《山海图》 逼宫 夜已过半,漫天大雪,笼罩京畿百里山河。 黑金铁骑骤然踏响了寂静的夜。 数队明火执杖的骑兵纵马狂奔过京城的街道,铁蹄扬起纷飞的碎雪。他们直破坊门而入,朝着大庆宫疾驰而去。 沿途百姓纷纷闭户封窗,熄灯灭烛。声声急促的号角声犹如夜里怨鬼凄厉的哭声,撕裂了长空,从皇城传向四面八方。 领头武将驻马城墙下,展臂张弓,银铁箭头如流星划过长空,将城门上吹号的禁卫一箭射了下来。 熊熊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天空。大庆宫东南角的宫墙后,天幕浸透了猩红色的血。浓烟翻滚、沸腾,如挣脱樊笼的妖兽飞奔向天际。 模糊的厮杀声如一尾冰冷的蛇,灵活地钻进了清凉殿里,游走在重甲厚盔般的幔帘之间。 青铜熏炉早已经凉了,屏风边的小紫砂炉上熬着一锅药,噗噗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在清冷黯淡的大殿之中。 地下虽烧了火龙,可是却难挡五十年不遇的严寒。外面潮湿阴冷的雪气从四面八方的门缝窗隙之间钻了进来,袭上人身。东墙上贴着一幅宽大的江山海河图,纸面泛黄,角落松脱,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贺兰敏君裹紧了肩上半旧的裘皮坎肩,心不在焉地给炉子扇着火,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上。 “什么时候了?” “陛下?”贺兰敏君双目一亮,匆匆起身,打起了床帐,“您醒了?刚过了未时。” 床上的少女缓缓将目光自帐顶移开,朝贺兰敏君望了过来。 她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灰败的脸色依旧无损于她如美玉雕琢一般的秀丽面容。只是双眼如两汪深潭,沉寂清冷,微弱而细碎的灯火落在里面,如火星入水,转瞬溺灭。 “我听到了。”久睡的缘故,少女的嗓音有些低沉喑哑,“左韶风终于打来了?打到哪里了?” 贺兰敏君做轻快状:“听着是越打越近了。陛下放心。左将军如约勤王救驾,定能剿清乱贼,将您和东君救下的!” 少女吃力地坐起来。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贺兰敏君急忙拿了个丝绒厚枕塞在她身后,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深深呼吸,感受着胸肺扩张时发出的隐隐的疼痛,双目定定地望着窗户,勾唇轻笑。 “左韶风究竟是来勤王,还是来为我报仇的,还需两说呢。” 贺兰敏君神色微动,取来一条锦翎披风搭在女帝的肩上,手触到女帝枯瘦的肩膀,鼻子一酸。 少年女帝靠在床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女官手脚麻利地搬着取暖的火炉,朝里面添炭。 贺兰敏君出身钟鸣鼎食的贺兰氏,入宫做女官之前,是帝都赫赫有名的高门才女。换在过去,这种粗活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到底势不如人。 忽而,一阵阴冷的风从某处缝隙钻进了大殿之中,冲散了浓郁的药气,也带来了令人微微颤栗的阴冷。 兵戈的交击声混杂着伤者的惨叫,步步逼近,朝着着座荒凉凄冷的大殿而来。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头疼欲裂,天晕地旋。这具皮囊似乎破了一个洞,元气就从那里一丝一缕地漏了出去。她很累,很想就此睡到地老天荒,忘却所有烦心事,也不再记得任何一个人。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了。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已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所有人都已正装登场,唱念做打,兢兢业业,全为了博得一个自己最想得到的完美收场。 而她,作为这出戏里最关键的人,又怎能缺席? “人都走了?” “是的,陛下。”贺兰敏君道,“照您的意思,都遣散了。还有几个老宫人不肯走,我也都劝走了。那人……那人派来看守您的侍卫,我都给赶到了殿外伺候。” 少年女帝喃喃道:“这么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 “是呀,只有我和陛下。”贺兰敏君拧了一块湿帕子,轻柔地给少女擦着脸。 暖烘烘的感觉令人心神舒缓,少女终于展开了多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就咱们两个,多清静!”少女再度张开眼睛,刹那间瞳中波光流转,神采逼人,就像生命之焰在猛烈燃烧。 “敏君,到头来,还是你陪在我身边。”少女注视着忠心的女官,感慨一叹,“真好,就算要死了,身边守着的,也是信任的人呀。” “陛下别这么说。”贺兰敏君勉强笑着,“陛下乃是帝王之命,真龙天子,必能逢凶化吉……” 话说一半,被一声轰然爆炸声截取了尾音。大殿一阵颤抖,烛火摇晃,连梁上的灰都被抖落了少许。 “菩萨保佑!”贺兰敏君低呼,“他们动用了红衣大炮?” “开始炸宫门了。”女帝垂目低笑,“左韶风,你可真是一条疯狗!” 而紧随着爆炸声的,是越发响亮的撕杀之声。随即又是轰然一声,整座殿堂都在动摇。 女帝倏然睁开了眼,沉声道:“就是现在!敏君,我们出去!” “陛下?”贺兰敏君惊愕,“外面太乱,有乱兵流矢!您还病着,万一有个闪失……” 女帝抬手打住了她的话,峻色道:“左将军率领官兵进宫勤王,与逆贼生死相搏。我自顾安然,不敢露面,岂不是让众将士们寒了心?” 贺兰敏君一咬牙,奔去门边,从缝隙中往外窥望。只见战火已蔓延到了清凉殿外不远处。火光之中,一面旌旗迎着风雪舒卷飞扬,偌大一个篆书“左”字,极为醒目。 宫门砰然大开,一队士兵疾冲了进来。一名身穿戎装的男子骑马而出,朝着殿门奔来。 马蹄刚踏上丹墀两步,一道利光射来,金石交鸣,马蹄前迸出一簇火花。 男子猛地勒马,仰头望去。 女帝站立于殿门之前,手执弯弓,还维持着放箭的姿态。 女郎一袭朱红绣金银二色龙凤的薄翎长袍,面孔煞白,单薄的身影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于苍灰殿门的衬托之下,年轻的女帝犹如一团逆风燃烧的火焰。 来人见状,不禁愕然变色。 “御殿之中,岂容尔等乱兵贼子胡作非为?”女帝声音不大,却清朗铿锵,穿透了风霜寒雪和厮杀声直入众人耳中,其中的帝王威严令人心弦一颤。 只有为首的年轻男子神色漠然。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从两人之间穿过,仿若划出了一道楚汉河界。 “我来带你走的。”男子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是帝王,这是我的宫城。我哪里都不去!”女帝拔箭再搭弓上,直指着那男子眉心。 副将见状一声大喝,士兵们刷然拉弓,对准了高处的女帝。 “放肆!”女帝厉声叱喝,“看尔等都乃是世族臣子,历代效忠皇家,今日却受乱贼蛊惑,反而对吾兵戈相向,谋反作乱。如今左大将军勤王而来,获胜在即。尔等若能即时放下兵器,归顺于吾。吾可既往不咎!若能杀叛割首者,许尔等富贵官爵!” 她气势恢宏,条理清晰,说得那一群士兵露出迟疑之色,手中的弓箭也逐渐垂了下来。 “休要听这妇人一言!”一名武将见状大声怒喝,拉弓扣弦。 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穿过纷飞的大雪,划出一道银光,朝着镇定若素的面容射去。 “陛下!”贺兰敏君大叫,将女帝一把扑倒。 电光石火间,马上的男子纵身跃起,抽出弯刀,挥出一片雪光。 箭矢落在丹墀上,已断成了两截。 “君上!”那武将粗声低呼。 “我同她的事,由我自己来解决!”男子收了刀,蹙眉冷扫了副将一眼,随即大步拾阶而上。 他身长玉立,青袍箭袖,银铠胜雪,寒气逼人,身姿却极是潇洒卓约,面孔更是眉目精致、俊雅如玉,唯独双目之中只有一片淡漠,不含半分暖意。 方才的举动已耗尽了女帝的力气,她如今伏在覆盖着碎雪的玉砖上,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裹着红袍的她,就像是浴血的天鹅,正在垂死挣扎。 “谦郎!”贺兰敏君挡在女帝身前,对男子怒目而视,“谦郎,您不要一错再错,执迷不悟。你现在收手离去,还来得及……” 男子一摆手,就有士兵上来,将这女官拖开。 女帝咽下满是腥气的血沫,缓缓抬起头来。 火光飘摇,她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角尚有一丝殷红。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众人头顶浩瀚的天穹,包容无限,却又有星光锋利如剑,盛着分明的怨与恨。 男子步履从容地走过去,与她对面而视。 狂风大作,火把几乎被疾风吹灭,男子俊雅的面孔沉在昏暗之中,一片漠然,唯独手紧握成了拳。 厮杀声已经将他们包围住,鼓声急促,火光四起,大半个皇宫仿若人间炼狱。 “殿下!”武将警惕四望,忍不住催促。 女帝抚胸喘息着,朝男子露出戏谑一笑:“你们要败了。” 男子面沉如水,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他说:“你写退位诏书吧。” 他的语气淡然随和,仿佛如往常劝她早点歇息一般。 少女噗哧一笑,饱含着讽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以为,一封诏书能起什么作用?” “明月奴,听话。”男子嗓音喑哑而温柔,“我不囚你。我封你为王,送你去惠州。你不是一直想看海的吗?” 少女骄傲一笑,挑衅地仰视着曾经的爱人,毫不畏惧。 “一国之君,可囚可杀不可辱。我绝不可能因被逆贼威胁,为了保命,便将江山拱手让人!我要死,也是以大雍女帝的身份而死。这样我方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男子英气的眉轻皱了一下,道:“那你以为左韶风会是个毫无私心的忠臣,勤王之后,功成身退,留你清明江山?你用豺狼斗豺狼,还想全身而退?明月奴,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略带遗憾的语气,亲昵的称呼。女帝反而笑意愈深,不禁又轻咳了两声。 “你亦教过我,帝血龙骨,傲然天命,永远不可屈服!相君!” 皓齿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如啃骨噬肉,唇间已是一片血腥。 枯瘦的手同时探向怀中。 “君上当心!”副将大喝一声冲过来,一把将男子推开,手中长剑刺出。 银白锋利的剑身无声地没入少女单薄的身躯,将之贯穿! “陛下——”贺兰敏君猛然凄厉惨叫。 男子震骇,一声怒吼,挥拳狠狠地将副官捶倒在地,扑过去抱起少女绵软的身躯。 一个巴掌大的小卷轴滚落,就地展开。男子低头看,倏然愣住。 “你以为……是暗器?”少女喘息着笑了起来,血自喉咙里涌了出来,顺着嘴角淌落,“你也会……害怕?哈……瞧你这样,你……怎么可能赢得了?” 男人肩膀颤抖,手背青筋曝露,面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定定地注视着少女惨白的脸,仿佛呆住了。 “这是你当年……画给我的黄鹂衔柳图……”少女咳着血沫,“我……不想带着下去,还你也罢……” 男子目光落在染血的画卷上,眸光闪烁,俊雅的面孔已一片狰狞。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在不远处炸开,砖瓦碎石飞溅,风浪霎时将这最后的暖意冲散。 男子狠狠咬牙,眼中只剩一片冷酷决绝。他一把将少女抱起,大步朝台下走去。 “莫怕,我先带你出去。我不会让你死……” 少女噗哧笑,血沫溅在男子白玉般的脸颊上。 “可惜……认识这么多年……你并不懂我……” 垂软的手突然握住剑柄,用力抽出。 女官的绝望尖叫中,血溅在雪地中,点点嫣红,犹如寒梅盛开。 初选 五年之后,永徽五年 大雍,中京。 皇宫的惠安门外今天格外热闹,宝马香车云集。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良家儿郎一大早就聚集在门外,等着领牌入宫候选。 女主天下已进入第十个年头,却还是第二次大选侍君。举国上下十六至二十五岁的良家弟子可自愿向当地官府递交名牒和画像,以供挑选。 轰轰烈烈折腾了三个多月,这才选出了一百零八名才貌出众的年轻男子,称为秀生,送至京城参加最终的殿选。 虽然说只要是良家儿郎都有资格参选,可是重重筛选到最后,能站在这惠安门下的男子,几乎人人出身都非富即贵,鲜有低微人家。 林十全背着手站在宫门上往下望,满眼都是英俊年轻的面孔。或俊雅温文,或英挺轩昂,皆锦衣玉带,举止有度。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饱吸了初夏清晨的阳光,发散着鲜活的饱满的热量。说笑寒暄之中,投向宫门的视线里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憧憬。 高耸的红墙和紧闭的乌青宫门后,有着他们向往的璀璨荣耀和滔天权利。那是他们不惜背井离乡,千里来京,放弃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愿以色侍人也想换取的东西。 突然一声嘹亮的驴叫,把这么一团祥和优雅的气氛咣当敲了个粉碎。 只见官道上,一头黑驴正狼烟滚滚地狂奔而来,背上还驮着个牙白衣裳的男子。 秀生们还没回过神,那黑驴就已窜到跟前,朝着人群一头撞来。众人惊呼后退,跌跌撞撞。 眼看就要撞上,男子大喝一声,健臂猛拽缰绳。驴子被拉得扬蹄立声,堪堪停了下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谁先噗哧了一声,继而掀起了一阵哄笑。 那迟到的年轻男子长腿一扫跳下驴背,身姿有着说不出的潇洒利落。他不住朝众人作揖赔礼,很是有几分窘迫。 “这个秀生也是不讲究。”林十全身边站着的小内侍也不禁嗤笑,“就算没有马车轿子可坐,好歹也骑个马呀。怎么想到骑驴来呢?真不知从哪处乡野里选出来的乡巴佬。” 正笑着,林十全轻飘飘地目光扫了过来,轻浮的尾音便被掐断在了半空,一排脑袋都惶恐地埋了下去。 “开门吧。”林十全把头偏了一下,嗓音低沉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像是一个豁了口的风箱。 说完,他一摆手,在内侍们的簇拥下,走下了城楼。 *** 紧闭的外城门徐徐打开,宫人列队而出,站在门口。秀生们依次上前,接受搜身。然后递交名牌,核对籍贯姓名,才准许入内。 林十全站在门内一侧,冷眼扫视着那些秀生。 他白净的脸上,嘴角耷拉着,眼珠在阳光下如两颗灰扑扑的玻璃珠,直勾勾地不转动。秀生们都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无人再敢说笑,老实地听从内侍们指引。 忽而一个清朗醇厚的嗓音传来,引得林十全眼珠一转。 “琼州,严徽,严子瑞。有劳公公。” 先前那个骑驴刚来的年轻男子正把自己的名牌递到内侍手中。 近看此人,发觉他身量颇高,比身边几个秀生都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宽肩长腿,肤色金棕,纵使正躬身行礼,举止里也有一股难掩的干练洒脱之态。 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视线,年轻人侧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眼神清澈,带着好奇之色。看清了林十全身上服色,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恭敬地欠了欠身。 林十全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视线在男子俊朗分明的面孔上定格了片刻。这目光仿佛一根针,戳得对方浑身肌肉绷紧了一下。 一个小内侍一溜烟跑过来,朝林十全躬身说了两句话。林十全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城门口的气氛豁然轻松。 严徽直起身,望着那个中年内侍的背影,耳边听到人议论。 “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全公公,内务大总管?” “正是他!没想到他会亲自来。难道是先替陛下来看看?” “眼神好生渗人呀。” 一个老内侍捏着嗓子道:“时辰已到,请诸位郎君进殿。” 大伙儿安静了下来,跟着引路的内侍而去,进了一处偏殿。 选侍所在地为皇宫前西院,其实并不属于皇宫范围。先帝时这里是用来安置尚未入宫的后妃的。女帝登基后,前西院则用来招待加班或值班的大臣。于是这里也被人称做前堂。 如今为了这批秀生,外臣办公所又搬回了前东院。 女帝体贴,着内务府拨钱把东西二院都粉刷修葺了一遍,置换了门窗家什。这么重视,大家都说,陛下这次恐怕是要认真选几个侍君了。 女帝登基时曾选过一次侍君,规模小得可怜,不过几个郎君入宫,后来还给陛下打发了一半出去。 大婚至今已十载,女帝膝下只有一个和东君所出的公主。 大公主自出生就体弱多病,磕磕绊绊地养到三岁,好几次重病垂危,让女帝为女儿举国求医,至今也没见什么起色。 宗室和群臣心里都清楚,这大公主怕是养不大的。 可大雍的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女帝还是应该尽早再生育几个皇子皇女,定下继承人,稳定朝堂内外的民心为好。 女帝生大公主时好生吃了一番苦,之后一直没再有孕。宗室长老们催得急,她便将目光放在了宗室家的儿孙身上,也略相看过几个不错的孩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在众人觉得女帝会选一个孩子过继的时候,她却突然重开宫门,大选侍君。 女帝乃一国之主,她要选几个男人伺候自己,天经地义之事。只是这当口选侍君,倒有点想再努力一把,争取亲自开枝散叶的意思。 女帝这一举动,那些盼着儿孙被过继的宗室成了一群被钓出水的鱼,尴尬地晾在了半空中。 * 一迈进大殿,一股混着薄荷草清香的清冽凉气扑面而来,带走了外面日头留下的暑气。年轻人们精神一振,纷纷舒了一口气,又说笑开来。 一个干瘦的中年内监走上了台子,重重咳了两声,目光犀利,不怒自威。 众人纷纷打了一个激灵,又全都老实安静地站好了。 那内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各位郎君,奴是前西院总管陈五顺,受陛下之意,特迎诸位郎君进宫安置,兼教导宫礼,以备受选。内院乃是禁宫之地,不比诸位家中悠闲自在。还望各位谨遵宫规,和善相处,不要孳生事端。若是犯了错,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一律皆按宫规处置!诸位通过层层选拔才能站在此处,机遇难得,还望珍惜。洒家在此先恭祝诸位公子得陛下青睐,平步青云,富贵吉祥。” 一番话兼顾警告提点和客套恭维,夹枪带棒又给点甜头,让人听着五味杂陈,一言难尽。秀生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陈五顺将众人扫过一遍,略微满意,开始吩咐手下点名。内侍们将所有的秀生按名册分四列,点名依次进入后殿验身。 秀生们吃了个下马威,连那些自持出身高贵的少年也收敛了许多。 大家都是男子,没有造作拿乔之态,迅速分好了队列。被点了名的秀生由内侍带走,如果通过验身,直接进宫。若是没有通过,则会从另外一道门被送走。 “严徽,琼州离岛人士,年二十三。” 严徽快步走上前:“严徽在此。” 掌册的内侍抬起眼皮子看他:“你就是严徽?” 严徽觉得他问得多余,却还是耐心回答:“正是在下。” 那内侍又仔细看他。严徽照旧低头垂目,姿态恭敬安分。 内侍没再多话,低头在册上勾了一下,立刻就有一个小内侍延严徽进后殿。 后殿被分成数个房间,门都紧闭着。小内侍把严徽带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道:“进来吧。” 领路的小内侍推开了门,严徽刚走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了。门外一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验身 屋里不大,摆着一张桌子,一张矮床。 站在桌边的中年内侍高而清瘦,执笔坐在桌前的少年内侍则矮而圆胖。两人都面无表情,好似戴了一张宫掖统一发的□□似的。 “郎君请不要拘束。”中年内侍干巴巴地说,“请到这张床边来,把衣服脱了。” 既是验身,自然要宽衣解带,男人的身子也没什么看不得的忌讳。于是严徽立刻动手解衣带。 那内侍之前已检验过几名秀生,说到脱衣,都免不了有几分扭捏。严徽如此干脆利落,倒是让内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严徽手脚麻利,将衣衫尽数扯落。一具年轻的身体展露眼前。 琼州岛如一颗翡翠宝珠躺在大雍帝国的西南海上。严徽生于海岛,长于海岛,他是大海的儿子。他打小就常同兄弟们一起下海凫水、沙滩纵马。他们一起攀爬高高的火山,弯弓射猎飞鸟。他们迎着海风扬帆出航,淋着暴雨在大草坪上奔跑。 阳光给了严徽蜂蜜一般漂亮的肤色,海水冲刷出了一副修长健美的好身材。严徽身材高挑而矫健,肩背到腰臀的线条流畅优美,腹肌坚硬且轮廓分明,手臂紧实,双腿笔直修长,蕴满力量,光洁细腻的皮肤在灯光下仿佛涂了油脂一般。 小内侍难掩满脸艳羡。中年内侍亦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笑容明朗的俊美青年像一匹健朗的骏马,充满青春阳光,活力在肌肤下游走,散发出年轻雄性特有的清爽干净的气息。 “躺在床上吧。”内侍吩咐。 既然衣服都已经脱了,也没有什么可扭捏的。严徽大大方方走过去,仰面躺了下来。 内侍戴上了一双鹿皮手套,俯下身来,开始逐寸肌肤地检查,一边还念念有声。少年内侍便在一旁记录。 “发浓密,无头屑,无斑秃。鼻正眼直口方,天庭饱满,人中深长。唇润,齿齐,口气无异……” 随着话语声,那双手摸来捏去,动作并不轻柔,好似在挑拣一块猪肉。 严徽被他摸得有些痒,虽然忍着没动,肌肤上却是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内侍视若无睹,待上半身检查完了,又再度俯下身,检查下半身。 滚烫的血冲上脸颊,严徽紧咬了牙关。 内侍就像端详一个死物似的把那物件仔细翻看了一番,嘴里念念有词:“色泽温润,形状匀称,饱满干净……” 等到内侍终于收手,严徽已脸得如烧旺了的炉子,忙不迭坐起来找衣服穿。 “郎君莫急,还未完。”内侍啪啪拍了两下手,隔间的帘子掀了开来。 银铃轻响,一个通身仅着红色轻纱的妙龄女子从帘子后滑步而出,翩翩起舞,宛如一朵洁白的莲花在严徽的眼前绽放。 严徽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耳边轰隆隆地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好似野马群奔过海岛的草原。 女子轻盈地一个转身,纤腰款摆,妙曼身躯妖娆地舞动。绯红的轻纱如蝶翼一样拂过青年的脸,馥郁香气随着清脆铃声阵阵飘来。 紧接着,女子轻柔地靠了过来,冰肌玉骨自生香…… 严徽手足无措,下意识闭上了眼,感觉浑身热血自胸腔为中心,不受控制朝着上下两头狂奔而去。 女子在严徽耳边吐气如兰,胳膊软绵绵地搂着他的脖子。严徽不明就里,不敢推开,更不敢搂抱,两手只得朝后撑着身子,不住往后躲。 混乱之中,他听到了笑声,是那艳女发出来的,气息里饱含着甜腻的香气,熏得他的头更晕了。 “好了。”内侍终于发话,“郎君张开眼睛吧。” 严徽忐忑不安地把眼睛张开,第一时间蜷起了身子,将不雅之处遮挡了起来。 而那女子已经不在了,只留了一段香气飘荡在空气之中,宛如一个荒诞的梦。 内侍已是见怪不怪,只埋头在册子勾画着,又问:“郎君家中是否有教导过房术?” 严徽勉强启齿:“家人遣了奴仆教导过。” “可有自己疏解过?” 严徽尴尬地轻微一顿,低声道:“……有过。” “每月几次?” 严徽俊脸已红如火烧,道:“五六次吧。” 内侍点了点头,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道:“郎君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拿着这块宫牌,出了门往左走到底,会有人来给你引路。” 得了玉牌,说明严徽验身合格,得准入宫参加最后的殿选了。 严徽穿戴整齐,接过一块轻薄的红铜宫牌,不禁轻吁了一声,换来内侍冷淡的一瞥。 严徽快步走到尽头,果真看到一个偏门。门外有个内侍接应,查看了严徽手中的宫牌后,道了一声恭喜,指了一个小内侍引他往外走。 严徽身上燥热还没消,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激灵。肺腑间残留的甜腻随着呼吸散去,欲-念终于平息。严徽这才发觉背脊一片湿凉,原来出了一身汗。 小内侍带着严徽穿过数道宫门,最后停在一扇新漆的朱红院门前,躬身道:“日后郎君就暂时住这里了。您自选一间房住,行李物品稍后会有人送过来。” 严徽道谢,掏了几颗银豆子递过去。小内侍面不改色地接了,又叮嘱了几句宫规,告辞而去。 院子不大,但是修葺一新,干净整洁。越过围墙可以望见远处东北方向层峦叠嶂的内廷宫阙。还有那座天然独秀的飞鸾峰,山峰岩石嶙峋,树丛茂密,伫立在晴空之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严徽第一个到,考虑了片刻,推开了西厢一间房门。 里面十分宽敞明亮,一张黄花梨大床,湖蓝锦缎的被面,软棉枕头。其他的书桌衣柜,笔墨纸砚,一样都不少。 这些布置同家里倒十分像,整洁素雅,并不过分奢靡。严徽自觉心绪一松,长舒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就有人领着自己的小厮东生送东西过来。 东生是严徽乳母的儿子,和他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这次严母要他送严徽上京,也是格外信任他的缘故。 东生见了严徽,欢喜地磕头:“恭喜二郎顺利入宫。” “还不算呢。”严徽笑了笑,“这才是第一步,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二郎这么聪明,相貌又好,肯定能被选上的。”东生一派忠厚天真,“二郎,内侍说奴只能陪您这半个月。等到点册后,东生就得被遣送出宫了。” 这的确是宫里的规矩,即便当年东君入中宫,也没有带一个家生奴仆。只要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吃穿用度,自然全取自皇家了。 严徽同东生道:“琼州地处偏远,民风淳朴。可京城里的人却没那么简单。我们主仆进京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你也都看在眼里的。不说远的,昨日我就在客栈里被同乡灌醉,今日险些就错过了进宫的时辰。皇宫人事比官栈可更要复杂数倍。我们在这里,过日子要更加小心谨慎,不要因为言行不慎而功亏一篑。” “东生知道的。”东生不服气,“二郎惊才绝艳,若论才学,哪里比那些郎君们差了。东生可不信陛下看不到您的好。” “那也得先有幸被选中才行。”严徽不禁哂笑,“况且,陛下选的是侍君,又不是臣工。一身才学在这处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二郎委屈了。”东生忿忿道,“要不是刘郎那事牵扯到了您,您早就金榜题名了,哪里用得来这里受这个委屈……” “东生!”严徽嗓音不高,却含着警告。 东生闭上了嘴。 出身 严徽留东生收拾屋子,自己走到院中树下看书。隔壁院子似乎也住上了人,正在闹哄哄地收拾着,倒衬得他这个院子格外安静。 严徽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碧绿剔透的玉佩,鸡子大小,躺在掌心里,宛如一掊欲滴的露水。 出门前,母亲拉着自己的手送了又送,泪水打湿了袖口。 老母亲舍不得他,他又何尝舍得母亲。 父亲一生失意,优秀的兄长英年早逝,弟弟妹妹还小。他寒窗苦读数载,为的是出人头地,做国之栋梁。万万没想到,却因一时不慎受到牵连,连考场都进不了。 以色侍人,纵使是女子,都会自轻自贱,更何况是男子。 堂弟得意中带着挑衅:“庆哥儿,这你可不能怪我,谁叫你自己识人不清,结交错了朋友。不过不用怕,你既然对自己的才名这么有信心,那就去侍奉陛下吧。若是能得封为君,也是咱们严家天大的荣耀呀!” 严徽嗤之以鼻,老父亲却被说动了心。 “二郎,你留下来,无非继续做这份王府撰修,拿一份清水银子。衣食无忧,却无施展的余地。你自幼就聪颖过人,饱读诗书,文武出众,心怀壮志,想的也不就是有朝一日登高庙堂,施展一身才学吗?留在琼州这小地方,你只能碌碌一生呀!” 母亲却哭了:“我不要我儿子去做那以身侍人的勾当!他是堂堂七尺男儿,是咱们严家长房嫡孙。凭什么他们三房的老二不去,却要我们庆哥儿去?” 凭什么? 凭的是父亲半生庸碌,凭的是他严徽已被断绝了科举功名路,凭的是妹妹需要照顾,弟弟需要提拔。 严徽凝视掌心的温玉,叹了一声。那是临行前父亲给他的,是他们这房的传家之宝。 他本想让父亲将这玉给弟弟。他这一走,前途莫测。即使能有子嗣,也断然不可能跟他姓严。弟弟才是家里传宗接代之人。 父亲却固执地把玉塞了过来:“你弟弟自然是要给严家传宗接代的,但是这玉,始终还是你的。你若得幸有了孩子,就给孩子,若没有,就自己戴着,也当是父母在你身边吧。” 严徽握着玉,眺望着头顶清澈明朗的蓝天,手背青筋微露。 “郎君,就这里了!”门外传来人声。 一个奴仆走进院门,左右看了看,躬身把门让给身后的人。 跟进来的少年只得十七、八岁,雪白面孔在春光下宛若剔透的美玉,眉目精致,唇若涂朱,真是个面若好女的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量颇高,肩膀宽阔,纵使现在有些稚气单薄,但是将来也必然会出落得挺拔矫健。那一身白袍看着素雅,阳光一照,上面用银线勾勒的精致花纹便闪闪发光,显然十分华贵。 严徽收了玉,朝那少年拱手。少年却是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严徽讨了个没趣,到嘴边的寒暄话又吞了回去,坐回石鼓上继续晒太阳。 那个家奴手脚麻利地挑选了一东侧靠北的厢房,指挥着小奴抬着四个硕大沉重的箱子走了进去。 少年站在门口朝屋里打量了两眼,皱着眉头低语了几句。 没多时,就见家奴抱着换下的宫被和枕头走了出来,把那些东西随便地丢在廊下角落里。想来是连宫中用品都瞧不上。 严徽低头看书。忽然一个影子投了下来,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抬头便见那个少年站在面前。 “看的什么书?”少年张口就问。 严徽怔了一下,把书递了过去。 那是《昭梦清明录》,写的尽是民间稀奇古怪的故事,多为鬼神异志。严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统文人学子,当然都是不屑这种市井读物的。 没想那少年翻看了几页,长眉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露出兴味之意。 “这书有意思。借我看一阵,看完了就给你。” 说完,也不待严徽回答,拿着书转身就走了。 严徽始料不及,好生愣了一下。 东生嘟囔道:“这郎君生得这般俊俏,怎么半点礼数都无?和二房的远郎一样霸道。” 严徽淡淡道:“你要是真管不住你的嘴,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宫去。” 严徽的脾性素来温和,待下很宽厚,这样的口气就表示他已十分不悦。东生紧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院外又是一阵嘈杂,又有一个秀生带着家奴搬进了东厢南侧。 那少年昂首挺胸跨进了门里,一张俊朗的面孔英气勃发,双目炯炯有神,四下张望,兴奋好奇之心溢于言表。他身量也颇高,猿臂蜂腰。严徽一看便知这少年肯定自幼习武,身手不俗。 家奴在置换寝具,那新来的秀生无事可干,便主动找人攀谈。 “在下宋沛,字文晋,广凌人士,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白衣少年不大情愿地从书本里抬起头,漠然回道:“穆清,字雪河,金州人。” 这两地都近京都,历来是王侯封地,繁荣富饶,宋、穆也是雍朝大姓。两人看模样也都是锦衣玉食才养得出来的矜贵富家子。 宋沛讨了个没趣,又转向严徽。严徽自然客客气气地报上姓名籍贯。 宋沛眉毛一挑,道:“琼州岛?那不是当初的千云国的王都?” “正是。”严徽道。 宋沛两眼放光,兴奋之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我从小就从话本中听说了不少千云国的传说。听说此处在大雍最西南边,海域辽阔,有千万座岛屿遍布大海。百姓出行全都乘船,平日里饮花蜜,吃海鱼。后来武帝攻下琼州,将那千万岛屿收归大雍,在琼州岛上设立州府,教化当地子民。说来严兄可别笑,我儿时听了不少航海历险的故事,十分向往去琼州海岛游历的呢。” 严徽想到广陵地处内陆,这少年想必是没去过海边,他便热心地同宋沛讲起了琼州岛的风土人情。 严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床边故事不知道说了多少,又满腹文采。别人说来平淡无奇的一件事,到了他嘴里,总会变得趣味横生。他又在故事里加上当地关于大海的鬼神传说,宋沛听得津津有味,直呼再说一段。 穆清本来不屑,可是站在旁边也渐渐听上瘾,忍不住插口问:“传说中的蛟人,真的存在?” “至少我没见过。”严徽笑道,“只是传说那蛟人只会在月圆之夜浮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梳理长发,对月吟唱。听到她们歌声的渔夫,都会被迷了心志,跟随她们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穆清道:“既然再都没回来,那有蛟人一事,又是如何得知的?” 严徽笑道:“大概总有几个心志坚定的人,没有被鲛人的歌声勾引走吧。其实海上风浪大,天气变幻莫测。渔民出海冒着生死风险。那些不幸遇难的人,与其觉得他们葬身鱼腹,不如安慰自己他们同鲛人远去了好些。” “原来不过是给死人的下落寻个借口罢了。”穆清觉得无趣,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茶会 宋沛却兴致不减,又缠着严徽继续说故事。 这少年郎单纯热情,豪爽大方,很快就和严徽称兄道弟。严徽比他大三岁,性子也随和,两人一时相谈甚欢。 小院最后一个住客,是个红衣少年。 十六、七岁模样,脸上婴儿肥未消,粗眉大眼,高大健壮,是个细皮嫩肉的胖小子。 那一身红衣还绣着金纹,在阳光下光芒闪闪,昭示着自己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可偏偏少年双眸清润,一脸稚子的单纯,反而被庸俗的红衣衬得如年画童子一般亲切可爱。 这次入选的秀生各个俊秀英气,外表出众,这个白胖少年真是极其与众不同。这样的容貌,也不知是怎么被选进来的。 少年虽然衣着华贵,却只带了一个家奴。院中只有严徽隔壁的房间空着,不是院中最好的房间,那少年的家奴似乎不满意,忍不住抱怨。 少年倒是满不在乎,笑呵呵道:“不过是个暂时落脚之处,不必讲究那么多。寝具也不用置换了,家里的东西,怎么会好过宫中用具?” 这少年虽然看着稚气,可谈吐却一派沉稳,声音又特别清澈温润,悦耳动听,宋严二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红衣少年行礼道:“晚辈沈默,字行简,自云阳而来,家中做些小生意。以后同处一院,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这少年谦逊随和,宋严二人都对他心生好感,忙起身回礼,互通姓名,顺了年齿。 沈默一笑起来,大眼弯弯,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越发显得活泼可爱。 小生意人家怎么养得出沈默这样玉雪一般的孩子。云阳有个沈家,乃是世代盐商,富可敌国。这沈默不知道是沈家哪一房的子弟。 沈默又问:“对门住的是哪位郎君?” 宋沛道:“那是金河穆家的郎君。我知道他。他有个大哥几年前入的宫,如今已是陛下的少君了。” 沈默感叹道:“这批秀生不是出身名门的,就是才貌出众的。就我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哎呀,真想不明白我爹为什么非要把我送进来丢脸。” 严徽笑道:“沈小弟天真烂漫,年轻秀致,哪里比旁人差了?” 沈默被这番话哄得很是开心,让家奴去烧水煮茶。 宋沛爱茶,见了沈默那套越窑的茶具,爱不释手,同他论起了茶经来。严徽对茶不甚了解,只在旁边听着。 眼见到了正午,内侍送了饭过来。宋沛便道:“难得我们聊得投机,不如在一起用膳,我再叫宫人送点酒来。” 沈默和严徽都欣然同意。 宋沛又叫家奴去隔壁请穆清。奴仆回来道:“穆郎身体疲乏,已经歇下了。” 宋沛笑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搅他了。” 皇宫乃是集天下供给之处,饮食自然极好。内侍送上来的饭菜,菜色丰富,食材鲜美,还有各色点心美酒若干,份量还极多。 纵使在座的是三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折腾了大半天也都饥肠辘辘了,却都吃不完这一桌丰盛的饭菜。 如此计算下来,偌大一个皇宫,每日不知道要这样剩下多少美酒好菜。 虽然知道内侍会把这些饭菜拿去宫外卖给店家,严徽依旧觉得太过浪费奢靡。可看宋沈两人神色,似是对此习以为常。 午饭后各自回房休息。东生幸灾乐祸地对严徽道:“二郎,那个何郎,听说验身没有过,被涮下去啦!” 何郎是严徽同乡,家里是琼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他和严徽是琼州十来个候选人中唯二获选的秀生,说起来在琼州当地也是个才名远播的风流人物。 他们两人结伴上京,一路上相安无事,但也因话不投机并没有深交。直到进宫报道前一日,何郎忽然兴致勃勃请严徽喝酒,严徽念在同乡的份上赴了约。 严徽酒量颇好,平日里灌下一坛烧酒都不上头的人,喝了两杯何郎递过来的青竹酒,却是醉得不省人事,睡过了头,险些误了次日的大事。 要不是会馆的人好心,帮他借来一匹驴,严徽今日肯定会错过入宫的时辰,被拦在宫外。 严徽内敛低调,却不笨。这何郎为何一路上都没动静,却偏偏在这当头出手害他,其中必有蹊跷。 要知道何郎自恃家财雄厚,其实颇看不起严徽这等落魄贵族的远房子弟。他来京城后整日和别的秀生出游聚会,交游甚广,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又突然把严徽视作竞争对手了。 严徽百思不得其解。何郎忙活一场,结果严徽顺顺利利地进了宫,自己却被淘汰了。严徽就算想找他打听也无从下手。 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当初报名凭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冲动,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一路从最南边的小岛一路走进了帝国的皇宫。 整个院中四人,严徽出身最卑微。他的祖父只是宁海伯的表侄,家里这支已有两代无人出仕。 小岛贫穷,族人多年来守着岛上那块地过日子,自给自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因靠着黑旗港,岛上三教九流混杂,时常有械斗打杀发生,众人都活得提心吊胆。 别的人进不了宫,还有千万条好出路。可他严徽若想实现人生野望,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 下午众人无事,左右隔壁院子的几名秀生过来拜访。 一名秀生带来了好茶,沈默献出了好茶具,宋沛又给了内侍一点钱,叫他们送来了茶点,几个年轻人坐在院里的葡萄藤下闲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严徽今年二十有三,是一群人中最年长的,出身较低不说,还生长在荒蛮偏僻之地。 众人说到京都的繁华和风土人情,严徽是半句话都插不上。更别提讲到各地最新的名器好酒、才子佳人,严徽知道的没有几个。秀生们也有些嫌弃他,自顾说笑,并不怎么和他攀谈。 严徽倒不以为意,安静坐在一旁。 此时已是暮春,太阳的热度迟缓地透过薄薄的云层降临帝都,晒得人暖洋洋的,睡意渐渐浮了上来。 而京都到底和家乡不同,天空中始终有一层淡薄的云,像是蒙着一张半透明的云水宣纸。晴得遮遮掩掩,晴得不干不脆。 而琼州这个时节已十分炎热,树头的瓜果正散发着纯熟的香气,等待被采摘。京都的夜里却还浸透着水的凉意,在琼州已开败多时的花,在这里却正香气浓郁。 “严大哥呢?”沈默忽然转头问严徽,“你家乡可有什么特产?” 严徽回过神来,知道沈默是见他百无聊赖,有意把他拉进话圈里。 他感激一笑,道:“家乡是海岛,自然产鱼……” 不知谁轻轻讥笑了一声。 严徽停住了话。在座的秀生们个个眼带轻嘲地看着他,似乎就是在等他继续出丑。 严徽平心静气,缓缓道:“琼州地处偏僻,特产不过是各种水货海珠,水下还盛产红宝珊瑚。”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众人有些意兴阑珊,不过点头附和两声。 突然有一个少年打破冷场:“我舅父同我说的,琼州那里只产三样东西:咸鱼,海盗,和花娘。不过严兄家训甚严,恐怕只知道前二,不知后一项吧?” 众人嘻嘻呵呵地笑起来。 严徽的笑容僵在唇角,那些笑声像是石子似的被弹弓弹在他背脊上。 窃议 琼州岛当年作为千云国国都的时候,曾是极其繁荣海港。大雍吞并了琼州后,内陆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旱灾,国力受重创,再无多余财力营建水军,维护港口航道,导致海盗猖獗。 文帝继位后干脆下了禁海令,“片帆不得下海”,禁了所有远航的商船,无数造船厂关门。 你退我近。这几十年里,黑旗船占据了东港,海盗成为地方豪强。连琼州王都暗中和海盗勾结,从中谋利,州府更是形同虚设。 有港口的地方自然有流莺花娘。外人来琼州,匆匆一游,只见百姓贫穷,海盗肆虐,世风堕落。哪里想到,这里曾是一个海上王国的国都,这里曾有着繁荣的文明。 严徽暗捏拳头,忽而抬头一笑。 “赵兄说笑。”严徽淡然道,“严某又不是闭门读书不问世事的迂腐之人。娼家乐伎,自古有之,又不是琼州独有的特色。京都不就有个昌平坊,听闻赵兄先前在那里还留下了不少美名佳作的。” 赵郎愣了一下,露出恼怒之色。 所有人中,只有穆清神情孤高冷漠,从头到尾一直端着架子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宋沛忙出来打圆场,道:“我倒是想问问严兄,可曾真的见过海盗?他们真的悬挂黑旗?听说他们劫富济贫,是不是真的?” 严徽心领神会,顺着道:“黑旗船并没各位想象的多,且都停靠在东码头,远离城镇。我年幼时好奇,和兄长偷偷去看过,的确是黑船黑旗。那些水手,什么模样的都有,红头发,黄头发,绿眼睛,蓝眼睛。还有全身黑得像是炭一样的人,高大如铁塔。幼年看来,觉得十分可怕。说到劫富济贫,历来只见他们劫富,也没见他们接济过什么贫苦,想来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商人出海,做的也是正当买卖,家里也有老小等着他们回去。海盗杀人越货,造成多少悲剧?” 一名少年秀生问:“那总有奸商黑商,也是该杀的,不是吗?” “可是咱们有王法,有官府。忠奸善恶,当有官府来断。民间擅用私刑,刀剑恩仇,这王法立来有何意义?” 众人纷纷点头,话题就此转到女帝身上去了。 一名秀生好奇问道:“各位贤兄,你们谁曾有幸见过陛下凤颜?” 坐严徽身边一个面庞稚嫩的清俊秀生立刻说:“我见过!这几年我一直跟着兄长在京城长住,逢年过节,宫里有宴,兄长都会带我进宫。我得幸见过陛下几面。” 众人露出羡慕的神色,又问陛下什么模样。 那秀生得意道:“陛下双十年华,姿容绝色,犹如仙山神女,那仪态华姿可是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举止优雅从容,尽显帝王气度。” 有秀生笑道:“说得这么笼统,别是你根本就没近看过陛下吧?” 大家都哂笑起来。 嫩脸秀生不悦,道:“陛下御颜,岂是可以随便直视的?就算我没看清,家兄总是看清楚过的。他告诉我,陛下左脸笑起来有个酒窝,双眸迎着光时隐隐泛蓝,宛如宝珠。” 另一个秀生道:“听说陛下尤喜欢男子着青衣。” “这还用你说?”宋沛讥笑道,“陛下爱男子青袍,箭袖,乌纱束发,擅音律与骑射,行止爽利。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又有人道:“不知道陛下喜欢男子怎么样的性格。” 赵郎大声笑道:“陛下虽然是皇帝,但是也是女人嘛。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温柔体贴,用情专一的男人?哄女人开心更是容易,说动听的话,弄新奇的玩意给她,整日陪伴左右。特别是上了牙床……” 穆清目光冰冷扫过去,赵郎立刻噤了声。 场面寂静,一时有点尴尬。皇宫内院,随意出口议论女帝,较真起来可是重罪。赵郎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 女帝虽然年轻,可经历十分丰富,已是经受过常人一辈子都未必经历过的跌宕起伏。 大雍皇朝以长孙为姓,世代传位于嫡长,不拘男女。 今上非长非嫡,乃是先皇膝下最小的公主,生母是个番邦小国的献女。因并非纯汉人血统,女帝幼时并不得先皇宠爱。 先皇晚年迷恋长生不老之术,大肆搜罗仙丹灵草,在宝灵台铸造巨大的炼丹炉,炼造不死药。 那丹药或许还是有用的,至少先皇老而弥坚,反而是太子在储君位置上苦熬了四十多年,死于了头风病。 先皇后宫庞大,嫔妃们生育有三十多名皇子公主,活下来的有二十二名。为了争夺储位,这二十多个凤子龙孙展开了一场六亲不认的厮杀。 彼时那些掐得鼻青脸肿的人谁也想不到,最后储位会落在最不起眼的、排行最末的公主婧头上。 血雨腥风散去,八岁的长孙婧被立为皇太女。 不久,先帝驾崩,稚龄女帝登基。那时她那些兄姐也已死的死,疯的疯,囚的囚,没有一人能拦在她通往宝座的路上。 而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往帝国君主宝座的,是一个少年。 素有“鬼才”之称,惊才绝艳,风华倾国,却也英年早逝的大雍奇才——柳谦,柳怀易。 严徽每次读到女帝这段历史的时候,都忍不住畅想。 面孔稚嫩而秀美的女孩,幼弱的肩膀撑着隆重华丽的帝王袍服,是怎样一步步自一片厮杀的后宫之中走出来,踏着满地鲜血尸骸,走上那个高大的皇座。 她在那个位置上一天天长大,悬着的脚终于可以着地,不再需要那人抱着上下。她敬他,爱他,封他做了自己的相君。不论朝堂还是后宫,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先帝为她另选了东君白氏,登基的时候宗老们也让她纳了不少侍君,可是她都不喜欢,一直专宠柳谦。 那时候严徽正是个小少年,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充满好奇。在偏远的琼州岛,人们也会议论女帝,议论那个自后宫一直宠冠到朝堂的才子相君柳怀易。 严徽那时候想,自己将来也要娶一个娴雅淑静的妻子,也同她厮守一生。 直到天宁之乱,德昭太子篡位逼宫。左韶风勤王而来,德昭太子伏诛。女帝重伤,九死一生,而柳怀易也死在乱阵之中。 天宁之乱已过去了五年,当年被焚毁的宫殿被重新修葺完善,准备迎接新人入住。 而严徽也并没有等到他憧憬的妻子,而是进了宫墙,朝那个他听说过千万遍的,痴情而又孤单的女帝走去。 受训 事已至此,大家意兴阑珊,茶会很快就散了。 穆清从头到尾都惜字如金,这时站起来,也不同众人道别,转身就回房去了。那个赵郎一脸晦气地匆匆告辞而去。 宋沛低声道:“这赵长鹤真是讨厌,简直就是穆家的一条狗。” 严徽问:“两家可是交情好?” 宋沛冷笑:“算是吧?赵家当年是穆将军门下一个小校,全靠穆家提拔起来的。这穆清自然也算那赵长鹤的半个主子了。” 沈默也道:“严大哥别介意。方才那事,应该是姓赵的自作主张挑衅你。我看这穆清为人清高孤傲,想是不屑做这种龌龊事的。” 严徽有些不解,笑道:“无缘无故的,他针对我做什么?我既不出身高门世家,又不是什么盛名天下的才子。” “这些人,欺辱人何须要理由?无非看不顺眼,就要寻你麻烦,”宋沛嗤笑:“我就看不惯穆清那清高的嘴脸。都是进来准备服侍圣人的,谁比谁更高洁尊贵?穆家过去一百年是风光啊,出了一位皇后,两个宠妃,还有一个驸马。可是现在呢?自从十年前左韶风左将军大胜雁北关,接过了虎符镇守北地,就在军机堂上把他们穆家挤到了一边。如今穆家后继无人,甚至沦落到把儿子送进宫来固宠了。都是以色侍人,他还能高人一等不成?” 提起左韶风,严徽不禁赞叹道:“五年前天宁之乱,可真是成就了左大将军。如今男儿立志,武当黑甲战沙场,文当玉袍登兰台。左韶风的玄铁黑甲军,据说是一只无人可破的铜墙铁壁军。真想亲眼去看看。” 宋沛也露出向往之色:“生做男儿,就当像左韶风那样,持刀纵马,保家卫国,血洒黑土,马革裹尸!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等着去伺候……” “宋兄,你喝多了。”严徽出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宋沛回过神来,挠了挠头,长叹了一口气。 深夜灯下,严徽坐在窗前,看着那些已翻过过无数遍的家书。 母亲担心他春衣不够,父亲担心他在宫中受人欺负。弟弟妹妹则好奇地追问京城皇宫的景象如何。 “二郎,很晚了,歇息了吧?”东生过来劝他。 严徽疲惫地点了点头。 灯吹灭了,房间沉浸在黑暗之中,睡在外间的东生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严徽睁着眼睛,虽然觉得困,却睡不着。 夜里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似海潮,一波退去,一波涌来,千万年不变地拍打着岸边山石,将巨大的岩石冲刷切割,鬼斧神工地雕琢是世上至坚至柔的力量。 昏暗里白天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晃过。赭衣内侍锋利的眼神,其他秀生的讥笑…… 最后一幕,还是秋天的琼州,离离芳草,北雁南飞。他牵着弟弟妹妹的手,在那片比他们都高的草里穿梭奔跑,呐喊欢笑。 忽然停下脚步。脚下悬崖万丈,碧波万顷直达天际,海天连成一线。 千帆逆光归港而来,夕阳山外山。 *** 次日天空堆积着厚云,空中饱含着水汽,混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熏得有些发闷。 成群的白鸽是这片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它们轻快的鸣叫着,优美而欢快地在重重宫阙上空回旋飞翔。 用过了早饭,内侍将秀生们领到了前一日验身的大殿里,一人一席。教习内侍坐上座,为他们讲解宫规。 禁宫规矩复杂,每日从早起到晚寝,所要做的每一件事皆有规定。光是“禁”项罗列下来,大条目就有数十条之多。好在小内侍给每人都发了小册子,不然饶是严徽这样过目不忘的好学生,一下也记不住那么多。 讲解完了宫规,内侍接着讲解内外两宫的的各项规章制度,衣着服饰。 宫中等级森严,所有待遇都根据等级而定。不同等级的男女宫人着不同服色,佩戴不同样式的头冠腰带,宫人的职责也在服饰花纹和腰带上有区别。 大雍朝女子地位颇高,可出门工作经商,继承家业。立国两百年,包括今上在内,一共出了三位女帝,都是英明远传的厉害人物。 尤其是今上的祖母英宗女帝,更是一位马上开疆扩土的巾帼豪杰。 因先帝是男子,宫中沿用的男性宫人还是阉人。女帝怜惜这群旧人出宫处境尴尬,登基后全数留用,只不再添加新阉人。 先帝朝中内侍以数字排名,从一到十。比如昨日见过的林十全,就是前朝旧宫人,地位崇高,深受女帝倚重。 如此这般又絮絮叨叨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中午才告一段落。宋沛直嚷嚷着腰酸背疼,内侍说的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严徽还想他这时不认真听,半个月后考核时怎么办。后来又想到,他们这种贵胄子弟,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会不清楚宫中的规矩? 到了中午,太阳才不情不愿地从云里露了半张脸,天气反倒更加闷热了。用完午饭,秀生们被分成十列,分别跟着几个蓝衣内侍进到房中。 严徽恰好同宋沈二人一组。进了屋,房间内没有桌子,只有凳子摆成一圈,严徽便悄悄问宋沛:“这是要做什么?” 宋沛笑得有几分奸诈:“别急,是好东西,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房门关上,众人一人一张凳子坐下。授课的蓝衣内侍三十不到的样子,高瘦苍白,站中间,把一本厚册子发到每个人手上。严徽打开一看,脸立刻红了。 那是一本春-宫图。 两指厚的册子,每页都工笔细绘着一副春-宫画,笔画细腻,色彩鲜明,形象生动,详细到纤毫分明。而且每页姿势都有不同,更有两男一女图,而且每张图片都用蝇头小楷写了注解。 严徽拿着册子啼笑皆非。 少年人哪个没看过春-宫图? 在私塾的时候,有个同窗时常从家里偷拿来这样的图册和大家一起分享。可是那些册子同此刻手里这本比起来,那真是粗劣不堪,差得远了。 宋沛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噗地一声笑:“不至于吧?严兄这都没见识过?” “不是,当然不是!”严徽窘迫道,“只是……我们看这个做什么?” “这还用问?”宋沛讥笑,“我们将来可是要服侍女君的,没有点本事怎么行?” 严徽没法反驳。 侍君,自然以侍为主。男子和女子不同,女帝并不喜欢伴侣是一窍不通之人。要获得她的宠爱,就要投其所好。 内侍不满地扫了两人一眼,拉开嗓门道:“知道各位郎君都是斯文人,没准还觉得这东西淫-秽下流。可是入宫尚主,只会吃喝玩乐讨陛下开心可不够,还得在床-笫之间将陛下服侍好才行。谁能取悦了陛下,让陛下生下皇子皇女,那您就是这大雍王朝的功臣了!” 秀生们红着脸面面相觑,倒也不是不兴奋好奇的。 争端 内侍说的是大实话。况且入宫尚主,除了获宠外,还指望着能让女帝和自己生下子嗣,最好能扶持自己的儿子将来继位。 要生儿子,可不是两人拉手说话就能做到的。 内侍十分满意,道:“奴叫三春,接下来这半个月将负责诸位郎君的房-事教导。话先说在前头了,只要诸位进了这个门,劳烦把廉耻之心统统丢在外面。只有放开了,才能学到东西。可要想清楚了,能否伺候陛下满意,这可关系到你们的下半辈子的福祉!” 严徽听着,无声嗟叹。 他自幼聪慧,三岁发蒙,六岁即可作诗,看书过目不忘,经史政法一点就通。严徽在琼州才名极盛,却从不懈怠。在琼州已无夫子可请教之后,还渡海去了隔岸的惠州,拜了前朝大儒,太子太傅钟渊为师。同时又勤学武艺,骑□□专。 想他这般用功刻苦,学得的满腹才学,到了后宫里,还不及一本春-宫册管用。 可叹,可笑! 三春拍了拍手,两个小内侍抬着一大张柔软厚实的褥子铺在了房间中央。一男一女两个宫人走了进来。 两人都二十来岁,穿着规整的宫装。男的高壮魁梧,面目生硬,像个侍卫。女的姿色平平,但是丰乳肥臀,一把蜂腰,身形似葫芦般妖娆。 严徽隐约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觉得难以置信,心扑扑跳动。 三春冲那两人点了点头,两人便脱了鞋子走到褥子中央,面对面站着。偏偏一丝表情也无,好似两个牵线人偶。 只听三春道:“或许有郎君已对床-事十分熟悉,但是我们在这里还是要从头讲起。光看图不够,须有人详细演示方能彻底明白。我们今天是头一堂课,就先大致看一遍,让各位心里有个底。开始吧。” 男女两人得了命令,开始行动,伸出双手抱在一起,宽衣解带。动作按部就班,流畅利落,偏偏又无感情,衬着两张麻木的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非礼勿视,严徽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看清楚了!”三春一声厉喝。 好几个面嫩的秀生都像被抽了一鞭子,硬着头皮把头转了回去。眼前两个白花花的人影晃动不停,羞得人根本无处着眼。 那些见多识广的秀生,比如宋沛,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压低嗓子对严徽道:“这男人手法好生老道,有些招数很新鲜呢。” 那两人已经躺在了褥子上,就像两条在枯叶堆里纠缠打滚的蛇。 严徽眼神飘离,不敢在那两人身上多停留片刻。那声音听着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野猫儿打架,呼哧呼哧的,引起一般令人难耐的燥热。 在座的年轻人哪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全都面红耳赤,扭着身体掩饰着腹部。 褥子上的两人卖力地折腾了一刻多钟,方云停雨歇。纵使都累得气喘吁吁,可脸上消魂的表情却像是被无形的手一把抹去了,不留半点痕迹。两人爬起来穿好衣服,对三春行了个礼,就走出去了。 小内侍护收走了褥子,三春走到房中间,表情冷漠道:“各位郎君方才都看清楚了吧?” 不少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宋沛倒是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严徽一下。 “到底看清楚了没?”三春不满喝道。 众人忙道:“看清楚了。” 三春冷笑道:“头一次不习惯很正常,二次就好了。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事儿的呢!” 连宋沛这样狂放不羁的人,这时也红了脸。 三春继续说:“现在各位公子把手中的书翻至第三页,我们今天从第一张图开始讲。” 严徽翻开书,看到那页详细画着女体图,各部位名称都标注得十分清楚,同针灸穴位图类似。只是三春讲的却不是穴位,而是解析女人身体各处功能,说得极其露骨。 底下一群少年人都听得面红耳赤,又有些蠢蠢欲动。 好不容易结了课,严徽同几个脸皮薄的秀生率先逃出房去。沈默也满脸羞涩地跟在他身后。 “严兄,沈弟,等等我呀!”宋沛大笑着追了出来。 沈默清秀圆润的脸上白里透红,满头大汗。 宋沛又笑他:“云阳可是大名鼎鼎的红粉城、销金窟,难道沈老弟都没有跟着家里兄弟见识过?” 沈默窘迫道:“我年纪还小,家里父兄都不准我出门玩,母亲和祖母也将我管得很严。” “你别寻他开心了”严徽笑道,“我看你倒是根本不用来学,知道的没准还比书上写的多。” “学海无涯。”宋沛狡辩,“多学点本事总不会错。好歹进宫一趟,就算最后没有被选中,好歹也能带着一身新本事返乡嘛。” 严徽笑道:“宋郎求学若渴,真令在下佩服……” 话没说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扭头就见赵长鹤笑嘻嘻地自一旁走过。 “严郎还这么用功做甚?你出身琼州,这档子事早就不知见过多少了吧?” 他身旁几个秀生也跟着起哄:“红毛奴办起事来,可有什么不同?” “听说那些人天赋异禀,活儿比中原人要大得多。” “怎么替红毛奴长威风?我倒是听说红毛奴的女人肌肤白如牛乳,一股子骚味,严郎肯定享用过,难怪刚才看那宫娥都不稀罕……” 宋沛一脸怒意欲上前,被严徽抬手拦下。 “莫和挑衅滋事之人纠缠。你若较真,倒是正中了他们下怀。”严徽漠然道,“走吧。” 他一手拽着愤慨不平的宋沛,一边招呼着沈默,转身之际,看到穆清站在檐下,正冷眼旁观着。严徽想到他这么个冰雪似的少年,经过这么一遭,怕不是觉得眼睛耳朵都受了辱。 “害羞什么?”赵长鹤抄手高声笑道,“莫非严兄真的藏了私,打算回去和宋兄他们分享。” “我看是要手把手地亲传呢。” “听说他们南人最爱结个契兄弟,行龙阳之事。严兄可别把这雅好带进宫里来了……” 宋沛俊脸骤然扭曲,忍不住转身破口大骂:“狗仗人势的东西,把你舔过屎的嘴洗干净些!” 赵长鹤也勃然大怒,高叫道:“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你爹舍不得你那个少年才子的哥哥,就把你这个□□生的小杂种送到宫里来做种马……” 宋沛怒喝一声,冲上去将赵长鹤扑到,提起铁锤似的拳头,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通骤雨疾风地乱揍。 赵长鹤生得文弱纤瘦,显然是个不耐揍的,没几下就被打得像一只受了惊的鸭子似的哇哇惨叫。 人群轰然炸开。少年们青春热血,一腔冲动,只当着是私塾里同窗们打架一般,围过来看热闹,更有人起哄叫好。 严徽和沈默急忙过去把宋沛拉起来。赵长鹤见局势有利,爬起来张牙舞爪地反扑回去。 严徽头也没回,反手一挡,手掌啪地一声,稳稳地接住了赵郎挥舞过来的拳头,一把捏住。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气,看向严徽的目光霎时变了。 赵长鹤瞪大了眼,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严徽已就势用力一推。赵郎像个翻了肚皮的乌龟,跌了个四脚朝天,屁股正好摔在台阶上,半晌爬不起来。 “做什么!”一声厉喝从天而降,镇住全场。 秀生们纷纷让开一道,陈五顺带着几名内侍赶了过来。 严徽赶紧拉着面红眼赤的宋沛退到一边。赵长鹤却一把推开了来扶他的人,躺在地上捂着屁股哀声大叫。 “陈公公,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这姓宋的一言不合扑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赵长鹤捂着红肿的脸哇哇大叫,“你看看我的脸!我这样怎么见陛下啊!” 领罚 “成何体统!”陈五顺面有厌恶之色,“还不快把人扶起来。打人者是谁?” “是我!”宋沛和严徽争着上前。 “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赵郎嚎叫着,“一个打我一个摔我!” 严徽面色从容地拱手道:“公公明鉴,赵郎对我们百般挑衅在前,又公然出言羞辱宋郎母亲。宋郎为人子者,受此大辱,怎能咽下这口气?还请公公体谅他一片孝心,一时冲动,不要责罚。” 陈五顺尖锐的目光好似两根冰凌,自严徽平静的面庞和宋沛狂怒的脸上打了一个转,又落在还赖在地上的赵长鹤身上。 “宫里严禁私相殴斗,这规矩已经说给你们听过了。明知故犯,不得不罚。你们三人做五日的洒扫,从明日开始。” “我也要?”赵长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宋沛嗤笑道:“打架须得两人互殴,你以为你逃得掉?不过公公,严郎并未动手,只是劝架的时候难免有些拉扯,并不是有意的。” 陈五顺冷声道:“你若不打架,他自不用去劝架。下次做事前多想想厉害关系,想一下你的举动会不会牵连到旁人。在宫中,想要独善其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罢,凌厉的目光自所有秀生身上扫过,扬长离去。 “老阉货!”赵长鹤火冒三丈地爬了起来,低声咒骂,又朝穆清望了一眼。穆清却是淡淡一扫,转身走了。 宋沛忿忿不平地对严徽道:“明明是我打的人,可为什么连你也要罚?” “公公说的没错。”严徽拉着他赶紧走,“你为我挺身而出,我怎么能独善其身?横竖不过是做点洒扫小活儿,不碍事。” “宋大哥虽然好心,可以后还是多忍耐几分吧。”沈默也道,“这处罚已是轻的了,按例该逐出宫去的。” “他羞辱家母之仇,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宋沛狠狠咬牙,目光狠戾,“大家都是秀生,不论什么出身,都进了这道宫门!将来什么造化,各凭本事,我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沈默劝道:“还没有殿选呢,闹大了不好……” 宋沛打断他的话,“既然已经到了这步,只有前进,没有退路。无奈也好,不甘也罢,都只能往前拼搏了。祖父乃堂堂延平伯,我纵是庶子,也流着宋家的血,断不会白白受这等侮辱。等着瞧好了!” 宋沛不再听劝,甩手就回了房去,留下严徽和沈默面面相觑。 *** 回了屋,东生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 严徽这么折腾了一天,早就一身汗臭,泡进温热的水里时,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先前那一幕幕肉-搏的画面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在他眼前来回闪着。 严徽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昨日又才被撩拨过,胸中焦躁,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半晌,他长舒了一口气。人是轻松了,却有浓重的自我厌恶在膨胀。他跨出木盆,胡乱擦干身子,倒头就睡。 吃晚饭的时候,东生把他叫醒:“二郎怎么头发不擦就睡了,万一着凉怎么办?沈公子他们叫您一同吃饭呢,您去不?” 严徽忙爬起来,脑仁一阵晕疼。糟,别是伤风了? 宋沈二人也都显然沐浴更衣过。宋还干脆散着半干的头发,俊脸上怒气依旧未消,看着倒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狼犬,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宋沛今天花了点小钱,从内侍那里弄到了一点好酒好菜,说是要是庆祝揍了赵长鹤一顿,出了口畅快气。 严徽笑道:“冲着这桌好菜,倒巴不得你天天都揍他一顿。” “二位哥哥还要做五日洒扫呢。”沈默苦着脸提点。 宋沛哈哈大笑,先干了一杯酒,道:“都是我太莽撞,惹祸上身。今日菜或不多,酒却管够。我们如今还能这么松快,就是因为我们还没正式入宫。可日后,谁也说不定会怎样?” 严徽和沈默都沉默了。 满腹才华卖入帝王家,为的是出将入相,而不是为了哄女帝一笑的。 况且女帝上有中宫东君,下有数位相伴多年的侍君和侍郎。他们这一百多人,将来又有多少能选入后宫侍奉君侧呢? “唉!”宋沛甩了甩头,“这酒霸道,才喝一点就醉了。我说胡话,自罚一杯。” 沈默忽然问严徽:“严大哥,你想过如果没有被选中后,会怎么样吗?” 这话问得有些晦气,不过沈默总是一团天真,年纪又小,严徽不会和他计较。 严徽想了想,道:“我肯定不甘心就此回家的。听说上一次选侍君的时候,不少落选的秀生都被陛下赐了官职,虽然低微,却也是个体面的出身。我若返乡,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前途在等我。” “也是。”宋沛道,“既然都已进了京,不闯荡出一番成就,怎好返乡。我要是没被选中,就求陛下赐我去做个鹤翎卫。” “那我就求陛下封我做皇商。”沈默笑嘻嘻道,“反正回家也是跟着我爹做生意,还不如为陛下跑腿儿。” “严兄呢?想做什么官?” “这还有得挑?”严徽哂笑,“不过若是能进兰台,做个小吏也不错。” “严兄这么有抱负,怎么不去科举?” 严徽苦笑:“少时交友不慎,牵扯进了一桩科举舞弊之中,被判了个知情不报的包庇之罪,这条路也就此断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沈两人一时无言。还是严徽打破冷场,举杯笑道:“曾有位长辈同我说,看世上江河千万条,贯穿九州四海。想去何处,若心中有路,便无处不达的。琼州位处帝国最西南端,距京城数万里,我也不也一路走来了吗?” “说得好!”宋沛与他碰杯,“心中有路,无所不达!” 三人越说越开心,一顿饭下来,喝的酒倒比吃的饭多。严徽回了房,抹了把脸,又倒头睡死过去。 梦里家乡景色如画,猎猎海风一年四季从不停歇,阳光充沛,海天始终碧蓝如洗。 芭蕉树的叶子下,弟妹们正在捉蚂蚁,母亲打着蒲扇坐在檐下,同侍女闲话。大哥还是生前风华正茂的模样,同他说,走,庆哥儿,我们出海玩去! 他变回了那个小小少年,欣喜仰慕地跟在大哥身后,跟着他跳上了船,学着他拉绳扬帆。 船帆鼓胀,小小帆船破浪而出,摇晃着驶向茫茫海域。可一转头,大哥身影一转就不见了。 小严徽匆忙寻找,却发觉身处红墙乌瓦之中。阳光和煦绵软,空气充斥着甜腻的花香,没有了自由的风和澎湃的海浪。这里不是家乡,这里是皇宫。 一惊,醒了过来,头痛欲裂。 东生拿来药丸给严徽吃下,还不放心,“二郎,我去请太医来给您看看?” “不碍事的,你去烧点热茶给我喝了就好了。”严徽摆手,“我们才入宫两三天,就闹病痛,惊动太医,别人会以为我们乖张多事。” 东生叹道:“二郎,真的委屈您了。” “不过染了点风寒,有什么委屈的?”严徽道,“在岛上跟着师父日晒雨淋地练武的时候,到处游学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热茶喝下,严徽出了一身汗,便觉得轻松了些。再度小睡了没多久,天就亮了,还得去各个院子里打扫。 挑衅 出了门,凉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等到见了宋沛,他也是一脸煞白,萎靡不振的样子。两人看着对方好笑,都感叹发誓以后不敢贪杯了。 两人从内侍那里领了扫帚簸箕,挨个院子打扫起来。 赵长鹤不同他们一路,自己在巷子另外一头扫地,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方对上眼,赵长鹤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子瑞兄,别理他。”宋沛道,“蠢货一个。跟着穆清,能有什么前途?陛下最不喜欢的就是穆清那种瘦弱小娘们似的男子了。” “从赵郎行事风格来看,也不像是想入宫的。”严徽道,“我看穆郎的心也不在这里。” “在不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宋沛说,“就我说,其实我们这群人里,哪个又是真的心甘情愿想进来的?还不都是没有更好的去处,或是迫于家中压力。我听说宫里那个穆家四郎常年抱病,不能侍寝。穆家才把小儿子送进来接班的。” 等把枯叶扫在了一起,严徽去拿簸箕,转头就看到一队内侍经过。 林十全还是那张贴着死人面皮似的脸,被一群同样面无表情的下属簇拥着,浩浩荡荡而过。若不是都穿着鲜艳的宫装,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看着活像一群僵尸出游。 严宋二人是白身,林十全虽是皇奴却有官职在身。宋严二人放下了手中的活,朝林大总管拱手行礼。 林十全的目光落在了严徽身上,脚步微顿,点了点头。 待到人走远了,宋沛松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何日能过上不用对着个奴仆行礼作揖的日子。” “宋郎有此志向,就离那一日不远了。”严徽笑道。 宋沛大笑:“子瑞真是个解语妙人!” *** 这日课程和前一日略有不同,上午分组教导宫廷礼仪。下午,三春则开始让那一对男女在一旁演示,自己同步讲解。 这周公之礼本是男女水乳交融、阴阳交汇、舒心畅快之事。该是情之所发,尽兴为终的妙事,却被三春讲解得纯粹就是一项取悦女皇的手段。 做这事,必得理智,要克制,有步骤,一切以陛下为重,切不可只顾自己享受。 严徽听得兴致全无,寡然索味。 宫廷的那一套行事规范,也记得烂熟于心,房事的种种,更是倒背如流。 这事本也没有演练考核一说。三春也只管把书本上的东西尽数教了,至于能否学以致用,那全看个人悟性了。 严徽有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这群人还从未见过女帝凤颜,却是知道该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她了。女帝尚未入少年们的眼,却先入了他们的梦。她自己心里不知如何想的。 这样过了五六日,终于把书本上的东西学完。三春不再出现,换了一个叫四广的精壮内侍,督促秀生们练习骑射。 这倒是年轻人们喜欢的,各个摩拳擦掌,兴奋激动,纷纷换了短装奔去校场。 天气愈发暖和。 京都的春天,花香浓郁,清新灿烂中始终带着富贵气。偶尔才能远远看一眼的宫女们已经换上了春装,云鬓高堆,轻纱飘扬,让日日只见得到内侍的秀生们心跳失了韵律。 皇家校场宽广平整,兵器琳琅满目,厩中骏马被饲养得高大膘壮,皮毛光滑如涂油。 严徽生长在南方海岛,只骑过南方的矮马,如今见了这些一人多高的西域宝马,双目发亮,羡色溢于言表。 他轻摸马儿的棕毛,那匹黑马鼻孔喷了两口粗气,用脖子拱了拱他的手。 “听说宫里的马大都是左绍风在西疆精挑细选,培育了数代,才进贡给陛下的。”宋沛也对这骏马爱不释手,“真不愧是皇家宝骏,瞧这腿多有劲儿!子瑞,我们试试?” 马奴眉开眼笑:“郎君放心,这都是专人饲养训练来给贵人们骑乘的马儿,专门挑着体态标致、性格温顺的种,绝对摔不着您。” 严徽也的确心痒,塞给马奴几枚银钱,要他给自己和宋沛套马。 马奴取了两副上好的马鞍过来,给马儿戴上,千叮咛万嘱咐,才把缰绳交到严徽两人手里。 出了马厩,马场里已经有几个秀生骑着马在跨栏了。劲装少年身影矫健,英俊阳刚,远远望去十分赏心悦目。 宋沛指给严徽看:“看到那个骑着枣红色马的人了吗?他可是延北侯的外甥郝连斐,自小在北地边关长大的。看看他御马的架势,可比那些装模作样的书生们气派多了!” 严徽刚入宫的时候就见过那个英挺少年。 郝连斐带着些外族血统,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瞳色幽绿,俊美宛如雕像,可算是这批秀生里容貌最出众的了。 宋沛说:“陛下喜欢玉树兰芝般的男子,但也喜欢骁勇精悍的男子。她每年秋天都要去皇家林苑住上半个月,带着的都是那时最宠爱的人。最近这三年,陛下带着的人,除了东君,含章殿君外,还有姜未明姜大人,这三个人是固定不换的了。” 严徽微微吃惊:“可是龙图殿大学士姜未明,写了《民论》的那位姜大人?” “除了他,还有哪个朝中大臣叫姜未明?”宋沛挑了一下眉毛。 严徽不解:“可是他不是在朝为官吗?怎么……” 宋沛哈哈大笑,“姜未明二十有七,原配发妻故世后一直未续弦,为的是什么?他满腹才学不说,还容貌出众,风流俊雅,知情识趣。说是三年前陛下的荷花宴上,他站在荷舟中吹奏了一曲《临水调》,宛如踏水款款而来。陛下惊为天人,当日就招他彻夜长谈,从此长伴君侧。严兄,你我二人如今日日屈辱地听三春那老阉货讲那些淫事,还不是为了将来,能从陛下的枕边,走到朝堂之上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严徽啼笑皆非:“都已在朝堂上立足了,又何必再去……” “帝宠龙恩,岂能推拒?”宋沛挤眼,“再说了,由此可见,陛下不知如何凤仪倾城、仙姿国色……” 说着已是一副神往之姿。 “文晋,先别瞎想了。”严徽笑着拿马鞭拍他肩膀,“练好本事,过了殿选,自然就能得见龙颜了。走吧!” 宋沛笑着大喝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严徽一拽缰绳,紧追而去。 到底是皇家御马,不但温顺伶俐好驾御,而且脚力也十分好。严徽追上宋沛,两人在场中比赛跨栏。马儿姿态矫健,纵身一跃,真是迅速有力又干脆利落。 “好!”严徽忍不住痛快高喝一声,大笑着驱马朝前方一个跨栏而去。 身旁忽然窜出一个黑影。只见一个少年纵马风驰电掣地超过了严徽,抢先一步冲到前方,骏马扬蹄,如一道闪电高高跃过了那道高跨栏。 叫好声轰然响起。 严徽被对方这么一打搅,再冲上前只会连人带马撞上跨栏,只得匆忙把马拉住。马儿也觉得扫兴,不耐烦地咴声甩头,蹄子刨着土。 那抢了先机的少年在欢呼声中调转马头,漫不经心地朝严徽扫了一眼。雪肤碧眸,身型矫健,正是赫连斐。 严徽紧拽缰绳控住焦躁的马儿,冷冷望着赫连斐的背影。随即一夹马腹,朝着场地里最高的一处跨栏奔驰而去。 “快看——”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劲瘦的年轻男子策马如疾风般自眼前掠过,身影几乎与马融为一体,冲向高高的跨栏。 “方才赫连郎君都没有跨过去……” 话音未落,严徽拽动缰绳,□□骏马扬蹄纵身跃起,如燕过树梢,似船破巨浪,以一个精准的高度和极优美利落的姿态,堪堪跨过了跨栏,沉稳着地。 “漂亮!”宋沛带头大喝,掀起一片兴奋的喝彩声。 赫连斐那头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马球 几个秀生聚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继而高呼:“谁来赛马球?” 一呼百应,少年们纷纷上马,扛着球杆蜂拥而上。就连沈默也挑了一匹高壮大马,笑嘻嘻地跟在严宋二人身后。 “三局两胜。赫连郎君出十金做彩头。”随侍的小内侍高声道。 “荥阳刘郎加五金。”立刻有人跟上。 “永州郭郎加帛五十匹!” 攀比之声接连不断,连宋沛和沈默各拿了五金做彩头。 视线转到严徽身上。他抄着手坐马上,嘴角挂着戏谑笑意,毫不介意道:“小生家贫,只有一身武艺,愿为队友鞍前马后效劳。” 严徽一改前阵子沉默拘谨的形象,笑容在春光下格外明朗,显然是打算放开手脚战一场。 赫连斐这才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他半晌,转头低声吩咐身边队友。 秀生们自发分成了红蓝两队,红队全是权贵豪门子弟,蓝队则多是家世不显的良家子。 宋沛和沈默本该归去对面,却因为同严徽交情好,又看不惯赫连斐的嚣张,自发归到了严徽这边。 随着一声锣鼓响,双方人马冲向场地中央的马球。拳头大的七彩马球在混乱中被球杆击中,牵着众人视线高高飞起。 马蹄踏起滚滚黄土,蹄声、呼喝声,骤然炸开,响彻整个校场。 赫连斐一马当先抢下马球,带球直冲对方球门而去。 宋沛拦截未遂,严徽从侧里杀了出来,转眼抢了球,举杆猛击。 马球飞转着,竟然穿过密林似的马腿,落在了赫连队的后方。 “好球!”队友们大喝,奋起直追过去。 听闻秀生们赛马球,场外不多时就聚集了一大群宫人围观。 宫婢们粉衣云鬓,手执罗扇,挥舞着绣帕,随着场上赛事变化高声呼叫,兴奋得手舞足蹈。 “快看,那胡人秀生又截到球了!” “呀!要攻门了,快拦呀!” “谁!那个又把球拦下的郎君是谁?” “没听说过。生得那般黑,也不知怎么选上来的。” “简直像一匹野马……” 说话间严徽把球传给队友,自己则如一柄尖刀杀入对方阵中。 赫连斐见状瞳孔收缩,大喝:“拦住他!” 可是已晚。 严徽劲瘦的身影几乎与坐骑融为一体,敏捷地躲过包抄,稳稳接住了队友传来的球。 球杆高高扬起,砰然声中,马球飞旋着,于蓝天薄云之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撞进了拦网之中。 “锵——”锣声响彻球场。 赫连斐等人的脸色在看客的欢呼和对手的口哨声中越发有些不好看。 宫婢们望着严徽驱马归队的俊朗身影,议论得愈发火热。 “快去问问下头的内侍,这郎君是谁?” “你先前还笑人家是野马的么?” “你先前不还为赫连郎君助威呢!” “这样看来,黑是黑了些,倒是很俊呢……” 嘻嘻笑声中,有人拾阶而上,绣鞋面上宝珠璀璨,云霞般的裙摆逶迤在身后,拂过光洁的青石台阶。 * 场下锣声再响,开始了第二局。 马蹄声轰隆隆,如石磨盘在地上碾来压去,震耳欲聋。 “咦?这次红队攻势好猛!” “赫连郎君定是要翻本回来。” 场下,少年们你争我抢,比赛才开场就陷入白热化中。 每有一方抢到球,场上宫人便是一阵欢呼。宫人们各自选了钦慕的秀生站队,欢呼呐喊,全情投入,好不热闹。 “赫连郎君必胜!” “郭郎,冲呀!” 终于有人打听到了之前进球的秀生的姓名。宫婢用着激动异样的嗓音高呼:“严郎必胜——” 也是巧,严徽恰好在赫连斐的手下再度抢到了球。这一声大喝顿时掀起了两方阵营的对抗,一时间双方声浪暴起,掀翻天际。 女子踏着滔天声浪走上了看台高处。 几名站在一旁兴奋议论的宫婢转头看到她,倏然大惊,忙不迭垂头躬身退到一旁。女子却不以为意,静静伫立在看台上,于罗盖伞下举目眺望。 震天响的欢呼声中,球场上红蓝两对如两条蛇,纠缠撕咬得不分彼此。 那个褐衣青年隐隐是队伍中的领袖人物。队友们在他的指引下变换队伍,包抄堵截,组成一道不可突破的防线,将一味猛攻的蓝队硬生生拦截住。 而那青年自己却如一尾健美灵活的鱼,于重重包围之中游刃有余地游走而出,马蹄一扬甩脱了追兵,带球再次朝球门攻去。 声浪猛然拔高,气氛如离弦之箭冲向高空。 眼看就要射门。赫连斐骑着枣红马从斜里劫杀而来,已是杀红了眼的状态。 严徽见状知道不好,可是事发突然已避让不及。满场惊呼声中,两人连人带马狠狠撞在了一起! 锣声大作。双方人马和内侍们大惊失色地围了过去。 严徽晕头转向,浑身疼痛,被人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 “子瑞,你怎么样?”宋沛忧心忡忡地拍着严徽的脸,“哪里疼?快请太医!” “没事。别紧张。”严徽活动着脖子胳膊。骨头都还连着,就是肩膀着地的时候撞得狠了,估计要疼上几日。 那头,赫连斐也被人从马身下拖了出来,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两人目光对上,赫连斐的绿眸里闪着不甘的光。严徽淡淡地白了他一眼,别开了头。 他们都精于马术,撞上那一刻,不约而同纵身自马背上跳了下来。现在身上有摔伤擦伤,赫连斐还扭着了脚踝,却都伤得不重。 秀生们把两人扶到檐下坐着。沈默拽着太医跑了过来,把他往严徽这边带。 “太医,这边!”红队的人又自斜里杀出来,撞开沈默,把太医劫持去了赫连斐那边。 “怎么连个太医都要抢。妈的欺人太甚!”宋沛把马鞭掼在地上,卷起袖子就要冲过去。 严徽把他拉住,道:“让他们先看吧。他伤得比我重。我不过蹭破了点皮,他那脚踝肯定是脱臼了。” 那头果真传来赫连斐忍痛闷哼的声音。 宋沛听得心花怒放,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活该!抢不到球就带马撞人,他们草原上打马球就是这个德性?” 太医战战兢兢道:“郎君且忍着些。你这关节错得厉害,需要用力才能扳回来。” 一个秀生怒道:“你都扳了好几次了都没正回去,手艺到底行不行?” 太医苦不堪言,硬着头皮去掰赫连斐的脚。赫连斐面孔苍白,满头大汗,紧咬着牙关闷哼。 严徽皱眉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这样不妥。再硬掰下去,恐会伤着脚筋,日后影响行走。” 太医摸着汗,不悦道:“郎君说得轻松,难道还有别的法子。要不就给这位郎君喝些麻服散……” “懦夫才喝那东西!”赫连斐沉声怒道,狼似的眼睛狠狠瞪了严徽一下。 严徽起身走过去,拱手道:“在下略通医术,可否容我看看。” 众人看向赫连斐,赫连斐翻了个白眼没说话。于是太医起身让开。 严徽蹲下来才查看了赫连斐已经肿胀的脚踝,轻轻在他小腿上按了按,忽然道:“方才这一局,算谁赢了?” 赫连斐一愣,脸颊细细抽搐了一下,道:“平局。等我脚伤好了,再战。” 严徽摇头:“你犯规,应当是我们蓝队赢了。” 赫连斐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啊!” 严徽双手猛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关节复位。赫连斐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喘气。 “好了!”严徽拍着手站起来,“还要劳烦太医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辅以针灸。十日之内,这只脚最好不要下地。” 宋沛惊叹道:“想不到子瑞还有这个好手艺。” 严徽笑道:“师母出身医门,跟着她老人家学了几手罢了。”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人们潮水一般退散开来。 严徽转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几个碧绿宫装的宫女和两名天青色宫装的执殿女官正往这边走来。然后内侍突然一声厉喝,人们纷纷跪了下来。 宋沛急忙拉了严徽一把,两人低头跪下。连赫连斐也立刻撑着伤腿,跪在了檐下的青石砖上。 ※※※※※※※※※※※※※※※※※※※※ 女主终于出场了…… 月底了,打滚撒娇要营养液~~~~ 庆功 一抹奇特而又清雅的熏香飘到鼻尖,那几名宫女走到离他们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衣裙精美华丽,裙裾飘逸,金丝提花的缎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鞋面一颗拇指大的淡金南珠被一圈米粒大的金刚石簇拥着,折射着柔润的光芒。 “都起来吧。是朕打搅你们了。”一个清柔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众人起身。严徽站在队伍之中,与大伙儿一样,都不敢抬头。 女帝的嗓音听起来很年轻,清澈又温和,轻柔婉转之中又带着坚定,倒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肃冷峻。 她问:“伤得重吗?” 赫连斐躬身回道:“回陛下,小臣无碍。让陛下担忧了,臣罪该万死!” 宋沛轻轻推了严徽一下。严徽却没动。 女帝似乎笑了一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竞赛也有规矩可循。好胜心强是好事,可也不能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你可是犯了规了。” 赫连斐白玉似的脸颊浮现红晕,低头道:“小臣知错,还请陛下责罚。” 女帝问:“你出了多少彩头?” “十金。”赫连斐道,“小臣莽撞……” 女帝笑声清脆爽朗,犹如珠落玉盘般动听:“十金买个教训不算亏。这一局乃平局,不过你这十金,朕再加十金,就给蓝队的儿郎们拿去换美酒吧。” 蓝队众人欢呼,纷纷叩首谢恩。 严徽的视线中,那穿着绛色裙袍的窈窕身影姗姗转过了身,在众人的叩拜中从容离去。等到起身望去,女帝的身影早就被后面一群宫婢遮挡住了。 所有人都出了一身汗,兴奋地议论纷纷。 “严子瑞?” 严徽转过头,一个绣包丢了过来。他接住,里面是十颗鱼目大的金珠。看着小小一袋,在京郊也能买下一个小庄子了。 “陛下方才说了,是平局。”赫连斐朝严徽挑眉笑道,“犯规是我不对。等我养好了伤,约你再战。” “我等你。”严徽拱手,把绣包一抛,对身后的蓝队队友道,“走,今晚我请吃酒!” 少年们欢呼雀跃,簇拥着严徽浩浩荡荡而去。 *** 严徽说了请吃酒,宋沛他们也不客气,你一言我一句地,点了满满两大桌酒菜。 什么杏仁佛手、焖珍珠鸡、金丝酥雀、凤尾鱼翅、双彩牛柳、片皮乳猪……还有各色美酒,一坛接着一坛送上来。 一群少年人自进宫以来都多少克制着本性低调度日,今日才得以借着马球畅快淋漓地发泄了一场,再有美酒助兴,豪情更是张扬得收拢不住。 严徽作为头号功臣,在众人起哄身中领酒。严徽起身,举杯向天。 “先敬苍天。愿祖先神灵庇佑我大雍繁荣安乐,盛世万代。” “敬!”少年们纷纷举杯。 “再敬陛下!”严徽朝北面内宫一拜,“愿吾皇福寿安康,国运昌盛,凤仪永华。” 少年们大声附和,再度举杯。 “最后敬诸位郎君,”严徽笑着拱手,“今日获胜,多亏诸位竭诚配合,联手相助。汝等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少年们纷纷叫好,杯盏相碰,一饮而尽。 宋沛尤其兴奋,戏谑道:“七日后就是殿选。那赫连斐恐怕要跛着脚上殿献艺了。” “别替他担心了。”旁人道,“你还不知道?他母系一方同陛下母后是血亲。虽然是远房,可也同姓。较真论起来,他还要喊陛下一声表姐呢。别说跛脚,他就是被人抬着上殿,陛下都会选他。” 这日闹到最后,纵使严徽拼命躲避,还是免不了被众人抓着灌了个半醉。他好不容易借着如厕才逃了出来,躲在院角树下,看着月亮散酒气。 沈默年纪最小,秀生们不好意思灌他,也让他逃过一劫。但是他饭量颇大,开席就猛吃一番还没饱,干脆拿了个大盆子装满了烤鸡羊腿霜糖点心,也躲在一边吃。 严徽拍了拍身边的石板,沈默过去挨着坐下,捧着盘子,痛快地啃着烤羊腿。 严徽忍不住劝道:“还是少吃些。天下没有哪个女孩儿喜欢胖子的。” “明天!”沈默用羊腿指天发誓,“明天开始,我就少吃些。” “这话你天天说。”严徽嗤笑,“你这样的胖小子,海盗最喜欢,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公子哥儿,大好的肥羊,正好绑了回去索要赎金。要不到,宰了吃,肉也肥美。” “严大哥你知道的真多。”沈默笑道,“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从来没听过。你的马术也真好。那赫连斐有一半胡人血统,据说也是从小马背上长大的。你今日却能和他打成平手。” “他马术比我好。”严徽抿着解酒的蜂蜜甘露,“我胜他,不是胜在马术上,而是胜在团队战术上。是队友们拖住了他,我才得以抢球射门。若是要正经和他比马术,我是赢不了的。” 沈默不以为然地撇嘴,“在我看来已够好的了。你的武艺都是跟谁学的?” “我娘舅。”严徽道,“四岁开始跟着他学马步,学刀剑拳棍,学骑射。还学了凫水,掌舵驶船,星相……” “你娘舅是做什么的,这么厉害?”沈默一脸憧憬崇拜。 “普通生意人。”严徽忽觉话说得有些多了,忙灌了一口甘露,“他养了许多镖师,跟着镖师们也学了不少。” “是什么生意?”沈默好奇得都顾不上啃羊腿了。 严徽看他天真的模样像足了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弟弟,心中一软,道:“有几艘小渔船,来往琼州那些岛屿之间,贩卖些粮布药材。” 沈默听着十分向往,“打小我就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够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上出关,去塞外部落奔马放羊,或是南下出海,扬帆追风,日行万里。” “我又何尝不想?”严徽长叹,眼中映着的月色像是随着小船远去的渔火,飘飘摇摇,“可惜自从先帝下了禁海令,不准片帆下海。听说如今海边只有渔船能在近海来往捕鱼,再也没有商船远航了。” 沈默跟着他一起叹气,放下了羊腿:“严大哥,我都有些想家了。” 严徽笑着猜:“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 沈默点头,白皙圆润的脸满是思乡的忧愁。 严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揽着他的肩说:“雏鹰总有离巢日。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已经离家渡海,在惠州的学院里读书了。那时候也极想家。” 惠州和琼州虽然隔海相望,但是民俗方言都有极大不同,且惠州人也瞧不起琼州人,讥笑他们是番邦后裔,海盗杂种。少年严徽为此没少和学堂里的学生打架。 少年们也知道约在学堂外的后山,一对一单挑,受伤自负。师长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徽这种矫健俊美的弄潮儿,哪里是学院里那些自幼就拘在家里背书的文弱少年能比的?自然屡战屡胜。到了最后,竟然成了学院里一位骁勇有名的神话人物。 所以严徽如今受了赵长鹤和赫连斐的挑衅并不以为意,不是他息事宁人,而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挑衅,比之当年同窗直接指着鼻子笑骂的羞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见过怒海惊涛之人,哪里把江浪微澜放在眼中。 见过海上明月的人,又怎么会瞧得起深宫寂月呢? 比试 同一轮明月下,前西院的南侧,另外一群秀生正聚在赫连斐所住的院落里,也开了两桌酒席。北侧的划拳喧闹声在寂静的夜里随风飘来,衬得这边愈发寂寥。 赫连斐的伤腿架在凳子上,把玩着一只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酒盏,乌发披散,五官轮廓分明,敞露出来的胸膛精悍结实,放荡不羁。 “根据那副画像,这批秀生里,少说有七八个都有几分像的。姓严的一副田舍奴的样子,又黑又村,说话还带口音,最拿不出手了。真不知他当初怎么被选上来的。” “那你还去滋事挑衅?”穆清拢着雪青色的长袍端坐在一旁,清冷的凤目里映着琉璃瓦上折射的皎洁月光,白皙的面孔越发显得清俊脱俗。 赫连斐朝他冷声嗤笑:“男人之间正常的较量,算什么挑衅?难道要我们像前朝的女妃一样煲汤献舞地争宠不成?女君要的,是刚健的男人。” 穆清面容冷峻,道:“长得像又如何?不过是一张皮子。陛下若是这等眼皮浅薄的,那早就不知照着那人模样纳了多少侍君了,又哪里轮得到我们进宫候选?” 赫连斐哈哈一笑,伸手抬起穆清精致的下巴,让他的面容迎着月色。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雪河,你家长辈不知在想什么,竟觉得你这容色适合侍奉女帝?” 穆清神色漠然地抬手轻柔覆在赫连斐的手背上。赫连斐正挑眉笑着,突然咔嚓一声,剧痛来袭,他脱口大叫。 穆清面无表情地捏着他手掌穴位。赫连斐只觉得一股酸麻剧痛顺着胳膊窜上来,半边身子都麻了。 “放……放手!”赫连斐被他以一个刁钻角度拿住,竟然一时挣脱不得,疼得额角冒汗。 旁人被惊动了,纷纷放下酒盏奔来。 “快住手!” “穆郎,手下留情!” 穆清猛地把手往下压。赫连斐本来脚上有伤,又要顾着手指头,下意识顺着单膝跪在了地上。 手上一松。穆清收了手。 赫连斐大口喘气,脸颊涨红,眼中恼怒羞耻交织,狠狠瞪着穆清。 穆清冷傲一笑,道:“适合不适合,你又不是女帝,无需知道。” 说罢身姿潇洒地扬长而去。赫连斐被人扶起来,晦气地饮了一口酒,扬手将那个价值不菲的白玉酒盏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 月色最是一视同仁,照着百姓人家的青砖屋瓦,照着大雍的苍茫山河,照亮了前堂少年们青春俊逸的面孔,亦撒满后宫的宫阙山湖。 清辉在湖面泛起片片银鳞,倒映在了女郎手中盛着葡萄酒的水晶杯中,也倒映在女子清澈幽蓝的眼底。 湖水轻拍着岸边卵石。隔岸灯火绮丽的水榭上,歌娘手执牙板,随着节拍轻声吟唱。婉转悠扬的歌声沿着水面隐隐飘来。 “明月奴。” 女子转头望去。 长廊那一头,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正款步而来。白衣翩然,风华独标,清俊秀致的容颜在宫灯下散发着温润的气息。 “东君。”沿途宫人纷纷低头欠身。 东君白岳青远远望着倚在栏边的年轻女郎,温柔浅笑道:“就算明日沐休,现在也太晚了,该歇息了。” 长孙婧懒洋洋地撩了一把如瀑布披肩的长发,漫不经心地一笑,嘴角现出浅浅酒窝。 “月色太好了,一时看入了迷。”她朝东君伸出手,“子安,陪我坐坐。” 男子顺势坐在她身边,展臂将她拥在怀里。长孙婧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知道他又是从佛堂而来。 “今日在校场上见到了什么?”白岳青低头吻了吻女帝的鬓角,“你看着有些开心。” 长孙婧嘴角勾着笑,月下面容皎白似玉,道:“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白岳青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帝想了想,道:“是一尾狡猾的鱼。” 灵活游走在混乱如麻的队伍之中,瞅准时机,奋力一搏。那是一尾野心勃勃,想跃龙门的鱼。 “今年这一批秀生,挺有意思的。”女帝望着着东君俊逸的面孔,“以后宫里会热闹了。” 白岳青温柔凝视着怀中女帝,低头轻吻她唇角。 “你喜欢就好。” 长孙婧把玩着白岳青腰带上悬挂着的一枚剔透如滴翠的玉环,说:“孙文茂给萱儿换了个新方子。春日生发,她的痰喘之症比往年要重些。” 女帝口中的萱儿,就是她和东君所生的大公主,也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 天宁之乱中,女帝也深受重伤,一连十多日都昏迷不醒。 是白岳青临危受命,以东君的身份临朝听政,拨乱反正,清算叛军,安抚臣工。他收拾残局,整理混乱的局面,在女帝的皇位岌岌可危之际,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长孙婧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是白岳青在灯下批改奏折的身影。那几乎是她大婚以来,第一次认真看这个男子。 白岳青入宫前就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学士,温润如玉,俊雅秀致,不知道是多少女儿梦寐以求的夫君。 先帝从没怎么正眼看过长孙婧这个女儿,封她做女皇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没想过她会真坐上那把龙椅。但临到头,先帝倒是给长孙婧选了一个好丈夫。 长孙婧专宠柳怀易,并不常去中宫那里过夜。白岳青却丝毫不妒,尽忠职守地做着他的东君,做一位女皇的好夫君。 宫中侍君们对东君敬爱有加,柳怀易对白岳青也极为敬重,从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娇纵之态。 后来,宠冠后宫的柳怀易消逝在叛军的刀枪之下,长孙婧像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栖在白岳青的怀里,和他相依为命。 “子安,我给你生个孩子吧。”长孙婧当年对白岳青说。 白岳青顾及长孙婧重伤初愈的身子,不想她这个时候生育,可是长孙婧相当坚持。 不仅因为长孙婧想以孩子感谢白岳青对自己的付出,也因为经历过这场叛乱,女帝需要有个后人来稳定人心。当年女帝专宠柳怀易,却两年无孕,已将宗室长老们急白了胡子了。 白岳青拗不过长孙婧。半年后,长孙婧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她第一个孩子。 长孙婧这一胎果真怀得非常艰辛,好几次见红,产前三个多月不得不长期卧床休养,偏偏又是早产,九死一生才生下一个羸弱的女婴。 女帝夫妇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女儿视若珍宝,怕她体弱养不大,照着民间习俗给孩子起了个贱名。 萱,野草也。希望这孩子能像野草一样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茁壮成长。 可惜事与愿违。 “等殿选结束后,我带萱儿去长林宫小住吧。”白岳青说,“山林清幽,她也喜欢那儿的汤池。” “新人还需要你教导。”长孙婧说。 “能上殿选,规矩想必都学得很好。而且真那么循规蹈矩,不是怪无趣的,你也不喜欢。”白岳青的手指轻柔地捋过怀中女子柔顺如丝的长发,清秀的眉眼里满是宠溺和温柔。 “你好生享受一下,选几个可心的留在身边伺候。没准真能再给萱儿添几个弟弟妹妹呢。” 冷笑浮现长孙婧的唇角。 “说得好像他们真的很盼我生似的……” 白岳青蹙眉,正要开口,女帝已起身转了过来。 “不说这扫兴的事了。” 一双雪白的双臂搂住了东君的脖子,将他拉过去,柔软带着花露香的唇贴了过来。 白岳青下意识将臂弯中的纤腰紧紧拥着,把纷杂的思绪抛在脑后,顺势将长孙婧压在软垫之中。 *** 自那天见过女帝后,凤仪清华,少年们春心如被细雨滋润过的竹笋,节节高涨。 不论是出于对荣华富贵的向往,还是单纯的钦慕,仿佛茫茫暮色之中亮起一盏灯,秀生们本还有点漫无目的的争斗之心突然就有了明确的目标。 之后一连数日,众人每日上午学习规矩,下午温习才艺,日子过得忙碌充实。 秀生们六艺精湛,又各有所长。有的精通音律,有的书画优美,有的骑射出众,有的剑术超群。 宋沛便是剑术出色之人,同校场上的鹤翎卫比试,赢多输少。 严徽各项都拿手,却也没有哪项格外出色。 赫连斐先是伤了脚,又被穆清伤了手,既不能骑马舞剑,又不能弹琴吹笛,干脆躲起来不见人,也不知在忙什么。 而穆清看着沉静文弱,之前马球赛的时候也不过凑个热闹,连球的边都没有摸到。但是自从教训了赫连斐之后,众人看他的眼色便有些不同,少了轻浮玩弄之意,不敢再把他当作娇柔贵公子。 等到了校场上,穆清一袭暗青劲装,背负着箭筒,弯弓搭箭,竟轻易把一石弓轮如满月。 在众人侧目之中,箭矢如流星飞射而出,正中草垛红心。 “漂亮!”严徽率先喝彩。 穆清放下弓,遥遥向严徽递来淡然一瞥。 “藏得够深的。”宋沛低声笑。 严徽道:“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虽然单薄,但是宽肩猿臂,手掌宽大,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宋沛低声道:“听说他同赫连斐闹翻了。想是受了激,也不肯再藏拙了。” 沈墨也道:“我听别的秀生议论,说他和赫连斐都是关系户,陛下一般情况下只会选一个。” 宋沛道:“他们俩相争起来最好,战火自燃,别祸害了旁人。” 穆清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成了一只独鹤。 严徽他们三人倒是越来越亲热,每日晚餐都聚在一起吃。严徽每次都会出于礼节请穆清加入,穆清次次都冷淡拒绝。 “子瑞,何必总送上门受他冷眼?”宋沛看不下去,“那小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等着过了殿选,去接他兄长的班,觉得自己是绝对入选的人,才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严徽道:“同处一个屋檐下,礼数上总要尽到。我看他年纪这么小,孤零零的也怪可怜。” “子瑞君就像个大哥哥。”沈墨笑道,“能做你弟弟,真是前辈子修来的好运。” 到了点册那日,众人都换上了统一样式的宫服。 绛蓝儒衫,箭袖高靴,雪白领口,乌金嵌珠玉的腰带,金丝白玉头冠。一群本就英俊的年轻人这样一打扮,各个如临风玉树,神采飞扬。 众人各怀心思用完早饭,又聚在殿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等到散朝的钟声响起,才动身出发。 陈五顺带着他们离开了前西院,走过长长的夹道,穿过道道宫门,终于来到了孝承门下。 高大的朱门徐徐打开,里面一片开阔,放眼就可望见宏伟的宫殿宛如匍匐着的巨兽伫立在广场一方,迎接着新人到来。 那就是真正的内宫。看上去是那么富丽辉煌,安静祥和。这里的一切都精致眩目,凝聚着举国之力。巨大的荣耀背后,也隐藏着危机与诱惑。 严徽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阳光下,他同所有的秀生一样,忐忑而又满怀着憧憬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献艺 点册选在丹青宫,故点册在民间又有点丹青一说。 按照规矩,一百多名秀生,今日只会取十八人,其余的送出宫,或赐官、赐婚,或者赏赐钱帛。落选的秀生也不用愁,出了宫去,也是高门豪族争相抢夺的东床快婿。 丹青宫雕梁画栋,威严气派,宽敞明亮,墙上挂有众多名家字画,几乎张张价值连城——这也是宫殿之名的由来。 而陈五顺领着秀生们只在大殿之中给供奉着的文曲星君像磕过了头,又带着他们出了殿,转到后方。 视野豁然开朗。原来丹青殿紧挨着御花园东侧,宽广的草坪尽头,就是后宫的小东海。 水岸上种着成片的枫树和海棠。此刻正是暮春花季,海棠花盛开如粉云。花瓣纷纷扬扬落于湖面,将碧波染成茜色。 而草坪上已架起了棚架,铺设了色彩鲜艳的毡毯,桌几上摆满瓜果点心。草坪中又立着箭靶、环圈等各色玩乐之物。还有一个案台,上面放着各色乐器,笔墨纸砚。 林十全领着数名高阶内侍而来。陈五顺作揖退去一旁。 林十全苍白的脸上那一抹笑仿佛抹了糨糊临时贴上去似的,看得人说不出的别扭,恨不能一把扯下来。 “诸位郎君,陛下体谅各位劳累数日,特请郎君们今日来游园消遣。陛下有国事在身,凤驾稍后才能莅临,却已备下彩头若干,供诸位郎君自行分配。诸位自行游玩,不必拘束。若有需求,只管吩咐宫人便是。” 说罢又一拱手,带着两名小内侍告辞而去。 林十全一走,众秀生面面相觑,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以往点丹青,都是秀生们轮流上前献艺。永徽女帝这是别出新意,直接摆了个场子,借着游园作乐,让秀生们一起上。 虽然都是献艺,可这样一来,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赫连斐率先而出,朝着北面长拜,高声道:“臣谢陛下赐宴!”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随着他一道叩谢隆恩。 气氛霎时活跃了起来。少年们互相谦让着入了席,霓裳飘逸的宫娥端着酒樽鱼贯而至,酒香四溢,正是宫廷御贡剑南烧春。 少年们在酒意的激发之下放开了手脚,推杯换盏一轮后,都纷纷挽着袖子离席上场,玩耍起来。 赫连斐手脚不便,不能骑马,唤内侍给他取来了一把琵琶,抱在怀里,拿牙板一拨。悦耳的乐曲如珠落玉盘般倾泻而出,听得人心神一阵荡漾。 赫连斐本就生得俊美张扬,弹起琵琶更是落拓不羁,潇洒自在。旁观的宫娥都忍不住侧目看他,脸颊粉红。 “我来!”沈默笑嘻嘻地丢下糕点,跑去鼓边,侧耳聆听片刻,鼓槌落下,节拍相合。赫连斐朝他一笑,倒也没拒绝。两人有了默契,一个琴声清越,一个鼓声紧促,竟然十分搭配。 这富有节奏的乐曲引发了所有少年们的激荡情怀。 一时间,有人过来吹箫,有人拉琴。 宋沛唰然拔出一把雪亮的龙泉宝剑,随着乐声起舞。他身长玉立,动作利落干净,一招一式优美而充满了沉稳的力量。 严徽手执牙筷,敲着碗沿,以节拍相和,继而放声唱了起来: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宋沛飞旋转身,手腕一翻,抖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不忘朝严徽递去充满笑意的一瞥。 旁边的秀生跟着节拍击掌。 严徽素来寡言少语,可唱起歌来,嗓音低沉醇厚,声音自胸膛深处发出来,雄浑有力,明朗嘹亮。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宋沛随之跃起,横空一剑刺出,如苍鹰击空,白鹤亮翅。 众人一阵叫好。拨着琵琶的赫连斐冷着脸笑着。 一声马咴,穆清驱马而来。他一身劲装锋芒毕露,眉峰间依旧带着慵懒的傲气,却显得比往日要成熟了不少。 几名秀生正要比赛射环。因穆清之前在马球赛上表现平平,有些没把他放在眼中,有意让他第一个上场。 穆清不禁勾唇笑了笑。这一笑,俊雅的面容像是被回寒天的冰霜冻住的红梅,艳丽而带着冰冷锋芒,引得宫娥们一阵钦慕低呼。 穆清身材清瘦,快马如影掠过,同时扬臂拔箭,数箭连发,每支箭都穿过远处铜环,击中后方的铜锣。铛铛铛三声清响,好似三记耳光,重重地甩在其余几名秀生的脸上。 赫连斐忽然丢下了琵琶,吹了一声口哨,一匹五花马自觉跑来。他借着一足之力翻身上马。 “你的脚……”有秀生劝阻。 “我来替你们找回场子!”赫连斐冷笑一声,策马而出。他于驰骋之中拔箭,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弓上。 众目睽睽之中,赫连斐如鹰隼掠过,三箭齐发,分别穿过铜环。三副铜锣齐声大响,咣当声震耳欲聋,响彻全场,又沿着浩渺水波穿到对岸,在宫阙之中幽幽回荡。 “好!”沈默兴奋地将双槌狠狠击向鼓面。满场一片喝彩之声。 更多的秀生放下酒杯,加入到歌舞和骑射之中。场上气氛被阵阵急促的鼓点声往高潮推去。 今日天气有些闷热,太阳只在清早探出脑袋朝下望了一眼,便缩回了云层后。空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气,却连一丝风都没有,天地如一口焖锅。 等将近中午时,积云渐厚,天光渐沉,隐隐有闷雷声自远处传来。风不知从何而起,夹带着一丝丝凉意,卷着碎叶飞花穿过草坪,飞向重重宫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严徽蹲在岸边掬水洗了一把脸,望着清凉的湖水,又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水阁。 “可有会凫水的,来比游泳?”严徽高呼。 少年们早就玩得大汗淋淋,又因女帝迟迟没有出场,怕失礼不敢解衣。严徽话音刚落,就响起一大片附和声。 一群少年们涌到水边,七手八脚脱去外袍,蹬掉长靴,露出精壮的体魄。 随着一声锣响,水花四溅,十来个少年噗通跳进水里,奋力朝前方水阁游去。就连不会水的秀生也借此机会脱了衣袍,泡在水中图个凉快。 宋沛不会水,只得站在岸边羡慕地眺望。忽见一艘画舫自玉带桥下缓缓穿过,朝这边驶来。 画舫有三层高,装饰得富丽堂皇,檐下金色铜铃轻摇,窗中羽纱随风飞扬。甲板两侧伫立着身穿甲胄的鹤翎卫,又有衣带飘飘的宫娥聚在扶栏边,朝这边眺望。 湖水中,一群少年正赤膊划水朝水阁游去,浪花拍打着一具具健美身躯。打头阵的是一名肤色古铜的青年,一身肌肉削瘦结实,手臂修长有力,充满了难得一见的雄性美感。 青年在水中犹如一条搏浪的大鱼,远远甩开众人,第一个抵达水阁,奋力跃起,湿漉漉的手掌啪地在水阁平台的木地板上拍下一个手印,雄健的身躯卷着浪花。 只见他双足如鱼尾般出水一甩,转身消失在了湖水之中。 好一会儿,后面的秀生才追赶上来,噼里啪啦地拍手印,又匆匆掉头往岸上游。 宫婢们见他们慌张地在水中撞成一堆,都笑得伏在栏杆边直不起腰。 “咦?”有个女官低呼,“方才那第一个到的郎君,怎么沉下去就没见上来?” 宫婢们起了一阵骚动,纷纷在水面寻找先前那人的踪迹。 “怎么不见?是不是溺水了?” “糟糕!” 画舫二楼薄纱飘拂的窗里,也有人来到窗前,望水面眺望。 焦虑不安的情绪弥漫扩散。华服蓝袍的男子轻揽着女子的肩,低声问:“可要让鹤翎卫下水找人?” “等等。”窗前的女子抬起手。 突然间—— “那里!” 伴随着宫婢狂喜的欢呼声,远处已近岸边的水中,青年破水而出,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竟然一口气自水阁潜出了那么远! 画舫上欢声雷动,随着水波冲向岸边。 点册 “水性倒是好。”窗内,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唰地合上牙扇,“要是落选了,倒可以分去飞鱼卫。” 紫袍男子低声笑:“宣平君这就开始吃醋,也是好胃口。” 白衣男子笑着把女子夺回怀里,紧搂着细柔腰肢,道:“我是不如东君大方,舍不得把陛下分出去。” 女子被他们争来夺去,只是无声微笑,抬手轻抚了一下白衣男子清俊白皙的面孔,以示安抚。男子顺势握着她的手,低头吻了下去。 那青年遥遥领先上了岸,从水里起身时,水珠自宽阔刚健的肩背上滚落,肌肉削瘦而轮廓分明,打湿的稠裤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双腿。 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阵阵呼声,不由得惊讶地回头望去,英俊的面孔湿漉漉的掉着水珠。 紧接着,后面的秀生也纷纷抵岸,出了水也是一具具矫健白皙的身躯。 宫娥们大饱眼福,欢呼大笑,掌声清脆,倒是让一群少年们纷纷红了脸。 陈五顺匆匆赶来,沉着脸道:“诸位郎君,陛下圣驾就要靠岸,还请速速随我去更衣,以免圣前失仪。” 说毕,冷冷地白了严徽一眼。 严徽惭愧地低下头。一群人迅速下去换了衣服,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又在内侍的催促下返回丹青殿。 *** 其他秀生都已聚集在殿中。众人列队整齐,垂首站立,就听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相击之声由远及近,脚步轻柔,正是宫人簇拥着女帝进了丹青殿。 不待女帝走出来,众人俯身下跪行礼,叩拜声震耳欲聋。 片刻后,女官清朗的嗓音响起:“平身——” 严徽好奇地望过去,丹陛上已经架起了珠帘,原来方才那阵珠玉之声就是这张帘子发出来的。帘子后人影卓卓,隐约只见几个身影。 端坐正中宝座的那位一身茜红,正是女帝。而坐她下手的男子穿着墨蓝袍服,头带宝冠,应当是东君白岳青。 又有一位白衣男子坐在东君身旁,摇着扇子,应当也是一位侍君。 而女帝左手侧站着的一位穿着杏黄宫装的女官,想是赫赫有名御前枢密女官贺兰敏君。 接下来都是那位女官在发话。她语气果断干脆,显然也是位惯于发号施令之人。客套场面过去后,便开始点名,被点中者出列。 “王恒,东丘郡王次子,年十八。” 被点到的那名王姓秀生小心翼翼出列,似乎还有点没从刚才的欢乐气氛中回过神来,脸上带着茫然,动作僵硬地下跪叩拜。 珠帘后,女帝侧头同女官说了一句话,女官高声道:“过——” 王郎整个人松下来,垂头丧气地磕头起身,被内侍领了出去。 严徽站得离门近,看到他耷拉着肩膀一步一步走远。他还记得这个人之前在前院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到这一刻,所有秀生们都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游园献艺已结束,正式的点册开始了。 自点名出列到被取舍,不过短短数息,却是就此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他们迟缓地,开始紧张心跳,开始手心冒汗。 严徽深呼吸,手在袖子里握紧那块玉。 秀生们一个个被点出列,跪在女帝前。 天南地北,各地名门望族之后中最为年轻出色之辈,几乎全聚集在了这间大殿之中,以供女帝挑选。他们怀着各种心思和野心,靠着年轻的身体和出众的姿色,来为家族和自己取得庇佑和荣耀。 不知道女帝此刻在想什么。 她也那么年轻,就已经站在了这个国家的顶端,用她女性柔嫩的手来掌控这一切。百姓,领土,还有男人。她是否满足,她是否迷茫? 严徽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淘汰,用不着他来关心女帝所想。可是漫无目的的猜测才能缓解他此刻的紧张。 “宋沛,广凌延平伯之孙,年十九。” 宋沛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出列叩拜。 极快地,似乎没有考虑地,女官就高声道:“留——” 宋沛猛地抬起头,满脸欣喜。他立刻磕头,大声道谢。内侍殷切笑着将他带了去。 严徽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宋沛的背影。可他一直被内侍领进了后殿,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下一个就轮到穆清。这个寡言少语、冷傲孤高的少年俊美如玉,气质清洌,在众人中始终格外醒目。 女帝头一回开了口,嗓音轻柔,带着点熟络的笑意,“你是笙阳殿君的弟弟,叫雪河,是吧?” “回陛下,正是小臣。”穆清毕恭毕敬地回道。 女帝轻笑,语气轻松随和:“难怪。我记得你。你阿兄刚入宫那年,你进宫来玩过。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令尊身体还好吗?” 穆清一贯冷漠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道:“谢陛下挂念。家父开春来身体比以往好多了。他一直念叨着陛下,托我向您请安。” 女帝浅笑道:“你果真长大了,也懂事多了,像你阿兄呢!是不是,敏君?” 贺兰敏君也笑道:“是啊,陛下!臣记得穆小郎当年贪玩,还掉进过东海的池子里,多亏鹤翎卫眼疾手快把他捞了上来。” 穆清轻咬着唇,有些羞赧之意。 “看他现在这稳重的样子,应当不会再去翻栏杆了。”女帝笑道,“雪河,你阿兄身子不好,你留下来给他做个伴吧。” 穆清深呼吸,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哀乐,一直紧绷的肩膀却是松了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判决,知道了宿命的人,又找到了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声,无数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送穆清扬长而去。 又轮了十多个,统统没有选中,一直到郝连斐走出列。 这次严徽亲眼看到帘子后面的女帝点了点头。郝连斐抬头一笑,俊美夺目,真是色若春晓,顿时将在列众秀生贬到尘埃里去。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君终于开了口:“阿斐长大了,连我都一时没认出来。” 女帝戏谑道:“好在长得不像表姨夫那个大胖胡子。” 帘后众人一阵笑。 白衣郎君却道:“少时不像,也许人到中年就像了。子哪里有不类父的?” 赫连斐一愣。 还是东君出来打圆场,道:“宣平君,你都一直说自己生得像令堂,就不准他人像母亲?” 众人又是一阵笑。 赫连斐拜道:“家父每念及陛下,感怀陛下恩德,都不禁老泪纵横。父母都要阿斐替他们向陛下磕头,祝陛下圣体安康。” “我也一直记挂着表姨夫和表姨母的。”女帝道,“你留下来,同我说说话吧。” “是!”赫连斐俯身叩首,长松了一口气。 秀生们都有点焦躁不安,端坐上方的女帝倒没怎么受影响,喝了口茶,似乎有点无聊。 之后又过了数十名秀生,大多都过了,只留了两个容貌最为出色,神采清爽的少年。而后轮到了沈默。 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少年大步上前,礼毕,一双眼睛还忍不住朝上望去,一派天真好奇。 女帝竟然也不恼。她大概同所有女性一样,虽然喜爱俊美少年,却也对沈默这样憨厚可爱的少年抱着疼爱之意。 女帝问:“看你年纪这般小,可都念过什么书?” 沈默答道:“回陛下,小民在族中学堂跟着先生念过些科举要考的《中庸》《大学》,却是学得不好。先生说我是棉花脑袋——能装进去的全是水。” 殿中一片哄笑声。 女帝也忍俊不禁,问:“既然读书不好,那可有什么擅长的?” 沈默理直气壮道:“小民擅长算账!” 这下连秀生们都忍不住嗤笑起来。 中选 含章殿君道:“这小郎真有趣。那你该进户部才是,宫里可没有地方供你发挥所长。” 沈默道:“陛下用得上小民,便唤来使用。用不上,小民就在一旁安静呆着。父母送小民进宫,就是想让小民长见识的。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陛下身边见得更多,更远?” 帘中片刻沉默,女帝似乎笑着轻叹了一声,继而道:“好。就看你能看得多远。” 秀生中响起细细抽气声,连严徽都在心底掀起一阵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觉得沈默才貌平庸,注定落选,却没想到他这天真烂漫竟然入了女帝的眼。 沈默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严徽望了一眼,眼中含笑,似是鼓励。 严徽回了一笑,突闻唱礼官的声音:“严徽,琼州离岛宁海伯之侄,年二十三。” 严徽来不及多想,低头出列,叩拜在了丹陛前。 他跪得仓促,前摆皱在一处,想去摆正又怕弄巧成拙,只好这么尴尬着。 大殿之中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连宫女身上的环佩轻响都消失了。 脸上有点痒,一滴汗从额角顺着曲线滑到鼻尖。 上方的女帝久久没有回音。严徽俯首叩跪,也不敢起来。 真安静,连穿堂的风都停了。严徽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怕自己此刻抬头一看,会发现四周空空,只有自己一个人。 留,还是过,不过一个字而已。 长久的等待中,谁都没想到,开口的竟然是贺兰敏君。 女官慢悠悠道:“陛下,这位就是先前凫水的那个郎君吧。水里像条鱼,上了岸却好似块木头了。” 气氛终于松懈了下来。含章殿君嗤笑道:“琼州岛来的,难怪晒得这般黑。莫非平日还下海捕鱼不成?” 严徽不卑不亢道:“回少君,小民确实自幼就随兄长们下海凫水捕鱼。” 含章殿君还要开口,东君抢了话头,道:“琼州位于帝国南端,风俗面貌想必于京都极不同。但是听你口音,又颇纯正。你在何处求学?” 严徽道:“小民曾拜在钟大学士门下,随他读了几年书,顺便学了京都口音。” “你是钟老先生的学生?”女皇忽而开口,语调清冷,同之前和沈默他们交谈时截然不同。 “正是。”严徽有些不安,“钟老先生在惠州开设了书院。小民有幸就读,受过老先生少许点化。” 女帝轻笑了一声:“就知道他消停不下来,必定还是要开班授课的。他老人家可好。” “回陛下,钟老先生老当益壮,每日清晨练剑打拳,一顿还吃两大碗饭,顿顿必要有鱼肉美酒。去年小妾还为他添了一位千金。” 女帝噗哧笑,嗓音逐渐柔和:“他倒是江海逍遥自在生。” 随即,女帝又说了一句话。她语音轻且快,严徽没有捕捉到。他茫然地抬起头来,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旁的秀生们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 内侍低声提醒严徽:“郎君还不谢恩?” 严徽听清楚了。巨大的惊喜如电啻贯穿全身。他俯身下去,谢恩的话还未出口,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女帝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殿后而去。 惊慌的秀生们跪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宫人们茫然地匆忙让路,贺兰敏君和东君、含章殿君匆匆跟上。 严徽在这片慌乱中,只看到女帝茜红色绣着凤衔牡丹的宫袍翻飞而过,领口宽低,露出天鹅般修长的颈项和洁白温润的肌肤。乌黑的头发高高盘着,九尾金凤栩栩如生,翘首展翅,口里衔着的一枚龙眼大的南珠随着一晃,折射出一抹柔光。 内侍们很快就遮去了女帝的背影。没中选的秀生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场面变得嘈杂混乱。 内侍将严徽扶起,忙不迭道喜。严徽这才慢慢消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中选了。 “郎君请随奴来,新少侍的院子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新人入住了。郎君以后飞黄腾达,切莫忘了要照顾小奴们呀!” 严徽下意识地点头,跟着内侍走。 是的,他入选了,已经不是秀生,而是少侍了。 下意识去摸着怀里的玉,温润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情平静了许多,震惊和狂喜消退下去,理智又重新回来。 就和当初入宫一样,内侍领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迈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每一步都往宫里深入几分。 严徽忍不住回头往。身后楼宇重重,已然望不清来时的路了。 * 大雍太宗皇帝长孙闫二十二岁那年,斩杀了昏聩无能的利州太守,揭竿而起,开始了他推翻虞朝、问鼎天下的征途。 十年后,虞朝灭亡,雍朝建国。距今,已有两百余年。 昔日横刀纵马的英武帝王早已长眠帝陵,而他建造的皇都却流传下来,依旧威严屹立,迎着朝阳夕月,春露冬雪,是帝国舆图上一枚稀世珍宝。 帝都皇宫大庆宫历时十八年才修建而成,随后经过数代帝王的修葺和扩建,现今占地二十顷有余,华厦千座,楼阁万间。这还不包括东北面一大片山峰碧湖映晴空的皇家园林。 香雪江自西北引流入宫,清澈的江水如一条玉带,贯穿了山峰和宫殿,汇集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湖泊。 自东向西,分别为小东海,定山海,和白鹭渊。水边芳草萋萋,绿植葱郁,四季花树芬芳,繁华的颜色永不褪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数丈高的飞鸾峰伫立在定山海的南面,侧望如飞鸟引吭高歌,正望则如一把利箭自苍天深深插|入大地,镇着江山四海鬼魅妖祟,守护着大雍皇朝。 这片宫城集天下万民供养,殿台华美壮阔,遍植名花仙草。白鹭栖息水岸,梅花鹿漫步枫林,更有无数奇珍异兽。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 这里有着天下最英俊的男儿和最秀美的姑娘,有着最华贵的器皿和最珍贵的字画,还发生过最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故事。 大雍后宫,有四宫六殿。除去女帝寝宫太极宫,其余三宫分别为东君、相君和奉君的寝宫,而六殿则为三君之下几位侍君的寝殿。每殿都附有数阁,则住着等级更低的少侍。 女帝后宫空落落的,三宫如今只有中宫在位,其余两宫常年空着,六殿里也只住了三位少君。 这次大选,包括严徽在内,共有十八名少年入选。他们被封为少侍,却还没有品级,是后宫侍君中品级最低微者。 他们被安排住在明和殿和永和殿诸阁之中,等待被女帝召唤。如获封赏,将会成为那些空置着的宫殿楼阁的新主人。 严徽初入后宫,心神不宁,对沿途美景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天色已愈发阴沉,闷热的风卷着碎叶飞沙扬天乱舞,天际的闷雷声步步逼近,一场暮春的大雨已是不可避免。 永和殿中十分喧嚣。新少侍们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道贺。 宋沛和沈墨正站在一处说话,见到严徽,先是下意识对视一眼,继而才忙笑起来。 不仅他们俩如此,好几名少侍见到严徽入选,神色都有几分微妙。 严徽摁着心中愈深的困惑,朝宋沈二人走去,彼此笑着拱手道贺。 沈墨道:“我是知道子瑞哥肯定能中选,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好运。” 宋沛拍了拍沈墨的后脑,笑道:“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知道让多少人都掉了眼珠子。” 沈墨毫不介意,笑嘻嘻道:“显然陛下看多了诸位哥哥的英俊矫健,反而觉得我白胖可爱呢。对了,所有的院子里,就咱们院子里四名秀生都入选了。都说我们住的那院子风水好,紫云罩顶,是个聚福盆呢。” 严徽在人群里搜寻穆清。 宋沛提点:“在那边呢。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穆清果真远离人群,站在窗下,雪白清秀的面孔上并无多少中选的喜悦。 似乎察觉到了严徽的视线,穆清侧头望了过来。 严徽朝他点头致意。 穆清漠然,将脸转了回去。 ※※※※※※※※※※※※※※※※※※※※ 后宫的等级: 少侍——侍君——相君/奉君——东君。 男主他们现在终于出了新手村了。 新居 “别理他了。”宋沛道,“他和我们不同,将来的路子早就定好了,肯定会被分去笙阳殿,和他兄长住。等他兄长咽气了,他再讨陛下恩典,弟承兄业,入主笙阳殿。倒是不知道他那兄长此刻什么心情。亲弟弟入宫来,就是守着等他死。呵呵……” 一位老内监朝严徽躬身道:“郎君,您的寝阁已准备就绪,只待您莅临。还请郎君移步。” 宋沛等人也各有内监找来,领着他们去各自的寝阁。大伙儿便暂时散开,先忙着安置下来。 少侍已是女帝名正言顺的男人,待遇自然不是秀生可比的。 严徽被分在了永和殿后的一间小阁里,墙壁门窗都是粉刷一新,雕绘精美鲜艳,金粉闪闪。 一间上房,明堂暗室皆非常宽敞,器具华贵精致。两间下房亦整洁明亮。 庭院中还摆着一口大水缸,半埋在地中,取地气养着。两尾肥硕的锦鲤从睡莲叶下晃悠出来,尾巴甩了一个水花。 宫中规矩,新入宫郎君们可配四名宫人伺候:两名贴身伺候的内监,两名粗使宫人。 分给严徽的两名内侍,一个叫朱九青,是个十七八岁的娃娃脸少年,一个叫陈三良,已是而立之年,面相沉稳,比寻常内侍又多了几分文雅之气。 严徽知道若无意外,这两名内侍将会在宫中侍奉和陪伴他很多年,将会是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人。 严徽赏了那两个粗使宫人几颗金豆子,却是给了朱九青和陈三良每人十颗鱼眼大的南珠。 南珠就产自琼州岛,在当地算不上特别名贵之物,所以严徽北上时,带了一大匣子。 可京城里物以稀为贵,南珠因其圆润饱满,色泽淡黄,又十分稀有,成了极昂贵的饰物。再加上当今女帝爱南珠,权贵纷纷效仿,将南珠的价格炒得飞起,有“一珠三金”之说。 严徽道:“我初入宫,对宫中生活多有不熟之处,往后还需要你从旁指点,以免犯错,冒犯了贵人,君前失仪。” 陈三良镇定之色在见到南珠时便有些端不住,朱九青更是喜出望外。 “郎君厚爱!”朱九青叩道,“郎君请放心,奴如今已记在郎君名下,郎君便是奴的主君。奴一定思郎君所思,忧郎君所忧,竭尽微薄之力,为您鞠躬尽瘁。” 严徽知道几颗南珠远不能收服人心。不过只要自己在名义上是这两人之主就好。三人人今后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到迫不得已,这两人定然也不想背负“叛主”之名。而严徽也要尽量让自己成为身边人舍不得背叛的主君。 没多久,严徽原来的物品就被送过来了。 东生不能进后宫,据说在前院门口磕了头才走的。严徽看着他给自己整理的衣物,心里一阵失落。 宫里唯一一个家人也走了。从此以后,他便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宫里打拼了。 永和殿后的小阁有十二个,转眼住满了大半。沈墨也被分了过来,住在离严徽隔着三个院子的小阁里。宋沛则分去了北面的明和殿。 而让严徽意外的是,赫连斐居然住自己隔壁。 赫连斐是女帝远房表弟,关系亲近。他雀屏中选是注定之事,宫中上自中宫的东君,下到少君和小君,都将准备已久的贺礼送了过来,以示重视。 严徽用午饭期间,就听隔壁一直喧哗个没完。这宫的信使走了,那殿的信使又登门而来,真是门庭若市。 赫连斐的内侍站在门口,每有信使到访,便扯着嗓子高声唱喝。那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遍了永和殿十二阁,生怕别人听不到。 严徽都听得耳朵发痒,别的侍君怕眼红着不在少数。 “隔壁的赫连君是个爱热闹的呢。”朱九青轻笑。 陈三良略带不满地看了朱九青一眼。朱九青不屑陈三良,可是看严徽低头抿茶,并不接他的话,便知道这新主不喜欢自己嚼舌根,才讪讪地闭了嘴。 这一主两仆,这才初相识,日后还有得磨合。 严徽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 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先前殿选时女帝的态度。 严徽觉得并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女君对自己确实有些不同。殿上问话十分寻常,语气也十分淡然。感觉陛下并未看中自己,可为何又选中了他呢? 可笑。这世上还有谁能勉强得了女皇陛下? 十八个名额,严徽只是第十四个。虽说爱选几个侍君入宫是陛下的自由,可她好似因为严徽而败坏了心情,连多坐片刻都不肯的样子。 若真不喜欢他,又何必选他? 其实严徽的目标,从来不是入选,而是进入殿选后再落选。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免去以色侍人的命运,还能得到一个好出身,可谓一举两得。 天算不如人算。 严徽又翻了个身,感觉睡意终于涌上来,混着浑身的疲倦,侵蚀着意识。 步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他眼前浮现了殿上的一幕。 那道茜色身影忽而停下了匆匆而去的脚步,背对着他站着,修长脖颈是如此地雪白纤细。金珠耳铛晃呀晃,折射着柔光。 严徽快步朝她走去,目光落在她洁白的耳背和一小片优美的脸侧,心跳如鼓。 那身影却是化作一片粉云般的轻纱,拂在严徽脸上,林雾般清凉湿润,飘散着一股经年累月浸淫在肌理里的宫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严徽醒来,一口滚烫的气息自肺腑里吐出,面红耳赤。 陈三良听到动静,过来打起帘子,对严徽的异状视若无睹。 “子瑞哥!”沈墨高呼着走进小院,身后跟着宋沛。 严徽手忙脚乱换了衣服,迎了出去。 “永和殿的阁院比明和殿的花木要少些呢。”宋沛大大方方地四下张望,“我喜欢你们这儿的敞亮。我那院角有一株好大的皂角树,挡了书房不少光。” 沈墨朝赫连斐住的隔壁努嘴挤眼,低声道:“那边可热闹了呢。我和文晋哥过来的时候,就见两拨人进出,都是送礼和送赏赐的。” “穆清那儿也是。”宋沛道,“笙阳殿君给他送了三抬的珠宝锦帛,古玩字画,专门抬着从我们各家院门口绕了一圈,给弟弟作脸。” 隔壁又传来一阵喧哗。赫连斐嗓音爽朗,正同前来送礼的人高声说笑。因说的是他们部族的语言,严徽他们听不懂。 “走。”宋沛拉严徽,“天气这么好,别闷在院子里。难得进了内宫,去园林里走走。” 初来乍到,三人也不敢走远。 永和殿后就有一个小池子,看样子是从小东海引来的水。因池水较浅,荷叶田田,粉嫩的荷花追赶着花期,硕大的花朵竞相开放。 白鹭们在莲叶间涉水觅食,身影灵巧,难怪墨客总爱将它们入画。 这片水岸真是飞鸟们的天境,随处可见灵巧的身影,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都说帝王宫邸,人间仙境,果真名不虚传。”宋沛凭栏眺望白鹭渊对面的宫阙和飞鸾峰,俊逸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神采飞扬。 因都被宫人喂习惯了,鸟也不大惧人。 沈墨从口中省下小半块酥饼,捏碎了撒在水榭前的台阶上,鸟儿顿时铺天盖地飞来抢食,落满沈墨一身,甚至从他嘴角手中夺食。 沈墨吓了一大跳,忙把手最后的饼渣滓拍落:“没了,就这么多了!哎呀都说没了!” “还有!还多着呢!”宋沛有意捉弄他,一个劲往他身上撒碎糕饼。 “五谷丰登!”左手撒一把。 “天下太平——”右手又撒一把。 严徽:“…………” 一见有人慷慨喂食,整片水泽的鸟儿拖家带口蜂拥而至,将沈墨裹得严严实实。一时只见一团翻滚的五光十色,碎羽飞腾,叽喳声吵成一片。 沈墨晕头转向,连连倒退,先是后背撞在柱子上,胖乎乎的身体一个反弹,又砰地一声把脑门磕在水榭的栏杆上。 沈墨的内侍惨叫:“郎君……” “啊——”沈墨忍无可忍,一声怒吼,疯狂挥舞双臂。 鸟儿们悻悻地丢下白眼,拍着翅膀飞走了。 严宋二人笑倒在水榭扶栏上:“哈哈哈哈哈……” “哥哥们也太坏了!”沈墨哭笑不得,一头一身鸟毛,袖子上还挂着鸟屎。 宋沛笑得喘不过气:“我们也没想过……喂鸟能喂成这样的……家里女人们喂鸟……明明好看得很嘛……哈哈哈哈……” 沈墨的内侍也憋着笑,过来给沈墨脱外袍。这里没有外人和女客,沈墨也不讲究,就在水榭里换了衣袍。 严徽拈起一颗瓜子,示意沈墨:“行简,该这样。你看着。” 他抬起手,轻吹了一声口哨。 随着悦耳的哨声,一只尾羽修长如带的小白鸟翩翩飞来,落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盯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和他手里的食物。 严徽很有耐心,轻轻吹着口哨,哨声俏皮地转着弯儿。 小鸟跳了跳,落在了严徽虎口上,低头啄了瓜子,拍着翅膀飞走了。 严徽笑着向沈墨挑眉:“学会了吗?” 沈墨愣愣盯着严徽,由衷叹道:“子瑞哥长得真好看。” 严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沈墨又道:“赫连斐他们私下还笑你土气木讷呢。我看你今日卸下重负,人放松了,言谈说笑分明也是个儒雅秀致的翩翩公子。就同那人一样……” 宋沛轻咳一声。 沈墨忙闭嘴。 严徽却是终于抓住了机会,问:“哪个人?我像哪个人?” 相似 不论是同批的秀生,还是宫中内侍,看着严徽的目光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随着时间推移,严徽几乎确定他们都在自己脸上寻找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特质,拿他和某个特定的目标比较,然后露出了然或者不屑的目光来。 尤其当他中选后,赫连斐等人见到他时,嘴角甚至多了几分戏谑之意。似乎觉得他胜之不武。 对于这个秘密,严徽毫无头绪,又因旁人们态度实在太微妙,想问都无从问起。 可随着他一问,宋沛和沈墨都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之色来。 “子瑞不知道?” “知道什么?”严徽茫然,“老实说,我自打进宫以来,就觉得旁人看我目光有些怪异。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出身的缘故……难道不是?” “子瑞哥不知道自己长得颇像一个人?”沈墨脱口而出。 严徽一个激灵:“谁?” 沈墨有些拿不定主意,朝宋沛看。 宋沛双目犀利,沉声问道:“子瑞,有传言,你容貌酷似早逝的柳相君。这事你不知道?” 严徽错愕。 柳相君,女帝的相君柳谦,柳怀易,名满大江南北的才子,惊才绝艳,英年早逝。 严徽这样的书生,哪个没有拜读过他的诗书,临过他的字画? 他最为人知的事迹,是扶持女帝登基,入后宫后又以相君身份临朝摄政,铁腕肃清朝纲。 柳谦协助女帝推行新政,提拔新庶,重创了四大割据豪强家族,剿灭叛军,扭转了先帝朝留下来的政治弊病,还了江山一片清明。 可以说,他一生成就,正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 更何况,众人皆知他是女帝的挚爱。他辞世后,女帝对他一直念念不忘,长信宫一直空置着,再没有过新主人。 “我……像他?”严徽觉得不可思议。 沈墨抓着脑袋,摘下一根鸟毛:“我是入宫前听人说的。说这一批秀生中,不少人都有些像柳相君。但是有一个来自南边海岛的郎君,生得最像。后来入宫后见了,才知道是你。” 宋沛道:“我也听说,你本来资历并不够,但是那审核的官吏曾见过柳相君,又见了你本人,便破例批准了你北上殿选。我也没见过柳相君,就着他的画像也看不出个理所然来。但是就宫中老人对你的态度,比如那十全公公。我想子瑞的容貌必定是很像的。” “我们都以为你早知道,还说你明知会选中,却丝毫不骄矜。”沈墨笑道,“原来子瑞哥是不知道呀。” 严徽拿沈墨的直率好生无言。 “子瑞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宋沛拍了沈墨一把。 “怎么,子瑞哥不像很高兴的样子?”沈墨不解,“这好事要是让我碰到,我怕要乐上天去。想一想,多大的便利。十四个新人里,陛下怕是将你记得最清楚呢。” 严徽依旧能清晰回忆起丹陛上那女子锐利如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受,无形的压力包围卷裹,将他的脊梁压得抬不起来。而这一切,都来自一个才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 究竟怎么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千钧之势的气势? 柳怀易,天纵英才多薄命,“天宁之乱”中护驾而亡,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女帝为他废朝半月余,重病一场。从此天下谁人不知道女帝对他用情之深。 女帝幼年登基,那时候柳怀易就已经在她身边了,是她的兄长、师父、丈夫。两人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一路走来,情分远非旁人可比。 当年先帝为女帝指婚,点的是白家公子白岳青。那也是位诗词满天下的大才子。宫中原有的侍君们,基本全都是先帝所指,身份贵重。 只有柳怀易,是女帝登基后亲自册封的。柳怀易后来居上,直接获封相君,等同于女妃中的皇贵妃,宠冠后宫。 东君白岳青心性淡薄,不理俗务,一心只爱诗文佛典。那几年,前朝后宫,都由柳怀易一手把持,可谓后宫真正的掌事之主。 大家私下都说,万幸柳怀易没有同女帝留下子嗣,不然必定会被封为皇储。当然,也有传言说女帝在柳怀易死后重病伤了身,所以才会在生育上十分困难,至今只有一女。 流言纷纷,难辨真伪。 柳氏一族也曾势如中天,只可惜花无百日红。柳怀易死后,柳家族人因跋扈而犯错,受到女帝严厉责罚,族中又无人才,渐渐式微,那些荣华便随历史烟波散去了。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女帝并没有忘情,这很显然。只是她会不会移情,这可就无人能知了。 严徽如今终于明白,那个灌醉自己的同乡,出言挑衅的赵郎,都是信了这个传闻,想着出手干掉他这个劲敌。 “子瑞,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宋沛道,“像柳相君不是好事吗?其实自柳怀易死后,听说旁人没少寻容貌酷似的少年送到陛下面前,陛下都没看上。但是今日,陛下却点选了你,肯定是对你另眼相看的。我要是你,就去多打听一点柳相君的喜好,心里有个数。” 言下之意,老天爷给了你这张让女帝眷恋的面孔,你不妨模仿一下那个让女帝眷恋的人。天下固宠博幸的招数,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 严徽笑道:“文晋,你若有个倾心相爱之人,对方故世了,怕不是随便一个容貌酷似她的人来了,就能取代此人在你心中地位的。我怕弄巧成拙,反而让陛下不喜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也倒是。”宋沛若有所思地点头,“凡事若做得刻意了,反而不美。” 沈墨道:“早知如此,我们就不告诉子瑞哥这个事了。你一无所知,姿态自然,没准陛下反而更喜欢呢。” 严徽笑道:“我当然更感激两位提点了我。不然我心里没个数,将来御前做出什么失仪之事,都还不知原委。那不是太冤枉了?” 三人正说笑着,一个小内监快步走来,目光在三位郎君身上转了两圈,大概是分不清谁是谁,便囫囵行了个礼,道:“不知哪位是严少侍?” 严徽道:“我就是。” 那小内监作揖道:“陛下有旨,宣少侍严氏小东海伴驾。”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子瑞哥果真好运气呀!”沈墨口直心快,把众人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点册才过了半日,陛下就召见你了。这恐怕是赫连斐他们都没有的恩宠。” 宋沛也强笑道:“恭喜子瑞。我们果真没说错,陛下对你确实另眼相看。别愣着了,赶紧回去更衣吧。” 严徽自狂喜中回过神,知道沈宋二人心里估计也不好受,自己此刻多说反而画蛇添足,便低声一揖道:“两位的提点之恩,子瑞定不会忘。” 而后在朱九青他们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等人走了,水榭边有半晌寂静。春光鸟语依旧,可两位少年郎却一时没了赏景的心情。 沈墨拿着块糕点,学着严徽那样吹口哨逗鸟。可吹了半天,也没鸟儿飞过来。 “别学了。”宋沛笑道,“别人的绝活儿,旁人学得再像,也终究是东施效颦。有这功夫,不如专研点自个儿的东西出来。” 他站在台阶边,将手里的卵石掂了掂,扬手甩了出去。卵石贴着水面跳跃,打出一连串水漂,一路延伸到湖中央,还惊飞了芦苇草中数只鸟。 一圈圈清漪缓缓荡开,碎光如金。 沈墨把糕点丢进嘴里,嘟囔道:“反正我这样的憨小子,陛下不会招幸的。而且我看子瑞哥心性纯良,不是那等得了宠就不理人的。” 宋沛道:“他不是,难道我就是?” 沈墨嘿嘿笑:“文晋哥确实不同。你不势利眼,却是喜欢有人捧着抬着。子瑞哥要谦恭许多。唉,这也不是说你不好。我就不介意抱哥哥大腿,只求哥哥疼我呀。” 宋沛哭笑不得,伸手在沈墨胖乎乎的脸蛋上掐了一把。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n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信陵魏无忌、半城烟沙、素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年珞 10瓶;饼渣 6瓶;素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初见 女帝的召见来得太突然,严徽好一阵手忙脚乱。 宫中赐给少侍们的宫服都是青色,只有颜色深浅的区别,这倒证明了女帝喜欢男子穿青衣的说法。 严徽不习惯涂脂抹粉,便顺手挑了一件夏青色换上,束发戴冠,挂了香囊,便随内监出了门。 院外已有一台软轿在候着。待严徽坐上去,帘子垂下来,遮住了视线。 轿夫走得极是平稳,严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只感觉心跳加速。他忙深呼吸,强自镇定,握紧了怀里那块玉。 轿夫行走极快,也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速度才慢了下来。 鸟鸣和水流声透过帘子传了进来。 轿子转过一个弯,停了下来。内监撩起帘子:“少侍请下轿。” 严徽拉了拉袖子,扶着内监伸出来的手,迈了出去。 他们身置一座繁华似锦、绿树如荫的园林之中。似乎整座皇宫的春色都聚集到了这里,到处都是绚烂绽放的花朵,彩蝶在绿叶间翩飞舞,阳光在叶片上跳跃。 绿树掩映下露出宫殿的一角,哗啦啦的流水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 这里一派繁茂,春意活泼烂漫,空气里飘荡着清澈的草木芳香,纯朴得简直不像皇宫。 内监送到这里便离去,严徽只好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自己走过去。 前庭不宽,走几步路就迈上了洁白碎石铺就的小路。一个拐弯,人就钻进了树丛之中,那深宫内院似乎一下就抛在了身后。 嫩红粉白的春花正开得极致绚烂,从窄窄的路两边探出来,腰一伸直,发冠就触到花枝,抖落一头一肩的落红。 严徽转过一个弯,又见假山水池,池水清澈,铺着青色的鹅卵石,水里养有小锦鲤,正悠闲地游来游去。 路到水池边就分做了两支,通往不同的方向。严徽仔细一看,其中一条路上洒落了几片花瓣,另一条却干干净净,他便顺着有落花的那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去。 水声越来越响。起初听着像溪流,等到走近了,又觉得像是瀑布。 哗啦水声中,严徽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丝竹之声,他便知道自己选对了路。 绕过一道树墙,眼前豁然开阔。恢弘的临水宫宇出现在眼前。 屋檐飞挑,后廊宽大,数名衣裳清艳的宫人正在上面奔走嬉戏,丝竹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廊下是盈盈碧波,湖水半抱着这座宫殿,又分出一支小溪,绕向宫殿另一面去了。严徽听到的哗哗水声,就是这湖水落进小溪里的声音。 岸边早有候着的宫人,将严徽请上船。内监撑船,宫女打伞,行到一半,湖面吹来一阵清风,宫女嫩黄的纱裙翩飞若蝶。 宫殿里的丝竹声更清晰了些,似乎有男子在唱着《踏歌行》,歌喉浑厚豪迈,琴声婉转,衬着这春日分外清朗。 船停靠在侧廊下,严徽也不需宫人扶,手在栏杆上一撑,便跃上了廊台。 “少侍好身手呢!”宫女们抿着嘴直笑。 严徽不由得有些腼腆,觉得自己大概又失礼了。 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绕过了侧廊,终于看清殿里的景象。 宫殿大半的门窗都敞开着,青铜熏炉里点着雨后草香,一面六扇的玉面彩绘的檀香木屏风斜斜摆在东南面,并没遮着什么风,大殿里垂着的纱帘还是被风吹得不住轻摆。 光洁明亮的木地板上,零散地铺着毛皮和软席,几名衣着华贵的近侍和女官围坐在席上,正在玩投壶,笑得十分欢乐。 这时正轮到一个白衣女子,她背对着严徽,高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莹莹皓白的雪臂。 她站得离壶很远,身段秀颀修长,背脊笔挺,有着说不出的潇洒。只见她挥手投箭,手法流畅娴熟,竟是百发百中,十支箭都落进了那尊细颈广口壶里。 旁观的人们顿时爆发一阵叫好声。 女子笑着往旁边一名深紫衣袍的男子身上依去。那男子高大英挺,面容更是俊逸秀美,雪肤红唇,一双桃花眼甚是勾魂。 他伸手搂住女子的纤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语,唇不安分地轻吻着她的耳垂。女子笑着躲避,又被男子一把搂了回来,唇贴在耳边喁喁私语。 这场景看上去无限旖旎。 一个粉紫宫装的女子起身望到了候在一旁的严徽,转头凑到了那名白衣女子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紫袍侍君扭头望向严徽,剑眉饶有兴趣地一挑。他怀中的白衣女子随即也侧过身来。 严徽立刻跪了下来。 “臣严徽,叩请陛下圣安。” 女帝靠在侍君怀里,静静地打量他。 场面宁静下来,只有水声和鸟语传入殿中。 似乎过了很久,又像只有片刻,严徽听到女帝温和清润的声音:“起来吧。敏君,叫人给他拿张软席来。” 说罢,她离开了男人的臂弯,坐在了一张金虎皮上。 她步履轻快,长长拽地的衣摆随着她的转身划出一道圆弧。 那女官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鹅蛋脸,瓷白的肌肤,容貌端丽,笑容却是十分矜持,看人的目光也微微带着尖儿。 严徽知道她应当就是女帝的御前枢密女官,一品内夫人,贺兰敏君。 “不敢劳驾夫人。”严徽恭敬道。 贺兰敏君见他谨慎恭敬,微微一笑:“严公子不必拘束。陛下招你来,也是想聚在一起一同玩乐。 严徽俯身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多谢夫人提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女帝在旁看着觉得有趣,笑道:“敏君,礼多人不怪,你别逗他了。” 她声音轻快悦耳,就像山间灵鸟一般,严徽听着耳朵一阵酥麻。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看去,随即愣住了。 女帝和严徽同年,今年实岁也是二十三,正是青涩初退,风韵大成的年纪。 她妆容并不浓艳,额头贴着嫣红花钿,将原本温润白皙的皮肤衬托得如雪一般白净。 或许是继承自外族母系血统的缘故,女帝脸庞轮廓分明,比中原汉人生得要更加疏朗大方。明眸之中果真带着一抹蓝意,长眉秀致,颇有一股王者威仪。 而那一双剪水双瞳,波光潋滟,似有一段不能说的故事藏在里面。红唇丰润饱满,嘴角天生微微翘起,让整张面孔笼着一股充沛的慧黠灵气。 被严徽这么盯着看,女帝也不生气,反而又笑了,脸颊浮现浅浅酒窝,给她俊秀的面容添了些妩媚娇柔。 原来这就是一国之君,看着这么俏丽可亲。严徽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些。 女帝好奇地问:“话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严徽立即起身跪答:“回陛下,臣见一条小路上落有花瓣,想是曾有人走过,就顺着走过来了。” “还真聪明!”女帝轻笑。 宫人们也纷纷附和笑。 待严徽回席坐好,听到女帝又问:“新居住得可还好?” 严徽又起身跪答:“谢陛下关心,臣住得非常舒适。” 女帝点了点头。严徽压着衣摆坐回席上,刚坐稳,又听女帝问:“下人用得可顺心?” 严徽不得不再次起身。他刚起来,众人就哄地笑了起来。 宫女们笑得东倒西歪,贺兰敏君则捂着嘴别过脸去。女帝也笑着向后靠在了身边侍君的胸膛上。 那年轻男子拥着女帝,看向严徽的笑容里带着一抹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讽。 严徽如被人泼了一杯凉茶在脸上,浑身轻轻一颤,一股热气往脸上冲。 “五顺那老家伙教你们礼节,是不是?”女帝问。 “回陛下,是的。”严徽埋着头。 “我就知道。”女帝哼了一声,转头就着侍君的手喝了一口茶。 贺兰敏君把女帝没说的话补充完:“少侍不用那么拘束,答话不必次次都起身的。陛下方才拿您开玩笑呢!” 严徽只得说:“是臣愚钝,让陛下见笑了。” 女帝尽了兴,便不再捉弄严徽,把他丢在一边不理,专心听起琴来。 ※※※※※※※※※※※※※※※※※※※※ 这里说一下后宫封号称谓什么的。 东君=皇后 相君=皇贵妃 相君=贵妃 侍君=嫔妃。侍君包括“上侍”“长侍”和“少侍”。男主目前就是等级最低的“少侍” 宫人称呼所有的侍君们为“郎君”,就和称呼妃子为“娘娘”一样。 而“宣平君”这样的称谓,是侍君自己的“号”。一般是因为受宠,被女帝赐的。 不受宠的,比如穆清的哥哥,就没有这个号。大家都以他的殿名来称呼他“笙阳殿君”。没有殿或者阁的,就直接是姓+位分,比如男主现在就是严少侍。 游湖 弹琴的是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身穿苍蓝色儒衫,头束玉冠,容貌清俊文秀,气质静雅如莲。方才殿内闹成那样,他没受丝毫影响,照旧弹着琴,显然已达浑然忘我的境界。 严徽不敢乱看,只好垂下视线,正好落在女帝袍服的一角上。 女帝的妆扮倒是殿中最素雅的,可细看来,却极为精美华丽。 月牙白色的衣料如裁云而成,银丝绣着素菊白蝶,点点米粒大的露水竟都是透明圆润的金刚石。女帝白皙的手腕上零零碎碎套着几只款式不一的金镯,各嵌着指盖大的宝石,掐丝工艺精美至极。倒是乌发间只插着两支白玉包金凤簪和一朵淡粉色宫花,烘托得秀发如云。 严徽的视线不由主地寸寸往上移,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严徽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一晃而过的余光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扬起的唇角。 琴声停歇。女帝持茶轻叹:“志云君的琴,还是这么悠扬悦耳,令人心神荡漾啊。” 那志云君轻拂了一下琴弦,嗓音如他琴声一般清润剔透,语气却十分冷淡。 “陛下根本就没用心听,我又悦了谁的耳,荡漾了谁的心了?” 这话含着丝丝幽怨,女帝莞尔道:“志云的琴是弹给知音听的,这么出尘的琴,也只有出世的高人才能听得懂。我这等凡夫俗子,听不懂,也是正常的嘛。” 志云君一笑,冷漠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宛如冰雪笑容,更显得俊秀不凡。 严徽一听他这个封号,便知道这年轻男子正是侍君中,从三品的上侍温延。 “陛下总有法子强词夺理的。我说不过您。”这温延听说甚是清高,现在看来,果真连女帝的面子都不大卖。 搂着女帝的侍君也笑道:“志云君可真生气了。陛下,看你这次又怎么哄他?” 女帝满不在乎:“哪次听他琴,不都是这样的。” 贺兰敏君也笑着说:“陛下还好意思呢!每次听琴,不是玩耍就是打瞌睡。真是让志云君一腔才华付诸流水。” “啊呀呀!你们联合起来为难我呢!”女帝站起来,走到温延的身边坐下,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仰头朝他娇憨一笑。 “我听说西康王家里有一台古琴,名玄台,琴圣焦远曾经在凤凰台弹过。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西康王一定不会吝啬。我叫他送来给你,可好?” 温延以指节轻抚着女帝俊秀的脸,浑身冰冷都化做了春水,目光充满了柔情蜜意。 女帝见他不生气了,笑得更是灿烂,牵起了他的手,低头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头。 温延似是无奈一叹,伸出双臂将女帝拥入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女帝温顺地搂着他的脖子,同他唇齿交缠,指尖还轻轻地在他耳后划着圈。 纵使之前在前庭里受训的时候已看腻了活人春|宫,可头一次觐见就亲眼见女帝同侍君亲热,严徽还是很受震撼。 他尴尬不已,忙低下头。 可其余旁人似乎见怪不怪了,自顾说话谈笑,还有宫人在一旁摆棋对弈。 女帝和温延亲昵了好一会儿才分开,相依在软塌之中,亲昵地喁喁私语。 严徽发现,那温延看似清冷淡薄,可手臂一直将女帝拥得极紧,大有占着不放之势。女帝也很享受,靠在他胸膛上,竟给人一种温顺乖巧的小女人之态。 女帝和温延腻歪了好一阵,才起身。严徽耳中捕捉到她的一声轻笑:“今晚要找你兑现……” 温延那一笑真有几分晓光破云之色,握着女帝的手,依依不舍地亲吻着手背。 “哎?”紫衣郎君唰然展开扇子,遮脸冷笑,“装委屈就能换得陛下疼你,志云君这一招屡试不爽呢。” 宫人们又是一阵笑:“宣平君的醋还是那么呛人。” 原来这紫衣郎君正是宫中大名鼎鼎,时下最得宠的长侍,宣平君杨骏。 温延转过脸来,冰雪重新覆在俊脸上,并不搭理杨骏的挑衅。 女帝一笑,没再搭理侍君们的争风吃醋,朝临水的廊边走去。 初夏温暖的风带着花香和水气一阵阵涌入殿中,女帝迎风走着,一头蓬松的乌发本就在刚才同温延亲热中弄得十分松散,此事玉簪半脱,发髻眼看就要松开。 严徽这才看到原来她没穿鞋,雪白双足踩在深色的地板上,直让人想赶紧将其捧在掌心。 女帝随性地坐在廊下,吹着风,伸出修长纤细的小腿,脚悬在水面轻晃着。 “哎呀,”贺兰敏君带着几名宫婢紧跟了过去,“天还凉着,陛下要爱惜身子。” 说着,又接过宫婢手中的梳子,要给女帝重新梳头。 女帝忽然摆了摆手:“不用了。” 她把脸转向严徽:“你会梳头吗?” 无数道目光落在严徽脸上。 “严少侍?”贺兰敏君提醒。 “臣会。”严徽立刻道,“只是臣手法笨拙,怕不能让陛下满意。” 女帝轻笑了一声:“你先给我梳一梳。要真不满意,我再想想怎么罚你。” 严徽耳朵火辣辣,从贺兰敏君手中接过那把白玉梳,不去看旁边两名侍君尖锐的目光,握住了女帝冰凉润滑的青丝。 宫廷礼仪教了如何为女子梳头,严徽那时还觉得多余,没想到这门本事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姿态算不上多熟练,倒也中规中矩,并且选了一个自己最熟练的发型。贺兰敏君又在旁帮手,很快就把那一头厚重的青丝服侍周道。 女帝一动不动,半合着眼。从严徽的角度,只看得清她小半张粉面,以及纤长的睫毛。 宫女端着的盘子里摆满了宝簪华胜,严徽见女帝一直闭着眼睛,就自己做主挑了一只白海棠花的玉簪,插在发间。 贺兰敏君递过镜子,女帝看了几眼,笑了一下,“倒比我想的要好。免了你的罚了。” 严徽喏喏谢恩,话还没说完,一支白皙的手就伸到了自己眼前。 “扶我起来吧。”女帝道。 她的手很凉,纤细柔软,严徽握着,心里道:就是这只手,握着这个天下。 他动作轻柔地将女帝扶了起来,女帝半依着,馥郁的香气直往鼻端蹿。严徽心跳如鼓,另外一只手不知道该放哪里的好。 “天气这么好,呆屋里多没意思。”女帝朝湖面眺望而去,“敏君,备船吧。” 御船随叫随到。杨骏伸过手来,女帝却把手递给了严徽。严徽忙不迭接住,扶着她上了船。 这小东湖本是一个水潭,后由人力挖掘扩大,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到底是宫中湖泊,再宽阔也有限,所以船也造得小而精致。 小船在荷花淀中穿梭,花季才刚刚来,万绿丛中只有几点红,荷包尖角上落着蜻蜓,空气里有股清新的水气。 女帝仰着脸迎着日光,脸庞晶莹灿烂,看上去那么娇嫩,完全不像一个掌握着有着千万民众大国的女皇。 严徽掰了一块松饼,捏碎了撒在水里,吸引来一群鲤鱼,条条都有一尺多长,聚在船下争相抢食。 “这都是我小时候放在湖里的。”女帝不知什么时候低下头来,看着水里的鱼,“宫人时常喂养,它们都长得这么大了。” 也许是气氛轻松,也许是话题随和,严徽也终于鼓起勇气,说:“臣的家中池子里也养鲤鱼,可是个头始终很小。臣来京城见到这里的鲤鱼这么大,还很新鲜呢!” 女帝轻笑,看着他,问:“琼岛可美?” 提到家乡,严徽便放松了许多,道:“回陛下,琼岛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常年鸟语花香。岛上多奇山峻石、奇花异草,更有北地见不到的奇珍异兽。臣不该自夸,但是臣确实觉得家乡景色美不胜收。” 女帝细心听完,显得挺有兴趣的,“我以前也听未明说过,琼岛那一带的南国,地貌植被都和北方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我倒是想去瞧瞧,可是路途实在遥远。我还听说南边原住民容貌也不同。” “是的,陛下。”严徽说,“岛上土生的百姓个头比较矮小,皮肤暗黑,广额,宽鼻。他们虽其貌不扬,但朴实勤劳,善良温顺。” “你看着怎么不像呀?”女帝笑问。 严徽解释道:“臣家祖曾是封疆之臣,□□时期迁移至琼岛。祖训严格,所以这么多年来,祖祖辈辈都从内陆世家婚配,未同当地人通过婚。” 这么死板迂腐,也难怪现在没落了。 女帝看了一眼严徽的手,一针见血道:“这不是一双只拿笔杆子的手。” 严徽心里微惊:“陛下圣明。臣长在乡野,性子顽劣,打小就时常出府玩耍,还常随兄长出海。所以这手生得粗糙,碍了陛下的眼……” “出海?”女帝的思维却是很活跃,一下又跳开了,“你幼时的日子还真有趣。出海都做些什么?” “打鱼啊。”说到自己的生活,严徽语气愈加轻松,“只是我们和渔民不同,不靠那些鱼换钱,所以撒了网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兄长朋友在船上斗牌吟诗。等到夜幕降临,船外头顶一轮圆月,船下碧波万顷,船内则青梅煮酒,闲话家常。” “听起来,真觉得这生活十分惬意。”女帝露出向往之色来。 严徽也说:“那时无忧无虑,的确逍遥自在。” 女帝伸手拨了拨湖水,问:“你知道这湖叫什么吗?” 严徽:“小东海。” 女帝哂笑:“这数十丈就到头的湖,也就在宫墙里,还配叫个海吧。在你眼中,怕是连水潭都不如。可笑这里还叫长乐宫,似乎守着一方水潭,就已足够逍遥快乐。” 严徽忙道:“陛下,此处华厦如天宫,荷塘碧湖,清漪连波,景色美不胜收,是臣从未见过的。臣只觉得此处真是人间仙境。而陛下……” 严徽直觉自己有些唐突,可话已说到这里,只得咬牙继续说完。 “陛下便是这天宫之中的神女……” 女帝噗哧一声笑,倒没太嫌弃这个拙劣的马屁。严徽脸红如烧,闭上了嘴。 船尾,温延又吹起了玉笛,一曲《长相思》婉转悠扬,沿着水波荡漾向四方。 女帝忽而无声地侧过身来,靠在严徽胸前,将头枕在他肩上。 严徽闻到她发间馥郁的幽香,感觉到怀中身躯的温暖和柔软。这种感觉很陌生,和将小妹抱在怀里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个女人,一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却是这么柔顺地倚靠在他的怀里。 严徽心里腾起一股奇特的满足感。 他尝试着,把手放在了女帝的腰上。 女帝动了动,在男人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了眼。 风起长乐殿。 天色渐渐晚了,水面生了凉意。女帝在贺兰敏君的劝说下,叫人撑船回岸。 严徽自然扶着女帝上岸,贺兰敏君紧随其后。 “都散了吧。”女帝面带倦意地摆手,“继之留下来陪我。还有,严少侍?” 严徽立刻俯身候旨。 他这恭敬拘谨的模样又惹女帝莞尔。 “你喜欢什么?” 严徽没反应过来。他喜欢的东西可多了,怎么一下说得过来? 贺兰敏君在旁提醒:“严少侍,陛下要赏您呢!” 严徽大悟,脑子来不及思考,张口就说:“臣喜欢松子鱼……”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杨骏噗地一声大笑,讥嘲道:“严少侍,你倒是够朴实憨厚的。” 还是贺兰敏君出面化解了尴尬,说:“御膳房的松子鱼做得不错,酥嫩香甜。陛下就赐严少侍一道菜吧。” 女帝笑够了,懒洋洋地说:“好吧。再赐玉带一条。我今天很开心。你们可以跪安了。” 严徽顶着一头的冷汗,躬伫立在黄昏的风中,直到女帝的御辇远去了,才终于直起了腰。 ※※※※※※※※※※※※※※※※※※※※ 归纳一下目前出场的后宫美男军团们。 东君:白岳青,字子安,温柔暖男大哥哥那一款的。 宣平君(侍君):杨骏,字子祺,傲娇狐狸犬款的。出场最多,爱吃醋的那个。 志云君(侍君):温延,字继之,高冷琴师风的~ * 后宫分位: 东君=皇后 相君=皇贵妃 奉君=贵妃 侍君=妃 少侍=美人、嫔 第 21 章 “来来,让我摸一下御赐的玉带,也沾一下子瑞的福气。” 一大早,严徽的院中访客络绎不绝,都是听闻严徽被招幸,借着贺喜而来一探究竟的少侍们。 御赐的玉带本被收在了衣橱里,又在众人起哄下取了出来,供人瞻观。 “我当初一见严兄面相,便知你是个有福之人,将来必定能得到圣宠隆恩。果然不出所料,被选入内廷当日,陛下就召见了你。想来点册的时候就已将严兄记在了心上呀。” 说话的是一名林氏少侍。严徽同他并不熟,只记得当初在茶会上被众人奚落时,也曾挨过他一记夹着讥笑的白眼。如今对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同过去判若两人。 不仅这位林少侍,今日前来道贺的少侍们全都对严徽十分殷切。 “严兄穿的可是陛下赐的衣服?这衣衫可真衬得您玉树临风,气质不凡啊!” “就是啊,严少侍容貌俊美,身姿挺拔,再适合这青色衣衫不过了!” “往日竟不觉得严少侍个子这么高。” 各种直白的奉承络绎不绝,让严徽好生不适应。 还是宋沛最为直爽坦白,张口就说出了众人想问而还不知如何开口的话。 “子瑞,陛下龙仪如何?你随侍一场,都有些什么有趣的事,说来给兄弟们听听?” 无数道充满期待的目光落在严徽身上。 严徽谦虚一笑,斟字酌句道:“陛下容貌好似天山神女,秀丽端庄,华贵高洁,我都不敢多看。我奉召去长乐宫,不过是陪陛下听琴游湖罢了。志云、宣平二君也一同作陪。” 宋沛更感兴趣:“这两位可是当下最受宠的侍君,子瑞居然这么好运,一进宫就能同他们结识!他们两人看着如何?” 严徽瞧着一只只伸到脸前的耳朵,自然捡了各种好话,将两位侍君从头到脚地夸奖赞美了一番。对温延的清高冷傲,和杨骏的跋扈张扬只言不提。 众人听得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女帝宫中侍君并不太多,且都是她还在东宫时的旧人。 除了东君白氏,温、杨两名侍君外,还有一位品级更高的奉君郭氏,一位常年抱病而失宠许久的侍君穆氏,和一位默默无闻的少侍乔氏。 郭氏入宫时间比相君柳怀易还要早,位分仅在柳怀易之后,是如今后宫中仅次于东君的侍君。 天宁之乱后,柳相君故世,白东君辅佐女帝执政,无暇他顾,郭奉君便接替了东君,成了后宫事务的实际掌管者。后因才华出众,又深得女帝信任,郭氏如今执掌皇商,常年到处奔波,不常在宫中。 而失宠的穆侍君就是穆希的兄长。这位侍君当年也曾隆宠加身,风光无人能及。可惜他在一次射猎中落马摔伤,落下了顽疾,不能再侍寝。 女帝重情,倒没因此冷落穆侍君。但是穆家还是绞尽脑汁又送了一个小儿子进来接穆侍君的班。 至于最后一位少侍乔氏,也是先帝指给女帝的人。听说乔氏因为有些粗鄙,不得女帝喜欢,常年无宠,平时也不常露面。 这样排下来,温、杨两位正是后宫中无冕之王。若能同他们中任何一人结交,都是撞了大运。 众人又缠着严徽将昨日伴驾的经过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各自在心里写满了笔记,才告辞而去。 院门关上,严徽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里抹了一把汗。 “都是奴的不对。”陈三良让小宫人打了水,拧了帕子给严徽擦脸,“郎君心软厚道,被这些少侍们围着追根究底,也不好不答。奴应该早些想法子送客才是。万一郎君哪句话说得不妥当,可是要被人钻空子去搬舌根的呢。” 严徽知道陈三良是在借着自责,提点他谨言慎行。 他初次碰到这样的场面,确实没有什么应对经验,一时拉不开面子回绝那些人。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依旧出了一身冷汗。 “我记下了。”严徽道,“再有下次,一定多长些心眼。” 陈三良笑道:“郎君也不用太担心。您得天独厚,陛下偏爱,前途好着呢。” 严徽如今再看陈三良眼底那抹含蓄的笑意,明白这少年内侍肯定也是知道自己酷似柳怀易的事。 “陈三良,你是几岁入宫的?” 陈三良道:“奴八岁时就入宫了,拜了梁三圆总管为义父,是三字行里的小辈。” 严徽问:“这么说来,天宁之乱的时候,你就在宫中?” “正是。”陈三良道,“奴那时在尚仪局里做杂务。天宁之乱后,宫人死的死,伤的伤,陛下又放了许多人出宫。奴手脚利索,又承义父照顾,才被提拔了上来。” 严徽斟酌片刻,试探着问:“那你可见过柳相君?” 陈三良对这问题毫不意外,流畅答道:“奴不敢夸口。奴只远远见过柳相君的仪仗,没法说个真切。但是义父是见过柳相君的,确实觉得郎君容貌同他像足七分。不瞒郎君,义父膝下义子众多,奴能争到这个伺候您的名额,可花了一番功夫呢。” 严徽不禁笑起来。 这陈三良真不愧是宫中老江湖,虽然平日里寡言少语,可阅历丰厚,见多识广,自己有不少地方都要依他提点。另外那个朱九青年轻活泼,却远没有陈三良值得倚重。 “郎君,”朱九青在一旁道,“有关您酷似柳相君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敢明说。陛下于柳相君的心,旁人更是不敢轻易揣摩。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郎君的一举一动,还望郎君深思。” 严徽怎么不明白朱九青的意思。其实自从昨日知道了这个秘密后,他昨夜就几乎没怎么合眼。 严徽觉得自己好似无意中得到了一把开启宝库的钥匙,可是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后,究竟是富可敌国的宝藏,还是一头凶猛食人的妖兽,没有人知道。 严徽梦到那扇门自己开了,刺目的金光从门中射出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呼唤他走过去。 那是他听过后就忘不了的,女帝轻快的笑声。 于是,他一步步朝那片光芒走去,心跳如鼓,明知前方危机四伏,却停不下脚步。 门内竟然是一处宏伟华丽的宫室,帷帐重重,轻纱飘曳,风自四面八方而来。严徽瞬间就迷失在了纱帘之中。 只听笑声飘渺,忽东忽西。 “陛下?”他高呼,掀开纱帘,追着那笑声而去。 脚下忽然一空,严徽骤然跌落——而后醒了过来。 天才刚刚开始放亮,天地间如浸在幽蓝湖水之中。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拉开了嗓子。 严徽有晨练的习惯,每日早膳前都会在院中跑跳打拳,活动筋骨。随着旭日逐渐高深,寒露消散,他额头鼻尖也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子瑞哥好生勤勉呢。”沈默跨进院门,“难怪你身段雄武刚健,看着好生教人羡慕。” “一日不练十日空。”严徽笑道,“而且成了习惯,每日不活动一番,浑身不自在。行简,你要不跟着我一道练?早日将你这福贵肉消下去,变回美少年本色。” 说着,严徽伸出手中的长棍,轻捅了一下沈默胖乎乎的肚子。 沈默忙笑着躲:“哎,我就是来和子瑞哥谈这事儿的。昨日我听文晋哥说,他们明和殿的少侍们组了一个蹴鞠队。我想咱们永和殿也可以组一个。有空便一道蹴鞠,打马球。这一来,两殿的男儿们可以多聚聚,二来,我也可以借此把这身肥肉给甩了。” 当朝的后宫规矩远不如前朝那么多,这群少年郎又正是热血沸腾,闲不住的年纪,若不给他们寻些事做,怕用不了几日就要被憋坏。所以,后宫条件优渥,马场校场,全都随意使用。 “好事呀。”严徽一听便十分乐意,“算上我一个。我听说南北的蹴鞠规矩略有不同,还得先熟悉一下……”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不待严徽遣人去打探,他的内侍陈三良已快步走进了院中。 “郎君,是内廷监来人了,奉陛下旨来召人伴驾。各院的郎君们都忙着擦嘴更衣呢。” 现在还没到用早膳的时候,许多少侍没准正在床上还没起来呢。女君这一招,还真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道陛下今日召见谁。”严徽随口说了一句。 永和殿里住着九名少侍,各个系出名门,才貌出色。女帝大概会轮流召见,熟悉一下。 可是当内庭监的人再度迈进严徽的院子,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将圣意揣摩对。 “陛下召见严少侍伴驾,还请少侍移步。” 严徽才打完拳,淋淋的热汗正自头上往下淌,不由窘迫道:“有劳公公通报,还请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沐浴更衣。” “陛下让你速速去呢。”那内侍蹙眉,可是看严徽汗流浃背,确实不是适合面见君王的样子。 “罢了,少侍还请快一点。耽搁了时辰让陛下等,我俩可都担不起这罪名。” 严徽一头扎进浴房里,就着凉水冲了个澡,匆匆换了一套干净衣衫,又将女帝赐的玉带系上。 临出门时,严徽脚步一顿,挑了一个薄荷香囊,挂在腰间。 严徽记得,长乐宫中点的是雨后香。两位侍君,一位熏兰草香,一位熏竹叶香。就连贺兰敏君身上带着的都是一股清爽的水荷香。 严徽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上了轿。眼角看到左右院子里都有人探出脸来朝这边看,羡慕嫉妒之色在眼神中无声地交流,传播开来。 同届的其他少侍们连陛下的人影都还没见着,严徽却是接连被召见第二次了。这个偏远海岛来的小子凭借这一张酷似亡者的脸,俨然已抢先走在了同伴们的前头。 第 22 章 严徽下轿时便觉得不对劲。 不同于曾去过的长乐宫,眼前这处宫殿没有山水花园,也没有鸟语花香。古朴的楼阁恢弘雄伟,黑桐漆梁,素浮雕纹,除了廊柱是朱红色外,其余一片素净庄重。 这里显然已不是内廷后宫。 如果严徽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帝王平日理政处所之一:枢正殿。 本朝制,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无朝会时,每日巳时则有廷议。 外庭东院就是众臣办事之所,平时女帝在枢正殿里处理政事。枢正殿在外庭东南侧,为的就是方便召集臣工。 女帝招严徽来枢正殿伴驾,显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枢正殿风格古朴,殿内铺着厚重的橡木地板。宫人们每日早晚都会跪在地上擦拭,将地板擦得光洁可鉴。 正殿内正有廷议。严徽侯在侧殿内,隔着一道水墨玉屏风,听到人声阵阵传来。女帝清朗温润的女声夹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明显。 “……西郡的税款一减再减,可年年欠收,光是减税又有何用?” “……调过去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苍江大水这一冲,怕是冲得白林郡今年颗粒无收……” “……这批军饷要南调。左怀风那里,我亲自同他说……” 严徽知道自己不该偷听朝议,可听着那些君臣对话,心却是丝丝酸楚:自己要是正经科举出身,或许将来有一日,也能这般穿着官袍,堂堂正正地站在隔壁的大殿之中吧。 “陛下召严少侍觐见。”一位内侍走来,将严徽自沉思中唤醒。 严徽整了整衣袍,垂着首走进了正殿之中。 殿中坐着数名身穿官袍的男子,都是朝中高官重臣。正中央高座上,一道深红色的身影,则是女君。 “严郎来啦。”女帝嗓音沉稳严肃,同前日的活泼判若两人。 “你自琼州岛来,我记得你档案里还写你精通南海诸部、国语。南边那古丽国,与我们大雍许多年没来往,近日突然遣了特使来,奉上国书一份。汉文那一张写得狗屁不通,特使的汉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朝中一时找不到懂古丽语的臣工,我便想到了你。” 古丽是南洋诸岛国之首,早年曾同中原往来频繁。后来文帝下了禁海令后,南海诸国也同中原断了往来,距今也有百来载了。 古丽虽有自己的土话,却无自己的文字,官府公文所用的都是汉字。想来时隔太久,古丽的官话变了味,中原汉人反而看不懂了。 “回陛下,”严徽俯首道,“臣虽没看过古丽的官文,但是自幼就听得懂古丽土话。只需要请那位特使将官文朗读解说一遍,臣应当能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一名老臣冷笑道:“少侍又不是翰林的学士,古丽语究竟学得如何,没人知道。哪怕瞎糊弄,我们也听不出个好歹来。” 老者话中直白的鄙夷如一记耳光拍在严徽滚烫的脸上。 “国书这等大事,想来无人敢儿戏。”另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响起,试图化解尴尬,“杨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这位少侍,再寻一位懂古丽语的官员也花不了几日。到时候两边对一下,对错自会分晓。” “朝堂公文,又怎能让后宫侍君过目?” “既然不信任少侍,先前陛下招他来时,杨大人怎么不反对?” “够了。”女帝打断了臣工的争执,语气已隐隐有些不耐烦,“今日先让严少侍试一试。古丽以汉语为官话,就算翻译上有点出处,想必不会差别太远。” 两名大臣起身朝女帝一拜,不再多言。 那送国书的特使是个标准古丽人,个头矮小,肌肤黝黑,宽鼻厚唇,穿着红黑二色的古丽服,露出来的胳膊上纹着黛青色的刺青。 特使将国书捧给严徽过目,一边朗读解说。不过三言两语,严徽就弄明白了国书的内容。 “古丽国老君主麒王于上个月初七驾崩,其王世子灿继位。新王欲同我大雍重修旧好,特遣使节送来国书和重礼。新王一是想和大雍通商,希望大雍能在南岸重新开埠设港。二是想求陛下……” 严徽停顿了一下,瞥了那特使一眼,才硬着头皮道:“想请陛下赐公主……” 殿中一阵哗然声。 “……新王原配王后已逝多年,后位空虚。新王想求大雍公主为新后……” “南蛮小奴,痴心妄想!”那位杨老大人先声夺人,叫骂起来,“我大雍公主金尊玉贵,岂能嫁给尔等野王为后?” 严徽已知道此人就是吏部尚书,抬头一看,果真是个须发具白、横眉竖目的老者。 杨尚书骂的倒也没错。 大雍建国之初,国力尚弱,为了笼络周边各强族,曾赐过几位公主和亲。朝中上下莫不以此事为耻。随着大雍国力昌盛,周边各部没落,便再无公主下嫁的事。 近百年过去,局势剧变。想不到古丽这么一个南海小国,也有舔着脸求娶公主的一日。古丽新王也不知朝哪一路神仙借了胆子。 古丽特使见群臣叫骂便急了,忙拉着严徽道:“我们新王今年才二十八,一表人才,精通汉学,前王后又没有生儿子。贵国公主嫁过去,所生子便是王后嫡子,未来的王咧!王还知道你们中原讲究重金高聘,还特让我们带来了金银珠宝若干,金象四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严徽朝特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替他翻译了。 “求亲是一说,开埠又是一说。”大臣们又议论纷纷,“就是因为不堪南海海盗扰民,文祖皇帝才下了‘禁海令’,还了我们大雍山河百年清静……” “可禁海已是两朝前的事了。今非昔比,为何不考虑重开……” “祖上的规矩,怎可轻改?” “好了——” 女帝的声音并不高,却有着奇特的力量,将满堂沸沸扬扬的声音摁了下来。 “古丽王的意思我已明白,所求之事还得从长计议。特使一路辛苦,赐御宴,送回使馆好生歇息吧。” 女帝三言两语就将古丽特使打发了出去。 严徽随着特使一道退了出来。特使还心有不甘,拉着严徽道:“郎君,您看你们女皇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们大王一片诚心,并没有半点冒犯之意。” 严徽深知自己目前的身份,议论朝政之事是大忌,只浅笑道:“特使大人误会了。我乃是女帝的后宫侍君,并不是朝臣。朝中之事,我不便置喙。” 特使一愣,双目突然噌地亮起来,一把握住了严徽的手。 “原来如此,多谢郎君提点!还望郎君日后能在女皇陛下面前,多为我们大王美言几句。” 严徽一头雾水,忽然发觉掌心一凉。 特使咧着一口白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严徽的手背,被内侍领着吃御赐的宴席去了。 严徽低头,就见掌心躺着一枚鸽子蛋大的红宝石,色如碧血,娇艳欲滴,正是古丽国的特产。 “严少侍?” 严徽一惊,忙将宝石拽在掌心。 “陛下请少侍在侧殿里等候。”女帝身边的内侍训练有素,对严徽的异状视而不见。 * 侧殿十分清幽,晨光格子在地板上缓缓地爬行。宫人上了茶点后便离去了,只留下严徽一人。 严徽一大早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早已饿得肚子打鼓。 宫中点心精美甜香,雨后的新茶清香扑鼻。严徽却怕显得粗鄙,吃了两块点心便收了手。 殿里漂浮着一股艾草的芳香,想到后殿几乎都用来堆放书籍,有这股味道也不奇怪。 严徽枯坐了好半晌,门外不见半个人影,便忍不住起身,在屋内四处走动。 枢正殿是女帝的书房,侧殿中金玉宝器并不多,架子上堆放满了书卷。多宝格里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有舶来的天文球,镀金的表面还篆刻着异族的文字。有机关小鸟,有袖珍的指南针。还有个银制的千里眼,镶嵌着指甲盖大的红珊瑚珠…… 严徽看着这满满一柜子“奇淫技巧”的小东西,还以为误闯了哪个少年的屋子,看到了他的私藏。 严徽忍不住拿起那个机关小鸟,拧上了发条。 手一松,竹制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竟然真的飞了起来,一溜烟地朝着纱帘后窜去。 严徽急忙追了过去,撩开纱帘,将机关小鸟一把抄回手中。 小鸟犹自不甘心地在男人手里拍着翅膀。严徽手忙脚乱地在鸟身上摸索,想将它关了。眼角一样事物闯入了视野里,随即吸引了严徽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张宽大的沙盘。 沙盘底部铺着蓝色绒布,盘中,淡黄色的细沙堆出一只振翅飞翔的鸟儿——这是大雍东南海地形图,鸟形的地方正是同帝国最南端的半岛飞鸟山。 而在海峡的另一边,最大的一个沙堆正是琼州岛。 岛屿周边及东南,散布着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岛屿。归在沙盘上,全用一颗颗洁白的石子替代。 严徽走到沙盘边,目不转睛。 沙盘制作得其实十分粗糙,山川河流的走势多有偏差,岛屿的位置也大都不对,还有好几处地名都标错了。 严徽忍不住伸出手,将两处插错了的地名标签拔起来,插在了正确的沙丘上。 “我也看这两处不对。”女帝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 严徽猛地转身,手中的机关小鸟脱手而出,扑棱着朝着女帝飞过去。 严徽大惊。 女帝却是双手一伸,轻巧地将机关小鸟抓在了手中。 那纤细的手指在鸟身上拨弄了一下,小鸟的翅膀收敛了回去,栖在女子白皙的掌心里。 第 23 章 高悬的心落了回去,严徽冷汗潺潺,膝盖要往地上跪去。 “站直了。”长孙婧伸出手,在严徽的手肘上一托,“我最烦这些礼数,啰啰嗦嗦。你日后也少行大礼。” 严徽怎敢让女帝扶?他急忙站直了身子。 长孙婧走到沙盘前,低头望着这一盘细沙堆起来的江山。 “这是宫人按照一张山海图堆起来的沙盘。图也是百来年前的旧物,那些岛屿上的部国,想必变更不小。宫里与南海有关的东西,都在这一间屋里了。其余的,都被文祖皇帝那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当年,文帝下令关闭沿海诸港后,为了表示禁海的决心,还曾命人在东昇湾烧了海船百艘,万张海图也付之一炬。 据说那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船只的残骸沉在东昇湾里,堆出了一个小岛,如今已成了海湾中的一座绿洲。 “说到海船,”长孙婧扭头望向严徽,“你见过的船只想必不少。如今别国都有些什么船?” 严徽道:“琼州本地百姓出行乘坐的都是单帆小船,只能在近海通行,禁不起风浪。黑旗船倒是十分雄伟,多为三桅或四桅帆船……” 长孙婧似乎想起了什么,朝里面走去。严徽不明就里,跟随其后,一边继续说。 “……可偶尔也见过五桅,甚至七桅的大船。小则三层,大的甚至有五层高,配有火炮,如一座雄伟的海上堡垒……” 严徽的话在目光接触到那一面墙的玻璃瓶后,戛然而止。 屋里最深处,贴墙立着一张宽大的柜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玻璃瓶。瓶中装的不是酒,而是一只只船模! 玻璃瓶晶莹剔透,船模躺在白色细沙上,风帆高扬,定格在乘风破浪的一瞬。 “这些可都是我的私藏。”长孙婧抿嘴一笑中有着说不出的俏皮,“你今儿立了功,赏你看几眼。” 这一柜子的玻璃瓶有大有小,最大的瓶子足有一个冬瓜大,瓶中放着一艘七桅六层的巨船,朱漆描金的甲板,雄伟壮丽,精美绝伦。 而最小的瓶子不过拳头大小,里面的小船只有一枚鸡蛋大。可不论桅杆帆布,还是船舵甲板,一应俱全,毫不含糊。 “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船模。”严徽感叹,“陛下的收藏真齐全。臣以为在岛上见过的那些黑旗船就已够雄伟,没想陛下这里还有更加壮观的大船。” 长孙婧取了一个瓶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那瓶中装着一艘舰船,船身轻薄如叶,船帆上绘着大雍水军的白浪狮子纹章。这纹章如今已不常见。 “早年母亲还未过世时,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瓶船送给我玩。我当时就极喜欢。”长孙婧道,“做这瓶船容易,就是船图难找。船舶制造局里也没几张像样的图。还是有人特意从民间搜来了早年的海船图,让宫里匠人做了出来。” 严徽望着满柜子各式各样的海船,赞叹不已:“以往看着那些气派的黑旗船,心中羡慕,想不到我大雍也曾多得是雄伟的大船,远比南洋那些小国的更加气派。” 长孙婧淡淡一笑:“百年前的光辉,如今只有装在这些瓶子里了。” 严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的好。 贺兰敏君走进了屋,轻声问:“陛下,快晌午了,可要在这里传膳?” 女帝从情绪里脱了出来,点点头:“子瑞,你同我一道用膳吧。午膳简单,不用讲究。” 同女帝同席用膳可是隆恩,严徽忙躬身谢恩。 一排宫人不知从大殿的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流水似的在殿中铺上软席,摆上餐几。 女帝显然口味清淡,菜品多以蒸煮为主,少有炒菜。说是简单,这满满一长桌,大大小小二三十道菜,只有他们两人吃,也已经够是奢侈。 待到入座时,严徽才有心思仔细打量女帝。 今日没有大朝,长孙婧穿着一身暗紫绣卷草纹的宫衫,窄身箭袖,短衣下束着一条织金的间色裙,十分利落,显然是为了行动方便。她一头乌发高束,只戴着一顶花树金冠,配上这身衣裳,整个人英姿飒爽,令人眼前一亮。 长孙婧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像小孩子一样挑拣着,半天才吃两口。贺兰敏君倒是颇有耐心,在一旁为女帝布菜,不住劝她多进些。 陛下也嫌弃这些菜太清淡了呢。严徽暗暗道。 “京中的菜可还吃得惯?”长孙婧忽而问。 “臣吃得惯。”严徽忙道,“臣在惠州求学时,钟太傅老人家就是京中口味,书院里的厨子都是北方人。逢年过节,书院里都要包饺子。钟老先生还常抱怨南方的羊肉没膻味,吃着不带劲儿。” 长孙婧噗哧笑起来:“钟老先生还和过去一样,会拿鞭子抽那些背不出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在太学院里,常见皇兄们的伴读被老先生抽得满院子跑呢。” “先生年事已高,已不敢劳烦他老人家。书院里有执事替老先生执鞭。每位执鞭先生的手法还不一样,学生们私下给他们起了外号儿。最出名的一位先生叫‘杨三鞭’,他只抽学生三下,一下打背,一下打臀,一下打腿儿。挨了鞭子后,躺也躺不得,坐也坐不下,连走路都疼。学生们最怕他。” 长孙婧乐不可支:“那你吃过鞭子不?” 严徽有些得意:“小臣不才,唯老实听话,肯刻苦背书。就是有一次和同窗下海摸珠,同窗呛了水,险些出事。我们这一伙儿学生都被罚洒扫一个月,还得去喂猪。” 长孙婧哈哈大笑起来。 严徽抬头就看到女帝光洁饱满的额头。 长孙婧眼睛眯着,浓长的睫毛一抖一抖,像是蝴蝶扇动着的翅膀,也挠得严徽心里一阵痒痒的。 她用的是雨后香,清淡里带着点甜。脸上脂粉施得很薄,双颊浮着自然的红晕,因为正在用膳,嘴唇上的胭脂落了些,却让人看着想吻上去,帮她添些颜色。 这样的姿色,即使没有崇高尊贵的身份,也是颇为醒目出众的。 长孙婧迎着男子热烈的目光,又问:“摸珠又是什么?” “就是下海摸珠蚌。”严徽定了定神,道,“陛下知道的,南海产珠和珊瑚。惠州那边海里的珠蚌虽不如琼州的好,但是产的白珠磨出来的粉最细腻。我们海边的孩子喜欢比赛摸珠蚌,又可以拿珍珠换些零钱。不过好蚌都在深海里,只有受过训练的采珠人才潜得下去。” 长孙婧满脸好奇,一双秀目注视着严徽,专注地听着。 严徽的心砰砰跳着,继续说下去:“海珠分白金二色。白珠不如金珠贵重,个头也较小,珠蚌长在浅海里。普通的白珠蚌,一个蚌里有四五颗珠,多则甚至有十多颗的。我们平日里挖的就是这种蚌。只产单珠的蚌较为稀有,在较深的海里,不易寻到。而金珠蚌更罕见,只生在琼州岛以南的海里的悬崖上,离水面足有五六丈深。采珠人没跟着师父训练个两三年,轻易不得下水。” “竟然这么艰难,难怪‘一珠三金’。”长孙婧摩挲着手腕金镯上一颗指盖大的淡金南珠,若有所思。 “不仅于此呢,陛下。”严徽道,“深海之中,凡是有珠蚌之处,都有鲛鱼出没。老人们都说,金珠是海宝,那些鲛鱼则是守珠的神兽。采珠人遇上鲛鱼,若是没有及时逃脱,轻则被咬得皮开肉绽,断臂断腿,重责丧命海底……” 长孙婧微微瞪大了眼:“鲛鱼可是那种满嘴利齿的海兽?我早年听人提起过。” “正是。”严徽压低了声音,“鲛鱼行踪诡异,最喜欢藏在悬崖的洞穴或是珊瑚丛后,等到采珠人游近,猛地一下窜出来——” 严徽嗓音骤然提高,长孙婧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牙筷跌落在地上。 “陛下。”贺兰敏君唤了一声,又朝严徽递去埋怨的一瞥。 “是臣唐突了!”严徽放下筷子就要请罪。 “都说了我不喜欢身边的人礼数啰嗦。”长孙婧却是抚着胸口笑了起来,“这么说来,采珠人下海都冒着性命危险?这活儿风险这么大,怎么不换点别的做?” 严徽苦笑道:“海边山多地少,又时有飓风骚扰。百姓在近海打渔也不过只能糊口。采珠虽然风险大,可也是一门营生。只是产珠的海域都被当地望族豪强掌控,采珠人所采的珠子,大半都要交上去……” “当地官府竟也不管?”长孙婧再笑不出来。 严徽道:“这都是规矩。海边常有为了抢夺产珠地的械斗,都靠那些豪强的部曲去打斗。采珠人没法下海单干,只得依附豪强之家。” 长孙婧默然不语。 地少人多,又不能和海外通商,近海打点鱼,又能养活多少人口?若不背井离乡,也就只有向残酷的环境低头。 “是臣的不是。”严徽低声赔罪,“臣本想说点有趣的事,让陛下听着开心,没想说着岔开了,反而引起了陛下的忧愁。还请陛下降罪。” 长孙婧淡笑着摆了摆手:“你说的都极有趣,以前从来没有人说给我听过。南边几个郡的官员报上来的,从来都是挑拣过的好消息,和他们贡上来的果子一样漂亮。能得一人和我说说真话,才是难得。” 严徽恭敬地低着头。 午饭后,长孙婧直接在东侧殿午歇。女帝并没有白日宣淫的嗜好,很自然地请严徽退下了。 严徽行过礼,后退出去。 “子瑞,”长孙婧忽然将人唤住,“我看过你写的文章,的确颇有真知灼见。如此人才,却是进了这后宫……” 她感慨一笑:“你今日翻译有功,我给你一个恩典,以后允许你去墨阁看书。你觉得如何?” 墨阁乃是历朝历代太书院要部,进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文人士子,天下读书人哪个不以登墨阁而为荣耀象征。 严徽虽然熟读诗书,文采出众,可是若要轮到进墨阁,自认还是差了一截。如今女帝轻松一句话,许了他一个天大的恩典。 严徽立刻跪倒,顿首谢恩,话语急促,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长孙婧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由宫人们簇拥着,朝寝殿去了。 第 24 章 次日一早,宫人就将一枚白玉牌送到了严徽手中。 玉牌色泽温润,中间有一团淡淡的黛青色,正好雕了一个墨字。这枚巴掌大的薄玉牌正是进出墨阁所需的通行符,人们称之为“墨牌”。 “可别小瞧了这墨牌。”宋沛拎着玉牌打量着,“墨阁说起来只不过是个藏书阁,可位于前廷,出入的尽是朝中官员和翰林、太学里的学子。子瑞兄今后去那里看书,想必可以结识不少要人呢。” “听说陛下不喜后宫侍君们结交外臣?”沈默问。 “没这硬规矩。”宋沛将玉牌递还给了陈三良,“那些官员瞧不起咱们身为堂堂男子,却自甘堕落以色侍人,不屑同我们结交罢了。” 严徽笑道:“我们都未必看得起自己。人之常情罢了。” 宋沛冷嘲道:“不过我听说,东君也常去墨阁的藏经阁,还会在墨阁茶室里同精通佛学的文士座谈。太学和翰林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东君的茶会里的挤。可见饱读诗书治不了势利眼。” 沈默道:“子瑞哥也别错过这机会。能给东君留下个好印象,最好能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这我可不敢妄想!”严徽大笑,觉得沈默真是天真可爱,“陛下让我去墨阁看书,我还是把心思放在看书上的好。” “陛下还会考你功课不成?” “子瑞这么想倒是对的。”宋沛品了一口茶,“进了这内廷,就得步步为营。没站稳脚跟儿前,还是低调谨慎些的好。唔,好茶!也是陛下赐的?” “是林少侍送来的。”严徽道,扭头吩咐陈三良,“装上两份,给宋郎和沈郎送去。” “林少侍当初好像还在茶会上讥讽过子瑞哥不懂茶吧?”沈默记性最好,“这见风使舵转得也真快。” 自打接连两次被女帝召见后,严徽俨然成了大红人,送礼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不少茶会、诗会的邀请。 严徽并不拿乔,礼尚往来,一副浑然忘了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大度姿态。 “还是你肚量大。”宋沛哼笑,“我要是得宠,先前得罪我的,就等着吃我白眼吧。人生得意不尽欢,那得意还有什么意思?” “听听这话。”严徽忙招呼沈默,一道朝宋沛作揖,“小弟们承蒙宋郎不弃,将来还要依仗郎君多多提拔。眼下若有疏忽得罪之处,还请郎君原宥……” “去你们的!”宋沛呸呸。三个年轻人一阵笑闹。 * 次日早饭过后,严徽到访墨阁。 墨阁位于外庭西院中,就在太学院边。隔着一道厚厚的宫墙,便是皇城夹道。御林军自城墙上踏步而过的脚步声,阁中清晰可闻。 墨阁中禁止喧哗,只闻一片清脆的鸟语。 整个宽敞的院落都严禁明火,阁中清幽昏暗,书墨香气弥漫,尘埃在窗口透射进来的晨光中沉浮。 太学生们身穿着样式统一的蓝衫,头戴纶巾,三俩聚在窗边书看书。 严徽一身银蓝锦袍,玉带银冠,没有官职,又不像哪位王侯。 太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有人猜出了严徽的身份,低声说了两句,少年们神色骤变,讪讪地把视线挪开了。 严徽不以为意。他选了一处朝东的窗户,请小吏搬来了近来两个月的邸报,一份份仔细地读了起来。 哪怕断了科举致仕之路,严徽也依旧保留着读邸报的习惯。 上京进宫这两个月来,关在深宫之中,严徽还真有一种虽然住在帝国权力的中心,却与世隔绝的感觉。 如今,严徽翻阅着一张张邸报,看着上面抄录的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分析着这两个月来朝中大小诸事,这才有了一种重归尘世的踏实。 隔着一扇窗的长桌上,几个太学生忽然起了点争执,声音传入了严徽的耳中。 学生们正在讨论的,也是这几个月来邸报上频频提起的一个事:新法。 大雍建国两百来年,如今宗室贵亲满地跑,大江南北到处都是豪族富绅。土地尽归这些权贵豪强所有,赋役繁重,底层百姓的生活越发疾苦,朝廷财政也有入不敷出之势。 先帝在位时便有意变法,才开了个头便遭到群臣反对,不了了之。 女帝登基后,柳怀易摄政,亲自编写新法,点了直隶和两省四府七州作为试行地,以强硬的手腕推行新法。 十年过去,柳怀易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的新法却是被女帝坚定地执行了下去。试行地也已扩展到了三省八府,效果显著。 就在半月前,女帝决定将新法推行至全国。 这决定一出,朝臣分成支持和反对两大派,吵得天昏地暗。 连太学生们也都为这事忍不住在墨阁里争执了起来。 严徽翻着邸报,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觉得很是有趣。 这群学生估计大都是官宦子弟,虽然年轻气盛,学识上佳,可是对民生的了解却还浮于表象。百姓的疾苦在他们眼中,多是诗词里的吟咏罢了。 学生们争执声越来越大。有一位直讲从书架中走出来,出声喝止。少年们讪讪,纷纷收拾书本而去。 人散去后的书阁恢复了幽静。严徽提笔继续誊抄着邸报上精要的条文。 忽而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重重书架中传来。一个穿着墨蓝官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面孔白皙,温润儒雅,一身文人雅士的清华之气。 对方也没料到书阁中还有人,明显一愣。 严徽立刻搁笔起身,揖手道:“姜大人。” 这年轻文官便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女帝亲信,新上任不久的中书舍人姜为明。 姜为明自然认得眼前这个清俊的青年是女帝的新侍君。 “严郎多礼了。”姜为明抬手还礼,浅笑道,“没想你竟然认得我。” 严徽道:“前日在枢正殿,在下奉陛下之命翻译古丽语,同姜大人见过一面。还要多谢姜大人当时为在下出言相护之恩。” 那时并没有人给他们两人引见。但是严徽观察力敏锐,事后自己分析,判定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年轻文官应当就是姜为明。 “在看邸报?”姜为明走了过来,朝桌案上一扫,有些意外。 严徽笑道:“虽然身在宫中,却也不能不了解天下事。陛下忧天下事,我们忧陛下之忧,这是我们身为侍君的本分。” 这青年对自己的身份如此坦荡,倒是让姜为明更加意外。 志云君温延和宣平君杨骏,姜为明都见过。这两人深得女帝专宠,地位崇高,可在与外庭官员相处之中,也难免露出自卑之态。 眼前这青年眸光清澈,笑容豁达。这爽朗豁达的姿态,倒是令人下意识忽略了他的身份,再结合前日他流畅翻译的事,对他心生好感。 姜为明低头随意地往桌案上一扫,却是被严徽那一手草书给吸引了去。 “严郎写得一手好字!” 见字如见人。严徽不论正楷行书都写得俊秀不失风骨,草书更是带一股乘风破浪的潇洒不羁。 姜为明拿着严徽的字仔细看了起来,一边询问他念书的情况。 得知严徽师从钟渊时,姜为明已震惊不已,听闻严徽被舞弊案牵连而断了科举前途,更是替严徽扼腕痛惜。 姜为明今日来墨阁翻阅卷宗,带了一名小吏跟班。 小吏在阁外候着,就听姜为明和严徽在书阁里相谈甚欢,从钟大学生谈到太学,从太学谈到刚才学生们辩论的新法,又从新法讨论到南方民生百态…… 一个多时辰过去,都还没停下来。 严徽嗓音低沉温润,吐字从容:“都说惠州和琼州那片南疆,土薄而俗浇。其实我们南方土地极为肥沃,百姓亦勤劳纯朴。只是犁具老旧,谷种不好,又因天气阴雨潮湿,确实常有疫病横行……” 小吏眼看日头已高,在外面轻声咳了咳。 姜为明这才回过神。 “竟然都这个时候了。听了严郎一席话,好像亲身往惠州和琼岛走了一趟似的。” 严徽将姜为明送到书阁门口。 姜为明又道:“我当年为写《民论》,自诩饱读群书,无所不知。可今日看来,真要了解百姓民生,还得像严郎这样,脚踏实地地将大雍南北走一遍才行。不然,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严徽好一阵谦让。 姜为明朝严徽腰间系的墨牌上一扫,笑道:“以后我们俩应当还会时常相见,到时候再和郎君畅聊。” 严徽一揖到底,送姜为明远去。 * 之后一连数日,严徽每日都去墨阁看书。 邸报看完了,便去看历届的科举卷子。卷子看完了,再去看农学、算学的书籍。后来又给他在一个小阁里找到了仅存的一些海事书,坐在满地灰尘中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严徽在墨阁里徜徉书海的第二天,女帝召了赫连斐伴驾游园。 赫连斐是女帝的远房表弟,进宫乃是亲上加亲的事。众人最初都以为女帝会最先召见赫连斐,没想被严徽拔了头筹。 严徽从墨阁回来,朱九青一边给他布菜,一边说:“宫门就快下钥了,赫连郎君还没回来。这怕不是要留下侍寝吧?” 朱九青到底年少,觉得自家郎君是第一个被召见的,又明显得女帝青睐。要是让赫连斐第一个侍寝,可不是抢了自家郎君的风头了? 那赫连斐平日里就行事跋扈,连着内侍都斜着眼睛看人,私下没少讥笑严徽皮肤黑,是个田舍奴。要是赫连斐侍了寝,以后他们一个院子还不要嚣张得飞上天去? 第 25 章 赫连斐也是抱着万丈雄心前去伴驾的。 他是侯爵之子,陛下的母系表弟,说起来也算皇亲国戚,可知根知底的人都清楚这不过只是名头上好听。 赫连斐的母亲和皇太后都是西域藩王的庶女。族人逐水草而居,酋长被中央上国封藩王,其实不过是个小部落的酋长罢了。 老酋长妻妾成群,儿孙遍地。不值钱的女儿们到处嫁去联姻。 长孙婧的母后就被送进宫,做了个美人。赫连斐的母亲则给延平侯做了妾。 赫连斐的生母美艳而圆滑,侯夫人又还算和善厚道,母子俩在侯府里混得还算不错。 但是再得宠,赫连斐也终究是个六个庶子之一。别说父亲的门荫罩不到他头上,连家产分到他手里也没几个子。 从小,赫连斐就知道,他读书平平,也就骑射出众。可与其从军吃苦,不如凭借好相貌,娶个富家女。 他的软饭之路走得坦然,也走得顺畅。 侯府公子的身份,加上这么一张俊美夺目的面孔,赫连斐自十五六岁起就是姑娘们的春闺梦中人,本地的官家女和富家女由他挑花了眼。 要不是女帝发布了召侍君的诏书,赫连斐此时恐怕已娶了那位据说嫁妆百万贯的盐商家娘子了。 既然都要以色侍人,有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以侍奉,谁还看得上民间的庸脂俗粉呢? 赫连斐十年前随父觐见过长孙婧。 十三岁的长孙婧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面孔秀丽却青涩,又因要端着女帝的架子,神色严肃拘谨。只对着柳怀易时,这女孩才露出轻柔温暖的笑意。 赫连斐当时正是狗都嫌的顽劣年纪,长孙婧从头到尾都皱着一双秀眉,没少给这表弟白眼。 赫连斐一直记得这个表姐威严倨傲,不易亲近。柳怀易死后,女帝的性情没准更加糟糕。进宫之前,赫连斐一直头疼怕她不易被取悦。 没想二十三岁的长孙婧,完全变了一个人。 宫灯的流苏在暮春晚风中轻轻飘摇,萤火沿着湖边水草低飞。阵阵轻扬的歌声自临水的戏台上飘来。 女帝斜倚着凭几,专注地听着曲儿,手执牙扇随着节拍轻轻打着。 这个年轻的女子像一只慵懒的猫。时光在她身上变得舒缓,风亦染上了她的香气。夜幕之中,总有一团莹莹容容的光华笼罩在她全身。 女郎有着细瓷似的皎洁肌肤。晚膳时饮过酒,双颊染着薄红。昳丽的五官仿佛出自老天的精雕细琢。异族的血统带给她略深邃的眉目,却又不像赫连斐这样明显。 一身石榴红宫装逶迤在丝绒厚毯上,长孙婧的肤色被衬得如玉似雪,探出袖子的一截胳膊和手,宛如凝脂捏出来似的。 长孙婧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里,神采中有着少女般的轻快,气韵却有带着熟果的醇香。 哪怕她不是一个帝国的女皇,她也有着令男人心旷神怡的资本。 “不爱听戏?”长孙婧留意到了赫连斐的心不在焉。 赫连斐顺势挨了过去,殷勤却不急切,像一头讨好主人狗儿,牵起长孙婧的手拢在掌中。 “有表姐在,我分不出神听曲看戏。还有谁能比表姐更好看的?” 赫连斐低头轻吻着长孙婧微凉的肌肤,知道自己这个角度下更显得眉目俊美,款款深情。 他有着少年人的直率和浪子的厚脸皮,赌的是女帝不会反感他的主动。 长孙婧笑起来,果真没把手抽回来。 “哲丹,”她唤的是赫连斐母族的名字,“你人长大了,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皮。” 长孙婧的嗓音柔柔的,带着宠溺:“我知道的。宫里虽然什么都是最好的,可地方有限,到底把你拘在方寸之间,少年人觉得闷,也是正常的。” “才不闷呢。”赫连斐轻揉着长孙婧的手,指尖无意地在掌心挠了挠,“宫里什么都有,表姐又不拘着我,我的日子从没比现在更快活。我也不求华厦高宇,表姐就当我是只小狗,在你身边给我搭一个窝,我能整天守着您,围着您转,就满足了。” 长孙婧不禁抽出被赫连斐揉得发热的手,捏了捏少年俊美白细的脸颊。 “小时候怎么不知道你的嘴儿这么甜,喝了葡萄酒似的。搭个窝就成?在我寝宫墙角给你寻块地方,你肯吗?” “怎么不肯?”一双健臂将长孙婧纤柔的身躯环住,赫连斐低沉而喑哑的嗓音带着直白的情绪,“我只想每天都能见着表姐。您开心我就开心,您不开心,我就想法子让您开心。日子久了,表姐见不到我,还得想我呢。” 长孙婧噗哧笑,“你倒有信心。打算怎么哄我开心?” 赫连斐漂亮的嘴唇弯起,手臂收拢。 长孙婧被一把拖过去,倒在厚毯上,少年滚烫的唇就覆了下来。 赫连斐十六岁就通了人事,不会像个雏儿一样面对女人手足无措。 况且殿选前受训时,那春-宫课上,赫连斐看似漫不经心,却是用心听了的。 “郎君们切记不可太急色,多观察陛下反应。”记得那个叫三春的内侍反复叮嘱,“女子和男子不同,凡事都爱讲究个情调气氛。看陛下宠爱的郎君,也都是风流倜傥的君子,没有谁是粗鄙武夫。郎君们要投其所好……” 赫连斐吻得温柔悱恻,极力克制着一腔热情。 长孙婧的唇带着葡萄酒的香甜,像他入宫后才尝过的乳冻,柔滑细腻,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手臂将长孙婧抱了个满怀,却没有放肆乱动,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好似抱着什么至宝。 长孙婧放下了最初的戒备,享受着年轻人的热情。 少年身躯健美,沉甸甸的覆着自己,薄烫的体温驱散了夜露的凉意。耳畔歌声缭绕,如梦似幻。 长孙婧很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被珍视,被人好好呵护着。 那唇和手得到了纵容,渐渐放肆。 长孙婧在微醺中睁开了眼,望着摇曳的宫灯,过了片刻,将赫连斐埋在颈项间的头轻轻推开。 赫连斐愣了一下,撑起了身子,并没有纠缠。 长孙婧很满意他这么懂事,怜爱地摸了摸他泛着红晕的俊美脸庞。 “我还有折子要看,你今天陪我打球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就是不留下来侍寝了。 赫连斐不掩饰一脸失望,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那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表姐?” “很快的。”长孙婧忍俊不禁,捏着赫连斐的下巴,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喏,先给点利息。” 直到乘轿返回永和殿,赫连斐的唇上还带着女帝轻柔的触感,掌中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一把光滑柔腻。 赫连斐低头闻了闻,指间还存着长孙婧身上那一股兰与荷的幽香。 ※※※※※※※※※※※※※※※※※※※※ 和编辑确认了一下,这本书因为本身主题就是男后宫争宠,哪怕最后男主上位了,女主也还是有别的后宫美人,属于np的范畴,是不给写的。会被举报的。 所以今天发最后一章,然后暂停了。 将来等环境宽松了,有缘再填吧。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来的支持。 预收专栏里,现言有《许你倾国色》,古言有《云徽宫词》,还有好几本耽美,欢迎收藏。 第 26 章 当初严徽受女帝召见,两殿的少侍们都送了贺礼,赫连斐也有所表示。 虽说礼随人情,赫连斐和严徽交情并不过硬,那一份礼也体面而微薄。 但是礼尚往来,如今赫连斐也受了召见,严徽也当回一份礼。 赫连斐的院中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紫藤架下摆着矮榻,赫连斐一身雪白氅衣,一派悠闲地斜靠在凭几上。数名少侍簇拥在他身边,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着昨日伴驾的事。 “……陛下很是随和宽厚。我初次伴驾很紧张,笨手笨脚犯了点小错,陛下非但没生气,反而好一阵笑,还赐酒给我压惊……” 一旁有少侍恍然大悟,道:“之前严郎也说过,他当时笨拙,陛下也没有责怪他,也反而赏了他。” 另外一位少侍道:“想宫中现有的侍君们都是陛下身边旧人,熟知宫礼,了解陛下喜好,做什么事应当都是行云流水,从不出错的吧。我们新人闹点笑话,那才是正常。” 赫连斐点头:“陛下就夸我朴质憨直,未经雕琢,很是喜欢的样子。想想也是,陛下纳新,就想看到点和旧人不一样的东西。我们要是表现得像一群老油子,陛下见了能不倒尽胃口吗?” 旁听的少侍们纷纷一脸若有所思,抓着这番话里的蛛丝马迹,分析揣摩女帝的喜好。 “可是真的?”宋沛低声问严徽,“陛下真喜欢男人笨一点?” 严徽淡淡一笑:“一两个人笨拙,陛下看了觉得好玩。个个儿都笨手笨脚,你看了不烦心?” “这赫连斐在忽悠人。”沈默道,“那个帮腔的少侍和他一伙儿的,他们俩一唱一和,在给别人下套呢。” 话虽这么说,严徽他们并不去揭穿,只在一旁喝茶吃果点。 后宫深深,处处都是圈套。 能进那道宫门,靠的是容貌或者出身。可将来谁能长留在女帝身边,则靠的是头脑了。 众人说笑间,穆清带着内侍走进了院中。 这少年今日也恰好穿了一身雪白长衫,同赫连斐打了个照面,一个俊美灿灿如向阳的白雪,一个秀雅偏偏似皎洁月华,一时难分高下。 众人都知这两人不合,说笑声都跟着一歇。 赫连斐依旧斜倚在榻上,见了内侍呈上来的礼,笑道:“穆郎人雅致,礼也雅致。昨日陛下才笑我字不好看,穆郎今日就送了名家字帖。等我练出了一番成绩,一定要向陛下提及你,替你向陛下请功。” 穆清也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道:“赫连郎君的字写得好,是自个儿苦练的结果。我一不是郎君的师长,二不是叔伯,可没有领这份功劳的资格。” 这两个人,一个炫耀同女帝的亲厚关系,一个暗讽对方自贬辈分。对比起来,穆清又更胜一筹。 众人几乎能听到一声耳光脆响,神色各异,却都统一地憋着笑。 宋沛凑到严徽耳边,低声哂笑:“我早上还不想来的,幸好来了。这里的戏比本子上的还要好看。” 赫连斐缓缓坐正了身子,俊美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穆郎说的是,你确实不是我长辈。我们边关武将的孩子,粗犷直率,肚子里的弯折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披坚执锐,为陛下镇守国门,守护一方百姓。我们手中的刀拿稳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儿们才有研习诗书琴画的闲情逸致,不是吗?” 穆清剑眉轻挑,朗声道:“赫连兄,披坚执锐的是你的父兄,镇守国门的也是你的父兄。男儿还是拿自己的功业来吹嘘比较好。” 赫连斐嘴角一抽,道:“父兄守关,我入宫服侍陛下,都是为陛下尽忠效劳。怎么,穆郎这是打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吗?” 在场少侍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穆清。 “以色侍人”是这群男儿心中一根刺,不论外人还是自己人,都触碰不得。赫连斐这是将穆清逼上了全体少侍的对立面。 场面僵持住,情绪紧绷在一根弦上。 “郎君!”一个内侍兴奋地奔进了院中,打破了僵局,“陛下又派人来宣召了,就是来咱们这儿的,就快要进门了!” 赫连斐两眼一亮,一改先前半身不遂的模样,手在凭几上一撑,利落地跳了起来。 “恭喜郎君。”少侍们半含酸,半艳羡道,“到底是表弟,情分非同一般,连着两日都宣郎君伴驾呢。” 沈默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子瑞哥不也连着两次被宣召?兴许陛下有这习惯呢。” 赫连斐难言得意之色:“来日方长,陛下一定会召见各位的。在下得去为陛下‘尽忠效劳’,我这里好酒管够,各位可尽情享用,” 一队宣旨的宫人走进了院中。 “郎君这里好热闹,诸位少侍都在呢!”为首的中年内侍目光扫过。 赫连斐整了整衣衫,上前去准备听宣。 不料那内侍高声道:“请问穆清,穆郎君可在?” 赫连斐被这一句话钉在了半途。 众人错愕中,穆清平静地走上前,拱手道:“在下就是。” 内侍道:“陛下宣郎君伴驾。奴从郎君的院子寻过来,已花了些时间。还请郎君这就跟我们去,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众目睽睽之中,穆清轻轻一拂衣袖,随着内侍出了院门,坐进了一抬肩舆之中,扬长而去。 这少年神色从容,镇定得全然不像第一次奉召,而且从头到尾都没再看回头一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赫连斐的脸青白交替,紧绷成一张铁板。 酒水再管够,众人也都知道此处不宜久留,纷纷起身告辞。 “赫连斐倒是铁口直断。”等出了院门,宋沛长吁了一口气,哂笑道,“我们这些少侍,确实都会被陛下召见的!” - 确实,自这一日起,女帝几乎每日都召见一名新少侍,显然是想挨个儿熟悉一下这批后宫新人。 少侍们伴驾时间有长有短,不尽相同。 有些只见是一面,喝上一盅茶,便把人送走。有的则会留下来,陪着女帝游玩或是用膳。 很显然,留得久的,都是更得女帝喜欢的。 而不论长短,女帝都没有留人侍寝。 少侍里像赫连斐这样大胆的并不多。女帝没有表示,这群侍君们便不敢造次。偶尔有走运的,能吻到女帝的玉手,回来后也不敢声张,宝贝似的掖在心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回味。 既然人人都有机会能应召伴驾,少侍们的焦躁平息了下来,又替换成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男儿们各个摩拳擦掌,期待着能在伴驾时大展魅力,博得女帝的青睐。 点册时,女帝和这群男儿们不过只匆匆打了一个照面。秀生们的性格、特长于女帝而言不过是写在册子上的一行字。而应召伴驾才是洞房夜里,红烛却扇,彼此真真切切地打了个照面。 今后的后宫生涯该怎么度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一次伴驾的表现。 两殿各院人心浮躁。 没伴驾过的忐忑不安,生怕自己被遗忘;伴驾过的则患得患失,只盼着能再被召见。 而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争宠。 ※※※※※※※※※※※※※※※※※※※※ 因为要为下一个榜单存稿的关系,虽然恢复更新,但是每章字数不会太多,请多体谅。 第 27 章 宋沛应召伴驾就在穆清之后不久。 这少年别有一番潇洒大胆,又和赫连斐的草原莽气不同,而是江南游侠式的飒爽。他显然赢得了女帝的欢心,不仅被留下来用了晚膳,次日又被赐了一柄宝剑。 到了次日,少侍们同往常一样,带着薄礼前去拜访宋沛,不料都吃了闭门羹。 房中,宋沛正拿着一方丝绒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御赐的宝剑。严徽和沈默坐在对面,不仅面面相觑。 “陛下真是……真是……简直是……”宋沛神色恍惚,一向伶俐的舌头打了结,好半晌才说,“天山神女都不及她万分之一!” 沈默笑得把酥饼渣滓都喷了出来:“文晋哥,你也太俗套了。而且你又没见过天山神女。” “我就那个意思,你小子心领神会就行了。”宋沛白了沈默一眼,转头对严徽道,“子瑞,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不论是你,还是那些伴驾过的侍君们提起陛下,都是那一脸迷了魂的模样。陛下真不是寻常女子!不是说容貌如何,而是那个风采气度,真是令人倾倒!” 随着宋沛的话,那个红衣女郎的身影又在严徽眼前浮现。 高贵的风度确实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容貌,可严徽这些日子来,回想最多的,却还是女帝含着淡淡笑意的清丽面孔。 慧黠又幽深的双眼,在阳光下带着一抹幽幽的蓝。总是弯弯的嘴角,有着少女的俏皮,显得那么亲切。 几乎不像一个执掌帝国的君王,而只是个烂漫多情的贵族女郎。 当她望过来时,总让你觉得自己被她看在了眼里。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想让自己能被她记在心里…… 严徽由衷道:“陛下这样的风华容貌,即便不是帝王,也会让男子为她折腰吧?” 这话有点不敬,可宋沛却颇为赞同地一个劲点头。 “不瞒两位,我早年不论在家乡,还是在京城,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所谓的绝世美人,如今看来,都不及陛下一根指头!那谈吐与见识,更是让那些第一才女只能望其项背的。” 严徽喃喃道:“过去总听人盛赞陛下,都以为是阿谀奉承之词,直到亲眼一见……” 沈默听得入神,放下了手中的糕饼,“文晋哥,你昨儿陪陛下做了些什么?” 宋沛神色温柔地回忆:“陛下在鹿台召见我,让我陪她一道观赏歌舞。我饮了酒壮了胆,主动为陛下献了一支剑舞。我舞完了,求陛下宽恕我唐突之醉,又随口说那剑不大趁手。没想陛下竟然记住了,今日就赐了我宝剑……” 宋沛的俊脸泛着潮红,注视着匣中宝剑,目光亮如白焰。 伴驾并不会让人狂喜到这地步,被女帝记住一件小事,才会点燃一个少年心中的火。 宋沛的面相带着桃花,平时嬉皮笑脸,不免显得有些轻浮。可他此刻神色郑重,狂热而又努力隐忍,整个人霎时成熟了不少。 告别了宋沛出来,沈默忽然道:“文晋哥好像对陛下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吗? 严徽觉得未必。 他虽然没经历过情爱,却知道要爱上一个人,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让宋沛和那些伴驾过的少侍们狂热的,是能从女帝那里得到的东西,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在过去,少侍们看到的是荣华富贵,是人上人的尊荣。而现在,他们又看到了女帝身为一个女子所拥有的美貌与风采,那令人折服的美色。 哪怕入宫时抱着各种目的,不情不愿,可对着这么一位绮年玉貌、风华绝代的佳人,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 不仅仅是争夺一个帝王的宠爱,更是征服一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哪个男人不会爆发出原始的狂热? - 随着越来越多的少侍们伴驾归来,二殿诸院中的空气里开始添了点火星气。 年轻男儿们的野心得到了刺激,左邻右舍都是自己的劲敌。之前结下的联盟和友情,又都将被重新审视,是否要修改还是继续。 只有严徽丝毫不受影响。他每日依旧去墨阁看书,或是在书房里临帖,整日忙忙碌碌,过得很是充实。 除了邸报,严徽又将公文誊抄本、新法细则,和各类民生卷宗找来,仔细翻阅,写下了不少笔记心得。 虽然心思都在看书上,可后宫的动静却一分不落地都进了严徽的耳朵。 朱九青机灵跳脱,虽然有失稳重,大事不能交给他办,但是打听消息他却是一把好手。 不到半个月,朱九青就把两殿十四位少侍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连各位少侍院中大小内侍的情况都没落下。 “昨日伴驾的那位王少侍有一副好嗓子,给陛下唱了好几支自己作曲填词的歌。陛下一高兴,还让志云君给王少侍伴奏。王少侍很怕得罪了志云君,今日赶紧给含章殿送了一份厚礼,讨好兼赔罪呢。” “赫连郎君这几日可没闲,每三日都会给陛下送一份自己临的字帖。听他的内侍说,赫连郎君的字写得不错的,是有意在陛下那儿献丑,装出一副被陛下劝学成功、勤奋上进的样子。别说,这位郎君看着粗犷鲁莽,可噱头还真是多。” “穆郎君这些日子每天都去笙阳殿给他兄长侍疾,其实就是想趁着陛下去笙阳殿探望穆中侍的时候,能见到陛下。可惜陛下一直都没去笙阳殿。不过穆中侍是真的病得不轻。陛下都问过他是否想归家了……” “归家?”严徽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 朱九青道:“这也是本朝头一回。虽说侍君入了宫就是天家的人,可穆中侍毕竟是陛下潜府时的老人,又有‘天宁之乱’护驾的功劳。陛下怜惜他,愿意放他归家,没准还会赐他爵位,让他走得……” 朱九青本想说“体面一点”,可严徽就是侍君,他总不能说自己的主人不体面,于是卡了壳。 严徽倒是明白朱九青的意思:“放在民间,虽然如今女户盛行,可男儿大都想当家做主,不想去做赘婿的。陛下真是宽厚体贴……穆中侍怎么回答?” “还能如何?”朱九青笑,“当然是当场起誓,死也要死在宫里,做鬼也要做天家的鬼,到了下头还要继续伺候陛下。” 这个回答,也和严徽想的一样。 穆中侍的一生都耗在了后宫之中,临到要死了才出宫,有什么意义?用这最后一点小自由,换取陛下对自己和家族的怜惜,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想到这里,严徽的心微微一沉。 后宫的命运不会因男女而有所改变,得宠的一飞冲天,不得宠的孤独终老。 自己怀着冲天的野心,可谁有能保证一定会如愿呢? 他今日同情穆中侍,可人家还能得到陛下获准出宫的恩赐。自己将来若是失宠,等着他的又是怎样的命运? “郎君,”陈三良打断了严徽的沉思,“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严徽放下了书本。 陈三良伺候严徽更衣沐浴,低声道:“郎君宽厚,请恕奴多嘴几句。十八名少侍,如今只有三名还没见驾,也不过就这几日的事。郎君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吗?” “下一步?”严徽有些不解,“下一步如何,不是该看陛下的意思吗?为什么这么问?” 陈三良站在澡盆边,拿着一把牙梳,为严徽梳着头,道:“郎君心里想必也清楚,等陛下将这一批新人全都见过。下一次陛下再召侍君伴驾,就会找喜欢那几位了。” 不仅严徽,所有少侍们心里都清楚。女帝对他们一视同仁的日子即将结束,真正的交锋就要到来了。 ※※※※※※※※※※※※※※※※※※※※ 继续短小。感谢在2020-04-21 19:12:24~2020-04-22 15:1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白岳青大雍第一、山之盟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想做闲人、白岳青大雍第一、奇异恩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岳青大雍第一、鲸歌、侠意 2个;38794232、奇异恩典、葱烧海参、从前有只大山深处修炼、无与士耽、桃窈落轻霜、渌水波澜、想做闲人、凉笙墨染、伊娃黄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窈落轻霜 52瓶;一只若水 28瓶;焦糖浪味仙 10瓶;doublewater、七月未希、木易 5瓶;侠意 3瓶;克制刷书、vvhvvh、念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8 章 少侍们伴驾的时候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讨女帝欢心。谁成功了,谁失败了,很快就能有答案。 成功的,很有可能就此平步青云。而失败的,必然也不会甘心,谋划着重头再来。 后宫新人旧人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位,同英宗女帝比起来,今上的后宫已算清静的了。 可二十多个男人,争夺一个女人的宠爱,依旧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 沈默排在倒数第二名奉召伴驾。女帝并没留他太久,不过一个多时辰就送他回来了。 严徽和宋沛还担心这少年会受打击,没想登门一看,这小子得了陛下赐的佳肴,正吃得不亦乐乎。 “子瑞哥,文晋哥,我才派了人去请你们,你们就先来了。”沈默热情地招呼,“来来,这是陛下赐的丁香浇醋鸡,还有水晶玉露团,比咱们过去吃的好太多了。尤其是这一道过门香……” 宋沛不禁道:“行简,我觉得令尊送你进宫,应该是实在养不了你了。” 严徽笑道:“算啦,文晋。他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给他一头牛,都能生吞了不吐一根毛出来。” 沈默也很委屈地嘀咕:“陛下那儿的饭菜,确实比我们院子里的好吃嘛……” “说点吃之外的事吧。”宋沛捡了一颗酥皮瓜子丢进嘴里,“五日后的游园赏荷,帖子收到了吧?” 沈默匆忙擦了手,从宫人那里接过一张精美的宫贴。 “一回来就收到了,还正想找两位哥哥问一下呢。真的是东君亲自主持游园?” “这还有作假?”严徽笑道,“听我内侍说,大公主凤体欠安,东君每年暮春时都会带着公主进山休养,入秋才回京。今年迟迟拖到现在还没有动身,就是因为我们这批新侍君入宫。” 宋沛道:“东君是后宫之主,我们今后都受他管教约束。这次游园,就是我们这些新人正式拜见东君和各位侍君的时候。不仅于此,也是大伙儿开始各显神通,争夺陛下恩宠的开端了。” 幸好有宋沛这么个说话直白的人,给诸人省去了绕弯的功夫。 严徽思索着:“不知道情形是不是同我们殿选那日有些像。侍君们各自展现才艺,供陛下欣赏挑选。” 宋沛啧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才艺是肯定要展示的,可是陛下恐怕不会来挑选我们。” 严徽和沈默对视了一眼,都露出困惑之色。 宋沛嗤笑:“你们两位入宫,怎么连一点功课都不做?陛下有哪些小嗜好,你们都不知道?” 就严徽和沈默那神色,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罢了,罢了。”宋沛直摇头,“我也不藏私,横竖你们迟早都会弄清楚。听好,陛下喜欢侍君们争夺她的宠爱。” 严徽不禁一声轻笑:“文晋,你说的这个谁不知道?后宫争宠,不就在一个‘争’字上吗?” “那你知道陛下喜欢我们怎么争吗?”宋沛反问。 严徽被问住了。 宋沛得意,道:“歌舞骑射,甜言蜜语,陛下固然喜欢。可再喜欢,也不会把我们留下来侍寝,不是吗?想要真的得宠,就得能为陛下侍奉枕席才行。而要能侍寝,就必须动手抢人!” “动手抢?”沈默惊愕,“怎么动手?难道要咱们打上一架?” “当然不会这么粗鲁,可也差不太远。”宋沛双目深邃,“就像两头公兽为了争夺母兽一样,正面较量,你争我夺。获胜者,才能为陛下侍寝!” 沈默张口结舌。 严徽眉头轻颦,目光悠远:“陛下喜欢我们向她大胆求欢。” - “你得主动向陛下求欢!” 笙阳殿里,穆廷芳拈着一枚白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穆廷芳今年二十六,不再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不仅如此,久病也已快将他消耗殆尽。昔日的盛年玉貌、倜傥风流,如今只能从削瘦的轮廓中看出一个大概。 那双曾被女帝赞美如夏夜泉水的眼睛早已浑浊,曾经浓密油亮的黑发也已稀疏干枯,曾怀有的雄心壮志也随着这一具不争气的皮囊腐朽衰败,就快要化作齑粉了。 而眼前的庶弟穆清,正直青春年华,那么光洁饱满的肌肤,那么乌黑的鬓发,双眼清亮剔透,还有着没被世事消磨掉的清高。 那是自幼就深得宠爱的孩子才养得出来的孤傲。 穆廷芳十二岁就入了宫,当年穆清还是个不更事的小娃娃。可父亲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疼爱入骨的事,穆廷芳在深宫里也没少听闻。 可这么疼爱,也终究送进了宫来,用自由和幸福为家族谋取福祉。 殊途而同归,他们兄弟俩就是这棋盘上的身不由己的小棋子。 “把你这眼神收敛点!”穆廷芳冷冷一笑,“若论清高冷傲,宫中已有志云君温延了,你再摆这张脸,只会被人笑你拾人牙慧。想要吸引陛下注意,你得换个新一点的套路。” 穆清垂下了眼,掩饰住了不甘。 穆廷芳道:“我知道你是不愿进宫的。可既然没有狠下心把脸划花,那就好好地在宫里过下去,一步步往上爬。家里都指望着你能比我更有出息点呢。” 穆清紧咬了一下牙关:“阿兄说的,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上次伴驾,你就不会是那个表现了!”穆廷芳哼道,“你当陛下笑你长大了懂规矩,是真的在夸你?陛下不过是嫌弃你拘束无趣罢了!” 穆清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生性如此。况且同陛下……确实还不熟。” “等你和陛下熟了,别人早就捷足先登,霸住陛下了。”穆廷芳冷声道,“别的不说,就说赫连斐那小子,野心勃勃,来势凶猛。左家能在军机堂上排挤我们穆家,赫连家从中出了不少力。你就甘心输给他?” “当然不!”穆清肃然,少年争强好胜的热血涌上了头。 穆廷芳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棋谱,又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东君的游园会就在五日后,你得在那一日有所表现,一改你之前留给陛下的坏印象。入宫头三个月最为关键,你必须在这期间里侍寝。错过了这段时期,新人就成了旧人。陛下身边侍君环绕,再难看到别人了。” 穆清低垂着眼帘,神色镇定地近乎漠然:“阿兄放心,游园那日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我已准备好了一支剑舞……” 穆廷芳将一枚棋子丢回了匣子里,“我先前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你是侍君,施展才艺那是增添情趣,侍寝才是你的要务!你想好怎么向陛下求欢了吗?” 穆清咬着下唇,雪似的面孔浮现淡淡红晕。 他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入宫前还是个掷果盈车的主儿。从来只有小娘子们为了争他多看一眼而撕得鼻青脸肿,自己从未在女人身上下过什么心思。 穆廷芳一声长叹:“雪河,我不能事事都教你怎么去做,你得有自己的想法。记住,陛下虽是帝王,却也是个女人。男子会见色起意,一时兴起便行那事。可女子却更喜欢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欢好。所以陛下不喜欢侍君们乖乖等着被她召幸,嫌那太乏味无趣。陛下最爱看侍君们为了争夺她起冲突,唇枪舌战,比试、较劲儿,甚至是直接出手抢夺……” 穆廷芳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似乎回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未病前,同女帝短暂而又充满激情的一段岁月。 “那种雄性之间的剑拔弩张,酣畅淋漓的竞争,最能激发陛下的兴致。而获胜那一个男人,就能得到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作为奖赏。” “阿兄……”穆清忍不住出声。 穆廷芳回过了神。喧嚣褪去,眼前只有这一座清冷寂寥的宫殿,和自己已能看得到头的生命。 “我知道你年轻面皮薄,从来没做过这些事。”穆廷芳道,“可你要是不想像我这样枯守着一座宫殿,从日东熬到日西,那你就得趁早去争夺。陛下性子温和宽厚,又是个重情之人。一旦得到了她的宠爱,只要不犯大错,她都不会太冷落你的。” “阿兄放心。”穆清淡然道,“男子追求女子本是天性,我没经验,多做几次就熟了。” “你心里有数就行。”穆廷芳笑了笑,“最后再告诫你一句:争宠归争宠,不要对陛下动了真心。” 穆清微微错愕,笑中带着不屑:“不用阿兄提醒,我也会管住自己的心。既然争的是宠,又何必谈心呢?” 穆廷芳斜倚着凭几,望着穆清出殿远去的背影。 少年身姿挺拔,步伐潇洒,一头扎进烈日之中,毫不畏惧前方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你以为,心是那么好约束的吗?” ※※※※※※※※※※※※※※※※※※※※ 感谢在2020-04-22 15:14:06~2020-04-23 11:3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奇异恩典、小翠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笙墨染、我是琪琪、白岳青大雍第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奇异恩典 2个;葱烧海参、无与士耽、渌水波澜、18143863、伊娃黄豆、doublewat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n 30瓶;缱绻若晴 27瓶;张拖延不要再拖延、酱渍萝卜 10瓶;mikimika 5瓶;觅青森、克制刷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9 章 游园宴所在之地,严徽并不陌生,正是他之前伴驾时去过的长乐宫。 今日距严徽上一次来长乐宫,已过去了半个月。上次才露小尖角的荷花,如今已完全盛开。只是水岸边的春花大都已凋谢,风中之余淡淡残香。 严徽一路走来,就见园林中已处处设了戏耍的摊子。宫人在园中穿梭忙碌,为今天这一场盛大的狂欢做着最后的准备。 时辰尚早,但长乐宫前已聚集了不少少侍。一眼望去,不少人都为了迎合女帝,穿着各色青衣,倒衬得赫连斐成了万绿丛中的一点红。 赫连斐没有着汉服,而是穿着短袍宽领,马裤长靴,一条牛皮金锁带松松地斜束着,一股粗犷豪迈的异域风情向四面八方张扬而去。 那榴红织金的锦缎原本是极艳俗的颜色,可赫连斐肌肤胜雪,轮廓深邃,一双绿眸在阳光下剔透如翡翠,整个人说不出地俊美昳丽。 不可否认,赫连斐的容貌,应该是后宫之冠。 人群中另外一个醒目的人,则是穆清。 穆清的装束则一贯在淡雅中见华贵。松绿的长衫上绣着雪松白鹤,银丝纱冠白玉带,整个人如一株白杨树。 这少年成长得很快,明显比初见时要成熟了许多。他已懂得掩饰眼中的清高和不屑,连身板都比当初要厚实了些。 “穆清那外衫用的是江西尤氏最有名的‘单丝飞绣’。”宋沛对严徽低语,“你看那图案那么精致复杂,可衣料一点儿都不皱,又垂又顺。这衣料是宫中御用的,他兄长为了帮弟弟争宠,也是出了血本了。” 严徽道:“他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比我们单打独斗的多出不少胜算。” 宋沛哼道:“得封号是一回事,受不受宠是另外一回事了。陛下选男人看的不是衣衫,而是衣衫下的本钱。” 严徽斜睨他:“说起来,我也觉得文晋兄最近身板好像厚实了些。这些日子来下了一番苦功练本钱吧?” 宋沛嘻嘻笑,轻捶了一下胸膛:“论身板,还是子瑞兄和赫连斐那小子最好。你们个子高挑,身姿舒展,随便怎么都好看。我要再不苦练,那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是啊。”沈默也羡慕地打量严徽,“子瑞哥今天穿这么素净,却一点都不输赫连斐。” 严徽穿着一件牙白织锦长,圆领箭袖,领口露出雪白的里衣,女帝赐他的青玉带束着劲瘦的腰,浓黑的头发束在一顶小巧的银丝冠中。 在宫中养尊处优地生活了一两个月,严徽那一身被南海阳光晒成金棕的肤色褪成了均匀漂亮的浅麦。 白衣的衬托之下,青年原有的粗糙转化成了文质和儒雅,面容也比往日显得清俊了许多,而他姿态洒脱,那一份清爽的江湖侠气又保留了下来。 想比一群华服俊秀的少侍,严徽虽不是最夺目的,却是最有底蕴,最耐人寻味的。 随着礼官唱和声,女帝终于驾临长乐宫。 长孙婧今日穿着朱丹色的宫装,纱袍上绣着七彩飞凤,头戴一顶金银花树冠,眉心点着嫣红的花钿,朱唇轻抿着笑,容光焕发,还如记忆中那般明艳又亲和。 严徽望着御座上的女帝,心一阵失控地搏动。 这是他相隔半个月后再见到女帝。激烈的情绪并不仅仅出自对一个美貌女人的思念,还有着对即将到来的竞争的紧张。 因是家宴,东君白岳青同女帝并坐在御座上,接受新少侍们的叩拜。 这是一个温润清俊的男子,身着绛紫宫装衫袍,一身华贵却难掩清幽的书卷气。 白岳青是后宫中最年长的人,又身居高位,那一份由阅历积累而成的稳重和威严,是杨骏温延等侍君远不能比的。 “一下添了这么多新人,这下子安不会再抱怨宫里太空寂无聊了吧?”长孙婧朝白岳青眯着眼一笑。 白岳青无奈中带着宠溺,“新人们明明是来陪伴陛下,为陛下解闷的,怎么算到我头上?我有陛下和萱儿,每日都过得无比满足,怎么会无聊?” “东君说的是。”宣平君杨骏打着一把牙扇,“明明是陛下嫌弃我们旧人乏味,想尝鲜了。打今日往后,想要再见陛下一面,恐怕难如登天了。” 长孙婧嗔了杨骏一眼:“还没开宴呢,你就先把醋喝饱了,看你待会儿还吃什么?” 志云君温延淡淡道:“陛下可以赐宣平君一壶蜜,兑成酸甜可口,就能开胃下饭了。” 女帝率先噗哧一声,殿中继而响起一阵笑。 白岳青对着下方的新少侍们道:“诸位入宫已有半月,想必已熟知了宫规礼节,我就不用赘言了。入了后宫,一切都以服侍好陛下为先。除此之外,并无大事,明白了吧?” 这是提醒新人们,争宠归争宠,但是不能违反宫规,更不能让女帝不痛快。 少侍们纷纷躬身称是。 白岳青又道:“做了天家人,便要有天家人的自觉。不论你们来自何处,从今往后,只有陛下才是你们效忠的主君,以及可依附的妻主。” 这又是警告新人们当以皇家利益为先,为家族图利谋益必须有限度。 “当然,”白岳青终于露出温和笑意,“我们如今是一家人了。家人应该进退与共,守望相助。各位侍君们在宫中遇到什么不便,都可通报上来,我会酌情处理。” 女帝突然补充了一句:“东君宽厚,而且庶务缠身,也希望各位侍君能多体谅他一些。” 一群新人被敲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女帝果真极其敬重东君,今后不论谁得宠,东君的威严都是不能受到挑衅的。 白岳青不禁朝长孙婧望去。 长孙婧握着白岳青的手,亲昵一笑,情谊绵绵。 白岳青回握住了那只柔软的手,转头对下方少侍们道:“诸位入宫以来,宫中都没有乐宴,想必都有些闷了。今日游园赏荷,园中已设了各种玩耍之处。都是年轻人,不用拘束,玩个尽兴吧。” ※※※※※※※※※※※※※※※※※※※※ 计划五一入v,所以现在在存稿。 这文出稿率比较低,写得慢,所以现在少更一点 v后应该能保持日更了。 (本章基本是正室在对小老婆们训话,哈哈哈哈哈~~~) 第 30 章 暮色渐浓,一盏盏宫灯被点亮,如在幽暗的大地上撒了一把明亮的宝石。 园林花草隐没在夜色中,可摊铺里灯火明亮,游人如织,欢声笑语趁着夜风在林中穿梭。 寻宝游戏如往池中撒了一把饵食,引得少侍们蜂拥而至,将游园戏耍变成了一场战况火热的大赛。 男人们再也顾不上在女帝跟前出风头,转身奔向一个个摊子。戏台上的曲子节拍急促,仿佛为少侍们的脚步打着点。 再没有客气的谦让,哪怕交情好的少侍们此时也很有默契地分道扬镳,展开了竞争。 “陛下真有情趣。今晚比我想得要好玩多了。”宋沛十分兴奋,“不过,子瑞,你怎么算准了陛下会乐意和你换的?” “我哪里算得准?”严徽道,“不过一时冲动,斗胆一试罢了。” 严徽确实说不清自己那一闪而过的灵感究竟出自哪里。 直觉告诉他,在这个事上,女帝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替”她射金铃。 既然不便代劳,那就一物换一物吧。 女帝得到了金铃,他在御前出了风头,一举两得。 “好在子瑞哥箭法出众。”沈默心有余悸,“刚才你拉着弓不动的时候,好几个人在你背后翻白眼呢。要是没射中,那些家伙指不定背后怎么笑你。” “这就叫富贵险中求。”宋沛摩拳擦掌,“废话不多说,我得去抢头筹了!行简,你……” “我跟着子瑞哥。”沈默道,“我肯定啥都抢不到的,跟着哥哥看个热闹也好。” 宋沛点头,朝严徽一拱手,转身投向了热闹的夜市。 严徽从红穗中抽出了一支小小的纸卷,将它展开。 “写着什么?”沈默好奇地凑了过来。 “是一道字谜。”严徽皱着眉,“水对竹家亲,浮家做媒人,良缘一线牵,心静君自来——是钓鱼!” 沈默双目亮起来:“前面就有个钓鱼摊子!” 严徽将字条拽在掌中:“走!” - 钓鱼摊子前已坐了一个人。 青衫银冠,面如冠玉,正是穆清。 这少年不声不响,但是行动迅速,眨眼的功夫就从一个射镖的摊子里夺了头筹,顺着线索先一步来到了钓鱼摊前。 穆清素来不爱搭理人,严徽也觉得正好省去了寒暄的功夫。 “头筹是什么?”严徽问。 宫人道:“这几个小池中都各有一尾金腹红背黑尾的锦鲤,个头最小,就是头筹。郎君们将它抓到这琉璃瓶中即可。” 汉白玉的池子很浅,鱼群清清楚楚,有十来条之多。可宫人说的那条小鱼却是被大鱼们遮挡着,严徽他们瞅了半天都没能找到。 那头,穆清突然收了杆,钓上来的却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他冷着脸换了一根杆子,又将鱼钩丢进了池中。 “怕是钓到天亮,都不一定能把那条小鱼钓到吧?”沈默苦着脸,“这一环也太刁难人了些。” 严徽眉头深锁,目光扫向池子旁,一簇火花在他眼底亮起。 他一把抄起了池边一个漏兜,朝着自己的池中一捞。数条大鱼被漏兜捞了起来。 “看到小鱼了!”沈默惊呼。 “你做什么?”穆清愕然。 严徽并不理他,三下两下就将池中大鱼全部捞干净,然后抽出纱巾,充做渔网,将那条小鱼困在角落,捞了起来。 “抓到了!”严徽将小鱼丢进了琉璃瓶中。 “恭喜郎君拔得头筹。”宫人将红穗奉上。 “荒唐!”穆清起身道,“他明明犯了规,将鱼硬捞了上来的……” “规矩里又没规定必须只能‘钓’鱼。”严徽道。 穆清一愣。 “穆郎君恐怕没有将规矩听清楚。这位公公说了,只需要将小鱼抓进琉璃瓶中即可。至于怎么抓,是钓还是捞,都没有限制。” 宫人也笑道:“郎君聪慧,识破了这规矩中的漏洞。” 穆清怔住。他也一直在琢磨这一环节该如何破解,却想不到竟然还有“钻漏洞”这一条可选。 严徽展开红穗中的字条看了一眼,朝穆清一拱手:“承让了。” 穆清望着那两人大步而去的背影,悻悻地丢开了手中的鱼竿。 - 园中欢呼声此起彼伏,不断传来头筹有主的好消息。 少侍们破解了字谜,忙不迭奔赴下一个摊子。 一时间,脑子聪慧的男人目标明确,忙而有序地奔波在各个摊子前。脑子不大好使的,就像没头苍蝇一样满院子乱转。 更有人干脆放弃,坐在食铺里点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女帝和东君在园中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所到之处,少侍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表现自己。 随着气氛节节高升,谨慎和拘束已褪去,替换成了年轻气盛的野心。少年们就像一群进入新地域的雄兽,在大致熟悉了这片土地后,终于要开始狩猎了。 温延和杨骏已退出了这一场游戏。两人在水阁二楼凭栏而坐,眺望着满园荡漾的灯火。 “你还记得我们刚入宫的时候吗?”杨骏忽而问。 温延提着茶壶,朝金蟾上浇着滚茶。金蟾瞬间变作剔透的翠绿色。 “十五年了。”温延说,“先入东宫,再随着陛下入大庆宫。那时陛下才八岁,我们俩也不过十岁,懵懵懂懂的年纪。” 杨骏笑道:“入东宫前,父母叮嘱我好好伺候皇太女,可我哪里懂伺候人?有一次争个小□□闹急了,还扯了明月奴的辫子。后来东君要罚我,明月奴倒先哭了……最受不了她落泪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的鬼主意最多了,还带着明月奴跑去花园里挖藕,两个人弄得和泥人似的。东君罚你抄书,你都有胆子让明月奴替你写。她也是,总这么宠你。” 杨骏不住摇头苦笑,“现在想来,东君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却要管我们这一群调皮捣蛋的小子,也真是不容易。” 温延幽幽一叹:“这一群小子,走的走,死的死,如今也只剩我们这几个人了。” 杨骏把玩着茶杯,道:“则正昨日请我去了一趟笙阳殿。我们俩很多年没有这么好好聊过了。” “他也和我聊过。”温延说,“请我多看顾他弟弟。” 杨骏道:“人快到大限之时,自己是会知道的吧?我和则正,小时候也一个被窝睡觉,大了后也为了争夺明月奴而斗得翻脸不认人。当年还以为会和则正一直斗到老,没想到他只能坚持到这里……” 温延望着园中飘摇的灯火,道:“所以,现在这样挺好的。你看这群孩子,多鲜活有劲儿,生机勃勃。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 杨骏不屑轻哼,“这群小子,根本就不懂明月奴。” “他们不懂,我们懂就行了。”温延给杨骏斟满了茶,“他们只需要将陛下服侍好,逗陛下开心。” “以及,对陛下忠诚。”杨骏补充了一句。 温延举起茶杯,向他致敬。 阁楼下,白岳青被宫人簇拥着,正走过来。长孙婧却不见了踪影。 “重头戏开始了。”杨骏将杯中的酽茶一饮而尽,“赌吗?” 温延随手摘了一块玉佩,丢在桌子上,“我赌赫连斐。” “我赌严徽那小子。”杨骏摘了一个红宝戒指,“那家伙看着老实,心眼可不少。你的赫连斐不是他的对手。” “有的时候,心眼未必派得上用场。”温延抿着茶,意味深长地一笑。 - “是什么?这次是什么?”沈默探头探脑,急切得像等着打开礼盒的孩子。 严徽注视着纸条:“是一道算学题。” 他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计算起来。 沈默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眼睛跟不上书写的速度,严徽那头已将答案算了出来。 “是个方位。”严徽丢下了树枝,将目光锁定园林西北。 园林的西北角有一株百年树龄的老枫树,枝叶稀疏,颇有几分树中的道骨仙风之味。 树下支着一个大书摊,摊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书册。此处位置偏僻,又没有游戏可供人玩耍,游人十分稀疏。 严徽直奔书摊前:“店家,你这里的头筹是什么?” 守摊的宫人一拱手:“回郎君,奴这里没有头筹。” 严徽愣住。难道是他解错了题? 身后一阵喧哗,就见赫连斐带着几名少侍浩浩荡荡而来,也是张口就向店家询问头筹。 “没有?”赫连斐一脸不悦,扭头朝一个少侍质问,“李郎,你解了题说是这里的?莫不是有什么错?” 那李少侍面孔涨红,直着脖子道:“绝对不可能错。严少侍不也在这里?他破解了那到算学题,一定得出和我一样的答案!” 一旁有少侍看不过去,道:“赫连郎君,李少侍是在助你。你一时不顺就责怪他,未免有些不妥吧?” 赫连斐冷笑:“以李少侍自己的本事,早被拦在头几关前了。没有跟着我,他连那道算题都看不到。” 那头争执纷纷,严徽也在这边飞速思索着。 他自信自己没有把题解错,题中所指的地点就是这个书摊。即便没有头筹,下一个地点的提示也一定藏在这里某处。 严徽的目光飞速扫过摊子上堆放整齐的书册,脑中一边将那道算题反复演算,一个个数字自眼前掠过。 “是书册编号!”李少侍虽迟了一步,也反应了过来,“那算学题的答案是个卦象,又可换成天干地支……” 赫连斐和严徽对视,熠熠生辉的绿眸对着沉稳如夜泉的黑眸。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擦闪火星。 片刻的寂静,两个男子同时飞身跃起,朝着书摊扑去。 严徽动作快半分,抢先一步。赫连斐人手众多,一拥而上,帮着他在书摊上寻找编号中的书。 “找到一本!” “第二本找到了!” 严徽只找到两本书,却是将赫连斐他们找到的那三本书的书名尽收眼底。 五本书的书名在脑中过了一遍,严徽立刻猜出了谜底,抽身朝一个支字号的书柜奔去。 刚将那本谜底书从书架中抽出来,还未来得及翻看,一只手刀朝着严徽的手腕劈去。 赫连斐竟然直接来抢书! 严徽当仁不让,出手反击起来。 赫连斐在边关草原长大,擅长骑射摔跤,一身雄壮的力气;严徽则是精修过武艺,技艺精湛,使力于巧,转朝着赫连斐的关节要害而去。 拳出臂挡,腿扫脚踢,两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打得眼花缭乱。 “别……别打了……”围观的少侍们急出一头汗,“宫中严禁私下斗殴!” 赫连斐抽身躲开严徽一记力若千钧的横踢,腿后蹬地稳住了身子,道:“我和严少侍分明就是在切磋武艺,哪里是斗殴?严少侍,你说呢?” 严徽挑眉:“久闻赫连少侍武艺高强,今日还请多多指教。” 赫连斐一声大喝,再度扑了过来。 严徽和赫连斐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一个沉稳洗练,收放自如,一个豪迈粗犷,大开大合。两人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地打斗,一招一式,竟打地十分好看。 少侍们劝架的劝架,起哄的起哄,把附近的宫人们都吸引了过来。 混乱之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内侍钻进人群,如一尾游鱼灵活穿梭。 一个少侍正在起哄叫好,背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飞身扑进了严徽和赫连斐的战圈之中。 赫连斐和严徽一时收不住手脚。那少侍瞬间挨了三拳两脚,哎哟惨叫,连带着把严徽他们也扑倒在了草地上。 “你找死!”赫连斐大怒,抬脚就朝那少侍踹去。 “误会!是误会!”众人一拥而上,急忙将他们分开。 混乱之中,就见一只白细的手将落在地上的那本谜底书捡起。 “什么人?”严徽眼角狠狠一抽,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书摊开落在地上,其中一页被撕去。那小内侍的身影转瞬隐没入汹涌的人潮之中。 “阉奴,哪里跑?”赫连斐勃然大怒,拔腿就追。 严徽迟疑了半刻,也紧追其后。 那个内侍个头不高,可身手很是敏捷。他在园林中一路疾驰,严徽和赫连斐两个大男人紧随其后,竟然一时没能把人追上。 “你的人?”赫连斐质问。 “当然不是!”严徽道,“可一个内侍怎么也来抢头筹?” “等把人抓到,就能问个清楚了。”赫连斐眯着眼,宛如一头盯住了猎物的狼。 那小内侍极其熟悉地形,带着两个青年在林中左绕右转,一头扎进了热闹的集市里。 集市上宫人密集,小内侍就像鱼入大海,失去了踪迹。 赫连斐一头热汗,气急败坏地用异族语低骂着。 严徽从怀中掏出那本谜底书,翻到被撕去的那一页。 “别看了。”赫连斐恼道,“写着线索的那页都被那小子给撕了,你看也没用。” 严徽道:“这是一本《江南风物志》,算是杂学,也不是什么大家名著,看过的人应该不多。不过……” 严徽却是一个喜欢读杂书的人,还为此没少被书院里的先生教导过。 各类杂书中,严徽最爱看各地风物志。这本《江南风物志》,他不仅读过,还记得很熟。被撕去的那一页写的是什么,严徽只用看看前后两页,便能回忆起来。 “我知道下一地点在哪里了。”严徽啪地合上了书,朝赫连斐望去,“你来不来?” 赫连斐哼道:“严少侍想和我共享线索,我当然乐意。不过争夺下一个头筹的时候,我也不会客气的。” “就怕你客气。”严徽不屑一笑,朝着南边大步而去。 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赶到下一个摊子前。 “是那小子!”赫连斐眼极尖,隔着十丈就看到了那个小内侍。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转过身来。 一群巡游的鹤翎卫经过,挡住了小内侍的身影。 等严徽他们冲到摊子前,小内侍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摊子上的头筹也已经被他夺走了。 “竟给一个小阉人抢了先机。”赫连斐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怒不可遏,“一群少侍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内侍,还有什么脸去见陛下?” 严徽一言不发,飞速地下着摊子上的一盘残棋,黑白子交错,落子声清脆不绝。 不过片刻,黑子反败为胜。 “郎君棋艺卓绝,令人佩服。”宫人将下一份头筹奉上。 严徽抽出字条,扫了一眼,心下了然。 “走吧!”赫连斐急不可耐,“一定在下个摊子上把那小子抓住。” - 说着容易,做起来却是出乎意料地难。 不论严徽他们怎么追赶,那个小内侍总是先他们一步抵达摊子,一举夺下头筹,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背影。 内侍月白的长衫在夜色中尤为醒目,身形清瘦,动作十分灵敏。 严徽紧追其后,越来越近,心中一股疑惑也越来越强烈。 前方的小内侍侧身一闪,从一群并排而行的宫人中钻了过去。 纤柔的腰肢,修长如鹤颈般的脖子,纵使在狂奔之中,那身影也不失轻盈优雅…… 胸膛中的疑惑化作了滚滚热流,直冲头顶,轰一声炸开。 有谁能这么放肆无忌,公然同少侍抢夺头筹?有谁能这么聪慧敏捷,轻易就破解重重谜题?又有谁能如此熟悉深宫中的一草一木,穿梭自如? 是她吧? 一定是她! 严徽不知道赫连斐看出端倪了没,但是自己的太阳穴已突突地跳了起来。 莫名的兴奋席卷了全身,严徽感受到一股全新的、奇异的激动。那是终于爆发出来的,雄性的征服欲。 前方那道秀丽的身影就像一只奔跑在林间的白鹿,而他自己则化身成为了猎人。 什么头筹,宝藏,重赏,全都被抛在了脑后。将那灵巧的身影捕捉在怀,成了他现在最渴望的事。 在这一场盛大的游园会里,少侍们争抢头筹还不够,还要同女帝本人展开竞争,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热闹的集市被抛在了身后,严徽紧追着那道月白的身影冲进了小东海北岸的海棠林中。 花谢去后的树林枝繁叶茂,皎洁的月光被挡在头顶的层层枝叶之上。 有那么一瞬,严徽生出一种错觉。 他好像又回到了琼岛月光照耀下的幽蓝大海之中,追逐着海波中的一尾白鱼。 海水之中,万籁俱静,只有轰隆隆的心跳声敲打着耳膜。 树枝咔嚓脆响,前方的身影一个踉跄,朝前方跌去。 严徽纵身一跃,飞扑上前将人抱住,后背重重撞在地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声闷哼响起。 内侍的幞头跌落,严徽感觉到冰凉的青丝拂在脸颊上,一股如兰又似柑橘的芬芳在鼻端弥漫。 长孙婧喘息着,撑起身子俯视严徽,双眼在幽林之中荡着薄薄的水光。 “陛下,”严徽一开口,方觉得自己嗓音沙哑,“您没伤着吧?” 长孙婧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是臣失礼了。”严徽的手臂虚虚地环着女帝纤瘦的腰,诚惶诚恐,“臣没想到真的是您……” 长孙婧微微一笑,“宝贝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手的,严少侍。” 她爬起来就跑。 “陛下?”严徽错愕,急忙起身去追。 长孙婧朝着前方最大的那一株梧桐树奔去。 一个人影从斜方窜出,将女帝抓住,摁在了树干上。 女帝挣扎,男子高大的身躯随即覆了过去,将人牢牢压住。 那是赫连斐! “住手!”严徽喝道,“是陛下!” “我知道是陛下。”赫连斐低头,注视着长孙婧。 老梧桐树枝叶稀疏,一束月光穿过树枝落下,照在长孙婧白皙胜雪的面孔上,双眸中幽蓝闪现,同赫连斐的绿眸交相呼应。 那是这两人源自同一出处的血脉。 “你太放肆了,哲丹。”长孙婧沉声道。 赫连斐却全然不像严徽。 他笑了起来,抬手抚上了女帝的脸颊,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表姐既然要和我们同台竞争,那就要输得起。” 赫连斐将长孙婧的黑发拂向脑后,让她整张秀丽面容都露在月光之下。 长孙婧盈盈地笑了:“你觉得自己赢了?” “不是吗?”赫连斐手掌探入了女帝的衣襟之中。 长孙婧抽了一口气,再度挣扎。赫连斐一手将她摁住,一手放肆地在衣衫里游走翻找。 长孙婧气息混乱起来,紧抿着唇,夜色遮挡住了她脸颊上的红晕。 严徽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住。 片刻,赫连斐抽出了手,一只装着夜明珠的金丝香球垂在掌下,摇晃中闪着金光。 “表姐偷了我们的解谜书,我抢了表姐的宝贝。表姐不是最讲究公平吗?您一定没话可说了。” 长孙婧笑起来,“凭这抢来的宝贝,你还想从我这里要到重赏?” 赫连斐道:“我已经得到重赏了,不是吗?” 长孙婧仰头望着这个俊美的青年,月光在她眼中熠熠生辉。 赫连斐以指节轻抚着女帝的脸颊:“陛下您自己,就是‘重赏’。” 严徽望着女帝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功亏一篑,输在了这最后的一着上。 女帝整张面孔都焕发着光芒,双目热切,如有烈焰燃烧。 这一瞬,严徽明白了过来。宋沛说的没错,女帝确实相当喜欢男人们争夺她。 □□裸的争抢,直接地掠夺。 女帝是放赏的主人,也是勾引猎人竞相追逐的猎物。她不喜欢温吞的奉承,却享受男人近乎粗暴地征服。 赫连斐朝严徽递去炫耀的一瞥,继而朝女帝低下了头。 “表姐,您今晚是我的了。” 尾音消失在交叠的唇间。 赫连斐将女帝重重吻住,如狼在白鹿的脖子上咬下致命的一口。 ※※※※※※※※※※※※※※※※※※※※ 因为字数计算错误,所以上一章(第29章)临时添加了两千多字,一个剧情点。 朋友们可以回头去看一下,才好接得上这一章的内容。 本章留言即送红包 小众题材,为爱发电,感谢大家的支持! 给自己立一个小目标,接下来争取收藏满五千! 第 31 章 闷雷远远传来,阴云如絮,豆大的雨滴冲刷着大庆宫的乌瓦红墙。 自窗口望出去,宫宇楼阁都笼罩在蒙蒙雨雾之中,连飞鸾锋都只余一抹黛青的影子。 “可惜!太可惜了!”宋沛嗟叹个没完,好似昨日错过了好机会的人是他。 “子瑞还是脸皮太薄了些,才让赫连斐那没脸没皮的小子抢到了陛下。要是换做我,肯定不管不顾冲过去,先把陛下抢回来再说。” “当时那场面,再抢下去,就有点生拉硬扯了。”严徽讪笑着,“我想陛下肯定也不像看两个小孩抢玩具。赫连斐也是从我手下捡了个漏,我再急赤白脸地去抢回来,倒显得我没风度了。” “这种时候,你要风度做什么?”宋沛叫道,“你自己也说了,赫连斐动作粗鲁,陛下反而更喜欢。你和赫连斐要真打上一架,未必打不赢他,还能就此赢得陛下的欢心。” “我却觉得子瑞哥说的对。”沈默道,“又不是山匪抢姑娘。侍君们争夺陛下,还是要讲究一下姿态的。我看志云君和宣平君争宠,斗嘴吃醋,就雅致得很。” “那两位是东宫旧人,和陛下有着十几年的情分,我们能比吗?”宋沛道,“不过有一点倒是有道理。有些招数,赫连斐那蛮子可以做,于我们却太掉价了些。” “正是这个话。”严徽笑着,给宋沛斟茶,“咱们用咱们的法子,不和他一个路数。” 宋沛昨日的寻宝之行并不顺畅,卡在了算学题那一环节没法再进一步。他又是个心气高的人,不屑和别的少侍组队,只得咬牙放弃,看戏听曲去了。 赫连斐侍寝的消息在游园会结束前就传开了,估计不少少侍一宿都没睡好。宋沛今天眼底浮着青,一早就上门来找严徽打听细节。 “可是子瑞,你这个亏吃得可真不划算。”宋沛,“昨夜是你最先在陛下那里出了个大风头,势头本来是最好的。怎么偏偏到了关键的时刻,你却掉了链子。” 沈默嘴里含着一块桂花糖,嘻笑道:“我看是子瑞哥在那事上没经验,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使手段。” 严徽轻咳一声,低头品茶,显然是被沈默说中了。 他家教甚严,又十分自律,平日里不过翻看画册自我抒解一下,同窗们结伴去听曲狎妓,他从不跟着。 后来兄长亡故,自己仕途受挫,接连两三年都消沉抑郁,一心谋算着前途,更没了这方面的心思。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宋沛满眼不屑,“男子追求女子,乃是天性,不用教就会的。子瑞还是太拘谨了。献艺时胆子大,可到了要亲热的时候,就束手束脚了。” 严徽道:“你说得容易。陛下是君王,威仪天成,望之生畏,我可不敢轻易亵渎她。” “可陛下也是个绝色美人儿。”宋沛又露出了一脸神往的笑意,“光是想到陛下凤姿,我心口就发热。见了她的人,就更想和她多亲热。那怎么是亵渎?为陛下侍寝可是我们的本份!” 沈默忽而道:“或许在子瑞哥心中,一直将自己当做臣子,而不是后宫侍君。你视陛下如主君,而不是妻主。” 严徽心中咯噔一声。 天真烂漫的人,说话却最容易一针见血。沈默大概是这群少侍中最与世无争的人,所以作为旁观者,看得也特别清楚。 “要真这样,那子瑞你就是和自己拧住了。”宋沛道,“想得到陛下恩典,从后宫走出去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可前提是得先得到陛下的恩典。你成日去墨阁看书,写那么多文章,要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又怎么给她看呢?” 严徽端着茶苦笑:“文晋,你说的,我都明白。” 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盼头,眼下必须得打折傲骨,低下头颅。 可宋沛说得对,陛下好歹是个绝色美人。 意念一动,严徽眼前便浮现出女帝披散着青丝,伏在自己胸口上的模样。 没有了金玉和脂粉妆点,这女子反而更美得剔透纯净,鹿儿似的双眼满是慧黠的灵气。 她可真香。 他从未闻过那么令人沉醉的气息。 清爽馥郁的香气,萦绕了严徽整整一夜,从梦里到梦外,自胸口到神魂深处。 - 女帝寝宫,太极宫。 哗哗暴雨声被厚重的门窗隔在了宫殿之外,尚宫韩晴率领着宫人捧着洗漱用具,正候在寝间外,等着伺候女帝起床。 寝床的纱帐摇曳,荡如水纹。 纵使隔着层层帷帐和纱帘,低哑暧昧的声音依旧阵阵传来,饱含着欢愉。 韩晴面无表情的笔直站立,对那声响置若罔闻。 倒是身旁一个年轻的宫婢没怎么经历过这阵仗,又正是知人事的年纪,听得满脸通红,端着漆盘的手也有些发颤。 韩晴冷飕飕地瞪了那宫婢一眼,把对方冻在当场,面皮也立刻降了温。 韩晴已过了而立之年,经历了两朝,从女帝身边一个奉茶的宫婢做起,如今是太极宫尚宫,管理女帝生活中所有琐事。 新人侍寝,陛下图新鲜,一时贪欢晚起,也是常事。 今日又是沐休日,韩晴便也不去提醒,免得扫了女帝的兴。 又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里面终于云收雨歇。韩晴这才带着宫人进去伺候。 一只修长的手从里面将帐子掀了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赫连斐一头热汗地钻了出来,敞着健硕的胸膛,健美的身躯令不少宫婢都红着脸转开了眼。 长孙婧伏在被褥之中,黑发被汗水沾在光洁的背上,潮红的面上带着餍足的慵懒。 赫连斐看了看肩头的抓痕,俯身在长孙婧的鬓角一吻。 “表姐是属猫的么?” “去你的。”长孙婧笑着将他推开。 赫连斐笑嘻嘻地起身,裹上了袍子。 赫连斐虽然放肆,却也知道限度在哪里。今日沐休,东君会来同女帝一道用早膳,他最好不要留下来碍眼。 而年轻人久旱逢甘露,一宿狂欢,解了多日的渴,却又添了一股食髓知味的不舍。 “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表姐?”赫连斐在长孙婧脸颊边蹭了蹭,姿态依恋。 情-事酣畅,长孙婧这个时候的心情总是最好的。 她抚了一下赫连斐英俊的面孔,“你在边关草原长大,肯定受不了成日被关在院子里。宫苑这么大,你可以随意逛逛。要是想去北苑玩,只用和林十全说一声。” 北苑就是大庆宫北面的皇家猎场,山林茂密,风景秀丽,是个跑马狩猎的好去处。 能离开自己那间简陋逼仄的小院子,出去游山玩水,年轻人没不喜欢的。 赫连斐谢了恩,又在长孙婧身边亲昵地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出了大殿,快要到宫门的时候,就见冠盖摇曳,有贵人驾临。一见那仪仗,便知来人是东君。 赫连斐忙退到檐下,躬身而立。 白岳青抱着一个眉目精致的小女孩,从肩舆上走了下来。 那小女孩两三岁的模样,穿着银红衫子,戴着一个金项圈,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神色羞怯,正是帝君两人的长女,大公主长孙萱。 时辰不算早了,可赫连斐这才离开寝宫,可见他和女帝这一宿不知玩得多欢。 白岳青将女儿交给保母,把赫连斐招到了身边。 “赫连少侍服侍陛下尽心尽力,宫里确实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年轻儿郎血气方刚,陛下兴致一高,难免有些贪欢。好在今日沐休。要换在平时,少侍心里可得有些分寸,不要让陛下耽搁了朝堂正事。” 白岳青音量不高,语气也并不严厉,吐字甚至可以算得上轻柔。可赫连斐还是被教训得后背渗出凉汗,脸颊发热。 “臣谨记东君的教诲,遵守宫规,好好侍奉陛下。” 白岳青点头道:“倒也不用太拘束了。陛下喜欢的就是你们年轻有活力。” 赫连斐应下。 白岳青又把女儿抱回了臂弯里,朝大殿走去。 小公主趴在父亲的肩头,望着那个俊美的小哥哥,充满好奇。 赫连斐却是望着东君清癯修长的背影,紧紧握住了拳。 - 寝殿里,长孙婧已沐浴完毕,正坐在镜前梳妆。 “阿娘!”长孙萱双脚落了地,蹬蹬地跑过去。 长孙婧一把将女儿抄进怀里,在孩子娇嫩的脸蛋上亲个不停,满脸都是慈爱的笑。 “萱儿是个小香包,阿娘真想把你一口吃了。昨夜睡得好吗?你阿爹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长孙萱并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孩子,多病娇弱的身子让她行动缓慢,反应也比平常孩子要迟钝些。 这孩子坐在母亲怀里,慢吞吞地说着一些琐事,言语也不如同龄孩子流畅。可长孙婧温言软语地引导,极有耐心。 白岳青自宫人手中接过了玉梳,给长孙婧梳着头。 窗外雨声渐疏,薄薄的天光照进屋内,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满是一片世俗的欢愉。 “漂亮的小哥哥?”长孙婧问白岳青,“你们方才见到了赫连斐了?” 白岳青熟练地为长孙婧挽着发,道:“略说了几句话,敲打了一下罢了。” 长孙婧莞尔:“哲丹这孩子直率可爱,但是性子也是真张狂,确实需要有人能时不时敲打一下。” 白岳青笑道:“我也不过尽了东君管束后宫的职责。至于他能不能听进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将一枚宫纱芍药插在女帝的发鬓里,同她一道看向银镜。 镜中女子清丽,男子俊雅,好登对的一双璧人。 早膳已摆好。长孙婧将女儿抱在怀里,亲手喂孩子吃饭。 长孙萱人小,食量也小,不一会儿就嚷着吃饱了。长孙婧便让保母带着她去一旁玩耍。 “昨日玩得开心吗?”白岳青问。 “何止有趣。”长孙婧笑得意味深长,“岁月清平时,他们各个都是翩翩佳公子,恭顺乖巧、知书达理,看不出有哪儿不好。可一旦被放在那么一个紧迫逼人的境地里,再来点夜色做遮挡,便一个接一个卸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性。” 怯懦的,贪婪的、狡猾的、愚钝的……他们针锋相对,费劲了心思,你争我夺,甚至不择手段地争抢。 “你不觉得,这样的少侍们,比先前要有趣多了吗?”长孙婧的笑容里满是兴味,“鲜活多彩,并不完美,却十分真实。不过——” 长孙婧软绵绵地嗔了一眼,“子安,你的谜设得也太难了些。那群儿郎一路损兵折将,到最后只有两个人追上了我。看来这批新人里,聪明人也没我想的那么多。” 白岳青夹了一个羊乳玉雪团,放在长孙婧面前的小碟子里。 “听说谜是严徽解出来的,赫连斐却是横插一脚,把你给硬生生抢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抢得走的,便不是他的。”长孙婧饮了一口翠竹甘露。 白岳青道:“我还以为严少侍更得你在意一些。” 长孙婧瞅着东君,一双猫儿似的眼眯了起来。 “子安,”她朝白岳青凑了过去,眸中闪着狡黠,“你这是终于肯为我吃醋了?” 白岳青啼笑皆非,“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顽皮。别让萱儿看爹娘的笑话。” 长孙婧正要说几句,韩晴前来通报:“陛下,贺兰夫人求见。” 贺兰敏君是女帝的枢秘女官,沐休日本该在家休息,一早就进宫求见,必然有什么机要公务要禀报。 贺兰敏君跟着女帝久了,也学了女帝那一副万事面前都三分笑的表情。不过她今日一脸喜悦分外真切,一进殿便忙不迭道:“陛下大喜,臣刚收到捷报:白谷关大捷!” 长孙婧惊喜的站了起来,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贺兰敏君道:“左将军用兵如神,将突末汗布尔的大军分散成数支,挨个儿歼灭,又亲自率兵攻打王旗所在,生擒了突末汗布尔。” “恭喜陛下!”白岳青也笑道,“乌察之危就此解除,大雍在西北面终于少了一个劲敌。” 长孙婧掂着军报,哼笑道:“左韶风拖拖拉拉这么些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还以为他打算和突末汗布尔像对怨偶似的撕扯一辈子呢。” “终归是一桩喜讯。”白岳青道。 贺兰敏君也道:“突末汗布尔被除去,剩下的几个部落小国都不足为惧。西北军费开支也可以缩减大半,于陛下推广新法也有许多益处。” “现在说这话还有些太早了。”长孙婧道,“子安,你明白这场大捷意味着什么吧?” 白岳青面色平静:“左韶风要回京了。” “是的。”长孙婧沉声道,“五年了,他终于要来见我了。” 女帝转身朝殿后走去。 宫人拉起了厚重的帷帐。一副两丈长,一丈高的巨大地图悬挂于墙上,工笔精致,色彩分明。大雍的山川湖泊、城池要塞,全都被收纳在这一张精细的地图之中。 地图上又插着小旗,分红蓝两色。西北和东北两处,各插着好几只红旗,如溅在地图上的血珠。 “阿娘。”长孙萱走了过来,仰头望着地图,“这是什么画?” “这不是画,乖儿。”长孙婧将女儿抱起,“这是咱们大雍的地图,画着整个国土。你看那一处。” 长孙婧指着地图西北,“那里就是打了胜仗的地方。” “不要打仗。”长孙萱说,“保母说打仗不好。” 长孙婧笑着亲了亲孩子散发着馨香的头发,“退让从来都不会为你赢得对方的尊重,必要的出击才能捍卫自己的权利。阿娘也不喜欢和人打仗,可是有些仗,你不打,我们就要被别人欺负。” 长孙萱还太小了,根本听不懂母亲的意思,却是呜呜地要哭出来:“我不要别人欺负我们。阿娘我害怕……” 长孙婧和白岳青都是有着一身傲骨的人。这孩子却偏偏多愁善感,胆小柔弱,真不知道是继承自谁。 “没人欺负我们,萱儿别怕。”长孙婧哄着女儿,“有爹和娘在,这天下就没有人能欺负你。就算娘不在了……娘也会找到一个人,好好照顾你一生的。” “好端端的,说什么呢?”白岳青微微不悦。 长孙萱止住了泪,注意力又被地图的一角吸引了过去。 “阿娘,那里是什么?” 长孙婧望着地图西南角那小小的一片蓝色,目光一时悠远。 “那里是……是海。是我们大雍的海。” “小东海那样的海吗?”长孙萱问。 “比小东海还要大很多很多。有上千,上万个小东海那么大。”长孙婧道,“海里有岛屿万千,海的对岸有别的国家,海里还有房子一样大的船,和长着翅膀,能飞上天的鱼。” 长孙萱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阿娘,我要看大船和大鱼!” “这图上没有。”长孙婧无奈地笑了,“大雍的船早就被烧成了木炭,大雍的海军形同虚设……萱儿,终有一天,娘会让我们的船再度扬帆出港,把那一片大海都画在这张地图上。大雍的山河壮美多姿,大雍的海洋也富饶辽阔。这片山和海,就是你将来要继承的天下。” - 不过短短数日,白谷关大捷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徽在墨阁里看书时,就听太学生们的争论声自楼下游廊里阵阵传来。 “咱们哪个没有踏马出征,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左韶风所举,正是天下男儿毕生的梦想。左韶风亲自率兵大破突末汗布尔王旗,那该是怎样壮丽豪迈的场面!只恨我不能亲历。” “朝中那些抨击左将军拥兵自重,有割据之心的臣工,如今怕是脸都疼了吧?左将军分明是一位赤胆忠心的良将,为陛下镇守国门,尽忠职守,功绩赫赫!”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早。”有人不同意,“突末汗布尔等部族在西北骚扰边关已有十多年,左韶风直到今日才将王旗攻下。这十多年里,左韶风在乌察府屯兵自重,整个乌察都快姓左了。陛下不止一次召左韶风回京,他都以西北战况紧急为由不肯回来。” “当年‘天宁之乱’,多亏左将军千里率军勤王,击败了叛军,救下了陛下。而且要是没有左将军,谁又能镇守得住西北?” “呵!朝中良将那么多,我就不信找不到第二个可以领兵的武将?一个突末汗布尔就让左韶风打了四五年才打下,要不是有意拖拉,那就是他本事不行咯。不仅是左韶风,东北的高东,赫连父子也有做无冕之王的野心……” 学生们一方说武将守国有功,一方则表示各地藩镇有做大之势,双方争吵得不可开交,完全无视了墨阁里不可喧哗的规矩。 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再过两个月,左韶风就能回京述职了。是非功过如何总结,究竟是赏是罚,到时候看朝中动态,便能知道陛下的态度了。” 太学里敲响起了上课的钟声,学生们收拾了书本,匆匆离去。 严徽这才将杯中已凉了的茶倒掉,重新斟茶。 “太学是朝堂的一面镜子。太学里的争论,便是眼下朝中的争论。”严徽的对面,坐着一位绛紫官袍的年轻文士,正是姜为明。 严徽感慨道:“左将军十八岁从军,二十多年来功勋被身,都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年幼时便听了不少左韶风的英武事迹,和同窗们都对他深深敬佩仰慕。” 姜为明淡然道:“左韶风在民间口碑颇佳,可朝中不少人,却并不买他的账。” 严徽思索着:“左将军如今还是乌察节度使,是救过陛下命的恩人,守护大雍边关的功臣,更是不少百姓心中威武光辉的战神。他的功与过,现在总结还为时过早。” 姜为明深以为然:“陛下已下诏命左韶风回京,顺便押送突末汗布尔上京。左韶风五年不回京,现在回来,想必也已做好了准备。今年夏天,京城的天气想必会有些诡谲多变吧。” 先帝晚年,旱涝交替,持续数年,各地灾民纷纷揭竿而起,一度导致半壁江山都陷入水火。 先帝借助各地节度使的兵力,镇压了乱民,又为了奖赏节度使,准许他们子继父职。这一举为大雍各地藩镇的节度使日益做大埋下了祸根。 女帝登基后,柳怀易便着手削弱各地节度使,但收效甚微。 直到天宁之乱后,陛下彻掌朝堂大权,这才一改先帝时对节度使代宗实行的姑息政策,接连罢了数位节度使,分割藩镇。 到今日,大部分节度使的兵权已被收归中央,只剩两家,树大根深,一时还不能动摇。 这两家,就是镇守乌察的左家,和镇守高东的赫连家。 赫连斐入宫,正是赫连家向女帝示好效忠之意。 严徽回想那夜,女帝被赫连斐压制住时,明亮如炽的目光,觉得她对赫连家的这份忠心应当十分满意。 至于左韶风…… “姜大人可曾见过左将军?”严徽问。 “‘天宁之乱’后,打过一些交道。”姜为明知道严徽想问什么,“左韶风这人,倒是一个雄赳赳伟丈夫,性子挺爽朗,交游甚广。他虽是武将,可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同文人在一块儿,也能对诗合韵,相谈甚欢。你将来若有机会……” 话说到这里便卡住了。 后宫侍君不便结交外官。姜为明能和严徽这样饮茶清谈,也是看在严徽得了女帝特许的份上,谈的也不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至于朝堂机务,严徽不问,姜为明也更不敢多说一个字的。 况且以左韶风的傲慢,定也不屑结交后宫侍君吧。 严徽豁达一笑:“等左将军回朝,陛下一定会设宴款待,我等应当会有机会得见他真容。” 姜为明感叹道:“京城里等着见左韶风的人,可真不少呢。” - 辞别了姜为明,严徽带着借来的几本书返回永和殿。路过赫连斐的院子时,就听门里声乐喧嚣,阵阵烤肉香飘出院墙来。 陈三良迎了上来,道:“郎君,隔壁的赫连少侍从北苑猎了些野味回来,设宴款待各位少侍,也来请了您,只是您不在。那头开宴不久,郎君可还想去?” “又是酒宴。”朱九青小声嘀咕,“御膳房的人私下都说,自打赫连郎君入了宫,他们的腰包都比往日鼓了两倍,酒窖里的御酿都要被他搬走一半了。” 赫连斐侍寝归来,宛如英雄还乡,霎时成了明和永和两殿里最炙手可热之人。 少侍们捧着真情假意前来。巴结攀交的,刺探敌情的,挤满了赫连斐的院子。 赫连斐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今日在院中设酒宴,明日招呼着少侍们去御园里玩耍,俨然有些把自己当做永和殿的主位了。 能去北苑玩,是少侍中独一份的待遇。赫连斐满载而归,请了御膳房大厨当场炙烤野味,又广邀诸位少侍,显然就是为了炫耀。 “宫里什么山珍野味吃不到,谁稀罕他那点野鸡兔子?”朱九青不屑,“郎君还真要去赴宴?赫连少侍抢了您侍寝的机会,整日耀武扬威,看您的眼光都是斜着的。您过去了,他们肯定要讥笑您。” “我不去,他们就不讥笑了?”严徽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衫,“在这宫中,连东君都得身不由己地去应酬吧。我又算个什么?再说,都是男人,与其背后磨牙,不如当面交锋。” 隔壁院子了,就有人在赫连斐耳边磨牙:“严徽的内侍说他去了墨阁,想必来不了了。我看他应该是有意避开郎君的锋芒。” “他还整日往墨阁跑?”赫连斐一声嗤笑,“陛下不过给了他一个恩典,又没让他必须每天都去报道。不知道他这是谄媚过头,还是真老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位姓林的少侍道:“这严少侍看着低调老实,有一股土味,可每次都会用点出其不意的法子出风头。哲丹,他这等心眼子多的人,可不能小觑了。” 这位林彦少侍家中同赫连家有些渊源,只是家道中落,许多地方需要仰仗赫连家的照拂。 林彦在外庭的时候就对赫连斐很是奉承,昨日游园的时候也没少帮忙,同赫连斐建立几分心腹知己的交情。 “会出风头又如何?”赫连斐不屑,“美人都已在怀了,他还下不了手。这种缩手缩脚的雏儿,陛下才不喜欢。” 另一个少侍也笑道:“白生得那么像柳相君。老天爷给他一张好脸,他却没能用在刀刃上。” 宋沛在一旁听得心头冒火,故意高声道:“严少侍好歹一路闯关斩将,走到了最后一关。不是状元,也算是榜眼了。你们都说说各自在哪一关上落的马。山腰都没能爬到的人,倒去嘲笑人家登顶的,好大的脸。” 被呛了的少侍们一脸悻悻,却又没法回嘴。 林少侍对赫连斐低声道:“哲丹,这个严少侍为人精明,吃一堑长一智。等他开了窍,再加上会使巧手段,怕会成为你的一个劲敌。” 赫连斐把玩着一个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笑道:“要是没有劲敌,这后宫的日子过起来才枯燥无聊呢。” 他进宫,也没想着能和女帝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白头两不离。比起男欢女爱,同劲敌之间弦张剑拔的竞争,才是赫连斐更喜欢的。 林少侍无奈摇头,朝院门望了过去,“喏,劲敌来了。” 严徽一身雪白文衫,施施然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入宫不过两个月,这青年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最初的拘谨已化作了沉稳,一脸憨厚之气也随之淡去,书生的文雅和弄潮儿的矫健在严徽身上奇妙地融合,酝酿成了一种儒侠般的风范。 严徽的肌肤带着阳光的痕迹,极适合穿浅色衣衫。同是一身白衫,其他少侍不过俊秀清雅,严徽却还多一股硬朗英气。 赫连斐自己就是豪迈硬朗的男儿,一贯看不起文弱秀气的男子,打心底是更认同严徽这一身气度的。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与自己为敌。 “严少侍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和诸位商量一件事。”赫连斐道,“今年闰四月,春日漫长,还有半个月才到端午节。届时,宫中会举办龙舟竞渡。我看咱们不如也组成一支队伍,同宫人和鹤翎卫他们一较高下,也让陛下看看我们的风采?” 有机会在女帝面前露脸显身手,没有哪个少侍不乐意的。 “只是有一事。”赫连斐道,“我使人打听过,宫中的龙舟是小船,只能搭载七个人。我们却一共有十四人。所以我想,在我们中选七位体力强健的儿郎,代表明和永和两殿出征。你们觉得如何?” 少侍们虽然各个容貌出众,可体魄上确实有健壮和清瘦之分。 但是天下没有哪个男儿肯承认自己柔弱无力的。少侍们议论纷纷,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不甘心落选。 “怎么选?难道只挑身子壮的?” “还得通水性吧?不然落水里浮不起来怎么办?” 宋沛身躯健壮,正洋洋得意,听到要通水性,立刻又蔫了。 严徽在一片嘈杂声中道:“我觉得这些都不够公平。” 众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 严徽道:“划船靠的是臂力和腰力,但也更需要众人动作整齐协调。水手不仅需要健壮,更需要灵巧合群。就我看来,诸位少侍单论体力,都是能胜任的。” 有少侍忙附和道:“严少侍出身海岛,在划船这事上是行家,咱们还是听他的好。” 又有人不以为然:“这么说,是要按照严少侍的标准选人了吗?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徇私?” 赫连斐剑眉一挑:“按严少侍所说,这七个人该怎么选?” 严徽不疾不徐道:“我看赫连少侍心中已有了人选,对吧?不如你选出六个人,我同其余六人一起,组成两支船。以五天为期,各自训练。五天后一较高下,获胜者代表少侍们参赛,如何?” 少侍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赫连斐兴味盎然地笑了起来,“只是我选中的人中,本来有严兄你。现在我得另外选一个人了。” 他将手一抬,指向了沈默。 沈默剥着松子的手一停,一脸惊愕。 “就换沈少侍吧。”赫连斐笑道,尖尖的犬齿在唇角一闪,“我已经开始期待五日后的较量了。” 严徽朝沈默递去安抚的一瞥,向赫连斐拱手:“有劳赐教。” ※※※※※※※※※※※※※※※※※※※※ 第二轮pk预热中。 男主现在都还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在正确的位置上,思想上还没有彻底转化过来,所以发力会略晚一点。 - -感谢在2020-04-28 17:29:46~2020-05-01 23:2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凉笙墨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岳青大雍第一、小胡同学、伊娃黄豆、走前多睡东君、树玺、桃窈落轻霜、38794232、蓉蓉蓉哥啊、21590580、随风潜入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嘉木 29瓶;你是我的不二臣 16瓶;第二人称 15瓶;凉笙墨染、yackbaby、狗尾巴草、心念、周周 10瓶;宇智波佐居 6瓶;三根火柴棍 3瓶;布衣、觅青森、一匹清爽的小小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2 章 战书一下,年轻人们立刻付诸行动。 赫连斐毫不客气地将少侍中最精壮魁梧的那几名选在了自己的队伍里,哪怕沈默稚气笨拙,可也高大健壮,一身是力气。 沈默哭丧着脸被赫连斐领走了,那模样就像被山匪抓走的人质。 反而是宋沛,因为不谙水性,加上喜欢和赫连斐对呛。赫连斐不想给自己寻晦气,把他丢给了严徽,让他们兄弟俩一家亲去了。 “子瑞,你有什么打算?”宋沛问,“咱们这一群人里,不通水性的和意兴阑珊的就占了一半。时间只有五天,能训练得出来吗?” 话才说完,就有一个“意兴阑珊”的少侍出声道:“还训练什么?我们都是被挑剩的,就算上场比试,也不过是做陪衬的命。不仅出不了风头,反而还会在陛下面前出丑。我看要不咱们直接放弃,另外准备一些才艺算了。” 果真又有两个少侍露出赞同的神色。 “赫连少侍不选的,却未必就是不好的。”严徽目光温润而坚毅,“要我说,我反而觉得我们这一队胜算更大。诸位连船桨都还没摸到,就先言败,为时过早了吧?” “就是!”宋沛也讥笑道,“有赢就有输。各位又不是头一回输了,装什么新嫁娘?”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不战而退,非丈夫也。况且以赫连斐的性子,一定会将你们退缩的事说给陛下听。你们觉得陛下心里会怎么想?” 说话的人,正是穆清。以他的体型,和同赫连斐的关系,毫无悬念地被分到了严徽这一队。 傲慢寡言的人一旦开口讥嘲,总比旁人更有慑人之力。那几个少侍被穆清满是嘲意的目光一扫,脸颊纷纷发热。 “瞧。”宋沛笑道,“连穆少侍都看不下去了。” 严徽朝众人抱拳:“在下行船经验丰富。我说我们有优势,绝非凭空夸口。我们争了,才有胜算。不争,就等于把出风头的机会拱手让给赫连少侍那一队了?” 宋沛将一枚酒鬼花生丢进了嘴里,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嘛,哪怕赢不了,只要能给赫连斐那小子添点堵,找点不痛快,我自己就特别痛快。你们说呢?” 至此,众人再无二话。 - 这场计划之外的比试给少侍们本就熊熊燃烧的竞争之火添了一把柴。 打第二天起,年轻人们都将手中杂事放下,投身训练之中。 宫中有三个湖泊,赫连斐一队选了小东海,严徽则带着队员去了最北端的白鹭渊。 两队人马彼此较着劲儿,全力以赴。水花溅湿了薄薄的夏衫,更有少侍干脆脱去了上衣,赤膊上阵。 虽然女帝不在场,却有一大群宫婢被吸引了过来,每日都聚在远处围观,欢呼鼓劲,热情洋溢。 宫婢们的娇声笑语就是浇在火上的一勺油,少侍们越发卖力,技艺日进千里,很是喜人。 赫连斐这几日里可是个大忙人。他又被女帝招幸了两次,白天夜里都没能闲着。 “头三天他都还和我们一道训练,昨天只来了一个时辰就走了,今天直接不见了人影。”沈默每日都来向严徽“通风报信”,没有一日不抱怨赫连斐几句的。 “不怪他。”宋沛嘻笑,“他要在陛下那里出力气,就得在训练这里节省些才行。说白了还是体力不够,不能两头都顾上。” “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陛下居然那么喜欢他。”沈默嘟囔。 赫连斐的好,只有长孙婧最清楚。 这年轻男子正处于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阶段,草原男儿那种奔放不拘、大胆无畏的性格虽说过于张扬,可用在床-笫之中,却是别有一番新鲜的刺激。 赫连斐粗犷却不鲁莽,帐帘之中很懂揣摩女帝的喜好,兢兢业业不说,嘴还很甜。双管齐下,很少有哪个女人不受用的。 长孙婧其实并不是贪恋鱼水之欢之人。 她及笄后同东君和诸侍君圆了房,不论是专宠柳怀易,还是同白岳青等人在一起,比起男欢女爱,求的更多的,还是陪伴和温情。“天宁之乱”和后来的生育之苦也让长孙婧很长一段时间对情-事兴致淡淡。 直到今日,新少侍们入宫,后宫焕发出了新生,女帝也才终于开始放纵自己,享受起了床笫的欢愉。 “阿姊最近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就说后宫纳新对您有好处。新侍君们血气方刚、知情识趣,将阿姊伺候得极好。” 定山海西南岸的一处小山上眺望亭里,一群公主命妇簇拥着女帝坐在亭中,饮茶品香。几个宗室臣工家的孩子则正陪着大公主长孙婧在湖边玩耍。 说话的这位鹅黄宫装的少妇是岐山公主,她和另外一位安阳公主是女帝最小的妹妹。 长孙婧登基时,两位公主都是才两三岁的娃娃,又都是普通宫人之女,很幸运地没有被夺嫡之争牵连。 所以,在女帝还活着的兄弟姊妹里,也就岐山和安阳同女帝最亲近了。 不同于岐山公主的直爽快语,安阳公主年纪略长半岁,也要稳重许多。 “好好的事儿,到了你嘴里就不庄重起来。阿姊纳侍君,首要目的是为了采纳新血,诞育皇嗣,其次才是享乐……” “就算为了享乐,又有什么不对的?”岐山公主不以为然,“古往今来,男人们纳妾又有几个是真的为了子嗣的?那咱们女人纳君,怎么就不能是图享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安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你自个儿成天嚷着要纳面首,就当别的女子和你一样。远的不说,就说礼部侍郎王俊芳,本朝身居高位的女官之一,就同她夫君恩爱相谐,成亲十多年来都无第三人。王侍郎最近还再度有了身孕呢。” 一位侯夫人道:“王侍郎夫妇俩确实恩爱。只是她这个年纪了还生孩子,不免要冒些风险。” “所以说嘛。”岐山公主一拍手,“我就觉得阿姊您别听宗老的话,不用再生了。您生萱儿的时候都吃尽了苦头,何必再遭一回罪?” 安阳公主却道:“阿姊年轻,身子又已养好了,和王侍郎不同。萱儿体弱,性子又绵软,将来还是得有手足帮衬辅佐,才镇得住朝臣。小妹你还没养孩子,是不会理解做娘的人为儿女操的心的。别说吃点苦,为了儿女好,做母亲的连命都能舍出去。” 岐山公主叫道:“阿姊做皇帝也没手足帮衬,不是一样做得好好的?我看是宗老太古板,想要个太子来继承大统罢了。” 长孙婧斜倚着凭几,摇着一把羽纱扇,似笑非笑地听着两个妹妹拌嘴。 一位老王妃笑着出来打圆场:“你们这些孩子生在了一个好年月里,女子也能自立门户,招夫纳君了。陛下办的女学里,教出来的小娘子各个聪明能干。也许将来有一日,朝中也会遍地都是女官呢。” “也不尽然。”岐山公主道,“这女人呀,一旦太能干了,便在婚事上有些不顺。高的不成,低的不就。女官中,像王侍郎这样姻缘美满的还是少数。和离的、一把年纪还云英未嫁的女官可不少呢……” 安阳公主朝妹妹递去责备的一瞥,又朝女帝身后端坐着的贺兰敏君望了一眼。 贺兰敏君算是朝中地位最高的女官,声名赫赫的大才女。大雍女学就是由她一手操持,培养了众多人才。 贺兰敏君比女帝还年长两岁,今年二十五,年纪并不算大。但自五年前同前夫和离后,她就独身至今。 被人暗指了,贺兰敏君只豁达一笑:“姻缘乃是老天爷注定的,强求不得。我横竖也结过亲了,觉得那滋味不过如此,远不如追随陛下,建功立业来得快活。人生在世,究竟是图嫁个男人,还是图快活?总之,我是选后者的。” “这话说得好!”岐山公主抚掌大笑,“从来只有娶不到媳妇的汉子,没有嫁不出去的婆娘。想要嫁人还不容易?可古往今来,能建功立业的女子能有几个?” 安阳公主无奈摇头:“你又钻人话漏子。哪个女子乐意闭眼蒙头随便嫁人的?当然要嫁个如意郎君才好。在如意郎君和建功立业中选一个,贺兰夫人又选哪个呢?” 贺兰敏真一愣。 长孙婧就在这时开了口:“从来没人问过男子会选哪个。” 女客们面面相觑。 女帝语气轻柔,音量也不高,一时难辨喜怒。 正迟疑着,廊外一阵喧哗,东君带着宣平、志云二侍君来了。众公主命妇纷纷起身见礼。 岐山公主对白岳青素来敬重有加,立刻收起了先前那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规规矩矩地欠身:“姐夫安好。” 安阳公主的仪态则要端庄娴雅得多。她同白岳青见过了礼,又朝杨骏和温延一点头:“可有一阵没见到两位少君了。” 杨温两人拱手还礼。 安阳公主笑盈盈地望向温延:“听说皇姐用一柄价值连城的红玉如意从西康王那里换来了名琴‘玄台’,赠给志云君。不知道我们何日有幸能听少君您用‘玄台’弹奏一曲。” 温延低垂着双目,淡然而疏离道:“在下早就起誓,毕生只为陛下一人抚琴。公主若想听我弹奏,只需陛下一声令下。” 安阳公主讪笑:“志云君和皇姐的鹣鲽之情,好生教人羡慕。” 温延简短道:“不敢当。” 他并不是长孙婧的正夫。要说鹣鲽之情,只有东君白岳青才有这个资格。 白岳青一手将扑入怀中的女儿抱起,笑着问女帝:“刚才看你们正聊得开心,可是被我打断了?” “随便闲聊罢了。”长孙婧温和地望着他,“都是些臣子家里婚丧嫁娶的琐事。” “说到婚嫁,”岐山公主突然想了起来,“阿姊,如今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不少都在打听左韶风的长女呢。” “左韶风的长女?”长孙婧有些诧异,“她多大岁数,都到了谈论婚嫁的年纪了?” 岐山公主道:“就是左将军原配发妻生的长女,上个月刚及笄,生得秀外慧中,知书达理。听说左将军这次会将妻女一道带回京城。我驸马的五弟同她年貌相当,翁姑已在托人打听了。” 长孙婧笑起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左韶风的长女,必然是高门争抢的对象。不过,左韶风的女儿要是嫁了你小叔子,他不就高了你一个辈分了?真是给他赚到了。” 聪明人一听女帝这口气,就知道她并不想让左韶风在辈分上占这么一个便宜的。 岐山公主见皇姐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急忙将话转圜了回来:“五郎是老来子,翁姑甚是疼爱,但凡有好的就想给他寻来。不仅左家的大娘子,京中其他适龄的贵女,两老都有留心。” 白岳青道:“时间过得也真快。陛下刚登基那年,左韶风才得娇女。没想一转眼,他就要做岳父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老王妃道:“过得慢的,是难熬的苦日子。陛下英明,盛世太平,日子自然过得飞快。想我们当年……” 在场没人乐意听老太太讲古。岐山公主正朝着老王妃的后脑翻了个白眼,韩晴来报:“陛下,少侍们都已准备好了,可以开赛了。” 众人一窝蜂簇拥到了扶栏边,眺望山下。 凉亭居高临下,山下西侧是一条连同北面白鹭渊的小河,东面则是定山海。 河道远处,七彩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赫连斐率领红队,严徽率领蓝队,已全员登船,准备就绪。五日的训练转瞬而过,今日到了一较高下,分出胜负的时刻了。 赫连斐担任船队的鼓手。这位置位于船头,赫连斐又直接打着赤膊,带着一串狼牙项链,真是再显眼不过。 蓝队的鼓手是宋沛,严徽则做划桨的水手,位于头阵。 开赛的锣声划过上空,鼓声继而同时大作。只见船桨齐舞动,水花飞溅,两艘龙舟如离弦之箭,朝着东面的定山海急驰而去。 少侍们赛龙舟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后宫,河道两岸聚集了大批的宫人,此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宫婢们更是为各自心仪仰慕的少侍呐喊助威,兴奋地难以自持。 人群拥挤之际,更有人不慎一头栽进河中,滚了满身泥。 赫连斐站在船头,一身坚实的腱子肉在阳光下轮廓分明,击鼓的动作豪迈雄浑,实在醒目。 红队这一船都是健壮的儿郎,划起船来虎虎生风,船桨重重落在水中,掀起大朵大朵的水花,看着极其喧闹。 反观蓝队那边,动静就比红队小许多。队员相对清瘦一些不说,动作也远不如蓝队幅度大。 队员们由严徽领着,身体前俯后仰,姿势整齐划一。 那船桨只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拨起柔和的波浪。明明看着好似没有怎么使力,可船却是如一页贴着水面的飞叶,转眼就飞窜出老远。 红队声势浩大,最开始的时候抢在了前面,蓝队不声不响地紧追直上,顷刻就越过了红队。 赫连斐的鼓声错了半拍,随即骤然加快。队员们手忙脚乱,卯足了劲儿拼命划着。 “蓝队这船划得漂亮!”贺兰敏君不禁赞道,“使力在巧,有条不紊,一招试一试都十分务实。” “不仅于此。”长孙婧莞尔,“红队的人各个健壮,船吃水也略深。蓝队的船吃水要浅一些,行船也更稳。” 说话间,红队却是凭借着一股憨牛的劲儿追上了蓝队,和他们拉平了。 河道已走过了大半,前方有一座双拱石桥,坐落于河的入湖口。 哪艘龙舟能率先过桥触线,就胜出了。 一时间,两岸宫人震声呐喊,凉亭里的贵人们则屏气凝神。 两艘龙舟同时抵达了石桥,各自朝着一个桥洞穿去。 只听当当两声敲击鼓沿声,蓝队的队员们唰然后仰,将船桨整齐地一收,犹如一只敛了双翼的鸟。细长的龙舟嗖地一声穿过了窄细的桥洞。 与此同时,红队却没来得及收桨,七脚八爪般撞在了桥洞上,整条船在水里打了个滚,队员们咕噜噜全跌进了水中! 两岸的宫人们哄然大笑。鹤翎卫和内侍们纷纷跳下水捞人。 长孙婧笑得靠在杨骏肩头,“哲丹这小子,又张扬又毛躁。蓝队胜出是早就注定了的。子祺,你和继之哪个押他的?” “陛下怎么知道我和志云君有打赌?”杨骏问。 “你们俩啥事不赌一把?”长孙婧道,“听你这口气,就知道你又输了。这次又赌的是什么?” “赌的是气!”杨骏撇着嘴。 众人又一阵大笑。 温延将女帝揽入臂弯,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女帝软绵绵地娇嗔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 严徽带着蓝队的队员前来领赏的时候,贵人们已重新入座。 女帝正饮着冰镇过的梅子酒,雪似的肌肤上泛着薄薄的红晕,还是那一副笑容晏晏,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跪拜在自己身前的青年虽然低垂着头颅,可背脊始终笔挺。衣衫已被热汗和湖水打湿,显出肌肉精练漂亮的轮廓。神情恭顺,内敛而坚毅,这种宁折勿弯的气质,总是让长孙婧心里有点痒,隐隐想对他做点什么。 “严子瑞。”长孙婧叫着严徽的字,“你的档案上写着你精水性,擅行船,通水务,倒不是自夸。我看你们这队人体格不如红队的壮实,是你有意挑选的?” 严徽道:“回陛下,是赫连少侍先挑选了队员,剩下的才组成了我们蓝队。” 长孙婧轻声哼笑:“难怪。” 究竟是被迫和选剩的少侍们组队,还是故意让赫连斐先把健壮的挑走,这就只有严徽自己心里清楚了。 反正赫连斐做尽了恶人的活儿,严徽却是一举赢得了同袍们的爱戴。 “七日后的龙舟竞渡,就由你们这支队伍代表后宫侍君出征吧。”长孙婧道。 严徽和队员们叩首谢恩,欣喜激动。 “还有一个问题。”长孙婧忽而盯着严徽,“红颜知己和建功立业,你会选哪个?” 知道前情的贵妇们都吃了一惊,十数道目光都落在了严徽还淌着汗的英俊脸庞上。 严徽抬起头,迎着女帝明亮的目光,道:“陛下,必须选一个吗?可臣觉得,两者兼得,应该是天下男子毕生的目标。臣都想得到!” 长孙婧的笑意缓缓加深,“是啊。对男人来说,只有想要和不想要,才不做选择呢。” ※※※※※※※※※※※※※※※※※※※※ 女人的地位是和生产力水平紧密联系的 农业经济下的封建社会,女子地位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女主已经很尽力了,但是目前也只能在局部做一点改变。 - 感谢在2020-05-01 23:28:34~2020-05-03 00:4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走前多睡东君 2个;白岳青大雍第一、吉祥天、凉笙墨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吉祥天 20瓶;柠檬青橘、桃窈落轻霜 10瓶;在追书的西西、doublewater 5瓶;季子lin、vv 2瓶;宇智波佐居、克制刷书、彩彩、八声甘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3 章 严徽退出亭外,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自额角滚落,并不全是因为炎热。 宋沛用肩膀轻碰了他一下,递来一抹感同身受的目光。 女帝这问题刁钻得紧,几乎不论怎么回答,都不能让人完全满意。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 亭中,杨骏不屑地冷笑:“这小少侍倒是贪心得理直气壮。” 白岳青却道:“人生所求之事,求而不得的占多数。人有欲是天性,求之有道,方为君子。” “姐夫说得是。”岐山公主笑着,“阿姐,你这侍君俊是俊,就是太正经了些。对答起来不像个侍君,倒像个朝堂臣子。” 严徽和一众少侍候在亭外,听不到亭中在谈什么,却是感觉到女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像一只指甲尖尖的手指头,轻轻地沿着他的面庞线条滑动,锋利却又温柔,描绘勾勒,仿佛在找寻着什么熟悉的轮廓。那一份探究和思索,让严徽的背脊肌肤泛起一片酥麻。 直到回到院中,泡在浴桶里时,严徽还能感觉到肌肤上的那一层麻意。 那感觉是流动的,像一条在身体里游走的鱼。偶尔一甩尾,掀起层层涟漪,心弦跟着一阵荡漾。 严徽闭上双目,体会着这一股绵长余韵。 不急。他对自己说。 徒手捉鱼,最急不得。再快的手,都快不过水中的鱼。 只有耐心地缓缓靠近,让鱼儿适应了你的存在,然后,再奋力一搏—— - 龙舟竞渡就在十日之后。严徽他们这一队领了御令,片刻都不敢耽搁,第二日又投入到新一轮的训练之中。 赫连斐输了比赛,本想借机去女帝那儿撒娇求欢。要是能讨点恩典,也算挽了尊。 没想温延这人,看着清冷孤傲,后宫里一枝独秀的高山玉莲,可争起宠来很有一手。 赫连斐守在游廊上等着女帝,正远远地摇着尾巴。这一头,温延眉头轻颦,眼神含怨地一瞥,女帝便乖乖地被温延拉走了。 赫连斐回去生了一整日的闷气,谋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固宠。可主意还没想出来,别的少侍接二连三侍寝的消息传了出来,掀翻了赫连斐腹中的醋缸子。 天一日比一日炎热,少侍们却是一日比一日活跃。 既然女帝喜欢被他们追逐,那他们成日守在院子里,到死也等不来这一只兔子。只有走出去,游走在园林山水之间,才有和女帝邂逅的机会。 年轻儿郎本就活泼好动,后宫山水秀美,可供玩乐的地方又多。少侍们今日打马球,明日游湖,饮酒对诗,奏乐唱歌,好不欢乐。 长孙婧是一位勤政的帝王,但因早年受过重伤,颇为讲究养身,并不会一味伏案操劳。 每日午膳和晚膳前,长孙婧都会去离枢正殿最近的小东海边散散步,隔三差五还会去北苑骑马打猎,活动筋骨。 不论她走到哪里,总能见到游玩的少侍们。 有的临水吹笛,笛声清越婉转,少年青衫翩翩,俊美出尘。 有的在草地里蹴鞠,身姿矫健敏捷,如狼似豹。 有的则在花树下比剑,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还有干脆坐在水边饮酒作词,放声高歌的。辞藻华美,歌声清朗。 清冷多年的后宫热闹欢腾起来,随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长孙婧很喜欢这样的场景。这群漂亮的少年是女帝给自己勤政的奖赏,而她现在终于开始享受这份盛宴了。 继赫连斐之后,第二个侍寝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沛。 宋沛自己也都没想到好运降临得这么快且突然。 那日宋沛和一群少侍在竹林里耍飞刀射靶玩。 女帝不知何时到的。宋沛玩得兴起,使了个旋身的噱头。不料一支短刀脱手而出,朝着竹丛边的女帝直直飞去。 众人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宋沛随即将另一柄短刀用力掷了出去,击中前一把刀。 两把飞刀双双落在地上,离女帝的脚尖只离了几寸远。 伏跪在地上时,宋沛的冷汗浸透了衣衫。那一瞬间,他的脑中掠过无数个念头。 没想长孙婧把玩着那一只肇事的飞刀,反而起了几分兴致。 “宋少侍的身手倒是不错。你想求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打算怎么补这个过?” 心中灵犀一动。宋沛仰头望向女帝,一双桃花眼含着脉脉温情,殷切却又恰到好处。同是外向爽朗的人,又比赫连斐多了一份精致情趣。 “臣听陛下受惊后有些气喘之兆。臣精通推拿之术,愿为陛下推经顺气。若是做得不好,再请陛下罚臣不迟。” 这一推拿,便顺理成章地将那女帝压在了柔软香榻之中。 宋沛入宫前的风月经验就不少,很是知情识趣,温柔细致。不仅精推拿之术,更擅口舌之技。 长孙婧活这么大,以前也不是没这么体会过,却从没有这么强烈而直接的感受。一旦尝到了这个滋味,她便像陷入了蜜罐的小老鼠,再也抽不出身来。 这一宿云浓雨骤,欢情昂然。 自榻下到春凳边,又到御床前,一路散落着衣衫,还打碎了一支粉彩高瓶。 事毕,长孙婧伏在凌乱的薄毯之中,好半晌才松开了手。一张碧罗被单被指甲抓得滑了丝。 “陛下对臣的技艺可还满意?”宋沛将长孙婧柔软无力的身躯揽入怀中,“要是有哪里服侍得不如意的,还请陛下多指正。臣一定努力改正,下回让陛下更舒心惬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这就惦记着下回了?”长孙婧笑中还带着细喘。 “何止下回。还有下下回,下下下回。”宋沛勾唇笑着,一脸风流春-色,“臣只想夜夜都能这样伺候陛下。” 长孙婧轻声责备:“轻浮。” “臣确实轻浮。”宋沛不以为然,“可轻浮的男子,心里也最有数,知道自己能从女子那儿得到什么,从不奢求。陛下在臣这里,不用费丝毫的心思,更无需担心臣是否会吃醋,会幽怨。只要陛下招,臣就为您慰劳解乏。” 无需谈心论情,只用追求肉身上极致的享乐便好。这可真是轻松洒脱,毫无负担。 长孙婧玩味一笑,轻抚着宋沛俊朗的面孔。 “刚才那个,再来一次。” 宋沛遵旨,翻身又将女帝压住。 打那之后,女帝就像开了禁,开始频繁临幸少侍了。 有人一支剑舞如翩翩白鹤,被女帝招入水阁帐中。 有人歌声清越,耳鬓厮磨时低声吟唱,伴着女帝入睡…… 新鲜的面孔,饱满的热情,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情趣,都带给长孙婧全新的乐趣。 她也不全纵欲。比如穆清,长孙婧看在穆廷芳的面子上,对这个不合群的少年多关照几分。 穆清并没侍寝,而是随侍在女帝身侧,下棋念书,打扇递茶。算起来,他伴驾的时间倒是比别的少侍都长。 这少年话不多,做事有板有眼,倒也细致体贴。 长孙婧觉得穆清就像一只还不大认主的白猫。有亲近自己的心,却又傲气而警惕,不敢轻易靠近。 “你阿兄最近还好吗?”长孙婧问,“自从他这病复发了后,便不肯见我了。我去笙阳殿看他,他也坚持隔着纱帘和我说话。则正这人,心思一贯比旁人多些弯子,总把自己困住。我看你也是有话闷在心里的人,可别学你阿兄,不然活得不痛快。” 穆清道:“阿兄还是老样子,病没什么大起色,但也没怎么加重。东君时常来探望他,两人一论佛法就是半日。” 长孙婧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她身子好了,把朝政接过手后,白岳青就又退回了后宫,整日不是参禅就是修书,越发有些不食凡尘烟火的味道了。 穆清咬了咬下唇,有些为难,还是勉强道:“阿兄只是一直担心我没能将陛下服侍好。怕陛下碍着他,有什么不满也不说。” 长孙婧充满怜爱地笑了。 她轻柔地摸了摸穆清的鬓角。那里还长着毛茸茸的碎发。 “你还小呢,雪河。” 穆清白净的脸颊霎时腾起两片薄薄的红晕,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眸若灿星。 “你不用像他们一样。”长孙婧柔声说,“让你阿兄放心,先好好养病。我心里有数的。你是不同,不用急在一时。” 穆清的长睫颤着,注视着女帝的目光一片怔忡。 长孙婧很喜欢穆清这猫儿似的神情,享受着这个美少年在自己的手掌下一点点放软身段,低下头颅,等着他主动蹭过来的那一刻。 不过穆清只是少侍中的特例。别的人,大都像赫连斐和宋沛这样,使出浑身解数都要把女帝缠住。 长孙婧就像站在水边的投饵人,少侍们就是水中那一群争食的锦鲤。 不过这群锦鲤中,很少看到严徽的身影。 严徽平日里不是带着队友训练划船,就是去墨阁看书。即便和少侍们一道,他也低调了许多,一改游园时的积极主动,不再主动争夺女帝的注意力。 长孙婧也只是偶尔才想起这个沉默而俊朗的男人,想起那一张比记忆中的故人更英气些的面容。 严徽容貌不俗,但是气质太过内敛。如果不刻意去张扬,他并不是很引人注目的人。 而年轻热情的少侍们簇拥在女帝面前,花样百出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让她分-身无暇。 繁冗的朝堂政务,羸弱的女儿,东君等人的旧日温情,把这些一一除去,剩下一副只想寻欢作乐的身躯。 ※※※※※※※※※※※※※※※※※※※※ 昨天忘了说一声,今天上夹子,都是晚上十点更新。 如果不卡文,我都会在早上七点半更新。 没更了就说明卡文了。更新时间就不确定了。 这文写得精细,速度会有点慢。 但是数量和质量,我选择后者。请多理解。 第 34 章 端午那日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 万里碧空之下,北苑青山葱郁,香雪河如一条玉带,连起了满岸的摇曳旌旗和如云的冠盖。 满京城的权贵高门都聚集在了这一片河谷之中,处处云鬓香风,金玉华服。 数十条彩漆精美的龙舟已停泊在河谷入口处。参赛的年轻儿郎们穿着各色队服,前去向女帝行礼。 长孙婧居高临下地望去,一眼就落在了严徽身上。 这个青年身材修长匀称,肩背挺括舒展,就如一株迎风的青松。一身银蓝色劲装,墨蓝腰带紧束,劲腰细瘦,长腿笔直。 接连数日在太阳下训练,严徽本养白了些的肌肤又晒回金蜜色,剑眉星目,沉稳如古井之水,纵使伫立在一片健朗的儿郎中,这青年依旧说不出地醒目。 严徽也仰头朝上方望。 女帝一身朱红龙纹的宫装,站在万丈骄阳之中,被臣官、宫人簇拥着,金冠闪烁,威仪万芳。 满场那么多华服的命妇,没有谁穿红衣如女帝这般好看。 - 随着礼官高亢的合声,一场声势浩大的龙舟竞渡拉开了帷幕。 欢快的鼓乐声响彻两岸,香雪河中,数艘龙舟驾着清波,掀着水浪,朝前方疾驰而去。 船桨如飞翼,鼓点似疾雨,健儿们振臂摇桨,呐喊助威声在河谷之中回荡。 今日的比赛有初赛和终赛之分。 严徽率领的少侍队,论容貌,是众船队里一等一出色的,可论体格,却比不过鹤翎卫的那些武将。 宫人和鹤翎卫们起初还有点谦让之意,怕少侍队太早被淘汰,扫了女帝的兴。 没料少侍们却不客气,争渡的时候当仁不让,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头。 结果三轮初赛下来,大半船队都被淘汰,少侍队却是以一输两胜的成绩杀入了决赛。 这时已近正午,日轮高悬在头顶,河谷里也不如先前那么清凉,可气氛却是冲向高潮。 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长孙婧款步走到高台扶栏边,俯瞰河道。 碧波之中,少侍队的银白队服相比臣工队的褐色,和鹤翎卫的玄黑色,最为显眼。 臣工队开局便落在后面,鹤翎卫队同少侍队却是你追我赶,紧咬不放,像是两尾浮出水面的游龙,掀着水花朝终点疾驰。 严徽依旧是船头第一个水手。纵使隔着那么远,长孙婧依旧能看清这男子划桨时大开大合、雄浑有力的身姿。 这是这个男子藏在那一具谦和谨慎的皮囊下的灵魂。奔放飒爽,筋骨刚健,像一团火似的燃烧,哪怕置身烈日照耀之下,依旧亮得刺目。 赛终的锣声响起。 鹤翎卫队终究以一人身的距离抢先抵达终点,夺得桂冠,少侍队屈居榜眼。 女帝龙颜大悦,厚赏了所有参赛者,又依次重赏了前三名。 这时已是正午,宴席都已准备就绪。河谷里处处支着帷帐高篷,篝火熊熊,饭菜美酒的香气飘散开来。 少侍队这次虽然没夺冠,可大伙儿都对榜眼这个成绩很是满意,又在女帝面前长了脸,各个都喜气洋洋,连着对严徽这队长也愈发敬重。 严徽在一片热情的招呼声中找到了自己的那顶小帐篷。陈三良和朱九青已候在帐外,清水和胰子都已准备下了。 严徽一身从里到外都湿透,里衣都拧得出水来。 他三下两下将衣衫脱去,散开了头发,直接端起铜盆,将水从头往下哗啦一倒。 清凉的水冲走了满身的汗水和燥热,严徽痛快地长吁了一声。 水声过后,四周突然陷入一种异样的安静之中。 严徽感觉到一抹微痒的视线落在背脊上。 他心中一动,转过了身。 长孙婧不知何时来的,站在不远处。 严徽伫立在烈日下,长孙婧站在树荫之中,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 男子满身骄阳,女子肩头也撒着金斑。 两道视线越过正午炎热的空气交汇在一处,若即若离地交缠。 严徽浑身透湿,只穿着一条亵裤,那薄薄的白绢被水打湿,根本什么都遮不住。 “陛下,”严徽喉结滑动,哑声道,“请恕臣衣衫不整,礼仪不周,未能及时接驾。” 长孙婧只嗯了一声。 绵软,漫不经心,敷衍味十足。 宫人和侍卫都避开了,连陈朱二人也无声地退了下去。 四周人声喧嚣,充满浓郁的烟火气,可唯独小帐前的这一方天地里,充满奇异的安静。 严徽也在女帝那幽深的目光之中明白了过来。 他没有再说话,开始往身上打着胰子,继续洗澡。 严徽一身肌肤宛如涂了蜜,腹肌轮廓削瘦分明。尤其是那双手臂,刚才曾奋力划桨,如此强悍有力。鼓起的肌肉随着动作,在薄薄的皮肤下滑动,像一只灵活的小鼠。 长孙婧安静地看着,品味着,目光如一双纤柔的手掌,往那如锤炼而成的健美身躯上抚去。 严徽的肩背晒得颜色尤其深,光滑得得挂不住水。 水珠成串地顺着线条淌下,在细瘦的腰胯处汇合,被白色的裤子吸收了去。 严徽的手放在裤绳上,略一迟疑,然后扯开了绳结。 长孙婧想起了以前看过的西洋画,又像起了自己的爱马。 那匹金棕色的汗血宝马就是这般,皮毛光滑如缎,体态劲瘦修长,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力量,那么优美敏捷,又温顺、沉默、忠诚。 严徽专注地洗着,仿佛连女帝的存在都忘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水从头冲刷到脚,带走了胰子的细沫。严徽这才丢下了澡巾,披着濡湿头发,朝树阴下的女帝走去。 长孙婧一动不动,明丽的脸上永远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教人看不透。 可是她现在心情应该是喜悦的,严徽确定。因为女帝的双目亮如白焰,就像游园那夜,她被别的男人捕获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逃。她微眯着眼,看着严徽一身赤诚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女帝身上特有的淡香被风送到了严徽的鼻端。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 一个臣子不会赤着身子站在女帝面前,一个侍君也不该对女帝直白的示意无动于衷。 “陛下,”严徽的声音非常低沉而轻微,“外面日头炎热,臣这里虽简陋,但也可供陛下歇脚避暑,喝一杯清茶润喉。” 长孙婧嫣红的唇抿了起来,脸颊浮现浅浅的酒窝。 一阵不合时宜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将旖旎的气氛驱散。 韩晴匆匆而来,一眼望见严徽,忙垂下头。 长孙婧也露出扫兴之色,“怎么了?” 韩晴神色有些异样,低头飞快道:“陛下,唐相国突发中风。太医正在为他医治,东君命我来告知您一声。” 长孙婧脸上旖旎柔情如被一只大掌瞬间抹去。 严徽心下一片了然,主动退开了一步。 长孙婧递来满意的一瞥,带着韩晴快步而去。 衣袂翻飞,丝带翩然,可女帝的背影依旧透着一股利落而凝重的味道。 - 吏部尚书唐屺年事已高,但是一向健朗。这一病,还真是毫无征兆。 端午这日,唐相国前一刻还在席中饮酒,谈笑风生,忽而抚头喊疼,继而晕倒在地。女帝立刻命人将唐相国护送回府,赐医赐药,命唐家人仔细看护。 等唐相国好不容易醒过来,却是口不能言,全身上下只有几根指头能动,竟然是中风了。 “唐相国年纪并不算太老,这一病实在有些突然。他是陛下十分倚重的老臣,朝中的中流砥柱。他这一倒,朝堂上必然会掀起一些风波了。” 严徽思索着,眉头深锁。 宋沛打了个呵欠:“子瑞,你操心得也真够远的。朝中的事,由陛下去处理,和咱们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严徽道,“你信不信,陛下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疏远后宫了。” 宋沛一骨碌从矮榻上爬起来,竖起了耳朵:“这话怎么说?” 他才得宠不久,和女帝正有点恋酣情热的味道,整日都揣摩着下一次侍寝是什么时候,又要如何表现一番。 不光是为了固宠,单单和女帝寻欢作乐,就足够销魂快活。 严徽怎么不知道宋沛心里在想什么,摇头道:“陛下素来勤政,要是朝堂形势有变,官员陷入党派纷争。你觉得陛下还有精力临幸后宫不成?” 宋沛不解:“朝中又不是没人了,何至于一个吏部尚书病倒了,就引起这么大的麻烦?” 严徽道:“陛下力图推广新政一事,你应当知道。唐相国正是陛下背后最坚定有力的支持者之一。这些年来,陛下为此事一直在同反对一派的臣工搏弈,眼看就要分出胜负,手下大将倒了,怎么会没有影响?” “你在墨阁里倒是真学了点东西。”宋沛道,“可我们再急也没有用。后宫不得干政。大臣们为陛下治理国家,我们为陛下排忧解闷,各司其职吧。其实要真像你说的这样,我倒觉得,别的少侍或许不受待见,但陛下一定会再召我伴驾的。” 随着时间推移,严徽的话最先得到印证。 突然之间,宫苑里再难见到女帝的身影。 长孙婧的公务量暴增,在枢正殿中处理不完,还得带回太极宫,往往忙碌到深夜。 散步猎艳这类事,长孙婧自然没心情再去玩,连之前喜爱的几个少侍都不受她召见了。 ※※※※※※※※※※※※※※※※※※※※ 谁和我说谗男主身子来着? - -感谢在2020-05-04 11:54:34~2020-05-04 22:2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澜子咩、heartlixi、无梢、3975417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岚 20瓶;为零 10瓶;阿舒、言雉、阿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5 章 见不到女帝,少侍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后宫里,就像一群无人喂投的狗。 焦虑、茫然的情绪在宫中弥漫。 少侍们毕竟太年轻,还不清楚这将会是后宫生活的常态:漫长的等待,绞尽脑汁地打发日子,锦衣玉食地被豢养着,却活得空洞寂寥。 紧接着,宋沛的话又得到了印证。 女帝只偶尔召宋沛去侍寝。 没有噱头,不讲究情趣。 人来了,直接共赴巫山观云雨,一晌贪欢。尽兴后,也毫不留恋,赐下厚赏,将人送走。 “陛下心情确实不好,有些不爱搭理人,更不想谈情说爱,只想我给她解解乏。”宋沛说到这里,神色也有几分异样。 “怎么?”严徽问。 左右无人,宋沛对严徽低声说了几句心里话。 “女人吧,不论再贞洁,心肠再冷硬,但凡尝过那滋味,都难以再放下,更别说很多女子就此被男人拿捏住了。可陛下真非寻常女子。也不是不享受,可那柔情收放自如,完事后该怎么就怎么。” 严徽笑道:“文晋,是你一早就说了,让陛下在你这里不用费心思,只管享乐就好。你这是反悔了?” “这倒没有。”宋沛耸了耸肩,“要不是如此,陛下现在根本就不会召见我呢。我也不奢求陛下的心,这样正好。倒是子瑞,端午那日多好的机会。陛下主动去寻你,这可是独一份的殊荣。不过倒也不能怪你没有把握住。就是这些日子来,三番五次的落空,也就你沉得住气,还整日去墨阁看书。” “你可提醒我了。”严徽朝更漏看了一眼,“我还约了人对弈,就要错过时辰,得动身了。” “才说了你又要去墨阁?”宋沛叫起来。 “你还有更好的去处吗?”严徽反问。 宋沛无言以对。 见不到女帝的人影,宫里的锦山绣水也毫无趣味。 到了墨阁,相约那人已先到了。 今日沐休,姜为明穿着一袭儒雅的墨蓝常服,坐在临风的窗下,正在打着棋谱。 “让远山兄久等了。”严徽快步过去。 “是我来早了。”姜为明笑道,“我要不是早早出门,怕又要被人堵在家门口,一整日都没法脱身。如今整个京城还能有几分清静的地方,也就是墨阁了。” 作为中书舍人,姜为明常伴君侧,身居权力的中心。眼下朝堂动荡,各方势力都想拉拢他,或找他探口风,他的烦恼可想而知。 “远山兄是陛下的心腹肱骨,深受陛下倚重信赖,所以才会有此烦恼吧?”严徽打趣着,重新提水斟茶。 姜为明将棋盘上摆了一般的棋子一一收回匣子里,神色淡然:“陛下的苦恼,才难以对外人道。” 严徽朝姜为明看去。 姜为明道:“唐相国这一倒,打破了朝中各党派维持多年的平衡。子瑞兄看了邸报就知道,如今上至朝堂上的高官,下到各部中低层的官和吏,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一场清洗换血之中。我今日尚且能自保,但也不知道能独善其身到什么时候。” 唐相国病倒后,群臣突然陷入了互相攻讦的境地。今日我参你贪赃,明日你参我枉法,都想借此机会将政敌扳倒。 长孙婧敬重言官,御史台很是有几个眼尖如炬、酷爱挑刺找茬儿的刺头儿。敌对的派系朝臣们互相告状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多半捕风捉影,只为给对方添堵罢了。 可没想这一次,检举揭发出来的事竟然都还不全是无中生有。好几个长孙婧看好的少壮派官员都被找出了几个不至于掉脑袋,却足以被贬官的错。 长孙婧面上无光,心情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陛下这两年最重视的,就是新政一事。”姜为明重新往棋盘上摆棋子,“陛下这一方,有唐相国支持,朝中少壮派的官员也都站在陛下这一边。对方——” 黑子一枚一枚落下:“礼王,以及以他为首的一群宗室王公,兵部尚书等一群两朝老臣,却都相当顽固守旧,一直对新政十分抵触。而中间派为数众多,两面投机,也一直让陛下很头疼。” 严徽端详着棋盘,“我这些日子看邸报,满篇都是官员的人事调动。陛下现在一定很为这事苦恼。” “苦恼都还是小事。”姜为明道,“现在朝中官员清洗换代,不少支持陛下新政的官员纷纷落马。眼看礼王一派有占据上风之势,陛下心里急,又不好形于色,很是不容易。” 严徽深深思索。 为了推广新政,女帝于三年前下令清丈全国土地,清查溢额脱漏。到今年年底,国土就会清丈完毕。如无意外,来年就能颁布推广令了。 眼下的朝堂争斗,直接影响到了政令的实施。 “不说这些了。”姜为明长吁了一口气,“约子瑞兄出来下棋,就是为了散散心的,却拖着你和我一起发愁,是我的不对了。” 姜为明抬手重新络子,袖子将放在案上的一摞文书拂在了地上。 “这是……”严徽将文书捡起,随意一扫,发觉好像是一份下面呈上来的清单。 “是各州府呈上来的丈量土地的清单。”姜为明道,“各地都清丈出了不少隐地。我为陛下整理文书,觉得这上面数字有些不对劲,让我来墨阁里找出先帝时期的数据对一下。” “可发现什么不对了?”严徽将文书递了回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姜为明摇头,“没有什么发现。兴许是我多心了。” “我看未必。”严徽从一叠公文里抽出了一张纸,神色肃然,“我觉得远山兄的直觉很准呢!” - 长乐宫的水阁里,凉风拂着透薄轻盈的纱帘。 一场酣畅的情-事告一段落。赫连斐痛快地吁了一口气,转身想把女帝搂在怀里温存片刻。 可长孙婧已翻身下了床,披上浴袍,去殿后沐浴。 赫连斐不由得讪笑。 长孙婧没唤他一道沐浴,他便不敢主动凑过去。再会卖憨撒娇,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 赫连斐自宫人手里结果湿帕子,草草擦了身,穿上衣服准备向女帝辞别。 出了水阁,就见一个青衫少年正在廊下煮茶,雪肌红唇,乌发如檀,柔美若好女,正是穆清。 别的少侍不受长孙婧待见的时候,穆清却独得青睐,时常伴驾。可长孙婧一直没让他侍寝。 “穆少侍,有阵子没见了。”赫连斐一见到穆清,就忍不住上前挑衅一下,“要不是看阁下穿的衣衫不同,还以为是陛下身边新来的内侍呢。” 穆清抬起漂亮的丹凤眼,淡漠地扫了赫连斐一眼,并不作声。 赫连斐笑着凑过去,“穆雪河,刚才你都听到了?别怪哥哥不提拔你。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平时多听听,多学学。你也不想给陛下煮一辈子的茶吧?” 穆清回以一声不屑的冷笑:“我还轮不到被你操心这地步。” “你不稀罕,是不会,还是不能?”赫连斐嬉笑。 “哲丹……”里间传出女帝的声音。 女帝维护之意明显,赫连斐不再逗穆清,退出了长乐宫,扬长而去。 穆清领着奉茶的宫人走到了水阁里。 长孙婧已沐浴完毕,正在着装,秀丽的脸上还带着情-事后的明媚慵懒之色。 “哲丹这小子,怎么总爱寻你麻烦?”长孙婧啼笑皆非,有几分长姊拿两个爱玩闹的弟弟无可奈何的架势。 “赫连少侍不过是过一下口舌之瘾罢了。”穆清道,“陛下,方才您午歇时,中书舍人姜大人递了折子求见。” - 长孙婧来到外庭的枢正殿时,一身正服,肃穆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之前的媚色。 “远山,你连一日沐休都等不得,急着要见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为明双目发光,难言激动道:“陛下,臣确实有一件大事要禀报。这事面上虽不是什么喜讯,却是对陛下极有利,更可成为打破眼下僵局的一枚关键的棋子!” 长孙婧被勾起了兴趣:“你说。” 姜为明将一份公文和一卷写满了算术的纸卷呈了上去。 “陛下,公文上是宁顺州送上来的清丈土地的报告,里面写着清丈出的土地比先帝朝多了三万倾。” “之前竟然隐瞒了这么多土地?”长孙婧翻着公文,面色沉了下来。 “可是,陛下,这数字有假!”姜为明大声道,“按照臣一位友人的计算,结合了宁顺一府的人丁数量,这十年来的气候和收成状况,从邻近府县买卖粮食的情况,认为宁顺至少还隐瞒了十万倾田之多!” 长孙婧一愣。 姜为明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翻开那张写满算术的纸卷。 “陛下您看,这是根据过去两次宁顺府人丁统计数,推算出的今年人口数。这些年宁顺府风调雨顺,没病没灾,人口只增不见。这么多人口,总得吃饭才能活。每人一年的口粮数,再再乘上人口数,哪怕抛去两成的浮动,宁顺府至少也得有八十万倾农田才可养活这么多人!可他们报上来的,清丈过后的田地,也才只有五十多万倾。” 第 36 章 长孙婧一行一段地仔细阅读着纸卷上的算术,秀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长孙婧的算学师承白岳青,虽不拔尖,却也可圈可点。这纸卷上的计算方式并不复杂,各种数字在长孙婧的心头一过,便如过了一道水般,清晰明朗。 “这些人口、口粮数,可准确?” 姜为明又将具体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如何演算推论,一一向长孙婧说明。 “因为考虑到所用数据会有不准,才特意抛去了两成,求了一个最低值。可即便如此,得出来的数字,和奏报上的也相差甚远!” 姜为明后退一步,再度舞拜到底。 “陛下,臣不敢说宁顺府确实在清丈土地一事上造假,但请陛下派出特使,彻查此事。况且就若都用这算法推算,臣相信不止应当宁顺一州有问题。不求对错,只求清查明确,陛下也能彻底弄清楚,您治下的大雍,究竟有多少田地。” 长孙婧合上了奏报,意味深长地一笑,唇角酒窝若隐若现。 不仅仅是弄清楚大雍有多少田地的问题。 唐相国突然病倒,继任者能力不足,让原本维持平衡的朝堂势力发生了倾斜。 党争这事,让国家陷入内耗。做帝王的,从来没谁喜欢臣子结党的。 但是臣子结党又是永远都拦不住的事。那么维持各党派势均力敌就是帝王的任务之一。 眼下的党争之中,唐相一派显出颓势,礼王趁机做大,不仅打击政党,连中立派中许多能吏也受到牵连,国家良才被平白折损。 这些日子来,长孙婧一直想找到一个重锤,能给礼王有效的一击,抑制他的扩张。现在,这个重锤送到她面前来了。 “说来也真是巧。”长孙婧道,“宁顺正是礼王封地之一。若是有人勾结官府,隐瞒田地,到头来又说厨子皇叔授意,可不是毁皇叔清誉吗?这事我定要清查,绝不会姑息作奸犯科之人。远山,你或许为朕立下一大功劳。你说的那位友人,又是何人?” 姜为明道:“请陛下恕臣暂时不便将其人告诉陛下。若这次清查下来,臣所奏之事得到了印证,臣定会向陛下倾盘托出。” “还卖个关子。” 长孙婧也不纠结,当即下旨,清点了几名官员,南下彻查此事。又担心礼王摆皇叔的谱刁难官员,特地请了庆王通往。 这庆王是长孙婧的祖母,英宗女帝最小的皇弟,年纪比礼王还要小得多,辈分却是礼王的皇叔。 一想到礼王捏着鼻子,朝年纪不如自己儿子大的小叔点头行礼,长孙婧不由得为自己不能亲见而有些遗憾。 姜为明本就是中书舍人,当即润笔拟诏。他心中早就有了底稿,只等女帝指定了官员,便下笔如飞,转眼就成稿。 盖了玉玺的诏书飞快发出了宫,如箭射向铅灰色的天空,似要将这一团僵持了许久的困局击破。 中京的盛夏闷热多雨,往往爆嗮三四日,晒得城里尘土飞扬,便会有一场暴雨倾盆而至,把大地浇个透湿,低洼处泡成沼泽。 长孙婧曾下过旨对部分街坊进行修缮。无奈地势使然,工程浩大,改善并不明显。 整个京城就在这旱和涝中艰难地度着夏日。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自朝堂上空响过,炸得官员们都有了些无措之态。 随着宁顺州欺瞒田地一案被揭穿,紧接着又有三州被查出问题,被隐瞒的田地近百顷。在女帝明确下令清丈田地时,还隐瞒田亩,这罪不可轻恕。 女帝震怒。 不同于先皇,长孙婧在人前并不是凌厉不可一世的威严君王。 她极少动怒,语调永远平和从容,有条不紊。她也不常高声,只有旁人努力凑上前聆听她说话的份儿。而纵使盛怒,她也鲜会厉声斥骂。 可熟悉女帝的人都知道,她越是不怒,便越是愤怒。 当女帝以冷静的语气颁布惩罚政令,讨论到官员的去留,甚至生死,这说明她处于真正的盛怒之中。 一场前所未见的风波遍及所有高层官员。 长孙婧拿出了天宁之乱后整顿朝纲的决心和手腕,对朝中互相倾轧到失控地步的政党展开了清素整顿。 礼王的反应非常迅速。等田地重新清丈完毕,他便立刻跣足披发上书请罪,退避回了封地。 礼王是皇叔,若没有囤兵谋反,只是侵吞田地这种罪,只能治他一个御下不严的小错。 礼王能全身而退,涉事的地方官员却是除了畏罪自尽的,其余皆被押回了京,接受御史台的弹劾和大理寺的审问。 自礼王往下,兵部尚书称病以避风头,诸多高官也收敛了锋芒。 因为礼王识相退让,女帝这一次便没有开大杀戒。除了几个直接涉事的官员掉了脑袋,其余的大都贬官流放了事。 礼王一退,空出不少实缺。 女帝得以大力提拔新官能吏。这些官员大多正当壮年,思维活跃,又有多年外放资历,很是务实能干。 在这期间,唐相国溘然长逝。这位老牛般的重臣在仿佛预知到女帝的危机已解,放心离去。 等到尘埃大致落定时,夏天已悄悄过去,中秋就在不远的前方。 也直到这时,长孙婧才问姜为明:“远山,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帮了你的友人是谁了吧?” - 严徽走下肩舆,眺望着肃穆的枢正殿。 距他上一次来这里,已过去了四个月了。春去夏逝,现下空气干爽,晴空万里,秋天已来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进了侧殿,女帝正坐在书桌后翻阅着公文。 一身品红色的宫装,简洁利落,头手都无过多装饰,妆容也很薄淡,但依旧是个令人惊艳、俊雅秀丽的妙龄女郎。 这样一位严肃正经、专心处理政务的女帝,很难和后宫里那个妩媚风流、享受着追逐嬉戏的女帝联系在一起。 这女子到底有几张面孔? 严徽舞拜在地:“罪臣严氏叩请陛下圣安。” 长孙婧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卿何罪之有?” 严徽道:“臣身为后宫侍君,不得陛下允许,不应参议朝政。而臣不仅打探朝堂动向,还偷阅公文,对朝政妄加指点,胡言乱语……罪臣狂妄大胆,忤逆了宫规,还请陛下降罚!” 长孙婧一声轻笑,终于起身。 “你和姜为明可是商量好了的?他也一个劲把罪往自己身上揽,说是他主动把清丈田地的公文给你看,向你求意见的。一个时辰前,就你现在跪的这个位置,姜为明也摘冠叩首,口口声声要我罚他。” 天气已十分凉爽,可严徽的鬓角鼻尖还是冒出了细细的一层凉汗。 “陛下,姜大人只是为了维护臣而已。这一切都是臣主动所为……” “行了。”长孙婧淡然道,“你们俩这个事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清楚。你们互相包庇维护,倒显得我这个皇帝遗贤于野,又不近人情。” 严徽伏低了身子,不敢再多说话。 “你和姜为明违了规矩,我自然会罚。将功折罪,他的乌纱帽掉不了,放心吧。至于你。出谋献策有功,可偷阅公文又是有罪……” 长孙婧歪着头注视着跪拜在身前的男人,似乎在思索着怎么罚他的好。 “先起身吧。”她道,然后转身朝偏殿里间走去。 严徽抬起袖子,飞速擦去了鼻尖的汗珠。 里间还是严徽记忆中的样子,各种精巧的器物摆满多宝阁,宽大的沙盘依旧堆在屋子中央,最里面那满满一墙壁的玻璃瓶装着各式各样的船模。 女帝的收藏似乎比之前又多了些。 “看出什么不同了吗?”长孙婧望着沙盘。 严徽定睛一瞧,立刻看了出来:“南海的岛屿都重新调整过了。岛屿的名字也都标对了。” 长孙婧欣慰地点了点头,“我让人找到了一份英宗女帝时绘制的海舆图,宫人根据新图重新堆了沙盘。原来大雍的东、南海里岛屿这么多,‘千云国’名不虚传。这片海域将近陆土的两成,可惜多年来一直空置着。就如一位才华横溢的良才,却无施展之地,不是吗?” 女帝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那么明媚秀美,又总是笑意嫣然,却总能让严徽心中一凛,在那一股无形的压力中低下头去。 长孙婧又道:“这一次借着清丈田地,全国各地官员都重新精测了国土。各地逐一呈上来了最新的地图里,大到城镇,小到乡村,山脉走向,江河流势,甚至何处有矿山,何处又有盐卤,都探究分明了。” 她绕着沙盘缓缓踱步,像一只优雅的鹤巡视着自己的那一片沼泽地。 “我登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将自己的江山看得这么清楚。只是海舆图始终太陈旧,这片大海里现在是什么样,还一时不能得知。” 长孙婧在海的那一角站定,“希望将来有一日,我能派遣船队出海,为我丈量大海。每一座岛屿,每一个部落,都记录下来。” 她朝严徽望过去,双目在稍暗的室内清亮温润,熠熠生辉。 “光有山河,没有海市,大雍的地图是不完整的。” 严徽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臣在南海长大,精通航海,虽人微力薄,但愿意为陛下效劳!” 长孙婧微笑着,却是不置可否。 “一步步来吧。”她说,“我现下倒是有个活儿让你来做。” “陛下尽管吩咐。” “绘图。”长孙婧说。 严徽双目一亮。 “各地呈上来的地图十分繁杂,我需要人将其编排总汇。小至每一个网格,大到每一个州府,最后汇成全国地图。这事本可以让工部的人去做,但是我偏偏想占子瑞这个便宜。” 严徽的心弦被那一句“占便宜”撩拨得一阵铮鸣,一股甜丝丝的气从嗓子眼往上冒,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这活儿虽不难,可工程浩大,程序繁杂,做起来可不轻松。子瑞可不要想得太容易了。” 长孙婧的笑容透着一丝俏皮。这个时候,她仿佛又成为了后宫里那个温柔随和的女帝了。 “这就当是你私下偷阅公文的处罚吧。” ※※※※※※※※※※※※※※※※※※※※ 最近对文的剧情有些争议。 我只想说,所有的剧情,都在文案里有写清楚。 好好读文案就能明白。 目前这铺垫得也差不多了,第一卷也进入尾声。全文预测,正文有三卷,第四卷是番外。 - - 感谢在2020-05-06 15:41:53~2020-05-07 12:3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凉笙墨染、树玺、十四夜、一块大月饼、von、一只小枝、布灵布灵小仙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辩机 10瓶;爱吃橙子 2瓶;妄安、vvhvvh、一匹清爽的小小马、克制刷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7 章 地图乃是机密文件,自然不能让严徽带回后宫。 于是严徽每日都要从内廷后宫来到外庭,和诸位官员一起朝晚点卯,就像一名正经上班的臣子了。 而女帝给严徽指派的书房不是别处,正是枢正殿中的一处偏阁。 这样一来,严徽几乎算得上是和长孙婧朝夕相处了。 “陛下待你,不同。”宋沛无不羡慕,“到这份上,侍寝不侍寝倒是不重要了。关键是陛下看到了你的才学能力,肯用你了。这不正是子瑞的初衷吗?” 确实。严徽身在后宫,心在朝堂。他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原本想着通过受宠而得到女帝赏识,继而争取到出宫做官的机会。而按照眼下的进展,他完全可以不用献身侍寝,就能施展才学了。 严徽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兴奋。 枢正殿是帝国的中心,这里的气氛同后宫截然不同。 没有旖旎的花草香风,只有提神醒脑的沉水香。 没有丝竹和欢声笑语,所有人在这里都收敛了步伐,压低了嗓音。 寂静反衬得树头的秋蝉和鸟儿格外不识趣,鸣叫声太过刺耳呱噪。 每日朝会后,长孙婧都在这里处理政务,有时候下午便会回后宫,但多数时间会忙上一整日。 枢正殿里的长孙婧,铅华淡雅,肃穆、专注、严谨。 严徽看过长孙婧发号施令,只略一思索,便能有条不紊地将一条条旨意说出来,仿佛有腹稿三千。 长孙婧的思维非常清晰敏捷,更对朝中诸事了如指掌。对官员的奏报,她迅速就能作出反应。 严徽每日在偏阁中绘图,就见官员和内侍们在正殿里进进出出,脚步匆忙,神色肃然。 也许那个看似无奇的官员,正肩负着影响整个帝国的重任。又或者一次不起眼的人事调动,会涉及到江山大计。 偶尔还有一些女官前来觐见,官职都不太高,但都会得到长孙婧破格召见。 这些年,大雍的女官来逐年增多,大多供职于太学里的女学和医署,还有少量在礼部和工部。 礼部那个颇有名气的女侍郎王氏,严徽也有幸见了她一眼。 王侍郎已过了而立之年,面相精明干练,虽然身怀六甲,可走起路来一阵疾风,真有几分不输男子的气概。 就严徽看来,朝臣们对女帝还是非常恭敬的。 长孙婧虽走了一个很大的弯路才掌权,但她这些年来勤政爱民、公正严明,除了子嗣实在少,没什么太大的不足之处。 相比朝中的权臣,长孙婧略显年轻稚嫩,但是她手法圆滑,很能协调派系之间的关系。 这么一个年轻的女郎,接手这么一整个庞大而复杂的官场,犹如面对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 她能将石块垒起来,让其稳固不倒,这就是一番难得的本事。 只是这一个“稳”字,随着新政的一步步推广,面临着被打破的境地。 等到了年底,全国田地清丈完毕,人丁也统计出来后,新政就能正式实施了。 初秋的天空晴朗剔透,没有一丝阴霾。可严徽总觉得,在望不到的角落里,正有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即将登场而来。 - 在枢正殿里,严徽同长孙婧见面的机会确实多多了。可并不想宋沛畅想的那般旖旎暧昧。 长孙婧累了,会在院子里走一走,发散一下,那时就会来偏阁里看严徽的进度。 “严少侍是个细心的人。”长孙婧端详着绘制好的图,“而且一定很擅画画吧。你这山画得栩栩如生,都让我生出一种站在云间俯瞰大地的错觉了。” 屋子里间挂着一张张绘制好的地图,等阴干后依次收入匣子里。 长孙婧在地图中穿梭漫步,目光从那些山川城郭上扫过。她今日又穿着一身庄重的檀香色宫装,颇有巡视万里江山的帝王风范。 “闷吗?”长孙婧问。 “一点都不闷。”严徽道,“绘图的时候,臣也可以了解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候画着图,眼前能浮现真实的景色。我好像看见河流从群山之中穿过,看到山林树海随风轻轻摇摆,看到人家屋顶飘起的炊烟,看到城镇里川流不息的人群……” 长孙婧注视着地图,缓缓笑了。似乎随着严徽的话,她也看到的那奇妙的一幕幕。 屋内纸张多,并没有点灯。 昏暗的光线中,长孙婧的侧颜是那么隽秀优美,安详柔丽,洁白的肌肤散发着珠光般的色泽。 长孙婧端详着地图,严徽则无法克制地注视着她。 没有了钗环和华裳,这女子自身的光华没有干扰,幽然自在地散发了出来。 在后宫里,她是一朵娇媚柔丽的海棠;在枢正殿里,她则是端庄高贵的牡丹。 而在这间幽暗的房间里,长孙婧是一朵玉昙,清雅、皎洁,悠然绽放,只给有缘人观赏。 严徽又闻到了长孙婧身上独有的香气,兰混合着橘,好像又调和了蜜。 那抹气息从长孙婧敞开的后领里飘散出来,并不浓烈,却因难以捕捉,更诱得人恨不能凑过去好生嗅一嗅,把脸埋入那片洁白柔腻的肌肤中。 严徽的喉结无意识地滑动,蓬勃的心跳让他脸颊燥热。万幸昏暗遮挡了他所有的狼狈。 “陛下对哪一处地方感兴趣?”严徽沉着声,好掩饰嗓音里的喑哑,“臣平日有个嗜好,就是读各地的风物志。陛下想听哪里的故事,臣可以说给你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孙婧玩味地笑起来。 “随便选哪一处?”长孙婧问,“光是这里晾着的,少说有好几十张图,你不可能都能说得出来。” “陛下可以考考臣。”严徽微笑着,“臣要是说不出,也正好知道自己有哪里还不足。” 青年温润俊朗的笑容就像长孙婧才饮过的那杯暖暖的甘菊茶。 “你要说不出,我可要罚你的。” 严徽不以为意。更何况长孙婧这话透着亲昵和俏皮,有着掩不住的撒娇意味。 这是她在后宫里才会用的语气,对象却不是对赫连斐和宋沛等人,而是东君白岳青。 陛下终究是个女人。 严徽想起了宋沛的话。 一个女人,不论再高贵,再强大,对着喜欢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依恋之态。 哪怕她不是一个帝王,能被这样美丽优秀的女子喜欢,也是一个男子极大的虚荣吧? 其实,若是能走上后宫高位,像柳怀易那样,也一样能参政…… 严徽忽而一惊,猛地回过了神来。 他在想什么? 在那短短的一瞬,他坚定的目标产生了动摇。 立身朝堂,扬名立万的野心短暂地败退给了冲动的情爱。他想占有眼前这个女人,他甚至考虑为了她而留在后宫! “这张吧。”女帝对严徽的心思毫无察觉,随手一指。 严徽定了定神,娓娓道来。 “这是弘州茂县的东南处,有一片大湖名泊月湖,湖中盛产一种小银鱼,肉质细腻,没有细刺,相当美味可口……” - 从这一天起,每日茶歇时,长孙婧便将严徽招到偏殿书房里。 她随手选一张地图,听严徽说着那一处的风土人情。两人饮茶用点心,闲聊谈笑,仿佛两个好友。 秋光缓缓地爬着格子,窗外蝉声渐悄。 风过时,树林一阵哗哗响,给人一阵急雨过境的错觉。 长孙婧是个很好的听众。 她专注而有耐心,很懂得何时倾听,何时出言发问。 这让对方总觉得自己说的话全被她听在了耳朵里,记在了心上。于是兴致越发高昂,更加全情投入。 当然,作为帝王,长孙婧无需有意去取悦任何一个人。 这应该是她与生俱来的灵巧,和幼年后宫生存教会她的圆滑,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施展了出来。 “……从这以后,这座桥就改名为‘穿杨’了。陛下,您觉得这名字如何……” 女帝并没有回答。 严徽转过头,就见长孙婧斜靠在矮榻上的软枕上,已经睡着了。 因为从未侍寝过,这还是严徽第一次看到长孙婧睡着时的模样。 长孙婧的睡颜有着一种不设防的安详。眉宇是松开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微转动。她的唇甚至微微歙开,皓齿若隐若现,像被含着的珍珠。 这张脸,几乎是纯净无暇、不沾尘世的。 那个在林中和少侍们追逐嬉戏,端午那日灼热地注视着自己沐浴的女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严徽很难说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女帝。 毕竟在他越来越混乱的梦里,长孙婧会以两个形象轮流出现。 一个娇俏妩媚,坐在水阁的廊下,朝他笑得明朗而单纯; 一个则魅惑得近乎妖冶,穿着轻薄的红色纱衣,穿过幽暗的树林走到自己面前,洁白柔软的手抚向自己不-着-寸-缕的身躯…… 正午的枢正殿十分安静,阳光和风都轻柔得恰到好处。 严徽坐在矮榻边,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女帝沉静的睡颜,注视着这个牵着他所有欲念和野心的女人。 长孙婧自浅眠中醒过来时,正对上严徽这双眼。 年轻男子俊朗分明的面孔近在咫尺,目光怔忡。在这双眼睛的深处,饱含着各种复杂的挣扎。 长孙婧伸出了手,轻抚上男人的脸庞。 “别想那么多了。”她的嗓音软绵绵的,还带着睡意,“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都一个人扛着,总是把我当做一个孩子……” 严徽一动不敢动,任由那只手轻轻地抚过眉心,随着那力度将眉头舒展开。 “陛下……” 长孙婧的眼神瞬间清明。 她收回了手。 “……我睡了多久?” “大概就一刻。”严徽道,“如果您困乏了,可以……” 长孙婧摆了摆手,坐了起来。 严徽退开了半步,掌心里捏着一把汗。 刚才女帝把他当作了谁? 这答案不言而喻。 第 38 章 贺兰敏君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将女帝和严徽从尴尬之中救了出来。 “陛下,左将军送来的,八百里加急。”贺兰敏君将一份折子呈给长孙婧。 长孙婧展开折子扫了一眼,唇勾了起来。 “左韶风这是吃了什么药,最近怎么这么有心?以前三催四请他都不回来,现在却加快脚步,打算回京过中秋了。” 现在已进入八月,离十五没有几天了。 “子瑞,我记得你曾说过,很是敬佩左韶风的。”长孙婧道。 严徽悔不当初已经晚了,只好讪笑道:“儿时在家乡听闻了左将军很多英勇事迹,便觉得他是个少年英雄。” 长孙婧打趣道:“等左韶风回京,你就能见到儿时的少年英雄了。” 严徽清俊的脸颊又开始泛红。 长孙婧噗哧笑了,“得了,不耽搁你了,回去继续绘图吧。秋天干燥,你从南方来的,想必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继而扭头吩咐内侍:“给严少侍熬一些温补去火的饮品,再送一份枣梨膏过去。子瑞,你也要养护眼睛。这活儿又不赶时间,你记着多歇歇。” 严徽离开偏殿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长孙婧手里捏着折子,正和贺兰敏君低声交谈着,神色冷峻,眉宇凝重,同方才的柔情脉脉判若两人。 其实这才是一个英明的帝王该有的样子:心怀江山,忧国忧民,难解眉头。 - 出了偏殿,被风一吹,方觉得刚才到底还是出了一层细汗。 女帝对左韶风的态度,哪怕再掩饰,都同外界传的君臣相谐相去甚远。 一个有着勤王救驾之功,又手握百万雄师的节度使,换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长孙婧……她只是一个女人。 严徽脚步凝重地朝书阁走去。 一个女子,不应该承受这么多责任,也不应该这么辛苦。 如果柳怀易还在,如果现在有人能帮她分担一点,她应该会过得快乐许多吧。 这日傍晚,严徽踏着斜阳回到永和殿时,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隔壁赫连斐的院子人声鼎沸,访客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朱九青大老远迎了过来,一额头的细汗,急道:“郎君,赫连少侍被陛下封了玄霆阁,如今是从五品的少侍了!” 严徽有片刻没说话,继而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刚宣旨还不到一个时辰呢。”朱九青道,“郎君不知道?您一直在陛下身边呢……” 陈三良用力剜了朱九青一眼。 一个时辰前,那是女帝午歇起来不久,打发自己回去绘图后的事。 前一刻还柔情缱绻地叮嘱自己的生活,转头就给表弟进了位分。 这就是帝王的恩宠。 严徽紧咬着牙关,才憋住喉中那一股苦酸交杂的意味。 朱九青见严徽脸色实在不好,忙宽慰道:“赫连少侍是最先侍寝的那一个,又是陛下的表弟。陛下若想给少侍们提一下位分,最先封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严徽已迅速调整了过来,摆手道:“先赶紧准备一份厚礼,我得亲自去道贺。我带进宫的甲等的金珠,取一盒来,再清点一些宫缎……” 朱九青利索地往库房跑去。 “郎君,”陈三良服侍严徽更衣,“您为陛下绘图,已有七八日了,可有什么打算?” 严徽虽然心中烦躁,但是知道陈三良是自己在宫中为数不多可以商议心事的人。 “三良,我一直没有瞒你。我的最终目标,并不在后宫。” “奴知道,郎君是想能在朝堂上施展手脚。” “不仅于此。”严徽道,“我并不想永远留在后宫里。若有机会,我必然会出宫去。” 陈三良思索片刻,问:“郎君是觉得,您如今入了枢正殿做事,已上了那条路,不想再掺和进后宫争宠之中了?” 严徽以不答代替了回答。 陈三良道:“郎君恕奴斗胆。奴觉得郎君有些过于乐观,将后宫这一阵地放弃得太早了。若您没有得到陛下绝对的宠爱和纵容,要想出宫做官,恐怕不容易。柳相君也是先深得陛下宠爱和信任,才代掌朝政的。” 严徽摇头,“我还不至于野心昭昭,一步登天,直接代掌朝政。” “郎君既然有所谋,为何不谋大一些?”陈三良反问,“郎君可知,即便侍君出宫做官,其实也免不了被同僚暗中排挤的。郎君既然都已入了宫,说难听些,已趟了浑水,那要做官,就要做个大官才划算。” 严徽对着镜子系着腰带,望着镜中人凝重的脸色。 他的口中,还留着枣梨膏的甜香。 哪怕在一刻钟前,陈三良对严徽说这番话,他估计都听不进去的。 枢正殿的日子平静祥和,女帝的睡颜纯真无暇。她注视着自己,听自己说故事时的模样,专注中带着好奇,总让他心跳失控。 如果她不是一个帝王就好了。 可惜她正是。不仅是,她还有偌大一个后宫。 她有中宫东君,有青梅竹马的侍君,还有各式各样青春俊美的少侍。她将来还会不断地拥有年轻漂亮的男人。 那些男人们也都看过她的睡颜,也都被她温柔地凝视过。 严徽不喜欢争宠,他觉得那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他对女帝有渴望,更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她。 可冷静下来一想。是的,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依赖于女帝对他的宠爱,甚至是,对这张脸的迷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去墨阁也好,进枢正殿点也罢,都是女帝兴之所至。 长孙婧或许看到了自己的才华,可是她拥有满朝文武,还有源源不断的才子通过科举之路来到她的身边。自己的才学或许并没有让她太惊艳。 所以,如果自己不进一步固宠,谁能保证眼前这份殊荣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赫连斐那里满堂宾客,送来的礼物堆在堂屋中央,如一座小山。 赫连斐被恭维和道贺声团团包围,红光满面。他素来张扬,毫不掩饰,让人觉得他浮浅之余,又有些直率,很是矛盾。 “子瑞哥。”沈默寻了过来。 “怎么就你一个?”严徽没有看到宋沛的身影。 “文晋哥正抱着醋坛子狂饮呢,让我代他来送礼。”沈默笑了笑,“唉,其实赫连斐受封,不等于陛下不会封别人。文晋哥这么得宠,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文晋是气不过赫连斐夺了头名。”严徽解释。 这几个月来,若论侍寝的次数,宋沛还比赫连斐要多一些,外人眼里自然觉得宋沛更加受宠。可等到进位分的时候,就看得出谁在女帝心中更重一点了。 “赫连斐以后是在宫里有自己地方的人了。”沈默无不羡慕道,“玄霆阁归于扶风殿。扶风殿还没主位,赫连斐住进去了,上头没人压着,也相当于是扶风殿的贵主了。以后称呼赫连斐,就可以叫他一声玄霆阁君了。” 而其余的少侍都还没有封号品级,所住的院子只有姓牌,也没有名字。 他们几乎算不得这个后宫里的主人,而只是一群寄居者。 严徽想到这里,不禁自嘲一笑。 他在这后宫之中还是个无名之辈,连一处属于自己的宫殿楼阁都没有,却觉得自己已独得女帝宠爱,可以谋求出宫为官了。 - 三日后,赫连斐正式移居玄霆阁,行受封大礼。 女帝并未到场,但是有厚赐。东君亲自主持受封礼,其余侍君、少侍们前来观礼。 玄霆阁位于后宫东侧,远离了永和、明和二殿。以后少侍们要想再见到赫连斐,要不专门登门拜访,要不只能在宫苑里巧遇了。 赫连斐自内侍手中接过封册和印玺,叩首谢恩,一张俊美的面孔焕发着容光,碧绿双目如迎着光的翡翠般耀眼。 这一夜,长孙婧驾临玄霆阁,还要和赫连斐行一个简单的仪式。 饮完了合卺酒,长孙婧笑道:“从现在起,哲丹就是我的人了。” “我早就是表姐的人了。”赫连斐迫不及待地长孙婧一把拥住,狗儿似的在她怀里拱着。 “我真是太高兴了,表姐。我还以为自己性子跳脱张狂,表姐不喜欢,近来都去召见宋少侍了。我还想着要收敛点,不要惹您不高兴。” “没事的。”长孙婧怜爱地摸着赫连斐的头,像在给小狗薅脑袋,“人年轻的时候,张扬一点也无妨。因为哪怕你再乖巧温顺,也是会老的。留些恣意洒脱的记忆,可供暮年的时候回忆怀念,也挺好的。” 赫连斐好生怔了一下,品味着长孙婧这番话里的寓意。 他活了十九岁,父兄总是看不惯他的性子,轻则抱怨重则训斥。那些狐朋狗友和红颜过客,则看在他的身份和容貌上对他百般奉承。 长孙婧似乎是第一个真心认同,欣赏他的人。 “只要表姐喜欢我这个样子……”赫连斐喃喃低语。 长孙婧抚着赫连斐漂亮的脸,在他唇上亲抿了一下,“我就喜欢哲丹这种能痛痛快快做自己的样子。” 赫连斐眼眸一深,俯身将长孙婧扑倒在了被褥之中。 “那我现在就要做我自己,对表姐放肆了……” ※※※※※※※※※※※※※※※※※※※※ 知道大家都盼着男主侍寝 快了,等他自己想清楚了,他就彻底去卖身了(哈哈哈哈哈) - 第 39 章 次日是沐休,可严徽还是去了枢正殿。 前一日挂起来的地图都已阴干了。严徽按照顺序一张张摘取下来,准备转绘到大地图上。 寂静的房间里,一股淡淡的、熟悉幽香飘到严徽鼻端,轻微的翻书声传来。 他手中动作一顿,转过身去。 长孙婧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桌案边翻着地图,身影亭亭。 “陛下?”严徽将手中的图纸放在一旁,上前向女帝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失仪之处,还望陛下宽恕。” 一举一动,都严谨端庄,恭顺而克制。 长孙婧望着严徽低垂的脸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很喜欢大宛马。” 严徽露出不解之色。 “马是一种很有趣的畜生。”长孙婧道,“它看似温顺,但是并不好驯服。即便被驯服了,即便能对主人忠诚,可马的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野性。一旦有机会脱离缰绳,它会头也不回地回到山野之中,继续过着不羁的生活。” 严徽若有所思,隐隐有些领悟,却又不敢妄下短语。 正斟酌着该如何对答,女帝已转了话题。 “后宫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或许确实枯燥无聊了一些。绘图其实怪枯燥的,可我看你好像真的乐在其中。” 严徽浅笑道:“是臣性子古板,不懂享受声乐歌舞之美。而且自发蒙起就一直苦读,习惯了和书香墨气相伴的生活。一旦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今日沐休,长孙婧昨日又才新封了小君,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刻。她不和赫连斐耳鬓厮磨,却是来了枢正殿。 看长孙婧这一身墨蓝色宫装,素雅庄重,显然是来办公的。 严徽不敢猜测背后的原因,可一想到赫连斐受了这冷落必然不高兴,心里就浮起几分欢愉。 “情有可原。”长孙婧道,“后宫山水秀丽,可终究只是方圆之地。子瑞你是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态万千、品过人间百味的人,觉得宫苑单调枯燥再正常不过。能在这宫里呆得住的,都是没见过人间繁华的人。” 说到这里,长孙婧不禁一声哂笑:“所以若想将一个人牢牢圈禁在宅院里,最好是让她自幼就被拘束在后院里。没见过大江大海的人,对着后屋那一口池塘,也觉得是一番美景了。” 女帝今日的话,很多都意有所指。 严徽道:“可是,陛下,此人想必也会眼界狭窄,无知愚昧。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不会更加枯燥乏味吗?” 长孙婧挑眉,“这道理众人都懂,可为什么世人还是喜欢拘束着女子,不乐意让她们走出宅门呢?可见一个无知但是温顺的女子,比一个聪慧的女子更加讨男人喜欢吧。” 严徽道:“臣不能代天下男子回答陛下这个问题。可就臣自己而言,臣当然更欣赏聪慧的女子。” 长孙婧噗哧一笑,:“子瑞,你入宫前,可曾有过女人?” 严徽的心紧紧地一抽,稍微提高了嗓音:“陛下,臣不曾有过!臣家教甚严,不准子弟婚前置内宠侍妾。臣在外游学时,潜心苦读,勤勉自律,也从不曾冶游嬉戏……” 他抬起眼望了女帝一眼,自嘲道:“或许比起其他少侍来说,臣确实古板沉闷了些,不大懂那些情致……” 长孙婧抿唇笑着,酒窝清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掠过两人之间,轻尘在阳光中沉浮。两张面孔在对方的眼里都因朦胧而更加动人。 “子瑞,你这是吃醋了吗?我封了赫连斐,你心里不舒服了?” 严徽脸颊发热,一时喏喏:“我和赫连少侍都是陛下的侍君,入宫就是为了侍奉陛下。赫连少侍获封,因为他将陛下侍奉得好,让陛下舒心了。而只要陛下高兴了,臣便也高兴了。” 侍君者,当以女帝喜怒为标,而将个人感受放置脑后。这是入宫前受训时,负责教导宫规的内侍三番五次叮嘱的。 这不仅仅只是一条刻板的宫规,更是一条抒解之法。接受了这个想法,面临失宠时,感受会略好一些。 “我不喜欢身边的人千篇一律。”长孙婧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一份才好。不过你并没有体会过温婉柔顺的女子的好,又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严徽脱口而出:“陛下也未曾见过大海,却知道海比宫中的湖更辽阔壮丽,不是吗?” 长孙婧怔了一下,继而扬起愉悦的笑意。 “子瑞虽然于男女之事上没什么经验,可是很是知道如何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呢。” 严徽依旧低垂着头,忠诚温顺,“臣只是说了心里话,并未有意阿谀谄媚。” “是啊。”长孙婧轻叹,“你总是这么耿直。被你取悦之人,也高兴得更真切几分。” 她向窗外。 “子瑞,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 长孙婧没有坐肩舆,而是步行出了枢正殿,沿着夹道向西而去。 严徽亦步亦趋地走在长孙婧身后,其余内侍都远远在后面跟着。 外庭的东西两处都是各部官署所在地,屋舍井然,庭院方正,不少古树已有百年树龄,参天耸立。 今日又是沐休,官员们没有来上班。各处门窗紧闭,肃穆寂静,更衬得长孙婧和严徽像是在独处。 长孙婧步伐不快,语速也缓慢稳重。 “自古以来,世道始终以男子为尊。若男子实在不行,才有了女子上位暂代职责的情形。比如皇祖母英宗女帝,比如我。世人依旧认为女子无知、无能,不堪大用,留守在后宅里最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是世人的误解,陛下。”严徽道,“以臣之间,女子和男子一样,有愚钝的,也有聪慧的,有怯懦的,也有胆识过人的。男女各司其职,但并不表示女子就不如男子。” 长孙婧显然很高兴,“可惜女子确实体弱无力,逃不掉被男子豢养在后宅里的命运。” 严徽知道自己该顺着女帝的话,附和几句,却又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民间的女子大多也都需要外出务工,唯有富户权贵的女眷才安养在后宅中,不用经受外面的风雨。平民女子因劳作太辛苦,往往还盼着夫君争气,可以将自己养在家中呢。” 被人辩驳了,长孙婧反而露出兴味的笑。 “这么说,好像女子天生就不争气,好逸恶劳,目光短浅,甘愿依附男子。” 严徽愣了一下。 从长孙婧的表情上一向难看出她的喜怒。但是严徽直觉她并没什么不高兴,反而很乐意和他辩论。 “请恕臣斗胆直言,陛下。”严徽道,“臣的意思并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样。” “哦?”长孙婧兴趣更浓,“你说。” 严徽皱着眉,思索着:“臣求学时,见过平民女子为了一家的生计勤奋劳作,很是令人敬佩。只是女子所能从事的行当实在不多,酬劳也微薄。光是要糊口,就比男子要难数倍。世间出类拔萃者毕竟只是少数,多数人也只图一世衣食无忧罢了。这样也不难理解女子盼望着有人照拂,安居于后宅了。” 长孙婧有半晌沉默。 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的门口,长孙婧显然很熟悉这条路,转弯,穿过跨院,毫不迟疑,知道目的地在何处。 严徽也发现,他们似乎正朝着太学而去。 “外庭自皇祖母英宗女帝一朝起到现在,经历了数次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长孙婧再度开了口。 “皇祖母将太学迁入外庭,建墨阁,又在太学中设立了女学馆。从那时起,本朝女学开始兴盛起来。” 其实在前朝,民间也有一些私塾女学,教女子识字算术,针线烹饪之类。 直到本朝,英宗女帝命女学馆向女子教授君子六艺,又提拔重用有才的女子,甚至允许女子考官。 这样一来,民间女学也随之盛行。 大雍略有资产的人家,都一度热衷送女儿去女学里念书,甚至为此互相攀比。 “皇祖母执政的二十四年里,出了许多政绩卓绝的女官。”长孙婧道,“其中不乏朝中的高官,各地能吏,甚至还出了三位著名的女将。皇祖母她老人家提出的‘女子以才载德’一说,至今都还勉励着不少女子。听说那时候,上到权贵高门之家,下到乡野,女儿们都以能读书做事为荣。” 长孙婧说到这里,不禁欣慰一笑。 可这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只让严徽惊艳一瞥,便又谢去了。 “只可惜,皇祖母一走,那一场属于女子的盛世便结束了。” 英宗女帝疾病驾崩后,先帝孝宗即位。 短短两年时间里,先帝以“女子易分心移性”为由,罢免了诸多女官。继而又以“男女大防止”为由,关了女学馆,继而禁止女子考官,对女子在官府里担任吏员也多加限制…… “上行下效,民间的女学不是关门闭业,就是不再教授史经文章。女子们被断了往上走的路,只得在原地谋求生存。” “女子们的盛世,渐渐被世人遗忘。一个个隐没在后宅里,退回男人身后。英宗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大业,毁去它只不过需要一两年。” 长孙婧轻提裙摆,跨过一道门槛,身姿优雅,步伐果决。 “世人总说女子眼界狭窄,只能在后宅里兴风作浪。可我从不这么认为。当人被拘囿于一方,既然不能挣脱,只能费尽心思让自己在这里生活得舒服一点。 “就像一株树,为了争取日光,哪怕枝干扭曲弯折,也得绕过压在身上的石块往上长。笑它长得丑的人,可看到它为了活下来付出的艰辛?” 严徽怔怔地听着,胸口一片敞亮,有一种被阳光直射入怀的感觉。 他们已经走到了太学的门口。 太学里的值班的官员夹道迎驾,还有些学生跪在廊下。长孙婧视若无睹,穿过大门,朝北而去。 太学北园,就是女学馆所在。 长孙婧登基后,在太学里重设女学馆。 最初,女学馆里一切沿用英宗女帝时期的政策,从各地选取有天分的女子,教授六艺。后来又渐渐细分,因材施教,不限年龄,并在各州府设官办女学。 天宁六年,长孙婧又恢复了女子考官制度,民间的女学也越来越多。女子念书,走出家门做事的风气逐渐复苏。 第 40 章 严徽道:“臣的小妹也在女学里念过书。不是臣自夸,小妹远比族里没念过书的姐妹们更通达明理。” 长孙婧淡笑,“你小妹现在如何?可出嫁了?” “她年纪尚小,还没有许人家。”严徽道,“不过家中已在给她相看了。” 严徽一对弟妹的婚事都还没定。家中也在观望着。如果严徽能在宫里得宠,弟妹也可以借此说到更好的亲事。 “这么聪明能干,可想过出门做事?” “小妹倒是想去医署做事,只是父母心疼她,不想她像男子一样吃苦受劳。而且琼州远不如京城开化,可供女子施展才干的地方实在不多……” “是啊……”长孙婧轻叹,“别看女学盛行,也只是表面看着热闹。其实这些年来,能学成毕业的女学生不足一成。学成了能做事的,更是稀少。如今我们看到的这些女官,都是经过大浪淘洗后留下来的宝珠。” “但是我也不怪那些辍学的女子不争气。”长孙婧苦笑,“她们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无法以一人之力,同整个天下做对。女子到了年纪总要嫁人。夫家开明的,还能继续念书,甚至做事。若夫家保守些,她们就又不得不退回后宅里了。 “而且,就如子瑞你先前说的,即便女子出来做事,选择极少,酬劳微薄,要想作出一番成绩,困难重重。真不如退而求其次,依附于男子,换取安宁的生活。” 说话间,他们到了女学馆门口。 严徽有几分犹豫,因为女学馆是严禁男子进入的。 “无妨。”长孙婧看出了严徽的顾忌,嫣然一笑,“你是我的男人。” 几位女官在前方引路,长孙婧带着严徽穿过女学馆的书堂朝里走。 不少女学生远远地站在屋檐墙角,即便垂首而立,还是忍不住偷瞧女帝。 长孙婧应当察觉了,却不以为意。她甚至一改先前的漠然,还会朝女学生们笑一笑。 长孙婧道:“我一直在想,女子学了一身本事,却没有施展之处,那她们学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陛下,并非一定要学以致用。”严徽道,“一个人学到了知识,开阔了眼界,和过去判若两人,活得更清醒明白。陛下启智于民,功在千秋!” 长孙婧却是问:“那么,是智慧没有开启,浑浑噩噩度日更悲哀;还是开启了智慧后,却发现自己无力改变命运更悲哀?” 严徽再一次被问住。 长孙婧倒是豁达一笑:“好像我有些太较真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心急不得。女学复兴也不过才几年,将来的路还很长。” 女官们引着女帝走进一个偏僻而庄重的院落,里面是一间祠堂。 祭奠的用品都已准备就绪。长孙婧净了手,拈着香,朝案上一个牌位躬身拜了下去。 能被帝王祭拜的,必然不是一般人。 严徽定睛一看,就见牌位上写着“故陈晋国夫人之灵位”。 一位有封号的贵妇,怎么会在女学馆的祠堂里立个牌位。女帝还避开众人,私下来祭拜? 长孙婧行完了礼节,起身道:“晋国夫人陈灵之,她是英宗朝的一位国夫人,也是先帝时最后一位女学馆馆长。” 严徽对女学馆的研究并不多,听女帝说了,才隐约想起这位国夫人的事迹。 旁边一位女学馆的女官替女帝解释给严徽听:“先帝下令关闭女学馆时,晋国夫人反应颇为激烈,集合众人上书,又多次入宫觐见,想求先帝收回成命。奈何先帝意决。女学馆关闭后,夫人也急病去世了。” 严徽随即也拈了香,向晋国夫人的牌位行礼。 就听长孙婧幽幽道:“‘急病’只是为尊者讳。晋国夫人是进谏不成,在女学馆门口愤而悬梁,将自己为女学馆陪葬了。今日,正是她的忌日。” 严徽为这一桩内幕暗暗吃惊。 出了这样的事,先帝想必相当不悦。所以长孙婧碍于孝道,只得私下祭奠。 女官宽慰长孙婧道:“陛下,夫人在天有灵,见到女学馆重开,见到如今女学的盛况,心中一定深感慰籍。” 女帝道:“但愿我所做的,能让天下女子能向男子一样,得到更多自由吧。不论是守在后宅也好,还是外出做事也好,都能无后顾之忧。” 出了祠堂,严徽一直有些若有所思。 “怎么?”长孙婧敏锐地察觉了这青年的不自在,“今天说的这些事,可是给了你什么触动?” 严徽望着女帝俊秀的面容,情真意切道:“臣自幼受家人、师长称赞,自诩聪慧博学。可在陛下身边不过几日,就遇到许多自己不甚了解的事,方觉得自己之前不免太过自负,十分惭愧。” 长孙婧的嘴角又弯弯地抿了起来。 “子瑞,你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凡事太较真。人世间的事千姿百态,道理也有万千条,谁能都懂的?不懂的,学便是。” 长孙婧缓缓朝着大门走去,“我们都不清楚明日会发生什么。英宗女帝终其一生所为,在先帝一朝差点被废除殆尽。我也不知道我的女学到了下一任帝王手中,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可陛下依旧尽心去做。”严徽道。 长孙婧颔首。 “英宗女帝曾说,女学是女子走出后宅的一条路。她愿为天下女子做铺路人。我如今正是接替皇祖母,继续为女子铺路。我不知道我能铺多远。可哪怕只是一尺半寸,女子便能往前多走一步。” 而女学仅仅只是永徽女帝执政生涯里,诸多想要实施的政策之一。 严徽望着走在前面的女帝。 长孙婧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修长的,身姿步伐极端庄优雅,并不虚张声势,却轻易能让人感受到帝王的威严气派。 就是那一双削瘦单薄的肩膀,正尽职尽责地扛着一整个帝国。 严徽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留在女帝身边的冲动。 想在她的身边去看这个天下,想去学他还不懂的学问,想……想陪着她,呵护着她,帮她分担肩上的重量。 甚至想将她庇佑在自己的臂弯里,好让她的眉宇间不再隐隐带着愁容。 “今日就到这里吧。”长孙婧吩咐宫人,“送严少侍回枢正殿,好生伺候笔墨。” 而女帝则登上了肩舆,起驾回后宫。在那里,还有她新封的玄霆阁君正等着和她共度缱绻时光。 严徽望着长孙婧远去的背影,久久没动。 - 那之后一连数日,长孙婧都歇在玄霆阁,独宠赫连斐。 即便游园听戏,赫连斐也牢牢地将女帝霸占住,不准别的少侍近身。 为此,他没少和人起冲突。 长孙婧对赫连斐的纵容与日俱增。 她本就享受这一出被男人争夺的戏码,最爱看少侍们使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来取悦自己。赫连斐那种粗鲁直率,就是长孙婧很爱吃的一口。 而在枢正殿里,长孙婧依旧会在茶歇时将严徽唤去,聊天喝茶。 自从去女学馆里祭拜过晋国夫人后,长孙婧便会和严徽稍微谈一些朝政之事。并不是向严徽寻求建议,而仅仅只是随意地交谈。 许多事,都是从邸报中看不到的。 朝会上权臣的争辩,官员派系之中的秘密,帝都复杂交错的关系网…… 长孙婧随性而谈,严徽则从那些蛛丝马迹里汲取自己想要的学识和信息。 闲聊完了,长孙婧往往会在严徽低柔的说故事声中,小憩片刻。 严徽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故事说得不好。而是长孙婧似乎在絮絮的人声里,最能放松下来。 严徽怀疑长孙婧夜里睡得不好,却又不敢问。 况且他也很享受这一段私密、静谧的相处时刻。 他可以尽情地凝视着女帝安详柔美的睡颜,呼吸着她身上那一股甜而清爽的气息。 如果自己大胆开口陈情,严徽其实有不小的把握,长孙婧会给自己一官半职,放自己出宫。 他并未侍寝过,女帝对不得宠,又无过错的侍君是很宽容的。 可是留在她的身边,他能接触到权力中心,能直接步入帝国的顶层。只要取悦了眼前这个女人,他就有望成为下一个柳怀易。 而严徽入宫时只想谋求一个体面的出身罢了。 严徽知道自己的野心正在膨胀,可他不能、也不大想控制自己。 短短数日的时光过得飞快。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凉。严徽晨起,在曙光中打拳练剑时,风中已飘荡着桂花的清甜香了。 这一日,严徽和长孙婧的茶歇小聚被中止了。 因为左韶风回京了。 - 左韶风本该在大半个月前就回到京都的。 就严徽听长孙婧的口气,那时候朝中正在动荡中,各方势力重新洗牌。左韶风称病,歇在半路上,就为了观察朝中动向。 若局势对他不利,他可以退回乌察。若有利,他再进京。 严徽被女帝特意叮嘱这日不用来枢正殿,于是没能见到左韶风。但是后宫的少侍和宫人们全都在兴奋的议论这位名将。 “听说他身高九尺,站起来像一座铁塔。” “听说几百来斤的长戟他能舞地飞轮般转。□□宫前的石狮子,他一只胳膊就能提起来……” “左将军这次回朝觐见,不知陛下会怎么嘉赏他。”沈默在私下的时候,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事上。这少年无心争宠,左韶风却是他心中的英雄。 “他打败了突末汗布尔王旗,平定了西北之乱,立下了不世的功劳!” “不好说。”宋沛难得在讨论政事时开口,“功高震主,是为官者大忌。左韶风功绩赫赫,又不大听陛下使唤的样子,不论怎么封赏,都难让君臣双方满意。” “子瑞哥觉得呢?”沈默问严徽。 严徽思索着,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她或许会以高官贵爵厚赏左将军,以换取他手中的兵权。陛下还是会以安抚左将军为重。” 宋沛道:“这样手掌重兵的权臣,谁能不畏惧三分?陛下的命都是左韶风救的……听说陛下同左韶风,当年也曾有些旖旎不可说的事……” “文晋慎言!”严徽阴沉着脸,“你什么都好,就是兴致一起,就管不住嘴。纵使我和行简不会出卖你,也要防着隔墙有耳。你已今非昔比,敌手不少,更当慎重!” 严徽这话也真心为自己好。宋沛讷讷,老实地闭上了嘴。 到了午后,朝中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竟然将严徽的话全都印证了。 长孙婧罢了左韶风的副元帅和所任诸使的职务,但是加太尉、中书令衔,增实封二千户,又下旨让左韶风的次子尚大公主长孙萱。 若没有意外,长孙萱再年长几岁后,会被正式立为皇储,将来继承大统,成为下一任女帝。 左韶风没了兵权,添了封邑,又被女帝绑在了一条船上。 ※※※※※※※※※※※※※※※※※※※※ 重要男配下一章出场。 第 41 章 夜幕初降,秋风凉爽,一盏盏华灯将大庆宫里的宫殿点亮。 定山海四岸灯火盛丽,连飞鸾峰上的亭台楼阁也亮着灯,孤峰被妆点成了一株宝树。 湖西南岸的朝元殿是皇家举办正式宴会的场所。今夜,帝君在此举办中秋月宴,广邀文武百官和权贵名士共度佳节。 长孙婧站在宫楼上,俯瞰着楼下。 定山海的湖水荡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宫人正挑着宫灯鱼贯往返于宫苑中,引着客人们进入大殿。 官员们互相见礼,寒暄说笑,一派和乐融融。 便是几个在朝堂上最为争锋相对的官员,今夜也收敛了锋芒,给帝君捧场,好好儿地过一个节。 “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总会有一种朝野清明,天下太平的错觉。” 长孙婧转过身。白岳青正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华贵的绛紫朝服让他看着稳健而凝重。 走近了,那一股悠淡的檀香飘到长孙婧的鼻端。 “天下本就太平,子安。至于朝野,”长孙婧露出温柔的笑意,“至少我会尽我毕生之力,将一个干净省心的朝堂留给萱儿的。” “古往今来,就没有能让帝王省心的朝堂。”白岳青淡漠道,“萱儿身子柔弱,性情怯懦,也实在不是担当大任的料。” “她还小。”长孙婧耐着心道,“我小时候,也一样胆小怯懦。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我甚至不怎么敢和你说话。” 回忆到过去,白岳青不禁微笑,“你可总躲在怀易身后偷偷看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长孙婧笑,“可我那时确实不甚上台面。” “这不同的。”白岳青摇头,“你虽是公主,可自幼孤苦伶仃,甚至一度朝不保夕,谨慎拘束一些无妨。可萱儿备受我们疼爱,是宫中唯一的孩子,却还是这个性子。” “长大些就好了。”长孙婧嗔道,“你这个做爹的,怎么不对亲生女儿多几分信心?” 白岳青凝视着长孙婧,轻叹了一声:“正因为是亲生的,所以才不忍她拖着病弱的身子,吃你吃过的苦。” 长孙婧沉默了。 “做女子本就苦。做女帝,更苦。”白岳青轻抚了一下长孙婧鬓角的细发,目光里满是疼惜,“十五年里,我看着你一步步咬着牙走过来。世人都羡慕你是九五之尊,富有天下,更有后宫三千。可你最清楚你为这个皇位付出了多少。” 长孙婧握住了白岳青的手:“所以,我会尽其所能地留给萱儿一个清明的天下,让她比我轻松许多。” 白岳青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只希望你能替萱儿想一想,什么才是最适合她的。” 长孙婧无奈地看着东君,轻声问:“那么,子安,你还想再要一个孩子吗?” 白岳青温和道:“我有萱儿一个就够了。” 长孙婧别开了脸,将视线投向楼下,好半晌没说话。 那一片喧哗热闹,更衬得楼上这幽暗寂寥。 “因为儿女越多,羁绊也越多吧。”长孙婧幽幽道,“我确实已经让你牺牲太多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明月奴。”白岳青将长孙婧揽进臂弯里,“东君不仅仅是你的夫君,还是一份职责。我尽职尽责,谈不上什么牺牲。” 长孙婧还想说什么,白岳青低头在她额角轻吻了一下。 “今日是团圆夜,不说这些事了。喏,左韶风一家到了,我们也该入席了。” - 少侍们列队进入大殿时,殿中已是一副宾客如云、人声鼎沸的景象。 女帝端坐在御座上,膝上抱着一个稚龄女孩儿,应当就是大公主长孙萱。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站在御座边,虎头虎脑的模样,正向女帝和公主展示着手中一个机关小鸟。 那竹制的小鸟拍起翅膀的样子栩栩如生。 长孙婧哄着女儿看小鸟,可长孙萱却是一扭身,把脸埋进了母亲怀里。任凭长辈们怎么哄,她都一味把身子往母亲臂弯里钻,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这性子看着实在有些羞怯,好在她年纪还小,众人都能理解。 男孩儿沮丧地退到了阶下。下方座中,一位高大男子笑了起来,嗓音淳厚低沉。 “都说了这些小玩意儿是男孩子玩的,公主不会喜欢。你非要拿来献丑。这不,被嫌弃了。” 说着,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动作轻柔慈爱。 这便是严徽第一次见到左韶风。 左韶风今年三十五,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年富力强,阅历丰富,又身居帝国权力的顶端。权力与成就让他身上那一股成熟、通达和自信尤为明显。 即便左韶风如今手中没有了兵权,依旧是大雍的太尉,镇国公,是这座大殿之中仅次于帝君的几个权臣之一。 左韶风虽是武将,却并无寻常武将的粗糙鲁莽。他容貌甚为英俊,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身尊贵优雅的气度。 虽是坐姿,可依旧看得出他身躯高大矫健,猿背蜂腰,手掌宽大如蒲扇,确实是个沙场驰骋的大将军。 “左韶风没蓄须,竟然比我想的要年轻不少。”宋沛悄声道,“陛下收缴了他的兵权,又让他儿子做了驸马,都说他肯定一肚子怨言。可看他这样,好像挺乐意和陛下做亲家的。” 严徽道:“他这样的人,喜怒岂会形于色。再不高兴,今日陛下宴请百官赏月,他也得装个样子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沈默也凑了过来:“左将军好生英武不凡。我刚才在赫连斐那群人身后偷偷转了一圈,他们也在偷偷议论左将军和陛下的……传言。赫连斐好像有点拈酸吃醋呢。” “轮得到他吃醋?”宋沛得意,“天宁之乱里,多亏左韶风及时救驾,陛下才解围脱困。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陛下和左将军情分久远。两人好上的时候,赫连斐连毛都还没长。” 御座上,白岳青把女儿从长孙婧怀里接了过来,笑道:“萱儿怎么害羞成这样?鸿郎是专程来陪你玩的,你不是总抱怨宫里没有小伙伴吗?” 长孙萱从父亲的怀里露出半边脸,怯怯又好奇地望着下方的那个男孩。 “公主这是金枝玉叶,端庄静雅。”左韶风道,“哪里像我家这群丫头小子,整日上梁揭瓦,追鸡撵狗,不知有多烦……” 长孙婧道,“宫里没有别的孩子,萱儿一向有些孤单。我看不如让鸿郎住进宫里常住,陪伴萱儿吧。两个孩子将来要做夫妻的,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才最好。鸿郎也能早些适应宫中的生活。左将军和夫人觉得如何?” 女帝这话一说完,左右有些微的一静。就连对朝堂政事最无兴趣,正喝酒看杂耍的杨骏都暂时放下了酒杯。 女帝这提议,说好听些,是让小夫妻培养青梅竹马的感情。说得不好听,便是要将左韶风的儿子押在宫中为质了。 左韶风有三女二子,这次子才是嫡出的,也才有机会尚公主,也更受父母重视和疼爱。 左韶风只略显惊讶,他夫人却是当即僵了脸,眼圈发红。 “陛下,”白岳青出来为女帝的话打了个折,“左二郎才六岁,就让他同父母分离,未免不妥。不如让这孩子入太学鹿鸣班念书,每天课后都能入宫来陪萱儿玩耍。” “还是东君考虑得周到。”长孙婧笑道,“鸿郎既然已发蒙,入鹿鸣班念书最合适。太尉家其他的小郎也都该进太学念书。家中私塾再好,总不如太学好。” 左夫人松了一口气,拼命朝丈夫使眼色。 左韶风深深一笑,眼角散开细纹,给英俊的脸添了几分沧桑的魅力。 “犬子们能得这份殊荣,实乃臣之幸。臣代孩子们谢过陛下。至于鸿郎,这孩子被他母亲宠坏了,若伺候公主有什么不周,还请陛下和东君代臣多加管教约束。” 两家父母又就儿女的事彼此客气了一番。 左韶风豪爽洒脱,在席间饮酒谈笑,俊朗的面孔没有一丝阴霾。他似乎对自己兵权被夺,受制于女帝一事毫无芥蒂。 等女帝亲手分了月饼,赐给在座的宾客后,席间便越发热闹。客人们随意走动,彼此敬酒谈笑。 赫连斐就是在此时起身出席,朝长孙婧舞拜。 “陛下,东君,承蒙二位不弃,臣和诸位少侍才有幸入宫。今日是我们在宫中过的第一个中秋佳节。臣等特为今日准备了一出歌舞剧,歌颂陛下千秋功德,唱诵当今太平盛世。不知陛下可愿一睹?” 长孙婧愉悦道:“你们有心,我又怎么忍心扫你们兴呢?” 其实这群少侍进入大殿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朝臣命妇们目光。不说个别少侍的家人就在这些宾客之中,光是这一群青春水嫩的俊美面孔,就足以令人望之即心旷神怡。 “阿姐真是好福气。”安乐公主往嘴里含了一枚糖渍樱桃,朝温延浅笑,“有了这么一群活宝缠着阿姊,志云君应当比过去闲了些才是。怎么最近几次的碧台琴会,都没能见到郎君的身影?” 温延端着葡萄酒,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旁的杨骏就笑嘻嘻地替他开了口。 “公主此言差矣。谁说有了少侍,陛下就不搭理我们哥儿俩了?陛下宠完了少侍,心里对我们有愧,对我们还更加温柔依恋了。继之是忙得走不开,没空出宫去赴琴会罢了。” 安阳公主笑容滞了一瞬,才道:“阿姐还真多情,有了新人也不忘旧人。那两位侍君可要加把劲儿,争取做下一位皇子公主的阿父,可不要让少侍们后来居上。” 温延淡淡道:“只要陛下乐意,我全凭陛下做主。” 声乐声响了起来,更衣完毕的少侍们纷纷登场,掌声四起,打断了这边的交谈。 最先登场的几名少侍中,赫连斐极为醒目。 宾客中响起一阵惊艳的低呼声。 第 42 章 赫连斐穿着一身火红劲装,上衣短而贴身,下摆露出一截劲瘦的细腰,又赤着双足。 衣摆上金片闪烁,脚踝上金铃清脆。眼角嘴唇都抹了胭脂,衬着一双碧眸,竟是说不出妖冶艳丽,俊美逼人。 其余几个少侍容貌也不俗,却是被赫连斐这份张扬衬得黯然失色。 杨骏一声冷笑:“到底是个蛮子。” “陛下喜欢。”温延淡淡道。 长孙婧确实笑得兴致盎然,朝殿中的赫连斐递去情意绵绵的一瞥。 赫连斐站在主位,鼓点一起,他舒展双臂,开始起舞。 年轻人的腰肢柔软富有韧性,修长的手脚舞起来如白鹤亮翅一般优雅,还真是别有一番好看。 赫连斐的舞姿如人,洒脱奔放,恣意随性。 少侍们明明都排练过的,可赫连斐一旦兴起,根本懒得配合同伴,自顾越跳越开心。倒弄得其余的人跟着也不是,不跟也不是,险些乱了阵脚。 官员们有些尴尬,长孙婧倒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众人随之解了禁,抚掌附和,殿中气氛越发好了。 好在赫连斐的个人戏份并不多了,随着一声清朗的歌声,下一波少侍登场。 唱歌的王少侍也是得过女帝宠幸的,歌喉确实非同凡响,虽不如专门蓄养的伎人那么好听,但也隐隐有绕梁之功。 歌声告一段落,剩下的少侍又执着笛、箫等乐器登场,少年们整齐站列,齐声歌唱。 赫连斐和宋沛等几个最受宠的少侍站在最前面,全都为今夜精心装扮过,想在女帝面前好生露一回脸。 尤其是宋沛和赫连斐,两人比肩站着,暗中较劲。 宋沛嗓音一高,赫连斐就要比他还要高个三分。赫连斐往前挪一挪,宋沛就朝前走上半步。 少侍们边唱边舞,甩着长袖,身姿翩然利落。其中几个身手不错的少侍,动作更是干练有力,很是好看。 不料就是在甩袖转身回来这一动作上,出了点差错:宋沛转身过早,把袖子甩在了赫连斐的脸上。 赫连斐不是能忍让的性子,当即就将宋沛的手拂开。 宋沛被推得一个趔趄,心头火冒三丈,顺势假装为了稳住身子,一脚踩在赫连斐的脚上。 赫连斐吃亏在他光着脚,十指连心,吃痛中下意识用力将宋沛一推。 宋沛平日里也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健壮儿郎,这时却突然身如娇柳,顺势跌在了地上。 歌声骤停,少侍们束手无策,宾客哑然无声,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之中。 最关键的是,女帝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对于长孙婧来说,就是心中很不高兴的表示了。 赫连斐急红了脸,想不到宋沛竟会无耻到这地步! 就在两人正要出声替自己辩护之际,一声清脆的琵琶声扬起,铁弦铮铮,清脆悦耳,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严徽抱着一把琵琶,分开众人出列,神色十分平静。 他一边缓缓拨弦,一边朝宋沛递去深邃的一眼。 宋沛脸颊微热,挺身从地上跳了起来。 “剑舞?”宋沛朝赫连斐低声道。 女帝不悦,他们就算要吵,也得等夜宴结束后再吵,绝不能在这时候扫了女帝的兴。 赫连斐一咬牙,从腰间抽出一对用作装饰,还没开刃的狼牙刀,丢了一支给宋沛。 严徽后退两步,席地而坐,拨片扫过琴弦。 琵琶脆响如玉珠倾倒进金盘之中,宋沛和赫连斐也在这时同时动身,向对方攻去。 虽从未排练过,可这两人都是擅长刀枪之人,对招全凭一番习武者的默契。 你来我往,一招一式打得人眼花缭乱,强悍不失灵巧,哪怕门外汉也看得出其中的美感。 左韶风率先喝了一声:“漂亮!” 大殿之中随即响起一片喝彩之声,先前的尴尬被驱散。 长孙婧的唇角也终于再度扬起。 少侍们退下,只有严徽盘腿坐在地毯上,摁弦的手五指如飞,一串串轻快悦耳的琴声飞出。 琵琶声配合着赫连斐和宋沛,如一只紧追着浪尖的海鸟。 快如疾风骤雨,慢如信马由缰;强似金戈铁马踏破山河,弱又如微风拂柳飞花掠水。 虽是即兴演奏,曲调简单,手法也并不精巧,可这一股从容自信却尤为难得。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由比武的两人,转向了弹琵琶的这个青年。 严徽一身牙白长衫,眉目清俊舒朗,神情怡然,颇有一副名士般的风流潇洒。 左韶风眯着眼,目光仔细在严徽的脸徘徊了好一会儿,又朝高处的女帝望去。 长孙婧已恢复了往日面具般的笑容,兴致勃勃地看着献艺。 随着三声铮铮,琵琶声落,赫连斐和宋沛两人自觉地收刀退开,结束了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刀舞。 满堂喝彩声中,严徽抱琴起身,同赫连斐和宋沛一道,朝女帝行礼。 礼毕起身,正对上长孙婧幽深明亮的双眼。 心中那根弦被轻轻一拨。严徽垂下了发热的脸。 - 等退出了宴席,赫连斐一言不发,先一步拽住了宋沛的衣襟。 “你刚才是想找死吗?” 宋沛不甘示弱:“明明是你把我推倒的,倒有脸反咬一口!” “够了!”严徽低喝,“要争风吃醋也不该是在这样的场合。方才你们俩险些酿成大祸!两位对陛下一定都比我更了解,应当知道在这样的夜宴上扫了她的颜面,会有怎样的后果?” 赫连斐和宋沛心中一凛,不约而同松开了手。 “倒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卖弄。”赫连斐瞥了严徽一眼,甩头扬长而去。 宋沛盯着赫连斐的背影,狠狠道:“我倒要看他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文晋……” “不用劝我!”宋沛道,“子瑞,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是你不争陛下,我们却要争。有些事,你不懂!” 严徽还想再劝诫宋沛几句,可宋沛也气鼓鼓地更衣去了。 “各有造化,子瑞兄已尽了力,便足够了。”一道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严徽转过身,不禁讪然:“让远山兄见笑了。” “哪里可笑了?”姜为明走过来,“你这一手琵琶很是奔放洒脱,之前还不知道你有这个绝活。” “哪里算什么绝活?”严徽谦虚,“我也不过是仓促之中随手乱弹罢了。” “可也多亏你出手及时,免了陛下的尴尬,也救了宫宴的气氛。”姜为明道,“子瑞兄在这群少侍中,很是有些格格不入。看着倒像是新进的官吏赴宴时走错了地方。” “远山兄高看我了。”严徽对着这位知交,不由得说了心里话,“我也不过是装模作样,又会借机讨巧。说白了,也是争宠的手段罢了。” 姜为明却道:“不论官场争权,还是后宫争宠,都是一个路数。我又何尝不需要逢迎陛下?只是子瑞一身才学,应当不止能为陛下绘图。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请远山兄明示。” 姜为明摇头:“我也不清楚后宫这一套。只是希望你能得到陛下更多的重用。” 几名官员从宴席退了出来,招呼姜为明:“姜中书,帝君起驾去湖边赏月了。大伙儿都要跟着去,你也来吗?” “你家小郎和我家那小子出殿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别胡闹惹事。” 众人都喝了不少酒,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却是视站在一旁的严徽于无物。 寻常官员都不乐意结交后宫侍君,不仅为了避嫌,也不屑和那等身为男子却以色侍人的男人为伍。 长孙婧允许姜为明同严徽来往,因为她深知姜为明的品格心性,知他单纯忠诚,不会利用这关系做出格之事。 姜为明被同僚们半拉半拥着朝大殿外走去,只来得及向严徽递来无奈而抱歉的一瞥。 殿中的宾客,但凡没喝得走不动路,都已出去赏月了。喧闹的大殿霎时清静了不少。 严徽只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侧,秋风浮动他的衣摆。 皎洁的月光照进大殿,在光洁的地板上流淌,风中的桂花香越来越浓郁了。 严徽并为感觉到什么被羞辱的恼怒。他早在入宫那阵子,就已将心里这一处磨出了茧子,不会再轻易被刺痛了。 他只是在冷静地思考着姜为明的话。 姜为明是深得女帝和朝堂群臣认可的能吏和才子,他对自己的认可,哪怕简单一句话,也胜过旁人的万语千言。 严徽也觉得自己不止有为女帝绘图这点本事,可要想谋取更多机会,只能求女帝给他。 “既有所谋,何不谋大一些?”严徽低声呢喃,不由得哂笑。 先前那些官员对严徽的态度,便是他出宫做个普通小官后会面临的。 既然都要被他们瞧不起,何不努力制霸上位,居高临下,让他们不得不摁下偏见和不屑,朝自己仰望膜拜呢? - 圆月高悬,撒下一湖银鳞。 宫苑里游灯点点,如盛夏时的萤火虫,湖边的园林和游廊里一片欢声笑语。 长孙萱终于克服了羞怯,和左二郎手牵着手,去树下捡桂花。 左二郎想必被父母耳提面命过,硬是克制住了他这个年纪的男孩特有的顽皮活脱,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孙萱。 左韶风的妻子和长女也在一旁陪着。左夫人是续弦,左大娘子则是前头原配夫人所出,一派端庄娴雅,不大像武将家的闺秀。 “你这女儿,倒是不像你这么粗犷。”长孙婧倚着凉亭的扶栏,望着园中戏耍的两个孩子。 “小女一直养在家母膝下,并没沾染什么丘八之气。”左韶风把玩着一支夜光杯,“女儿家,还是贞静娴雅一些的好。” 长孙婧斜睨了过去:“太尉对着麾下的女将,也这么说?” “那不同。”左韶风道,“那些女将又不是臣家里的女人,臣管不了那么多。女将也就看着气派,个中苦楚艰辛一言难尽。女子一好强逞能,必然要吃苦。做父亲的,谁想女儿吃苦呢?” 长孙婧似有很多话,可是嘴角抽了抽,没有说。 左韶风眯着眼,注视着长孙婧于月光下朦胧而秀丽的面容,像是狼在丛林里注视着一头美丽的鹿。 斜靠的姿势让长孙婧婀娜的身段尽显,纤腰仿佛盈盈不足一握,真看不出这女人曾生育过。 月色和一身红衣,衬得长孙婧的肌肤如莹莹白雪。这女子的美是丰腴而成熟的,散发着一股蜜的甜香,等着人品尝。 左韶风不禁道:“五年不见,陛下变化甚大。臣昨日入宫觐见,险些认不出您了。” 长孙婧道:“我要还是五年前那德性,也未免太不争气了些。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吗。我是一名帝王,就要过帝王过的日子。” 左韶风压低了嗓音,本就淳厚的嗓音越发低哑迷人。 “陛下的这个帝王日子,还真是香艳无边、风流无限。” ※※※※※※※※※※※※※※※※※※※※ 铺垫一个高潮好难…… 争取下章侍寝 第 43 章 长孙婧抬起了眼,浓长的睫毛盛着一片月华,眸光清冷如寒泉。 “太尉这是羡慕我?” 左韶风但笑不语。 “太尉家中有妻妾娈宠,外面也不乏露水红颜,人数讲不定比我的后宫还多,又比我更自在。我倒要羡慕你们男人不仅可以儿女成群,还不用受怀胎之苦呢。” 左韶风放下酒杯,倾身靠近过来。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几乎将长孙婧整个人都笼罩住。 “陛下误会了。臣羡慕的,是那些侍君们。他们既能住在这天宫一般的后宫里,享着荣华富贵,又能侍奉陛下这样神女般的君王。” 这里没有宫人和群臣,幽暗的光线遮住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噱头,被掩住的暧昧缓缓浮了出来。 “臣这些年来走遍南北,见过无数声名远播的美人,可只有陛下,才配天姿国色这四个字。别说日日侍奉陛下,哪怕只能求得一夕之欢,都足以回味一生。” 左韶风的身子渐渐压低,朝长孙婧靠近。 他年长女帝许多,成熟而俊美,久经风霜可双目依旧莹润有神,深深凝视过来,更是给人一种摄魂的感觉。 长孙婧轻轻抿唇,唇角又现浅浅的酒窝。 “太尉想要侍奉我,也容易得很。” 左韶风眉尾一挑。 “太尉可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典故?”长孙婧道,“只要太尉能舍得下妻妾儿女,舍得下高官厚禄,一身轻松地入宫。以你的身份,我可以以相君之位许之,赐你住长清宫……” 左韶风的身躯定住,继而缓缓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陛下还真是薄情。”左韶风哼笑,“臣的一片痴心并不比别人差,陛下这是厚此薄彼。” 长孙婧神色冷峻,却偏偏又笑意盈盈,很是有几分摄人。 “太尉,我不知外面怎么传我的香艳美事,但是我这人,向来公私分明。侍君便是侍君,臣子便是臣子。我从不和臣子有染。太尉若想求欢,就只能在鱼和熊掌里选一个了。” 左韶风脸上的风流色一寸寸消散,神色逐渐肃穆。 长孙婧起身,带起一阵香风。 “太尉和我相识十多年,于公于私都颇有渊源。我登基那会儿,太尉是鹤翎卫的少年校尉,还曾抱我上过肩舆呢。太尉是我朝中肱骨,中流砥柱,何需如此自甘下贱?” 左韶风提起衣摆,朝长孙婧叩拜:“臣酒后失言,唐突了陛下,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长孙婧垂着眼,似笑非笑:“亲家公,去湖边走走,发散一下酒意吧。” 长孙婧扬长而去,留下一段淡淡幽香。 左韶风起身,弹了弹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忽而敏锐地抬起头。 白岳青正站在凉亭外,身旁的内侍挑着一盏宫灯,照得他清俊的面孔很有几分阴沉。 宫人退下,白岳青走进了凉亭,冷声道:“太尉还请自重些。” 左韶风轻笑:“师弟,你也会吃那些侍君醋,还是只针对我一人?” 白岳青脸色越发阴鸷。 “好,好,不说了。”左韶风退让了一步,“你还是像个老母鸡一样护着她。可她到现在为止,心里记挂着的,都还是那个男人。你何苦。” “太尉并没你想的那般了解陛下。”白岳青道。 “你最了解陛下,可又得到了什么?”左韶风冷笑,“不看这后宫的新面孔,就说朝堂上,陛下至今都还在沿用柳谦的政策。她是柳谦一手教导出来的,早就被他驯服。哪怕他死了,她还是会继续照着他的路子走。” “我早已不干涉朝堂之事了。”白岳青面无表情,“陛下今非昔比,太尉也不要小瞧了她。” 左韶风把玩着酒杯,忽而道:“师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 白岳青都已转身走出了几步,闻声停了下来,语气略软:“一切都好,有劳师兄挂念。” 左韶风点了点头,“那就好。倩娘在天有灵,也能感到慰籍。” 白岳青的身影略一顿,紧要了牙关,大步离去。 - 长孙婧将湖光山色和热闹的人群甩在身后,一路朝着僻静处而去。 到这个时候,她无需再挂着敷衍的浅笑,秀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宫人都被打发得很远,韩晴带着两名宫婢,一前一后地挑着宫灯。 贺兰敏君今日伴驾,紧跟着长孙婧的脚步,也是一脸凝重之色。 夜宴的喧闹和欢声笑语在此刻也不能减轻女帝心头的怒火。 贺兰敏君低声道:“左韶风被撤了兵权,受了陛下掣肘,心中必定不满,便寻由头给陛下找不痛快。” “是啊。”长孙婧冷笑,“他一个臣子,不满意了,就有胆子来找皇帝的不痛快。有没有兵权在手,对他似乎也没什么影响。” 贺兰敏君讪讪,“左韶风纵使没了兵权,在朝中依旧党羽众多,势力根植颇深,所以才有恃无恐。” 长孙婧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女子行走于世,总要面临许多男子不会面临的苛责,和恶意的揣测。在男人眼中,天下女子都该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只有易得和不易得之分罢了。即便是女皇帝都不能例外。” “陛下切不可因为左韶风那几句轻浮的话而妄自菲薄。”贺兰敏君道,“那些只是左韶风的一家之言。” “是啊。”长孙婧道,“世人要怎么看我,终究不受我所控。做帝王,苦恼的国事已够多,为了这个生气,倒是和自己过不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孙婧有几分意兴阑珊,转身打算往回走之际,忽而又停下了脚步。 幽夜之中,有琵琶声隐隐传来。 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在这远离了喧闹的宫苑之中格外清脆悦耳,诱人寻味。 小东海边的林海里,严徽正抱着琵琶,坐在假山前的石条凳上,弹奏一会儿,提笔在纸上记下一段,很的专注。 月色自枝头倾泻而下,落在青年身上,给他俊朗的侧脸勾勒了一条优美的银边。 “在记曲子?” 严徽讶然回首,就见长孙婧从林中岔道里走了出来。 “陛下!” 长孙婧摆手,不让严徽起身,自己也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纵使有宫灯照着,可严徽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帝脸上清淡的郁郁之色。 “臣先前即兴弹奏,觉得曲子不错,想趁着还记得些,赶紧写下来。” “怎么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长孙婧问。 严徽道:“这里月色好。” 长孙婧举目四望。 园林里的花草树木高低错落有致,月光在叶片上跳跃,穿过枝桠落在地上,如撒了一地的银币。 “确实。林中的月色也别有一番风味,可惜世人只爱泛舟赏月。” 严徽轻拨着琴弦,道:“湖上月色绚烂,林中月色清幽。绚烂的景色一目了然,清幽的景色却是需要沉下心来细品。” 长孙婧淡淡道:“那是因为你才刚进宫。宫里山水花树年年相同,四季在一成不变中交叠轮替。再过个几年,你就不是今日这心态了。” 严徽停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心情很不好。” 长孙婧略一挑眉,靠在了扶栏上:“你今夜胆子也很大。” 严徽重新拨动琴弦:“臣其实一向大胆,又善于取巧,还会卖弄,不是个老实人。” 长孙婧噗一声笑了出来,斜睨着严徽。 “你今夜还特别诚实。” 严徽垂着双目,专注地拨着琴,道:“臣的家乡有个说法,月圆之夜,万物都会在月色下显出原形,所有精怪都无处可遁。” “那你是什么精怪?”长孙婧问。 严徽朝长孙婧望去,漆黑的双眼里有莹润的月色荡漾。 “琼岛有个传统,每个孩子出生后,都在百兽中选一个认做先祖。有先祖保佑,才会健康长大成人。” 长孙婧起了兴致:“那你认的先祖是什么?” “鲸。”严徽道,“海中最大的鱼。” “果真是条鱼。”长孙婧呢喃,“就是那种又能展翅飞上天化做鸟的大鱼?” 严徽微笑:“能不能飞上天,臣也不知道。臣只见过一次鲸鱼出水。那时臣还很小,跟着舅舅和兄长出海捕鱼耍。突然一只巨鲸跃出水面,大如一艘海船,双翅展开有数十米长……可它翻了个身,又钻回海里去了。” 长孙婧不免有些落寞:“便是它,也不能摆脱大海,飞上天去。” 严徽望着女帝,轻声说:“即便是鸟儿,飞累了也是要寻根树枝落脚的。世间万物,包括人,都有种种不得已。若不然,陛下就应当是这天下最快乐的人了。” 长孙婧的笑容隐隐透着落寞。 她好像也是个在月色中现了原形的精怪,褪去了往日的高贵矜持,丝丝心酸无奈幽然流露。 “你们男人,因不可能经历女子所经历的事,所以永远不会感受到女子的无奈。” 严徽放下了琴。 “臣身份卑微,确实无法切身体会到陛下的种种难处,可男女之间许多感受是相通的。寂寞、不被了解、不被爱……” 长孙婧闭上了眼,面孔隐在昏暗之中。 “曾经有个人和我说过,一个合格的帝王,应当让人敬畏交加才对,缺一不可。若无法让人敬,那便得让人惧。总之,得有一种能震慑住臣民的手法。可使人畏容易,令人敬却很难。” 严徽道:“臣觉得,敬畏陛下的臣民不知凡几,但是陛下最为在意的一些人不能敬畏陛下,才让陛下不快。” 他这话必然再一次点中了长孙婧的要害,她又微微动容。 “可惜,不论敬还是畏,都不会让人爱上你。”长孙婧道,“若要生爱,必先生怜。若要让人怜,得弱小娇柔,有可怜之处。” “这话,陛下又是听谁说的?”严徽问。 “忘了。”长孙婧淡然道,“似乎人人都这么说。” 严徽摇头:“臣并不认同这个说法。臣觉得,因怜生的爱,不过是对于自身强大的迷恋。爱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罢了。爱应生于欣赏和敬佩,应是慕,而不是怜。” 长孙婧安静地望着严徽,双眸闪着微弱不可捉摸的蓝光。 月色在两人之间流淌,宛如清澈的泉水。 “陛下,”严徽按捺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哑声道,“您是否……” “表姐!”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呼声,赫连斐大步走来。 ※※※※※※※※※※※※※※※※※※※※ 连女皇帝都逃不了被权臣职场性骚扰…… (下一章小严一定能侍寝了我保证!) 第一卷完 长孙婧眼中的柔情如流星一闪而逝。她颦起了眉。 “表姐,我是来向您请罪的!”赫连斐奔到长孙婧跟前,单膝跪下,“我真不是有心将宋沛推倒的!表姐你要信我!” 长孙婧的面孔被阴影笼着,看不出喜怒,只低声道:“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赫连斐听长孙婧语气冷淡,急得膝行上前,伸手朝她的腿抱去。 “我宁死都不会做出损害表姐,让您在群臣面前没脸的事……” 这青年一脸恳切的哀求之色,碧绿的双眸盈着水光,像足了一只讨主人怜爱的狼狗。 “你也算汲取了一个教训了。”长孙婧轻笑,“也有你踢到铁板的时候。” 赫连斐听出她语气软化,趁热打铁,伸出双臂想把人抱入怀里。 严徽忽然站了起来,侧身将赫连斐挡开。 “陛下,”青年低沉浑厚的嗓音中别有一番坚定,“臣想带您去一个地方。” 长孙婧惊讶地望着严徽,双眸亮了起来。 “去哪里?这皇宫里,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可陛下并不是和臣一道去的。”严徽道。 长孙婧的长眉一挑。 “同样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人,感受会截然不同。”严徽道,“臣恳请陛下赐臣一个机会,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长孙婧仰着头,面孔皎洁,嘴角抿起了浅浅的酒窝。 她抬起了手。 “表姐!”赫连斐急得跳起来。 就在这一瞬,严徽出手。 他动作极快,手脚同时出招,干脆利落。赫连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绊倒在地。 不同于刚才在大殿上的拉扯。严徽的动作毫不遮掩,却并不鲁莽,一招一式甚至称得上潇洒。 长孙婧惊异地瞪大了眼, 严徽转身抓住了长孙婧的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 月光和树影纷纷向后掠去,风拂过两人的发鬓。 长孙婧身不由己地被严徽拉着,穿过园林花草,一路前行。 她不知道这男人会带她去哪里,也不想问。一种盲目的冲动操纵了她的身子,让她自觉紧跟着严徽的脚步,和他手指相扣。 这个男人用一种不容抗拒、但是又温柔浪漫的鲁莽俘虏了她。 长孙婧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时期,跟着男孩子手拉着手,奔跑在宫苑山水之中。 严徽回首望过来。浓浓的剑眉,深邃的双眼,俊朗、清澈,一往情深。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当年。 严徽将长孙婧带到了白鹭渊。 “然后呢?”长孙婧站在岸边,还有些气喘吁吁。 白鹭渊位于皇宫西北,较为偏僻。虽然因为过节,水岸边也都挑着盏盏宫灯,可因无人观赏,显得很是寂寥。 严徽笑而不语。他牵着长孙婧的手,将她带到了小码头上。 “游湖?”长孙婧道,“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主意。” 严徽不语。他让长孙婧站在码头上,自己跳进了了湖边的芦苇荡中。 长孙婧吓了一跳,却见严徽的身子晃了晃,稳住了。 这青年支起了一根长篙,撑着一艘柳叶船,从芦苇荡里驶了出来,停在码头前。 “这船是臣之前带着少侍们为龙舟赛训练时用过的小船。”严徽摘下了码头上的一盏宫灯,挂在船头。 “这船虽然有些简陋,可臣已将它收拾过,十分干净整洁。臣想邀请陛下一通游湖赏月,陛下觉得如何?” 他站在船上,朝长孙婧伸出了手。 长孙婧望着这个伫立在月光水色之中的俊朗青年,目光怔忡,把手递了过去。 严徽一拽,长孙婧低呼一声跌了过去。一双健臂将她的身子捞住,稳稳地把人放在了船里。 “陛下!”韩晴吓了一跳。 长孙婧笑了起来,朝她摆了摆手,“去长乐宫等我吧。” 严徽坐在长孙婧对面,摇起了双桨。 小小的柳叶船荡着浅浅的波澜,又钻入了芦苇荡中。 - 月已升上了中天,园林和湖面都如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华。 远处定山海一代的宫殿灯火辉煌,从幽静的白鹭渊望过去,犹如从眺望着另外一个世界。 船桨打破湖面的平静,击起一池银鳞。小船轻而易举地融入进了夜色之中,让船上的人可以不受干扰地欣赏两岸的夜色。 长孙婧斜倚在船舷边,手放在水中,感受着清凉的水从指间溜走的感觉。 船头的灯光落在这年轻女郎的身上,红衣映衬着,肌肤如晶莹玉雪,隐隐含笑的面孔柔美慵懒。 就像月夜里浮出水面的鲛人。 一道低沉而优美的歌声缓缓响起。 长孙婧惊讶地抬起眼,往向对面的青年。 严徽双眸清润,神情温柔,正低声唱着一首歌。 那是一首民谣,用着长孙婧听不懂的方言,曲调优美,伴着阵阵水浪声,在清幽的夜色里流淌。 船顺着水流,朝东南而去,从白鹭渊驶入河道。 两岸亭台楼阁和树梢上都挂着宫灯,一阵风过,灯盏齐齐晃动,光影摇曳。 一曲唱完,严徽的脸上笑容未散,温和而淳厚。 “唱得什么?”长孙婧问。 严徽摇头,有些腼腆,“请陛下恕罪,现在还不能说给您听。” “居然还卖关子。”长孙婧莞尔,“一定是情歌。” 青年脸上的淡淡的羞赧印证了长孙婧的猜测。他低着头,用力摇桨。小船穿过清静的河道,朝着宫殿云集的定山海而去。 定山海上,数艘画舫穿行,贵人们有歌舞乘兴,饮酒赌牌,画舫之中时不时爆出欢笑掌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有不少略小些的游船,载着一船年轻男女,在亭亭莲叶之间嬉戏打闹。 严徽他们的小船安静地在这片喧闹中穿梭,如一个匆匆过客。 没人留意到这一艘毫无装饰的小船,更没人注意到船头坐着的那个红衣女郎,正是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 有人酒后乘兴放声高歌,曲不成调,可依旧引得满堂喝彩。 有人顾着在娘子们面前卖弄,不慎跌入湖水中,摔得水花四溅,惹得众人又惊又笑。 长孙婧兴致勃勃,看着这些权贵们露出她平日里看不到的一面。 小船从飞鸾峰边驶过,将热闹的盛景抛在身后,进入了通往小东海的河道。 小东海北岸喧哗,南岸寂静,宛如两个世界。 严徽将船划到了南岸的长乐宫水阁前。 水阁今夜也灯火通明,风渐渐停了,风铃声渐悄,桂花香却是越发浓郁甜腻。 “我很久没有这样游湖了。”长孙婧忽而道,“闹中取静,没有宫人簇拥,也没有一双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只是个看客。” “陛下喜欢,臣以后还为您撑船。”严徽道,“臣还会唱很多渔歌。” 长孙婧笑而不语,脉脉地望着他。 严徽将小船停在了水阁前,忽而又一把将长孙婧抱起,双臂坚实有力地把她托起,送到水阁的檐下。 一支金华胜从长孙婧的发髻里松脱,噗通一声落进了湖水中。 “陛下稍等,臣给您捡回来。” “等等!”长孙婧唤道,“水冷……” 可严徽将外衫前摆扎进了腰带中,一头扎进了湖里,消失在了水花之中。 宫人们聚拢在女帝身边,挑着宫灯,一个劲朝湖里望。 夜色浓重,湖水呈现墨一般的黑色。水花散去,波澜一层层荡开,只有细碎的气泡浮出来。 水边风大,韩晴给长孙婧披上了一件大氅。 “怎么还不起来?”有宫婢担忧,“别是被湖里的水草给缠住了吧?” “别瞎猜。严少侍水性可好着呢!” 长孙婧坐在廊下,垂着双脚,一眼不错地盯着严徽落水的那一处。 水中的波澜都渐渐消散殆尽,却依旧不见人浮起来。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无措。 长孙婧的眉头也终于微微皱了起来。 “韩晴,”她道,“你……” 哗啦一声,一道白色的人影破水而出。 严徽双手攀着长廊的木板,轻松跃了上来,嘴里叼着那一支失落的华胜。 他半跪着,浑身都在淌着水,面孔在光影中轮廓分明,双目说不出地湿润,像一头温顺忠诚的狗。 长孙婧怔怔地望着这个青年。 “陛下,您的金钗。”严徽将华胜用衣摆仔细擦了擦,无奈他浑身透湿,最后只得这么将华胜捧了过去。 可长孙婧只是抓住了他湿漉漉的手。 “你的手好冷。”她说着,捧起严徽的手,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 长乐宫的浴室里,热腾腾的水气蒸腾。 严徽脱去了湿透的衣衫,站在龙头下。温热的水从头到脚冲刷着他的身躯,带走了阴冷。 哗哗水声中,他睁开了眼。 长孙婧穿着白色纱袍,站在浴池边,卸去了钗环的乌发柔顺地披了下来,遮挡了些许身躯的线条。 没有了浓烟的脂粉,那面孔却透着一股更加诱人的清丽与纯粹。 她的双眼蒙着一层盈盈的水光,荡漾如月下的湖面,透着直白的渴求。 严徽深吸了一口气,朝长孙婧伸出了手。 “陛下,您的手也好凉。” 长孙婧望着他,不说话。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严徽将她一把拉进了浴池里,用双臂紧紧拥住。 水落在青年宽阔坚实的肩膀上,飞溅的水珠打湿了长孙婧鬓角的碎发。 她仰着头,着迷地凝视着严徽,抬手轻抚他的脸。 严徽握住了长孙婧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吻,然后低下头,向那双朝思暮想的唇碾压而去。 终于不再克制,热情但又温柔。 长孙婧被紧紧拥吻着,继而被摁在了浴室的汉白玉墙壁上,呼吸骤然急促。 男子精悍的身躯散发着比水还热的温度,重重地压制住她,抱得那么用力,仿佛怕她再度被人夺走。 一切都像回到了过去。 长孙婧舒服地轻叹了一声,抬起双臂搂住了严徽的脖子,白色纱袍落在了地上。 - 这是严徽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长也是最短的一夜。 他就像徜徉在家乡那片被太阳晒暖了的浅海之中,柔软的细沙承载着他的体重,波浪温柔地拥抱着他的身躯,将他带向一望无垠的远方。 长孙婧的气息香甜得像一只破开的蜜橙,怎么都闻不够。那肌肤,宛如握在手中的一把细腻的羊脂。 严徽忽然想起小妹养的那只白猫,当它放下戒备时,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软若无骨,让人无比怜爱,又忍不住紧紧抱住,舍不得放手。 入宫这几个月来,严徽总是梦到在纱帘之中同女帝追逐嬉戏。 他辨别着长孙婧的笑声和脚步声,急切而茫然地隔着重重纱帘搜寻着她的身影。无数次,他眼看就要将她抓住,可帘子掀开,她却并不在后面 直到今夜,这个女人就站在了帘子后,被他真真切切地拥入了怀。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集美貌、聪慧、高贵、权力于一身,她简直是天下男子最极致幻想的化身。 而他终于得到了她。 也许只是这一夜,但也足够成为他回味终身,用不遗憾的记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她的纵容鼓励了他的进取,她的迎合又安抚了他的不安和焦躁。 严徽紧拥着长孙婧,像落水儿抱着唯一一块浮木。 他们在惊涛骇浪之中沉浮,一次次被抛到浪尖,又一次次沉沦进深渊,挣扎求生。 后半夜,严徽在睡梦之中感觉到长孙婧正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微凉的手指在他五官上游走,描绘着轮廓的线条。 严徽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长孙婧在他怀中睡去,严徽才睁开了眼。 明亮的月光透过层层薄纱帐照进来,朦胧之中,长孙婧睡颜安详。 严徽手臂拢紧了几分。 长孙婧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下,自觉往他怀里钻了钻,像个终于找到归属的孩子。 - 次日有朝会,天蒙蒙亮,韩晴就进来叫起。 严徽一骨碌爬起来,服侍长孙婧更衣。 长孙婧昨夜累坏了,起床后迷糊了好长一段时间,懒洋洋的任由人们给她穿衣装扮,直到一碗热腾腾的羊乳下了肚,她才清醒过来。 “昨晚放纵了。”她长吁了一口气。 “是臣的不对。”严徽欠身,“臣一时孟浪,劳累了陛下……” 长孙婧夹着一块水晶虾饺,喂进了严徽的嘴里,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昨天我过得很开心,别说扫兴的话。昨日你也辛苦了,今儿放你一天假,不用去枢正殿绘图。回去休息吧。” 严徽飞速将嘴里的虾饺咽下,谢恩告退。 长孙婧忽而又自言自语道:“你倒是适合白色。” 严徽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严徽侍寝的消息早在昨夜就传遍了后宫。有意逢迎的少侍们早早都将贺礼备下,只等严徽回来了,就上门送礼,笼络好关系。 “干得漂亮!”宋沛这兴奋的架势,好似昨夜侍寝的人是他,“你真是替我们大伙儿都报了仇!赫连小子不讲规矩,最爱去截胡别的少侍。现在也要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沈默却是有点不大自在。 身边熟悉的少侍接二连三都得到了女帝的恩宠,现在连大哥哥般的严徽也终于侍寝,加入了那个群体。沈默说不上嫉妒,但是至少觉得有些寂寞。 “子瑞,你昨天看陛下态度如何?有没有因大殿上那事不高兴?”宋沛心里惦记着这个事,“赫连斐先一步请了罪,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 严徽道:“我昨晚已向陛下解释过了,陛下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但是你还是要向她请罪的好。” 正议论着,给严徽颁赏的宫人到院门口了。 少侍侍寝过后,女帝都有赏赐。 女帝对少侍的喜爱有浓淡,赏赐也有厚薄。 众人过来给严徽道贺,其实也打着看女帝都赏了他些什么的主意。 等宫人走进院中,人们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 打头的内侍不是别人,而是大内总管林十全! 十全公公在宫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寻常事都有下面的子弟徒孙跑腿,轻易不会劳烦他。那么能劳烦他的,绝对是大事! 林十全依旧端着那张活死人似的脸,光是看着就觉得发怵。他漠然地看了严徽一眼,展开了谕旨。 “少侍严氏,品性端方,德才兼备,勤勉恭顺,特进为小君,着正六品,赐住丹霞阁。” 严徽仅仅侍寝了一次,便被升为了六品小君,还有了自己的宫宇。虽然品级比赫连斐略低,可这擢升的速度却是无人能及的! 一时间,院中鸦雀无声,只有严徽叩拜谢恩的声音。 等严徽起身,才有少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喜。 沈默兴致勃勃,可转头看到宋沛,不由得一怔。 宋沛从来都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此刻脸上的惊愕、艳羡和嫉妒交织,又还有几分尴尬,很是复杂。 严徽心里也清楚,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真心为自己高兴的,应该凑不够五根指头。 女帝只有一位,她的宠爱是有限的。你得了宠,我就少了一份机会。 严徽受封,分明因为他极得女帝欢心。 从此以后,大概绝大部分少侍都会将他视为劲敌了。 严徽也被这骤然降临的喜讯砸得有些头晕。等访客走了后,他便吩咐朱九青关了院门,暂不待客。 他需要好生想一想,揣摩一下女帝的意思,以及自己现在的处境。 “郎君获封,不喜反忧,奴反而放心了。”陈三良奉上了茶,慎重道,“从今日起,郎君才算是后宫正经的一员,有了竞争的资质。郎君确实要好好想一下,以后该怎么走。” 严徽将目光移向陈三良。 陈三良将茶杯放在严徽手边,道:“您的后宫之路,正式开始了。” 【第一卷·完】 ※※※※※※※※※※※※※※※※※※※※ 第一卷完结, 后面男主会开启金手指,进入冲冠后宫之路 但是各方势力也卯足了劲儿竞争,同时朝堂风云也要开始了。 整理了一下大纲,发觉这个文没我想象的那么长,预计包括番外在内,40文字左右就能完结。 请多支持。 你们的留言就是我码字的动力! 比心! - -感谢在2020-05-13 19:43:59~2020-05-14 23:5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四夜 2个;zhutongfan、doublewater、木夏、元禄、風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诺欢 20瓶;mhunm 10瓶;薄荷冰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5 章 严徽十五岁那年,兄长严颢成亲。 嫂子是惠州一户书香人家的闺秀,若不是看严家的家境殷实,聘礼厚重,严颢又生得一表人才,其实是不愿远渡海峡,嫁到琼州来的。 这场婚礼十分热闹,甚至还请动了王府的世子和世子妃到场喝喜酒,给足了新嫂子面子。 严徽还是第一次见兄长这么开心。严颢作为家中长子,一直有些少年老成,可这日红光满面,满足的笑容从没从脸上消失过。 严徽随着众人一起去闹洞房。兄长念了却扇诗,新嫂子放下了扇子,露出一张羞答答的娇颜。 新人对视那一刹那,客人们都在起哄欢笑,只有严徽安静地望着。兄嫂之间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忽然牵动了少年人的一根心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从那一刻起,少年严徽偶尔会畅想着自己的婚礼。 他的妻子无需出自高门大户,更不用姿容明艳,只需温婉娴淑、蕙质兰心就好。 明亮的灯笼,鲜花着锦,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为他们夫妇庆贺。 他一定要精心准备很多诗句,尤其是却扇诗,定要贴切地描绘出新娘子的品德与美貌,好让她心甘情愿地放下扇子,向他看过来。 而红烛之下,佳人如玉,柔情似水。 他会拥着他的妻,给她说自己的故事,说琼岛的故事,会让她爱上自己,而他也会好好爱她。 数年过去,兄长急病过世,大嫂也早就改嫁,严徽则终于迎来了他的婚礼——一个同他当年的想象完全不同的婚礼。 同赫连斐一样,严徽的正式受封仪式,是在他的新居丹霞阁举行的。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长孙婧亲自到场,给足了严徽面子。 长孙婧穿玄色朱红纹的朝服,头戴九龙掐丝金冠,细细的金穗垂在额前,给她秀丽庄重的容颜添了几分妩媚。 没有夫妻携手拜天地。 严徽裣衽,朝女帝舞拜,,接过金册,叩谢皇恩。 从这一日起,严徽在了后宫卷宗里,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册子。他的晋升、贬谪、生病、受赏,死亡……都会被记录下来。 长孙婧赐严徽青玉如意一柄,红绸扎的稻谷一束,绢帛一匹。若是女妃,则还要赐金针具一套,现今都是男侍君,于是改赐上等文房四宝一套。 因为只是封了一个六品少侍,就不用去太先殿给祖宗磕头了。 丹霞阁里设了香案,严徽给长孙家的祖先跪拜进香。白岳青作为中宫,带着温、杨两位坐在一旁观礼。 无人敢来闹皇帝的洞房,礼成之后,白岳青带着众侍君告辞而去。 一片喜庆之色的寝室里,还有一顿简单的合卺宴正等着严徽和长孙婧。 严徽小心谨慎,长孙婧却是熟门熟路,动作流畅。 她已封过那么多侍君,这样的合卺宴都快吃成家常便饭了吧? 严徽用力摁着胸口那阵混着苦楚的酸涩,将一块枣泥糕喂进了长孙婧的嘴里。 女帝柔软的嘴唇从指尖擦过。严徽的心狂跳了一下。 长孙婧慢慢嚼着枣泥糕,舌尖在唇角一舔,笑得色若春晓,情意绵绵。 严徽望着那双莹润的眸子,胸口的酸楚又奇迹般地褪去。 能陪伴在这样一位女子身边,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醇香浓洌的交杯酒下肚,韩晴为首的宫人再次齐声道喜,鱼贯而出。 屋内红烛朦胧,两人在烛光中对视。严徽又重新找到了少时旧梦的一点影子。 长孙婧穿着雪白的亵衣,卸了钗环。 没了朝服和金冠,她乌发披肩的样子妩媚又娇柔,几乎就是一个等着和夫君共度洞房的新娘子。 “喜欢丹霞阁吗?”长孙婧问。 “喜欢。”严徽道,“最喜欢那条穿过后园的溪水,汇成一个小池塘。臣还让宫人寻钓竿,有空去钓鱼呢。” 长孙婧笑道:“我想你喜欢水,就特意选了个有水的院子给你。” 严徽感动:“陛下竟然这么细心体贴臣。臣得加倍将陛下侍奉周全,才能报答您的一片关怀。” “你现在终于不整那些八股对奏了?”长孙婧忍俊不禁,“放过去,你一定又要说自己身份微薄,当不得我的关切。” “臣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不再如过去那样妄自菲薄。”严徽浅浅一笑,“是陛下让臣活得比过去自信了。” “一本正经地说着甜言蜜语,宫里也就你这独一份了。”长孙婧起身,“你知道丹霞阁这名字怎么来的吗?” 丹霞阁的厅堂有一副匾额,上写着“丹朱霞璧”四个大字,苍劲有力,秀骨铮铮。下面挂着一副沧山云海归雁图,更是气势磅礴、豪情荡漾。 只可惜那匾额和画上,既无署名,也没有闲章,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长孙婧忽而俏皮道:“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赏过那张画了……” 话音未落,人就被拦腰抱了起来。 严徽三步并作两步,将长孙婧放在了床上。 “陛下想赏画,改日臣一定奉陪。可现在,陛下先要陪臣进洞房了。” 宫人放下帐子,吹灭了内间的蜡烛,帐里一片昏暗。 长孙婧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散,泛着幽蓝的双目亮如夜空寒星,呼吸湿润而气促。 严徽俯身,朝着那张香甜的唇碾压下去。 意乱情迷的时刻,严徽不禁想,此情此景,倒是比他旧梦里构想的要美妙百倍还不止。 - 之后一连数日,严徽都像活在美梦之中。 长孙婧不止每日都歇在丹霞阁,白日里也将严徽带去枢正殿,真可谓形影不离,盛宠一时。 严徽绘图,长孙婧则在正殿里处理朝政。到了中午,两人又携手返回丹霞阁用午膳。 用完了午膳,总要小憩半晌。这一小憩,总会发展成干柴烈火的缠绵,往往大半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这叫白日宣-淫,御史知道了是要骂你的。”长孙婧涂着丹蔻的手指点着严徽的唇,将他的脸略微推远一点,“就因为你,耽搁了我多少折子还堆在案上没批。你又罪加一等。” 严徽垂着双眸,专注地盯着那双湿润的红唇,很难克制深吻下去的冲动。 “臣自知罪孽深重,却又实在舍不得放开陛下。陛下要是不想,那就将臣推开吧。” 长孙婧却是轻柔地抚着青年英俊的脸,目光湿润。 心头血汩汩地沸腾,才褪去的热情又有复炽的迹象。 两人都难以控制自己。那感觉实在太强烈,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轻轻的触碰,就会点燃一场熊熊烈火。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天一日比一日凉。 可丹霞阁里的热度只升不降。红绡帐总是低垂着,却掩不住那欢愉的声响,和一片春光。 宫人都避得远远的。小小的宫殿成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小世界。 这样荒唐了六七日,两人都有些吃不消,这才稍微收敛了点。 夜里,丹霞阁中灯火通明。 长孙婧批改着奏折,而严徽坐在一旁看着书。 灯光下,青年的侧脸清俊儒雅,专注的神色让人看着心中有些发痒。 “在看什么?”长孙婧忽然问。 严徽抬头:“是《大雍江山志》,陛下。” “你还真喜欢这类书。”长孙婧道,“你的图画得怎么样了?” 严徽有些羞愧:“这几日……进展有些慢。” 让他进展慢的理由,此刻就坐在主案前,正被成堆的奏折围着呢。 “过来吧。”长孙婧柔柔一笑,“帮我整理一下奏折。” 严徽有些许惶恐:“陛下,臣是后宫……” “后宫未经允许不得干涉朝政。”长孙婧道,“可我这不允许你了吗?” 一股隐蔽的喜悦虏获了严徽。 奏折胜过邸报,才是朝堂现状最一目了然的展示,更能让他了解朝中各位臣工和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 为女帝绘江山图,能让严徽彻底掌握了大雍国土的现状;而帮女帝整理奏折,更能直接弄清了朝堂的动态。 他虽没干政,却能对政事了如指掌,犹如一位无所不知的隐客。 “坐我这儿来吧。”长孙婧招了招手,“敏君都已将折子分了类,做了简汇。你帮我按轻重缓急分一下。这活儿应当难不倒你吧?” 于是,严徽第一次坐到长孙婧的身边,拿起了他人生中所阅的第一本奏折。 - 京城七十二坊,要属兴乐坊最为富贵繁华。 要住在此坊,光有通天的财富还不够,还得有积累百年的家族声誉,以及影响朝野的权势。 女帝赐给左韶风的新府邸,就座落在兴乐坊中,曾是一位郡王的府邸。 论制式,左韶风只是侯爵,这府邸的规模超出了他应有的待遇。可既然是圣上所赐,他自然享用得心安理得。旁人也免不了感叹一番女帝对左韶风的恩宠厚爱。 不说这太尉府的屋舍如何宽敞华美,光是那宽敞的后园,引了活水入园,遍植奇花异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处处转角都是景。 园中还养了孔雀、梅花鹿、仙鹤等雅兽。 人们坐在亭中,外面花草扶疏,山水清秀,又有鸟兽悠然漫步,宛如置身山野幽林之中。 “太尉居于闹市之中,却坐拥闲林野趣,可真是神仙般的享受!” 金秋九月,满院菊花次第绽放。乐伎在不远处的回廊里吹拉弹唱,歌声靡靡。客人们赏菊观景,以歌送酒,越发惬意。 “诸位可知道,我前些日子在枢正殿里见到了什么人?”一位客人道。 “你这话说得太笼统。文武百官,排得上号的,哪个没去过枢正殿?” “此人却不是官员。” “那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一个人抚掌笑道,“可是陛下新封的那位严少侍?” “正是他!” 旁人不屑:“他又不是头一天在枢正殿了。陛下把工部的绘图的活儿交给了他,让他在枢正殿的偏阁里绘图。” “可我见他却不在偏阁。”那客人道,“而是陛下的书房!”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微变。 “难道我们又要出一位‘秉笔侍君’了?” 昔年柳怀易摄政,在枢正殿里替长孙婧批改奏折,长孙婧只用在他批改好的奏折后落个印。于是朝中也将柳相君称做“秉笔侍君”,有讥嘲年幼的女帝被后宫把持了朝政之意。 尤其柳怀易执政手段非常严厉,改革措施颇多,得罪了不少人。“秉笔侍君”这个称号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 “这柳谦到底有什么好,陛下被他掌控那么多年,人死了,又找个模样像的,连宠的路数都是同一套!” “陛下到底是女子。这女子嘛,生性如此,容易耽于情爱,将江山大局放置一旁。” “陛下宠柳怀易,引发‘天宁之乱’,引了那所谓的德昭太子意图逼宫篡位。可还没有吸取教训?” “我觉得诸位想多了。陛下早就掌政,不会再由他人代笔。我也在陛下的书房里见过这侍君,他似乎只是伺候笔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今日只是伺候笔墨,日后怎么样,你我谁能说得准?” “就是。秉笔也就罢了。陛下纳侍君还是为了生皇子的。要是这严少侍做了皇子的生父……” 一个左府的食客嗤笑道:“诸位都心知肚明,为了生皇子而纳侍君这话,也不过是官面文章。女人生不出孩子,换了再多的男人都没用。” “确实,纳侍君,说白了只是为了享乐。”客人们纷纷露出含蓄的鄙夷之色。 “不止于此。太尉,诸位大人可听说了?陛下还在宫苑中同侍君们游戏,让侍君们追逐她。追上了,便当场幸之……” 男人们有老有少,却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屑而又暧昧的神色。因不知说什么的是好,全都啧啧有声。 左韶风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酒杯,心不在焉,一直没有出声。 听到了这最香艳的部分,左韶风才略微回过了点神,眼睛眯了一下,似笑非笑。 左韶风的儿子尚了公主,将来如果公主登基为女帝,左家就会出一个东君。长孙婧若又生了儿子,立儿子为皇储,那左家只会出一个驸马而已了。 从左韶风的立场,当然巴不得女帝就此再也生不出孩子的好。 客人们也就是想到这一层关系,不约而同地将女帝生儿子这个话题匆匆带过。 有客人忧心忡忡道:“皇帝的家事,我们臣子不便去管。只是在朝堂上,陛下先是逼走了礼王,将兵部从上到下撸成了光棍,现在又借着秋季官员考核,对着吏部下手了。太尉,您可得做点什么呀!” 左韶风被众人望着,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柳怀易虽死,可他还活在陛下心里,他的魂还盘踞在枢正殿没散。各位看陛下这些年的种种举措,哪条不是延续柳怀易的老路?” 众人纷纷点头。 左韶风嘴角轻勾:“重阳一过,各地述职的官员都要进京了,后面人事变动只会更频繁。诸位可要做好准备了。” 客人们神色讪讪。 能在左韶风的府上作客的,都是京中的高官大吏。 他们才扛过了夏天那场风暴,又要经受年末的洗刷,一顶乌纱帽戴得摇摇欲坠,不安地觉都睡不好。 况且他们派系下的许多中小官员都被长孙婧换掉了,不少官不大却是要职,让他们如今办起事来十分不方便。 清丈田亩一案后,长孙婧提拔了好几名能吏,放在御史台,大理寺等扼要之处,如数双眼睛盯着群臣,教心有不甘的那群人不敢轻举妄动。 左韶风回京,被长孙婧不管三七地收回了兵权,手下亲信武将也都被拆分得东零西落。许多亲信都和左韶风一样,明面上升了官,却是没什么实权,不过荣养着罢了。 一位礼王一派的官员满面怨气道:“太尉,新政还未正式推广,就已闹得民怨浮沸,朝野一片怨言。而陛下显然还会一意孤行下去。如今朝中就数太尉您还能劝解陛下几句了。” “我倒建议太尉暂且不要同陛下硬对,且留有用之身。朝野之中,支持新政的人也不少。后宫侍君中又有高东节度使之子,还有穆家的人……” 左韶风一声嗤笑:“穆家?你不提我都快忘了。他们家也真是够出息,送了一个儿子不够,还送第二个进去。小的那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进宫是给陛下做侍君的,还是做儿子的?” 客人们一阵大笑。 “可这批侍君里,凡是有些背景的,都得了陛下的宠幸。”那位官员正色道,“陛下借着宠爱他们,以笼络他们背后的家族。太尉,高东节度使的兵权,可还是在自己手里的呀。” 左韶风鹰似眼睛微眯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赫连那老匹夫,难道还是什么赤胆忠心的臣子?罢了,且先看这位新的‘秉笔侍君’如何吧。” - 严徽并不知道自己在宫外有了个不讨喜的新绰号。 正是午歇时分,丹霞阁里清幽一片。严徽如往常一样,正给女帝念着书。 长孙婧穿着轻薄的羽纱衣,枕在严徽的腿上,半干的头发搭在了席上。她闭着眼,洗去了铅华的面孔白净柔软,嘴角隐隐带着笑。 重阳将至,空气中的桂花香已被菊花香取代。骄阳越发金灿灿,印在窗纱上,像跳跃的火团。 屋子里很静,所以严徽低声念书的声音特别清晰。 辞藻华丽的《大雍江山志之南海篇》由他娓娓念了出来,碧波万顷,蓝天白帆,画卷一般展现在女帝眼前。 青年的嗓音温润清澈,低语时格外动人心弦,听在耳朵里非常的舒服。 “真想去看看书里写的那些地方。”长孙婧手里把玩着严徽腰上的丝带,“我是天下之主,见过的江山却只有京畿这一代。” 严徽柔声道:“陛下有职责在身,不能远行,所以才有臣为您绘图、念书,将各处的山河带到您面前。” 长孙婧抬起手,摸了摸严徽英俊的面容。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那么自由,最后却进了宫,就不觉得遗憾吗?” 严徽握住了长孙婧的手,吻了吻,道:“臣所追求的,并不是那种散漫的自由。臣只想侍奉天下之主,为陛下尽一份绵薄之力。如今臣的目的达到了,只觉得再满足不过,怎么会遗憾?” 长孙婧微笑:“过几日就是重阳节了,到时候大伙儿要去北苑秋猎。还记得很早前看过你打马球,马术不错,就不知道你箭法如何。” 严徽谦虚道:“臣的弓马不如赫连少侍,只是擅长取巧。” “你确实很擅长取巧。”长孙婧笑道,“可‘巧’这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好取的。说起来,你还没有自己的马呢。待会儿就让林十全陪你去马厩里挑一匹,这两日先熟悉熟悉,秋猎的时候才好使。” “臣谢陛下恩。”严徽目光温柔,“臣到时候一定好好表现,不负陛下的期许。” “何用到时候?” 长孙婧的手轻轻一拉,丝带松开来。严徽的衣服便敞开了,露出浅麦色的肌肤和紧实的胸膛。 严徽凝视着怀中的女帝,指节轻抚过那雪花塑出来的面颊,然后俯下身去。 ※※※※※※※※※※※※※※※※※※※※ 这一卷开始,从后宫转朝堂,转场了。 ps:把封男主的白露阁改丹霞阁了,丹霞这名字更适合他一点。白露一股子白莲花的味道…… 第 46 章 后宫马厩里养着的都是来自各地的名驹。各个骠壮健美,又被驯得温顺乖巧。 严徽在马厩里转了两圈,都没挑选到最合心意的马。他觉得御马好虽好,可性情太温和,虽然好驾驭,却总有些不带劲儿。 正犹豫着,忽听马场上传来马儿的嘶鸣。 “那是什么马?” 严徽正得宠,马厩的总管内侍也对他格外奉承几分:“前些日子新来了几匹马,都还有些野性,小的们正在□□。” 严徽一听便笑了:“我还就想要烈一点的。” 到了室外的马场上,严徽一眼就看到那匹浑身黑炭似的高大骏马,一声赞喝脱口而出:“漂亮!” 这黑马皮毛光滑如缎,骨骼高大匀称,肌肉劲瘦而紧实,四蹄健壮,脖颈修长,头颅削瘦,鬃毛浓密,真是无一处不美。 而且性子还颇烈,并不怎么听马奴管教,动辄就尥蹶子。它又十分骠壮,两三个马奴才能将它勉强拉住。 “郎君看中这波斯马了?”内侍道,“那还请郎君稍等些时日,让小的们将它驯好了,再给您送过去。” “等你们驯好了,它也就毁了。”严徽将前摆扎在腰带里,顺手扯了一把嫩草,朝黑马走去。 马奴正用力拽着缰绳,挥舞着马鞭大声叱喝。 严徽从他身边走过,侧头仔细端详了那黑马一会儿,忽而说了一句波斯语。 马儿瞬间平静了不少,不再挣扎。它鼻孔依旧喷着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严徽。 严徽把草递过去,又用波斯语说了几句话。 马儿慢吞吞地踱过来两步,试探着,从严徽手里叼了一撮草。 “这马儿性子烈,刚到陌生地方,听不懂我们中原汉话,就格外紧张不安。”严徽道,“你们先不要急着驯它,先好好喂养几日。我看它在原主手中已被驯过了,并不需要你们花多大的功夫。不要乱打。这么好的皮毛,打坏了可惜。” 马奴们一一应下。 严徽伸手,摸了摸黑马的头。 黑马耳朵抽了抽,把脑袋别开,十分倔强傲慢。但也没再尥蹶子发脾气了。 严徽笑了:“就你了。” 内侍道:“郎君相中了马,给起个名字吧。” 严徽问:“陛下的马叫什么?” 内侍道:“陛下的马很多,不过这两年最爱的,是一匹大宛进的汗血宝马,毛色淡金,名为‘月落’。” 月落而日升。马儿毛色淡金如缎,正如晨晓的阳光。 严徽看着黑马,微笑道:“那它就叫‘乌啼’吧。” - 之后一连几日,严徽每日都去马厩。 乌啼同他混熟了,果真日渐亲昵。 长孙婧听了这马的名字,噗一声笑出来:“我的叫月落,你的就叫乌啼?那霜满天是哪一匹?” 严徽道:“回头再寻一匹白色的骏马,就可以起‘霜满天’这个名字了。臣为陛下留意着呢。” 长孙婧笑得伏在严徽胸膛上,凉丝丝的乌发拂过温热的肌肤。 严徽只觉得怀里揣着一尾活鱼,忍不住将这女子一把紧抱着,压回了软塌之中。 最后一日,乌啼终于肯被装上马鞍,让严徽骑着在马场里跑圈了。 回枢正殿的路上,严徽心情极好,等不及把这个消息告诉长孙婧。 明日就是重阳秋猎。一想到长孙婧骑着月落,而他骑着乌啼,一道奔驰在山林之间,那情景真令他向往不已。 可今日枢正殿的气氛有些异样,内侍低着头走路的姿势都比往日要拘谨。 书房的门紧闭着,贺兰敏君等人站在殿外,也都是一脸肃穆之色。 见严徽来了,贺兰敏君走过来道:“陛下同姜大人在谈事。少侍请稍等。” “可是出了什么事?”严徽问。 反正长孙婧都会告诉严徽,倒没什么需要隐瞒的。贺兰敏君无奈地叹了一声:“姜大人被参了。” 官员被参,无非就是被人打小报告,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论是在朝为官的,还是皇亲国戚,几乎除了女帝和东君外,没有谁没被参过。连宣平君杨骏早年在京城里纵马,都挨过御史的本子打脸。 可听贺兰敏君这口气,这次情况非同一般。 姜为明被参纵容族弟侵吞他人田产。 严徽一听“田产”二字,眉心顿时一跳。 长孙婧才因田地的事和朝中反对派斗过一场,转头自己手下大将就出了事。说这不是对方报复,都没人信。 “证据确凿?” “姜大人已认罪了。”贺兰敏君道,“这当口的出了这事,陛下很生气,正在里面训斥姜大人呢。” 严徽紧咬牙关,心头苦涩,先前那阵喜气霎时烟消云散了。 - “远山,我曾和你说过,我们是在作战。” 长孙婧嗓音低沉,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但是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此刻正在盛怒之中。 “我们的敌人,权势和影响力在朝野中都根深蒂固。他们经营了百年,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如一片繁茂的树林。而我们,一个备受置疑和轻蔑的女帝,一群根基浅薄的年轻官吏。我们本就和他们对战得很艰巨。你乃我手下不可或缺的能吏大将,也是他们首当其冲想剪除之人。我早提醒过你,你应当更加谨慎,爱惜自己。” 姜为明伏在下方,乌纱帽放在一旁。 他双目通红,一脸愧色,哽咽道:“臣愧对陛下的期望,未能好好约束族人,犯下这等大错。臣实在无颜面对陛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长孙婧一声长叹。 “我冲龄践祚,至今十五载,从柳相君摄政时起便致力于根除他们。天宁之乱平定后,我加大了力度。他们若不反扑报复,反倒不正常了。田地就要清丈完毕,明年全国推行新政,我志在必行!今年必然要过一个多事之秋了。” 姜为明退出了书房,扶正了官帽,抹去了额角的汗水。 “远山兄。”严徽站在廊下。 姜为明朝他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用替我不平。”姜为明道,“族人侵占田地一事确实属实。虽不是出自我授意,却也是仗着我的名号在作恶,也是我对族人管束不严才闯下的祸。” “陛下打算如何处理你这事?” 姜为明摇头,“陛下着吏部秉公办理此事。我估计,重罚是不会,但是根据前阵子的例子,怕是会贬官出京。” “这怎么行?”严徽急道,“眼下正是需要远山兄的时候!” “我其实没那么重要。”姜为明笑道,“重要的,是陛下呀。我们只是陛下所用之人。我走了,还有别人可以替我。比如子瑞兄。” “我是后宫。”严徽道,“不过给陛下念念折子,外头就给了我一个‘秉笔侍君’的称号。若真的干政,倒更给了那些人攻讦陛下的借口。” “他们要攻讦陛下,鸡蛋里都挑得出骨头。”姜为明抓着严徽的手腕,严肃地盯着他,“子瑞,你听着。我知道你是有抱负之人,不同后宫里那些以色侍人的庸才。陛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以陛下的性格,只要觉得你有用,就不会在乎后宫这层身份。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严徽心潮澎湃,也抓住了姜为明的手,用力握了握。 “远山兄放心,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姜为明压低了声音,“陛下不会白吃这个亏。她接下来定然要反击。她会找人广搜对方的罪状,不择手段挖其阴私,甚至为了铲除对方,会动用酷吏……” 严徽一凛。 姜为明道:“陛下若是用你,你将担任的,不会是过去以为的那种寻常活儿。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 出了姜为明这事,长孙婧和严徽都对重阳秋猎没了什么心情。 只是女帝毕竟是女帝,到了重阳这日,长孙婧依旧盛妆出行,洋溢着端庄的笑容,教有心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秋风飒爽,漫山遍野都盛着暖金色的阳光。 京城权贵、排得上号的官员,皆鲜衣怒马,汇集于皇家猎场之中。 又因京城里有在重阳节交际相亲的习俗,今日几乎家家都带了几名适婚之龄的儿女前来。 少男少女们都打扮得分外明艳,精神奕奕,准备好好表现一番,留下一点美名。 但最受瞩目的,自然还是女帝长孙婧。 长孙婧一身火红的胡服骑装,乌发高束在金冠之中,腰胯犀皮弯刀,肩背弓箭,脚蹬一双长筒鹿皮靴。一改平日的雍容华贵,英姿飒爽,健朗利落,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到了人后,长孙婧的意兴阑珊便显了出来。 她草草参与了两场围猎,射了几只锦鸡野兔,便收了手。 赫连斐和宋沛等少侍们已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女帝了,今日都特意拾掇了一番,准备在女帝面前露一手。 没料长孙婧并不在意,反而吩咐他们散开各自玩,只把严徽带在身边。 看着严徽和女帝并驾齐驱远去的背影,赫连斐一张俊脸已青得快能隐在这片林子里。 “他这是要独占陛下?好狂的野心!” “说得好像你要有这个机会,就会把陛下大度让出来似的。”宋沛嘲讽。 赫连斐怒道:“你结拜的好兄弟一人得道,还不带着你这些鸡犬一起升天。你朝我讥笑算什么?” 宋沛亦恼:“我可没你这么沉不住气。进宫才几个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气成一张钟馗脸,陛下还乐意多瞧你一眼?” 说罢,丢下一声冷哼,策马走了。 林少侍劝赫连斐:“宋沛说的不是没道理。那严徽不过一时得宠,将来怎么样还未知呢。我们不用急在一时。” 严徽陪着长孙婧在林中悠闲地逛着,也丝毫不急。 远离了围猎的人群,林中幽静祥和,鸟鸣声不绝于耳,风和日丽,郁闷的心情都舒缓了许多。 长孙婧偶尔拉弓。她弓马娴熟,准头也不错,就是臂力有所欠缺。猎物一旦距离远了,她便射不到。 严徽清楚她不乐意别人代劳,便只射自己看中的猎物。 两人逛了半晌,长孙婧射了一只野兔,严徽则猎到了一头肥壮的麂子。 “这皮子不错,正好可以给陛下做一双靴子。”严徽把箭拔了出来,“重阳一过,天就冷了。陛下穿着新靴子,心里还能想到臣。” 他的箭法比长孙婧的好多了,一箭对穿了麂子的双耳朵,毙命而没伤皮子。连随驾的鹤翎卫看了都一阵叫好。 长孙婧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感触,低声道:“咱们俩这样真像山里一对猎户夫妇。” 严徽瞬间领会,接过话道:“臣在外打猎,陛下在家操持家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样的日子多简单。”长孙婧似乎有些向往。 严徽道,“要是陛下喜欢,臣陪着您在别院里小住几日,过过这样的日子。可这日子要长了,我想陛下怕是不习惯的。” 长孙婧噗哧笑:“就你会说实话。” “不是臣会说实话,而是陛下心思澄明,对着您阿谀奉承没意义。” 严徽把缰绳交给侍卫,牵着长孙婧的手,在林中漫步。 “陛下昨夜没睡好。”严徽说,“臣虽然知道或许不该过问这事,但是又不忍心见陛下为了国事如此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长孙婧道:“太傅曾和我说过,但凡一个负责的帝王,大都睡不好的。” 严徽道:“臣在民间,百姓们都庆幸自己生在一个祥和太平的年间,既无什么大灾,也无兵祸苛政,都赞陛下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可百姓们看不到的是,陛下为了这太平岁月,作出了多少努力。” 长孙婧颇为感怀,“能得百姓这个称赞,也不枉我晚上睡不踏实了。” 走到一处阳光明媚、视野开阔的小山坡上,两人坐在树下。 风徐徐吹拂,厚密的草坪泛着浅浅的碧波。 严徽躺在草地上,长孙婧枕着他的胸膛,两人有好半晌没有说话。 山林里偶尔会响起号角声,昭示围猎还在进行。 而此处,风轻云淡,阳光晒得草地暖融融的,侍卫们都退去远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长孙婧的手指轻轻抚着严徽线条刚毅的下巴,轻声问:“你有想过,如果你没有被牵扯进科举舞弊案,此刻过得如何吗?” ※※※※※※※※※※※※※※※※※※※※ 推翻重写了 第 47 章 会如何? 严徽望着湛蓝的天空。中京秋日的蓝天,和琼岛的真像。清澈剔透,没有一丝阴霾。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弄潮的孩童欢声嬉笑,那是谁家的孩子? “臣在少年时,确实曾梦想过将来的生活。”严徽道,“臣会按部就班地苦读、考学,争取能中个进士,入朝为官。臣并无一步登天的野心,纵使做官,也先从地方小吏做起,一年一年熬资历地往上升。当然,臣还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两个孩子,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你进了宫。”长孙婧道,“舍弃了你梦想的这一切,不觉得遗憾吗?” “所谓梦想,本是大都不能实现,陛下。”严徽低头注视着长孙婧,“纵使没入宫,我也很有可能会落榜,或许娶一个悍妇,平平庸庸地过一生。况且,而如果我没有入宫,就不会遇见陛下了。” 长孙婧仰头望了过来,双眸在明亮的阳光下宛如两块深蓝色的宝石。这是严徽第一次领略到她眼中异色之美。 严徽情不自禁道:“陛下的眼睛……这时候看着,就像臣家乡的大海。” 长孙婧笑得很甜。 “宫里就这么好?” 没想严徽摇头,非常坦诚地说:“好的不是皇宫,而是陛下您。” 长孙婧眉尾轻轻一挑。 严徽道:“跟在您身边,臣的眼界前所未有地开阔,臣学到了闻所未闻的学识。臣所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臣所能看到的世界,是过去的臣连想都不敢想的。这对于一名男子来说,乃是梦一般的际遇。这一切,都是您赐予臣的。” 长孙婧撑起了身子,专注地盯着严徽。 她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红珊瑚耳坠,正是精致的鹿角形状,一晃一晃的,衬着雪白的肌肤,很是明艳醒目。 “如果我不是帝王呢?”长孙婧问,“如果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可陛下不是!”严徽道,“您的智慧和才干,胆识和气魄,让您注定了不会平凡。即使你不生在帝王家,臣认为您依旧会脱颖而出,作出一番成就。” 严徽嗓音轻柔:“陛下哪怕不是帝王,也依旧是一个让天下男子以能拥有你为幸的女子。臣也依旧想陪伴在您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孙婧注视严徽片刻,起身凑了过去,主动将他吻住。 秋日暖阳之中,芳草萋萋,再有几场秋雨,它们就会褪去最后的绿色。 严徽拥着伏在怀中的女帝,温柔地回应着她的吻。 他如今已对这些事十分熟练,当初学的那些东西,早早频繁的实践里融汇进了习惯之中,变得自然而然,遂心应手。 况且他是年轻的男子,虽然性格内敛,但是男人的天性,对这样的事,对这样美丽的女人,永远充满了原始的渴望。 “陛下,这里是郊外……”感觉到长孙婧的手往不规矩的地方而去,严徽不得不出声提醒。 “只有我们……”长孙婧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你不是想拥有我吗?这就让你拥有……” 她坐了起来,先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侍卫们已经退得很远,并且拉开了帷帐。天地之间,确实只有他们两人。 长孙婧的肌肤就像早冬的初雪一样洁净,温暖而馥郁的香气笼罩而来。 严徽不再拘束。 他朝这个寄托了他一切梦想的女人伸出了手。 - 左韶风骑着他那匹心爱大宛战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部曲,在林道的岔路口,同白岳青的队伍碰上了。 白岳青今日虽是骑装打扮,佩剑骑马,却依旧一派竹风鹤姿。 作为东君,这样重要的节庆,白岳青必须陪长孙婧出席。但是他信佛,忌杀戮,今日不过骑马在山林里转悠一下罢了。 倒是左韶风,开场一个时辰不到,就已战绩累累。猎物用两匹马驮着,鲜血淋淋滴了一路。 “东君可是要转去西面的猎场?”左韶风嗓音浑厚,笑容热情,“臣也正要过去,可否与东君同路?” 山林里就这一条道,同不同意都没什么区别。 白岳青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一提缰绳,沿着林道朝前走。 左韶风一夹马腹,小跑着追了上来。 无外人在左右,左韶风又变回了那个混不吝的师兄,笑道:“师弟还在为上次的事同我置气呢?” 白岳青并不看他,“太尉可是觉得自己没错?” 左韶风嘴角抽了抽,不屑之色从脸上一晃而过。 他面相俊朗英武,并不端着架子,平日心情好时,看着十分风流潇洒。又因常年驰骋沙场,久居上位,那份倨傲自满、唯我独尊的派头,甚至还压过东君一头。 “臣知错,在家中也已反省了半月。如今连陛下都已宽恕了臣,东君何不放宽心,也给臣一个赎过的机会?” 白岳青的脸终于沉了下来,低声喝道:“师兄,如果师姐被人调戏了,你也会放宽心吗?” 左韶风一僵,终于收了嬉笑之色。 两人冷场了片刻,左韶风才道:“还记得你小时候,看似乖巧,其实最聪明油滑。在书院里,出鬼主意的人是你,捣蛋的时候你却溜了。师父要拿你是问,倩娘急得团团转,拉我去救你。结果你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了出来,师弟们却被师父的鞭子抽得满院子打滚……” 白岳青紧绷着的唇角微松:“那时候没少让师姐为我操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一群小子里,倩娘最疼你了。”左韶风惋惜道,“当年你被选做东君,倩娘在家中落了不少泪,可惜你一身才华,却要一辈子此埋没在深宫之中。柳谦这个相君都能把持朝政,你却隐在幕后。天宁之乱后你倒是出来过一阵,可很快又退回后宫去了。” “我本是后宫东君。”白岳青道,“后宫不便干政。” 左韶风哂笑:“后宫里什么阿猫阿狗只要讨了陛下的欢心,都能在朝堂上指手画脚。你是堂堂东君,却被陛下撇在一边不闻不问。你这个东君,做得不憋屈吗?” “不。”白岳青平静道,“或许有很多遗憾,却并未憋屈。陛下对我其实很好。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和师兄无关了。” 左韶风哼笑,忽而望向前方。 前方林道尽头立着一群宫人和鹤翎卫,领兵的是鹤翎卫左大将军赵厚安。他是女帝最信任的禁卫军首领,平日亲自领兵护卫女帝。 正说着人家坏话呢,就和人家的仪驾碰上了。 白岳青和左韶风上前:“陛下可在?” 不料赵厚安把人拦了下来:“陛下正同严少侍在谈事,暂不便接见东君和太尉。还请两位贵人稍等片刻。” 什么事,宫里不谈,跑到这荒山野岭里来谈的? 两个男人心里都清楚,女帝和侍君正在林子里“谈”的是什么事。 “那就不打搅陛下的雅兴了。”左韶风笑道。 白岳青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沉静之态,骑着马继续朝前而去。 “宫里添了新人后,陛下的身边越发热闹。”左韶风嗤笑道,“你的身边却是越发清静了。” 白岳青冷淡道:“我一贯喜欢清静,不劳太尉操心。” 左韶风又道:“陛下对那个男人还真是一往情深,碰到个长得沾点边的,就撒不开手。子安,师兄替你不值。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白岳青正色道,“陛下是君,我是臣。我尽的人臣之责。” 左韶风摇头:“你若没进宫,大可过上正常男子的生活,娶个敬你爱你的娇妻,生几个活健康的孩子。以你的家世和才华,现在早就是朝中高官,能大展宏图壮志了……” “师兄,”白岳青隐隐愠怒,“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左韶风注视着他:“所以,你心里还是有诸多遗憾的,对吧?” “我的遗憾可多了。”白岳青怒道,“比如看到师姐满怀欢喜地嫁了你,你却在她孕期纳妾,害得她郁郁而终!” 这男子一向温和脉脉,性情最是沉稳。骤然一发怒,反而更能将人震慑住。 左韶风终于露出愧色,紧咬了一下牙关。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一片尴尬的冷场之中,左家的部曲来报:“东君,太尉,小的们在前面围住了一群鹿,足有七八头!” 白岳青自然是不会去狩猎的。 “容臣先告退。” 左韶风翻身上马,走到一半,突然又调转马头回到白岳青跟前,丢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师弟,他们都远不如你。” 白岳青一愣。可左韶风已经扬鞭远去了。 - 重阳过后,寒气随着阴风冷雨降临京城。 严徽在南方长大,纵使四处游历,也都在西南一带转悠。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北方秋冬的寒冷。 每日晨起,庭院里都落满一地黄叶。 不过数日,枝头就空了大半,很是有一种眼睁睁看着荣华散落,空余一片萧索的凄凉。 而随着秋风离去的,不仅是落叶,还有姜为明。 姜为明的处罚决定终于下来,撤了中书舍人一职,罚了俸禄,外放为知县。 长孙婧还是偏袒姜为明的,选的外放地也是一处富庶安宁的上县。以姜为明的本事,过去了好好干,再回京城并不难。 姜为明离开京城这一日,严徽得到女帝的特许,出宫去送他。 能出宫会友,这也是别的少侍,包括赫连斐,都未曾得到过的殊荣。 严徽骑着乌啼,带着一列鹤翎卫自惠安门出宫。 这距离他上一次从这里入宫,正好过了六个月。 这六个月里发生的事,竟是可以细数一大箩筐,其中牵扯到朝堂风云的跌宕,人生机遇的起伏,宛如一出精心构思才能成的大戏。 严徽本对京城就不太熟,年初的时候入京没几日,就进了宫。于是京城变没变,他也看不出来。 京畿一代都十分繁华,哪怕城郊的十里亭,周围也是一片刚秋收过的农田,村舍工整,并不荒凉。 姜为明发妻早逝,一直没再续弦。如今外放,他将膝下一对幼年的儿女托给了岳父岳母照料,只身南下。 姜为明在朝野之中声誉颇佳,一朝遭贬谪,众人都替他惋惜。 今日前来送行的官员和名士众多,赠车马的,赠奴仆的都有。姜家虽不是豪门望族,家底却不薄,也有随行的奴仆和部曲。 严徽虽是以个人名义前来,可谁看不出这是女帝向姜为明传达关切之意。 饮过离别酒,严徽对姜为明道:“今日一别,还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远山兄。今后会有一段时间听不到远山兄的教诲,心中很是有些不安。” 姜为明道:“子瑞,道理你都懂,只是要去一一实践罢了。你已站到了陛下身边,日后机会多多,自己要好好把握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严徽感激:“我这个‘秉笔侍君’,承蒙兄台不嫌弃,得君指点颇多。” 姜为明意味深长道:“世人的偏见,都是看菜下碟的。只要你能在陛下身边站稳,以后不嫌弃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严徽不由得笑起来。 其实光是眼下,同他寒暄交谈的人,就已比过去多了许多。 后宫侍君那么多,能做女帝特使的却有限。反正不是女妃,同是男人,结一个点头之交,没什么大碍。 “只是,”姜为明正色道,“陛下的身边,也是承受风雨最多的地方。陛下为了确保新政彻底推广,必要下重手。那些人不想坐以待毙,也会奋力反击,你我都是首当其冲之人。” 姜为明的遭遇,便是现成的例子。 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作一声“保重”。 回宫的路上,严徽骑着马,慢悠悠地穿过繁茂的朱雀大街。 今日天气不错,京城里出行的人不少。 严徽华服骏马,面容儒雅英俊,气宇轩昂,又有精悍的护卫随行。引得不少小娘子频频递来秋波,揣摩着这是哪家王孙公子。 这是半年前那个憨厚朴质的琼岛儿郎享受不到的待遇。 半年的后宫生活,已将严徽改变了太多。 他的自卑和拘谨随着女帝浓厚的宠爱而飞速褪去,新添了从容自信的气度。他的笑容沾染了京城雍容优雅的气息,谈吐里最后一丝乡音也退散干净。 他由一文不名的小子,成了出行时能有皇家亲卫护送的贵人。而此刻他不过才是个六品的少侍而已。 权势果真是一杯醉人的美酒。 严徽很明白姜为明那番话的意思。 真正的权力中心,就如海中的风暴眼。 看似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可围绕着它的,是足以掀翻船舶的飓风,和吞噬一切的巨浪。 可是这并没打击到严徽坚定往前走的决心。 第 48 章 回到枢正殿,严徽向长孙婧复命。 长孙婧听严徽说完,沉吟了片刻,开口却问:“京城如何?”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相。”严徽说着,又不禁笑起来,“其实臣当初进京没几日便入宫了,也没能将京城看全。” 长孙婧有些感慨:“我其实也没有。小时候跟着宣平君溜出宫玩过,被发现后,宣平君挨了东君的罚。我也被东君和……大臣们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一番。打那后,才知道自己有多贵重,出了事会牵连到多少人,便再也提不起微服出游的兴了……” 严徽心里酸涩,轻声道:“都说陛下受万民供养,享着天下最顶级的荣华富贵,却很少有人能看到陛下也付出了良多。” “有得必有失。”长孙婧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刚才在批奏折,这几份折子里夹着的简报资料,是你准备的?” 严徽看了长孙婧所指的那几分奏折,躬身道:“正是臣。臣归整奏折时,看到奏折上所提的事涉及到一些地方上往年的情报,觉得陛下或许会吩咐人去墨阁挑取卷宗。这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间。于是臣自作主张,先将相关的卷宗调了出来,方便陛下随时翻阅。” “你倒是没有浪费我让你去墨阁看书的机会。”长孙婧对严徽这个自作主张很满意,“过来吧。你对这些地方数据最是熟悉,给我说说这个事。” 于是严徽绕到了书案后,展开卷宗,对着奏折所报的事,一一讲解分析了起来。 “林十全,给严少侍拿一张椅子来。”长孙婧见严徽一直躬着身,便吩咐了一句。 能和帝王并坐一桌,这是极大的殊荣。 严徽慎重谢过,也只敢侧身坐一角,仔细地给长孙婧讲解起了那份卷宗。 这些天来,严徽每天都为长孙婧整理奏章,已把这一份公务做得相当熟练。 最初,他只用将奏折分门别类,放在不同颜色的匣子里。军机的,民事的,御史告状的……还有好些无聊的请安讨封的折子则放在最后。 而贺兰敏君则负责奏折的预览工作,书写提要。 只是随着严徽的进取,和长孙婧的有意偏宠,写提要这一份活儿,也渐渐落到了严徽身上。 严徽不能上朝,但是朝堂现状他都通过奏折和邸报了然于心。官员们的党派之争,恩怨纠葛,严徽也能通过奏折里的蛛丝马迹一一分析出来。 有了这些情报打底,严徽分析奏章越来越得心顺手,书写提要越来越简明扼要、一针见血。 况且,有时候一本折子的内容,往往还会联系到别的臣工的折子。严徽都会提前将有关联的折子放在一起,提要写得逻辑分明,中间的关系一目了然,给长孙婧省了大量的功夫。 长孙婧都忍不住赞道:“子瑞心细如发,虑事周全。自从得了你,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懒多了。” 严徽道:“臣只是做好陛下吩咐的份内活儿,给陛下省了没必要的功夫。钟老先生曾说过,庸人才多劳。智者往往既会偷闲,又能事半功倍、一箭双雕。” 长孙婧笑问:“你这是奉承我,还是在自夸?” 严徽道:“臣这就是在一箭双雕。” 长孙婧笑声清脆爽朗,满是喜悦。 长孙婧最近的心情确实不错。虽然姜为明被贬走了,但是长孙婧手中还有不少人才可用。 边关无战事,各地无匪祸。秋收的情况也汇报了上来,除了个别地方有些小灾外,收成都不错。百姓足则天下足,今年全国都能过一个饱年。 年底述职的官员纷纷进京报道,正是朝廷大力提拔选取能人干事的好时候。 长孙婧极为看重此事,勒令各部官员在考核审查一事上务必慎重尽责,不得舞弊徇私。若有发现假公济私,任人唯亲,或者打压能吏的情况,必要从重处罚。 自年中的时候女帝发威整治过朝纲,朝中气氛一直比较紧张。各部都不敢掉以轻心,审核得格外仔细。长孙婧这里接到的优秀官吏的名单也越来越长。 人是有了,可得有好职位给他们,才能发挥作用。 而京城里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少好实缺都被权贵子弟占了。 京城几大豪强家族,武以左家为首,文以出了东君的白家和吏部尚书钟家为首,宗室则礼王为首。 左韶风被卸了兵权,手下大将也暂时闲置。礼王则因田亩案而暂时避退封地。白家和钟家都是诗书传世、大儒辈出的诗礼人家。 除了这几家外,还有不少规模没有那么大,却也名号响亮的高官和皇亲国戚。 这些家族子弟、门生遍布朝野,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彼此相护得厉害,这是经历了上百年的王朝十分常见的情况。 所以,这个萝卜可不是那么好拔的。 长孙婧冲龄践祚,年幼时一直是后宫代为摄政,她实际掌权不过五年多。况且她还是个女人。 群臣之中,真正敬畏她的有哪些,哪些又只是看在她在这其位上才对她俯首称臣的,长孙婧其实心里明镜似的。 - 因得了严徽,虽然年底政务比往日繁忙,可长孙婧的效率却是高了不少,时常能抽出空在后宫里游乐了。 这对于后宫的侍君们,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自从中秋严徽受宠后,女帝就没再招幸过其他少侍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长孙婧除了定期留宿长信宫陪东君外,每日不是亲自幸丹霞阁,就是招严徽去太极殿侍寝,而且总是留夜。 两人平日里同进同出,言行亲昵,宛如一对新婚夫妇,足让别的少侍红了眼。 赫连斐他们不是没有努力争取,排练了歌舞,组局打马球请女帝观看。可是长孙婧政务繁忙,抽不出空,只赏赐了他们许多金帛安抚,却都没有去过。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两个月,少侍们一日比一日焦躁。 白岳青看不下去,劝了女帝几句:“政务虽重要,可陛下也要爱惜身子。平日里多往后宫走走,看戏打球,哪怕散散步,也比成日埋在书案上的好。” “哟!”长孙婧噗哧笑,“如今后宫侍君多了,子安你也终于有机会能劝我雨露均分了?你想摆这个中宫派头,想得好辛苦了吧?” 白岳青啼笑皆非:“我和你说正经的。白白把人家照进来,又丢在一旁不理。那严少侍就那么好?” “还说不吃醋。”长孙婧道,“还是左韶风又在你耳朵边吹了什么风?他最近总找你,鬼鬼祟祟的。你们两个亲家公,又是老同门,背着我合谋什么呢?” 白岳青将长孙婧头是一束被发丝缠着的流苏解开,温柔道:“我和他有什么能合的,更谋不到一块儿去。他这种常年领兵作战的人,现在没了兵权,闲得浑身都不舒服,自然各种找事。” 长孙婧不甘心,追着问:“他肯定和你说了我坏话!他到底说了什么?” 白岳青无奈道,“他说话就那样,老不正经,说什么后宫人多了,陛下身边热闹,我身边却清静了。” “去他的左韶风!”长孙婧轻声斥骂,“也轮得到他来心疼东君?再说了——” 长孙婧伸手一把搂住白岳青,钻进了他怀里。 “谁说你这里清静?我今晚就要好生闹一闹你——” 说着,将白岳青扑倒在了床榻之中,在他清俊的脸上香了一口。 白岳青慌忙把人抱住,很是宠溺地笑了:“你呀……怎么还像当年一样……” 华胜和宫花落在榻下,紧接着又是腰带衣袍。 宫人放下帘帐,遮住了里面轻柔的低笑和喘息,匆匆退了下去。 “闹”完了东君,长孙婧也顺带反省了一下自己忽略后宫的行径,确实有点不大地道。 于是趁着初冬天气好,土地又还没冻上,长孙婧叫上后宫侍君,又点了一些正重用的官员、宗室女眷入宫,打马球玩。 马球当然是男女分开打。男人那边有侍君、鹤翎卫和一些年轻官员,抽签组了四队。 女人这边,长孙婧打头不在话下。岐山公主本是马球好手,可惜新近有孕,只能在场边围观。 不过今日有几名女官,都是长孙婧新提拔上来的能吏。 她们官职不算高,换成男官员,面见帝王的资格都没有的,可长孙婧对她们青睐有加,一并叫进宫来玩。 能念完书做到这个品级的女官,都不是寻常之辈。时下大雍风气开化,民间女子也都流行打马球。 这几个女官看着文静娟秀,换成骑装后摇身一变,英姿飒爽,很是令人侧目。 陪帝王打球并不轻松。众人都知道长孙婧不喜欢别人将胜利拱手让给她,打起球来,又得拿出实力竞争,又不能压着女帝打,败了陛下的兴。 长孙婧的射猎一般,但马球技术是真不错。女官们起初还收着,只过了半场,便纷纷放开了手脚,玩得酣畅淋漓。 相比女子队这边的欢快,男子队的比赛则打得热血沸腾,那滚滚翻滚的杀气甚至令人胆战心惊。 赫连斐似乎将一腔的幽怨、愤怒和苦闷都发泄在了这一场球赛之中。 他化身一头草原的野狼,率领着狼群在球场上横冲直撞,疯狂地向严徽率领的对手发起攻击。 那种凶狠野蛮,近乎残暴的草原打法,对于喜好风雅、讲究仪态风度的京都人士来说,从未见过。 女客们本在场边看热闹,都被场中火烈的战况惊住,有些面面相觑。 可严徽也并不弱。他在最开始的一刻钟里,因防备不充分,而从赫连斐哪里吃了不少亏,但立刻调整了作战策略。 他指挥着队员躲闪对方的冲撞,队伍分散集合,变化灵活。 球场上蹄声轰鸣,沙尘滚滚。 不大懂门道的人只觉得一片混乱,略懂些门道的,却有十分困惑。 “严少侍怎么一味躲闪,被对方追击得好狼狈。” “那不是躲闪。”贺兰敏君道,“如果硬对硬地冲撞,双方会陷入强行互相消耗的局面之中,彼此都没有好处。严少侍这行的是以柔克刚之技。赫连少侍如一头恶鳖,而严少侍的队伍则是鱼群。鳖凶恶强健,鱼群机敏油滑。要分出胜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众人纷纷点头,再看场中赛况,就明了了许多。 “也是可怜人。”安阳公主忽而感慨,“这么个红了眼的打法,哪里是比赛,分明是两个情敌咬牙切齿想要对方的命!” ※※※※※※※※※※※※※※※※※※※※ 想起女主很久都没有宠幸东君了,就安排了一下哈哈哈哈哈哈 第 49 章 岐山公主往嘴里塞着糖果子,含糊道:“阿姐这般好的一个女子,侍君们爱上他是常事。话说蓝队那打头的就是‘秉笔侍君’吗?” “怎么连公主您也这么说。”贺兰敏君笑道,“那位正是严少侍。” 岐山公主啧啧:“光听名号,还以为是个文弱书生,没想这般健朗英武。我记得端午赛龙舟的时候,他也大出了风头,是不是?” “正是他。”贺兰敏君道,“严少侍文武双全,是位难得的人才。” “这么有才华的男子,怎么不去科举考进士,而是入宫做了侍君?” 说话的人细声细气,一股绵软温吞,是左韶风的夫人钟氏。 钟氏的容貌并不出色,体态又圆润矮小,同她俊美张扬的夫君对比十分鲜明。 可钟氏出身极好,是钟家长房嫡出的长女。两朝太傅钟大学士是她伯祖父,父亲任礼部尚书,又有伯爵。 以她这出身,嫁给左韶风做原配正合适,做填房却是有些亏。 可左韶风的皮相如今都这么耐看,七八年前更是俊美无俦。 钟氏出游时见识了左韶风打马经过闹市的倜傥风采,回家后便茶饭不思,一心想嫁。钟家长辈心疼女儿,又觉得左家确实门当户对,才主动撮合了这一桩婚事。 钟氏嫁了左韶风后,堪称大房正妻的表率。 她抚育左韶风原配所出的长女,管理后院侍妾公平宽厚,甚至时常关照左韶风在外面的红颜知己,还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 左韶风风流不羁,尤其爱美色,正妻的容貌很不得他待见。可冲着钟氏这份贤惠懂事,他对妻子很是敬重,人前人后都给足了她颜面。 在场的女客不是长孙婧欣赏重用的女官,就是谈得来的命妇,大都是有些脾性、独立干练的女子,都不大看得起这太尉夫人的行事风格。只是钟氏身份贵重,德行也无可指摘,对她十分客气,只是不交心罢了。 钟氏丢出这个问题,大伙儿都望向贺兰敏君。她是女帝的枢秘女官,女帝的事她了如指掌,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贺兰敏君免不了又将严徽不能走科举之路的事说了一下。 钟氏听了感慨:“若真的是被牵扯到舞弊之中的,那还真是倒霉。若不然,何必走这条路子?” 这隐隐有暗示严徽有可能手脚本就不干净的嫌疑。 贺兰敏君不禁又看了钟氏一眼。 钟氏面相圆润,笑起来一团和气,又道:“听说这少侍现在都做起了代陛下预批折子的活。这本不是贺兰夫人的事吗?现在给他做了,夫人做什么呢?” 贺兰敏君淡然道:“夫人误会了。我也从不曾代陛下预批过折子。我哪里敢僭越?严少侍也不过帮陛下写些奏折提要,查找资料罢了。至于我,自然有别的公务要做,不会白拿一份俸禄,闲在一旁的。” 钟氏讪笑的模样很是有点委屈:“我一个妇人,不懂朝中公务,惹了笑话了。贺兰夫人追随陛下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要是被个侍君排挤了,那未免有些不公。” 岐山公主的身份压钟氏一头,不用掩饰对钟氏的不屑,哼笑道:“太尉夫人请放心。太尉那儿姬妾外宠无数,也没见让她们替太尉带兵打仗呀。陛下也一样。侍君终究是侍君,宠幸他们,不过是添个情趣。夫人您贤名远播,应该最能体谅陛下才是。” 钟氏被呛得好一阵顺不过气,连讪笑都维持不住,眼圈霎时红了。 一众命妇和女官都不想接话。长孙婧正在同她姑母虞国大长公主说着话,对阶下的纠纷一无所知。 还是安阳公主出来打圆场:“我看场下就要分出胜负了。那‘秉笔侍君’好像要输了呢。” 场下赛况确实正在最关键的时候。两队打成了平手,正紧紧撕咬在一起,双方都有好几名队员受了伤,赶紧换上了替补。 烟尘滚滚,赛马嘶鸣,一场马球赛打出了金戈铁马的气派。 严徽曾跌下马,险些被踩踏,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回了马背上。 看台上先是响起一片惊慌的叫声,继而又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严徽此刻一身尘土,发髻散乱,掩藏得极深的血性和戾气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两眼迸射炽烈的光芒。 最后的时刻,严徽他们蓝队的团队作战策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赫连斐本就爱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让队友疲于追随。严徽的队员乘机将他和队员彻底分开。 赫连斐得不到支援,严徽那边却是巧妙配合,将球传来传去,朝着红队球门靠近。 赫连斐冲上前奋力拦截,可依旧慢了半步。 严徽骑着乌啼纵身一跃,抢在赫连斐之前夺下了球,一杆送进了球门中。 锣声大作,才将长孙婧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分出胜负了?谁赢了?” “回陛下,是严少侍他们的蓝队。”韩晴道。 长孙婧并不意外,笑呵呵地颁赏,又鼓励了红队几句,今日的马球赛便结束了。 马球场上,烟尘渐渐落下,人们散去,客人们也叩别了帝君,出宫归家。 只有赫连斐孤零零地骑在马上,立在球门口。斜阳将这一人一马的身影拉得老长。 - 长孙婧的好兴致一直持续到晚上,在朝元殿举办家宴,邀请后宫诸侍君同乐。 男人们都太久没亲近过女帝了。席上,不仅众少侍使出浑身解数想引起长孙婧的注意,连温、杨二君都比往日要热情许多。 杨骏今日也下场打了一局。他球技一般,侥幸赢了,缠着长孙婧亲昵了好一番,又跑到少侍席上找人拼酒。 温延一向不主动和女帝亲近,可长孙婧就爱他孤傲高冷的性子,反而总爱去撩拨他。 严徽正当得宠,今日的坐席在少侍中最靠前,就挨着温延。 长孙婧和温延说笑着,目光在严徽和温延两人身上一转,忽而冒出一个主意。 “继之擅琴,子瑞擅琵琶,你们俩真适合合奏一曲《泉下听雨》。” 严徽只等着温延拒绝,没想温延道:“陛下点的这曲子倒是挺适合的,品味比过去的要好多了。严少侍觉得呢?” 严徽很是有几分受宠若惊,想不到冷傲如温延,竟然会屈尊降贵同自己合奏,又是瞬间明白长孙婧为什么一直能被温延拿捏住了。 琴声悠远,琵琶清脆,听起来确实如急促的细雨落在缓缓流淌的泉中。 优美的乐曲声飘荡在殿中,人人都神情专注,装也装出一副认真倾听之态。 长孙婧就坐在温延的席上,一手撑着下巴,专注地望着这两人,带着笑的脸娇柔明媚,眼眸里盛着脉脉的水光。 唯有赫连斐意兴阑珊,趁着无人注意,起身悄悄离开了酒席。 初冬的宫苑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树叶凋零,草叶枯萎,又还没落雪,景色很是青黄不接。 赫连斐挥开随行的内侍,走到湖边,坐在暖亭的台阶上。 四野寂静,朝元殿的琴声一直飘荡到湖边,钻进赫连斐的耳中,如针扎一般,搅得他五脏六腑阵阵难受。 他苦笑着,抓起石子砸进湖中,试图将胸口的酸涩和灼热一并丢出去。 如果自己留在了高东,定然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 从来只有小娘子们为了他争风吃醋掉眼泪的份,他何曾为了女子这般患得患失? 可女帝又何尝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赫连斐入宫前就做好了准备,知道自己必定会和一群男人分享一个女子。他当时想着只要能得到自己这一份宠爱,能给家族谋取荣华富贵,与人共-妻又如何。 可事到如今,赫连斐才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真是天真幼稚。 那毒药一般的嫉妒,和野火似的愤怒,是再多的理智都抑制不住的。 想见她的人,见到了人,又想和她说话,说话还不够,只想将她拥在怀中,据为己有,不准别人看,更不想给被人碰…… 可脑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不可能! “啊——”赫连斐烦躁地一声怒吼,仰头倒在暖亭里。 外面寒风阵阵,可亭子里的地龙暖融融的。 酒意上头,赫连斐闭着眼,和长孙婧曾有的欢愉片段涌入脑海之中,拖着他坠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斐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哲丹……” 长孙婧的面容在朦胧的宫灯光芒下格外秀丽精致。 她关切而困惑地望着赫连斐:“哲丹,你不舒服吗?” 赫连斐抓住了长孙婧的手,含糊的声音饱含着委屈:“表姐,你不要我了吗?” 长孙婧一怔,柔声道:“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要你?别在这里睡,当心着凉……” 赫连斐将脸贴在长孙婧的手掌上,“表姐都不来看我,也不叫我去陪你。” 长孙婧啼笑皆非,轻捏了一下他的脸:“就为了这个喝成这样?” 赫连斐脸颊吃痛,倒是清醒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陛下……表……表姐?真的是您?” “难带还有谁有胆子假扮我不成?” 长孙婧就蹲在赫连斐身边,觉得赫连斐醉酒的样子实在可爱,像个受委屈的小男孩,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鼻子。 赫连斐怔怔地望着长孙婧,眼里忽而涌出两行泪。 长孙婧吓了一跳,忙捧起了赫连斐的脸。 “哲丹,你这是怎么了?多大的儿郎了,怎么喝了酒却会哭……” 赫连斐却是一把将长孙婧牢牢抱住,脸埋进她怀中。 “表姐,真的是你?” 长孙婧怜爱地摸着他的头,轻叹道:“是我。才多久没见,你就认不得我了?” “十一天。”赫连斐道,“自上次我在宫门边守着见了表姐一面到昨日,正好十一天。我自打承宠后,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见到表姐。” 长孙婧轻轻地哎呀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的好,只好也将他搂住。 赫连斐一双健臂紧紧攀着长孙婧的腰身,呜呜着,“表姐不喜欢我了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就是。我也可以给您磨墨画图,我也能帮您看折子。我虽然不大懂那些,但是我会学……” 长孙婧摸着赫连斐热烘烘的脑袋。 “是表姐不好,忙起来就没顾着你。没想到我们哲丹,本是草原上的狼,现在却成了哭鼻子的小狗了。” 赫连斐自女帝怀里抬起头,水洗过的碧眼在宫灯的照耀下剔透莹润,宛如顶级的冰种翡翠。 长孙婧心里一软,捧着他的脸,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赫连斐眼神一暗,手臂猛地收拢,翻身将这具柔软馨香的身躯压在温暖的地板上,吻了下去。 “哎……别在这儿……” 长孙婧嗓音发着颤,似在抗拒,手却搂住了赫连斐的脖子。 宫人训练有素地转过了身,轻手轻脚地将亭子的门窗合上,侍立在暖亭外。 - 严徽回到丹霞阁,沐浴过后,喝着解酒茶。 朱九青掀开帘子钻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 朱九青埋着脑袋道:“郎君,陛下回太极宫的半道上被赫连少侍给截了,就在定山海西边的亭子里……现在已往玄霆阁去了。” 严徽放下茶杯,将嗓子眼的苦意用力咽下去,道:“去了就去了吧。陛下也没说今晚会过来。” 长孙婧独宠严徽两个多月,后宫怨言越来越大,严徽不是不知道的。 以东君的行事风格,是不会直接要求侍君们辞宠的,但是肯定向陛下进言过。 后宫里近二十名侍君,有宠的也有八九个。长孙婧要是公平地雨露均占,严徽一个月里也只能见到她两三回罢了。 幸好女帝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喜欢谁,就会一个劲偏宠。所以严徽才拥有了过去两个月的梦一般的日子。 严徽躺在床上,只觉得臂弯里少了点什么,好一阵不能入眠。 他翻了个身,望着帐顶上的合-欢图。 这个梦,现在是不是快要醒了? 次日沐休,长孙婧一整日都歇在玄霆阁里,被赫连斐缠得几乎连床都没能下。 原本盼着能在这日多见陛下两眼的少侍怨声载道,把对严徽的妒火转向了赫连斐。 到了第三日,严徽如往常一样去枢正殿。 今日有大朝,长孙婧穿着沉甸甸的朝服下朝回来,脸上有些倦色。 严徽陪着她走到里间,服侍她更衣。 长孙婧忽而道:“子瑞,你一会儿就回后宫去吧。” 严徽浑身一僵,“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长孙婧摆了摆手:“是我有些不妥。你是后宫,绘绘图就罢了,看折子却是有些不妥。你要是闲着难受,可以去编个书什么的。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报给林十全。” 她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严徽俊朗而忠诚的脸,微笑道:“回后宫去吧。” ※※※※※※※※※※※※※※※※※※※※ 感谢在2020-05-21 23:34:50~2020-05-22 18: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徐家的舞舞 6个;qiu 4个;可、桃窈落轻霜、爪子、冲鸭、伊娃黄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深百千景 50瓶;24608103 20瓶;看树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0 章 走出书房的时候,严徽还有一种不大真切的感觉。 “夫人请留步。”严徽将送他出来的贺兰敏君唤住,“陛下这番决定有些突然,在下很是不解,还望夫人能指点一二。可是今日朝上出了什么事?” 贺兰敏君笑道:“确实有些人在议论您,可这事也没到拿去朝堂上说的地步。陛下一向公私分明,少侍是后宫,用在外庭的书房里,确实不合适,才有此决定。” 可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后宫走到了枢正殿,就这样退回去,严徽怎么甘心? 可长孙婧已发了话,他眼下是没有留下来的可能。 贺兰敏君又补了一句:“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有什么活儿没有人做?少侍在后宫里服侍好陛下,就是尽了一份本职之义了。” 严徽一言不发地回到了丹霞阁。 陈三良匆匆迎出来。他已得了信,不敢在这头上多问,只道:“郎君,您家里送来了东西,都放在书房里,您可要去瞧瞧?” 严徽受封后,东君也按品级给严家封了赏。严徽给家里去了一封长长的信,将自己近况交代了一番。 严家远在琼州,一来一回,花了两个月,家书才抵达严徽的手中。 父母的喜悦跃然纸上,可比起儿子受宠,更关心的还是他的生活。 “……你生性耿直,又不擅和人争执,不屑谄媚逢迎。听闻后宫出身贵重的侍君,爹娘想到你一人在宫中独自支撑,就很是忧心……” 这朴质而饱含着关切的字句映入眼帘,抚平了严徽的失落之意,心中萎靡的火焰又重新窜了回来。 在严徽的原计划中,他好好固宠,若能更升一阶,就可以在京中买屋买地,将父母弟妹从琼岛接到京城居住。 这样,不仅时常可以见到亲人,弟妹们进了京,念书嫁人的情况都会比留在琼岛好许多。 可惜梦做得甚美,醒得也很容易。 严徽其实并不太在意长孙婧宠幸别的侍君。他在意的,是怕长孙婧秉着“公私分明”这个原则,不会再重用他。 若不能在外庭发挥作用,那他入宫的意义何在? 家里送来的不仅有家书,还有不少严徽爱吃的土产,以及一大匣子金珠。 严徽装了两小袋,亲自揣着,出门朝明和殿而去。 对于别的少侍来说,今日是极普通而乏味的一天。 陛下出了严徽的臂弯,又被赫连斐拉走了,众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连抢的机会都没有。 入宫大半年过去,原先的那些雄心壮志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不少人回想当初的期望,都笑自己太天真。 况且少侍们都是十来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却被困在宫苑高墙里,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也是憋得辗转反侧,焦火中烧。 长孙婧之前的侍君很少,大伙儿都能雨露均占,没有这个顾虑。不过听说英宗女帝时期,侍君们就闹出过不少□□后宫的丑事。 严徽走到宋沛的院落外时,就听里面一片笑闹声。 一群少侍正聚在一起喝酒耍子。两个内侍穿着彩衣,一个扮作书生,一个涂脂抹粉扮作娘子,正在黄腔走板的唱着戏。 此时还不到中午,这群人却都已喝得醉醺醺。 扮作书生的内侍将扮作娘子的那个一把抱住,亲了个嘴儿,少侍们轰然叫好。 严徽望着满院子的荒诞,眉头紧皱。 “哟,这不是丹霞阁君吗?”宋沛手持酒杯,斜靠在榻上,嘻笑道,“不知丹霞阁君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我说你们几个,别闹了!当心丹霞阁君去陛下那里告你们。” 严徽走了过来,低声吩咐宋沛的内侍:“请各位少侍回去吧。” 那内侍早就惴惴不安,得了严徽的吩咐,忙不迭前去送客。 少侍们抱怨着,摇摇晃晃地被各自的内侍扶走了。 院中清静了下来。严徽看向宋沛:“文晋,宫中有乐伎戏子,何必拿内侍取乐?传出去了,陛下不会喜欢的。” 宋沛冷冷地抬眼望过来:“真不愧是封了阁君的人,底气十足。两个多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见了面张口就训斥人。可还要我给你磕头行礼?” “郎君,来者是客!”宋沛的内侍急得摆手。 严徽毕竟正当宠,这样当面顶撞,把人得罪了对自己没好处。 严徽却并没把宋沛的怨怼放在心上。 他心平气和道:“你知道我说的在理。你心里对我有怨气,觉得我飞黄腾达了就忘了弟兄?可我不过刚得宠,自己都还没站稳脚跟,是在是□□无暇。而且我要真的不在乎你,又何必苦口婆心地来劝你?” 宋沛哂笑道:“我只是怨自己没拿得出手的才华,没长一张你这样的脸。子瑞,陛下先前看似不在意你,其实早早就把你记在了心上。之前吊着你,也不过是考验你罢了。你表现得合她的意,她这不就专宠你了?” “宠是有,专宠却远远算不上。”严徽在宋沛身边坐下,“你也承过陛下的宠,你该知道,她的心思极难揣摩,喜好很难捕捉。她的宠爱也是飘忽不定的。” “赫连斐结束了你专宠的日子,你就到我这里来了。”宋沛哼道,“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 严徽忽而笑了起来,充满感慨,“你知道吗,文晋。我今天来之前还想,你如果对我和颜悦色,像别的少侍一样客套有礼,我便半句话都不多说。你要是挖苦讥讽我,冲我发脾气,我却要和你好好喝上一杯了。因为,你这样,才是真将我当作了朋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沛安静了下来。 内侍们撤了酒席,摆上了午膳。 宋沛回屋更衣净脸,重新过来坐下,已比先前要清醒了许多。 严徽取出金珠:“家里捎来了些土仪,不值什么,就是一份心意。” 宋沛把一枚金珠捏在指间,笑道:“何必珍珠慰寂寥。子瑞,你这礼送得真应景。” 严徽无奈:“你也才几日没承宠,就这么患得患失的。当初那个雄心满满,还说想做鹤翎卫的儿郎,到哪里去了?” 宋沛讶然,片刻方揉了揉眉心:“年轻气盛,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就以为世间处处平坦,任由自己闯荡。当时哪里想过,后头会有那么多不由己的事在等着自己。” “我们当初都将后宫这条路想得太简单了。”严徽给宋沛夹了一筷子的菜,“文晋,我和你一见如故,一路相互扶持地走到今日,这情分十分难得。只可惜我们俩相识在宫中,必定要为了争宠而竞争,恐怕没法做纯粹的朋友了。” 宋沛抬眼望向严徽。 严徽斟着酒,道:“其实做不了好友也好。就我们俩这处境,做搭档,反而更合适。” 宋沛的眉头用力一皱,继而舒展开来。 在宫里想要固宠,绝对少不了团队合作。 别看温延和杨骏平日里争宠斗嘴,其实两人多年来一直联手霸占住女帝。笙阳殿的穆中侍就是这么被他们排挤出去,失了宠的。 严徽有着才华和酷似故人的脸,宋沛则精通床-笫情趣。 两人联手,不论是压制其他的少侍,还是对抗赫连斐,都不在话下。 严徽一贯内敛谨慎,当他露出野心,就如锋芒在匣中一闪,给人已惊心之感。 “陛下用在后宫的精力其实并不多,但也不是一个人能独占完的。文晋,后宫少侍里,我只信任你和行简。行简还是个懵懂的孩子。而你是个男人。你有野心,有毅力。我们各展所长,互补不足,都有希望实现我们当初的理想。” 宋沛盯着严徽,缓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你也变了,子瑞。” “是的。”严徽低笑,“后宫很能改变一个人。” 宋沛道,“你过去怎么都好,就是有一股正经清高,放在这后宫里,真有些碍眼。可你也有个好,就是灵活善变,适应局势,想尽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要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出宫。可你不会接受自己的失败。你不论怎么变,始终有一身傲骨在。” 说到这里,宋沛停了片刻,方道:“难怪陛下钟爱你。” “陛下的钟爱……并不是永久的。”严徽道,“陛下今日就将我从枢正殿遣回来了。我才摸到了朝堂的门口,就又跌回了后宫。” “难道是有御史进谏了?” “我探了贺兰夫人的口气,并不是。似乎只是陛下一时兴起,一时兴致又过去了。” 宋沛夹了一只虾仁丢进嘴里,苦笑道:“这就是帝王恩,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就像天上的云,山间的雨。你别看赫连斐得宠,谁知道他这一次能得意多久。” “这可不大好说。”严徽道,“陛下借着推广新政,要将朝政大权彻底归回中央。她眼下正在梳理朝堂的文官,这个时候就需要将武将稳住。左韶风的儿子做驸马,高东节度使的儿子做后宫宠侍,都是陛下的安排。” 宋沛对朝堂的事一知半解,听严徽这么一分析,顿时明白了。 “所以,赫连斐会一直这么风光下去?” 严徽端起酒杯,浅笑道:“等陛下归拢了文官,就要对武将下手了。左韶风都被解除了兵权,你觉得高东节度使就能幸免?” 宋沛啧啧,想到赫连斐没了护身符,失去女帝独一份宠爱的情景,生出曲线期待之意。 “所以,还是要对陛下有用才行。”宋沛给严徽添酒,“有用都还不够,还得特别。有什么是别人没有,而你才能有的,陛下才会对你青睐相加。若不然,何必宠你呢?” 这句话好似一个棒槌,敲响了严徽脑中的一口闷钟,又同贺兰敏君的那句话互相呼应。 “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有什么活儿没有人做?” 正是如此! 自己在女帝身边做的事,并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抢了贺兰敏君的活儿,做得比她更细致点罢了。 可细致只要有心就能做到,严徽对长孙婧来说,依旧是个可以轻易被取代的人。 满朝文武,各地官吏,长孙婧手下的能人应有尽有。严徽必须要做到别人做不到的,做那个女帝所缺之人,才会得到她真正的重用。 而什么事,是朝中官员做不到,而他严徽能做到的呢? 姜为明的那一番话在脑海中浮现。 “陛下定然要反击……她会找人广搜对方的罪状,不择手段挖其阴私……陛下若是用你,你将担任的,不会是寻常的活儿……” 严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这就吃饱了?”宋沛正啃着羊排。 “有个事,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严徽的思绪已飞得老远,片刻都不想耽搁,“等我想通了,再来找你。我们再好好做个计划出来……” 宋沛还没将嘴里的肉咽下肚,严徽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院门口。 回丹霞阁的一路,严徽快步如飞,脑中思绪万千。 女帝眼下急需办的,是哪些事?而这些事里,又哪些,是他严徽能办好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最关键的,不是严徽能办什么事,而是他是否心甘情愿为女帝所驱使! 想到这里,严徽停下了脚步。 他正站在宫苑里的一条岔路口。 两条青砖路,一条朝西,一条朝北。 一条通往丹霞阁,一条则通往北面的宫殿群。 那里有女帝的寝宫太极宫,东君的长信宫,以及柳怀易曾住过,之后一直封着的长清宫。 严徽朝北面望去。山峦清秀,宫宇延绵。 大庆宫是帝国的中心,而定山海一代的宫殿群,是大庆宫的中心。 唯有自愿替女帝办那些事,才会有极度的忠诚和毅力,才能得到长孙婧的信任。 而一旦得到她的信任,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帝国权力的核心部分之中。 ※※※※※※※※※※※※※※※※※※※※ 这文前面大半部分,是没有什么甜蜜蜜的恋爱 只有女主和男人们的勾心斗角,相互利用 恋爱在比较后面了 - -感谢在2020-05-22 18:14:49~2020-05-23 22:0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qiu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qiu、lily0584 3个;李忘机、戴婉、木调灵魂、东栏一株雪、每天都在找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心念念 20瓶;伊壹壹 2瓶;随风潜入夜、洛堇七、木调灵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1 章 京城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 细碎的雪米飞扬弥漫在天地之间。京畿山河覆盖上了一层轻薄的棉絮,将所有的破败和荒凉遮住,换成一副洁净而整齐的景色。 长孙婧下了朝,走进枢正殿。 宫人一拥而上,解开她的披风,用孔雀翎扫去发梢的一点碎雪。 长孙婧将冰凉的手浸在热水之中,暖意沿着筋骨往上蔓延,她舒服地轻吁了一口气。 她有点气虚体寒之症,天气稍微一凉,手脚就冰冷,穿得再暖都没用。 “陛下,”贺兰敏君道,“严少侍进了一张图。” “哦?”长孙婧抬起了眼帘。 严徽进上来的,是一张中京的地图,足有一丈长,山河、皇城和京畿的乡镇都绘制得十分精细。 可这还不是特别之处。出去大庆宫和诸皇家行宫没有特别标注外,京城七十二坊,城外乡镇,全都绘制得一清二楚,并且都标注了一个数字。 “这数字是什么意思?”长孙婧好奇。 贺兰敏君又奉上了一本书册:“这是随图进上来的。根据图上的编号,可以在书中查到此处发生过什么事,住过哪些人,很是详尽呢。” 长孙婧随手翻看书册,正是左韶风正住着的府邸。 只见上面将该府何年何月修建,前后改建过几次,改动的是哪几处,曾住过哪些人。连走过水,进过贼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而每一任主人名字后又有一个编号。 长孙婧缓缓合上了册子,手在书面上摩挲了一下。这书册封面无字,平平无奇,可却记载着一份详细而丰富的情报。 “严少侍人呢?”长孙婧问。 贺兰敏君一看女帝放着光的双眼,便知道严徽这一步棋,落在了正确的地方。 - 严徽走进书房,暖气扑面而来,他被寒风吹僵的脸迅速回暖,发出丝丝痒意。 长孙婧正站在图前,一边看着图,一边翻着册子,兴致盎然。 严徽舞拜完毕,起身时对上长孙婧明亮的双眼,纵使已做好了准备,心跳还是骤然乱了一阵节拍。 “果真有俩黑眼圈。”长孙婧的笑容透着俏皮,“你熬了几夜做出来的?” 严徽凝视着长孙婧,柔声道:“能让臣能见着陛下,略熬几夜,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见不到陛下,臣也睡得不大踏实。” 长孙婧噗哧一声,“我以前怎么觉得你木讷老实?分明是个闷骚的家伙!” 严徽笑得有几分腼腆:“臣确实木讷,只是入宫后学得快而已。臣发现,心里的想法再真挚再充沛,不说出来,对方就难感受到。臣只希望陛下能明白臣的心意罢了。” 女帝才懒得花心思去揣摩后宫侍君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侍君们绞尽脑汁揣摩圣意,表白自己的份儿。 长孙婧翻开书册,指着人名后的一个编号,问:“这里指向何处?” 严徽道:“回陛下,这个编号只是暂拟的。本该还有一本册子,记载着这人的情况,家世,婚配,子女,喜好,交际一类的私密事。只是臣对这些事都不了解,便没有做出册子来。” 说完,朝女帝望了一眼。 长孙婧掌权也有五年了,又有心掣肘权臣,不可能不去钻研对方,打探底细。 就算她没有寻专人去搜集这些情报,御史台手中所掌握的信息应当也不少。 只是就严徽这些日子对御史的了解,他们毕竟是正经官员,是有风骨的文士。各家藏着阴私的偏门旮旯之处,他们没有,也不屑去研究。 可有多少机密,都是经由最卑微的小人物,从最不起眼的蛛丝马迹泄露出来的? “有意思。”长孙婧思索着,“吏部里虽然有百官的花名册,却没有详尽到你这个份上。顺着你这个思路一层层细化下去,不仅朝中官吏,连京城各家各户的情况,我都能了如指掌。你知道我最想了解什么吗?” 严徽道:“臣斗胆猜测。陛下最想知道的,还是京中权贵们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究竟如何。哪些可以供陛下利用,哪些则应当斩断。” 长孙婧低垂着眼,一脸若有所思,却并未反驳。 严徽裣衽,再度跪拜:“臣想将这些名册全部完成,还望陛下准许臣调查百官,京城百姓之权。” 长孙婧将书册卷着,在掌心轻击,目光幽深。 “御史才有监察官员的权利,你一个后宫侍君,却想给百官摸个底,好大的胆子。况且,刺探阴私不是君子所为。你做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所不齿的。” 严徽却正色道:“世上之事,分可为和不可为两种。而不可为的事中,又有一种不可为,但是应当为。臣想做的事,便是这类不可为,却又应当为的。” 他抬头注视着长孙婧:“陛下是代天驭宇之人,可若连手下的人和身边的事都不能彻底掌控,又如何驾驭他们呢?” 长孙婧眉尾轻挑。 “陛下手中有能吏而无恰当的官职给他们。而那些世家豪族的子弟,霸占着官职,彼此相护,陛下的人即使被强行安插进去,却总是遭受排挤欺压,无法发挥才干。陛下苦此已久。” 这也全正中红心。 “臣入宫来到陛下身边,就是为陛下分忧的。臣愿替陛下刺探情报,发其阴私,协助御史清理朝堂纲纪!陛下要用臣做什么,臣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毕,再度拜在女帝身前。 长孙婧坐下,缓缓开了口:“子瑞,我不可能公然下谕旨给你。你只得暗中行事。你是读圣人书长大的,你未必做得来这种活儿。” “事在人为,陛下。”严徽道,“臣并不是单打独斗,臣的背后有陛下。只要陛下支持,臣无所畏惧。” “你是真不想要声誉了?”长孙婧问。 严徽道:“臣是后宫侍君,一不审案,二不判案,更不干涉朝政。只要情报无误,臣何错之有?” “你不怕被人怨恨?” “怨我之人,必然有犯法违纪之处。”严徽道,“被这等人怨恨,不是恰好能说明,臣站的是天地正气的一方。臣纵使在阴暗中行走,却是身正影直,心中无愧!” 屋外寒风呼啸,落雪无声。 屋内,地龙烧得暖暖的。严徽心绪激动,伏跪在地上,鼻尖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长孙婧低头翻着书册,有半晌没有开口,屋内只闻翻书声。 寂静之中,严徽听长孙婧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这条路,一旦踏上了,便无回头的机会了。” “臣知道。”严徽平静道,“臣已深思熟虑了数日,才做下这个决定。人生在世,光阴有限。臣只想在有生之年,尽绵薄之力为陛下效劳,做下一番事业,不枉此生!” 又抬起头望了女帝一眼,咬牙道:“臣已给家中去信,请父母弟妹动身上京,与臣共进退。” 这就是主动将家人押在京城里,位于女帝的监视之下,以表明自己绝对的忠心了。 到此刻,长孙婧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么,先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来吧。” 严徽听了,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奉上:“请陛下过目!” 他早就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长孙婧注视着严徽,露出了一个悠远深邃的笑意。 - 近正午的时候,风雪终于停了。 严徽披着一袭墨蓝色的披风,带着一名内侍,离开了枢正殿。 这年轻男子的背影笔直英挺,步伐稳健又不失豪迈,已有些大气将成之相。 贺兰敏君站在窗口,眺望了片刻,转身对长孙婧道:“陛下终于确定是他了?” 长孙婧将那本书册放在茶几上:“他最合适,我们不是一早就讨论过了吗?” 贺兰敏君点了点头:“聪明,圆滑,野心勃勃,迫切想要出人头地,而且没有退路。最关键是,严少侍家世平庸,没有靠山,只能依附于陛下。” “只要我还是天下之主,他就会依附于我。”长孙婧更正,“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忠诚,只有权宜衡量后的取舍。” 贺兰敏君露出苦笑,“严少侍领悟得也快。光是画这个图,就需要好几日。他怕是被您遣回后宫后,就立刻想明白了。也不枉陛下花了这么多功夫,敲打琢磨他。” 长孙婧道:“通常来说,聪明到他这份上的男人,因为难掌控,都不大讨喜。可他偏偏又有一股憨直的正气,虽然野心大,可是心性还是纯良的。至于他这份纯良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贺兰敏君道:“旁人却都觉得陛下宠他,是因为他那张脸。” 长孙婧淡然一笑:“既然人人都觉得我会迷恋那一张脸,我何必让他们失望?” - 时间进入十一月下旬,京城里虽没再下雪,天却越发寒冷。 述职的官员该进京的也全都到各部报了道,剩下的便是等着部里考核政绩。有门路的四处活动,来年是升是降,一半看政绩,一半就看眼下活动得如何了。 没有门路的官吏,就省去了这一道工序,要不访亲会友,要不就拾掇拾掇,准备过年了。 只是近来京中发生了一些事,让不少人隐隐觉得,今年这个年,恐怕过得不会很太平。 先是十月里的时候,女帝接连封了两个阁君,又将高东节度使之子,玄霆阁君赫连氏封为四品中侍,赐住清凉殿。 赫连斐位分虽高,可宫里最受宠的那一个,依旧是严徽。 十日里,长孙婧有一半多的日子都歇在严徽那里,又给严家赐了府邸田庄,只等严家人抵达京城后入住了。 严徽不再去枢正殿,可“秉笔侍君”之名已响彻了京城。不仅如此,他还被女帝封了一个“御笔使”,准他宫外行走。 这个“御笔使”做什么呢?便是在京畿一代到处走访游历,搜集有趣的故事,编写一本《中京风物志》,念给女帝听。 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女帝和侍君之间的一个小情趣,是后宫邀宠的手段罢了。 可是凭借着“御笔使”这个金字招牌,严徽可以冠冕堂皇地在京畿各地随意游走,见他想见的任何人,查他感兴趣的任何事。 严徽迅速组建了一套班子,亲手挑选了数名出身京畿,聪明又忠诚的内侍。每个内侍在宫外都有亲友,又招揽了一群食客,随时能在坊间、乡间行走。 京城里各家各户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在一条条真真假假的传说中,越发清晰起来。 ※※※※※※※※※※※※※※※※※※※※ 最近一周以来,本文下一直有行为过激的读者在疯狂刷屏,给正常阅读的读者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这个事我已经报给了晋江管理员,同时给管三也提了一些有关评论功能的意见。 但是此人不停地更换帐号刷屏,所以目测此事还会继续下去。 我个人坚决抵制这种网络恐怖行为,决不妥协。这文也会坚定地写完。请大家放心。 现请大家看到评论后顺手举报给管理员。 举报方法:手机用户可以长按该评论,在跳出来的对话框中选“其他”,然后在理由里写“恶意刷屏”。 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的支持和理解。比心! 第 52 章 腊月,冬雪初晴。 整个京城的喧嚣都被大雪压了一头,唯独安阳公主的别院门前,车水马龙,贵客盈门,一派热闹的景象。 作为女帝看中的妹妹之一,安阳公主在皇亲国戚中的待遇是很好的那一拨。她的别院占地十分宽阔,香雪河在园中转了一个几字型的弯,园中遍地奇花异草,冬天寒梅齐绽,是京城里的一景。 所以每到隆冬,安阳公主都喜欢在这里举办赏梅会,招待京城里数得上好的权贵。 冬季也是京城里的社交集会密集的季节。 天寒地冻的,权贵们不方便去郊野里遛弯撒野,只能在家中举办宴会,走门串户,顺带给儿女们相看亲事。 今日的安阳公主府里,一大群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就分外醒目。 各个锦衣华服,明眸皓齿,青春的面孔没有一丝阴翳,也不知半点忧愁。光是望着这些孩子,便令人心情舒畅,心生羡慕。 园林之中,少年们成群结伴地在这一片香雪海中漫步谈笑,彼此眉来眼去,无数绵绵的情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酝酿了出来。 女眷们则坐在暖亭、花房里里,抹牌听戏,一边交流着进来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 说也是巧,最近一个来月,京城里大事没有,小事却是接连不断,都还是颇能作为谈资的好货。 “你们都听说了吗?就前天,吏部王侍郎的小儿子偷远房堂嫂,被堂兄打折了腿!” “怎么没听说?我陪房的婢子打听到,王小郎同那女人偷情已有一阵子,因为知道堂兄妒意重,又是个武夫,所以一直瞒得死死的。这一次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抓了个正着,险些被打去半条命……” “天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私德有损,王家的脸可丢尽了。我家男人同我说了,那王小郎的官怕是保不住。” “孙国老的孙子宠妾灭妻,让爱妾穿正妻的命妇朝服,还辱骂正妻。也被御史参了一本。原本要升官的,现在反而被贬了一级。那正头娘子倒是借此机会离了婚,脱离了苦海。” “还有兵部那个主事,堂堂六品京官,竟然有喜欢顺手牵羊的癖好。听说大理寺的人从他私库里抄出不少东西,不少都是从同僚、上峰家里顺出来的,却又不大值钱。真不知道他图啥?” “吏部那个才最好笑。纵容家丁去强买地,反而被对方给敲诈了,还给赖上了人命官司。没见过当官的怂到这份上的……” “说起来,最近京里因私德而出事的官员,还真不少,吏部和御史台好生忙碌。” 女眷们讨论的,都是一些近来犯事的中低阶官员。他们被揭发的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大罪,大都是私德有亏闹出来的小错。 往日这些丑事都藏得好好的,最近也不知怎么,全都阴差阳错地露了馅儿。 小错终究也是违法的,在女帝下了整肃朝纲的命令下,吏部的手段比往年要严厉苛刻许多。削官的,贬谪的,统统不留情面。 而戏楼对面的厢房里,男人们讨论的那些犯事的官员,官阶就要高得多,所犯的事也相对无趣很多。 “太尉,您可不能再置身事外!”一位中年官员面色怅然地哀求着。 “现在那边才刚动手,杀鸡儆猴,拿不重要的小官练手。接下来,就要冲着各部高官而来了。各家的子弟、学生都心神不定,不知道明日是不是就轮到自己。” “削了我们的人,换上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提上来的破落户。新贵、暴发户在京城里横行,不将我们这些王侯世家放在眼中!” 戏台上的乐伎正唱着这一折子戏里最精彩的片段。包厢里却无人朝戏台多看一眼,全都愁眉苦脸地望着坐在正中的那个男人。 左韶风穿着一身赭红武袍,俊朗的面容一片慵懒,斜倚在矮榻里。 一位面容姣好的小童正跪在一旁,为左韶风捶腿斟酒。 包厢内一片愁云,众人七嘴八舌地抱怨诉苦,只有左韶风的目光越过一张张苦脸,落在戏台上。 左韶风就在这时开了口。 依旧是那一把低沉的嗓音,纵使男子听来,都觉得淳厚动听。 “陛下素来重吏治,今年尤其下狠手整治不合格的官员。诸位混迹官场许久,尸位素餐的官是什么样,心里都清楚。什么官该提拔,什么样的该滚蛋,吏部和御史台有规章制度,想必也不会冤枉了谁。” “可是,被清查的都是我们的人。这分明是上面那位借着吏治,报姜为明之仇!” “你太高看姜为明了。”左韶风冷笑道,“他再受重用,不至于让那位起这么大的场子专门为他报仇。再说,出事的虽是诸位的门生子弟,可若没有不法之处,又怎么会被抓住!” 众人急了:“太尉,那边专攻我们阴私之处,防不胜防。谁也不是圣人,总有些言行不慎之处。便是太尉您自己……” 左韶风抬起了眼皮,目光阴鸷。 对方闭上了嘴。 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抚着胡须,笑道:“犯事的官员,罪证确凿,又没有被冤枉,你们让太尉能做什么?太尉掌军政事务,又管不到吏部头上去。” 众人讪讪。 左韶风淡漠道:“行国法,要依照朝纲法纪;出兵,也要师出有名。那些官员的罪状已被揭发了出来,明眼人都看着。不论诸位要我去向陛下进谏,还是去找吏部、御史台斡旋,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拿什么去说?” 众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人出来打圆场,招呼喝酒,将这话题带过。 左韶风挥开了捶腿的小童,走到厢房的栏杆边,眺望着在梅林中漫步的一群少男少女。 “太尉心里可有点成算?”那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走到左韶风身边。 他是礼王的小儿子,长孙义。礼王虽然回避到了封地,但是留了不少子孙、食客在京城,继续活动,维护着关系网。 礼王一派的官员,近来也有不少被检举揭发了私德亏损,或是违纪违法之事,乌纱帽落了一片。 左韶风斜着眼瞥了一下,道:“我们也早就该清理一下自己的门户了,不能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留用。” 长孙义压低了嗓音:“那位这一次查我们的手段非同一般,竟是极其细致入微,无孔不入。我们的人四处打听,只知道那群人直接向那一位汇报,不属于吏部,也不属于御史台。如今查小官,应该只是她还在练手。将来……” 左韶风嗤笑:“练手?王子此言差矣。” 长孙义不解。 左韶风道:“虽然是低阶小官,可都是要紧的职位,直接关系到政令下达到民间后的执行力度。只有将从上到下这条路打通,才能算得上将国家彻底掌控在手!将来她进一步治理中、高层官员,就容易很多了。” 长孙义恍然大悟,更是心急:“那位可是察觉了什么?” “察觉?”左韶风再度不客气地给了长孙义一个白眼,“自‘天宁之乱’后,她的眼睛就没闭上过。只是以前混乱,她一个人抓不过来。忙到现在,才终于腾出手做这个事罢了。” 楼下忽而一阵热闹,就见几名衣袍锦绣的年轻男子前呼后拥而来,正是宫中的几位侍君。 - 后宫侍君不便结交大臣,但是安阳公主不是臣工,没这忌讳。她的宴会上,时常能见到侍君们的身影。 今日的赏梅会十分盛大,宫里数得上名号的几个侍君都得了女帝的恩典,出宫游玩。 林中赏梅的少年们退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八角亭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哪个侍君最俊,哪个身份最高。 “志云君还是那般高雅出尘,宛如谪仙!” “那个桃花眼,笑得讨喜的,就是前阵子才新封的紫霄阁君宋沛?” “怎么没见清凉殿君赫连斐?他模样最俊美了。” “咳!他同丹霞阁君和紫霄阁君都不大合得来,从不一道出门交际。” “也没见白露阁君穆清。” “八成又在侍疾。听说穆中侍入冬后越发不好了,恐怕……” “那位就是‘秉笔侍君’严徽?” 少年们随着那只手伸着脖子望过去,就见紫霄阁君频频回头,同一个落后半步的青年说笑。 那青年披着银狐披风,头戴银冠,高大英挺,步伐稳健。光看这身姿,就令人一阵心动。 先是宋沛听到亭子里传出少女的轻笑,望了过去,严徽也随即抬起了头。 剑眉星目,英朗俊美,可双眸温润,唇角含着隐隐笑意,又十分温和儒雅。 不论是之前在宫里见过严徽的,还是没见过的,都不约而同齐齐吸了一口气,继而一阵激动的窃笑。 这片笑声落到严徽和宋沛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他们不是后宫侍君,而只是普通的官员或是学子,都能心猿意马一下,幻想自己将来的妻子是否就在这一片笑声中。 可如今,别说心动,连宋沛都不敢朝这些官家女郎抛眼风。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抹谨慎而无奈的眼神,跟在温延身后,朝花房走去。 安阳公主亲自出来迎接,朝温延笑得明媚热情:“每到冬天,你的身子就有些疲乏,之前还真怕将你请不来呢。只是怎么不见宣平君?” 温延带着严徽二人同安阳公主行了个家礼,道:“赏花听琴这种雅事,他什么时候坐得住?他带着人到玉琴湖溜冰去了。” 宋沛低声对严徽道:“宣平君那儿光听着就好玩多了。你偏偏要跟着志云君混。他一向不待见我们这些少侍,正眼都不给一个。” 严徽朝宋沛递去稍安勿躁的眼神。 ※※※※※※※※※※※※※※※※※※※※ 朝堂剧情写起来枯燥,但是又不得不写,就有些卡文。 另外要感谢大家帮我举报那个恶意刷屏的。晋江管理员动作虽然有点慢,但是每天都会来删。 就把这人的骚扰当作一种人生中的一种修行吧。 网络上变态很多,冲浪多了总会遇到一两个。 而且我发现我每次遇到小人,生活里就会遇到点好事。今天就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但是还不能最终确定。 等确定了,再发出来和大家同乐。 第 53 章 志云君温延人如其封号,志在云端,清高凌人。 他自己又出身清贵世家中的佼佼者的温家,入宫十来年都深得女帝宠爱,满城权贵都不放在眼中。 安阳公主能将温延请过来赏梅,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 她不仅早早地就从全国各地请来了闻名的琴师、作曲师,还搜罗了不少知名的乐器,这才终于引得温延心动,出宫同这群大师一会。 严徽和宋沛在声乐这一行,都是熟而不精,并无兴趣参与这个聚会。所以温延同安阳公主会琴友去了,安阳公主的驸马便负责招待严徽二人。 安阳公主的驸马姓钟,也是世家子。 能尚主的,容貌和性子都不差。安阳公主的风评不错,没有骄纵的事迹。而钟家世代书香,钟驸马看面相就是个性子绵软的书生。 “园中戏楼正热闹,宾客大部分都在那头。除此之外,花房里温暖如春,园中寒梅绽放,都是好去处。”钟驸马一一介绍着。 宋沛好热闹,当然想去戏楼。严徽却道:“听说贵府梅园中收藏了几个前朝石碑,其中有宋冠林大家的《映月江游》残碑?我临了拓本多年,今日想亲眼一见。” 于是,钟驸马陪着宋沛去戏楼看戏喝酒,严徽则由公主府管事陪着,去梅林中看碑。 晴空朗日,寒梅傲雪,园中游人稀疏,倒是很适合严徽这样喜静的人。 严徽虽然来自南方,倒不怎么怕冷。他看完了碑,也不忙着回戏楼,在梅园里悠闲地踱步赏景。 经过一个小矮坡时,上方传来轻快的说笑声。一群衣衫光鲜华丽的少男少女正结伴拾阶而下。 严徽恰好自一片梅林中走出,英挺的身影落入对方的视线中。那片笑声霎时一停,转成了窃窃私语。 对方有年轻女客在,严徽连眼都没抬,加快了脚步。 就这时,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一个红衫少女从人群中跌了出来,扑倒在雪中,顺着坡道往下滑。 在她前方,不仅有几株老梅树,还有一块没被雪覆盖的嶙峋黑石。这要撞上可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徽纵身一跃,脚蹬着斜伸的树干,攀跃而上,身影敏捷,抢在少女撞在石头上前将人一把拽开。 两人滚在雪中,女孩扑在严徽臂弯里,钗环凌乱,头发松散,吓得瑟瑟发抖。 “大娘!” “郎君!” 两边的奴仆内侍一阵咋呼,涌了过去。 那小娘子惊魂未定,只觉得搂住自己的手臂坚强有力,很是可以倚靠。可不等她仔细感受,就被仆从七手八脚地从那温暖的怀中拉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一道浑厚的男声由远及近,“阿芝,有没有伤着?” 严徽起身,拍去斗篷上的碎雪,就见左韶风正大步赶来,一脸关切之色。 “阿爹!”那小娘子轻呼了一声,嗓音里委屈十足。 原来严徽救下的,正是左韶风的长女左静芝。 左韶风见女儿无碍,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将随行的奴仆训斥了一番:“一群废物!让你们看顾好大娘,你们就是这么看的?还不快扶她下去,当心冻着!” 左静芝又窘迫又羞涩,只来得及抬头看了严徽一眼,便被婢女匆匆扶走了。 左韶风长舒了一口气,转向严徽时,已是一副真诚热情的笑脸。 “多亏少侍及时出手相救,让小女免于受伤。我对少侍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今日是公主设宴,我只好厚着脸皮,借公主的酒敬少侍一杯。来——” 恭敬不如从命,严徽被左韶风拉到就近的一处暖阁里。 公主府的奴仆手脚极快,人才坐下,酒水点心就已奉了上来。 彼此敬过了一论酒,左韶风感慨道:“严少侍文武双全,方才那身手很是敏捷利落。” 严徽谦虚:“早年四处游学,略学了点拳脚功夫用来防身罢了,比不得太尉精武骁勇。” 双方又是一番彼此恭维。 这两人,一个是暗中领了女帝的谕旨,在京城里广布线人,搜查百官、宗室不法罪证的暗使。一个则是功高震主,被女帝撸了兵权,放在一旁以观后效的权臣。 这一个多月来,京城里犯事的小官,就算不是左韶风嫡系一派的枝属,就是盟友的子弟闷声。 女帝手持剪刀咔嚓咔嚓,将他们这几株大树的枝叶剪得狗啃得似的。眼看细枝叶剪掉,就要轮到后面的枝干和主杆了。 别人沉不住气,可左韶风却似个没事人似的,依旧每日访友会客,喝酒戏耍,甚至又还纳了两个美妾。 好似他真的已经接受了现状,急流勇退了。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很旺,窗户敞着,也不影响里面的温暖。 严徽窗外明亮的雪光打量左韶风。 这位武将才三十来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年纪。他英武精壮,纵使姿态慵懒,可双目中蕴藏着充沛的精力。 左韶风起-点颇高。他是左家长子嫡孙,十六岁进鹤翎卫,自身勤奋刻苦加上家族的提拔,一路高升,在祖父病逝后越过懦弱的父亲接过乌察节度使一职。随后,又是“天宁之乱”千里勤王,立下汗马功劳…… 这个男人早早地就登上了人生的巅峰,权倾朝野还没有几年,甘心在这个年纪就退下来? 左韶风也在端详着严徽。 这青年俊美儒雅,英姿勃发,却又有一股在他这个年纪的儿郎身上难见的沉稳内敛,而且毫无内宠之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一事,严少侍还不知道。”左韶风道,“我在见到你之前,就曾读过你写的文章。” 严徽是真的惊讶。 他人微言轻,是少侍里出身最不起眼的一批,要不是受宠,应该绝对入不了左韶风的眼才对。 左韶风回忆道:“是你的那篇论琼州黑港的文章。你从各国黑船来往的情况,分析南海诸国的国力、兵力,甚至朝堂局势走向,真是眼光尖锐,观点独到。我统帅陆军,并不了解海军的情况,看了你的文章,获益良多。少侍当年应当才二十左右吧?” “二十一岁。”严徽看左韶风的神色已经有些变了。 左韶风提到的文章,是少年严徽的成名之作,也是他苦心观察数年,甚至冒了不少风险潜入港口调研,才写出来的。 这篇文章让严徽在当地备受赞誉,府学里的师长因此十分看好他来年的科举考试,人人都等着他金榜题名……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论这文章再好,终究也只是个年轻小贡生写的。 严徽这样的贡生,全大雍没有八千,也有好几百个,他的文章怎么会辗转千里落到了西北节度使的手里? “真是少年出英才!”左韶风赞不绝口,“当时我还同献上文章的人说,希望能早日在朝中新秀里看到你的身影。没想几年后,确实遇到了你,却不是在朝堂上……” 严徽已不是过去被人戳中心窝伤处便会变脸色的人了。他笑容释然,平静道:“能得太尉赏识,是在下之幸。” 左韶风问:“少侍如今还有写文章吗?” 严徽摇头:“现在受陛下之命,四处游玩,为陛下绘图写书。” “也是。”左韶风感叹,“入宫后就同外界隔绝开来,既不知民情,也不清楚朝堂事,也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酒温好了,左韶风亲自提着酒壶,为严徽斟酒。 严徽恭敬道谢,耐心等着左韶风接下来的话。 左韶风道:“听说你家中还有弟妹,不知年纪多大了,可有婚配?” 严徽微微一愣,方道:“小弟来年就要满十八,小妹也已及笄,家中准备等上了京后,好生为他们相看。” “正是好年纪。”左韶风感慨,又问严徽家中高堂的年纪,身体健康,又说到弟妹念书的情况,竟是和他闲话家常起来。 以左韶风的身份,想要知道严徽的情况,何用亲自来刺探情报?他这是真的把严徽当作救了女儿的恩人,亲切攀谈闲聊。 严徽在旁人面前能摆出老成持重的模样,但是在左韶风这样经历过风波大浪的权臣武将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拿乔。 “少侍有些紧张?”左韶风笑容深邃,微眯了一下眼,“可是我的话太多,让您不自在了?还是我没有像别的人那样,继续哀叹你的才华没有得到赏识,让你觉得有些意外?” 严徽如被人用手戳中了心口,暗道姜不愧是老的辣。他也不再假装稳重,心悦诚服道:“太尉果真洞悉人心,在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左韶风呵呵笑着,摆手道:“少侍才华横溢,常人都会替你惋惜,我也一样。可能有些人还会觉得,我一定会趁此机会游说你,拉拢你,让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严徽举杯,遮住嘴角的尴尬。 左韶风背着手走到窗前,眺望着梅园雪景。 “众人都觉得,我被陛下削了兵权,一定心怀不满。我门下子弟门生近来广遭弹劾贬官,我也一定焦躁不安。他们却是没想到,我不仅是一个左家人,我还是陛下的臣子,是大雍的将士。我的职责是辅佐陛下,镇守国门,护住一方百姓的安危。这天下的繁荣安定,亦有我的一份贡献。我多年辛苦,又怎么能因个人私欲而毁之?在这之外,个人荣誉得失,家族兴衰,那都是小事了。” 严徽起身,朝左韶风恭敬一揖。 “太尉高洁无私,心怀家国天下,在下深感愧疚……” 左韶风爽朗大笑:“少侍才华横溢却受名声牵连。我则是受身份的牵连,被世人所不解。我们俩都饱受偏见之苦,冲这儿,就当浮一大白!” 说罢,吩咐侍从新开了一大坛剑南烧春,一副要同严徽一醉方休的架势。 严徽不用试就知道自己的酒量肯定不如左韶风,却又不好拒绝。 正在心中叫苦,左家一名管事快步钻进了暖阁里,一脸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左韶风正色道。 那管事道:“太尉,就在方才,赵将军领了陛下的命,带兵将刑部白侍郎府围了。协同御史中丞一起抄家。” 暖阁内有片刻的寂静。 “白侍郎,白德会?”左韶风问,“他可是东君的堂兄,不是什么出了五服的旁枝亲戚……什么罪名?” “受贿,以权谋私,以至造了冤假错案……御史中丞李大人,大理寺少卿马大人都带着人也去了。” 白氏枝繁叶茂,子弟众多,这个白侍郎不仅同东君白岳青血缘很近,也是家族少壮派里非常被看好的人。 要是按照世家子行不法之事机率来计算,白家子弟有问题的必然也不少。只是女帝看在和东君的情分上,过去对白家子弟多以斥责罚俸为主,并不曾动过真格。 可现在看来,不动则已,一动,就动大将。 侍郎乃一部的副官,位高权重。不说被控的罪名最后能否判下,光是前期的抄家和审讯,就不知道要将多少人牵连在内。 最关键的是,女帝终于朝东君母族白家出手了! - 京城里大雪纷飞,依旧压不住百官焦躁不安的心。 眼看就要过年,可御史台和大理寺比往常还要更忙,由白德会而审出的行贿受贿、以权谋私的事,牵扯小半个刑部高层。 女帝将此案指给了御史中丞李明舒彻查。她今年震怒了好几回,眼下已疲了,那冷漠的语气,反而让下面听训的官员惴惴不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因为牵扯过大,直到正旦将至,案子还没彻底查清。而年总是要过的,各部按计划封了印。李明舒看女帝心情还不错,也将一众犯人往大理寺一关,先过年去了。 等到正旦这日,官员们从宫里领完了宴散去,长孙婧则带着后宫驾临京郊西南的汤泉宫。 皇帝一年忙到头,也要歇息一下。在汤泉宫过年是长孙婧登基后的习惯。 尤其长孙萱出身后,京城冬天的寒冷对她孱弱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每年初雪前,白岳青就会先行带着女儿去汤泉宫过冬。 离开了纷纷扰扰的京城,汤泉宫里潮湿温暖,清静优雅,俊美的少年郎们在花草繁茂的山水间嬉戏打闹,长孙婧的心情也眼看着好了起来。 穆清穿着一身肃穆的绛紫衣袍,端坐在水阁的长廊下,正专心致志地煮着茶。 廊外的汤泉池中,水声哗哗作响。 氤氲水气中,年轻儿郎袒露着健美精壮的身躯,有些还裹一条浴巾,有的连这一步都省了,赤-条条地泡在温泉中。 一个五彩皮球在年轻人的手中抛来传去。这是严徽新发明的一个玩法,暂定名为“水球”,规矩和马球差不多。大伙儿玩得很起劲儿。 “雪河怎么不去泡汤池?”长孙婧温柔的声音传来。 穆清转过身,朝女帝欠身:“臣水性不好。” “那池子不过及腰,淹不着你。”长孙婧走了过来,在软垫上坐下。 水阁温暖,年轻的女帝穿着轻薄的春衫,红纱雪肌,乌黑的发鬓。 远离的糟心的朝堂,长孙婧又恢复了往日慵懒的神态,歪着头望过来时,眼波清潋,明媚撩人。 穆清迎着长孙婧的目光,深深地注视了她片刻,方低下头,继续切着香料,耳尖却是有些发红。 “你也该多和同伴玩一玩。”长孙婧的口气,就像阿姊劝弟弟一般,亲昵中透着疼爱,“你年纪轻轻,平时不是服侍你阿兄汤药,就是跟在我身边磨墨煮茶。你这年纪的男孩,本该到处奔跑玩耍,打球跑马才对的。” 穆清道:“臣觉得这样自在,对臣来说,这就是对的。横竖也不妨碍别人。要是陛下嫌臣碍眼,让身边人传个话,臣也不赖在您身边。” “说什么气话呢。”长孙婧轻笑,“早就喝惯了雪河煮的茶,就再也吃不进别人的了。” “那臣就为陛下煮一辈子茶。”穆清抬起眼皮。他一双凤目生得精致如画,睫毛浓长,垂头抬眼的表情尤其漂亮。 长孙婧还想说什么,林十全走了过来。 长孙婧一看严徽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便隐去了。 “说吧。” 林十全低声道:“是王侍郎,陛下。她前日临盆,生了个小郎君,自己却是没能熬过去……” 赫赫有名的女侍郎王氏竟然难产去世了? 穆清将手中的小银刀放了下来。 长孙婧面无表情地坐了片刻,而后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 生产是过鬼门关呀。 第 54 章 “我八岁践祚,十岁那年,任命了第一批女官。王礼芳就是其中之一。” 今夜,汤泉宫寝殿的灯火比往日要幽暗许多。 帐幔低垂,宫殿深处的软塌上,长孙婧躺在严徽的膝上,望着灯火投在薄纱帐幔上的影子。 她清幽、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里飘荡。 “她那时才二十出头,还云英未嫁,就当时的大雍来说,已是女子中的异数。她出身江州王家,商贾之女,并不清贵。可正因商户较为开化,她也才有机会读书、经商,甚至考取功名。” 严徽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袍,披散着长发,拿着一把象牙梳,动作轻柔地给女帝梳着头发。 长孙婧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搭在他膝上,就像雪地里的一道山泉。 长孙婧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我那时候还很小,所谓主持朝会,接见官员使臣,自有辅政大臣去做,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女官在英宗女帝十分常见,还出过一名女尚书。所以我登基后,辅政大臣们觉得,为了让我的即位更名正言顺,可以效仿皇祖母,也取几名女官。” “第一批女官不过是取来做样子的。她们只负责最简单的文书活儿,而且都在礼部、工部等不甚重要的部里。不到两三年,她们绝大多数不是调去女学授课,就是辞职家人了。只有王礼芳坚持了下来。” 长孙婧嘴角浮现笑意。 “王礼芳之才,只在礼部做个侍郎,实在是太屈才了。我一直觉得户部更适合她。可一个帝王也不能为所欲为。一个职务任命,尤其是一个女官的任命,遭遇到的阻力,你无法想象。” “皇帝是女子,但是朝堂还是男人们的。不论他们平时如何相互倾轧、憎恨彼此,不论他们平日里多么有君子风范,爱护女子。但是在一个女人要涉足他们的地盘,并且参与他们的事。他们会立刻抱成滴水不漏的一团,前所未有地团结,将这个女子排斥在外。” 长孙婧朝严徽望去,抬手摸了摸他英俊的脸。 “你会懂的,对吧?你们的领地里,从来都没有女人的位置。” 这个问题是在很难回答。严徽只好委婉道:“臣没有领地,陛下。臣是属于您的。臣不结党营私,臣愿做一个孤臣。” 长孙婧淡淡一笑:“那么,记住你的这句话。” 她重新将目光投想帐幔上的光影。 “王礼芳还不到四十,就已是一部的侍郎。她是文官,可我一直觉得她堪比十名顶尖的武将。如果王礼芳能活下去,也许有生之年,也能做到尚书的位置……” “她同她夫君鹣鲽情深,她夫君也很敬重她。这是好事。我一向很厌恶那一套‘女人要想作出一番事业,必要牺牲婚事’的论调。只是我知道王礼芳一直苦恼没能给夫君生一个儿子。一个女人,如此聪颖能干、独当一面的女人,她的一生的悲喜,终究还是牵系在男人身上。” 严徽默默听着。他知道此刻,女帝只想倾诉,所以他只用安静地听着就好。 “好像一个女人必须有一个男人,她才是个完整的人。不是丈夫,也得有个儿子。不然,不论她再有才干,再博学,再富有,再位高权重,她都是残缺的。” 严徽知道,他此刻必须说点什么了。 “陛下,世人对男子,也是这么要求的。自古以来的伟人,不论功绩再伟大,哪个要是无妻无子,也是要被单独拎出来,被一群不知所谓的后人怜悯暗嘲一番的。这世上,凡是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必是不如对方的人。盖因强者才不屑留意手下败将。” 长孙婧笑了:“看来就这方面,倒算是公平的。” 严徽轻柔读抚着长孙婧顺滑的鬓角,“陛下,世上的偏见千千万万,不是每个,我们都能解开的。王侍郎作为母亲,一定爱着她的孩子,也一定期盼着那个小郎君的诞生。如今虽然不能陪伴儿子,想她在天有灵,看到孩子无恙,一定很安心。” “是吗?”长孙婧呢喃,“她明明还可以做那么多事,明明还可以走得更高……” 严徽道:“陛下痛失良才,臣也很替陛下难过。” “王礼芳不仅仅是一个能吏良才。”长孙婧道,“她算是个无心插下去,却长成大树的柳树。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在这个男人的官场中可以走到什么位置。她是希望,是一盏灯。她也算是我的良师。她曾总结了自己的经历,对我说过一番很有意思的话……” “是什么?”严徽好奇。 长孙婧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了。 “你觉得左韶风这人如何?”长孙婧转而问。 严徽斟酌了片刻,道:“左太尉城府颇深,不是臣这样的后辈可以轻易揣摩透彻的。以臣看来,太尉的才干和胆识都相当过人,是为枭雄。他这样的人,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正当壮年就急流勇退。所以眼下就要看他对陛下、对皇权有多少敬畏之心。” 严徽停顿了一下,道:“左太尉这样的人,可成英杰忠臣,也可为叛党恶首,全在他一念之间。” 长孙婧坐了起来,斜倚在厚枕上,望着严徽的目光有些欣慰。 “左韶风也并没有急流勇退。”长孙婧道,“他手中无兵,可依旧是大雍的太尉,依旧门生故旧满天下。只要他想,他多的是办法可以重新掌兵。大雍门阀丛立,根深蒂固。我虽有心整改这个局面,可也不知道能走多远。大雍建国已两百余年。于一个帝国来说,已是高寿了……” “陛下!”严徽为长孙婧话语中的暗示心惊。 长孙婧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甚至想都不敢想,我却无所谓。这就是做皇帝的特权吧。” 严徽便不再多话。 “你做得很好,子瑞。”长孙婧浅笑着,“这两个月来,你不仅将事办得好,自己也进步极快。我没有看错你。” 短短两个月,严徽就已将整个京畿地区的暗网组建得有模有样,运转良好,开始逐步发挥作用。 不仅于此,严徽还又组建了一支专门负责纠察的小组,专门监督暗网成员,以确保他们没有以权谋私,或是出卖背叛组织。 严徽亲手拟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设定了分明的赏罚机制,将这个暗部武装得滴水不漏,成为了女帝手中一柄藏在袖中,磨得锋利的匕首。 严徽特殊的背景在这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严徽不是京畿人士,更不是中原士族,他没有任何人情关系的拖累。 他虽然出身边疆,但到底是世家子弟,所以幼承庭训,教养、素质,都远比普通寒门士子要高一截。 而他家道又已中落,所以没有骄奢的毛病,又曾四处游学,因此和市井多有接触。所以严徽办起事来,又比世家子更务实、干练,能屈能伸,效率高。 源源不断地情报从四面八方汇总而来,到达严徽的手中,再经由他整理,提炼出有用的精华信息,呈交给长孙婧。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文武百官、豪门世家、皇亲国戚最不为人知的隐私,尽数被严徽掌握。 到此时,严徽也不难理解长孙婧之前为何要反复考验自己了。 不仅仅要确定自己的忠心,更要研究清楚自己的意志力。掌握着这么一份庞大的情报,而不能用其徇私。 对于严徽来说,女帝对自己的这份器重和信任,远胜于两人之间的儿女情爱。这才是能真正点燃一个男人内心熊熊火焰的感情。 想到这里,严徽忍不住倾身过去,将那个红衣女子拥进了怀里。 “陛下失去了王侍郎,却还会有更多有才之士聚集到陛下的身边,同您一道为天下的清平而努力。臣也会从始至终地陪着您。陛下您从来都不孤单。” 长孙婧抬手环住青年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具温暖的胸膛里。 - 一个侍郎的病逝,不论男女,就朝堂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 长孙婧再难过,依据礼制,也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哀伤。她只能厚厚抚恤了王家人,又给王礼芳的丈夫赐了散官,还亲自写了悼文。 为了排解心中郁闷,长孙婧反而命侍君们在汤泉宫中尽兴玩乐,日日夜宴到天明。她自己倒不怎么参与,只爱在一旁看热闹。 这些宫宴中,一直难见白岳青的身影。 年前白侍郎被弹劾后,白岳青上了一道折子,不是向女帝替族兄求情,而是告罪,自责对族人管束不足,致使白家子弟多有渎职、不法之事。 长孙婧待白岳青最为敬重宠爱,非但没有斥责他,还好言安抚了一番。但是她也下了一道旨意,不准白家人进宫觐见东君。 “东君现在估计心里不好受。”宋沛坐在汤池里,脑袋上搭着一块浴巾,颇有些感慨,“听说白侍郎一案,牵扯了很多白氏的子弟和门生。陛下将东君禁足,这是真的责怪他没有约束好母族?” 严徽也坐在汤池的一角,俊脸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我觉得陛下是真的没有责怪东君。”严徽道,“这谕旨看似处罚,但其实是对东君的保护。陛下这么做,反而证明她是在意东君的。” “这话怎么说?”沈墨好奇地问。 严徽朝沈墨泼了一抔水,笑道:“你最近管住了嘴,怎么连脑子也比往常迟钝了?东君本来就喜静,成日礼佛,从不出宫交际。只要将东君同白家隔开,那白家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算不到东君头上。东君是皇家的人。” 沈墨恍然大悟:“那么,这不就说明陛下对白家,是真的要下重手了?” “你现在又聪明回来了。”宋沛道,“哎,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我只希望东君不会受牵连。这么好的东君要是下了台,天知道下一位会是什么性情。” 白岳青是个备受后宫敬爱的东君。他宽厚、公正,性情高洁。连最娇纵傲慢的赫连斐在白岳青面前,都十分收敛,不敢造次。 少侍们争风吃醋闹出事来,白岳青主持公道,一直都让众人心服口服。 ※※※※※※※※※※※※※※※※※※※※ 这一个场景的戏份还没写完,不过两天没更新了,先更一点 第 55 章 就目前看来,白岳青的东君之位还是相当稳固的。 白岳青是先帝为女帝聘的东君,结发夫妻,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 白岳青不仅在“天宁之乱”里同女帝有共患难之情,而且一直克己复礼,尽职尽责,后宫内外的声誉都极好。宫中唯一的公主还是他所出。 只是严徽自从执掌了情报暗部后,整合了朝野八方的信息,看问题就不再如当年那么浅薄。 有些话,严徽甚至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闷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比如,白家人遭弹劾是在严徽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就他的情报来看,白家如今只是挂着清贵之名罢了,族中弟子这些年来跋扈久矣。 女帝眼下重吏治,对白家动手是必然而关键的一步。 白家这个事,又要倒回到女帝初登基的时候说起。 白家在出了白岳青这个东君前,只是众多世家大族之中较为普通的一门。 清贵,诗礼传家,又因没出什么高官权臣,没受权势浸蚀渗透,子弟心性素养都较为淳朴。 先帝就是看中白家这些优点,挑选了白家最优秀的子弟白岳青指为中宫东君。 长孙婧登基时才八岁。朝堂上先帝留下三大辅政大臣,后宫还有相君柳怀易。长孙婧在及笄之前,一直都是临朝而不能理政的状态。 人们也都以为白家会借着白岳青这个东君插手朝政。可白岳青却是坚定地守在后宫,半步都不肯僭越。他也因此赢得了朝野一片盛赞。 当年辅政大臣们把持朝政,扶持党羽。先帝晚年养出来的门阀世家们在长孙婧做皇帝的前几年里飞速壮大,弄得寒门子弟在朝堂上险些无存身之处。 这个情况能得到遏制,还多亏了相君柳怀易机智卓绝,手腕强硬。 柳怀易当年也很年轻,又顶着后宫干政的骂名,手脚施展起来不够随心所欲。不过柳家是商贾巨富之家,商人做事讲究效率和实际,名誉什么的并不放在心上。 所以柳怀易挑拨离间,借力打力的手法堪称一绝。 严徽当初在墨阁的时候,潜心读过那段时期门阀斗争的记载,仔细挖掘,找出了不少柳怀易的手笔。 门阀互斗,彼此消耗、遏制,好处是没有哪家能做大,皇权相对稳定。坏处则是会让朝堂陷入内耗,政令混乱,百姓也受到影响。 所以,为了稳固皇权,引导门阀内斗是个救急之策,却不能持续太久。 及笄之后,长孙婧的亲政之路走得并不顺,不仅辅政不肯放权,政见上也则颇为依赖柳怀易。 等到天宁九年前后,三大辅政大臣中,一个病死,一个乞骸骨,一个深陷弹劾深渊。几大门阀已远没有当年风光,新崛起的世家又还差了一点火候。 新旧交替之际,正适合女帝正式掌权之时。只个时候长孙婧只需要出来拨乱反正,恩威并施,不仅能够一改朝堂面貌,还能收买大批人心。 可就这个时候,爆发了“天宁之乱”。 一群不甘被时代淘汰的旧门阀声称先帝得位不正,拥立“德昭太子”即位。 “德昭太子”其实是叛军首领给自己的封号。朝廷史记之中,只将那人以一个模糊的“废储之子”称呼。 这一桩官司又要回溯几十年,一直到英宗女帝朝时期。 英宗女帝早年以长公主身份临朝摄政,在思帝驾崩后,登基称帝。 英宗女帝曾同原配驸马生了一个女儿。驸马早死,英宗女帝称帝后给先夫追封了东君,又立了新东君,更是广纳后宫,又生了两儿一女。其中次子就是继东君所出。 长女次子都是嫡出,英宗女帝更偏爱大女儿,但是宗室和大臣更拥戴皇子。最后英宗女帝还是顶着各方反对,将大公主长孙叡立为女皇储。 可皇储之争并未就此结束。 长孙叡做了皇储不久,便被人揭发她同堂兄洺州郡王行逆伦之事,珠胎暗结。两人甚至还被捉奸在床…… 英宗女帝女帝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多方压力下,女帝临终前不得不将长孙叡废黜,改立次子长孙磬为皇储——这便是先帝。 “天宁之乱”中,叛党就是打着被废的女皇储长孙叡之子的旗号,声称当先帝长孙磬当年勾结权臣假传圣旨,长孙叡的污名也是被弟弟陷害的。长孙磬得位不正,皇位该属于长孙叡一支。 长孙叡被废后并没有坐以待毙。她于圈禁中偷偷生下长子,交给心腹死忠送走了——这一切都是叛党声称的。长孙婧并不承认这所谓的堂兄。 天宁之乱被镇压后,旧门阀彻底败落,可新的门阀一跃而起,成为了皇权上的几座新的大山。 其中之一,就是白家。 白岳青在后宫里神隐了十年,天宁之乱中,柳怀易疾病去世,女帝重伤,他终于站出来主持大局。 白氏一族也在这一战中崛起,迅速占领了诸多实职要务,一改以往不沾权力的清流派头。 同时崛起的,还有左家。 当时局势极为险峻,叛军攻陷京城,包围皇宫,逼长孙婧退位。是白岳青手书左韶风,请他前来勤王,果断将宝押在了这个师兄身上。 左韶风如约而来,清剿了叛军,虽然宫门给他的大炮炸得不成样子,但好歹解了京城之危。最后,左韶风还利索地退了兵,让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可还有一道声音,道刘邦入咸阳而不动财帛美人,所谋者大。左韶风也是一样。 在这之前,大雍有几大武将世家,一直不分伯仲。经过天宁之乱,左家一跃成为武将门阀之首。 旧的去了,新的又来。 众人都看得出,长孙婧执政后所做的一切,新政,吏治,提拔寒门子弟……都是在同门阀对抗。 这五年来,长孙婧一路走得很艰辛。 正如长孙婧感叹的,朝堂还是男人的天下。哪怕是一位女皇帝,也免不了受到排挤。 严徽接触的情报越多,才越清楚朝堂之中掩藏着多少潜规则,大臣们想要对圣上的命令阳奉阴违,能有多少手段。 严徽想到这里,长孙婧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 不是人前的高傲雍容,而是在人后,伏案办公,灯下形单影只的模样。 长孙婧私下总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严徽过去觉得她像一只名贵的猫儿。可是现在看来,她或许是真的有些累吧。 ※※※※※※※※※※※※※※※※※※※※ 这周没有申请榜单,所以更得少点。为下周存稿。 第 56 章 因为长孙婧情绪不高,后宫这个年过得都不大痛快。 平日里赫连斐和宋沛两人为了争宠,总会小作个一两场,缠着女帝撒娇邀宠,这次也都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 长孙婧心情不好,便更喜欢热闹。 她白日里把侍君们都召集在眼前,看他们戏耍打闹,或是陪女儿玩耍。到了晚上,却多半还是只招严徽和杨骏侍寝。 一个是年轻温柔的新欢,一个是热情浪漫的旧爱。两人性格南辕北辙,但在床笫间,都体贴细心,深谙长孙婧的偏好,尤其清楚她此刻的需求。 严徽服侍女帝比往日更加耐心细致,宋沛教了他好几招,他融会贯通一下,用起来效果也颇好。 红绡帐暖,灯影摇曳,玉肌生汗,吐气如兰。 长孙婧在这个时候格外地婉转柔软,媚意横生。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而只是需要情人呵护疼爱的女子。 这样的女帝,这样动人的容颜和媚态,如何不令男人深深沉醉,难以自拔? 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长孙婧眉宇间的忧愁才终于散去。她像一只倦极了的猫儿,蜷在情人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不过纵使如此,长孙婧也没有冷落东君。她专门抽出两日,陪白岳青垂钓听书,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 年后,御史台和大理寺那边继续审白德会一案,并没有丝毫手软。 御史中丞江澈在去年清丈田地一案中表现出色,被长孙婧提拔上来。他年纪不大,却是老辣持重,心细如发,落到他手里的案子都被梳理得滴水不漏。再有严徽这边的情报辅佐,案子的细枝末节都被摸索得清清楚楚,每个党羽都被拎了出来。 于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每天都奔波在京城,到处提人审问,还有官员在下朝路上被半道截走的。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有骂江澈是酷吏的,有暗讽女帝过河拆桥,开始清算功臣的,也有不少人拍手叫好,等着看世家破落,寒门崛起的好戏。 - 熙熙攘攘一直闹到上元节,大理寺也终于消停了一日,不抓人了,留百官一口气赏花灯。 宫中照例有赐宴。长孙婧和白岳青携手出席,还带着大公主长孙萱,一家三口亲昵如昔。 不论白家子弟如今有多跋扈,白岳青这个东君还是很得朝野拥戴的。众人看帝后感情很好,不像是要换东君的样子,也都松了一口气。 今夜京城里有十里灯会,宫宴散得很早,好让百官带着家眷去赏灯。 定山海边也挂满了花灯,装扮出了一个闹市。宫人充作游人,游街赏灯,竞猜灯谜,玩得兴致勃勃。 太极宫里,长孙婧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厚重华丽的宫装已换成了一套便衣。 嫩黄色绣彩蝶的衫子,秋香色的百褶裙,梳着寻常的芙蓉髻,钗环精巧简便。这一改,从雍容贵气的女帝,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富户人家的娘子。 “如何?”长孙婧转了个身,一脸轻快的笑意。 “好看。”白岳青温柔笑道,“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杨骏打趣道:“谁家的娘子,好生俊俏。你夫君不在身边,让在下陪你赏灯可好?” 长孙婧嗔地去拍杨骏,却被他捉住了手,凑到唇边吻了吻。 “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温延提醒。 在温延身后,还有严徽和赫连斐这两个眼下最受宠的侍君,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乱插话。 男人们也都已换下了朝服,穿上便装,各个都是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 三辆马车在一队改扮做家丁的鹤翎卫护送下,缓缓驶出宫门。严徽和赫连斐则骑着马,紧随在马车后。 出了宫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元宵节的灯火将整个中京点亮,夜空中,纵横交错的街道明亮清晰,将京城划分成了一张巨大的棋盘。 百姓们带着家人,拖着好友,纷纷涌入热闹的集市之中。 长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皇寺,道观中香火鼎盛。香雪河穿过城区,河上画舫来往如织,歌声顺风顺水,飘向两岸灯火通明的酒楼。 乐昌坊中那座全京城最大的百戏楼人满为患,不仅楼中宾客满座,楼外街上还乌压压地挤满了排队等着进去的客人。 女帝一行的车马停在楼下,禁卫手拉着手,清出一条道来,也惹来一片抱怨声。 “哪户人家,好生霸道……”话音在看到马车里走出来的人时戛然而止。 几位年轻男子身着锦袍玉带,各个都丰神俊朗,气宇矜贵,一看就知绝非普通大户人家子弟。 最年长的那位,优雅稳重,眉宇之间有一种雍容浑厚之气。但是他下车后,又转身朝车门恭敬地伸出手。 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扶着那男子的胳膊,从车里钻了出来。 灯影摇曳,男子们和家丁们又自发地将她围住,女子一张秀丽明艳的脸只在路人眼中惊鸿一现,便被遮得严严实实。 一群人将那女子簇拥着,涌进了楼中,上楼而去。 百戏楼二楼里最上等包厢宽敞通透,一面朝着中庭的戏台,一面则临河。 台上的热闹,河道中往来的精美画舫,还有隔岸的灯火,尽收眼底。 长孙婧看了一会儿戏,注意力便被另一面的河上灯火吸引了去。 能坐画舫游灯河的,都是京中富贵人家。一艘艘画舫灯火通明,船上人影憧憧,载歌载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男人挺着圆溜溜的肚子趁着酒兴起舞,有人搂着歌女在船舷边狎玩,有人在甲板上追逐打闹,也有人闹中取静,独自在船尾抚琴吹笛。 长孙婧看得兴致勃勃。 “那可是鸿胪寺少卿王健?”白岳青走了过来,伸手揽着女帝纤细的腰肢。 “可不就是他吗?”长孙婧笑着,依进了白岳青的怀里,“早就听闻王少卿胖是胖了点,可舞姿不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你说以后在宫宴上,咱们也可以点他起来跳一曲不?” 白岳青被女帝这俏皮的想法逗笑了:“陛下促狭。梨园舞伎和少侍们的舞姿还不够好吗?” 长孙婧搂住白岳青,仰头望他,一脸娇媚:“都不如我家东君好看。” 白岳青笑得很是温柔,抚了抚长孙婧的鬓角,低头将她吻住。 一艘极大极华丽的画舫正自百戏楼前缓缓划过,歌声响亮,笑声喧哗。 左韶风伫立在二楼窗前,臂弯中搂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同望过来的帝君夫妇打了一个照面。 帝君微服出游,就是想与民同乐,叫破了那就是败兴之举。 左韶风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姣童推开,放下酒杯,遥遥地朝对岸的两位至尊恭敬一揖。 长孙婧也朝左韶风点了点头。 画舫远去,左韶风和那少年的身影也隐没在了船舱之中。 长孙婧讥笑道:“希望咱们那女婿,不像亲家公这般风流成性、生冷不忌。” 白岳青也不由得苦笑:“我看左小郎心性朴质,性格稳重,同他父亲很不同。等他再大些,长期住在国学里跟着大儒念书,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品性必定不会差的。” “还是老丈人疼女婿。”长孙婧打趣了一声。 台上的戏演越来越热闹,鼓乐声和宾客喧哗声阵阵涌入包厢,吵得人说话都得抬高嗓门才行。 那杂技耍得眼花缭乱,论起技艺,竟不必宫中伎人的活儿差。又因为不用担心“惊吓了贵人”,花样还更多,玩得更加大胆。 别说年轻的侍君们,就连白岳青也都被吸引了去,一时看得目不转睛。 长孙婧却有些意兴阑珊。 一个温暖的身躯自身后拥了过来。 “陛下是想继续看戏,还是随我走?”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问。 长孙婧微微侧过脸,望着严徽近在咫尺的俊脸。 严徽有一双温润、深邃,又沉稳的眼睛,像一匹温顺的马。注视着他的眼睛,便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所以哪怕他主动邀宠,也从不给人谄媚轻浮之感。 长孙婧最喜欢这青年带着隐隐的期待注视着自己,盼着自己点头,然后从眼底泛起克制不住的喜悦。 这种含蓄的欢乐,甚至比赫连斐他们那种热烈的欢喜更加让她心动。 “去哪儿?”长孙婧也轻声问。 严徽微笑:“陛下只需要跟着我走就是。横竖不会把您拐去卖了。” 长孙婧抿着嘴笑了,嘴角酒窝若隐若现。 众人都被台上精彩的演出吸引住了。女帝起身去更衣,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出了包厢,严徽抖开一张银狐裘给长孙婧披上,然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从侧楼梯下了戏楼,上了楼下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到底去哪儿?”长孙婧还是忍不住问。 严徽俯身轻吻了一下女帝带着果酒气的唇,道:“臣斗胆,今日想和陛下做一宿民间小夫妻。做郎君的,想带娘子去游灯河。” - 京城的灯市主要集中在香雪河两岸,贯穿城东南数坊。这里也是京城最繁华富裕之地,豪门大户聚居于此,集市繁华,山水秀美。 河边长街上,屋檐、树梢上都挂着满了花灯。食铺前白雾缭绕,香气四溢,胭脂水粉店前挤满了小娘子。连书店里都人满为患,少男少女在书架之间穿梭,透过缝隙互相打量。 长孙婧由严徽牵着手,漫步在繁华的长街之中。 百姓们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自他们身边穿过,全然不知这对富家小夫妻的真实身份。 去岁是丰年,人民衣食富足,朝堂上的动荡对平头老百姓来说太过遥远。世家门阀的起落根本影响不了草民的喜乐。 “寻常百姓的想法很简单的。”严徽对长孙婧道,“官员、世家太复杂,他们都记不住。他们只知道,日子过得好,能吃饱饭,说明陛下是个明君,便拥戴您。” 长孙婧道:“要是遇到苛政酷吏,也只怪在皇帝头上。” “陛下……” “可也没错。”长孙婧道,“任用官员是帝王的职责。官员不合格,当然要算到我头上了……” 严徽搂住了长孙婧:“带您出来是为了玩的,不是讨论您的功过的。您看前面那馄饨摊子,是这坊里很有名的小店。我早就想带您去尝尝了。” 馄饨店的老板居然认得严徽,见面便热情地招呼:“郎君有些日子没来,成了我这里的稀客了。这位就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娘子?贤伉俪果真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严徽在店里选了个靠墙又靠门的位子,亲手用帕子擦了凳子和桌子,才让长孙婧坐下。 扮作家丁的鹤翎卫之前一直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后,这时也装作客人,在摊子上坐下。 赵厚安作为陛下的亲信禁卫将领,过节当值不说,还亲自护卫女帝,坐下来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片刻不肯放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长孙婧和严徽倒是享受着难得悠闲时光。 馄饨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香气扑鼻。 “怎么只有一碗?”长孙婧问,“子瑞你好抠门。” “就是故意的。”严徽舀了一个馄饨吹凉了,送到长孙婧唇边,“今晚要尝的小吃可多着呢,您现在就吃饱了,待会儿一定要怪我。” 长孙婧吃了馄饨,洁白的牙齿不甘地在勺子上轻轻咬了一下,“是你把我哄出来的。要是玩得不开心,回去一定要罚你。” 严徽低声笑:“您这么一说,倒是教臣既不想被您罚,却又隐隐盼着被您罚了。” 长孙婧对这话中暧昧的暗示心领神会,笑嗔了一声。 严徽和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这这碗馄饨,又低声道:“这店老板一家,是臣的下属之一。” 长孙婧眼帘抬了起来,朝那一对正在灶前忙碌的中年夫妻望了过去。 “他们并不认识我。”严徽道,“暗部结构缜密,阶层极严。上下属之间,有专门的联络专员,绝不直接见面。甚至店家这样的底层成员,都不知他们在为谁做事,只当是哪个大户人家到处打探隐私——这事在京城很常见。这摊子是庆隆坊的据点之一,还有好几处这样的据点,都很有趣,娘子可想去看看?” 长孙婧的双目亮晶晶的,眸中隐隐的蓝光在夜里灯火的照耀下最为深邃剔透。 她将碗中最后一个馄饨舀起来,递到严徽唇边。 “喏,赏你的。” ※※※※※※※※※※※※※※※※※※※※ 前面朝堂剧情枯燥,现在撒点糖 第 57 章 一碗馄饨吃得两人浑身热乎乎的。 严徽同长孙婧五指紧扣着,带着她沿着长街一段一段地逛过去。 长孙婧果真对各色民间小吃兴趣十足。严徽却总是只买一份,两人分着吃。 店家看这对年轻夫妻锦衣华服,金钗玉带的,出手却有些寒酸,很是不理解。 “好吃是好吃,就是口味有些重。”长孙婧吃完了,还砸吧着嘴回味。 “小贩们为了招揽客人,今夜做的小吃油盐都比往日要重。”严徽抽出绸帕,给长孙婧擦去嘴角的糖粉,“您或许不知道,油盐和糖并不便宜。家境不好的百姓平日里都省着吃,也就今天过节,才舍得多花点钱,享受一番。” 长孙婧的目光落在一处。 那里有一家三口,衣衫虽然干净整洁,却很是朴素,孩子还略好些,夫妻俩却都面黄肌瘦。显然是一户专程收拾整齐,出来过节的清贫人家。 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摊子上的羊肉烧饼,不住咽口水。做父亲的却是捏紧了袖子,将孩子拽走。 长孙婧眉头轻皱。 “请稍等。”严徽出声将那户人家唤住。 他朝长孙婧递去稍安勿躁的一瞥,走了过去。 “这位娘子。”严徽朝那个妇人一揖,“我家娘子看您头上的发簪很是朴拙雅致,不知您是否愿意割爱,卖与在下?” 说罢,手上将一枚一小串铜钱递了过去。 那木簪分文不值,这一小串钱却足够这户人家半个月的伙食,这桩买卖实在太划算! 夫妻两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么好的运气。那妇人忙不迭摘下了发簪。严徽将钱放在了那丈夫颤抖的手心里。 一家三口迭声道谢,感激不已。 长孙婧含着笑,看那一家子果真朝羊肉烤饼的摊子而去。孩子捧着烤饼,用力咬了一口,父母脸上皆是满足的喜色。 长孙婧莞尔:“我想这家人一定很久都不会忘了今年的上元节,有个郎君花半吊钱,就为了买一根荆簪。” 她朝严徽望去:“子瑞做事越来越圆滑可靠了。” 严徽道:“他们虽贫寒,可看他们衣服干净工整,想是自尊自爱之人。若是贸然施舍,怕只会让他们有受辱之感。倒不如公平买卖,咱们做了善事,那孩子也能有烤饼吃了。” 长孙婧摊开手:“我的簪子呢?郎君不是给我买了一根簪子吗?” 严徽只好将那根简陋的木簪放在长孙婧手心:“陛下,这簪子实在太过粗糙简陋……” 长孙婧将簪子斜插进了发鬓里,朝严徽嫣然一笑。 “做娘子的,哪里有嫌弃郎君送的簪子简陋的道理?” 朦胧的灯光下,年轻女郎面如皎月,目如秋水。 严徽心口一热,双手长孙婧的手裹在掌心。 “走,前面好玩的还多着呢。” 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逛店铺,看杂耍。 沿途,严徽一直同长孙婧介绍着市井民情。这些店铺都经营着什么生意,这些生意又是如何运转的,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百姓从事的是哪一行,如何营生,日常生活又有哪些。 今夜贵庶同游,三教九流汇集,整个京城都浓缩在了这条长街之中。 长孙婧好几次看到臣官和他们的家属,还险些被认出来。 平日在朝堂上一脸深沉阴郁的权臣,今夜则是个带着儿女游玩的慈爱父亲。素来醉心公务的年轻官员,此刻身边却有一位同游的佳人。 还有那些为了和男人争高下,总有些冷硬严肃的女官们,今夜做回了娇俏的小娘子,也同情郎成双成对地赏着花灯。 严徽花了几文钱,猜中一盏最为精致小巧的五凤朝日灯,送给长孙婧。 长孙婧拎着灯,手一拨,灯就滴溜溜地转起来。灯罩上的彩凤霎时活了一样,振翅飞了起来。 “喜欢吗?”严徽凝视着这女子秀丽如画的侧脸。 “很喜欢。”长孙婧笑意苒苒,目光有些悠远,“上一次有人带我出来玩,送我花灯,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不难推断出,这上一个人,八成是柳怀易。 严徽在长孙婧身边这半年,从不曾听她提过这个男人的名字。 他们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才让她至今仍没勇气将那个名字念出口? 长孙婧高举起灯笼,正想仔细看清上面的图案,忽而腰上一紧,被男人拥着,转到街角一株大树后。 说也神奇,只是稍微换了一个地方,四周霎时幽静了下来。满街的喧嚣都被大树挡在了外面,连灯光也都照不进这里。 昏暗之中,只有花灯亮着,光影之中,两人对视的眼睛都显得格外湿润明亮。 严徽以指节轻轻抚着长孙婧细腻的脸颊,低声道:“我以后每年都陪你出来看灯,为你猜你最喜欢的灯,可好?我从不奢求你身边只有我一人,只希望你能在我的陪伴下,开心起来。” 长孙婧柔柔地问:“我不开心吗?” 严徽的手指拂过她的眉心,“你心中有许多愁。有些来自你的职责,有些来自你的过往。” 长孙婧淡淡一笑:“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哪里还有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过?” “我知道。”严徽的双臂绕到长孙婧后背,将她用力拥进怀中,“可我就是想为您分忧,我想看您笑得开开心心的,哪怕只是一会儿,就像阳光偶尔从阴云背后露个脸,我心里也会跟着豁然开朗。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对您提要求,太过僭越……” 长孙婧抬手将男人坚实的背抱住,侧头在他耳边吻了吻。 “子瑞,你一直都让我很开心。” 四片唇急促地合在了一起,辗转,深沉,呼吸交错混乱。 严徽将长孙婧摁在树干上,狂热地吻着她。两人在这僻静的角落里紧紧拥吻,宛如一对偷欢的小情侣。 意乱情迷之际,长孙婧的低语烧断了两人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别在这里……” 当然不能在这里继续亲昵下去。 严徽一把拽着长孙婧大步朝前而去,动作近乎粗暴。 长孙婧没有挣扎。 她像一头被野马驮着的女子,任由它将自己带向未知的前方。 严徽对京城这一代早已了如指掌。他熟门熟路地将长孙婧带到了一座宅子里。 宅中院落山水精美,可两人都没有心思去观赏。 严徽丢了一片金叶子给迎接出来的管事,径直穿过华丽的庭院,将长孙婧拉进了一间厢房。 门重重甩上,长孙婧还未反应过来,就一阵天晕地旋。 滚烫、热情的吻将她牢牢捕获。 一路上劈啪作响的火花终于燃成了熊熊的火焰。 红玉簪顺着散落的黑发落在地毯上,又被男人凌乱的脚踩中,断成三段。 可没人搭理它。 桌椅咯吱响着,花瓶滚落,两人甚至来不及褪去衣物,就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长孙婧见识到了严徽全新的一面。 在这青年儒雅、恭敬、温顺的表皮下,藏着一股憋了太久的,失狂野马般的狂放和不羁。 那或许是对一个女人的爱和欲,或许又是权势野心的化身。 他不再克制自己汹涌的占有欲,放肆地掠夺,甚至不顾长孙婧的哀求,强行将她镇压,囚禁在臂弯之中。 长孙婧也很意外,她求饶归求饶,却发现这狂风暴雨中带给自己意外的快乐,让她无法抗拒地沉醉了进去。 她好似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舟,随着巨浪起起伏伏,随时将被漩涡吞没。又像骑着一匹失控的野马,奔驰在山岭之间,不知道前方是有一个断崖在等着她。 云歇雨散,长孙婧抚着严徽汗水淋漓的鬓角,深深凝视着这张英俊的面孔,忍不住道:“我小名叫明月奴……” “明月奴……”严徽呢喃着,“明月怎么如你?你当是昭昭朗日,是撒满山河的晨曦……” “阿娘给我起的小名。”长孙婧说,“她去得很早,我都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却记得她和我说,在她家乡,月亮是个女神,保佑孩子聪慧健康。她只希望我能健康长大……” 严徽收紧了手臂,将长孙婧牢牢拥住。 长孙婧枕在严徽布满汗水的坚实胸膛上,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 “这里是哪儿?” “花院。”严徽相当坦诚。 长孙婧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严徽平静的双眼。 严徽绝对没胆子敢逛私窑。此处必然是暗部的据点之一。难怪刚才那些管事仆从对严徽毕恭毕敬,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问。 长孙婧噗哧一声笑了:“严子瑞,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陛下宠大的。”严徽撩起她脸颊边汗湿的头发,让这张带着薄红明丽面孔露在灯光下。 长孙婧乐不可支,翻身躺在床上:“今天真不虚此行。花灯也看了,窑子也逛了。我这女皇帝,也总算尝到了男皇帝们的一些乐子。” 严徽翻身,将长孙婧拉了起来。 “这一站是计划外的。按照计划,船已经在院子后门码头,等着带我们游灯河。”说着,低头亲了亲长孙婧微肿的红唇,呢喃了一声。 “明月奴……” - 精巧的画舫拖着长长的水波,顺着河道而行。 河中各式船只往来不息,如一只只飘在水面的河灯,两岸灯火繁华,人声鼎沸。 随着古刹钟声响起,只听四处一片嗖嗖声响,无数烟花飞窜上了天空,砰砰炸成一朵朵绚烂的花火。 大地灯光通明,天空花火璀璨,人间天上在此刻融为一体。 岸上船中,游人齐声欢呼,掌声如雨。 “盛世太平——”有男子高声唱诵。 左韶风走下了画舫,仰头眺望天空中此起彼伏的花火,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阿爹。”左静芝从前面折返回来,“前方好像出了什么事,听着有些不对劲。” 沿河的长街一处,灯火似乎比别处更加明亮,人声也尤其嘈杂,透着一股不安的躁动。 “大人!”亲兵飞奔而来,“前方一处戏楼不慎走了水。” “带几个人去看看。”左韶风不以为意,“能帮一点是一点。” 亲兵长领命,点了几个手下,赶去救火。 左韶风带着家眷内充,慢悠悠地朝码头边的马车走去,忽而又站住。 “等等!什么戏楼?” 亲兵又折返回来,道:“就是这附近最有名的朱记百戏楼,四层高的那一栋,就在前方河边……” 话没说完,左韶风的身影已从他面前掠过,翻身跃上一匹马,朝着火光冲天的地方奔去。 ※※※※※※※※※※※※※※※※※※※※ 加快进度 第 58 章 半个时辰前还一派正常的百戏楼,此刻已有半边都被火焰吞没。 烈火冲天而起,烧得天空都要融化成铁水。 官兵和路人忙着奔走救火。客人们狼狈地逃了出来,伤者躺在地上大声哀嚎,惨不忍睹。 左韶风策马冲开人群。他居高临下,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 杨骏等几名侍君正被鹤翎卫团团护住,看样子只受了惊吓,并没有受伤。 “诸位郎君可安好?”左韶风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不知娘子和大郎君是否无恙?” 他这话一出口,几位侍君和鹤翎卫的神色更加不对劲。 赫连斐急匆匆道:“娘子本不在楼中……可我们没找到大郎。他明明走在前头的,出来了却没见着他……” 温延凌厉地瞪了他一眼,让他闭上了嘴。 娘子是长孙婧。她不在楼中,就无危险。 大郎则是白岳青。他要是不在外面的人群里,难道还被困在楼中? 左韶风面色霎时铁青。 鹤翎卫低声道:“太尉,我们的人正在楼里搜寻东君。他应当是下楼的时候被人冲散,走了另外一侧楼梯。西边火势凶猛……太尉?” 左韶风从一个救火小吏手中抢过一张湿毡毯,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地冲进烈火熊熊的楼中。 一进楼中,滚滚热浪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呛人的浓烟充斥所有走道。 左韶风迎着奔逃的客人朝西边奔去,对躺在地上求救的伤者看也不看一眼。 越往西走,烟越浓,火已烧了过来,整栋楼都在火焰之中咯吱作响。 “白岳青——”左韶风已看不清方向,高声大吼,“师弟——子安——” 前方一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左韶风奔过去,就见楼梯坍塌了一半,好几个人被压在木板下,正挣扎呻-吟。 白岳青倒在墙角,身上伏着一个满头鲜血的鹤翎卫,想是为了护他而被砸晕了过去。 左韶风猛地掀开木板,将白岳青拖了出来。 “怎么样?伤哪里了?” “一点皮肉伤。”白岳青喘着,抓住左韶风的袖子,“你怎么来了?陛下呢?” 左韶风冷笑一声:“你的陛下正和别的侍君逍遥快活着,恐怕还不知道你出了事。你惦记着她做什么?” 说罢,用毡毯将白岳青一裹,转身将他背起。 “等等!”白岳青低呼,“这些人,还有鹤翎卫……” “管不过来了!”左韶风喝道,背着白岳青朝外面冲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们身后,烧断的房梁垮塌了下来,将那些留在原地的人吞没。来不及逃的人发出绝望的惨叫。 白岳青听在耳中,不由得紧闭上了眼。 - 一列车马从坊门冲出,沿着朱雀大道朝大庆宫奔去。 整座京城都还沉浸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之中,夜空中花火不断绽放,长街上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这一支队伍,车马奔驰,军士严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避。 为首的马车里,左韶风坐在下方狭窄的内侍座上,魁梧的身躯依旧笔挺如松。 白岳青坐在主座里,虽然发髻松散,衣衫狼藉,却已恢复了镇定端庄的神态。他左脚搁在一张矮凳上,受伤的地方草草裹着白色绷带。 “太尉不顾个人安危,救我于火海之中,这份恩情深重似海!”白岳青低声道,“若非你来得及时,我今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脱险。待会儿见到陛下,我一定亲自向陛下禀明此事。我对太尉的感激之情……” “够了。”左韶风沉声道,“子安,够了。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用这口气和我说话。” 哪怕才经历过生死危机,白岳青的神情永远那么从容沉静。他和女帝夫妻俩,一个肃穆庄重,一个是笑面虎,都让人看不出喜怒。 “我对师兄的感激,是情真意切的。”白岳青平静道,“你不必这么过激。” “我过激?”左韶风哼笑,“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你要是不想做这个东君了,只消对我说一声,我怎么都会想办法将你从宫里接出来,不让你继续受那些人的气。” “今夜只是个意外。”白岳青道,“幸好陛下同严少侍出游了,避开了这一场灾。” “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左韶风道,“现在朝中一团混乱,御史中丞江澈党同伐异,参人如疯狗,百官人人自危。白家一案越查牵扯越广,无辜者众……” “朝堂的事,太尉无需同我说。”白岳青打断了左韶风的话,一脸漠然,“我是后宫,不便干政。” “子安,你非要跟我来这套?”左韶风语气含着薄怒,“‘天宁之乱’后你出来拨乱反正,打压李、赵两家,做得何其强硬利落。你的才华、手腕,同她比,完全不遑多让!可你十多年如一日的屈居她之下,还得忍受她左拥右抱……” 白岳青长叹了一声,过了片刻方道:“陛下整顿吏治,雷厉风行,铁腕之下难免会有些附带的损伤。可江中丞查案严谨,罪证慎明,一丝一扣都禁得起推敲。太尉要是能找得出他错判之处,又何必到我这里来发牢骚?” “那你就真打算看着白氏子弟被围攻弹劾而无动于衷?”左韶风道,“白家若是衰败,你这个东君之位还能稳坐多久?就算陛下恋着旧情,底下的年轻侍君又岂会让你安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白岳青朝左韶风望去,眼波冷清,“我说过很多次,我同陛下的情分,师兄你不理解的。陛下不会辜负我的。” “子安,你当为大局着想。”左韶风面色阴鸷,“陛下继续这样一意孤行。等新政正式推行,将会掀起更大的骚乱。到时候她打算怎么办?继续用酷吏镇压?她能压多久?” 白岳青眉头紧皱:“你将事情说得太过严重了。” 左韶风一阵气不顺,“子安,她已失控……” “她是帝王!”白岳青骤然喝道,“左韶风,你口中那人,是天下之主。她本就不该受权臣掌控!一个连帝王都被权臣掌控的国家,离亡国也不远了!” 左韶风一把扣住了白岳青的手腕,倾身逼近,盯着对方的双眼。 “你我都清楚,她当年即位是怎么一个情况。之前任由她折腾了好几年,想她也该过足瘾了。没想她居然变本加厉,甚至倒戈相对。天子当垂拱而治。而再让她这么所欲为下去,江山危矣!” 白岳青注视着左韶风的双眼:“师兄,五年前起,她就不再是个任由你们操纵的傀儡帝王了。你们居然今日才发现?” “你……”左韶风额角青筋曝露,双手扣住白岳青的肩。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东君陛下,”外面传来赵厚安的声音,“陛下来接您了。” 左韶风缓缓松开了手,最后低语了一句:“子安,劝劝她。她赢不了的。她适可而止,大家都会好做很多。” 他沉沉一叹,推开门走下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位身姿卓越的年轻女郎,正是长孙婧。 左韶风紧急收了脚步,朝女帝行礼。 长孙婧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一双眼映着灯光,晶莹明润。 “太尉辛苦了。今日事情太多,你奔波一场想必也很疲乏了。我明日再招你进宫说话,好好向你道谢。” 说罢,从左韶风身边走过,登上了马车。 禁卫甩鞭,马车载着帝君夫妇,朝着宫门而去。鹤翎卫和几位侍君策马追随在后。 左韶风一直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直到车队驶入了宫门,才抬起头。 - 元宵灯会发生走水的事,还真是几乎年年都有。 只是今年走水闹得有些大,百戏楼被烧成废墟,死了三十来个人,京城百姓好生议论了一番。 女帝下令彻查这一桩惨案,查来查去,证明是楼下几个小孩点烟花玩,烟花串进了楼上的厢房,点燃了帐幔所致。 对于知道女帝出游内情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有阴谋,也就没有报复性的清算,京城里就不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就连长孙婧本人,不论是否相信这个调查结果,也觉得眼下并不是个大张旗鼓闹事的时机。 所以元宵节女帝和后宫出游,东君还差点遇险的事,被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长孙婧厚葬了在火中遇难的鹤翎卫,重赏了其家人,又派出赫连斐替她去皇寺为死难者做了一场法事。 赫连斐跳脱活泼,做法事却得稳下来乖乖打坐磕头,可让他磨了一下性子。 新年伊始,诸道政令却是早就准备好的,有条不紊地从皇宫之中发出,传达向全国各地。 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在全国范围内正式推广新政,各州府县市官员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懈怠。 其次,是今年春天的恩科将会扩大录取名额,招揽更多的贤才。 除此之外,又有进一步整顿朝堂不良风气,开通数条检举渠道,纳谏招贤,设巡查司等政令。都展示出了女帝重吏治的决心。 江澈依旧带着一群御史在京城纠察百官,参人的折子满天飞。赵厚安则配合着御史台和大理寺,肩负起了抄家的任务。 火势有从文官圈往宗室圈烧的趋势。凡是心里对自己做过的事有点数的权贵宗室,都焦头烂额。 还有一件大事。 上元节过了没几天,宫中发丧:笙阳殿君过世了。 - 穆廷芳十二岁入宫,二十岁承宠,也曾一度被盛宠。后来因为犯了错,才被女帝冷落。 他也是个心气高的人,气急攻心,一下就病了。最初还想着养好病,重新争宠。可没想这病就此缠上了他,一拖就是三四年,生生将人熬得油尽灯枯。 每年冬天,都是病弱者最难熬的季节。今年穆廷芳病得尤其重,所有人都觉得他熬不过,没想他硬是挺过了年,看完了宫中的元宵灯火,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穆廷芳临终前,穆清正好守在他跟前。 毫无预兆的,穆廷芳进入了回光返照期,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支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望着窗外明亮的春光,充满向往。 穆清看着兄长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他亲手将穆廷芳从床榻上抱起来,带他出门晒晒太阳。 兄弟俩一般高,可穆廷芳在穆清的臂弯中,比长孙婧这样的女子还有轻许多。 “春天要来了。”穆廷芳眯着眼,一笑起来,枯瘦的脸浮现条条细密的干纹。 他骨相很好,依旧看得出盛况时的俊美残影。 穆清往兄长膝头盖了一张毯子,考虑着是否要去请女帝过来,又怕是虚惊一场。 穆清知道,虽然穆廷芳闹别扭,不肯让长孙婧看到自己的病容,但是长孙婧心里还是关心他的。每次穆廷芳的病情有起伏,长孙婧会招御医问话。 宠爱或许没有了,但是那种家人之间的关怀还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算上东宫的半年,我进宫有十六年了。”穆廷芳道,“明明过了那么久,怎么好像还没有老。” 穆清道:“阿兄还不到而立之年,年轻着呢。养好了病,还是风度翩翩的公子。” 穆廷芳笑着摇了摇头:“好不了了。” “阿兄……” “我犯了错。”穆廷芳看向弟弟,“我从犯错那时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穆清不知说什么的好。 他是知道穆廷芳是先失宠才生病的。但是长孙婧最不喜欢人们拿她的侍君嚼舌根,所以各种秘辛都讳莫如深。 哪怕是亲兄弟俩,穆廷芳自己不说,他的宫人嘴严如蚌,穆清也一直没弄清楚。 如果穆廷芳开口谈起这段往事,那他或许是真的快不行了。 穆清随即朝内侍使了个颜色。内侍无声地退下,出宫去请女帝。 “我犯了个不能回首的错。”穆廷芳嗓音喑哑地呢喃,开始往回忆里下坠,“明明一道长大的,陛下却总是偏爱柳谦,对他言听计从。杨骏和温延又联手排挤我,东君也不护着我……我只是想陛下能回到我怀里……他们把明月奴哄走了,不让我见她……” 穆清一眼不错地盯着兄长。 穆廷芳道:“我和你说过,不要对陛下动了真心。因为她必然不会只属于你。而你只会在痛苦中煎熬着。要是实在熬不下,像我这样,忍不住寻了个发泄的途径……” “阿兄,”穆清嗓音有点颤,“你做了什么?” 穆廷芳麻木道:“我睡了一个宫婢。” 第 59 章 穆清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个确切的滋味。 作为男人,他觉得自己是能理解兄长的。可作为侍君,他又知道这确实是个不能回头的错。 宫中严禁侍君同宫婢私通。但是侍君和宫婢偷情的事还是偶尔发生。 尤其是不得宠的侍君,自己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漫漫长夜实在很难忍耐。就算不找宫婢,也会朝内侍发泄。甚至侍君彼此之间也会私通。 听宫中老人说,女帝宽厚,不喜欢伤人命。曾有犯禁的宫人只是被逐出宫了事。 可穆廷芳却一直留在宫中的。 “只一次,那宫婢就有了身孕。”穆廷芳道。 穆清心里又是一惊。 “这事再也瞒不住,闹到了女帝跟前。陛下竟然没有怎么生气。”穆廷芳说到这里,苦笑起来,“也是,她只爱柳谦,只在乎他,并不怎么在意我对她不忠。我倒宁愿她大发雷霆,宁愿她打骂我,要赶我走……她为什么不同我哭闹?为什么?” 穆清握着兄长枯瘦冰凉的手。 他还年轻,还从未正经爱过什么人,却也知道,不被爱,正是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 穆廷芳道:“陛下只是问我打算怎么办。她没生气,只让我自己做决定。而我当时犯了一个后悔终身的错。” 他看着弟弟青春俊秀的脸,说:“我不要那宫婢,也不要那个孩子,我求陛下不要赶我走,我想留在宫里。” 穆清冰雪聪明。他从寥寥数语中就领悟了背后的深意,脸色霎时白了。 “是的,真是个大错。”穆廷芳笑声桀桀,仿佛胸腔破了个洞,“我现在闭上眼,还能看到陛下那失望的神情,那对我的厌恶和冷漠。” 穆廷芳紧紧抓住了穆清的手,痉挛颤抖。 “可我能怎么办?我爱明月奴,我不想离开她。我和那宫婢只不过是一夜荒唐,我才不想要她,我更不想要那孩子……” “阿兄……”穆清喉头哽着,“可你也说过,陛下是个女人。” “是的。可惜我经过这事才明白。”穆廷芳颓然,脸上的光芒褪去,灰败层层透出来。 “陛下是个女人,是个慈悲、胸怀博大的女人。从此,我在她眼中,不是同床共枕过的侍君,而只是个抛弃怀着我骨肉的女人的男人。她再也不肯亲近我……” 穆廷芳抬头往着薄云一角露出来的蓝天,“我如愿留在了明月奴身边,却是永远失去了她的欢心。这是她对我的惩罚……只因为我爱她。” 他无力地垂下了眼,越发有气无力。 “雪河,记住我的教训……不要爱上她。若不幸还是爱了,便对她忠诚不贰。要是有一日不爱了,也要坦诚……她会放你走……” “我都记住了。”穆清紧握着兄长的手,将那冰凉的手终于捂出一点温度。 - 等长孙婧带着白岳青一道赶到笙阳殿的时候,穆廷芳已被送回了屋内,帘子低垂,始终遮着他的身影。 穆清跪在床榻前,喉咙喑哑:“阿兄走得很平静,只遗憾以后不能再侍奉陛下,又叮嘱我要对陛下效忠。阿兄是放下了一切走的,还请陛下节哀。” 长孙婧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她没有掀开帘子,只是将手探进去,摸到了穆廷芳的手,将那瘦成一把枯骨的手握住。 “明月奴。”白岳青轻声唤道。 长孙婧朝他望去,有些茫然,“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他一直病着,这不是你的错。”白岳青郑重道,“他这心性,走到这一步,并不奇怪。” 长孙婧呢喃:“我几次三番都说放他出宫,他总是不肯走。他病着,我难道还能赶他不成?东宫出来的人,只剩你们这几个了……” 白岳青没出声。 穆廷芳不肯走,无非还不死心,还想挽回女帝的宠爱。可长孙婧却是不会再回头的。 穆廷芳这人,并不适合后宫生活。 打小,他们都还是一群不懂男女之情的孩子的时候,他就喜欢霸着长孙婧,连玩个游戏都不肯让长孙婧同别的侍君结伴。 一旦长孙婧对他留意少了,穆廷芳便会作天作地地闹。不是闹到长孙婧反过来哄他,就是闹到白岳青训斥处罚他。 等承宠后,穆廷芳的醋意只增不减。他斗不过柳谦,却是同温杨两人一度势同水火,搞得后宫气氛紧张。 长孙婧对身边人总是很心软,起初还是很宠了穆廷芳一阵子。可穆廷芳缠得太紧,加上长孙婧的心本就在柳谦身上,很快就对穆廷芳有些避之不及。 穆廷芳的爱是独占的,是狂热浓烈,极度排他的。在后宫这样的环境中,他崩溃是迟早的事。 如果他遇到的是别的女子,或许会拥有一段幸福美满的姻缘。 “可惜他遇到了我。”长孙婧道,“但愿来世,他能遇到一个值得他的人。” 穆廷芳被追封为“长怀君”,以奉君之礼厚葬,又重赏了穆家人,给他们几名能干的子弟赐了出身。 四九过后,穆清被封为中侍,赐住笙阳殿。 一同受封的还有严徽,他也被往上提了一级,封为中侍,赐住凤升殿。 丹霞阁本就属于凤升殿。严徽只用把行李从偏殿挪到了正殿,就完成了搬家,十分省事。 女帝给严徽拟了个号,叫“海平君”,又给赫连斐封了一个“长乐君”。 办完这一切,长孙婧紧接着做了两件令朝野震惊的事。 第一,将数名没承过宠的少侍赐金还家。 第二,宣布自己有身孕了。 - 春寒料峭,雪已消融得差不多了,宫苑中只有春梅早早绽放,粉云团团,给荒凉了一整个冬天的园林增添了不少色彩。 暖阁中还烧着地龙,酒温在壶中,香燃在炉子里,一派安详静好。 严徽、宋沛和沈墨三人各自倚着凭几,坐在矮榻上。除了沈墨瘦了一大圈外,严、宋两人的容貌没什么大变化,可每个人的气质都与过去截然不同。 初入宫的那一股嫩头青的劲儿,已在深宫生活中被潜移默化地磨去,养出了一身从容和高傲。哪怕沈墨并不得宠,气质也比过去矜贵了许多,不再有商贾子弟那股浅薄。 “你们觉得,这孩子是谁的?” 宋沛问的,也是最近侍君们私下挂在嘴边的问题。 女帝有孕,按照时间推算,应当是在汤泉宫的时候怀上的。 女帝虽然最宠爱严徽,但是那段时间还是做到了雨露均占。承宠的后宫,从东君到温杨二君,赫连斐和宋沛也都有侍寝。还真说不准孩子是谁的。 按理说,女帝所生的皇子公主,名义上都是她和东君的儿女,不分嫡庶。 可就英宗女帝的做法来看,女帝如果想给某位侍君恩典,会刻意独宠一段时间,期间怀上的孩子,自然是这位侍君的。英宗女帝还把孩子给生父抚养,对生父母族的赏赐也颇丰。 再不然,孩子长大了些,看容貌轮廓,其实也不难看出生父是哪一位。 侍君们都见过大公主长孙萱,对她的怯懦病弱印象深刻,朝中官员和宗室也都不看好这个女孩儿。 这么一来,女帝腹中的第二胎,不论男女,都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储。 大臣们盼着长孙婧能生下一个皇子,可以顺理成章地立为皇储。哪怕是位公主,只要健康也好。 太子一定,天下民心也跟着安定了,大臣们也有了无争议的拥护对象。纵使有不安分的人,也找不到借口闹事。 侍君们则都在揣测这个孩子是谁的。巴不得时间一下往后拉个三四年,能从孩子的脸上看出端倪。 若孩子是自己的……以长孙婧的宽厚博爱,肯定不会阻挠父子相认。 后宫男人们的指望同女妃并无太大差别,也一样想要女帝的宠爱,想要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更希望这孩子能有个光明前途,保障自己的后半生。 做皇储的生父,这或许就是后宫侍君们人生的巅峰。 “我恐怕,陛下自己也说不清孩子是哪位的。”严徽苦笑,“我一直听说陛下因为早年伤了身,受孕不易,才在子嗣上很艰难。不论是谁的,只希望陛下这一胎能坐稳,平安生产,孩子能健康就好。” 女帝只要身子健康,今后还有可能继续生。而自己只要恩宠不断,就有机会有孩子。 宋沛也将焦虑暂时放下。 “对了,行简,你是怎么打算的?” 女帝要将没承过宠的少侍送返回家,其中就有沈墨的名字。 也许是受了严徽和宋沛接连得宠的刺激,沈墨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忌了口,每日都去骑马练剑。 短短三四个月,这少年几乎甩掉了三成多的体重,瘦得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沈墨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婴儿肥消退后,漂亮的轮廓显现了出来,越来越俊美。 他个子高大,入宫后还又长了一头,如今穿一件修身的绛蓝长袍,虽还有几分圆润,但是精神奕奕,少年健朗之气十足。 人是长大了一截,可沈墨那一团孩子气,并没怎么变。 “我也不知道。”这少年苦恼地挠着头,漂亮的五官皱作一团,“宫里确实有些无聊。可我要是什么事都没做成就回去,免不了给家里的兄弟笑话。” “不是说想做皇商吗?”宋沛道,“趁这机会求个恩典。” “无功不受禄。我同陛下都不熟,也没能伺候过她,没胆子厚着脸皮再求什么恩宠。”沈墨道,“我原以为能在宫里混个一两年才出去的,哪里想到这才半年,就要被赶走了。早知道时间这么短,我就早点减肥,也去争个宠了。” “是啊。”宋沛道,“我还同严徽说,看你现在劲头不错,等过两个月,模样更好了,就帮你在陛下面前邀宠。哪里想到陛下有孕了。” 有孕了,自然不能再临幸后宫。沈墨错失了好机会。 “出宫也好。”宋沛舒展手脚,躺在软垫里,“以你的家世,大可过上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富足日子。侍君说起来是皇家人,身份高贵,可是平日多无聊寂寞。得宠的还好些。失宠的,像穆中侍,一辈子就这么交代在了深宫里。” “可是在宫里,能和哥哥们在一处耍,也挺有趣的。” 严徽被他逗笑了,“你现在还小,才觉得好玩。再过一两年,你长大了,想要的就是另外的东西了。” 沈墨沮丧:“反正我现在出宫已成了定局。陛下准我们天气暖和些了再动身返家,我这几日先好好享受,也不枉进宫一场了。” 宋沛忽然道:“说起来,子瑞,你的家人也快进京了吧?” “昨日收到信,再有几日就能抵达京城了。”想到即将和家人团聚,严徽难掩喜悦之色,“陛下赐的宅子在清和坊,家什奴仆都已收拾好,就等家里人入住了。一年多没见,不知道我弟弟妹妹又长高了多少。” “以后都在京城,就能常见到了。”宋沛道。 “我也有点想我娘了。”沈墨也忍不住嘟囔。 清和坊就在豪门云集的兴乐坊隔壁,住着门第较低,却清贵有礼的书香世家,中层京官也有很多在此安家。 严徽如今是四品中侍,表面上宠冠后宫,私下又是女帝重用的特使。长孙婧将这宅子赐给严家,考虑得很周到。 - 数日后,严家老夫妻俩带着一双儿女,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乘车进了新宅的大门。 严父扶着老妻下了车,严三郎和严小娘蹦蹦跳跳,对新居充满了好奇。 严府按品级并不高,但也远比他们在琼州的旧屋气派。 二门内的庭院都比当初的正堂要宽敞,精砖墁地,雕梁画栋,盆景生机勃勃。屋檐下还伫立着几排管事奴仆,低头躬身,等着上前行礼。 可老夫妻俩的注意力,却是被庭院中站着的那个俊朗青年给吸引了去。 “二郎……” 严徽一撩衣摆,结结实实地跪在砖地上。 “儿子不孝,让父母千里奔波上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爹娘身子可还好?” 严母扑过去将儿子抱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第 60 章 长子过世后,次子就成了严母刘氏的命根子。 严徽上京入宫,刘氏是一千万个不舍的,可又约束不住儿子那一颗充满抱负的心。 严徽离家后,刘氏日日烧香拜佛,不求儿子在后宫里富贵显达,只希望他能在那个复杂的环境里过得舒坦点。 严徽的家书里一贯报喜不报忧,严氏夫妇一直拿不准他具体的状况。州官带着京使敲响大门时,才知道儿子的现状好得出乎他们的想象。 女帝封了几个侍君,将母族接上京的,却只有严家一家。 “陛下爱重令郎呀。”就连琼州王都被惊动,将严氏夫妇请到府中喝了一回茶,赠了金帛和马车。 更不用说严氏的族人们,平日里一向看不起严徽他们这一房清贫老实,尤其瞧不起严母刘氏的商贾出身,明着暗着没少排挤。 可这时,他们一个个转得比陀螺还快,前赴后继登门讨好。还有把自家的孩子往严家的队伍里塞,想跟着一道上京占点光的。 刘氏心软,拗不过族人的情面,险些就点头答应了。 还是严父出面将这些“不情之请”一一回绝,很是硬气了一回。 尽管如此,上京的一路,一双儿女兴致勃勃,二老却依旧忧心忡忡。 来使说得含糊,只说严徽颇为得宠。可深宫之中,出身高门的侍君那么多,严徽能得宠,不知道为此付出了多少。 直到亲眼见到了儿子,把儿子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老两口才终于放下了心。 居移气,养移体,二儿子的状态非常好。 离开了琼州岛火辣辣的阳光,在深宫里精食细脍地养了大半年,严徽比过去白净了不知多少,所有粗糙的地方都被精细打磨,变得光滑温润,俊美脱俗。 他的身上,来自偏僻海岛的土气,和郁郁不得志的沉闷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京都权贵特有的矜贵从容和优雅自信。 就连严徽的衣袍,看似十分素雅的银白长衫,通身都用“飞丝挑绣”绣着白浪和飞鱼,光一身衣袍就价值数百金。 严父虽是乡绅出身,但毕竟是读书人,又在琼州府做个管农务小吏,见过一些世面。京城繁华得出乎想象,但是他震惊过后,很快就镇了下来,不至于失了态。 “还有郎官在,别现丑了。”严父劝老妻道,“一家人上京是来享儿子的福的,哭哭啼啼倒是扫了重逢的兴。” 严徽也哄着母亲,道:“阿娘,你看我这样,就知道我过得不错。今日能出宫来见你们,就是陛下给的恩典。你们在路上颠簸了两个月,先好好歇息几日,礼部会派官员来教你们礼仪,帮你们熟悉京城。回头再选个合适的日子,进宫朝拜陛下和东君。” “听说二哥现在是中侍了?”严三郎严毅兴冲冲地问,“我们一路上来,都听说二哥现在最得宠,短短半年就连升两级,外庭、宫外随便你走动。你还替陛下批折子……” “三郎,”严徽沉下了声,“道听途说,不可信以为真。陛下不是那么公私不分之人。京城虽然繁华,局势也错综复杂。我是后宫侍君,我们一家便是外戚的身份。你和小妹更当谨言慎行,不要给父母添乱!” 大哥去世后,严徽就肩负起了兄长教导弟妹的职责。他比起故世的兄长要更严厉,但又不常在家。严毅是幼子,一贯最受宠,过去并不太服严徽管教。 然而严徽今非昔比,一家人的富贵都是他挣来的,他的权威甚至已超过了严父。 挨了父亲一记眼刀后,严毅吐着舌头低下了头,不敢造次。 “二哥放心。”小妹严珂乖巧道,“我们来的一路走得是水路,在船上就开始学演礼,还纠正了官话的口音。郎官和女官都给我们讲了许多京中的事,我们心里有数,不敢给二哥添麻烦。” 严珂年方二八,正是鲜花般的年纪。 严家人模样都好看,严珂除了皮肤比京中贵女黑点,衣裙不够入时外,容貌并不比严徽见过的贵女们差。 严珂性情乖巧娴雅,喜欢诗文绘画,又被京城的繁华唬住了,又有些局促。严徽倒是希望小妹能和京城里的贵女、女官们多交往,也长点脾气,增些气势。 “一家人,别说什么添麻烦。”严徽疼爱地摸了摸小妹的头,“我接爹娘和你们上京,就是希望你们能过得更好。京城风物和美,人才荟萃,你和三郎不论是念书还是婚事,都比琼州的要好。” 严珂听到“婚事”,红着脸缩到严母身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严父又道:“这次多亏了李大人沿途张罗操持,我们一路上才平平顺顺。二郎还得多谢谢李大人。” 这位李大人是礼部的一位员外郎。他于严家,其实也不是外人,正是严徽在惠州学院里的同门师兄。 严徽朝李大人一揖:“李师兄,惠州一别有五年多了。多谢您一路尽心照拂家父家母。我弟妹年幼不懂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中侍太客气了!”李大人白面无须,官话里还带着一点点惠州口音,“既是同门,就有照拂家人之谊。再说,下官南下的时候路过惠州,还拜见了钟老。老先生得知了中侍的近况,也甚欣慰,叮嘱我一定要好生将您的家人护送到京城。” 严徽动容:“钟老先生可还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依旧老当益壮。”李大人笑道,“当时他老人家也正准备等春暖花开了就进京。要是如期动身,走水路的话,也许下个月就能到了。” 致仕已快十年的老太傅要回京城了? 钟渊是钟氏前任族长,纵使致仕多年,依旧是钟氏子弟马首是瞻的核心长者。他的意志,至今仍旧指挥着整个家族的动向。 “那我可要数着日子盼着了。”严徽笑着。 这日严徽在严宅中忙到傍晚。他亲自帮着父母安置下来,又将宫中、京中的情况,捡着不涉密的说了一番,最后拎着一双弟妹耳提面命。 “我们一家初来乍到,这段时间先老实闭户在家学礼读书,不要四处交际,尤其要慎用我的名号。如今不知多少人正紧盯着我们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家中的管事、文书都是我仔细挑选的,对京城很熟,可以倚重……” 严氏夫妇和严珂仔细听着。严毅听到不准出门交际,就皱起了眉头,颇为失望。 严徽也最不放心这个跳脱的弟弟。想多叮嘱他几句呢,可久别重逢就摆兄长架子,只会让严毅更抵触。于是只好将心里的话忍下。 眼看宫门就快落钥,严徽草草用了一顿便饭,这才终于辞别了高堂,起身回宫。 - 骑马出了侧坊门,正要朝朱雀大街而去,就见先前才见过的李大人骑着马慢悠悠地经过。 严徽对京中百官了如指掌,更别说这一位负责接自己家人上京的同门师兄了。李师兄要回家,不应该走这条路。 那么,不是凑巧,就是刻意“偶遇”了。 “严中侍,好巧!”李大人先于马上遥遥拱手,“我刚拜访了一位同僚,正要回家。看样子要和中侍同行一段路呢。” “乐意之至。”严徽控着乌啼马,和李大人并驾齐驱。陈三良得了严徽眼色,带着几名随从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方。 严徽和这李师兄先是叙了一番旧。其实两人并没有什么旧情。 严徽当年进书院的时候,这个李师兄靠妻子娘家的帮助,在京中谋得了一份小吏的职位,匆匆上京去了。严徽作为书院里新来的学生,和这个师兄只见过几面。 李师兄的妻子姓钟,是钟渊大学士众多族侄孙女之一,隔着有些远,但毕竟没出五服。李师兄因这层关系,同钟老先生要略亲近几分。 “钟老没有看错你,严中侍。”李师兄感慨,“你当初受到那桩官司牵连的事,我虽远在京城,也从几个师兄弟口中听说了,很是替你遗憾。好在你听了钟老先生的指点,入宫闯荡。果真,没多久就被你闯出一片天地了。可见只要有才华,在何处都能成就一番事业。” 严徽淡然地笑了笑,“我也不过走运得了陛下青睐,眼下过得去罢了。毕竟是以色侍人,将来总有更年轻漂亮的侍君将我取代的。” 李师兄打量着严徽黯淡的脸色,眯着眼笑道:“师弟既然心中没把握,何不等钟老先生上京后,多向他老人家请教一下呢?” 严徽望了过来。 李师兄道:“师弟,当初若不是钟老先生给你指点了上京入宫这一条路,又为你多方打点,你也不会那么容易就中选。钟老的这一份恩情,你可不能忘在脑后。” “原来……钟老先生在背后为我做了这么多。”严徽低声道,“等他老人家到了京里,我一定当面向他道谢。” “不仅要道谢。”李师兄道,“你现在想要固宠也好,谋取更多的福祉也罢,不妨多听听钟老的意见。” 严徽看着李师兄不语。 李师兄道:“师弟,我是个平庸之人,可你是师门翘楚。你的本事绝不仅限于服侍陛下。自古,帝王的宠爱,就如山间的雨一样飘忽不定。而现在朝野一片风起云涌,正是适合博浪的时候。有了钟老的指点,有了钟家做后盾,你不仅可以在后宫稳步晋升。将来朝堂之上,没准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说到这里,李师兄凑近,压低声音道:“师弟,朝中需要一位新的‘柳相君’!” 严徽的浓眉重重一挑。 李师兄呵呵笑起来。 明明是面相端正的人,这么一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奸滑。 “师弟在宫中单打独斗这么久,实属不易。放心,你的背后,有一整个师门。” ※※※※※※※※※※※※※※※※※※※※ 钟家这个定时闹钟响了 第 61 章 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严徽正接到中选的通知,准备动身上京。那时候他所面临的,是一片嘲讽之声。 不仅瞧不起他好好的读书人却要去做以色侍人的活儿,更觉得服侍贵妇的男子都是漂亮风流、精通床-笫之技的人。而严徽古板老实,一股田舍奴的土气。就算上了京,也不会被选中。 现在他得宠了,那些难听的声音统统消停,换成了各式各样奉承的甜言蜜语,以及讨好、拉拢的暗示。 至于钟老先生,上京候选侍君这个主意,确实是他最灌输到严徽脑中的。 钟渊这么一位大学士,当然不可能直接建议学生放下书本去伺候女帝。他只是同严徽讲了许多相君柳谦的生平事迹、政见作为,对柳谦大加赞赏。 严徽始终记得钟渊当时的感慨。 “陛下是识人善任之人。哪怕是后宫侍君,只要有真才实学,她都能破除成规偏见,予以重任。柳怀易摄政期间,政绩卓绝。还有几个侍君,出宫后也被赐了出身,现在也已是地方上的官员。” 是钟老先生在绝望中为严徽点亮了一盏灯,指出了一条路,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是严徽的野心和不甘,让他迫不及待地吞下了这枚诱饵。 当初严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钟渊,寻求师长的意见时,钟渊虽然不舍,却非常开明地表示了支持。 钟渊给了严徽一份名单,皆是和选侍君有关的官员,让严徽拿着自己的帖子去拜访送礼。 严徽能顺利地从琼州被选到京城,确实少不了钟老的人脉关系起到的作用。 而钟老之前并不居功,严徽也能理解。 一来,钟渊作为已经休致的大学士,名望高贵,插手女帝选后宫的事,实在有失身份。 二来,严徽前途未定,先潜心观察更好。 如今,严徽得宠已有小半年,接连晋升两级,殊宠最盛,地位也比较稳固。师门也觉得时机成熟,可以来讨要当初的襄助之情了。 - 严徽回了凤升殿,净面更衣,然后在夜色中朝着太极宫而去。 天气已在渐渐回暖。 一场春雨过后,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已有虫自冬眠中缓缓苏醒过来,在夜色里发出了初春的第一声鸣叫。 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太极宫庄严华美,灯火辉煌。 走进寝殿,温暖的灯光和馥郁的雨后荷香扑面而来。 长孙婧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长袍,悠闲地斜倚在凭几上,正在灯下看着折子。 许是有孕的关系,长孙婧容貌没什么变化,但是举止比过去更慵懒,可神情里却又添了许多深沉的坚毅之色。 长孙婧本就是一位母亲,可严徽一直觉得她的“母亲气”并不浓。直到再次怀孕,他才从这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即将为人母的气息。 在男人眼中,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大概就是将为人妻,和将为人母的时刻吧? 这个时候,她没有了别的身份,只是一个纯粹的女人。 严徽望着长孙婧皎洁秀丽的面孔,心头一阵强烈的暖意涌动。 长孙婧抬头望了过来,莞尔道:“才回来?用过晚膳了?” 她就像个守在家中,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 严徽快步走到长孙婧跟前,在她脚边的软凳上坐下。 “在爹妈那里用过了,”严徽从怀里掏一个精巧的小竹盒,“还给您带了点小吃。” 长孙婧揭开盖子,就见盒子里装着大半盒糖渍杨梅。 “京城里有名的糖果铺子‘清安斋’的糖渍杨梅。”严徽轻声道,“我娘说孕妇要是害喜,要不爱吃酸,要不就是爱吃辣。我知道宫中什么都有,但是路过清安斋时,还是想买点什么给您带回来。陛下也算是尝尝民间的味道了。” 长孙婧的目光在灯光下微微闪动,片刻方低头拈起一颗杨梅,放在口中。 “唔……”她像猫儿似的眯起了眼,连肩膀都耸了起来。 “很酸?”严徽有一些慌,忙把手伸到长孙婧面前,“难吃就快吐出来。” 长孙婧却是抿着嘴,把杨梅含了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又酸又甜的,比宫里的味道好。” 严徽松了一口气。 他也拈了一颗杨梅放入口中。入口先是一阵甜,然后才有酸意从果肉里渗出来,说不出的爽口。 “陛下要是喜欢吃,以后我出宫,多给您寻些宫外的小吃回来。”严徽柔声说着,“听说西藩那边还传来一种果子,像红皮桃子,就是没有毛,酸甜多汁,也很可口。我下次一定给您找来。” 长孙婧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口音含混地问:“今天还顺利吗?令尊令堂身体如何?对新居可还满意?” 严徽拿着一个美□□,将长孙婧的腿放在膝上,轻轻锤着。 “父母都对陛下感激涕零,一个劲叮嘱我替他们向您叩谢恩典。陛下赐的宅子足有我家旧宅四五倍大。老人家有些无措,不知道拿这么大的宅子怎么办的好。弟妹却是很开心,终于能有属于自己的院子了……” 长孙婧听严徽说着这些琐事,饶有兴趣。 “回来的路上,还和礼部的李同义大人同行的一段。”严徽面色平静道,“陛下知道的,我和这位李大人都是钟渊大学士在惠州书院收的学生。他是我师兄。听李大人的话,钟老先生动身北上,过阵子就能回到京城了。” “钟太傅呀。”长孙婧吐出一颗杨梅核,“我小时候见了他总有点发怵。他倒不是特别严厉,反而算是几个辅政大臣里较为慈爱的。可我总觉得他博学多识,而我不算个聪慧的学生,有些无言面对他……后来朝堂局势变动,钟渊年事已高,顺势乞骸骨,离京远游。” 长孙婧说得含蓄。严徽心里清楚。 其实是柳谦操控几个辅政大臣内斗,钟渊好手不敌双拳,受到排挤。于是以退为进,保存实力,也全了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话。 长孙婧道:“钟老是京畿人士,年纪大了,落叶归根,回京也是应该的。说起来,以后你在京中,多了家人和师门可以多走动了。” 严徽放下美□□,以手指给长孙婧揉着腿筋:“臣的家是这大庆宫,臣的家人就是陛下。” “连东君和其余侍君都不算你的家人?”长孙婧打趣。 严徽一板一眼道:“陛下觉得谁是家人,我便也将他们当做家人。” 长孙婧笑了笑,收回了脚,手放在还很平坦的腹部。 “你觉得这一胎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严徽有些茫然:“我不懂妇科,这……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陛下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是大雍皇室的凤子龙孙。我只希望陛下这一胎,母子平安,顺顺利利。” 他也将手覆在长孙婧的手上,有些诚惶诚恐。 “我长这么大,只见过母亲怀小弟和小妹时的样子,知道女子孕育新生颇为不易。陛下身为帝王,不仅要肩负国事,还要亲自孕育皇嗣,更是比普通女人更辛苦……我,心疼陛下。” 长孙婧抚上青年英俊的脸,手指描绘着他浓密的剑眉和转折的唇角。 严徽注视着长孙婧如皎皎明月般的脸,凑了过去,和她轻柔地接了一个吻。 片刻唇分,长孙婧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折子。 长孙婧过去很少将折子带回内廷。如今大概因为怀孕贪睡的缘故,将在枢正殿办公的时间缩短了,将折子带回太极宫批改。 “要出宫的少侍们都上了谢恩折子。”长孙婧道,“他们都是各地方上的名门望族子弟,家族在当地树大根深,都会受新政影响,很是需要需要笼络安抚。我虽不宠他们,赐个出身给他们还是可以的。我想将这个事交给你来做,子瑞。” “臣?”严徽立刻改了自称。 “你对他们,一定比我更熟悉。他们各有些什么才干,适合担任什么职务,你衡量考虑一下,再上报给我。” “陛下放心!”严徽郑重道,“臣一定将此事办好,让各位少侍都能得一份自己喜欢,又最适合他们的职位。臣也还会同他们好生谈一谈,让他们知道陛下的爱才之心。这样他们回家后,也能向家人传达圣意,拥护新法。” 长孙婧满意地点了点头。 严徽又道:“其实,有一位少侍,我之前就想好他适合做什么了。陛下可记得沈墨,沈行简。” “那个胖乎乎的孩子?”长孙婧记性很好,更何况沈墨很有特色 “他已经清减了许多,现在是个俊朗的小郎君了。”严徽笑道,“沈郎出身云阳沈家。沈家乃是云商中最有名的几家之一,家里做米粮生意,店铺遍布大雍南北。他看似一团天真憨气,其实在经商上很有几分天赋。臣觉得,可以给沈郎一个皇商的身份,让他借助家里的资源,将沈家位于各地的商铺发展成暗网的据点!” 长孙婧却是微微皱眉:“皇商这个网,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只是构建没你设计的那么精细,还需改进罢了。” 严徽道:“是臣没有说清。臣知道皇商局由郭奉君管辖,一直通过商贩在全国各州府县市搜集情报。可是能给皇家和京中权贵供货的,都是贩卖高档物品的商户,来往也都是各地士族大家。而沈家做的是米粮生意,伙计们整日奔走乡间收粮,卖与城里市井人家。从这些百姓身上,不仅可以分析出各种情报。陛下的新法在民间执行如何,也能从他们的反应中得知。” 严徽一边说,长孙婧便一边缓缓点头。 “怀孕后,脑子好似没过去好使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不明白。你说的很好,就照这个去办。只要沈少侍忠心不贰,我助他夺得家里掌事大权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长孙婧又扬起轻快的笑意:“说起来,也该介绍你同郭奉君认识一下了。” 严徽下意识绷直了背脊。 奉君郭英奇在宫中是个最为神秘的人物。 他是东宫旧人,长孙婧勤政后不久,他就领了管辖皇商的差使出宫去了,据说一年到头只回来一两次。 严徽曾好几次见过他递上来的折子,一手书法颇有风骨,言辞干脆利落,却从来没见过人。 “紧张什么?”长孙婧笑,“其实早就该让你和他对接一下,将暗部和皇商网整合起来。你能将组织细化,他能将网络铺向全国各地。英奇也是一股江湖侠气的人,我觉得你们俩一定能谈得来。” ※※※※※※※※※※※※※※※※※※※※ 郭奉君就快要出场了 第 62 章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大地解冻,春雨来得也越来越勤快。 到了二月二的春耕节,长孙婧纵使有孕,依旧亲自出席了开春的天子亲耕仪式。白岳青作为东君,虽是男子,却行国母之职,也举行了亲蚕礼。 长孙婧肚子里这一胎,要比头胎稳许多。她就是嗜睡,害喜并不严重。 严徽变着法子从宫外给长孙婧捎些新奇的蔬果点心。韩晴很是有些紧张,觉得宫外的东西不牢靠。可长孙婧很喜欢吃。 女帝有孕,宫宴自然不方便再宠幸后宫。 可就连赫连斐这样脑子里一根筋,直知道横冲直撞争宠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女人更需要男子温柔体贴的陪伴。而这个时候男人对女人的好,也最容易被女人记在心里一辈子。 于是后宫的争宠之战非但没有暂时偃旗息鼓,反而更激烈了。 宋沛同梨园艺人隔三差五编排新的歌舞戏剧,还亲自登台演出。他风流倜傥,又擅舞,台姿颇好,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小生。 而赫连斐则比较苦恼。他的才艺在骑射方面。长孙婧要安胎,自然不能和他去骑马打猎。缠着长孙婧撒娇呢,她精力有限,又要添个孩子,反而有些腻烦这作态。 还是林少侍给赫连斐出了个主意:“如今陛下身边有严中侍关照衣食住行,郎君不论做什么,都有点拾人牙慧。倒不如把目标从陛下换成大公主和陛下腹中的孩子。讨好了孩子,一样讨好了母亲。” 于是赫连斐撩起了袖子,找了宫廷御用的工匠指点,亲手给大公主和没出世的孩子做玩具。胎儿还不知男女,赫连斐便做了两套。从各种小人偶,机关小兽,到小弓箭刀枪,越做越上手,越做越精致。 而且做这些玩意儿,需要人长时间潜心静气。赫连斐起初很不耐烦,但是又不肯推给工匠去做。没想日子久了,他竟然将性子给磨练了出来。 长孙萱立刻就迷上了赫连斐做的一套高东草原牧民家。那毡蓬的盖子可以掀开,里面的一家四口小人不仅关节可以动,还能换衣服。更有一大群牛羊马匹,可以随意摆放。 开春后,长孙萱满四岁,正式发蒙。长孙婧为女儿选了一批年岁相仿的权贵子弟做伴读,其中就有长孙萱的小未婚夫左鸿。 说是伴读,其实这么大的孩子每日也念不了什么书,不过凑在一起玩耍罢了。 赫连斐的这套牧民之家极得孩子们喜欢。女孩儿摆弄着小人玩过家家的游戏,男孩们则用马匹牛羊玩打仗,玩上了瘾。连带着,长孙萱对赫连斐都亲近了起来。 只有穆清还是同过去一样,不争不急,安安分分地待在笙阳殿里,做个有名无实的中侍。 “则正这弟弟,性子同他真是南辕北辙。”杨骏私下对温延道,“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不思慕女子吗?我在他那个年纪,明月奴还没及笄,不得不憋着。他却好像真没那想法似的。莫非不喜欢女人?” “你又不着边际胡诌了。”温延一边拨琴,一边打着琴谱,“他们和我们不一样,选入宫的时候,验身那一环很严格,全都验证过了的。我看那孩子性格如此,情绪埋得深。这种人的感情反而比常人要浓烈得多。你看则正就知道。” “那对他可不是好事。”杨骏喝着隔年醇香的青梅酒,赏着廊外初绽的桃花和李花,“后宫之人,深情的人往往过得悲剧。” 温延抬眼朝杨骏望了一眼。 “我听说有两个承宠过的少侍也上书请求出宫了。”温延道,“陛下准了。” “和我说这个做什么?”杨骏笑,“我要想走,五年前就走了。” “是啊。”温延道,“我们打小就入了宫,已经被这一方水土养服了。宫外的世界,反而不适合我们了。” 杨骏忽而斜睨温延:“听说安阳最近又给你寻了一张古琴谱?” 温延没有作声。 杨骏嗤笑:“自打这孩子当年落到冰窟里被你顺手救了,就对你很不一般。不过她的分寸一直拿捏地挺好的,从来不会逾矩,不会引起陛下不悦。” “明月奴她,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温延道。 杨骏想了想,“也是。” 一名太极宫的内侍走来,道:“志云君,宣平君,郭奉君回宫了。陛下命奴来请两位郎君去太极宫一见。” “英奇兄回来了?”杨骏兴致勃勃地爬了起来,“快,继之。看他这次又带回来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多大的人了?”温延慢吞吞地放下了笔,清冷的脸上也挂起了愉悦的笑意。 - 太极宫今日宾客盈门,十分热闹。 严徽的父母弟妹正好今日进宫觐见女帝,在惠安门的时候同郭奉君的车驾遇上了。 郭英奇有门牌,抢先一步进了宫门。严家人从车里望出去,只见一队劲装儿郎轻装快马,很是飒爽。 等严家人随着朱九青到了太极宫,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男人们呼兄唤弟,稚童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叔,一副阖家团圆的气氛,倒显得自己家有些来得不是时候。 大庆宫的富丽壮观已让严家人晃了眼,等进了殿中,只见宫室华美辉煌,满室锦绣。 高处端坐着一位朱红宫装的明艳少妇,雪肌乌发,眉目如画,神态和蔼,钗环和妆容却略简单,正是大雍女帝长孙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长孙婧身边,各式各样的俊美男子云集于一处,或清冷儒雅,或英武刚健,或明朗活泼,各有千万。 严珂初次一口气见到这么多漂亮男子,忙红着脸低下了头。 郭英奇年纪同白岳青相仿,是个身材十分魁梧高大的男子。站在女帝身边,与其说是个侍君,倒更像个鹤翎卫的大将军。 郭英奇面色古铜,带着风霜,还是殿中唯一蓄了须的男子。那络腮胡是近来胡商中最流行的样式,修剪精细,将他本就鲜明的轮廓修饰得硬朗俊逸。 而且郭英奇的气质也同后宫其他男人截然不同。他嗓音洪亮,沉着稳重,没有深宫贵公子养尊处优的矜贵,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侠客般的洒脱不羁。 严家人进来的时候,长孙婧已经和郭英奇简单寒暄完了,注意力又转到了严家身上。 经过半个多月的休整和调养,严家人身上从海岛带来的土腥气已褪去大半。今日换上了新衣,女眷妆容入时,礼也行得流畅自然,看着就是一户知书达理的乡绅之家。 长孙婧一见就心生好感。严氏一家教养体面,君前对答也文雅得体,长孙婧就更满意了几分。 长孙婧向严父询问了一些琼州岛的民情。严父早就得了严徽提点,有所准备,说了许多实情。但是说到百姓苦楚,只满怀悲悯,并不愤怒抱怨官府。 “严氏一门,真是通达平和、质朴可爱。”长孙婧笑道,又问了严毅和严珂在念什么书。 严毅虽然性子有些跳脱,但也聪明伶俐,书念得挺不错的。长孙婧随手挑了几本书考他,他都答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严珂在琼州本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书念得并不比兄长差。只是她性子腼腆,初次入宫,见到这么大阵仗,紧张得掌心捏汗,反而答不上话。 长孙婧见多了性格张扬的京城女子,又有爱屋及乌之情,反而对严珂颇为怜爱。 长孙婧赐了严父一个散官:朝议郎。符合他作为四品内侍君父亲的身份。严母也随着丈夫,成为了外命妇。 至于严徽的弟妹,年纪还小,自然应该先读书。 “子瑞,让你弟弟妹妹进太学念书,如何?”长孙婧朝严徽望去,“小妹可以进女学。不是说想学医吗?太学女学的医科可是最好的。” 严珂全程都埋着脑袋,此刻终于猛地抬起了头,双眼闪耀着明亮的光。 “小女一定不负陛下所望,用功读书,将来一定学有所成,为陛下效劳。” 长孙婧和蔼道:“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学好了本事,救死扶伤,当为天下百姓治病,发挥你医者的仁心。” 严珂郑重叩拜,口中称是。 长孙婧终于露出倦意。众人失去散去,只有白岳青和郭英奇留在太极宫里。 严徽带着家人去了凤升殿用午膳,因为时间尚早,特意绕了个远路,从定山海走到小东海。 严家人这时才有心思将大庆宫的山水楼台好生看个清楚。 “人间仙境不过为了。”严毅兴奋得满面放光,“二哥,你这一步可真是走对了。既能住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又一样能参知政事,比你苦读考学,做个地方小官要划算多了。” 这话说得功利心有些太重。可就连严父也一时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严母也不仅低声道:“想不到陛下这般年轻美貌,看样子性子也温和。” “陛下很是宽厚随和。”严徽忍不住露出缱绻笑意,“儿子有幸得到陛下信任和倚重,真是三生有幸。只是阿爹,阿娘,越是平日宽厚之人,碰到违法乱纪之事,也越严厉。” “知道的。”严父道,“我还不老,能把这个家管好,你在宫里放心辅佐陛下就是。” 严徽却很不放心地看了严毅一眼:“如今正值新法推广之处,朝野都有些动荡,事情很多。我们家虽不重要,却免不了会有人拿我们做文章,用来攻击陛下。所以咱们家更要遵守规矩法纪,谨慎挑选结交之人。” 严毅不悦道:“二哥总当我还像过去那样不懂事?我纵使再爱玩,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咱们家好不容易从琼州进了京,要是地皮没踩热就被赶回去,那也太没脸了。” “你当只是被赶回去那么简单?”严徽冷笑,“要是捅了篓子,我们是否有命回去还两说。富贵的背后永远藏着杀机。” “我都说了我知道了,你干吗老揪着我不放……” “怎么和你阿兄说话的?”严父叱喝,勃然大怒,“你二哥如今是陛下的中侍,是皇家的小君,岂是你能顶撞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懂事了,却连这基本的尊卑都分不清!” 严母忙道:“好了,回家再管教他。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让宫人们看了笑话,徽哥儿脸上也无光。” 严毅低头,委屈地刨着饭,嘀咕道:“是他自己说的,做了侍君,依旧是爹妈的儿子,我的兄长……原来只是口头说得好听罢了……” 严父气得抬起了手掌,严珂急忙拉住了父亲,急得满脸通红。 “算了。”严徽放下筷子,淡淡道,“时辰不早,爹娘一定天不亮就起来准备,现在也累了。早些回家休息吧。” 一场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严徽亲自送家人到凤升殿的宫门口,扶着父母上了肩舆——这也是长孙婧见严氏夫妇年卖,特意恩准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严珂落后几步,朝严徽飞快道:“二哥别气,三哥不是那个意思。你离家后,他其实很想你的。别人笑话你,他还和那些人打了好几架的。三哥他只是在闹别扭。他觉得你以后不是我们的阿兄了……” 严徽一声长叹,摸了摸小妹毛茸茸的鬓角。 “我知道的。我永远是你们的阿兄。只是兄弟姊妹长大了,总会有各自的人生路要走。但我们的血脉羁绊是斩不断的。三郎再长大点,懂事了,就会明白了的。” 严珂用力点头,蹦蹦跳跳地追着父母的肩舆跑走了。 -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 准备返家的少侍们领了最后一场宫宴,叩别了女帝和东君,出宫而去。 这群儿郎都由女帝赐了出身,官职却都是严徽定的。 职位都不大高,职权也不大,但若是有心做事,又有家世背景,步步高升不是问题。除此之外,女帝和东君又赐了他们金帛,其余侍君也有所赠。 惠安门内,沈墨一把鼻涕一把泪。 “入宫这一年,行简深得两位哥哥关照,才能过得这么悠闲自在,又学了不少东西。今日一别,以后再见不知何时了……” 宋沛啼笑皆非:“唉,出宫回家是喜事,哭什么?你如今领了皇商的牌子,有了皇家这个靠山,回了族里就能独当一面。回头再娶一房娇妻,生两个白胖的儿女,小日子过起来,比我们这些困在宫里的逍遥自在到哪里去了。” 沈墨拿袖子抹了泪,对严徽道:“子瑞哥,你放心,这份差事,我一定好好做,不负你为我向陛下争取花的心血。我一定不会让陛下觉得你选错了人。” “我信任你。”严徽用力拍了拍沈墨的肩。 宫门徐徐打开,宫外的世界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准备离宫的这群少侍,一年前正是经由此门走进了深宫,在经过了一年的拼搏厮杀后,他们或怀着遗憾,或抱着对宫外自由世界的向往,再次经过这一道门,走了出去。 “一年了。”沈墨望着宫门外的长街和屋舍,发出由衷的感叹。 沈墨不同严徽和宋沛,他一直没有机会出宫。此刻,正是他时隔一年后再次看到宫外的景象。 突然的,他放下了对这座宫殿和它的女主人的不舍,对外面广阔天地的向往在血管里燃烧了起来。 沈墨挥别了严徽和宋沛,大步奔过去,加入了出宫的队伍。 少侍们逐一递交了宫牌,走出了惠安门。 “走了。”宋沛望着沈墨头也不回的背影,简单两个字里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宋沛也不是不向往宫外的自由自在。可是女帝腹中的孩子,有一定机率是他的。即便不是,以他受宠的情况,留下来才能谋取更大的利益。而此时出宫,过去一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各奔前程。”严徽也幽幽一叹,“走吧。我们也有事要忙。” 宋沛要忙着排练新戏,而严徽则也要出宫。 钟渊老先生回到京城了,他将去拜访这位恩师。 第 63 章 随着天气转暖,京城也越发热闹。 进京述职的官员赶在春雨来临前就动身返回任职地,而等着参加春闱的贡生们则涌入了京城。 永兴、乐昌一代街坊里,多了多外地来的新面孔。 学子们将权贵人家挤得门庭若市,行卷纷飞,守门的管事很是赚得盆满钵满。 钟渊这样的老太傅,大学士,收到的行卷更是车载斗量,当做柴烧都够给全家人做顿的饭。 “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吾衰矣。”钟渊摆弄着案上高高堆着的行卷,感慨道。 “陛下喜欢提拔寒门子弟,还是有道理的。从行卷上看,寒门子弟文采虽不如权贵子弟华美,可都更务实。如今全国推广新政,正是需要这些踏实的人才。” 钟渊年过七旬,花白头发,一把美髯,道骨仙风,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老神仙。 严徽同恩师一年多没见,觉得他比之前还更健朗了些。惠州日头也毒,钟渊晒得皮肤微棕,却显得很是精神矍铄。 “这一年来的宫廷生活,也将你改变极大。虽然先前听人说了,可刚才一见,也险些有些认不出来了。”钟渊打量着严徽,笑容还如往常一样和煦慈爱,“‘秉笔侍君’的名号,我在惠州的时候就听闻了。你现在还在为陛下看折子吗?” 严徽有些惭愧:“学生给恩师丢脸了。现在学生只为陛下写书,并不参与政事了。” 钟渊却是摇了摇头:“可惜了。你的才华,也就是略缺点经验,却绝不比朝堂上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差。可惜御史斤斤计较,陛下怕也不得不退让,让你屈才了。” “学生对现状很满意了。”严徽道,“臣虽然不能参政,但是朝堂上的事,臣都知晓。臣能听,能学,能反思。至于能不能做,并不重要。” 钟渊微笑:“虽然知道宫闱之事,不该多问,不过我一直视你如自家子孙——你同陛下,相处得可是真的好?” 他这语气就像长辈询问孩子婚后的生活,充满真切的关怀。 严徽面颊微热,道:“陛下待学生很是温柔,学生也……也很爱慕她。” 钟渊笑眯眯:“陛下年轻貌美,性情也温婉,你们这样的儿郎,不爱慕她倒稀奇了。只是……” 他语气一转,满是怜悯地感叹:“陛下也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失去父母,登基后群狼环伺,好不容易解除了权臣的掣肘,心爱之人又故世……” 严徽按捺着心里淡淡的酸楚,道:“后宫东君和各位侍君都对陛下关怀备至。如今陛下有孕,宫里还要添个皇嗣了。” 钟渊还是摇头叹气:“女子生育多辛苦,如一脚跨过鬼门关。你当陛下之前为什么都不再生育,还不是因为局势不稳,大公主年幼病弱,她不敢冒这个险罢了。可朝政可以丢给大臣,生孩子这事却只能自己来做。” 长孙婧怀孕后精力不济的模样浮现眼前。严徽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钟渊道:“陛下的性子本是很内向柔软的,大笑不爱与人争夺,因此没少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这样的孩子,本该嫁个温柔体贴的驸马,过着平静简单的小日子。可老天爷却偏偏将江山重任压在了她的肩上。陛下不得不去为这个天下操劳,又要操持政务,又要冒着风险生孩子,竟是比寻常男帝王都要辛苦许多。” 说到这里,钟渊又是一叹:“也是柳怀易死得太早。不然,有他替陛下分忧,陛下哪需如此操劳?” “恩师,”严徽忍不住道,“陛下作为帝王,英明果决,关爱百姓,无可指摘。” “可一个女子,何需这么辛苦呢?”钟渊说着,笑道,“今日你师母要是也在,肯定要抱怨你们这些年轻小子不会疼人了。女子的辛苦,非得说出来才算数的?如今朝中,新政才刚推行,左、白等门阀带头抵触,派系中的官员阳奉阴违,所以陛下怀着身孕都还片刻不能放松。你是她的男人,你就不心疼?” “当然是心疼的……”严徽的手无意识地拽着衣摆,将上好的云绸捏出褶子来。 “陛下为什么至今仍对柳怀易缅怀不已,连东君都不能越过,还不是因为柳怀易在世时,她过得最快乐。” “可陛下已不是懵懂幼女了。” “是啊,陛下长大了。”钟渊的声音忽而沉了下来,“所以,再出一个柳怀易,并不是容易的事。子瑞,你若心中那股意气还没有被后宫生活消磨干净,就该抓紧眼下这个时机。” 严徽盯着恩师那张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 什么时机?当然是陛下有孕,精力不够,他可以借着替她分忧,开始插手朝政! “陛下如今公私分明……” “那是御史多嘴,加上左、白两家推波助澜,有意刁难陛下罢了。”钟渊冷笑,“如今我回了京城,为你后盾,你大可放开手脚。陛下是爱才之人,你若做得出色,她没有理由不重用你。子瑞,我们钟氏一门,忠君爱国,愿陛下共进退。” 经过长孙婧长久以来的整肃吏治,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如今也只有三家还没有被打散。他们便是代表武将的左家,代表皇亲国戚的白家,和代表文人仕子的钟家。 这三家其实彼此之间也都有姻亲关系,错综复杂。比如钟渊的侄孙女,就是左韶风的夫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是面对女帝打散门阀、推广新政的决心,钟家决定将筹码压在女帝这一边。 - 严徽照例搜罗了一些民间小吃带回宫。 太极宫里正热闹。 大殿后的梨花开了,宋沛在梨园里摆了个戏台,正演他新编的一个仙凡恋的新戏。一对俊俏的少年戏子扮演男女主角,宋沛则演月老。 他这月老比小生都还俊朗风流,小动作又多,惹得宫婢女官们一阵阵笑,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赫连斐则坐在长孙婧脚边,拿银刀削果子。 春天果子少,眼下也就青枣和草莓最新鲜。长孙婧一边看戏一边笑,赫连斐就把草莓沾了蜜糖,送到她嘴边。 严徽走过来行礼。 “回来啦。”长孙婧伸手拍了拍赫连斐。后者才不情愿地咧嘴起身,把位子让了出来。 这么爱争风吃醋,偏偏女帝就喜欢他这样,还拈了一枚草莓喂到赫连斐嘴里:“我和子瑞说正事。你不是说要带几个人去北苑玩吗?去吧。” 不论是真开心还是做样子,总之赫连斐喜笑颜开,招呼着内侍和几个玩得好的少侍牵马去了。 严徽在赫连斐空出来的那个位子上坐下。 他今日买回来的是果酱馅的酥酪,半成品,宫人将酥酪下油锅炸好了才端了上来。 “都吃胖了。”长孙婧口头抱怨着,可闻着那油炸酥酪的香气,还是忍不住拿银叉叉了一个,放进嘴里。 “陛下,当心烫。”严徽忙道。 “这个热着才好吃。”长孙婧品味着,满意地眯着眼。 她的脸颊确实圆润了不少,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更加富贵雍容。 “钟老都和你说了什么?”长孙婧问。 严徽便将钟氏愿帮助陛下同左、白两家掐架的事说了。 至于和柳怀易有关的部分,以及钟老议论女帝性情的部分,前者是宫中禁忌,后者不过是一个老头子的成见,无关紧要,说了倒像是在搬弄是非。 于是严徽就为尊者讳,给省略了。 听完了严徽的话,长孙婧露出一个幽深的笑,缓缓道:“和我想的差不多。” 钟渊当年致休,本就是抱着以退为进的主意。如今风云再起,他要是不杀一个回马枪,当初岂不是白退让了? 长孙婧看向严徽:“你想参政吗?” 这还是长孙婧第一次问严徽这个问题。 严徽注视着女帝那双透彻而又深邃的眼睛,道:“臣想。” 长孙婧不作声。 严徽继续道:“臣并不是为了那份权力,也不是为了那人上人的富贵,而只是单纯想去做一点事。臣四岁发蒙,苦读近二十载,一直想的就是发挥才干、报效祖国。臣就是想去做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本事,能做出怎样一番成绩!” 热闹的戏曲和宫人的笑声中,长孙婧轻声道:“那好。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 严徽重新回到枢正殿伺候的事,飞快传遍后宫和朝堂。 表面上,是说女帝有孕后精力不济,让严中侍伺候笔墨。可实际上,严徽的权柄比之前重了许多。 严徽不仅预批折子,还能旁听正殿之中的小朝。甚至在几位执宰同女帝商议政事的时候,他也留在一旁。虽然从来不发言,可谁知道他背后会对女帝吹多少枕头风? 御史们想要上书进谏,却是被女帝一句“什么规矩写了后宫侍君不能担任外官了?” 御史们回去番大雍律法,把书翻烂了都没能找出相关条例,于是纷纷傻眼了。 是的,后宫侍君“不便”参政一直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却并没有写进法典里,规定死了。 而这个事情背后还有一点男人们见不得光的私心:女帝年幼,世家送子弟去做她的侍君,多多少少有借此机会掌控女帝的想法。要是白纸黑字写了后宫不得参政,那还怎么玩? 可长孙婧非但没有被他们架空成傀儡,还利用这个游戏规则,扶持了自己的人上位。 之前京中拿“秉笔侍君”这一名号编排了多少笑话,现在人家终于名副其实了起来,倒是让那些笑话了他的人有点想哭。 严徽也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势头。 由他进谏,长孙婧批下的第一道谕旨,就是将今年进士科考试的卷子糊名处理,以示彻底的公正。且从今以后,所有科举考试,试卷全部糊名。 本朝在这之前的科举,自己凭本事考中的其实只占一部分,近一半的人,除了有学识,更多的还是靠人情关系做的官。 改为糊名后,判官不知考生身份,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这消息一出,不少寒门子弟都将对严徽的抨击和偏见改成了赞美之词。 紧接着,长孙婧从大理寺和御史台各点了几名她近来倚重的年轻官员,同严徽一起,组成了一个班子,专查各地官员违法乱纪之事。 - 桃花开过,海棠怒放,满城烟雨朦胧。 细雨转成暴雨,京城里的人将春衫换成了轻薄的夏衫,又到了端午赛龙舟的季节。 香雪河的回水湾里,荷花初绽,一年夏季到来了。 一列军士押着一辆囚车,踏着泥水朝大理寺的方向奔驰而去。路人见状,纷纷回避,露出紧张的神色。 “又是从外地押解回来的犯官?这个月都是第几个了?京城里的地皮被他们掀完了,又轮到外地。做官到今日竟成了风险极高的一门活儿。” “落到丘三刀他们的手里,不死也要废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自己死了就罢了,就是不知道又要牵扯出多少人家来。” “这酷吏横行,后宫当政,短短几个月,就抄了多少户人家了。” “别说了,酷吏到处都有眼线。再隐私隐秘的事儿,都能给你查得清清楚楚……” 哗哗雨声中,普贤寺里的诵经声显得越发悠远而玄秘,仿佛来自头顶万古高空的梵音。 大殿中香火缭绕,木鱼声声,衬得殿中格外清幽。 白岳青伏在蒲团上,将心中的经文默念完了,又对着佛像叩首完毕,才由内侍扶起。 “东君……”内侍小声提醒。 白岳青转身朝殿外望去。 白茫茫的雨帘,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立在门口,也是一身轻便的衣衫。 左韶风躬身抱拳。 白岳青沿着长廊而去,左韶风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 “听闻大公主染了风寒,就知道师弟一准会来皇寺烧香。你的心这么虔诚,佛祖一定会保佑大公主转危为安,健康起来的。” “但愿吧。”白岳青一脸对命运妥协的疲惫,“成日看着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恨不能以身替之。又觉得对不起她,给她生了这么一副孱弱的身躯。” “儿女有儿女的造化,不是你的错。”左韶风安慰道,“你全副心思都在大公主身上,天下没哪个父亲做得比你更好、更多。” 白岳青望着长廊外的雨幕,忽而道:“若是有什么惩罚要降临在她身上,我倒愿意就此遁入空门,用这一生为孩子恕罪……” “师弟!”左韶风沉声低喝,“不可冲动!” 白岳青站住了,淡漠地扫了左韶风一眼,笑道:“是啊,我得守住这个东君之位,才能守住白家。” 左韶风稳住了呼吸,恳切道:“子安,局势已不容你我后退。你不在乎白家败落,那你忍心看族人惨遭酷吏迫害吗?钟家和那位联手以来,坏了我们多少事,害了我们多少人了?尤其今上为了对付我们,竟然启用酷吏。江澈都还算下手有分寸的,丘骅,王进丰等人,简直就是吃人血肉的豺狼……” 白岳青走到屋檐下,斜飞而入的雨珠很快打湿了他的袖口衣摆。他俊雅冷清的面孔带着隐隐的怅然和无奈。 “我会去劝一劝陛下的。”白岳青道。 “不仅要劝。”左韶风道,“你也当好好约束后宫,让他们不要僭越。” “严徽有才干,有手腕,又豁得出去。陛下拿他当死士用。”白岳青道,“他已超出后宫的范畴了。” “当初的柳谦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吗?”左韶风冷笑。 白岳青蹙眉,眼中的不安更加明显。 左韶风进一步道:“严徽比柳谦如何,你一定比我更清楚。陛下自有孕后,明显感觉迟钝疲懒了许多。怕她以后,依赖后宫和大臣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权力一旦转移,就会引起议论动荡。” 白岳青注视着左韶风。左韶风高他半个头,俯视的目光炯炯如炬,充满压迫感。 “子安,严徽所掌的权力,其实都该是你的。你当年对柳谦拱手相让,后果我们都知道。你现在还要犯同样的错误吗?” 白岳青的眼角不禁一抽。 - 入夏后,各地不断有洪涝灾害的消息传入京城。调集官员前去赈灾,安抚灾民等事,也全都由严徽操办。 凭借着对官员资料的熟悉,严徽在调度官员一事上做得得心应手。 长孙婧对这一胎极重视,专心养胎,重大国策交给倚重的执政宰相去办,同吏治有关的,则全部交给严徽。严徽隐隐成了吏部实际上的主事者,压了吏部尚书一头。 新政推广下去,各地总有些和当地大户望族勾结、阳奉阴违的官员,若是追究他们失职,他们总能以各种借口搪塞:各地风土名俗不同啦,乡民不够配合啦…… 再加上官官相护,层层包庇,想要治理这些官员十分不易。 而如今女帝下了狠手,直接动用严徽的手下,搜集这些官员不法的证据,捡着他们党派之中最关键的几个,杀鸡儆猴。 随着脑袋一颗颗滚到地上,各地风貌焕然一新,政令执行得明显比过去好多了。 这样的情形下,一封参严徽身份造假,欺瞒女帝的折子直接递交到长孙婧的手中。 第 64 章 暴雨威力渐消,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枢正殿的庭院里一片烟雨朦胧,树叶被洗刷得油绿欲滴。 严徽垂着头,跪在殿门前,衣摆被飘入屋檐下的雨打湿,汗水也正顺着额角滑落。 厚重的宫门无声打开,一抹浅紫的衣角落入眼中。 贺兰敏君走到严徽跟前,低声道:“陛下招见侍君。” 严徽自肺腑中吐出一口气,起身的时候还晃了一下——他跪得有点久,又一动没动,膝盖以下好似成了别人的腿。 枢正殿的正殿是长孙婧召集小朝,接见大臣的地方。比起书房,这里的摆设庄严肃穆,处处昭显着帝王威仪,并没有什么长孙婧个人的痕迹。 长孙婧的身子沉了后,嫌蜷着不舒服,就不坐在案后看折子了。 此刻她坐在窗下的软塌上,依着厚而沉的大靠枕,手边摆着一个小几,看过的和没看过的折子分门别类放在榻上。 严徽撩起衣摆,再度结结实实地跪在长孙婧脚下。 “罪臣严徽,叩请陛下圣安。罪臣打搅陛下,是特为御史参臣隐瞒出身一事,来向陛下做解释的。臣谢陛下肯召见臣,听臣请罪。” 长孙婧提着朱笔,在一张折子上写着批语,一边道:“王御史所参之事,是真的?” 御史王赞参后宫侍君严徽隐瞒了母舅家海盗出身一事。 按照大雍律法,海盗一类盗匪为贱民。良贱不婚,严母连严家的妾都没资格做。严徽兄妹应该算是奸生子,严徽是没资格被选入后宫的。且严家隐瞒此事,又有用贱民之血沾染皇家血脉的嫌疑。 这个罪名相当重,几乎能将严徽这人一笔从后宫里抹杀去。 而女帝盛宠到将政事都交给他的男人,竟然有着肮脏卑贱的盗匪血脉,这人没准还有肯能是女帝腹中皇嗣的生父。这对长孙婧来说,也是一个极有损尊严的事。 违反律法,欺下瞒上,冒犯龙威……按律清算,严家满门被押到菜市口砍脑袋都不为过。 而长孙婧接了帖子,一没动气,二没难过,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就等着严徽自己上门。 严徽果真极快就来到了枢正殿,脆生生地跪在了殿门外。 是认罪,还是辩解? 严徽垂着头,道:“王御史艘参之事,是真的。” 贺兰敏君整理着折子的手一顿,朝严徽望了过去。 “既然是真的,那就没什么好解释的。”长孙婧淡淡道,“你回去吧。” 严徽伏地,额头在绵厚的地毯用力一磕:“王御史所参的是真的,可他却并没有把实情说全。臣就是来向陛下将事情全盘托出的。等陛下听完了,再给臣降罪也不迟。” 长孙婧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折子上,朱笔却是停了下来。 严徽深深望了她一眼,道:“臣的母亲姓刘。家母的祖父,臣的曾外祖确实曾为海寇。可也因此举伤天害理,遭了报应,一家人大半都死在海难中。于是曾外祖烧了黑船上了岸,捐庙修路,济孤助残,买地种粮。到了臣的舅舅,已是家中第三带,经营几艘小货船,往返惠州和琼州诸岛之间,贩卖杂货、粮油,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那怎么王御史又说你母族隐瞒出身?” 严徽欠身道:“因为前朝有一条律法,凡为盗寇者,三代皆为贱民。到臣母亲这里,正是第三代。可是陛下——” 严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女帝。 “其实不瞒您说,琼州一代,祖上没有出过海寇的百姓人家,实在是少数。碰到坏年月,海岛产出太少,过不下去了,家里男人多半都要上船,南下打劫。那条律法要较真,琼州大半的百姓都要沦为贱民。” “做劫匪倒是有理了?”长孙婧终于搁下了笔,朝严徽看过来。 “并没有理。”严徽道,“打家劫舍、谋财害命,不论理由再充分,都罪不可赦。可是若已从良,却还要追究三代,儿孙何其无辜?可律法若过度苛刻,百姓没有活路,只有将一条黑路走到底。臣并不是为自己外家求情,而是为当地一方百姓,向陛下求情,请陛下修改那条律法,行怀柔之策,包容百姓,给百姓一条向上走的路。” 长孙婧有半晌没有出声。 贺兰敏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两人独处。 长孙婧这才轻声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你舅家很多事,却唯独没提这段往事。” 严徽的嘴角浮起苦笑。 “我自卑呀,陛下。宫中侍君中,我的出身本来就是垫底的,却承蒙陛下的厚爱,至今仍像做梦一样。我不是不想对陛下坦诚,实在是怕陛下知道了……嫌弃我,要赶我走……” 他仰起头,眼中有湿润的光芒闪动。 “陛下,我这辈子都会仰望着您,但是也不想被您瞧不起。我不想离开您。我也多希望自己能是个出身高贵的公子,才配在您身边伺候。我……” 严徽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爱慕陛下。” 殿内又有好一会儿的宁静。 “过来吧。”长孙婧道。 若换成赫连斐,怕是摇着尾巴就扑过去了。严徽却是先抬起袖子,抹了一下眼角,才稳稳地起身,上前几步,又在长孙婧脚边的踏脚处坐下了。 严徽握住了长孙婧递过来的手,双手捧着,恭敬虔诚地吻了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好让这女子感受自己激烈的心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长孙婧轻轻叹气:“你已入宫,便是皇家的人,过去如何,都与你无关了。” 严徽动容,轻声道:“那我就当自己死而复生了。” 长孙婧轻笑,面如皎月:“话都说到这里,你就将南边百姓和海盗的关系,详细说给我听吧。” “是!”严徽正色,“其实不仅是琼州一代,就臣所知,东边沿海一代,情况也是一样……” 如此絮絮说了起来。 - 最得宠的严中侍被参是海盗之后这事,连外庭朝堂上的官员都被惊动了。 有担心女帝恼羞成怒的,有责怪王御史管得太多的,也有赫连斐这样的情敌,一边吃着冰镇西瓜,等着女帝出发严徽的。 没想女帝非但没有处罚严徽,还两发两道谕旨。 一是命刑部重新拟定、修改那一条追究海盗子孙的律法。只要确定长辈已伏法,或从良一定年岁,儿孙一直遵纪守法的,便可通过耕种、读书等方式回归为良籍。 二是重新指名了一位姓李的能吏为琼州刺史,让他“替陛下好生整肃大雍最南之地,不要因其偏远荒僻,而有失教化”。 至于对严徽,长孙婧不仅没有冷落他,还重赏了他金帛、宝马,又将他挪了个位置,换到了离太极宫更近的庆阳宫居住。 除此之外,又给严家二老赏赐了不少东西压惊。 严氏夫妇自打知道儿子被参后,就惊弓之鸟。尤其严母,又害怕又自责,甚至想过我若自伐了,是否能保住儿子这样的傻事。 后来还是严徽派给家里的一名文书将两位老人劝住,说此事可大可小,全看中侍在宫中如何同陛下解释。只要陛下不生气,臣官也不会拿着三代前的事纠缠个没完,让陛下没脸。 果真,在家里熬了两日,严家人等到了来颁赏的宫使。看着那一车车的赏赐,严母松了一口气,险些坐在地上。 “陛下担心两位老人家受惊,特赐了些压惊的金帛。”前来放赏的还是林十全本人,可见给足了严徽面子,“陛下说,刘氏一门三代在当地声望都极好,造桥修路都有记载,可见将功赎过,正该表彰才是。” 女帝摆明了要维护严徽,对方拿这一条拍不死严徽,再纠缠没有意义,也暂退一步,寻思别的法子去了。 严徽依旧坐镇枢正殿,旁听女帝接见朝臣,依旧批改奏折,做着吏部的无冕之王。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一张遍布全国的情报网络正在飞速建立着。 它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精密、有组织。出身低而有能力的小吏和军士从各地被选□□,接受详细而严谨的训练,再被派往各地地方。他们做着不起眼的小官,拿着一份丰厚的俸禄,监察着这个帝国每个角落。 严家人侥幸逃过一劫,全家人都算深切领教了京城富贵繁华背后的重重杀机。 尤其是严毅,在这事出来前,他作为“严中侍的弟弟”,在京城里也是一位备受欢迎的新贵公子哥儿。 顶级的权贵豪门是不屑同严家这样的新贵外戚来往的,但是中层的世家还是很乐意结交严家的。 严毅聪明好学嘴又甜,在太学里得师长的欢心,性情爽朗出手又大方,伙伴们也喜欢他。少年们平日在太学里念书,沐休日打球跑马,看戏斗鸡,玩得可比琼州有趣多了。 可这样的日子在王御史参严徽那天终结。以往捧着他的伙伴们一哄而散,闭门不见,师长也翻脸斥责他懈怠了功课,罚他在家抄书。 后者倒是师长出自爱护他,让他不要出门惹事的一番苦心,可之前还笑脸相迎的朋友们转头好似不认识他,甚至还有各种闲言碎语传到耳中,这就让严毅很不好受了。 而等风波过去,这些朋友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寻上门来,祝贺严家颇得圣宠。左右邻居也纷纷送来贺礼,全然忘了前几日将和严家相邻的墙上的狗洞都封了起来。 “二哥不是说过吗?京城里的人多少都有些势利眼,捧高踩低不在话下。我们家大难临头,他们和我们不过浅泛的交情,当然避得远远的了。” 严珂就比她三哥想得明白。 在她看来,三哥被爹娘宠得娇气又天真,把凡事都想得太简单。既不知道二哥如今面临着多大的压力,也不知道严家的富贵其实并不稳,一直都悬在线上。 严父也感叹:“朝中有人不满你二哥参政,要攻讦他。我们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便会被拿来做伤你二哥的一把刀子。” 严毅气愤道:“二哥也是,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和酷吏为伍?自古酷吏哪个有好下场的?他有抱负我能理解,可现在,陛下明明就是拿他当刀使,哄他卖命。使到使不动的时候,难保不将他弃掉!” “闭嘴!”严父怒喝,“陛下岂是你可以随意议论的?你二哥就算卖命,也是为陛下卖命。为天子鞠躬尽瘁、粉身碎骨,是做臣子的本分!” “阿爹忍心见二哥身陷囹圄?”严毅叫道,“我们一家也同二哥共进退。二哥要是粉身碎骨,我们难道会有好下场?” “那三哥想二哥如何?”严珂在家中,比在外人前要有气势许多,质问起兄长来也很有魄力。 “三哥难道不知道,二哥能得到陛下的信任,被委以重任,我们一家就是他押在陛下那儿的人质?而陛下要二哥给她卖命,自然也不会薄待了我们。二哥是在铤而走险,以自己为全家博取将来的富贵。说点难听的,就是二哥粉身碎骨,只要他为陛下尽了忠,陛下也会保我们全家的。你不用担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严毅道:“我是在为自己担心吗?我是见不得二哥这样……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科举出仕,做个好官的。那位既然要用他,却又不珍惜他。二哥是良才,消耗在这种腌臜事上,何其浪费!” “陛下既然被称为明君,定有她的想法。”严父道,“你阿兄坚信陛下不会辜负他的奉献,我们也当信任陛下。” 严家人内部一番争执,最后不了了之。 朝堂上关于严徽参政一事,也分作两派,各执一词。 左、白一党大加指责,频频进谏,请女帝不要让后宫参政。 而钟氏一派却觉得左、白小题大做。家国大事,哪件又有严徽参与了?他协助吏部、御史台查出来的犯事官员,又有哪些是冤枉的? 严徽负责查案,但他自己从不审案,也就不会去行酷吏之事。 钟氏一派表示,你们看不惯酷吏,就去参酷吏好了。抓着一个后宫侍君没完没了做什么?严徽一言一行其实都是出自女帝授意。别以为不知道你们借着攻讦他,来攻击女帝。 朝堂上为这事吵得沸沸扬扬。长孙婧却是极其镇定,高高端坐,视殿中的争吵如一群鸡鸭在乱叫。 新政以铁血之势推行向全国乡野,吏治之风也刮遍大江南北。 长孙婧又下令曾开了科举,新添了好几种科目,尽可能地多选拔官吏。各地寒门子弟欢呼雀跃,对此举大为称颂。 到了七夕时,长孙婧已离临盆还有两个来月,身子已经很沉了。她愈发容易疲惫,偏偏这孩子还特别健康活泼,胎动频繁,让她应付得很辛苦。 所有人都期待着女帝能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长孙婧都忍不住对白岳青苦笑:“这孩子如今比我都还重要了。” “胡说。”白岳青柔声叱道,“要是在孩子和你之中选一个,我永远只选你。他们也只是期盼宫中能有个新生,却都更在乎你的。” 烈日炎炎,小东海边,一群侍君们正打着赤膊,撑着船在荷花荡里捞鱼玩。闹了大半天,鱼没捞着几条,少年们却是各个都落了几回水,浑身透湿。越发显得矫健精壮。 “哲丹。”长孙婧朝那个碧眼少年招了招手。 赫连斐将渔网交给身边的人,助跑几步,纵身一跃,从船上跳到了码头上,还险些摔一跤。 他在宫人们的惊呼低笑声中跑进了凉亭里,摇着尾巴蹲在长孙婧跟前。 “表姐有什么吩咐?” 长孙婧怜爱地用指尖摸了摸他湿漉漉的额头,问:“想你家里人吗?” 赫连斐一愣。他没有如过去一样卖乖,说一句您就是我家人。长孙婧问的分明是他的父母兄弟。 严徽家人进京被赐官赐宅的事,让后宫侍君都很羡慕。并非所有侍君都能有这个待遇。有些侍君的家人就算进了京城,也没能得到长孙婧的接见。 可赫连斐不同。他的出身是侍君里最高的,他获封后,长孙婧就给他远在高东的父兄都赐了散官,连他的生母也被提了提,得了一个诰命。 “我当然想念爹娘和兄弟们了。”赫连斐一眼不错地观察的长孙婧的神色,“我平时也有给爹娘去信问安。这一年来,高东风调雨顺,牧草丰美,牛羊大丰收呢。” 长孙婧微笑,道:“那我将你父兄请到京城和你一见,如何?” 赫连斐怔住。 他的父亲作为高东节度使,掌一方兵马。长孙婧看似在和他商量一桩家事,其实所谈的,是能令整个朝堂都侧目一桩大事。 可他父亲已很多年没有入京觐见过了。 长孙婧削弱各地节度使的意图非常明显,取消了节度使代宗实行之旧规。但是她在撤了左韶风兵权后,又暂停了对边将的整顿,改为清肃朝廷官吏和宗室。 如今,全国上下都处于轰轰烈烈的吏治改革之中,京城中的刺头似乎也被长孙婧拔去了大半。她这是决定对边将动手,将最顽固的一颗钉子动一动了? 也许事情还每到那个份上。赫连斐在心中安慰自己,一边扬起笑脸。 “真的吗?表姐这是要召我阿爹和阿兄入京觐见吗?可是转眼就要入秋,高东那边冷的早,要为入冬做准备。不仅要安置牧民,还要紧抓边防,以防山那头的高丽族人又过来劫掠。我怕阿爹他们会抽不开身。” 长孙婧和蔼地笑:“傻孩子,高东除了你一家人,还有那么多官员,难道没了你爹和大兄,其他人半点事都撑不起?若是如此,那也都该统统撤职查办才是。” 赫连斐苦笑。看来这一场戏是避免不了要上演的了。 长孙婧轻拍了一下这少年的俊脸,“我明日就下旨,召你父兄入京。他们脚程要快些,还能和咱们一起赏中秋月呢。你这一年来侍奉我十分尽心,该让你见见家人,以解思乡之愁了。” 赫连斐根本就不喜欢高东,反而爱京都繁华温暖,除了放不下生母,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思想愁。 但是女帝说有,他也只能做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叩首谢恩。 希望父兄能安顺入京,接受权力更迭的安排。赫连斐思索着,又注视着长孙婧隆起的腹部。 也多希望这一胎,能是自己的孩儿。 ※※※※※※※※※※※※※※※※※※※※ 卡文严重,又有人持续骚扰打搅思绪,所以接下来的更新会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