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鸟》 第一章 【第一章】 京畿重地,繁华多貌,大街两旁开张立铺,客栈酒楼、胭脂布行,只要说得出名目的职业,总有个几处让人货比三家。街道原本宽敞,但各式各样的杂耍团引来无数人潮,还有摆在街边的摊子和沿途叫卖的小贩,整条城南大街吵嚷无比、热闹非凡。 避过迎面而来插满糖葫芦的大竹把,嫣儿扯着一旁的翠衣女子,口气哀求的道:“郡主,咱们回——” 翠衣女子忽地回眸拧眉,“你又忘了。” “哦……小、小姐,”嫣儿急忙改口,大眼睛戒备地溜着四周,她扯住翠衣女子的袖角不让她往前。“咱们快回去吧,有啥没买齐的,嫣儿托李大娘出府买便是了,您别再待着了,这儿龙蛇混杂人多得不像话,实在不妥当啊!” “嫣儿——”翠衣女子又好气又好笑,薄纱轻覆着脸,为她挡去些许的阳光,也朦胧了一份幽静的神态。她戏谑地说:“要你别跟着出来,你偏偏不听,待会真走丢了,可别赖在地上哭。”嫣儿辨识方向的能力,整个靖王府里众所皆知。 “小姐怎么这样说嘛!”嫣儿红着脸,跺了跺脚。“这回逛书肆,还不是靠嫣儿问路问出来的,所以,路是长在嘴巴上,嫣儿若迷了路,靖王府可不会跑吧!小姐别把嫣儿瞧扁了。” 睨了眼她的小丫环,卿鸿郡主抿嘴一笑,薄纱下眸光清灵。 顶着郡主头衔是五年前之事,她的娘亲原为靖王府的长郡主,姿容纤丽,生性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当时极得太后宠爱,后来却与一平民男子私订终身,老靖王爷视为家耻,从此断绝父女之情。后来有了她,生活虽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曾有段快乐时光,在天府之国的四川成都——爹的家乡,那是她十二岁前的美丽记忆。隔年,爹死于天花,然后继承爵位的舅父寻到她们,娘亲带着她重返京城。 “书太沉了,换我提吧。” 方才在书肆挑了几本书,嫣儿用布将它们结成包袱背在肩上,一路逛下来,小丫头没喊累,额上已布着细汗。 “不可以!小姐是千金之体,有事当然是丫环服其劳。”嫣儿掳紧包袱。 “可你流了好多汗。”卿鸿说着,掏出怀里的巾帕递去。 呜……她嫣儿肯定是烧了三辈子的好香,才会跟上这么好的主子。接过那香帕,嫣儿感动地抿了抿嘴,“小姐待嫣儿真好。” “嫣儿待我也好。”卿鸿回说,微微一笑掉开头,她打量着两旁林立的店家,寻到了“流袖织”京城分铺的招牌,她举步往前,却发觉小丫头没跟上来。“嫣儿” 嫣儿恍若未闻,一手掳着书,一手抓着巾帕,两眼怔怔望向对街的客栈,自顾自地喃道:“小姐,三笑楼呢……有没有闻到一股沁凉气味儿是冰镇的桂花酸梅汤,上回小六子出来时帮我带过一壶,很好喝的……” 仔细闻着,空气中果然飘散着清凉桂香,见到嫣儿那嘴馋模样,卿鸿无奈地笑叹:“你陪我到流袖织买些丝线,回头咱们上三笑楼喝茶。” 嫣儿大喜,可马上垮下脸来,“不成的,小姐是金枝玉叶,身份何等尊贵,怎能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聚于同堂,王爷知道了会打死嫣儿的,不成不成,小姐,咱们还是快快回府吧!小姐!等等嫣儿啊!小姐!”留恋地瞥了眼三笑楼,咬咬牙,她撩起裙子追上主子。 三笑楼——京城中规模最大的客栈。 建造共分三层二楼大堂纯粹让人歇脚,膳食由简至繁应有尽有。二楼隔成二十来间的雅致小厅,达官文人多爱在此聚会,或议政事、或论诗文。顶层的三楼则设置了雅房,供过路旅客落脚休憩。 此时,二楼“聚贤厅”内,一名男子随意倚杆斜坐,他身材十分修长,衣襟松散地敞开,微露出精壮的古铜胸肌。他漫不经心瞧着街上的景象,淡淡弯唇,将手中小酒坛举至嘴边,扬头欲饮。 “尘,再拿酒来。” 他朝坐在桌边的男子晃了晃酒坛,里头早已空空如也,让他喝得点滴不剩。 “每回你总来糟蹋我的好酒。”武尘低低开口,瞥了眼地上四、五个空酒坛子,浓眉轻皱。这三笑楼他是当家,底下的掌柜、跑堂,甚至是掌勺厨子、打下手的,全是阎王寨出来的自己人,多少懂些功夫。而三笑楼挂着客栈的“羊头”,私底下却是阎王寨探子队的大本营。 “酒没了,喝茶。” 武尘自顾自掀开杯盖,细瓷相触发出清脆响声,深嗅着香气,他啜了口薄茶。 “唔……小气。”拨开削颊上的黑发,他咕哝一声,眼光让大街上那名轻覆薄纱的女子吸引,腰带系在她宽松的翠衣上,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唔……”无意识又发出低吟,他似乎有些醉意了。 “这醉生梦死的模样,若教你底下那些骁勇善战的兵将瞧见,北提督的军纪就堪就了。”武尘摇摇头,中指兜起一粒花生米,对住杆边的人运气弹出。 “暗器”飞来的力道不小,容韬随手一摆,花生米“咚”地落入空酒坛内,似醉非醉瞄了眼武尘,他掏出花生米抛入口中,边嚼边问:“许久没回去了,寨子一切可安好?” 武尘起身步近,凭栏而立,同他望着大街景物。 “七妹将寨外山坳的机关重新设置,拆除旧物,依地形做安排,阎王寨可说固若金汤。无奈朝廷容不下咱们,多次派兵来剿,屡战屡败仍不肯罢休,大哥已厌倦了这无聊的战事。” 闻言,容韬低低笑道:“此次皇上召我回京,八成为了阎王寨。”他边说,视线仍锁着那翠衣女子,不知她同身旁的丫头说些什么,轻纱下的菱唇若隐若现。 “他要你领军剿寨?”武尘眉头紧蹙。 “我不玩无聊游戏,若旨意如此,我自有办法推托。唉……还是喜欢北疆的生活,至少敌我分明,征战起来也痛快。” 翠衣女子迳自走了,那小丫头急急追去。 容韬不自觉探出身子,目光跟着人家去了,还不忘说话,“转告大哥要他别烦心,我绝不出兵,也绝不泄漏身份。”他也是阎王寨的当家,十三位结义金兰中排行第二,要他率兵剿了阎王寨,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小心为上,别让人抓了把柄。” “你总是谨慎——”容韬尚未说完,大街突发的喧闹引起所有人注意。 那是匹毛色罕见的银马,不知从何处奔来,在闹街上撒野,两旁的摊子全毁在它的蹄下,花瓶瓷器碎成一地,字画东倒西歪地散着,水果蔬菜被践踏得稀巴烂,乍时,街上尖叫声此起彼落,众人急忙躲避这突来的瘟神。而银马却似发了狂,如入无人之地横冲直撞,撒踏的四蹄努力破坏任何看得到的东西,包括人。 一名小女孩吓傻了,睁大眼望住那匹大马,四肢变成石头动也不动,等待高扬的前蹄击上脑门。 “危险啊!” 卿鸿见状,惊慌喊着。她扑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女孩滚向一旁,可银马兽性大发,对空嘶鸣,再度扬起前脚。 翠衣姑娘! 容韬动作神速,双手握栏一撑,身似大鹏,由二楼直坠而下,他将空酒坛击向马臀,银马吃痛,又发出尖锐的长啸,乘势,容韬朝蜷缩在地的两人飞扑过去,长臂紧紧抱住她们,连滚了三、四圈才逃离马蹄践踏。 卿鸿的双臂还抱着小女孩,整个人却密密地挤在男性胸怀中,快速的滚动令她昏眩了,她用力地吸气,满口满鼻全是阳刚的味道,不难闻,带点淡淡酒香。酒香!她忽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男子宽阔的胸肌。 “啊!”惊呼一声,她反射性地用力挣开,头扬起,与那男子四目交接。 薄纱在慌乱中掉了,她的肌肤如瓷般细致,颊上散着两朵红晕,唇如樱,正微微放着,双眉细长直入云鬓,柔美之中平添英气。容韬望住她,心没来由地窒了窒,那两道清明的眸光仿佛看穿他的灵魂。 逃过一劫的女孩儿突地放声大哭,震得两人回过心神。卿鸿略微慌张地打量四周,才知自己成了众人焦点,而嫣儿正奋力挤开人群朝她过来。 直到卿鸿站稳身子,容韬才放开手臂,他与她不交一语,大掌却抚着啼哭不休的女娃,豪迈地说:“莫惊莫哭,叔叔替你教训那匹恶马。” 他纵开数尺追上还在发狂使性的银马,提气翻身,人稳稳地跨坐马背。但银马野性难驯,拼命地昂首踢腿想将背上的驾驭者甩下,这样的情景吸引所有人视线,众人大声吆喝,在旁为驯马的英雄呐喊助威。 卿鸿怔怔地看着,救下的孩子让一名妇人领走,那妇人感激涕零谢了又谢,她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觉心揪得很紧,呼吸又急又促。 第二章 “啊!”卿鸿猛地咬住唇,那银马一个跳跃,差些摔下男子。 “小姐,您想吓死嫣儿吗!不分青红皂白就扑过去,您要救人,可想过谁能救您!还好那位公子武艺高强,您有没伤了筋骨?嫣儿瞧瞧……天啊!小姐的手臂擦伤,衣服都渗红了,怎么办?怎么办?呜呜……” 连嫣儿在耳边连珠炮似的炮轰,她也分不出心神回应了。 正在此时,容韬抓紧马鬃,双腿使力夹紧马腹,下滑的身躯终于稳住,他伏低身子,将重量施压在银马的颈上,对峙许久,银马好似累了,鼻孔猛喷气息,不再疯狂挣脱,只胡乱在原地跺步。 他赤手空拳驯服了它。 周遭欢声雷动,卿鸿放下捂住嘴的手,梗在胸口的气轻轻呼出。 “这位公子好本事啊!”嫣儿自顾自说着,发现银马上的男子英姿飒爽,居高临下仿若天神,正驱着大马朝她们而来。小姐望住他,他也望住小姐,不好的预感在脑中炸开,嫣儿皱起两道秀眉。这男子好大胆子,竟敢用那种眼光瞧她家小姐,她记住他的脸了,回头定要叫人挖掉他的眼。 “喂,你、你想……做啥?”嫣儿挡在主子之前,表情悍悍的,说话却有抖。那男子不怒而威,但为了小姐名誉,她勇气十足。 “嫣儿,莫要无礼。”轻斥丫环,卿鸿朝马上男子微微行礼,声音持平,“多谢公子相救。” 容韬利落地翻身下马,缓缓步近,银马为他收敛野性,从此认定了主人,它乖顺地跟在容韬身旁,仍旧摇头摆尾喷着鼻息。 “你受伤了。”瞥见她衣袖上的血迹,容韬眉心深锁。 “小小擦伤,不打紧的。”卿鸿不敢再直视,因眼前男子衣襟开敞,颈下的胸膛袒露出来,自己方才还靠着他,思及此,脸不由得燥热起来。 她的眼神有股安详力量,温柔而慧黠,见她垂下眼眸,容韬竟有莫名失落,才想说些什么,大街另一头却传来马蹄杂沓之声。 “闪开!闪开!别挡着路!” 几名大汉策马排开群众,被护卫在后头的是兵部的曹雍,平时就爱摆大场面,攀附权贵,对官场上流须拍马之术已是内行,他瞧见了容韬,急急忙忙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提督大人。”他惊喜地笑,作了个揖便要拜下。 “曹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不必拘礼。”容韬淡淡的说。 他的官阶在兵部之上,由皇上直接任派,在北疆巩固庞大势力,扞卫国土,于国有功,是无数官员奉承巴结的对象。 曹雍将揖作到底,赶忙道:“礼不可废、礼不可废。”他抬起头瞄了眼卿鸿,却不识得,要不,可就得下跪行朝礼了。 “得知皇上召大人回京,小的欣喜若狂,这一向仰慕大人在北地的英勇战绩,此次领命回京,岂能与大人失之交臂?小的特地命人由西疆找来这匹宝马,想驯服之后送去提督府,无奈此马野性深重,伤了几名家丁,又踹毁围栏逃脱,小的带人一路追赶,没想到因缘际会,提督大人仅凭一人之力就制伏了这匹银鬃马,确实是银鬃马命定的主人,所谓宝马配英雄,正是如此。” “无功不受禄,容某承受不起。”容韬抚着马颈,掌下银毛软而绵密。 “哎呀呀,您受不起,又有谁受得起?”曹雍夸张高喊,“这是小的一点点心意,大人就别推辞,不要嫌弃才好。” 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容韬自是清楚,而银马由他驯服,他是它认定的唯一主人。若说不喜爱过于虚伪,但银马被当成某种手段,容韬想着背后的动机,唇角微微上弯,冷笑着说:“既是如此,容某就恭敬不如从命。” 突来的感觉在心口冒出,些微窒闷,卿鸿略微疑惑觑着他的侧颜,说不上是何原因,她竟领略了这陌生男子的情绪,冷淡的温和中夹带讥讽,嘴角暗噙不耐,尽管他熟络地与人交谈,此时神态与方才却是判若两人,无形中他覆上了面具,藏在里头的脸正嘲弄地看着这一切。 “小姐,咱们走吧。” 嫣儿拉着她的衣角,低声而焦急地催促,卿鸿下意识跟着她的步伐没入了人群当中。 既是官场中人,虚伪应付的功夫也学会几分,袖中的手握成拳,容韬忍住脾气,摆着提督大人该有的架子,“这畜生扰民毁物,整条城南大街凌乱无比,京城重地发生闹事,皇上若怪罪下来,恐怕不好。” “大人毋需担心,小的马上吩咐属下帮忙整街,那匹马儿打坏的东西我照价买,受伤的就给些钱做赔偿,这事好解决,皇上怪不下来的。”容韬收下银马,曹雍大喜,花点钱财亦无所谓,反正来得容易。 好个肮脏污吏!容韬心中冷笑,语气却十分和缓,“曹大人真是设想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曹雍连声道,笑眯了眼,“既与大人在街上巧遇,何不让小的做个东道,也算是为您洗尘。最近我府里新聘了一名厨娘,做的川菜十分道地,就不知提督大人可愿赏光?” 心思轻巧地荡开,容韬回身找寻那名姑娘,才惊觉佳人不在,眼神在群众当中梭巡,可哪里有翠衣身影?一时之间,心竟微微失落。 荒唐。他低笑,潇洒地甩了甩头。 “大人,您意下如何?” 容韬捉回心神,眼中锐光尽掩,“请曹大人带路。” 绣阁中,临窗底下置着四尺见方的织品,空气宁静安详。卿鸿坐在矮凳上,略略倾身专心一致地移动绣针,那是一幅观音慈相,她手巧心细,一针针刺得绵密,几缕秀发摆荡在布面上,和线丝透出同般的光泽。 “郡主!郡主,”稚亮的声音穿过檐廊,一瞬间,嫣儿小小的身影已冲进房来,兴奋地喳呼着:“嫣儿查到了,知道那人是谁了!” 可听出了惊人内幕。”她瞄了瞄主子,见卿鸿仍无动于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来丫头的莽撞脾性,卿鸿早见怪不怪,双手仍仔细地穿刺绣线,心思全在织品上头,这幅观音是要奉给太后为礼,要极其精致才行。 嫣儿接着又说,神情好不得意,“今儿个几位大官登府拜见王爷,我帮春花送茶过堂,就听见他们议论着那个人,一时好奇重施故伎,躲在内房屏风后头偷听,这一听,可听出了惊人内幕。”她瞄了瞄主子,见卿鸿仍无动于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来那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提督大人,姓容名韬。” “哎呀!”绣针失了准头,狠狠扎进她指中。 “郡主,怎么了?” 卿鸿赶忙将伤指含入口中,轻轻吮着,一滴血好巧不巧落在观音慈眉之间,宛如染上朱砂。怔望着织品,她幽然一叹,弄不懂为何心神不安。 “伤了指头了,都是嫣儿不好,明知道您要专心刺绣还在旁边嘻笑,很疼吧?!嫣儿请何大夫过来瞧瞧。”她立刻要走,卿鸿忽然握住她。 “我没事,别大费周章。”这一针刺得好深,指头有些抽疼,她用拇指紧紧按住,沉吟了一会儿,努力将语调持平,“方才……你还听到些什么?” “哦?”嫣儿发愣,见到主子泛红的双颊,脑筋一转,“您是说提督大人吗?” 卿鸿抿了抿菱唇却不说话,重新拾起针线。 嫣儿呵呵笑着,心里多少明白。“也没听到多少啦!只知道他长年驻守北疆,是皇帝老爷下旨召他回来的,他带出来的兵骁勇善战,打得那些蛮子叫爹叫娘、落花流水,见到他都得三跪九叩哩!他那日救了郡主,嫣儿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想不到竟是个大人物,听说在北疆他的话比圣旨还重要呢。” “嫣儿,这话不能胡说!”刺绣的动作猛地暂停。 “是真的,王爷都这么说了。”嫣儿还不明就里。 卿鸿双眉淡蹙,乱了的神智再也无力挽回,索性停下刺绣的动作,起身步近窗边,思绪随那园中彩蝶乱乱纷飞。她从不曾如此,一面之缘竟牵挂至此,某部分的魂魄在与他相凝的刹那为他所摄,想得回完整的自己,可有能力?那日相遇,他的人已如针织,密密地刺在她的心坎上。 “功高震主呵……”并非好现象。卿鸿不由得替他忧心。 “郡主,您在说些什么?” 回眸,小丫头正眨着天真的大眼,卿鸿扬了扬唇,静静地说:“你不懂的。” 唉,怎么会懂呢?她嫣儿虽说聪明伶俐,可同郡主这么一比,硬生生就挤到天云外去了。嫣儿不求甚解,只是嘻嘻笑着,美目溜了眼即将成品的观音慈相,又口没遮拦地惊叹:“太后若见到这份礼,肯定欢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郡主的绣工这般细腻,就是‘流袖织’的平云纱也比不上了,皇帝老爷还特地颁了块匾额送给人家,我说啊他该颁给您……” 第三章 任丫环自言自语,卿鸿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情难自禁地思念着一个人,心里沉甸甸又轻飘飘,难为情的心绪就这么层层把她包裹了。 御花园中繁花锦簇,柳树青青环湖而立,九曲桥上一名老者雍容福泰、慈眉善目,一只手搭在卿鸿的掌心,让她搀扶着自己,几名宫人奴婢跟在身后,由此看来,卿鸿在太后眼中占着极重的地位。 “今年的芙叶开得不错,满满的一池,瞧得心花怒放。”太后说。 “是的。”卿鸿柔顺地回答,夏日熏风中,蜻蜓在盛开的粉莲上嬉游。“莲化菩萨,众生有情,太后奶奶一向心怀慈悲,见满池莲花,心中自然喜乐。” 太后呵呵笑着,“哀家不是菩萨。” “卿儿没见过菩萨,但神佛自在心里,太后奶奶就是卿儿心目中的菩萨。”卿鸿的声音如优美曲调,轻轻柔柔,小脸诚挚无比。 对眼前的老者,卿鸿真心诚意地感恩。太后原谅她娘亲当年私订终身之罪,并将以往宠爱娘亲的情感转移到她身上,甚至亲自下懿旨封她为卿鸿郡主。 “你这丫头嘴抹了蜜了?” “人家说真的,太后奶奶冤枉卿儿!”她啄着嘴,柔美中平添娇艳。 “好、好……”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她喜欢这女娃,没任何特别原因,就是打从心底喜欢。两人走走停停欣赏风光,太后突然问:“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嗯……”卿鸿略略沉吟,一会儿才说:“娘的病是心病,自从爹病逝,她就不快乐了。” 太后听了低低叹气,“找个时机你同她进宫来,哀家许久没见到她了。” “是。”卿鸿盈盈曲膝。 两人又在花园中逗留片刻,卿鸿才扶着太后缓缓进了松鹤斋。 厅中的长桌上摊着一方织品,太后心感惊奇,步近瞧个清楚。那上头绣的观音菩萨庄严细腻,轮廓竟与自己颇为相似,眉中一点红以米粒大的润珠环起,手握成钵置于胸前,赤脚踏在莲花座。 “太后奶奶的寿诞将近,卿儿若不提前献礼,到那时,各方送来的寿礼千奇百怪、珍贵难得,这幅观音慈相的织品肯定被比下去了。”卿鸿俏皮地说。 太后让她的话逗笑了,轻捏她的鼻尖。 “瞧这绣工,就知道你费了好大心力,这份礼哀家大大欢喜,一定会好好收藏。”她爱不释手地抚了一会儿,才下令要在旁伺候的宫人将它挂上。 “卿儿你说,哀家该赏些什么给你好呢!”太后拉她一同坐下。 闻言,卿鸿立刻站起,轻盈一拜。“这是卿儿的心意,卿儿不要任何赏赐,只望太后奶奶身强体健、寿比南山,如此卿儿就心满意足了。” “唉,你这孩子……”太后感动不已,亲自扶起卿鸿。 此时,松鹤斋外一名宫人匆匆走进来,跪下传话。 “启禀太后,北提督容韬奉懿旨觐见。” 卿鸿猛地踉跄,伸手欲扶住桌面,又差点打翻了桌上茶杯,好不容易才稳下身子,心却跳得又快又响,整个人不知所措了。 “卿儿,怎么啦?不舒服吗?” 太后不掩惊愕,从未见过卿鸿慌乱的模样,她一直是聪慧雅淑而内涵丰富,如同她的娘亲。端倪着忽染红潮的姣好脸庞,太后不由得心犯狐疑。 深深呼吸,卿鸿终于找到声音,些微颤抖,“卿儿没事……太后奶奶别操心。” “嗯,那就好。”太后点了点头,随即朝那宫人说:“传容韬来见哀家。” “遵旨。” 宫人才退下,卿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绞着手里的香帕,心中思虑百转千折。她现在不能见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首次,无力控制感情的脱缰,若相见,她必定出丑。 这脸红心跳不寻常的神态全落入太后眼一果。“卿儿,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能同太后奶奶说吗?”不可思议呵…… 卿鸿咬了咬唇,声略紧,“卿儿想……太后奶奶接见朝中大臣,所谈之事不好有第三人在场,卿儿还是避开的好,请太后奶奶准许卿儿告退,明儿个卿儿再来松鹤斋请安。” “哀家不放人,还有话同你说呢。”太后慧眼中闪过光芒,淡淡地说:“你先到屏风后的小厅休息,待会儿陪哀家用午膳。” “是……”来不及了!脚步声正往这边来。卿鸿曲膝福礼,匆匆躲进大大的山水屏风后头,脚竟撑不住身子,软软地跌坐在太师椅上。 天啊!她的脸蛋烫得吓人,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卿鸿无力想着,全身没来由地轻颤,突地心一紧,外头的声响清晰无比地传来。 “微臣参见太后。”那声音沉稳有力,低低在室内回荡。 太后端坐着,和蔼中带着威仪,凝视住单膝行跪拜之礼的青年,“提督大人毋需拘礼,这儿不是早朝殿上,快起身说话。” “谢太后。”容韬站了起来,目光坦坦地直视太后,而她亦借机打量他。 那是张经年曝晒在太阳底下的脸,一对教人想去深究的鹰眼,双眉浓而有型、修长人鬓,鼻梁直挺而唇角刚毅,即使是静默伫立,他身上散发着天生气势,让人自然而然地敬重信服。 命人赐坐奉茶后,太后主动开口,“容卿家为国为民,在北土立下汗马战功,保边陲一带居民免受扰攘。传言战争时,那些外族蛮子听到北提督的名号,见着北提督的飘飘战旗便纷纷走避,两兵尚未交战,敌方已失军心。” 容韬微微一笑,自若地回答:“传言夸大了,来犯的蛮族不过是乌合之众,而我军训练有素,有奔驰刀光、忍耐酷寒的勇气,朝廷粮饷补给亦充分迅捷,巩固北疆,光凭名号和战旗是无法做到的。” 太后呵呵笑着,赞许地看着他。“容卿家所言极是。不过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你的确功不可没,是我朝栋梁。此次圣旨将你召回,想必皇上有要事借重于你,哀家希望容卿家能替皇上分劳解忧。”这男子很出色,相当出色,难怪卿儿那丫头会如此反常了。 “这是臣分内之事,定当尽力。” “好、好……”太后颔首,仔仔细细又端详了容韬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容卿家器宇轩昂、英雄过人,不知家中是否已有妻小?” 屏风后头有人影!那身形震了震,隐约瞧得出是名窈窕女子。 容韬双目微眯,嘴边仍挂着温和恭谨的笑,心底疑虑陡生,猜测太后脑中打着何种主意。不动声色,他采用最保守的说辞,“军旅生活长年在外,娶了媳妇儿恐怕不妥。” “换言之,容卿家仍是单身了?” “是的。”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明了也下了某种决定。没再继续同样的话题,她开始询问容韬北疆百姓的生活状况与形势,对于每个疑点容韬有问必答,且详尽地做了说明,半个时辰后容韬才步出松鹤斋。 宫人换上了新茶,太后慢条斯理品啜一番,忍住笑意地喊道:“卿儿,人都走远了,你脸皮恁薄,躲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出来?” 终于,卿鸿由屏风内盈盈步出,有些踌躇、有些害羞,讷讷地轻唤:“太后奶奶……” “说!你何时喜欢上人家的?”太后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了。 “卿儿……他……我……”她连忙要辩,却说不得谎,她真的把心许给人,毫无预警也毫无理由,竟是这般轻易。 “别再你我他了,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哀家只要知道原因。” 心仪一个人还有原因吗?卿鸿楚楚可怜咬着唇,吐气如兰地说:“他……救了卿儿一命,无法忘怀呵……”随即,她将那日在大街之事说明。 “原来如此……”知道事情始末,太后睿智的眼中闪着了然的笑意,而卿鸿那苦恼又甜蜜的神情明显无比,心意昭然若揭。太后思绪转了转,沉吟片刻,眼前一切掌握在手,心中已有计较。清清喉咙,她温和地问:“卿丫头,哀家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吧。” “是的,太后奶奶。”卿鸿柔顺地任人拉着手,方才“招供”完心里头的秘密,脸上红晕未退,眼波如水,瞧起来格外娇美。 太后又呵呵笑,“那份观音慈相的寿礼哀家好欢喜,可想来想去,真苦恼不知该赐给你什么才好,不过不打紧,难题已经解决了。” “卿儿说过,卿儿不要赏赐的。” “要的,你一定要。”太后好生坚持,望着卿鸿不明白的小脸,慈祥又顽皮地说:“那容韬器字非凡也算配得上你,况且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既是这般,你就以身相许吧。一举两得呵,呵呵呵……你的恩情得报,哀家则赏你一个如意郎君。卿儿,你意下如何?!” 第四章 意下如何! 卿鸿无法回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丧失了思考能力,就张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怔了,唯一的感觉是心头初识情怀的悸动。 近来京城中最新、最热门的话题,便是太后下懿旨将靖王府的卿鸿郡主指给了北提督容韬。 喜事如野火燎原传开后,每日走往提督府视贺的官员络绎不绝,想这北提督已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如今又娶了太后最为宠爱的卿鸿郡主,真个羡煞不少旁人。 另外,在太后施加压力下,两家的婚期迅雷不及掩耳地敲定了。虽十分迅捷,但绝对不马虎,那是一场足可媲美公主出阁的盛大婚礼。 傍晚提督府内大摆酒席,舞娘随音乐在场中扭动身躯,歌声笑影喧嚷不已,外头如此热闹,众人的心让酒熏热了,在书阁的内室中,新郎倌却独自饮着杯中物,空气静谧!那些响彻云霄的声浪全挡在石壁外。 退去虚应的假笑,容韬阴郁地盯住燃烧的烟火,心沉到谷底。 天大的错误,却寻不出方法阻止,他无法抗旨拒婚,至少不能做得明目张胆。这辈子他从未想过娶亲,还与一位皇族郡主有了牵扯,“妻子”这个名称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独自惯了,多个人只会累了自己。更何况以他双重身份,既是朝廷将才亦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叛逆,那位娇滴滴的郡主倘若知情,恐怕要哭天抢地、大叹遇人不淑了。 冷冷牵动唇角,囫囵地饮完杯中酒,他合上双眼感觉酒液穿喉的烧灼,蓦然间,在毫无前兆之下,一张清灵雅致的女性脸庞闪过脑中,眼眸如水如雾,含蕴慧黠——又想起她了,在大街惊鸿一瞥的翠衣女子。 容韬苦笑自己的反常,这怪异的行为他找不出任何说辞。 突然内室的石门机括震动,沉重的石壁缓缓开放,望见进来的两人,容韬从容地将酒斟满,面无表情。 “你不在前厅‘陪酒’,跑来这儿做什么?”他朝那个穿戴与自己一模一样,就连脸庞也一模一样的男子说。 “那是你的工作!”容灿大喊,粗暴地扯掉系在胸前可笑的红绣球。 他与韬是双生子,可没人知道谁是兄、谁为弟,连两人自个儿也弄不清楚,至于阎王寨结义的排行,两人还是以猜拳决胜负,韬是二当家,他饮恨居于后。 “我受够了,宁可跟漕帮那群几百年没洗过澡的家伙睡,我也不再回前厅!”他的个性又酷又冷,极难捉摸,会发火,可见外头有多折腾人。 容韬挑了挑眉。“我亲自迎娶,你出席晚宴,早先就说好的,现在反悔不嫌晚些?那些高官一个未走就得继续扮下去,你会帮我还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双生子……唉,灿打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 一旁静默的总管高猷微微牵动嘴角。他亦是自己人,追随容韬已多年。 “哈哈,被你看穿了,而我也笑够了,还是一句话不回前厅。若再有一句恭喜传人耳朵,我立马砍掉他脑袋。”容灿坐了下来,拿起酒坛便喝,用那崭新的红袖抹掉嘴边的汁液,笑得有些幸灾乐祸,“韬,认命吧!你是在劫难逃,该换正角儿上场了。” 容韬皱了皱眉,抬头瞥向高猷,“把酬金赏给舞团和乐师让他们回去,将廊前所有灯吹熄,关起两旁的侧门,准备赶人。” “爷要亲自去吗?” 容韬朝他敬了一杯酒,“有劳你了,高总管。” “是。”高猷坦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又问:“夫人自喜宴开始便在主房候着,丫环们已准备好了吉祥八珍和合卺酒,吉时一到,还等着爷揭下喜帕。” 那两道浓眉拧得更深,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听见容灿诡怪的嘲笑声,他狠狠瞪了双生兄弟一眼。 “听闻卿鸿郡主才貌双全、慧娴秀雅,方才在席间几位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大官纷纷作保,别人羡煞了你,你还卖乖,人家好歹也是个美人。”容灿说着风凉话。反正事不关己,他是来看热闹,顺道将韬的情况传回阎王寨,告之其他没能来参加婚庆的兄弟,供众人取笑。 “你闭嘴!”容韬冷哼。 容灿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喝酒。 高猷仍恭恭敬敬立着,缓慢而坚定地问:“爷,到底哪一位要揭喜帕?” 闻言,容韬与容灿相互瞪视,比赛谁的眼睛大。然后,双生子以眼光取得了共识,在同一时间,四道锐利而狡诈的视线射向无辜的高猷。 容韬清清喉咙,语调不容反驳,“高总管,有劳你了。” 撩高两边的喜幛,新嫁娘静坐在绣着鸳鸯的大床上,身穿斑斓霞帔,如意锁、吉祥环,金饰富贵而沉重,她的颈项已难承受,微微酸疼。 【第二章】 喜帕是卿鸿自个儿揭下的,连带那顶珠翠凤冠,全随手让她搁在床上。 刚才误了吉时,容韬没来替她掀喜帕,丫环们慌成一团,直到高总管来报,她才知她的夫君醉倒了,怕浓烈的酒气熏人,今晚在书阁睡下不回新房。 晃动不安的心稍稍定下,她遣退奴仆,独自待在房里,案上两根龙凤火烛燃得旺盛,她环顾四周,房中除了那些扎上去的大红彩球,阳刚的气味十分厚重,墙上还挂有几柄饰剑,这原是男子的房间呵……而将来,她会融入这股刚强里头。不由自主,方寸急促了起来。 夜深了,他醉得不省人事,又一个人在书阁。卿鸿为他担忧,挣扎片刻,她溜下了床,持着小小的油灯偷偷地想去书阁瞧他。 官家的建筑规格大同小异,出房门,转了几个回廊,卿鸿顺利找到了书阁所在。会心地笑了笑,怕风吹熄油灯,她脚步踩得轻缓,慢慢推开轻合着的门。 人内,一片漆黑,除了身前稀微的光芒,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卿鸿不熟悉里头的格局,小心翼翼挪动步伐,凭着一只手胡乱摸索,她想找到窗子,只要打开窗让外头的月光洒进,书阁多少能瞧得清楚些。 在听见外头声响时,容韬即刻吹熄灯火,将自已没入黑暗之中,鹰似的眼未受阻碍,依旧能清楚辨识黑暗中的一切,他屏气凝神瞪着跨进门的女子,微愕地眯起双眼,他瞧不出她的长相,但见到那身华丽的吉服心中已然明白。 这女人到底在做什么?偷偷摸摸像个贼。 无声无息,容韬靠了过去。 书阁这么大,也不知醉了的人被安置在哪儿?卿鸿担忧地咬着唇,感觉沉静的空气中有丝紧绷,仿佛谁正盯住了她。 嘲笑自己的胆小,她甩开那莫名的困惑,手掌触摸到了墙壁,再往里头摸去,手碰到贴着墙壁摆设的巨大书柜,然后终于找到窗子。卿鸿将油灯移近,发现窗户比普通寝房要高出许多,她知道这种作法是为了保护里头的藏书。 摇摇晃晃踩上凳子,她一手持着灯,一手试着推开窗子,手掌一使力,身子难以平衡,再加上那套颇有看头的吉服,她踏不稳脚下的圆凳,窗子尚未打开,油灯忽然灭了,突来的沉黑让她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后倒下。 瞬间,她跌入温暖的胸怀,两只臂膀将她搂住,来不及回神,卿鸿再度发出恐惧的惊喘,手脚并用,反射性拼命地挣扎。 “喔——该死!”颊边一阵刺疼,容韬让她的指甲划伤了。 听见声音,卿鸿如同被点了穴,静止一切扭打,她窝在他怀里扬起头,小手在黑暗中触摸着男子的轮廓,语带迟疑,“容韬?” 容韬的震撼不比她少,右手捻花式朝桌上的蜡烛一弹指,火光即刻窜燃起来,照亮了四周,那张纠缠心头的美颜竟然近在咫尺! 对望之间,两人都怔住了,卿鸿望见他颊上的伤,心中内疚无比。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好抱歉……” 容韬的思考能力暂时中断,利眼瞪视着她,直到卿鸿掏出绣帕轻轻压在伤口上,香软的气味钻入鼻中,他才蓦地转醒。 “你是卿鸿郡主?与我拜堂成亲之人?” 理不清心中所思到底是失望?抑或欣然?他不愿与皇家攀上亲戚,如今却娶了皇族的郡主为妻,他拿不出真心待她,毕竟他身后还藏着阎王寨的秘密。早早设想好往后的生活,他依旧回北疆,而郡主当然待在京城提督府,继续过着她养尊处优的日子,两不相见,两不相厌。 但现下情况似乎出轨了。 卿鸿听见他的问句,脸颊自然浮出红晕,抿了抿樱唇,头跟着低了下去。 “你来这做什么?”容韬的声音淡淡清冷,刻意压制似的。 调整好呼吸,卿鸿再度抬起头,双眸勇敢地迎视着他,柔声地说:“高总管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醉得不省人事,我……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瞧瞧,你很不舒服吗?头疼不疼?” 第五章 她的脸匀上彩妆,近近瞧着,一对睫毛又长又翘,与那日在大街上的模样稍有不同,在秀雅清灵中更添丽色。 压下心头古怪感觉,容韬捉住她执着绣帕的小手,顺着她的话回答,“方才疼得难过,现在不打紧了。” 感觉他的掌心粗糙温暖,卿鸿微微一笑,方寸漫着甜味儿。 酒的气味依然浓重,他不知灌下多少,明儿个宿醉醒来还是要闹头疼的。卿鸿的眸光在他脸上梭巡,音调更柔,“我去煮些醒酒茶,你喝了之后好好睡下,我知道那些前来祝贺的朝中大臣不好应付,今天真是难为你了。”说完,她起身欲走。 容韬微怔,一掌还霸住人家的柔荑。 “你不放开我……怎么替你煮茶?”卿鸿让他瞧得不好意思。 “不用了。我已将酒气逼出。” 容韬跟着起身,没来由一阵心虚,下意识躲开女子清澈的眼眸,总觉得那两潭眸光能看透他不为人知的秘密。隐约感到有些事脱出了他的掌握,他不喜欢这样,极不喜欢。 顿了顿,卿鸿想不出话了,只好讷讷地说:“那……你好好歇息,我回房了。” 容韬仍握着她的手没放,瞧着她与自己都还身着吉服,两个人都尚未沐浴。今日的大婚真正累人,他还有灿帮忙顶替,而她却是被众多的礼俗折腾了一日。心中默默叹息,他清冷着峻容,朝门外吩咐:“高总管,命人烧热水提至主房,我和郡主都需要沐浴清洗。” “是。” 卿鸿愣住了,不知高猷何时在外头候着,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状似温和却说不上哪边奇怪的男性面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 “今晚你不是要在书阁睡吗?若要沐浴,该叫人将热水提来这儿。” 那模样不同于原有的聪敏柔顺,显出女儿家的天真纯洁,容韬的心魂为之悸动,难以自持地倾身过去,他蜻蜓点水亲了亲她的红唇,语气略哑的道:“在书阁洗澡会弄湿藏书,你不会不知道吧?还有……郡主莫非忘了,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忍心让我睡书阁吗?” 依心而为吧!或者如此才能开解他心中的迷惑。 既已为之悸动,她又是他的妻,有什么不能做?只是这决定太过贪前,他能预料往后对她的欺骗与隐瞒将会多如寒天飞雪,届时她对他可还有夫妻情分? 猜不出他心中的转折,卿鸿美目睁得圆亮,小脸是震惊而无措的,不由自主轻触着方才被他碰触过的唇瓣,仅是轻轻相抵,好似教火灼了,麻热的温度从唇上散开,她的脸庞燥得如煨了火的铁块。 “你、你……我们……”她语无伦次了。 容韬别有深意地凝视着她,发觉她眼神透出迷蒙,那理智慧黠的光华暂退,仿佛朦胧的星,痴迷得教人想去撩拨。抓下她覆嘴的小手,容韬再度靠去,精准地堵住卿鸿的嘴,他并未加深这个吻,只是与她契合无比地贴着,饶是如此,卿鸿已承受不住,脚步一阵虚软,顺势倒进他的怀中。 “你、我……我们……” 知道她会口吃,容韬缓缓露笑,“别再你啊我的,喊我的名宇。”一贯的模样,温和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韬……”她腼腆地笑。夫妻便是这样吗?他与她好亲近。太后奶奶送她一份礼,这份礼太重太珍贵了,她将倾注毕生的心思去珍惜。“韬……”她又唤了一声,充满柔情蜜意。 “郡主——”容韬刚启口,带着香气的小手却覆了上来,替他轻拭方才沾上的胭脂。 娇软的躯体倚在壮硕的胸膛,略略侧头,卿鸿瞧着男子深刻的轮廓,“我有小名儿,娘亲和舅父喊我卿儿……你也这般唤我可好?” “卿儿……”他低低吐出这个名儿。 他喜欢这个昵称,心头却闪过沉沉阴霾。不将心事许卿卿……她是他的妻,该是最最亲密的伴侣,而不能并存的两种身份,她仅会面对他光明的一面。 如果她并非郡主,又或者卿鸿郡主不是触动他心房的翠衣女子,这一切将单纯而易于控制。 藏尽所有心思,他再次唤她:“卿儿。” “我在这里。”软软的身躯偎得更紧。 容韬心中蓦然轻叹,稳固而技巧地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唇边依然和缓笑着,“我们回房吧。” “嗯……”她轻轻点头,刚退的红潮又来欺她。 手握着手,一对新郎新妇终于步向两人的新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应当珍惜…… 结果,出乎意料之外。 容韬就着卿鸿沐浴过的水洗涤身躯,随意套着宽松裤子,裸露的上半身沾着水珠,他步出阻隔的屏风,却见到喜床上一幅海棠春睡图。 卿鸿真的累坏了,本来心中还为着同床共枕之事惴惴不安,可头一沾枕,耳边传来容韬解衣沐浴的水声,脑筋糊成一团,等着等着,竟这么跌入梦乡。 隐忍着笑意,容韬没惊动那小小人儿,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打量着她。 脱去那身累赘的吉服,她仅着中衣,面对墙壁侧着身子,容韬禁不住伸手过去,缓缓将她扳过对住自己。 忽然,几句模糊难辨的呢喃逸出,卿鸿的朱唇抿了抿,“韬……” 容韬以为她醒了,却仅是无意识的呓语,洗净铅华的素颜清新动人,一张樱唇微微开放,他的新嫁娘仍沉沉睡着。 “梦见了我吗?”听见她唤着自己,满足了他某种的男性自尊。 但要命的是,他的男性生理已发出警讯。 从方才她的入浴图投射在屏风上开始,他的脑中便充斥着各种活色生香的画面,坚挺的胸脯、纤细的腰身、软如凝脂的女性肌肤……容韬很不君子的回想着,目光灼灼地在她娇躯上游移印证。 因为转动,卿鸿的前襟些微松开,露出比颈项还嫩白的肌肤,和贴熨着的粉色抹胸,女体透着淡雅的馨香,从容韬坐的角度望去,丰软而深的沟壑若隐若现,形成勾人心魄的阴影…… 哦……全身都痛! 容韬呼吸变得粗嘎急促。今晚,他有绝对的权利对她“为所欲为”、“动手动脚”,但瞥见她睡得深沉的脸和眼下淡淡黑晕,怜惜的心绪油然而生,手指成勾,以指节轻轻抚触她净白的颊儿。 “今晚放过你了……下次,我要双倍回收。” 床上人儿仿佛听见他低哑的话语,一抹樱唇微乎其微勾勒笑意,发出嘤咛。 容韬咬牙忍痛,随手抓来一件衣裳,转身拿走桌上的酒,脚步匆促地离开主房。 洞房花烛夜啊……他摇摇头苦笑,脚下轻功运劲,人已登上了屋顶。 吹吹冷风应该不错。 卿鸿猛地睁开眼睛,陌生的摆设映入眼帘,鸳鸯喜床、红色的喜幛,案头的一对龙凤烛燃成烛泪,凤冠霞帔和新郎倌服折好摆在桌面,她的记忆回笼了。她竟然睡过了她与韬的洞房花烛夜! 一骨碌拥被坐起,她还穿着中衣,身旁的床位尚称整齐,有些心慌地咬唇,不知韬是否生她的气,竟未与她同床而眠。 门忽被推开,是陪嫁过来的嫣儿,她手捧着脸盆和绢巾。 “郡主,您醒啦!嫣儿端了水,您快来梳洗装扮,待会儿用完早膳,郡主还得回靖王府归宁呢。” “嫣儿,爷呢?你瞧见了他吗?”卿鸿问,急急起身着衣,坐到梳妆台前。 “爷起得好早,嫣儿和府里的丫头往厨房准备膳食时正巧见到爷刚练完武,在前厅不知同高总管说些什么。”嫣儿笑嘻嘻,心底对太后可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这么巧,将她家的郡主指给了自个儿的心上人。她帮卿鸿梳头,一边嘴也没停,“爷方才认出了嫣儿,知道嫣儿要过来服侍您特地交代,说郡主昨儿晚累惨了,一丁点力气也没有,若还睡着千万别吵醒您呢!嘻嘻……”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自动将容韬的话解读。 “嫣儿!”铜镜中那张容颜转成嫣红,卿鸿瞪了眼镜中的丫环,有些羞赧,有些懊恼。唉……事情已说不明白。 “是,郡主脸皮薄,人家不说便是了嘛!”嫣儿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卿鸿翩翩来到前厅,步伐在望见容韬的同时转为轻缓,方寸又起风云。 他凝神听着高猷说话,眉头微皱,像是心有灵犀,他感觉到她的注视,俊脸转向立在不远处的卿鸿,接触到那对如烟如雾的明眸。 “夫人早。”高猷起身请安,打破魔似的气氛。 卿鸿走了进来,对高猷温和地点点头,“你也早。”说完,她眼睛溜向一旁的容韬,见他唇角噙着一抹难解的弯度,心跟着纷乱得厉害,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微微曲膝,“老爷早。” 第六章 “夫人早。”容韬答得好快,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她今早穿着粉藕色的衣裙,袖口和襟怀绣着细腻的花样,长发已梳成少妇模样,髻上的珠花随着步伐移动而轻颤,成熟装扮中还见少女风情,他的新妇瞧起来神清气爽,昨夜他放过她却苦了自己。 “过来。”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卿鸿有些受宠若惊,温驯地递上自己的小手,让他拉了过去。“你有事找我?” “嗯。”想问他昨夜之事,可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卿鸿偷觑了眼垂首而立的高猷,缓缓才说:“依照习俗,出嫁的女儿在成亲的隔日必须回娘家归宁,待会儿我想和嫣儿一同回靖王府,你若忙就不必陪我,只要拨一辆马车给我们便行了。” 容韬怔了怔。说实话,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 “我很快就回来,不会久待的。”卿鸿以为他不愿意。 “我同你回去。”他冲口而出,讨厌瞧见她强掩的失意。 卿鸿眨了眨眼,随即对住他笑,白里透红的脸更加明亮。他有这份心意,她已经好欢喜了,但相较起来,国事毕竟重要。 “不用的,皇上连番的召见你,你必定有要事需处理,我带着嫣儿回靖王府便可,娘亲和舅父能理解的。” “我说过,我同你回去。”容韬猛地握紧她的小手,口气不容置疑。 卿鸿很识相,不说话、不抽回手也不敢喊疼,就睁着无辜的眼。她见识到这个男子另一个脾性,潜藏在温和表面下的固执与火焰,这个体认让她惊奇。 要拜访靖王府,这下子问题紧跟而来了,总不能两手空空前去,但现在才准备,不知是否赶得及?容韬拧着眉,正欲交代高猷,谁知,静候一旁的高猷却在这时主动启口。 “夫人回靖王府的马车小的已叫下头的人准备妥当,大礼十二、小礼二十,佳酿三十六坛,其余的红礼全依照习俗,爷,您瞧如何?还需添些什么吗?” 好个高猷!容韬别有深意的和他交换眼神,假咳了咳,“这样很好。” “高总管,有劳你了。”卿鸿微笑致意。 三者为众,他已经让“很多人”有劳了。“夫人客气了,这是小的该做的。若无别事,小的先行告退了。”高猷福了福身,头微垂,不疾不徐离开前厅,留下一对新婚夫妻。 空气一下子绷至极点,两人之间有短暂沉默,无预警的,握住柔夷的大掌用力扯动,卿鸿错愕地惊喘,人已跌坐在夫婿的腿上。她偏过头欲说什么,男性的唇抵了上来,炽热的舌在第一时间探入她丝绒般的口中,恣意妄为地舔 弄着,她的香舌无处可躲,被迫着与他嬉戏。 “唔……”根本说不出话,她只能迷乱地呻/吟,双手自然地抱紧他的颈项。火苗窜烧起来,容韬没料及情况会如此失控,昨晚强忍下的欲求囤积到现在,“新仇旧恨”一并爆发要他好看,下腹一团燥烈的火,将他融在高温当中。 他的唇离开她的,转而进击卿鸿雪白的咽喉,一边的长臂搅紧纤细腰身,另一只手毫无禁忌探索着女性美丽的胸部,隔着单薄衣料,他的掌心几乎是直接贴在那两团浑圆软玉上。 卿鸿细细呻/吟,螓首无力地拦在他的肩头,缓缓睁开眼看见周围的摆设,才惊觉不对。这样好羞人,不能在这儿的…… “爷……不要,不能这样……”她软弱地喊着,气息同他的一般紊乱,小手捉住那只放肆的大掌,在他怀中挣扎了起来。 容韬似乎知道她的顾虑,动作缓慢地停了下来,仿佛刀割般痛苦,他召唤所有理智和自制力,面颊贴在她颈窝处急急低喘。 “爷……很难受吗?”听那沉重的喘息,卿鸿有些慌了,小手抚慰他的颊,上头有一道浅浅的伤口,是昨日在书阁她惊慌中留下的。 “比死还难受。”容韬咬牙切齿地低吐。 “啊!”卿鸿不知所措,移动身子想瞧清他的睑,她的臀儿才扭动,却听见容韬的喘气陡然加剧。 “该死,别动!”连番的欲求不满,他会生病,一定会。 “爷……”卿鸿定了住,动也不敢动。 热热的气息喷在娇嫩的肌肤上,容韬的语气极端欠佳,“你忘了我的名字吗!” “没、没忘呵……韬,你为什么生气?因为昨夜吗?昨夜我、我……”她怯怯地问,担心地探探他宽饱的额。唉,实在不好这般靠近,这里是前厅呢,若教旁人瞧见,真的很羞人。 问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容韬恶狠狠地捉下她的手,脸庞离她好近,黑眸中燃着两簇火,噬人而危险。 “依照习俗,新婚夫妻在洞房花烛夜该做些什么?没人教你吗?你竟然睡得香甜,冷落了自个儿的夫婿!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坦率讨论这个问题,卿鸿的小脸涨得通红,一向的聪慧灵敏全派不上用场,幽幽地沉入容韬漆黑难解的眼中,她咬了咬唇,讷讷地挤出话来。 “人家不是故意的,我有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天啊!她脸颊好烫。 容韬隐忍着笑故意板着脸,觉得这样逗他的小妻子很有趣。他叹了一声,唇啄了啄她红潮如霞的娇颜,“你把洞房花烛夜赔给我。” 卿鸿无辜地眨着水眸,不发一语地望住他。 “不懂?!”他扬了扬眉,手又开始不安分了,嘴移至卿鸿耳边热热地吹出气,接着他声调压得极低,说着仅有两人听得清楚的悄悄话。 那些露骨又惊世骇俗的话让卿鸿瞠目结舌,她好似被点了穴,愕然得无法反应,不能相信他怎能厚着脸皮说出,教她羞赧欲死。 而容韬却低哑笑着,“还不懂吗?不打紧,我会好好教你。” 卿鸿倒抽一口气,急急想推开他。 “你、你放开人家啦!时间快来不及了,都说好要回靖王府的,再耽搁下去都要过午了。” 若想温存,时间和场合皆不对,容韬暗自长叹,果然放松了手上的劲道,而卿鸿则乘机跳离他触手可及的范围,脸庞的云霞未曾稍减。 “你害羞的模样很好看。” “你、你——”卿鸿瞥开脸不瞧他灼烫的目光,咬住唇上的笑,她跺了跺脚,“人家不听你说了!”然后,她转身跑开了。 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容韬的眼神凝了凝,心自然地受她牵引,没有任何抗拒,他决定依心而为,却有一丝难言的迟疑。 他的妻呵……能与他同享甘乐,可否也能共度艰苦? 无人能解。 回靖王府拜见了舅父、舅娘,趁着舅父与容韬在大厅相谈国事之际,卿鸿独自离开。 穿过熟悉的院落,石板小路两旁的竹篱笆上蜿蜒着紫色藤花,路的尽头是一处幽静苑园,卿鸿放轻步伐,推开门在摆设简单而雅致的屋里见不到娘亲的身影,她旋身出来绕到屋后,在紫藤花棚下找到了她。 “娘……”卿鸿软声唤着。 妇人坐在台阶上恍若未闻,静谧的眼一动不动,只痴望着前方的花海。 “娘,卿儿回来了。”蹲坐在妇人的身旁,明知她不会有回应,卿鸿已习惯对她倾诉一切。 她知道爹的逝世对娘打击很大,当时娘抛弃荣华富贵愿为平民夫妻,与爹同尝甘苦、祸福与共,足知情意深重,正因如此,娘无法承受爹的骤逝,终日郁结缠心,或者是远离了爹的故乡,回京城之后病情更糟,到最后竟不再说话了。 她想带着娘回四川成都,好几次都教舅父阻拦了,舅父、舅娘待她们母女俩有恩,但娘亲的病却令众人束手无策,自己又已出阁,她想同娘亲返回四川的打算,如今是倍加困难。 幽幽叹息,卿鸿握着妇人搁在膝上的手,温柔至极地抚摸着,有些情衷想说与她知,微扬着头,嫣红的唇瓣含笑。 “娘,太后奶奶许给卿儿的姻缘,卿儿会一生一世用心珍惜,虽仅仅是短暂的邂逅,在初次相遇卿儿已然明了,他定是我命里之人,姻缘注定……像娘对爹爹一样,卿儿会以相同的感情待他,不管是贵是贫,都要相伴永随。” 妇人仍然沉默,不发一语。 “他是个好人,虽然有些难以捉摸,可卿儿感觉得出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子。”卿鸿继续说着,手指理了理妇人耳边的发丝,小脸荡漾幸福的颜色,连自己也未曾察觉。顿了顿,她望住娘亲无焦距的双眼,语气轻柔坚信,“我想……有朝一日,他会明白卿儿的心意,也会以同等的感情待我。” 她笑声如铃,螓首亲密地靠向妇人的肩膀,像娃儿撒娇一般。 “娘,卿儿心里好欢喜呢!” 血脉相连,纵使娘亲依旧不语,但卿鸿相信娘定也为她欣喜。 屋后紫花满目,风中飘送素淡香气,安宁的气氛里,母女俩就这么静静相依。 第七章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的脚步声惊破周遭的空气,卿鸿蓦然回首,廊檐下,容韬的身形挺拔修长,双手负于身后伫立着,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神态。 卿鸿毫不吝啬送给他一抹美丽的笑,朝他跑去,她握住他的臂膀,将容韬带至娘亲面前,语气郑重的说:“娘,他便是卿儿的夫婿,姓容名韬。”然后她转向身旁的男子,眸光柔得似要滴出水来,轻轻唤着:“韬,来见见我娘。” “小婿拜见岳母大人。”容韬拱手福身,已瞧出不对劲。 卿鸿开口解释:“是这样子的,自我爹病逝,娘便郁郁寡欢,久而久之竟不说话了,韬,你别介意呵……” 对当年靖王府长郡主之事,容韬略有耳闻,他了然地点点头,任妻子勾住自己的手臂,卿鸿蹲低身子,他也只好跟着蹲下,看清了传言中长郡主的模样,他的妻子遗传了母亲姣好的容貌。 “娘,卿儿已嫁人为妇,从此是容家的人了,没法儿像以往那样陪着您,娘要多多珍重,一有机会卿儿定会回来探望您。”卿鸿十分难舍,眼眶湿润,微微哽咽着:“您不说话,可卿儿知道娘一定听见了。” 容韬沉默地端视着,心中冒出陌生的情绪,那是对一名女子的怜惜。安慰之言他不会说,也不懂得该如何放口,有些烦闷,他不爱见她伤心流泪。 忽然,事情在瞬间有了微妙的转机。 妇人缓缓抬高脸,沉沉的视线飘移着,在前面那张酷似自己的年轻脸庞上停驻下来,她仍未出声,唇淡淡抿住,眼中却闪过神采,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知地瞧着卿鸿。 “娘……”卿鸿不敢相信所见,试探地轻唤,眼睛眨也不眨在娘亲的脸上梭巡,然后极端的欣喜袭来,“娘——”她声中和泪,身子扑进妇人怀中,“您肯回应,您终于肯回答卿儿了!” 容韬有些动容,眉一扬,发现妇人正凝视着自已,眼神安详无波,微微一怔,他自然地朝她微笑,可惜接下来妇人并无进一步的举措。 在靖王府逗留直过午后,新婚的夫妇才与主人拜别。 马车里,卿鸿缩在角落,没哭出声音却已泪流满面,到底舍不得离开亲娘,她想着今日在紫藤苑的一切,泪是喜极而泣,但思及不能承欢膝下,又是伤心连连。 那静静流泪的模样,教对座的容韬没法视而不见,心整个纠紧起来。 “别哭了,抹干那些眼泪!”他语气微冲,眉心皱折。 卿鸿听话地擦去泪珠,可绣帕刚拭干脸颊,新的泪又冒了出来,在颊上继续蜿蜒,“对不起……”她尽力了,却办不到。 她仍旧掉泪,容韬则爬着自个儿的发,然后再也忍无可忍,他移动位置靠近泪人儿,将她抱到自己的大腿上。 卿鸿的脸红了红已不躲避,头顺势倚在他的胸怀。她需要安慰,需要他强壮臂弯中的力量,她主动圈住容韬的腰,感受那雄壮而温暖的躯体。 “别哭了。”他放软声调,仍夹带命令,头低下来亲了亲那些止不住的湿意。 “我舍不得娘……心里难过……” “我知道。”容韬低低一叹,心中有了计较,“提督府和靖王府相距不远,想念她老人家时,你可以时常回来探望,或者你想请娘来提督府小住,我没有意见。”只要她别哭得楚楚可怜,他真的没什么意见。 闻言,卿鸿猛地抬头,梨花带雨的小脸分外晶莹。 “你说真的!我可以这样做吗?”她已嫁了人还能随心所欲吗? “不要质疑我的话。”容韬冷下声音,掩饰掉过分澎湃的情怀。 抿着小嘴沉吟了一会儿,她再度轻启朱唇,“那……我想遣回陪嫁丫环嫣儿,让她在靖王府照顾我娘的生活起居,可以吗?” “你高兴就好。”容韬无所谓地回答。 卿鸿端看他,泪凝在眼眶中,唇边幻化着感激的笑,悄声而坚定地低语:“韬,你真好,此生能嫁你为妻,你不会知道,我心中是如何的欢喜。”感觉抱住她素腰的健臂明显一僵,卿鸿不明就里抬起头,“韬,你冷吗?” 映入眼帘的男性面容莫测高深,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想由模糊不定中寻找思虑,卿鸿淡淡露笑,还不及说些什么,马车忽然缓了下来。 “爷,夫人,已回提督府了。”帘外,一名下属恭敬地说。 容韬把视线由妻子身上拉回,揭开帘子率先步出,继而回身握住卿鸿的柔荑,一手搭在她的腰际,将她抱下马车。他走得好快,神色须臾间转为阴沉,卿鸿追着他的步伐,回到主房时已气喘吁吁。 “韬……怎么了?什么事不痛快吗?”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卿鸿柔声地问。 静默片刻,容韬转过身来,眼中透着古怪的光华,他的神态教人好难捉摸,语调低稳响起,冷静地分析着沉淀后的思绪。 “嫁我为妻,你内心无比欢喜,可曾认真想过理由为何?是因为北提督好听的名号、足够荣显一生的财力,还是能与靖王府并驾齐驱的权势?若有一日这些全远离而去,我不再是皇上的重臣、无权无势,又或者更糟……我成为朝廷除之而后快的叛逆,各州道通缉的罪犯,从此要隐姓埋名,到那时,你还能告诉我,你内心无比欢喜吗?”他在乎她的想法,那日在大街初遇翠衣身影,心从此受其牵绊,若仅仅惊鸿相会也就罢了,谁料她竟与自己做了夫妻。真正的夫妻该是坦诚相对、是最亲近的伴侣,而他与她这对同林鸟,在大难来临之时,是同甘共苦?抑亦或各自飞散? 卿鸿弄不懂他为何有此疑猜,但向来慧黠的心思已隐约感受到那份压抑在深处的波涛,方寸微微酸疼起来。她缓缓走近,离他半步之遥停住不动,眸光一样温柔如水,牢牢锁定他。 “有权有势如何?无权无势又如何?你还是你,而我……一样是你的媳妇儿,我们是和在一块儿的泥和水了,怎么也分不开。”她语气幽幽,双颊如霞,羞意明显易见,“你何以要这样问我?反正……我是跟定你了。” 仍是那副诡异的神情,容韬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娇颜,忽地低吼一声,抱住了她,俯下头来捕捉了卿鸿的小嘴,蜜般的甜在相触的两唇上化开,卿鸿满心颤抖,嘤咛一声,男性的舌长驱直入窜进檀口之中,她尝到他的味道,感觉胸口舞动着一把火焰,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了。 “韬……”依着本能反应,她学着他,怯怯地伸出了香小舌与他纠缠,脚下虚浮无力支撑,她使不上劲,整个人倒进他的怀里。 容韬打横将她抱起,暂时停住了吻,他的气息浑浊而粗重,望着臂弯中的可人儿,黑眸中的光彩变得更深更沉。 他沙哑地低语:“这洞房花烛夜你到底得赔给我。” 他的话惹红了卿鸿的脸,小手捉紧他的前襟,头一偏埋在容韬的心窝。 他带她上了床,唇又覆住那微开的朱红,那两片樱唇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又咬又舔,尝尽她口中的芬芳。男性的大掌捧着如瓷般滑嫩的脸蛋,然后按捺不住地去探索底下销魂的身躯,扯松了衣襟,掌心滑入她的胸口,隔着肚兜揉 捏两团软玉,十根指尖既酥又麻。 卿鸿忍不住打起哆嗦,好多的难为情,好多的不知所措,她抡起小拳徒劳无功地想挡住压挤自己的宽阔胸膛。他的唇咬着她的,直到她快不能喘息,才转移目标落在雪白的颈上,然后她的胸前一凉,眼前的美景让容韬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呼,唇取代了手掌,在美丽的高耸上流连忘返。 “韬……”无意识喃着他的名,卿鸿细细呻/吟,觉得身躯一下子抛飞在云端,一下子又跌入炽烈的火团中,那么无所适从。 他褪下她所有衣衫,双膝锁住她大腿的两侧,手臂分别撑在她胸脯的两旁,将她整个人制服于身下,他俯看着她,狂野的情欲在眼底闪烁。 “卿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不让她躲避,巨掌扳正她小小的脸蛋,瞧见染着嫣红的肌肤和微肿的菱嘴,他低低笑着,亲密的贴近她细致的耳畔,“还是不知道吗?!我以为今早说得够清楚了……不过,没关系的,我将一一教你,你会懂的……” 温热的气息夹带炽热的唇麻软着卿鸿的神智,感觉容韬离开了自己,带走令人惊异又眷恋的温暖,她慌张了起来,水雾般的眼睛迷离地睁开,看见他脱去身上的衣物,露出精壮有力的躯体。 他古铜的阔胸墙上有许多刀痕,褪化成淡淡的颜色,卿鸿让那一条条蜿蜒在上的伤疤吸引,伸出小手轻轻抚触着,她咬着唇,眼中满泛怜惜。 第八章 【第三章】 “你的胸脯比我的美多了,不是吗?”他自嘲,排斥那份怜悯,随即俯下身躯,动作略略粗暴,他吻住她的唇,两人的肌肤不再有任何阻隔,裸露地紧贴一起,而他古铜的肤色映照着卿鸿一身的细白。 他煽燃了她方寸间的情火,卿鸿无助地攀紧那具男性躯体,不仅自己渴求什么,只知道他的手指在她身上引起了层层的惊心动魄,她忍不住扭动腰肢,双腿磨蹭着,她听见自己的喘息,也听见了他粗嘎低吼。 “韬……”她又唤着,头在柔软的被褥上来回摆动,脸染春潮,黑如墨染的发丝散在大红床上,散在雪白的胴体上,散在星眸半合的娇容上,那模样能教天下的男子为之疯狂。 粗糙的掌心揉弄着她腰腹的肌肤,缓缓往下探去,卿鸿紧张地颤抖,本能想要躲闪,眼眶中忽然凝聚水气,楚楚可怜地咬住小唇。 “别怕……”容韬知道她的惧意,低下头毫无保留地衔住香软红唇,吻走了卿鸿最后一丝意识,主宰她的灵魂。 隐忍够久了,他的自制力已达饱和,稍稍抬头望进卿鸿迷乱的眼里,他看见同样迷乱的自己,声音带着清楚的痛苦。 “卿儿,感受我所给你的。” 然后他身子一沉,将欲/望理进那不可思议的温暖里。 卿鸿疼得叫喊出来,十指掐进他的背,颊上的泪让容韬一个个热烈的吻截去了,昏昏沉沉中却又领略出难以言喻的充实,她眨着泪眸,下意识扭动腰臀。 “天啊!”容韬痛苦至极的呻/吟。 卿鸿的动作逼疯了一个男人,他发出沉重的喘息,额际渗出细细汗珠,再也忍无可忍了,他爆发体内最狂野的欲/望,在她的身上忘情地驰骋。 他的给予卿鸿深深感受到了,这一刻将终身不忘,心与身同一个男子结合,她由处子转变成真正的女人,撕裂的疼痛在不知不觉间退去,难以负荷的欢愉冲刷四肢百骸,随着古老的韵律,她初尝云雨。 这一晚,迟来的洞房花烛夜疑是梦境。 外头,天已大亮,光线透过窗纸射进屋内,卿鸿醒来时床上只有她一人。 凌乱的床褥和全身的酸疼提醒她昨夜的欢爱,拥被坐起,瞧见自个儿的衣裙随意丢在床角和地上,她呻/吟了一声,手捧住又烫又红的脸蛋,不敢相信自己竟这般不知羞耻。 忍着四肢和腿间奇异的疼痛,她拾起衣物穿上,才发觉肩颈和胸前红红紫紫,印着许多吻痕,然后是落红,血丝干涸在腿上,混进大红色的鸳鸯软褥。 心跳倏地加急,一抹相属的幸福涌入心田,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了,而他则是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甜甜笑着,卿鸿下床取来脸盆架上的巾帕擦拭血迹,然后利落地穿妥衣裙并梳洗了仪容。 有人叩门,她轻应一声,嫣儿照惯例端来早膳,一对梨窝笑吟吟。 “郡主早。”放下托盘,她眨着大眼,瞧得卿鸿好不自在,“您今儿个睡晚了,昨夜又没用晚膳,肚子肯定饿了,厨房炖了三珍鲜粥,嫣儿替郡主盛来最嫩的鱼肚儿,您趁热尝尝。” 经这一提,卿鸿真觉得饥肠辘辘,接过丫环递来的香甜米粥,秀气地吃着。 “味道很好。”卿鸿胃口极佳,很快解决了第一碗,她抬头对着嫣儿笑赞,露出颈部的肌肤,那盘扣尚未结紧,青紫的吻痕隐约可见。 “郡主!您怎么啦!”嫣儿惊呼,顾不得主仆之分,双手扯开她颈间的衣料,一瞧眼睛睁得更大,又急又气地喊:“被蚊虫给咬了吗!几时的事了?您也不说,都红成这副模样了,别要有毒才好啊!” 卿鸿赶紧遮起那些印记,脸红得如天边晚霞,不知要如何解释,她这小丫头有时机伶无比,有时又天真得让人头疼。 “不行!我得请府里的大夫过来看看。”说完,嫣儿掉头要走,幸好卿鸿动作迅速,一把抓住了她。 “嫣儿,别说!别胡来啊!”她叹气。唉,这事若传扬出去,她还能见人吗? “怎可能不说?您都伤成这样了,这蚊虫肯定有毒,我得快去请大夫,然后禀报老爷,请他派人来扑灭蚊虫,哎呀,也不知那虫长啥儿样?竟把您咬得这么重,好几处都变红变紫了,怎么这怪虫专挑脖子咬?”她没瞧见卿鸿的胸脯,要不八成吓得说不出话来。 “嫣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是……” 卿鸿结结巴巴有口难言,门外声响陡起,主仆俩同时望去,容韬不知何时立在那边,亦不知听下多少谈话,卿鸿脑袋轰地一响,羞得直想挖个地洞躲进去,而嫣儿却如见救星,她朝容韬福了福身,小嘴停也没停。 “老爷早,老爷,您快来劝劝郡主,她脖子起了红点,青青紫紫的,也不知被什么虫子给螫了,还不愿看大夫哩!夏季易生蚊虫,老爷还是命人将主房和花园四周好好扫除一番,防那害虫作乱,然后——” “是我咬的。”静静吐出真言,容韬一双眼瞥了瞥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流转到卿鸿脸上,见她羞愧泛红的脸庞,嘴角淡淡扬高,再度申明,“她颈上的伤是我吮出来的。” 原来,那只怪虫是一个人。嫣儿嘴张得大大的忘了如何闭上,晴天霹雳击中她的小脑袋瓜,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明白天要亡她。 “嫣儿,先退下吧。”黑暗中,救赎的声音传来。 “是、是……”脚发软,连语调都带颤,嫣儿哭丧着脸踉跄的跑开了,小小脑袋瓜还是想不明白——老爷作啥要咬郡主?嫁了人除了伺候夫君睡觉,还得贡献自个儿的脖子?还是只有老爷有这癖好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房里,谁也没理走远的嫣儿,容韬打量着新婚妻子,忆起昨夜绮丽的美梦,在拜天地那夜积欠他的“债”,他已“连本带利”讨回了。 眼中含有深意,他步近卿鸿,捉下她紧覆在颈部的手,“还疼吗?”他问着,视线梭巡在肤上的青紫。 卿鸿强迫自己接触他的目光,心跳如鼓,为他燃烧的火焰再度在体内兴风作浪,她声似蚊她,羞涩地启口:“已经不疼了。” “胡说。” 轻斥一声,容韬低头吻住她的唇,手掌好不规矩,趁卿鸿意乱情迷之际轻易将衣衫扯下双肩,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卿鸿反射地惊喘,伸手欲要遮掩,却让他制住动弹不得。微微推开怀中的人,一处处的吻痕落入容韬眼底,印在水嫩的肤上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他微微震动,眼神深沉。 “我昨晚太过粗暴了。” 不仅仅是粗暴,他失控了,醉倒在她足够诱引圣人的娇躯上,旖旎瑰丽的欢爱气氛,逸出她口中的声声吟哦,摧毁所有属于理智的东西,他要了她,疯狂的与她缠绵,在她身上宣泄出最赤裸的情欲。 他承认,他确实受她吸引,但只是依心而为,想要就要了,这份兴趣不会长长久久,那不是他的作风。 思及昨夜,她信誓旦旦的幽然语气和小脸上认真的神态,那一刻他心中微泛涟漪,当理智再度控时,心中已然清醒,他自是明白,一朵养在众人掌心的百合是禁不住风雨吹打。 他奢求什么?未免愚蠢。 “冷吗?”好看的唇淡淡扯动,他的指尖在羊脂般的肤上游走。 卿鸿忍不住轻颤,觉得力气渐渐散尽,坐都没法坐稳了,不由自主靠向他,还费力地想要制止,“韬……别这样,现在是大白天……不合宜的——” 她的话断在他俯下的嘴里,脑中顿成空白,礼教飘飘然飞远了,她是融在他怀里的女子。 两人的气息愈来愈沉重,穿插交杂着,容韬的手抚摸她一片玉背,将软玉温香牢牢扣在胸前,舌舔过她的唇,洁美的下颚,落在颈窝和肩胛的美好弧线。 卿鸿晕了,昏沉沉轻飘飘,全身泛着痴迷的热潮,她抬起藕臂主动攀住容韬的颈项,喉间发出小猫般的呻/吟。 正当房内的温度愈发升高,突然而起的叩门声浇熄了这一切的氤迷,下一瞬,卿鸿发现衣襟教人疾速拉拢,容韬用身子挡住她,密不透风地将她抱个满怀,她怔了怔,听见他吐出连串的诅咒。 门外是高猷,他处事向来谨慎冷静,等到房中的骚动停止,他才再度轻叩门扉,平稳的音调清楚地传来。 “爷,皇上召见,您不能再逗留了,传旨的宫人还在外头候着。” “知道了,我很快就出去。” “是。”然后是脚步走远的声音。 容韬叹了一口气,双臂陡地使力圈紧怀里人。 她挣扎了起来,扬高的美丽脸庞嫣红未退,略带焦急地说:“皇上召你入宫,定是有重要之事待议,不能再耽搁的,你、你放开人家啦,教人瞧见了不好。” 挑高眉,容韬揉着她的蛮腰,不疾不徐地说:“谁敢瞧,我挖了他的眼。” 第九章 卿鸿又是一怔,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弄不清他是生气抑或说笑。 亲亲那娇嫩欲滴的脸颊,容韬终于勉为其难地松开双臂,原先进房没打算停留,只为了换朝服入宫面圣,但一见到她,昨晚入骨的销魂一幕幕涌进脑海,她并非绝世姿容,却教他兴起前所未有的狂浪情潮,他是正常的男人,而她是美丽的女子,原以为是单纯的欲念,但每回望进那对慧黠的明眸之中,某种不确定的情绪在胸口动摇起来,令人陌生。 得到了自由,卿鸿深深吸气平缓悸动的心,小小身影转入内,很快的,她捧着折叠整齐的朝服来到容韬面前,柔声地锐:“快换上,别教皇上等久了。” 他的妻呵…… 容韬甩去细微的疼痛,他知道心中在期盼什么,那是个可笑的想法,以为她能明了他深处的灵魂,但她面对的仅是身为北提督的容韬。 “替我更衣。”语气转淡,俊眸中仍有炽火。 “嗯。”卿鸿微微颔首,将朝服暂时放置一旁,小手摸索着男子领边的暗扣。 她的头顶只及容韬的肩膀,两人靠得好近,他鼻中充斥着女性的幽香,心神又是震荡。沉默着,他任由小手脱去外衫,当朝服罩在宽肩上时,他捕捉到她赭红的脸蛋,忽然他握住那双忙碌的柔荑。 “你不放开怎么替你更衣?”她讷讷地说。 容韬从中衣的暗袋里掏出一个紫瓶,放在她的掌心。“待会儿将药抹在肤上,能淡化那些痕迹,若还疼着,这药多少也能减轻不适。” 不等卿鸿反应,他鹰般快速地攫取柔软红唇,索求了一个短暂却炽烈的吻,然后俐落的穿妥衣服,转身大踏步离去。 卿鸿愣在原地,唇上还留着他的味道,握在掌心的紫瓶圆润冰凉,她感觉着,想起他交代的事,心羞涩不已,嘴边逸出一朵可人的笑意。 身子是很酸疼呵,却是飘飘然的甜蜜。 “爷,难道真无其他办法可行?” 一向稳重的高猷双眉拧住,将马驱近银驹。 银驹上的男子扯了扯唇,轻易地控制座下大马,放缓速度,他神态自若地看向前方,压低声音,“皇上表面礼遇有佳,其实对我已起戒心,树大招风、功高震主,我也不愿如此。这事要做得真实,他疑心甚重,定会派人来探虚实。” 此次入宫,皇上果然下旨要容韬剿灭阎王寨,推应了一番,圣意难违,他衔命离去,外头,高猷和几名护卫候着,回提督府路上,容韬大略说出自己的计划,却引来高猷强烈反弹。 “一国之君心胸未免狭窄,爷为他镇守北疆,保边陲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还不足以证明爷的忠诚吗?何况阎王寨不杀人、不越货,从未做过危及朝廷百姓之事,他瞧咱们聚众成寨,名声渐大,便不分青红皂白贸然来攻,伤兵扰民,实在可恨。”高猷难得露出愠色,想了想主子所言之计,心中深觉不妥,努力地劝说:“爷打算几日内让自个儿重病不起,借以推掉剿寨之事,却没必要拿生命作赌,装病不难,何必弄假成真?” 神俊的眼眯起,容韬沉吟片刻,心中自有考量和顾虑。 “我自有分寸,届时,你只要将我因练武走火入魔的消息散布出去即可。” “可是——” “既已决定,我不会改变。”容韬挥了挥手止高猷往下说去,心头没来由的沉重,思索即将执行的计略,他必须假戏真做,要不,瞒不过他的妻,那个最亲近他,心却离得好远的人。 猛地重踢马腹,他“驾”地一声,银鬃马如箭飞奔,将众人甩在后头。 书阁的内室,容韬赤裸着上身在寒冰石上盘腿打坐。 寒冰石源源不绝的宝物,终年不化,透着冻冷寒气,寻常之人触碰片刻,往往抵受不住它发出的刺骨冰寒,若是身具武功底子,懂得运用内力周旋体内的奇经储备脉,克服寒冰石源源不断的寒气,则丰沛之气人于经络,转相灌溉,温健腑脏而内力盈满。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寒冰石助长了内力修为,若习武之人使用不得法,那沁寒之气逼入体中,无法周转化去,几日下来,寒气必会侵害阴阳维脉,届时体外冷热交迫,体内则心痛难熬。 寒冰石上的男子正反其道而行,这是他想过“自损”的最快方法。 盘坐已过一炷香的时间,容韬故意不运劲抵抗寒冰之气,冷意肆无忌惮由周身大穴窜进,他微微睁开双眼,感觉房中如同北疆的冰天雪地,呼吸间,七窍流动着白烟似的气息。 冷,无止境的寒霜罩身,唇渐渐变得青白,他脸色却红赭异常。 在这紧要时分,一抹可人的身影仿佛是水中映月,缓缓在眼前展现,容韬瞧不清楚,只约略捕捉到那翠色幻象……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容韬蹙着眉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度开启,那个影像没有消失却更加的明朗清晰。 他瞧见了她,那雅致而美丽的脸庞,有着牵扯着他的思绪清灵眸光,那张唇半开半合好似在说些什么,他听不见音波,心受干扰,冽寒和燥热两股力量在体中陡地转剧,不断地翻来覆去。 舍不得放弃翠影的模样,容韬不愿凝神合眼,突觉一只素手将香帕触着自己的额头,传来淡雅香气,他的心动得飞快,随着幽香飘浮萦回,然后爆裂成千千万万片,他冲不破魔障,从此坠入了魔道。 猛地,喉头涌上腥甜,殷红的血溢出嘴角,是冰冷而黏稠的液体。 “韬!”那女子惊唤,语带哭声,身子朝他扑了过来。“韬——” 他知道有人唤着他的名,却怎么也做不出回应,身体如断线的傀儡,由寒冰石上跌落,碰触到的除了坚硬的地板,还有着柔软、温暖的怀抱,虚无缥缈的幻影化为真实,那女子揽住他的头,似乎在哭。 缓缓将梨花带雨的她映入心田,容韬的身躯有了自由意识,不顾一切朝她身上的暖意贴近。 虚弱地扯出一个笑,他的唇动了动,却始终叫不出她的名字,茫然的黑暗对他兜头罩下,缓缓合上眼,他在卿鸿怀中丧失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容韬的脑中有片刻混沌。 四周尽是熟悉事物,他平躺在主房的大床上,丝被盖至腋下,他一手搁在腰侧,另一只则被包里在一团柔软当中。 眼神向旁移去,那颗小小头颅枕在床边,黑而软的发丝披散开来,随着女子浅浅的呼吸轻动,撩拨着他裸露的臂膀,引起肌肤微微的酥麻。他的手不好动,原来是让卿鸿紧紧地握住,大掌困在一双柔荑里头。 忽尔间,丧失意识前的那些片段跃入脑海,他内心陡动,尝试要运劲提气,才稍稍使力,任督二脉已感刺疼,此次恐怕伤得不轻。 原是经过细心的思虑,借寒冰石之力扰动体内气息,应付了皇上派来探视的御医,撤回领兵攻剿阎王寨的旨意之后,有寒冰石相助,他能在短时间内调息养气,回复功力。 但,万万料想不到她的出现。 容韬明白那是心魔,愈是在意则愈受牵引。 “爷,您觉得如何?”高猷悄悄步近,低敛的眉锁着担忧,脸上的皱纹似乎变深了。“您已昏迷了一日夜。” “是吗?”容韬疲倦地眨眨眼,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虚弱。 “爷,这全是属下的疏忽,当时该要派人守住书阁,严禁任何人进入。要不,您也不会伤成如此。”纵使压低声音,那自责的情绪表露无疑。 容韬苦笑了笑,“不怪你……这事,我自个儿得担这干系。”试着抽起受缚的手,无奈对方握得好紧,她连颊儿也贴在上头了。 顿了顿,高猷已恢复静稳的神态,缓缓述说:“昨日,夫人误闯暗室,在里头发现了您,她冲出书阁吩咐仆役请大夫去,然后命人来知会属下,等属下赶到时您已被安置在这儿了,尽管夫人担忧得泪流满面,处理事情却十分冷静。这一天一夜,她寸步不离守在爷的身边,任凭旁人劝说,仍执意要亲自照料您。” 她亲眼所见他气血逆转,这场病十足真实。容韬嘲弄地想着,再次使劲挣脱她的手,那伏着的头颅受到震动,由睡梦中缓缓醒来。 卿鸿困顿地眨了眨眼,感觉里在手心的粗糙大掌离开掌握,她猛地清醒,抬头望去,那男性面容带着些微苍白,深邃的眸光不曾改变,静静与她牵扯。 终于,一颗心回归原位。等待他回复意识的这段时间,仿佛百年之长,卿鸿凝着他说不出话来,怕稍稍开口,眼泪便要决堤而出。 “请爷静心休息,属下先行告退。”高猷默默离开,将门安静地带上。 第十章 容韬收回手,撑高上身坐起,这个动作再简易不过,竟引来喉间轻咳。接着,馨香袭了过来,卿鸿紧张拍着他的背,一只手则力道适中地抚着他的胸口,白督清丽的面容近在咫尺,容韬淡然扬眉,见到她颊上的点点泪珠。 “为何要哭?”他问,声音低哑。 不问还好,一说穿,那泪水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由卿鸿眼中纷纷乱坠。 “你、你伤得好重……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她抹掉脸上的濡湿,努力将话说得明白,“高总管说……我打扰到你练武,才使你内力无法导入正确的经脉,所以气血逆流。你呕出好多血,我好担心好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醒过来,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久,你还是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那些泪不打算停了!听着卿鸿自责无比的表白,容韬低低叹气,用手指拭净她蜿蜒在脸上的珍珠。 “我这不是醒来了吗?别哭,我见了心烦。” “嗯……”她应着,珠泪含在眼眶中,依旧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咬了咬唇寻求保证:“你会不会又一直合着眼不说话?”他苍白的脸色令她没来由的心慌。 容韬又是叹气,缓缓摇头,“不会了。” “不许再晕倒了,你好重,我抱不动你。”她口气微微哀怨。 “不会了。” “还有,不可以吐血,我害怕见血。” “好。” “谢谢你。”卿鸿突然破涕为笑,整个身子偎入他的怀里,藕臂主动地抱住客韬的腰,秀白的颊搁在他的肩窝,听着鼓动的心跳声。 方才的对话令容韬啼笑皆非,而她的举措松软了他部分心智,深吸一口乌丝上的清香,他淡淡启口:“你怎会出现在书阁的内室?” 回想整个情况,卿鸿的心再次惊慌疼痛,手臂缠得更紧了些,小小头颅在他身上寻找舒适的窝,一会儿,才听见她细小的声音。 “那日皇上召你入宫,回府之后就不见你的踪影,我问了底下的人,才知道你一直待在书阁里头,用膳时候未见你出来,也没吩咐下人准备菜饭送去。我有些担心呵……所以自作主张进了书阁,可是你根本不在,然后,不知情中我碰到了机括,书阁的一面墙忽然移开,就瞧见你在里边,在那块透着寒气的石头上。我喊着你,你好似听不见,只是空洞地睁着眼睛,然后是血,你嘴里一直溢出血来……”她不再叙说,身子微微轻颤,因为那一刻的恐惧。 “对不起……”此话既出,容韬感觉颈窝一片湿热,沾染了卿鸿的泪。 显然,她自责无比又为他担忧不已。 这一切主导却是在他,为掩饰另一个身份,为推辞圣旨他不择手段,而她的闯入仅是计划中无意的插曲,虽情况出轨,但要让自己“重病在床”的目的已完美达成。 容韬苦笑,暗想要是她得知了事情的内幕,会有如何的反应? “是我不好,弄不懂那是你习武练功的地方,还冒冒失失闯了进去,你伤得这么重,非得在床上好好休养不可了……我想,你现下一定很恼我的……”卿鸿猜测着,心里万般地恼恨自己。 “不是你的错。” 闻言,卿鸿略显激动地抬起头,“是我错,就是我。”抿了抿嘴,眼眶中聚集新一波的泪珠,威胁着要落一下。 抓准时间,容韬皱着眉咳了起来,那咳声深沉得掏心掏肺,卿鸿来不及掉泪,小手慌忙地在他胸口和背部拍抚,努力要制止那突发的咳嗽。 “韬,很难受吗?你等等……我找大夫去。” 病况不好控制,卿鸿的心乱成一团,起身便要往外跑,才旋身,一边的柔荑让人捉了住,来不及细想,身躯再度跌入容韬的怀中。 直接撞上坚硬的胸肌,听见他闷哼一声,怕是伤上加伤,卿鸿赶忙抬头紧张地端详着他,却望进那双深意难辨的眼中。 “你……你……不咳了……”她欣喜地道,想了想又要站起,“不行的,还是得请大夫去。” 他双臂箍紧,不让卿鸿离开,“乖乖让我抱着,我就不咳了。” “别胡闹,你的伤得好好调养才行啊!”卿鸿才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剧烈的咳声竟然再起,吓得她动也不敢动,密密地贴在他身上,诡怪的是,那咳嗽竟又奇迹似的停住了。 不明白容韬说的是真的,抑或故意闹人,不管是何,卿鸿不愿听那扯痛心房的咳声,就顺遂了他的意思,任他环抱自己。轻幽幽地,她叹了一口气:“我要看顾着你,直到你完全康复,韬,你要快些好起来呵……” 容韬不说话,双臂加重力道,胸臆间翻腾着莫名的情绪,和些许心虚。 接下来的日子,卿鸿几乎是寸步不离容韬身边。 幸而嫣儿日前已遣回靖王府,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危险,但看顾容韬这种病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日四回的服药时间,他像个孩童似地闹别扭,一会儿嫌药太烫,一会儿嫌药太苦、颜色不对,任人好说歹说千求万求,那汤药仍喂不进他的嘴。 面对如此状况,卿鸿纵使耐心十足也莫可奈何,然后无意间,她察觉了某种现象——将煎好的药汁端来他床边,毋需赘言,只管对着他默默垂泪,那碗汤药即使能烫掉舌头一层皮,还是会让他两三口迅速地解决了。 对那些恼人的眼泪,容韬有很重的罪恶感,仿佛自己是恶劣无比的大骗子,他该要冷眼旁观她的举动,或者冷静思索下一招策略,而非这般在意她的情绪波动,见她落泪,他心烦,见不到她的人,他更心烦。容韬怀疑,不仅是身躯,连理智也受了重创,他竟有些留恋起这种废人般的生活。 房内,相同的戏码又在上映。 无可奈何地叹气,容韬抢来那碗药,怀抱壮士断腕的决心?一鼓作气饮下,药汁又苦又涩漫过喉头,他皱起眉,再将空碗递回给面前那个泪人儿。 “别哭行不?”语气明显烦躁,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 “我没哭。”卿鸿反驳着,接过空碗登时笑靥如花,挂在颊上的泪犹如花瓣上的露珠。知道此招屡试不爽,卿鸿将泪逼出眼眶的技巧愈发进步了,这并非难事,一思及那日他伤重的模样,心头酸疼,眼睛跟着就发热了。 用绣帕拭净他嘴角的药汁,卿鸿温柔的目光在那张稍见苍白的俊颜上梭巡,卧病在床的这几日,容韬一头黑发未梳成髻,随意按在肩头,瞧起来英俊而颓废,她顺手理着那些发丝,动作轻柔无比,缓缓地说:“幸好皇上命令御医联合会诊,这些天你不再咳嗽了,可见那个药方子很见效。还有,你练武走火入魔的事一传开,太后奶奶派了人来探望,送来不少外族进贡的珍奇药材,等你伤好了,我们得进宫叩谢她老人家。” 容韬的心思没在那些话上,闻着她身子飘来的淡雅香气,心猿意马了起来,忽地,大掌抓住她的手,不容抗拒地低语:“过来。” 生病的人最大,况且她是害他的罪魁祸首。 卿鸿顺应着,上身已倾了过去,他背后靠着软垫香枕,而她则靠在他宽广的胸膛,唇几乎印在男性的喉结上。近来,他常这样与她依偎,卿鸿脸红地咬了咬唇,虽说已是夫妻,但每每肢体上的亲密接触,仍教她心跳如鼓、颊如霞烧。 “皇上召你回京定有要事,这节骨眼上,你偏偏受了伤,而北疆的军务又得调令他人,唉……都是我的错。”卿鸿忍不住又自责自艾。 “嘘……”容韬的指在她光滑的颊上抚摸,声音带着蛊惑的魔力,“别谈这些,我不爱听……要说,就说些其他的。” “什么?” “说说我们两人的事,好比……”他勾起卿鸿美好的下颚,眼中燃烧着两簇火焰,头缓缓俯下,“我有多久没好好抱你?”男性的唇精准地封住她的小口,双臂更加使劲缠住娇躯,那软绵绵的触感令容韬低声吼叫,唇与手并用,略带野蛮地侵袭卿鸿的咽喉和胸前。 “韬……”他的感情来得猛烈,卿鸿有些不知所措,却在极短时间内臣服了这一切,她心跳快得异常,双手主动攀住他的颈项,助长情欲的火苗。 她爱他阿!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良人,而是情定在初遇的刹那,她将芳心托付,想与他厮守终生,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卿儿,你好甜……好甜……”他在嫩肤上烙下无数的吻,一把火烧灼着四肢百骸,气息愈来愈模糊,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不受控制。 春情荡漾,一室旖旎,这美好时刻应要温存下去,却无法尽如人意。 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敲门声连环快响,似是有意提醒,让里头的两人快些整装,避免尴尬。 第十一章 说实话,若非阎王寨捎来要紧消息,事关重大,高猷抵死也不愿杵在门外,冒着被炮轰得体无完肤的危险,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卿鸿首先捉回心绪,小手由迎合转为推拒,躲着他一连串炽热的吻,娇喘连连,发出的声音细弱得如同呻/吟,“韬,不要……有人呢……韬……” “别管他!”容韬听不进去,将温暖的身子紧紧锁在双臂,上身挤压着女性柔软的胸脯,他粗嘎地低吼,脸埋入扯开的衣襟之中,深深嗅着,一股甜甜的香气钻进脑门。 敲门声不怕死地再次响起,卿鸿又羞又急,死命地扣住衣领,不知何时让人撩高裙摆露出的玉腿也使力挣扎了起来。 忽然,容韬停止一切的攻击,口中逸出惊人的诅咒,双手仍环抱佳人,两两依偎,交错着粗重的喘息。那把火难以扑灭,他合着眼忍得极辛苦,额际渗出点点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感觉有只小手在脸上轻拭游移,他睁开眼,瞧见卿鸿慧黠的明眸和温柔的笑意。 又是一阵敲门声。 这时,卿鸿竟噗哧一笑,脸蛋红得好看无比,她微微推开容韬,迅捷地整理好自己的容态,手又覆上他的身,为他绑好中衣的腰系。 “你别恼呵,我一直都陪着你。”垂着头,她低声嗫嚅,含蓄中有着浓烈的情意。 容韬眼神深沉,大掌情不自禁抚着她水嫩的颊,正待说话,外头又传来叩门声。顿了一顿,他收敛翻飞的情绪,朝外扬声:“进来。” 获准登堂入室,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不一会儿,高猷的身影立在屏风外的小厅。他垂首敛眉,仿佛忘了方才那夺命连环的叩门声,语调一贯的恭敬平稳。 “爷,夫人。” 卿鸿闻声转向屏风,温言道:“高总管是否有急事禀报?” “是的,大人。是北疆捎来消息,有些军务必须请爷亲自裁决。” 国事为重,不可怠忽。“那么,你们好好谈谈。”卿鸿说着,水眸瞅了眼身边的男子,小脸上红潮未退,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地交代:“别太劳累了,你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吩咐厨房做去,待会儿,我再过来瞧你。” 容韬摇摇头,笑得有些邪气,在她耳畔低语:“你明知道……我想吃你。” 闻言,卿鸿的掌心立刻捂住他的嘴,怕他又吐出惊世骇俗的话语。 “唉,你这人……”拿他没辙,卿鸿又气又笑,然后掌心一阵温热,他竟伸出舌在里头画圈圈,眼神闪烁着暧昧的光华。 卿鸿一羞,急急收回手,她退离床边好大一步,脸上表情好可爱,“你、你……生了病的人还不安分。”她丢下话,人旋身跑了出去,在屏风外放慢脚步,对着恭立的高猷说:“别让他太累了。” “是。”他神情平静,颔首回答。 “谢谢。”卿鸿甜甜笑着,盈盈步出房门。 “进来,高总管!” 屏风内传来极不悦的吼声,高猷静默地扯动嘴角,缓缓走了进去,他双手轻松地垂在身侧,依旧低首垂眉,无视容韬那两道疾射而来的凌厉目光。 “到底所为何事!”容韬直问。依他猜测,北疆纵有急报,高猷也绝不会失了分寸,硬生生来扰断他的“性”致。 面对心情不佳的容韬,高猷不火不徐的态度未改。 “爷受重伤的消息传开后,寨中兄弟很是担忧,几位当家全进了京城,今日属下特地跑了一趟三笑楼,将整个情况说明,寨主和其他当家得知了内幕后,十分不谅解,尤其是十三爷,直嚷着要敲开爷的脑袋,瞧瞧里边装了啥儿……东西。”他自动修饰十三爷的话,以免惹火病人。 闻言,容韬冷冷一哼,翻开被子下了床,他内力大伤,眉间仍有病色。 “大哥还交代了什么?” “听武四爷提起,寨子向各处发出号令,下个月十五,当家们全部聚会阎王寨,灿爷的船往四川去了,漕帮派人沿着长江追下,在日期之前应能知会到他。”顿了顿,高猷继续说:“另外,寨主要属下代为转告,要爷好生休养,别再为朝廷和阎王寨的事烦忧,他说下个月的聚会,他不想见到您。” 容韬挑了挑眉起身步近窗边,无所谓地说:“那大哥要失望了,下个月十五,我回阎王寨。” 【第四章】 这几日他自调内息,又受了无微不至的照料,伤势渐渐复原,身子已能抵抗寒冰石,将刺骨的寒气转化成疗伤的助力,如此一来,复原的速度将加快不少。 似乎早料到主子会作何种决定,高猷没多费唇舌劝说,他立在容韬身后,将朝廷近来的事情告知。 “御医的联合会诊,证明了爷的病是千真万确,皇上无可奈何之下,已将领兵剿寨之事授意给威远侯贺万里,即日兵队将朝阎王寨前进。” “威远侯……”容韬沉吟着,眼神微眯,脑中搜索着对贺万里的印象,他必须要知己知彼。忠义难全,虽是朝廷重臣,他亦要顾全寨中兄弟的安危。 “此人在西疆一带很有作为,是身历百战的沙场老将,传言他好大喜功,作风残暴,私自训练了一匹马队,于封官晋爵之事汲汲营营,很受皇上重视。”高猷尽责地将消息禀报。 “我知道他。”他怀疑皇帝之所以重用威远侯,为的是要牵制北提督的兵权,朝廷也惧怕他吗?容韬淡然冷哼。 房中,一主一仆沉默了许久。 心中有一隐忧,高猷慢吞吞的开口打破了静谧。 “爷,这些天夫人随侍在恻、亲奉汤药,下月十五爷若返回阎王寨,您伤未痊愈又不在府中,夫人定要追问。” 容韬猛地怔住,手指不自觉握紧窗棂,一张灵秀的容颜无预警地闯人心扉,他内心苦笑,嘲弄着眼前的情势,早知这场指婚,他无法以真心对她,漫天的谎言和欺骗只为掩饰他黑暗的身份,早知如何呵……可为何仍感怅然? “爷可曾想过对夫人坦然一切?”高猷试问,语气仍平淡无波,单纯的一个建言。 见容韬不说话,他再度启口:“夫人善良聪慧,或者能够理解?” 没有万分把握,谁也捉摸不住另一个人的心。容韬望向窗外的景致,头未回,独品嘴角涩然的淡笑,轻哑地道:“你说得对,她是个好女子,而我不能拿兄弟的性命作赌注。” 因为赢,是双赢;若是输,他将坠入阿鼻地狱,永不翻身。 自能下床,容韬接连几日在寒冰石上调息养气,伤势大为好转,虽还未完全恢复,但内力已聚拢了七八成,精神焕泰许多。至于卿鸿,对武功她则全然不懂,只知暗室中那块通透冰凉的古怪石头十分神奇。 捧着刚刚煎出来的汤药,轻盈的身子绕过回廊,卿鸿朝书阁步近,风迎面拂来,心情轻松不少,为了熏风中那股暖味儿,也为了容韬渐渐复原的身体。 这个时辰,容韬通常还在内室中疗伤。 盈盈来在书阁廊前,卿鸿不再莽撞,脚步放得极轻极缓,悄悄步了进去。放下手中托盘,她打量着那片装饰成书柜的墙壁,不敢去碰触石壁的机括,怕任何声响打扰到正在里头运气疗伤的人。 按照以往,容韬该要出来了。她暗想着,习惯在这儿等他,每一日她总要督促容韬按时喝药才能安心。 等了一会儿,石壁的门毫无动静,卿鸿有些纳闷,仍继续待着,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心不在焉地翻读,才看了几行,那些字在纸张上头胡乱跳动,如何也静不下心。 有了前车之鉴,卿鸿怎么也不敢擅闯进去,在书阁候着,守着那碗药汁,她等了许久许久…… 乌云掩月,夜色深沉,爽飒的空气中飘下针毫般细雨,丝丝落入遍野青草中。原野上,流星般飞窜的两匹快马,一墨一银,并驾齐驱地放蹄狂奔,而马背上的两人为加快速度亦配合起落的马背伏低身子。 风由耳际呼啸而过,夹带着雨,打在脸上的感觉很是刺疼,墨色大马上的男子忍不住抱怨,边催促坐骑,边将牢骚往银马上的男子倾倒。 “少你一个,阎王寨还是屹立不摇,对朝廷的围剿根本没人放在心上,只觉得无聊透顶。老大早要你别回来,你就该待在提督府养伤,讲到这个伤,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容灿冷静聪明,怎会有这么蠢的兄弟!” 他的话没被狂风吹散,清清楚楚传入容韬耳中,银马上的男人寒着俊颜,双眉皱起,冷冷地吐出一句:“我是你兄长,用词客气一点。” “兄长!”容灿嗤之以鼻,拢起同般浓长的剑眉,“说不定我才是!没凭没据谁也不知!” 容韬不再辩驳这个无解的问题,脚跟蹬着马肚,银马解其意,四蹄登地加急,如一道银白闪光追风而去。 第十二章 “韬!”容灿大喊,不甘示弱地驱策马匹,他胯下的黑马亦是宝物,瞬间便赶了上去。“你疯了不成?重伤未痊愈,内力也流失犬半,还这种不要命的骑法,老大要我送你回提督府,我可不想扛你回去!”他嘴上虽这么说,态度又臭又硬,其实心中很替容韬担忧。 “你走吧!我的伤不碍事。”马速未减,容韬让银马发挥极致的奔力。 此次回寨,除了寨中兄弟聚会,他以领兵者的立场设想贺万里可能采用的攻略,并寻出阎王寨防备较弱的地形,与兄弟们做了详尽的讨论。 对阎王寨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又无可奈何的战事,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在上位者容不下他们,定要派人剿掉心头之患,这场无聊的征战避无可避。 他出府已一日夜,幸得银马脚程快速,来如电去如风,才能缩短阎王寨和提督府间的往来时间,无论如何他得尽速回府,不能教卿鸿起疑。 “不碍事才有鬼!”容灿大声咆哮,爆发了一肚子的不满,“那日,我下了巨额赌注同个家伙比腕力,明明胜券在握,哪里知道胸口会突地闷痛,头晕目眩,我就晓得你在搞鬼,连生病也要拖个人!你要自毁内力到底得想想我,那些白花花的赌金莫名其妙飞到别人口袋了,还害我让漕帮那些家伙取笑!真他妈该死!”双生子心意相通,他们俩的感应更是强烈,仿佛有着对方部分的灵魂。 雨丝愈见绵密,淋湿马匹柔软的绒毛,微微渗透两人的衣衫,再过几里就可抵达城门,容韬稍稍放缓速度,一旁的黑马亦配合地放慢步伐。 “你打算停留多久?”容韬问。 两张酷似的俊颜浸淫雨水,容灿抬起大掌抹了抹眼睫,瞧着银马上相同的脸。“买卖运送的事那些家伙应付得来,我乐得轻松,可能会在寨中多待些时日。”长江流域往来的船只,运货、输送、游览、交通,不管目的为何,有四分之三在他的掌握。 “嗯……”容韬漫应着,目光直视前方。 “少阴阳怪气的。”容灿皱了皱眉,表情不以为然,“韬,你有心事。”这非问句,是明确地点出问题所在。 容韬那张脸瞧不出心思,淡淡地说:“只剩一段路了,你转回吧。”说完,他踢了踢马腹,银驹的步伐再度加快。 容灿不死心地跟了上来,没想放他甘休,再开口时,语调带着了然的嘲弄。 “你不说我难道猜测不出?你的心事说穿了就是为了那个卿鸿郡主。” 容韬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催促马匹,容灿狂妄的笑声毫不修饰地由后方传来,颇觉刺耳。 无预警,湿润的空气中透着古怪气氛,那感觉好似拉满弓的弦,紧绷到最高点。容韬和容灿同时安静下来,将呼吸吐纳压至最轻最缓,两人有默契地交换眼神,银驹和黑马亦察觉到四周的诡谲,在原地不停地喷气跺步。 估量地眯起利眼,冷而黝黑的瞳中放射出教人胆寒的气势,容韬朝容灿比出四根指头,眼神飘了飘他的身后,容灿会意地颔首,眼睛相同动作,对容韬比了五根手指,那意谓着藏身暗处的人共有九个之多。 他们两人的仇家不少,不知道是何路人马,但这不是重点,问题在于他俩同时存在的画面不能教外人知晓,所以这九个人都得死。 这时,猛地一声长啸,身着夜行服的九人由暗处跃起发动了攻击,全部使刀,先砍两匹坐骑。 而容韬两人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眼前麻烦,他们翻身下马,那马儿自有灵性,踢翻每个靠来的歹人,突破了重围。 “一刻钟。”两人背靠背傲然而立,容灿嘴角噙着轻狂笑意,眼中已染嗜血光芒,轻淡地为自己订下解决麻烦的时限。 容韬无声笑了笑,状似轻松地打量包围过来的人。他们已放弃那两匹宝马,合九人之力要取他和灿的性命。 包围的圈子愈缩愈小,十八只眼深怀戒意盯住他俩的一举一动,容灿受不了这种慢郎中的围攻,他照着自己的方式,出手突击右侧之人,其余八个终于抡刀攻来。容韬一直到刀刃欲劈上肩头才反袭,长年征战沙场,他习惯近身肉搏,那是最残酷、最接近死亡的打斗方法,能清楚听见敌人骨头断裂的声音,感觉血液急喷在肤上的温度,碰触到濒死前逐渐僵化的躯体。 这些人的武功不弱,并非泛泛之辈,几回交手,才寻出破绽。想在时限内达成目的,容灿卸下缠在腰间的软剑,登时如虎添翼,两个黑衣人不及回身闪避,软剑利落无比地抹过颈项,顿成剑下亡魂。 容韬这方进展不错,徒手或重击敌人的天灵、或扭断对手颈骨,出招全是致命杀招。 不多也不少,一刻钟内,九名黑衣人全躺平下来。 气息微乱,容韬暗自在体内运劲周旋,内伤尚未痊愈,又来回的纵马狂奔,在这道上险遇埋伏,一时间,他脸色苍白,额际渗出细细冷汗。 “怎么了?”容灿拭去剑上血,重新系回腰间,察觉到容韬的异样。 “没事。”他挥了挥手,缓缓吐出气。 容灿挑高眉,古怪的瞧着他,“看来你的伤比想象中严重,这等大事你不会拿捏不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你是故意走火入魔?还是真不小心走火入魔?” 刚开始是故意,一切在掌控中,后来是不小心,他为一个身影扰乱心神。 容韬偏过头不做回答,合眼又张,地上拖长的黑影捉住所有注意力,那人尚未气绝,在容灿的身后高举大刀就要砍下,不及出声提醒,他一个箭步跃去,只手扣住对方扬刀的手腕,另一掌则运气于上,正对脑门欲拍下。 事情在转瞬间出轨。 那黑衣人空着的手由衣袖中翻出短刃,直直刺入容韬右边腋侧,血随着拔起的利器狂泄而出,容韬微愕地瞪大炯目,掌心仍力道不减正确无误地落下,当场将黑衣人击毙。 “韬!”容灿双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他,浓眉纠结,见鲜红的液体快速染污衣衫,他吐出连串诅咒,手指点中容韬胸肩几处大穴,暂时缓住血势。 “是贺万里的人,那把短刃的握柄有威远侯的记号。”容韬脸色如晦。 不远处,群马杂杳的声响传来,容韬忍痛开口:“快走,可能是贺万里的马队,不能让他们发现,不要骑马,银驹在黑暗中太过明显。” “该死!”容灿口出咒语,两只手指放在嘴中发出哨音,黑马以嘶声回应,墨黑的身体推挤银驹,重重地喷气威胁,经过兽类“良好”的“沟通”,一黑一白终于撒蹄而去,没入黑夜之中。 容灿没停过诅咒,痛恨极了整个状况,他的轻身功夫使得炉火纯青,抱住容韬,身形如魅往京城方向奔去。 碗中汤药早失了温度,卿鸿怔怔望着,不知怎地,心头没来由的慌乱,不好的感觉充斥胸怀,仿佛危机四伏,她摆脱不开,注定将要被吞噬。 不能造次闯入,也不能继续空等,她必须做些什么,以确定韬在内室里头是安然无恙的。站起身,卿鸿快步穿过回廊,欲寻求府内总管的帮助,她心想,高猷向来沉稳冷静,定能设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 询问几名仆役,得知了高猷的去向,卿鸿的脚步零碎而匆疾,在一处较为偏僻的厢房找到他,才要出口呼唤,却发现他同一个人正快速交谈,脸上满是忧色,而那个男子背对着自己,宽肩厚背,身影修长,那熟悉的身形线条,卿鸿疑惑地蹙起蛾眉,已轻轻唤出:“韬” “糟。”高猷望见来人,暗叫一句,情况已坏到了回天乏术之境。 卿鸿微微笑着,步伐自然地朝他们走去。 “韬,你怎会在这儿?我在书阁等了许久,以为你一直在内室里,那碗药——”话陡地截断,那个“容韬”转过身来,卿鸿望进他如以往炯然漂亮的眼瞳中,怔忡地瞪住他,一般模样的俊颜、一般模样的神态,可到底哪边出了差错? 这是首次自己凝视着他、近靠着他,她的心还是自己的,没有不规则的紊乱,未泛起奇异的酸楚情潮,到底哪边出了差池?什么都不对劲了! “卿儿。”容灿精确地唤出她的小名,不是他神通广大,而是他那个双生兄弟失血过多昏迷后,嘴中喃喃胡语全在叫她。 竟连声音也一模一样,卿鸿排斥地转移眸光,不喜欢别的男人这般唤她,纵使他拥有和韬相同的面貌。一旁的高猷见状,知道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心反而安定下来,冷静地盘算着。 “你不是韬!你是谁?”光华在卿鸿眼底流转,她直截了当地问,小脸微愠,生气这个男人怎可扮成容韬的模样,在提督府中招摇撞骗。 “夫人,他是爷的——”高猷开口解释。 第十三章 卿鸿却尖叫着:“他不是爷,不是!高总管,你莫要教他欺骗!” 自有记忆,从未有谁能在第一眼便清楚分辨他们兄弟俩,他和韬长得十足相像,再加上刻意模仿,已寻不出了点破绽,但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天赋异禀吗?竟能洞察其中区分。 容灿盯住眼前不知是兄嫂还是弟媳的女子,属于自身的情绪性格回到了眼中,他浓眉又是一挑,噙着容灿式的笑,略感奇特地打量她。 “没错,我不是韬,我是容灿,韬的双生兄弟。” “双生子……容灿……”卿鸿又是发怔,一下子还不能顺利接收这项事实,突然,她瞥见容灿故意掩藏的衣袖,上头沾满艳红,她方寸急跳,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血。”她捉住容灿的衣角,沾染上的是容韬的血,那股不祥的感觉紧紧扼住她,教人发狂。“怎么会有血!你好好的没受伤,怎会有血!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别再欺瞒我!韬呢?他到底在不在内室中?”以她的聪明慧黠,已略略猜到事情的曲折。 “请夫人莫要激动,爷他——”高猷神色微变,瞄了瞄房内。 而卿鸿则惊惧地瞪大眼睛,乌云散去,十五的圆月融融光华,照映出地上的点点暗红,是尚未干涸的鲜血,由院前蜿蜒到屋内去。 她抬头,从他们两人眼中读到讯息,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天啊!”惊呼一声,卿鸿不知哪来的蛮力,愤然地推开两人,她冲入房中,眼中所见的景象教她泫然欲泣。她不住地摇头,捂着嘴,怕会痛哭失声,心疼的眼泪早已溢满香腮,拼了命的乱坠。 身后的两人跟了进来,卿鸿浑然不觉,眼前只有容韬一个。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瞧见他的右腋虽经过包扎,血却染红大片的布巾,脸色苍白如鬼,微微泛青,呼吸这么浅这么淡,卿鸿直觉方寸痛苦,好似教人剜掉一块心头肉。 “夫人,爷只是失血过多,属下已确实处理了伤口,抹上生肌止痛的膏药,请夫人不要着急。”幸好那把短刃并未喂毒,要不,情况将无限棘手。 “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就在内室疗伤,又怎会让人伤成这样?”喘着气,卿鸿发觉连说话胸口也疼痛难当。“请说明,我有权知道一切。” “现下并非解释的好时机。”容灿懒懒开口,想知道容韬在她心中占得多少地位。 “为什么?你们存心想蒙混过去!” 不用多说,那答案已在眼前。 一名仆役神色匆匆直接推门而入,他也是阎王寨潜伏于此的弟兄,在入门见到卿鸿的刹那,脸色很不自然。 “有事但说无妨。”容灿下了命令。 “是。”他赶忙说:“外头,威远侯领着马队和兵部的一位大人请求进府,他们说城郊十里坡发现九具死尸,一路追捕凶手,有人瞧见他窜入提督府。” 容灿利眼细眯,估量眼前情势,和高猷无言对视,两人心中同样怀疑。容韬说不定早教朝廷的人盯上,要不然事情未免过于巧合。 卿鸿眼光在他们几个身上梭巡,理会了那人的话,心陡地沉入寒潭,她艰涩地启口,语调颤巍巍的。 “威远侯?兵部……是朝廷的兵队,你们为何要无故杀人?韬亦是朝廷中人,怎会牵扯进去……”一时间,所有事全乱了套。 “这事,等韬醒来你自个儿问清楚吧。”在这节骨眼上,容灿不愿多说。 事情不好再拖延,那名仆役口气略急的说:“请灿爷和高总管定夺。” “我出去打发。”容灿道,转身欲走。 “灿爷,且慢。”高猷出声阻止,“您得换下一身血污。” 就在高猷忙要替容灿找出干净衣衫,卿鸿冷下心思,一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本能驱动着她,可以静然地分析,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去,虽然心这么痛,半边为他的伤,半边为他的欺瞒,面对抉择,她的情根已种在他的身上,即使容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也盲目了,心早偏依了他。 她忽然站起,小脸凝重而严肃,清晰地说:“外头的人由我应付。”对与错、正与邪都不再重要,她嫁给了谜一般的男子,只能跟随他去。 房中的人皆愣了愣,震撼在卿鸿无比果断的神情中,她环看了在场的人,前庭隐约的声响传来,逼得大家无暇细思,比个手势,卿鸿迅速地下令。 “高总管,请你将这里收拾干净,所有血迹要在最短时间内去除,韬受伤的事不能张扬,因此清理的事要麻烦你亲力为之,还有你——”她转向客灿,直接指示,“你尽速将韬送回主房,不可以惊动任何人,要偷偷抱回去。” 是她身上散发的高贵气质,还是语气中的不容辩驳?除了容灿莫名其妙地挑挑眉外,竟没有人反问她,大家按照她的方式行动了。 容灿将容韬的身躯抱出房,力道并不温柔,卿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不断地碎念:“小心点,别压到他的伤口,你不要跨这么大步,他会疼的,拜托你放轻力道,你别使这么大劲儿……他会疼……” 容灿翻翻白眼,才知道别人口中贤淑秀雅的卿鸿郡主竟是这般唆。一回主房,他受不了地将容韬丢到床上,床铺虽然柔软,仍震动了容韬的伤口,丧失意识的人稍稍痛醒,他蹙眉模糊地呻/吟,而卿鸿见状又是惊呼,她跑近床边紧张地查看客韬的情形,然后赏了容灿一记又狠又辣的怒瞪。 “该死的你!他受了伤,你怎能这样对他!伤口若继续流血,我、我就叫高总管拿扫帚赶你出府,要容韬跟你断绝关系!” 容灿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女人跟传言相差十万八千里,竟敢来离间他跟韬的感情!可,她生气的模样真有精神。容灿摸摸挺鼻,闷闷想着。 忽然,压抑的一声低笑响起,床上那半死不活的男子牵扯嘴角,微微睁开眼皮。卿鸿好生激动,眼眸闪烁泪花,怒气瞬间抽离了她清雅容颜,留下浓浓的忧心忡忡。哀怨的瞅着,她幽幽指责,“韬,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你流了好多血……明明说了我怕血的,你还拼命地流,你骗我,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你骗人、你骗人……” “对不起……”容韬喃着,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是否真正清醒。 觉得自己站在一旁很多余,容灿提醒她道:’喂,有完没完!你要大家照你意思行事,那现在呢?我该如何?” “你躲起来,别教人瞧见。”卿鸿吸吸鼻子,头也没回,小手忙着替容韬脱掉上衣,她动作好小心好轻缓,就怕扯痛他的伤口。 “我该躲在哪里?” 容韬无意识地呻/吟,双眉再次皱紧,她碰到伤处了。卿鸿难过得直想尖叫,猛地将怒火全射向容灿,“我怎么知道你要躲哪里?反正不准让人发现,要是谁看到你,就挖了他的眼!”她个性中暗藏的火爆因子,全被激得透彻淋漓。 “好、好,你别火,我只是要提点你,快去应付外头的人,你再不去,我只得出马。”说完,容灿拔腿跑了。她待他,很有兄嫂的架式,而且还是个恶嫂嫂。唉,自己和韬到底谁才是老大?容灿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 那两扇门一合,卿鸿叹出幽幽气息,轻抚着床上男子略感冰冷的脸颊。 “韬,你还醒着吗?” 那死白的脸因她掌心的温柔而有所动静,眼睫缓缓颤动。 卿鸿忍住想哭的冲动,将话说得明白,“你得背转过去趴着,办得到吗?” 他点点头,迟缓地以指尖轻触她不自觉流下的泪,喑哑地要求,“别哭……” 卿鸿深深吸入一口气,不做回答,双手协助他翻动身体上顶个举动对目前的容韬来说并不简单,腋下的伤足以致命,他体力虚弱无比,在翻转的过程,几回眉头纠结,卿鸿察觉到他眼中的痛楚却无可奈何,心中难受胜过他肉体痛苦的十倍,全是对他的怜惜。 “好好睡吧,什么事都不要想,只管睡吧……”她的语调轻柔得教人松心。 容韬趴在馨香软褥上,赤裸上身,和着女子熟悉的气味由鼻尖窜入脑门,他卸下心防,眼皮沉重的合上,似乎真的跌进梦乡。 卿鸿将他的束发打散,遮住大半苍白的脸色,拉来丝被盖在受伤的右边身子,脸红了红,她扯松他的裤头,让半边的古铜色的肩背和削窄的腰臀暴露出来。 接着,她取来衣衫故意弄皱,然后东丢一件外衫、西放一件背心,一直迤逦到床边,拿起房中常备的酒,大量撒在四周,还在容韬背上浇了半瓶,借以掩去血的腥味。 很快的布置妥当,卿鸿做了最后的审视,确定完美无误后,她急急推开房门,却被迎面而来的高猷挡住去路。 第十四章 “夫人,爷的事,您能保证绝不泄漏半句?”他脸色前所未有的肃冷,两道眼神锐利如箭,用词依然恭谨,却有清楚的胁迫。 卿鸿瞪住他,散发出皇族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气质,清冷地道:“我不做任何保证。”她心里好气,为这一连串的欺骗和无数待解的秘密,头一扬,她踩着坚定的步伐往前院去。 容韬的生,在她;死,也在她。 望见大胆闯进前院的一行队伍,这个认知无比清楚地跃入卿鸿脑中,他的存或亡、荣或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但,又如何?卿鸿悲哀地想,另一个认知如重槌般撞击心扉,因为—— 他活,她便活;他死,她也死。她的生或死,亦在他的操控。 厅中,几名仆役挡不住硬闯的朝廷兵队,唯唯诺诺立在四周,太师椅上坐了两个人,卿鸿认得兵部的曹雍,他是那日在大街上将银马献给容韬的官员,另一位她不识得,但据方才仆役的禀报,卿鸿猜测他该是功在西疆的威远侯。 抚住胸口深深呼吸数次,卿鸿盈盈踏入厅内,当她出现时,所有交谈一瞬间止歇,男人们定定看住她,传言中深得太后宠信,神似谪仙,面若芙蓉,集娴雅秀丽于一身的卿鸿郡主,那徐徐移近的身影高贵中带着女子的娇态,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只除了一位——贺万里。 “这是怎么回事,高总管?”她声若圆珠,平静地问着身后出现的高犹。好似高猷应付不了眼前状况,特地请示主母出面。 高猷赶忙上前,将一位下人该有的谦卑表露无遗,“启禀夫人,这两位大人坚持要在这个时候求见爷。” 卿鸿将视线扫过佩刀而立的士兵,然后落在带头的两人身上,眸光与贺万里接触时,他虎目中的算计教卿鸿蓦地惊惧,暗自握掌成拳,她掩去恐惧鼓舞自己,缓缓看向一旁的曹雍,和贺万里比并起来,无疑的他是那个较软的柿子。 若欲展现皇族的气势,不必说话,只要挺直腰脊,毋需太多表情,靠着双眼中高贵清冷的光华就足够了,而卿鸿对这些拿捏得恰到好处。 “郡主,卑职是兵部曹雍,这位是威远府的贺侯爷,这么晚还惊扰提督大人和郡主实非得已。几日前皇上将围剿阎王寨的重责交给贺侯爷,为不负圣命、维护百姓安危,贺侯爷将手下马队分成小组,不眠不休对那群叛逆追踪盯梢,今夜一组人马在郊外遇害,贺侯爷的马队追赶过来,却在提督府附近失去踪迹,根据推断那叛逆可能逃入府中,如此一来,提督府内每个人皆身陷危机,为了安全,卑职想冒昧请求搜府。”曹雍将场面打圆,两边的人都不好得罪,他说话更是加倍小心。 卿鸿脑中快速飞转,思索该如何决定他们的要求,拒绝搜府会教对方起疑,若要答应,也得让事情瞧起来很是为难。 “那凶手躲到这儿了!”自然轻呼,故意露出惶恐,卿鸿转向垂首而立的高猷,语气略急地道:“高总管,这该如何是好?” “夫人莫急,府内到处有轮番值守的护卫,真有叛贼闯入,定脱逃不了。”高猷配合地安抚她。 忽然,贺万里开口说话,语气有些强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郡主,若那凶手真是阎王寨的叛逆,勘验城郊外的打斗现场,他已然受伤躲在此处,届时定会招来同党相救,卑职领受皇命势必追捕叛逆,郡主金枝玉叶,不好处理这等军务,烦请提督大人出来一见。”他遣词有礼,意思却很明白,就是表示女子该在闺房中绣花绣鸟,而不能代男子决议事务。北提督……贺万里心中冷笑,怀疑自己揪住了他的把柄。 这个人不好应付,卿鸿提醒自己要好小心。轻轻蹙眉,她适时露出为难又不知所措的表情,完全符合贺万里对女性的看法,迟疑地沉吟:“这……恐怕不妥,唉,我很难下决定呵……” “请提督大人出来一见。”贺万里再次声明,已断定那九条命全丧在容韬手中,想来,容韬也没讨到好处,他猜测他受伤的程度,想掀开他另一个身份的冲动愈来愈不能罢休。“莫非,提督大人不在府中?或者……伤势严重?” “他是受了伤,练功不小心走火入魔,还吐了好多血,为此,皇上还命御医诊治,贺侯爷自该清楚,要不,那剿逆的重责大任也不会落在侯爷身上,您能代替我家老爷为皇上分忧、替朝廷尽忠,卿鸿还得感谢侯爷您呢,”她小脸诚恳,平铺直述着。 贺万里脸色凝重却不好发作,而高猷一贯垂低着头,没人注意到他嘴角微微上弯。 顿了一顿,似乎经过困难的抉择,卿鸿对领头的两人说:“侯爷既然坚持非见大人不可,他在房内休息,两位请随卿鸿来吧。”说完,她翩翩回身,迳自离开前厅。 高猷立即跟上,这关乎到爷的性命,他必须盯住她,还无法给予完全的信任。 贺万里灰眉一拧,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以眼神示意手下留意动静,脚步跟随卿鸿身后,曹雍见状,亦快步跟上。 “高总管……”卿鸿放缓速度让高猷跟上,以仅两人之间听得见的音量悄声地问:“那些血迹是否清理干净了?”若结果仍要搜府,她担心露出破绽。对卿鸿而言,已丧失判断对与错的能力,这是一场与虎谋皮的演出,她参与其中,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有往前,没有退路。 “除了爷身上的,其余一滴也找不到。”高猷防备地问:“你到底要怎么做?若将爷扯出来,你也捞不到好处。” 卿鸿拒绝回答问题,下颚微扬,再度往前跨步,不教旁人瞧出她的脆弱与强掩的惊惶。 绕过回廊和小园,他们率先到了主房,贺万里与曹雍亦随后而来。 卿鸿转向他们,故意展开一抹腼腆笑意,有着女子倍受呵护的娇美,细细地说:“两位大人,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待会儿在房里看到的景象,请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若触犯朝廷法令,恕难从命。”贺万里冷笑。 卿鸿轻掩小嘴,将羞涩娇态发挥得很好,“侯爷放心,房里头的情景虽然难以对他人启齿,但绝对在法令许可之下。” 接着她推开房门,将那淫/乱而放荡的景象供人尽览。 哼!淫/乱又极尽荒诞。一队人马已登堂入室,占据整个前厅,那男人竟还赖在房中,醉死在温柔帐内。 贺万里沉着神色踏人主房小厅,很难解读他目中闪烁的精光,即便不可思议,他将震惊藏得极好,仅冷冷的、仔细万分地打量房中事物。而曹雍就没有那么高的修为了。原来威镇北疆的提督大人性好渔色,私生活竟是这般荒诞颓废。他满目错愕,心想那日不该献银鬃马,应要送上十名、八名的美人儿。 地上三步一件衣,五步一条裤,东一只鞋,西一只袜,满屋子的酒气冲天,空气中弥漫着淫秽的气息。散落地上的衣物有几件属于女性,曹雍瞧着,发现一件轻纱裙还被撕裂了,眼中的震骇更加明显。原来,不只提督大人,连卿鸿郡主也…… 这绝对是炽热的第一手内幕!曹雍微张着嘴,目光不由自主在卿鸿身上游移。即使是高贵不可侵的皇族女,骨子里也骚成这副德行。 屋中的烛光并不明亮,却足以映出丝质屏风后头的景象。红色大床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肌,被子只盖住大腿和部分窄臀的男人,他似乎睡得很沉,发出呼呼的鼾声。贺万里往里靠去,浓浓的酒气迎面扑鼻,他皱了皱眉。 “高总管,将房中收拾一下。”卿鸿转头交代。 “是,夫人。”嘴角很想咧开,高猷尽全力忍住了,低着头,默默捡拾一地的衣物鞋袜和空酒瓶。 卿鸿不让贺万里更近床边,技巧地挡在他前头,甜甜一笑,“让两位大人见笑了,请在此稍候,待卿鸿唤醒爷。” 旋身,她步入屏风后,轻轻盈盈坐在床边,小手推着沉睡男子的肩背,樱桃小口在他耳边吹风轻唤,试了好一会儿,卿鸿加重推摇的手劲,那男子继续打他的响鼾,浸淫在醉生梦死中,对外界的干扰丝毫不为所动。 卿鸿柳眉皱起,噘着红唇,状似生气地轻打容韬的背,然后跺了跺脚,她无可奈何地离开床边,知道他们的眼睛全往里头瞧。 走出屏风,卿鸿歉然地望住他们,娇声的说:“爷喝醉了,唤不醒的。” “提督大人练功伤了内息,不好生调养,怎反倒饮酒?” 面对质疑,卿鸿微微叹息,压低音量,“侯爷有所不知,就是上回伤势过重,虽有御医联合会诊,还是开不出对症下药的方子,病就一直拖着,有时疼起来他便发狂了,借助酒来麻痹痛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十五章 美人带愁,贺万里不说话,曹雍倒是同情起她来了。“那……真是苦了郡主。” “卿鸿是容府的人,本就该替爷分担的。”香手拭了拭眼角,她唇往上弯,好似在强颜欢笑,然后又苦恼地拧起双眉,“现下,爷酒醉不醒,两位大人坚持搜查提督府,卿鸿怕是作不了主,若要搜也得等爷清醒过来。嗯……夜都深沉了,卿鸿一早还得入宫陪太后娘娘赏花,也该歇息了,两位大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前厅大院继续候着。” 一听到太后娘娘,两人皆是一震。 追求功名禄位,保仕途平步青云,绝不能得罪皇亲国戚,而且还是个倍受宠信的贵族,除非掌有如山的铁证,能彻底揪出致命的秘密。 “既是如此,卑职尚有要务在身,亦不能久留,为了府内安全,郡主切记让护卫加强巡逻,卑职会派人在提督府外日夜保护。”贺万里说。马队继续留下已无意义,时间一拖,目标不知逃至何处,而嫌疑最大的北提督却醉死在这里。 卿鸿颔首,“多谢侯爷。” 曹雍不落人后,赶忙拱手行了一个礼,“提督大人这阵子身体不适,请郡主替卑职转达慰问之意,要大人好好养病。”身体不适!纵欲过度才是真的吧。曹雍暗自怀疑,跟随贺万里步出房外。 “高总管,替我送送两位大人。” “遵命,夫人。”高猷马上照做,跟在他们身后。 卿鸿知道自己毋需再出去了,紧张的情绪突地放松,胃部忽然一阵疼痛,她压住腹部平缓痛感,身子倚在门边,正要关上门时,门却教一只手抵住了。 卿鸿猛受震惊,身体往后跌坐在地,她瞪大眼睛望住去而复返的高猷。 “夫人,小的忘了将东西放下。”他怀中是方才从地上拾起的衣物。 若卿鸿没有饱受惊吓,没有遇到那么多令她措手不及的事,对眼前的情景定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一见到高猷镇定的脸和毫无温度的语调,卿鸿只想放声尖叫,什么贤淑优雅、温婉柔顺!她不认识!隐藏的火辣脾性解除了封印。 她叫喊一声,扑了过去,粗鲁地抢过高猷手中的衣物随地一丢,也不管会不会惊动前院那些人,她双手重推高猷,将他赶出门廊,尖锐地喊:“走开,你滚远点,跟那个混蛋容灿全滚到天边去!” 大树上,让阴影覆盖的男人无辜地皱眉。招谁惹谁了?他都乖乖躲到这儿喂蚊子,她还要骂人,真是小女子难养也。 他第一次瞧见高猷惊慌失措,很难将目前的卿鸿郡主同以往的联想一起,但他清楚,当女人发起狠来,有时比男人还可怕。 瞧!一个砚台飞了出来,快躲!高猷闪向旁边,没被重物击中,墨汁却溅了满脸,来不及擦拭,一个花瓶又飞了出来,那可是价值不菲的古董,高猷迅速地扑去抱住。 接下来会砸出什么?高猷不敢多想,拔腿便跑,还死抱着那个古董花瓶。树上的男子赶紧捂住嘴制止狂笑,原来最惨的还另有其人。 尽情发泄后,卿鸿只觉得累,伤心依旧是伤心。 无意识地合上两扇门,将一切关在外头,脸颊热热痒痒的,她素手拨拭,才知道不觉间泪已满腮,边啜泣着边拾起那堆衣物,双手胡乱抱住,她脚步虚浮地步至床沿。 “你说话说得好流利呀,卿鸿郡主。” 【第五章】 原该昏睡的人正对她眨眼,那疲倦的眸中有太多不知情的东西,卿鸿又是一震,勇气在刚才全都挥发殆尽,双脚发软,她倒坐在床边,与容韬面对着面。 “再流利也比不上你。”她受伤地说,“你是个大骗子,大叛徒,凭什么指责我,我这么做……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她合上眼不愿再说,泪珠泄漏了强掩的情感。 “你对我是在乎?抑或鄙视?”他声音沙哑,唇边带着嘲弄。 闻言,卿鸿的眼泪纷飞坠落,不说话,只是拼了命摇头。 不懂呵……所有的事情在一夜间换了样,该是真诚相待的两个人竟成陌路,她倾心于他,却触摸不到深刻的灵魂,对他来说她什么都不是了。 “你欠我一个解释——”卿鸿吸了吸鼻子,深深呼吸,话还没讲完,容韬忽然拉扯她怀中乱七八糟的衣物,正巧抽出那件纱裙。 “你哪来的力气将裙子撕成这样?” 卿鸿用力地将它扯回,赌气撇开头嚷着:“想到你欺骗我,把我耍弄得团团转,我就力气陡增,你、你太可恨了!” 容韬反射性地想握她的手,上身要爬起,无可避免地牵动伤处,他呻/吟一声,人又倒入被褥之中。 “韬——”卿鸿又是惊呼,顿时真情流露。她扶住他,急急翻开被子查看包里腋下的布条,幸好殷红的血迹并未扩散,可血腥的气味漾在鼻尖,思及他伤上加伤,卿鸿揉了揉眼睛,知道自己又要掉泪了。“一定很痛……一定很痛……怎么办?我不要你受伤呵……”晶莹的水珍珠滴在容韬如晦的脸上。 气息是滚烫的,刚聚拢的意识又要四散飞去,感觉自己亟欲握住的小手正轻搅他的头,容韬忍下乍现的疼痛,望着那美丽、梨花带雨的脸庞,缓缓微笑。 “你在乎我……卿儿,你在乎我……” 他累了,只想静静沉睡,在她的温柔乡中。 那道口子让容韬高烧不退,再加上内伤未愈,他足足昏迷了两日。 卿鸿想了许多,早已认命了,明明对他有气有怨,心仍舍不得他,所有的一切都禁锢在这个男人的掌中,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了,不管他背地里多么丑陋,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她不改初衷,因为解铃还需系铃人,她亲自系紧的情结连自己也打不开,问谁能解? 这两日每一碗药全是卿鸿服侍着他喝下,容韬的意识时有时无,但大部分的时候他总陷入昏迷,喂药得趁他稍微醒着,半强迫地灌下。 但这个方法并不完美,药汁容易溢出嘴边,常常熬了一大碗药,真正流进病入肚子里的只有一半。 “韬……醒醒,该喝药了。” 卿鸿端着碗催促着,小心地把药汁吹温,刚刚才替容韬擦拭身子,重新上药,她的衣袖卷至上臂,露出白嫩嫩的两截手腕。那伤口复原的状况良好,证明药方子和药膏都很有效,得双管齐下才行。 卿鸿思索着,再次轻唤:“韬,药熬好了,得喝下药身子才能复原呵……”她对现下的他,没有争执、没有怒怨,只有心痛的温柔。 “唔……”动了动眼睫,容韬眼睛睁开些微细缝,无焦距地游移。 “来,嘴巴张开。”她诱哄着,舀起一汤匙的药抵住他的唇。 容韬抿了抿嘴,浓眉马上蹙起,厌恶极了那股药味,他眼睛迳自地闭上,头一偏,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故意相应不理。 卿鸿不肯放弃,试着又唤了几回,匙中的药缓缓灌入容韬微启的口中,却由嘴角流了出来,沾湿了他的下颚和衣领。 “唉……”她苦恼长叹,看来不用点技巧行不通的。 卿鸿打量窗外确定无第三者,以碗就口,她含 住一口药汁,唇贴着容韬的,小心翼翼让汤药徐徐流入,这个方法很管用,在无法以汤匙喂药时,她总是这样对付他。可是好奇怪的,他明明退烧了,伤处的状况也良好,怎么昏睡的时候仍未减少,反倒有增长的现象? 对这些,卿鸿无暇细想,反正药他是一定得吃。哺药的动作来回几次,终于剩下最后一口,将余下的药汁含入嘴中,卿鸿放下碗,两手扶正容韬的脸,双眼自然的合上,她柔软的红唇触着他的,就在药汁流尽的一刹那间,她的小嘴猛然被男性的舌窜入,除散药味,他阳刚的气息卷走一切呼吸。 “唔……你……”卿鸿两眼大张瞪得好圆,直直望进一双邪肆的瞳中,小小的头动弹不得,因容韬的大掌盖在她后脑勺上施加压力,她只能张着口任他尝弄。 方寸由惊愕到全然的悸动,身子热烘烘的,卿鸿不由自主的轻吟,小手摸索他脸上的棱角。抵不住呵……她对他犹如飞蛾扑火,即便让情字折磨得粉身碎骨,她依然执着那团烈焰,淬出一生的不悔。 她的滋味甜如蜜浆,容韬愈陷愈深,手臂紧紧困住了温暖娇躯,压迫她伏在宽阔的胸膛上,却因用力过猛扯动了腋下伤处,容韬痛吸一口气,双臂稍稍放轻。 “韬——”卿鸿紧张地挣开钳制,望见他额上细汗,她连忙查看裹伤的布条,担忧的说:“压到伤口了?!很痛吗?别又流血呵……” 小脸上多样面貌,容韬最爱她现在的模样,蛾眉微蹙、朱唇轻颤,眼眸的怜情明显易见,只对他一人展现。 第十六章 一直知道她聪敏慧黠,那对每欲看穿他的眼眸,映出两个自残形秽的自己。负伤那晚,他强撑到危险离去,见识到他那看似柔弱的妻子如何运用心机。他不能理解,她何来那股勇气能镇静而机敏地对付追捕他的人马,解除追身的危机? 感觉两波热 流投射在脸上,卿鸿仰起头,瞧见那男子正清醒无比地端倪着自己,一时间,明白他玩着什么伎俩。 “你明明就醒着,能自个儿起身喝药却还瞒我,你、你就爱骗人,装病装痛,大骗子、大骗子……”她揉揉眼睛,想到方才喂药的事,他摆明欺负她,心中好生难过,眼眶陡热。 想着那些指责,容韬无话可辩,轻轻拉下她的素手,喑哑低语:“这次,真的痛。”是心的地方让她的泪灼疼了。 评估他认真的程度,卿鸿眨着泪眼,红唇蠕了蠕,还是不争气地问了,“是伤口吗?定是压到了,我去唤高猷过来瞧瞧。”他的伤要极度保密,幸得高“总管”什么都得管,这伤口高猷还能料理。 容韬拉住她的手,定定看住她,“伤口疼,其他地方也疼。” “哪里!你还伤了什么地方?”如预料中,美丽的脸庞忧心忡忡,眼中慧黠暂失,轻易教人骗取。“是胸口吗?”她问着,掌心抵住容韬的左边胸肌,力道适中地按揉着。 “还是疼,光用按摩没效。”容韬皱眉。 卿鸿心疼地咬唇,“如果我会武功,就能帮你调息养气。” “不识武……你也可以,只要——这样……”又来一次,他压着卿鸿的脑后,将那可人的脸蛋按向自己,在无丝毫防备之下,柔软双唇已教他捕获。 醉人欲死的缠绵,他舔咬她下唇的丰美,舌描绘着轮廓,然后深深探进,卿鸿不依地扭动头颅,口中发出声声嘤咛。他、他竟又欺她!卿鸿恨死自己了,不敢相信会愚昧至此。 更惨的是,她抡起拳头却不敢打他,也不敢用力挣扎,怕自己的花拳绣腿若招呼到他身上,又要弄疼他的伤口。 好委屈,她放弃了,任他爱怎样便怎样吧!卿鸿模糊想着,泪水无声无息溢了满颊,连带沾染上容韬的脸。 察觉她的转变,容韬放过那张饱受滋润、红滟滟的唇,不知自己怎么了,就是爱逗着她、捉弄她,瞧着她为他怜忧费解的神态会有份莫名的满足,但矛盾的是他不爱见她哭,那令人万般心烦。 “我的吻这么难以忍受?”长指轻扣她的粉颚。 瞧那模样可有重病未愈的容色?卿鸿哀怨凝着眼前男子,双颊不知是因气愤、挣扎还是羞赧,嫣红两片,唇紧紧抿着却不说话。 “无话可说?”容韬吊高一边眉,似笑非笑,“那就再试试了。”说完,头又俯下。 卿鸿偏过头,双掌抵制他贴近的胸膛,不教容韬得逞,幽幽喊道:“在你心中我算什么?你总爱愚弄人,一次又一次,我们是夫妻,拜过天地交换了誓言,你、你却一直都在欺瞒我……”略顿了顿,她的控诉夹带压抑的哽咽,发觉自己很软弱。“对你而言,我是外人,永远只能是个外人……” 敛眉垂眼,容韬望了那张雅致的脸好些时候,静静聆听她的指责,稳住飘摇的心神,他淡淡问:“那些事……你知道多少?” “两个不容并存的身份、两种界定模糊的忠诚,这些够不够多?”卿鸿勇敢地迎视他。这两日,她强令高猷将事实真相说明,他以往错看她,误将睡狮比作猫儿,自卿鸿那晚大发威严后,他是一朝被蛇咬,待她的态度恭谨中多了点惧意。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如此器重你,将北疆的兵权托付,给予你完全的信任,你不该辜负圣意,做一只双头蛇。”卿鸿对阎王寨是全然陌生的,以为是那种坏事干尽的土匪窝,她好伤心,说话又犀又辣,“再不觉悟,有朝一日若事迹败露,北提督的身份也救不了你。” 容韬脸上寒霜渐聚,“我的罪是要诛九族,届时你也逃不了,连带整个靖王府,还有你的娘亲。” “你——”她满心气苦,凄恻地望住他。 容韬眼神深晦而神秘,那温和的假相不再,他伸出食指点住卿鸿的唇,手掌缓缓滑向粉嫩颈项,嘴角残酷地扬了扬。 “若我够理智,现在就该杀了你。” 阎王寨几百条的性命受她威胁,她是倍受呵护的皇族女,承受皇家恩泽长成的郡主,他丝毫没有把握她能严守秘密,不知她的心倾注何处——是朝廷?抑或卸除北提督名号、身为阎王寨二当家的自己? 理智是多么可爱的东西,面对她容韬却丧失了这种能力。 “你真想杀我?”卿鸿吐气如兰,每一下的呼吸都感觉到他施在颈上的压力。 幽幽望住他,心中并不害怕。他是她的良人呵,初次相遇便将情怀托付,纵使有朝一日他成了恶鬼,她也愿意随他坠入那无间地狱。 “杀了我吧,死人……绝对不会泄漏你的秘密。” 太后奶奶的这场指婚她得到什么?卿鸿合上眼,下意识思索着,然后她幽静浅笑,体会了那个答案。 得了欺、得了骗,也得了爱,是她对他的爱,绵绵长长她爱他。 卿鸿感到颈项一阵紧窒,紧闭着眼,反射性地张开口想得到更多空气。 然后那痛苦的束缚瞬间消失了,小口完全让容韬以唇封住。他的舌如人无人之境,强而霸的主宰她每次呼吸,搁在颈上的大手改而探进她的衣襟,粗糙的掌心结实地覆住柔软椒乳。 为何心头郁郁难平?容韬不愿理会,将它归咎受创的内息。 不顾伤处,他带着风暴拉开卿鸿上身衣衫,长指一勾,在她无力抗拒下解掉贴身肚兜的系带,那晶莹剔透的女体盈盈展露的同时,容韬喉间逸出清楚而痛苦的低吼,一切再难自持。 “死,也要一起。”他首次任性,将性命交在她手上,赌了这回。 这一夜,他彻底让卿鸿尝尽瞬间死亡的感觉,用另一种狂暴且炽烈的方法,他疯狂的要了她。 三笑楼如往常的喧哗扰攘,二楼聚贤厅内酒瓶滚了一地,那名男子不再倚杆而坐,以往的闲情畅意转为满腔苦涩。 容韬瞧不起目前的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脱离掌握,他失去常心,不再是剽悍的北提督,也没资格身为阎王寨的二当家,他拥有容韬的躯壳,却不见内在的灵魂。 小厅的门打开,武尘看了眼里头,面对满地凌乱已习以为常,他掉头朝身后跑堂的交代:“二爷的酒钱照算,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去!韬还当这些酒是天上掉下来的?心情大好来灌酒,心情不好也来灌酒! “韬,节制一些,你的伤口尚未复原。”说着,武尘徐徐步入,换他优雅地斜倚栏杆,由高往下俯瞰,城南大街的繁荣尽入眼底。 容韬不听,囫囵地又吞了一口。他为何不醉?一醉解千愁啊…… “你发什么疯?”武尘看不过去,出手夺下酒瓶。 双手空空如也,容韬怔怔望住自己的大掌,突然将脸埋入其中,半晌,他疲惫地说:“我不是我,什么角色都不对了,她洞悉了所有秘密,若顾及兄弟们安危,我该下手杀她。” “杀她?卿鸿郡主?”武尘微愕。有情便脱不了苦,有本事教韬变成这副德行,那位尚未谋面的郡主嫂子,除了一流的人品,定有特别之处。 “下下策。”武尘不以为然地嗤了声,斜斜睨着他,“好歹郡主那晚没将真相抖出,还略施小计挡掉朝廷的人,她袒护了你,阎王寨欠她一份情,你为兄弟安危欲下杀手,岂不是将阎王寨陷于不义?”那晚的危急高猷事后派人过来知会,而容灿上三笑楼时亦同武尘谈过。 容韬明显一震,抬起头,眉心轻见苦恼,想表示什么又理不清思绪。 假咳了咳清清喉咙,武尘继而道:“其实这问题不难解决。”待他吸引容韬所有注意,才慢如老牛的说:“把她拐进阎王寨不就得了?” 毫无建设性的建言。容韬撇开脸又想喝酒,可是看来拨去,身旁的酒瓶全空空见底,他挫败地发掌击毁,空瓶的碎片顿时散成一地。 “她是皇族郡主。”怎可能接纳他第二个身份? 容韬阴郁地以手支额,头有些轻眩,若是醉酒,心头不该沉甸甸的。 严格说来,容韬是结拜二哥,但武尘与他们双生兄弟年岁相同,相处方式不是长与幼的关系而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而容韬这模样,武尘生平首见,内心愕然之余,大略也猜出他苦恼为何。 “她嫁了你便不是皇族之女,她是你的妻子,该以你为依归。” 那些话清脆敲入容韬心房,举目注视倚在栏杆、回望外边的武尘,那侧面竟也忧郁。 第十七章 容韬不假思索地问:“你有心事?” “任谁皆有。”武尘并未否认也不愿多说。楼外大街,高猷亦步亦趋跟在一名面罩青纱的女子身后,他了解的笑了笑,扭过头好整以暇地坐下,淡淡地说:“韬,有人找你来了。”好戏!而且空前绝后。 容韬不懂他卖什么关子,只想夺回教他拿走、唯一装有酒的瓶子,撑起身体还没踏出一步,聚贤厅的门忽然教人打开以不太客气的力道。 “你竟跑来这儿喝酒!”满地碎残,一屋子酒气,卿鸿贤淑温良的神态再次消失。她为他的失踪在府里急得不得了,怕他伤尚未养好,又遇埋伏,而他、他——“你竟然喝酒!”她拉高音量重申一次,怒红的双颊连青纱也藏不住,眼眸气苦地瞪住容韬。 “你来只为了说这一句吗?我的确喝酒,还喝了不少,而且会继续再喝。”语调平静,赌气的意味却十分浓重,容韬气她更气恨自己。突地,他转向挨着门站立的高猷冷冷地说:“她知道得已够多,你带她来此,岂不是将三笑楼和四爷一起牵连进去!” 面对他的怒气,高猷面不改色,恭敬垂手福身,从容回说:“夫人熟知了那晚的来龙去脉,爷对此事并无表示,属下以为您与夫人已取得共识,夫人成为阎王寨的一分子。” 最后那句话令卿鸿微微一震,脸色白了白,那反应没有逃过容韬的利眼,他冷淡地抿着唇。她鄙视那个身份吗?他却以那身份为荣。 从未考虑过那个可能,让自己也成阎王寨的一员,乍听之下荒谬可笑,但细细推敲,她为了这个男子早不知如何辨别是非,交织在心头的是他的一言一行,既已爱上她就要他的两面,一个真实的容韬。 沉淀心绪,卿鸿环了眼厅内,缓缓步向栏杆旁那名男子,盈盈一拜。 “四爷,此番前来有失礼数,卿鸿本该正式拜会,但一时心急,才未经知会便直接闯入,还请四爷海涵。”在来的路上高猷已点明武尘的身份,至于三笑楼探子营之事并未透露。 “嫂子毋需多礼。”武尘连忙起身作揖,诚恳以对,同时望见对方眼中的真诚真意。他瞄了瞄脸色阴沉的容韬,和煦地说:“嫂子亲自前来,武尘应得好生款待,待会儿我命人设下仿膳宴席,嫂子帮武尘评鉴评鉴,瞧那大厨手艺可否追过宫内御厨。” “这……我……”卿鸿怔了怔,下意识瞥向容韬。 武尘爱怎么捉弄就怎么做吧,明知他故意激怒自己,他竟还往那圈儿跳。由府里躲至三笑搂,她又寻来,连个喝酒的地方也被剥夺,他重重冷哼,不想继续留下,一旋身人已出了厅门。 “韬——”卿鸿唤他,他不理睬,转过头,她朝武尘说:“找一日你来提督府,我做几道菜给你吃。”留下一抹笑,她匆匆欲寻容韬。 “嫂子。”武尘双眼温朗唤住了她,决定帮她帮到底。“要找容韬吗?我倒是有条捷径。” “真的?”卿鸿不疑有他,快步朝回走。 “所言不假。”嘿嘿,时机正好! 武尘冷不防扣住卿鸿上臂,单手往栏外一推,伴随女子的惊呼,他朝楼下大喊:“韬,接住!” 容韬正跨上马背,头顶忽传声响,他抬眼往声音源头望去,见那景象吓得差些气绝。想也没想,他由马背提气上跃,在半空处截住卿鸿坠落的身子,以一个完美的弧度重新落在马上。 “卿儿!”隔着薄如蝉翼的面纱,容韬抚着她苍白的脸,发现那小扇模样的眼睫轻轻颤抖,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一时回不过神来。 该死的武尘,竟然将她从楼上推落! 容韬顾不得大街上人来人往,扬首暴喊:“武尘!” 楼上回应狂放的笑声,却不见有人探出身子。 聚拢的人愈来愈多,好几双眼全落在三笑楼外骑马又怀抱佳人的男子身上。 鸿卿小手扯动他的前襟,容韬怒气难平地低下头,她已睁开眼眸,面容仍旧雪白,但眼中的精神未曾折损,只是气息有些轻喘。 “快走……若教威远侯或曹雍的人盯上,那就不好了。” 环视大街的景况,又瞧瞧怀中气弱的女子,容韬硬是压下脾气,用力扯过缰绳,他踢动马腹将卿鸿带离众目暌暌的三笑楼前。 瞧来,容韬的内力恢复了八、九成了。三笑楼上那个罪魁祸首正优雅地啜饮着清茶,嘴边笑意未退。 “四爷未免过狠。”高猷不改平静语气。 武尘放下杯子,似乎想到什么,慢条斯理将手伸到他面前。“一百五十两。” “什么?” “你们家那位爷从以前欠至今日的酒钱,外加酒瓶毁损赔偿,请一次付清。” 高猷瞪住他,喃喃地说:“您真的很狠。” 快马奔驰,容韬并未返回提督府,卿鸿闭着眼靠在他怀中,风迎面飞扑,熟悉的男性气味团团将她包围。 感觉马匹的撒蹄改为缓慢跺步,鼻间漫着一股青草气息,卿鸿睁开明眸,些些放开了紧抱容韬腰际的手,他们来到城郊,放眼望去皆是个翠的青草绿地,不远处,牧童们放牧着牛只羊群,夹杂几声狗吠。 “好美……”呢喃着,她坐正身躯,着迷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回到十二岁前美丽的记忆,在四川成都一家三口平淡却快活的日子。 自回京城,她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看花草树木除了在自家的王府花园,便是入宫陪太后游赏御花园,已有好久卿鸿不曾见过绿油油的大片草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芬芳带有自然的草腥味。 “你不怕了?”身后男子没头没脑地问。 卿鸿不明白,在他胸怀中回首,两人靠得这么近,两张唇就要相抵了。 容韬没让机会白白溜走,倾身印住她纱下的软唇,轻轻啄着,心中纵使留有怒气,在这一刻,也化成涓涓流水,让浑身骤起的炽焰蒸发成无形。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淡淡的,却深刻地睨着她。 “刚刚坠楼的恐惧你释怀了?” 卿鸿红了双颊,那吻蜻蜓点水,像飘落在湖心的叶,泛起圈圈涟漪。 “我没事,只是突然怔住了。”他的兄弟原来都是重心机的人。卿鸿回想起容灿皮笑肉不笑的神态和武尘的手段,不自觉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她叹了一声。物以类聚呵……莫怪,他这般的爱欺骗人。 容韬跃下马背,回身将手握在她纤腰上,轻松地抱下她,在卿鸿双脚落地后,大掌仍未离去,紧紧揽住她的腰。 他不说话,温暖的暗流缓缓推挤着两人,卿鸿小手平贴着他的胸膛,一边是强而有力的跳动,一边是衣下裹伤的布条,她的右手移向那腋下的伤,怜惜地责斥:“喝那么多酒伤口更难愈合,你对我发脾气,又何需糟蹋自己?” 盯了一会儿那小小头颅,容韬勉强启口:“那伤早不碍事。” 许久不见回应,他勾起一迳低垂的螓首,那莲花般的小脸上泪濡湿了青纱。容韬内心一怔,早先坠褛时她半滴泪也没掉,现在却哭得像个泪人儿,他不懂她的心思,无奈地叹气,手指揭下她的面纱,替她拭净双颊的泪水。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不将事情谈开,一切都僵在原地。 卿鸿正有此意,眨眨泪眸,坚定地点头附议,那模样很是娇憨,虽不再是姑娘,举手投足还留少女的纯真。 容韬差些瞧痴了!清清喉咙撇开头,他的大掌握住一边柔荑,两人手牵着手在青草地上漫步。他不能看她的眼眸,一看理智便被抽走,将该说与该做的事全部置之脑后。 他的力道并不温柔,卿鸿跟在他身边,望着两手交合。他的古铜和自己的白皙,虽然突兀却这么温暖,牵手一生呵……这便是夫妻。不管以往的风雨,前路漫漫,她想成为他倾诉心事的对象,没有欺瞒,没有怀疑,她要以最真诚的心念待他,如婚礼上她对天地许下的承诺——永结同心,祸福与共。 “那夜你不杀我,为什么?”真如高总管所说他承认了她,将她视为真正的亲人,亦是阎王寨的一分子? 那夜,发生太多事。相偕走了十几步,容韬才缓缓地说:“你替我掩饰挡下那批人马,武尘说得对,我不能取你性命。”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稍稍放松,脑中突然闪过武尘提过的话:将她拐进阎王寨。 “是吗?”方寸引起刺痛,为了他的答案。“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以为……我以为你多少在乎着我,难道不是吗?” 容韬全力思索该如何拐人,身边却逸出痴怨的幽然语气,他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侧身瞧她,而卿鸿仍恍惚地向前走,容韬轻巧使力,扯住她的小手往怀中一带,将柔软的身躯扣在臂弯里。 第十八章 “你我已成夫妻,心却没法靠在一起,我宁可死在你手中,也不要你日日心存怀疑。”卿鸿说着,却低低呜咽了起来。 她的眼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时一日对他要哭上好几回,偏偏遇上危急险状,又镇静得不掉一滴泪。容韬不再尝试阻止,索性任由她哭泣,让自己的胸膛去承接那些湿润珍珠。 “我从没打算娶一个皇亲国戚,太后的指婚我不得不从,可没想到娶的是你。事实上,我欢喜却又矛盾。”顿了顿,感觉怀中小脸微微扬起,他低下头,眼中的情绪首次不被压抑,灼灼地望入卿鸿澄清得有如两口渊潭的眸子中。 “你是皇族郡主,是太后身边的人,若知悉真相会以何种态度待我?我不能赌,只好隐瞒。每每望住你,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困兽,你是我的结发妻,我竟无法以真实面貌对你。” 眼泪凝在眼眶中,卿鸿忘了哭泣,为他的话而心若飞絮,她瞧得这般深,领略了容韬眼底晦涩的阴影和心中翻腾的烈焰。她丧失了自己,由他的一句一言主宰心绪,可以让她飘扬在天云外,也能教她跌入无情的炼狱。 一会儿,她轻轻问:“你为何欢喜……又为何矛盾?” 容韬定定凝眸,两人交杂轻缓的气息,部分的神智又要脱离而去了。 “那时在城南大街,我见到一位翠衣女子,此后心中牵挂。然后,你闯进书阁的那一刻,你的脸庞乍现眼前,是与我拜过天地的妻子,我为此欢喜。但返回现实,思及你我的身份,想做一对相知相守的夫妻,只能痴人说梦。” “不是、不是、不是梦话啊……”卿鸿连番喊着,美丽的小脸闪动美丽的光华,美丽已不足形容她的模样。 猛地,两只藕臂紧紧攀住容韬的颈项,她踮高脚尖,将大半的重量倚在他身上,颊贴着他的,让细细胡须微扎着粉嫩的肌肤,她方寸有无限柔情。 “我是容韬的妻子,我不当卿鸿郡主,我要做你的结发妻。” 相知相守呵……这句誓言震撼卿鸿的心。 容韬合上双目,静静体会怀中的软玉温香,思起武尘的建言,斟酌着那个可能性。这比杀她来得容易,让她全部心思皆在自己身上,哄也好、骗也好,怎么也得拖她下水,将这女子拐入阎王寨。 他是最有价值的饵、最大的诱因,而目前瞧来,事情进展得相当顺利,只除了心……微微浮动,他分不清对她所说的是真是假,太流利的谎言往往演变成真,是欲盖弥彰的声音。 “像你说的那句话。”她轻软的语调贴着耳际。 “什么?”容韬不明就里。 抬起头,她几乎对住他的鼻尖,水眸演出无限风情,幽柔放唇。 “我们不是同林鸟,是同命鸟呵……死,也要一起。”执着、信任和全然的托付,她认真对待他每一句话,坠得更深更沉,在容韬故布的情网。 片刻,他们凝望彼此,天边红霞灿烂,在两人身上洒染金红光华,然后好风助长,教她淡雅的香气点燃方寸的情焰,容韬的表情很复杂,低哑地逸出长叹,他自然地俯下,侧着头吻住了她。 卿鸿记不得什么了,耳边仿佛听见牧童吹着笛儿,流畅清脆的音调随风在草坡上跳跃,一曲曲,这么的美妙。 接下来的日子如蜜般甜腻,他们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容韬以养病为由继续待在府中,尚未恢复职位。这段时间,他几乎时时与卿鸿一起,像一对平凡夫妻,共度晨昏,看朝阳红霞,看暮雨寒天,兴起时相对弈棋、共品清茗,这样的相处犹似梦中,时时刻刻,卿鸿分外珍惜。 但,平静是表面的,那底下仿佛隐藏着一股莫名的暗流正蠢蠢欲动,卿鸿或者感受到了,却选择了忽略。 夫妻相处,首重真诚。她相信容韬,并且再一次毫无保留的释放满腹的情感,若换回的依旧是情伤,她将不能自处,决定就此孤独。 天气稍稍转凉,午后阳光掩进云层中,风感觉有些沁冷。 主房里卿鸿低垂着头,露出一截嫩白的颈子,膝上摆着深青颜色的布料,她专注的持着绣针密密缝纫,一丝一线极其用心。那是件宽大的罩袍,以深青为主色,领边和袖口滚上淡蓝,刺出条条纹路,或直或斜,成为素雅的点缀。 斜倚在床上的男子放下书卷,悄悄靠近,他不动声色在卿鸿身后坐下,然后便身过去,以唇捉弄着那片玉颈,同一时间,健臂已由后头揽住卿鸿的上身,教她动弹不得。 “卿儿,陪我说话。”容韬轻咬她的耳垂,感觉怀里的人儿轻轻战栗。 “我做衣服给你呢,只差几针就完成了,你别闹我。”卿鸿娇声斥着,扭着头,怎么也躲不掉那如影随形的唇。 容韬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瞄了瞄那件罩袍,不在乎的说:“我的衣衫够多了,何必如此费神。” “这是卿儿亲手裁缝,意义自是不同,天气再来就冷了,我还得为你添几件冬衣。”她侧目望他,柔情似水。 容韬则乘机撇过脸,稳稳含 住那张小口,缠绵了一会儿,卿鸿偏过头让他的吻落在颈窝,努力躲开他伸向衣襟的魔掌,在容韬怀中挣扎了起来。 “韬……不要,你正经点啦。” “卿儿,你好香……”他留恋着她柔软的耳垂,呵出温热气息。 “不行。”他们俩在床上消磨太多时间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逞。红着脸,卿鸿轻喊:“你、你再胡闹,我真的不理人了。” 容韬皱皱脸十分委屈的样子,放缓攻势,鼻尖探入她如云长发,狠狠地汲取幽香,语气像个孩子,“你别不理我。” 卿鸿忍住笑,心头柔柔软软,“我要替你裁衣服呢。”她挣开他站起身,还连带将容韬拉起,“来,将双手平举。” 容韬无异议地照做,然后将那件即将完工的罩袍披挂在肩,卿鸿小手好忙碌,以他的身长量定了位置,迅速地在布料两腋和扣子的地方做上记号。 “行了,只差缝上扣子。”她说着,歪着头颅自顾自端详。 平举的手臂突然动作,容韬没有放下,反倒圈套住身前小小娇躯,邀功地说:“你的命令我都乖乖遵从了,卿儿,你不觉得该给奖励吗?” “奖励?”卿鸿重复他的话,脸蛋嫣红,感觉到罩袍下壮硕的胸肌。 “对,奖励。”容韬笑得好轻佻,唇舌坏习惯舔着她的嫩颊,在卿鸿的耳边咬了一阵,呢喃着心里期盼的奖赏。 这个男人坏得很!听了他的话卿鸿脸都要烧着了。 但,十二万分可惜,突来的叩门声如一盆寒冬冷水,兜头浇熄房中正欲燃起的火苗,不必猜测,外头的人定是那不怕死、尽忠职守的府内总管高猷。 “这会儿又所为何事!”未等来者开口,容韬已火爆扬声。 高猷仍是一贯平静的语调回话,丝毫不惧容韬的怒气。 “爷,外头有贵客来访,是靖王爷,夫人娘家的亲戚。” “舅父!” 卿鸿小脸满是惊讶欣喜,而容韬则一脸挫败。 前院大厅,下人在靖王爷面前敬奉上茶,然后恭谨地退至后头。 “王爷请用,这是火焙的金不换,温而不蕴,十分清香。”容韬从容解说,心思已百转千折。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天生防备的因子在血液中流窜,眼底的估量密密隐起,挂上温和的假面。 【第六章】 “既是金不换,老夫定要尝尝。”靖王爷啜了口香茗,满意地笑赞,“这名字叫得好,真是金不换。” “能合王爷胃口,那是再好不过。” 接着,两人又寒暄几句,论了会儿朝事,靖王爷终于主动提出,“卿儿呢?怎不见她出来?” 话话刚落,内室的翠珠帘幕已让一只素手拨开,卿鸿让丫环重新梳妆,换上较为正式的衣衫,缓缓走了出来。“舅父。”她轻唤一声,来到靖王爷面前盈盈一拜,“卿儿怠慢了,给舅父赔罪。” 靖王爷将她扶起,好脾气地说:“自家人何必多礼。” “舅父特意来访,卿鸿好欢喜呢,舅母和娘近来身体可好?”自容韬练武伤了内息,接着遇埋伏受伤,卿鸿忙着看顾他,已有好些时日没去靖王府。 “她们都好,身子骨也硬朗,你舅母念你念得紧,要你得空时回王府走走。” “卿儿知道。”卿鸿顺从回应,继而又问:“舅父此次造访,是为了和韬商研国事吗?” 靖王爷似乎有话要说,眼角余光扫了扫默不作声的容韬,又迅速转回卿鸿脸上,他神色不定,抿了抿唇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下,不自然地笑说:“舅父是特地来探视你们夫妻俩,容韬伤重未愈,你则有一阵子没回王府,我正巧空闲,索性过来瞧瞧。” 第十九章 “伤已好了许多,多谢王爷关切。”容韬温文地接了口,暗暗冷眼旁观,猜测靖王爷的真正目的。而卿鸿仍浸淫在欢喜之中,并未察觉出气氛中些微的诡异。 这时,高猷手中拿着几封书信,快步由廊前走来,在门边垂首恭立。 “爷,北疆快马加鞭急递的军务。”北土的军事朝廷委派他人,但仅是暂替,主权仍在容韬手中,许多事还得由他处理。 “拿上来。”容韬接了过去,拆除封蜡迅捷阅览,发现有部分的事必须马上定夺。他收起信件,歉然万分对靖王爷道:“容韬已命人在府中花园设宴,但因边疆军务紧急,非立刻回应不可,无法陪王爷饮酒畅谈,请王爷千万见谅。” “哪儿的话,食君之禄当以国事为重,老夫有卿儿作陪便可。”正中下怀,靖王爷本想私下同卿鸿谈谈,这件边疆军务来得正适时。 容韬匆匆告退,卿鸿则偕同靖王爷在园中采香亭内一边用膳,边话家常。夕阳已沉,回廊皆点上烟火,采香亭内晚风送爽,夜来花香。 这顿饭靖王爷吃得欲言又止,卿鸿已然察觉,终于带出话头。 “舅父是不是有事对卿儿说?” “这……” 瞧见靖王爷顾虑的眼神,卿鸿马上遣退左右布菜伺候的下人,单独与他相处。“现下已无旁人,舅父但说无妨。” 靖王爷沉吟片刻,直接道出重点:“卿儿,威远侯前日送来拜帖,我与他有过一次会晤,这个人你可知晓” “威远侯贺万里……”卿鸿怔然,秀眉微微攒紧,“前些日子,他带着人马想搜查提督府,说是追拿杀人凶手。” “不单是杀人凶手,是阎王寨的叛逆,他们成了朝廷心头大患。贺万里此次接下任务,为在皇上面前求表现定会全力以赴。” “舅父……为何同卿儿说这些” 卿鸿心脏漏跳一拍,压下惶然不安的情绪,她垂下头掩饰眸中的慌乱,不愿瞒骗舅父,更不能说出事实,可卿鸿心中猜测得出,舅父此番前来目的定不单纯。 “卿儿,”靖王爷突然放下双箸,脸色一肃,目光炯炯有神,“我要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事” 卿鸿一震,猛地抬头对住他,眼前是她亲人亦是恩人,她无法虚伪对待,一时之间,她竟结巴了起来,“舅父是、是……什么意思……” “贺万里提及那夜追捕逆贼的情况,并大胆假设目标还在提督府中未曾离去。那夜,追踪的血迹在提督府外消失,而容韬醉酒,你又不让搜府,贺万里对老夫在在暗示阎王寨和提督府之间的关联,他好似有万全把握啊!” 卿鸿力持冷静,小手却紧捉住桌面下的罗裙。她先是露笑,清了清喉咙,“这贺万里恁地大胆,仅凭自个儿的联想,便将朝中大臣定上莫须有的罪责,他想建功建名,也不能这般不择手段。” 靖王爷凝了她好一会儿,语重心长的说:“卿儿,此事牵连广大,若容韬他……他有何古怪之处,你定要老实说出,太后在你出阁时曾向皇上讨了一面‘金龙令’赐予你当作嫁礼,见令如见天子,能向皇上求一个愿望,如果容韬真与阎王寨有所牵扯,那面‘金龙令’能保你免受拖累。” 舅父相信贺万里说的一切,卿鸿瞬间明了。 为容韬,她的心沉甸甸思不出该下何种判断,猜测朝中还有多少官员受贺万里游说,又有什么证据落在他的手中。 “舅父,卿儿有一事请问。”卿鸿敛眉,平静着神色淡淡启口:“那阎王寨犯下什么滔天罪责?他们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吗?为何朝廷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这个……唉……”靖王爷叹气摇头,“近来,阎王寨的声名如日中天,任谁皆要给几分薄面,皇上之所以下令剿灭阎王寨,是担忧将来他们会同北方巨擘啸虎堡连成一气,光一个啸虎堡朝廷已无力控制,若加上阎王寨……唉,他们并非恶霸、更不是土匪,真要说开,仅是皇上的私心。” 舅父为她忧心忡忡,卿鸿自然明白,部分神智在听闻靖王爷说明后,安详而释怀,有点点欣喜盈上心头,即使容韬目前的双重身份不能容见于朝廷,她所嫁之人确实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沉默下来,卿鸿看清心之所向。原来她从未变更,管身外风风雨雨、人生崎岖,她选择最初的悸动,两个生命无形紧紧链在一起,他们是同命鸟呵……同生共死是唯一的誓言,她怎能舍他而去? “若提督府有半点风吹草动,或者容韬见了什么可疑的人,为你自己也为靖王府的声誉,你千万别隐瞒,那面‘金龙令’虽说能免一死,但皇上如果怒意难消,也是活罪难逃,你能供出些什么,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就在靖王爷努力劝说时,不远处脚步声轻微响起,他连忙收口,与卿鸿同时望去。回廊转弯,在烛光与月华下的死角处,一个男子由阴暗中静静步了出来,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一明一灭,教人瞧不出心思。 “韬,”卿鸿笑开迎了上去,将他带进亭中,“军务都处理好了吗?我猜你一定还没用膳,要不要让人将饭菜重新热过?我陪你吃一些。”她并不顾忌容韬听见什么,若两人因而误解,她能坦然地解释一切。 容韬顺势坐下,兜了眼靖王爷又转向妻子,点点头道:“好。” 卿鸿坦然回他一抹笑,随即招来丫环,将一桌的膳食暂且撤下。相较卿鸿的不以为意,靖王爷倒显得有些局促,默默饮着酒,手心和额际却冒出细汗,不知方才的谈话容韬听下多少。 凝重气氛中,容韬打破僵局,薄唇往上轻扬。 “王爷脸色好生难看,莫非菜肴不合口?还是提督府怠慢了王爷?” “哦……不是、不是,菜很好,酒也香。”靖王爷仰首又干了一杯,借以掩饰紧张神色。 “那就好。”他笑容加大,自动斟满杯子,“我陪王爷畅饮一番。” “不行!”卿鸿素手来得好快,精确地盖在容韬举起的杯面,娇声霸道的嚷着:“你不能再喝酒的,伤还没全好,一滴酒也不能沾!” “卿儿……”他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酒杯让人夺去。 “不行就是不行,叫什么都没用。”卿鸿嫣然,朝一旁正重新布菜的丫环交代:“替爷端杯茶来。” 无可奈何的哀叹声逸出容韬嘴中。 见眼前模样,容韬有说有笑,神情一派温和,靖王爷如吊上七、八个水桶的心才慢慢归回原位,忍不住要去猜疑揣度,他暗暗祈祷着那些对话一个字也别流入容韬耳里。 靖王爷声称有朝事待办,晚膳一过便匆匆打道回府。饭后,容韬又回书阁待了些时候,直到夜色深沉才进主房,卿鸿依旧未眠,坐在床沿边绣制衣裳,边等着他。 见容韬进来,卿鸿将一篮的针线搁下,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度,“事情都忙完了吗” “嗯。”容韬敷衍地应声,看着烛光笼罩下的女子,一室鹅黄衬托出她的肌肤,好似吹弹可破,小小火光在粉颊上轻舞。忽然,一股苦涩的泉流涌出心窝,他无法言喻,直感到心胸压抑,让无形的力量挤迫着心脏,连最基本的呼吸也觉得困难。假咳了咳,他撇开脸,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镇定声音说:“这么晚你还不累?!” “我在等你。”温柔的音调离得好近,卿鸿已来到他身后。 容韬解开外衣盘扣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是一张美颜出现在面前,那人有双香气萦回的小手,接下他大掌的工作,熟练地为自己卸去上衣。 “来。” 卿鸿利落地折好衣服,拉着容韬的手要他坐在床边,又迅速捧来一盆水,她蹲在他膝边想为他除去鞋袜,忙碌的手终于让人捉住,她扬起小脸不明白地望住他。 “你是郡主,不必这样服侍我。”容韬迷惑地眯起眼睛。 “我是你的妻子。”她幽柔一笑,手抽离他的掌心,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洗净容韬的脚并用棉布拭干,卿鸿将用过的水洒在庭外,再以清水洗涤双手。她返回房中,见容韬静默端坐着,眉心皱折,仿佛在思索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此刻卿鸿内心很复杂,有些明白、有些无奈,还有更多是对他的感激。 今晚采香亭之宴,舅父那些不可对人言的话语,她猜他隐约听闻了一切,虽现况错综复杂、事实难断,容韬并未责问她。这表示什么?他真的信任了她,身心同体,意念相通,纵然有着疑虑,他正学习如何克服。 千金难买的付予啊!卿鸿心存感激,因这珍贵万分的感情,她不能教他失望。 “韬……”软软轻唤,她挨在他身边坐下,“你是不是有心事同我说?” 第二十章 五里迷雾中乍现她的娇颜,容韬倏地回过神魂。心神不定啊!不为靖王爷的那席话,而是他想知道卿鸿的想法。 初时是冠冕堂皇的算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以自己的价值来诱取一个女子的忠贞,利用她对他的在意与心思,巩固每一道教她发现的秘密。事情演变至今,他惊觉对她过多的在意,患得患失,竟怀疑是否高估了自己,那个从未解开的问题再度在脑中翻覆,真心几分?又能留住几分?若事态到了最糟的地步,他还是她的依归吗? 美颜上温柔坦然的神情,容韬瞧着,将迷茫的思绪埋在心底。 “我会离开京城几日。” 忽闻这个消息卿鸿有些惊愕,好一会儿才吐出话,“好……” 等了会儿,她不问原由,容韬却执意将内情告之。 “阎王寨对外订购了大批铁器,货从内地走水路至湖南,然后由弟兄们分批接应运回寨中。水路是灿的地盘,安全上应不成顾虑,较棘手的是后半段。目前朝廷与阎王寨势同水火,而铁器的护送难免要分散实力,若要袭击,那是最好的时机。” “你也要……负责运送?”卿鸿不自觉捉住衣襟,眸中含忧。 “这几日我不在,府中的事高总管会打理。”没有正面回答,容韬迳自上了床躺下,合起眼睛。他外表多么静然,心中的曲折只有自己体会。 许久,房灯未熄,那眷恋的绵软身躯不来挨近,空气仿佛静止一般。容韬好生纳闷,终究隐忍不住睁开双眼。她默默垂泪的模样总有能耐扰乱他的心神,教人忽略许许多多的坚持,容韬看着,心中叹着,不明白她掉泪又为哪椿? 无可奈何地长叹,他伸手拉她,将娇小的身子揽进胸怀,双双倒卧帷帐内。 卿鸿伏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一声声强劲的心跳,她数着那心音,方寸又是一动,微咽地道:“你哪个时候才能回来?” “事情办妥。”他简易扼要的答道,手掌顺着女性美好的背脊曲线来回抚摸。 “你要早些回来……要平平安安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可以有事呵,韬……”说到最后,卿鸿像是在安慰自己,只顾着喃喃自语,容韬受伤的状况历历在目,她已成惊弓之鸟。 “嘘……”容韬安抚着她,唇落在她的发梢,“希望……真的没事……”希望是他过分多疑,希望是他庸人自扰。 他赌了,为探求她的真心不计后果,苦求不得,夫妻便是恩断情绝,而自己纵然心痛,也不能允许让她留在身边。 不要背叛我!在心中,容韬无言呐喊,手臂陡地收紧,他翻身将卿鸿压制于下,唇寻着她的,勾引无限的烈焰情炽,将卿鸿带入五颜六色的梦地。 唯有这奇妙的一刻,容韬才深深感觉自己掌握住身下的女子,完完全全的,不论身心。 容韬在三日后的破晓时分秘密离开京城,在彻夜的缠绵欢爱后卿鸿睡得极熟,醒来时那坚实的怀抱不在,每一处肌肤却还感觉到他唇瓣的温度,如只只的粉色小蝶,眷恋着她身躯的馨香。 她的心挂在他身上,这一别卿鸿总觉得不踏实,为容韬此行的目的和悬在眼前不可知的危机而拧紧眉头。 为不教自己胡思乱想,卿鸿趁这些时日回靖王府采望了娘亲以及舅父、舅母。 短短的几日,在人的一生中犹如苍渺轻烟,而当中毫无预警又令人措手不及的转折,却残酷地证明人世的无常。 这一夜,靖王府的紫藤苑中,花开得异常茂密,紫色花朵在月光呵护下,散发着难以描写的神秘忧郁,满庭的幽雅香气清淡得耐人寻味。 遣退了频频打瞌睡的嫣儿,卿鸿取来一件柔软披肩,脚步轻轻缓缓步近回廊,看着面对着月下紫藤发怔的妇人,将披肩盖在她身上。 “娘,卿儿扶您回房吧,夜深露重,您该歇息了。” 自回王府,卿鸿便同娘亲在这里住下,平时除负责照料的嫣儿外,底下的人很少过来。紫藤苑的寂静是卿鸿目前最需要的,几日来她陪着娘,也习惯的将满腹情怀和忧心诉尽,而娘亲则静静倾听,包容了她所有忧思。 一边扶住娘亲的上臂,一边握住她的手,卿鸿试着搀起娘亲的身子,但今夜有些意外,妇人不若以往般由人摆布,眼眉依旧沧桑,锁住了盈满的愁绪。 就在卿鸿欲重试一次将她扶起时,她有动静了,摆脱沉溺过久的寂静世界,将脸转向女儿,若有所思地瞧着。 “娘……”卿鸿心一动,轻轻试唤,压抑满腔的兴奋。 等了片刻,以为希望又要落空,妇人却抿了抿唇,长久不曾说话的嘴巴略微僵硬地动了动,然后一字字地吐出:“卿儿,你长大了,娘好欢喜……” 卿鸿足足愣了半晌,眼睛睁得清明圆亮,泪不可止,很快模糊了视线,终于回过神来,她又哭又笑抱住娘亲,连串低喊:“娘肯说话了,娘不会不理卿儿的……卿儿说的话您一定都听见了,卿儿知道您一直都在静静听着啊……” “嗯……”妇人以手缓慢地揽住卿鸿,手指顺着那缕缕乌丝,仿佛怀中人仍是一个小女孩,她心中柔软一片,盈溢出丝丝怜惜。 “他是磊落的,观其眼能知其性,你选择他,娘很欢欣,从此,你要好好待他。” “卿儿会的,卿儿会待他很好很好。我们要像爹和娘一样,一心一意地爱着对方。”娘也中老福呢!卿鸿的颊贴在娘亲肩窝,欣喜若狂的情绪淹没了一切,唇角难以自制地上扬。 由极度狂喜跌入乍临的悲离,卿鸿心中痛苦难当,却也得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娘亲的后事。她细细回想,娘在这边并不快乐,虽说物质上得到完善照顾,思念一直系着四川旧地,心神郁抑这许多年,如此结束生命也算解脱吧! 因当年私奔的风波,靖王府迅捷并低调地处理了丧事,火葬长郡主的遗体,而在卿鸿百般恳求之下,靖王爷终于答应让她带走娘亲的骨灰,她想带娘亲回四川,将娘的骨灰与爹爹葬在一块儿,这是她娘生前最后愿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做到,让两位至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默默带走娘亲的骨灰坛,返回提督府的第一夜,卿鸿缩在棉被内软弱地哭泣,格外想念容韬,想念他强壮臂弯的怀抱,想念那暖暖的体温,想念他身上的味道,她很想很想他,心整个都拧痛了起来。 “韬……韬……”她喃喃轻唤,觉得自己从不曾如此脆弱,渴求着安慰,渴求有人能将自己拥在怀中呵护。 深深沉沦在伤痛中,卿鸿全然警觉不出有人进了房中并步至床边,当她意识到气流的怪异,掀开被子一角露出头来,心魂猛地震撼,重重撞击胸腔,那朝思暮想的俊颜近在咫尺。 莫非是梦! 卿鸿胡乱地眨掉泪水,发现那景象更为清晰。他真的回来了,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老天爷听见了她的祈求。 “韬——”无暇细思他脸上诡谲的表情,卿鸿欢欣的由被窝中跳了起来,她扑进容韬怀里,藕臂在他颈后交缠,用力抱住他。 温存不过一会儿,强而有力的大掌坚定地拉下她的手,卿鸿让一股力量甩了开,脑袋没办法运转,这突来的状况驱散所有思绪。为什么会这样!她惊愕地睁大双眼,唇微微开启,视线定定移向面前那张严厉的脸。 “韬,怎么了?为何这样对我?” 他是容韬,是那个吻过她、抱过她的人,娘去世了,她只剩下他,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两人,明明离得这般近,她却感觉出两人遥不可及的距离。 “怎么!问你自己啊!你心底一清二楚,还演什么戏!” 容韬的脸痛苦而狰狞,一寸寸地朝床角逼近,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将她撕吞入腹。 “哭什么?你该要放声的笑、放声嘲弄,你成功愚弄了一个男人,让他甘心赌下一切。你赢了,而他输掉所有,败在动心与错信。”那些自她口中吐出的誓言,一句句萦回在容韬脑中,他苦涩地嘲笑,终究体会了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纷飞。他是愚人才会对她怀抱希冀。 “我不懂……不懂呵……”卿鸿摇着头,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眸中含泪。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容韬如同一头负伤的野兽,在那对精光闪烁的眼底,她感受着他的悲愤,方寸慌乱而不舍。 容韬眯起利眼瞪住她,嘴角上弯,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你不懂,我乐意叙述。”他说得缓慢而冷酷,那声音似远似近,穿破卿鸿的听觉。“那批铁器在湖南交接时遭窃,运送的船只一夕之间失去下落,连灿亦生死未……在靖王爷来访的那一夜,他在采香亭对你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不问,想让自己信任你的判断,但现在我后悔难当,我肯定是疯了,才会相信你可笑又薄弱的忠诚!” 第二十一章 他在狂怒中爆发,卿鸿怔了,看见他身上满满的冷漠,冻得牙齿轻轻打颤,她小口小口地喘着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以为是我!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真心的……真心想做你的妻子,想融入你的世界,你怎可以误解我?别这样对我、别这样残忍呵……” 见到她的泪,容韬的心仍然为其紊乱,他极度地厌恶自己,极度地想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看能不能将自己打醒。扣住卿鸿的下巴,他将那张浸淫在水雾中的玉容扳正,力道是毫不怜惜的,指头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肌肤中。 “好美的一张脸,好假的一颗心。这次是灿,而我是否该有心理准备,因为朝廷兵队随时会来包围提督府,捉拿阎王寨的叛逆?呵呵呵……到底听从了你舅父的安排,你也害怕诛灭九族吗?既是如此,就不该对我承诺,什么夫与妻!什么同命鸟!全是废话!”他太恨太痛了,无法思考也无法压抑,发泄是唯一的管道,那言语如淬毒的利箭,支支穿透卿鸿的心脏。 好想投入他宽阔的怀中,听那低沉又教人安心的声音,卿鸿记起他唇上的温柔,他是她的依归,是一生要相知相守的良人。 一切的一切在瞬间分崩离析,那是梦境,遥不可及的假象,她跌落最寒冷的冰河里,在透骨清冷中载浮、载沉、灭顶…… “我以为你接纳了我,事实上,是我在说服自己。”要不,他不会看不出她的用情之深。还要辩称什么?她累了,已无话可说,眼角不断地溢出无声的泪珠,顺着颊沾湿了容韬的手,为两人低泣。 这瞬间,容韬情绪难以言喻的复杂,猛地放开她细致的下颚,那泪好似滚烫的岩浆,炽灼的热度在肤上扩散开来。他愤恨的喘着气,语调轻柔却十足恶意,“死,也要一起。你莫非忘了?我是烂命一条,怎比得上郡主高贵,若要毁灭我也拖着你,绝不留你在世上。” 眼前的男子已不可理喻,卿鸿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心痛到麻痹,想让感情就这么死去,虽然万分困难,她也要强迫自己。 勉强抬起眼睫,泪珠一粒粒滚落,纷纷击碎在衣襟上面。最后一次了,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哭泣,没有娘亲,没有了他,从此她孑然一身。 “你想杀我吗?”卿鸿淡淡地问,合上眼又缓缓睁开,她眼底没有惧意,所存的仅是化不开的悲哀。“我还不能死,该做的事还没达成,我不能死……”娘的骨灰尚未送回四川,爹在那里等着,她定要做到。 容韬冷哼,森然地说:“不用担心,时候一到我定会取你性命。你不会孤单,黄泉路上有我陪着。” “唉……”屏风外的小厅传来叹息,原来房中还有第三者,卿鸿恍恍惚惚地移动目光,瞧着那影子慢慢现身,是个玉容仙姿的女子。 “凡事讲求证据,好言好语问清楚不行吗?你偏偏在她身上乱扣罪状,什么死呀杀呀黄泉的,开口闭口全是忌讳的词儿,听了全身就不舒畅。寨子出了事,大家都不好过,你别一径地对人家发脾气,事情真相还有待查证呢!” 赵蝶飞不能苟同结拜二哥的作为,忍不住出声讨伐,她亦是阎王寨的当家,排行第七。眯起美眸,她打量着被容韬困在床上的人儿,接触到那忧苦的眉眼和苍白的神色,女性纤细的感应让她得到答案。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容韬冷冷掷来一句。 “唉,你我还分彼此吗?”赵蝶飞略嫌夸张地叹气,“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和她的事等于是我和她的事,你别凶也别恼,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你再来发脾气也还来得及。” 容灿的船在湖南出事后,阎王寨撤回各哨点等待接应的人,重整人马,分水路和陆路两线沿长江流域追踪。而容韬却马不停蹄赶回提督府,瞧那神情仿佛寻仇似的,赵蝶飞放心不下才会相随而来。 “你是谁?”卿鸿下意识地问。 不等赵蝶飞作答,容韬冷笑,宇字如冰珠击地,“她是谁干你何事?重要的是她不是墙头草,不是口蜜腹剑的小人。” 卿鸿瑟缩了一下,身子开始不能控制地颤抖,脸白得吓人。 心湖泛起酸意,是不容忽视的嫉妒,透过迷的眼,她偷偷端详着赵蝶飞。好美丽的女子,明朗精细的五官带着三分英气,腰间系着鸳鸯刀,扬眉举止间撒落自信风采……见到她卿鸿自卑了起来,身躯缩成小小一团,不胜寒恻。 见状,容韬真想一剑砍了自己,胸口发疼,竟想将她揽进怀中,他不能被她迷惑,不能心软,他要恨她、他要恨她,是的!从此他恨她! “我恨你。”他吐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只为了驱使意念。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伤人了,没有说话,没有辩白,卿鸿的牙齿深深咬进了嘴唇,血丝渗了出来,她恍若未觉,无力反抗,无力思考,无力挣扎,也无力再面对这份残酷了。 她搜寻着对这个男人的情怀,一遍又一遍,却发现心中空空洞洞。她也恨他吗?卿鸿模糊地问着自己,然后无助地合上眼,她知道了答案,她没法恨他,也没法阻挡他对她的憎恶。 “高总管!”容韬忽地扬声,燃烧怒焰的双目紧紧瞪住她,面容是痛恨、森冷而严厉的。 门开启,高猷恭敬立着,他在外头等待已久,方才之事一字不差传进耳中,他垂着首,眉淡淡皱着,虽然动作极细微,仍表露出了不满情绪,针对容韬。 “爷有何吩咐?” “派人好好看管郡主,从现在起不得让她离开房门半步。” “你不能这样做!”卿鸿悲愤地喊,马上要冲下床。她要出去,不能被关在这儿,她还有好重要、好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我当然可以!”他咆哮。 “啊!放开,我要出去!让我出去啊!”脚尚未沾地,单薄身躯便落入容韬手中,卿鸿恐惧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拳打脚踢地挣扎扭动,突然整个人被抛进床铺最里面,她跌在柔软垫被上,自尊和心被摔得粉碎,头埋在臂弯中,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抵抗了,只能断断续续的饮泣,“你太残忍……太残忍了……” 容韬脸庞铁青,看着她不动也不说话,胸口急速起伏,将不识时务、胡乱冒出的心疼情绪强压回笼,他为自己的盲目错信付出惨痛代价,无法原谅她也不能姑息自己。忿忿的,他转过身子,把那楚楚可怜的景象由脑中擦去,握紧双拳,然后风也似地跨出房门。 赵蝶飞和高猷默默交换无奈的眼光,两人又同时望向床上可怜的身影,面对眼前状况也不知从何插手,能做的就是叹气。 “唉……爱与恨,一体两面。”赵蝶飞咕哝着,摇了摇头。 如一只待宰羔羊,这华丽的房成了卿鸿的囚牢。 逃,是目前唯一能想的。其余的思路她不敢碰也不能碰,怕心上的伤再度扯裂,她会痛不欲生。 天亮了又暗,容韬不再出现,只有送三餐来的高猷。 他对她,恐怕是痛恶深绝了。卿鸿模模糊糊地想,一股抹不去的悲意在胸臆间蔓生,忍住泪她不哭了,想与过往的点滴断绝,很难,比登天还困难,她自是清楚,但除了这个抉择已无他路。 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晕眩折磨着地,刚刚高猷送来的晚膳丰盛地摆满桌面,好几样是她爱吃的菜,怔怔瞪着,卿鸿心中又是一酸,那些菜色只有容韬知道,是他吩咐厨房做的吗?既已恩断义绝,又何需这般? 卿鸿已一日夜不饮不食,食物的气味侵犯鼻间,蓦地,喉间翻起欲呕的冲动,她蹲下去,捂住嘴干呕了起来,吐不出东西,却逼出满眶的泪水。 等难过的感觉消失后,她气虚地睁开眼睛,由眼角瞥见一截淡紫裙摆,她猛地抬头,对上那个不知何时闯入房中的女子。 “你、你——”卿鸿喘着气,话说不完全。 “你很难受吗?”赵蝶飞拧起弯弯柳眉,挑剔着眼前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 卿鸿戒备地瞪住她,一会儿才缓缓摇头,无视对方伸来扶持的手,她撑起身子坐回床沿。莫名的酸意又来啮咬她,卿鸿知道自己是个笨蛋,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她竟还在意着容韬心属何人。 “你怕死吗?”赵蝶飞没头没脑地问。 卿鸿又是一怔,思索了一会儿,她秋瞳如泓,坦然直视着,“我不怕,但我还不能死。” “为什么?” “我答应了我娘,要将她老人家的骨灰送回四川与爹合葬,我还没做到,绝不能死的。”她静静地说,喉间不舒服的感觉尚未平复,双眉淡淡蹙着。 “就这样?”赵蝶飞挑挑眉,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体状况,然后她坏坏地说:“如果我要杀你,你是抵抗不了的。” 第二十二章 卿鸿震愕地瞪大双眼,苍白了脸蛋,她沉吟了片刻,忽地起身由柜中取出一个瓮,用黄布仔细地包妥打结,然后步至桌旁,提笔在纸上迅速画了个图,然后卿鸿转身过来面对赵蝶飞,沉吟了一会儿启口,那声音仿佛由灵魂最深处飘来,是坦然,是祈求,诚诚恳恳。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请你将我娘的骨灰送回四川成都的杜家村,我画了地图,那地方不难找,就在岷江河畔,请你将我的双亲合葬,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万分感激。”她将骨灰坛和那张图放在一块,然后坐了下来,认命地闭上眼睛。“你可以动手了。” 赵蝶飞暗暗叹息,容韬的精明算计也有离谱的时候,错待了一个痴心姑娘,若想挽回,可有余地?唉,她得想想办法。 “若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呢?”她问。 卿鸿倏地睁开眼,直勾勾凝住她,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必化作厉鬼,缠你生生世世。” “唉!”这回赵蝶飞直接大叹,跺着脚,双手加强意思地挥了挥,“我同你闹着玩的,谁要取你的性命啊!况且,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怎可以说死便死!我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错啦,但孩子绝对是无辜的。”瞧来,她是真不晓得自己已有身孕,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瞬间凝结,吓得不轻。 “喂,你说话呀!”赵蝶飞惊觉不对,连忙轻拍她的胸口。 “我、我……你说我怀孕了?”卿鸿结结巴巴,视线慢慢移向小腹。这阵子事情接二连三,现在想想,她月事的确迟了,还常没来由的晕眩欲呕,她怀了孩子!天啊!她有一个孩子呵! “我的孩子……”她喃着,手掌轻轻贴在肚上,全身如同让电流贯穿,忍不住地轻颤。卿鸿心中又悲又喜,深吸着气,想化解喉中的硬块,她有了一份负担,甜蜜无比的负担,温柔的浪潮层层将她淹没,眼眶湿湿热热的。 “孩子的事……容韬肯定不知情。”赵蝶飞说着,美眸流转,似乎有些苦恼。 “不要!”听到那令她心痛的名字,卿鸿小脸惊惶,手不禁抓住赵蝶飞的衣袖,抖声求着:“请你不要说,他若知道了,只会更加痛苦。我们俩已到不可挽回的田地,我不要见他为难的模样,我求求你!我求你啊……” “唉!”赵蝶飞仰天再叹,暗骂着一连串不淑女地诅咒,句句针对容韬。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他一味地将矛头对准自个儿的媳妇儿,弄得人家又悲又惧,跑了妻子又跑了孩子,他得负全责,不是她作怪。 “我不说,我带你走!”极短时间内,赵蝶飞脑筋动得飞快,已做好考量。 “啊!”卿鸿以为错听了,眨了眨雾茫茫的眼。 “别发愣,要走趁今晚,快收拾你的行李。” “你要带我去哪儿?为什么要帮我?”卿鸿不明白地问。 赵蝶飞深深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答应你的请求,又怕被一个鬼魂纠缠,只好带着你跑啦!你可以回四川成都,亲手安葬你的娘亲,至于我为什么帮你嘛——”她手指敲着洁美的下颚,露出甜甜又别有心机的笑,“我高兴,我看不惯,喜欢就做!” 后面那句任性的回答让卿鸿愕然,一时间不能反应。 “你走不走?”赵蝶飞追问,心中已打好算盘。反正她接获寨主的命令,要领一群手下沿长江追踪容灿的下落,然后再与五哥的人马会合,她带着卿鸿一道儿走,免得她被昏了头的容韬欺负得惨兮兮,可以的话也顺道送她回成都。 走?不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卿鸿惨澹地想,那男性的面容纠缠心胸,成了灵魂的一部分,她摆脱不去却学会漠然对待,想一回痛一回,等到痛已极限,一切就麻痹了,她会慢慢习惯。 跳出这个漩涡,她想去追十二岁前的纯然心境,美丽的四川旧地有她儿时最澄清的回忆,如今,还有孩子…… “请带我走。” 卿鸿坚定地扬苜,双掌温柔无比地包围腹部,小睑上笼罩圣洁的光芒。 秋意甚浓,枫红染遍两面江岸,云很淡,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在微凉的风中加了点暖意。 三面大帆只展开一面,随江水、随风势,船平稳地驶行。 卿鸿伫立在甲板上,发丝和衣裙飘飘飞扬,勾勒出纤细的身影和微微隆起的腹部,她一手握着船栏,一手保护地放在肚上,静静凝望美丽山河,吹乱的发遮掩着白皙脸蛋,教人看不清的心思,微喜,微悲,淡淡的无奈,以及淡淡的思念。 “唉,天冷了就得多加件衣服。”赵蝶飞来到身后,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肩上,没办法,谁教卿鸿离开提督府时,除了娘亲的骨灰坛外,什么也没带,换洗的衣物全是后来买的,质料虽粗劣些,穿在她身上依旧好看。 “谢谢。”卿鸿腼腆地笑了笑。 “都要当娘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瘦巴巴的也不多长些肉,下回靠岸,我看得买几只鸡鸭替你补补,顺便帮你准备冬衣。”赵蝶飞皱着眉,略略责难地看着她。 冬衣……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回事,她要替一个男子做冬衣。卿鸿怔了怔,胸口无预警紧涩了起来,这样的痛楚她不陌生,无力控制就随它去吧!终有一日她会习惯,一定要习惯。暗自地,她加强意念。 “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知该何以为报啊。”卿鸿诚挚说着。离开京城已一个多月,赵蝶飞对她百般照顾,但除了姓名和阎王寨的背景,她的身份、目的,甚至与容韬之间的关系,卿鸿不问,赵蝶飞索性也不说。 几只鸟在桅竿上盘旋,赵蝶飞由怀中掏出一包花生米,丢了几粒进嘴巴嚼着,又朝天空投了一小把,就见那些鸟俯冲、翻身、然后再度振翅,精准地截住每一粒花生米。 【第七章】 望着群鸟抢食的镜头,赵蝶飞突然大笑,冲着卿鸿道:“若要报答,方法多得是。你生下的孩子就喊我娘吧!” “啊!” “嘻嘻,吓着你啦?我可不是说笑喔。”她不是说笑,是很认真评估,容韬和卿鸿的模样都是万中选一,生下的孩子必定男的俊、女的俏,她也要跟她的亲亲五哥争气些,努力做一个出来,届时,两边就成亲家啦! 卿鸿不懂她的话,迷惑地眨眨眼,忽然船身晃动了一下,她反射性的护住肚子,一手抓着固定物,赶紧蹲低身躯。 “你没事吧?”赵蝶飞急问,玩笑的神色不复见。 “我很好,没摔着也没吓着。” 这时,桅竿上负责侦防的手下朝赵蝶飞大喊:“七姑娘,前头有状况,几只小船烧了起来。” “有人落水吗?”赵蝶飞边问,一边迅速地攀下桅竿。 “看不真切,好似有打斗痕迹。” “我看看。”说完,赵蝶飞正要接过对方的西洋镜,远处一片火船里忽然窜出橙色烟火,连续三发噼啪声响,直直穿透云际。 全船的人见到阎王寨专属于三当家容灿的信号烟火,发出震天欢呼,赵蝶飞朗声下令:“扬满帆,全速前进!” “是!” 赵蝶飞落坐在船舱的木板墙旁,透过设汁隐密的圆窗张量着外头景况。江面上,许许多多的舟船烧得焦黑,大半沉入水底,浮在上方的部分还兀自冒烟,隐约能瞧出刻在船身的图形。 “滇门的标志,奇也怪哉……”微微蹙眉,赵蝶飞心生纳闷,不明白船上的人到底去了哪儿,瞧这情势,要全数脱险比登天还难。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发觉在自己身旁的卿鸿一脸深思地望向大床方向,赵蝶飞跟着头一抬,学她安静的做个旁观者。 床上躺卧一名男子,俊削的面容苍白若死,眼角极倦地闭着,他紧抿着的唇泛出淡淡殷紫颜色,双眉聚拢,锁住深刻的皱折,那名苗族装扮的姑娘挨在床沿坐着,紧紧切切地看着他,眼眸如幻似梦,盛载了浓烈的关怀和绵绵情意。 卿鸿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费劲压抑下来的心绪因见到床上男子的那张脸,又不安地浮动着。这难以跳脱的桎梏呵……卿鸿内心幽幽叹息,迷惑、困扰着,不知那无形的符咒何时才得以解除。 以为就要这样静默下去,那姑娘却倾过身,小手怜惜地抚摸男子的颊,艳容似桃若李,藏不住的痴心情怀,她不理旁人,俯下头,红滟滟的唇贴住男子刚毅的嘴,她吻着他,感情深刻浓烈。 卿鸿怔了怔,随即淡笑地瞧着这幕,而赵蝶飞则“哎呀”一声地轻呼,不是吓着,是难得捕捉到这亲热画面,苗族姑娘敢爱多情,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第二十三章 旖旎的气氛才聚,那苗族姑娘忽地惊呼出声,人已被推倒在地板上。原来容灿一直是合眼假寐,此时他挣脱了她,半撑起身子怒瞪跌坐于地的人儿。 “你就这么不知羞耻吗!”他眼泛血丝,痛恨地蔑视着。 “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没办法的。”她开口,带着特殊娇软的话调,然后不在意地站了起来,盈盈笑脸美得教人动心。 “拿开你的手,别碰我!”容灿嫌恶地说,转过脸躲避女子欲拂上脸的柔莠。 “你中了滇门的毒,我替你瞧瞧。” “不必!”对那姑娘的柔声软语,容灿厉颜以对,残酷的道:“滚远一点,别来烦我!” “灿,你发啥疯?方才若不是这位姑娘护住你,你身子不支力,等我们赶到时你早已命丧水底,人家救你一命,你却、却……哎呀!”赵蝶飞大叹,摇着头自顾自的说:“双生子便是双生子,兄弟俩都得了疯病。” 卿鸿也惊愕得说不出话,眼前仿佛上演着相同的戏码。 鞭子重重挥在心头,烙出火灼般的痛楚。容韬受伤而凌厉的眼神和不容她辩驳的指控,一遍遍清晰无比跃上脑海,心又酸又疼,为自己、为肚中那块肉、也为那名始终笑容可掬的苗女。 容灿面罩寒霜,对着赵蝶飞冷哼,“你怪我恩将仇报?哼,何不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 对他的怒言,那苗族姑娘没表示什么,终于安分放下了双手,唇边的笑花依然美丽,她的感情直接而热烈,完全不懂掩饰。“是我错,你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愿见我,我离开便是。”说完,她潇洒的拉开门板走出船舱。 “容灿,你这呆头!”见容灿没有留人之意,将事做绝了,赵蝶飞忍不住骂出口。 卿鸿无暇顾及其他,二话不说尾随而去。 步上甲板,她瞧着那姑娘倚在船杆的背影,不想知道容灿和这女子之间的恩怨,只觉得眼前是另一个自己。轻轻步近,才要开口,她却惊悸地怔住了。 “你、你也中毒……” 那姑娘一惊,赶紧捂住嘴,将那些由喉间溢涌而出的黑血掩住,无奈又呕了一声,挡不胜挡,血从指缝渗流出来。她胡乱用衣袖拭净嘴角,转向卿鸿真心诚意地说:“我设法……替灿拿到解药,这段日子……请你照顾他。” 首次,那爱笑的脸上显露忧郁,不再强作无谓,情丝缕缕缠绕其身,她痴恋地回望船舱一眼,在卿鸿来不及反应下,纵身一跳,跃入茫茫江水中。 “姑娘!”卿鸿大叫,探身欲寻,但见江面浩浩幽幽,那女子踪迹已杳。 此刻,凛凛的风掠过双颊,带来山林与水面的秋意,两岸猿声传来,卿鸿听着那起落的断肠音调,短啼复长啸,绵绵不尽,一阵阵、一声声,逼出内心最深沉的惆怅。 随着容灿获救,卿鸿所受的误解与指控不攻自破。当时连着船劫走大批铁器,让容灿惨遭囚禁的幕后主使者是云南的一支庞大势力,他们完全是针对容灿而来,和朝廷并无关系。 卿鸿表面是平静无波的,并不因真相的水落石出而欣然慰藉,毕竟身体受创有痊愈时候,但她的伤烙在心口,被狠狠剜开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完整。 这几日卿鸿时常想起那名苗女,踌躇着要不要将她的事告诉容灿,反复斟酌,她仍是隐瞒下来,心想,容灿身中怪毒,功力已毁去大半,他对那姑娘若是有情,让他知悉仅是徒增烦忧;若是无情,她多费唇舌亦是枉然。 因此,目前卿鸿所能做的就是承应那苗族姑娘的请求,好好照顾容灿。 这一日,船靠了岸,不为添购日常用品,也不是要补充粮食清水,卿鸿不懂为何,而赵蝶飞只模糊对她解释,是为了等待一位大夫来帮容灿诊病。 卿鸿不疑有他,心中却有说不上来的烦躁,每每泊船,她总没来由的担心害怕,怕很多未知的、无法预计的变数,怕落入那使她思念又惊悸的男子手中,怕船一停就再也开不了,而自己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 船舱中,容灿翻了个身,卿鸿见状急急说:“你别动,要喝水吗?我帮你倒。” 她倒了杯水还去,在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秀眉拧着,担忧地注视容灿灰白的脸。相似的面貌、相似的情境,不自觉地,卿鸿忆及提督府中容韬卧病时的点滴,他的温柔、热情、欺瞒和猜疑,她深陷其中,如同扑火的飞蛾。 “你想起韬了。”容灿一针见血的说,将空了的杯子递回。经过赵蝶飞说明,他已得知事情原委,且百分百肯定即便她逃到天涯海角,韬也绝不可能放手。 卿鸿震了震,没接好杯子,它“咚”地一声滚落脚边,幸好未摔碎。 些些慌乱,她弯下身捡拾杯子,借以掩饰心情并转移了话题,“蝶飞说,今天有位大夫要过来瞧你的病,你得在船舱里候着,她可能接那位大夫去了,若觉得闷,我可以陪你下棋消磨时间。”方才船一停,赵蝶飞就不见踪影,只吩咐手下提高警觉。 容灿脑筋转了转,已料到那大夫的身份。“是星魂,我的结拜五弟。自我出事,阎王寨水陆齐下寻我消息,蝶飞走水路,星魂走陆路,两人才会在此碰头。” 闻言,卿鸿静静颔首,心中自有想法。 当日赵蝶飞带她离开京城,全凭一时的同情和冲动,她沿江而下为探容灿下落,如今目的已成,当务之急是解决下在容灿身上的毒,自己若再待下,往来皆为阎王寨的人,迟早怕是要碰上那个人的。 打量她的神情,望着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容灿就事论事、把话题兜了回来,“忘不了他,何不回到他身边?对你,韬不会放手,如今又有孩子,要他放弃,干脆杀了他还比较容易。” 卿鸿白着脸,手保护性地覆在肚上,沉吟片刻,当她抬首面对容灿时,眼瞳清澈有神,呈现出坦荡荡的感情。 “你说得是,我的确忘不了他,很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那又如何呢?我已经没有第二颗真心可以付出,我不求什么,只想带着孩子平平静静过日子。” “所以……哀莫大于心死?”容灿挑了挑眉。 卿鸿缓缓露笑,幽幽地学着他的用语,“所以……你别恶声恶气对待那个苗族姑娘,即便她不是你钟情心爱的女子,也别用残忍的方式伤她,毕竟心破碎了再难平复,这个中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 眉陡地纠结,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惨淡,紧抿的嘴角颤了颤,容灿深深看着卿鸿不发一语,然后僵硬地转向墙板上的圆窗,看着外头。 卿鸿知道自己触碰了他的忌讳,没再继续说,目光移向窗外景象。 这江口汇聚两条河流,岸边停泊不少船只,陆上一片繁荣,许多的摊贩在此聚集,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喧嚣扰攘不亚于京城。 “有糖炒栗子呢!”卿鸿站了起来,将气氛弄缓,轻笑道:“我下船买些来,咱们边吃边下棋。”接着,她转身欲走。 “岸上人挤人,挺个肚子你还乱跑!”容灿对着她的背影叫,四肢却因毒素而难以控制,没法阻止卿鸿。“喂!喂——” “我很快回来。”一扬声,卿鸿步出舱房。 片刻过去,船舱门板又“咿呀”一声教人拉开,以为是卿鸿回来了,容灿头一抬,嘴还没开骂,已瞧见李星魂和赵蝶飞,双目瞥向他们身后,对上了一张与自己神似至极的脸庞,眉目依旧却有掩不去的风霜。 容灿缓缓笑,有些幸灾乐祸,“你跑这么远,是为了我这兄弟?还是为了你娘子?” 阴沉脸色,容韬无心听他揶揄,低哑的问:“她人呢?” “被你赶跑啦!”他耸耸肩。 “灿,说实话啦!”赵蝶飞扯着容灿的衣袖。唉唉,这非常时期千万别再挑起容韬的怒火。她与亲亲五哥会合,可没料到容韬会守株待兔,于是被堵个正着,若非五哥护着她,管她是女子还是男子,早被揍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瞧了眼容韬的神情,容灿心中警铃大作。他目前虚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道理他懂得。于是撇撇嘴,他没好气地说:“下船买东西去啦!” “韬!”见容韬转身欲走,赵蝶飞机灵地喊住,神色顾忌,支支吾吾的说:“那个……嘿嘿、我答应卿鸿不能说,但……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啦。”她僵笑,慢慢躲到李星魂身后。 “有话快说!”容韬双眉打了死结,心头满是懊恼和怒火。 当初发现赵蝶飞暗自带走卿鸿,愤怒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不知她打算逃到何处,以为卿鸿定会回靖王府接走娘亲,欲采取行动夜探靖王府顺道劫人,才由高猷口中得知,原来长郡主在日前已过世。而后,三笑楼传来消息,武尘的探子终于查出容灿此次失风落陷的原因无关朝廷,纯粹是江湖恩怨。 第二十四章 这样的事实让容韬的心又冷又热,那苍白凄楚的容颜无时无刻不在啮咬着他,心中怒焰从未熄灭,星星点点全是对自己的愤恨。 “二哥,呵呵,别生气……您先别气。”除了阎王寨大当家铁无极和自己的亲亲五哥,对其他结义兄弟,赵蝶飞在称呼上是直接以名相称,这会儿竟喊出“二哥”,可见她吓得魂有些离体了。“卿鸿她……这样……这样啦。”边说着,她双手在腹部比出一个大肚子的动作。 容韬不耐烦地眯起眼,表情足够冻死一江的鱼。 “哎呀!还不懂!就是这样嘛!”赵蝶飞跺脚,既已承诺卿鸿不能说,她只好用比的,手势加大,让动作更明显。 终于,容韬会意过来。 一口气梗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他双目不敢置信地瞪着,呼吸陡地又喘又促,想揍人、想咒骂、想见那忆了千百次的人儿,权衡之下,他脚步疾驰往外冲,决定抛下众人追寻出去。 “有妻子没兄弟的家伙!”问也不问他的病。容灿啐了一句。 “他、他没骂人耶。”赵蝶飞小声地确定。 “是没时间也没心情骂。”李星魂头痛地看着顽皮的妻子,淡淡地说:“往后,咱们得事事小心了。” 买了一包热呼呼的糖炒栗子,卿鸿闻到糖火烧和油葱饼传来的阵阵香味,难得有胃口,她又掏钱买了几个。经过摆置孩童小衣小鞋的铺子时,她再度被吸引,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心底柔柔软软,想象着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摊开裹钱的小方巾,卿鸿数了数,手头并不宽裕,那时由京城出来她分文未取,典当了发上唯一值钱的珍珠钗,用来买了几件粗布衣衫,如今就剩下这些。但她不能随便动用,四川尚未到,未来还没确定,为了肚里的孩子,多留些钱在身边总是保险。 “小娘子,你需要什么?咱们这儿小娃儿的东西应有尽有,就拿你手中那件袄衣来说,里头可是真正的棉料啊!滚边儿的金线,瞧来贵气吉祥,你若中意,我给你算便宜点。”老板见有来客,殷勤地招呼。 卿鸿抬起头,温柔的笑容教人瞧了差些闪神,轻声地问:“请问……这怎么卖?” “哦、喔——”老板回过神来抓了抓头。“本来要两吊钱,今儿个大牺牲,我给你拿一吊半,如何?” 好贵呵……卿鸿咬了咬唇,想了一会儿,终究放下那件小袄衣。 突然间,不能理解的,她整个背僵直了起来,仿佛身后透进两道锐利的目光。卿鸿好生纳闷,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根本是心理作祟。她摇摇头甩开不安的感觉,对住老板又是微笑,“我没这么多钱,对不起。” “这样啊……”他又搔搔头,热心地提供意见,“还有其他的东西啊,虎头鞋、红兜儿、小衣小衫,你瞧上眼的,我全数大折扣,要不,那小袄衣……唉,算你一吊钱吧。” “不了,不用的,谢谢你。”受监视的束缚感不减反增,卿鸿对老板歉然说完,朝那些小娃衣鞋眷恋地望了最后一眼,才匆匆地举步离去。 “小娘子、小娘子——价钱方面还能商量嘛!”老板追了去,站在店铺前头引领张望,心中满是惋惜,喃喃自语:“哪儿来的美娘子?又高雅又温和,唉,若能讨来当媳妇,真是前辈子烧了好香了……”径自咕哝,他低头回身却差些吓出一裤子尿。 “大爷,您、您需要些什么?咱们这儿……小娃儿的衣鞋应有尽有。”惊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望住那个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 容韬的心情十分激动,双目仍贪婪地锁住卿鸿离去的背影。她又瘦又小,却怀着他的孩子,这段日子她身子定是很辛苦。终于他找到了她,再也不能放手了,他会想尽办法乞求她的原谅,即便是要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他都不会犹豫,只要她不气不恨、不再伤心也不再流泪。 “大爷。”那老板又唤了一声,狐疑盯着他。 容韬调回视线,简单丢下话,“方才那小娘子摸过、看过的东西,我都要。” “啊!”他的嘴大得可以飞进一只小鸟。 “点齐之后我会派人来取。”说完,容韬在桌面放下一锭银子。 “当然、当然,马上为您办。”老板眉开眼笑,迭声喊。 容韬不再理会,追出几步,瞧见卿鸿正往泊船方向去,他若贸然出现,不知将引起她如何的反应?暗自推敲,他迅速作出决定,使出轻功飞快朝船只奔去,他得赶在卿鸿前头到达,希望够时间来部署一切。 甫上甲板,卿鸿便让赵蝶飞拦住。 “你上哪儿去啦?有身孕还胡乱跑,存心吓人嘛!”赵蝶飞拉拉她的小手,口气是担忧而责难的,还有某些说不上来的诡谲。 卿鸿压下心中的困惑,微微笑道:“我买了糖炒栗子和几张饼,就在岸边的市集,很近的,我没有跑远。喔,对了!”她继而想起,“替容灿诊病的大夫呢?你带他来了吗?!灿提到那人是他的结拜五弟。” “呃……他嘛……”赵蝶飞一怔,美目溜转,随即说:“有些事耽搁了,还在半途上。”唉唉,想她赵蝶飞说过多少说话,哪次不是骗死人不偿命?可望住卿鸿那对诚挚而信任的水瞳,短短一句话竟教她的心连跳三大下,虚得很。 说来说去这笔烂帐得赖在韬身上,她出来挡在这儿,不就是屈就在他的“淫威”之下,不仅自己,连亲亲五哥和灿也被拖下水了,唉唉…… “是吗?”卿鸿秀眉轻皱,“可是,灿的病得尽早就医呵。” “他再几日就抵达,反正灿的毒漫至全身,最糟就这样了。” “啊?”卿鸿真的胡涂了。 “呃,不是啦。”赵蝶飞小心笑着,连忙改词,“我是说,灿中的毒不寻常,目前除了等待,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这倒是。”接着,卿鸿振作起来,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灿爱不爱吃栗子?我买了好多呢!你也进来吃啊。”然后,她步近船舱。 能帮的就这样子了。赵蝶飞找不出理由拦人,重重叹息,紧跟了上来。 “灿,我们来下棋——”卿鸿话陡地梗在喉头,才推开门板踏进,一室的气流全改变了,她不懂心脏为何狂跳如擂鼓,幽暗光线中,她瞪住床上的容灿,一样惨白死灰的病色,一样的服饰束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卿鸿的脸色几乎同他一般苍白,有些摇摇欲坠。 见卿鸿那模样,床上的男子——容韬,恨不得冲去将她抱在怀中,只因赵蝶飞以眼神警告,他才握紧拳捺下性子。 一瞬也不瞬地看住朝思暮想的人儿和她微隆的腹部,热 流在心头翻滚,容韬很激动,很怜惜,很心痛,逼不得已,他只能用尽全力掩盖澎湃的感情,深吸一口气,他刻意学着容灿的口气说话。 “你的很快回来还真久,挺个肚子还不安分。”快手快脚将容灿和李星魂“请”到另外的船上,为了不露出马脚,容韬还详细问了容灿和卿鸿的对话。 每个人都爱管她的肚子。卿鸿想放松心情笑一笑,心依旧没法平静。她安慰自己一定是光线不足,再加上猛地一看,才将容灿错认为那个人。 “我……栗子,糖炒的……我剥给你吃。”她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不敢靠近床边,回头对着赵蝶飞,语气几近哀求。“你别走,有栗子和饼呢,一起来吃。” 这回,换容韬给赵蝶飞警告的眼神,凌厉无比,她再了解不过了,若还赖下去,容韬新仇旧恨齐发,连亲亲五哥也保不住她。 “七姑娘!”不知哪个手下,喊得正得时。 “在这儿!”赵蝶飞朝外扬声,无奈耸了耸肩,“唉,我还有得忙呢,油葱饼记得帮我留一张,外加十颗糖炒栗子,就这样啦!”说完,她旋身出去。 迷乱又昏沉的感觉,不该如此的,她仅仅上了岸边一趟,能有什么变化? 卿鸿咽了咽口水,努力要平复那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 “你不是要陪我下棋?发什么愣?快摆棋盘啊。” “啊!”卿鸿蓦地回神,“对、对,我们下棋。”她匆匆取来棋子棋盘,没什么勇气接触面前男子的目光,一径垂首敛眉,觉得室内的气氛愈发紧迫。 那一夜、那一席话,他让她尝尽苦痛,如今满腔懊悔,容韬不知该如何乞求她的宽恕。脑中浮现高猷对他说的话,那是首次高猷不顾主仆分界,以严厉的口吻对他批判。 无论何时,夫人对你绝对信任,可一有危机你首先质疑的却是她,对兄弟下属,你讲信重义;对夫人,你是寡情之人。 第二十五章 容韬汗涔涔了。 思及初遇在城南大街,她翠衣清雅的模样,无预警下倩影已驻入心房。身着吉服的羞涩,缠绵欢爱时狂乱又夺人心魄的神态;然后是她为了护他,冷静面对恶局的聪敏果断,接着是自己病得一塌胡涂,她凝视他时,眉梢眼角浓得难以化去的忧郁和关怀……他深刻将她烙印在心,是感情下得太猛太重,他害怕了,质疑自己也质疑卿鸿,对她,绝非寡情。 “我要吃栗子。”他目光流露出过多的感情,连自己也未察觉。 “好。”卿鸿应声,剥了颗硕大的栗子,迟疑地递了过去。那颗圆栗在她软白掌中躺着,瞧起来好吃得不得了。“趁热,你快吃。”她的目光仍旧闪烁,没敢正大光明地瞧他的脸。 她原能轻易区分他和灿,却教整个情况弄混了,理不出头绪。容韬心好痛好恨,痛是为她,恨是自己,款款柔情在胸臆间扩散、再扩散、不停地扩散…… 然后,说得难听些,狗改不了吃屎,他又有了“卑鄙”的想法。 明明伸手过去接那颗栗子,他忽地气虚咳嗽外加呻/吟,接着就重心不稳地跌下床来。当下,卿鸿吓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打翻摆好的棋盘,丢开剥好的栗子,惊叫一声,冲向前去揽住他的头。 两个人好近,两对眼深深相凝,呼吸相互交迫。 “韬……”那句不该出口的话硬是呼唤出来。 下一瞬,卿鸿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热 流往眼眶聚集,说好不再为他哭泣,这一刻她维持不住誓言,心痛得无以复加,就要将她奋力营造的假面具撕裂。 猛地,她抛下容韬,又急又慌地冲出了船舱。 “卿儿……”到底吓着了她,喃着那名儿,容韬重重叹息。 方才那刻,他冲动得想表明一切,但卿鸿惊弓之鸟的模样将他震住了,没料及她竟怕他怕至这种程度,容韬的心整个拧紧,既沉又重。 不能放弃的,他要一步一步接近,找到最适当的时机才能表白,继而乞求她的原谅,到那时,要杀要剐,他悉听尊便。 他不放弃,绝不! 卿鸿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懂为何会如此失态。 船停泊在此已过两日,但自上回忘情地喊出容韬的名字后,这段时间她几乎不敢再见船舱里的病人,往往在甲板上一待便是一整日。 而容韬在船舱中如同困兽,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作茧自缚,他发疯地想将卿鸿强行拖进来,江水这么冻,风好冷好寒,她身子如纸糊的一般,还怀着孩子,却避着温暖的船舱唯恐不及,追究起来,症结全在他身上。 他想法子想得快扯光自己的头发,拜托赵蝶飞出动也无收获,然后心一横,不再瞻前顾后,她真不进来,他就亲自抱她进来,拆穿便拆穿吧!反正卿鸿在他的怀抱中,她会生气,会愤恨,却绝对逃不了的。 就在容韬下定决心,打算下床一脚踢开门板时,外头有了动静,那扇门缓缓拉开,教他心动又心痛的人儿终于出现,当下容韬想也未想,迅雷不及掩耳将脚收回棉被中。 那股气息强烈熟悉,甫进船舱,卿鸿又想落泪了。 他是灿,不是那个人,不是!不是!不是! 卿鸿拼命在心中三令五申,暗骂自己没用,她逼自己抬起螓首,脸色苍白对住床上的男子勉强微笑,鼓起勇气说:“那一天,我很失态……你没摔着吧?” 容韬眼光无法移开,双臂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冲动,他想将她拥进怀里,又怕适得其反,用尽力气控制着,每根指头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我没事。”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心力维持冷静,感觉呼吸愈来愈粗重。“过来坐这儿,陪我聊聊。” 卿鸿见他所指的地方,是点燃火炉又离他好近的床沿,心中警铃大作,不是顾忌他而是担忧自己,她怕感情把持不住,又要在人前失控了。 摇摇头,她歉然地道:“我得整理些东西,很快就出去。” 唇冻得都发白,身子正颤抖着,她还要出去!还敢出去! 怒气和痛楚很快地将容韬淹没,瞪着卿鸿,他脑袋如车轮转动,要斟酌出最完美的方法来解决窘境。 “待在里头不好吗?”他问,不难听出语气中的烦躁。 卿鸿略略慌乱地扬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力持平静。 “我仔细思量过了,我、我毕竟是要同你们分开的,蝶飞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你下落,现下大事已定……我不能耽搁,该要独自继续行程。”一方面,她也要逃离他,那感觉愈来愈奇怪,令人心悸难平。 蝶飞与几名部属下船打探滇门的消息,而灿应无力阻拦她才是,要走就得趁时。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卿鸿温柔叮咛,“你要好好休养,希望你身上的毒能早日解除。” 不等容韬反应,她径自在桌上摊平一块四方的布巾,将折叠好的衣物放在中央,然后又在矮柜中取出她娘的骨灰坛,小心翼翼地包裹妥当,连着那些衣服一同用布巾绑紧,结成一个包袱,她掂了掂重量,确定骨灰坛被安稳地系紧了才安心,未到四川故乡,她不得已,这一路上只好让娘亲暂时屈就。 状况来得仓卒,容韬一时之间难以反应,眼睛瞪得直勾,怔怔地随着卿鸿忙碌的身影移动,看她摊布,看她取衣,然后是那个用黄巾包裹的小坛,一入眼他已然明了,心智终于被召唤回来。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忆及那晚,他见到她躲在棉被下哭泣的模样,当时愤恨和怒涛盲了他的眼,体会不了她失去亲人的伤痛,而他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慰藉,是残忍的打击,让一颗心支离破碎。 卿鸿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柔声的道:“是我娘的骨灰,我得带她回四川成都,让她和爹爹死能同穴。”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由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绒布袋递给了容韬。 “想麻烦你一件事,这个东西请你转交给韬,说不定……他用得着。” 容韬迟疑地接下,拉开那柔软的绒布,心蓦地纠结。那是一块令牌,以黄金给出龙形、刻有皇帝御印的金龙令,众生梦寐以求,见令如见天子。 她还在乎他?替他双重的身份担忧吗?容韬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火苗,哑声低问:“从此你……不回京城?” 卿鸿又是一怔,睫毛低低垂着,掌心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幽幽地说:“还能回去吗?有什么值得眷念?原是将心遗落,但这个孩子弥补了一切,我有他便足够,一生已别无所求。” “什么叫别无所求!”容韬急了,按捺不住自己,声音不由得提高,“孩子的事打算瞒一辈子吗?你一个妇道人家,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返回故乡也是举目无亲,你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又拿什么养活孩子?” “我……我……”卿鸿眼睛大大睁着,不是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是炫惑于他的神情,朱唇动了动,她嗫嚅着:“我会做针线活儿,也能裁缝衣服,多少可以糊口。另外,我记得老家院子有一小块田圃,虽然荒芜了,再整理整理也可以种些蔬菜,留着自个儿吃,或担去市集卖都行的……”声音愈说愈小,因为床上的男子死命地瞪住她,方寸惊惧的跳动,她依然坚持把话说完,“你别瞧不起人,我、我不会让孩子饿着的,从现在开始我就一点一滴慢慢攒钱,将来给孩子吃好的、用好的,还要让他上学堂。” 她说错话了吗!室内陡地寂静无声,气氛紧迫得难以呼吸。 “你、你做什么这样瞧我?” 卿鸿心跳如擂鼓,戒慎恐惧地看着他,想哭的情绪又来欺负人,她觉得自己病了,眼前明明是灿,她却丧失了分辨的能力。 容韬气得欲吐血。听她的意思,真要让他一辈子见不到孩子!他绝对相信她的话,让孩子吃好用好,为了孩子她可以榨干身上最后一滴血。容韬心痛得头晕目眩,觉得体内气血翻腾又要走火入魔了。 “你就这么天真,以为容韬会善罢干休吗?他若有心,早晚会追到四川,那时你又该如何?”不能发怒!不能发怒!他不是来生气的,是要求她原谅!容韬不断的心理建设,自制力消耗得太快,情况很不乐观。 卿鸿颦眉,锁住淡淡的忧愁,低低长叹,那神态无比柔弱却又无比坚忍。 “该如何?我不知道呵。”摇摇头,抛不开千丝万缕的愁绪,她苦苦一笑,“逼不得已……也只好再逃了。” “若他是真心诚意乞求你原谅呢?他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恨不得杀死自己,对他……你可还有感情?”他问得心惊胆战,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第二十六章 卿鸿握紧包袱,垂眼瞧着自个儿的手指,沉吟一会儿,她终于轻放双唇,声音带着求饶的意味,怯怯的说:“为何还要问?我曾对你坦然,这一生一世难以忘却容韬了。心会痛,想一回便痛一回,我不愿勉强自己,就由着它痛楚吧!久了,也就习惯了。孩子没有父亲,是我对他不起,我会加倍呵护他,将来孩子若是问起,我会告诉他……我、我爱他的父亲,很爱很爱,会走至这般田地,谁也无力控制……” 这番话震傻了一个男子。 容韬的目光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的,眼底有两簇灿烂而热烈的火花,在那儿跳动鼓舞着,俊颜一阵白一阵红,他凝视着她,心中有着无法形容的狂喜。 天啊!她爱他,她依然爱他!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个讯息,在这一份强烈的激动里,容韬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怪异的空气迫近,心中的不安正无形扩张,卿鸿猛地抬头,禁不住发出惊喘。那、那明明是容韬的眼神!明明就是的! 她又犯胡涂了,眼又花了,是这样的!一定是!卿鸿在粉饰太平,模模糊糊知道事有蹊跷,可却没胆子印证。 “我要走了。”掳紧包袱,她丢下话,头也不敢回,匆匆走了出去。 容韬尚未回神,沉沦着、陶醉着,恍惚地傻笑。卿鸿的话仿佛是定心丸,镇住他动荡不安又万分沮丧的心绪。他要她的人、她的宽恕、她腹中的孩子,更要她的心,这一切原就在他的掌握,怎能让她由身边溜走? “卿儿!”容韬大喊,奔雷般追了出去,四下张望,轻而易举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一旁比邻而停、较为小型的船只上,卿鸿正同船主询问,希望能搭上前往四川成都的顺风船。 那声叫唤传来,卿鸿快要晕倒了,全身不住地打颤。这是恶梦!绝对的恶梦!她不敢回头,紧张无比地求着船主,“拜托你,不管是不是去四川,能不能现在开船?我、我可以给你钱,我求你,求求你……”她惊悸惶恐,知道那人朝这边逼来了,她已经语不成声。 “嫂子……我……”船主支吾其词。 卿鸿压根没听见对方的称呼,逃走的时机丧失,她急了、昏了,存着鸵鸟心态想找地方躲起来,二话不说,她立即往船舱方向冲,才拉开门板,脚步尚未跨人,她整个人如同遭受雷击,脸色白得像张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中满是无助,唇上无丝毫血色。 船舱里头,是真正的容灿。 一切,昭然若揭。 “卿儿。”一转眼,容韬来到她身后。 谁在唤她?心好痛、好痛。卿鸿恍惚转过身来,眼光迷迷的停留在那个男子脸上。想笑,她该要大笑才是!有谁像她一般永远让人玩弄,让人当成傻瓜戏耍?她是天字一号的笨蛋! “卿儿!”容韬痛楚低喊:“不要笑,不要笑!” 不仅是想,原来她真的笑了,笑得眼泪流了满腮,水雾模糊了视线。 【第八章】 一双健臂抱住了自己,卿鸿挣扎不开,猛地腹部一阵紧缩,那疼痛来得又急又快,她惊喘地抱住肚子,仿佛呼吸不到空气,两眼眨也不眨,眼泪却如泉涌,关也关不住、停也停不了。 “好痛……孩子,我的孩子……”她以为自己在尖叫,实则气若游丝。 “天啊,天啊!”容韬神志昏乱了,将卿鸿护在怀里,见她无助受苦的模样,他心魂欲裂,完全不知所措。 “快将她抱进船舱!快!”被误认为船主的李星魂出面主持局势。 闻言,容韬迅捷如电,拦腰抱起卿鸿,里头养伤的容灿十分识趣,早将床铺让了出来,他退坐在角落的椅子,反正床边没他的位子,低啜手中热茶,打算好好欣赏双生兄弟作茧自缚的下场。 卿鸿根本说不出话了,气息又短又促,全身僵直,她眼睛依旧眨也不眨!泪如泉涌,蓦然间,血丝由紧抿着的唇渗出,溢出嘴角。 “天啊,天啊!”容韬捧住她冰冷的脸,只会喃着这句。 “她全身痉挛,咬伤了自己。”李星魂边说,边忙着将三棱金针过火消毒。 容韬崩溃的喊道:“卿儿,你打我、杀我吧!”无助低吼,他强行扳开卿鸿的嘴,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两排牙紧紧合上,深深咬入他的肉中。他没有痛感,因为跟心头的不舍相比,躯体已丧失感觉。 金针缓缓由卿鸿双边的太阳穴位直刺而入,天灵一针,再加眉间一针,卿鸿终于合上眼眸,最后一波的泪珠挤出眼眶,部分落进枕头里,部分挂在两颊上,那张脸白得透明,嘴角眉梢,遗留着淡淡的惊惶失措。 “没事的,目前最忌讳移动她,我会叫人煎一帖安胎补身的药送过来,你别再胡乱吓唬嫂子,若再来一次,难保不会动到胎气。”李星魂收回诊脉的手,将金针一根根拔除。 容韬恍若未闻,将指头抽离她的嘴,已是鲜血淋漓,但他不在乎,动也不动地盯住那张楚楚可怜的秀容。他才是被吓唬的一方,感觉自己好似游历了地狱,如今重返人间,卿鸿就在眼前安静地合眼休憩。他原是无神论者,在这时刻,心胸竟涨满了对上天的感激。 心痛地低喊一声,容韬将脸埋进那柔软的颈窝里,深深吸取卿鸿身上和发上的香气,他的心还在颤抖,碎裂的灵魂还没拼凑完整。 卿鸿放松了,一切缓和下来,半梦半醒间,她恍惚感觉到那男子哭了,泪好热好烫,灼在她颈部的肌肤…… 可怜的容灿又被“请”回赵蝶飞的大船,在“回春手”李星魂的治疗下,有效地控制毒素,只是若想根除,还得寻求药方的引子。 当晚赵蝶飞返回,知道容韬的事迹败露,对卿鸿大摊牌,她听了亲亲五哥和容灿叙述的精采片段,扼腕至极,大叹竟错过这场千载难逢的好戏。 小船这边没有轻松气氛,容韬跪在床边,大掌不断揉着那双软手,那么冰,那么冷,若不是怕伤到孩子,他恨不得将内力渡进她体中。端详着那细致却惨白的脸庞,浓密的睫毛勾勒出淡淡的阴影,唇瓣疲倦地抿着……容韬感觉心脏正让好几道的力量朝四面八方撕裂,那痛苦是如此的深刻。 方才煎来了药,卿鸿没法服用,容韬学着以往她哺喂他的方式,一口一口让她喝下。唇边沾着药汁,他卷起衣袖,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蓦然他心痛至极,唇俯了过去,虔诚地盖在那点柔软上头。 “嗯……”卿鸿的唇蠕了蠕,无意识的呻/吟着。 容韬大喜,抬起头紧张的打量,“卿儿,卿儿……”一声声皆是焦灼热烈的呼唤,由灵魂最深处发出。 那小扇般的眼睫轻轻颤着,卿鸿真的醒了,张开迷的双眼,缓缓合上,又缓缓睁开,茫然若失地,她瞧见那男子阴郁的神情,心猛地一抽,被那份憔悴、狼狈和失魂落魄的样子震慑住了。 “你真的醒了,卿儿……”他不住地将吻洒在她的掌心。 好久,卿鸿不说话,只是凄怆地望着他,所有的记忆纷纷回笼,一波又一波,她是巨浪中的小舟,就要让无情波澜卷入海底。 “卿儿,”容韬眼中布满血丝,想对她倾注无穷无尽的感情,想对她说好多好多的话,他喉头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成一声:“原谅我。”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卿鸿的方寸顿时扭绞了起来,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窜入血液,侵夺了思绪,她的脸以愈加惨白,心底的伤痕被狠狠地揭开了,化作温热的水,由眼中流泄出来。 “三番两次的捉弄,你尽兴了吗”她冰冷冷的,语调却是软弱,“若我已提供完娱乐,能不能请你大发慈悲,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卿儿!”容韬绝望的喊,冷汗布满额头,他慌乱得不知所措,捉住卿鸿的双手,将自己的脸颊贴熨在那软绵的掌心,迭声喊:“原谅我!原谅我!卿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不能放你走!我、我懊恼死了!懊悔死了!懊恼死了!” 掌心是一阵湿润的温热,和昏睡前沾在颈窝肌肤上的温暖潮湿一般,卿鸿的心湖惊涛骇浪了起来,冷漠的表相已然破碎。 “你这是……为了孩子”连声音也是破碎的了。 他一出现,她就乱了、昏了,没法恨他,她可以选择不理不睬,漠然对待,但事实就是事实,无力抗拒呵……听见心底嘲讽的笑声,不禁自问:卿鸿,这是何苦!何苦!何苦! 这般情爱,一朝跌入便在其中沉浮,四面是痴,八方皆苦。 第二十七章 容韬缓缓抬起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已到极度伤心之处,怜惜与痛梦萦回胸怀,恨不得将心挖出,好让他的懊悔能昭告天地。湿润着眼,他紧紧望住卿鸿,清清楚楚、酸楚而温柔地说:“我疯狂忏悔,乞求你原谅,是因为我对你不起,做了许许多多该死的事,辜负你、辜负曾有的誓言,没有丝毫的理由脱罪,因我罪有应得。” 那语调这么低沉,充满了求恕的意味,那么的低声下气又柔情依依。他的指轻轻抬起,轻轻碰触她的面颊,又轻轻拂开黑如墨染的发,那样的小心轻柔,仿佛她会一碰就碎。 他继而启口,双眼盛载满腹情怀,“我要孩子,更要你。卿儿,自从城南大街相遇,我就管不住自个儿的心思,然后你成为我的妻,我一边亲近你,一边又严厉警告自己要保持距离,我做不到、做不到啊!接着你洞悉了我的身份和秘密,不问是非对错,一味地护我,而我却不断给你压力,建立的信心如此薄弱。当初我将灿和运送铁器的消息透露给你是故意的,因靖王爷在花园中与你的一番话,我体内的猜忌就开始作祟了,我故意试探你,内心却疯狂祈求你的忠诚。事情爆发,我立刻联想到你,那时我真以为自己死了,让你捅进一刀,深深刺入胸口,因而面对你时我说了很多丧心病狂的话,实在太痛太痛,我没有力量承担,只想尽意地发泄愤恨。卿儿,卿儿……原谅我,我……我不要失去你,回我身边,求你……” 他吻着她的发、她葱白的十指,顿了顿,缓和胸口过分的激动。 “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情,你爱着我。” 卿鸿想绝然地抽回手,想扭过头不瞧他、不听他,想叫他走,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他的那些话,充满歉疚、乞求、热烈和痛楚的话……一字字、一句句敲击她心底最柔软、最委屈的地方,卿鸿哽咽而泪雾凄迷,心软了大半,可想到他耍卑劣手段假扮容灿,骗她说出好丢人的话,她又怨又气苦,强辩着:“我……我不爱你……我不要爱你,我不爱,不爱——” 容韬吻住了她的谎话,捧着那洁白的双颊,他吻得深入,以惯有的爱恋撩拨卿鸿的心,半晌,他缓缓抬头,双目神俊炯然,来回在卿鸿泛着红潮的脸上梭巡。“你亲口说出的话那么快就忘却了吗?真不爱我,你又何必将金龙令转交?对我你在乎着,仍放不下心。” “不是、不是……”她的话毫无说服力,昏乱地摇头。 “你敢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吗?”容韬不让她躲避,额头对着额头抵住了她,眼瞳中燃烧着情火,那份热焰就要将卿鸿烧成灰烬。 “我、我不爱……”她心虚,话未尽眼已合上。 容韬一点儿也不相信,由怀中掏出装有金龙令的绒布袋,淡淡的说:“既然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自己!”猛地,他奋力一掷,那块令牌由敞开的窗户飞出,迅速没入黑夜,然后是坠落江面的声音。 “不要!”卿鸿攀住他的臂膀,一切都太迟了,所有的真情写在泪痕斑斑的脸上,焦急的低喊:“那是唯一能让皇上赦罪的方法啊!你没了它,若真的出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容韬一把抱住她,眼在笑,眉在笑,因她珍贵的绵绵情意。 “卿儿,你没法否认对我的感情,你爱我,很爱很爱,我却没向你表白心事。”他的唇印在她的发梢,密密将柔软的身子圈在胸膛,哑声继语:“我也爱你呵,很爱很爱。我已向皇上请辞,卸除了北提督的职权与名号,你不做贵族郡主,我也不当朝廷的将才,我们相守着,就做一对平凡夫妻?” 贴在他胸口,一声一声的心音清楚无比,这不是梦,不是梦呵……卿鸿幽幽叹息,身子靠得更紧,将脸埋进容韬的衣襟,藕臂悄悄的、主动的滑向他的腰际,先是抓着衣服,然后抱住了他的腰干。 他爱她!即便又是一次的骗局,她也认了。窝在那宽敞胸膛,她嘴角弯着美好的弧度。“做一对平凡夫妻……”她喃着,仿佛答复了容韬的请求。 “卿儿!”容韬乍然欣喜,将她推开小段距离,寻求保证,急急地问:“这么说,你是原谅我了?告诉我,你原谅我了?” 忽然间,卿鸿不言不语,瞠目瞪着眨也不眨,呼吸陡地急促,努力喘息,四肢变得又僵又直,那神态分明是痉挛的征兆。 “天啊,天啊!卿儿,不要,我求你,天啊,天啊!” 容韬大骇,脸上的血色陡地四散隐去,惨白如鬼,冷汗冒得凶急。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五弟明明说了一切没事,容韬心头没了主意,只晓得自己又要发疯了,想也未想,他连忙将手指塞进她齿间,可是这回卿鸿却迟迟没有咬下,状况也没有缓和。 “卿儿,我不问了,我不惹你伤心了,我该死,我该死,天啊,天啊……” 他心要碎了,不敢移动卿鸿,急急撕裂衣袖,将布塞进她的嘴中代替他的手指,人像箭一般奔了出去,船舱门板让他一踹全毁。 “星魂!星魂——” 听见那求救的巨雷声响,卿鸿笑了,清醒而感动,心酸而喜悦,拿开口中的衣布,她抚摸自己的肚子,柔声地说:“娃儿,我们原谅了爹,好不好?” 半年后 容韬又要疯了,无助扯着头发,像无头苍蝇在小小的前厅踱步,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时辰的圈子。 薄薄的墙板毫无隔音作用,他的神经绷至极点,让内房凄厉的叫声吓得汗涔涔,再下去就要泪潸潸了。 “哎呀!容爷,你不能进去啊!女人生孩子,男人怎么能看?出去,出去,别守在这儿,待会小翠送热水来呢,你别挡路呀!”一个老嬷嬷掀开布帘,硬生生挡住里头景象。 “可是……她在喊疼啊!” “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啊?安啦!”她可是杜家村第一把交椅的产婆,什么阵仗没见识过?今儿个这椿她游刃有余,倒是这男人快让她烦死了。 “热水、热水!”小翠喳呼着,端着盆子急急步近。 “我来!我来!” “来个头!”老嬷嬷拍掉容韬伸出的手,一把抢过水盆,头很痛的说:“容爷,你还是继续兜你的圈子吧。”身子一转,又进了内房。 小翠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跟着老嬷嬷学“一技之长”,她很有经验,站在布帘子前双手大大张着,有一夫当关的气势,老成地说教。 “大爷,你不能进去,这是忌讳,以前就传下来的,大家都得遵守。你甭着急,老嬷嬷很厉害,你媳妇儿的臀儿又圆又俏,肯定生得容易。” 容易个鬼!容韬提心吊胆得快要虚脱,可能是头胎的关系,卿鸿痛了好几个时辰,孩子还是不肯落地。 就在此时,一声破天的尖喊传来,然后是片刻的沉默,接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寂静,震天地响。 “卿儿!”容韬大喊,人往里头冲去,小翠被他挤到一边凉快了。 “恭喜容爷,贺喜容爷,你媳妇儿帮你生了个白胖的千金啊!”老嬷嬷果然经验老到,三两下已将刚离母体的婴儿安置妥当,交到容韬颤抖的手中,她带着小翠到外头清洗,将内房留给两夫妻。 孩子,他和卿儿的孩子!容韬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每一分的知觉全浸淫在感动的浪潮中,他在床沿坐了下来,怔怔地看看孩子,又怔怔地看看卿鸿。 “你怎么哭了?”卿鸿问。她的脸依旧苍白,却染着美丽的喜悦,小手轻轻抚拭容韬的脸,眸光温柔似水。 “是吗?”难怪脸颊热热的。他低哑地说:“我刚才很害怕,现在太感动。” “傻瓜……”她笑着,眼眶也湿湿的。 “我喜欢女娃儿,她长得跟你一般模样,将来会是个大美人。”容韬骄傲的说,一只手怀抱女儿,一只手揽紧娇妻,“等你身体养壮些,我想带着你和孩子回一趟阎王寨,让兄弟们见见你,可好?” “嗯。”卿鸿在他怀中点头,反手抱住了他,也抱住孩子,心底无限柔情。终于,说出那句话。“韬,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生气、也不怪你了,很早很早就已原谅了你。” 又一波的感动席卷而来,有妻如此,有女如此,他已无所求。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容韬侧头亲亲妻子的颊,柔声说:“我爱你,很爱很爱。” 愿天下有情之人终成眷属,相知相守。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阎王寨之春之一《难得铁郎心》; 2、阎王寨之春之二《同命鸟》; 3、阎王寨之春之三《为君沉吟》; 4、阎王寨之春之四《滇门名花》。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