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之魂》 第一章 【第一章 冷寒处花密香稠】 男人的背影相当好看。 他沈肩坠肘立在石洞口,洞外寒天清晓,宝蓝的天底流溢出几缕染了稀光的清碧,层层叠叠的远山发出奇异的亮墨色泽,亮墨下接连的是一大片草海。 日出前夕,高原的风在张扬了一夜后忽而温柔,沙沙卷过,把幽暗从起伏不歇的草海上拂去,遗下点点暗金。 洞外多变的色调成了他的背景。 他逆光的身影黑沉沉,及腰的发丝随风轻散,未系紧衣带的长袍也被连番吹起,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他是天地间一抹玄色,孤冷的轮廓却镶着淡邈的光,那沉凝的姿态透着难以亲近的气味,特别是在这天际将明未明的时分,显得格外幽柔冷僻。 石洞里似有若无地荡开一声轻息。 他似是被震动了,颀长身影略侧,步伐几掠,眨眼间,已回到侧卧在洞内石床上的女人身边。 石床挺宽敞,上头铺垫着厚厚一层毛皮,女人裹在一张由几块羊毛毯子拼缝起来的大毯中,不知何时也已醒觉。 她的长发与男人一般披散着,烘托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洞中的火盆子将熄,余光只够映出她朦胧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但那对凤眸却分外明亮,轻闪轻烁,宛如投落在星宿海上的星光。 对望许久。 他们似乎经常如此,四目交接,然后就静静陷入对方眸底,也弄不清彼此凝视着、不发一语有什么好,但就是忍不住会这么做。 “外头……很美吗?”她嘴角轻翘,鼻间嗅到他由洞外带进来的、混着草青与风霜的爽冽气味。 “美。”在床边落坐,他略颔首。“很美。” 她微微又笑。 “你的眼也是。”男人的低嗓再起。 “也是什么?” “也很美……”那冉冉似吟的音浪透出如丝的情欲,顿了顿。“我喜爱它们看我时的模样,很美、很好看。”像是最终她依旧着了他的迷魂大法,眸底深处只独留着他。 小脸浮开暖热,她掀嚅唇瓣,却是无语,试过几次才寻到声音,犹似轻叹。“你的眼,比我的好看啊……” 他有一双独特的琉璃眼,瞳中有瞳,暗泛奇诡,拢纳着所有不可思议的银蓝辉韵,教人一不留神跌进那两团漩涡里,载浮载沈竟也甘之如饴,一辈子怕是再难清醒。白霜月幽幽思索,眸子仍瞬也未瞬地与他交缠一气。 男人峻冷的神态龟裂出一道无形的细缝,似笑非笑的,而所有不可亲的气味在转回她身旁的那一刻,便渺渺消散,他眼底的幽柔仍在,隐晦的欲念蓦然间浓郁起来。 “冷吗?”薄唇淡吐间,他已缓缓脱下袍子,目光却不如语调所表现的那般从容。 “嗯……”白霜月轻咬唇瓣,点点头。 她不该觉得冷,夏末秋初的西塞高原上虽已嗅出薄寒,破晓前又沁冷几分,可对她这个惯于在高原上来去的姑娘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还裹着一张厚实的羊毛大毯。之所以冷,是因为男人适才起身离开了,失却他的体热和那头长发的缠覆,她的身子有种古怪的虚迷。 腮畔在幽暗中漫染双花,她微微掀起毯子一角,无语邀请着。 男人勾唇笑了笑,精劲身躯已钻进毯子里,双臂一探,重新将她拉进怀中。 “还冷吗?”他低低又问,健壮的双腿与她交缠,不由自主地收拢臂膀,抱紧她柔软的身子。 “嗯……还有一点点冷……”温烫小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两乳间的膻中穴上有着一颗代表家族身分的血痣,她柔颊蹭了蹭,噘起唇摩挲他胸央,抱住她的双臂又是一箍,都快把她揉进身体里了。 嘴角微抿,她的柔荑慢吞吞地从他胸前滑到腰侧,感觉他怕痒似地颤了颤,顽皮的指尖竟还想继续撩弄他,哪知下一瞬,人却被他翻身压在底下了。 他的眼底银辉与湛蓝错杂,像两簇美丽且耐人寻味的幽火,极近地锁住她。 “我不是故意搔你痒的……”她气息不稳地道。 男人显然不信,挑挑俊眉轻哼了声,俯首袭击她如花的唇瓣。 她张嘴含 住他的唇舌,与他相濡以沫,羊毛毯下的赤裸身子紧紧攀住他。 他布满粗茧的双掌在她柔润的裸肤上游移,膜拜着那全然异于男子的美好曲线,引来她的阵阵抽气和轻喘。 火盆里的余苗尽灭,石洞中暖意又减,她的额却渗出暖暖细汗,发烫的脸容犹如醉酒。 “还冷吗?”男人薄唇抵着她的,灼人的气息亦尽数吐进她的嘴里。 “冷……”她幽幽一笑,说着反话,心被火圈围了,身子也烧腾起来,在阴暗中分辨他的五官轮廓。蓦然间,她勾下他的颈,主动吻住他,修长的玉腿大胆地环上他的腰。 他的眼好深,牢牢勾锁她的魂魄,当他进入她身体里的那一刻,两人同时发出低喘。 然后,在许久之后,当所有的声息都静默下来,徒留他与她的心音,那鼓动仍相互交缠着、激响着,慰藉着彼此,像高原上的姑娘与情哥哥对唱的那首歌,悠扬动人…… 夏秋之交,西塞南端的草海野原在日渐张狂的高原大风吹袭下,已褪去初夏时鲜嫩的翠绿,略染金黄。 天空依旧碧蓝,云朵团团如雪,一抹抹的、从远山外迤逦过来。 薄薄秋气中,两匹高骏大马并驾齐驱,纵蹄在温柔起伏的原野上奔驰。 不远处出现一群阵容庞大的丰毛羊,七、八名高原族人散在羊群里。高原族人的衣袍常是毫不起眼的灰蓝布料,但腰带、头巾的颜色与姑娘家身上的小饰物却极其鲜艳之能事,夹杂在米黄毛海的羊群里,格外的显目。 羊群外围,尚有几名男女骑在马背上,手持着赶羊用的细长竿子。再过去则是黑压压一片,那是牧人们的牦牛群。趁着小草尽数枯萎前,赶紧让大小牲畜再痛快吃个饱。 听到杂沓的马蹄声,三头离得近些的牧犬已机警地发出吠叫。 “迂——”黑马背上的白衣姑娘噘嘴轻吁,陡地扯住马缰,胯下的大马立时顿下速度,四只铁蹄在原处来回踱着。 牧人们被引来注意,纷纷扬首张望,好些个已认出来人,朴实的黝脸纷纷露笑,不禁朗声招呼—— “瞧,是大姑娘哪!” “是啊!眼看夏天快过完喽,大姑娘肯定从北到南,又把整个西塞跑了个遍!” “大姑娘,又来‘半年一巡’啊?今儿个天气挺好,上咱儿的帐篷子里坐坐吧!咱儿那婆子煮的酥油茶是草海这儿的一绝,您非得多尝尝不可!” 白霜月把飞发勾至耳后,顺手拂掉黏在白衣上的几片草屑,颔首笑道:“老瓦伦的帐篷子自然得去拜访,我许久没喝朵玛嬷嬷的酥油茶了,馋得很哪!” 老瓦伦枯干黝黑的脸庞笑出数不尽的深纹,抓抓稀疏的灰须,正要再笑提几句时,目光却和白霜月身后的男人不小心对上了,霎时间,像是草海的冬提早来临,高原上的大小湖泊全结出冰霜,冻得他直打哆嗦,连笑也给僵住了。 不只老瓦伦有这等反应,其余十来名牧民原都有说有笑的,可一瞄到伫马在白霜月后头的男子,大伙儿倒全默契十足地沉凝下来,朴实脸上显得好生局促。 男人一身洁净的青灰宽袍,长发用细牛筋绑作一束,却仍有几绺不听话地挣脱束缚,在风中飘扬。 他跨坐在枣褐色的大马上,就静静坐着,不发一语,清峻面容毫无表情,那对银蓝眼和老瓦伦短暂接触后,随即又淡淡落在别处。 他什么也没做,光杵在一旁,便有本事让草海野原降下冬季的第一场雪。 众人惧怕他,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教他“天枭”的名号响遍西塞、传尽中原武林。 他原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传闻,只要让他的琉璃眼淡然扫过,见过他瞳底的异光,便要丧心失智,永世听从于他。 然而,就在今年的初夏时候,草绿水清的高原上有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婚礼,是“白家寨”的大姑娘下嫁“天枭”。 那一日,几乎所有高原上的牧民们全涌向了“白家寨”,携家带眷,骑着马儿颠颠地赶去,连草海野原和南北山麓外的少数部族也去了不少朋友。 其实啊,若再仔细斟酌过,又似乎没必要那么怕他的。 第二章 这男人确实好难亲近,不笑不怒、寡言古怪,但早早有“流言”从“白家寨”里传出,传得高原上人尽皆知,大伙儿都悄悄说着,说这位孤僻的“天枭大爷”着实黏人得很,成天跟在大姑娘身边团团转,大姑娘叫往东,他绝不向西,大姑娘喊他过来,他定是乖乖遵从。 倘若大姑娘教他给惹恼了,冷着俏脸不睬他,他也只懂得沉着峻脸、抿紧两片薄唇,依旧跟在姑娘身后跑,啥儿传闻中的厉害手段也没见他显摆出来过。 所以啊所以,究竟谁强过谁? 他那对诡眼要真能迷人心魂,怎不把心爱的姑娘迷个七荤八素了事,也省得吃瘪啊! 这一方,白霜月了然地勾了勾唇,温柔地抚着马鬃,嗓音持平道:“这时节的草海野原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大伙儿辛苦了。这回,我特地带了一名壮丁过来帮忙……” 说着,她眸光瞥向右后方马背上的男子,后者刚收回视线投注在她身上,两两相望,她谧谧一笑,他深瞳细眯,似乎对她的说词有几分不赞同。 白霜月也不惧他,重新望向老瓦伦他们,接着道:“他身强体壮,耐得了苦寒、担得起重物、脚力尤佳,而且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倘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大伙儿别客气,尽管开口,什么事他都肯做的。” 怎么?当他是头牦牛吗?傅长霄暗自挑眉,静瞅着她红润的侧颜,冷淡的神态变得似笑非笑,那模样教一干牧民们状若畏冷地又缩了缩脖颈。 最后,还是老瓦伦的胆子大过旁人,深吸口气,他紫唇一咧,道:“不客气、不客气,要是有啥儿难事得劳‘天枭大爷’出手,肯定会同大姑娘相借,不会客气的!” 相借? 他不仅是头刻苦耐劳的畜牲,还有主人哪? 傅长霄双目半垂,状似沉吟,周遭的一切全然事不关己一般。 他半句话也懒得多说,仅是踢了踢马腹,要底下的枣褐大马踱到她身旁。 白霜月见他接近,以为他欲说些什么,正等待着,岂料他是心动马上行动,已横过一臂勾住她后颈,把她那张愕然的麦色小脸勾到他面前。 同时,他倾身过来,在众目睽睽下,嘴对准嘴儿、好结实地吻住她。 那记吻烙得好重,刻意张扬着,吮得她的唇热烫泛红,都快疼起来了,明摆着是在报复人。 是啊,她是惹他。 他这人有恩未必偿、有仇铁定报,教人惹恼了,若不好好回敬对方,哪里肯善罢干休? 想当初,他亦是为报父仇,两人才牵连在一块儿,从此纠葛越结越深,待察觉,为时已晚,也不知心版上怎糊里糊涂有了他? 野原上架起一坨坨半圆形的帐篷,此时,白霜月立在某个灰篷子外、一只及人腰高的细长筒前,双手握着木棍子,使劲儿地往筒内搅拌、捶打着。 长筒里适才已倒入煮过的浓茶,加了一大块从羊乳里提炼出来的酥油,还洒下些许盐巴。她努力打着,帮忙朵玛嬷嬷打出香甜可口的酥油茶。 筒中白烟袅袅,浓香已然散出,她搅打的动作未停,凤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觑向不远处那抹默默劳动的男性身影。 每年春临与夏末秋初的时分,按例半年一回,“白家寨”的大当家都得把位在西塞高原上的八处矿区,由北至南巡视一次。 八条矿脉所产之物极丰,北为铁、铜矿脉;西北地方是宝石、血玉与羊脂玉为主;高原南端的几处湍流则产金沙,另外也见银、石膏、芒硝等物。 这几处产业原属“沧海傅家”所有,但约莫在二十年前,堪称富可敌国的“沧海傅家”遭逢剧变,主爷傅敬东死于非命,位在沧海之地的“傅家堡”遭恶徒纵火,一夕间家园尽毁,傅家人从此销声匿迹。 后来,“天枭”的恶名在江湖上流传开来,他掳劫她、拘禁她,故意寻“白家寨”晦气,把她视作仇人之女,百般刁难、几番折磨,她原是不解他的恶意究竟从何而来,直至发现他真正身分,一切才了然于心。 与他之间的缘分,来得甚是奇怪啊! 她总以为自个儿这辈子与“成婚”二字无缘,她没想过嫁谁,连阿爹老早为她订下的娃娃亲,也教她任性给退了婚。 白、傅两家之间的恩怨,起于她父亲白起雄遭人瞒骗、利用,间接使得拜把兄长傅敬东命丧中原,后又遭有心人士跟踪,不小心泄漏“沧海傅家”的所在,这才引来一场漫天大火,把“傅家堡”烧得片瓦不留。 白起雄后来领着底下一批好手,在西塞建寨,主要就是想替“沧海傅家”守住西塞高原上的丰富矿脉,而这二十年来,“白家寨”与高原上的牧民们早已结下紧密的关系。 白霜月时常想着,就一辈子在西塞高原上潇洒来去、自由自在,那亦是难得的快活。 哪里料得,老天似乎自有安排,她不仅成婚了,还连嫁傅长霄两回。 去年秋末,两人尚闹着脾气,她孤身入中原寻他,当时他拟要在江湖上掀起一场可怕的斗事,她为他忧心忡忡、费神思量,后来不仅阻挠不成,还教他逮个正着,也不知着了什么道,脑子里一堆疑问未解,她竟糊里糊涂被拐了去,和他拜了堂、成了亲。 然后今年夏初,他与她回到西塞,在其他几位当家和寨民们的力劝之下,她成为“白家寨”的大当家,在高原上与他又办了一次婚事。 她想把那八处矿脉还他,那本是傅家之物,阿爹当初仅是代管,如今正主儿出现了,该他的,她白家不会强占。 他知道后,只笑了笑,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 “那是聘礼。” 唉,害得她为他那句话,傻愣了好半晌,脸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染开嫣色,胸口无端端又挨了一记扯。 这一回的“半年一巡”到了,他不允她独自行动,伴着她由北往南扎实地走过一遭,夜晚便睡在简陋的帐篷里,而两人昨夜所停宿的那处天然石洞,是好几年前她无意间发现的,已经过布置整理,也陆续添上不少用品。 几回往来高原南麓的草海野原,巡视南端矿区时,白霜月大都会选择在石洞那儿落脚歇息个一、两夜。 脑海中陡地晃过昨夜与破晓前在石洞中的种种,她霜颊纷霞,身子竟热呼起来,知道自个儿真被他带坏了。 她心底困着一头兽,他来了,把那头困兽唤醒,并不断地喂养着,用男性矫健的身躯、粗犷且温柔的撩抚,用他的气息和如火的眼神,不断、不断地喂养…… 如今,她变得贪婪了,尽管得到许多,仍是不餍足。 她常有种迷蒙错落的感觉,仿佛初相见时,她便已跌进那双琉璃海,她以为自个儿逃脱了,其实是搅进那奇诡的漩涡中,作着一个又一个的梦,且从未醒觉。 他是她心中的魔。 怎么陷进去?怎会陷进去?她自心难问,就只晓得自个儿陷进去了,然后便义无反顾、毫不在乎了。 “大姑娘,慢些、轻些,酥油茶溅出来喽!” “啊?”深凝的眸子终于回过神,白霜月忙低头看,长筒里白稠的酥油茶果真被她手里的长棍子搅溢出了一小滩。 一旁,朵玛嬷嬷忙往火堆里加干牛粪,边歪着褐脸瞅她,细长眼笑咪咪的。 “对不起,我使太多劲儿了。”她红着脸道歉。 朵玛嬷嬷不在意地挥挥手,眼睛却循着她适才专注的方向望去,慢吞吞道:“大姑娘嫁人了,那是天大的喜事,这位‘天枭大爷’人挺好,会骑马、会赶牛、赶羊儿、会挑水生火、还帮老朵玛捡来两大篓子的牛粪,大姑娘嫁了好儿郎,大伙儿多开心哪!” 白霜月抿唇一笑,忙正了正神色,心想,那男人要是知晓自个儿成了旁人口中的“好儿郎”,表情肯定精彩。 他当惯“大魔头”了,冷脸、冷眼、冷心,谁也不爱搭理。 适才他当众在她朱唇上烙下一记后,尚不及让她从那爽冽的男性气息中召回心志,他已策马走开,仿佛众目睽睽之下与她亲热,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没啥儿好大惊小怪的,教她傻愣在马背上许久,好糗。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不知晃到哪儿去,复又策马返回。 第三章 回到牧民聚集地,见她在老瓦伦的帐篷外帮忙朵玛煮茶、准备晚上的食物,他深瞳眯了眯,一句话也没说,竟迳自策马过去帮牧民们把小羊和牛只分别赶回圈围的大栅里,后来又主动替朵玛嬷嬷和几位老牧民拾来几篓干牛粪,并到另一端的小湖来回提了好几趟水。 牧民们见他出手,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虽说他是主动相帮,没教人拿刀硬逼,但那张黝黑俊脸就如同大雪山上的万年雪,说不融就不融,瞧不出个端倪,大伙儿见他抿着唇默默劳动,原要哼出鼻腔的曲调也乖乖收敛了。 此时,天际是一片深浅多变的霞红,草海的黄昏美如画。 傅长霄取来清水喂过他们骑来的两匹大马,自个儿则洗了把脸,然后边用宽袖拭去脸上的水滴,边信步走到聚集地的另一头,那儿风大了些,但视野极宽,可瞧见悬在远处山峦上的那轮金红。 风多情地鼓扬他的衫袍,他修长的身形在夕照下化作一抹剪影。 他的背影真的相当好看啊! 忽然,那抹好看的背影把头往左下方轻垂几分,略顿,像是不意间发觉到什么奇异的事物般。 他似乎有些疑惑,挣扎了会儿,最后仍是蹲下身来,头依旧维持不变的角度。 他在看什么呢? 那小小岩石堆里有什么奇异的东西? 背后,轻巧步伐踩过草地,传出细微声响,他淡淡侧首,瞥见有人正朝他走来。 他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姑娘来到自个儿面前。 白霜月也学他蹲下,把捧在手心里的宽口大碗抵近他,嘴角轻翘。“朵玛嬷嬷教我煮的酥油茶,我打酥油打得好卖力,你要尝尝吗?” 男人深深看着她,不答话亦没伸手接下大碗,他眸光未移,上身往前微倾,两片薄唇慢条斯理地就碗,摆明要她喂饮。 白霜月心底静叹,胸臆间有股暖暖的东西流过。他们虽已成亲,但许多事仍在慢慢体会中。 相识以来,生活中充斥着太多的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直至做成了夫妻,彼此才有心神去领会寻常男女间的爱恋情怀。 他与她皆非热情之人,同般孤傲的灵魂、淡然的性情,却能激迸出难以逆料的狂火,惹得她时常为他在有意无意间做出的亲匿小动作而心悸难平。 她徐缓倾喂,他徐缓饮着,把一碗打好的酥油茶喝个底朝天。 “好喝吗?”拿下碗,他的上唇长着一小排白胡子,她不禁笑了,想也未想便举手为他拭去。 有力的五指忽而扣住她欲要撤回的小手,目光微垂,他凑唇含 住她的指尖,把沾在上头的乳沫尽数舔净。 “好喝。”他瞄她的眼神暧昧又露骨。 白霜月气息略紧,颊香映霞红,她没想抽手,就由他霸占着,把颤动的心隐在沉静的表相下,蓦地问:“那么,你要摘花送给心仪的姑娘吗?” 她知道那双琉璃眼适才直盯着什么可人的小玩意儿了。 ——是一簇奋力冒出岩石堆的紫黄小花。 【第二章 香稠处隐隐风波】 高原上的花儿耐寒、耐旱,总不见枝叶撑托,一团团、一簇簇地伏生着。 面前的小花簇虽挤在岩缝中求生存,却开得甚好,紫花办上布开几条黄色细丝,风打来,它摆摆紫黄一身,蕊粉随风飘去,似有若无地散开蜜香。 “你要摘下它吗?”白霜月淡淡又问,放下大碗,指尖若有所思地抚触着花办。 傅长霄仍牢抓着她一只手,棱角分明的面容迅速闪过什么,撇撇薄唇,好半晌才道:“我没要摘花。我只是好奇,看看而已。” “是吗?” “当然。”他答得好快。 看着他一脸古怪,莫不是心事教她说破,觉得不好意思了? 情人之间送花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高原族的男女,天生热情奔放、活泼开朗,不止送花、送自个儿做的小物件,还会在原野上骑马相互追逐、引吭高唱情歌,但咱们这位“天枭大爷”行事作风向来与人不同,那些男人们讨姑娘欢心的小动作,他向来不屑为之,也做不来的。 好。不摘就不摘。 白霜月抿嘴微笑,由着他继续维护他奇诡严峻的形象。 许多时候,她仅是心痒、忍不住想逗逗他,见他硬要解释、努力撇清的模样,峻颊似有赭痕,总让她心情大好。 她性子本就清冷些,自认没什么逗弄人的天分,可偏偏有他这号人物,遇上了,许多连自个儿也不太明白的心思便纷纷冒出头。 男人忽然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宽袖倏翻,扣在她纤细的后腰上,两人下半身隔着几层布料,亲密相抵着。 他的眼带着几分蛮气,近近地盯着那张仅及自己颚下的女子清颜,镶着好薄一层金粉的脸庞隐晦莫测,略嫌粗鲁地道:“送宝石比送花值钱许多,也实在多了!” “是、是吗?”他蓦地逼得好近,眼底的银蓝光眩得她微晕,费劲儿压下的心音这会子擂鼓似的,咚咚儿胡响。 “当然!”他斩钉截铁地颔首,却又问:“你喜爱我送的那颗玄石,不是吗?” 提起这事,白霜月心里顿觉好笑。 她眼睫淡眨,幽然扬唇,宛若正细细思量。 事情的起因得从她的“娃娃亲”说起。 当年,西塞“白家寨”与湘阴“刀家五虎门”为年尚幼小的她与刀家长子刀义天订下了婚盟,并以两块半圆形的羊脂白玉为信物,男女双方各保存一块。后来,白起雄请工匠把那块半圆羊脂玉镶在一把短剑的剑鞘上,待她开始习武,那把短剑便成了她的贴身兵器。 几年前,她向刀家退了婚,去年秋策马入中原时,也顺道把那块羊脂玉送还刀家,归给该得之人。 自此之后,她的银剑剑鞘上便空出一个洞。少掉那块丰脂玉,她的剑招一样凌厉,银刀依旧如霜,但她却偶尔会对着剑鞘上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洞发怔,想来是伴随自个儿多年之物,突然少掉了一小部分,有些看不习惯吧。 然而,那个洞倒没空虚太久。 与他成了夫妻之后,某日醒来,她发现那把搁在杨旁矮桌上的短剑在不知不觉间竟被整理过一番,剑鞘上的凹洞不见了,精致地镶着一颗八角形状的玄晶石。晶石通黑如墨,中心却晶莹剔透,在日阳与月华下呈现全然不同的色泽,一瞧便知绝非凡品。 她忍不住问他,他一副爱讲不讲的神气,后来被她逼急了,才粗声粗气道—— “他是白,我是黑,反正你嫁不了姓刀的那家伙,只能跟我这个魔头!” 唉,明明是挺暖心窝的事,教他这么一说,啥儿蜜味也没了。 他真是她的魔,若非着了魔,怎会莫名其妙又甘心情愿地同他好在一起? “你是喜爱它的。”见她久久不语,傅长霄脸色沈郁,干脆替她作答。 她咬咬唇,终于松口。“嗯。它很美,我自然喜爱的。” 臭臭的黝脸因她的坦承而转缓几分,不料却听她徐慢又道—— “但宝石虽实在,倒不一定比花值钱,也不一定比花好看。” 他瞪着她,瞅着她沉静略冷的脸容,柔嫩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弯弧,她的眉宇宁静,处处透出独属于她的冷香。 他有些狼狈。 不就是摘花送姑娘吗? 只可惜如此“纯情”之举,他实在做得很不得心应手。以往做过几次,每每要把花递出去,他便心促气乱,好似练功练得走火入魔、气血逆冲般。 不过,“纯情”的事他做不来,“不纯情”的活儿他倒上手得很。 他铁臂勾紧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脸已压上她的。管他宝石还是小花,她的小嘴才是最实在、最美、最值钱的。 他吻得好重,执意纠缠,在她低幽轻叹时,男性的温舌窜进她的齿关,与那抹丁香儿亲匿卷濡,汲取她口中的幽芳。 他一向蛮霸惯了,也不理是否有人偷瞧,兴头一来,她逃也逃不掉,几次倔起脾气,即便在人前也要“奋力”纠缠回去,无奈她多少还是受了礼教的束缚,学不来高原姑娘的奔放洒脱,常“奋力”到一半就后继无力,最终输的仍是她。 双腿发软,她又不争气地倒在他的臂弯里了。 他垂眸,蓝底银辉的深处有几丝得意。 “胜之不武……”她手臂悄悄在他腰后交握,清容晕红。 第四章 他细长眉略挑,隐有笑意。“胜了便是胜了,能胜之不武,不伤一兵一卒,那才是至高境界。” 还有话说呢?她小手正欲摸到他怕痒的腰侧,想着好歹回敬他几招,可不远处传来的带笑召唤却适时阻止了她的计划—— “‘天枭大爷’~~大姑娘~~羊肉烤好喽,青稞酒也温热了,大伙儿都在这儿,快来一起用啊!” 他们嘴对着嘴、亲匿缠腾的模样肯定全落进旁人眼里了。 颊上红云未散,白霜月认命叹气,勉强把脸探出他的怀抱,力持镇定地扬声回话。“朵玛嬷嬷,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记得把大碗拿回来呀,别忙忘了,把它给落在草地里了!” “呃……好……”唉,她一世英名尽毁。 朵玛嬷嬷咧嘴一笑,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帐篷了。 白霜月调回视线,发现男人也在瞧她,冷峻眉眼因那几分外显的得意而柔和不少。她不禁失笑。 “大伙儿在等我们,该过去了。”他们来者是客,草海的牧民们今日还特地宰了一只小羊羔,他们没过去,牧民们是绝不会抢在客人之前用餐的。 傅长霄双眉略沈,偏头甩掉一缕缠在唇上的发,淡淡道:“他们惧怕我,我若过去,草海野原又要提前降雪了。” 白霜月露齿浅笑,幽然道:“大伙儿畏惧你,那是自然,人和人之间总要相处过才知心意。之前‘白家寨’的男女老少听到‘天枭大爷’的名头,个个胆颤心惊得很,如今寨民们倒也习惯你的冷脸了,不是吗?” “别人怕我不怕,我丝毫没放在心上,更不需强迫谁来喜爱我。”他语气持平,冷目窜着两点星火。 “我晓得的。”她低柔应着,沉凝了会儿才道:“你一向不把旁人瞧在眼底,我行我素惯了,只是……寨子里的人和这儿的人,好多都是我所在意的,算是我的私心吧,我希望他们也能喜爱你……” 也!她用了一个“也”字! “也”能喜爱他。 所以意思是——她喜爱他,“也”希望旁人喜爱他。 傅长霄胸口陡绷,气息略紊。他健臂急拢,带着狠劲箍住她柔软的身躯。 他们是很奇诡的一对。 成亲、作了夫妻、男女间亲密的事儿全做遍了,可那些关乎着情爱的软语柔音,却从未真正向对方表达过。 “霄……”白霜月怔然低唤,被他陡起的“暴力”搂得微微发疼。 他左胸的震动同时震撼着她,小手不禁轻扯了扯他的衣袍,正待启唇询问之际,圈围牛只的大栅那儿突地响起惊天躁动。 “留在原处。”傅长霄反应快得教人咋舌,撂下一句,青灰身影已几个起伏窜向大栅。 他虽迅速抵达,尚称坚牢的栅栏却早被里头几只无端端发狂的大牦牛给撞毁,牲畜惊骇四奔,相互撞击践踏,纷纷从倒毁的栅栏里逃出。 牧民们惊呼声四起,妇人赶紧带开幼童避到安全的所在,男人们上马去追奔逃的牲畜,有些则忙着要将破出个大洞的大栅重新围整。 情况不好控制,发狂的牛只仍跳窜冲撞,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费了吃奶力气才分别制住两只大牦牛,可尚有五头狂牛在聚集地里奔窜,撞倒大伙儿架好的烤肉架、大锅汤不说,还冲进帐篷里捣毁,把牧民们的家当顶个乱七八糟,踩得稀巴烂。 “‘天、天枭大爷’——”老瓦伦被漫起的干草屑呛得直咳,刚抬起老脸,便见两头狂牛前后夹攻傅长霄。他惊得瞪圆褐瞳,忙要挤出声音提点时,一条沉黑长鞭已从男人的袍袖底端祭出。 鞭梢快如流星,先打前,再倒挥往后击出,只微微听见“啵、啵”两响,两头毛茸茸的大牦牛已脑顶开花、各留一个血窟窿,四腿颠了颠便倒地不起。 余下的三头也没能再作乱,傅长霄追将上去,手中乌鞭俐落疾挥,眨眼间又击毙一双,最后的那头畜牲则死在白霜月的银剑下。 她微喘着气,一分为二的霜刀慢慢从牛只的颈中抽出,以防血急溅出来。见危机终于解除,她护在背后的几个妇孺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定定望着倒地的庞大身躯。 她站直身子,眉眸一扬,隔着几大步与那双琉璃眼四目相接。 傅长霄眉心略蹙、方颚略绷,收卷乌鞭的动作倒闲散得很,缓步朝她走来。 她没按他的命令乖乖留在原处,瞧他那模样,劈头定是要训诫人了。 心底暗叹口气,她下意识挺直背脊,头皮微麻地等着他发话吼她。 “没事吗?”他醇厚的嗓音荡过她耳际。 “啊?”眸光一湛,唇 办淡启,她瞪着面前高大的男人。他没吼她? “该死的!你受伤了?!” 她迟滞的反应让她如愿以偿地听见一声巨吼。 傅长霄英俊面容陡地铁青,记起不久前,她为护他而遭十来根毒针射伤,身受重伤也不晓得要说,仅是傻怔怔地与他对望——而她现下便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啊……”她不禁轻跳,因他那双大掌竟大刺刺地往她身上摸索,抚过她的胸和腰腹,还打算往她的背和臀儿移去。 她忙要阻止,手里的短剑又怕不小心划伤他,红着脸正要出声,身后倒有人抢在她前头叫嚷出来—— “哇啊啊~~” “呜哇哇~~” 被母亲圈在怀里的小童们像是彼此打好契约似的,你哭我也哭,要哭一起哭,可怜的哭声此起彼落,显是受到惊吓,也不知是发狂畜牲惹的祸,抑或是因为男人适才的那声巨吼? 总之,草海野原今儿个的黄昏,好不平静啊! 修好大栅、清点牛只、检查牲畜是否受伤,待众人分工忙完这一切,夕日早已落下山头。高原上的黑夜有星光与月华守护,黑不尽黑,整片天幕反倒呈现了种宝蓝色调的姿采。 大伙儿今夜忙得人仰马翻,原本要用来款待客人的盛宴差不多全毁在牛蹄之下,幸得两名贵客也不见怪,还出手帮了不少忙。 夜深,位在聚集地下端坡处的小湖边,高地矮柳在风中荡着条条垂叶,形成一个小小的天然屏障,里边隐着一抹模糊的窈窕身影,长发拢在一肩,沾湿的帕子探进敞开的襟口和腰下,来回好几次,虽看不清楚,水声却清脆无比,说明那姑娘正克难地洗涤着身躯。 忙碌小手忽而顿了顿,像是有几分迟疑,半晌,一声揉着无奈的叹息飘出柳叶外—— “我弄好了,自然就回去,你……要不要先进篷子里去?” 盘踞在矮柳丛外的男人嘴角含着一根细草,不动如山,动的只有那根细草,慢条斯理在他唇间转动着。 矮柳沙沙响了一阵,略沈的男性音嗓终于徐缓出声。“入夜才独自摸来湖边,不是聪明之举。” 今晚忙乱稍歇,他俩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后,白霜月便到几个受伤的牧民帐篷里探望,他则留在圈围牛只的大栅那儿许久,待要寻她,却不见踪影,教他呼息又促腾起来,以为她真出事了。 后来是瞥见她的包袱已然打开,成套干净的内衫摆在一旁,打算待会儿要换上似的,而她的牛角梳子和净身用的帕子被取走,他才往下端的湖边寻来,循着水声,在矮柳后找到那姑娘。 飘飘柳叶后又是似有若无的叹气。 所以,他就是要杵在那儿光明正大地看了? 白霜月的小脑袋瓜一甩,同他卯上了。要瞧便瞧个够吧,都是作成夫妻的两个人了,难道她还怕他多瞧几眼吗? 手里的帕子再次沾水轻拧,她襟口拉得更开,腰带扯松了,褪下劲装的宽裤,泛着点点莹光的大腿微张,垂着酡红的脸蛋,仔细清洗自个儿。 周遭好静,仿佛连风也歇止了,柳条儿安分地待着,水声便显得格外醒耳。 “再不出来,要着凉了。”他仍慢吞吞地说道,语调却更沈一些,几近沙哑。 “才不会。这种天还冻不着我!”略带着恼地低嚷。她生于斯、长于斯,啥儿都学会了,偏偏没法像高原上的牧民们那般,久久才洗上一次澡。 终于,她清洗结束,把帕子和小梳收好,扯着衣带欲要系起,一帘柳屏忽而探进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 “你——哇啊!”她被搂进温热的胸怀里,眼前陡花,苗条的身子竟已横挂在他的双臂间。 第五章 “你、你……放我下来,我自个儿走啊!”她把脱下的外衣和软靴抱在胸前,渗着水气的流泉发和仅着单衣的柔躯把他的衣袍也一并打湿了。 傅长霄抱紧妻子,步伐稳定且迅速地走往今晚扎好的篷帐。 老瓦伦和朵玛嬷嬷原是邀请他们夫妻俩留宿,但真与旁人同住,尽管帐篷再大、再坚固,许多“好事”仍很难做得尽兴。于是,他把两人的羊皮帐子扎得远远的,远得即便发出过大的声响,也不太容易惊动谁。 “霄?”月光下的麦脸儿布满窘色。 “若放你下来,你刚洗净的双足沾了土,不又脏了?”他左胸鼓动,似忍俊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可是我……” “别担心,牧民们都睡了,况且,咱们的小帐篷离他们的也远。更何况,我的袖子够宽,该遮的都遮了,不会有谁能瞥见你没套裤子的腿。” “傅长霄!”她连名带姓,羞恼地唤他,却感觉那片男性胸膛震动得更厉害了,低沉笑音滚出他的喉,震得她也觉晕眩。 他弯身抱她进篷,与她一块儿倒在铺妥的薄垫上,底下有些硬,他搂着她微微翻身,让她压在自己胸前。 他的唇在放倒她后就一直贴熨着她的,贪婪地迫入,野蛮地诱引,哄着她为他轻启娇唇。 他轻易扯掉她那件濡湿的单衣,唯一蔽体之物被剥离后,女子的裸肤在幽暗中散出催情馨香,泛着灼暖的湿意。左胸鼓跳剧烈,他烫人的气息一喷出口,全化作沙嗄呻/吟。 “不对……等、等等……”被按在他腰腹上的女人仍努力想挣开迷雾,素来冷静的脑子遇上他后便开始不管用了,但是……还不能妥协啊! 今日草海野原上发生的意外,即便是经验老道的牧民们也找不出牛只突然狂性大发之因,而他在大栅那儿逗留许久,定是想寻得些蛛丝马迹啊……所以,他知道原因了吗? 男人把她呼停的话当作乱风过耳。 似乎两情厮爱缱绻,她犹能分神说话,这一点让他对自己极不满意,他火热大掌勾下她的粉颈,加倍热烈地追寻着她促软的喘息,把所有的疑惑暂且用深吻堵在她美好的朱唇里。 白霜月试过要拉回神智的,但最后证明,费劲儿去抵拒仅是徒劳。再有,她其实可以对自个儿再诚实些——把羊皮小帐扎得远远的,不吵醒牛羊马儿,更不惊扰到谁,当真是明智之举…… 跨坐在他身上,玉腿紧紧夹住他两边臀侧,她恍惚在笑,任自己投进他燃起的火海,随着他的欲望扭摆身躯。 黑暗中的他,发丝因急促的呼息而散乱轻扬,强而有力的肌理隐在光裸肌肤下,她有种迷乱的错觉,仿佛腿间跨骑的是一匹鬃发飞乱的骏马,她策马在野原上驰骋,不在乎方向,存在的仅是她与他,在奔驰中交缠得那么扎实,谁也离不开谁…… 许久,一切止息下来,小帐里那把腾烧的烈火化作温存的火苗儿,如情人细细撒落的蝶吻,不张狂,却韵味悠长。 两人侧躺着,她的背贴熨着他的胸膛,男人一只铁臂让她当作枕头靠在颈后,另一只则横过她腰侧,占有意味浓厚地揽住她。 她神思慵懒却并未睡去,由着他搂抱,透暖的指尖下意识地拨玩着他搁在乳下的指。 她晓得他也醒着,因他粗糙的脚趾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她的足踝,那地方有一圈殷红鞭痕,仿佛将她的双踝牢牢束缚,是他之前用“恶劣手段”所留下的印记。 帐篷子外夜风扑卷,小小空间里浮泛着未散的旖旎气味。 细碎的麻感从足踝处漫开,引起一阵阵怪异的热痒,他的脚趾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甚至轻夹她细腻的小腿肚,害她稍稍稳下的气息又要乱了。这男人,还是以作弄她为乐啊…… “你、你……那个……”脑袋瓜努力地动了动,想说些什么转开他的注意力,可一出声,音嗓却低哑得几乎不似她的,她连忙清清喉头。 “老瓦伦和几位牧民们都说,这些时日草海的天候极好,没下冰雹,牲畜所食的青草和饮水皆寻常无异,不该闹肚疼。还有,这阵子也没见有牲畜因吃坏肚子而拉稀……”说到后头,声音略微,以为他的沉默是因弄不懂她话中涵义,忙又解释道:“那个……我的意思是,倘若牲畜吃到被冰雹冻坏的青草,会闹肚疼的,然后就拉肚子,拉肚子就会变得瘦巴巴的,瘦巴巴的话就挤不出奶、生不出油亮的毛、赶集时也卖不到好价钱,所以牧民们会很小心照看的。 “前年曾有过一回,牛羊吃了冻坏的草料后肚痛难当,也是发狂乱窜,不过老瓦伦说,没像这一回这么疯狂。我觉得……不是草料的问题。你、你有找到任何线索吗?还有,你……”说了这么多,他也不应半句,就只会……动手动脚的。略顿,她呼出灼灼的一口气,困窘低语:“你的手和脚能不能……暂时别、别乱动?” 背后的胸膛里兴起一阵沈而愉悦的鸣动,亦穿透了她的背心,在她方寸间鼓颤不已。她肤颊透出暖热,正庆幸周遭的幽暗足以掩掉泛在肌上的羞色,男人却忽而轻咬她的耳。 “不能。”他毛手毛脚的“恶习”加剧。“因为我不想。” “可是我觉得——” “嘘……没事的……”粗糙掌心覆上她的乳。 白霜月模糊低喘,隐约感到不对劲,他似乎知道什么,却不愿多说,十分小人地又用起那些“胜之不武”的招式。 她两手勉强抓住他的大掌,却压制不住他作怪的双腿,即便制住他乱蹭乱摩挲的腿,也摆脱不掉他如影随形的唇…… 脑中的晕眩一波强过一波。老天,她又要不知节制地“栽”进去了…… “霄……那些牛……它、它们……发狂……”她半合眸子,眉心因他的抚触而淡淡蹙起,微启着唇却忘了原要吐出的语句。她想说什么呢?发狂?还是……发情?抑或两者皆是?但高原上的春啊,得待到明年才至,牲畜不发情,是人发情了吧…… 昏眩中,男人再一次把她抱到身上,他的粗掌亲密地扣着她的腰臀,唇依旧极尽缠绵地吞噬着她的。 帐外的高原夜风忽扬忽沈地说着什么,她来不及捕捉。 她跌进他的眼、他密密织就的网底;他则陷在她的柔软里。 谁纠缠着谁,那也说不清了…… 【第三章 风波恶捻花沉恨】 白霜月陡地睁开眼睫,映入眼底的仍是熟悉的阒暗,飘荡在鼻尖的也依旧是熟悉的羊皮气味,夹杂淡淡草青气息,微腥。 风为何不吹了? 那些高高低低的呼鸣仿佛凝滞住,如严冬中冻结的雪原、冰川和湖泊,僵固在原处。 拥她在怀的男人不见踪影,她孤伶伶醒来,小小羊皮帐里像是蓄满冷夜寒气,她好冻,失去温暖胸膛护拥的裸身即便裹在大毯底下,亦冻得她几要化作一地雪原、一锦冰川。 暗暗提气祛寒,她拍拍双颊,随即悄而迅捷地穿回衣裤、套上软靴,将短剑握在手中,弯身溜出羊皮小帐。 “呃!”一出帐外,眼前情景教她蓦地轻抽了口气,饶是她性情沉着、思绪冷静,亦惊得倒退小半步才稳住身子。 凤眸瞠圆,她一瞬也不瞬地望住约莫两丈外那抹几乎要融进夜色的身影。 乍见下,脑中锐光激掠,她记起第一次与“天枭”相遇在西塞雪原时的景象。后者是一身再朴素不过的宽袍,及腰长发绑作一束,雪原上的风鼓扬他的双袖和衫袍,吹得他宛若腾在风中。 那暗夜来客正是束发宽袍。 是她的错觉,草海的夜风并未止息,犹轻狂吹着,鼓扬那人的衣袖和袍底,但那人不是“天枭”。尽管姿态与感觉相似到诡异的程度,却绝非“天枭”,因真正的“天枭”就立在她左前方,离她仅一步之遥。 此时此刻挡在前头的傅长霄,手提乌鞭,全身仅着一条黑底衬裤,露出宽肩窄腰的精劲上身,长发飘飘凌飞,底下竟连靴子也未穿,想必他亦是睡中惊醒,敏锐直觉让他感到危险的迫近,才匆忙窜出察看。 浑 圆澄月清亮得迫人,双方沉静对峙着,风里有一触即发的气味。 “霄……”她拔出银剑,耳鼓鸣动得厉害,尽是自个儿的心音和呼息。 “进去,别出来!”傅长霄看也没看她一眼,沉声轻喝。 “可是那人究竟——” “进去!” 第六章 他突然怒吼,白霜月一怔,一时间反应不及,愣望着他宽阔的肩背。 然而,她的呆愣仅维持短短瞬息,下一刻,傅长霄的五指已牢稳握住她单腕,长鞭陡甩,在半空与一道强悍的劲力交上,“啪啪啪”厉响连连,倏忽间交手十余招,被硬是拉至身后的白霜月终于瞧出,对头使将在手的竟也是一条乌沈软鞭! 究竟怎么回事?! 明明“天枭”的大掌正拉紧她的手,她却觉那位暗夜客才是本尊。外表的装扮或者能仿得十足十,但武功招式若无苦心钻研、多年浸润,怎可能在正牌“天枭”底下走过那么多招,尚游刀有余? 强敌! 这两个字甫掠过脑海,白霜月只觉耳侧泛寒。她心头陡凛,欲举起银剑隔挡,身边的男人动作更迅,一足疾踢过来,将窜至她耳际的鞭梢狠狠踢飞。 “蓬”地一响,那顶羊皮小帐遭受池鱼之殃,被失掉准头的鞭子横扫过去,从中裂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麻凉窜上白霜月的背脊,漫爬到额际与后脑勺儿,对头已移形换位来到他们身后!她听见对方在笑,清脆如姑娘家的娇声妙音……不!不是“如姑娘家”,那人根本就是女子! “别逼我杀你。”傅长霄身影陡转,又一次将她拉至身后,仿佛极怕她曝露在那位暗夜客面前,严峻语气与对方的软软笑音成对比。 “你舍得杀我吗?这么多年,你总是让着我,我很承这个情啊!” 承……情?承什么情?他总是让着她? 白霜月的心咚咚剧跳,唇略掀,却寻不到该问些什么,迷惑的眼眸瞥向夜中那抹出尘修长的影子,又调回来瞪住近在咫尺的那片男性宽背。他肌肉绷得好紧,侧脸的线条刚硬无比,如用凿刀随意几下刻出的轮廓,棱角分明。 她猜不透他此刻的思绪,只晓得他动怒了,心绪起伏不定,却丝毫不想反驳。看来这位暗夜客很有能耐,几下出招,便把一向冷然孤傲、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惹得心湖大掀风波。 “你……放开我。”她压下堵在喉间的不适,试着要挣开他的掌握,他的铁掌却仍不肯干休,对她的要求恍若未闻。 “我有能力自保。”虽如是说,她并非那么有把握。 她有自知之明,自个儿的功夫绝对及不上那位暗夜客,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无用地躲在他身后。 她是西塞“白家寨”的大姑娘,骄傲如她,遇上凶险困境,怎能缩头缩脑地依赖别人解决?至少,她能与他并肩而立。 男人不理会她。 咬咬牙,她低声再道:“放开我。” “你没办法自保。”傅长霄终于嚅动薄唇,依旧没拿正眼瞧她。“这是私人恩怨,与你无干,你别插手。” 白霜月脑门泛麻,一会儿才弄懂他的话意。她呼息吐纳瞬间变得促急,麦色脸蛋罩凝淡薄霜气,身子在夜中暗颤,却绝非畏寒。 没多余的时候让她问明白,几要隐入幽夜的女子忽又窜近,身形飞绕在他们周遭,如铃笑声揉在风里,一波波拂过野原上的草海。 “我来了,你总是一下子就察觉出来,我对那几头牲畜下迷魂术,旁人想不通透,你定是一眼就瞧出的。呵呵……你知我,我知你,咱俩儿是一体啊……”笑音忽左忽右,她身影亦是。 耳里钻进那幽柔语调,能酥软人心似的,挡不胜挡。 白霜月清楚听见那女子的每句每字,脑中先是剧震一晃,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游移。 牲畜……迷魂术…… 她、她也懂得迷魂大法?那些牦牛不是无端端发狂,而是……而是她…… 难解的是,她仿佛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可下一瞬息,那古怪的笑音又荡开一波,把悬浮在她脑子里的事扫得支离破碎,她努力要稳住思绪、拉紧神智,后脑勺却忽而爆开莫名的剧疼! “唔……”好痛!痛得她不禁拧皱五官。这感觉……竟有些熟悉,犹似她以往抵拒那双琉璃眼中的迷魂时,所掀起的折磨…… 傅长霄爆出一声诅咒,铁臂一勾,捞起她险些软倒的身躯。 “收起你的笑声,不干她的事。”他以不变应万变,任那女子环着他们俩飞绕,感觉对方的声息愈迫愈近。 女子笑音稍缓,幽幽道:“怎不干她的事?少了她,咱俩就不一样了呀!” 白霜月正感胸中窒碍,一口气提不上来,搂着她的男人已悄悄将掌心覆在她左胸,绵热的真气穿肤透骨而进,护住她心神。 “我……我没事……”只是毫无预警被来了这么一下,笑音穿脑,让她招架得好辛苦,但应付这般的剧痛,“经验”颇丰的她绝对撑得过啊! 喘息着,她暗自苦笑,心中有无数疑惑,待启唇欲问,鞭声忽又厉厉交响,那女子虽止住绵笑,手中长鞭却凶狠地与傅长霄斗将起来。 他确实让着对方。 与他相遇相识、进而结为夫妻,白霜月不敢肯定自个儿对他的脾性全然掌握,但也知面对敌手时,依他的冷厉作风,定是选择快刀斩乱麻,先下手为强,从未像现下这般,守多于攻,尽管胸中怒海波涛,却未狂放倾泄。 事情越趋诡谲,她不明白……不明白……她……啊啊—— 由不得她好不容易终才稳住的心思多想,左臂猛地一阵狂疼,那女子的长鞭指东打西,巧妙避过傅长霄扬去的鞭梢,改而缠捆了她的臂膀。 电光石火间,她不及抵拒,捆住她手臂的力量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她扯将过去! 傅长霄怀中蓦然一空,心下大骇,回勾的鞭长直扑尚未落地的纤细身影,及时环住她的腰,倒扯。 腰上紧缚的长鞭虽未打疼她,但左臂那一记来势汹汹、劲道十足,那女子决意要抢她到手,一条软鞭硬扯成直线,偏偏傅长霄不允。 两股劲力抢成一团的结果,是白霜月足不沾尘被横吊起来,她尽管咬牙隐忍,紧抿的唇 办仍不由自主地逸出痛苦呻/吟,连自个儿的银剑也疼得握不牢。 那女子笑笑道:“我出十分力,你自然也得使出同等的气力,不然留不下她的。可咱俩再这么使劲儿,我扯你拖,怕是要把她给活生生撕裂了呀!这主意也还可以,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该拿。” 女子话音方落,余韵尚残留在风中,傅长霄鞭上的劲力已陡然撤下。 他撤,她扯,白霜月仅觉腰间一弛,手臂便被拖将过去,疾速撞进一片泛寒的胸怀里。 “你|!”连瞧清对头的机会都没有,那人手起手落,连连点击,迅捷无比地封住她周身大穴,教她动不得也说不得。 “你果然舍不得她。”女子语气一贯地笑着,将得手的姑娘扛在肩头。 沉下呼息,傅长霄原就刚峻的轮廓此时已冷到极处。 他额角剧烈突跳,扣住长鞭的五指指节,节节突出泛白,琉璃眼在夜中烁光,专注锁定,静且威迫地往前踏去几步。 “别再过来,还是乖乖留在原地吧。”女子的温言如若叹息,他进逼,她往后移走,慢条斯理地拉开距离。“我也该走了。” “把她留下。” 白霜月此刻披头散发挂在敌人肩上,一颗心几要跳出喉头。她瞧不见男人的表情,只觉他语调既冷且淡,难以听出底蕴。 “把她留下。”傅长霄再次命令,脚步在瞥见对方三指成爪按在白霜月小腿肚上、作势要施力折磨时,终于停顿下来。 女子道:“她是你的弱点,这样不好,我带她走,算帮你一个大忙。” 周遭忽而静谧下来,野原的风莫名收敛了,白霜月充血发胀的脑子、发热的双耳,钻入他冷沈的声音—— “她不是我的弱点。但你带走她,确实会造成我的困扰,而非帮我大忙。” 女子后移的步伐略顿。 “她不是吗?我瞧你可紧张了,你若不喜爱这位白大姑娘,怎会与她拜堂成亲?她白家与你‘沧海傅家’结的梁子不小啊,你不取她性命,当真释怀、没往心里头去了?” “留下她自然有好处,比杀了她更好。”他语气徐缓,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被迫无奈才懒懒出声一般,仅单纯阐述道:“傅家在西塞高原上的八处矿区长久笼罩在‘白家寨’的势力底下,寨中多年来训练出无数好手,用尽各种手段笼络各高地部族的民心,连南北两麓几个少数部族也能集结过来。倘若要回复‘沧海傅家’的旧貌,绝无法一蹴即成,‘白家寨’大姑娘的存在成为必要条件,我留她、娶她为妻,因她大有用途,你带走她,我自然困扰。即便要除掉她,也得等到西塞高原的一切势力皆为我所用,届时再下手也还不迟。” 第七章 “你当真不喜爱她?” “我喜爱她带来的好处。” 女人笑了声。“我瞧她面容姣好、身形窈窕,这样的姑娘你不爱?” “这样的姑娘俯拾皆是,但若要集结西塞高原上的势力,非打她‘白家寨’下手不可。” 白霜月耳中的嗡鸣声一阵强过一阵。 她听到他说话,虽艰辛,却也勉强捉住他每个音浪,但……不懂啊!她不是很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她怎地不懂了…… 女子沉默片刻,像暗暗观察着,只笑问:“那怎么办?你把底子大刺刺地掀开,教这姑娘全听了去,不杀她不行喽?” “我可以在她身上施迷魂术,命她忘掉今夜之事。” “嗯……”她状若沉吟,匆又笑开。“好,我帮你迷了她!” 女子刚道完话,负着白霜月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幽夜里。 对方消失得那般俐落,好似教黑夜的颜色大笔一抹,在瞬间抹去整个儿景象。 事发于肘腋之间,傅长霄先是一愣,身体反应已较思绪快上数倍,双腿大迈,猛地直奔上去。 “喝!”脚下竟是一空! 他惊怒交集,冲得太快,以至于没留意到,那约莫三丈外的地方,竟是草海野原的边陲地带,往下便是陡直断壁。 那女子悄不作声地退到边缘处,幽暗模糊了天地景物、隐藏了远近之距,她丢出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后,趁势挟住白霜月跃下断壁,蓦然间失去对方踪迹,惊得傅长霄根本无暇多想,提气便追。 他足下空虚,身躯疾坠,动作全凭本能反应,手中长鞭已奋力一挥,鞭梢以刚猛十足的劲道扎入壁岩内,稳住他下坠之势。 背脊贴住岩壁半吊着,赤裸的上身留下几道擦伤,他浑没在意,胸骨被剧烈的心跳震得作痛,几欲喷火的银蓝眼四下搜寻,但底处深不可见,周围幽茫难辨,哪里还见女子身影?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胸腋间堵着一股火烫至极的闷气,他张唇欲喊,喉中却倒灌一口腥甜,这才知咬牙切齿,也能咬出满口鲜血。 红缎如血,一挂接连一挂蔓延而去,回廊弯弯绕绕,那灿艳的红缎亦弯弯又绕绕,其中尚点缀着无数的大红灯笼,灯笼上字字双喜,缀在底端的金黄流苏随风轻飘。 熟悉的所在,似曾相识的布置,白霜月自被打横抱进这处隐在巷底的宅院后,轻染倦色的脸容陡凛,困顿的双眸亦不禁睁圆。 “唉,咱们快马加鞭连赶五日,终是找到好地方了。唉唉唉,又非头一回拜访,你眼珠子有必要瞠得这么大吗?” 白霜月洁颚微扬,瞅着横抱她踏进月形门、慢腾腾走在回廊上的女子。光是这小小动作,便教她颈部肌肉一阵酸软,待启唇出声,又是一阵折腾。 “……这是傅家……傅家的地方……你怎会……”呼息不顺,她眉心淡蹙。 “我怎会知道,还挟你来此?”女子笑笑地替她问完。 “嗯……”眼睫虚弱地眨了眨。 此处是“沧海傅家”位在中原某处小城的隐密宅第,离湘阴大城不远。 去年秋,她曾被傅长霄掳劫至此,强逼着成亲,当时傅长霄亦是横抱她走过宅中好长的回廊,廊上的布置便如今日——绵延无尽的喜缎,数不清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 原先安置在这儿的傅家众人,自两人成亲后,便陆续返回西塞再过去的沧海之地,如今这儿已无人烟。 传长霄老早便命人在沧海之地重建当年毁于祝融的“傅家堡”,按时候算来,“傅家堡”的重建也差不多该完成了。她原是同他说好的,待“半年一巡”的工作了结,她要随他回沧海之地一趟,探望许久未见的婆婆。 想起刻划在心版上的那张男性峻颜、那双独一无二的深瞳,白霜月的胸口静静又掀起波澜。 她不太确定那算不算疼痛,滋味却是酸苦且窒闷的,像极被挟走的这五日,女子重新封住她几处要穴,她虽能挪动、言语,丹田却凝聚不住半分内力,稍一提气,周身便漫开说不出的酸软,胸臆闷息般。 你舍得杀我吗?这么多年,你总是让着我,我很承这个情啊! 女子如是说。 原来,这世间除她白霜月外,尚有别的女子是他欲杀不能杀的。当初他狠不下心拧断她脖颈,狂乱的眼神窜腾两把烈火,她在那生死刹那动了心,从此便牢记着他神魂剧颤的模样。 她以为只有自个儿有这等本事,教他舍不得、狠不起,教他懂得牵挂、晓得什么是两情厮爱……莫不是她太看重自己了? 这是私人恩怨,与你无干…… 与她无干?与她无干?到得如今,他的事还能与她毫无相干吗? 留下她自然有好处,比杀了她更好…… 我留她、娶她为妻,因她大有用途…… 这样的姑娘……俯拾皆是…… 她倦极地闭上双眼,墨睫不太温驯地颤动,鼻息微灼,那模样不像要合眼休息,却似内心正暗自压抑着什么。 一会儿过去,她被抱进当时傅长霄强逼她换上嫁衣的那处院落,院落里的装饰与上一回相同,除挂着喜缎和红灯笼外,门窗纸上还贴着漂亮的“囍”字,也贴着好些张昭显喜气的剪纸图。 女子将她放倒在红榻上。 “你心里莫讶异,我与霄百般要好,自然知道这处所在。至于为何把你藏在这儿……”和缓的语气略顿,见白霜月凤目轻掀,眸底执拗,女子嘴角含笑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啊!这话你定是听过。” “你究竟……想、想干什么……”咽喉处的肌理僵得难以蠕动,白霜月勉强挤出声音,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坐在榻边、正俯首瞧她的女子。 那夜,女子负着她往断壁底下跃落,其实在半空已身作斜飞,把她藏在岩壁上一个天然的小凹洞里。 当时周遭昏茫一片,凹洞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如此隐密之处若非事先仔细察看过地形,又哪能得知? 她不记得何时睡去的,即便睡了,梦境也一个接连一个,扰得她没片刻安稳,直在凹洞中待到稀光渐染,女子才挟她出洞,一路往中原而来。 她亦是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瞧见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张十分“幽静”的脸庞。 女子的五官好生斯文,鹅蛋脸上,两道淡眉微微斜飞,细长的丹凤眼,秀挺的鼻梁,双唇薄而有型,有女儿家的秀气,更有少年郎的俊态。她身形高出一般姑娘家约莫半个头,肩线略宽,四肢瞧起来颇为修长,穿着打扮与傅长霄无异,年岁有些儿不好界定,约在二十四、五左右。 只不过她似乎挺爱笑的,唇山明显的嘴总习惯往上扬,她笑着,那双丹凤眼深幽幽的,像两口见不着底的古井。 “我想做的事可多了,不过你用不着忧心,我不会取你性命。”修长匀称的指抚上白霜月略凉的蜜颊,轻移着、缓揉着,如在鉴定一块上等的羊脂玉,整得白霜月背脊颤冷,直想打哆嗦。 这五日以来,白霜月见过太多回这样的眼神,专注得教她心惊,因为,那实在……不该是女子瞧着女子时该有的神态。 “……你,你要折磨我,我也不怕……要施展迷魂大法,我……我宁可死,也不教你得逞……我不怕你……” 女子嘴角淡勾,两指轻掐她的下颚,把那张温润脸容微微扳高。 “真要迷走你的魂,你又能奈我何?但,那就不太好玩啦……白大姑娘,你的眼当真好看,我可爱极你这双眼了,里头的光彩骄傲得教人多想好好摧残,你自个儿可知晓?若把你迷了,这眼只会痴恋地瞧着我,驯服过程乐趣大减,就非我所爱了。” 嗄?!“你、你你……”多似曾相识的说法啊! 全身酸软无力的可怜人儿自是惊得说不出话,瞠眸张唇的,诡异的氛围团团包围过来,头皮开始用力发麻中。 你有一双好骄傲的眼睛…… 那男人也曾同她说过。 脑海里刚浮现那熟悉的冷峻面容,她心又是一拧,浑浑沌沌的,也不知自个儿该飘往何方。这自怜的心绪向来教她所唾弃,没料及现下也陷在当中,教自己嘲弄起自己了。 “你心里想着霄了。”俊气横生的鹅蛋脸俯低几寸,吐气如兰,执意要望进那双好骄傲的眼底。 第八章 白霜月抿唇不语,心提至嗓眼儿,欲躲开她凑近颈肩和耳畔的嗅闻,酸软之感蓦又浸进肌理筋骨中,避得她好生辛苦。 感觉到她的抗拒,女子低幽笑了笑。 “我可以让你忘了他。” 白霜月不由自主地屏住呼息,促跳的左胸被对方探入襟口的掌缓缓按住,力道或重或轻地揉 捏着,她浑身血液倏往脑顶上冲,脸色如霜,羞怒与惊愕的火焰在瞳底交腾。 “你……放开……” 对方非但没放,更趁着她启唇之际,贴脸吻住她抿得几无血色的嘴。 白霜月惊唔了声,费劲要抵住她钻探进来的舌,两排贝齿正欲咬下,下颚便遭对方施巧劲扣住了,如何也合不起来。 女子的笑如丝如缕般游进她发胀的脑袋瓜,诱着她道:“要不,你把我当作霄吧?我与他本就一体,他让你快活的,我也有本事办到,往后若有机会,咱三个也能要好在一块儿,那滋味你定是喜爱……” 【第四章 沉恨忆思未尽期】 记忆是错综且纷乱的…… “风从门缝渗进来啦,我可舍不得你着凉。” 那低迷的柔嗓在她肤上掀起一粒粒细小疙瘩,红榻两旁的帷幔垂放而下,把她困在小小的所在。 “呵,你没穿小衣,想来是穿不惯吧?很好,你不爱,那当真好,瞧,咱也不爱那束缚人的玩意儿。” 她头发胀又痛楚不已,不愿去听那奇迷的音色,愈是抵拒,陷得愈深。 于是,腰带被解了,襟口被拉扯开来,衣物一件件从她身上剥离,几番提气欲挡,只落得筋肌酸疼,宛教千万只小蚁钻进血肉里细细啮咬般。 不—— 混帐!混帐—— 唇舌被吮得泛麻,嘴里染开陌生气味,她内心狂喊,发出的却仅是虚哑呻/吟。 “你这倔强模样,唉……多可人意儿呀……” 一双手在她裸身上缓巡轻抚,力道渐渐加剧,来回摩挲她蜜色肌肤,然后悄悄、悄悄地挪至腿间,大胆地覆在那私密地方……迷蒙的凤眸在这一刻惊得睁掀! 眼前,跨坐在她身上的女子已然半裸,小巧挺立的双乳轻晃……她定又头晕目眩了,犹似西塞高原上漫雪的狂风卷袭过来,扫得她随风雪腾飞、神智错乱,要不,她怎会瞧见属于霄的那颗血痣,也烙在女子的两乳当间…… “真忘不掉霄,那也无妨,就把我当作他吧!他只喜爱你这身分带来的好处,没关系的,还有我,我来喜爱你:疼你……” 逃不掉。 挣不开。 如何也躲不过。 她是待宰的羊羔。 不要—— 忽而,她脆弱地允许自个儿陷进梦的深渊,不再紧抓残余的一丁点儿神智。 一旦松懈,弃守骄傲,疼痛的感觉顿时大减,迷乱浑沌却从四面八方涌来,疾速吞噬了她,她身子重重往下坠跌……坠跌、坠跌…… 砰! 蓦然间,她不知已歇服多久的耳畔荡进一响,那一响该是有力拔山河的气势,把决意要放任自己晕厥过去的她给震醒了几分。 砰砰砰——啪!砰—— 巨响连翻乍起。谁在榻边斗将起来? 两条相似的黑影缠斗得好生厉害,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愤怒的咆叫,那狂啸野蛮又嗜血,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一般,震得人几要魂飞魄散。 她心窝陡拧,跌到底端的神魂被那几声咆哮扯疼了。 此一时分,床榻猛然一震,她身子被一只强健的单臂紧紧搂住,鼻端嗅闻到的是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缠绕在她方寸间的男性气息,胸口的疼不禁悄悄加剧着,软弱的热气亦静无声息地冲上双眸和鼻腔。 是他…… 真是他啊…… 贪婪汲取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白霜月唇角下意识牵动着,几要弯成谧谧的一个笑弧时,糊成烂糜般的脑袋瓜却突地浮出矛盾的警醒—— 他怎会在这儿?怎晓得来这儿寻她? 我与他本就一体,他让你快活的,我也有本事办到…… 咱三个也能要好在一块儿,那滋味你定是喜爱……你定是喜爱…… 她悚然一惊,倦乏的双眸惊得再次瞠开,映入眼底的是他峻厉的侧颜,那双隐郁的诡瞳正直视前方,瞬也未瞬。 她满心疑虑,身躯在他臂弯里微颤,却听得几步之外,女子低咳难歇且中气不足地抛下一句笑语—— “好……咳咳……真狠心伤我了。咳咳咳……你把她抢到手,咳、咳咳……到底是舍不得啊……‘天枭’有了弱点,依旧是‘天枭’吗?呵呵……” 周遭静谧而下,那奇迷低笑幽幽散尽,紧绷的氛围亦转淡然。 忽而,白霜月的身子被打横着、拦腰抱起。 “霄……那女子她、她……” “她走了。”沉沉的语调兀自压抑,傅长霄将怀中裹着薄被的虚软女体重新放回红榻上,随即手成剑指,连点她胸与肚腹六处穴位,单掌轻劲往背心一拍。 “呼……”随着他击下的气劲,白霜月连日来闷堵在胸中的郁气终于吐出,感觉身体温热渐起,封穴一解,气血自然运行。 那蚁咬般的酸麻感消退大半,尤其那双男性大掌分别贴在她丹田和背心两处,绵劲透肤而入,助她呼息吐纳,不一会儿功夫,她脸颊轻染嫣红,连耳朵也发烫,气色已恢复许多。 掀睫,入眼的景物终于有了实在的轮廓,不再漫晃乱颤,她徐缓环顾,眼前的惨状教她细眉不由得飞挑,记起神魂浑沌间所听到的连声巨响,瞧来,那些巨响把这屋房毁得够彻底了—— 八仙桌被当中劈作两半,几张梨花木椅碎裂成满地的木块和木屑。 屏风倒落,纸窗亦严重破损,门被削下半边,另外半边尚摇摇欲坠。 墙上横竖交错留下好几道鞭痕,那裂纹似缓缓龟裂中,迟早要毁掉整面墙,就连避在角落的脸盆架也跟着遭殃,木盆子破了,水泄满地,冲带起地上的殷红血滩。 白霜月瞅着那滩血,沭目惊心,女子离去前的咳笑弹拨她的心绪,盘踞疑惑的眉心微蹙,不禁低幽问:“她受伤了……你打伤她?” “嗯。”傅长霄冷淡坦承,见她状况已然稳定,便撤下双掌。 “为什么?”她侧眸瞧他,幽幽又问:“你不是同她百般要好?不是总处处让着她?不是——”陡地咬住话语。这是做什么?她心好乱,无数的疑问横在彼此之间,不晓得究竟该从何问起,又该追问些什么? 异辉烁耀的深瞳定定锁住她,傅长霄峻颊微捺,状若沉吟,道:“她不该带走你。” 他斟酌再三,给的却是这样一句?! 没有反驳,亦无多余解释。 好。很好。 一颗心又似被巨掌抓得绷痛难当,白霜月气息虚灼,忍着疼低语:“她不该的,是打坏了你的安排。带走我,‘白家寨’倘若乱了,怕西塞高原也要跟着乱吗?所以,尽管‘百般要好’是事实,‘处处相让’亦是事实,可当真违背了‘天枭大爷’的意思,下手也不留情面了。” 这其中有诸多疑点,许多事不若表面瞧起来的那般,她心里也知,亦晓得当时她被劫持时,他对那女子所说的话不一定全然是真,但那些话自他冷冷薄唇中流倾出来后,便一直、一直盘结在她方寸间,惹得她不住往里头钻牛角尖,愈钻愈深,再难淡然。 “你真这么想?”傅长霄双目微眯,袖中握紧的手指节圆突,额际隐有青筋。 “我——”就是这么想!无奈,后头的话都奔至嗓眼儿了,在他炯峻的注视下却偏偏吐不出来。 她的心到底是偏依他的,只是还恼着、抑郁着、不愿解开,眸底在不自觉间浮染苦怨。 他没逼她回答,抿着唇,任由视线流转在她裸裎的肌肤上—— 那件薄被掩至她胸脯,她忘了抓紧,被子欲掉不掉的,露出大片肌肤,而她光裸的左臂上正暗红一圈,是几日前那女子与他相争时,在她臂上所留下的鞭痕。 他气息略灼,目光扫过她胸前贲起的美好弧线上烙着的几枚红印,牙关不自禁咬紧,紧得下颚生疼。两道隐晦的视线持续搜寻,随即被那刻意留在温润肩上的一小圈咬痕扯住心神。 该死!袖底的指握得格格作响。他仿佛再次尝到牙关渗出的血。 白霜月见他神情古怪,眉宇间尽是郁色,心不由得震了震。 第九章 循着他深渊般的瞳所专注的方向,她垂下颈,眸光缓缓瞧向自己,瞥见了胸前点点吻痕,亦瞄到肩头那圈牙印。 这是解开周身的封穴、调气运行,将神智拉扯回来这副躯体后,她首次正视自个儿的身躯。 淡淡地垂颈一瞥,那女子伏在她身上做过的事蓦地奔涌出来,有些记得很清楚,那感受清晰无比.,有些则模模糊糊,只觉愤恼且羞辱。 更教她感到不堪的是,她这傲然无端的性子以往面对他恶意的对待,尚能硬着骨气撑持着,如今虚软地躺在那女子身下,无计可施、无法可使,她最后能做的竟是弃守自个儿的骄傲,脆弱地允许神魂坠离。 眼眶泛温,她咬牙把热意逼回,忙抓高薄被掩住裸身,仍垂首不敢看他。 “我、我……你你……”头昏耳热,此刻的她拙于言语,一想到他赶到时,定是撞见那女子压在她身上恣意妄为,便越想越难堪,哪里还说得出话? 傅长霄将她脆弱与羞愤的神态收入眼底。 她缩在被子里,唇咬得几要出血,而他是当真咬出血来了,再次尝到自个儿的血味。 暗暗把唇齿间的腥甜咽进喉中,他下颚绷得死紧,忍住强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怕此时难以控制自身的力劲,会不小心伤着她。 清清喉头,他嗓音仍低哑得可以。“我去烧水,让你……好好净身。” 离开满目疮痍的厢房,傅长霄把浴桶搬进同院落里、另一间较小的房中。 宅中无奴仆,凡事得亲自动手,他动作倒也顺畅俐落,到后院井边打水,然后起灶生火,往浴桶里分别注入冷热水,调到最适宜的水温后,便去把兀自蜷缩在红榻上的白霜月横抱过来,放她坐在桶边的矮凳上。 他动手要扯去她蔽体的薄被,她不依,长发圈围的脸容显得好小,尽管敛眉垂首,紧抿的唇 办仍流露出一贯的执拗,揉在矛盾的脆弱里。 “让我帮你。”浴桶中飘出白茫茫的水气,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欲勾起她的下巴,却被她扭头避开。 他肚腹像狠狠挨了一记重拳,瞳底异辉暗颤。 “你出去……”白霜月气息略紊,嗓音淡得失温,却透着不容轻慢的坚持。 他密密搜索她每个呼息间细致的表情变化,无语地望住她好半晌,两人之间仿佛又退回相互敌视的那个时候,他以蛮霸的姿态欺凌她,她则是反抗到底、傲骨难折。只不过,仿佛也仅是仿佛罢了,情动以后,又有谁能退回到从前,一颗心片意不沾、寸情不留? “我就在屏风外,有事喊我一声。”他竟是退让了,使不出强迫手段。起身帮她再添些热水,探手试过水温,这才留她独处。 他并未走远,就在临窗边的椅上落坐,专注听着屏风另一侧的动静。 听见她终于起身踏进浴桶中,他忽地吐出一大口气,才知心一直高悬着。胸中的窒闷陡泄,绷极之感猛然松散,胸臆间竟虚空得感到痛楚。 窗外天色已沈,他燃起小厅和内房共三盏油灯,把屋内照得昏昏黄黄。 水声断断续续从屏风所圈围的角落里传出,直至全然静下,再无声息。 他等待着,眉峰微拢,深邃的目光像要将那扇屏风瞪出两个窟窿。 怎没了声音?该不会睡着了? 又或者……晕厥过去?! 心下大惊,他起身疾步冲将过去,想也未想,振臂便挥开那扇碍事的玩意儿。 屏风倒地震出巨响,他飞促的脚步霍然顿住。 里边,彻底浴净的女子胴体如出水芙蓉般,亭亭而立在浴桶中。白霜月起身正要跨出,哪里晓得面前倏亮,一张屏风给毁得支离破碎,她惊呼了声,提起的一脚绊在桶边,人往桶外倒落。 没摔疼,倒是教男人抱个满怀,她满身的湿润迅速渗染他的衣袍。 “你干什么?!”又惊、又恼、又羞,她不知所措,只知道不愿教他瞧见她现下这裸裎的身子,那上头留着数也数不清的红痕,她不要他看见。 傅长霄搂紧她。“你连日来气穴闭锁,虽已解开,仍需调息行气……我以为你浸在热水里厥过去了。” “我没有。我、我……放开我。你出去!”她宁可再跌回浴桶里。 傅长霄眉眼沉肃,没打算理会她,总之是蛮霸作风又起,迳自抱着她跨过那扇碎裂的屏风,走向内房。 那双铁臂甫将白霜月放落榻上,她随即背转过去,瞄见床头摆着一大叠干净的棉布和旧衣,她匆忙抓来抱在胸前,尚不及再有动作,一块大棉布突然从她背后当头罩下,男人的大掌按住她天灵,视她的抵拒如无物,以适当的力道一下下擦拭她沾染水气、流泉般的发。 “你——”她恼在心底,赌气地收住话音,用沉默消极抗拒。 好半晌,谁也不出声。 她静静承受着,酥麻的头皮感觉他的指劲更转轻缓,变得极尽温柔,把她低迷的心绪扯荡起来,害得她眼眶又不争气地冲浮出两团温热。 可恶!可恶啊—— 棉布往下移。他……他拭干她的发尚觉不够,还想连她身子一并擦拭吗?! 趁着男人的掌控松弛下来,白霜月伸手把头上的棉布一把抓掉,散落的乌丝多少掩住她的蜜肤玉背。 她七手八脚想把怀里的衣物往身上套,无奈欲速则不达,一件里衣被她翻过来又转过去,鬼打墙似的,如何也寻不到袖子好把手臂钻进去。 “我没找到你留在这儿的衣物,这件是我的旧衣,先将就一下。”终是看不过眼般,他音若叹息。“让我帮你。” 忽而,一双粗犷大手从白霜月肩后伸来,抓住那件里衣。 她心中羞怒未退,又不愿与他多说,下意识甩开他的纠缠,也不管那件搅得她头晕的旧衣了,细瘦臂膀改而抱紧双膝,倔着性子,背对住他挪到一边。 这会儿,不光是肚腹挨揍,连脸也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傅长霄脸色臭黑,瞳底掀起风云,他不发一语,颀长身躯随她挪移过去。 内房灯火微昏,把男人的影子投落在床榻内侧那面小墙上,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他立在她背后,内墙上的黑影叠压住她的,把她密密“吞噬”。 还来这招?! 白霜月心头一凛,咬唇瞪眸,倔气地再把身子栘开,连影子也不让他碰。 他依旧如影随形,施施然跟将过来,偏要压着她。 这般孩子气的“闷斗”已非首回,她再如此移来挪去,他亦不会放她干休。 她不动可以吧?可以吧?!瞪着眼前高大的影子,她沮丧垂颈,把脸抵在双膝上,仍蜷作一团。 傅长霄喉头无端端发燥,他咽下津唾,试着滋润那份干涩,目光未曾须臾从她身上拔离。 他从来不知,她背影瞧起来竟如此怜弱。 如高原冰湖边的一株小柳,随风颤颤,颤得他左胸胀痛难抑。 那片蜜肤被披散的乌丝掩去大半春光,显得她双肩更加单薄,肤肌在沐浴过后淡染嫣润,隐约也留着几处殷红印子,教他越去逼视,喉中越紧。 再难隐忍,他胸膛快要爆开了。 屏息,他的手静默默地探近,指尖不很稳地撩开她的发,去抚她肩头那枚让他气息激切伏窜的咬痕,跟着又小心翼翼移向她左臂那圈鞭伤,那伤口需得好生照料,红肿尚未消退,定是疼极…… 啪! 他的手被狠狠挥开,手背迅速掠上一阵热麻。她不教他碰,挥打的气力自然下得十足十。 他目色深浓,呼息顿灼,遭打的手仍固执地二度伸去,欲握住她左臂。 心知这姑娘绝对不会乖乖顺从,他已准备好该如何应付,然而,当他的指温刚落在她肩肤上,如同把一头困顿的小兽硬是唤醒般,那反扑快得惊人! 那团蜷曲的怜影猛然旋身,也不管身上带伤,不管春光裸泄,不管什么武功招式、擒拿抓扣、直劈横扫,她只顾着把双手紧握成拳,没头没脑往他面庞、身上招呼,一连串的盲打挝擂。 “走开!别来管我!走开啊——”边打边嚷,边嚷着,强行压抑的酸热终是窜上眼鼻,嚷声里的鼻音变得好重。 她哭出来了,也终于哭出来了,哭得好伤心、好凄惨,眼泪爬满颊面不够,还拚命从眼里倾泄出来,怎么也停不了。 见她凤眸奔泪,傅长霄岂有不惊之理? 第十章 他知她脾性,若非伤心到极处、委屈与无助已累积到难以承受之境,断不会容允自己露出这般软态。 然而,惊悸归惊悸,他两掌已迅若疾电般抓住她肌理僵硬无比的双腕。见她使着蛮劲,唇都咬出血丝,仍妄想从他掌中挣脱,他心痛似绞,蓦地张臂将那不肯妥协又伤痕累累的柔躯锁入怀里,牢牢拥抱。 “别动!别再弄伤自己。”他冷峻的命令口吻暗透着既怜又恼的乞求,五指一张,将那颗泪流满面的小脑袋瓜按在颈窝。 “可恶……可恶……”白霜月被抱得动弹不得,连骂声也模糊,干脆张口一咬,两排牙捺入他颈侧,咬得那么深、那么重,全身颤抖抖的。 她咬破他的肤肉,咬得鲜血淋漓。 她尝到他的血,那温热的液体避无可避地漫进她唇齿内,顺喉而下,仿佛在瞬间灼伤了她的咽喉,一路烫进肚腹里。 蓦然一惊,她齿关陡地松弛,极近、极近地瞪住那伤处,这才察觉到,她咬下的正是他颈侧血脉的所在,他却由着她发泄,也不惧血脉要真让她发狠咬破,他性命堪虑。 “可恶、可恶、可恶……呜呜……”她心抽痛,痛得她快要恨起自己了。 她边哭边又挣扎起来,感觉男性臂膀更用力地将她缠捆。 她脑袋瓜被强按着,腮畔避无可避地贴在他颈侧的血口上,听见他低沉略促地吼道—— “那些话不是真的!” 她一顿,僵在他怀里。 他喉结蠕动,沉声又道:“你当日被挟制,我不能让她伤你,我所说的那些混帐话皆非真心,你如此聪敏,怎会不懂?你明明知道的,却怒我、恼我,故意不教我好过吗?” 白霜月和泪嚷:“我不知道!我也不懂!我就是不懂!我、我我……” 她心里……其实是懂的。 即便那时不能体会,经过几日的细思沉吟,也猜测得出他的用心。 她仅是嘴上不愿承认,她就是心眼小,就要怒他、恼他,教他也不好过。 “放开我!”难道就不许她任情任性这么一回吗?她想独处,想掩去这裸身上的点点印痕,他偏要插手一切,是他自讨苦吃,所以让她咬得鲜血淋漓,也是……也是他活该如此! 不顾胸中烧灼般的疼,她推拒着,这一会儿,傅长霄竟当真松开怀抱。 见她的泪不再滂沱,他亦沉默不语了,仅扣住她左臂,拿在眼前细细端详。 失去他宽袖的遮掩,白霜月这才意识到自个儿正光溜溜地杵在他面前,尽管两人已是夫妻,他衣袍整齐,她却无一物蔽体,仍教她羞涩难当,更何况这身子尚留着旁人落下的无数吻印,教她何以自处? 她垂首,弓屈着玉腿,未被握住的一手忙着掩胸,那男人却是无动于衷似的,沈眉绷颚,炯炯目光只专注在她左臂的鞭伤上头。 她绣颊早已飞红,犹含水气的眼情难自禁地觑向他颈侧的伤,血仍持续渗出,蜿蜒而下,染红他衣领。她怔怔然,又瞅着他从怀中掏出药瓶,咬开瓶口的软塞子,没先帮自个儿裹伤,倒把金创药仔细地敷在她左臂的鞭伤上。 他边为她敷药,边徐徐吹息,为的是让那药效快些渗进肤里。那拂在伤上的气息啊,暖中透着说不出的隐晦情意。 她心又抽疼,眸中又热,气他太过温柔,害她想恼他久些,偏生恼得好辛苦。 敷好药,他取来自己的旧衣往她身上套。白霜月闷闷地不作声,八成是大哭一场,闹也闹过了,这会儿倒挺配合,由着他这般服侍。 待穿妥衣物,她一迳轻垂的脸被他扳起。 四日相视,流逸深味的琉璃眼望进她神魂里,在凝望好半晌、瞅得她心音如擂鼓后,傅长霄终是低声道:“告诉我,你其实是明白的。” 她心神颤乱。 明白如何?不明白尚又如何?他在意吗? 他抓起宽袖抹着她颊面,上头沾着他的血和她的泪,让他全然抹去了。他抿唇静待。 白霜月好生气苦。“你什么都不解释,要我明白些什么?你……你、你早和别人好在一起,还是百般要好、处处相让,你还需要我明白什么?”莫不是欺人太甚吗? 心陡拧,她真气这颗易感的心,把她原有的冷然淡漠给尽数化尽。 “你在意我?”他静问,扣住她小脸的力道略紧,幽瞳泛光。 “我、我——”要真能说出违心话来,那就好了。她若非在意他、心里有他,还需这么难受吗? “你在意我,所以不要我对谁百般要好、处处相让,是不?”他又问,目中早有笃定,见她几次张唇似要反驳,却没能说出,他冷峻神态不禁缓和许多,有些晓得她究竟在恼什么了。 气他,也气起自己。白霜月干脆咬唇不语。 傅长霄薄唇似笑非笑,似也透着极淡的无奈,话锋匆而一转。“那劫你来此的女子……” 才听闻起头,她心一促,身子立时绷紧。 “她姓傅。傅隐秀。”略顿,他说得慢吞吞的。“她是我孪生姊姊。” 迷惑地瞅着他,含着水气的凤眸眨了眨、再眨了眨,蓦然间瞠得既圆又亮,这会儿,白霜月当真说不出话了。 【第五章 未尽期瀚海飘流】 那女子双眉细长而飞挑,丹凤眼蕴着幽光,如今回思,眉目之间与他确实有几分像似。 她五官较他斯文秀气,他脸容轮廓则棱角分明,又多她一份峻厉之色,但那诡迷的气质倒十分相合啊……他诡在那双银蓝眼,湛湛然若两泉深渊;而她却教人迷在那揉入笑音的语调里,嘴角常似微翘着,说话时笑,不语时亦笑,倘若真笑,如吟哦着奇迷曲引。 迷魂啊迷魂,那女子也懂迷魂之术哪,就用她带笑的声嗓…… “我记起来了,她胸前也有红痣,你与她……咳咳……孪、孪生姊弟?”芳津倒呛,害得白霜月舌头打结。 此时分,月半隐在云里,中原的气候与西塞相较,自是和暖不少,即便入了夜,也仅觉晚风凉面罢了。但尽管如此,傅长霄仍取出收纳在柜中的一床被褥和枕头,见白霜月尚陷在自个儿的思绪里,他没多说什么,到厨房翻箱倒柜只找到一瓦罐的香片,烧来一壶茶。 他提着茶返回,她沉思过后,冲口便问这么一句。 傅长霄淡淡道:“她早我一刻出世。胸央红痣是‘沧海傅家’嫡系长子才有的印记,她则是例外,虽是女子,与我皆有这样的记号。” “孪生吗……我本以为她年岁约莫二十四、五,没想到她竟与你同龄。”已过而立之年的脸蛋瞧不出一丝风霜。 他斟茶过来,嗓音持平。“香片有些陈旧,味道尚可,先将就着喝。你肚饿吗?我怀里还有半块青稞饼,勉强能止饥,待天明我们再——” “她在仿效你。”白霜月蓦地打断他的话,下意识接过递到面前的茶杯,捧在手心里喃喃道:“不……不对,说不准……她以为她便是你。” 傅长霄静望着她眼下的黑影和虚红的双颊,知她内息虽调,但元气尚未恢复,实该好好休息,但今夜若不把事情尽说明白,依她性情哪能安生睡下。 暗叹,他撩袍坐在榻边,终启唇道:“她只是觉得,我与她是一体。小时候,她情形还没这般严重,我与她拜了同一位师父习武,跟着又在太叔公的引领下,初窥迷魂之术的奥妙,她见我学,也闹着太叔公一块儿教她。她瞳色不似我,催动迷魂的功力无法大展,太叔公便教会她以音迷人,她学得极好。” “太叔公?”白霜月愈听愈奇。“原来‘沧海傅家’还有一位这样的人物。” 他瞥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古怪。“我太叔公,你是见过的,他与你爹可是至交,与你交情亦是不浅。” 咦?当真?“他是……” “‘延若寺’里的老住持。故悟大师。” “啊?!”白霜月轻呼了声,饮得还剩半杯的茶没能拿稳,全赖傅长霄眼明手快,把杯子接个正着。 换他拿着茶杯把玩,见她瞠眸张唇,他嘴角略扬,语气好淡。“隐秀的想法,我以往倒觉无所谓,她爱扮我,那就由着她扮。直到后来‘天枭’开始在江湖上行走,明里暗里吸收各方势力,与中原武林作对,她竟也以‘天枭’的名号暗中聚集另一匹人马……还要茶吗?” 第十一章 她怔怔摇头,脑中思绪翻飞。瞧他将杯中余津一口饮尽,跟着宽袖略挥,以巧劲将茶杯安稳地抛回桌面上。 垂眉,似思通几处重点,她眼睫又抬。 “所以,当时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天枭’在皖浙一带现身,东北几个帮派的徒众却是指证历历,说同一时候,自家总堂皆遭‘天枭’袭击,那时许多人曾怀疑,‘天枭’不只一个。她……她便是第二个‘天枭’吗?” 琉璃眼直勾勾锁住她,幽沈中自有深味,他略颔首,道:“她说,我与她是一体,是同样一个,我做过的事,她自然也得做过。”语气一顿,那古怪神情再次浮上。“包括娶妻。” 闻言,白霜月虚红的肤颊转浓,眸底稍歇的怨恼也深浓了,忽地恍然大悟道:“宅子里缀满喜缎和大红灯笼,布置得与之前你把我掳来时一般模样。她诸事向你看齐,才不远千里跑去西塞把我挟来,她、她莫不是真要逼我也与她拜堂成亲吧?” “她当夜挟你离去,确实是我太过大意,后来仔细斟酌,猜她或者要带你来此。我和你在一块儿,她自然也要把目标转向你。”傅长霄微微笑,手指自有意识地探去卷来她的发,凑在鼻尖轻嗅。“去年,咱们在这处宅第里拜堂成亲,我没逼你,我只是拐了你。” 这男人……还有心情说笑呢?白霜月红着脸,心乱地瞪住他。 “你是我的。”蓦地,他道。 “什么……” “你是我的。”他语调变得极沈,短短一句,话中的力道却十分足劲,嘴角的微笑不知不觉间全收敛了,眼神变得深幽且……残忍。“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没谁能相抢。” 方寸波澜再兴,他阴鸷的神情让她蓦然心痛。 他承诺过她,可以不要这中原武林,与她在高原上骑马牧牛羊,如此过一辈子。成亲后,两人回西塞高原生活,他外表孤傲依旧、冷峻不改,狠绝的手段却已收敛许多,但收敛并不表示改变,他若轻易由人改变得了,也就不是傅长霄了。 她心痛,是因他又流露出那种教人打心底透寒的神气,只因为她。 目光相凝,谁也不放过谁,一幕黑影陡地对她扑来,将她合身抱住。 “我一个人的!”他双臂箍得好紧,如要把怀中的柔躯挤进自己血肉里一般,唇紧抵着她的发鬓,咬牙低咆:“我一个人的!” “霄……”她听得出他隐在话中的懊恼和狠厉,内心一叹,便由着他捆抱了。 动也不能动地躺在榻上任人舔咬吮吻,且不管下手的人是男、是女,感觉自是羞辱至极,也幸得他来得够快,她肤上虽留下一堆殷紫吻痕,却并未受到更深的伤害,仅是觉得好难堪,傲气大折。 “我其实还好。她、她正在……正在……然后你来了。你、你还是及时赶来了。”话说得结结巴巴,她面红耳赤,不再嚷着要他放开,两手反倒悄悄抓住他衣袍,进而环住他的腰。 傅长霄浑身一震,手未放,仅缓慢抬头,端详着贴在胸前的小脸。 “你不怒我、恼我了?” 她略咬唇,摇首,眸光不自觉瞥向他颈侧红肿的牙印。“……很疼是不?” 他抚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逼顺抚,眉宇间的风云诡谲稍淡,不答反道:“说你在意我。” 她先是一愣,微敛的眼回到他脸上,与他纠缠。 “我要听你说。说你在意我,心里有我。”琉璃眼烁着野蛮,他几近逼迫,五指插 入她丰软的发丝中,托持着她的后脑勺,绝不允她闪避。 白霜月低声叹息,吐气如兰。“既成夫妻,我自是在意你,心里有你。若非这般……当初怎肯由着你拐来拜堂成亲?” 她脸容晕暖,眼前陡黯,唇已被他衔住。 男性薄唇来回厮磨着她的,克制着、不敢吻得太重,因她下唇有着自个儿咬伤的小口子,可她却不领情,张嘴含 住他的唇舌,深入到彼此的气息里,久久不愿歇上。 深吻转为细啄,缠绵间,他抵着她的小嘴,再次逼迫道:“告诉我,你心里明白。” “……明白什么?”她喘息不已。 “明白我对隐秀说那些话,是情非得已。明白我、我……” 他忽而放松怀抱,一袖沿着她的腿侧抚下,直到袖中大掌握住她的脚踝,细细爱抚那踝肤上专属他一人、永不褪泽的印记。他呼息灼灼,似极难启口,挣扎片刻终又道:“……明白我亦是在意你。” 猛地记起她毫无预警消失在眼前的那刻,血肉犹似剥离了,痛得他惊惧难抑。 以往,她曾为他身受重创,那时的心境一样痛彻至极,但受伤的她教他圈抱在怀,他能救她、护她,而不像这一次,她在他眼前遭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教他既疯又狂。 “告诉我。”他以命令的语气再次索求。 白霜月心跳飞急,望着他执拗的峻颜,思绪几番动荡。 他说,他亦是在意她……这已然够了吧?她与他皆是冷然的性情,如此这般,应也足用,求不来太甜腻的话语啊! 娶她为妻,因她大有用途……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两人之所以结为连理,是他们彼此在意着对方,她心里有他,他、他心里亦然,不是因为她的“大有用途”…… 她白家与你“沧海傅家”结的梁子不小啊,你不取她性命,当真释怀、没往心里头去了? 发寒似的,白霜月心头一凛,被那似有若无的迷音搅乱思绪。那是当日傅隐秀丢给霄的嘲语,生根般盘踞在她脑子中,教她想过又想,忍不住一遍遍细思,却总是徒劳。但……这又何必?何必啊…… 她信他的,不是吗? 她信他、信他、信他。 将那模模糊糊的迷惘压下,她颔首,对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牵起唇角。“我明白。明白你也是在意我:心里有我……” 她话音未歇,又茫茫然跌进男人宽实的怀里。 他的吻没欺上她带伤的小嘴,却狂猛地吻了她的颊、她的耳、她柔润的肩颈,而后,亲吻的力道一转温柔,似水般的温柔,更如草海南风那样的温柔,浸润着她、轻拂过她,让那酥心软意的温柔啊,静静覆盖至每一处留在她肌上的红痕,教她只记得他…… 两日后。 往湘阴大城的上道上,越近大城,往来的百姓越多,怕不小心伤着旁人,女子忽地放缓缰绳,让疾驰的马蹄改作轻踏,她后头的男子也控制住胯下座骑,慢吞吞地跟着,但隐在帷帽下的银蓝眼透过黑纱盯住女子背影时,却露出几分火气。 该死! 这差不多是傅长霄近日以来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如果可以,他只想带她返回西塞,把她安全地护在那里,其他的事他自然有办法解决,不需要她插手,更不要她过问。若非这回事情闹开,惹得她泪眼垂垂、气苦难受,他根本没打算让她知道隐秀的事。 妻子根本就不是乖乖听话的脾性,他心知肚明,却仍是被恼得满肚子火,想来真是一物克一物。他现下大可强行带她回西塞,但接下来呢?傅长霄内心不禁苦笑。他和她之间若起冲突,似乎常是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 前头有一处小茶棚,白霜月迳自翻身下马。 她正欲把马牵至树下,手中缰绳已被一只男性大掌抓去,心微促,唇嚅了嚅没出声,只提着银霜短剑走进茶棚里。手中的贴身兵器在她被劫那天掉在草海野原上,还是男人帮她拾了回来,一路带进中原。 她随意选张小桌坐下,放妥短剑,觑着傅长霄不发一语地将两匹座骑一块系在树下。 待傅长霄走回她身边,落坐,伙计已俐落地送来两碗茶。 他举碗,一口便喝下半碗茶。 隔着帷帽,白霜月瞧不清他此时神态,纠着的心绪终教她按捺不住,出声打破这闷死人的沉默。 “你不要去。” “我要去。”语调冷冷的。再一口,把茶喝得底朝天。 “我不要你去。” “我也不要你去。”宽袖略扬,伙计见状,忙提着茶壶过来帮他添茶。 白霜月瞪着那黑纱后的轮廓,抿抿唇又道:“我去,把事情告知,不会停留太久,你在这儿等我。” “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就不去。” 第十二章 跟她玩绕口令啊?“你、你——”白霜月深吸口气,勉强宁定下来,试着要同他说理。“去年秋,你使计欲擒‘刀家五虎门’的少夫人慕娉婷,后来义天大哥赶至,狠狠同你斗将起来,他——” “不用操心,你的义天大哥绝不是我的对手。”当时恶斗,他臂弯里除挟着慕娉婷外,另一手还抱着她,犹能与刀义天过招,他武功在对方之上,这一点他十分清楚。只不过,他的话听起来颇有酸味,毕竟当年和自个儿妻子有过婚约的,正是那位“义天大哥”。 白霜月胸脯起伏略剧,搁在桌边的两手都收成小拳了,沈气又道:“他单一个或者不是你的对手,但他‘刀家五虎门’底下好手众多,若一言不合掀起冲突,对谁都没好处。” 他不语,但白霜月却能感觉到,帷纱后的那张峻脸必是飞眉勾唇,笑得冷傲。 两日前,他从孪生姊姊手中夺回她,原本休息一日夜、待她元气全然回复后,夫妻二人便要回西塞高原的。 后来,预计启程的那一日午前,她觑见有人为他送来两匹高大骏马,还特意备妥银两、食物和饮水等等,虽不知姓名,但她认得对方那张脸,以往也是“天枭”底下的“黑袍客”之一。 她知道他虽处西塞,仍时不时地与先前那批黑衣手下有所联系。 他说过不要这中原武林,想与她在西塞厮守,她信他的。即便之前有消息传进,说武林盟主惠炎阳得了失心疯,当众削掉自己的两耳和鼻、挖出眼珠、割去舌头,最后举刀切腹,死状相当凄惨,她自然猜得出那是他动的手脚,早已中了迷魂术的惠炎阳是“沧海傅家”的大仇人,他不要中原武林,却不可能饶过傅家的大仇人。 关于惠炎阳之死,她没向他多问什么,也觉得没必要去问,两人相守在一块已然足够,他与底下那群黑衣人之间的事,她从来不深探。 然,那日那位送马匹过来的人神情严肃,一张嘴飞快掀动,不知正对傅长霄说些什么,后者状若沉吟、微微蹙眉颔首。她好奇心被勾引了,欲听分晓,已尽量放轻脚步,可惜仍被察觉,只来得及捕捉到几个字——“天枭”、傅隐秀、湘阴刀家、“白家寨”、婚约…… 但是啊,光是这几个字,便足以教她悬念在心,头顶泛麻,非向傅长霄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若他不说,她就不走。 反正是卯上了,两人的性情一般要强,但她较他还倔。 “隐秀再次以‘天枭’名号聚众,打算一举踩平‘刀家五虎门’各堂口,动机不明,但若真要推敲其中因由,可能是为了刀、白两家曾有婚约。如今你是‘天枭’的女人,跟你有任何牵扯的男子,都该死。依隐秀的思维,绝不会留你义天大哥活命。” 八成是教她的倔气给惹恼了,他最后虽松口,提到刀家时却面带冷笑,仿佛傅隐秀如此为之,恰巧投他所好。 中原武林里的大小风波,白霜月以前没放在心上,成了亲,与他返回西塞生活后,也更与自个儿不相干。但这一次不同,先不提“刀家五虎门”与“白家寨”多年来的私交和江湖情谊,若单只因她一个,就累得整个刀家作赔,她这辈子如何安心? 她是启程了,可不往西走,却北上湘阴,赶着到“刀家五虎门”报信。 傅长霄知她意图,自是又恼又恨,偏偏离不开她的人。 去年与刀家一战,他伤了刀义天大腹便便的娇妻,梁子已然结下,此次登门“拜访”会出什么差池,他倒也挺期待。 哼哼,最好再大斗一场!不用隐秀聚众前来,就让他单枪匹马来会会他们湘阴英豪,那也痛快! 举碗又饮,尽管清茶甘甜,却灭不掉他的心头火,也不管此刻的心态是否赌气意味太浓,尚未踏进湘阴大城,便拟要同对头大战三百回合。 白霜月把自个儿的茶推到他面前去,一口也未饮。她并不渴,在此下马是为了再次劝他,别随她上刀家。 她毕竟为他担忧,可惜他不领情,丝毫没把刀家瞧在眼里。 麦色脸蛋微凝,握成拳的双手改而覆交在一起,手指相互紧扣着,仿佛内心正自天人交战,为着某事委实难以决定。 “你跟定了,非去不可?”最后一问。 纱帷后的那双奇瞳注视着她,低嗓透出。“你去,我去。” 意思已清楚阐述,要他不去,很简单,她也别去。 “好。”白霜月微颔首。“等会儿咱们进湘阴城后,先找一家客栈休息,我请店家小二准备纸笔,我手书一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写下,将欲知会的事全记在里头,请人送信上‘刀家五虎门’。我们回西塞去。” 帷帽震了震,圈围的黑纱被男人吐出的灼息拂摆着,隐在里边那双眼好似湛着辉芒。 “你要跟我走?”嗓音依旧低且淡,若不细分,听不出强抑着什么。 他的问话惹来她嘴角一弯浅笑,淡淡然,却有其独特的韵味。“把事办好,我自然是要跟你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你这只‘枭’,自然是随‘枭’了。你要飞回西塞高原、回沧海之地,我不跟你去,能上哪儿?” 她绞扣的指猛地被他握住,他的掌心厚实温热,她的手被拉了一只过去,帷帽内,他的唇在她手心里烙吻。 那枚亲吻热呼呼的,害她唇 办竟也诡异地热麻起来。 欲得到更确切的答覆似的,傅长霄嗅着她内腕的淡香,又道:“那日在大宅,我以掌力震伤隐秀,她虽当场呕出血来,但若依本门内功专心调息行气,约莫十数日便能复原。你别以为她受了伤,便没能耐踩平湘阴刀家,她底下召来的人与我以往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刀家五虎门’,就算要取下整个中原武林,也非难事。你当真不上刀家?” 她确实想亲行一趟。 除报信外,亦想知道他们是否有对应之道?刀、白两家情义深厚,从上一代便交往至今,若知刀家有万全之计足以自保,她心里也会踏实一些。但,她仍是顾及他啊!把他放在心口上,故不愿他再与谁起冲突。 内心悄叹,她轻语:“你不管江湖事,我也不管江湖事。托人送信上刀家后,我便跟你去了。” 稍停顿,她忽而闷笑了声,感觉到他帷后询问的注视,以及略重的掌握,她启唇又说:“你第一次见我时,就要我跟你去。如今真是随你去啦!” 傅长霄记起了,与她初遇在西塞雪原,他当时欲要挟她,却淡淡对她丢出一句“跟我去吧”。之后,他入“白家寨”的地牢救她,亦说过同样的话。 在那时便对她有心了吧?仅是内心不愿多想,拿她当仇人之女对待。 热泉在胸中直冒,单单舔咬她的小手已然不足,他倏地揭开碍事的帷帽,倾身凑近她的蜜脸,作势要吻。 “啊!”白霜月轻呼,没被握住的一手忙伸出挡住他那双琉璃眼,怕教人瞧见。她顾着他,结果嫩唇便遭劫了,被重重啄了一下。 “你这人——”这是茶棚啊!虽然小小一处,可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啊! 她脸蛋烧烫,下意识要推开他,身旁的男子霍然间却移形换位。 傅长霄单袖挡在她面前,另一袖抛出那顶帷帽,去势强猛,直攻某处方位。 “哇啊啊~~需要这么狠吗?!”骇叫声大起,是个湖绿劲装的小姑娘家,见帷帽疾旋飞至,她往后急退,慌乱间轻功使得不错,就是身形难看了些,逃得一点也不飘逸。 “霄!”白霜月大惊,生怕那小姑娘无端端丧命在帷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人马由上道上策马赶来,一名黑大汉忽地从奔驰的马队中飞跃起来,抢在前头,直扑向茶棚。 “十三哥快来——”小姑娘喊声未歇,黑大汉已然奔至,那顶追击一段距离的帷帽劲道已弱了几分,当下被黑大汉的铁臂劈作两半。 那小姑娘见救星驾到,攀着黑大汉的手,一张嘴动得好快,清脆便说:“十三哥,我没惹祸,真的没有啊!我只是听到那位姊姊要托人送信到‘刀家五虎门’,心想咱们也要上刀家,所以好心想帮忙,可她身旁那位仁兄好不讲理,啥话都不及说,他就先阴了我一招!十三哥,他、他他——咦?他的眼睛?!” 第十三章 小姑娘瞧见他的眼,黑大汉也瞧见他的眼了。 白霜月只觉寒意窜上背脊,额际不禁疼痛起来,不单是因为小姑娘和黑大汉,更因为那支纷纷围将过来的马队。 为首的男子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嗓音奇异的温和。“霜月妹子,听说你嫁人啦?” 白霜月内心苦笑。 “义天大哥,别来无恙。”说着,她也学那小姑娘攀住黑大汉的姿态,两手勾紧身旁男人的臂膀。 后者肌理紧绷,宽袍下暗蓄劲力,惊得她心头猛颤,倒是他神情瞧起来自若得很,即便和刀义天“仇人相见”,琉璃瞳迎向对方那双意味深长的黝目时,也没掀起丝毫的波澜。 难道,这才是她该担心的吗?白霜月唉唉叹气。 【第六章 黯飘流茫茫销魂】 “来来来,干了这坛换下一坛!咱们不打不相识,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呃……呵呵,虽然咱们还算不上知己,不过当个酒友也是可行!来!我先干为敬!”咕噜咕噜~~呼……好痛快! 傅长霄瞥了眼两大步外席地而坐的小姑娘,后者捧酒狂饮,些许酒汁避无可避地从两边嘴角溢出,那姿态比汉子还要豪气。 他亦席地坐在石阶上,身边同小姑娘一样,都滚着十余个空空如也的小酒坛,他手中也还握着一个,坛中还剩一小半酒。 夜中飘散着桂花香气,当然,尚有浓浓酒香。 他晃着掌中小坛,嘴角微略勾弧,冷淡且嘲弄,长睫半掩住琉璃光辉。他怎会在这里?呵! 事情就这么脱出掌控,变得好生诡异。 比如—— 仇人相见,该是分外眼红.他曾出手打伤刀义天的爱妻,如今双方再相逢,没斗个你死我活便算了,他竟堂而皇之地踏进“刀家五虎门”的大门,当起刀家从西塞来的“贵客”。 算来,他是“夫凭妻贵”吧?哼哼,有趣! 诡异的事还多着,又比如—— 明明说报完信便走,没料及报个信还得花上五天五夜。他进刀家大门当足五日的“贵客”,这五日夜,无论他走到何处,随时有刀义天的人明里暗里紧盯着,即便现下在石园小亭里饮酒,尽管园内瞧起来宁静沈幽,园子外怕是内三圈又外三圈,全派人给密密把守了。 今晚,他没安分待在刀家拨给他夫妻俩住下的院落里,偏偏盘踞在出入内院与外厅必得经过的石园,此举是有意要扰得刀家上下人心不安。 他若存心生事,派再多人紧盯亦是无用。 想他来去自若,这区区小阵哪里奈何得了他?能教他甘心收敛野气、捺住脾性的,除了妻子还能是谁? 而关于这一点,显然对头也已瞧出,且利用得十分彻底。 酒香随着他轻晃的力道加倍浓郁,他仰首灌下一大口,美酒入喉,颊面温热,他不禁伸掌淡抚。不知自个儿此时是何神态?脸上有笑、无笑?抑或似笑非笑? 她是他的弱点。隐秀如此说过。 “天枭”有了弱点,还能是“天枭”吗?呵呵……是啊,他便大方认了,她不仅是他的弱点,她还是他的魂。枭之魂。失了她要失了魂,他的命中来了一个她,从此命里有她,不能割舍。 “天枭”有魂,就仅是个动了情的男人,舍不得、狠不起,“天枭”已非原来的“天枭”。但,那又如何?他甘心情愿,他自乐,他就要心里住人,让那人把他搅得既恼又爱,怒极怜极。 他可以为她而被牵绊在此,但那些人若以为留住他,便能从他口中打探到更多另一位“天枭”的事,那是发白日梦了。别说他派出去的人尚未回报隐秀接下来的动向,就算知晓,他也懒得多说一句。 “喂……枭大爷,我都先干为敬了,你怎么没跟上来?放我独自一个狂饮,我岂不成寂寞人了?”小姑娘酒胆惊人,酒量更惊人,饮下了几小坛烈酒,说话依旧清清脆脆,不含糊。 “我不姓‘萧’。”薄唇音冷,他仍是维持着慢条斯理的喝法,一次一大口。 “耶?你肯开尊口同我说话了!哈哈哈,看来酒喝多了还是有好处,不像我十三哥说的那样,总说饮酒伤身又伤情。我开导过他好几回,想灌醉他,教他领略醺醺然的好处,他总不依。”直接把对方反驳的话抛到脑后,“咚”地又拔开另一个小坛,仍喊着:“枭大爷,我知道你和刀家有那么一点儿不大不小、有点痛又有点痒的过节,别烦哪,这些坛酒是我特别从他们酒窖里挖出来的,咱俩一块儿痛饮个精光,教他们瞧着肉痛,你岂不快活!” 小姑娘不仅酒胆大、酒量过人,连胆子也大得紧,见他在石园小亭独徘徊,非但不惧,还敢邀他同饮。但,傅长霄发现自己倒还能容忍她说话的方式,放她一个在那儿唱独角戏,她也自得其乐,险些没把祖宗十八代全交代过。 喝过几轮酒,傅长霄从她口中知道不少事—— 她姓桂,名元芳,小名“桂圆”。那日徒手劈破他帷帽的黑汉子是她十三师哥,姓韩。 她与那姓韩的是“洞庭湖三帮四会”敖老大的手下,敖老大得知近日江湖上有一庞大势力要来与“刀家五虎门”为难,特意遣人赶至湘阴报信,恰在赶来的道上与刀家马队相遇,桂小姑娘嫌他们光说正经事好气闷,连马速都给拖慢,便先行策马跑至前头的小茶棚等人,这才发生后头的事。 又是个报信的。瞧来,霜月来不来这一趟也没啥差别,刀家自有在江湖上的相与们眼巴巴赶来提点。 隐秀把事情闹腾大了,搅得中原武林乌烟瘴气。他先前漠不关心,且由着她去搅弄,只要她别来扰他夫妻俩的生活,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毫无异议。“天枭”原就不是多好听的名号,孪生姊姊爱用,又做得较他彻底,那很好。相当好。 现下,他是兴味十足了,有种野蛮的怡然,等着看一切如何收拾? 夜里传出细微声响,似有人压低嗓子急切说话。 但……来不及了! 桂元芳似也察觉到,回眸瞧向回廊转角,不太明亮的灯笼下有人影晃动。 “啊!击玉姊姊,是你吗?咱瞧见那婀娜多姿、美得‘吓人’的影子,就猜出是你啦!咦?哎呀呀,原来连娉婷姊姊也在!哈哈哈,快来、快来,咱请两位姊姊喝酒!”借花献佛自然不错,却不想想酒是打谁家地窖里挖出的? 藏在回廊转角处监视“贵客”动静的手下,原是挡住自家少夫人和二少夫人,欲请慕娉婷和杜击玉绕道而行,却被桂元芳大刺刺一嚷,藏迹顿现,再加上两位夫人竟当真循声过去,走往石园小亭,吓得他差些没厥倒,忙随便抓个家仆,要人赶去知会刀义天。 “桂圆小妹子,你今儿个没来听我弹琴,原来是同人斗酒了。”声嗓软腻无比,闻者如沐春风哪! 来的是个绝色美人。美得未免过火了,眸底太温、太软,没有他爱的清傲。傅长霄慢吞吞灌下口酒,心中自是晓得对方身分——杜击玉,“五虎门”刀二之妻。 至于另一位……哼哼!银蓝目光扫将过去,十分有意地停驻在慕娉婷脸上。 幽暗中,他眼湛异辉,承受他这般注视的慕娉婷神情微凛,他几乎能从她眉眸间寻到惧颤。 几乎。 那小娘子纵然惧他,自持的模样倒还可以,盈盈端立在那儿,很具当家主母该有的娴熟沉稳。 有桂元芳在,场子绝不清冷。她笑呵呵瞅着杜击玉怀中的朱琴,道:“两位姊姊是到刀老夫人房里弹琴作陪吧?哎呀,你们婆媳三个相处在一块儿,和乐融融的,定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多出咱一个,只会闹腾,若被老夫人嫌吵、赶将出来,可要丢了‘三帮四会’的脸面,我十三哥头一个不饶我呀!啊!别站着,快坐快坐!枭大爷,您老兄长腿可否小收一下?横在那儿要绊倒姊姊的!” 慕娉婷终是出声,静柔道:“不必了,天晚了,我和击玉都该回房。桂圆妹子无酒不欢,我等会儿吩咐管事再送来几坛桂花酿,那是咱们家自酿的,也请妹夫尝尝。” 妹……妹夫?傅长霄很确定,她发这音时,眸光瞧的是他。妹夫?! 第十四章 八成太过错愕,既冷又诡谲的琉璃目不自觉间流露出心思,只听慕娉婷淡淡又说—— “你与我霜月妹子已成夫妻,如此说来,‘天枭大爷’自然是我妹夫。” 他凌峻的五官瞬间冻僵似的,愣住。 这女人,她摆明占他便宜了?!妹夫?好……极好……刀义天和他娶来的婆娘,都不是啥儿好东西!不!整个“刀家五虎门”都不是个东西!特别是当他发觉慕娉婷和杜击玉似乎正抿唇忍俊时,心里加倍认定自己的想法。 一旁,桂元芳不让旁人冷落她太久,忙伸手拉住两位刚认没几天的姊姊,边要站起身来。 “别急着走嘛,今晚月色极佳,咱们不如——哇啊!”看来刀家酒窖里的珍藏后劲颇强,区区几小坛竟也醉得了她。噢,不不不,她没醉,仅是脚步不太稳,身子颠了颠。 只是她这一颠,却颠出了一连串意外。 两个被她扯住的刀家女眷见她步履踉跄,自是伸手要扶。击玉一手尚搂着琴,另一手被握住,下意识把身子贴来给她靠,没留神脚下滚着好几个空酒坛,无端端这么一绊,她也站不稳了,娉婷急要搀住二人,力道不够,当场跟着遭殃。 月光清幽的石园里,倏地传出惊心骚动—— “哇啊……”“啊!”“小心!啊——”“砰!嗡嗡嗡……”最后一响是朱琴跳脱佳人怀抱,摔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呜咽。 “击玉!”“娉婷!”“桂圆!”回廊转角处,黑压压一群人冲将出来。 “该死!你做了什么?!”不知谁在暴吼。 他做了什么? 傅长霄双目陡眯,唇勾冷笑。 他什么也没做,仅是在那三个蠢女人滚作一地前,倏地起身避过,免得教她们压着他的衫袍。 他兀自站在原处,任她们倒在脚边,何曾做过什么? 他深沉不知底蕴的眼与一双熟悉的骄傲凤眸相接了。她跟那些人站在一块儿。 虚迷的灯笼烛火下,白霜月神情怔怔然,半句不语,似乎千思万想,亦不曾料及会瞧见眼前这一幕。 她也以为他做过什么吗? 双眉略沈,心头火终如野火燎原般狂猛烧起,烧得傅长霄喉中灼烫,直想纵声长啸之际,三条墨影已疾扑而至。 来得好! 狂心一激,斗意高涨,他袖底长鞭陡扬,先打刀二刀恩海那柄浑沉沉的乌刚刀,左臂与刀义天连绵过招,衫袍斜掠,又巧妙避开韩十三雄盛的拳风。 三打一。众凌寡。这种事,走踏江湖多年的刀家兄弟与韩十三向来不屑为之。然,三个姑娘在傅长霄脚边倒作一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傅长霄以往的所作所为,曾害得慕娉婷险些难产,要刀义天冷静下来怕是难了;而刀恩海更是宝贝爱妻,光见那把朱琴被摔毁,已怒出一片红雾,提刀便砍,不由分说的;至于韩十三,亦是不能教自个儿的小师妹有任何差池。 三人合击一个,鞭声厉厉,破空入风,四条飞窜扑腾的身影乍见下犹若十余人交战,彼消我长,彼迫我退,避其锋芒,攻其消乏。 四人斗得凶狠,白霜月大惊,惊得脸色发白,怦怦促跳的心都快提到嗓口。 留在刀家这几日,她晓得他心中不快,她亦想尽早随他回西塞,但头一日随刀家马队返回“五虎门”,她将事情详实说过,也得知刀家在江湖上已寻到不少强援后,本要即刻离去,刀义天却开口请她暂且留住。 刀义天道,她去年成亲,婚礼办得好生仓促,即便后来在“白家寨”又办过一场,也没让人送喜帖入中原,实在不该,让刀家二老着实挂念,所以这回相见,理应多盘桓几日,也让刀家这边尽些心意,祝贺她成就姻缘。 她极力婉拒,对方则极力慰留,连连出招,先是请慕娉婷和杜击玉当说客,后来连刀老夫人也亲自上阵。 她一向吃软不吃硬,实在没法应付了,只是对着刀母告罪再告罪,然后拉着从头至尾不发一语、冷着一张脸的傅长霄掉头要走,刀义天却在这时欲笑不笑地问了句—— “是有听忌惮,因此非走不可吗?” 这话表面上是对住她说,所问的对象却是另有其人,而这位“其人”亦心知肚明得很,当场顿下走往门外的脚步,对她道出拜会刀家后的第一句话—— “难得人家如此有心,盛情难却,你我便留下吧。” 他姿态十分坚持,她感觉出他握住她小手的力道变沈,瞳底的光隐晦难测。她一时间迷惑了。 如今留在刀家已过五日,他绝口不提要走,对她而言却已至极限。夫妻一体,他不快活,她又哪能舒心呢?是以,就在今晚用过晚膳后,她便私下对刀家二老以及刀义天提过,打算明日离开。 然而,无风无浪地撑过五日,怎么现下大风大浪全兴掀起来了? 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他为何要对那三名女子下手?他承诺过,要与她一同回西塞生活,再不管江湖世事,她信他的。 她一直信他。 “住手!你们住手!别打——”她张声急嚷。 事实上不仅白霜月一个大喊,跌得七荤八素的桂元芳扶起杜击玉和慕娉婷后,见四男早斗在一块儿,还纷纷跃窜到小亭顶上继续对斗,也险些傻眼,全在底下叫喊,急欲阻止这场可笑的误解。无奈斗事打得正酣,你来我往,攻守全凭瞬时反应,一时间不能停手。 “住手啊!” “十三哥,是误会,别打了呀!” 白霜月无法按捺,又急又恼,再拖下去怕傅长霄要抵挡不住,又或者激得他彻底狂性大发,出手将更不知节制。银牙一咬,她提剑跃上,而急得团团转的桂元芳亦跟着窜飞,嘴里不住嚷嚷。 此一时际,遭三方攻击的傅长霄终是露出空隙,虽立即回守,右肋处仍受了韩十三掌下余风,刚猛的劲力教他胸中陡窒,差些呕血。当真怒至极处,他阴狠扬笑,长鞭倏地回敬过去,谁也不打,直接卷住恰恰窜至韩十三身旁的桂元芳,猛然倒拖。 “哇啊啊——” “霄,别这样啊!”同时窜近的白霜月瞠眸,惊得脑门发麻。 一切如此紧绷,所有人的举动全连贯在一起,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快得目不暇给,亦无法多想,一幕幕如是清晰又极端混沌,矛盾得不可思议—— 韩十三发掌,掌下余风扫中傅长霄,后者长鞭袭向乍然窜入战圈的桂元芳。桂元芳惊呼,韩十三大骇,猿臂暴长即要扑抓。 “别这样啊!”喊声再掀,手中短剑一分为二,白霜月蓦地出手,剑尖对准那条刁柔的乌鞭。 她知道,下一瞬,她的短剑将被震飞,她的虎口或者又要被震裂出血痕来。她知道的,每每与他灌注劲力的乌鞭相抗,她的银霜短剑总落得如此下场,但如此一来,他回鞭的速度定会缓下,而那位韩十三将会如愿夺回他的小师妹,然后大伙儿便得以停手,把误会解释清楚。 她信他的。 她没理由不相信他。 停手吧,把误会说清楚,然后她会告诉他,明日,她要跟他回西塞.被傅隐秀一闹,草海野原的南方矿区还没去巡视呢,再来就入秋了,寨里好多事要忙,他得帮她呀!对了,他还说要带她回沧海之地,去瞧瞧新建的“傅家堡”,陪婆婆住些时候…… 啵! 突地,她立在小亭边角的朱瓦上,右臂平举,定住。 所有人都定住,连傅长霄亦定住不动了,长鞭垂落,从桂元芳的腰际松开,那双琉璃眼弥漫疑虑,微敛,古怪地瞧着插 入左胸的一把银剑。 痛…… 这些人怒问他做了什么,口气凶狠,说打便打。来啊!来啊!他何曾惊惧过?他当真就做些什么给他们瞧瞧好了!这姓桂的小姑娘出现得很是时候,他就要挟走她,当着众人眼前下手!既被冤枉,干脆干个彻底,他就把恶行坐实了,图个心中痛快! 好痛…… 长鞭卷袭,“东西”得手了,他听见她的叫嚷,在他身后。 他展臂回身,欲要搂住她一块离去,对她无丝毫戒备,峻脸甚至要扬起安抚的笑,待意识过来,胸口已没入她的剑。 真是痛呵…… 原来遭利刃穿膛而过,会痛得他连呼息都灼热难当,痛得他明明浑身发麻,仍清楚感受到剧疼正泛滥开来,痛得他掌控不住面容变化,痛得他竟笑出声来。 第十五章 “你也同他们一起合围我吗?呵呵呵……好,很好……很好……” 原就苍白的脸容再也寻不到半丝血色,白霜月吓得说不出话,被他如此笑问,惊离的神智才陡然扯回,锐利地撞进脑子里、方寸间,仿佛她的心也同他一般,深深插 入一剑。 “不是的!”她骤然放开剑柄上的五指,冲去要扶住他,凤眸中惯有的清傲毁得一干二净。 她不急着再进一步解释,恐惧满布的眼直勾勾地凝住他,头也不回地扬声高嚷:“义天大哥,帮我!他受伤了,帮我!” 她全然不懂,手中的剑为何会穿入他的胸膛? 她仅是要拖缓长鞭的回势,她仅是想阻止这荒唐可笑的一切,她仅是……仅是希望他别恼、别意气用事、别教人伤着了呀……不懂!不懂啊!怎么她银剑平举,剑尖明是对准长鞭而去,却没教他震飞,迎来的竟是他大敞的胸怀?他展臂敞怀,原想搂抱她的吗?是吗?是吗? 她胸口痛得双腿发软,发颤的手才刚碰触到他染血的袍衣,他忽而纵身飞离,连三起伏,眨眼间从小亭顶上窜至瓦顶高处,飘飘立在月夜中。 “霄!”白霜月惊恐唤着。 他动,她亦动,随他飞窜,盼望能到他身边,根本不顾身后有谁在叫唤她,也再难相理。 她所有、所有的注意力只能放在他身上,而那抹飘渺的身影几要融入夜色,她好惊,提气不敢呼息,怕一眨眼他就要不见。 他像是在笑,银底蓝辉的眼闪啊烁着,可她不要他笑,那般的笑透出浓沈的阴郁,笑得好冷、好狠,如他背后那幕渐要掩月的乌云,她不爱。 “霄!”再差一纵,地就能抱住他了! 别恼我啊!求你别恼我啊! 走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别这么笑着,我心好痛、好痛…… 不!不!霄,我让你恼、让你恨、任你打骂不还手!你别这么笑,你留下,别走,等我,别走啊—— “不要——”她又惊喊,在她以为就要赶到他身边、抱住他之际,那抹颀长的影儿再次纵身起伏,幽幽地没进夜里。 “等我!你等我!不要走啊——” 她随他而去,却发觉早已失去他的踪迹。她盲目地追赶、飞窜、起伏,追出湘阴城外,仍茫茫寻不到一个点。 她恍惚地以为自己在西塞雪原上,那静谧谧的感觉有种诡谲的痛苦,痛得她想张口喘息,偏生纳不进半点气,胸中剧疼难当。 她想起他曾掐住她颈项、欲置她于死地的那一次,她也是这般难受,昏茫茫地以为自己将死无疑。 “出来啊!你恼我、恨我,我由你打骂啊!出来啊——” 耳中鸣鸣乱鸣,叫声变得模糊又陌生,她知道自己的嘴掀动着,却觉那声音似远似近,好不真实。 “出来啊……你出来……”气尽力竭,内息紊乱,轻身功夫已无法再继,她双膝陡软,整个跪趴下去,伏在黄土地上喘息不已。 “你……出来啊……为什么不等我?都受伤了……能走去哪里……能去哪里啊……” 是她在呢喃吗?自个儿也不太确定。 脑中,浮现出男人掉头离去时的那抹笑,她唇一扯,也跟着笑了,边哭边笑了—— 【第七章 销魂付天涯旧恨】 四个月后 十二月天,年关将至,东北地方刮起大风大雪,连绵好几日,今儿个天老爷大发慈悲,雪势忽地转微,风拂在脸肤上虽仍冻寒,已不会疼若切肤。 即便处在地势较低的北方小城里,离长白山等高地尚有好长一段路程,城里人家的房顶上与屋檐前亦是覆着皑皑白雪,连入城的土道与城中的青石大道也铺就着一层白,道上脚印、马蹄印交错,尚有好几道车轮子滚过的痕迹。 这城虽不大,却是商旅与采篸队往来南北的必经之处,因此城中饭馆、茶馆颇多,大大小小的客栈也有十来处。 此时际,号称城中最大的“天香客栈”大堂里,七位刚在青石大道上巧遇的江湖人士分据两张方桌,要来酒菜,彼此间相谈声甚大,也不怕所说之事教旁人听了去,直扯着高嗓都快把堂中闹哄哄的声响一举压过。 “就说那大魔头二十日前又往南阳一战,打算把‘刀家五虎门’在当地的堂口给捣了,咱‘鄂东三狮’与湘阴刀家那是什么交情?怎能任那魔头如此猖狂?自是不远千里赶去助拳啊!” 坐着四位的那一桌,以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汉为首,待对桌“鄂东三狮”的鄂老大说完,老汉枯瘦五指顺了顺美髯,叹道:“三位鄂爷好生了得啊!咱们几个听到大魔头要与刀家为难的事儿,原也要赶往南阳相助,可才走至半道,又有消息传来,说南阳大事已解决,中原正道力抗群魔,终是大挫对方、大获全胜。唉唉唉,听得这事儿,老夫心里既欢喜又扼腕,喜的是邪不胜正,恼的是自个儿竟错过这等大事!” 鄂老大朗声大笑道:“周老爷子您也甭恼,没赶上南阳那场不打紧,只要赶得及东北这一场,那也是替咱们武林正道争口气,尽己之力,很值得说嘴喽!” “鄂爷,提到东北这儿,咱心里实有一事想不通透啊!” “周老爷子倘若瞧得起鄂某,有啥疑问不妨说来听听,一块儿参详。” 老汉不住拂着美髯,道:“以往,江湖上相传,皆说大魔头的老巢该是远在西塞大雪山,怎么现下却在东北了?也不知真假.” 鄂老大瞪圆铜铃眼,道:“这消息真得很啊!以往说老巢在西塞,那定是想避入耳目,有意混淆,这回新任的武林盟主都率众前来了,断不会错!咦?怪啦!姑娘,咱见你直往这儿望,是有啥儿疑问吗?”边问,虎目倏地瞥向隔壁桌独坐的妙龄女子,见人家一身素浅劲装,桌边搁着一把镶着玄晶石的银鞘短剑,鄂老大恍然大悟地点着头,戒备之色立消。 “姑娘也是湘阴刀家在江湖上的年轻相与吗?还是哪个门派底下的赤诚弟子?赶来此处想必亦是为了响应义举,合中原武林正道之力,围剿‘天枭’在东北的大巢穴吧?” 那姑娘淡淡牵唇,抱了抱拳,不答反问:“请问鄂大爷,此次围剿之举,约莫来了多少人?” 鄂老大就爱人追问这些事,再听姑娘称他一声“大爷”,当下笑着便道:“这可不好说了。围剿之事其实是由武林盟主发起,‘刀家五虎门’原没想要这么干的。南阳一战重挫‘天枭’和他底下群魔后,刀家认为事情该告一段落,但武林盟主则以为斩草不除根,将后患无穷,所以众人才拚命往这儿赶来。想那‘天枭’定是避回自个儿的老巢,趁他病、要他命,好保中原武林太平啊!至于来了多少人?嗯……硬要说个数儿的话,咱瞧几千人有吧!” “几千人吗……”姑娘唇略抿,也不知是否教这数字吓着了,脸容稍嫌苍白,双颊却浮着两团虚红。似斟酌了会儿,她不禁又道:“鄂大爷方才提到,二十日前的南阳那一战,您是在场的……” “姑娘想探听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嗯……”她颔首,清秀面容略染风霜,微淡的笑始终给人有礼却疏远之感。“鄂大爷既是在场,可有清楚瞧见‘天枭’的模样?他生得如何?是男还是女?他、他眼睛真如传闻中奇诡吗?还是……您听见的是他的笑音?” “姑娘莫惊,咱听你问得嗓音发颤,是怕那大魔头陡地现身吗?”说话的是“鄂东三狮”的老二,似对这问事的女子颇有好感,一双眼从方才落坐时便明里暗里瞅着她不放。“姑娘且放百二十个心,此地虽说是‘天枭’的地盘,可有咱们几个在,定保你平安无事!”难得遇上合意的佳人,这威风不逞更待何时? 她嗓音发颤吗?或许吧…… 白霜月暗自苦笑,她不是心惊,是欢喜能打探到消息。她亦非怕“天枭”现身,而是恨不得他现下就出现在眼前。 他能走去哪里?整整四个月,他还能去哪儿呢? “多谢这位鄂爷。”她音语幽静,侧颜,对着鄂家老二有礼颔首,后者黝脸竟暗红一片。 鄂老大朗声答道:“那日在南阳‘五虎门’的分堂,咱们三兄弟使出看家本领和群魔斗红了眼,那大魔头遭不少人围攻,远远地咱也没瞧得十分透彻,不过他手里的长鞭舞得端是厉害!至于笑声……是啊,那日确实听见他笑,那笑音古怪得紧,极像姑娘家的笑声。以往都说‘天枭’有双迷人心志的琉璃眼,但南阳一战,才知他就连笑也能施展迷魂大法——” 第十六章 鄂老二抢话道:“这事,咱和大哥、三弟琢磨过,‘天枭’定是又练了门厉害功夫,故意笑得像个姑娘家,好让所有好汉为之迷醉,实在太恶毒了!还好我定力够,硬是撑住,才没被迷走心魂。” 周老爷子忽而发话。“咦?咱们几个怎么听说,那是因‘天枭’的迷音大法刚发功不久,便教少林高僧给破了,后来还被连击两掌,打得他狂呕鲜血,最后是突然窜出一位蒙面客,趁乱把他给救走了。” 白霜月胸口一促,陷在凌乱的思绪里,没留心鄂家老二一脸尴尬、暗中直要瞧她神色的古怪模样。 蒙面客……瞧来大闹南阳的“天枭”不是他。那么,那位神秘的蒙面客会是他吗?是他出手救下自个儿的孪生姊姊吗? 倘若是他,是否表示他胸中那处剑伤已然痊愈?能在少林高僧眼皮子底下劫人,想必他功力也已恢复,身体大好了吧? 胸口灼灼在疼,这滋味在寻他的四个月里时不时要来这么一下,她很习惯了,甚至诡异地恋起这种烧灼的疼痛。一疼,便是想着他,想他,自是疼过又疼,仿佛那一剑也刺过她的左胸,教她体会了他的心。 “姑娘……你还好吗?脸色不太对啊!”周老爷子眯起眼,瞧得仔细。“老夫懂得些医术,姑娘要是不嫌弃,咱帮姑娘把把脉吧?” “不用的,我没事。多谢诸位。”欲知之事已然探得,她掏出饭钱搁在桌上,起身欲走,刚立起,一阵晕眩猛然袭来。 “姑娘小心!”鄂家老二出手好快,忙从座位上窜起,扶搂着佳人,陡又讶呼道:“哎啊!你身子好烫!老天!你发着高烧,自个儿都不知觉吗?” 发高烧? 是吗……原来她病了,才觉得头重脚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真糟,她不能病啊!她还得去寻他,要是病得昏昏沉沈,他又要跑远了,不见她的面了…… 这四个月来,她跑过好多地方,不断猜想他的去处,却如何也找不着他。 她赶回小城中那处宅院,可宅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他的影儿。 她在湘阴一带寻找好几日后,决定往西去,沿着回西塞的路上打探他的消息,但仍是毫无所获。 好不容易回到“白家寨”,心怀希冀,盼望他先她返回,寨中老少却都说未见“天枭大爷”的踪影。她不得休息,策马赶到“延若寺”拜见故悟大师,将内情全然禀明,原以为故悟大师定有他的下落,结果依旧让她失望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哭的…… 她不哭了,没闲暇落泪自苦,她还得打起精神回去他身边。 她后来求故悟大师带路,再往西进入沧海之地,穿过那片神秘的沼泽,回到“傅家堡”,然而,那里仍然没有他。面对婆婆询问的眼神时,她只觉无端心虚亦难受至极。 从沧海之地回到“白家寨”后,她将寨中事务全权交与其他几位当家,便再次只身入中原。 宁愿是她伤在他手下,宁愿为他挨那一剑,穿膛刺心的痛总好过这么茫无头绪地寻着他。 许多时候,会觉得这是他罚她的方式,有意看她痛苦、教她失魂落魄,然后无意间又撒下少得可怜的诱饵,一次次诱她追逐,追得她筋疲力尽,心还是饶不了自己。 他总是会见她的。依他有仇必报的性情,她刺伤他一剑,怒至极处,哪里会轻饶她?而她也用不着他饶,只要他愿意见她、听她说几句话,然后要打、要骂,就随他欢喜。 她不能病……不能病啊…… “我没事,请您放手。”她眉心淡蹙,试着要推开对方不太合宜的搂抱。 “姑娘,别再逞强,既是有缘相遇,咱们定会好生照顾你,你就别——”下一瞬,期盼赢得姑娘芳心的鄂老二蓦地发出杀猪般的痛叫,痛得他不得不甩开两手,因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双竹筷,分别插 入他两手腕处。 众人大惊,纷纷立起。 鄂老大暴怒大喊:“哪个王八羔子,敢暗剑伤人?!给老子出来!” 大堂里静作一片,那些不相干的寻常商旅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连店家伙计也不敢妄动。 忽地,刚帮自家二哥处理过两腕伤处的鄂家老三张声嚷嚷:“大哥,有人闪出门外,定是那人!” “快追!” “两位鄂爷且慢,莫要冲动!这儿是‘天枭’的地盘,若真是他——”来不及了,鄂老大与鄂老三早已提刀冲将出去。周老爷子叹气摇头,正想帮鄂老二再瞧瞧伤口,却见那身子不适的姑娘竞也跟着追出门外,脚步有些踉跄。 “姑娘!姑娘!外头冷,好歹把披风披上啊!”唉,还是只能摇头。 外头仍下着小雪,一出人声鼎沸的客栈大堂,暖意陡减,白霜月禁不住打着寒颤,雪脸透着红,眼瞳如浸在水雾里。 站在如花飘坠的小雪中,她四处张望,急急地张望,冒出口鼻的呼息全化作团团白气,她听见自个儿怦怦急鼓的心音,迷蒙的眼眨也不眨,生怕瞬息合睫,要错失了什么。 会是“天枭”吗? 若是,会是哪个? 能不能是他? 明知希望渺茫,她还是选了个方向追去。 头晕目眩,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在追逐什么,青石大道上人来人往,非但没见那两位鄂家兄弟的踪影,她还被迎面而来的男女撞了雨、三下。 “前头让开!”大道上,一辆由两匹高壮大马拉着的马车奔近,驾车的汉子见她怔怔地杵在道上,也不懂回避,急得大喊。 不知哪家姑娘发出刺耳的尖叫,白霜月心中陡凛,千钧一发间,身躯下意识往旁斜窜,扑倒在积雪的石板地上。 “混帐!找死吗?”马车虽疾驰而过,驾车的汉子仍惊魂未定地回头大骂。 她胸口促跳,亦是吓着了,有谁好心过来要扶她,她仅是摇摇头,忙起身避进小巷里。 巷中两旁皆起高墙,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寻常时候没什么人出入的。 她背靠着石墙,终还是缓缓坐了下来。 头好晕,有些想吐,双腿累得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她把额顶在弓起的膝上,觉得累,昏沉沈的好想合眼睡去。 但,她不能病的……她还得找他……得找到他…… 她好像坐了许久,究竟有没有睡去,她也记不得,远飏的神魂之所以被震醒过来,是发觉有人正弯身想将她横抱起来。 她大惊,倒抽了口寒气,眉睫一抬,所有欲起的挣扎全放弃了。 她微微笑,隔着好淡的一幕纱帷,凤眸几近痴迷地凝注男人那双眼,那双极美且极冷的、教她魂牵梦萦的琉璃目。 “我要去寻你,我得去寻你……不能病的……你受了伤,能去哪里啊……”那伤出自她剑下,蓦地思及,心又绞痛扭拧,痛得终是放任自己在他怀中晕厥过去。 帷帽下,垂首注视着她苍白病容的眼,早已兴起风波。 风波既起,再难平息,那是心湖间的动荡,不能抑止。他十分清楚。 她是他的魂。 “客倌,这是您吩咐煎熬的汤药,咱替您送来了。”“天香客栈”最上等的客房里,跑堂伙计将托盘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隔着一道山水屏风,扬声对着里边坐在榻旁的男人道。 “东西放着,桌上有赏银。”男子声嗓冷淡。 “多谢客倌!”出手好大方哪!取走赏钱,跑堂伙计乐呵呵地退出房外。 此时,男子走出屏风,亦顺手取下黑纱帷帽,随意搁在茶几上。他端起黑呼呼的汤药,再次步入内房,回到榻旁。 榻上的女子昏沉沉睡着,他单臂揽她入怀,让她靠在胸前,这一压,他左胸房新成的伤疤犹然感到疼痛。那一剑的余威仍在,伤口虽已愈合,内创仍隐隐作疼,特别是拥她入怀的此刻。然,垂目俯视她憔悴消瘦的脸容,清颜淡染风霜,那番疼痛却有不一样的滋味。 适才在暗处,他打掉鄂家老二碰她的手,见她跟在别人身后追出。 他知道她在寻他,千里跋涉,南北奔波,找得好生辛苦,但他却不教她如愿,偏要她一次又一次扑空,怀抱着希冀,又一再地失望,为他黯然销魂。 光是心里有他还不够,他要她时时想他、念他、盼他、恋他,然后如何也见不着他。 他把自己当作饵。他要她心痛。为他心痛。 他确实在惩罚她,尽管这样的方式教两人都吃足苦头。 第十七章 见她受苦,为他受苦,他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心会舍不得、会疼、会紧绷到难以呼息,可他仍是咬牙忍下,就为了享受那诡异且野蛮的快意。她既是他的魂,要伤她、刁难她,他自然也得尝那痛楚。 跟在她后头,看着她在街上盲目追赶,他薄唇勾起冷冷笑弧,心在痛,就痛吧,撕心裂体的痛吧!他不想理会,就由着去痛,如何都要拖着她一块儿“享受”这种滋味。 她立在街心,千钧一刻间避开那辆马车——在他即将要出手杀掉那两匹大马之前。 她被吓着了,他一样吓得不轻。一名斯文公子欲要扶她起身,见状,他扣在指间的小石子又想以暗器手法打去,蛮横地欲要毁掉那人碰她的手。 她低头拒绝,转身闪进小巷里,他亦悄悄跟去,见她颓然地缩抱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胸口剧烈拉扯,把那个剑疤扯得一阵剧痛。她寻不到他,失魂落魄;他由着她追逐,一样落魄失魂。终于,他隐忍不住地走向她。 此时,含着一口汤药,他以适当的力道捏住她的颚骨,要她轻启唇 办。 他覆上她的小嘴,缓慢且极具耐性地把汤药一点一滴地哺进她喉中,一口紧接一口,花掉足足两刻钟,才把那小碗药汁尽数喂完。 然而,他的舌尚不满足,在最后一滴药汁滑入她咽喉后,他允许自己索求一记缠绵的亲吻。 他深进她绵软的芳腔,勾卷那粉红丁香,他几是舔遍她颊内,略带报复地吮肿她两片唇。 “嗯……唔……”像被吻痛了,白霜月微微瑟缩,低喃从胶着的嘴中逸出。“霄……”眼睫依然合着,她嗅到他的气味,熟悉得教她好想落泪。 “不哭……我不哭……我要寻你去……不哭的……” 她喃着不哭,泪珠却自有意识地从眼角渗出,越溢越多,他尝到她的泪。 傅长霄默然无语,凝视她的眼底有着一闪即逝的怜味。 原要放她重新躺回榻上,然而他胸膛刚撤,才稍有动作,她已吓得惊喊。 “不要、不要——等我!你等我啊——” 她细瘦双臂胡挥着,先是摸索到他的胸,随即往上一勾,攀紧他的颈项。 他感觉出她的惊惧,使劲儿要搂紧他,拚命往他怀里钻,尽管气虚体弱,用尽最后丁点儿气力也得牢牢抱住他。 “为什么不听解释?你要去哪里……我有好多话告诉你……别走、别走……”她又哭了,神魂迷乱地边喃边哭。 冰封整整四个月的热情终于被唤起,再难按捺,她既是放不开他,那就别放了。 他放倒她,这一回,他随她倒在榻上,精劲身躯覆上她的柔软。 热息切切相交,冷峻的唇吻去她颊畔温泪,再次封住她的小嘴,底下,那双粗糙大掌俐落且热切地脱去两人的衣物。他温习着她的美好,抚触每一寸清肌,用自身的体热哄暖地,充实着她。 白霜月迷迷糊糊地哭着,四肢紧攀住男人热烫的躯体,在他扎实的、强而有力的占有下喜极低泣。她记起许多事,丝丝缕缕的回忆里都有他。 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说。 她神魂纷飞,心醉意驰,在这一刻深沉地感受到他话中的重量。她也想对他说,他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她寻到他了,终于,在梦里寻到他了…… 她昏茫茫地想着,也只有身在梦中,他才会不恼、不恨,才会待她如以往那样温柔,那受了伤的胸膛愿意再任她栖靠,那双冰冷的美目愿再染癫狂…… 她不再轻放。 真是在梦里,那她就不醒。 不醒了…… 【第八章 旧恨非一如海雾】 榻上的人儿睁开双眸时,窗外小雪已止。 匿迹多日的冬阳终是露脸儿了,虽极有可能仅是昙花一现,匆匆暖过一阵后,待会儿仍要飘雪,但光是静瞅着那透过窗纸洒进的微暖天光,晦涩的心绪亦回暖几分。 又……梦见他了?白霜月混沌的思绪慢吞吞地摆荡着,发过汗的身子有种被掏空的酸软,不太难受,却教她直想慵懒地静卧在榻,连根手指也不愿动。 她作了春梦。梦中,她像是不断哭着、说着,说些什么,她记不得了,但双手抱住他的感觉却好真实。她记得的,是两具裸身极尽缠绵之能事,四肢密密交缠,急切地想攀住对方,当他们俩嵌进彼此身体里、紧紧结合时,她紧闭的眸子似是睁开了,在粗喘与细吟声中好近、好近地望入他癫狂的银蓝瞳底。 他的脚趾还是改不了“恶习”,总爱一而再、再而三地磨蹭她脚踝上那圈殷红印记,甚至轻夹她的小腿肚,特别是两人缠绵过后,他搂着她静卧时,最爱做那般小动作,惹得她平息的情欲又一次悸颤…… 霍地,她拥被坐起,凤目圆瞠。 那不像是梦! 身子骨因急坐起来的动作过大而兴起一阵酸软,她眉心淡蹙地忍着,掀开棉被,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干净的里衣,衣带并未紧系,从轻敞的襟口可瞄见落在她胸前的吻痕。 心陡颤,她急急下榻,连靴子也不及穿便冲到摆置在角落边的脸盆架。嵌在架上磨得发亮的铜镜映照出她的容颜——发丝披散,蜜脸透暖,那双唇 办留下被“肆虐”过的证明,微肿,但饱满朱红。 叩叩! 像是教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到,她倏地回身,一手紧抓前襟。 门外响起小姑娘家才有的脆甜声音—— “姑娘,我听见里边有动静,是您醒了吧?我帮您端热水过来,要进去喽!”知会过,也不等里边的人允不允,房门已“咿呀”一声被推开。 内房与小厅有一道屏风相隔,来的又是个小丫头,但白霜月仍紧张地扯来披风,掩住此时衣衫不整的模样。 那小丫头绕进内房,冲着白霜月心无城府地笑,随即把脸盆架上那一盆过夜水换下,摆上刚端进来、尚冒着白烟的热水,又把用过的巾子收掉,取出干净的巾子打湿、绞了绞,递给白霜月。 “姑娘,先擦把脸吧,咱待会儿去端早膳过来。用完膳,还得喝汤药呢!” 白霜月见她动作俐落且熟练,瞧来是做惯这些活儿,不禁问:“这儿是哪里?你是……” 小丫头嘻嘻笑。“姑娘可以叫我银香。这里是‘天香客栈’,这间房是客栈里最好、最宽敞的一等房,这儿的大掌柜是咱阿爹。姑娘昨儿个病晕了,有位戴帷帽、穿宽袍子的公子爷抱您来的,还请大夫出诊、开药单子,吩咐厨房煎药。大夫说,姑娘是因身子太过疲乏,累得气血不足,因而感染风寒才会高烧不退,需得好好调养几日。然后,那位公子爷便额外付了银两,要咱们尽心照料您,直到姑娘完全康复。” 确实是他啊!“那……你说的那位公子爷现下在哪儿?”昨晚的两情厮爱、热烈缠绵全是真的。她伤他好重,他却仍对她留情,她想见他,好想、好想见他啊! “银香不知呀!公子爷只交代了要好生看顾您,然后就离开了——哇啊!姑娘——” 银香吓得抛掉巾子,连忙扶住白霜月忽而发软的身躯。 “没事……我没事。”她朝小姑娘勉强牵唇,稍见红润的脸又白了白。他依然不愿见她,纵使对她舍不得、狠不起,却也不愿轻意原谅。唉,他还想罚她到什么时候? “姑娘,您刚醒觉过来,烧刚退,还是多休息吧!”银香扶她坐在椅上。 落坐,白霜月气息略紊。昨夜,她模糊记得,他好似亲自为她抹拭了身体。因与他缠绵相好,半夜也因药效之力而发汗,黏腻的身子让她睡得不太安稳,是他在身边看顾的。 有情却也无情,全然如他本色。她不禁幽幽笑了。 眸光淡掠,桌上搁着的是随她奔波千里的包袱,包袱边横着她的银霜短剑。 她惊咦了声,倦眸跃进星辉,动作好快地握住剑柄,拔出—— 剑成双,合二为一。 她伤他的那晚,手中剑一分为二,其中一把刺入他胸膛,在那当下教他带走了。寻他的这段时候,她银鞘中仅剩另一半短剑,孤伶伶的,好单薄。而今,双剑再次合并,相贴的剑身如此亲密。 他不肯回来与她依偎,她便去他身边。 “银香,待会儿可否多准备一些热水送来?我想好好净身后再用膳。汤药若熬好,也请你端来给我。”她不能病,得赶紧养好身子,她不想他又跑远了。 第十八章 小银香不懂她的心思起伏,只笑咪咪拍胸脯保证。“那有啥儿难处?交给咱就行啦!定把姑娘顾得好好的,像千金大小姐那样伺候!”公子爷支付的银两好大一笔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的事啊! 白霜月向来身强体健,西塞雪原的蛮风狂雪没能侵蚀她的肉身与意志,这场病自然也难以消磨她。 在“天香客栈”中静养三日后,她精神已然回复,病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继续留宿“天香客栈”,白日外出打探关于“天枭”的消息,晚上便回客栈。她想,倘若在南阳救走傅隐秀的蒙面客当真是他,只要找到傅隐秀,就一定寻得到他。再有,说不准他哪天真心软了,会再回来瞧她。 这样的期望总教她常在夜半时分不自觉地醒来,然而榻边无人,榻上只她一个,她无法再入眠,只得抱着那把沾染过他心头血的银霜剑,任思绪澎湃,念想如潮不息。 如此又过五日,小城里弥漫的诡异氛围愈益严重。 这些天,由新任盟主所集结的中原武林正道势力,已分批赶赴此地,小城内外尽是提刀抡枪、鸠衣劲装的江湖人士。 人一多,白霜月要探听消息便轻易许多,但在城中转悠好几回,前来“除魔”的众人对“天枭”巢穴的所在,仅能提个大概,却没能给个详细说法。 “哎啊,这点轮不到咱们操心,总归走跟着盟主走,他老人家身旁多的是智囊,定是旱早便掌握了那贼厮的下落!” “对!盟土老人家如此英明神武、智掌先机、武功盖世、超群卓绝,咱们追随他准没错!来来来,喝酒、喝酒!店家,再来十坛百里香——” 白霜月近日在客栈、饭馆、酒楼听到的,尽是这样的说词。 她正暗中思量,欲从那位新任的武林盟主下手查探,不料离小城不出五十里的“龙盘山”在这一天突地兴起一场杀戮,听闻消息的众家好手纷纷赶往,结果发现不是正派与魔道的对决,而是“天枭”底下的门人内斗。 据说是因避处“龙盘山”的群魔,趁“天枭”重伤之际,好几个争着要当“大魔头”,不仅杀了“天枭”取而代之,还瓜分出好几个势力,各有各的拥护者,然后大动干戈,把“龙盘山”的白雪染成满地鲜红。 事情绝不单纯。白霜月暗忖。 她不信“天枭”如此轻易便死。 不管是他或傅隐秀,两个“天枭”皆命硬得很,从来只有他们摆布人,哪会沦落到遭底下的喽啰整弄? 随正道人士策马赶上“龙盘山”,激战过后的惨况确实好教人惊心。尽管相信他会平安,当她察见倒得横七竖八的尸身中没有熟悉的身影后,忍不住也重重吁出口气,高悬的心终能暂放。 此时月已爬至中天,山上飘起小雪,雪申明月别有一番风华,但没谁有那赏月、赏雪的闲情逸趣。 一干正派人士见满地尸身虽都是无恶不作的恶人,但基于江湖仁心,即便不怎么甘心情愿,仍就地挖了个大坑,草草把人全埋了,然后跟在武林盟主后头,浩浩荡荡地下“龙盘山”。 当然,“龙盘山”一役不久后便会传遍整个江湖。哈哈,正所谓邪不胜正,不加油添醋多传扬几句,哪里是那些自诏正道之人的本色? 飘雪吧地上的殷红淡淡覆盖了。 众人走得精光,独留一名大胆姑娘。 “真在底下吗?”低喃着,白霜月蹲踞在山崖,倾身探看崖下。 适才,那些武林人士努力要从遍地尸身中确认哪一个是“天枭”,但真正端详过“天枭”模样的人竟一个也没有。 南阳一役,“天枭”暗夜中率群魔偷袭,双方人马斗得激烈,即便是破“天枭”迷音大法的少林高僧,也无法将大魔头的五官长相说个清楚明白。更何况,此次那位高僧不克前来,更无人能确实指认。 后来是发现一名重伤的小喽啰,强威逼喝下,小喽啰留下的唯一遗言是——“天枭”遭十余人围攻,被打落山崖了。 崖底黑蒙蒙,不知多深,但陡峭的姿态绝比不上当时傅长霄用来囚困她的那处雪峰顶。 仍是得下去瞧个透彻。她想,就算是傅隐秀所扮的“天枭”掉下山崖,也多半伤她不得,毕竟那时傅隐秀挟她跃落草海野原的断壁,轻身功夫如何精绝,她是亲眼所见的。 等不及天明再探,将银剑系在腰侧,她四肢并用,提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往底下爬落。 崖边垂生着不少粗如孩童手臂的老藤,恰可供她稳住身躯,让双脚能踩在一处又一处的突岩上,以平稳的速度往下挪移。 愈往下去,夜雾愈浓,明明飘着细雪,却也兴着浓雾,好古怪。 双臂的肌筋因过度使劲而发酸,她咬牙隐忍,却忍不住丹田处直窜上来的寒气。病后初愈,若继续困在寒凉的浓雾里,说不准又要二度病倒了。 胡乱想着,她不由得加快动作,蓦然间—— “呵呵呵……你舍不得我,下来寻我啊?” 那声软笑诡异至极,柔柔吐在白霜月耳边。 “啊啊——”心陡颤,她不禁惊呼出声,冷得泛麻的十指和双腿忽地一弛,抓不牢树藤也踏不稳突岩,她身子往下急坠。 有人搂住她的腰身,凭着本能,她双手亦牢牢抱住对方。 急坠的速度虽明显减缓了,但下滑的情况仍没法全然稳住,白霜月浑身绷得死紧,叫声全堵在喉中,却听见抱紧她的那人张声疾呼—— “傅长霄!快来啊!” 傅长霄、傅长霄……白霜月乱昏昏的脑中仅剩下这一个名。她已寻他好久,久得教她每每在希望破灭后,总难受得好想大哭一场。然而,他不见她、恼着她,心里却依然关怀她。 倏忽间,一股劲力袭至,瞬间化解下坠的力道。 白霜月感到轻飘飘,如踩在云端,更如纷飞的雪花般左右轻晃,慢腾腾地往底下晃落,直到落在坚实的地上,她犹未睁开眼眸,却知道一双属于女性的手臂紧搂住她,更有一双男性强健的臂膀,同时抱住她们俩。 “就说嘛,你到底舍不得她。” 闻言,白霜月微微一颤,那女音似笑非笑,终是将她虚浮的神智拉回。 搂住她们二人的男性臂膀忽而撤下,那拥抱的力道蓦然一松,她心惊,以为自己又要寻不着他,身躯下意识倾偎过去,寻找那熟悉且教人安然的所在。 垂目瞅着紧贴胸前的小脑袋瓜,傅长霄面容微凛。她双臂使劲地环住他的腰,身子为着不知名的原因而轻颤。他心口怦怦重击,却浑不理会胸中窒郁,仅动也不动地伫立,两臂垂于身侧,由着她搂拥。 被冷落在一旁的傅隐秀眯起眸子,啧啧两声,醋意好浓地笑道:“若非在南阳挨了那少林贼秃驴两掌,内伤尚未尽除,这区区崖壁哪里难得倒我?好歹我在紧要时候先一把抱住你,你适才明明也好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怎么一落地就翻脸不认人了?这男人看来不太想抱你哪,乖,让我来抱你!” 说完,她扑抱过来,隐隐发颤的姑娘被夹在中间。 傅长霄亦眯起双目,与孪生姊姊深黝的眼短兵相接。 “放开。”薄唇低吐,尽透威胁。 “你在恼她。”傅隐秀笑出一副牲畜无害、普天同庆的模样。“却又舍不得她。”挤挤挤、蹭蹭蹭,仍拿着自个儿的胸口紧贴姑娘的背心。 被说中心事,傅长霄也没多大表情,仅沉声缓道:“你不放,是想再挨一掌吗?我不介意你再受点伤,反正娘只说要把你带回‘傅家堡’,拎个奄奄一息的人回去,也算交代得过。” 两只纠缠不放的宽袖收得挺快,傅隐秀仍是笑,翘翘的嘴角似乎没一刻放平过。“好吧,待你好生欺负她、折磨过她后,再换咱来安慰她!”她可是很识时务的,见那双琉璃瞳由深至浅,由浅入深,已然变换无数次泽光,风暴渐聚,他这一掌当真打来,以她现下回复不到五成的功力,定是惨极。 不再赘言,傅隐秀嘻笑了声、飞撤而去,没进浓雾里,暂留他夫妻俩独处。 男人抿唇沉默,仍以相同姿态挺立,紧环他腰际的姑娘忽而逸声叹息,那长叹幽然绵邈,像是牵挂于心、硬生生被剥夺的要物,终是觅得了。 缓缓,她说:“我信你的。” 第十九章 一直要对他道出的话,隔了四个多月,经历千里奔波,终于说出来了。 不待他反应,埋在他胸前的小脸抬起,紧闭的凤眸掀开,白霜月早已泪流满面,却勾唇笑了。“那晚在刀家的石园小亭,他们以为你对那三名女子下手,那是误会,我一开始便知的。那些人不信你,可我信。” 那柄银剑像是猛地又刺入心口,傅长霄瞬间感到剧痛,那痛来得好急,当中且混入古怪滋味,好似满腔的负气、怒气与傲气,全给刺破,硬是教他围堵住的心绪将起波涛。 “你错了。若非你那一剑,我早就挟走姓桂的那小丫头。”他说得好冷酷,连五官亦是,冷淡得可以,瞳中的冰晶却见消融。 白霜月兀自流泪又兀自笑着。 “你是教人误解了,心里不畅快,才干脆想把恶行坐实。我知道你的……你向来孤傲,宁愿由着旁人误解,也绝不多费唇舌道明。我没错……我一直信你,没错……”她眉眸幽幽,苍白脸色更衬得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晶莹剔透。 感觉他身躯明显一震,她想笑的,唇儿却扯出一个欲哭不哭的弯弧,泪珠静溢,爬满双腮。 “错的是那一剑。我没要同谁合围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与义天大哥他们再起冲突、不想你受伤、不想你喝闷酒……我那晚本要告诉你,待天明,咱们一块儿回西塞、回沧海之地,中原武林的风波,咱们不理了,我要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在西塞高原上骑马牧牛羊,我没想伤你,可我、我……我竟然刺伤了你……”忆及那一剑,她呼息促急,寒颤不止的身子突然软倒。 传长霄一惊,垂于身侧的双臂终于有所动作,忙抱住她下滑的身子。 “我没事……”白霜月苦笑,硬是撑持着。“我很好,没事……” 想她几天前才受过风寒、高热不退,甚至在他怀里晕厥,这个飘雪的寒夜里竟还艺高人胆大地攀下黑蒙蒙的崖底,傅长霄脸色蓦地奇臭,弯身将她横抱在怀。 “霄……”她双手环着他脖颈,额颊抵在他颈窝处。能彼此依偎,已不在乎自己将被带往何处。 在浓雾中疾行片刻后,她被放坐下来,掀睫,讶异地发现面前是一池温泉,而她就坐在泉边的大石上。 这儿的雾虽淡了些,但温泉上生成缕缕薄烟,盘桓不去,使得周遭润意更浓,若非两旁山壁的凹缝里插着五、六根熊熊燃烧的火把供以照明,这儿的氛围定是更显诡谲。 “你身子好冰。”男人像是瞧出她的疑惑,淡淡丢下一句,仿佛如此便足够说明一切。 他是担心她再着凉、发烧,才抱她来此,要她浸在温泉里暖暖身吧?白霜月鼻中又酸,忽地拉住他衣袖,咬咬唇,柔嗓略哑地问:“你没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他不答反问,雾气与水气模糊了表情。 白霜月轻叹。“说你这四个多月究竟去了哪里?说你们两个‘天枭’怎会凑在一块儿?说你的伤是否都痊愈了?说你是不是恼极我、恨极我,要如何罚我才能甘心……你可以对我说这些。” 两人间横漫着短暂的沉默,傅长霄感觉到一只泛凉小手从他袖底探入,怕他掉头走掉般紧握他的掌。 他由她抓着,却未回握,从受伤至今累积在体内的怒火,似乎也变得飘渺了。 “离开刀家后,我先回你我成婚的那处宅第,把剑取出,在宅中养伤数日。” 白霜月道:“我也回去那儿了,可你不在,整座宅子全找遍了,没有你。” “我在。我一直没对你说,当初建那处宅子时,曾设了几道暗门,分别通往不同的暗室,我在暗室中疗伤。”略顿,他唇再启。“你来到时,我从暗室里的洞眼窥见了。” “啊?”她扬睫,努力要瞧清他面容,方寸波荡难平。“你瞧见我,却不见我……你身受重伤,我如何也寻你不着,跑了好多地方,可哪里都没有你,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就要你痛。要你难受、忧心。”五指蓦地反握住她的手,抓得好紧、好重,如同他话中的重量。“你有多痛,我便有多痛。” 耳中如灌巨雷,轰地一响,嗡嗡呜鸣。白霜月在雾中幽然一笑,体会这痛中的蜜味。 无情且多情。 多情却又无情。 她和他是如此相似的性情,向来清傲淡然,一旦倾心,情感却如野火燎原般猛烈,亦希冀对方全然的付出。 她误伤他,伤的不仅肉体,那一剑亦刺伤他的情意,以为她没将他放在心中首位,以为她辜负他。 她再次叹息,音中似揉淡笑,道:“真的好痛。现下我明白了,你只须避开不见我,便足以教我心如刀割、痛彻心肺,跟你挨的那一剑有得相比。” 似思及那痛楚,她忽而打了寒颤,忍不住轻咳。 傅长霄呼息陡紊,许多话欲同她道出,只是一时间寻不到头绪,几句心底话便闷闷堵着。见她畏寒般发颤,他在石上坐下,将她抱至大腿上,竟动手开始解她腰带与衣衫。 “你、你……” “你身子好冰。”薄唇低吐,仍是一样的话,粗糙十指更忙碌了。 白霜月尽管脸红心促,也没要他停手的意图,反而改守为攻,化被动为主动,扯他宽袍、拉他衣带,直到露出那片精劲且结实的男性胸膛。 然后,她的眼再也移不开了。 氤氲迷蒙里,凤眸一瞬也不瞬地凝着他左胸那小小剑伤,那殷红痕迹虽小,却重创他。 她冷香的指尖小心翼翼触着、抚着,怕把他碰疼一般。 “你在我身上留了印记,我在你身上也留了印记,这下可公平了,很好啊……”她说“很好”,眼泪又垂。 她心中清楚,他方才说自个儿避在暗室中取剑疗伤,短短几句说得好轻巧,整个过程定是艰险万分。 想他如此心高气傲,当时又极恼她,她求刀义天帮忙为他止血,他竟掉头就走,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教她焦急痛苦,这苦滋味她是彻底尝过了,一颗心为他绞得好碎。 傅长霄不语,只紧紧望着她。 见她流泪,他似又震了震,下一瞬,唇已袭近,卷掉她颊边的湿润,在她轻喟中覆上那点朱唇。 衣衫一件件掉落在大石上,他搂着怀中柔润的女体,吻不曾歇止,抱着她踏进温泉池中。 水面仅及他的腰际,他唇与双手全黏在她身上,迷情晕癫,心里即便再有怨怒,于这一刻也全化作焚火,狂猛燃烧。 “霄……”暖意急速涌来,白霜月甘愿被吞噬,害怕两人分离的寒冷,她用力攀紧他发烫的身躯。 “霄……”她唤他,不住地唤他,在吻与吻间一遍遍低吟他的名,那唤声带着鼻音,她泪眼朦胧,是喜极而泣的珠泪。 她不要他再放开。不要他又远走。 他因她,舍不得、狠不起。 她却也因他,傲不了、无法泰然潇洒。 她心里有他,喜爱他、在乎他,更胜于自己。 顾不得羞耻,也不在意傅隐秀是否躲在茫茫雾后窥伺,她就要她的男人在这儿与她野合,任由着最激切热烈、汹涌奔腾的情意炸开,把两具交缠的身躯炸成千片、万片,炸成灰烬,分不出谁在谁的血肉里。 她要他……爱她。 【第九章 海雾藏潋潋明月】 这一夜,回到心爱之人怀里,白霜月魂思幽幽,与男人之间的种种浮现心头。当那双健臂从一池暖泉中抱起她,徐稳在夜雾中行走时,她感觉与他似乎回到了西塞的草海野原。 在野原上的那片小湖畔,她避在高地矮柳后取水净身,而他则略带蛮气地抱高一身湿润的她,怕她洁净的足踩落,又要染泥。 “我从来不知,原来山崖底的风景可以是这般模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姿态。温池中一场旖旎欢爱后,男人抱她起身。此时,白霜月侧躺在男人怀里,腰间占有意味深浓地横着一只臂膀,他的脚趾又开始摩挲她的小腿肚和脚踝。 壁上仍嵌进两处火把,多少驱散了雾气,教她约莫瞧出,他俩现下所在的地方是一处浑然天成的岩洞。洞不深,洞口颇大,他们躺在铺着毛皮大毯的石地上,他像是怕她受寒了,一进洞便把她困在石壁和自个儿的胸膛间。 第二十章 静谧的气味持续,若非他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着,白霜月还以为身后的男人已然睡去。 好半晌过去,傅长霄胸膛轻鼓,终是出声。“这处崖底是隐秀藏身的所在,终年浓雾弥漫,地热由岩缝中源源泄出,才会有那小池温泉。她以‘天枭’名义召集的手下,虽据‘龙盘山’作为巢穴,尚无人能以高绝的轻功下探崖底,更没谁有那天大胆子敢下来一瞧究竟。她隐避于此,恰能疗伤。” 这一时分,谁也没瞧见谁,两具年轻身躯自然地交缠,他的体热和气息包裹着她,在奇迷的雾中,逸漾出难言的安然。 唉,她终是寻到他,来到他身边了。 “她是伤在少林高僧掌下吧?南阳的事,我多少耳闻了,知道那个‘天枭’是她所扮,便猜救走她的人会不会是你……这些日子,江湖上鼓噪得很,大伙儿都想趁‘天枭’重伤,底下势力又四分五裂、相互争斗之际,赶来要一举歼灭所谓的魔道……”略顿,她的手悄俏覆盖横在腰间的那只大掌上。 他尽可撩拨般磨蹭她的足,她亦能扳玩他布满粗茧的指,两人纠纠缠缠,她清冷的傲心住进一个他,才知爱上,再傲也得低头。想着,她如花嘴角沉静一抿,又道:“那时,我好希望真是你出手救走傅隐秀。” 她身后的男人细长眉暗暗挑起,静问:“为什么?你该是憎恶她的,为何希望我出手救她?” 她轻“唉”了声。“重点不在傅隐秀身上,而是你有本事从众家高手中把人救走,就表示心头那处剑伤应已痊愈,功力至少也回复了七、八成。我希望那位蒙面客是你,我……我很担心你……” 粗犷大掌忽而反握住她的手,抓的力道有些过重,傅长霄仍沉默着。 白霜月咬咬唇,嗓音仍似叹息一般。“若非有傅隐秀这条线索可追探,我真不晓得上哪儿找你……不管如何,我还是得感谢她,把事情闹得难以收拾,惹得你非出面不可。她说过,你与她同是一体,以往又常让着她,她到底是你孪生姊姊,她遇难,你出手相助,而我终能找到你……”话尾消失在软呢中,即便没有面对着面,也能轻易想像出她此际淡笑的清颜,仿佛说着:“能找到你,把心里的话告诉你,很好、很好……” 傅长霄心房鼓震,一波波情潮打得他晕眩,但要他痛快说出对那一剑已不介怀、对她用情已深的话,又极其困难,便如同要他亲自摘花送给心仪女子那般,对他而言,皆是艰钜之举。 她在等他表明些什么,他心中清楚。 可,那些温柔情话他不会,左胸上的剑口也还隐约疼着。他确实气她、恨她,却明白再气、再恨也抵挡不住着魔般迷恋她的心,但要他云淡风轻地放过这一切,他执拗又盛傲的性子却迟迟不肯妥协。 “近几个月,隐秀在中原掀起不小的风浪,我避在宅中密室里养伤,两个多月后,伤痊愈七、八分,我启程回西塞,与太叔公见过一面,他说,他曾领着你进沧海之地寻我踪迹。而后我又赶回‘傅家堡’,娘同我提起你,亦提及隐秀……她要我再入中原带隐秀回去。” 母亲其实是要他把自个儿的媳妇儿和孪生姊姊一并带回,他倒暗中和妻子赌气起来。以往他常是拿她没奈何,此次竟狠得下心肠见她痛苦忧伤。 伤她亦是自伤,她痛他也痛,但痛得好,如他这般性情,本就爱得痴癫野蛮。 闻言,白霜月低笑了声。“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前去南阳,后又与傅隐秀来到这儿。你想让孪生姊姊从这场混乱中全身而退,所以便乘机制造出‘天枭’已死的假象,让那些武林人士不得不罢手……” 稍顿了顿,像是将脑中凌乱思绪慢慢整合了,她幽叹般的笑音依然。“从太叔公和娘那儿,你定是早知我在寻你,却一次次避开,把我抛下、不理睬,飞身远遁而去。你要我痛,要我忧心难受……你全办到了,那真的好痛,痛你身上带伤,更痛自己误伤你、教你恼恨。你全办到了呀……” 那便如何? 他办到了,然后呢?傅长霄暗暗自问,心中并无欢意。 “你可以不在乎。”他低沉地抛出一句。 “不在乎……”怔了怔,白霜月似乎没料及他会这么说,背贴着男性胸膛的身子不禁翻转过来,在淡蒙中凝望他分割出光影的深沉峻容。 “什么意思?”温息拂上他的胸。 傅长霄不语,流光颤烁的眼似有若无地扣住什么,教人好难猜测。当四目一瞬也不瞬地相凝好一会儿,仅余呼息交错后,那张薄而有型的唇才淡淡又掀。“你可以选择不在乎。” 未搁置在心,即便失去,亦不觉疼痛。 她的指抚触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眸底的傲气蒙上一层柔意。 “我也想不在乎,偏偏心里有了一个人。他在我心版上凿得好深,如何也抹灭不去……霄,没得选择的,那人是我心中的魔,我打开始便陷深了,没法儿选的,你难道不知吗?” 他拙于说爱,不安的心却急于向她寻求相属的保证。 定定望着臂弯中沉静的脸容,滚在胸臆间的热流喷爆而出,猛地,他拢紧双臂,牢牢箍住她。 他听见她讶呼了声,随即温驯地放弛身子由他捆抱。 他的脸贴紧她耳畔、埋入她丰厚的发丝里,浓烈呼息清楚无比地激荡着她的耳鼓,亦重重敲击她的心房。 “霄……”肤上淡散着情动的暖意,是他的、亦是她的,肢体与发交缠,两两紧偎。在男人的熊抱下,白霜月勉强挪动细臂,环住他的腰,不动了。 她轻敛眼睫,软软逸息,在彼此的臂弯中沉浸。 像是过去许久,久到她几要懒懒睡去,他忽而低语,说了些什么,她没能听清楚,直到那双铁臂缓缓松下力道,她终于捕捉到那些荡在耳边的话—— 他说,语气持平地说:“明日,我带隐秀回‘傅家堡’,你回‘白家寨’去吧,别再跟来。” “啊?”她再次怔然,掀唇欲说什么。 他打断她的话。“你找到我了,不是吗?你该回西塞了。” “我、我……你……你要回‘傅家堡’?”喉头不由得发干。 “嗯。” 且,不要她相随。 她想问为什么,方寸一扯,又觉自个儿何必多此一问。 他的眼冰中有火、暖中泛寒,她望入,在当中跌荡。他心里或者有她,却不愿轻饶她的……这性情,她早便明白的,不是吗? 尽管胸口闷闷的不太好受,她仍是笑,爱叹气地淡淡笑了。 “嗯……大姑娘,您这笑……呃……好古怪啊……” 一大把的紫黄小花随着少年尚未全然转嗓的嘶涩语音递到白霜月眼下。 她未抬睫瞧向来人,仅瞄了眼那把小花,随即又振笔,徐缓且仔细地在一张巴掌大的方纸上写着小字,边道:“我没在笑。哪来古怪?” “您是在笑啊,可又似笑非笑,唔……眼睛瞧起来在笑,但再这么端详一下,又觉笑得有点……嗯……不太开心。大姑娘是在想大爷吧?” 精瘦伶俐的牧民少年名叫格里,从小随着爹娘在西塞高原上来去,“白家寨”与高原族人的关系向来友好紧密,而格里更是得空便往寨子里跑,以往是缠着白霜月习武,后来与傅长霄结下一段缘。傅长霄见他资质颇美,便开始点拨他几套功夫,却不准格里以师徒相称。此时,他口中的“大爷”指的正是傅长霄。 执笔之手略顿,若非白霜月立即反应,笔尖一滴墨险些要在纸面上渲染开来。 见大姑娘没伸手来取,格里干脆把小花搁在桌边,搔搔已会冒出胡髭的下巴,皱起两道粗眉,道:“大爷也真是的,都许久没回‘白家寨’了。先前他教过的那套掌法,咱就是有几个地方想不通透,这么盼星星、盼月亮地想他快些回来,他却把咱们撂在这儿,回沧海之地的‘傅家堡’去。您都回寨子里一个多月了,还不见他踪影!唉唉唉,大姑娘,大爷不是一向最听您的话吗?他不回,您催他快些回嘛!省得咱盼得心痒痒,一套功夫怎么练都不对味儿!” 白霜月唇角微勾,蜜色的清容在透入屋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宁静。 她何尝不是在盼着他? “龙盘山”的麻烦事解决之后,傅长霄便与她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他偕同孪生姊柹返回沧海之地,她则策马往西塞高原。 第二十一章 回到高原上时,冬季的狂风大雪早收住势态,天候却仍旧冻寒,但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以近尾声。 寨中事务交由其他几位当家管着,虽诸事繁忙,一切也都有规有矩、毫不见紊。她返寨后,花了几日时候便进入状况,随即把心力投注在来年开春的准备上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尽管这般,她每日仍固定写一封小信,信里写满小体字,说的都是寨里发生的琐碎事儿,提东家的母牛生下几头小牛、提西家的羊只卖给汉商挣了多少银两、提矿区生活的改善、提寨子几处老旧屋房要拆掉重建等诸如此类的事儿。 她从“延若寺”故悟大师那儿相借了五只雪鸽,雪鸽认得飞往沧海之地“傅家堡”的路,它们能轮流为她带信过去,把那张小小方纸传递到那男人手中。信里,她未曾提过自个儿,说的尽是旁人之事。 实话说了,她不晓得该为自己写些什么。 他不要她相随。 他该还恼着她。 他从未让飞回“白家寨”的雪鸽,带来关于他的一丝消息。 多情却也无情。他心中的怨恼倘若无法平息,即便两人身躯再如何亲近契合,仍是不够。 就分离一段时候吧,未尝不好。只要知晓彼此身在何方,想寻他、见他,有个确切的方向,不再如无头苍蝇般莽撞盲从,她可以静默地等待,该在意的仅是每每念及他时,心口发胀般的闷痛。 深吸了口气,平缓那份紧窒,抑压下胃中翻搅的不适,她淡道:“时候到了,他便会回来。” 格里夸张地叹气。“真不知大爷哪根筋不对了?以往黏您黏得厉害,赶也赶不走,现在转性啦?竟舍得一走不回?就算‘傅家堡’是他老家,也理应带着大姑娘一块儿回去呀!” “我忙,没能同他久待的。”不想再继续这话题,白霜月轻捏笔管,试着将注意力放回未完成的信上,嗓音微揉笑味。“你既是摘花,怎不送给心爱的姑娘,总拿来我这儿搁着,成什么事了?” “嗄?!啊?呃……咱哪里有啥心爱姑娘?”黝脸竟红得能瞧出暗紫。 “没有吗?”秀眉略挑,她在纸上写落几个小字,随口道:“那好,改明儿个我跟芬娜说一声,要有别家儿郎对她献殷勤,她也瞧得上眼,那就好在一块儿,没什么得顾虑了。” “啊?!这这这……”格里这下子不止脸红得发紫,更是瞠目结舌,声音全打在舌尖上,无法顺溜地说话。毕竟白霜月口中的“芬娜”与他可是青梅竹马,打小一起在高原上生活的,他喜欢那小姑娘很久喽,少男少女间一直是纯纯的爱恋,从未真正表达过。 见他发窘的傻样,白霜月忍俊不禁便要笑出,哪知他却用力把头一甩,唉唉胡叹了声后,豁出去地道:“这紫黄小花早就有人交代过,非送大姑娘不可,咱不过代劳罢了,怎胡扯到我头上来啦?” 秀容微讶,笔已顿下。“有人交代过?送我?” 格里使劲儿点头,肚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倾吐出来。“不就是大爷嘛!他也真是的,知道大姑娘喜爱紫黄小花,他自个儿不送,还得我三不五时地摘花代他送,又不准泄漏口风。他说了,只要咱乖乖按着他的意思去办,便把他那手绝顶轻功教到我会为止!” 指中的笔“咚”一响掉落,避无可避地在方纸上印染墨点,迅速渲开的墨色把适才花心思写下的字字句句给弄糊了、弄脏了。 然,她的心却如许澄明。 格里又道:“大姑娘,您又不是不知,这时节要在雪地里寻到一簇花团有多稀罕,这束小花咱可是从雪原北端的温泉地带找来的!去年冬,大爷领着我去过几趟,那儿地底下冒热气,近池畔的地方还能在大雪天里长出一团团的花花草草。大爷交代要送花,咱为了那套轻身功夫——呃……不是,呵呵……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么也得两肋插刀拚上了!” 澄心静起浅波,情如涟漪,白霜月举手轻压左胸,问:“所以……你这一年多来动不动便摘花相送,是受了旁人指使、威胁、利诱兼教唆了?” “威胁、利诱?教、教……教唆?”没这么严重吧?格里搔搔头又抓抓下巴,乌亮的眼珠子溜转了圈,再想想……唔,好似有那么点味道啊!“那个……大姑娘可别跟大爷说呀!” 白霜月抿唇一笑,不语,面容似有若无地镶上一层幽光。 “大姑娘……”格里头皮陡凛,以为自个儿说错话啦! “嗯?” “您、您还好吧……没事吧?” “嗯……”她很好,也很不好。 她窥见那男人柔情似水的一面,很好。 她思念他,那双琉璃眼底的辉芒早如攀爬大树的藤蔓,密密地、如魔一般地抓牢了她,她亦想以同等力气将自己留在他心里,却得面对与他分离两地之苦,这很不好。 将那束小花捧在掌心里,秀气的花办犹沾润意,鼻尖嗅到的是揉进清雪气味的淡馨,如花的唇将笑抿得更深浓。 “大姑娘?唉唉唉,您这信得重写了,字都晕开啦!”少年在旁叹气。 她扬眉,瞅了年轻黝脸一眼,又瞥向桌上那张小信,眸光略顿,最终仍回到手中那团小花上。 “不写信了。”还能写些什么呢?想说的,哪里是小小一方信纸便能道完? 他气不消,那好,她也不要他原谅了。 她偏要出现在他面前,时时提醒他胸口那处剑伤,让他气炸了、怒翻了,也胜过现下两地僵持。 雪鸽没来。 今日的天际因残雪蒸腾出淡灰与沉碧两抹主色,云层不厚,仍有几缕金光穿云而落,这诡异的天光与他的心情颇为相合。 静伫在堡中石楼的最高点,风时而凌厉、时而沈徐地摆弄着他的袖底和袍摆,发丝凌扬,他银蓝交幻的琉璃眼像是看痴这一片天,以为如此凝视下去,那幕透光的云层后便会出现什么珍奇的景象。 前天、昨日……还有今朝,雪鸽都没来。连续三日,渺无踪影。 为什么? 心头有股说不出的闷气,傅长霄几要不可理喻地怪起今日不够澄澈的天,害他没法看得更远、更透彻。 为什么雪鸽不来? 他没回信,所以她不肯再写了吗? 回到“傅家堡”一个多月,每日会接到她写来的小信,读着信中琐事,望着方纸上她挺秀的字迹,他便能想像出她持笔专注的模样,那认真的神态总教他心湖荡漾,不能抑制。 信中,她极少写到自个儿的近况,也不曾提及对他是否有思念之情……她最好得想他、念他,最好是思之欲狂,为他消瘦憔悴,要不然,他可伤了。 难道是因天候不好,雪鸽中途出事,才没能把信送至? 但连着三日全没消息,很不对劲。他憎恨这种不确定感,有种似要抓不牢她的隐忧,如芒刺在背,扎得他浑身都刺疼起来。 那个在他心头扎根的女人,绝非随意便放弃、做事虎头蛇尾的脾性,她既坚持一日一张小信,便会日日如此,不会毫无预警地停顿,除非……除非她病倒了、受伤了,没法提笔。 想像着这可能性,傅长霄冷峻面容倏地白了白,不再等待那只该来却不来的雪鸽,旋身便跃下石楼高点。 他身形落在石板平台上,正打算施展轻功往马厩去,挑一匹好马赶回“白家寨”时,幽然若梦的笑音忽而在斜后方荡开。 他闻声侧目,瞥见孪生姊姊立在石栏边,风同样打过她的发、她的颊、她的宽袍大袖,乍然一见,确实十足肖似他。 “赶得这般急,要上哪儿去?”傅隐秀笑着,墨瞳都眯起细细两弯。 傅长霄不想多理会,举步要走,身后的奇迷笑音又起—— “你终于要回‘白家寨’了吗?好啊,咱们一块儿走!” 他步伐陡顿,冷声道:“我们谈过,我助你疗伤,你从此不再觊觎我的女人。” “嘿,我只说要上‘白家寨’瞧瞧,又没要夺你所爱,你紧张啥劲儿啊?” “给我离‘白家寨’远些,那地方不欢迎你!你敢踏进‘白家寨’一步,别怪我不念情分!”说到这儿,他又一次诅咒自己的心软。若要一劳永逸,他就该趁她重伤之际废掉她的武功,而非与她谈那个该死的条件! 第二十二章 傅隐秀还是笑,边笑边叹气,有几分无辜味道。 “好吧好吧,不去就不去,反正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事儿,我只是要同你说,今儿个我在沧海之地的沼泽地,遇见一个好教人心动的姑娘,她不小心掉进暗沼里,我好心要救她,她却怎么也不肯,任我费尽唇舌,她就是不依。唉唉唉,如今只剩下这把银溜儿短剑,你要瞧瞧——” 她话还没说尽,傅长霄便已车转回身。 银蓝光芒交进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把玩在手的短剑,银鞘上的玄晶石一闪一烁,几要夺去他的呼息。 他一个飞身窜来,快得不可思议,出手便抢到那把银剑。 近近端详,再确定不过,真是妻子的贴身兵刃!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她没乖乖留在寨子里写信给他,怎孤身闯进沧海之地了?她脑袋瓜里究竟在想此一什么? 胸骨被过剧的心跳震得发痛,他利目一扬,直锁住面前仍笑盈盈的女子脸容。 “她人呢?”巨掌猛抓对方单腕,指劲惊人,厉声再问:“说啊!她人呢?” 傅隐秀也不呼痛,反倒笑容可掬,道:“我说,只要她乖乖陪我睡几晚,如同那夜在‘龙盘山’崖底,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我便救她出暗沼,她不肯。我又说,不然让我好好摸几把、亲上几口,她也不肯。后来我一再相让,要她献上红唇香我几下,我便救她出来,她还是不要。唉,她不要我相救,我只好见死不救,你说她现下还能怎么着?八成睡到那片沼泽底下了。” “你——”傅长霄暴怒,五官扭曲,骂也骂不出来,掌中运劲,立时发狠打向她膻中地方。 傅隐秀反应迅捷,早拟要挣脱他的钳握。 他掌劲刚聚,她也蓄势待发。 他朝她击去,她立刻摆脱他的铁掌钳制,不待他掌风袭至,她身已倏退,撤得远远的。 “我会杀了你!”傅长霄恶鬼般的狂吼响彻整座“傅家堡”。 然,此时尚有比杀人更要紧的事。 撂下话,他拔身而起,直接跃下好几丈高的石墙,如满弓所射出的飞箭,直奔堡外的沧海之地。 【第十章 明月里寄尽情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傲气一旦被激起,小脑袋瓜中没有“妥协”二字,即便得付出巨大代价,只要骄傲不受折损,什么都不在乎。 隐秀提出的那些条件,件件全在为难她,他当然不允她答应。但是啊但是,时机不对啊!倘若真如隐秀所说,她失足掉进暗沼,身子一寸寸被沼泥吞噬,能及时救下她的仅有隐秀一个,她该答应,他会要她答应!他祈求她固执的性子能弃守尊严一回,为活命,应允那该死的条件! 恨啊!他真恨这心如刀割的感觉。真恨! 提住一口气,傅长霄发足狂驰,不出半刻就冲出护守“傅家堡”的乱林,乱林外是一大片几望不到尽头的黑沼泽,有个飘渺的名字!“沧海之地”。 大大小小、无数沼泽分布其上,深浅不一,在黑水底下通连一气,沼泽上错落分布着巨石块。 不知情的人常以为依着巨石的所在位置移动,定能安稳走出“沧海之地”,实则不然。这片沼泽变化无常,往往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足以致命的危境。 他飞身立在一块巨石上,双目急急环视,沼泽面氤氲诡谲,隐约浮泛着一层雾气,任凭他目光再锐利,也分辨不出丁点儿蛛丝马迹。 “霜月!”他张口厉吼,焦急之情满溢,面容已狂乱。 静得出奇的“沧海之地”无一声回应,他胸口剧颤,脑门发胀,颀长身形连番起伏,在一块块巨石上稍顿、张望、急寻。见不着想见之人,一颗心仿佛教五指无情掐握,痛得他胸臆几要裂开,比她当初扎实刺入他左胸那一下,更要疼痛百倍、千倍。 隐秀的话究竟能信不能?他宁愿她说谎,但那把银剑又确是妻子之物,他绝不会错认。若非真的出事,她的银剑不会轻易离身、落进旁人手里。 她定是来了!他感觉到了。 他等不到她的信,因她来寻他回去,想同他在一块儿。 为了来到他身边,她曾千里跋涉、不辞辛苦,这一次,她又来寻他,她、她::她以为他不愿回去吗?这个傻瓜,他怎是想和她分离? “霜月!霜月——”他再次狂喊,丹田之气忽地散乱,跃至半空的身躯陡地往下急坠,“澎”地摔进沼泽里。 身入黑沼泥中,一股强大的黏劲立即牢牢吸住他半肩,他目光狂乱,袖中长鞭下意识正欲祭出,另一条软鞭已倏然袭至,卷住他腰身猛力拖起,将他甩到某块巨石上。 他双脚甫落,鞭子竟直打对方,逼得来者不得不回鞭自救。 “你真要杀我吗?”傅隐秀边打边退,守多于攻,音仍似笑。孪生姊弟为了同一个女子大打出手已不是头遭,她吃过苦头的,知他为爱妻发起狂来,对她可不会顾念情分。 “她在哪里?”傅长霄逼得极近,琉璃瞳漫开血雾。他半身泥污,散发更如手中乌鞭,每丝每缕皆灌注惊怒,那模样真如索命恶鬼。 “她就在这儿呀!是你自个儿没本事寻到人,我好心来帮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了!”她闪,袖尾“唰”地厉响,被对方的鞭梢甩掉一大截宽袖。 闻言,傅长霄以为“她就在这儿”的意思,指的是“她就跌在这处沼泽、被黑泥吞没”,登时仰天大叫,一股气堵在胸臆中,非即时泄出不可。 他追打傅隐秀,两条黑影在四散的石上飞窜,他下手极狠,鞭到石裂,每处教傅隐秀立过之地,全在下一瞬化作碎石。 到得最后,傅隐秀只能顾着闪避,再也回不了一招半式,那奇迷的笑音却仍隐隐穿荡—— “何必恼成这模样?你反正心狠,人家不小心赏你一剑,你偏要她也尝尝心痛至极的滋味,累得她追在你后头跑,霄,你其实没真心喜爱她,你只是觉得她有趣、玩玩的,见她为你痛苦,你心里可欢喜得很。现下她不见了,你舍不得,再过一段时候还不是云淡风轻?” 胸口的痛猛地加剧,以往见她忧思痛苦而强压下来的怜惜,在这一刻将他反噬。 掀起的惊涛狂浪兜头打下,好似他挥击出去的每记厉鞭,鞭鞭皆当面鞭挞下夹,亦打中他心头,打得他鲜血淋漓、头晕目眩,永夜难醒。 口一张,他倾出灼气。“我喜爱她!喜爱她!真心喜爱!真心的——” 没谁可以替代! 她是他的魂。 没了她,他三魂七魄如何归位?怕要一世癫狂。 浑沉沉的鞭子又落。 这会儿,傅隐秀竟不急着闪避,修长身形疾窜到巨石后,怀中似搂抱一物,在千钧一刻间飞跃到另一块完好的大石上,她适才踩过的那块石头,自然已应声碎作一地。 “你喜爱她,还舍得打她吗?”说着,搂拥在怀的“东西”往前一挡,成了她的护身符。 琉璃瞳紧紧瑟缩,在电光石火间认出那团“东西”,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人儿! 哪里舍得伤她? 浑身猛震,他暴喝一声,凌空的鞭梢硬生生调转方向,打入沼泽里,好几坨黑泥溅起,“啪啪啪”击在他脸上、身上。 此时际,傅隐秀垂眸瞅着怀里人儿,受到惊吓而发白的蜜肤正晕开两团暖红,瞧来男人的真心告白果然是帖良药,药到病除,啥儿也不惧了,即便落在她手里,那双傲然的凤眸神韵依旧。 她就爱她这股子硬气。可惜,这小女子所爱非她。 “你说要任我香几口的,咱们慢慢来,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傅隐秀淡笑,俯在她耳畔低语,随即,唇含 住她朱润小嘴浅浅一咬。 当那双薄唇放开她的同时,一股绵劲灌入受制的穴位,白霜月顿觉周身轻松,丹田又能聚气。 “去吧。”傅隐秀道,抛出怀里的姑娘。 白霜月闷哼了声,身子腾飞起来,在她落进傅长霄双臂中,将她抛飞出来的女子已窜进不远处的乱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明明穴道已解,却依旧动弹下得,因男人的铁臂捆牢她,抱得这么用力,仿佛怕她下一瞬要从他怀中溜走般,教他不敢轻懈。 “霄……”心魂悸动,她喜爱如此的拥抱,即便周身筋骨感到勒疼,仍恋着他强而有力的锁拥。 他说,他真心喜爱她。是真心的。 第二十三章 那些赤裸裸的心底话教她眼眶发热,鼻腔一阵酸软。骄傲如她,心绪也会因那样的爱语而剧烈激荡、醉魂痴梦,特别是此刻,在他怀抱里,他身躯似因惊惧而隐隐作颤,她听见他粗嗄的呼息,听见他如擂鼓般的心音,她也跟着醉了、痴了,还有什么可矜持? “我喜爱你,真心喜爱。我想和你在一起。”永日永夜。一辈子。 情况是有些说不出的好笑,她和他都成夫妻了,名实相符的夫妻,却在这时分才互表心意。 就算他是魔,她的魔,她也义无反顾的。爱他。 “不要离开我。你尽管恼我,恨我,只要你爱着我,就别再离开我,好不?”她软软低语,双手环抱他,嫣红脸容紧贴他震荡的胸膛,似笑又语:“我不放你走了,你不要我跟,我偏偏跟到底;你若嫌我烦,见到我就气闷,我也无所谓。我就跟到底,厚着脸皮,你待如何?” 他哪能如何?再怎么冷酷无情,偏过不了情关。恨极、恼极,伤她十分亦得自伤千倍,这又何苦?何苦啊? 费尽气力才稍稍稳住心绪,他坐下,拥她在怀,四周是平旷且诡谲的“沧海之地”,他不理,目中只有她,再无其他。 她半身泥污,长发尾端全也沾泥,果真一副被人从暗沼中拖出的模样。他端看她许久,目光穿梭在那清秀有韵的五官之间,张狂的心魂渐渐归位。 “我以为……以为你、你……”他说话难得结巴,这会儿真不太顺畅了。 白霜月自是听出他的意思,菱唇安抚地勾扬,指尖为他拨开散发,轻触他过于刚硬的脸部线条。“我没事。好好的,没事……” 傅长霄下颚略侧,亲吻她的掌心,吻了许久,待眼睫又扬,火光在瞳底窜动,他眉峰陡聚。“为什么没让雪鸽送信来?” “啊?雪、雪鸽?” “对!”他掐住她秀气的下巴,恶狠狠的。“就是雪鸽!我已三日没收到信,为什么不写?你以为我不看吗?” 思绪凝窒的脑袋瓜好不容易被扯动起来,白霜月终于弄懂眼前这男人正为何事暴躁。 她瞠圆眸子,讷讷道:“我出寨寻你,所以没法写……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霄……你每日都在等雪鸽送信吗?原来你很喜欢读我写的那些事儿,却懒得提笔回信给我……咦?你、你脸红了吗?” 傅长霄黝肤底下漫开温潮,想继续维持恶狠的模样果然不易,只能瞪着一脸无辜的她,粗声道:“你写的全是寨子里的琐碎事,还要我提笔回些什么?我最想知道的,你倒全略过不提,你、你……你不也存心折磨我?” 真是作贼的喊捉贼!究竟谁在折磨谁啊? 白霜月迷惘地眨眨眼,双唇掀合几回,终问:“你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他双目陡眯,峻颊暗红,似恼她不该提这样的问题。 脑中灵光急掠,白霜月匆地明白了,心窝涌出热泉,咕噜咕噜地冒出小泡。 “你想知道我的事……你想我在信中记下自个儿每日看到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遇到些什么样的人事物?心绪是喜、是悲?可曾思念谁?……霄,你想知道这些,对不?” 他依然只会瞪人,由着她带情的指尖拭去他颊面上的泥点。 他的默认让白霜月心情大好,想咧嘴笑开,又知不能过度彰显,即便如此,五官仍浸淫在柔软春水里。 禁忍不住,她抬高小脸凑近他的唇,主动吻了他,唇摩挲着他的,幽幽低语:“你不在身边,我心房空空的,吃不下也睡不好,无情无绪,除了思念你,还能怎么着?你要我把这些写在信里吗?是吗?你、你……唉,我以为你还恼我、怨我,不愿知道这些事的……” 胸中鼓震,强而有力的双掌再次拥紧她柔软贴靠的身躯,他先给了她一记深吻,吻得她神思飞舞、蜜脸尽染霞色,才不太甘心地放松。 “我没恼你,更没怨你。”就算因没收到她的雪鸽而暴躁、郁闷,此时听过她的解释和那些为他“吃不下也睡不好”的表白,再铁的心也得销魂复销魂。 女子的凤眸沉吟般轻敛着,一会儿才抬起。 白霜月咬咬泛红的唇 办,嗓音微哑,道:“可你不要我跟。你不让我随你一块儿回‘傅家堡’。那夜在‘龙盘山’崖底,你要我自个儿回‘白家寨’,你、你要同我分道扬镳。倘若不是心里还在气恼我,为什么这么做?”害她从中原返回西塞的路上,心绪前所未有的低落,首次明白自己会如此思念一个人,想得心痛。 他的指腹取代了唇、轻揉她的软唇,声嗓较她更哑、更沈。“因为那时情况不容许三人同行。我不能允许隐秀与你接近,她自认心里痴恋于你,一旦缠上再难摆脱,你我都不知她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和她必须分开。我带她回来这儿,你则往‘白家寨’去,分头走,我才能安心一些。” “啊?这、这这……”她倒忘了这层顾虑。结果,这一个多月以来自苦自伤的心情正如幻影般,一个接连一个消散。“那你也该早些告诉我啊!你不说,由着我胡猜,写信给你,你一字半句也懒得回,在这儿一待就好几日,你难道不知我、我……我……总之,你才是存心折磨人的那一个,你、你……你可恶!”更可恶的是,她早不能放开他。 他任她槌了不痛不痒的几拳,直到那只小手探到他怕痒的腰侧造反,他猛颤,陡地抓牢她的指。 “霜月……” “你也够狠了。”语音难掩幽怨。 他双目深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专注得足以揪住任一缕呼吸。 “我是真心待你。这一生,已不能无你。”他低语。 “啊!唉……”她怔住,叹息了。觉得自己是春临高原时,湖面上的最后一块融冰,被他赤诚的爱语浇灌,化作一滩清凉,滋养了湖畔那排幽情翦翦的矮柳,和一团团簇生的紫黄小花。 这样的情话,弥足珍贵,或者终此一生,仅能听此一回啊! 他抚着她的发、啄吻她的手与馨腮,又道:“我一开始也没料到会在‘傅家堡’待这么多时日。我当日答允过隐秀,以内力助她疗伤,待伤势痊愈,她不可再对你多有纠缠,但少林僧那两掌下得好猛,她的情况时好时坏,直至近日才慢慢稳定下来,我也差不多该回‘白家寨’瞧瞧,谁知你却闯进‘沧海之地’了。”想着向来谨慎的她也如此轻率,归结起来皆是为他,傅长霄胸口不禁又热呼呼一阵。 白霜月悄声低叹,叹息里逸着满足,把脸偎在他颈窝。 “我晓得怎么进这片沼泽地的,之前太叔公领我走过一次,我便记起了,要不是行至半途遇上傅隐秀……” “隐秀对你做了什么?”傅长霄一惊,忙垂首注视她。 她踌躇着,咬咬唇,最后仍道:“没什么。她只是诱我踏错脚步,瞧着我双脚陷进暗沼里。” 结果说来说去,始作俑者还是他那位行事常出人意表的孪生姊姊。 傅长霄的五官不自觉又扭曲了,连作好几个呼息吐纳,才费劲儿按捺住极欲动手杀人的怒焰。 都说了,全怪他一时心软,他要冷酷绝情,就该在当时废掉那女人一身武功,省得她继续造孽。 头一甩,抓回神智,他把怀里的小脑袋瓜重新压偎颈窝,供她栖歇,沉声道:“你陷进黑沼里,隐秀救你,但她要你答应她所提的那些条件,是吗?” “……你都知道了?”颊好热,有些难堪,更有几丝委屈,但,都能忍的。以往,依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定是与对方力持到底,没丝毫转圜余地,可如今当真不同,她的身体不再是她独有,有了这层体认,那些傲然不屈、执拗顽强的坚持,似乎变得不再是最最要紧的了。 “我不想死在这片沼泽,我想见你,好想见你……我、我答允她了。她说,要让她香几口,我最后还是点头了。然后她救起我,点我穴位,把我藏在巨石后,取走我的银剑……过没多久,你便来了。” “嗯。别想了,隐秀的事我会处理。”重要的是,她此刻在他臂弯里,两人解开所有心结,情意坦坦然,不再隐晦。 “可我已答允她……”苦恼了!“白家寨”的大姑娘一向重然诺的呀!对方说任她“香几口”,唉唉,当下应该问得更清楚些,究竟得被亲几次?且,亲在哪个地方啊?只怪当时身子下陷得好快,她太急,没能多想。 第二十四章 “那就反悔到底!”抱住她的健臂陡拢,语气既冷又火,再现“天枭”本性。是那女人毁约在先,说好他助她疗伤,她不再扰他的妻,既是这般,还需守诺吗? “嗄?”白霜月又是一怔,一手悄悄护在肚腹上,像怕男人把她搂得太用力,没留神要压伤什么似的。 反悔到底吗?唉……记起适才傅隐秀咬住她唇 办时的眸光,还有她吐在耳畔的话—— ……咱们慢慢来,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 老天!她只觉得头好疼。两个“天枭”都爱她,可她爱的只这么一个呀! “霄……”她低唤,双臂主动揽住他的颈,感觉他侧颊轻蹭着她。 “我没事。”她说,气息温热绵软。“我也没恼傅隐秀了……” 他似要说话,她不让他说,唇密密堵住他的,好一会儿才放开,喃道:“她带你来,让我亲耳听见你的情话,我好欢喜,所以我不恼她了。其实仔细想想,她从未真正下手伤我,你别找她算帐,可好?你们俩武功相差在伯仲之间,真狠斗,要闹得两败俱伤的。况且也得顾及娘的感受,你别寻她晦气了。大不了我以后避着不与她打照面,她便亲不到我了。又或者,她还会找到更好的姑娘,那姑娘也会喜爱上她。” “你你……你这傻瓜。”哭笑不得,心中怜她,傅长霄真不知该如何说她才好了。 白霜月故意拿鼻尖蹭着他的鼻翼,认命笑叹:“是啊,我是傻瓜,倘若不傻,怎会爱上‘天枭大爷’,傻呼呼追着他跑?” 由不得她不爱!男人的诡眼激扬出灿烂流光。 她的唇被瞬间占领,呼息与心韵皆乱,大乱,乱得无法无天,乱得失去一切圆规方矩,但再乱也无所谓,她甘心情愿。 笑着。纵使一身脏污、狼狈不堪,她仍笑开怀,与他亲亲爱爱。 十日后 春的气味当真搅缠在高原风里。 即便一轮霜月悬挂在宝蓝天幕,霜月白,白霜月,月霜白,映照着西塞雪原,夜风中已有几丝春信将至的暖味。 马蹄轻快地踩过薄雪,格答格答作响,月光将两匹大马和马背上的人影拉得斜长,在这奇清的雪地中,相伴的两人有种浪迹天涯的落拓潇洒。 他们当然没要走闯天涯,刀光剑影的日子不比塞外自由自在的生活。策马在广懋大地上飞驰、在平旷雪原上信马由疆、在牛羊群里穿梭,又或者往远处去,看那些大山大河,拜访散落在四处的高原族朋友,这般舒心日子有谁不愿过? 没要闯天涯,却该是时候下马扎营、好好休息了,但两人似乎都爱上此刻夜月下的雪原,不觉累,想这么相伴往前。 又走一段,前头那匹大马超前约半个马身,马背上一身素衫、罩着薄裘的白霜月回眸,静谧谧勾唇,道:“今晚若不歇息,明早便可回到‘白家寨’。” 后头轻策马匹的傅长霄淡应了声,回道:“累了就扎营生火,不需要赶路。” “我没累。我也不赶路。”她只是有件事一直忘记同他说,现下月光光、心不慌,或者是道明的好时机。 略缓马速,待他齐头跟上,凤眸仍侧凝着他。 “霄……”唤着,她对他探出一只小手。 “嗯?”傅长霄愣了愣,挑眉,看懂了她的意思,在她坚持不把手撤回的“逼迫”下,假咳几声,宽袖也跟着伸出,袖底大手与她交握。两人分坐两匹马背,手牵着手,那影子清楚无比地投在雪地上。 唔……确实不像“天枭大爷”会干的事。太外显的温馨亲匿。不过雪原很空旷,瞧不见半只小猫,他暂时可以由着她摆布。 白霜月难得流露出女儿家稚嫩的娇态,愉笑染唇畔,她不禁摇摇他的手。 “春来时,咱们问娘要不要来‘白家寨’住段时候。寨子里热闹得很,草原上也有许多有趣的事儿,她也可上‘延若寺’逛逛,和太叔公说说话,你问娘愿不愿来,好不?” 傅长霄睨着她,似笑非笑。“你去问才对吧?我瞧娘疼你多些。” “有,有吗?”不能怪她质疑啊!她家这位婆婆同她所嫁的男人可说一般性情,不言语时,冷得教人直打颤,真开口说话了,语调却既冷且冻。可丈夫与太叔公都曾提过,婆婆其实极喜爱她的。嗯……好吧,她多少有些感觉啦!常爱装聋作哑的婆婆会开口与她说几句话,但也就那么几句,再多没有了。如今细思,她这次在“傅家堡”住下七、八日,印象中婆婆好像只同她说过话……唉,姓傅的人家都这么怪吗?脑中不由得浮出几张面容,最清晰的莫过于那位钟情女色的女子。想想,她也嫁作“傅妇”了,有天也要变怪吧? “怎么?”傅长霄单眉再挑高。“又叹气、又忍笑,一脸怪样。”见她显得孩子气的神态,他心悸动,五指将她的小手扣得更紧。 “没有啊!”她赶忙摇头,眸底仍漾着愉色,又晃了晃他的手。“我只是想说……我觉得你孪生姊姊她……她好像也没那么坏。” “什么?”傅长霄一扯缰绳,胯下大马陡地顿住,连带拖住另一匹马。“你在想隐秀?”嗓音古怪。 白霜月诚实颔首。 “你认为……她没有多坏?”再问,声音沉沉的,琉璃眼也沉沉的。 “嗯。”她仍旧秉持诚实美德,点头点上瘾似的。“这几日我留在‘傅家堡’,没再遇见她,她像是有意避我。她很怪,想些什么好难捉摸,但没有很坏。” 傅长霄喉结略颤,喉头涩然……真他娘的不是滋味! 他拉近她,手臂改而勾住她的玉颈,额抵着她的,气闷无比地挤出声来。“别告诉我,你发现自己也爱上她了!” 回报他的是一声噗笑,让他左胸仿佛又受一剑,好疼,且没面子得很。 蛮性正欲发作,她却适时亲了他薄唇一下,绵软掌心捧着他的脸,害他满腔怒火不太争气地乱颤,大有瞬间遭扑灭的危机。 女子如兰馨香喷在面颊上,她低柔说着:“霄,我爱的是你。一直是你。” 他敛睫、合眼,眼皮被她的气息吹得温热温热的,不想掀开,耳朵敏感地捕捉着她的语音,听她徐缓又说—— “霄,我忘记告诉你了,那天我被隐秀诱进暗沼里,她列出条件要我应允,才肯出手救我,我没挣扎太久便答应了,一是因为好想见你,若无法见你一面,便莫名丧生在‘沧海之地’,我会好不甘心的,你知道吗?” 他震了震,双睫缓启,两人的唇仅差一个呼息之距,他欲一尝馨甜,她笑了,手指覆在他热热的唇 办上,见他眼瞳紧缩,她笑意更浓。 “你先听我说完。那时除了非见你一面不可,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我最终只能答应傅隐秀。你想知道是何原因吗?” 他没出声,仅用目光示意。他当然想知道。 白霜月微微笑,神态略有羞涩,朱唇凑近他耳际,叽哩咕噜、咕噜叽哩…… 蓦然间,她放开抚他脸的右掌、覆住他唇的左手,“驾”了声,双腿往马腹一踢,骏马立时飞驰,往雪原上某个方向奔去,风中,传来她音脆如铃的笑嚷—— “霄,放马快跑吧!咱们来赛一程?” 直到她变成一抹黑影,几要被夜色掩没,呆处在原点的男人的神智才在飞闯九天外三百遍后,终于挤回自个儿发僵的脑袋。 这女人……这、这个该死的女人! “停下来!该死、该死!肚子里有娃娃了还敢这么骑马?!白霜月!你给我停下来!白、霜、月——” 再过七个月左右就要升任为人父的傅长霄已然疯狂,暴吼狂啸,如平地兴起阵阵雷响。 他峻脸铁青着,吓得险些不能呼吸,策马追赶那名很不听话的孕妇去了。 茫茫雪原,霜月似银,冷然里,有情在当中滋养…… 编注: 1想知道更多“天枭大爷”傅长霄与“白家寨”大姑娘白霜月成亲前的恩怨情仇吗?速速去看花蝶系列1032《销魂》就对啦! 2美得吓人的杜击玉怎肯答应嫁予失了左臂的刀恩海呢?请见花蝶945【郎有喜之二】 《愿嫁玄郎》。 3刀义天被退婚后,是如何娶了慕娉婷的?请见花蝶系列1017《娉婷娘子》。 4“三帮四会”的韩十三将怎么抱得美人归呢?敬请期待5月花蝶1068《拚命十三郎》。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哈啰,众家安好!(唉~~抱歉,突然想不到什么有创意的开场白,总之问安是很必要的。希望大家安好。) 这次隔了较久才又出书,起因于那子硬向吾家阿编讨来一个挺长的年假,阿编本来还苦口婆心对我晓以大义,无奈我渴望在过年时休假实在渴望成痴了,任何人都不能阻挡我放假的决心(双拳紧握!拦我者,买乐透都不会中!),所以,那子如愿以偿得到一个长假,一直放、一直放、一直给它放到过完年,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我脑袋可以空空的,啥儿都不想,即便想了,也可以要想不想、慢吞吞地想,真爽快!哈哈~~ 然后,在要想不想间,那子某日从宿醉中醒来,呃……是从甜美的睡梦中醒来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大脑里还是残留下一些东西,没办法完全摆脱,那些东西由“点”变成“线”,再由“线”慢条斯理地变成“面”,越来越清晰,让我知道,我那本《销魂》根本没写完。 天枭很没用。在我追打他一轮过后,点根香烟捻眉沉思,想清了一切,他不仅没把我交代的“尽情凌虐女主角”、“百般折磨女士角”的戏分演好,连最基本的“洒狗血大法”也没给我彻底催动。恨!真恨! 于是乎,我给阿编写媚儿—— “我要写《销魂》第二部。我狗血库存量太多,要洒、要洒!我可以写吗?可以吗?可以吗?”(时间久了,有点忘了,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在吾家阿编尚未回媚儿给我时,那子脑中已经想出了十七、八条要逼迫她答应让我痛快去写的方法,结果本人那些威胁、利诱、哄骗、恐吓示弱、卖乖等等招式还没机会轮番使将出来,阿编已筒单明了回媚儿来—— “写吧!去写吧!” 冲着你这一句,阿编,吾以后会好好待你! 所以,那子痛快继续往下写了,这一次的章节名也小小作了点手脚,让十句似诗非诗的句子有些连贯性,其实颇好玩滴呀,下回再来玩点别的。 另外,看《枭之魂》之前建议可以先看《销魂》,但如果没有看过《销魂》,我想……应该也看得懂这本书到底写啥碗糕啦!不怕! 近日,身边的人、包括自己,同样发生不少事,惊悚的、有趣的、欢乐的、气闷的、不可思议的,应有皆有,总归一句,那子的亲人和朋友们总是不断在丰富本人的生命。(唔……好吧,我是该感谢他们) 咱们谈欢乐和有趣的吧,惊悚的那个太长了,牵扯到前世今生,写不完。 今年三月,那子又参加了两女ㄨㄚ好友的婚礼。其中一个好友的恋爱史曾被我写成书——空姐与中医师的故事。如今,我真等到这一天,看着写在故事中的女主角和男主角手牵手步入礼堂,高唱爱的进行曲,让我不禁眼角湿润,像看着女儿出嫁的父亲……(怪啦!这究竟是什么心态啊啊啊?) 我真心祝福他们的,要一直相守在一起,相爱很久很久,那我书里的故事就会变得很真,讨我自己的欢心。 说到这儿,有件小事要提,空姐和中医师因为亲戚朋友众多,喜宴只好南北分开来办,北部的喜宴地点是在一家很温馨的法式餐厅,因为来参加的多是年轻一辈的友人,现场没“大人”,餐点采自助式,感觉很自在、很舒服,大伙儿喝点红酒、东聊西扯。餐后还有摸彩活动,奖品可有趣了,全是中医师自家研发、纯天然不伤身的各式中药粉,有关白的珍珠粉、壮阳的龟鹿x x……什么粉的,妇女用的、男人用的,种类好多说。 那子那晚不知怎么一回事,一直有种我会被抽到奖的预感,结果咱真的被抽中啦!我的奖品叫作“轻松便”。 “轻松便”。不用多解释吧?就是“便”得很“轻松”,而且还一大罐咧!唉~~ 不过我那天拎着奖品回家后,自觉那晚吃得太多了些,因此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挖了两小匙“轻松便”混水吃了,没想到隔天果然畅通得很,更好的是,腹部不会像拉肚子那样绞痛,只是会有便意罢了,往马桶一坐,呵呵呵~~噗噗噗连番乍响,立即干净俐落!好啊!真是赞到爆表! 没事啦~~ 愿大家都健康,天天都“轻松便”。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