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怜妾》 楔子 【楔子】 猎逐这群狼,足足耗尽他整月的时间。 若非狼群出没,已危害啸虎堡地域范围的牧民牲畜,向漠岩也不必半跨广大的漠南草原,将它们往北方驱逐。 狩猎的天数,已超出预定期限太多,这是向漠岩始料未及的。纵然武艺精湛,多日来的风霜苦雪,他嘴角刚毅的线条已略显倦惫。 追赶的狼群为数不少,他采用分散的策略,将手下分成两队人马,把部分的狼只驱往漠北与西北山麓,自己则朝东北,追踪着狼王带领的剩余狼群。 隆冬已尽,天气依旧料峭。 向漠岩扯紧手中的缰绳,俐落地跃下马匹,微透着冷意的风拂来,鬓发也随之轻扬。他伸手抚弄身旁那头猛兽,淡淡问道:「你也察觉到了吗?」 那巨兽吊颈白额,背脊魁梧,甩动着头,发出低低咆叫,是一只黄金灿毛的大虫。 动物敏锐的感受到周遭气氛,它有些躁急,向漠岩缓缓顺着它身上的斑斓软毛,安抚地轻语。 崖上的气候变化多端,远处忽升一阵山岚,越飘越近,转眼间,已迅速地染白了周边。四方无比安静,除了动物的喷气声,连软靴踩在薄雪上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 向漠岩抬起头来,双臂微屈於两侧,凝神静听着。忽而,一声巨吼震动,他未及制止,大虫已奋力跃起,往前方一团迷雾扑去。 「大奔!且慢!」他喊着,脚下轻功一使,亦随之而去。 雾气越来越重,伸手不见五指,向漠岩无法辨识身在何处,却明显感应到气流中飘浮的肃杀之气。大奔不知奔向何处,他处於被动的局势,只能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忽地,一阵野兽怒吼划破静寂,跟着便是搏斗的声响,虎啸和狼噑此起彼落。向漠岩循声飞奔过去,只见自己的虎儿正与那狼王厮杀,两头巨兽扑咬在 一起,不住地用尖牙利爪彼此攻击。 他手中扣住一粒小石子,向雾裹模糊的黑色狼身射去,那狼王吃痛,哀号一声,倏地往後跃开。它立在不远处,不再动作,凛凛地面着向漠岩,聪明地藉着四面的奶白雾气裹住自己,扰乱敌人的视察。 大奔似乎负了伤,喉头呼噜地发出声响,还兀自来回走动,打算再度扑击。 向漠岩朝虎儿轻喝一声,若仅是一只落单的狼,他并不担心,怕的是狼群蜂拥而上,而敌暗我明。这回,是他大意了。 他心中才思索着,大奔却已按捺不住,又张牙舞爪地猛扑过去,而那狼王依旧挺立着-- 只一瞬间,向漠岩便明白它的诡计。 形势不容许他言语,他纵身飞往,还是迟了一步。但见狼王微微偏开身躯,避过大奔扑来的攻击,大奔体形硕重,煞不住脚步,它猛地啸吼一声,金黄色的身影竟没入白雾之中,接着是石子泥块滚落的声响。 任谁也没有料到,狼王的背後便是陡峭断崖。这只兽儿熟知山林的一切,竟懂得以此诱敌。 向漠岩纵过狼王头顶,身子亦急速往崖下坠;他脚尖轻点崖壁上突出的岩块,藉以减缓下滑速度。见大奔庞大的身躯幸运地卡在突生的枝干间,他才双掌运气,打算将它往上推送,谁知那头恶狼竟扑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颈後,大有同归於尽的意图。 向漠岩心中震惊,双掌反射地往身後击出,结实的打在狼王肚上,狼王闷哼了声,这才松口。而向漠岩一发力,体内真气尽泄,这一人一兽,如同坠霜,跌入氤氲白茫的山谷。 山岚来得快,去得也疾,云间的阳光似又露出了脸儿…… 第一章 【第一章】 百花渊的雪,融成一片残。渊谷的气温到底较为温暖,雪融为水,顺着地势起伏,汇聚成川源,涓涓往下游而去。 平云纱轻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越过湿滑的石头。正午暖阳射下,光线被两侧峭壁遮挡不少,但百花渊依然温和风爽。可饶是如此,云纱细致的额上还是冒出了珠汗。 她已经走了好远的一段路程,只为了采撷栖壁草,将之提炼成染料,这是她每年必做的功课。每年,在冬尽春来的时节,正是栖壁草结成花苞之际。它名虽为草,却开着殷紫花瓣,趁着未盛开时,截下整粒花苞,花苞饱含淡淡粉色汁液,榨炼出来再混於染料中,成为染料的基色,不会破坏原来色调,却能奇异地久保衣裳的色彩,不易褪色, 这种手法是由流袖织独特研发,已成名气,单传了三代,到了平恒平老爹这代,老爹只得一个女儿,便是平云纱。近来,平老爹的身子每下愈况,流袖织的大小事务,自然落在云纱身上。 其实栖壁草采集的工作,可以交派给铺子里的工人,但他们粗枝大叶惯了,在采摘的过程中,常把花苞连茎处胡乱处理,而带回来的花苞榨取出的汁液,往往不到原先的一半。因此,每次采撷的工作,总是她亲力亲为。 今年流袖织的订单比以往多几成,染房里储存的原料早已不足,若不加紧赶工制料,误了期限就不好了。云纱边思索着,掏出丝帕拭着嫩颊,赛雪肤色因劳动而更显白里透红。 栖靠在岩壁荫凉处小憩了一会儿後,她手挽着小竹篮,朝水边步近。水不深,但异常清澈,偶尔挟带未融尽的雪块,缓慢地往下游流去。云纱蹲下身,单手掬起一捧水,凑过小睑,啜饮着掌心裹的清水,冰凉沁心,令她精神一振。 她审视着自己的倒影,水中人儿有张灵秀雅致的脸庞,鹅蛋脸儿,小巧下巴,双眉捆翠,眼波流转。水面突起晃动,影像也潋滟成波,云纱朝水中的自己俏皮地眨眨眼,才起身要走,忽地又惊喊出声。 那个男人立在她身後,不发一语。 云纱直直地盯着水中陌生男子的倒影。他如鬼魅般现身,又忽地投影在水面上。云纱心跳得飞快,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只是将手里的丝帕紧紧攒在胸口,戒备的、又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对望。 他……受伤了吧? 他的颈部以及肩膀全是血污,头发披散,发上亦纠结着凝结的血块。 「你--啊!」 云纱刚鼓足勇气启口,那名男子却突然笔直的栽入水里,登时水花四溅。 他正巧跌落在她身旁,水珠湿了她大半身。虽说对方是陌生人,她依旧反射地伸出双手想扶持他。 「公子……」云纱迟疑而刺探地喊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她伸手轻推他的肩,还是文风不动。 男子侧着脸俯趴在水面,幸好水位极浅,只及他半边脸颊;可是水濡湿了那些血污,红色的液体迅速地扩散,在清水之中染了开来。 「公子!公子!」云纱蹲在男子身旁,不知如何是好。方才会想伸出手臂帮他,完全为一时间的反应,而礼教告诉她,光是碰触他的肩头,便已危及了名节。 她懊恼地张望四周,期盼有人出现;可惜百花渊地处隐密,极少人烟,此时此刻,要如何寻得援手? 水的颜色越来越浑浓,这个男子需要她的帮助,紧急而迫切。 平云纱,现在都生死关头了,你还顾忌什么?!她心中斥喝着自己,甩甩头,银牙一咬,俯过身去,吃力地将男子的肩膀扳正。 他的身躯转为仰躺,云纱费尽气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移离水面,让他卧着干燥地皮。 「嗯……」或许是背部接触地面,散落的石子弄疼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 「公子!公子!」云纱又一次喊着。 这回,他似乎听见叫唤,微微睁开两眼,双唇虚弱地吐出单字。 「水……喝水……」 云纱知道他的渴求,匆忙将丝帕浸了清水,又折回到他身边,小手挤压着帕儿,让水润泽他的唇,流入口中。 「慢些来,别急呵!」她按住他急欲撑起的肩头,轻柔地安抚着。 云纱如此做了三、四次,男子口不渴了,他歪过头,合上眼睑,竟又昏厥过去。 云纱心头一阵惊吓,慌张中,抓起他的手腕,寻探脉搏,接着俯下身去,耳朵贴靠在他心口处--那边的跳动虽然微弱,却使她松了口气。 该怎么做才好呢?她思忖着,轻手拨开他披散的发,探视他颈项的伤口。 口子不大,约莫寸许深,明显是由动物的犬齿利牙造成,庆幸的是未伤血络。 此外,他手臂、面容等处也有不少刮伤,身上的衣衫毁损,凌乱不堪。 血乾涸在伤口的边缘,但方才他跌入水里,似是震动了伤处,她担心血块剥落,届时再度涌出鲜血,而她身边没带止血散,对草药又一窍不通,只能搬来一些石头垫着他的肩背,尽量使他抬高上身, 做完这些布置,云纱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她沾湿丝帕,小心翼翼清洗着男子的颈部,接着撕裂自己裙子里衬,裹住他颈项上的伤。 到小溪边洗净丝帕,折回来後,云纱开始清理其他伤痕。他峻削的面颊拖长了两条刮伤,额上有几处破皮。她洗净脸上血污,露出了整张容颜,但见他双眉入鬓,鼻梁挺直,方刚的下颚让初生的胡髭所覆,很难猜出他的年纪,但这等相貌呵…… 云纱啊!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没来由地,她胸口一阵激动,心跳得好急,脸蛋竟无端端泛红。 强令自己抛弃胡乱的心绪,她手指卷着帕儿,擦拭他嘴角的伤。刺疼的感觉扎着他,他不舒服地皱起眉心,扭开头去,试图躲避她的小手。 「朝颜……朝颜,别走!我该死……该死……」 他不安地动着,嘴裹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带了凉意的风阵阵拂来,他额上依旧微微沁出汗珠,云纱打量着他,悄悄用衣袖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个举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过身子,眼睛缓缓睁开,焦距定定地锁在她脸上。 忽然,他绽出温柔的一笑,低低的唤:「朝颜……」 朝颜?是谁?是他倾心的人吧!唤着她的名时,他脸上的神情好温柔。 云纱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想这个问题,可又管不住心思要去猜测。 「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朝颜。」她敛着柳眉,缩回手中的巾帕。 朝颜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该在他身旁的……向漠岩昏乱的想着,眨眼定神再看清楚,眼前的女子亦是灵秀姿容,她不是朝颜,但低垂着螓首的模样,与朝颜竟有几分神似。 朝颜……这个名字让他心里抽痛。他微扯了扯嘴角,想道,此时的她该是在大哥身旁,伴着大哥浪迹天涯吧! 颈部传来痛楚,拉回他的思绪,也让他发出呻/吟。 「你颈项上有伤,血已经止住了,不过还未上药。」云纱提醒着他,说完,她又垂下眼来。 向漠岩忆起发生的一切,那只狼同他一起坠入深谷,而方才在溪边,他肯定吓坏了人家。 「姑娘,」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是姑娘救了在下?」 「不……不是的,说不得如此;我什么都不懂,只是清洗了伤口。」云纱轻声否认,抬起头来,正巧与他两眼相对。他目光和煦清朗,云纱被他瞧得发窘,低垂粉颈,颊儿又染上红晕。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向漠岩瞧见绞在她手中的帕儿,上头有点点血印。 「我弄脏姑娘的丝帕了。」他歉然地说。 「没关系的,公子不必介意。」云纱匆忙回答,接着突然站起身来,「我去取些水回来。」抛下这句话,她翩然转过身去。 蹲在离他不远处的溪边,云纱掬了水轻拍脸蛋。她发觉自己无法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就忍不住脸红。在十八年的岁月里,她第一次有这般不寻常的悸动,对一位素昧平生的男子。她不知如何解释,只觉得心中羞惭,望着水面上的倒影,眼泪竟是无声息地落下。 「姑娘,你还好吗?」向漠岩自然不能明了她的心思。但见背对着他的身影如此单薄,在风中怯怯颤抖,他心又紧缩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另一个女子的影像,那个女子,同样有对小巧的肩膀。 朝颜,朝颜…… 不,他不能想!也没资格想!向漠岩,她已是你的兄嫂,今後你只能敬她,不能有非分之想,你懂不懂?! 他疲倦的合上双眼,再睁开时,那姑娘已立在眼前,纤瘦飘逸,眉宇之间不知何时染上了落寞的颜色。 第二章 「敢问姑娘,方才在下是否做了不妥的举动,而得罪姑娘?若真如此,还请姑娘恕罪。」他试问着。 云纱不说话,仅摇了摇头。她知道,只要不看他、不听他,这番令她羞死难受的心悸,便不会折腾。毕竟她与他仅是初次相逢,过了这一回,即是天涯遥遥,永不相干。 心念一定,云纱朝他疏离一笑,静静递了沾水的丝帕给他。 向漠岩接过来,那方帕质优滑柔,是上等线丝织绣,可惜上头沾了他的血迹;丝帕的边角,精致地绣着两个小字。 云纱。是她的名吧! 向漠岩猜想着,并未问出口,怕自己僭越了。 「公子失血过多,请多做休息。」云纱说完,转身要走。 「姑娘要去何处?敢问姑娘家住何方?今日之恩,来日定谋报答。」向漠岩喊住了她,心中莫名冲动,不愿让她就此离开。 云纱没回答他的话,只说:「这里是百花渊,平时很少人迹,我出谷替你寻人救助。你伤势严重,一定得看大夫。」 他见她轻移莲步,之後不知怎么的,她脸色发白,双眸惊惧地睁大,眨也不眨地瞪着他身後的某处。 他背後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突然之间,那丛绿色植物间冒出一颗金黄头颅,它的脚有些跛,一拐一拐地走出来,一边眯着利眼窥伺着。 「大……大虫!」云纱觉得自己要厥过去了。那虎儿似乎多日未食,现在正饥肠辘辘。她会葬身虎腹吗?云纱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想逃,但若是她逃了,他怎么办?他身受重伤,只能坐以待毙。 天啊!云纱,你甚至还不清楚人家姓名,你心中到底是何思量? 她思潮起起伏伏,忽儿间,大虫一吼,猛地扑向向漠岩。 「不要!」云纱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已用动作做出决定。她同样奔向他,挡在他身前…… 感觉到金黄色的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大虫将她扑进他怀里,那一刹那,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眼底的惊愕和关怀。 「快走!」她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便闭上双眼,晕厥过去。 向漠岩直觉的搂住怀里的女子,她的腰不盈一握,发际散着淡淡清香。他双臂护住了她,大虫的身躯压向他们,然後,它开始朝向漠岩的脸庞进攻--用它又大又湿的舌头。 「大奔,别再舔了。」他牵扯了伤口,皱起浓眉,一手紧抱着佳人的娇躯,另一手则推开自己的虎儿,怕它硕 大的体格会伤了她。望着臂膀裹雅致的脸庞,两片唇毫无血色,向漠岩对大虎懊恼斥责:「大奔!你吓坏这位姑娘了。」 大奔退开来,喉头呼呼地发出声音,它来来回回在主人身边兜圈子,两只眼睛无辜的望着他。 「在山崖上时,你未听命令就贸然行动。对敌时,无法沉着应付,你犯了大忌,这一点令我十分不悦。」向漠岩严厉地训斥。而大虫似乎真听懂了,它不走不动,乖乖蹲坐一旁,脑袋瓜丧气地低垂着。 向漠岩有些心软了。大奔是他的部属,也是朋友,瞧见它一身狼狈,他知道自从自己落入这渊谷,它为了找寻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思及此,他无奈的叹息,放软了语气:「过来。」 大奔缓步过去,还呜呜的哀呜着,向漠岩一只手搭着它的颈项,搓揉绒绒的金黄虎毛。「辛苦了。」他微微一笑。 老虎蹭了蹭主子的手,流连着他的爱抚;它靠过身,挨在向漠岩旁边。 「这位姑娘替我包扎伤口,你却吓坏人家。待她转醒,你要表现得友善一点。」 大奔甩动尾巴,歪着头颅好奇地打量主人怀中的女子。为了表示「友善」 ,它俯向云纱的香腮,又用湿湿的舌头,替她洗脸。 「别来!你的口水好臭。」向漠岩笑着推开它,轻松的气氛让他差点忘了颈项的伤--只是差点儿而已,他这一笑,伤口便让他疼得冒冷汗。 他不再言语,觉得倦惫爬上眉梢。他低头凝视那张容颜,她的睫毛黑长浓密,柳眉秀丽,樱唇巧怜,轮廓美好……唉,真是一位绝美佳人。 刚刚,她真认为大奔要攻击他们吧!那时,她叫他走。 向漠岩思索着她的话。她手无缚鸡之力,竟然毫无顾忌地挡在他前方,面对凶兽亦不退缩。她的举动令他迷惑,但更深刻的感动正悄然而生。这一生当中,他总是扮演保护者--双亲早逝,与长自己五岁的兄长相互扶持,而後独自担起啸虎堡的所有事务,护卫牧地范围的牧民牲畜,多少人的生计全得仰赖於他。 他不懂是什么力量和原因驱使她扑向他;第一次有人如此奋不顾身地扞卫他,令他的心迷茫而感动。抬起手,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触摸她的颊,没有喊醒她。时间渐渐过去,她的脸蛋变得模糊分散,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最後合上双眼,坠入了梦乡。 脸颊上传来湿湿滑滑、温暖黏腻的感觉,云纱睁开眼,那颗金色的大头颅就在眼前。她的喘息梗在喉间,眼对眼地与它互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起了错觉,因为她居然觉得那只大虫在对她笑。突地,它脑袋瓜靠了来,一张嘴,大舌舔了下她的脸。 「啊……」发出一声短音,她任着它舔,忽而觉得好玩亲近。 「你别怕。」 「啊!」她原本是不怕的,却被向漠岩突然开口吓住了。她一抬头,发现自己竟赖在他的怀抱里,靠着他的肩窝,这下子,更是惊天动地。她急急与他分开,双颊红如晚霞。 那纤细的身子离了手,怀中顿时感觉空虚;向漠岩知道自己唐突了佳人,为了减轻她的不安,他清了清喉咙,轻快地说:「你毋需怕,大奔只是同你玩。如果你不习惯,我叫它走开。」 云纱嫣红着脸抬头,打量眼前的男子和大兽。「它叫大奔?它跑得很快吗?」慢慢地,她试探性的伸出手,抚着老虎的金黄毛发。 向漠岩朝大奔使了个眼色,大奔会意,动也不动地让云纱的小手在身上游移,他们需要彼此熟悉熟悉。 「大奔跑起来,比我的马快。」向漠岩欣赏着她的侧面,心不在焉的回答。 「它长得好结实。」云纱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原来猛兽并不完全是可怖的,也有温驯的时候。她温柔的揉弄它的金毛,大奔很喜欢这种被人爱抚的感觉,它更向她怀里钻,惹得云纱轻笑。 笑声未歇,她转过头来,看见向漠岩的目光炯炯有神的聚在她身上,那一朵笑陡然凝结在唇边。她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倏地站起来。「我耽搁太多时间了!得尽快寻人相助,不然等到太阳下山,这渊谷会奇冷无比。」不等向漠岩反应,她已快速往来路寻去。 她很怕他吗?她不惧大虎,却害怕他?!向漠岩想着,不明究里。 四周原本是极安静的,只剩下他和大奔;忽地,大奔竖起耳朵,紧盯住它方才出现的草丛,那丛长草微微抖动。 之後,草被拨了开来,冒出了不少人头。 大奔朝着他们吼叫,声音里满是兴奋…… 他一定认为她好奇怪,竟会扑进他怀里,要他快逃。天啊!她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他会怎么想她?这个男子,过了今日,她再也再也不见他!才短短几个时辰,他已撩拨她心湖起了涟漪……她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竟对一个初次邂逅的人着了魔。 云纱踩着出谷的小路,茫然地找寻人烟。夕阳偏西,归鸟群群,她得赶在日落天黑之前找到援助。慌忙地,她爬上渊谷入口的大岩石,一阵交谈声由前方传了来。 「大叔!大叔!」见是镇里的几家猎户,云纱欣喜地喊着。 「是平家的姑娘啊!」 一位年纪较长的汉子亲切回应,朝她招了招手,「平丫头,你来得正好,快来瞧瞧咱们捡到啥宝了。」 云纱过去看着地上那匹黑色的狼,软软趴着不动。 「你别怕,它早死透了。我在百花渊的另一头发现它,它肋骨被震得四分五裂,八成是失足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他踢了一下狼身,又说:「瞧!全身黑亮皮毛,这种上上等的猎物,可遇不可求啊。」 「这只狼体形硕 大,扛得我手快断了。」另一矮个子大叔说。 狼只身躯并无明显外伤,大嘴张着,露出舌头和森森尖牙。云纱仔细地瞧着它,它的狼牙既长又利,沾满血迹,跟那名男子颈部上的伤痕极为吻合-- 原来,他是受了恶狼攻击,同样坠落渊谷,竟能幸运地保住性命。 「大叔,我需要您们帮忙。」云纱轻声请求。 「怎么了?!」 「请您救一个人。」 第三章 大叔听了大略的经过之後,留下一人看顾黑狼尸身,其余的人全跟随云纱再度入百花渊。云纱心系於那人,脚下步伐不禁又快又急。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云纱边说着,小跑步朝溪边去,「公子!公子!我--」她突然煞住脚步,愣愣地立着。小溪旁空荡荡地,那一人一虎早没了踪影。 猎户大叔们四处张望,问着云纱:「平丫头,你说的人呢?」 云纱默默地摇头。 「怎么啦?平丫头。你还好吗?」 不好。她很不好。 她的心底如同受着煎煨。信誓旦旦说永不相见,待真不能见,受苦的仍是自己。这世间真有一见倾心的感情?莫非这便是世俗的爱恋? 平云纱,你真是天字一号的傻瓜,你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姓与名呢! 唇角淡淡扬起凄凄笑意,她嘲笑着自己。 【第二章】 堡主卧房里,此刻正是热闹喧哗,一对粉雕玉琢的孩童缠在向漠岩身边,你一言我一句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堡主叔叔,大奔怎么恶斗那头大黑狼?你快说嘛!」女娃儿童音软软,白嫩小手扯着向漠岩的衣袖。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男童年纪较小,稚容可爱。一知道有故事听,身子也急急挨近床沿。 向漠岩仅着中衣,半躺在木雕床榻上,失笑地望着这对姊弟。「唉,叔叔怕了你们了。」 女娃见他不说,却开了口:「我知道。爹爹说,堡主叔叔和大奔自己追黑狼王去了,追了好远好远,追到黑狼肚子都饿了--」 「那大奔呢?大奔肚子饿不饿?」男童突然发问,这问题对他似乎很重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大奔!」被弟弟打断话,女娃有些下高兴。「弯弓,你到底听不听故事?」 「我要听!我要听堡主叔叔说的。」 「我说的一样好听。」 「不好听!」弯弓跟他的小姊姊卯上了,就是不妥协。 这时,卧房的门被推了开,一名少妇盈盈步进,登时情况大转,原本怒目相向的戏码改为兄友弟恭,两姊弟规规矩矩地站在床沿,齐声喊着:「娘。」 「羽衣、弯弓,你们姊弟又斗嘴啦?」少妇瞧出他俩的表情有异。 「没的事。」他们现在倒是异口同声。 羽衣抢着说:「娘,您瞧,我在照顾堡主叔叔呢。」她对向漠岩慧黠地眨眨眼,撒娇道:「堡主叔叔,羽衣帮您盖被子,别着凉了。」 向漠岩很配合,装出一副重病模样,乖乖让她盖上被子。 「好啦!厨房烤了芝麻饼,羽衣,带着弟弟问胡嬷嬷要饼去,不吵堡主叔叔了。」少妇赶着一双姊弟出门,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置桌上。 「是的。娘。」羽衣应了声,拖着弯弓朝门外去。 才跨出门槛,她便对着弟弟咬起耳朵,「本来可以引着堡主叔叔讲猎狼记,都是你,一点也不合作,现在好啦!什么都别想听。」 「你讲的真的不好听嘛。」弯弓委屈地嘟囔。姊弟俩不知还争些什么,小小身影已转入回廊。 「三娘,你这双孩童当真古灵精怪,尤其是羽衣,颇具乃母之风。」向漠岩调回视线,嘴角笑意不断。 碧三娘打开桌上一只木盒--那是她专用的百宝医箱--说道:「提到羽衣,还真令人头疼。教她读书背诗、辨药记名,她样样通,却样样不精,她爹爹也不管一管,就由着她。」她由箱中取出一盒膏药,用洗净的木片挖出些许,示意向漠岩翻下衣领。 她是医者、大夫,在她眼前没有男女之间的避讳。她年仅双十有五,与向漠岩同年同辈,但与生俱来的记忆力让她习得神人的医技,江湖间未有人不知「玉面华佗碧三娘」的名号。 她将膏药均匀敷在向漠岩颈後,微凉的药效缓和了伤口发痒的不适。向漠岩轻吐出一口气,静静说道:「三娘,我今天就要下床。」 三娘手下动作未停,一面回道:「堡主的身体一向健壮,平时少有病痛,但一感染,非大病一场不可。听三娘的劝,堡主最好多休养。」 上回猎狩狼群不慎跌入渊谷,部属利用猎犬寻着大奔的气味,一路追踪至谷底,终於将他救出。在返回啸虎堡路上,因接连赶路,未能好好休息,不注意又受了风寒,这一病,让他整整在床上待了七日。 「我今日就要下床。」向漠岩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 三娘了解他,未再开口劝说。处理好颈项的伤,她随手写下一张药单,叫来仆役,要他照着上头写的抓药去。 此时,东厢房外的石雕拱门处出现一个硕长身形,朝这边走来。三娘看见他,玉容露出浅甜笑意,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男子伸出手揽住她的肩,一同跨入寝房门槛。 他姓风,单名一个「琉」字,是啸虎堡护卫教头;六年前娶了玉面华佗为妻,育成一双子女。 进了门,向漠岩已正坐在床沿,一对眼炯然地盯着风琉。他表面上很平静,但心思缜密的三娘已看出他眼底有某些东西在闪烁。 「有消息吗?风教头。」向漠岩忍不住开口。 「堡主交托之事已有眉目。这几日,由渊谷起始分画范围,逐区派人查探,方才刚得回报。原来救堡主那位姑娘便住於华阳镇上,是流袖织掌管平恒平老爹的掌上明珠,闺名云纱。」风琉一五一十地报告。 云纱。平云纱。针织在丝帕上的小字,真是她的名,如云轻柔的白纱,似同她的人。不知不觉中,向漠岩脑海里浮出那张丽容…… 定了定神,他移步下了床,思索地又问:「流袖织?是华阳镇上那间染织大铺?」 「正是。啸虎堡每年采购的衣布,十之八九出於此。而年底将近,华阳镇一年一度的选丝盛事已喧喧扰扰。平家虽蝉连几届染织状元,但因今年皇帝老爷要选御用丝织,镇上各家染坊为此相互较劲,有的还由外地请来染织师傅。」 风琉停顿一下,继续说道:「镇上目前看好两家铺子,其一便是老字号流袖织,另一则为冠彩坊。这冠彩坊来头不小,分行铺子遍布北方各省,去年才在华阳镇设立新店,夹带雄厚势力,并吞了不少染布行,对於此次朝廷选丝之事,冠彩坊更是卯足了劲。听闻他们幕後的大掌管裘元霸,将赶至华阳亲自坐镇。」 「华阳只是小镇,怎么朝廷选了这不起眼的地方?」三娘微蹙着秀眉,语气质疑。 风琉笑了笑,瞧妻子一眼,「镇是小,可是流袖织的名气却大。不知他後宫三干佳丽哪位得宠,又正好穿过流袖织的布匹,那佳丽在皇帝老爷耳边赞叹上几句,他老人家闲着没事,也跑来华阳一探究竟,还搞个御用选丝的无聊名头。」 「当真?!」三娘惊异的睁大美目。 「我胡猜的。」 「哎呀!」三娘娇喊了声,一手捶了过去,「你又混说,就爱捉弄人家!」 风琉哈哈大笑,一手接住妻子的小拳头,将她的柔荑压在自己的心口。三娘红着脸挣脱不开,又想斥责又想对着他笑。她向丈夫眨了眨眼,随即朝向漠岩望去,要风琉的举止收敛些,却发现房内那名「第三者」根本未曾留心他们夫妻俩的小动作, 向漠岩背对他们,面着窗静静伫立。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条丝帕,洁白的帕上残留着清洗不掉的血印;他手指慢慢摩搓上头的红印子,瞧着手中丝帕,心里头想着一个人儿…… 忙碌於手边的帐册,将今日往来的交易做个整理,云纱手指灵活地推拨算盘珠子;铺子里好安静,珠子相互碰撞的声响就显得更清晰。她低首专注地核对数目,案前一盏油灯将她几丝刘海在额上印了细影,微微晃动。 「纱儿,晚了,快去睡吧。」平老爹掀开布帘,探进身来。 云纱搁下帐务,迎了过去。「阿爹,怎么出来了?您歇着吧。」将阿爹扶坐好,她倒来一杯茶。 「我不放心,所以出来瞧瞧。小笛子呢?今天没留下来帮你打烊吗?」 小笛子是流袖织的小长工,由於家里穷困,十一、二岁便被卖到了平家当差,逭两年多来,手脚倒也勤奋。 「他娘生病了,我要他早点回去。反正过了黄昏,店裹头就冷清了,我一个人应付得过去。」云纱说着,一面轻轻捶着爹爹的肩头。 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他重重地叹口长气,「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娘走得早,现在我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铺里大小事务全得靠你张罗……唉,你该是男儿身,这般抛头露面,只怕耽误青春。」 「阿爹,我不嫁,我要陪着您。」云纱蹲在他的膝前,微仰着头。 第四章 「傻话。」平老爹望向女儿,抬起枯瘦的手,爱怜地抚着她的发。「孩子,你这么的好,值得一段美满姻缘。」 「阿爹……」云纱觉得眼眶发热,紧紧握住平老爹一只手,说不出话。 由於情绪激动,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来;云纱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面扶持着那瘦偻身躯,「阿爹,我扶您进去。」 平老爹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拉下女儿的手,他颤巍巍地离开座位,「没事的,老毛病了,我自个儿进去。帐目明日再做吧,收拾收拾,你也早点回房。」说完,他缓缓步入帘内。 人,难逃生老病死。云纱十分清楚,但想起人世间的无常,心中依旧难过。和爹爹相依为命的日子能至何时? 她心中思量,已无心於帐册,转过身出了小院,步至大门,打算将挂在店门旁的灯笼卸下。平时个头高的小笛子会替她拿下,但今天,她得自己想办法了。 踮着脚,她试图抓住灯笼的木竿子;她试得那么专心,丝毫没注意有人靠近。 「让我来吧。」 「啊!」云纱惊骇地转过身,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後,她受了惊吓,整个人往後退了大步,竟被高起的门槛一绊,往後面栽倒。 「小心!」他喊着,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把云纱整个儿揽抱在怀。「你没事吧?」他焦急地询问,微弱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竟然是向漠岩。 云纱同样望向他,怔怔地不说话,难抑的喘息着。 「是在下太鲁莽,你别害怕。你还记得那日在渊谷受伤的人吗?我并非有意惊扰姑娘。」她苍白的脸让他心生怜惜,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这样的情绪了。 他将娇弱的娇躯安稳托住,双臂依旧护卫着她,不肯放开。 她几乎几乎就要忘记这个男子的,为何老天还要他们相见?在百花渊那一场初遇仅是一场梦,怎么梦里的人会来到她的面前?云纱心中几多情感交集,挣扎了一下,觉得那双手放开了自己。 好不容易的,她找回了声音。「我……我没事。」夜已深,他来这里干什么?云纱不明白地想着,又突然忆起自己开的是布店铺,她退入门内,一面关上门板,「公子,天色很晚了,若公子要买布匹,明日请早吧,小店已歇息了。」 「我不是要买布。」向漠岩下容门关上,一手挡住它。「我在对街站了一晚了,想要进店里找你,又觉太过冒昧。」 其实,他话没说齐;由风教头那裹得知云纱的消息後,每一夜,他就立在流袖织铺子不远处守候。他的行为困扰着自己的心,却又随心意而行。在他的观念中,他受了这名女子的恩惠,就要做十倍的偿还。 「你说,你站了整晚?」云纱仰起头,呐呐地问。 向漠岩点点头,「若我直接入店寻你,怕会让姑娘受议论。」 「外头还冻着吧!公子何必如此?」云纱轻问,脸颊因他的话而泛起热度。为顾及她的名节,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许久?他是特地为她而来的吗?她觉得心跳得好急…… 这时,向漠岩轻易地卸下纸灯笼,朝云纱递去。「这种差事,怎么不叫留守的工人做?」以往不都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帮着她?他心里想着,并未问出口,不愿意对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几日的岗。 云纱笑笑,没有多做解释,只问:「公子寻我何事?」 「我……」向漠岩被云纱这么一问,竟然支吾起来。他清了清喉咙,认为自己必须对她说明些什么。「云……平姑娘。」他差点喊出她的闺名,赶紧改口。「在下姓向,那日山渊遇难,幸得姑娘相救;在姑娘出渊谷代我求援时,与我随行的同伴找到了我。原来我该等姑娘回返後再离去,可惜当日我精神昏沉,等再次清醒时,已在安排的马车之中。这几日,我遣了人手调查,终於找到姑娘。」 「只是小事罢了,公子何足挂心?」 「我承诺过,你有恩於我,我必定图报。」向漠岩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知怎么的,云纱听着他的口气,一阵失意的情绪掠过心底。 原来,人家仅仅为了偿付恩情。 她摇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这个人,定是上天派来扰动她的;一开始,他就有莫名的能力,颠覆了她的思绪,让她胡里胡涂把情感交付。这是债,从远古的前世,欠到今生。 「很晚了,公子请回吧。」云纱轻叹了一句,身子便要隐入门扉之後。 「平姑娘且慢!」向漠岩见状,急急的喊住她。然後,他由袖口掏出一张纸来,呈在云纱面前。 「这是一千两银票,请姑娘收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个「报恩」的方法,伤得云纱多重。只是他身为一堡之主,独力承担家业,早已习惯将事情合理化。对於云纱,他有着难解的挂念,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自然而然的想寻一个理由来搪塞,而最最无疑,又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 他必得还恩。 「收下吧,平姑娘。拿着它,华阳镇上的钱庄皆认得这标志,到处都可兑现。」他将纸递得更近些,银票上头盖了一个虎头印,是啸虎堡的正字标志。 有短暂的时间,云纱的脑海是空白一片,她就怔怔的、呆呆的看着眼前那张微黄的纸,身子全倚在门板上。她听见有人在笑她,来自心底,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只是小小心意,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他喃喃地说,仍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啸虎堡,财力雄厚。」云纱认得那虎头印,语气带讽。接着,她仰起脸直视向漠岩,小脸苍白如纸,一对眼眸冷冻如冰。「在公子眼里,所有事物皆可以钱财衡量吧?」 向漠岩一震,盯着云纱,惊愕的发现泪光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在下冒犯了姑娘?唉,我只是想还这恩情,绝没有辱没姑娘之意啊!」老天,他到底做了什么?凝视着她含泪的双眸,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整个心也隐隐作痛。 「不敢当。这个情,请公子忘了吧。」云纱强忍着哽咽,一字一字的说。 「我如何能忘?姑娘有恩於我,倘若我不还这份恩情,恐怕这生要耿耿於怀,永难忘却了。」他说得极为诚恳,盼能得到云纱的谅解,「我明白了。」 突然,云纱接下他手中的银票,一扬手,纸灯笼连同银票跌落於地面,烛火燃烧着周围的纸膜,肆无忌惮地吞噬了银票,一起化为灰烬。 「一千两我收下了,公子请安心。」忽而,两行清泪溢出了她的眼眶。 向漠岩看着眼前的她悲愤的神色、冷漠的表情,他的内在被撕裂了,有千万个声音指责他。他伤害了她,他该死的伤害了她!怎么事情会演变成这般不可收拾?他恼恨着自己,同时掩饰不住关怀的、紧紧的盯着她,想替她拭去泪珠的冲动驱使他往前靠近。 就在他的手指快触及云纱脸上的湿滑时,屋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纱儿,你还在外头吗?」平老爹的脚步慢慢朝这边过来。 这句叫唤震醒了他们。云纱倏地往内退回,躲避向漠岩的指尖,眼神带着淡淡轻怨,幽幽地低语,「你走吧。你的恩情还清了。」 「对不起。」在那扇门合上前,向漠岩对着云纱说。 云纱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她垂下首,动作略略停顿,但仍关闭了门扉,将他的身影驱逐。她反过身,虚弱地靠在门板上,珠泪不听使唤的溢了满腮。 不,她不要哭,不要哭呀…… 「纱儿,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唤着。 睁开眼,她看见阿爹立在廊檐下,手里的烛火随风一明一灭。 「没,没事的,爹。」挤出了几个字,她捂着嘴,在泄漏脆弱之前,疾速奔入大屋。 平老爹奇异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女儿向来是恬静安柔的,怎么今夜这般不寻常?未及多想,他伸手推开木门-- 寂寞的夜色里,一个伟岸形影,缓缓消失於街角…… 「纱姊!纱姊!」小笛子一面喳呼,火烧屁股似的奔入大院,年轻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又急又兴奋。 院子里架着许多木竿,竿子上晾着刚染入色泽的布块,轻轻飘摇,空气中,散发着染料的花香。云纱正和染织师傅们说话,听到小笛子的叫喊,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飞奔过来。 「天塌下来啦?小笛子,你喳呼个什么劲儿?」古伯忍不住骂了起来,他方才扫成一堆堆的树叶和灰尘,全被小笛子踩散了。 小笛子倒是反常,没和古伯抬杠,他瞪着云纱,大口喘气,就是挤不出话。 「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第五章 云纱被他弄得胡涂,轻皱起眉头。院里的工人也都围拢过来,全等他说明。 终於,小笛子开了口,手还指向外头,「铺子外,铺子外……」 「铺子外怎么啦?你倒是讲啊!」大伙被他搞急了,几个人己忍不住跑到前面去一探究竟。 小笛子继续说:「铺子外头,有一批人送礼来给纱姊。礼物有三大车那么多呢!」 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云纱忆起那人所说的话。 不理众人的惊羡,她脸色一变,脚步匆促地往外头去,里边的人全跟出来了。 店铺内,满满的箱盒堆积一地。云纱听见送礼来的人和阿爹说着话,态度十分恭敬。 「平老爷,这些珍珠古玩,是主子遣小的送来给平姑娘的。另外尚有十盛佳肴点心,是吩咐玉珍楼当场做的,给流袖织的各位品尝,请平老爷千万收下。」 「这怎么敢当?!」平老爹抚着胡须,一时也被这等阵仗弄迷糊了。「敢问你们家主人尊姓高名?」 「小的是向家啸虎堡的护卫。日前平姑娘仁慈,救了我家主子一命,堡主感念,特派小人送礼过来。」 「原来如此。但这些东西……」 「请你拿回去。」 平老爹正踌躇着,云纱已然开口。她环顾成堆的礼品,而後目光又聚集在那护卫身上,小脸端严。「请你代我转告贵堡主,这恩情他早就还清,已不相欠。至於这些东西,我们收受不起。」 「平姑娘。」护卫猜出她的身分,更是礼敬。他恳求着,「姑娘若是不收,小人回去交不了差。姑娘心好,请别让小的为难。」 「我不要。」云纱急了,想不透他为什么还要这样纠缠,又气愤他昨夜所谓的「报恩」行为。她不要那一千两,更不要这些东西。 「壮士,依老夫之见,这十盛佳肴和百坛美酒,老夫代小女收下了。至於其他的礼品,实在太过贵重,还请壮士带回吧。」这是平老爹想得到的折衷办法了;对方是实力雄厚的啸虎堡,又是流袖织的大主顾,他们得罪不起呀。 「阿爹!」云纱不肯依,气急地跺了跺脚。 「嘿!这下子有口福了。好像办喜事似的,又下聘、又有酒席,真是热闹!」围看的人群议论纷纷,不知谁戏谵道出这句无心的话,云纱一听,眼眶跟着红了。 那名护卫还想请求,却被平老爹挥手制止。「万事拜托了,壮士。」 那护卫顿了顿,倒也豪爽,接着说:「既然如此,小的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过堡主委托小人带来一只锦盒,说无论如何,一定要亲自交给平姑娘。若姑娘肯收了锦盒,小人也算完成一半差事。」他由怀中宝贝地捧出一个红缎锦盒,呈给云纱。 云纱心绪纷乱,只想要他们快快离开,二话不说,接过护卫递来的盒子。 「此次多方打扰,还请见谅。小的告辞。」护卫朝平老爹抱了抱拳,一行人扛起那些珍宝,浩浩荡荡的离开流袖织。 「纱儿,你什么时候和啸虎堡有了牵扯?」平老爹望着云纱,面带忧色。昨夜那陌生身影,和今日送礼之事或有关联,再打量女儿的神色,他隐隐约约地总觉得不妥。他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是市井小民,跟人家攀不上交情啊!」 「爹……」云纱轻嚅了一声,不知如何解释。 低垂着头,她怅然若失地转入铺内,那只红缎锦盒紧握在手中,却感觉到无比沉重,一颗心,竞也跟着沉甸起来。 这两日,云纱过得恍恍惚惚,常常不自觉的,便发起怔来。 平老爹瞧出女儿的消瘦,只能看在眼里,叹在心底。只怪云纱的娘死得早,这种儿女心事,他这老头问不得啊! 此时又近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归鸟群群,街道两旁的店户也准备歇息。 流袖织内,小笛子收拾着陈列在桌面的布匹,边说着:「纱姊,我把门前灯笼拿下来可好?纱姊……纱姊!」 「啊!什么事?」云纱的魂儿不知又神游何方去了。 小笛子奇怪地瞧着她,「纱姊,你不舒服吗?」 「没的事。」云纱倏地离开柜台。她望了望天色,似乎在期盼什么,淡淡地说:「又过去一天了。」 这时,小笛子已将灯笼拆下,熄灭灯心,把门板一块块关上,只留了个门缝。 「纱姊,大院晾着的布匹是要参加御用选丝的。那些料子,老爹和师傅们还没挑出最好的,只叫大家仔细看顾,今晚轮到阿宝守着。若没事的话,我回去了。」他将灯笼放置在屋角。 「我知道。大娘好些了吧?」云纱问。 「我娘好多了,不过身子还是虚弱些。」 「你等等。」云纱进入帘内,一会儿又步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她把东西塞入小笛子怀里,「这只烧鹅你带回去吧。还有一些红枣参片,给大娘补补身。」 「这怎么可以!」小笛子叫着,推辞着不肯要。 「拿去吧,小笛子。」云纱软软说着,态度却十分坚持。 小笛子没法子拒绝,还是乖乖收下。云纱陪着他走到大门,他由门缝出去,站在外头,帮着云纱合上最後一块门板,却还是隐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纱姊,你为了啸虎堡送礼的事愁着吗?」 云纱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 瞧着她神色黯然,小笛子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怕自己多话,急急道歉, 「对不起,纱姊,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可是,你也别闷闷不乐了,不会有事的,只是送送东西嘛,何必紧张?何况,啸虎堡的名声不错,就是神秘了点。」 小笛子会错意了,让云纱愁闷的不是啸虎堡,而是那名男子。他的行为刺伤了她,但对於他下一个举动,却又隐约地盼着。而她始终不肯承认,在心底深处,她还等待着再次相见…… 「快回家,天要暗了。」云纱不愿多谈,催促着小笛子早些回去。 合上门板,放下木闩,铺子里只剩了她一个。无心无绪的,她慢慢地踱回房,燃起一盏小灯。 磨亮的铜镜里,清楚地映出她的面容。缓缓地,她伸手拉开妆台的小柜,那只红缎锦盒静静的躺着,盖子被拆开了,里头摆着一根玉发簪,翠玉晶莹。 诚诚恳谢,乞盼谅解,玉簪为礼,唯表心意。 发簪下,压着纸笺一张,上头龙飞凤舞的写了这四句,字字精干有力。云纱已不知读过几回,这十六个字早在她脑中滚瓜烂熟。理智的话,她该当将玉簪奉还,可是心里,她是喜爱这支簪子的。 幽幽叹了一口气,她拿起玉簪,随手别在发髻上。镜里映出她的脸庞,玉容秀丽、玉簪翠碧。她静默地看着镜里的人……美丽吗?她模糊地想着。毫无预警的,一个名字闪过她脑海里-- 朝颜。朝颜是谁?朝颜美丽吗?她该是一位温婉聪颖的女子吧!不然如何让他在身受重伤时,依然牵念挂心…… 上天!请原谅她,她竟然心生妒忌,对一位自己从未谋面的姑娘。她好难过,她不要这样的罪恶啊!幽深的两道目光停留在镜中的玉簪上,这是他送给她的,却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一件报恩的镇赠。 她才伸出手想将簪儿摘下,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瞬时间,整个流袖织骚动了起来。 「不好了!失火了!外头烧起来了!来人啊,快帮忙救火啊!」 轮值看守的阿宝叫声宏亮,边敲打着脸盆,不一会儿,房里睡觉的师傅仆役全跑了出来。 云纱冲出了房,这时,大院里晾着的布匹十之八九全着了火,火光烈焰,照得暗夜如同白昼一般。可惜那些布匹,是流袖织的染织师傅和平老爹的心血, 这几日的忙忙碌碌,皆为了御用选丝的大事,突来一把火,全付之一炬。 「阿爹!阿爹!」云纱踮高脚张望,却四处寻不到老爹的身影,一个不祥的预感紧紧抓住她。 「老爹和郑师傅抢救布匹去了,现在火这么大,看不见他们呀!」古伯防着呛人的浓烟,掩住口鼻。 这时,郑师傅手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奔了出来,云纱马上拦住他,「郑师傅,你瞧见我阿爹没?」 「老爹没出来吗?我叫他先走的。」 云纱一听,登时花容惨白。她想也未想,身子已往火场里冲了去,旁边的人见她如此,全出手将她拦阻下来。 「放开我!我要找我阿爹!让我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四周的喧嚣把她的叫声掩去大半,好多人在打火,好多人在劝她。 喊至最後,云纱哭了出来。 第六章 【第三章】 火势好大,整个大院都陷入烈焰火海之中。 「云纱丫头,你疯了吗?火势这么大,你还往里儿冲!」 谁在劝她,谁拉着她,她根本不知道。可是她没疯,她只想救出阿爹。望着熊熊大火,她一颗心凄然而绝望,脚一软,再也无法支持地跪了下来。 没有人会笨得在这时奔入火苗漫天的大院里,所以当那个身影迅速窜入火海时,大家全被这突然的转变震慑住了, 但是,没有人受到的震撼能超过云纱。那个人身形虽快,可她已认出,竟然是多日来纷扰着她心湖的男子,向漠岩。 顿时之间,云纱的心整个提到喉头,泪珠莹挂在脸上,忘了滑下。 老天爷,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如果一定有人要死,让我代替吧…… 她双目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前方,烈火将一挂一挂的布匹吞噬,而她虔诚的祈求着,祈求上天的仁慈。 很多念头掠过脑海,霎时间,一个认知已然成形。火场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她至亲的亲人;另一个,则是她感情终身的寄付。 说来或许可笑,这全是她的一相情愿,但自在百花渊相遇,她就再也无力管束内心的情感波涛,再如何说服自己,也割舍不了,只能任着情丝缠绕。她,真的钟情於他,这一生一世,即便无法得到回报,此份真情亦永不转移。 她是人间痴儿女,最傻,也最受煎熬。 而眼前,两个她最关切在意的人,正陷於火海当中,她诚心希冀能代着他们死去,只求他俩平安。 火焰越烧越旺,似不烧尽所有的布匹,绝不甘休。但上天似乎听见了云纱的祈求,忽然间,从那烈火里,向漠岩背负着一个躯体,脚不沾尘地奔掠出来。 「快!帮忙救人啊!」 一个声音喊着,马上有几桶的水全泼在向漠岩和平老爹身上,熄灭他们衣角零星的火苗。向漠岩把背上的人安稳的放置下来,还未开口,云纱已踉舱地奔了过来,哽咽不成声的叫:「阿爹!阿爹……您听见纱儿说话吗?」 平老爹身上的火虽然扑灭,可是不知道有多少处烧伤,他的头发、胡须眉毛全焦了,衣服仍冒着烟。听见云纱叫着,他吃力的睁开眼,想瞧清女儿的脸孔。 「阿爹,您很疼吧?再忍着点儿,大夫就快到了。」云纱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 「纱儿,爹……不行了。你要好好……顾着自己,答应爹,要……重振流袖织,要照顾自己……」平老爹奄奄一息地交代。 「阿爹……」云纱泪落如雨。而流袖织的人,有的跟着掉泪,有人悲痛无言。 突地,平老爹抓住立在女儿身旁的男子,他知道当日隐没在黑暗街角的身影、惹得女儿心伤的人,就在眼前。他是纱儿救了的人,是啸虎堡的主子,必能庇护女儿。 「我,我求你一件事。」平老爹两眼瞪得好大。 「您尽管说。」 平老爹牵过云纱的小手,将之交给了向漠岩的大掌。「她是一份珍宝,我将她,将她交给你。保护她……别,别让她受委屈。」 云纱不肯依,拚命地摇头,一直要把手抽回,眼泪掉得更凶了。 而向漠岩却紧紧握住不放,他对垂死的老人承诺,声音坚定、不容怀疑。 「从今以後,她是我的责任。我会珍惜她。」 平老爹听了,脸上露出笑容。他目光移至云纱身上,眼底闪着慈祥关怀,还想对女儿说些什么,瘦嶙的身体却一阵痉挛,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终是与世长辞。 「爹……爹!」 云纱凄绝地呐喊,眼前一暗,身躯便软弱地倒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碧三娘沉思地瞧着那张雪白容颜,被褥温暖地包裹住她的身子,只露出小小脸蛋,显得柔弱可怜。 三娘瞧着她的眉、她和润的轮廓、秀挺的鼻梁,心中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姑娘和朝颜有几分神似啊!堡主到底意欲为何?对於过往的一段,难道还不能跳脱? 这时,床上的人儿嘤咛了声,微微扭动颈项。 「平姑娘?」三娘试探地叫着。 云纱掮动一双长睫,黑眸慢慢的睁开。她是醒了,但脑子却很浑沌--映入她眼帘的,怎么会是一位美丽自信的少妇? 「你别怕。这儿是啸虎堡。」那少妇的声音极悦耳。 「啸虎堡?!」云纱突然撑起身子,觉得头好晕,又颓然躺下。 「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别勉强起身。待会儿,我叫人送饭菜来。你必须要养好身子来面对事情。」 其实,云纱之所以能安睡久时,全拜三娘调剂的眠药。当日,向漠岩将昏厥的她带回堡,三娘立即作了明智的决定,先让云纱好好睡上一觉,所有的事,等养足精神再说。 听三娘这一说,云纱真的清醒了。记忆一波波涌来,失火的流袖织,在火海里漫天飞扬的布匹,包裹着她小手的大掌,阿爹临终的神情……自此以後,她平云纱便是孤苦伶仃了,这偌大的人世,只剩她孤单一人。 静默了一会儿,云纱抬起头,她眼眶挂泪,轻声间道:「我阿爹呢?我想看看他。」 「你昏迷这两日,堡主已经代你处理所有事务。流袖织的主要染房全烧得残破不堪,平老板--也不幸去世。堡主给了染织师傅和仆役们一些银两,遣散他们,待姑娘养好身子,若想重建流袖织,堡主一定会全力支持。」三娘说着,拉着云纱的手,安慰地拍了拍,「至於你爹的遗体,堡主怕你见了伤心,已将之安葬。那墓冢离啸虎堡不远,明儿个我带你去。」 云纱合上双眸,泪珠便无声地滚下。再睁开眼时,她的小脸罩上一层庄严神情。「我现在就去。」 「恐怕不行,天色很沉了。」三娘停顿了下,又说:「况且有一个人,为了想和你说话,已经等待了两天两夜。」 云纱知道那人是谁,心儿陡然一震。她不该见他,但又承受了他天大的恩情;他为她做的事,她无以为报。 「他在外头,我去知会他。」三娘笑了笑,接着道:「你们好好谈谈。」 「你别走呵。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云纱有些惊慌地拉住她的衣袖。 「不可以,因为堡主肯定会赶我出去。」三娘是明眼人,又是旁观者,一些事自然瞧得透彻。在跨出门槛时,她忽然转过头对云纱说:「忘了跟你提,我叫三娘,你这样叫我就好了,因为我想叫你云纱。」 三娘走了,房门合了又开,进来的是向漠岩。 他直直朝床榻步近,一手挡住帷幔,长长叹了一口气。云纱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她颈项垂得好低,脸蛋几乎要埋入被子里,只觉得他的身影笼罩着自己。 「从没跟你说我的名字。」他和缓地开口,想减轻云纱的不安--任谁都瞧得出,她很不安呵。等云纱略微抬起头,他继续又说:「我的名字上漠下岩,大漠的漠,岩石的岩。」 云纱轻轻颔首,却不知说些什么才恰当。所谓大恩不言谢,他甘冒生命危险,为救她阿爹勇闯火场,又处理了爹爹的後事,将流袖织的大大小小妥当安置,这恩情如此之重,一些感激的言语,似乎太多余。 「公子的大恩大德,我……我平云纱,我……」 云纱望着他的脸,笨拙地、又急於让他明了她内心的谢意。 「不要提什么报答。从今以後,你是我的责任。」他的双目深邃,似要探入云纱眼底深处。顿了顿,他又启口,带着一种自己也难解的温柔,「我会照顾你。」 在他的目光下,云纱没来由的绯红了两颊。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含意呢?他说,他会照顾她,却不是他想照顾她。对他而言,她只是他的责任,成了他的负担,可是她和他非亲非故,百花渊初遇便甘心为他舍命,皆因自己未及厘清心绪,就对他锺情。而他,待她这般好,为的是什么? 「你为何要对我好?」她终究还是问了。 向漠岩愣了片刻,搜索着最适当、最直接的答案。「我答应了你爹爹,从那一刻起,你便是在啸虎堡的保护之下。」 云纱凄楚地想着,起初,他执意要还她恩情,再有阿爹临终前的恳求,虽然彼此还算陌生,但她知道,就他的性格,信守承诺肯定比性命重要。 「我不是谁的责任,从来就不是。我属於我自己。」她低低地叹息,又低低地说:「公子为我所做的事,云纱铭记在心,一辈子感激。明日祭拜完阿爹,我便离开此地,不敢给公子多添麻烦。」 「你要走?!」向漠岩的音量不由得提高,话里有一丝紧绷。 云纱点了点头,眉头带愁地轻拢,脂粉未施的苍白丽容还带了三分凄楚;向漠岩望着眼前的人儿,心在刹那间竟痛了起来。 第七章 他艰涩地道:「现下,流袖织的染房、大铺全遭大火摧毁,工人师傅也被我遣散,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 「我……」他的问题着实为难着云纱。 她要往哪里去?又能往哪里去?天地何其大,但浮沉世间里,她竟不知何去何从。而阿爹走了,她一个孤女,谁人能与她相依? 想着想着,隐忍着的泪珠便夺眶而出。 「我非走不可。我和公子……非亲非故,公子如此帮我,云纱永不忘怀,但云纱到底是要走的。」 「谁放的火?谁毁了流袖织?你难道置之不理?」 为了不想看她流泪,更为了要留下她,向漠岩丢出极具杀伤力的问题,震得云纱愣在当场。 向漠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怀疑吗?大火是怎么引起的?为何晾晒的布料会燃起火来?华阳镇的御用选丝大会将至,这等荣衔,各家的染织铺子岂有不垂涎之理?流袖织是老字号、是染织状元,相同的,也是同行最大的劲敌,想将流袖织除之而後快的,恐怕所在多有吧!」 「可是我们流袖织又厚道、又老实,每年染织状元会和这次选丝之事,我阿爹视为和同业间的切磋指教,他一点也不在意什么名衔。谁会想害我们?」 「有人为了名和利,为了某些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太单纯了。」她这样不知人间险恶,他更不能放她走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阿爹……死得不明不白?」云纱抖着音问道。 「不无可能。」向漠岩回答,继而又替她分析,「你一定想弄清楚事情真相。可如果离开啸虎堡,你既瘦又弱,手无缚鸡之力,三餐已然成了问题,还有什么气力去寻求事实?此事一日不水落石出,平老爹魂魄就一日难安,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他的话针针见血。他是存心的,故意让云纱难过。只要能让她留下不走,他什么都做得出。而云纱便如他所料的单纯,被他的话攻击得汗涔涔、泪潸潸,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模样再度引唤起他奇异的情绪,似同心口被揪紧了,险些难以呼吸。 他清了清喉咙,「当日我身陷危难,承蒙你的救助,这回,让我帮你吧。平老爹将你托付於我,你就已是啸虎堡的责任,我岂能容人欺你?只要你留下,那场大火的疑云,我自要替你出头。」他说得好公事化,好光明正大,却……好表面。他真正计量着什么,没有人知晓。 「若是……若公子真能替云纱寻查解答,这份天恩,流袖织定然不忘。」 「那你呢?」向漠岩轻问,迷惑於她的翦水秋瞳。 「我……我心里头……存着一千个感激、一千个恩谢;这辈子,云纱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永远……不走。」说着,她起了身,直挺挺地跪在床上,便要磕头。 「这是做什么?!」 向漠岩喊着,话里带着怒气。为何她总不明白他的好意? 「啸虎堡的下人够多了,没人要你为奴为婢!」他不让她磕头,双手挺出,握住了云纱瘦弱的两臂,强硬地将她的身子托起。 没想到她很倔强,非行完这个礼不可,这一托一挣,她往前拜下,他则顺势将她的上身揽入怀中,双手滑向她的背脊,一股清幽的香味,随即钻进鼻间。 难以自禁的,他低头在她发上深深一闻……唉,这香气,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渊谷之中,四处皆萦回着此种气味。 他将她抱了满怀,迟迟不放手;可他还没「陶醉」够,怀里的人已一把将他推开。 「纵使公子这般帮我,我也……我也不做公子的……玩物!」 云纱心里既难过,又失望又惊慌。他不需要奴仆,那他要她做些什么?如果是要她私下伺候他,成为他的禁脔,她情愿飘零一生。 「对不起。」这是他第二次向她说这句话。上一回,他惹得她伤心透顶,这一次,却惊吓了她。 云纱默然不语,苍白着脸。向漠岩目光庄重地望着她,开了口,声音有些狼狈,有些歉然,可是很诚恳很诚恳,「我绝没有半点冒犯之心,方才,是一时情难自己……我保证,以後不会了。」 他的保证斩钉截铁,面容诚挚,云纱觉得心定不少。只不过……怎么她心底会掠过一抹淡淡的失意? 「谢谢公子的收留,我会做好我份内的事。」她声若蚊蚋。 说完,她敛着秀眉,低垂螓首。由於刚刚的挣扎弄松了发髻,她头儿一低,不知什么东西由发上掉落,定眼一瞧,是那支碧玉簪。 云纱一慌,急急伸手拾起,脸颊火红发烫。她悄悄抬头觑了向漠岩一眼,发现他也正盯着她,眼里闪烁着两团火,灼灼地烧着…… 过了许久,向漠岩终於启口,「你戴着它。」这非问句,是单纯的叙述。 「你退回所有珠宝首饰,单单收着这支玉簪,」 「我……」云纱红着脸想辩解,可是不容易呵!她是真心喜欢这支簪儿;但觉他的眼光又深又犀利,彷佛由这玉簪,他已瞧出她埋在心底的秘密。 「诚诚恳谢,乞盼谅解,玉簪为礼,唯表心意。」 向漠岩念着那十六个字,焦距从玉簪转到云纱脸上,似如大梦初醒般,他身子陡然一震。「你收下这份礼,就表示原谅我上回无心的过错。那么,请你再宽容这一次吧!我尊重姑娘,绝不敢亵渎,」他镇定心神,远远地离开了床榻。「你好好休养,你……太瘦弱了。」 他很快的转过身,走向房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云纱的心还在狂跳,她怔怔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把那支簪子握得好紧,紧得掌心发疼。瞧着玉簪子,她的思潮又陷入滚滚惆怅里了。 一堡之主向来忙碌,但自从救回那位姑娘後,向漠岩似乎变得更忙了。牧场和驯兽园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他时常逗留在外,待在堡里的时候越来越少。 而今早,向漠岩一步出房门,看见朝阳透过薄云,洒落在房外的花圃时,就仿佛中了邪似的,伫立在廊下,成了石头人像。 花圃中架设许多木枝,攀爬其上的花苞已然绽放,一朵朵紫白色的花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那娇嫩的、美丽的朝颜花。 不清楚伫立了多久,周遭的人事皆与他暂时隔离了,他脑海里翻覆着无数的回忆,属於甜蜜的、又痛苦的往昔,一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堡主好兴致,一早便赏起花来了。」三娘莲步轻移地走近,她同样停在廊下,瞧着一片紫花。「今年的朝颜,似是开得早了些。」 「或许是暖冬的关系吧!」向漠岩扬了扬眉,双手背负在後,随意的睐了一眼。 三娘目光锐利地打量他,笑了笑,有意无意地脱口道:「堡主似乎很喜爱这紫花。」 「美丽的花,有谁不爱?」他含糊地答。 「美则美矣,但花开花谢本属自然,自是任由它去。花开堪折直须折,您瞧,那朵小巧粉菊不也别有韵味?」她指着木枝下,亭亭玉立的一株粉色小花,在攀附成一片的浅紫中,倍觉清逸孤傲。「堡主又何必单恋着一色朝颜?」 三娘虽然话中有话,意思却清楚明白。 啸虎堡里,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堡主苦恋着林家的大小姐而不可得。 向家同林家世代交好,两方家族往来甚密。他与林朝颜年纪相仿、青梅竹马,但朝颜仅仅视他为儿时玩伴、是向家二哥哥,她锺情的,却是整日不苟言笑、长她整整十岁的向大哥。 感情就是如此微妙,牵扯纠缠着;虽是流水无意恋落花,但情根早巳深种,对朝颜,他思念难断。 「三娘,你管得未免太多了。」向漠岩沉下了脸,突然摆出堡主的架子,冷冷地拂袖欲去。 「堡主,请留步。」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现在最好保持沉默,可三娘偏偏要提。 「三娘,别惹我生气。」他的声音像掉入了冰窖。 「三娘知道自己越出本分,不该管这些事。但是堡主把人家救了回来,又放置着不闻不问……堡主可知,自从云纱姑娘祭了坟回堡後,心情一直不开朗?尤其食量小得可怜,吃入肚中的饭粒,用指头都算得出--」 「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顾她吗?」他忽然打断三娘的话,眉心皱起。 三娘随即辩道:「我发誓我真的尽力看护她了,但她不吃东西,我总不能强将她的嘴撬开啊!再加上心头郁结,连日来,她就一直病着……」 这下子,向漠岩的脸色更难看了。「三娘,你是神医,怎么会让她病着?!」说完,他丢下三娘,匆匆朝着云纱住的厢房去了。 三娘该觉委屈,却在後头掩嘴窃笑起来…… 第八章 云纱没病,只是念着阿爹和以前的日子,食不下咽,身子虚弱了些。 知道她心头沉闷,三娘便打出手中两张王牌--羽衣和弯弓。这对令人头疼的小魔,这几天时常黏在云纱身边,他们总有千奇百怪的问题,爱笑爱闹又喜欢斗嘴,常让人哭笑不得。 啸虎堡里,几乎每处厢房外,皆有一座小小花园,而云纱房外的小园中,还用紫心藤架设了一张座椅式秋千。 早晨的花叶,沾了点点露珠,小鸟儿啾啾叫,粉蝶儿翩翩飘,好个温朗天气。 羽衣半躺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弯弓则赖在云纱身边,坐在秋千台上的阶梯。 「纱姊姊,它叫大奔,你摸摸它的毛,很软很舒服哟!」 穿着一身浅绿衫的小魔不停劝诱,双掌紧紧抓住云纱一只手,硬往大兽头顶送去。大兽懒洋洋地趴在云纱脚边,温和的阳光,晒得它动都不想动。 云纱淡笑不语,任着弯弓带领自己的手,她指尖轻柔地爱抚着大奔的金毛。 「好软好软喔,对不对?」弯弓急急想征得她的认同,小脸充满期待。 「嗯,真的好舒服。」 「嘿嘿,如果隆冬里穿着这一身软软的毛,一定更舒服。」秋千上的另一个小魔说话了,她身着鹅黄的衣衫,眼睛闪烁着淘气的光芒。 「呜唬……」大奔原本惺忪的眼突然瞠得大大的,无辜又警觉地望着羽衣。 「我才不要穿。」弯弓和大奔感情一向好,他抱着大兽的圆粗颈项,安慰着,「大奔别怕,我保护你。」 「你们知道吗?我和大奔以前便见过了。」 眼看姊弟就要吵起来,云纱巧妙地转移话题。她只是随口提出,没想到正中小魔头的好奇心,马上引起热烈的回响,两双圆亮亮的眸子直射过来。 「我知道,娘说你救了堡主叔叔。是不是你也救了大奔?」羽衣坐正了身子,仍是缓缓地摇摆秋千。 「哇啊!你救了堡主叔叔,又救了大奔……纱姊姊,你好有本事喔!」弯弓崇拜地看着她。 「我……没有。」云纱微微一笑,回想着当日的惊险心情,「那时第一眼瞧见大奔,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它全身是伤,毫无声响地出现在我背後,猛地朝我们扑了过来……」 「我们?你跟堡主叔叔?」羽衣很显然是第二个碧三娘。 「然後呢?然後呢?」弯弓追着问。 想到後续,云纱红了脸,这个「然後」便说不出口了。她抿着唇摇摇头,再度转移话题,「头发都乱了,我帮你们梳梳。」 她握着羽衣的小手将她拉近,掏出腰间的捆骨白梳。羽衣乖顺地背对云纱坐着,感觉两条发辫被打散,梳子正一下下的顺着发。 「我知道。」唉,这三个字己然是羽衣的口头禅,「堡主叔叔自然知道大奔不会伤害你们,但是你以为大虫肚子饿了……它扑向你们之时,你并没有丢下堡主叔叔,你那时想着什么?」这个小孩,难缠到了极点。 云纱的梳子差点握不牢,她深藏的感情,这个小小女孩会懂吗? 「想着救人。」她回答得很平静。 「你在拚命。」小女孩的回答同样平静。 云纱下再继续这话题,她的手有些颤抖地在辫子尾巴扎上发饰,轻松地说: 「好了!下一位。弯弓,你的冲天辫歪一边了。」 「为什么没有然後呢?」弯弓不依地叫,「羽衣,你每次都爱抢话!瞧,好好一个故事让你两、三句就说完了,一点都不有趣。」 「你没想像力啊!笨弯弓。」羽衣扮了一个鬼脸。 「弯弓很聪明,聪明得不得了。」他才不服输哩! 这对姊弟呵!云纱忍着不笑出声,手中仍梳理着头发。她的眼忽然对上羽衣的,羽衣慧黠地朝她微笑。 为了寻求支持,没等云纱绑好冲天辫,弯弓已转过身,「弯弓很聪明的,对不对?纱姊姊。」 「弯弓是纱姊姊遇过最聪明、最可爱的小男孩。」云纱真诚地点头。 弯弓胜利地看着小姊姊,等她向自己道歉,但是羽衣竟然又说:「唉唉,可怜的弯弓,你是笨瓜。」 「我是可爱的弯弓,我是聪明瓜。」他立即反驳。 「好,我问你,你叫堡主什么?」 「堡主叔叔啊!你不也是?」 「所以罗!你不可以称呼她为纱姊姊。」 「为什么?」弯弓歪着头,不懂就是不懂。 「你得叫她纱姨,因为纱姨会嫁给堡主叔叔当新娘子。羽衣说得对不对?堡主叔叔。」小羽衣抬起头,直直问着立在拱门石雕旁的男子。 云纱惊愕地转过头,只觉得血液全街上脑门。 天啊!他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第四章】 「鸟语花香,景致如画。」向漠岩轻咳了一声,优闲地步进园子里。他的视线投集在云纱身上,几日的避不见面,她真的更形清瘦了。「你们选的地方,很适合用早膳。」立在秋千台前,他随意一览,亭子里的石桌上布置了丰盛的粥点,却没人捧场,碗筷还是干净的。 云纱站起来,双颊酡红地朝向漠岩欠了欠身,低低地喊了一句:「堡主。」相见争如不见啊,但见着了,心却随之活络。那日,她是否惹恼了他?他说不敢亵渎她,祈求她宽容他情不自禁的举动,好几天都没再出现,却对她完好的照料。原以为念着他的感情轻了,如今再见,才知自己等得多苦、又盼得多苦。 「用膳了没?」他明知是多此一问,见云纱摇头,心底还是生气。已是风吹便倒的纤细,还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堡主叔叔,先别管纱姨吃饭了没,羽衣方才的问题,您还没给答案呢!」 「好啊!好啊!」弯弓拍拍手,也跟着起哄。「啸虎堡要娶新娘子,纱姊姊是堡主叔叔的新娘子罗!」 「笨瓜,改口叫纱姨。」羽衣在弟弟头顶敲了一记爆栗。 「唔,知道啦!」 「天啊!好羽衣,求你别说了。」云纱急红了脸,扯着羽衣的小手,头也下敢抬。纵使如此,她依旧感应到两道热力,深究地、不避讳地射来,烧灼着周遭的气流,令她心中一窒。 为何别说?这句话忽然间涌入向漠岩的脑海,差点便问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愣。望着云纱,她眼睑半合,螓首低垂,这小小动作,真似极了另一名女子一只手儿拉了拉他的袖,唤道:「堡主叔叔,弯弓想吃乌豆沙的喜饼,还有包肉肉的那种。要包肥肉喔,这样才会香。」小男孩仰着脸,语气是兴奋的。 向漠岩终於回过神来,他两道剑眉聚拢,眯着眼盯着一对小魔,「我猜--你们还没吃饭;肚子不饿吗?」 嘿嘿,抓到弱点了。似乎这个年纪的孩童只对甜食饼干有兴趣,吃饭对羽衣和弯弓来说简直就是折磨,能免则免,避得过就尽量避。 一听向漠岩的话,原本还聒噪的嘴很识相的闭了起来,两双圆溜溜的眼骨碌碌地打转。他们原是来陪云纱用早膳的,三娘还跟两个孩子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一定要缠着云纱把粥喝下,没想到云纱不想吃,两个小孩更不想吃,大家就挺有默契地,让一桌菜摆在亭子里头乘凉。 「还不吃饭去!」向漠岩语气略带严厉,眼睛危险地扫射姊弟俩。 「啊!」羽衣和弯弓同时一呼,急急忙忙地说:「吃饭!吃饭!我们回去吃饭了。」羽衣牵着弟弟的手,一溜烟跑掉了,到底是不是去吃饭,没人知道。 「小梅!」他继而喊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婢女便由拱门外奔了进来。「亭子里的饭菜冷了,重新换过,我在这里用膳。」 「是,堡主。」小梅七手八脚的撤走冷掉的粥菜。 少了叽叽喳喳的小魔,园子里突然变得清静。 云纱弹了弹落於裙上的细小叶片,双眸不知看向何处好,一迳半合着眼睑,香腮低垂。白裙上的小叶不及弹尽,微风一扬,新的叶片儿义沾了满肩。 向漠岩再次炫惑了。这几日的刻意不见,还以为自己已经理清心底那股怪异情绪,怎么一见着了她,强压下来的冲动又要崩盘?因为她令他想起朝颜吗? 可是她们的相似,也仅在於一刹那、一个小动作,个性上,却是南辕北辙的。 朝颜爱笑无邪,他为朝颜心动;眼前的女子清丽温婉,他……动心了吗?如果不是,怎么见着了她,会有这样多的情不自禁?真的情难自己啊!饶他是自律甚严的人,仍然把持不住。 他颀长身影来到云纱面前,逼得云纱不得不仰起头。他的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狂热,接触到他的目光,云纱像遭受雷殛一般,全身震撼。 然後,他依然是情不自禁地碰了她。他伸出手,轻轻拨去她巧肩上的叶层,碰触到丝缕长发,软如黑绸缎的发。 第九章 云纱心中颤抖;她也好想碰触他,对他的感情益发无法自拔了,但她不敢让他知悉。她有太多少女的矜持,而他的心已摆进了一名女子,可能为她舍弃吗?唉,不敢争亦不敢求啊…… 不由得,云纱低叹了一声。 向漠岩像被毒蛇咬了口似的,猛地缩回手;他难以安分的握紧拳头,抑郁地说:「该死的!我又冒犯你了。」 没等云纱回话,他率先步入亭内。正巧,小梅和另一名丫鬟送上了新的早膳。 「忙你们的去吧。」向漠岩遣走丫鬟,自行盛起两碗清粥,表情是阴郁的。 云纱悄悄走近,绞着手里的绣帕,「堡主,你--什么事不开心吗?」 他当然不开心,而且还烦得很,却无法追究出烦躁的原因。他咬了咬牙,「没事。你多疑了。」 「可是方才堡主对待羽衣和弯弓,似乎过於严厉了些。他们毕竟是孩童,童言无忌,若说错了什么话,堡主不必放在心上。云纱和堡主,我和你……我们……」云纱很想化解那对小魔引起的尴尬,又不知如何解释,只怕越描越黑,最後,她幽幽地叹息,幽幽地低语,「他们姊弟的无心话语,云纱会全数忘掉的。」 向漠岩的心「咚」地撞击了一下,下颚紧绷着,脸色更沉。 「我不只对小孩严厉,对大人也一样。你,过来。」他粗声的说,「把这碗粥喝光。」 「堡主,我不饿。」云纱摇头,她真的没食欲。 「别再喊我堡主!」他烦躁地说。 「啊?」云纱愣了半晌,怯怯的开口,「不叫堡主,那要叫什么?」 「我有名有姓。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客套的称呼。三娘喊你闺名,若我依然称呼你平姑娘,未免过於生疏。」他努力想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消除她心中的不安感,毕竟,她是他的责任。在他替她觅得一段美好姻缘,将她交付给另一个男子之前,她会是他的责任。 为什么他心里头怪怪的?想到她身旁有了与她依偎的人,那股酸气就直逼喉头…… 「不叫堡主,到底要叫什么呢?」她略略偏着头,思索着。 「你觉得呢?」 唉,她就是不知道呀!不称呼堡主,她也不敢喊他的名,那太过亲昵,让她感到脸红心跳。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轻轻地喊了句-- 「向大哥。」 「不要喊我向大哥!」向漠岩像吃了火药;他不想听她叫他向大哥,这会让他忆起朝颜喊着兄长的语调。 「对不起,我态度不好。」瞧着云纱暗淡的脸色,他深深叹气,不禁放软了语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向家,我排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兄长。」 「向二哥。」云纱温驯地改口。 「算了。过来用早膳吧。」他催促着。 云纱望望那些食物,秀眉便拧了起来,摇着头道:「我不饿。」 向漠岩紧盯着她,眉心打着结,声音冷得吓人,「你饿了,而且很饿很饿。 吃下东西,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仍下放过她,「过来,把粥暍下。」 云纱半是被他催眠,半是震慑於他的命令,乖乖地坐了下来,乖乖捧起温热的粥。粥还热呼呼地冒着气,米香清甜,萦绕鼻间,这会儿,她果真觉得有 些饿了。 她吹了吹凉,缘着碗口轻轻啜着,还未吞下去,满筷子的小菜已堆进碗中;她愕然地抬头,第二道小菜又堆了上来。 「把菜也吃了,光喝粥,没味道。」 向漠岩轻描淡写地说,两眼依旧紧盯着不放,直到云纱一箸一箸的将菜往嘴里送,他才略微露出笑容,也大口用起早膳。 大奔在亭子里围着他们绕圈子,它缓步走动,偶尔蹭蹭主人的腿,温暖的阳光将一身虎毛烘得更加柔软。 「包子和馒头,吃不?」向漠岩抓抓大虎的下巴。 早膳向来清淡,没什么大鱼大肉,大奔一听,当场低呜一声,懒懒地又趴在向漠岩的脚边。 云纱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是纯然的欢愉,樱唇勾勒出美丽的弧度。 向漠岩首次见她这般笑着,心一震,目光却再也无法移转。 「怎么?」云纱摸了摸自己的睑蛋,迟疑地问,「我脸上沾了饭粒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嗯……不是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心跳正慢慢回复。「你应该常笑的。你的笑,足以倾国倾城。」 云纱小脸再次涨得通红,她又啜了口粥,掩饰心中的纷乱。 「我只是说出心里所想的,这绝对不是冒犯。」 「谢谢。」她小小声的说。 一会儿,云纱又启口:「堡主……不,向二哥,我……」 「你说。」向漠岩三分鼓励,外加七分命令。 「我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整日让人服侍,实在过意下去。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杂务,堡里不知哪里欠缺人手?」 「你不喜欢待在这里吗?」带她回堡,是让她在他的羽翼下安然快乐,可不是叫她来当丫鬟的,为何她总无法明白? 「但是我这么白吃白住,又平白受恩,一定要做些事的。堡里的人,谁不是各司其职?只有我,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以往经营流袖织,她忙惯了,突然整天无所事事,她着实不能适应。 见向漠岩不语,云纱捧着碗,感觉它暖暖的温度,敛眉道:「向二哥身为一堡之主,一定很多事务缠身,这种芝麻小事,云纱实在不该拿来烦你的。」 「如果真觉得闷,去问胡嬷嬷吧,堡里的杂务大致归她管理,她会帮你安排。」 他无法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又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若她觉得高兴,就由着她吧。 「嗯。」云纱轻轻点头,微笑着。 向漠岩添了第二碗粥,埋头吃着,宁静的气氛在两人间弥漫。这样的感觉真好,但又好得太不真实……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件事未问出口。关於流袖织失火的原由,虽然她想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但他已承诺帮她查出,她自然信任他,静待水落石出。 她发过誓言,如果他帮她寻出真相,她便一辈子不走了。但阿爹遗言要她重振流袖织,她该如何是好?假使永生待在啸虎堡,有朝一日,她心恋的人必然要与别的女子婚配,届时,她的心会碎裂成千万飞屑,得来一辈子苦痛。 她的誓言,阿爹的遗愿,孰轻孰重?云纱一口接着一口,机械化地啜着粥,朦胧地思索着,就连向漠岩何时搁下了碗筷,一双深邃的眼锁住了她,也浑然不觉。 她藏起许多他无法探知的迷愁,勾动了他的心弦。在这一刻,向漠岩内心深处突然隐隐约约的浮出一个念头。他只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唐,刚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 纱姨会嫁给堡主叔叔当新娘子……啸虎堡要娶新娘子了…… 耳际闪过羽衣和弯弓的无忌童言,那念头在心中越见清晰…… 望着她,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若有所痴,又若有所知了。 若问啸虎堡的地下总监,谁能与胡嬷嬷争锋?大事自当由堡主决策,而那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生活琐碎,十之八九逃不过胡嬷嬷的掌控。 一早,在小梅陪同下,云纱首次和胡嬷嬷见面,并说明了目的。 「什么?!」胡嬷嬷虽已七十高龄,但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她突然一叫,吓得云纱不由得後退。 「对不起,胡嬷嬷嗓门大,吓着你了。但你方才表示,你想做一些奴仆的工作?你是堡主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让你做事?」 「胡嬷嬷,您莫要怀疑,这事我已经征得堡主同意了。」 她不再是向漠岩的恩人,她欠他的恩情,几辈子都还不尽。 「天啊!」胡嬷嬷又惊呼,「是堡主要你做事?这小子吃错药了吗?别以为他是堡主,而我又七老八十的,便教训不了他!」 「不是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般。是我自己向堡主请求的,胡嬷嬷,您千万别怪他呀!」云纱急着解释。 「但是……为什么?」胡嬷嬷听了,依旧疑惑。 云纱咬着唇,略带伤感地说:「胡嬷嬷,我猜您一定知道,我们平家已经家破人亡……在我最最无助的时候,是堡主将我带回来,还安葬了我爹,帮我处理流袖织的事务。我亏欠他很多很多,我也想为堡内做一点事,尽棉薄之力。」 「可怜的孩子!」胡嬷嬷也长长地叹着气,她握住云纱软软的双手,安慰地拍了拍,「世事多无常,生死早已注定,你不要想太多,凡事往前看。你别担心,有啥需要尽管说,胡嬷嬷帮你。」 「谢谢您,胡嬷嬷。」云纱眼眶微微泛着雾气,唇边弯出一朵感激的笑。 第十章 「唉!怎么掉泪了呢?别哭别哭!你这丫头长得标致不说,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说话轻声细语的,既温柔又婉约。不知谁积了百世的福分,能娶你过门。」胡嬷嬷细瞧着云纱,越瞧就越喜欢,最後竟叹起气来,「可惜我没孙子,要不,你非进我胡家大门不可。」 云纱脸红了红,她也喜欢眼前这位风趣又可亲的老人,似是自己很亲很亲的老奶奶。「胡嬷嬷,谢谢您对我好。」 「说什么客套话!」她抚着云纱的小手,「这双手白滑柔软,能做什么粗活?堡主怎么会答应你呢?」 「不关堡主的事,是我苦苦哀求的。」 「云纱丫头,你好像很替堡主担心,怕我把错怪在堡主头上?」胡嬷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好像真洞悉了云纱的恋恋情丝。「你……喜欢他?」 「我没有!」看了胡嬷嬷一眼,云纱垂下头,呐呐地说:「我感激他,很感激很感激。」 「唉,只有你心里知道了。」胡嬷嬷笑着,脑海中浮现出她和堡主结为佳偶的样子,觉得满意极了。「好吧,既然你想做些事,我想想看有什么工作适合你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双眼发亮。 「你对刺绣在不在行?」 「说不上在行,不过流袖织是以染丝制布为生,也生产织绣布匹,对於刺绣女工,我想我可以试试。」 「流袖织所产的织绣料子,你可曾绣过?」胡嬷嬷惊喜地问。 「一年三件,皆是云纱绣成的。胡嬷嬷,您很喜欢流袖织的织绣吗?」 「岂是喜欢而已,我老太婆简直爱死了!看过那般的织绣功夫,谁能不感动?手工细腻,一针一线全是心思。你可知流袖织的织绣布匹,由你们卖出之後,在布商哄抬下,件件是天价,却件件抢手。」胡嬷嬷布满皱纹的睑闪烁着兴奋,「我收购过流袖织一匹织绣,纯白色的布料,绣上无数朵红梅,盛开的、半开的,还有含苞待放的,线色由大红渐浅,变化多端的红颜色。」胡嬷嬷忘形地摇晃云纱的双手,语气又惊奇又开心,「哈哈,是你,真是你呀!你这双手,这一身织绣功夫,当世无二人了。」 「胡嬷嬷,您太夸赞云纱了。」云纱害羞地笑。她记得胡嬷嬷说的那匹布,是她三年前的作品。那年冬季在百花渊里,一片银色雪地,百花无色,独开红梅,灵感因而产生。那匹织绣有个名字--踏雪红颜。 「哎哎,一点都不夸张。你真是老天爷派下凡帮我的仙女,这差事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现在交给你,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到底是什么工作?要绣些什么呢?」 云纱见胡嬷嬷如此信任自己,便战战兢兢起来,怕让人家失望了。 「是这样的,我们向家啸虎堡的大公子,也就是堡主的兄长,三年前迎娶了林家的朝颜姑娘,算起来,咱们和林家便是姻亲,再加上两个家族一向往来亲密,关系更非比寻常。两个月後,林家亲家翁做大寿,除了丰富贺礼外,堡主想请师傅绣一幅贺寿的图幛,可是找来找去,一直求不得好师傅。」胡嬷嬷眉开眼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原来好师傅就近在眼前啊。」 云纱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朝颜……朝颜……他心系的朝颜,原来已嫁作他人妇,成了他的兄嫂。那种感受,势必痛如刀割……朝颜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何其有幸,赢得他的青 睐:又何其不车,无法圆缘。 云纱合上双眸,觉得心隐约发疼,为向漠岩,也为自己。 有人扶持着她,睁开眼,她看见胡嬷嬷担忧的脸。 「丫头,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很好,没事的,胡嬷嬷。」她强打起精神,掩饰混乱的心情。 胡嬷嬷吁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那就好。方才我向你提的事,就千万拜托了。需要什么料子和工具,尽管写单子给我,我会遣人去备齐的。另外,我会拨几个人手帮你,堡里倒有几个女红做得不错的丫鬟。」 於是,云纱接下了这份差事。 她心里极渴望极渴望这份工作;当她一针一线地在布匹上绣上图样,所有的精神全凝聚於指间,那个时候,不会有纷扰的心事,只有完全的自我。说是逃避也好,至少日子会平静地往前滑行,无风无浪。 真能无风无浪吗?上天却偏偏不许。 自五日前云纱承下刺绣织幛的担子,胡嬷嬷特意整理出一间绣房,拨来几名女红不错的丫鬟,云纱列出的布材和工具,皆准备得妥妥当当,一样不缺。 这一晚,云纱还在绣房里。夜已深沉,月光透过纸窗,淡淡地洒了进来。 房裹点燃一盏烛火,光线微弱,只够照亮云纱的四周。她低垂着颈项,面前摊放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布匹,小手儿不住地在布上头移动,一针一针地绣着。 给林家老爷贺寿的图幛,她已在脑海里勾勒出模样,她先绣出轮廓边线,等明儿个人手一到,速度便可以加快了。 微弱的火光明灭的跳舞,映着她秀丽无端的脸蛋。她两道黑细的柳眉安详的舒展,嘴角噙着一朵微乎其微的笑,但那投影在墙上的身形,却纤细得让人心疼。 她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吗?向漠岩阴郁地想着。 今夜,或许是夜枭啼得太嚣狂,许多事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无法成眠,缓步散策,不知觉里,竞走到云纱厢房外的小园。厢房外的灯笼尚未解下,房内是漆黑一片,他这才察觉,她还没回房就寝。 已是几更天了?她打算要熬到天明吗? 如果房里的人儿一直不休息,门外的人真会陪着她,在门边呆立一夜。她轻忽自己,这让向漠岩十分不悦,但他又极不愿意打破此刻的宁静;她的身影在微光之中幽幽梦梦,一举一动牢牢吸引住他,令他的视线无法转移。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道剪影有些累了:她一只手来回地揉着眼睛,又捶了捶发酸的肩膀,接着拾起了绣花针,还要继续。 这个该打的女人!一股怒气在向漠岩体内爆发,他按捺不住地低吼:「停手,别做了!」 「啊!」云纱惊喊了一声,没料到会有别人,这突兀的声响又饱含怒意,她手一震,绣花针便失了准头,直直刺入手指。 「该死!」向漠岩迅捷地奔向她,浓眉狰结。 这一阵子,他似乎很容易动怒呵!现在,他胸口正重重地起伏,深若子夜的双眼紧盯住云纱。他看不到云纱手上的伤,因为云纱把手指全藏在衣袖下了,两颗眼睛也怔怔地、心魂未定的望着他。 「伸出手!」他命令着,脸色真的好难看。 云纱从未见他如此生气,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不高兴什么:她没思考他下的指令,只是下意识地摇头。 向漠岩出手极快,根本不理云纱的惊呼,已主动抓过她的手腕;他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将受伤的小手扯至眼前,仔细地检视。 伤口在右手食指尖上,针儿大的红点罢了,血珠正慢慢地滚大,溢了出来。他用自己的袖子拭去血,接着又低声诅咒了一句。那针扎的伤是很小,但绝对刺得又疼又深,拭掉了大滴的血珠,第二滴竟十分不识相地冒出,还有第三滴、第四滴…… 他大脑根本没法运作,想也没想的,一张口,将云纱葱白的指头含入嘴中吮着。 他的舌温润柔软,轻轻抵触着她的指尖;他的目的很单纯,只想将血止住,但这番举动却把云纱惹得面红耳赤,全身燥热了起来。 「我……我没那么娇弱,小伤而已……」在他的注视之下,云纱的话越说越小声。 她好想抽回手,可是他没一点放开的意愿。接着他改用双掌,以适当的力道揉着她的手。 「为什么还不回房歇息?你知道现在几更天了吗?」 他的眼中舞着火苗,在微弱的烛火下,俊逸的脸部轮廓下真不明,由掌心传替过来的温度,暖着云纱的手,也软了她的心。 「很晚了吗?我没发觉,我……我不觉得累啊……」在那两道视线下,云纱再次怯口,似乎自己说了大错特错的话。 「向二哥不也还未歇息?」她最後加上一句,虽然音量小如耳语。 「我是堡主,高兴几时就寝,没人管得着。」他粗声地说,尽管这个说法实在不怎么高明。向漠岩心里也感到荒谬,他是怎么回事?越来越像老妈子,管完她吃饭的事,现在还要盯着她上床就寝。 「你答应过我可以在堡里做些事的。更何况我也问过胡嬷嬷,她安排这个工作给我,我很喜欢做,一点也不累。」 第十一章 「我没说你可以这么晚还不歇息。」他瞧了布匹一眼,上头已有了大致的构图,一群代表长寿的鹤鸟或立或展翅飞翔,每只形态皆作变化,动静不一。 向漠岩不由得深锁眉头,这匹织幛工程不小,待绣好全部图样,不知要花费几日时间,而依照她的热忱和个性,肯定会夜夜挑灯,直至完成,不能罢手。 「以後你别绣这些东西了。」在冲动之下,也是心疼之下,向漠岩说了出口。 云纱心中一慌,以为他不喜欢布匹上的绣样,急急解释,「向二哥,我很想做这份工作,我会做好它的,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好……现在只是初样儿,等绣上各种染色丝线,会很好看的。如果你还是不中意……」他看不上她的织绣,云纱忽觉得眼眶有些刺痛,她眨了眨眼,不愿让雾气迷蒙。 「如果还是不中意,我可以重新再做。我一向睡得少,每天夜里我可以赶工的,可以做出很多幅织幛,还可以--」 「住口!」他从未用如此凶恶的语气对待她,握着她小手的掌突然一紧,「你敢天天熬夜试试看!」 他的脸色深沉阴霾,云纱吓着了,愣愣地望着他,无法捉摸他的想法。 见她惊怯的神色,向漠岩的心就抽痛起来。「认知」是一种十分突然的情绪,他知道自己真的在乎这个姑娘,为她的痛而痛,为她的伤而伤。 执紧她的柔荑,向漠岩心中不住地思忖,当日她阿爹将她交付给他,是否代替她应允了一生的托付?他承诺照顾她,已经无法放手了,这小手儿,他想一辈于握着。但问题在於:她也愿意吗?愿此生永伴相随? 「向二哥,你又生气了吗?是我让你不高兴吗?」云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幅图幛对你很重要啊,是代表啸虎堡送给林家老爷的贺礼,一定要做得精致才行。」 「我很喜欢你绣的图幛,很不喜欢你这么晚还不休息。」他脸色依然不悦,眼睛却变幻了一丝温柔。他的这种表情,让云纱感到更难呼吸了。她试了试,想把手抽回来,但大掌放也不放,还得寸进尺又执起她另一手,双双将它们包裹住。 云纱心跳如鼓,绯红着脸蛋。今夜的向二哥好奇怪,她都不知如何应对好了。 「我知道你很喜欢刺绣,但以後不准做得这么晚。」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不能做很晚。」云纱低语,思索了下又道:「可如此一来,速度便慢了,只能做好一幅织幛,届时如果向二哥不满意,云纱就不够时间做第二幅了。这样子不行的,我一定得赶工,一定得--」 云纱没办法再说话了,因为那个男人正俯下头来,用双唇密密封住她喃喃自语的小嘴。 她吃了一惊,立即想挣扎,他却箍紧了她的身子,将她抱个满怀。一股女性的幽香充斥着他的嗅觉,模糊了意识,更激起潜伏於心底的情欲。抛弃了礼教和理智,他如浪涛的冲动狂烈地、毫无顾忌地全数涌出,仅仅单纯的依循感觉去举动、去夺取。 他的唇好炙热,好狂猛……他是她锺情寄托的人,他却不该吻她。 既然他心里头有人,为何还来招惹她?除了缥缥缈缈,云纱没有战栗,更无狂欢,整颗心却疼得几欲晕厥。 在那张被吻得嫣红的唇中,向漠岩尝到了血味。 他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沉迷醺醉的梦境中陡然转醒;他将怀里的人推开一步的距离,审视着那张绝美容颜,不由得咆哮:「你伤害自己!」他大掌箝住她的下巴,却不敢用强,「张开嘴,放松!」 对他的命令,云纱恍若未闻,仍紧紧咬住牙不放,脸色苍白如纸。她无力地想躲避他的手,两行泪水不受控制的滚了下来。 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升了上来,攫住了向漠岩,令他的心遽然紧缩抽搐。他是真心要待她好的,可是每每在她面前,冲动和情不自禁便一再凌驾理智。但他不要道歉,不要後悔,他要她。 「云纱……云纱……」他低低吟着她的名,想将她再度拥入自己的胸膛。 「不要……」云纱摇着头,推拒着,迷惘又受伤地凝视着他,「我已经努力克制了,为什么你偏偏还来招惹?你的心中早已占据了别的姑娘,我什么都不是……」 向漠岩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着云纱。他的眼神变得怪异,沙哑地问: 「我心中有谁?」 「你的心属於朝颜。」云纱的语气很平静,小脸却布满了苦涩。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 他忽然抓住云纱的上臂,盯着她的眼光变得冷酷,就连语调也相同硬冷:他的脸色刷地惨白,和云纱的一般。 「不用谁来告诉我,你连受伤昏迷的时候,也唤着她的名。」 好痛好痛啊!云纱闭了闭眼,分不出是嘴里的伤,还是他加压在臂上的力道,只觉得疼得直冒冷汗。 向漠岩闻言,双手一震,竟握不住她的臂膀。这时,案上的烛火突然向上窜烧,将屋内照明了几分。 「朝颜是你的最爱,当初你该用尽心力让她了解,不该放手的,你却放手……可是你对朝颜永难忘怀啊,她一直存在你的思绪中,一直一直是最美好、最深刻的记忆……」 「别提这个名字,我不想听!」他深沉而鲁莽地命令,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努力要驱逐这段感情,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不要让人看穿内心。 但云纱仍说着,不住地说着,「为了朝颜,你连生命也能牺牲吧!你对她永世痴心,永远执着,已经没有剩余的情爱对待别的姑娘……」她在剖析向漠岩的感情,同时也是剖析自己的。他锺情朝颜,而她锺情於他,这世间男女究竟是怎么回事?注定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伤心…… 「不要再说了!」他暴躁地吼。 而云纱也说不下去了,硬块哽咽了喉头,嘴里的血流得更凶了;她还想说话,一开口,血就沿着唇角溢了出来。 「该死!该死!」向漠岩咆哮得屋顶都快掀了;他的咆哮包含了好多情绪,有责难,有怜惜,还有绞得他头昏眼花的心疼。 他伸手要拭去她嘴角的血,她却躲开了。向漠岩感到一丝丝失意,凝望着她,他严肃而沙哑地说:「云纱,你听我解释……」 「向二哥,」云纱缓缓启口,微亮的火光,映出她的美丽与哀愁。「你不需要解释什么,我只是……只是好想见见朝颜,我想,她一定很美很美,又很好很好,才让你这般难以忘却。」她吞吞口水,连带咽下口中的血,全是苦味,既涩又腥。 接着她又道:「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往後,你必然会遇到如同朝颜这么好的姑娘,你应该摆脱过去,别让人家想爱你,却无从爱起。」 说完,她不理也不看他,捂着唇,生怕自己会出声哭泣,脚步纷乱、头也不回地奔出屋门。 向漠岩却呆立在那儿,不言不语,久久、久久…… 【第五章】 啸虎堡正面临了前所未有的风暴。 连着两日,云纱如同逃避瘟疫一般地躲着向漠岩。 他很想私下和她谈谈,云纱却总有办法避开,整天同堡里的丫鬟们黏在一起;她也不再一个人熬夜赶工,防着他,防得滴水不漏。 这两天,堡里的人简直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向漠岩变得易怒而暴躁,像吞下几斤的炸药,还没开口,火药味就漫得四处皆是,原来的冷静和温文,早不知抛到几重天外了。 画麟阁的书房里,桌上摊着驯兽园送交的报告,向漠岩无心细看,想要镇定心神,字里行间全是云纱的脸,她双唇的幽香,还有她那番话, 这时,门上传来一阵轻叩。 「进来!」他不耐烦地咆哮,震得别人耳根子生痛。 进来的是碧三娘,她神色自然,挑了挑眉环看周围,「画鳞阁里何时遭窃了?怎么这等乱象!」 她脚步小心地越过散在地上的书册文具。那是向漠岩的杰作,找不到时机和云纱说话令他感到挫败,脑海裹又偏偏摆脱不去佳人倩影;他不住的想,就不住的烦,不住的烦,就不住的扔,扔得桌上光光满地脏。 向漠岩睨了三娘一眼,继续低下头研究着桌上现存的一份文书--他看得下去才怪,云纱的小脸又在晃动……天啊!他有种撕书的冲动。 三娘跨过地上的毛笔架,终於站在桌边。她双手置於桌绿,企图引起注意, 「堡主,三娘有个建言:若堡主愿意的话,这阵子挺适合到长白山的别庄小住,顺便巡视一下猎兽场。」 「有话直说。」向漠岩连头都懒得抬。 「根据三娘诊断,您全身火气,药石罔效,一时半刻是灭不了了,再持续下去,难免气血攻心,所以三娘建议堡主应速速移居长白山麓的别庄,那里终年积雪,天气寒冷,定能化解堡主体内的异常火气。」 第十二章 三娘说得头头是道,对向漠岩铁青的脸视若无睹。 三一娘,别来惹我。」他的语调足够吓退三个大男人,接着再补一句,「特别是现在。」 三娘不是不怕,她也是人,还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只是这低潮气氛压得堡里的人快难喘息,堡里好几个人对她求了又求,要她涡来探听一下,她只得硬着头皮前来。说真话,堡主这副模样,她也是头一回瞧见。 为了不负众望,她「威武不能屈」地说:「这两日,堡主没一刻心情好过,不用三娘惹您,您早就让人给惹毛了。」 向漠岩冷冷地瞪了三娘一眼,重重地盖上文书。 「你不要用眼光杀人,三娘经不起吓的。」她真被吓得倒退了两步,拍拍心口,竟还是不知安分,继续发挥她大无畏的精神,「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堡主为何不说出来?三娘纵使不才,也多了一个人能出出主意。堡主一直将事搁於心底,不说也不解决,一个人使劲儿地烦躁,终究不是办法。」 见向漠岩一脸冷然,不打算启口,三娘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又道:「堡主执意不说,三娘也能猜中。你凶神恶煞的态度,和她的更形憔悴是同一时间 发生,逭连日来的暴戾烦闷,不为她,为谁?」 「憔悴?她又病了?!」向漠岩又吼了,手握成拳,砰地一声击中桌面。 「她?她是谁?谁又病了?」 三娘装傻,舌头拚命的咬住笑。看惯了他沉着稳重的模样,偶尔换换样子,其实挺有趣的。 「碧三娘!」他连名带姓的叫。 三娘突然觉得一阵哆嗦,彷佛迎面吹来了刺骨寒风,背脊都冻麻了。 哎哎,玩笑要开得有技巧,要适可而止,捋虎须也得看老虎是睡着,还是醒着。 正了正神色,三娘敛紧细眉,收起了嘻笑面容。「咱们不打哑谜。经过这阵子相处,三娘心中有个困惑。云纱姑娘人美心又好,谁不爱跟她一块儿?堡主既然念着她、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人家?」 向漠岩突地发怔,深深看了三娘一眼;他开了口,音调却十分平和,「我喜欢她?有这么明显吗?」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来回搓着下巴,思考着这个问题,很认真很认真地分析,漆黑双眸倏地转成清亮。接着,他又爽快的说:「是的,我是喜欢她的。旁人都看得出,为何她仍懵懂不知?」 向漠岩的坦然承认,让三娘惊奇,更涌起千万欣喜。天可怜见,他这样的人品,这般广伟的心胸,终於有人能相伴相随……或许一切还言之过早,但是这根红娘线,她碧三娘牵定了。 「堡主以为云纱有神力吗?堡主不说,她如何知道?纵使感受到了,她是女儿家,有她的矜持,你要她如何?」顿了一会儿,三娘脸色更凝,锐利地问:「再有,你有多喜欢她?比喜欢朝颜还要多吗?」 听到这个名字,向漠岩依然无法释怀,心中会微微抽痛,已成习惯。 「她们二人,无从比较。」 三娘不怕死地嗤了一声,「无从比较,却有相似的外貌。我想堡主一定也察觉到,云纱姑娘的几个小动作、小习惯,真似极了林朝颜。你心底搁着别人,若是无法放下,你还是沉默着别去招惹云纱,免得多伤人。」 啸虎堡堡主的威信,到此荡然无存。向漠岩让三娘又讥又讽,却辩不出话;这或者是他一生的弱点。 「我绝非这个原因喜欢云纱。」他语气闷闷的。 「你一直说喜欢她,除了嘴巴说说,你还想做什么?」三娘的问话越来越犀利。 向漠岩想都没想,全凭直觉反应,「想照顾她,想她快乐,想要她嫁我做娘子。」 一口气说完,他竟觉心中好舒坦,困扰着自己的郁结,一扫而空。原来这就是他心底的声音,他强烈的欲/望,如今坦诚释放,更加深了意志,非得到云纱不可。 「这些话好动听,堡主该去告诉她,不是对着三娘说。」三娘笑语,眉儿眼底闪过奸计得逞的顽皮。 「她躲我,不愿见我。」向漠岩瞧了三娘一眼,又颓然垂下。 三娘直觉想翻白眼。怎么精明如他,会看不穿云纱似水晶的心思? 「她躲着你,因为她喜欢你。双双有情,不应该两个人寂寞。」 脚步匆匆,如风一阵。 向漠岩飞身转过回廊,差些撞倒堡裹的仆役。此刻他的心情,是沸腾至极点的滚油,翻来覆去地,烫得五脏六腑几成灰烬。 他要见云纱,想见云纱! 不管她要不要听他说话,若她还躲着他,他会不顾後果地揪她出来,因为今天再不把事情挑明,他真要疯狂了。 厢房静悄悄的,她不在房里。向漠岩车转回身,马上朝绣房直奔而去。 他出现得太突兀,绣房里几个丫鬟聊得正起劲,忽然噤若寒蝉,几双眼全溜溜地瞪着他。 「云纱姑娘呢?」览了一遍,她不在裹边,向漠岩的口气有掩不住的怒意。她又跑到哪儿躲起来了?他真这么面目可憎?! 「云纱……云纱她……出去了。」年纪较长的一名丫鬟回话。 「出去?去哪里?」 「云纱回了……华阳镇,小……小梅陪着她去的。」噢!她是不是说错话了,怎么堡主的脸比臭豆腐还臭?「因为织幛用的线丝颜色……不好,不如自己染制,她说……她得亲自回华阳一趟。是老蔡驾车送她们去的,一大早就出发了。」完了完了,她真的说错话了,现在堡主不只脸臭而已,连头发都要冲冠而起了。 该死!她不能回华阳,尤其是目前。 他怕她难过,而她肯定会难过--御用选丝大会连着举办四天,今日是最後一日,镇上的气氛炒得滚热,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 向漠岩再次火速转身,来不及知会马僮备马,他身形如飞,奔向马厩,俐落地一跃上马,缰绳长鞭,骏马已跨越栏栅,扬长而去。 「纱姊,我们走了吧。」小梅在旁劝说。她抬头瞧瞧天空,已是正午时分。「走吧,你已经待了一早上,也发了半天呆了。」 「你先回马车,我跟着就去。」云纱叹了一口气,眼睛飘向绕苕院子东嗅西嗅的大老虎。 「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呀!」小梅脸蛋皱成一团。 「我没事的,你先上车。」她对小梅勉强笑着,整个人却罩上挥不掉的悲愁。 小梅摇摇头,缓慢转身,又回头叮咛,「你马上来喔。」 她跨过门槛,马车就停在不远的树荫下。不由自主的,她二次回头,那一块刻着「流袖织」的招牌掉落一旁,屋子裹头全是烧焦味儿……唉!纱姊一定难过死了……小梅想着,默默地朝马车去了。 这里是流袖织,景物全非,人事也已然全非。 打一进门,云纱便杵在大院里,望着一片残破凋零。 没被烧毁的几捆布匹滚落地面,她随手捡起,可惜布面都脏了,没法卖钱了……云纱模糊的想,鼻头酸酸的,眼泪无声无息就落了下来。她抱着布,跪坐下来,将脸埋在臂弯里。 「呜呜……」大奔挨近她,用头顶的金毛蹭着她。 忽然间,大奔软软的呜声一改。 它庞大的躯体挡住云纱,喉间发出不友善的低咆,褐色利眼戒备地望着来人。 外头,一行人正步进流袖织。 「爷,当心地上灰尘。」五、六名护卫装扮的人护着一位中年男子,那位爷儿肤色略显秀白,嘴上留着一字胡,气势华贵。 云纱抬起泪眼,有些错愕地盯着他们。这些人精神全放在那男子身上,还未注意到云纱,但大奔已十分不爽了,它突然挑衅地吼了一声,几名护卫全刷地一声抽出刀剑,围着主子护成一圈。 「是大虫,小心!」 云纱看他们恨不得把大奔大卸八块的模样,心里也慌了,她一把搂住大奔的颈项,脸颊还带着泪痕,却急急解释着:「各位壮士,它是跟我一道的!大奔不会咬人的,它没有要伤害各位的意思!」 说它不会咬人?大奔抗议地挣了一下,两眼依旧不放过那些入侵者。瞧他们的嘴脸,现在它就很想咬人。 云纱没注意到一双温柔锐利的眼,正兴味地盯着她,她更没察觉,她脸上挂着泪珠,眼眸晶莹剔透,双颊因使劲儿搂着大奔而变得红通通的,这模样既清新又美丽,让人我见犹怜。 「大奔,听话!」云纱娇斥了一声,紧抱住虎头不放。突然,她红红的唇吻了大奔的额,又吻了大奔的铜铃大眼,温柔地安抚着,「嘘……听话……」大奔有些站不住,醉在她的吻和软软语音里。 少女与虎,眼前的画面竟如此协调。那名中年男子推开护卫的圈子。 第十三章 「爷,不要去!」 「你敢命令我?!」他挑起一道眉,语气不悦。 「小的不敢。只是……只是……」护卫结结巴巴的,头垂了下来。 「走开。」他又冷冷一句,脚步已朝云纱步近。 大奔闻到陌生气味,虎头又是一抬。 「大奔!再这样子,我不理你了。」云纱懊恼地叫,随即抬头冲着来人歉意地说:「我以前也被它吓过,它长得很壮,刚见着它,很容易吓着的。希望您别介意,它只是为了保护我。」 男人对着她笑,「我明白。就像我的护卫一样,你也别让他们吓住,他们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罢了。」他的声音好好听,浑厚而且稳重。近近的与他面对面,他的嘴角和眼稍有淡淡细纹,额上也有,在阳光照耀下,衬托出某种气势。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泣?」他的双目儒雅,一点也不像北方男儿。 云纱整理了一下裙摆,淡淡说道:「这里……是我家,之前遭受祝融,现在已无法住人了。」她强将落寞压下,却难掩眉间的忧郁。 但美人的愁,也是一种美。男子思忖着,接着开口:「没想到流袖织会遭逢此变,我也十分意外。」 云纱奇异地看着他,「您特意来找流袖织的?您是我阿爹的友人?」 「不是的,姑娘。」他摇着头笑,佳人容貌如画,让他心情大好。「在京城里,到处流传着北方流袖织的传奇,说你们染织的技术无人能及,染料全由自己调制。我十分好奇,怎么产着绫罗绸缎的江南,染织户几千家,偏偏没一户能与之相比?」 原来是慕名而来的客人。 「很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今天华阳镇御用选丝大会,您该往那儿去的。流袖织……已经不存在了。」云纱略略欠身,朝虎儿说:「走吧,大奔。」 「姑娘且留步。」男子伸出手中纸扇挡住云纱,神情温文儒雅,却天生有一股傲慢气息,云纱不由得停下脚步。 男子继续又道:「流袖织没参加角逐,这个选丝大会是白办了,去不去都无所谓。你……平家只剩下你一人吗?」想不到小小华阳,也出得了这般美人。 云纱听了他的话,轻轻点头。 「唉,难道流袖织就这样一蹶不振了吗?百闻不如一见,没亲眼目睹高超的染织技巧,难免深感遗憾。」他打开纸扇,潇洒地摇着。扇面很大,画有山水风景,扇柄末端结着一块玉佩。 「有一天,我会重振流袖织的,这是我阿爹的遗言,我一定要做到。」回来这里,见了满地残破,她想了很多。向二哥帮忙她许多,她原本承诺过不走的,但她无法背弃阿爹的遗愿。流袖织非振兴不可,这同样是她的愿望。等到她真重建了一番事业,她会选一个人,将流袖织交付与他,而自己会再次回到啸虎堡,去履行诺言,永远不走。 「啊!时候不早,我得走了。」收拾了伤怀,她再度要离开。 眼前中年男子却二次伸出扇子阻在前面,这下子,大奔真正老大不爽了,它额前金毛竖起,警告地咆了一声。 「大奔,没关系的。」云纱揉着它的虎头。 「退下。」那名男子对欲一扑而上的护卫命令,依然面不改色地看着云纱。唉,想他後宫粉黛何止三千,却没一个像她这般,似柔弱实则刚强。她是一朵自石缝冒出的小花,令人心生怜爱。 轻咳了咳,他解下扇柄末端的玉佩,递给了云纱。「收下它,遇到困难时,拿着它来京城找我,我的宫里……我是指朝廷,正缺一名染织役司,你肯来,就开先例,是我朝第一名女官。」 「您……您您您……」 云纱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她下意识接过玉佩,瞧着上头,竟是皇室的代表龙印,普天之下,仅有一人能用。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是鼓励而怜惜的……不自禁的,她又泪眼婆娑了。 他伸手握住她一只小手,云纱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只觉得对方是很亲切的长辈。她没想要挣开,乖乖让人握着。 但这景象映入某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放开!」 一句怒声介入,电光石火间,云纱的软软小手被夺了回来。她还是让人握着,却换了角儿,手裹在向漠岩掌里。 「大胆刁民!」几个护卫斥喝着,要扑将上来。 中年男子极不耐烦地挥挥手,遣退了手下,探究地打量方才冒犯了他的青年。瞧他抓着美人的手儿,力道也太重了吧! 向漠岩也仔细地评估着对方,他霸气地将云纱拉近自己,胸腔翻滚着怒意,想当然耳,口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是你阿爹,你醒醒!」 他以为云纱想着平老爹,想得神思错乱了。 「他是……是皇……他当然……当然不是我阿爹。」 「很好,神智还算清醒。」向漠岩丢了一句话,依旧死瞪着那人。这个家伙,竟用恶劣手段拐骗少女,云纱难不成中了邪,竟还敬畏的望着他! 趁自己还制得住熊熊怒火,他没好气地开口,「你们私闯民宅,惊吓了这位姑娘,这里不欢迎你们,大门开着,请滚吧!」 云纱倒抽一口冷气,脸真被吓白了。 这会儿,一群护卫再也按捺不住了,激动地拔出刀剑。 「住手!求你们住手!」云纱喊着,反射性的,又挡在向漠岩身前,一边的手还被他握着。「不知者无罪,他是想保护我而已,千万别为了我动干戈。」 刚刚欲起的冲突,向漠岩已瞧清了护卫刀柄上刻的印记,心里冷哼了一声,连带着嘴角也扯出一记冷笑。原来是皇室的人,说不定还是皇帝老爷本尊。 去他的,管他是谁,跟他抢女人就不行! 嗯,他的女人……向漠岩瞧着云纱的後脑勺,嘴边的线条不由得软了。唉,她又做傻事了,总以为自己纤细的身体足够保护他,面对凶兽如此,面对这些想杀他而後快的皇族护卫,她亦如此……笨呵!可是他的心,却是又生气又感动。 「皇……老爷,请您见谅。」云纱硬生生地改口,听来倒像是「黄老爷」。 龙心真的大、大、大不悦。他垮下睑来,扇子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掮着,丝毫不想喝阻手下退开。 向漠岩傲慢得紧,一把将云纱扯了回来,手臂顺势揽着她的腰,让她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贴附他的身侧。 「记住!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他在她的耳际轻声捆语。 「向二哥……你放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云纱又惊又急,现在是什么场合,面前站着是何等身分的人,她为他的出言莽撞担心得快要疯狂,他却这般不合宜地对她搂搂抱抱。平时向二哥不是这样的,但自从上回在绣房里,他对她……唉,她真的不懂了。 「整个华阳镇正列队恭迎你,你不去选丝,来这里做什么?」向漠岩不带表情地说。 中年男子挑高一道眉,眯着眼,眼底闪过短暂的错愕,但迅速又回复一贯的华贵从容。嘿嘿,这年轻小子是将才,但傲气得磨一磨。 「你是谁?」他想揽用人才。 「你北边防卫的支柱。」向漠岩盛气凌人。他故意的,却吓得云纱花容失色。 中年男子再次错愕,瞄了大奔一眼,而後视线停留在他披风领上啸虎堡的图纹,心下有些明白了。他脸部表情不太自然,哼了一声,「你未免也太无礼了。」 「我不放肆。」向漠岩语气淡淡的、傲傲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云纱好香。 中年男子还是冷哼,目光绕回向漠岩怀里的清秀佳人,有点惋惜,有点艳羡,「原来姑娘已是名花有主。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嘿嘿……」他瞟了向漠岩一眼。 「啊?!」云纱愕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不是,我……」 「不是什么?纱妹妹。你冷吗?怎么抖成这样?」向漠岩使坏,把云纱的小小头颅压向自己的肩窝,披风裹着她抖成落叶的身子,拒绝让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打转。老天!她真的好香……向漠岩心跳跟着加速,想吻她的念头迅速膨胀。 纱妹妹?云纱想着这个称呼,脸蛋好烫好热。在他怀里,她根本动弹不得,又怕他做出更让人脸红的举动,只得乖乖任他摆布。 他们两人相识吗?怎么他似乎对向二哥颇多容忍?明明已触怒了龙颜,向二哥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而他也只是气闷的沉着睑……云纱纷乱地思索着,依然寻不出解答,却感觉到环着腰际的手臂力量加强了。 「她身子柔弱,易受风寒,又受不明人士惊扰,得好好休息。」才听他说完,她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脸躲在向漠岩胸前;这下,她的名节全毁了。 第十四章 「告辞。」向漠岩丢了一句,抱着云纱朝门外坐骑走去,大奔跟随在後。 突然,中年男子扬声说着,「我向来一言九鼎,往後姑娘真遇了难关,拿着玉进京城,自然有人替你安排妥当。」对美人,他意志坚定。 云纱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没法谢恩;而向漠岩见他要了这一招,恨得牙痒痒,他肩膀一挺,搂着云纱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的健臂横过她的腰,控制着缰绳,云纱整个人全在他的怀里。 这是不对,不合礼规的……云纱裹着他藏青色的披风,露出披风外的发让呼啸的风吹得飞扬。她想撑开两人的距离,但马背上的空间就这么一丁点,马儿每次的奔跃,都将她的身子越往向漠岩的胸膛摔。 「向二哥,小梅……小梅和蔡伯,他们在等我。」微仰起下巴,她小心地瞧着他的脸色。唉,他又生气了吗?他们不该这么相依偎啊…… 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他们回啸虎堡了,不必等你。」 云纱咬着唇,「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不能再躲我了。」他低头望着怀里的芙蓉面,若有所思地瞄着她粉红色的唇。 他眼里传递的情欲,明显得让人脸红。云纱紧合上眼,将小脸缩了回来,脑海中却全是他吻着她的影像。那时觉得缥缈不实,如今思起,又羞又涩,一部分心动,一部分心痛。她不要他心属别人啊! 「我想去百花渊,我们初遇的地方。可好?」她头蒙在披风里,含糊地说。 向漠岩没正面回答,反而喝了一句,「大奔!跟来。」 一扬绳,骏马速度更加迅速,在大草原上与风追逐。 不由自主的,云纱的小手,抓住向漠岩的衣服。他故意一个颠簸,一声轻呼响起,她的藕臂便紧紧揽着他的腰。 向漠岩扬了扬嘴角,偷偷笑着。 至渊口,他扶着她下马,任着马匹去,大奔识趣也识相,好整以暇地趴在渊谷入口处,替主子守护。 向漠岩毫不避讳的执着她的手,缓缓往百花渊探进。云纱不太适应,却抽不回手,只能默默地随在他身後。他的掌粗糙而温暖,坚定的带领着她……云纱心跳如鼓,心里头却怅怅地低叹着;希望往百花渊的小径就这样长长远远,永无止境…… 一股熟悉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向漠岩第一次望见满渊满谷的殷紫颜色,比朝颜花还翠紫三分,和风拂过,花香便散在四处遍野。 「你的香味,在空气里飘着。」是发香、体香、抑或花香?向漠岩真醉了。 「是栖壁草。开得好美啊!」云纱笑着,脚步轻盈地跳跃,小手连着大掌,向漠岩也随着她奔入花团中。她恍若天仙,舞在一片嫣紫花海。 向漠岩心神震荡,她飘忽的美击碎了他的理智,他长臂一伸,紧紧的抱住这份美丽,生怕一放手,她就不见踪迹。 「云纱……云纱……」他呢喃着她的名。 可以吗?可以贪求吗?云纱内心怔忡不已,身子却眷恋着男性的拥抱。她的感情遗失在他身上,一生一世就这么悬着,不该冀望,偏要奢求,苦的仍是自己;但她不怕的,只怕这些苦没来由…… 「向二哥,我们这样不对的。男子和女子之间……不能逾越。」她无力地说。 「你方才为何任他握住手?」向漠岩忽而将佳人推开一小步距离,审视着她,语气呛着酸,「你看下出他垂涎着你吗?你这般单纯,我不守着你,怎么办?」 他的话,语带双关。云纱咬了咬唇,脸颊红扑扑的。「他……他人很好的。你对人家的态度好傲慢,那是不礼貌、不应该的。」 「你倒很替我担心啊。你害怕他要砍我九族吗?」她的睫毛又长又翘,柔美之中,还添了一股娇艳。 云纱不解的望着他,「向二哥,你早知道他是谁?你对他好凶。」她垂下头,盯着他的胸膛,声若蚊蚋,「我当然担心……担心你……但他是好人、是明君,不是吗?他并没有生气,虽然你的语气不好。」 那个养尊处优的家伙是明君,没生气?哼!他敢说,那人气得想诛灭整个啸虎堡,只不过无法动手。啸虎堡地处偏北,和北方民族交好,边界守卫的马匹兽类,全赖啸虎堡的驯兽园和精心培训出来的驯兽师。他们有自属的猎兽场,除了马匹,也捕捉其他的猛禽野兽加以训练,品种优良的,便让其繁衍下一代。朝廷的半壁江山还得仰赖啸虎堡,皇帝老子自然也给三分薄面。这些事太复杂,他没打算说给云纱知晓,反正,他是不会让那个人再靠近她一步--不,半步也妄想!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向漠岩皱起了眉,发现她没戴着他送她的碧玉簪。 「他见我一个人……掉泪,问了我流袖织的事,然後就送了这块玉佩给我,说若有困难时,就拿着玉佩上京,他会照顾我。」云纱由怀中掏出那块玉,一五一十地述说。「他人很好的,不是吗?」 向漠岩冷嗤一声,瞧都不愿瞧一眼云纱手里的玉。虽然他很想抢过来把它砸碎,最好碎到连灰都不剩,可是他骄傲得很,不屑如此行为。哼,他说自己一言九鼎?好!那家伙出一言,他向漠岩就砸给他九座鼎! 向漠岩真的动怒了,不喜欢听云纱说着别的男子。他问了句,语气带着火药味儿,「我送你的玉簪子,为什么不别上?」 「我收着……」云纱怯怯地由怀中捧出另一个东西,那根簪子包在柔软锦帕内,「我怕它打碎了。」其实是她脸皮薄。 见她随身放在怀里,又这般小心翼翼地保护,向漠岩心中的不悦就缓了下来。他在笑,胜利的笑,觉得簪子在她心里的地位,赢过那块劳什子玉佩。 他咳了咳,掩饰着得意,拿起玉簪替她别上,「以後,不准拿下。摔碎了也不打紧,碎了一支,我送你一支;碎了千支,我送你千支,就是不可以拿下。」 云纱让他的举动和话语弄胡涂了;唉,他又做一些让她想不透、猜不出的事。承受他一分柔情,对他如潮的情爱便益发汹涌,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她永远无法跳脱。她开始懂得自私了--原来爱情只能自私--她不要他心有别恋,她好想他心里有她。 无欲则刚。但她有愿、有欲、有求,无法刚强,只好心伤。 「谢谢。」喃喃一句,她背过身,朝水边走去。 向漠岩不自觉地跟了过去,立在她身侧,捕捉到云纱脸上的泪珠。 「为什么又落泪了?」他心一紧,很想将她单薄的肩揽向自己。 「我想我阿爹。」她声音微哽,蹲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拨动水面,连连衍生的涟漪越画越大。她眼睛望着飘落水中的落叶,「向二哥,当日你提出的质疑,我思量了很久。今天回到华阳,才知镇上的染织铺子,包括布店线丝行,泰半换了冠彩坊的旗招。这次御用选丝和年底的染织状元会,冠彩坊想必是独占鳖头吧,」 「你很难过?因为流袖织没法出赛。」向漠岩在她身旁蹲下,打量着她的侧颜。 「名利如梦、如浮云,何需汲汲於此。我难过的,是流袖织不该就这么断送,我阿爹为此死得寃枉。」 一朵栖壁草的花苞顺流而下,云纱下意识地伸手去捞。 好可惜,花苞损坏了,没法榨炼出汁液。她模糊地想着, 「向二哥……」轻柔的喊了一声,她侧过头面对他,眼睛如两泓清幽的水潭,「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让云纱知晓。」 「我说过,绝不让人欺你,你相信我。」 他必守护着她,远离人世间的阴暗风雨。坦承了对她的不舍,才知情感深厚;不知觉裹,心底烙印上她的身影,一经导引,竟爆发出满腔烧灼。 「我信你。」云纱声音软软,发出一句绵邈的叹息,「一直都相信的。」 「那么答应我,别上京城,云纱……」向漠岩心跳加急,突然握住云纱拨水的小手,紧紧抓住,不让她逃开。「留在啸虎堡,留在我身边,允许我照顾你……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不让你吃苦,不受半点委屈。」 云纱惊愕了,困惑的看着他。她嗫嚅着,软弱地说:「向二哥,你弄反了,是云纱要服侍你,不是你要照顾我。我当然会留下来,你的恩情,我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别再提报答!你不欠我什么!」他哑声低吼,「为什么你总曲解我的本意?是我表示得不够,或是你根本不想懂?」 第十五章 望着眼前俊逸的男性面容,他的神情是阴郁的、难解的,两道黑黝黝的目光,深刻的穿透过她的心。云纱颤抖着,心里有一个小小小小的声音,不停的问:可能吗?可能吗?但他心里有个人儿呀……唉,不要捉弄我,我会认真的,会一头栽了进去,会等待,会去期望,会更加受伤呵…… 「向二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可怜兮兮的问。 突然间,云纱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向漠岩再也按捺不住了,「我该替你觅一段良缘,找一位匹配得上你的男子,但这样的结果,我必然疯狂!我无法放你走了,我恶劣又自私,你只能成为我的。」 「向二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任他抱着,依旧可怜兮兮的。 她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一串霸道的表白,清清楚楚地响起-- 「你只能嫁我为妻,只能做我的娘子,只能伴我身旁。」 云纱身子一僵,由宽阔的胸膛挣扎地抬起头来。她小嘴红艳,微微颤抖,不知说些什么好。她端详着他的脸庞,那么仔细又带着评估和质疑,整颗心灵为了他的话深深震荡。他的眼里闪烁着明朗的情感,带着狂热和关切,直直地朝她逼视而来…… 可能吗?可能吗?在心头,云纱不住地问。 「为什么?」她固执的问,声音却好小好小,脸蛋在他的目光下,呈现不寻常的嫣红。「你是认真的吗?你心里头……可有我?别残忍的寻我开心,我不敢奢望啊……」她越说音量越低,却泄漏出深藏的情意,那绵密的情丝,令向漠岩惊喜震撼。於是,他的心更软,眼光更炙热了,惹得云纱的脸更加赭红 她垂下头,秀额几乎顶在他的胸墙,向漠岩盯着她的颈项和小小耳朵,那儿肌肤柔白,如雪般无瑕,细致如瓷般柔滑…… 「是我不敢奢望。我怕再不抓住你,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是我自觉得太慢,不知何时,你的一颦一笑已深植在我心里……」他低沉的嗓音,如同一首歌调,「告诉我,你不敢奢望的东西,是否同我一样?」 云纱沉默着,依然不愿抬头。 「嫁我吧!」向漠岩心跳得好急,额角竟冒出汗珠。 云纱还是不言不语,瘦弱的双肩轻轻颤抖。 「嫁我!」他命令着,又沉又坚定的下令。 时间仿佛过了一世纪,向漠岩等不到任何回应。云纱的沉默令他心如刀割,这番疼痛猛烈得让他心抽搐,即使对朝颜的一段情,也不曾痛得如此难熬……他闭了闭眼,努力想制伏胸口翻腾的绞痛。倏地,他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他的一只手掌让人抓住了。他微微一愣,受伤的看着她。 「你心里有我呵。」云纱主动握住他的手,眼眸含情脉脉,又水似的楚楚动人。她腮边挂着泪珠,唇角却扬着,有些害羞,有些腼覥。「你要去哪里?你……你不能後悔了,你还没等我回答呢。」 「你……你……」向漠山石快被逼疯了,大掌反握她的手。 「我要嫁你,我要做你的妻子。」她大胆的说出,脸颊却热得发烫。 下一刻,她被拖起身,整个人被拥进男性宽广的胸膛,一抬头,双唇便被捕获了。他的吻灼烫狂猛,如同一团烈焰,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烧成灰烬…… 她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纵然他的心难忘朝颜,她也不後悔,只要有一处角落是属於她的,就已经足够。 双唇缱绻里,她的音调绵绵软软、柔若丝绸,呢喃着一句:「我爱你,此心下移,此志……不渝……」 向漠岩深深地望进她的眸子,全身为了这句话而震动着,一声深长的叹息逸出嘴边,他虔诚而怜惜地抱紧她-- 「我不负你,永不负你!」 【第六章】 喜事一公开,啸虎堡整个热络了起来,与日前的气氛相较,真是天壤之别。 向漠岩原决定在十天後迎娶新娘,但云纱仍是带孝期间,坚持没为阿爹守完丧期,她怎么都不嫁。这可急坏了向大堡主,他软硬兼施,还是突破不了心防。 「你说好嫁我的,如今又抵赖!」一早,往绣房的回廊,云纱让向漠岩拦个正着。没料到会有人出现,她轻呼一声,手里装着针黹染料的篮子就落了下来。 「你躲着吓人!」云纱拍拍胸口,娇声斥着。 她弯下腰捡起东西,小手却被向漠岩握住;他一把抱住佳人,鼻尖对上她的。 「你哪个时候才愿意和我拜堂?」他低低地吐着气,呵得云纱的睑好痒。 「别这样,让别人瞧见了不好。」照惯例,两朵红云飘啊飘上云纱的细致脸蛋。虽已与他订下终身,一遇到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她的心便如小兔乱跳。 她羞怯地又加了一句,「向二哥,你放开云纱啦……」 「休想。」向漠岩断然拒绝,嘴巴凑近,闪电般地在云纱颊边印了个吻,无赖地说:「要放开你也行,可是有个条件--明天我们便拜堂成亲。」 老天,她真的好香……向漠岩嗅了嗅她的发,觉得体内一股原始的欲/望正不受控制的翻腾。他又要情难自己了,搂抱着软软娇躯,唇便留恋着云纱小巧的耳垂。 云纱脸更红了;自从向二哥宣称将娶她为妻,堡里的人对她的态度略略起了变化,仍旧亲切,却添上了尊敬。但真算起来,还是向二哥改变最大。宣称她是他的妻後,他碰她是上了瘾了,不避男女之别,不管别人想法,总爱搂她抱她,再「恶劣」些,他会耍无赖地偷吻。说他不守礼教,他会回说,他还有更逾矩的事想对她做……每次听到这种话,她便不知所措,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但更令她面红耳赤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两人间亲密的接触,对他的「窃玉偷香」越益习惯,甚至是眷恋。她的心早已是他的,迟早也是他的人,可是……她还是会脸红呀! 「向二哥,你正经一点啦!现在是大白天,我们不能这样子……」云纱半推半就着,脸一直往他的胸膛靠近,躲着他的攻击。 「大白天不能,那晚上就可以罗?」他坏坏地挑起一边剑眉。 「我们……还不是夫妻呢。」云纱说着,连粉颈都羞红了。 「唉……」向漠岩突地一声长叹,搂住怀里人儿,「你何时才显为我披上嫁裳?」 「我要替阿爹守孝。他老人家生前没享到什么福,是我不好……目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甜美的脸上闪过淡淡悲悼,她脸颊乎贴在他的胸怀,耳朵清楚地捕捉到沉稳的心跳。她顿了顿,柔声的说:「这辈子,我只要做你的娘子,我不要别人呀……」 稳定的心跳突然加速,向漠岩抬起她美好的下颚,细细审视着佳人的美丽容颜;她小脸上满是对他的信赖,眼底眉梢情意萦回,浓郁的、却又含蓄的恋恋情丝…… 霎时间,一抹近乎酸楚的激/情抓住了他,他低叹了一声,「云纱,此生我非你莫娶,若你不快乐,受了什么苦,那一定是我不好。」 云纱急急地摇头,「我很快乐,每个人都对我好……」她的声音突然变小,稍稍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美目半合着,「云纱感激上苍,这一生能遇见了你,能成为向二哥的妻子,我已经好满足好满足了……」 她的唇,让他深深吻住。软如棉,甜似琼浆,辗转再辗转,留恋再留恋,仍觉不够。他的气息紧紧捆住她,云纱神智浑沌了,整个人、整颗心全淹没在这份激烈情欲中。唉,她心爱心爱的人啊…… 向漠岩呼吸沉重而浑浊,恋着那两片嫣红香唇;他的唇移至云纱细嫩的粉颊,吻住了她的眼,又不放过秀美的额头。合着双眼,云纱任由那细碎轻柔的触感洒满自己的小小脸蛋。蓦地,那男性的唇又盖上她的嘴儿,攻势更为猛烈深沉,两人的心都激烈地跳动,相互撞击着,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句惊呼震醒了他们,云纱迅速地挣开了他,全身既热又烫。转角处的身影是小梅和悦珠两名丫鬟,她们本欲往绣房去的,没想到「打扰」了堡主的「好事」。两个丫头这一叫,想缩回墙角,但还是太慢了。 「别躲,你们两个过来。」向漠岩沉声一唤。在别人面前,他依然不安分,一只手臂紧圈着云纱的柳腰。 「堡主……对不起,我们什么都没瞧见,你们继续……继续……」继续什么呀!老天爷,瞧她说了什么?小梅在心中大声哀号,一手扯着悦珠求援。 「悦珠一早眼睛就在疼,什么都没看见,」这简直越描越黑。 她们原以为会受到堡主的炮轰,没想到主子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东西往她们怀里塞,两个丫头一看,是纱姊平时用的小竹篮。 第十六章 「告诉绣房的人,云纱姑娘今天不去了。」他交代着。 「我要去的。织幛还有些地方得修改,林家老爷子的寿宴剩没几日了。」 「你今天什么也不做。」他低头瞧她迷惑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你得陪着我。为了增进夫妻间的感情,我们要花多些时间在一起。」 「啊!」云纱飞快地瞥了小梅和悦珠一眼,发现两个丫头偷偷笑着,她的脸更热了。唉,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 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轻盈身躯已教向漠岩半抱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挟持」走了。 天气和爽,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青草味;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暖暖地铺满大地,风微动,懒懒的拂人醉,好个春日情怀。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披风铺了开来,向漠岩将头枕在云纱膝上,跷起腿,嘴里叼着一根草,一派优闲。 「你要守孝,我没理由反对,不过十日後的喜宴仍旧举行,我得把你文定下来。不准再有异议,我已经让步了。」她的衣裙染着淡雅花香,是她身上一贯的味道,向漠岩不由得挪了挪头,更往她腰际钻。 云纱又叹了口气,小手自然地顺着他的发。「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些?」在百花渊初遇时,胡里胡涂地将心失落,她知道这世间真有一见情钟的事,能成眷属,何等有幸,可如今细细思量,竟心怯了起来。 「太快?!」霸着云纱膝上的懒骨头挑起一道眉。哼!他恨不得今日便拜堂成亲。为什么这么急着想拥有她?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自小与朝颜青梅竹马,朝颜的笑靥娇容深刻地烙印心房,但他始终抓不住,那下属於他向漠岩,无法强求而得。而云纱……唉,该如何形容呢?她勾起他心灵最底层的情愫,她弱不禁风的美丽,她的幽香,一切一切全那么飘忽;或者他也怕,怕抓不牢她。 「你後悔了?」他沉下脸,眼中覆上阴霾。 「不是的,我……」云纱着急地摇头,一回话,才惊觉自己否认得太快,整张脸蛋又泛上红潮。她习惯地又垂下粉颈,正巧对上向漠岩的眼睛,发现原来的不悦已烟消云散,正两眼带笑的瞧人。 才要避开那两道炽热的视线,她的下巴就让人抓住了。向漠岩用的力道不大,刚好叫云纱无法闪躲,「想说什么,看着我,对我说。你总有一天要习惯我的。」 「唉……」她忍不住又叹息,鼓足了勇气,慢吞吞地启口,「向二哥,和云纱在一起,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感觉?很快乐、很满足吗?」 向漠岩轻声笑了出来,顺手朝她白嫩的颊儿摸了一把,那柔滑触感让他舍不得放下,曲起手指头,改用指关节来回地碰着。「我希望,我和你能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很平静。」 「平静得能忘却朝颜吗?」 云纱反射性的问,而这个疑问一出口,同时震骇了两人。 「她是我兄嫂,干她什么事?」瞬时间,他的声调落入冰层。他的脸色那样惨白,眼神那样凌厉。忽地,他离开枕着的膝,背对着云纱坐起身。 浓烈的失望由四面八方涌来,心儿抽疼的感觉又再次升起,不再是微微的发痛,而是被辗得分不清身所何在了。她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也相信他心里有她,只是她不该比较,偏去比较……云纱,你为何变得如此贪求?自古明谚,贪得的人,永不会有好下场,求得越多,伤得越重,你该明白,一定要明白! 咬紧牙关,她感到胸口郁结难受,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向二哥,云纱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硬块梗住了咽喉,她的声音听起来破破碎碎的。 向漠岩控制着心里的冲击,会有这么大的反弹,他自己也想不到。若今日换作别人提出这个问题,他仍旧会为「朝颜」这个名字心痛,毕竟已成了习惯;但由云纱的口中问出,他却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并非气她,而是自己恼羞成怒了。 待又听见背後那可怜又逞强的音调,他倏然转身,一瞧,他心口上的伤如同撒了盐巴。该死!该死!他对她承诺过什么?他说要用尽心思待她好的,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但现在他做了什么?他在自毁诺言! 云纱呼吸急促,神志有些昏沉,有两股热潮不受控制地往眼睛冲去,模糊了她的视线。张开嘴,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却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天啊!我在干什么?」向漠岩低声一喊,心痛又自责的把云纱拉入怀中。他双臂箍紧她颤抖的身子,脸埋进她乌黑的幽香里,暗哑地唤着:「云纱,云纱……别哭了,是我不好。」该是美好的一天,他却惹她哭泣。他和她之间不能有阴影,如果真有……他脑海中突地闪过朝颜的笑容,如果真有阴影,也应由他独自承担。 窝在向漠岩厚实的胸前,云纱哭得像个小婴儿。让他这样环在胸口,她觉得自己被人珍惜宝贝着。不知何时起,她也坠入了人性的弱点之中,浅尝了甜蜜,却贪恋更多。平云纱,这让你钟情的男子心里头有你啊!你该知足呵…… 向漠岩的唇贴在她的耳畔,再三思索,终於,他下了决定,清了清喉咙,语带艰涩,「你是我的妻,有些事,我想亲口告诉你。」怀中的人儿动了动,他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自小,我便认识了朝颜。向、林两家是世交,距离又近,那时林老爷子常将朝颜带在身边,我和她年纪相仿,很快便熟稔了起来。她是一朵爱笑的花,美丽中还带三分英朗,野起来比男孩子更疯,如同一团烈火,烫热了我的感情。我一直以为,她会嫁我为妻……」 云纱伏在他胸怀,眼泪不掉了,仔仔细细地捕捉他的音浪。那苦涩的语调里,掺杂着多少情感?咬着唇,她心口又疼了……唉唉,她在嫉妒。 「啸虎堡的家业,原本由大哥和我一同担当。大哥生性寡言,沉着稳重,又长我十岁,我敬他爱他。在我心中,他是英雄,而在朝颜的眼里,大哥是她的神祗吧!至於我,仅仅是她一起玩疯,犯错时,陪着她接受责罚的友伴。」过往的回忆,苦涩多於甜蜜,想表现得若无其事,太为难。向漠岩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启口,「三年前,他们成了亲,大哥带着朝颜游历大江南北,最主要的是,大哥觉得对我不起。我并不怪大哥,他什么也没做错。我心中当然疼痛难当,很久很久以前,朝颜已在我心上刻画了痕迹,可惜她无心於我,全是我自作多情。若她肯为我倾一朵笑,若她肯的话啊--」 云纱芳心又是一紧,酸楚的味道攻城掠地地汹涌而来。她抚着胸口,那小小的方寸,疼得难受。唉唉,多么清楚的嫉妒。 低哑的音调继续响起,缓缓述说,「我为朝颜埋葬情爱,以为终此一生,孤独至死。没想到我们却相遇了……百花渊谷,你我萍水相逢,在以为大奔欲将我撕吞入腹的情况下,是什么原因使你不顾一切的奔向我,挡在我身前?」向漠岩的语调有些激动,他突然以双臂撑起云纱的肩膀,日光炯炯地审视着她的面容。她嫩白颊上的泪痕未干,眼眶里还蓄着珠泪儿,两片唇微微发颤。 伸出手,他怜惜地拭净她颊边的泪,清俊脸上幻化着令人心痛的柔情,这奇异的温柔情怀不断的扩散,不停的蔓延,将他的心一点一滴融尽。轻声的,他又低吟道:「当时,我不明白,只觉得你如出水芙蓉般吸引着我,让我迷乱而震撼。但如今我知道,大哥有他的朝颜,而我--有我的云纱。」 他的手指停驻在她嫩颊上,原想拭干她的泪,反而沾了满手湿。云纱的眼雾蒙蒙一片,晶莹的珠泪再度淌了下来,她仰着螓首,幽幽的看着他。 「唉,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啊?」向漠岩笑语,竟觉眼眶也热热的。他修长的手指仍不停地替她拭泪,无奈泪水已泛滥成灾。他由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柔地触着云纱的脸。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香味……忽然,云纱两只小手握住他的大掌,怔怔地瞧着他手里的丝帕。那丝帕已不再洁白,丝面沾印了几处血迹,清洗不去的淡淡印痕,一如她的芳心,动了情弦,便永难回复平静。 「我的手帕。」她下意识说,找到绣在角边小小的两个字。「你一直留着它?」 「这是订情物,已属於我的了。」 「订情物?那时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呢。」云纱红了红脸,泪痕未干,唇边带着一抹动人的笑。 第十七章 「即便陌生,在百花渊初遇时,你却能为我甘舍性命。」他低哑的嗓音和着感动,伸出一只手,将云纱飘至颊前的发丝拨到耳後。「倾吐了关於朝颜的那一段过往,或者在你心目中,我已成了卑鄙小人,一个无耻之徒,竟对自己的兄嫂牵心挂念。你对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辜负……云纱,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照顾你一生。我会努力忘掉过去的,你信我。」 云纱静默着,清亮如泓的美眸深深、深深地凝视眼前的男子,很认真地思索着他的话。一会儿,她张开那小巧的樱唇,缓缓的说:「我想朝颜一定是位很好的姑娘,才让你如此旧情难忘。我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这般心恋着你……除了在百花渊谷首次的触动心弦,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她瞧了他一眼,又急急地垂下头,脸蛋更红更娇嫩了,「你是这样重情重义,要轻言忘情,你办不到。是我不该生气,不该去争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可是我很自私,我一想起你心里有别的姑娘……我就好难受……我……嫉妒她啊……」 她突然把脸捂住,最後一句话是透过指缝传出的。 「小傻瓜!」向漠岩低声一叫。 蓦地,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向漠岩往後倒下,结实的双臂将云纱圈住,让她安稳地伏在自己身上。他的发散在绿油青草上,而她的乌丝却瀑泻了他整片胸膛。「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倾心?」 那小小头颅在他胸口摇了摇,却不说话。 他必定回报,不负她一片真心!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搂紧她纤巧的身躯,一声满足的轻叹自他的口中而出。 「你瞧天上的云。」向漠岩仰望着澄蓝天幕上飘浮的白云。 云纱随着他的视线而去,端详着云块。 「那团云的形状好可爱,像横放着的葫芦,两个圆黏在一起。」 「不对。」他的音调再次低哑,双臂握住云纱的柳腰往上一挪,让她的美目对着他的。云纱羞涩地轻呼一声,因为他眼底翻滚着显而易见的情潮。「我觉得,那一团云像我们。」 她的唇教他给攫夺了,两颗头颅亲密地靠在一起,像天上那朵白云。 「小梅,这不合适,太艳了点……」女子语带迟疑,打量镜里自己的身影。 「才不会呢,纱姊漂亮极了,堡主瞧了准大神,分不清东南西北。」小梅一脸兴奋,双手不住地抚着云纱身上的新装。「我知道你偏爱浅淡颜色,但这身鲜丽的衣衫穿在你身上,真的好亮好美。全身红的才显得喜气洋洋嘛!不只衣服,睑蛋也要扑些胭脂水粉,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呢!」 小梅说的对,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是啸虎堡堡主文定之喜。 一早,向漠岩和云纱便到了平老爹的墓冢,向他老人家告祭。向漠岩点起清香一束,严肃地立在坟前,云纱不知他向阿爹说些什么,但那时他睑上真挚的神情,却让她感动得想哭。回啸虎堡的路上,他温暖而坚定的手掌一直握着她的小手…… 不由自主的,云纱的心里感到丝丝甜意,美好的嘴角扬起浅笑。的确,她不太习惯艳丽的服饰,但今天真的不一样呀!她双颊嫣红的想,过了文定之礼,她将成为向二哥的未婚妻子。未婚的妻子呵…… 脑海中思量着这个词儿,云纱心湖的那抹甜蜜正不断地扩大。阿爹,别再担心纱儿了,这一生,女儿已有了依靠,觅得了情钟的良人…… 「好纱姊,别发愣了。」小梅按着云纱坐下,操起妆台上的蜜粉,直往云纱脸颊扑。 上水粉,染胭脂,画眉儿,小梅一气呵成。她的头搁在云纱肩後,同样望着镜中的美人,有些志得意满,「嘿嘿,如何?」 「逭……是我吗?」云纱惊讶於她的巧手。镜中粉雕妆点的女子艳丽无双,唇红欲滴,双眸明媚动人。她的气色极好,肤色极美,嫩白里透着自然的嫣红,非彩妆能及的效果,是发自内心,属於幸福的颜色。 突然,窗子传来巨响,伴随着一句哀叫,一个头绑冲天辫的小魔便掉进屋来。 「大奔,你顶得太用力了啦!」弯弓朝窗外喊着。忽而一个头--不对,是两个头颅竟由窗外冒了出来,是羽衣和大奔。 大奔挺委屈的咿呜一声,虎头一低,让羽衣踩着头顶爬进窗子,接着自己也纵身一跳,轻松地跨了进来。 「纱姨,你好美哟!」羽衣拍着小手,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後也要变漂亮新娘。」 「我也要!我也要!」 「要个大头啊!男孩子不可能变新娘,更不可能是漂亮的新娘,笨瓜弯弓。」 「聪明瓜,聪明瓜!」小男孩歪过头,不理姊姊了。 「真顽皮。为什么不走门?爬窗户摔着了怎么办呢?」云纱抚着弯弓的脸问,小男孩则缠着她的腰,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的。 「别担心,这是我拿手绝活哩!」羽衣晃着头,狡黠地笑,「娘说不可以来打扰纱姨,因为纱姨得梳妆打扮。我没打扰呀,只在旁偷偷看而已……」 「偷偷看?」云纱秀眉一蹙。 「对啊!从纱姨和小梅关在房里後就一直偷偷看了。」弯弓仰起脸,诚实的回答。「纱姨,你身上好香哟,像桂花糕的味道,好想咬一口。还有……你那里肉肉好多,好软好白喔!靠着睡觉一定很舒服。」他圆圆的手指指着云纱的胸脯,笑得心无城府。 「我的老天!」小梅低喊一声,外加白眼一个。 云纱愣了愣,随即笑了开来,而弯弓竟得寸进尺,肥圆手臂抱着云纱腰际不放,头颅真的往那肉肉很多的地方直靠过去,边喊着:「真软,真软……」 「谁把窗帘子扯坏的?」无声息地,窗外又出现了个人影。他慢条斯理地问,翻身一跃,俐落无比的进了屋。 「我的老天爷!」小梅扶住额头,忍不住呻/吟。怎么今儿个大伙全爬窗子进来?不会连堡主也躲在一旁偷窥吧? 「向二哥!」云纱惊呼一声,两眼瞪得大大的。 向漠岩瞧见了未婚妻子,一对眼睛瞠得更圆。他咽了咽唾沫,目光在云纱身上游移,露骨得令人脸红。然後,他看见窝在她胸前那颗头颅。 「弯弓,那是我的位子。」他一把拎起小男孩,安放在大奔背上。 「堡主叔叔好福气,恭喜娶得美娇妻,再赖下去惹人气,还是快去吃酒席。」羽衣也跳上大奔的背,咯咯笑着。她可识趣得很,这房里多待无益,快走得好。 大奔驮着一对孩童,依旧动作灵活,轻轻一跨,往来时路--那扇窗子一跃而出。而小梅也不好再逗留了,朝堡主福了福身,随即步出房门。 「向二哥--」云纱站了起来。 「还叫向二哥吗?」向漠岩挑着眉,嘴角微扬。 「漠……漠岩。」她温顺地改口,有些不安地抚了抚衣衫,「云纱这一身新衫,是不是太过红艳了?」 向漠岩没马上回答,健臂伸出,缠在云纱腰际,低哑地在她耳边说话,「秀色可餐,香色皆齐……不知道味道如何?」说着,他的嘴印了下来,吻着小巧耳垂,沿着雪白的颈项滑下,再滑下…… 「漠岩……外头很多人等着呢……」她喊着,两人都迷乱了。 向漠岩充耳不闻,「让他们等好了!」他的唇对着她的樱唇俯了过来,却被云纱一手捂住。 「不可以,你的唇会沾上胭脂的。」她的脸蛋红若枫叶,精致的妆扮更艳三分。瞧见他挫败的模样,一朵笑逸出唇办,她小小声地说着:「纵使有了婚盟,还是要遵守礼教,不能随便的。」 手心忽而一阵温热,他吻着她的掌,眼睛无赖的眯着。 「啊!你这人--」云纱连忙收回手,娇声斥责。 「唉,我情不自禁,娘子请原谅。」 他一手抚着她的嫩颊,另一手则揽住细柳腰,留恋了一会儿,终於不怎么情愿地开口,「走吧!咱们到前庭去,该开席了。」 接近傍晚时分,啸虎堡正热闹着。 前庭摆设了数桌宴席,来来去去的多为堡内的人。这次文定,因云纱坚持,不愿过於招摇,因此只有堡内自家人庆祝。江湖上虽有传言,却无哪门哪派收到啸虎堡的请帖,以为又是江湖中一桩讹言。 这场文定别开生面,不按照古礼,没有礼聘,毋需媒妁,只纯粹将云纱的身分订下。向漠岩心情大好,许可今晚饮酒作乐狂欢一夜,没有主仆之分。而云纱温婉心好,在堡里十分得人缘,她嫣红着脸挨着一旁的未婚夫婿,佳肴上不到三道,马上有人敬酒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我替她喝。」向漠岩接过云纱手里的酒杯,连饮了数杯。 「别喝得这么急啊!」云纱拿出绢儿,帮他擦去溢出嘴角的酒滴。 第十八章 他面不改色地冲着她笑,「我海量,醉不倒的。」 云纱只啜了几口酒,其余的全教向漠岩挡了下来。 好不容易,终於摆平了敬酒祝贺的「人潮」,才发现醉了的人竟是云纱。 酒的後劲有力,云纱觉得身子飘了起来,人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她软软的靠在向漠岩怀中,对着他的颈窝轻轻吐气。 「你醉了。」向漠岩对她微微一笑,揽紧她主动挨近的柔软躯体。 云纱也在笑,娇憨地眨了眨眼,眼波流转。她悄悄的问:「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私订终身?」 「你莫要忘记,是你阿爹亲手将你交给我的。」向漠岩忍不住抚着她的脸颊。如果不是「地不利、人不和」 ,他好想一口吃了她。唉!忍耐。 云纱眯起眼,红红的睑蛋,红红的香唇,表情是酿着糖的幸福。她甜甜的说:「是的。」 此时夕阳已下,周围全挂上灯笼照明,喜宴还要继续,前庭人声正沸。 蔡伯拿着火摺子,正准备将大门的灯点上,外头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难不成是来祝贺的?可堡主又没发请帖,谁这般神通广大?」蔡伯自言自语着,边推开了门,这一瞧,身子便如落地生根,定在那儿不能动弹。他张大着嘴,睁大了眼,直愣愣地瞪着门外的人。 「别来无恙,蔡伯。」开口的男子身材魁梧高大,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双眉粗浓,两目深邃。去离三载,沉稳气度依旧不变。 「大少爷……」蔡伯揉了揉老眼。 「还有我呢!蔡伯。」男子背後忽地跳出一个人来,爱娇的笑着。 「大少奶奶……」蔡伯开始有了真实感,他车转回身,三步作两步跨。「好消息,好消息啊!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堡主,大少爷带着大少奶奶回来啦!」 「传言是真的。看来我们正巧赶上漠岩的文定喜宴。」爱笑的娇小女子微仰着脸,手臂勾着夫婿的臂弯,跟在蔡伯後头,「我等不及要看看我的妯娌了。」 妻子的好心情感染了他,向翰海轻扬嘴角,环顾四周,他们的出现已引起了骚动。 「大哥!」一声叫唤,声音含着几许激动。 向翰海循声望去,漠岩就站在那里,身旁立着一位绝丽佳人。 「大哥,你终於回来了。」向漠岩向前迈了一步。 向翰海一贯的惜字若金,他深深打量着弟弟,忽然间跨步过去,两兄弟互相握住彼此臂膀,竟大笑了起来。他朝向漠岩的肩头捶了一记,「这等喜事,连我都不通知!」 向漠岩爽朗的大笑,「大哥,不能怪漠岩,你行踪飘忽不定,我如何找起?不过,你终是回来了……有个人,你一定得认识。」说着,他迅速握住云纱的手,将她推到自己身前。「大哥,她姓平,名云纱,她将会成为你的弟媳,我向漠岩的未婚妻子。」 在得知向翰海回堡,云纱体内的酒意便奇迹似的烟消云散。她脸染红晕,柔顺地立着,被握着的手感觉到暖暖的温度。深吸了一口气,她对着向翰梅缓缓行礼,柔声地喊着,「大哥。」 向翰海温和地点了点头,眼底闪着赞许,正要说话,却让人打断了。 「还有我呀!我也回来了。」那女子一蹦一跳地引着注意,两个酒窝可爱地在颊边晃动,「漠岩,我回来看你未来的娘子……你真的娶到了美娇娥吔!」她轻快地跳到云纱面前,诚挚而亲热地拉住她的手,真心的称赞,「你名字好美,人也好美好美啊!」 云纱微微炫惑地看着眼前可人娇艳的女子,这般热情,这般无邪,她的笑带着纯真的魔力,动人心弦。 是否是自己敏感?她觉得身後那人身躯突地紧绷了起来……云纱偷偷瞧着向漠岩,他似乎着了魔,紧紧抿着嘴,静悄地立在那儿,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解,目光怔怔停驻在那爱笑女子的身上,宛若石像。 云纱咬着唇,一时之间,一股难言的情绪充塞满腔,苦涩至极。朝颜,朝颜……她脑中翻覆着一个假想的模糊身影,如今,那个身影已不再缥缈不真切,而是这般真实的存在着,和眼前笑容娇媚的女子重合为一…… 终於,她见到了林朝颜。 【第七章】 广阔的蔚蓝里,老鹰展翅飞翔,长翅瘦劲有力地伸展开来,或俯冲,或盘旋,在天地里自在遨游。暖阳下,风拂面而过,带着温和的凉意,和着青草与土壤的味道。这里隶属啸虎堡牧区,再过几里便是驯兽园了。 难得浮生优闲,向翰海夫妇、向漠岩和云纱,加上风琉一家子,全趁着这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出游放鹰。草原上三男三女,一对孩童与金毛大虫追逐嬉戏,更远处还见赶着羊只的牧民,羊儿的叫声隐约可闻。 眼前尽是暌违已久的景致,熟悉而怀念……向翰海双手抱胸,环顾四周,最後视线落在妻子身上,刚毅的唇微微扬起。有她在,笑声便随处飘扬。 此时,他小小的妻子正拉着未来的弟媳,在草原上蹦蹦跳跳。虽已为人妻,少女的清纯气息依旧,娇媚中带着英朗,落落大方;而云纱则着了一身淡粉衣衫,柔若仙子。两个美人,一个英姿飒飒,一个秀丽温美。 向翰海深吸了一口气,三年来一直困扰於心的内疚,似是淡了些。他并非不知漠岩对朝颜的情意,更不愿夺去他的心上人,可是对朝颜,他终究是无法割舍。当初带着朝颜离去,只盼时间能淡化一切。 他的目光转至胞弟,漠岩正任着大鹰在天际飞翔,他套着单边的护肩和护腕,手臂微曲於侧,一双眼却紧随着草原上奔跑的两名灵秀女子。 向翰海走近,与向漠岩并肩而立。 「为兄的很替你欣喜,云纱--她很好。」 「是。」向漠岩轻声应答,眼神仍注视着她们,心头有丝浮躁,连自己都没法明白。乍见朝颜的刹那,许多思潮翻翻涌涌,年少时的倾慕,痴恋的苦楚,还有这一别三载的牵挂。如今见着了她,他应该是欣喜若狂,又情潮难抑--他应该如此的,这是习惯了,习惯为朝颜痴、为朝颜狂、为朝颜心心念念、为朝颜黯然神伤。可是,他的心似乎不如预期的……疼痛。 此刻,云纱纤纤的身影落入眼中,如此美好。她纯洁而信任着他,将一切托付於他。她的心意,他明了清楚--盼他真情以待,更盼他心中只她一人…… 心中只云纱一人……能吗? 将过往的情伤永逐出境,即使谈到朝颜,想着朝颜,见着了朝颜,能谈笑自若,永远摆脱蛰伏在心底层的疼。可以吗? 他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不再飘浮,紧紧锁住了未婚妻子,一抹酸楚的柔情在心中缓缓扩张,化成千万怜惜。对云纱,他始终是怜惜而心疼,想照顾她、保护她,扫去她眉宇间淡淡的愁,让她无忧无虑的,他爱瞧她颠倒众生的笑。 而朝颜,原就是一朵爱笑的花…… 向漠岩合了合眼,心头纷乱。 不远处,清脆的声音叫喊着,「飞啊!」朝颜绑着护腕的右臂用力一扬,停立在护腕上的大鹰突然一街上天。她兴奋的又跳又叫:「飞啊!再高,再高些!」 朝颜的脸蛋红扑扑的,对云纱又是劝诱又是催促,「云纱,你也来试试,不难的。把手臂用力抬起,助鹰儿展翅,它自然会飞上天。试试看嘛!」 一旁,三娘拿着手绢替两孩子拭净小睑;她停下手,望了望高飞的鹰,羽衣和弯弓也瞧得兴味盎然。 「纱姨,你快试试!老鹰会冲得好高好快的。」羽衣兴奋的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直盯着云纱,弯弓更是一脸期盼。两个顽皮小童对放鹰的活动早垂涎了许久,无奈此种「游戏」仅归大人娱乐,他们也只好望鹰兴叹。 云纱有些胆怯的看着臂上的猛禽,它重量好沉,锐利的爪紧抓着她的手腕,虽说隔有一层皮套,那尖利的爪子仍让她觉得害怕和……刺疼? 唉……应该是心理作用吧!老鹰不动声色的伫立在她手上,但她却直觉得它会伤害她,又加上是首次放鹰,不由得心生畏惧。 瞧着朝颜乐在其中,高兴得如同出了铁笼的鸟儿,云纱真羡慕起她来了。 她抬起头寻找向漠岩的身影,发现他立在另一方,他的鹰正飞得既高又远。她心中思量着,她与他已有了婚盟,总有一天要嫁与他为妻,成为啸虎堡的主母,而啸虎堡的驯兽园和猎兽场里,飞禽走兽不仅种类多,数量更是惊人,她不能一味的害怕,必须要克服恐惧,学着同它们相处,了解兽类的习性……只要有心,这应该不难吧!像她和大奔不也混得挺熟的? 看到两个孩童期盼的神情,云纱告诉自己: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第十九章 忽然,她手一挥,重量没了,老鹰果真听话的飞向天空,伸展着一双大翅,姿势健美凌厉。 「哇!纱姨棒!纱姨好本事!」弯弓仰着头叫得好响。 「好啊!」朝颜抓住云纱另一边未着护套的手,亲切而兴奋地摇动,笑容更为璀璨,「云纱,你学得好快!不过我还有一箩筐的放鹰花招没展出来呢,你还是得拜我为师。」 「我什么都不会,你当然得教我了。」云纱柔声说,脸颊呈现健康的色泽。 「那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朝颜豪爽的放话,突然她微歪着头,顽皮的眨了眨眼,「哎,其实何必我来教呢,你该缠着漠岩,他才是技术高超,我放鹰的技巧也全是漠岩教的。让你夫君来教岂不更美,有名家指导包管你进步如飞,又能增进夫妻感情,甚好!甚好!」 云纱美目溜了朝颜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小脸红了红,「你尽爱取笑我。」 「我是好人心,提了个好建言。」朝颜压低声音,爱瞧云纱羞红双颊的美貌。 唉唉唉,漠岩去哪里寻来这般的灵秀佳丽?瞧云纱柔美雅致、温婉动人,她动不动便脸红的样子,让人怜惜……即使自己身为女子,也不由得对她兴起保护心态。 「漠岩是一堡之主,许多事待他处理,我不能让他心烦。」云纱说着,两眼偷偷的瞧向站在不远处的向漠岩,一抹甜蜜的神情掠过。 这个女子铁定爱惨了漠岩。朝颜思忖着。 上苍怜见,让漠岩忘却她带给他的痛。她从没想过要伤害他,可是男女间的情爱,任谁都说不定。自小,她便崇拜向大哥--是盲目的心仪吗?她不知道,只晓得随着青春走过,她的心里只向大哥一人,自始至终。对漠岩的深情,她难以回报,只盼他快乐。如今瞧着云纱,压在心底的感情包袱似是轻了。 朝颜随云纱的视线望了望,开心的大笑,身子轻盈地跳起,「鹰儿朝那边飞过去了,咱们跟去看看吧,别让老鹰飞远了,我要把拿手的技巧全教你。」 她拉着云纱,大奔驮着两个小童跟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原野上清脆飘扬,眼前绝美的画面,直教向家两兄弟看得入迷了。 接着,事情发生得极为突然。 云纱的鹰忽地俯冲下来,发出尖锐的啸声,以狂猛之势对云纱逼近。放鹰的学问她是初学,一时间也无法反应,两腿如同生了根,也不知躲避,竟怔怔地瞧着那头猛禽扑来,瞬间,锐利的鹰爪便要划中眼脸。 「危险啊!」朝颜离她最近,边喊出警告,身子朝她撞了去,一手推开云纱,戴有护套的手则反射的举起,抵挡那头鹰的利爪。 朝颜只觉得左颊一痛,整个人便跌倒在地;怕鹰儿再次攻击,她赶紧护住自己的头颅。就在此刻,三粒石子激射而来,前後打入那头鹰的身体,啸声陡然扼住,鹰儿当场被击毙。 石子是分别由向翰海、向漠岩和风琉弹射出来,大家向朝颜奔近,向翰海更是脚不沾尘,风也似的急急朝妻子而去。 「朝颜!」 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住她,是向翰海,他眼底有明显的担忧。 还有个人奔得好急,是谁?朝颜侧过头看到向漠岩,他飞至而来的脚步在离她几步距离时陡然煞住,两道目光紧紧地、专注地胶着在她身上。 朝颜调回视线,伸手抚着丈夫焦急的脸孔,轻快地安抚着,「我没事,没骨折没扭伤,更没受到惊吓。唉!你们竟然联手把老鹰给杀了。」 「还说,你脸颊被抓破,两条血痕好丑。」向翰海托起她的身子,小心替妻子擦拭伤口。 没想到朝颜竟笑了,容颜受损也不以为意,「我不管,你娶了我,恕不退还。」 这时,向漠岩又朝她走近,步伐缓慢而不由自主。 「你们别只顾着我,这点小伤没什么的。」朝颜不懂向漠岩想些什么,眼神移向他,遂提醒他道:「云纱呢?你不去瞧瞧她吗?她那么娇弱,可能受伤了也不一定,再不然,肯定受到惊吓。」 云纱?!这个名字冲进脑海里,向漠岩胸口一窒,他车转回身,云纱苍白着脸杵在那儿,安然无恙,完好无缺。她水灵的眼似起了雾,僵直地望着他们。 「朝颜……是我不好。」她脸上写满歉意,轻缓道歉,「我……对不起。」 朝颜正想启口教她别挂在心上,一句绝恶的怒吼突然爆开,针对着云纱。 「为什么你总不会照顾自己?!」向漠岩一把握住云纱的臂膀,将她纤弱的身子扯了过来,他的动作好突兀,没一点温柔。「你能不能机灵一点?如果今天没人替你挡那只鹰,你一对眼睛保得了吗?锐利的鹰爪足以剜出脑浆,你懂不懂?」他的炮火继续蔓延,胡乱而愤恨地射向她,「你既要嫁入啸虎堡,就得清楚,这里的人终日与野兽猛禽为伍,啸虎堡便靠这个吃饭,你不学驯兽的技巧,至少也得弄懂兽类习性,学着不去害怕。你以为我能时时刻刻在你身旁,陪着你、保护你吗?还是每次受到动物攻击,便让别人救你,然後因你的胆怯和鲁莽,使得别人挂彩受伤?」 在他掌下的臂膀瑟缩了;云纱方寸抽痛,她余悸犹存,脸色原就苍白,但向漠岩这一番厉声厉言,无情地击入心窝,一瞬间,她的脸苍白如鬼,惊惧痛苦。 「我不是……我……很认真在学了……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她声音虚弱。 一旁的人全震住了,从未见识过向漠岩这番神态,纯粹的暴怒,无理性的发泄怒气,像一个任性又恶劣的孩童,没法理解。 「不要一直道歉!你只会说对不起而已吗?我不喜欢听!现在,我要你的亲口承诺,说你会懂得保护自己,别再依赖他人,别给人添麻烦!」他失了理智的咆哮,紧盯着她,脸色也苍白了,额角的青筋剧烈跳动。 「向漠岩!你太过分了!」朝颜看不过去,撑起身子,恶狠狠的瞪着他,「错在那头鹰,它野性难驯,干云纱何事?你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一古脑儿的发脾气?云纱受到惊吓,你难道瞧不出来吗?」 如同一盆冷水淋下,冷意由头顶灌注,延伸到四肢百骸。向漠岩身体震了震,倏地清醒过来。 他到底着了什么魔?说了什么混帐话?思绪和行为跳脱了轨道,连自己也无法掌握,这一团的杂乱无章,所为何因?只单纯为了云纱不懂保护自己,还是……因为让大哥搂在怀中的那个人儿?今生已无机会,如同大哥一般堂而皇之的拥抱她,堂而皇之的流泻出温柔? 好几双眼,同时责难的射向他。他真是失心疯了,竟恶劣至斯!向漠岩下意识地想掩饰狼狈的感情,想排除心中难当的疼痛;他对云纱做了什么? 云纱,云纱…… 他不理别人对他的不满,眼里的怒意尽失,瞧着云纱,直直地、仔细地瞧着那张小脸。仍是一样的美丽容颜,却染着死灰的苍白。 陡然间,缠绕在心坎的痛无预警地加剧,向漠岩一阵心如刀绞,冷汗便由额上直冒了出来。 她抖得像受惊的小兔,如风中落叶;他想搂近她的身子,她挣扎着不愿倚向他。他稳住了她的双臂,眼光紧盯着她,里面盛满了祈谅、痛苦和怜惜。 「云纱……」他有千万句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云纱咬着唇,咬得好紧,似乎不觉得疼。 不要流泪啊!那只会让他更轻蔑自己。她的神志迷迷糊糊,嘴边幻化着笑,苍凉而空洞。原来幸福是这么脆弱的东西,才满满捧在手心,不及细腻温存,竟已由指缝间流失,碎残一地。 「你总是待我好,疼我、怜惜我,是云纱没用……我真的很没用,什么都学不好。」她喃喃的说,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说什么。她的身子晃了晃,想躲开他的手,想思索,可是,她根本无法思考;她费力的和眼里那团雾气挣扎,费力的要摆脱晕眩,「我还是我,我没办法成为你……想要的人,我只会是你的麻烦……」 「云纱,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是有意的!」他好懊恼,懊恼得快死了,「我只是担心你,害怕你会受伤。云纱,你信我!」 忽然,云纱朝他飘忽的笑了笑。 「向二哥。」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那朵令人心痛的笑花仍绽开着,「云纱想问一件事……今天,若是我和朝颜的角色对调,换成我……受了伤,对朝颜,你是否……也会这般失控的暴跳如雷?」 云纱的问题让向漠岩怔住了;不只向漠岩,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第二十章 「云纱,你误会了,别胡思乱想啊。」朝颜急促地开口,倚着向翰海的臂膀站立起来。 「朝颜别担心,我只是……只是想弄清楚一切。这真的是一团乱不是吗?」云纱继续仰视着向漠岩,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回答呢?这个问题当真如此之难?唉,你不说,我也明白的……你心中纵使有我,那又如何?终是及不上朝颜千万分之一……」 她忽地捂住嘴,拚命咽下窜上喉头的哽咽,眨着眼,怎么也不愿让眼泪流出,可那氤氲的泪雾存心与她作对,她越是眨动眼睛,视线便越模糊;透过漫开的泪珠,她瞧不清楚他了,她脸好热,心却是冷的。 不知,有时是一种幸福;洞悉了最不该明了的真相,反而成为凌迟。他怜惜她又如何?她不要他同情,不要他怜悯! 忿忿的,云纱用力推开了向漠岩,不假思索地往离自己最近的马匹奔去,翻身上马,动作俐落完美,是这阵子她苦练的成果。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无比,向漠岩无法反应了,被她的话震得心魂欲裂,脑子一片空白。 「云纱!你听我说呀!」见云纱骑马朝一片旷野飞奔而去,朝颜同时挣开丈夫的怀抱,跟着翻上另一匹马,缰绳却让向翰海扯了住。 「别妄动!你受了伤,还想去哪里?」他的眉心纠结。这局面真是乱! 「当然是追云纱去。我这是哪门子伤?云纱受的伤比我痛上千万倍,可有人怜她吗?」朝颜大喊着,极端不满地瞥了向漠岩一眼,「别人不管她死活,我管!我要去追她,还要劝她,这辈子别嫁给姓向的!」 说完,她扯回马缰,一夹马肚,如风的奔了去。 一色淡粉衣装伏在青青草原上,怜弱的肩头颤抖着。云纱把脸埋在臂弯里,乌丝披散了整片背脊。她任着马儿茫无目的的奔驰,走去哪里一点也不重要了,就连何时滑下马背,她都不清楚了。 脚踝或许伤着了,她模糊地想着,却一点儿也不想动,只是静静的伏着。眼泪如清泉般不住地涌出,溢出眼眶,滑过颊边,然後再一颗颗滚入青青草地。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好傻,竟那般坚信着自己能占据向二哥所有的心思和情爱。她因他的情深意重而尽倾芳心,也因他的情深意重而伤痕累累。她信他,一直是坚信不移的,但如今,竟怕他与她的誓言会不堪一击,尽负神明。 朝颜悄悄步近她,蹲在她的身旁,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瘦弱的肩上。 「漠岩无心,你别在意。」对漠岩的情意,她一直是无能为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铃是漠岩自己套上,能解脱他的,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 云纱将头偏向朝颜,她眯着眼,似乎在笑。「无心的举动,往往最真。」 珠泪浸湿了脸庞,她小小的脸涨红着,微微地喘气,「他喜欢你,始终是喜欢你多一些。他很可怜,往後,你要好好待他……」她头好昏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紧抓着朝颜的衣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漠岩发疯,你也跟着胡涂了不成?!」朝颜生气了,用力握住云纱脆弱的双肩,「云纱,看着我,你清醒一点!」 云纱瑟缩了下,被动的望着朝颜,精致的容颜楚楚可怜。她的眸中和嘴角闪烁着捉摸不定的浅笑,让人心疼又心惊的笑。 她爱漠岩,一定爱得很深很深,相对的,也承受了深沉不可测的伤害。朝颜在心中诅咒了一句,如果漠岩错过了这个女子,肯定是此生最大的不幸。这一世,他是白活了,注定孤独,注定成天下第一大傻瓜,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是他兄嫂,我只爱大哥一人。当然,我也爱漠岩,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就像亲兄妹一般。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当初若我对漠岩生了一丝男女之情,我绝不会嫁给大哥。我和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你一定多少耳闻到了,我没有错,不必对漠岩的感情负责,这一切,全是他自己作茧自缚。」爱笑爱闹的脸难得认真,朝颜的神情凝重,口气严肃而坚定。 「是啊……向二哥……同我一样,他没有错,是我作茧自缚……」云纱恍惚地低语,怔怔地对上朝颜的目光,「这样爱人好累,我觉得好累呀……」 越瞧云纱这模样,朝颜越心惊不安。「你绝非一相情愿。漠岩对我或者有情,但在他心中,他对你的牵挂比我还多。我们打小便认识了,而你与他只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便已占据了他的心。由他瞧着你的眼神,你还无法感觉出来吗?他从未拿那种怜爱又疼惜的眼光看我。你们俩早已陷入相互编织的情网,陷落得多深,彼此都不知道吧?也难怪人家说当局者迷了。」 云纱固执地摇头,眼泪挂腮,「为什么还要骗我?不是这样,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希望他快乐,也以为自己给得足他要的东西,但我不是你,他不要的……他待我好,从不曾以暴怒相向,尽管方才神态狰狞,至少让我看清了事情。他对你……对你……」话尾渐渐隐没,朝颜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而云纱也不愿再多谈。她双手胡乱抹掉脸颊的湿润,狼狈又可怜兮兮的启口,「对不起……我真失态。」 朝颜面带忧色的看着她,「回去吧,他们一定担心死了。」 她扶着云纱站立起来,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朝颜察觉到她紧皱的眉。 「你脚踝扭伤,不能再骑马,我们同骑吧。」说完,她欲以哨声唤来马儿。 远处地平线尘土飞扬,一小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一开始,朝颜以为是丈夫和向漠岩一行人,正开口招呼,便知不对了。 脚下这片土地是啸虎堡地域的边陲,而那批不明人士正大刺刺地由外围入侵。 「云纱,快走!」朝颜奋力想把云纱送上马背。 该死的!向家的巡逻守卫混到哪里去了?朝颜心中忍不住大骂。 在追逐过程中,对方有意将她们逼离向家地域,朝颜不服输,越要往驯兽场方向冲。这样的比试她丝毫不惧,只担心护不了云纱。 倏地,一匹马打斜里抢出,马上的大汉挥动着刀,朝颜的坐骑受到惊吓,突然扬起前蹄,伴随尖锐的鸣啸,两名女子被摔下了马背,还是没来得及逃开,给团团围在中间。 「朝颜!」云纱惊惧地唤着,只知道不能让朝颜又受伤了。她急急移动身躯靠近,脚踝的伤更痛了。 「我没事。」朝颜挡在云纱身前,扬起头怒瞪着不善的来者。对方约莫七、八人,利用壮硕的马身将她们围堵。扫了一眼,朝颜泼辣的开口,「你们好大的狗胆,是瞎了招子,还是嫌活得太久,竟敢在啸虎堡势力范围撒野!有种的就报上名来!」 马身略微让开,一匹栗褐色的马踱出,背上的男子体型精瘦,衣着十分讲究。他蓄着山羊胡,眉、发和胡子的色泽偏黄,生得三角眼,目光是锐利而算计的。 「我是交了好运道,一举逮到一双美人。」他捻捻胡须,眼神极为无礼。 「哪里来的缩头乌龟?连名字都不敢说,尽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这一群混蛋到底想干什么?」唉,好久没这般生气,今天真是伤身。先是让漠岩的冥顽不灵气得七窍生烟,接着是这群欠扁的王八。 黄须男子表情微僵,却迅速地按捺下来,焦点定在朝颜身後纤弱的女子。他眼中精光一闪,试探性的问,「平云纱?」瞧见对方惊愕的神情,男子冷哼了一句,「你便是流袖织的平云纱。」 「你找错人了,我才是平云纱。」朝颜抢在云纱开口前回答,猜不透他意欲为何。无论怎样,她得拖延时间,希望能遇上巡逻守卫。 「是吗?」男子挑高一边眉,「传闻平家姑娘柔静温婉,你……嘿嘿,真不像。」 「是我。」云纱缓缓出声,初时的讶异己然消失。 现在,我要你的亲口承诺,说你会懂得保护自己,别再依赖他人,别给人添麻烦! 向二哥的话语犹在耳边,望着马背上的人,云纱无惊无惧--即使有,也深藏在平静的脸孔下。 「我是平云纱。」她不理朝颜的制止,身子更行向前,「敢问阁下贵事?」 她直直盯住陌生男子,不敢看朝颜一眼,怕勉强激起的勇气将消失殆尽。这群人是为她而来,她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朝颜也身陷险境,绝不能! 「若不是得知林家寿宴上,啸虎堡赠与一面流袖织出手的织幛,还不知道哪里找你。我不想怎样,只不过请平姑娘到府上做客几日,将平家染织技巧说出来切磋切磋。」 「哇,好不要脸呀!」朝颜挖苦着,却被云纱扯紧衣袖。 云纱心里雪亮,此事无关乎啸虎堡,眼前这男子要的是她,是流袖织祖传的染织技艺。 第二十一章 「你是冠彩坊的裘老爷。」她语气确定而低缓,飘忽地牵动唇角。一边的手握住朝颜,她指尖轻轻发颤,察觉朝颜也同她一般,隐隐颤抖。 朝颜……你别害怕,我不会再让你因我受伤。在心底,云纱起了誓。 「你这小娘子倒也聪颖。喊我裘大爷吧,我不老,才五十来岁,不愿做老爷。你若愿意,我收了你做九姨太?冠彩坊的势力加上流袖织的染织法,必在当世独领风骚。」裘元霸眯起利眼,得意的打量着云纱。 「作你的春秋大梦!」朝颜胸口起伏,愤恨地骂道。冠彩坊的来历背景,她不十分清楚,但瞧着裘元霸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 听了裘元霸一番话,云纱似无动於衷,只是惨白了脸蛋。她身子晃了晃,受伤的脚踝疼意逼迫上来;她好想任身体滑落,任由着去吧!但她必须确定朝颜的安全……这是属於她自己的麻烦,不可以再连累朝颜。朝颜小能受伤,有人会心痛、会不舍,会终其一生恋着一朵爱笑的朝颜花…… 心脏宛如刺入利刃,她为自己的用情之深哀悼。真傻啊!云纱。 「你害死我阿爹。」云纱闭了闭眼,再度直视着裘元霸,出乎意外的平静。 「我不想。」裘元霸淡然坦承,「我要御用选丝的名号,容不得流袖织专美於前。毁了流袖织参选的布匹,以为你们没出赛便够了,坏就坏在皇帝老爷只中意流袖织的染织,在最後一日御用选丝决选会竟未御临,还下了圣旨取消选会。看来,非得到流袖织独家的染织法,无法得到我要的封号。冠彩坊必须永世不败,名留千古。」 「放这位姑娘离开,你要的人是我。」方才她骑乘的马已经自动奔回驯兽园,她和朝颜只剩一匹坐骑,想闯出围堵是毫无胜算。 不能再依赖着别人了;流袖织的毁败、阿爹的枉死,她终要和裘元霸了解。此生,她是无能为力重振流袖织了,负了阿爹的交付,往日在阴间与阿爹相会,她将无颜面对他老人家。还有向二哥……牵挂的身影浮现脑海,云纱苦涩地吸了口气。这样……未尝不好,她与他不适合的。纵使朝颜已成人妻,未来还很长久很长久,他定会觅得更好的姑娘…… 「你敢动她一根寒毛,啸虎堡不会放过你们的!」朝颜出声恐吓,心下衡量逃出的方法,悄悄在云纱耳畔低语,「你能自己翻身上马吗?」见云纱微微点头,她继续又道,音量微忽,「待会儿,我会抢下他们一匹马,我们各骑一匹,你跟在我後面,一起朝驯兽园方向冲,离开边陲,我们就安全了。」 不等裘元霸反应,朝颜忽而拉高声音,双眉飞扬,习惯性地噙着笑,讥讽地嚷:「哼!本姑娘想走,你拦得住吗?什么人养出什么模样的畜生,马和人一般,令人憎恶,瞧了就讨厌。」 一名手下忍不住气,放松缰绳,任坐骑去咬朝颜的肩膀;马儿喷着气,仗势咧开了嘴。朝颜握紧拳头,猛的一拳击在马头,只听马匹哀呜一声,登时人仰马翻。 抓紧机会,朝颜夺下马缰,却见一个身形抢将上来。云纱忍着脚上的疼,一鼓作气翻身上马,紧紧抱着马匹的颈项,用发簪在马肚上狠狠一刺,马儿吃痛,狂嘶一声,朝颜掌握不住缰绳,一放手,马儿负着云纱横冲直撞起来,越过人群,以足够跌断脖子的速度狂飙,往啸虎堡驯兽园的相反方向而去。 「云纱!你回来!」趁着情势混乱,朝颜俐落的跨上驯兽园的马,一面呼喊。 「别理我!快走!」风里飘扬着云纱的声音,与朝颜渐离渐远。 她把自己当饵,孤身引开敌人。 这个呆瓜!朝颜气得流泪。 到了嘴边的肉,怎能任它飞走?裘元霸的人自是驱马追赶起云纱,却有两名手下向朝颜而来。一时之间,朝颜心头也没了主,身下的马经过严格训练,一遇危急,自能辨清驯兽园的方向,放蹄狂奔。她任着马带领自己,又不住地回首,视线越过追捕她的两个大汉,想看清云纱的身影。可是不可能了,因为云纱已引走一小群人,奔得好远好远,远离了啸虎堡地域。 她撑不了多久的……笨云纱!以後要好好骂她一顿,一定要!朝颜气苦,转回头不再张望,动作配合着马匹的速度,甩掉敌人,全力朝安全的方向狂奔。 她知道,唯有自己脱离险境,才能救出云纱。 【第八章】 囚禁在这房里,已有两个日夜;也整整两天两夜,云纱未进滴食。 她虚弱地倚窗而坐,却看不见窗外任何景致,窗格全让裘元霸命人用木条钉封了起来。云纱也不知道自己固执什么,只觉得坐在这儿,隔着木板条,听见不知名的鸟儿在窗棂外头鸣啾,仿佛仍身处啸虎堡,在自个儿厢房里…… 扭伤了的脚已包裹上药,她手臂、手肘和膝盖添了几处擦伤,是那日为引开裘元霸的手下,马速太急,又不清楚那匹马的性子,再次跌下马背所造成。 不过无所谓,上不上药都无所谓的,她并不在乎;进来这裹,她已经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了。 何时起了这个念头?云纱朦胧地思索着,螓首软软地靠着窗子,秀额抵着木板,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她若死了,漠岩会难过,一定会的,因为他是如此重情重意。在他心底,她仍占有了漠岩部分的感情,但在朝颜面前,她已无法坦然地面对他了。彻底洞悉了他对朝颜的旧情难忘,自己心如阡陌凌乱,又如何与他结缘白首? 云纱恍惚地扬动嘴角……对不起啊,漠岩,你瞧,我总是处理不好自己的困难,照顾不了自己。但没关系了,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一切都没关系了……我明了你会不好受,但至少朝颜安然无恙,大哥会好好的,你会好好的,啸虎堡的大家全会平安无事。朝颜……会代替我照顾你,或者在往後岁月裹,会有一位同我一般爱你的姑娘,让你尽倾所爱…… 思绪汹涌,云纱止不了脑海中的翻覆,任着记忆一幕幕浮现,属於她的苦涩与甜蜜,用十丈的苦换来一寸的情,这也值得了。她轻轻淡淡地逸出一声叹息,安然地合着双眸。 门无预警地闯开,来者何人,云纱心中清楚,不由得缩了缩身躯。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瞧着裘元霸。 「我不亏待你,更不想饿着了你,你何苦想不通?」裘元霸瞄了桌上的几色佳肴,将视线调回云纱身上。他身着一袭银灰长衫,领边和袖口滚着金丝线,贵气得很。瞧云纱没出声,他继而又说:「当初我开价十万两要收购流袖织,是你们不识好歹,说什么祖产祖业,坚持不买这个帐。这下可好,弄出了人命,祖宗家产也毁了,留你一个孤女,又能如何?」 「你害死了我阿爹。」纵使满腔怒火,云纱依旧扮演不来恶狠模样。她双眸直视着裘元霸,咬着唇,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你……大恶人……」 他乾笑了一声,「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好人。恶人做事随心所欲,碍我眼的、阻我路的全得除掉,这种恶人倒也当得。」 他伸过手抚了云纱的脸一把,云纱一惊,急急地躲开。她起身太过突然,又连着几餐未进食,登时头晕眼花。 「你,你别过来!」扶着墙壁,她勉强支撑着身子,双眸惊惧而戒备。 「我知道你想走。」他摊了摊手,朝云纱逼近一步,「这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乖乖说出流袖织染织技术的秘密,海阔天空,你随虑可去。」细小的眼闪烁着狡狯,他双手一拍,一名下人端了只托盘呈上,盘里头放置着两东线丝。 「我不懂,冠彩坊的染织师傅比你们的好,染料亦是精心挑选,工具可比流袖织的周全,怎么染成的线丝偏偏没你们的出色?」裘元霸搓揉着盘中一边的线丝,那柔软滑腻的触觉,出自流袖织的独家功夫;而相较另一束线丝,染色相同,却无光泽。 「为什么?!」忽然一声巨响,裘元霸一掌击在桌上,桌面的杯盘相互撞击,有些则摔落地上。他态度转变如风,两眉竖直,双眼狰狞地瞪着。 云纱捂着胸口,逼自己迎视裘元霸。流袖织和阿爹的生命全毁在他手上,她不怕他的;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心怯? 「为何要害人……这样不择手段?」 「荣华富贵、染织状元、御用选丝的封号。」他更近一步,几乎将云纱逼入墙角。 「为名为利……就为这些罢了?」 「这些还不够吗?这些,有谁不爱?」裘元霸冷冷地眯起利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早点说出就少受点罪。你不从,我多得是折磨人的方法,到时,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我瞧是撑不住的。」 第二十二章 有人为了名和利,为了某些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太单纯了…… 曾经,漠岩对她说过这般的话。她错在太过相信人性,不知人间险恶。但人心总有所执着,裘元霸为名利、为那富贵烟云;而漠岩和她却是同病之人,心系於一生所爱,执意去追求圆满,依旧无法成全。 恍若末闻裘元霸那番威胁之语,云纱低垂着首,淡然地牵动唇角。再次直视裘元霸时,她的小脸上罩着安详又缥缈的神色,眼底无波无浪、无心无绪。 「我若说了,你会放我走?」 「这是当然。」 「好……」云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 「你能听话就最好了,省掉我不少工夫。你爹如果同你一样,也不会让流袖织落得这等下场。」裘元霸捻了捻胡子,神态得意。 「我只愿意告诉裘老爷一人,请裘老爷摒退左右。」 裘元霸瞧了她一眼,随即轻笑。「这简单。」他手势一扬,两旁的随从便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现在没第三个人,你可以说了。源源本本的,把流袖织的那套全说个明 白。 」 他的身影笼罩住她,云纱几乎要没法呼吸。趁着裘元霸毫无防卫之时,她心一横,猛地冲向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 裘元霸怒喝一声,接着腰间吃痛,他不假思索地甩开了云纱,鲜血自腰侧流出,伤口不深,却教他吓出一身冷汗。捂住伤处,他来回瞧着自己的伤和云纱手中握着的碧玉簪,不能置信。 「你这贱人!」他怒骂一句,一掌掴了下来。 那一撞已用尽云纱所有力气,裘元霸这一掌她根本避无可避。辛辣的刺疼罩头而下,她被打得扑倒在地。 不许晕倒!她心中严厉地告诉自己。她吃力地撑起身体,倔强地扬起下颚盯着他,双唇亦倔强地抿得死紧。她舌间尝到了血腥味,丝丝鲜红溢出了嘴角。 「霸爷!」门外的人听到声响,闯了进来。 裘元霸气不过,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对着云纱一扬手又是一掌。云纱拚命地挥动簪子,猛刺了两下,力气已使不出来了。她的手腕让裘元霸扣住,骨头被捏得咯咯作响,她疼得握不牢簪子,它由手中掉落,在地上摔碎了。她闷声忍着疼,冷汗却布满了额头。 「你……你杀了我吧!」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自讨苦吃,怨不得谁!」 云纱突然叫喊了出来,脸色惨白,汗水和着泪进流而下--她的手腕硬生生让人扭断了! 好疼好疼,再也提不起半点儿力气了……她像小虾米一样蜷曲着身体,脑海里空白一片,只有痛楚千真万确的,如影随形的附着不放。 眼泪违背了意识,云纱迷迷蒙蒙地流着泪,泪珠滚落满腮。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对不住阿爹,在黄泉路上相逢,她没脸见他老人家了…… 「霸爷,这小娘子恐怕已成啸虎堡的人了,咱们做得这么绝,恐怕不太好吧!」 一名瞧来颇有分量的随从提出看法,担心裘元霸一怒之下,真对乎云纱下了杀手。「她若死了,咱们盼的东西要不到,坏了霸爷的心血。再者,那日与她同行的姑娘脱逃了,往後啸虎堡追究起来,咱们也不好交代。」 「这贱婢以为依附了啸虎堡,老子就不敢动她吗?!顶多是丢了一名奴婢,冠彩坊奉送他十名就是。若非扯破了脸不可,我也未必怕他!」裘元霸喘着气坐在椅子上,手下正替他包扎伤口。他自是怒不可抑,两道精光射向地上的瘦小身子,「你救了别人,看谁来救你!」 云纱悄声笑了笑,眼泪仍静静淌着,没一丝能力开口了。她没想过要活着出去,没盼望谁来救她,更不可能让裘元霸知道她是漠岩未过门的妻子。这样最好,她不愿将啸虎堡牵涉进来,只是见不着漠岩一面……唉,生时不是向家人,死後亦非向家鬼,她飘飘荡荡虚无的魂魄,依然和漠岩圆不了缘…… 一只手粗暴地抓起她的发,重重地提了上来,她听见裘元霸在耳边咬牙切齿,「不怕你不说!」然後,她的身子便被甩向一旁,震得她厥了过去。 「把这贱人关到地窖,老子要好好折磨她!」 好热……好闷……空气里嗅不出一丝风,宛若炽热的炼狱。 一挂一挂的布匹在火海中煎熬,四周尽是灼烫的火红,连着天际,无边无涯。 阿爹!阿爹……别进去……谁瞧见了我阿爹? 云纱躺在地上,燥热的气息将她团团包裹。地板是烫的,气流是烫的,身子是烫的……她隐隐约约捕捉到了音浪,纷沓慌乱的脚步,此起彼落的吆喝惊呼,一时间,她以为又回到流袖织失火的那一个夜--执着碧玉簪,才思量,房外已是烈焰冲天…… 阿爹……漠岩!救救我阿爹!救我阿爹…… 原是出奇的冷,蜷缩着身子依然抵制不住的寒气由四面八方侵入;她昏睡了过去,却让莫名的炽热燃烧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摆脱不掉的窒闷难受。 这是必经的过程吗?在投入黑甜的怀抱前,必要承受的煎熬?原来黄泉路亦是难行,在炽热与冰寒的地带交迫,无一盏指引的明灯,虚无的魂魄悠悠荡荡,寻不到归往地府的路。 忽而,身躯离开了燥热的地面,神志陡然清醒几分。有人搂着她,双臂温柔地圈住她的身子,是她熟悉的胸怀,忆了千万回,盼了千万着…… 「云纱……」那个人唤着她的名儿。 云纱微微吸着气,不想动,也没气力动;想笑,也好想哭。 「云纱。」他再度喊着,声音绷得死紧,伸手触探她的鼻息。「跟我说话,云纱,说话!说你听得见我!」他生气的命令,用力摇了她一下。 「疼啊……」云纱眉头紧蹙,觉得全身发痛,勉强地撑开两眼。黑暗中,一支火把移近她,她无法适应,眨着眼,一句呻/吟无意识地出了口。 「你别搂太紧呀!」朝颜低喊着,将火把挪近些。 看清了她的模样,向漠岩倒抽一口凉气,胸口急速地起伏,气息梗住喉头,艰涩得无法成声,怕一启口,暴怒便淹没了理智,一切将失去控制。他双掌紧握成拳,力道使骨头咯咯作响,怒火狂涛几乎将他灭顶。 「我要杀了他们!我……我……」忍受不住,向漠岩终於嘶喊出口。他大口喘着气,双目直直盯住云纱瘀青的脸庞,她嘴角的血丝干涸,唇瓣破裂发肿。 「你……他们竟把你伤成这样!」他想碰触她的面颊,又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只拚命令自己冷静,却仍然徒劳无功。 他们?这里是……是冠彩坊,周遭昏暗,她依旧在地窖里! 「快逃……」云纱蓦地撑开眼,气若游丝,「别管我,快逃……」 「别怕,我在这里。」向漠岩始终未敢触摸云纱的脸蛋,踌躇着,最後手掌覆上她的额,轻缓地抚动,哑声道:「你莫怕,我带你回去。」 回哪儿呢?阿爹和流袖织都不见了,能回哪里去?啸虎堡?不,不能的!云纱昏乱的摇头,孤苦无依袭上心坎,半合眼眸,珠泪溢了满腮。 「火势越来越大,快走了吧!」朝颜催促着,音调微微哽咽,「咱们赶紧回堡,让三娘好好瞧瞧云纱的伤。」 忽然地,云纱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在怀里。她软弱地偏垂着头,依靠在一处宽阔的肩膀,渐渐有了真实感。 「簪子摔碎了……」她气息薄弱。 「你想说什么?」向漠岩审视着怀里巴掌大的容颜,心疼至极。 「我拿簪子……刺伤他,玉簪摔碎了……我握不牢,好疼……我握不牢……」云纱断断续续地说着,好想睁开眼睛,可是脸颊如同针煨,只能张开一条细缝儿。 她受了多少折磨?到底还伤着了何处?向漠岩思索着她的话,已鲜血淋漓的伤口又狠狠刺入一剑。他恨不得替她承担那些痛楚,但他什么也不能做,连碰触她都心惊胆战。最後,他将唇温柔地印在她的额角,细细地安慰,「没关系的,等你伤好了,我教人琢磨一支更美的簪子给你。」 「嗯……」云纱应着,觉得他抱着自己正上阶梯,她模糊的呓语,「我好热……」 「四处都着火了,离开这里,一会儿就不热了。」向漠岩托起她的腰,在她耳畔说:「我们要出去了,乖,甩手揽住我的颈项。」 「我……不能……我没办法。」云纱挣扎着,腕处的剧疼席卷而来。 「漠岩!」朝颜惊觉地喊了出来,手中火炬险些倾倒,「云纱……云纱的腕骨教人给扭断了!」 接着,一声野兽般的叫吼响起,痛苦而狂怒的咆哮震得四周嗡嗡作响。 向漠岩说不出一个字,却不断不断的吼叫,又深又沉,无以附加的痛苦。 第二十三章 他剑眉狰结,心魂欲裂,嗜血的冲动惊涛骇浪般地袭击而来。 「漠岩!」朝颜厉声喊着。 他胸口疼得发胀,大口大口喘着气,睑色惨白。倏地,他抱紧怀中人,发足狂奔,跃出幽暗的地窖。 火舌猖獗的延烧,一寸寸吞噬掉整座裘家大宅,掌控不住的火势在各个宅院窜烧,烈焰冲天,黑夜亮如白昼。 明亮的火光将向漠岩的睑映得清楚无比,他表情严峻得吓人,嘴角紧紧抿着,眼瞳之中同样燃烧两簇火焰,他将云纱抱得好紧好紧。 「别……生气,我不再,不再……添麻烦了……」 泪水烫着脸颊,云纱无意识地流着泪,只感到热;不单是空气中的燥热,方寸间似乎燃烧了一团火球,直透到四肢百骸。 向漠岩依旧是说不出话,某个硬块梗住了喉头;他怕自己语不成声,而体内强压下来的恨意和怒火再度决堤。外头一片仓皇混乱,打火声不绝於耳,子夜里,一场诡异的灾难,像极了-- 流袖织失火的那一晚。 在厢房外的廊道,向漠岩双臂交握在胸,倚着栏柱,眉心刻画了几道深痕,纠结着难以张开。人生至今,他从未这般惊慌失措,心头满满的全是担忧;这两日,云纱被劫,生死未卜,他才知道,凌迟的折磨为何。 原已部署妥善,欲将裘氏慢慢的蚕食鲸吞,替云纱重振流袖织,建造一处更庞大、更具势力的染织大户,把平老爹的枉死,一并向裘元霸讨还。他多么想保护她远离世间一切丑恶,不让她涉险,不愿她愁眉不展,安全地在他为她筑成的温暖羽巢里,一意地要求她的全心信任。 可笑的是,竟是他亲手自毁信言。 他掌握成拳,额际青筋颤动。裘家埋伏掳人,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早该警觉也早该防备,竟无力阻止它发生,对自己,他恼恨至极。那时,他该随云纱去,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带给她的伤害肯定很深很重吧!忆及那一日,云纱幽怨的一对眸子透着意冷心灰的语音,面似芙蓉,一朵比雪苍白的芙蓉……他伤她多深?怕是没法丈量。 感情这路,他错得离谱,在荆棘满布的情丛中迷失,难以逃脱。他一开始便错了,让自己受尽针刺的苦痛,又伤害了一心所爱的人。 一心所爱的人啊……他回味着这个词儿,心窝升起暖暖的情意。对云纱,不单只是满怀的怜惜,他怜她的柔弱无依,恋着她的温纯美丽,感心於她将一生信任的托付,他爱她,爱得胸口发疼。 曾经,念念不忘朝颜,因为无法得之,便成刻骨铭心的遗憾。但他的心早己圆满,在百花渊初遇云纱之时,在她挺身护卫他那一瞬间;过往纵有情伤,伤痕已然淡薄。为何他这般胡涂?竟迟迟觉悟不出。这回,若是云纱遭遇不测,若真失去了她,若…… 他胆战心惊,不愿再想,冷汗由额角流下。 一只手按着他的肩,他陡然震动,侧过半边身躯,对上碧三娘闪烁着幽柔的眼光。他低哑地开口,语调艰涩,「她……情况如何?」 「脚踝扭伤,右手腕骨碎裂,脸颊半面肿胀,全身数不清的刮痕擦伤。」三娘多说一句,刺入向漠岩心口的利刃便深几许。他瞧着三娘,喉结滚动着,却是说不出话。接着又听三娘道:「这些仅是外伤,三娘已替云纱清理上药,只需悉心照料便能康复;没伤及五脏内腑,实为不幸中之大幸。但她身子骨虚弱得厉害,神智一直昏昏沉沉的不愿转醒……」她顿了顿,略微迟疑,「那些伤在心底。眼见不着的伤口,三娘无能为力。」 月华溶溶,照亮了向漠岩侧面俊颜,却是神色暗淡阴郁。他长缓的叹出一口气,「是我对她不起。但我的情意千真万确,从未相欺。她……如此待我,我怎能负心?!」 三娘知他用情深重,那一日朝颜负伤逃回驯兽园,不只大少爷发狂,一听闻云纱落入裘家手里,堡主的举动不是用「疯狂」两字便可轻松带过。若非大少爷和风琉强将他拦下,他早已单枪匹马杀入冠彩坊。那时他的模样好可怕,对着每个拦阻他的人挥拳相向,还谈什么冷静持重! 她苦笑地摇头,若说堡主对云纱无情,她决计是不信的。 「抛不开情感的包袱,如何接受另一段?千愁记旧情,果真如此,这辈子,你负定了云纱的心。」三娘沉吟了一会儿,使出撒手鐧,「堡主割舍得下,就别误了云纱一生,让她走吧!」 「不行!」向漠岩吼着,汗水再次渗出额际,眼底急遽地卷起风暴。突然间,他心怯了起来,怕云纱心灰意冷,要离开了他身旁。他呼吸沉重,一转身,自顾地推开厢房门,正巧见着了朝颜。 「你们都走,我想一个人陪着云纱。」他脚步不由自主地移向床边,双目被帷幔里的人儿深深吸引住,再也离不开了。 朝颜望着他一脸憔悴,又想起云纱的苍白和哀愁,不禁心中酸楚。「你同她说说话,听到你的声音,说不定她神智就转醒了。」 向漠岩似乎没注意她在说什么,痴痴地坐在床沿,盯着云纱,脸色如纸。怜惜、心痛和懊恼让他几要窒息而死,朝颜何时离去,替他关上了门,他也不知道了。 得知云纱以自身为饵,落入裘元霸手里,他整个人便疯狂了,心中全然无主。那时,他该不顾一切阻拦前往搭救,云纱便不用受苦楚……他先是辜负她一片真情,又保不住她完好无缺,赢弱身心伤痕累累,他罪无可恕。 他轻轻抚摸她披在枕上的青丝,她的气息好浅好薄,一无所知地躺着。他不敢碰她还微微胀肿的脸,一只手伸进羽被中,悄悄握住她没受伤的小手,静默的瞅着她,一动也不动,彷佛时间就这般静止不前了。 一段模糊的呓语断断续续逸出,云纱嗫动着双唇,柳眉轻皱。 「云纱……你醒了?云纱!」他痦瘂地唤着她,手劲一紧。 「阿爹……」睫毛缓缓掮了掮,云纱睁开了眼眸,嘴边又逸出一句,「阿爹……」 对仆身过来的向漠岩视而不见,越过向漠岩的肩膀,她的视线停驻在他身後,目光缥缥缈缈,神态幽梦未明,唇角轻扬,那模样令人心惊。 向漠岩将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初生的胡髭刺着粉嫩肌肤,她犹然未觉。 「云纱,听见我了吗?你哪里疼着?」 云纱小脸转向坐在床沿的男子,那人神色焦急,担忧的凝睇着她。她合了合眼再度张开,又说了话,轻轻的、哑哑的,「他……来带我,带我走了……」 「谁?!」 「阿爹来了。」 陡然,一阵凉意窜上脊梁,向漠岩瞪着她。 「阿爹来了……我要跟他去……」她淡淡地笑,眼光再次转移。 「不准!」向漠岩冷汗流了一背,也不管会不会弄疼云纱,他急急地仆身抱住她,想将她藏匿在自己身下。她的模样让他惊惧万分,又怕又怒。 「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不准!你听清楚没?我不准!」 那样的震怒巨吼吓着了一抹魂魄,阿爹的影像渐渐地糊了,轻飘飘的幻化成烟,脸上的表情熟悉而和蔼,怜爱地瞧着她,却渐渐地消失不见。 纱儿,你还年轻……爹得走了…… 「不要不要……阿爹,您别走……等我,等我……」 云纱喊着,不知所措地痛哭,在向漠岩的身下不住的扭动挣扎。自在流袖织火场救出平老爹後,他未见过云纱如此凄厉的啼泣,登时心慌意乱。他将她的头揽进怀里,吻着她柔软的发丝,心痛已极。 「别哭!阿爹走了,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一辈子都在你身旁,我们永远永远也不分离,云纱……」他满头冷汗,声音微微颤抖,「云纱,你 醒醒!求你醒醒,我是漠岩,是你的向二哥……你不能离开我,不能!」 怕自己觉悟得太迟,他惊惧交加,低头看她;而怀里的人此刻停止了挣扎,双颊因方才的激烈动作微红,小口微张,一下一下的喘着气,两眼依旧迷蒙,也怔怔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两片樱唇动了动,音调低缓。 「不能离开我,我不准!」同样是低哑的嗓音,挟尽霸道。 云纱瞧着他,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思索似乎逐渐清明了。她想抚摸他瘦削的脸颊,才发觉一手让他禁锢住,而另一手却层层地包裹无法动弹。一时间,思潮纷至沓来,更清晰、更明了。 低声地,云纱叹了口气,「我梦见……阿爹。他站在那儿,静静……微笑地看着我;我好想同他说话,可是……你吼得好大声,吓着了他……他就不见了。」 「你在作梦,那不是真的。」向漠岩的语气里有着如释重负。 第二十四章 「嗯。」她轻应一声,头还是昏沉沉的。环顾四周摆设,是她在啸虎堡的厢房,她真的回来了,从一个无间地狱中转回。「我又麻烦你了……我不敢当。」 向漠岩听闻,脸色在一瞬间加倍苍白。他略略起身,手掌仍握住云纱的柔荑,沙嗄地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云纱没有。」她水灵的眼珠转动着,深深地睇着面前追张面容,幽幽继语:「对你,我从未生气。」只有心痛,无止境的心痛…… 默默的,她合上双眼,极为疲惫地别开了脸,「我好累。」 「云纱……」他轻轻地唤着,有好多好多话要同她说。 「我想休息……真的好累。」不去想,下去听,渐渐的,她将学会不去奢望。这样,对谁都好。 见到她眉梢间的倦意、受了伤的容颜,向漠岩心中着实不忍。他咬了咬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他替她拢了拢羽被,而她依然无所反应,一迳闭上双眸。 她的举止有着隐约的疏离,彷佛心思已飘荡得好远好远,令他抓不牢了。但,至少她是安全而确实地在他眼前……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吧,等她养足了精神,一切的事明天再说。 他俯下头去,在云纱洁白的额上印了一吻,这才起身离去。 等着脚步声远了,床上的人儿才流下泪来…… 【第九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一场火,将冠彩坊烧得精光。 而向漠岩则因为没捉住裘元霸而暴跳如雷,和兄长、风琉商讨,要在各官道上布下天罗地网--这是云纱由三娘口中得知的消息。 晚膳后,三娘又亲自端了汤药来。这一整天,云纱极为乖顺,极为沉默,十分听话地喝下苦药,安静地半坐在床头。三娘帮她在背后垫上绣枕,见她神色黯淡,便逗着她说话。 「为了我,累得大家涉险。」云纱的气息若棉絮、似游丝,心头却想着,那日在地窖见到了朝颜和漠岩,却不知外头等着接应掩护的有哪些人……唉,这般恩情,决计不能再要了,穷尽一生也难以偿付。 「说什么话?!这么见外,我可不爱听。」三娘摇摇手,审视着云纱微肿的颊。 「这样就够了,别再为云纱讨索什么。」 「现在事情没那么简单。堡主是彻底被触怒了,如果不给冠彩坊十倍教训,是平息不了他心中怒气。况且咱们啸虎堡是何许人也,连皇上都得给三分薄面,哪容得袭元霸欺陵。他们伤了朝颜,接着将你掳去,又把你伤成这样,大少爷和堡主心都疼死了,不报复,他们寝食难安。」三娘轻松地谈着,在云纱颊上抹上凉凉的透明药膏,「你好好养伤,不必替他们操心,等着看戏就好啦。」 云纱敛着眉,无语地低垂下头,双手叠放在被子上。 三娘偷偷觑了她一眼,咳了咳,轻声试探:「清早--堡主来瞧你,你很倦的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吧?你不想同他说话,还生着他的气吗?」 云纱迅速地抬眼瞧了三娘,又飞快的低下头,呐呐地说:「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她手抚着骨折的腕部,轻轻一掐,感觉那份疼痛。 「他万事精明,但切身的感情大事,却胡里胡涂。可话又说回来,这几天堡主也不好受,心中惦记着你,为你的安危担忧得食不下咽,自己又懊悔得快要疯狂……你没见着他那个样子,也够可怜的了。」 说来说去,三娘还是帮着向漠岩求情。忽然,她笑了出来,忆起堡主曾将画麟阁丢得乱七八糟的情景,也是因为云纱躲着不愿同他说话。她扬了扬眉, 「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朝。若不是为了对裘元霸作部署,再加上牧场那儿来了消息,说是又见狼群出没,危及牧民牲畜,堡主今天早上不可能轻易地放过你,任你躲避他。」 「狼群?」云纱心紧了一紧,美眸望着三娘。 「嗯。北方常有恶狼成群结队为祸,难以尽数扑杀。接到了消息,堡主带着几名护卫前去牧场察看,今晚可能在那里过夜留守,不回来了。」 不自觉地,一抹牵挂的颜色染着云纱的眉眼,脑海中浮现那只壮硕的黑狼尸身,白森森的牙,和向漠岩颈项上的伤。 「怎么了,云纱?不舒服吗?」三娘关切地探着她额上的温度。 「哦……没事,我没事的。」 这是上天安排的机会,她不能再眷恋下去,该当有所抉择。 用未受伤的手拉着三娘的,紧紧地握了一下,云纱轻扬着唇,杂着感激/情怀,朝她甜甜地笑。「三娘,谢谢你。你一直很照顾我,云纱心中千万感激。」 「姑娘,你不太对劲,尽说一些浑话。」三娘也笑,心头却隐隐地觉得不安。她压下那股莫名的感觉,望着云纱难得的笑靥,反过来拍了拍云纱的手背, 「别说谢字,真要谢,你就好好养病,多长些肉,等着嫁入向家,当堡主的新娘子。这一来,堡主高兴,大家都高兴。」 云纱又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淡淡的浅笑。她身子一滑,头枕在绣枕上,神色有些倦了。 「休息吧,你身子还很虚弱。」 三娘放下帷幔,吹熄了油灯,将房门静静地带上。 廊前小院里,不知名的小虫儿声唧唧…… 云纱一直是清醒的。她静静的候着,等待夜阑人静。 今夜不走,更待何时?思量清楚,该是挥刀斩断情丝。这世间有情人能终成眷属,那是老天给的赏赐;回想她和漠岩,纵使有情,又如何? 悄悄地,她起了身,入夜的凉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走近桌旁,她摸索着桌上的火摺,搧燃起来,点亮了灯盏。 忽地,她又打了个哆嗦;她抚摸着双臂,单薄的身子觉得清冷-- 你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吗? 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不让你吃苦,不受半点委屈…… 此生我非你莫娶,若你不快乐,受了什么苦,那一定是我不好。 她一定哭了,双颊感到一阵温热。甩了甩头,她将那些纷乱的回忆甩得粉碎。何苦想起这些?今夜一别,从此便是陌路。 忍着疼痛,艰难地替自己换上衣装,她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然後由书案上取来纸笔。 摊开一张书信白纸,她在桌旁坐了很久很久,茫然若失的,带着微微痛楚,她持着笔,竟久久无法成书。 她想像着漠岩见到这封短函时,自己不知已身在何处了……合了合双眸,她心底长声叹息,右手手腕使不出力,她以左手执起笔,生疏的、努力的、一字一字的写上: 漠岩: 此生得遇夫君,云纱心中足矣。 君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於我一身恩情,云纱当永世铭记。 漠岩,你莫要生气,如此结果,对你我皆好。去结缔一段更好的良缘,云纱深信,天涯海角处,定有与君成配的娇娥。 但愿,君能放开怀抱,莫以妾身为念; 云纱当每日祝祷,祈求夫君无病无灾,安康身强。 一生情,觅得所钟。 云纱手笔 一滴泪落在执笔的手背上,无声息地滑下,云纱恍惚的瞧着它沾湿纸笺。 端正地将信笺置於油灯下,系上了披风,肩起小小的包袱,然後,她吹熄了灯火。 夜已阑珊人已静。 当她步出房,伸手合上两扇门,心情是毅然决然的。由不得她捆细思量,揽紧肩上的包袱,她避开了守夜的巡逻,缓缓朝后门离去。 不能回首,怕再流连一眼,心便软了,而心便乱了…… 银铃儿似的清脆歌声由骡车里头传出,和着童儿的软软稚音,说唱着小曲儿,念念吟吟。骡车队里,这样悠扬可爱的歌调,引得人侧耳倾听。 小鸟儿啼,小狗儿叫, 小花儿开得满山谷,小小粉蝶儿翩翩飘。 一篮花,挑一挑,又美又香我才要, 编个花帽儿送谁好? 送谁好?正苦恼, 听见小花儿嘻嘻笑。 车帘子揭了开,一个略微发福的身影探头进来,窝在车里的姑娘和两个孩童停了歌声,三对眼睛全投向来者,欢乐未尽,嘴边犹挂着笑。 「阿娘,姊姊教我们唱歌呢!」二妞年纪小也最活泼,小小身子紧挨着云纱,眼睛圆溜溜的,又晶又亮。 牛大婶移进身躯,车内空间登时少了三分之一。她是个福相人,圆圆的身材,圆圆的睑儿,眼睛细长,笑着时,便眯成弯弯的捆缝。 「姑娘,我家丫头们喜欢你喜欢得紧呢!你一路上陪她们说说唱唱,现在可巴着你不放了。」 「我们很投缘,大妞恬静,二妞可爱。牛大婶,您真福气。」云纱诚挚地说。 「唉,有什么用?女儿家命苦,养大了也是别人的。」 第二十五章 「不会的,女儿家贴心嘛。」云纱微笑地看着静坐一旁的大妞。 「哎呀!不提了。」牛大婶挥了挥手,继道:「你手腕和脚踝的扭伤好些没有?我当家的说,往前去会经过个小镇,咱们歇歇脚,顺便让你给大夫瞧瞧。」 「牛大婶,您别费周章,我已经好多了。这手腕是骨折,不是三两天便能痊愈,时间久了,它自动会长合的。」云纱心里有些着急,不想耽搁了骡队的行程,因为每走了一日,就表示离啸虎堡更远了些。 那一夜,她独自离开後,在草原上步行了一整日,最後带着伤的脚踝实在受不住折磨,她委倒在地,正巧遇上了骡队。他们是住在边陲地带的百姓,听说南方生活容易,几户人家便结队同行,举家迁移。 「大婶,」云纱叹着气,「大家待我这般亲切,我心中真是万分感激。」 「哎呀呀,姑娘……」牛大婶搓了搓手,又搔了搔头。 忽然,车身在毫无预警下猛地煞住,一阵吆喝夹杂着骡子叫声响起,外头似乎乱了一团。 牛大婶「哎哟」 一喊,好不容易稳住身躯,没等车身摇晃变缓,她已一把掀开灰布帘子,探身出去,一面喊着:「怎么回事儿?车轮子又打突了吗?」 云纱手挽紧了牛妞姊妹,怕她们撞伤了,听见外头驾车的牛伯对大婶说:「不碍事,不碍事!你快进去,跟孩子一起别出来!」 接着,车帘子外响起一阵骚动,交谈声低微纷杂。云纱想瞧清楚,可是空隙全让牛大婶挡住了。她揭开帘子一小角,露一个头在外面张望,过了会儿,她才缩进车帘子里,原本红润的脸显得仓皇,口气急促地对云纱说:「我那当家的说……好像是拦路来着,做没本生意的。」 「没本生意?」云纱愣愣地重复。 「就是抢劫的盗匪。这道上偏僻人烟少,官府无力管,倒教咱们给碰上了。」牛大婶汗珠滑下圆脸,她乱慌慌地打量四周,瞧是否有东西可派上用场,边喊着,「大妞二妞,快过来娘这边!」终於,让她找到了一根木杓,她抓得紧紧的,护卫在孩子身前。然後,她瞪着云纱,突然大叫:「哎呀!不行不行!姑娘,你千万别让外头的盗匪瞧见你的模样,你生得这个脸蛋,肯定捉了你当押寨夫人!」 牛大婶说着,暂时丢下木杓,双手抹着车板上的灰,便要往云纱睑颊扑,想将云纱的容色藏起。 就在此时,车帘子咱地一声被掀了开来。 两个女娃儿率先尖叫,接着牛大婶也加入了,她的叫喊既高又亮,震荡得人耳根生痛。 但,云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脸色陡然苍白,两片唇瓣颤颤地抖着,珍珠泪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透过雾气,她怔怔地望着那名男子,他的面容沧桑而憔悴,同样怔怔地回望着她-- 是她的漠岩,她的向二哥。 这一刻,她终能了解,这一世,她永远无法将他驱逐出心境。现在见着了他,苦苦忽视、强压下来的思念又暗潮汹涌,滚烫地在胸臆之间沸腾。谁能救她?只有他的解放和自我的扼杀。 叫声渐歇,牛大婶和雨个妞儿好奇地打量「土匪头子」,感觉到他和云纱之间强烈、不容忽视又澎湃起伏的情愫。大家都没说话,只有呼吸声彼此交错。 良久,向漠岩终於开口,深渊似的眼萧索而苦恼,「你忘了我们的婚约吗?你一声不响的离开,能去哪里?」 原来不是匪类,是相公追娘子来了。好像看戏一般,大婶和女孩儿们同时把目光调向云纱,等她接下面的台词。 「云纱留了书信,你……何苦又追了来?」她咬着下唇,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若可以不在乎他心中爱谁多些,她就不必承受这难当的苦痛了。 敢情是小俩口闹别扭?嘿嘿,在牛家村,谁不知她牛大婶是出了名的媒人婆,撮合有情男女她最拿手不过了。 见云纱还固执地缩在角落,牛大婶已抢着开口:「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做什么要离家出走呢?你相公都亲自追来了,去去去,过去跟他谈谈,把误会解开了,什么事都会转好的。」 牛大婶边说着,手也没停,直接将云纱拉了过去,然後顺手把她推下车,稳稳掉进向漠岩的怀里。 云纱感到无边的乏力,想要淡忘,他却苦苦不放,到头来,皆是伤心人。而落入那温暖的胸怀,熟悉的依恋让她变得软弱。 向漠岩紧紧将她一搂,转头对驾车的汉子道:「内子我带走了。多谢这几日来的照料,向某十分感激,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他递给牛伯一袋金子,语气诚恳。 「千万不可!」牛伯大声推拒,几家的同伴也发出惊愕声。方才还以为碰上了盗匪,虽然是单枪匹马,但他拦阻骡车队的气势真令人胆寒:没想到是啸虎堡的人,又如此大手笔,实在太诡异了。 「一定得收下。」向漠岩坚持,下一瞬,袋子已塞入牛伯的腰际。 「那……这……」牛伯不知所措,摸摸鼓鼓的袋子,又呆呆地瞪着他,一会儿才呐呐地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到了南方,纵使人生地不熟,大伙还可靠这袋金子做些小本生意。牛伯想着,心中欣喜,朝向漠岩拱了拱手,「多谢这位公子。咱们还得赶路,就此告辞了。」 一行骡车缓缓地再次前进,车里的大婶和妞儿朝云纱不住地挥手道别,渐行渐远,渐远渐淡了。 云淡风清,空气里飘着向漠岩的气息。静静伫立着,云纱低低叹息,「那婚约……你将它忘怀吧!只可惜碧玉簪摔碎了,我……没法物归原主。」 「我不要你还!你的丝帕我一直带在身边,是你给我的订情信物,这段婚盟岂是儿戏?」思及那簪子是因何碎裂,向漠岩不由得战栗。他心有余悸,加 上云纱留书出走,不告而别,承受的恐慌几要使他崩溃。 「跟我回去。」他的眼神、他的态度、他的一切,不容反抗。 云纱唇咬得更用力了,头摇得如同博浪鼓,「不要,我不要的。」 她直视着他,泪眼婆娑,唇边绽着一朵邈遥可怜的笑。她轻轻唤着,「漠岩……让我走吧,我求你。红尘人世,无论天涯海角,云纱不会忘记你。而这世的恩情,恐怕无以为报,来生……定当衔环结草……」 「跟我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执拗地不愿放开。 云纱悲哀的凝睇着他,不言不语。 「你--决意要走?」向漠岩憋着气息,一字一字地问,脸色阴郁可怖。 云纱强迫着自己点头,四周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味。 「好……好……」他呢喃着反话,眼窝处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迹,面容有些狂乱,显然云纱的坚持带给他极大的打击。 「你有两条路可选。第一,跟我回啸虎堡;第二,一剑刺死我,然後你走!」 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出靴子内防身用的匕首,粗鲁地塞进云纱手里,喘息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等待那把锐器插入胸膛。 「漠岩……」云纱吃惊了,她愣愣地握住那柄匕首,感觉它的冰冷,那截然不同於心窝处沸腾的滚烫,每个感觉都活了起来,也痛了起来。 她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神情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绝望。为何会走到这等田地?他怎能用这样的手段圈住她?难道他还下明白,她永不可能伤害他,只盼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他……他怎可轻贱自己的生命? 永世不见,於她,又谈何容易。可是她也懂得贪心和自私了,不要他心中藏着别的女子,想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若不勇敢地挥剑斩情丝,有一天,她怕他们的相恋会沦成相怨。而现在结束,虽然心如刀割,却最凄美难忘。 可是他,连让她保留一份情爱都不肯呵,还横下心步步相逼。 蓦地,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凄楚和难舍,漫天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兜上了心头。 云纱跺着脚,狠狠地将匕首掷开,心中首次生了怒气,委屈的眼泪流了下来,哭得悲悲切切又肝肠寸断。她抬起手揉着双眼,也不管腕上的伤疼不疼了,像小孩儿似的,边掉着泪边喃喃地说:「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 她这一哭,哭得向漠岩脸色大变。他心疼地捉下她的小手,想抬起她的脸蛋,她却固执地将头一偏,躲避伸来的大掌,决心要任性地哭个够。 「不要哭,云纱……你打我、骂我吧,就是别再落泪了,你哭得我心慌意乱。」 上一刻的阴鸷早飞向九重天外,现下是深深的懊恼。他不想惹她哭,却常常做出这种混帐事来,他恨死自己了。 「你手有伤不方便,我替你打,帮你出气,你别哭呀。」 第二十六章 他揍起自己来竟毫不留情,如同和仇家拚命,先赏了脸颊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抡起拳头重重地往心口击下,发出砰砰的声响。 「不要呀!」云纱睁着泪眼,伤心的痛喊。 向漠岩恍若未闻,下手却一下重过一下。 「我说不要打了!」这次,换云纱捉住他的手,星眸汪汪地看着他。 有短暂的静默,他们俩俩相视,目光中交缠着绵密的情感,只有情人才懂。 「我犯了太多错,该打的。」向漠岩发出一声低叹,反手握住云纱的柔荑,轻声细语地说:「你的伤好些没有?你这样趁着我不在的时候离开,用这种方法惩罚我,我会担心死的……你生我的气,可以打我、杀我,就是不要突然的不见了,躲着不愿见我,这种折磨,我挨不住的……」 一个男人,她钟情心爱的男人,就要为她掉泪了。 「漠岩,你不能哭,不能落泪的!你是堂堂男子汉,是啸虎堡堡主,怎么可以随便掉眼泪!」云纱心中慌慌地受了震撼,满腔的苦涩正被一股感动融化消除,慢慢转成似水柔情。 挣开他的掌握,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着他脸庞的湿润。 「你都要离开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哭?」见佳人态度转变,温柔以待,这招「哀兵苦肉计」似乎也使得,於是向漠岩的脸更苦、更萧瑟了。 云纱幽幽地又叹了口气,她拭着他的泪,自己却满腮泪痕。「待在你身边,我会很痛苦很痛苦。你心裹惦着我、牵挂着我,我知道,可惜你无法全心全意只属于云纱一个人。我不要你瞧着我,与我谈天说地,共度每个晨曦黄昏,与我执手偕老时,心里头仍念着别人,我大方不了,我会心痛而死的……」 猛然间,云纱被拥入男性宽广的怀抱中;向漠岩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健臂牢牢圈住她的娇小。 终於,又让他抱住了她。她别想逃了,如果再次任她离去,会心痛而死的,肯定是他向漠岩。 云纱清楚,这处怀抱非她的栖所,但感情背叛了理智,忍不住眷恋了起来。 「漠岩……你听我的劝,让我走吧。我们--」 「绝不!」他沉稳又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忽然,他仿佛思及什么似的,将云纱推开小小距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我知道你要去南方,拿着人家送你的玉佩去找那个……那个……」他「那个」了半天说不出来,心中却受伤得很,咆哮低喊,「不准去!不准你见他!」 「不准见谁?」云纱让他搞胡涂了。她一心只想走得远远的,对将来尚未静心想过。况且,她能去见谁呢?这世上她已是孤苦伶仃的一人了。 「你说了这许多,现在该换我说了,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告诉你。」他喘息着,对云纱的疑问恍若未闻,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睛深处。「你说我心里头有着别人,这个「别人」指的便是朝颜吧。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对朝颜心动,可是事已曾经……谁教我遇上了你!在百花渊初遇,注定我必须要承受另一次轮回。」 朝颜,朝颜……这个名字再也不是魔咒,再也不是孙悟空的金箍儿了。自体认出对云纱的似海深情,他的一颗心便满满映着她的身影。有多久没想起「朝颜」这两个字了?他自己也没留意,因为云纱被劫、受伤,接着又留书出走,这一连串的事情绞得他心魂欲裂、心疼至极,再也没空隙容下别人了。 为她抚开颊边的发丝,他粗糙的手指就留恋起嫩芽儿柔软的皮肤,痴痴地不肯放下。他与她贴身立着,额头抵住她秀致的额,云纱撑不住那一团急遽涌入身体百骸的熟悉气息,不自觉的合起双眸,身子轻轻地打着哆嗦,为了自己的心意不坚,更因为他的表白。 他好想好想圈紧双臂,把她抱个满怀,将她小小的头颅压向自己的胸膛,扫去她一身颤抖。可是有些话他必须说明白,他要面对面的表达给她。怎么陷得这样深他自己都不知道,若留不住她,他……他…… 向漠岩咬住牙,重得牙根生痛,对那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你瘦多了。我一不在,你又照料不好自己了。」他的心头一痛。贴着他的是纸糊躯体,弱不禁风得让人心惊。 云纱依旧合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却掩饰不了心海澎湃如涛,因为那两排浓密的睫毛抖动着,正勾引出一滴又一滴的晶莹。 「我很糟,又迟钝又愚蠢。你将一生情托付於我,对我用情真切,我都知道,是我不知福,明明心里头向着你、恋着你,还分不出轻重。」 一波痛楚泛上方寸之间,这感觉他并不陌生,是最近常有的症状--他在害怕,怕云纱真要离去,怕自己把握不住心中所爱。於是,他再度开口,连声音都杂着担忧,杂着乞求,杂着疼。「我不敢求你谅解,只要一次机会。你……别离开我……可好?我不敢想像没了你的日子。你留书要我去结缔另一段良缘,说这样对你我都好,你……你那些字语好狠,杀人不见血。」 顿了顿,他的声音暗哑低沉,缓缓又叙:「我承诺要保护你,却让你吃苦;要爱惜你一生一世,竞时刻惹你伤心。我是最坏最坏的人,辜负了你。」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对你是真情真意的,心里头爱着你……是的,我爱上你了,一思及你的柔弱,心便拧疼了;你软软地朝我一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那天,朝颜负伤回来,带回你被劫的消息,我,我懊悔死了……如果那时你回不来,还是我晚去了一步……失去了你,我必定疯狂--不,不对,我不会疯狂,我会心痛至死。你走了,我还能独活吗?他们将你伤成这样,我要遍布大江南北的冠彩坊铺子全不得生计!」 忽而,沾着珠润的两把小扇子动了动,一对盈盈如秋水的美眸睁了开来。 「你……说的是真的?」云纱小小声的问,脸颊泛红,眸子清清亮亮。 望进她美丽生辉的眼里,向漠岩有半晌的失神。「当然。我不会放过冠彩坊的。」 「我不要听这个。」她抿着嘴,润泽了的红唇,招引了他的目光。 「那……你要听什么?」 「你说……你爱我,会为我心痛而死……是真的吗?」 云纱轻声柔软,几近耳语,两眼清亮,水气浸得那两颗眼珠格外明亮生动,如镜儿似的,向漠岩在里头看见了两个自己。 「我爱你,你只能是我的。」他呢喃,情深意重。深吸了一口气,他再也忍不住,将唇压向她的星眸,继而一把抱住了她。「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会放手的。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嫁我为妻。婚盟既定,你不能反悔。」 靠着他的胸膛,云纱笑靥如花,心中涨着柔情,又酸又疼,又怜又爱。她还是掉着泪,一滴一滴皆是喜极的泪珠儿。 上天定是怜她一片冰心,她深深爱着的人,终於懂得她一番心意。她笑着,感动万千,珠泪却淌得他胸襟一片湿。 向漠岩胸口一紧,「你真怨我、恨我?唉,我到底不值得你用情,又惹你哭泣了。但……我会坚持的,会再次让你爱上我。」 「不可能。」云纱抬起头,小脸正经而严肃。 「你……你再说一次。」他语气不稳。 「我不可能再爱上你的。」 向漠岩脸色陡然刷白,身躯微微震动,胸口热血翻腾,紧得他无法呼吸。 「你真这么恨我……也对,也对……是自己犯的过失,怨不得谁……」 见他魂不守舍,黯淡失意的模样,云纱心儿便软了。她手探着他脸庞轮廓,感觉到一阵冰凉。唉,他也瘦了,又清癯又憔悴。 缓缓地,云纱吐气如兰地道:「我不可能再爱上你的,因为……早在好久好久以前,在百花渊初遇之时,我就爱着你。我心里头从没怨你、恨你,用了情便执着放不开。这一份情……从未间断呵!只盼君能怜惜妾意,一世珍藏……」 向漠岩真的不能呼吸了,他屏息片刻,目光不信任地凝视着她,下意识的,嘴边不停喃着她的名儿:「云纱,云纱……云纱……」他睁大了眼,唇越咧越大,两团炽热的火在瞳孔中燃烧。 忽然,他的脸贴向她的,去占有云纱梨花带泪的娇颜,吻住一朵只为他绽放的爱情花,如此美丽,如此幸福,如此两情相悦…… 他心中虔诚而感动;佳人如玉,冰心一片,他誓言一辈子珍惜呵护。 蓝天白云,大地寂寂无声,阳光暖呼呼的洒下,风来一阵,扬起恋恋的有情歌调,愿那天底下情深切切的人儿,终成眷属。 尾声 【尾声】 一年后,流袖织的招牌匾额重立於华阳,招回了旧属、老师傅、老工人,还有打杂的小伙子们。 冠彩坊曾吞并了华扬镇上不少的染织户,但因向漠岩的手段,使得北方凡属裘元霸控制的地盘,无论是冠彩坊的染织厂房或是布铺子,全然不得生计。因此,华阳镇着实萧条了许久。 现在,流袖织重振再起,虽然乎老爹已逝,依旧是老字号金字招牌。染织场子更宽更大,铺子也更新更门庭若市了,这些,全是云纱的心血。 风声传得极快,要不然,便是皇帝老爷念念不忘流袖织废墟里,与虎相依的佳人。铺子开张不久,朝廷已派人前来封赏名号。 对着那块题了「御用选丝」和天子落款的金匾额,云纱只是笑了笑,要小笛子和阿宝帮忙挂了起来。但向漠岩却已怒气翻滚得食不下咽,阴寒着一张睑,盈满全身的怨怼无处发泄,只想找人痛痛快快干上一架,以消心头之恨。 「我走了。」他语气不悦,嘴角任性地紧紧抿着。 一早,店铺刚开,就瞧见向漠岩像傻瓜似的杵在门口,大奔则来来回回地轻缓踱步;还好邻近的人早被吓饱,只是仓皇走避,再也不惊声尖叫了。 见他的披风让朝露湿透大半,云纱心疼地轻斥,他却对着她痴痴地笑。进了铺子,为他端来热茶,才转眼间的事,他脸色便沉了下来,竟说走就走了。 「你去哪里呀?」云纱放下茶,不知他怎么生气了。 「去透透气。」向漠岩头也不回地抛下话,跃上马匹,真的走远了。 「漠岩……」云纱原想追着去的,可是古伯拿着一对促狭的眼瞧着她,她睑便红了起来,无奈心裹又牵挂着他。 这时,被主子遗弃的大奔朝云纱呜吼一声,眨着无辜的铜铃大眼,接着对高挂墙上那块御赐匾额龇牙咧嘴。 云纱随着它的视线瞧了瞧,心中有些明白了。 「马厩里头的马白养着吗?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古伯垂着头扫地,话说得可响了。 云纱还是笑了出来,虽然脸红红的,虽然漠岩像小孩儿似地生气,她心中却酿着蜜,偷偷窃喜。 「大奔,带我找他去。」说着,她脚步轻飘飘,往马厩方向去了。 四月里的百花渊,栖壁草随处盛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殷殷地铺满整片。气温微凉,花香绕鼻,该是心旷神怡,立在水畔的人却闷闷地生着气。 他静默地望着水面,心思不知荡向何方,连云纱悄悄地走近,竟也浑然不觉。忽然间,他的眼让人由後头覆了住,是一双滑腻的小手儿。 「漠岩,什么事不痛快了?」小手的主人轻声问着。 向漠岩一把握紧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嘴角和利眼全透着风暴。他才要开口,目光便被吸引住了,直勾勾地瞧着云纱发髻上的玉簪。 自第一支簪摔碎後,前前後後他不知送了多少支簪子给她,可是再也没见她簪在发上过。他不问原因,总觉得当初是自己辜负了她。再者,守孝结束后,原本马上要成亲的,可是她却迟迟不点头,说流袖织百废待举。 或者,云纱心里头依旧有气。可是,她今天……终于…… 「你别上了……你别上了簪子。」他瞧得入神,喃喃低语。 「好看吗?」她仰着头,甜甜地笑望着。 「嗯。」向漠岩用力地点头。 「那我就天天簪着给你瞧,好不?」 喔喔喔--这等甜言蜜语,他要醉了。 然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清清喉咙,拉回理智,闷声问:「为什么我的簪子这么久才戴上?人家送来了匾额,还沾不到地上,就高挂在墙了?」 他肯定是个爱吃醋的丈夫。可是她竟爱瞧他这副模样,一扫平时的温文稳重,在他的心悄悄地开了一个口,让她瞧见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 「簪子摔碎了我会心疼,很贵重的。而匾额是好人送来的,当然得挂起来。」 「他是好人?他是图谋不轨!」看着那张白嫩的芙蓉面,纯洁地朝自己笑,他真想吃了她,又想摇醒她,整个喉头全泛着酸。 「他没有。他人很好的,有君王的气势,有儒者的温雅……」 「我不要听!」向漠岩隐着怒意,低吼着。 「他怜我孤苦无依……」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他骤然紧闭两眼,痛到心坎里了。 「要听的,你要听。」唉,她也懂得使坏了。 「不要!不要!不要!」 「我爱你。」她字字清晰。 「不要!不要!不--」向漠岩陡然停住,双目瞠得极大。「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纱是很害羞很害羞的小女子,虽双方已有婚盟,但要她主动说些亲密话语,几乎不可能。她嗫嗫嚅嚅地,话不成句,脸蛋倒嫣红欲醉了。 「你再说一遍。」他带着七分恳求,三分命令。 云纱不说了,只是幽幽地与他对望,拿着那对清灵的美眸撩拨着他。然後,她的身子挨了过来,软呼呼的女性躯体靠紧了他,一股幽香肆无忌惮地钻入他的大脑,摧毁属于理性的东西。 这一定是梦。因为云纱竟然踮起脚,在他的脸颊印了一吻。 「我有没有这样吻过你?」她吐气如兰,鲜红欲滴的唇在他眼前晃动。 向漠岩呼吸急促,嘴巴像呆子一般张着合不起来,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这样呢?」她说着,再度踮脚,这次则对准了向漠岩的嘴,依旧是蜻蜓点水的碰触。只短短的时间,却撩起了他漫天欲火。 他咽了咽口水,眼里燃着火焰,幻化着奇异的颜色。 而云纱还是纯真地瞧着他,嗓音略微沙哑,「那--这样呢?」 她仰起头要做第三波的攻势,向漠岩已快了她一步,俯下头来,迎上她的樱唇,辗转地吻着,圈住她的手臂加重了力道,紧紧箍着她。云纱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後她的藕臂主动揽住了他的颈项,加深了吻,已是浑然忘我…… 半晌,她睁开眼睛,眸子又清又亮,闪烁着光华。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把我的心捉得好紧好紧了,别人对我再好,我还是……只爱你一人……」然後她银牙一咬,脸蛋更红更动人,「人家要嫁给你啦……你该来娶新娘了。」 忽地,她低垂的脸让向漠岩抬了起来,他温柔地盯着她,狂喜的光彩罩住他整个面容,所有的线条全软成一摊爱恋。 「我的小娘子……」他的声音蛊惑低沉,睑又靠过来。 然後,他再度吻住了她嫣然的小嘴。 怕她冷了,他将她裹进披风里,他的气息和温暖给予云纱着实的安全感。 他时时刻刻守候着她,为她挡在狂风暴雨之前,不忍她吃苦,不忍她心伤…… 而她,只愿为他一人美丽。 云纱知道,她将幸福。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啸虎堡之春之一《问君可怜妾》; 2、啸虎堡之春之二《已觉春心动》; 3、啸虎堡之春之三《莫负沉香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