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即终点》 闪电结婚 这些天我碰到了大麻烦。并不是什么生老病死或者生离死别之类的,那些在我看来不过是自然规律,没必要费心。问题在于我的心在摆脱了旧事之后陡增了一桩。 心事太过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准备招架就先把自己容积不大的头给搞大了。 一辆泛着金属光泽的暗红色911轿车从我和颢冉身边经过,我根本没有在意,我从来不向任何人投去艳羡的目光,更没有兴趣嫉妒别人的所得。虽然我没有享受过那样的气派和虚荣,我还是很看好自己的拥有。而且我多年来一直抱定一条道理,能够享受自己拥有的东西的人才是最明智的。 颢冉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激动,每当他的情绪在内心拧成了一个结,并由眉头表现出来,我就只能保持缄默。他的怒火是不能去碰的,因为他从不轻易让自己的内心处于高温状态。一旦爆发,就很严重,就会伤及无辜。 我必须去研究那辆车。 从小到大,我对待颢冉的方式都像个武侠小说里刚烈而又性情的人物,是那种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类型。 即使没有头绪,我也决心展开调查。我知道,我是无法从颢冉口中得知原因的。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不为外界事物所动的冷漠性格。我知道他一定是被触动到内心深处的柔软,否则不会反应那么强烈。 颢冉尽管有时候会表现得愤世嫉俗,但是还不至于怀有盲目仇富的心理。他不论从学识还是能力上,都可谓是卓尔不群的,想过上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什么问题。虽然未来不可以像酒店的房间那样预订,但是还是可以根据规划作出预测。 他的心里有一段不可言说的伤,来自一个已经远离我们七年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艾依斯。 不出我所料,从见到那辆红色的轿车起,颢冉就开始封闭自己。通常情况下,他遭小人算计或者受俗人困扰都会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一语不发,昼夜不停地画画,依旧是粗细线条相结合的铅笔画,大的画架上依旧是面容和衣着细致的人物,画上的人物,自然要包括他永远不能忘记的艾依斯。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样开始的,一如我从不知道我们曾经是怎么样结束的,又将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方式彻底结束。 就像王家卫赋予影片《重庆森林》的思考,无休无止和漂泊无常的生活的流动中,我们所处的相互交叉又相互隔离的状态。我欣赏他的电影,对迷茫心灵的追寻、拒绝与孤独的深刻关注和阐述。我想他一定是经历过很多,很多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每当我欣赏一个人,我习惯仅仅把他看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名人。 我们永远能够因为心理世界的相通而彼此了解,却正如安妮宝贝所言的,不能够彼此安慰。 那一天颢冉在小梅沙找到我,他计划的一部分却往往是我的意外。只有他行动的突然性让我感到熟悉。 夕阳在海的浩瀚和天的广博中微笑,用唯有他才具备的资格和能力去抚慰海天相接处的颤抖。我喜欢这一刻的太阳,因为他放下了他的炽烈和倔强,还有他的强大,尽显出温情与美好。并向人类传达一个亘古不变的信号,那就是,再强大的事物都必须面对自己的脆弱。尽管这些都不过是我的感官定义。我坐在沙滩上,怀里捧着我的记事本,看各色各样的泳装追逐着海浪嬉戏,孩子们在沙滩边堆起长长的城堡,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彩旗插在上面,兴高采烈地拍手欢呼,认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这样的情境让我很轻易地想起颢冉,想起我们曾经搭建的积木房子。 有年轻情侣在旁边燃放手中的烟火棒。女孩子穿蓝得发黑的牛仔迷你裙,露出好看的腿。男孩子穿一条桃木色短裤,腿显得健康而又结实。橙色的火光噼啪作响,一如手中的爱情。他们的笑声虽称不上是无忧无虑的,但也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我衷心希望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不必长大,不会被生活的沉重压抑到失去激情和感觉。 我翻开记事本,多年自我的生活让身边太多的朋友甚或爱人选择了离开,唯一陪伴我的还是它。人是会变的,但是东西不会。它让我觉得踏实。无需掩饰,甚至可以无需思考。心中的小溪被付诸笔端,随文字缓缓流淌于纸面。我想起春上村树在写《挪威的森林》时提到的话,“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务必形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我大概就是这个奇怪的样子。 更何况,自从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记事本就完全代表了我的真实。再没有想着别人会来翻看的担心。或许对我来说,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别人。 我的记事本的扉页粘有颢冉刚进高中和他同佘路一起参加数学竞赛时的照片,如果记事本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么能够一直留在它扉页上的照片应该说明,在我的生命里,能够被我恒久地记录于心的人,唯有他们两个。 还有的,我不愿记录。 因为相处的记忆不再随岁月流动,所以一切都只能是被定格在几张平面上。 可能是我一享受自己的世界就会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充而不闻,或者是颢冉拥有始终如一的性格和行为,我总觉得他靠近我时没有任何动静。我之所以能在瞬间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他,是因为只有他才会在准备向我开口说话时非得把一只手臂撑在哪里不可。 他弯下身子,右手臂支撑在沙滩上,歪着头冲我笑。 “你在乐什么?”我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气愤,“神经病,你怎么找到我的?” “凭着对它的感觉,寻着气味找来的。毕竟是我的照片,抱在你怀里也有强烈的我的气味。你也说了,我有神经病的嘛!”这个大男人,自认为还是小孩子一样乱开玩笑,也不想想面前的人是不是愿意接受他蹩脚的幽默。 “我找你的目的很单纯。求婚。”看样子,他真的是受了刺激。六年没有见面,竟然完全不问及我的生活就来这一套。 他把手伸进西装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极小的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烂俗的木制包装盒,抓过我的手,塞给了我。 “混了五六年,也没混下什么钱来。编了个草戒指给你。很心疼的,这个盒子就要三块钱。我坐公交车去郊外拔草就花费了十几块。”他露出委屈的哭丧脸。 “够了!”我大声喝止他,“很好玩是吗?我告诉你,我讨厌你的出现,我讨厌你的行为,讨厌这个笨东西!”我抓起纸盒砸到他的头上,起身朝海水那边跑去。 海浪拍击着我的裙子,直到它完全贴在了我的身上。我几乎失去理智,为颢冉的突然出现。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兴奋,而这样的情绪正如儿时的恐惧一样使我疯乱,找不到方向。 我听不到颢冉和岸上的人呼喊我的名字,我还在朝着大海的深处奔跑,尽管我的前进一再受到海水的阻挡,我却停不下来。我感觉有夸父拉起了我的手,我们会一齐在接近坠落的夕阳时腾空飞翔。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蓝莓一样颜色的床上,外面的天空很蓝,没有云,蓝得干净,接近透明。 颢冉捧着玫瑰坐在床边,他的行为和他的人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很担心你不会在玫瑰凋谢之前醒过来,因为现在花市在哄抬物价,如果要我再买新的一束,有可能我会放弃求婚。”该死的家伙,把我搞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我在哪儿啊?我不是死了吗?”我简直就是个笨蛋。 “没有啦!人家睡美人是要王子去吻醒的,你这个又丑又笨的小女人想东施效颦,害得我做了老半天的人工呼吸才活过来。”他怎么死都不过分,结果却是我差点没命了。 “草戒指被你扔了,我只好再花二十块钱弄了新的。”他又掏出那个令人作呕的破盒子来。在我眼前来回晃动,然后突然停下来,慢慢地打开。是镶嵌1/2卡拉南非钻石的“八箭八心”铂金戒指,周围有精细的蝴蝶结镂空雕纹,侧面看去,颇像一颗心的形状。 就这样,我成了颢冉的妻子。 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为了继续证明他没有钱,我们连教堂都没有去。 至于我们去了哪里,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说过自从重与他见面,我就变得神智不清,甚至是不知所云了。印象中,湛蓝的海水冲向红色的沙滩时,我跟着他坐在火辣辣的礁石上接吻,身旁有很多几乎没有衣服的男女在岸上奔跑,肌肉发达皮肤黑亮,操着混杂地方口音的英语,夸张而又放肆地笑着。 我看了一部荷兰电影,名为《爱情的觉醒》。在回厦门的那个晚上。因为飞机是在夜间抵达厦门机场,机场外的小广场已亮起数十盏灯,照白每位客人的兴奋或是疲倦。颢冉说,反正都很累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再去见妈妈。 他说得没错,我是说他说他自己。刚刚用门卡把房间的门打开,他就扔下背包冲进浴室先把自己给泡舒服了,然后迅速爬上床,很快就起了鼾声。 我则坐在那里,把电视的声音调至尽可能小的分贝,以达成我们的互不影响。 我是个很健忘的人,看电影尤其如此。忘记时间,忘记情节,忘记主人公的名字,忘记人们耳熟能详的超级著名演员。忘记,在关掉屏幕的瞬间就关掉了记忆。 无法忘记的,是电影带给我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真实。就像你在漆黑的房间里放足够多的金子也不及点燃一支蜡烛照出的光。因为,柔和的光无处不及,甚至可以属于角落。电影的感觉就是那支蜡烛,在我心灵的角落灼灼发亮。带着我更真切地看见自己。 她说,他的爱来得如潮水般迅猛,我的担忧始终沉重,因为一切来得突然,因为必定会消失得绝对。可我,又无法拒绝。 我回头看着熟睡中的颢冉,感觉他真的很像乳臭未干的孩子。 认识他 “我,有一个谁也不让的东西。绝对唯一的,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由它形成的。不是用语言什么就能表达清楚的。这种强烈的,炽热的,意识。我充满自信。我的这种意识比谁都强。我的这种意识不输给任何人。为了这个而呼吸,为了这个而流血。为了这个而创作。在我画着的时候,因为不能更接近这种意识,而时常让我咬牙切齿,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自己想到的不止是这些。我永远也无法靠近它。我哭喊,痛苦,受伤。我被自己撕碎,我狂乱。但不管我如何狂乱,这个唯一的东西不曾改变。因此才有新生出来的思想,才认识明白更多的道理。只要你。哪怕能感受到我的这种心情的只是百万分之一。” 这是尾崎南在《绝爱》的ova版结束时说的话。我上高中后和颢冉见最后一面时,在他的收藏夹里看到他从漫画杂志上剪下的南筱晃司和泉拓人,还有,他用红色签字笔认真写下的上面的话。 颢冉没有谈过恋爱,至少,我没有见过。所以我过去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喜欢那么偏激的东西。当时我想,或许,他受了漫画风格的影响,真的像尾崎南说的那样——爱不起爱情。 我不会无聊到去打探他的心思,这是我能和他维持长久友好关系的最重要因素。虽然我找不出原因,但我还是用和他同等的认真记下了那段话。他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他,也等于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喜欢颢冉,更谈不上爱,可我依赖他。因为只有他才能一言不发地允许我把心里的垃圾全倒出来也不作呕吐状,还会柔和地对我说一句,“宝贝,放松点,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换作别的男生叫我宝贝,我肯定会满地掉鸡皮疙瘩,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打倒在地。但是颢冉漫不经心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这样的称呼再亲切不过了。 可是他有个对我来说致命的缺点。他从来不迁就任何人任何事。 第一次见到颢冉,我只有六岁,还抱着我的布娃娃。那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喜欢得不得了,睡觉时都要抱着她,不要妈妈哄,妈妈也因此省事了好多,晚上只要讲完故事,就可以离开。 布娃娃穿着镶有丝边的粉色上衣,灰褐色的棉布裤,还有一双红色的软塑料鞋子。因为这个,我一穿妈妈买的新鞋子就吵着要红色的。 颢冉一家开着奥迪车住进了我家隔壁。 一星期后,妈妈带着我去认识新邻居。颢冉正在用积木搭房子。妈妈碰触了一下我的肩膀,微伸下巴,示意我靠近新的伙伴。 我是个时刻带着恐惧的孩子,害怕的不仅仅是未知的世界。只有确定得到妈妈的许可,才会尝试做自己意念中似乎向往的事情。 我手指紧按着布娃娃的腰部,这是我习惯的动作。 走到颢冉的身边,我轻轻地蹲了下去,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把各色各样的木块放在一个造型略显怪异的积木堆上。 颢冉专注于构建他的积木房子,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或者,一直不曾注意到。这反而让我感觉释然。 时间过得很慢,但想必是过了很久,因为颢冉终于站身起来。他退后几步,右手臂横护在腰间,左手托颔,看着自己的作品发呆。 我站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欣赏那作为孩子的专属快乐的建筑物。 “把钟表放上去会更好看。”我把握在手里已经沾染了我手心汗渍的画有钟表摸样的木块递向他。 “你是谁?你怎么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连个招呼也不打?没礼貌的家伙。” 颢冉的脸上没有愠怒的表情,眼神中也没有冰冷,他用平静向我传达了陌生,也许那是种轻蔑的态度,可当时的我,读不懂。他应该是个不愿意轻易让别人介入他的世界的男孩子,同时也不会轻易地暴露出坏脾气。 我再次抱紧怀中的布娃娃,怯生生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有点黑,眼睛黑得发亮,比我高一头又比我粗壮得多的陌生男孩。我不知道该怎样道歉,还想着他把我手中的木块快些放到房子上去。我对观看效果很期待。 “你会搭积木吗?我看你不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嘴角浮出一丝那个年龄特有的坏笑,“你抱着什么东西?哼!你们这些笨女孩就知道布娃娃、洋娃娃一系列的傻东西,什么也不会。” “给我看看!"颢冉说着就要抢过去。 “不给!"我当然是不让的。 “你偷拿我的积木还不给我看一个破娃娃?我就要看!" 我的拒绝挑起了他的怒火。他抓起布娃娃的一只手臂猛力拽过去,我没站稳摔倒在地。 他愣了一下,表现出令我意外的惊慌。 “快起来。快啊!爸爸看见我这样没礼貌会打我的!”他托住我腋下的位置吃力地将我扶起。 “我没有偷拿你的东西。"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不是因为屁股被摔痛。而是被冤枉了感到委屈。可能是颢冉的紧张让我有了流泪的勇气。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找颢冉,我们有着同样不用去幼儿园不用去学校的自我时间。没有认识颢冉的时候,我在家里除了看连环画,就是搭积木。而现在,我最大的改变就是和他一起搭积木。在那个尚未被互联网统治的年代,我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爱好的异性伙伴。对于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了。 一个星期,我们只有一天凑在一起。见面的机会少,自然很少为了什么发生争执。颢冉做什么都很认真,我是个喜欢沉默的孩子,讨厌一群发疯一样的孩子呼啸着从小区后院的石台阶跑上去再跑下来。 “完成了!以前爸爸总说我搭不稳这样的房子,他看见了一定夸我啊!看他这回还有什么话说?”颢冉高兴地站起身,拍了拍手。 “咦?你怎么在这里?”颢冉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 “对了,今天晚上有月亮的,你有没有见过又大又圆的月亮?”他问我。 说来奇怪,我当时六岁了,居然不知道天上有月亮。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晴朗夜晚,我独自坐在院子里长时间盯着天空发呆,被蚊子咬了好多包都没感觉。后来妈妈走过来问我为什么要在院子里是不是很喜欢喂蚊子。我告诉她,“我看着星星就有耐心了!” 耐心是什么?妈妈没有告诉我,她只是摇摇头说了句,“真是个怪孩子。”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跟着颢冉顺着长长的铁梯,爬上了小区外面不远处的大仓库的天台。在爬上去之前,我执意要带着我的布娃娃,于是我用绳子把她栓到了背上。虽然那样做很危险,但是和他在一起,快乐总能让我遗忘了所有恐惧。 你可以许愿--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你告诉她你的愿望,她就会帮你实现的。 “真的吗?那你都许过什么愿呢?实现了没有?”小孩子都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完全无意识于任何类型的后果。 “许你的愿!问我那么多做什么?”颢冉发了脾气。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许愿了。”我竟然冲他耍起赖来。 “不许愿拉倒!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原来你真的是个讨厌的家伙!我让你带这个笨东西上来了吗?”颢冉夺去我怀里的布娃娃,我无辜而又无助地看着他像疯子一样把布娃娃撕扯得稀巴烂再把她扔下了那仓库近200米的高度。 教训完我,他走到铁梯的扶手处转过身倒着爬了下去。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大仓库的天台上,还毁掉了我最心爱的布娃娃! 我发誓再也不要理他。 舞蹈天使 直到我读完小学,才渐渐淡忘掉颢冉的不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要想和他成为朋友,必须和他一样不轻易暴露出坏脾气,否则他会比你更愤怒。 也只有在我们和好之后,我才了解到颢冉的心愿。 颢冉的爸爸是蒙古族,妈妈自小在厦门长大。爸爸在畜牧业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去厦门讲学期间认识了这个高挑的南方女子,并把她带进了草原。 颢冉出生的时候,爸爸给他取了生命中第一个名字“青格勒”,意思是快乐的男孩子。早一年出生的姐姐取名为“艾依斯”,其意为“节奏”。这样一来,姐弟俩无疑成了父母心中最欢愉的音乐。蒙古族人本来就能歌善舞,他们则属于出类拔萃的。 艾依斯三岁就进了金蓓蕾少儿音乐团学习歌舞,父母都希望将来能送她去北京以便更好地发展。她也确实很争气,周围的叔叔阿姨总在自己的儿女们面前夸赞她拥有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就艾依斯本身而言,她自然会有不足,但是长期被赞赏围绕,她逐渐开始认定自己是完美无暇的。 自信的人总是要比别人更容易成功,艾依斯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父母的宠爱和他人的倾慕让她的歌唱得越来越好,舞也跳得越来越棒。 小颢冉也因为姐姐的光芒照射着自己,在学校里颇有几分得意。再加上他生性聪颖,拥有一副好嗓子,不但学习成绩优秀,从小就成了校园合唱团的主力。 十年后,艾依斯成了金蓓蕾演出代表团少儿组的领舞,亮相于各类大型的文艺汇演,赢得掌声雷动,深得金蓓蕾上层领导的赏识,还被推荐到区上和那些精英舞蹈演员一道赴京表演。 颢冉的房间里摆满他用铅笔画的人物,除了他的家人,知道他酷爱绘画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他从不向专业人士学习,因为不想让绘画和唱歌一样变成他人注目的焦点。他说画画的时候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独享的世界,没人可以侵入的世界。他内心隐藏着的东西不可触摸。 黑色、深褐色、灰色铅笔用来画他欣赏的漫画人物,彩色铅笔则用来画他的姐姐。 颢冉画得最大的一幅是艾依斯在乌兰牧骑艺术盛会上的舞姿。乌兰牧骑本是五六十年代诞生在大草原的自由艺术团体,其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壮大,这支队伍逐渐成为草原人民心目中传播艺术和欢乐的象征,并被亲切地唤为"我们的孩子"。 颢冉的爸爸妈妈理所当然有vip专座,而我幸运地被邀请同去观看。我知道自己在颢冉心中是最佳人选,并非因为他有多么看重我,而是他需要他的身边坐着一个能够全神贯注地欣赏他姐姐的人。 在他的眼里,艾依斯如仙女般不容亵渎。 他是对的。 如果我没有看过艾依斯跳舞,那么她那晚的表演足以让我一个星期合不上嘴巴。如果我看过无数场艾依斯的演出,那么我不得不用多出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回味她近乎步入巅峰的出色表现。 先是由马头琴和手鼓伴奏的长调蒙古语民歌引出盅碗舞,十几个柔美端庄的妙龄女子挪着步子缓缓上台,艾依斯轻踏在舞群的最前面笑容灿烂并且幸福,深紫色蒙古袍镶着金色花纹宽边,展现了艾依斯自小就培养出的自尊自信。 看着她头上高垒的瓷碗,我终于发自内心地佩服她对歌舞的热爱和她不怕艰辛的奉献精神。现在的她,完全可以做到自如地把握舞蹈高潮处的"板腰"、"旋腰"等技巧,即使是把身子向后弯成九十度,或者是扭动得像一只快乐的小马驹,头顶的碗也不会失去平衡。可是身体尚幼小时的她,不知道多少次打碎家里的碗,多少次划破身体,又是多少次因为不能用脚触碰到头顶的碗而被出了名严厉的图雅老师将手和屁股打得青肿……为了让自己成为舞蹈团的佼佼者,她甚至还要冒险练习头顶燃灯并起舞。 这样的过程只有做弟弟的看得最清楚,颢冉只会崇拜这样一个不服输的姐姐。无可非议。 整场盛会接近尾声的时候,聚光灯缓缓地把艾依斯送到了大家的眼前。她换上了衬有白纱裙的绿色蒙古袍,双腕扎着亮紫色彩带,头戴金色蒙古公主帽,在德德玛的"草原夜色美"中蹁跹起舞,这原本是草原人在月圆之夜举杯欢饮时即兴创作的舞蹈,经过艺术化的节奏处理,再被艾依斯这么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尽显了蒙古族舞蹈为肢体寻找到的解放,突出了蒙古人率真的性情和尊贵优雅的气质。 她跳得那般陶醉,裙摆随身体自由地飞翔。她仿佛真的是一位敬谢月亮的草原仙子,要让天上人间都听到她激跃的心跳。 舞罢,艾依斯的裙摆轻轻回到了红色的蒙古靴旁边。有一瞬间,世界是安静的。 艾依斯双臂交叉胸前,面对着整个民族剧院的观众弯下腰去。 掌声终于像倾盆大雨般落在了艾依斯不可超越的美丽上。 我无法自制地狠命拍击手掌,我看见艾依斯的父母边鼓掌边抹泪,我看见颢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黑暗中猜不出他的眸子是否湿润。 大厅的灯光亮起后,我示意颢冉让我先回家。他们一家也该好好庆祝一下了。 颢冉冲我点了点头,我们简单地跟他的父母说了一声,然后他把我送出剧院,看着我上了计程车。 “谢谢你,菁菁。过几天你的生日我一定给你个惊喜。"颢冉双臂撑在车顶上,把他的大脑袋伸进车窗对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虽然我想到他有可能会答谢我,可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理由,就只好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蛮了解他的,一如他对我的了解。 似乎必然 就在我满怀期待地等着颢冉给我生日惊喜的时候,颢冉的父母闪电式离婚了。 艾依斯的成功给了父母暴露出他们之间暗藏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的机会。 艾依斯的出色表现加之图雅老师的大力推荐,使她终于能够走一条去北京发展的捷径。小城的歌舞学院里,很少有人能在18岁就顺利实现梦想,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不偏不倚地降落给了艾依斯。 颢冉的爸爸为了顺利地送女儿去北京,有恃无恐地和与他秘密交往多年的情人取得了联系,为了儿女保守的秘密,似乎注定也只能为了儿女把它公开。 像这样惹人眼目的家庭,夫妻两个无论哪一方都不肯让步。很明显,颢冉的妈妈不可能委曲求全。 办完离婚手续,爸爸决定尽快带艾依斯离开。到了这个时候,他很难沉住气再来面对破碎的陈旧。 夜晚试图要发泄白天隐藏的所有愤懑。 艾依斯流着泪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颢冉站在姐姐房间的门口,一只手臂撑在门上,沉默良久。艾依斯始终低着头,她害怕看见弟弟的目光中的挽留。她的坚决很可能在瞬间被击垮。 床头柜上白色台灯的左侧有一个银边相框,皮肤黝黑的男人搂着一脸白皙的女人的肩膀,两个小孩子在他们的腿边笑容稚气。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和绿色尽头与地相连的大朵白云。 艾依斯伸过手去想拿相框,可又把手缩了回来。 颢冉关了门走到姐姐的身边,拿起相框递给她。 艾依斯抱起相框嚎啕大哭。颢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必须走吗?”颢冉把下巴伸进艾依斯如丝的发际。 艾依斯早已经泣不成声,但是仍用力地点了点头。颢冉更紧地抱住她。 我不能丢下妈妈,我说过要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 艾依斯推开弟弟,用手抹掉眼泪,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蒙古袍,递给他。 当当当。是爸爸在敲门。 姐弟俩互递眼神,谁都没有回答。他们像坚守信念一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当当当。咚咚咚咚。…… 敲门声消失后,艾依斯缓缓地对颢冉说,“我换上它,为你跳支舞。” 艾依斯在颢冉面前脱去咖啡色吊带和淡绿色百褶裙,露出光洁如玉的肌肤。她的脊背像是剥了皮的一瓣花生,淡褐色的胸罩便是挂在中间那未去净的种皮。 颢冉为姐姐戴上了帽子。帽子上的链坠随艾依斯的泪痕在灯光下晃动。 艾依斯按下音乐,是额尔古纳乐队的"夜色"。 穿越城市夜色,一只天鹅受伤跌落。年少懵懂的你我,不经意闯入美丽传说。星光在夜色中闪烁,花朵在黑暗处开阖。风儿吹破了羞涩,不经意又吹起了人间烟火。那些生命中最初的寂莫,感谢你和我一起触摸。等那青春一过伤口愈合,再燃起簪火看繁星闪烁 那些生命中最初的承诺,感谢你和我一起记得。看那日出日落花朵开阖,再点燃烛火听那首老歌。 这一次,她右手握一块天蓝色绸巾,跳的是安代舞。那一刻,她跳出了气氛中存有的全部悲切。 “夜色”完整地循环播放了三遍,之后,艾依斯瘫坐在了地上。 安代舞的精神是从最大的苦痛中站起来,像从前一样拥抱快乐。图雅老师告诉我们,跳舞的人是不流泪的,因为他们不需要眼泪。 颢冉拿起相框,从窗子扔给了茫茫夜色。窗外传来轻微的破碎的声音。 要想成为最好的,就不能有这些牵绊你的记忆。 这一夜,无人能眠。父亲依靠电视的嘈杂抵挡内心深处那依稀尚存的柔软的阵痛,母亲坐在卧室昏黄的灯光下想流干她这一生余下的全部泪水。 天蒙蒙亮,空气中透着积蓄了一个夜晚的冰冷。 艾依斯走出房间,“爸爸,我们走吧。” 依旧是那辆奥迪车,驶出冷雨般的议论和目光。那样的人群里,决不会有颢冉出现,也不会有他和姐姐共同的妈妈。 没有人能料到,一家人正要享用丰盛大餐的时候,却发现每人手里只有一支筷子。 颢冉和妈妈搬到了别的地方,他们不再是我的邻居。他的妈妈给了他现在的名字,看来,她是决定回厦门重新开始生活,只是暂时还不能把工作的事情安排妥当,还有,颢冉在这里的读书任务尚未完成。 颢冉离开我只是个时间问题。 空虚高中 日子就这么过着,时间就好像清晨镜子中闪动的熹微阳光,在不情愿爬起床的恍惚中悄然流失。 重点高中的门就像独木桥似的狭窄却又挤满了人。凡是进得了这所高中的人,大多数都自信不会有太差劲的未来,因为他们把对未来的担心全转化为不懈努力的动力。 为了名正言顺地走进这里,我在颢冉最需要我的时候疏远了他。人只能对属于自己并且在乎自己的事物残忍,唯一无法扔掉的反而不是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它们每天都在发生,像一根粗麻绳般紧紧地勒着我的心。我只知道,我需要分数,需要用重点高中的名声填补我的虚空。 我害怕自己总是一无所有。 校园算不得宽畅的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柳交叉着整齐排列,就好像这里面性格不同的两种人。或者坚硬,或者委婉。每个人都要从杨柳的身边经过,再带着丁点树木的味道在铃响之前冲进教室。 我常常坐到稳立在校园一角的古松脚下,安静地读安妮宝贝。古松粗壮的身躯和皱巴巴的皮肤让我感觉他是位可以信任并且可以对之倾诉的老者。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栋略显威严的教学楼,不愿意和其他人以同样的方式冲进去。 安妮宝贝的文字只适合拿来看而不是读。读东西的时候我需要分清主次,了解文章的背景和意旨,再去分析它的内容和结构。尤其是读语文试卷上的文章,我的感觉极容易在瞬间凝固成一棵北方冬天里的树。 看安妮宝贝不会。读东西,我尽量寻找并丢弃废话,看她的书,我却始终保持着逐字逐句的缓慢速度。 我喜欢宣泄般地看文字的感觉。我的心是那样饥饿,需要不停地向文字索取才能保证它的存活。 她的话像是一根没有手霜没有甲油的手指温柔地掠过我心灵深处的伤口,她来认真地了解我的疼痛而不是要我去探究她的感受。这让我觉得释然。生活似乎被放进了透明的容器里,看着她,我至少可以不用慌张地寻找出口。 每逢周末,我就趴在桌子上写长长的文字。文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依赖着它们,溺爱着它们,我用对它们进行排列组合的方式对我的心绪进行筛选和整理。我想成为一个依靠完整的意识领导自己的人,唯有那样,才能说服自己坚强地面对这个世界。 拉开飘动着大片枫叶的菊花茶色窗帘,阳光就从教室大大的玻璃窗外面冲进来,他总是有进入所有领地的特权,没有人能够阻止。干净亮白的纸页上,我的手影带着墨水缓慢地滑动,墨迹在阳光的亲抚下随写随干,散发出微香的文字的味道,让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抱着新月份的连环画不停地闻上面油印味的样子。当然还要,心痛着怀念颢冉喜欢的杂志、漫画、磁带、光碟的味道。 校园的排名榜上写满了与我无关的名字。 排名榜前围着很多人。夏季午后的炎热加之人群的聒噪让教学楼之间树与人的气体交换都略有困难。 有的在用手指比划着计算自己的分数,明知道榜单一旦公布出来就不可能改变却仍怀抱着买六合彩一样的心情渴望榜上的分数出点差错,好让自己的成绩再上升几个名次,即使不被人认可,也要聊以自慰。 有的习惯了占据榜单的高处位置,双臂交叉站在人群的外围,他们不用挤进去,早在挂榜之前,老师早已经因为他们习以为常的优秀表现有过私下的夸奖,就算是事先不曾听到老师的表扬,人群里不时传出的啧啧声也让他们不必费心去看了,他们平静地站在那里无非是想重温一下内心无法掩饰的骄傲和优越感。 自然还有另一种人,平日里逍遥自在,根本不把分数放在眼里,到这个时候,他们倒是很喜欢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别人的成绩。 学校最具标志性的公报,在我看来无非是在帮助那个年龄段的人寻找校园位置的差距,一如成人世界里有钱和没钱的差别。它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只是感到疲倦,放慢了脚步。如一只受伤的小鸟飞落在重点高中的繁枝茂叶之中,隐藏起翅膀,安静地栖息尽可能让自己遗忘了还有伤。 真是糟糕。谁那么缺德在大雨天扎我的车胎?我一边抱怨一边推着扁胎的单车艰难地踩踏着一处又一处路面积水,恰巧颢冉骑着单车经过我身旁。 "不要管车子我可以载你回家。"颢冉的声音总是低沉而又温柔。 "你以为什么都可以像我和你一样说不管就不管的吗!?"从我长大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没有理由地发脾气。 他先是一惊,后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一路上,他就那样沉默着陪我走。有好几次,我都想跟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不想让自己心疼你,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专注地为进重点高中而疯狂,更没有办法接受你必然离去的事实。但是我怕自己一说那句话就会滴下泪来,只好由他让雨水淋个透彻,低着头看他的步子沉重而有力地向前方迈动。 直到目送我上了楼,他依然只是安静地离开。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们根本不必苦苦地寻找答案,因为并非答案不肯出现,而是就算答案摆在面前,我们也没有勇气承认。我们都是受伤的孩子。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好,保护好。因为,除了我们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抚慰我们的痛楚。 颢冉穿灰色莱卡休闲装,淡蓝色牛仔裤,戴一顶白色鸭舌帽,低着头站在我家门口,我推开门,他走过来一只手臂撑在门上,抬起头看着我。 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跟着颢冉在日落的余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向一个或许他已经确定好了又或者我们谁都不敢确定的地方走去。 在此之前,我丢失了两年的快乐。虽然现在出现的颢冉已经没有了快乐,但是我还是因为能再守在他的身边而感到欣慰,哪怕只是这样没有目的地行走。 就像从小到大做的事情:在他身边看他搭积木房子,看他画铅笔画,看他紧锁眉头沉默着做题…… 想到这些,我的心像有冷锋过境,一阵颤抖。 颢冉带我去了小城最好的海鲜店,服务生扎着黑色领结彬彬有礼地问我们想要什么。 大份的扇贝和大份的虾,还有,巧克力抛饼,外加一杯草莓汁和一杯可乐。谢谢。 要这么多吃不完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平时最爱吃的,没有我的两年里你一定没再吃过,今天好好吃一次吧。我去洗手间。 我点点头。他说了句宝贝真乖然后转过身去给了我一个背影。 他长高了,身材也形成了恰到好处的比例。尽管我们每次见面都冲对方打招呼,但是仅此而已,我甚至都没有认真地给过他一个微笑,也就不曾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我知道那个身影是可以永远熟悉的,不用靠近,却不会远离。 从洗手间回来,颢冉似乎很突然地坐到了我的对面。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尽管身形高大健朗,可无论落座哪里,都不会发出让人反感的声响。 合不合胃口,不好的话我们再换。 颢冉,我……我真想告诉他这些日子来我所忍受的内心的谴责。 别说废话,快吃。 我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也不是我的同情,而是我的绝对服从。 我拼命地吃掉扇贝和他剥给我的虾,我用这样的方式压制眼中几欲泛滥的洪水。同时,向他请罪。 饭店的窗子仿佛在不经意间拉上了透明的黑色帷幕。 我们快点跑吧。颢冉露出他久违的坏笑用食指敲了敲我的手背。 我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身边,低下头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刚刚发现自己身上一毛钱也没有,今天你吃得最多,所以,他直起腰,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让我把你低价卖给这里的老板,要么跟我一起逃跑。 换作从前,我一定要追着他暴打,可是今天,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气不起来,反而更加想哭。 他看见我的样子,收敛了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还是再去爬一次那仓库的天台吧。他说。 月亮清冷的光照在我和颢冉同样清冷的脸上,安静并且沉寂。闭塞的小城连路灯都显得孤独。有醉汉路过,咧着嘴冲我们笑,再摇晃着身体凭着直觉走回家去。 那个大仓库属于妈妈所在的工厂,妈妈过去是负责它的货物进出记录的保管员。 我经常跟着妈妈一起跑到那里去,黑压压的大房子,只有当妈妈取下像爷爷家的古钟一样沉的铁锁,几个人一齐用力拉开那厚重的在我看来又是巨大的门之后,那些被大而结实的塑胶袋包封的呢绒制品才得以重见阳光。阳光有迫不及待的性格,总是要比我们每个人都先冲进去。 那锁那门,就仿佛我被妈妈打得直不起腰时身上卸不去的重量和我无力逃脱的被禁锢的童年时光。 妈妈所在的工厂三年前因为经营管理不善,被外省大的毛纺制品公司低价收购。仓库里除了过去用来推送货物的四轮平车和废弃的装货用的纸箱外,已经被清空。 还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同负责仓库管理的叔叔用四轮平车推着我在仓库里开心地跑,我们要避开货物的阻挡,所以推车子时叔叔总会强行转弯或者停止。 现在他若是再来推我玩,应该不必担心障碍物了。 只有仓库的顶端才安有一排规格不大的玻璃,尽管如此,还是不知被谁给打破了。残碎的玻璃窗让人看到了里面更加浓重的黑暗。月光将居民房的背影投射在仓库的墙壁上,使它看起来多少有些衰败后的落寞。 长大长高的我,动作却远不及小时候灵活。勉强爬上去,已经是气喘吁吁。我想如果真有谁仰起头看到我和颢冉两个在上面,一定会骂我们是疯子。 夜色中的天台,充满了告别欢乐的气氛,也让人真实地感受到欢乐的确存在过。一如郭敬明《岛屿》中的插图。我们都曾想要共同拥有,却不会等到要一起放弃。 总要有人独守往事走远的寂寞。 不堪回首 "那天你许愿了没有?"颢冉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就是许愿也没有用了。"我走到天台的空旷处,把卷起的裤腿翻了下去。 我笑着看了看不解其惑的颢冉,对他说,"每次我看着布娃娃的眼睛,前后摆动她让她的长睫毛不停地闪呀闪,我就觉得她像一个能了解我所有悲伤的小天使。而且能给我妈妈般的柔软。可是你撕碎布娃娃的那一刻同时摧毁了我童年所有美丽的梦幻。"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妈妈对你不好,我就不会那样对你了。"没想到竟换成了颢冉来同情我。 小时候,我经常会在梦里听见一个温柔的女人唱我编给布娃娃的歌: "我们一起搭出漂亮的房子,妈妈牵着我的手跳一支欢乐的草裙舞,这里没有争吵,谁也不会落泪,布娃娃的眼睛眨呀眨,像星星一样会说话……" 颢冉拉我在天台一处水泥台边坐下来。 告诉我你后来做了什么。 我当初答应自己做布娃娃的守护神就好像你答应要保护妈妈一样坚决。后来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下去,慢慢地跪倒在破碎的布娃娃旁边,收住眼泪,轻轻抚摸她的大眼睛。我抱起散乱的棉絮,对我的小天使说-- "你是快乐的知道吗?因为你即使破碎了都不会哭的。妈妈一定最喜欢你,才让你来陪着我,对不对?" "布娃娃,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我终于还是泪落如雨。 你把一个用布和棉絮做成的玩具当成是自己的妈妈?可真是够奇怪的。 那个布娃娃是我妈妈丢下我之前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物。 原来…… 我终于得出结论,颢冉能唱高音是因为他的嘴巴够大。 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我记得你很欣赏我们一起在《萌芽》杂志上看到的那句话,并且喜欢用它作为你冷漠对人的理由。 你说的是那句…… 我们自己都活得人模狗样的,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同情别人。 呵呵。你真是狡猾。继续说你的故事。 那段日子,幼儿园距离我家虽然不是很远,但是妈妈的上班时间和我上幼儿园的时间相差不多,再加上上班不能够迟到,所以妈妈每天都处在紧张状态,尤其是早晨,如果我的动作慢了,她就会冲我大声吼叫。 你快点行不行?真是个笨蛋!迟到的话,看我怎么打你! 我则飞快地系好纽扣,背上玩具袋和妈妈为我准备的午饭,等妈妈把门锁好,我们就出发了。 我坐在旧式"飞鸽"的前梁上,妈妈的大腿不断地蹭着我的屁股,有力又有节奏。碰到熟人向妈妈打招呼,就听妈妈大声回应--"不和你说啊!我车技不好,还赶时间呢!" 即使有爸爸在家,妈妈也起个大早,到早市去买回油条、煎果,再准备出发。直到我们走出家门,爸爸还在卧房里睡得香甜。我奇怪爸爸怎么就不会被妈妈的大嗓门吵醒呢,而妈妈又为什么不让爸爸送我去幼儿园--他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做。 后来我上了学。妈妈的工作很辛苦,有时候为了准确核对一个数字,她整夜都没办法睡觉。失眠往往让她的情绪更加暴躁,每次她拜托爸爸帮忙算些数字时,爸爸总说,"哎呀,那是你的事情,我累了,先去睡觉了哦!" 我可以背诵连环画上整篇的童话故事,却不能保证把数字间的关系处理好。而妈妈能够做到准确无误。当我的数学作业本上有了可恶的红叉,妈妈就会狠很地拧我的屁股,她认为数学是太简单的东西,更何况我才上小学。有好几次,我都和妈妈一起度过不眠之夜,她计算账目,我修改数学作业。 在数学课上睡觉从上小学就成了我的习惯。一来是因为睡眠不足,二来是因为它勾不起我的兴趣。我所关注的,大多是怎么搭配铅笔、橡皮与文具盒的颜色才能让它们更好看,抑或是,怎么样能给我的布娃娃编出个和她一样可爱的故事来,诸如此类。 自从我在数学课上摆弄小石子被老师叫到讲台上罚站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世界上不只有妈妈一个女人会凶。那个比妈妈年纪还大的女人每次在踢我屁股之前都会很正式地推推她的眼镜,好像担心自己不能够瞄准我的屁股就会丢了面子一样。妈妈也和她一样架着一副高度近视加散光的大厚眼镜,可妈妈从不需要瞄准。看来妈妈要比她更熟悉我的身体部位。 生活就那样没有乐趣地进行着。没有几个小伙伴愿意和我玩,因为我感受不到他们的快乐,每次他们大笑的时候我都觉得奇怪。当然,我严肃的表情也让他们无法理解。 我丧失自控般地偷爸爸的钱分给那些甚至家里比我家有钱得多的同学,只为让他们在体育课上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草场上--我害怕体育老师吹响哨子让大家分组做游戏时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果生活可以颠倒对和错,忽略正常与不正常。那么姑且认为我的生活是正确而又正常的。但是终于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要来伤害我的生活,要来加剧这些本来已经乱七八糟的关系的恶化。 我的同桌是个不喜欢学习并且特别淘气的男孩子,下课铃刚响他第一个就冲出教室。上课没有什么好玩,他就喜欢作鬼脸逗我乐,可他自己却能做到不笑。我就在他讨厌的怪样中和他近距离相处了四年。可我知道我是那样依赖他带给我的肤浅的快乐。 那天不巧妈妈因为发现了我偷钱外加上我做的糟糕的数学题,狠狠地教训了我,我的屁股上全是妈妈拧过后的黑青。 当时我被妈妈拧得大腿和臀部都痛到了令我发疯的地步,我跪在地上哭喊着求妈妈放过我,只见妈妈举起仓库里用来的竹扁担砸向我,我大叫了一声,眼前出现我和爸爸一起走出姑妈家时映入眼帘的黑暗,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我有点不敢张开眼睛,担心妈妈会加倍责罚我偷钱的行为。我听见很多只脚摩擦地面的声音,于是我又装睡了一段时间。 菁菁!你还能睡得着觉?我差点被你气死掉你知道不知道?没良心的家伙! 妈妈不晓得何时进了我的房间,我的心脏突然停了一下,赶紧睁开眼睛。 她把我揪下床,我没站稳摔倒在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听见她冲我吼道,去洗脸! 妈妈发泄完似乎很得意,因为她离开时的脚步声不再沉重。 第二天是新的一个星期了。生活自然还是要继续的,不管第一天发生了什么。生活用它的不可逆转性永无止境地欺骗着每一个人。我们没道理地忙碌着,不给自己时间思考真实和荒谬间的区别。 我坐在教室的木板凳上,如坐针毡。同桌挠了一下我的肘窝问我的屁股总是挪来挪去的是不是想拉屎啦,要是想拉屎就赶快冲出教室冲向厕所,一旦拉到裤子里就回不了家了,还说就是不会拉到裤子里也一定会放很臭的屁。总之他就是看我不爽要我举手出去。 我说,你给我闭嘴! 我的声音一定很大,这一点用数学老师开始怒气冲冲地走向我们后排座位就足以证明。 你们两个都到讲台上面去!毫无疑问,她是要我们罚站。 不过这一次她可能是也刚刚和老公发生完争吵或者甚至是被老公猛揍了一顿,突然变得比平常更加凶,先是一脚踢到同桌的腿上害得他打了两个趔趄,险些摔到左边第一排同学的桌角上。 然后…… 当然轮到我。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正在纳闷她为什么踢别人的时候就不推眼睛呢。没防备她已经推完了眼镜朝我伸出了她并不修长的腿,一个大女人的力度加上高跟皮鞋的硬度在瞬间全部让我的屁股承受了下来--原来她想要推眼镜打人的时候的确只对我有感觉。 换作平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一定挺得住。但是今天我的身体完全丧失了平衡能力,即便老师不对我发起进攻,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顺利地度过这一天。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无论怎么努力都爬不起来。鼻腔里涌出黏稠的红色液体。 数学老师看样子是慌了手脚,急忙让班上的干部把我扶起来,我的"破坏王"同桌也在一旁傻了眼。 班干部就是不一样,不制止老师的无理体罚,也不救助同窗于危难之际,个个都像什么都不会做的样子,可是只要老师一声令下,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可见时代的进步的确让教师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班干部,还有一个男生关切地问我伤势。他们围着我又是用冷水拍我的额头,又是帮我揉疼的地方。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大家做到了轻手轻脚,我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同学们只好把我送到校医那里,校医脱下我的裤子,无奈地看了一眼我们的数学老师,那老师忙说,和我没关系。 "是和老师没关系。"我平静地说。我只让在乎我的人看见我的眼泪。 莫名其妙关心我的那个男生主动提出送我回家,我接受了。之所以说他的关心莫名其妙,是因为他除了会拿钱骗女孩子和他约会之外,根本不知道怎么关心别人,小小年纪人品已经差得没话说了。也难怪,他爸爸是市财政厅的副厅长,妈妈是跑广东和内地间业务的,平时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应酬多,见面就是给钱,基本没什么话说。大多数类似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性格都是大同小异的。 有一年春节他的父母忙应酬不在家,他就把我们邀请到家里,和他一起吃大餐。他的奶奶从房间蹒跚着走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好孩子,帮奶奶煮几个饺子,奶奶饿坏了。 除了赶紧跑到厨房去给被忽略的老人煮饺子,我还能怎么样? 不难想像,校园里有好多女生都宁愿受伤的是她们自己,也不愿眼睁睁地艳羡我这个一文不名的小女生坐在那辆酷毙了的咖啡色"山地"车后面,被她们心仪的男生载。 "到了,就是这里。"到了我家楼下,我跳下车,冲他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既不想向谁道歉,也不轻易对谁说感谢。 "喂,你什么态度?怎么说我也把你送回家了啊!"就在我转身去开家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冲我喊了起来,他应该是没被这样对待过,极其不习惯吧。 我不想让你进我家,连我自己都不想进去。再说--我凑近他--像你这副德性的人,进了我家,搞不好又害我被打。你送了我我还要被别的女生骂,我实在想不出你的行为对我能有哪里好。以后别送我了,我受不了那些眼神。 说完我上了楼,留他一个人在外面发愣,至于他愣了多久,最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家的,不得而知。 第二天早上我一进教室就感觉气氛异常,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被数学老师"优待"后大家对我的态度有了改变,或者是我能搭乘帅哥的单车让他们刮目相看了,但是等我坐下来后我终于预感到了危险,同桌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换之以严肃的同情,"原来……原来你没有爸爸妈妈啊?" "谁说的?!"我拍案而起,浑身因过分激动而颤抖。 全班的目光集体用最强的杀伤力投向我。完了,我成为焦点了!一定是那个坏男生造谣想报复我。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他气坏了,回了我一耳光。我们四目怒视,即将爆发战争。 "快回去,菁菁!老师来啦!"上课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老师姗姗来迟,同学们把我拉回了座位。 我怏怏地有些昏沉沉地在座位上粘了一个上午,没有人问我任何话,数学老师也因为昨天的事没再挑剔我什么毛病,大家照旧在下课铃响过的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去做游戏,上课铃响后再气喘吁吁甚至是汗流浃背地跑回来。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他们追求快乐,更不能剥夺他们做游戏的权利。更何况是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那个莫名其妙的帅哥期间倒是跑过来用他那两只肥乎乎的手掌使劲地拍了我的桌子,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搭理他的挑衅了,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以后不管我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找到朋友了。 邋遢的经过 你是说,那个坏男孩知道你的事情并且借机让大家都疏远你,可是一个小孩子应该对这样的事情毫无意识才对啊。很明显,我勾起了颢冉的无限好奇。 知道我的事情并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我的亲哥哥。现在的佘路。 佘路? 对,就是和你一起参加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得一等奖的佘路。 他很厉害。你知道吗?高一时有次物理考试,老师出了高难度的题想探明整个年级的潜力,佘路是全年级的第一名,得了90分。而我作为第二名只得了70分。 他确实很厉害,不然不会对什么都不冷不热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他对学习就是精益求精的。 原来"有才无德"的说法是真理啊! 真是万幸。幸亏他没有把你领回家,不然你岂不是要叫"蛇精"?吓死人啦!颢冉竟自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也许他用这样的方式质问上天,是不是非要把我们折磨到失去对生命的感觉了才肯罢休。 爸爸以前不是这样。小时候,每次我的脚冷得发抖,爸爸都会把我冰冷的脚放在他的肚皮上,结果第二天拉肚子。妈妈问他原因,他就心满意足地说,"啊,宝贝女儿的脚用过了我的肉暖气呢!" 每次听他这么一说,妈妈就会对我微笑,"看爸爸多爱你啊!"我心里当然也美滋滋的。 幸福就像蝴蝶,你不去注意它时,它有可能永远在你身边围绕,一旦你想抓住它,它就会立刻飞到距离你最远的地方去。 小孩子不用思考幸福是什么,因为他们生活在幸福中。当他们开始思考,很可能已经不幸福了。 四岁那年,爸爸说要带我去姑妈家里玩,我当然乐意。谁知道爸爸和姑妈家另外一个叔叔聊起天来喝多了酒就忘记了时间,而妈妈在我和爸爸出门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让爸爸在九点之前去单位接她,她今天值夜班。爸爸喝酒喝得兴致极高,我怎么提醒他该接妈妈了他都对我不理不睬。 姑妈家是低矮的小房子,没办法让我们留宿。直到世界黑成了一片,爸爸才不得不带我回家。 我很想知道,姑妈明明听见我催爸爸去接妈妈的,她为什么不帮我呢? 时值冬日,出门时雪花还在洋洋洒洒。现在虽然雪停了,但地上的雪已经被路人踩实,行走起来很不方便。我是个平衡能力很差的孩子,我紧紧拉着爸爸的衣袖,既害怕黑暗又生怕滑倒。 爸爸很少愿意牵起我的手,即使是我很害怕的时候去抓他的手,他也只是不耐烦地说句,行了,别这么缠着人。 我只能紧跟爸爸的脚步。 颢冉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难怪当初我拉你一下手你就会感动得涌出泪来。 以前,进入小区的巷子口处有一洗车行,夏天为了不让脏水流向马路,他们自己把正对着大门的一段路基修高了好多,路基的里侧是一个大大的渗水井。冬天,洗车行改为室内作业,那高出来的路基经过大雪的层层覆盖,便成了一个小雪坡。 迈上小雪坡的最后一步,我滑了下去,我滚到马路中间才停下来,失去了知觉。 据说当时我鼻血流得很凶,止也止不住。爸爸和妈妈把我送到医院,值班的医生并不想接待我们,爸爸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我因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医生把爸爸妈妈叫进医务室,让他们找个能为我献血的人来。 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行吗?抽我的啊!爸爸说着撩起袖子。 那医生正想为刚才的事找机会报复爸爸呢,于是他更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我早验过了,是你们的孩子吗?装什么装?快点啊,不然那小家伙就没命啦!" "你--"爸爸又要去教训他,被妈妈拉住。 "算了,救菁菁要紧。" 自那以后,爸爸的性格就变了。而一个女人的性格很大一部分取决于男人对她和对家庭的态度。 我有一个终生难忘的经历,因为它,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原谅爸爸。 那天我放学后独自极其郁闷地回家。刚到巷子口就看见几个人从我家出来,他们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往巷子另外的出口方向走去。不用说,他们一准是爸爸的酒友。我一看到这样的人心中难免顿生恨意。 记得有一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奇丑无比却仍满脸堆笑的男人来我家和爸爸一起喝酒,我仅仅经过都能闻到他身上除了酒气外比酒气更令人作呕的恶臭,他把我叫到身边,不停地摸我的手,还堆起他脸上的横肉对爸爸说,不错的女儿呀!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跑开了。身后传来那个男人的笑声,还有爸爸的声音--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把他带到家里来。但是从那件事情起,我知道,我的爸爸和别人的爸爸不同,他永远不会做保护我和妈妈的事--他只会带给我们伤害。 其实爸爸他即使不会被我四岁时的打击击垮,也早晚会用他最本质的方式生活。 人逃不开的唯有真实。 家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不禁皱起了眉头。 客厅像遭遇过抢劫般压抑了我的视觉:所有的摆设都被零乱地堆放着,有的东西--像茶杯和花瓶--都摔碎在了地上,所有的抽屉显然被翻腾过,里面贵重的东西已经不见。不过盗贼除了钱和小件值钱的东西外,并没有搬走任何家私。 再往里去,餐桌上摆满了各种肉类熟食,全部都是被咬过的。地上的酒瓶东倒西歪,有的瓶子里面的酒没喝光就掉在了地上,酒水覆盖了地面,蒸发着的同时也污浊着整个房子的空气。 我疑心盗贼还在妈妈的卧室里,因为我一个人很害怕,我决定还是先去通知妈妈,我们一起来抓贼。 我回过身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这时耳边传来阵阵鼾声,应该是爸爸的声音。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是爸爸在就可以不怕,而没有问自己为什么家里成了这样爸爸却在大睡。 我走进妈妈的卧室,爸爸躺在卧室的长沙发上,一只胳膊竖直地搭在沙发的靠背上,另一只胳膊悬空耷拉在沙发的扶手距离地面的位置。 我抓起爸爸悬空的那只胳膊,使劲地摇晃,爸爸却像摊烂泥一样,我越是拽他,他就越是疲软。 爸爸,快醒醒!我们家里有坏人,你的手表和妈妈的獭皮帽子全都没有了! "什么?别说那些没用的,先干了这杯酒……大家都是好兄弟……"爸爸糊里糊涂地说着,还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流出的口水。说完,他翻了个身,又倒头睡去。 看着眼前这个我叫他爸爸的男人,想到妈妈的坏脾气都是这个男人造成的,既而深深地伤害到我。我真的恨了,那仇恨来自我长期积压在心头的恐惧。我第一次认真地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爸爸,我记得爸爸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和他无论长相还是性格一点都不像? 我的手臂不自知抬了起来,我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一只耳朵,给了他一计耳光。 他微微张开眼睛,看了看我,我后退几步担心他起身揍我,可是他又合上眼睛,试图再翻个身,却滑落在地。紧接着,继续睡去。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想我不用再去找妈妈了,也许等在这里准备好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新的家庭战争对我来说更现实些。 他的那些酒友偷走了我家的东西,而且是我看着他们离开的。之前也有听奶奶说过,爸爸和酒友称兄道弟的时候,还在酒桌上把钱包给了人家,那些和爸爸一起喝酒的人,她全都不认识。钱给了也就算了,重要的是那里面有他的a级驾驶证,没有的话有可能工作都要丢的。 在那个端着铁饭碗,吃着大锅饭的年代,丢掉工作无异于晴天霹雳。我把家里仔细地打扫了一下,把东西都放回原处,擦干净茶几和餐桌,跑到楼下把残羹冷炙都倒给家犬--它吃得甚是疯狂。然后,我卖掉所有酒瓶子,把钱放进了我的秘密存钱罐。 接下来的工作最令我头疼,以致于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法忍受任何人把酒倒在地上,哪怕是在祭奠的时候。我推开所有窗子,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一遍又一遍地拖洗地面,因为无法驱除酒臭,我在洗拖把的水里放了洗洁精,还倒了些消毒液。妈妈说,为了防止我们无辜地中酒精的毒,消毒液要常备。 在我们的概念里,酒精是有剧毒的,它把爸爸搞成了不是人的样子。 妈妈肯定是要回来的。虽然我已经把家里清理干净,虽然我身在家中闻不到酒味了,虽然那些坏家伙都走掉了…… 一切都躲不过妈妈的眼睛,女人的直觉总是厉害得可怕,而且这毕竟是妈妈她自己的家。我所做的都只是为了缓解妈妈的情绪,让她不至于跟我一样一进家就已经感到了无力。我知道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菁菁,你过来。妈妈慢慢地叫出我的乳名。似乎我的名字自从属于我就被诠释为了承担风险的一个代号。 我总是被狂风暴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搞得不知所措,而且,感到极端的厌倦。 我没有答应。 经验告诉我妈妈的恶劣情绪会先冲向我而不是爸爸,尽管他是肇事者。果不其然,妈妈走到我身边,直视我的眼睛,问我,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怜,我处处为她着想,她却处处刁难我,只把快乐寄托在给不了她任何希望的嗜酒如命的男人身上。 啪!响亮的耳光验证了我的皮肤尚处在有弹性的状态。 没什么?狗都站不稳了还说没什么!妈妈看见我漫不经心的神情更加恼怒。 没错,平时狗狗都是又蹦又跳地迎接主人的归来,还要发出欢快的叫声,而今天妈妈都已经进家了它还是没反应,想必是那些带着高浓度酒精的食物把它也给放翻了。 妈妈抓起爸爸的衣领使劲地摇晃,我的手表和帽子呢!?还有钱呢?!你说话啊! 这个时间爸爸的酒意也该醒了大半了,他站起身,摇摇脑袋,才渐渐看清楚周围的人和物。 爸爸在原地转了一圈,我和妈妈都奇怪他要做什么,他站定后看着妈妈,突然极其迅速地脱下一只皮鞋,准确无误地扔向了妈妈的肚子。 原来他转圈是为了寻找可以打人的工具。没找到,他就用皮鞋。 我拉住爸爸,大声喊叫,妈妈快跑!我只能延缓爸爸冲向妈妈的速度,我不可能改变结果。 小区的空旷地有一施工队,爸爸追到那里,看妈妈已经跑得老远,就抓起沙子堆上的铁铲瞄准后飞向妈妈。 只差一点,爸爸就有机会将他曾经心爱的女人劈成两半了。 周围的人被爸爸的行为激怒了,大家都指责他这样对待妻子太没人性。 爸爸见势头不对,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可他并未死心。 晚上我睡着了妈妈还没有回家。我心里极其不舒服,我知道妈妈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这样的。不过妈妈还是回来了,带者流泪后的疲惫和憔悴。 妈妈,你回来了。说完我转身回房继续睡。我就是这样,面临不幸的时候反而更加贪睡。 我在睡梦中听到妈妈呼喊我的名字。我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于是强迫自己沿着声音穿来的方向走去。 我看见爸爸抓住妈妈的头发,一把将她甩在地上。妈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爸爸又一脚踹在妈妈的肚子上,妈妈疼得嗷嗷地叫起来,已经无力起身。爸爸趁机骑在妈妈的身上,用臀部紧压住妈妈的双腿,一只手抓住妈妈的双手,另一只手狠命地在妈妈脸上扇了起来。 爸爸!别打妈妈!我拼命哭喊。可是我当时所具有的力量根本不能够把爸爸从妈妈的身上拉下来,甚至无法拉开他那只粗大的手。 原来他的手不肯牵起我的手是为这样的作用保留的。 我没有选择的,我只能尽全力阻止。 爸--爸爸,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打妈妈了!爸爸! 爸爸,别打妈妈了。我害怕……真的……真的好怕啊……爸爸!我真的害怕…… 我渐渐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尽管那是声嘶力竭的哭喊。我的脑袋 一片空白。 不知道是被我吵烦了还是自己打累了,也许都有。总之他终于站起身回房间睡觉去了,走着仍不忘记嘴里骂骂咧咧。 更深层的恐惧瞬间袭遍我的全身。 我躲到墙角,用手抱住头,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 妈妈费力地站起来,扑通又倒了下去,可她还是慢慢地爬了起来,用手撑起腰。看见我呆滞在墙角,便用她红肿得发青的脸恶狠狠地对向我。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又没有挨打,还一副委屈的样子!给你吃给你穿的,你这副德性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对你不好呢!没用的东西,如果我死了你就更活不好了懂吗?! 看见你我就后悔自己的选择,你就站在那里好了! 妈妈说完一扭一拐地进了厨房,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角。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妈妈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的腿动不了,我知道妈妈要我进厨房去,可是我迈不开脚步。 妈妈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我听到她猛踏地板的声音。如果我迅速冲向厨房,情况或许会好些。但事实上,我根本不想那样做。 "你怎么回事?站在这里就可以没事了是吗!?我叫你你没听到吗?怎么不答应?!我看你这个孩子跟我一点都不亲近!"说着用拳头重重地捶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红肿的脸也因冲我大发脾气而更加扭曲。 "我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关心呢?"妈妈竟自哭泣起来。 我想安慰她,可是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 几分钟后,她突然收住眼泪,再次用力捶打了我几拳,吼道,"去厨房!" 我只觉得背部和肩上扛着千斤的重量,直不起身子。 厨房里杯盘狼藉,依然充斥着酒肉穿肠过后刺鼻的气味。我开始清洗自己在暴力发生之前收拾下来的餐具。 "我好像对你家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印象。"颢冉站起身,月亮已经爬上了天空的最高位置,他第一次安静地听我说了这么久。 "你应该是对谁家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印象吧。"我和他并肩站着,一齐望着远方的天空。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我们能够相互信任并理解。 是心。因为我们都有最真实的心,虽然我们对待外界的方式显得有些冷漠。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刻意伤害别人,抑或是抱着轻蔑的态度去俯视别人的伤口,更不会残忍地撕开别人的伤疤笑着看他们流出的血。 我偶尔会感受到我们之间的陌生,在你沉默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同样,我也会觉得你就是我灵魂的一部分,即使我们在争吵,都像是我内心深处两种矛盾意识的对峙。无论我对你的感觉是怎样的,都那般贴近我自己,真真切切。 我知道我给颢冉的感觉和他给我感觉是大相径庭的。 皓月当空,如玉盘般映射我们投缘的心思。薄云如轻纱披散在无垠的黑暗的深邃中,如若我们的心思,总要试图为自己遮掩出一层朦胧。 去我家。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时间已经很晚了,能打电话的地方都已经关门,我和颢冉都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卡。我没办法告知妈妈我今天有可能要夜不归宿。街面上只剩下几家昼夜餐馆还亮着灯,里面多是卖醉的大龄单身青年,凑在一起胡言乱语不计后果地灌酒、卖醉。 "还是坐车走吧。路比较远。"颢冉说着招呼一辆白色出租车停在我们这里。 颢冉和妈妈的新家在小城的"茂盈"小区,它无论在设施、绿化,还是在治安方面都是全城最好的。 推开厚重的防盗门看见橙色的真皮沙发和沙发后的镜子里粗糙的自己,我赶忙脱下脚上沾满灰尘的鞋子。 看这房子的装修感觉你们还要继续在小城住很久的样子。 都是那男人弄的。妈妈现在认为爸爸的离开是为了腾出空间让更好的走进她的生活。 我怎么觉得时间有点仓促呢。话音未落,我为自己的失语赶紧捂住嘴巴。 这个世界上没有单方面绝对的对与错。颢冉向来都对外界的有意或无意的伤害不以为意。 我随颢冉走进他的房间。对面墙壁上挂着欧洲乡村风景画,蓝天上流云惬意,没有视线阻挡的农场绿草如茵,静静地向远处蜿蜒而去的河流,臂弯里挎着盛满鲜花的竹篮的少妇,优雅而又美丽,用手轻轻拨弄着水波。 毕竟时隔两年,房间的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写字台上放满了各种复习资料,上面挤满了颢冉的记录。台灯把一张加过塑膜的照片夹在墙壁上,颢冉的妈妈被另一个穿灰色西装扎深褐色领带的男人搂在怀里,露出幸福的笑容,颢冉面无表情地立在他们的中间。 不见了艾依斯的画像。随之不见的是所有的铅笔画。 房间的主人早已经不是那个只喜欢搭建积木房子和画画的小男孩。现在的颢冉,是一个有着深褐色眸子和能支撑起自己的天空的宽实肩膀,可以让任何人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对待梦想和责任的执著的成熟男子。 我知道,那是隐藏起忧伤的倔强。他从小是带着让人不能理解的忧郁神情,就如同我看伊利亚伍德在饰演佛罗多巴金时强迫自己想尽办法应对所有可能降临的危险时心里产生的感觉。 我想起就在艾依斯去北京后不久的一天,天色已晚,我心情很低落,便逃晚自修去广场,想借助漫无目的的散步放松自己。走到人工池塘边,我看见他倚在一棵桦树的树干上发呆,我不忍心唐突地去招呼他。这个时间独自来广场,一定是因为他承受着无力抵抗的思念之痛。 过了一会儿,他在桦树丛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默默地站到桦树后面。 他环抱双膝蜷在石椅上,下巴支在膝上,露出将让我一生为之心疼的痛苦表情。他的痛苦源自当时的我无法把握的一种东西。 他的眼泪顺着面颊经过嘴角滴在广场的大理石路面上,月光把树影映在他的脸上帮助他遮藏以避开外界的打探,让他可以恣意流淌忧伤。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只有女孩子才会脆弱得流泪。 房间里唯一没有变的,是窗帘和床单的颜色始终保持一致,都是蓝莓的暗紫色。我想知道,一个人小时候喜欢的颜色是不是他一生际遇的预示呢? 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颢冉从客厅走过来,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那个带给我短暂快乐记忆的客厅,一座有着古朴风格的低矮却非常精巧的积木房子严整地立在茶几上,它的周围摆有几棵用塑料做成的梧桐树。在我的印象里,颢冉从来都是尽最大努力去搭建高高的房子,到关键之处也自然总是倍加小心,常常让我跟着他一起不敢出一口大气。 我不明白。一直以为你只喜欢高大的建筑。我依然需要仰起脸撑直脖子等他的回答。 去年和妈妈一道去青岛的八关山,突然觉得那种房舍很亲切,很踏实,很美。多少文人雅士在那样的地方旅景抒怀,我很羡慕他们,同时向往那种在别人看来有些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的生活。 那样的人不光与世俗格格不入,而且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如果你不怕饿死,倒是可以试试。 真搞不懂你怎么就确信那样的人一定会很惨。多少不懂得欣赏自然和艺术的人还不是一样要挣扎在生活的边缘地带。 总之不管别人的运气怎么样,你最好别冒险做那样的人。现在的都市可没有你想要的那种环境,除非你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但是你要小心,很可能你第一天吟诗作画完,第二天就被猛兽吃掉了。 我记得你喜欢放钟表在积木房子上。喏,现在我允许你随便放在什么地方。他摊开手掌把那块画有指针的积木递给我,历时十几年,那上面的彩漆已经磨损殆尽。 钟表只适合安放或镶嵌在宏伟的建筑物上,就是不作刻意要求,至少也要有哈尔滨的索菲亚教堂的气势,不适用你现在搭建的房子。 钟表可以有它独特的象征意义。它能够成为一座城市甚至是一个国家的标志,比如说最典型的例子,伦敦城的大本钟。你现在不会用我手里的这块钟表积木,是因为你没创意。你想啊,如果你把眼前的积木建筑想像成一个钟表行,随便把它放在门前,就发挥了它的标志性作用。 你的逻辑纯属瞎掰。 哈哈……菁菁,生日快乐。颢冉递给我一个用赭石颜料涂抹过的硬壳包装的漫画书。这个早就应该属于你的,我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久。 我瞪大眼睛,咬着下嘴唇,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记得我自己都遗忘掉的日子。 不用说了。你一定是超级喜欢。颢冉看着我,露出他久别的坏笑。 我确实是超级喜欢。也许,他送我什么我都会超级喜欢。他自鸣得意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幻觉,以为他已经能够接受事实。而这正是我希望的,需要的。 就在那一刹那,我完全忘记了,我最希望的是,自己所看见的,永远是最真实的颢冉。 回到家已是凌晨,妈妈急坏了,见到我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妈妈,对不起。我去看颢冉了。 留张便条也是可以的吧。你给我记住,我打你是想让你弄清楚你什么时候能在考虑完别人的感受之后再作出自以为是的决定。 打开床头绝类烛光的小灯,我轻轻拿出颢冉对我生日的说不清是迟到还是及时的祝福。 颢冉送给我的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遥远的星球住着两个神秘的种族。冰族和火族。为了让冰族听命于火族,火族人每年都要发起侵略,可是由于冰族的拼力抗争,火族不能得逞。 泓与释是水族人中的好兄弟,他们中的一个将来是水族的国王。 星球上有一处只有泓和释知道的地方,他们经常结伴到那里,谈论各自的梦想和心愿。 泓,你最向往的事情是什么,告诉我。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实现,因为我们的心连在一起。 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享受这样的宁静与平和,就想湖中央的那一对飞鸟。 不久火族又来攻打水族,泓率领族人誓死保卫疆土。 火族被打退,所以人都对泓的英明战术和勇敢的作战精神大加褒扬。老国王召集族人共商新国王的人选,毋庸置疑,泓会得到最高拥戴。 只有释站出来说,我反对,国王的位子应该是我的。 所有人都指责释的不义行为。他和泓曾是那么让人羡慕的好兄弟,他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兄长。 我们决斗,谁赢了就是王。 决斗场上鼓声震天。老国王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个儿子。 释。你不该这么固执,我当王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感情。我会比从前更在乎你的。 动手吧。释丝毫不为泓的话所动,他的眼中闪出异样的光,那是火族人争斗前特有的东西。 你居然练火功。泓的愤怒在瞬间冲出他的身体。 泓战胜了释。决斗场上一片欢呼雀跃。 老国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泓抱起奄奄一息的释,告诉我,为什么背叛族人去练火攻。 因为它强大。 泓把释葬在他们曾经流连忘返的那个老地方,然后一个人坐在湖边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潮水般的放弃 高二的生活早已经取代了人们先前对高三的概念,不光是紧张和忙碌,而且味同嚼蜡。浩如烟海的习题把我的所有灵感都磨灭了。 颢冉终于还是要走了。 临行前他邀我去"喜利来"吃蛋糕,我在靠窗位置的秋千椅上看见另外一个女孩子。 颢冉从来不允许女孩子介入他的生活,在他心里,能和艾依斯媲美的人才有资格靠近他。当然,我是个例外。 我自然会对现在的这个女孩子满怀好奇。 她架着一副暗红色边的树脂镜片,看得出来,度数不低。除此之外,她很小。个头小,身子小,衣服的样子小,脑袋小,发式小,五官小,就连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都像没换牙之前的幼儿一样,小。 莫非是因为她太过弱小,唤醒了颢冉的怜惜。要知道,颢冉同样不会轻易在乎谁的。 这个小女孩浑身黑乎乎的,像是从非洲逃荒来到中国的一样。 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球球。这是我的好伙伴,菁菁。 球球?拜托,狮子王看多了,还是对宠物狗痴狂啦。 你好。球球。我伸出手去主动向她表示结识的诚意。 不用握手。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拍拍我的脑袋或者摸摸我的头发就可以啦。你叫"蛇精"是吧?怎么起了这么恐怖的名字?看我,起名"球球",人见人爱啊。 我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葡萄汁喷到颢冉的脸上。 我终于听了妈妈的话,学会在出门前留下便条,告诉她我去同学那里晚上不回家。她看见我在别人忙着做题的时间还如此潇洒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是我不想让颢冉失望。他愿意并且能够邀请我的机会不会再多一次。 走出甜点屋,颢冉为球球拦了一辆出租车,球球烂漫的笑靥让我很难接受她与颢冉同龄的事实,更不可能想像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去我家。”看着出租车离去,颢冉扭过头对我说。 颢冉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走进那所大房子,像往常一样,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按下墙壁上的吊灯开关。 我最喜欢的摇滚乐是重金属乐队的"不可饶恕"。 颢冉按下电脑音箱的按钮。 james愤怒而又悲怆的声音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方震荡。 new blood joins this earth。(地球上降生了新的血液。) and quickly he''s subdued。(他很快就征服了这个世界。) through constant pain disgrace。(通过没完没了的痛苦与耻辱。) the young boy learns their rules。(年轻的男孩学会了他们的处世规则。) with time the child draws in。(随着时光流逝,孩子受到了诱惑。) this whipping boy done wrong。(这个替罪羔羊做了件蠢事。) deprived of all his thoughts。(由于思想没受过正规教育。) …… 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激动才会感到喘不上气来。 “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就像我想艾依斯那样。”颢冉贴近我。 “我不会。我没有能力让爱情的地位超越一切。更何况,我并不确定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我直视颢冉的眼睛。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我曾在民族剧院想看却没看到的东西。 我不爱颢冉,一如我不会为自己买香水或者时装包一类的东西。爱情于我而言是生活的附加品,而且,追求它的过程,对整个心路历程来说,太过奢侈。 颢冉抱我的动作和神情都很像佘路。专横。悲痛。 佘路对我说的最没有人性的一句话就是,你不是我的妹妹我就不用这么委屈自己。 我在他面前从不开口说话。我们之间特殊的关系让他始终不能像忘记所有路过他的生命的女孩子一样忘记我的名字,这一点让我痛恨。因为我感觉他总是在提醒着我,告诉我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佘路喜欢春上村树一如我喜欢安妮宝贝。痴狂。释放。决绝。 我一直在想我们两个的终极追求是否相同。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存价值。 上一代人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选择让我们渴望逃避,渴望增加丢弃真实的自己的尝试。因为害怕痛苦,害怕每个夜晚独自承受撕心裂肺的灵魂的拷问。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是否能思考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们用什么办法可以拯救自己走向万劫不复? 佘路告诉我他最欣赏春上村树笔下的永泽,一如我最欣赏安妮宝贝笔下的南生。 他认可了永泽的生活态度,在他尚未找到自我的时间里。我一直想知道他是不是会为了证实自己的不可一世,吞下三只蛞蝓再睡足一百个以上的女人。 在我还来不及问他的时候,他倒是先来研究我了。 “如果我想要对别的女人认真,你会不会杀了我?我宁可你杀了我也不要你欺骗自己。”为什么他总能那么狂妄? 我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完全失去了儿时给他一计耳光的冲动。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他最大的悲哀就是他和我流着相同的血。 我是残缺的。一旦破碎便不可复原。就像我怀里的布娃娃。 他也一样。 颢冉解开我的纽扣,缓慢而有力地脱去我的上衣,似轻车熟路。然后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他把我的双腿分开来架在他的肩膀上,仔细地寻找。最后整个人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死死咬住颢冉的蓝莓色床单,不想为女人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最剧烈的疼痛而号叫。 我想颢冉应该是用这震耳欲聋的怒吼来掩盖他因为感到罪恶而产生的恐惧。 what i''ve felt ! (我所感受到的!) what i''ve known ! (我所知道的!) never shined through in what i''ve shown ! (我从来都没有表现过!) never free ! (从未自由!) never me ! (从未自我过!) so i dub the unforgiven ! (所以我付与你不可饶恕之称!) won''t see what might have been ! (看不出将会变成怎样!) that never from this day。(不适用于今时今日的誓言而奋斗!) …… 我听见颢冉在模糊欲望中虚无的声音,“菁菁,原谅我,我不想留下遗憾的。” 我的小腹处有粘粘的东西飞溅过来。我的舌头触碰到一滴咸咸的液体。咸得苦涩。 两个世界 颢冉走的时候,球球去送他。我想球球是最合适的人选。就好像颢冉当初带我去看艾依丝的演出。 在我之前,颢冉和球球发生了关系。颢冉说,他是担心自己没经验,怕伤害到我,而球球很有经验。 我很想问他我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份难得的细心。 闷热的夏季午后,老师们让靠窗的同学把窗帘全都拉上,打开教室里的每一盏灯,以避免阳光直入,把他们苦心培养的莘莘学子晒晕过去。一切都充分体现了封闭的高考作战模式。所有人都像是丧失了免疫力,而事实上,此时此刻,没有谁能比我们更加坚强。目标的笃定让我们无视纷扰和危险的存在。 有人晕倒,有人在模拟题试卷上看见自己鼻腔里涌出的黏稠红色。没有人停止,更没有人放弃。 女生用大大的发夹把平时用来炫耀的秀发高高扎起,男生则把袖子高高捋起。大家随时会不经意地抓乱头发或者咬住笔杆。没有哪个人再去细致地顾及自己的形象。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重点高中第一次给了我踏实的感觉,我们拥有共同的梦想,这是属于我们高三族的天然的默契。 忙碌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内心深处隐藏的感受。 佘路去了南开,与颢冉在同一年离开了我的生活。 临行前,佘路约我去小城广场的人工池塘那里见面。他说你不送颢冉但是一定要送我。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除非你愿意去找我。 我相信他说的我们不会再见,但是我想知道,我和颢冉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可能让妈妈知道我在和我自己的哥哥约会,所以我只能选择黑暗。朗朗仲夏夜,只有月亮永不违期的守候。我想月亮既然能借助其他力量使自己的光游移在这颗行星的万事万物之上,就该有她能够说服整个宇宙的理由。 浩淼的平静基于最深邃的思考。永远淡然自若的微笑来源于本性的无欲无求。 看见佘路站在桦树旁,我不由地想到那夜的颢冉。还有我的初夜。 池塘边,岁月缓缓流过,水的节奏,梦的音符。每当它过分沉静,我就听到了自己不安的心跳。 菁菁。到这边来。黑色的衬衫衣角在桦树丛中倏忽不见。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在一棵粗壮的桦树边停下来。我看不见我要找的人。 小时候有伙伴向我炫耀,说如果遇到危险,她的哥哥就会在第一时间冲出来保护她,比如一次有狗追她,他的哥哥就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前面。 我也曾暗地里嫉妒得都想把自己的手指咬断以示抗议和发泄。不过,长大后,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情,好的或着更多的是不好的。渐渐地也会模糊很多东西的概念,比如不知道什么是幸灾乐祸什么才是真实的关怀,不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又是真正的爱情。 也许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有人用猛力把我揽进怀里,并用手捂住了我的嘴。那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让我即使不被捂住嘴也不会喊出声来。 我扳开他的手,安静地看着他,不再有怨怼。 佘路的头发间有许多根与年龄不协调的花白。我知道,尽管他表现得那么不可一世,心却始终疲惫。 我从来没告诉他我一直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简单快乐地生活。尽管我是那么想喊他一句"哥哥"。 “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放开你。”佘路说话的声音很低,呼吸声却很重。 我不顾一切扑进他怀中大声啜泣起来。他轻拍我的背,一下接着一下抚摸我的头发。我终于可以放肆地流泪。终于感受到了哥哥的呵护与温暖。 没错。他是我的哥哥。我听到他和我一样的心跳,看见他和我一样无奈却又无悔的眼神。 我又想起重金属乐队的摇滚。来自遥远的美利坚民族,专属于metallica乐队的,专属于我和颢冉的记忆的,窈辽与荒茫。 they dedicate their lives。(他们奉献自己的人生。) to running all of his。(以使他更好的继续做人) he tries 2 please them all。(他尽力去使他们满意。) this bitter man he is。(这个痛苦的人啊!) throughout his life the same。(他的一生都是如此这般。) he''s battled constantly。(他坚持不懈的斗争下去。) this fight he cannot win。(明知这场战斗无法胜出。) a tired man they see no longer cares。(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不会在意。) the old man then prepares。(老人已准备好了) to die regretfully。(懊恼地死去。) that old man here is me。(这个老人就是我。) ……模拟分数下来了,我是倒数几名。老师找我谈话说你这样下去只会贻害自己的前途,个性不要表现在与学业的对抗上。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但是我什么也没说。语言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是极其没用的东西。 我经常会在睡梦中看见我的布娃娃从仓库的天台上掉下去,我去追她,就跟着一起掉下去…… 我在心脏骤然停止的瞬间挣扎着爬起来,在孤独的台灯下继续做题。 清晨照镜子,看见自己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灰色面容。哑然失笑。 我停止写日记,停止看安妮宝贝,停止去老松树下发呆,停止做所有能够支撑起我对生命的感觉的事情。 我能触摸到希望,因为我无所畏惧。 偶尔有鸽子从头顶飞过,我就仰着脸看它们沿着自己的航线,快乐地飞往太阳的方向。 考试前,老师系统地讲完复习要点就放我们回家了。我选择像平时一样到教室里去做题。我害怕回忆汹涌而至我却无力阻挡。也许我会随便地输给谁,可我不想输给自己。 没有理由 距离改变命运的日子只剩下三天。因为熬夜,第二天我起得较晚。我合并了早饭和午饭,收拾完毕就下楼把我的粉色挎包放进车筐,那里是我整理好的一年来所有的精华复习题。这时,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可能是她在我下来之前就一直在楼下的。 别去了,今天我烧的全是你爱吃的菜,让自己放松一下吧。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许久无言。 她老了。背开始有点弯。时间有它强大的删除功能,那些我们不能给对方带去快乐的日子,我只能选择忘记。与此同时,也就几乎没有了关于她年轻的记忆。我和妈妈之间一直有条深深的沟,就好像黄河冲击下的沟壑,相对并非遥遥,可要想走到一起却尚需时日。 我点点头随她进了家。 我的脑子里全是需要熟记于心的内容和枯燥的公式,无暇享用她做的菜,尽管我知道做出这些需得花费一番心思和工夫。 “你怎么了?不想吃是吗?这可是你平时最喜欢的。”看到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着菜,妈妈显然失去了耐心。 妈妈,我想去学校,就是现在。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的意思是我影响你复习了是吗?平时催你看书做题你也没学出个什么样子,现在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吵着让家长给他们补充营养,你倒好,跟我摆起架子来了!今天就是要吃,不吃完不能走。不然你就别认我是你妈。”妈妈的声音渐渐带出哭腔。 依据经验,我吃不吃,她都是要唠叨个没完的。因为我得罪了她。她欲将发泄情绪上的不满是不分场合不讲理由的。 我什么也没说,拎起挎包出了门。 身后是妈妈高分贝的叫骂。我面无表情地骑着单车冲出议论纷纷的人群。 就这样,虽然妈妈做的确实是我最喜欢的菜,我们也没能用快乐拯救不快乐。 阒无一人的校园里。我只听得见自己的鞋子踩蹋在教学楼的阶梯上。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包括心情。除了记忆。 我疯狂地吞下所有没记住的内容,等脑子被撑胀了才发现肚子很饿。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先回家去供奉五脏庙。 黄昏的微风带来一点湿润的气息。我推着单车享受这份清爽的静谧。到了校门口,正准备蹬车走人,看见一中年妇女冲我招手。 走近一看,是姑姑。我现在的爸爸的妹妹。 姑姑和妈妈的年纪相仿,却因始终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而比妈妈显得精神好多。 看到我,她似乎很高兴。在此之前,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听说她随丈夫去了景洪,搞些云南特产和热带水果在全国各地销售,钱挣了不少,也有些外快。 提起姑姑,我倒是很开心。我从小就喜欢她,她性情豪爽而且从不轻易妥协,没有人敢欺负她,就是男人见了她,也陡生几分敬意。我经常跑到她家里去,跟她探讨一些做人的技巧,她说得头头是道,我每次都听得非常起劲。 姑姑喜欢买花裙子装扮我。如果我想吃冰淇淋,她抽不出时间陪我,就会给我钱让我自己去。 她会问我,姑姑比你的妈妈好是吗? 我很天真地点着头,那当然,妈妈总是那么凶而且特别小气,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每每姑姑听完我说的话就会大声笑起来。 姑姑因为经商培养出结识各种人物的能力,也为自己的人际关系铺出了一条又一条黄金道路。 表哥可谓深得姑姑真传,自从大学毕业进入政府机关工作后,一路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很快,他就上升到了让人敬畏的位置。 坦白地讲,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姑姑,愿意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能带给我父母给不了的虚荣和优越感。 你想要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比预计的要多得多的代价。 有时姑姑会带我到表哥的办公室去。我和她一起坐上政府官员专用的上海大众。她总是带着悻悻的情绪,这车坐得真不够档次。 政府楼巍然屹立在小城最秀美的风景画里。成吉思汗的雕像立在距离政府楼不远的草坪中,他微笑着看人们纷纷前来敬拜他,听人们赞评他伟大的功绩。音箱安放在天然的巨石里,草原歌曲整个白天都在不间断地播放。 每逢夏季,草长鹰飞。政府楼前的喷泉就是此处最闪亮的看点。喷泉的水柱随着石头音箱中嘹亮而又雄旷浩远的歌声有节奏地起落和变换。政府楼深蓝色的玻璃窗大块大块地吸收着阳光的狂热和炽烈。 电梯带着我们上升到第八层时停下来,我随姑姑迈步在宽敞的长廊,即使衣着朴素,也会陡增几分酷意。 在一处大玻璃前,我们停下来。我看见有三个人在和表哥做着同一件事,看电脑。想来过去看表哥和同事们都是手捧报纸的,现在的确是进步了。姑姑走到玻璃门的入口处,门自动分开。 表哥目不斜移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来了,坐。 另外三个人赶忙为我们沏茶倒水,好不殷勤。 “我上次让你帮我问的事情,怎么样了?”姑姑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表哥点下保存键,又重新打开文件点击打印,一张人事变动方面的表格带着浓浓的油墨味道从打印机嘴里吐出。 “你不要总是催我,我办事向来是有分寸的。不如你先回去,我领菁菁四处玩一玩,”表哥说着向对面的人招了一下手,“送我妈妈回去。” “也好。你尽快弄好了通知我。我现在主要是想早作安排。”姑姑话罢起身走人,另外三人急忙站起来笑脸相送。 “姑姑让你办什么事呢?她很着急的。你快点帮她嘛!”我跟在表哥的后面走出那长廊。一路上,每个人都有点夸张地冲我笑,我顿时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 “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小傻瓜,你以后应该多跟哥哥学习才是,你以为没有哥哥,你姑姑真有那么能干啊?” 我点头。似是而非地表示同意。 姑姑的再次出现让我有些意外中的惊喜。我想她一定是知道我高考需要人鼓励所以特意前来为我加油的。 肚子饿了吧?走,姑姑带你去吃点好的! 姑姑真好。谢谢姑姑。我撒起娇来。也许只有在姑姑面前,我才有孩子的感觉。我搂着姑姑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和姑姑在一起,去哪里吃什么都变得不重要,我只知道自己是开心的,满足的。因为有一个成熟的长辈让我可以无所顾虑,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珍贵。 我们在一家普通的餐馆坐下来,姑姑把菜单递给我,我简单地点了几个菜。然后一脸甜蜜地冲着她傻乐。 菜上齐了。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怎么饿成这样?在家里不吃饭的吗?高考就要来了,怎么能不注意营养呢?”姑姑一连串的询问让我的眼泪直在眼珠里面打转。 “我和妈妈闹脾气了。您要是不来看我,我还真的担心回家了也没东西吃呢!妈妈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时候还和我过不去。”事后想起来,我当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幼稚并且愚蠢到了极点。 姑姑向四周审视了一番,低下头尽可能贴近我,说,“她不是你的妈妈当然对你不好。” 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之前,我对自己的秘密已经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所以虽然现在她似乎很紧张,我却颇为坦然。为了不伤害她的积极性,我就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吃惊状。 “是这样。姑姑从手提带里拿出一沓用牛皮纸封好的资料,从外表看来,应该是被收藏了至少十几年的。你妈妈现在还活着,可她偏偏就是不想要你,当初她央求我,要我收留你,但是我……你知道的,姑姑也是要一个人闯荡,很不容易,没有精力啊。” “这些都不要紧,我谁也没有怪过,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就是真的有个好父母,每个人也都是要学会自立的。”姑姑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可笑。她突然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姑姑显然是不理解我对待事情严肃性的表现出的不以为然,为此她开始大肆渲染我出生时的悲惨气氛,以便让我相信自己做婴儿时的地位,应该等同于左拉在写《萌芽》时,他笔下描绘的煤炭工人。 你当时被你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搞得很可怜。她不给你喂奶,只是灌一些米汤。你哭的声音让谁听了都要揪心的,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还有啊,她把你放到我家,当作一件东西一样硬把你塞给我,险些把你掉在地上…… “姑姑,请停一停。”我想她这样毫无必要地讲下去,不仅会让周围有可能听到我们谈话的人笑话,更重要的是,把我的时间都浪费在了这件没有价值的事情上。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我突然要她停止使她多少有点尴尬,毕竟她是个做姑姑的,处于长辈的身份。 “不想。”我呷了口服务员刚端上来的菊花茶,为食物带给我的舒适而心满意足。 “可是……有些事,换作是别人,一定很想知道的。再说,你现在不想知道,是因为你不了解内幕。你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才会这么漠不关心。”姑姑很快转换了说话的内容,或许她考虑到了这一点,我是个很难被勾起好奇心的人。 她越说我越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什么都知道。 “姑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我只希望现在的生活能够平静一些,而且我觉得我有能力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奋斗。您现在拥有的不都是靠您自己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吗?如果您能做到,我想我也能。” “你?”姑姑不无嘲讽地说,“你和我可不一样。” “没关系。关键是我想要的生活和您也完全不同,”我背好挎包,“姑姑,我们有话改天再说,现在我要回家了,再晚回去妈妈要发脾气的。” “等等。不管怎么样,我都该把东西交给你。”姑姑用和她描述的妈妈当初把我塞给她一样的方式把那个牛皮纸袋塞给了我。 “这到底是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带着怒腔回答道,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不领情伤害了她的好意。 既然不容拒绝,我只好收下。 “记住,别让你爸妈看见,否则出了事姑姑也帮不了你。”说完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没有道别就走了。那个牛皮纸袋远大于我的挎包,带回家的话妈妈一定是要问起的,我实在懒得解释。我出来的时候对妈妈的态度本来就强硬,她一准准备好了话等我回去数落我呢。如果再加上这一桩,岂不是天下大乱了?于是我返回学校,想随便地看看然后就撕碎扔掉了事。 说心里话,我虽然痛恨那个所谓的家,但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妈妈。尽管妈妈一直对我很凶,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想多对我好一点。我很看重一个人带给我的真实的感觉。 她从心理上接受我总需要一个过程,一如我接受她。 我打开那个袋子,抽出里面厚厚的布满灰尘的纸,纸张有些褶皱而且泛黄,不过看得出来都是很正规的文件用纸。 有几页是装订在一起的,页脚盖有地方人民法院的印章。很明显,这是法律材料。而我手中正拿着的就是姑姑状告妈妈时的起诉书。 内容和姑姑刚给我讲的大同小异,不过是更详细些。 后面有妈妈用来上诉收集并呈上的证据和要求,大概意思是我没有被姑姑很好地照料,而是转交给了其他人,姑姑应该为此给以妈妈物质和精神上的补偿。 这么厚的一沓纸说明官司来来去去打了不止一两场那么简单。我看了看窗外,早已是繁星点点。我拿出佘路走时留给我的打火机,把那些纸散开来放在挖在楼道拐角处墙壁里的垃圾洞边缘,然后,点燃它们。 没想到佘路把打火机交给我时的郑重是有预兆的。 火苗在我的视线里跳窜,我想燃烧就一定是意味着毁灭的,我将姑姑的"好意"点燃的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毁灭掉与旧事的纠缠时的坚决。 火势甚旺,我的眼泪不自知地流淌到了嘴边,不同于我在颢冉房间里尝到的味道。那夜的泪滴不是我的。 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我感觉自己的周围全部都是上漾的海水,慢慢地,它开始变得汹涌,我在无处可逃的绝望中一点点沉溺,窒息,死亡。 我禁不住问自己,“如果我现在身处大海边,那么沉溺和窒息会不会就是真实的?” "谁在那里点火?"我的身后传来在学校值班的管理员的喊声。 我情急之下,慌忙将尚未燃尽的纸张全推进了垃圾洞。然后转过身笑着对那人说,"呵呵,没什么的。" "没什么?墙壁都被你熏黑了还说没什么?你哪个班的?"那人质问的口气和我妈妈上次教训我时的颇为雷同。 "我……我是高三毕业班的。"反正也是死,不如直接告诉她好了。 "哎!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啊?毕业了就半夜来偷偷摸摸地搞破坏?还到了放火的地步。就是学校再亏待你,你也要有基本的道德啊!”那人说得有些感慨万千了。 "我没有。我只是……"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解释。 “真的着火了你也一样倒霉的。在这里学习了三年不容易,真的。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的名声给破坏了呀!"他一改平日的粗横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颢冉自己设计制作了一个弹性好射程远的弹弓,非要拉着我和他一起去打鸟。我们跑到与广场方向相反的会场山后,那里有一片树丛,还有大面积的荒草地。 颢冉选好位置后,对我说,你站在这里别动,看我的。 他瞄准空中一只极其不幸地选择了这个时间降落枝头的小麻雀,放一枚小石子在向后拉紧的橡胶皮带上,同两根分开的小铁棍定位,再松开拉橡胶皮带的手,小石子顺势飞了出去。 啪!小麻雀应声落地。 我和颢冉抓起小麻雀,像犯了重大错误逃命般飞跑了好远,然后躲到一个几乎是了无人烟的地方。那里有一处地下监狱,现在想来,据说是抗日战争时日本人关押他们所谓的发疯了的中国百姓的地方,从入口处向下望去,还能看见几个日本字。 我们灰溜溜地到了山坡下面,以为一定不会有人来干涉我们的自由了。颢冉拿出一盒火柴,在靠近地下监狱--姑且先把那个深井称为地下监狱--的一小块空无杂草的地方点起个火堆,现在你知道了,他是要把麻雀烧烤了来吃。 直到我们把那地下监狱凸出地面的部分熏黑了还不见麻雀的皮肉变脆。颢冉撕扯下麻雀胸脯的一块肉硬是塞到了我的嘴里,我吃着沾有鲜血的小鸟,不光嘴上不是滋味,就是心里也难受得很。 "不行。还没熟呢!再烤一会儿。"他自己也尝了一块。 我闻到了比烤麻雀的烟浓得多的呛人气味,回头一看,我们的身后竟然冒起了烟,我赶紧推了推颢冉,颢冉丢下仍没有熟的麻雀,拉起我的手就喊,"快跑!" 其实我们当时大可不必那么紧张的,因为我们身后的烟是环卫工人收揽了小城垃圾后,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烧毁时冒出来的。 “阿姨,我真的不是想放火,对不起啊!"说完我赶紧溜了。 回到家妈妈还在等我吃饭,中午做好的菜,她一口也没动。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等她臭骂我。 “饿了吧?"妈妈关切地问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因为我不可能再拿出一个胃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餐桌旁,强迫自己把菜送到嘴里。 “你真的就那么不喜欢我做的菜吗?还是身体不舒服?"妈妈转变过大的态度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担心这又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害怕妈妈的敏感会让她觉察到我见过姑姑送给我的东西后表现出的异样。 不管我可以多么不在乎,这毕竟不是小事。 “等你考试结束,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你不想吃就别吃了。我削好了一个大苹果在你的书桌上放着呢!晚上早点睡觉。"妈妈说完回她的房间去了。 我把桌子上的菜都收拾下去也回了房间。 傍晚发生的事情让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不明白妈妈和姑姑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结,还有,姑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让我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的脑子有些昏沉沉,心想如果现在颢冉在该有多好!也不知道他在厦门过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这样,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也阻止不了我酣然入梦。相反,我越是烦闷就越是想睡觉。而且我有个怪癖,晴朗的夜晚从来不拉窗帘睡觉。 我渴望我需要让月亮柔和的光芒从窗子照射进我的房间,抚摸我孤独忧伤的睡颜。 梦里我看见释眼中的泪水,透明的蓝色液体。泪水滴下来,瞬间变成一座座小冰丘。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泓拔出利剑,刺向释的心脏…… 我的心跳突然停了一下,我赶紧挣扎着张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枕巾也湿了一大块。 我从梦中惊醒已经接近中午,太阳暖暖的光随着鸟儿的吵闹声一起冲进来。搞得我有点想吐。想到这个世界又在一成不变的虚伪和孤独中开始了,我突然感到了更深层的疲惫。 大自然没有错,小城也没有错。错的是,在这里生活的我看见了太多暗藏的污秽和丑陋。 难怪颢冉和佘路离开时都是那么的义无返顾。 我只想像他们一样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不要再看见任何一个带给我伤害的人。就算逃避也好,自我欺骗也罢。总之我是那么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力不支。 这一刻,我是多么想念颢冉,想念佘路啊! 我把妈妈做的菜吃了个精光。妈妈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亲的笑。她的笑为我冰冷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注入了一丝暖意,那种简单易得的幸福就好像幻觉一样。我只想在这样的感觉中让自己平静地面对一切未知,危险或者挑战。 就像小时候,我看完一本又一本的连环画,然后陶醉般地抱着我的布娃娃入睡。我梦见下雨天,我和小浣熊一起坐在颢冉搭建的红色小木屋里,看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再慢慢地滑落。或者,下雪。我就坐在壁炉旁发呆,真的以为是一位叫作"荷尔妈妈"的神仙在天上抖棉絮呢。 "我去学校。"我吃发完饭就准备下楼。 "在家里也是一样的,最后一天了,不必那么辛苦的。休息一下也有助于放松啊。"妈妈的话再次挑动着的我的泪腺。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能再多说。我只有去学校,让静谧拯救我的不安。 骄阳的灼热让我的头更加晕眩,还没走出小区的大门,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我的嘴唇像妖冶女子刚卸过了妆,额头不停地在冒冷汗,我感觉到自己无助的颤抖。恍惚中,我听见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回了家,还听见自己强撑起的声音,“妈妈,不要送我去医院,我需要安静,很需要。求求你。” 我从巨大的争吵声中醒过来,看看周围,因为知道的确是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而感到安心。我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去客厅,看见姑姑和妈妈四目正在怒视以对。 既然不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战争,我就大可以不必过分紧张。于是我退回到自己房间的门口,偷听着客厅里的话。 “你什么意思?菁菁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怎么能给她说那些事情?”妈妈不知道怎样得知了这件事。 “她不是一向自认为很坚强吗?多一次磨练是好事啊!再说我也是为了你和我哥哥好啊。上大学很浪费钱的,不如趁着她年轻,长得还说得过去,让她跟我去做生意,你们不仅用不着为她劳碌,还可以早日享清福呢!”姑姑的嘴脸比我想像的还要猥琐。 “我呸!我告诉你,菁菁是我的女儿,我就是累死苦死也要让她体面地过下半生。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耗子!你听着,我的菁菁要是有什么闪失,别看你以前欺负我我都忍了,这回绝对不会再忍了!" “你的女儿?哼!她根本就不想让你当她的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姑真是太过分了。 “她在家不开心也是你哥哥害的,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你给我听清楚了,不管菁菁怎么想的,我都会永远把她当我的亲生女儿看待。我们母女的事,你再怎么想插手你也是个外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妈妈的口才这么好啊! “你以为你一厢情愿就可以当她的妈啦?哼!她分明是不安好心。平时怎么把日记锁得紧紧的,现在却让你给翻见了?我一看见这个死丫头就不舒服,和她那个神经质的妈一个样子。感觉她就像一条毒蛇在我们的家族里喷着舌头,说多让人恼火都不过分。你护着她早晚都是自找苦吃。不如把她交给我……" “你给我闭嘴!我家菁菁是故意的?那你怎么平时把那些破材料藏得严严实实的,现在都翻出来啦?我们家菁菁平时最听你的话,她有什么样的缺点也都是你教唆的!" “我就看不起你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鬼德性!难怪我哥哥看不上你!" “你哥哥有什么资格看不上我?他连个孩子都不能给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的菁菁将来一定有出息,你等着后悔你今天的卑鄙行为吧!" “你……”姑姑恼羞成怒想打妈妈。 妈妈打开家门,站在门口大声冲姑姑喊道,“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吃生日蛋糕的时候你还饿着肚子抢别人的玉米饼呢!你忘记了你们是怎么巴结我爸爸才把我骗到这个破地方来的吗?要不要我到小区的喇叭上给你们广播一下?还不快给我滚!" 姑姑是靠面子混饭吃的人,她可不敢向世人承认自己人格的恶劣。她只能尽快走人。 妈妈狠劲关上门。喘着粗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凑到妈妈的面前。平日里我总是憎恶妈妈受了爸爸的委屈就要冲我大喊大叫,但是今天我希望她冲我喊,大声地骂我都可以,只要她能好受一点。 “妈妈,我……我的日记都是乱写的,你也知道我……"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一个让她舒服的完整的句子, 妈妈在我有记忆以来的时间里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菁菁,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偷看你的日记。”妈妈贴在我的身体上开始了她的涕泣滂沱。 我没掉一滴泪,因为这个时候的我根本不需要眼泪。 我试探性地拍了拍妈妈的背,确定她是真的信任并接纳我以后,才搂住了她的肩膀。 “妈妈,你一直都在看我的日记,对不对?”我像询问一和小孩子一样问她。 妈妈在我的怀里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你太倔强了,让人猜不透,我想知道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暗自嘲笑自己的无心的精明。我知道日记是不可能收到完全的保护的,所以每次心里有重要的想法都会先写到纸上,读过数遍确定对事情没有感觉了,再写到日记上。其实日记无非是我学习用华丽的辞藻装扮枯燥的生活的一种形式。 我说过,我总是害怕自己一无所有。 也就是说,妈妈她即使看了我昨天的日记也只是知道些皮毛,至于我怎么想的,她根本无从得知。 这是姑姑曾经 可爱朋友 第二天,我一早来到考场,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大概是大家晚上都不能像平常一样入睡,倒是觉得早些来面对这个即将鉴定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成绩的地方,心里还可以踏实些。 我走到云嘉身旁,她是唯一的一个没有手捧着背诵手册发神经的人,也是我高中三年来唯一的朋友。 “嗨!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啊?”看见了吧,她事事都要比我为先。在什么样的气氛中都能把自己最坚强的一面露出来。 云嘉有很纯粹的性格,从她清澈的眼神里,你就能将她的心思看个透彻明白。她很少掩饰自己,但也不轻易发表观点。 她很安静,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教室的窗边练习钢笔字。 一般情况下,周末的早上大家都要补足上一周的睡眠,储备下一周的睡眠,这样就为我这个喜欢安静早晨的人提供了有利条件。 我和云嘉不是同班同学,她学的是理工科。而我的性格没有她那么纯粹,或者说,我没有她那么专注。写完日记,我打算到操场上去吹吹风,经过云嘉所在的班级,下意识地朝里面打望了一眼。 如果我不认识云嘉,那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也许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适合我的朋友。 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乌黑茂密的头发从肩膀处垂到腰际,她良久不抬头,长长的纯粉色飘带随着由窗而入的风一起跃动。扎在头顶的蝴蝶结如若真实。如果换作别的女孩子这样装扮自己,我一定会感觉她很臭屁,装淑女。但是云嘉文雅的气质,让我感觉她就像山野中的一束野百合,迎着风对你轻轻摇一摇,便可如痴如醉。 更让我欣赏的是她的温柔。她的坐姿不是非常端正,因为她尽量让自己身体的重量不完全集中在手臂上,仿佛担心压疼了桌子似的。我真怀疑她这样能否练好钢笔字。难怪三年来一直在练却不见字体隽秀。 每谈及此,她总会抵赖说,"哎呀,钓者在钓不在鱼。我讲究的是意境!大俗人,你懂吗?再说了,女孩子字迹清秀即可,没必要那么气势磅礴的。"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没有抬头看我。她完全享受自己的世界和不想干涉别人的样子,让我想到颢冉。人们常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物物相吸是有自然法则可循的。 “嗨!我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今天的天气蛮清爽的。”我纳闷自己怎么搞得跟约她做我女朋友一样。 她抬起头,推了推最普通不过的玻璃镜片,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一句,“好啊!” 刚发芽不久的杨树还未至夏季时的乏味,抽芽的嫩绿惹人怜爱。食堂旁边的小花园里种满了蝴蝶兰和金盏菊,还有几处盆栽的君子兰。 云嘉冲我笑了笑,"我们骑单车到草场上寻找一下速度的感觉吧!"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笑的时候就眯成了一条线,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小排睫毛,上嘴唇露出一颗尖尖的牙齿,像一个不染世事的小孩子。 我同云嘉在一起和那天风吹拂面庞的感觉是一样的。舒爽轻松,沁人心脾。如果说那天的风是邀我感谢自然的,那么云嘉来到我的世界就是邀我感谢命运的。 云嘉疯狂地瞪着单车在草场上一圈又一圈飙驰,我喊她慢点,她全当没听见。她的行为我是理解的,我常常在看书看到快要窒息的时候绕着草场没命地跑,为的是当风在耳边呼啸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继而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一如享受安静时感受到的灵魂的存在。 单车的车轮与地面发生了强烈摩擦后翻倒,云嘉从上面摔下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一下了慌了,后悔自己不该答应她去找什么"速度的感觉",简直就是胡闹。 我扔下单车跑到云嘉身边,因为怕她伤到骨头,我没有碰她。我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迅速地张开眼睛,冲我吐了吐舌头,我没事。 “你经常这样吗?跟女子特警队似的。联系摸爬滚打啊?”我们推着单车朝教学楼走去。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想寻找速度的感觉。学理工科的,不实践怎么可以?人家不是说嘛,要理论联系实际!”她一瘸一拐地摇摆着步子,脸上完全没有和疼痛有关的表情。 我们很少见面,我们都是极其需要自我空间的人。但是只要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很多人说她是个疯子。有时会因为解决一道数学题而忘记回家,等到管理员来锁门才把她撵走。开始还有人提醒她,后来发现她只会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看人家,而后又埋下头去,就再也不理她了。我想越是表面上娴静的人,越是内心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有段日子不经意看了卫慧的《上海宝贝》,男主人公"天天"喜欢说这样的话,所谓疯子,其实是超越的才能不被理解。 “云嘉,你有没有看过那样的书,我是问你,看没看过卫慧的《上海宝贝》?”问完这话,我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像她这种文质的女生,除了会研究公式,会拿自己做试验,还能想到什么呢? “卫慧?是不是我们兄弟学校上次派来的那个物理尖子啊?他写书了呀?什么内容?是不是关于他对物理发展前景的感想?说真的,那次他来我们学校演讲我没去真是可惜,他是块好材料,上清华应该没问题--对了,你知道他上了清华没有?他写了《上海宝贝》的吗?那他是去复旦的吧?呵呵,这样的人,去了名校就自称宝贝啦?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哦!”我就知道这个书呆子一定会打击到我的积极性。 “好啦。我们兄弟学校上次来演讲的那个人叫未辉好不好?真是的,崇拜了人家半天,他上清华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的你都不知道,还装什么呀?我说的是卫慧,卫慧!明白吗?”我用拇指和食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亏你长了这么大的一个脑门。” “真是的,我不是听错了嘛!哦。卫慧啊,没错啊?是复旦的。上海宝贝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称作宝贝的人其实是最孤独最脆弱的人,他们人生的结局不是抑郁而狂就是自杀,即使作为人之常情的最美妙的性爱,也不能拯救他们早已死亡的灵魂。失去心灵契合的肉体交流反而让他们感到更加虚空。她还有本书,名为……什么来着?对,《水中的处女》。我看了都飘飘然了!”说罢又推了推她的有裂痕的玻璃镜片。 我被她说得也飘飘然了。真是个有把人搞晕的天赋的坏家伙。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似驽钝的女孩,却能够在全国奥林匹克生物竞赛中一举夺魁。 从那以后,我知道云嘉是和我有着相通性情的女孩,我不再怀疑她的情商,一如我从来都不怀疑她的智商般笃信。 其实我一直把云嘉当成我的另一本日记,除了颢冉,我很难脱离姑姑曾灌输给我的思维模式,让自己完整地对待另外一个人。 也许云嘉是了解我的心思的,只是她从来不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我们看来是需要过程的,仓促的坦白只能适得其反。如果我们的友谊真的是一坛美酒,就让它慢慢地经过岁月的陈酿吧。 我告诉云嘉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是彻头彻尾的那种。 云嘉指着她中间裂了一道的玻璃镜片说,"哎!自从它不能恢复原样,我的视力就每况愈下啊!" “那为什么不换新的呢?”我不解地问。 “你不懂。这个世界有种人就是喜欢抱残守缺,以为自己是可以升值的古董,宁可让自己的优点随缺点一齐沉没。我就属于那一类型,本来我的优点很多的,因为有了致命的缺点,那优点就只有我自己才见得到了。人生一大憾事啊!”说着她推了推眼镜,装出一副很感慨的样子。 我被她弄得无奈了。像她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被击垮?什么样的难题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人生道路上随处可见的风景,她的目标那样坚定不可摧毁,她一直奔跑在去往人生巅峰的路上,至于路边的风景是好是坏,她可以完全不去重视。 很少有女生做到她这样,要是拿艾依斯与她相比,哪个更强呢? 想到这一点,我不由得冒了一股冷汗 我们的生活 我知道云嘉现在的性格不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谁能够让自己的心灵一尘不染地走完整个人生。而我们所遭遇的就是让我们的心灵出现伤口的那一把把利器。当它们一次又一次挡在我们的快乐面前,除了微笑着应对它们,我想不出我们还能作何选择。 也许时间久了,我们会模糊甚至是忘记快乐原本的模样,毫无痛感地面对人生就是我们给予快乐的新的概念。 我确实见云嘉哭过,抱着我喜欢的那棵老松树,哭个没完没了。我都有点吃醋了,想要大叫一声"那是我的树!"转念一想那树如果和我扯上关系那我不成了名副其实的"蛇精"?再说如果不是同喜欢一棵树,我怎么能知道她在这里哭呢?我发扬了海纳百川的精神走过去,不用说她也要扑进我的怀里来借我的肩膀以临时弥补她爱情的缺憾。 “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会理解你的感受的。"我在想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倒是很会钻我的心理空子。 “好好好,你想骂我等哭够了再继续。”我可真够没脸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反而不哭了。一把抓过我手里为她准备的面巾纸又擦眼泪又擦鼻涕。折腾了好一阵,才做了个深呼吸说了句人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什么都知道的吗?”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妈妈住院了,脑震荡。”她哭完了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没了。“我进家的时候,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正在往地上砸呢!你知道--你知道那是一颗人头,不是别的。他可能不知道人头是什么意思,我早该给他讲讲的。” “别哭,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你妈妈。如果你学习忙,我可以负责照顾她。”我这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哪里会照顾病人呢? “你哪里会照顾病人啊?你以为自己很拿手吗?真是的,这种事我一个人处理就够麻烦了,你还想进来,觉得好玩啊?!”我怎么发现她有点不可理喻呢?是不是她以为我在看她笑话呢? “我是诚心诚意想帮你,你要相信我!我的情况比你好不了多少。你以为我不会哭吗?可是哭有什么用?害怕别人看笑话又有什么用?我们要想改变这一切只能靠自己!知道吗?”为了喊出我最大的声音,我用尽全部气力,以至于腰也弯了下去。喊完之后大口地喘着粗气。 云嘉可能是被我吓坏了,一句话也不说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我。 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她"扑哧"乐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想要达成共识是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我能确切地了解自己的悲愤和顾虑,也就一定能理解并帮助到云嘉。其实人若想打开别人的心门,最重要的是先要把自己的心看清楚。 推开病房的门,堵满眼球的刺眼的白色让我的脑子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云嘉的妈妈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输着吊瓶,脑袋像一个变了形的球体,凸起的部分红得发紫。太多生活安逸喜欢追赶潮流的人都戏称某某明星大腕"红得发紫",我多想让他们看见这种形容在我和云嘉的生活里的本体。当时我有一个可怕得莫名的念头打破了我大脑的呆滞,我想知道,云嘉的妈妈是否真的还愿意活下去。 我没有说话,走过去摸了摸云嘉妈妈的手,她嘴角翕动,身子努力地挺了挺。我知道她的意思,拿起尿壶帮她解决了问题。 在她的自尊心最需要的保护的时候,如果她从我的声音听出我不是护士更不是云嘉,她会怎么想?毫无疑问,她只会更加难受。她一定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悲惨的样子,因为这样的悲惨不是来自疾病或者意外。没有女人不爱漂亮,更没有女人不爱爱情。当她们最爱的最看重的深深地伤害了自己,她们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看到?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接受别人的同情,听别人指责自己曾经爱的人,再否定自己为爱做出的选择? 更何况,她们不过是生长在七十年代的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就相信真心的付出必然有回报,因为在年复一年的操劳中,她们早已忽略了回报,平淡的付出和家人的健康就是她们最大的满足。我不明白她们犯了多大的错要被这样对待。男人都是对的吗?对的人就一定有权利这么残忍吗? 云嘉的爸爸在我去医院的日子里从未出现过。我也从不听云嘉和妈妈提起她的爸爸,好像那是个和她们根本没关系的人,而云嘉的妈妈给人的感觉像是被劫匪殴打了一顿,甘认自己倒霉,没有多余的感慨和抱怨。 我这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嗜酒如命的男人的脾气增长起来要比春夏之交的升温还快。虽然他还不至于把妈妈送进医院,可也只能说明妈妈的自卫能力要强一些,并不能说他的良心有所觉醒。 我相信爸爸之所以唯烟酒是从却仍能安然无恙,是因为他把欺负妈妈当成了锻炼身体以维持生命的途径。而妈妈不肯示弱的性格多少有点挑衅的成分,这样我就比云嘉多陷入了一层矛盾的困顿。 和云嘉一起去吃圣代,我要椰果味,她点草莓味。我们同说巧克力和牛奶味最俗。可能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水果味才是脱俗的。和云嘉一起去吃麻辣火锅,她竭力让自己文雅得体,我则全然不顾忌自己如饕餮般的形象。她就用筷子敲我的脑袋,警告我女孩子不要放任自己的粗糙。我抬头装傻一样问她,"是啊,我怎么那么粗糙呢?" 我不想让云嘉看到任何的我比她强的一面,一如我从不告予她知我比她生活得更加糟糕。我要她一直保持自信,自信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优秀的女孩。因为我不敢想像,她一旦垮掉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垮掉就我个人而言,不属于我在乎的范畴。 我和云嘉迈进了各自的考场,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有人把湿巾、矿泉水、手表等堆放在桌角,我的桌子上在发卷之前只有准考证,一支陪伴了我三年的钢笔和一支新削出尖脑袋的铅笔。之前我和云嘉探讨过这个问题,云嘉满不在乎地说,"那些都是笨蛋。干嘛要让自己有机会浪费时间在别的事情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相信自己的准备是万无一失的。" 看见了吧?理工科女生也有唯心论者。更麻烦的是,她还有忠实的追随者。 我们幸运地在考试全部结束之前没出任何意外。 考试期间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天气让人不能不心生反感。别的时间还可以说在雨景中享受诗情画意,看雨丝缠绵悱恻好似浪漫的爱情。但是恐怕现在没人那么以为,天气显得闷闷的,雨具携带着也很不方便。 考场门口挤满了家长,为了在心里陪伴着娇贵的考生,他们要在雨里站上六个三小时。这个时候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都不行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些做父母的很可笑,他们的不必要行为无形中增加了考试的紧张气氛和考生的心理压力。 我妈妈和云嘉的妈妈为了生计是没有时间附和这样的行为的,而我们各自的爸爸压根就对我们的考试没有意识,只思慕着怎么让自己更潇洒地游戏人生。 考试期间,考场所在的路是不准鸣笛的,大型的卡车或者是噪音大的车辆都必须绕道行驶。公交车考试期间的任何时间对我们都是免费乘坐,而且,一定要保证手持准考证的人的座位。 高考似乎变成了一种用来被炒作的新闻。 妈妈在考试期间也给了我很高的待遇,不光每天变换菜的花样以保证我吃得舒心,还要做鱼给我。在北方,保鲜好点的鱼都是很贵的,至少我们不是经常吃鱼的家庭。妈妈的支持让我很感动。 大惊小怪 梦游一样把从小到大学的东西都搬出来卖弄,等着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给我们评定人生的方向。考试结束,整个人都像扁气球了。 大睡了两天。期间就是醒过来也觉得昏天黑地的,就继续睡。 佘路在南开的大门口向我挥手,我兴奋地跑过去,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目光和笑容全在我的身后,我回头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朝佘路走来,佘路兴奋地唤她,"妈妈我在这边"。 我挡在他们的中间,问道,“你们怎么无视我的存在呢?当我是透明人啊?我也是你们的家庭成员你们不知道吗?” “请不要打搅我们的生活,”那女人回答,“你好好留在你现在的家吧,那是更适合你的地方。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也很少在乎有关你的记忆,我有佘路我很欣慰,我怕你会让我失望。” 我感觉自己坠入了万丈深远,万念俱灰只能让自己麻木地面对茫茫的黑暗。我的右腿下意识地猛抽了一下,我的心跳仿佛停了十几秒,我挣扎着告诉自己,"不要,不要放弃生命。快醒过来。" 我去洗手间把自己彻底弄清醒了,听见电话铃响起。 是球球。要我去见她。 就是在上次颢冉介绍我们认识的地方,饿再次看见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永远给人幼儿园小朋友的印象,但是我敢保证如果她选择做一个"金龟子"类型的人物,是绝对不会遭人非议的。 她为我点了一杯巴西咖啡和一份樱桃蛋糕,自己抱着大杯的冰冻百事可乐,陶醉地咬着吸管。 “我知道你喜欢高热量可以增加体重的东西。”她说话可真是不客气。 “你还不是一样?你以为可乐是减肥的吗?”我不明白她怎么这样的古灵精怪,我真的很想问她有什么经验让颢冉变得那么堕落。 “考试结束了,放松一下嘛!你很快就会有新的开始了,现在正是你放松自己,筹划未来的好时机。”她吸大大的一口可乐进嘴里,抬者眼睑怪里怪气地看我。 我怀疑是不是颢冉被她下了药,把我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不然她怎么能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重新的开始呢?不过我这人很能认可别人的观点,只要是对我的口味。即使是那种说法算不得高智商而且还很大众化,更不可能是针对我,我也会很在意地分析一下。 前提是,对我走向前面的路有用的话。 我不想和她多说没用的话,毕竟这个女孩子没给我什么好感,尽管她也许确实片刻俘虏过颢冉的身体甚或是心。我想我做事看人并非要遵循颢冉的准则,至少他能犯的错误我不能犯。更何况,除了性经验,颢冉没提及球球有什么优点。 她也不说话,享受在可乐带给她的美妙感觉中。 直到她把可乐吸光,抽出桌上摆着的餐巾纸擦干净她的樱桃小嘴,才说出她的目的,"走,去我家。" 不骑单车,不乘公交车,也不坐计程车,只是走。行过长长的喧闹街道,钻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再穿过一片大面积草坪中间的石板路,她如一只低飞的蝴蝶,随意而又轻盈。 很少遇见这么喜欢徒步的女孩,哪怕是云嘉,这么长的路她也要喊累了。 我总觉得路途熟悉。果然,她说到了的时候我抬头看小区的名字,“茂盈”。 “你们家是哪一层?”我望了望楼层的高度。 “三号楼。第十一层。很抱歉,电梯在维修中,我们只能爬上去。”她把食指放到嘴边,竟然,咬了一下。 “没关系,我不是很在意走路和爬楼。”我只想她不要那么过分幼稚可以不咬手指。 “那就好。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样的人,喜欢走路的感觉,不像那些出门就坐车的人,上帝给了他们双脚真的是很浪费。要知道,一直走下去的人才看得见不断更新的风景。”她乜斜着看我,表情复杂。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随她到了家门口,听见一个足以引起我愤怒的响声,电梯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出我的不对,或者她根本就是早料想好的,“可能是刚修好吧。也可能是我忘记它是修好了的。” 我懒得跟她废话。不管怎么说,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潜意识里,我是担心错过或是丢失任何与颢冉有关的事物。 “进来。”她拉开防盗门自己先溜了进去,身子被挡在门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给人以错觉我是登门造访。 她的家不是很正常。茶几上摆满了消毒液和一次性针管针头,沙发上胡乱地扔着毛绒玩具和几本美容时尚杂志,地上有化妆棉和打翻的香水瓶,还有宠物狗因换季而抖落的毛。 电视从我们进来就响着,肯定是主人出门时忘记了关。里面正在播放张柏芝在江阴的演唱会,她的瞳子里含着透明液体,感谢狂热的歌迷影迷对她的爱情的理解和支持。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红色钮,把它放在电视外壳上面。 阳台和茶几还有电视外客都是一尘不染的,不像是长时间没人打扫。看得出,一切都是他们的生活。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我看见球球用消毒液泡着的"李宁"棉卡袜,还有丢进垃圾桶的茶色药瓶。 她的房间不大,大的一间让给了哥哥。不过根据她除了年龄什么都小来看,她也不需要大的房间。 正对窗子的墙边立着一幅铅笔画,是"失堕的天使"。我猜想他和颢冉是以画会友的。 她的书架只有宽度没有高度。占满了床对面的一侧贴着黄绿色壁纸的墙壁。最下面的一层是考试用的资料和书籍,布满浮尘,长久不被翻阅。最上面的一层放满了杨二车娜姆,海岩和安妮宝贝,还有精装版的《旧约》和《新约》。 她说,“中间一层是最适合我的高度的,不需费力,随手一拿即可。下面的拿着不舒服,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摆设。至于上面一层,要想看就要把自己撑直了。” 中间的一层倒是家家都会有的东西,《唐潢》、《红楼梦》还有《三个火枪手》之类。无论是为了含英咀华还是附庸风雅。至于她是哪种,我也不了解。 她刚才的话更加证明她有大言不惭的坏性格。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她的兴趣观点差不多,因为不想让自己承认和一个讨厌的家伙是一样的。 她说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话音未落她已经麻利地脱下了外罩。 她有比一般瘦小的女孩子尖出很高的锁骨。她没有胸,也不能让我看出任何胸部生长的可能性,因为她几乎是没有肉的。她的腹部从肚脐向四周扩散出很大范围的暗紫色,是对腰带和其他金属类饰物过敏的症状。 我的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难怪她要用消毒液洗衣服。 “你的镜片度数是多少?”我开始心疼她。 “还好,一只眼睛是一百,另一只嘛……八百。”她故意顿了顿,试探性地看了看我,可能是怕我接受不了她"独眼龙"的事实。 “我的妈妈精神不是很好,就是这里……明白吗?不正常。”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爸爸是搞医学的,看人的身体结构就和我们看普通的一件东西没什么区别。不会像从事其他行业的男人那样对女人的身体产生过多的好奇。他更看重自己女人的性格和心理。结婚前没发现妈妈的脑子不清楚,结婚后她经常发作,抓起爸爸的胳膊就咬,说那是她表达爱情的方式,越是深爱就越是狠咬。爸爸实在受不了了,就和她离了婚。找了现在的女人。也许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爸爸一双透彻识别人体的眼睛,却夺走他看清人心的能力。现在的女人有严重的失眠症,因为她嫉妒心理过强,别人在她面前任何一点有意无意的炫耀都能导致她的崩溃。爸爸若是不应她的要求,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我和哥哥很烦。”她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比她爸爸还无奈的成年人。 既然她的妈妈脑子不清楚,那我怎么敢保证她的脑子就清楚呢?该不会是她把《简爱》看了个通透,编个故事给我听吧?我就曾在《萌芽?合订本》里读过一篇春上村树的翻版,那作者说什么他认识了一个女子就想让男人对自己百依百顺,先让那男人在风雪天去买吃的再把那吃的扔出窗外让那男人道歉说他不该买。那女的简直和绿子一模一样。倒是更证明了春上村树的故事的吸引力。 “那现在好了没有?你爸爸和这个女人还生活在一起吗?”我被她搞得忘记了我随她来此的目的。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示意我注意外面的东西,“那些就是爸爸用来给她强行注射镇静剂用的。” “镇静剂?强行注射?”我有点不能理解,“那要是出了生命危险怎么办?” “你以为不给她注射,她的失眠症能让她撑多久?”她满不在乎自以为是的态度真令我震惊。“再说了,不给她注射,非但她不能正常地去工作,还要伤害到爸爸,搞不好爸爸会送命的。再严重点,我们家就没人了!”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不详的东西。 “你对待生命的态度就是这样轻率吗?你不觉得你们这么注射下去是对你继母的致命伤害吗?”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也说了她是继母。刚进我家的时候,我爸爸对她百般殷勤,她居然趁爸爸不在,让我和哥哥跪搓板。我哥哥不服气,揍了她一拳就跑了,一个星期没回来。我爸爸什么反应也没有,就让那个坏女人得逞了。我以为这样就算了,反正哥哥在外面的扑也多,饿不死他。没想到,那个坏女人还要嫉妒别人当继母当得地位高高在上,硬是嫌自己的待遇不够好。非要我当着爸爸的面向她道歉不可。我当然是不肯的,她就闹了。”听她说得倒是有些委屈和无奈。 “那后来她怎么肯注射?你们怎么说服你爸爸的?”我真是被她说郁闷了。 “那还不简单,拿妈妈的例子吓唬他呗!爸爸很怕旧事重演的,我们夸张地假设,再加之大力渲染气氛,爸爸就被我们拉到同一战线啦。”她说到这里很有成就感的一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颢冉对我的生活中即使是再大的波澜都没有印象了,这样乖戾病态的女孩子都没有引起他的警觉,我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 我告诉自己必须恢复神志的清醒,不能任由她这样胡言乱语下去弄脏了我的听觉。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和颢冉做那种事?” “什么事?”她真是无赖,“哦。那事啊?我也不想的。不过我没办法。” “难道说颢冉强迫你不成?你不要乱说话。颢冉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至少要比你清楚!”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激动。 “你别紧张嘛!我和颢冉的事情没别人知道。只有我们三个。我不想和你解释什么。他既然肯和我发生关系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当然了……有一部分原因是你。”她撑直了身子,从书架的最上端取下灰兰色封皮的"安妮宝贝"。 “我想你一定看过的。她的新书。颢冉第一次进我的房间就提起你也喜欢安妮宝贝。我发现,我喜欢的感觉全在她的文字里面。你知道吗?我非常希望颢冉能像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一样被我的性格牵引,受我指挥。我要让他心疼我,为我负疚。他有那样的特质,我看得出来,他平静的表明下是翻江倒海。”真是个妖精,太恐怖了!如果颢冉真的爱上了她,我真不敢想像那会是什么后果。 “你根本就是曲解了安妮宝贝的文字。你拙劣的思想和你歪邪的心理让你根本不能正确看待人生和爱情。你那样做只是因为你不成熟,更糟糕的是,你还要费尽心机地拒绝长大。你以为那些有吸引力的女孩子内心不痛苦吗?她们只是在追求最真实的自己,不是像你这样一心只想着去伤害别人。你在嫉恨中已经迷失掉真正的自我,这样的你和你的继母有什么区别?”我真想给她从头到脚浇去一盆的冰镇可乐,让她在自己的嗜好里好好地清醒清醒。 她站在床边不停地流泪,我竟然一直都没注意到。 “你看,我,我这个样子,有谁,谁会爱我呢?自己,自己的妈妈爸爸都不愿意爱,还会有谁?”她抽着鼻子声音断断续续。 我走近她,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球球,我可以来爱你,是真的。只要你能听话,好好做人。" 我和云嘉为上大学的事情忙着思考的时候,球球进了复读班。我和云嘉四处凑钱帮她交了学费,她和家里软磨硬泡了一年的生活费,就这样有了新的开始。我和云嘉都说要她好好学习,我们在大学等着她。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她一定做到。 环境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极其重要的因素。如果父母能够多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可能就不会有球球的悲剧了。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说球球可怜呢?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球球的洗心革面,我只是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应该给她一些帮助,让她有机会寻找并享受到健康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是不是能带给她平静,她又是否能坚持住不被坏的念头蛊惑,我都不愿意去多想。 当务之急是我必须先拯救自己。这是个连观音菩萨都不得不烧香参拜自己的年代。如果球球真的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枉费她读了那么多书。 分数下来了,虽然不是很高,但是上个本科院校完全没有问题。妈妈自然是希望我能在距离家近点的地方完成大学,因为她了解我的个性,她知道我很有可能在离开后就不回来了。 她不知道,我不想让她永远这个样子活下去。我要她真心地微笑,对我,更要对身边所有的人。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妈妈斥责姑姑时说的话,“……菁菁是我的女儿,我就是累死苦死也要让她体面地过下半生……我的菁菁将来一定有出息,你等着后悔你今天的卑鄙行为吧!” 我从心里为妈妈的话猛烈鼓掌,我真是个笨蛋,一直没发现妈妈是个坚定又负责任的女人。 云嘉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中国农业大学,去研究她的生物科学。她说她当初看见中国农大亮出的这句"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她就陶醉了。 这也能用"陶醉"来形容?真是被她打败了。不过确实如此,她是陶醉在自己对生物的热爱中的。 她告诉我,她一直对自己说,“就是不能当一个袁隆平式的人物,也至少要辅助又一个甚至是更多的袁隆平去成功。” 这让我想起“北大醉才”孔庆东写过的一篇讽刺文学,说的是一女生考研方向是西瓜的结构,后来嫁给了她的硕导,两个人就一起研究西瓜为什么是圆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我的理想是神圣的,我肩上的任务是艰巨的,你笑什么?”云嘉大发脾气。 “你还是传统点,检点点的好。辅助一个袁隆平去成功我还能接受,我看更多的袁隆平就算了吧。”为了避免被她暴打,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菁菁,你将来什么打算?”云嘉咬了一大口苹果,吮吸着苹果的汁液问我。 “我想一直写东西,不停下来。用文字填满我的生活。”我看了看云嘉的录取通知书,感觉我们就要这样分道扬镳了。 “好的,你有写作的天赋。我相信你一定能遇见伯乐的。到时候我这个农民就要对你这位大作家顶礼膜拜啦!”这么伤感的气氛她还不忘记拿我开玩笑。 “颢冉和佘路都没有消息吗?”云嘉把苹果调了个面。 一直没有他们两个的消息。颢冉当初也有告诉我他想学建筑的,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就说再漂亮的房子也抵挡不了注定的破碎。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学建筑,抑或是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为了立足并扎根在大都市而选择学习计算机和经济。 而佘路,这个有才无德的家伙倒是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那个奇怪的令我在夜半感到呼吸困难的梦。毫无疑问他是抱定奉献一生的决心给数学的研究事业了。他自从去了南开就没回来过,说那里人才济济,他要抓住机会和他们认真研究他一直不明白的问题。 上大学,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写文字,把自己写到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的地步,最好不过。把自己融进故事中的情节,忘记我自己的经历,忘记我生命中出现的不能善意地对待我的遭遇的人,就像忘记每一场电影。 可我知道,我终究是摆脱不了恶梦带给我的感觉的。 步入大学 我很早就在一些知名文学网站上很容易地读到一个自称为“玩具”的人的文章,从写作手法上看,这个人应该是和我性别相同年龄相仿。 基于这一点,我颇为不解。是什么样的遭遇能让一个女孩把自己说成是玩具呢?难道她被男人欺骗,疏离,甚至是抛弃吗? 她写的东西,无论是从题材还是内容上都与她的奇怪名字不搭边。莫非她只是想引人注目才起了这样的名字吗?我不相信。 “玩具”的文章拥有不可小觑的点击率,但是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资料。凭借我对写文字的人的经历所有的敏感的直觉,我相信她是女的。 她有诗一样的含蓄,童话一样的浪漫和传奇小说一样的奇幻。 “……生命只有轮回过后才能让你我释怀。请允许我走向佛前替你许下心愿,等到心愿实现的时候,我愿牵起你的手,回到时间最初的起点,哪怕是炼狱,我也能真实地感受到爱情的希望可以触摸……” 这是我在她的新小说《轻易就回头》里看到的话。 故事由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说起,大概的内容是女孩子爱上了一个网络中的男人,并且爱得不能自拔。可那男人怎么也不肯见她,她企图自杀,被另一男人救起,然后和她发生了关系。谁知这两个男人互相认识并且曾经非常要好,先前网络中的那个不肯露面的男人痛心疾首极力挽回,可也是走了"新郎不是我"的路。他对女孩苦苦哀求不成。悔恨至极,也要自杀,女孩子想到自己生长的家庭环境,觉得那男的若真心爱她不如和自己真爱的人结婚,以免将来分手伤害了孩子。可是谁知道她嫁给自己爱的人之后,这个只能利用网络的男人根本不爱她,最后还是离婚了。 故事俗套得让人没什么兴趣,吸引人的是她的细腻表达。很多人都跟贴批评和讥讽她编故事没有创意。她回复说,"生活要的是真实,不是在搞创意。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存在最简单最庸俗的循环关系。我只想把这种东西说出来。我是在说话,不是在设计。我想告诉所有的人,爱情不是游戏,既然决定朝前走,就不要回头。" 我想见到她。虽然,这是件很困难的事。 学校的生活除了比高中多了些自由外没什么大的改变,依旧是吃饭睡觉翘课考试,别人比我多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恋爱吧。 而我比别人多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和写字。 图书馆有很大的窗子,窗外是绿油油的山,山上种满了斜叶榕和白桂木,乍一进去,大片的绿色阻挡了我的视线,让我误以为图书馆拉着墨绿色的窗帘。微风拂过,窗帘就那样惬意地摆动着。 中央空调的冷气把人和自然的对抗拉向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每个人都是太阳晒多了就会中暑,空调吹多了就会感冒。室内空气越是凉爽,室外的空气就越炎热,原因自然同时来自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和永不满足的人类的内心。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希望用这样的办法被人遗忘。我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他们坐在了一起,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以这样的心态接受彼此的各奔东西。 想到这里,我的心如刀绞般疼痛。我想念云嘉,想念这个能带给我快乐和轻松的坏家伙。 我们就这样长久地没有联系,从步入大学的第一年到第二年。 我知道云嘉要的是什么,我不能去打搅她,也不能让她来打搅我。我需要安静地写我的字,我的心思,我的感受。在我还能撑得住的时候。我怕生命太过有限的长度让我不能做完我想要做的事情。我怕我的时间会所剩无几。 我在“玩具”的blog里发表评论,告诉她我非常希望能和她见上一面。然后留下了我的邮箱地址。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复。我考虑自己向她提出见面是否有些唐突。她既然连资料都不肯留下,怎么可能答应我的请求和我见面呢? 进入大学的第三个假期,所有的考试结束后,学校要我们留下来补课一周说是搞一个计算机测试。因为这个学校的测试内容,别说是各个系科之间,就是各个年级之间的试题都是类似的。培训期间,男生打网络游戏,女生用腾迅聊天。我很容易就拷贝好了一份测试题在我的校园邮箱里。测试开始后,我只需要打开它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修补和更改再发送到学校指定的邮箱里就可以了。 于是我很快就弄完了。我进入属于自己的邮箱,里面有一封未读邮件。署名,“玩具”。 我激动地将它打开,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遇见和自己的感觉对号入座的事情就得意忘形。换句话说,我完全可以分出百分之几的视力和听力来注意周围的动静,可我没有。 监堂老师没有在意和理会别人的自由行为,这个很正常,每当她经过那些“自由活动”的同学身边,他们总会给她一个大大的却是没有内容的笑,将他们年龄尽可能地压缩然后问候她一声,“老师,您真是辛苦,放假了还是要为了我们操心”。 她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但是用行动证明了她对学生此种恭维的认同和接受。 她站在我身后时我还在看"玩具"的邮件。"玩具"用了三张幻灯片让我看到了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工作室里,酱色的电脑桌上放着台式的"联想",旁边的小书架上挂满了报纸。卧室里,柔软舒适的床让人感觉像是一朵雨前的云。 卫生间。哦。天呐! 我的牙齿一定跌落了一地。我夸张的表情似乎引起了那老师的极端不满,她用脚踢了踢我的凳子。 如果她肯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或者用指头敲敲我的桌面,我一定会立刻合上我的嘴巴并向她道歉。但是现在我真的很厌烦她,就像每次明知道对妈妈撒娇可能就不会被她打却怎么也做不到一样。 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依旧坐在那里看幻灯片上面 "玩具"的卫生间,我之所以表情夸张,是因为我在她的盥洗台上没看见任何女性用品,取而代之的是剃须刀和男士护肤品。 “玩具”,是男的。 那老师看我无动于衷,终于恼羞成怒,用尽全力猛踢我的凳子,整个电脑教室里的眼睛全到了我的身上。 这个老师据说学历很高,来我们这样的学校任教一直都是深感委屈和不服。至于她的学历有多高,能力有多强,我倒是没有研究过。因为我很容易就能见到她一脸愠怒地站在食堂的教员专区冲里面的人喊,“你们怎么回事?动作快点不行吗!” 我对这样的老师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你给我站起来!”她发了脾气,冲我吼起来。 遗憾的是,她的脾气和我见过的女人的暴躁比起来就好似平顶山见了泰山,不过我以前见过的都是没受过高等教育的。 我关了邮箱转过身抬头看着她,这个面容发黑还有雀斑、个头不高身材也不怎么样的女老师让我浮想联翩,此时此刻,我对她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很好奇。 “你怎么不说话?我让你站起来听见了没有?”她的声音突然降低了。 我站起来,把测试表交给她,"我不过开了自己的邮箱,老师也用不着拿脚说话吧?"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一如我没料到我说这么一句话都让她吃惊。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电脑室,走上了街道。很快,就遗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 时近中午,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汽车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把城市的忙碌和繁荣都挤在了一块。交警站在路中央,像麦田里的稻草人。 我还在想“玩具”的幻灯片还有他发来的信。 “很高兴你能喜欢我写的东西。并且,非常感谢你对我的文字的认真体会。不管我有没有和你相同或是相似的经历,都希望我的话能让你变得更加理智和坚强。至于见面,呵呵,不是我不见你,我是怕你见了我会很失望。” 和颢冉分开两年,不曾想起,或许真的是因为他就根植在我的心里,不需要想起也不会忘记。不过不仅如此,我确实是连想要见到他的愿望都没有。 我倒是越来越想见到“玩具”。他为什么把家的模样发给我呢?难道说他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女的就选择了用这种办法解释?一个男人自称"玩具"不仅令人大惑不解,简直就是荒诞可笑。 假期因为计算机测试的完毕而终于来到。我漫不经心地收拾行装打算去北京找云嘉叙旧。 放假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订购火车票,给家里打电话,还有就是和恋人形式化地难舍难分一下。没有人会去电脑室。 教学楼门前站着几棵黄桷树。这是南方的冬天里,我最喜欢的植物。无论什么时候被栽种下去,它们都能顺势应时地成活。而且不像我们通常印象中的树木那样跟随着季节春芽,夏盛,秋落,冬秃。它们只按照自己的周期生长。 我欣赏它们强韧的生长能力和独立的生长个性。 电脑室难得安静让我窃喜。换作是平常的这个时间,一定要有很多人焦急却也无奈地拿着网卡,从管理员那里一直到电脑室的门口站成长长的队伍,颇为壮观。但是今天,只我一个。 管理员没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眼神中有所疑问。不过她最后还是没有问什么,只是告诉我,快到假期了机器开的数量少,不要走到角落的窗边去了。 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就走向了距离她最近的机器。风把厚大的窗帘掀起,像一个巨人在跳草裙舞。此时此刻,我总该先对自己说几句温暖而又柔和的话,让心暂时地安宁下来。 我打开电子邮箱,这是我来这里唯一要做的事情。 垃圾邮件有三封,我先将它们删除又返回收件箱。两封未读邮件倒是我很少经历的现象。像我这样的人,通常有邮件收也是只有一封。 第一封是“玩具”的。不知道是不是只对我这样,总之他慷慨地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 读他的网络小说已经近三年,想想看,和颢冉去厦门的时间差不多。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样的人真值得爱,她把感情看得那么直接而又美好,可惜我不是男人,不然我一定要追求她。虽然我对她的文字只停留在读的感觉上。 现在我知道他是男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是爱他的。 其实我的直觉是很糟糕的,对好事它是准确不了的,倒是对不详的征兆很有把握。 二月深圳 我经常在下雨的时候呆呆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落下像眼泪一样的液体,想起以浪漫爱情为主题的韩剧里,男主人公或者女主人公站在雨中泪流满面的样子。似乎雨水和泪水本是孪生。 我很怕冷,尤其害怕冬天的雨水带来的有着过重潮气的冷。吃很多高热量的食物,想让自己多些力气,可以抵御住天气的阴冷。 从小就是一个渴求温暖的人,认定妈妈的肚子是最温暖的地方,所以最适合我生存。 渴望爱情也许就似我渴望温暖那般,或者,爱情和温暖就如泪水和雨水,本为同一种物质,来自同一种元素,只是表现的方式不一样。可我不知道能够触摸到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如我不知道自己除了不能回归的羊水,还能追求到什么样的温暖。 我一直不认为我是爱颢冉的,他的骄横冷漠,他的所谓的为我伤害了球球的行为,破坏了我对他可能有的爱的感觉。更何况,真的去爱他我就必须让自己面对不断想起过去的困扰。所以,我还是希望我是爱别人的。 我也确实爱上了“玩具”,不可思议般地。 第二封邮件在我发呆了大半天才被想起来。点击,几秒钟后,进入。是颢冉。 是他习惯的加粗的小四号梅红色字体。没有改变。有十几只围绕着橙色蜡烛的灰色飞蛾的页首,效仿雪庐的"观悦的荆棘鸟"风格的画面背景。 “菁菁,是你吗? 我在厦门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变故,可能是经历了无法接受的事情却没有机会充分地调养自己的心情,老天就来帮忙了。 我走进被大片的红花绿叶簇拥的大南校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感觉让我庆幸自己是艾依丝的弟弟,是我们的爸爸妈妈的儿子。我办妥入学手续后,一位年长的管理员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示意我跟他走。 我去了我的新家。有五个陌生的面孔。两个福建人,两个湖北人,还有一个安徽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说自己是福建人,所以我就没吱声。 我在公寓的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忽然之间心生遗憾,这么多年来,我只沉醉在人物漫画里,其实风景才是最宜人的。不过至少还有一点我没选错,那就是建筑学。 我很晚才回到寝室,五张有点熟悉的脸孔都入梦了。我刚准备钻进蚊帐,胃一下子抽搐起来,我以为是受了凉,可谁知它痛起来就要我的命,我没扶稳,从床梯上摔下来。 那个男人对妈妈很好,毕竟他们曾青梅竹马,是因故分开的。重新走到了一起,彼此都加倍珍惜。医生说我是急性肠胃炎,需要做手术。妈妈在一边哭,说我真是可怜的孩子。那男人走过来摸摸我发烫的额头说,''小子,别让你妈妈担心,这点小病,你挺得住的。'' 是小病没错,但是剧痛难忍。更麻烦的是,我不能正常入学。学校可以让我暂时办理休学手续,可你知道的,我舍不得啊! 我只能安心养病,什么也不想。偶尔闻到樱花的香气就很希望带你一起去看,如果我们能在大大的樱花树下搭积木,我就感觉不到疼了,我的病也一定会恢复得很快。 想你的时候没有负担和沉重,我很怕自己会想起艾依丝。虽然我会因为她彻夜难眠,我还是不愿意深入地去想。自从那个男人成了我新生活的一部分,我就把她的画全收藏了起来。面对过去只会让我无法接受现在。 你还记得我在校园演讲比赛上说过的话么?''我甘愿做一只飞蛾,把燃烧自己作为生命的使命,只为追求那一点光和热。我甘愿做一只荆棘鸟,献身于草野的锋芒只为生命里渴望的那一声号叫。'' 当时只有你猜得出,我的话是替艾依丝喊出来的。 我想要接受现实,因为我心疼你,我想带你去寻找那个被叫作“幸福”的东西。 为了弥补两个月呆在医院里的损失,我必须非常努力才行。我在一个数学方面的论坛里见到过佘路,我们都是以游客的身份去的,后来自然取得了联系。他现在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明年很有可能要去美国留学。 那个男人在厦门是搞cpu研发的,这个冬天他带着我一道去深圳办事。我想见你,你愿意来吗? 等你的人” 我的耳朵里一直塞着金海心的歌:“……111235,像风筝呼啸而去,555724是落叶轻轻哭泣,111237,没有人认真在听,那被你遗忘的旋律却是我宿命的追寻……” 我打电话给"玩具",我要告诉他我已经爱上他了。尽管我知道他很有可能是个变态。 我把电话拨过去听到的是忙音。正准备再试一次的时候,我这边的铃声响了。 “喂。什么事?”他的声音混合了南北方共同的特点,干净利落可又不失分量。 “玩具先生,我就是想见你的人。”我当然是不知道想见他的人有多少,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介绍自己。 “你等一下,我要开会。会议结束后我给你回拨。现在,不方便。”原来他不是专职网络作家。 “好吧。”我挂了电话。 幼稚与成熟之间是否有界限,无从思考。或许成熟的标志于我而言就是习惯不再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没有矫饰。可我确实没有长大,日复一日地为那个瑰丽色的梦编织着可以毁掉生命的力量的巨网。头也不回。试图让时间停步在一个完美的镜头。我想生命它不该是荒芜的,虽然它越来越失去情感的魅力变得贫瘠,但是我仍想让它为我心中含苞欲绽的花朵再美丽一次。 正如张抗抗所言,一次的绽放就足够。 夜凉如水,寝室楼前开了两朵洁白的玉兰花,在南北大道的灯光映衬下,就好像梦里的彩虹的颜色。 这是座浮躁而又疲惫的城市,冬天的雨水下个不止,冬天一旦停止就是暴烈的太阳。和风是没有的,只有阴沉的天空。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 手机响的时候我还在惆怅中,而且因为自己神经兮兮的惆怅差点撞到柱子上。我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把手机放到耳边大叫了一声“干嘛?!” 对方顿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我这才想起来我在等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电话。我想现在没办法了还是回去睡觉的好,可能我真的是很不正常。 走到寝室楼门口,手机又响了。自怨自艾的想法在听到铃声的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笨。拨你的电话居然按错了号码,不晓得发给了哪个欧巴桑,什么也没问就是凶吼。现在是你了吧?”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 “对,现在是我。”我们的对话颇像我曾听过的一次面试。审考官问前来应聘的男士,如果不小心进了一丝不挂的女士房间怎么办。那男士回答道,很抱歉,我推错了房间门,先生。 礼貌和面子上的错误,还是不承认的好。 “你想见我是吧?很简单,你来我这里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我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拿什么做的。 “你在哪里?”我想象不出他的话是不是可以被认为是一只游蜂浪蝶惯用的伎俩。 “我在深圳。你不用问我具体在哪里。你到了打电话给我,我会去接你。好了,就这样。我很忙。到时候见。”他说完对面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因为没有钱,我只买了火车票。从订票窗口费力地挤出来后,我给“玩具”发了条短信。 临行前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看《中国红别了挪威蓝》。她含着泪滴的香气默念着萨尔丁诺夫的诗句--"我死的灵魂能否在春天的泥巴中醒来,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只要你跟随,只要你跟随生命的铜锣"。 那个眼神里没有生活的痕迹的人却给了娜姆最华丽的爱情。 冬天去深圳简直就是天堂般的旅行。令人晕眩的都市在没有冬天的四季里尽情绽露它厚实的胸膛和性感的肌肤,让人难以自控地想要投入它的怀抱。 想到自己曾读过的写深圳的作品,比如月明时的《早安深圳》,林小染的《湿地》等,还有些打工族写的书,比如刘水娇的《我在深圳当保姆》,也就应该对深圳多少有所体会, 更何况我自幼就对香港的建筑风景,人文气氛心驰神往,当然就会自觉和不自觉地把距离它最近的地方了解一番。深圳毕竟是中国的前沿都市,又是很典型的移民城市,有生之年不对它作番鉴赏和分析就太可惜啦。 当然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安妮宝贝笔下的诸多社会环境想必都会有深圳的影子。因为它绚烂,因为它残酷,因为它的土壤里带着决绝的因子,每个人都是要想在这里扎根,就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和怯懦。 对事业无懈可击的坚强与执著极有可能要以对爱情的漠视和冷酷为代价,因为头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冷静,因为凡事都要考虑得经济而又现实。任何形式的拥有和胜利都可能要以心灵的伤痕累累作为结束。 感情的伤痛一旦成为心灵缺口的暗道,就很难修复。 我到达深圳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挤满了人,有人油头粉面,衣冠整洁。有人灰头土脸,极其邋遢。 我决定就在这里过夜,天亮了再给"玩具"打电话。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但是比起这么晚去投靠一个陌生男人的风险,我还是宁愿自己保护自己。 罗湖火车站属于深圳的关内,无论是公共场所还是街道,都安装有电子眼,一般情况下,还是能够间接地保证特别是夜行人的安全。深圳近几年在治安方面采取了有力措施以使其更加吸引人才和劳动力,虽然还不能媲美厦门"平安中国"的美誉,但已经是饶有成效了。 我放下旅行包在候车厅的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来。掏出安妮宝贝的《彼岸花》来,默默地看。旁边有人经过,好奇地低头看我。 有中年妇女在我旁边不停地咳,然后把带有血丝的痰吐在光滑的地面上,再用布满泥巴的鞋子在上面搓一搓。她身边的女人用河南话问她要不要紧,她吃力地点点头。我疑心她受过阿拉伯人的影响,用相反的方式表意。因为她身边的女人没有再说话,头偏到墙上慢慢地睡着了。 我想我有必要坐到别的地方去。我竟然有想要向她们解释我的行为的念头,但是脑子总算及时转过弯来知道自己本来就是那种想法,就觉得太可笑太无聊了。 《彼岸花》我看了很多遍,每次都要被她那无情地剥开表象给人看到真实的尖刻文字刺痛,从眼睛到心。但同时,又被感动得想哭。她的文字就像一株株热带植物,生长得疯狂,近乎放肆。那是一种天然的释放。 即使是在最危险最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手捧安妮宝贝,就可以无所恐惧。她的文字是唯一能让我在任何条件下都保持冷静和镇定的东西。而且,不会感到孤独,更不会害怕被冷落。 正看到“深夜她(绢生)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 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走过来,指着候车厅中央的花池叫我过去。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奇怪地盯着他手里的棒子坐在原地没有动。 “叫你过去……”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厅的广播响了起来,“各位乘客,你们好。为了保证大厅的正常秩序,请你听从站警的安排,坐到一起休息。谢谢合作。” 我起身抱着旅行包向中央花池走去。等我走到那里。花池的石台边上已经坐满了人,看见我,他们似乎有些占到了睡觉的位置的成就感。 我抬表看时间,零点。这种地方,我是不敢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所以在来之前,我买了块处理的电子表。 深圳,人堆里,我还是意识到了要命的冷。我掏出旅行包里最温暖的一件衣服,把它披在身上,这样还可以包裹住一部分腿,然后我把旅行包抱在了怀里,像小时候抱着布娃娃睡觉的样子。 人都是为自己心中的那声呼唤苦闷或是固执,而固执在我这里不仅仅是习惯,它似乎已经变成了我的生活,一如痞子蔡对待“洛神红茶”的感觉。 “你是在等我吗?"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打量着他。他个子不是很高,那种南方人普遍具有的中低类型。平头架一副蓝边眼镜。我不相信自己听过了对方的声音还能判断错他的年龄。所以我理也没理他,我可不想被人卖到色情场所去。 “我是玩具,你这个小朋友难道不想买吗?”他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就是太过疲惫,跟我去好好睡一觉吧。哦,不好意思,我绝对没有在用语言表示性骚扰意向,请不要误会。" 我彻底否定了自己的直觉。 没有人再用坏坏的让人看着心寒又猜不透企图的眼神注视我了,因为来了可以保护我的人。 我按捺不住心中好似劫后余生的喜悦,旅行包的重量可以忽略不计,一路上的颠簸昏惑,恐惧寒冷都可以忽略不计。我吃惊自己夸张的兴奋,好像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看见了妈妈一样。 “被抱着这个包,别人会特别注意你的。放松点。把它背起来,然后让我牵着你的手,你就不会有危险。”他帮我背好旅行包,拉紧衣服的拉锁,拍了拍我身上粘的土。 “我来的时候乘坐的是最后一班,现在直达我住处的公交车已经没有了,我不会浪费钱坐计程车的,这是我的原则,除非有紧急情况。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价格合理环境还勉强过得去的旅店,我们先在那里呆几个小时,天一亮就有公交车。深圳的交通向来方便准时。” 我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360度转变,还是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直觉。他比我想像得还要坦诚干脆,可以信赖。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一次信任直觉信任陌生人就这么顺利。不过,让我再信任一次我可不干了。 深圳的银行和酒店的数量和小城的专卖店一样。时至凌晨,天桥下的车辆仍然川流不息。 "他们都不睡觉的吗?"我随"玩具"上了莲塘的一处天桥,我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汽车长队问他。 "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深圳的时间是来计算挣钱的数量的,不是来区分白天和黑夜的。都像你这样,把时间浪费在寻找''玩具''的身上,还不早就被饿死啦?"他的口气像是在暗示我做了一件极其没有价值的事情。 旅店的条件确实很差,八个房间的人共用一个卫生间,还好,房间是单独的,尽管没有电视没有空调,窗户也小得很。 "你先去洗个脸,别忘了,还有脚。别的地方不要在那里洗,不卫生,还很可能会传染上疾病。"他说着拿出一支"三五"香烟点燃后放到嘴角。 卫生间里恶臭难遏,便池有没冲净的痕迹,我紧紧捂住鼻子,眯缝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搞定。 回到房间,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脑子里想的是高中时和同学一起凑热闹看过的一部台湾青春偶像剧《流星花园》,小优在西门面前的样子,羞赧却勇敢。 "是不是嫌床单不干净?那你把衣服铺在下面,靠在我身上睡好了。"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暴露卑鄙。 别无选择,只好按照他说的那样去做。我实在太困了。 他的肩膀没多少肉,硌着我很不舒服,我缩了缩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膛上面。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让我感觉好温暖,那一夜不长,但是我第一次无梦而眠。我仿佛听见娜姆在我的耳边轻吟,"因为爱能够无限,所以为了某人的幸福,我宁愿结束自己生命中,最好的一章,表示我对他的感谢。痛苦是暂时的,乌云会消散的,太阳会再次升起,当光芒出现的时候,我们将会再陷入新的爱情。" 第二天被外面汽车的鸣笛声吵醒,张开眼睛,发现他已经不在。 枕头上留有他的便条:"起床后,拿着枕头下面的收据给站在柜台里面穿红色线衣的胖女人,别给错人,否则你就走不了了。出门向左转就能看见巷子的出口,走出巷子右边站着很多人的就是公交车站点,你坐k113到红树林,我临时有事,等你到了我再去接你。记得把东西都带好。" 我突然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感到莫名的恐惧。我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按下去,对方已经关机。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是我认真不起的,尤其是感情。我真的要相信他吗?我还要继续找他吗? 我把收据给了他说的那个女人,她看了看收据又看了看我,我好担心自己会走不了。我佯装很有经验地走出旅店的大门,谨慎着听身后有没有人追来。 直到我走出巷子,看见了公交车站点,也没有人追我。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 没等几分钟,k113就来了。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去了再说。 我坐在车上看外面的风景,觉得要想看到足够多的风景,仅仅走路是不够的。深圳不是很大,各个区域都有较为明显的划分标志,一般外地人怀揣文凭来打拼或是抗着行李来谋生都能够很快熟悉这里的路线,进而熟悉环境。 但是,要想熟悉这里的生存法则,需要一点时间。 深圳不愧是前卫城市。我下了公交车,看见路边一个穿着时髦昂贵的中年妇女搭一支胳膊在一个年轻小伙肩膀上。那小伙还背着类似书包的背包,中年妇女挑逗着问他,怎么样?今天跟我去玩啊。 "是我想太多了吧?人家是阿姨和小辈的关系。"我嘲笑自己。 没有去拨"玩具"的电话,不想再尝受被遗弃的感觉。我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书报亭旁边,老板招呼我买报纸,我摇摇头,他表情突变,凶了我一下,让我别挡着他做生意。 我又渴又饿,欲哭无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个个昂首挺胸,没有一个不是充满自信的。在这里,没有自信就等于是放弃了生活。 有前额光亮后脑雪白的老者穿着白色t恤衫,背黑色旅行包站在报刊亭前看报纸。也有长着褐色波浪长发,戴黑色墨镜,斜挎着大包,低着头旁若无人般行走的加拿大女生。还有小孩子甩开妈妈的手,扭头跑到路边的建筑斜坡上再跑下来,然后像完成了一次成功一样冲到妈妈的身边,妈妈在不远的地方温和地看着宝宝,母子两人手拉手继续向前走,满脸的温馨和幸福。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如果他不会再出现的话。我简直恨死自己了,感觉自己就是个比球球的妈妈还不清楚的人。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手机终于响了! "喂。睡醒了没有?是不是没有找到公交车?"他的声音让我的泪水充溢了眼球。 "我,我就在你说的地方,一个人。我,我可能找不到路啦。我……呜……"我这么一哭真的是没出息透了顶,丢人到了家。 "真是个笨蛋。深圳是不同情眼泪的知道吗?我懒得跟你浪费我的电话费。你就在那里不要动,我这就过去。"他被我搞得不耐烦了,边说还边叹着气。 我也觉得自己哭的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于是我掏出纸巾擦干净眼睛和脸,若无其事地走到报刊亭那里,微笑着对那人说:"老板,拿份报纸。" 他也一改刚才的凶面孔给了我一个看似非常真诚的微笑。我突然感觉"玩具"和这样的人比起来好伟大,他说什么怕浪费自己电话费?他在本地又有公司报销,分明是不想让我浪费。 "玩具"赶到的时候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站在我的身边。他拿过我的包背到自己背上我还以为是抢劫的,正准备大叫,他却抓起了我的手,"去吃饭。" 附近的一家普通饭店,他拿出卡对我说,"这是这里唯一可以刷卡又不上档次的饭店。我今天没有带钱出来。本来这几天都不想带钱在身上的,碰到你这么个倒霉鬼,破坏了我的用钱感觉。等下你掏钱坐公交车,知道了?"碰到他,应该是我说倒霉才对。 "你为什么要在网上写女孩子才写的东西?是不是为了骗取芳心?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把自己说成是玩具呢?给我的感觉倒是很像我刚才在路边见到的那个男生。"我问这些话的冲动就相当于我现在对食物的欲望。 "你看见哪个男生啦?"看来他比我更容易好奇。 "街上的男生有很多啊?我随便说的。"我想我要是把他激怒了就真回不去了。 "吃完去我家。就我一个人。最近我的大学同学搬来一起住,不过他今天不在--很少回来。别害怕,我对你没兴趣。" "熟悉吗?"推开门,他把我的包扔到了床上。 是和幻灯片里的一模一样。即使是进男生宿舍偷袭,也可以抓获不少性感女明星的海报,可是在他的家里,除了几张世界名画的赝品外,根本没有美女照片。 他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很变态的。把伤害别人后的愧疚当作自己空虚内心的营养品。"他说着,取出光盘塞进影碟机。 想着他说的话,我怀疑他是不是要给我看不健康的东西。 带子是《霸王别姬》,我真是晕倒。 "我很想望和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你这样的笨蛋女生,坐在一起看部老片子,单纯的相处。现代人都太复杂。你看那里面,一群男人疯爱着一个男人,像不像现在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女生追赶着李宇春?"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看了这部戏,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京剧是很变态的艺术,把男人弄成女人的样子,心理性格也跟着变了。" 我想他这话说出去一定会遭戏迷们的暴打,可我总觉得他不是想和我探讨京剧那么简单。 "小时候和班上的同学一起演节目,我就被安排为女生角色,因为我的性格没有阳刚之气。慢慢长大了,就习惯了自己女性化,现在……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小男生。"他说完猛吸了一口烟。 "你不愧是网络作家,编得好离谱。" "我不是依靠网络挣钱的,那只是我的爱好。我有工作,需要像别人一样上班下班。编造故事自然要能有多精彩就多精彩,但是面对自己,能够多真实就要多真实。我没有说谎,我现在只爱男人。"说着他拿出一张照片,他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唇舌相交。 他怎么能这么直接就把事实摆给我看呢?他难道不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吗? "你做爱也必须找男人吗?" "不是。我找过女人,但是那个女人没缘由地抛弃了我。从那以后我对做爱就没感觉了。也许彻底放弃感情才可以不受伤害。现在很好,偶尔我同学会来陪我,他能接受我的变态。"他把带着长长的烟蒂的烟头扔进垃圾筒。 "那你的同学结婚了怎么办?你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我已经没兴趣顾及自己的失望。 "深圳是个内容丰富的城市,你想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只要你有实力。"他说这话完全出于自我意识,应该不在乎我是否能听懂。 我没语言了。 第二天,他送我去机场。他拉着我的手到南航的售票窗口去领登机牌。他厚实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整个身心。一定不是的。我感受得到他心脏的热度。我是爱他的,我知道。 他把登机牌交给我,帮我扶正背包,"你自己进去,我要 离开后得到 回到学校,我更加迷恋深圳的温暖。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年春节我就在南方做家教,让她照顾好自己,春节过得开心点。 她没说多余的话:"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在外面保重身体,我多给你打了些钱,你不做家教也没关系,想怎么过年高兴就好。不要相信网络和男人。"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她怎么知道我会相信网络和男人呢? 没过一个星期,我接到妈妈的电话,问我的情况。 我告诉她我这里一切都好,要她不要牵挂。说这话时我刚从医院输了吊瓶走出来。 记得小时候,妈妈最烦我生病。她每次都会怒吼着让爸爸送我去医院,而爸爸则懒洋洋地说,"没什么大病,让她吃点药,多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当时被胃痉挛折磨得已经是满头豆大的汗珠。 我知道爸爸不可能再带我去看医生。 妈妈在医院难见光的过道里快步走着,我因为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用拳头顶着胃,弯着腰小跑。 那医生皱着眉头将一根橡皮筋像栓马一样绑在我左胳膊的上方位置,把针头扎进去麻木地抽血。然后告诉我们,注射器已经用完了,止痛液体没毒的,从嘴喝下去也是一样的效果。 于是他拿起检查口腔用的钳子砸开药瓶口,掰开我的嘴,把药倒了进去。 妈妈对那医生连连致谢。 我知道妈妈也看不惯那医生的行为,但是她知道惹怒了他,我只会更痛。 我很想告诉妈妈我是很爱她的,一如她爱我。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不愿意让妈妈看见我的脆弱,我讨厌自己不是一个男孩子,不能够很好地保护她。 不知不觉,实习,考证,为前途而人心惶惶的日子就来了。颢冉没有再和我联系,可能我没有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去深圳,或者干脆说为什么去了深圳不通知他,把他搞得彻底失望了 他们都毕业了吧?在扑树的明亮忧伤的歌声里,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我无力靠近他们的世界,一如我无力面对过去。 "玩具"又在网上发表了新的故事。 他说,"蝴蝶告诉自己,破茧而出的瞬间,我是快乐的,满足的。死亡并不可怕,我没有失去绽放美丽的机会,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公平和恩赐。 如果蝴蝶破茧后短暂的生命时光里只与飞蛾同舞,那她会幸福吗? 若真如那般,蝴蝶一定会说,我宁愿独自飞翔。" 一个有着饱满经历的人才了解自己内心深处最贴切的表达。生活可以没有统一的模式,但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规则。 就像安妮宝贝借乔之口说的那句,"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我是真的心疼他,我想去改变他对爱情的看法。我不想放弃爱他。 可我不能去揭他的伤疤,我不能去看他流血的皮肤。我害怕自己的心痛,那种从心脏一直蔓延至手心再传遍全身的颤抖和疼痛。 当傍晚来临,下课后,我就趴到教学楼最高层的窗台上,看街道上人潮涌动,每个人都像是彩色的蚂蚁,忙碌着动来动去,彼来此往,不知所终。 我从一家不知名的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写专栏的工作,那个地方因为没什么名气,对学历也就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你能把文字转化为人民币就是好样的。 我在大家忙毕业的时候离开了那个让我烦闷得生病的学校。 工作起来我还是感到充实快乐的,因为我拥有了自己的生活。正如娜姆所说,"有一点自己的私房钱,写字的人就会心定。" 只要不让我放弃我的文字,就是生活平淡一点,简单一点,贫苦一点,我都不会在意。 杂志社的工作一旦忙起来很容易让人没有头绪。为了一个能够吸引人眼球和腰包的栏目就要颠倒甚至是忘记白天和黑夜。而我的拼命完全是为了能够争取到机会让自己再去深圳。 月中的时候,我再三保证月底一定能把最好的文章拿出来,才等到领导的点头,总算请到了一周的休假。 我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窗外闪过一个人,我怎么想在我住的地方也不可能有变态和神经病,因为我不计较费用也要选择安全地带。而且我平日里都写些不痛不痒只为维持生计的东西,谁会和我结仇呢?可能是我多虑了。 对于我来说,即使是真的有什么人想对我图谋不轨或是打击报复,也没关系。从离开小城起。我就学会了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面对的。 我想做的事情很多,主要还是为了心中的那声呼唤。 这次休假完,我还需要拼命一段时间,积攒些钱,好把妈妈接出来住。我总是在夜半被恶梦惊醒,那个从我拥有记忆后就挥之不去,永远不会消失的画面,就是我心里最严重的心理障碍。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和妈妈之间的心结只能由我们两个共同努力才能解开。 当初从学校走出来,我就对着街灯发誓就是再艰难也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依附男人生活。妈妈的悲哀让我很受打击,尽管她只是心理依赖,却让我的心有了层一生都抹不掉的阴影。 关姐算得上是个标准的中年妇女,和我一起负责“时尚情感”这个对现代人而言超级庸俗可又是超级必要的栏目。她的观点非常家庭化,只要涉及到分手和离异的话题,她总会说,“哎呀,恋人和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谦让和包容,不要动不动就说结束。现在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太不懂得珍惜缘分啦!” 难得现在的女人还愿意相信缘分。她似乎确实很幸福,至少在我们旁人的眼里,她是一支被放进了质量好的清水里的,能够香香美美地生长的花。 不像我,很可能就是无花果一颗。还没绽放就凋谢了。 关姐的孩子考取了重点大学,我去她家找她商量休假的事时,她正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吃意大利比萨饼呢。 见到我,她赶紧用母女间特有的默契示意女儿回房间去。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妈妈。每次她都是把好吃的留给我,然后在一旁美滋滋地看着我吃。难得买贵点的东西给我吃,也要我拿出成绩当作回报。全天下的妈妈可能是一样的。遗憾我的生母,生而不养,酿出这么多悲剧来。 从盐田到罗湖的隧道穿过的是梧桐山,以前颢冉向我提起过他很喜欢那里的风景。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变对风景和建筑的钟爱。想必上次来深圳的时候他一定玩了个痛快的。冥冥之中,似乎有种东西让他的影子笼罩着我,每次我都会在思考出一个答案后想到他,而不是想着他去寻找我的答案。 我们可以不谋而合,却不能够有始有终。他是深植在我心里的一棵树,我的血液和骨髓都是对他的眷恋的枝叶,树疯狂生长,几欲撑破我的身体,如果我强迫自己将树连根拔起,那我只有崩溃。 我不由想起李煜的“梧桐深院锁清秋”的词来。还有,他在我的初夜放的那首“不可饶恕”。 明明是寂寞的,明明是无力面对的,为什么要再见面呢?见了面就能改变尴尬和虚空吗?我们心灵的黑洞就是有再强大的吸引力,还不是一样只能在黑暗中存在? 我钻进隧道,像一只夜间出动觅食的野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痴迷黑暗,痴迷隐藏。在学校里,每次出行都一定要坐校车,不是因为它的较高系数的安全性和便宜的价格,而是只有它的路线才会两次经过隧道,让我享受到在黑暗中穿行的快感。 隧道里亮着数不清的白炽灯,多是“雅阁”和“上海大众”风驰电掣般从我的身旁闪过。 有人开慢车跟在我的身后,“小姐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来上车我系不系可以送你回家啦?” 我什么也不说继续走我的路。那车没趣地开走了。我的心一阵悲凉。原来人与人之间是不能够以平常心相对的,总要有原因,总要有目的,总要追求结果。 我在隧道里想很多平时没有时间和空间思考的事情。我需要知道我该怎么办,需要让妈妈了解我有多么心疼她。在这个世界上,同样的遭遇和磨难让我们成为能够理解和呵护对方的唯一的人。 我看见过她因为爸爸紧锁的眉头而唉声叹气,也看到过她因为爸爸得意的笑容而合不拢嘴。她说她老了,想要安静地享受爱一个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我不能给她的。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放弃对爸爸的依恋,走进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接受我报答她的方式。我只知道在夜里,我看见爸爸用随手抓起的东西向妈妈扔去,我只知道当妈妈尖叫着倒下去时我突然停止的心跳和艰难的呼吸,我只知道我挣扎着从梦里唤醒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泪滴…… 既然妈妈把最宝贵的时间里积蓄的情感全给了爸爸,我是不是有权利去改变她,帮她学会追求她早已经不再期盼的幸福? 直到走出隧道,我整整想了两个小时。 “喂。这么晚了,什么事?”谢楦的声音很没有耐性。 “是我。”我淡淡地回答。 “知道是你。那又怎么样?我现在和我的同学在一起,请你不要打搅。”他说完叹了口气。 “不要让他碰你!不要!我现在在深圳,我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什么地方。总之高速路上,没有车会为我停下来。我一个人,刚从梧桐山隧道走出来。”我想唯有如此,我才能让他曾为我流下的泪滴去见证爱情的存在。 “你个笨蛋!你这样别人会认为你是个疯子知道吗?!就是计程车也不敢载你啊!”他的激动让我感动。我因为他不知道我在感动而更加感动。我明白他对我的感情的真实。 “听我说,你现在沿着高速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进入罗湖区的街道。然后站在那里等我出现。从现在开始,不停地发短信给我,什么内容都好。总之,不要停下来,要让我一直知道你还好好的。”他真的紧张了。 我挂掉电话,开始发短信,一条又一条,都是同样的话,那就是,“我想你,我必须要见到你。” 尽管,他只有见到我之后才能空出心情来看到这句话。 我从没有这么真切地听到爱情的呼唤,并且感受到它就在前方,我想我是追着它的,而且追得不计后果。 事情看起来已经成了定局,我最后一次按下“发送”键,在街边的一个超市门口坐下来。我想如果有人来伤害我,我就跑到店里面去给谢楦打电话。 深圳即使是在深夜,也可以是明亮的。我依旧掏出安妮宝贝,翻开《莲花》,看内河领着善生向黑暗深处奔跑。 “你是在等我吗?”他低下头,依旧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神情和口吻。 我慢慢地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害怕眨一下眼他就会倏忽不见。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他歪了歪脑袋,眸子里,液体闪亮。他张开双臂,我用尽全力扑进他的怀里,他险些没有接住。 我“咯咯”笑起来,第一次相信自己还可以做个孩子。 我随他去了他的另一个住处,不是公司安排的房子。因为至少今天晚上,那里是有另外一个男人的。 “我刚来深圳就住这里。要不是因为距离新公司太远,我真不想搬过去住。所以宁可多花点钱也不想交出这里,周末的时候还是会回来,可以暂时逃避公司上的烦事。”他把西装拖下来挂在衣架上。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我第一次真心地想要了解一个人,从零开始。 “你个笨蛋,上着课怎么就来?还弄得这么危险,你很喜欢探险吗?以后不要再连累我搞这样的事情!我这么大个人,说出去还不被别人笑死?”他的嗔怪让我感觉很熟悉。 “上课?我现在的样子还像个上课的吗?”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还是背个大包,穿一条肥大的牛仔裤,白色旅游鞋。只不过为了适应年龄的需要,上衣开放了一点,低下头就可以看见胸脯的轮廓。 “你毕业了吗?”他说着又燃起一支烟,因为呛到了嗓子发出沉重的低咳。 “没有。我退学了。”我准备好了看他吃惊的样子。 “真是个变态,你知道现在没文凭根本就找不到工作的吗?” “你才变态呢!我已经找到工作啦,而且能够照顾好自己。不对,从现在起,你不许再变态。我要看着你。”我态度坚决。 “你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试过了。还是不行。”他沮丧的表情让我害怕。我害怕自己又会因为心痛而浑身颤抖。 谢楦在我的劝诱之下终于同意到小梅沙度假村的海滨去进行一次硬式蹦极。他说他可以不怕的,但是他很担心我出什么意外。 这样的人,明明是自己害怕还推到我的身上。不过,我真的相信我们一起尝试一项冒险活动,肯定会对他的心理和生理有所刺激,从而改变他对爱情的观念。我希望他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没有蹦过极,但是为了谢楦,我要去做。 “菁菁,不要闹了好不好?我觉得这样做很荒唐。我改变不了自己的,不想因为这样伤害到你。”爬上40米高的铁塔,他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话。 “那天在机场我本来可以强迫你吻我,也可以大声喊你不要你走的,但是我没有。我以为我会因为忘记你原本只是一只黑色的精灵,飘忽不定,难以琢磨,最后任由你吞噬掉我的信仰。但是你知道吗?后来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情悲伤的温暖,我相信那一丁点的温暖足够你坚守内心没有说出的誓言,战胜黑暗的诱惑,回到我身边。我真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管有多危险。现在的这点算得了什么呢?”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让他知道他不能逃避。说完,我们向远处的风景眺望。 “还不快把鞋带紧到不能再紧,笨蛋!要跳啦,掉下去你的脑袋进了脖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看来我们都很会伪装胆怯的。 一生都在忙着告别,我想停下来,不再害怕回忆和伤害。谢楦带着我,在海滨岩石那里我们能找到的最高的起点处,一同坠落。像两个因为犯了错误被贬下凡间的天使。我们习惯了用近乎死亡的下落来成全飞翔的梦想。 总有瞬间是告别一切的,整个世界凝滞在某个时间点,那是我们生命最稳固的支点,没有记忆时,我们成为最坚强的自己。 和谢楦一起,微笑着坠落——属于我们的飞翔。风的摩擦因巨大而不再清晰,一如地铁飞驰时忽略了窗外的颜色。我们如此渺小,只是因为我们相爱,才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我深深地感到幸福,这种感觉远远胜于和颢冉在一起的踏实。 我们完整地活着回到了谢楦的住处。刚把门关好,谢楦就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把头深埋进我的身体。 我想他还是做不到,我鼓励他说,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点了点头,用舌头舔我靠近胸的纽扣。 我用手指轻缓而有力地梳理他的头发,顺着脖颈向下摸他的背,我感觉他的体温在升高。 “你不是玩具,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你是我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爱你。永远。”我把他的耳垂含在嘴边,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说。 他终于还是进入我。浸湿了我心灵干涸的缺口。 我收拾东西准备回杂志社的时候,谢楦从身后抱住我贪婪地吻我的项颈和脊背。 我说,不要辛苦地想念,我会回来,很快。 他向孩子一样委屈地望着我,把我给逗乐了。 爱情的尽头 我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走就走到了爱情的尽头。 我找了两份兼职,没有时间界限地赚钱。有时会忘记睡觉,即使爬到床上也会很快就坐起来面对电脑。虽然我现在的钱还不能给妈妈买一个住处,但是让她搬来和我一起住的花销是无需多虑的。 她开始是不肯的,因为爸爸说妈妈如果离开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生活。真亏得他还知道妈妈是那么重要。我劝妈妈至少换个环境生活一段时间。她说,那好吧,我去你那里住一下,就这个夏天。 如果说过去的我一直都是尽全力改变她的,那么现在的我真的长大了,我告诉自己要接受她,她的一切,哪怕是她现在仍然要打我,我也不再闪躲。 她收拾东西,一件又一件,全都塞进她自己缝制的帆布包里。我在旁边安静地微笑着。偶尔给她些夸赞和鼓励。事实上我很烦别人出行带太多的东西。但是我愿意背负所有妈妈她想要带走的,不管多么沉重。 我带妈妈由河北坐火车去北京。为的是让她顺便探望一下很久没有联系的亲友。四个小时之后,火车抵达西车站,着装威武的首都警察操着京腔大声训斥堵塞通道的人群。我握紧妈妈的手,感谢它的粗糙,不会轻易从我手中滑掉。 云嘉在车站的出口,一脸灿烂。现在的她,已经是中国农业大学的在职研究生,中关村高级工程师的准太太,她说她还要考博士。衣着和气质虽说不上雍容华贵,但也是体面优雅的。从前那有裂痕的玻璃镜片,早被换成了隐形“博士伦”。 我们走过去,她忙帮我拿东西,还禁不住要问,“就不回去了吗?怎么拿这么多?”她还是那么率真的性格。 “不用,你拿我的背包就好。妈妈的,全由我来。”我只要冲她笑一下,不用多作解释,她就能明白我的心思。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要去洗手间,我说,我陪你。 我就站在镜子前等着她。她出来后,想要拧水龙头, “把手放在下面,水会自动流出来。把手放在这里,可以烘干。”我说完示范给她看。 吃完饭,云嘉送我们去机场,因为距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问我要不要去住一晚再走。 “妈妈不习惯住在别人家的。等我们回来再去。”我谢绝了她。 “去一下也好。”妈妈说。 到了云嘉那里,妈妈把她叫到一边,问她有没有可以整理东西的房间。云嘉猛点头,“都可以啊!” 妈妈随云嘉走后,我一个人在客厅吃草莓,看《动物世界》。云嘉的酒柜上,摆着一缸热带金鱼。“哎呀!您可真是的。这么为菁菁着想啊?真是福气了她!”云嘉的声音怎么听着像王熙凤呢? 我看见妈妈只拎了只皮箱,跟着云嘉从楼上下来。 “我不知道要坐飞机。那么多东西还要办托运,浪费钱的。我让云嘉帮我把没用的都扔了。”妈妈说着笑起来,夸云嘉有出息,日子过得富贵又幸福。 我朝云嘉努一下鼻子,意思是,你少臭美,那不过是我妈妈认为。 “阿姨,你家菁菁对我凶啊!”这个坏家伙。 北京机场的大厅里播放着张韶涵的“寓言”,妈妈问我,“为什么现在的歌唱得这么怪?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也听不懂。” 我笑着说:“不同的文化需要用最容易被接受的形式进行交流。” 妈妈“哦”了一声,还是不太明白,“现在的北京变化真大啊!记得结婚时我跟着你爸爸来,去天安门照相,那个年代还没有彩照呢!为了冲洗后的色彩能明显些,那个照相的不但要我抹口红,连你爸爸也要。真是羞死人了。可是你爸爸说,和我照相,他什么都不怕”。 女人就是这样,即使受再大的伤害,记忆得最深刻的也永远是男人带给她们的美好。 破坏掉妈妈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无疑是残忍的,因为妈妈再也不可能在另一个男人那里找到相同的美好。 空姐为妈妈系安全带让她有点紧张。我对那张美丽笑脸说,“谢谢你,还是我来吧。” 妈妈用力按着我的手背,我笑着说,“别担心,有我在就不用怕。” 没想到妈妈很快就适应了飞行。只是在腾空的那一刻咬住嘴唇以免叫出声来。之后的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则兴奋地和我说个不停。 我担心妈妈会因为看到了云嘉的住处而心疼我的生活条件。可是一进门她就说,“这才像我女儿住的地方,整齐又紧凑,我还真担心你要是住个像云嘉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感到心里没底该怎么办。只是,住在最底层会不会不很安全?” 我真的要被她感动死了。我抱着妈妈,再也不顾忌什么,放肆地哭起来。 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云嘉有了归宿,我看着心里都甜。等我的女儿有了归宿,我以后就不用吃蜂蜜啦。” 听妈妈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很想和谢楦结婚呢。 我带妈妈去步行街,她说她不习惯那种近乎浪费的消费。于是我带她去公园和休闲广场,她乐着说,这里好。 妈妈适应环境的能力不知道比我要强多少倍。她很快就融入了老年健美操的队伍,尽管语言不通,她可以和周围的人互递笑容,还是跳得喜气洋洋的。 我看着妈妈,再看着这些饱经世事的老者,突然愿意相信亲情的真实存在,愿意相信生活的温馨与美好。 妈妈说,回到河北老家,她要去爬小时候最喜欢的“鱼儿山”。 带妈妈出来,她的精神面貌真的是焕然一新,我们相处了一个多月,哪怕是我回家后话也不和她说倒头就睡,她也不会发脾气。只等我醒过来,才会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像小时候一样看着我吃。 “我以前对你凶,是因为怕管不好你让你像你爸爸一样伤我的心。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人生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的,只要你活得好,妈妈都不干涉你的自由。”说着,她把一块鸡腿肉夹到我的碗里。 妈妈用心夹给我的鸡腿的味道胜过我吃到的所有“肯德基”、“卖当劳”。 我忍着不哭。我想妈妈再和我一起生活下去,我就要变成“忍者”啦。 妈妈还是要走,我知道我留不住她。而且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临行前,妈妈去休闲广场娱乐,我则独自在家帮她整理东西。 那个身影再次从我的窗前闪过,我放下手里的衣服,冲了出去。 没有发现奇怪的人。一切正常得像白开水。是不是我不正常了?超负荷的工作和心理压力让我经常失眠,作噩梦。也许我是不自知地产生了幻觉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要去洗碗。我拦住她,拉她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妈妈,告诉我,为什么我成了你的女儿?”尽管考虑到妈妈可能不愿面对我的问题,可是我还是要问的。 “你不是看过材料的吗?”妈妈显然在回避。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唯一的母亲,但是我想你亲口告诉我真相。你知道的,当时我在忙考试,不可能认真看那些东西。”当初我问佘路究竟怎么一回事,他也是支支吾吾的。 “你刚出生的时候,”妈妈看瞒不了我,“你是个可爱的宝宝,可惜没进对娘胎。你的爸爸妈妈是因为互相利用的关系才结婚的,根本没有爱情。我想你应该是了解佘路的生活环境的。婚后,可能是有一方的目的达到了,可另一方还没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委屈自己,据说他们当时吵得很凶,你妈妈气急败坏了就拿起你砸向你爸爸,要说你妈妈真是够狠心的。还好你命大,被接住了。” “那他们怎么最后又没离婚呢?”佘路说他是我纯纯的哥哥。纯个屁。 妈妈的眼睛望了望天花板,像是在开启一个古老的传说,“当时佘路已经被你爸爸偷偷送走,他非说佘路是你妈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你妈妈为了要回佘路,就把你藏在你现在的姑姑家,你爸爸很爱你的,差点急疯了,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到后来,他终于妥协找回了佘路。可你妈妈却不愿意再把你领回家,她说既然那男人敢说佘路是野种,那她也要让他的名声扫地。” “菁菁,妈妈对不起你。你爸爸他真的是太过分了,如果他不那样对我,我一定很温柔的,我结婚前,谁见了都说我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妈妈突然岔开话题,伤心地哭起来。 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此时此刻,我比妈妈更需要人安慰,可是却是妈妈抱着我哭泣。 “再后来,正如你所看到的,”妈妈抽了抽鼻子,拿手帕顶着眼睑继续说,“打官司,没完没了的官司,直到后来双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还在打。有钱人,为了面子拿自己的骨肉逞强,让人没法理解。你姑姑为了坐收渔翁之利,添油加醋地说你确实是你爸爸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她还说不如就把你留下来让她养好了。她和你妈妈背着你爸爸搞了个什么协议,反正你也了解的,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你爸爸被她们整得差点丢了官位,只能是婚也不离了,还得放弃你。” 我想到了两次经过我窗前的奇怪的身影。不过考虑到妈妈她是不可能帮我解决问题的,我就没提这件事。 我告诉妈妈一个人坐飞机不要怕,我会让云嘉去机场接她。她说,她现在恨不得坐上去就不下来了,真的是很享受,服务员漂亮,东西也好吃。我被她打败了。 送走妈妈,我回到家大睡了一天,不然她给我讲的东西会让我没有精力思考工作。 一睡醒就什么都忘记了,至于以后的日子里会不会因为它再作噩梦,就先不想了。 我打电话给谢楦,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想和他结婚。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给呛住了猛咳了几声,然后冲着话筒大叫,“有没有搞错?我在吃饭!” 我看了看表,12点30分,正是他们吃饭的时间。我大笑了几声,挂了电话。 又这样莫名其妙地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到住处,打开电脑看见谢楦的邮件。他现在还是会写小说,但是不再称自己是“玩具”。我好有成就感。 “ 你个笨蛋,想害死我啊?知道我今天中午的样子有多糗吗?不过,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现在想起从前的事,我感觉自己是个没有心理免疫力的人,真是惭愧。我很幸运地认识了你并重新找回了自己。其实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复杂,生活就是平淡简单最幸福。 就是你不说,我也在考虑把你接进我的生活。等我忙完现在的项目,我们就去旅行结婚。 吻你。 爱你的 雨花石” 我久久盯着屏幕竟然不知道自己兴奋得流了泪。我打开事先下载好的“天使之名”,跟着赵薇动情地哼了起来。 “什么事情让你掩饰不住地兴奋呢?”窗外的人终于说话了。 既然他肯跟我说话,那他一定不会再躲着我。所以我不紧不慢地关了电脑。就是发生再严重的事情,我都告诉自己不能慌不择路更不能切断后路。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人在门口等着我。 “你怎么对我这么有兴趣?”我看着他,感觉好笑。一个接近垂暮的男人,半夜三更到我窗下,不图钱不图色,只为走个来回引起我的注意。 “有胆量,有智商,不愧是我陈骁的女儿。”他拿出一块深黄色的手帕,那手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是你爸爸呀!”他手上的帕子在夜风中发抖。 我想起来了。虽然对布娃娃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我按着布娃娃的腰的感觉还是清晰的。布娃娃的腰间缝着一块手帕,我每次都会下意识地抠扯那里,但是它被缝得很结实,我从来没扯坏过。 好像就是这样的手帕。 原来妈妈抛弃的才是她自己和别人的女儿,为了控制住爸爸,守住她的利益,这个女人,做事真是够狠毒阴险的。 可我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一块手帕就能说明问题了吗?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以前想见你,怕你承受不了事实会恨我。我也想就这样算了,但是真的很渴望见到你啊!”他说得泪眼婆娑的。 “那你现在见到我了。我活得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以后不要在我窗下走动了好吗?有什么事敲门进来说。我现在要回去睡觉,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听他在这里没根据地乱说话。更何况,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生活。在我受到惊吓躲在墙角的时候,在我抱着布娃娃不停地抽泣的时候,在我浑身疼痛却还要被同学们笑的时候,在我走投无路甚至想要自杀的时候…… 他在哪儿呢?在我身边吗?在我身边看着我忍受折磨吗? 对我来讲,有些东西来得太晚就没有必要了。可是我知道,或许他曾经放荡不羁的心已经回归到人性最初的善良,所以见到我就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我不想同情任何人,一如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是的。任何人。 “等等。”他的声音震动了一下我的心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心疼他了。 “我想你还是把这块手帕拿回去吧。虽然你不想认我,但是有些事实是不能逃避的。既然我这样的人都能在耄耋之年遭到良心的谴责,那你妈妈也总有一天会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我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能给她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有什么怨怼,就先冲我来好了。你想要的,我都能满足你,只要你不再怀抱仇恨。”他说完就走了,留个我一个像上高中时依偎的老松树一样的背影。 我想他一定不想再听我说没用的话,事已至此,再怎么抱怨都是徒劳,只有面对它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上了这个年纪还能做事如此明智干脆,着实令我钦佩。不过,他的自以为是也让我鄙视。 我拿着手帕回屋,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就睡着了。 我又看见佘路在南开的大门口冲妈妈招手,而我却自作多情地跑向他,结果被他们母子奚落和嘲笑。 从梦里逃出来已经是日上三更。我匆匆搞好出门见人的形象,为我的工作开始新的忙碌。 谢楦打电话来,说国庆期间他准备好了要来看我。 我见到每个人都要微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因为我太兴奋了。 谢楦按响楼宇门铃的时候我正在看那个名为“陈骁”的男人留下的手帕。听见敲门,我把手帕和手帕里夹的字条放进我的记事本。 “怎么这么久?知道是我还不快点,不想我是不是?”不愧是变态男人,一会儿凶巴巴,一会儿又温存有加。 “人家还没睡醒嘛!”确实,我还穿着睡衣。我假装揉了揉眼睛。 “你是不是为了我专门换成了睡衣啊?难怪这么晚才来开门。哈哈。”我看他改姓“色”好了。 不过我真的很高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别人谈论一些我没兴趣的话题时,我总坚持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原来对待自己在乎的人,什么要求和原则都是可以灵活变动的。 他把我按到床上,低语,我一定要和你结婚,因为,我比你爱我更加的爱你。我的整个身心像八月的钱塘朝,激越澎湃。 他从睡衣的肩带吻到底边,用了很长的时间。 我感到迫不及待,张开眼睛看见他额头的汗珠,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爬起来,将我拥在怀里,“对不起,菁菁。你……还会嫁给我吗?”他,终于还是,做不到。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我听见钟表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听见妈妈说,“云嘉有了归宿,我心里也很甜……” “没关系。我愿意,和你结婚。那个,可以不重要。真的。”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谢楦拥得我喘不过气来,他把手伸进睡衣抚摸我的胸,“你真好,你放心,我什么都会听你的。” 我们说好年假就确定结婚的事宜。 尽管这样的婚姻很可能是我人生最大的缺憾,但是因为我是真心爱谢楦,所以我告诉自己应该对帮助他走出心理障碍充满信心。想到这一点,我便没有丝毫抑郁,而且和别的即将结婚的女人一样幸福满满,溢于言表。 就在我沉浸在搞不清楚状况的幸福的日子里,我接到了谢楦的电话。 “喂。是我。 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南京的夫子庙找雨花石吗?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只有一天。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有多爱你。你说江南的秀美产靓女,而江南的雨花石就像男人的心脏,都是花的。我说,我就不花。 我为你准备泡澡的水时总是要把整个手臂放进去体验温度,因为手的皮肤接触的东西太多,会出错。现在我把整个身体都放进来了,可是不能再在试温后,把你抱进来。因为我将把它永远地染成鲜红色。你说过你不喜欢鲜红色的,它太残忍,太霸道。我终于发现,你是对的。 我相信你会为了我不顾一切地结婚,从你一个人跑到深圳来找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有永不放弃的个性。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完整的幸福,是对尊严最大的侮辱。 别人都说男人在放弃世界之前通知的女人一定是他不爱的,因为他不会舍得看自己所爱的人无助的眼泪和她即将孤单走过人世浮华的落寞。可是我不同,我们的爱情不同。我要你记住,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而离开的,你要永远记住我,不准忘记。知道吗,笨蛋。我宁愿自己就像这鲜红色一样自私,残忍。否则,我会很难受。 笨蛋。你知道不知道,对于历史,最好的保护就是埋葬。” 谢楦一直说得很慢,一如他的吻。我不想挽留他,因为我说过,我没有勇气看他的眼泪,那种卸下了在别人面前撑起的所有强硬后,只对我才有的脆弱。我只是呆呆地听着话筒,也许我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倾听,心理默念着我们的爱情的墓志铭。 “菁菁……我,你在听吗?我走了,你不要再一个人去走高速路,不要一个人半夜跑到外面去……不要,我……”他的气息开始变得微弱,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最后的话。 “到了另外的世界,不要轻易爱上一个像她那样的坏女人,更不要轻易爱上像我这样的笨蛋,知道吗?”我淡淡地说。 “放心吧……”我听见电话摔在地上的声音。 走到窗前,月亮被黑色的云遮住了笑脸。深夜一片死寂。 平静地和他在一起 有时候我看着一个人从我的身边经过,或者在我的面前来回晃动,我很想和他说话,很想。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我看见安妮宝贝的blog里,一个着黑衣的女子手心托起开得艳红的花。是蔷薇吧。她一直中意的能将所有类型的爱情联系起来的花。 我在梦里看见她扎两个羊角辫,穿着粗布衬衣,深色牛仔裤,光脚穿一双球鞋,表情安静地看着我。 她告诉我,“宝贝,你是否一直在寻求心灵的归依?如果是的,那么忘记曾经的失去,忘记唾手可得的拥有,忘记伤害和恐惧。走到有彩虹的地方,重新开始。世界如此虚无,我们抓不到真实。唯有瞬间,可以完美,可以预支永恒。” 人们常说,如果给了女人初夜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也许他们会找不到理由不幸福。虽然我觉得好笑,虽然无论是我的哪一方父母,给我的感觉都和幸福无关。 我还是想找到颢冉,想尽快和他结婚。我不愿意再面对自己害怕的东西,比如他的已婚事实,所以我没有主动联系他。 或许,女人的幸福真的是依靠等待获得的。 我给颢冉看那个神秘男人拿给我的东西,他笑着说,“你的力气小,说不定那布娃娃身上的手帕早就被我扯破啦。” “你还有理啦?我们三个人不能团聚的话你也有责任。”我坐在他的腿上吃他喂给我的樱桃。 “还好你是陈菁,而不是佘菁。不然我搂着你睡觉要遭天谴的。”他用手比划着闪电的形状。 我从来没有和颢冉说起我和谢楦的事情。偶尔在浴室感到莫名的寒冷,我就喊颢冉拿大厚浴巾把我抱出去。我在他的怀里发抖。尽管他对我的这种反常颇为不解,但是因为他了解我是个想到心痛的事就会浑身颤抖的人,也就不问什么。 他能够坦然地接受我的一切,因为我是他选择的。而他,却是我等来的。 他工作的时间,我从来不去电话。我知道他认为值得做的就要专注地做到最好。他看新闻打电脑游戏,我从来不乱讲话,只是冲泡一杯热热的奶粉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知道他在为自己能够更好地抵挡外界侵袭而投入精神练习。他准备拼命画画之前,我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地为他关上窗子拉上帘子,再在他轻松地走出来后推开窗户拉开它,期间不会敲门。 我们不会花大量的时间去交流,如果有心事,要么用自己的方式调节,要么接纳和进入对方。 我们没有任何必要争吵。而且我们都是极其厌烦用争吵解决问题的人。 没有人能够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事可以让我们耿耿于怀。我们只是在做自己。生命有限的时间里,不想让别人无端的无意义的评价和要求浪费了我们的精力。 做得最多的事是坐在一起看电影,口味是否一致全不管。能够接受对方是因为能够接受电影,我们很少一拍即合,但从未不欢而散。 还有旅行。去各个地方。看各种各样的人和颜色。 去马累,颢冉最喜欢带着陈怡的《东南亚的智慧》。边看海景边自娱自乐。 “强烈的色彩感似乎昭示着他们的内心简单。他们有滋有味地用五颜六色,种种色彩,把这个世界打扮得多姿多彩。这是一种彩色的单纯,因为他们心中无一尘,才会对色彩如此钟情。而喜欢纯色的人,实际上倒是生活在一种复杂中。” “菁菁,你敢蹦极吗?不如我们去尝试吧!” “不好。太危险了。我不敢的。” 如果说,女人一生要阶段性地遇见三个男人,爱你的你爱的还有适合和你生活的。那么谢楦想必是第二个,他是第一个他就不会离开我,我固执地认为。 颢冉是第三个,是能让我停下来休息的大树。终于接受了自然法则,一棵树的枝干长多长,它的根一定要更长,甚至是十几倍。我们有坚固的情谊基础,不会轻易厌倦,更不会轻易抛弃。 依旧会在恶梦中惊醒。 颢冉的手臂穿过我的脊背,把我揽在怀里,“宝贝,不要担心。那些都是假的,包括血与血的联系,包括不离不弃的亲情和爱情。我们可以不要它们,依然生活。而且,生活得更加真实。” 我又乖乖地睡去。在第二天忘记第一天夜里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水落石出 我好像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般激动不已,我踮起脚费力地环抱着他的脖子,他弯下身子吻我的额头。 他的身上散发着腐烂的热带植物的气息,这让我感觉自己好似进入了原始的过熟森林。压抑,恐慌,迷乱。 “我能够进去看看吗?”我指着画室的门谨慎地问他。 他没说话,拉着我进了画室。 如果他真的欣赏陈怡说的话,那么艾依丝依旧不变是他心中最纯洁的美丽。整个画室都是她。我知道,他的心里也是。 我没有为自己感到遗憾或者伤怀,接受事实本来就是我的使命。颢冉之所以无需考虑就和我结婚,证明他根本不可能爱上谁,他不过是想找个能够理解他的人在他的身边,这样他可以安心地活下去。 而我,何尝不是如此。 对自己坦白,对伤痛坦白,是让我们变得坚强的唯一方式。 “我不明白。我是说,那辆车。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诉颢冉我找过球球。 “你去找过她了是吗?”颢冉是我生命里永恒的意外。 “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做法,我都要去。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权利知道,我是你的……至少我是你的妻子。”我真不知道在艾依丝的围剿中,我是否能反客为主。 “球球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指使你去盘问她。她还冷笑着说你好傻,想用辱骂我的办法骗取她的信任。球球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她……她害了我的艾依丝……”颢冉痛苦地哭起来。 自从去过球球的家,我就知道她会近乎病态地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把目标锁定在颢冉这里。 只有进过颢冉画室的人才知道他心中最柔软的地带是哪里。而球球和颢冉认识的那段时间,颢冉一直没有画画。 “球球怎么会认识艾依丝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那个男人,那个暴发户,那个不懂感情只知道用钱收买人心的混蛋!”颢冉从来没有因为别人这么激动过。 看来事情是有点严重。 “艾依丝去了北京后遭到继母的嫉妒,那女人千方百计破坏艾依丝的事业,逼迫她离家出走。艾依丝是不会放弃她的舞台的,如果她能放弃舞台也不会离开我。”颢冉走到画前,抚摸着艾依丝的眼睛,尽量调匀呼吸。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卑鄙的男人出现了。他一直很关注艾依丝的演出,据说是每场都要观看的。哼!他一个粗俗市井之流,怎么可能懂得欣赏艾依丝的舞蹈?他不过是看好艾依丝的年轻美丽罢了。”轻蔑和愤怒让颢冉的表情有些抽象得扭曲。 “可是,球球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啊?她还成了他的助理。就是她抢了艾依丝的男人,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啊!”女人之间的争战多半是为了男人,对这样司空见惯的小女人游戏,如果不是艾依丝,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予理睬。 “我知道得太晚了。真的是太晚了。就在一个星期前,球球叫我和她见面,我当然是要拒绝的。她这样的人,我唯恐躲之不及。可是她,她就是很烦人地冷笑。她说不见她可以,艾依丝就没人管好了。” 我的心一阵冰冷,感觉脊背汗涔涔的。 “我没命一样去找她问清楚,可她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子才让我找到她。见面后又让我帮她点菜,点不对她爱吃的她就不说。后来她终于开口,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艾依丝死啦。她说完竟自大笑起来,像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颢冉的眼泪滴到画上面,颜色被渗透进纸张,更加清晰。 “你就相信她?你说过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欺骗你的。”我明知道自己的假设不成立,可我想不到别的话帮他控制情绪。 “她拿出美国邮局送来的艾依丝的死亡证明信给我看。上面说,艾依丝是服用大量的麻醉药品自杀身亡。我当时感觉餐桌在抖动,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艾依丝说过她不喜欢别的国家,她喜欢传统的爱情和生活。她不会去美国的。对,你说得对,艾依丝是不会去美国的,是球球欺骗我,是她,是她欺骗我……”颢冉的情绪异常激动,开始语无伦次,而且声音越来越高。 “颢冉。听我说。”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凝视着他的眼睛,“球球的话和那封信,我们都需要调查。你要冷静。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要做到。只有你保持清醒,我们才能找到艾依丝。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你也要为她讨回公道啊!” “那个坏女人逼她,球球又来逼她。她怎么受得了?她怎么受得了啊!”颢冉哭得更伤心了。 “艾依丝为什么要去美国?”我现在必须清醒,这是毋庸置疑的。 “球球在我大学期间去厦门找过我。让我爱她。我说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爱她的。情,我爱的是艾依丝。理,我爱的是你。她就问我艾依丝是什么人。我说是我的姐姐,因为是我的姐姐我才不能够爱她。 她说自己很委屈,在我心里一点位置也没有。我还安慰她说,不是的,我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帮助你。她笑得很甜,回青岛之前还羞涩地亲了我一下。我当时告诉自己,一定要补偿她。后来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来了北京,还认识了看中艾依丝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神由忧伤逐渐变成了无助 “那后来呢?她为了争宠就把艾依丝支到美国去了对吗?”我真为艾依丝可惜,就是放弃那个无耻的男人,也不该拿生命做筹码。 “开始艾依丝是清醒的。她不去。我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浮。钱永远是她事业的辅助,而不是目标。可是后来,球球怂恿那个男人给艾依丝注射了什么东西,她就变得顺从了。和那个男人上床,任由他摆布。后来那个男人让她先去美国生活一段时间,她很犹豫。那个男人谎说他在北京的生意忙,没时间陪她。等忙完了就去把她接回来。结果……那个男人,我,我想杀了他。真的,菁菁。我想杀了他!”颢冉的眼神透露出些许杀机。 我的脑海中掠过球球家的茶几上的情景,还出现了她曾和我说的她们对付继母的方法。 “那个男人不会接艾依丝回来的,最后连钱也断了,对不对?”我只能残忍地说出事实。 颢冉没再说话,整个人完全处于游离状态。现在他的脑子里想的应该只有报复。 我的心中不禁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颢冉啊颢冉,你明明知道艾依丝不会放弃舞台,去北京发展是早晚的事情,当初为什么不挽留她,而要让她独自去承受继母的折磨甚至是虐待?你当初既然知道球球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和她发生关系?就是错也是你的错啊,谁让你去利用她?她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艰难地长大,而你又是她眼中的正人君子,你那么做叫她以后怎么相信男人和爱情?倘若不报复你,她一定会疯的。 没想到一世英明的颢冉,居然输给了自己,还输得如此惨痛。 生活走了 已经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颢冉始终饭寝难安。因为我对颢冉的情绪变动格外关心,对红色格外敏感,所以当那辆轿车再次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认准了它所有的特征。 看金色盾牌的标志,是保时捷。车牌号是,京h52946。 我在车内看到一张似乎可以说是很熟悉的面孔。球球。 球球应该说是我和颢冉最该感谢的人,就算真如她所说的,她的动机不好。我不能理解的是,颢冉难道不希望球球坐这样的车吗? 我招呼了一辆计程车,对司机说,“跟着前面的轿车。” 车子开进了商业街的地下停车场,我走下计程车,冲着那辆车就跑了过去。 “球球!”我看见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揽着球球的肩膀,两个人有说有笑地靠在汽车上。 “怎么是你?”球球见到我很吃惊。 我没有和那个男人打招呼,通常情况下,这些男人除了会赚钱,赚钱后欺骗纯情女生的感情或者被装纯女人欺骗,没有别的内容。我对他们没兴趣。 “让我来介绍你们认识……”球球的笑容让我很不爽。 “不用了,我想我不需要认识他。我只是想问你点事情。你有时间吗?”我看着那个男人色迷迷的眼睛就想吐他一口。 “当然有啊!我每天除了逛街买东西就是养bily,无聊死了。你来得正好,我们聚聚。”说完她把脸凑进那男人,噘起嘴说,“honey,我会早早回去的,你先走,好不好嘛?” 那男人冲我挥挥手,露出三枚金戒指。然后上了车。 “球球,你怎么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没结婚吗?”走出停车场,我和球球去了一家法式咖啡厅。 “要感谢你们的帮助呢!”球球说着拿出镜子拨弄头发,“你知道吗?我进了复读班,那个英文老师太帅啦!她一眼就看中我是个学外语的人才。你没见到,她讲课特别有激情。我终于明白世界可以那么小,只要学好语言,什么都不用怕。那老师以前是北京外国语学院模特队的呢!身材好得不得了,我一看见她呀,真想把自己撞死。” “球球,说正经的,别和我绕那么大个弯子。”我对她越来越没耐心了。 “别叫我球球。我都是成熟女人了,被你这么一叫,我岂不是又回去那个傻里傻气的年纪?人家现在是刘美,知道吗?”她拿出粉底,朝脸蛋上拍来拍去。 “那好,别的我不管。你告诉我,你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我总是要为了颢冉忍受这个“脂粉小女郎”。 “哎,说真的,觉得我的名字怎么样?”她拿开镜子问我。 我无语。 “别不高兴啊!我说还不行嘛?”她又用镜子挡住了脸,只露个棕色头顶。 “那个男人很好啊!我觉得学外语的女孩子嘛,不出国就已经很可惜啦,再不找个大亨养活自己,那不是更亏啦?那个男人是有家,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是在青岛认识他的,我真是幸运呐,一眼就被他看上啦!他说他就喜欢学外语的女孩子,性格活泼,思想又开放,”球球终于把化妆用具放进她的“米兰时尚”里,掏出湿巾含在嘴唇上,几秒钟后,嘴唇由刚才的玫瑰红变成了咖啡色。 “这是新款的唇彩。有点水分就能变成保护色,知道什么是保护色吗?就是这样——”她抿了下咖啡杯,然后举起来给我看,“杯边上没有唇印,放心舔也不会掉色。” “球球。我不是找你教我美容知识的。告诉我,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我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愤怒。 “人家不是让你自己和他认识的吗?你不理他非要问我。”球球弯曲食指放在嘴边,装个小可爱的样子看我。 “球球,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别再闹了好吗?快点告诉我。”看来我是不能急躁的,她现在完全步入了最适合她的轨道。 “味道真不错,闻着就香。”她吸了口气,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看不出来呀,菁菁。你还会来了解我的男人?是不是颢冉让你来的?我就知道,他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他死心吧。不过我奉劝你一句,颢冉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不会真心对你的。依你的能力,找个有权势的男人不成问题。好好过两天像样的日子,跟着他有什么用?” “球球,你说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我真不该被颢冉给迷住了。以后咱们姐妹要常联系,跟着你,我才好多认识几位大亨啊!”球球的话证实了那辆车的主人与颢冉确有事情发生,如果我逼问她,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对付她这样的女人,只能是慢慢来。 “看来你还不笨嘛!好好,拿我的电话号码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帮忙,我有饭局就通知你,让你也见见世面。”球球从包里掏出名片,趾高气扬地甩给我。 我看了一下,华远装潢公司,总经理助理,刘美。 我敲门,颢冉在里面没有应答。 “颢冉!开门啊!我知道你的心在痛。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我们一起解决好吗?我知道你在里面,不要沉默对我。颢冉!”我在楼下看见窗子上的蓝莓颜色,颢冉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它拉开了。 “菁菁,让你担心了。”颢冉从画室走出来,蓬头垢面。 其实事情发生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拼命地工作来抵抗更加糟糕的心事的侵扰。 我和颢冉不说话,一整天,一整夜。 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把食物和奶粉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每天去更新的时候感觉自己喂的是一只波斯猫。 不在杂志社吃便当,我就到外面去吃饭。嘈杂的环境反而让我有勇气面对内心的荒凉。 “一个人吗?”我等菜的时候,身边走来一个眼镜男人。 我没说话,表情或许是木讷的。 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服务员把我的东西端上来,他笑着说,“给我也来同样的。” “我见过你。因为你的文字,因为你独特的创意。”他显然是我的崇拜者。我为自己的心理作呕吐状。 “愿意为您效劳。小姐。”他可真能献殷勤,说着掏出名片双手递向我。 广潜律师事物所,高级律师,田瑞韬。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真的愿意帮助我?”我问道。 “当然啦。一来,这是我的工作范围。二来,我仰慕您小姐已经很久了,一直想为您做点事情,解决心病。”他的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横纹,让我感觉他是在低着头抬起眼皮和我说话,用此以示肯定。 我把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们的谈话从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直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我很感谢他用不论是职业的耐心还是朋友的诚心听完我大段的叙述。 我谢过田瑞韬,向他保证我一定不会吝啬费用的支付,他笑着说不必客气。我终于舒了口气,恨不得现在就能飞到颢冉身边告诉他。 门没有锁。家收拾得非常整洁。 我推开画室的门。里面没有人。早上出门前放的面包也没有被动过。 颢冉呢?我走到艾依丝的画前,想让她给我答案。 画的左下脚是红色的轿车,车顶插着一把尖刀。 这下完蛋了。 我跑去车库,空的。 我的精神开始出现恍惚,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不小心碰到了门上。上面掉下来一封信。 “菁菁,我决定去报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缓解和忘记心灵的巨痛。我想了想,自己真的很对不起你。佘路和我说过,其实你不爱我的。所以我只感谢,感谢你给过我生活的温暖。 搭积木的大男孩 颢冉” “三环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一名开黑色奥迪的青年男子向一辆暗红色911保时捷猛冲过去,看样子是蓄意谋伤,当事双方均当场死亡。据说两人都曾是建筑业的尖端人才。有关冲撞原因,警方正在做进一步调查。” …… 总是要走的 田瑞韬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帮忙回避记者的盘问,我说不要紧,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我想去的和该去的地方。 我回到了从大学毕业后进入的第一家杂志社,该杂志现在已经发展到南京市销量排名第三的位置。 最近的我总是从恶梦中醒来,梦里爸爸拿着坚硬的皮鞋向妈妈砸去,妈妈愤怒地把脸对向我,说都是我连累了她。 我想对云嘉说我的梦,但是我找不到她。 颢冉走后,我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我害怕醒来时只有自己面对整个房间空荡荡的黑暗。 我抱起棉被,咬着被角不停地颤抖,我不能给妈妈打电话,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的梦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她的理解和安慰。就算她能做到不计较我的耿耿于怀,我也不敢听到她的声音。我害怕接触到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我认真回复一封又一封的读者来信,告诉他们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要学会珍视生活,珍视生命。 “陈菁!”从未用过这个名字,突然听到,虽然知道是在喊我,可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那人走上前,拍打我的胳膊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还哭着要喝奶呢!现在怎么看上去和我这个老婆子一样啦?”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不会又是脑子不清楚吧?我可怕够了。 “我看着照片认了好半天,确定是你我才敢叫的。还好你那个假冒的姑妈有良心,没给你改名字。不然真的找不到你啦!”那女人说了大半天,我愣是没听懂。 “你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个名字?”我对自己的好奇都已经没耐心了。 “哦。我呀?我是你姑妈。你爸爸让我来的。他跟我说你们见面开不了口,让我帮他转达。其实,菁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蜗牛就是因为背着沉沉的壳,才走不远啊!”她倒是很善解人意。 “直接说好吗?我很忙的。”我看她和我长得还有些相似之处。不过是真的姑妈又怎么样?我从来没需要过,现在就更不需要了。 “好。跟我去个地方。不远。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她和那男人的性格倒是一样,说完话就走人。 自然是去不去由我。但是我想如果可以就这样和他们彻底说清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跟她走到前方不远的花店的转角处,那里有一间老式的咖啡厅。 还是吱吱呀呀作响的木制门,推时需要费些气力。 那个在我窗外晃动的男人就坐在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的一排,最里面的位子。 那女人拉着我的手用力往前拽,我说,不必这样,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扭头走人的,我和你们不一样。 那女人吃了一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送开了手。 座位上的女人见我走过去,站起身,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那个男人说,“你说得没错,我们的女儿是很吸引人,长得很有气质,脾气也真的是够倔强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再次一同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坐啊。”那女人笑脸盈盈地招呼我。 “你是生我的人吧?你和佘路的爸爸离婚了吗?”我想起有部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我对自己的已经厌倦了,所以我只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 “这个嘛——你先不要问那么多,你先看看你爸爸。”那女人竭力想回避我的问题,又想让我赶快承认和他们两个的关系。 “你先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坐下去的。”我态度坚决。 “还没有。这个……不重要吧?”那女人有点紧张了。 “是啊。难得我们一家团聚,不要让你妈妈太为难嘛!”那男人似乎想证明他已经和我关系融洽,可以摸清我的脾气。 “你们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当初是什么原因抛弃了我,我没有恨你们,也就谈不上原谅你们。总之我不想再回头面对过去发生的任何事情。如果你们当初希望我不要打搅,那么现在请你们也不要打搅我,我很想过安静的生活。”然后,我把脸针对那女人,“不管你是我什么人,你在别人眼里都是佘路的妈妈,你知道佘路为了家庭和睦,和我说不要介入你们的生活吗?他多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多么在乎一个和平的家。你居然这样做。你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妈妈。” “我很抱歉,我不能做到你们想要的那样。因为,我不是在你们的教育中长大的。”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厅。 我打开电视,中央三套正在播放《同一首歌?走进中国农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想云嘉。想我们一起在操场上飚车,胡侃网络小说的日子,想她带着裂痕的玻璃镜片和她随风扬起的长发和长发上舞动的粉色飘带,想她冲我笑时露出的那个尖尖的牙齿。 直到今日,我真的更加确信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挚友。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仿佛听见她在窗外喊我的声音,爽朗的,甜蜜的。我望向窗外,难以抑制地泪流满面。 云嘉就在我的眼前,穿着博士服。红色的绳穗不时地拍动着左侧的脸颊,袖口和胸前的大片红色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山野中的玫瑰。她在t型台上和陈晓东一起激情洋溢地唱《比我幸福》,我从没发现她唱歌那么好听。 一如我从没发现红色原来可以那么美好。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 我梦见谢楦在另一个世界冲我微笑,我跑向他,他不再像佘路那样让我难堪,而是深情款款地接住了我。我们拥吻,不肯分开。 我站在高高的悬崖顶,对着谢楦点头示意,我们就要开始一次新的飞翔。 我无声地坠落。心脏在那一个完整的过程中是停止的,我告诉自己,我累了,要和谢楦在一起,不要回去。明天的太阳,一定是最明亮的,最温暖的。 再也不想挣扎着张开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