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英雄》 一些历史材料 隋朝(581—618年),中国历史上重要而又短命的朝代。历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隋恭帝杨侑三世,共38年。隋朝的重要在于它结束了魏晋南北朝300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南北民众获得休息,社会呈现空前的繁荣,也为大唐帝国的辉煌盛世奠定了基础。而隋朝又如此的短命,有人将隋与秦相比较,认为这两个朝代有诸多相似之处。秦始皇创秦制,为汉以后各朝所沿袭;隋文帝创隋制,为唐以后各朝所遵循。秦隋两朝都有巨大的历史贡献,是继往开来的朝代又是具有深刻历史教训的朝代。那么,历史真的存在周期律吗?隋朝灭亡的真相到底如何?让我们回到波澜起伏的历史长河中去寻找答案吧! 隋朝统一 隋朝建立于公元581年,建立者是北周外戚杨坚。杨坚的父亲杨忠是西魏、北周时的军事将领,是西魏的十二大将军之一,曾被赐鲜卑姓普六茹氏,北周时官至柱国大将军,封随国公。杨忠死后,子杨坚袭爵。说杨坚是外戚,是因为杨坚的女儿嫁给了周宣帝宇文为皇后,周宣帝在位一年就传位给太子宇文阐,即周静帝。他自己称天元皇帝,仍旧执掌朝政。 杨坚就成了太上皇的岳父、皇帝的外公。580年,天元皇帝驾崩,郑译、刘等大臣密谋,假传遗诏,命杨坚入朝,让他掌握军政大权。杨坚掌权后,革除周宣帝所行暴政,用法较为疏阔。又令汉人各复本姓,废弃宇文泰所给鲜卑姓,这都是符合汉族士人愿望的。他残酷地打击北周宗室,将北周皇室中能够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全部除掉。北周大臣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等起兵叛乱,很快被消灭。在当时,杨坚已是众望所归的人物,遂于北周大定元年(581年)二月称帝,改国号为隋,杨坚就是隋文帝。 隋朝建立之时,面临的形势是:北面的突厥频频南下,虎视眈眈;南方的陈朝,偏安东南,负隅顽抗;东部旧齐势力蠢蠢欲动,伺机反扑;东北的高句丽,积极备战,觊觎中土;西域之地,政权众多,各自为政。隋文帝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一方面,采取长孙晟“离强扶弱”的政策分化突厥各部,使各部之间频起战火;另一方面,打击以高保宁为代表的旧齐势力,并使其在逃奔契丹的途中被部将所杀。解决了北部、东部的威胁之后,杨坚就积极蓄积力量,准备消灭南方的陈朝。而此时的陈政权正处于“亡国之君”后主陈叔宝的统治之下,玉树**花的曲声笼罩着整个陈朝。开皇八年(588年),隋文帝正式下诏伐陈。次年正月,隋军渡长江,攻陷陈都建康(今南京),陈朝灭亡。而就在隋军陈兵江边之时,陈后主还对属下讲:“南京是王气所在,北齐三次来犯,北周两次南侵,没有一次成功的,隋军此来又能如何!”在隋军渡江进逼南京城下之际,陈叔宝仍然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又熟睡到天黑,丝毫没有亡国的担忧与恐惧。这样的君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隋灭陈,完成了当时意义上的全国统一。 为巩固统一,隋朝在文帝时期和炀帝前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创立并发展了诸多意义深远的制度。 改革行政制度。在中央,开皇元年(581年),隋文帝下令废除西魏、北周时期的“六官制”,开始实行以尚书、内史、门下三省为行政中枢的制度,内史省负责皇帝诏敕的起草,门下省负责诏敕的审批,而尚书省是皇帝诏敕的执行机构,这样分工,使中央各部门的职能更具体,运转更顺畅。这一制度到唐代得到继承和发展。地方上,改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州郡县三级制为二级制。隋朝初年,由于战乱频仍,人民流离失所,加之各政权地方机构的工作不力,导致地方机构设置混乱。当时的情况是,在不足100里的土地上几个县同时存在,人口不满一千户的地方却有两个郡来分领。更可笑的是,有的郡、县只有名称,根本没有自己的辖地。然而,州郡县所辖的土地和人口虽少,官员的数量却很多。国家要给官员开俸禄,却又拿不出钱,只好把这笔费用摊到老百姓头上,造成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隋朝建立之初,便改州、郡、县三级为州、县两级(大业年间为郡、县两级)。此举大大加强了上传下达的速度,提高了行政效率,减少了官员的数量,降低了百姓负担,便利中央对地方的管理。 继续推行均田制,减免赋役。均田制始于北魏。它是在国家掌握大量土地的前提下,将土地分给农民耕种,农民向国家交纳赋税的一种制度。由于战乱,隋初有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百姓劳动的热情也非常高,鉴于此,隋朝推行均田制。根据均田令,百姓基本都能获得一份土地。同时,在文帝和炀帝前期,还大力减免百姓所承担的国家赋役。如,文帝开皇三年,将承担赋役的年龄由18岁提高到21岁;到炀帝大业前期,男子的成丁年龄又提高到22岁。而且,隋炀帝还经常实行临时性的减免赋税。隋前期实行的与民休息政策,大大提高了百姓的劳动积极性,同时也给中央王朝带来了巨大的收益。至文帝末年,国家的粮食储备已相当充足,可以保证五六十年的供应。 开科举。魏晋南北朝的各个政权都以门第为标准进行选官,只有高门大族才能做官,而且在选官时还要调查先辈有无做官的资历。其结果是,一人为官,世代为官,不以人的才能,专以家世门第为选官的依据。随着时代的发展,士族门第观念从体制到观念等各个方面已不适应王朝统治的需要,因此,杨坚采取了新的选官措施,即开科举。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吏,任何人都可以来参加科举考试,而以考试成绩作为中央选官的依据。隋朝的科举包括秀才、明经、进士等科,各科考试的内容不同,选拔官吏的类型也不同,这给政府与考生个人都有了选择的机会,同时也避免了士族门第观念选官给王朝统治带来的消极影响。 杨氏立国,实属不易,为国祚长久做出了许多努力。每个王朝的帝王,都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江山永固,特别是开国君主,杨坚即是如此。隋文帝对大隋江山的经营可谓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同秦始皇的梦想一样,杨坚想做杨氏帝国的始祖,他的杨氏基业能传至万代。而历史就是这样具有讽刺性,隋朝仅仅38年就亡国了。一直以来,传统观点认为隋朝灭亡隋炀帝要承担全部责任,因为他荒淫无度、残暴不仁,与桀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从历史典籍中,我们发现隋朝的短命与文帝也有密切关系,杨坚并不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碧玉,隋朝的灭亡从他执政时就有了征兆。 是被毒死还是气死?文帝悲剧 隋文帝杨坚(541—604年),西魏大统七年(541年)生于冯翊般若寺。据说他出生时,寺中一位尼姑说:“这孩子很有来历,不能放在一般的房子里。”并把杨坚放在一间密室中抚养,还说:“这孩子,有朝一日必得天下!”这则传说当是封建史家的附会之语。但杨坚笃信佛教却是事实。他生活节俭、勤于政务,可以认为与其受到的佛教教化有关。但杨坚作为皇帝信徒,他的修炼程度远不及梁武帝萧衍,尽管他的谥号为“文”,而萧衍的谥号为“武”。 因为文帝没有完全被佛教教义感化,并在佛教允许的范围内治理国家,这主要是由杨坚的性格决定的。特别是晚年的文帝,他性格中的弱点开始发挥作用,甚至到了误国害民的地步,也导致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隋文帝在中国古代的帝王中,声誉是比较好的,主要是由于他生活节俭、勤于政务、不沉湎于酒色。他励精图治,为大隋江山的巩固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也取得丰硕的成果。从辅政开始,隋文帝便提倡节俭生活,积久成为习惯。因而对民众的剥削大为减轻,《隋书》说他“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宴如也。”史家之笔,难免有溢羡之处,但离事实也不会太远。他编修大隋律,废除前朝酷刑,民众有冤屈,本县官不受理,可以越级上告。他删削刑条,务求简要,为减少冤狱,他下诏:死罪要经过三次奏请才能行刑。隋文帝对官员往往小罪重罚,甚至在朝廷上杖杀官员,而对民众犯罪,用心极是平恕。 齐州有个小官王伽,送囚人李参等70余人去京城,行至荥阳,王伽对李参等人说,你们犯国法,受罪是该当的,你们看护送你们的民夫,多么辛苦,你们于心何安?李参等人谢罪。 王伽遣散民夫,释放李参等人,并与之约定,某日到京城报到。王伽说,至期不到,我只有代你们受死。结果无一人失约。隋文帝听了很惊异,召见王伽,大为叹赏,又免李参等人无罪。又下了一道诏书强调:只要官有爱民之心,民众并非难教,要求官吏像王伽一样,以至诚待民。史书又记载他非常关心民间疾苦,有一次关中饥荒,他见百姓食豆粉拌糠,流涕责备自己无德,从此不食酒肉。并亲率饥民到洛阳就食,重罚驱赶民人的兵士。遇到扶老携幼的人群,自己引马避路;遇道路狭窄处,则亲自扶助挑担的人。他知道政权的基础是民众,因此首先必须取得民众对自己的信任。 隋文帝厉行仁政,只是最高权力所有者维护统治的美好理想罢了,实行起来并非易事。 官吏积习成弊,贪求多财,在他约束不到的地方,往往有不法之举,因此,严刑峻法又是他经常使用的手段之一。隋文帝幼年时,相面人赵昭曾秘密告诉他说,你将来该做皇帝,必须大诛杀,才得稳定。因而他实行宽严两法,使官吏不敢过分做恶。他经常派人侦察京内外百官,发现罪状便给以重罪。他甚至派人秘密给官员送贿赂,一受贿赂,立即处死。他的儿子秦王杨俊,因生活奢侈,多造宫室,勒令归第。太子杨勇,奢侈好色,便废黜杨勇。为了政权的长治久安,杨坚在其统治过程中不断地补增律令,甚至流于严酷。开皇十五年(595年),杨坚下诏规定:凡是偷盗边粮一升以上者,处斩,家人没入官府。之后,又命令凡盗一文钱以上者,斩首;四人共盗一桶、三人共偷一瓜,都要问斩。杨坚对苛律的执行也是不折不扣的。某日早朝,一名武官衣剑佩戴不够整齐,而御史没有及时弹劾纠正,就将御史处死。一日,蕃客馆的庭中有马屎,还有几名仆人在地毯上游戏,文帝得知后,将主管官员和游戏者全部处死。朝堂是君臣商议国家大事的场所,可杨坚把它也当成了刑场。文帝在朝堂上,设置木杖,哪位大臣触犯龙颜,即被处以杖刑,很多大臣被活活打死。若有大臣劝阻,也难逃杀身之祸。一天,文帝又于大殿杀人,兵部侍郎冯基进谏,亦被处死。隋文帝迷信严刑峻法,给他带来的不会是百姓的信服与社会的稳定,而只会使百姓恐惧这个政权,厌恶这个朝廷,王朝的统治基础会随之逐渐发生动摇。作为一名最高统治者,能挑选到忠心耿耿而又有治国之才的大臣辅佐,对于政权的稳固是非常重要的。而隋文帝在识人、用人上,却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从两个人身上,即可反映出杨坚的不识善恶与刻薄寡恩。此二人是:高与杨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高是隋朝开国功臣,字昭玄,渤海人,自幼涉略文史,擅写诗词,有济世报国之志。 杨坚代周之前,高即入坚府理事,任相府司录,为杨坚代周出谋划策,他曾对杨坚说:“愿为丞相效劳,即使您代周自立的大事不成,我也绝无怨言!”可谓忠义之士!隋朝建立,高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高没有辜负隋文帝的器重,更没有为自己谋什么私利。他谋划平陈之策,以晋王杨广助手的身份,参与平陈战争;他制订新朝一系列制度,包括制刑律、定官制、颁田令、查户口等。此外,高还向文帝推荐了许多文臣武将,如杨素、苏威、韩擒虎、贺若弼等。高真可谓良相了。由于高的忠诚贤能,隋文帝、独孤皇后也曾对他如亲人一般。文帝讲过:“我看待高比我亲生的儿子还重要,即使有时见不到他,也好像常在我眼前似的。”但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更何况高陪伴的是好猜忌的隋文帝。高失信于文帝是在议太子废立之时。隋文帝初立皇子勇为太子,但由于文帝忌太子权重,加上独孤皇后从旁挑唆,导致废立太子风波的出现。文帝向高征求意见,高长跪不起,劝文帝说:“长幼有序,怎么能够随便废立?”文帝只好作罢。但后来文帝又问高削弱东宫宿卫一事,高仍然认为不可。这时,杨坚开始怀疑高。因为高的儿子娶了太子的女儿,与太子成为了亲家。 文帝认为高已经依附太子,对自己不忠诚,开始对高心存芥蒂。 杨坚听信谗言的弱点,也坚定了他对高的态度。何人进的谗言呢?当然是著名的独孤皇后。独孤皇后是西魏大将鲜卑大贵族独孤信之后,与杨坚是结发夫妻。杨坚要通过独孤氏,收揽宇文氏以外的鲜卑贵族,因此畏惧独孤氏,让她参与政权,宫中称为“二圣”。杨坚的五个儿子都是独孤氏所生。独孤皇后在世人眼中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默默支持丈夫的事业。但事实上,独孤氏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对杨坚的施政指手画脚。尤其是到了晚年,独孤后屡进谗言,废立太子也与她的坚持有关系。而高结怨于独孤后实出于一件小事。当初,文帝宠幸后宫妃嫔尉迟氏,独孤后知晓后,趁早朝之际,将尉迟氏杀害。杨坚闻之,怒不可遏,但惧内的杨坚又不能将独孤氏如何。他独自骑马跑入禁苑之中,高等人在后面追赶,大声喊道:“陛下怎能以独孤后一妇人而置天下于不顾呢?”文帝止步,认为言之有理,遂回宫,一切如故。高的一句话,使文帝平静下来,却使得独孤后勃然大怒,遂与结怨。之后,她利用文帝对高的怀疑,频频在文帝面前进谗言,说:“高在随同汉王杨谅征讨高句丽的时候,专横跋扈,大权独揽,根本不把统帅杨谅放在眼里”,“高与太子关系亲密,怕是不利于陛下,若想废勇,应先除”等。这些话,让文帝对高更加没有了信任。 遂借故将高免官。后来,高的属下检举高的儿子曾经对说:“三国时期,司马懿起初称病不上朝,最后得天下。父亲现在这样的境遇,可能会有福气降临啊!”杨坚闻之,立刻将高囚禁,并对大臣说:“自比晋朝皇帝,他想干什么?”于是将高贬为平民。高失信于皇室,最后被炀帝借口诽谤朝政而杀害。高对杨氏一片忠诚,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可叹!隋文帝不识善恶,屠戮忠良,可悲!可耻! 在罢贤相高的同时,杨坚却重用奸臣杨素。 杨素并非毫无才干之徒,他同样具有文韬武略。“才”与“德”在评价人的搭配上是这样的:德才兼备、有德无才、有才无德、无才无德。前两种人能够得到社会认可,受人尊重,而后两种人则是社会唾弃、诟骂的对象。杨素属“有才无德”一类。让我们来看看他的所作所为是如何讨得文帝欢喜,而又是如何导致隋朝衰亡的? 杨素,字处道,弘农华阴人。杨素的祖辈都是西魏、北周显贵。他本人也因平齐之功,而被周武帝封为县公。杨坚掌权后,杨素便投靠到他的门下。隋朝建立后,先后拜御史大夫、纳言、内史令、尚书右仆射,被封为越国公,出任平陈主帅。隋炀帝大业年间,任尚书令,拜太子太师、司徒,改封楚国公。大业二年,病卒。从杨素的经历来看,他乃出将入相之才,很有才干。而且杨素深谙为臣之道,在颇好猜忌的杨坚父子身边,竟能得以善终,实属不易,可谓“政坛不倒翁”。 杨素得以被文帝赏识也是由于他的才能。杨素多次参加战争,屡任主帅,几乎每战必克。 此外,杨素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博览群书,擅写文章。为人聪明,善于察言观色,办事稳妥。 杨素的种种优点使得文帝对他颇为满意,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但此人精于政治投机,打击异己势力,瞒天过海,不择手段,又是文帝不曾知晓的。文帝凭个人权术,察察为明,用法严酷,朝中旧臣,罪小罚重,多已杀尽,最后只剩下狡猾的杨素,文帝对他信任有加,此人恰恰是帮助杨广弑君的奸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素的政治投机有两次:一是废立太子,二是谋弑文帝。 当文帝与独孤皇后起了废立太子之念的时候,杨素已经察觉出来,并通过弟弟杨约与晋王广秘密接触,筹划废立之事。杨素借助与文帝频繁接触的机会,向文帝进谗言,诬告太子勇有自立之心,并力荐晋王广仁孝节俭,颇类文帝,对于杨坚做出废勇立广的决定,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利用文帝的信任,进行政治投机,向新主子表忠心,完全出于自己日后的仕途考虑,毫无公心可言。 仁寿四年(604年),隋文帝的暴卒,亦与杨素有关。当时文帝病重卧床,住在仁寿宫。 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等在身旁侍驾,太子杨广也奉诏从长安赶来。 杨广估计文帝时间不多了,就与杨素商量文帝的后事,不巧的是,杨素给太子的回信被错误的送到了文帝手中,文帝大怒。这时文帝的宠妃陈夫人,哭着跑到文帝床前,说太子要非礼她。老皇帝听到这里,捶胸顿足,大骂道:“这个畜生,我怎么能将江山交给他啊?都是独孤害我呀!”并急忙对柳述、元岩说:“快叫我儿来!”二人以为是叫杨广,文帝喊道:“是杨勇!”柳述和元岩就急忙出去拟诏。等在门外的杨素,通过柳述、元岩二人得知,情况紧急,杨广很有可能将被废掉,那么自己又将会什么样的结果呢?想到这,杨素心中顿生邪念,他认为只有将文帝除掉,让杨广立刻即位,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与地位。杨素马上假传圣旨,将知内情的柳述、元岩逮捕入狱,将皇宫宿卫全部换为杨广的亲信,宫门也由杨广的心腹把守,将照顾文帝的宫女全部赶到别处。这时,杨素派自己的人进去探望文帝,不久文帝驾崩。 对于文帝是被毒死,还是被扯拉致死,尚不得而知。但清楚的是,杨素直接指挥了这场弑杀文帝的宫廷政变,他用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段将信任自己的隋文帝杨坚送上了黄泉路,又迫不及待的跪在新主子杨广面前三呼万岁。隋文帝始终信任杨素,临死都不知道就是这位忠臣将他置于死地的,这难道不是杨坚的悲剧吗?行废立,毁家国。隋文帝一生最大的错误莫过于废立太子一事。杨坚行废立的主观动机是好的,是想把江山传给一位有治国之才的君主。事实却恰恰相反,继承者隋炀帝杨广成了后世帝王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成了百姓心目中十足的昏君形象。这是杨坚始料不及的,但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隋朝建立,杨坚即下诏立皇子杨勇为太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父子相处融洽,文帝将许多朝政委给太子处置。但随着杨坚执政日久,太子也不断成熟,父子之间的关系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被别人发现并利用,就导致了隋文帝废立太子事件的发生。开皇六年,便有人上书要求杨坚传位太子。后来某年冬至,百官向太子朝贺,太子也举行气势宏大的仪式受贺,这就遭到了文帝的谴责,并勒令停止此类活动。之后,文帝对太子的恩宠就大不如前了。而太子杨勇生性率直,不擅掩饰,依旧按部就班,做自己喜欢之事。这更加引起文帝和独孤皇后的不满。而当时的晋王,即后来的炀帝杨广,可是极尽表演的天赋。文帝尚节俭,杨广就将琴弦弄断,布满灰尘,显示其不喜声色。独孤后不喜欢男子纳妾,杨广就只与妻子萧妃同处,以展示其高尚的风格。这样,杨广渐渐讨得文帝与独孤后的欢心,而杨勇的表现越发使他的父母不满意。废立太子的声音,开始传入文帝的耳中,并最终成为了现实。 隋文帝一直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直到临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新太子的本来面目,但为时已晚,他只能含恨撒手西去了。他死后,他的家族和整个国家都遭到前所未有的劫难,却是他没有想到的。杨坚一死,杨广就假传遗诏,令废太子杨勇自尽,并诛杀杨勇诸子及杨勇亲信的大臣,又令汉王杨谅入朝,杨谅识破了杨广的骗局,举兵反叛,杨广遂发兵数十万镇压杨谅,谅兵败,被幽禁而死。蜀王杨秀,亦被杨广囚禁,最后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杀害。杨广兄弟五人,只有秦王杨俊因早死,而未受到杨广的残害。杨广为了权力,毁了自己的家族,骨肉相残,多么惨烈的人间悲剧啊!而更为惨烈的人间悲剧在杨广执政的14年里,还在不断上演。而这一幕幕悲剧,都是隋文帝导演并亲自挑选主角的结果。他的严刑峻法、苛刻猜忌、不辨忠奸、偏信谗言,给国家带来这个骨肉相残、人人自危的悲剧,而文帝所最不愿意看到的隋朝灭亡的悲剧,正是他导演的所有悲剧的最后一幕。 隋炀帝杨广(569—618年),隋朝的第二个皇帝,隋文帝的第二个儿子。他通过各种手段,博得文帝信任,被立为太子。仁寿四年(604年),文帝驾崩,杨广即位,开始了他的施政时期。他凭借文帝积累的巨大民力和财富,得以无休止地行施暴政。他是历史上著名的浪子,也是标准的暴君。 历来都把杨广当政的十四年称作是黑暗年代,滥用民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挥霍无度,是对他施政的概括。但他又曾经为隋朝的建立出生入死,为抵御突厥而挥师北上,为便利交通修筑大运河,为国家安定巡视边疆。杨广——一个一直在做大国梦的皇帝!从当政的十几年里,他时时刻刻都在为实现大国梦不懈努力,而他的失败就在于他是一个脱离实际国情的理想主义者。他缺乏了做晋王和当太子时的谋划,他虽是个强势皇帝,但他不择手段的恶毒与不计代价的好大喜功让他在历史的舞台上过早的谢幕了。 隋炀帝的大国梦有四个组成部分:大外交、大工程、大排场、大战争。让我们分别来看这四个部分。 大外交。中国古代社会的外交形式主要是中央政权对周边民族及其政权进行册封、赏赐,前者是后者的宗主国,后者要承认归附前者,并承担纳贡、出兵帮助宗主国平叛等义务。而当时交通不便,又处于民族的整合时期,所以周边民族及其政权叛附不定,使得中央王朝非常头疼。隋炀帝的大外交战略,主要是通过他巡视边疆,向各个周边民族政权表明中原王朝对他们的关心,使得这些政权不反叛,最终实现安定边疆的目的。隋炀帝进行过三次北巡和一次西巡,巡视的重点分别是突厥地区与西域地区。除炀帝末期大业十一年(615年)的第三次北巡,由于突厥的叛乱没有成功外,其余的巡视均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北部突厥未南下犯边,而西域诸国纷纷归附隋朝。 但在外交活动中,隋炀帝不切实际地向外邦炫耀财富,造成了国力的大量损耗。大业六年(610年)正月十五,隋炀帝在东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向随他西巡入京的诸国使节、商人,展示大隋帝国的强盛与富足。东都皇城外的定鼎门大街被开辟成戏场,5万名乐工在这里通宵达旦表演各种节目,持续了半个月。炀帝又将东都的市场整饬一新,供各国商人参观。 各个店铺都重新进行装潢,连卖菜的小商贩都要在店铺里铺上地毯。各国客商路过酒店,都会被邀请进去喝几杯,分文不收,还骗他们说:“我中原富足,老百姓到酒店吃饭都是不要钱的。”炀帝还命令用丝绸将路旁的树木缠起来,而胡商的反应却非常具有讽刺意味,他们说:“你们这里有人连衣服都穿不起,还不如把这些裹在树上的丝绸拿去给他们做衣服呢?”真是弄巧成拙啊!隋炀帝要是能为老百姓考虑一些,何至于成为亡国之君呢? 大工程。隋炀帝时期兴建大工程的举措主要有:建东都、修运河、筑长城。 杨广初即位,就立刻下令扩建东都洛阳。因为长安的交通不够便利,且农业规模也远不及中原地区。扩建后的洛阳城气势恢宏、道路宽敞,极具大国的气派。修建运河,也是炀帝即位之初便提出的,可见炀帝对这些大工程早有打算。运河的修筑分为几个阶段:大业元年(605年)下诏开凿通济渠、邗沟;大业四年(608年)修永济渠;大业六年(610年)开江南河。这样,南北贯通的大运河修筑完成了。修筑长城共两次,一次在大业三年(607年),另一次在大业四年(608年)。 大工程都如期完成了,杨广对于这些作品都非常满意,但他丝毫没有顾及到修筑这些工程所耗费的人力,所付出的代价。营建东都,共耗时10个月,每月役使男丁200万;开通济渠征男丁百万,凿永济渠共征发河北地区男女百余万人,连女人都被征调开渠,可见劳役的繁重;两次修长城,也耗民力达百万以上。在以农为本的社会,短短的十几年里,国家征发如此多的人力修筑公共工程,给国家的生产造成了重大损失,老百姓在繁重的劳役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百姓心中的怒火已经点燃了隋朝这座将倾的大厦,作为最高统治者的隋炀帝还沉浸在他的大国迷梦中,根本没有感受到这股熊熊烈火已向自己扑面而来。 大排场。隋炀帝认为,作为大国的君主,做任何事都要有大国的气派。他三游江都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杨广在做晋王之时,就以扬州总管的身份在江都生活了十年,对江都颇有感情。即位后,他分别于大业元年(605年)、大业六年(610年)、大业十年(614年)三次游江都,第三次之后,就常住江都,并最后死在那里。隋炀帝三游江都,每一次都是摆足了帝王的气势与排场。大业元年(605年)八月,炀帝开始了登基以来的一次南下江都。他所乘坐的船叫龙舟。龙舟分为四层,有六层楼高,上层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可以举行朝会;中间两层有100余间房子,供炀帝休息、娱乐之用;下层是宦官、宫女等近侍的住处。 船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与宫殿没有两样。皇后、后宫、王侯、大臣、僧尼、道士等等,分乘不同船只,还有其它不同用途的大小船只数千艘随行,最后还有兵船数千艘护驾。陆地上,几万名纤夫、骑兵一路相随。船队前后绵延二百余里,水陆共有二十几万人同行。所过州县,都要为船队献食。这样的排场,一去一回,反复三次,隋炀帝可谓风光无限,挣足了面子。可他只知兴奋、满足,忘记了乐极生悲的典故。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最终断送了国家的前程和自己的性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大战争。战争可以显示一个国家的实力与尊严,尤其在冷兵器时代。隋炀帝认为,大隋王朝国力空前,其它国家只能对隋朝马首是瞻、唯命是从,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挑衅与背叛。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就是出于维护大国威仪的目的。高句丽,是当时朝鲜半岛北部的一个政权,趁北朝末年、隋朝初年,中原战乱不断,北方突厥频频入塞侵扰的形势,多次派兵侵入辽东地区,掠夺土地、人口。隋文帝就曾因此欲发兵讨伐,后高句丽上表谢罪,文帝方才罢休。 充满大国情结的炀帝决不能坐视无礼的高句丽再嚣张下去,决定御驾亲征,一定要让高句丽王跪在自己的脚下谢罪称臣。为了讨伐高句丽,炀帝做了精心部署。大业四年,开通永济渠便利运输。六年,又下令全国为出征做好战马、武器的准备。七年,命令幽州总管造海船三百艘。之后,调动江淮、河南、河北等地的民夫运送粮草到辽西。最后是征调全国的军队。一切准备就绪。隋炀帝遂于大业八年、九年、十年三次出兵讨伐高句丽。之所以有三次征讨,是因为第一次隋军经验不足、指挥不利,导致兵败;第二次因为杨玄感叛乱而中途终止。第三次讨伐,由于高句丽国力耗尽,隋军又取得平壤战役的胜利,所以高句丽王遣使请降,隋炀帝才心满意足地班师凯旋。 炀帝征辽,维护了大国的尊严,但付出的代价相当沉重。在战前准备阶段,为造海船,就有三到四成民夫死亡,运输粮草而累死、饿死、病死的民夫更是不计其数。第一次征高丽,隋军兵士死伤大半,4万海军在平壤中埋伏,生还者仅几千人;高句丽将诈降,大将宇文述被其所骗,30万将士,仅有2700人得以生还。炀帝如此大规模用兵,导致国家财力枯竭、人民劳役繁重,土地无人耕种,青壮年劳力大量损失。这种战争胜了又有何意义?只是隋炀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的大国梦想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隋炀帝的大国梦,毁掉了大隋江山。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不管杨广的主观意图是什么?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使得他丧尽了民心。人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揭竿而起了! 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爆发了!隋朝即将走到它的尽头。 谁亡隋朝 隋炀帝的统治,激起了人民的强烈不满。中原各地都燃起了起义的烽火。在短短的几年间,北至山西、河北,东到山东、江浙,南抵岭南,西达河西走廊,大大小小的义军就有数百支。但这些起义军,没有统一的口号,力量相差悬殊,彼此之间又缺乏沟通、联合。这些不足给了隋朝的腐朽统治以苟延残喘的时间与可能。但与此同时统治集团内部也已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人们常说: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隋朝这个堡垒正是由于统治集团内部的几个“炸弹”而摧毁的。这几个“炸弹”是:杨玄感、李密、李渊和宇文兄弟。他们举起了反对隋炀帝的旗帜,并最终导致隋朝的灭亡。 杨玄感是奸相杨素之子,杨素死后,他袭爵楚国公,官至礼部尚书。玄感善文学,好结交宾客,领导瓦岗军的李密就是他家的常客。杨素晚年已遭到隋炀帝的猜忌,恰在此时杨素病逝,躲过了一劫。而作为杨素后人的杨玄感,已经感到了处境的危险,他害怕炀帝翻杨素弑文帝、害忠良的旧案,致他杨氏一门于死地,为此他遂生杀炀帝之心。大业五年(609年),玄感随炀帝西征吐谷浑。其间,他就试图趁警备松懈、侍卫疲惫之时,刺杀炀帝。其叔父杨慎认为时机不成熟,玄感才未施行。大业九年(613年),炀帝二次东征高句丽,命玄感在后方督运粮草,当时百姓苦于连年征战、劳役繁重,怨声载道,人心思变。玄感认为举兵讨伐炀帝的时机成熟了,遂与所督民夫讲:“当今皇帝无道,不顾百姓死活,玄感愿与诸位起兵杀无道昏君,救亿万黎民,如何?”听者无不踊跃相从。这时,李密来到玄感大营,玄感问他下一步该去向哪里?李密为其献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入河北,阻断炀帝归路;中策是取关中,据险而守;下策是向东都,率军攻占,但拖延不得。杨玄感选择了攻占东都。 由于东都守备严密,又有长安发兵救东都,炀帝又从前线调集部队回救东都,杨玄感两面受敌,力不能支,遂战败自杀。杨玄感虽然战败,但他吹响了讨伐隋炀帝的号角,也使得统治集团内部发生了分裂。大批达官子弟投到杨玄感的旗下,参加讨伐炀帝的战争,隋炀帝不得人心,可见一斑。 李密,父祖皆为周隋显贵。密少时任东宫千牛备身,侍卫太子杨广。后辞官,专心读书。 大业九年(613年),杨玄感起兵反隋,李密曾做过玄感的幕僚,为其献三策,玄感兵败之后,李密被捕又设计逃脱。大业十二年(616年)与瓦岗军首领翟让相识,二人戳力取得了一系列战役的胜利。后来,翟让让位于李密,李密开始领导瓦岗军。李密的瓦岗军对隋朝的统治,构成了极大的威胁,炀帝连年派兵企图剿灭瓦岗军,可是直到隋亡,李密的瓦岗军仍然活跃在河北、河南等地。李密,一个达官之后,竟毅然辞官,后又与草莽英雄结伙,公开站在统治阶级的对立面上,说明他已对隋朝失去了信心,他不再用自己的才智改造隋朝,而是用于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他的想法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官僚知识分子的心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渊,隋朝宗室,其母与隋朝独孤皇后是姐妹,所以李渊与隋炀帝是姨表兄弟。隋末,李渊任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反隋的目的就是称帝建国,毫无吊民伐罪的意思,可以说,李渊是趁火打劫。从李渊建国的步骤也可明显看出他起兵的动机。李渊宣布起义后,就直入关中,攻占了隋朝国都所在地长安,争取政治上的合法化。然后他拥立尚未成年的代王侑为帝,遥尊远在江都的炀帝为太上皇,自己独掌大权。李渊拥立代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炀帝受困江都,四面楚歌,这实质上已经宣布了隋朝的灭亡。待炀帝在江都被杀,李渊就迫不及待地逼迫恭帝杨侑退位,自己黄袍加身,建立了唐朝。 而另一灭隋的关键人物是宇文兄弟,宇文兄弟指宇文述的三个儿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宇文士及。宇文述是隋朝开国功臣,是隋炀帝最信任的大臣。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曾违反炀帝禁令而获罪。大业十二年(616年),宇文述死后,炀帝方才赦免两人。当时,宇文兄弟也随炀帝来到江都。大业十四年(618年),大量跟随炀帝来到江都的北方兵士,不愿久留南方,想设计逃回北方。那时的江都,已人心不稳。一部分下级军官得知了这个情况,想借助这些兵士的力量,也逃回北方去。但这两股势力都不曾有谋反、弑君的打算。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兄弟正好利用了这两股力量,实现了弑君、兵变的目的。三月十日,江都兵变发生,次日,炀帝被宇文兄弟缢死,隋朝灭亡。末年的炀帝,满足于他大国梦想的“实现”,只知吃喝享乐,既无治国之心,又无兴国之力,可能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穷途末路了。有一天,炀帝自己照着镜子,摸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头,不知谁来砍它!”面对如此颓废的炀帝,宇文兄弟遂决定弑炀帝。 隋朝灭亡了,炀帝做梦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大臣、宗亲、亲信会举起反旗,伴着农民起义的汹涌澎湃的形势,借机夺取自己的性命、推翻大隋的江山。 隋朝是中国历史的重要朝代,它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但隋朝又太短命,仅仅38年。它因何而亡呢?它亡于隋文帝的严刑峻法、不辨忠奸、听信谗言、擅行废立;它亡于隋炀帝的骄奢淫逸、好大喜功、滥用民力、民心丧尽。而统治阶级内部分化出的反隋力量,伴随农民起义的烽火,最终灭亡了隋朝 隋唐的军队相关 公元7世纪前后,从西亚、北非到东亚,重骑兵都面临轻骑兵的强劲挑战,形成了以轻骑兵压倒重骑兵的普遍趋势。在西亚、北非,阿拉伯轻骑兵击败了波斯和拜占庭的重骑兵,轻骑兵代替重骑兵成为战场上的王牌,在中亚,新兴的突厥王国以轻骑兵击败了柔然的重骑兵(2),突厥代替柔然成为草原霸主。而在中原,新兴的唐以轻骑兵击败了隋的甲骑具装,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成为军队的主力。在西亚、北非和中亚,重装骑兵的衰落显然与农民大起义和世族门阀的衰落无关,而主要是与其机动性差有关。 在中原,甲骑具装的衰落也首先是由于其机动性差。沉重的具装铠甲虽然带来了防护力的增强,却减弱了机动性。据考古发现,一件完整的铁具装,约重40至50公斤,特制的重铠可达100公斤。又据《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载,南宋初年,一领铁甲的重量是45至50斤(约,26。86—29。84公斤)。可见,战马驮载的人甲和马具装的重量至少有60—80公斤,最重者可达130公斤。重铠增加了战马的负担,使其难以持久战斗,只有高大健壮而又稳重的马匹才能充当甲骑具装的坐骑,即使是这样的高头大马也只能以小跑、慢跑冲锋。 骑兵是进攻型的兵种,机动性是骑兵作战的基本特点,失去了快速机动能力,就等于改变了这一兵种的性质,就难以体现其优势。早在先秦时期,孙子就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4)认为作战时应以正面军队与敌交战,而以侧击、迂回、包围等取胜,很重视机动作战的作用。但由于当时的军队以车兵和步兵混合编成,车兵受道路的限制很大,步兵靠双脚步行,行动速度比较慢,二者的机动性都还很差,这一主张在实践中受到不少限制。只有到西汉时期,以轻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集团出现后,这一主张才得到较充分的实践。骑兵大集团的出现使军队由注重力的对抗转变为注重寻找和创造机会,其实质是通过机动、速度来体现军队的战斗力 魏晋南北朝以降,骑兵发展为人马都披铠甲的甲骑具装,防护力虽然提高了,机动性却降低了。美国军事史学家t。n。杜普伊指出,机动性、突然性、翼侧突击和冲锋的猛烈性这四项因素是古代骑兵战术的基础。而要真正发挥这些因素的潜在作用还需依仗马匹的高度机动性(5)。英国军事史学家富勒也认为骑兵的“王牌为速度和时间而不是打击力”(6)。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甲骑具装的弱点逐渐暴露出来。甲骑具装机动性差,虽然适于正面突击,却不适于实施机动战术,不宜于穿插、迂回,出奇制胜沉重的具装使其战术简单、行动迟缓。 虽然甲骑具装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隋军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7)这说明隋军的甲骑具装(8)很难单独抵挡突厥轻骑兵机动灵活的进攻,需要与步兵配合作战,方能与之抗衡。这和十字军重骑兵与塞尔柱土耳其轻骑兵作战的情况十分相似。由于行动迅速的塞尔柱轻骑兵经常避开笨重的十字军重骑兵的正面进攻而迂回其侧翼和背后,十字军发展了一种步骑协同的战术,即以步兵弓箭手组成牢固的掩护屏障,骑兵在其后,当骑兵要发起冲锋时,步兵则让开通路,(9)以二者的协同来与塞尔柱轻骑兵对抗。隋义宁元年(617年),李渊在太原起兵,西取关中。九月,隋将”桑显和率骁果精骑数千人”,夜袭唐军,唐军初战不利,”诸军多已奔退”。此时,率部众随唐军出征的西突厥特勤史大柰”将数百骑出显和后,掩其不备,击大破之,诸军复振”(10)。隋军骑兵是甲骑具装而史大柰所部却是轻骑兵(11)。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发挥速度优势绕到隋军阵后击败了防护力强但机动性差的甲骑具装。 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尤其是与突厥等游牧民族的战争,人们逐渐认识到对骑兵来说,机动性比防护力更重要。隋唐之际,在军事思想方面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重视机动的思想代替了重视防护的思想。唐初名将李靖强调指出,用兵上神,战贵其速”。(12) 新的军事思想又需要新的主力兵种来实施。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军队中除甲骑具装外还有一定数量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后者作为辅助力量,与前者分别担负不同的任务,如侦察、追击等。考古资料可以证实这一点。如麦积山石窟127窟西魏或作北魏,壁画《十善十恶》中既有持矛的具装骑士,又有人着甲胄,马不披甲,持弓箭做射击状的轻骑兵,麦积山135窟西魏壁画《涅变》中可以看清楚的战马均未披具装(13)。由于战争实践重新需要轻骑兵充当战场上的主力,人们开始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作为军队的主力。起初是增加了军队中轻骑兵的比例,减少了具装骑兵后来逐渐以轻骑兵基本取代了具装骑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强调机动作战和进攻的突然性的军事思想指导下,唐初战争中经常使用行动迅速的轻骑兵进行出敌不意的远程奔袭。名将李靖就非常善于使用轻骑兵进行突然袭击常出敌不意,战而胜之。贞观四年(630年),他率军进攻东突厥,趁其不备,突然以三千骑兵”夜袭定襄”,大败突厥。不久,又趁唐俭等前往突厥牙帐慰抚时,”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14),一举歼灭突厥主力。 唐初不少杰出将帅都善于使用轻骑兵,在战场上实施高度机动战术,相机破敌。如唐太宗李世民在战斗中就非常注意寻找敌人的弱点,以己之强当敌之弱,不简单地以硬碰斗力与敌人决胜负,而是以机动、速度来寻找和创造战机。李世民曾说自己“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击之,无不溃败。”(15)他往往先以轻骑兵实施敌前侦察,寻找敌人的弱点,然后适时加以攻击。如虎牢之战中。“世民命宇文士及将三百骑经建德阵西驰而南上,戒之曰,。贼若不动,尔宜引归,动则引兵东出。。士及至阵前,阵果动,世民曰,。可击矣。”(16)遂率轻骑兵猛扑窦建德军的总指挥部。有时他以轻骑兵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有时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敌军指挥失灵,陷于崩溃,以局部胜利带动全局胜利。如在击败窦建德的虎牢之战中他就是亲率轻骑直冲敌阵。其部下李道玄“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再入再出,飞矢集其身如猬毛”,李世民“给以副马,使从己”,并亲率史大柰、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卷起旗帜贯穿敌阵,在窦军阵后”张唐旗帜,建德将士顾见之,大溃”(17),窦建德也因伤被俘。 由于甲骑具装的主要长处在于防护性和冲击力,不在于速度,其主要作用是充当正兵突击,不宜于出奇制胜,而轻骑兵才善于以速度表现战斗力,所以,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在重视机动的军事思想占了主导地位之后,甲骑具装在与轻骑兵的竞争中便处于不利地位,它必须让位于轻骑兵 二 其次,是由于杀伤兵器的发展。综观军事史,武器装备总是在对抗中发展的“盾”的发展必然会带来”矛”的进一步发展。自十六国时期,防护力很强的甲骑具装大量出现在中原战场之后,杀伤兵器也有了很大发展。弓弩、大斧、长枪等得到较大改进,隋唐之际还出现了由斩马剑发展而来的陌刀。这些都对甲骑具装产生了很大的威胁 两晋南北朝时期,弓的发射力比前代有所增大,南北朝时的步弓可达10余石,马弓可达6石(18)。西晋时期出现了威力强大的神弩,东晋南朝时期,又有进一步发展,号称”万钧神弩”,”所至莫不摧陷”(19)。北朝也有用数头牛才能绞轴张弦的床弩,用于守城和防御游牧民族骑兵的冲击(20)。。唐代除一般的弩外,还有在晋代万钧神弩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车弩,一次可同时发射七支铁羽箭,射程达700步(21)。车弩可装在兵车、战船上使用,具有一定的机动性,可用于攻坚、守城,也可用于抗击骑兵。唐代强弩的威力很大,具有相当的威慑力。唐德宗时,藩镇叛乱,叛将”李希烈既陷汴州,乘胜东侵连陷陈留、雍邱,顿军宁陵,期袭宋州。浙西节度使韩蟦命栖曜将强弩数千,夜入宁陵,希烈不之知。晨朝,弩矢及希烈坐幄,希烈惊曰,。此江淮弩士入矣。遂不敢东去”(22)。另外,唐代还有专用的射甲箭,而且是各种箭中装备最多的(23)。北朝后期至隋唐军事上的重要对手突厥人使用的是射程、弓力和命中率都比古时完善的木、骨镶拼而成的m型复合弓(24)。突厥箭的侵彻力比唐箭更强。 唐代,不仅弓弩的杀伤力增强,而且装备的数量也有所增加。唐军中装备弓的比例是10分,即平均每个战兵都装备有弓,装备弩的比例是2分,即20%,专职弓弩手的比例也比前代增多达战兵的30%(25)。以骑射为本的突厥等北方少数民族军队更是人人都是弓箭手。大量强弓劲弩对甲骑具装造成了很大威胁。 隋唐之际还出现了由汉代的斩马剑发展而来的陌刀(26)。陌刀两面有刃,全长一丈,重15斤,砍杀效能相当高(27)。陌刀是当时的常备兵器之一,军中设有陌刀队。据李筌《太白阴经》载,唐代一军中战兵为12500人,配备陌刀2500口占了战兵人数的20%。 隋唐时代,斧有较大的改进,刃部加宽,柄却减短,依其式样分为长柯斧和凤头斧,砍杀效能都相当高(28)。具装铠的防护面积虽大,马腿却难以防护,虽然弓弩难以射中马腿、陌刀、大斧却正可以砍? 从汉到唐, 长矛也得到了较大改进。晋代,出现了矛头短而尖的改进型长矛,其头部比传统的矛头要短,整体轻锐,使用灵便,刺杀效果更好,而且比较节省金属,制作简便,容易大量装备,于是被广泛地使用。唐代一般称矛为枪,作为主要兵器,每个战兵都配备一杆(29)。唐代的枪比前代的矛更容易洞穿铠甲,而突厥人使用的长矛,其棱上有一个专门用以刺穿铠甲的窄翼(30)。这些都使具装的防护力相对下降,其必要性也相对下降。 综上所述,隋唐之际杀伤兵器的威力显著增长,给行动迟缓的甲骑具装带来了很大威胁。在军事史上,当杀伤兵器的威力显著超过防护装备时,有两种可能的反应,一种是设法加强防护装备,另一种则是取消防护装备,以减轻负重,提高机动性 14世纪的法国人采取了加强防护装备的作法,用更重的板片式铠甲代替锁子甲但实际效果并不好。重装骑兵在与英国长弓兵、瑞士长矛兵的战斗中连吃败仗(31)。因为这种作法虽然提高了防护力,却牺牲了机动性,而只有机动性才能更有效地削弱对方杀伤兵器的威力 隋唐之际,采取了部分取消防护装备,即取消马具装的作法,改甲骑具装为人披铠甲,马不披具装的轻骑兵,以高速机动来规避并进而压倒对方的杀伤兵器,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其实,早在南北朝时期,即已有人卸去具装,冲锋陷阵,只是还不普遍。 如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刘宋与北魏的陕之战中,宋将薛安都“睼目横矛,单骑突阵四向奋击,左右皆辟易不能当,杀伤不可胜数,于是众军并鼓噪俱前,士皆殊死战。虏初纵突骑,众军患之,安都怒甚,乃脱兜鍪,解所带铠,唯著绛纳两当衫,马亦去具装,驰奔以入贼阵,猛气咆哮,所向无前,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贼忿之,夹射不能中,如是者数四,每一入,众无不披靡。”(32)数次冲入敌阵,而敌“夹射不能中”这充分表明卸去具装,提高了速度的战马能有效地规避对方弓箭的杀伤。隋唐之际,战马普遍卸去具装,以高速机动的轻骑兵突击敌阵的战术得到了普遍应用。如前文所述,唐太宗李世民在战争中就经常以其精锐的轻骑兵克敌制胜,或迂回敌军阵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或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阵搅得大乱,使之陷于崩溃 一般来说,武器装备决定战术的样式,而战术又会反过来影响武器装备的发展。魏晋南北朝以来杀伤兵器的发展,决定了以机动为主的战术代替以冲击、防护为主的战术,而这一战术的使用又影响了以轻骑兵代替甲骑具装的历史趋势。 三 再次,是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突厥轻骑兵的影响 隋唐之际对汉族影响力最大的少数民族是突厥,而突厥军队强调机动性,大量使用轻骑兵。从现有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来看,突厥骑兵是以轻骑兵为主的。西伯利亚米努辛斯克附近,有一幅约5—7世纪时突厥人创作的岩画,画面上有一位戴盔披甲!手执长矛作刺击状的骑士,所乘战马并无具装(33)。记述8世纪前期突厥贵族阙特勤战功的突厥文《阙特勤碑》,描写其在鸣沙之战中冲锋陷阵的场面时写道:“最初,他骑tad-iqin啜(cur)的灰马进击,该马在那里死了。第二次骑始波罗(isbara)yamtar的灰马进击,该马在那里死了。第三次骑yaginsilig官的带有马衣的栗色马进击,该马在那里死了。他的甲胄和披风上中了一百多箭,[但]未让一箭中其面部和头部……突厥诸官,你们都知道他的进击,我们在那里把那支军队消灭了。”在这次战斗中,阙特勤先后乘骑四匹战马,其中只有一匹带有马衣。该碑提到的阙特勤在历次战斗中乘骑的战马共有十匹,而指出其披有马衣的只有一匹(34)。突厥文《阙利啜碑》中共有五处提到战马,其中三处都只描述其毛色,而未指出其披有马衣,另两处因碑文残缺而不详(35) 可见,突厥军队中披有马衣的战马只是极少数,而且据国外学者推测,突厥的马衣并非金属具装,而是皮革所制(36)。看来突厥人也像阿拉伯人一样,从来不让铠甲的重量妨碍战马的机动能力。 创作于公元7—8世纪的新疆巴里坤县八墙子村岩画《战骑图》上有两位骑士、三匹骏马,骏马形体健壮,均无具装(37)。创作于公元9世纪的新疆哈密市泌城乡头工村岩画,在一巨石上刻有八位手执长兵器的骑士围攻中央一位挺枪迎战的骑士,骑士形态各异,或举棒,或挺枪,所乘战马均无具装(38)。巴里坤、哈密一带,在公元7—8世纪时是沙陀突厥的居地,世纪时是黠戛斯等族的属地。新疆吉木萨尔北庭故城出土的高昌回鹘王室寺院西大寺中有一幅创作于,世纪的《王者出行图》,其中画有骑兵多人,都是人披铠甲,马不披甲(39)。这些民族是突厥的近邻,且曾役属于突厥,沙陀突厥和回纥(回鹘),在种族上与突厥还是近亲,其军队的编成、装备等都与突厥近似。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突厥军队是以轻骑兵为主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唐初轻骑兵在编成、装备、训练、战略、战术等方面都深受突厥的影响。唐高祖李渊早在太原起兵之前,就曾全面模仿突厥轻骑兵的模式,训练其军队,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李渊认为,”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不恒其阵”,行动迅速是突厥骑兵经常取胜的重要原因,而”中国兵行,皆反于是,与之角战,罕能立功。今若同其所为,习其所好”,则可以战而胜之。于是”简使能骑射者二千余人”,以突厥的方式加以训练,”饮食居止,一同突厥”。“突厥每见帝兵,咸谓以其所为,疑其部落”。后与突厥交战,”纵兵击而大破之”,致使”突厥丧胆,深服帝之能兵,收其所部,不敢南入”(40)。此后,唐王朝以精锐的轻骑兵平定天下,进一步从实践中证实了其优越性。因而在唐代轻骑兵逐渐完全取代了甲骑具装。 甲骑具装的衰落与李渊模仿突厥轻骑兵训练军队大致同时,决非偶然巧合,二者之间显然存在着因果关系。 另外,唐初大量使用归附的各游牧民族的军队如上文所述之回纥等族的军队,而这些民族的军队大多与突厥一样,主要是轻骑兵。使用归附各族的军队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其装备、编成的影响 四 李渊受突厥轻骑兵影响,依其模式组建轻骑兵之事,史有明载,而在这方面受到隋末农民起义军多大影响,却缺乏明确的史料记载。而且李渊受突厥影响,组建轻骑兵是在其与起义军发生军事接触之前的大业十一年(41),大业十三年当其最初与起义军相遇,即与历山飞部相遇时,已有了较强大的轻骑兵,并依靠其轻骑兵取胜(42)。虽然起义军由于缺乏装备,其骑兵可能有一些是不披具装的轻骑兵,或主要是轻骑兵,唐军可能在对付起义军轻骑兵的过程中,其自身的轻骑兵也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李渊受突厥影响在前,所以不能认为唐代轻骑兵是受隋末农民起义军影响才出现的。 世族门阀的衰落与甲骑具装的衰落之间也并无直接的关系。魏晋南北朝甲骑具装的成员与欧洲中古时期的重骑兵不同,并不仅仅是贵族、骑士,其中多是部落成员或隶属于国家的兵户又称营户、军户、士家,以及均田农民。十六国时期,各国军队的基本兵力多是少数民族的部族兵,在基本兵力中又以其统治者本民族的部族兵为骨干和主体。甲骑具装主要就出自这些部族兵。如前赵帝匈奴人刘曜,“召公卿以下子弟有勇干者为亲御郎,被甲乘铠马,动止自随,以充折冲之任”(43)。北魏前期的军队仍主要是部落兵,军队成员主要来源于鲜卑族及其他少数民族,汉族人一般不服兵役,只是“服勤农桑,以供军国”(44)。后来逐渐用汉人充当地方军性质的州兵,孝文帝改制后在汉人中实行征兵制,中原各州的州兵基本上都是征集而来。但汉人主要是当步兵,很少当骑兵。东魏、北齐的主要兵源仍是鲜卑人,另外也在汉人中大量征兵,北齐时,还曾大量募兵。西魏、北周实行府兵制,其军队成员起初多为鲜卑人,后来增加了关陇豪强的部曲私兵和部分乡兵,再后来又增加了大量均田农民。东晋的主要兵源是世兵和募兵,另外还有少量征兵。南朝各王朝的主要兵源是募兵,其次是出自军户的世兵,另外也大量征兵。 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多数军队仍是属于政府的官兵,虽然西魏时曾大量收编豪强地主的部曲和部分乡兵,但总的来看,属于世族门阀的部曲私兵只是少数,而且世族门阀的私兵中多是步兵,骑兵较少。 总之,魏晋南北朝时期甲骑具装的成员既不像欧洲中古时期的重装骑兵那样都是贵族、骑士,也不是像一些学者认为的那样以属于世族门阀的部曲私兵为主,而是以平民身分的部落成员或隶属于国家的兵户或均田农民为主。所以门阀士族的衰落并不会带来甲骑具装的衰落。将甲骑具装的衰落与世族门阀的衰落相联系,似是套用了欧洲贵族的衰落与重装骑兵衰落之间的关系不免有以欧洲历史简单地套中国历史之嫌。 甲骑具装的衰落显然另有原因, 即前文所述随着战争实践的发展,逐渐发现了甲骑具装的一些重大缺陷——主要是机动性差,以及杀伤兵器的发展和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突厥轻骑兵的影响 注释: (1)见《中国军事史》第4卷《兵法》,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页,《中国古代军事三百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76页等。 (2)见《外国著名战争战役》,上,知识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外国著名战争战役》(中),知识出版社1982年版,第415页,杨泓《中国古兵器论丛》,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1页图62《波斯杜拉。尤罗波斯铠马骑士雕象》,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图版《波斯古画中的骑士、具装与龙》;(美)t。n。杜普伊:《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军事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9,72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3)突厥骑兵绝大多数是轻骑兵,详见本文第三节。柔然骑兵以重骑兵为主。《魏书》卷二《太祖纪》载,天兴五年正月“辛卯,蠕蠕社仑遣骑救素古延等,和突逆击,破之于山南河曲,获铠马二千余匹”。 (4)《孙子兵法。势篇》 (5)前引《武器和战争的演变》第51页 (6)[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第一册,战士出版社1981年版,第303页 (7)《隋书》卷四八《杨素传》 (8)《隋书》卷八《礼仪志三》载,大业七年(611年),隋炀帝进攻高丽时,隋军的骑兵都是甲骑具装,每军有骑兵四团,其”第一团,皆青丝连明光甲,铁具装”,”第二团,绛丝连朱犀甲,兽文具装”,”第三团,白丝连明光甲,铁具装”,”第四团,乌丝连玄犀甲,兽文具装”《考古》1977年第5期《安徽六安东三十铺隋画像砖墓》亦载,安徽六安东三十铺隋画像砖墓出土一甲骑具装正与步兵战斗的画像砖。 (9)前引《武器和战争的演变》,第87页 (10)《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突厥传》下 (11)突厥骑兵绝大多数是轻骑兵,详见本文第三节 (12)《通典》卷一五四引《李靖兵法》 (13)见《中国石窟#麦积山石窟》,文物出版社、[日]平凡社1987年版,图163,176 (14)《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贞观四年正月、二月 (15)《资治通鉴》卷一九二,武德九年九月 (16)《资治通鉴》卷一**,武德四年五月己未 (17)《资治通鉴》卷一**,武德四年五月 (18)《梁书》卷三九《羊侃传》,“所用弓至十余石。”《南史》卷六三《羊侃传》,”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马弓为6石,步弓似以10余石为是。 (19)《宋书》卷一《武帝纪》上 (20)《北史》卷二八《源贺传》载,北魏时,源贺曾建议,在漠南筑城,以防御北方游牧民族“城置万人,给强弩十二床”,”弩一床给牛六头” (21)《通典》卷一六o (22)《旧唐书》卷一五二《王栖曜传》 (23)见《太白阴经》卷四《战具》 (24)[苏]吉谢列夫,《南西伯利亚古代史》汉译本下册,新疆社会科学院内部刊行,第95页。转引自薛宗正《突厥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48页 (25)见《太白阴经》卷四《战具》 (26)见《通典》卷一四八引《李靖兵法》 (27)见《唐六典》卷一六《卫尉宗正寺武库令》 (28)见《中国军事史》第一卷《兵器》,解放军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7页 (29)见《太白阴经》卷四《战具》 (30)前引《突厥史》,第749页 (31)见前引《武器和战争的演变》,第103—107页 (32)《宋书》卷七七《柳元景传》 (33)孙机,《中国古舆服论丛》,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图8—17—1 (34)林干,《突厥史》附耿世民译《突厥文碑铭译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60—263页 (35)《中国新疆古代艺术》,第276,277页 (36)[苏]伯恩斯坦,《六至八世纪鄂尔浑叶尼塞突厥社会经济制度》。转引自薛宗正《突厥史》第747页 (37)穆舜英主编《中国新疆古代艺术》,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84年版,图168 (38)同上书,图 (39)《中国新疆古代艺术》,图 (40)《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 (41)见《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 (42)《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 (43)《晋书》卷一o三《刘曜载记》 (44)《魏书》卷二八《刘洁传》 杨勇、杨秀 房陵王勇 字见地伐,高祖长子也。拜大将军、左司卫,封长宁郡公。出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统旧齐之地。高祖受禅,立为皇太子。 勇颇好学,解属词赋,性宽仁和厚,率意任情,无矫饰之行……勇多内宠,昭训云氏,尤称嬖幸,礼匹于嫡。勇妃元氏无宠……二日而毙。献皇后意有他故,甚责望勇……始有废立之意。 蜀王秀 高祖第四子也。拜柱国、益州刺史、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 秀有胆气,容貌环伟,多武艺,甚为朝臣所惧。 史万岁 史万岁,京兆杜陵人也。万岁少英武,善骑射,骁捷若飞。好读兵书,兼精占候。年十五,从父入伍……大败周师。……其父战没,万岁以忠臣子,袭爵太平郡公。 ……史万岁颇相关涉,坐除名,配敦煌为戍卒。其戍主颇勇悍,每单骑深入突厥中,掠取羊马,突厥莫之敢敌。其人深自矜负,数辱骂万岁。万岁患之,自言亦有武用……大得六畜而归。戍主始善待之。(戍主疑为张须陀) 杨广 炀帝讳广,一名英,小字阿麽,高祖第二子也,母曰文献独孤皇后。 上美姿仪,少敏慧,高祖及后于诸子中特所钟爱。 开皇元年,立为晋王,拜柱国、并州总管,时年十三。寻授武卫大将军,进位上柱国、河北道行台尚书令。高祖令项城公王韶辅导之。上好学,善属文,沉深严重,朝野属望……高祖幸上所居第,见乐器弦多断绝,又有尘埃,若不用者,以为不好声妓,善之。 上尤自矫饰,当时称为仁孝。 ……八年冬,大举伐陈,以上为行军元帅。……及平陈……封府库,资财无所取,天下称贤。进位太尉,复拜并州总管,领武侯大将军。……突厥寇边,复为行军总管,出灵武,无虏而还。 慕容三藏 慕容三藏,燕人也。三藏幼聪敏,通经史,多武略。开皇元年,授吴州刺史。九年,奉诏持节凉州道大使。其年,岭南酋长王仲宣反,围广州……三藏固守月余……广州获全。赐奴婢百口,加以金银杂物。十二年,授廓州刺史。州极西界,与吐谷浑邻接……及三藏至,招纳安抚,百姓爱悦,吏民歌颂之。高祖闻其能,屡有劳问。封河内县男。大业元年,授和州刺史。 张须陀 张须陀,弘农绶乡人也。性刚烈,有勇略。 其年,贼裴长才、石子河等众二万,奄至城下,纵兵大掠。须陀未暇集兵,亲率五骑与战,贼竟赴之,围百余重,身中数创,勇气弥厉……后军至……贼军败走。 …… …… …… ……时李密说让(翟让)取洛口仓,让惮须陀,不敢进。……李密先伏数千人于林木间,邀击须陀军……密与让合军围之,须陀溃军辄出,而左右不能尽出,须陀跃马入救之。往来数四,众皆败散,乃仰天曰:“兵败如此,何面见天子乎?”乃下马战死。其所部兵,昼夜号哭,数日不止。 元胄 元胄,河南洛阳人也,魏昭成帝之六代孙。 胄少英果,多武艺,美须眉,有不可犯之色。 高祖受禅,进位上柱国,封武岭郡公,邑三千户。拜左卫将军,寻迁右卫大将军。后数载,出为豫、毫、淅三州刺史,拜灵州总管。 …… 蜀王秀之获罪,胄坐与交通,除名。 麦铁杖 麦铁杖,始兴人也。骁勇有臂力,日行五百里,走及奔马。性疏诞使酒,好交游,每以渔猎为事,不治产业……结聚为群盗。 ……杨素遣铁杖头戴草束,夜浮度江,观贼中消息,具知还报。 开皇十六年,成阳公李澈称其骁武,征至京师,除车骑将军,仍从杨素北征突厥,加上开府。 炀帝即位……每怀竭命之志。及辽东之战,从宇文述,请为前锋……及济,桥未成,贼大至。铁杖跳上岸,与贼战,死。武偾郎将钱士雄、孟金叉亦死之。 薛世雄 字世英,河东汾阴人。世雄性廉谨,凡所行军,破敌之处,秋毫无犯,帝由是嘉之。 帝曰:“世雄廉正节慨,有古人之风。” 辽东之役,以世雄为沃沮道军将,与宇文述同败绩于平壤。世雄所亡失多,帝竟坐免。明年,复征辽东,拜右侯卫将军,兵指塌顿道。会杨玄感作乱,班师。 世雄讨窦建德,建德将家口遁,自选精锐数百,夜来袭之。先犯河间兵,溃奔世雄营。时遇大雾晦冥,莫相辩识,军不得成列,皆腾栅而走,于是大败。世雄与左右数十人遁入河间城,惭懑发病,卒。 有子万述、万淑、万钧、万澈,并以骁武知名。 李密 李密,字法主,其父宽,蒲山郡公,号为名将。 密多筹算,才兼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与杨玄感为刎颈之交。 杨玄感在黎阳,有逆谋,阴招密。玄感举兵而密至,玄感大喜,以为谋主。 …… 及宇文述、来护儿等军至,玄感……不从密策……三日攻不能拔,败。 会东郡贼帅翟让聚党众万人,密归之。 张须陀以兵讨让,让数为须陀所败,大惧,将远避之,密曰:“须陀勇而少谋,所部兵既骄且狠,可以一战而擒……”遂斩须陀。 张衡 张衡,字建平,河内人也。 衡幼怀志尚,有骨鲠之风。晋王广甚亲任之,衡亦竭虑尽诚事之,夺宗之谋,多为衡所建也。 …… 礼部尚书杨玄感至江都,固以衡为不可。江都丞王世充又奏衡频减顿具,帝于是发怒。将斩之,久而乃释,除名为民,放还田里。八年,帝自辽东还都,言衡谤讪朝政,竟赐尽于家。 临死大言曰:“我为人做何物事,而望久活!”监刑者塞耳,促令杀之。 楔子 孟庆早早就开着车等在x大校门口了,他可不敢迟了时间。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萧总的少爷萧齐放假回家的日子,作为萧总的司机兼保镖,耽误了这样的大事是要丢饭碗的。 再说了,他和萧齐本来也是很好的朋友。萧齐20,他19,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野外狩猎。上个暑假两人就是在凉爽的川西山区消遣了一个月的时光,打到不少黄羊灰兔之类的野物。萧总对这件事只有一个要求:安全返回之余带上一两件战利品上缴。所以,萧齐的暑假实际上也就是孟庆的假期,孟庆的带薪假期。 孟庆坐在越野车里,心思早就飞得远远的了。他的车顶上捆着两只单人露营帐篷,后备箱里有两把单管猎枪一件子弹和两个旅行包,车后座放了登山服登山靴——这是给萧齐准备的。 “想什么呢!” 孟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车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萧齐正靠在门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操。”孟庆说。“少爷来啦?武功大进啊我都没听到你出声。说吧,咱们这回去哪儿呢?” 萧齐跨上车,落座关门:“老地方吧,不过这次跑远一点,到真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我们也打打山猫豹子什么的,怎么样?” “好,好。”孟庆兴奋起来,轰地踩着了离合。 半小时后,车到山界。从这里到川西深山不过两三天的行程,沿途孟庆熟悉得很。前面不远是一个涵洞,穿过去就算进了山了。 越野车离涵洞越来越近。 “奇怪哈,”孟庆说,“里面怎么没灯呢?” 前头的涵洞长约半里,平时不管白天黑夜,隧道里总是有着还算亮堂的照明灯光。今天怪了,涵洞里头黑漆漆的,不见一点亮。 “怕是灯坏了。伪劣产品。”萧齐说。“不管它,打大灯开过去。” 汽车稍稍减了点速,驶入涵洞,车头灯亮起来。 立刻,两人看到了一件令人不解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屏障样的东西横亘在他们眼前。车头灯照在上面并不能穿透它,但它却好象是透明的,那边的东西模模糊糊的能看个轮廓。灯光也不散射,倒象两根发亮的莹光棒被它带着不住地转动,有点类似于舞台上的旋转射灯。 孟庆猛踩刹车,性能极好的越野吉普急停下来,车轮在地上划出两道三米多长的痕迹。 他们是停下来了,但那块屏障样的黑色却受到召唤一样地掩了过来,眨眼间就连人带车地吞噬下去。 灯光消失了,孟庆两眼一抹黑,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痛,又听到邻座叫了一声“哎呀”,他伸出两手,不管是哪儿,一把抓牢了萧齐…… 不到5秒钟,黑幕散去,隧道里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一切恢复如旧。不同的是,一辆山地越野吉普车静静地停在隧道中央,打着贼亮的大灯。借着灯光,你不用费什么眼力就能看到车顶上的旅行帐篷,还有后座上的一套登山服。 令人觉得诡异的是,车前排的驾驶座和副驾驶位置上完完整整地放着两套衣装——内裤、长裤、上衣、袜子、鞋子还有手表,副驾驶位上的长裤口袋里还不停地传出手机铃声……就好象,这辆车的驾驶员和副驾驶的身体突然化做空气飞走了一般。 第一节 初春将近,仍是寒意料峭时光。长安街上依旧刮着北风,地上一些坑坑洼洼里还能看到少许冰凌。 太傅王韶起得迟了些,文帝杨坚连着三天的盛大寿宴刚刚过去,今天不用早朝。不过,他还是得起身做些准备,一会太子杨勇晋王杨广要来拜望他这个曾经的老师,商议些军国大事。他坐在床沿,由得底下几个内房奴婢、小子为他净面濯足,一面思索着稳妥的应对。 自废周静帝以来,八年里圣上改官制、明经举、设十二卫,更订新律,整顿户籍,生生把个中原的至尊龙椅坐得稳稳当当。大隋朝御民以慈,兵备充裕,仓禀渐实,去年又灭了建都江陵的梁朝萧氏,现下,便是把整个江南收归版图也不是什么难事。昨日盛宴上圣上不是说了吗:“待平陈既已,与诸君再庆。”今天要来拜望的杨勇杨广也正是为了这事,也许,上柱国、越国公杨素也会来? 想到杨素,王韶皱了下眉。他不太喜欢这个人,城府太深,但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老臣,他又不得不面对。 “老爷……” “唔?” 莫非太子和晋王已经来了?王韶睁开眼,却见那小厮跪在地上,一脸的慌张。 “老爷,”小厮低下头。“门外两个乞儿闹事,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把门的小子们怕扰了老爷会客……” “打赏点吃食。” “赏了。那乞丐也吃了,却就是不走。后来,还把府里几个护院师傅都打伤了。” “哦?”王韶站起身,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为官以来,这样的事总有几十年没碰上了吧,倒要去看看什么人如此大胆。 来到门首的时候,府外已围了许多人。王韶也不及细看,但见场中一条黑汉长矛般伫立,他赤身露体的,只在腰间有半片粗布青衣,使些草茎胡乱捆着,两手还托抱着另一个只围半片青衣的男子。这黑汉的周围,倒了有七、八个戴着太傅府皂帽的家丁,无一例外都在脸上有个黑漆漆的大脚丫印子。 王韶不住打量这两人,那黑汉身子高大,身上到处都是铁疙瘩般的肉块鼓起,脸上眉眼倒还分明,只头上短刺刺地张着些发桩,有些象和尚又不太象。至于他怀抱中的那人,长的白净,脸上眉清目秀的,很是出众。 定然不是乞丐,也不是和尚。王韶断定。单看黑汉只用两脚便打倒七八个护院,大约有些来历。正要出言相询,底下已有人先开了口。 “好大的胆!敢在太傅府上生事!”一人越众而出。 这人王韶识得,叫做王世充,是晋王杨广麾下的一个亲卫武官,颇有几分本事,很得杨广信任。他来了,晋王杨广自然也来了。 果然,下面有人向这边弯腰颔首。王韶看时不禁怔了一怔——不仅是杨广,还有太子杨勇、秦王杨俊、蜀王杨秀、骠卫大将军韩擒虎、骁卫大将军来护儿、武卫大将军贺若弼,另外还有个杨玄感——上柱国越国公杨素的长子。 朝堂之上的权势人物几乎来了一半!王韶虽位列三师1当朝一品,年纪也大,还是不敢怠慢。当下顾不得场中欲斗的两条汉子,降阶拱手道:“太子,诸位王爷,韩将军,贺将军,来将军,杨大人,怎么都来了?恕老夫眼拙多有怠慢……” “不敢。”几人一齐躬身拱手。 不等王韶再次开口,杨秀挨过来扯了一下王韶的袖子:“老师,待看一看王亲卫和那汉相斗。”周围诸人除了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杨玄感,尽皆武人,也都有意观看二人搏击,王韶只得颔首。 场中的王世充已然踏步进拳,和对手厮缠在一起。那黑汉看出几分不对,眼前的王世充腰挎长剑,衣着华丽,手上脚上进退有度,已不是先前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伙可比,心中虽还是不大明白,但也有了疑虑,加之手上抱着个不能动弹的家伙,一时间只顾躲闪,口里叫道:“治病救人哪!” 这一声大家都听明白了。 “王亲卫暂且住手。”太子杨勇道。 王世充看了看杨广,顿下身子。 “壮士,”杨勇走近黑汉,笑嘻嘻地道。“你若是胜了王亲卫,”他指了指王世充,又指着黑汉怀中双目紧闭的男子,“我便叫大隋最好的医官来替你这个朋友医治;若是输了,你便另投他处。在太傅府生事嘛,就罚五十杖好了。” “大隋?” 黑汉嘀咕了一句,马上回答:“好。一言为定。” 杨勇回目杨广诸人,笑道:“且看一看王亲卫何时拿下此人,倒也有趣。” 杨广道:“大哥说的是。”众人一齐点头。 但接下来的比试令人大失所望。那黑汉显然急于救治怀中之人,也不待通名报信,也不待订定规则,就冲王世充努起大嘴道:“来。” 王世充双拳齐出,直贯黑汉双耳,那黑汉抱着诺大个人只一矮身,从王世充右胁抢出,同时曲起右膝,正顶在对手的小腹上——堂堂晋王杨广的贴身亲卫就这么委顿下去,蜷在地上出不了声。 “好,好!”杨勇抚掌大笑。一边吩咐人去请医官,一边踏上台阶,往太傅府内行去。 杨广、杨玄感、韩擒虎却留了下来。这三人对王世充所知甚深,尤其韩擒虎,与王世充更是多时的好友,深知王世充的武力比自己只高不低。现下他被这乞丐一招之间制服,着实令人惊异。 “壮士好功夫。”杨广赞道。“敢问壮士高姓?”当今正是南下平陈用人之际,这汉子倒叫他起了延揽之心。 “我叫孟庆。”此时王世充已被韩擒虎扶起,黑汉忙走过去。“对不起。”想想又道:“得罪了。” 王世充摆了摆手:“兄台当真厉害,厉害得紧啊。” “孟兄,”杨广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孟庆背上。“今日得遇勇士,真是一大幸事。尚请孟兄随小王进府中安坐,医官片刻便至。” 孟庆一时没听明白,待看到杨广做了个“请”的手势,忙不迭说道:“行行。”托着手中人,当先跨进王韶太傅府。 这两个赤身露体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名其妙来到隋朝的孟庆和萧齐。二人不着片缕地在荒野中混了一天,又冻又饿,萧齐当天夜里就倒了。孟庆抱着他乱窜,好容易看到灯火找到一个有人的地方又光着屁股不敢进城。挨到夜深,孟庆找到一户农家,却不敢惊动,抱着萧齐在牲口棚里窝了一宿。天刚刚发亮,他偷去那农户的粗布衣,撕做两半围住两人的要害,才混进城来。 进城后的孟庆发现这里是一个不熟悉的世界,然而又有些熟悉。他仍旧抱着萧齐乱窜,大街小巷钻来钻去,一边讨要吃食一边寻找医生,直至撞到王韶的青宅绿院。 有钱的人家总是有办法的。孟庆是这么想的,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考虑的没错。现下萧齐安安稳稳地睡在锦缎包裹的被子里,床边一个身着红色棉袍的医官搭着他的手腕诊脉,隔壁的厢房有一个小厮正靠着暖盆熬药,一股子药香飘了过来。他自己也好得不能再好了,身上穿的是堪称豪华但不太合体的锦绣衣袍,外披晋王杨广的缀玉绿氅,面前摆了一桌子的鸡鸭兔鱼。最令他受不了的是,门外守着四个丫头,王世充说这是待他用餐完毕服侍他沐浴更衣的……孟庆相信杨广的话了:“孟壮士但请安坐,倘有所需,小王令王亲卫一一办妥。”他只不过从胳膊上搓了点泥下来,四个丫头就羞答答地站在门外了。 吃饱喝足,孟庆安下心来打量这间屋子,房里的桌椅床榻之类都是结结实实的铁梨木做的,一律漆成黑色。萧齐睡的那张床特别宽大,四四方方足有二米半宽长,床的四角立着四根小儿手臂粗细的木杆,上挑牙白绣帐,边上的白色帐钩孟庆走过去捏了一捏,软乎乎的,绝对真银。房间的四壁挂几副字画,绘些佛、道人物,孟庆不大懂,倒也罢了。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用来续酒水的白色瓷瓶和萧齐床前接溲溺的尿盆儿。那种白色瓷器孟庆记得萧总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很相似,都是鼓鼓的瓶腹加一个细长的瓶颈,上面有一个卧佛。孟庆曾听萧总说起,说是南北朝的东西,价值连城。孟庆不由得把酒瓶举起来看了看底部,一模一样——那上面有烧制的凸文“会稽”二字。这两个字的意思孟庆是知道的,萧总说指的是浙江绍兴一带。 南北朝?隋朝?发财了。孟庆不自觉地把白瓶抱进怀里。 又看到那个喇叭花一样的尿盆,色泽柔和纯正,微微泛出些光来。纯银子地!真是腐败呀。孟庆一边感慨,一边弯腰,腾出只手来去掐那盆沿。 “孟兄!” 孟庆一惊,手里打滑,酒瓶儿顿时落在地下,哗地一声摔成了几十片。 “孟兄,”兴冲冲跑进门的王世充显然并不在意这“价值连城”的酒瓶。“宇文公子闻得孟兄神勇,意欲一会,不知孟兄应允否?” “啊,啊。”孟庆看着地上的宝贝碎片发呆,胡乱答应。 “答允了?孟兄果然英雄!”王世充赞道。“小弟这就去回报王爷。” “等等,”孟庆回过神来,“那个宇文公子是谁?要比试也得等我这兄弟醒过来啊。” 王世充摸了摸头,盯了孟庆一回,道:“还会有谁?就是宇文述宇文太保的公子,随越国公杨素驻扎川中的宇文化及宇文都统,他戍守益州2多立战功,又叫做宇文成都。” 孟庆大吃了一惊。他读书不能算多,《隋唐》是读过的,评书也听了不少,宇文化及不提他,宇文成都就不能不考虑考虑了。这厮的名号如雷贯耳,号称“隋唐第二条好汉”哪! “孟兄莫怕,”王世充看出孟庆忐忑,当即出言。“只管出战便是。孟兄是以晋王府宾客的身份出战,想那宇文都统手下自有分寸。”又道:“晋王已与太子立了赌约,只要孟兄走过十合,便是我们胜了。几位王爷将军也都立约陪赌,万望兄不要推辞。”见孟庆犹豫,又道:“晋王知孟兄窘迫,已吩咐下官为兄觅一所宅子几个奴婢。小弟回了话这就去办理。孟兄……” “好!”孟庆不再犹豫。“多买一点这样的酒壶。”他指了指地下的白瓷碎片。 “孟兄弟放心,小弟一定多备美酒。”王世充一溜烟去了。 孟庆咧了咧嘴,这官儿就会错了意嘛。 ———————————————————————————————————— 1太保、太傅、太师。 2今四川成都。 第二节 王世充回到王韶的书房,当即向杨广回禀:“王爷,孟壮士已经应允为晋王府客卿,下官这就吩咐下人办理安置事宜。”杨广大喜,站起身来走到上座的太子杨勇身侧,伸出手掌:“王兄?” 杨勇脸色不愉地伸出一手,待要相击。却听邻座一人道:“慢来慢来……” 说话的人便是后到王韶书房的宇文化及。他一进书房便听来护儿说起太傅府来了个姓孟的黑壮大汉,甚是了不得。一个照面就降伏了在长安声名甚著的王世充,现下这厮成了晋王杨广的客卿,倒与寻常的武人比试不一样了。 杨勇收回手掌,注目宇文化及。 “太子,王爷。”宇文化及欠身道,“目下平陈在即,圣上于各地征兵募将,末将以为,不若将比试之地定在七日后的演兵校场,一举两得。如何?” 七日后的校场演兵是皇帝下旨钦定的,到时候杨坚会御架亲临。将比试订在那里,便少了一份嬉戏,只余全力相搏。而且校场选将,从无什么十招之数,打生打死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宇文化及此语一出,书房里登时安静下来,韩擒虎与贺若弼起身告了个罪,出外净手去了。 自打杨坚自立为帝,五子同日封王以来,杨勇与杨广便是面和心不和,私底下龌龊不断。太子杨勇好武有力,与宇文太保一家特别是宇文化及过往甚秘,这是朝中人所尽知的事情。宇文化及立在校场,那便是太子杨勇立在校场,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晋王杨广自然也不例外。当下正值平陈用兵之际,那行军大总管之职成了几个王爷眼中的必争之物——后梁皇帝萧衍已除,陈叔宝的江南地盘就象一块案板上的肉有待宰割。况且陈国积弱已久,国力不济,陈叔宝一向奏伎纵酒,不问国事,派驻在长江边的**不过十万,又无骁将谋臣。那么平陈一战一统中国,当是在举国上下树威著誉的最好时机。最重要的是,能在父皇杨坚的心里写下重重的一笔。牵涉到校场选将……孟庆虽降伏了王世充,却还是多有不妥。 杨广素知宇文化及的性情,既然说出了这话,那便是下了心要使狠手,一时忧郁不决。倘若孟庆胜了,那自然他这个晋王脸上有光。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自宇文化及十五岁第一次校场出手,十年来还从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五招的,这次提个十合之限,已是在那孟庆身上下了大注了。一入校场,孟庆必无胜理,那么会有什么影响? 杨广一时间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得看了一眼王韶,只盼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出言打个圆场。哪知王韶低下头去,端起茶盅“滋”地抿了一口,只当没看见。 杨广暗恼,却不露声色地弯腰抱拳行下学生礼去:“这事须请老师裁定。” 王韶作了五位皇子的老师多年,对几个学生的禀性所知甚深。太子杨勇率性刚直,虽年已二十有五,却与十六岁的蜀王杨秀最好,二人行事放纵,凶狠果决,毫不在意他人,便是皇帝杨坚和独孤皇后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二人曾经生剖死囚,取胆为乐。晋王杨广性子倒温和,平时对待一个黄门小吏也是恭谦有礼,杨坚最喜爱的也正是这个二皇子,只是……王韶放下茶盅,面北拱手道:“圣上极重将才。老夫的意思是,不如奏禀圣上,请圣上裁决。”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对于王韶的推委,杨广甚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他本想借这黑汉孟庆压一压杨勇的气焰,即便输了,那也没什么,与自己欲要领军南下毫无关碍,整个中原谁人不知宇文化及成都公子的大名?这也是十招之约的由来。如果报到父皇那里,还不定弄出什么事情来。 当下开言道:“老师,些须小事,儿戏之举,不必扰了父皇耀武选将之计罢?” 杨勇道:“王弟,那孟庆孟壮士武勇过人,一招便败了王亲卫,依本王看当不在化及之下。现下又是你晋王府的客卿,如何不报于父皇知晓?父皇得知王弟为国延揽人才,定然大慰心怀……” 蜀王杨秀连连点头,嘿嘿称是。秦王杨俊已将手中绿茶饮尽,不待下人续水,放下茶盅,索性取过一本书翻看去了。 杨玄感坐在末座静静观瞧,这种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必插手。他的父亲上柱国、越国公杨素手握兵权,定是此次伐陈的总兵元帅。无论哪位皇子作了行军总管,都得依靠杨素,依靠他杨玄感才能一帆风顺。因此,他坐在一旁静听,抱定了不发一言,倒也并不觉得尴尬。 来护儿却道:“该当如此,圣上也必想看到有人能于宇文将军一争短长。末将看那汉子武艺亦不在宇文将军之下,定能……” “既然来大将军都如此说了,那就这么办罢。”杨勇打断来护儿,笑道。“本王定当及早奏于父皇知晓。至于赌约……二弟?” “就由王兄做主。”事已至此,杨广不得不应承下来。 “好啊!”杨秀跳将起来。“你和大哥赌了那平陈行军总管的职位罢?另加我的洛阳田庄一百顷。如何?” 王韶微微皱眉,就这个蜀王杨秀口无遮拦,军国大事岂容儿戏?兄弟睨墙也能显摆?杨勇却在一旁淡淡而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广道:“四弟,你的田庄为兄可以作陪,那平陈行军总管么,为兄本就无意担当。”一口回了个干净。 杨秀:“二哥不必心口不一了,就依我的赌了罢。我这就进宫禀明父皇。”说着就往外走。 杨广扯了几下,哪里扯得住?由得他去了。远远还听到他的声音:“三哥,我还赌你那一对红睛玉狮子……这次你不用再推拒了吧。” 杨俊放下书,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杨广,口里喏喏有声:“好好好。” ********* 此时的孟庆正忙得不亦乐乎,丝毫不晓得自己已经被牵扯进了皇权储权的争斗之中。他惬意而又紧张地泡在一个极大的木桶里,应付着四个婢女的搓揉按摩。“这里,”他在腰间横划一记。“这里往下碰不得。” “是的,公子。”婢女们福了一福,不顾这黑汉的躲闪,纷纷捉着他的手臂、头颅揉捏去了。 “孟兄,”王世充一旁看的有趣,“这四个奴婢是王老太傅的乐妓,平日里太傅也难得一用,今日便宜了孟兄。” 四个美女按摩么?按啊按啊就习惯了。可是这衣冠楚楚的王世充坐在一边观看,孟庆无论如何习惯不了。闻言又是尴尬,不知道怎地回答,只好“嘿嘿”两声,心里暗怪这隋唐第n条好汉没有眼色,赤身裸体的男人有甚么好看? “孟兄,王爷在城东有一所宅子,还算宽大,小弟已着人清理去了。”王世充并不觉得有甚不妥,他笑道,“已叫下人备一些打熬筋骨的物事,只不知孟兄喜爱什么兵器?何种马匹?小弟好去武备库领取。” 兵器?马匹? “有个铁棒就好。”孟庆老实回答。他打架可没动过刀啊枪啊什么的,都是拿根大钢管就望风披靡了。至于马么,那还没骑过。“不会骑马。”他说。“不过我喜欢大马,越大越好。” 王世充心中忐忑,兵器倒没什么,只是不会骑马,如何招架得住宇文化及的流星铛?又问:“不知兵器所重几何?用几石力的弓?” “弓箭不会,其他随便。” 王世充几欲晕倒,这场比试输的定了,输的不能再输了。哪儿有武人不习弓箭的?这可是校场必考之术啊。上了战场,人家可不会等你挥着棒子跑过去。“孟兄且坐,小弟去去就来。”他忙不迭地跑了,也不顾孟庆是“且坐”还是沐浴。 第三节 王世充一走,孟庆就不洗澡了,反正身上的泥也搓了不少下来:“好了好了,拿我的衣裳来。”三两下穿好衣服,往萧齐的房间去了。 萧齐仍旧睡着,脸上已好看了许多,隐隐透出一丝红色。孟庆放下心来,又开始端详那个银尿盆。 书房里。众人已经散去,就剩了杨广杨俊和太傅王韶在闲聊。既已立了赌约,那也没什么大事好商量的了。王世充凑到跟前,在杨广耳边嘀咕起来。 杨广听着听着,忽地哈哈大笑:“好!好!”起身对王韶作个学生揖道:“老师。还望老师进宫直呈今日情状。学生另有下情禀告——那孟庆骑不得马开不得弓,便是一个寻常莽汉。似此怎能与宇文将军校场搏杀?这莽汉如今是小王的客卿,小王这便去看看给他兄弟二人准备的宅子如何了,稍晚些时再着人过来相接。”说罢便往外走。杨俊站起来拱了拱手,也跟着行去。王韶无语,起身相送。 只是,那黑塔般的汉子当真是个莽汉?王韶不信。自己的护院岂是一般人三拳两脚就放得倒的?何况还有个大名鼎鼎的晋王亲卫王世充在那摆着。 慢慢踱到后厢,止住了欲要通报的小厮,王韶对着后厢园子张望起来。只见那叫作孟庆的汉子在地下抠了几块铺路的石头子儿,对着一株刚吐新芽的柳树没头没脑地乱掷。不一会,树上的鸟窝被这厮投中,几个黄雀惊得叽叽喳喳乱叫,飞扑出来到处躲避。王韶看了些时,正待出言阻止,却听那厮哈哈大笑,念出一首诗来:“两个哈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七言绝句立即把王韶要说的话噎回肚子里去了。他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好。妙!妙极!” 孟庆愕然回首,见一白胡子老头儿不住鼓掌夸奖自己,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惭愧惭愧。”这当然是好诗妙诗,不然哪儿能小学课本上就有,全国人民都记得呢?只是无法说明。 “原来孟壮士还是个雅人,老夫真是走了眼了。”王韶笑着上前,一把握住孟庆胳膊。“作的好诗!” 这就是把臂言欢了吧?惭愧。孟庆红了脸,连忙答道:“我兄弟萧齐作得更好,呃,他的更好……” “哦?”王韶当然认为这是孟庆自谦的话,如此佳句,如此大才,可一而不可再啊。“孟小兄的朋友自然高才,自然是高才……”忽地想起七日后这人便要上校场与宇文化及拼命,不由得起了怜才之意:“孟小兄当真骑不得马开不得弓?”心中便想,倘若果真如此,倒要想个法子护他一护。 “我倒是想骑马射箭,”孟庆不假思索。“可我到哪儿找马去呀?” “此事不难。” 王韶拍了拍手,对闻声进来的小厮道:“带孟公子去护院武场,随他挑选几样趁手的刀剑马匹。”又和孟庆说:“老夫这就进宫面圣,请皇上裁决此事。” “行啊。”孟庆的脑子里一塌糊涂,一会工夫不到,怎就扯到皇帝那里去了?“要得。使得。”一边嘟嘟囔囔找着合适的词,一边跟那小厮去了。 身边没了旁的人,孟庆胆子大起来,向那头前带路的小厮发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今年是什么时候啊……” “回孟公子的话,”小厮回头停下,恭恭敬敬地答应。“小人叫王安,十九岁。今年是大隋开皇八年。”言罢转头带路。 “哦。”孟庆挠了挠头,心里再次确认那个白瓷酒瓶是宝贝,可惜了。“刚才那老头儿是你们老爷么?他是个什么官儿?皇帝叫什么名字啊?” 王安又停下来,嗫懦了半天没吐出个字来。、 孟庆蛮不在乎:“别怕,皇帝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恩,咱们一样年纪,你告诉我我不和别人说的。” “回孟公子的话,我家老爷……”王安终于理顺了词。“是当朝太傅。皇上叫做,叫做,叫做……”再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不难为你啦。”孟庆道。“王安前头带路,本公子选马去也。” “是。”王安连忙转头迈步,挥衣袖抹了一下额角。 王韶的太傅府是一个极大的院落,前后左右怕有四顷地1不止。孟庆跟着王安绕来绕去,绕了有一柱香时间才到了地方。 这是个一亩见方的空场,地下铺着一块块半尺来长的烧土方砖,上面撒些黄土细砂。武场北边一侧列着几排兵器架,刀枪剑戟倒也齐全。兵器架后面,就是一溜马廊,十数匹马儿在那里伸首嚼食。 孟庆先不看马,看了也不懂,他拎把单刀就跳进场中舞将起来。这玩意儿上武术学校的时候学过的,算是他的专业了。一趟舞毕,只觉得不趁手,又换了根六尺槟铁棍挥来挥去。这个是孟庆的最爱了,舞起来并不见一点人影,只见一团黑光呼啸来去,带起阵阵黄尘阵阵冷风。场边渐渐围了些人,都睁大了眼睛看。 王安早看的呆了。这年头舞刀弄剑的多了,他自己也会这么几下子,可从没见过象孟庆这般将三十斤的铁棍抡得风雨不透的,就是木头棍子能抡成这样的都没见过。 约莫半柱香,孟庆一声大吼,铁棍“呜——”地抽将下来,登时黄尘四起,砖屑纷飞。场边诸人躲避不及,便有两人被急射的碎屑击中,呼痛之声不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好!孟兄果然高明!” 一人拍着手掌走进场来,却是王世充。他奉了杨广之命来接孟、萧二人,后院厢房没见着孟庆,就找到这武场来,恰见了孟庆的棍术。饶他武人出身,亦是吃惊不已——孟庆手中的槟铁棍已是震得向上弯曲,成了一张弓的模样,地上的土砖被震成碎屑的少说也有十来块。 “孟兄好棍法!好气力!” 王世充不住赞叹,这等武艺,怕是真能抵的住宇文化及了,自己是万万不及的,不由得收起了“莽汉”的想法。 孟庆站在场中发呆,竟没注意到走近前来的是王世充,只是发问:“有没有再重些的?” “王太傅府上只怕没有了。”王世充道。“不如孟兄随小弟走一趟晋王府,便没有也好叫人打造一副。”这些护院家丁能用多重的兵器?就这三十斤的铁棍怕都勉强。 “原来是王兄。”孟庆这才注意到他。“我得守着我那兄弟,就不去了。烦劳王兄取一只——”一眼看到场边堆放的石锁,走过去提起一个来掂了掂,又提一个放在一起单手挥舞。“——这般重的铁棍来。” “孟兄且放在地上,小弟看来。”王世充不接孟庆递来的石锁,心中暗道惭愧。 不出所料,两只石锁一只净重八十斤,两只就是一百六。王世充暗暗咋舌,就是威震中原的宇文化及也才使一百二十斤的家伙,难怪这厮骑不得马,哪有马儿承载得如许重量的? 王世充心中不住盘算:这般看来,与宇文化及之争,与太子之争岂不是有些胜机?不如就让这厮在太傅府多住几日,王爷那里还得再回禀一次啊。计议已定,说道:“孟兄高义,本当如此。只是那一百多斤的铁棍怕要费几日时辰,小弟这就去将作寺2办理此事,孟兄自便。”急冲冲地走了。也不怪他,谁也料不到这楞头楞脑的小子有如许大力。 孟庆自己也料不到。上学的时候虽然出类拔萃,也不过能双手使动六、七十斤的大关刀,哪象此时单手就把两个皮鼓一样的石头疙瘩挥来挥去?他招手叫王安近前:“这个石锁多重?” 王安看了看石上的刻字,念道:“官制八十斤正。” 孟庆心里打鼓:我他妈的吃了**啦?!得找那穿红衣的医生看一看才好。这般想着,也无心再去找马骑,径直回厢房看萧齐去了。 萧齐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睁不开眼张不得嘴全身无力,孟庆与众人的对答也都听的分明,什么“大隋”,什么“王世充”,“宇文化及”,他还以为是在梦里,直到孟庆一拳把他擂醒。 这次孟庆的声调不一样,带着些惶惑:“萧少爷哦你怎么还在睡哦!我他妈的成世界冠军了哦,一个手就举得起一百八哦……还要和宇文成都打架哦,我日!”一拳锤下去,把床上做梦的萧齐震得跳了一跳——醒了,眼睛睁开了。 “莫吵,脑壳疼。”萧齐说。 “……” 孟庆怔住,随即大喜,叫道:“来人!洗澡……沐浴啊沐浴!” 第四节 “你能不能不要在旁边看?”萧齐缩在巨大的澡盆里,凝视着孟庆哀求。站在盆边的四个婢女正伸着手臂在水中捉鱼般摸索。 “不行。”孟庆斩钉截铁地说。“我洗澡,呃,沐浴的时候还有个王世充在一边看呢。那是外人,知道不?我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看看这个纯银的尿盆,这个碗,还有这个筷子……” “不要说啦,它们一千四百年后才值钱。” “放屁。”孟庆举起银尿盆。“这个也不值钱?” 二人正在笑闹,园门传来王安的高声通传:“老爷安好。”一会儿,门帘被小厮撩开,脸色不愉的王韶踱了进来。 王韶此时头戴黑色有翅纱帽,身着点橙深紫蟒袍,官衣尚未卸下,一部白胡子垂在胸前甚是齐整。烛光下,威仪十足。不待起身相迎的孟庆开口,王韶问道:“孟小兄可备好了兵刃马匹?” “没有。”孟庆心思现在不在这上面。“我兄弟醒来啦,正好为大人介绍啊。” “哦。”王韶看了眼澡盆里缩头缩脑的萧齐。“两位快些洗漱,老夫在书房相侯罢。” 王韶的面圣之行并不如意。他本想尽量免了孟庆的校场祸事,那首“两个黄鹂鸣翠柳”的诗句本已打动了杨坚的爱才之心,怎奈十六岁的杨秀使出小孩手段,又添油加醋地讲出有关平陈行军总管的赌约……王韶虽然老眼昏花,还是看到杨坚的脸色沉了一沉,旁边的独孤皇后就不消说了,拂袖而去。 杨坚自此不再提校场的事情,过了半个时辰,独孤皇后又从里间出来:“叫那文武两全的才子明日随你上朝罢,哀家见见这位王太傅满口称赞的人物。” 王韶只好灰溜溜地回来,这意外之变谁也料想不到。太子与晋王不消说,此刻知道了也是无法。这大隋朝除了一个圣上杨坚,还有一个“太上皇”,便是出身鲜卑豪门的独孤氏独孤皇后。杨坚的“惧内”天下知闻,“太上皇”既然开了金口,那明日的早朝……王韶深感不安。 这不仅仅是几个皇子的嬉闹而已,在皇帝杨坚的眼里,在皇后独孤氏的眼里,这就是争储的开端,亲兄弟相互残杀的由来。自古以来立嫡以长,何况杨勇早在开皇三年就已立为太子,继承的乃是“百王不易之制”……自己替孟庆说话,岂非成了晋王杨广的人?这已是犯了为官的大忌。只有等明日上殿引荐了二人,才能说些撇清的言语了。 不知不觉间,小厮进来通报:“老爷,王安带两位公子爷到了,现在外面等候。” “快快请进。” 待二人进屋见过了礼,王韶也不多言,当即告之明日带二人上朝,又仔细教导一些觐见礼仪,才伸手端茶,小厮将二人送出去。 孟萧二人料不到得来这么一个消息,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福还是祸。二人少年心性,倒是不惧。商量来商量去,只是怕人查户籍,当下萧齐编了个段子,孟庆叽叽咕咕背了一夜:“草民自幼孤苦,双亲见背的早。幸得游方道人……喂,是游方和尚还是游方道士?” 第二日,鸡鸣第一声,两人就被王安叫了起来:“二位公子爷,起身更衣了。” 王韶在二人的衣饰上用了些心思,并未将府中的绫罗相付,只问奴婢小子们讨了两件粗布青衣。时下文帝尚节俭,切不可在这些小节上触忤了圣上。一路上王韶招两人进轿,又说了不少觐见礼节,方才略略安下心来。 十八抬大轿缓缓行进,三人不再说话,各有所思。约莫半个时辰,轿至朱雀门,待小厮掀起轿帘,王韶再交代几句,这才理理胡须,道:“走罢。” 巍峨的长乐宫掩在尚未褪尽的夜色中,看不出任何的雕琢和色彩,但就是这一股浓郁的浑然一体的黑色,在悄无声息的寂静中给人以莫大的威压。萧齐不由自主地有了惧意,他退后一步,拉在孟庆肩侧。 “草民自幼孤苦,双亲见背的早……”孟庆挺着胸跟在老太傅身后,一边在脑海里重复昨夜编造的故事。 宫门前整整齐齐地列着一排铁甲军士,手中的刀、剑,长戟大斧尽皆离鞘,闪着森森寒光。 一行人慢慢走近,右边侧门处忽然转出两个人来,叫道:“太傅!” 王韶拱手相迎:“王爷。裘公公。”一人便是杨广,另一人头戴高冠,手持蝇拂,却是个内监。 那内监裘公公道:“太傅,圣上着布衣孟氏宫门外听宣上殿。太傅先请罢。” “微臣领旨。”王韶躬身道劳。“有劳裘公公。”再不多说,迈步进内去了。 “太傅王韶,上——殿——啦!”裘公公声音尖利地唱将起来。接应的通传唱喏一声接一声,渐渐远去。“晋王爷,您自便。”唱毕通传,裘公公朝杨广躬了躬身,自回门内站立。 杨广也不理会萧齐,他将孟庆扯到一边,问道:“昨日王世充报说,孟兄使得一百六十斤的兵器?”言语间有些喜气。 “是啊。”孟庆道。 杨广连连搓手:“此言当真?” 孟庆尚未答话,萧齐道:“回王爷的话,此言当真。”昨日孟庆为了证实“我他妈的成世界冠军了哦”曾经拿他做实验,把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四十的萧齐拎着脚踝倒提了起来,足足二十分钟不曾放下,直到萧齐告饶。 杨广大喜:“好!孟壮士果然将才!”一挥手,不远处一乘四人小轿迅速抬近前来。杨广掀开轿帘:“孟兄请看……” 轿子里头没坐人,却有一根一丈长短的家什斜放在里面。孟庆走近了看,这东西的把柄就有鹅蛋粗细,两米来长,压着轿底的顶部充了气一样膨胀起来,黑漆漆的挂满了尖锐的倒刺,象极了一个特大号的仙人棍。好家伙!孟庆强压下冲口而出的“我日”,道:“狼牙棒?”伸手抓了铁柄,就要拖出轿来舞弄一番。 第五节 “孟兄且住,且住!”杨广止住孟庆,放下轿帘。“此处哪里是动兵刃的地方?万万动不得。待小王上殿奏明父皇,你二人就在此处等候,跟随内监听宣上殿,千万千万。”千叮呤万嘱咐,又行至裘公公处交待了几句,方才展开袍服,一摇三摆地去了。 宫门外的官儿越来越多,那裘公公的唱传也变成了数人并传:“柱国大将军越国公杨素、柱国大将军蒲山公李宽、民部尚书苏威、太保工部尚书宇文述上——殿——啦。”另有一些品绪不够的官儿则不用传报,验了名牌,从侧门鱼贯而入。 孟庆看了多时,忍不住和萧齐打趣:“这些,都是国家领导啊……” 萧齐脸色紧张,不住点头:“是啊是啊。民部尚书就是国家民政部门的头头,工部尚书,管建设基建的……” 忽闻马蹄得得,一骑自西奔至近前,只在侧门停留片刻,验过名牌,就这么径直驰进宫去了。马上人身长丈二1,面如冠玉,一身的锦绣衣袍,手持一根希奇古怪的兵器。孟萧二人正在揣测哪位帅哥可以这般直入朱雀门,只听左侧门监唱道:“将兵都统、益州总兵宇文化及上——殿——啦。” 牛b。孟庆和萧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么个词来。两人昨夜合计一宿,估计那“都统”不过相当于一团长或者再大点,旅长吧。宇文都统,不就是宇文旅长?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不料这厮如此猖狂,居然敢带枪架车直闯中南海!守门的卫士也不做声。 孟庆立刻愁眉不展:“萧公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这个什么宇文都统好象比杨广还要厉害呀。不是说杨广是隋朝以后的皇帝么?” “是啊,书上是这么说的,历史上有名的昏君暴君。”萧齐也皱着眉头。“看起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要学会明哲保身哪,绝对不能和他们起冲突,否则……”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记。 “放你的公子屁。”孟庆嘀咕道。“老子过几天就要代表杨广去拼命——你知道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拼命。怎么保身法?我看还是全力以赴的好,先讨好了未来的皇帝再说。” “全力以赴也打不过宇文化及。”萧齐嘿嘿笑。“还是小命要紧,上去三招马上投降。” “放……屁。”孟庆骂了几句,烦躁起来。“你现在可没有做房地产公司老板的爸爸了,咱俩在隋朝干什么吃饭?这个命不好好拼,不但没有四个丫头给你洗澡,连讨饭的碗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一个去……” “说的没错。”萧齐眯起眼睛。“反正我除了认得几个字什么都不会。你不是农民的孩子吗?会种地吧……你耕田来我织布……”他唱起来。 孟庆举起拳头:“织你的小鸡鸡,织你的毛啊!” 一边裘公公不男不女的眼光瞄过来,二人顿时噤若寒蝉。 约莫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地上青色灰色的砖块也尽看的分明。这时一声声传唱断断续续,由远而近。到了朱雀门,裘公公陡然将那尖锐高亢的音调放大了数十倍:“宣!布衣孟庆,文华殿觐见——” 孟庆昂首挺胸便往里走,却被裘公公一蝇拂子挥将过来:“跟在咱家身后,俯首、弯腰、两臂垂于肩侧……”孟庆只得低头弯腰两手下垂,看前面那老大朝服都遮不住的肥屁股摇摇摆摆。 也不知过了多少坎,穿了几座殿,孟庆正走的有趣,头前的裘公公忽然停了下来,高声唱道:“布衣孟庆觐见——” “宣!” 牢记王老太傅的教导,孟庆跨进文华殿。低头弯腰两臂下垂,数着脚趾头迈出十步,跪下:“草民孟庆叩见皇上。” “抬起头来。” 孟庆抬头,牢记教导,目光下垂,心中默念:“草民自幼孤苦,双亲见背的早……”只等上面那人查户籍。 却听上头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你作的?七言绝句,倒也新鲜。” 孟庆道:“草民自……正是草民……信口所作。”昨夜已经和萧齐琢磨透了,这个诗隋朝没有,杜甫还没有生出来,除了萧齐,谁也不敢说这诗不是他孟庆作的。 “好诗。”上头说道,“朕有一处盆中小景,汝再作一首。” 殿前太监随即执起笔来,准备记录。 孟庆汗下。待看那盆景,是一处假山,剑一般笔直立着,上上下下长满了青苔,旁有几棵小树。简简单单的,也不见得怎么漂亮。只是,却教俺怎作的出!怎作的出怎作的出!!心中不由大悔,上天再给一次机会的话,俺一定不剽窃啦,一定好好学习文化,一上学就专门练习古诗词,一上学就只练作文,一上……不觉念出声来:“一上……”头脑发昏,又顿住了。 殿上众臣见他摇头点首,只道是有了,都侧耳静听。杨广面有喜色,竟不知这粗莽黑汉还有这等快捷文采。这可太好了,向来父皇重武母后爱文,这黑汉孟庆真是大有臂助之功啊。王韶站在班内闭目纳气,心中底气十足,不露声色,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孟庆是无论如何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一上。”孟庆又念了两字。 众官愕然。一上一上? “唔……”孟庆咳嗽两声。“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 众官尽皆低头,杨广变了脸色,王韶睁开眼睛,杨勇却憋不住“哈”了一声。 却听孟庆念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与青天傍。等闲回首白云低,五湖四海同一望。” ————————————————————————————————————- 1约1米82。 第六节 萧齐在长乐宫外等候,不能坐不能蹲不能靠墙,既不见孟庆披红挂彩,也不见刀斧手提头来见,直站得脚也麻了心也麻了。正不奈间,忽见宫内有人出来,走的近些,认得是杨广关照过的裘公公,倒担心起来——他的身后跟了四个挎刀武士。就觉得不妙,一时间五味俱来,人生苦短。 “宣!布衣萧齐,携兵刃觐见——” 裘公公此时的声调妙若仙音,侯那四个武士自轿里抬了狼牙棒,又对萧齐笑嘻嘻地道:“跟咱家走罢,见了皇上要俯首,弯腰,两臂垂于肩侧……” 萧齐连连应喏,随着裘公公跨进朱雀门。 一路上裘公公不住夸奖孟庆:“孟公子当真了不得,作的诗皇上娘娘都说好。晋王爷奏说孟公子武艺出众,还能和宇文都统较力,此言果然?”不住地回头打量那根四人合抬的狼牙大棒。 “裘公公夸奖了。”萧齐心胸大畅。“草民这个兄弟倒是自幼聪颖,不过,于诗词文章却不甚专精。抡刀使棒么,却是他的长处。”二十一世纪的牛b开始哄哄地吹。 “难怪。”裘公公啧啧称奇。“难怪晋王爷四更天不到便守在朱雀门前了,也只有孟公子这般人物才当得起了。”又问:“你兄弟二人得了晋王爷许多赏赐罢?现在和处安置?” 萧齐再苯,现下也知道这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政治问题,只不知这裘公公是何方神圣,由不得不说几句好话:“晋王怜我兄弟窘迫,欲赐一所宅院,只因未奏于圣上知晓,如今尚未见赐。” “不错不错,果然是上体圣意下恤民情哪。”裘公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忽地住嘴,再不言语。 不一时来到文华殿,只见孟庆站在殿外,规规矩矩地垂手肃立。 “布衣萧齐觐见——”随着裘公公的唱传,萧齐朝孟庆挤了挤眼,跨进殿去。孟庆只作未见。 萧齐的觐见却没遇上什么考较,那“草民自幼孤苦,双亲见背的早……”便由他奏了上去。待到说完,却听上头说了一句与他无干的话:“宇文爱卿可愿与那孟庆一试?”就再也没他什么事了。 宇文化及大步出班:“臣愿一试。” 武班中又转出一人:“臣亦愿一试。” 宇文化及是认得的。萧齐趴在地上偷偷地看,只见刚才出列这人身着大红锦绣战袍,头戴双翅护耳银盔,和宇文化及站在一处刚刚到人家肩头那般高,身材极是粗壮,便如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墩搁在当地。这人眉目虬结,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红色凸起,左颊上两道刀疤交叉,直延至下腭,内里翻起无数鲜红的筋肉。萧齐心下不由的打了个突,这人是谁?难不成比宇文化及还要厉害? 龙榻上杨坚哈哈大笑:“好好,难得有人能令张爱卿下场……”又说了几句什么,身侧内监当即着萧齐退出,宣了孟庆进殿:“……着布衣孟庆授偏将之职……钦此。” 这也算是孟庆的机会了。那出班请战的武臣乃是大隋朝著名悍将张须陀,这人在战场上悍不畏死,战功极著,是杨坚倚为臂膀的有限数人之一,年仅三十六七便已作到了柱国大将军,兼领左武骑卫、右武骑卫两卫的要职。朝野之上,早有“文王韶,武须陀”之称。他自身战功显赫,又靠了杨坚的宠信,谁的帐也不买,便是上柱国越国公杨素、太保宇文述这样的贵族元勋也要让他三分。 张须陀出班请战,朝堂上除了孟庆,那是个个都清楚原由——张大将军素来有与宇文化及交手之意,只是同殿为臣,年龄虽相隔不太远,对方却是后辈,磨不开面子。驻防之地隔得又远,一向不好寻衅。如今借着杨坚的寿辰,又有了个孟庆,他一个照面降伏王世充的名声亦是不俗,正好可以作个砝码。 这点心思杨坚岂有不知?授孟庆偏将之职一来是杨坚自己龙颜大悦,那首“一上一上又一上……五湖四海同一望”的诗句恰好说到他欲要一统中国的点子上了;二来加个官职,也好让这柱国将军不必担上个“以官欺民”的声名;三来杨坚本也好武,也却想看看三人的手段。 当下孟庆谢恩,杨坚摆架御花园。众内监忙忙碌碌,不多时便理出一处平整的草坪,草地的北面,放几排雕龙描凤的座椅。杨坚居中,众臣按品绪一一落座。 孟庆拎着狼牙大棒,立在场中。这狼牙棒却颇不如昨日那两个石锁重,少了有一二十斤的样子,只得一百三四十斤。想是王世充一时间找不到确实一百六的家伙,又怕孟庆使一百六的使得不长久,便拿了这个来,毕竟整个大隋朝还没听说有人使用一百四十斤以上的兵器。孟庆将狼牙棒微微摆动,虽觉略轻,倒也合手。心中只是乱想:宇文化及接得下老子乱棒敲打么?自己倒有些不信这棒子重达一百三、四十斤了。 等了片刻,帐外逐渐安静。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矮矬子提两个冬瓜一样扁圆扁圆的家什走进草坪。孟庆摸不着头脑,问:“宇文化及呢?”他只晓得自己已经封了官,算是大隋朝的公务员了,其余一概不知。 “爷爷叫做张须陀!”柱国将军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的疙瘩越发红艳。“小辈照打!”抡起一锤便擂了过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边上观斗的众臣莫不宛尔,这张须陀十五六岁便上战场,二十来年的官做到如今,仍是不知何谓“官体”,仍是满口的粗鄙言语。杨坚呵呵而笑:“张卿果然率真……”深以为喜。 场中孟庆可不敢晒笑,那铁冬瓜比昨日的石锁小不了多少,挨上一下还不得变成个饼?当下退后一步,右肘略压了棒尾,老老实实翘起棒首迎着大锤用力一戳—— “嗡——”一声沉闷的异响荡漾开来。 正在言笑的众人顿时没了声音,几个体弱的文臣忙不迭拿手指堵住耳朵。这一下棒锤交击虽不甚响亮,却异常的震人心魄,余音缭绕,直过了数息方才散去。 杨广忍不住露了一丝笑意。好。他虽坐的正直,眼角还是扫到王兄杨勇的脸上,此刻的太子竟有些紧张,正在不住地望向东头末座。杨广心知肚明,东头末座,是宇文化及的位置。 与一干文臣只知心惊肉跳不同,众武将却是知晓这一击的分量。心下各自估量,若是自己……坐下马匹能否承受尚在未知啊……宇文化及倒镇定自若,他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庆手中的狼牙棒,想是在琢磨这家什的分量。 草坪上的两人就没有这等闲暇了。张须陀退了一步,立时挥锤又上,这一次两臂齐出,双锤压顶而来。孟庆往后跃开,待他双锤过去,仍旧持棒往前直戳——他到此时还未放开,使的仍是上学时木棍的招法,有个名目叫“直捣黄龙”。张须陀甚是不耐,哪有拿狼牙棒当枪使的?一矮身躲过去,顺势蛤蟆般蹦将起来,双锤凌空擂下:“我儿!着实接你爷爷一下!” 孟庆大怒:“我操!”挥起狼牙大棒往溜金锤上猛击——“咚!” 便如耳边响了个闷雷,几个文臣刚放下指头,又塞进耳朵眼里去了。 张须陀只觉两臂酸麻难当,不禁再退一步,想要周旋片刻。孟庆此时却起了性,大棒带着风声搂头便打,去势劲急。交手两合张须陀已是退了两步,心里老大不甘,当下便不再退,举双锤尽力往上磕挡,口里吼叫:“我的儿!” 他越叫,孟庆越怒。想当年敢骂老子的哪个不是腿子打得拖在地上?手里一时没了分寸,当真拿铁疙瘩作了木棍,死力地捶将下去。 第七节 锤棒相交,击得五六下,张须陀已是在勉力支持。他两臂麻木,没了知觉,想动却又迈不开步子,只凭了一股悍恶之气硬生生戳在当地,胸口发闷,嗓子眼里一阵腥甜就欲冲口而出。 孟庆却毫无知觉。对面的矬子生就一张疙疙瘩瘩的红脸,此刻虽好像要喷出血来,他却哪里顾及得到?眼看着一棒子又要擂将下去,场外忽地响起了锣声:“呛!呛……” 孟庆停下来,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有个“鸣金收兵”的意思。只听杨坚道:“二位卿家旗鼓相当,皆我大隋栋梁之材……朕不胜之喜。各赐金五斤,赐彩五十段,良马一匹。”孟庆伏在地上,心中暗乐。偷眼去看张须陀,这厮正歪着头张着一对小眼在自己手上瞄来瞄去。仔细看时,他伏地的手掌处一片暗红,原来虎口已经震得裂了开来。 “另赐柱国大将军张须陀奴婢二十口,衣一袭;着偏将孟庆加左武骑卫随军都卫职,赐宅一区,奴婢十口。” 孟庆几乎要笑出声来,看来以后是不用耕田织布了。不等杨坚封赏完毕就高呼:“谢陛下恩典!”张须陀谢恩的声音就低了许多:那金五斤、奴婢三十口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只不知这黑汉能和宇文化及打成何等模样,心下烦恼。正在闷闷不乐,忽听得“着偏将孟庆加左武骑卫随军都卫职”这一句,心中顿时一宽,声音也大了起来:“臣,谢恩!” 孟庆蒙在鼓里,哪里知道这左武骑卫正是张须陀所辖?只道以后能够衣食无忧快活一世了。 杨坚赏赐了二人,却不急着观看孟庆与宇文化及的交手了,道:“宇文爱卿,待校场演兵之时再看卿的手段罢。今日朕乏了。”站起身来,自有一众内监宫娥拥着走了。群臣一阵纷扰,各自散去。 王韶、杨广于孟庆道了贺,一起走出朱雀门。几人本要于王韶府聚上一聚,哪知刚行出数步,尚未上轿,便被一军士拦住:“张大将军即刻升帐议事,请孟都卫与行。”不远处,张须陀骑着匹栗色大马,冷颜峻色地正看过来。 孟庆愕然。 王韶杨广却都含笑:“张将军戍守边疆,自然军务繁忙,我等倒是不便相扰。孟都卫这就去罢?”杨广又道:“萧齐兄小王自会关照。”都拱手上轿而去。孟庆看着张须陀,半晌无语。 那张须陀也不顾王韶杨广,当即着数人抬去孟庆的狼牙棒,自己打马先行。孟庆无奈,只得跟着众军士行去。 一路往西,过仙都宫、福阳宫、太平宫,出延平门,出开远门,又走半个时辰,只见连营一片,绵延里许,许多马匹散放于原野之上,啃食着地上才露头的青草。那营中立着一面旗帜,绣爪牙俱张的白虎,上书一个大字:“张”。 不用问,这便是随张须陀回长安的护卫军伍了。孟庆看着新鲜,张须陀却不言不语,拨马直入中军,周围军士见了主帅,尽皆肃立。须臾号角长鸣,羯鼓声声,帐篷里闻声钻出的军士纷纷在营帐前立定,几个将官系了刀剑,望大帐急步行走。 孟庆觉出一丝肃杀之意,忙跟在指引军士的身后,进了大帐。 帐中却没有孟庆的位置。张须陀也不理他:“圣上寿辰已过。右武骑卫诸将着都督司马德戡带领,自回金城1,即日起行;左武骑卫诸将着都督史万岁带领,自回安定2,不得有误。”最后瞪眼道:“谁敢贻误军机,老子一刀杀了。” 孟庆脊背生寒:“我呢?” 张须陀指了指左侧肃立的一将,只不说话,昂着头从孟庆肩侧行过,片刻,帐外号角又起,马蹄得得,一行数骑望东而去。 孟庆望向那将,那将也望过来:“小将史万岁,现列左武骑卫领军都督职。不知……” “小……将、”孟庆打了几个顿,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孟庆。现列左武骑卫……随军都卫职。” “原来是孟都卫。”史万岁道。“随我来。” ************** 萧齐从文华殿出来,立即被宫外等候的王世充接下,一顶轿子坐到了城东。 这是一所占地二十余亩的宅院,与王韶这等一品高官占地四顷的宅第比起来自然见小,但在萧齐的眼里,却也是高门深第,广大无比了。他随着王世充前后左右转了半个时辰,略略熟悉了各厢各房各个路径,不住口地致谢:“真是有劳王兄。晋王爷于我兄弟如此恩惠,叫我二人怎生相报……” 王世充:“宅子是圣上所赐,也是晋王爷的一片爱才之意。日后只要孟兄稍效趋驰,圣上与晋王爷的赏赐定然愈加丰厚。”又道:“晚间小兄再来,送上四个婢女。王太傅想必亦要赠送几个小厮。萧兄安坐,小兄去了。” 萧齐连连点头,心中只想:四个婢女?我们的了么? 到了晚间,这所宅子陡然热闹起来。院门前来了几个匠人,搭着木梯挂起一块柒金大匾:“御赐都卫府”,婢女和小厮奴仆一下子来了十几二十个,外加一匹雪白大马。萧齐院门外接着王韶、裘公公、杨广,另有一些没见过面的官儿,一时间糊里糊涂不知道如何才是,听由王世充里里外外忙了个透。待到裘公公赐下金帛,谢恩完毕,方才明白过来:皇帝赐予孟庆黄金五斤,锦绣五十匹,白马一只,奴婢十口;杨广和王韶赠送奴婢六口;其他上门道贺的官儿各有礼物,有送黄金白银的,有送奴婢人口的,有送笔墨主纸砚的,有送珠宝家私的……不一而足。王世充一一收下,萧齐一一致谢。 寒暄过后,大家在厅堂中落座,自是推王韶坐了上位,裘公公次之,杨广推辞再三,坐了三席,萧齐一介布衣,在末座相陪。众人聊了盏茶时光,只不见孟庆回来,王韶道:“孟都卫得列左武骑卫,只怕军中事务繁忙,今日不得归罢?” 裘公公却不提孟庆,笑道:“无妨。萧公子曾于老奴言道:孟都卫于诗词文章不甚专精。想来萧公子必于词韵一道颇有所得。我等何不借此良机,一睹高明?” 众人顿时鼓起臊来,纷纷附和“此言甚是”。孟庆所作的两首七言绝句在座的众人尽皆与闻,哪里还信萧齐“高明”?当下便有一人高声吟哦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好诗啊好诗!”一人道:“一上一上又一上……真是婉转绝妙,出人意表,豪气干云哪!” 萧齐心中偷乐,口里应道:“是是。好,妙。” 裘公公道:“萧公子何不赋诗一首,以遣良宵?”一旁王韶捻须微笑,并不发言,竟也想一试萧齐。 萧齐哪里怕这个?第一首杜甫的就不说了,那第二首还是上次川西狩猎时他教给孟庆的,乃是唐伯虎春游的戏作。一边假作推拒,一边于腹中暗自搜索,倒是拿哪位高人的名篇来充数? 却听杨广道:“世充,你来应个景罢。这里除你而外都是握笔之人,你且舞一趟剑,教萧公子批评。” “是。”王世充一口饮尽杯中酒水,行至庭院拔出配剑,就着月光挥舞起来。 “众官人勿怪,小人献丑了。”王世充的剑舞得确是好看,刹那间萧齐已是想起一诗。当下亦是一口将手中酒水饮尽,站起身来,逡巡片刻,待得周遭寂静,王世充一剑带起风声,高声吟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众人顿时呆了,只余王世充在月下舞得一片光影。 ——————————————————————————————————————— 1今甘肃兰州。 2今甘肃泾川北。 第八节 这却是一首地道的古风五言,正是隋代文人所深谙深知的,在座的王韶杨广更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萧齐一声吟罢,杨广尚在闭目回味,王韶就情不自禁地离座而起:“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历代词韵,至此绝矣!”对众人拱了拱手:“老夫去了。”竟不再停留,出门打道回府去了,萧齐连忙送出宅外。 杨广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与王世充一起又看了看这御赐都卫府的陈设,定下了明日须得修缮的地方,方才向萧齐告辞:“府上一应事务当吩咐奴婢们打理,萧兄不必劳力,明日小王再遣工匠来整饬府第。若有所需,王亲卫自会办理。萧兄大才,非是寻常之辈,小王自当奏与父皇,并列朝纲……”口中说出许多承诺,依依不舍地去了。 萧齐的心头涌起些许不安,他一时兴起盗了诗仙的句子,以后还不知如何收场,只有事到临头再作打算了。回到院内,看小厮婢女们忙忙碌碌地布置庭院,却是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发了半日呆,自去书房扯过一条棉被将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萧齐尚在洗漱,王韶便遣了人来讨要昨晚五言诗的题目,得了“侠客行”三字。不一会又送了前些日子服侍萧孟二人的王安过来,连王安的典身契约也一并交与了萧齐。萧齐正巴不得有个熟悉的人可以托付,当下什么都不过问,交出帐簿财物,使王安做了都卫府的总管。这王安也颇利落,拜过萧齐,四下走动一番,见着有什么缺少之物当即着人购买,又分付了众奴婢差使,打扫布置修缮种植,没教萧齐操一点心。 午后,又有三人前来拜访——郢州刺史杨玄感、晋王幕僚张衡,还有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上柱国、京兆尹、武陵郡公、右卫大将军元胄。 这三人的同时到访着实叫萧齐忐忑了一下。三人都没带什么贺礼,坐下便开始打哈哈,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语。三人里,只有张衡一人昨日随杨广来过,是认得的,说过几句话,萧齐知晓他和自己一样,乃是一介布衣。杨玄感和元胄就不同了,递上名刺,萧齐顿时觉出了压力。他对隋朝的历史多少了解一点,杨玄感是隋朝除皇帝外第一权贵杨素的儿子,目下虽只是个郢州刺史,却是朝堂上张张嘴巴便要风云变色的人物;至于元胄,那是与太子杨勇一起共治中原辖地的封疆大吏,十二卫里边实领兵权之一的右卫元帅,文帝杨坚的臂膀。 一言以蔽之,这三人便是如今朝廷上权势派别的代表。张衡虽无官无职,朝野上下却都知晋王杨广对其向来言听计从,施政方略多出其手;元胄与太子同理京兆郡、灵武郡、延安郡、弘化郡、冯翊郡、五原郡六郡事务,相处已非一日,自然相知相得;杨玄感没有皇家势力,他的老父杨素却坐镇川中,虎视东南,十二卫之六归其所属,当朝权势之大,无人能出其右。如今这三人同时坐于萧齐的书房,却教他如何相处? 当下萧齐命人上茶,几个婢女想必亦是头一遭伺候达官,就有些战战兢兢手脚不便。元胄不免笑将起来:“看来萧大才子府备不齐啊,明日待老夫挑选几个伶俐的丫头送来府上使用,如何?” 萧齐刚刚打了个拱手,就听张衡笑道:“元郡公真是爱才之人哪,不如赠于文林郎1其他事物罢?那伶俐的丫头么,晋王昨夜别过萧公子后已是择了自己甚爱的两个侍妾,一名惜春,一名绿萼,另有一名服侍二人的稚女红词,只待晚间便送过来。” “晋王才真是爱才之人哪。”元胄哈哈大笑。“送了宅子于孟庆孟都卫,如今又将爱妾赠于萧侍郎,爱才之心,怜才之意,吾等确不如也……既然晋王思虑周全,老夫也没什么好筹措的了,倒叫萧侍郎取笑了。” 张衡欠身,微微而笑:“晋王的礼贤下士天下知闻,便如太子殿下勇武率直天下知闻一般。” “你张衡晋王客卿之名亦是天下知闻哪。”元胄脸色不变。“既然文林郎一切安好,老夫就不多扰了。倘有所须,或者晋王爷事务繁忙关照不到的,文林郎只管向老夫开口……” 萧齐尚未答话,还在思索那“文林郎”是何用意,王安在书房外报道:“司监总管裘公公到。”随即听到裘公公阴阳兼济的音调:“圣旨到——布衣萧齐接旨!” 摆上香案,迎了裘公公,萧齐跪下听宣。这是杨坚的一道口喻,当真是封了萧齐为“文林郎”并“国子助教”,食从六品禄,月俸十二石;另授洛阳将作长史职,食八品禄,月俸五石,月末到任。 宣旨已毕,裘公公与众人见了礼,道:“萧公子文章绝妙,圣上与娘娘都道是文才惊世。依老奴看来,过些时日,定当大用啊。老奴这里先贺喜了。” 萧齐连连躬身打拱,推说不敢,却不知道这将作长史是个什么职务。 元胄此时得空,道:“裘公公,杨贤侄,萧侍郎,老夫告辞了。”与裘公公互相作礼,甩手去了。 元胄一走,书房里气氛一下子稳妥了些。杨玄感出言道:“下官也没什么好送,此物暂且充数,各位切莫见笑。”从怀中摸出一物,抖一抖展开来,是一条腰带。黑色的缎子上镶满了红绿宝石。 萧齐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这等物事的贵重,正要开口拒绝,一旁张衡道:“自古宝剑配烈士,红粉赠佳人。这样物品倒确于萧侍郎的绝世文才、风流人品相得益彰,侍郎不如收下了罢?”笑嘻嘻地看着萧齐。 裘公公也道:“不错。” 萧齐只好收下,却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烦恼。 杨玄感问张衡道:“晋王爷当真要将爱妾赠于萧侍郎?” 张衡:“自然是真。晋王与王妃两情甚笃,要这侍妾也是无用。这两名女子容貌上佳,举止有礼,且精于弹唱,从此萧郎帐帏不虚矣。”看了一眼裘公公,施礼道:“裘总管,晋王昨日与小人言道,说裘总管一向忙于内务,无暇顾及其余,叫小人在长安城外办一处田庄,以备裘总管奔忙歇脚。不知裘总管喜爱依山的,还是傍水的?” 裘公公喜笑颜开:“久闻晋王知礼爱人,果然如此啊。就随了张大人挑选罢。”不知不觉给张衡安上了个“大人”的帽子。又道:“几位且聚,老奴还要回禀圣上娘娘,不能耽搁,这就回去了。” 他要走,张衡与杨玄感也不坐了,都站起身来告辞,陪着这内监总管往外走。 ——————————————————— 1宫廷文人,皇家包养的 第九节 萧齐看着二人出门上轿,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这才回过身来,“砰”地一声,将半扇府门踢得乱晃。烦恼之余,不由得甚是挂念孟庆,也不知这厮怎么回事,明明有了个“家”,却不回来。他哪里知晓,孟庆此时已是远离长安一二百里了,正骑着一匹驯良的老马得意不已:“如何?史万岁史大人,小将骑的不错罢?” 书房里磨磨蹭蹭挨到晚间,正在百无聊耐,准备到后院武场玩弄一下为孟庆预备的刀剑石锁,王安来报:“王世充大人到。”萧齐无奈,又迎将出去。 王世充果然带来两乘小轿,后面跟着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只有十来岁模样。 萧齐想起张衡的话,心下越发烦恼,无缘无故的,惹了两个王爷的侍妾来。王世充却是一脸的羡慕,将萧齐扯到一边:“萧兄真是……哎,几时修来!”又吩咐王安:“叫人把轿子抬到后院,带两位姑娘去萧公子的卧房。”伸手在萧齐肩上拍拍打打:“作的好诗!作的好诗……”看府中出来几个下人婢女抬了轿子进去,这才翻身上马:“小兄就不打扰了,唉。” 关了宅门,萧齐有些不知所措,跑去后院提石锁却撼之不动,又去花园赏花,黑漆漆的也看不到什么,无奈之下回到书房,点蜡烛抱本书看,只是烛光摇曳,那书籍从右至左的竖行文字也不大习惯,想就在这书房睡了吧,那床棉被却早就收拾到西厢卧房里去了。 王安已经过来提醒两次了:“公子,天气寒冷,该歇息了。” “知道了,你自去歇息罢。”萧齐心中恐惧,又怕下人笑话,便是叫王安留下来相陪也是不敢。一个人在书房里逡巡来往,看看烛火将尽,只得笼了袖子,往宽大的木椅里缩作一团,手脚冻得冰凉那也顾不得了。 良久,忽闻一阵萧声自园西传来,呜呜咽咽的,甚是引人,又有几声弦响,丁丁冬冬将断续绵延的萧声接补起来。萧齐张耳静听,两件乐器高低宛转,忽而如小溪淙淙,忽而如百鸟喋喋,便将身上的寒冷心中的烦恼也去了不少。正听的入神,那弦声忽地断了,萧音低谙,徊绕了些时,终于逃去无踪。 萧齐站起身来,循声往西厢摸去。 望着那处亮着烛火的房间,萧齐蹑手蹑脚地跨进园门。奏乐之人不消说得,定是王世充送过来的两个王府侍妾。萧齐打定主意,绝不进屋,只在窗外偷偷瞄上一眼便回书房。 岂知刚迈出两步,回廊暗处即转出两个人来:“妾身惜春、绿萼,见过公子。” 萧齐大惊,不敢说话,转身便要逃去书房。却见一个小小人影站在身前,正把两扇园门掩得严实:“婢女红词,见过老爷。” “你二人你二人你三人……”也不知何时就成老爷了。萧齐只得又转回身子,口里不住打抖,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女对着萧齐福了一福:“天气寒冷,公子爷回房歇息吧。”一左一右,搀住了萧齐。 卧房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床前燃一盆暖暖的碳火,两女立在床边,一人持萧,一人怀抱琵琶,只的碍主人吩咐。萧齐身上回暖,两只眼睛却似被冻住了——两女俱是眉眼弯弯,云鬓高耸,体态妖娆,身上着装艳丽,粉颈往下露着老大一块胜雪肌肤。 看了多时,却见二女俱各略略垂首,脸上带了微微笑意,少许红晕。 萧齐回过神来,就有些不自在,郝然道:“你二人,你二人,且品萧罢。”便是听一宿乐曲,也强如在书房挨冻。当下打起精神,往床里缩了缩,双手支颚,两耳竖将起来。 二女脸上红晕更甚,都将手中乐器放下,惜春行至房前关了门放下帘子,绿萼便走向烛火。房间里忽然暗下来,只余床前的暖盆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微红,或明或暗。萧齐心中不住点头:原来还有这样讲究,真是好情调。 二女却并不如萧齐所想的那样开始奏乐,一左一右挨着这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为他脱去青衣直衫脚上袜履。萧齐被塞进被子里尚在疑惑:“你二人……?”二女放下绣帐,钻进被来: “公子莫急,妾身就为公子品萧。” …… 这夜萧齐睡得实在,第二日直到红词进来报说“王安说有个王世充大人在书房等了一个时辰”方才忙不迭爬起来。 “世充来的冒昧了,”王世充连连打拱。“萧郎不要介怀。只是晋王爷已为萧郎讨了吏部的文书下来,任期有所更改,不得不打搅好梦。”笑嘻嘻地,说的萧齐喏喏不止。 原来,自打孟庆被文帝杨坚发在张须陀麾下,杨广便有后悔之意。那张须陀狂妄刚愎,虽与太子并无任何干系,他晋王杨广却也调动不了。孟庆归在他的旗下,又做的是随军都卫1职,等如成了父皇杨坚的亲卫,以后自己无论如何不好差使。这个萧齐风流倜傥文才绝世,昨日只因杨素王韶等人上奏平陈之策才未蒙宣见,若是过几日上了文华殿,不知又要被发在哪个官儿的名下。自然是急急忙忙,上下使力,一早便把吏部的文书要了出来,只说洛阳将作市易催人甚急,文林郎、洛阳将作长史萧齐宜即日起行赴任,如此这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齐接了文书,红脸道:“可以带家眷么?” “那是自然。”王世充道。“小兄已备好了车架马匹,除了这所宅子,萧郎甚么都能带去洛阳。”又道:“孟庆孟都卫萧郎也不必挂心,他已是随左武骑卫一众人等去了安定,一月半载的想是回不了长安。以孟都卫的武力,杀几个突厥立功受赏当不在话下……” 萧齐此时才知道了孟庆的去向,越发担心起来:“王兄,我那拜弟虽有几斤力气,却从未上过战阵。能否,晋王爷能否……”结结巴巴的,不知怎生述说才是。 王世充拍了拍萧齐的肩膀:“萧侍郎安心罢。孟都卫那样的人等闲百十个汉子不放在眼内的。突厥虽然凶悍,张大将军麾下左右武骑卫也不是吃素的。小兄敢说,你兄弟二人再会之时,孟都卫定已高升了。萧郎这就收拾收拾,随小兄去罢。” 萧齐默然,请王世充书房内安坐,自己回西厢卧房“收拾东西”,心下明了得紧:如今的一切,却是由不得自己了。当下叫了惜春绿萼,带上红词王安,拣些金银珠玉时令衣物收做一包,怏怏地出门。坐上驴车,也不问东南西北,只在车内抱着两个昨天还是晋王侍妾的女人,放下车帘胡天胡地的滚做一堆。 —————————————————————————————————————— 1随军护卫,参谋。参加对敌人作战,负责回溃信息。不统兵。 第十节 一路上走得甚是平稳,长安至洛阳这一段向来在官军的严控之下,也无甚盗贼,加之风调雨顺,王世充没费什么力气,只十余日时光,便将萧齐一行五人安全送至洛阳。 令萧齐意想不到的是,上自洛阳刺史、卫府将军,下至将作录事1、司农仓督2,洛阳的大小官员几乎是倾巢而出,迎接他这个八品长史和护送卫士王世充。那将作寺丞、功曹、司马,更是将驴车的缰绳纂在手中拉扯,直到王世充出言方才罢了。 “诸位大人,”王世充道。“萧侍郎旅途劳顿,今日须得歇息,却是在何处安置?”又说:“侍郎文才风流,各位想必均已得知,住所须是景色宜人,依山傍水才好。” 众官聒噪了半日,一人道:“下官于城南有一处宅院,虽然不是依山傍水,倒也幽静雅致。萧侍郎‘侠客行’大才,下官仰慕万分,若是不弃……” 萧齐忙道:“不必不必。有三间厢房就足够使用了。” 王世充看了那人一眼,笑道:“你是尉卫寺3的录事官慕容三藏罢。久闻三藏员外祖宅秀丽,洛阳称冠,如今舍得官用?可惜了吧?” “王大人取笑了,小人正是慕容三藏。”慕容三藏做了个揖。“只因小人万分仰慕萧大人文才,恨不能朝夕相对,以聆教诲。区区一所宅子,怎能配得萧大人文采之万一!倘若萧侍郎王大人不嫌粗陋,尚请移架。” 王世充满面含笑,连连点头。萧齐也不好多说,坐上驴车,随众人涌进城去。 这洛阳乃是一座方圆七十多里的极大城池,城内城外计有十一二万多户人家,户口数目几乎占了整个京兆郡的三分之一,城内纵横十条大道,小巷无数。大隋朝的工商市易,尽以洛阳为最。 萧齐入住慕容三藏的祖宅,安顿好家眷,一应杂务尽皆交与王安,自去酒宴上应付众官。一番觥筹交错下来,倒是多了些了解:这洛阳的文武官员多是因杨广杨俊而致仕,虽各有来历,却都打着晋王门生、秦王门生的烙印。平日太子杨勇京兆尹元胄的政令多遭推托,杨广杨俊要办什么事倒是雷厉风行,近些时杨勇与元胄几乎便不来洛阳,只在长安停留。 萧齐知道自己到了这里,身上的晋王烙印也是去不掉了。不过也好,杨广不是以后的皇帝么?想来不会吃什么亏。便向慕容三藏讨教这将作长史是何等职务。 慕容三藏虽有些奇怪,但想萧侍郎一心埋头词韵,于俗务不大明白也是有的,心下越发敬佩,一一于萧齐讲清道明。萧齐方才知晓,这洛阳将作长史尽管品佚不高,却是一个大肥缺,执掌的乃是洛阳的修建、挖掘、疏通、铸造等一应事务。将作长史的上头,还有将作大匠,将作寺丞,将作功曹等等,只这将作长史的职务上下通达,手中握有大批公廨钱4的使用权力。不由得心中感叹:当真是子承父业,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大学还没毕业,就入了房地产这一行了。倒是来了点兴趣,也不知大隋朝的房价几何,房款能否分期付给? 慕容三藏挨在萧齐身边,待萧齐放下手中酒杯,小声道:“小人现列尉卫寺录事一职,作些窥探私隐的事体,十分汗颜。前日萧大人的诗文传至洛阳,小人便盼能见大人一见。现下……不知小人能否跟随大人这等文才风流豪气干云的人物办事?鞍前马后,也好得聆教诲。”脸上微红,大冷的天气,额头上居然有了几颗汗粒。 萧齐微微点头。看这慕容三藏,肥肥胖胖的,马屁拍得倒也老实,自己也确是少个谙熟官场的人,便问道:“三藏兄笔下便给么?” 一声“三藏兄”叫的慕容三藏心花怒放,连道“不敢”:“不敢与大人相比。几篇公文,小人还能承担。” 萧齐点头,扯了王世充过来,如此这般说了。那“录事”原本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官,无须吏部发文,王世充当下应允了,又戏弄了慕容三藏几句:“三藏员外向来老实,几时学会攀附啦?且攀附得人,眼光不错哪……” 慕容三藏连连鞠躬,额角流汗。不过汗下之余,心中不免窃喜不已。 酒酣耳热,便有人在席间高声吟诵“侠客行”,大家自然哄将起来。萧齐少不得又窃了一首后世诗词,博得满堂喝彩。 又连着吃了三天私宴,洛阳刺史段文振的,卫府将军明克让的……萧齐昏头涨脑,王世充盆满钵满。第四日,王世充带着一架装满物事的驴车回去长安。第五日,慕容三藏来引萧齐前往将作衙门,开府议事。 拜过上司,萧齐首先看到的是慕容三藏呈上来的户部公廨钱帐簿。某年某月某日,某建筑所耗钱几何;某年某月某日,某建筑应耗钱几何;现存公廨钱几何……萧齐头大,说道:“这些帐簿,烦劳三藏兄清理罢。本官看看城内的市易分布……” 慕容三藏忙将簿籍呈上。这几日的私宴没他的份,自然埋头将作府衙,将一应事务熟悉了个遍。待萧齐展开簿子,他便开始讲解:“洛阳人口众多,皇上大索貌阅5得了十一万八千六百户,合六十四万八千余口。城内大小市易场所一千一百三十余处,各种作坊三百七十处,波斯、倭国、高丽、铁勒等国往来贸易者二千余人……”滔滔不绝,竟似将那簿子上的东西都背了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齐点了点头。他对这个还是很有兴趣的,一千一百多处交易场所,三四百个作坊,也不知都买卖些什么,至于波斯倭国什么的,那不就是伊朗伊拉克日本韩国?心中暗暗发狠:我靠,现在隋朝是老大吧!开口问道:“这些……蛮人都卖些什么?” 慕容三藏:“朱沙、水银、胡椒、半蜜、石蜜、珊瑚、琉璃、水晶、雌黄、大鸟卵……” 萧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如你我二人去市上看看?”这许多东西,除了那胡椒一物印象深刻熟悉之极,其它的听过未听过,反正认识不多。尤其那什么“大鸟卵”,是个什么东西?鸟蛋? 慕容三藏:“大人吩咐的是,小人就去备轿。” 萧齐:“不必了,走走吧。” 不想这却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洛阳城长广俱各七十来里,那是何等巨大?大街小巷从早走到晚,才见了十二处织补作坊、四处铁作坊、七处酒肆、十余处盐米布市易场所,待问慕容三藏:“那外国蛮子在何处市易?” 答曰:“尚在城北。” 萧齐:“雇个轿子来,今日歇息了。” 回到家便往软榻上倒了:“惜春绿萼——快来捶腿!沐浴!”料不到这洛阳城这般广大,那作坊、市易所也分布得太散乱了些……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能不能……如此这般?正在浮想联翩,身下数只柔滑的小手抚将上来,登时腿也软了,眼也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 1记录员。 2仓库管理员。 3情报机构,国安局。 4事业、国家机关公务活动费。 5人口普查。 第十一节 两女一边为萧齐洗浴,一边软语娇声,问些日间事务。萧齐老实相告。说到波斯倭国诸胡的货品,什么珊瑚、水晶、朱沙、大鸟卵……两女便惊异起来,猜测之余,一齐求萧齐带去市场玩耍。萧齐说不过二人,加之红粉阵中,如何使的上力?当下只得答应了,上床睡觉。 翌日一早,备了两乘小轿,带上王安,和慕容三藏再行。叫两女作了男装,共坐一轿子;自己便和慕容三藏同乘。所幸脑中所思并未忘却,便问道:“城中大的市易场所有几处?” 慕容三藏道:“四处。东、南各一处;北城二处。” “先去城北。”萧齐道。“看看异族蛮子的大鸟卵。” 两乘轿子沿着大道北行,中途胡乱买些吹饼下肚,左右三个时辰,午后方才到了诸胡聚集之地。 这个交易之所却不如萧齐想象的那般大,只有三、四亩地方圆,北边看着一座石山,山侧便是城墙;南面东面都是民宅。市易处商贾行人极多,同马驴骆驼杂在一起,熙熙攘攘的,看头便看不见脚。萧齐下了轿,当即着王安慕容三藏在前开道,自己与惜春绿萼随后跟来。 场内交易的货品种类繁多,从农具、粮食到姑娘使用的耳环发钗一应俱全,只是物品摆放太乱,牛羊往往就栓在黍米的旁边,也无人管理。五人挤了半日,顾不得脚下时不时踩上软忽忽的畜生粪便,只管往里边钻。一会,王安在前头叫起来:“公子爷快来看,大鸟卵。” 眼前的掌柜确是一个胡人,头上盘一堆白色头巾作了帽子,腮边的红胡子卷卷曲曲。萧齐指着一物问他:“这便是大鸟卵?”那东西萧齐认得,确确实实是鸟蛋——公园里一般都有,鸵鸟蛋。 掌柜的点头,见萧齐等人衣着华丽,忙道:“正是大鸟卵。乃我波斯神鸟所产,你们这里没有的……”一口中原语言流利的紧。 萧齐道:“有何功用?” 掌柜的尚未答言,旁边有人哄道:“兔儿爷,这物事吃了长力气的,能让你旁边的两个娘儿都服帖……”却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惜春绿萼衣冠早乱,又挽着萧齐的两臂,露了女儿态出来。 萧齐也不在意,问那波斯掌柜:“是如此么?” 掌柜的连连点头:“正是。公子爷且试一试?三两银子一枚。”一口开了老大个价。 旁边那人又哄起来:“兔儿爷,这里还有御女丹、淫鹿丸,功效却比那蛮子的好,也试试罢。”伸手在衣内乱搓,捏着一粒黑糊糊的斗争挤到萧齐眼前晃个不停,又在绿萼身上挨来挨去。 王安手快,一把扯住那人:“干甚么!” 慕容三藏:“好大的胆!敢戏弄官府家眷!” 那人哈哈大笑,两手揪着王安,脚下使个绊子,一用力把王安摔得远远跌出去,撞的众人乱叫。 “不过一个小小的将作长史罢了,有甚么戏弄不得?”那人斜眼看着萧齐,伸手在绿萼脸上摸了一把。“老子叫作麦铁杖,现在卫府宇文将军府上做事,并无官职……”扯住惊叫欲走的绿萼,又摸一下,道:“你待如何?” 听到这两个名字,慕容三藏顿时蔫了,伸首在萧齐耳边嘀咕了几句,劝道:“走罢。” 这麦铁杖是洛阳的一个有名人物,出身辽东,有一身的武艺,性子极是暴烈粗鲁。因在辽东杀人才跑到洛阳来,投在卫府副将军宇文智及的门下作了一个客卿。宇文智及最好结交江湖浪人凶狠毒辣之辈,又与麦铁杖一样性喜渔色,二人自是相交莫逆,极为相得。这两人在洛阳与大小官员格格不入,宇文智及便也不理军务,每日里只邀了麦铁杖一干人饮酒猎色,仗着太子杨勇、老父宇文述和长兄宇文化及的势,也无人管得。前几日萧齐来洛阳赴任,百官出迎,宇文智及就不放在心上,腹中暗暗有气:“小小一个八品官儿,倒有这等声势。”又听人说晋王杨广将两个甚是貌美的侍妾送了这人,只想:倒要看看。就打定主意——这厮来拜我便罢了;不来拜我,那便叫他好看。 萧齐根本不知这里还有个惹不得的人物宇文智及,一连五日,吃酒办公。宴席上府衙里众人也不提这厮,便是偶尔提起,萧齐也不便拜会。到了第六日,宇文智及便着麦铁杖穿着粗布衣衫,在萧府外等候,一直跟到城北的市易场所来。 这许多枝节,萧齐如何晓得?慕容三藏一时间也讲不清楚,只说是太子和太保大人的人,叫萧齐“走罢”。 萧齐几时受过这样侮辱忍过这样的气?登时抄起波斯掌柜手中的大鸟卵便掷了过去,口里喊道:“日你妈!” 麦铁杖一侧身躲过去,钵盂大的拳头挥将起来,一下擂在萧齐左腮上。萧齐应声翻了,卧在牲口粪便中“噗”地吐出一颗牙齿。 “原来是个粪水官儿,”麦铁杖哈哈大笑,“我还当他真能‘十步杀一人’哪。”赶上前,提起一脚踹在萧齐头上。 王安和慕容三藏一齐扑在萧齐身上,慕容三藏大叫:“使不得!打不得……”惜春绿萼早已软了,坐在地下动弹不了。 麦铁杖笑一阵,越发肆无忌惮,走过去揭了绿萼掩着长发的博士高冠,上下胡弄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周悄无声息,绿萼忽地跳起来“咚!”地撞在一旁呈放货物的桌子角上。 麦铁杖僵住,眼见那女子出气多进气少,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四下里望一望,却不见宇文智及的人来,当下指着鲜血迸流的绿萼道:“这泼妇,不要装死!”三下两下,拨开围观的众人大步去了。 洛阳城顿时乱了。 段文振召集了各官员议事,却谁都不敢放一个屁;明克让提卫府马步两军封了八门四下搜索,只不进宇文智及的府衙。等了六日,终于等来了两个人——张衡与王世充。只是,得到的吩咐却是——不得封门,不得扰民。于是八门齐开,一切如常。 萧府内,张衡与王世充坐立不安。已有九个日夜了,萧齐还不见醒来。王世充急得连道:“如何是好!”这萧齐在杨广心中的分量他是知道的,如若不是文华殿计议平陈用兵到了紧要处,杨广必定早已来了洛阳。 一旁张衡并不答言,另有所思:他还知晓萧齐在文献皇后独孤氏心中的分量,独孤皇后将萧齐的“侠客行”悬挂于寝宫,每每与人观之,则叹:“此子大才,隋之幸也。”此人倘若无事,宇文智及亦不过削职罚俸而已;倘若有个三长二短……教文献皇后知道,定然迁怒宇文述,则等如斩去太子右臂矣!只是杨广不在,这等大决断却不好擅自做主,只能听天由命了。想到这里,便把王安唤了来:“叫医官下去罢。萧郎脉像平稳,气色尚佳,再有三数日定然无恙。” 王安踌躇一会,叫医官下去了。 第十二节 哪知却被他说了个准——第二天午后两人再来,被王安在门前接住:“我家公子爷醒来啦,要见二位大人呢。”二人行进卧房,只见萧齐脸色如常,倚在榻上甚是平静,倒有些疑惑。张衡便问:“萧郎身子无恙罢?” “托二位大人的福。”萧齐略欠了欠身子。“下官数日于梦中思得一策,要请二位大人均鉴。” “哦?”张王二人坐下,对望一眼。 “洛阳有户十一万八千,有口六十四万,市易场所多达一千三白余处,又散乱不堪,不利国家税课。尤其那诸多胡人倭人,货多价贵且课税不清——不若于人口聚居之地修建专门的市易所,以墙围之,既能清国家税收,又能便利各地商贾,于升斗小民亦是颇为有益,卫府衙门也好管理,实是一大善策……” “果然是好。”张衡笑道。“萧侍郎公而忘私,真忠臣也。只是病体初愈,且修养些时日罢。我等就不打扰了,改日……” “且慢。”萧齐道。“下官闻得文献皇后不喜男子多有姬妾,而太子杨勇房内宠幸甚众……” “咳!”张衡陡然呛了一下,又回身坐定。王世充按着配剑走将出去,返身闭了房门。 “下官以为,可于市内建立酒肆茶楼,多置美女。市易所当耗时五六月时光,建成之日,太子必然前来……张大人……” 张衡在座上沉思半晌,道:“也是一策。”忽然笑道:“文林郎可知否,此语一出……” “下官知道了。” 张衡放声大笑:“美女尽多,只怕他挑花了眼哪。萧大人就安心养病罢,张衡今日便回长安,将一切都办的妥妥当当,定不负了萧郎苦心。”笑声中,开门去了。 …… 萧齐无恙的消息令得洛阳城大小官吏安下心来。卫府将军明克让更是如释重负,这几日他搜索麦铁杖不得,便是指望萧齐身子安好,现下得了确实消息,心中大叫万幸,头上这顶将军铁盔是掉不了啦。望着桌上的请罪文书,思索片刻,叫进一个军士道:“这件文,汝先呈于晋王爷府上罢。”待军士执文出门,即呼伴当牵马引弓,自出城行猎去了。 卫府副将军宇文智及就没有这样闲心,他的罪己文书二日前便着人送去了长安,交在老父宇文述的手上。想必已是奏于圣上,只在这数日间,当有回音到来。担心的只是那麦铁杖,这厮殴打朝廷命官也就罢了,怎地又不知进退去调戏官眷!如今惹出了人命来,却又不见踪影,不知逃去了何方。宇文智及在房内来回踱步,心中又悔又恨,只盼麦铁杖逃的越远越好,最好能上天入地,远离人世;又盼那八品小官快快坐府理事,一了百了,便实在挡不过,送他十个八个貌美女子,也是无妨。 他想得简单,这边萧齐却大门不出,卧床不起。另一头,长安城暗流汹涌,因着这件事,连计议平陈这般大事都暂且搁了下来。 洛阳刺史段文振的请罪文书最早到达杨广的手中,杨广压了一日,待尉卫寺秘文上来才择了个时辰——杨坚和独孤皇后用膳之时呈上去,一并奏道:“两样文书一同到来,儿臣不敢耽搁……宇文将军亦不好裁处……” 杨坚看了奏文,一把将折子摔在地下,默默无语。独孤皇后却问:“那文林郎无恙否?” 杨广:“此时尚未得知。” 独孤后:“你去宣了宇文述进宫。” 不用半日工夫,这事自然传的众文武尽皆知晓,大家心知肚明,都不说话,等待皇上旨意。 宇文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杨坚发了会脾气,见他这般模样,又有些不忍:“爱卿倒不需惧怕。卿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朕是明白的……” 宇文述连连叩首:“皇上的宠爱,老臣受之有愧,皇上即便重责老臣,老臣也是罪有应得。只是那逆子,唉,屡教不改……” 独孤皇后道:“你那屡教不改的逆子如何处置?” 宇文述:“若萧侍郎不起,则斩逆子之首;若萧侍郎无恙,当按皇上新颁《开皇律》绳之。”又奏:“此次如不严峻律法,百官万民效仿,何以当之……”一席话说的杨坚不住点头。 洛阳城。宇文智及怎么也料不到他等的消息竟然是太子杨勇与内监总管裘公公一同带到。 “……着削去宇文智及洛阳卫府副将军职,削去宇文智及武陵县公爵,即日擒拿庶民宇文智及下狱,发往长安。着护架亲卫、晋王僚属王世充加洛阳卫府副将军职,钦此。” 太子杨勇气不打一处来,绑定宇文智及,也不理他,自己回去驿馆歇息。裘公公带了几个随从一名医官,去萧齐府上探访——这却是文献皇后的意思。 第二日,萧齐病愈,开门见客,升堂议事。太子杨勇带着人犯宇文智及,裘公公带着萧齐写得歪歪扭扭的奏折回京。至于那奏折上的字迹何以如此难看,自然是病体初愈,手脚不便所致。 一切皆如平常。萧齐唤来慕容三藏,一连五六日在城内勘察,划下四处适宜修建市易所的位置,其中之一便是城北的市场。又依着自己的记忆在纸上涂划,画出市易场所的图形,都以砖土构结房屋,上下二层,后置货仓,以墙壁围之。场地方圆四亩,中间栽置石柱木桩,以便拴系牲畜马匹,又有水槽、小摊档,等等。慕容三藏一一记下,自去筹算所需人丁砖石,钱粮杂物。 待到筹划计算完毕,杨坚的批复也到了:“文林郎所奏甚合朕意,着工部办了罢。”又发下一个人来——将作大匠李春。 第十三节 萧齐对这名字熟悉之极,只不知是不是修建赵州桥的李春,言语之间不免尤多一分尊敬。李春也不客气,大小官员的奉承一并受下,却没有只言片语奉还,接风宴吃完便向慕容三藏讨了市易所的图形参研。第二日又将萧齐叫了去,就那二层高的房屋问个不休。萧齐说的口干舌燥,花了五六日工夫,方才将他说明白了。又待要问水槽,萧齐却是怕了,推说病体初愈身子不便,将慕容三藏换了来,自己回房高卧。 只是,宅院里冷清非常,屋里少了绿萼,便是与惜春绣帐中温存也趣味索然。榻上枯坐之时,不由得甚是思想孟庆:这厮在安定军营之中,不知如何了?看桌上笔墨纸砚俱在,便写了三个字:“平安否?”折成一条,唤王安近前交付与他:“……交与孟庆——孟都卫。速去速回……长安都卫府中那匹御赐的白马,你就骑了去吧。” …… 孟庆在安定左武骑卫营中,虽没有萧齐这般愤懑,却也为一事烦恼不已——来到安定已经一月有余,一月来只吃过两顿肉食,余下的时日便是秫米粥就大饼,略略放点野菜盐末就罢了。这叫人如何吃的下!而不远处史万岁等人帐中却时时飘来肉香。 孟庆闷了些时,这一日晚间又闻到酒肉香气馥郁扑鼻,禁不住舌底生津,身上越发觉得寒冷。便再也忍耐不住,奔将过去掀开帐帘。 一看之下,气从中来:“张大将军,张大人。莫非小将并非左武骑卫军士?!”只见地上铺几张牲畜毛皮,上面摆满了大小肉块各式骨头,旁边参参差差挤着不少人,朝过面的将官幕僚几乎尽皆在此,一个个吃的额上流汗腮边放光。那木墩样的张须陀更是坐的稳当,一手捏着老大一块羊腿,一手端碗黄橙橙酒水,口里咀咀嚼嚼,一股子肥油顺着嘴角滚滚而下。 “来啦?”见了孟庆,张须陀含糊一句。“吃酒吃酒。”一口咬住羊腿使劲撕扯。 “来了。”孟庆道。也不顾众人拉扯,径直挤到张须陀身边坐下,将他身前的肉块拣大的拿了,送入口中,不再说话。 张须陀却不吃了,斜着眼看孟庆:“孟都卫可是不服?”见孟庆不答,又道:“这里的肉食都是众人使性命拼来,却没有孟都卫的份。不过都卫初来营中,那也罢了。” “小将服了。”孟庆吞下一块肉,拿张须陀放下的酒碗送至嘴边。“只不知如何拼命?” 史万岁道:“我西北戍军向来艰苦,朝廷发下的肉食须得尽供军士使用,只是不够。这几月天气寒冷,尤其如此,便连身上御寒的冬衣也都不够。孟都卫,左武骑卫军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张须陀:“哪有这许多话说!要吃肉便得去抢!” 史万岁:“张帅说的是。”对孟庆道:“北边突厥牛羊尽多,这帐中肉食尽是突厥之物。” 又有一将笑道:“孟都卫几时过去弄几只牛犊来,我等都去你帐中享用。” 众人七嘴八舌,对孟庆讲明白了——大隋与突厥一向不睦,几成世仇,双方戍边军士对面之时也都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即使没什么大的冲突,也常常深入对方地界,掠夺牲畜人口,名曰“打草谷”。突厥兵来抢了几只牛羊,隋军也必定过去杀几个人,反之亦然。到了冬去春来之时,新草露头,牛羊出栏,这“草谷”就打得分外热烈。前月文帝寿辰,几个重要将领去了长安,隋军已是吃了不少的亏,待到张须陀回来,自然日日出击,只是孟庆不知道罢了。 “如何?”张须陀道。“明日一早,我等各率两名轻骑,弄几只牛犊回来。这些日只赶了些羊,甚是无味。” “张帅,”史万岁道,“孟都卫却是无兵。前几日不是来了几个投军的汉子么?小将看其中两人甚是不错,不若就与了孟都卫吧。孟大人是御赐的都卫,可不好出了什么差错。” 张须陀嘿嘿而笑:“差错?老子出了差错他都不会出差错。你看着办罢。”拿了另外一只碗,着一边伺候的兵士倒酒。 孟庆:“史将军多给几个人罢,小将初来乍倒,还要请各位多多关照。” 众人愕然。 这人与张须陀交手十来回合不分胜负,那是都有所闻,叫众将极是佩服,帐房外一只又粗又长的大棒众人也都看在眼里。现下这一句说话道将出来,只教大家纳闷:这孟都卫却是怕死,又不知耻。就都不搭言了,闷头吃肉。 孟庆又道:“还要一匹认识路的马儿,不要去了回不来才好。” 张须陀大笑:“好好。老子有些喜欢你了。史都督都照办了,再给孟都卫找一件轻便的盔甲,他那个棒子可重得紧,怕是要把马匹压的跑不动。”咬下一坨肉,又道:“给他备两匹马好了。” 孟庆甚是错愕,这张须陀一向对自己不理不睬,今天发了什么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心中怀疑,嘴里谢道:“张帅真是体贴,小将感激不尽。” 回到帐房,拿狼牙棒使了一趟,过不多时,史万岁便领了十数个军士来。特别为孟庆介绍了其中两人:“这一位是新来投军的吴孔,文武兼备,甚是了得;这一位是铁璋铁兄,一身武艺极是出众。两位现下都是我左武骑卫军中的旗牌官,小将这就交与孟都卫了。” 孟庆看去,那吴孔身高不过五尺,尖嘴猴腮的,穿一件皮甲直掩过膝去,倒似一小童立在面前;另一个铁璋却是魁梧,肩膀就高了那吴孔数寸,一张脸与自己有的一比,黑里微微透些红色,扫帚眉下一双眼睛凶光闪闪,仿佛有人欠了他三百两银子一般。 第十四节 当下几人见过了礼,寒暄几句,将明日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各自回营休息。 第二天一早,营中号角响起,众将齐集中军大帐。依照规矩,亲兵捧了一只瓦罐出来,瓦罐里头有四十只纸阄,其中二十只“去”,二十只“不去”,只等众人拈取。孟庆这一月多时日也见的惯了,只是不知这便是众将官留守或者前去突厥属地打草谷的因由。现下明白了,心里禁不住有些忐忑,知道这一去便是杀人见血的勾当,自己的狼牙棒虽大,却不知有没有本事照着人脑袋捶将下去? 那亲兵揭开瓦罐封口,挨着顺序由头至尾捧到众将眼前。看看轮到自己,孟庆眼睛一闭,就待伸手,却听虎案上张须陀道:“孟都卫就不必拈取了,今日便去打草谷罢,罐里余下的那只阄是本帅的。” 孟庆心中发紧,帐中诸将都好一阵羡慕。 诸事完毕,众人出帐,那拈到“去”的二十员将各自带了两名亲随,在营栅外一字排开。孟庆戴上护颊皮帽,披了连环锁甲,腰间挂柄狭长铁刀,手里提百三十斤大棒,骑一匹斑斑点点的雪花骢慢腾腾走出来。后头跟了十骑,那尖嘴猴腮的吴孔另牵了一匹褐色大马。 也不知听了什么号令,众人一齐高声大叫,几十骑左右散将开去。孟庆默不作声,一提马缰,跟着前面几个人往西北边弛去。 箭楼上,观望的史万岁有些担心,与张须陀道:“戍主1,不如末将跟了去?孟都卫地理不熟……” 张须陀横他一眼:“放屁。这厮乞儿出身,不认路摸也摸了回来。老子象他这般年纪,杀人已是如割草一般,有甚么担心的。”望着渐渐远去的孟庆,嘿嘿地笑。 史万岁低了头,不敢再说。 骑在马上的孟庆自然听不到这些话,随着众人绕过一处风干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绿幽幽的原野如毡毯般铺了开来。众人齐齐停下,几个兵爬到马鞍上立起,踮了脚四下眺望,孟庆边上的吴孔居然也立在马背上,手搭凉棚张望不休。孟庆陡地想起一个人来,不觉好笑,便把手中一丈来长棒子柱在地下,玩笑道:“吴……空,能否立到棒顶?”那吴孔当了真,摩拳擦掌道:“卑职且试一试。”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身子一矮,就要发力。孟庆忙道:“罢了罢了。”心中偷乐,一时间紧张之情尽去。 几个人看了些时,此处却是了无人踪。 又往前奔行三十里,一将回头对孟庆说道:“前面便是突厥寨栅,我等向西打马急行,走得里许便能绕过去。”孟庆喏喏,忙换了褐色大马,紧勒马腹带。听那将一声吼,三十多骑齐齐打马奔驰起来。 行不到一里地,孟庆便看到了前方隐约的栅栏,不由的又有些忐忑。再奔近些,突厥寨中忽地响起几声号角,寨门大开,也不知多少人马涌将出来。 孟庆头前那将一声呼哨,三十多骑立时分开,一队往东一队往西作了两拨。孟庆手心流汗,两脚用力磕打马腹,跟定了那员将向西急驰。 急奔了十多二十里,身后的马蹄声却见见赶了上来,随后便不时传来弓弦的“嘣嘣”声响。头前那将骂了一句,勒住马匹回头站立,从腰间抽出刀来。 孟庆冲出数步,忙拨马回身,将狼牙棒双手攥住,横放于鞍前,心下也想定了:都是铁棍钢刀,和打次群架也差不多,老子怕个屁。 追来的突厥兵约有一百余骑,孟庆看明白了,这许多人都仅在胸前围一块硬皮作了护甲,只当先那人头戴皮盔,上面一根雉鸡翎毛飘飘扬扬,想来是个领头的将官。便将手中大棒擎了起来。 突厥兵越冲越近。尚有十余个马身之遥,隋军为首那将忽地叫道:“四下散开了!”二十余骑纷纷散开,登时只剩了孟庆单人独骑立在当地——这乃是骑军交锋的一个常识:若是双方对冲,当避无可避,勇者胜之;若是一方冲击,一方防御,防御方则须避其锋芒,由侧后击之;若是一方人多,另一方人少,那么便是对冲之时,人少一方也应避开。孟庆哪里知道这个?又全神贯注只盯了那头顶鸟羽帽的突厥将官,这一声“四下散开了”却是充耳未闻。 刹那间突厥兵掩至近前,孟庆发一声吼,挥起大棒横扫。 狼牙棒带着分声,划出一道弧,把右侧一兵击的飞起多高,棒上倒刺挂住身体,“呲”地一声将那兵胸前连皮甲带血肉撕下老大一块,余势不衰,又扫向一旁并骑的突厥将官。 那突厥将官持着一只长柄削刀,见棒来不敢怠慢,挺刀相架——“嘭!”如中败革。却是狼牙棒凶猛,撞弯了削刀铁柄又擂中那将身子。那将一口血喷出来,登时便软了,身子一歪挂在马腹上,他身下的马匹不能收束,望前直冲,便与孟庆撞在一起。 连人带马,这一撞之力何等巨大?孟庆倒还罢了,胯下坐骑却是承受不起这般力量,立时翻倒在地,后面的突厥骑兵紧随而至,纵马扬蹄乱踩乱踏。 隋军二十来人此时已和突厥骑队搅在一处,吴孔铁璋欲要相救却不得脱身。 孟庆倒在地上,一时两脚套在马蹬里抽不出来,只得拿左手护了头面,右手扯出腰刀来乱砍。数息之间,已然身中多刀,两腿更是被马匹踏了无数下,渐渐麻木。正急切间,忽听吴孔吼叫:“斩马!斩马!”铁璋的声音也传过来:“斩断蹬带……!”登时明白过来,“刷刷”两刀将马鞍下的蹬带砍断,顾不得两臂流血,站起身扯过狼牙棒便如清扫落叶般挥舞起来。 ———————————————————————————————————————— 1边防军首领的通称。 第十五节 突厥兵大乱,围着孟庆的数骑片刻间便连人带马被击飞出去,又连着撞翻了十多骑。孟庆得势不饶人,挺着大棒子四下乱捶,笃定便是一下一个捶作一团模糊。不多时,身后被解救出来的隋军跟了有七八个,吴孔铁璋也在其中。 “孟都卫这边来!”为首那将斫倒一人,在突厥人的圈中不住冲突,一眼看见孟庆威势,大叫起来。 孟庆挥棒扫翻眼前一兵,大步便赶过去又打倒两个。 突厥人见首领已死,本来就慌乱恐惧,此时剩了不到五十骑,又见孟庆赶来,那铁棒磕不得碰不得,就有几个兵掉转马头。余下的人看见,禁不住呼哨一声,都跟着如飞去了。 “孟都卫真猛将也!末将薛世雄服了。”那将也不追赶,翻身下马,走去一边割了那突厥将官的头颅送至孟庆眼前。“突厥狗在孟都卫棒下真如蝼蚁一般!都卫且将狗头带回大营,当记一功。” 孟庆胸中热血渐渐平复,忽然见了这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两腿顿时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喉头“呕呕”有声。 薛世雄以为孟庆脱力,忙道“快扶都卫歇息片刻。”将头颅交于铁璋,拔下那根雉鸡翎毛观看起来。却见那翎毛根部箍有六道金线,上头又有三道银线交叉缠绕,禁不住大呼小叫起来:“可汗头饰!可汗头饰!大家上马!上马!”顾不得再去搜索地上的突厥尸体,急忙催促众人起行。 孟庆由吴孔搀着,尚未坐稳,闻声只得胯上雪花骢,望东放辔急行。驰出百余里,方慢慢缓下来。薛世雄将那根雉鸡翎毛递给孟庆:“都卫请看,此翎金线六银线三,相交相杂,乃是突厥皇族徽记。都卫大功!”又道:“只是草谷却打不成了,咱们需得速速回营报于戍主,以备突厥生变……” 孟庆茫然无语。他胸中烦恶,现下便连金线银线能卖钱也是不知,哪里理会得什么皇族可汗。队伍中其余两员将都大声贺了喜,又商议从何处绕行,方能避过敌军又能顺带打一两只牛羊回去。薛世雄回头清点人员,居然一人未折,心中甚喜,便着一人先回营报讯,自己和一众亲随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一行二十余人走得轻松,突厥寨中却是一片肃穆。那被孟庆一棒敲死的将官确是突厥皇族,乃是西突厥处罗可汗的外戚族弟,名叫都速。都速此次是奉了处罗之命前来监军的,刚到营中便听了斥候报说隋军二三十骑来袭,他仗着两臂有力,又欺隋军人少,当即点自己的护卫军士百十人赶出去。都速军的马自然是极快,看看赶上,不料想遇到孟庆这煞星。 丢了监军,主帅窟含真甚是惶恐,一面遣人飞报处罗可汗帐请罪,一面亲自率领万余骑兵四下搜索,又着人封了前方与隋营的通道,务要擒得那二十骑隋人。 安定大营中,打草谷的众将都已回来,多多少少各有斩获。史万岁清点人头,少了四员将,便有人说孟庆等人望西北去了。史万岁左等右等,直到傍晚也不见这几人踪影,不得不挨进牙帐里边,报于张须陀知晓:“禀张帅,孟庆、薛世雄、胡连干……未归。” 张须陀刚遛了马回来,倒在榻上养神,闻言哼了一声:“知道了。”正待挥手着史万岁退下,帐外突地牛角长号悲鸣,一阵密如雨点的鼓声响彻长空。 张须陀“咚”地跳起来,也不穿盔甲,提了两个溜金锤便往外走,史万岁忙拿了令旗跟上。 帐外,数不清的隋兵冲出帐篷,忙着列队。 这大隋安定边营分为东北、西北、正南三营,共囤兵十二万人。张须陀将帅帐设在正南营,内置五万轻重弓、步军,二万铁甲骑军。这七万人又分成中军与左右翼护,平日里操练甚是严厉。 众军士见主帅出帐,尽都缄口肃立,待张须陀穿好亲兵送过来的盔甲,也都队型整肃,刀枪在手。牛角号长鸣声中,后面的马队缓缓向前,一片“哗哗”的沉重铁甲撞击声盖住鼓点,震得脚下的土地也颤抖不止。 各寨门随之尽皆打开,弓兵在前,铁甲骑军次之,最后在拒马刺后排以轻重步军。 张须陀爬上箭楼远眺,只见远远的一道黑线夹着黄尘直扑过来,那黑线左右倒并无人马翼护,不由的“嘿”地一声,掉头就往下走:“你来指挥罢。着弓手后撤,马队向前。” “是。”史万岁知道这是张大将军欲要亲自上阵杀人了,当下应了,举起旗来。 张须陀上了马,拎起大捶便冲出阵外直向前行。这是他的一贯做法,敌众不是太多之时往往便不顾军伍,单枪匹马撞入敌阵,后面军士着他人指挥,按着方略跟上。他纵横沙场二十年,凭着悍勇过人,只这一招便叫敌军屡失锐气,己方大获全胜。素来主帅擅自出战为兵者大忌,但这一忌却在他张须陀身上不起作用,时日长了,就连文帝杨坚也不来管他,只叫他“谨慎”,“勿失军机”。 张须陀纵马狂奔,只待大杀一场。跑的近些,却见前方两人不似突厥装束,定睛看去,认得是帐下将官薛世雄、胡连干,便收了举起的大锤,立在当地。 薛世雄两人身上尽皆带伤,那胡连干背上臂上还插着两只断掉的长枪,二人见了张须陀,不敢再跑,勒了马头立在张须陀身侧。 “还不回去!”张须陀骂道,“当真想死?!” 薛世雄:“戍主,孟都卫还在后头……” “滚回去!”张须陀吼叫起来,两脚使力一磕马腹,伏低了身子往前冲去。 ————————————————————————————————————————对不起对不起,出去了2天,马上接起来更新。 第十六节 便如猛虎扑入羊群,张须陀将两只六十斤重的溜金大锤舞得呼呼风响,迎上来拦路的兵将莫不在一个照面间便被打死。只是突厥兵实在太多,杀得一个,那刚露出来的缝隙立刻便有人填上,好象汤水泻地一般。张须陀却是不惧,一对大锤上下翻飞,只往人多处闯。 箭楼上史万岁看明白了,突厥骑队在万人左右,两翼缩的极紧,也并无什么阵形,似是围住了什么东西撕扯一样。又见张须陀一头撞了进去,那驰回的两人有些象薛世雄胡连干,便将手中黑旗向前挥动——随着十数员骑将的长枪前指,二万铁甲重骑迈开步子,开始冲击前的慢跑,沉重而又齐整的铠甲撞击声有如浪涛拍岸般响起来。 张须陀在突厥军中冲突一阵,忽听左前方“咚咚”的重兵器交击之声不绝,中间又夹杂了几声印象深刻的吼叫:“我靠……”顿时大喜,口内嚷道:“我的儿!尚未死耶!”左臂夹住刺来的一枪,右锤挥出,将那兵的马头击的血肉模糊,又把右锤往鞍上挂了,右手便持长枪往前直戳,硬生生戳出一条道来。 却见突厥人围了老大一块场地,十多员翎毛飘飘的突厥将官绕着三人团团乱转。那三人当中有两个步行的认不得,都穿着隋军旗牌官的皮甲服色;另一人便是将他当作木桩捶打的孟庆,正骑着雪花骢,右手棒左手刀前后遮拦,将两个旗牌官护的严实。那些突厥将官显然怕极了大棒,见棒来也不招架,尽都躲开,手中兵刃只望两员旗牌小官身上招呼。 张须陀冲进来,看见这般情景,知道是突厥人挡不住孟庆的狼牙棒,行的拖耗之策,当下手中长枪便往一黑翎军官掷过去:“窟含真!爷爷来啦!”操起大锤直撞过去。 那突厥元帅窟含真也是一员勇将,与张须陀西北对峙已非一日,自然知晓他的厉害,见这厮又是不顾身份单人独骑挥锤闯军,不由得舍了孟庆,与五六员将一齐围了上来。只要杀了张须陀,监军都速的死也算不得什么。 哪知道刚刚离开孟庆战团,那边就闷响连连,周围军士亦大声呼喝起来。回头看时,却是孟庆没了当面的几员将袭扰,转身就将后头砍斫吴孔铁璋的两人捶杀,其中一人便连胯下坐骑也被捶的四肢断裂,肚破肠流。两个旗牌小官亦得了空,吴孔跟在孟庆马后,铁璋便去将腰刀割下敌将首级,拔除头盔上的官翎。仔细再看,他的腰间已挂了有五颗人头。 窟含真怒不可遏,又弃下张须陀,也不顾孟庆,挺枪往铁璋头上便刺。 铁璋见只窟含真一人,倒也不惧,抽身避开长枪,持刀砍回去。 如此斗将起来,隋军四个人分了三处:铁璋与窟含真缠在一处;张须陀对了五六员突厥将;孟庆却杀红了眼,也不去帮二人,带着吴孔在人堆里穿来绕去,见着跑的慢的便一棒子打死。突厥人重重叠叠围了不知道几层,因了孟庆却杀不进来,反将自己的头领也困在里边。 窟含真几个照面拿不下铁璋,心里焦躁,又觉出身下土地不住震动,知是隋军铁甲马队来了,只得一枪挑开铁璋钢刀,退回到人群中大叫:“放箭!” 只是大家围作一圈,却是如何射法?孟庆本就在人多处打杀,身后又有个吴孔,最是不惧,场中相斗的几人听了这声叫,也都冲到人群当中去了。 窟含真又急又怒,不管先前杀了多少隋人,现下若杀不得这几个隋军,受处罗的严罚是一定的了。只是片刻之间哪里杀得了这悍若神将的二人?竟不知如何下令。 须臾,土地的震动越来越大,铁甲重骑急速奔行的声音便如大潮般涌来,响成一片。与包裹着铁甲的重骑军冲撞那是自寻死路,窟含真无奈,打个手势,掌旗兵旋即举旗向后。 突厥骑兵马快,又素来轻装,这下得了将令,当真便如潮水下落,瞬间走了个干净。待隋军重骑赶至,只见到地上百四十具尸体。张须陀也不想追赶,只令人沿途向前搜索,找回隋人兵士身体。 回到营中,铁璋将突厥将官的头颅呈上,一并献上雉鸡官翎六只。张须陀这才得知孟庆杀了突厥监军都速,便叫了孟庆来问:“孟都卫杀的这人?” 孟庆道:“是。” “都卫功劳不小,”张须陀道。“圣上当有劳问。只是孟都卫知不知这人的身份?杀了他有何种结果?”文绉绉的,口吻不对。 孟庆摇头:“小将不知。”他倒是知道这人是个“皇族”,那后果么,当时怎想的到?便是现在也难以琢磨。 “老子在这西北戍边四五年,四五年没杀一个突厥大将,你道为何?” “小将不知。” “小将不知。”张须陀学了孟庆一句,续而吼将起来。“这厮是突厥处罗可汗的族弟!杀了他处罗不来?!可怜北地郡数十万军民,才安生了四载,被你这一棒敲散!!”四下里团团转过几圈,又吼:“老子还要给你请功!” 孟庆默默不言。同去打草谷的二十三人,只有五人回来大营,还有个胡连干背上插了长枪尖头,现下不知死活,孟庆的心下本就不乐。 “你孟都卫不是文武兼备么?两个黄鹂鸣翠柳……”张须陀脸上的疙瘩涨的通红。“待皇上圣旨一到,你就‘一行白鹭上青天’啦!你倒出个主意,保得北地郡的平安哪?”抓了案上纸张笔墨掷在地下。“这奏闻老子写不得,你自己写罢。”转身掀开帐帘,将门边聚集的诸将唬了一跳。 孟庆看着地上的物什,楞住了。 第十七节 外面诸将待张须陀去的远了,才一一蹩进帐来,围着孟庆七嘴八舌地安慰:“都卫不必心烦,戍主脾气向来如此,过得三天自然没事,为都卫请功也是一定的……” 史万岁道:“戍主麾下,便没有哪个是不挨骂的。日子久了,自然知晓张帅的为人。且去歇息了罢,孟都卫与突厥兵斗了一整日,想必是乏的紧了。” 孟庆倒是不累,心里念着张须陀的话,甚是郁闷。想起在突厥人的围战中,眼看着自己的十个兵一人接一人倒下,自己却顾不过来,又难过起来。 回到寝帐,刚刚脱去了身上锁甲,就见一兵抱了个大瓮进来:“孟将军,戍主命小人为将军濯伤。” “我没事。” “戍主之命乃是军令,孟将军须得遵从。”那兵将瓮上泥封揭开,一股子酒香涌了出来。 孟庆不得已,脱了上衣伏在榻上让那兵擦拭,不由的想起了王韶府上的四个婢女。 那兵擦的精细,又用火签燎烤,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完事。慢腾腾的对孟庆说道:“戍主又有言交待,孟都卫倘若一切安好,便请去牙帐,都卫府上有人到来。” 孟庆立刻坐直了,有人到来?是萧齐么?上衣也来不及穿回去,跳起来便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个“都卫府”。 自然,萧齐是见不到的,帐中坐的是王安,他倒是一起过了几天日子的,算是熟悉的人了。那王安见了孟庆,立刻便跪下:“老爷。” 孟庆摸头不是脑,忙将王安扶起,咧嘴道:“使不得使不得,王韶老大人身子安好?你来安定做什么?干么叫我老爷?” “老爷。”王安才站起来,又跪下去。“太傅老爷已将小人送与老爷,小人现下是老爷的家奴。”跪在地下,就要从杨坚赐下宅子开讲。 孟庆忙不迭将他拎起来摁在椅上:“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不要跪了。”无论如何,他已是知道一点现在的情况,那大户人家互相赠送奴仆乃是常礼,他孟庆缺少奴仆,王韶便送了个熟悉的来,这么看,王安是他孟庆的“财产”了。 王安说了孟庆走后的情形,长安的宅子,家中的奴婢,收受的财礼,又背诵萧齐作的“侠客行”,讲述了皇上赐封萧齐的官职,杨广赠送的二位小妾,最后拿出一张折纸来呈上。 孟庆听得眉飞色舞,心头郁闷尽去,打开了那折纸看,上面三个字:“平安否?”那字虽写的歪歪扭扭,倒认得是萧齐笔迹,禁不住心头暖和,不住口地道:“平安平安平安。”待要问萧齐近况,抬头却见王安跪在地下,两眼流出泪来。 “老爷,萧公子……被人欺侮……”他哭哭啼啼的,说的含糊。 萧齐被人欺负?孟庆大急,也不扶王安起来,蹲在地下问他:“怎地了!先别哭!” 王安本就有心告状,孟庆对于他来说就是管天管地的当家主人,当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了,将麦铁杖说得形容丑恶直如妖魔一样,“他当街调戏了萧公子的家眷娘子,摸头摸脸到处乱捏,又把人杀了”。 只这一句,便叫孟庆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只问:“那厮主人家是谁?” “洛阳卫府副将军……宇文智及。” 孟庆呆了一呆,问:“和宇文化及什么关系?” 王安道:“便是宇文化及的亲弟。” 原来如此。孟庆心中切齿不已,巴不得拿住个什么来捏碎了来解恨。带了王安回到自己的寝帐,却无甚肉食款待,便又着一兵去叫吴孔铁璋,想让二人到别营讨要一两只牲畜过来烤食。帐中酒水尽多,擦拭伤处的那瓮酒还放在案上。 片刻,吴孔铁璋二人便掀了布帘进来:“都卫。” 孟庆正要开口,一边王安指着铁璋跳了起来:“麦……麦……麦……”歇一口气,大叫:“麦铁杖!” 孟庆看向铁璋,只见这厮正把两眼从王安身上移过来,就问:“麦铁杖?” 铁璋戳在当地,一张黑脸变成了灰色,看着孟庆的眼睛眨也不敢眨,一只手早摸在刀柄上。 孟庆将脸凑到铁璋眼前,柔声问道:“麦铁杖?” 铁璋两只眼闭上一闭,随即瞪的溜圆,退开一步叫道:“老子便是麦铁杖!现下大隋左武骑卫枪营旗牌官,你……”心里只想,老子也是大隋军官,也是刚立了功的人,便是有大恨深仇,你现下能怎么地?哪知孟庆不待他说完,一手扼住这厮咽喉望地下摁,一手扯过身边的酒案便捶下去,直捶的轰轰作响。吴孔在旁看的张口结舌,想要上前劝解,又怕上官手中偌大张桌子擂到自己头上,反倒退了两步。 孟庆捶了几下,见这厮流了满脸血尚在吭吭哧哧地抽刀,心下愈怒,扔了桌子,捏脖子掐腿提将起来,不分东南西北便是使力掷出去。 那寝帐本就扎的不甚牢靠,顿时稀里哗啦一阵响,带翻里边许多物事,幕布卷住麦铁杖,滚到一丈开外。孟庆拎起桌子赶过去,照着地下的一团又捶起来。 四周兵士陡然见到都卫营帐飞起,都一阵惊奇。又见都卫赤着胳膊露出一膀子黑肉,提张酒案上下挥舞,那帐篷里传出的声音虽然惨烈无比,倒也还听的明白是人声,便明白了——孟都卫打人呢,只是帐篷裹的严实,不知挨打的是谁。大家围上来喧哗观看,自有人报与上头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须陀刚刚上榻盘了腿,打算着上奏折报西北军事,兼给孟庆请功——发完脾气,功还是要请的,史万岁便冲了进来:“戍主,孟都卫不知何故摁了旗牌官铁璋殴打,怕是要打死了。小将等拦不住……” 张须陀“咚”地又跳下地来,比之突厥来袭更是快了数分,只不提兵器,就这么跑出去了。孟庆的力量他再清楚不过,军中谁挨得起他捶?倘若真的打死了,就算是个小兵那也是杀人的大罪啊,且是在军中,不杀之不足以服众……张须陀急怒攻心,边望孟庆营帐处跑边破口大骂:“混帐东西!” 那麦铁杖确是挺不住了,一开始便被孟庆操桌子照头面擂了两下,一只手又在拔刀护住要害,待到被幕布裹住,眼前更是一抹黑,身上身下无处不遭击打,挡在胸前的左臂已经断了。 上前阻拦的将领不在少数,张须陀赶到之时正见薛世雄抱着孟庆的腰往后拖拉,却被这厮伸一只手捉住,望边上一甩,便甩到人堆里去了。张须陀大怒,薛世雄是左武骑卫建威郎将,品佚高出孟庆这个随军都卫老大一截,乃是不折不扣的上官,又听到幕布里咿咿呜呜的,声音渐渐微弱,便立即冲上去扣住孟庆两臂,欲要张嘴吼叫拦阻。 孟庆此时眼中便只有地下那一团滚来滚去的帐篷,也不管上来的是谁,丢下只剩一条桌腿的“酒案”,手腕一扭脱出了张须陀掌握,横着肩膀矮身一撞——张须陀应声飞出,摔进兵士堆里。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便只闻浊重的呼吸之声。孟庆尚未觉出不对,弯腰去捡桌腿,还待再打,却听人堆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给老子擒下!擒下了!抬老子的锤来!” 孟庆楞住,这是张须陀张大将军的声音哪!抬眼往人堆里寻找,四周兵士一拥而上,扳脖子的扳脖子,扭胳膊的扭胳膊,又有人去取来绳索,便绑下了。孟庆也不挣扎。 一会,几个兵抬了锤来,张须陀提了跨进场中,对着孟庆比划数下,一脚踢中孟庆屁股,将他踢的扑在地上,叫旁边的史万岁诸将:“去拿架子来,老子捶他几下。”这是大隋军中较轻的处罚,犯事者趴在长凳模样的支架上,脱去上下衣物,或脊背或臀腿,接受杖击。只是张须陀要拿他那两只六十斤重的溜金锤来行刑,怕是要捶成个饼。 王安大急,孟庆于他来说乃是真正的本命老爷,不掺假的主人,怎能就打死了去?当下跪倒在地,膝行至张须陀面前:“将军大人饶命!此事皆因小人而起……” 史万岁等人也上来劝说:“戍主,且念在孟都卫才立大功,又是初犯……还是用木杖行刑罢?” 薛世雄:“那旗牌官想是犯了军规,孟将军才如此大怒……”孟庆在突厥骑队万人之中护他出来,他自然心中感激,话说的含情带理。“尚要问清原由才好。孟将军身上又带伤……” 张须陀又挥了几下大锤,道:“既然你等都如此说,那就用木杖,就打……”就打几下尚未说出,只听孟庆叫起来:“戍主,张帅!小将一时卤莽,没有看到大人,这才敢冲撞哪!还请戍主手下留情哪!”分分明明,嚷得四下皆知。 张须陀大怒,便连脖颈也红了,心中大骂:小贼!还在叫嚣!口里吩咐众人:“打!打他一百……二百杖,二百杖!”转身扔下大锤,拨开人群恨恨地去了。 军令一出,自然有人去抬了架子,请出刑具;史万岁等人忙着扒开幕布,查看麦铁杖伤势;薛世雄挨在孟庆身边询问原由,眼珠乱转,已在考虑如何抒写此事。只王安号啕大哭,其声惨切,如丧考妣。想一个人如何挨得住二百下军棍?便五十下,打的略重些也打死了。他却不知这行刑之中的关窍所在,只要行刑之人不下力,就打上一千下也是无妨。 当下刑具齐备,两个兵扒下孟庆裤子便打,都督史万岁在一旁监刑:“一、二、三、四……” 打得一百多下,王安哭声渐止,主人虽叫的悲壮,倒还听的出来无甚性命之忧。 张须陀在寝帐中转来转去,孟庆的长嚎声听来痛楚,却是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中气十足。心中恼恨,只是思想:怎地想个好法子治他一治?打斗那是不消提起,这厮用那只狼牙棒只怕还略嫌轻了些;文章辞赋么,自己也作不出来“两个黄鹂鸣翠柳”…… 第十八节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只好暂且按下此事。天色已是黑了下来,亲兵进来点了蜡烛,排好粥食。张须陀听外面孟庆的嚎叫声停,吩咐亲兵道:“升帐。叫挨打那厮也来。”也不吃粥,披挂齐整了自去中军大帐。 当下羯鼓三响,众将齐集。孟庆由王安扶着也到了,见诸人都在帐中席地而坐,便在末位趴下,挥手叫王安退出,心下也并不惧怕。 张须陀却不提先前那事:“都速被杀,处罗必来报复,我军须得有所防备。自今日始,全营斥候尽都派出,往来传递消息。马军坐骑食料给足。兵士口粮订制干食,不得以粥敷衍。明日便着人往安定城中取粮,叫牧人向东南放牧,周围二百里不得有一只牛羊。各营操练照旧,亦不必太过着紧。”停了一会,又道:“唔,各营军士不得擅自出寨打草谷,见到突厥军,亦不得擅自出战。你等还有何言?” 史万岁:“军中箭只尚有缺项,一个兵只备有两壶箭,怕不够使用。” 几个将官又说了些衣甲刀剑之事,张须陀一一叫笔吏记了:“明日做一处往安定城中提取,只箭只一时无法,须得谨慎使用。”见众人无言,问:“都齐备了?” 却听孟庆在底下含糊道:“戍主是要防守么?” 张须陀:“孟都卫大声说话!” 孟庆:“听到了。戍主是要防御么?” 那是自然。防御乃是大隋应对突厥、吐谷浑诸胡的既定方略——胡人马快,来去如飞,欲击之而不可得也。当下张须陀道:“正是。孟都卫有何高见?” 孟庆笑道:“那岂不是等着挨打?” 众将都不作声,要听孟庆说话。 孟庆:“依小将看来,那铁甲马队装甲太厚,只怕有二百来斤罢?再托上个穿盔甲的人,那就四百斤不止。身上压着这些铁块,多好的马也跑不动。倘若给小将来使用,小将定然把那铁甲去了,兵士也不必穿铁甲,岂不是不比突厥马慢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再也浅显不过的道理,骑兵本就是用来突击敌军的队伍,什么都上不去也不能速度上不去,隋军的铁甲重骑猛则猛矣,却慢的可以。对方如若不躲不避,那么对冲起来隋军必胜,但突厥诸胡岂是无策之辈?仗着马快,几乎便是来去自如,铁甲重骑等如废物,好看而已。 又道:“若给小将一千骑军,把甲脱了,小将就敢绕到突厥大寨后面去,必能出奇制胜。”大言炎炎,蜡烛光下也看不见黑脸变红。 众将都不言语。也不是没人想过这般行事,只是大隋便是靠的铁甲马起家,文帝杨坚就以铁甲马横扫北周余孽,得以一统中原。那铁甲马防御坚固,刀枪箭矢难入,便和一座座移动的堡垒一般,相对之时并无其他军伍可与匹敌,如今叫人放弃,皇上便第一个不会准许。 张须陀手指敲打着桌案,尚在思索,孟庆又道:“胡人以放牧为生,本就居无定所。铁甲马只宜攻坚,对付突厥这样游击成性的军伍却无用武之地,且不能长途奔袭,那铁甲披在身上何用?不如脱下来融了作箭头用。” 孟庆爬在地上说了半天,见众人都无甚反应,不由得有些沮丧。又去看张须陀,这矮子双手支额,却似在发呆一样。索性闭了嘴,把脑袋搁在牲畜毛皮上瞌睡,心中烦恼:老子操的是一千多年的心哪!且养好了屁股罢。 虎案上张须陀见孟庆不言,开口道:“再说。” “都说完了。”孟庆不耐烦,回道。“小将以为,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御。”又将头歪在地上。 “罢了。”张须陀思索片刻,道:“今日就散了,明日再议。”站起身来,若有若无的问了一句:“孟都卫若得了一千军,如何使用?” 孟庆从地上爬起来:“烧他粮草,袭他车仗,抢他牛羊……”随着众将走出帐去了。 张须陀却在帐中逡巡了好一阵,孟庆那句“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御”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想想也是,防御便等如挨打,便给那黑汉一千军,倒不妨事。当下唤了亲兵进来:“去,传令下去,叫一千马军卸下铁甲,送去安定城中打作箭头。”又展开纸笔,书写奏折,这个事却是不得不报的大事。 一直写至深夜,西北军备、突厥近况、粮草兵器,连带着将孟庆所出谋略与所建功绩表尽。再以火漆封了折子,叫快马连夜起行。这才回去寝帐,衣裤也不脱,胡鲁着睡去。 ****第一张就到这里结束算了,起个末子名字捏?我还。就叫:才来桃源飘渺地,便结风霜雪雨缘。日就这么地了。 第2张章目定为雄心只得钱二两,柔情岂能发三千) 孟庆回了寝帐也不得便睡,王安絮絮叨叨的求孟庆写回书。孟庆怎么拿的起毛笔?笔管太粗,笔头太软,那是不会的。他倒 第十九节 孟庆回了寝帐也不得便睡,王安絮絮叨叨的求孟庆写回书。孟庆怎么拿的起毛笔?笔管太粗,笔头太软,那是不会的。他倒想出一句推搪的话语:“屁股疼,改日再写。”只是屁股是否疼痛与抬手握笔实在牵扯不到一块,不大好说出口来。当下只得应了:“好。你且歇息,明日一早与书你回去。”军中不许留家眷住宿,自有兵士领王安去了别处。 怎么办?孟庆向录事官借来纸笔墨水,放低布帘,压上几个大石,点了三只蜡,试着在纸上涂了几下。本来想写“我很好”三个较简单的字,写完了自己张目去看,只看到三大团黑墨。将那张纸揉了,铺开第二张再写——看去远如飞龙舞凤,近似蚯蚓螃蟹。又揉了,一时不得其法。将萧齐的“平安否”打开了来看,亦是粗粗细细弯弯曲曲,与自己的几个“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中略略好过了些。大家写的差不多,大哥不用说二哥。 直挨了个把时辰,帐外只剩了偶尔的数声马鸣与士兵巡行的脚步声,方才得了个法子。便将毛笔的笔头掐住了一阵乱揪,扯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撮,又将腰刀抽在手中,量了尺寸齐齐切去一截,再摸摸,那狼毫直挺挺硬邦邦的,与千多年后的硬笔也没什么差别。 提笔再写,果然顺畅无比。 “嘿嘿。”孟庆干笑两声,继续写下去,心手相通,再无任何挂碍。禁不住心中大感得意,便要卖弄,于是力凝笔底,抄了脑中记得的两句“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再赞萧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后和萧齐说“我很好,你保重”。意尤未尽地停了笔,远看几次近看几次,自己赞自己道:“好极!”规规矩矩地对折叠好,压在案上,这才拍手上榻,睡觉去了。 只是第二日一早去还笔有些脸红,和录事官不住道歉:“用力过大,嘿嘿,用力过大……”那录事小官虽没了毛笔,却也不便责难上官,还说:“孟都卫好力气!”孟庆嘿嘿的走了。 王安得了书信,自也不便多留,这就拜过主人,骑上马一步一回头的望东去了。 孟庆得知了萧齐的确切消息,心下安逸,又看王安去的远了,便想回帐补回昨夜的一觉。正往回走,营中鼓响。 “孟都卫,去看看你的一千轻骑罢。”张须陀的话让孟庆颇感意外,当真给我一千骑兵? 却听张须陀又道:“孟都卫说的烧粮草,本帅以为甚是可行。突厥向来粮食缺少,只须略做袭扰,怕是便动不了刀兵。这一千骑,都卫须得好好使用。” 听了这话,孟庆却又后悔,昨日口无遮拦惹下事来。这行军打仗到底不比街头欧斗,自己一个人打不过了尚可撒腿逃走,现下带上一千军士,一个指挥不当,岂不是凭白送了人家性命?道:“戍主,小将孟浪了,小将从未领兵上阵,实在不敢担待上千兄弟的性命,还请戍主另选高明,小将愿为前锋。” 张须陀一笑:“老子早料到了,你孟庆孟都卫不肯带兵。薛世雄安在?” 薛世雄快步上前:“末将在。” “你在西北三年有余了罢?” “是。” “兵还是孟都卫带,你便为副。但有些须功绩,便调你回长安。” 薛世雄大喜:“末将谨尊张帅将令。”这几年来,戍边的苦日子也过的够了,每日两顿粥吃的肠子里一点油水也无,想要吃块肉还得去北边拼命。不如做一块赌了,运气好便回京享福;运气不好么,自己在这西北边地理熟悉,座下马也不错,想来无甚大事。加之张须陀张柱国向来说话算话一言九鼎,孟庆孟都卫一根大棒生人辟易,这命当真拼得。便走到孟庆身边劝道:“都卫神勇,又兼有谋略,昨晚一席话说的世雄茅塞顿开。都卫建功就在眼前,薛世雄甘愿为副,鞍前马后稍效微劳。” 孟庆不理他,对张须陀道:“小将还是不统兵的好……”心道:跑起来方便。 张须陀怒道:“那旗牌官如何了?醒来带至牙帐,老子亲自问话!” “小将尊命!”孟庆连忙改口。“不就是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敌驻我扰么?” “怎么说怎么说?”张须陀没听过这话,连连问道。 “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敌驻我扰,”孟庆一字一字地道。“敌追我逃!不过,戍主须得给小将一百名斥候。” “敌……”张须陀站在原地念了些时,回过神来。“放屁。整个安定大营才有二百斥候,给你十名已是嫌多……来人哪,拖了那旗牌官来!” “罢了,十名就十名。”孟庆应了,心中暗骂“好臭的嘴。” 当下验了人头,在营外另辟一处场地作了这千人马队的休憩操练之地。孟庆自去熟悉操练兵士,十名斥候付与薛世雄,叫他去弄突厥的地理图形。 乱了十数日,薛世雄拿了图形来交与孟庆,又有细作自北边康城1来,见过张须陀禀报:突厥可汗处罗亲率步军五万,弓兵一万,骑军二万望安定行来,已至磨罗水。 隋军诸将顿时紧张起来。若所报是实,这突厥的步军却还是第一次出击,以前从未会过。张须陀在牙帐中来回踱步,心知这回处罗当真是要南下,迎面三个突厥营寨约有骑军六万,加上来的八万人,就有十四万之众。自己虽有左右武骑卫两军,那右武骑卫却是调动不得,须得防备东突厥部众的袭扰,左武骑卫十二万人,在人员上便落了下风……思想多时,叹了口气,唤亲兵进来吩咐:“请孟都卫薛将军来。” 第二十节 此时孟庆正对着一千一十个兵学羊叫:“咩——”他怕夜间有人走散,大声喊叫又恐突厥人听到,所以便和大家对了个暗号。那一千一十个兵在西北混了老长日子,羊叫却比他学的象,孟庆叫过,大家便一齐回应:“咩——”分毫不爽,只是略觉雄壮,都是公羊。 “孟都卫,张帅大帐有请。” “哦。”孟庆答应。“咩——” 众兵:“咩!” 帐中薛世雄已经到了,正拿了图和张须陀凑在案边指点,见孟庆进来,道:“都卫来了。” 张须陀直起身来道:“孟都卫前几日说的‘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追我逃’极是有理,对付突厥这样对手就当如此。这般打法,老子放心得很。”赞了孟庆一句,正色道:“处罗到了磨罗水1,离安定已不太远,如若急速行来,十日便到了。孟都卫以何策应之?” 这几日孟庆将地理图看了百遍不止,早已烂熟于心,昨夜想了一夜,已经有了考虑:“戍主,末将倒有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得。” 张须陀看着孟庆,慢慢坐下。 孟庆:“从康城到安定,有一月路途。处罗走的急,四天便到了磨罗水,那粮草辎重走不快,必在军后。”看看张须陀,见他重重点头,放下心来:“小将便与薛世雄将军分兵两路,薛将军在处罗军前袭扰,并不接仗;小将绕过去直奔康城,沿途劫了他的车仗辎重,若这厮无备,就到康城闹他一闹。如何?” “善!” 张须陀狠狠地说了一个字,又问:“孟都卫尚有何求?” 孟庆这次不客气了:“我这边要两名认识路的老兵,老将最好。所有马匹须得重新挑选,最好两人备三骑。兵士甲具都要皮甲,越轻越好,象突厥兵那样只护住胸前就可。兵士不用枪矛等长大物品,只要腰刀。每一兵腰刀两把,装满酒的皮囊一只,水袋一只,三日的干粮。薛将军那五百人粮食须带足,最好带够五到七日的。” “就这么办。”张须陀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且去选马。” 花了半日工夫,一应物品尽都齐备,张须陀又唤了史万岁来,叫史万岁多带弓弩,便领了薛世雄的五百军,薛世雄仍跟着孟庆为副。 孟庆“两名老将”的要求虽仍被张须陀打了个折,心想薛世雄与自己甚是相得,却也满意。当下饱餐一顿,仔细检验过一千轻骑,又一起学了数声羊叫,寨中鼓不鸣锣不响,即便开拔。 张须陀又着数十人直冲突厥北寨,孟庆等便从东边绕了个大弯,悄无声息地过去急驰起来。 磨罗河畔,处罗正命诸军饮马汲水升火做饭。正如孟庆所料的那样,他催了队伍急行,将粮草车仗远远的拉在了后面,还有一二日才上得来。他也不来担心辎重有损——以往都是突厥骚扰隋军防御,隋军从未深入到磨罗水以北地域,处罗根本不做此想。大隋的西北边军已是退守在安定城下,此次去,定要拿了安定,去了这东南的屏障。 处罗坐在帐中,暗下决心。借着此次与都速报仇,便要取了安定周围的产粮之地。只要粮草充裕,以他西突厥十部2的力量,东进长安那也不难,毕竟安定一过,高高低低的都是平坦之地,再无甚么能当他帐下十万精骑了。 又想,中原军伍数十年来只是防御,步军弓军虽然听人说道甚是厉害,可就那隋朝引以为傲的铁甲重骑来看,也不过尔尔,大草原之上破之必矣。想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来人!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起行,往南营急行。着阿兀、阿史那献3二将回头催粮。”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到了晚间,突厥人也不歇息,举了火把,连夜奔行。 孟庆和史万岁薛世雄疾驰了四天,只略分了些口粮,人马不曾停得片刻,看看到了磨罗水,便着兵士修养半日,使马匹啃些青草。三人瞌睡一会,便聚在一起商议分兵。正拿了地理图形选路径,斥候气喘吁吁的来报:“西边二十里外突厥马队,约有万人上下。” 史万岁提了铁弓站起来:“我先去了,都卫且歇息了再行。” 孟庆一把扯住:“躺下躺下,让马队过去,咱们可不比他快。”对斥候道:“再探。” 史万岁不解:“怎么?” 孟庆:“都督只是袭扰,袭马队可不成,倘若赶来,伤亡必重。都督带了许多弓箭,何不专找步军?那时咱们马快,去时他不便防,走时他赶不上……” “有理。”史万岁一屁股坐下来。“都卫说的不错。不过那五万步军必是处罗中军,只怕里面也有轻骑。”看一眼孟庆,又笑:“到那时,本将军只得‘敌追我逃’啦。” 三人大笑,耳中渐渐听到远处轰隆隆的马蹄声。 四个时辰转眼而过,天色慢慢黑了,突厥马队的声音早已远去。孟庆站起来:“史都督,小将这便去啦,都督保重。” 史万岁点头:“敌追我逃。薛将军孟将军也要保重,也不必贪功,烧了他的粮草便可回头。” “好。”孟庆答应了,跨上马背。“整队!” 五百军齐齐上马,薛世雄一马当先,没入黑暗。 ————————————————————————————————————————— 2:突厥分裂时,联合起来与东突厥都蓝可汗对抗的十个大部落。处罗失败后归附隋朝,后又降唐,成为大中华的一部分。 3阿史那献,突厥大将,三次南下,掳掠汉民十数万人,曾击败隋柱国大将军宇文述。 第021节 文华殿上,杨坚尚未得知突厥处罗可汗已率军南下,他刚接了杨勇呈上来的一件奏折,折上柱国大将军张须陀奏说“……西北边衅不断,御赐随军都卫孟庆斩敌酋都速,并获贼将首五级,遂挫敌锋……恐有大乱,因上闻圣听,求取一应人员军需:人员马匹若干,粮食草料若干,兵器甲具若干,付讫圣裁。”张须陀这件折子写得极细,不但报上了孟庆的轻骑扰敌计谋,又说明了敌酋都速的身份——“乃突厥西十部首领吉佳施多那处罗的族弟”,再推断“突厥粮食缺少,处罗久欲南下,此翻必来”,最后陈述“……随军都卫孟庆进言: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御,臣以为善,便当使其将兵……” 杨坚看了,把奏折让群臣传阅,心中忧大与喜,眉头便皱了起来。现下已值四月,天气渐渐暖和,若是拖上一两个月,江中水涨,于平陈渡河甚是不利。只是突厥人蛮性凶厉,为起祸来却是难以收拾。左右取舍之间,一时委决不下。待朝堂上文武众臣看过了折子,问道:“众卿可有话说?” 静了片刻,韩擒虎首先出列:“臣愿率一军往安定襄助张柱国。”随后是贺若弼,再后,太保、上柱国宇文述居然也站了出来:“老臣亦愿前往。”眼下,太子与晋王争那“平陈行军总管”之职到了紧要关头,韩擒虎贺若弼这等“不相干”的人自觉还是站开了好;那宇文述么,因着宇文智及的关系,一月来被几个监察御史连弹三本,弄的焦头烂额,全仗着文帝杨坚才得以保住儿子,他要领军戍边,实在是想离杨广远一点。 “陛下。”宇文述奏道。“平陈虽然要紧之极,但陈朝懦弱无能,从无一兵一卒能过江犯我大隋,为害不烈。且越国公杨素统六卫兵马坐镇江陵,陛下欲擒陈叔宝,实在是旦夕之事。突厥则不然。其为祸西北已历数百年,每有南下之举,意欲并吞中原之心昭然。我大隋建元才只数年,则突厥东西两部南下侵扰百二十余次,掳我军民少者百人多则万余,掠我羊马无数,实是大患。臣以为,须得先御突厥,再破陈朝。” “儿臣以为宇文太保所奏不错。”杨广站出来,说了一句群臣料想不到的话语。“儿臣情愿前往西北,与张柱国共御顽胡,以解父皇心头之忧。” 这也是没有办法,“平陈行军总管”之争不见父皇有何表示,那么先按下来也未尝不是一策。若果真能在西北有所建树,比之平陈这等案板上剁肉的功绩却要来的实在。至于西北的苦寒,突厥的凶恶,那也顾不得了。 “父皇……”见杨广说话,杨勇也站出来。“儿臣愿往!” “好了好了。” 杨坚挥手着几人回班,心头仍然犹豫,想着能否与突厥暂时媾和。只要拖过这一年,陈朝必破,那时中原江南尽在掌握,国力大盛,再倾力对付突厥岂非更好?便唤王韶:“王老太傅?”王韶是他最为尊敬的老臣,平日里出谋划策总是面面俱到周详完整,孰轻孰重分得清明。 “陛下。”王韶已闭目想了多时,见杨坚问便出列回答。“此时确是平陈良机,失之可惜。”见杨坚点头,又道:“只是,那安定与长安不过相距七百余里,中间黄土平原1又是一马平川,左武骑卫倘若有失,则帝都危矣。突厥善骑射,但放马急行,只怕五六日便能到长安城下……” “罢了。”杨坚道。“那就先御突厥罢。柱国的折子众卿都看了,还有何言?” 当下文武众臣便议论起来。有说铁甲重骑绝不能去除装甲的,有说暂且一试无妨的,纷纷不休。对“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御”却都不表赞同:草原上突厥势大,历来各朝各代使尽了法子,仍旧多有折损。我大隋立国不久,切不可贸然出击,以免自乱阵脚叫人钻了空子,反倒将几年来筹措完备的平陈大计付诸东流。 杨坚连连点头,铁甲重骑怎可脱了装甲?那岂非任人宰割?突厥那面,只须守得一两个月,待到天气转热,土地上牧草茂盛,他就会自然息兵——都放牧去了。 “拟旨罢。”杨坚道。“着左右武骑卫尽心布置,并力防御,不得擅自出击。一应军需人马,即日配给……迁随军都卫孟庆左武骑卫骑兵参军事2,赐佩千牛刀3,特进殿内散骑常侍,以表其功。那领军传旨的人……”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半晌道:“还是宇文爱卿去吧。卿老成持重,又在北地戍守有年,必能却敌制胜,将突厥胡蛮拒于门外。” 宇文述赶紧跪下:“臣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所托。” 杨勇大喜。杨广本待说话,见宇文述谢恩,悻悻然又闭了嘴。 王韶出班奏道:“皇上,孟都卫虽然有功,西北倘若有事,却是因他而起。张须陀亦有错责。不如将封赏先放下了,等到……” 话未说完,杨坚笑道:“不赏有功之人,岂不叫军士心寒。那孟庆才学武勇都是出类拔萃,朕正要用他,如何不加封赏?” 王韶又劝:“待到五六月间突厥退去,再赏不迟。孟都卫入朝不到两月,便蒙陛下嘉奖二次,恐生骄惰之心,群臣也必不服……” 杨坚哈哈大笑:“若有他人能使张须陀挨打,朕一样加他个都卫职;若再杀了突厥监军那等人物,扬我大隋国威,朕定赐其千牛刀;若是同孟都卫一样词韵武略俱备,那么连晋三级作个参军事怕还低了些。”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升孟庆的官。 王韶还要再说,一旁宇文述道:“陛下赐孟庆都卫,乃是一片怜才之意;赐千牛刀,乃是鼓励他的忠勇节气;赐骑兵参军事,那是知人善用。老太傅不必过虑了,陛下的裁处自是极当。” ———————————————————————————————————————— 1今黄土高原。 2这个职位上有:骑兵参军事、水曹参军事、咨议参军事、行参军事。隋军中的参谋职,领兵。 3千牛刀:隋朝颁发给立有战功的将领或者著名勇士的荣誉证书。是一把能卖钱的好刀。 第22节 王韶咳嗽两声,退入班内。宇文述这么一说,自己再讲岂不是成了埋怨杨坚“裁处不当”?暗暗叹了口气。若西北一切安好,以杨坚对孟庆的喜爱,这个官无论如何总要升起来;若是动了刀兵,隋军一个不利,只怕爬的越高跌的越惨,连张须陀都脱不了干系。不禁看一眼杨广,杨广却脸有喜色,站得笔直。 诸事齐备,杨坚退朝,百官自去理事。 宇文述心中欢喜,出了朱雀门便奔将作寺去,西北的军需缺项不少,须得尽快完备以便起程。直忙到晚间,一切按步就班,才放心回府。 府门前却早等了一个人。有家人行至轿边报说:“有个少年等了半日不肯走,只要亲见老爷的面。好似哪位大人的家眷,小人们有些面熟,不好驱赶。” 宇文述下了轿,抬眼看到那人,便笑起来:“公……”两手相握准备拱手行礼,那少年将头一扭,竟不理他,主人一般走进门去了。 宇文述摸了把胡子,虽猜不到这人为了何事前来,但想来不是什么坏事,当下“嘿嘿”笑两声,跟了进去。 千里之外,孟庆薛世雄一行已经过了磨罗水。孟庆叫众军饮马歇息,放出斥候。 到了晚间,斥候来报:突厥粮草到了,前后有一千五百余辆四轮车仗,护卫军士约五千人,队后另跟着大片牛羊,不知多少。 “五千人么?”孟庆坐起来,伸个懒腰。“还有多远?”眼下天色已黑,正到了杀人放火的时候。 “只有四五里路程。” “再探。”孟庆扯一下闭着眼假寐的薛世雄。“薛兄?” “一千五百辆车,”薛世雄睁开眼,偏过头。“只是十万人六七日的口粮。算上突厥营中的存粮,处罗是想速战速决啊。” “好烧么?”孟庆关心的是这个。 “不过五千人马,以一当十罢了。”薛世雄道。“有孟都卫在,一万人也挡住了,怕他五千则甚?好烧。”四下里军士纷纷称是。 “这个,那个,”孟庆得他一捧,有些飘然,不知道如何说话。“咱们便去烧罢?” “遵命。”薛世雄跳起来。“整队!” 五百个兵登时上马排成队列,将腰刀抽在手中,等待孟庆下令。 这时斥候又报:“二、三里。”孟庆踌躇片刻,道:“解下酒囊,跟在老子身后。”轻轻在马臀上一拍,那雪花骢“得得得得”地一溜小跑,慢慢望前。 天色已黑的定了,突厥粮队监送将官阿兀却不敢停留,叫大家燃起火把,连夜赶路。临来之时处罗曾道:“若有片刻延误,小心军法。”处罗御下向来严厉,可不是玩笑话。这一路上紧赶慢赶,车仗倒还没什么,算是走的顺利,即使有些损坏,敲敲打打的略微修理一下就能上路。只那一万一千头牛羊难以行动,到了晚间更是烦人,赶那只走这只便停下,这只走那只又往外跑。那些牲畜的背上又多多少少托着草料,却是不能走散不能耽搁的。阿兀烦躁不已,六千名护送军倒有一多半被他叫了去赶羊,加上二百余牧人,一人赶三四只牲口,才算略好了些。心中不禁羡慕阿史那献,同是处罗发来监送粮草物品,只不过官儿稍微高了自己一级,便在康城专门筹备军需,舒适了何止万倍…… 正行间,忽听前头一阵乱,兵士吼叫,马儿长嘶,又夹杂了几下兵器撞击的声响。阿兀大怒:行军之时怎地打起架来!口里一边高声喝骂,一边打马往前队赶。奔出数十步,便见前方一片火光,不知多少粮车正烧得旺。心下慌了,一迭声地呼唤随从军士:“快快灭火!”影影绰绰之间,一人骑匹杂色大马,旋风般撞开旁人到了面前。阿兀见了便吼:“哪里跑!还不快去救粮车!”话音未落,那人手中一物挥将下来。阿兀的长枪尚挂在鞍边不及取下,忙乱中举手去隔,“噗”地一声响,打了个脑浆迸裂。 黑暗中只听得蹄声纷纷,既不知多少隋军杀来,也不闻主将命令,几百辆粮车却已烧的轰轰烈烈。冲天火光中,但见一员隋将凶神恶煞般左右冲突,手里的大棒直有人腰般粗,当者立毙。他身后跟了几个人,有一人左手枪右手刀,左边的长枪上挑了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上面飘着一只斑斓花翎,突厥众军自然认得,那正是处罗帐下万夫长阿兀的头颅。登时便有人叫了起来:“阿兀将军……” 这一阵杀的利落,不到一柱香时间,已变成了隋军五百人赶着突厥数千人跑。孟庆追了一会,回过神来,勒住坐骑和薛世雄道:“罢了,穷寇莫追,且去烧尽了粮食。”薛世雄笑道:“孟将军说的是。将军此次功劳不小,比之杀了那突厥监军尤甚,末将先贺喜了。”口中已是自称“末将”。 孟庆连道“哪里、不敢”,心想你是建威郎将,我做个什么官儿才能叫你自称“末将”?手底又痒起来,巴不得提笔写信,告之萧齐。又将薛世雄枪上人头取来,系在马脖下,拔了官翎观看把玩。 半柱香时间,七八百辆车被聚作一堆点燃。孟庆命众军在牛羊群中来回奔突,挥刀在牲口臀上击刺,将一万多牲口也赶散了。薛世雄在一旁道:“跟随孟将军打仗倒如同打草谷一般哪……”众军士都笑,便有数人斩牛杀羊放于鞍前,大家纷纷仿效。 “这里离康城尚有多少路途?”孟庆问道。 “倘若急行,四日可到。否则十日。” 薛世雄答应了,见孟庆思索,忙又说话:“眼下众军士并无损伤,若去康城,路途艰难,粮食又不齐备,且突厥失了粮草,必然前后回兵报复,还是回安定罢。也不知史都督现下如何了。” 孟庆见薛世雄提起史万岁,不由得点头:“薛兄说的是。” 当下白天歇息,晚上摸黑赶路,按原途返回。一路上“咩咩”的羊鸣不知叫了多少次,却没见一个隋军,倒引了几匹狼来。走了十一天,五百人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安定大营。 第023节 原来,史万岁领一队人袭扰突厥中军,处罗并不理睬,只叫两千骑不分日夜咬定了追赶,大队人马仍旧往南急行。史万岁在草原上不好躲避,不到一天便折了数十人。他见不是办法,又甩不脱后面的突厥骑队,便早早抽身,回了安定。处罗的八万大军数日前也到了,寨栅就安在隋军大寨不远,不用上箭楼就能望到。现下,安定营中锣不鸣鼓不响,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是刀枪排列如林,寨外鹿角刺、拒马桩摆得到处都是,只等突厥攻来,好大杀一场。 孟庆与薛世雄二人满心欢喜,回了营也不休息便直奔中军。挑帘进了大帐,只见帐中诸将都在,史万岁也在其中。虎案上居然坐了三个人,张须陀面色奇怪,红脸膛成了个紫的,居中而坐。他右侧一人年约五十,团脸高颧,腭下有几缕羊须,头戴护耳盔,身披漆黑的骑将重甲,面带微笑。左侧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长得极是俊俏,有点不象个男人。脸上的皮肤又嫩又白,透出些许晕红,鼻梁挺直,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身上着一副锃亮的镀银薄甲,头上不戴将军盔,只一顶大红色武士冠束住长发,出众得很。 孟庆不认得两人,胡乱行了个礼:“小将孟庆参见大人。”请功的话不禁憋在肚子里说不出来。心想,上面这个小子要是个女的,和萧齐倒是天生一对,站在一起一定好看的很。抬起眼睛,又看了那少年一回。 张须陀脸上神色更加古怪,两条粗眉皱成一团,隐隐约约的要发脾气。 “这位便是孟将军?”边上那人倒先开了口。“果然猛士!不知此行战果如何了?” 孟庆不知这人是谁,尚在等待张须陀说话,薛世雄在一边道:“回宇文柱国的话,此行烧尽突厥一千五百辆粮车,孟都卫斩杀突厥万夫长一名。”解开包裹,提起那颗不辨面目的头颅呈于案上。又夸耀功绩:“突厥粮食本就难得,若要再筹集几十万斤军粮,非数月不可。五百儿郎个个勇健,杀的胡蛮落荒而逃,并无一人折损。” 孟庆脸上有光,正待开言谦逊几句,却见虎案上那少年身子摇晃几下,“咚”地倒了。 帐中顿时乱成一片。底下将官纷纷上前,毛手毛脚地要扶起来。张须陀却一跳跳起多高,直着嗓子吼:“都滚回去站好!”自己伸了手,将那少年抱在怀中出帐去了。 众人不知所以,上面柱国将军宇文述还在,也不便出帐,都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宇文述道:“老夫奉了皇上尊旨,前来西北将兵,襄助张帅戍防突厥。皇上有旨道:‘着左右武骑卫尽心布置,并力防御,不得擅自出击’,你等须得谨慎奉行,不得有误。”脸上作色,登时威严数分。“随军都卫孟庆听旨!” 孟庆吓了一跳,忙伏低了身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迁随军都卫孟庆左武骑卫骑兵参军事,赐佩千牛刀,特进殿内散骑常侍,宣示朕恩,以表其功。钦此!”唤了帐外亲兵进来,将千牛刀捧于孟庆:“孟都卫善用此刀。” 孟庆接了,连忙谢恩。心中只想,这个“骑兵参军事”比之建威郎将谁大谁小?至于那甚么千牛刀,接在手中只不过较寻常腰刀略重了些,鞘上镶了几颗绿色的玉石,倒不放在心上。 边上诸将都围上来贺喜:“恭喜孟将军得赐千牛刀。”对才升的官职倒不怎么提起。孟庆心下疑惑:“难道是个小官儿?”口里却不好多问,将刀递与众人传看。 宇文述脸上柔和下来,道:“此翻孟将军孤军深入,烧了突厥粮草,又是奇功一件。老夫自当快马奏于圣上,突厥不日退矣!我辈当谨遵上意,努力用功,不使边关有失。圣上待下甚厚,封赏必重。”待众将应了,又笑道:“那位年轻将军乃是张柱国张大帅的……令郎。今上十分喜爱,已封了爵位认做干亲的,各位切不可冒犯。” 底下众人都“哦”的一声,原来是张大帅的令郎,怪不得大帅如此紧张。孟庆却想,他张须陀生个儿子这么漂亮!倒舍得拿来边关拼命?看到个人头就晕去,只能在营中玩耍罢了。 当下散了,各自回所部军营。 薛世雄将孟庆扯住道:“孟兄慢走,我两个还去张帅牙帐一回。” 孟庆不解:“去牙帐做甚?挨戍主的骂去?那小子是好看,却不是你儿子,不必紧张。” 薛世雄:“戍主的令郎哪轮到小将操心。孟兄忘记了罢?张帅许我的说话。孟兄也有一事未决,便是那个旗牌官麦铁杖。”拽着孟庆,往前拉扯。 “也是。” 那麦铁杖孟庆一想起来就火大,可他毕竟是左武骑卫军官,贸然打了他也算犯了军规。便跟着薛世雄去牙帐。 不一时来到帐外,孟庆高声叫道:“小将孟庆、薛世雄有事拜见戍主。” 但听里头一人粗着嗓子道:“进来。” 孟庆不禁看了一眼薛世雄,薛世雄也正看过来。这声音古怪,那发声之人明显的努力压了嗓子,憋出的声音却仍旧清脆柔软。莫非,二人同时做如是想,莫非戍主的寝帐里藏了个女子?! 两人就不敢进去,在帐外徘徊,要等张须陀说话。 帐中人却是性急,见两人不敢进来,便大声说话:“本将军令你二人进帐议事,没听见么?!”这回不记得憋嗓音,叫孟庆薛世雄两人听了个真切。 薛世雄吐了下舌头。孟庆心里只想:我靠。 ———————————————————————————————————————— 哪位大哥猜的女主角和张须陀关系最大啊?哈哈,在书评区报上名来,俺加精华!哈哈 第024节 过不得片刻,帐中人嚷了起来:“还不进帐?要本将军出来见你二人么!” 薛世雄满脸尴尬,摇了摇头,就待迈步进去。孟庆一把扯住了,望帐内大声回话:“正是。自古……唔,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帐外相见的好。” “甚么男女授受不亲!”帐中人又压粗了嗓子。“难不成本将军是女人?快快进来禀报军情!西北军机岂能有片刻延误?耽搁了事,本将军拿你二人是问……”一板一眼,说的煞有介事。 见提到了“军机”二字,孟薛二人越发不安。这帐中女子也不知甚么来头,一口一个“本将军”“拿你二人是问”。薛世雄接了口试探道:“不知大人高姓大名,在左右武骑卫中任何种职位?张帅不在,我等却不便将军情胡乱报上。” “哦。”那女子唔唔两声。“本将军姓张名……素,乃是大隋左右武骑卫总兵元帅……”顿了一下才又开口。“……张帅的令郎,今上御赐的千金公……唔,千金公。前几日又蒙文献皇后赐了平虏大将军。”说到这里,语气大为得意,提高了声音道:“如何?你等小将,还不快快报来!再迟一些,斩了你两个狗头。” 两人都听明白了,原来就是适才大帐中晕去的公子哥儿,只不过是个西贝货。难怪张须陀如此紧张,不让众将触碰,那宇文述也不明说。 这一节弄明白了,两人便放下心来。既然不是戍主藏的姬妾,就不算窥到了张须陀的私隐,无妨。至于那什么“拿你二人是问”“斩下你两个狗头”,不过小孩子吓唬人而已。只是,这“小孩”碰不得倒是真:柱国大将军张须陀的宝贝千金,圣上杨坚的干亲女儿,大隋皇朝的尊贵公主,那是只能捧着供着,岂能唐突? 当下薛世雄摆了摆手,示意孟庆不要出言,规规矩矩地对着帐帘躬身行礼,字斟句酌禀道:“启禀平虏大将军,小将二人前来牙帐实是没有什么军情禀报。只因出击突厥多日,多日未与戍主谋面,甚是想念。因此前来,盼能见得戍主一见,说上几句话。” “胡说!”张素怒道。“适才还说‘不便乱报军情’,现下又说没事。胡乱敷衍,莫非欺本将军年少不懂事么?!”帐中“砰”地一声响,想是掷了个什么物件在地下。“本将军数一二三,三声不报,老子……我就出来啦。”语带威胁,只最后一个“啦”字带了女儿气,有些不妥。接着便大声念:“一!”斩钉截铁,甚是严厉。 “平虏大将军息怒!”薛世雄尴尬已极,想走却怕触忤了她,连连出言。“小将等确是无甚紧要事,无甚紧要军情。大将军见了戍主令尊自然知道,那个,小将诚实……” 张素不理,道:“二!”语声甚大,想是走到了牙帐布帘的后面。又说:“还不报来,我……老子当真出来啦!” 孟庆心中好笑,心想一个丫头片子,怕她则甚?她爹张须陀那矮挫头自称“老子”也就罢了,她也自称“老子”,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啊。却没想到自己也曾自称“老子”,还是当着上官薛世雄的面。 见薛世雄一时应付不了,挺身而出:“将军大人,小将孟庆有事禀报。”心道你让她管一回事不就完啦,瞎扯一通,她也不知真假。 “唔。”帐中哼了一声,靴声踅踅,床板“扑”地响一下,那张素又回去卧榻坐下了。“你叫孟庆?讲来。” “咳咳,”孟庆道。“十数日前戍主拨于小将一千军,如今小将升作了骑兵参军事,不知是否能多带些兵?”这倒没有瞎扯,确是他想问的话。也不知那“骑兵参军事”是多大的官儿,向诸位同袍询问却是不好意思。 “骑兵参军事么?你便带一万兵好了。”张素坐在榻边,大剌剌地说道。 好官!孟庆大喜。 薛世雄却在一边暗暗发笑,一个都统五万兵,都督带两三万兵,自己建威郎将,四品的官也才实带一万兵。骑兵参军事不过从六品,三千军已是不错了,哪来一万!见孟庆脸有喜色,知他当了真,越发好笑,扯一下孟庆袖子,低声道:“一万纸做的兵。” 孟庆闻言但觉一阵羞意,只听得帐中又问:“还有何事?”便恼道:“没了。既然戍主不在,小将们先告退了。” “且慢,你就是那个作什么‘一上一上一上’的孟庆?”帐帘后的声音又大起来。 “正是小将。”孟庆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惭愧,便要谦逊几句。“作的不好,不劳大将军挂齿,小将的拜兄萧齐比之小将高明万倍。” “萧侍郎〈侠客行》自是比你强上万倍……你又同我父战了个旗鼓相当,倒是个将才呐……” 听得这一句,听得“我父”两字,孟庆登时醒悟,心下大叫不好,这丫头来安定军营只怕没安着什么好心。当日在长乐宫御花园中,自己一时忘乎所以,将张须陀震的虎口破裂,还是皇帝亲自鸣金叫的停。只是那时怎知这矮矬头比宇文化及官还大?忙道:“大将军有所不知,当日乃是戍主有心相让,皇上着意成全,否则小将怎能是戍主对手?小将平日里无事便是……吟诗作赋,兵刃是不大使用的。若是在战阵之上,怕是走不过戍主一合。还请大将军明鉴。”口不择言,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多多记忆之余,要向萧齐再学几首诗词,以防万一。至于张须陀戍主大将军,那是无论如何不必再过招了。 “哦?”帐中的声音越发不好听。“你‘兵刃不大使用’便将我父双手震裂?你且上前一步,待本将军看来……” 薛世雄眼见双方苗头不对,却不摸帐中人的脾性,插不下嘴。却见孟庆当真往前跨了一步,立在帘前五步处,丈四的身子缩成一丈,便如觐见皇上一般略低了头,两臂垂于肩侧。心中暗暗点头:孟将军能曲能伸,真乃大丈夫也!今后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定可期矣。 孟庆虽做了个规矩模样,心下到底好奇——在中军大帐看了两回,只把她作了男子看。此时却要认真看看,怎生张须陀这般粗糙的人倒有个如此精致的令爱?想必一时走了眼,或者脸上的红疙瘩扑了一层粉末罢?便扬眉翻眼,从底下偷偷地往帐帘处瞄。 第025节 布帘掀开,那张素走了出来。孟庆瞄去,这丫头脸上红彤彤的,想是刚才生气急的,头上的大红武士冠也没戴好,有些歪斜,几缕长发在鬓角边垂了下来,乌黑发亮。扫了一眼,就不敢盯着脸看,那丫头一双杏眼正恶狠狠地瞪过来哪。放下目光去看身子,裹在银甲里倒看不出什么——胸前无论如何不见一点隆起。孟庆就想:头面以下不大好看……尚未长大。 正想间,却听张素道:“你很黑。” 孟庆哑然。旁边薛世雄“噗”地笑出声来,随即忍住。 “你几个过来。”只见张素唤了帐边亲兵吩咐,“孟参军想是多日杀敌不得清洗,去,去将参军洗白了来见我。洗不白军法从事。”说着说着,自己“哧”地笑了一下,又道:“你几个要守着参军,用力沐浴,唔,用力!立即便去,不准擅自离开。去罢。”说完头一昂,背着手进帐去了。几个亲兵躬身答应:“是。” 孟庆抬起头待要述说两句,薛世雄扯一扯袖子,眨两下眼,大声道:“小将们尊命,这就去沐浴。”低声说孟庆:“还不走?” 二人摇摇摆摆地望回走,那四五个兵拖一个大盆,当真跟在后面,直跟到孟庆的寝帐。 薛世雄见几个兵往盆里注水,又拿了澡馕1在旁侍侯,惊天动地地笑将起来:“哈哈哈哈哈……”上气接不住下气。“兄……怎地……哈哈不脱……了盔甲?” 孟庆不答。上次在王韶府上虽有个王世充在一旁观看,却是四个相貌可人的女子为自己揉捏沐浴,现下薛世雄在旁观看也不打紧,只是换了五条大汉,滋味必然不同。心里打定了主意,老子就是不脱,哪个敢把老子剥了! 薛世雄大笑不止,把各帐中兵将都引了过来。大家挤在参军帐中,问明了原由,都笑眯眯地等候,要看孟参军脱衣。 孟庆无法,眼前人多,官大官小都是同袍,脾气是发不得的,只得愁眉苦脸地央求众人:“都出去罢?没甚么好看的么……”又同几个兵商量:“列位不必认真吧?待我叫酒菜来吃一顿,回去就说洗不干净……老子本来就黑么……” 诸人齐笑。几个兵也忍不住,只是回话却是:“军令如山,小人们须担待责罚。”拿着澡馕守在孟庆身边,一个也不见松动。 孟庆还要再求,却听帐中突然安静了。回头看,一个矮矬头走了进来,脸上的红疙瘩挤在一起,两个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忙施礼道:“戍主。” 张须陀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厉声道:“孟参军要违抗军令么!来呀,扒了这厮!” 大家得令,一拥而上。孟庆不敢抵抗,只捂住了要害,由得众人把自己扔进盆里。几个亲兵见张须陀来,更是不敢怠慢,当下卷了袖子,摁住盆中黑人,使劲刷起来。 过不了多久,宇文述也来了,笑过一会,和张须陀商量:“张帅,分做左右两营罢。你我各自将一营兵,分驻安定两侧,如何?”将参军寝帐做了中军大帐。 “宇文柱国带了七万人来,自成一营,分甚么兵?”张须陀眼睛看着孟庆,嘴里答话。 “张帅,”宇文述道。“突厥虽失了数十万粮草,营中却还有存粮,尚不知能支持到几时。且粮食不足,处罗不知另行筹办?老夫虽料他必然退去,却不知退去之前有何举动。我等分作两营,左右兼顾,互为犄角,定能令突厥无机可乘。待过了五月,他自然走了。” 张须陀道:“分不得。我军向来人员多过突厥方才守的住,分了兵他倘若全力进击一营,怎地防御?眼下兵士数目相当,正宜合兵。” 又道:“他寨中存粮不多,只支持得十数日。老子若是处罗,不过上中下三策。上策退兵,我大隋国内有事,必不追击,可保无忧;中策筹粮,若平安,半月内送至寨内,可与我左武骑卫一搏;下策便是此刻便开打,在十日内拿下安定。若柱国来选择,用何策耶?” 不等宇文述说话,再道:“柱国定选上策。下策不须说起。若是中策,老子细作斥候派了不知多少在外,一有动作,老子便知,那时叫孟参军出击,烧了他苦苦筹得的粮草,处罗再欲退走,老子却不放过他了。”嘿嘿地笑两声,又看孟庆。 孟庆被他看的发毛,心想:老子便是为你烧粮,也不叫亲兵刷的轻些,这水也太凉了。 宇文述听了,仍道:“张帅说的也对,不过老夫来时圣上言道:‘须得左右兼顾,不使胡骑一人过关’。这‘左右’嘛,还是分了兵罢。老夫也料突厥必退,只须防得小股敌骑骚扰便可。张帅?” 他抬出杨坚,张须陀倒不好再说。踌躇多时,想来想去突厥也无甚能为,便道:“好罢,便与柱国三万军,叫史都督领军,往柱国麾下做一营。寨外应多置斥候,深挖沟堑……” “张帅多虑了。”宇文述笑道。“老夫往日在西北多年,也曾杀得几个突厥。现下虽已老迈,倒还提得起刀骑得上马。呵呵,哈哈。” 孟庆在盆中听了多时,早知宇文述想要分功,突厥既是要退,何必再分做两营?因着宇文智及,越发对其无甚好感。张须陀虽然丑陋,反倒亲切了许多。 帐中一时无人出声,只有五个亲兵将孟庆洗得“淅沥沥”地一片响。 张须陀忽道:“不洗了,这厮洗不干净,到明日也是黑的。都去中军大帐,击鼓击鼓!”把两手背在身后,先出帐去了。 —————————————————————————————————— 1植物瓜果的内囊,网状。比如丝瓜囊子。 第026节 一会,寨中鼓响。 孟庆穿好衣甲,出帐看见宇文述正负手等候,便笑嘻嘻地拱手:“宇文大人有何吩咐?”这厮不去帅帐计议分兵,等在这里,一定有事。 宇文述道:“几句碎语,要与孟参军闲话闲话。” 两人相视一眼,都是一笑,便同往大帐慢步行走。宇文述道:“小儿智及与令兄萧侍郎……有些不方便处,孟参军定已知晓。都是小儿的不是,还望孟参军不必深究,不要介怀。小儿如今下在长安狱中,受尽鞭笞,尚不知流放何地……这逆子虽然不孝,老夫也确是……挂心哪,唉。”老脸一皱,颇为伤怀。 孟庆心想:“我哪里能够‘深究’你的儿子?你这当朝一品找我这只能带三千兵的参军不知是何用意?”嘴里忙道:“太保说哪里话来。府中下人自去惹事,却与智及公子何干?我拜兄萧齐必不作此想,智及公子定然无恙。” 宇文述笑道:“孟参军真是豪杰性格,快人快语。老夫这便放心了。待分过兵,那旗牌官麦铁杖老夫就带去本营羁押,重重责罚,定然还萧侍郎一个公道,也叫参军心头气顺。” 孟庆方才明白,原来为了这个。又想,那麦铁杖殴打萧齐,又杀了萧齐侍妾,自己在里面也担了不少干系,却不能放过了,便推托道:“那厮是军中旗牌,太保要带人不是不可,只是小将却作不得主,须得张帅军令……” 宇文述道:“老夫早已提过这一节。张帅有言道,已问明其人其事,他又发在你孟参军的麾下,只要同参军讲明,带去无妨。”两只眼笑眯眯地,看着孟庆。 孟庆心中大呼上当,只得答应:“既然如此,太保大人带去无妨。”看看到了中军帅帐,两人不再闲聊,孟庆掀帘,宇文述当先进去。孟庆再看居中而坐的张须陀,只觉那一脸的疙瘩个个放光,既油且滑。 分罢了兵将,出了大帅令签,史万岁领三万步军几员将官跟随宇文述去选营立寨。张须陀坐了半晌,见左右无话可说,便叫人都散去,各自按班出勤,防备突厥。孟庆薛世雄二人刚刚烧粮回来,张须陀倒没有安排差使,二人出帐便商议去哪里弄些酒肉吃了,好方便睡觉。 说来说去,草谷是不能打的,张须陀将令不能违抗,便只能去安定城中或者南方牧场买些酒食。二人兴致勃勃,回大帐报于张须陀,许下带回十斤熟牛肉“献于戍主”的诺言,得了个“准”字。 看天色不早,两人急忙上马,薛世雄在前引路,往安定去。 约五十里路途,走一个时辰,已是到了。孟庆来西北两月,只知自己是在大隋安定营,城中却从未来过,此刻免不了四下张望,向薛世雄问东问西。 安定的城墙甚是矮小,只有一丈四五,和孟庆的身长略相仿佛,许多地方便没有墙砖,都用黄土堆砌成堵,孟庆见了,就有些疑惑:“这里就是安定?” “自然是安定,”薛世雄答道。“外面确是丑些,里面还好。孟兄随我来,城中有一处酒坊是极好的,与长安的鸣凤楼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坊中除了做酱水牛肉,还有猪排鸡脯,羔羊舌头,或清蒸或卤炸,都十分可口。别有一样菜肴,硬是要得……啧啧,辅以青葱小菜,口味之佳,在下以为便是长安也并无一味与之相比……”说着连连摇头咂嘴。 孟庆早听的舌底生津。于寨中不是没有吃过肉,只是军中吃食羊也是烤牛也是烤,又无甚佐料,撒盐也不得其法,往往外面哑咸里面却寡无一味,叫人生气。听了薛世雄的说话,迫不及待便问:“是什么菜肴?敢情是西北的野味?” 薛世雄卖个关子,笑道:“野味有甚好吃?这东西长在驴身上,切下来后卤了,精腌细作,得有两月时间方才上桌。一片一片的,切的极薄,叫做‘铜钱肉’,和咱们大隋朝的五株钱1仿佛。孟兄定然没有尝过,却一定见过的。呵呵。” 孟庆哪里见到过五株钱?不过历朝历代,所用铜钱都是圆体方孔模样,也不生疏。这般一想,有些明白了:长在驴子身上,圆的,切成片后中间有一小孔,而且薛世雄述说之时不好启口……便道:“甚么‘铜钱肉’!是不是驴子的……”考虑一番,实在没什么词可供选择,索性道:“xx?” 薛世雄大笑:“正是!”一提马缰,避过行人,往一小巷钻进去。 孟庆赶紧跟上——这物件确还不曾尝过,薛世雄又说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不吃不行。心下又感不可思议,莫非这个词古往今来都这般叫啦? 走不上几步,便有一阵奇香钻入鼻孔,又咸、又甜、又顺鼻、又呛人,隐隐约约绵绵软软,似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人缚了起来。 “兄去叫酒菜,小弟拴马。”孟庆抢过薛世雄马缰,自去寻空闲的拴马桩。这酒坊生意兴旺,门前五六根柱子已系了十数只驴马,孟庆往前寻了几步,将两匹马拴到一棵小树上方才进店。 薛世雄招呼孟庆坐下,道:“来的巧了,楼上雅间没空,厅堂里也只有这一张桌子。呵呵,叫了两斤牛肉,二两羊舌,二碟小菜素食,一碟铜钱肉,一盆大饼。另有十斤酱水牛肉先炖着。” 孟庆点头:“一碟铜钱肉够不够?”见桌上已摆了一壶酒两只酒盅,便将酒盅注满。“小弟的食量不是太小。” 薛世雄:“不够再叫。这物件价贵,又不好多吃,吃了睡不着觉。”孟庆一时会不过意来,端起酒盅“吱”地抿一口,问:“为何睡不着觉?”薛世雄伸手拍一下孟庆肩膀,笑道:“孟兄也不小了,怎地此节尚不知么?怕是未娶妻室罢?” 孟庆大悟:“哦。” 又道:“不打紧。吃了沐浴一番,自然下火。” 薛世雄惊道:“孟兄还要沐浴……” 两人说说笑笑,桌上各式菜肴端将上来。孟庆举起筷子,当先夹了几片铜钱肉送入口内,咀嚼一会,叫道:“好啊……” 却听店门处一人也叫了起来:“好啊!” 停的一停,又吼:“孟庆!薛世雄!你二人好大的胆子!不在营中戍守,跑来这里逍遥!如今给本将军捉个正着,有何话说!” ————————————————————————————————————————— 1圆形,中有方孔,周围两字“五株”。五株代表钱的重量。 第027节 孟庆惊得脑袋几乎砸到菜盆里。他背对着店门,看不见来人模样,但不用看,这声音又捏有憋的,细中有粗,柔里带刚,不是张大戍主的令爱是谁?薛世雄正朝着门,已是呆了,口里一片圆圆方方的铜钱肉滑将出来。 酒坊厅堂中渐渐安静下来,进来的这位军爷公子可不一般,相貌俊俏不消说,身上的铠甲居然是银的!店家仿佛看见了一大坨银子,忙凑上前打躬做揖:“将军来啦?您老玉趾降临,小店蓬毕生辉。不知将军要几个小菜?几样点心?小店备有……” 来人自是西贝将军“张素”。她“为父报仇”作弄过孟庆,就觉无聊,军中寝食沐浴又不方便,就奔了安定来。她自小娇纵,张须陀甚么都是由着她,皇帝皇后又都宠她,认作了干亲女儿,赐下的尊号便是“千金公主”。长得大了,张须陀更是拿她无法,在军中说一不二,回了府宅便得听这个女儿的,她说拿了弓箭射鸟,张须陀便不敢使弹弓打鸡。此次宇文述奉旨前往安定,她就假借游戏,在文献皇后处讨了个“平虏大将军”的封号,又扮做男装,胡搅蛮缠了来。 来到安定边营,第一日便受惊吓,虽觉恐惧,倒也刺激。等报复作弄完孟庆,一时无事,又跑去城中玩耍,顺便找个客栈沐浴清洁。玩到肚中饥饿,打听了城中最好的酒坊,带上两个侍女四名侍卫,一行七人便往小巷中来。一进门,并无空位,四下里张望间忽听到孟庆一声“好啊”,立时认了出来。心中大喜:桌子有啦。嘴里登时威风起来。 当下并不理会口沫四溅的店家,径直行至孟庆桌前坐下:“好香!你两个贪生怕死的小贼倒会享受。” 孟薛两人慌忙站起,薛世雄脸色僵硬,不敢咀嚼不敢搭言,不晓得怎么应付这个贵人。孟庆将口中几片铜钱肉咽下,分辩道:“小将两人怎敢贪生怕死?只因得了戍主令尊的将令,来安定城中运粮,又恐腹中饥饿误事,才来这里就食。大将军切莫错怪了我两个。” “又来蒙骗本将军!”张素怒道,“你运的粮草在哪?若当真运粮,你两个在此偷懒,本将军现下就斩了你等狗头!”说着拔出配刀,“咄”地剁在桌沿上。后面侍卫上前一步,手按兵刃。 店中众食客一见动家伙,又是什么大将军,伤了自己哪来得陪?呼一下就跑了个干净。店家战战兢兢,想走又怕伤了血本,硬着头皮挨到张素身边陪礼:“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小店简陋,经营不易,尚要军爷体恤呀……”其声也哀,其气也衰。 却听张素忽地笑道:“军爷自然体恤你小店不易,放心,银子照付。去将这两个小贼的菜肴都端上来,吃的好了便无事,吃的不好么,本军爷也不来难为你,只问这两个贪生怕死的小贼。” 店主人得了这话,放下心来,忙跑去后面将一大盆酱水牛肉端上来,又另送上一壶好酒:“来啦!”见张素脸上不喜,又担心起来:“这两位……只有这些肉了。” 张素:“只有这些?这碟中是甚么?店中有多少?”她指了那一小碟铜钱肉问。这东西实在是香,也不知放了些什么佐料。 店家暗暗欢喜——厅堂中散去的食客多是尚未付钱,若这一桌多上铜钱肉,那就不但不亏,反而大有盈余。大声道:“此乃铜钱肉,只有本店做的地道。能上桌的店中还有十斤上下。”倒后悔驴子的那阿物儿割的少了。 “都送上来。”张素吩咐道,又叫身后侍女侍卫就座。“你们也来坐了,且吃这两个小贼的。”看一眼孟庆,喝道:“看甚么!老子脸上有花么?快去帮店家传菜,慢了打板子。”伸手抓住牛肉,撕下小小一块放入口内。几个下人也都坐好,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薛世雄不待张素再说,先奔去后面找那店家端菜去了。孟庆却不动,小声道:“大将军大人,那个……尊口吃的便是军粮,乃是令尊大人亲点的。”见张素怔住,心内略喜,又道:“小将失了军粮,回去不知如何上报戍主大人?请大将军示下。” 张素一时不明所以,待问一问孟庆,抬头却见这厮一双眼灼灼似贼,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不由得羞从中来,怒道:“还不去传菜来!”心想,本将军管你如何上报! 孟庆喏喏去了。不一会,十斤铜钱肉端了上来,每一碟中堆的满满当当,足足上了二十五碟,桌上放不下,便清了别的桌子暂放。 张素不料十斤肉切了有如许之多,却也不怕。这物件虽不认识,却实在好吃。当下距案大嚼,杯中酒水也一盅一盅灌下去。四个侍卫两个侍女想是见的惯了,自吃自的,并不说话。 孟庆薛世雄倒担了老大的心,都想这丫头这般吃喝法,和她爹一个德性,只不知吃喝完毕是个什么模样?到时候有个小小不妥,倒霉的便是旁边观看的两个小将。两人对视一眼,薛世雄眼巴巴地,孟庆就笑,前行一步,对张素说道:“大将军,可否赏小将两人一些吃食?小将走了半日,腹中饿得紧了。”只要张素点头,两人立时便上,桌上大堆的肉食也还罢了,那两大壶酒却不能放过,要赶紧的喝尽了才好。 张素瞪了孟庆一会,道:“你没洗净,不许吃饭。”向薛世雄道:“你吃。”目光荡漾,又回到孟庆脸上,咽下一片肉,道:“妙极妙极,好吃好吃。”忽地大笑,咯咯咯咯地,既响且脆。 孟庆薛世雄也就罢了,那店家正端了碟素菜上来,闻声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是皇宫里的公公!难怪这般威势…… 第028节 薛世雄知道孟庆用意,上了桌子便不敢客气,一盅接一盅灌将下喉,先将席上酒水抢尽,叫这丫头不至于饮得醉了。张素见片刻间没了酒,倒也不作理会,又点上一样银菇口蘑汤,一样点心,自顾自大饼夹肉,吃的浑然忘我。 孟庆在一边站了半个时辰,舌底唾液不知咽了多少,腹中饥肠渐如皮鼓擂响。张素听到,朝孟庆摆手:“你不要叫。”抹抹嘴唇,忽地打出一个饱嗝,便唤店家:“主人家来算了钞,结帐。”桌上剩下许多菜肴,那十斤酱水牛肉还有八斤,旁边桌上又有十余碟铜钱肉未曾动过。 店主人巴不得这一声,忙赶出来:“谢将军赐钞,盛惠银二十三两二钱。” 张素看孟庆:“听到了?还不结帐?” 这却是逼着姑娘家的生孩子。孟庆来西北两月,不曾见过一分饷银,营中别的将官是否领过银钱他也不得而知,每日里只是吃饭睡觉,挥舞大棒。这些日子带兵出击,越发想不到银钱上去,哪里汇的出钞来。便垂头弯腰,低声道:“启禀大将军,小将没钱。” 薛世雄忙站起身:“小将来结帐。”在身上摸索,掏出五六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店家上来,拿秤称了,却还差了二两有余,就眼巴巴地看着众人,道:“尚欠二两银子。”左手提了秤,右有攥着钱,等在一边。 薛世雄再摸,却是没了,一时间呆在那里。 张素微笑,从侍卫手中拿过一块黄澄澄的物事,在手中抛上抛下,撇嘴道:“本将军倒有,却是不给。你两个快结了帐,呃,运粮回营。”又和店主人说话:“本将军乃是大隋平虏大将军张素,现下在城北军营中办事。这两人若敢少了你一分银子,且报于本将军知道。”眼睛一扫孟庆,重重哼一声。站起身来,带着六个下人去了。 见她出店,孟庆吁出一口气,顾不得菜凉,扑到那边桌上便嚼起来。薛世雄拉了店家说长道短,指望少二两银子方便脱身。 那店主人得了张素撑腰,胆气粗壮,又见薛世雄低眉顺眼的,哪里肯少半分?况且二两银确也不少,寻常百姓得之足够一月过活,实在不是个小数。 薛世雄说了半晌不见效果,那边桌上孟庆也吃饱了,听得店家不肯让价,不耐道:“不就二两银子,有甚么少不得?你这店主人好生小气。”心想两块钱,路上也拾捡的到。 店主人道:“军爷说的好大话。二两银在小人手中,穿衣吃饭喂孩子,尽可管一月温饱。却不是小人小气。这位军爷实付小人二十一两,该付二十三两二钱,小人早与军爷们少了二钱银子了。”又嘀咕:“铜钱肉本就价贵,军爷们吃时也不问问……” 孟庆方才知晓二两银子的分量。这市上的马骡,便低劣些的也是卖到五株钱一万,驴子七千。一只驴鞭自然昂贵,须得千钱方能买到。待过了厨子手艺端上桌来,一碟卖上五六分银,虽不便宜,也不算贵的离谱。便没了办法,只问那店家:“你看我二人身上何物值钱?且拿了去,过几日再来赎回。” 店家也是个识货的人,眼睛只盯在孟庆腰间千牛刀上,想是那几块玉石碍眼。 孟庆见了,也不多话,解下刀递过去:“拿好,过几日来取回。”叫他包了剩下的八斤多酱水牛肉,两人出店。 一路上无话可说,此时天已黑了,北风吹的较前几日弱了些,空中一轮弯月,数点星辰。 二人身上发热,解开衣甲,打马急行。孟庆只想:原来二两银子便过得一月。老子也不须耕田种地,只要回长安做小笼包,雇三四个小厮,叫萧齐掌柜,老子自己调馅,千年的手艺,二两银子还赚不来么?倒不用在边关拼命。也省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萧齐被人欺负,搅到这个王那个爷里面去…… 这般想着,不一时已回到营中。 张须陀在牙帐里仍旧逡巡未睡,见二人进帐献上牛肉,只拿手掂了掂,眼睛就乜了过去。 孟庆知道武人手上精准,见他要找碴,忙道:“本是满满当当绝无虚假的十斤军粮,不料半路杀出……一人,将戍主口粮劫了二斤。不是小将两人不尽力,拼了命也只保得八斤,小将还丢了千牛刀……薛将军有言道,不必忧虑,戍主自有担待,必不来责怪小将两人。”说得薛世雄担心不已,连连斜眼示意。孟庆只作不见。 “哦?”张须陀甚是好奇,问。“什么人胆大包天,敢劫本帅粮草?” “平虏大将军张素!”二人异口同声。两个小将等的就是这一问,立即都大声答应了,唯恐张须陀听不清楚。 “哦。呵呵。”张须陀笑道。“罢了罢了,本帅也不来怪罪你二人。也只有他敢釜底抽薪劫去本帅军粮……”把酱水牛肉放进口中咬下一块,忽地顿住,含糊道:“只怕处罗也敢虎口夺食哪……” 思索一会,道:“是了。我道为何不得入睡,原来三策少了一策。”向孟薛两人言道:“处罗还有一策,便是使用轻骑烧了我军的粮草,那时两军对垒,便可一战。是也不是?”立时将酱水牛肉扔在一边,双手猛击大腿:“那时我军粮草新失,锐气必挫,接仗起来定处下风……”便给两人下令:“你二人速赶往西营,叫宇文述那老东西多多留意,日夜戒备,切不可疏忽了。快去快去!” 张须陀料的不错,此时突厥汗帐中处罗也未就寝,正与众僚属计议军事。康城办事的阿史那献也已赶到,带了新筹措的粮食三万来斤并路上收集的几千头牲畜。 处罗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实在不愿就此退回。数百年来突厥一族就在这北边苦寒之地受尽风霜,看着大好中原却一直无法进占。如今他新掌大权,十部臣服,力量较东面并不弱了。本待一鼓作气拿下安定, 第029节 张须陀料的不错,此时突厥汗帐中处罗也未就寝,正与众僚属计议军事。康城办事的阿史那献也已赶到,带了新筹措的粮食三万来斤并路上收集的几千头牲畜。 处罗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实在不愿就此退回。数百年来突厥一族就在这北边苦寒之地受尽风霜,看着大好中原却一直无法进占。如今他新掌大权,十部臣服,力量较东面并不弱了。本待一鼓作气拿下安定,却不料失了粮草。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便是退去,一个便是依照这几日的打算搏它一搏。 连日来消息一件接着一件,丧将领、失粮草,隋军增兵、分兵。仔细想来,这里面倒藏了个大大的机会。处罗心下已有一策,只是毕竟干系到他西突厥大势,不敢随意决定。 “窟含真叶护1,”处罗问道,“你若是隋人,知道我军只有十数日的粮草,如何做?” 窟含真道:“回可汗话。小臣若是张须陀,只叫军士日夜防备,紧闭寨门不与接仗便是了。到粮草尽时,敌军自己就退去,我却不须损耗兵将。” 处罗点头:“隋军正是作的此想。”又问阿史那献:“万骑长,若我要进兵,须得如何方有胜机?” 阿史那献:“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处罗笑道:“正是。若我做到了出其不意,却有几分把握能击败那张须陀?” 阿史那献道:“小将才来营中,已知隋军分了两营。东面是张须陀,西面是老将宇文述,中间隔了有二十里。大王要战,却不必与张须陀对垒。宇文述虽然老将,但久不经战阵,可以击之。宇文述若破,张须陀所部不战自乱矣。” 处罗鼓掌大笑,主意已定。片刻吩咐众僚属:“去睡罢,歇息好了明日约战隋将。本王倒要看看是哪员将杀了我突厥勇士阿兀。” ********************* 隋军大营。 孟庆薛世雄二人传了话,见西营中布置甚是严密,粮草圈在营寨中间,也尽放心,回来报与了张须陀。 突厥人倒并未派人劫烧粮食,只在深夜着一兵射来一封书信,信上是处罗的几句话:“张帅计谋,叫本王甚是佩服,本当退去。只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不能叫群臣部属心安,朕心亦有不甘。本王帐下,有勇士十人,明日当阵前请战,一见大隋军将威风。或胜或败,都叫臣属心服,朕便退兵。都斤山2畔,独洛水3边,安然逍遥。愿张大将军许之。” 张须陀见了信,并不理睬。众将看了,就有几人想要上阵厮杀,往张须陀面前请战。张须陀不屑一顾:“他退便退了,来这件信干甚么,岂不是多此一举?他放屁,你等也来帮他脱裤子。” 孟庆在一旁暗笑,这张须陀,骨子里滑的很哪,难怪有个古怪女儿。 却不料第二日一大早,宇文述带了他帐下诸人来到,都要上阵,好杀敌建功。想是处罗一信两寄,西营也得了消息。令孟庆恼火的是,那麦铁杖穿着偏将服色,也在其中。 张须陀费尽了口舌,怎么说那宇文述只是笑,只得叫众将议论此事。说来说去,直到对面突厥寨中号响也没个结果。宇文述自带了十数个将,出营去了。张须陀无法可想,只好交代了军中兵士注意突厥骑军的动向,再带上几个有力的将官,领三百弓手二百陌刀,跟在后面。 出营之时,却见张素带着几个人在寨门边逡巡。张须陀瞪她一眼,她便一笑,不以为意。孟庆想说话,被薛世雄止住。 前面,宇文述已与处罗对在一起。两边隔了二三十步说话。 处罗道:“来的是张须陀张大将军么?” 宇文述道:“本帅乃是宇文述。可汗不须多说,要斗将便出人罢,本帅这里准备多时了。” 处罗呵呵一笑,道:“本王要见的,是那杀我族弟都速斩我万夫长阿兀的隋将。不过宇文将军既然来了,想来帐下不乏勇猛之士……”回头说了几句,一人拍马提缰行出阵来。 宇文述点头,麦铁杖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孟庆在后面面无表情,张须陀看了他一眼,大声道:“不得本帅将令,诸将不得出战。”众人轰然答应。 麦铁杖与突厥将官通了姓名,乒乒乓乓打在一处,两人武艺差相仿佛,一时斗的难分难解。 孟庆看了多时,已得了些门道。那麦铁杖使一柄长杆陌刀,不讲求力量沉猛,路数也不繁杂,较自己的简单多了,然而却用的上下翻飞,很是迅疾,似乎不是两军阵上的功夫。心下已有了计较:这厮是个打手刺客一类人物。以后真个与他对上,使狼牙棒这等又重又长的家伙易被他欺近身来,不如使刀剑等短小兵器。自己虽有把握赢了这厮,那日使酒案殴打他倒卤莽了。 宇文述看的连连点头,这麦铁杖倒不是个只知在街头巷边寻事惹祸的角色。只要他能胜得一阵,身上的案子就好办理。皇上杨坚那里得知,自然功过互折略做责罚也就罢了,便不至于牵涉自己的宝贝儿子身陷牢狱,自己在朝内也不必尴尬。 两马交错,又斗十数合,麦铁杖手快,渐渐占了上风。与他对战的突厥将官自知如此拖将下去必输无疑,不顾陌刀削向自己手臂,一根镔铁枪“呜”地作长棍抽下来,夹头夹脑,要逼对手格挡较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叶护:突厥武官名。大军元帅。 23都斤山,独洛水:突厥民族兴起之地。在原来苏联境内。 第030节 麦铁杖斗了多时不得取胜,正在急噪,忽见对手使出亡命招数,心中大喜。当下略微偏过头颅,手里陌刀并不停顿,改削为扎,直捅过去。 “啪!”地一声,那突厥将官一枪杆击在麦铁杖肩上,自己却陡然长声惨嚎,直摔下马,心窝处一柄长杆陌刀直挺挺插着,不住摇晃。 胜负已分,两边掠阵军士各有数人上前,抢了自己的将官回去。麦铁杖左臂肩胛断裂,那边突厥人却眼见不活了。 宇文述哈哈大笑:“好!好。可汗已输了一阵了。” 处罗并不理他,眼睛盯在了张须陀脸上:“将军想必便是大隋柱国大将张须陀了。” 张须陀点头:“可汗眼光独到。”孟庆在一边想:穿红袍的矮子,好认。 处罗又望向孟庆,问张须陀道:“那位持大棒的黑脸将军便是杀我监军斩我万夫长之人罢?” “正是。”张须陀嘿嘿而笑。“可汗帐下有如此勇将否?”回头叫孟庆:“孟将军出阵罢,可汗望你多时了。” “得令!”孟庆有意炫耀,大叫一声,靴后铁刺连磕马腹。那雪花骢高声长嘶,跳跃而前,直冲到处罗身前七八步处方才停下。 “罢了。孟将军果然勇猛。”处罗在众军将的护卫下缓缓后退,却不令人上阵相斗了。“得见张柱国孟将军一面,朕愿已了。柱国在安定与我突厥交锋有年,素有勇略,朕帐下诸人哪个不知?现又有孟将军这般人物……唉……”渐行渐远,其声不闻。 只斗了一阵处罗便退去,宇文述倒也高兴——左右麦铁杖也是赢得一场,斩了一员胡将,大事可定。回到中军大帐,忙吩咐医官为麦铁杖接上断骨,包扎固定。不久,斥候来报:突厥营中降下狼头蠡,帐篷栅栏尽皆拔起,鸣金之声不绝。 宇文述哈哈大笑:“这便退啦?”甚是得意。便携了张须陀的手,与众将一同登上箭楼观看。 突厥寨中乱了大半日,收拾粮草等一应物资,焚烧残余寨栅,到了午后方才清理完毕。处罗使步军作前队,弓兵在中,马队在后,缓缓望北而行,竟然真的退了。这边隋军看到,齐声欢呼鼓噪。宇文述极是高兴,命人在箭楼上摆放酒肉,与众将边饮边看突厥退兵,笑说:“突厥人真是蛮子,退兵也是不得其法,哪有以马队压后的?哈哈。”张须陀皱着眉头,只不说话。 到了晚间,派出的斥候不断来报:突厥大军十八万已经退出二十里……已退四十里……已退五十里……六十里……夜已深了,对面不见敌人篝火,空中一轮清月照下来,遍地银辉。 宇文述带着麦铁杖等将回了西营。张须陀却不叫人歇息,将大小将官集在帐中议事:“你等……有何高见?”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只觉心中不塌实。 众将都满心欢喜,哪有甚么“高见”?议论的都是庆功事宜。薛世雄忍不住问张须陀:“戍主,小将可以换防了么?” 张须陀哼了一声,不及答话,旁边张素打出个哈欠:“换甚么防?这里不好?你回长安么?贪生怕死。” 张须陀忙道:“散了散了,都去睡觉。明日再议。”心中想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把这丫头送回去。 孟庆回了寝帐,倒睡不着,两月的紧张忐忑之情陡地放松,有些不自在,胡思乱想起来。突厥退去,自己也有望回去探望萧齐,或者就去做那千年的手艺?发财只怕不难。记起王安说的“萧公子已有了侍妾”,“甚是貌美”这些话,越发难以入眠。又想起西贝将军张素,她爹矮子张须陀。又想起殴打萧齐的麦铁杖,他身后的宇文智及、化及,宇文述……索性不睡了,唤了吴孔来,让他向军中录事官借来纸张笔墨,给萧齐写信。 少不得又手足口齿一齐使用,抓住了狼毫笔尖做些准备事宜。正忙间,忽听西边一阵尖利的号角声响,羯鼓鼓点骤然密集,便惊得跳起来,顾不的齿间尚挂着一撮黑毛,冲出帐外。 空中仍是一弯冷月,西边却逐渐泛起红光,红光越来越亮,仿佛日出一般。又看片刻,一股浓烟在光亮中冉冉升起。鼓点断了,那号角声愈发尖锐,直如一根极长的钢针刺入耳鼓。 孟庆张着嘴,脑中一片混沌,这尖号象是突厥人的号声哪?这时寨中集兵鼓响:“咚!” ——“咚!”“咚咚!!”“咚咚咚!!!”沉重的鼓声伴着苍凉雄浑的牛角长号奏响,再不间断。 孟庆提棒,上马,直奔大帐。 “薛世雄!提本部军马,押送营中粮草入城。”“胡连干!提本部兵于本营戍守,防备来袭胡骑……”孟庆懵头懵脑撞入帐中,迎面一物击来:“孟庆!!且记下你怠慢军机之罪,速点一万骑军急奔西营!” 四周将官默不作声,纷纷出帐。孟庆看那掉在地上的物事,是一只将军令签,不由得捡起来问:“多少兵?” 张须陀大怒,抓起案上头盔掷将过去:“一万兵!还不滚去点兵!”又吼:“余下诸将各将本部军马点齐,入安定四下里防定了,若放了突厥一骑入城,老子砍了你等人头!” 孟庆知道事急,赶紧点了一万人马,叫众军卸下装甲骑具,往西营狂奔。 二十里路转眼就到。西营之中火光中天,人喊马嘶,骑马的,徒步的;穿甲的,不穿甲的;拿刀提剑的,赤手空拳的,无数军士裹杂在一起撕咬砍杀。寨门处,整整齐齐排列了几队突厥步军弓手。见孟庆马队奔来,步军便蹲跪在地,手中极长的枪矛斜斜前指,弓手的利箭不由分说便放了出来。“咄!”“咄!”的弦声中,当先百余骑纷纷落马。 第031节 孟庆棒重马慢落在后面,见前头诸人略微放慢了马速,就急起来,边奔边吼:“哪个敢停,老子锤成饼!”身边旗牌官吴孔“呼”一下越过马头,冲了上去。 孟庆靴上马刺已是刺得马儿鲜血淋漓,却仍嫌慢,看看到了突厥步军跟前,也不收缰,就这么急速撞入。雪花骢一声悲鸣,叫长矛自颈窝捅入,由颈背穿出,如一块大石在兵士堆里翻滚起来。孟庆狂性大发,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口中怒啸直如狼嗥,一棒搂头盖顶,斜扫下来,登时将身前几个兵击飞出去。 营中混乱到了极处。昨夜隋军士兵都当突厥真的退走,俱都心中欢喜,在帐营中安然睡去,哪知处罗深夜回军?便是宇文述,现下也乱了手脚。寨中成了一锅粥,兵将召唤不灵,只有一个麦铁杖和数十亲兵跟随在身侧。前后左右望去,满眼的隋军衣衫不整,当下大叫:“本帅在此!都随本帅冲杀!!”一时应者廖廖。又见突厥骑军横冲直撞,刀枪尽找隋军防护不到之处砍斫,不由得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处罗真好计谋!” 半里之外,处罗在高处观望。阿史那献、窟含真等重臣僚属陪侍在身侧。 “陛下,”阿史那献看了些时,道:“臣以为不必围得太紧,可在西面放隋军一条路走。我军得了他营中粮草,再跟随败军涌入安定——张须陀定然无力回天……” “呵呵。”处罗笑道。“安定城朕已命窟含真叶护着人去了。不过不必强攻,虚张声势而已。我突厥素来轻捷迅速,要他一座枯城何用?张须陀若是一心守城,则四面都不得救援,正合朕意。”看着远处,见一人高高跃起,手里狼牙棒左右挥舞,周围突厥兵将莫能阻挡,晒笑道:“张须陀援军到了,便是那个持棒的汉狗。阿史那献万骑长,你亲自去,将他留了下来。”待阿史那献领军行去,又说:“阿波,阿突骨你二人将弓军都领了,再加一万骑军,在营东扎阵,挡住后面援军。传令围住了,此时隋人慌乱不堪,必无战心,朕要灭了他这十余万人,为我突厥勇士报仇。” 孟庆在敌军中左右冲击,渐渐突出一条路来。回头吩咐跟来的吴孔与几个偏将:“守住这里,待戍主人马赶来。”便待翻身往里杀。却听吴孔在后头叫:“孟将军……” 孟庆回头张目,顿时作声不得:“你……你!” 吴孔身侧停了一人,骑黑得发亮的乌云驹,穿骑军士卒的轻薄皮甲,手里拿把短得不成样子的柳叶刀,头上的护颊皮盔没了,一头秀发散在肩上,脸上灰扑扑的,象是在哪里跌了一跤。这人见孟庆犹如猛兽般瞪过来,尚要强撑几句,鼻翼翕动,道:“本将军……本将军……”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孟庆又怒又急又怕又是好笑,朝几个偏将大吼:“你们!给老子看好了他!不然掉脑袋!”又觉不妥,见四下里喊声愈发紧急,只得翻身上了乌云驹,令那“本将军”转身而坐,两手搂在自己腰间。又将头盔取下给她戴上,脱了索甲给她穿上,再将马臀上挂的缚敌绳索取下,不由分说两人紧紧绑在一处,道:“闭上眼睛。”挥棒纵马一跃,杀入敌群之中。吴孔领数十军连忙跟上,护在马后。 一柱香时间,只往前行了百来步,也不知杀了多少突厥骑兵救了多少人出围。身边衣甲不整的隋军越来越多,都跟在孟庆后头,齐声高喊“孟将军在这里!”吴孔将背上旗帜1取下,高高举起,随着孟庆向前。。 孟庆心中焦急,杀的突厥人虽多,却不见主帅宇文述的踪迹,每每有溃兵经过便叫住了问:“宇文太保在哪里?”众兵尽都不知。张目往四下里寻找,也不见他的旗帜。又往回走,杀至东边寨门处问守卫诸将:“宇文大帅出来了么?”见都摇头,便将溃军交与诸人安排,自己又杀入去。 如此往来三次,带了许多被围困的隋军出来,只是一趟比一趟艰难,身后跟随的几百兵士只剩下了数十,突厥人却越杀越多,步军、骑军杂在一起,如蚂蚁一般爬的到处都是。再看怀中张素,起初还略微挣扎几下,现在一动不动。捏了她的脸看,双目紧闭,已晕过去了。孟庆无奈,交待几人:“守住了。老子还杀去一趟,救得几个出来是几个。待我回来,大家一起退走。半柱香时间,我若不回……”却见一直跟随自己的吴孔脸上、身上、臂膀上尽皆带伤,流血不止,一只左手已举不动旗帜,将一个“隋”字拖在地下。心中不忍,道:“你等不必跟着了,我自去了来。” 拨马转身,正待杀入,却见突厥阵中抢出三个将来。为首一将长枪上挑着个头盔,银的,两边各有一排护颊凤翅展开,盔顶上钢刺扎着老长的缨络。孟庆认得这头盔,张须陀也有一个,还拿来砸他。顿时灰了心,叫部下诸将:“收拾人马,退罢。”西营没了主帅,寨中又满是突厥人,已然救不得了。 吴孔得了将令,将背后黑色小旗拔出连连挥动,示意整队退兵。 那三员突厥将见了,一人便叫:“那隋狗,往哪里走!”三人一齐望孟庆冲来。这三人就是处罗帐下大将阿史那献、阿波、阿突骨,三人白天见过孟庆大棒,知道分量,也不来逞英雄,安排好弓箭手,只想缠住孟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人冲来,孟庆却是不怕,当日万余轻骑数十胡将围住自己与吴孔麦铁杖三个,也没见把人怎么样了。一面叫众将官领兵速退,一面便将棒头抬了起来,想凭着一己之力阻一阻敌军冲势。却不料三员突厥将见孟庆抬棒,突地便勒住了坐骑,中见那将举长枪连连摇晃,枪尖上隋军帅盔红缨隋之舞动——“咄——”一片弦响。 孟庆大惊,拨马便逃。慌忙中,只及将狼牙棒护住头背。 但粗大的狼牙棒哪能挡得住密集的箭矢?护甲又都在张素身上,只听“噗噗”之声一下接一下,孟庆的肩上、臂膀上、背上登时插了几十只箭,抓缰的左臂有如刺猬。坐下乌云驹臀上中箭,一声悲鸣,倒不用孟庆驾驭,跳起来便跑。张素的坐骑自是好马,只一会,便赶上在前头奔行的吴孔等将,随即超越,当先没入暗中不见。 处罗站在高处,见军中箭发,“嘿”地一声,自语道:“近了些,却不知射死了未?”转头吩咐僚属:“下去传令,叫众军不得追赶,各自勒本部兵将营中火焰救熄了,四面守定,待天明清点粮草。”一众文武高声应喏,都脸露喜色呼呼喝喝地去了。处罗一带坐下白马,缓缓驰下坡去。 ———————————————————————————————————————— 1旗牌官背后插三面旗。一面是进兵,一面退兵,一面是主将旗号。 第032节(上) 处罗一带坐下白马,缓缓驰下坡去。 他自有计较,这一战定然是大获全功,心中的得意不消说得。到了第二日,清理战场完毕,战果仍是叫他喜出望外——这一场俘杀隋军总有五万来人,缴获军器无数。最令人欣喜的,是营中囤积的粮草。各种干饼、米面、黍禾、豆菽竟有九十余万斤,已足够支持到后面十个大部落的军伍粮食赶来。这些还不止,听了众人禀报后,又有几个兵抬了一条老大狼牙棒进帐,置于案边,处罗看时,不由得呵呵而笑,当即吩咐:“速将此棒架起来,东南面辕门处置放妥当,叫隋军来时也看一看。”心想,这员隋将连自己的军器都把持不住,大约是死了。即便一时不死,那也定然离死不远,以后的战阵之上是见不到啦。 大仇得报,欢喜之余自去检视抚慰兵丁。众军见到首领,都高声呼啸,声气高昂。 安定城中,张须陀也和处罗一般想法,更险些一蹶不起。天还未明,西营溃军纷纷而至,张须陀开门纳入城中。清点人员,折损了五万四千人不止,将官没了大半。主帅宇文述虽然丢盔弃甲,得史万岁、麦铁杖几个将拼死护卫,倒是回了安定。待到叫孟庆时,只有一员满身是血的旗牌官上前跪下,却不讲话。便明白了,一时心头烦恶到了极处,坐在虎案后半晌说不出话。过一会这旗牌官嗫嗫喏喏地开口:“禀报戍主……令……公子……”结结巴巴地说了。张须陀听见,憋在喉头的一管血登时吐了出来,伸手要拿大锤拼命。走到门边却又回来:“速奏于圣上,早作准备。所有斥候出城打探处罗动静……叫细作往康城;着快马往金城,令司马德戡军来……”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只是孟庆并不如众人所料想的那样作了箭下亡魂,张素更是安然无恙,不过马儿没了主人驾驭,又跑的快,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浑浑噩噩之中,孟庆但觉身体忽而如遭火焰炙烤,忽而又变的清凉冰冷,耳中好象又听到些哭泣尖叫的声音。想要睁眼,终究抵不过身子虚弱,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终于醒来,一股子泥土清香随之钻入鼻孔。 睁开眼,一片土褐草绿——却是臀上脸下的趴着,身下垫了厚厚的茅草,略微动一动手脚,便传来细碎的草茎摩擦声响。手臂伤处有锦缎绑着,背上也裹得十分紧,倒不觉得如何疼痛。看见白色的锦缎,忙扭头四面寻找,却不见人。只看到左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堆烧过的柴火枯叶,另有条烤得焦糊的一指头长的小鱼。顿时松了口气:那丫头还好好的,还知道吃喝,只不知现在去了哪里。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 再醒来时就看见了“本将军”张素。 第032节(下) 已经夜了,天上的半只弯月清清朗朗,并无一丝云朵遮掩。风声也小,些须小风从草叶缝隙里钻过来,带着微寒拂面而过。只是…… 地上,那条小河边却不安宁。 火已经升了起来,于黑夜里显得极亮。那丫头就跪在火塘边,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锁甲,有一截拖在地上。她的柳叶刀插在土里,两个手空出来正执着什么拉扯,挡住了看不到。弄出来的声响却不小,扑扑腾腾听得清楚。孟庆看了多时,只见她好似拉钜一样,一会俯低,一会抬高,前合后仰的,磕头却又不象,口里吭吃吭吃的倒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孟庆看的出神,这丫头撅着屁股的时候倒象女人,看得出些身段……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咩——!”孟庆大喜,忙不迭回叫:“咩!”声音洪亮,不类羊鸣。 却不料那边正在使用力气的人一惊非小,手一松,一物跌了个滚,随即跳起来飞跑开去。这东西孟庆认得,身上有毛,卷的;头上有角,弯的——是一只公羊。这就明白了,不是援兵来了,而是这丫头要把对手——那羊烤熟了来果腹的,不想被自己惊走了。 却见张素抓起柳叶刀,慢慢转过身来,四下看一会,又看孟庆,随即尖叫:“啊——没死没死!”就笑起来,跳过来叽叽呱呱地说道:“哈哈!本公主就说医的好么。你看你看……”去草丛里摸索一阵,抱起一堆铁箭:“三十有四只箭!你的左臂上有二十二只!怎地就扎的上这许多?手臂太粗了!”歇息一下,笑道:“知道本公主是怎么医治的么?哈,本公主拿刀剜了两个时……两柱香的工夫,才剜尽了箭。你又流血,你说怎地才好?本公主拿水来浇,却总不结冰。唔,本公主就,哈哈灵机一动,去河里掏了一捧淤泥给你糊上……哈哈你很黑,左右也看不出甚么。怎么样?现下不痛了罢?”看着孟庆,在他手臂处触了一下:“本公主包的极好,是也不是?” 孟庆道:“是。公主包的极好。”眼睛看在张素脸上,见她脸上满是黑的黄的灰土,只在眼眶下有两道白皙的痕迹,象两条小河在土地上流过,月光火光下有些放光,尚且看的出是湿的。 “自然极好!”张素道。“本公主抓了几条鱼,这河里的鱼太苯,自己望岸上蹦哪——烤了吃味道极好,你晕过去了,本公主只好自己吃了。可惜那只羊……本公主走了老远,去那胡人的帐篷处偷……好容易借了一只来,本想烤了给你吃,却被你这厮惊跑啦。” 孟庆道:“多谢公主。待小将痊可了,定还公主一只大肥羊。” 张素:“一只怎成!我先去抓鱼,你肚子一定饿得紧了。”拿着柳叶刀,一叠小跑往河边去。 第033节 “公主不用劳碌,”孟庆待要叫住她,肚肠却着实不争脸,咕地发出一声雷鸣,话说出来便变成:“只捉一两条,四五条就成。”心想这河里的鱼自己往岸上蹦么,倒不妨多吃几条。 “唔。”那边张素笑嘻嘻地答应。“你一顿吃多少?” “一条两条将就,七条八条马虎,”孟庆说道。“若有二三十条,小将也能吃下肚去。”火堆边那条烤焦的鱼实在太小,如果这河里都是这样的小鱼,只怕三四十条也撑不起肚子。又笑:“只是叫公主大将军为小人生火做饭,小人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有甚么过意不去?你养好了伤,也做了给本将军吃。”张素自火堆里抽出一根粗些的柴禾,走去岸边插好,又蹲下来往水里看。“且看谁烤的鱼好吃。” 孟庆心道,自然是小将烤的好吃些,至少不会弄的焦里焦黑的。口里说:“公主大将军做的鱼天下间只此一味,较那安定城中的铜钱肉难得千倍万倍,小将哪里比的上?自然是公主做的好吃……”只见张素回臂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又坐在地下脱去皮靴,赤了脚,站起来将两条裤管卷起,蹑手蹑脚做贼一般摸下河去。 孟庆闭上嘴,甚感有趣,拿鱼杆钓鱼是知道的,这捉鱼却没见过,鱼儿也肯定不会自己蹦上岸来给人吃。拿眼看定张素,见她将头上铁盔取下,照着河中一阵猛舀,一连数下,救火一般泼了几趟水,再看岸上,居然就有两三条倒霉的小鱼蹦个不休。 “哈哈!”食物在望,孟庆赞道。“张大将军果然好手段!佩服佩服。” “哼!”张素忙不迭跳上岸,跑去火堆边暖和腿脚。“这才知晓本将军手段么?本将军在水边插火,乃是诱敌之计,鱼儿见了光亮自然挤到一处。那时候本将军就出其不意,嘿嘿,敌军一举成擒。”得意不已。 “是是。”孟庆道。“公主妙计安天下,手法迅疾凌厉,迅雷那个不及掩耳……且休息片刻,刀扔过来,眼前几个敌军就交给小将料理可好?”试着动一动右臂,倒没什么问题。 “你躺着养伤罢。”张素跺几下赤脚,跑去火边往河里看,等得一会又摸下水去了。 如此上下七趟,每一趟少则一二只,多则五六只,花了一个时辰多,岸上小鱼已有近三十条。 “够了够了,这些已够两人的了。多了也吃不下。”孟庆道,不想这丫头当真下力气抓了三十的数目。他见张素腿脚冻的通红,又要跑去火塘旁边烤热,忙劝:“烤不得,只能用手搓一搓……” “为何烤不得?”张素奇道。“本公主大将军手脚都僵了,不烤热了怎生做饭你吃?”仍跑去火边坐了,将两双红通通的手脚凑上去。 “烤不得。”孟庆声音放大了些。这只是一个常识,北地寒冷,手脚身体冰冻之后便不能骤然在火边炙烤,否则便有肢体血脉崩坏之虞。 只是大隋千金公主、柱国元帅的宝贝女儿如何知晓?张素虽然母亲死的早,却得了皇后独孤氏与皇帝杨坚的宠爱,自小便是锦衣玉食不下王侯,底下的奴仆又都捧着贡着,从未有甚么饥寒之苦,便只知饿了去吃,冷了去穿。如今没有多余衣物,又是手脚冰凉,不去向火还能怎地。当下张素不理,坐在火边将手脚烤得回暖了,才穿上靴袜手忙脚乱地去收拾捉到的小鱼。 孟庆无法,心道不听老人言,有得你苦头吃。不过,过些时候这丫头手脚不便,岂不饿死?暗暗用力,活动一下双腿,虽引得背上疼痛,想来行走无碍。放下心事,看到张素提个刀子迟迟疑疑,似要开膛刮鳞又不敢下手。便笑道:“张大将军只管运筹帷幄出谋划策便了,上阵杀敌这等小事还是小将来办罢。”趴在草垫上,将右臂伸出去,道:“小将熟练。” “好。”张素巴不得有此一说,正好就坡下驴。前两日她怕见血下不得刀,又饿的紧,便是将鱼儿整个扔进火堆里再扒出来吃,名虽为烤,其实是烧,一条二寸长的小鱼烧的片刻也只有脊背处的厚肉能下去嘴。现下一来要显手艺;二来身为一国之公主,身份高贵,自也不能在部属眼前生吞活剥;三来嘛,自己曾经令人将这黑厮洗净洗白,如今入口之物都不清洗,岂不叫他笑话?便将鱼儿都放进头盔里,送到孟庆跟前:“肚里的……也要弄干净。本公主烤几条,再煮一锅鱼汤,你有汤喝,伤好的快。”说话间只听“咕噜”几声,自己的肠胃也鸣叫起来。 孟庆听到,忽起玩笑之心,板着脸道:“是是,肚子里的肠子、鱼粪也要弄干净。公主不要催促,小将知道了。”抬眼去瞄张素,却见她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果然听了“鱼粪”两字不大舒服。又见她两个脸蛋红彤彤的,看向自己的眼睛既含羞意,又带薄怒,冷月篝火的映照之下,便如不远处无声的小河一般波光流转,明艳不可方物。心中大跳一下,忙垂下眼去看鱼,想:为何与前几日不同了? 铁盔里的鱼儿大多是一指来长的小鱼,长的如中指,短的如尾指,都鳞片细小,有等于无,也不用刮。孟庆收敛心神,拈出条在手中轻轻一捏肚腹——心肝肠子就都挤暴出来。这倒方便,他也不用刀,就捏起来。 片刻弄完,两人都不说话。张素拿了头盔去河里清洗完毕,在地上捡拾些硬枝穿了十数条烤,又用头盔盛水,当真架在火上煮起鱼汤来。 第034节 片刻弄完,两人都不说话。张素拿了头盔去河里清洗完毕,在地上捡拾些硬枝穿了十数条烤,又用头盔盛水,当真架在火上煮起鱼汤来。 尴尬了些时间,香味渐渐浓郁,孟庆舌底唾液随之涌出,看着张素将手中枝条转来转去,那顶头穿的小鱼慢慢变成金黄,冒出油来。不觉说道:“好了。可以吃了。” 张素左右只不开口,见他说“好了”,便将手中枝条递过去。孟庆接住,一口一个,刹时吞了六个,又看张素另一只手上枝条,道:“那边几条也好了罢。” 张素便递给他。孟庆又吃了,抬眼再寻,才发觉张素手中空空,烤食的鱼儿一条也不剩,都进了自己的肚肠。顿感郝然,小声道:“公主喝汤。” 张素闻言,“哼”地一声,伸手就去端铁盔。 孟庆尚来不及喝止,就听一声尖叫,铁盔“咚”地跌在火堆里的声响,盔中鱼汤泼洒出来“呲——”浇熄火焰的声响,她蹦起来身上锁甲“哗”的声响,站立不稳又跌坐在地“扑”的声响顺序而来,接着,这丫头鼻子里“呼呼”抽了两抽,眼见的要哭出来。 “公主殿下大将军!”孟庆乱叫。“不要怕!鱼儿不听话,待小将来将它吃了!” 张素“咯”地一下破涕为笑,扭头瞪孟庆一眼,道:“小将只许吃五条,给本大将军留五条……呜呜……”终是忍不住手掌上灼痛,呜咽起来。 “遵命。小将只吃四条,给大将军留六条。”孟庆赶紧答应,忍着背上疼痛,三脚并用挣到火边,拿枝条去将鱼拨出来。他心中有数,经此一烫,这丫头的两个手是不能用了,只不知两脚会不会也肿胀起来?倒是个麻烦事。 火堆中的鱼拨出来,都沾满了灰尘,黑不留求的,孟庆将之分作两堆,小的四个,大些的六个。再看张素,已不哭了,将两只手伸在身前,撮着个嘴“胡胡”地吹——连手背处也肿了老高。便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待张素斜过眼来,续道:“红肿之处,艳若桃李。” 张素又是“咯”地一声,旋即瞪眼:“现下胆量当真不小。回去本大将军定将你洗白。”想到什么,又笑:“唔,别处也不用洗,只洗白了嘴脸——那叫甚么?”见孟庆茫然,道:“本大将军府中有一只狗儿,浑身都是黑的,便如你一般,极黑,只是四个脚却是白的。本大将军叫他乌云盖雪。将你的嘴脸洗白了么……” “小将就叫雪盖乌云。”孟庆连忙讨好。“公主也不用将小将洗白了,只要剃了小将头发胡须,那也是雪盖乌云么。”心想若是一只白猪,有没有四个蹄子是黑的? 张素哈哈大笑,憋了半晌道:“那好,从今日起,你便是雪盖呵呵乌云。”嘿嘿地看孟庆,只觉甚是有趣。 孟庆得了机会,道:“公主来吃饭。”十条鱼搁在草上,再不吃怕就凉了。 “恩,好。小鱼不听话,看本大将军吃了它。”站起身却又坐下,眉头皱将起来。 孟庆便知是腿上发作了,暗暗叹口气,道:“坐着莫动,小将过来。” 却见张素吭吭吃吃地又站起来,咬牙走到孟庆身边,“扑”地一下坐了,眼睛看看地上的鱼,又看看孟庆。 这却是无法。孟庆伸两指轻轻捏了鱼尾,进贡一般举过头顶:“雪盖乌云服侍公主进膳。” “唔。”张素忍了笑意,张嘴在那鱼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吹了多时,才衔过去,一口吞下。孟庆在底下瞄,倒觉得这般衔法,才有些象乌云盖雪呢。见她吃的欢快,自己也伸嘴去地上叼起一只来吞下。 这般你一只我一只,没一会十条鱼便没了。两人一个坐一个趴,都尽量离火堆近些,却都没了话说。孟庆想了半晌,问:“那只羊……” “往那边走,”张素抬手指去,“很远,有一个极大的帐篷。比安定大寨的中军帐还大。那个帐篷里的蛮子奇怪的紧,放羊不着人看护的。几个佩刀的人隔了帐篷老远,不知做甚么用。”又补一句:“喂的羊又大又肥,烤来滋味定然不错。” 孟庆道:“公主说不错,那一定不错。再过一天,小将便能起身走动,那时捉它两三只肥羊烤给公主吃。如何?”心中倒是奇怪,比中军大帐还大的牧羊帐篷?岂非住了五六十人不止? “好。”张素道。“咱们明日便睡一日,到你能走动了,便去偷羊,饱餐一顿。”咂咂嘴,又说:“你吃饱了再去偷匹马儿,咱们就可以回去啦。” 孟庆唔唔答应。 张素看他一会,忽地扑哧一笑:“本将军回去后,立刻叫下人将乌云盖雪送来安定,让你哥俩团圆,可好?”说罢,也不待孟庆回话,自顾自转过身子,喃喃道:“困啦。” 孟庆忙往后倒爬几步,将草垫让了出来。张素也不客气,便望上面倒了,张嘴打个哈欠,闭上眼睛。 孟庆趴在地上,半日睡不着。看看张素,在想想自己趴在她身边,倒真有些象雪盖乌云了。 第035节 安定。 张须陀将自己的十二万余人马同逃回城中的五万余西营败军交付与宇文述,叫他守在城中适时接应,自己每日里领着史万岁薛世雄等将出城袭扰,万多人卸甲轻装,只盼能杀几个突厥,阻得处罗进兵,好待援军到来。 只是处罗占了隋军西营,也不叫骑军出寨,也不去围安定,倒象吃了败仗一般防御。寨外沟堑挖得深深浅浅,密如蛛网,又将隋军存在营中对付突厥轻骑的拒马、铁蒺藜、竹刺尽数撒出,只叫弓箭手戒备,见有人来便是一通急射,左右是不着人接仗。营后的阿史那献、窟含真、阿波等几部人马一字排开,扎成三处护寨,便如一只铁箭的箭头指向中原。张须陀每每纵马疾驰,一二十里没半个人影,到了处罗营寨之外,就见到辕门处一根二丈长大棒插在土中。史万岁、薛世雄等人见了这棒尽都黯然,张须陀红着眼待要杀人却只找不着突厥兵。 如此一连七八日只能在寨门远处徘徊,那寨中突厥弓手便连箭也懒得射了。到了第十日,张须陀又去西营叫骂索战,史万岁却攥了他的马缰,一手指向护寨,道:“戍主且看。” 张须陀看去,那一字排开的三处寨栅却变成了五个,多出的两寨中也是青烟弥漫,旗帜招展。一旁薛世雄道:“不似空营,真是处罗后军到了。”张须陀点头看了半晌,忽地拨了马头望回便走。旗牌官黑旗挥动,众军齐退。 那多出的两营确是处罗后军,乃是西突厥十部中的四部兵马,一并十万骑军同无数粮草。处罗不欲张扬,叫四部挤得紧些,只扎成两寨,又下令好生防守,小心隋军突袭,不得出战。只等余下的六部兵粮到来。 张须陀看了这许久,见寨栅内帐篷密集,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水泄不通,心下已有所觉,知道他寨内人多,便想当晚着人去偷营,烧他一烧。回到城中,正召集众将计议,却得了金城司马德戡的消息:东突厥沙钵略可汗乘金城分兵西去之机,集众三十五万突袭,纵兵自木硖、石门两道入寇。临洮叱李长叉、周磐达奚长儒、乙弗泊冯昱三部兵尽都败散,金城、武威、上郡、天水、弘化、延安受其兵锋,六畜几尽,告急。1 议事的众人登时安静下来,房内针落可闻。宇文述脸上涨得通红,张须陀脸色却白了。 长安,长乐宫,文华殿。杨坚在御座前来来回回地快步急踱,殿上诸臣谁也不敢出声。执笔的内侍官已蘸了四次墨,抬起的腕子都有些僵硬了,耳中却还未听到皇上的旨意。 “邦!邦!”三更的梆子响起。 杨坚猛地将手里捏的两份奏折掷在地下,吼道:“不议和!朕绝不议和!宣豆鲈嵇,窦荣定上朝!快去快去!”挥手将殿前奉命的内侍赶走,又道:“拟诏拟诏——” 执笔的内侍吓的手腕一抖,一滴墨汁溅在纸上。忙遮住了,也顾不得换纸,下笔便记,惟恐漏了只字片语:“ 往者魏道衰敝,祸难相寻,周齐抗衡,分割诸夏。突厥之虏,俱通二国。周人东虑,恐齐好之深,齐氏西虞,惧周交之厚。谓虏意轻重,国遂安危。于是竭生民之力,供其来往。倾府库之财,弃于沙漠,华夏之地,实为劳扰。犹复劫剥锋戎,杀害吏民,无岁月而不有也。恶积祸盈,非止今日。 朕分置军旅,所在邀截,望其深入,一举灭之。与其为邻,皆须诛剿。部落之下,尽异纯民,千种万类,仇敌怨偶,泣血拊心,衔悲积恨。 愿取名王之首,鞑单于之背,纵百胜之兵,横万里之众,亘朔野之追蹑,望天涯而一扫,何敌能挡!何远不服!”2 一气念毕,杨坚停下挥手。内侍忙在后加上:“普告海内,知胗意焉。” 这一次文帝杨坚当真是怒不可遏。东西两线一齐失利,突厥两部素来不和,此次倒象是约好了一般。尤其那东突厥沙钵略,竟然一直打到了延安、上郡,烧杀抢掠,人口牲畜丧失的何止十万?!恨不能自己御架亲征,亲手砍下两个敌酋的脑袋才好。想起宇文述,心头火起,忽地一脚把边上盆景踢翻在地——却是那盆孟庆题诗的小景。 罢了。看到断成数截的山峰,杨坚心头怒火渐渐平息,道:“拟旨,赠孟参军爵安定郡男,封左御卫将军,赐其家金一百斤,御匾一块。其余战没将士,一并追赏。” 底下杨广见父亲念及孟庆,知是时机到了,忙出列跪下:“父皇,儿臣请兵北往。”见杨坚两眼看来,忙又道:“儿臣愿领军令,不破突厥,誓不还朝。” 武班内太子杨勇、蜀王杨秀、韩擒虎、贺若弼、来护儿纷纷出列跪倒。杨坚微微颔首,却不出言,心中暗暗衡量。过了些时,殿外传报:“上柱国豆鲈嵇,窦荣定奉诏上殿!”这一声传报让杨坚心中定了一定,同张须陀、王韶一样,二位上柱国乃是杨坚得江山的臂膀,固天下的基石,只是年纪稍嫌老朽,已是挂官在家的人了。 稍时二人上殿,杨坚赐座,宣讲一番,即授了元帅职。两个老臣知道事急,也不推拒。只是那行军总管的职位却不知交于杨勇还是杨广的好。杨坚回御座坐定,两只眼只在二子身上逡巡。论上阵杀敌,勇往直前,那自然要数太子杨勇;若论抚慰兵士,鼓舞人心,却是晋王杨广当仁不让,一时间踌躇不决。 诸臣越发不敢出言。这件事说大不大,便只是在两位皇子中择一出征罢了;说小他却大过天去——太子储位早定,势力巩固。那晋王杨广却有意无意地,数年来卑言微行,广结朝臣士子、江湖散人,隐隐然已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其心不小。此次大军出塞,建功立业,其中大有机巧。再者说来,那领军皇子自是以皇帝心中青睐的一个为佳。打的好,自然都无话说,受封受赏,皆大欢喜;打的不好,有皇上的心尖子顶着,大家也不来但惊受怕。皇上的圣心所属,岂是臣下可以妄加猜测的?国事暂且不提,这又是皇族家事,一个言语不当,忤了圣意,若是怪罪到自己头上,那可就仕途难料了。如此这般想来,一干文武便任凭杨坚两眼扫来扫去,都闭了嘴垂下头,一把金锁锁住舌头。 ############## 谨以此章节,证明鸡鸡还在。 第036节 王韶在班内也不开言,太子与晋王都是自己的门生,在他心中竟是分量一般沉重,谁领军出征只看皇上的意思便了,只那战报中孟庆战没的奏闻叫人神伤。他早年丧子,几个妻妾至今一无所出,膝下无人已有多年。早些时萧孟二人托庇于府中,他百般照拂,佳肴锦榻,甚至于令到自己的乐妓为孟庆净身;待到孟庆为官,又赠内奴王安。这确是爱才,又岂是一个“爱才”所能囊括?直至今日,长安西街的“御赐都卫府”并府中十多个奴婢都还是太傅府着人打理。如今一纸奏闻,一个文武两全的汉子便没了。站在班内,止不住地想起萧齐,消息已叫人传去洛阳,不知如何了? 洛阳,萧齐将自己关在房内,已是闷了一整日,下人们既不敢打扰,也不敢有些须声息,整个府内一片死寂。将作大匠李春数次要商讨市易场所的建造难题都被王安拒之门外。那市易场所已修建得大有可观,其设计之精细,样式之新颖,都叫李春叹为观止。怎料紧要关头,萧侍郎却举家服丧,拒不见客,便连卫府将军明克让、副将军王世充也只能坐在堂内喝茶。管家王安立在一旁相陪,哭丧着脸,但有招呼也是充耳不闻,有如一截木头。 明克让、王世充等人自然不来怪罪萧齐待客不周,只怨萧齐时运不济,前些时先丧侍妾,如今好好一个兄弟,短短两月时光已做到了骑兵参军事兼配千牛刀,那是圣心所眷一日三迁,前途大好,忽地却又没了。 世事难料,将军难免马上亡啊。几人心中暗叹。 张衡坐在一边,也是无法。饶他足智多谋,此时对着孟庆灵位,诸多事体也难以启口。这次前来洛阳,传递孟庆消息、安抚萧齐只是其一,王老太傅府上想必早有人来。重要的,是随后到来的三名女子。这三女乃是他花了老大气力秘选的佳人处女,身形相貌都是上上,堪称国色,又经过了层层**,弹唱仪礼,无不通晓,只待要见了萧齐,便要将这三女置于市内,好教太子杨勇巡视之时见到。现下看来,这事怕要耽搁几日了。 看看鸡鸣报晓,天光大亮。张衡身子不如王世充等武人硬朗,已然坐得腰酸背痛,颈项僵直,不得已上了七八趟茅房,借着机会活动手脚。来来去去心下便十分不耐,对明克让等人道:“明将军,李大匠,依小人看,萧侍郎一时之间恐见不得客,丧弟之痛非小。小人一介布衣也还罢了,各位身担重任,职责是十分紧要的,公堂私府,片刻离开不得,还是及时回去理事罢。一昼夜拜祭孟参军的情份,小人代庖,替侍郎先行谢过了。”深深一辑,随即拱手送客。他言语间虽自称“小人”,那“及时回去罢”几个字却等如下了命令。 除了李春,在座诸人无一不是晋王僚属,张衡的说话便与晋王杨广的说话相差无几,那自然要听。王世充便站立起来:“张先生说的是。”李春沉迷于建筑,还要等萧齐出来:“几位先行一步?我……”话未说完,被王世充捉住手臂一把扯将起来:“李大匠说哪里话来,且教萧侍郎宽居几日,于你那市场也有好处……”连哄带拉扯,拖出门外去了。众人拜过灵位,一齐告辞。 张衡却不走,晋王爷的大事怎能耽搁了?献美之策本是萧齐所出,也得在他这里备办,那才稳妥。三名女子已到了洛阳,安置在不同的三处客栈馆舍,要叫了萧齐前去观看,也好作个定夺,选那最优的一名布置安插。待众人都去的远了,王安关了大门进来,便吩咐道:“去叫萧侍郎出来,就说张衡这里有极为紧要的事体要和他商议——做大事的人,不要浸淫在儿女小节里。” 这话有些重,王安却是不理,萧齐吩咐过他:“皇帝老子也不见。”只弯了腰回张衡:“回先生话,我家大老爷如今口不能言,身子虚弱不能全礼,尚请先生见谅。” 张衡不怒反笑:“哦?那更要出堂理事才好,久浸于哀痛,于萧侍郎贵体大是不利。”不再理会王安,迈步直入内室。王安伸了伸手,哪里敢拦? 这园子本是慕容三藏所献,萧齐虽才住了不久,张衡倒来过数次,起居之所也尽熟悉,不须家奴带路伺候。穿一处内园,绕两段回廊,便是萧齐的卧房。 “侍郎节哀,张衡来了。” 在门外张衡便大声叫了出来,也不待里面出声,就伸手推门。那门本就虚掩着,应声而开。 却见萧齐拥被坐在地下,上身**,披头散发,手里拿一张淡黄色纸笺目不转睛地看。房内并无他人,张衡凑过去,一边试探:“萧侍郎?”一边往纸上观看。 这是一封书信,纸上的字迹甚是奇特,有些字笔画减去不少,且横竖撇捺均是一般的极细,又极坚硬,齐整凌厉不象是毛笔所写,倒如同拿木棍在泥沙上硬划出的,仿佛倘再多用一分力,那纸便要被戳穿一般。张衡细看,纸上言道:“……老子升了官,听王安说你也做了官,很好很好,我不耕田,你也不用织布了。那个麦铁杖居然在老子这里做旗牌,老子把他打的吐血,本想打死了算,被拦住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杀了他给你出气。你在那边要少出头,有事先记下,等老子回来……问一句,咱们可以娶多少个女人?”语气粗鲁亲热,涉及私秘,便知是孟庆军中的留书,不由得赞了一句:“孟参军写的好字。” 萧齐陡地听得“孟参军”三个字,眼珠转了转,惨白的脸色突然变的赤红,喉头“咔咔”数声,吐出一股浓痰,慢慢张开嘴,惊天动地哭将出来。 第037节 张衡见萧齐痛苦失声,心下倒觉安然。暗道好了,明日可以理事了。再不说话,瞥了那信一眼,悄悄退出去,伸手掩上房门。 第二日同了王世充再来,却不见了萧齐。王安回说:“我家大老爷一早骑了马。独自一人出城散心去了。”张衡顿时气急,问:“何时回来?”王安只说不知。又问去了哪里,说是西郊。张衡二话不说,紧了马缰便往西门驰去。他不能不急,这几日大军就要北上,独孤皇后身边有裘公公着力维持,行军总管的职位自当落在晋王杨广的身上。太子在京左右无事,争那军中职位不得心中又是郁闷,说不定便会来洛阳巡视找碴,若不早做布置,定要误了机会。骑在马上,心中早把萧齐“无知小子”“混帐东西”骂了个透。 二人一路驰来,却哪里找得见萧齐踪影?直奔了五六十里,渐渐荒僻,路途之上行人稀少,野草参差,张衡便有些累。他出门向来坐轿,何时骑马急奔过如此远的距离?眼见不远处有一小店,杏黄酒旗招摇,不由的叫王世充:“王兄,那里有个酒家,且歇一歇罢。” 行过去,就见酒家左侧的栓马桩上系着一匹白马,镖肥体壮毛滑腿长,却是民间少有之物。王世充一拍手,“哈”了一声,指着那马喜道:“在这里了。”二人下马进店,一眼便看见萧齐。 店内人不多,稀稀拉拉五六个客人,萧齐坐在正中的桌侧。这厮今日梳洗的精细,博士高冠虽戴得有些歪斜,想是马上颠的,倒也不显得乱。一身的素衣,哀戚之余十分的雅致整洁,越发衬出公子哥儿眉若横山脸似敷粉。只两个眼睛还似昨日,痴痴呆呆望着前面一处,有时转动,有时便停下来,却是一眨不眨。 顺着萧齐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一人。 这人年纪只在十六七,穿普通的粗布青衣平底麻鞋,梳一只半堆云髻,步摇斜插,两鬓犹有青青垂髫。她双眉又细又长,弯如柳叶,两眼好似挂了露珠的花瓣,一笑便成新月勾儿,两排眼毛乌黑发亮,一棵棵翘着仿佛小风里的毛毛草,嘴角就象有什么家什往上牵引,做成一只摇摇船的模样,嘴角上的笑窝儿浅浅的,看得久了,又似乎极深,又兼有玉肌冰肤,嫩如新剥鸡子,若轻掐一掐,定能滴出水来。 张衡便呆了一呆,荒郊野地,竟有如此女子!再看这女子,端着酒水在五六个客人间插花也似飞舞,续完酒水之余,往往便瞟一眼萧齐,一笑,露几个玉石般碎齿。 张衡心中一跳,也不忙与萧齐答话了,问迎上来的掌柜:“那个……是你的孙儿?”这掌柜的一头黑白乱发有如茅草,脸上皱巴巴的看去总有六十余年纪。 不料掌柜的道:“达官请上座。小人年纪还小,尚没有弄孙的福份,这是小人的姑娘。” 张衡一笑,指着萧齐道:“你也不必招呼了,我二人和那位公子爷相熟,就做一桌。”自怀中摸出一锭黄澄澄的物事,总有七八两上下,塞在掌柜的手上:“你自去伺候别桌的客人,只叫你姑娘来为我三人续酒。金子就不必找赎了。”掌柜的听了,喏喏连声,一连打了上十个鞠躬去了。 在萧齐身边坐下,王世充不住扭头去看那女子,张衡挥手在萧齐眼前晃了一晃:“萧侍郎萧公子,身子安好?” 萧齐这才看到二人,如梦方醒,呐呐道:“好,还好,原来是二位大人。” 张衡笑道:“这女子当真好样貌,萧公子好眼力。” 萧齐垂下头,一时间不知说甚么好。自己只是遛马散心遛到这里,进店歇息陡然间为那酒家女子形容所惊,在他人嘴里说出来,便成了“公子好眼力”,倒仿佛他瞧中了这女子,时常来往一般。孟庆尸骨未寒,堂中灵牌犹在,他萧齐焉能风流散漫!心中思索,待要辩解几句,却听张衡又道:“这女子约莫一十六七,正是匹配萧公子的年纪,只是化外野民,怕是不知礼数,难以侍奉君子。” 张衡看了看萧齐脸色,见他虽低头不作回音,却不反驳,便知他心喜此女,只是孟庆新丧,脸面上抹不大开。又道:“孟大人泉下有知,定然乐见侍郎得配良人。这女子只须稍加**,笃定倾国,便是我张某人,这般年纪,也是难免心动啊。”啧啧两声,说的语带惋惜,那“我张某人”之后一句,确是真话。 萧齐听了,越发心乱。孟庆战没的消息传来,虽不似天塌地陷那般令人绝望,却叫他知晓,这世上从今往后便只他萧齐一个,心中所思再无他人可以倾述。倘若真的于田园求苟活,他可以去织布,却无人耕田了。若再有一个麦铁杖前来相欺,便是被人打死,也再无人管他了。心中戚戚,思想孟庆漆黑孔武的模样,又是自伤自怜,无所适从。却听张衡话锋一转,又去取笑王世充:“王兄不要目光灼灼了,那女子必不喜你这样粗鲁武人,你若有萧公子这般才情样貌,倒不妨一试。” 萧齐抬眼,只见王世充端茶一饮而尽,也不脸红,又张目寻那女子,在人家头面胸前瞧个不休。心中郁闷,看不得这厮放肆丑态,道:“二位大人寻萧齐何事?不如就回城中商议?”站起身来。 张衡一把扯住,笑道:“些须小事,散心再议不迟。萧兄也不必计较王将军,他一个武人,粗鲁有余,只知女人好看,有甚么香玉之情了?且饮茶。”底下一脚,踢得王世充回过神来。 王世充也不是傻人,早知张衡心事,挨了这一脚,忙收回目光。长安带来的三个女子他都见了,怎及得眼前此女的万一?若是能收服了教太子见到,收入东宫那是一定的,只便宜了这姓萧的毛头小子。心下惋惜不止,嘴里连连道:“萧侍郎好眼力!真好眼力……”罗罗嗦嗦,不知说了些甚么。 萧齐立着,却见那女子端一个大木盘,上面放了两三碟小菜,几壶酒水,低着头望自己桌边走来,行得两步,忽又抬头瞟自己一眼,嫣然一笑。这一笑与适才在几个客人间周旋时大有不同,眸显微波腮带轻红,鼻翼翕张,几点碎玉紧紧咬住了下唇,羞情怯意盎然而来。登时一阵迷糊,犹犹豫豫的,又坐下来。 第038节 到底是少年心性。张衡心中晒笑,不须两日,孟庆那黑汉必被抛在脑后。看看王世充,又在斜着眼偷瞧那行来的女子,忍不住暗骂一句,“哼”的一声,端起茶盅道:“二位大人,孟参军为国杀敌,力战而没。我等且举杯,遥敬大人。”三人端茶起身,面西肃容,各怀心事,将一杯或黄或绿的新茶洒落尘埃。萧齐想起孟庆,不觉又流出泪来。 只是这三杯新茶洒落,却解不得孟庆饥渴。孟庆在草原之上,浑不知自己已成了死人,又被赠了男爵,又被封了左御卫将军的正三品高官,他也顾不得返回安定,顾不得安定的军情如何了。此时,他与张素被捆在一个小帐篷里不敢动弹,帐外守着两个膀大腰圆,高鼻深目的汉子。身上的箭创早已尽数弥合,那河中的污泥居然医效不错,腰背手臂若不是指头粗的牛筋捆着,舞刀弄枪应当无碍。只张素这丫头不大好,两个脚藏在鞋中看不见,两个手却皮开肉绽色彩斑斓,如许多作料混在一起,鲜红的是手背手掌,艳黄惨绿的是流出的脓液。想是冻的麻木了,她也不来喊疼,左右是手脚不方便,有若废人。令孟庆宽心的是,大将军精神头倒不错,捆在帐中还在和孟庆说笑:“那个雪盖乌云,那些胡人怎地这般难看?鼻子倒象我爹养的鹞鹰一般,眼珠却是灰的,当真难看。你虽黑的不成体统,还顺眼几分。” 孟庆哑然,随着张素“嘿嘿”而乐,帐外的胡人他倒不觉得有甚么奇异,毕竟千多年后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只是这些人将自己两人抓来,显然并无什么善意,也不知是犯了哪一出,人家深更半夜的寻上门去。这些人也不类突厥,乃是真正的白肤碧眼的西土人氏,相互交谈之时舌头打卷,听来甚是熟悉,只是不懂。 两人在帐中捆了一日夜,孟庆担心张素,不敢乱动。有一人进来呜里哇拉问了几句,状极凶猛,面带威胁,孟庆怕他对张素怎样,连连点头,满脸媚笑,将千年后的异国言语也急了几个词出来。不过还是数目互瞪,其意不明。张素不知好歹,在一旁哈哈大笑。那人在帐中团团而转,忽而将裸露在外的胸脯拍的山响。忽而手臂挥舞,擎于头顶做尖角状,嗥叫不止。转了半日,终是无法,只得撩起帐帘,飞奔出去。 孟庆松了口气,这人看去虽然凶恶,好象只是对着自己而来,于张素倒似无碍。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一时忘记了张素身份,教训她道:“你不要笑,快将脸上涂些泥沙,少招惹这些蛮子。”张素听了,倒不生气,只鼓起嘴道:“那岂不是较这几个蛮人更丑?不涂。”孟庆又急又躁,心想说不得,人家见你生得好看,如要对你怎样,老子只好拼命了。暗暗活动一下胳膊,也能转动,想是蛮人见他带伤,捆得不怎么上心。 两手摸上绳头,正想法子摸索着解那绳结,只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一群人趟着草茎来了。孟庆赶紧停下动作,看皮帘掀开,一名女子当先走入帐来。 看到这人,孟庆的眼睛亮了一亮,张素却“咦”的一声,似是有些惊奇。孟庆去看张素,却见她脸上红晕四起,仍张着眼昴着头在那女子身上乱瞧。这却怨不得张素千金公主大将军,那女子身上松松披着件皮氅,赤着双足,内里除了抹胸小衣,齐膝亵裤,只得一袭薄纱,不仅遮不住柳腰藕臂,连腹间的肚脐也露了出来。加之金发碧眼,身长立玉,肌肤胜雪,胸前两座峰峦挺拔突兀,当真撩人至极。 只听张素道:“你很美。” 这三字和“你很黑”那句也差不多,孟庆心中好笑,心想你便把她赞得如天仙一般也是枉然,她哪里懂得中原话语?不料她蛮女“嗤”地一笑,道:“你也很美。”竞是真真正正的中原话语,分毫不爽。语声略带沙哑,媚意十足。 孟庆一时料不到,顿时呆了。张素满心雀跃,喜道:“你会说话,好极。”也不停顿,便对那蛮女出言:“松绑松绑,手臂上疼得紧。”那蛮女又是一笑,挥了挥手。身后上来一条大汉,立时便解了二人缚手的牛筋,退至一旁,厉声道:“二个南蛮听好,这是我女国国主,现下西突厥处罗可汗的可敦,吉佳施多那列娃。出言要恭谦有礼,不要冒犯,否则拔下你二人舌头,宛出你二人眼睛……”话虽说得怪腔怪调,张素倒听懂了,随即伸了伸舌头。 那“女国”是何物不得而知,“可敦”的意思是明白的,即使孟庆,在安定边关混了两月也是知哓,那是“皇后”的意思。那么眼前这个几乎光溜溜的女子便是处罗的妻子?看去年纪不大,至多长自己一两岁。孟庆边看边咂嘴,处罗这忘八,哪里寻来个洋妞儿?一路想,一路将手腕脚腕试着转了转。 张素虽知哓可敦便是皇后,心中却大叫“骗人”,哪有皇后这般打扮的?便和野人一般,衣服鞋袜没一样得体,丝毫不知羞耻。心有所想,口便开言,立马忘了拔舌宛眼的威胁:“你是处罗的皇后?我不信。” 边上的大汉怒形于色,张口便要吼叫,那蛮女笑盈盈道:“吉什金你闭嘴,不要吓着人家。”轻轻几个字,本是叱责的言语,却说得有如微风拂过水面。孟庆听见,心中又叹:处罗这个忘八,艳福不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只听这蛮女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还不是可汗的妻子,不过就快是啦。可汗说待要灭了南朝,在风和日丽的南朝之地建一座宫殿,那时再迎我作可敦。”言语之间,颇为得意,也不将张素作南蛮俘虏一般叱骂。 “那可不行。”张素摇了摇头。“你们占了我们的地方,我们却去哪里?我看你们突厥还是在草原上的好。”停一停,晓之以理:“中原的风俗气候,你们突厥必定不惯,似你这般穿衣便是不行。中原人又极多,你们打不过的……”那一旁伫立的大汉吉什金听了,便忍不住,朝吉佳施多那列娃鞠了一躬,大声道:“处罗可汗神威盖世,属下有十个大部落,又有康国.高昌.铁勒,还有我女国勇士的镶助,扫平中国,指日可待。”说完,朝着帐外高声吼叫,呜里哇拉。帐外立时传来回音,数百人舌头打卷,齐整的啸鸣:“乌拉——列娃——乌拉!” 听了这一声,孟庆便明白了。甚么女国1!不就是尚未开化的俄罗斯土人,只怕打了野兽还是活剥生吃的罢?不觉有些好笑,插言道:“中原一个长安城,便等如你十个女国。你却如何扫平中国?”他料的不错,这女国位极偏远,在葱岭之北,地窄人少,居地不过十里,人口不足七万,国中尽是高山峻岭,居民以狩猎为生。其国代以二女子为王,一大一小,以妇女为贵,以男子为轻。女王之夫号为金聚,是不能掌管政事的。国中男子除了狩猎,便是征战,通常数男数女共居,以求多有生养。这“可敦”列娃,正是女国双主之一。 吉什金大怒,从身后拔出匕首,大叫:“我女国勇士,一个打十个!”反反复复,便只这一句,他中原话语所知有限,其余的话,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列娃见他吃瘪,笑道:“你二人身着南朝军服,身上带伤,定是安定溃兵。处罗可汗想必已破了安定罢?” 只这一句,登时叫孟庆哑口无言。安定有张须陀在,想来一时不得便破,只是自己浑身箭创,那是确确实实的“溃兵”。处罗胜了,摆在眼前,争辩不得。 张素怎会承认她爹张须陀败了?自然不服,又待张嘴。列娃摆了摆手,进来两个侍女,亦是披发赤足。皮裘之下轻纱蔽体,前胸肚腹露着老大一块。二女捉住张素两臂,拿些黑膏涂在她的手掌手背,列娃一旁道:“前几日我这里走了一只斗羊,是你二人牵去了罢?只要羊儿无恙,便放你二人南归。” 斗羊? 孟庆心下暗道不好,张素倒捉来一只大羊,早跑得没了影儿,止不定饱了狼吻。正要狡赖,张素嘴快,赌气道:“羊儿么?是我偷的,早下了肚啦。”呵呵而笑,去看列娃脸色。 列娃将眉头皱将起来,道:“你二人可知,那只羊儿是可汗同王子最爱的宠物?”叹一口气,再不说话,转身便欲出帐。一旁吉什金将插回腰间的匕首又抽在手上,比比划划,只待列娃出帐,就要动手。 第039节 孟庆在心中大骂张素“蠢丫头”,口里一叠声叫道:“可敦慢走,羊儿还在!”打定主意,且骗过一时,若能挨到晚间,定要想法子夺匹马儿逃走。将性命送在此地,着实无趣。 列娃果然回过头来。孟庆忙道:“可敦慢走,切莫听她胡言。羊儿其实未死——小人将它藏在草中,本想第二日拿来裹腹,不料当晚便被拿住了。我二人藏身之处并无一块羊骨,可以为证。想是各位勇士心急,搜索之时走了眼。”这道谎言实在甚是拙劣,羊儿没有嚼子绳索,如何藏在草中?除非杀了。所幸帐篷内外尽是女国之人,都是列娃亲随,没有一个以放牧为生的突厥,得以蒙混过关。 列娃听了,回目去看吉什金,当晚捕捉二人便是以吉什金为首。见他点头,由怒转喜,忙道:“快快去寻了回来,放你二人南归。”她这次出来游玩,实是带了处罗的独子都蓝启民,一并许多爱宠恩物。都蓝启民年才六岁,这几日正爱斗羊,那头体格健硕的大羊正是处罗送于爱子的恩物,失了那羊,他便是从早哭到晚,片刻不停。二人在一处本来玩的甚是合意,启民一哭,列娃便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不大,哪里晓得如何安抚小儿,又怕启民不乐至使处罗怪罪,只好令帐下千余勇士四处寻觅,盼能找回羊儿。 列娃喜动颜色,孟庆瞧在眼内。既然这女子寻羊心切,老子自然要顺着杆儿爬上去:“小人肚中饿的紧,求可敦赐些食物,待小人有了力气,定将那羊带回。” 吉什金一旁听的生气,待要大声喝骂,叱责这不知深浅的南蛮几句,列娃已在吩咐侍女:“去,将帐中昨日剩下的食物拿来,多拿些无妨。” 不一会,那侍女托了一只大银盘送到孟庆跟前。盘中倒也丰盛,羊腿牛蹄自不必说,更有烧饼酥油,外加一壶酒水。孟庆取过一只尚完整的羊腿,放到鼻下嗅一嗅,却送至张素嘴边:“吃了。” 吉什金又要发作,列娃瞪他一眼,向孟庆道:“你南朝军中兴带女子的么?” 孟庆正对着张素呲牙咧嘴,逼她吃肉,听问忙换副面孔,回头答应:“回可敦话,实不相瞒,我是从军中逃出来的,想带了她回家成亲,不成想被可敦帐下勇士擒住。”张素刚刚张嘴咬下一块肉,闻言一口喷将出来,咳嗽连连。孟庆怕她嘴上没锁,将羊腿往前一送,塞在她嘴里,温言道:“快吃,吃了便有力气,有力气便能回去……成亲。”再不敢对着张素,忙取银盘中几块咬过的大肉,三两下嚼了,一气将壶中酒水饮的见底,又把剩余干饼放入怀中,一个饱嗝涌出,才冲列娃一笑,站起身来:“小人饱了。”只觉两脚站在地下,甚是塌实,浑身力气随着牛肉羊肉掉落肚中,即便滚滚而来。 列娃、吉什金等人就吃了一惊,隋人俱都矮小,这厮倒有这般长大!这黑汉立着,比吉什金都高出一截…… 孟庆见几人不语,心中乖觉,自己便将两手拢在背后:“绑了便走罢?可敦安心,明日定将羊儿带回。还求可敦善待我……妻。”身后张素又咳。 列娃点头:“寻回羊儿便罢。”叫几个侍女:“将这南朝女子扶去我的帐内,好生看顾。”这个中土女子秀丽姣好,她倒喜欢。 孟庆心中了然,“你的帐中”,便是那个极大的帐篷了。看张素一眼,对吉什金道:“走罢?” 吉什金拿一根长索子将孟庆两手绑在身前,捆了一个猪蹄结,上马牵着,又选两个较孟庆越发长大魁梧的汉子,各配弓箭刀具,一路往前日捉拿孟庆而人的地方寻去。 从女国诸人扎寨处往那小河边,骑马须得一个时辰,如今吉什金三人乘马,孟庆步行,怎地也得三四个时辰方能到达。孟庆又绑着两手不得便利,更加行的慢了。吉什金不耐,时而策马急行,将孟庆拖着飞奔,嘴里咕哩咕鲁,夹了几句中原话乱骂。另两人跟在后面,听得吉什金的叫骂,一会哄笑,一会纵马至孟庆身侧夹头夹脑挥鞭抽打。 孟庆倒不惧这几下鞭打,身上张素给他包扎箭创的白缎还在,也不甚疼,只装作身子虚弱不堪折磨,待吉什金的马速慢下来,就佝腰驼背踉踉跄跄大口喘气。吉什金拖得十数次,见孟庆如此,恐怕他招架不住,倒不敢弄的过了,否则人死事小,羊儿若寻不回来,却连个挨打受过的人都没有,岂不讨厌。当下松辔缓行,心中嘲笑:这黑汉长的吓人,好似一头大豹,却虚有其表,仍是一副南人的弱体,有如猪狗罢了。伸伸胳膊,将执在手中的匕首插回腰间,取下马脖处挂的长弓,抽一只箭,寻天上鸟儿个头大些的瞄定,“嗖”地射出。 这一箭自然落空。后面两条汉子齐声大笑,舌头打卷嚷出一大串话,不再照顾孟庆,都骑到前边与吉什金并辔而行,张弓搭箭,也不射北归的鸟儿了,草丛中但有野物窜出,三人就一齐瞄准射击。每当有人射中,那人便纵马奔驰一阵,取回猎物挂于鞍侧,长声高叫:“乌拉——” 孟庆便得了空。捆手的索子他早试过了,是草茎混杂着兽皮兽筋搓成,略一使力便“吱吱”地响,在他这里根本作不的数,随时便可崩断,长刀匕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怕那弓箭。这三只女国狗熊箭法虽不大好,运气却不错,一路上也射了十多只野鸡灰兔。自己万万不能出错——挨上几箭不打紧,要想回去抢回张素却难了。打定主意:手伸出去,若能看见指头,便不动手,任这三只东西快活便了。 吉什金三人哪里知晓孟庆的手段力量,只道是个吓破了胆的溃兵。三人在一起,女国大山里的猛兽也是不怕,还怕缠着伤布的南人?一路行来,说说笑笑,天已黑了,还未到那条河边。 三人也不急,就地点起一堆篝火数只火把,将路上得来的野物去了皮毛拿来烧烤,围着火堆大嚼。孟庆坐在一边摸出干饼来啃,吉什金看到,一枝火便掷过来,口里喝骂,满是油水的匕首捏在手内挥舞比划:“隋狗!割了你的舌头!” 孟庆心中忖度,这三人吃了东西,必然点着火赶路,想在暗中动手是不成的;过了这许多时间,也不知张素在突厥营中怎样了。又见三人的箭壶长弓都挂在马上,便将心横下来,那只干饼越发往口内放的快,吉什金的吼叫威胁只作未见。 吉什金见孟庆不睬,心头火起,一步便跳将过来,右手执了匕首,左手去揪孟庆头发。手还未触到孟庆,眼前黑影一闪,张嘴吼叫的下额被撞的猛磕回去,舌头几乎都咬下半条来,脑中一阵眩晕,立足不稳,仰天就倒。 孟庆一头撞翻吉什金,随即抢上,身子一矮往下跪落,膝盖重重砸在这厮的喉头。 第040节 这两下兔起鹘落,只一眨眼间,吉什金便没了声息。孟庆站起身来,火光中两手微分,那条绳索“扑”地一声响,断了。 两个女国汉子看直了眼。直到此时,吉什金躺在地上不住抽搐,口里大团黑红的东西往外涌,孟庆又挣断了绳索,方才醒过神,不约而同都擎起长刀,疯一般扑过来。却是迟了,也不管用。 片刻,孟庆结果了二人,向着篝火将二只剩下的野鸡下肚,牵一匹高大些的马,骑了便望回赶。 突厥营内早已人归帐马卸鞍,许多帐篷已不见光亮,只远远的有两三堆篝火,一二百兵士作了岗哨守卫。孟庆伏在草内观瞧,列娃居住的那座极大的帐篷还有灯火,周围分了三处,各有二十来人护持。也没甚么。孟庆这些时杀人杀的多了,胆上生毛,便将匕首在腰间掖好,趴着打起盹来。 约莫半个时辰,各帐内烛火光亮俱都没了,只列娃寝帐内灯火昏黄,始终不熄。又熬半个时辰,还是不熄。耐不住,躲躲藏藏的爬过去。 轻轻将皮帐割开一道口,往里窥视。这帐篷由一条布帘从中分了开来,那边看不到,这边睡了三人,老大一床锦被盖着,有两人露着一头亚麻卷发,是女国女子,中间睡的那人栗色直发,和战阵上所见的突厥人毛色一般,只不知是男是女。三人挤在一起,也看不见脸。张素却在哪里?孟庆心急,将那道缝拉得大了,钻将进去。 帐内极是安静,只听得轻微的呼吸之声。掩好割破的口子,在原处蹲了片刻,摸摸脚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毡毯,行走之时也不会发出声响,便站起来,不顾被中三人,径直行至布帘处将头探过去。那边却颇亮堂,有两只儿臂粗的大蜡点着,甚么都看的明白。内里睡了五个人,张素手脚捆作一堆,蜷在帐角闭眼酣眠,十分安逸,倒仿佛这帐篷便是她的香闺。孟庆心头一松,再看余下的几人,睡在烛台边的是列娃,一只白生生的手臂伸在被外,也不怕冷。另三人或坐或跪,围在一处小几边撑头打盹,都穿着抹胸亵裤,是列娃的贴身侍女。 孟庆细看一遍,便只这几个,算上后边三人,一起六个。除开年栗色头发的,都是女子,倒下不来心象吉什金那般杀了。不及再想,行到张素身边拿匕首割断绳索。却见她手脚得便,居然翻一个身仍旧睡去。孟庆心下感叹,安定数十万军马,数你父女二人胆大。不敢停顿,一手握刀,一手当胸扯了张素衣服摇晃,指望弄醒了悄悄逃去。不料扯得不是地方,那丫头胸前鼓鼓囊囊棉棉软软的一团正在掌中,心下疑惑:前几日看不是都还未长大么?正待放手去抓肩头,只听底下张素大叫:“有贼!”脸上“啪”地一声,被这丫头涂满黑膏的手扇了一记。 孟庆大怒,骂道:“是老子我!死丫头叫甚么!”回过头去,只见帐篷内各人俱都醒了,列娃拥被坐着,三个侍女拿了切肉的银刀护在她身前。另一边,中间那条布帘掀起,从底下钻过来一个人,栗色长发,小小的身形不及孟庆腰胯,看去只得六七岁。 孟庆暗暗切齿:“死丫头。”将左手匕首交在右手,横眉怒目,作个狰狞模样:“都不许出声!哪个出声便杀了!”不成想不开言倒好,帐中烛火昏黄,列娃几人睡眼朦胧亦看得不甚清晰,还道是哪个色胆包天的军将前来戏弄那南朝女子,他女国风俗不禁,倒不是大事;这一开言,一口的南朝话语,三个侍女登时大叫大嚷起来。 孟庆知道坏了,往前一跃,便要将列娃擒下压住场面,只要手里有了这突厥可敦,脱身就不是难事。 列娃此时人出孟庆,口中也叫将起来,却是冲着那小孩喊叫。 孟庆不懂,瞥见那小孩转身去掀布帘要逃,身形略顿,伸一只腿,一下钩倒了拎在手上。 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三个侍女张目结舌,随那小孩钻过来的二女身子一软摊在地上,列娃抱着锦被,缓缓立起。帐外火光摇曳,吼叫声兵刃声四起,只一瞬,牛皮大帐便被刀剑撕裂,寒光闪耀,数百人团团围定,后头又有数十张长弓利箭,尽数朝向孟庆。 孟庆心中懊恼,捉这小子干么?列娃只在几步之外,只须再有一跃,杀了那几个侍女擒住她,还怕这千余头狗熊不恭恭敬敬将自己二人送去安定!此时手无利器身无铠甲,又没一点倚仗,大大不妙。转头去看张素,只见她抱着胸站在身后,垂首不语,一头长发披下来将脸也遮住了。 看张素如此,孟庆心中亦不好受,却是无法可施。伸鼻在张素发前一嗅,道:“好臭。”回过头来,忽地右手执刀左手提那小孩,俱都举过头顶,一声长嗥,便要将那孩子掷出,大杀一场。 却听列娃喊道:“莫伤王子!放你二人南归!”声音急切,字字清晰。 孟庆一声还未叫完,听得这一句,立时脑中之气、心中之气、胸中、腹中之气尽都泄了,怒吼化作咳嗽,道:“甚么?” “壮士莫伤了这……孩子,送你二人南归。”列娃后悔不已,一时心急喊出“王子”两个字来,只是此时改口,却已迟了。 四周极静,便只有风吹草茎发出声响,数百条身高丈二肚大十围的汉子各仗刀兵围作数匝,却都如石雕一般动静俱无。孟庆瞧在眼内,忽地踏前一步,当面那人唬得一个倒退,右臂登时戳在后面一枝长枪上,鲜血直流。 “嘿嘿”,孟庆笑了几声,越发将小孩攥的紧了。心中只想,老子就算能将这些人都杀了,傻丫头也难逃一死;傻丫头若死了,老子就算能回安定,也不得活,这下倒好,捡了两条命呐……“嘿嘿”,又笑两声。 孟庆越笑,列娃愈是不安。 那小孩便是处罗的独子都蓝启民,列娃的心中同孟庆心中所思一般,都蓝启民若有个闪失,这里里外外千余人便都要陪葬,一个都不得活,就连千里之外的女国只怕也有极大的不妥。想到此节,再顾不到别的,稳住了声气,开言道:“列娃愿以身代,送二位南归,壮士不必难为黄口小儿。” “好。你且过来。”孟庆一口答应。心中悻悻,只想:还将老子当作南蛮傻子哪! 列娃行过去,仍是一条锦被裹着身子。到了孟庆跟前,却不见他松手,微怒道:“南朝素重然诺,君子一诺千斤,壮士……” 孟庆不睬,凑到列娃眼前吩咐:“一辆大些的牛车,足够七八日用的牛肉羊肉,还有酒水。叫这些兵都散了,只留二十人并两个侍女一名车夫……对了,还要一根牛筋……” 只一柱香的工夫,一辆篷车便缓缓望南行去,车后跟着一小队护卫。车里,孟庆拿牛筋将列娃双脚绑了,叫她搂着都蓝启民居中,自己与张素一边一个坐好。 看看天光大亮,孟庆问张素:“昨夜睡的好么?” 张素道:“甚好。” 又问:“手上好些了么,拿的住刀罢?” 张素点头。 孟庆便将匕首塞在张素手上:“交与你啦,大将军切莫疏忽了,雪盖乌云且睡一会。”和衣躺倒,挤在列娃身侧,喃喃道:“倒香得紧。” 张素大怒:“老子便臭么?”一时间倒不确定,右手握刀,左手将头发捋至鼻下嗅了一嗅。/ 041 张素大怒:“老子便臭么?”一时间倒不确定,右手握刀,左手将头发捋至鼻下嗅了一嗅。不料那头发十数日未得清洗,真有些味道,就不言语了,看着列娃,目光炯炯。 一路上走的平稳,便连狼也不曾遇到一只。第二日孟庆醒来,见列娃仍裹着锦被,雪似的肩膊露在外面,忍不住伸手摸上一摸,道:“好滑。”猛然想起张素,忙闭眼翻身,装模作样打个哈欠:“公主大将军昨夜梳洗了么?怎地不穿好衣衫?”那张素火无处泄,就要跳脚吼叫,听了这一句,登时脸红心软,只拿脚轻轻磕了一下孟庆:“你身上的锦缎解下来罢。” 孟庆翻身坐起,只当是刚刚睡醒,问:“甚么?” 张素瞪眼:“你身上裹的白缎!” 孟庆去解,岔开话头:“公主大将军真是好手段,这十数日来小将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我二人战阵之上逃出去,却哪里寻这般长布匹来?”那布头解开,一圈圈绕下来看的清晰,有一尺来宽,二三丈长。 张素踢一脚孟庆,不答,抢过那长缎便将列娃由颈至肩层层缠裹起来,密不透风,也不知包了多少层。完毕,将匕首塞与孟庆,抱胸睡倒,一连打了五六个大哈欠。 孟庆不解,这裹伤的缎带当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荒郊野地的,那小河边并无人家,便是有一二牧人,却哪里有这般质地上佳的白缎?将眼去看列娃,笑得暧昧,待要相询,又恐张素听到,只得忍住了。 一时间没了声息,两人四目相对,互相瞪视。孟庆眼光粗鲁直露,直欲钻入被去,列娃也不羞惧,坐的愈直,隔了厚厚的被子竟也显出凸凹起伏。良久,孟庆收回目光,问:“你知晓那白缎哪里来的?” 列娃:“她竟是个将军?南朝几时又兴女子从军了?你又是个甚么官儿?” 孟庆笑道:“不瞒可敦,小王子身边睡的那丫头乃是当今大隋天子的义女,安定大帅张须陀的千金。小将么,叫作孟庆,作的是骑兵参军事的小官,只能带三五千军,叫可敦取笑了。” 列娃“哦”了一声,倒是不甚惊奇,说:“孟将军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条白缎么,乃是女子束胸的物件。这位公主,待你也是真好。” 孟庆干笑两声。列娃话中的意思他如何不知,只是张素实在太过顽皮,有如男子,年纪又小,却不能因此便说人家芳心已许。便是孟庆自己,和张素一起许多时日也只有怜爱照顾之意,不起男女好合之心。不由的小声道:“可敦说笑了。小将看来,公主年纪尚幼,对身边之人喜爱憎恶处于自然,却无男女之情。”随即调笑:“若是可敦对小将如此,小将定然会意……” 列娃听了,便有些脸红,道:“孟将军不要取笑,那‘可敦’二字,再也不消提起。列娃落在将军手里,又护不得小可汗,回去康城亦是一死。只盼将军平安返城,能守诺使小可汗北归。可汗大量,或者便免了女国刀兵之祸。”叹息一声,道:“我女国弱小,实是当不得突厥铁骑。若非国中多有高山,可汗早已灭了我国,又何用娶我至康城?” 孟庆见她说得沉重哀戚,心中生出些敬意,于那“守诺使小可汗北归”几个字,却是不以为然,心想你若不作可敦,管那小毛孩则甚?你女国山高水深,处罗骑军去了,爬进山便是了,也不来怕他。不好再说,抬眼去看车后,却见几个兵拿长枪交叉成轿,将两名侍女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来。这些人脸上倒无忧容,两个侍女更是面带微笑,怀里揣着些果子什物,走得几步,便拿出什么来往抬轿兵士嘴里喂上一粒。众兵士嘻嘻笑笑,隔一段路便换上几人,加之体格强健,丝毫不累。 这般慢慢行来,平安无事。列娃有心讨好张素,几句称赞美言下来,张素便松了她缚住肩膊的缎带,又将锦被的被面截了下来,用作衣衫。两人在黑暗中行事,也不避讳孟庆。孟庆眼光虽好,看见列娃裸背,碍着张素,到底没敢将手再伸出去。走了四日,已在安定城下。 安定的情势已然大是不同,尚隔的远,便见到一队队突厥轻骑纵横来去。孟庆担心,眺望城中,看见青龙白虎的旗帜仍在,便提一杆长枪,抱了都蓝启民站于车上,叫车夫慢慢行走,头前二十名女国兵士开道,张素、列娃并两个侍女只在篷内。他本想叫列娃站出来,列娃言道“可汗妻子尽多,兵士多半识不得我,不若叫小可汗出头,可保无忧。”孟庆依言而行,果然如此,诸多突厥兵见了都蓝启民,尽皆下马跪拜,早有人飞报上官去了,谁也不来拦阻。 不多时,一将弛来。这人面目黑红阔嘴吊眼,孟庆认得,乃是有过两次交手的突厥元帅窟含真,便笑道:“窟含真元帅,小将孟庆借过。元帅一向安好?甲胄……那个在身,恕不全礼。”将枪尖略略一挑,算是打了问讯。 窟含真来便来了,却不知如何是好。初时兵士来报他尚不信,远远的看见确是都蓝启民,便如飞奔来,待认出孟庆,就大吃一惊,知道此事难处。这员隋将居然未死!他虽只一杆长枪在手,只怕也近身不得。小可汗怎地落在他的手内!看到几个女国兵士,心下便乱猜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主帅不出声,底下兵将自然不敢有甚动作。孟庆的牛车缓缓向前,窟含真倒似作了侍卫,随在车旁逡巡。孟庆心头甚喜,问窟含真道:“元帅,我那只狼牙棒可还在?” 窟含真点头:“尚在。” 孟庆:“不若小将在城门处等候,元帅叫人抬了来?” 窟含真也不含糊:“自然奉还将军。”当即着人去取棒,再小心翼翼地问:“孟将军……待要如何处置?不如本帅这就去请可汗来,好好商议?”扭头吩咐左右:“退兵十里,不得接仗,速速报与可汗。” 孟庆不住颔首:“元帅当真遇事不惊,处分得当。但请放心,只要小将一行人进得安定,定然好好将小可汗送出,绝不损伤分毫。小将已答应可敦,你突厥一行二十四人,个个无恙。” 窟含真闻言,又是一惊。但听篷车内传出一个声音,平静之中略带沙哑:“窟含真叶护,孟将军的话你且记下,不可有一丝一毫相违。孟将军大好男儿,自会谨遵然诺,必不食言。” 这声音窟含真自然认得,乃是可汗新迎的一名可敦,生得貌美十分极是诱人,可汗喜爱异常,有一月余令其日日相伴,相拥亵弄,却不舍得同房,打算胜了隋军取了安定方才祭拜神灵正名的,却又在车上。莫非康城有事?心下惴惴,恭声答应了。想如此大事,有可敦在前也好,我只须勒紧部属,静待可汗之命便了。再不迟疑,将手中银枪于马侧挂好,纵马驰去车前,作了开道士兵。 安定城头,一干将领已注意到突厥的动作,忽然退军,不知何故。前些日张须陀引军夜袭处罗护寨,烧去粮草若干,斩杀敌人军将若干,虽有所获,自身损伤也大。尤其张须陀,身被二十余创,回到城中便不能起身。幸得朝中骁卫大将军来护儿,司监总管裘福引兵到了,方才稳住军心。眼下突厥一队队往南开拔,似要断了隋军退路粮道,又在城外耀武呈兵,屡屡索张须陀出战,威风不可一世,现下忽退,定有奸谋。几人都不出声,只叫士兵戒备,静观其便。 一柱香时间,却见一辆牛车慢慢驶近。车前一骑,竟是突厥边帅窟含真,车上立着一人,身材长大,面目漆黑,手里提一只老大黑棒……薛世雄登时大叫:“孟庆!孟参军……孟将军!” 042 史万岁、胡连干、吴孔等人纷纷扒到墙边观看,那吴孔急不可待,就问史万岁:“史都督,卑职就去开门?”史万岁道:“快去快去,多带几个兵,将那窟含真拿了进来。”吴孔呼哨一声便望城门跑,薛世雄耐不住,跟手跟脚地跟过去。一边麦铁杖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也跟过去。史万岁取过弓箭搭好,瞄定窟含真,这厮若有异动,便是一箭。又吩咐士兵:“快去报于戍主、来将军并裘监军知晓。” 城门处,孟庆提着大棒跳下车来:“窟含真元帅,请回罢。你家可汗但有所命,便请元帅前来通传,或者一箭射入城来也使得。”见窟含真不动,又道:“我孟庆不欲加害元帅,城中军将却是不知,元帅还是快快走罢。告之可汗,小可汗不日便归。” 车中列娃也道:“叶护快快回去,禀了可汗再来。” 窟含真不是不回,眼前一个启民,一个列娃,怎敢便走?等了老久,终是等来列娃出言。得了这一句,忙道:“遵命。”看安定城门打开,许多军将涌出,急拨马头,回身就走。 城头史万岁看见,不知孟庆卖的什么药,手指一松“嗖”地便是一箭。 窟含真一侧身,那箭“扑”一声正扎在左边肩头,也顾不得,打马连蹦带跳去了。 这边隋军见走了窟含真,倒不追赶,围定孟庆,七嘴八舌地笑语喧哗。孟庆心中舒坦,将都蓝启民交与吴孔,吩咐“好生看顾,不许有些须损伤”,与薛世雄把臂同行。那麦铁杖在一边拱手呲牙,想是要道贺恭喜,孟庆只作未见。 进得门来,刚与史万岁、胡连干一众将官见了礼,就听城中鼓号齐鸣,于是众军一齐肃立,孟庆知是张须陀来了,亦站的正直。 一会,街边转过一行人,张须陀竟是由几个兵用木杆抬了来,只披着一袭青衫。左边一人头戴紫冠身着宽大宫衣,手里一柄蝇拂,孟庆认得,是宫中的司监总管裘福裘公公;右边那人骑在马上,身披铁铠手执画戟,脸色焦黄,却认不得。 三人来至孟庆跟前,左左右右地看,看毕,裘公公当先开言:“骑兵参军事孟庆听旨——” 孟庆连忙跪下,就听:“……赠骑兵参军事孟庆爵安定男,食邑二百户。去骑兵参军事职,封左御卫将军,赐金百斤……”愈听愈喜,心中只想:食邑二百户,甚么意思?老子去收人家钱么?左御卫将军,听来较那骑兵参军事大得多哪,不知能带几个兵?待过些时寻薛兄问来。立起身,问过裘福安好,仍旧站直了,待张须陀发话。 张须陀坐在抬榻之上,只不开言,两个眼睛在牛车上转了片刻,就看定孟庆。 他的所思所想孟庆如何不知?心中更觉塌实,伸手在车篷上敲一敲:“公主大将军?戍主在此,出来相见罢。” 但听车内张素叫道:“不见不见,速速送本将军去馆舍歇息。”孟庆不禁有些尴尬,转头去看张须陀,却见他长出一口气,小声念道:“我的儿,尚还在耶……”咳嗽两声,声音便大起来:“孟将军不必肃立,如今品绪一般,不用这般拘束。快快去歇息罢,本帅这就准备筵席,与将军洗尘。”拍拍抬榻,几个兵掉头就往回走。 甚么叫作“品绪一般”?孟庆尚在惊疑,一边骑马的将军道:“孟将军大喜啊。”下马握住孟庆两手摇晃:“当初将军尚在潦倒时,在王老太傅府上本帅便知将军不凡,力鉴将军上殿面圣。如今果然,圣上青眼有加一月一迁,不日划地封疆,那是不消说得,就在眼前啊。”也不提孟庆的这个“安定男爵”“左御卫将军”乃是赠官,只有一个空衔,并无实权,在军中是统不得兵的。他见孟庆呐呐,知其不明自己何许人也,又道:“本帅来护儿,此次尽提骁卫十二万前来安定助阵,交锋之时,尚要借孟将军的威风啊。孟将军文武兼备,威震突厥,有将军在,破处罗只在旬日之间……” 裘公公在一旁道:“那是自然,有圣上洪福,处罗怎能猖獗。”摸着下巴,微微而笑。来护儿听了,不住点头。 孟庆倒是听明白了,原来便是这人唆使宇文化及和自己动手,也不知他是太子杨勇一党呢,还是晋王杨广一系?想来多半是太子一党。在太子与晋王之间,孟庆略略偏向晋王,毕竟杨广于自己兄弟二人多有照拂。可杨勇也不能得罪了,否则多半要去耕田。想到此节,忙道:“来帅夸奖了。冲锋向前,小将愿为前驱。”召手叫吴孔上前,指着都蓝启民道:“小将回营尚带回两人,这小孩便是处罗的独子,叫做都蓝启民。另有一人,乃是处罗新迎的可敦,已赐了姓的,叫做吉佳施多那列娃,便在车内。有这二人,裘总管来元帅也不须忧心。”请功的话便先放了出去。 这却是天大的消息。来护儿裘福两人将都蓝启民上上下下地看,这孩子衣饰华丽,在刀枪林中也不惧怕,确是可疑。看了多时,犹自不信,一齐出言问道:“此言当真?” “军中不敢戏言。”孟庆道。“否则小将一行二十六人岂能尽都无恙入城?”又敲车篷:“大将军,还请出来相见么,请可敦也出来罢,裘总管来元帅在此。” 来护儿裘福并一众军将俱都伸长了脖子,要看突厥可敦,却听车内“砰!”地一声响,张素在里头叫:“雪盖乌云!黑厮!还不快走!气死我啦!”车帘忽然掀开,一物打着呼哨飞出,正击中裘公公的嵌玉紫冠,“当啷”一声落在地下。裘公公手忙脚乱,边将蝇拂胡乱挥舞,边往来护儿身后躲避。 孟庆看去,却是那柄匕首,不由的怒道:“死丫头……”一语方出,急忙住口,嘿嘿笑了两声,搓手无语,众人面前终不知如何叫张素出来。正自尴尬,车内张素又叫:“快走快走!裘福进来。” 孟庆哑然。 却见裘公公正了衣冠,掸去灰尘,细声细气地回道:“来了。”爬进车篷去了。片刻探出头来:“来元帅,孟将军,将车去馆舍罢。”说了一句,头又缩回去。 孟庆无可奈何,正要去牵牛绳,来护儿抢在前头一把攥在手内:“来护儿为公主引路……” 车内道:“要干净些的馆舍厢房,便寻一处官衙也成。雪盖乌云你也上来,将小可汗送上来。” 孟庆吃了一惊,忙道:“小小将还是跟在车后罢……”依言将都蓝启民塞进篷内。他与张素一起多日,直到此时,裘公公跪爬进车,来护儿下马牵牛,方才知晓这个皇帝义女的分量。车内张素似也想到叫孟庆上车不妥,不再开言。 孟庆跟在车后,即不敢去看前边牵牛的来护儿,也不好回头去寻跟着自己的薛世雄等人。骁卫大将军牵牛,谁敢瞪着眼看?至于薛世雄几人,贼眉鼠眼的缀在后头,定然不怀好意。行得一会,那薛世雄便摸上来凑在孟庆耳边道:“孟大人,晚间来小人帐中,众兄弟聊备几壶酒水,几斤铜钱肉,叙话叙话。”也不待孟庆答应,又摸回去。直行了老远,几人的笑声轰然传来。 过一处集市,穿两条街,牛车停下来。来护儿拍拍手,自有亲兵上前卸去套缰牵走老牛。来护儿四下看看,自觉满意,便朝车内道:“公主殿下,此宅乃是下官居所,十分清净,收拾得还算整洁,里头也宽敞。公主且先歇息,下官再去寻几个奴婢送过来,服侍公主梳洗,可好?” 话音刚落,车帘掀开,张素跳下来也不理来护儿,径直跑进门首去。来护儿赶紧低眉垂目,还是看见这位千金公主双手双脚俱都乌黑,衣衫破烂不堪,象是江南渔民挖过莲藕一般,心中讶异:如何鞋也不穿?!刚刚将头抬将起来,又见一女自车上跳下,兀自不理睬他,牵着都蓝启民慢慢行进门去。此女越发不堪,发色肤色古怪,所着衣物闻所未闻,似乎从未剪裁过,由肩下至膝上裹作一个圆筒,圆筒上下并无一物遮拦肌肤,叫人看的眼热。又是不着鞋袜,胸前又有物微动,内里一准无甚衣物。来护儿睁着眼张大了嘴,正在看,篷内又出来两名女子,这两名女子便连个圆筒也没有了,抹胸亵裤,赤手赤脚,脸上还带笑意。 来护儿脑中混乱,目不暇接,待这两女进了宅门,又看车上,却见车帘掀处,裘公公白面无须的脑袋慢腾腾探出来:“来元帅,尚安好罢?” 043 来护儿道:“尚好。”待裘公公从车上下来,二人一齐唤孟庆:“孟将军……”推了孟庆向前:“孟将军且应付,我二人寻几个奴婢来使唤。”又唤亲兵:“提一只军来将这宅子围了,甚么人也不许进。”便急急去了。 二人也不去寻什么奴婢丫头,直奔了张须陀寝处来,只件事交与张须陀比甚么都好。待进得房中,见张须陀已起了床,身上着了轻甲,坐在案边对着几个茶碗酒盅思索。二人大喜,这大将军昨日还是病怏怏的,今日便好了。来护儿道:“张帅身子当真痊可了?还是将息几日罢?不若叫医官来看看?” 张须陀笑道:“坐,坐。老子没事了,当真痊可了,明日便可出战。且来看处罗意欲何为——他将军向南,步步为营,那是要使我军不得轻出,好断我军粮道……”将几个茶碗酒盅一摆,便要开讲。 裘公公摇手止住,道:“你且先着人找几个婢女送去来帅衙上,令千金无人照应可不大妥。这军中之事么,先不必忧劳,只在数日内,处罗当退。” “哦?”张须陀不解。“此话怎讲?” 当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将孟庆以及那辆牛车一一道来。张须陀听了,疑惑道:“果真便是处罗的独子?并可敦?” 裘公公来护儿两人对视一眼,点头道:“只怕是真。若有疑虑,看今晚处罗动静便知端的。” 张须陀颔首道:“说的是。若果然如此,我便可麾军东去,与二位老将军一同夹击沙钵略,叫他有来无回!”砰地一掌,击得案上碗盅跳起来。 三人坐在屋内饮茶,张须陀吩咐亲兵,也不须去花心思寻甚么奴婢,向城中的大户人家每家各讨一个丫头送去帅衙,任张素挑选使用就好。又说:“守在衙内,没有老子的将令谁也不得出门。”差使完毕,便坐等处罗消息。 约莫两个时辰,看看天黑,三人都有些坐不住,终于卫士来抱:史万岁都督有事求见。三人互相瞪视,同声道:“快快进来!” 却是一封缚在箭杆上的信,那信以金银两色丝线绑缚,又有一只稚鸡花翎夹在其中,乃是突厥皇族的徽记。张须陀便有些笃定了,打开来看,只一句话:“隋人素来自诩磊落,以君子自居,何以为此等下作奸盗之事!”纸上墨污点点,想是掷笔之时溅的。三人轮流看罢,你觑我一眼我瞄你一会,忽然齐声大笑。 史万岁摸不着头脑,当下军情紧急,数仗不胜,粮道眼见的要被断掉,城内军民惶恐,已不如往日那么稳便,三人大笑,不知有何变故。正疑惑,听见张须陀吩咐:“去,请了孟将军来。唔,宇文柱国也请来罢。”便连忙答应了。待要出屋,门外又有声传:“偏将麦铁杖求见。” 这次的消息却是“城外窟含真单人独骑,不着盔甲不带兵刃,要见戍主与孟将军”。张须陀听了,挥手叫史万岁“快去请二人来”,叫麦铁杖“教窟含真得知,张须陀身上伤重,明日方能出城相见,教他回去”,大笑不止。 史万岁听了,自去通传宇文述孟庆二人。 此时孟庆正自茫然无措。他坐于军帐内,与薛世雄、胡连干、吴孔等相好将领推杯换盏,口中大呼小叫,含含糊糊,塞了一嘴的铜钱肉。薛世雄又将千牛刀奉上,说是还了银子赎回来的。孟庆自然心喜,大口的酒灌下肚去。不料酒未三巡,张素忽至,这丫头梳洗完毕,不知把那哪个军士的号衣扒下,又作了男装来,张须陀“谁也不许出门”的将令也难不住她。帐中诸人立时呆了,现下这些军将有谁不知她是公主的身份?都不来放肆,不吃不喝不言不动,有若木偶。 张素挨着孟庆坐下,拿酒饮了一口,叫众将:“吃,吃。”夹一片铜钱肉,当先咀嚼起来。 众将虽觉亲切,到底不敢动箸,酒是不饮了,听吩咐各夹一片肉放入口内,也不嚼,只管咽下去。这般一来,立时便将孟庆现了出来。 初时孟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和张素见过了礼,仍是嚼的胡胡有声,铜钱肉一片片往口里塞,酒水也不用碗盏,对着壶嘴便吸,吃的十分自在。过些时就觉出不对,席间不但无人讲笑,手中木箸伸出去也不象先前那么磕磕碰碰,几个菜竟无人动手。就明白了。放下木箸,坐直了,拿眼去瞄张素,指望这丫头见机,早早离去。哪知张素见孟庆看过来,便学着模样落箸停杯,不顾嘴边油腻,也坐得笔直。 静悄悄坐了片刻,正在尴尬,忽听史万岁在帐外叫:“孟将军,戍主并两位大人有请。” 得这一声传,孟庆忙道:“公主,各位,告罪告罪,军情紧急,本将军去去再来。”拍拍屁股,一溜烟走出去。他一走,张素也不坐了,拈一片肉在口里,站起身背着手,施施然行去。 孟庆来至张须陀帅衙,见几人笑意盈盈,脸上都有光彩,宇文述更是起身相迎:“孟将军,这边坐。” 孟庆尚不知宇文述已由裘过传旨,削去了太保并元帅职,还道仍是那个手握兵权的大帅,见他殷勤的没了上下,忙道:“不敢。宇文太保坐,小将这边将就便可。”行到众人下首,坐定。 宇文述还要相让,张须陀道:“罢了罢了,他才从军几日,便是做了大将军,也还是末席。且议正事。”待宇文述坐下,道:“孟将军此次又立大功,将处罗独子擒回。本帅已与突厥叶护窟含真定约,明日城外相见,想必处罗亦要前来。诸位有何话说?” 来护儿道:“自然与处罗定约,叫他退兵。我等集合安定军东去,与二位老柱国合击沙钵略。七十万人马一齐出击,沙钵略必败。” 044 孟庆亦不知晓东突厥纵兵犯境之事,张着耳朵去听。来护儿却不说了,笑咪咪地环视众人,大家一起点头。 孟庆点罢头,小声问:“沙钵略是甚么人?” 张须陀正要张嘴讲话,闻言道:“突厥人。”横孟庆一眼,又道:“大家既都点头,那么明日便与处罗媾和,做个约定?老子料他心中急切,欲要得回亲儿,老子偏偏不还启民,只将几个女子送去取信,如何?待他退了兵,再做理会。” 裘公公道:“张帅思虑周全,该当如此。”来护儿宇文述二人也都称是。 孟庆却不点头了,道:“还不得。一个也还不得,半个也还不得。”说了这一句,见几人都看过来,忙道:“兵者,阴谋诡计也。今日人才擒回,明日便送还去,处罗便蠢如猪狗,也知道我军有事,不欲与他相持。他没有便宜,如何肯走?若是还了他一片衣角,他便要动心思,那时天上神仙来和他定约只怕都不大稳当。” 几人听了,又都点头。几人都是带兵的老将,裘公公虽不统兵,但身处宫廷,倾轧较战阵之上尤甚,闻得此言,只觉大是有理,都静听孟庆说下去:“小将虽不知沙钵略是何许人,有甚么事,却知处罗此人甚是狡诈。往日西营被破,便是这厮诈退忽进而为。他若得回了列娃启民一干人,只怕又要做出这般事体——待我军去了再来。那时我军无备,城内又无兵,他便是打去长安也无妨。况且我等不是可汗那般人物,怎料的清他心中所想?小将回来时,与可敦列娃一路交谈,知道处罗这厮有可敦三十余人……”咂咂嘴,看张须陀一眼,接道:“他若不象戍主这般心疼亲儿——左右可敦尽多,取了中原再生十个启民就是。若是如此……”停下来,那一句“只怕我安定军较先前更加不便”就不出口。 几人听了,面色就不好看。自三国至隋唐,礼教虽不兴盛,民风却素来讲究信义。对阵之时,尚有个将领单打独斗决定胜负的规矩,两将相见,又要互通姓名,又不许使用暗器,张须陀来护儿宇文述便是这么一阵一阵杀至今日。除了裘公公,三人心思虽各有圆通狡猾之处,到底是战将性子,不如孟庆机诈,都不往阴暗险恶处想,即便想到了,也是一笑:哪有父母不顾亲儿的?到听完孟庆的说话,只觉岂有此理,若是如此,岂非这擒回的突厥皇子皇后反倒成了累赘?犹如鸡肋一般,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张须陀站起身来回踱步,来护儿坐在座上自言自语:“处罗不会不顾启民的死活罢……若真不顾,留下这些人却是徒然背个骂名……”宇文述已无兵权,见事棘手,自然不发一言。一边裘公公深深点头:“孟将军思虑缜密,果然允文允武,皇上慧眼不凡。将军既出此言,想来已有方略,老奴愿闻其详。” 孟庆笑道:“诸位大人也不需太过忧虑,禽兽尚有哺育之情,想那处罗也是个人,是人便有护犊之心,何况启民是他的宝贝独子?戍主说的极是,处罗必然极欲得回启民,只是戍主只还可敦,一来叫处罗心疑我军处境,二来日子久了,他不见爱子,心中焦躁,多半反生变故。那时我军已然东去,大大不妥。末将回来时,一路上苦思冥想,思得三策,还请各位大人参详批评。” 张须陀道:“几时这般饶舌了?快说快说。” 孟庆道:“遵命。其一,便是戍主方才说的,咱们赌他一赌,索性将突厥人一并还了,于理不亏,与处罗订定条约,待他退兵……” 话未说完,张须陀两只小眼瞪大了道:“放屁。” 孟庆点头:“是。其二,便是一个拖字。日日将启民带上城头叫他看到,左右不还。与其商谈,他退一步去便进一步,水涨船高,城内却要按兵不动,见机应变。启民在我手上,他也不敢轻易便动。拖上一月,突厥粮紧,自然不战而败,那时我军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须陀叫道:“越发放屁!放臭屁!” 来护儿也皱起眉头:“我骁卫军来的急,只带了二十日粮草。现下这安定小城军民混杂人数众多,粮草只怕比突厥还要吃紧。孟将军这第二策看似稳妥,却尚不如第一策,处罗又移了两处护寨向南,断去我军粮道,到时他突厥未乱,我安定城内先自乱了。此计万万行不得。”将头摇来摇去。 孟庆道:“是是。放屁,放臭屁。小将不知城内情状,自然有些无的放矢,大人们勿怪。” 裘公公道:“三策呢?” 张须陀:“前二策已等如放屁,第三策更臭!臭不可当,不听也罢!” 众人哑然。孟庆挠着脑袋,思索些话语欲要回嘴,却听“哈哈哈”几声大笑,门帘掀起,张素跳将进来。她在一张椅上斜坐了,瞥着孟庆道:“准是这黑厮臭不可当。我道你们哪里去了,原来在这里说话,有甚么臭不可当?说来听听。” 众人纷纷与公主见礼,张须陀见了女儿,神色登时柔和,上下看一看,旋即两眼瞪起:“你来做甚!军机大事,爹爹可纵容你不得。” 张素道:“知道啦。我听了臭不可当便走,回去睡觉歇息,可好?” 张须陀嘿嘿的,点了几下头,对孟庆道:“还不快说?” 孟庆张嘴待要述说,却看见张素伸手掩在鼻端,几个手指并拢了扇来扇去,不禁暗骂:死丫头。顽性忽起,站起身对张须陀拱手道:“戍主,小将要出恭。”心想,老子这便让你父女二人臭不可当。 045 张素正端茶要饮,闻言腾地站起,想一想又慢慢坐下,笑道:“不许。且说了再出。” 裘公公来护儿宇文述听的孟庆欲要“出恭”,心知肚明,想也只有这个法子能叫千金公主自行离去,就都板起脸端茶,只等张素逃走。哪知张素与孟庆厮混了许多时日,于“屎”“尿”“出恭”等粗言颇有体会,甚是不惧,一句“说了再出”使得三人张了老大个嘴,吸入口内的茶水又淌将出来。张须陀亦是诧异,却不是诧异他的女儿——这姓孟的小叫花子居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大叫“出恭”,何其粗也!待看到张素坐的稳稳当当丝毫不恼,且脸上如花似朵,笑意盎然,便放下心来:“听到了?说了再出!” 孟庆大叫:“得令。说了再出。”坐下来,左右无可奈何,不再去看张素,道:“这第三策,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处罗诈退,夜劫我军营寨,现下我军缩在城内,十分不利。若再有东面那甚么沙钵略,想来能使戍主麾安定军东去,欲要七十万人马合击的,亦是十分紧急的事体——若再有这等事,我整个大隋亦是危急。处罗知晓,小将料他不肯因了可敦与小可汗而置江山于不顾,他必然要趁我军东去而取中原,夺我大隋江山。这可敦与小可汗,还与不还,已然不是甚么大事。在处罗心中,小可汗能够得回固然万幸,得不回那也无法,至于可敦列娃么,落在我隋军手中便等如没了,便送还去也无几日好活。这等情势,看似于我军不利,其中却大有机巧,正宜诈谋。我等何不……一举将处罗四十万军破去?虽然有些用险,却是灭了他西突厥的大好时机。”一气说罢,看众人都无甚言语,只道哪里又出了差错,便拣桌上酒壶拿了灌一口,道:“若仍嫌臭,小将只有去出恭了,实在计穷。” 张素听的不耐烦,闻言道:“去罢去罢,本大将军准了。”一笑,站起身来走了。 孟庆不得回嘴,心中发痒,却听张须陀道:“此屁不臭,孟将军不必出恭,且坐,我等几人好生参详。”又一叠声叫亲兵:“菜还未好么?快些快些,端上来与孟将军洗尘。” 几个兵早等了多时,得令忙将菜上桌。花样也不多,只有六样,两碟小豆,一大盘野生苣菜,牛肉,羊肉,加上一盆不知甚么汤,里面放了许多大骨头,尚不如薛世雄帐中的丰盛,味道也与铜钱肉天差地远。孟庆吃的兴趣了了,只管夹几个豆子,就一口酒,与众人说话。这酒也不是甚么接风洗尘酒,席间几人一句也未曾提及孟庆的辛苦劳累,只在那“第三策”上弯弯绕绕。到了三更天气,这酒方才罢了,总算有了个方略。 孟庆出来,喝的头大,又不得睡,叫了自己的旗牌官吴孔,两人往来护儿的帅衙来。 取出张须陀的令牌检验,过了守卫兵士,问清路途,便望列娃住处去。 启民年纪幼小已是睡的沉了,列娃却仍旧未睡,坐在案边烦恼,两个侍女就不敢歇息,陪伴在侧。如此坐着已有几个时辰,总不见有人来问,与两个侍女也无甚话说。天已极夜了,正要叫侍女下去,忽听脚步声响,渐渐行近。一会,门外有人说道:“可敦,列娃开门。” 是那黑汉,骑兵参军事孟庆。列娃倒是松了口气,伸手将油灯挑亮了,朝两个侍女点了点头。 门外站了两人,孟庆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边。另一人身材矮小,远远的立得笔直,显然不欲进屋。列娃迎上去,便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将军饮酒了。”列娃皱眉道,正对着门站住。 “不多,嘿嘿。” 这黑汉便跨进屋来,腾地一下在床畔坐了。列娃忙道:“孟将军轻些,莫惊了小可汗。”又道:“将军此时前来,想是已有了计较,有甚么话要对列娃说么?” 却见孟庆涎着脸,两个眼睛在自己身上逡巡,一会头面,一会胸脯,那眼光仿佛能够转弯,一会又瞄到腿脚屁股,上下左右,一刻不停。 列娃虽然不惧,到底略有羞意。她女国虽奉行男女欢爱,她身为国主却不能身体力行。到做了处罗可敦,来到康城多时,却仍未承雨露,只是与处罗时时亵玩,也知道其中的妙处。此时见孟庆看的粗鲁,知他不怀好意,心下略转,红着脸道:“将军可是奉了将令来?但有所问,列娃知无不言。”也只有如此说了,点出“将令”两字,盼能警醒这黑汉,莫来胡乱作为。却听孟庆笑道:“正是。小将奉了大将军令,来问可敦几句话。吴孔,将这两个侍女带去隔壁厢房,一一问话。老子便问可敦话,完了再验过是否属实。” 列娃无可奈何,身在敌营,这“可敦”两字便如奴婢一般。眼睁睁看着两女出去,忽又进来,将启民抱去。列娃正待出言,那矮汉一转身,房门已然闭上。 046 列娃心中乱跳,就不敢坐,案边的几张椅子隔床榻只有几步,和那黑汉靠的太近,坐了只怕不妙。便站着,一手伸在肋侧握紧系住被面的结头,一手横搭肩上,拿胳膊略遮挡一下胸脯,强作镇定,笑道:“孟将军请讲,列娃但有所知,定然不敢相欺。” 孟庆嘿嘿两声,道:“久闻女国天气寒冷,可敦为何着衣这般稀少?当真……艳丽得紧,直叫人,那个心中发痒。” 列娃本以为孟庆必然要问突厥军中事体,至少也要问到康城,不料闻得此言。在来安定的途中她便打定主意:左右一死,绝不说出处罗军中事物,处罗念在往日情分,便不会对女国怎样。若是隋人问起,自己胡乱编造也就是了。此刻孟庆开言,不想第一句竟是一句风话。正在不好作答,听孟庆又道:“几时得空,却要去女国看看,女国女子都如可敦这般好看么?”列娃听了,知道回避不过,答道:“孟将军不必再提可敦二字,列娃如今只是将军的阶下囚徒而已。将军要看美丽的女子,也不必去到女国这般数千里之遥的地方,中国地灵人杰,哪里又少了貌美女子?将军身边的那位公主便是极美,我女国却找不出这样人物。”几句说话,又绕去孟庆身上。拿眼去瞧孟庆,见他略怔了一怔,脸上嬉笑之色微有收敛,知道对路,又道:“孟将军得如此美人垂青,又是公主,列娃这里先贺喜了。尚请将军念在启民幼小孩童,列娃弱质女流的份上,多有维护……” 却见孟庆忽然将眼抬起,直视过来,脸上又在嬉笑,那目光满是邪气,有些不对。列娃不知哪里说错了,道:“将军……”余下的话却不曾说出口来,那边孟庆打断她:“你且过来,隔得远了老子听不大清。”口里“可敦”换作了“你”,“小将”换作了“老子”。 列娃心中忐忑,不得已往前挪了两步:“孟将军……” “远,远。听不大清。” 列娃只得又往床前挪,她挪的艰难,那黑汉催的安逸。一柱香工夫,已是立在床沿,两膝贴住了孟庆双腿。 列娃只觉两腿颤抖,胸中急跳,想要略退一退又是不敢,越发将身体绷的直了,攥着被面结头的手心里淌出许多汗来。不敢低头去瞧孟庆——自己挡住了灯火光亮,这黑厮坐在暗里,嘴脸几乎就触到自己护胸的手臂,一股子热气喷在上面。酥酥麻麻的,甚是不好。 立了片刻,这厮口鼻中的气息将手臂也喷得湿了,仍不见开口。列娃心中又慌又怕,只得开言:“将军……”忽然腿臀上一阵麻,便似有几只小蚁在上面爬来爬去,爬至肉厚处,又伸钳子夹上一夹。列娃顿时脸红过耳,心中不堪已极,哀求道:“将军且看在,列娃乃是女国之主,又是可汗的赐姓可敦,求将军不要,不要如此无礼……将军若想异国女子陪侍,我那两个侍女……”却是无人答应,那几只蚂蚁爬的放肆,越过臀峰来至腰间,陡然便得又大又有力量,列娃身不由己,被搬的面朝烛火而立。背对着孟庆,方才敢垂头去看,只见两只黑黑的大手正在向下,来至膝间,抚弄一番,随即带住被面做的圆筒往上搂,霎时间玉肌冰肤,纤毫毕现。 列娃一阵心跳气短身子发软,两只手忙都伸去拦阻,却哪里拦得住?手上又没甚么力气。眼睁睁的,但见白手覆着黑手,上上下下抚摩揉捏,那圆筒随之伸直了又皱作一团,皱作一团又伸直了,沙沙作响。渐渐的,浑身的气力一分分消失,两手握在孟庆手背上已无分毫劲道,倒仿佛引领着这厮上下戏弄。没几下,列娃便站立不住,脑中不知在想些甚么,理不得身后是床榻还是那黑厮,向后歪了,软作一堆,但觉身子如处云端,轻飘飘的,又有一阵酸麻躁热,逐渐蔓延……再也顾不上别的,两只眼睛慢慢合上,红唇微张,却不是呼叫,一声声娇吟浅唱隐约而来。 正在妙处,那令人消魂的摩挲却停了,屋内极静,只有阵阵喘息渐渐弱下去。良久,列娃情潮渐退。睁开眼,只见迎面一张大嘴忽地覆下来,“啪!”也不知左颊还是右颊一声大响。 “小娘子,尚安乐否?” 列娃默不作声,脸上犹如火烧,待看身上,被面尚且完好,那系的死死的结子还未松去,臀腿处的亵裤亦如原样:“谢将军怜惜,列娃……”要说些感激涕零的话,不知怎地却讲不出口,将眼去看孟庆,这黑厮仍旧涎着脸,一派邪气,自己心中却不如适才那么惧怕了。 待要坐起身,却被搂得死死的,只好躺在孟庆怀中,将两只蓝眼和这黑厮的放肆目光碰作一处。听孟庆道:“小将虽然是个武人,也知道列娃国主心系女国,不欲惹了处罗,教突厥铁骑肆虐。只是眼下落在我孟庆手中,国主怎地做恐都免不了女国祸患——若启民未失,女国自然无事,再送一个国主给处罗做可敦便是了。如今失了启民,我军亦不能轻易便放他回去,你说处罗恼是不恼?只怕女国大祸就在眼前。不若国主镶助我大隋,破了处罗,他自身不保,自然不能为害。国主以为然否?” 列娃默默不语。孟庆的说话她听的清晰,也觉有理。她自己尚且知晓落在隋军手里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早已存了死志。只是有理虽有理,却禁不住心中一股不忿暗暗生出,有些恼怒。细细去想,却不知为何,左右现下也不怕这黑厮有甚么粗鲁动作,索性又闭上眼,不理不睬,由他去了。 047 孟庆说了半晌,列娃只是不理。伸手再去身上乱摸,她反到展开了身子,臀腿胸腹再也不作遮掩,任由孟庆上下撩拨。弄了一会,两人呼吸渐重,孟庆但觉怀中佳人丰腴柔润,肌肤触处滑不留手,心中**大涨,便想将这尤物压在身下办了,却想起临来时裘公公的交待:“孟将军看似粗豪,做事却顾虑周全。今晚就由孟将军去问罢,想必既能问出端倪,又能不失分寸……”那裘福此来安定一是传旨,二为监军,管的便是这等事。他说话,几人都点头,来护儿见过列娃,记忆深刻,望着孟庆的眼神就有些不对,笑得暧昧:“孟将军得了一个美差啊,分寸不失最好……哈哈,哈哈。” 想起这些,不由得停了手,将列娃推在一边。静坐良久,待心中**渐熄,再看列娃,她却端坐在侧,两只眼睛略带淡笑,睁的正大。孟庆恼道:“你说是不说?” 列娃道:“将军要听什么?” “康城,老子要听康城情势。现下守军有多少人?多少粮草?突厥贵族有几人来了安定,几人尚在城中?快说快说,否则……” 列娃笑道:“否则将军便要杀死列娃么?” “正是。老子伸两个手指头,便捏死了你。信是不信?” 却见列娃坐在床沿微微而笑,她伸着脖子,眼中有挑衅之色,竟似已料定孟庆不敢怎样。灯火之下,那皱巴巴的被面缩在身上,这里露一块胸脯,那里露一处腿肉,惹火至极。孟庆心中发燥,想他妈的,多好一块肥肉,老子抢了来却只能看不能吃,当真无福。事情又办不成,知道再去列娃身上摸索也是无法,便把她摸上天去只怕也得不到只字片语,倒勾的自己上火不安,不如且去睡他一觉再做理会。想到此处,便站起来,嘴里快活道:“如若不是军令如山,老子今晚便将你……”不知如何去说那几个字,两手握在胸前,“啪啪啪”互击数下,悻悻地道:“如此这般,办理了。” 列娃自出生便是女王,到如今作突厥可敦,一直生长在宫中廷中,这般粗野至极下流至极的言语动作几曾听过?登时脸红耳热,眼睛垂将下来,不敢接言,不敢再与孟庆直视。孟庆见列娃羞涩,哈哈笑过两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吴孔正站在院中等候,他将那两个侍女带去间壁厢房,却不懂得女国话语,两个女子也不懂中原语言,打了一柱香的手势,只得出来。此时见孟庆出门,脸上似有笑意,忙上前相询:“孟将军,事成了?” 却听孟庆恼道:“你这猴子,甚么事成了!说话这等粗俗。” 吴孔不明所以,心想我说话怎地粗俗了?定是将军没有问出甚么来。不敢再问,跟着往外走。 出了帅衙,孟庆忽地站住,问吴孔:“你又成事了未?” 吴孔一怔,忙道:“回将军话,并未问出甚么来。” 孟庆“哦”了一声,道:“可惜可惜,你这猴子中看不中用。” 吴孔道:“回将军话,实在是小人言语不通。小人身为将军的旗牌,怎敢不尽心尽力为将军办事……”委委屈屈说了一番,又说照军中规矩,这些突厥妇女孩童捉来便是孟庆的奴隶,他只能问问,却不敢当真打骂动手,否则略作惩罚威胁,还是能蒙出些消息的。 孟庆尚不知有这规矩,便问:“甚么?本将军的奴隶?莫非老子想杀就杀,想卖便卖?军中的律法不兴过问的么?” 吴孔点头:“是啊。军中将士多喜打草谷,一来能捉些牛羊开荤;二来若是运气好捉到几个人,尤其是美貌年少的女子,卖了就是一注钱财。” 孟庆心头大喜,问:“果然如此?老子作甚么都可以?不过问?” 吴孔心下奇怪,这事谁不知晓?边关之上尚有专门贸易战俘的集市,偏偏自己的上官不知。答道:“正是。” 却见孟庆便不走了,停下来呲着牙道:“你先回去罢,老子再去问问,军情紧急,还是今晚便办的好。若她再不肯说,本将军便将她捏扁了,再拖去集市上卖。” 吴孔闻言,正待提醒孟庆那名可敦不在此列,嘴方张开,只见上官一转身,一溜烟又钻进帅衙去了。待要跟进去说,门前卫士拦住,索要将令腰牌,只得罢了。 孟庆迈开长腿,几步跨到了列娃门外,见窗内灯火依旧,便一头撞进去,叫:“老子又回来啦!此次不论你说是不说,老子都要将你……”两手互握,击得连连作响。 却听有人打个哈欠,道:“列娃说你要来,我还不信,果然来了。深更半夜的,有甚么要紧的事体?快快报来,本大将军替你谋划谋划。” 孟庆心头一沉,忙将眼仔细去看,只见此人并非侍女,虽然散着头眯着眼,倒熟悉得紧,正是张素。就不知怎地处,见张素学着模样将两手互握,击了两下:“此是何意?”一边列娃垂着头,看不见眉眼,但两边腮肉肿起,显然在偷笑。 孟庆又恼又羞,心想好个列娃,心机当真了得,诓了张素坐在这里,就笃定老子没有办法么?一面回张素话:“此乃两军交战的意思,一方杀死另一方。小将此来,要问可敦的话,事关安定安危,公主还是不要瞎缠。” 张素跳起来:“老子怎地瞎缠啦?若不是本大将军,你这黑厮早被突厥人射死了。不知报恩,反来怨我!” 孟庆张了几下嘴,当着他人之面却不好对张素无礼,只好耐下性子,温言道:“公主请出来说话,小将有要事禀报。” 张素扭捏几下,跟着孟庆出来。带上门,孟庆小声道:“死丫头,三更半夜的不去睡觉,跑来这里则甚?出来也不带个丫头奴婢,小心突厥可敦将你杀了,剁作一块一块,鼻子眼睛都分不出。” 048 张素嘻嘻一笑,突地从衣内抽出一只匕首,对着孟庆比划三两下,兴奋道:“本公主早有预备。”又沉下脸:“你这黑厮不去歇息,跑来人家可敦房内则甚?我瞧你是居心不良,想是见人家长的好看,起了坏心。明日我说与爹爹知晓,叫他打你二百板子。” 孟庆笑道:“老子起甚坏心了?眼前便有一个如花似玉倾城倾国的公主,老子都不起坏心,还能对异族蛮子怎样?再者说这道令本就是你爹爹张须陀戍主大人所下,小将乃是奉令行事。”从腰间拿了腰牌给张素看:“没有错罢?快去歇息罢,军机大事耽搁不起的,否则误了事是小,挨公主他爹的板子却要命。” 张素闻得孟庆赞她,笑成一朵花:“当真?”听了后一句又撅嘴:“甚么‘公主他爹’?说话当真没一点分寸。说我爹爹不打紧,他肚量大的很,不来与你计较。若是叫皇上听见了,哼哼,小心砍你脑袋。”拿着匕首,对孟庆划拉一下。 孟庆忙缩头作惧怕状,道:“是是。公主指教的极是。小人见了美丽的公主心中欢喜,一肚子的分寸便都忘记了。”捉了张素的手摇一摇,柔声道:“好公主,这便回去睡觉么。”连哄带骗,送回厢房。自有十几名奴婢接着。 再回列娃房中,便狞笑道:“如何?可敦的计谋,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列娃道高一尺,我孟庆魔高一丈——快快将你身上那棉被除下,绣帐放好,待老子前来……”双手合击,“啪”地一声大响。案上蜡烛为掌风所催,登时摇晃不止,房内暗下来。 列娃慌了。看孟庆双眉耸起,目露精光,两排牙齿呲在唇外,神色颇为不善,却不似作假吓人,忙道:“将军要问康城的情势么,列娃这便如实相告……”又将一手去护胸,一手握住被面结头。 不料孟庆小声笑道:“晚了晚了。本将军在牛车之上就忍了很久了,你知晓的罢?你为我孟庆俘来,那便是我孟庆的奴隶,老子为所欲为,谁人管得?哈哈,哈哈!”一步跨到床前,一把便将那皱巴巴的被面扯了下来。 列娃遮无可遮避无可避,脸上便红得如熟透的果子。在康城时,处罗都并未如此对她,相处之时总是搂抱抚摩,着意温存。岂料眼前这黑厮这般可恶,甚么也不顾,话说不上三句便将自己剥的一丝不挂,有如一只白羊,心中慌乱,无以复加,口里不住地哀求:“孟将军,那康城……将军请听列娃……大人……尚请怜惜……”越说越低,几至不闻。那话语细腻沙哑,略带青涩,软绵绵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当真令人夺神销魂。孟庆听在耳中,心中赞叹:他妈的,天生尤物。老子便是挨上张须陀三四百板子,那也值了。胸中腹中**万丈,康城也好安定也罢,一齐丢在脑后,一个虎扑便将列娃当作小羊压在身下。两手事多,忙乱之中伸脚去放绣帐,将两侧的银帐钩也扯脱了。 一番胡天胡地自不必说,良久,事毕。孟庆看着身下的几点血渍,甚是惊异,半晌无言。身侧列娃匍匐而卧,将一个光脊背光屁股对着自己,也不开口说话。便穿好衣衫,犹犹豫豫的下床:“你且歇息,明日夜间我再来看你,咱们再说话。”扯过锦被将列娃白花花的身子盖好,又去将蜡烛掐灭。 忽听身后软绵绵的声音道:“康城……现下只有守备老军一万,尽是贵族子弟,多在南门戍守。粮草屯在城北,有四十余万斤。城中尚驻有十部首领的家眷数千人,皇族亦大半在城中,并未出城追逐水草……”孟庆大喜,黑暗中略略躬了躬身子,道:“多谢国主。孟庆但有所获,定不忘国主恩惠。” 却听帐中道:“你,你……此时尚要谢我么?但愿将军大破突厥,升官封爵之余,保得我女国平安。”顿一顿,又道:“列娃另有一事相求将军,求将军答允。” 孟庆道:“莫非是启民之事?我孟庆绝不伤害黄口小儿,我答允了。” 列娃在帐内“嗤”地一笑:“却叫人如何相信?将军能伤害列娃这样弱女,亦能伤害启民那般小儿。只是列娃所求之事并非为此,安定之战若是败了,自然无话好说;若是胜了,将军夸功献俘之时,列娃再告之将军。请将军放心,并非甚么为难之事。” 孟庆此时身心俱爽,不假思索,应道:“好。”行至门边,说道:“你且歇息,有甚事唤侍卫寻我。明日老子再来。”开了门,就要出去,却听帐内又道:“那日将军掳我二十四人南来,游玩处尚有护卫勇士千人。列娃已令这千人速速北归女国,不必回去康城。现下康称只怕仍旧未得消息。将军若有意取康城,不若叫那二十名随行勇士作前队,或者可以诈开城门?城中守卫军士虽不多,却都是贵族子弟,必然死守,强行攻城未必拿的下。我女国人相貌身材与突厥大异,城上军士一见便知是我列娃的扈从……” 孟庆闻言大笑:“谁说女国国主乃是一个弱女?我孟庆第一个不服。此言甚合我意,且待我报于戍主,即行操办。”不安之心尽去,情绪大好,便又调笑:“此言亦稍减我心中歉疚,待到明晚,孟庆再来,咱们……如此这般。”伸出手掌,“啪啪啪啪”猛击十数下。 却听帐内列娃低声说道:“将军不要调笑,列娃并非这等无耻之人。身在将军手中,只得遂了将军的意思。列娃身为女国之主,国内貌美男子尽可唤来陪侍,也不必等到今日才将处子之身为将军强行取去。还盼将军明鉴,盼将军垂怜。”几句话渐说渐低,终于没了声音。 孟庆心下又是不安,想要道几声歉安慰一番,忽见不远处张素厢房内灯火又亮,想是自己几下鼓掌将这丫头惊动了,就闭上嘴,忙不迭跑出去。 049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又在张须陀寝处相聚,孟庆说了康城情状,又讲列娃的说话。张须陀道:“此策甚佳。”裘公公来护儿有些将信将疑,不知这些蛮子靠不靠的住,出言询诘。孟庆道:“列娃本是女国国主,女国又是突厥属国,启民在她手中失去,若不早做谋划,便只等处罗出兵灭了女国罢了。列娃的言语小将信的过。只是将这等大事尽托在二十人身上毕竟不妥,小将以为,不如再选数百身轻体健的兵士,带上绳索用具,咱们夜间诈城之时,便另行着人攀爬城墙。那二十人诈开城门便好,诈不开么,亦引得突厥军注意。如何?想来突厥蛮子的城墙也不甚高。”张须陀闻言颔首:“是。康城墙壁只有三丈三四,若无人看见,几个兵叠一叠便上去了,倒不须甚么绳索。”思索片刻,又说:“此事不能迟缓,否则有误。便是如此做了罢。” 来护儿也点头:“孟将军说不假,想必是真,本帅以为照此而行甚是妥当。张帅也如此说,那便依照孟将军的计策行事。只是这攀爬城墙……将军心中可有人否?” 孟庆道:“小将帐下的旗牌官吴孔,为人精细又兼胆大,有一身的好武艺。他手脚伶俐,善于攀爬泅渡,便将此事交与他罢。”他确是觉得吴孔合适,并未作它想,不料一边宇文述听了,也开口道:“西营偏将麦铁杖亦不错。武艺不必说,安定营中除了张帅来帅孟将军,只怕还无人是其对手。上阵杀敌之时又是勇悍异常,必能胜任。” 宇文述边说边看,见都不说话,对面张须陀又去瞄了孟庆一眼,便急道:“那麦铁杖未从军之时本是辽东群盗之首,习于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此次夜袭康城,若不用此人实在可惜。”叹一口气,又道:“此时当以国家大事为重,便有天大仇怨,也应揭过了,只待破了处罗,解了安定危局再论罢。”一语将话挑明了。 那麦铁杖殴打萧齐,调戏萧齐侍妾致死的事满朝皆知,一个堂堂的洛阳卫府副将军尚还下在长安狱中,在座的诸位自然心里有数,各有想法。只是这件事关涉太大,丝丝缕缕皆与储权争斗相关,都不好略有偏向。张须陀尚在犹豫:宇文述是太子杨勇一党自不必说。这孟庆么,在他的心中,孟庆却与晋王杨广脱不了干系。虽则自己颇为喜爱这黑厮,毕竟党阀森严,又不知皇上的意思,不好相处。想至此,便向来护儿看过去。 来护儿坐在座上,安逸的很。他见张须陀看过来,知道此事须得自己出来和个稀泥,便道:“裘总管……” 裘公公摇首道:“来元帅定夺罢。老奴不懂军事,就不来瞎搅了。” 来护儿嘿嘿一笑,张裘二人,一个是皇帝臂膀,一个是皇后心腹,那是当真不好说话;宇文述与孟庆么,二人面上好看,实则孟庆若是捉到机会,定然二话不说便将麦铁杖捶死了,反之亦然。停得一会,慢条斯理的开言:“本帅尚不知军中有何仇怨。孟将军说的好——这般大事托在几人身上毕竟不妥。本帅以为,宇文太保所荐之人与孟将军所荐之人尽都合适。不若张帅另使一人将兵,这两人就做前锋,岂不是好?若能取了康城,再论功行赏便是。” 裘公公听了,笑道:“如此甚好。” 孟庆也觉这样不错。只来护儿这人却叫他不明白了。原本尚认为他是太子一系,现下看来却大大不然。这人唆使宇文化及寻自己麻烦,挑起太子与晋王争斗,此时又来和稀泥,不知是哪一边的。细想那日在太傅府外,当先的杨勇杨广,这人杂在其中,并不起眼……正想间,听张须陀道:“那便如此。就叫史万岁将兵罢,史都督善骑射,突袭击射俱是所长,又有急智,正好去取康城。”就取了三只令,交与亲兵:“速唤史万岁、麦铁杖、吴孔三人来。” 吩咐完毕,按下这个话头,正要议论别事,军士来报:“突厥可汗处罗,大叶护窟含真,并几个万骑长万夫长见在城外,要见戍主。大军数十万,离城五六里排列。” 张须陀听了,哈哈大笑:“来了来了。来元帅,裘总管,孟将军,你三人且辛苦辛苦罢。老子伤重,只在榻上将养,就不去啦。”当真离座而起,脱去轻甲就往床上倒。这是昨夜便计议妥的。处罗若来,主帅张须陀并不出见,只推伤重,使来护儿裘福并孟庆前往商谈,行的就是孟庆的“水涨船高”之策。只要拖延时日,看清处罗动静。 三人见如此,也不多言,即便出来上马出城。孟庆带上千牛刀狼牙棒,叫人持将令将列娃启民二人取来城头,“也叫突厥人见一见”。 片刻间城中鼓声隆隆,城头旌旗尽起,青龙白虎的图形遮天蔽日。沉闷的长号声中,城北铁门缓缓打开,三人带了一千骑军,驰将出去。 但见一箭开外排列的约有两三千人众,中间一杆青郁郁狼头大蠡,旗下一人,骑一匹火红色大马,戴双翎护耳皮帽,褐肤方脸,一嘴的胡须,身上貂衣豹囊,甚是华丽。孟庆看了一会,知道这人便是处罗,他身边团团围着一众将官,有三人是认得的。左近是窟含真,右边是那晚领兵射伤自己的两将,想来也是大官,甚么万骑长万夫长之类。 这次与前次窟含真一人前来不同,昨日窟含真不戴盔不着甲,手里亦无兵器,今日处罗却是大军压境军容整肃,刀枪林立,一派耀眼生花。 孟庆看着,便和二人得意道:“小将料的不错罢?处罗只叫三千军来,确是想商谈事体;又将大军摆在身后,较往日越发整齐,那是耀武扬威,好教我等惧怕,教我等知晓,只凭手中拿了两个皇族还不能使他怎样……” 050 裘公公扭头问:“那便如何?” 孟庆笑道:“小将虽才从军不久,于处罗这等人物却看的明白。公公只管拖他三数日,他若一直将这几十万人马放在身后陈列,那就是确要得回启民,身后的几十万人乃是他商谈的筹码;若我两家谈的顺利,他步步退让,身后的大军有一日忽然没了,都去营中修养,那便是他进兵之时。那个时候……哈哈,哈哈。” 来护儿不住点头:“说的是说的是,孟将军果然将才。我军却在何时进兵最佳?” 孟庆正要答话,只听那边窟含真叫道:“孟将军,张须陀元帅安在?” 孟庆应道:“戍主有事,不能出城相见,叶护见谅。这一位乃是来护儿来元帅,现下总领安定军马;这一位裘公公,乃是宫中司监总管,现下安定监军。叶护有话,这两位亦能做主。” 窟含真又叫:“我家小可汗,可敦安在?” 孟庆笑道:“叶护勿虑,我大隋军民素来不欺弱小,乃是谦谦君子。可汗,叶护,请看城头。” 处罗立在军中,心中急切,忙往城上观看。只见两排旗帜分开,现出两个人来,便是列娃与启民。那启民在城上跳跃喊叫,依稀听得是“父亲救我”几个字。虽然哭闹,衣衫尽都完整,倒似并未受甚委屈,身子无恙。再看列娃,就不同了——一头金发披散,往日的女国装束不知去了哪里,裸着肩膊,娇躯裹一件不知甚么物什,菲薄不堪,胸前两团呼之欲出。心里“咯噔”一下,大怒。隋人这般该死!便连一件衣物也没有么?又是恼恨列娃,落在隋人手中,既时便该死了,却又站在这里,令突厥受辱。又有些怜惜,难以取舍……刚看得一会,两排旗帜合上,启民的哭闹喊叫随之渐渐远去。 良久,处罗方才定下心来。长吁一口气,对窟含真道:“你且上前,照昨日议论的方略办罢。” 窟含真闻言,忙答:“得令。”将手中银枪往地上一插,拍马来至孟庆三人近前,道:“孟将军,来元帅,裘监军,欲要如何才能还了小可汗与可敦?” 孟庆心道:不还不还,怎地都不还的。居中的裘公公道:“我等来的急,还未曾议过此事,待议过了,明日再来相见罢。想来无甚大事,不过是你突厥退兵立约罢了,处罗可汗不必忧虑。小可汗与可敦我等着亲军着力护卫,定不教出差错,放心放心。”挥了挥手,为他牵马的兵士就欲转身。 窟含真不禁气结,作色道:“裘监军说的甚么话!甚么叫‘定不教出差错’?我家可敦何等尊贵,今日城头一见,竟连蔽体衣物也没一件!你隋人自诩礼仪,便是这般对待贵人的么?那‘礼仪’二字,不提也罢。” 裘公公闻言,脸上并不生气,阴阴阳阳地道:“城头那金发女子便是你家可敦?突厥人几时毛色变了?老奴尚以为是掳来的异域侍女。既是可敦,那真是不能怠慢了。孟将军——”孟庆忙答:“在!” “你去为可敦寻找几件衣物罢,来日也好体面相见。” 孟庆应声答应:“得令!”心中大喜。他身上没了将令腰牌,那处帅衙便进去不得。本想回城后邀了张素出来玩耍再行进去,现下有了裘公公的话,又可明目张胆进出列娃门户,怎能不喜?昨夜一番云雨,得尝列娃这等尤物滋味,真真是叫人忘记身外之物,飘飘欲仙。不禁微露笑意:处罗这忘八,启民这个儿子只怕不是真的,否则怎能放着列娃不动?换了老子,她就有甚么武功那也早废了。“嘿嘿”两下,发出声来。 窟含真大怒,这孟庆黑厮不怀好意,显而易见。当下克制不住,吼叫:“姓孟的隋狗!你笑甚么!隋狗当真可恶,畜生不如!” 孟庆亦怒,骂道:“我儿不要叫,老子伸一根手指头便戳死了你。快快回去报于你家可汗,明日换人再来商谈。” 窟含真胸脯不住起伏,气恨难平,脑中却陡然醒悟,自己气死不打紧,坏了可汗大事却要全族遭殃。忙在马上弯了弯腰:“本帅一时气恼糊涂,口不择言,将军息怒。本帅这就回去报于可汗,明日再议。” 孟庆不理,来护儿一旁笑道:“窟含真元帅说哪里话来,元帅忧心国事,心牵挂之,因此发怒。我等皆敬佩元帅昨日不衣不甲,孤身前来安定城下,真乃英雄也。元帅只管回去,报于处罗可汗,说道我军甚有诚意相谈,只是我两人才来安定,诸事不熟,孟将军又才归来不久,还要再计较计较。只在明日,便有一个大致方略教可汗得知,如何?” 窟含真也是无法,只能点头:“那么便是如此。诸位请回,明日此时,窟含真在此等候。”拍了马回去阵中。 城头隋军看的清楚,见他拍马奔回,齐齐大声鼓噪。 孟庆三人回到城中,教城上旗帜不倒,城中锣鼓齐鸣,欢庆一天。诸事备办,来护儿裘福自去张须陀处。孟庆叫薛世雄将二十名女国兵带至帅衙,使列娃训话。又和史万岁、吴孔、麦铁杖三人去选了两万精骑,脱去盔甲马铠,仍同上次劫粮一般。史万岁三人知道要取康城,也不多话,只顾检验军士马匹。 到了晚间,城中仍是一派锣鼓欢庆,张须陀坐了一顶轿子,避开众人耳目,亲去校场检视。见众军不着甲具骑装,各佩短剑长刀两把,马匹戴了封口嚼子,四蹄都有布匹裹了,略点了头便回去了。孟庆方才将二十名女国兵交与三人,教三人“昼伏夜行,赶往康城,如此这般,务要拿了下来。”又尽出酒肉,二万人马饱餐一顿,趁着天黑,暗暗出东门去了。 051 安定往西二十余里,处罗的帐中亦是灯火不熄。各部头领,大小官属尽按品绪席地而坐,商议现下的情势。 处罗坐在主位,顺序看过去,见诸人尽都脸色青白。阿史那部、质多斯那部的头领可汗更是呼吸不匀,显然对隋军偷拿小可汗与可敦为质既感愤怒,又觉无措。其余几部头领,都眼巴巴地瞧着,待处罗说话。 处罗看了半晌,心中已有计较。他新定西突厥不久,这大可汗之位坐了才四年不到,全是靠了阿史那、质多斯那、乌浒这三个大部的支持。在位四年,往西灭了铁汗、吐火罗,往南灭了康国1,东面与东突厥沙钵略互有胜负。虽算的上武功显赫,所灭却都是些小国弱国,不堪一击,实不足以扬威立名。如今从康国向南,便是隋朝的大好膏腴之地,只要夺了它,那时候坐拥人口数千万,地方数万里,兵精粮足,自然是人心归附,万众臣服。十部中的其他几个大部也是看中了此次安定大捷,进取中原有望,方才尽出兵士粮草来至阵前。不料有此意外。 处罗知道众人心思,都要看自己如何动作。若是停军不前,与隋人议和罢兵,只怕不妥。其余几部首领暂且不说,四十万大军囤在安定,每日的粮草耗费极巨,又岂能轻易放弃?那样只会徒召骂名。况且隋军大溃,军心民心不稳,败相已现。近日又得知消息,沙钵略突然南下,居然连连击破了隋军三路人马,隋朝两面用兵,甚是不利,进取中国,只在这数日之间。想到此处,便笑道:“诸位如何都不说话?我军占了隋人营寨,倒仿佛是他占了我康城一般。哈哈,嘿嘿。诸位勿以小儿妇人为意,但有所思,尽管道来。”环顾周遭,见众人仍是不语,便说道:“朕倒有一策,诸位且看使不使得?”站起来,道:“隋人拿了我儿启民,以为得计,城中欢庆,锣鸣鼓响直至此时尚未平静。又是骄纵,窟含真大叶护前去商谈甚是受辱。朕料他必以我儿为胁,要逼朕退军议和。我等何不将计就计?且与其慢慢商议,一面暗使军士歇息预备,待隋人轻慢之时,便取了安定,灭了他安定三十万军。那时隋主焦急,送归启民不说,更要割地输款,如何?” 底下众臣听了,却料不到处罗如此决绝,仍不好开口。 处罗拍一下桌子,又道:“便是如此了!我且骄之纵之,使其轻慢,不做戒备,然后大进,一举拿下安定。隋人料不到我军动作,必然大溃,那时再用骑军尾随溃军追击,便是长安,也在囊中矣!”呵呵笑过几声,吩咐:“阿史那献万骑长,自明日始,每日教一部人马于营中歇息整饬,不必寨外列阵,各部逐渐按序回营。窟含真叶护,你且与隋人慢慢商议,不妨带些厚薄礼物,每日里略作退让。到得订约之日,便是我四十万大军出击之时……诸位……哈哈哈哈!” 底下众臣见处罗颁下将令,方知可汗心中当真是不顾独子了。纷纷出言:“可汗之谋,当真出奇。照可汗奇谋行事,安定城中纵有百万军也挡不得我突厥精骑。拿下安定,必然成功……” 处罗笑道:“安定一破,隋朝西面已是无险可守无兵可陈,东边又受沙钵略那厮胁迫,那时大家齐进,南朝的土地人口,财货牲畜尽为我等所有。朕就在中原建府开牙,岂不快哉!” 众人跟着哈哈大笑,有人问:“那么,南路的两处营寨便有些不妥……” 处罗道:“过几日便退回来罢,定要叫隋军安心才好。”如此这般,计议下来,教一众骑、步、弓兵尽都歇息,营外加岗加哨,五队斥候添作十二队,往来戒备。 这一夜过的不同,处罗寨中是外紧内松,张须陀却是外松内紧。安定城头旗帜虽在,兵士却下去不少;城中但凡有锣鼓乐器的,都叫吹打起来,一时间音乐滚滚,直传出二三十里。军营之中,所部将佐尽在检视兵丁,洗刷马匹,磨刀霍霍。 孟庆所部兵扎在城东,张须陀划给他的一万个兵本来只剩了六千人不到,又被吴孔拣选了四千精壮走,如今五百个帐篷只住了千余人。孟庆看毕马匹军器,就叫这一千人歇息:“都歇了罢。口粮不济的,明日报于领军将官……”想:这一千人叫老子如何与突厥接仗?再要些兵才好。便往张须陀处去。不料张须陀见了他,倒不须他来张嘴:“宇文太保暂不将兵,我三人作主,西营的五万余人你便带了罢。胡连干、薛世雄就在你的帐下听用。”孟庆连连点头,心中大喜。当下请了将令,叫上薛、胡二人,忙去检验西营军士,与西营众将饮酒熟悉,便叫亲兵改换旗帜,帅旗上宇文两字去掉,大大的书写一个“孟”字。 一应事务办理完毕,夜已深了,方才提了一件丫头衣裙,往帅衙行去。 来到列娃寝处,却见门外站着五六个兵,隔十来步将门户远远守住了。这几个兵都穿骁卫营旗牌号衣,腰里别着腰牌,孟庆认得,是来护儿的随行亲兵。心中便是一急:来护儿在列娃房中?!想起来护儿在虎案边“孟将军得了一个美差”的话语,没来由一阵恼怒,只当不认得这几个兵,提了衣裙便往里走,一边伸长了耳朵,细听房中响动。 这六名亲兵见孟庆闯过来,知道这人乃是圣上新近封爵的御卫将军,倒也不敢撒野,一人便道:“孟将军且请止步,来帅正在房中询问敌酋……”却见孟庆一个踉跄,歪歪斜斜地站住,问:“你是哪里的兵?干么叫老子站住?老子……”突地打出一个饱嗝,一股子酒气喷到那兵脸上。“……爷这里有将令,你须拦不得爷爷。”一把将那兵推出一二丈,又往里走。 052 几个兵互相看一眼,都想,孟将军喝醉了。赶紧往里通传:“孟将军到!” 孟庆三步两步跳过去,待要撞进房屋,那门却“吱”地开了,张素探出头来,喜道:“你来的正好,城里好大的锣鼓声,是突厥退兵了么?陪我去看看么。” 孟庆看见张素,一棵心放回肚里,也不装醉了,笑嘻嘻地道:“好。正要叫公主前去玩耍。”跨进屋,与来护儿四目相对,见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椅上,不由笑道:“见过来帅。来帅操心军事,辛苦辛苦。” 来护儿也笑:“适才公主提到孟将军,将军便到了。”两人都不说列娃,满面笑意地寒暄起来。 张素在一边听的厌烦,连连催促孟庆:“有甚事?快快办了罢。” 孟庆方才将手中衣裙提起:“奉裘监军令,送上衣裙一件,待可敦使用。” 张素“哦”了一声,撇嘴道:“来元帅早送了来。” 孟庆将眼去看列娃,果见她穿着一件鲜红刺花的水袖长裙,只露出胸上一点肌肉。一头金发挽作了髻儿。两条腿看不见了,脚下蹬一双碧绿缎面的大鞋。不伦不类,若抱上琵琶,便是一个乐妓。孟庆不敢多看,侧首对来护儿说道:“来帅想的周全,小将多事了。” 张素在旁“哼”的一声:“多事了罢。快些快些,在长安便听说安定一带的边民善于击鼓,总是成百上千人聚集在一处鼓乐舞蹈,不知好不好看?衣衫放下了走罢?再晚些怕就看不到了。”看看列娃来护儿两人,道:“你二人去是不去?” 孟庆有些犹豫,他两人若走了,放列娃一人独对来护儿,那是大大不妥,委实放心不下,又不好明说。却见列娃款款站起,两手提着裙摆略蹲了一蹲:“公主有命,自当遵从。” 来护儿也道:“公主要去游玩,微臣义不容辞,当要陪侍在侧,随架护卫。”哗地一声响,站起来震得鳞甲出声。 孟庆再无甚么担心处,当即将丫头衣衫放下,走出门去。 街道之上确实热闹,大家敲锣击鼓之余,又沿街搭建台棚,显是要通宵吹奏唱乐。天虽已黑定了,居民却都执火烛出游,将一条主街塞的满满当当,竟比天明时还要人多。各个店铺趁着人潮,也都不关门歇业,别有几家就在门边张灯结彩,仿若节庆一般。 张素在人群中挤得兴高采烈,暗暗从地下抠些石头子儿四处乱扔。玩得一会,忽又心生纳闷,问孟庆:“我们这般庆贺,突厥真要退兵么?”孟庆光笑,不做声,将眼瞄来瞄去,看一会击鼓舞蹈,再看一眼张素,趁大家不注意,又去列娃臀上捏一把。毛手毛脚捏过数次,列娃的脸上早已红了。所幸火光映照,人人面色红润,倒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列娃有了衣衫,翌日两方再于城外相会,便穿了大红裙子碧绿鞋子随队出去。处罗在后军看见,甚是满意。前来相谈的窟含真也无甚么话说,他与列娃见了礼,便问裘公公:“监军大人可曾拟了条目?” 裘公公眼珠转动,道:“条目倒有,只是不曾书写,我且一一说与叶护知晓:第一个,你突厥须得立即退兵;次之,送回我军失陷将士;再次之,与我大隋订立和约,广告臣民,尽可汗有生之年,不得再犯我边境;又次之,陪付我朝金银、牛羊……”滔滔不绝,逐渐说的细腻。 窟含真越听越恼,当即插话,道:“你隋朝胜了么?几十万人马缩在城中,连正面大寨都弃了,说的甚么陪款输银?” 裘公公不理,自顾自念条目:“再次,约束部属,禁止打草谷;再次,你方军营牧民均后退二百里,我方……” 窟含真恼怒已极,反而开颜嬉笑:“监军的条目拟的不错。你家可汗若是知道,定然重重奖赏。” 裘公公眉毛上扬,盯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窟含真虽是奉处罗之命前来将就,已作好了曲意逢迎的准备,却仍被裘公公的一记死眉眼激得暴躁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当我窟含真不知么!你隋朝西面既吃败仗,被我家可汗破了营盘,掳杀五万余军士,东面又叫沙钵略那厮连袭三军,三军皆北,现下金城武威只怕已是东突厥属地。还在这里说甚么叫我陪款输银,退让二百里草场?你若真有甚么胜绩,怕是连康城也要拿了去罢!”哈哈哈大笑三声,接道:“又欺我突厥耳目,昨夜东门数万骑军暗暗出城,望东行去,便是去救金城了罢!哼,却不知救不救的及?还是安下心来,好好商谈,可汗爱子心切,条目若不过分,我突厥便大量做些退让也是无妨。那时两家订约,你便可放心去救金城,岂不甚好?”末了加上一句:“如此大事,国祚安危,却叫一个不晓军事的阉人前来胡闹。” 裘公公闻说,气的浑身发颤,手里蝇拂指着窟含真,半晌说不出话:“你……你……”忽然拍马,转身回城去了。 来护儿拦一下没拦住,忙和窟含真言道:“叶护说的甚么话!我漫天要价,你就地还钱罢了,如今怎么谈?” 窟含真笑道:“他一个太监,也敢出如此大言!如今张帅不来,想是赶去了金城罢?哈哈,哈哈。有你来元帅在,想必亦作得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来护儿急道:“叶护有所不知,这裘监军乃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向来为皇上宠信。虽然不理军务,但比起我来护儿,说话却管用的多。我虽也做得主,却是不好……” 窟含真道:“元帅太谦了。其实只须定订合约,我大军如约退去,就是大功一件。在你家皇上跟前那是昂首挺胸,有甚么不便的?来帅不须顾虑,我家可汗为表诚意,昨日已备下一份薄礼,请来帅笑纳。”举银枪摇一摇,前阵闪开一条道,走出一群牛羊来。窟含真笑道:“牛羊五百头。闻得安定城中粮草紧缺,可汗特备此礼,请城中诸位将领享用。”又施礼道:“明日请来帅前来我营中相商,还有礼物赠送。” 来护儿见了牛羊牲畜,鼓腮瞪眼欲要拒绝,闻得后一句又笑:“好。待本帅与监军商议商议,明日就在西营相见。” 孟庆站在后面,心中暗暗好笑。这裘福与来护儿一硬一软,一白一红,当真唱作俱佳,几十年的官没有白做。若是换了张须陀出来,只怕便不得有这等效果。正想间,薛世雄弛来,凑在耳边禀报:“孟大人,斥候探子已点清楚了,后阵大军少了五万余人。” 孟庆点点头:“薛兄再去点一次,万万错不得。”薛世雄得令纵马回去。再看来护儿,已与窟含真并辔而行,正穿过牛羊,将他送回突厥队中去。 回至城里,几人便在一处拟条目。来护儿作主,写了四条:一是退军;二是订约;三是归还失陷将士;四是陪银一百万。裘公公又写奏折,备述安定边况,叫快马飞递长安。张须陀并不理会这些事,在一旁打趣来护儿:“来帅果然胆大,敢去老虎嘴里抢吃食。不知处罗明日送的是何礼物?早知如此,老子便上阵谈一谈也罢……” 来护儿笑嘻嘻的,不搭话,言语间连连称赞孟庆:“难得孟将军勇武过人,又兼料事如神,真是……啧啧,怕是不输与杨老国公了。今日处罗隐去了五万军,果真便如孟将军的所料,兵士都在营中歇息整饬。不知以后便如何?我军何时出击为佳?” 孟庆道:“来帅过奖。小将也是胡乱猜想,若是不错,他明日又要叫数万军歇息。那便是打定主意要取我安定南下了……” 张须陀接道:“老子也打定主意要破了他西突厥!‘军半渡而击之’,老子待他歇了二十万军,再去劫营,这叫‘军半歇而击之’。他谈的正好,必然无备。”又说来护儿:“倒要看来帅如何作戏了,如要被他看破,安定休矣。” 来护儿道:“何须作戏?启民在我手中,西营在他手中,便真谈一谈罢了。依本帅看来,东面吃紧,明日又有礼收,该做退让的还是我等。左右过几日便要动手。” 裘公公道:“你也与他一份礼罢。他送的牛羊,咱家却送何物?不要重,也不能轻了。” 孟庆在一边插不上嘴,心中便想:他送牛羊,老子便送驴么。安定城中铜钱肉的味道大大不错,明日带他几十进去叫处罗吃个饱,这份礼物不轻不重,恰恰刚好。碍着裘公公,“铜钱肉”三字憋在口内却不好说出来。 忽听张须陀道:“老子倒有一物送他。城南的铜钱……那个”陡地住口,喃喃道:“不大好不大好。送别物罢。”叫孟庆:“你不是‘料事如神’么?送甚么好?” 孟庆挺胸道:“戍主说的是铜钱肉吧,末将尝过,以为甚好。” 裘公公听了,便问:“却是何物?” 孟庆抢先答应:“乃是安定城中的一项肉食,别处没有。小将吃过,至今尚想再吃,只不知道是何物所制。确是美味。”又加一句:“非同一般。” 来护儿点头:“不错。几盒糕点肉食,再有两三瓮酒水,倒也成礼。” 裘公公将眼去看张须陀:“来安定也有几日了,却不知还有这般美味。张帅久戍西疆,想来已吃的腻了。”他久在宫中,甚么菜肴未曾尝过?却不知晓这“铜钱肉”是何物。心想此物必是草原上才有的稀罕物件,倒要问一问。待破了突厥回至长安,也好喜上加喜,将此物献与皇上皇后,又是一功。 便问:“张帅,那‘铜钱肉’是何物?” 张须陀恨不的将孟庆掐死,也不知孟庆是否真的不明那肉食乃是驴子的**制成。当着阉人说阳物,岂不是找事?心下烦恼,脸上微笑:“本帅也不知是何物所制,想来是寻常猪羊肉而已,小民挟技自秘,因此传扬。”又道:“公公常居宫中,口味一向清淡,那铜钱肉其实就是一道卤菜,民间作坊以盐腌制,常常在瓦罐里泡上四五日不止,既不干净,又咸得紧,定然不趁公公心意。”指着孟庆,瞪眼道:“似这黑厮,叫花子的出身,方才爱吃。” 053 裘公公摇首道:“张帅此言差矣。孟将军出身虽低,人物却极好,圣上是极爱的。入口之物也是这般,民间的菜肴虽然寻常,宫中供皇上享用的又有哪一样不是来自民间……” 这裘福自小净身入宫,便是伺候周武帝膳食。武帝崩架,杨坚废周静帝自立,又伺候杨坚饮食,累升至宫中总管。阉人于人伦大欲不能成事,在它事上便往往特有所喜,裘福便是喜爱口腹之欲。长乐宫中每日的膳食,十有五六倒是照他的口味所制,左右杨坚也吃不了那么多,富余的便自己享受,一向的饮食堪比皇帝。现下听了张须陀的话,只觉稀罕,越发要吃,对孟庆道:“孟将军辛苦一趟?买足分量,处罗的那一份也带了回来罢。” 孟庆答应:“是。”又道:“小将没钱。” 裘公公微微笑道:“何须用钱?去征了来就是了。他一个小店,所售肉食用作国礼,那是大大的抬举。” 张须陀在怀中摸索片刻,摸不到半文银子,只得挥手:“快去快去。”来护儿倒掏出一锭黄澄澄的物事来:“这些够么?” 孟庆看见金子,忙道:“够了够了。”一把接过,出门去了。 城南小巷,那处小店生意正好。大堂之中坐的满了,店外也搭了棚子加了几个座。孟庆一到,便看见薛世雄坐在棚内,歪戴头盔,敞了怀,将一壶酒高高举起,仰着脖子正灌下去。 这是一个两张酒案凑成的拼桌,座中除了军将,还有几条布衣汉子,其中两人十分惹眼,相貌与常人大异,长得丑陋不堪。坐横首这人戴一副绿油油英雄巾,赤红的脸膛和张须陀堪有一比。脸上两点绿豆小眼,一张血盆厚嘴,嘴边生一颗指头大黑痦,几根长毛箭一般扎在痦子上。一笑,毛歪嘴斜,那痦子跟着嘴角直裂到耳朵边。另一人打着赤膊,臂膀上筋肉丛起,老大头颅寸草不生,闪闪放些青光。他两眼深凹,鼻带弯钩,脸上起起伏伏,横肉直长到额头。这人举着酒壶与薛世雄对饮,那一只胳膊足有人腰粗细。 孟庆看着,光头汉饮罢酒,将一只胳膊竖在桌上,张开手掌,一副角力的模样。横首那汉便笑:“薛将军还敢来么?我家蛮奴与人角力从未输过。” 薛世雄摆摆手,指着面前七八个酒壶:“本官甘拜下风。”又撇嘴道:“甚么从未输过?若是我家孟帅前来,你便二人齐上也是不行。” 红脸汉道:“可是长安城降伏王世充的孟大人?” 薛世雄昂首道:“正是。你可是不服?” 红脸汉拱手道:“大名如雷灌耳。我雄阔海前来投军,正要在孟大人的麾下杀几个突厥,还请薛将军引见。”却不答服不服气。 孟庆在一旁只觉这红脸汉名字甚是熟悉,不及思想,耳中早已听的发痒,便行近桌前:“老子来和你比,输一次喝三壶!”摁住几个欲要站起的将官:“大家坐下看,不要叫他少喝了酒。薛兄,你就作评判。”伸手去握住光头汉的手掌。 光头汉子与孟庆两手互握,并不发力,将眼去看雄阔海。 雄阔海见挤进来个黑汉,虽穿着便服,薛世雄等人却都服帖,又是脸露得色,就知道来人是谁。当下也不说破,朝光头汉点了点头。 这雄阔海乃是渭河边上一方豪强,有良田千亩,牲畜无数,家中正官庄高墙深池,有若城堡一般。他素来喜爱耍刀弄枪争强斗狠,庄中养了有力的庄丁数百。这光头汉就是他的一个家奴,是家养胡奴与婢女相配所生,从母姓,名字叫做任蛮奴,两臂有千斤之力,与人角力斗狠真是从未输过。眼下两国交战,正官庄在渭河源头,首当其冲,难免兵祸,便选了几个家丁前来军前出力,这任蛮奴武勇第一,自然带了来。此时见了孟庆,虽然高大矫健,却并不觉有多么出奇的力量,不知何以又是击败王世充又是斩杀突厥大将,武声斐然,得享如此大的名头?因此并不起身见礼,只当不知,起心要见识见识这三月时光便从乞丐作到将军的汉子有何不同寻常处。 那任蛮奴得了庄主的首肯,一声大吼,臂膀上筋肉坟起,一股子大力陡然向孟庆压来。孟庆不料他突然发力,手臂险险便被压倒,忙抗住了,一点一点往回扳。二人手臂纠缠,压的酒案“吱吱”作响,一时不分上下。 薛世雄一旁观看,初时尚以为孟庆未尽全力,还在嬉笑,待看到孟庆额头青筋暴起,脸上颜色由黑转红,便不笑了。又去看任蛮奴,这汉子连头皮都涨成紫色,两个眼睛翻着,鼻子皱成一团,咬牙切齿,吃奶的劲都憋了出来。 二人往一处拼命使劲,臂下酒案渐渐支持不住,只片刻,“咯咯”几声,轰然散作数片。案上放的酒壶本多,薛世雄面前就有七八个,其他军将也都二三壶,三四壶地饮过罚酒,这一下跌在地上,砰砰磅磅稀里哗啦乱响。 薛世雄看的眼直。孟庆有多大力量他岂有不知,酒案压散了居然都没能赢了这秃胡!不仅咧了嘴,将任蛮奴上上下下地看。却见二人两手仍旧握着,慢慢站将起来。 孟庆身材本就高大,这任蛮奴竟然又高出孟庆多半个头颅,两肩也宽出半尺,身子又粗又大,十足一个巨人。不过,任他如何拼命,胸前两块肉便绷得象两面皮鼓,究竟压孟庆不倒。 又过盏茶时光,两人仍旧相持,任蛮奴渐渐不耐。眼前这黑汉力量之大不用说,又能支持的这般长久,又不见有丝毫衰竭之象,再过得些时,只怕输的便是自己。他与人相搏角力几曾输过?立时一声大叫:“你娘!”另一只手伸去,扯住孟庆裤腰便发力提将起来。 孟庆猝不及防,登时被扯的脚步浮动,忙腰腹腿脚使力稳住。只听“扑”地一下闷响,腰间系裤子的布带立马断却。那条粗布长裤甚是宽大,任蛮奴一脱手便往下滑,两瓣黑漆漆的大屁股旋即暴露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孟庆大惊,叫道:“我的儿,耍赖么!”右手与任蛮奴相握,恐怕输了,不敢放却。左手便去搂裤子,只弯不下腰来。心中恼怒,索性不顾私处,左右大家只能看看,也不掉根毛——手起一拳,看准任蛮奴老高鼻子便擂过去。 任蛮奴只觉一阵黑风刮过,“呜”地一声,不及招架,鹰嘴鼻给擂蹋下去,登时鲜血长流。 054 孟庆一拳击出,便不留手,第二第三拳连连便到。 那任蛮奴不及孟庆迅捷,伸臂遮挡总是慢了半分。将头颅摇来摆去的躲闪也是不行,霎时间已鼻眼口腮已是挨了十多下,一张脸青红酱紫,不象个画儿。他昏头涨脑的,蛮劲上来索性不去护头面,伸手又揪孟庆腰间,待要将对手举起摔落。哪知孟庆裤子落在脚踝处,腰间一物也无,这一揪先是扯到一蓬杂草,后又觉指间有物欲动。心下疑惑,加之两眼肿胀不能视物,只想:这里又有一只手!就要大叫孟庆使诈用帮手。 这边孟庆要害被袭,忙不迭蹲矮身子,再顾不的角力,跳起来吼:“你娘的,敢阴爷爷!”一把叉住任蛮奴喉头,抬膝往这厮裆下就撞。 任蛮奴挨实了这一记,耳中喀嚓一下,便似听到有物碎裂。与孟庆相握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缩回来捂在胯间,口里哼哼,身子慢慢软倒。 孟庆尚在叫骂:“我儿!老子的二爷你也摸得……”忽然弯下身去,将裤子提在腰间。环顾众人,见都不吱声,便朝雄阔海瞪眼:“你输了。” 雄阔海见孟庆看过来,心下着忙:“是。小人输了,该罚三壶。”在任蛮奴尚未伸手去扯孟庆裤子时他便想叫停——看双方相持不下,这孟将军确实力大无比,不是好相与。哪知这奴才一心求胜,去拉扯人家裤子。到了此时,任蛮奴挨打,孟庆出丑,再不敢叫出“孟将军”三字,只好装糊涂。当下一面叫店主人拿酒,一面望向薛世雄:“薛将军,这位少年英雄真是了不得,小人雄阔海万万不是对手。敢问可是军中人物?” 薛世雄不知孟庆心思,不好便答,转头催促店家拿酒。旁的几个军官也不敢答,都见过孟将军往日殴打麦铁杖,那黑拳头落在身上不是耍的。几个人纷纷解了腰带,递给孟庆。 雄阔海看见众人动作,正在后悔,没有第一个解下裤带,店家已捧了三壶酒来。只听孟庆道:“一气喝完,不许使诈。”又吩咐店家:“你家中的铜钱肉军中征用了,快快包好送来。包的精致些,再寻几坛陈年老酒,也包好,精致些,一并送上来。”取出金子递过去。 这锭金足足十两,店主人看着,眼巴巴地道:“军爷,就,是买下小店也不用这许多……”他已认出孟庆薛世雄二人,只道此次二人是来生事的,越发不去取金子。 雄阔海看见,赶紧饮罢酒水,壶口朝下叫薛世雄看过,从怀中摸出两锭银子,又摸出两锭,一并塞在店主人腰间:“快去办快去办。有不足处再来寻我。打碎的家什也计算在内。”朝孟庆抱拳一拱:“敢问可是孟将军?”此时若还装傻,便不象了。 孟庆道:“老子正是孟将军。敢问阁下可是雄阔海雄爷?”心道装的甚么傻?刚刚还说甚么大名如雷贯耳,老子一身黑皮,你如何不知?不待雄阔海答应,又道:“适才听得你有心抱国杀敌,想要投在我的军中,本将军答允了。这便去罢。先在薛将军帐下安置,待有了功绩,再论封赏。” 雄阔海不料孟庆心中如此清明,汗下之余,连声答应。 不多时店家备好酒肉动来,孟庆叫几个军将拿了,自回大帅虎堂。薛世雄与雄阔海等人叫了一辆车,载上任蛮奴,也回去军帐歇息。 裘公公在帅衙等了半日,终于见到孟庆归来,忙拆了一包肉食尝试——果然十分美味。模样也新奇,真如朝中颁行不久的五株钱一般。心中喜欢,又去询问张须陀孟庆二人。张孟二人咬紧牙关,只说吃便吃过,实是打听不出是何物件。来护儿也来拈一两片入口,仔细咀嚼,认真观摩,微微而笑。第二日带了孟庆前往西营会见处罗,路上方才开口询问:“可是驴子的阳物?” 孟庆憋了半晌,实在忍不住,笑说:“来帅说的雅致。既承下问,小将不敢隐瞒。来帅料事如神,果然便是驴子的鸡八。” 来护儿听了,嗬嗬嗬嗬嗬,笑开来。其声怪异,引得前头迎接的窟含真惊疑不定:“来元帅孟将军,因何发笑?可是本帅仪仗不妥?” 来护儿合拢嘴,望一眼执刀肃立的突厥马队,微笑道:“不敢。窟含真大叶护带军有方,军容之盛,实在是本帅生平仅见,何来不妥?适才与孟将军说到你我两家罢斗议和,大家从今往后有来有往,其乐融融,因此忘形。叶护莫怪。” 孟庆在旁连连点头:“是是。适才来帅言道,边关之上不用拼命,还有礼物可收,戎马半生,实以此次为乐。小将便说,若是此礼物之中,又有一二美貌妇人,那便是生平极乐也。” 来护儿详怒道:“孟将军说的甚么话!此等污言,怎可入叶护的尊耳!” 窟含真听了,哈哈大笑:“哪里是污言?我等大好男儿,便当娇妻美妾,快意一世,方不算枉活了。孟将军年少纯真,心性爽直,我窟含真便是爱与此等人物为友。”伸出手去,在孟庆肩上拍击数下,回首又道:“来元帅沉深威严,武功智谋皆备,本帅更是佩服……” 来孟二人听到,各自嘿嘿几下,跟在窟含真身侧,往西营行走。后面五百个兵队形齐整,一一跟上,自突厥军中穿过,也都目不斜视,毫无惧色。 处罗与一众僚属立在箭楼上,看隋人在大军中穿行。初时尚觉这几百人个个心志坚毅,悍不畏死。后来行的近了,看见当先的来护儿骑在马上,目光跟定前头引路的窟含真,绝不旁视,虽然面目恒定不惊,一只手却在马脖长毛处来回抚摩不止。便笑道:“隋人头领到底心虚,尚不及他身后那几个兵。”吩咐:“传令下去,寨门大开,旗帜号角准备。各军收拾整饬,劲归本营,不要惊吓了贵客。哈哈。” 055 来护儿骑在马上,远远便见到箭楼上站的几人,知是处罗窥视,少不得又有一翻做作。孟庆跟在一旁,倒真有些紧张。此次前来西营相谈,原是料定处罗不会加害,他要使安定隋军骄惰,必然以礼相待。现下忽然想起,前戏已经做足,那处罗以为安定只有一个不懂军事的太监裘福坐镇,若是发疯将自己两人留下,然后猛攻安定,未尝不是一策。心下惴惴,后悔未带狼牙大棒。将手摁在千牛刀上,心想这刀好看是好看,不知砍起人来利落不利落? 来护儿不知孟庆现下所虑,一门心思料定此番并无凶险,拿眼暗暗瞟一下孟庆,见他握腰刀握的用力,心中倒别有所想:此子骁勇异常,人所难敌,为人又是机诈如此,智计丰富,确是不可小瞧了……正思索间,突厥营中号角长鸣,远远的寨门大开。片刻号停,数百青色狼头旗重重叠叠,夹道排出来。又见一班汉民乐手涌出,吹丝奏竹,不亦乐乎。几个舞姬各具肤色,随音乐缓缓舞起。尔后,数十文武的簇拥之下,处罗骑大红马,悠悠行来。 两方相见,俱都开颜喜笑,互道安好。到了大帐中,各各落座,来护儿急不可待,便将所书条目呈上:“不好拂了可汗美意。昨夜拟了四款,一是罢兵立约;二是送归失陷将士;三是广告臣民,不启边衅不打草谷;四是抚恤军士人民,可汗输银一百万两。可汗且请观看。”又使随行小军送上酒肉,道:“昨日可汗赐下牛羊,来护儿感激不尽。今日又蒙可汗盛意相邀。只因来的急切,只备得水酒数瓮异味几盆,礼数不周,还请可汗原宥。” 处罗声色不动,点点头自有护卫上前接下礼物。坐了片刻,开言道:“来元帅,孟将军,昨日朕亦拟了条目。只有两款——朕可以退兵,也不与沙钵略合击中原,你隋人须先送归朕的妻儿;其二,朕打破了你安定西营,却不是捡来的,那三万余被俘军士,已分发给各部兵士头领为奴。要回去么,却须缴纳赎银。朕的一应军需耗费,也要你隋朝陪付……”说到这里,望一眼窟含真。窟含真便道:“赎银三百万两,大军军需三百万两,共计六百万两。”处罗颔首道:“唔,便是六百万。两位以为如何?至于罢兵立约,约束士卒,都是小节,慢慢再议。” 来护儿不料处罗一句说话便将双方弄的针尖对上麦芒,若是真个商议,那就不好继续下去。好在心中已有方略,又知处罗一二心思,便笑道:“可汗虽占了我西营,安定城中却仍有三十万人马,可汗不算胜了;我军虽失了地利,略有小挫,附近边民却纷纷来投,孟将军又擒获小可汗与可敦,我军也不算败了。既无胜败之分,你的军需耗费,我又何须陪付?六百万两之说,实属无稽。” 处罗也笑:“来元帅所说不假。若无沙钵略那厮连破隋军,此次只怕当真要输银一百万。若朕所料不错,现下金城武威二地已在那厮掌握,前日安定二万精骑离城东去便是为此——来帅不要摇头,只叫张须陀张大元帅出来见朕一见,那便只谈你家拟的条目,可好?”又道:“你隋朝两面受敌,重兵又屯在南面江陵,远水不解近渴。依朕看来,还是朕略略占些上风,多些胜算哪。”见来护儿不语,笑说:“若叫沙钵略那厮越过金城一线,又去占了延安,那时安定孤悬在外,要赎的可就不是三万人马,安定五十余万军民皆为奴矣。” 来护儿静待处罗说完,垂首道:“可汗明鉴万里,所说分毫不错。” 处罗微有得色,待要再说几句,却见来护儿抬起头来又笑:“只是可汗于大势仍未看的十分透彻。” 处罗道:“哦?” 来护儿:“想必可汗已然知晓,我大隋二位老柱国豆荣定、窦庐绩已引军北上。这二位戎马一生,少有败绩。想来那沙钵略一向只是烧杀劫掠,抢夺财物,有如流寇一般,必不是二位老柱国的对手……” 处罗摇首道:“未必。” 来护儿道:“可汗且听本帅说完——可汗知晓豆窦二位出征,却不知军中中尚有一位皇子,这位晋王爷奉的却是议和的圣旨。可汗可知旨意如何?”不待处罗开言,笑道:“我大隋智谋之士极多,朝堂之上有一位王韶王老太傅,可汗定然听过。这位王老太傅进言道:‘东西突厥分裂日久,向来不合,势成水火,两家互有并吞之意。如今一齐南下,其势虽大,却不难破之……’” 处罗久闻南朝“文王韶武须陀”之说,又听得“不难破之”四个字,便竖起耳朵来,听道:“只须多费财帛,与其中一方媾和,立约共进,则其余一方……”听到这里,来护儿却不说了,话头一转,又说别的。他站起身行至孟庆处,抚着孟庆肩头道:“我朝又有如此猛将,说是千人万人之敌并不为过。可汗只须请出一位勇士,能与孟将军相抗十合,那便只谈可汗的条目,可好?”轻轻几句,将处罗原话奉回。 两人四目相对,凝视片刻,忽地一齐“嘿嘿哈哈”笑将起来。 孟庆坐在座中,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将藏在心中的对来护儿的轻视之心尽情收起。初时见这人拍张素的马屁,低三下四有如奴婢,后于大帅虎堂中每有纷争,又尽出些和稀泥打圆场的话语,虽然位高权大,却让人觉得毫无真实本领,乃是一个溜须逢迎之徒。此时在突厥营中,面对敌酋,却是言辞锋锐,字字句句说在痒处,不见有一丝慌乱。孟庆自忖,言语间神态间便还没有这等工夫,那是大大不如。心中便想,能做到这般大官,果然不是寻常庸人,藏而不露的本事,这来护儿来元帅大是不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尚在思索,那边处罗止住笑,吩咐道:“礼来。”孟庆听见个“礼”字,忙抬眼去看,只见帐帘掀处,一行走进十多个女子,人人手捧银盘,在帐中跪下,排个半圆。那银盘中,有赤红、雪白皮裘二件,黄金百锭,老大人参一只,拇指粗河珠一串,卧兽玉鼎一件,白碧一双。他正一样一样地远观,就见来护儿忙不迭跑过去,绕过金锭,伸手翻弄起来。 一会,赏鉴完毕。来护儿回过头来,道:“啧啧,这赤红的想是狐裘?色泽如此鲜艳划一,难得难得。不知这白色的是甚么皮货?倒是未曾见过。皮质这般柔软,毛发色泽如此纯净。” 处罗笑道:“此乃极北女国之物。该国天气寒冷,水里的貂儿较别处长得越发好些。” 来护儿道:“果然是好。”又取过河珠把玩,道:“个头这般大,真个少见。” 处罗道:“这些物事,来帅可还上眼?” 来护儿施了一礼,喜道:“怎敢挑剔。下官的家中,可不能与可汗富有四海相比。这皮裘河珠,那是见都未曾见过,叫可汗笑话。只是可汗礼重如此,叫下官怎能受的住?”言下之意,一件两件我便受之无愧,太多太重,我怎敢独吞? 处罗笑道:“无妨无妨,只须定订合约,便再重十倍,你家皇帝也必不怪罪。至于孟将军,朕另有一礼,且来帐外观看。” 孟庆听到,心想哎哟,有我的么?可别太轻了,老子倒受的住。忙站起来,拱手嘿嘿两声,同来护儿一起走去帐外。 外面并无甚么黄白惹眼之物,只在十数步外有一汉牵一匹马站立。那汉子碧眼虬髯,手脚长大;那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 孟庆一见之下,登时叫道:“乌云盖雪!” 处罗奇道:“孟将军有未卜先知之能?此驹确是叫作乌云盖雪。不知将军喜爱否?”停一停接道:“此马乃是昆仑异种,十分难得。有一特性,喜食肉食,若不能降伏,则见人就咬……” 孟庆看去,果见那马紧紧戴着嚼子。又听处罗续道:“朕三年之前进兵吐火罗(阿富汗),昆仑山下得获此人此马,三年来此马不服,此人不降。如今朕将人马皆赠与将军,想来孟将军武功盖世,定能将之降伏。” 孟庆听了,心中欢喜。这马吃肉,一听便有力气,定是好的,自己正缺一匹驮得动跑得快的坐骑。想,这处罗王八倒送了个好东西。却听处罗又道:“马么,便叫乌云盖雪。人呢,也是一般的野性难训,在我营中困了几年,伤人无数,又无姓名,朕起了个名字,便叫做昆仑奴。”后退几步。微笑道:“且看将军威风。”身周诸将都随着退开,远远围定,各个脸上均有兴奋之色。 056 孟庆听得“昆仑奴”三个字,欢喜之情登时下去,有些发虚。想,你娘的,老子当真运气不好,这家伙的名头比那宇文化及还要如雷贯耳么,不知打不打的赢?心中忐忑,便如初次上殿晋见皇帝一般有了怯意。一面将眼去看那汉子,一面手里慢吞吞的,把身上战袍铁甲解脱下来。 来护儿站在一旁,原有拦阻的意思,他一个御卫大将,怎好和野人肉搏?没的自污了身份。转念又想起适才与处罗相谈,自己有言在先:“只须请出一位勇士,能与孟将军相抗十合,便只谈可汗的条目。”如今处罗出了人,却不好不应了。又想孟庆武艺高强,王世充也只一脚,区区一个马奴,怎能挡得一击?心下倒是不起波澜,笑嘻嘻的,也退开来。 孟庆见来护儿退去一边,心知这场架非打不可,怕也无用,顿时横下心,三两下脱去盔甲,千牛刀掷在一边,慢慢往昆仑奴行去。 那边昆仑奴见众人围的这个阵势,已知其意,一双眼绿光莹莹,只在孟庆身上扫视,孟庆只走出三五步,他便纵身一跃,风一般迎面扑去。 孟庆心里紧张,早有准备,当下身子略躬,坐臂在身前一竖,闭了半扇门户,右拳擎起,瞄定对手头面闪电击出。这一拳击的又快又狠,却是半个虚招,只要对手防御抵挡,跟着便是进身膝撞,侧身横踹,都往敌人下腹要害招呼,乃是搏击擒拿之术中十分凶狠的招式。孟庆往日与人对殴,只这一招便不知打倒多少街痞流氓会家子,此时用出来,确是有三两下便叫昆仑奴倒地的想法。 哪知这昆仑奴自幼远离人世,十多年来只在昆仑山中与野兽为伍,是一个十足十的野人,他便连话也不会说,哪里管你甚么武艺招式?见拳来,身子在空中如虎豹一般腰臀扭动,只略略避过正面,那一拳便不管受不受的住,四肢大张,并无片刻停顿,仍然急扑向前。 孟庆这一拳便只好击实,虽则力量强大,带起拳风忽忽,到底只在对手脸颊处擦去一片皮肉,作用有限。待到收力,那昆仑奴已然扑上身来,双手双脚并用,八爪鱼一般将孟庆缠了个死死的。 孟庆不料这厮是这样打法,心想你盘在老子身上干么?要摔交也不是这么个摔法啊。腿脚站在地下,做不出甚么动作,只得回手捏住昆仑奴的后颈,欲提起扔出。 正在用力,昆仑奴忽然张嘴,一排黑黄尖牙亮出,照孟庆咽喉就是一口。 孟庆大惊,忙不迭低头护住颈项,只觉左肩上一阵巨痛,“刺拉拉”一声响,连衣带肉叫昆仑奴咬去一块。孟庆吃疼,大吼大叫,手忙脚乱去掐昆仑奴脖子,却叫他又是一口咬住。当下拼着手臂上再丢一块肉,挣过去捏住了这野兽的咽喉,右拳便挥将起来,没头没脑尽力气乱打。 那昆仑奴喉咙里呜呜有声,仿若猛兽咆哮,他在孟庆身上拼命挣扎,两排牙齿张张合合,磨的吱吱作响。无奈咽喉被捏住,实在近身不得,堪堪张嘴去咬肉,便被孟庆死力撑开。数息间,头颅上一下两下三下……吃孟庆全力擂了十数记。 孟庆叫他咬去两块肉,鲜血淋漓,已是凶性大发,便如身在战阵,早忘了甚么议和罢兵,一只黑拳头便似一个铁砣锤去,一下较一下重,一下较一下狠。那昆仑奴支持的片刻,脑中混沌一片,眼前黑白不分,手脚渐渐松了。孟庆胸中悍恶之气不平,将昆仑奴提在手中,不管死活,仍是殴打不休。 正打,忽然左近一声嘶鸣,“得得”几声,孟庆又觉右肩被咬住。那牙齿在肉里磨来磨去,想是没有昆仑奴的锋利,撕不下块肉来。只是钝便钝了,这疼痛却钻心入骨,较适才尤甚。“入你先人祖宗!”孟庆大叫,忙扔了昆仑奴,顾不的眼前黑物是甚么东西,一把搂住那物头颅便是两膝撞得它松嘴,长声吼叫中,擒住这厮两条腿举将起来,远远掷出。 众人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除却来护儿与几个隋兵,其余尽是突厥军将,都知昆仑奴的底细。这人实实在在乃是一只野兽,掳在军营的前二年,烤熟的肉不见吃一片,见到活羊便扑上去茹毛饮血;又是伤人,连起初喂食物的小军也咬死了,若不是处罗奇之怪之,众将早已打死去。那马也是一般,吃肉多,吃草少,与其它马儿同廊,往往便咬死邻近的两匹,又只服昆仑奴,见了别人便嘶鸣张嘴。后来将二物作一处关了,方才好些,到如今,这昆仑奴才吃少许熟食,见了送饮食的小军不去扑咬。 此次将这一人一马弄来与孟庆放对,是骑军万骑长、疏勒特勤1阿史那献的谋划。原是想借商谈之机,攻孟庆个措手不及。这昆仑奴迅捷如豹残忍似狼,说不定便抱了数次的大仇。又料来护儿不好说甚么,作主人的反被“礼物”所伤,确也难讲出口。这道谋划大得突厥众将之心,孟庆凶猛,众所周知,若是昆仑奴与黑马伤了他,那自然大快人心,日后战阵上见不到,便不用望着那根粗大棒子胆战心惊了;若是孟庆伤了这一人一马么,那也没甚么,左右这两物在营中也是一害。怀着这样心思,众将初时见孟庆捏住昆仑奴摔打,便有人去开了黑马的嚼子绳索,现下见人马皆伤,都摔在地上爬不起身,也不生气,反而以为去了二害。只碍着处罗,不敢鼓噪。 孟庆将黑马摔出,又赶过去摁住头,砰砰磅磅地捶。那马悲鸣不已,一只腿骨摔的断了,却挣扎不得。 孟庆捶过几下,忽又停了,回头问道:“可汗,这马可是我的了?” 057 处罗道:“自然是将军的了。若将军不喜,一刀杀了便是。” 却听孟庆道:“既是本将军的,打都打不得,如何杀了!可汗营中可有直些的木板?乌云盖雪的腿断了。”一边说,一边手上缓慢下来,渐渐温柔,在马脖锤肿处抚摩不止。 处罗哭笑不得。这马断了腿,便如人得了绝症,是极难痊愈的,不若一刀杀却,省多少麻烦。只是两方会商,相待以礼,不好撒手不管,当下笑道:“有。将军肩上的伤也须包一包才好。” 来护儿道:“还是先包孟将军罢。若伤的重了,本帅罪过不小。”孟庆被咬去两陀肉,他看的心惊。战阵之上被砍几刀倒也罢了,象这般硬生生撕皮去肉却叫人如何承受?过几日两军少不得一场好杀,若是提不得大棒,那真是大过一件。 处罗闻说,笑道:“不妨事,孟将军身子硬朗,岂能一口两口便咬死了。”吩咐人去取了药物止血。对来护儿正色道:“来元帅,朕心诚意切,想要迎回妻子,想必来元帅媾和息兵之情亦真,你我何不重拟合约?将那输银陪款的条目去了,可好?”见来护儿点头,大喜:“元帅果然诚挚。朕的条目么,大军的军需银子便不要了。”话外的意思,三万余俘虏,还请拿钱来赎。 来护儿面现难色:“可汗的条目,还需再斟酌斟酌。且待下官回去,与监军商议商议,再来面呈可汗。” 处罗微微颔首,吩咐军士排上筵席,吃喝完毕送二人回城。 安定。张须陀裘福二人在虎堂中早已等得急了,几个菜放在桌上一箸未动,直挨到擦黑,才得守在城门的亲卫飞报:“回来了。”又挨半个时辰,只不见人进门,二人望眼欲穿,正要叫那亲卫进来责问,却见门开处“咚”地一声,张素跳将进来。 张须陀知是张素捣鬼,脸色就不好看,要起身骂几句,一边裘福站起来笑嘻嘻地赞道:“公主今日美丽得紧。” 张须陀这才看见,女儿是着了女装前来。但见张素披一件雪白皮裘,皮裘下露着鹅黄裙裾,掩住了鞋袜。头上不见扎英雄巾,一团乌云斜堆,插以香木步摇,脸上薄施粉黛,莹白如玉,越发显得两只眼漆黑如墨,闪闪似星。长颈下又挂一串淡黄河珠,流光溢彩,腰间一双玉碧摇晃,“叮叮当当”地响,悦耳十分。 张须陀已不知多少时日未见女儿作如此打扮,现下见了,又听见裘福夸奖,嘴角便微微含笑,谦逊道:“哪里哪里,丑儿不敢当公公称赞。”又问张素:“他两个哪里去了?” 张素听见“丑儿”两字,撇撇嘴,不乐道:“哪里丑了?来元帅孟将军都赞过的,偏你说丑。”提到孟庆,脸上微现红晕,就此顿住,两眼垂下,上齿咬住下唇。 见到女儿羞色,张须陀大感诧异。心想来护儿那厮一准如裘福一般的,“十分美丽美丽十分”,张素哪里会放在心上?定是叫花子孟庆说了甚么来。不由的问道:“那黑厮说甚么?” 张素忸怩道:“他没说甚么。”又鼓腮赌气道:“那个甚么突厥可汗好没道理,送来元帅貂裘宝珠黄金玉鼎,孟庆却拿抬榻抬回一个野人一匹瘸马,欺负黑厮官小么!” 张须陀与裘福同声道:“哦。”张须陀便想,完了。裘福想,公主长大了,孟将军有福了,又要升迁了…… 只听张素叽叽咯咯地道:“我去看了野人,眼睛竟是绿的。头发这般长,胡须是弯的,也有这般长。他浑身也黑漆漆,却不是皮色,又臭,想是从未洗过澡净过身子。这人极凶,给黑厮打的半死不活的,见了本公主还磨牙要咬人。若不是黑厮在一边,哼哼!本公主就一刀宰了!那马还不错,爹爹还记得家里的乌云盖雪么?” 张须陀道:“唔。” 张素:“那马便和乌云盖雪一般的黑,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哈哈,名字也叫做乌云盖雪,巧的紧。就是一只前腿吃黑厮打瘸了,不太好……” 张须陀心不在焉:“乌云盖雪腿瘸了么?倒要换一只看门犬才好……” 张素:“甚么犬!是马!黑厮说待养好了伤就送来本公主府上,那时候,本公主就有两只乌云盖雪啦……” 张须陀:“是马,是马。”心想两只乌云盖雪不打紧,可莫弄成三只才好。 正说话间,门扉又响,孟庆的声音随之传来:“戍主、监军大人,小将回来了。”门开处,来护儿喜气扬扬,当先进来。 张须陀登时忘了适才的说话,急问:“如何?” 来护儿拿捏模样做了个拱手,道:“不负张帅与裘监军的所托。” 原来,酒席宴上来护儿展开唇舌,对处罗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若是媾和立约,大隋便可麾大军北上,与处罗一同合击沙钵略,胜之当不在话下。到时大隋并不取一分一毫财货土地,尽都归与处罗,乃是助处罗一统突厥,只求处罗信守合约,大隋进兵江南之时边关宁静不起纷扰就好。反之,大隋若与沙钵略媾和,夹击处罗,也是一般。处罗听了这样说话,竟似乎真有三分心动,席间沉吟良久,后又亲身送了二人回来。 张须陀听了便笑:“他便有这意思,老子却招不回去康城的二万人了。孟将军,你看如何?” 孟庆道:“戍主说的极是,他又破了我西营,杀了我数万军士,怎能和他当真议和?他一向垂涎中原,若当真统合了突厥,力量强大,那时候却须举国之兵前来相抗了。” 众人尽都点头。张素插言道:“乌云盖雪安置妥当了么?它咬人,你叫哪个看护?” 058 孟庆道:“小将自己看护嘛。”答了这一句,又去和三个上官说话。 四人都有些兴奋,你一言我一语的将现下情势摆明,拟定方略。孟庆少不得又遭众人询问,挠着头皮出了几个点子。张素在一旁坐立不安,身上玉碧叮当响至深夜,方才熬不住,回去睡了。 看看天明,众人都觉计议严密,事有可为。来护儿这才取过纸张笔墨,将条目重新书写,也不歇息,将就用过了昨日剩的饮食,梳洗一番,独自一人带了百十个军往处罗寨中去。孟庆身上带伤,得空留在城中,自去营里处置军务。 一连几日,双方谈的紧凑。来护儿咬紧牙关,处罗慢慢退让。孟庆在城中作出许多花样:城门半开,放三五胆大的牧民赶羊群出去放牧。后又使军士作了小民打扮,将军中大片牲畜也赶出去围牧。到得第三日,便将自己麾下的一万重骑带至原野之上,叫军士解去马匹铠甲,放置于地,各人不顾体系,自将坐骑啃食青草。第四日上,安定城外东西南北处处皆有牛羊马匹,城中尚留的四万重骑尽皆出城驰骋,二十余万步军也分出一半,来城外扎营操练,其声赫赫,震天动地。 这些响动处罗自然知晓,只道是围城半月,憋的狠了,如今谈和有望立约在即,自然如此。心中暗暗高兴,以为得计。便叫各寨放出斥候盯紧,兵士不许有一人一骑出门,都在寨中歇息整饬。他原本尚在思索来护儿“夹击沙钵略”的提议,现下见隋军纷纷出城,倒定下心来,打定主意:只在立约当晚,便是南下之时。突厥各寨中将领见隋军将马匹甲具东一处西一处堆的到处都是,心痒难耐,处罗也尽压下去,立下军令:出寨者斩。 第六日,数骑自东飞驰前来安定,报与张须陀:康城已下,史万岁都督将城内青壮尽都杀了,只留下妇孺老弱,现下四门紧闭,只等处罗到来。 得了这个消息,几人又是欢喜又是紧张,顿时忙碌起来。当晚,来护儿便又起草契约,工工整整的四条:一、处罗退兵;二、立约告民;三、交还俘虏,大隋出银五十万两;四、立约之日送回启民等人,双方立即出兵金城。此次的合约已是到了底线,处罗看见,定然以为金城被破,安定众人急切,因而堕入觳中。张须陀孟庆二人不理这件事,都走去营中,召集众将,检视马匹军械。裘公公也不得闲,照着孟庆的谋划,将城中的牲畜尽都集中,使牧民看护住了,等待天明。 处罗在营中也得知东面有快马进安定,知道有事。这几日谈的渐渐合意了,已是料到数日内便可定约,只不知金城来的消息是好还是坏?隋人会不会又起变数?叫几处营寨着力防备,加岗加哨,恐怕意外生事。 这一夜过的安静,云流高天风啸平原,便连马儿也不来嘶鸣一声。 翌日,来护儿多穿一层布甲,早早便往西营去了。裘公公使军士牧民将数万牛羊尽都赶去突厥南边两寨,将之与中军大寨隔开。孟庆带了帐下诸将并三万重骑,往西行出十余里,在处罗寨外不远处歇息起来。众骑军一如往日,解下铁铠,任凭马儿自行吃食,有的便连自己身上的铁甲也除下了,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高声喧哗。孟庆又叫几个兵脱的赤条条地,互相扑击游戏。张须陀亦暗暗到了城外步军营中,将军士列队,操练起来。 西营中,来护儿心急不已:“可汗明鉴,如今的条目已是叫下官费尽口舌,若还要五十万,可汗不如着人往安定相谈,那里裘监军或者能够答应。” 处罗笑道:“来帅今日怎地这般急切?昨日得了金城的消息么?那数骑风尘朴朴,是东边来的罢?” 来护儿:“下官也知瞒不过可汗。只是可汗这样做来,乘人之危,未免叫下官心中不服。” 处罗道:“朕如何是乘人之危?几日前朕便说金城武威多有困厄,若早送归朕的妻子,岂非大军已经开拔?”一笑,又道:“朕也不是索要这五十万银子。你的契约之中,却没有写明合击沙钵略的条目——来元帅前日说,你隋朝财货土地一分不取,莫非忘了?” 来护儿猛地一拍头颅,大悟:“原来为此。可汗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请可汗稍待,下官这就回去重新书写,再来呈上。还求可汗金口一诺。” 处罗禁不住的微笑:“朕也盼早日迎回妻儿。”吩咐:“开寨门,朕亲送来帅回去。” 西营外的原野之上,孟庆早已等的焦躁,他一面观看军士扑击相搏,一面将狼牙大棒握在手内捏个不停。身后数里外,张须陀的步军一时进前一时退后,操练得正欢。 忽听一通鼓响,突厥寨中依稀传来音乐。孟庆忙站起身来,只见那边寨门打开,涌出无数骑军,排成阵势,中间竖狼头大蠡,旗帜下十数人骑马慢慢行过来。孟庆眼利,便看到处罗并来护儿,忙传令:“上马。”自己提了狼牙棒,先向前行。后面军士一时乱也纷纷,不成行列。 处罗也见到孟庆并数万骑军,问来护儿:“孟将军痊愈了么?”眼前的隋军忙乱不堪,穿戴甲具的,拣拾兵刃的,聚集草料的,有的光赤着身子,竟然尚在穿衣。一众将官呼呼喝喝,军士高声叫嚷,吵成一片。 来护儿道:“尚未痊可,是来接本帅的罢。” 处罗再看孟庆,却远远的站住了,身后军士给马匹穿戴也渐渐齐整。又往前行出几步,那孟庆忽然提缰,马儿“得得”望前小跑起来…… 窟含真便觉不对:“这厮跑来做甚?” 来护儿:“孟将军来接本帅了。”陡然一磕马腹,箭也似窜出去。 窟含真大叫:“可汗快退!隋人有诈!” 眼前孟庆越跑越快,手里狼牙大棒高高竖起。他的身后,“哗——”的铁器撞击声如雷响起,黑乎乎的甲具重骑如潮涌来。 059 处罗只觉身下土地震颤不止,耳中轰鸣声响作一片,不禁有些失神。窟含真汗出如浆,扯过处罗马缰扔给身侧一将:“护可汗急回!”勒紧了辔头,去摸鞍侧银枪,怎耐送客之时不曾带得,只好撤腰刀在手,用力挥舞:“众儿郎奋力杀敌!”一马当先,便朝迎面而来的硕大黑棒撞去。送行的仪仗军伍以及数万护卫精骑随之奔行,俱都高声吼叫,迎向隋军。 窟含真擎刀直冲,已顾不得生死。这几日谈的好,为使迎送方便,寨外的拒马、铁蒺藜、竹刺、鹿角尽都收起,重新摆放已然不及。又不能全军尽退,急退必乱——大家一窝蜂涌向寨门,相互间自行踩踏不知要死多少人,处罗杂在乱军中,也有危险。为护处罗,只能设法阻拦孟庆片刻,窟含真便不顾骑军交锋大忌,不避不让,使轻骑与隋军甲具重骑对冲,自己更是将对手的厉害抛在脑后,索性照直了孟庆去。 孟庆见窟含真马来,居然只在手中挥舞一柄二尺长腰刀,不禁暗暗好笑,心头有些发软,将大棒垂下戳出之时,便略略压低,减了几分力。只是坐下马儿已跑的性发,如箭攒射,这一棒借着马势,仍是无可抵御。两骑甫接,窟含真引刀下击隔挡大棒,“咣”地一声大响,那腰刀不由分说断作两截。狼牙大棒带着风声望前直捅,硬生生戳在窟含真坐骑肩胛处——那马便连丁点嘶鸣也发之不出,顿时骨头碎裂,向后翻滚。 孟庆也不理窟含真死活,“呜——”地发一声狼嚎,左手刀右手棒一齐舞起,直撞入突厥大队中去。 安定南路,万骑长阿史那献知道不妙,西边传来的轰鸣他一听便知,是大批甲具骑装的急驰碰撞声。急提两寨骑军出行救援,却被营外无数牛羊马匹阻住。叫军士驱赶斩杀牲畜时,安定城门忽然大开,五六万隋军涌来一阵好射。他只好缩回去,隋军也不射了;过些时整好马队再出,隋军又射。如此三番五次,死了总有万余人马方才理清牲口,冲到隋人面前。却见隋人弓手边射边退,后阵步军手持丈余长枪缓步向前,一时间枪林箭雨,再也前进不得。 安定城中,裘公公、张素、列娃、都蓝启民共处一室。张素心急火燎:“外面这般吵闹,不若城头看看去?” 裘公公道:“公主不要急。张帅有言在先——时刻均有快马传递消息,只不许这室中的三人外出。此时杀的正酣,老奴却不敢违抗戍主军令,公主勿怪。” 张素奇道:“哪三人?” 裘公公道:“公主、可敦并小可汗三人。” 张素怒道:“胡说!本公主又不是突厥胡蛮,如何不许外出!”跳起来道:“待本公主奏过皇上,裘福你竟敢囚禁公主……” 裘公公忙道:“不是老奴,是张须陀张大元帅的意思。便是孟将军,也说道……”说到这里,便停住。 张素问:“他说甚么?” 裘公公欲言又止:“孟将军的说话有些粗鲁,公主是听过的,老奴却不敢直言。” 张素道:“快说快说,不怪你。” 裘公公道:“他言道,咳咳,孟将军言道:‘公主的小模样儿当真不错,我见尤怜。莫叫她再去战阵上厮混,划花了脸不好看。’” 张素闻说,心花绽放,又坐下来:“我又不是要去厮杀,只在城头看看么。大天白日的去劫人家营寨,黑厮可别是出了个馊主意……也不知现下怎样了。”又道:“还有我爹,好生叫人挂心。” 张素在虎堂中一意挂念二人,这二人却念不到张素——突厥轻骑与隋军重骑冲撞,登时人仰马翻,数万骑军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没了,死的死逃的逃。后面张须陀不再隐藏,骑栗色大马,拎两个巨锤,引二十万步弓军赶上来。 突厥中军大寨总计不到十万人,随处罗出寨的三万余骑军被孟庆冲散,寨内六七万人不及防备。待到知机,军中牛角号刚响过两三声,东面寨栅轰然倒塌,无数隋人跟着当先的铁甲重骑抢进寨中。 张须陀策马挥锤,往人多处撞,却找不见孟庆,倒见到“孟”字旗下一光头胡蛮提一只胳膊粗铁棍乱扫,周围军将无一能挡,竟让出一丈方圆的空地来。若不是这厮擎的旗帜有个“孟”字,扫的又是突厥人,张须陀几乎便要纵马上前厮杀。心下奇怪,军中几时有个这样人物了?当下上前锤翻几人,询问:“孟将军哪里去了?” 那汉道:“赶着突厥皇帝望北去了。” 张须陀拨马往北,一边骂道:“你这厮掌帅旗,却不紧跟主帅,在这里做甚!”身后传来那汉的吼叫:“小人腿慢,跑不过马!”张须陀大怒,心想你娘的,当真甚么人养甚么鸟儿,小小一个掌旗兵也敢跟老子顶嘴。一面打马,一面吼回去:“还不往北去寻!失了主帅误了军机,老子一刀将你砍作五段!” 那汉子便是新近投军的任蛮奴。他本来有马,只因习于步战,扎进突厥寨中便跳下来杀人,早忘了薛世雄的交待:“跟紧孟帅。旗帜所在,骑军所指。”他又是个奴隶,哪里知道军中规矩,薛世雄的军令尚不如雄阔海的说话来的上心。又不认识张须陀,不识帅旗上斗大的“张”字,只听了“一刀砍作五段”心中略有不安。想这矮子是谁?身后倒有个大旗跟随,那“一刀”却怎能“砍作五段”?眼见张须陀望北冲杀,连忙抢一匹马,跟上去。 此时的孟庆,已是追至突厥北边护寨不远,十几员突厥将官、数百步骑将他围住砍杀。孟庆左刀右棒,将靠近的兵士将领赶得在圈中乱跑。只是虽杀的欢畅,这五六百护卫亲兵却拼死不退,孟庆一时间冲突不出,眼睁睁看着处罗在几个部族首领的护卫下进入护寨去了。须臾寨中响起尖厉的哨鸣,一队数千人的步军开出来,在众人不远处停下,便如上次在西营交战一般,张弓搭箭,一片弦响。孟庆听见,顾不的杀人,赶紧跳下地藏在马腹下——这一阵箭雨不分彼此,扑扑扑下过一会,连兵带将,将几百突厥兵士也射死了。 处罗在护寨土台上远远观看,只见一片死伤枕籍,并无一个活物。切齿之余,又念及自己的亲军护卫,吩咐:“去,将尸体收拾回来。那员隋将的头颅削下带回。”他这一路亡命狂奔,却被孟庆咬住不放,数次险险赶上,就要刀棒加身,幸得众护卫舍命阻拦,方才得脱。心下怦怦乱跳,对孟庆恨得牙痒——他身边的亲卫,多是国中贵族子弟,每死一人,便是少了一分支持。因此立在土台之上,一面催促各部首领集兵,一面等待孟庆的头颅。哪知等了一回,不见军士回报,寨外杀声大起,远远的一条黑棒上下飞舞,那孟庆生龙活虎,又在杀人。 处罗气的须发俱张,正要点几万人马出寨杀这黑厮,脚下土地又震,隋军铁甲重骑已然近了。又有斥候来报:东面来护儿带着二三万弓骑,不住将箭射入寨来。处罗听见“来护儿”三个字,心中的愤恨无以言表。想那安定城中张须陀孟庆都是粗鲁武人,裘福是个不懂军事的阉竖,那么此次隋军的谋划必是出自这奸猾做作的来护儿。当下吩咐:紧闭南边寨门,所有步弓两军防备孟庆的重骑,无令不许出寨迎敌。自己点了寨中八万轻骑,亲从东面出寨,去杀来护儿。 他带的骑军虽多,来护儿怎能让他杀到?这本是孟庆早已定下的方略:来护儿回去安定,将二万五千弓骑直袭处罗护寨,并无一个近战的士兵相随,只要拖住护寨中人马,叫他不得安生。来护儿紧守方略,当真是“敌驻我射,敌来我逃”,极是见机。与处罗绕了半个时辰,一个小军也未损伤,时断时续地,反倒射杀敌人千余。 处罗气得发颤,左右赶来护儿不上,驻马戟指大骂:“奸猾小人!枉朕与你推心置腹,送你貂裘玉玩,你却出此恶谋!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来护儿见不来赶,也驻马停下,叫军士射过几箭,哈哈笑答:“大家心知肚明,可汗不必相骂——你若不想大隋的土地财货,当真以妻子为重,拿三万战俘相换便是了,何必今日赎银六百万,明日四百万三百万的相谈?日进一日,将阵上兵士藏起,使我军骄惰,却不是蓄力作气是甚么?”指着处罗,乐不可支:“你这蠢物,落在孟将军的算中尤不自知。孟将军年少风流,劫也劫了来,岂会放归列娃那样尤物?只怕,只怕,哈哈……呵呵……” 处罗方知是孟庆的谋划,又听来护儿污言,急怒之下,挥刀纵马望前便抢。 来护儿身上只有腰刀并一副弓箭,方天画戟放在大帅虎堂中带都未带,见势转身就跑,口中大叫:“与本帅射这绿头巾!” 处罗刚抢出两步,远处隋军尚未开弓搭箭,他便一口血喷出来,倒撞下马。 060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醒来时已是黑夜。但见一轮明月高挂,云淡星稀。周遭寂寥,小风拂面,偶有一两声咳嗽夹杂在马匹的响鼻声中传至耳内。这却是哪里?处罗翻身坐起,茫然四顾,原野上影影绰绰的满是人马。借着月光,近些的看得清楚,这些士兵将官三五个挤在一处打盹歇息,脸上各露疲态,不胜辛苦。远处,黑蒙蒙一片,只有数点兵刃反射的寒光间或闪耀。处罗站立起来,禁不住一声长叹,心灰若死。身边一个得力的将领也看不到,窟含真生死不明,阿史那献的南寨不知如何了,一众幕僚、各部头领也不知到了哪里?四十万大军到如今只剩了眼前这一片,约莫三五万人,却如何是好?又想起爱子启民,可敦列娃……忽而张须陀、来护儿、孟庆等一众隋人在眼前闪现,各具情态,或嬉笑,或讥骂,或威胁……忍不住抽刀在手,凌空劈砍:“奸滑隋狗!朕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四周亲军见处罗如此,无不悲戚,一时间低泣声响作一片。前日处罗被来护儿气的跌下马去,众将便抢了回去护寨。岂知隔着尚有二十余里,便见到败军纷纷,四散逃逸——那护寨已然破了。众军将不得处罗吩咐,又慌又乱,待到好容易约束住一些兵士,身后来护儿又来捣乱。前边孟庆的重骑不知何时脱去了铠甲,急驰而至,一通好杀。张须陀随后又到。这一下前后夹击,才聚集到一处的十万兵士便又散了。众人护着可汗,往北狂奔两日,方才听不到隋军的喊杀声,得以停下来歇息,养蓄精神,护理处罗伤势。随行的军士奔到此地,只剩了三万六七,歇息之时便连个取暖的篝火也不敢升起,恐怕隋军看见,又赶上来。 处罗泄过一阵火,渐渐平静。问身边军士:“此是何处?” 一将答应:“离康城不远。”这两日亡命狂奔,倒走了七八日的行程,连磨罗水也跑过了。 听见“康城”两字,处罗倒有了些主意。康城驻军虽然只有万余,城中青壮汉子征集起来也可得三四万人。城内又聚集着大批贵族,只要这些贵族仍在掌握,那么国中的财力军势就指使的动,他处罗仍是大可汗,仍有再起之机。突厥地方万里,属国数十,过得几年,再聚四十万大军南下报复也不是难事。想到这里,登时有了些力气,吩咐:“上马。连夜往康城。”又叫:“十骑快马先行,沿途查勘。”于是三万七千兵将一齐上马,往康城去。 他的身后,磨罗水畔,隋军连营三十里,人马正在歇息。张须陀、孟庆、来护儿三人已汇作一处,只待跟在处罗后面,于康城作最后一击。大帐中,三人席地围坐,脸上却不见笑意。来护儿张嘴说话:“戍主,孟将军,不要使气。眼下用兵正急,二位军中主帅,却不好有甚么龌龊……需当拿住了处罗,再来议论这些小事才好。” 原来,张须陀下了一道将令:不留俘虏。这道令一出,霎时间血流成河,六万降俘顿时没了。孟庆看不过眼,强行留了数千人下来,二人因此不对眼。 张须陀道:“这黑厮妇人之仁。若有六七万降军,你却叫谁去看守?你去哪里弄吃食喂他?南路尚在厮杀,有这看守俘虏的人不若分兵前去援助。” 张须陀此言也有道理。六万余突厥降兵确是太多了,若叫军看守,也得五万人,只怕还看得不大牢靠,粮食饮水也接济不上。孟庆无言以对,想史万岁在康城杀尽城中青壮,不知多少人,主帅张须陀又杀了六万降军,当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索性仰面躺倒,不理张须陀的说话。 张须陀见孟庆不理,越发生气:“商量军情大事,你也敢这般模样!”叫帐外护卫军士:“来人来人,将这黑厮拖出去打十棍。”帐外军士闻声进来,见戍主要打孟将军,也不知是当真呢还是作戏,缩手缩脚的,站在那里。张须陀怒道:“你几人却不是他的亲兵,还不动手?!”几个兵脸色发白,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弯腰擒住孟庆肩臂,却不使力。 来护儿见了,将手摇来摇去,笑道:“你几个不要当真,戍主乃是玩笑。打孟将军十棍有甚作用?如同瘙痒一般。便打一千棍,也还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哈哈,呵呵。” 张须陀瞪眼,正要说话,却见孟庆翻身坐起:“小将错了,戍主勿怪。”又道:“南边宇文柱国不知打的怎样了?六万军对十万军,真要分兵援助才好。” 张须陀道:“无妨。宇文老儿此次必与突厥拼命。他又擅长防御,使的又是步军,那甚么万骑长阿史那献一时拿他无法。待捉了处罗,这厮的十万人也只有降了。”一旁几个亲兵见机,赶紧退下。 孟庆道:“处罗五处营寨,四十万军,现下三寨被破,只有南边阿史那献的两寨还在。他的身边,怕是只剩了六七万人不到。往康城去,那里又有史万岁都督二万强壮精骑等待,我三人实不必尽集二十多万人追击。不若分一路兵往援南面,既保了安定,得胜后又能及时往金城去,一举两得。” 张须陀听了,点头不语。来护儿便想,谁去回援宇文述?一样是杀敌建功,捉住阿史那献却比捉住处罗差的远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孟庆尚还想不到这一层,见二人都不言语,便道:“小将使四万重骑不着铠甲,急回安定,再有五万步军在后跟随。这里留十余万步军并三万弓骑,如何?只须缓缓推进,逼处罗往康城便是了。” 来护儿道:“善。”张须陀却说:“你不去捉处罗了?这可是极大的功勋……” 孟庆方才想到功劳赏赐的上面,正在后悔,却听来护儿笑道:“孟将军运筹帷幄,已建第一功。这捉拿处罗么,由其余军将去办也好。左右孟将军开府封爵,已在囊中。”孟庆听了,心花怒放,想“第一功”是多大的功?老子将突厥可敦抢了去做妻妾无妨罢?口里谦逊:“小将误打误撞,全仗戍主来帅成全。今夜歇息一过,明日一早小将便开拔回安定。”几人都无话说,如此甚好,可保无虞,便照孟庆的说话定下计议。 安定,宇文述已与阿史那献相持三日。初时两方交锋极是激烈,阿史那献为救中军大寨,令所部骑军亡命冲击。宇文述倾其所有,六万步弓摆成一处处方阵,左右互相关连,尽持长枪抵抗。又驱城内民众出城,挖沟成堑,堆土为堵;铁蒺藜、竹刺、鹿角一个叠着一个,扔的遍地都是,终于将通往西营的道路阻住。阿史那献冲了两日,折损三四万人马,无计可施。到了第三日,西营渐渐听不到什么声息,阿史那献便不再令兵士出营,只着斥候绕老大圈子前去查探消息。宇文述也不去管他,叫隋军或在墙堵下或在沟堑边休息,并不攻击。两边倒安静下来。这样静默了两日,第五日,北边轰鸣声又起,尘土飞扬,孟庆到了。 阿史那献立在寨栅之后,见到隋军收拾地下杂物,将阻拦马队的尖刺除去,又推倒土墙,填平沟壑,知道不妙。不多时,声息平静,大批马队停下。远远的一面“孟”字大旗摇曳近前,一光头小军持旗往来驰骋,耀武扬威,大喊:“处罗已败,快快投降!”心中恼怒,张弓射去一箭,被那小军挥旗拨开。还待再射,又有两骑并辔驰来,细看,左边一人是孟庆,那条大棒不须辨认;右边一人衣甲凌乱,身带血迹,右臂拿青布裹着,挂在颈下,阔嘴吊睛,满头褐色卷发,却是大叶护窟含真。 两骑行至不远,孟庆不再往前,窟含真独自一人来到寨门处,阿史那献忙迎进寨中。两人相见,俱都心中有数,默默无语。这窟含真数日前被孟庆一棒捅翻,却因祸得福,压在坐骑下避过了千军万马的践踏斩杀。昏昏厄厄地爬出来时,已过去两日,西营早叫隋军重骑踏作了一片废墟。他腿脚受伤,寻不见一匹马儿,只能茫然徒步北去,不偏不倚,正好撞上孟庆回军。这一次虽被捉住,孟庆待他甚是有礼,既不使绳索捆缚羁押,也不来劝降,他又死过一次,却不想再死了。他知处罗被连破三寨,各部首领四散,所余人马不成气候,心中已有降意,为顾一点脸面,只等孟庆开口罢了。却不料孟庆将他送至阿史那献寨前,说一声“叶护请回”,就这么放了。 二人回至牙帐,相对而坐,无话可说。过了两个时辰,忽听外面吵嚷,数千人的叫声整齐传来:“孟元帅令!突厥军士放下兵刃马匹,徒步出营,我军不加阻拦,放其归家。”阿史那献听了,一笑,叹道:“这一着用的正是时候。”他所掌两寨有三部人马,阿史那部是他的本部兵丁,倒还罢了,不至于便乱,其余两部却不同了。余下的且末、伊吾乃是两个小部,自有头领,兵士又不多,连日来征战死伤大半,早就人心惶惶。现下听了寨外隋军的喊叫,越发疑惧不安,虽不敢当真出寨,其部族头领将官却不约而同的往牙帐中去。 阿史那献等了片刻,见到这三四人,一声长叹:“只盼隋军的喊叫是真……” 第二日一早,阿史那献不提军器,不骑马匹,不着盔甲,与窟含真二人执了狼头蠡,令旗令牌,带着大小军将,步行往安定请降。 061 安定城门大开,城中一时鼓乐宣天,家家户户张灯结采。此次却不须大帅虎堂传令下去,乃是自发。 裘公公宇文述二人喜不自禁,办理了纳降事宜,将突厥军械马匹尽皆收缴,叫六万余人在寨中歇息,不得出外。承诺:“只待张须陀大帅回军,便放你等北归。”两人又赶写奏折,一一备述安定大捷。宇文述待罪之身,此番有望得免,折中便尤其不同,作文章一般大赞孟庆:“神勇天赋,乃万夫之敌;奇谋机巧,实鬼斧神工。臣不如也。”又赞杨坚:“我皇慧眼,数加拔擢,使其连破胡虏。大叶护窟含真就擒,万骑长阿史那献来降。”再道军情:“目下贼王处罗兵无足备,狼奔豕突,北窜康城,已落在孟将军算中。康城旬日前已为我军所破,所待者,唯处罗也……西突厥祸患,庶几可平……” 那边孟庆忙的不亦乐乎,抚恤士兵,查视补给,叫斥候往东北先行打探消息。正事完毕,又去帅衙找张素列娃二人,含混着胡闹一番,占了些便宜。晚间,去照料那匹吃肉的黑马并野人昆仑奴,少不得恩威并济,拳脚兼施,殴打之余辅以精致茶饭。到了深夜,方才想起写奏折——此时已是不折不扣的手握兵符,不写是不成的。无奈之下去寻录事官。那官儿看见孟庆,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笔,正是孟庆月前给萧齐写书信用过的,笔头狼毫断去一大截,又给拔的只剩下极细的一撮,若不细看,便是一只木棍。孟庆接过,拍了拍录事官的肩头,喜道:“你倒有心。感激感激。” 录事官“嘿嘿”的,待孟庆去的远了,方才揉着肩头喃喃道:“不谢。” 有了趁手的家伙,,孟将军自然下笔如有神助,几条竖字排的齐整:“陛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小将不负陛下提拔,打破突厥中军大寨并护寨三处,同裘监军宇文柱国降敌六万。处罗逃往康城,剩余军伍不足十万,已不成气候。数日内,张须陀上柱国来护儿大将军当传喜讯。小将在安定歇军三日,即引军东北,去杀沙钵略……”写完,又给萧齐写家书,这次横着写,越发流畅:“哈哈!小弟又要升官啦……” 翌日,三件奏折一封家书均有火漆封好,交在传驿官的手里。这官儿不敢怠慢,择最好的骑手最快的马匹飞递长安洛阳。不过两个日夜,朝野上下一片欢腾。 萧齐接到孟庆的家书,犹如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喜得捧着孟庆的灵牌乱跑——这人不仅活蹦乱跳的,书中还说:“已做到左御卫将军,正三品的大官,手下有十万人马。”只觉落脚处踏实无比,胸怀里畅快无垠,一月来的憋闷烦恶去的无影无踪。再去看一众登门道贺的官儿,无论官职大小,高矮肥瘦,均是举止得当,面目可喜。其中张衡王世充两人更是将自己作了侍郎府的主人,收受礼物,安排座次,吩咐下人端茶送水……吵嚷了半日,萧齐使慕容三藏置下酒宴,请洛阳百官开怀畅饮,又叫惜春红词出来,奏乐舞蹈。 众官员互相庆贺大捷,又都向萧齐邀饮,贺孟庆高升。萧齐来者不拒,一一灌进喉中。他本来没甚么酒量,推杯换盏不过四巡,便醉的人事不知。惜春红词扶进厢房,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 萧齐醒来梳洗完毕,也不理府中杂事,也不理那处市易场所的建造公务,仍叫慕容三藏坐衙,自己整理了衣冠鞋袜,佩杨玄感赠送的玉带,骑杨坚赐予孟庆的白马,腰间再挂上嵌珠宝剑,一溜烟往西郊去了。 这已是萧齐每日必做的功课——除去昨日宴客醉酒,一月来那处郊外小店不多不少去了二十九次。小店本就客人稀少,萧齐又生的风流,自然醒目。那掌柜的见他来的殷勤,心知肚明。嘴里虽不说破,心中倒也欢喜,若有个这样多金俊俏的公子为婿,人前人后的,那是长脸得紧。因此,虽见他与自己姑娘眉来眼去的,却不阻拦,反倒盼望着媒人登门,早成好事。 这许多时日,大家也混的熟了。那掌柜的姓云,娶妻刘氏,生的女儿叫做云娘。萧齐一到,在马背上便叫:“云掌柜。” 店内听见,出来相迎的却不是模样老朽的男主人,自有云娘羞答答地立在门首,半垂着脸孔接住。 萧齐在门外拴马下料,掸拂衣帽,磨磨蹭蹭。半晌,方听得云娘期期艾艾地道:“萧公子安好。” 萧齐忙回:“……好。你也安好。”抬眼去看,见云娘一双美眸正瞄过来,两人四目相接,均是一笑。萧齐便觉胸中砰砰乱跳,忙垂下眼,不敢再与云娘的目光牵扯缠绕:“云姑娘先请。” 云娘福一福:“萧公子请。” 进到堂中,萧齐尚未及将盯在云娘腰臀间的目光收回,便听的有人笑说:“萧公子来了。这边坐这边坐。”将眼看去,东北角落里,坐着张衡王世充两人,桌上酒菜已经排好。不由的一笑:“二位大人怎地来了这里?” 张衡微笑。王世充指着桌上的三副碗筷说道:“我二人早知这里才是萧侍郎的府衙。欲寻侍郎说话,须到此处才好。哈哈。” 萧齐闻说,不觉脸红,忙走过去坐下:“下官不务正业,叫二位大人见笑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衡道:“萧公子年少风流,我两人羡慕尤自不及,哪里敢笑。因见公子得了孟将军的消息,心中喜悦,这才敢来这里叨扰——再有几日,那处市场便要完工,侍郎何时上书以闻圣听?前日小人与王将军李大匠几人前去观摩,均觉造的极妙。尤其那个酒肆,居然不用石料也能造得高达六层,室内又极宽敞宏大,富丽奇巧,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 萧齐闻赞忙答:“雕虫小技,不敢当先生夸奖。”这才想起多日前的谋划。那一日在市场中被麦铁杖殴打,侍妾绿萼受辱自尽,才想法子欲要扳倒宇文一系,牵扯进杨勇与杨广的储权争斗中去。此时孟庆失而复得,自己又与云娘互相钟情,其乐融融,便有些后悔。想那太子与晋王搏杀,自己搀和进去,稍有差池便只能一死,还要带累孟庆。便迟疑道:“完工么,那是快了,快了……只是送水的管道尚未谋划妥当,上闻圣听只怕还不到时候罢?市场内没有挖掘水井,安置商贾进入也不大妥……”原来萧齐为叫世人称奇,在市场建造上大使心眼,他并不在场内外打井取水,而是欲从市场北侧的小山泉眼中以竹管引水,接至每一商位铺面,便如后世那样方便使用。这其实也不是甚么难事,萧齐从一应材料到人员技巧早已备好,只是先为着孟庆,后为着云娘,有些耽误,此时正好拿来作借口,想拖过六月中的太子两京巡视。 岂知张衡听了,登时脸色不对,站起来道:“萧侍郎,萧公子,借一步说话。”往门外便走。 三人来到店外,张衡便叫王世充:“王兄,取弓箭来尽力射一箭。” 王世充依言,自马上取来家什,拉出满月模样,“嗖”地放出。 张衡侧目,斜睨萧齐,道:“侍郎,这箭去了,能否叫它飞回?” 开弓从没回头箭。萧齐垂首不语。 张衡道:“近来侍郎疏于政务,忘了前去市场察看。那送水竹管么,将作大匠李春已拿了侍郎的图形造的差不多了。前日小人与王兄还用过管中送来的泉水。”停下看看萧齐脸色,又道:“那水抽闸即来,闭闸即止,甚是出奇,侍郎心思当真巧妙。至于侍郎病榻上的谋划计策,小人以为,那也是奇妙得紧。如今万事俱备,时日又近,萧公子切莫又生它想。须知孟将军虽然高升,到底没有根基,即便有了根基,又岂能与晋王爷相抗?!”说罢,翻身上马,一句话远远传来:“王爷着重公子,公子好自为之。” 萧齐站在那里,听马蹄声“得得”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方才觉出一身冷汗,将内里衣衫也打湿了。 062 进去堂内,独自面对一桌酒菜三副碗筷,再也没了先前的心绪。想张衡几曾说过这样的话来?那“好自为之”四个字,听在耳内就如同刺生于背,令人惊慌烦恼。张衡带来洛阳的十个女子萧齐看过,都是面目艳丽举止妖娆的尤物,又都**得能歌能舞,善于揣摩人意,在这件事上乃是下了大注。连那座六层高的酒肆,建造时所耗费的大批银子也是张衡所出,使用的却不是将作寺的公廨钱。萧齐越想越是不安,现下的情势当真是弦已拉满,就差松指击发了。自己这个小小的八品官儿,怎地才能脱出是非?越想,越是愁眉不展,孟庆又在千里之外,却帮不上忙。 正提了酒壶自斟自饮,门外马蹄声响,张王二人又转了回来。 萧齐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想要招呼,却听张衡笑道:“侍郎坐,坐。小人忘了一事——”叫:“掌柜的这边来,有事寻你说话。” 萧齐坐下,听张衡道:“掌柜的,令爱可曾许配人家?” 云掌柜道:“蒙达官下问,小女尚未配字。” 张衡笑吟吟地道:“甚好。你看我家萧侍郎如何?” 云掌柜听了,心头大喜,忙不迭道:“萧公子自然是好,自然是好……达官的意思……只怕小女不配。” 张衡道:“令爱身段婀娜,眉目如画,乃是神仙般的人物,有甚么不配?我看萧侍郎自打见了令爱,并未有一时半刻相忘,侍郎,张某说的可真?”看着萧齐,哈哈而笑。 萧齐脸上变红,脑中变混,不知何以忽然说到这件事情上来。偷偷瞟一眼云娘,却看不见,早躲进内间去了。不觉头颅稍稍下垂,口里呵呵了两下。 张衡拍手道:“侍郎的文才人品都是极高的,张某极是佩服。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件事上有甚么开不得口?张某却是不佩服了。侍郎,你若有心,便点一点头,张某也好师出有名,为你作伐。若无心么……还是回府坐衙理事去罢……” 他还未说完,萧齐便不由自主地将头点了几点。这头一点,桌上四人有三人眉开眼笑,只余下个王世充悻悻然:“萧侍郎大喜啊。”说了这一句,便端酒盅喝酒,不再开言。 云掌柜口里不住称谢,看着萧齐,越看越妙,当真是大喜过望,连连叫屋里的:“刘氏,快叫厨下做几个好菜……” 萧齐心下也是感激张衡。自己在这郊外小店泡了一月,虽将云娘的俏丽模样看了个饱,终究不知道如何行事,不敢放手放脚地“君子好逑”。这张衡一来,只几句话便叫自己遂了心愿。坐在座上,脑中满是云娘的眉眼弯弯。 只听张衡道:“哈哈,侍郎脸皮尚不是太嫩,点头点的有力,果然被张某料中。云掌柜,如今郎有情妾有意,就由张某作了这个冰人罢。” 云掌柜哪里还有话说?口里连连道:“好,好。是,是。” 张衡道:“云掌柜答允了。好极。眼下侍郎孤身一人,只有孟庆一个拜弟,原也要人照顾。只待孟将军班师还朝,回来长安,便可叫侍郎与你姑娘洞房花烛,哈哈。届时请晋王爷主婚,才子佳人,定然轰动朝野。”又问:“王兄到时送甚么礼物?” 王世充嘴角牵动,道:“萧侍郎的一应家用,奴仆婢女,小将照应得到。” 张衡道:“好。张某便送一座大大的酒肆与云掌柜,也好叫云姑娘嫁卤丰厚。云掌柜做了萧侍郎的家翁,不是外人——那处酒肆富丽堂皇,云掌柜这便随我去看罢。” 这一句话说出口,云掌柜喜不自胜,萧齐却如坠冰窖。洛阳城中大酒肆遍城都是,“大大的”酒肆却只有一处,建造的乃是应付太子巡视的排场。张衡将它送出,所为何来?!眼见那云掌柜连道“不敢”,身子却随着张衡站起,欲要出门,萧齐不是傻子,忙叫:“且慢,下官有话说……” 张衡回过头来,笑道:“侍郎有甚话讲?一座酒肆,也不是张某的产业,晋王爷若知道侍郎大喜,迟早也是要赠的,不须推辞。”叫王世充:“王将军,侍郎身子弱,饮酒恐有不便,扶好了跟来。”说罢携着云掌柜的臂膀出门去了。 王世充伸一只手,抚住萧齐肩背:“侍郎勿怪,站稳了,这就走罢。” 萧齐心中大恨,刚挣的一挣,那手忽然就到了后颈处,捏得他呼吸不畅,咳嗽连连,一张脸涨的通红。只能出门,同王世充两人共骑御赐白马,往洛阳城中去。 这一路上起伏颠簸,痛苦异常。王世充前胸紧贴萧齐后背,在耳边罗罗嗦嗦:“……侍郎却不要怪罪小将,都是那张衡的主意。那厮自以为得了晋王爷的宠信,十分跋扈,连京兆尹元胄元郡公都不放在眼内。小将听命于他,也是无法,否则哪里敢将侍郎也下在套中?侍郎且忍耐些时,只待孟将军回来,朝中有人说话,便好些。这几日么……小将无法,得罪处千万莫怪。只要侍郎口稳,想来那厮忌着孟将军王老太傅,并不敢害了侍郎性命……小将也时时留意,定要护得侍郎平安……” 王世充说这番话,意在为自己开脱。想那孟庆两月前还是个乞丐,两月后却成了左御卫将军,其圣眷之隆,升官之速,前所未见,不可以常理度之。朝中王韶王老太傅又甚是关照,日后划地封疆,开府建牙,实在难说的很,切不可开罪了。就是萧齐这个小小的八品将作寺长史,也有独孤皇后眷顾,作的那一首什么“十步杀一人”尚挂在宫中,尽人皆知。对这兄弟二人,若不能做斩草除根之举,还是不要做对的好。 063 萧齐听了这番说话,只觉得心惊肉跳,那“必不敢害了侍郎性命”几个字直令到人脊背也僵硬了。这话里的意思再也明了不过,若不能“口稳”,那就要掉小命。心中越发明白,此时如还要置身事外,已是痴心妄想了。想到命运无常,前途陷恶,而自己在那些达官权贵跟前就等如一只蝼蚁,诗作的再好也是不行,只要走得稍微有些偏斜,便笃定是灭顶之灾,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捞不到。忽又念及孟庆,他虽然强些壮些,也不过一只高大有力的蝼蚁而已,手下的十万人马却不是他自己的,做不得依靠。想到这一节,忽地将甚么也放下了,问王世充:“王兄,小可怎样才能保得平安?” 王世充心道:好了。嘴里说:“侍郎不要惧怕,有小将在,说甚么也不能叫侍郎少了一根汗毛。侍郎回去后,少出门少说话,一切都听从张衡那厮的罢了。千万要忍耐住了——世上的貌美女子千千万,也不差了这一个……” 萧齐道:“是,是,王兄说的是。还请王兄多多照拂,时加点拨。”心肠郁结,将张衡恨入骨髓。 王世充道:“小兄粗人,哪里敢点拨侍郎?只是这条命已卖于晋王爷,事事须得以王爷为重才好。” 萧齐道:“王兄说的极是。”心想冤枉!老子甚么时候将小命卖给杨广了?! 王世充笑道:“晋王爷一向礼贤下士,又多行仁政,惠及千万百姓,朝野间有口皆碑,皇上皇后是极爱极重的。那杨勇虽然略通诗书,到底是个武人,如同小将一般的粗鲁匹夫,若不是年纪大些,怎能叫他做了太子去……哼。此次王爷领军出征,必然大胜还朝,到时威名一时无两。咱们这边再给杨勇做下圈套……”话头一转,道:“嘿嘿,过几年晋王爷做了皇上,萧侍郎自然是尚书柱国,不在话下。小将么,做个安稳的小小官儿,每日打打猎溜溜马,看看美貌的女人,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啧啧,哈哈。” 萧齐也笑:“王兄说哪里话来。小弟并无甚么功绩,谈何尚书柱国?倒是王兄,一向随在王爷左右,劳苦功高,到时还要请兄多加提携。” 王世充哈哈大笑,说了句“彼此彼此”,便将抚在萧齐肩背的手撤了回来,一磕马腹,加速望前追赶张衡。 四人一齐回到洛阳,在将作寺衙歇了马,换乘两只大轿前去市场。想是王世充说了些什么,这次萧齐与张衡同坐一轿。 张衡在轿内笑吟吟地,仿佛无事发生,询问了半晌市场酒肆的建造问题,才略提了一提云娘:“萧公子不必太过担心,云姑娘虽然有倾国之色,到底还是个乡野女子,未加琢磨,那人未必瞧在眼内。”便不往下说了。 萧齐恨的心中滴血,却努力将呼吸放匀,平声静气地道:“只怕还是不妥。下官想来,那人既然好色,不若将十个女子一并放入酒肆内,由他选去,倒稳当些。”他听了张衡的说话,心中也存了侥幸。便想如果十多个女子杂在一处,杨勇未必会真的一眼盯上云娘罢? 哪知张衡听了这一说,迟疑片刻,忽然拍手,赞道:“侍郎果然强过张某!这一策画龙点睛,大事可定啊!” 萧齐一时不明所以,也懒得往深处想,只要十一个女子都在酒肆中,杨勇来了,满眼的乱花迷眼,云娘又是羞涩,一准躲在人后,说不定就留了下来,还是他萧齐的。便不再建言。张衡脸露微笑,也不开口了。 不一时到了城北,萧齐这大半月来才首次看到了市场的样子。这市场与不远处的酒肆其实已然竣工了,场中只留了百余个民夫收拾打扫,场外倒有几百兵士守卫。四人在市场中略转一圈,便进了酒肆。 这座酒肆全以木料造就,高达六层约莫六七十尺,乃是眼下洛阳最高的建筑。云掌柜的在楼外便大声惊叹,口里“啧啧”的,说不出话来,进去后又位其宽敞宏大雕梁画栋所迷。直逛到最高一层,站在楼顶凭窗远眺,才结结巴巴地说:“这,座酒酒肆……达官真的,要送与小民?” 张衡不答,只问:“如何?云兄尚满意否?” 云掌柜便是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酒肆,若不是身边有萧齐这日后的女婿陪伴,几乎就要以为身在皇宫:“这,这,这只怕小民受不住吧……” 张衡大笑:“受的住受的住。萧侍郎有皇上皇后眷顾,日后加官进爵,张某还须侍郎的照顾。云兄乃侍郎的家翁,这点点小礼算的甚么?若有一日侍郎生了张某的气,云兄还要多美言几句。” 云掌柜的鼻尖出汗,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敢相信。看一看萧齐,掐一掐大腿,终于欢喜盖过怀疑:“达官说哪里话来,小婿哪里敢生达官的气?呵呵呵呵。” 这“小婿”两字一出口,便是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当下萧齐心中哀叹,借口饮酒不适,回去歇息。张衡携着云掌柜的手,一口一个“云兄”,紧赶慢赶,便去置办一应所须,自然,耗费的银钱张衡出了,无须云掌柜操半分心思。 萧齐回去府中,看见慕容三藏与李春两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也不知为何对个将作建造这般上心,两月时光就把个大市场建完了。碍着李春乃是上官,将作大匠较他一个长史高了三品有多,却不好发脾气。只说:“病了。”就不理会二人,径直往卧房去,倒头就睡。 王安在前厅端茶送水,将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官儿招呼够了,方才隔着门帘禀报:“走了。” 萧齐没好气:“你下去罢。府门关紧了,有人来就说病了。” 王安垂头道“是”,悄没声息地退下去。 萧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并不能真的从容静卧。时日已近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这处宅子池塘亭榭又多,难免滋生蚊虫,室内便有一些蝇子飞来飞去,嗡嗡声响,不胜其烦。萧齐睁着眼,看一只绿头大蚊倏然来去,忽又悬空停住,在脸前扇的风生水起,不由得大怒:“红词!红词!惜春!过来伺候!” 064 这间宅院虽大,其中婢女却少。萧齐不惯使唤奴仆,孟庆初为都卫时众官所赠的婢女都留在长安未曾带来,屋里便只有一个红词使的顺心,遇到乱时,连侍妾惜春也要忙前忙后。此时他在卧房大喊大叫,声音中怒气勃发,那边厢房惜春红词听到,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不迭跑过来看。 却见萧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手拿一只蝇拂在床上乱打,将床柱床板锤的砰砰作响。 二人怔住,心中惊讶不已。自己家的萧公子向来温文倜傥,怎地突然变成这般模样?走近床前,红词不敢开口,惜春忙问:“公子何事动怒?这样急的。” 萧齐停下,将蝇拂塞在红词手里,指着一只上下翻飞的大蚊子喘息不止。过了片刻,恨声道:“将这厮,将这厮,弄出去……砍了!” 二女愕然。惜春犹犹豫豫地,试探道:“公子,妾身屋里有些檀香,驱蚊虫十分不错,拿了来罢?” 哪知萧齐听了,随即发作:“拿甚么香!香的死他么!”指着红词叫:“你傻站着作甚么?还不动手!” 这红词年纪尚小,只有十一岁,一直是萧齐十分喜爱的,从未遭过半句恶言,此时陡然听到主人叱骂,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委屈,不知哪里出了错,忙将蝇拂挥起来。 说来奇怪,那只绿头大蚊本来只围着萧齐转来转去,任凭萧齐怎么驱赶也不走,红词一挥蝇拂,它就逃离床榻,飞去屋中流窜。红词追着它跑,一忽往东,一忽往西,萧齐不出声便不敢停下。这蝇拂子上面拴的是马尾,轻飘飘的,用来驱赶蚊虫是不错的,想要一举击毙却难。直跑了半个时辰,萧齐看也看的累了,只是打不到。一边惜春不忍,劝道:“公子,还是用香罢?” 萧齐往榻上倒了,打这哈欠道:“看似机灵,这般苯!你换个名字叫‘蝇拂’罢……”说着,便睡过去。 红词听了,两眼望着惜春,忍不住眼泪汪汪。 惜春一边替萧齐放下帐纬,一边笑说:“蝇拂两个字怎好用作女儿家的名字?不若折中些,头一个字仍旧用‘红’,后边的字便用公子的,叫做‘红拂’,好么?”等了一会,帐内听不到什么声息,萧齐已然睡了。惜春忍住笑,悄悄说道:“红拂,去拿香来罢,将这只大蚊子熏的没力气了再打。” 萧齐在睡梦中,于二女讨伐绿头大蚊的所做所为一概不知。醒来后见床边小几上铺一张平日练字的黄纸,纸上一头老大蚊子仰面朝天,方才想起昨日发的荒唐脾气。忙将二女唤来屋里,陪礼道:“昨日心绪不佳,又饮了酒,不要见怪。红词,来来,公子给你捶捶腿脚,你一准累了。”他对待下人,从来便是这般谦和,不以主人自居,这时的说话才对了平日的习惯。 惜春听了便笑:“公子好啦,妾身去煮些汤来。”说罢出屋。 红拂见萧齐笑眯眯地,不觉撅嘴赌气道:“昨日公子已给奴婢改了使唤名字,不叫红词了,现下又叫。” 萧齐哪里还记得这个事,问:“是么?改作了甚么?” 红拂道:“初时公子生奴婢的气,叫奴婢改叫‘蝇拂’。后来姑娘说不好听,用在女儿家的身上不妥,仍用个‘红’字,叫‘红拂’。” 萧齐连连点头:“唔,红拂,不错不错……”忽地便静下来,不说话了。这两个字拆开来再也寻常不过,凑在一处却大大的不同寻常了。萧齐脑子里一时糊涂一时清晰,想起一些事来,觉得不可思议。将红拂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瞧到头,半晌才说:“红拂。这名字甚是不错,今后你便叫红拂好了。打死这只蚊子使了不少力吧?” 红拂道:“是啊,到了晚间它才没了力气,爬到帐子上,给小婢一指头捺死了。” 萧齐道:“辛苦辛苦,罪过罪过。”站起身拿了那张纸,笑道:“它也冤屈的紧,咱们去将它埋了,堆个小小坟荥,好不好?” 红拂睁大了眼,奇怪道:“它有甚么冤屈的?公子不将它砍头了么?” 萧齐掀帘出屋,道:“已是死的了,不砍了。我这就去给它建墓立碑。你去叫王安开门纳客,就说本公子贵恙痊愈了。” 红拂忙跑去前院传话,一头跑一头叫:“公子先莫埋了,奴婢打死了它,待奴婢来挖坑罢……” 前院王安开了府门,立时就有人抢进书房去。那慕容三藏手里捧着帐簿向萧齐备报市场耗费:“……征用民夫若干,牲口、粮食若干,石料、木料若干,一应杂物如石灰、糯米浆、铁钉、竹管……若干,挖掘泥土填平沟壑若干,烧制瓦片、青红砖块若干……”末了呈上书文:“萧大人,总计该费材料银三万四千一百两,民夫力钱六万八千两,合计一十万二千一百两银。” 听慕容三藏讲来,萧齐才知为建造那处市场竟然调用了民夫一万多人,两月余分作几班日夜赶工才得以完成,心想这自然又是张衡的手笔。拿着那书文,略略看过一遍,问:“数目不会有误罢?”——他手里的长史财符一旦戳盖下去,户部银子便会滚滚而出。 本来这一句也就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大意思,不料慕容三藏答道:“下官算了又算,应当没错。材料银下官多报了四千的零头,也好打发底下各级差官。力钱只须分发二万二千两下去便足够了,一万民夫,每人每月一两银。其余的尚有四万六千两,大人可以拿去使用,各级上下官员,户部吏部,都要打点。” 萧齐吃了一惊:“四万六千两……拿去使用?” 065 依照慕容三藏的话算下来,整个市场不过耗费银钱五万两,他却造了个十万的书文……这将作建造上面有些贪墨亏空原是常见,萧齐心下也明白,只是一下子五万变作十万,是否太也凶狠了些? 却听慕容三藏道:“侍郎初为长史,只怕仍然不够使用?十万两乃是依着常例造的,大家得了这样的差使尽都如此。这一趟优差下来,各个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四万六千两大人落袋的不过万余,确是太少。下官看来,大人名动朝野,深蒙晋王爷看重,多造些倒不妨事。不若将一改作贰,大人以为如何?” 十万变二十万? 萧齐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使不得。”心想若是有人借此拿自己一下,岂不是要完蛋大吉?五万变作十五万,太也过分。 慕容三藏混迹官场有年,自然善于揣摩上官的心思。古来做官只为财,哪有猫儿不吃腥的?心想萧齐摇头摆手,必不是当真廉洁,定是怕弄出事情来不好收场。又想这第一次自己若不能做好了,不能叫上官有所斩获,以后的前途升迁便大大的不妙。略做思索,道:“市场外面的那处酒肆耗费极大,下官略略算过,也须七八万银子。若做到一处,倒有二十万。不如……”瞄萧齐一眼,小声说:“酒肆与市场隔的近,又是同一处采买材料,相同民夫建造,洛阳各官本就以为乃是公务,就是那李春也不大清楚。只要张衡张先生闭嘴不言……” 萧齐听得“张衡”两字,眼珠转动,忽然笑道:“三藏兄所说有误。那酒肆原本就是公务,只不过张先生为使建造迅速,先垫付些时间而已。如今既已建成,该当还付——就依三藏兄所说,造个二十万。”又道:“上下各级官员的打点么,三藏兄也代为操劳了罢。” 慕容三藏大喜。这“三藏兄”的“兄”字还是在萧齐初来洛阳时叫过一次,到今日七八十天未曾再次得闻。现下一连听到三声,当真是受宠若惊。想长史大人既然采纳了自己的建言,那就是没将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录事当外人,以后跟着萧大爷孟二爷……哈哈哈哈!忙将书文取回,躬身道:“下官这就回去重写书文,妥为计算。大人放心。大人连日操劳,且将养身子要紧。”颠颠的回去,连走路也觉得轻快了许多。 萧齐目送慕容三藏飘出书房,自然不会去“将养身子”。他心中挂念云娘,就想出门,却又记着王世充“少说话少出门”的交代,在院子里驴子拉磨一般圈了半日,终是打熬不住,骑上白马遛出去。 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城北。但见酒肆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门边搭了两个木台,左边台上参差立着十个女子,正是张衡暗地里送来洛阳的十名艳姬。右边台上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高壮,扎着箭袖衣裤,脸上的胡子像钢针刺破脸皮,十分威武。 萧齐看了半晌,不明所以。那条大汉左右不认识,不去管他,这十名艳姬抛头露脸的却是作甚么?又都穿着短小裙倨,将衣袖高高卷起,露着白生生的藕臂。萧齐挨着个儿看过去,众女都笑嘻嘻地,眼光在台下人群中瞄来扫去。 正在疑惑,台边围的人众开始起哄:“小娘子往这里看!”“哥哥在此!”“美人将花球抛过来!小子别无它长,惯会圆情,保管不叫美人失望……”“云财主快快敲锣!” 随着众人哄叫,酒肆中出来几个人。当先的云掌柜身穿墨绿绸衫,头戴寓公黑帽,脚蹬厚底纱面油靴,一副簇新的员外行头,与昨日的打扮大不相同。他手里捧着一只红木大盘,上面十锭大银堆作一个小小山丘。只见云掌柜将托盘交于后面跟随的小厮,指着白花花的银子高声叫道:“雪花银一百两!一百两雪花银!哪一位公子哥儿英雄好汉来赢了去!” 随着这一声,底下“嗡——”地一片吵杂——一百两银子就是一万枚铜钱,十贯五株,普通小民百姓便是十年也积攒不下,确是一份极重的彩头。 “嗡嗡”的吵杂声片刻安静,大家一齐听云财主说话:“十位姑娘,都是小店为众位客官延请而来,个个貌美如花,兼晓各色才艺。但有相的中的,各位便只须上台圆情,胜过了那位姑娘,就能得名牌一块。日后来小店吃酒听曲,自有那位姑娘相陪。现下就不奉告位姑娘的名姓了。若有哪一位客人能连胜三场,那么除了三位美人的名牌,还有五锭大银相送!若再于拳脚上胜了这位窦武师,便是大锭的一百两!” 他的话音尚未落定,底下就有人叫:“爷爷先来!” 萧齐不知这圆情是个什么玩意,本不想停留,无奈门前人多,却是进不去酒肆,连马都无处放置,只好安下心来看一看。只见抢先答话的这人将周围人众推的东倒西歪,快步行至台边,一跃,便稳稳站在木台上。 这人身材削瘦细长,一张焦黄的脸,有两道精光从搭拉着的眼皮底下射将出来。他朝云掌柜呲了呲牙,张嘴道:“爷爷姓麻,大名叫做麻叔谋。你这里的姑娘老子都相中了,快快敲锣,将花球绣球都抛过来!” ############################################ 李渊祖籍陇西成纪,祖父李虎,是后魏左仆射,封陇西郡公,官至太尉,成为著名的八柱国之一,位极尊贵,死后被追封唐国公。父亲李晒,袭封唐国公,北周时任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公元566年,李渊出生于长安,不久世袭唐国公。 青年李渊,倜傥豁达,任性率真,宽仁容众,在当时的人们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隋文帝独孤皇后是李渊的姨母,因此,李渊在朝廷中十分受宠,历任潐州(今安徽宅县)、陇州(今陕西陇县)、岐州(今陕西凤翔县)刺史。 066 云掌柜吃了一惊,不想第一个抢上台的便是如此粗鲁的人物。看他一身紧绷的黑衣,腰间挂三尺长刀,长刀边上插一把短匕,知道惹不得,忙道:“好汉,莫非不是两京人氏?这圆情却不兴客官自己上台的,须得姑娘们相中,手中绣花球抛与好汉,好汉接得住了,方能上台。” 麻叔谋道:“屁大的事,却有这许多麻烦!她若相爷爷不中,一百两银子岂不是没了?岂有此理!”一头说,一头拿眼盯在云掌柜面上,那两道目光凶狠凌厉,竟然微微带出些红色。 云掌柜被他看的发毛,忙向后退开一步,高声道:“这位好汉,各位官人,圆情图的乃是一个热闹,各位只须手中有球,是不是与姑娘们相中是倒不打紧......” 麻叔谋听了,问:“若是绣花球抛向小白脸,爷爷手快抢了来,也成?” 云掌柜的连连点头:“不妨事不妨事。” 话一出口,台下便是一阵乱,几个出众些的公子哥儿顿时被围住。麻叔谋站在台边,将眼乱扫,一下便看到两个骑大马的公子。这两人站的远,尚未被众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年纪略轻,约莫二十上下,骑白马,头戴黑色博士冠,一身白袍,腰间系镶满宝石的玉带,上悬一柄花里胡哨的长剑,这身打扮配上瓜子脸细长眉,好看得紧。另外一人二十五六,也骑一匹白马,方脸重眉,身穿紫色锦袍,头上戴紫色英雄巾,脚下的缎面黑靴闪闪发亮。 这两人看去便是有钱的主儿,模样又周正,一会锣响,十个小娘皮一准有八个将绣花球扔过去。麻叔谋心下忖度,便不再理会云掌柜,跳下台拨开众人,往那年轻的公子处去。想来娘儿爱俏,这兔儿爷又俊年纪又小,八个绣花球笃定有六个掷在他那里。 这年轻公子便是萧齐。他见麻叔谋行过来,知是为了那甚么绣花球,便笑道:“麻兄来小弟这里,大错特错了。一会云掌柜开锣,小弟这里一准一个花球也无。” 麻叔谋道:“为何?” 萧齐道:“麻兄只顾与掌柜的说话,却没有细看那绣花球。这十个女子腰间都用丝绦悬挂一只球,想来就是圆情所用。麻兄请看台上,那球虽然不小,内里却是以竹丝蔑片为骨,外面蒙一层透亮的刺绣织绢,定然极轻。小弟站得远,上面几个女子又没甚么力气,怎能掷到这里?便是麻兄自己去掷,只怕也掷不到小弟头上。” 麻叔谋这才看见那十个女子腰间挂的绣球,确是透亮的,看的清里头的竹丝骨架。便有些将信将疑,道:“掷不来么?你望前挪一挪,它便掷得来了。”说着便去扯萧齐的马缰。 萧齐不料麻叔谋如此无礼,欲要发作,喝斥几句,终究忌惮他腰间的两柄利刃,那家伙看去却不是如自己这样做做样子的。咽下一口气,仍旧笑道:“麻兄如此急切,想是盘费缺少?” 麻叔谋扯住萧齐的马嚼子望里走,便往那个紫衣公子身边靠,一面和萧齐说话:“正是没钱了,爷爷打从辽车来这里,路上便花了七八十两,娘个大疤,不想人没找着,发财做官一场空,连生意也没个好地方做。” 萧齐道:“原来麻兄是来投亲的。不知尊亲是洛阳的哪一位?小弟于这洛阳的大小官员倒有些熟悉。” 麻叔谋望地下啐了一口,骂道:“娘个大疤!那厮叫麦铁杖,却不是个官。爷爷吃他借去一千两银子,几年未还,现下又骗爷爷来这里。待回去了,定要将他妹子儿子一并煮来吃了。” 萧齐听见“麦铁杖”三个字,登时眼红,心下电转,已是明白这麻叔谋何许人也。他猜得不错,麻叔谋正是辽东悍匪头目,与群盗之首麦铁杖素来有旧,两人一明一暗,往来密切。麦铁杖在辽东杀人尚有人管,不敢明目张胆,这厮却是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响马,手下素无活口。只因数月前接了麦铁杖一封书信,说在东京洛阳投于大官门下,发财升官指日之间,这才应邀来到此地。 萧齐看着麻叔谋,隔了一会方才开口:“洛阳官员中确是没有此人。不过麻兄若要做官,倒不须四处乱撞,小弟便可为你引荐引荐。”顿一顿,见麻叔谋回过头来,才道:“只要麻兄确是身手高明,小弟为你引荐之人,立时便可让兄做个将军,不在话下。” 麻叔谋将萧齐上上下下地看:“当真?” 萧齐笑道:“自然当真。如若不然,麻兄尽可将小弟也煮来吃了。”又道:“小弟萧齐,乃是洛阳将作寺的长史,晋王门下。晋王爷的爱才怜才礼贤下士天下皆知,麻兄不必疑惑。” 麻叔谋尚未答话,一边那紫衣公子听见,忽地回过头来:“阁下可是作‘侠客行’的萧侍郎萧公子?在下潐州李渊,这里有礼了。” 李渊?萧齐不觉有些口吃:“你是,哪个李渊……是不是有个儿子叫做李,李世民的?” 麻叔谋却在一旁发作:“甚么李冤李仇的!爷爷说话,你插甚么嘴?惹恼了爷爷,一刀做了你!” 067 萧齐顿时着忙,心想你牵着本公子的马,可别带累了本公子。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堂堂的东京洛阳,天子脚下,大道上随便扯住一人也说不定是只藏龙卧虎,何况这李渊高头大马锦绣衣衫,看去确是富贵中人。不待李渊开口,忙道:“麻兄怎地如此无礼!这位李渊李兄,想必就是御赐的唐国公,他的一句说话,也能叫麻兄做个卫府将军哪……”又和李渊抱拳道:“李兄相貌堂堂举止温文,小弟一准猜的没错,这里有礼了。这位麻兄辽东人氏,初来洛阳,乃是投奔亲眷求个出身的,李兄幸勿介怀。”几句说话,轻轻捧了李渊,又点醒麻叔谋。 李渊本来是个武人,倒不象萧齐那样畏缩,听见说话便道:“萧侍郎从哪里得知犬子的名性?姓麻的这般粗野蛮横,竟是侍郎的亲眷么?这样的野人在洛阳厮混,倒要叫侍郎操心。”坐骑边上几个伴当挺胸凸肚,怒视麻叔谋。 萧齐嘿的一声,道:“麻兄却不是小弟的亲眷,只是初识而已。他来洛阳投亲,投的是那卫府将军宇文智及,现下尚在狱中。小弟见他甚是矫健,因此存了引荐的意思——晋王一向爱才,这位麻兄若真的不凡,平陈之时倒也是个有用的人。” 李渊听见这话,将麻叔谋左看右看:“你有甚么本事?宇文智及愚不可及,有甚么好投的?”他与杨广乃是连襟,平日里就拆分不开,自然向着杨广。 麻叔谋正与李渊的几个伴当互相瞪视,一只手已渐渐摁到刀柄上。萧齐口内的“唐国公”“晋王爷”他都充耳不闻。往日在辽东那是天高皇帝远,也不用知晓这些人的名字。眼见的那一双赤目越睁越大,下巴越抬越高,台上忽然锣响。“呛”的一声,几朵绣花球应声抛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在几人头顶落下。 台下一阵乱,众人纷纷跃起抢夺,几个体面些的俊公子霎时间衣帽歪斜。萧齐李渊骑的大马,倒不担心挤踏,李渊更是一伸手,将一朵绣花球摘在手中。 萧齐不懂什么圆情,只顾低头躲闪,前面麻叔谋忽地拔出短匕当空刺出,将落下的绣花球挑在刀尖上。 就这一会工夫,十朵绣花球便有了归属。抢着的大声欢呼,磨拳擦掌,没抢着的也不来垂头丧气,都站定了,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 抢得绣花球,麻叔谋十分兴奋,登时就忘了方才与李渊的恶言,对萧齐道:“不是要看爷爷的本事么,两只眼睁大了!”陡地一声大喝,将手中短匕举在头顶乱舞,吓的众人忙不迭让出一条路来。他行出几步,一跃,又站在台上。 云掌柜见了这一双赤红的眼,心生恐惧,不等他说话,忙高声吆喝:“第一场,辽东麻公子……”一回头,身后的小厮“呛呛呛”地将锣敲起,又有两人上台,在中间铺以三丈红绸。 麻叔谋等不得,刀尖上取下绣球,高高抛起,待落下来,对正了那球就是一脚,踢过红绸去。 萧齐在台下看,见红绸另一边走出来一个女子,也是伸足便踢。那球飞来飞去,不见落地。看了多时,便明白了——这就是蹴踘么,只不过不许球落地罢了,又有些像踢毽子。禁不住一笑,倒来了些兴趣。 只见台上麻叔谋头脚并用,肩停膝撞,使出无数花样,末了忽地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的大力一击,那球忽然变的快速如飞。对面女子接之不住,绣花球顿时落在木台上。 台下哄声一片,萧齐随之鼓掌,这麻叔谋球技确实不错。 旁边李渊也笑:“不错。这恶汉倒是麻利的紧。” 一柱香的工夫,麻叔谋便连赢三场。云掌柜拿了三只刻有名字的木牌来,麻叔谋道:“不要不要!拿钱来,一百两!” 云掌柜的苦笑:“麻公子,却不是一百两,是五十两。若要一百两,还须赢过那边那位窦武师。” 麻叔谋伸手抹了把鼻子,道:“哦。”在衣衫上擦了,问:“如何算赢?” 云掌柜道:“比武么,自然是打倒了算赢。” 这两台游戏,原是张衡的主意,要使酒肆的名声传扬。圆情的规矩大家都懂,也不用交代。比武么,那姓窦的武师乃是晋王别府新聘的护院教头,想来上台圆情的公子哥儿没甚么真实本领,一百两银子是拿不到的,也就没做交代。现下麻叔谋问起,云掌柜的便含含糊糊,只说打倒了就好。 麻叔谋听了,也不迟疑,“咚”地便蹦过去,左拳挥起,望窦武师脸上就打。 窦武师看了半晌圆情,知道这姓麻的身手利索,见拳来忙伸臂架住,不料麻叔谋左手是个虚招,右手在底下倏然而出,“扑”地一声,窦武师却是架之不住。肚皮处腹破肠流,被一柄短刃捅了个透明窟窿。 窦武师突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麻叔谋,直挺挺摔在台上,“砰”地一声响。 台上台下静悄悄地,大家一时都惊的懵了。萧齐李渊料不到这厮为了一百两银子便挥刀杀人,都张着嘴说不出话。 麻叔谋也楞在台上。他实在不是有心杀人,只是平日里短道剪径的生意做得惯了,一出手自然拔刀,手顺而已。眼看着脚边的窦武师不住抽搐,血流了满台,果然是不活了,方才醒过神,跳回去揪住云掌柜:“银子拿来!” 云掌柜的几时见过这般睁眼杀人的绿林悍匪?早吓的战战兢兢的。待到被揪住衣衫,连裤子也湿了。手中的银子自然捏不住,忙不迭送与麻叔谋,惟恐递的不快。 麻叔谋得了银子,在腰间胡乱掖住,一个箭步下台,就往萧齐处去:“兔儿公子,爷爷借你的马使一使。” 萧齐听见“兔儿公子”四个字,一阵恼怒,又想起当日与麦铁杖的因由。没奈何,这厮与麦铁杖一般的是个强盗,却又比麦铁杖更加凶狠,上台博个彩头也能杀人。边上虽有李渊几人围上来,到底不愿冒险试刀,只得依言下马,一边笑说:“小弟这马麻兄还是不要骑的好。它养得膘肥体壮,却跑不动。又是御赐,麻兄若借了去,罪过比杀人还大。到时皇上震怒,小弟虽然景仰麻兄的身手,有心相救,却是使不出甚么手段了。” 麻叔谋听的一楞:“使不上手段?莫非现下不骑这匹马,便不用吃官司?你当老子三岁小儿么?胡言乱语!”劈手夺过缰绳,上马在人群中一撞,往北门去了。 他走的没了踪影,台下围看圆情的众人方才吁出一口大气,相互间议论纷纷。萧齐无可奈何,冲李渊苦笑:“小弟没甚么胆量,叫李兄见笑了。” 李渊道:“哪里。萧侍郎万金之体,原不该和这等亡命徒相较。倒是李某,一介武夫,却躲在一边不敢出头,实在汗颜。” 萧齐忙道:“李兄才是万金之体。”又说:“没有李兄相帮,小弟还不定被那厮怎地办了。那厮骑了御赐的马匹,想来出不了洛阳,倒不用咱们操心……” 李渊点头:“是,侍郎料的不错。这样的好马,王世充怎能不放在眼内,必然知道是侍郎的。不如就在这酒肆歇息了,侍郎与李某共饮几杯?” 萧齐喜道:“甚是仰慕,正要叨扰,只是小弟还嫌高攀了。” 李渊道:“甚么高攀!李某不过继承了祖上的一点风光,实是凡夫俗子一个,不能与萧侍郎的文采风流相比。”又奇怪道:“方才侍郎问及小儿,犬子确是有个粗字叫做世民,乃是小兄的次子。不知侍郎怎地知晓?” 两人把臂往酒肆内走,云掌柜看见萧齐,便是看见救星,忙接住了迎进去。萧齐恩恩哦哦的,叫云掌柜收拾台上尸体,使小厮报官,一面将话头推到孟庆身上:“哦哦,小弟有个拜弟孟庆,喜论天下英雄人物,便是他说的。”心想孟庆回来的时候,李渊已经忘记了今日的说话罢。 068 得知此言出自孟庆,李渊大喜:“犬子世民虽有些慧颉,毕竟不如长子建成塌实好学,不知孟将军从哪里听说他的名字?哈哈,能得孟将军提及,实在是他的福份。日后此子如能有孟将军抑或萧侍郎的万分之一,我李渊与愿足矣,便该去烧香还愿啦。”说着,提壶斟两盅酒,递给萧齐一盅,碰杯饮下。又说道:“那姓麻的虽然凶恶,倒还做了件好事。不是他,哪里能和侍郎如此亲热?只可惜了那匹马,那可是寻常难得一见的好马。” 萧齐听李渊美言,连道“不敢”,又给李渊斟酒陪还一盅。至于那匹御赐的白马,他倒不担甚么心——这酒楼自建造始,每一日都有数百官军护持。今日虽见不到刀枪甲胄,张衡王世充岂会袖手不问?那围观的成百上千人里又怎能没有一两个细作?指不定早早便报上去了。麻叔谋这厮抢了马去,自找麻烦而已。只不知李渊对于这座酒楼的情形知晓多少,有的话就不好明说,便玩笑道:“我看麻叔谋虽然凶横,到底还是畏惧唐公。一个时辰之内,小弟料他必然回来,马儿物归原主。” “哦?” 李渊自然不信。麻叔谋哪里是有借有还的人?他在台上捅杀窦武师,狠辣迅捷出手如电,李渊自忖大大不如,若说城门处几个小兵能拿了下来送归马匹,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便道:“侍郎此言大有玄机,李渊洗耳恭听。” 萧齐笑道:“唐公且饮一盅,静观后事。小弟若没猜中,甘愿领罚酒三杯。” 李渊将信将疑:“也罢。若侍郎料中,李某也饮三杯,贺侍郎料事如神。” 两人相视而笑,都不再提此事,不约而同将话头扯到孟庆身上。李渊当朝贵胄,于边关战事所知甚详,当下一个问一个讲,宇文述如何失利;孟庆如何相救失散,却又因此掳获敌酋妻子返回安定;两军如何相持相谈,互施诈谋;孟庆如何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攻敌不备,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劫敌营;如何单人独骑但凭一条大棒追索处罗数十里……说的听的均是津津有味。 正在阔论高谈拍案击节之时,门外乱哄哄传来一片吵杂,马儿嘶鸣,兵刃交击,人员高声喝骂。 萧齐便笑:“惭愧。不幸料中。”提起酒壶给李渊斟满——门外传来的叫骂声有一句异常清晰:“娘个大疤!” 李渊尚且不信:“怎知料中了?且慢,待我看来。”招手唤随从跟上,出门去看。 门外密匝匝围的都是身着钉甲的卫府兵丁,怕不有上千人。这些兵丁做一个圆圈,圈内两个人骑在马上相斗。这两人李渊认得,正是麻叔谋和王世充。 那麻叔谋的大砍刀上下翻飞,王世充使一杆铁枪左遮右拦。李渊见王世充有些力拙,忙吩咐从人:“取我的弓来。”他识得王世充有年,当然不会坐视其出丑。当下扯开弓弦搭好箭,正要射,却被旁边萧齐伸手摁住:“李兄箭下留情,留这厮一命日后有用。” 李渊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杨广未必瞧的上麻叔谋这样穷凶极恶的匪徒,但自己有心结纳萧齐孟庆两兄弟,无论如何要卖几分薄面。只得略偏了准头,松开手指。那箭“扑”一声,扎在麻叔谋挥刀的右臂上。 麻叔谋中箭,大吼:“娘个大疤!哪个臭贼偷袭爷爷!”伸左手握住箭杆,一使劲,连皮连肉地扯出来。 王世充见机,发力挥枪横扫,麻叔谋避不过,倒撞下马。四周军士一拥而上,捉手摁蹄绑下了,也不容他开口说话,立马拖去卫府牢狱。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这事就算了了。王世充一叠小跑来至近前,单膝点地,行下一个大礼:“王世充见过唐公!谢唐公相助擒贼。” 李渊道:“罢了罢了。”一转身将弓交于从人,伸手抚住萧齐肩膊:“咱们且饮酒罢,叫这酒肆掌柜的唤几个女子来,今日好生与侍郎庆贺一番。”又小声支吾:“适才台上圆情的十个女子小兄一一看过,都是上上佳品。不若咱们要一间上房,好酒好菜,精致美人,听几曲琵琶萧音,着意品味品味?” 萧齐听见“萧音”“品味”,想起在都卫府的事体,不由的大乐:“好好好。唐国公的眼光,一准是高明的,小弟沾光了。”又同王世充说:“王兄也来同乐?那杀人的麻叔谋王兄且不要伤了他的性命,留待王爷回来说话。”也伸一只手,抚了李渊肩膊,两人半搂着进内去了。 酒肆内,云掌柜的见到两人,忙迎上来:“二位……大人,厨下多做了几份拿手的菜肴,有雀舌,麂肉……”他躲在门缝中瞧见麻叔谋被抓去,心下方才安逸,续而看到王世充王大将军跪拜那李公子,禁不住又忐忑起来,不知是多大个官儿。萧齐贤婿和这姓李的大官在一处,却不好称呼,索性一齐叫大人好了。 李渊正在高兴,闻言喜到:“好好,掌柜的如此知机,果然有些财主样儿。楼上有干净的舍房来一间大些的,李某与侍郎好生亲热亲热——有精于弹唱的女子么,唤两三个进来侍侯……” 云掌柜的待要答应,门外有声道:“不用了,十名乐坊佳人,作一处任凭唐国公挑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李渊闻声回头。萧齐挤出一副笑脸,也回过头去,却不用多看,知道是张衡到了。 只见张衡施施然跨进门来,冲李渊略躬了躬身,打个起手揖:“唐公一向安好,草民张衡有礼了。” 李渊道:“原来张先生也在这里。”忽又笑道:“来来来,张先生既然做了主,那便同乐,同乐。哈哈!”伸手挽住张衡。 当下云掌柜的在前引路,三人嘻嘻哈哈的,随后跟上四层。 选定一间大房,三人落坐,云掌柜的出去重新安排宴席。张衡便开口:“唐公远离潐州来至洛阳,可是为了殿庆西北大捷?想来晋王殿下汇合了张须陀数十万人马,月余时日便可班师回朝。” 李渊颔首:“正是。只要不是边关戍地,各州刺史均在筹措贺仪,预备面圣。李渊在潐州无所事事,索性早早便来洛阳。闻说洛阳集市中有不少稀罕物件,哪一日二位得闲,陪李渊这远客逛一逛?” 洛阳的集市,事易所等等交易筹造事物正归将作寺管理,萧齐熟悉得紧,闻言点头,心想潐州哪里能和两京之一的洛阳相比,外族蛮子的石英,珊瑚,大鸟卵,琥珀别处可见不到。张嘴待要讲几句,张衡道:“唐公说笑了,洛阳市中出售的物件大都粗糙,哪里及得上唐公的窖藏?若有心游玩几日,张衡倒极愿奉陪。” 萧齐闭上嘴。一想也是,堂堂的国公大人岂会看中集市上的东西? 主位上李渊一笑,岔开话头,向萧齐道:“侍郎,令弟在安定所向披靡,朝野之间甚是传扬,怎地侍郎竟似不大知晓?孟将军未曾有家书来么?” 萧齐看一眼张衡,果然张衡不待萧齐说话,又抢先道:“萧公子这些时日忙于将作公务,这座百尺高楼与左近大集就是萧公子的手笔,极是可观——一向没甚么闲暇。孟将军的家书么,萧公子,近日有书来罢?” 萧齐道:“有。”孟庆的书信他一直贴肉收藏,两封都在,当下取出来,交给二人观看。 李渊书信在手,才看了一眼,便叫:“好字!”但见黄麻纸上列几行蝌蚪大小文字,墨迹浓重力透纸背,骨架端严银钩铁划,偏又一横一竖极其细小精微,纤毫毕现。不由的赞道:“素闻孟将军允文允武,均是上上,今日见了,李渊叹服!”问萧齐:“李某可否求侍郎下赐一封书信?回去拿给犬子,也好叫他几个临摹。” 这个岂能不答应?萧齐连忙道“好”。 张衡见过孟庆的字,倒是不以为奇,只说:“孟将军字如其人,确实是好。” 张衡是话中有话。他见过萧齐写字,那是惨不能睹,有如五六岁的小儿初次握笔,也不知怎地便作出《侠客行》来。 萧齐装作没听见,心里奇怪的紧:自己练字三月有余,至今尚不能拿出来见人。孟庆这厮如何便能一蹙而蹴?若说是找人代笔么,里面几个少了笔划的字却不是慕容三藏那等文吏写的出来。 正在品评孟庆字迹,菜肴酒肉流水价端上来,门外又响起莺声燕语,环佩丁冬。 李渊收好书信,喜道:“美人来啦!” 话音未落,门帘挑开,十名女子各执乐器鱼贯而入,在桌前排作一排。这十个女子,都是张衡精挑细选的色中翘楚,或纤长漫妙,或丰腴妖娆,各具形态,无不动人。萧齐看了,不自觉的念念有词:“乱花渐欲迷人眼……” 李渊一拍桌子:“好句子!好乱花!”端起酒盅与萧齐碰一碰,饮了个底朝天。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又摸出一锭,一并置于桌沿,道:“哪位美人唱的好,这两锭黄金便是赏赐。若将李公子我唱的醉了,另加大赏!” 张衡也发话道:“这一位乃是两京有名的财主李公子,姑娘们有甚么本事,尽管使出来罢。” 十名女子认不得别人,却认识张衡,见他说话,都只道是要服侍的正主儿到了,一时间人人争先,各施所长竟妍斗艳。 李渊喜得两只大眼眯成一道细缝,这个看看,那个瞄瞄,就叫小厮将小盅换大盅,也不用张衡萧齐劝饮,一盅接一盅不作停顿地灌下去。萧齐在一旁相陪。张衡却半靠在椅背处,闭着眼听乐曲,他头三杯入喉,便推辞有疾,不再举杯。 过些时,酒劲上来。萧齐略有节制,只是微醺,李渊却醉意盎然。他口里嘿嘿哈哈的笑,扯过一名女子置于腿上,伸手在人家胸腹处乱摸。那女子微做推拒,便低首垂目,任凭轻薄。 萧齐红着脸侧着身子,看的眼直,一旁张衡小声道:“唐公醉了。萧公子尚还好罢?”又说:“我两人不宜在此打搅唐公的美事,公子也有些酒意,另寻一间房歇息了罢。”一头说,一头站起来扶萧齐出门。 萧齐厌极张衡,虽不愿依言离开,却不好说出口来,只得随他搀了,往六层去。 一会上到六层,云掌柜的接住。张衡道:“云兄,萧公子有些醉了,叫令爱好生服侍。早些时交代的公务能做的便做了,不能做便留待明日好了。四层的那位客人不要去打扰,随他自便,也不须索要银钱……有甚么事,差人到卫府衙门寻我。”说罢将萧齐交与云掌柜,蹬蹬蹬地下楼。 他一走,间壁房门“吱——”一声开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萧齐正乐得张衡走了眼前干净,听声音睁目去看时,臂膀早已被一双柔软小手扶住,耳中听得一声:“公子……”登时酒意尽去,额间出汗,一颗心“砰砰”而跳。 只听云掌柜的说道:“我儿快扶萧公子进房,爹爹去厨下叫你娘做一盅醒酒汤来。莫要坏了萧公子的身子。”匆匆的下去了。 听得这句话,萧齐索性一闭眼,腿脚放松,一颗头颅搭拉下来,就靠在云娘肩上。 他这一软,云娘便忙起来,见意中人腿脚酥软昏然欲倒,也顾不得女儿家羞涩,两臂使力,耸肩挺胸地撑住了,所幸精舍卧房只有数步,摇摇晃晃的,勉力支持进去。 萧齐闭着眼,这几步路犹如身在云端,但觉鼻中幽香缭绕,头下温软如绵——不知不觉的,已枕在云娘的胸前。 云娘又慌又乱,从小到大,哪里和男子这般亲热过?一颗心便和野马一样奔腾,胸前两粒不由自主地饱满,涨大……堪堪挨到卧榻边,忽觉腰臀处麻痒难当,已被萧齐伸手抚住,便再也支持不了,一跤摔将下去,两人在卧塌上滚作一堆。 时日已近六月,大家都是衣衫单薄,这一下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云娘处子之身倒也罢了,萧齐便耐不住。往日与云娘眉目传情,尽是远观,虽然两人郎情妾意互相有心,却不得亲热。萧齐不似孟庆那般凶恶,又惊于云娘美貌,一时将她当作天上仙子般不敢冒犯。此时佳人就在身下,粉脸酡红,额头鬓角见汗,兼而星眸微闭鼻翼翕张,一点朱唇半启,较往日的含羞带怯大大不同,已然情动。犹犹豫豫的,凑到云娘嘴边,忽又听到一声蚊鸣般轻唤:“公子……”登时不能把持,俯身下去,噙住佳人樱唇…… 厨下,云掌柜的叫娘子煮好了醒酒汤,待它慢慢吹凉,亲身端上楼去。不料甫一进房,就听见间壁传来女儿的呻唤,极轻,一声声绵绵不断……吓得忙不迭走出去。站了片刻,轻手轻脚地又推门进来,将汤水放在桌上,这才将房门带严实,走了。 069 卫府副将军衙。 张衡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王世充侍立一旁,看去有如小厮。室内一盏油灯如豆,照的两人脸色阴晴不定。 沉默半晌,王世充道:“先生,时日紧迫,拖不得了,不如小将现下就去,叫姓萧的娃儿写奏折。” 张衡沉吟道:“不必。此时你去搅了他的好事,反为不美,咱们的大事可都在那云娘身上。奏折还是我写,明日一早你拿去叫他属名鉴印便了——他那几个字怎入得圣上与太子的眼。” 王世充道:“是。” “送奏折的人你要仔细斟酌,切不可用王爷身边之人。官位显赫,名声在外的人也不可用……” 王世充道:“小将已有人选。市易所完工,商贾入驻,那将作大匠1李春不日就要回去长安,不如就叫他将奏折带回。先生以为如何?”李春官位虽然略高,但一门心思只在建筑铸造上,为官数载,并无甚么派系,就连走得密切的同僚也并无一人。 张衡听了,拍手道:“便是他了,甚好。此人身为大匠,回去亦有一份奏折呈上,甚好甚好。倒不用多操心了——这几日将军就多跟着萧公子些,不要叫他日日都得空往云娘处去,也不能叫他和唐公走的过密——这萧侍郎虽是乞儿出身,却有一付文人狂士公子哥儿的秉性,不定哪一日舌滑口松,便讲些甚么出去。唐公虽不是外人,到底还是不要知晓的好。” 王世充道:“小将领命。还有一事要请先生示下——那杀死王爷护院武师的凶徒如何处置?姓萧的娃儿曾央小将莫伤他性命,这人却是来投宇文智及的,怕是不好存留。” 张衡摆手笑道:“此是小事,不妨卖萧郎几分脸面,就依了他。留着这人,这几日也好叫萧大才子有事可做,日后真能用的上也未可知。”又道:“好了,诸事都有处置。叫小厮拿笔墨上来罢,咱们这就为萧侍郎写奏折。” 张衡的奏折写的简练,他揣摩杨坚杨勇的心思非止一日,心中有数,通篇数百字都在讲述市集的规模如何阔大;其中各类设施如何完备;税费的征收如何便利;周遭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只在最末一句点出:“市集外另起一座酒楼,高百六十余尺,乃是百姓私产……”这“百六十尺高楼”自然是两京第一世所罕见,以杨勇喜好猎奇的性子,那是非来洛阳一观不可。 王世充拿了折子,第二日一大早便往萧府去。他去的巧,萧齐书房内李春、慕容三藏都在,那李春正是前来照会萧齐告辞回长安的。大家见过了礼,互致问候,大半晌不见萧齐出来,慕容三藏道:“王管家已去请了。” 王世充心知肚明,萧齐昨夜定然成了好事,暗暗羡慕。想云娘那样一个天仙般的人儿,姓萧的娃儿哪里起的早!不到日上三竿不要想见他的人影。倒不急了,只是见李春也好似没事人一样,禁不住奇怪,他是萧齐上官,又不知内情,怎地便不生气?拿言语挑道:“李大人,今日拜过了萧侍郎便要回去长安罢?小将这里有一件公务折子,正好是萧侍郎欲要呈于圣上御览的,大人可否携去长安?” 几句话叫慕容三藏听在耳内,不由的汗下。王世充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言语间好没分寸,正说在萧齐的短处。李春身为将作大匠,正四品的高官,高了萧齐七八级之多,岂有来“拜”萧齐的道理?萧齐平日的做派也不大好,上任三月,从未主动拜访过一位上官……慕容三藏眼珠乱转,欲要出言开解几句,又怕自己位卑职小说话等如放屁,反而添乱。正着急,却听门外有人叫:“潐州刺史、唐国公李渊前来拜会萧齐萧侍郎!” 这一嗓子嚷的粗大,屋内三人都听清楚了。李春尚未回答王世充的话,面无表情,慢吞吞站起来相迎。王世充腾地立正。慕容三藏虽然惊讶,但想晋王爷连爱妾也送了,唐国公来拜一拜也没什么,满心欢喜地站起来,退一步至壁间角落——这样的皇亲贵胄驾临,当真是没他说话的份儿了。又有些担心,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萧齐大人不在,就来了。 不过,慕容三藏的这颗心立即又放回肚里去了——门帘挑处,走进来两个人。当先的这人紫色衣帽,重眉方脸气宇轩昂,想来是唐公;后面的白袍玉带风流俊俏,正是萧齐。慕容三藏垂目肃容,腹中偷乐:两人一齐进屋,原来唐国公那一声“拜访”是有意为萧大人出头哪……他缩在角落里动小心思,看几人互相行礼,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厮见,上前厮见了又该说些甚么话方才得体……忽听李渊道:“这一位便是慕容三藏兄罢?三藏兄的才干了不起啊,一路上萧侍郎没口子的称赞,做个录事官儿真是委屈了。”这几句入得耳来,便连笑也不会了,张着嘴对正了发声处连连作揖打拱。 只听李渊道:“各位想必等侍郎等的久了,是李渊荒唐,多有耽搁。各位都有公务,李渊就不打扰了。”外头有声答应:“唐公请随小人来。”是王安的声音。 荒唐?慕容三藏抬眼去看,李渊已掀帘出去了,萧齐坐在书案后,神气完足,不象荒唐的样子。只听萧齐咳嗽一声,说:“王将军,昨日在酒肆力擒凶顽,辛苦了。不是将军,那匹御赐宝马定已落入贼手,下官不胜感激。三藏兄,将市易所建造的公廨钱书文拿与王将军过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果然是荒唐了一宿!各部官员都是靠山吃山,各有私密,将作衙门的公廨钱书文岂有拿给卫府将军过目的道理!其中的贪墨亏空岂不是落在别人手中做了把柄?慕容三藏头大,腹诽不已。大家虽然都是晋王爷门下,官场上却向来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谁又能没有一点私心?他王世充今日与你萧大人推心置腹走的密切,明日稍有不对便难免背后抽刀……但萧齐说的字字清晰,却不能违抗。当下心中一百个不愿意,手上却麻利的紧,怀中摸出书文,便呈上去。 萧齐走去与王世充一同观看,又叫李春:“李大人,也来过目?这公廨钱下官还是第一次造作,也不知合不合适。” 李春一摆手:“不看了,本官不懂。侍郎若有甚么新奇的将作图画,李春还想求赐一两副。” 萧齐道:“有有有。下官无聊时也画了几符图,稍待即献与大人玩赏。”平日练字之余,便是与惜春红拂乱涂乱画,山川树木,楼阁桥梁不一而足,二女亦深以萧齐笔下之物为奇。待会择几张楼阁桥梁之类交与李春,恰恰刚好。 李春听了,不再言语,坐在一旁喝茶。萧齐再去看公廨钱书文,与王世充解说:“……街肆的建造耗银十余万,都是王将军与张先生先行垫付。如今酒肆落成,这一份银钱应当尝付,下官已叫慕容三藏着重此事。其余民夫工钱,市易所砖石材料等一应度支,尽可押后。待下官签过印章,至多一二十日,户部的银子便抬去将军府上。王将军是取银两呢,还是五株?”这一番话将慕容三藏也说糊涂了。难道那酒肆真是公务? 王世充将书文看了一会,抬头笑眯眯地道:“叫侍郎费心了……就取银两罢。” 萧齐道:“哪里哪里。下官一直承蒙王将军张先生的关照,自然应当以二位的事体为先。况且将作寺借支民间银钱,该表谢意的还是下官。” 王世充连脸上容光焕发,大声道:“萧兄此言不当。都是为圣上,为大隋,为王爷出力,有甚么谢不谢的。” 一旁慕容三藏算是听明白了,止不住地肉疼。白花花的十万两啊,一万贯五株铜钱啊,就这么扔给了一个刚刚擢升不久的卫府副将——若是献于晋王爷,就算一个刺史的官儿,也能捞到手了罢?不由得将眼瞄来瞄去,见那两位笑的欢畅,只瞒住了李春这傻蛋——茶水里面喝出金子来了么?! 接下来的事便办的顺利。萧齐谢过张衡代写奏折,二话不说属名签章,又去厢房取了几张图,两样一并交与李春。再拿长史财符出来,将二十万银子打上通行印记,吩咐慕容三藏加紧办理。 070 众人散去,慕容三藏自去公干,李春领驿马往长安复命,王世充交代过麻叔谋的事,喜滋滋回去卫府衙门。萧齐便闲下来。一连二十余日,每隔一两日便和李渊往酒肆作乐,相会云娘。温柔艳福之余,便在酒肆买些好酒好肉,亲去探视麻叔谋,拿王世充给的卫府腰牌吩咐狱卒:“我不来时,一日只许供给一餐,不要好吃食,只要馊的、剩的、霉的。” 其实这倒不用嘱咐,狱中本就难得吃上一顿不变味儿的,就是生霉变馊的食物每日也只有拇指大小一坨。那麻叔谋披戴铁枷铁链,只三日便饿的伏在地上,没了草莽气概。看守他的狱卒得了萧齐的话,直是肆无忌惮,日复一日例行公事般做下来:早餐一顿殴打,午间殴打一顿,连那拇指大小的一坨馊食也不见了。麻叔谋骨头倒硬,虽然饿的没了力气,挨打之时仍与狱卒瞪眼,狞恶之意四散。挨到午后,才有萧齐大碗美酒大块肥肉地送过来。就这么着,萧齐去会云娘时,麻叔谋便饿着;不去相会,便有一顿美餐。只是这一顿美餐着实太好,比之往日在辽东无法无天之时还要精致美妙,不免叫人念想。 到了六月末,萧齐不再前去探视,叫王安按时送饭,一日一送变作一日三送,菜肴米面越发精致。麻叔谋与王安混的熟了,便问:“王管家,怎不见萧公子来?麻某多日不见,甚是想念。”王安来时已得了萧齐的嘱咐,答应:“公子这几日忙,不得空闲。听报太子这几日要来洛阳,麻大爷喜事将近啦。”麻叔谋忙问:“怎么说?” 王安道:“太子前来洛阳,为的是巡视城北市易所,那正是我家公子的本务。到时太子跟前有人为麻大爷美言,犯甚么事不能豁免?我家公子名动朝野,此事一准办的下。” 麻叔谋并不知晓朝中的势力分野、官员派系,听不出此言的虚妄,只知太子便是日后的皇帝,若能点头,杀个把人打甚么紧?不由的连连拱手,带得铁链“哗哗”做响:“萧齐公子便是麻某的再生父母!麻某若能重见天日,这条命便是萧公子的……” 他在监牢中感激涕零指天日誓,外面萧齐虽不曾亲耳听见,却将他的心思摸的透彻,叫王安送的饭食又多又好,又当着这土匪的面大锭银子贿赂狱卒,自此麻叔谋苦头也不曾吃到。只是确实忙乱得很,实在不得空闲前去探视抚慰,两日前驿马来报:太子杨勇、蜀王杨秀、京兆尹元胄已经起行,来洛阳考查百官政务,十日内就将到达。 此次接巡与往日不同,洛阳百官虽是晋王秦王门下,在张衡的授意下也活动起来。大街小巷尽行洒扫,弄的干干净净。沿街官衙、店铺、民宅俱都张灯结彩,并不叫一家一户遗漏。洛阳往西十里,千余民夫一日内建起一座凉亭,以备百官出迎。萧齐又建言刺史段文振,勒城中百姓万余人手持红绸日日操练,呼喊太子名号,以资热烈气氛。诸事毕备,仍不得歇息,城北市易所商贾入驻;办理银钱交割手续;官军进入周边地域;预备漆金牌匾待太子提字使用;诸般设施起用、检视;最重要的,私下整饬云掌柜的一百六十尺高楼…… 到了此时,萧齐才明白张衡的安排:六层的楼,十个女子,每一层便都安插两名。以美丑、伶俐、才艺为序,美貌伶俐弹唱舞蹈过人的,便依次排在上头,恰好排满五层。最上面的第六层便只安排云娘一个,从云娘的衣帽服饰到室内陈设均不变动,仍是往日荒野小店时的模样。这样的安插,是将十个美人都作了云娘的烘托陪衬,只要显出最上面的一人。 萧齐便知不妙,照这样布置,云娘十成十要落在杨勇的眼里。心中急切,团团乱撞,却又无法可施,嘴上也烧了个大燎泡出来。张衡看在眼内,笑盈盈地安慰:“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乱花渐欲迷人眼’,指不定那人上到四、五层便迷了眼呢?”又说:“萧公子作的好七言句,果然高明,只是文才词技却不能成就王图大业啊。恕张衡直言,公子兄弟二人本是乞儿出身,当下最着紧的,乃是立住根本,徐图渐进。怎能沉迷于女色?”“公子的根本在哪里——晋王爷便是公子的根本!王爷稳了,公子便妥当;王爷身登大宝,公子才能尚书柱国,荣华一世。公子能作出‘乱花迷眼’,这浅显道理岂能不明?区区一个女子,不过玩物而已,怎能成为侍郎仕途的阻碍?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计谋是侍郎出的,若又坏在侍郎身上……张衡却不答应!”说到后头,声色俱厉。 萧齐记起那一日王世充手掌捏颈,应承道:“受教。”自此不去酒肆寻云娘。每日处理一点公务,闲下来便约李渊围棋,又或骑马挽弓,去郊外乱射。嘴角燎泡越来越大,流出一股黄水,又脏又臭。 过了六天,太子架到。 洛阳百官接出城外,于十里亭摆酒,迎入城中。一路上锣鼓喧天,大小官员前呼后拥,无数百姓手持红绸欢呼舞蹈。 杨勇杨秀元胄三人并辔骑行,见了这样热烈情状不免诧异。历来这里便是晋王杨广的地盘,他三人要办的事情总遭各级官吏拖延推阻,有如外族蛮人一般,现下看来,洛阳似乎变作太子的东宫内院了。杨秀忍不住,和杨勇道:“王兄,奇怪的紧,只怕二哥有甚么花样罢?” 杨勇正举着马鞭向夹道人群致意,闻言便笑:“能有甚么花样!老二的性子,使手段都在暗处,不能这般大张旗鼓的叫人疑惑。只为了显示政绩罢了。” 元胄道:“不可大意。晋王领军在外,此间主事的十有**是那张衡,此人阴险毒辣,不可不防。” 杨勇道:“知道了。世叔不必太过担心,此次洛阳之行一切顺利那就罢了,若有甚么风吹草动,叫本王捉住因头,正好除去这个祸害。” 071 杨秀道:“张衡?他又不是朝中官员,我若见了他,一刀先杀了,再去向二哥陪不是,能奈我何?最多挨父皇一顿板子么。” 元胄点头:“太子不在之时,四王爷确是可以如此行事。” 杨勇:“我便在,杀了就杀了,也不打紧。” 元胄赶紧摆手:“万万不可!这般做下来和那宇文智及有甚么不同?皇上震怒,罪过却在太子头上,没得便宜了晋王。又叫众朝臣恐惧,人心背离,甚是不利。”顿一顿,道:“那厮做出甚么事情来,四王爷才好一刀杀却。那时太子绑了四王爷去见皇上,才是上策。既除去一害,又告诫了晋王,太子以为如何?” 杨勇道:“还是世叔想的周到。老四,那厮若犯在你手上,便杀了,叫老二好生头疼头疼。” 杨秀一拍腰间宝刀,喜道:“得令!若见了他,王兄元世叔你两人回身就走,待小将抽刀杀敌!” 说话间,仪仗军伍已过凤仪门,过西鼓楼,停了下来。三人住嘴。前前后后数百洛阳官员在刺史段文振的带领下行朝礼参见,引去下榻官邸排接风宴。 杨勇性子急,看看时辰不早,天将撞黑,就耐不住了。宴席上与百官举盅饮罢三杯,就推旅途劳累,回去房中歇息。暗中收拾改扮,将太子的黄袍紫冠都脱去,穿了平常服饰,带上十数侍卫一个引路小吏,要去看一百六十尺高楼同抽闸即来闭闸即止的水管。杨秀也跟上来。 几人马快,一会到了城北,便叫那引路的回去——也不用再引什么路,那座楼又高又大灯火通明,如同草丛中立起的一棵大树,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看到的都是它。 走得近些,杨勇杨秀就一齐赞叹起来:“当真有这般高楼!”围着酒肆转了四五圈方才下马。 这座楼高一百六十六尺,从底下望上去,夜空中的星辰仿佛是挂在楼边,莫说两京,就是整个中原也没有与之相比的。楼基宽广各五丈余,较之皇帝寝宫更加阔大。楼身漆作赤色,在灯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将四周的人脸也照的一片红。杨勇道:“主人家倒真是个财主,没有十**万银子怕是起不来这楼。”杨秀道:“管他甚么财主财奴,咱们且上最高的一层看看洛阳夜色,若迟了时辰,大家熄灯睡觉,就看不到了。”说着将马缰扔给侍卫,往里便跑。杨勇吩咐留三人在外看守马匹,笑嘻嘻地跟进去。 酒肆内的富丽堂皇自不必说,数十的大蜡、风灯点着,照的四壁灿然生辉。大堂内摆十五六张桌子,坐的满满当当,往上的楼梯口左侧站着两个女子,一女持萧吹奏,一女翩翩起舞,舞乐到了妙处,满堂宾客齐声喝彩。杨勇往两女脸上看了看,颇觉艳丽,有意停下来玩赏一会,杨秀在上头叫:“大哥快来,这里好看!”只好上去。 上面有些不同。堂内面积略见窄小,摆十张桌,亦是坐的满了。桌子中间隔出一块丈余空场,又有两女在那奏乐舞蹈。杨勇望前凑,只觉得这两个佳人比前两个舞姿更加曼妙,长长的水袖自鼻端扫过,就有一丝幽香钻入脑中。不禁起心,攥了拳头只待那水袖再舞过来,便要伸手扯住,好生戏弄一番。 不料杨秀又叫:“大哥上来!” 心不甘情不愿地又上一层,这层的两女却叫他看得眼内腹内都冒出火来——这两女均不着中原服饰,头上一副薄纱轻笼,身上衣服裁作两截,上面一件盖不着肚脐的小衣,下面一条遮不住膝盖的短裤,露着藕臂粉腿。两女围一面皮鼓起舞,鼓点急促,盈握小腰如蛇扭动,胸前起伏处止不住地跳跃颤抖。杨勇的目光盯过去,从腰臀到胸乳到脸庞,又从脸庞到胸乳到腰臀,来去看了几回,心中只有两个字作评——“尤物”。这两个字的后头,却有一点疑惑缓缓生起。他虽是个武人,性子爽直,却并非毫无机谋的莽夫。这座高楼高耸阔大当世一绝没有甚么,富丽堂皇堪比皇宫那也罢了,只要有银钱便弄的出来,但这几个乐妓却是哪里寻来?便有一座银山,也买不来如此齐整的佳人——一个个容貌美艳体态妖娆,又都通晓音律谙识舞技。这座酒楼的主人家非同一般哪!洛阳城几时冒出个这样的人物?记起日间元胄的说话,越发觉得里头有事,心想美人计么?使得不错!倒要看看看这座六层高楼都藏了些什么样的倾国绝色?! 伸手一扯呆看的杨秀:“四弟,上六层罢。” 072 刺史宅,萧齐刚饮了两杯酒,不见了主位上太子与蜀王,心中就不安起来。想离席出去,无奈元胄尚在,对自己笑意盈盈着实亲热,却找不着空。好容易酒足饭饱,元胄说:“诸位散了罢,明日再议正事。”天已黑的定了。于是随众官告辞出来,门外自有王安带两人小轿接着。 走一段,脑子里胡思乱想,惦记云娘,掀帘吩咐王安:“不回去了,往城北罢。” 王安知道自家公子的意思,这是要去酒肆,当下也不多话,使轿夫掉头北行。 没半柱香时间,萧齐在轿中跺脚,便停下来。王安近前听候吩咐:“公子?”轿中一时无话,好一会才道:“回去吧。”又往府衙行走。半道上,又叫停,叫折回酒肆。这般往来反复,停停走走,直至深夜方才挨到酒肆边。 轿夫掀起帘子,萧齐却并不下轿,在里头张了眼望向六层。沿街的民宅、店铺均已熄了灯火,只剩这酒楼第六层犹有光芒洒下。酒肆的门外,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一两句男人的笑语,又有几下马匹的响鼻声传来。萧齐呆了半晌,终于躬身抬脚,跨出轿去。 挨得再近些,那笑语便听的清晰:“今夜一过,只怕咱们便要多一位主母啦,哈哈。主上这般夜不归宿,那可是头一遭,也不怕元郡公寻来。”“有甚么好怕的?主上宫中有妃子十四人,再多一位有甚么打紧?元妃娘娘都不说话,元郡公又怎会出头?”“说的是。主上一向率直,便有人说话,也不会听哪。嘿嘿,不知这酒楼中的姐儿怎生一副好模样?迷的太子爷直要……”几人声音逐渐放低,蛆蛆拱拱地不知说些什么,突地一齐大笑。 萧齐立在暗地里,胸中忽热忽冷,一时有烈炎焚烧一时有寒冰凝冻。立了多时,那边几人哈欠连连,一人含糊道:“你两个先顶一阵,咱们轮番歇息。有不长眼的小蟊贼过来,一刀宰了……”听到这里,便沉下心,静悄悄退回去。往轿中坐定,伸手放低轿帘,道:“回去罢。” 一路无话。回到府中,间壁厢房房门紧闭,惜春已经睡了,卧室内只有红拂靠在床沿打盹,脚边尚还放着木盆木勺,一些洗漱用具。那边桌上铺一张淡黄大纸,纸上是这丫头的习字:“我、家、老、爷、萧……”写得齐整娟秀,笔笔精细。萧齐将那纸轻轻捋平,慢慢折好,插入筒中,呆了一会,顺着墙壁团团而转。个把时辰,转的腿酸脚软,脑中犹如塞了一把乱麻,胸中一点火焰越烧越旺,直至熊熊。 走到床边坐下,侧目去看红拂,这小妮子睡的沉,嘴角微微翘起,想是做了甚么好梦。萧齐上上下下地看,小妮子年纪虽小,长得倒有些风流模样,嘴角弯着,依稀便是一个小号的云娘。忍不住伸手过去,在她嘴上触一下。一触,这丫头手脚腰肢摆动,侧身子换了个姿势。萧齐又伸手,在她露出的手臂处轻轻抚摩…… 城北酒肆,杨秀熬不住,叫了三层那两个作胡旋舞的乐妓下去歇息了,六层的厅堂中便只剩了杨勇、云掌柜的、云娘三人。杨勇打发众侍卫在门外守侯,非唤莫入。 云掌柜的不敢离开也不能离开,这个客人衣冠楚楚气派十足,行事却蛮横,上来不过片刻,就将几位饮酒赋诗的公子赶得飞跑出去,独自占了六层。所带的伴当个个膀大腰圆如狼似虎,腰里都挎着老大只砍刀,渗人得紧。又是不怀好意,上了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不见动一箸,只管直着眼睛往自家姑娘脸上看。云掌柜的没见过甚么大场面,只在揣测这是哪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有心去叫萧齐前来镇场,无奈此时的情状哪里能够走动半步?适才下去歇息的公子年纪这般小,竟然也要乐妓伴床——眼前这个公子正当年,越发不会做好事。 正想,忽听杨勇道:“姑娘,能否为本王作一舞蹈?” 云掌柜的知是将云娘当作了舞姬,想要说句什么,却张不开嘴,心想,“本王”?他尚未理清,云娘回:“还请王爷原宥,小女子不会。” 云掌柜的这时才转过弯来,胸腹中有鼓擂响,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不知知道公子是哪一位王爷?小人,草民,无缘识得贵人尊颜,礼数不到,王爷恕罪。” 杨勇笑道:“本王赐号房陵,乃是当今储君。这几日来洛阳巡视,掌柜的该当有所耳闻。” 云掌柜的听着,两腿一软,“扑通”便跪下了,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云娘见状,随着跪拜。 杨勇忙伸手相扶,却见云娘往后缩了身子不让触碰,只好做罢,口里说:“罢了罢了,都起来。掌柜的,这位姑娘……” 云掌柜的急应:“是草民的小女。”这句话终于说将出来,也好教太子知晓云娘并非乐妓,乃是良家女儿。只是说便说了,却不知太子如何反应,越发将头压的低了,不敢起身。这房陵王杨勇的大名谁人不知!在长安与蜀王杨秀提牢中死囚刨腹取心,那是亲手操刀,眉眼都不眨一下,下自小民百姓,上至朝中高官,便没有不怕的。 只听杨勇道:“你的小女?”忙答:“是。草民的小女。”心下就知杨勇在打甚么主意,一时间有些不安,又有一丝欢喜,不由得记起萧齐来。 杨勇“啧啧”数声,赞:“掌柜的真好福气,有这样天仙般的女儿。”伸两手相扶:“起来罢。现下并无旁人,不用行大礼。” 云掌柜的站起身,终是不知说甚么好,叫:“太子爷……”云娘在一旁道:“天不早了。” 杨勇大笑:“好好。姑娘善解人意,深得我心。掌柜的,烦劳你将这汤热一热,本王饮了,也好歇息。”见云娘抢在前面去端汤,忙道:“姑娘就留在这里陪本王说话儿罢。” 云掌柜的赶紧答应:“是是。你便在此好生伺候太子爷。”接过汤盆,急急下去了。门外侍卫带好门扉。 厅中没了旁的人,杨勇便去捉云娘小手:“姑娘真有倾国之貌啊,小小一个酒肆,哪里配的上姑娘……” 云娘打小长在乡村野里,于“太子”两个字并无多大体会,尚还牵扯不到“生死予夺”的上头。只知这人是个极大的官儿,且是个粗鲁蛮横好色无理的大官,比起乡村小店中的行脚客人尚且不如。那些客人不过目光放肆,言语调笑,这个官儿却动手动脚有如无赖青皮。不由得将手缩在背后,退开一步,昂首道:“太子爷不可无理。小女子已许配人家,便是大名鼎鼎的将作寺萧长史萧齐公子,大人一定知晓的。” 073 她搬出萧齐,存了个以官制官的念头。萧齐名头响亮,眼前太子不会不知,既然知道,那便无论如何要留几分薄面吧?不料杨勇楞了一塄,随即大笑:“又是这个萧齐,他一个乞儿,倒有许多美女。”柔声问:“几时下的聘?媒人是谁?” 云娘羞道:“聘礼尚未定下,媒人是张衡张大人。” “张衡?”杨勇又是一楞。“果然是这厮。他是甚么大人了?奸狡匹夫!”看着云娘,目光浮动:“这厮这一件事情做的不妥,大大不妥。姑娘这般天仙样人,却要许给一个乞儿!不过尚未聘定,倒不算迟了。”上前一步,问:“可愿随了本王?那甚么张大人萧侍郎,在本王眼里就如地下的蝼蚁,作不得数……” 云娘心中害怕,一面后退,一面摇头。忽见杨勇肩头晃动,大步踏上前,长衫内里“哗”地一声甲胄鸣响,就慌了,忙不迭提了裙摆,跑进间壁厢房去,将门扉掩严,横栓落下。 杨勇目光错落,看着云娘掩口提裙,窄肩小腰碎步急迈,不由得痴了,只觉那粗布青衣竟愈显其身姿曼妙。心潮起伏间,那扇门砰地合上,眼中不见了佳人。便急噪起来,上前拍门:“姑娘,姑娘!”将声音尽量放的轻柔:“且开门,不要怕。杨勇虽是个武人,却不会伤害姑娘……” 等了一会,只不见答应。无奈回身待要离开,终是心有不甘。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大声道:“姑娘莫怪。杨勇做出事来也是逼不得已。本不欲对姑娘这等天仙般的人儿无礼,只恐明日便有变数,从此不得一亲芳泽。日子长了,姑娘自然知晓本王的心意。”从怀里摸出一柄薄薄的匕首,插入门缝中往上一挑,那木栓“砰”地一声,摔在地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千余护军围了酒肆,太子寝居从刺史府移来这里。三日,杨勇提写漆金匾额:“天下第一楼”,亮堂堂挂出来。到了第四日,众官方才再次见到这位太子,数百人簇拥着去旁边的新造市易所观摩巡视。其间少不得萧齐作引领,细致讲解一应设施。杨勇赞萧齐“谋划奇妙精当,利国便民”,赐下宝珠一枚,绿色锦绣一副。便是这四日时光,洛阳的巡视公务就算完了,数千铁甲马军护送太子回去长安。 萧齐再去酒肆,一应人员都在,只寻不着云娘。那云掌柜的远远看见萧齐,悄没声息便躲开去。张衡王世充心中略有不安,前去将作寺衙探视,他不是跑去与李渊围棋便是与李渊邀几个有钱公子同去酒肆玩乐了。张衡放下心来,同王世充说道:“萧公子经了这一遭尚能处事如常,年纪小小,倒有城府,往后仕途坦荡,不可限量啊。”王世充点头称是,夸赞说:“萧侍郎明大义识大体,此功非小。” 萧齐在酒肆内玩耍,李渊出钱,与十个乐妓个个混的厮熟,酒楼六层便由二人包了下来,也不回去。他又懒得理事,将作寺的公务交给慕容三藏,家中的事情交与王安,只唤了个红拂在身边,每与乐妓欢娱之后,便搂着红拂睡去。 大家在一处玩乐,都不提及云娘,时日一久,云掌柜的也不避忌了,但有张衡王世充在,也去酒席上坐一坐,吃上一盅两盅。见大家都是左拥右抱,便也扯一名乐妓置于腿上,摸摸美人胸乳,捏捏美人臀腿,好不快活。 这一日,二人又在酒肆六楼围棋纳凉,四个乐妓掌扇相陪。萧齐老大一串黑子被李渊从中截断,两边逃的不亦乐乎。正在苦恼做眼成活,王安引了两个人来相见。 这两人身形奇特,站在一处不成比例,甚是扎眼。一人身长二丈有余,光脑壳白皮肤,凹眼凸鼻,两个膀子有人腰粗细,那扇门就只容得他一个人进;另外一人只有五尺上下,手短脚短尖嘴缩腮,若有个尾巴便是只猴儿。王安领着两人,喜滋滋地禀道:“国公大人,公子,这两位是二爷的亲随。二爷在金城大胜,不日便要班师还朝,叫这两位将军先来探视公子。” “这一位是吴孔吴旗牌,这一位是任蛮奴任掌旗。吴将军任将军,这位便是我家萧大爷,这位是谯州刺史,御赐唐国公李大人。” 见说是孟庆的人,萧齐呵呵地笑。张着嘴合不拢来,倒是李渊叫:“坐,坐。”使乐妓取来瓜果伺候。 几人见过了礼,萧齐问:“二爷还好?” 吴孔呈上书信,躬身答应:“孟帅身子安康,萧大爷不用挂心。” 萧齐看信,有四个字——“马上回来”,不禁连连点头道:“好,好。” 吴孔道:“孟帅问萧大爷好。” 萧齐:“好,好。” 吴孔:“孟帅言道,叫萧大爷带上嫂嫂一同往长安,孟帅甚是想念。叫我二人沿途保护。” 萧齐心中一酸,道:“好,好。” 吴孔:“尚有几件礼物赠于萧大爷。”一拍手,进来几个兵,人人手里捧个木匣。吴孔上前一一揭开,指点道:“这一件成串大河珠,是当今千金公主殿下所赠;这一件红狐皮裘,是骁卫元帅来护儿所赠;这一匣黄金共十斤,是孟帅的家寄;这两匣共二十斤,是上柱国宇文述所赠;另有一坛老酒,乃是戍主的赠物。”从怀里摸出几张羊皮递于萧齐:“裘总管裘监军说道,萧侍郎是读书人,送金送银倒俗了,这些磨光的羊皮是突厥皇室平日记事的物件,便是中原的纸张了,拿来赠于侍郎最好不过。” 萧齐接过来,连道:“这个何以克当,何以克当。” 吴孔道:“孟帅另有两句私话带与萧大爷……” 李渊听了,忙起身回避:“李某……” 萧齐一把摁住:“不必不必。李兄若不当小弟外人,有甚么听不得?”叫吴孔:“吴将军但讲无妨。” 吴孔叫几个兵收好匣驽下去,说:“孟帅的第一句:半年未见,兄泡了几个妞?” 李渊听得不明,问:“甚么泡了几个妞?” 吴孔道:“小将也曾问来,孟帅不肯说。” 萧齐心中酸楚,没精打彩道:“是土语,问我那个……相好了几个女子。” 吴孔听了便笑:“嘿嘿嘿。”随即正色:“孟帅言道,老子泡了一个,乃是上上极品,回来后与你一比高下。” 074 这是什么话!萧齐正尴尬,李渊一口茶喷将出来:“哦,好!哈哈。若蒙不弃,李某便作个评判可好?”萧齐忙问吴孔:“另有一句那?” 吴孔:“孟帅说那麦铁杖现在他的麾下做俾将,还是待罪之身,侍郎若有甚么吩咐,便叫亲兵传去营中,他已有安排。” 这一句却是实实在在的秘语私话,萧李二人听了便都觉不安,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杀人。李渊仍旧微笑,端了茶去喝,心道这孟庆忑也胆大!萧齐不敢迟疑,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那厮同我等一样,都是朝廷命官,皇上自有明断。吴将军,你今日便使人回去营中,将我的话带给二爷。” 吴孔答:“是。” 李渊见两人告一段落,只恐接下来又听见什么私语,忙**来问一些军情战况。方知史万岁在康城活捉了处罗,西突厥已亡。张须陀孟庆麾师金城一路披靡,直至城下。那守城的突厥将领出战,被孟庆领数百人直撞入城,突厥尽是骑军,不利城战,因而大溃。金城一失,沙钵略东头要防杨广,西头又有张孟援军夹击。首尾难顾,便弃了所占土地逃回北地去了。杨广张须陀合军一处,兵势大盛,直追到穆克图、车臣汗1方才退回。 李渊听的连连拍案击掌,大声叫好,道:“若不是皇上要南下平陈一统中国,这突厥祸患只怕此次便连根清除了。可惜可惜,走了个沙钵略。” 一旁任蛮奴坐了半日,嘴皮早已发痒,叫道:“你说的对!那一日孟帅点了三万马军,正要赶去捉突厥皇帝,圣旨却到了,叫回军,真是……” “平陈亦是大事,亦是当务之急。”李渊打断任蛮奴,拱手道,“皇上的旨意自有道理,那是不会错的。” 任蛮奴欲要回嘴,吴孔道:“李公说的是。”回瞪任蛮奴:“孟帅可曾叫你说话来?”任蛮奴便闭嘴不言语了。 几人说了大半晌,天色近晚,萧齐叫云掌柜的预备酒菜歌舞,吴孔却说:“回去府上罢?府中还有一人,我两个恐他野蛮惊吓了萧公子,因此未曾带来。此时若还不回去,怕有些不便。” 野蛮?萧齐李渊就想起麻叔谋,正要问几句,那任蛮奴跳起来就跑:“是是是,老子都忘记了这厮。快走快走,出了事老子头颅不保!” 萧李二人奇怪不已,忙吩咐小厮将酒菜送去府中,都更着出去。王安拉在最后,小声嘀咕:“是个野人。” 回到府衙,天已黑了,内里倒没出什么事,安静得很。掌灯火进了门,王安便往马棚处引。萧齐问:“去马棚做甚么?”吴孔道:“那人只和马儿睡一处……” 李渊笑道:“难不成真是个野人?倒要看看。”话音未落,前头“轰”地一声巨响,登时马儿的嘶鸣声蹬踏声乱个没完。萧齐着忙:“快快,想是马棚塌了!”那里面有两匹好马,一个野人,马是御赐下来人是兄弟交托,都是压不得的。 急急忙忙赶过去,那马棚已然塌了半边,地下尘土飞扬,两条汉子搂在一处翻滚。任蛮奴光脑壳萧齐认得,另一人头发是卷的,精赤着身子,只在腰间有一条乌皂皂的亵裤,两个手腕系着根细麻绳,仿佛枷锁。萧齐不知这两人怎地打了起来,想要劝止,吴孔道:“好了,公子不用担心,每日都是如此,打完了吃饭。”从后边小厮手上接过几碟肉食,放在地上。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 萧齐李渊见吴孔如此笃定,放下心来,看见二人厮打,又觉心惊,瞧那动静,却不是“打完了吃饭”那样简单。二人不出一声滚来滚去,不住撞到木栏上,眼看那剩下的半座马棚又在摇晃。地上淋淋漓漓淌些血迹,却是任蛮奴挥拳猛击,那野人张口撕咬所至。 萧齐尚未开言,李渊忍不住道:“这却不是嬉戏罢?这两人放在战阵之上都是猛将,莫要有个闪失才好。” 吴孔道:“回国公大人的话,不妨事。任蛮子身子大不灵便,又不敢尽全力,打不坏那野人;昆仑奴不敢挣脱孟帅系的草绳,这些时日得孟帅教诲知晓了几分人事,下嘴不往咽喉去,也伤不了任蛮子。待他二人累了,咱们吃饭。” 萧齐打了个怔:“昆仑奴?” 吴孔道:“是。这厮乃是昆仑山中的一个蛮子,一向与野兽为伍……”又将孟庆与来护儿谋诈处罗,处罗赠送礼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二人听得眨眉眨眼,待到讲完,地下两人也停了厮打。任蛮奴坐在地上咧嘴喘气,昆仑奴尚有力气,看了众人几眼,就爬到盛肉的小碟边开嚼。萧齐见果然如吴孔所言,一切无碍,倒笑起来,于是吃饭,安置军中诸人,各自歇息。 夜深了,卧室内合和香高烧,一灯如豆。 帐内惜春红拂二女均已酣然入梦,萧齐却不能成眠。孟庆的寄言叫他止不住地想起云娘——现下在太子东宫不知如何了?能否如往昔那般顺意快乐?过上几日,还记得旧人否?思念之余,又是烦恼,美人计既然成功,张衡又岂会停下来不发后着?独孤皇后憎恶男子多有妻妾,对杨勇早怀不满,此次云娘入宫,这不满之意定然越发来的大了,只不知张衡如何行事方能叫独孤动怒?这厮阴险得紧,后策必然毒辣,却要想个法子,多少撇些干系才好……一夜未眠。 —————————————————————— 1并非今天的车臣。外蒙古境内。 075 第二日又陪几人宴饮玩乐,与李渊围棋。夜深时正叫红拂宽衣解带揉肩捏背,王安忽来报事:“麻叔谋不知怎地出来了,现在园中,要见公子。” 萧齐吃了一惊:“他怎么出来啦?怎么就到了园中?!” 王安道:“这厮爬墙进来,小人巡夜正好看到,因怕他惹事惊吓了人,便叫他在园中等候公子的吩咐。小人先来禀报。” 萧齐点头:“你带他去书房。去请吴将军任将军来,若听见房中有甚响动,或者我摔了什么东西,便进来拿人,结果了他也无妨。”心下思索,这家伙能从卫府大牢中逃出,一是王世充受了自己的银子有意放脱,起心卖好。只是自己与麻叔谋没甚么干系,他卖的甚么好?二,便是这厮得了空子,杀人越狱。这又不大可能。王安忙着招呼客人,昨日今日连着两天并未前去送饭,这厮在狱中饿也饿的没了力气。怎能撇脱枷锁杀人?不得其解。 慢慢穿好衣服鞋袜去到书房,又吃一惊。这麻叔谋脸上在笑,身上衣物却满是血迹,一片暗红。忙问:“麻兄,这是……?” 麻叔谋洋洋得意,将胸脯拍的山响:“麻某人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萧公子这些天照拂麻某,麻某感激不尽。昨日又遣人关照,使麻某拣回一条烂命——公子就是麻叔谋的再生父母。公子的不平就是麻叔谋的不平。今日一旦脱出,自然要为公子出气。哈哈!” 萧齐听了这话,顿觉不妙,也不知这土匪为自己出了甚么气,忙开房门说声“没事了”,使吴孔任蛮奴退去,回来急问:“怎么说?” 麻叔谋道:“也没甚么。公子今日遣下人来送饭,木盘底下暗藏匕首,麻某自然知道有事。果然,那下人说公子受人欺侮,已然顾不上麻某,嘱咐麻某自求生路。心中一急,便杀了狱卒出来了。” 萧齐盯着麻叔谋,脑中一片混乱。 “那下人说,公子聘定的女子叫个大官儿抢了去,那女子的爹狗眼看人趋炎附势,居然一声不吭。公子是文人,官儿做得又小,性命前程握在人家手里,不好发作,气受的大了。那大官又要杀鸡给猴看,来取麻某的烂命!嘿嘿,爷爷管他甚么大官小官!公子受了气,麻某便为公子出气!”“啪”一声,又将胸脯狠拍一记:“到了晚间,夜深时,那狱卒不知麻某双手得脱,还在吃酒,麻某骗过来一刀便宰了。又往酒楼去,哈哈,原来那酒楼的掌柜财主便是萧公子的家翁……进了门,底下没见着人,便往楼上走,正撞上掌柜的老儿拿一盏灯下来……” 萧齐心中发紧,两手攥了一把汗,不自觉地问:“你便杀了?” “是。”麻叔谋应声答道。“那老儿看见爷爷,唬得软在地上,嘴里唧唧呱呱地不知说些甚么,烦人得紧,便杀了。从二层到六层,麻某一间房一间房地摸过去,十二个女子,二十个男子,共三十三口,一个不剩,都杀却了,好叫公子出这一口恶气。”却见萧齐一张白脸涨的通红,口内喃喃自语:“……三十三口,都杀却了……”便说:“是,一个不剩,麻某惟恐漏了一个两个的给公子添麻烦。只不知里头有没有那对奸夫**。本想趁夜出城,不想城门处封的厉害,守卫兵士比平日多了五六十人,又不去歇息,麻某一身血衣,没有趁手的兵器坐骑,不敢冲门,只好摸到公子府上来。” 听罢这番讲述,萧齐已然明白端的,不消说,那个“公子的下人”便是张衡。果然好计!这一来既灭了口实,从此无人说话,又能将事情闹大,不怕传不到独孤皇后的耳内。只是麻叔谋杀了三十三口,案子做的实在太大,若查下来弄出什么把柄……却是条条都指向自己,与他张衡倒没甚么干系。不由得沉默下来。 麻叔谋见萧齐不说话,脸上神色凝重不象开心解气的模样,就急了:“公子,莫非麻某做的错了?且叫那下人来,有话说。”只见萧齐摆了摆手,仍是无言,却解了身上披的绸衫递过来。忙接了换上。再看萧齐时,他一张脸已回复莹白颜色:“麻兄,那座楼还在?” 麻叔谋不知何意,道:“还在。麻某此去只为公子出气,并未带走其中财物。” 萧齐道:“麻兄对萧齐的心意真是可昭日月,小弟心中感激。只是麻兄杀了这许多人却不劫掠财货,那就大大不妥。” 麻叔谋越发摸不着头脑,莫非萧齐公子缺少银钱使用?萧齐却不解释了,只说:“麻兄还要回去一趟才是,也不必拿银钱财货,只须放一把火,便好。” 麻叔谋呆了一呆,大悟。一拍脑门,连道:“是,是,公子高明,想得周全。麻某这就去。”悉悉簌簌的脱去绸衫,换上血衣,外面王安通报:“公子,慕容三藏见在府门等候,言道城北酒楼走水1,火势极大。公子……” 萧齐怔住,缓缓坐倒,半晌才回过神,唤王安进来:“引麻兄去地窖,好生照顾,不可叫他人知晓。”再和麻叔谋说:“麻兄且在这里住些时,小弟虽然没有本事,勉力也能护得兄的平安。”待两人悄没声息去了,这才慢慢的穿衣骑马,往城北去。 一路上慕容三藏不住嘴地说火势如何如何,萧齐自然明白这个火一准小不了,只不答言。还不到地头,隔的老远便见到满天红光,又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萧齐将马放慢,道:“救不得了。”心想这火其实也不用救,烧的越干净越好。 慕容三藏道:“小人赶去公子府上时已使人着力护持市易所,只要烧不到市易所,公子便没甚么干系。”望萧齐一眼,又说:“天干物燥,那酒楼全以木制,有人报走水时已经救不得了。只苦了周围百姓——被殃及的民宅怕不下千余。小人走时尚未见酒楼中有人逃出,只怕……这次明克让难逃其咎,不知圣上如何发落。”他略略知晓一些萧齐与云娘的事,话到嘴边又咬了牙吞回去,不敢触犯上官的霉头。萧齐点头,忽然拍马,疾驰而前。 火场中炙烤难耐,隔的有数十丈便再也走不进去。萧齐并不理会市易所的情形,在围观的人群中勒马驻立,熊熊烈焰中,看百尺高楼放出万丈光芒,轰然委地。 ———————————————————— 1走水:失火。 076 这一场火烧得厉害,连绵三日,越烧越旺,到第六日天降大雨方才渐渐熄了。 明克让脸色如土,拿着清点文书颤抖不止——共计烧毁房屋棚舍四千三百余间,烧死百姓三千余,二万多人流离失所,其余牲畜、谷米、布匹等损失不计其数1。他自知这个卫府将军是做到头了,文帝杨坚向来御民慈御官严,这等大火烧掉的不仅是他的头顶乌纱,只怕还要烧去他的小命。精精细细迅速严格地督办完赈灾钱粮,便挂印脱靴,马不停蹄赶去长安面圣请罪。有心寻张衡讨个谋划救命吧,怎奈大火那天当晚张衡便没了踪影,仿佛钻进地缝里去了,只盼到了长安,于晋王府上或者能够见到吧。 萧齐这几日也没闲着,差人修补市易所之余,将家中金银尽行散出,接济灾民,连惜春头上的白玉包银步摇都拿出去卖了。李渊也取出许多银钱,两人就在将作寺衙开粥铺,使用皇赈的名义施舍稀稠米饭,分发衣物。这件善事直做到七月将尽方才罢了,朝中宫中的钱物下来,补了两人后力不继之虞。 八月初,杨坚旨下:西北大捷已定,边军班师还朝,普天大庆。(第一集完) *** 时日匆匆过去。 这一日,骄阳似火,开远门外早早便有数万人糜集——今日西北边军入京献俘,长安满城欢腾。从长乐宫到开远门的街道两侧挤满了欲要围观的百姓,道中站不下,大家便拥到门外去,御卫亲军也不来多管。 萧齐官小品低,不用去朝中排列预备,去城外接风也没他的份。他叫王安使两个家奴备好解渴的清水,拿了遮阳的油扇,也在人潮中拱来拱去,想往城门出去观望,好第一个看见孟庆。 几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挨到城门边,正挤得白衫子变黑,汗流浃背,忽然鼓声隆隆,低沉肃穆的长号响起:“呜——”远处蹄声震动,齐整的铠甲撞击声传来,短促而铿锵。人群让开中间通道,陡地一缩,萧齐霎时间动弹不得,两手拢在胸前两腿紧贴,成了一根棍儿。王安并两个家奴大呼小叫,遮阳的油扇挤得稀烂。 顾不上这些,萧齐伸长了脖子看,见一个掌旗兵慢弛过去,得得得蹄声清脆,旗帜上绣的“张”字。后面跟着几员文官武将,只认得两个,便是张须陀与老太傅王韶,两人有说有笑,渐行渐远。第二面帅旗过去,绣的“行军总管杨”,人就多了。杨广、裘福、杨勇、杨秀、元胄、李渊都在此列,另有一群朝中大员。令萧齐诧异的是,跟在这队最后的居然是张衡,原来这厮办完了洛阳的事务便奔军中去了。看见张衡,心情顿时不好,眼中便只剩下了这厮的背影,任周围人群如何鼓掌欢呼,心中的兴奋期盼之情却渐渐沉落下去。 一个多时辰,甲骑一个接着一个,又过去几面旗帜,“豆”、“窦”、“来”,萧齐一个不识。不觉腹中有些胀意,想要如厕却挤不出去,正垂头无奈,忽听前头王安连声大叫:“二爷来啦!二爷!二爷!”忙抬头伸颈,就见一光头巨汉持一面黑旗阔步向前,正是任蛮奴。那黑旗上绣斗大的金边红字:“孟”,闪闪放光——禁不住“呜——”地一声,啸叫不止,声音尖利高亢,有若狼鸣。数月来的想念、希望、期盼,所有的悲伤、委屈、惧怕,尽付这一声之中。 不知不觉,两眼已是红了,模糊中但见一匹大黑马骤然停下,一个浑身铁铠的将军下马跳过来,将身前围的人众拨得四下乱撞。这人越行越近,虽然看不大清,那一张脸却是黑的,黑得有趣。萧齐咧嘴去笑,口里“孟庆”两个字转了半日转不出来,眼中却有几颗眼泪不容分说滚落。孟庆似乎喊了几个甚么字,无奈周遭的欢呼声掌声竟是如潮如雷,震得两耳发溃。 好容易平静些,身子忽然一轻,已被孟庆抱起,出了人群,那匹大黑马便成了萧齐的坐骑。于是萧齐乘马,孟庆执缰,一同往长乐宫行走。 萧齐浑然忘了下腹发胀,终于笑将出来,旁边一位相陪的将军道:“孟将军萧侍郎,二位今日兄弟重会,大喜大喜。一会朝堂之上,孟将军又要高升,大喜大喜。”前头步行的孟庆回过头来:“哈哈。韩元帅同喜同喜。” 原来这个将军便是韩擒虎。萧齐忙在马上躬身:“韩帅同喜,下官萧齐见过韩帅。”忽然一根马鞭指到鼻头上:“你便是萧齐?男人家的哭甚么?也不知羞。”抬头去看,只觉眼前一亮。这个将军年纪极小,怎地看都只得十六七模样,长得杏眼桃腮,皮肤白晰,尤其那一对眼睛灵动已极,顾盼之间灿然生辉。萧齐不认识,不敢多看,只知年纪小小便做到将军的不是皇亲便是贵胄,便在马背上拱手,口称:“拜见将军。”又是一躬下去。只听这将军笑道:“不用拜见。唔,倒比黑厮有礼多了。本将军赠于你的大串河珠可拿到了?且取出来赋诗一首,本将军也来同喜同喜。” 萧齐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将军就是当今公主!只是那串河珠却拿不出来了——当日洛阳大火,他把家中值钱的物事都拿去典卖,为灾民修房舍,舍饭食,以求得心中安适,浑没想到这一刻。正不知如何支吾过去,前头孟庆说:“公主怎地这般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在心疼,不如过几日还了你可好?” 那公主生气道:“老子甚么时候小气啦?黑厮讲话好不凭心!那一日你说写家书,是谁说要寄些礼物来?你说本公主身上只那一串大河珠趁钱,本公主可曾有半分犹豫!自家囊空如洗,却去向我爹要钱,我爹哪里有钱!你道那十斤金子是谁的?那是本公主的盘费!哼!” 萧齐偷眼去看,这公主撅嘴鼓腮,睁大了眼盯孟庆,薄怒之下,尤见俊俏。心下暗暗赞叹,想这个莫非就是孟庆所说的“老子泡了一个”?确实美貌,又是公主,大大地不错。 就见孟庆回过头来:“小将才说了一句,公主老人家就说如此长一篇。xxx!”后三个字只张嘴不发声,萧齐低头模拟,竟似乎是“死丫头”三个字,心中暗暗担忧。那公主却不说话了,撅着嘴只顾走。旁边韩擒虎等人有意拉后少许,跟在萧齐的马尾后。 —————————————————————————————— 1历史上有记载的大火灾。 077 一个时辰,到了长乐宫外。只听黄钟、大吕轰然奏响,夷则、无射2应声鸣和,其音洋洋。一会,黄罗伞出,礼官高颂:“齐之以礼,相趋帝庭。应规蹈矩,玉色金声。动之以乐,和风四布。龙申凤舞,鸾歌麟步。” 百官下拜,齐唱:“皇天有命,归我大隋。受兹华玉,爰赐玄圭。奄家环海,实子蒸黎。图开宝匣,检封芝泥。无思不顺,自东且西。教南暨塑,罔敢或携。比日之明,如天之大。神化斯洽,率土无外。渺渺舟车,华戎毕会。祠我春秋,服我冠带。仪协震象,乐均天籁。蹈武在庭,其容蔼蔼。” 孟庆萧齐不会,哼哼叽叽地磨过去,念经一般,惹得张素笑出声来,萧齐便脸红了会。接下来内官传旨,念了几十句,百官又上辞,甚么“天眷横流,宅心玄圣”、“祖功宗德,重光袭映”、“我皇恭己,域中咸镜”一类。这辞上完,礼官高唱:“礼毕平身——”大家方站起身来。鼓乐又起,于是分文武排列,进入文华殿。 孟庆只得放萧齐去了。萧齐品绪太低,好在裘公公将他扯去文官队列,拉在最末一位,跟了上朝。 站在武将列中,孟庆暗暗将人员梳理一遍。前面排的有十一人,张须陀排在第四位,前面尚有一个不认得的将军同豆、窦两位老臣。张须陀的后面,元胄、宇文述、来护儿、韩擒虎、贺若弼、杨勇、杨秀,再就是自己了。往后看,一眼便见到宇文化及,恰巧不巧,正排在自己身后。不由得一笑:“嘿嘿。”回头站好。身后传来宇文化及的低声说话:“恭喜孟将军。” 孟庆大乐,也小声说:“同喜同喜。” 两人还要说几句不相干的,裘公公站出来宣读圣旨,孟庆听去,第一个提及的居然便是自己:“……于斯时也,将军孟庆,朝阳出釉,层云吐秀。既济宽而济猛,亦乃武而乃文。澄波澜于江海,静氛埃于宇宙。蕴龙韬之妙算,誓武旅于戎场。锐金颜于安定,躏铁骑于胡康。彀神弩而持满,攫天弧而并张。曳虹旗之正正,震夔鼓而镗镗。拒飞梯于莹带,耸楼车于武岗。裁应变而蛇击,俄蹈厉以鹰扬。或掉鞅而直指,乍交绥而弗伤。亦有投石扛鼎,超乘挟车。冲冠耸剑,铁臂铜头……”听一句,乐一句,心想“既济宽而济猛,亦乃武而乃文”,这是说老子文武兼备,既仁慈又勇猛了……“彀神弩而持满,攫天弧而并张”,嘿嘿皇帝抬举了,老子可不会射箭……“裁应变而蛇击,俄蹈厉以鹰扬”,这一句是夸我虚虚实实,打了就跑罢?“投石扛鼎……铁臂铜头”,这是说老子力气大,武功好了,这个倒当的起……忽听裘公公高声宣道:“孟庆听封——” 忙出列跪下,竖起耳朵仔细听来:“着孟庆去骑兵参军事职,领左御卫大将军,列十二卫;迁安定男,领幽州伯,食邑二千户;加开府,仪同三司,通直散骑常侍。赐宅一区,奴婢一百口,金一百斤,明珠一觳,流苏大红璎珞一副1,锦绣朝服六袭。钦此!”赶紧大叫:“谢恩!”喜滋滋退回班中。 日前在长安城外驻扎时王韶已带来消息,说此次居功第一,坐实左御卫将军是一定的,不料“将军”两字的头上又加了个“大”,实属过望。以后帐下任蛮奴吴孔等人再叫“孟帅”,便可大声答应:“寻本帅何事?”哈哈哈。薛世雄再自称“小将”,那也随他……心下乱想,先前安定男爵,食邑两百户,现下幽州伯爵,食邑两千户,一户算他五口,就是一万人,老子一口人一月收多少钱?便只收一块钱,一月也是一万块哪……只不知那“开府”“仪同三司”是个甚么玩意儿,有甚么用处? 眼前张须陀、豆、窦、来护儿、杨广,一个接一个听封受赏,前面几人没甚么,不外乎封公封侯加食邑赏金帛加上开府,只杨广听封时得了个“江南总管”的衔儿。孟庆心中略动,想这江南是陈朝之地,江南总管,那就是……将眼去看杨勇,果然见他腿脚轻轻跺了几下,又不动了。 封罢重臣,轮到底下军将。史万岁袭粮草、破康城、活捉处罗,记的是第二功,堂上宣读,居然就由领军都督升作了靖西将军,兼领康城总管,只未列十二卫。他尚在康城戍守,未回长安,圣旨着快马传去。薛世雄胡连干等将跃两级作了都统,归在左御卫辖下。宇文述功过相抵,仍是太保工部尚书,只是军权归了孟庆。其子宇文智及获赦,放为百姓。偏将麦铁杖庭杖三十以谢前罪,因其护佑主帅、力斗突厥将领、袭破康城等功,晋为虎偾郎将。其余将士,视其功绩,也都有升赏。 一番犒劳赏赐完毕,已是晚间。杨坚并不歇息,又在御花园摆酒,大宴群臣,召见突厥降俘。 孟庆得意洋洋,此次献俘,几乎所有突厥高官贵族均与他相关,上自处罗、启民这些皇亲贵胄,下至窟含真、阿史那献等领军将官,还有自张须陀刀下抢回的六千余突厥兵。而晋王杨广只带回数百人,并无一个将官。果然,御花园中十一张紫檀桌,他便被排在了正中的一张。这张桌上皇帝杨坚居中主席,左面是王韶、苏威等文臣,右边依次是豆、窦、张须陀,再下面就是他了。不过不能与萧齐同席,微觉遗憾。 一柱香,园中响起乐声,孟庆准备动箸夹菜,忽闻环佩丁冬,裘公公尖声唱:“百官肃立——”乃是皇后独孤氏到了。 ———————————————————————— 2乐器。黄钟长9尺,大吕长8.43尺,夷则长5.62尺,无射长4.99尺。 1元帅头盔上的血挡。 078 孟庆站好,偷眼去瞧,鸾扇之下走着两个素衣女子,年纪小的是张素,年纪大的妇人云髻高堆,园脸细眼,满面含笑,便是独孤。孟庆知是要往这桌上来,待两人走近,那面王韶豆胪绩退步相让独孤,便赶紧躬身:“公主这里坐。” 张素本就想挨到张须陀边上,见说也不扭捏,便跑去孟庆位上一屁股坐下。杨坚张须陀看见张素,喜得眯起眼来,倒不问孟庆坐哪里。孟庆一转身向杨坚施了礼,跑去最末一席,那边桌上以杨秀主席,宇文化及、薛世雄、萧齐几个小官儿都在,尚空出来几个位。 拒过杨秀宇文化及的相让,将薛世雄推在一边,便挨着萧齐坐定,听裘福又唱传:“突厥人等晋见——”角门打开,一名内监提个大灯笼在前引路,后面跟了一人。孟庆向萧齐说:“那人就是西突厥可汗处罗。这厮奸猾得紧,便是他使诈破了……”忽想起边上坐的宇文化及,改口道:“破了西营,围了安定。若不是老子运气好捉住他儿子,现下咱们兄弟还不得相聚。” “哦。” 萧齐并不在意甚么处罗,压低了声音问:“你说你泡了个妞儿,可是公主?” 孟庆不料萧齐突然说起这个,意外之余,大感得意,登时眉飞色舞:“不是。公主年纪尚还小,且是个男人脾气,长大了再泡。老子泡的是突厥可敦,正经的金发碧眼的美人,稍待即可看到,且比一比谁的女人漂亮。”又说:“王安说你萧大爷锦被之下三人共眠,可有此事?咱们不比数量,老子宁吃鲜鱼一条,不吃烂虾一筐,只比质量。嘿嘿。” 萧齐见说,心中便是一阵烦躁,想起云娘,继而想起绿萼。孟庆不知萧齐这些时日又有遭遇,见处罗三拜九叩行下大礼,杨坚问过几句,赐座,便扯着萧齐的衣袖连连说道:“快看快看,美人出场啦!”这一句声音略高了些,惹得同桌的杨秀宇文化及一齐睁大了眼睛。 红烛大蜡的映照下,但见一女子一孩童缓步近前。孩童没甚么看头,只这个女子叫人眼直。这女子极为妖媚,白肤胜雪,金发如瀑,两只蓝眸波光粼粼。身上衣窄裤短,颈项、肩膊、腹皮、小腿尽皆裸露在外,胸前弹丸之地尤其惹火,一走一颤,一走一颤。 席间一时断了交谈,百余人吞咽唾液之声清晰可闻。大家看的明白,这女子的妖媚出自天然,却不是有意做作,行动之时步履细碎均衡,肩头平稳,目光看定脚前二尺,绝无旁视,于妖媚之外另显尊贵。 这个自然是突厥可敦了。就有几人将目光看向处罗,却见他面目如常,正襟危坐,并不多看一眼。都想,可惜了。 孟庆扯一下萧齐,咂嘴道:“如何?”不料主席的杨秀正看的目不转睛,闻声猛一拍桌子:“果然是好!” 这一声将大家都惊动了,杨坚咳嗽一下,于是众臣捋须正帽交杯换盏,各自掩饰。只恼了一个人,便是皇后独孤氏。列娃甫一露面,她就有些恼意,这女子衣着实在是不妥之极!遍观群臣,上百人里只有王韶、张须陀等寥寥几人不曾侧目,便连杨坚也是看了半日方才咳出那一声来。心中只想,这样的狐媚之物,却容他不得。登时站起身,不待列娃叩拜说话便问:“你就是那突厥可敦?” 列娃跪下答道:“是。臣吉佳施多那列娃叩见大隋皇后娘娘,女国千万臣民恭祝大隋天同地久,一统中国。恭祝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春秋鼎盛,万世无极。”这一句说话依着女国的规矩,将皇后放在了皇帝的前面。 独孤不料列娃的南朝语言说的这般顺畅,话中的意思听着也十分柔顺吉祥,生出些欢喜之意。不过这样的魅骨女子,终究不能够放在左右,天下男子若不是无能或者无知,有几个能够不为所动!便坐下来,道:“平身。你又是女国之主?怎地做了突厥可敦?”心中只在盘算,献俘之后,便将列娃送归女国,相隔万里,可保无虞。 列娃回道:“女国弹丸小国,人口不足七万,一直便是突厥属国。国中向来以二女子为王,列娃惭愧,便是双王之一。只因年幼尚未婚配,可汗又遣人来聘,便去了。” 独孤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女国的质子了?” 列娃道:“列娃去到康城,可汗待列娃甚好,也算不得质子。” 独孤又问:“如今你二人相会,本宫若不将你重归突厥,却送你回去女国,你可情愿?” 列娃不敢迟疑:“列娃为大隋所俘,已是大隋降奴,怎敢心生挑剔。但凭皇后娘娘做主。” 独孤“唔”了一声,想是对列娃的应答十分满意,不再开言。一旁杨坚咳嗽道:“可敦有功于大隋,不比其余人等,且坐,容后再议。”将列娃放过一边,逗了启民几句,唤窟含真等一众突厥贵族上来,宣讲一番,赐座赏酒。令丝竹齐奏,乐妓起舞,君臣同乐直至深夜。 回到都卫府,孟庆就乐,扯了萧齐在府门处转:“如今不是都卫府了,是大将军府,哈哈。” 王安在一旁插嘴:“二爷错了。这里也不是大将军府,皇上怎会赐下这样一个小院给二爷?再过几日定有大宅子咱们住。二爷有了新宅,这里不如就给大爷居住……” 孟庆道:“甚么给大爷居住!我的便是大爷的,大将军府便是萧齐府。” 一路进去,迫不及待问萧齐:“嫂嫂在哪里?快请出来相认。” 萧齐就是不愿提及这个,闻言皱眉:“哪里来的嫂嫂?晋王爷赐赠的两个女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叫作惜春,是侍妾的身份。另有一个小丫头红词,我改了名字叫红拂的。现下身边就这两女亲热些,你要嫂子,却没有。” 孟庆笑道:“甚么侍妾丫头的,老子哪里管那些?都是嫂嫂。”又学舌:“‘现下身边就这两女亲热些’……两个还不够?快快请出来,我孟大将军拜过了,从此就是亲人。” 079 萧齐无奈,只得将孟庆引去卧房,也不用相请,指着门外恭候的两女说:“这个是惜出,这个是红拂……”尚未说完,孟庆一躬到地:“孟老二拜见二位嫂嫂!愿二位嫂嫂美如天上仙女,与我家萧大爷夜夜春宵,早生萧少爷。”伸手在怀里摸出二物,一面玉碧一只匕首:“孟老二没钱,这两件东西一件是讨来一件是抢来,略表寸意,二位嫂嫂各挑一件。” 惜春早料到孟庆有礼物相赠,这个二叔做了这般大官,怎会没有礼节?只料不到孟庆说话的粗鲁,什么“夜夜春宵”“早生少爷”……这话在她听来倒没甚么,只略略有些红脸,还不至乱了方寸,便从孟庆手中接过碧玉,垂头道:“谢二叔的礼。” 红拂便有些磨不开。她是个陪侍丫头,奴婢的身份,又只有十二岁,见这个一丈多长的大黑汉叫“嫂嫂”,就不知怎地才好,一时手脚无处置放,脸上一朵鲜艳大花绽放开来。萧齐见状,忙拿匕首塞在红拂手中,怪孟庆道:“甚么不好送,送个刀子给女人。” 孟庆“啧”地一声:“有眼不识金镶玉!这匕首乃是突厥可汗所佩,世上只此一柄。若不是你萧大爷,谁能叫老子拿出来?”和红拂说:“这个……小嫂嫂,若不喜兵器,明日孟老二拿些女红过来?” 红拂不敢看孟庆,口里呐呐地说:“奴婢……喜欢。” 萧齐见红拂应了,也自欢喜,出言道:“那就好。你两人自去歇息了罢,我兄弟分离良久,今夜同榻联席,不须服侍。” 孟庆点头,在一边风言风语:“勿怪勿怪,耽搁嫂嫂们的春宵了……” 两人嘻嘻哈哈,待两女去了,自行端茶打水,洗漱更衣。 暌违半载有余,这一相聚便直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孟庆那边不外乎杀人掠地,萧齐早听过了。倒是萧齐说起自家种种,一说一叹,叫孟庆听的满腹怨气,方知萧齐遭了许多事。听到麻叔谋杀人,酒楼起火这一节,便问:“这个张衡现在何处?王世充那厮来长安没有?麻叔谋在哪里?” 萧齐道:“张衡只在晋王府。他是杨广最得力的谋士,须臾离开不得。王世充虽然可恨,不过一匹夫打手罢了,万事都是张衡做主。麻叔谋现下就藏在府中。” “知道了。”孟庆道。“时日还长,那甚么张衡、杨勇、王世充……待咱们兄弟俩慢慢算帐。” 萧齐听了,口里说“唔”,心下不以为然。张衡王世充不算什么,仗着杨广的势而已,那杨勇你能拿他如何了?听孟庆又道:“麻叔谋这厮你要藏妥了,不能叫别人见到了,也不能叫他死了。恩,叫到园中老子见一见,看这土匪甚么模样?”扯了萧齐往院中去。 萧齐本来就是这个想法,不欲让麻叔谋见人,只是孟庆要看,只好叫他来,当下在着王安去唤。两人在园中也不穿好衣衫,打着赤膊等候。 孟庆抱着膀子四下里观瞧,见花草树木尽都茂盛,几只鸟儿钻进钻出寻觅吃食,猛地想起一事,道:“几乎忘记了——我两个应备了礼物往王老太傅府上去拜一拜罢?若等到老太傅差人来唤,岂不是太过失礼。” 萧齐道:“说的是……”正说,园外一声嚷:“爷爷正睡的香,公子何事相唤?” 孟庆便睁了眼去看,角门开处,王安引进一人,这人手长脚长,身材也有丈余,发如乱草,髭须横生,一双眼睛红彤彤闪着凶光煞气。心道,你娘,果然是个土匪!说:“萧公子有心引荐麻兄军中为将,特使小弟来会会麻兄。兄若在小弟手下走过十招,便能做个俾将。” 麻叔谋听了,不知是真是假,问萧齐:“公子,此言当真?”自来长安,他一直藏在府中,不得自由,早已憋得慌了。这几日正打算出去转一转,如若不然,长安这花花世界岂非白来一趟? 萧齐虽不明孟庆何意,却只管点头。 孟庆道:“怎样?麻兄可敢来试一试?” 麻叔谋瞪着眼打量孟庆:“有甚么不敢?你这黑厮能将爷爷怎样?莫说十招,便是百招千招,只要你接的住爷的手脚,爷便奉陪。” 一爷爷,二爷爷,三爷爷,一连做了三次孙子。孟庆心下不爽,脸上嬉笑:“麻兄的话自然有理,老子是相信的。不过你老子与人比试,向来有个规矩--若有甚么损伤,不得怪罪。否则下起手来不敢用力,不如不比,也试不出麻兄的武艺。麻兄以为老子的话如何?” 麻叔谋听了,心中生气——他说“爷爷”,只是口顺,虽有不敬之实,其实并无不敬之意。这黑汉自称老子也就算了,干甚么连“你老子”三个字也说了出来?听见孟庆下面的话,正中下怀,想娘个大疤,你爷爷这便让你“不得怪罪”!叫道:“依你依你,先吃你爷一拳!”提起两手,望孟庆脸上就打。 孟庆见拳来,伸手拨开,也叫:“吃你老子一掌!” 麻叔谋忙将两手胸前面门护定,不料腿弯膝盖处一疼,一股大力冲撞,登时立足不稳,往后咚咚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再看孟庆,正在摇头:“原来麻兄连老子的一招也接不住……” 麻叔谋气的脸上通红,吼叫:“黑厮使诈!”跳起来直奔孟庆。却听孟庆又叫:“吃你老子一脚!”忙将两手又竖在身前,心想又来?爷爷这回不上当啦——腿弯膝盖又是一疼。他正朝孟庆猛扑,身子前倾,吃了这一脚两腿顿时往后飞起,一张脸“扑”地撞在地下,跌了个大大的嘴啃泥。 爬在地下,耳中听得孟庆咭咭而笑,心中的愤怒无以复加,咬牙切齿地闷吼:“娘个大疤!”慢慢爬起,扎稳马步,提起双拳。但听孟庆大笑:“再吃老子一拳!”不禁有些犹豫。哪知对方拳脚如风,脸上砰地就挨了一记——身子正往后摔倒,膝盖再着一脚。这一回孟庆戏弄够了,发力凶猛,那腿上关节“啪”的一声,便断了。麻叔谋性情凶悍,几时受过这样的欺侮?只觉这黑厮奸诈无比歹毒无比,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法施展,当下满腔愤怒化作委屈,几欲哭出。. 080 却听孟庆道:“麻兄果然了得!那洛阳卫府将军王世充也只接得老子一脚,麻兄却受下三脚,做个俾将绰绰有余啊……”便呆了,问:“你是孟庆?”在洛阳狱中时,看护他的几个狱卒有事没事便是议论西北战事,说孟将军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听的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不想在此见到。他尚不知孟萧两人的关系,心想萧齐公子倒有面子,连孟将军也请了来。 孟庆笑道:“正是孟庆。萧公子一再称赞麻兄武勇,孟某还不大相信,现下看来,麻兄果然豪杰。” 麻叔谋脸红过耳,破天荒垂首不语。 孟庆接着安抚:“麻兄安心在此将养腿脚,萧齐公子一诺千金,说出的话必不食言。到时麻兄来孟某军中,自然做个将军。”麻叔谋连连点头。 萧齐忍住笑,也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孟庆打断这厮的腿脚,教他放下了老大一截心事,这一两月便不必担心麻叔谋乱跑乱撞了。当下唤王安进来,扶麻叔谋去地窖养伤。两人按下这一头,赶紧备办礼物,前去拜望王韶。 到了太傅府,直入书房,那里又是群官毕集高朋满座。数得出来的就有:杨勇、杨广、杨俊、杨秀、张须陀、元胄、苏威、宇文述、韩擒虎、贺若弼、来护儿、李渊、宇文化及……众人见萧孟两兄弟来,都起身相迎。杨广上前两步,右手执萧齐手臂,左手执孟庆手臂,喜道:“正说要去相请两位……目下有几件大事,须得一齐商议。” 萧齐知道那“相请两位”实是要请孟庆,自己一个八品长史,确是不便参与这样的高官聚会,便躬身道:“下官原是来拜望老太傅,不知各位大人在此议事,打扰处大人们原宥则个。下官年少识浅,不敢在列位王爷、大人们目前现丑。”拱手欲要回避。那杨勇见了萧齐,本就不大自然,闻说反而挽留:“那个敢说萧齐公子年少识浅?且坐且坐。过几日本王生辰,萧公子定要与宴赋诗啊……” 杨广安排萧孟二人坐下,道:“都坐都坐——三件大事,首要平陈;其次太子生辰;再次便是辽东三国为祸。本王以为,如今西北平静无事,朝廷仓禀充裕,伐陈已是势在必行。杨老国公屯兵已有数年,想必在已谋划妥当了罢?” 一人道:“晋王爷所料不差。老夫在江陵三年,日日操练水步两军,又造得五牙战舰二十艘——这五牙战舰上起楼五层,左右前后分置六根拍杆,并高五十尺,可以拍击敌船,容战士八百人1;次有黄龙舰,容战士百人,已有二千余艘。凭这两千两百余艘舰只,若在年末之时渡江大进,长江天险便有如坦途。三年来老夫命兵士囤田,在江陵建了平南仓,就是粮秣也不需朝廷大批供给。现下便只等皇上的一道旨意了。” 萧齐孟庆都想,原来杨素也来了。看去,这人与王韶打横并坐,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细长眼细长眉,脸色白净,倒不象个武将。 只听王韶道:“越国公自是筹措得当,却不必心焦。我朝大破突厥,西北无忧,兵锋自然南指,圣上怀一统中国之志已非一日,伐陈只在这半年间。闻得陈朝遣了两名使者前来长安,不知何日得到?” 杨素道:“是。那两个使者一个是散骑常侍王畹,一个是通直散骑常侍许善心,月末即到长安。且看圣上如何发落。” 说起讨伐陈国,杨勇便忍不住,西北战事他没有轮上,此次平陈却无论如何不能让杨广再占先了。问:“杨老国公谋划得如何了?” 杨素道:“则子已呈于圣上御览。老夫以为,我大隋三面大敌突厥、高丽、陈国,西北突厥已靖,东北高丽便只须一员大将着力防御,用兵十万足矣。南面陈国,老夫六卫兵马三十余万,再有兵二十万便够了。五十万人破长江天堑不在话下,可以一举平陈,不需使用其余军将。” “那陈叔宝只在江陵一线驻有十来万军,其余大小城镇驻军尽都散乱。老夫以为,可从六处进兵——六合、襄阳、信州、江陵、庐江、吴州,使敌人首尾不顾,难以周全。我军挟西北大捷之威,当能一鼓而下。”说罢,捋须微笑:“太子以为如何?若依老夫的谋划,至迟明年春尽,圣上便是中国之主。” 张须陀道:“兵分的太散了罢?虽能令**紊乱,却必然多耗时日多费粮饷。不如只分三路——江陵一路与陈朝大军相持,叫他不能回援,另两路集重兵出吴州、襄阳,陈朝积弱,管教一月可下。” 张须陀忽来异议,众人就都不出声。孟庆萧齐二人听出些端倪来:如照张须陀的,那破陈直如雷霆,一场大功劳却只落在三数人身上,又显得轻而易举;如依杨素,各系势力便都好安置,一人一路,你也有功他也有功,皆大欢喜。在杨勇与杨广之间也好处置,说不定皇上见从六处进兵,六合便交给杨勇,信州便交给杨广了,互不相干,都有斩获。 忽听来护儿道:“杨老国公是分兵,张帅也是分兵,哈哈,我瞧也没甚么不同,还是待圣上定夺罢。皇上圣心明断,我等做臣子的,遵旨行事那便万万不错。只要到了战阵之上尽心竭力以报皇恩,也就是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王韶也笑:“来元帅此言极当。” 来护儿见众官附和,打个哈哈:“平陈自有圣上明断,自有王老太傅杨老国公出谋划策,咱们不必再议。倒是年末太子殿下的生辰,咱们身为臣子的该当好好筹备筹备,诸位以为如何?” 081 杨勇笑道:“呵呵,也不用筹备什么,到时杨勇略备酒水,大家痛痛快快饮他一场。” 杨广道:“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众臣岂能不备?依小王的,只待父皇定下平陈方略,大家便可着手筹划生辰,定要办的隆重盛大,方符太子的储君声望。” 众人又都点头,又都不解,这般一来,岂不是叫杨勇的太子名位越发牢固? 杨广接道:“各位都赞同,那便如此定下。平陈一统之后,辽东高丽三国须得征剿,诸位有何高见?” 说起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在座的诸人除了孟庆萧齐,均是心头愤愤。自五胡始,华汉势力不济,这三国屡屡南下西进,连结草原上的突厥、靺鞨与土著祸乱边界,劫掠财物人民,侵占土地,现下高丽已是进占整个辽东,隔了辽河与中原对峙1,两岸盗贼四起,民不聊生。近日有报:高丽王元率三万余步骑渡辽水,兵寇河西,营州总管罗艺与之相抗,一时不能取胜。朝上杨坚大怒,已下书往高丽,说“命一将军,责王前罪”,叫高丽王“宜得朕怀,自求多福”。只是才战突厥,又要伐陈,不能几面用兵,只好嘴里说说,威吓一番罢了。 孟庆听了这许多,才知高丽棒子也这般可恶,忍不住插在众臣话语中说一句:“待小将左御卫军去,杀他个有来无回……”一句话没讲完,脚踝便被萧齐踢了一记,那边张须陀两只小眼也瞪过来,赶紧住口。 却听杨广笑道:“孟将军如去辽东,高丽兵必定望风而逃。”杨勇拍手:“是极是极。孟将军单人独骑尚且在突厥万人队中杀进杀出,如今将兵十万,孜平高丽三国那是绰绰有余,明日上朝,当奏于父皇。这辽东三国,历来便是中原属地,本王就不明了,为何历朝历代总使之孤聚一隅不得一统?现下我大隋国势强盛兵威赫赫,又有孟将军这样智勇兼备的人物,大一统正其时也。想那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少陈国?但使孟将军去,平辽东旬日之间。” 孟庆便后悔多话。虽然一时之间想不到许多,但看这两位素来不对眼的王爷异口同声,那就不是好事,只是话已说出,却收不回来。忙睃一眼来护儿,指望这个和稀泥的再来搅和一两句。哪知来护儿鼓掌道:“太子殿下此策甚当!南面有杨老国公总兵,东北有孟大将军总兵,下官看来,真是万无一失啊,千秋万代之功业,在此一举。” 杨素也说:“孟将军智勇过人,此议甚佳。明日早朝,诸位便一同举荐罢。” 话音刚落,众人附和之声未起,张须陀“啪”地拍了一记大腿:“举荐个屁!老子不举荐。这黑厮才从安定回京,兵士尚未休整,手下将官都是跟着老子在西北戍守了几年的,哪里能够就去辽东?要去,叫这黑厮一人去。”说完,埋头喝茶。 杨素也不生气,笑道:“张帅好生粗鲁。” 王韶道:“张须陀元帅说的也有道理,以疲惫之师骤然北进,纵有百万之兵只怕也难有胜算。” 众官见分了两派,一时无言,便有几人告了罪出去如厕,萧齐张嘴两下闭嘴两下,终于没有发出声来。他担心孟庆落在人家算中,却又不好出言,自己是晋王一系,怎能站在张须陀王韶一边?没得惹了杨广恼怒,又要招出甚么祸事来。况且自己位卑职小,说话也无人在意。 这样议论,到天黑也没个结果,大家都向王韶告辞,约定明日早朝再议。 众官散了出来,各自离去。萧孟二人却不得歇息,他两个出了太傅府便被杨广叫住:“孟将军萧侍郎,多时不得一晤,杨广甚是想念,不知现下可有闲暇?”杨素走近来,也说:“孟将军,府上在哪里?引老夫熟悉熟悉罢,日后叫小儿上门拜偈,也有一二方便。” 这两句话说的柔软体贴,倒不象大官儿对小官儿的言语,萧齐忙道:“不敢教王爷国公挂念,若不嫌蜗居简陋,还请移步。”孟庆道:“正要拜上杨老国公。” 一行人回去孟庆府,过些时杨玄感张衡两人也来了,大家就在厅中支起横几,排出一桌宴席。萧齐叫两名丫头并红拂进来,围着横几掌扇斟酒。 几人边吃边聊,说一会用兵之法,说一会将作之度,不知不觉扯到洛阳,杨广问:“听闻洛阳大火,烧去民宅四千余间,侍郎的市易所无恙罢?”杨素也道:“老夫亦听闻侍郎在洛阳施舍银钱米饭,建造房屋棚舍,做下大大的善事,为朝廷解了一时之急。过几日圣上必定嘉奖。” 这个话头便不大妥当,在座的杨素杨玄感父子不知里头的因果,但这场火恰恰由太子征用的酒楼馆舍烧起,未免叫人觉出蹊跷,杨广也不知为何当着杨素的面发此一问。在这件事情上萧齐早有预备,便答道:“托王爷的洪福,市易所安然无恙。那火势虽大,市易所中装有新置的取水管道,用水甚是便当,倒救的及。只那座近两百尺的高楼救不得,可惜了。那楼是一座酒肆,内里油料柴禾极多,叫走水时已然烧作了一片白地,枉然耗费许多银子,又烧去太子殿下的墨宝。”不动声色,略点了一下酒楼的银钱,再回杨素:“回老国公的话,下官兄弟二人出身乞儿,能有今日骑马乘轿,全仗着皇上的青眼,晋王爷和老太傅的举荐护佑。萧齐食大隋俸禄一天,便要为皇上,为晋王爷分忧一天,那甚么银钱米饭,本是皇上赏赐给萧齐的,不过借萧齐的手转赠于百姓罢了,实不敢当皇上的嘉奖。”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又去桌子底下碰一碰孟庆,叫他也说几句,表白表白,却见孟庆直着眼睛瞪张衡,忽然端起一大碗酒送到张衡鼻子底下:“孟庆是个武人,不会婉转。回京两三日,听街谈巷议的都说张大人智计丰富,才堪管仲,不知是否是实?”不待张衡杨广说话,道:“孟庆出一道题,看张大人能否答出?答出来,孟庆饮三大碗;答不出,张大人饮三大碗。唔,树上有一百只麻雀,孟某开弓射下一只,还有几只?” ———————————————————— 1隋初时高丽统治范围,包括整个辽东和朝鲜半岛北半部.西以辽河为界与中原相望.东部象今天的俄罗斯滨海地区比如海参崴等,当时都属于高丽版图。高丽这一称呼见《隋书》,也称高句丽。 082 萧齐知道孟庆要寻事,心中暗暗着急,当着主人的面打奴才,那不是等若打主人的脸?脚底下将孟庆又踩又碰,这厮只不理睬。那面杨素居然说:“此题有趣!张衡大人便答了罢,好教孟将军也吃一回瘪,老夫就来监酒。”拿起木箸便向碗沿敲一记:“满十记,答题。”笑眯眯地,看向张衡。 张衡见孟庆找上自己,知是为何,适才萧齐的说话若有若无地提点了酒楼的建造银子,更叫他心生警惕——那笔银子,是自己与王世充两人瓜分了的,杨广不介意便罢,若追查起来,不是玩的——对萧齐不禁多看了一眼。不过现下这个情状,他倒并不惧怕,左右杨广在座,难不成将自己如麦铁杖那般殴打!略作思索,终究不愿将仇怨结的深了,笑说:“小人认罚。想来孟帅的题目不会如此简易,若说还有九十九只,只怕要叫杨老国公晒笑,越发丢了晋王爷的脸面。”接过酒碗,对孟庆萧齐各敬一敬,直灌下去——却听窗外有人大笑:“哈哈,张衡好大的名声,原来是个泥糊的,这也答不出——一只也没有了么!” 孟庆的脑袋往下一沉,千金公主殿下到了。杨广叫:“妹子来啦,快来吃酒。” 众人纷纷站起,就见张素倒背着手,施施然从门外转进来:“杨老国公安好,二哥安好。哈哈,原来二哥的谋士是个傻子……”拱手向两人施过礼,撩起书生长衫,就在萧齐的位上坐下。萧齐赶紧叫王安加一付碗箸,再搬一张椅子。 张素一到,桌上的人便不再打机锋,嘻嘻哈哈地说些天南地北的趣事。孟庆也不去监督张衡喝了几碗酒,问张素:“你来做甚么?” 张素道:“来玩。”又笑:“还有题目么?适才那题虽然简易,却有趣得紧,你射死一只,余下的九十九只都吓的飞跑了么,难不成站着等你再射?那就是只傻鸟儿。” 孟庆道:“不对。” 张素瞪眼:“为何!” 孟庆道:“若是一百个公主,便都飞跑了。这一百只麻雀偏偏有九十八只是傻的,只有一只聪明,射下一只,飞跑一只,尚余九十八只。” 张素大怒:“强辞夺理!” 孟庆自顾自道:“说千金公主推车,车上装满了兵器……” 张素奇道:“我推甚么车?甚么兵器?” 孟庆一摆手,斜眼道:“无论千金公主如何使劲儿,那车却只向后走。为何?”说罢,不再理张素,几口酒一箸菜,埋头吃将起来。 张素在一旁支颐苦思,她射鸟射雀,几时推过车来? 在座的几人又觉好笑,又觉诧异,张素向来刁蛮任性,却吃孟庆这一套……说话之时,都将声音放得轻些柔些,以免打扰张素思索。杨广杨素两人不免又多一种心思,都想难怪张须陀回护孟庆,瞧这模样,孟黑子与张素之间大不寻常,指不定哪一日便做成驸马,那时既是皇亲,又得了张家的势力,非同小可。杨广端一杯酒,亲敬孟庆:“小王早知将军武勇,却不知将军睿智至此,非常人也!当饮一杯。”饮罢,道:“明日上朝,计议平陈大事,不如我等力陈六路进兵,孟将军就引左御卫军出江陵,如何?”不再说起叫孟庆去辽东。 言及军事,不知张须陀的意思,孟庆再不肯贸然张嘴,刚恩哦了两声,萧齐道:“我兄弟唯王爷马首是瞻。”一句话,将孟庆归在了杨广的旗下。孟庆只好点头:“家兄的意思便是孟老二的意思……” 杨广大喜,离座一一为众人斟酒,笑容满面。得了孟庆的话,便是得了左御卫十万将士的话,那么离张须陀首肯也不远了。朝中五大势力,杨素一直有意与自己交好,双方相互抬举之意甚是明白,只须张须陀这忠于父皇的一系偏向自己……余下的裘福等内官骑墙派好说,便只剩了个太子乃是死敌,却没甚么大能为了。 至此,酒桌上顿时融洽了许多,杨玄感不便说甚么大事,询问萧齐那条玉带可还合适?为何不见佩带?府中尚还缺少甚么用度?末席的张衡居然也端起碗来,对孟庆笑语:“孟帅,小人没敢抗命,已饮过三大碗了。孟帅的罚小人甘愿领受,再自罚三碗,向萧侍郎陪罪——往日若有甚么得罪处,侍郎大人大量,原宥小人罢。”一口气,连吞了满满的三碗黄酒。 孟庆坐着不动,萧齐起身陪还一碗,心想甚么原宥不原宥,时日未到罢了。嘴里谦逊道:“哪里。莫说张大人做的没什么过不去的,便是有,下官在洛阳不务正业也该有人管一管。若非张大人的督促,哪里来的新建市易所?还该萧齐感谢张大人才是。” 杨广心知肚明,打个哈哈,道:“说的甚么‘原宥’‘感谢’?唔,萧侍郎原是大才,在洛阳作个将作长史那是委屈了,这却是本王的处事不当,与你二人不相干。”饮一口酒,笑道:“母后原说萧侍郎乃是国家之栋梁,宫中无人不知,想来这几日父皇也有旨意下来,侍郎大可一展抱负……”忽听张素道:“甚么国家之栋梁,很聪明么?我来问你,甚么车推了却向后走?答出来便是国家栋梁,答不出么……”却不说了,道:“我那一串大河珠呢?拿来看看。” 萧齐就犯了难,答还是不答?若答了,等如说公主殿下不聪明;不答,却没有大串河珠拿出来……这千金公主在自己和孟庆中间坐了,想在桌子底下拿脚去踩一踩孟庆都办不到。 083 正迟疑,杨素道:“萧侍郎的府备不错啊,几个丫头较之老夫府内的奴婢强的多了,老夫若有这样的丫头,,定然舍不得叫她掌扇。”他原本以为萧齐答之不出,是想说说闲话替萧齐解个尴尬,却不料这话便让听者上了心。 萧齐便想,是了。略耽了会,道:“杨老国公取笑了,萧齐哪里能有什么差强人意的丫头?都是大人们相送的。不知老国公喜爱哪个丫头?萧齐正愁没甚么能拿出手以表心意,蒙老国公抬爱,便请择取回府,也好代萧齐聆听教诲。”他衷爱红拂,还存了个侥幸,只叫杨素在三个侍女中选取。哪知杨广一拍手:“甚好!老国公身边也该有个柔顺体贴的可意人儿。”指着红拂,道:“本王瞧这个丫头不错,美貌伶俐,老国公以为如何?” 杨素去瞧红拂,见其人甚是娇艳,且装扮华美,与其余两女大为不同,知是萧齐内宠,笑问:“晋王爷眼光不差,只是……萧侍郎可愿割爱?”他肯向萧齐索取,那是给了老大的面子,便是让杨广安插一名耳目在身边。 萧齐也不迟疑:“是这丫头的福份。” 三人一人一句说话,将红拂易主。席中皆大欢喜,这么一来,等若结盟,只恼了孟庆一个。心想老子昨日才叫的“嫂嫂”,今日便将“嫂嫂”送人,简直就是……这却较战阵之上还要叫人急噪,火无处泄,当着别人又不好向萧齐发作。 不忍再看红拂的脸色,起身道:“告罪。”离席往外走。张素问:“黑厮你去哪里?”见孟庆不理,忙不迭追出去:“本公主尚有旨意未宣……” 席上几人推杯换盏兴致高昂,萧齐呼出一口酒气,道:“如厕去了罢?”众人都笑。远远的,听见孟庆吼:“死丫头跟来做甚!老子拉屎,不答甚么狗屁题目!”大家都不知孟张二人在草原上的经历,尽都愕然,只道孟庆胆大包天,太也粗鲁。正在咂舌,猜测张素何等的恼怒,只听“咣”地一声大响——想是张素在茅厕壁板上踹了一脚:“黑厮!题目是你出的——‘狗屁题目’——你便是只狗!乌云盖雪!” 孟庆这一屎直拉到深更半夜,众人散去时他与张素都未归席。萧齐送走杨广杨素红拂,在卧室等了些时,等的哈欠连天,方才见孟庆光着膀子横进来。问:“公主呢?” 孟庆没好气:“不知。”反问:“嫂嫂呢?” 萧齐:“走了。”半晌,又说:“她是红拂。” 孟庆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随即发作:“老子不管甚么红拂绿拂,你不将她送人会死么?!若是老子瞧上的女人,老子珍之藏之,旁人多看一眼都要小心老子的拳头,莫说送人!也不怕人叫你乌龟!” 萧齐想起云娘,便红了眼,恼道:“你知道甚么!若不送人便当真见不到你了……”再不留话,详详细细地将张衡在洛阳时的话语说出,又道:“脖颈都叫王世充捏着了,你要我如何做?带着女人去投奔你么!” 孟庆道:“甚么见不到我啦?你若有心,甚么法子不能想甚么事情不能做?便不做这个甚么鸟官儿,带了她远走高飞,有何不可!” 萧齐越发恼怒,冷笑道:“哈!原来老子是为了作这个八品的官儿!说的不错,没那一月二石米,老子去哪里讨生活!”越说声越大,越说脸越红,终于吼将出来:“你能打死麦铁杖,老子却不能!老子不是你!” 孟庆也知萧齐的苦处,心头气闷倒平息下去些,半晌道:“睡觉,明日在吵。” 萧齐挥手大叫:“不睡!你道你这个甚么左御卫大将军作的好快活么?甚么大将军!甚么孟帅!一只狗罢了,一只狗领着许多狗罢了……” 孟庆无法,索性搬把椅子端盏茶,坐下,待萧齐歇嘴换气将茶水递上:“饮一口,润润喉。”萧齐饮罢茶水,不吵了,气鼓鼓往惜春厢房去睡,临出门道:“你不是泡了那个金发碧眼的突厥可敦么,我瞧杨秀盯的直楞楞的,也起了心,倒要看看你怎地处。” 孟庆斜眼:“你说那蜀王杨秀?我瞧他稚气未脱,毛未长齐,不敢来抢老子的女人罢。”萧齐闷不作声,径自去了。 孟庆发了一会楞,萧齐这话终究叫他烦恼起来。说的不错,昨日御花园中谁人不对列娃起心?那杨秀一个十六七的小孩倒不足虑,若是杨广呢?杨勇呢?甚而是杨坚呢?却没甚么好法子。入睡前只想,老子拳头大,敢抢老子的人,打他娘!心中自知拳头大不是办法,怀着不安,渐渐睡去。 第二天上朝,孟庆本想捉个空子便向杨坚讨要列娃,不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讨要女人确也张不开嘴。杨素陈述平陈方略,百官计议,耗去一个时辰,未得杨坚的首肯。杨广出列奏报洛阳灾后状况,备言萧齐李渊散尽家财接济灾民,使洛阳平静无波,功劳极大。且二人赈灾又以皇赈为名,毫无他心,对朝廷忠心耿耿,实应嘉奖。然后奏说萧齐才不止此,应付大用,正好洛阳卫府将军一职空出,萧侍郎堪当此任。 杨坚本来喜爱萧齐,寝宫中独孤皇后挂的《侠客行》何止读过百遍?闻奏心头甚喜,问王韶:“老太傅以为如何?” 王韶道:“萧齐自是有才,应加擢升。只是卫府将军乃是武职,略有不当。” 杨广道:“萧侍郎两月间建起一座市易所,细致奇妙便民利国,长安洛阳两地的其余场所无一能比,可见其施政有方,胸藏机杼。那卫府将军设有副职,萧侍郎是个读书人没什么干系,只须运筹帷幄即可,有出力处,王世充自会遵命办理。” 杨坚略略颔首,却将孟庆叫了出列:“孟卿,你以为如何?” 孟庆便忘记了讨要女人,大声道:“皇上圣明!小将以为,萧侍郎最不济做个刺史才好——小将举贤不避亲,不怕众位大人笑话。请皇上明鉴。” 084 两边嗡声一片,这刺史乃是一州之主官,从三品的大员。哪有从八品官儿连跳十级的?便是孟庆自己,也是先做偏将、都卫,再到骑兵参军事,再以战死之名得个赠官,无巧不巧到如今坐实了左御卫大将军的。当下便有谏官出列,奏道:“不可。孟将军的言语太过唐突,有违定制,众官难以心服……” 杨坚一笑:“好了,洛阳的事暂且不议。宣旨罢。”内官宣读圣旨,封了众突厥头领大小爵位,教都在长安居住,不得擅自离京。可敦列娃因献诈城之策有功,不以降俘待,杨坚并不将她重归处罗又或发回女国,就叫列娃以女国国主之名留在长安,暂居千金公主第,平日行止不受约束。 这“千金公主第”,便是张素的宅院了。孟庆尚不知张素这丫头除了皇宫帅府,还有一个“千金公主第”,闻旨大喜,心想在哪里?这倒方便,不用翻墙进去了。 接下来发付过新进官员的文印书凭,杨广再次出列,奏闻讨伐高丽的事体。这件事杨坚显然早有谋划,也不与众官商议,当即赐了孟庆“幽州总管”1职,就地食邑,叫孟庆与营州总管罗艺“声气互通”,“歇兵蓄力,休养生息”,只等平陈一统,随即挥军北上。这道旨众官都不说话,圣上已有定夺,且当着孟庆的面,不好说他擢升太速。张须陀有些不满,但杨坚叫孟庆“休养生息”,却被堵了嘴。 孟庆此时的心思不在平陈平高丽上,当下喜滋滋领旨谢恩,下了朝便拦住张须陀,要往帅府“聆听教诲”。张须陀哼了一声,说:“教诲个屁。” 孟庆也不回嘴,跟在张须陀屁股后头,暗暗地笑。其实除了要寻张素,也确是有话要讨教,跟过一会,边走边问:“戍主,那甚么‘开府’、‘仪同三司’是甚么玩意?有何好处?” 张须陀恼道:“你不是智勇兼备么?被几个王爷逼去辽东不说话,现下却又来问这些烂事。” 孟庆忙道:“小将无知,戍主点拨点拨。”心想戍守辽东有甚么不好?老子“就地食邑”,便是那里的土皇帝,有甚么好介怀的?倒要问一问,也好早作准备。张耳朵去听,张须陀却不说了。 两人打马回到大将军府,张须陀指着府内府外或肃立或巡行的兵丁说:“老子是上开府,有府兵两千四百人。你如今得了开府,可备府兵八百人,是你黑厮的私兵。那甚么‘仪同三司’,便是仪仗,平日上朝回府时可叫人前后吆喝吹打,使闲人回避……” 孟庆恍然:“原来是官儿的排场。”张须陀道:“正是。”于辽东之事再不提及,孟庆也就不问。 张须陀的帅府较王韶的太傅府大了许多,孟庆四处张望,说:“戍主家这般阔大的,小将四处走走?” 这句话甚是无理,张须陀也不在意,道:“张素在后院,看过了叫她也来前面吃饭。” 孟庆喜道:“遵命。”带上管家,扭头便跑,也不“四处看看”了。 穿过一个马场,一个演武场,来往的府兵奴仆见了他也不过问。再往后走,过两道门,丫头奴婢就多了,便有两个老嫫嫫上来拦住:“将军何人?怎地到了帅府内院!” 孟庆道:“小将孟庆,来看公主。”指一指身后跟来的管家:“你去问他。”又道:“公主在园子里么?”两个老嫫嫫询问了管家,不再阻拦。孟庆推角门进去,登时笑出声来。 只见张素撸着袖子露出手臂,弯腰拱背地使劲,前头是一辆独轮小车,车里装一堆铁器,长枪大刀什么的。这独轮小车吱吱呀呀地响,被张素推的倒也平稳,只是无论如何一直向前,不肯后退。 孟庆乐不可支,一时间甚么都忘记了,捧腹跌脚:“嗬……公主真是……聪明。” 张素正在卖力气,陡然看见孟庆,又羞又急,朝身边几个捧着团扇面巾的丫头跺脚大叫:“这厮怎地进来的!快快打出去!”一不留神小车翻倒,铁器哗啦啦散了一地。主子有命,丫头奴婢们自然不敢怠慢,顿时粉拳玉腿带着几根木头棒子纷纷而来。 孟庆自然不惧,自然不走,于围殴之中岿然不动。 张素恼怒不已,昨日方才挨了这厮一顿吼,今日又挨一顿羞,岂能善罢干休!从地下抠几块干泥,觑准了孟庆黑脸掷过去。 孟庆见泥来,一一接住,忍笑道:“傻丫头不要打,打死了题目无人答出,千金公主要推一世的小车。嘿嘿。” 张素兀自捏了几块泥团在手里,扬臂作势欲掷:“快说!若答的不能叫本公主心服,明年今日,便是黑厮你的忌辰!” 孟庆道:“我若答了,岂非显得黑厮比公主聪明?还是公主自行答题罢。孟庆带公主四处走一走,公主这般美丽聪惠的人儿,一准便能答出。”一面说,一面分开众丫头走出去,收拾好小车推出门:“来来来,好公主快快跟来。”张素捏着泥块踌躇一会,跟将出去。 孟庆推了小车往马场走,来时曾看见那里掘得有沟,堆得有坡,正好叫张素答题。到了地头停下,问张素:“公主,能答了罢?” 张素瞪眼。 孟庆嘿了一下,将小车交在张素手上:“推罢,直行。” 张素道:“不推。你推。” 孟庆道:“小将来推便甚么都答不出了。” 张素道:“我若推了仍答不出怎地处?” “那就是个傻公主。”孟庆笑。“快快,包管叫我的好公主答出来。” 张素便红了脸,不吱声了,果真咬牙去推。 那车虽小,里头装的铁器分量不轻,张素推一段,前面是个跃马的小坡,她一个娇弱女子,力量不足,怎能支持上去?独轮车眼见着往下滑,倒退不止。顿时大悟,便将小车掀在一边,叫道:“哈哈!” ———————————————————————————— 1北京地区。 085 “如何?”孟庆也笑。“小将就说公主聪慧么!” 张素乐过一会,问:“你如何到这里来啦?我爹叫你来的?” 孟庆方才想起寻张素所为何事,连连点头:“是是,你爹爹那般凶猛,不得他的首肯小将岂敢闯来。今日寻公主不为别的,小将想在城中四下逛逛,道路不熟,公主做个向导罢。” “好。” 张素一口答应。“你去前面等我,换衣便来。”提起裙摆一溜小跑,往后院去。再来时便作了男装打扮,戴束发公子头巾,穿书生直缀,腰里挂把剑。 张须陀正和孟庆闲话,见张素这副装束忙道:“已叫下人预备膳食,吃过饭再出去罢?” 张素道:“不吃了,我同黑厮去逛一逛。”朝孟庆:“走啊。” 孟庆道:“吃饭吃饭,陪张帅吃饭乃是第一等的大事。小将也饿了,吃过饭再逛嘛。”张素便撅起嘴来,不说话,解下配剑去挂起。 张须陀心头暗喜,趁张素转身,便伸出手,悄悄在孟庆肩膊拍了一记。 午后,长安城酷热难当,两人逛不到一个时辰便耐不住了。张素虽然兴致不减,无奈衣衫早已湿透,鬓发也都沾在脸颊上。孟庆便问:“公主的宅子在哪里?咱们且歇一歇么,待日头下去再逛。”张素不疑有它,答应:“好。列娃也在那里,到晚间咱们三人一同出来,叫她也看一看长安的繁华。”乐呵呵地,将孟庆领去公主宅。 那宅子不大,三进三出约一顷地。排场却不小,门前便是两个手持蝇缚的太监侍立,又有许多侍卫,拿刀拿枪的在周围游弋。 孟庆看见太监,便不大敢放肆,做出甚么不当的举动传到皇帝耳朵里怎成?进到迎客大厅就不再往内里去,寻一张宽大的竹椅坐下,叫张素:“掌扇掌扇。” 张素答应了,唤几个丫头来,前后左右围着孟庆扇风凉快,又使一女拿湿巾为孟庆擦拭脸上汗迹,一女端茶水喂进孟庆嘴里,自己跑去内室,洗漱更衣,叫列娃出来。 孟庆闭着眼睛享受,自觉快活有如皇帝。又想,若是列娃喂水,张素擦汗,那么便是拿皇帝相换老子也不干……不知不觉地,竟睡过去。睡梦中,只见一张老大床榻老大被子,被中藏有一人,蒙头蒙脚地看不到脸。便撸起袖子钻进被中搂抱狎戏……半晌,正摸的上火,被中人忽道:“谁人相戏老奴?”大被掀开,那人翻身坐起——两个出奇**支一颗白面无须的皓首,却是裘公公……便吓醒过来。听一男子道:“孟帅真是……率真……呵呵,公主这里也能睡的厮熟……”又一人道:“妹子,孟将军怎地来了这里?此处多是女眷,可敦又在,不大稳便罢。” 偷偷睁眼去瞧,见侧面坐了三人,杨秀、宇文化及、处罗。主位上,张素已换了女装,小脸蛋红扑扑地,显是才梳洗过了,列娃坐在张素左边椅上,仍是抹胸短裤,手臂腿脚白花花露出来。便重又闭上眼装作未醒,错开杨秀说话这一节,以免大家尴尬。 听过一会,闻得张素道:“本公主自带他来,有甚么不稳便的,你三个不请自来,便稳便了?”心中一乐,忙睁眼抬头,大声道:“那个不请自来?敢闯公主府邸,好大的胆子……原来是蜀王殿下……”站起身,拱手施礼:“殿下,宇文将军,附国公安好,小将睡着了,失礼失礼。” 杨秀坐在椅上略略欠身:“孟将军睡的安适。” 宇文化及同处罗忙站起来——处罗昨日被封的“附国公”,无职无位,只有一个公爵的虚名,宇文化及官儿小了孟庆三级,两人只好站起回礼:“孟帅安好。”处罗今日乃是被杨秀逼来,他丧身失国,不得不屈从杨秀宇文两人。前日的酒宴上,杨秀见到列娃便动心思,要将列娃迎进蜀王府,心中急切,刚刚过去一天便忍不住,今日去到处罗府上将这降王拉来,作了探视列娃的名目。在座的几人除了张素,都是心下有如明镜。处罗心中不忿,却是无法,如今再不是手握数十万大军的一方霸主了,朝中随便一个侍卫也能将他捏扁搓圆。只得跟来,不想遇到孟庆。 看见仇人,处罗胸中一股怒火熊熊烧起,便动心思:“孟帅也来探视列娃国主?”不论黑白,先栽下刺再说。 果然,杨秀听了便不痛快,吞吞吐吐地道:“孟将军,若非皇族亲眷,这公主宅第还要避一避才好……来探视公主么,须得请父皇下旨最为妥当。如要探视列娃国主,也是一般。” 孟庆道:“是是,四王爷说的是。小将几月前还是个乞丐,不知朝中的规矩,寻公主便是为了多多明白事理。呵呵,那个,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心想他妈的,看来仍是要翻墙才好。 杨秀见孟庆服软,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当着孟庆的面又不好和列娃讲话,猛然间记起一个话题:“孟将军,本王虽长在宫中,亦多习武艺,甚是佩服孟将军的武勇。本朝战将,素以张须陀大帅宇文化及将军为最,孟将军曾与张帅战成旗鼓相当,却未能与宇文将军交手。现下你二人都在,不如……”当日在御花园中看张孟二人比斗,宇文化及曾言道:“这黑汉力气极大,武艺么,却也平平。”言下之意,力气大便大了,武艺尚不如自己。这本是一句撑场面的私话,杨秀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现下捉到机会,自然要拿来压一压孟庆,当着美人的面,不能叫这黑汉有半点威风。 这几句话说将出来,座中几人各有反应。张素大声叫好:“好!四哥我与你赌彩头!碧玉蝴蝶一对,再加二十斤金子,四哥你出什么?”孟庆在她心中几近神人,连老父张须陀都只能接那么几下,宇文化及算得甚么! 086 侧位上宇文化及张了下嘴又闭上了。他自知孟庆厉害,那一日看过张孟比武,估摸着若是上场与斗,大约百招内不至失手。孟庆力大,手段招式却没甚么出奇,来来往往就是砸、刺、扫这三下。这般使用重大兵器,战阵之上自然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到了两人约斗么,就没那么简单了。心想我若使用轻巧兵器,不与他硬碰硬撞,只怕还有胜机。便闭上嘴,任杨秀应答。 杨秀与张素一般年纪,都好惹事,听闻张素要赌彩头倒真来了兴致:“妹子的邀约,四哥一定奉陪!”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玉葫芦,道:“妹子的碧玉蝴蝶是好物件,四哥没甚么相抵的,这是前些时真腊国王刹利进献的宝贝,叫作乌头银咬玉葫芦,妹子看来。” 孟庆正不爽,心想老子现下是左御卫元帅!两个小孩斗狗么?欲要出言推拒,却听张素叫:“黑厮来看,这葫芦有趣得紧,十分象你……”看去,这玉葫芦色作淡黄,通体透亮,晶莹光洁,里头凝冻着一只粗壮的蟋蟀,油滑滑的黑色,顶头张出来两片大牙是白的,做个蓄势欲斗的姿态,乃是一个罕见的琥珀。 正看,张素道:“怎样?这个彩头咱们赌了罢?” 孟庆一咬牙:“赌了!若是赢了,这个玉葫芦归我。” 张素听见,一面撇嘴,一面点头:“归你归你。”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杨秀的宝贝视作了囊中之物。旁边列娃觉得有趣,抿嘴轻笑。 杨秀见列娃笑意盈盈地看着孟庆,气不打一处来,这便犹如行军打仗,两军未接,气势上先输一阵。忙道:“一个玉葫芦算得甚么!本王再将一对红睛玉狮子作押,妹子拿甚么宝贝来赌?” 张素略觉诧异,那对红睛玉狮子以纯金铸就,四只眼睛嵌的夜明宝珠,黑夜里能放出红色毫光,乃是杨秀七岁生辰时前朝皇帝赐下的,价值连城,拿来作注她却没什么宝贝可以与之相较的。想一想,道:“我尚有二十斤金子,四哥要不要?” 杨秀立马摇头:“不要。妹子可以这座宅子作注,四哥便接了。” 张素大喜:“一言为定。”心想这所宅子是娘娘赐下的,这句话等如没说,乃是无本生意。 列娃见杨秀要赌宅院,知是为了自己,心下暗暗烦恼。看看孟庆,看看杨秀,这两人一个是元帅,一个是王爷,偏偏各不相让。不禁叹了口气,若是在女国,哪个男子敢在她眼前这般明目张胆?当初为孟庆所擒,无奈之下遂了这黑汉的意,如今就有许多麻烦,便低下头,也不笑了。 几人吵吵嚷嚷一会,宇文化及下注一千两金子,张素不在乎,接下。处罗要将事情闹大,跟着下注良马两千匹,却寻不着对家。张素私房不多,接不住,孟庆要以雪花银一百两搏处罗两千匹马杨秀又不让,说“孟将军好生吝啬”。说来说去,只得约定日子,待处罗寻个接手的再在校场比武。 那处罗巴不得如此,回去了便四处宣扬,一连几日人前人后的讲,一传十十传百千万,弄的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御卫大将军、赐佩千牛刀的猛将孟元帅庆,要与从无败绩的领军都统、益州总管、赐佩千牛刀的宇文化及将军比武啦! 朝堂之上,各官也都听得这个传闻,便有人向宇文化及又或孟庆萧齐打听,得了确切消息。朝中一时沸腾,下注搏胜负的有,两边劝止以示忧心的有,暗中上书皇帝斥其为“违律私斗”的有……更有甚者例如李渊,一面寻处罗加注,要赌三千匹好马,一面亲进内苑跪见杨坚,请旨观斗,又教家丁百人去校场,在正面划出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安排坐椅竹凳以备使用。 杨秀料不到事情闹出这般大声响,略有担心之时,皇帝杨坚旨下:“扬大隋武勇,教诸戎臣服……”竟然准了。一张皇榜贴将出去,说“朕将亲临,以乐众民,拔擢有用之人。”又将比武之期推迟,定在一月后,再出金十斤,锦绣百匹作彩头,如有百姓军将愿下场比试的,赢三阵便可拿走,且能得朝廷任用官职。 这件事便哄将起来,牵涉极广,朝中的势力派系因此分的越发清晰。杨勇与杨广赌了个小注,金十斤,元胄与杨素亦是金十斤,无伤大雅——杨玄感却拿长安郊外的良田五百顷作注,与元胄族弟、太子妃的父亲元孝矩豪赌一处庄园,有字有据,童叟无欺。这便赌的大了,犹如搏命一般,底下各人也都效仿,以表忠心。 军伍中也是如此,各军兵士将领虽然不及朝中重臣有钱,却舍得搏杀,只要看准了,便是倾囊而出。西北回京的军将无一不服孟庆,得了消息便往其他军营寻人作对。大家在战阵上都小有斩获,此次得着一个发财的机会,自然要倾其所有,力求袋中银钱翻倍,连麦铁杖这样与孟庆不对头的也下了一千两银子,押孟庆胜。只急了一个人,便是任蛮奴。 这厮在战阵上只顾杀人,做的官又小,没捞到甚么油水,无钱下注。急迫之下去寻孟庆借钱,孟庆却没借银子出来,交给他一张家生奴儿的契约——乃是大破处罗后,雄阔海回去正官庄,孟庆要来的——这份契约在孟庆看来比多少银子都来的贵重,那是还了任蛮奴一个自由之身啊。任蛮奴不以为然,他不敢在孟庆跟前吵闹多话,背地里去找萧齐,好歹弄了五百两银子,回去营中便连银子带契约一并押了,赌纹银二千两,从此得了个诨号:“一千五”。 087 这些事传到谏官耳内,自然上报杨坚。杨坚却摆手大笑:“无妨无妨,且教百姓臣子都乐一乐……”他心中自有分数,校场上及时鸣金也就是了,赌再多也没什么,大家都无损伤。且孟庆与宇文化及两人看去旗鼓相当,一时半会的不能分出胜负罢? 宇文化及心中忐忑不安,拉着杨秀去武库翻拣兵器,拣了一只四十斤精铁枪,再带上千牛刀、一百二十斤流星铛——马背上打斗,便使流星铛;步战,便铁枪配宝刀,有备无患。从此闭门太保府,不见外客,日夜在家操练。 孟庆倒不急,托萧齐悄悄去将作寺找高手匠人铸了另一只百四十斤狼牙棒,两只棒儿的把柄弄的短些,作了单手兵器使用。暗地里拿回家,一手一只挥舞,当真是称心如意。棒风过处,园中树木叶落萧萧,草茎花朵纷纷折断。麻叔谋在一边看,惊的目瞪口呆,待孟庆耍过了出去溜达,瘸着腿暗暗提了一提。歪嘴咋舌地回去地窖,再看见进来送饭的王安,神色都有些不同了。 孟庆行若无事,不上朝便跑去张府吃喝,叫了张素出街闲逛,军中事务交与薛世雄料理,无需挂心。这几日张素笑嘻嘻的,不知从哪里得了大批金银,放出话去要寻大宗对家,孟庆估摸着,张须陀没有参赌,只怕将钱都给了张素了。心中暗暗好笑:若是老子一个不留神输了呢?你张元帅张戍主不能去喝西北风罢?只好来向孟元帅借钱,到时候老子不借,要借就立字句写借条,纹银一两也要写清楚……若是张素来借呢?那么借条就不必了,亲一个嘴儿一百两……渐渐想到歪处去了。 玩够了,晚间送张素回公主府,便能见到列娃。这些时日不知怎地,列娃仿佛变了个人,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见问便说话,不问便闭嘴,倒象是从未相识一样。孟庆十分诧异,几次两手互握用力相击,发出“啪啪”的声音挑逗列娃,那人儿只当没看见。又有几次回去的略早些,就撞见杨秀,大热的天,带来大堆礼物,里头居然有狐裘,而列娃居然就笑盈盈地受下了。 当着孟庆的面,杨秀得意洋洋,和列娃十分随意地说起女国风物,将张孟二人晾在一边。孟庆看在眼里怒在心头,一张黑脸就不好看,连张素都察觉出来。回去都卫老宅,萧齐也觉出不对,问了两句,孟庆只说玩累了,油荤吃多了,肚子不大舒服,支吾过去。萧齐没多问,这几日事情不少,替孟庆督造完大棒,又要忙着迁居——杨坚赐下的大将军府在长乐宫卫城附近,很是阔大,有五顷地,墙高九尺,里头亭台楼阁花园马场应有尽有。萧齐来了兴致,差王安买来竹筒砖石铁钉糯米糨等物,在宅中敲敲打打,做他的将作事物,把孟庆与宇文化及比斗的日子都忘记了。 时日匆匆过去,这一天早萧齐正同奴婢们一道栽种修剪花木,却见王安领慕容三藏进了园子。慕容三藏气急败坏,一张胖脸挂满汗粒,不停地擦拭,报说:“朝廷另行委派了一名将作长史,将洛阳将作公务都接收了去。” 萧齐听了倒是一喜,道:“接受便接受了罢,你如何来了?” 慕容三藏说:“萧公子不做长史,三藏留在将作寺做甚么?已辞了官,洛阳的园子也卖了,来长安寻萧公子投奔,家眷老小都在府外。” 萧齐一笑,知道慕容三藏是何意,便说:“三藏兄先安置家小罢,妥当了再来,咱们一道去晋见晋王爷。”他不提孟庆,慕容三藏是杨广一系,不好在孟庆身边安插。 哪知慕容三藏道:“小人还是跟着萧公子罢?萧公子为官,小人便在衙中做个录事参谋;公子不为官,小人便在府上做个管家……”看一眼旁边的王安,改口道:“便是为公子做门房,也强过受他人的肮脏气。” 萧齐倒不好说甚么了,不知慕容三藏是真是假,只好扔几句场面话:“三藏兄说哪里话来,兄是大才,不比萧齐只会吟几句歪诗,且安排家眷,这几日自有处置……”他原是想去寻杨广为慕容三藏讨差事,不料却说中了。慕容三藏家眷尚未安置妥当,吏部文书便发了下来:着萧齐为晋王府职司长史,慕容三藏为晋王府府兵司马。 此“长史”与彼“长史”大大不同,乃是五品的正官,操持一切晋王府政务军事,辅佐晋王。慕容三藏更是从无品到有品,一步登天,作了从六品的府兵司马,统辖王府八千余私兵。 萧齐心中有数,这是杨广有心示好,用意只在孟庆张须陀的身上。当下也不推辞,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在杨广面前露上一手两手,找空子压一压张衡。慕容三藏得了从未想过的大官,吏部在册,心中更是清明。这个武职官儿也不知怎样掉在自己的头上,左右去到王府,上面自有萧齐公子指示机宜,下面有副职将官领命做事,我只须每月支取俸禄便好…… 萧齐升官发财,孟庆自然欢喜,在张须陀府上吃喝时不免提上一提。张须陀冷笑:“你这黑厮知道甚么?你拜兄有才是实,确能做个刺史。王老太傅也曾这般说来,却跑去王府做甚么管家……” 孟庆忙道:“不是管家,是职司长史。” 张须陀道:“老子说话,你听便是。王老太傅已上本力荐萧齐为荆州刺史——你拜兄职位低下,又没甚么极大的功劳,只能先挂上名号再说。荆州虽是陈朝辖地,平陈之后才能上任,却也不远了。如今倒去做管家!枉费了老子一片心。”言下之意,他也上了奏折举荐萧齐。 088 孟庆心下痒痒:“先做管家,再做长史嘛……” 张须陀一拍桌子,饭碗酒盅登时乱响,孟庆不吱声了,听:“你在军中半载,也知晓些事,现下朝中杨勇杨广两人明争暗斗,都在拉拢重臣。杨勇直爽,是武人的性子,倒好相处,元胄杨秀也是一样。晋王却是深藏不露,万事都是谋而后发,看去平易近人,却难探知心思。到如今朝中大臣只知他礼贤下士、不好声色、知书有文、不喜财货……老子也是礼贤下士知书有文不好声色,但老子却是好酒嗜赌;宫中裘福也是礼贤下士不好声色罢?他好吃贪财……” 孟庆忍不住,笑道:“是。戍主礼贤下士知书有文,裘公公确是不近女色……” 张须陀在桌上又拍一记,道:“是人便有喜好,晋王却好甚么?你拜兄做事情甚没思量,他身入王府,便没顾及你这为弟的处境。晋王素缺军功,如今破了突厥,又与杨素往来紧密,羽翼已成,再若拉拢了你我,便是朝中大乱之日。你道圣上为何叫你戍守辽东?只因你新列朝纲,怕你不知深浅,爱惜你是个人才罢了。”说到这里,饮一大口酒。 这些话虽是张须陀的肺腑之言,听在孟庆耳中却没甚么大作用。他早已知晓,也早已拿定主意,不会掺和在二王的争斗中。只是听张须陀话中的意思,竟有些偏向杨勇,不免为萧齐挂心,转而试探道:“戍主的话小将记住了。再过两三日小将和宇文化及约斗,戍主适才说‘好酒嗜赌’,不知下了多少银子?想必戍主都下在宇文化及的身上,他是太子一系,戍主自然喜欢,小将却怕戍主要输钱……” 张须陀骂道:“放屁!老子怎会喜欢他?你我二人是皇上的亲卫军伍,咱们谁也不喜欢——老子的全付身家都在你身上,十招之内,定要打的那宇文化及告饶,否则……” 孟庆放下心来,扯了张须陀就走:“戍主且去小将府内,教你看一件东西。”那两条大棒藏在都卫老宅秘而不宣,现下可以让张须陀看一看了。 果然,舞完一趟,张须陀便在孟庆肩膊拍击:“好力气!好力气!”脸上的疙瘩放出光来。又说:“莫叫别人看到了,张素也不行,这丫头保不住不去乱说。若是赌不成,拿你黑厮是问。” 孟庆点头:“一定一定。戍主赢了钱,分小将多少?”心想果然!钱都在张素那里。 两三天眨眼就到。约斗前一天的傍晚,孟庆拉了萧齐前去校场察看地势,穿过辕门,却见宇文化及骑着大白马在场中飞跑,北边的点将台上坐着几个人,杨勇、元胄、宇文述、处罗、几个不认识的……杨秀、列娃! 孟庆猛然间看见列娃,看见列娃身上披了一件薄纱,端坐椅上,身边的人就是杨秀,正拿着一柄团扇呼呼地摇得欢快。便呆住了,嘴里骂出来:“你娘!”这地势就看不下去,回身就走。 萧齐是过来人,忙扯住了安抚:“一个女子,勿须介怀。明日便要拼生死,没得乱了心志,反为他人所趁……” 孟庆不顾,发力行走,拖的萧齐踉踉跄跄:“甚么‘一个女子勿须介怀’?老子偏要介怀!”一路将萧齐拖至都卫老宅,就去园中提两根大棒要出门。 萧齐恐惧不已,死死抱住,连道:“这可去不得!打不得!你打死人,这里却不是西北战场……”哪里抱的住?急切之下,乱叫:“孟庆!孟将军!孟帅!孟爷!那女人也是你从突厥可汗处抢来,你能抢杨秀便不能抢?况且你也没将人家娶了进门……你在校场任伤一人,便等如杀了萧齐!” 这最后一句到底叫孟庆停将下来,横在园中喃喃自语:“老子既然抢了,他便不能抢!”念了十几遍,将两条大棒扔了,道:“老子现下不打他,不用拉扯。” 萧齐将孟庆脸色左看右看,不敢相信:“不打了?” 孟庆:“不打了。我去寻张素,你要不要跟来?” 萧齐:“不打了就好,你去玩罢,散散心也好。”又道:“你若真要动手,我也拦不住。只是你要想清楚了,打了杨秀是否便能和那突厥可敦在一处?”将两手松开来。 却见孟庆一转身,跳出门跑了个不见踪影。 校场内,杨勇杨秀几人看宇文化及演武,那一百二十斤流行铛上下翻飞,舞得雪片也似,都说:“明日约斗,定能取胜。”杨秀更是拍着胸脯没口子地道:“宇文将军与人比斗几曾输过?便是在战阵上也未逢敌手。戍守边关几年,不知杀了多少吐谷浑贼将,却不是那从军才半载的乞儿可比。”转向列娃:“国主,现居宅院可还合意?小王明日赢了下来,就赠与国主可好?” 列娃笑道:“不敢当王爷的厚赠。连日来王爷已送了许多宝物,列娃甚是不安。那珠玉皮裘列娃尚能佩饰,可以受下,一座宅院却有何用?日前娘娘言道,要将列娃送归女国,如今一月过去,列娃尚滞留长安不能离开,王爷若是有心,尚请在娘娘面前替列娃多多进言。列娃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杨秀哪能让列娃回去女国?道:“国主此言差矣。我大隋物产何等丰饶,景致何等秀丽,人物何等风流,较之女国直有天壤之别。国主何不就在长安安居?杨秀念想时,也好时时拜揭。”嬉嬉笑笑,话中带了调弄之意。 列娃心头微怒,将眼去看处罗,却见他正看着火光中的宇文化及来回跃马,目不转睛,知道无可凭托,只得略回一句:“王爷年纪幼小,怎知女国风物?天色不早,公主在府中怕是等的急了,回去罢。” 杨秀呵呵一笑,当着处罗的面毕竟还要留几分情面,那一句“国主怎知杨秀幼小”便不出口,与杨勇道了乏,两人一齐送列娃回去。 一路上自然是天南地北没话找话,拖拉磨蹭,回到张素府已是天色全黑。列娃好容易得了清净,即回内院,叫两个侍女取水洗漱,关门点香。不料洗到半途,忽然门响,却不是敲门,灯火中那门往内里挣了两下,横栓居然就抗不住,“哑”地一声裂开来。两个侍那惊声尖叫,刚嚷出一句女国话,凉风过处,灯火摇曳,一条大黑汉闪将进来。 089 见到这黑汉,两个侍女倒不叫了,都脸带微笑,向列娃眨眉眼。 列娃缩在盆中,好不尴尬,轻声问:“你,你……来做甚么?” 这黑汉自然便是孟庆。他心中窝火,又不明白列娃的心意,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挣脱萧齐两手便奔了公主府来。在宅外巷中徘徊了些时,隐在暗中见到列娃回府,杨秀处罗离去,便寻个守卫巡视的空挡,无人处逾墙而进。躲躲藏藏地摸到内院,列娃已闭了门扉,挡不住心里焦噪,随即破门而入。 此时见问,也不答话,走上前一手捉住列娃粉臂,一手探入水中捞住腿脚,便提起来,掷在榻上。 列娃急忙抢一件纱衣胸前腰臀的遮掩,不想身子湿漉漉的,那纱衣被泅的贴在肉上,顿时膏腴贫瘠,凹凸错落,纷纷毕现,越发的妖媚撩人。 孟庆看见,一腔怒火眨眼间便泄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说甚么好,索性不说了,便撸袖子。列娃抬眼见孟庆咧嘴鼓腮蠢蠢欲动,无奈道:“将军又要无礼!这里却不是军营……怎可,怎可这样……” 孟庆咬牙道:“你说对了,老子正要无礼!”挥手赶两个侍女出去。列娃虽然千般不愿,却不敢喊叫,只得吩咐两女几句,叫在门外守侯。转而对孟庆道:“将军真是……忑也不知礼仪,粗鲁太甚!较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尚且不如,只将列娃当作奴婢、妓者一般……”罗罗嗦嗦说了许多,有意将孟庆与杨秀并列相比。 孟庆听了,更不答言,伸食指一戳,将列娃掀翻在床,随即挥手,便在肥臀上拍一记。列娃吃疼,“呀”地叫出来,就听门外一阵“吃吃”的闷声轻笑——两个侍女守在门外,正好听到。这两女便是在安定时服侍列娃的女国女子,知晓二人的所为。女国风俗,男女欢好乃是寻常之事,今日孟庆破门行事,两人惊奇不已,在肚里笑话这南朝黑汉太也猴急,只不敢出声,就都憋着。列娃一叫,她两人以为成事,终于忍之不住。 里头列娃听见侍女的笑语,便再不肯出声,伏在榻上任凭孟庆轻薄。孟庆此时正在火头上,哪里理会丫头听壁角,见列娃肥臀渐红,倒不打了,胡撸了几下,脱衣衫扑将上去…… 一阵好弄,忽又生气,压着列娃问:“老子有甚么不好,你要弃夫改、改改……嫁?”那列娃正闭着眼喘息,被弄的高一句低一句呻唤,哪里知道答言?两只手攀在孟庆背上,渐渐往下,抚住汉子的腰臀…… 屋外,只苦了两个守望的丫头,这一夜蚊叮虫咬的,打个盹也是不能,房门又被孟庆撑坏,须臾不敢稍离。 都卫老宅,萧齐恐怕出事,守着孟庆两根大棒坐了一夜,天亮时麻叔谋跑来陪坐,央萧齐带去校场观看比斗,萧齐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又坐些时,王安从大将军府过来,兴冲冲叫:“老爷,二爷可备好了马匹兵器?街上许多人都往校场去了。” 萧齐苦笑:“来,坐。你家二爷不见了。” 于是三人坐等。直到日头升到顶门,方才有一乘轿子抬进了院子——孟庆在列娃身上闹了半夜,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来,已不能出门翻墙,只好胁迫列娃一同挤在轿子里出来。那抬轿的四个男子歇轿离去时还在纳闷,怎地就重了许多? 轿帘掀开,三人瞠目结舌,只见孟庆搂着一个几乎半裸的女子跨出轿来,也不说话,直奔厢房去了。萧齐认得列娃,赶紧叫王安去府门伺候,不得放人进来园中;叫麻叔谋不要大惊小怪,快去地窖换件家丁衣衫,以便跟着王安出门观斗。 他将事情安排妥当,孟庆列娃二人再来时已变了模样。孟庆一身戎装铁甲,威风凛凛;列娃穿了萧齐的灰白直缀,虽然不伦不类,也还合身。萧齐没好气,问:“快活了?” 孟庆笑道:“嘿嘿。”列娃在一边便红了脸。 萧齐一夜不得安生,肚中火旺,张嘴还待再说,王安进来禀报:“大爷二爷,时辰不早。吴将军任将军并许多军爷见在门外,二爷的坐骑也到了。” 府门外,左御卫诸军将都到齐了,薛世雄、胡连干、吴孔、任蛮奴等亲近些的挤在前面,末尾排着个麦铁杖,昆仑奴牵乌云盖雪隔众将十数步站着。孟庆出来,拱手吆喝:“大家发财!”引得众人好一阵呼啸。萧齐与吴孔一通寒暄,对麦铁杖只作未见,大家上马,往校场去。两只大棒藏在轿子里,仍不叫人看到,列娃便由王安等几个家奴送回张素府。 长乐宫朱雀门外,群臣毕集,恭候皇帝皇后的御架到来;太子东宫,杨勇亲身为云娘备妥了鸾轿,几十个奴婢数百卫士的簇拥下往校场直行;晋王府更是筹备的早,杨广天未亮便进宫去了内苑,服侍父皇母后出行,只叫张衡带几个护院府兵在校场安置座椅……正午三刻,围的水泄不通的校场忽然鼓声隆隆,百姓小民们沸腾起来。 孟庆在旗杆下已等了些时间,对面宇文化及一干人也到了,正在整理马匹兵器。孟庆细看了看,不见他带弓箭,心中越发有底,问左右:“你几个押了多少钱?” 薛世雄道:“一万两。”众将纷纷回答,有押四五千的,有押两三千的,官职越大,押的越多。任蛮奴道:“人都押了。” 孟庆失笑:“老子知晓的,你值一千五百两。” 正说笑,大批铁甲骑军开来,分八方围住校场,一众朝臣簇拥着黄罗伞上了点将台。北边辕门处又有几乘轿子挤进来,在阴凉处歇下。孟庆看去,列娃、张素都在,那杨勇居然也在那里,举着袖子为一个极美貌的女子遮阳扇风。不禁瞥了一眼萧齐,果然见他面色铁青,心想,这女子便是云娘了……他妈的。 090 忙乱过一会,裘公公站出来宣读圣旨,大约说了些与民同乐的话,便宣孟庆宇文化及二人面圣。孟庆一磕马腹,乌云盖雪缓缓向前。 杨坚在台上见二将行来,宇文化及跨白马,银盔银甲;孟庆浑身乌黑,连马都是黑的,也觉有趣,问独孤:“不若皇后与朕亦赌一赌罢?白的胜耶?黑的胜耶?”独孤正看不远处的杨勇为云娘扇风,心中有气,闻言道:“赌一赌也罢。黑的胜——皇上却不要中途鸣金了。” 杨坚大笑:“知朕者独孤也。朝中难得有如此猛将,只要他两人不伤了性命,今日便不用草草收兵。皇后要赌甚么?且下注来。” 独孤收回目光:“今日皇上兴致高昂,本宫却要难皇上一难——本宫也不要什么珠玉宝物,这赌注不必定下,日后独孤想到了,皇上却须开金口答允,不要推托。” 杨坚道:“一言为定。宇文将军若占胜面,皇后也须答允朕一件小事。”他素来惧内,被独孤管的严实。后宫中佳丽数百,哪一个不比独孤年轻貌美?却是不敢临幸。宫中内监都是皇后耳目,每每宠幸了哪个女子,这女子随即便被押往冷宫又或打个香消玉陨,他这做皇帝的倒是敢怒不敢言。独孤一族势力庞大,且于杨坚有恩,可说是没有独孤一族便没有杨坚今日的帝位,时至今日,独孤竟与杨坚号为“双圣”。 杨坚平日不好做甚么有违独孤意愿的事,今次得着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宫嫔陈氏,性情聪慧,姿貌内庭无比,杨坚一向欲要配为夫人1,以便时时宠幸;现又有女国国主列娃在京,容颜体态更加妖艳,且言谈举止尊贵得体,正合选配掖庭。怀着这样心思,便将中途鸣金的想法放下了,待二将侍立台下,各各勉励了几句,对宇文化及又多了句话:“卿若不输了,智及便官复原职,朕既往不咎。” 宇文化及大喜,忙跪下谢恩:“臣必粉身碎骨,以报皇恩。”欢喜之余,也知今日不能善了,回去时便打量孟庆,挨近了悄悄地说话:“孟帅,今日皇上兴致浓厚,怕是不能草草收场,孟帅手下留情。” 孟庆一笑:“宇文将军手下留情。” 宇文化及:“孟帅,咱们也不用拼命,只要多支持些时间,皇上自然会叫鸣金。最好我两人半个时辰内斗个旗鼓相当,令皇上满意,各位大人也都不输银子,皆大欢喜。” 孟庆点头:“就依将军。”心想你不用力,老子也不用力;你若用力,老子两根大棒锤的你飞跑。忽然念及萧齐,那麦铁杖的仇怨尚未处置,怎能叫宇文智及官复原职?暗暗摇头,心中权衡轻重。 两人退回原位,自有亲军过来检视马匹,收紧马腹带,四周百姓登时哄将起来,山呼海啸一般,只等鼓响。 宇文化及装束完毕,提流星铛驻马而立,杨秀端过一杯酒来:“宇文将军大展神威!”后面元胄上前,递来一副弓箭:“宇文将军,那孟黑子不必力敌,将军弓马娴熟,且射他一射。只要不伤了性命,皇上必不怪罪。” 宇文化及心中一动,是啊,怎地从没想起要用弓箭?有了这家什,孟庆虽然凶猛,却近不了身,那是胜机在握啊。忙接过来,挂在鞍侧。 那面孟庆看见,心下便恼了,适才刚说的“多支持些时间”,你取弓箭做甚?是要射人呢还是射马!道:“棒来。”任蛮奴应声答应:“得令!”掀开轿帘,将两根大棒拖出来。 孟庆双棒在手,斜垂向下,四周顿时没了嘈杂声音。众人看看孟庆,看看乌云盖雪,都想孟将军一只棒子便有一百四十斤,那是尽人皆知,如今提两根,二百八,他身上又是披挂铁铠,坐下马匹怎能承受得住?只恐棒子里头有蹊跷。除了张须陀任蛮奴萧齐等有限几人,尽都不信。 宇文化及也想,吓唬人么?只不知哪一只是真的?倒要小心招架。 点将台上杨坚原想就此击鼓开锣,看见孟庆模样不禁犹豫,若两只大棒果真一般沉重,宇文化及怕是接不下三记。回头问张须陀:“张卿,孟卿的兵器怎地有两只?朕记得你与孟卿相斗时只得一只。”张须陀不敢欺君隐瞒,回道:“左手那只棒是回长安后将作寺新铸的。” 杨坚问:“多少分量?”犹不信有人能单手使用这样沉重的家伙。 张须陀道:“一百四十二斤,两只棒子一般的重。” 杨坚吃了一惊,击鼓开锣的令便无论如何下不去口。杨广在旁伺候,听的二人的对答喜之不尽,忙上前大声奏道:“父皇,看来宇文将军并非孟将军的敌手,不如今天的校场比斗就此做罢?皇儿这就下去,另行安排其他军将演武,也不失父皇与民同乐之美意。” 杨坚尚在犹豫,后面皮鼓“咚咚咚!”已响了三记,却是独孤皇后亲执鼓槌行令。无奈,忙抬眼向场中观看,心里还在想,孟卿不是个无谋之人,不会当真伤了宇文化及罢? 校场中蹄声骤起,一黑一白两骑闪电般急驰错身,众人只听一声闷响,齐齐欢呼叫好。 宇文化及第一击不敢太留手,用了八分力,已察知孟庆右手大棒是实,不过力量并不如何巨大。虽想孟庆也必然未出全力,却也不过如此,倒不用太惧怕了,腿上擦着弓弦羽箭,倒不忙使用。勒马转身,又一次冲撞,却见孟庆挺着左手棒当枪使,直戳过来,心下失笑——不敢做棒子用了罢!怕我觉出兵器的分量……便也压低铛头直冲而前,手上暗暗加力,脑中已然只剩了一个念头:你孟黑子好大的名声,待我将这只假棒击飞,出你一个大丑。将先前的言语抛在脑后。 ———————————————————— 1皇帝姬妾。内宫中仅次于皇后。这个陈氏就是以后的宣华夫人。 091 看着孟庆棒子越来越近,便也使长枪招数,挺流星铛望前直搠,拖后的右手臂膀往下一压,在铛头上加了上挑的劲道。 两件兵器相接,猛地发出“吱——”的刮擦声,刺耳已极。宇文化及双臂骤然发力,流星铛的铁杆几乎弯成了弓状——他连送三次劲道,对面的大棒却如万斤巨石憾之不动。知道不好,这只“假棒”也有一百四十多斤!忙拨马回头,撇脱敌手逃开,耳中听的孟庆叫:“宇文将军力气不小么……”登时大怯。 孟庆本来只防着对手用弓箭,尚没想到宇文化及胆敢尽全力硬碰硬撞,此时见他逃开,犹自觉得好笑,没有追赶,还想等他冲过来再战。却见宇文化及跑出七八丈远,立定了,伸手提弓箭撑开来,吃了一惊,忙将两个棒子竖在身前作遮挡。 宇文化及心下明了,今日若要取胜只有靠弓箭了,不再多想,瞄定孟庆头脸,拉弓送弦就是一箭。 孟庆惟独怕这个,听见弦响就是一声大叫:“哎哟!”将头猛一低,藏在棒子后面。 那箭虽来得迅速,怎奈孟庆两根大棒太粗,门扇也似挡得严实。宇文化及射了几下,“当当当”的发出好听的声音,却射不过去,徒然无用。便停下不射,也不近前。看孟庆缩在铁棒后不出头,倒笑起来:“孟帅,你若不动,咱们不若去禀了皇上鸣金罢……”话音未落,忽见孟庆磕打马腹,就这么藏在棒子后头往前行来,犹如一兵举着盾牌龟伏而进。 宇文化及自然不敢让孟庆接近,校场比武又不好射坐骑,只得退开几步又射铁棒。孟庆停下,听“当当当”响过几下再走。 台上杨坚哈哈大笑,对身边臣属道:“比的好看,比的好看!众卿谁也不必担心输钱了。待宇文卿家的箭用尽,孟卿想必举两只狼牙棒也没了力气……哈哈,众位卿家但有立了赌约文书的,都撕了罢。” 他正说,场上已有了变化。宇文化及不能射马,却看见孟庆持棒的两只手——手上却没有盔甲,只要射中了手,黑厮握不住狼牙棒,那便赢了。登时起心,觑准了,张弓送弦——“扑”地一声,正中孟庆左手。 孟庆大吼:“你娘!”乌云盖雪登时如电前跃,右手那棒脱手飞出,直击宇文化及。 两人忽然形同拼命,杨坚料想不到,急叫:“鸣金!鸣金!”却已迟了。随着这声锣响,那狼牙棒正打在回身逃走的宇文化及背后护心镜上。这一击力道何等巨大,宇文化及忍受不住,一口血喷在马鬃上,狼牙棒落下来,棒上尖刺将马股马腿刮得稀烂,鲜血淋漓,孱孱而下。这白马立时便废了,一声哀鸣,带着主人摔在地下。 胜负已分。 校场内外一两万人正看的闲适,原来将军们打仗都这般爱惜性命的……都没想到一招便分了高下,齐齐静了一会。孟庆打马回去旗下,大家方才醒悟,便乱了,登时哄起来,就有几个押对的拿出字据书凭寻对家要银子。 点将台上的众官脸色古怪,几家欢喜几家愁,却都忍着,不在杨坚面前太过显露。裘福下去看了两员将,回来奏说:“宇文将军并无大碍,老奴已着人送归太保府将养去了。” 杨坚道:“无碍就好。”却不去判胜负。一时无话,将两眼在众臣脸上扫来扫去。 杨广揣摩乃父的意思,只不想叫朝中大臣混乱,上前奏道:“父皇,宇文将军着了孟将军一棒,虽然略有不如,但孟将军亦着了宇文将军一箭,儿臣看来,乃是平手,不分胜负。我大隋有如此猛将,真是天佑吾朝。”旁边众官齐声称是。 杨坚暗暗点头,深感皇二子的断事清明顾虑周全,便道:“如此甚好,皇儿你便代朕宣旨罢。”他心中不乐,也不与群臣说话,携了独孤皇后,自回长乐宫纳凉去了。 于是杨广代父宣旨,孟庆宇文化及二将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俱是一时之雄……这道旨意,原无偏袒的意思,只想叫赌彩头的官民不生纠葛,不曾想谁胜谁负已落在观者眼里,不来和稀泥便好,和稀泥怎能不生纠葛?听了这道旨,朝中的官员倒罢了,押宝宇文化及的得以拣回千万金银,对杨广心生感激;押孟庆胜的都是杨广杨素一系,也不来说甚么;左御卫诸军将与大批百姓却不服,场中便有些吵闹。 孟庆离去的早。他手上中箭,那箭射透了手背,张素跑过来便扯了回去叫医官,未等杨广颁旨便回去了。接着百官散去,校场比武便算完结。官儿一走,底下百姓军将便哄起来,各自寻对家吵闹讲理,拉扯纠缠。 左御卫诸将也是如此,和骁卫军一起找蜀王府兵、卫府军要银子。只麦铁杖一人心气平和,他见圣旨宣两人战平,虽一千两银子到不了手,却也不恼。正挤在人群中出去,忽被一人扯住,那人揪牢了他,只管叫:“一千两银子还爷爷!”回头看时,这人青衣小帽,是个奴仆的打扮,便推开去,想老子甚么时候合你赌了银子?不料这奴仆挥手就是一拳,正击在左眼上,顿时这只眼便睁不开来,耳中听得他叫:“娘个大疤!麦铁杖!还爷爷钱!” ……场中便不对了。众军见有人动手,随即不顾,纷纷挥拳,寻对方军伍将士斗殴,将周围仍然聚集的百姓也裹挟进去。一时间怒喝叫骂,哭爹喊娘,乱成一片。 孟庆赶至校场时事情已然闹大,两边军将均已拔刀,正砰砰磅磅砍的热闹,地下睡了也不知多少人。便急了,又吼又叫,连鞘扯下千牛刀乱拍。众军看见孟庆发狂也似打人,方才渐渐停下。 092 不一时,杨勇、杨广、张须陀、元胄、来护儿、宇文述都到了,几人见了场中情形不免脸色严峻。地下睡了三四百个,已经倒毙的一百数十,其中百余人并非军将。 孟庆将左御卫将士聚在一处排列,见薛世雄、胡连干、吴孔、任蛮奴等大小将领一个不缺,那任蛮奴手上还提着五六只头盔护耳,想是已杀了几个对方军士,不由得甚是急切,压着嗓子骂道:“任蛮子,蠢货!”不知如何才能叫这厮变的清明。一边笔直站立的薛世雄悄悄勾了勾手指,取过那六只护耳扔在地下,拿脚踩住。 一会卫府军至,清点人员,左御卫麾下死一人伤二十一人,骁卫军死六人伤九十人,百姓死一百一十人伤一百二十二人,东宫卫士、蜀王府兵死七十七人伤六十七人,等若打了一仗。 京兆尹元胄得知伤情,不发一言,沉着脸呼喝军士,吩咐照拂百姓,处置尸体。杨勇踱过孟庆这边来,笑说:“孟将军的麾下果然勇猛,居然只死了个牵马的马夫……”孟庆一惊,回头寻昆仑奴,转过一圈,见他直挺挺站在任蛮奴的身后,手臂胸前并无一点伤痕,方才放下心来。回杨勇的话:“小将管教无方,罪过都在小将身上。”便将盔甲脱下,又脱里衣。 杨勇不知何意,笑吟吟地看。心想孟黑子果然当世无双,官升得迅速无比,连丢官也这般猛的,才做了大将军一个月,这就要回头去做乞丐啦……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往北边辕门处看,父皇也该到了罢。 不远处张须陀盯了孟庆一眼,转身去寻来护儿。杨广过来道:“孟将军且安心,父皇面前小王自当进言,将军手上带伤回府医治,并无甚么过错……” 杨勇笑道:“二弟说的甚是。洛阳走水之时明克让在府中歇息,并无过错。” 这一句话噎得杨广咳嗽连连,顿时说不下去。明克让现下正在长安卫府大牢之中,杨坚不仅将他削职为民,更将其数十万家财尽行封存,“以赎其罪”。当日朝堂上处罚明克让,杨广并未出列说情,大隋《开皇律》新订不久,谁也不好逆了皇上的意思,如今孟庆的罪责和明克让也差不多……倒不好说话。 回头去看身边几人,想寻个法子。他的身后跟着张衡萧齐并几个亲卫,张衡低着头显然没什么言语,杨广也不问他,向萧齐:“侍郎,可有良方?” 萧齐大声道:“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孟将军自应担当罪责,不该枉求豁免。殿下不必忧心。” 杨勇仰头大笑:“好一句‘天子犯法与民同罪’!萧侍郎大义灭亲,果真是为国为民哪!”背着手走了,自去检视东宫卫士。 杨广便有些不乐。他心中原有想法,左右孟庆张须陀两人非笼络不可,实在寻不出法子便去向杨勇低头相求,真真卖个大人情给孟庆,至于成不成还在其次。不想萧齐一句话说出来,将这最后的一条道也堵死了,心中不悦,还不能说甚么。去看孟庆,只见他脱去盔甲,脱去里衣,将一膀子黑皮露在阳光下,又解裤带,去脱腿上裤子,大惊,忙上前拉扯,道:“孟将军,这是做甚么!父皇一会便到,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却听萧齐道:“殿下由得他去,殿下实在不必为我兄弟二人自毁名声……”小声道:“王爷放心,孟将军这样做自有道理。” 杨广尚在发楞,后面张衡道:“此处一时寻不到藤条罢?萧侍郎,暂用马鞭好了。” 萧齐道:“张大人说的有理。”便去马背上拿了两只鞭子,递与孟庆。 杨广看去,那孟庆已脱的只剩了一条亵裤,模样十分不雅。他接过鞭子,唤昆仑奴:“马鞍上的缰绳取来,把老子绑了。” 昆仑奴取来绳索,缩手缩脚的不敢绑人,还是萧齐上前,将孟庆捆个结实,两根马鞭就插在背后。杨广方才明白,这是要“负荆请罪”,不由得板着脸暗笑了一下。 另一头,杨坚回至长乐宫,尚未坐稳便听内监飞报校场兵士乱斗,急急忙忙骑匹马又赶回去。 一进辕门,便看见孟庆萧齐两个绑在辕门柱上,那孟庆搂着柱子脊背向外,身上还插两根马鞭。不禁驻马询问:“孟卿如何这般模样?人员伤亡极重么?” 萧齐道:“陛下,军士百姓死伤一百九十四人,伤二百人。请陛下降罪。” 杨坚吁出一口气:“……”问:“孟卿杀人了?” 萧齐道:“并未。” 杨坚又吁一口气:“既未杀人,绑他则甚?”唤元胄:“元爱卿,快将孟将军松绑,朝中重臣怎能如此不顾体统?” 萧齐高声叫道:“陛下,孟庆罪过不小,怎能不绑?怎能不罚!” 杨坚:“哦?” 萧齐道:“校场乱斗,死伤近四百人,左御卫军只折了一人,陛下将如此骠锐之军伍交与孟庆,他却并未用心统辖,而至放任自流,使诸军诸将尽都参与打斗,伤及无辜百姓,罪其一也;众军搏杀皆因孟庆约斗而起,孟将军明知军士互相立约赌注……” 这第一条说的有些道理,杨坚听了点头,第二条杨坚便听不下去。若此条也算在孟庆头上,当初皇榜却是谁下令贴的?摆手道:“不必说了,朕知道了。卿又为何绑在这里?” 萧齐心中一喜,便知道没事了,大声道:“孟庆是微臣之弟,弟有罪,兄当连坐。” 杨坚点头,打马绕到孟庆当面,说:“孟卿,萧卿的话你可听到了?” 孟庆道:“小将听到了。众军乱斗,皆是罪臣之过,愿领皇上责罚。” 杨坚道:“卿兄弟二人知错而不避责,难能可贵,朕就罚你二人……” 093 却见来护儿走上前跪下:“皇上,臣亦有罪。骁卫军死六人伤数十人,皆臣之过,臣应与孟帅同领责罚。”边说,边把身上战袍往下脱。 来护儿一跪,杨勇、元胄、宇文述便站不住,都跪下来:“臣有罪。” 杨广见这阵势,想大家都跪下了,我站着岂不是木秀于林?且以萧孟二人的说辞,反见其勇于自责,虽有过,倒衬出二人品格之高洁,忙跪下来,奏道:“皇儿亦有过失。” 这下不得了,太子晋王都跪了,余下的官儿不跪也得跪:“臣等有过失。”只剩了个张须陀戳在那里不动。 杨坚在马上搓手:“卿等又有何不是了?” 杨广道:“儿臣见事不明,校场比斗不加善后,有过。儿臣又与王兄立有赌约,有过。”几个谏官奏:“臣等未尽职责,不能使陛下目明耳清,不能叫臣子谨慎办事,臣等有过……”众臣纷纷找出自己过失所在,大加痛斥。 杨坚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等确有不当处。”转眼见张须陀矗在人群中,倒奇怪了,问:“张卿为何不跪?” 张须陀道:“臣没错。臣的左右武骑卫并无一人参斗,臣亦未下一两金子参赌,臣应得陛下奖赏。” 杨坚捻须微笑:“卿最率真!卿既然无过,且说一说,如何处置?”地上跪了十几二十人,都是重臣,也真不好分辨罪责。 张须陀道:“叫臣说么,军士的伤亡由各军自理,抚恤银物均由将领俸禄扣出;百姓的死伤么,就由几个王爷、大将军办了罢……” 正说,萧齐忽道:“不妥。张帅一语将晋王爷囊括在内,晋王爷如何该当此罚?王爷虽有过失,不过代下人领受——孟庆宇文化及二位将军比斗后,善后之事该当卫府军又或萧齐维持。王爷临去交待萧齐——须当秩序井然,使百姓安然退去。萧齐无能,挂心拜弟伤势,实有失职之责,却不敢叫王爷领罚。” 杨广跪在地下,登时大喜。他几时交待过萧齐来?校场善后疏导百姓原是元胄卫府军的职责,元胄与他互不相干,平时见面连屁都不放一个,他怎能去管元胄的事!萧齐如此说,不仅替他脱责——毕竟杨坚教他代为颁旨的,又替他搏了个爱民之声,显得元胄办事不力。心中暗暗夸赞萧齐得力,伏地奏道:“儿臣擅自离去,总难脱罪责,请父皇严加惩罚。” 杨坚听了,点头不已,问萧齐:“你为官不久,朕若罚下来,你却如何领罚?”他知道萧齐孟庆两兄弟的乞儿出身,便是没钱,领了罚拿甚么去安抚百姓? 萧齐道:“微臣虽然窘迫,臣弟却受陛下赏赐,有金一百斤,明珠一觳,臣弟必不使臣为难。” 杨坚摇头道:“差矣差矣,孟卿府中奴仆婢女马匹府兵数目不小,你叫他将这些钱财散去,日后府中如何度支?朕的领军元帅,没的去讨钱使用?”这话中的意思,已不作削官撤职之想。 萧齐道:“陛下,晋王爷素来体恤下属,微臣必不会因此事而致尴尬。臣应领之责罚,还请陛下依律处置。” 杨坚连连点头,愈发正视萧齐,道:“善。就如此罢。”随即颁旨,着各官罚俸两月,各军将领自理死伤军士,萧齐元胄两人安抚百姓,观后效再做他论。就这般散了,回去歇息。 杨广喜之不尽,不想一场祸事,竟变作了他晋王爷的声名传扬之会。回去时便对张衡夸赞:“这个萧齐能为不小嘛,倒不象你往日说的那般无用……” 张衡笑:“是是,王爷说的是,张衡一时走了眼。”心中暗暗计较,如何将那十万银子还了才好…… 萧孟二人回去大将军府,也不拖延,即叫王安取出金银珠宝,准备陪付百姓。孟庆看着王安搬金子,连连摇头,叹息:“唉。” 萧齐笑道:“叹甚么气!这几两金子有甚么舍不得的?” 孟庆道:“不是舍不得,这都是老子拿命换来的……” 萧齐道:“还是舍不得。你也不必叹气,不出一月,管叫你千金散尽还复来。” 孟庆不解:“为何?你去借钱却不是咱们自己的。” 萧齐笑道:“你等着便是。你孟将军能杀人抢钱,我萧侍郎却能叫人自行送钱,咱们比比看谁弄的多。” 孟庆嘀咕一句,取了十锭金子往军营去。萧齐即唤麻叔谋至书房:“你且歇息两日,不要四处走动,事情了了才能出头。”麻叔谋笑道:“公子为何要闹这一出?不过吃麻某打的手顺,痛快痛快。”又道:“我寻着那麦铁杖,他认出爷爷便不敢还手,吃我一顿饱打,只怕一月不能上马。只可惜那一千两银子,从此不好讨要了。” 萧齐一笑:“一千两银子算得甚么?你去王安处支两千两罢,日后好好玩乐——只是须得记住,回去老宅不要出来,小弟事情办的顺了,再叫王安领兄去长安各处玩耍。” 麻叔谋大喜,连说:“替公子办事,支什么银子!放心放心……”一迭小跑寻王安去了。 萧齐至卫府衙门领了死伤百姓名录,也不与元胄商议招呼,即便一一登门谢罪。 这一着较元胄高了不止一筹。元胄筹齐银子,却叫百姓至卫府官衙领钱;萧齐依照名录挨家挨户登门,至灵前痛哭流涕,遇着家中男丁稀少人口不济的,更是批麻带孝极尽哀痛,许诺按月给付银钱关照。他也不管元胄出了多少钱,将一觳明珠卖了,尽行陪付安抚,在银钱上与百姓一丝纠葛不起。一时间长安百姓尽皆心服,都说晋王爷萧侍郎体恤下情爱民如子,乃是大大的好官。 杨广对萧齐刮目相看,随即发了数万银子下来,问萧齐“可敷使用”?萧齐推托不过,受了。洛阳各官也都有钱来,萧齐做了晋王府职司长史大家本就要贺喜,又听得这个消息,自然要在朝中显示自己心忧百姓,惟恐比别人送的少了——大官小官,至少也是五千六千银子地送,请萧长史安抚人民加以应用,“聊表寸心”。 094 这些钱萧齐都受下来,并不吞没,而是将其一一造册,言与杨广,教上奏皇帝。 杨坚闻奏大喜,颁旨下去夸赞洛阳官员爱惜百姓,夸赞萧齐为官耿介清廉,当天便备下酒宴一席,叫萧齐孟庆两兄弟进宫陪架。 这一下又不得了,孟庆大将军府旋即拜客如潮。孟庆烦不过,躲去张须陀处,由得萧齐、王安、慕容三藏三人打理府上事务接待客人。萧齐理事自有条理,凡银钱礼物交在王安手上的,便是来贺孟大将军高升开府,收于府库;交在慕容三藏手上的,便登记造册,呈于杨广上奏朝廷,他自己坐在书房中会见来客,并不过手银钱。 这件事情闹了整整一月,待到清净些,孟庆扯了萧齐到书房关门私语:“适才王安拿帐单我看,怎地府中突然多了二三百万银子?他妈的你可切莫私吞,不是玩的……” 萧齐一笑:“岂敢私吞!这些银子玉玩都是送与你孟元帅的开府贺礼,你且安心受下,不必操心,有些官员连自己的孩儿都送了来……你脸面大,开府热闹。” 孟庆问:“为何?哪有将自己儿子作礼物送的?老子没饭给他们吃,不要。” 萧齐道:“怎能不要?蒲山公李宽的令郎李密你要不要?唐国公李渊的族弟李金叉你要不要?人家在你府上作府兵,那是高看了你……” 孟庆咧了咧嘴:“老子这里庙小,甚么公都不要……甚么母倒可以商议。” 蒲山公李宽乃是后周遗臣,杨坚初登帝位时曾用作户部尚书的,也是重臣世族。如今孟庆新进,他是在野,将儿子荐在孟庆门下是个结纳的意思,以后有事便于互相关照。这样的士族萧齐怎能放走?他受了诺大的折磨,好容易现下有了点点转机,自然要建立自己的势力。见孟庆不松口,叫王安:“取信札来。” 孟庆看时,俱是朝中官员的举荐书信,举荐子侄的,举荐好友的,举荐好友子侄的,李密便有杨玄感的书信。信中说:“密乃玄感刎颈之交,且才兼文武,多有筹算,干略过人……将军善待之。”再看李金叉的信,李渊说:“甚慕将军威武,吾弟已更姓为孟,愿为将军马前走卒……”孟庆将信放在一边,道:“罢了。”李金叉变了孟金叉,怎能赶走? 又看数封——连王韶也举荐了人。裘福亦有手札一件,说:“……独孤罗有勇力,宜为亲卫都督。”看见裘福举荐的人竟然复姓独孤,孟庆便是一声长叹:“罢了罢了。这个独孤罗,就是老子的亲卫都督了。”心中清明的紧,朝中复姓独孤的只有皇后一族,也不用去查察打探了。对萧齐道:“你看着办罢,亲卫也好,府兵也罢,都交于你了。老子这几日去老宅歇息,免得打搅你萧大爷操劳。”便不管了。 开府建牙是为官的大事,等若划地封疆,萧齐自然要精精细细地筹办。唤王安慕容三藏近前,交待了规矩——既要办的简约朴素以迎皇上龙心,又要郑重端严不失孟庆威风。给付银钱,排场仪仗便由二人处置,他自己亲去排列孟庆亲卫、府兵的顺序。这个却要费老大的心思,除了独孤罗自然便是亲卫都督,其余人等不论如何排列都有不合适处。李密是杨玄感举荐,也就是杨素举荐;王珈、辛公仪是杨广举荐;柳简、郭询是王韶举荐;孟金叉是李渊举荐;赵轨、纽回是杨俊举荐……又有许多乡绅富户连子侄带金帛一并送来大将军府的——八百个府兵尚不够安插。 忙了六七日,方才妥当了。士族子弟一律亲卫,按亲疏远近官职大小排列;其余富家儿乡绅子都是府兵,按所献财帛多寡安插,都无话说。 孟庆在都卫老宅乐得清闲,只是时时看见麻叔谋有些不爽。这厮腿脚倒是好利索了,外面也没甚么洛阳大火的风声,却不出去,从早至晚在园子里转。孟庆本想将列娃弄来这边玩耍,碍着这厮不方便,只好作罢。 麻叔谋不知孟庆对自己不大喜欢,还有意寻孟庆说话,十分讨好:“孟帅这几日这般清闲……”心想你说过的,风平浪静我便能去你军中为将,可别忘记了。 孟庆心下不喜:“你怎地不出去逛一逛?城中青楼尽多……敢是没钱?” 麻叔谋道:“有钱。只是萧齐公子叫麻谋不要四处撞,麻谋不敢违了公子的话。” 孟庆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去玩,五六日不回来也没甚么干系。” 麻叔谋道:“不去。萧公子说校场……”忽然住口。 孟庆道:“校场的事没甚么,先拔刀动手也没甚么,几个做官的挨罚。现下萧公子将百姓安抚妥了,军中兵将老子安抚妥了,去玩罢去玩罢,皇上不怪罪了。” 麻叔谋吁出一口气,喜道:“原来孟帅知晓此事。那麦铁杖现下能骑马上阵了么?” 孟庆一怔,随即笑道:“那厮尚在营中养伤,提他做甚。” 麻叔谋道:“姓麦的还欠着爷……麻谋一千两银子——那一日公子吩咐麻某往校场做事,我本待随便找个汉子开打,却看见姓麦的……银子我也不要了,叫他去买药吃,哈哈,哈哈。” 孟庆:“萧大爷叫你殴打麦铁杖?” 麻叔谋:“不是。萧齐公子吩咐在校场打人,没叫打麦铁杖。是麻某看见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孟庆道:“知道了。”伸手拍了拍麻叔谋:“做的不错,去玩罢,有钱么?”念及校场死伤的百姓军士,心下郁郁。想这么大的事萧齐居然瞒着自己,不够兄弟。转而又担忧起来,麻叔谋这厮口无遮拦,若说出去任谁也搭救不得——便抬眼找麻叔谋,起心杀人,这厮却已出去了。 麻叔谋也是命不该绝,孟庆四下找他,他却去城西寻了一处青楼逍遥。连着五日狂嫖滥赌,到第六日上,两千两银子弄的干干净净。回去大将军府,正赶上孟庆开府宴客,府中往来行走站立坐卧的都是披红挂紫的朝中官员,连皇帝也遣了个大太监送来甚么锦绣屏风,站都没他站的地方,知道不便,又回去都卫老宅去睡地窖了。 萧齐看着麻叔谋退去,实在没空闲关照他。这一天累的腿脚发软,从早至晚,拜客不下千人,留宴的也有五六百。他虽是杨广的人,大家却是来贺孟庆的,也不理这一条,因此朝中大臣几乎都到了。亏得有慕容三藏与王安两人,慕容三藏谙识官体,便在府门跟随孟庆迎客,少有疏漏;王安统辖数百奴仆婢女,服侍各位大人,又叫乐妓舞姬唱起舞起,十分热闹。 孟庆的心中仍是不乐,也没向萧齐提起校场的事,想来萧齐自有分寸。他在门前板着个脸,直到王韶张须陀等人来访才好起来,算是略有笑意。 见王韶老太傅带来一副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便是自己初至长安时的盗作,现下看来倒是十分贴切,于咏景之外又有了别的意思。孟庆感慨良多:“老太傅,小子甚是感激……”在王韶面前,他也不去自称“下官”。 王韶捻须微笑:“老夫原也料不到孟将军一鸣惊人哪……”回头看张须陀:“比你升官快的多了。” 张须陀是携爱女张素前来拜贺的,闻言道:“这黑厮若想再升一步却难了,虽有皇上喜爱,百官终是难以心服。” 张素道:“有甚么难的?平陈时黑厮一马当先,捉住陈叔宝就会升官了。到时爹爹你只怕都没黑厮官大。” 王韶甚喜张素,连连点头称“有理”。张须陀略觉尴尬,都说女大不中留,看来确是如此啊。便不理张素,携了王韶的手进去饮茶歇息。 张素看见孟庆自然不走了,留在府门处作门房,唧唧呱呱地说话,给孟庆平添一股皇气,十分了得。 这一场盛宴直延至深夜,裘福先走一步,王韶、张须陀等等接着离去,大家便散了,杨勇、杨广、来护儿几个倒留了下来。萧齐叫另摆一桌茶水,在内室叙话。孟庆凑到桌上听讲,几人议论的是平陈,正在为领军的将领讨价还价,听了半晌,听不见“孟将军”三个字,知是杨坚要自己去辽东,平陈便没他的份了。张嘴打了个哈欠,道:“乏了乏了,告罪告罪。太子爷晋王爷来元帅且坐,慢谈公事……小将睡觉去也。”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117 萧齐举杯对日,遥祝孟庆。这初生的旭日撒下光芒,将萧齐一身白衫镀作微红,亦将千里之外的孟庆照得睁眼醒来:“他妈的,天亮啦!” 从林丘北行至黄河,过河就是吕梁山,从吕梁山往东北行,是大隋的东北军事重镇太原。孟庆一行要去辽东,若不走关卡,则须过吕梁,绕太原,再行千里方能到幽州。这吕梁山与林丘便不同了,山高万仞,绵延千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大山,深山。山中林木茂密长草没人,猛兽出没,极其荒僻,长年少有人踪。不过也不是无人行走——一些贩私盐、打家劫舍讨生活的为躲避官府,已在这深山老林中踩出一条道来。 孟庆三人此刻便在这条小道边生火,列娃掌厨,将昆仑奴捉的小兽烤了果腹。他三个泅过对岸并无折损,只不见了乌云盖雪。避入山中北行,直转了一个月方才见着这条小道,便顺着道走,没了坐骑,也走不快。 小半个时辰过去,一只肉敦敦的山猪已烤得色作金黄,油水乱滴,孟庆却吃不下去,数落列娃:“近日你做饭越发的不济了,不好吃。” 列娃笑道:“孟相公饭来张口,还嫌不好——只要相公去弄些盐末来,山盐也好池盐也罢,包管相公吃下这一头整猪。” 哪里有盐……孟庆看昆仑奴:“昆兄,你在深山野外的熟悉,哪里有盐?” 昆仑奴回孟庆一眼,抱着猪腿只管吃。孟庆也就这么一问,没作指望,当下叹一口气,摇头摆尾去撕一快肉咬在嘴里,含糊道:“此是老猪,皮厚肉结,嚼之无味。” 列娃道:“饿你三日,瞧你有味无味……” 正拌嘴,远处忽然传来人声,又有几下蹄声,三人忙将火扑熄,跑去林中藏好。眼下没有兵器没有马匹,不是斗力的时候。 那声音渐近,却是一行古怪队伍。队伍前面有七八个骑马的汉子,都是短打结束,手持刀棒。跟着二三十匹驴子,一只接一只,都驮着三只褡裢六个鼓起的大包袱。驴队的后面又跟一群哭哭啼啼的人,拿长长的绳索串作一串,女多男少,边上围以壮汉,刀枪明亮。孟庆一见,放下心来:原来是一伙强盗。 旋即动心,想这伙人有刀有马,肯定也有钱有粮……便将昆仑奴扯过来,说:“昆兄对不住,莫要叫嚷。”拿剥猪皮的利石将他头上卷发割下一丛,胡乱粘唾沫贴在脸上,便跳出去:“呔!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 当面几个强盗吃了一惊,待看见孟庆形单影只的,模样又不好看,个个都笑:“呵呵……哈哈……” 一会便有人道:“喂,那厮,晓得爷爷们是做何种生意的么?”又有人道:“你手中没刀,胯下没马,身边没人,打打不得,跑跑不动,生意做得太也不成体统……”还有人嚷:“这小子身材粗大,面目漆黑,胡须一边极多而一边极少,甚好甚好,倒是块材料儿。喂,不如随了爷爷们去罢,强过你一人做单帮,到了山寨之中,好酒好肉好娘们儿……”调笑的调笑,威胁的威胁,都没将孟庆放在心上。 正七嘴八舌,忽见边上密林中走出一个女子,众强盗便哑了,目光随之转动。只见这女子缓步行至道中,就抱住那黑汉的臂膀,一脸的笑意如花。登时有人便吼:“那黑厮!你竟敢强抢民女!兄弟们宰了!宰了——老子去取件衣衫,好叫姑娘暖和。”这强盗见列娃露着臂膀腿脚,倒怕她着凉。 后队强盗听见,一拥上前,四五十人前后挤着,一齐观看列娃。 孟庆大怒,推开列娃一跃,便到了为首强盗面前,矮身沉肩往上猛一顶,那强盗连人带马便飞起来,翻了个个儿撞进后队里边。孟庆跟进,抢过一根铁棍,胡抽乱打。众盗哪里是对手?又来个头发少去一截的野人,持一块石头将马也砸死去两匹。半柱香不到,便躺下二十余人起身不得,余者跪下,口称:“大王饶命……” 孟庆兀自打了几下,骂:“你娘,适才去取衣衫的那厮是哪个?!且出来老子看看……”列娃好笑不已,上来拦住:“罢了,妾身上确是寒冷,念他好意,不要计较了。” 孟庆怒道:“这群贼鸟,有甚么好意?不过见你美貌起了歹心而已……出来出来,老子身上也冷……”一面骂,一面在人堆里寻找。这群贼倒也义气,战战兢兢的,却不揭发那人。孟庆边骂,边拣些小石子在手上,凡检视过的便在头顶放上一块作记号。众盗由得他去,各自顶一块石头,默不作声。 检视完毕,寻那头顶没有石块之人,却寻之不得,各人头顶稳稳当当都放着一块,地下睡的脸上也有一块。孟庆便奇怪了,转念又好笑,骂道:“你这贼做的好生无趣,只会自己拣石头放脸上么?若是老子,那便拼命,岂能受辱!”笑过,脾气倒没了。 这当口列娃已将后面绑缚的人众解开,共是十四人,都来跪孟庆:“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回去也好供奉长生牌位……”孟庆坦然受之:“壮士姓张,牌位便算了,不必供奉。”问过众人来历,众盗身上搜出银钱干粮分付下去,叫各自回家。 回过头来处置众盗:“你等都做的何种营生?驴上甚么货物?山寨在哪里?寨中有多少人马多少银两?” 众盗答应了。原来这群人乃是有年头的积年老贼,在长安、洛阳、太原都有巢穴,除了贩卖私盐,还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打劫人口卖去两京为奴。这吕梁山中倒有他们一处寨子,不大,只是个暂时歇脚的地方,寨中银钱没有,粮食米面水酒不少。孟庆听了,骂:“就去你贼窝先住一段。”叫昆仑奴拿绳索来,依次串起,命众贼:“前面引路,去看你贼窝何等模样……” 118 众盗依令前行。走二三十里高高低低的山路,拨开枯枝烂叶,露出一条岔道来,顺道行至山谷,贼窝就在眼前。 这里也算不上甚么山寨,四间棚屋一环围栏,四五根拴马桩,倒象个路边人家。孟庆进去,骂一句:“蠢贼!这般穷的,钱也不会抢。”将四十余贼绕桩绑缚,叫昆仑奴进屋找粮食,自己细问情况。 花了个把时辰,打折去六条腿,算弄出一本帐来。这伙贼老窝却在太原,匪首乃是太原城有名的善人财主吕道贵,又叫吕铁杆。这厮贩盐出身,有几斤力气,后来发财,在太原盘下一座庄园,生意越做越大,现下山东往两京的私盐盐路,人口贩卖都是他的。他又善于打点,太原的各级官吏照顾得周周到到,尤其卫府军官,几乎成了他的私兵,那是每月都有饷银的。其家巨富,众贼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银子,只知生意做的容易,钱来的快速。 孟庆听了,打起主意。这一路去辽东,身上盘缠是没有的,须得借他一借,便是到了辽东,也须银钱安身,更得借他一借。去屋内问列娃:“我三个须得多少银子才能安身?” 列娃想一想,道:“若只图个吃穿,千余就够了。金聚若要想王霸之业,多少也不够,还须去到地头想法子。”她本是一国国主,心中所想自然不小。 孟庆却没这想法:“甚么王八之业?老子人也无枪也无,王七都做不来,莫说王八。千余是么?那便千余。咱们且去一趟太原,寻吕铁杆借三千两上路。” 列娃笑道:“也罢,金聚既无他意,安身立命倒也容易。辽东眼下在高丽辖内,隋帝确是顾及不到,不过妾略晓一些帝王心思,若那高丽王高元知道金聚姓名,必也相容不得,我三人还要隐姓埋名才好……只是妾这般模样,大异东方之人……” 孟庆道:“大异也好,小异也好,老子自有办法,婆娘不用操心。皇帝待我孟庆不薄,大隋军势你也略略知晓些,却不是有钱便能撼动的。且先保住脑袋,填饱了肚皮,别的么……再说。再说罢,嘿嘿。” 列娃知道孟庆心思,只是日子长了,似孟庆这般人物岂愿受人约束?还想再说,孟庆摆手道:“能弯能直方是丈夫。婆娘不要操之过急,老夫自有道理。”惹得列娃脸红发笑,便不说了。 三人在这处寨子歇了几日,收集众贼银钱要走,山中忽降大雪,又迟一周,到开皇八年变作开皇九年,这才三骑并辔,出山往太原。临去之时,孟庆将群盗赶进藏粮的地窖,一块大石压住,又将剩下的驴子马匹尽都杀了,防备走漏消息。 孟庆用心思,沿途打尖时贱价卖马买下一两破驴车,拿干土将黑脸抹灰,就在车上躺了,一副烂布盖住身子。列娃则衣以长大布衫,用斗篷盖住头脸,兽油和湿泥,抹的脏兮兮。昆仑奴不用打扮,只将他一头卷毛弄干净,便是个车夫。进城时守卫只看一眼,是个将死的泥巴汉子,便放进去。 太原城不小,东西南北各长二十余里,有四万户二十二万口,城内街道纵横交错极是繁复。孟庆一路问一路走,花去一整日,傍晚时才寻到了吕道贵的所在。 宅院不大,方圆十来亩,七进七出的模样,想来庄园是在城外,这里只是吕道贵城中的居所。孟庆绕宅一周,藏好驴车,便抱着烂布独自去门首卧下,将黑手伸在布外讨钱。眯起眼,往门里头瞧。 这吕道贵号称“善人”,自有其道理。他虽做的是不见人的勾当,邻里倒和睦,也不欺压弱小,遇到荒年灾时,还有救济出门。妻女也不晓得他的手段,都道家中生意做的大,各地都有店铺,因此发财。 孟庆在他门外睡了些时,门前奴仆施舍一碗粥饭,吃了。到晚间那门奴又拿一床棉被出来,说:“我家小姐见你可怜,叫你暖和暖和。”孟庆盖着,心下倒犹豫,莫非众贼骗人?一晚上没进去。 第二日又去乞讨,刚在门首卧下,就听车轮声声,一辆大车在面前停住。车夫扶下一人,穿着摇摇摆摆的寓翁服,方面大耳,脸色红润,长得很是和善。门奴接住,口称“庄主”。孟庆见了,知道是吕道贵,心下沮丧,想错了错了。本待要走,不想那吕道贵回头叫大车停下,又上去说了两句话,这两句孟庆听的清楚:“你带人去吕梁山中看一看,那边还未见信来。近日大雪,莫不是出了甚事罢……” 听见这两句,孟庆登时出声叫道:“老爷夫人行行好,施舍一碗米饭罢……” 吕道贵从车上下来,看看孟庆,进门时尚吩咐门奴一句:“这乞儿要米饭,口味倒不错,去拿给他罢。”门奴回:“是。”进内取半碗米饭,出来,却看不见乞丐的人了。 孟庆回去驴车,与列娃说道:“此人大恶!美人且说,借他多少银子?老子三千两怕是少了些。” 列娃道:“相公要护妾走路,便借出一万两也带不得,城中兵丁追出来倒是累赘。妾只怕相公三千两都借不出……这厮杀人放火只为财,从他手中拿钱……难。” 孟庆道:“你相公别的本事没有,最会借钱,娘子放心。老子难得去他府上一次,不将他刨个底朝天哪里对的住人?”回头见昆仑奴背身而坐,忙在列娃胸上捏一捏,淫笑道:“小娘子,你且安坐,不要心急……夜深人静之时,老夫自然大袋银子大袋金子的回来,到时咱们两个远走高——飞,去做那比翼鸳——鸯……”吹一口哨子,去了。 119 列娃以手护胸,瞧着孟庆背影低骂:“没廉耻。”只见雪地上一片白,孟庆走出两行直直的脚印,脚印初时尚还清晰,十余步外便模模糊糊的,行出数十步,忽有一处拐角,便断了踪迹。 其时夜幕已降,天上朔风声息暂歇,却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这雪又密又大,一片一片有若鹅毛,想来用不了一柱香的时光,孟庆留下的脚印便是近在咫尺也会看不到了。列娃坐在车上等候,将棉被裹的紧紧的,仍是觉得寒冷,只好下车,靠近火堆。 等了一两个时辰,已至深更,不见回。不觉有些心焦,肚腹中又觉出饥饿,翻出包裹中两只冻得邦邦硬的兽腿来烤,一面问昆仑奴:“冷么?饿么?”见昆仑奴点头,喃喃地说道:“是啊,咱们两个又冷又饿。只盼金聚快些返来,咱们雇一辆有棚子的大车,便离开这里,去辽东寻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安家。咱们造一所大宅子,又暖和又舒适,宅子前后围一片草场,养狗养羊,再给你娶个媳妇,让你有一群小野人,如何?金聚若当真想过这样的日子,也没甚么不好,是不是?”忽然脸红,想到自家身上,养的一群小人儿是黑呢,还是白?住口不说了。 过一会,兽腿烤好,发出的香气极是诱人,两人顾不得说话聆听,分而食之。 腹中有物充饥,列娃身上寒冷稍去,靠着车轱辘不知不觉迷过去。昆仑奴不睡,凑在火旁发出“呜呜”兽声,两只眼睛张张合合,射出的光有如鬼火。 一宿囫囵过去,醒来时天光微明。列娃抖落头上身上积雪,却发现不但孟庆未回,连昆仑奴也不见了。忧心起来,难不成在这里又遇到甚么祸事?想想又觉不大可能,几个贩盐劫道的小蟊贼能将孟庆怎地了?坐下又等,自己安慰自己,想是箱笼太多了,正在叫人装马车罢?只是这个想法自己也难以相信。 不安中过去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扔了棉被,就往吕道贵宅院去,清晨里四下无人,只闻得脚踩积雪的“嘎吱”声。 到了门首,那门却是虚掩着的,进去,前院并无人影,只见两道拖痕直入内院。列娃掩上门,落下横栓,随那痕迹往内里走,每跨出一步,心中便紧张一分,只恐看到甚么不愿见到的事情。 转过遮挡视线的楼牌,眼前一片狼籍,登时惊呼出声,忙将两手掩在嘴上——只见内院横七竖八倒了二十多具尸体,无一不是肢体分离。地上的积雪凝结成冰,不是白色,却是红的,残手断脚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撒的到处都是。有几具尸体由肩至腰被劈作两段,倒在地下肠子心肝流出一地。 列娃虽是见过战阵之人,毕竟从未这般清晰地看见人的肢体心肠,又是女子,便呕出来。呕过了,抖抖索索地去死人堆里拾一把利刃,又往里走。已知孟庆有事。 连过三处院子,死尸十几具到几具,渐渐少了,内里都翻过,也不见孟庆。到第五进,死尸复又多起来,死的已不是持刀大汉,而是衣衫不整的奴仆平民,男女老幼都有,身上除了刀痕,还有齿印。列娃心中砰砰乱跳,忙急步往前走,耳中已听到昆仑奴的“胡胡”嘶叫。 穿堂过室,来到第六进小院,这才看见活人——院中七八具尸体一具压一具堆着,旁边有三个人。两人坐在雪中,突目结舌,面上神色有若痴呆。昆仑奴蹲在这两人面前,手里握一柄解腕尖刀,喉中发出野兽咆哮。那两人一男一女,身上衣服已被撕的零碎,那女子露着胸前肌肤,也不知道遮掩。 眼见着昆仑奴咆哮声逐渐低沉,手里尖刀望前递送,列娃忙叫:“不要动手!”止住昆仑奴。这宅中看去已无一个活口,这两个再杀了,哪里去寻孟庆?脱下身上大氅斗篷,都去裹住那女子,道:“姊姊不要害怕,奴家在这里,绝不会坏了姊姊性命。” 那女子身上渐渐回暖,神志渐复,摇摇晃晃不住口地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列娃见她开口,忙扶去房内坐下,温言相询:“姊姊莫怕,奴家也不是甚么大王,与你一般的是个女子。你且说一说昨夜的情状,见没见着一个极黑极壮的大汉?” 那女子道:“大王饶命!” 列娃道:“姊姊说了,自然没事。奴家将姊姊送去官衙,可保平安——昨夜出了甚事?” 女子道:“昨夜……昨夜……”喃喃了半晌,道:“昨夜……奴婢与小姐相公约了在前院相会,相公说要给奴婢一只珠花……一只珠花……” “我两人藏在角落,相公抱着我,手里那只珠花可真好看,黑夜里也能放出光来……相公摸了奴婢的脸,要给奴婢戴上,忽听院中有响声。奴婢怕是小姐来了,伸头去看,一个男子胁下夹着两个人拖过楼牌……那两人不住挣扎,奴婢……奴婢看见了,就是看门的刘三和王刀儿……” 列娃急问:“那男子可是极黑?身材极高大?” 女子道:“是,极高大,极黑,若是没有雪光便一准看不见……奴婢见府中进了贼,忙和相公说快去报与老爷知道,相公却说不用,叫奴婢只管看……楼牌后刀光一闪,那黑汉猛地后跃,似乎着了一刀……” 列娃惊呼一声,忙掩嘴,听她说下去:“着了一刀……夹的刘三和王刀儿也仍下了。奴婢,奴婢就想,原来老爷早知道有贼要来,前院已经伏下了捉拿的人手了,心中又害怕,岂不是我与相公私会老爷也看见了?” 列娃道:“不用说你与小姐相公,只说那黑汉。” 女子道:“是是。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人……那黑汉提着一柄长刀子,和老爷的人闷声相斗,一会就将许多人杀了,捉贼的也不出声……相公,相公忽然从腿间拔出刀子,也去了院中,偷偷刺了那贼一记……”忽然哭起来:“那贼一转身……呜呜呜……他杀光了前院拿他的人,寻出奴婢,叫奴婢给他带路去寻老爷。奴婢吓的走不动,被他拎去后院,又杀了十多人,奴婢便晕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待醒过来,已到了六院,看见我家老爷同着五六人围那贼恶斗,也不出声……” 120 “那贼好生凶恶,斗了一会老爷这边就有两人躺下了,奴婢也没看清。老爷取出小刀子掷那贼,掷中了两下,那贼却一跃上前斩去老爷一只手臂,将老爷擒住了,两边这才罢手不打。那贼说‘好你个吕道贵,怎知老子要来?’说话时声音也不见小,好象并未受伤。老爷说:‘阁下是哪条道上的英雄?吕某江湖上一向守规守矩,自忖并未得罪了英雄……’说的话奴婢记不得了,有些话奴婢也听不大懂。” “那贼道:‘你怎知老子要来的?快说快说!老子不过来借几两银子,你伏下这许多人做甚?’一边说,一边叫边上的两人给老爷拿药止血,他自己也用了药。我家老爷甚是硬气,扎布带时没吭一声,血止住了才和那贼说话。我家老爷说:‘阁下日间在门首乞讨,不是太原乡音,老夫就觉奇怪。大雪天的不去寻地方避寒,反来雪地卧着,要饭的声音底气又足,似乎不惧冻饿,不是蹊跷是甚么?进门时老夫略看了看,见好汉两手粗大,掌中一层老茧,却是个练家子。好汉,吕道贵混迹……混迹江湖二十余年,甚么人物未曾见过?只没料到好汉身手这般了得……’”说到这里,话语已极流畅。 “又说起官府,好象老爷犯了甚么事,恐怕那贼是官府中人,因此安排下许多人手。老爷为甚么要怕官府,奴婢就不知道了。那贼道:‘姜还是老的辣……老子此来只要钱不要命,吕道贵你拿三千两银子出来,老子拍一拍……拍一拍屁股就走。’这贼说话忑也不讲理,在院中已杀了许多人,还说甚么‘只要钱不要命’。” “老爷答应了,便领那贼去拿钱。奴婢想三千两银子这般多,要几个人才拿的动罢,以为他几人就这么去了……不想老爷此言是计,为的诱那贼转身,那贼中计,一转身,背后两个拿伤药的汉子举刀便砍……” 列娃又是一声惊叫:“怎……怎样了?” 那女子露出恐惧神色,道:“原来姑娘真和那贼人……那好汉是……一处的……老爷敢是犯了大事,官府来拿人的么?奴婢是个下人,姑娘饶命……” 列娃忧急不已,连催:“快说快说,不来罚你。” 那女子道:“那贼……那好汉不及遮挡,背上中了两刀,奴婢以为他……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想不到他转过身来一刀,将两个偷袭他的汉子砍去了头颅。奴婢,奴婢胆小,又晕过去……再醒来就看见院中,院中那个,那位爷。他将府中的人捉了几个来,瞪眼睛威吓,威吓过了就又捅又咬的,更加,更加怕人。奴婢吓的傻了……姑娘饶命。” 列娃听了,略略放心。孟庆受伤不假,却一定性命尚在,只不知现下去了哪里?问那女子:“你府中藏银藏粮的地方在哪里?地窖在哪里?” 那女子是吕道贵女儿的贴身婢女,倒也知晓家中秘地,当下絮絮叨叨地答应了,说:“饶命。” 列娃按所说寻着入口,便将她交在昆仑奴手上。这女子见了卷眉毛绿眼睛的就要尖叫,被昆仑奴摁住了,捏喉咙拖着下去地窖,可怜身娇体弱,一会便没了气。那昆仑奴见不出声,也就扔了。列娃心中虽然歉疚,却也顾不得了。 下到地底,见有血迹,地窖中藏的满是谷米与酒水,却未见银钱,也听不到人声。列娃一时傻眼,不知怎么办。昆仑奴将酒坛乱踢乱踹,坛坛罐罐的打破数十,窖中酒香扑鼻。 过得一会,正自无计,却见地面上并未结出冰凝,那酒水滴滴答答地,不知流去了哪里。列娃犹如抓着了救命茅草,忙西下里翻寻起来。顺着水迹,南墙底终于看见关节——那里一处酒渍,有三步宽,正是一扇门扉的尺寸,敲一敲,咚咚地响,里头显然是空的。列娃欢喜不禁,忙唤昆仑奴过来帮手,把墙壁上涂的泥土牛粪刮去。 一会,门扉现出模样,却只是一扇木门,门板略厚实些罢了。当下也不用寻机关锁匙,昆仑奴奋力撞了四五下,“轰”地一声响,跌将进去。 又是一条向下的隧道,旁边土壁上火烛尚是燃的,底下有人。 列娃抢在昆仑奴前头,急步行走。转过一个弯,来到一间小室之前,眼泪忽然流将出来——里头孟庆说:“老贼,呵呵老子与你赌一赌,来人是谁?你若说中了,老子这条命便给你;若说不中,你的狗命老子也不要,这七只箱笼便是老子的了,也不来占你便宜。如何?” 列娃不由得略略停脚,一面流泪,一面又笑出来,这黑厮能说能笑,能听见隧道中声响,自然无碍。抹去眼泪正跨进去,听里头一人涩声说道:“来的自然是你好汉的人。老夫若猜中,你……”忍不住接口:“你猜中了。虽猜的对,我家相公的性命却不能交了给你……”猛然看见孟庆背靠土墙坐在地下,一手持刀搁在身前那人的颈边,另一只手却抚在右胸——那里一柄小刀扎的稳稳当当,刀柄的尾穗兀自摇晃。便说不下去,又有些哽咽。身后昆仑奴跟进来,就是一个猛扑,手中尖刀不由分说送进那人胸膛。 孟庆道:“罢了罢了。昆兄你怎地只会杀人?这吕道贵……”叹了口气,叫列娃:“小娘子,这厮积年的贼王,房中必备有各类药物,快去寻些来。老夫一个大意,着这厮打的不善,再多过些时只怕便要归天……”说着,指了臂上伤处给列娃看:“这样的,黑色的膏药,能止血。” 列娃顾不得别的,生恐迟了些儿,便叫昆仑奴一同上去,书房中果然翻出不少黑膏,拿去给孟庆敷上,启出小刀。 121 这次孟庆伤的颇重,比之林丘突围时重的多了,背上挨的两刀深可见骨,若动手之人再加两成力道,一条臂膀那便废了。列娃心痛不已,不住说:“不过几个小贼……怎地……” 孟庆摇头道:“不是小贼不是小贼,这吕道贵不提,就是他几个伴当武艺也堪比军中将领,不说了,你去将那边的箱笼打开,便知端的。” 列娃服侍孟庆坐好,抱着他暖他身子,叫昆仑奴去开箱笼。 南壁下七只大竹箱,揭开来,一阵五色斑斓耀眼生花,这七只箱笼竟都是满的,金子银子珠宝玉玩古董字画应有尽有。孟庆笑道:“呵呵……如何?不是老贼、巨贼、狠贼,哪里攒得下这许多物件?咱们发财啦。”又叹一声:“可惜可惜,这财只发得几个时辰。老夫现下也歇的够了,娘子你挑几件首饰,一只箱笼,咱们就走了罢,唉。” 列娃点头道:“相公说的在理,金银碍眼,道上搬运不便。箱笼首饰妾身也不必拿了,咱们带些银子便够了,到了辽东,以相公的本事,哪里弄不到钱财?” 孟庆连连摆手:“不对不对,要拿要拿,卫府衙门也好立案。这就叫见财起意破门劫财,否则人杀了许多,所为何来?官儿抄出这些钱,也不会当真全都收没入库,自然是意思意思然后大家见者有份。昆兄,你拣一只箱笼罢,拖出去咱们便走。” 昆仑奴见说,拣黄色好看的竹箱拖出去。孟庆又叫列娃挑了几样珠宝,一起上去。 此刻时已近午,耽搁不得,三人换过衣衫,套了吕府的大车,即便离去。列娃扮作婢女。孟庆不用装扮,在车内睡了,一看便知气色不好。昆仑奴还做车夫。出城时兵士查验,都不愿沾染病人晦气,只拿抢挑开布帘瞧了瞧,便放行。走出城门听见一兵说:“这黑厮没福气,这样的一个小婢放在身边却没法子享受,啧啧。”又一兵说:“你怎知道他没福气?怕就是享福享过了头罢?”几人哄笑。 孟庆在车内也笑,小指头在列娃手心划了几下。捂在被内,一阵暖意一阵疲意,眼皮粘粘连连的,沉沉睡去。 一路上慢慢行来,甚是平稳,车后也不见有人追索。想是吕府没有苦主喊冤,地窖内的大批财物也起了作用。只是孟庆越来越不好。他在安定时已有旧伤,挨了四五十箭全凭身体硬挺过来,所经的医治就是张素以河中淤泥封堵伤口,现下又受重创,风侵雪袭的,一时新伤旧创齐齐发作,终于扛不住,手软脚软病倒不起。 列娃不敢怠慢,行至一处小城便停下来,拣最大最好的客栈住下,延请当地郎中医治。 这座小城叫作广义,人口不多,民风淳朴。郎中来看孟庆,列娃只说途中遇到贼,含糊过去。那郎中年纪老迈,也不理会根由,只管看病收钱,说:“这伤若在别人身上,老夫也不用看了,已是死人一个,贵主人却无大碍,难得难得。不过要想痊愈也不是顷刻间的事。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有半载时光你几位就不要上路了,不然发作起来,神仙也没得治。用药么,除去用一些生肌止血的,补元益气的药也要多用,甚么人参、鹿茸……之类,多多益善——贵主人的贵恙不为别的,受伤之余饥寒交迫,身子虚弱罢了。” 这话有些喜意,听着叫人高兴。列娃连连点头,多加了两成诊金,每日里按方抓药尽心服侍。两月过去,那孟庆补的黑脸变红,手脚复又力气无穷,疾病其实已然痊愈了。就想上路,列娃却不情愿,劝孟庆再留三月,“左右平安无事,应当谨遵医嘱,养好了身子再走路”。孟庆说不过,答应再住一月,有个条件,“不许分房歇息”,须得“和老子同床共枕”,否则“叫店小二听到老子夜夜霸王硬上弓,反为不妙”。 话说至此,各各让步。列娃红脸点头,当即退去一间上房。她本是妖娆至极的女子,初时念着孟庆身子有伤不敢奉承,到后头甚么也顾不得了,在被中娇吟婉转曲意迎合。那孟庆打小长到大,到现下方才心无挂碍,心安理得地着实得趣。 二人在客店中关门闭户,整日不出,只苦了昆仑奴一个。他每日端茶送饭,小二煎好的药汤也是交在他手上,没事了又无人觑看,只好在店外门首坐地,瞧着过往行人发呆。这一日正在门前晃,忽见八骑驰至店边停下,马上几个人,都是背刀挎剑的尴尬汉子。这八人下马进店,看见昆仑奴便停住了,为首的自怀中摸出一张图画,对着昆仑奴打量半晌,问身边人众:“象不象?” 另七人看了多时,道:“只怕就是这厮。”望向昆仑奴的眼光已是不善。 昆仑奴本是只野兽,最为警觉,蹲在地上,喉咙里就发出“胡胡”的声音来。那八人互视一下,便散开来围住,手伸到兵器把柄上。 为首的上前一步,拱手发话:“好汉请了。都是道上朋友,明人不说暗话,我兄弟八人自太原来,想请好汉回去太原吕府叙话叙话,朋友不要推辞。”说罢,双目炯炯,盯在昆仑奴身上。 昆仑奴不会说话,便是会说,哪里吃这一套?身子渐伏渐低,喉中兽声滚滚,作势就要猛扑。 便在这当口,店门处有人道:“昆兄且慢!列位好汉也莫动手,进来里头说话罢。我这兄弟不会言语,见谅见谅。”却是孟庆出来如厕,正好看见。 122 八人见出来个长大黑汉,阔肩细腰的甚是威武,又不知店内还有几人,一时疑惧不动。 孟庆笑道:“诸位都是英雄好汉,大天白日的怕甚么?来来,有甚么话就着酒菜细说。”扯了昆仑奴进去,叫小二:“好酒好菜的上一桌。”心思有如风车般转起来。 这八个看去便不是雅致的人,说话更是一嘴的江湖腔调,虽是从太原来却必定不是官府差人,定是吕道贵一伙。只不知这几个贼怎地便认识昆仑奴了?当日吕道贵家中埋伏的人手自己杀了,他府中妻女奴仆都叫昆仑奴这野兽弄干净……不理这许多,这人手中持有昆仑奴的图形画像,杀了也是无用,画图之人不会只画一副。怎样才能撇脱出去?边想,边招呼八人坐下:“英雄,且来上座,昆兄便坐这里,我老张……” 这八人见孟庆不慌不忙的模样,越发不敢轻视,那为首的进来便自报家门:“兄弟长安周罗喉,敢问好汉高姓大名?拿条线上做事?”孟庆正说:“……昆兄便坐这里,我老张……中间。”那周罗喉听了,心下思索再三,没有这个名号,口里道仰慕:“原来是张仲坚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仲坚兄想必也听过周某的名字……” 孟庆说姓张本是缘于和张须陀的玩笑,由“张孟氏”顺嘴而来,名字尚未想好的。见这周罗喉误作“张仲坚”,便顺水推舟:“是啊是啊,周兄的大名那才真称的上如雷贯耳。我张某人无声无名,哪里能叫周兄‘久闻大名’。不知周兄寻张某这个无名小卒所为何事?手中持的图形画像当真是我兄弟的么?” 周罗喉将图形放在桌上推过来:“张兄自看一看。” 孟庆看去,图上人物光头小眼,露两排尖利獠牙,正在张嘴咆哮,不是昆仑奴是谁?心说画的不错。笑道:“头上不生毛发,倒像。其余么,便不像了。”心想老子若有空,腮上胡须便还给昆仑奴,叫他头上多少也长几跟头发…… 对面周罗喉听了,倒不发作,收起图画也笑:“张兄此言不出周某所料——兄若说像,周某倒奇怪了,呵呵。吕府满门被灭,窖藏一空,张兄做的太也过火……”此时他四下观瞧,不见对方伏得有人。那往来上酒上菜的小二身材瘦弱,不必放在心上,只须防着酒菜里下药便是了。放下心来,道:“在下这里图画不止一副,虽然没有张兄的,却还有一副女子的。周某十六出道,在道上十年,还未见着女英雄……”叫小二:“店家,我这朋友住的上房是哪一间?边上的客房我几个住了。” 孟庆不及阻止,小二闻声答应:“是是,张爷玄字三号房,正好四号空出,又宽大……” 周罗喉一笑,解下佩刀横陈膝上,回头招呼伴当:“去将女英雄请来入座,咱们也好相见……” 孟庆刚夹了一箸青菜往嘴里送,闻言发作:“你娘的,老子的婆娘……”却听门扉“吱——”地一声响,已自开了,房内款款走出一名美艳女子——金发碧眼,皮肤如雪,一身婢女青衣略显窄小,更衬出身段婀娜,底下没着鞋袜,竟是赤脚。 这一下几人都呆住了。那小二目不转睛地看,心里嘀咕:“进来时明明灰仆仆的么……” 孟庆在一旁佯怒:“你怎敢出来!一会老子进屋,叫你知道厉害!”转头和周罗喉吼叫:“图形拿出来!老子倒要看看画的像不像……若不像老子婆娘,今日没完!” 周罗喉目送列娃进屋,那门砰地合上,回过神来。再看孟庆,便不言语了,越看越觉不对,孟庆口出狂言,也不去计较。半晌,叫七个伴当:“你几个出去等候。”叫小二:“再添菜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孟庆犹在骂人:“你娘!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调戏良家妇女!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贼囚……”忽听周罗喉低声道:“孟帅当真没在吕府做案?”便拍桌子:“老子做甚么……”就不说话了,手掌拍在桌上便停,改拍为敲,五个手指头依次敲击桌面:“哒哒哒哒哒。” 周罗喉得计,脸上微现得色,咽下一块肉方才去看孟庆。却见孟庆脸上怒意一扫而空,嘴角反而带笑,状甚平静。只是一装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凶光灼灼,直射的自己脸皮如有痛意。 他混迹江湖久矣,知道这便是动手的先兆,忙道:“张兄不要动怒,切莫动怒……小人惊了张兄的娘子是小人的不是,小人这就赔礼——不知此张兄非彼张兄,还望原宥。”站起身来,当真鞠了一躬。礼罢见孟庆脸色略略平复,方才坐下,将佩刀拿去一边,道:“张兄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小人只恨在长安时无缘拜见,只在校场……”将声音放的小了,道:“在校场得睹尊颜,尊夫人也是那时……那时,略见过一眼。今日遇见孟帅,竟然共桌,真是几生修来……孟帅,小人在校场中也曾帮左御卫杀了几个人……” 孟庆瞪他半晌,见他话语确是不似做假,摆手按下杀意:“老子现下不是甚么孟帅,是张仲坚,你这厮不要胡说。” 周罗喉道:“是是。那吕道贵刻薄北道绿林二十年,早该杀了,张兄做的甚是。” 孟庆道:“张某何时杀了甚么人了?甚么吕道贵刻薄绿林二十年?张某不知。张某倒要问问,周兄你拿着张某兄弟画像做甚?还有我那婆娘的画像,甚么事叫周兄老远自长安赶来?” 玩到哪天为止 我变成了一个精子,脑壳和身子合在一起,圆溜溜的,有两根细胳膊,两条细腿,拖一条小尾巴。孟庆也变成了一个精子,也是细手细脚圆脑壳。我们混在一大坨精子堆里,日夜锻炼身体。 孟庆锻炼得特别努力特别勤快,是千百万精子里最用功的一个。他是想尽早尽快地变成人,这我晓得,我也跟他一起每天跑步举重,准备在重要的时刻大显身手。 这天,我们正在做准备活动,脚下的皮囊忽然一阵滚烫——孟庆刷地就跑了出去。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又有无数同伴跑了过去。 哎呀,机会来了! 我连忙往前挤,还没挤到那个闸门边,就看到孟庆又跑了回来,比刚才还快。 “你跑回来干什么?不想变成人了?”我问他。 “我日!这个逼在**!”他说。 …… 以上是我常做的一个梦,大学毕业刚刚来这个城市谋生活的时候几乎天天做,到现在三年多了,它还是反复不断地出现。我觉得很奇怪。我、孟庆、毛顺友我们三个一起过来,平时关系也是属于不分彼此的那一种,这个梦里就只有我和孟庆,毛顺友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没有顺毛?孟庆曾经分析过,说:顺毛太肥,不用变成精子就是圆的,变成精子了估计也跑不动冲不到前面,冲到前面了也挤不过那个闸门,是不是。你潜意识里一定是想把他变得瘦一点美观一点,变成……一根弯弯曲曲的毛的样子。是吧。 我们三个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总结出这番话,说到这里他一般就会嘿嘿嘿奸笑三声,然后看着我等我表示同意。 毛顺友对孟庆的说法不屑一顾,根本理都不理。他的反应是唱歌:你的心里没有我,只有他;我怎相信你的话,并不假……声音凄厉,好象死了亲戚。 其实,毛顺友是我们三个里面迄今为止混得最好的,我们租住的四十平方的房间有一半租金是他付的,剩下的一半才是我和孟庆平摊。不晓得他用什么办法获得了台湾傻逼的信任,现在已经做到了手机生产技术副厂长的位置,尽管工资不是太高,可级别厉害,居然成天都有个小秘跟在屁股后头。虽然小秘是个男的,还是让我们俩异常羡慕——就算是在万人之下,在一人之上也是好的啊,何况在一定的时间内该小秘百分之百得听你的。问他升官秘诀,答曰:“无他,但肥胖耳。”他的意思,肥胖让人看上去敦厚老实,做事情牢靠,这能让人民放心,老板放心。 这个回答还是有其理论基础的,我和孟庆都比较相信此说。反观自己,无论无何谈不上“敦厚牢靠”,可能这一辈子也用不上小秘了。不过羡慕归羡慕,还不至于见风就转舵。我俩都在自己的行业中努力拼搏,称的上“爱岗敬业”四个字。 孟庆是学体育的,一米七七的个子,皮肤有点黑,显得十分的时尚健康。基于此点,他现在一健身俱乐部做健身教练,整天和一帮吃饱了撑的娘们儿跳健美操。跳得大汗淋漓之余,还学人民教师讲课,讲什么《瘦身学》。我呢,算是个自由职业者兼业余记者。不过我从不出门搞那什么采编访谈一类,那玩意花钱,我就每天在网上搜索一些还新鲜的花边消息,润色放大,然后卖给几家有关系的小报或者杂志。当然,我也写自己的东西,比如这一篇,能不能叫人看了喜欢就不知道了,卖不卖的到钱也不知道。 相形之下,我、孟庆、毛顺友我们三个,我是穷人,孟庆中产阶级,毛顺友是先富起来的那一小撮人。他们两个都比较体贴,一旦我口袋干瘪,总有一人帮我“垫”上房租;上馆子,有好吃的好喝的也是以我为先。 不过,这并不等于穷就最大,穷就有理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在某些事情上占了便宜,另外的事就要还回去。我是这么想的: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三个都没有女朋友。这件事情上我就不占便宜了,优先选择的权力应该让给他们。 事实上,这两个家伙也是这么要求的。好比现在,我们参加的第九次同城约会,也就是相亲派对上就少了两个人——毛顺友第一个出手,成功地把对面那位长相清秀的排骨妹妹约去了别的桌子。远远的看,双方喜笑颜开,相谈甚欢,估计这回能成好事。 剩下来的两位自然由孟庆先选。他看上了右边那个丰满妩媚的姑娘:“美人你好。我叫孟庆,是一个健身教练。今年二十五,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四,月薪三千。请问……”那姑娘站起来笑:“这边来说吧。”婀婀娜娜地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冲孟庆招了招手。 孟庆走了。 轮到我。 “咱们就不要庸俗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先。”这最后一个姑娘长得还算妥帖,只是戴着个眼镜,镜片后面射来的光象x射线一样洞察所有生物的肺腑,给人的感觉比较凶猛。 “这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做的一个梦,在梦境里边它非常真实,十分难解,每每让我困惑、害怕,乃至失眠。”我严肃地说。“在梦里,我变成了一个精子,唔,就是精子卵子的精子,不是金子银子的金子。我的脑壳和身子合在一起,圆溜溜的,有两根细胳膊,两条细腿,拖一条小尾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看我,我也看她。 我指着旁边桌上的孟庆说:“他也变成了一个精子,1米77的精子,也是细手细脚圆脑壳。我们混在一大坨精子堆里,日夜锻炼身体——想变成人。” 我对眼前这姑娘没什么非分之想,因此我想继续说下去,觉得把这个令人迷惑的梦说给异性听也许能够得到解答也不一定。可她明显对此不抱好感,她打断我:“我看你是脑子太闲精子太忙。想勾引人上床不是不可以,同城约会本来就是个速配活动,可你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循序渐进,来点战略战术什么的。像现在这样,只能说明你浅薄,粗鲁,没品位没文化,还有流氓。”她站起来拎包要走,又坐下了。 我笑:“怎么不走?其实您说错了,我恰恰是脑子太忙而精子太闲。而且我也不想勾引您上床,您并不是那种一见之下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您没有听完我的梦,就先入为主产生了误解。” 她看了一眼旁边聊的正欢同伴:“我没有误解,您不是文盲就是流氓。” “比如说,”我兴致高昂。“我的网名叫‘想入非非’,有一天我上网,在某社区遇到了您,而您一见我就破口大骂,因为您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叫‘非非’。这是不是误解?您不能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精子了就一定和您产生什么必然的联系,就非要对您怎么怎么样,对不对——我想您现在一定听明白了。唔,让我把这个梦说完,也许您会提出令人茅塞顿开的见解——有一天……” “你要是个精子,”她大怒,一下子站起来。“只有被射到墙上的份!一辈子别想变成人!”小提包甩得老高,蹬蹬蹬蹬,出门去了。 旁边桌上那个丰满妩媚的姑娘叫:“哎!非非,非非,怎么了?等等我啊……”跟着也跑了出去。 “怎么啦?”孟庆过来问。“好不容易约到个人,你怎么赶人家走!”扭过脑袋去看,说:“还不错的嘛。” “我没有赶她。”我说。“是她要把我射到墙上。你说,她真的叫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