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凰》 楔子 “橘生于南则为橘,橘生于北则为枳。水土异也。此女,若生于北,凰舞九天,贵不可言。若生于南——”天一大师欲言又止。 徐羡之敛眸:“大师但说无妨。” “凰鸟折翼,下克宗族,上乱朝纲。” “一派胡言!”徐夫人潘氏怒地撂开茶盏,已然顾不上兰陵潘氏贵女的闺仪妇德。 徐羡之虽稳坐泰山,眸光却是骤冷。原本老来得女,天降异象,乃是天大的喜事,却不料……他清冷地盯着眼前的金阁寺高僧:“老夫不才,求教此地当属何地?” “东海郯郡,南北分水,亦南亦北。” 徐羡之和夫人对视一眼,似暗暗舒了口气。徐羡之起身长揖:“请大师点化小女。” “折翼之日,北上涅槃。” “北上?”徐羡之皱眉。晋朝自八王之乱,南北分崩,已近百年。北方乃胡族肆虐之地,北上续翅,难不成这老和尚竟是暗指通婚胡族?他隐怒,若非对方是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他恐怕是要当场动怒。 “阿弥陀佛。”天一大师双手合十,“贫僧不请自来,皆因善缘。北上,或可保全徐氏阖族,止戈天下。” 徐羡之沉思片刻,双手合十回礼:“多谢大师点化。”送走天一大师,他转对潘氏,“夫人,小幺的闺名便依天一所言,就叫徐芷歌吧。吾女必能金凰展翅,止戈天下。” 第1章 凰鸟折翼 入夜的狼人谷,狼嚎阵阵。 芷歌错觉,那忽远忽近的狼嚎就像是贴在窗格子外头,与她不过一纸之隔。 金阁寺被掳,至今已大半日。天都黑了。 她的心随着日头沉了下去。女子被掳,都难逃贞洁受损,声名狼藉的下场。 哥哥和爹爹该是封锁了消息,正满城搜寻她。可他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她竟被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狼人谷,掳来了他们的老巢。 阿车呢?他在宫里,有没有听说她出事了?他要是知晓了消息,怕是要急疯的吧。 她被反手绑坐在床头,面朝里,对着黑漆漆的墙。这间屋子,像是特意为了关押她而布置,除了一床一几一凳,再无他物。 嘴里塞着破棉絮,她呼不出声,只觉得阵阵作呕。 狼子夜当真犯不着如此。 她的侍从和护卫早死光了,独剩她一人,她何至愚蠢到在这荒郊野外,扯破嗓门呼救? 嘎吱——房门开了,咯噔咯噔——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极力扭头,想看清来人。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她却一眼就看到那瓣透着杀气和诡异幽光的银面具。 狼子夜,天下第一杀手,狼人谷谷主狼默秋的义子。 她冷看着他,眸里闪着恨杀之意。 银面具下那双闪着幽光的眸子,似因她的恨意而染了笑意。他踱近床榻,俯身坐在了案几旁的木凳上,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 “现在是亥时,徐羡之领军到了离这里三里地的陈塘里,却又绕道去了北面。”他的笑有些森冷,“恐怕到明日天明,他们也寻不来这里。” “呜呜——”芷歌再是强装淡定,听闻爹爹的消息,也忍不住挣扎起来。 狼子夜起身踱近,悠悠然伸手,扯开她口中的破棉絮,随手扔了去。 “你到底想怎样?!”芷歌的声音有些嘶哑。 “留你过夜啊。”狼子夜操着无赖的调笑口吻,俯身凑近,“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 芷歌别开脸,躲开他喷洒过来的迫人气息:“谁派你来的?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加倍,放我走。” 狼子夜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依旧笑谑:“徐司空府上的掌上明珠,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然财大气粗,可惜,盗亦有道。狼人谷虽是盗人命的,却从不做两家买卖。” 他逼得如此近,鼻尖都近乎贴上了她的。她只觉得心底发憷,却故作镇定:“既知我是未来的皇后,你便该知晓有些生意接不得。” “是吗?”狼子夜的笑变得玩味,“有个权倾天下的老爹,果然底气十足。”他故意拉长声线,“可过了今夜,你说你还能母仪天下?” 四下分明漆黑一片,可芷歌的脸,却清晰可见的,顷刻煞白。 被道破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她咬唇:“你——” 狼子夜笑问:“谁给你的自信,刘义隆还会娶你?” 她几乎脱口道:“阿车自然会娶我。” 裸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渐渐褪了笑意:“是吗?不如你我打个赌吧?” 他的指还掐着她的下巴,她觉得生疼,奋力要挣开他的钳制:“亡命之徒,离我远点!” “你是心虚不敢吧。”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了方才的戏谑和嘲讽,倒有几分自言自语的意味。 芷歌暗暗告诉自己,她犯不着跟个刽子手计较。阿车十一岁就已心仪于她,他整整等了她十年,三个月后的大婚,将是他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若他不要你,你该如何是好?”狼子夜手下的力道松了松,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着,像在品玩一件兵器。他的声音不是戏谑,却也辨不清情绪:“不如嫁给我吧。做狼人谷的压寨夫人。” 淬——芷歌怒由心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黑暗里,他的眸子闪过一道幽光。她辨不出那是不是杀意,只心底发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几分。 他抹一把面具上的唾沫星子,勾唇冷笑间,手忽地从她的下巴滑至脖颈,蓦地用力扼住。 呃——她只觉窒息,双手被缚身后,再是挣扎都是徒然。就在她透不上气那刻,脖子一松,她刚要喘气却被他堵了住。 呜——他竟然——放肆!她狠命挣扎,可她越是挣扎,唇舌处的肆虐便越是凶狠。 她一路最害怕的,便是受辱。此刻,屈辱来临,她却是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无。挣脱不开,她索性心一横,用力咬了下去,随即,嘴里便弥漫了血腥气,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可纵是如此,他亦不放过她,反而更加肆意地加深了这个吻。 脑海是缺氧的烦乱,芷歌想了许多,若他再冒犯她,她便咬舌自尽。虽是心有不甘,却万不能受这样无耻之徒的羞辱。 只是,似乎是她想多了。 他吻她,便仅仅是吻她而已。 “放心,我不会动你。”他的声音原本就暗哑肃杀,这番暧昧之后愈加暗沉,“做个印记罢了。只是,哪怕我不动你,你也无法自证清白,嫁他为后了。” “你——”芷歌从没对谁动过这样的杀念,此刻,她若能有一把刀,必然是毫不犹豫地扎进这个该死之人的心口。她气得哆嗦,呼吸都不畅。 “你我打个赌吧。”他终于松开她的下巴,“刘义隆若当真不要你,便嫁给我。” “你——休想!”芷歌几乎是嘶吼出声。 狼子夜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眼眸里闪着悲悯。 “他对你绝无情意。”他的声音带着鬼魅般的残忍,“你迟早一天会知晓。” “不会。”芷歌咬牙,泪蓦地落了下来。这一路,面对厮杀,她不曾落泪,哪怕方才心慌蚀骨,差点自尽,她也没落泪。她不懂,为何他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挑拨之言,竟让她决了泪堤。 狼子夜只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砰——房门关上那刻,芷歌不知,椒房殿的大门也被关上了。她没机会再做阿车的皇后。 翌日,天不过粉粉亮,狼子夜便守信地放了她。 晌午时分,她被蒙着头,塞着嘴,扔回了前日被掳的地方,金阁寺的山门下。 寺里的沙弥发现了她,不多时,她的兄长徐乔之便领军奔马而来。 见妹妹安好,乔之脸上的沉郁之色,并未褪去多少。他解下大氅裹在她肩头:“回来就好,万事回家再说。” 一路,芷歌其实对事态猜到了几分,可真当她从父兄口中得知真相时,还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可能。”她的声音随着肩膀的轻颤变得不稳,“他不可能退婚!” “不可能?我们明明封锁了消息,可你被掳的事竟然一夜之间传得满城皆知。朝堂之上,他手下那几个心腹左一个‘贞洁有损,不堪为后’,右一个‘求皇上三思’,他半点未反驳!袁湛那个卑鄙小人奏请嬷嬷给你验身,他却听了去!”乔之随手操起桌案上的砚台,砰地砸在了地上,碎作一地污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芷歌身上脸上都被溅了点点墨星。她犹自不觉,只惊恐地抬头望向坐在桌案后头,沉默不语的父亲:“父亲,他他不可能的。”她重复。 他怎么可能由着那些人羞辱她?他怎么可能准嬷嬷给她验身?泪星在眸里直打转,她张口:“狼人谷虽掳了我,可我不曾不曾——”她似又想起什么,生生吞下后半句。 “幺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徐羡之沉声,透着隐怒,鬓角似是一夜之间添了更多银丝。 “父亲?” 徐羡之比手止住她:“幺儿,为父一早就告诫过你,莫把所谓青梅竹马的情意看得过重。太尉、司徒、司空位列三公,刘义隆初登大宝,虽然是借我徐家之势,却也把我徐家视作眼中钉。为父掌户部,控了朝政钱粮,你的兄长个个争气。我徐家文可治国,武可安邦……”他冷笑,“富可敌国。必为君王不容。只是为父不曾料想,他刘义隆羽翼未丰,竟然就动手了。” 芷歌震惊地僵站着。徐家之势,她从前也是知晓的。她前头有八个哥哥,只她一个女儿。她的娘亲潘夫人,只生了两子一女,便是哥哥乔之,弟弟庆之和她。乔之弱冠之年便中了榜眼,尚了富阳公主徐芙蓉。庆之年幼,今年才十一岁。 她的七位庶兄,皆从了军,除了大哥和五哥未立功勋便战死,余下的五位兄长皆称得上骁勇,二哥徐湛之更是坐镇北方的安邦磐石。 父亲最强悍之处,正是在于他治家严苛到近乎残忍。嫡子接父衣钵从文,庶子皆投身沙场,力掌兵权。是以,徐府才在短短三十年里从兰陵郡一默默无闻的没落家族,崛起成权倾天下的首辅大臣。 君臣之间暗潮涌动的矛盾,她是知晓一二的。可她自信,一个是她的父,一个将是她的夫,有她这个纽带,他们终会君臣安好。可如今—— “不会的,父亲。”她倔强地轻喃,“他不可能,不可能的。” 徐羡之看向女儿的目光变得冰冷:“宫里的嬷嬷如今就在正堂,可要传她进来?” 第2章 十年成殇 芷歌的心像遭了暴击,面上血色褪尽。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这个老来女,叹道:“他对你殷勤备至十余载,不单骗了你,连为父都给骗了去。是为父识人不察,此事不怨你。他与我徐家而今已撕破脸皮,势不两立,无论你嫁不嫁得成,情分都得断了。” 十余载的情意,如何会是假的?芷歌万万不信,可当她一路狂奔着入了宫,见到承明殿那幕,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有这大宋皇宫唯一的特权,不用诏令,便可畅通无阻地进出各道宫门。 可当她来到承明殿,却头一回被他的贴身太监茂泰阻在了殿外。 不知等了多久,那道殿门才对她敞了开。 她进到里殿,却不是他一人。 他正与一女子对弈,捏着专属于她的那套白羽墨玉棋。她不认得那个女子,从前,他身边除了她,也从来没有过女子。 那女子着浅碧罗裙,眉眼浅淡,容色称不上绝好,但他看她的眼神却极是温柔。那是过往只专属于她的温柔。 芷歌觉得冷。 “皇上,您既有客人,臣女便告退了。” 芷歌不信,建康台城居然有贵女不认识她的。那个女子分明在装,更口口声声讽她是客。她冷得想笑。 “棋局既开了,便该下完。”他的目光没半分落在她身上,只尽数吸附在眼前的那团浅碧色上,“既困了,方才便该多睡会儿。” 那女子娇羞地抚了抚有些蓬松的鬓发,红着脸低了头,一副羞于再开口的模样。 萦绕于心的万般疑乱,早已不必开口了。芷歌僵站着,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兀自甜蜜对视的璧人,嗓际暗涌起一股腥甜。她生生吞了下去。 一路奔来宫里,她其实已经有几分信了父兄的话。赖在正堂无法回宫复命的嬷嬷,早已硬生生幻灭了她的念想。可她犹自不死心。 她六岁认识阿车。那年,阿车十一岁。在她记事起,阿车就是心仪她的。十年,每个朝朝暮暮,她的阿车,都是心心念念着她的。 她如何信,十年光阴都是虚幻的? 可他当着她的面,与这女子这般作为,便是硬生生地浇灭她心头残存的那点希冀。 阿车素来话少,能用行动说明的话,从不会明说。 她进殿后,他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不存在。他只兀自与那女子下棋,或是浅笑,或是沉吟,甚至伸手为那个女子拂开鬓角的碎发…… 当那颀长的指,勾着那缕碎发纳到那女子耳后,芷歌终于吐出唯二的两字“卑鄙”。 她疾奔出殿,十年光阴,十载情意皆化作了心头的灰烬。 跨过那道殿门,一股血气翻涌,她折腰,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石榴色的衣袂上。 “徐小姐?”他的暗卫统领到彦之不知何时,窜到她身前,伸手便要扶她。 一丘之貉。 “离我远点!”她压着怒意,推开他那刻,抬了眸,那双清润的眸里似燃着烈焰。 到彦之敛眸,退了一步。 芷歌直起身,抬袖拂去唇角的血渍,凌傲地微扬下巴,目光却有些失了焦距。她稳着步子,步步似踩在心尖,她疼得心抽,步履却愈发稳地离去。 回到徐府,已近入夜。 两天一夜不曾进食,她早已精疲力竭,回房,倒头便睡了去。 翌日醒来,便见母亲红着眼圈守在她床头。 她想开口劝慰娘亲,她没事。可娘亲抹着泪说出的话,像把利刃插在了她的心上,“幺儿,不如……还是让宫里的嬷嬷验身吧。白的终究抹不黑。虽则屈辱,却不失为自证清明的唯一法子。” 芷歌咬破了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娘亲只当她不堪屈辱,还在宽慰,却无异于在她的伤口撒盐,“你放心,我与你爹都商量好了。这个后位本就该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四嫂会让她的奶嬷嬷与那宫嬷嬷一道,谅他们不敢信口雌黄。” 她的四嫂便是富阳公主刘芙蓉。富阳公主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但刘义隆自幼丧母,年长他六岁的芙蓉,自幼便关照他。姐弟堪称情深。有公主主持公道,宫嬷嬷确实不敢作假。 可是…… 芷歌有苦难言,心口的钝痛又席卷了来,泪盈了目。 “幺儿?”知女莫若母,潘夫人瞧她这般表情,又惊又痛,“你?”她摒退众仆,捂着心口,只等女儿作答。 芷歌感到平生不曾有的羞辱,“去年,他被困平坂,我——” 他们是共过患难的,他登基为帝并不顺遂,从封地彭城回建康登基,一路遭追杀,行到平坂竟被刺失踪。 她担心他的安危,瞒着父兄,留书出走,一路找寻他。她在山野寻到他时,他身中一箭,箭上还淬了毒。到彦之找来毒圣欧阳不治为他解毒,那邪老头竟配了一味“女儿红”做药引。 “女儿红”乃处子血。 其实,她是可以找旁的女子给他做药引的。可那是她的未来夫君,他们曾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容不得旁的女子染指。是以,她不顾高门贵女的礼义廉耻,舍身做了药引。 此事,他心知肚明。便连到彦之和欧阳不治,也是知晓内情的。 如今,他竟派了教养嬷嬷为她验身。 啪——狠狠一记耳光扇在脸上,芷歌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你怎可如此不自爱?!”潘夫人气得不支。 “对不起,娘。”芷歌除了这句,不知还能说什么。她的天,在昨天已经塌了,今生都不知能否拼得起来。 “你——你——刘义隆欺人太甚!”潘夫人差点儿呕血,好不容易平复血气,只心疼地搂过幺女。抚着女儿的发,她含泪叮咛:“此事烂在心里,万万不得再对人提起。尤其是你父兄。” “这门婚事,铁定是不成了。”母亲一瞬似老了十岁,“罢了,是你命里该有这一劫吧。你还年轻。一切都会过去的。只吃一堑长一智,幺儿啊,男人的心,今后都莫信了啊。” 那夜,母亲宿在了她的闺房。 自从她十岁分院,这是母亲头一次陪她过夜。 母亲叮咛了她许多,如何治家,如何驭夫,如何教子…… 那之后的无数个夜,芷歌无不在悔恨,为何那夜,母亲那般反常,她竟半点未觉察,只沉溺在那好不值当的痛苦和怨愤里。 翌日清晨,徐家祠堂。 当家主母潘氏,留血书,悬梁自尽。 世人皆说,兰陵郡有两宝,萧家儿郎,潘氏贵女。萧家郎频出治世之才,潘氏女可母仪天下。 潘夫人那句“不堪受辱,血证清白”,字字带血,不单是为女伸冤,更是为保住潘氏女的百年清誉。 芷歌跪在连天白幡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她不识人心险恶,甚至连形势都看不清楚。原本,该死的人是她。在这场贞洁清誉的无烟战火里,她若不能问鼎中宫,便只能以死谢罪。 耻辱,只有用鲜血才洗得干净。 徐家,必死一人。 母亲是为保她而死。她甚至没在父亲苍老哀戚的面容里,翻寻到一丝意外的痕迹。 母亲自尽,似乎都是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 父亲治家何其残忍。 他可以眼睁睁看着庶子拼杀身死在沙场,也可以袖手默许嫡妻悬梁在祠堂,对她这个向来捧在手心的老来女也是下得了狠心的。 跪到第三天,芷歌已直不起身子,双肘撑着地砖,匍在母亲灵柩前。一直冷眼看着她绝食的父亲,终于俯身蹲坐在她身侧,像儿时那般怜惜地抚着她的脑袋,只说出来的话残忍至极。 “死,很容易。活着才难。你的命,是你娘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幺儿,你没资格死。往后,你得为了身体里流淌的徐潘两家的血脉而活。”他轻拍她的脑袋,加重语气,“活出个人样来!” 芷歌近乎力竭,清明都因脱水而恍惚。她侧着脑袋,抬眸看着父亲,眸光黯淡,干涸的唇微张着说不出来。 徐羡之的老眸里隐隐闪着泪光:“为父已在金銮殿上,以你慈母新殇,要为母守孝为由向刘义隆退了亲。” 芷歌并不觉得意外,心痛得早已麻木。她痴看着父亲,干涸的泪再度涌了上来,声音嘶哑地几乎不闻:“娘……不……”她想说,该死的是她,娘不该赴死,可她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徐羡之冷笑:“刘义隆说,你不堪为后,仍可为贵妃。幺儿,你答应吗?” 芷歌原本耷拉无力的脑袋,骤地僵起。她吐了吐气,却再吐不出那个“不”字,只微颤着摇头的动作在诉说她的抗拒。 “好!”徐羡之硬声,“这才是我徐羡之的女儿!” 在老妻自尽之前,徐羡之不是没想过退而求其次,待女儿保下妃位,孕下皇嗣后,再与刘义隆秋后算账。到时,陛下驾崩,幼主登基,她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他进可挟天子以令诸侯,退可辅佐幼帝保住权位。 只是,他不曾料想妻子竟刚烈至此。只是看到那三尺白绫那刻,他又觉得这才是他的妻。血书和白绫断了他妥协的念想,也激起了他的恨意和斗志。 左不过是再造一个陛下罢了。 徐羡之冷哼:“为父会叫他后悔今日所为。” “贵妃”二字像在芷歌血液里种下了仇恨的巫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黯淡的眸子点了火光。 徐羡之好似嫌女儿恨得还不够,火上浇油道:“为父才在金殿上退婚,他后脚就宣旨昭告了新后人选。” 芷歌的睫颤了颤,近乎凄恐地看着父亲。他的后,早不会是她了。是哪个女子,于她,其实毫无差别。可是,她就是止也止不住喉际再次翻涌的腥甜。 而父亲还在用仇恨的利刃磨砺着女儿:“新后,你怕是听都没听过。袁湛的嫡女,袁齐妫,一个亲娘早逝,母家不容,二十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果然,父亲后面的话做实了她的猜想,“哪里是嫁不出去?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新后的娘亲和新帝的生母,是共过生死的手帕交。” 父亲的手抚过她的脑门,“傻女儿啊,刘义隆自始至终想娶的人,都不是你。他们才是指腹为婚的传世佳话。” 芷歌裹着素缟的身子颤得像一片被朔风席卷的残叶,随时都会凋零。 徐羡之抚摸女儿的手,慈爱了几分,眸光和语气却变得冷厉:“该醒了,傻女儿。活过来,让伤你的人去死。” 噗——在再一阵腥甜翻涌那刻,芷歌口吐鲜血,歪倒在父亲的臂弯里。 徐羡之搂着惨败得生气渐无的女儿,不见惊慌,只缓缓地用袖口拭去女儿唇角下巴沾染的血渍,擦拭干净了,这才传唤下人:“给小姐打点细软,即刻出发去金阁寺。” 第3章 避走佛刹 “芷歌这般光景如何能去金阁寺?”灵柩前,富阳公主刘芙蓉,一把攀住丈夫,“乔之,你快去劝劝父亲!哪怕是守孝诵经,也不急于今日啊!” 徐乔之一身重孝,定定地跪于灵柩前,直直地盯着母亲的牌位。他的母亲,出身名门,身为兰陵潘家的女儿,以当年徐羡之的地位并不足以匹配求娶。而母亲刚烈,就是相中了父亲,毅然下嫁没落的徐家。待父亲发迹,潘氏族亲无不艳羡母亲,可世事难料,谁又想得到贵为一品诰命,竟会沦落到这般结局? 身为人子,他竟眼睁睁看着母亲不得善终。他的胸腔里似燃了一团火,道不清是仇还是恨。不是没怨过父亲,但转念,以母亲刚烈的性子,那三丈白绫已然是不可更改的结局。最可恨的还是那姓刘的! “乔之!”芙蓉眼见丈夫无动于衷,愈发着急,“芷歌如何受得了这路途颠簸?父亲如何能这般狠心?哪怕要送她去庙里,也等她身子好一些啊。” 徐乔之总算回了神,缓缓扭头看向妻子,因熬夜密布血丝的眸闪着克制的恼恨:“公主该回宫问问你的好弟弟,如何能这般狠心,逼得她走投无路。” 芙蓉心虚地垂了睑:“我问过,也劝过了。可——”她张嘴,她堂堂公主,在夫家一向受敬重,当下是她从不曾经历的难捱。 徐乔之指着堂前的灵牌,含着泪低吼:“要不是娘,死的就是芷歌。你以为我妹妹待在京城就能好过?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要不是金銮殿上的那位指使,狼人谷会敢动我徐家的女儿?!” 芙蓉愕住:“你……你是说?”她直摇头:“不,不会的!” 乔之噙着泪冷笑:“刘义隆口口声声等我妹妹长大,过了及冠还不娶妻,演得是一往情深。可分明是蓄谋已久。袁湛的女儿捂到二十岁还没出嫁,就是铁证!” 芙蓉的脸煞白。 “他欺我辱我徐家在前,逼死我母亲在后,我徐乔之今生与他不共戴天!”乔之恨声,“你若心向母家,你我今日就签书和离,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 富阳公主的马车疾驰进了瑞阳门,不及马车停稳,公主跌跌撞撞地冲下车,一路疾奔承明殿。 不待太监通传,她已冲进殿中。彼时,刘义隆正伏案批着奏折。 芙蓉立在殿中央,脸色苍白,眸子通红,鬓发都有些散乱,全然失了公主的凤仪。 义隆搁下御笔,抬眸看向姐姐,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皇姐是君,徐家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皇姐无须为徐夫人守孝。来人!伺候公主除下孝服。” 宫人领旨上前。 “都给本宫退下!”芙蓉低喝,泪滑落脸颊,她拂了去,“皇上,我想跟你单独聊两句。” 茂泰瞄一眼主子的神色,挥手领着宫人退了去。 义隆坐在御案前,芙蓉立在几丈开外。姐弟俩对视着。 许久,芙蓉才问出口:“真的是你吗?” 义隆眉目浅淡:“皇姐何时喜欢跟朕打哑谜了?” “你为何要这样对芷歌?哪怕徐家再势大,再碍着皇权,她不过是个女子,你哪怕不想娶她,也犯不着如此!你这样不留余地,置我和她于何地?!” 义隆蹙了蹙眉,淡声道:“皇姐若是在徐家受了委屈,大可回宫来。你是朕最爱重的公主,比徐乔之好的驸马多的是。” “我问的是芷歌!”芙蓉哽咽,“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姐姐不信,你对她毫无情意。徐家是怎样的人家,你很清楚,你这样做,会断了她的活路的!” 年轻帝王俊逸的脸庞,并无半点动容,反倒是勾了唇:“皇姐今日来,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姻缘。身在皇家,皇姐你该明白,朕与徐羡之只有你死我亡,不会有翁婿和谐。皇姐若与驸马夫妻同心,无论朕做什么都动摇不了半分。” 芙蓉泪眼弥蒙地看着弟弟:“你当真铁了心?” 义隆不置可否,起身踱下御案,走到姐姐身前,递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无论何时何地,朕总记得皇姐当年待我的情意。” 芙蓉未接那帕子,只流着泪问:“那芷歌待你的情意呢?若没有她,你难逃平坂之危。” 义隆的目光骤地有些虚空,言语却更是轻巧:“故而,朕许她为贵妃。” “你明知那不可能!”芙蓉揪住帕子,顺势攀住了弟弟的衣袖,“阿隆,算皇姐求你。我在徐家生活这么多年,徐家并无不臣之心。不是非斗得两败俱伤不可的。趁现在还有转圜余地,阿隆,你——” 义隆抽开衣袖,沉声打断道:“徐夫人已死,还有转圜余地?” 芙蓉张了张唇,半晌接不上话,终了只喃声道:“婆母也是为了女儿才走了这条路。若能妥善安置芷歌,还是可以转圜的。” 义隆讽笑,天生的桃花目染了几分刻薄之色:“如何才算妥善安置?就因为她姓徐,这后位就非她莫属?再者,朕为何要转圜?” “芷歌病了,这几天又不吃不喝,已经吐血两回了。”芙蓉见帝王的面容总算起了些许波澜,愈发动之以情, “父亲执意送她去金阁寺。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用力咬紧那个“死”字,然而,这并未能唤起薄情帝王的惜玉之心。一路来宫里,其实,她已料到会是这般光景。她的皇弟,肖极了她的父皇,生得一副公子如玉的皮囊,内里却是心如铁石。 她的小姑子,没救了。 她的姻缘……她阖目,泪落连珠。豆蔻之年的那场初见,十有八九是公爹设计的,她心如明镜,却甘之若饴。被夫家利用又如何?她得偿所愿,与心之所爱相伴相依。她不悔,无怨。 “乔之。”她轻喃,睁开美目,环顾清冷蚀骨的宫殿,这个曾经的家,“茂泰,帮本宫向皇上传个话。” 她微微仰头,泪眸未干却笑意盈盈:“出嫁从夫,我与乔之生同衾死同穴。”言罢,她覆上近侍的手,一步一阶地走离皇城。 芷歌再度醒来,已是身处金阁寺。 她环顾四下,这是母亲在寺里礼佛的佛堂。香案上燃着的香,是开春时,母亲领着自己和一帮丫头婆子一起亲手制的。 那香,缥缥缈缈,清清淡淡,似全然不食人间烟火。 若非屋外喧嚣的打斗,她近乎以为她已随着母亲死去,到了佛陀言道的极乐之境。 她偏头,窗门紧闭。 “小姐,你醒了?!”守在一侧的嬷嬷听到动静,迎了过来,激动得直抹泪,“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渴吗?饿不饿?”边说边托起病榻上的人,又是喂水又是喂米汤。 芷歌乖乖地由着嬷嬷伺候。昏迷时,她也是这般乖顺地由着他们灌汤喂药。 她没资格死。 屋外的打斗,毫无停歇的征兆。 芷歌抬了疲沓的睑:“屋外何事?” 她的声音比缥缈的香烟还要轻,听得嬷嬷又是一个劲抹泪,直恨声道,“那个贼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找到这儿来了。小姐您放心,有心一大师在,不会叫他再得逞。” 贼子?芷歌脑海冒出那瓣幽冷的银色面具:“狼子夜?” 嬷嬷切齿:“老爷少爷正愁逮不着他,他自己找上门来送死,心一大师不杀生,府里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咳咳——”嗓子干得冒烟,芷歌忍不住干咳,身子轻飘飘的,这一咳,魂魄好像都要被咳散了。 “小姐!”嬷嬷赶忙托起她,为她顺背。 屋外的打斗,随之也骤然停了。 “徐芷歌!”粗噶低沉的声音,像从额鼻地狱传来的。 是狼子夜。 芷歌止了咳,脑袋无力耷在嬷嬷的臂弯里:“明妈,让他进来。” 明嬷嬷呆住:“小姐?!” 芷歌抬眸:“娘临走前,是把我交付了妈妈你吧?” 明嬷嬷那双红肿的眸又渗出泪来:“往后,老奴会守着小姐,寸步不离,但凡老奴有一口气在,都由不得他们再伤着小姐半分。” “既守着我,往后便听我的。让他进来。” …… 狼子夜进到厢房,迎面就见那张嵌在泥黄软枕里的苍白面容。 不多短短几日,金阁寺山门下的那个明艳少女,似脱了人形,憔悴如一朵已近凋零的木槿花。 银色面具掩住的那双深目,微微敛了敛,他止在几丈开外,远远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他,那两汪秋水剪眸似一夜老了去,蒙了一层清冷拒人的沧桑雾气。 明嬷嬷不解自家小主子何以要见这个贼子,为保全小主子名声也罢,性命也罢,她守在榻前,端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狼子夜全然无视那嬷嬷:“赌局,你输了。” 那张苍白的脸,如一汪死水,未掀半点涟漪,若非银甲遮蔽,狼子夜该是蹙了眉的。 芷歌凝视着眼前这个毁她一生的贼子:“你是为赌注而来?”不等他回答,她勾了唇,绽出一丝讽笑:“想娶我,也不是不可以。” “小姐!”明嬷嬷按捺不住,低喝出声。 芷歌将那丝扼死人的讽笑,绽放得更刺骨:“听说,狼人谷的杀手,自入谷之日便戴上面具。普通杀手戴铁甲,少谷主戴银甲,谷主戴金甲。铁银金甲,非殒命之时不得摘下示人。你若以面上银甲为聘,再加那两人的首级,我可代父兄应下这门亲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虚,每个字都似飘在香烟上,听得嵌在银甲中的深目,愈发阴沉了几分,“哪两人?” “明知故问。”芷歌抬眸,眼眸流转间竟染了一种虚弱至极的凄楚媚态,“你既不敢,谈何娶我?” 她的目光越过墨黑的肩头,滑向杵在门口的那袭泥色僧袍,“心一,杀生是罪过,但不杀滥杀无辜的刽子手,更是罪过。心一,杀了他。” “徐施主,你疾在心中,该静心休养。”清隽的少年和尚双手合十,轻喃一声,“阿弥陀佛。” 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滑落,芷歌死咬着唇,却也止不住那血红的漫溢。 狼子夜闪身冲了上前,抢在明嬷嬷之前,夺过芷歌的手腕。 “放——”明嬷嬷被点穴定住,那个“肆”字卡在了嗓子眼。 芷歌抽手却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由着那冰凉的指搭上了自己的腕,“心——”她开口要唤那和尚,却叫翻涌的血气淹没掉了声音。肩窝一疼,是那贼子封了她的大穴。 第4章 脱胎换骨 心一已飞身上前,将将要出手时,却见狼子夜竟只是要为她诊脉,便收了手:“施主既懂医理,便该知晓她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你既出自善意,便不该来强行打扰。” 狼子夜探着她的脉,露在银甲外的下颚紧了紧。他盯着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就这么不济事?不是想取仇人首级吗?自己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报仇?” 芷歌也恨自己这副破败的身子。这几天,她一直被浸泡在仇恨的汪洋里,窒得她无法呼吸。她看着他,银甲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轮残月。她的下巴,沾着血渍,像一朵荼蘼的彼岸之花。 狼子夜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别再刺激她了。”心一把手中的菩提珠缠在腕上,已然是即将出手的架势。 狼子夜收手那刻,收回了目光。他从墨黑的腰封里掏出一个纸封,飕地扔向身后。 心一瞬即接了去,闻了闻,竟是上好的护心丸。 狼子夜微微俯身,伸手用袖口拭去她下巴的血渍:“徐芷歌,你死,那两个人只会更快活。活着,才能碍他们的眼。好起来,才能回京城讨债。” 芷歌只冷冷看着他,由着那带着晨曦青草涩味的袖口扫过下巴和脸颊。忽的,她逮住间隙,张口咬住他的手。异样的血腥漫在唇齿间,她只死死咬住不松口。 狼子夜的下颚紧了紧,却既没出手伤她,也没缩手,只任由她的齿嵌进他的皮肤。深邃的眸,因为隐忍疼痛似乎掀起几丝涟漪。 “徐施主!” 若非心一开口,芷歌不知她是否会松口。只是,他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杀他,也不见得能让她畅意几分。她有些厌恶地吐开他的手,自恼地闭了眼。 狼子夜是几时走了,芷歌并不清楚。好像他即刻就走了,又好像他守在院墙上守了很久,她的清明再次堕入无尽的黑暗。 心一是大宋朝闻名遐迩的得道高僧。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掌了金阁寺,全因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若送女儿去家庙,她多半是会熬到油尽灯枯,而在金阁寺,不单能为母守孝挽回一点声名,有名僧医治,将来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如此,芷歌在金阁寺的日子,便在烟熏缭绕和药石汤羹中悄然而逝。 明嬷嬷虽不曾提起,心一也不曾明言,但芷歌知晓,狼子夜每隔七日便会来一趟金阁寺。他虽未露面,但夜半响起的埙音,应是他吹奏的。 她在狼人谷听过,听说,这埙音可以驯狼。 她吃的药里,也似乎间或掺杂了心一所说的那种狼人谷的护心丸。心一说,医者无疆,只要对她病情有益的,不该过问那药的出处。 芷歌知道父兄曾出手围剿狼人谷,可方才围谷,就传来招安上谕。狼人谷,摇身一变,竟成了大宋天子的私兵。她的父兄再是权倾朝野,也无法公然抗旨,为她报仇。哥哥为此,借酒浇愁了数日。 芷歌却早不计较这些了。甚至连母亲离世的伤痛,也成了心头荒芜的疼痛,一日麻木过一日。除了午夜惊醒时痛彻心扉,她清醒时竟有些刻意忘却了。她如今只想快快养好这副身子。她的脑子,还有好多事要想。 父亲说她没资格死。其实,她连伤悲的资格,也没了。 一晃,将养已近三个月。她的身子算是大好了。 “心一,像我这样的年纪,若想习武,可有速成的功法?”芷歌一身素缟,立在练功场的木人桩前。 “徐施主,这里是寺庙后院,不是施主该来的地方。你如此作为,让寺里的师兄弟很是为难。”心一老成持重模样。 芷歌回眸:“我记得幼时,你还在我家府上时,你是随父亲母亲唤我幺儿的。” 心一的俊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贫僧那时年幼。” “还是年幼好啊。”芷歌喟叹,“心一,你后悔入佛门吗?” 心一不答,只颀长的指,很有节奏地慢慢拨着菩提珠。 芷歌问:“你恨我父亲吗?那样草率就决定了你的一生。” “贫僧最幸运的就是遇到师父。”心一口中的师父,正是闻名于世的天一大师。 “我恨父亲。”芷歌微仰着头,望向日光大盛的天际,八月盛暑一过,就是九月,她的生辰快到了。她的大限之期也近了。 “可是,我挑不出他的错处。错,全在我。”有泪光在她眸中闪耀,“这世上我所爱的人,到头来都成了我恨的人。我甚至——”她捂着心口,一滴泪坠落,啪嗒落在她的手背,似她的声音轻落在尘埃里,“恨我娘。她为何要替我去死,独留我在这无边无涯的额鼻地狱?” “人世三毒,贪嗔痴。于顺境,生贪念,于逆境,生嗔恨。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施主,你该修的是心。” 芷歌闭着眼睛,深吸一气:“我不懂佛,也成不了佛。心一,我着了魔了。这三个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杀人,如何报仇,我成魔了。” 心一暗叹一气,俊逸脱尘的面容添了几丝哀悯。他踱近她,伸手递过手中缠绕的菩提:“静不下心时就数数这个。” 芷歌睁眸,雾气迷蒙了她的眼。她垂眸,接过那串菩提,掌在手心:“父亲说,你会渡我,哪怕我远走天涯。是吗?” “这是我欠徐大人的。” 芷歌紧握着那串菩提,抬眸看向少年和尚:“你还是叫我幺儿吧,芷歌也行,或是随便什么。我不喜欢你叫我徐施主。” 她说着便走,最后那句“我并不想姓徐”听着有些不真切,心一却是听清了。 …… 九月,终于还是来了。 九月初六,是芷歌的十六岁生辰。 她一身素缟,立于金阁寺佛塔之巅,遥望京城建康。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却好像幻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红妆和那片海誓山盟的焰火。 这一切原是他许诺她的。 她的封后大典,她的十六岁生辰礼。如今,他悉数给了那个女子。应该就是她在承明殿见到的那个碧衣女子吧? 眼眸被那片妄想的红芒刺伤,水雾迷了眼。她好像幻听到京城的礼乐炮竹和叩拜帝后的喧天朝贺。那些缠绕耳畔挥之不去的道喜,震得点漆眸子好似随时都会皲裂。 秋夜岚风,扬起她的衣袂,拉拽得不盈一握的身影摇摇欲坠。她不知她在遥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她的人生早已是一片虚无。 直到身后传来鬼魅似的嘲讽,她惊得绷紧了身子。 “你竟然没回京城?” 芷歌稍稍偏过头,便果然瞥见那张银甲,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凛凛幽光。她是在等他,还是在等一个真相? “你果然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的气色大好了。”狼子夜,依旧是那袭如墨的黑衫,完全融在黑黝黝的夜里,只剩银甲和镶嵌在银甲面具下的深邃眼眸泛着幽光,“今日,你竟然没回京,倒在我意料之外。看不到徐司空府的掌上明珠大闹金銮殿夺夫,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失望。怎么?你的心病真叫那个和尚治好了?” 芷歌侧着身,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的话是利刃,戳着她最深的伤痛。她却像失了痛觉。 “当日,买你的,是刘义隆?”问出这句埋在心底,翻来覆去千百回,回回都无异于剥皮抽筋的话时,她甚至带了几分讽刺的笑意。 狼子夜微怔,这样的质问,不,几乎是肯定的陈述,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却下意识地摇了头。 芷歌倒有些讶住:“那是袁齐妫?” 这回,狼子夜没再否认。 芷歌却笑得愈发讽刺:“帝后同心,有何不同?” 狼子夜清冷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掀起一丝涟漪:“徐芷歌,人该朝前看。” “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个?”她勾唇,绝美的容颜绽着轻嘲浅笑,“你夜夜守在金阁寺外吹埙,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狼子夜冷眸骤寒,周身散着杀气:“离彭城王远点。你们真以为弑帝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他既买了你守在寺外监视,你便该知晓,我并没招惹刘义康。是他死乞白赖,求我相见的。” 芷歌的口吻,带着刻意的轻佻,直听得狼子夜杀气愈甚:“彭城王绝不可能背弃皇上,你还是劝劝徐羡之别枉费心机了,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城王刘义康,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却从小感情深厚。那个从小被她“阿康阿康”唤着的少年,打小就是新帝的跟屁虫,要策反他,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芷歌就是要膈应他们,语气愈发轻飘:“那你不如奏请皇上劝劝阿康,叫他莫再向我提亲了。我重孝未除,三年都议不了亲事,叫他莫说等我之类的傻话。” “徐——芷——歌——”狼子夜咬牙切齿地唤出这声,人已几步腾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在寺庙为母守孝,修身养性?!” 芷歌被他掌得近乎双脚离了地。她努力踮脚稳住身形,挑衅地回道:“是,我已脱胎换骨。负我欺我辱我者,我统统都会还回去。你——”她微仰着下巴,恨声道,“我终有一日会将你碎尸万段!” 见她如斯模样,狼子夜身上的戾气反倒散了去:“你若放不下,虽不能为后,却还是可以进宫为妃的。” “呵——”芷歌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眸里闪出泪光来,“我今生嫁猪嫁狗,哪怕是嫁你狼子夜,也不可能嫁他刘义隆!” 狼子夜的手缓缓释了开。 芷歌趁机一把推开他,一扯脖颈,带出一团绿色幽光,嗖地扔向他。 狼子夜警觉地接下那绿光,是枚带着体温余香的古玉,隐隐灼了他的掌心,也分了他的神。只一霎,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阵雪浪。 不好! 他回神飞冲过去,却只见雪白衣袂早已跃过塔窗,飘坠而下。 塔外,她的声音被萧索的秋风撕得粉碎:“替我还给刘义隆!” 狼子夜踮脚越过塔窗,急追而下,却嗞喇——只拽下一截雪白的衣袖。 佛塔不过数十丈,眼看那白影就要飞蛾扑火般砸碎在青石砖上,“小——幺——”低沉的疾呼像道闪电划破夜幕,撕裂耳膜,转瞬却像一场平地惊雷的幻觉。 第5章 父女缘尽 一道泥色飞影掠过灌木丛,嗖地窜起,堪堪接过白影,几个回旋安然落在了塔下的石阶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轻生?”心一轻斥,如玉的俊颜不掩薄怒,许是难得动了气,一时竟忘了释开箍在她腰间的手。 芷歌倚在他怀里,夜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很早就想从塔顶跳下了。虽然死不成,那种失重的感觉竟给她一种不曾有过的鲜活感觉,感觉她是真真切切还活着。 她微喘着,满不在乎地抬眸:“大师既是渡我的佛陀,我跳塔,你自然会接住我。如此,何来轻生?” “你——”少年僧噎住,话未出口,一道如墨杀气袭来,他带着怀中人旋身避开。 狼子夜招招带煞,杀气啸天。 心一要护芷歌,不过数招已落下风:“施主已误她一生,何苦再咄咄相逼?更何况你方才分明想救她。” “一个沽名钓誉的思凡和尚,没资格与我说道。”狼子夜冷嘲,杀气愈甚。 “施主慎言!你辱贫僧不要紧,但不得损她名节!”心一出手凌厉了几分,直将怀翼里庇护的人看顾得愈发紧。 狼子夜冷瞧着眼前交缠的身影,冰冷的眸光燃起了烈焰:“她还有名节可言?徐芷歌,彭城王若知晓你与这和尚的苟且,还会心甘心愿为你们所用?” “你住口!”芷歌恨极了“苟且”二字,也不知如何竟挣脱心一的桎梏,抽下云鬓金钗便刺向那道墨风。 “芷——”心一出手阻止已是不及。 电石火光之间, 墨风席卷的杀气骤散。 嗞地一声,竟是金钗划破狼子夜的掌心,溅起一道血光。他掌风残留的杀气,折断金钗,咔嚓断作两截落在地上。 他反手桎住她的腕,猛地拽过她,另一只手顺势掐住她的脖颈:“皇上买我来,是叫你收下今日的生辰礼。这是他今生送你的最后一份寿礼。” 芷歌微仰着头,脖颈的窒闷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来得锥心。十年记忆如潮,终于冲得热泪决了堤,道不清是仇是恨还是怨。 过去的九个生辰,那个人都会煞费苦心为她筹谋礼物。年幼时,亲手捏陶人,摘芙蓉,成年后亲手打磨璞玉,铸造头钗,甚至为她洗手作汤羹…… 十年如一日的情深款款,非卿不娶的信誓旦旦,最后,不过是城府深重的蛰伏和虚情假意的逢迎。 她终于遂了那远在金銮殿的至尊之愿,绝望得如同断了翅的金凤,再守不住强忍的泪水。 泪,滴答滴答,渗入狼子夜的指缝。他被灼到一般,猛地释开她,她便如那金钗,折断般坠在了地上。他果决如风地转身离去。 “等等。”她跪伏在地上,散乱的乌发半遮着容颜。 他竟住了步。 “你转告刘义隆,即便他成为千古一帝,名留青史,于我徐芷歌,他也只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小人!” 狼子夜的背脊僵了僵,转瞬便只听得一声马啸,他绝尘而去。 心一悲悯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便默然离去。 翌日清晨,芷歌便启程回了京城。 徐府,坐落在建康内城台城的正南。传言,那里是台城的风水眼,因而徐府人丁兴旺,子孙亨达。 然而,这风水似因早几个月的那场丧事,蒙了阴影。 夕阳西落,院子里的梧桐树,不过早秋,竟已树叶凋敝。硕大的树影投落在窗棂上,折下斑驳的黑影。 芷歌守在母亲的卧房,抱着一个枕头,枯坐了整个下午。连明妈进来掌灯,也被她摒退了出去。 夜幕悄至,她瘦削的身影隐在越来越暗的床幔里。 忽得,有亮光行了进来。 是父亲。 芷歌蓦地坐直,看着父亲缓步进来,一盏素灯搁在了桌案上。 “父亲。”她起身福礼,微垂着脑袋,手中仍旧抱着母亲的枕头。 徐羡之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将她红肿的眼皮和眸底氤氲的雾气看了个彻底,这才在桌案旁的绣凳上落了座。他几近入夜才从内阁府回来,这是父女俩三个多月来头一次见面。 徐羡之却并不想再纵容女儿半分:“做我徐家的女儿,眼泪,若不是作为武器,便绝不能流。” 芷歌的唇嚅了嚅,才解释道:“我只是思念母亲。”她强忍着眸底汹涌的氤氲涩意:“往后,不会了。” “你的信,为父看了。”徐羡之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能想通,为父深感欣慰。不过。”话锋一转,他接着道,“为父给你的两条路,一条是进路,一条是退路。幺儿啊。” 他深叹,“为父希望你选的是进路。你还是叫为父失望了。” 时至今日,父亲对她,越来越像对待哥哥们,苛刻到近乎残忍。 芷歌自觉做错了太多,无颜再争辩什么。只这一事,她不愿妥协。她抬眸,目光坚忍而笃定:“刘义康并非进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为父亲所用。” 徐羡之对女儿的反驳倒不以为忤,眸子里反倒闪着精明的幽光:“故而,为父才要你推他一把。这世上没有收买不了的人,区别只在于诱惑够不够大。” “许我嫁给他,并不见得是推力。”芷歌下意识地搂紧母亲的枕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女儿有个想法,父亲不如听完再定夺不迟……” 桌案上的素灯笼,裹着素白的灯罩,透出来的光,幽冷而昏暗。 可这样的暗光都掩不住女儿的灼灼昭华,徐羡之看着女儿,静默地听她说完,心中涌起丝丝酸楚的疼意。这样的疼,只在接到庶子战死讣告的时候涌起过。 “父亲?”芷歌说完这个萦绕心中三个多月的计策,心底涌生忐忑。她确确实实想通了,决心为了那个“徐”字豁出今生所有。 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不想选刘义康这条进路。说得再冠冕堂皇,她不过是不想嫁入刘家为妇罢了:“即便是联姻,也不是非我不可。依我之计,父亲过继适龄的堂姐妹嫁予彭城王,只会让彭城王府和徐家的联盟更牢固。” “幺儿,你娘临走前唯一的牵挂就是你。”徐羡之的语气总算有些动容,“她若还在,必然是想留你在近边的。你不必如此。” “可娘已经不在了。”芷歌哽咽,眸底氤氲雾簇,却没了泪水,“父亲也觉得此计可行,不是吗?这样,我身为徐家女儿,才算尽了全力。只有这样,彭城王才有可能为父亲所用。”她咬唇:“我走,便也走得心安了。” 徐羡之静默地看着女儿,似在沉思,又似只是虚无地放空了思绪。 许久,他才起身,踱近女儿,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脑袋:“你是为父的老来女,心头肉,为父——” 他顿住。 他背着光,芷歌是不该看得清他的表情的,然而,那刻,她却清晰地看到有泪光在父亲眸中浮动。在她来不及听真切“舍不得”那三字时,父亲已抽手转身离去。 临出门那刻,他又顿住,却已恢复大司空的官仪:“就依你所想,今生父女缘尽,只望我儿兀自珍重。” 芷歌不言,默默跪下,深深叩了下去。有泪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暗幽幽的地砖上。 第二天是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头一日。 栖霞山,半山腰的义芷亭。 芷歌跪坐亭中央,沐在清幽熏香里,素指翻飞地抚着七弦琴。秋风扬起她的素白衣袂,衬得她缥缈若仙。她清减了许多,腰身已不盈一握,好似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 这样的芷歌,叫对坐的刘义康看得痴然。 她奏的是《凤求凰》,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皇兄向她表白心迹时奏的曲子。便是这义芷亭的由来,也是各取他们名字当中的一字而得名。 刘义康道不清心底是何感想,酸酸涩涩的,更多是止也止不住的心疼。 她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高贵不可亵渎的第一贵女。满京城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嘲讽她。 可刘义康却觉得她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高贵,她一袭素缟,不施粉黛,却已出尘若神女。以前,有皇兄在,他只敢把暗藏心底十年的思慕捂得严严实实。而今,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他终于有机会接近她,过去的一百个日夜,于他,都是隐秘希冀的重重发酵 为此,他不惜惹圣怒,一心求娶她。 他在金阁寺驻留了一个多月,她都避而不见。实在被他迫得狠了,也不过草草敷衍地见了三次。 每每见她,义康都忍不住旧事重提。而她,总是断然拒绝。 今日,她主动邀约,义康不知她究竟是何意,只心底无比欢喜,却又莫名忐忑。 她指下的琴音再不见往昔的欢跃,和她的人一样,染了清霜。义康听着只觉得心里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他暗暗振了振,极力笑得阳光:“明日是重阳,你想去哪里登高?”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邀请各府的贵女去椒房殿午宴。我也收了一份。”芷歌说得很平静,仿佛皇后和椒房殿于她,并无半点瓜葛,“我要守孝,原本不该参加宴会。但娘娘下了懿旨,嫂嫂便帮我接了旨。” “你若不想去,尽管推了去。她不能拿你怎样。” 芷歌看着他,他的眉眼,有五分似那个人,虽没那个人俊朗,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他此时对她毫无掩饰的疼惜表情,是极能取悦女子的。 若没有平坂药引的旧事,芷歌想,她或许会选择他,哪怕他不是条进路。姻缘,对她而言,再不是非君不嫁的可笑期许。 婚约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武器,若那个男子恰巧爱慕她,便已然是她的运气。 可是,哪怕她摒弃所谓妇德中“一女不嫁二夫”的贞烈,却也做不到委身于兄弟二人。 她对他,除了抱歉的利用,不可能再有什么。 她仿佛是觉得秋凉,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盛满茶水的瓷杯:“我总不可能躲一辈子。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义康愈发疼惜地看着她,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阿康。”芷歌觉得这秋太凉,只想早些回去,便直入主题,“你还想娶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被秋风扯拽得有些虚无。义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芷歌你——” “你只答我,想还是不想。”芷歌的眸子透亮,蛊惑般看着他。 第6章 议婚之争 “想!自然想!” 义康想都没想,直猛点头。他甚至伸手越过七弦琴,想拉住她的手,却觉唐突,只好缩了回去。 “哪怕惹怒皇上,遭来杀身之祸,也愿意?”她问得很平静,眸子也越发透亮。 义康还在点头:“愿意!”话一脱口,他才发现不妥,才改口道,“皇兄不会杀我的!”见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绣眉,他忙道:“不,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说皇兄不会动怒杀我。” 看着他语无伦次,芷歌微嘲地勾唇:“阿康,其实你我并不了解他。你若成了我徐府的女婿,他当真是可能杀了你的。” 她拿起帕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擦拭起琴弦来:“前日,狼子夜来金阁寺找过我。” 义康惊吓地差点跳起:“他——” 芷歌截下他的话:“他是奉命来警告我的。”她停下帕子,抬眸看着他,“让我离你远点。” 义康的脸色从青白转作了苍白:“皇兄他?” “娶我,你们的手足之情便也断了。”芷歌放下帕子,拿起案几下的琴套,动手收起琴来,“如此,你还愿意吗?哪怕你无心谋逆,可因为你的岳丈是徐羡之,难保皇上动手那日不会殃及池鱼。更何况——” 手中的琴卡在半路,一半在琴套里,一半横在几案上,芷歌轻叹:“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兄殒灭。我希望——” 她似被什么哽住,定睛看着他时,眸光染了轻雾:“我的夫君能帮我保住家人。如此,你还愿意吗?” 义康的唇颤了颤。在求娶她时,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他总自信他与皇兄是同生共死过的情意,哪怕皇兄会震怒,却不可能对他动杀念。更重要的是,他不觉得皇兄和徐府会斗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他定了定,才道:“芷歌,若是徐伯父功成身退,告老还乡,皇兄不会赶尽杀绝的。” 芷歌已套好了琴。她原也以为君臣之争,不至于此。可是,出事后,父亲便打消了她的虚妄希冀。若是父亲早些告诉她真相,她决计不会靠近那个人,更不会信他的一往情深。终是父亲太过自负,以为当年之事瞒天过海,无人知晓。 她抱着琴,涩然一笑:“阿康,你觉得他当真只是因为忌惮徐府掌权而退婚吗?只因为忌惮我的父亲,便纵容他的心上人买了狼子夜来羞辱我?” 义康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是心机深沉的人,事发后,他虽问过皇兄,却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对内里原由并不曾深究。他更不愿相信毁她一生的那场劫掠,竟是皇兄纵容或同谋的。 芷歌抱着琴起身,隔案俯瞰着他:“阿康,娶我,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美事。那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你为此,可能失去一切,包括——”她的目光变得悲悯,“你的性命。如此你还愿意吗?” 义康仰着头,痴惘地看着她。 芷歌深吸一气,语气是刻意的满不在乎:“还有,我如今声名狼藉,早不是从前那个冰清玉洁的建康第一贵女。如此,你还愿意吗?” “别这样说你自己。”义康觉得心口窒痛,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管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芷歌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能感动到她了,可眼下,她的眼圈有些发热。她急地敛眸,浓浓的睫掩下泛红的眸子:“谢谢你,阿康。”她深吸一口气,才又望回他,“若是你还愿意,今日天黑之前便来向父亲提亲吧。” 义康震惊地看着她,喉结滑动,激动地想说什么。 芷歌却止住了他:“不急于现在就答我,你好好想想。”她抱着琴,福了福:“我先走了。我带了侍卫,便不劳你相送了。” 待义康回过神时,她已行出了义芷亭。他急忙起身追出亭子几步:“芷歌!” 芷歌住步,却没回头。 “为何?”他问,“你……为何?” 芷歌回眸,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极美,此时沐在秋日的暖阳里,镀了一层日晖,便愈发摄人心魄:“我想离开这里。你也知道,建康我是待不下去了。便是金阁寺,”她勾唇,笑得惨淡,“金阁寺也不安宁,终究是离建康太近了。彭城,挺好的。” 义康张了张唇,不知作何言语。只是,不待他说什么,那个素白的女子已绝尘而去,独留他站在葱郁的山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 正如芷歌所料,义康果然还是来徐府提亲了。比她预料的要早上许多,晌午才过,他便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礼部侍郎。 贵胄如彭城王,他议婚,本该礼部官员和宫里的司礼监共同出面。 司礼监缺席,代表的是皇室的态度。 而朝堂里的臣子,本就分属两大阵营。礼部,正巧是徐司空的门生。 司空大人全然不在乎承明殿那位陛下的态度,能膈应到陛下,倒是正中他的心意。故而,他很爽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约定只等女儿孝期一满,便完婚。 当司空大人和彭城王并肩从正堂出来,早已是一派翁婿和谐的场面。 芷歌得了父亲的准,来到正院时,看到的正是这幕。 刘义康见到她,绽开一抹灿烂之极的笑。 徐羡之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装作对他二人私下相见全然不知情的模样:“你们许久未见了,让芷歌送你出府吧。” 芷歌恭顺地朝父亲福了福。 从正堂到府门,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芷歌与刘义康并肩走着,仆人们避退老远,跟在他们后头。 许久,两人都不曾言语。只脚下踩过的零星落叶,沙沙作响。 刘义康明显有些紧张,虚拳紧了又松,半晌才从脖颈处珍而重之地扯下一枚玉佩。他戛然止步,阻在芷歌身前,伸手将玉佩递了去:“这个,送你。” 大宋,男女婚配,素有男子赠玉佩,女子赠荷包以定情的习俗。 下午的暖阳,照在玉佩上,折起一道暖曦白光。这是一枚羊脂白玉,全然不同于那个人相赠的翠绿古玉。 芷歌有些怔神。 “这块玉,是母妃给我寻的,可保平安消百病,我从小便戴着,一直都很顺遂。” 阿康从小就仰慕游侠,喜爱舞刀弄枪,心无城府,阳光开朗。欺骗利用这样人,是种罪孽。 芷歌在心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却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玉佩。“谢谢。”她掌着玉佩道了谢,便从袖口掏出一个藏青色的荷包递了过去,“投桃报李,明日就是重阳,茱萸,我怕是没空去采了送你。这个……” 她低眸瞥了眼藏青色的素色荷包:“匆忙了一些,荷包是明妈妈缝的,只这个字是我绣的。” 义康的眸光,早胶着在那个金线绣成的“康”字上。一双眸子像点了金漆一般,透亮透亮,全是笑意:“绣得很好,我很喜欢。” 芷歌眸子垂得愈发低,不明的人准以为她在娇羞。 义康也如是认为,他笑得愈发灿烂,却没接那荷包:“劳你帮我系上吧。” 这样的要求,其实有些唐突,于礼不合。义康说完就有些后悔。 可芷歌却依言,将那荷包系在了他的腰带上。她甚至抬眸,笃定地看着他:“待过了明日,你便回彭城吧。我求父亲放我回兰陵的家庙守孝,如此正好与你顺路。” 义康的眸子因这一重重的惊喜,亮得惊人:“真的吗,芷歌?” 芷歌终于绽出久违的笑靥。她点头:“我说过我早想离开这里了。兰陵离彭城不远,你可以随时去看我。” 待义康鼓足勇气想去握她的手时,她的手却已覆上了他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康,”她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谢谢你豁出性命求娶我。” 义康反手将那只纤细的手握在掌心,眼圈微红,道:“能娶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我答应你,此生永不相负。你所爱护的,我必以命相护。” 芷歌闻言便哭了。她不知,这是不是父亲所说的,泪的武器。 只是这武器的确杀伤力非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义康全抛诸了脑后。他眼里心里脑里,全被眼前梨花带雨的未婚妻所占据。 出了徐府,他甚至未回京城的府邸,直接无召便入了宫,跪在了承明殿外,“臣弟奏请皇兄下旨赐婚,臣弟要求娶徐司空府的千金徐芷歌,求皇兄成全!” 他要堂堂正正求娶她,她值得最盛大荣宠的订婚礼。 …… 义康在承明殿外跪了两个时辰,天都黑了,都没得到皇兄召见,倒是意外等来了新后。 袁齐妫着一身隆重的红黑宫服,通身带着刻意的凤仪:“四弟来了。”她笑容和煦,故作不知地问道,“秋凉了,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义康抬眸瞥了她一眼,只草草拱手:“见过皇后娘娘。”言罢,便不再看她。在此之前,他只是单纯地不喜这个新嫂嫂,自知晓狼人谷真相后,他只恨不能对她以牙还牙。碍于皇兄,他做不得什么,却再不可能给她什么好脸色。 齐妫面上的笑僵住。她敛眸,索性也不再装和蔼了:“四弟还是起来回去吧。跪了两个时辰,皇上都不见你,便是不想见你。” “哦?”义康嘲讽地冷哼,“几时臣子求见皇上,还要得娘娘准许了?” 齐妫的脸愈发僵住。后宫不得干政,她不曾得罪彭城王,何至让他给自己扣上这么大罪名?顷刻,她便了然,都是那个贱人在搞鬼。对那个人积攒了十年的恨愈发深重了几分。 义康已不看她,恭敬地对着殿门叩了下去,扬声重复道:“臣弟奏请皇兄下旨赐婚,臣弟要求娶徐司空府的千金徐芷歌,求皇兄成全!” 齐妫哑忍了十年,一朝为后,便再不愿隐忍下去:“本宫有没有干政,自有皇上公断。只王爷如此作为,实在是有悖人伦,于礼不合。徐芷歌与陛下有婚约在前,虽退了婚,但那场婚约是举国皆知的。王爷求娶她,置皇家脸面于何地?再者,徐府新丧,她大孝未出便议亲,置孝义于何地?” 义康忿而看她:“婚约既然退了,便是不作数了,本王悖了什么人伦?除非她是本王的嫂嫂,那才是悖人伦。照娘娘这么说来,娘娘今日的位份就该是她的。娘娘这样说,又置自己于何地?” “你——”齐妫又气又窘,接不上话来。 义康轻哼一声,撇过脸去。 齐妫愈发动气。正此时,殿门开了。 第7章 重阳宫宴 “叔嫂争吵,成何体统?阿康,你僭越了,还不给你皇嫂道歉?”刘义隆踱步出来,面露不悦。 义康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朝齐妫拱了拱手:“臣弟叩见皇上,请皇上恕罪。” 齐妫立时收敛怒容,端的是温婉贤淑,福了福:“也怪不得彭城王,是臣妾一时心急,言语严厉了些,请皇上恕罪。” “皇后言重了。”刘义隆瞥了眼齐妫身后的张嬷嬷,目光落在嬷嬷手中捧着的汤盅上,“后宫事务繁杂,辛苦你了。朕这里,不用每天炖汤送来。回去歇着吧。” 齐妫还想说点什么,可刘义隆已移眸看向弟弟,“随朕来。”言毕,他便转身回了殿。 齐妫瞧了眼嬷嬷手中的汤盅,很是失落:“回宫。” …… 承明殿。 “陪朕下一局。”刘义隆走向棋案,落了座。 义康无心棋局,在皇兄对面落了座,只敷衍地落了子:“皇兄明知臣弟棋艺不精,经不住皇兄几个来回,何苦来给臣弟添堵?”兄弟二人素来亲近,义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 义隆不以为忤,只话中带话道:“既知自己心无城府,便该知晓有些人有些事招惹不得。谁给你熊心豹子胆才去招惹徐羡之那只老狐狸的?看来朕真是太惯着你了。” 义康赶忙表忠诚:“皇兄,臣弟绝无悖逆皇兄的想法。臣弟只是想求娶——” 义隆抬眸杀过来的犀利眸光,叫义康下意识地咽回了那个名字:“此事朕决不允许,你趁早死了心吧。” “为何?!”义康激动得声音都扬高了八度,“从小到大,皇兄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义隆冷眸看着他:“瞧瞧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人还没娶进门,就已开始忤逆圣命。朕若当真成全了你,岂不是做由你被人利用唆使,行下大逆不道的罪来?” “皇兄你这是欲加之罪!”义康撂开手里的棋子,激动地顶嘴,“只要皇兄有差遣,哪怕要我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我只是想求娶一个女子,并无不臣之心。” “你没有,不代表他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义隆语气冷硬。 义康有些无言以对:“皇兄竟是这样看臣弟的?” “除了她,建康的女子,你想要谁都可以。” “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兄弟俩针锋相对。 对峙般对视了许久,义康起身,郑重地跪下,软声求道:“臣弟自知这个请求,很是拂了皇兄的颜面。若你们不曾退婚,哪怕,她入宫不是为后,只是为妃,臣弟都断然不敢做此肖想。可如今——” 他的心又开始闷疼:“她落得如斯田地,臣弟断不能眼看着她受苦。臣弟想照顾她,仅此而已。至于徐司空,皇兄误会了——” “此事休要再提。”义隆冷冷打断他,“朕绝不答应。” “皇兄!”义康猛地抬头,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即便皇兄对她无情,好歹也是从小相识的情分,皇兄为何要断她姻缘毁她终身?若臣弟不能娶她,试问这大宋朝还有谁有胆娶她?” 义隆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徐羡之的女儿,何愁嫁不出去?”他笑得愈发冷,“老五老六老七,恐怕排着队想娶她,借徐家的手,弑朕代之。”他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若还认朕这个哥哥,此事休要再提。” “皇兄!” “送彭城王出去!” 兄弟俩头一回闹得不欢而散。 承明殿里这场硝烟弥漫的兄弟之争,早由眼线密报给了徐羡之。 司空大人非常满意这个阶段性的成果,阴郁好几个月的心情松快了几分,便生出慈父之心来,“来人,叫小少爷今夜去小姐的院子,跟庆儿说,‘好生陪陪姐姐’。” 管家领命下去,只觉得怪异。老爷一向治家严苛,府中少爷年满八岁必须搬去外院。小少爷徐庆之虽也才十一岁,但早已在外院住了多年。老爷竟吩咐小少爷住去小姐的院子相陪? 徐庆之得了父亲吩咐,也很是不解。只是母亲离世,他伤心了好久。他与姐姐素来亲近,昨日姐姐回来却不过匆匆一见,能与姐姐作陪,他求之不得。 因而,他到芷歌院子时,总算恢复了一些从前的跳脱:“姐姐。”他几乎是小跑着进院的,有些喘气,“恭喜姐姐,听说你和彭城王爷定亲了。” 芷歌不知为何,只觉得脸颊发烫,不是害羞却是羞耻:“只是议亲,要过了三书六礼才算定下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父亲已与阿康商议好,三年孝期满了再过礼。” 提及母亲,庆之好不容易松快的心情又沉了下来:“总之还是要恭喜姐姐。”他已十一岁,多少通达些人情世故。姐姐退婚后,恐怕姻缘多荈,彭城王此时来议亲,于姐姐是极为重要的。 芷歌不愿将这所剩无几的相处时光,蹉跎在长吁短叹里,刻意振奋道:“近来课业可还用功?”她故作俏皮地摸摸下巴:“考考你。我出上联,嗯,‘面面皆空佛’。” 庆之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抢答道:“这还不简单,高高在上人。” 芷歌点头:“看来不曾荒废学业……” 姐弟俩从对对子到对弈,再到投壶,玩到深夜才各自安歇。依着府中家规,家母大丧,做子女的是万万不该如此嬉戏的。 只是,别离在即,家规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翌日清早,庆之便要去太学。芷歌陪着弟弟用完早膳,依依不舍地一路送他到府门。在弟弟临了要上马车那刻,她一把拉住弟弟,搂了入怀。庆之虽小她五岁,可个头却快赶上了她。 “庆儿。”她贴着弟弟的鬓,微哽,“你还小,读书习武都别勉强自己,好好保重。” 庆之不自在地嗯了嗯,有些害羞地推开姐姐:“我知道了,姐姐。你也要保重。兰陵离此不远,学堂休沐我便去看姐姐。” 昨夜,姐弟俩道了别,庆之以为姐姐当真只是回故里兰陵,为母守灵,虽有不舍,却并无过多伤感。 芷歌噙着泪默默点头。 送走弟弟,便要去皇宫赴宴,她心不在焉,只由着贴身嬷嬷丫环张罗穿戴。 金阁寺被掳前,她共有八个贴身的一等丫环,以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命名。那一劫惨痛无比,八个丫环殒了七个,幸存的秋婵是替她挡下一箭,身受重伤昏倒后才逃过一劫。 她在金阁寺守孝期间,秋婵一直留在徐府养伤。直到她昨日回府,秋婵才又回到了她身边。 秋婵禀道:“小姐,时辰不早,该出发了。公主殿下来院子接您了。” “嗯。”芷歌捂了捂腰封,深吸一口气,“走吧。” 马车上,芙蓉忧心地看着芷歌,伸手抚过她的手:“有嫂嫂在,她不敢怎么样,放宽心。” 芷歌淡淡点头:“嫂嫂,我没事。” 这孩子出事后,整个人都清冷了。以往,两人同乘,都是欢声笑语。唯这次,车里沉闷得可怕。她一路都是沉思模样,芙蓉看着直心疼,却无可奈何。 待姑嫂二人入得椒房殿,应邀而来的命妇早齐聚一堂。她们是最迟的。 踏入椒房殿那刻,芷歌的目光避不可避地落在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上。 凤栖梧桐。梧为夫,桐为妻,梧桐攀缠,同生同死。这世上最令人艳羡的姻缘,莫过于此。 这棵梧桐是刘义隆登基后,特意从三百里外的凤栖镇移植过来的。 “小幺,喜欢吗?”那个午后,阿车站在梧桐树下,阳光从浓密的枝丫缝隙里钻到他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芷歌曾以为那就是岁月静好。呵,一场欺骗罢了。她闭目,将眼前的梧桐埋葬在最荒芜的心底。 芙蓉走上前,牵过她的手。她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她实在怕芷歌触景伤情,应付不了这场鸿门宴:“还好吧?” 芷歌睁开眼,回眸笑了笑:“世人都说,一叶知秋,梧桐果然是最先凋谢的。还没到深秋,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世人皆盲,这么不经用的树倒成了神木。当真有些可笑。” 芙蓉见她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愈发忧心:“你若不想进去,现在托病离宫也还来得及。”她其实是反对小姑子应邀进宫的,可她拗不过丈夫。她也知晓,丈夫托的其实是公爹的意思。徐家的女儿,不容退缩。可她觉得现如今这样的境地,何苦自讨罪受呢? 芷歌又笑了笑:“嫂嫂,我身子大好了。进去吧,再晚,皇后娘娘怕是要怪罪了。” 芙蓉听着只愈发忧心。她从小姑子眼睛里,竟然看到了徐家儿郎眼里才有的犀利锋芒。这声“皇后娘娘”分明说得毫无波澜,她却只觉得刺耳。 原本她是保驾护航的那个,如今却更像是小姑子在护着她。便连到了殿门口,吩咐宫女通报也是小姑子。芙蓉今天的反应总是慢了一拍,她也说不清为何那般心慌。 芷歌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进殿后,她行的礼,道的安,都堪称贵女典范:“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殿里暗中等着看笑话的命妇,蠢蠢欲动地投来各色打量的目光。 “臣妇见过娘娘。”芙蓉只是朝上方稍稍颔首,目光便自自然然地滑向离皇后娘娘最近的上座。父皇在世时她就极是受宠。虽然早两年少帝在位时,对她并不亲近,但她夫家势大,在皇室众多公主里仍是最受尊崇的。 “免礼,赐座。”袁齐妫端的是凤仪万方,内心却是波澜暗涌。她恨这对姑嫂。她等了整整十年,才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那个男子身边。承明殿的初次交锋,其实并未给她带来多少畅快。 “卑鄙”二字足以治那个女人大不敬之罪,哪怕一杯鸩酒赐死她,也是说得过去的。即便忌惮徐司空的势力,死罪可免,拖出宫门外杖责几十板子的活罪,难道不该追究? 可是,隆哥哥竟没治她的罪。他甚至在那道石榴红消失在视野那刻,目光黯淡了下去。他对那个女人并非没有情分吧,他的心底甚至是有愧意的。每每想到此,齐妫的心口就像有炭火在炙烤。 还有富阳公主,她凭什么三番五次进宫为那个女人说项?竟以姐弟之情胁迫隆哥哥仍旧立那个女人为后! “谢娘娘赐座。”芷歌丝毫不避殿里众人投过来的目光,进退有度,端庄大方。 第8章 皇后娘娘 齐妫冷眼看着姑嫂二人落座,余光扫向下方宾客。 她的堂姐,新晋的五品诰命,京兆尹衙门主簿的续弦,温夫人会意,很是刻薄地说道:“徐司空府的小姐好大的脸面,姗姗来迟,害得满殿的夫人小姐枯等便也罢了,累得皇后娘娘也等了几炷香时辰,竟无半点愧意,连句告罪的话都没有。”她冷嗤:“这门风家教,啧啧。” 芷歌只用眼角余光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旁侧的富阳公主已经护犊子地替她出头了:“这是哪家的,从前见都没见过。”她毫不客气地瞄向上座:“这宫里的嬷嬷宫女真是越来越不顶事了,皇后娘娘新入宫,不识京中命妇,他们不替主分忧倒也罢了,竟什么阿猪阿狗都替主子下帖子邀了进宫。真该死。” 殿中众宫女,下意识地低埋了头。 这番话,不单讽刺袁家根基薄弱,是建康的暴发户,又讥嘲皇后娘娘待字闺中时的落魄,居在京中竟然不识京中命妇,可见袁家女儿在贵女圈里有多不受人待见。 那温夫人粉脸涨得通红。她是真没想到富阳公主为了护犊,竟然连“阿猫阿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话都说出了口。她说话素来是个刻薄的,对着公主却不得不收敛,直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齐妫的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很刻意才挤出一丝笑:“皇姐提点的是。本宫主理六宫时日尚浅,这宫里又没其他姐妹帮衬,是当真有些顾不过来。本宫往后会对宫人严加管教的。” 这话绵里带刺,知晓内情的人,便能听得出温婉的话语里全是挑衅。当今天子为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出了孝期大婚,之前订婚的是徐家女儿,朝臣们多有忌惮,并不曾有人提议帝后大婚当日,该广纳后宫。 轮到袁家女儿,那帮老臣便没那么好相与了,奏请陛下广纳后宫的折子雪片似地递往承明殿。天子却尽数挡了回去,天子非卿不娶的深情,给了新后最大的荣宠。 齐妫紧盯着芷歌的脸,试图撕碎这张伪装得事不关己的绝色面容。可是,她并未翻寻到任何波澜。她又道:“若不是皇姐你们今日迟到,本宫倒是忘了徐夫人新丧,本宫是不该向徐府下帖的。” 果然,那张绝美的脸,像一池静水泛起了涟漪。 齐妫只觉得畅快:“本宫原本还纳闷,昨日四弟跪在承明殿外求皇上赐婚,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圣旨没求到,反而惹了圣怒。如今,本宫总算明白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四弟也太荒唐了。徐小姐慈母新丧,如何能议婚?他这样胡闹,置孝道于何地?皇姐,皇上素来敬重你,还要劳皇姐劝劝四弟。” 殿内,寂静。 所谓家丑不外扬,这等皇家家事,光是听听都是罪过。命妇们禁不住屏气敛眸,竭力降低存在感。 芙蓉紧抿着唇,眸子冷厉地扫向上座,正待要开口护犊,却被芷歌伸手覆住胳膊。 芷歌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转眸望向上座时,很有些凌傲地说道:“皇后娘娘此言恐怕有些偏颇。阿康纯孝,天下皆知,先帝爷驾崩后,他守在皇陵足足三年。这在先帝爷的皇子里,也是独一份的。连陛下也称赞阿康孝义无双。” 齐妫挑眉看着她,唇角勾起轻嘲的笑意。这个女人可真是厚颜无耻啊,三个多月前还在叫她的丈夫阿车,如今竟亲热地唤起彭城王阿康来。“哦?”她扬高声调,“那是本宫错怪四弟了,原来四弟如今这般荒唐全都是受人唆使。” “娘娘此言恐怕又偏颇了。”芷歌语气温婉,态度却是丝毫相让,“臣女遭金阁寺一劫,九死一生,世人只笑我落入贼手,清誉不再,连未婚夫无故退婚,也是该的。元凶逍遥法外,幕后黑手一飞冲天,这世道是非颠倒至此,唯独阿康仁义无双,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于我。” 她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女未出大孝,原不该此时议婚。可家父应下这门亲事,待臣女出了大孝再完婚,不过是想娘亲能含笑九泉。孝义在心,并非迂腐礼教,得此佳婿,臣女不觉得羞耻。” 齐妫冷看着她,只觉得她嘴硬得可恨。可这嘴硬倒正是她期盼的,她倒要看看把这场婚事闹得天下皆知,到头来她二度被悔婚,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她笑着点头,捧杀道:“那本宫便提前恭贺徐小姐与彭城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芷歌起身福礼:“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芙蓉很是忧心地看着小姑子。她当真看不懂她了,哪有女子未出阁竟大胆地议论自己婚事的,尤其还是身处皇宫,又在重孝之期。 齐妫此时才觉得畅快了些:“不必多礼。” 芷歌却未直起身,依旧福礼请辞道:“娘娘厚爱,臣女心领,只臣女还在重孝之期,不能享丝竹之乐,今日应邀而来,只是想给娘娘请安罢了。午宴,臣女实在不便留用,便请辞了。” 齐妫瞥了眼身后的张嬷嬷:“送皇姐和徐小姐出宫,吩咐宫人好生照应着。” 待那姑嫂二人离去,齐妫意兴阑珊地领着一众命妇前往御花园赏菊。她对围绕身侧的这些贵妇人,其实是厌恶至极的。她不会忘了这些势利的女人们曾经轻视甚至无视她的羞辱。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恭敬她,谄媚至极地奉承她,她既觉厌恶又觉畅快。 尤其是眼前这位曾经视她为草荐的堂姐,如今对她殷勤备至到险些令她作呕。 那温夫人却全然不自知地还在巴结着:“娘娘,这么轻易就放她走,可真是便宜了她。怎么着也得给她个下马威才解气。” 她们二人远远走在命妇队列的前头。齐妫轻笑着:“来日方长,钝刀割肉才过瘾。”她挑眉讽道:“你当真以为她心如止水啊?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她有些阴狠地冷哼:“说不准心底早呕了一肚子血呢。” 温夫人禁不住有些心底发憷,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兔死狐悲之感,毕竟她过去对这个堂妹可是用了些不光彩的磋磨手段的。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娘娘说的是。谁不知道陛下荣宠娘娘,娘娘有陛下这个倚仗,徐芷歌那个贱人迟早都逃不出娘娘的手心。” 齐妫住步,不悦地瞥向她:“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本宫不喜欢多嘴的人。” 温夫人只得悻悻地告罪…… 这边芷歌与芙蓉为了避开皇后“尊驾”,特意避过御花园,绕道东边僻静的清曜殿,朝云龙门走去。 芙蓉这辈子都不曾如此憋屈,一路忿忿不平:“她哪里有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小肚鸡肠至此,真不知道三弟是眼盲还是心盲。” “盲的哪里是他?”芷歌清浅一笑,“我们才是盲的。” 芙蓉当真不喜欢芷歌脸上的表情,让她总有一种眼前的人即将飘然而逝的错觉:“芷歌,阿康是极好的。你们会幸福的。” 芷歌脸上的笑绽得愈发明媚。她点头:“他是很好。” 芙蓉的心稍稍安了些,转瞬忆及昨夜丈夫的话,便又忧心起来:“明日真的启程要走吗?” “嗯。原本我该随着哥哥一道扶灵回兰陵的。那会。”芷歌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身不由己。如今,我大好了,便该回去陪着娘了。” “也好。故里淳朴又清静,倒确实比建康要好得多。” 芷歌笑着宽慰:“嫂嫂不必牵挂我。彭城离得也不远,阿康会照看我的。” 芙蓉不知为何,只要听她提阿康就觉得不真切。十年时光早已刻入骨血,岂是说忘就忘的?可是忘不了,又能怎样呢?好在徐家的孩子骨子里都硬朗,芙蓉顺着她的话宽慰道:“嗯,阿康为人牢靠,有他照看你,我也放心。” 姑嫂俩沿着幽静的宫道一路前行,丫鬟婆子们远远跟在后头。一行人都要离开清曜殿了,茂泰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 芙蓉觉得蹊跷,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清曜殿,回眸道:“免礼吧。” 茂泰又向芷歌行礼:“徐小姐,陛下有请,请小姐殿内一叙。” “总管不必多礼。”芷歌没朝殿门捎上一眼,“劳总管替臣女向陛下告罪,臣女身披重孝,恐冲撞了圣驾。况且,臣女待字闺中,已有婚约,不便与未婚夫君之外的男子相见。请陛下见谅。” 茂泰为难地抬头,又哀求地看向公主,心道公主殿下一向都是想撮合陛下和徐家小姐的。 却不料芙蓉道:“照芷歌的吩咐去传话。”她转看芷歌,“都快午膳时辰了,小乐儿该等我们等得急了,快些走吧。” 芷歌点头。姑嫂俩绕过一脸焦急的太监,继续前行。 “小幺。”身后传来的呼唤,恍若隔世。 芷歌回身,便见那人行出了清曜殿,站在几步开外。明黄的龙袍有些晃眼,这个时辰,他本该在承明殿召见臣子的。只一眼,她敛眸,行了标准的一礼。 “臣女见过皇上。” “臣妇见过皇上。”芙蓉也疏离地福了福。 “免礼。”义隆看向芙蓉,“皇姐,朕想跟小幺单独聊几句,请皇姐回避。” 芙蓉甚少这样拂皇上的脸面:“这恐怕于礼不合。臣妇是芷歌的家嫂,母亲仙逝,亲嫂如母,先前在椒房殿,臣妇未能护妹妹周全,已是愧对夫家。如今臣妇若遵旨回避,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去,又不知要闹出几多风波。”她福礼告罪:“还请陛下恕罪。” 义隆轻问:“皇姐不是想朕下旨夺情,留徐郎中在朝中效力,免于守孝吗?” 芙蓉讶地变了变脸色。她的确是入宫求过弟弟,能否下旨夺情,免了丈夫的三年守孝。徐家正值风雨之际,丈夫若守孝三年,无异于断了徐家一臂。可弟弟轻易就以一句“孝道乃立世之本”给推拒。如今? “朕可以答应你。”义隆移眸看向芷歌,目光清淡得很,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志在必得。 芙蓉下意识抿了抿唇。 倒是芷歌爽快地妥协了:“嫂嫂,你该谢谢皇上隆恩。” 芙蓉看了眼芷歌,又看了眼义隆,犹豫一瞬,终是福礼道了恩,又领着一众丫鬟婆子避退了去。 第9章 清曜人心 清曜殿是当今圣上被封为宜都王,出宫立府前居住的宫殿。此处清幽,如今是宫人争相洒扫的去处,从前却是鲜有人问津的。 皇三子的生母胡夫人并不受宠。宫中一直有传闻,胡夫人暴毙其实是先帝爷赐死。据说,她死得很是可怖,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皇家鲜有父子情深。先帝爷虽然年近不惑,才生了少帝刘义符,但之后一连生了七子,对这个生母不被自己待见的儿子,他连带着也是不喜的。 义隆两岁时,没了母亲。那时,先帝爷还未禅让前朝的皇位,还只是一位异姓摄政王。在摄政王府,义隆的日子过得极是艰难。他之所以如此爱重富阳公主,只是因为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是幼时唯一给过他关爱的家人。 待先帝爷禅了皇位,入主了皇宫。他便得了这座最僻静的宫殿。 芷歌记起,他曾说过,先帝爷赐他“清曜殿”,全因这殿名。 清者,水也。曜者,光也。 “‘人心只有水和光才滤得干净。’父皇说这话时,眸子里带着杀意。若我不是他的儿子,他怕是想用血来洗干净我的心。” 那时,芷歌满心都是酸胀的疼惜。她不懂先帝爷为何这样不待见他,就因为他的母亲犯了不可恕之罪,就罪及了儿子? 如今…… 她深吸一气,移眸看向殿门:“先帝爷说得对,人心只有水和光才滤得干净。”她回眸,看向他:“皇上想对臣女说什么?” 义隆的眸中,掀起涟漪,不过顷刻就被他抑了下去。“进宫,做朕的妃子。”他说得很平淡。 芷歌怔了怔,旋即,嘲讽地勾了唇:“臣女不仅身披重孝,且有婚约在身。皇上的隆恩,臣女只能告罪枉顾了。” 义隆踱近几步,距她一步之遥时才住了步。“除了中宫之位,这宫里,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他牵起她的手,捂在心口。他低眸看她,深邃的眸子曜着晌午的阳光:“包括这里。” 手贴在他心口,是熟悉又陌生的温度。芷歌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她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眸子映着他的影子,蒙了一层氤氲。 义隆掌着她的手,暗暗用了用力。他像回到了过去的十年光阴,对世事冷漠以待,唯独待她与众不同,“小幺,我们从头开始。” 芷歌笑了。她看着他,面上是她惯有的娇俏可人:“陛下又想骗臣女什么啊?”她越过他的肩,望向宫道:“你宣了阿康来此?想要他见见你我私会的场面,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义隆的眸颤了颤,掌心的力道愈发紧了几分。他的声音隐隐有些不稳:“朕说的是我们。过去的……十年。”他默了默,才道:“朕不单骗了你,也骗了自己。你不管是谁的女儿,于朕,终是不同的。” 笑散了去,芷歌看着他。 义隆也回看她。 可这样的对视,再不会有过去的相视一笑,情之所至,相拥而吻了。 “皇上若非生在皇家,入个戏班子唱戏倒是顶好的。演技,浑然天成。”芷歌嘲讽。 义隆又全然不似十年时光里的那个自己,过去,他的情话,水到渠成,信口就来。哄哄小女孩的糖衣罢了,他不曾在意。而今,那些情话,哪怕十一他都说不出口了。 许久,他只平淡地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朕为何那般对你?” 芷歌轻嘲一笑:“左不过是父债女偿,我罪有应得罢了。” “好好说话!”义隆拽过她的另一只腕,冷斥。他看不得她脸上的嘲讽表情,她的眼眸似月,笑起来该是月牙弯弯般醉人,不该是此刻这般,像两把刮鳞刀刺眼得很。 “如何好好说话?”芷歌由着他攥着一只腕,又握着一只手。她微微踮起脚,试图与他平视,“你母亲嫉恨我姑姑受宠,下毒残害先帝爷的子嗣,先帝爷赐死她,于我姑姑,于我父亲何干?!” 她越说越愤怒:“我姑姑不过熬了半年,便油尽灯枯而死。她再是得先帝爷宠爱又如何?还不是双十年华就香消玉殒?先帝爷因她迁怒于你又如何?那是母债子偿,你有本事向你母亲讨要去,向先帝爷讨要去,赖上我父亲算什么?赖上我又算什么?!” 义隆也被挑起怒火,攥着她的手,近乎将她半拎起。他逼近她的脸:“你真以为你父亲干净?!姑姑?不过是你父亲处心积虑,从旁支过继过来的祸水,媚上惑主的棋子!那个女人怀的明明是死胎,你父亲却祸水东引,栽赃张夫人,殃及我母亲,一箭双雕地除了少帝和朕的生母!” “可惜。”他的额近乎贴了上她的额,“人算不如天算。落胎药剂量下得太重,那颗棋子才那么早就报废。于你徐家,不过栽了一枚棋子!可是,于少帝,于朕,却是——” 他气急地顿住,不再言语,可喘息却因怒气越来越盛。顿了顿,他才道:“还有少帝,他再荒诞,也是先帝爷的长子,朕的长兄,大宋的天子。徐羡之一个臣子,有什么资格废帝?!有什么资格杀朕的手足!” “少帝在位时居丧无礼,不思朝政,沉溺游狎之事。北魏犯境,前线失利,将军自劾,举国惊惶。身为人君,他在哪里?他在烟花柳巷!”芷歌只觉得他的手似铁钳,锁得她手腕生疼,只是这疼让她再无顾忌,“废帝,并非父亲一人之意。先帝爷临终托孤,一共封了四位辅政大臣。人人都要废他!便连天下百姓都要废他!” 义隆怒而冷哼:“少帝该死,那二哥呢?庐陵王是百姓争相称道的贤王,他碍了何事?” 芷歌只觉得心冷。她并不懂朝政,甚至不关心政局。父亲的所作所为,她知之甚少,唯独刺杀庐陵王,是她十六岁年华里,唯一一件让她良心不安的事。 “父亲为何那样做?因为他是皇次子,你是皇三子,他挡了你的路,父亲为了他以为的贤婿而杀了他!为了我而杀了他!” 此前对峙,芷歌都只是红着眼圈,死噙着泪水,而此刻,那泪却决了堤。 她任那泪潮汹涌,只死死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我父亲与你有仇,你大可光明正大报仇!”她用力地踮起脚,双手虽然被缚,却不知怎么竟攀扯住他的胸襟。她揪着他质问:“你甚至可以杀了他!为何要逼死我娘!我娘与你无冤无仇,她只是个深闺妇人!” 她的泪愈发汹涌,她且哭且笑:“不,你原本逼的是我!只是,娘替我死了而已。” 义隆微微张唇,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确是在逼她,可他并非想逼她死,他只是想逼她接受现实,接受那个不甘心的妃位。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的手劲蓦地卸了,可心口却像堵了巨石。 芷歌从他身上滑了下来。“阿康我嫁定了!”她微扬着下巴,硬声道,“陛下还是别枉费心机了。没用。我和阿康都不会动摇。”她又轻嘲淡笑,“入宫为妃?我徐芷歌只为妻不为妾。便是陛下把椒房殿空出来,我也不稀罕,更何况一个妃位呜——” 她的唇张张合合,喋喋不休的全是挑衅,义隆只觉得碍眼,更觉得这些话刺耳。他只想堵住她的嘴,于是在他尚且来不及思考时,已一把拽她入怀,埋头堵了上去。 芷歌猝不及防,顷刻便被他撬开贝齿,绞住了唇舌。她用劲推他,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她咬他,血腥味弥漫了味蕾却依旧阻不了他。 芷歌又气又怒,整个人都因愤怒而发颤。她甚至狠狠地踩了他的脚,却只被他揽得愈发紧,吻得愈发深。 这样的纠缠,漫溢心间的全是酸涩的苦楚和恨意。 恨,是这一百个日夜,浇灌在她心底的浓酸,啃噬她的血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此刻拥她入怀,吻她如狂的男子,是何等负心负情?他们之间除了十年算计欺骗,便只剩杀母之仇,锥心之恨。他们的结局注定是你死我活,永世不见。 那这样的亲昵和纠缠,又算什么? 刘义隆,你当我是什么? 芷歌心底狂乱地响彻着这样的拷问,她挣扎得愈发厉害,直到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到那个一脸震惊,不,是震怒的脸上。 她止了挣扎,整个人便柔顺地贴在了他的臂弯里,像从前的每一次亲密无间那样,她回应了他,决然又眷恋。 义隆明显怔了怔,顷刻,便愈发情动地回吻她。 他们沐在晌午的暖阳里,明黄拥裹着素白,如日晖拥着月光,明明一个是白昼,一个是冷夜,万万不该有交集,却莫名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吻,乱了彼此的呼吸。 义隆释开她时,只见她如过往那般正俏生生地看着他,娇嫩的唇瓣像镀了一层蜜。 她的声音却比蜜更甜:“阿车,你欢喜我?” 义隆没答她,只定定地看着她。这样明艳的女子,但凡是个男子,都是欢喜的吧。 芷歌微偏了脑袋,带着过往的娇憨:“你欢喜我,是吗?若当真欢喜我,废了你的皇后,逐她出宫,将她流放,越远越好,彻彻底底从我眼前消失。如此,我便答应你进宫。” 她看到半个时辰前还在椒房殿意气风华的皇后娘娘,轰地褪尽了血色。她俏生生地勾唇,抢在他开口前,笑道:“陛下,您的皇后娘娘来了。娘娘的脸色可不大好看。” 义隆敛眸,清隽的面容隐着怒色,定定地看着她。 芷歌笑得愈发畅快,不过轻轻一推,便推开了他的桎梏。她退后一步,福了福礼:“臣女告退。”说罢,便步态轻盈地与他擦身而过。走到皇后面前,她恭恭敬敬地福了礼:“娘娘万福。” 不待齐妫出声免礼,芷歌已直起身,清傲地扬眉,道:“臣女无心入宫,娘娘只管放宽心。”言毕,便又步态轻盈地与皇后擦身而过,只留那对新婚夫妇,一前一后,生硬地杵在晌午的阳光下。 许久,齐妫才哽咽出声:“隆哥哥,你当真要纳她为妃?” 义隆依旧背对着她。齐妫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清淡无波地说,“朕迟早是要纳妃的,不止她一个。皇后掌管六宫,凤仪天下,最忌善妒。皇后好自为之。”他说完便走。 第10章 永除后患 齐妫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前,一把拖住明黄胳膊:“谁都可以!唯独徐芷歌,不行!” 义隆回眸,目光清冷地落在她的手上。 齐妫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却执拗地绕到他身前,仰头望着他:“隆哥哥,从小到大,我都活在等待里。我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绝望地等了你十几年。我的前半生都活在她的阴影里,听得最多的是府里的婆子丫鬟道听途说的议论,宜都王对徐家小姐如何一往情深。” 她边说边落泪:“三年前,你为求娶她,在栖霞山奏的那曲《凤求凰》,我从头听到尾,泪湿了整副衣领。两年前,你为她庆生,燃放的焰火,映红了大半个建康城。你知道我在袁府后院,仰头看着那片火花的心情吗?” 她揪着心口:“我觉得那片红,烧的不是焰火,烧的是我的心头血。当时,我就在想,为何那天是她的生辰,而不是她的祭日?” 义隆听着她诉苦,并非毫无动容的,只是听到最后那“祭日”二字时,他蓦地蹙了眉:“阿妫,朕娶你,并非全因莫姨,也因你恬静。与你相处的时光,虽不多,可朕觉得舒坦。那样的安静,是王府和皇宫,都没有的。” 齐妫的面色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泪痕依旧斑驳:“隆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想徐家之势,落入四弟之手,你怕徐羡之逼反彭城王。”她有些急切地攀住他的臂弯:“破坏他们联姻,多的是法子。更何况,还有三年,这三年——” “朕想纳她。”义隆截断她的话,“她……”他顿了顿,伸手覆住她的一只手:“你放心,朕的皇后只会是你。” 齐妫的脸色灰败了下来,整个人石化一般。直到陛下都起驾回承明殿勤政了,她才稍稍缓过神来。 身后,她的奶妈,张嬷嬷摒退了众人,劝道:“老奴斗胆,劝娘娘一句,切莫心慈手软。那个女人,留不得。”方才那幕,老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恕老奴僭越,大婚当日皇上回承明殿通宵议政,就很是蹊跷。老奴听说——” 齐妫扭头,声音在发颤:“都听说了什么?” “老奴听说,皇上悄悄出宫了,并不在承明殿。” “一派胡言!”齐妫怒斥,一双红肿的眸子噙满泪水,“你想说什么?说皇上连夜去了城郊的金阁寺,去见那个贱人?!” “老奴不敢。老奴是伺候娘娘长大的,有些话,除了老奴,怕是不会有人对娘娘冒犯直言了。”张嬷嬷叹道,“哪怕大婚那夜,皇上在议政,可昨夜,前夜呢?今日都重阳了,新婚三日了,皇上和娘娘还未圆——” “住口!跪下!” 齐妫歇斯底里地打断了她。 张嬷嬷不慌不忙地跪了下去:“哪怕娘娘怒急了要杀老奴,老奴还是要说。这个女人,必须除了。老奴打听过,她早前患了心疾。那药不会立时要了她的命,只会让她呕血不止,几日下来,人没了,便只当是心疾犯了,又呕血。即便有人怀疑娘娘,扎银针都不会黑,不会有真凭实据,证明她是中毒。” 阳光烤干了泪水,齐妫只觉得脸上似绷了一层铁砂,磨着她的皮肤也磨着她的心。她原本就恨不得那个女人去死,怕的不过是东窗事发。她的夫君此时还不宜与司空府彻底撕破脸皮,她的夫君还没完全掌控朝政。她明明知道,却还是松动了。 张嬷嬷见状,叩头催促道:“求娘娘快下决断。再不追过去,人怕是都要出了云龙门了。那毒无色无味,只要她戴着那个荷包,毒就会漫漫渗进她的皮肉,神不知鬼不觉。” 齐妫仰头望向烈日,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张嬷嬷立时起身,转身便走。 “站住。”齐妫叫住她,却是叮嘱道,“切莫留下首尾。” …… 芷歌和芙蓉行出云龙门,正待要上回府的马车时,张嬷嬷领着椒房殿的宫人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张嬷嬷气喘吁吁地直招手:“公主殿下请留步!留步!娘娘有旨。” 芙蓉驻足马车前,回身不悦道:“没规没矩。” 张嬷嬷气息不稳地对着富阳公主行礼:“老奴给公主殿下请安。”又朝后面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两个宫女便各捧一个锦盒上前。 张嬷嬷恭恭敬敬捧着锦盒,跪着呈给芙蓉:“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香包。方才在殿里,娘娘忘了,这才一路追到了清曜殿。娘娘吩咐老奴传话,‘本宫祝皇姐重九吉祥’。 芙蓉冷冷扫一眼锦盒,好不掩饰地敷衍道:“娘娘有心了,替本宫谢谢娘娘。”言毕,朝身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回身便要上马车。 富阳公主虽是公主,却是外嫁女。皇后是后宫之主,理应是君。芙蓉如此,是公然在扫皇后娘娘的脸面。她本犯不着如此,只回想起椒房殿那幕,她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公主的贴身婆子上前接那锦盒,被张嬷嬷伸手阻住。 张嬷嬷急切地几步上前,阻住芙蓉,福礼急道:“求公主殿下恕罪,这是皇后娘娘所赐,又是重九风俗,老奴斗胆求娘娘佩上这香囊。” 富阳公主薄怒,目光锐利地扫了过去:“怎么?我今日不戴上皇后娘娘所赐,是出不了宫门吗?” “求公主殿下恕罪!”张嬷嬷噗通跪下,“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皇后娘娘叮嘱老奴,一定要亲眼看着公主您戴上,如此,若是哪里有不妥帖,老奴回宫告禀娘娘,娘娘再亲手绣个殿下更中意的。” 这番话若真是出自皇后之口,当真是近乎谄媚的示好。 富阳公主不以为然地挑眉,却是不好再动怒了。 芷歌上前圆场:“嫂嫂,我瞧皇后娘娘的绣工实在是了得。既是娘娘的一片心意,我便帮嫂嫂佩上吧。”说罢,她走过去,从锦盒里取下香囊,扭身系在芙蓉的腰封上,“重九挂香囊,吉利。” 芙蓉狐疑地看了芷歌一眼,却没拂她的心意。 “徐小姐说的是。”张嬷嬷给另一位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便捧着锦盒上前,“娘娘说,徐小姐既然与彭城王议了亲,便是自家人,往后是妯娌,便也赐了个香囊给你。” 芷歌狐疑地看向嬷嬷。 嬷嬷却伸手取出香囊,跪在芷歌身前,高举双手竟是要为芷歌佩戴上。 “放肆!还有没有规矩!”芙蓉怒斥,“退下!”这些举动太过蹊跷,芙蓉不得不堤防,“来人,帮小姐收下赏赐。”她扭对芷歌,柔了声音:“时辰不早,我们回府吧。”说完,便是不理会椒房殿的架势,直接牵着小姑子便要上车。 张嬷嬷只执拗地举着香囊,扬声道:“上位者赐,请徐小姐受赏!” 芷歌反手拉住嫂嫂:“难得娘娘赏赐,身为臣女,我怎可不领赏?”芷歌转对张嬷嬷:“劳嬷嬷替我谢谢娘娘赐赏。”她对身后的秋婵捎了个眼色,那丫头便上前取过香囊别在了主子腰上。 如此,姑嫂二人才总算是启程回府了。 “别戴了。事出无状必有妖。我在宫里住了十几年,还从没遇过这样的事!”马车里,芙蓉说着便去扯芷歌腰间的香囊,“哪个洒扫宫女那么没长眼,竟然冲着你我泼脏水?打她五十板子是轻的。恐怕是背后有人,在整蛊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芷歌不以为意道:“一个香囊罢了。嫂嫂不必惊惶。上位者赐,至少要佩上一日才行,免得遭人话柄。” “你是没见过宫里的龌龊。这种事防不胜防!” 伺候在旁的秋婵毫无规矩地插嘴道:“是啊,小姐,公主殿下说得对,还是谨慎点的好。” 芷歌仍旧不以为意:“主子说话,你插嘴做什么?没规矩。若不是我这腿实在酸得狠了,一定赶你下车。” 奴婢与主子同乘,是不合规矩的。只是芷歌去年去平坂解救刘义隆时,伤了腿又浸了水,便有些落了病根,时不时膝盖酸胀。 “奴婢僭越。”秋婵赶忙告罪,只目光胶着在那香囊上,面上的神色颇是忧心。 …… 当夜,帝后终于算是大婚了。 齐妫偎在丈夫身边,借着昏黄的幽光,打量着身侧俊逸的面庞。身上的酸痛,带给她前所未有的甜蜜。从今往后,他们夫妻一体,再无隔阂。 而那个女人,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畅快。 翌日天明,果不然,没过多久,她便听说司空府的小姐,夜发心疾,呕血不止,半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被召去了徐府。 徐羡之连夜派人去往金阁寺,求请心一大师下山。 齐妫掌着昨夜喝合卺酒的瓷杯,眷恋地婆娑着,只神色却是阴狠:“陛下得了消息,如何了?” 张嬷嬷禀道:“陛下在承明殿议政,并无动静。” 齐妫的心又安稳了几分:“御医们怎么说?” “都说是心疾。只是那多事的和尚却说是中毒。” 齐妫手一顿,整个人警惕起来。 “娘娘放宽心。那药是打西域来的,中土的人见都没见过,更莫说解毒了。” 齐妫放下瓷杯:“随时打听着消息。” …… 承明殿里,义隆听完到彦之禀告,沉默半晌,才道:“那只老狐狸自金阁寺后,把她女儿护得密不透风,哪那么容易下毒?” 到彦之半跪着,微垂着头,默了默还是忍不住道:“金阁寺的心一和尚是这么说。” 义隆一听那和尚的名字,就很是不悦:“那个和尚差点就姓了徐。朕不要听别人说。探子怎么说?” “微臣几乎动用了埋在徐府的所有眼线,为此还折了一个暗探。看起来,不似作假。” 义隆却还是不信:“她没那么容易出事。”他近乎是低喃,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臣下说的。 到彦之只得埋了头。 手指轻敲着桌案,义隆问:“老四在哪里?” “彭城王一早得了消息,便赶去徐府,一直没出来。”到彦之伺候义隆多年,见他手指的微动作,就知晓他心底并不平静。上一次如此,还是他赶往京城登基,在平板被数千死士围歼的时候。 义隆了然一笑:“继续打探,不要放过徐羡之的一举一动。”他敛眸,停了手中动作,“朕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微臣告退。”到彦之行到半路,又被叫住。 “把欧阳不治给朕挖出来,让他即刻去徐府诊脉。” …… 第11章 浴火涅槃 九月初十,明明不是深秋,天地却是一片萧索昏暗。夜风卷起枯败的落叶,呼啦啦地飞拽上天,南城的马道上,不断有飞骑疾驰。 沿街的摊贩,识趣地早早收了摊。瞧这阵状,怕是出了大事了。临街的店铺也早早打了烊。只余下零星几个多事又不怕事的百姓,忍不住拉开门脸探头张望。 邻近城南的酒馆,半封着门脸,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一边嗑花生米,一边打听着八卦。 “今儿个是怎么了?” “南城怕是出大事了。” “南城?哪个大官府上。” “嘘——我表舅是在南城打更的,听说啊。”小厮压低声音,贼兮兮道,“是徐司空府出事了。” 半醉的汉子顿时来了兴致:“徐家不才死了人吗?怎的?又死人了?” “嘘——”小厮索性把茶博士撩到了一边,凑近悄声道,“昨夜里,半个太医院都被召去了。今儿一早,金阁寺的心一大师也被请了去,下午啊,连临城里的名医世家彭千手也被拉过来了。” 有人讶道:“彭千手不都八十了?早不看诊了呀?” “司空大人哪管这些?听说是一路官兵开道,硬是拉着老爷子上门的。要不我表舅怎么会知道?”小厮越说越带劲,“就是彭大夫精力不济,一路颠簸晕在了徐府门前,彭家的孙子立时就跟官兵吵起来啦。这都是我表舅亲眼瞧见的——” “去去去!活不干,尽闯祸!”掌柜的赶过来,削了小厮一耳刮子,又向醉汉们道歉,“各位客官,小店小本经营,议论官家是大罪,还望客官们高抬贵手,莫再说了,老小儿给各位赔罪了,这里送上一壶醉八仙,各位慢用。” 众人一阵哄笑,便又继续说道城中其他的八卦。 只这司空府,当真中了市井的猜测,出了大事了。 丑时三刻,司空府的灯笼,一律换成了白色,便连府门口的灯笼,临近寅时时,也换成了白色。 芷兰院,丫头婆子哭声震天。杂役后房最隐蔽的角落,棍棒杖打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司空府乱了。 寅时,承明殿的寂静也被打破了。 “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刘义隆穿着松松垮垮的单衣,一看就是刚从睡梦中被扰醒,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就出了内殿,“欧阳不治呢?他怎么说?” 到彦之微埋着头:“欧阳先生进了司空府后,就没再出来。” “那如何就说人死了?” “司空府已经点起了丧灯。府里,金阁寺的和尚已经开始做法事了。” “朕问的是徐芷歌!”义隆骤地起身,迈近几步,怒道,“她人在何处?!” 到彦之抬眸,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主子。不都说了,她死了啊。他却不敢再重复方才的话,只道:“我们埋在徐府的眼线,几乎全都折了去,微臣得不到——” “不中用的奴才,死有余辜。”义隆冷厉地打断他,“朕问的是徐芷歌!谁亲眼看到她死了!” 到彦之没见主子这般动怒过,下意识地缩退了一步。 义隆却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秋婵呢?她就没传消息出来?” “她是徐小姐的贴身侍女,那样的情况下,她必是要寸步不离守着的,传消息出来怕是不容易。外院的线又断了,她如今恐怕有消息也传不出来了。” 义隆撂开他,冲茂泰道:“朕要出宫,即刻。” 茂泰怔了怔,立时,飞奔出殿。 待圣驾抵达司空府外时,天已微微明。司空府外,一众仆人跪迎圣驾。家主徐羡之不在,便连嫡少爷徐乔之也不在,只剩一个瘦瘦的小小少爷,浑身微颤着跪在最前头。他身边跪着的富阳公主,面容憔悴,眼圈红肿,挺直着身板,直直地盯着已驰到近旁的圣驾。 府门口的白灯笼,摇曳在秋风里,像极了传说中的招魂灯。在他们头顶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义隆落车时,扫一眼众人,便正正看到那两盏灯笼,深邃的眸立时就眯了眯:“摘下来。” 茂泰和到彦之诧异地互视一眼。到彦之依言上前去摘灯笼。 “慢着!”富阳公主尚未平身,跪着急急喝止。她朝那身玄青常服叩拜一礼:“死者为大。心一大师正在做法,这灯摘不得。还请陛下恕罪。” “人没死,做什么法?”刘义隆踱近,微微躬身,俯视着芙蓉,“皇姐,欺君是株连九族的重罪,皇姐竟也跟着他们瞎胡闹,置家法国法于何地?” 芙蓉仰头看着她,泪迷了眼:“芷歌死了。”她举起双手,素白的袖口上一滩褐红色的血渍,在微光下颇是触目惊心。她哽道:“这是她的血。她吐了好多血。浑身的血都好像吐干净了。”她绝望地捧高双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皇后干的好事。” 义隆的目光落在那滩血渍上,思绪飞回了平坂。那次她的腿被暗器所伤,流了很多血。他打横抱着她,她裙角的血渍渗到他的袖口,染红了他的整个胳膊。 那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在心底对自己说,今生都不会让她再流血了。 那个在记忆里娇嗔嬉笑的女子,是知晓他是见不得她受伤流血的,故而,徐家父女便联手来了这招苦肉计吧。 义隆不适地收回目光:“老四呢?叫他滚出来。” 芙蓉垂下手去,脸上挂满泪痕,却是笑道:“我还以为你来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呢。却原来是。”她笑着直摇头:“你若不杀了你的皇后,小四是不会原谅你的。” “你起来。”义隆觉得越来越烦闷。他俯身贴近姐姐,压低声音道:“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皇姐你身为皇家公主,连起码的防人之心都没有,一世懵懂无知,被人利用。皇姐你该醒醒了。” 芙蓉哭着又笑着:“该醒醒的是谁?是你的皇后在香囊里下毒,害死了芷歌。你睁开眼看看,你为什么不过问半句她的不是?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她止了笑,硬声道:“皇后杀人,也要偿命。莫说小四不会放过她!我也不会!” 义隆直起腰,冷声道:“既然说朕的皇后杀了人,便带朕去看看苦主的尸——”最后那个字,他原本也是不知为何说不下去的,而芙蓉身后窜起撞来的身影恰时打断了他的话。 “王八蛋!你还我姐姐!”庆之冲上来,便要揍天子,被芙蓉惊恐地一把拽住。 小小少爷用的是蛮劲,芙蓉一个女子自然是拽不住的,反倒把自己给绊倒了。庆之扑了上去,眼看拳头就要落在那袭玄青常服上,却猛地腕子一疼,整个人都被到彦之拎了起来。 在到彦之堪堪要把这犯上的小子扔出去时,义隆出声:“彦之,开路,别的人不必理会。” 到彦之卸下不少力气,甩开庆之,便随着主子入府。 庆之还要上前,被老管家急急忙忙地招呼小厮给堵了下来。 “公主,您怎么了?没伤着吧?”丫鬟伸手去搀芙蓉,却叫芙蓉比手止住。芙蓉一手揉了腰:“可能是扭着了,无碍,让我缓缓。” 眼见义隆主仆几人的背影越行越远,再耽搁便要追不上了,芙蓉只得强撑着攀住丫鬟婆子:“扶我起来。” …… 义隆对司空府的格局,了如指掌。他一路健步如飞,径直就往芷兰院走去。只是,脚下的路,再是熟悉不过,当下却又陌生的很。 一路都是引路招魂的白灯笼,白晃晃得刺眼。和尚们诵经的低沉声音浮在灰蒙蒙的天空, 周遭的气息都是沉郁的。 义隆走得很急。 芙蓉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近乎小跑却还是落下不短一段距离。 陡地,义隆住步。 芷兰院那边的天空,明明是正南方,却映着旭日东升才有的绚丽红光。空气里弥漫着烟气,是柴油混杂着香料的味道。 “着火了?”到彦之忍不住出声。 可是,整个徐府并不见有人救火。 义隆扭头,问询地看向芙蓉:“怎么回事?”嗓际像被院子里头的烈火隔空炙烤,莫名地涌起一股不适。 芙蓉住步,痴惘地望着那片红光,泪再次迷了眼。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浴火涅槃,求佛祖祐芷歌来世顺遂。” “不可能!”义隆怒地打断,逼近几步,“皇姐你陪着徐家人做戏,做得过了。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芙蓉合着手,痴惘地看向他:“做戏?皇上既然说这是戏,那你把芷歌变戏法变出来啊。整个徐家人都会感念皇恩的。” 义隆有些迷惘地看着姐姐,试图从那满脸的泪痕翻寻做戏的悲伤。然而,他找不到。 “愚不可及。”他失望透顶地看了眼姐姐,转身便朝那片火光疾步走去。 义隆踏入芷兰院时,燎原的火势已渐渐颓去。只那团火还清晰可见架在柴堆上的是一副担架。火舌将那副担架牢牢缠裹,看不清那担架上的是什么。 不,是看不清那担架上躺着的是谁。 不,那担架上其实已经没有谁了。 已经快烧没了。 一群和尚围着火光打坐,正在诵经做法。 和尚的正中,瘫坐着一个男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状若痴癫。他低埋着头,肩头簌簌,背脊颓然地弓着,一抽一抽的。 梵文诵经里,夹杂着痴癫男子低沉绝望的抽泣。 义隆认出那是老四的声音。他怒极:“阿康!给朕滚出来!” 痴癫的男子,像尊石像,充耳不闻地兀自抽泣着。 隐在围墙暗影下的两道身影却踱了出来,是徐家父子。 徐羡之踱到亮光下,没有行礼,只定定地看着天子。随在他身后的嫡子,也没行礼,望向天子的目光远不如父亲隐忍淡定,那双泛红的眸子清晰地透着肃杀之意。 义隆冷看着他们:“徐爱卿真是好谋略。” 徐乔之闻声,泛红的眸子充了血,作势就要上前,却被父亲拦手阻住。 徐羡之抖开袍角,跪下行礼。乔之虽心有不忿,却还是随着父亲跪下。 “小女芷歌昨日应皇后娘娘之邀,赴椒房殿的宫宴,得娘娘赏赐一枚香囊后,回府便吐血不止,今日便夭了。金阁寺高僧心一大师说小女中的是西域剧毒,杜鹃红。”徐羡之埋头叩首,“微臣膝下只有一女,微臣将她捧作掌上明珠,不料遭此毒手。微臣恳求陛下彻查此案,还小女一个公道!” 乔之也随着父亲叩了下去。 义隆冷冷地看着这对父子。炙烤脸庞的火势越来越弱,他的心却越来越闷。 得不到回应的徐羡之始终没抬头。乔之亦然。 半晌,义隆才道:“既是公案,爱卿缘何要将苦主烧了?这岂不是帮着元凶毁尸灭迹?” 徐羡之闻声抬头:“皇上有所不知,此毒霸道,因‘杜鹃啼血’而得名,无色无味,极难发觉。中毒者——”他哽住,极力隐忍住悲恸之色。 第12章 割袍断义 一道泥色身影从火光那边走来,躬身道了句:“阿弥陀佛。”他接过徐羡之的话:“贫僧心一,是金阁寺的和尚,也是此次徐施主中毒的救治大夫。杜鹃红是西域最阴狠的毒药,中毒者不断吐血,直到血尽而亡。这毒最狠辣之处在于即便不内服,也能通过皮肤渗进身体。而且,中毒者的尸身一旦腐烂,藏在血脉里的毒液便会渗透蔓延,危及其他生灵。故而,贫僧提议火化。” 义隆只觉得这是一派胡言,眸子里尽是寒意:“出家人不打诳语,看来你这个和尚是做腻了。” 心一回得极是平淡:“贫僧并无虚言。皇上若是不信贫僧,大可去找其他医者。毒圣欧阳先生也在府上。” 义隆的面色微变,紧盯着心一,眸中寒意愈甚。 两人对视许久,义隆才道:“来人,灭火。朕倒要看看这毒有多狠辣。” 即刻,到彦之便领着随行的禁卫冲上前灭火。 乔之欲起身扑上去阻止,被父亲拦下。 徐羡之叩首喊道:“皇上,万万不可!小女已逝,万请皇上给小女留点体面!” 这声疾呼惊醒了痴癫的男子。他看着几个禁卫竟提着水桶上前,作势要灭火,他蹭地弹起,展臂拦在大火前,吼道:“住手!我看谁敢!” 禁卫停住,到彦之回头望向主子。 义隆敛眸,扬了扬下巴。这便是继续的意思,到彦之虽也觉得不合情理,还是挥手示意禁卫灭火。 义康素慕游侠,算得上是个练家子,一手掀开一个禁卫,却阻不住源源不断上前的禁卫。 几桶水浇在了柴堆上,噗——浇起一股浓烈的烟气。耳畔全是火被浇灭的滋啦声响。 义康急疯了,掀开手头那个禁卫,也不顾上灭火了,扭身冲向义隆,伸手便纠住他的领口:“刘义隆!你个王八蛋!”他挥拳,却被义隆扣住手腕。他反手,继续攻击。 到彦之领着禁卫想上前护驾,却被义隆一个眼神杀退。 兄弟俩你一拳我一掌竟打了起来。 义康边打边骂:“王八蛋,快叫他们住手!住手!”他急疯了,出招早没了章法,几招下来便被义隆反扣着手制住。 乔之急着想上前。“乔儿。”徐羡之冲儿子微微摇头。乔之不解地看向父亲,徐羡之仰头看天,深吁一气:“万般皆是命。人死如灯灭,都不重要了。” 义康被压服在地,绝望地看着那堆火苗越来越小,最后飕地一阵风吹过,便灭了个干净。“啊——”他挣扎着狂吼,血红的眸子淌出泪来。 “送彭城王回府。”义隆把义康交给到彦之,却不料义康此时竟猛一用劲,挣开到彦之,便冲向那堆灰烬。他扑通跪倒,埋头扎进那堆灰烬,抱着那堆残骸,干嚎起来,“啊——啊——芷歌,对——对——不——不——”他窒息般哽住,嚎啕变成了低喃:“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护住你,是我没用……”他喃喃了不知道多少句“对不起”。 义隆怒地看向徐羡之,深邃的眼眸微眯着,透着凉凉的杀意。 徐羡之表情漠然:“王爷对小女一往情深,两人虽只是议亲,尚未完婚。但王爷想以正妃之礼迎小女入葬祖陵,百年之后好合葬。微臣觉得其情可悯可叹,便应下了。” “徐——羡——之——”义隆几乎是咬牙唤出这一声。 徐羡之拱手躬身:“微臣在。不知皇上是不是已下决断,捉拿椒房殿一众犯事的奴才严加审问?” 义隆胸口起伏,接不下后话。他自幼少年老成,早练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他深吸一气,才道:“人已成灰,徐爱卿有何证据证明是椒房殿下毒?又有何证据证明——”他指向那对灰烬:“那个人是徐芷歌?” 灰烬那头,义康的背影僵了僵。 徐羡之直起身来,冷冷地望着天子刚要开口—— “刘义隆。”义康释开怀里那堆不知是柴还是骨的残骸,缓缓扭头。他原本穿的是一件银灰色长袍,身上干涸的褐红血渍就已极是刺目,而今又沾染了黑漆漆的炭灰,便愈发形如鬼魅。他爬起身,走向敬之爱之十余年的三哥。 他的眸子血红,脸上的泪痕芡着炭灰,狼狈至极:“三哥,如果你今日不赐死袁齐妫,这便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三哥!芷歌是我的妻子,我不容她枉死,袁齐妫必须死,椒房殿的那几个奴才也统统要陪葬!” 义隆好不容易抑制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愚蠢!”他冷斥,“看看你这副样子!这只是个局,一个骗你这个傻子的局!” 义康紧咬着牙根,眸里又有泪意翻涌:“局?她就躺在我怀里,满身都是血。”他低头,抬拳捂着胸口:“这里,都被染红了。你知道那血有多烫吗?”泪啪嗒落在手背上,脑海又浮起诀别的那幕。义康的心抽得生疼,她临终时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刮鳞刀,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口。 “对不起,阿康,我……来不及做你的……新娘了。好可惜啊,你那么好,可惜……我从前都……看不到。看到时……已经……太迟了。来世吧,阿康。” “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今生,你挺住,心一解不了,欧阳不治可以,你挺住,再等一等。” “我好……冷啊,阿康,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来世吧。你……要找到我。” “我不要!不要!” 芷歌颤抖着抚住义康的脸,苍白的指滑过他的唇,“你低头……你离我太远了……嗯……再近一点……嗯……” 义康的唇又像沾了柔嫩的轻吻,上次是苦的,这次是涩的,是自己的眼泪。他想起,她最后的话,“我……做好记号了。” 义康的心像被凌迟,他觉得他也没今生了,他活不了了,他的心,在那一吻结束就已经随着她一同死了。他猛地抬眸:“袁齐妫,你是杀,还是不杀?” 义隆的唇角搐了搐。他镇了镇气,才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义康一手撩起衣襟袍角,滋啦——他撕碎袍子,飕地抛向空中,银灰色的布料残絮般飘落:“你我从今往后再不是兄弟!” 割袍断义?! “刘义康!”义隆动怒了,“你醒醒,看看清楚,这里到底谁才是你的亲人!” 义康却比他更怒。他指着那堆灰烬:“那是我最亲的人!”他又指回天子:“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迟早会杀了她。” 义隆怒急攻心,再度说不出话来。 义康已转身,对徐羡之拱手道:“岳父,本王想接她的骨灰回彭城,即刻启程。” 徐羡之点头:“好。小女便拜托贤婿。” 义隆看着眼前翁婿和睦的画面,气得攥紧了双拳。 彭城王,走了,怀里兜着一个朱漆烫金的骨灰盒。 天子,也走了,带走了从睡梦里揪起,半醉半醒的欧阳不治。 …… 承明殿里,欧阳不治顶着酡红的面颊,连喝了三碗醒酒汤,才稍稍醒过神来。 “朕叫你去徐府是诊脉,一探虚实。你——”义隆今天极其易怒,指着欧阳不治的鼻尖,忿忿地直呼气。 老头子拨开他的手:“已经现了死像,诊脉有个屁用?你以为老子想喝酒?老子是想不出办法,才喝的。上次你中毒,老子喝两壶酒就想通了。这次——”他摊开两个巴掌:“老子喝了十壶!十壶!”他直摇头:“还没想出来,人都要醉死了。皇上就别怪罪了。” 义隆的面色哗地变了;“你——说什么?” 老头子摊开手,耸耸肩:“老头子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折在杜鹃红上。”他猛打一个酒嗝,叹道,“晚节不保哟。”他觉得口渴,伸手便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倒起水来。 义隆与他对坐,猛地一个弹起,揪住他的手。乓地,茶壶砸落。 “哎哟哟。”老头子手背被溅出的滚水烫得直喊疼。 义隆分明也被烫到,却铜皮铁骨般没半点反应,只近乎半拎起他,急问道:“你说她——她——真中毒了?!” 老头子怔了怔,点头道:“真!珍珠都没那么真。” “是——徐芷歌?”义隆问,声音微微不稳。 “那丫头老头子认得。”欧阳不治嬉笑,“处子红嘛,老头子记得。” 义隆的手蓦地松了下来,整个人颓然地坐在榻上。“不可能。”他低喃,“绝不可能!” 欧阳不治轻叹:“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有那么一点舍不得也是难免的。” 义隆猛地抬眸看向他,眸光很是犀利。 老头子也不怕,叹道:“那丫头是个好的。只可惜……”他摇头,“死的太早,死得太惨了。” “欧阳不治,徐羡之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犯欺君之罪?” 这样的质问直叫欧阳不治忙喊冤枉,“皇上这可就是冤枉老头子了。老头子我之所以叫不治,是有三不治。达官贵人不治,穷凶极恶不治,看不顺眼不治。”他搓搓烫红的手,又吹了吹,“要不是看在你师父份上,老头子我连你都不治,更莫说那丫头了。徐羡之那老匹夫,老头子我是最看不惯的,被他收买,我呸!” 义隆的唇角微搐,半晌,才问:“她……真的……” 老头子见他半晌也没吐出那个死字,有点捉急:“死了!虽然没亲眼看到她死,不过,在我醉死之前,瞧着她是没多少活头了。” 义隆的唇角剧烈地搐了搐。他抿抿唇,再抿抿唇,在眸光不稳那刻,猛地扭头,冲外殿道:“来人!秋婵呢?” …… 第13章 迷在局中 义隆到深夜才见到秋婵。 偌大的内殿,只主仆两人,隔开数丈远,一坐一跪地静默着。 秋婵见主子半晌都没动静,只得低埋着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义隆才问:“你——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都不信,又问:“检查过吗?不是替身?” 秋婵点头又摇头:“奴婢一直守着小姐,奴婢所说的都是亲眼所见。奴婢伺候了小姐——”她顿住,嗓子有些发哽,“整整七年,若是替身,奴婢一眼就能看得出。” 义隆闭目。他觉得太阳穴发胀,便抬手捂着额狠狠揉了几下。眼前的这个婢女,是他在芷歌九岁那年安插在她身边的。 那是那年的上元节灯会,他们一同逛夜市,他特意领着那个傻丫头穿过花柳巷。他派眼前的婢女做了一场戏,如今看来,并不高明,却足以骗过那个天真烂漫的傻丫头。 他特意从暗卫营里挑中秋婵,不过是看中她年纪小,才十二岁,生得又瘦小,谎称是被家人卖去青楼的,不会引人怀疑。 师父训练的暗卫,果然了得,不过一个小丫头,却把落入风尘的贫家女演得惟妙惟肖。 被老鸨强逼,羞愤之际从三层的花楼跳下,摔断了腿还在奔逃,直被一帮龟奴追捕……一举一动都惹得记忆里那个天真到近乎傻缺的丫头,义愤填膺。 不肖他主动出手,那傻丫头已推着他和一众护卫,嚷嚷着救人了。他顺势救了人,成功地在她身边安插了一根眼线。 只是,他并未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那年,他十四岁,其实早随着师父习得一身好武艺,未免惹人怀疑,他其实并没使出全力,却已叫那丫头看痴了眼。 他至今记得那个傻丫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两颗玛瑙珠子里种下了摧残的星光。 就是那一夜,他入了她的眼。 在此之前,他虽然刻意接近徐家的人,却并没想过要谋情。 那夜,只是一场意外。而后,才是蓄意。 这根眼线,他一直留着,从没用过,直到金阁寺—— 他的呼吸有些窒住,清曜殿的相见,他其实很忐忑,他怕她会问他,金阁寺的那场掳劫他有没有份。 身为人君,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即便并非他主使,只是纵容,也是卑劣的。 他只觉得心乱,竭力逼迫着理智回笼,抽开手冷看着底下的女子:“你可有暴露?她可曾怀疑你?还有,你是怎么出徐府的?” 秋婵猛地抬眸。 这一眼对视,义隆才发现她的眼睛很红肿,明显是哭过的。 秋婵咬唇,摇头道:“应该没有。” 义隆不知为何看着她的眼睛,就来火:“什么叫应该?这就是你在绝命崖学的本事?” 绝命崖,是宜都王暗中蓄养暗卫的集中营。秋婵在那个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待过两年。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她只觉得遥远而可怖。 这次,她笃定地摇头:“不曾有人怀疑奴婢。狼人谷的布置很严密,徐府无人怀疑奴婢。奴婢一直留在徐府养伤,直到小姐从金阁寺回京,才回到小姐身边。小姐除了比从前性子冷了一些,对奴婢并无不同。而且小姐不是能藏住心事的人。她若怀疑我,就不会……”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她在临走前,把卖身契还给了奴婢,还给了奴婢一笔银子。是小姐放奴婢出徐府的,一起放出来的还有明妈妈。” 义隆其实并不信,可眼前种种竟让他有些怀疑和动摇:“真的是……香囊?” 秋婵笃定地点头。 “那香囊呢?” “在心一手里,奴婢是想偷出来的。可心一说,那毒狠辣,专往活物的血脉里钻,他封得很是严密。而且,我听他与徐羡之和彭城王说,这毒一遇到活物就不会再吸附在死物上了,即便是把香囊交给京兆尹衙门,恐怕也验不出什么。” “呵,天下还有这门子的毒药。” 义隆轻嘲,“这香囊不是张嬷嬷递给她的吗?经手那么多人,怎么就她出事了?” 秋婵皱了皱眉,对主子的语气,她很是膈应,只是不得不忍耐:“心一说,事先在手掌涂蜡便可。那个香囊是奴婢为小姐系上的。”她摊开手,举在头顶:“奴婢虽只碰了一下,可回府后也吐了一口血,心一和欧阳不治为奴婢诊脉,都说奴婢是大难不死。因着接触时间短,渗入身体的毒液微弱,加上奴婢习武,能用药和用功逼毒。小姐却是中毒已深。” 义隆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婢女,又重复之前的那句,“不可能。”他起身,快地踱近几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徐羡之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不可能!” 秋婵吓得缩了缩:“奴婢不敢欺主。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未落音,手已被人夺了过去。她吓得整个人都微微一弹,却见主子竟是在给他把脉。她耳根子嗖地红了,低埋下头去。 的确是中毒后的症状。义隆松开她的手,微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她。 秋婵愈发低埋下头,耳根子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是你为她换的——”义隆说不出“寿衣”二字,她还那么年轻,何来寿终正寝?他有些透不过气,“你亲眼看着阿康抱着她放上柴堆的?” 秋婵嗯嗯点头。 “没有人皮面具,没有替身,真的是她?” 义隆还是不信,他绝对不信!可是他却越来越透不过气,当秋婵的话响起,他错觉他的全部呼吸都被夺走了。 “奴婢确定。奴婢为小姐换衣裳的时候,趁着明妈妈没发现,奴婢探过小姐的鼻息和脉搏,确实是——没有了。而且,点火之前,奴婢和明妈妈又为小姐整理过衣裳,奴婢碰到小姐的手。”她咬唇,眼泪在眸里打转,“已经凉了,硬了。” 义隆的喘息渐重,他竭力压下心口越涌越烈的窒闷感,“一派胡言!”这么拙劣的骗局,他十岁就会布了,怎么可能被骗了去? “自负如徐羡之,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轻易就死了。不可能!”他努力唤回理智,“滚回绝命崖,什么时候想起是哪个地方出了错,什么时候再滚回来!” 秋婵叩首:“奴婢遵命。奴婢告退。” 殿,寂静。 义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盘算着,排查着,这个局的机巧到底在哪里。可他的血液却齐齐在往心口翻涌。他觉得脑袋缺血,转不动,更有点疼。 他捂着脑袋:“传到彦之。” …… 到彦之领命秘密监视徐府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他趁着夜色,拾阶而下,便要出宫,却看到侍中大人王昙首还执拗地跪在中庭。 主子登基以来,处处受辅政大臣掣肘,连任命官员都不能随心所欲。侍中一职,便是主子在夹缝中想到的折中之策。侍中是散职,并无品级,却可入禁中受事。 王昙首出生于琅琊王氏,是前朝丞相王导的曾孙,年纪轻轻便素有才名。主子三顾茅庐才请了他入仕,可见是极为看重的。 可今日,为了是否扣押彭城王在京,君臣头一回发生争执。 王昙首执意请旨,幽禁彭城王在建康。主子却坚决不同意。 “众多手足里,与朕一心的,唯有四弟。他不过是一时受人蒙蔽,并无不臣之心,幽禁在京,只会让他对朕心存嫉恨。此事不必再议。” “皇上,您新登大宝,百废待兴,此时万万不能祸起萧墙呐。彭城王过去是对皇上忠心耿耿,可如今出了这等事,他公然割袍断义,便是生了二心。若放他回彭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将来恐怕会引出大祸患!彭城王一行已出建康,臣求皇上立即下旨,追捕彭城王押解回建康!” 到彦之看着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摇了摇头,到底走了过去:“王大人,您还是回去吧。皇上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 王昙首纹丝不动:“进谏是臣子的本分,君主听与不听,是君主的英明。我既知此中利害,就有义务劝阻皇上。劝阻不成,便是臣子失职。皇上若不收回成命,我便长跪不起。” “你这是何必呢?皇上对您是极为信任的。若换旁的王爷,皇上便会允了。可彭城王,”到彦之弓腰,压低嗓音道,“皇上和他是过命的情意。” “此一时彼一时。你是随着皇上去徐府的,那边的动静,你比我更清楚。以彭城王目前的情势,恐怕反是迟早的事。分明知晓,如何能毫不作为?” 到彦之轻叹一声:“旧年皇上在平坂遇刺,彭城王前往救驾,并护着皇上一路回京登基。大人你要皇上追捕他,押解回京,岂不是陷皇上于不义?皇上是不会允的,你还是回去吧。” 王昙首还是不动,甚至都懒得再搭理他了。 到彦之只得讨没趣地离去。 …… 翌日,朝堂闹翻了天。 徐羡之几乎发动了所有的御史、言官轮番弹劾轰炸,请求天子下令彻查香囊中毒案。朝堂上,他连叩三记响头,带着哭腔喊了三句:“求皇上为微臣做主,还小女一个公道。” 接着,金銮殿上一大半的文臣武官都随之下跪,附和着彻查香囊中毒案。 义隆本该生气的,却莫名地心安和舒泰了许多。他就知道那个老匹夫是在做戏,只要他是在玩把戏,便证明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他陪他玩玩又如何? 殿上,天子不过寥寥一句“责令京兆尹衙门彻查此案”便了事,更将椒房殿保护得密不透风。 第14集 中宫遭刺 京兆尹虽然掌管京畿事务,却并不能伸手宫闱。宫廷的案子必须交由慎刑司主理。天子这样的态度,便是要庇护中宫的意思。 徐羡之自然是不肯,于是又上奏请求慎刑司参与审理。义隆以“后宫不干朝政”为由,驳了慎刑司审案的折子。徐羡之又集结门生轮番上奏…… 接连着三日,皆是如此拉锯着。 到了第四日,徐羡之叩首时,摘下顶上乌纱,置在一旁:“微臣位列三公,却不能为小女讨回公道。齐家尚且无能,谈何治国?微臣请求皇上允许微臣致仕归田。” 金銮殿上一片寂静。 当今天子并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他甚至可以说是最不受先帝爷待见的皇子。要不是他的皇长兄,也就是上一任皇帝宋少帝荒诞无道,被先帝爷御封的四位辅政大臣联手废掉,当今天子是决计不可能问鼎金銮殿的。 而这四位辅政大臣,分别是司空徐羡之,护军将军檀道济、仆射傅亮和卫将军谢晦。四位大臣又唯徐羡之马首是瞻。 当今天子即位后,朝堂上的格局,较之少帝时,并无太多变化。甚至可以说,徐羡之的势力更加如日中天。只是,近来这对差点成为翁婿的君臣才忽然成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义隆微微眯眼,打量着殿堂里以退为进的臣子。哼,真当这天下少了他徐羡之就要塌了?上位者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受人胁迫。可是,他也知晓,现如今还有不得不用到这老匹夫的地方。 “徐爱卿近来饱受丧妻和失女之痛,朕深感痛惜,于情,朕本该体恤爱卿,允爱卿归田。只是,于社稷,爱卿乃国之栋梁,朕之肱骨。爱卿致仕是朝堂无法承受的损失。致仕,朕是万不能应允的。” 徐羡之低埋着头,去意已决模样:“微臣惶恐。微臣已垂垂老矣,不过百日,丧妻失女,微臣实难承受,万望皇上开恩允臣致仕。” 义隆敛了敛眸中暗芒:“徐爱卿这是非逼得朕废后才肯罢休?” 此言一出,殿内更是寂静。 徐羡之倒不曾料想天子竟会如此直接。他抬头:“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屡次上奏请求皇上彻查小女中毒一案,一则确实是爱女心切,二则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度。所谓天子犯法与庶同罪,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椒房殿的宫仆?” “朕已有言在先,吩咐京兆尹彻查此案。只是,此案受害人早已——”义隆顿了顿,才道,“尸骨无存。连尸身都没有,更莫说人证。所谓物证,那枚香囊,京兆尹的仵作再三查探并无毒性。人证物证全无,爱卿说,该如何定罪?” “这只能说明下毒之人其心之狠毒,其手段之高明,京兆尹衙门,哼——”徐羡之冷哼,瞥一眼护军将军檀道济,道,“不堪一用。” 谁都知晓,京兆尹檀润年是檀道济的上门女婿。虽说檀润年素以迂腐刚正闻名,但他的态度多少也暗示了檀家老爷子坐山观虎斗的观望心思。 “哦?”义隆扫视其他三位辅政大臣,“三位爱卿觉得此案当如何?” 傅亮和谢晦互视一眼,一齐出列:“臣附议徐大人之请。” 义隆静默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而看向檀道济。檀道济慢腾腾地上前,躬身道:“此案是小婿审理,微臣理当避嫌。不过,天网恢恢,朝廷法度自当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这老头子捣糨糊的本领,倒是超群。义隆微微勾唇,转而看向徐羡之:“徐爱卿所言在理。润年到底年轻,欠些火候,此案错综复杂,非他一人之力所及。檀爱卿,既然是你的女婿力有不逮,你这个做岳丈的也不能独善其身。从今日起,此案便由你监理,百日内必须结案。” 檀道济怔了怔,稳了稳神色,才上前接旨。 徐羡之笔直地跪着,神色却是凌傲至极。从前当真是小瞧了这个竖子,这是要分化四位辅政大臣,逐一击破啊。他叩首:“微臣谢主隆恩。” “徐爱卿为国事操劳数十载,劳苦功高,致仕,虽然朕允不了你,但允你留在府中偷得几日闲,还是可以的。” 好个顺水推舟,倒也在意料之中。徐羡之不急不缓地再次谢恩。 金銮殿上的君臣对决,看似以老臣的全线溃败而告终。 徐府,乔之守孝在家,闻讯急冲冲赶来书房:“父亲!” 徐羡之朝老管家使了个眼色,待人退尽,才不悦道:“你近来越来越心焦气躁了,此乃大忌。” 乔之躬身长揖:“父亲教训的是。” “你明日便启程去兰陵为母守灵吧。” 乔之闻声大惊:“父亲?”他原以为致仕只是父亲以退为进之计,只为逼刘义隆妥协,可父亲一味退让竟让他有些摸不准头绪了。 “若不能做到极致,倒不如不出手。”徐羡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用杯盖滤了滤茶沫,浅抿一口,“小九如今正是求学的时候,回兰陵怕是要耽误学业。幺儿。”他的手顿了顿,轻叹一气,“原本有她守着你母亲,为父也放心。可如今,她已不在,身为人子,这是你的本分。” “儿子自然是想回兰陵守着母亲的。只是如今形势堪忧,儿子实在是不放心父亲您——” 徐羡之打断他:“不会太久的。”他成竹在胸模样,“那小子是自负得很,却不是个傻的。为父迟早是要回朝堂的,而你,迟早也是要夺情的。” “不过是几个宮婢,一个皇后,父亲若想除了她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明的不行,暗的——” 徐羡之比手止住儿子的话:“乔儿,你记住,能别人动手的,就犯不着脏了自己的。” 乔之这才恍然:“父亲是说彭城王?” “记住什么都别做。”徐羡之紧盯着儿子,“为父想看看刘义康可以为幺儿做到什么地步。” 乔之惊疑地望着父亲:“难道妹妹真的——” 茶盏顿住,徐羡之敛眸,喟叹:“幺儿若是早些开悟,何至落得如斯田地?”他搁下茶盏:“不料幺儿才是最像我的。可惜啊,徐家再无芷歌。罢了。” …… 翌日天没亮,显阳宫便乱了。 椒房殿的掌事嬷嬷,皇后娘娘的乳娘,张嬷嬷竟然在寝室被人刎颈而亡。同遭暗杀的还有椒房殿的另外三个宫女。 那刺客杀了宫女嬷嬷后,竟还想行刺中宫皇后。若非天子安插了几名暗卫在椒房殿,那刺客险些就要再次得手。 暗卫一声暗哨,引来禁卫围剿,那刺客身中数箭,还在负隅顽抗,被捕时只剩奄奄一息。 闻讯赶来的天子,见到剥开蒙面黑巾的刺客,不禁蹙了眉。他认得这个女子,是王太妃身边伺候多年的贴身宫女。而王太妃是彭城王的生母。为了报仇,那傻小子竟然把母妃的暗卫都给折进去了。 “传御医,这个人,不能死。”义隆的话冷厉如冰。 那宫女瘫倒在地上,迷离的眼神里满是不甘,唇角漫溢的血渍早已褐红。她早在禁军围剿时,就想吞毒结果自己的,可惜天子身边的暗卫太过机警。她竟没能得手。“此事……乃奴婢……一人所为。”她在被人拖拽下去时,还在气若游丝地揽着罪责。 义隆只冷冷摆手,撤了暗卫和禁卫。 袁齐妫由着宫女搀扶着前来见驾。她煞白着脸,整个人都在微微轻颤,“皇上。”才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义隆只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并无太多温度:“皇后无碍吧?” 袁齐妫咬着唇,泪愈发汹涌:“张妈妈……没了。她死得……好惨。” 义隆早在来椒房殿的路上,就听暗卫禀告过了。刺客下手极其残忍,并非一刀毙命,倒似有意折磨宫女嬷嬷。四人都是被活生生放干了血,失血而死。 袁齐妫哽咽着跪了下来:“求皇上……为张妈妈做主。臣妾……自幼丧母,多得——” “皇后。”义隆冷淡地打断她,只一个眼神,茂泰便领着宫人们悉数退了下去。 袁齐妫跪着,昂着头,凄婉至极地看着他:“皇上到底还是……信了徐家?” 义隆冷看着她:“明人不说暗话。皇后不管做没做成,想做的事终究是做了。做了,就得承担后果。” “所以,皇上……早料到会有……今日?”袁齐妫不信,可是这些天,她一再求见天子,却未能得见天颜。她就知道,他动气了。 从前,他们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他们共处的时光总是静谧而美好的。 他每次悄悄来找她,都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并不懂如何安慰他,只学着母亲为他熬一碗甜羹,看着他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完。她从没见过哪个男子用膳如他那般静谧美好的,也从没见过哪个男子如他那般深沉沉默的。 她其实见过眼前这个男子与那个女人相处的模样。她隔着满街的彩灯,隔着漫天的焰火,看着他们像对璧人般相视而笑,携手而行。他像变了一个人,全然不是她所认识的模样。 那样的温柔浅笑,那样的体贴入微,那样的浪漫多情……看得她心碎嫉妒又向往相思。 她唯一一次得到他这样的温柔,是在承明殿,当着那个女人的面。她理应是个胜利者,她微笑着,心底却在渗血。 正如现在,那个女人都死了。她理应是彻彻底底的胜利者,她笑到了最后,却跪在这里泪流满面,甚至鼻息周遭都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虽然没被刎颈,却感觉被戮了心,她的心头血正一滴一滴在流逝:“臣妾承认,臣妾的确想杀她。她不该死吗?” 齐妫自认了解眼前的这个男子,她知道如何激起他的怜悯和愧疚:“凭什么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边,一站就是十年?就凭她姓徐?母亲去世时,拉着我们的手扣在一起。那年,我才十岁,已认了你为夫,而你,也答应了母亲。是她拆散了我们,让我不得不躲在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一躲就是整整十年!我不该恨她吗?” 果然,天子脸上的冷意散了去,有些怜悯地看着她:“那十年的确委屈了你。故而,你买凶狼人谷,朕并未阻止。” “可臣妾要的明明是她的命!”齐妫一把攀住明黄的袍角,带着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绝,“臣妾要的不是她身败名裂,更不是她的后位。臣妾要的是什么,皇上明明都知道。” 第15章 斯人已去 义隆蹙眉,眸子里的怜悯褪去:“朕原以为,你的性子像莫姨,温婉宁静善解人意。” “别的,都可以解。”齐妫昂着头,泪水决然地淌着,“唯她,不行。” 义隆的眸蓦地有些失神。 “刘义隆,你要记住,你今生都只能唯我一人。这辈子,唯我才能冠你的夫姓。”记忆里的声音在俏笑,“刘徐氏,呵呵,有点难听呢。还是宜都王妃听起来顺耳点。” “还有,你不许有侧妃、夫人、妾侍、通房,总之不许有别的女人。独独只能有我。”那个女子十三岁时,就已然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霸道模样。 他那时只不以为然地嗯了嗯,心底却在冷笑,姓徐的血脉里当真是淬了毒,如此不守妇德、不遵女戒的话居然还能说得大义凛然。 “皇上?”齐妫见他失神,摇了摇他的臂,“皇上明知这是局,是计,谋的是皇上手足相残,夫妻不睦,却还要中他们的圈套吗?”当她得知她的夫君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个女人已死的消息时,她的心狂躁得难以自己,可如今,她却不得不用他的这点疑心,来挽救他们之间的夫妻温情。 义隆回过神来。“是吗?”他低喃。近来,那个烦扰了他十年的女子,总如此刻这般越来越频繁地,毫无征兆地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在他脑海晃来晃去,甚至在他梦里清冷怨恨地看着他。 只有死去的人,阴魂不散,才会如此吧。 当越来越多的人怀疑这一切只是徐家父女的计策时,他却动摇了。他打住思绪,弯腰搀起他义无反顾选择的妻子:“你是中宫之主,别动不动就下跪。” 齐妫被胳膊下的力道熨帖得红了眼圈。她顺势贴在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 义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力道很是温柔,可说出的话对齐妫而言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早些歇着吧。朕已拟旨选妃,时间仓促了些,这段时日怕是要劳累你了。” 齐妫猛地抬眸,直撞上他淡漠的眼神:“皇……上?” 义隆松开她,抬手为她拭泪:“晚了,早点歇息。”她的泪尚未拭干,他已抽身离去。 齐妫站在空落落的殿里,心也是空落落的。可接下来的日子和这六宫,却被塞得满满的。 新帝一口气封了贤良淑德四妃,其中有三位出自辅政大臣之家。贤妃是檀道济的幼嫡女檀香宜,良妃是仆射傅亮的庶妹傅欣妍,德妃是卫将军谢晦的嫡次女谢明慧。 唯独赐封淑妃的圣旨,竟被抗旨不遵。义隆原是封了兰陵潘家的嫡幼女潘氏为淑妃,岂料竟被潘家以姑母新丧要守孝为由给抗旨了。 徐羡之果然好手段,哪怕夫人已逝,却还是将兰陵潘家牢牢捏在了掌心,连带着的还有潘家手中的南方六省的粮道。 圣旨被抗,义隆却不以为忤,反倒嘉奖了潘家幼女一番。而余下的三妃,连带着十多个美人采女一道入了宫。 较之显阳宫的欣欣向荣,徐司空府门庭冷落了许多。 徐羡之自那日退朝归隐后,便深居简出,白日里不是垂钓,便是习字,偶尔还去金阁寺找心一和尚下下棋。 到彦之晨昏都会向皇上禀告徐府的动静。这日黄昏,他照例出现在承明殿:“徐羡之今日原本要去金阁寺的,但府里富阳公主传出有喜,他便改了行程,留在了府上。” “皇姐这个时候有喜?”义隆蹙眉,徐羡之治家素来严苛,嫡长子在守孝之期,竟然传出喜事,着实有些于礼不合。 到彦之解释:“听说公主殿下已有喜四个多月了,只是府上近来事多,她没留心,今早是动了胎气,才惊动了御医,这才知道喜讯。” 义隆又问:“金阁寺的和尚可有异动?” “除了念经就是上山采药,下山施药,并无异常之处。” “潘家那边呢?”义隆近来总在想,那么个大活人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徐羡之究竟把她藏在了哪里。金阁寺和她的外祖潘家是最可能的藏身之所。可狼人谷暗中都将那两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无她的半点踪迹。他越来越困惑了。 “没有动静。” 义隆拂了拂手,到彦之默地退下。 不久,茂泰便捧着满满一御呈盘的绿头牌上前来。 义隆淡扫一眼,有些厌烦地拂手:“撤了。” 茂泰有些为难地杵着:“皇上,王大人叮嘱奴才,务必求着皇上一定……”他止住话,朝那些绿头牌努努嘴。 义隆冷哼:“你是朕的奴才,还是王昙首的?” 茂泰吓得噗通跪下:“皇上饶命,奴才自然是皇上的奴才,奴才只是只是——” 义隆看着结结巴巴的近侍,更加心烦,愈发不耐地拂了拂手:“行了,滚下去。” 终了,皇上还是出现在了翠贤阁。 一同入宫的女子当中,贤妃檀香宜似乎是最合皇上心意的。她虽非绝色,但容颜清丽,举手投足间既有高门贵女的雍容之姿,又带着一股子小女儿的娇憨。皇上翻贤妃的牌子翻得最多,在翠贤阁的时日,面色也比在其他宫里要惬意许多。 茂泰甚至偶尔还能在皇上脸上找到清浅的笑意,那是不同于敷衍六宫女子的笑容。茂泰答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总之就是格外的不一样。 就如同眼下,主子原本是心情很差的,可贤妃不过是抚琴一曲,主子的面色便舒展了许多。主子甚至起身走了过去,靠着贤妃坐下,看着她的侧颜:“宜儿与朕合奏一曲如何?” 贤妃微微侧首,娇笑道:“臣妾乐意至极。” 随即,琴音袅袅,响彻了半宿。 若非出现第二日的变故,茂泰觉得贤妃一定会宠冠六宫的。 翌日清晨,皇上启程去承明殿早朝,行到半路,却下令折回翠贤阁。 “皇上是不是落了什么物件在翠贤阁?不如奴才折回去取吧。皇上这会子折回去,恐怕会误了早朝的时——”茂泰被主子扫过来的眼风止住了话头,默了声,只催着宫人行得更快些。 圣驾行到翠贤阁外头,义隆不等宫人去通传,便领先一步进了殿。茂泰随着主子一路急匆匆地走向内殿。 到殿门口时,主子却蓦地住步,更比手阻了门口当值的宫女进去通传。主子的脸色极是难看,冷冷地盯着门口。 茂泰听得内殿里传来贤妃的话,“不对,本宫说过多少次了,徐芷歌的眉不是秋波眉,更像是双燕眉。眉峰要更跳脱一些。” “娘娘,奴婢实在是觉得,照着一个死人的妆容画,有些晦气。不如——” “你懂什么?叫你画,你便画。”贤妃有些不耐烦。 另一个贴身宫女劝道,“奴婢也觉着,娘娘天姿国色,实在犯不着去照着那么个晦气的人。皇上若当真看重她,岂会由着她死?” “你们懂什么?凡事不能看表面。”贤妃说得笃定,“本宫不过是侧脸有几分像那个人,就博得皇上另眼相看了。再神似几分,假以时日,本宫真的进了皇上心里,再做回自己不迟。” “可奴婢听说——”宫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墙之隔便听不真切了。 只贤妃听完却是不以为意地轻笑,“她真是假死,又如何?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女子,即便还活着,也是死了。” 茂泰看到此言一出,主子的脸色蓦地铁青一片。他看着,只觉得有些腿软。原本已跪下行礼的宫女,早已跪在地上直哆嗦了。 许是殿外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内殿里晨起梳洗的主仆。内殿,蓦地静了下来。 “去把朕的荷包取出来。”义隆只对茂泰撂下这句话,便冷着脸折身离去。 …… 主子当真是动怒了,连当天的早朝都罢了,径直去了清曜殿,一坐,就是大半日。 茂泰守在寝殿外头,偷瞄着里头。他见主子从明黄荷包里又掏出一个银灰色的荷包来,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好些年前,徐家小姐送给主子的。 那时主子才堪堪十八岁,还未出宫立府,就住在这清曜殿。 那荷包是徐家小姐送给主子受封宜都王的贺礼。 他还记得,主子和徐小姐约在栖霞山相见。主子一见面就很不悦地教训徐小姐,“女子的荷包如何能胡乱送人?我受封宜都王,你送我荷包,改日小四受封,你也还要送吗?” 茂泰不懂,那徐小姐为何从来不怕主子,见主子动怒,她反倒咯咯笑道,“你吃醋了啊?那盘点心,可不是我送给阿康的,是他自个儿抢去吃的。我头一回下厨,啧啧,连明妈妈喂的阿黄都不爱吃。他要,便由着他呗。倒是这个荷包。” 她摊开双手,夸张地噘嘴撒娇道,“你看看我的手,都扎成马蜂窝了,才绣成如今这个模样。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感动啊?” 茂泰记得,主子当时夺过徐小姐的手看了看,便更加生气了,“你不是最讨厌刺绣吗?徐府那么多丫鬟婆子,随便找一个都比你绣得好,犯得着你犯傻自个儿动手?” 那女子当真是没脸没皮,顺势就勾住了主子的脖子,“你不也说,女子的荷包不能胡乱送人吗?荷包当然得亲手缝,才有心意。只我的绣工当真是差强人意,你的名字,义也好,隆也好,笔画都太繁复了,我便偷巧绣了这个。” 她把荷包挂在手上,在主子眼前晃悠,“看着还挺好看的吧?喜欢吗?” 茂泰没听清主子说了什么,只下一刻就见两人拥在了一起。 而那个荷包,自那以后,主子一直贴身挂着。那女子当真是大胆,主子幼时的乳名是“车儿”,她竟在荷包上绣了辆车鸾。 金阁寺出事的头一天晚上,茂泰伺候主子洗漱时,没见了那个车鸾荷包。当时,他就了然了。主子这是要清算徐家了,那徐小姐怕是要遭殃了。 果然,第二日,徐小姐就出事了。 茂泰打小伺候主子,掐指算来,也有十五年了,他自认是懂主子心意的。只是,近来,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主子了。 初时,人人都以为主子心仪徐家小姐。不管徐家小姐如何娇蛮任性,主子都一笑置之,很是包容。 唯他知晓,主子心底有多厌恶徐小姐。只要徐小姐转身,主子必然就冷了脸。初时,主子总会吩咐他把徐小姐用过的东西统统扔掉。渐渐地,他都扔习惯了,只有一日,主子破天荒地阻了他扔徐小姐用过的茶盏。自那以后,这扔东西的习惯才算是终结。 只是,徐小姐一走,主子的心情总还是大起大落。 第16章 死地后生 哎——茂泰无声地叹息一声。 他原本都认定了主子对徐小姐不过是逢场作戏,对袁家小姐才是一片真心。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他似乎是看错了。 徐小姐传出死讯以来,他都记不得这是主子第几回魂不守舍地枯坐了。茂泰不懂,主子明明不信徐家,也认定了徐小姐没死,又为何神伤呢? “备车,朕要出宫。”义隆的话打断了茂泰的思绪。 …… 栖霞书院,坐落在栖霞山脚,由帝师邱叶志一手创办,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邱叶志在义隆登基后,并未入仕,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间小书院宁静度日。 只是,因着帝师这块金字招牌,这一年里,来栖霞书院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虽然帝师有言在先,一年限收五十位弟子,但似乎并不能阻碍学子们的热忱。这栖霞山脚因着这间学院,越来越热闹。 义隆很少来栖霞山探访老师。今日,是第二次。第一次来书院,还是他登基的前一日。 义隆此次来,依旧是微服。邱叶志虽早得了消息,却还是等到给学生们上完了课业,才来觐见。 义隆在后院的茶室,已等候多时。 时已初冬,山里清冷,后院竹篱笆下积了厚厚一层枯黄的落叶。天灰蒙蒙的,一点都不像他登基前一日的光景。 那日,芷歌翻的就是这段竹篱笆。因为腿脚没好利索,她生生绊了一跤。 那刻,阳光盛好,她着一身藏青色的书生长衫,趴倒在枯黄落叶上,分明狼狈至极,却硬被她绽放的明媚笑容给掩了过去。 她的鼻尖,沾了一点泥星子,看着有些滑稽。 义隆分明该生气的,老师这里是徐家人万万不该踏足的地方。可是,那刻,他却只觉得好笑。他一把拽起她,伸手揩去她鼻尖的泥星,“多大的人了,腿都要瘸了,还翻墙。” 芷歌一边抬袖揩着脸,一边哼哼,“谁让你鬼鬼祟祟啊,还不让我跟着。” “你还有理了?”义隆扣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心,“快去洗漱,别叫老师瞧见了。” 芷歌刚行到茶室后门,就叫邱叶志给瞧见了。 “芷歌见过邱老师。”她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个大大的见师礼。在徐芷歌的眼里,这世上怕是就没有不钟爱她的人。翻墙进了人家后室,竟未露半点尴尬之色,反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邱叶志何等机心?义隆觉得这世上没人比他师父更擅于伪装。直到死,徐芷歌都以为栖霞山上的帝师是极其钟爱自己的。 呵,愚笨的丫头。义隆在心底喟叹。 “来了。”邱叶志四十上下年纪,蓄着一小撮八字胡,儒雅书生气质。他推开茶室的移门,脱下步履,行了进来。 义隆立在后门口,闻声转过身来,静默地看着这位被京城百姓奉作当代大儒的——刽子手。刽子手杀的人,怕是也比不上他吧。义隆微微眯眸,他背着光,周身像镀了一层清冷的雾光。 邱叶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准的君臣礼:“草民邱叶志见过皇上。” “老师免礼。”义隆语气淡漠,带着些许微嘲,“既是来了老师的地方,客随主便,老师随意。” “恭敬不如从命。”邱叶志拱手,径自走向主座,盘腿坐下,娴熟地煮起茶来,“皇上今日如何想到来老夫这里?坐吧。” 义隆依旧立在雾光里,背着光,有些瞧不真切他的面容:“老师是不是忘了什么?” 邱叶志怔地抬眸,探究地看着他。 “老师只教朕谋情,却忘了教朕守心。”义隆缓缓走了过来,隔案坐下,“今日,朕是来向老师请教的。” 邱叶志拨了拨炭炉里的炭火,勾唇一笑:“无心者,又何须守心?” 义隆盯着炭炉里一明一暗忽闪着的火光:“老师若当真无心,又怎会执着于报仇雪恨?” “皇上已贵为九五,志在天下,便不该拘泥小节。逝者已矣,生者犹在。”邱叶志浅笑着执起茶壶,哗地浇满一盏茶,“老夫还没恭喜皇上,封后纳妃之喜。”他放下茶壶,轻轻将茶盏推向义隆,“以茶代酒,恭喜皇上。” 义隆清淡地看着他:“狼人谷当真没有消息?” 邱叶志的手顿住,抬眸,对上义隆的目光:“皇上山长水远前来,就为问老夫这个?” 义隆接过那盏茶,浅抿一口:“狼人谷既然成了朕的私兵,就只能唯朕命是从。老师既然铁了心不入仕,便不该插手政事。” 邱叶志正义凛然道:“皇上如今前有四大辅臣,虎视眈眈,后有众兄弟,伺机而动。实不该受儿女私情牵绊,更何况还是徐羡之的女儿。狼人谷的死士,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义隆搁下茶盏,推了回去,双手扶膝,作势起身:“此事,老师不必再插手。”言毕,他转身便走。 “找出她来又如何?王者,杀伐决断。弃子,既然弃了,找回来,也不过是颗废棋。” 义隆原已滑开了移门,半个身子都走了出去,闻声,蓦地顿住。他扭头,眸子里燃起莫名的怒火:“弃与不弃,废与不废,得朕说了才算。” 邱叶志依旧怡然地布茶,摇头笑叹:“皇上总算是不再自欺了。”他抬睑,带着些许惋惜,“这世上,再没有徐芷歌了。皇上其实已经想通了,是找到一个人,还是一堆灰,都无甚区别了。真找到人了,皇上当如何安置她?徐羡之都放弃她了。” 义隆眸中的怒火愈甚,嚅唇却说不出话来。 邱叶志再叹:“老夫知晓了。皇上本性善良刚直,那徐芷歌虽然有个混账老爹,待你却是一往情深。皇上于心不忍,也是人之常情。”他轻嘲一笑:“若她当真没死,老夫总会找出她来献给皇上。她虽不堪母仪天下,替皇上暖暖床倒并无不可。” 义隆怒极,呼吸都变得急促:“邱叶志!你好大的胆——” “皇上。”邱叶志轻描淡写地直摇头,“你五岁时就知晓,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这是怎么了?这才是为师不得不插手的原因。为师不想徐家那丫头成了皇上的软肋。好在,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义隆扣着移门,冷看着邱叶志:“是朕想岔了。朕只想着她姓徐,流的是徐羡之的血。可朕忘了,她是朕的人,她原本应该随着朕姓刘的。便是老师你,也并非与朕共姓之人。所谓疏不间亲,你僭越了。” 邱叶志面上的笑容褪去。他还来不及反驳,薄怒的君王早已拂袖而去。 …… 初冬,山谷雾气氤氲,天灰蒙蒙的。一处竹篱院落,隐匿在山雾密林里,瞧着很不真切。 竹篱笆下,一身劲装的黑衣女子单膝而跪,对着轮椅上的背影,禀道:“彭城王暗杀椒房殿,只取了几个奴才的性命,袁皇后毫发无伤。皇帝选秀,纳了不少朝臣之女,新纳的三妃分别是护军将军檀道济的——” 轮椅上的人比手,虚弱地打断:“不相干的人,无谓浪费唇舌。” 劲装女子颔首:“是。小姐。” 轮椅上的女子裹着貂裘,遮蔽得严严实实,连声音都似裹住,听不太真切:“心一呢?” 心一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过来:“十七,你先下去吧。” 名作十七的女子,默然退下。 “温度正好,趁热喝了。”心一在轮椅前蹲下身来,将药碗递了过去。 药碗被接过去,咕噜咕噜,片刻就又被递了回来。 心一接过药碗,顺手搁在了身旁的竹几上。他推着轮椅往屋里走去:“入冬了,外头凉,你失血过多,不宜吹风。你几时才懂得爱惜自己?” 木轮碾过落叶,咯吱咯吱作响,虚弱的声音近乎埋在了落叶声里,“透口气罢了。比起你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好多了。” 心一蹙眉:“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后悔答应你。”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刻意的打趣,让那声音显得更加虚弱,“这世上能助我涅槃重生的便只有佛陀你了。” “别再叫我佛陀,上次你叫我佛陀,是逼我使计下毒,上上次叫我佛陀,是从高塔上跳下来。这回叫我,准没安好心。”心一怨责。 那女子却笑了:“心一,你果然是了解我啊。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心一已推着轮椅入了屋:“求什么都不行。” 那女子全然不理会他的态度,只继续说着:“你有没有法子,给我变副模样?” 心一顿住,看一眼裘帽遮掩的头顶,语气缓和了许多:“魏国地处北方,没人会认出你。” “就怕万一啊。”女子取下裘帽,扭头看向心一,“好不容易死去活来,我不想功亏一篑。” 眼前的这张脸,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像极了放生池里绽开的睡莲,给人一种晶莹剔透不染尘埃的错觉。心一看得有些出神,许久,才道:“我不懂易容术,劝你也别枉费心机。哪怕是易容圣手,恐怕也没把握能整出一张与你现在相当的姿容。” 女子怔了怔,才绽出一丝羸弱楚楚的笑容来:“你这是变相地夸我好看吗?” 轮到心一怔住。他只是想着易容无非是刮骨拉皮,哪一样都是痛彻心扉,佛家慈悲,他不忍看众生受苦。他耳根子微红,解释道:“贫僧绝无此意。” “你说得对。”女子抚上自己的脸,“这副容颜,也许是我后半生最大的倚仗了。决不能轻易毁了去。” 心一蹙眉,正待要反驳她,却又听她说,“心一,谢谢你给了我姓氏,虽然,刘姓,是我最不想要的。” 心一微微张唇,却不知如何接话,便躬身想岔开话题:“暖炉还温吗?不如我去给你添些炭。” 女子捂着暖炉在怀,摇头道:“我的名字,能自己取吗?人活一世,我不能占了你妹妹的身份,还占了她的名字。” 心一不以为意:“人死如灯灭,名字不过是个符号罢了。” “我想叫芜歌。”女子苍白的唇颤了颤,清水眸子漾起浅淡泪光,“刘芜歌,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世上再无徐芷歌。” 心一又张唇,依旧接不上话,临了,只说道,“随你吧。” 重获了名字,便仿佛重获新生一般,芜歌问:“我何时能启程?在宋地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你往来金阁寺,当真无人察觉吗?” “嗯。”心一点头,“我此来便不走了。金阁寺,徐大人早安排了人接替。等你身子好些,我们便启程。” 第17章 北魏之变 这个冬天像漫天的雪花,轻飘飘地滑落无痕,消失无踪。 那个曾被百姓笑谈为“大宋之歌”的京城第一贵女,香消玉殒已快半年了。连酒肆茶馆都不再做红粉枯骨的惋惜慨叹。 徐芷歌当真从这世上灰飞烟灭了。 徐府,恢复了往日的富庶宁静。 富阳公主顶着九个月的孕肚,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徜徉在春日的暖阳里。她十六岁嫁入徐府,如今已是十一年。夫君和婆母怜爱她,怕她年纪小经不住生育之难,等到她年满双十,才开始孕育子嗣。 可是,她的肚子却不如她的人那般有福气,倒生难产,她险些丧命,才生下女儿小乐儿。此后,她的肚皮就再没动静。如今,小乐儿都六岁了。 芙蓉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但愿这次肚子能争口气,能生个儿子。这个儿子对徐家、对乔之太重要了,只有一个嫡子才能让这暮气沉沉的徐府重新焕发生气吧。 “阿蓉,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乔之捧着枣红色的貂裘披风,急匆匆地追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妻子严严实实裹住,扭头便训斥丫鬟婆子,“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芙蓉笑着挽住丈夫的胳膊,替下人求情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近来格外怕热。” 乔之很紧张地抚了抚妻子的额:“怕热?请大夫瞧过了吗?” 芙蓉笑意愈甚,滋补得当的面容略显富态:“没事,孕妇怕热是正常的。” 乔之赶紧又将大氅从妻子肩头脱了下来:“那就别捂着了。” 芙蓉笑着点头:“嗯,都听你的。”她挽着丈夫,慢慢散起步来,“衙门事多,你其实不必陪着我的。” 上一个冬天异常漫长,大雪霜冻,北边不少地方遭了雪灾。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宋少帝在位时,苛捐杂税,年年征战,北方百姓一贫如洗,无衣蔽体、无瓦遮头的贫民在这场大雪在里饿死冻死的不少。 皇帝有心赈灾,可国库空虚,粮仓告急,加上徐羡之离朝,徐乔之守孝,皇帝竟陷入无钱无粮、无人可用的境地。 义隆无奈之下,只得下旨夺情,召乔之回户部,并擢升他为户部侍郎,这才总算解了雪灾之急。 乔之原本温情脉脉的面容,因为这句话变得冷肃:“要出钱出粮出人的时候,就想到我徐家。灾情一过,转脸就不认人,凉薄更甚少帝,这样的衙门,去做什么?还不如在家为母守孝,守着你和小乐儿。” 芙蓉脸上笑容褪了去,忧虑地看着丈夫:“皇上有些事确实做得过分。只君臣之礼——” “我晓得的。”乔之不欲多言,转而安慰妻子,“小幺的死,我们都忍下了。更何况区区几个铜钱?” 芙蓉哀戚地垂目,瞬即红了眼圈:“是我对不住芷歌,我领着她入宫,却没保护好她。”小姑子出事后,芙蓉非常自责,整个孕期除了丈夫陪伴的时光有些笑容,平日都是愁云阴郁的。 乔之自知失言,住步搂住妻子:“怎么又哭了?都说了不关你的事,别自责了。” 芙蓉泪落连珠,哽咽道:“你和父亲不曾怪我,我却原谅不了自己。” “好了。别哭了。”乔之不住地给妻子擦泪,“你真是傻。小幺出事那会,就知道有孕了,却还瞒着我。操持她的丧事,并不能救回她,倒差点落了胎。你啊,太傻了。” 芙蓉埋头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乔之,对不起啊。” 乔之暗叹一气,无奈地抚着妻子的背,喃喃宽慰着。好些次,他险些就要忍不住告诉妻子,他的妹妹还活着,那一切只是个金蝉脱壳的局。可是,心底再不忍都好,这个秘密他只能永世埋在心里。 他叹:“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抚着妻子的鬓:“徐家,再过一个月就要添丁了。说不准,还会双喜临门。” 芙蓉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双喜?” “嗯。”乔之笃定地点头,“冬日里,魏国边境就有些不太平。牧民时有侵扰掠夺。听说,魏王拓跋嗣重病,封了长子拓跋焘为泰平王,并任命他为相国监管国事,加授大将军。北蛮穷兵黩武,新帝登基前必起战事。拓跋焘不日将领军南下。” 芙蓉惊惧地睁大眼睛:“如此……何来喜事?” 乔之抚了抚她的鬓发:“我知,我说这对我徐家是喜事,你心底必然是不安乐的。你放心,拓跋焘初登大宝,南下侵扰只是一时耀武扬威罢了,不会带来太大的灾祸。只是,战事一起,必得有人挂帅。二哥戍边多年,是挂帅的不二人选。如此,父亲重归朝堂便指日可待了。” 芙蓉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果如乔之所料,芙蓉临盆那日,北方传来战事。北魏泰平王拓跋焘领六军南下,直逼郯郡。郯郡是南北要塞,拓跋焘取道郯郡西可攻打胡夏,东可攻打燕国,南可攻打宋国。 大宋朝野震惊,群臣纷纷猜测拓跋焘此行究竟是攻打何处。只未雨绸缪,任命挂帅之将已是刻不容缓。 义隆此前已下旨夺情过一次,任命徐羡之庶子徐湛之为骠骑将军,镇守北境滑台。 如今,拓跋焘领军来袭,义隆再下圣旨,擢徐湛之为护国将军,率军抵挡北魏入侵。 可出人意料的是,徐湛之竟在圣旨抵达滑台之前,上奏请辞,言道“母亲仙逝,身为人子不能善事父母,心存愧疚,夜不能寐,请辞回乡为母守孝。” “好个徐湛之!”御案前,义隆揪起奏章狠狠甩在地上。 王昙首弯腰拾起奏章:“不如派微臣前往滑台,劝劝湛之兄?” 义隆比手,近来他是越来越易怒了,他有些自恼:“不必。湛之的脾性,朕清楚得很。再劝也是无用。” “那?”年轻的谋士,净白清瘦,细长的眸子透着睿智的光芒,“其实皇上诏徐羡之回朝,也并算不得是损失。来日方长。” “朕本也没打算就此踢他出朝堂。”义隆挥了挥手,“替朕拟旨吧。” 王昙首折腰称诺,转念,又不无忧心地说道:“恕微臣直言,皇上虽与湛之兄有约在先,但毕竟是血浓于水,要他倒戈皇上,反叛家族恐怕是不易。这次,他的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义隆敛眸不语。邱叶志早在十年前就叮嘱他与徐府的公子交好,尤其是庶子。义隆与徐家庶二子徐湛之最是亲近,几乎无话不谈。在登基之初,他曾与湛之歃血为盟,若有朝一日,面对国家大义,湛之将义无反顾地帮他,哪怕是逼徐羡之下台。 湛之未及三十,已是镇守北境的定邦磐石。有他效忠辅佐,义隆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削弱徐羡之的权势。 义隆深晓,湛之对父亲徐羡之是心存怨怼的。徐湛之的母亲,分明是徐府老太爷为徐羡之迎娶的正妻,却不料,徐羡之为了求娶兰陵潘家的贵女,薄情寡义,一纸休书将湛之的母亲休妻为妾。徐湛之从嫡次子变成了庶二子,嫡庶之别在高门世家可说是云泥之别。 湛之的生母郁郁寡欢,不过几年就撒手而去。身为人子,湛之如何能不怨不忿? 因着这层旧事,义隆对湛之格外上心,加上脾性相投,两人不是手足更胜手足。 义隆转而看向到彦之:“传令狼子夜,命他带朕的书信前往滑台,务必带回徐湛之的回信。” “诺。”到彦之躬身。 王昙首蹙眉:“皇上,恕臣直言,狼子夜出身狼匪,恐怕并非可用之人。” 义隆移眸看他,玩味地勾了唇:“哦?爱卿既然劝谏朕唯才是举,严管官员考试和选拔制度。狼子夜虽然不是士族出身,但狼人谷的势力不容小觑,他本人的武功更是天下闻名。朕启用他又有何不可?” 王昙首竟头一次词穷,只得躬身长揖:“是微臣狭隘了。” 义隆起身:“既然召了徐羡之回朝,朕免不得要腾出地方来给他一展所长。接下来一段时日,朕会去栖霞书院静修,朝中事务有劳爱卿。” 王昙首讶异地抬头:“这……这恐怕——” 义隆比手:“以退为进,他徐羡之能用,朕就不能用?” 王昙首犹豫片刻,到底是缄默了。待从承明殿出来,他忍不住试探到彦之的口风:“皇上如此安排,究竟是何意啊?战事在即,皇上竟不在朝为政,这——”他一声长叹,直摇头。 到彦之宽慰地笑了笑:“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奏章会准时送往栖霞书院供陛下批阅,耽误不了政事的。” 王昙首无奈,长叹一声,出了宫。 …… 无名山谷,翠林深处,一声声鞭响回荡,惊起飞鸟呜呀呀地直窜上高空。 “芜歌,欲速则不达。歇一会吧。” 鞭响声并未中断,反倒有愈发强劲之势。 心一怀里的黑猫受了惊,“喵呜”一声,蹿上旁边的竹子,呲溜爬上梢顶猫了起来。 心一摇摇头,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根竹枝,嗖地出手,挑起狠狠抽向凌乱竹丛的鞭子,几个旋身,四两拨千斤地阻住鞭子的攻势,再一旋身,另一只手已灵巧地扣住芜歌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卸下了她手中的鞭子。 芜歌手腕生疼,懊恼地出声:“喂——” 心一迅速收手,生生地退开两步,双手合十,轻喃一句“阿弥陀佛。” 芜歌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狠狠地瞪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成天嘴上挂着阿弥陀佛,也别成天管着我。” “我也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之所以教你内功心法,是为了替你调理心脉。你逼着十七教你鞭法,虽是防身之用,却打乱了整个治疗方案。若非如此,你怎会拖到如今还未痊愈。”心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不单害了你自己,更连累了别人。我原本是要云游去找师父的,现如今被你拖着,不知何年才能成行了。” 心一本意并非埋怨她,可近来却有些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了。实在是这个女子太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和身体了。前番软磨硬泡地逼着他配合“杜鹃红”之计,他本是一口回绝了的。 虽然他早已参透了解毒之法,可那毒实在是阴狠,哪怕是事先服下了解药,也是九死一生。他却没料到,她竟服下解药,先斩后奏了。待他赶到徐府,看到她吊着一口气的模样,他简直怒火攻心,却也无可奈何。除了硬着头皮帮她,他实在是——哎—— 第18章 冤家路窄 “阿弥陀佛。”心一闭目,罢了罢了,也许这真是她唯一的重生之路吧。他只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如今,他更是抱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索性帮她到底吧。 他睁眸:“你这个年纪才学武,即便再勤学苦练,也不会大成了。十七是徐府最好的女暗卫,她能护得你周全。别练了。” 芜歌弯腰捡起地上的鞭子,折了起来。她垂眸,长长的睫掩着,瞧不分明情绪:“嗯,不练了。你说的对,我再是苦练,却还是敌不过你一招,无谓浪费时间。” 心一竟有些无言以对,早知如此,他便该早些出手卸了她的鞭子的。 芜歌抬眸,折转了话锋:“只是,求人不如求己。往后,我的生死绝不会再指望在一个暗卫身上。” 心一老生常谈地试图纾解她的心结:“我知,做实了秋婵的身份,对你打击很大,可并非人人都不可靠。你不必——” “你错了,心一。早在金阁寺,我就想通了,秋婵是那个人安插的眼线,那个人能利用她布下金阁寺的陷阱。我为何不能利用她来传递假消息?”芜歌竭力地轻嘲一笑,却明显带着强撑的意味,“亏得是有她,否则更没人信徐芷歌已死的事实。这个人证,用得值当。” 心一禁不住悲悯地看着她。 “别这么看着我。更不必同情我。”芜歌有些动气地移开眸,看向那堆被鞭子砍得零碎的竹丛,”她微微抬起下巴,绽起一丝笑来,“我是个顶自私的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并非——” 她止住话,移眸看向他,笑容愈甚,无比笃定的语气:“并非父亲放弃我,哪怕为了娘,他也不可能放弃我。是我想脱胎换骨重新开始。北方战事已起,明日,我们就出发去滑台。” 心一反对:“你伤未痊愈,还不宜长途奔波。更何况,兵荒马乱——” “你不是忧心伤兵和难民无人救治吗?去了边境,你可以救很多人。而我,”芜歌又笑了,自从离开了建康,她的笑容就越来越多,越来越灿烂,只是看着心一眼里,这越来越艳丽明媚的笑容却是空洞悲凉的。 她分明是笑语盈盈,心一却仿佛听到了她心碎的声音,“这是结识拓跋焘的绝好机会。你我各得其所,岂不是很好?” 心一明知是徒劳,却还是苦口婆心地劝着:“这真是你想要的吗?到了魏国,以我妹妹的身份,足够保你一生安好。何苦钻营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芜歌的面色,虽已恢复了血色,却还是苍白的,较之从前莫名地添了一种楚楚可怜却又孤清冷傲的美。尤其是她当下这样解嘲的笑容,莫名地惹得心一悲悯不已:“我本是该死之人。我的命,是母亲换来的。这条命,已不再属于我了。我如今只为徐家和潘家而活。” 她吸了口气,还在笑,清润的眸子却染了潮意:“是我遇人不淑,引狼入室,才连累两个家族落入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她张了张唇,又咽了咽,才吐出那个名字来,“刘义隆,”她的笑到底撑不住,褪了去,“不同于少帝。父亲树敌太多,羁绊太多,未必斗得过他。父亲若是败了,恐怕是灭门之灾。” 攥着鞭子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芜歌绽出一丝笑来:“心一,你要帮我。我此去魏国,是要给徐府上百条性命留条后路。你帮我,便是救了全府的人。” 心一接不上话来,只习惯性地双手合十,低喃道:“阿弥陀佛。” “你这阿弥陀佛的习惯,得改改了。否则,明天上路,哪怕是乔装易容,也很容易穿帮的。”芜歌定睛看向心一,从头到脚地打量起来。心一早被她逼着换下了僧袍,改着了一身青白长衫,头顶已冒出指余长的短发,看起来毛茸茸的,配上他唇红齿白的清隽面容,竟有一种像极了黑凰的感觉。 想到新近收养的宠物,芜歌的心柔软了不少,唇角放松出一缕细微的笑意来。“黑凰。”她轻唤。 “喵呜。”一声撒娇的猫叫,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一团黑绒绒的毛球跳进了芜歌怀里。 芜歌习惯性地抚了抚猫儿的脑袋,只眼睛依旧盯着心一。 心一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子都涨红了:“贫——僧哪里不妥吗?” 芜歌蹙了眉:“你就不能暂时忘了自己是个和尚?好好装一装我哥哥?” 心一为难地蹙眉。 “总之你记住,明天起,贫僧和呵弥陀佛千万别说了。还有,别叫我施主了,我是你妹妹阿芜。启程后,我会做男装打扮,你便叫我阿五,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排行第五的意思。”芜歌一口气嘱咐完,便搂着黑凰离去,独留心一无奈地立在原地。 许久,心一才反应过来,他几时答应她明日启程了啊? 哎——心一觉得,这个女子一定是佛主派到他身边,助他修行的磨难…… 翌日清晨,芜歌和心一便启程前往滑台。她原本落脚的地方,就是靠近北境的荒芜之地。当天的黄昏,两人已抵达滑台最大的客栈“远方客”。 十七不仅是徐府最好的女暗卫,也是易容高手。芜歌易容成了一脸菜色的病痨子,心一则易容成了一个驼背老汉。两人假装是一对千里寻医的父子。 名医彭千手旧年被司空大人“请”到府上救治爱女,解毒未成,被司空大人迁怒,九死一生才逃出建康,便连临城也不敢待了,举家迁往北境隐居。这在大宋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秘密”。开春以来,前往滑台寻医的人络绎不绝。只是,并没谁找到过彭千手。 因此,哪怕战事在即,滑台有些人心惶惶,却也没人注意到芜歌和心一有异。原本一切都很顺遂,心一和芜歌在客栈安顿下来。 可两人在楼下大堂用晚膳时,却冤家路窄地遇到了—— 当芜歌见到那片在梦魇里无数次出现过的银面具时,筷子竟从手中惊落。 咯噔一声轻响,足以惊动警惕性绝高的杀手。狼子夜闻声,锐利的目光直直杀了过来。 “咳咳——”芜歌捂着嘴一顿狂咳,心一的药果然管用,那沙哑病态的嗓音惹得邻近饭桌的食客一阵嫌弃。 心一连忙补救,一边抚着“儿子”的背,为他顺气,一边忙不迭地对着食客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各位放心,小儿虽然病重,可这病并不传染,不传染。” 食客们依旧是嫌弃,七嘴八舌地嚷嚷。 “有病就回家治病,出来害人可不行!” “恶不恶心?还让不让人吃饭!” “掌柜的,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怎么什么人都放出来吃饭呢?” 掌柜地连忙过来赔罪,又为难地对着父子俩作揖。 心一便顺势搀起“儿子”:“阿五,我们还是上楼用饭吧。”他转对掌柜,“劳烦掌柜的,吩咐小二帮忙把饭菜端上搂去。” “好好。”掌柜的得救般应承。 心一搀着弓腰缩作一团的儿子,走向楼梯。 “慢——”狼子夜火眼金睛地打量着父子俩。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个一脸菜色,病入膏肓的年轻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的熟悉感。他缓缓走了过去。 芜歌捂着嘴,窝在“父亲”怀里,心底有些发虚和慌乱。如今狼子夜早不是人人喊杀的贼子了,他已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亲兵,说不准此次来滑台就是奉了圣旨,随便一件信物就能差遣衙门。 而她如今见不得人,哪怕有十七在暗中保护着,也决计不是狼子夜的对手。难道她还没去到魏国,竟就被识破了? 狼子夜越走越近,越近便越觉得那只小巧玲珑的耳朵,尤其是那粉嫩嫩的耳垂很像那个人。他曾好多次凑近那只玲珑的耳朵,哈着气对她说话,甚至,他曾含住过那粉嫩的耳垂。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随着脚步跳得越来越狂乱,嗓子眼似堵住了什么,不上不下的,让他竟是忐忑到近乎害怕。 就在他逼近那个人时,“喵呜”一团毛茸茸黑球从饭桌底下蹿了上来,直扑了过去。狼子夜下意识地出拳砸向黑球。 “黑凰!” 一声粗嘎的嘶声呼唤,近乎撕裂了狼子夜的耳膜,他见到那个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竟扑身去护那团黑球。这一眼,他瞧分明了,那是一只黑猫。也不知为何,他嗖地住了手,掌风堪堪擦过那粉嫩的耳垂。 “黑凰!”“阿五!”父子俩同时嘶声,一个扑身抱住了那只黑猫护在怀里,一个展开双臂老鹰护小鸡般护着怀翼下的一人一猫。 狼子夜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直直盯着这对父子。他真是昏了头了,才会误认这个快病死的少年是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最怕猫。尤其是黑猫。 “猫的眼睛,绿油油的,尤其是晚上还冒着绿光,咦——看一眼,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个女子抱着双臂,搓着胳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狼子夜看着病痨少年搂着那只黑猫,爱怜地抚着。他蓦地收回视线,心里更涌起一丝罪恶的冲动。他真想抽出袖中的匕首,割下那只耳朵来。 这个病痨子有何资格拥有跟她相似的耳朵?这世上,除了那个女子,谁都不配拥有那样粉嫩玲珑的耳朵。 狼子夜因着心底冒出的这个念头,懊恼不已。他狠狠瞪了那对父子一眼,转身便走。 大堂角落,一个络腮胡遮住半张脸,瞧不出年纪的男子,紧盯着病痨少年上楼的背影,偏头对随从的老者低声道:“去,查查这对父子。” “是。”随从老者满脸忧虑道,“主上,方才那个戴银面具的便是狼人谷少主狼子夜,如今已投靠了刘义隆。他此来,恐怕是不简单。滑台不宜久留,不如——” 络腮胡不以为意地捻起一颗毛豆扔嘴里,轻笑道:“这头狼崽此来怕也是来找徐湛之的,正好给我们开路。” 老者的眸子亮了亮:“妙!只要跟着这头狼,就能知道徐湛之和刘义隆是不是生了间隙。” 络腮胡继续吊儿郎当地嚼着毛豆,“徐湛之是不会为了个挂名妹妹,跟刘义隆彻底闹翻的。阳奉阴违讨价还价倒是极有可能。这也足够了。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去。” 第19章 滑台初见 狼子夜决定连夜去见徐湛之,传完话,他即刻就回建康复命。 滑台军营,狼子夜凭着御赐的玉佩,很顺利地见到了徐湛之。 一见面,徐湛之便不由分说地出手袭击。狼子夜迎战。 两人缠斗许久,难分上下。 “徐湛之,我是奉皇命来传旨的!难不成你是要抗旨?!”狼子夜不想在军营多做纠缠。 可徐湛之依旧招招狠辣:“哼,圣旨留下,命也要留下!” 狼子夜不解。 徐湛之见他如此,愈发动怒:“哼,贼子,今日我要用你的首级,血祭芷歌。” 狼子夜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兄长要为妹妹报仇啊。他轻嘲笑道:“真想不到,徐将军身为人子,竟然认杀母仇人为母,视仇人之女为至亲。” 徐湛之闻声怒极,俊朗的面容涨得通红:“你——”这一怒急攻心便被狼子夜寻到破绽。一招袭去,狠准地掐住了对手的脖子。 嗯——徐湛之闷哼,脖子上的青筋微突,缺氧地涨红了整张脸。可他半分不心慌,只狠狠地死盯着对手。 狼子夜猛地松手。 徐湛之懊恼地捂住脖子,干咳两声,恨声道:“今日我中计没能杀你,下次,决计不可能再让你逃脱。” 狼子夜不以为意:“我没空跟你废话,徐湛之接旨。”说着,便掏出一封信笺。 徐湛之只能不甘不愿地跪下接旨。不过略略扫一眼,他就折起信:“你替我回复皇上,不管父母那辈的旧事如何,徐芷歌是我唯一的妹妹。” 坚毅的眸子闪过一丝痛色,他沉声道:“她是我扛在肩膀上长大的。她既叫我一声‘二哥’,身为兄长便不能坐视她枉死。若皇上不能主持公道,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我徐湛之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为妹妹讨个说法。” 狼子夜薄怒:“谁说徐芷歌已死?这不过是徐羡之的一石三鸟之计!” 徐湛之不理会他,四平八稳地坐回营帐主座:“替我回皇上,没人比我更了解父亲。芷歌出生时便得天一大师命批,乃母仪天下的凰命。不到山穷水尽,他是不可能放弃芷歌的,尤其还是在潘夫人以死相护的情况下。” 徐湛之深吸一气:“我的妹妹,真的死了。”他目露哀戚,仇恨地看向狼子夜:“是他负了我的妹妹,虽不是他亲自动手,却是他一手害死了她。”他摇头,解嘲笑道:“枉我一直以为他视我如手足。” 狼子夜冷声:“刘义隆如何没视你为手足!” “他害死了我妹妹!”徐湛之冷喝。他深吸一气,又道:“你告诉他,哪怕他贵为九五,我徐湛之也不能原谅他,除非他赐死袁齐妫。” “你简直不可理喻。”狼子夜竟觉词穷。 徐湛之已挥手送客:“替我告诉他,要我挂帅可以,下旨我父亲官复原职只是其一,其二,赐死袁齐妫。” 狼子夜回得断然:“绝无可能!” 徐湛之冷冷地打量着狼子夜。 狼子夜平复了心绪,冷声激将道:“你明知刘义隆不可能答应你的第二个条件。如今,拓跋焘已率军南下,在国家大义面前,你竟纠缠于一己私仇,你学的武圣忠君爱国之道,便是如此?” 徐湛之的面色变了变,却嘴硬道:“你一个贼子,专干掳掠女子的卑鄙勾当,也配跟我提武圣之道?” 轮到狼子夜变了面色。他稳了稳,才道:“若我找出徐芷歌,是不是——” “不!”徐湛之断然回绝,“不管我妹妹是生是死,他终究是负了她。此事,我绝不原谅。他既然口口声声芷歌没死,暂且留着袁齐妫的性命也可。我给他三年时间,若三年里,再无芷歌的下落……”他猛地站起,“袁齐妫必须死!他防得住刘义康,却未必防得住我!” 狼子夜嚅唇,还想反驳点什么,终是无话,冷看他几眼,便回身离去。 …… 狼子夜连夜回京复命。 徐湛之接旨,正式荣升为护国将军。翌日,滑台镇便进入战时状态,城门紧闭,严防死守。 护城军盘查严密,百姓若无路引,不得出入城门。即便有路引,只要形迹可疑,也可能被纠送衙门。 清晨,远方客栈,二楼东厢房,络腮胡四平八稳地坐在桌案前,怡然自得地用着早膳:“崔浩,坐下陪孤用膳。” “遵命。”年轻书生躬身作揖后,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络腮胡抓起个白馍馍啃了一口,咀嚼两口,便定睛瞧了瞧那馍馍,谑笑道:“难怪世人都说中原好。这中原的馍馍都要甜上一些。” 崔浩笑着抿了口白粥:“魏地的馍馍也一样甜。只是殿下在魏地时,锦衣玉食,难得吃一口馍馍罢了。” 络腮胡笑着点头:“说的倒有些道理。” 络腮胡身后的随从老者,很看不惯眼前这个年轻的汉人。要不是这个汉人包藏祸心,主上怎可能以身犯险,深入滑台,落入这般险境?他忧心忡忡地上前:“主上,城门从今儿一早开始查得更紧了,靠路引出城,恐怕是不牢靠。主上在滑台多呆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得快快想法子出城才是呀。” 络腮胡不悦地住筷,吧嗒把筷子摁在了桌案上:“楼婆罗,你是成心不让本王吃口安生饭?”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忧心主上安危。您身份尊贵,是万万不该以身犯险的。”楼婆罗弓腰,含沙射影道,“微臣虽不懂汉学,却也知道汉人的下棋之道。刺探军情是马前卒干的事,为王为帅者何至于深入险地?” 络腮胡挑眉,玩味地看向崔浩。 净白瘦弱的书生,浅淡一笑:“楼先生此言差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王为帅者,若仅凭道听途说,何以治国平天下?殿下心系天下,想必南下此行获益匪浅。” 络腮胡笑着点头:“确实获益匪浅。” 楼婆罗冷笑:“若是此次不能安然回国,谈何获益?敢问崔先生有何高见,助主上脱险?” 崔浩与络腮胡相视一眼,皆笑得高深莫测。 楼婆罗实在看不得主子再被这个汉人哄骗,捉急道:“主上!” 络腮胡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嚼着馍馍,笑问崔浩:“当真是徐家的人?” 崔浩自信满满地点头:“是枚通关符无疑。” 楼婆罗看着两人打哑谜似的默契,越发捉急:“主上!您可别被这小子诓骗了。” “聒噪。”络腮胡不耐烦地扔开筷子,起身,笑看崔浩,“走。徐家二子是见不到了,用徐家其他人敲敲门也不错。” 崔浩起身弓腰:“请殿下移步。”说罢,便领着络腮胡和楼婆罗走到内室。他打开衣橱,揪出一个黑布袋子,甩在地上。黑布袋子里传出“哎唷”一声闷哼。 络腮胡玩味地看着崔浩,笑问:“直接从西厢房绑来的?” “正是。”崔浩说着便解开布袋子,露出手脚被捆、捂着嘴、蒙着眼的芜歌。 芜歌的手脚被捆作一起,整个人蜷弓着,徒劳地挣扎了个余时辰,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冒汗。她循着声音,竭力昂头“看”了过去,“呜——呜——” 眼睛分明捂了个严实,络腮胡却好像感受到了迎面杀过来的眼刀。他笑问:“你是徐家何人?” 芜歌昂着头,冷“看着”声音的方向。 “哦。”络腮胡了然地点头。他躬身,解开缚住芜歌眼睛的布条。 “主上!”楼婆罗想要阻止,可络腮胡不仅麻利地解开了布条,还一把扔开了芜歌嘴里塞住的布团。 芜歌冷厉地盯着身前的三个人。经了一夜,加之被掳,她的乔装早已蹭掉了七七八八。 络腮胡疑惑地打量她,忽地,粲然一笑,猫腰顷身过来,一把勾住她的下巴:“原来是个女子啊。” 芜歌狠盯着络腮胡,目光似要撕破那遮掩半张脸的络腮胡子,看透了来人。她冷哼:“原来是个胡人啊。” 络腮胡哈哈一笑:“没叫我蛮子,说明你是个家世了得,教养了得的贵女。”他一手勾住她的下巴,一手揩着她脸上的乔装,玩笑道,“哦,原来还是个容貌了得的。这容貌倒也当得起‘大宋之歌’,只是,徐献之的独女,半年前不是已经香消玉殒了吗?” 芜歌厌嫌地别过脸,试图挣开络腮胡的桎梏,却是徒然。既挣脱不开,她索性回眸,看回络腮胡:“我要是你,还是先担心自己怎么出城得好。毕竟拓跋焘的脑袋,全滑台城的人都恨不得亲手割下来。” 络腮胡微怔,旋即笑道:“怎么?美人识得本王?” 芜歌敛眸,冷声道:“你们抓我,无非是想我带你们通关,也不是不可以。先给我松绑。” 拓跋焘瞧一眼美人,确实被绑得有些狼狈滑稽。“好。”他笑着点头,躬身亲手为她松绑,“美人勿怪,我的手下都是些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蛮子。” 楼婆罗和崔浩相觑一眼,皆是暗叹一气。他们家主子,万般皆好,就是有点儿风流。 手脚总算得了自由,芜歌揉揉手腕又揉揉脚踝。 “受伤了吗?”拓跋焘夺过她的手腕,便要撸起袖子来查看,却被她啪地狠打了手背。 芜歌抽回手,冷剜他一眼。 拓跋焘笑着揉了揉手背,又伸手来搀她,解嘲道:“本王对美人向来是没脾气的。” 芜歌瞥着那只玉白修长的手,眼角眉梢透露的傲慢气息决计是一般男子都耐不住的。便连退到一旁的楼婆罗都有些看不过眼,想上前训斥了。 只拓跋焘到底不是一般男子,手反倒又凑近了几分,挑眉,“嗯?不知本王可有这个荣幸为美人效劳?” 芜歌凌傲地收回目光,别过脸去。 拓跋焘有些悻然地抽回手,就在此时,袖子一沉,竟是那女子施施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借势起身了。 拓跋焘很有些意外,偏头看向芜歌。芜歌已抽回手,径直走向外间,“我饿了。还有,我要见我哥。” 拓跋焘有些好笑地摸了摸鼻子,耸肩道:“都依你。”他瞟向楼婆罗,“还不照美人的吩咐去做?” …… 心一进到东厢房时,芜歌正坐在桌前,细嚼慢咽地啃着馍馍。她身侧,坐着的络腮胡男子正兴致盎然地偏头看着她,一眨不眨。 心一觉得心口闷得很,更觉得没眼看。他敛眸,没好气地看向络腮胡:“阁下掳走小儿,是何作为?” 拓跋焘指着心一,哼笑:“这老头就是你哥?愣头愣脑的,没你一半机灵。我没听说徐献之有个这么不灵光的儿子啊。” 芜歌细细咀嚼着,抬眸睨他一眼:“你能不能出关,全靠这个愣头愣脑的。殿下此时哪怕装也要装得礼贤下士一些吧?” 拓跋焘笑着摸了摸碍眼的络腮胡:“嗯,有些道理。” “哥。”芜歌咽下最后一口馍馍,“吩咐十七,今晚出城多捎两个人。” 心一薄怒不语。 拓跋焘笑着,托腮看向芜歌:“汉人不都说长兄如父吗?美人家里,怎么不是哥哥做主,却是妹妹说了算?” “魏国号称以仁孝治国,你父亲病重,怎么你不在家中侍疾,却南下来狩猎?”芜歌轻飘飘地回道。 “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拓跋焘哼笑。 第20章 许下后位 芜歌回敬他一记眼刀:“我生平最恨掳掠女子的小人。要我带你们出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眼波流转地扫向崔浩和楼婆罗,“是谁出主意掳我的?” 拓拔焘不明所以地挑眉。 “杀了他。”芜歌说话慢悠悠的,分明不带杀气,却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芜!”心一急喝。 拓拔焘怔住,这才回想起她方才只吩咐了要多带两个人,而非三个。他微眯了眸子。 芜歌不过瞟了心一一眼,便愈发笃定地看向拓拔焘:“殿下杀了他,掳我之事便一笔勾销。我带你们平安出关。” 拓拔焘身后的崔浩心虚地垂了眼睑。 而楼婆罗却一脸幸灾乐祸:“看来崔先生是要在此地落叶归根了。” 芜歌顺着他的话看向崔浩。 崔浩倒是面不改色,只掩在袖口里的拳头紧了又紧。 芜歌笑了笑:“生得好模好样,干什么不好?掳掠女子算什么本事?” 崔浩躬身,鞠了鞠:“事急马行田。崔某一心护主,便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只是,说到掳掠女子。”他辩解,“崔某着实冤枉,崔某掳徐小姐时可不知小姐是女子。” “我姓刘。”芜歌冷了声。 崔浩微怔,抬眸打量芜歌。 拓拔焘一直不曾从芜歌身上移眸,只是目光越来越冷:“姓刘也好,姓徐也好。我拓拔焘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芜歌不惧分毫地回看他:“哦?是吗?” 两人对视,互不相让。恰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小姐。”门外,是十七冰冷的声音。 看来,这招兵行险着是成了。芜歌看着拓跋焘,轻柔一笑:“进来。” 拓跋焘的面色从听到敲门声那刻起,便越来越难看。 十七进来,掩上房门,告禀:“小姐,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把那些人都绑了。” 那些人,不肖想,是自己带出来的死士。强龙敌不过地头蛇,看来,自己是小看了这个女子。拓跋焘沉了眸子:“你想怎样?” 芜歌笑着挥了挥手,十七乖顺地站在她身后。芜歌轻慢地笑对拓跋焘:“殿下放心,你的人一个都不会少。只是——”她拖长声线,甜甜糯糯的声音,却刺得拓跋焘耳膜发麻,怒气难平。 “想要什么,说!” 拓跋焘万般隐忍,才绷住沉冷的语气。 “爽快。”芜歌笑容愈甚,眸光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我要你身边的位置。” 拓跋焘虽刻意绷着表情,可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疑还是没掩住。 “我要你的妻位,大魏将来的皇后之位。”芜歌依旧慢悠悠的,可语气听着却是狂妄至极。 拓拔焘哼笑:“胃口可真不小。” 芜歌笑得有些妩媚:“私以为太子殿下和一众死士的性命,用区区一个后位交换,殿下很划算。” 拓跋焘又哼笑:“你就不怕本王睚眦必报,朝立夕废,三尺白绫送你上天为后?” 心一的脸白了白,急切地看向芜歌,却见她一脸平静,不,是反倒笑得更加柔媚。 芜歌瞥一眼崔浩:“殿下不还欠我一条人命吗?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拓跋焘,“殿下,只说应还是不应。” 拓跋焘敛笑,看着她。这个女子脸上的乔装尚未擦拭干净,菜青肤色上缀着点点白皙皮肤原本的模样。这副花脸猫似的尊容可以说是狼狈至极,可偏偏这女子气质凌傲,恁地让人莫名想要一睹她的真容。可是,即便是人间绝色,也休想强逼他立她为后。今日之耻,叫他堂堂一国储君,如何咽得下? 拓跋焘心底燃起熊熊怒火,面上反倒笑意盎然:“美人如此厚爱,真叫本王盛情难却。左不过是一个后位,谁知道本王登基后,会立几个皇后呢?”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芜歌却不以为意,反而满意地点头:“子时,我会吩咐人来接应你。”她踱步,走近心一,“走吧,哥哥。” 心一和十七一左一右地护着芜歌离开,房门即将合上那刻,拓跋焘出声:“站住。”他盯着芜歌的背影:“我劝美人回头是岸,与其去肖想一个坐不稳的后位,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出关这份人情,本王日后定然回报,倒免得你丢了夫人又折兵。” 芜歌回眸,若非容色被乔装所掩,决计当得上“回眸一笑百媚生”。哪怕她这副模样,剪水双眸那一刻的清波荡漾,还是漾到了拓跋焘的眸底。 “这个提议倒也不错。若有朝一日,殿下不能守信封我为后,便应下我一个不容反悔的条件。” 拓跋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芜歌已笑着回身,施施然离去。 房门合上那刻,楼婆罗急道:“主上,说不准,他们就是诈我们的。神鹰营的死士个个以一敌百,哪那么容易被一锅端呐。我们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闭嘴!”拓拔焘冷扫一眼楼婆罗。楼婆罗见主子动了真怒,弱地噤了声。 “若是神鹰营死士还在当值,那个女子哪进得来?”崔浩瞥一眼楼婆罗。 楼婆罗心虚地憋红了脸,急切地想反驳却开不得口。 崔浩进言:“殿下,这个女子有点邪气,还是小心些为妙。” 拓拔焘瞥一眼崔浩:“是本王轻敌了。她恐怕是一早就识破了本王,只等着本王先出手,顺水推舟佯装落在本王手里。一边麻痹本王,一边顺藤摸瓜一锅端了神鹰营。”他冷笑,“好个奸猾的女子。” 崔浩羞愧地垂首跪下:“是卑职大意轻敌了,卑职甘愿领罪。” 拓拔焘身上的怒气渐散,眸子却越来越澄亮。他甚至唇角勾了笑:“视本王为猎物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奸猾果敢的,倒是第一个。徐家人,果然有点意思。” …… 西厢房,房门方才掩上。心一便发怒了:“徐芷歌,你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张?你可知,你行的这步棋有多危险?!” 十七闻声垂了睑,刻意避退几步。 芜歌充耳不闻地自顾自落座,也不看心一:“十七,今夜不容有失。你去盯着,切记,别惊动——”她顿了顿,才道,“徐将军。” “是。”十七颔首,悄无声息地从窗口匿去。 心一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愈发来气:“你行动之前,能不能至少知会我一声?” “我若事先知会你,你可会同意?”芜歌无波无澜地问。 心一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急需念一段静心咒。 芜歌反问:“既然明知你不会同意,而我势在必行,又何必问你?” 心一更噎了,顺了顺气,才道:“徐大人将你托付给我,我有义务护你周全!你可想过,万一十七失手,你又落在他们手里——” “那又怎样?”芜歌轻飘飘地打断他,“最不济也不过是惊动了二哥。拓跋焘比我更怕被人识破。哪怕捉不住他的痛脚,便被他利用一把呗。至少,”她笑,“这样的初识,毕生难忘,不是吗?” 心一已经不是噎了,他暗里不知默念了多少句“阿弥陀佛”,才稍许平复了心气:“你就非当皇后不可吗?” “是。”芜歌答得干脆。 心一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气血又翻涌了。他的人生原本就像一个八卦,黑白参半。他一面是金阁寺的得道高僧,一面却是徐司空养了十六年的棋子。他一边念着“呵弥陀佛”四大皆空,一边却为了多年前,为妹妹卖命给徐司空的生契,疲于奔命。 他一直都是矛盾的,可是,自从接下看护眼前这个女子的使命后,他变得越来越矛盾,矛盾到近乎怀疑人生和信念的地步。 许是心一目光里的哀悯和无奈,太过沉重,芜歌敛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也缓了下来:“心一,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她抬眸看着他,“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徐芷歌了。徐芷歌死了。刘芜歌唯一的使命,就是回大魏为后。” 这样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只叫心一更加哀悯:“你可知,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大魏皇室素有‘子贵母死’的传统。若你的子嗣继承大统,你的结局就只能是死,就像我的姑母。皇后不一定是好命的。” 芜歌笑了:“谁的结局不是死?我本就是已死之人。登上后位,我也算是给父亲——”她哽住,眼眶红了,半晌,才接着道,“母亲,一个交代。我不求子嗣权贵,只求为家族谋一条退路。” 芜歌起身,踱近心一:“父亲当初答应天一大师,救助你们兄妹二人,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那你呢?”心一直视她的眸底,“你曾问我,后不后悔遁入空门。我今日答你,我并不后悔。待我护你……”他实在吐不出“登上后位”四字,便改口道,“这是我答应为徐大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待此事完结,我便追随师父云游四方,度过余生。” 芜歌赞许地点头:“那很好啊。” “那你呢?”心一追问,“你的余生呢?” 芜歌怔住。她的人生早在母亲悬上那三丈白绫时,就已经终结了。尔后的日日夜夜,她想过报仇,想过雪恨,想过杀人,想过救人,却独独再没想过自己。 这世上已经没有徐芷歌了…… 她望向十七离开时,拉开的半张窗棂,正午已至,烈日骄阳顺着窗口侵入房内,落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她垂眸看着那光影,黯然道:“待我完成使命,若我还有命,便再说吧。” “人非草木。若你真诚待人,终究能收获真诚。我并不是反对你接近拓跋焘。若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为何不能换一种方式?你分明知道,上位者最恨被人强逼,却恰恰用了最下的下下策。你为何不试着想想,如何做才能成就一对佳偶?琴瑟和谐,一生有望,不是更好吗?” 芜歌静静地看着悲悯的僧人,眼眶有些发热。她却轻笑:“你一个和尚,几时变成媒婆了?竟还教我如何成就佳偶。”她正色:“自古帝王皆无情。各取所需才是更长久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太困了。哥哥,你先出去吧,我想歇一会。” 心一看着眼前不可雕的朽木,暗叹了一气,悻然掩门离去。 第21集 芜芜原草 子时,芜歌一行人乔装出城。 坐镇滑台的徐家军中,安插了不少徐家的暗卫和死士。芜歌北去魏国,是徐司空府最高机密。徐羡之早已暗令北部边境的死士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十七一行安全出境。 是以,出城非常顺利。 芜歌此行不再乔装成病秧子,只简单束发做男子装扮,连面容都不曾乔装。兰陵徐潘两家的血脉,皆生得姿容秀丽。而她又是两家血脉中最出众的佼佼者。这一身黑袍冷肃,英姿飒爽,雌雄难辨,当真称得上惊世绝艳。 拓跋焘见到这样的芜歌,竟错觉漫天的繁星在她明眸轻盼的那刻,黯然无光。这一霎的惊艳,害得他许多年后,都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入得了眼的女子。 芜歌将马鞭扔给他:“傻看什么?虽然出了城,但还在徐家军的势力范围内,还谈不上脱险。”她跃身上马,“快马加鞭赶到郯郡,才是万全。”说罢,一记扬鞭,飞驰而去,徒留拓跋焘接着马鞭,有些怔愣地立在当下。 待拓跋焘加鞭赶上她时,已是出城三十里地外了。两人的坐骑,齐头并进。拓跋焘问:“中原女子的骑术,都和你一样好吗?” “我以前不骑马的。”建康贵女的骑术,只是马场里争相炫耀的花架子。芜歌真正飞骑,是去平坂。她心急火燎,一心担心那个人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可到头来—— 夜风夹裹着尘埃拂在脸上,芜歌觉得冷,还有些刺痛,速度便缓了下来。 “你穿得太单薄了。”拓跋焘说着,已解下大氅甩了过去。 芜歌有些反应不及,腾出手来接大氅时,已被大氅劈头盖脸蒙了脑袋。这一慌,身下的马也狂躁起来,竟腾开前蹄,半竖起身来。 “啊——”芜歌惊得下意识呼出声来,就在人即将被掀下马背那刻,后背一暖,整个人竟被裹入陌生的怀翼。 “吁——”是拓跋焘跃身跳上她的马,及时勒住缰绳,稳住了坐骑。 “你——”芜歌扯下兜在脑袋上的大氅,恶狠狠地回头,“你——是成心的吧!” 拓跋焘却爽声笑了起来,还带着些许歉意:“对不起,扔习惯了,今日有些失了准头。”他又道,分明是想解释:“以前,她们可都接得住,没想到你的准头也差了一点。”说完,他莫名觉得尴尬,自恼地撇了撇嘴,当下良辰美景,美人在怀,谈过去那些莺莺燕燕岂不是煞风景?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真是见了鬼了。 “谢谢,我不冷。”芜歌顺手把大氅塞回拓跋焘怀里,挑眉,眼神凌傲地扫了过去,无声地控诉“你救人已经救好了,麻烦识趣点,速速下马。” 拓跋焘若非用了厚厚的络腮胡伪装,恐怕是遮不住双颊燃起的红晕的。真是见了鬼了,即便被认作是登徒子也犯不着脸红啊?他自恼地一把揪过大氅,不由分说地裹上芜歌肩头,作势下马:“穿好。我可不想你伤风,耽误大家赶路。” 芜歌原本是嫌大氅碍着她飞骑,才特意没穿的。这番再做推却,倒显得她矫情了。更何况她此行本就为了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套近乎。她腾出一只手系住大氅:“多谢。” “这件,我不曾扔给过谁。”拓跋焘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脱口解释了这么一句。说完,他无比自恼地阔步走向自己的坐骑。就在他翻身上马那刻,崔浩领着一个受伤的神鹰营密探急赶了过来。 “殿下!大事不好。有一队徐家军秘密取道山地,包抄了过来,距我们只有一里地了。而前方也有徐家军埋伏。前后夹击,已对我们呈包围之势!”崔浩单膝跪下,怀疑地瞥向芜歌,“我们当中有内鬼,否则不会有人事先伏击于此。” 拓跋焘一惊,猛地回头看向芜歌。 芜歌也吃了一惊。她已经千叮万嘱十七,千万别惊动了二哥,不料,二哥竟然神算至此?来不及细想,她扭头对赶上来的十七和心一,道:“十七,你去看看领头的是谁。哥,你随我们一起突围。” 崔浩、楼婆罗和一众死士已簇向拓跋焘,一副誓死护主的架势。 芜歌看向拓跋焘,解释道:“我既然已经跟你谈成了买卖,就不会出尔反尔。徐湛之治军严明,恐怕是我们在布局时出了什么岔子——” 拓跋焘打断她:“不必解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出卖我。” 芜歌点头:“你过来,与我同骑。”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愕。 心一不知为何,只一个眼神就知晓了她的打算:“阿芜!不可妄动!” “我心里有数。”芜歌一紧缰绳,驱马靠近拓跋焘,将马鞭递给了他。 拓跋焘勾唇一笑,接过马鞭,翻身上马。 “主上!万万不可啊!”楼婆罗惊呼。 拓跋焘不过冷瞥他一眼,狠抽一鞭,拥着芜歌,率先驱马朝不远处的山地奔去。 众人只得纷纷骑马赶上。 耳畔夜风被拽得呼呼作响,芜歌刻意扬高的声线被撕碎在马蹄声和风声里:“一会,若是情况不妙,你就挟持我。” 拓跋焘哼笑:“我大魏可没有靠挟持女子活命的懦夫。” 芜歌没功夫照顾他的英雄情结,吩咐道:“见机行事吧。我若掐你的手臂,你便挟持我。若是没有,你就安安静静地待着。” 拓跋焘全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叫阿五?排行第五的五?” 芜歌默了许久,才回道:“是荒芜的芜。” “蘼芜多子,好名字。”拓跋焘笑着纠正。 芜歌不悦地回眸:“不是蘼芜。” 拓跋焘怔了怔,旋即,他想起汉人的那首诗来。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的确不是一首好诗。 拓跋焘又一次尴尬地脸红了,他总算明白了汉人所谓的“不学无术”是何解,明明是要哄美人开怀的,却不料竟把美人比作了“弃妇”。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干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啊,我对你们中原人的诗知之甚少。” 芜歌显然也是想到了那首诗,心底懊恼至极。取名的时候,她为何就没想起蘼芜呢。 静默许久,只闻耳畔呼呼的风声和追赶的马蹄声。 拓跋焘明显感觉到身前的女子,周身散发的气息骤地冷了。这更加做实了对她身份的猜想。一场交易,他原本并不在乎她姓刘还是姓徐。可当下,他不知为何满心都是愧意:“不是蘼芜,也不是荒芜,是芜芜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笑叹:“好名字。” 芜歌的背脊僵了僵,眼角被夜风吹得有些酸涩。 拓跋焘凑近她的耳畔:“阿芜,待今日安然脱险,来日我凯旋回京,就迎娶你。” 芜歌的脖颈僵了僵。这一路同骑,其实,她很不自在。从小到大的贵女教养,时刻都在耻笑她的行径是何等放浪。那个人的始乱终弃,甚至是狼子夜的冒犯,她都可以捂着心口忘个干脆。 错不在她。 可阿康和身后这个男子,是她主动招惹的。她何以沦落到如斯地步? 芜歌觉得好冷,冷到她都认不得自己这副躯骸了。“拓跋焘。”她想说点什么,可开口方觉,再多的言语都是苍白。她的人生不可能清白了。 “嗯?”拓跋焘凝着她的侧颜。天已蒙蒙亮,月光和星光都已落场,而太阳还隐在东边,只透着丝丝缕缕的粉光。她的侧颜,映照在这样的粉光下,晶莹剔透不可方物,叫人莫名地涌生一股想要浅尝的冲动,可是,这粉光又像极了佛刹的佛光叫人不忍亵渎。 “叫我阿焘吧。”拓跋焘见她不再说话,也说不清为何会来这么一句打破僵局。 …… 几番突围,正如芜歌预料的,都是徒劳。 最终,两队人马还是正面对峙了。 芜歌还是与拓跋焘同骑。她明明是做男子装扮,但只一眼,徐湛之就认出她来:“芷——” “徐二哥!”芜歌扬声打断他,“多谢你前来相送。我此行与哥哥回魏国认亲,义父是准了的。还请放行!” 心一驱马上前,拱手:“徐将军。” 徐湛之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不肖片刻,就了然了。父亲虽然隐瞒了他诸多事情,但心一是从北边魏国救来的,且家世显赫,心一有个妹妹,早已病逝,他隐约是知晓的。芷歌此番是要冒名顶替,前往魏国认亲?父亲这步棋究竟是何用意? “你——”徐湛之的目光最终落在芜歌身后的络腮胡上,满是审视。 拓跋焘迎过投来的如炬目光。 芜歌下意识地挡了挡身后:“徐二哥,这些是我在魏国的家人,都是来接我的。” 如此,对视良久。徐湛之眯了眯眸:“你何苦如此?哪怕不留建康,来滑台找二哥亦可。”父亲的谋略和野心,他素来是知晓的。竟将棋局安插去了北魏,他实难苟同。可同气连枝,他若此刻拿下这一行人,那徐府,不,是眼前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妹妹只怕就无路可走了。 徐湛之矛盾挣扎不已,他想劝服妹妹回头是岸:“北地荒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此去凶多吉少。还是留在滑台吧,二哥护你。” “北地吃人?”拓跋焘不悦地挑眉冷哼。 芜歌捂住拓跋焘的腕,止住他。她看回徐湛之,眼前的二哥与她并非一母同胞,甚至二哥的生母与她的母亲还有仇隙,但二哥素来是疼爱她的。其实,上头的八个哥哥都很疼爱她。 她觉得双眼酸涩,极力眨了眨眼才止住酸涩翻涌:“与其苟安于世,不如轰轰烈烈赴死。二哥放着繁华的建康不留,独守这蛮荒边城,不也是如此?”她拱手,语有哽咽:“求二哥成全!” 徐湛之暗暗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还是一挥手:“放行!” “多谢,珍重。”芜歌拱拱手,一行人便取道而走。 “慢着。”徐湛之望向芜歌身后的托腮胡,“不管阁下是谁,请传话拓跋焘,今日我睁只眼闭只眼,可不全是为了我的妹子,还是为了边城百姓免遭涂炭。” 拓跋焘挑眉:“话一定带到。”说罢,便扭转马头疾驰而去。 待一行人奔出老远,徐湛之才收回目光。从十七在滑台露出行踪,他就有所怀疑。暗中埋伏跟踪,无非是想查个究竟,故而,他今日带的兵士,都是徐家嫡系亲信。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他扛在肩头的妹妹竟然这般胆大妄为,勾结投奔了魏国。 瞧那络腮胡的气度,他隐隐怀疑——他打住思绪,罢了罢了,她活着已是万幸,也许只有异国他乡是她唯一的生路吧。 徐湛之沉声吩咐属下:“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个字,违者,斩立决!” “是!”兵士齐声。 第22集 讨价还价 一口气飞奔数十里,邻近郯郡,拓跋焘的亲信率军来迎。 “既然安全了,那就此别过吧。”芜歌早在途中,与拓跋焘分骑两骑。她草草拱拱手,便驱马作势离去。 “阿芜!”拓跋焘叫住她。他笑:“不是要我身边的位子吗?和我一同去郯郡吧。” 芜歌回眸,定定地看着他:“我还有事要办。等你回京,我会去讨债的。” 拓跋焘勾了勾唇:“好。记住,过时不候。” 芜歌挑眉:“你还是小心回来晚了,被罚利息吧。”说罢,一紧缰绳扬鞭而去。 待人走远,楼婆罗凑了上来:“主上,您不会是当真了吧?娶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于您,是大大的不利呀。” 这次,崔浩鲜有地与政敌统一战线:“不错,此一时彼一时,左不过是做些其他补偿罢了。” 拓跋焘敛笑,不悦地扫向二人:“说话不算话,乌龟王八蛋。”他冷哼,“你们好样的。” 楼婆罗和崔浩相觑一眼,尴尬地低了头。 “这玩意儿跟狗皮膏药似的,闷死了。”拓跋焘撕下脸上的络腮胡,厌嫌地随手甩给楼婆罗和崔浩,恶狠狠地瞪了瞪两人,“你们,好自为之。”说罢,一甩鞭子扬长而去。 楼婆罗和崔浩又相觑一眼,悻悻地一人抓着一把络腮胡,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的主子,万般皆好,除了风流,还有些吊儿郎当,不着边际。 …… 芜歌驱马,跑出一里地,确认拓跋焘一行瞧不见他们的踪迹了,便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几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 “小姐!”十七飞身过去扶住她。 芜歌稳了稳,头昏目眩的感觉褪了一些:“没事。找辆马车,去最近的村镇,歇上两日再启程。” “是。”十七递了个眼色给随行的死士,待死士领命办事后,才扶着芜歌走向路边的大树底下,“小姐,您先休息一会。” 芜歌闭着眼,无声地点了点头,由着十七一路慢吞吞地扶行至树底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心一自始至终都只顿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 许久,芜歌才睁眼,便看到心一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写满了失望和忧虑。她有些恼羞:“别忘了,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哥哥,在魏国,你万事都得听我的。” “即便你的命不是你的,那也是你母亲的。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可问过徐夫人在天之灵?” 芜歌苍白的脸色,因愠怒染了一丝浅淡的红晕:“闭嘴!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心一也动了气,气冲冲地疾步过来,躬身,一把夺过芜歌的腕子,覆手诊脉。 芜歌抽手,还来不及动作,已被他点穴止住。“你——”她气急,“你哪里有半点和尚的样子?你的佛主没教你平心静气吗?” 心一怔住,覆在芜歌手腕处的颀长手指也僵了住。他看向她的脸,目露疑惑又无措。自己是怎么了?为何近来频频动气,半点不似自己了? 芜歌见他这般神色,有些心虚地敛了眸:“对……不起。” 心一镇了镇心神,抽回手,恢复了清清淡淡的慈悲僧侣模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不是贫僧。”他从袖口抽出一个瓷瓶,塞在芜歌手里,便直起身:“这些药丸,治标难治本。杜鹃红伤了根本,你若依贫僧叮嘱,修习心法,静心休养,坚持一年半载或许可以将养回来。” 他顿住,压了压莫名涌生的烦躁,又道:“像你如今这般折腾,你是一时半会死不了,却也熬不过三五年。到时候,只怕你的使命还没完成,也没给徐家留下什么后路,就撒手去了。” 芜歌如今已摸清了眼前和尚的脾气,他说话这般刻薄,便是生了大气了。命是他救下的,她不服软不行:“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谢谢。” 心一自以为是平心静气了,可听着更像在撒气了:“你且再忍耐一段时日,等入了平城,认了亲,做实了你和拓跋焘的婚事,贫僧就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喂,心一。”芜歌唤他,他却头也不回。 …… 芜歌在邻近郯郡的村落,歇了足足两日,才养回点精神,启程去魏国都城平城。十日后,她接到线报,拓跋焘取道郯郡,西伐胡夏,首战告捷。 拓跋焘西伐,绝非临时起意,更不可能是受徐湛之言语的触动,放过大宋边民。 胡夏始皇赫连勃勃病重,太子赫连昌势弱,诸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夺嫡内讧不断,关中大乱。拓跋焘此行是去趁火打劫的。 如此也好,至少故土是安宁的。芜歌放下心来,一路走走停停,静心将养,抵达平城时,已是一个月后…… 南面建康朝廷,得了拓跋焘西伐的消息,皆是长舒一气。 这场虚惊,最大的赢家当属司空大人。长子被夺情擢升为户部侍郎,二子被两度夺情,擢升为护国将军,老爷子徐羡之被圣旨恭敬地迎了回朝,虽未加封,但一门双杰,一时真是风光无限。 承明殿很沉寂。新帝似乎是识了时务,成了哑忍的俊杰,未再对徐家出手,倒叫一旁坐山观虎斗的护军将军檀道济隐隐着急。尤其是那日朝后,新帝竟单独宣了徐司空入承明殿寝殿下棋。 君臣二人棋艺相当,早些年没少对弈言欢。 而今,再度对坐,却已是物是人非。 内殿,香薰袅袅。 徐羡之是一贯的老臣持重,端坐榻上,沐着熏香,或沉思或落子,镇定果敢。 义隆却有些心不在焉,皓白的棋子不时顿在指尖。 徐羡之在白子再度顿在新帝指尖时,出声了:“这套白羽墨玉棋,是幺儿收集了好几年岐山黑玉和羊脂白玉,又请了襄阳第一巧手雕琢的。微臣原以为,这是那丫头送给微臣的寿礼——”他惋惜地摇头,唇角还噙着一丝慕儒的慈爱笑意:“当时,真是叫微臣好生失望呐。” 这副棋的来历,义隆自然是知晓的。便是今日摆出这副棋来,也是他刻意的,“小幺待朕,一向很用心。” 徐羡之脸上的笑意敛去,叹息中夹着一丝嘲讽:“皇上英明,登基以来受朝臣百姓爱戴。幺儿确实生了一双慧眼。” 义隆并不理会他言语里的嘲讽,依旧清清淡淡:“她的眉目,确实生得好。” 徐羡之挑眉,静待着对手切入正题。 义隆把目光从指尖的皓白棋子上收回来,看向老谋深算的臣子:“她在哪?” 徐羡之迎着对坐的目光,顿了许久,才道:“皇上那日也瞧见了,彭城王带着她——” “她在哪?”义隆微扬了声线,打断他。 徐羡之嚅了嚅唇:“恕微臣愚钝,不明圣意,还请皇上明言。” 义隆早料到会是如此。若非实在是上天入地都查不到蛛丝马迹,他决计不会下口谕宣他入宫。他隐忍地重复:“朕问你,她如今身在何处?” 徐羡之也不打太极了,只无声地看着义隆。 “把她还给朕。朕封她为皇贵妃,封徐府为一等肃毅伯府,世袭罔替。”义隆依旧语气清淡。 徐羡之目露一丝诧异,旋即,又隐了下去。他将捏在指间的墨玉棋子扔回棋笥,目光却落在那颗棋子上:“只怪幺儿命薄,枉死半年有余,真凶仍逍遥法外。若是皇上下旨赐死椒房殿元凶,幺儿在天之灵才能得以宽慰吧。” 义隆暗暗舒了口气,老狐狸肯讨价还价,证明她真的还活着。他的指滑过棋笥里的皓白棋子,小幺很喜欢抓起一把羊脂玉白子翻飞在指尖把玩。那样的景致,今生都难再见了。他暗吸一口气:“除了椒房殿不能动,爱卿想要什么,说说看吧。” 徐羡之的目光从黑玉棋子上收了回来,起身长揖:“微臣惶恐。小女已逝,微臣除了为女伸冤,别无他求。” 区区一个伯爵之位,并不足以让他动心。虽然他对把女儿送嫁魏国异族仍耿耿于怀,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的女儿既已得了拓跋焘的许诺,在异族为后,也好过在这里为妃。只是,刘义隆此番服软,倒真是出乎意料呐。 义隆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会与眼前的杀母仇人,如此讨价还价。他心底懊恼至极,却也无可奈何。过去的三百个日夜,他都挣扎在有苦难言的隐秘痛楚里。那个明媚不可方物的女子,原以为可有可无,可欺可弃,却莫名地叫他牵肠挂肚了三百个日夜,且有愈演愈烈,折磨他一世的架势。 他暗吸一气,颀长的指抓起一把羊脂白玉棋,用最清淡的语气说着自己的最底线:“朕的太子必由小幺所出。” 徐羡之还在躬身长揖,闻声,富态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呵,原来,这个竖子也动了真情。真是报应不爽。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底的肚算盘乒里乓啷地飞速算计着。 义隆的手松了开。他暗中观察了仇人多年,自然知晓如何打动他。他心有万分不甘,却也知晓有舍才有得。他早该知晓那个女子倔强如斯,如何甘心接受耻辱的贵妃之位? 那年,他刚出宫立府,阿妫在他十九岁生辰那日,送了他一盆君子兰。茂泰许是见他喜爱兰花,特意将那盆花养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只一眼,就被那个娇横善妒的女子瞧见了,“哪来的花,看着这么味美?秋婵,去,扔荷花池里喂鱼。那群锦鲤正饿得紧。” 当时,他就坐在书案前,怎可能容许她糟践阿妫的心意?只一个眼神,就吓得秋婵缩回了手。 记忆里的小幺从来都不怕他,瞪一眼秋婵,就自己动手了,“看来这花来头不小啊。” “徐芷歌!”他连名带姓地喝止她。 前一日阿妫才看着他默默落泪,“隆哥哥,我在王府外面等了一整天,怕被人瞧见,只能躲得远远的。给你煮的长寿面,是娘亲教的,可惜,糊了也凉了,只剩这盆花了。我几时能堂堂正正为你煮碗长寿面,就好了。” 对阿妫,他一直心怀愧意,心底有多愧疚,语气就有多凶:“放下!” 小幺当即就放下了,花盆砰地砸在地上,泥土碎屑溅了一地。“看来真的来头不小啊。”她娇横地咬唇,眸子里有泪花在闪烁。 他最讨厌徐家人的骄横妄为,懒得再看她一眼,便躬身去拾那株兰花。 “刘义隆!这是哪个女子送你的?值得你如此!” 他没看她,也听得出她哭了。对于纵容她任性这点上,他早已厌烦透顶了,当即捧起了那株兰花。 “刘义隆,你放下!你要是留下这株花,我——”哭腔明显顿了顿,才道,“我就再也也不要见你了!” 第23集 不欢而散 当时,义隆只觉得可笑至极,捧起花,转头吩咐茂泰:“去,好生养起来。” 那个女子一阵风似的冲出书房,一路出了王府。他没追出去,更是连半眼都懒得捎给她。 他原以为,那个噘嘴生气,总是不消一炷香就泄气的任性丫头,熬不过三日就又要找由头找他的。 可是,足足三个月,他都再没见过她。 期间,他去徐府找徐湛之下棋练武,不下十趟,给足了她台阶。 可她当真再没出现过。 那是义隆第一次感觉到他其实并不讨厌那丫头。许是看她在眼前晃荡习惯了,那段时日,他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湛之笑话他,“行了,别掰扯你那花拳绣腿了。欺负你这么个害了相思的人,我胜之不武。” 义隆不懂何谓相思,但的确是想见那丫头。不曾料想那丫头气性这么大,他决定大事为重,不与个小丫头片子较劲。他原以为在他派茂泰送去那盆兰花时,这场拉锯战就该休战了。 可是,兰花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茂泰却没带回只言片语。 徐家的独女,真是被宠惯坏了。他当时也动了气,于是,又拉锯了个把月。 那是除了这次退婚,他们分开最久的一段时日。他虽没如现在这般思卿如狂,却已周身不自在,尤其是在栖霞山遇到踏青的她。 十四岁的她,已芳华初现,在一众贵女里亭亭玉立,最为耀眼。她只冷淡地随着众贵女,向他行了礼,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个月未见,她的个子高挑了不少,粉嘟嘟的脸颊也明艳了许多。 “怎么?气还没消啊?”义隆费了好些功夫,才支开了那些贵女。 可她仍然冷淡地不看他,“王爷说笑了。臣女还有事,告退了。” “小幺!”那时的他,把谋情当作报仇的手段和谋略,也把哄她看作是卧薪尝胆的牺牲,也不顾登徒子之嫌,一把搂住她,半哄半训,“好了,你的气性,真是太大了。我不想再由着你的性子,也是为你好。” “谁要你的好。把手松开。我再也不要见你。” 如今回想,义隆还是觉得那个气鼓鼓的小丫头,刁蛮得可爱,也着实难哄,“好,不是你想再见我,是我想见你的。这总可以吧?” “微臣替小女多谢皇上的厚爱,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可惜微臣只有幺儿一个独女,没有女儿再送进宫里了。” 耳畔响起的老谋深算之言,唤回了义隆的思绪。得寸进尺的老东西,他动怒了:“徐——羡——之——” “臣在。”徐羡之半躬着身,分明一副谦恭模样,可微弓的脊梁却总给人一种傲慢至极的感觉。 “你留她在手上又有何用?她毕竟是你的亲骨肉,你当真就不为她想想?”义隆按捺着心口翻涌的怒意。他都一退再退,退到这般田地了,这老东西还想怎样? 徐羡之只当是在听个笑话。方才一番算计,他已有了决断。为了区区一个妃位,召女儿回建康,纵然女儿能诞下皇嗣,立为储君,那也是好些年后的事了。而眼下,他已有了彭城王这个挂名女婿,又即将有魏皇那个异族女婿,虽无十足胜算,却足以搏上一搏! 他的老妻也是他的心头好,凭什么你一个竖子逼死了她,还想鱼与熊掌兼得?这一生,他都活得精明理智,只当下他却想恣意纵情一把! 徐羡之心底冷哼,面上却露哀戚之色:“莫说幺儿已逝,便是她在世时,微臣其实是问过她的。”他摇头:“我儿高洁,言明了‘身为徐家女儿,只为妻不为妾’。皇贵妃再尊贵,也是个妾。皇上的美意,幺儿是无福消受的。” 徐羡之全然不理会义隆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更何况,微臣之所以认定了椒房殿是元凶,并非蓄意攀咬,而是幺儿临终前指证。”他直勾勾地盯着义隆,慢吞吞道,“幺儿说‘帝后同心,上位者所赐不敢辞,请父亲不要追究了。’” 义隆闻言,脸色煞白,狠一捶棋笥,皓白棋子飞溅:“一派胡言!” 徐羡之颔首:“自然是一派胡言,是幺儿想岔了,自幼相识一场,皇上岂会赐死她?故而,微臣才坚持要为幺儿讨回公道。” 义隆的脸色因“赐死”二字褪得煞白。小幺当真是如此想他的吗? 在见到徐羡之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那刻,义隆只觉得气血上涌,怒不可遏。这个老东西是在撒谎,故意膈应他,惹怒他! “滚!”他一刻都不想看到这个老东西了。若是从前,他只是单纯地想报杀母之仇,他心底对眼前这只老狐狸其实生不出老师那样深切的仇恨。可当下,他当真恨得牙痒了。 “臣遵旨。”徐羡之施施然行礼,心满意足地出了殿。 义隆却是煞白着脸,呆坐了许久。 茂泰犹豫了很久,才蹑手蹑脚去收拾溅在地上的棋子。忽地,头顶冒出主子莫名其妙的问话。 “她当真会以为朕想杀她吗?” 茂泰手中的棋子啪嗒掉了一颗在地上:“呃——怎么会呢?”他想宽慰主子几句,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是那样想的吧。她一直就认定了狼人谷是朕指使的,也认定了朕想逼死她,才连累了她娘。”义隆怔怔地低喃着,“她认定了朕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小人。” 茂泰低埋着脑袋,心里又畏惧又心疼。主子的隐秘心事,他其实已经觉察到了,可不曾料想主子会这般说出口。他很想安慰主子:“皇上说徐小姐没死,奴才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可今日见徐大人这番做派,奴才反倒觉得,徐小姐应该还活着。” 义隆回过神来看他。 茂泰笃定地点头:“肯定还活着的。只要还活着,皇上总能找回她的。” “她不会原谅朕的。”义隆轻若无声地低喃,挥了挥手屏退了近侍。待殿门合上,他仰头倒卧在榻上,无声地盯着屋顶。 徐夫人的死讯传来那刻,他的心其实有一霎是慌的。 小幺今生都不可能原谅他了。 他以为他毫不在乎。 在徐府点亮了满院的丧灯那刻,他的心其实也是慌的。那个曾经被绣花针扎一下都会喊疼的女子,竟然用这么狠绝的苦肉计,金蝉脱壳,走得杳无踪迹。她该是有多恨他啊?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毫不在乎。 可如今,徐羡之随随便便一句谎言,他分明知道那是谎言,却还是万蚁噬心。 他受不了耳畔不时响起那句“卑鄙”。他受不了她竟会那样看他。 她曾那样“相爱不疑”地爱着他。 平坂之难,见到她惊喜若狂的笑靥时,他心底是震撼的,也是震怒的,“你跑来做什么?这里刀枪剑雨、波谲云诡,随时都可能殒命!你不留在建康城,跑这里来添什么乱?” “我可没添乱。我沿途都给哥哥和阿康留了记号。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小幺的笑是他见过最动人明媚的,“再说,即便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戏本子里,桃园结义时不也常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要是不走运,一起死在这里,想必来生也还是会在一起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几时和你桃园结义了?”对那个女子,他其实从来都气不起来。 “你跟二哥结了,不也算是跟我结了吗?”那女子笑得没脸没皮,可顷刻又娇俏地呸了呸,“哼,又被你绕进去了。谁要当你的妹妹?” “小幺。”他张唇无声地唤了唤。 在平坂之前,徐芷歌只是一枚麻痹徐羡之那只老狐狸的棋子,那时,他都已经决定用后位为饵,麻痹徐羡之,榨干徐家独女最后的利用价值,给那只老狐狸始料不及的致命一击。扳倒了徐羡之再废后,迎娶阿妫……徐芷歌的死活,他刻意忽略了。 可是,平坂终是让他改了主意。那个被他唤作“小幺”的女子若是成了他的结发妻子,他背弃的就不仅是莫姨的嘱托,更有难以割舍的结发之情。 他原以为他在意的是人伦,可是失去小幺的三百多个日夜,让他渐渐明白,他改主意退婚,提前向徐羡之发难,全然只是因为他爱她。 他默许宫嬷嬷的行径,也只是想逼她向现实低头,安分地咽下那个她不甘心的贵妃之位。他是想两全其美,享齐人之福的。 可是,事态终究脱离了掌控。他早知她是倔强的,却没料想她会决绝如斯。 他从秋蝉嘴里得知,她连来生之约都许给了阿康。那样的约定何其荒诞,他却觉得如鲠在喉。 他已经失去了她的今生,便连来世也没有了? 用储君之位相易,是他的终极一搏,可在徐羡之眼里,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徐羡之——朕不信逼地你走投无路,你还能嘴硬。 …… 建康宫北角,冷宫。 义隆登基后,居住于冷宫的前朝妃嫔宫女悉数被遣送出宫。这里就彻底荒弃了。 落日西斜,时已六月,墙角的荒草丛里竟飘起零星几点萤火虫。隐匿在墙角的身影乍看犹如鬼魅。 齐妫不由胆怯地住步,随侍身侧的贴身宮婢翠枝吓得拽着主子缩了缩。 齐妫不悦地看一眼翠枝:“你去院门外守着。” 翠枝瞥一眼墙角的人影,怯生生地退到院门外。 邱叶志回首,半张脸匿在斗篷里,神色阴郁。他折腰:“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齐妫警惕地瞟一眼院门,语气有些急切:“先生免礼。不知先生有何事相商?”她出身小吏之家,后位本就不稳,尤其是义隆广纳后宫后,更是如履薄冰。帝师捎信有要事相商,相约她来此地,她犹豫再三还是赴约了,只是,心底终是忐忑。万一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后妃知晓她与外男相约,哪怕再是正经的事,也会被添油加醋,害她百口莫辩。 邱叶志似知晓她的顾虑:“娘娘放心,此处荒芜,鲜有人来。草民来时,已打点妥当,不会给娘娘遭来麻烦。” 齐妫的心稍安,走近道:“先生如此急迫地找本宫,莫非出了大事?” 邱叶志点头:“娘娘可知,皇上还在找徐芷歌?” 齐妫故作镇定道:“皇上一直怀疑中毒案是徐家离间彭城王与皇上的阴谋,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据本宫所知,到统领一直在调查此事。” “如果只是寻找证据,倒也罢了。可惜。”邱叶志摇头叹息,“皇上怕是深陷情关,难以自拔。皇上为此甚至还宣召了徐羡之。” 齐妫的脸白了白:“先生是说皇上有意与徐家言和?” 邱叶志的脸色沉了沉:“或许吧。承明殿里的君臣相谈,草民不得而知,只是,看情势,很是不妙啊。” 齐妫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她的后位,甚至是她的性命,是横在徐家和皇上之间的最大障碍。一旦皇上与徐家言和,将置她于何地?可杀母之仇,是死结啊。她轻喃:“不会的。” 邱叶志摇头:“难说呀。皇上的母族被灭满门时,皇上才不过一岁,稚子并无切肤之痛。而徐芷歌离开,却是真真切切的相思之痛。草民担心皇上英武盖世,却难过情关,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稍有犹疑,只怕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慨叹:“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万望娘娘力挽狂澜,一定拦住皇上。” 齐妫只觉得冷得透心:“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宫深居内宫,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皇上最忌惮后宫干政,本宫——” “娘娘莫再自谦了。”邱叶志打断道,“狼人谷之计,娘娘杀伐决断,地势、时机、人心算无遗漏。” 齐妫的面色变了变,买凶狼人谷掳劫徐芷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启唇想否认,却又咽回了话。眼前的帝师是隆哥哥最敬重的人。若能收为己用,就此联盟,于她是莫大的助力。不过一瞬犹豫,她就有了决断:“先生不是外人,若有指教,不若直言吧。” 第24章 密谋联盟 邱叶志谦逊地拱手:“娘娘言重,指教万万不敢。”他直起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娘娘的对手徐芷歌,不容小觑。若是草民猜想得不错,娘娘的奶妈张嬷嬷怕是早在事发之前几个月就被她给算计了。杜鹃红一计,一箭五雕,不单脱了身,还离间了皇上和彭城王的手足情意,皇上和娘娘的结发之情,以及皇上和徐湛之的结义之情,更为重要的是,在皇上心里种了一个相思结。” 齐妫的脸色已是惨白。她回想起清曜殿外的那幕,那刻她才知,她的隆哥哥对那个女人岂止是愧疚?那样浓情热切的隆哥哥是她所陌生的。她竭力平复心绪:“请先生赐教。” “徐芷歌最狠厉之处在于她舍得对自己下狠手。”邱叶志语气沉了沉,“娘娘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依草民看,要打开徐家铁桶一般的局面,唯有对徐湛之下手。徐家不是善用离间计吗?娘娘也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齐妫的眸色亮了亮:“愿闻其详。” “嫡庶之争。”邱叶志的眸子闪过一道狠厉微芒,“只要能挑起徐湛之与徐乔之之争,徐府同室操戈,则徐羡之亡矣。” “谈何容易。”齐妫轻喃,“徐湛之为人刚直,皇上与他相交多年,却也无计可施。据我所知,徐乔之和徐湛之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虽不亲近,却无过节。” 邱叶志诡笑:“皇上办不到的事,娘娘却是可以。徐湛之重情,连生了两个女儿,御医断定其嫡妻再难有孕,他都没纳妾收通房,直到前几年,嫡妻才难产生下独子。若从徐湛之的妻儿入手,何愁大事不成?” 齐妫煞白的脸色震了震:“先生是说——” 邱叶志微微摇头,止住她的话。 “皇上与徐湛之情同手足,若本宫这样做了,皇上恐怕——” “娘娘。”邱叶志打断道,“有些事识破不道破。娘娘设计徐芷歌的时候,想必也曾犹豫皇上的态度,可事实证明,皇上是默许的。徐湛之嘛,皇上自己下不了手,可若你我替皇上分忧了,皇上知晓了内情,一时之间或许会生气,但帮着皇上除掉他的心腹大患,皇上心底是会念着这份忠心的。” 齐妫镇了镇神色,才缓缓道:“容本宫想想。” 邱叶志从袖口掏出一个信封,弓腰双手呈了上去。 齐妫问询地看着他。 “连年天灾,国库空虚,皇上和娘娘克己勤俭乃全民表率。此计想成,娘娘少不得要宴请臣妇,打赏奴才。草民小小一点心意,请娘娘收下。” 齐妫的脸红了红。她嫁入皇家,那个后爹似的父亲,听信了继母的谗言,并没给她太多嫁妆。她的确是囊中羞涩的,甚至打赏宫婢都得精打细算。这些苦楚和无奈,她无法向隆哥哥道来。 想不到眼前的盟友,甚至连这点都想到了。她按捺下心底的窘迫,笑了笑:“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回到椒房殿,夜幕已落。宫灯下,信封里抽出的那沓纸是银票和地契。倒是比她的嫁妆要丰厚了许多。邱叶志被世人称道为当世大儒,两袖清风,却想不到竟然私藏了这么多钱财。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齐妫伸手,指尖拨了拨银票。其实,她心底知晓,彻底扳倒徐羡之,她的后位和下半生才有着落。只是,这出离间计要成,必然要心狠手辣,满身罪孽,最重要的是,隆哥哥很可能迁怒于她。 哎,她仰头望向窗棂外摇曳的宫灯,手抓着那沓银票缓缓收拢,幽幽闭目。 …… 平城的六月,又干又燥,全然比不得建康的细雨濛濛。 芜歌长跪在祠堂的蒲团上,一张一张撕着冥纸扔进火盆。暑气和热气蒸腾得她额上蒙了一层细汗。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 她却没有落泪,只一双水润的眸子红红的,总似蒙了一层水雾。 “做我徐家的女儿,眼泪,若不是作为武器,便绝不能流。” 她谨记着父亲的训诫,再不是从前那个被绣花针扎一下都要眼圈发红的千金小姐了。 “小姐。”十七躬身顿在祠堂门外,“时辰差不多了,再晚,怕是要赶不及午宴了。” “嗯。”芜歌撕下最后一页冥纸,扔进火盆,目光滞在跃动的火苗上。拓跋焘西伐大胜,今晚是魏皇拓跋嗣特意为爱子举办的庆功宴,也是她一早计划好的两人再见之时。却不料,竟撞上了母亲的祭日。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而她,却连为母守丧的资格都没有。 她抬眸,看向那块无字灵位。她不再是徐芷歌了,便连母亲的灵位都没资格安置了。 她无声地轻呼一气,撑着蒲团站起身来:“吩咐下去,我要沐浴更衣。”她转身迈步,膝盖一霎酸痛,险些栽倒。十七赶忙奔过来搀扶。她却比手止住她:“无碍,只是有点腿麻。” 她稳住身形,站直身子,步履僵硬地迈出祠堂。 待芜歌沐浴妥当,出到前厅时,在前厅等候多时的心一蓦地蹙了眉。 她竟然一袭红衣似火,全然不似平日素净的穿戴。乌黑云鬓虽是一贯的不加过多饰品,却以红丝相缠。这样浓烈的红,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清冷。整个人给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违和感。 “你不必如此的。”心一道,“便是今天的午宴,其实也是可以不必去的。” 这是这几个月来,心一对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自从逃出滑台,心一就一直有些别扭。芜歌知晓,纯善如心一,必然是厌恶她的所作所为的。这样的自己,她其实也是厌恶的吧,只是却不在乎了。 “穿红亦或是戴孝,逝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有何不同?”她看向心一。回到魏国,心一算是还了俗,再穿不得僧袍了。可他一直都穿泥色的长袍,仿佛穿着僧衣的颜色,就能离佛主更近一些。而今日,他却穿了一袭浅淡得犹如白色的水洗蓝长袍。 他这是为母亲戴孝吧。芜歌的心软了几分:“你对娘的心意,我领了。多谢。” 她说着便往府门走去。 心一随在她身侧:“该道谢的是我。我们兄妹多亏了夫人照料。小朵在宋国喝的第一口奶是夫人喂的,第一句‘娘’也是对夫人叫的。这份恩情,我总记得。” “娘是个很好的母亲。” 芜歌的眼圈红了红,“像我们那样的人家,主母是不会亲自喂养孩子的。可娘不同。”她偏头看向心一,脚下的步子缓了下来,唇畔甚至牵起一丝清浅的笑意,“我和哥哥、庆儿都没有乳母,我们是娘亲自养大的。父亲为此没少怨责娘,怨她太宠溺我们。”唇畔的笑意褪去,眼眶湿了,她别过脸,望向远方,隐去眸底的潮润:“可娘该狠心时,总还是狠得下心肠的。你瞧我哥,不及弱冠就中了榜眼,若不是父亲拦着,他还想 考武状元的。庆儿虽才十一岁,瞧情形,不会比哥哥弱,长大后也定是文武双全的。” “夫人的确很会教孩子。”心一今日的语气带上了凡尘的怅惋,“小朵虽只熬到三岁,但已经会背大段的三字经了。” 小朵,是心一的妹妹。那个芜歌如今再世顶替的身份。 对此,芜歌是愧疚的。心一和徐家的渊源,明面上,源于娘十六年前去金阁寺烧香。娘在前院听经,却听到婴孩啼哭,于是大发善心,把一对苦命的兄妹带回了徐府。 内情,却并非如此充满恩情。她的父亲,从来不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尤其还是冒险收留魏国皇亲。 “你不必如此。”芜歌道,“娘是喜欢孩子,她对小朵也是真心关怀。可论恩情却是言重了。到最后,也没留住小朵。”她扭头看回心一,“而你如今做的,已经什么都还清了。” “阿芜,我在这凡尘里,最后的愿望,也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妹妹一生平安顺遂。你现在是我妹妹,小朵没做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懂吗?” 芜歌最是看不得心一这双慈悲的眼。仿佛只要看一眼,就会忍不住落泪。她别过脸:“谢谢。”不知不觉已行到府门前了,她急迈一步出了门,“我们得赶紧启程了,否则时辰要赶不上了。”说完,她便逃似的上了马车。 心一轻叹一声,上了后头的马车,一行朝安乐宫行去。 太华殿,魏皇的寝殿。 拓跋焘风尘仆仆赶回平城,今日清晨才入城,沐浴妥当后便径直入宫为皇父侍疾。他舀起一勺莲子羹,送到魏皇唇边:“父皇,儿臣记得你是不喜莲子的。怎么龙体康泰了,就连口味都变了?” 魏皇含下那口莲子,咀嚼着咽了咽:“良药苦口,吃这个总比喝药好一些。” 一旁轻摇宫扇为魏皇解暑的姚皇后笑道:“皇上这不喜苦药的性子,也就子安兄妹能解。要说啊,子安的医术真是好,连御医院院判也给比下去了。” 拓跋焘别目:“子安?太师府的后人找到了?” 姚皇后的美目闪过一道精明之色,笑意愈甚:“见你平安回京,我和你父皇高兴坏了,竟把这么件大喜事都忘了提了。” “何时找到的?”拓跋焘状搁下莲子羹,整个人都严肃起来,“十几年都没找到,怎么儿臣一离京,人就找着了。” “你这孩子。”姚皇后佯嗔,“总这么没大没小。哪有点储君的样子?” “知子莫若母。儿臣是何模样,母后岂会不知?儿臣何必藏着掖着?”拓跋焘回得随意,转对魏皇,“父皇,来人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魏皇面露不悦:“你们母子二人就别唱双簧了。朕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连外甥是真是假,都认不清楚。” 拓跋焘摸了摸鼻子,又恢复平日里的跳脱少年模样,哂笑道:“父皇英明。儿臣只是觉得这认亲有点突然,事出突然必有妖。还是谨慎为好。” “朕是命你监国不假。但认亲是家事,不是国事。这事无需朕问准你这个监国吧?”魏皇不悦愈甚。 姚皇后忙打圆场:“皇上,焘儿这是关心您,怎么就动气了呢?” 拓跋焘耸耸肩,站起身来,拱手笑着赔罪:“父皇,儿臣向来说话,您都不爱听,儿臣还是一边凉快去了。您先歇着,快开宴时,儿臣再差人来请您。” “去去去。”魏皇不耐烦地挥手。 拓跋焘行了个礼,阵风似的走了。 魏皇咬牙:“这混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姚皇后忍俊不禁,搁下宫扇,顺手为魏皇揉起肩来:“你们父子俩啊,凑一块就吵,见不着嘛,又惦记得很。焘儿出征这段时日,您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好不容易人回来了,才说了三句话,就把人给赶走了。” 魏皇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英朗的眉目依旧笼着层病气:“朕不是惦记这个混小子,朕是忧心我大魏的万年基业后继无人。” 姚皇后的手顿住,顺手搂住魏皇的脖子,保养得宜的靥贴上魏皇的:“皇上不许胡说。子安医术了得,定能医治好你的。焘儿监国,只是暂时的。你快快好起来。” 魏皇睁开眼,抬手抚住姚皇后的手:“朕不过随口一句,你怎么就急了?” 姚皇后已带了哭腔:“臣妾能不急吗?我们说好要白头偕老的。你看看我,还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呢,你就说这种话。” 魏皇笑得无奈又宠溺:“好,好,是朕说岔了。你啊。”他摇头,“焘儿跳脱顽劣的性子,真是像极了你。” 姚皇后半真半假地嗔道:“他又不是臣妾生的,不过养了他几年,怎么就赖上臣妾了。” “阿桐,是朕对不住你。”魏皇裹住姚皇后的手,“子贵母死,祖制不可违。太师府的惨剧,朕不想再重复一次。”他偏头看着妻子,满目怜惜,“尤其如果对象是你,朕怕是——” “嗯,皇上的心意,臣妾都知晓。”姚皇后打断道,“臣妾虽然今生无所出,但焘儿生母早逝,养在臣妾膝下,跟亲生也差不了多少。生养孩子,九死一生的,臣妾要多谢皇上体恤,免了臣妾受此大罪。” 魏皇无声地轻叹一气,扭身搂了皇后入怀:“阿桐,朕知你疑心子安的来历。可,朕欠太师府的实在太多了。子安确实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若非朕登基为帝,母妃怎会被赐死?外祖和母舅一族又怎会惨遭灭门?子安是刘家唯一的血脉了,朕想在有生之年,补偿他一二。” “皇上的心思,臣妾如何不懂?故而,臣妾更怕是有人心怀不轨。” 魏皇轻拍她的背:“好了。这事,你既然交给焘儿了,他那混世魔王的性子,天都能给戳破,子安兄妹还不够他几天折腾的。” 姚皇后的心思被戳破,脸红了红。 魏皇倒笑了:“随你吧,只是要叮嘱焘儿行事莫过火了。” 姚皇后受独宠多年,深谙皇帝的心意,趁机赞叹养子:“焘儿虽然性子跳脱,看着玩似不恭,但行事却是极沉稳的。此次西伐,足以证明焘儿承继了皇上的英武果敢。” 魏皇笑着点头:“嗯,是你教得不错,功不可没。” 第25章 魏皇赐婚 庆功午宴设在安乐殿。帝后和太子还没到,群臣已陆续进了宫。 拓跋焘出了太华殿,并不急着去安乐殿。御花园是必经之路,他便想着找处凉亭,避暑偷得半日闲。 近侍宗和猫上前,一脸机灵:“殿下,御花园去不得,奴才倒知晓一条路,平日去的人少,也能去安乐殿。” 拓跋焘挑眉:“怎么?姚顿珠又在那里堵路了?” 宗和贼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您。” 拓跋焘随手削了削小太监的脑袋:“算你机灵。带路。” 宗和屁颠屁颠碎步在前头带路…… 芜歌随心一进宫后,被宫人安置在偏殿。心一如今认祖归宗,成了平城贵族竞相巴结的“刘世子”。 太师府在当今天子被册立太子时,被先帝爷秘令灭门。太师府全府一百多口只剩子安兄妹逃出生天。当今天子心存愧疚,登基后追谥母舅为永安侯。 子安顺利认亲后,魏皇便封他为“永安世子”,赐了永安侯府给兄妹俩居住。 今日的午宴,既是太子西伐得胜的庆功宴,也是魏皇有意将永安世子推介给朝臣。 因而,心一方才入偏殿,便被群臣拥着,热情攀谈。 芜歌今日还有很重要的事做,在见到太华殿的太监悄然出现在门外那刻,她趁心一不注意,领着十七出了偏殿,一路由太监领路前往太华殿…… 拓跋焘一路由宗和领着,七拐八弯,绕到安乐殿西北角的一处小花园。花园里,葱葱郁郁,木槿花荼蘼了满园,清香扑鼻。 拓跋焘靠着亭柱,倚躺在廊椅上,大咧咧地展臂,翘着二郎腿,歇坐在凉亭上:“总算能清静片刻了。” 宗和狗腿地弓腰,给主子捏腿:“主子您赶紧眯一会,打个盹。连夜赶路,昨夜一宿没合眼,定是累坏了。” 拓跋焘眯着眼,轻踢近侍一脚,笑骂:“你这奴才不拍马屁会死啊?” 宗和一屁股跌坐地上,却是笑呵呵地爬起来,继续给主子捏腿:“奴才嘴是甜了点,但说的都是实话。” 拓跋焘笑哼一声,打起盹来,可才刚刚入眠,就听到宗和“呀”的一声惊呼,更扯了扯他的裤腿。 拓跋焘轻踢宗和一脚,不悦地睁眸:“鬼叫什么?” 宗和跌坐在地上,指着小径拐角那丛木槿后头飘出来的火红袍角:“独姚小姐!” 拓跋焘定睛看了看,确实有一袭似火红衣从木槿花丛后飘出来,是那刁蛮丫头平素最喜欢的装束,可是,再定睛,那张脸却不是那鬼丫头的,倒似—— 记忆飘回滑台,拓跋焘弹起身,几乎是下意识的,几步就走出亭外:“阿芜?” 领路的小太监闻声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便慌忙跪下:“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芜歌怔了怔,才行了个礼:“臣女见过殿下。” “呵,还真是你啊?”拓跋焘眯了眯眼,一双桃花目晶亮晶亮,谑笑道,“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下子,说要上门讨债,就果然来了。” 领路小太监诧异地瞟了两人一眼,心想,刘小姐明明才回魏国,如何会认得太子呢。 “殿下说笑了。”芜歌波澜不惊。 拓跋焘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免礼,瞥一眼领路小太监,便认出是太华殿的人。他看向芜歌:“阿芜这是要去太华殿?” 芜歌点头,始终守礼地垂着眸子:“是,皇上宣召民女前去觐见。” “低着头做什么?在滑台,你胆子可大得很。如今来讨债,倒不敢抬眼见本王了?”拓跋焘抄手抱肘,依旧是玩笑口吻,“就不想看看你未来的夫君,扯了络腮胡子,是何模样?” 芜歌依言抬眸,凝视眼前的少年。早在宋国时,她就摸清了此人的底细,魏皇拓跋嗣的长子,生母早逝,一直养在姚皇后膝下。他聪慧过人,深受皇父喜爱,年幼时就被册封为太子,年方十七,就已奉旨监国,内修政治,外治武备,是公认的贤德之君。 扯下络腮胡后的少年,身长如玉,眉目清俊,一双桃花眼天生的柔情款款,唇角天生微扬,似噙了无尽的笑意。这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皮囊。 而芜歌脑海却浮现三个字“笑面虎”。她收回目光,赞道:“殿下姿容无双。” 呵,竟如此敷衍,拓跋焘心底冷哼,扭头对领路太监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本王亲自带阿芜去太华殿。” “这——”小太监一脸为难。 芜歌婉拒:“群臣早到齐了,都在恭候殿下。臣女这儿就不劳殿下了。” 拓跋焘才不管,跨步就往太华殿方向走:“磨磨蹭蹭什么?走吧。” “是。”芜歌有些不耐,却只得收着性子跟在他身后。 “几时到平城的?”拓跋焘状似无意地闲聊,“本王一路派了不少人跟着你,都被甩掉了。徐府的暗卫果然名不虚传呐。” “殿下过奖。”芜歌心不在焉地敷衍。 “怎么混进宫的?”拓跋焘挑眉斜睨她,“还穿了一身红。没派人查过本王最讨厌女子穿红?” 芜歌目视前方,笑道:“是殿下讨厌的红衣女子来了,看来,殿下是没空陪臣女去太华殿了。” 还不及拓跋焘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前方就响起一声娇喝,“焘哥哥!她是谁?” 一个红衣女子,领着一对丫鬟,气势汹汹地疾步过来。 姚顿珠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便怒从心起,再看到那扎眼的火红,更是火冒三丈。在平城,还没那个贵女赶撞衫她的。她娇怒地指着芜歌:“你是谁?” 芜歌福了个标准的女子见面礼:“永安侯府刘芜歌。姚小姐,幸会。” 身侧的拓跋焘闻言愣了愣,扭头惊看着芜歌。 姚顿珠瞧他这副神色,显然是连身侧女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心气便消了些,对着芜歌轻哼一声:“原来是平城第一暴发户。果然,闻名不如一见。” “姚小姐过奖。”芜歌懒得搭理这娇蛮女子,福了福,“殿下与姚小姐久别重逢,少不得要叙旧。臣女便不打扰了。”言毕,便领着十七和那领路太监离去。 “哼。”顿珠与拓跋焘齐名,乃平城贵族圈恣意横行的“雌雄双煞”。对于一切妄图接近焘哥哥的女子,她都是一个态度“杀无赦”。她从袖管飞速逃出一颗玄铁弹珠,指尖翻飞,直直冲着芜歌的后膝盖袭去。 “顿珠!”拓跋焘出手阻止,却慢了一步。 电光火石间,一道翠绿色身影飞快地拽过芜歌,一记勾腿,那玄铁弹珠便啪地一声反弹了出去,瞬间袭向顿珠。 拓跋焘那刻分明想出手的,却蓦地又收了手。 顿珠连退数步,还是躲闪不及,被击中腹部。她弓腰捂住肚子,痛呼出声:“哎唷。” 她身侧的丫鬟赶忙上前搀扶,又有耀武扬威惯了的,在主子还没开口前,已经指着芜歌嚷嚷开了:“你好大胆!来人,抓住他们!” 芜歌稳住身形,警告地看了眼十七,迈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若无其事地笑问:“姚小姐这是怎么了?要不要传御医来瞧瞧。” 顿珠疼得脑门冒汗,弓着腰,咬牙道:“你——你——”她攀住拓跋焘的胳膊,抬眸,眼泪汪汪地哭唤:“焘哥哥,拿拿下她——”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拓跋焘关切地打断。 “阿珠,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御医来瞧瞧?” 顿珠又惊又怒地看着拓跋焘。拓跋焘却对太华殿的小太监,道:“还不领人去太华殿?时辰耽搁久了,小心父皇要了你的脑袋。” 那小太监赶忙称是。芜歌无声地福了福,便领着十七随太监而去。 顿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那行人的背影,哭了起来:“焘哥哥你,你怎么能偏帮那个暴发户?!” 拓拔焘有些无奈地摇头:“是你主动挑事,又技不如人,吃点亏怪得了谁?” “焘哥哥!”顿珠恨得直咬牙。 拓跋焘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行了,你该庆幸那丫头手下留情了,这点力道,涂几天药油也就好了。”他拍拍顿珠的肩,“你这身子骨硬朗得很,没事儿的。本王还要去前殿见那帮老东西,你就在这处凉亭先歇歇吧。”说罢,就领着宗和和一路太监走了,全然不管顿珠在后头直嚷嚷。 行出了花园,芜歌才压着嗓子,训诫十七:“方才这样的情形,你帮我躲开就是了,不该贸然回击。” 十七低头:“奴婢该死。” 芜歌看一眼前头领路的太监,愈发压低了声音,叹道:“你要记住,这里不比建康,不是我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十七愈发低了头,重复道:“奴婢该死。” “不过,给她点教训也好。迟早都是要正面冲突的。” …… 安乐殿,在三声“万岁”的高呼声中,拓跋嗣和姚皇后相携入座。 皇家宫宴,又是太子殿下首战告捷的庆功宴,自然是歌舞升平。 芜歌清冷地旁观着这一派祥和盛世之景,全然无视姚顿珠领衔的一众贵女投来的敌视目光。 席间,拓跋焘似有似无地往这边看过几次。芜歌不羞不躲,迎过他的目光,与之对视。 拓跋焘扬唇,冲她隔空举杯,直惹得殿中众人侧目。 芜歌倒是大大方方,举杯回了礼。 这一幕幕,看得姚顿珠恨得直磨牙,便频频向上座的姑母抛去求助的眼神。 姚皇后原本对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印象不好不坏。除了对那张太过艳丽夺目的脸,有几分讶异之外,倒并无反感,毕竟那丫头进退有度,有礼有节,让她挑不出错处。 可如今,姚皇后微眯凤目,重新打量起这个女子来。较之初见,是愈发明艳了,尤其是那双如水剪眸,一顾一盼都足以摄人心魄。她别目看向养子,那混小子是一贯的风流做派,倒看不出异常来。 只是——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侄女,心底轻叹,她辛辛苦苦栽培多年的苍松,好不容易要绿树成荫了,绝不容旁人乘凉。只可惜这个侄女,近水楼台都得不了月,太不争气了。 酒过三巡,魏皇起身举杯:“我儿西伐告捷,朕以一杯薄酒,犒赏三军将士。” 拓跋焘领着一众将领,单膝跪地,举杯一饮而尽后,三呼“万岁”。 魏皇满意地点头,久病的面容,因高兴散去了几分病气。他和蔼地看向心一:“朕今日还有两件事要宣布,其一,永安世子刘子安,纯孝谦恭,赐其袭爵,封为‘永安侯’。” 心一怔了怔,旋即出列,单膝跪下,望一眼芜歌,才下了决心道恩:“微臣谢主隆恩。” 众臣只相觑一眼,倒不觉意外。 只是,魏皇望向芜歌宣布的第二件事,着实惊了全场,“永安侯府嫡女芜歌,柔嘉淑顺,风姿雅悦,赐婚太子拓跋焘,择日完婚。” 不及芜歌出列谢恩,一旁的姚皇后按捺不住起身了,“皇上,焘儿的婚事事关国体,不如命钦天监算准了,再从长计议。” 芜歌面无波澜,低眉顺目,很是谦恭。姚顿珠却是急得满脸通红,直勾勾地望向拓跋焘。 拓跋焘正举杯浅抿,一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模样。 魏皇看一眼姚皇后,鲜见的当众驳了皇后的脸面:“钦天监那帮老东西,不学无术,成日只知道装神弄鬼。你封后那会,他们不也口口声声铸不成金人,乃不祥之兆,求着朕收回成命吗?” 姚皇后的脸白了白,很有些下不来台。 这时,拓跋焘搁下酒杯,慢吞吞站了起来。他看向芜歌:“阿芜,还不随本王一起谢父皇隆恩?” 芜歌抬眸,娇羞明媚地笑了笑,依言起了身。 姚顿珠彻底慌了,唰地站了起来。她张口想阻止,却被姚皇后抛过去的眼神止住,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璧人叩拜谢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 “臣女谢皇上隆恩。” 朝臣自然是免不得一番庆贺,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午宴散尽,芜歌和心一并肩走出太华门,乘车出宫。一路,两人始终静默不语。 临到宫门时,芜歌终于开口了:“你要怪我瞒着你私下见皇上,便骂我几句解气好了。” 心一张唇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罢了,迟早的事,我只望你注意安全。这里的每个人并非像他们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芜歌偏头看他,笑了笑:“你不是一向都说‘人之初心本善’吗?怎么如今倒说起人心险恶来了?” 心一也偏过头去:“阿芜,不如放手吧。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你就不想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吗?” 芜歌的笑褪去:“不必劝我,你知道,没用的。”她说完,便由十七搀着上了马车。 “阿弥陀佛。”心一仰望一眼刺目的骄阳,无奈地闭了眼。 第26章 凰命命批 建康近郊,五千贫家子弟组成的皇家亲卫队,正操练得如火如荼。 校场中央,义隆手持一柄红缨枪,领着五千将士,耍枪耍得虎虎生威。 徐司空奉旨回朝后,新帝似乎对政务有些意兴阑珊,钟爱起舞刀弄枪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巡视了各地营防,又命王昙首和狼子夜组了这支皇家亲卫队,更有意无意地放出风声,圣上有意御驾亲征,北伐胡夏。 徐羡之对新帝的一切举动洞若观火,却安若磐石,冷眼看着。徐家儿郎各个争气,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急什么?只要湛之稳掌兵权,且由那竖子瞎蹦跶。唯一让老头子忧心的是刘义康自领回芷歌的骨灰去彭城,就一蹶不振,终日酗酒,烂醉如泥。唯一清醒片刻,也不过是执拗地不断往皇宫塞刺客,行刺袁皇后罢了。 “唉,但愿这小子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早日清醒过来。”徐羡之在苦等刘义康自行振作近一年之久后,终于按捺不住,派了幼子庆之和徐氏旁支的一个嫡女,一同前往彭城。那个徐家女儿虽没有幺儿姿容秀丽,却胜在眉目生得有五分似幺儿,这个媒想必能成。 司空大人悄悄磨砺彭城王这把宝剑时,建康宫的帝后也没闲着。 袁皇后数月来,大宴命妇,慷慨赏赐。 徐司空府的贵妇自然也在宴请范围内,起初各房的夫人都以婆母新丧,孝期内不得宴会游园为由婉拒。袁皇后不死心,又下懿旨,邀请命妇们前往金阁寺烧香祈福。 几次三番下来,徐府各房在问准公爹司空大人的意思后,抹不开情面便赴约了。只富阳公主对皇后的示好,始终嗤之以鼻,拒不赴约。因其身份尊贵,倒也无人强求。 徐府二房夫人秦氏玲珑,素喜清静。因为丈夫徐湛之常年戍边,杀戮无数,她为求夫君平安,礼佛多年。袁皇后主持的金阁寺烧香祈福礼,她去了好几回。 袁皇后对她很是亲厚。虽然丈夫与皇上相交甚笃,但秦玲珑对皇后的示好,始终是有礼而疏离,直叫齐妫无处下手。无奈,她只能另辟蹊径,通过宫女翠枝拐弯抹角地找上了那个为徐湛之生了儿子却没得到名分的婢女…… 近郊的这支亲卫队,义隆赐名为“铁甲军”。这个名字,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这支卫队主帅狼子夜的狼人谷,那群蒙着铁甲面具的杀手。 朝中众臣对皇上重用这个贼子颇有微词。只是皇上如今在兴头上,近来甚至连吃住都搬到了营地,众臣也就敢怒不敢言了。 铁甲营主帐,义隆操练完,还来不及沐浴,到彦之进帐告禀,“皇上,臣收到飞鸽传书。明妈妈三天前在兰陵病逝了。” 义隆连日领军操练,肤色晒黑了许多,一袭玄青劲服浸满了汗水。他闻声,拭汗的帕子停住:“怎么突然就死了?查实了吗?” 到彦之颔首:“臣派了两个探子一直暗中监视她,她离开建康就直接回了兰陵为徐夫人守灵。心病成疾,年初就病了,探子有求证城中的郎中,并无可疑。” 义隆扔开帕子,沉思状。 “皇上?” 义隆回过神:“徐府呢?把人埋了?” 到彦之摇头:“徐府在兰陵的管家,派人找来了明妈妈的侄子,由侄子扶灵葬去乡下了。” 义隆素来疑心重:“人确实埋了?” 到彦之甚是了解主子,点头道:“探子查探过尸身,确定人没错。” “她是徐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幺对她素来亲厚,不可能由得她忧郁至死。你亲自去一趟兰陵,哪怕挖坟也要查个究竟。” 到彦之愣了愣。时值六月,尸身几天就会腐掉。这——他止住心绪,点头称是,即刻赶往兰陵。 这是芜歌到平城后,最难过也是最开心的一天。 在娘的祭日,她披着一身火红,成为大魏准太子妃。也许没人会懂,这一身火焰是燎原在她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冥火。 唯一的安慰是父亲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将明妈妈金蝉脱壳的送来了魏国。 “明妈妈。”她搂着不过半年就熬得头发斑白的嬷嬷,声有哽咽。 “能再见到小姐,老奴死也瞑目了。”明妈妈拍着小主子的背,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啊?老奴真真以为小姐去了。这叫老奴如何对得起夫人?” 芜歌振奋地拭过嬷嬷的泪:“好了,都过去了,既来了平城,一切都从头开始,不许再提死不死的。” “嗯,嗯。”明妈妈边落泪,边点头。 芜歌给明妈妈取了个新名字,月娘。月妈妈在祠堂对着那块无字灵牌跪了许久,也哭了许久。 是夜,月妈妈安顿下来,执意要在外间为芜歌守夜。 其实,芜歌早没有以前千金小姐的做派了,更不喜欢有丫鬟婆子近身。只有十七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执意宿在隔壁的耳房里守夜。 如今多了个月妈妈,芜歌拗不过老人家,便在卧房的外间为她临时安置了一处卧榻。 这夜,格外漫长。 芜歌在里间贵妃榻上,依着心一教授的心脉功法,闭目打坐。吐纳气息,经过一个小周天后,她睁了眼。 月妈妈放着绣绷子,从外间走了进来:“小姐,晚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今夜还有访客。”芜歌下榻,穿好绣鞋。 月妈妈一脸惊异:“这么晚了,还有访客?” 芜歌笑了笑,随手拿起榻几上的那本《魏国山川志》,便往外间走去,行到外间,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看起书来。 自家小姐自从经历变故就像变了个人,月妈妈不敢多言,只候在一侧,捧着绣绷子继续挑针引线。 直到接近子时,里院终于起了动静,传来打斗声。 月妈妈吓了一跳,扔下绣绷子,下意识护到芜歌身前,忽然又记起未上门栓,便又奔去门口。 “不必关了。”芜歌淡声,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书。 月妈妈只得住了步。 约摸半柱香后,房门被砰地推了开。拓跋焘推开门那刻,着实怔了怔。方才在院子里,十七招招狠辣,好不难缠。若非护他随行的暗卫现身,他这会恐怕还脱不了身进来。 可到了这儿,却是门户大开。而且,这个时辰,主仆两人竟然穿戴齐整,并未就寝。 “来了。”芜歌说的很随意,抬眸看向他,一副已候他多时的模样。 拓跋焘挑了挑眉:“怎么?算准了本王今夜会来?” 他原本还想逮住这个诡诈女子从睡榻上惊醒的狼狈模样,杀杀她的威风。不料,哼,他勾唇笑了笑。 “只是猜测,并没算准。”芜歌随手把书扔在几上,起了身,“请王爷移步院中凉亭。”说罢,她踱步出屋。 出屋时,十七还在院子里与暗卫缠斗。 “十七,可以了。” 芜歌浅浅扫了她一眼,便朝院中凉亭走去。 “你们也住手。”拓跋焘发令。 暗卫齐声:“是!” 十七单膝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芜歌并未住步,只淡声道:“你做的很好,退下吧。” 拓跋焘走到芜歌身侧,与她并肩而行:“既然想好了要见本王,又何必喊打喊杀,多此一举。” “是殿下想见我,我并没要见殿下的意思。殿下若是连十七都打发不了,今夜也就不必相见了。”芜歌清清淡淡,并没看身侧的男子。她微提裙角,拾阶步入凉亭:“殿下找我何事?” 拓跋焘随着进了亭子:“既然知晓本王会来,何必明知故问。” 这处凉亭临水,六月天,流萤漫天,流水映月,波光粼粼。 芜歌自顾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从荷包里抓起一把青豆,撒向水面。映着月光的粼粼水面,涌起一圈水花,一群锦鲤涌过来抢食起来。 “我即便说了实话,殿下也未必信。” 拓跋焘大咧咧地坐在她身侧的廊椅上,懒洋洋地伸展着胳膊:“这倒是。多少人想要本王身边这个位子,但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说服父皇的,这天下恐怕就只有你了。这叫本王如何信你?” 芜歌总算偏头看他了:“殿下信不信我,有何打紧?原本就是答应好的买卖,我不过是来收债,连带着为殿下扫清了还债的障碍。” “如此说来,本王还要感谢你咯?”拓跋焘哼笑。 “那倒不必谢。公平交易而已。”芜歌勾唇笑了笑。她笑起来极美,却看得拓跋焘蹙了眉。 “那阿芜,你明明已经跟本王谈好了买卖,转头,却又找了父皇,是信不过本王吗?” “不过是想万无一失罢了。” 芜歌答得淡然。 拓跋焘冷哼:“好个万无一失。那阿芜,你既铁了心要嫁本王,为何又接纳本王的提议,以一个不容反悔的条件做交换?” 芜歌斜睨他,一脸“你明知为何,为何偏偏要问”的疑惑。见他一脸不悦地等着答案,芜歌无所谓地撒了把青豆:“‘不容反悔的条件’只是后招,若是跟皇上谈不拢,殿下即便想守信,也恐怕娶不了我,那我是会再找殿下提那个条件的。如今,既然皇上允了,自然是后位更好一些。” 拓跋焘冷笑愈甚:“那阿芜你为何非嫁本王不可?” “我此来魏国,就是为了这个。”芜歌答得理直气壮,又反问,“那殿下,你这般问来,是不想娶我?” 一个女子,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问一个男子这样的问题。拓拔焘还是生平第一次见,他面上的笑意褪了去,连舒展开的双臂都收拢了来。不再是他一贯的轻狂模样,正经得过分。 滑台同骑,他在马上许下要娶她的话,确实是出自几分真心的。 只是,查清她的底细,又见她这番作为,他不禁怀疑起那个下得无比仓促的决定来。 芜歌像看穿了他,倒跟他细数起利弊来:“娶我,至少比娶姚顿珠要好。”她轻嘲地笑了笑,一边还漫不经心地撒着青豆:“娶谁不是娶啊。魏国虽然民风开放,但人伦却不可逆。殿下若娶了姚顿珠,那想护的人恐怕就护不住了。” 拓跋焘英俊的眉目阴沉了下来。他起身逼近她:“怎么?徐府的暗探都已经安插到本王身边了?” 芜歌自顾笑着,捻起最后一颗青豆,咚地扔进池水里:“殿下素以放浪之姿示人,只为保护佳人,此情天可怜见。若我坐了那个位子,自然不会如姚顿珠那般,容不下她。殿下可以放心。” 拓跋焘一把钳住她的胳膊,拽着她近乎贴入自己怀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隐秘,只有最亲信的人知道,可为何眼前这个诡诈的女子竟似知晓。她在诈他? 芜歌并未退缩,迎过他直勾勾的怒目,依旧清清淡淡:“其实,她也算不得是殿下的奶娘,一个年长些的姑姑罢了,也并非不能相守。我与姚顿珠以及大魏一众贵女都不同,我不善妒,定会好好待她。” 拓跋焘只觉得心底最羞愧的隐秘被公然揭穿,大白于众。他的目光闪过杀意:“徐芷歌,你是还想再死一次吗?” 他直勾勾地看着芜歌,不放过她的一丝表情。只可惜,这个女子却连眼波都没动。他也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得落寞,眸子不由黯了几分。 芜歌既没被戳穿身份的怔忪,也没对威胁的惧怕。不慌不忙地轻轻拂去手心的碎屑,她慢悠悠地紧上荷包:“殿下何必喊打喊杀。我死了,于殿下并无半点好处。”她抬眸看着拓跋焘,“娶我,于殿下才是有利的。” 拓跋焘并不是个易怒的人,可当下不知为何内心翻涌的全是愤怒,是硬生生被人戳穿又被人要挟的愤怒。 他低眸瞥见她并未换下的红裙,怒意变成了嘲讽:“徐芷歌,你从前也是这样吗?为了杀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不单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在娘亲的祭日,穿这一身火红,是要惹顿珠不痛快,还是要告诉我父皇,你是这天下最适合那个位子的人?告诉本王,你对本王身边的位子志在必得?” 第27章 月夜暗思 芜歌的眸在听到“祭日”二字时,细微地颤了颤。随即,她竟笑了:“殿下说的不错,自然是三者皆有。” 拓跋焘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女子明明被自己刺伤却笑得满不在乎,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挫败。这样的言辞相对,显得他极没风度。他只想速速结束这场对话:“徐羡之究竟用了什么跟我父皇交换?” 芜歌伸手覆上他的臂,试图掰开他的手,却是徒劳。 他反倒钳得更紧了:“回答本王!”其实,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兴趣。只是,今夜这番对话,太叫他难堪,他便只能刻意刁难她,而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芜歌不再挣扎,只淡声道:“殿下想多了。外戚专权乃大忌,皇上若是想封姚家的女儿为太子妃,早就下旨了,此其一。皇上未尽的抱负,想后来之君为他实现,开疆辟土、一统天下,此其二。”她顿了顿,“心一大师的命批,此其三。” 那个命批,近乎天下皆知。她如此说,便是间接承认她是徐芷歌了。 拓跋焘不由哼笑:“那个凰命命批?” “无稽之谈!”他沉声,“命批要真那么准,刘义隆会把问鼎九五,统一南北的好事让给本王?” 此话一出,眼前女子清冷绝艳的面容竟然似被撕开了一道细缝,那双沉寂无波的水眸不再如古井深潭,竟起了涟漪。 拓跋焘怔了怔,却只觉得那股莫名的无名火燃得更凶了:“本王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父皇也决计不信!你究竟用什么蛊惑了父皇?” 芜歌的面色在片刻的破裂后恢复了清寂:“看吧,说了实话,你也不信。人之将墓,从前不信的,也许就信了吧。”这话说来,已是犯了大忌。 拓跋焘不知为何倒没那么生气了:“徐芷歌,你是非惹怒本王不可吗?”他松开她,冷笑:“你们中原人不是说,夫即是天。你既然一心想嫁本王,惹怒本王对你有何好处?” 他很想对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女子说,他原本是有那么一丁点想娶她的。他今夜来,也并非是兴师问罪,他不过有些好奇罢了,更有一丝想见她的心思。可是,眼前女子对他势在必得,却满不在乎,竟拿着他年少轻狂之时的羞耻往事做要挟!他岂能忍?! 芜歌一手捏着那只荷包,一手抚平胳膊上被他拽扯出的褶皱:“我想殿下你是搞错了。那个位子,是我跟你换来的。一个买,一个卖,何来天不天的。还有。”她抬眸:“我是阿芜。皇上认下的永安侯府嫡小姐。” 拓跋焘不知为何竟笑了,想必是怒极了吧。他瞥一眼那只漫不经心的纤细玉手,轻轻抚过他方才的落手之处,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想桎梏住那只手的冲动。 如是想,他便如是做了,伸手裹住了她的双手。 芜歌怔住。 拓跋焘又恢复一贯的玩世不恭,眉目含笑地俯身凑近她:“你说的倒也不错。那个位子若是姚顿珠坐着,将来我要废她,怕是没那么容易。你就不同了,阿芜,你在这里毫无根基,我若不认你为妻,你就什么都不是。” 他从她的手中抽出那只空空的荷包,悬在他们之间晃了晃:“我是不信什么凰命不凰命的。我只信自己。凰命的存在,于我,是会掩盖我一生功绩的东西。”他嗖地握紧那只荷包,“我当然要撕掉它。”他邪气地一笑,便扬长离去。 “喂!”芜歌急着叫他,想要回那个荷包。 岂料太子殿下又变回了平日里的浪荡做派。他高举着荷包扬了扬:“中原女子不都时兴送情郎荷包吗?阿芜,谢了。” 一个喂鱼饵的袋子罢了,芜歌便也懒得追要了。步下凉亭,她便见月妈妈从暗处走了出来,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想必是担心她,便候在近处,把方才的对话全听了去吧。 小姐一生下来就是富贵命,前半生何曾受过半点委屈,可如今姻缘多荈。月妈妈忍不住别过身子去抹泪。 芜歌到底不忍心,走近宽慰她:“妈妈不必忧虑。” “小姐,不如还是听心一大师的,寻个安静的去处,走吧。” 芜歌蹙眉:“他如今已经还俗了。你该叫他少爷。” “小姐!”月妈妈一脸恳求地望着她,泪眼婆娑,“夫人最在意的,是你。皇不皇后的,不重要。况且……”况且一个终将被废的皇后,又有何意义?明妈妈忍下后半句。 真的不重要吗?芜歌垂睑。娘把徐潘两姓女子的闺誉,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她为了保住女儿的贞节和名声,不惜以死明志。 芜歌觉得今生她若登不上中宫之位,便无颜下到黄泉去见娘。不管后位是不是她想要的,她都志在必得。况且,她的心着魔了,已然被仇恨所噬。寻个安静的去处避世隐居,于她,只会比如今这般置身波谲云诡更折磨她。 “我不会轻易被废的。”芜歌清冷道。 月妈妈小心翼翼瞄了眼她的脸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道:“老奴回兰陵的前一夜,皇上召见了老奴。” 芜歌的步子顿了顿,便走得愈发急了几分:“他不曾为难你吧?” 月妈妈忙摇头:“不,不曾。”虽然她是被禁军强掳去承明殿的,却并未有人过分为难她。她咬咬唇:“那时,老奴一心以为小姐你已经去了,便想着不如死了去陪您和夫人,老奴便骂了他,骂得……很放肆。他也不曾怪罪老奴。” 月妈妈回想起当初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始乱终弃”就有些后怕。 “亏你还是个皇帝,始乱终弃、落井下石这样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可怜我家小姐被你骗得好惨……呜,小姐她有苦难言,是活生生被你气出呕血症的!要不是这样,她怎会等不及心一大师寻解药就去了?” 芜歌偏头看向月妈妈,唇角勾起一丝轻嘲弧线:“妈妈,他是想从你嘴里套话,才故作亲和,要留你作饵,才没杖杀你。” 月妈妈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他是真的惦念着小姐您的,老奴看得出来。”她骂出“呕血症”时清楚地看到皇帝的脸顿时煞白。那样的神色,是做不了假的。 芜歌不悦地住步房门前,清冷地看着嬷嬷:“往后那个人我再不想听你提起。若再有,你便自寻去处吧。” 月妈妈吓得缩了缩目光,扑通跪了下来:“小姐恕罪。是老奴僭越了。” 芜歌却是看都不看她,径直进了屋。 拓拔焘阴沉着脸出了永安侯府。 侍从宗和拎着一盏孔明灯,屁颠屁颠地迎了过来:“殿下,这是奴才好不容易翻遍了平城,才找到一个手艺不错的汉人,您瞧瞧这盏灯可还满意?” 拓拔焘瞥了一眼惨白的孔明灯,冷哼道:“拆了喂狗!” 啊?宗和愣了愣。这灯怎么喂狗啊?主子方才不是心情很好吗?“是。”他撇撇嘴,拎着灯就要就地拆了。 拓拔焘忽地住步:“慢着。”他回头,冷冷瞥一眼“永安侯府”的牌匾:“拎过来。” 宗和依言凑了上去。拓拔焘夺过那盏灯,便翻身上马,一记扬鞭便策马离去。 留下宗和疑惑地摸着脑袋,嘟囔:“这是怎么了?” 拓拔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从知晓今日是那女子母亲的祭日,又见她刻意穿了一身红,便哪哪都不舒坦。他听说汉人祭奠故人,有燃放孔明灯的习俗,便遣着随从四处张罗,更赶在子时之前造访,除了好奇心作祟,也想领着那个女子去一处无人的山谷,放了这盏灯。 岂料,这个女子真是不识好歹。 拓拔焘冷冷地抽出火折子,擦了亮,俯身点燃那盏灯。 这处空地,正对着那个女子的后院。那个女子只要推窗就能瞧见。他看着那盏灯泛着莹莹白光,缓缓升起,心头的无名怒火才渐渐熄灭。 他抽出纳在腰封的那只荷包,勾唇哼笑:“本王就不信,你就算是座冰山,本王也要把你给凿开了。” 永安侯府,栖芜苑。 月妈妈小心翼翼地宿在外间,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芜歌的心情糟透了。平城的六月天,很是燥热。 寝室内间,小窗敞开,只拉了一层纱幔。夜风偶尔掀起纱幔一角,呼呼地送着丝丝凉风。 自狼人谷那夜后,芜歌就落下失眠的毛病。 辗转难眠,心口堵闷,她起身拂开纱幔,夜风撩起她低垂的鬓发,又拂起她的细纱睡袍。她抬眸望向那轮弯弯的玄月。 “娘,明妈妈说月亮婆婆那里,住着嫦娥姐姐,还有一只小玉兔。可是,月亮婆婆那么细小,她们如何住得下?” “傻幺儿,月亮婆婆可不小,她很大,里面住了很多人。只是离我们远,便看起来小罢了。” “住了很多人?除了嫦娥姐姐还有谁?” 芜歌记得那时,娘也像她此刻这般痴痴地望着那轮月。 娘说,“住着好多逝去的人。娘的娘亲,你的外婆,也住在那里。” “啊?那外婆是怎么上去的啊?”任稚嫩的她再追问,娘再没说话。 芜歌望着那轮月,泪光氤氲了双眸。忽地,视野里,漆黑的夜幕中,缓缓升起一点白光。她抠住窗棂,定睛看了看。 是盏孔明灯。 孔明灯,又名天灯,清明时分,建康城里的百姓都会出城扫墓,点灯祈福。人们总迷信,这盏天灯,能上达天庭,下达冥府。 芜歌望着那盏灯,下意识地合手,闭目,默默地唤了一声,“娘。” 此言一出,泪已滑落…… 建康城郊,铁甲军营帐。 到彦之连夜赶回来复命:“皇上,卑职掘坟查探,寻来了明妈妈的堂妹验身,那尸体果然有蹊跷。天气热,尸身已腐烂,面容已瞧不出是否有易容痕迹,但纳堂妹说明妈妈幼时摔折过左胳膊,而这尸身的左臂臂骨并无骨折过的痕迹。” 义隆不耐地打断他:“说重点!” 到彦之单膝跪着,点头道:“卑职多番查访,终于查到明妈妈在守灵独居期间,只有一个倒夜香的婆子定期出入那里。卑职猜想,明妈妈必是利用那婆子倒夜香的时候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 义隆敛眸,愈发不耐:“可有查到踪迹?” 到彦之惭愧地垂下头:“请皇上再宽限些时日,卑职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义隆怒地捶案而起:“朕已宽限你许多时日了!一帮废物,这么明显的纰漏竟然至今才发现。若非朕派你去查,你们就当那嬷嬷是真死了!废物!” 到彦之吓得赶忙双膝跪地:“卑职该死!” “的确是该死。”义隆随手抓起桌案上的一封奏折,劈头盖脸扔了过去。 到彦之被砸到脸,也纹丝不动地叩着。 义隆呼吸难平地看着最器重的家臣。他近来是越来越易怒了,已然做不到老师从小教导的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脑海只不断闪过一个念头。小幺已经消失太久了,久到足以改头换面,永世不见。 而他极力掩埋在心底的思念,却随着时光的流逝,发酵到难以抑制。 任他纳了那么多妃子,御呈盘里琳琅满目的绿头牌,却只叫他厌烦至极。那些女子,只是他用以笼络朝臣的工具。为了扳倒徐羡之,他连广纳后宫这种伎俩都用上了。 他有时会想,他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若非过早地与徐羡之撕破脸皮,他至少会与小幺有一段幸福相守的时光。 可是,阿妫呢? 一想起皇后,义隆就觉得莫名的烦躁。从前对她的亏欠、愧疚和疼惜,在这一年的相思煎熬里,似乎都荡然无存了。 义隆自恼地坐回案几前,目光失去焦距般落在那对杂乱的奏折上:“退下。” “是。”到彦之躬身告退,可才行退两步,却被叫住。 “慢着!”义隆弹起身来,手里拿着那份魏国传来的密报,是安插在魏国的密探关于魏太子拓拔焘订亲的消息。 原本,义隆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扔在了一旁。可方才那一眼,他却捕捉到一个莫名让他心跳加速的名字“永安侯府嫡女刘氏芜歌”。 “芜歌。”义隆轻喃,磁性的尾音缱绻地落在那个“歌”字上面。他抬眸,沉寂许久的眸子似闪过一道亮光:“传王昙首,朕要知道魏国永安侯府的底细。” 听王昙首讲述完魏国永安侯府的来历,又听得那永安侯府世子竟是今年才认下的,义隆只觉得胸腔处有热流涌动:“你们随朕去金阁寺。” 第28章 出使魏国 义隆一行,快马夜奔金阁寺,终于在天边出现第一抹晨曦时,赶到了寺院。 义隆率众,径直冲往后山僧侣静修的佛塔。 方丈一路碎步追着义隆:“皇上,皇上,不知皇上此行所为何事?佛门乃清净地,后山乃僧人静修礼佛之所,请皇上移步正殿。” 义隆并未停下步子,只冷瞥一眼身侧的和尚:“叫心一出来。” 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心一在佛塔闭关静修,三年不出。” “呵,是吗?”义隆冷笑,已领着众人行到了佛塔前。他看一眼沐在晨辉下的佛塔,冷声令道:“来人,撞门!” “这……这万万使不得!”方丈急了,“佛门乃清净地,求皇上大发慈悲——” “撞!”义隆不耐地打断那和尚,挥手指挥身后将士。 立时,就有一队铁甲营的将士扛着圆木而来。方丈和一众和尚想上前阻止,却被另一队铁甲军团团困住。 轰!轰!轰! 几下撞击后,佛塔大门应声而开。只见塔中央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入定的和尚。正是心一。 方丈和一众和齐声“阿弥陀佛”。 义隆却大步进塔,逼近心一时,忽地,俯身揪起他耳后的皮肤一扯。 顷刻,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个瘦削的和尚,褪去酷似心一的那张脸皮后,露出一张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面容。那和尚吓得有些哆嗦。 义隆却仰头“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阵,他收了笑,俊逸的面容透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神采。 “小幺,朕终于找到你了。” 他转头对到彦之,道,“传朕旨意,命狼子夜为光禄大夫,出使魏国,商讨开放边贸一事。” 王昙首怔了怔,拱手道:“皇上,虽然开放边贸利国利民,势在必行。但狼大人并非文臣,况且铁甲军不能一日无帅。臣请旨另派——” 义隆比手止住他:“朕派狼子夜,自有狼子夜的用处。” 到彦之在怔愣片刻后,屈膝跪下,请道:“请皇上允卑职与狼大人同去魏国。” 义隆淡扫他一眼:“不必。你随朕回宫。” “皇上!”到彦之却是双膝跪下,叩首道,“魏国凶险,求皇上允臣护送狼大人!” 王昙首有些意外地看向到彦之,却只见他重重地埋头磕在地上,半点没有抬头的意思。 “随你吧。”义隆不耐地甩下这句,便疾步而去。行出佛塔,他冷瞥一眼脸色煞白的方丈,沉声道:“好个佛门清净地。来人,将一众人等收监,听候发落。” 方丈幽幽闭目,只无力地道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皇上即将回宫的消息,顷刻就传遍了建康宫。 齐妫自与邱叶志结盟后,才觉得她这皇后当出了几分滋味。听得义隆总算是回宫了,更是心情大好。 铜镜前,她捻起一枚凤头钗,递给正为自己梳妆的宫女:“今日就戴这个。” “是。”翠枝小心翼翼地把金钗插入皇后娘娘的鬓发,堆着笑奉承道,“这支凤钗最是衬您。奴婢听说这套头面是皇上亲自描图,吩咐司宫局为娘娘做的。” 齐妫端详着铜镜里闪着盈盈金光的凤钗,心底涌起久违的幸福。无论他们之间存在多少误会,她才是他当着天下黎民百姓封下的皇后。而那个贱人早已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哪怕她是诈死,活着也是死了。而她要做的,就是叫那个贱人永世不得翻身! 齐妫勾唇柔媚一笑,漫不经心地偏头道:“徐府那个丫头可想通了?” 翠枝摇头,皱眉道:“虎毒不食子,她恐怕是想不通的。依奴婢看,恐怕得另外想法子。” “哼。”齐妫冷哼,“借腹生子罢了。徐府可没人把那孩子当作是她生的。”她挑眉,“嫉妒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利器。加把劲,本宫不信她想不通。” 翠枝禁不住后背一凉,弱弱称是。 齐妫却又吩咐道:“去吩咐御膳房,今日本宫要亲自下厨,为皇上准备午膳。” 翠枝又是称是。 待到午膳时分,齐妫终究是失望了。她领着宫女嬷嬷浩浩荡荡去往承明殿觐见时,才到宫门口,就听说皇上在朝堂召见臣子议政时,竟突发心悸晕了过去。 “怎么会?”齐妫吓得花容失色,拎着裙裾狂奔承明殿。隆哥哥自幼习武,身子一向健硕,如何会忽然就晕倒呢?她一路都在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的。” 待她进到承明殿时,义隆已经醒了过来。他倚躺在龙榻上,肤色较之出宫前晒黑了许多,只是双唇青白,还有些干裂。 她奔过去,一把握住义隆的手:“皇皇上!”她张唇,泪已滚落。 义隆见她进来,微微有些怔:“朕无碍。” 齐妫扭头质问御医:“皇上这是怎么了?皇上一向身体康健,如何就忽然晕倒了?” 御医与一众宫人,见皇后娘娘进来,皆是行礼。 御医叩首回禀:“回娘娘,皇上连日操练,积劳成疾,加之郁结于心,一时气滞,才会晕倒。娘娘放心,只要悉心静养数月,便能痊愈。” 齐妫暗舒一口气,扭头看回义隆:“皇上,臣妾早劝您龙体为重,铁甲军操练自有臣子去,您偏偏不听。” “知道了。”义隆淡声打断她,抬眸看向御医,“你退下吧,若有人问起——” 御医急忙叩首:“微臣知晓,不该说的话,半句都不会说。” 义隆拂了拂手,宫人尽数退去。 只齐妫依旧死死地握着他的手,眼眶里盈盈的全是泪水。 义隆到底不忍,勾唇宽慰地笑了笑:“朕无碍,阿妫无需担忧。” 齐妫捧着他的手,贴在脸上,恋恋地吻了吻:“臣妾如何能不担忧?自十岁娘离世,隆哥哥你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呐。” 义隆的眉不易觉察地蹙了蹙。他发觉他是越来越不愿听阿妫提及过往了。幼时的那些承诺和相依,越来越成了束缚。 他有时会禁不住想,若是不曾更早地认识阿妫,若是不曾许诺莫姨,也许,他与小幺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至少,他的后位是可以给小幺的。 他也曾许诺小幺许多,虽然说那些话时,他不曾走心。但如今回想,却只觉得自己可鄙又残忍。明妈妈骂得对,那个鲜活明艳的女子,的确是被他逼死的。 初时,他刻意把这些都忽略了,而今,当再寻不到她的踪迹,他才发觉他的世界似乎在那个女子离开后就失去了色彩。 齐妫见义隆出神,才想起御医那句“郁结于心”来。她看着那双俊逸的眸满是沉思,心底就酸涩愤怒。 “隆哥哥。”她柔声唤他,“不如,我搬来承明殿吧,或是你搬去椒房殿。旁人伺候你,我不放心。” 义隆回过神来,看着齐妫,摇头道:“不必了。朕并无大碍。闹出那么大动静,反倒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齐妫张唇还想说点什么,义隆却拧着鼻梁,疲沓模样,“朕乏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臣妾亲自下厨,为皇上备了午膳,不如——” “朕乏了。”义隆淡声打断她,抽出被她缠裹的手,又揉了揉额,“茂泰,送皇后娘娘。” 齐妫红了眼圈。自从她被那个贱女人算计,犯下杜鹃红这个错,隆哥哥对她态度便完全逆转了。无论她如何解释,又如何示好,他总是冷冰冰的,疏离得可怕。 齐妫无奈地站起身来:“皇上还在怪我吗?” 义隆此时只想快点打发她。他睁眸:“那件事,朕不想再提了。” 齐妫委屈地直落泪:“皇上究竟要如何才肯相信臣妾?张妈妈是被徐芷歌设计的,那个献计的嬷嬷奉了谁的命,睿智如皇上竟看不出来吗?臣妾的确是讨厌她,恨不得她消失,这才中了她的圈套。这一切都是徐芷歌——” “够了!”义隆怒喝。他气息难平地怒视着满脸泪痕的皇后:“别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她再有天大的不是,却的确中了杜鹃红。那毒,是你下的。” 齐妫哭得周身发颤:“那是不是臣妾也吃下杜鹃红,皇上便可以原谅臣妾?若是如此,臣妾也是愿意的!” “不可理喻。”义隆怒气散了,却更是不耐,转对茂泰,“你没听见朕的话?” 茂泰吓得哆嗦,只得硬着头皮去到齐妫身前:“皇后娘娘,奴才送您出去吧。” 齐妫置若罔闻,只蒙着泪,直勾勾地看着义隆:“皇上就这么喜欢她吗?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不早些对臣妾说,臣妾并非不能容人之人。” 义隆气笑了。他扭头看向齐妫:“阿妫是想说,若早知朕的心意,甚至可以把后位让出来?” 齐妫的脸瞬时煞白。 义隆冷笑:“既然做不到,又何必说得好听?你若不想要这后位,又怎会急不可耐地买凶狼人谷?” 齐妫的脸愈发煞白。她不由后悔方才的恣意任性了,这样的对话无疑是撕破了脸皮,过往所有的不堪都公之于众,不留余地。 义隆冷声,眸光似淬了冰:“朕睁只眼闭只眼,给你留足了脸面。你却还是不知足。”他的目光忽然柔和黯淡了几分,“阿妫,朕不止对你和莫姨有承诺。朕也答应过她许多。” 齐妫的脸惨白如纸,张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义隆却是勾唇冷笑:“为了你们,朕答应她的,统统都食言了。”他看着她,冷哼道:“你还要朕怎样?” “她又……何曾知足?”齐妫开口,泪滚落唇边,苦涩难忍,“她若当真思慕皇上,经了狼人谷一事,封她贵妃并不算辱没了她。” 义隆冷笑愈甚:“她如何会知足?朕答应她的,是今生只她一人。” 齐妫觉得心口闷疼,不由死死捂住那里。 义隆闭目,不愿再言语了。 齐妫挂着泪,木然地福了福:“臣妾知错,告退了。” 新帝染疾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日,帝师邱叶志被召入宫,受命与王昙首一同在新帝养病期间协理朝政。 其实,新帝即位伊始,朝政还是多半由四大辅政大臣把持。新帝养病也好,勤政也好,于朝局似乎并无太多不同。邱叶志与王昙首与其说是协理朝政,倒不如说是当个传话筒。 至于新帝操练铁甲军也好,派狼子夜出使魏国也好,看在朝臣眼中,都不过是小儿郎的小打小闹。 倒是徐羡之得知狼子夜出使魏国,警惕地与嫡子闭门相商:“乔儿,你即刻修书给你二哥,吩咐他务必盯紧狼子夜和魏国的异动。” 乔之蹙眉:“父亲是怀疑狼子夜此行出使魏国只是个幌子?实则是……”他咽下后半句,蹙了眉。 徐羡之眸冷笑道:“没想到那个竖子还没死心。” “那父亲,我即刻就给幺妹去信,叮嘱她小心为上。”乔之边说边急着起身。 徐羡之招手止住他:“不忙。”他敛眸:“乔儿,你记住,我徐家再无芷歌。信是要送的,只切莫留下把柄。” “孩儿明白。” “看来,刘义康那里得添把火了。”徐羡之起身,背手而立,仰头望着书房挂着的巨幅山水画,“齐哥儿的百日宴,要大办。你吩咐芙蓉好生操办。你亲自去檀道济、傅亮和谢晦府上相请,为父也许久不曾与他们把酒言欢了。” “是。”乔之垂手而立,眉蹙得越发紧,看来父亲已有决断。相邀其他三位首辅大臣前来,就是要探探他们的口风。他无不忧虑道:“父亲,如今跟少帝时候怕是有些不同,这三家都有后妃在朝,怕是不会与我们一条心了。” 徐羡之冷笑:“这便是那竖子最可恨之处。像条毒蟒蛰伏多年,不单骗了幺儿,更骗了为父,否则这大宋江山岂能轮得上他?”他偏头看向儿子:“儿啊,如今确实与少帝之时不同。我们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反还有生机,不反。” 他摇头:“那便是温水煮青蛙,迟早要被清算。” “孩儿明白。只是,刘义康如今虽然总算是重新振作,但并无取而代之的决心。” 徐羡之轻叹:“是啊,那个小儿还在执著于刺杀皇后。”他直摇头:“痴傻小儿。不过这痴也有痴的好。”他敛眸,眸中闪过一道亮光:“我就不信,那个位子空出来了,推他上去,他还会犯痴。” “父亲的意思是——” 徐羡之比手止住儿子:“谋定而后动,一切待百日宴后再行定夺。” 乔之点头,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又被父亲叫住。 “慢着。派一队暗卫,不惜一切代价,杀掉狼子夜。” 乔之怔了怔,却又听得父亲道,“再差个暗卫赶去滑台,带话给你二哥,若他心里还念着唯一的妹妹,便替为父和幺儿杀了狼子夜。” “是。”乔之颔首。那个贼子,害了妹妹一生,他早想杀之而后快。如今,在他出使魏国的途中动手,倒可以顺理成章嫁祸给魏国。 第29章 搏杀出关 建康宫北角的冷宫,齐妫与邱叶志又一次密谋见面了。 “老师此言当真?”齐妫身形摇晃,脸色煞白。 邱叶志颔首:“微臣岂敢无中生有,诓骗娘娘?” 齐妫攀扶着萧索的宫墙,稳了稳身形:“依老师之见,那永安侯府的小姐是徐芷歌的可能性有几成?” 邱叶志哼笑:“是与否,都无关紧要。微臣来找娘娘,是想知道徐湛之那边布局得如何了。” 齐妫有些心不在焉,微微摇头:“那个通房已经有些松动,只还未下定决心。” “等不及了。”邱叶志正色,“五日后,是徐府的百日宴,那时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娘娘务必确保在当日动手。” 齐妫微有犹疑:“非得如此不可?” “微臣知,娘娘乃纯善之人,不忍对小儿动手。但,自古成大业者不拘小节。这点必要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齐妫眼下只想阻拦狼子夜出使魏国,对这番旧谋不甚记挂心上了:“老师,本宫还是觉得当务之急是召回狼子夜。” “糊涂!”邱叶志操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语气却带着不容挑战的决然,“娘娘听微臣一言,狼子夜出使已成定局,无论能否找到徐芷歌,都无关痛痒。眼下当务之急是离间徐府,刻不容缓!” “那万一——”齐妫绝对不能容忍那个贱人再被接回来。 邱叶志有些不耐地打断她,不由为她描绘起美妙的前景来:“娘娘,若是离间计成,徐家从内瓦解,不肖半年,徐府将是砧上鱼肉。到那时,皇上与她前有杀母之仇,后有灭族之恨,找到了又如何呢?” 是啊。齐妫怔了怔。是了,当初她借父亲之口,以宫嬷嬷验身的幌子做逼,带来徐夫人悬梁自尽的意外之喜,这才断了徐芷歌入宫为妃的念想。若是再添新恨,再是浓情又如何?他们今生都不可能有和解之日。 她只觉得顿时通体舒泰起来。她抽开手,站稳傲立,清浅一笑:“老师所言甚是。百日宴之谋,本宫必然办到。” 回到椒房殿,齐妫瞟一眼东屋,挥手指向那里:“去金阁寺请尊菩萨来,就安置在那儿。” 翠枝弓腰:“诺。” 齐妫收回手,抬眸望一眼青天白日,刺目的日光耀得她微眯了眸子:“跟那个通房说,事成之后,本宫保她荣登一品诰命。” 翠枝怔了怔,再度称诺。 齐妫合手而立,微仰着下颚,傲然地望向院中那棵梧桐:“跟她说,她将来会儿孙满堂,用一个别人的儿子换满堂子嗣,这笔账,她算得过。”她挥手:“你亲自去,只切莫留下首尾。” “奴婢晓得的,娘娘请放心。” 齐妫深吸一气,志在必得模样。前半生,她过得并不顺遂,如今的荣宠和地位,都是她以一己之力搏杀得来的。当初若没有当机立断,倾尽母亲留下的所有嫁妆买凶狼人谷,如今恐怕入主这椒房殿的早就是姓徐的贱人。 无人比她更知晓,对仇敌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许天下人负我。她会在佛前为那个稚子燃一炷香,求佛祖保佑他早入轮回,再生为人的…… 徐司空府,忙得如火如荼。自从旧年,徐氏嫡支的母女俩相继离世,这座富贵的府邸便彻底冷清孤寂起来。久违的添丁之喜仿佛是这府邸的一道晨光,芙蓉只想把爱儿的百日宴操办得热热闹闹,扫清这府里的阴郁之气。 自从司空府的当家主母潘氏自尽,司空府便由芙蓉掌了中馈。她怀孕后,力有不逮,便把家里的庶务交于了徐羡之的贵妾文氏,再由一众妯娌协理。 徐羡之治家严苛,徐府后宅虽然妾侍众多,但司空大人敬重嫡妻潘氏,但凡妾侍有不晓事的,轻则罚去家庙吃斋,重则发卖。司空府诞下子息的妾侍,若不是知情识趣的,便是老实本分、忍气吞声的。 贵妾文氏便是其中最聪慧的,她出身寒门的书香门第,为人温婉明理,与主母潘氏交好,抬作了贵妾。眼下,主母不在年几,徐羡之并无扶正她的心思。 在尊崇周礼的徐羡之看来,妾再贵重,也终究不得扶正。他权倾朝野,自有一些有心攀附的家族,连番明示暗示,想奉上年轻貌美嫡女为他续弦,皆被他拒绝。徐羡之当着同僚的面,言明他今生不续弦,百年之后将与潘氏同葬。 此举不仅为他博得士子们称道,也让兰陵潘氏一族更加死心塌地地唯他马首是瞻。 他的另外两位诞下子嗣的妾侍,庶七子徐浈之的母亲冯氏,和庶八子徐浩之的母亲陈氏,自主母逝去,没少在文氏面前替她不值,撺掇她上位,文氏却道,“老爷与夫人伉俪情深,世间罕见,得夫主若此,已是今生之幸,我再无奢求。” 离百日宴只有两日了,这日一清早,芙蓉便怀搂着粉嫩的稚子,来到正堂,督办寿宴事宜。 文氏坐在她对坐,笑意盈盈:“公主您才生下齐哥儿,得好生将养着。这百日宴交给我们,您只管放心。” “劳姨娘费心。” 芙蓉微笑着点头,双颊泛着丰腴的红晕。她扭头对众位妯娌道:“这百日宴,多得各位姐妹操持,芙蓉替齐哥儿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位妯娌皆起身福礼。妯娌中,寡居的大房夫人蒋氏和五房夫人张氏,夫君从军早逝,都只留下个姑娘,没留下子嗣。这两人惯是离群索居,沉默寡言。 三房夫人李氏和六房夫人王氏交好,只因这两房的男人,三爷徐沅之和六爷徐洵之,虽是同父异母,却堪比一母同胞。六子洵之的生母死得早,从小便由沅之的母亲,贵妾文氏抚养着。两人从军后,一同戍守关中,是战场上交过命的手足。 只是,长期戍边的男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府探亲一次,两房嫡出的子嗣都有些单薄。三房只生了一个嫡子,九岁。六房生了两个嫡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 李氏和王氏受婆母文姨娘的教养,惯是会察言观色,乖巧懂事。李氏笑言:“公主切莫说见外的话了,府上许久未添喜事,齐哥儿是个命好的,他一来,四弟就高升了,公公也回朝了。我们操持这百日宴,是沾了他的好运道。” 王氏帮腔:“三嫂说得极是。” 这话听得芙蓉是眉开眼笑:“诸位婶婶惯是宠着齐哥儿,他哪有那么好。” 徐家的庶出男儿很奇怪,除了七爷徐浈之纳了妾侍,其他的庶出子竟都没纳妾。也许是父亲徐羡之对嫡庶之分看得过重,徐府送庶子从军搏杀的不成文家规,让这些庶出的爷们不忍自己的骨血重蹈自己覆辙,便都断了纳妾的心思。 七房夫人冯氏和她婆母,徐羡之的妾冯氏,是同族远亲,连性情都是一样,端得是好高骛远,擅于伪装。 冯氏与戍边秦州的夫君徐浈之不和,自生下长子后就再无所出。听说,徐浈之在秦州纳了好几房妾侍,连仇池国的异族女子都有两三个。秦州的庶出子女便不知生了多少个了,光送回建康的庶子就有三个。 冯氏日子过得不舒坦,说话便总是酸溜溜的:“公主何必自谦。公主与四哥伉俪情深,成婚这么多年还生下了齐哥儿。真叫姐姐妹妹们羡慕。” 芙蓉挑眉,不悦地睨了她一眼。 八房夫人胡氏才入门还不到两年,新妇的性子跳脱,见眼下情形不对,便笑着圆场道:“可不是嘛,建康的贵妇哪个不羡慕我们徐家的媳妇。” 七房冯夫人脸色瞬即变了,徐家媳妇最令人羡慕之处莫过于夫君不纳妾。而她是这大宅门里唯一的例外。 芙蓉倒被逗笑了:“八弟妹果然是个活泼的。” 八房胡夫人是这偌大的徐府里唯一与秦玲珑亲近的妯娌。玲珑此时正与胡琴文隔案而坐,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琴文的衣袖。琴文这才发觉方才的话,是有心圆场,却无心冒犯了冯夫人,一时憋红了俏脸。 芙蓉看在眼底,笑对玲珑:“二嫂嫂惯是疼爱八弟妹。” 玲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八弟随夫君征战,他们俩都来信叮嘱我好好看顾八弟妹。” 众多妯娌里,芙蓉对二房的秦玲珑是另眼相看的。想徐湛之在朝野的地位,哪怕是自立门户也是可以的,只是徐府家规森严,徐湛之虽与父亲不睦,但也未曾撕破脸皮要分家出去。 因此,芙蓉虽然贵为公主,对秦玲珑却一向亲厚:“听说枫哥儿小小年纪,已经入学堂了,当真是不易。后日百日宴,不如向先生讨个假,休沐一天,在家热闹热闹。” 秦玲珑对谁都是不冷不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时下,她微笑点头:“嗯,不肖公主吩咐,我已经向学堂讨假了。” 芙蓉满意地点头,又与众人一番相商…… 平城,当天夜里,芜歌接到了哥哥的飞鸽传书。 月妈妈得知消息,急得发慌:“小姐,这可如何是好。那狼子夜是认得小姐的。” 岂止是认得?芜歌捻着纸条在灯盏上烧烬,平淡地叹道:“这张脸当时还是应该换掉的。” 心一闻声蹙了眉:“换了又有何用?难不成我和月妈妈也都要换?” 芜歌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她推窗望向漆黑的夜幕,许久,都不曾言语。 月妈妈只好求问心一:“少爷,您看该如何是好。” 芜歌却是扭头,打断道:“妈妈无需挂心了。狼子夜到不了平城。”她说得笃定,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虽未明言,可狼子夜此行想出滑台,怕是比登天都难。 心一听出这话里的玄机,煞白了脸,弹起身来。 “哥哥,哪怕是佛陀也救不尽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你便是可怜那个贼子,山长水远,也做不了什么,不如早点歇着去吧。” 此话倒也不假,可心一听着俊脸气得越发煞白:“狼子夜虽然对不起你,但罪不至死,你——” “他满手鲜血,如何不该死?”芜歌冷漠地反问。 “你几时变得如此,如此——”心一气得接不下后话。 芜歌的眼神,有些迷惘和凄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入了魔障了。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哪怕杀了他,也并不能让我更好过一些。” 心一气得心口起伏难平。他看着芜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忿忿地转身离去。 “哎。”月妈妈望着离去的背影,叹息,“小姐您何苦惹得少爷不快呢?” “他早不是和尚了,从前也不是,但他这样的性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当自己是佛陀,如何能在这乱世里生存?我既把他带到这吃人的人间,便有义务时刻提醒他这世道的残忍。”芜歌缓步踱入里间。 月妈妈依稀听到她如呓的叹息,“当初,若有人告诉我这世间险恶,我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是夜,滑台城郊,连夜通关出城的狼子夜一行,被夜行刺客团团围住。 这已经是此程的第四回了。饶是有一队铁甲营死士护送,又有狼人谷杀手相助,狼子夜的使团还是被前仆后继的刺客围剿得十分狼狈。 这些刺客,此时做的是魏国鲜卑装束。 狼子夜执剑,冷肃地看着围逼过来的刺客,扬声道:“听令,活捉刺客者,皇上赏金百两。” “是!”众人得令,一场搏杀应声而起。 双方势均力敌,战得胶着。 到彦之寸步不离地守在狼子夜身侧。见战事不妙,他沉声:“狼大人,不如我先带一队人马护送您突围吧?” 狼子夜一剑刺穿一个刺客的胸膛,挑起他撂开数丈远:“哼,我倒要看看这些刺客脱了这层鲜卑皮,里面装的是哪里的黑心肠。”说罢,他一紧马肚,驱着马再度冲杀。 到彦之急忙跟上。 狼子夜号称天下第一杀手,并非是浪得虚名。他杀气啸天,戾气逼人,刺客连连败退。拼杀之际,他偷得一个间隙,从袖口掏出一只埙,凑在唇边,吹出一串诡异如鬼泣的乐音。 须臾,黑漆漆的远山深处,回荡起阵阵瘆人的狼嚎来。 狼人谷居然当真能召唤狼群! 刺客首领,虽蒙着面,眉目却明显显露出惧怕之意。 “抓活的!”狼子夜振臂一挥,铁甲军和狼人谷的铁面杀手齐齐冲刺搏杀。不过片刻,战局已然扭转。 就在狼子夜的长剑直逼刺客首领的面门之际,飕地,一声箭鸣,遒劲的杀气已从百步之外的高地逼了过来。 第30章 腹背受敌 狼子夜避身闪退,飞驰而来的箭擦着他的耳际掠过,堪堪躲过,却是撩断他的一缕发丝。 杀手向来强攻弱守,可狼子夜却在躲开箭的那刻,铿地出剑,刺穿刺客首领的肩窝,将他撂下马来。 狼子夜扭头望向那处高地,只见那里立着一马一人,徐湛之并未蒙面。 两人对视一眼,徐湛之狠地一抽马鞭,驰马疾奔而来。而他身后,他的亲卫死士,黑压压地站了一片,虽未得令冲杀,却是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 “狼大人!是徐湛之!”到彦之急得大叫,他环顾竟发现四面的高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军营死士,“他居然明目张胆地领来了徐家军!” 狼子夜那双匿在银甲面具后的幽深双眸,闪过一道怒光。 而此时,徐湛之已驰马奔到离他不过几丈开外。那些刺客像见了救星一般,齐齐围着徐湛之靠拢。 双方一时竟成了诡异的对峙局面。 “这便是徐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狼子夜冷哼,怒视着徐湛之。 徐湛之不为所动,执着那柄伴他征战沙场的红缨长枪,指向狼子夜:“上次我就说过,下次若再叫我见到你,必然杀了你,以告吾妹在天之灵。皇上那里,我事后自然会去交代,无需你一个贼子操心。” 狼子夜望一眼夜幕里的孤月,似在盘算什么。 徐湛之冷笑:“不必等你的狼群了,四周都挖了陷阱,它们来不了。” 狼子夜微怔,薄怒的眸子微眯:“果然是有备而来,杀我,叫徐将军煞费苦心了,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徐某人坦荡一生,绝不以多欺寡。今日,是你我的冤仇,与其他人无关,无谓累及他人性命。”徐湛之长枪一挑,挑衅道,“来吧!” 到彦之驱马上前拦住:“徐将军,我一向敬重你,狼大人是奉皇上之命,出使魏国。你怎可因为一己私怨,刺杀使臣?万万不可!” 徐湛之挑眉轻瞥了他一眼。自从狼人谷掳了芷歌,徐湛之对金銮殿上的那位知己便生了怨愤,连带着看那位身边的亲信都不顺眼了,他语气张狂:“闪一边去!” 到彦之气得满脸通红。 “退下。”狼子夜冷声。 “狼大人!”到彦之急得脸色阵红阵白。 狼子夜只用眼神冷冷地逼视他一眼,到彦之不情不愿地退开。 “马上,还是马下?”狼子夜问得张狂。 “未免你说我胜之不武,便下马一战!”徐湛之说着,人已跳下来马来。 狼子夜亦然。 刺客、铁甲军静默地退避开,空出一片决斗场来。 “请!”“请!” 两个异口同声,话音一落,枪剑同起,铿锵搏杀起来。这两人都是身经百战,几十招下来,不分上下。 只徐湛之到底占了长缨枪的优势,攻守有度,狼子夜的剑竟半分近不得他的身。 “好枪法!”狼子夜喝彩,剑锋虚晃,错开长枪,直逼徐湛之的咽喉。徐湛之冷笑,错身避过,一记回马枪杀去,狼子夜虽及时闪避,身前的衣襟却被削去一块。 “狼大人!”到彦之一声急喝,已飞身而来,加入战局。 “你退下!”狼子夜怒喝。 到彦之半点不管他,只朝徐湛之杀去。 “呵,一对二又如何?”徐湛之一上战场就犹如修罗,一声冷喝,飞枪刺向到彦之。十几招下来,到彦之手中的剑已被缴落。 就在红缨枪堪堪要刺向到彦之腹部时,狼子夜一剑阻去:“徐湛之,我有话对你说!” 徐湛之哪里听,闻声执枪杀来。狼子夜从腰封不知掏出何物,迎面击了过去,徐湛之一把接过,却是霎时止了招式,只震惊地看向他。 狼子夜已收了剑:“徐将军,请。”说罢,他转身离去。 徐湛之满脸震惊,惊疑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到彦之,才追着狼子夜去。 两人在远处的小土坡,不知说了什么。最后,徐湛之不单放了行,还捆了那行刺客。 狼子夜北去魏国的行程,这才顺遂起来。 …… 而远在京师的司空大人并不知滑台的变故,只欢欢喜喜地庆贺着嫡孙的百日之喜。 司空府嫡孙徐思齐的百日宴,云集了建康城最显贵的世家。这日的徐府,热闹喧天,人人面上喜气洋洋。 后院荷花池里的菡萏盛开,荷香满园。 “枫少爷,枫少爷,您慢点!”一个婆子追着个五六岁的锦衣男童,气喘吁吁,“去看齐少爷也不急着这一时啊!您慢点!跑死婆子我啦!” 这锦衣男童正是二房的独苗,徐子枫。被家人捧在掌心的孩子,性子很活泼。他闻声缓下步子,转身一边倒退着着,一边催道:“兰妈妈你快点,再慢要赶不上齐哥儿穿五毒兜兜啦。” 婆子叉腰直喘气:“穿兜兜有有什么好看的。” “齐哥儿白白胖胖,穿兜兜一准更可爱。”子枫又催,“妈妈,你快点。” “婆子我实实在跑不动了。”这徐府本就硕大,徐乔之又尚了富阳公主,原是要开公主府的,但芙蓉敬重婆家,执意不另开公主府。于是,与徐府相邻的公主府便封了大门,只开了一扇小门直通徐府,合成了如今这座大得离谱的宅子。 这婆子实在是跑不动了。枫少爷只告了半天假,是刚刚从学堂赶回来的。而二夫人秦玲珑领着得力的一等丫鬟们在前院招呼客人,她这么个婆子哪里赶得上这脱缰的小子? “妈妈,我先陪枫哥儿过去吧,你随后赶过来便是。” 兰婆子闻声看过去,竟是她啊。她怔了怔,随即便端着一等掌家老嬷嬷的架势,不悦地训斥道:“九姑娘,这哥儿可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随意叫的。枫少爷就是枫少爷。” 九姑娘闻言,略显菜黄的脸色僵了僵:“妈妈说的是。是我僭越了。” “哎呀,妈妈,你倒是快一点啊!”子枫不耐烦地催促。 “唉。”兰婆子扭头,换了个和蔼可亲的面孔,“婆子我这就来。”她扭头,却又是板着脸对九姑娘,“不是我说,姑娘你成天瞎琢磨什么?龙生龙凤生凤,枫少爷跟你有什么关系?少凑过来!去去去!” 九姑娘的脸色越发僵,却是不管不顾地小跑到子枫身前:“枫少爷,不如我领你过去吧,兰妈妈实在是跑不动了。” 这小家伙定睛瞧见来人,也不等兰妈妈发话,皱眉噘嘴道:“怎么又是你啊?我都说你认错人了,我问过娘亲了,我是娘亲的儿子,不是你的。以后不许你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婆子跑过来一把拽过子枫,赞许地点头道:“对!枫少爷说得对!”婆子剜一眼九姑娘,拉着子枫道:“我们走。” 一大一小都小跑奔出好远了,九姑娘还是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怪不得她了,真的怪不得她了,他都不认她这个娘,她只当没生过他…… 百日宴的喜庆,在邻近黄昏的时候戛然而止,二房的独苗苗不见了。书房里照看他的嬷嬷丫环竟然都闻了熏香,晕了过去。 竟然有人胆敢劫徐府的少爷!百日宴还没散席,徐府护院和暗卫已开始悄然地盘查来宾和府外。 让他们意向不到的是,天黑时分,人却是在自家府里找到了。是在那片盛开的菡萏里找到的,小小的身子被葱绿的荷叶簇拥掩盖着,轻易难以被人察觉。 秦玲珑搂着已有些发胀的孩子哭得背过气去,“枫儿啊,我的儿啊!怎么……怎么会这样啊?!” 徐羡之赶到二房时,见到的便是这幕。 二房在子枫初时失踪时,就已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 白天里神气活现的兰婆子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其他丫鬟婆子也因为看顾不力,都被打得丢了半条性命。便是那身份尴尬的九姑娘也没能幸免,也挨了二十杖。 只是,一番审理下来,百日宴人多眼杂,竟然没家仆关注到二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如今的情形看来,倒不似是外来的宾客作祟,倒是家贼作恶。 徐羡之岂能轻饶。案子的真相,他要查。可当下,这些人,却是非杀不可,否则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对庶子的感情虽然冷淡,对隔代的孙儿却要亲厚许多。枫哥儿虽是庶支的孙儿,却很受他喜爱。他心下既恨更痛,大发雷霆:“这院子里的下人,都给我统统打杀!一个不留!” “饶命啊!” “老爷饶命啊!” 众仆求饶声不绝。 可家主一声令下,便有护院拥了上来。 那九姑娘并非看顾子枫的,原本被牵连挨那二十杖就很是惊恐。当下闻言,更是吓得她脸色灰白。她不顾得疼直不起来的腰,膝行着扑向徐羡之:“老爷,求求您,饶命!奴婢是阿九,是二爷的——” 还不得她话说,徐羡之身边的护院统领生怕这下人冒犯了家主,一脚便踢了上去。 “噗——”九姑娘被踢得飞开数步。“老爷,我我是二爷的丫头。”她不死心地呢喃着。 当真是她痴想了,即便当初借腹生子的主意是当家主母潘夫人的意思,也是获得徐羡之首肯的,只这丫头却是徐湛之挑的,潘夫人并未擦手,徐羡之更无闲心去关心一个连通房都不是的丫鬟。 眼下谁还记得她是枫哥儿的生母?便是徐湛之当初挑她,也不过是看她眉眼长得有几分像自己的夫人,想着来日留下的子嗣能像秦玲珑一些,也算是对妻子的一点宽慰。 九姑娘眼看着要被家仆拽下,只冲着堂屋里兀自抱着儿子尸身的秦玲珑,嚎啕求饶:“二夫人,夫人,求您,求您饶命啊。奴婢想想再见见我苦命的儿呐!冤枉呐!冤枉呐!” 她这一番嚎啕似是惊醒了悲伤欲绝的秦玲珑。玲珑抬眸看向屋外,只见丫鬟婆子奄奄一息地跪伏着一个劲讨饶。 “慢着。”她的声音极其虚弱,似乎连尘埃都掀不起。才半个下午,她已憔悴得形若枯槁。她看向徐羡之,泪早干了,声音却哑得似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父亲,饶他们不死吧。枫哥儿已经走了,当是给他积德吧。” 徐羡之闻言,氤氲的老目浮过一缕纷杂。依着他的脾性,这些奴婢哪怕不是家贼,也统统该死。只是,眼下他却是不忍拂了儿媳妇的意,他挥手作罢:“便依你。来人,将这些人通通发卖!” 众仆前一瞬还在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过神来却又忐忑恐惧。发卖,卖去哪里呢?这乱世,若卖去为奴,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可当下,求生的意志让他们一个劲地对着主子千恩万谢。 “多谢老爷饶命!” “多谢二夫人!” “奴婢们是冤枉的!” 这些家仆须臾就被护院夹持着拖了下去。那九姑娘还不死心,又开始嚎哭:“夫人,二夫人,求您求您留下奴婢啊!求您,求您念着奴婢与二爷的情分上,留下奴婢吧!” 玲珑近乎干涸的眼眸动了动。她直勾勾地看向九姑娘。 原本要夹持着九姑娘拖下的护院,顿下手来。 “二夫人,求求你!” 那兰婆子是个机灵的,眼下虽是奄奄一息,却是鼓起劲,在护院的夹持下大声训斥:“呸!不知羞的臊蹄子,二爷岂是你可以肖想的。情分,我呸!” 玲珑的思绪似被打断。她收回目光,抬手一比,护院们当即松开了九姑娘,却听她道,“把这个婆子留下吧。” 九姑娘趴在地上,万分震惊:“夫夫人!”可护院已夹持着她拖出院去,“夫人,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谢夫人!”兰婆子千恩万谢。 玲珑一脸生无可恋,依旧紧紧搂着僵硬的儿子,对徐羡之道:“让父亲看笑话了,是媳妇的不是。二郎那里,请父亲暂且别捎信过去。我听说,魏国那边还不是很太平,且等局势再稳定一些,再告知他吧,我不想他分心。” 徐羡之对二房的媳妇一向是很满意的,虽然性子冷清了一些,却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他点头:“你好生歇着。为父不会叫枫哥儿白白——”他顿住:“此事,为父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又宽慰:“你还年轻,日子还很长。” 玲珑干涸的眸子居然又涌出泪来。她若还年轻,日子还很长,还能盼得子嗣,就没那个九姑娘的存在了。她一直留着九姑娘在身边,一来不想显得她太善妒小气,二来她是想夫君时刻念着她的委屈、隐忍和好。 可现在,难道所有的一切还要重来一遭吗? 怀里的这个孩子虽非她所生,却是她一手养大。此刻,她当真觉得是在她身上生生地割了一块肉下来,疼得她痛不欲生。 她哭着垂眸,恭顺地哽道:“多谢父亲。” 第31章 约法三章 徐羡之尚来不及从百日宴的惨案中缓过气来,却又听得滑台来报,徐湛之竟然放行了狼子夜的使团。 “逆子!逆子!”他气得拍案而起。 “父亲。”乔之实在担心父亲承受不住连番打击,关切道,“您切莫太过挂心。幺妹那里我一早便送信了。她应该会有所提防。” “为父气的不是这个!”徐羡之冷声。那个贼子,一次杀不死,不过是多杀几次罢了。他气的是二儿子如今俨然是要脱离他的掌控了。再想到孙儿无故被害一案,他阴沉了眸子:“乔儿,承明殿近来可有异动?” 乔之自然知晓父亲是怀疑枫哥儿一案是刘义隆作祟。他已多番查探却并无蛛丝马迹。他摇头:“近来,承明殿很清静,我问过御医,那位的确在养病,寸步未离承明殿,便连邱叶志和王昙首都很少召见。” “哼,除了那位,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徐羡之铁青着脸,“此计甚毒,这是要离间我徐家呀。” 乔之的脸色有些发白,百日宴上一番试探,其他三位辅政大臣并未表态,都在打太极。若是二哥那里再生变故,那父亲和自己便是腹背受敌了。 徐羡之捂额,沉吟片刻,叮嘱道:“再查!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莫让你二哥知晓。还有,吩咐芙蓉,二房那边劳她上点心,二房再不容有失了。” “儿子明白!” 芜歌在收到建康再次飞鸽传书之前,大宋使团就已经平安抵达了平城。芜歌自来了平城,一直很低调,除了上回去宫里参加拓跋焘的庆功宴,几乎是闭门不出。便连姚皇后几次三番示好,传她去宫里相聚,她都借由心一的口给婉拒了。 永安侯府被满门暗杀时,心一的妹妹,芜歌这个身份的原主还不过是个襁褓里的婴孩。心一抱着妹妹逃出生天,一路从平城逃到建康,一路凶险。妹妹因此落了病根,到了建康,哪怕金阁寺和徐府倾尽全力救治,也还是无济于事。 这便是心一从小就立志学医的原因。而原主这不好的身子骨,倒正好给了芜歌低调隐世的借口。 心一却是真心觉得阿芜该好生调养。作为医者,没人比他更知晓杜鹃红的阴狠和霸道。 姚顿珠也没安好心地撺掇着平城的其他贵女给她下过拜帖,无非是赏花宴之类的。莫说芜歌要避开狼子夜,便是没有使团,她也是不屑去做那些争风吃醋的无聊戏码。 只是,这日,芜歌却是不得不再次入宫。钦天监不紧不慢地夜观天象,总算是算出了一个黄道吉日,来年正月十八,适合婚娶。魏皇拓跋嗣便下圣旨,定了那日为大婚之期。 芜歌是该进宫谢恩的。 临出门前,心一还是不放心:“当真不要我陪你同去?” “狼子夜恐怕正守在府外等着呢,你这张脸如何出去见人?”芜歌由着月妈妈为她整理帏帽,“有拓跋焘的神鹰营在,谅那个贼子也不敢贸然冒犯。” 心一蹙眉,拓跋焘在,他更担心。那日拓跋焘夜访,他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守着瞧着。他们处得并不和睦。这让他很担忧,然而似乎他们俩亲昵如滑台,也并非他想见到的。自从出了金阁寺,他好像就迷失了。他不再说什么,只目送十七扶着芜歌出门。 “好生看顾月妈妈。”芜歌只留下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府门前,拓跋焘已领着一队神鹰营的护卫,候了她多时。 芜歌出门那刻,着实被眼前的阵状给怔了怔。隔着帏帽,她瞧不太真切拓跋焘的表情,只见他跳下马,上前来牵她的身影。 不过她无须看,也能想象到那双盛满桃花的眸子笑得有多张扬,“阿芜,难得你还想得到本王,今天这架势,可还满意?” 芜歌只恭顺守礼地对着他福了福。 拓跋焘顺势搀着她的胳膊,勾着脑袋凑近,英挺的鼻梁贴在白色的帷纱上,呼吸也透过帷纱洒在芜歌的耳际:“徐芷歌,若是本王此刻掀开你的面纱,你猜会怎样?” 芜歌的耳根有些不自在,却端得是无动于衷,只稍稍偏过头,冷冷清清地反问:“你会吗?” “呵呵。”拓跋焘轻笑,抬起手,指尖曼然地在面纱上滑了滑,带着轻佻的挑衅,“你们中原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许久不见,都算不清是多少秋了。本王对你甚是想念,很想见你。” 芜歌隔着纱幔看着他,笑了笑:“我也很想见玉娘。” 拓跋焘脸上的笑顷刻褪去。他冷了声:“你威胁本王?” “是殿下先威胁我的。”芜歌笑得无害,“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笑容又攀上拓跋焘英俊的面容:“如此睚眦必报?”他凑得更近,若非纱幔存在,他的脸近乎贴上了芜歌的。 芜歌更觉得不自在,却并没退开,依旧清清冷冷地隔着纱幔看他。 拓跋焘觉得有些无趣,却顺势用手撩起她的一缕长发,笑得轻浮:“那阿芜打算如何对狼子夜以牙还牙?不如跟本王做个交易?” “好啊。”芜歌应得干脆,“杀了他,只要不是退婚,其他的,我都能答应。”不待拓跋焘回应,她却又道:“殿下初初摄政,前脚才打劫了赫连勃勃,后脚不好再开罪刘义隆。办不到的事,何必信口开河?时辰不早,再不走要赶不上谢恩了。” 她说着抬手拨下落在拓跋焘掌心的那缕头发:“殿下对旁的女子如何,我管不着。但我是皇上亲自为殿下挑的未婚妻。殿下或许是还没习惯,这天下没哪个男子会如此轻薄自己的妻子的。” 拓跋焘又呵呵笑了。他扬了声线:“哪里来的中原人的臭毛病?”他说着一把牵过芜歌的手,拉着她前行:“在我鲜卑,只要瞧对眼了,扛上马就可以带回家。” 芜歌懒得再跟他斗嘴皮子,由他牵着走向马车。她的目光透过朦胧的白纱,警惕地四处张望,并没见到那瓣骇人的银面具。 这时,拓跋焘稍稍退后一步,又贴着纱幔,轻声道:“他就藏在暗处。”他握着她的手举起,笑道:“乖乖地牵紧本王的手,你邀本王作陪,不就是少了个挡箭牌吗?本王成全你,今日本王是你的。”他说着托起她的手,在白皙的手背轻轻地吻了吻。那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冰美人,猝不及防地颤了颤,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只是,她还是端着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讨厌架势,明明羞恼成了这副样子,却还绷着。拓跋焘觉得心情大好,不由哈哈笑了起来:“阿芜,你还真是可爱得紧。”他说着,便托一把她的胳膊,搀扶着她上车。 十七已打好了车帘相迎,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太子殿下竟然也不骑马了,竟厚脸皮地随着自家小姐钻进了马车。 十七捉急地看向小姐,却见小姐并没反对的意思,也只好放下了车帘。 顺利进了马车的拓跋焘,慵懒地伸展着胳膊:“识时务者为俊杰,阿芜果然是俊。” 马车动起来了,芜歌不再担心那该死的狼子夜守在外头了。她扯下帏帽,不悦地看向拓跋焘:“殿下是不是演戏演得上瘾了,皇上子嗣不丰,殿下在兄弟六人里是最出类拔萃的。既无人能撼动殿下的地位,殿下何必装作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拓跋焘轻笑:“怎么?你不喜欢?” 芜歌自然不喜,若说以前和刘义隆相处,小情侣间少不得打打闹闹,多半时候也是她在卖萌耍赖。而自被掳去狼人谷,经过狼子夜那个狠厉羞辱的吻,她恨不得杀尽世间的登徒子。这样轻浮的拓跋焘,哪怕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她也是极不喜的。 她咬唇,忿忿地盯着拓跋焘,并不言语。 拓跋焘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地笑了笑:“阿芜,你还是生气的模样最美。”他顷身凑近,敛了笑,一本正经的模样:“过去的事,何必记着?你既然要成我的妻,无论我们成婚是因为何种原因,我拓跋焘自然会护着你。” 芜歌怔了怔。从前,她对阿车索要过许多承诺,可没一件是守信的。如今,她再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诺,包括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子。她从没期盼过他什么。她以为再次听到这样的承诺,她会勾唇讽笑。可是,她却觉得眼角泛起一丝酸意。她急急按捺了回去:“那便多谢殿下。” 拓跋焘一直凝视着她,没放过她眼角那须臾的动容,见她又回到一贯的模样。他觉得有些烦躁,坐了回去:“你既然不喜欢我那样,往后我便不逗你。” 芜歌怔然地看着他。 “我也不喜欢你提玉娘。”拓跋焘正经的模样,带着疏离的威仪。 约法三章,最好不过。芜歌点头:“好。” 那玉娘的底细,来平城前,父亲就给她交过底。那是自幼照看拓跋焘的贴身宮婢,要年长拓跋焘十多岁。这玉娘是个胆大心大的,不单诱惑了自家的小主子,不让皇后送来的妾侍近身伺候,更为了争风吃醋杖毙了一个妾侍。 这事闹到皇帝和皇后那里,可还了得?拓跋嗣决不允许自己千挑万选的继承人,留下与“奶嬷嬷”有悖伦常的污点,姚皇后更不忿自己送去的妾侍被杀,于是,姚皇后下令杖毙玉娘。 那时,拓跋焘才十三岁,跪在太华殿外整整一天,向父皇求情。最后,玉娘还是被杖责二十,扔出宫去。 拓跋焘小小年纪,竟安排自己的侍读在宫外救下玉娘,秘密养了起来。他出宫立府之后,虽没明目张胆地把玉娘接回王府,却又安置了一处更好的别苑。 那玉娘虽然年长拓跋焘许多,但要说是奶嬷嬷却有点言过其实,不过对于皇子来说,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太子殿下在儿女私情上变得放浪不羁起来。 倒是个长情的。 芜歌并无心纠结于未婚夫年少时的韵事,她早先提玉娘,也不过是逞一时口快,不想示弱于人罢了。 拓跋焘见她这副漫不经心,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莫名地觉得烦躁,索性闭目凝神,不再言语。 芜歌自然求之不得。这一路去宫里谢恩,非常顺利,并未“巧遇”大宋使团。 只是姚皇后似乎并没放弃搅黄这桩婚事的打算,召芜歌时,还捎上了姚顿珠。 姚顿珠较之前次的庆功宴,清减了许多,望向拓跋焘的眼神很是幽怨,连带着说话都酸溜溜的:“焘哥哥这是做什么?刘小姐来见姑姑,你也陪着。难道是怕姑姑慢待了刘小姐?” 拓跋焘回得好不要脸:“本王哪里是怕母后慢待阿芜,是本王太想念阿芜了。”他笑:“你还没定亲,自然不晓得所谓相思之苦。” “你——”姚顿珠气得粉脸阵红阵白。 姚皇后在一旁笑着圆场:“你们啊,都多大的人了,一见面就吵,真是一对冤家。” 拓跋焘闻言,挑了挑眉。 姚顿珠娇哼,倒没那么气了:“谁跟他是冤家?”她极不客气地打量芜歌的表情,原本是想挑衅她一番的,有我姑姑在,凭你也想当太子妃?离正月十八,日子还长着呢。可她终究是失望了,只见那个面目可憎的女子事不关己地捧着茶饮着。 真是上辈子没喝过碧螺春吗?她看着就生气:“喂,你流落宋国那么久,三餐不继的,可有才艺?” 芜歌放下茶杯,神色迷惘地看向她。 “就是问你啊!”姚顿珠就看不惯她故意装糊涂的可憎样子。 “阿珠,不得无礼。”姚皇后不悦地训斥。她转头笑对芜歌:“后日就是乞巧节,你初来平城或许还不晓得。这每年的乞巧灯会,都是皇家操办的,与民同乐。往年,都是阿珠帮本宫操持的,如今。”她慈爱地望一眼拓跋焘,“焘儿都定亲了,本宫的这副担子总算是可以卸下了。你是准太子妃,由你操办最合适不过。” 第32章 乞巧祭天 芜歌倒着实有些吃惊,鲜卑人居然也过乞巧节。只是,只剩两日就是乞巧节,此时竟叫她接手,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 姚皇后笑得温柔大方,一丝故意刁难的痕迹都没流露:“你不必担心,灯会的一应事宜,四司六局已打点妥当。你只用负责开场的祭天舞即可。” 拓拔焘微微蹙眉。 姚顿珠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芜歌不解地求教:“请皇后娘娘恕阿芜无知,这祭天舞是什么舞?” 不等姚皇后开口,姚顿珠已轻哼:“祭天舞当然是祭天用的。祭天,祭天,若不能凰舞九天,何以祭天?” “凰舞九天?”芜歌重复,微蹙了绣眉。在来平城前,她对鲜卑的人习俗突击学习过一二。鲜卑信佛敬天,对天地宿命到了近乎迷信的地步。便是皇帝陛下封后,并非是结发妻子就能入主东宫,必须要铸成金人,才能拿到凤印。 便是眼前的姚皇后,她如今的皇后之名,也是名不符其实。姚皇后没能铸成金人,依照鲜卑传统,她并不能成为皇后。哪怕皇帝再宠爱,对着举国臣民称她为后,在拓跋嗣的玉蝶上她的名分也只是个贵妃。 姚顿珠见芜歌迟疑,心下觉得爽快,刻薄地笑了笑:“念你流落在外,懵懂无知,我便教教你什么是凰舞九天。你要当着平城百姓的面,从三丈的高台飞舞而下。如此,你才算是天定的太子妃。” 芜歌只觉得荒谬。她看向拓拔焘,只见他玩味地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一脸的不置可否。 芜歌笑问:“那从前可有人舞过?皇后娘娘方才说,往年的宴会都是姚小姐你代劳了,不知这开场的祭天舞,你跳过没有?” 姚顿珠闻言,脸色都白了。这所谓凰舞九天的祭天舞,自然只有皇后娘娘才有资格跳。祭天舞和铸金人一样,被认为是天选皇后的征兆。她咬唇,骄横道:“怎么没人舞过?我姑姑当年一舞,惊艳平城。哪怕过了二十几年,平城百姓哪个不知晓?” “阿珠。”姚皇后并不愿提及那段过往,她是跳成了祭天舞,却没铸成金人。她耐着性子,笑对芜歌:“阿珠当时与焘儿并无婚约,只是代本宫祭天。不过,阿珠的马踏飞燕舞,也是平城一绝。” 这倒是,鲜卑女子生性飒爽。姚顿珠虽是千金娇养的贵女,骑术却很是了得。姚顿珠凌傲地笑了笑。 芜歌颔首应下:“阿芜虽不懂凰舞九天,娘娘吩咐,阿芜自当竭尽全力。” 姚皇后倒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毕竟她若以时间匆忙推辞,也无人好说什么。她笑:“如此甚好。” 芜歌很镇定地问:“皇后娘娘,不知凰舞九天除了需要从高台飞下这一条,可还有其他必需的招式?” 姚顿珠插嘴瘪嘴:“招式,你当你是习武啊?” 芜歌懒得与她计较,只看向姚皇后。姚皇后笑着摇头:“没有了。” 交代完乞巧节的祭天舞,姚皇后再没留芜歌闲话的必要,不多时,就允芜歌和拓拔焘退下了。 姚顿珠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姑姑,您不是都答应我,不会叫她得逞吗?” 姚皇后看着自家不争气的侄女,暗自摇头。她冷哼:“只剩两天,要凰舞九天还不算刁难?”她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侄女:“若非你不争气,怎需要本宫豁出脸面,做这番上不得台面,为难后辈的事?” 姚顿珠撇嘴:“皇上不答应这门婚事,怎么怪得上我?” 提及拓跋嗣,姚皇后的面色更加不好看。她冷看一眼侄女,不耐得挥挥手:“你也去吧。” 拓拔焘一路把芜歌送回永安侯府,更是殷勤地送她回了自己的院子:“本王已差了一队神鹰营,在侯府日夜把守,你无需担心。” “多谢。”芜歌虽然有些意外,却只是清淡地福了一礼。 “阿芜,你真能凰舞九天?”拓拔焘探究地看着她,据他的查探,徐芷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并无武功功底。 芜歌摇头。 拓拔焘讶异地看着她:“那你还答应得爽快?” “反正迟早都是要跳的。”芜歌住步,抬眸看他,“殿下请留步吧。我还需要准备跳下高台,便不留殿下了。” 拓拔焘对这样无礼的逐客令,并不在意,只在她福礼即将离去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可知那处高台有多高?三丈,足足有四层楼高。你打算如何飞舞而下?” 日光太盛,芜歌抬眸看他时,只觉得刺目。她微微眯了眯眼:“我一会就吩咐家仆去画出高台的地形图。既然皇后娘娘当年能跳,就说明并不是没有可能。她能办到的,我也可以。殿下无需担心。” 拓拔焘又莫名地感觉到烦躁。他松开她的手:“你若需要什么,随时差人找本王。毕竟,你如今是本王的人,你丢脸,本王的脸面也无处搁。” 芜歌笑了笑:“我不会跟殿下客气的。”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而拓拔焘还站在原地,也不知是被日光,还是被她方才极其艳丽的笑容,耀花了眼。 官驿,狼子夜眸子阴郁地望着窗外。他已经这么站着快半个时辰了。 到彦之顺着他的目光望窗外,除了烈日和葱翠的树木,并无他物。其实,不肖看,他也知晓这银面杀手在想什么。若非他阻拦,狼子夜今日是执意要入宫,铁了心要揭开那张面纱的。 “后日乞巧节,她当真要凰舞九天?”这是狼子夜沉默了整个下午,开口的唯一一句话。 “嗯,她一早去宫里谢恩,才晌午就传开了。” 祭天舞,除非皇帝或太子另娶,几乎是要等一代人才能看一次。平城百姓闻讯,如何不激动?两日后的乞巧节,可想将是如何一派盛景? 狼子夜翻寻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徐家的女儿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有在平坂那几日,她洗净铅华,才穿着农家女子的粗布麻衣,尝试着拎过半桶水。 从水井一路拎到厨房,半桶水只堪堪剩下一半。 功夫底子,她更是半点都没有。就她那样,竟要凰舞九天,从三丈高的高台飞下?她是疯了不成? 狼子夜觉得心口堵着厚重的闷气,从永安侯府门外见到那两人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开始,他就有种挥剑的冲动。 “狼大人,今夜可要安排夜探永安侯府?”到彦之试探着问。 “不必。”狼子夜想都没想。若真是她,这仅剩的两日,她必然是要夜以继日地苦练的。他姑且先放过她,待乞巧节过后再抓她不迟。他问:“呈上的和谈书,拓跋嗣可有回复?” 到彦之摇头:“看来,坊间传闻,拓跋嗣从去年开始就放手政务,交给了拓拔焘,是真的。” 狼子夜脑海又浮现永安侯府门前的那位太子殿下,鲜卑男子向来就好皮相,拓拔焘那张英俊绝伦的脸,较之刘义隆也半分不逊色,更有一种蛊惑女子的风流之态。 那个女子最初相中刘义隆的,不就是他那副好皮囊? 他还记得,那个女子捧着刘义隆的脸,说的娇俏话,“阿车,你可真好看。若是个女子,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祸水。你听好了,不许去祸害其他女子!” 到彦之见狼子夜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蹙眉:“狼大人有何打算?陛下吩咐我们带回徐芷歌,只怕是不容易。” 狼子夜不语。 到彦之继续道:“若此次不能带回人,至少确认是不是她,也算完成了陛下的交代。离正月十八,日子还长,可以回建康再从长计议。” 狼子夜一听到那个黄道吉日,深邃的眸子便顷刻淬了冰:“徐羡之老匹夫,之所以放弃皇贵妃之位,原来图的是魏国的后位。通藩卖国乃灭族重罪。”他微微侧身,回眸看向到彦之,“抓回徐芷歌,便是他通藩卖国的罪证,我倒要看看,这青天白日,他还能权势滔天不成?” 到彦之被他的怒意瘆得敛了眸:“只怕徐小姐不会如狼大人之意。她如今的身份是得了拓跋嗣认可的,若说是人有相似,哪怕牵强也是说得过去的。况且,”他抬眸,看向狼子夜,“陛下是有心与她和解的,若是用强,恐怕适得其反。” 狼子夜的怒意似乎因“和解”二字而平息了不少。可转瞬,他冷笑:“亏得刘义隆思她安危,夜不能寐,她却已与别的男子谈婚论嫁了。” 到彦之不敢置喙徐芷歌的不是,只好敛了眸。 “帮我送份礼去永安侯府。” 到彦之从狼子夜手中接过一个黑色的锦囊,即刻便亲自走了一趟永安侯府。 侯爷以抱恙为由,未曾露面,只派了个老道的管家出来应付。 待那个黑色锦囊,经管家之手,送到芜歌手中时,芜歌踌躇在三楼绣楼的窗口。一根绳索,一头固定在房顶的横梁,一头固定在院中大梧桐树的树干上。哪怕距离这么远,那紧绷的绳索还是非常陡峭。 十七捧着锦囊而来:“小姐,这是狼子夜派人送来的。可要奴婢打开。” 芜歌偏头看向锦囊。 主子没说不,十七便打开锦囊,掏出了里头的物件。 是枚通体翠绿的古玉。 时正黄昏,夕阳折射在古玉上,幽绿的微芒似镀了一层霞辉,诡异得如同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芜歌勾唇清冷一笑:“自古只有娶妻才下玉佩作聘,刘义隆把这个送回来,是在嘲笑我吗?” 十七惊了惊。建康的过往,在小主子这里一直是禁忌。今日,她如何竟主动开口了?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头先还在胆怯犹豫的主子,踩上事先已安放好的矮榻,一甩手中缰绳,套上那绳索,纵身一跃,已从窗口飘落直下。 “小姐!”十七吓得惊呼,探头扑向窗外,只见主子疾坠而下,就在要刹不住撞上那颗参天梧桐时,心一飞身扑去,隔在主子和树干之间充当了肉垫。 “呃——”“呃——” 这一撞的冲击非常大,芜歌和心一同时闷哼。 芜歌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被圈在心一怀里。她倒也没那么不自在,毕竟前往平城这一路,她病体虚弱,身为哥哥的心一没少搀扶她,甚至还背过她。只心一缓过神来,却是骇了一跳,急乱地松开芜歌,想要后退一步,哪知他早已重重地磕在树干上,自是避无可避的。 芜歌见他这副慌里慌张的样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心一被她看得窘红了脸:“我早说过,这个法子行不通。”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芜歌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转眼便是乞巧节。平城南街的七巧市,才清早已是人山人海。 祭天舞所在的凤凰台,北依方山,南邻凰水,是平城龙脉所在。凤凰台筑得很高很阔,中央的祭天台,面朝凰水,凰水虽然算不得壮阔,在这片西北大地却是最风光秀丽的。 凰水之上,画舫游船熙熙攘攘,从凰水南岸一直延伸到北岸。离凤凰台最近的第一排正中央停靠着皇族的画舫,第二排是贵族,第三排是家资丰厚的平民。 没钱上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候在凰水南岸,北面的凤凰台沐在氤氲缥缈的水雾里,虽看不真切,却更觉得那是高不可攀的仙境。 芜歌很早就到了凤凰台。凰舞九天需要的圆木桩,拓跋焘和心一连夜赶制并布置好了。 凤凰台两侧,各立着一排圆木桩,最矮的木桩不足一人高,最高的足有三丈高,一路呈梯字型延绵到祭天台。 圆木桩顶燃着火把,熊熊烈火,远远望去真像传说中凤凰涅槃的神坛。若只是远观,根本看不见相对两根圆木桩上拉扯的绳索。 心一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身火红舞裙的芜歌:“你行吗?” 芜歌垂眸,专心整理着长得及地的火红云袖:“无碍的,我从前也经常跳水袖舞,早驾轻就熟了。” “那如何一样,你从前是在地面上,而今是要从四层楼高的祭天台,一路跳到凰水!” 芜歌抬眸的同时,抬起了一边云袖,笑了笑:“这个鞭子,比你从前给我的要好上许多。” 心一张了张嘴,直说不出话来。也亏得是她才想得出把鞭子绣进金蝉丝所制的云袖里。 “放心吧,哥哥,鞭子,我是很花了点心思学过的。”芜歌笑得明艳,火红色的舞衣衬得她艳若红霞。 第33章 深夜决斗 心一还是不放心:“你练功时日太短,臂力怕是不够。” “所以,我把他们缝进了衣服里,即便我臂力不支,还有金蝉丝。”芜歌笑得轻松,她眉眼弯弯的,像极了两轮新月,直叫心一莫名地想起年幼时,在金阁寺后山,望着弯刀似的新月,思念家人和故土的时光。 “阿芜。”拓跋焘的出现打断了心一的思绪。 心一弓腰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拓跋焘草草寒暄这句,便走向芜歌。他上下打量她的装束,眸子里一抹惊艳的亮光一闪而逝:“若是体力不支,不必勉强,我就在台下。给我一个眼神,我便飞身接住你。” 芜歌今日似乎很爱笑:“多谢,不必。”她偏过头,笑着看向心一,“哥哥,你也是,不用站在下面候着。你们站在那里,反而影响我跳舞。” 拓跋焘蹙眉,还想说什么,只听见礼乐声起,紧接着鼓声响起。 “我该走了。”芜歌笑了笑,转身深吸一气,便拾阶往祭天台走去。一百零八阶台阶,每一步都踩着一个鼓点,越临近祭天台,鼓点越紧密。 最后三阶,芜歌一甩云袖,一声响鞭,她飞身一跃而上。 祭天台上,立着九面立鼓,云袖嗖地击打在最外侧的鼓面上。紧接着,随着她翩然起舞,云袖雨点般拂过九面立鼓。 她这身火红舞裙,内衬是劲装。她从前大宋之歌的美誉,并非浪得虚名,不单艳绝建康,也舞绝建康。 祭天台下,拓跋焘的眼眸似点燃了一点烟火,在七月天的骄阳里无声地绽放。 心一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铆足了劲头,准备随时飞身接下从高台坠落的妹妹。 离凤凰台最近的画舫上,帝后和魏国最显贵的皇族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台上的那点火红,看着她时而怒放成一朵妖艳的彼岸花,时而又缩成苍茫祭台上的一点朱砂红。 狼子夜也在其列。他静默地看着那个恣意而舞的女子。 她的舞姿,的确很美,甚至比从前在建康还要美。 离得那么远,他分明瞧不分明她的脸,却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就是她。 是他出使千里来找寻的她。 “徐芷歌。”他默念这个该死的名字,匿在银面具后的深邃眸子似燃起了两团热焰。 姚顿珠看得直咬牙,心底滋生着平生都不曾有过的嫉妒。在平城,在魏国,她还从未如此嫉妒过谁,甚至是那个玉娘,也不曾引她如此嫉恨。 在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时,芜歌展开双臂,一记响亮的响鞭,两侧的立鼓鼓面被击穿,而她已伏身跪倒。 那一刻,万籁俱寂。 忽地,一声昂扬的鼓点响起。芜歌仰头望一眼刺目的骄阳,对着上苍高声祈道:“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回音回荡在凰水,像是随着迷蒙水雾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正当时,她整个人一跃而起,两记响鞭,云袖直冲九天,她纵身跃下。 画舫上的狼子夜,竟是下意识地随她飞身从画舫跃下,脚底轻点船舷,他如一阵黑风跃身上岸。 有禁卫军想上前阻拦,被魏皇扬手挥退。而拓跋嗣的目光,和众人一样牢牢吸附在那身火红上。 鞭子卷住绳索,芜歌靠臂力支撑,吊悬着一路从祭天台飞下。火红的云袖遮掩,她仿佛真的是从九天飞下的神女。 不,在两排烈火柱的映衬下,她便是传说中的火凤凰。 这一跃,惊艳了全场。 “凰舞九天呐!”画舫上有人激动地齐声高喊。 南岸那边传来百姓倒抽的呼吸,紧接着是震天的欢呼。 “凰!是凰!” 芜歌飞得极艳,仿佛双臂断裂般的疼痛丝毫不存在。她灵活地交替双手,用鞭子攀缠着绳索,一路而下。 就在一人高的高处,她正正撞见那张银面具,狼子夜一身黑衣,立在凤凰台中央,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刻,芜歌的心神似被掳回了狼人谷。一个失神,左袖不稳,竟没缠住那绳索,她一惊,赶忙回神,可为时已晚,右手已下意识地松了开。 那刹,芜歌见到眼前袭来一阵黑风,可拦腰搂住她,一个旋身稳稳站定的却是拓跋焘。 “阿芜。”拓跋焘和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魏,众所周知的凰。” 芜歌此刻只觉得所有的痛觉都似回来了。她下意识地攀住拓跋焘,她的手臂在轻颤,不会是脱臼了吧? 拓跋焘自然是感觉到她的颤抖。他搂紧她,借给她更多力道稳住身形。他偏头看向顿在几步开外的狼子夜:“狼大人果然好身手。” 狼子夜的脸分明隐匿在银面具下,可此刻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此刻的脸色该是何等铁青。 真是她! 芜歌低垂着眸子,丝毫不看狼子夜。她的额头蒙着细汗,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而此刻鼓点声已落,众人皆以为太子殿下抱着九天飞下的凰,是这场凰舞九天的完美落幕。 拓跋焘低眸看芜歌一眼,索性将她打横着抱起,疾步而去。 这时,凰水似沸腾一般,欢呼喝彩的声浪掀起,一路蔓延到南岸,再到整座平城。 狼子夜静默在漫天的喝彩里,立在孤清的凤凰台,眼看着那个火红的女子被另一个男子抱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 拓跋焘抱着芜歌一路下到他的画舫。心一也跟了上来。 拓跋焘吩咐近侍:“去跟父皇母后说,本王先送阿芜回府了,改日再领她入宫谢恩。即刻开船!” 宗和连声称是。 不久,太子殿下的画舫缓缓驶离凤凰台。 “是关节脱臼了。”心一摸骨检查一番,发现芜歌的右手肘脱臼,再看她的掌心被鞭子勒出深深的两道痕迹。他沉了眸:“忍着些。”话音刚落,便托着她的右手正骨。 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动,芜歌咬唇闷哼出声,额头又浮起一层细汗来。 拓跋焘一直静默地守在一侧看着,眼神意味不明。 芜歌稍稍抬眸,看向他:“今夜我怕狼子夜会夜袭永安侯府,请殿下再加派些人。” 心一原是心无旁骛地为她治伤,此刻才惊觉有外人在。不,当下,他才更像是外人。他的脸不由红了红,更觉得自己不该再逗留,拿在手中的金疮药便放回了桌案。他无声地退出船舱。 拓跋焘一直静看着芜歌,等心一离去,他踱到她身侧,拿起那瓶药。他俯身,抽开她的手,摊开掌心,为她上起药来。 芜歌并不习惯与人接近,只是眼前这个男子几个月后将成为她的夫君,更重要的是眼下她的安危还系在神鹰营手里。她想,她终究是要慢慢适应他的靠近的。她忍耐着,任由他上药。只是当他略带粗茧的指腹沾着金疮药抚在她灼热疼痛的手心,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耳根莫名地红了起来。 拓跋焘似是感觉到她的窘迫,低着头,闷闷地笑了笑。 芜歌见不得他这般坏笑,总觉得被人轻薄了。她不悦地抽手,却被他桎住。 “今夜就怕他不来,我会亲自守在永安侯府。他胆敢来,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拓跋焘的声音沉闷中带着一丝轻狂。 “倒不必劳殿下亲自守着。”芜歌下意识地不想这两个人见面交锋。 拓跋焘却挑眉:“若在我大魏,还叫狼子夜冒犯你,本王的脸面还有地方搁?” 芜歌不言语了。对狼子夜,她是恨不得杀之为快的,她不过是不屑于为一个刽子手而脏了自己的手。有人代劳,她喜闻乐见。 这夜,拓跋焘留在了永安侯府,与心一对弈直到子时。 楼婆罗在棋室外敲门:“殿下,人来了。” 此时,拓跋焘与心一的棋局正处于胶着状态。 心一遁入空门后,四大皆空,除了医术,最用心钻研的便是棋艺。拓跋焘较之他,自然是稍逊一筹,只是他悟性极高,又争强好胜,越战越勇,在连输两局后,终于在第三局战成了平手,而这一局,他原本是想反超为胜的。 他不悦地拂了拂手:“你们先会会他。本王下完这局便来。” 心一却把棋子收入棋笥,起身道:“殿下,是我输了。我们走吧。” 拓跋焘不悦:“刘子安,棋局还没下完,如何就是你输了。坐下!” 心一只一心要赶去保护芜歌:“舍妹有危险,恕臣不能相陪。” 拓跋焘回得狂妄:“有神鹰营在,狼子夜近不了她的身。” “那是殿下不了解狼人谷。”心一撂下这句,也不管上位者,急匆匆推门离去。 拓跋焘无奈,只得随了上去。 只是,当真是他小瞧了狼人谷。待他与心一前后赶到芜歌的院落时,狼子夜和到彦之已领着一队人战到了这处深闺院落。 神鹰营竟然没能挡住狼人谷? 这样的认知令拓跋焘十分恼怒,再查看神鹰营的伤势,竟然都是被那狼人谷的杀手用剑背所伤。 当真是奇耻大辱! 拓跋焘抢在心一之前,纵身一跃,来到了狼子夜面前。 两队人马立时止住打斗。 拓跋焘抱肘,傲慢地打量着狼子夜:“狼大人,深夜造访永安侯府,不知所为何事?所谓不请自来是为盗。你们大宋自诩礼仪之邦,这点规矩都不知?” 狼子夜依旧是一贯的装束,便连到彦之也没穿夜行衣,更没蒙面。俨然是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 狼子夜拱手,冷漠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在下已几次三番向永安侯府下拜帖,无奈侯府并不理会。在下急着回大宋复命,便唯有得罪了。” “复命?”拓跋焘拖长声线,挑衅口吻,“复谁的命?是谁给你胆子冒犯本王的未婚妻?” 狼子夜幽冷的目光一瞬就捕捉到刚刚步入院内的芜歌:“她不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 “这倒是奇了。”拓跋焘也回头看向芜歌,玩味地哼笑,“我的阿芜不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难不成真是九天而下的凰女?” 狼子夜并不回答他,只冷冰冰地盯着芜歌:“徐芷歌,我奉陛下之命,接你回建康。” 芜歌身后的十七,闻声想要冲上前出招,却被芜歌伸手止住。 芜歌看着暗夜中的那张银面具,清清冷冷的:“我与哥哥虽然流落建康,但与徐司空府的小姐并不熟。我没见过她,但也听说她早在去年就已经故去。狼大人到我大魏的永安府寻个已故的宋人,岂不好笑?” 狼子夜算准了她不会轻易承认。他手中是有杀手锏的,然而,眼角余光扫过院中众人,他有些犹豫了。 “金阁寺是我劫的你,你的模样,便是化作灰,我也认识。徐芷歌,别抵赖了。” 新月清冷的幽光,落在芜歌清冷的面容上,她眉眼间闪过的忿恨,虽只是须臾,却还是 被狼子夜和拓跋焘看了个分明。 “楼婆罗,剑!”拓跋焘一声高喝,一道银光闪过,一柄长剑牢牢落在他掌中。他执剑指向狼子夜:“久闻狼人谷谷主狼默秋乃天下第一剑。老子不在,儿子上,本王今夜倒要领教这天下第一剑法!” 话音刚落,拓跋焘已出招。 狼子夜反应极快,前一瞬还落在芜歌身上的目光悉数收回,他侧身避开直击喉结的剑锋,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竟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左手剑。 拓跋焘自认文韬武略,生平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狼子夜,你敢小瞧本王!”他薄怒,招招便愈发狠厉,院内一时剑光大作。 狼子夜沉着应战,只冷冷回道:“在下奉陛下之命出使魏国,是为和平,岂敢与太子殿下大动干戈?既然殿下有雅兴切磋,在下唯有奉陪。” 他边战边说话,连喘息都听不见:“只是,在下是舔着刀口过活的,生平用剑只为杀人,只恐伤及殿下,并无冒犯之意。” 这已然是最大的羞辱!拓跋焘七岁习武,天资聪颖,骑射剑术堪称一绝。他眼下已然不再顾及狼子夜使臣的身份,招招都是杀招。 狼子夜应对得并不太吃力。想他三岁便与狼人谷的野狼为伍,十岁便随着狼默秋出谷杀人,他所受的非人训练,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娇生惯养的王孙贵族,习剑十余载,还接不过他三招。大宋,唯一能与他一战的,唯有徐湛之。像拓跋焘这样,他虽然是用左手迎战,却已显力不从心,若是右手对决,恐怕也难轻易取胜。算来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而拓跋焘却已渐渐冷静下来,左手对右手,不战也罢。他虽心有不甘,却还是不失风度地收了招:“哼,既无意切磋,本王也不想胜之不武!” 第34章 断舍梧桥 狼子夜也随之收剑,拱了拱手:“承让。” 拓跋焘的脸色有些难看:“回去告诉你的陛下,阿芜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永安侯府的嫡小姐,他认错人了。”他把剑扔回给楼婆罗:“阿罗,送客!” “是!”楼婆罗躬身,转而对狼子夜一行道,“狼大人,请吧。” 狼子夜幽深的目光望向芜歌,只见她还是方才看两人对决时的清冷模样。 徐芷歌,是你逼我的。 他开口了:“徐芷歌,陛下吩咐在下转告你,念你在平坂,舍身为他做药引的份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你回建康,欺君之罪可既往不咎,你仍可为皇贵妃。你若执迷不悟。”他用已经回鞘的剑,指着徐芷歌:“你就是徐府通藩卖国的铁证!” 芜歌的天地在听到“药引”二字时,便已沉寂一片。她只看到银面具掩盖下的那张薄唇开开合合,却再听不见半个字。 刘义隆—— 她的心底掀起狂澜,她爱慕了十年的男子,不单始乱终弃,还把她的痴心践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平坂,是她今生的耻辱,是逼死娘亲的耻辱。 而他竟然告诉了这个刽子手,更指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 恨,她好恨。那个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魔,已然吞噬了她的心扉。她告诫自己,徐芷歌已经死了。她死了。你是阿芜。你是阿芜。那些过往,再耻辱,也是前世的事。你无需理会。 可是,恨意已经烧红了她的眼眸。 与她一般震惊的还有心一和拓跋焘。 拓跋焘望过来的目光,充满着问询与愤怒。“阿芜?”他唤。 芜歌有些迟缓地看向拓跋焘,刘义隆不惜如此下作,就为了搅黄她的婚事。她似乎从这张被愤怒吞噬的俊脸上,看到了她后半生的坎坷。 她看到拓跋焘正朝她走了过来。她移眸不再看他,扭头对着心一说:“哥哥,帮我杀了他。”她的声音很轻,有些颤。 心一似乎是犹豫了一瞬,在芜歌的目光黯淡下去那刻,他夺过身侧神鹰营勇士的剑,一个腾跃,冲狼子夜刺去。 狼子夜接招,又是一番刀光剑影。 心一自从十岁回到金阁寺就再没碰过剑,他的剑招还停留在司空府的那段时日。而狼子夜对他并不像对拓跋焘那样,有所保留。 两人才一交锋,就已战成了水火。 而芜歌却无法亲见这场决斗。她被拓跋焘拽着疾步前往僻静处的水榭。 芜歌的胳膊,脱臼后才正骨,这番拉拽已让她疼出一身冷汗。 拓跋焘似乎是察觉到了,掌力稍微松了一些,步子也缓了下来,可周身的怒气依旧掩也掩不住。他一路拽着芜歌进水榭,才松开手就闷声道:“你就没什么跟本王解释吗?” 芜歌的眸子微红,脸色也有些苍白,可说出来的话却强硬:“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徐芷歌!”拓跋焘掌住她的双肩,将她推靠在廊柱上,那双总似盛着笑意的桃花眼,一片阴霾。 芜歌微仰着头,清冷地看着他:“殿下是不是弄错了。你身边的那个位置,是场很公平的交易。殿下现在是想反悔吗?”她微扬下颚,很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架势:“还有,我说过很多次徐芷歌已经死了。” 拓跋焘觉得他今日都要出离愤怒了。他气极而笑:“现在有人说,本王的未婚妻与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是叫本王装聋作哑,连问都不要问?”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她的呼吸有些阻滞,却是勾唇笑道:“殿下就这么在乎一具皮囊?若你真这么在乎,左不过是你我成婚之后,不碰我罢了。太子府里美妾如云,要什么样的皮囊没有?” 拓跋焘气得呼吸都难平了。他掌住她的双肩,整个人都威压过来,鼻息尽数都洒在她脸上:“徐芷歌,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芜歌心底的愤怒并不比他少。她今生最大的错就是平坂,那是她毕生的污点。她咬唇,半分不让地与他对峙:“殿下想反悔这笔买卖,也不是不行?其一,说动陛下收回成命;其二,依你我先前的约定,换一个不可反悔的条件。” 拓跋焘冷笑:“怎么?与本王退婚之后,再来一招金蝉脱壳?再换一个身份?你这次想去哪?去胡夏找赫连家那群狼崽子?” 这样的讥讽无异于是羞辱。 芜歌却是不以为意地冷笑:“殿下出的主意倒是不错,的确可以想想。” “你想得美!”拓跋焘掌着她的双肩,近乎半拎起她。 正当芜歌想要挣扎,想要反唇相讥时,却惊觉他整个人都威压过来,下一刻,她的唇已被他吸附。 “呜——”芜歌狠推他,奈何手臂受伤未愈,才动作就觉得刺骨的疼,一刹恍惚,竟让他肆虐地撬开了唇齿。 他的吻,带着侵略和惩罚的意味。这让芜歌很反感,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打斗的两人身上时,她清晰地看到那黑风一般的冷厉男子在见到这幕时,竟出了神。 落在下风,不知被剑背伤了几次的心一逮着这个间隙,一剑刺去,这次,他的剑没有落空,深深地刺入狼子夜的肩窝。 抽回剑,鲜血溅出的那刹,心一像是回过魂来,整个人呆住,剑更是从手中滑落,铿地掉落地上。 狼子夜甚至都没看一眼心一,一双眸子只冷冷地看着水榭,舍了呆若木鸡的心一,执剑直奔水榭。 楼婆罗率神鹰营众人阻在了水榭前,狼子夜此时,像修罗附体,虽是剑背杀敌,却招招入骨三分。 到彦之唯恐他出事,急忙赶来相助,边战边劝:“狼大人,不如今日先算了吧!” 狼子夜哪里听,一味地朝水榭冲杀。 芜歌在见到这幕时,倒懒于挣扎了。她只觉得好笑,她不明白这些男子为何这般,分明并非对她情有独钟,却打打杀杀,恨不得将她占为己有。 拓跋焘如此,刘义隆如此,便连狼子夜也如此。 真真可笑!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的心魔,似乎是呼之欲出了。 也许是芜歌的冷漠,让拓跋焘清醒了过来。他释开她的唇,额抵着她的额,直直将她看着。 她的脸在月华的映衬下,泛着冷玉一般的光泽,尤其是那两瓣唇,染着方才亲昵过后的柔光。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女。 拓跋焘的怒气并未消散,只是也不像方才那样无法扼制了。他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唇角勾着邪魅的笑:“阿芜,是你招惹本王在先。这笔买卖不是你说卖就卖,说不卖就不卖的。这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话音方落,他便收手放开她,转身离去。走出水榭,行到神鹰营与狼子夜打斗之处,他不过冷扫一眼:“吩咐弓箭手,谁胆敢骚扰本王的女人,无论是谁,弓箭伺候。” “诺!”楼婆罗高喝一声,挥手示意早已候在围墙之上的弓箭手。顷刻,密密麻麻的脑袋探出围墙,齐齐拉弓。 “狼大人!”到彦之眼见形势不对,赶忙横剑拦住狼子夜,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狼子夜虽然止了剑,却依旧杀气逼人。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水榭里的女子,她脱下白日里那身刺目的火红,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丝质长裙。新月的幽光和湖面倒映的水光,折射在淡青长裙上,给她镀上一层清浅的玉泽。她背靠着亭柱,依旧是方才与那个男子拥吻时的姿势。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地望了过来,那是极尽嘲讽的目光。 狼子夜移眸看向拓跋焘,拓跋焘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只是,那唇角总似微勾的薄唇分明像镀了一层女子才有的透亮光泽。 这是那个女子的光泽。 狼子夜只觉心口燃起了一团火,非杀戮不可浇灭的火。 “阿罗,送客!”拓跋焘冷看着狼子夜,口吻带着戾气,“神鹰营听令,今夜之事,胆敢对外泄露半个字者,斩立决!”言罢,他偏头回望一眼水榭,便疾步离去。 芜歌有些意外地望向那抹背影。下令封口,如此是无意悔婚吗? 楼婆罗极不客气地对狼子夜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到彦之拽了拽狼子夜的胳膊:“狼大人,今夜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狼子夜只死死盯着芜歌,此时,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颇有几分对峙的意味。 倒是芜歌先收回了目光,她从水榭走了下来,偏头看向楼婆罗,傲慢中带着几分娇媚:“楼大人,弓箭手还等什么?殿下都吩咐了。子时都过了,这些人碍着我就寝了。” 她的语气甜糯中带着杀气,有种说不清的妖娆。 楼婆罗愣了愣,顷刻弓腰称诺,立时,弓箭手又全副戒备起来。 如此,狼子夜和到彦之是不得不走了。 院落,终于恢复了清静。 心一受伤了,两只胳膊都被剑背砍伤,浅灰色的衣袖上缀着斑驳的血痕。 芜歌走向他,眼神有些愧疚:“对不起,害你受伤了。”她扭头吩咐十七:“你去,给少爷取些金疮药来。” 心一不言不语,只静默地看着她,那目光是漫天的悲悯。 芜歌被他看得很不自主,不悦地抬手隔空捂住他的眼,冷声道:“不许这样看我。我不需要谁可怜。” 她的掌心近乎贴在眼前,掌心的红痕带着草药的涩味和淡淡的血腥,直叫心一的心跳都差点窒住。他后退一步,尽量离她远一些:“你有何打算?” 芜歌怔了怔。旋即,她苦笑:“平坂是错,不假。但徐芷歌已经以命抵偿。”她深吸一气:“我是阿芜。阿芜有阿芜的人生。” 心一张了张嘴,他原本想说,这桩事被拓跋焘知晓,那这门婚事必然不会顺遂了,然而他当真说不出口。最终,他也只是说,“子安会护着妹妹阿芜的。” 子安是他的俗名,他不用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了。如今,这个名字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的妹妹阿芜。 芜歌的眼圈红了红:“谢谢哥哥。” 这夜,月妈妈一直长吁短叹。 这样的事,搁哪个贵女身上都是致命的。虽说大魏鲜卑族并不像中原的贵族那样看重女子的贞洁,和离、寡居再嫁的女子并不少见,便连未婚私奔的也不罕见。 可是,对皇族而言,尤其是皇后娘娘的人选,是容不得婚前失贞的女子的。 芜歌却并无太多忧虑,那刻,她恨不得杀了狼子夜,也不过是因为恼羞和恨意。她只是恨那个骗她一生害她两世的男子罢了。 她并不在乎拓跋焘,甚至不在乎未来的皇后之位。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罢了。 翌日,太子殿下签下了通关的和谈书,遣亲信崔浩去官驿,将和谈书交予狼子夜,一并下了并不客气的逐客令,限大宋使团两日内离开平城。 官驿,狼子夜舞了大半宿的剑,砍落的竹叶竹枝铺满了整个院子。他肩膀的伤,并未上药,却已止了血。 他踩着那满园的残枝,背对着到彦之,听完拓跋焘的旨意,不置可否。他踱入内室,在书案上展开一张纸,左手执起狼毫急书起来。待墨迹微干,他便折入信封,对到彦之道:“送去永安侯府,务必交到她手里。” 到彦之自然是知晓这个她是谁,接过信点点头,却又劝道:“狼大人,不如明日便启程回建康吧。此行是带不回徐小姐的。” 狼子夜自然是知晓,却如何能甘心?他沉声:“你且把信交给她,约她今日申时三刻,在凰水南岸的梧桥相见。” 到彦之皱了皱眉,倒不好再多说。只是,让他意外的是,申时三刻,永安侯府的马车竟然赴约来了凰水。 狼子夜一身黑衣,立在梧桥之上,银面具沐在夕晖里,微微染了一层淡橘红的光芒。 永安侯府的马车停在桥下十步处,心一守在车外。芜歌领着十七缓步而来。走到桥下,她住步,并没要上桥的意思,只偏头给了十七一个眼神。 十七点头,拾阶而上,在离狼子夜不过两步时,停步递过那个黑色锦囊。 狼子夜一直静默地凝视着芜歌,见此,目光也不过是淡淡地扫过那个锦囊,并不伸手去接。 里面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在下奉陛下之命,送此锦囊给徐芷歌。在下今生,还没有完不成的任务。”狼子夜冷声,“你若要归还玉佩,自己去建康归还给陛下。” 芜歌勾唇:“十七,扔水里。” 第35章 玲珑望夫 狼子夜闻声一惊,只见一道玄色弧线划过桥廊,噗通一声,锦囊已扔入凰水。他扑身去抓,却也落了空。他扶着桥廊,猛地回眸,目光噬人。 “你回去就把你所见的都告诉你的陛下。”芜歌清冷绝艳的脸上挂着轻嘲笑意,“包括昨夜。还有。” 她从袖口抽出那封信来,嘲讽之意愈甚:“告诉你的陛下,对一个死人而言,会在乎皇贵妃的尊位和所谓子嗣荣宠?” 她冷笑,边笑边撕碎那信笺:“我虽不是徐芷歌,但想徐芷歌清高一世,在世时也不曾为了贵妃之位妥协。死后,竟会为了子嗣荣登大宝,身后被册封为太后而从棺材里爬出来?”她抓着碎纸片临空抛起,咯咯笑了开:“这当真是阿芜今生听过最大的笑话!” 笑着笑着,她的眼角似乎染了潮润:“你的陛下,莫不是个疯的吧?” 狼子夜此时已直起身来,依旧是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光流淌着不明意味的情绪:“徐芷歌,刘义隆心里当真有你。” 芜歌更像听了个大笑话:“劝你的陛下,用这些话去哄她的皇后和宫妃吧。”她的声音很清润甜腻,一如过去的模样。 “那你要如何?”看得出狼子夜是耐着杀人的冲动,问出的这句话。 芜歌挑眉,活脱脱就是曾经娇俏的模样:“呵,狼子夜,你也瞧见了,论家世长相人品,阿芜有何理由舍了拓跋焘去建康?我是大魏百姓公认的凰,是未来太子妃。宁为鸡首不为凤尾的道理,三岁小儿都知,更何况前有掳掠之仇,后有杀母之恨。” “你就不怕你徐家犯下通藩卖国的灭族之罪?!” 芜歌怔了怔,旋即隔着凰水远望水雾中的凤凰台:“还请狼大人慎言,其一,我大魏人杰地灵,何为藩?其二,我永安侯府嫡出之女阿芜,并不认识徐司空大人,更不认识养在深闺,才成年便故去的徐小姐。何来通字?你的陛下若有证据,便奈何司空大人好了,山长水远找我一个待嫁女子的麻烦作甚?” “你以为经了昨夜,拓跋焘还会容得下你?”重提昨夜之事,狼子夜当真是无计可施了。 芜歌的面色沉了沉:“我是拓跋未过门的妻子。他如何就会容不下我?”她微扬下颚,凌傲模样:“回去告诉你的陛下,纵然我只是阿芜,也极是鄙视他身为君王,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徐芷歌便是错得再离谱,也已用命抵偿平坂之耻。” 她轻笑:“狼大人虽是贼子,也算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儿。如此抹黑一个女子身后的闺誉。”她摇头:“啧,当真是损一世英名。” 狼子夜的脸分明被银面具遮挡,却也清晰地感觉到已是铁青。 “十七,我们走。”芜歌睼一眼近侍,便转身离去。 “徐芷歌!”狼子夜的声音沉如墓钟,“刘义隆说到办到,你若执迷不悟,徐氏满门都逃不过叛国之罪。” 芜歌顿住步子,稍稍偏过头去:“难道你觉得徐芷歌真从棺材里爬出来,他就会放过徐司空府?这样的威胁,对一个死人来说,有何意义?”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独留狼子夜沐在夜色里,呆站许久。 当日,大宋使团连夜离开平城,取道滑台,直奔建康。 建康椒房殿,袁齐妫漫不经心地看着宫女为自己描丹寇:“那个通房如何了?” 翠枝垂首:“徐府二房院子里的,无论男女,都被发卖去了勾栏巷。” 齐妫抬眸,清澈的眼眸泛起一丝嘲讽:“徐羡之当真是阴狠。饶人一命,却叫人生不如死。” “可要奴婢去结果了她?奴婢怕重刑之下,她守不住嘴。” 齐妫冷笑:“守得住的。若守不住,最先死的是她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既然干得出亲手杀子的事,便该晓得。况且,本宫留她还有用处。” 翠枝怔了怔:“那可要奴婢捎信给大爷,吩咐他把人赎买回来?” “不忙。”齐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尝过绝望的滋味,又怎会对本宫死心塌地?且再让她在那里熬上三五日吧。” “诺。”翠枝看一眼沙漏,“娘娘,邱先生提点的时辰快到了。” 齐妫坐直身来。她想起邱叶志的规劝,“娘娘,请恕草民多言。帝后和睦,则兴国安邦。娘娘与陛下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岂能轻易被外人离间了?陛下是看重娘娘的,否则也不会促成狼人谷归顺朝廷的事。陛下的性子,外冷内热,娘娘只要稍稍做小伏低一些,不提过往,只看将来,何愁陛下的心思不回来?” 齐妫起身:“御膳房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嗯。奴婢一早已经安置过了。” “走吧。”这些日子,齐妫思量了许多,初入这未央宫,她当真有些迷失了。终究还是她大意了,以为入主了椒房殿,她就可安枕无忧。是她天真了。若是换从前,她还在闺阁的时候,隆哥哥与那个女子的纠葛,她从来都只是静悄悄地旁观着,不发一语。 隆哥哥喜欢的就是静婉的妻子。哪怕这种静婉只是蛰伏,只是为了致命的一击,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是纵容和默许的。 是她被嫉妒蒙蔽了。那个贱人死都死了,还能活过来?邱先生早几日就传信给她,狼子夜并未带回什么人。 她长舒了一口气。是她做回那个静婉妻子的时候了。 一个月零八天。 齐妫日日来承明殿,却日日都扑空。今日,这道殿门总算是为她打开了,可她心底却知晓这恐怕还得多亏了狼人谷的贼子今日入宫,带来了魏国那边的消息。 她不明白隆哥哥是几时起竟对姓徐的贱人动了真情的。或许,连隆哥哥自己也道不清楚吧。 义隆将养了月余,脸色却还是不好看,隐隐带着得失血的苍白和失眠的疲沓。他斜倚在软塌上,难得的闲散模样。他剑眉微蹙,似有解不开的忧愁。 “陛下好些了吗?”齐妫行礼后,只温柔地看着他,并未擅自踱近。 “坐。”义隆的目光落在软塌前的软凳上。 “谢陛下赐座。”齐妫好似回到了养在袁府深闺时的模样,温柔中带着一丝怯弱。她踱近软塌,却舍了软凳,坐在了软塌之上。她抬手,似是想探义隆的额温,临到他眼前,却又顿住。 “朕无大碍。”义隆拨下她的手,捏在掌心。他的目光虽清淡,言语却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妫的确觉得辛苦,每天晨起就亲手为他熬药膳,晌午之前亲自送来承明殿,却日日都吃闭门羹。她的眉眼微红,声音微哽,却是笑着道:“臣妾不辛苦,只要陛下能快快好起来。” 义隆清冷的目光稍有动容:“陪朕一起用膳吧。” “嗯。”齐妫点头,笑得明媚。她顺手牵过义隆的胳膊,作势扶他起身,却不料这一拽竟猝不及防地疼得义隆轻嘶。 “陛下这是怎么了?”齐妫惊疑地看着他的左胳膊。 义隆恢复了清淡的面色,只抽开手道:“靠得久,有些麻了。” “臣妾帮你揉揉吧。”齐妫很是小意殷勤。 “不用。”义隆却避开她,起了身,“走吧。朕有些饿了。” 这顿晚膳,气氛很融洽,仿佛月前的那次争吵并不存在。 齐妫对今日的进展还算满意,美中不足的是,隆哥哥竟未留她就寝。据她所知,这月余以来,承明殿也不曾翻过哪个宫的绿头牌。 她回椒房殿时,日已西落。她坐在步撵上,望着幽幽的冥色,兀自发着呆。 临到椒房殿时,她对翠枝道:“过两日,就把那个通房赎出来。吩咐我父亲亲自去办,要办得不留痕迹。” “奴婢晓得。”翠枝称是。 徐司空府,二房的院子,自从子枫逝去,便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秦玲珑忙完儿子的丧事便一病不起。太医院都来过好几轮了,仍不见起色。 芙蓉在外间见到太医,忙问:“如何了?可有起色?” 老太医直摇头:“二夫人是郁积于心,多年沉疴,心病未得缓解,加上丧子情切,便病来如山倒。” “可有良方?”芙蓉颦眉。 老太医依旧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开的方子,只能将养,却无法纾解。依微臣看,为今之计是尽量让二夫人抒怀。” 抒怀?谈何容易。 “有劳太医。”芙蓉道谢,又赏了诊金,才步入内室去看玲珑。 不过短短一个月,秦玲珑已瘦削不堪,形若枯槁。芙蓉看着只觉得心惊。她抚着玲珑的手:“二嫂,人死不能复生。枫哥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若瞧见你这般,该何等心疼?快快好起来吧。” 玲珑本是一直盯着帐顶的,闻声,迟缓地移眸看过来:“他虽不是我身上的肉,可这一走。”她捂着心口,有泪滑落:“却像是从这里挖掉了一块。” “我懂。”芙蓉双眼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可人总要朝前看。婉姐儿和霞姐儿都还指望着你呢。” “是啊。”玲珑轻叹,“那才是我亲生的孩儿。” “这些日子,我替两个姐儿告了假,他们暂时不去家学了,这些日子就留在这里陪二嫂你。” 徐家作为建康第一大族,家中女儿无论嫡庶,都在家学里上学,琴棋书画都是拿得出手的。往昔,秦玲珑对两个女儿的学业要求甚严,如今倒也顾不得了。 她点头:“如此也好。” 芙蓉试探着问道:“可要捎信去滑台?” 玲珑赶忙摇头:“不,此事暂且不能让二郎知晓。我听说大宋才派使团出使魏国,结果不得而知,我不想他分心。” “我得了消息,今日狼子夜已经回了建康了。通关的和谈也谈成了。一时半会,滑台不会再起战事。” 玲珑有些犹豫:“他今年才刚刚受封,恐怕是不好休沐回建康的。” 芙蓉想起太医的叮嘱,这心药可不就只剩徐二郎了,除了召回徐二郎,她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让这二房的不药而愈。她劝:“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若一味瞒着二哥,他事后知晓了,恐怕并不见得好受。” 玲珑病中本就思夫心切,听她如此说来,便有几分心动。只是,她的想法还是不影响夫君的仕途:“请公主替我问准父亲,可能准我北去滑台?” 芙蓉惊了惊:“你这样的身子,如何经得起颠簸?”她摇头:“不妥,不妥。” 玲珑却是一瞬就铁了心了:“公主,我的身子,自己知晓。我再好好将养几日,再启程。”见芙蓉还想开口,她反握住芙蓉的手:“公主,我与二郎虽成婚多年,可他一直戍守边关,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日。若是我真过不了这关,我想——” 她张了张嘴,有泪滑落,渗入唇角。她却笑了笑:“死也要死在他怀里,如此,今生才算圆满。” 这话传到徐羡之那里,自然是不应允的。 只是,无论是富阳公主,还是徐乔之,都忧虑秦氏若熬不过这关,加上独子又夭折,二房和父亲的关系恐怕就雪上加霜了。 秦玲珑素来是个聪慧的,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关键时刻却很有主见。她病中求见了一次徐羡之,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徐羡之竟破天荒地应允了送他们母女三人前往滑台。 秦玲珑也因此精神好了许多,连月不振的食欲也回来了。不过将养了五日,气色便大有起色。 戍边守将的家眷,无圣上旨意,是不得离京的。徐羡之亲自上书求取圣恩,倒不料新帝竟然爽快地应下了。 二房母女三人,连着众多奴仆和护卫,浩浩荡荡开往滑台。 徐羡之派去护送的护卫和暗卫,合计总共有百人。为了确保安全,他甚至用障眼法,前后弄了三个车队。 这一路,倒是无惊无险,并无人行刺。 只是,秦玲珑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临到滑台的前一日,竟然吐血不止。 眼看距滑台不过百余里了,秦玲珑哪里肯甘心,吩咐着仆从继续赶路。仆从哪里敢应,徐羡之派着跟去的老管家,是个晓事的,一早就差了家仆快马加鞭去请二爷。 徐湛之是在次日的拂晓,赶到客栈的。他赶到时,秦玲珑早已气若游丝,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单薄的毯子里,曾经秀丽的眼眸干瘪了一般,紧紧闭着,眼皮比她的肤色更无光泽,已然是将死之兆。 第36章 自立门户 “玲珑!”徐湛之握住妻子的手。这一路赶来,已有家仆告知了家中发生的变故。他已然做了心理准备,却不料见到的竟是这幕。 “爹爹!” “爹爹!” 一双女儿齐齐跪在榻前,嘤嘤抽泣。 “枫弟弟没了。” “娘一路都在等你。” 徐湛之的眼眸通红,轻颤着抚住妻子的脸:“玲珑,你醒醒,二郎回来了,快睁开眼。” 秦玲珑的眼皮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能睁开眼,只眼角凄凄地滑落一滴冷泪。半个时辰后,她如愿地长眠在徐湛之的怀里。 杀人如麻的守将把头深深地埋在她干枯瘦弱的颈窝,闷闷地抽泣了许久。 徐湛之将妻子安葬在滑台最高的山峰,从那里望去,正正可以看到他练兵点将的军营。他靠坐在墓碑上,一口一口吞着冷酒。 七月天,明明是酷暑。 他却觉得他今生都只剩暗夜和冬季,无边无涯的黑和冷。 秦玲珑是他一眼就相中的。有一日,他在茶楼饮茶,对面的食肆伙计正在驱赶门口乞讨的一对爷孙。他本是想出手相助的,可有人赶在他前头。 是恰巧经过的一顶软轿。 “你这伙计好没道理。这街是建康百姓的街,这对爷孙站在此处行乞,碍着你什么?”清清淡淡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带着妙龄女子的甜糯,“春桃,去隔壁食肆给这对爷孙买一套席面,就摆在此处吃。” 那丫头果真跑去隔壁。那对爷孙战战兢兢的,如何敢在食肆门口用膳。 可这小姐却步下软轿,似乎是为他们壮胆:“吃吧。吃了,便随我回府去。我们秦府谁不是大富大贵,但一日三餐还是管饱的。” 那对爷孙自是千恩万谢。食肆的掌柜赶忙跑出来赔礼。 他从茶楼二楼看下去,正正瞧见女子娇笑的面容。 这一眼,便是万年。 正如玲珑自己所言,她并非出自大富大贵之家,论家世是配不起司空府的少爷的。可徐湛之铁了心求娶,徐羡之原本是坚决反对,可主母潘氏相看过秦玲珑后对她赞不绝口,徐羡之对庶出的儿子向来不用心,便也作罢了。 徐湛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迎娶玲珑的那日,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日子。他承诺过,今生唯她一人。可为了子嗣,他破誓了。他承诺过,要好好照顾她一生。可为了从军,他多年漂泊,同样破了誓。 他甚至没在她病榻照料过一日! 徐湛之心底翻涌着酸涩的痛意,更有按捺多年的恨意。就因他是庶子,他便不得不作别娇妻幼儿,戍守这边陲之地。就因他是庶子,他的儿子竟在嫡支的百日宴上殒了命。就因他的庶子,他甚至都不能照顾弥留之际的妻子! 这一切的都只因他是庶子。 他奋斗一生,荣升护国将军,却还是甩不掉庶子的耻辱和苛待。 可他并非一生来就是庶出。 他的母亲,原是祖父亲自为徐羡之挑选的媳妇。可他的母亲太过老实忠厚,而徐羡之太过野心勃勃,忘恩负义。为了娶兰陵潘氏的贵女,徐羡之休妻为妾,而他和大哥便从嫡子变成了庶子。 大哥更因为父亲立下的家规,十九岁就命丧沙场。 什么庶子从军,嫡子从文!狗屁! 徐湛之怒地一甩酒壶,砰地一声,酒壶砸在对面的巨石上,碎瓷四溅。 他呼吸不平,怒气腾腾。 难不成他徐湛之今生都要为他的嫡子铺路护航?他和众多庶出的弟兄在沙场搏杀之时,他徐乔之在做什么?尚公主、风花雪月,再来几首酸不溜秋的臭诗,就成了名扬建康的才子?而他,他扭头看着冰冷的石碑。 他爱的人就活该年纪轻轻就命丧异乡?他的孩儿就活该不能成年? 徐湛之抠住那石碑,滚烫的泪水从眼眸漫溢:“玲珑,我之所以还守在徐家,只因有你。如今你都不在了,枫儿也不在了,那处宅子又与我何干?”他的手背青筋微突,指腹用力得似乎要嵌入石碑里:“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他们不再是庶出。我徐湛之要自立门户!” 徐羡之怕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儿子请旨另立门户的。 台城南街,离司空府不远的院落,都换上了护国将军府的牌匾,他才得知徐湛之八百里加急请旨另立门户。而新帝立时就准奏,不单赐了府邸,还赐婚徐湛之的长女与少帝的长子。 湛之的长女婉儿才不过将将十岁,这定亲着实是早了。 刘义隆拉拢的心思昭然若揭。少帝已死,他的儿子不过是刘义隆这个皇叔的附庸。这桩婚事,已然是两人正式以姻亲结盟了。 令徐羡之更为光火的是,徐湛之竟然领旨谢恩了。 “逆子!逆子!”徐羡之接连砸了两尊砚台,才强压下怒火。他指着乔之:“去,我要见八房的!” 庶八子徐浩之,十六岁随二哥戍守滑台,向来是唯徐湛之马首是瞻的。除了同父异母这层血缘,徐湛之与这个八弟还有另一层血缘。 徐湛之的母亲陈氏,被休后郁郁寡欢,不过年几就去世了。而她的母族陈氏,见徐羡之日益势隆,有心讨好,便将陈氏的小妹妹送入徐府为妾。 徐浩之便是小陈氏所出。 兄弟俩自幼就比其他兄弟亲近,从军后,徐湛之对这个弟弟更是百般提携。 八房的媳妇胡琴文战战兢兢地站在案几那头,怯弱地低垂着头。 徐羡之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着儿媳妇:“二房分家的事,你都知晓了吧?” 胡琴文新嫁入府不过年余,哪曾见过这番阵仗,闻声,已是眼圈泛红;“媳媳妇也是刚刚听说。” “小八就没给你捎信?” 胡琴文直摇头:“媳妇许久没收到八郎的信了。” 徐羡之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那你是怎么想?” 胡琴文被问得哑了口。她从前与秦玲珑最是要好,二嫂嫂离世,她心底万分伤心。对于枫哥儿和二嫂的相继离世,她并非没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怀来。 可是,当下,她一个字都不敢说。她舔了舔嘴唇:“父亲,媳妇见识浅薄,家中事务但听父亲和八郎的。” 徐羡之的脸色又稍稍和缓了一些:“如此,你修书给八郎,叫他请旨休沐吧。” “啊?”胡琴文张了张嘴,见父亲再度不悦地板了脸孔,她只得点头,“是。” 待胡琴文离去,乔之忧心忡忡地看着父亲:“父亲,二哥那边可要儿子去走一趟?” 徐羡之冷哼:“你去有何用?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乔之静默地敛眸。 “罢了。”徐羡之对这个嫡子是最看重和爱护的,“此事不怨你。既是为父当年种下的因,为父就做好了还这个果的打算。” “父亲?”乔之深吸一气,“二哥怕是对父亲有些误会。枫儿虽是在齐哥儿百日宴上出事的,但父亲并不曾苛待二房半分。若是儿子亲自去滑台解释,哪怕二哥再生气,也左不过是揍儿子几拳。如此便也好办了。” 徐羡之摇头叹道:“乔儿啊,龙生九子,做不到个个齐心。罢了,为父并不强求,只要他不与我为敌,便算我没白生他一场。旁的,由他去吧。”他振了振,冷笑道:“我徐羡之争气的儿子多的是。” 他起身:“吩咐芙蓉跟文姨娘说,给你三哥和六弟捎封信,告知家中的变故,要你们即刻回信。” “是。”乔之也振了振。三哥和六弟镇守关中,虽然名气不如徐湛之显赫,却也是大名鼎鼎的关中名将。只要关中在手,他们徐家还可立于不败之地。 承明殿里,刘义隆岂会猜不透徐羡之拉拢三子和六子的打算。他笑问邱叶志:“先生以为徐家三郎和六郎,可能策反?” 邱叶志笃定地摇头:“子往往随母。徐三郎的母亲文氏是司空府的贵妾,向来受宠,如今虽名分上不是当家主母,实际上却差不了多少。徐六郎是文氏养子。这两人。”他摇头轻叹:“可惜了。” 刘义隆蜷指在几案上扣了扣,目光落在几案一角的玄色锦囊上。 那是狼子夜从凰水捞上来的玉佩。 徐芷歌,你当真怨不得朕了。 他冷声:“传旨,朕要御驾亲征,北伐胡夏,擢到彦之、檀道济为副帅,王昙首为军师,狼子夜随军。” 邱叶志的面露一丝欣慰。他弓腰拱手:“陛下圣明!” 当芜歌在平城,得知建康的种种变故时,刘义隆已率领铁甲军开往关中。 “刘义隆此行北伐是假,借北伐之名,夺三哥和六弟的兵权是真。”芜歌捂着额角,吃力地揉了揉。失去徐湛之的司空府,根基不稳。刘义隆亲自挂帅,是将三哥和六弟逼入绝境了。不交出兵权,是为不忠。交出兵权,那徐家…… 芜歌闭目:“彭城王那里有何异动?” 十七怔了怔,心想小姐当真是懂老爷的心思:“彭城王请旨随军为副将。” 芜歌的心稍稍安落。有阿康看顾三哥和六弟,关中的徐家军不至于悉数被夺。她又问:“拓跋焘近来在做什么?” 自从水榭那夜后,她就再没见过拓跋焘。虽然他们总共也没见几面,但自从拓跋嗣下了赐婚圣旨,拓跋焘虽然人不出现,但总会差人往永安侯府送些时兴的小玩意儿。有些是吃的,有些是玩的。 可这半个多月来,竟是所有的联系都断了。 “与平日无异,除了处理政务便是——”十七没好意思说下去。 不肖她明说,芜歌也猜得到。太子殿下风流倜傥的美名,可是脂粉堆出来的。她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如今眼看着建康的权斗日渐激烈。而她的婚期还遥遥无期。 芜歌意识到她似乎不能再和拓跋焘的关系恶化下去了。 见小姐沉思,十七识趣地说道:“殿下今日在听雨轩。”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芜歌蹙眉:“帮我带个话给他,就说我有要事,请他来永安侯府相商。” 小半个时辰后,十七带回了话,“殿下说他今日不得空。” 芜歌没说话,默默地回了里屋。不久,她步出内室,已是一身玄青男装。 十七惊愕地张了张嘴。 “带路。”芜歌径自出屋。十七立时追了上来。 听雨轩位于城西,是平城有名的销金窟。芜歌赶到时,已临近晚膳时分。 老鸨眼尖,一眼就认出这男生女相的俊美公子怕是哪家小姐贪玩来闹事的。她赶忙迎到芜歌身前,嬉笑着细声讨饶道:“这位小姐,您还是饶了奴家吧。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好来玩闹的。” 芜歌也不说话,只掏出一块碎金子扔了过去。 这举动当真是潇洒极了。 老鸨赶忙捧住,心动是真的,却接得有些胆怯。她腆着脸笑:“小姐,这这可不好啊。” “拓跋焘在哪里?”方才十七来传话,却是连拓跋焘的人都没见着,不过是借着宗和的嘴传了句话。芜歌也不知为何竟有些生气,想她清高一世,到了平城却要屈就于权贵。 老鸨怔了怔,禁不住仔细打量起芜歌来。这女子当真是绝色,她这里的姑娘还没谁比得上她的。 不过,太子殿下风流是出了名的。老鸨有些惋惜地叹道:“既是找殿下的,必然是贵人了。男人嘛,逢场作戏是常有的事,贵人不如还是回去等着吧。” 芜歌也不多话,拨开她,径直往里走:“带路吧。” 这路,老鸨当真是带不得,只急得赶忙追了上去。 雅间,拓跋焘正斜倚在软塌上,闭目听着小曲。宗和急匆匆地碎步奔来,凑到他耳畔嘀咕了两句。他唰地睁开眼:“还真来了啊。” 宗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拓跋焘挥退伶人,懒洋洋地起身,理了理那身浅紫色袍子,慢悠悠地出了雅间。 两人撞见时,拓跋焘身在二楼,芜歌领着十七在楼下院落。一个俯视,一个仰视。 目光交错那刻,拓跋焘轻嘲一笑:“呵,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芜歌无心跟他打趣:“殿下,我有要事相商,请借一步说话。” 拓跋焘清冷地瞟她一眼,也不言语,自顾又回了雅间。 第37章 陈兵北鸿 芜歌耐着性子忍了忍,才踱步上楼。 听雨轩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临水而建,有潺潺流水声萦绕。芜歌步入雅间,越发清晰地听到清润的溪水流淌之声。她却蹙了蹙眉。 雅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脂粉香味。 “阿嚏,阿嚏。”芜歌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下意识地捂着鼻子揉了揉。 拓跋焘的余光瞟到这幕,隐隐笑了笑。 宗和守在一侧却是莫名地瘪了瘪嘴。他真闹不明白,主子方才叫他狂撒一通脂粉,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究竟是为何。眼见这主子对未过门的王妃明明是在意的,却巴巴地给人添堵。 “十七!”芜歌唤,朝门窗挥了挥手。 十七立时便推开门窗,又掀开纱帘。 拓跋焘懒洋洋地坐回软塌上,不耐烦地说道:“这帘子是遮阳用的,拉起来。” 十七望一眼主子,见芜歌没什么表情,只得依吩咐又拉上了纱帘。 芜歌本身想找个地方坐的,可放眼望去,竟只有那处软塌可以坐人。瞄一眼凌乱的靠枕和凉席,她蹙了蹙眉。 拓跋焘似乎是故意给她找不痛快,往软塌一侧挪了挪,拍拍身侧道:“这里比不得府里,将就着坐吧。” “谢谢,不必。”芜歌又蹙了蹙眉,“我要说的话很短。说完便走。” 拓跋焘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懒散模样。 芜歌耐着性子道:“殿下可否借我些人手?”她补充道:“神鹰营的人。” 那双桃花眼顷刻绽开戏谑的笑意,“后位和一个不容反悔的条件,只能任选其一。神鹰营是本王的私卫,如何能轻易借人?你这是改变主意,改一个买卖了?” 芜歌自然知道眼前的男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殿下说过,要护未婚妻安全。” 拓跋焘托腮撑在软枕上,轻笑着看着她:“本王是说过。但本王并未说要护着你去关中,掺和宋国的君臣之争。” 他居然什么都料到了。芜歌倒也坦然了:“殿下既知我的来意——” 拓跋焘正色地打断她:“阿芜,你如今已经不姓徐了。用本王的私兵,掺和宋国的内政,这意味着什么,聪慧如你,岂会不知?”他冷笑:“本王就这么好算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下若是陈兵边境,于殿下非但没有损失,或许还有意外之喜。”芜歌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以为这是个双赢之计。” 拓跋焘又被气笑了。他抱肘:“如此说来,本王还得感激你?” 宗和和十七,见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识趣地默默退下。 “殿下只说帮还是不帮吧。”芜歌语气清冷,略显不耐。 拓跋焘面色微沉:“莫说你还不是本王的王妃,即便是,女子乱国这种事,在本王这里绝无可能。” 芜歌抿了抿唇,只犹豫了一瞬,便道:“若是殿下能出兵,陈兵胡夏和宋国边境,那当日之约便算是了了。” 拓跋焘的脸色唰地青了。那么辛苦才得来的后位,竟然如此轻易就放弃了?他感觉这是对他莫大的羞辱。他薄怒:“本王只答应过你一个条件,你可要想清楚了。” 芜歌这一路上想的很清楚。她语气平淡:“殿下对于这门婚事,本就是勉为其难。如今,有个了断,岂不是更好?陈兵边境,对殿下并无害处。” 拓跋焘当然知晓这利害得失。可他就是莫名地恼怒。他站起身:“这次本王陈兵帮你父兄保住了兵权,下次呢?”他拽过她的胳膊:“还有,你自己呢?” 芜歌不为所动,只清清淡淡道:“若是这次保不住,就没有下次了,也没有我了。” 拓跋焘的眸色颤了颤。 “拓跋焘。”芜歌抬眸看着他,“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你曾问过我,为何那么执着于魏国的后位。我如今就告诉你。”她的眸中有泪光浮动:“我想保住我的父兄,保住我的族人。”一滴泪从她眸中滴落,紧接着连成一串,她并不擦拭,反而抬手攀住拓跋焘的胳膊:“我知平坂一事,于你是奇耻大辱。” 她的声音微颤:“于我,亦然。我娘用她的性命教会我,耻辱只能用血才洗得干净。我有用徐芷歌的命和血抵偿。”泪潺潺滑落,她满脸泪痕:“你们还想要我如何呢?我并不在乎大魏的后位,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家人。这是我欠他们的!” 说到最后,芜歌近乎哽咽。 拓跋焘先是怔住,继而抬手替她拭泪,可无论如何擦,那泪似乎都源源不断。他索性揽她入怀,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劝孩子一般轻喃:“好了,别哭了。弄得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芜歌许久不曾哭了。 不,从娘亲离世,从退婚,她就不曾痛痛快快地哭过。 从前的落泪,都是隐忍的。 父亲说,徐家女儿的眼泪若不是武器,就绝不该流。 芜歌不知今日的眼泪究竟是武器,还是恣意的宣泄。她的脸埋在他的心口,耳畔是陌生的心跳和灼热的男子气息,熏得她的泪决堤一般。她不懂她为何就沦落到这番田地了?难道她的后半生竟要攀附于男子才能活得顺遂吗?从阿康到拓跋焘,她与那些以色侍人的歌伶又有何区别?这样的认知,让她更恼怒,泪便涌得越发汹涌。 “你是不是知晓本王最怕女子哭啊?”拓跋焘无奈地轻叹,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好了。我方才是逗你的。陈兵捡便宜这种事,你便是不出声,本王也是不会放过的。” 芜歌却只顾着闷声哽咽。 拓跋焘心底分明知晓,这个女子此时的示弱,恐怕是心机作祟。只是见她情真意切地哭成这样,他不知为何明知是计却还是有那么一丝心疼。不,并不止是一丝。他摇头,愈发紧地搂住她:“好了,你再哭,我就不陈兵了。” …… 是夜,芜歌整理行装。此次她秘密随军,要做男装打扮。 未免京中各人生疑,心一要留守平城,撑住永安侯府。 月妈妈忧心忡忡地捂住包袱:“小姐,战地兵荒马乱。您身子才刚刚好一些。还是派十七去吧。” “别人去,我不放心。”芜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父亲怕是斗不过那个人的。早在年前,她就有这种预感。那个人潜伏了那么多年,暗地里到底藏了多少杀招和隐藏的势力,无人知晓。 是以,她恨得再深沉,还是放弃了复仇,把自己流放北地,只为为徐家留下一线生机。 “哎,怎会闹到这副田地?”月妈妈噙着泪慨叹。 “嫡庶之争,自古就有。二哥心中一直有怨气,又遭丧妻丧子之痛,有此作为,并不叫人意外。”芜歌的眸子冷沉,“倒是枫儿和二嫂的死,有些蹊跷。” “你是说?”月妈妈吓得捂住嘴。 “我能想到的,父亲定也想到了。既是有心为之,必然是毁尸灭迹了。”芜歌想起那个曾经总围着自己蹦蹦跳跳的小侄子,生出酸涩的泪意,“我只是不曾料想,那人为了权位,竟然不择手段到如斯地步。”她空拳紧拧着,泪眸里腾起一簇细焰。 “你是说——”月妈妈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芜歌却苦笑:“即便不是他自己动手,也必然是他的党羽帮他扫除障碍。没有分别。”她起身,推开窗,望向那轮残月,那里住着的故人越来越多。 不久的将来,也不知是不是还会有人逝去。 父亲之所以能在建康横行无忌,位列四大辅政大臣之首,除了心机和城府,还有铁腕手段。而这铁腕的底气,来自于兵权。二哥镇守滑台扼制魏国,三哥六哥镇守关中扼制胡夏,七哥镇守秦州制衡仇池,这三地是宋国最重要的门户。 二哥最骁勇,无异于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如今,已然断了一臂,若是关中重地,三哥和六哥再生变故,那徐家安家立命的根基便无存了。 翌日,拓跋焘点兵出征,陈兵宋国边城鸿北之郊,距义隆北伐的驻地新平,不过两百多里,距离历朝古都长安也不过两百多里。 关中之地富庶,乃逐鹿中原的必争之地。大宋的开国之君,刘义隆的父亲征战半生,数度北伐,才从胡族手中夺下关中,形成目前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 徐羡之诡谲,对子嗣更是严苛,十几年前就遣了庶子徐沅之随先帝出征关中,那时这位徐三爷才不过堪堪十五。 小小少年,无论武功骑射还是用兵之计,都叫先帝欣喜过望,弱冠便已成为驻守关中的主力。尔后,徐六爷洵之成年,便去了关中辅助三哥。 可以说,新平、冯镇、鸿北、长安一带,徐家军驻扎多年,早姓了半个徐姓。 只是,中原百姓受儒家思想统治已久,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徐羡之再是势大,却并没存下造反的心思,他想要的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 而今,刘义隆用御驾亲征这招,亲赴关中夺取兵权,当真叫徐家父子被动万分。 是以,徐羡之连夜书信,便有了彭城王刘义康主动请战为副将。但是,刘义康去到新平,能否保住三郎和六郎的兵权,尚是未知之数。 拓跋焘出兵,着实在徐羡之意料之外,可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书房,徐羡之仰天哈哈大笑,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幺儿不愧是我徐羡之的女儿。竟然说动了魏国出兵。哼,老夫倒要看看他刘义隆腹背受敌,正是用人之际,舍了沅儿和洵儿,他拿什么北伐赫连,又拿什么东御拓跋。好!好!” 乔之也是长舒一气:“有魏国陈兵制衡,三哥和六弟暂且安全了。” 新平的军营主帐,刘义隆冷沉着脸,静默地听着探子禀报魏国行军的近况。 待探子退下,邱叶志和王昙首对视一眼。 邱叶志道:“真料不到拓跋焘今年春天才收兵,如今又出兵了。看来那小儿已牢牢掌握了魏廷,拓跋嗣倒成了个摆设了。” 王昙首道:“狼大人此行出使魏国,探来的消息,拓跋嗣旧疾难愈,早有退位之意,如今还在位,不过是为了太子保驾护航、扫清障碍。” “老夫原也想过拓跋焘可能会出兵捡漏,却想一再兴兵劳民伤财,他未登大宝,为求稳,不至于如此激进。看来,终究是老夫想岔了。”邱叶志扭头看向义隆,“陛下,眼下倒是动不得徐三郎了。” 义隆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义康前日快马加鞭抵达新平,才进军帐,就请求为副帅。他存的什么心思,义隆岂会不知?无非是想以副帅之名,将徐沅之和徐洵之笼在自己麾下,保全徐家的实力。 他御驾亲征来关中,扼制徐家最大的王牌便是皇室正统的身份。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挂帅徐家军,徐沅之若胆敢不从,不说朝野上说不过去,便是关中民间也要生出民怨来。 他谅徐羡之也不敢正面与他冲突。徐羡之用上义康这步棋,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只是,他意难平的是,这个从小屁颠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如今是明目张胆地与徐羡之走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小子跟徐沅之和徐洵之相见时,一口一个“三哥”、“六哥”的叫着,着实是可恨。他真当他捧回去的那坛子骨灰是徐芷歌,他真当他成了徐家的女婿!愚痴! 不过,最让义隆气愤的还是徐芷歌。 她不单嘲讽他的用情,将他的信物扔进凰水,如今,更撺掇那个异族的胡蛮子陈兵鸿北。狼子夜都已经用平坂的旧事,离间那即将成婚的二人了。她徐芷歌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拓跋焘心甘情愿出兵相助的?! 义隆越想越觉得愤怒。他深吸一气,冷笑道:“既然动不得,下令彭城王领部徐沅之、徐洵之驻守鸿北,制衡拓跋焘。朕倒要看看这一仗他们如何打?!” 邱叶志的眸光亮了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不妥,不妥。彭城王如今已生有异心,若他们与魏国沆瀣一气,在陛下出征胡夏时,夺了关中,那就是折断了陛下的退路。依草民之见,陛下不如派彭城王挂帅,领徐沅之、徐洵之取道新平,夺取胡夏。如此,即便不能削其兵权,征战素有伤亡,用胡夏治内乱,无论战局如何,陛下都立于不败之地。” 王昙首颔首:“邱先生所言甚是,这也是陛下一早存下的中策。上策自然是陛下亲征,趁机夺下兵权。中策是以胡夏削弱徐家。陛下方才所言,乃是下下策。” 义隆当然知晓其中利害,方才不过是怒气攻心,倒想看看出现这样的局面,徐芷歌是现身还是不现身。阿康见她还活着,可还会心甘情愿为徐羡之所用?徐沅之、徐洵之对战拓跋焘,你究竟是想谁输谁赢? 最后,主帐下的军令是彭城王领徐家军为先锋,出征胡夏。 这早在刘义康和徐家父子的意料之中。 第38章 鸿野日出 徐家军开拔出征那天,天还没亮,拓跋焘就从营帐将芜歌揪了起来,扛上了马。 芜歌被他撂上马时,还有些睡意惺忪:“拓跋焘,你这是做什么?” 拓跋焘只是笑笑,跃身上马,与她同骑。 明明有那么多马,两人同骑算怎么回事?芜歌作势要跳下马,却被拓跋焘摁住动弹不得。 “别耽搁时辰了,鸿野的日出乃关中绝美的景致。本王有心领你开开眼界,你还不领情?” “放我下来,我自己骑马!”芜歌有些气鼓鼓的,似乎在听雨轩那番痛哭之后,两人的关系变亲近了不少。 拓跋焘不理会她,轻笑道:“坐稳了。”言罢,一甩马鞭,疾奔出军营。 芜歌被这冷不丁一下,差点颠下马去,幸在拓跋焘屈肘搂住了她的腰。耳畔是呼呼的夜风。 夏末秋初,天气还很燥热,这夜风拂面,别有一番舒坦的滋味。 芜歌懒于挣扎了,不多久,两人便抵达了鸿野的伯来峰。亲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来到山脚下,早有护卫清了山。 伯来峰算不上高,不过一炷香功夫,两人已攀上了封顶。关中地阔,平原一望千里,登高望远自有一番雅致。 此时,东方已露鱼肚白。 “时辰刚刚好。”拓跋焘拉着芜歌攀上峰顶的一块巨石,席地坐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的石头上,示意芜歌坐下。 芜歌静默地坐了过去。其实,早在攀上山顶那刻,她的思绪便莫名地飞回了栖霞山。她和阿车也专程去看过日出。 只是,那回,是她执意撺掇的。那个人并不乐衷,只是一味宠惯着她的做派。不,是隐忍着,只为麻痹和欺骗她。 三更天,她就悄悄从徐府溜了出来,与候在府门东角的阿车汇合。那时,他已经登基为皇了。 那天,他们也像此刻这样并肩而坐。 似乎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在兴奋惊呼:“阿车,你快看,早上的太阳真的像咸鸭蛋呢。”她娇俏地作势张嘴去咬:“啊呜。”她假装咽了咽,“嗯,人间佳肴。” 与阿车相处的时光,她天真到近乎傻缺的地步。如今回想那段岁月,那个人虽然一直挂着浅笑,可心底里却不知是如何笑她愚痴的。 她还记得她乐滋滋地一边看着美景,一边偏头靠在他的肩头,畅想着他们的白头偕老:“阿车,等我们老掉牙了,再来看日出吧,再看看这咸鸭蛋是不是年轻时的味道。”她记得那人的肩膀似乎是颤了颤,尔后,他揽住了她的腰。 如今回想,那个人从未想过与她到白头的。 十年,只是一出痴傻的独角戏。徐芷歌没能活到白头,孤零零地死在了那个她原本以为会披上凤冠霞帔、嫁他为妇的秋季。 芜歌的眼眸,映着浅淡的霞光,雾了一层琉璃般的光泽。那是她强忍的泪水。 哪怕死了一世,再生一世,有些过往,还是无法磨灭。就如这日出,只要太阳升起一日,她的心就要被碾压一日。这样的痛楚,历久弥新,像是钝刀割肉。她却早没了喊痛的资格。 拓跋焘在偏头看她,她的侧脸很美,神色更凄美。似乎那场痛哭之后,她面对他时,除了清清冷冷的模样,多了许多表情。他看得出她正伤心着。 拓跋焘展开双臂,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揽着芜歌的肩。他想哄她开心一点:“美吧,阿芜?” 芜歌的思绪回转,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拓跋焘,别老是动手动脚。” “哈哈。”拓跋焘轻笑,反倒搂得更紧了,“我自己的王妃都搂不得了?阿芜,我鲜卑儿女没中原人的矫情。看得对眼,就情意成双。看不对眼,就各走两边。”他勾起她的下巴,浅淡噙笑:“是你自己招惹的本王,本王现在告诉你,本王对你——” 他顿住,桃花眼眯了眯,似乎是在翻寻合适的说辞,最后,他笑道:“生了那么点兴致。貌合神离的姻缘,不是本王想要的,应该也不是你想要的。阿芜。”他的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你说得对,本王要什么样的皮囊没有?” 他正色:“你既嫁给本王,你的皮囊,本王自然是要的。心,本王也是要的。”他说完,凑近亲上了她的唇。 芜歌一直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在中原人看来,婚前失贞的女子是绝对没有资格问鼎中宫的。那夜,狼子夜当着神鹰营那么多将士的面戳破平坂旧事,哪怕她坚称自己不是徐芷歌,若依中原人的惯例,这桩婚事恐怕是保不住了。 她心里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听拓跋焘说来,那夜竟然是翻过去了? 其实,北方胡族并不像中原汉人,对贞洁二字有那么多执念。晋朝灭国后,匈奴刘汉掳走了晋惠帝的皇后羊献容,刘曜夺位建立刘赵,便立了羊献容为后。 当然,拓跋焘心底自然是不虞的,只是,芜歌在听雨轩的那番哭诉,让他释怀了不少。徐司空府的嫡小姐中杜鹃红泣血而亡的消息,天下皆知。正如芜歌所说,耻辱只有血和命才能洗得干净。 他无意为难一个女子。而且,他苦笑,他这一生也并非毫无污点。与玉娘的那桩旧事,虽然是年少轻狂时犯下的过,却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伦常之错。那种恨错难返,啃噬心扉的感受,想必没人比他更感同身受吧。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当真有几分心疼眼前的女子,更止也止不住想要靠近这个女子。 芜歌当真是迷惘了,直到唇上贴来清润的凉意,她才如梦初醒。可是,她还来不及推开他,拓跋焘已轻笑着坐了回去。仿佛刚才蜻蜓点水的一吻,只为确认她的权属。 芜歌忿忿地咬了唇。 拓跋焘却正色道:“这个时辰,徐司空府的三郎和六郎该是开拔出征了。”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她望向晨曦映照下的苍茫大地。两百里外,她的三哥和六哥正整装待发,开往胡夏那片陌生之地。 “三哥其实不喜欢舞刀弄棒,他是喜欢读书的。”芜歌记忆里的徐三郎永远是一副书生打扮。他摇着羽扇,之乎者也,故作老学究做派,逗得她和庆之咯咯直笑。三哥像文姨娘,生性很开朗,是庶子中最受父亲宠爱的儿子。 她又想起徐六郎,那是个爱拨弄算盘胜过拨弄刀剑的少年。六哥的志向原本是经商。 “谁说商贾无用?若给我十年,我一准富甲一方,庇佑一方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可是,在父亲眼里,庶子们的这些喜好都是玩物丧志。唯兵权才是这乱世里的倚仗。 芜歌的眸中,有泪闪烁。她暗暗吸了吸,转头问:“拓跋焘,胡夏的守将厉害吗?” 拓跋焘笑得痞气:“没我厉害。” 芜歌的心舒了舒,却又听拓跋焘说,“徐沅之也没我厉害。徐沅之是很好的守将,可是做先锋。” 他摇头:“在我看来,狼子夜更适合做先锋。” 芜歌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心底就极不适。只眼下,她无心与那个刽子手计较。她问:“那依你看,三哥有几分胜算?” “战场波谲云诡,哪里算得清楚?”拓跋焘拍拍她的肩,“放心吧,至少徐家军还在徐家手里,哪怕损兵折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刘义隆一心北伐立威,不会坐视先锋军失利的。” “那你呢?打算何时出兵?” 拓跋焘眨了眨眼:“你猜猜。” 这便是没打算告诉她的意思。芜歌了然地闭了嘴。 “看日出吧。”拓跋焘扳过她的脸,看向东边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日出,当真是壮丽,红霞映照大地,他们身上脸上都染了绯红的霞光。 “阿芜,刘义隆就在两百里以外。如果我这次擒贼先擒王,掳了他,你猜猜,中原会变成什么光景?”拓跋焘的声音浮在晨光里,听着只觉得虚幻。 徐芷歌惊地侧过头看他,他陈兵鸿野竟是存了这个心思?她道不清震惊过后,心底的想法究竟是什么。阿车负了她,整整骗了她十年,更逼死了她的母亲,她是恨他的。 金阁寺的一百个日夜,她不是没想过手刃仇人,杀了那个负心人。 哪怕刚刚,想起过去和那个人看日出的情景,她只想把记忆里的一切都统统从脑海里剜去,就像她恨不得把那个人从这世上剜去一般。 “本王已秘密遣了人去建康,与司空大人会面。”拓跋焘盯着她的眉眼,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若是商谈顺利,里应外合,掳了刘义隆,于本王于徐家是两全其美。” 是啊,若是刘义隆被掳,那父亲便可顺理成章地扶持阿康即位。徐家的危机,至少可以缓解二十年。 可是,中原的百姓呢?百姓何其无辜!芜歌竭力装作无动于衷:“你不了解我父亲。他是不可能通敌的。” 拓跋焘反问:“哦?司空大人如此有风骨?” “文人都有风骨。我父亲虽爱权,却更爱名,他宁愿死,也不会允许自己遗臭万年。”芜歌说得很笃定。 “呵呵。”拓跋焘不以为然地轻笑,“那他作何会让阿芜你来魏国?” “是我自己选的。” 芜歌的话,着实让拓跋焘怔了怔。 芜歌却移眸,望向东边那片耀眼夺目的红:“拓跋焘,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既然死不了,只能活着,我想重新开始。于是,我成了阿芜。若是没有天一大师的命批,父亲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她吸了口气,眸子里的泪光盈盈如红玉:“在我向父亲磕头道别那刻,在父亲眼里,他的幺女就已经死了。把心一送给我,是父亲念及最后的骨肉亲情。作为回报。” 她扭头看向拓跋焘:“若是有朝一日,徐家真的遭遇灭族之灾。我要为父亲留下一点徐家的骨血。”她咬唇:“仅此而已。” 这是从金阁寺回家那夜,与父亲摊牌之时,父亲的最后交代。 “这也是我为何非要你身边那个位置的原因。”芜歌一直死死噙着泪水,“我要成为大魏最有权势的女人,才有可能践行对父亲的承诺。拓跋焘,你不必再试探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作为回报。” 她哽了哽,泪光倒灌回去那刻,她攀上了他的胳膊:“我什么都可以付出。我就是生在大魏死在大魏的阿芜。” 拓跋焘只觉得眼前女子的攻心计甚至比姚皇后还要厉害。他每每从她口中挖出一点信息,就每每都要被她动摇。 姚皇后牢牢地掌控了父皇一生。那她呢? 拓跋焘不愿再多想。他向来是怜香惜玉的,至少明面上如此。他抬手抚住她的脸,半真半假地笑道:“怎么又要哭鼻子了?本王的阿芜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芜歌的脸红了红。她别过脸:“我哪有哭,哪有撒娇?” 拓跋焘觉得好笑,闷闷地笑出声来:“哭也好,阿芜哭起来,也很好看。” 芜歌懒得理会这种插诨打趣。她与拓跋焘的相处,掺杂了太多心机和算计,有时,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所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很厌恶这样的感觉,和这样的自己。只是那个真实的自己,早埋葬在了旧年的那场纷争里。 阿芜本就是个荒芜的存在。 正如芜歌所料,拓跋焘派去建康的密使,在徐羡之那里吃了闭门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彭城王和徐三郎率领的先锋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克了胡夏的守城。 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徐三郎在占领城楼后,竟然被自己这方的暗箭所伤,刺中后背。那伤原本也算不上致命,可箭淬了毒。铁骨如徐沅之,经过刮骨去毒后,依旧不见起色。 芜歌得到消息时,三郎已高热不退好几日了。而刘义隆已率军出新平,与先锋的徐家军汇合。 “我要去见三哥!”芜歌听说沅之受伤后,被义康派人连夜送回了新平,就下了决心要去看看。两百里快马加鞭,也就是两日。 拓跋焘在营帐外拦住她:“你心底知晓,这消息若是真的,你去到新平,他可能已经死了。若是假的,恐怕是引君入瓮之计。阿芜,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有如今的身份,你可愿功亏一篑?” “那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芜歌问。 拓跋焘不置可否地耸肩:“是真,也不奇怪。飞鸟尽,则弹弓藏。只是。”他冷哼,满是不屑和鄙夷:“刘义隆此举,未免太下作,当真是要寒了万千守将的心。” 芜歌坐在马上,道不清心底酸涩暗涌的是恨意还是痛意。而拓跋焘已拽着她抱下了马。 近来,军营里已然传出太子殿下竟染上龙阳之癖的谣言来。 一身玄色男装的芜歌挣开拓跋焘:“我自己会走。” 第39章 北鸿夕会 营帐,刘义隆举剑横在邱叶志的颈前,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邱叶志,是谁给你的胆子,在背后放暗箭!” 邱叶志面不改色:“阿车,舅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徐沅之非死不可。徐洵之若是识时务——” “给朕闭嘴!”剑锋嵌入他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有鲜血涌溢,刘义隆一手比着剑,一手揪住邱叶志的后脑勺,“别以为朕不会杀你!” 邱叶志依旧面不改色,反倒是露出一丝笑意:“你的剑法是我教的。若你当真能手刃我,便算是冲破世俗的所有枷锁,也不枉我教导你一场。阿车,你天分极高,谋略上乘,唯一的缺点便是妇人之仁。” “闭嘴!”刘义隆加重了手中力道,他当真恨不得杀了他,“徐沅之哪怕再可恶,也是朕的守将。他征战胡夏,是在为朕卖命。你下这种暗手,置朕于何地?叫朕有何面目统领三军?!” 邱叶志直摇头,叹道:“陛下,您错了。徐沅之是为他徐家卖命。北伐若是不利,还好,陛下可趁机收了他的兵权。北伐有功,陛下该如何是好?” 刘义隆甩开邱叶志:“朕自有主张!” 邱叶志跌退两步,撞翻案几上的茶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他抬手捂了捂伤口,摇头道:“陛下多虑了。狼人谷的死士至死咬定了是受赫连勃勃指派。没人会怀疑到陛下身——”他话音未落,肩头已被刺一剑。 刘义隆执剑,残忍地搅动剑锋。 邱叶志的面色因疼痛而扭曲,却连闷哼都不曾有。 “朕最后一次警告你。若你再敢擅作主张,休怪朕不念师徒情谊!”刘义隆拔剑,邱叶志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是夜,芜歌领着十七偷偷溜出魏国军营,飞奔新平。她不能坐视三哥殒命。可惜是心一不在。不过,去年,她中杜鹃红之毒后,一直有服用心一配下的清毒药丸。她不清楚那清毒药丸能否有奇效,但身上既然带了一些,便总要试试的。 芜歌是第三天拂晓抵达新平的。十七早差了芜歌带去魏国的两个暗卫先行到新平,联络徐六郎。 三郎被安置在新平的徐府。府门前,徐洵之见到死而复生,做男子装扮的妹妹,泪雾花了眼。 “六哥,三哥在哪里?快领我去!”芜歌跳下马,便直奔入府。 洵之随了上去,并给老管家递了眼色。如今新平城,遍布了新帝的眼线,妹妹的行踪是万万不能暴露的。 “三哥如今如何了?请的是哪里的大夫?”芜歌边走边发问。 “最初是军医。后来。”洵之顿了顿,心有不平道,“陛下召来了毒圣欧阳不治。” 那个糟老头子?芜歌不由顿了步。 “昨夜才到的。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人,便只好把他安置在府上了。”洵之警惕地推开三哥所在的院门。 “那个老头解毒确实是有几把刷子。”芜歌不由有些后悔贸然前来了,若早知欧阳不治来了,她也不至于揣着那几颗药丸急匆匆地就来了。 “嗯。三哥喝下他的药,总算是退热了。”洵之推开房门,天色还暗,一行人并未掌灯。 守在睡榻前的小厮闻声站起,见六爷领着一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少年进屋,只觉得那少年眼熟,却怎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摸了摸脑袋。 “你出去吧。”洵之吩咐。 待屋里只剩下三人,芜歌才缓步踱去榻前,只见徐三郎面色淡青,双唇干枯开裂,竟是一副将死之兆。 泪瞬时喷薄而出,她捂住嘴,隐忍片刻,才道:“欧阳不治怎么说?” “毒太霸道,治晚了。”洵之叹气,“保命或许可以,但再带兵打仗。”他摇了摇头,“怕是不可能了,便连寿数——” 芜歌牵起三哥的手,打断道:“能保住命就好。只要命在,总是能慢慢治的。” “嗯。”洵之点头。 沅之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看清来人,眸光一亮,近乎弹起身来。 “三哥,你躺着。”芜歌连忙摁下他。 沅之一脸惊诧地看了看芜歌,又看看洵之。 “我不能逗留太久。”芜歌从腰封里掏出一个蜡纸包,“这是心一给我配的清毒药丸,配合欧阳不治的药,应该是可以事半功倍的。”她递给洵之,“六哥,为了保险起见,你给三哥服用时,先给那老头瞧瞧,就说是建康那边赶着送过来的。” “幺幺……妹。”沅之虚弱地开口,“你……你……” “我的事,回头让六哥告诉你吧。”芜歌抓住沅之的手,“你要保重身体。如果实在不能带兵了,就回建康吧。别勉强自己。” 沅之的脸色变了变:“只怪我……不争气,父亲最需要的时候却——” “这事如何能怪你?”芜歌打断他,“你别多想了。” “是啊,三哥。”洵之帮腔,“新平还有我,我虽然不才,但总能顶点用的。” 眼见着窗棂里透出来的日光越来越亮,芜歌深吸了一口气:“三哥,见你熬过来了,我也放心了,我得走了。” “这么快?”沅之反手拽住妹妹。 洵之道:“幺妹确实不能久留。这里四处都有眼线,加上欧阳不治还在。” 沅之轻叹一声,松开了手:“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自从他中毒,便觉世事无常,对亲人便格外依恋。 芜歌笑了笑:“总有机会的。三哥保重。” 洵之领着芜歌和十七从后门离去,可就在快要出门时,欧阳不治竟不知是从何处窜出来的。 “你……你……”欧阳不治活像见了鬼似的指着芜歌,“你……竟竟……还活着!” 芜歌顿觉不妙了。她跟六哥互换一个眼神,洵之眼中现了杀机。 欧阳不治却不知死活地奔了过来:“真是你啊?你,不不可能啊。” “三哥如今少不得他。”芜歌压着嗓子对洵之说,这便是提醒他万万不可轻动这老头子的意思。 欧阳不治已奔来,一把拽过芜歌,上上下下地打量:“谁?是心一吗?” 芜歌无力地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际。她拨开老头子的手:“对,是你技不如人。” 这老头就是个毒痴,闻声都有些痴了:“这这——” 芜歌没空跟他浪费时间,又想堵住他的嘴:“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今日见到我的事就吞进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那个人。” 老头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指的是谁。他道:“那小子找你找得好苦,你倒好,你——” “你给我闭嘴!”芜歌一把拎过老头子的胳膊,逼近他,凶巴巴道,“什么药引,全是你作古作怪!这世上根本就没那一味药引!” 老头子摸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这,我这不也是为了撮合——” “你给我闭嘴!”芜歌又打断他,“你为老不尊,这辈子都欠了我的。” 老头子更不好意思了,理亏地摸着脑袋:“唉,老头子我也没想到你们会。”不等芜歌再说闭嘴,老头乖乖地捂嘴,一个劲点头:“老头子懂,今日之事,我绝不泄露半句。” “不够!”芜歌松开他,蛮横道,“你必须治好我三哥,三哥要是不能长命百岁,你就还是欠了我的!” 欧阳老头这辈子都问心无愧,唯一愧对的就是眼前这丫头了。他无奈地叹道:“老头子我一定尽力,只是你哥原本就不一定长命百岁——” “我不管!”在平坂时,芜歌就对这个老头子的脾气摸得透透的了,“必须治好。” 老头子唉声叹气地点头:“好,好。” 芜歌转对目瞪口呆的洵之道:“六哥,我走了。” “这里我走不开,只能让冷伯护送你了。” “嗯。” 芜歌和十七要出门时,呆愣愣的老头子又追了上来,“喂,丫头,我想知道杜鹃红是怎么回事,如何找你?” “我需要你时,自然会找你。”芜歌甩下这句,便一记扬鞭,疾奔而去。 义隆接到新平的飞鸽传书时,正是那天下午。他简单交代后,便领着一群护卫疾奔北鸿边界。 胡夏的夏康城,距离北鸿,抄近路也不过是两百里。他要赶在那个女子出北鸿前拦住她。 再翻过一个山头,就是魏国边境鸿野。 芜歌作别新平徐府的管家和护院,领着十七和两个暗卫策马疾驰。就在他们经过山谷时,忽然跑出一队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是宋军的装扮。 “小姐。”十七警惕地靠近芜歌,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 芜歌倒不是很慌乱,只静默地看向山谷那边的林荫道。果然,一匹单骑缓缓地丛林中走了出来。 是他。 不过年几未见,已觉隔世。他还是宜都王时,就有公子美如玉的美誉。登基为帝后,举手投足更平添了皇者独有的气度。 他今日的穿着,是他还是宜都王时,最喜欢的月白色。那曾是徐芷歌最喜欢的颜色。 如今看着,芜歌只觉得那是一片苍凉的荒芜。 她的心跳在加速,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仇恨。她默默地从马鞍里抽出防身的软鞭。 义隆一眼就捕捉到了她的动作。他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白鬃马缓缓踱近,他勒停在她五步开外。“小幺,好久不见。”他的语气听上去,好像还停留在久远的十年里,好像他们只是三五天的别离。 可是,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好多重仇怨,负心之恨、杀母之仇,还有枫儿、二嫂、三哥……这一桩桩的祸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芜歌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义隆比手,拦在山谷前方的护卫避让开来。他和煦地笑了笑,一如久远时光里的模样,甚至带着几分宠溺的意味:“山谷那头有条小溪,风光很秀丽。不如移步去那里,边饮茶边聊。” 过去,但凡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徐芷歌都笑眯眯地言听计从。 而今,芜歌一手紧了紧缰绳,一手紧了紧软鞭,端着刻意的疏离:“小女阿芜,并非你要见的人。请让道吧。” 义隆蹙了蹙眉。他跃下马,缓步走了过来。 芜歌下意识地驱着马退后几步,可缰绳却被他牵住了。 “小幺,我们谈谈吧。”义隆仰头看着她,那双似盛满星月的眼眸,款款地看着她。 芜歌扫了一眼避退在山谷两侧的护卫,足足有五六十人,或许林子那头还有。她有些后悔没听拓跋焘的劝阻了。 义隆伸手,作势要牵她下马。 芜歌递给十七一个眼色,舍开那只殷勤的手,自己翻身下了马。她攥着马鞭,眉目皆是清冷:“带路吧。”她说完,绕开义隆便往前走。 义隆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阔步赶上她,与她并肩而行。 十七牵着两匹马,慢慢地落在十步开外。 盛暑的山谷,林木森森,流水潺潺。 刘义隆显然是有备而来,在临溪的大片林荫里,早有护卫架起了简易的凉棚。棚下有一个短脚案几和两个蒲团,案几上是一柄瑶琴。 芜歌见到那柄瑶琴,步子不由顿住。义隆信步走进凉棚,盘腿在蒲团上坐下,颀长的指一拨,漾起一串轻灵琴音:“这把伏羲是你送的,四年了,朕一直留着。” 芜歌觉得眼角有些发涩。她别目望向那条潺潺作响的小溪。徐司空府的嫡小姐,在建康称得上天之娇女,无忧无虑的她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有时,比男孩子都要顽劣。 司空大人对八个儿子严苛到不近人情,唯独对这个独女,宠爱到毫无原则。 徐芷歌想观天象,司空大人便请来了钦天监亲自教授。徐芷歌想磨玉石,司空大人便请来襄阳第一巧手陪女儿胡闹…… 这把伏羲琴,出自徐芷歌之手。 她十三岁那年,玩腻了抚琴,一时心血来潮,居然生了制琴的兴致。司空大人便三顾茅庐请来了关中名家雷氏的传人,来建康府中教女儿制琴。 徐芷歌只制了两把琴,一把是眼前的伏羲琴,另一把是一柄凤势。伏羲,她送给了阿车,凤势则自己留用。 那年栖霞山,阿车以一曲《凤求凰》向她表白心迹,抚的就是这把琴。 芜歌真没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北伐胡夏,居然还带着这把琴。 不,心机深沉如他,应该是早有预谋,料定了北伐途中,他们必然会相见?便以这把琴,动之以情? 芜歌微嘲地勾了勾唇。 而义隆已翻飞着颀长的指,抚起那首《凤求凰》来。琴音和着淙淙的流水声,似静谧流淌着万千情丝。 芜歌只静默地站在凉棚外,目光虚无地落在空濛的溪水之上。 栖霞山听到这首曲子时的心跳和悸动,早成了最不堪回首的自恼和折磨。芜歌恨那个天真浪漫,不识人间烟火的徐芷歌。父亲原本看中的皇子并非眼前之人,而是身为皇次子的庐陵王。可她偏偏却看中了一心要找徐氏满门报仇的他。 是她引狼入室,才害得全家落到如斯地步。 第40章 誓死一搏 一曲终了。 芜歌的眼角涩意愈甚,可泪却早已干涸了。她扭转头,看向席地而坐的俊美男子:“该说的,狼子夜应该都转告你了。我无话可说。”她说完转身便走。 “小幺!”义隆扬声叫住她,“你走不掉的。过来,坐下。” 芜歌住步,扭头看向他:“难不成陛下是想扣押大魏的准太子妃?”她昂了昂下颚:“阿焘就在鸿野。” 义隆的眸中闪着隐忍的怒意,被他强压下去了:“小幺,别胡闹了。随朕回建康,你想要什么,只要朕办得到的,都依你。” 芜歌快要被他这四两拨千斤的话给气笑了。她当真笑了笑:“大宋的陛下如此说,是要纳阿芜为妃吗?” 不等义隆回答,她笑愈甚:“大宋地处南方,土地富庶,可我大魏同样人杰地灵。更何况,我是阿焘的正妃,将来他继承大统,我便是大魏的皇后。据阿芜所知,陛下不仅有中宫皇后,还有四妃及众美人。” 她的笑越来越嘲讽:“是什么让陛下觉得阿芜会舍弃皇后之位,去与建康宫的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 义隆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若是你不喜欢,那些妃子美人都可遣出宫去。”只是,落在瑶琴的双手却因为隐怒而微微颤动了琴弦。 “袁齐妫呢?”芜歌脱口问出这句时,便后悔了。 义隆的眉眼动了动。他起身踱近她:“朕应许过故人,要照顾阿妫一生。”他抬手想为她捋去落在眉间的一缕碎发,却被她急退一步避了开。他执拗地再踱近一步,伸手抚上了她的脸。 “刘义隆!”芜歌愤怒地抬手要拂开他,却被他掌住了手腕,再用另一个手,又被他桎梏住。 义隆锁着她的双手,却是笑了笑,只是这笑却带着一丝苦涩:“这才是朕认识的小幺。” 芜歌被桎梏得动弹不得,索性懒得挣扎了。她的心口像烧了一团火,随时都要把她吞噬一般:“徐芷歌已经飞灰湮灭了!”她看着他,唇角勾着轻嘲笑意,眸子里却泛着潮意:“一个死人会在乎你的贵妃之位,会在乎接管这大宋江山的子嗣由谁所出?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义隆脸上的笑意褪尽,他的唇颤了颤:“小幺,我们分开的四百六十七天,我没一天不在想你。从你那日走出承明殿开始,我便开始想你了。你在金阁寺的一百日,我——”他心口起伏,却是咽回了话。他暗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我并非像你所见的那样无动于衷的。” “呵——”芜歌只觉得可笑,她在金阁寺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正忙着筹备三个月后的大婚。建康宫里,皇帝对未来皇后的痴情与痴心,父亲一字不落地捎信告诉了她。 她知道,他命司珍局熔掉了那顶原本属于她的后冠,又召來天下第一妙手为他的皇后赶制了后冠。其中,最亮的那颗夜明珠,听说是皇帝十八岁那年去往东海游历时,与当地的渔民一起下水打捞到的。 她知道,在她离开建康后,皇帝下令宫人将承明殿里里外外所有与她相关的痕迹,都清扫掉了。 她知道,那十年时光里,他们互赠的所有礼品,包括眼前的那把伏羲,都被他下令扔掉了。眼下却不知是从何处捡回来的。 义隆不知为何,见她眼角含泪,唇角却噙着笑的模样,心底竟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惧怕。他紧着她的手:“小幺,我不信,你放得下过去。既然放不开彼此,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他笃定了语气:“我们可以的。” 芜歌只觉得这样的酷暑,她却觉得冷。她都给冷笑了,便懒得再装刘氏阿芜了。他们用十年相恋,却只用唯二的“卑鄙”两字结束。哪怕清曜殿外的诀别,也不过寥寥数语。 她其实有好多控诉,有好多怨怼,她只是不屑地说罢了。 而眼下,他竟然还在轻描淡写地拿着妃位和未来皇太子之位来羞辱她! “你不觉得你可笑吗?我三哥现在还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我娘已经成了一堆白骨!我徐家也许过不了多久统统都要死于你手!你对徐芷歌有情?狼人谷她被掳时,你在哪?世人嘲笑她时,你在哪?宫嬷嬷羞辱她时,你又在哪?她在金阁寺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又在哪?你想她?你与你的心上人买凶狼人谷的时候,想过她吗?你熔掉后冠时,想过她吗?你封后时,想过她吗?” 义隆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只是双手却仍然执拗地握着她的腕。 “刘义隆,她今生所有的苦难都是拜你所赐!你对她除了欺骗,就只有利用和羞辱!是你逼死她的!她与你不共戴天,黄泉路上都不愿相见!”芜歌一口气说完这些,泪已莫名地淌了满脸。 “对不起。”这句话虽苍白,可义隆其实很早就想对她说了。他的眉眼微红,张嘴又咽下,许久才道:“朕有负于你,只想余生尽力补偿你。” 芜歌昂着下巴,用力地摇头:“用不着了,徐芷歌已经死了。而且。”她的眸中闪着泪光:“你想如何补偿?你和司空府的斗争可以到此为止吗?” 义隆的眸子沉了沉。 芜歌移眸看向缥缈的水面,夕阳西落了:“从默许狼人谷掳我那刻起,你已经做了选择,我们也就结束了。”她看回他:“阿车。”这句呼唤似耗尽了她的所有气力,“徐芷歌真的死了,你根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她今生都不可能原谅你。” 她又抽手,这次钳制她的力道松了许多,却还是抽不开:“阿焘会来接我,神鹰营不是你这群护卫可以以少胜多的。放我走吧。” “拓跋焘就是你对朕的报复?”义隆问,清冷中带着隐忍的怒气和无奈,“还是徐羡之的后招?” “你想多了。”芜歌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被暑气和清风拂干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她看着他,带着绝望的悲悯:“她曾对阿车说过,若他招惹别的女子,今生都别想再见她。” 义隆的面色变了变。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那株兰花,他们为此冷战的四个多月。那刻,他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阿妫和她,他终究只能选一个。 狼人谷,他选的是阿妫。哪怕现在,他也不曾放弃阿妫,更不曾放弃对付徐羡之。 他们终究是走不下去的。 可是,过去四百多个日夜的相思煎熬又算什么?他明明放弃了她,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她。 “咳咳——”远处传来侍卫刻意的干咳声。 义隆闻声望过去,总算抽回了手。那侍卫尴尬地低垂着脸,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义隆一通耳语。 义隆的眉目动了动,看向芜歌的眼神很纷杂:“大概有多少人。” 侍卫垂首:“少说也有五千骑兵。” 义隆此行是轻骑而来,只率了三百精锐。若是正面交锋,在北鸿守军未来应援之前,恐怕就要被神鹰营围剿。 芜歌的心安稳了几分。她福了福:“多谢陛下款待,阿芜告辞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小幺!”义隆不甘地叫住她。 芜歌顿住步子,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望去时,只觉得后背撞入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 义隆搂着她,呼吸贴在她的鬓角:“小幺,朕总有一日会叫你心甘情愿回建康的。”他笃定道:“不会太久。” 芜歌忿恨地偏头看他,他却已回过身去。 芜歌心底其实有恐慌涌动,但被她极力压了下去。“不可能!”她决绝地说完这句,攥着软鞭疾步离去。 而义隆则召集护卫,反方向绝尘而去。 拓跋焘在山道上接上芜歌时,面色很不好看。 芜歌一路颠簸,本就精神不济,加之与刘义隆的一番纠缠,更觉得筋疲力尽。她虽看出拓跋焘在生气,却并无意安抚她。 两人并驾齐驱地回营地,已是入夜。两人不曾交谈,径自回了各自营帐。 翌日清晨,芜歌起床才惊觉拓跋焘竟是天没亮就领着骑兵开拔出征了,独留她和一队后备军驻扎营地。 芜歌有些气恼地看着空荡荡的营地:“你怎么不叫醒我?” 十七有些委屈地垂首:“奴婢见小姐连日赶路太辛苦了。而且。”她顿了顿才道:“殿下不许奴婢叫醒您。” “他说不许就不许啊?”芜歌没好气。 十七单膝跪下:“奴婢该死,请小姐责罚。” “算了。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以后别动不动就该死。”虽然明知拓跋焘早走了,芜歌还是信步走向他的营帐,正巧撞见宗和从营帐出来。 小太监很有眼色地笑脸迎了过来行礼:“奴才见过刘小姐。” “殿下出征去哪里了?”芜歌问。 小太监机灵地笑着打哈哈:“这等军国大事,奴才不知。不过,殿下临行前交代了鸿野太守,吩咐他一路护送您回京。彭大人应该晌午就该到了。” 芜歌怔了怔,拓跋焘这是不让她再掺和的意思了?如今徐家军尘埃落定,三哥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她也不需在这是非之地逗留。 宗和又谄媚地讨好道:“殿下不放心您,特意吩咐奴才随行看顾您回京。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吩咐奴才。” “有劳你。”既然打听不到什么,芜歌便不做多想了,当天晌午便启程回平城。 两个月后,太子殿下大捷的消息传来了京城。拓跋焘此行可谓兵不血刃,一路尾随着大宋军,捡漏占便宜,竟一口气拿下了胡夏九城。 刘义隆率领的北伐也是捷报连连,将大宋关中的版图向北扩张了数百里。 胡夏赫连皇室忙于夺嫡,在宋魏军队蚕食下竟选择了议和。 眼见已入秋,天气越来越冷,刘义隆率领的军队都是南方人,未免水土不服,义隆接受了议和。 魏皇拓跋嗣虽在心一的调理下,身子有了些起色,但已是强弩之末。未免京师生变,拓跋焘也不宜长久出征,故而也接受了和谈。 最终,这场战事以宋魏大胜,胡夏割地赔款收场。 徐沅之随着北伐军胜利回朝,回到了阔别十余载的建康。 徐羡之看着跪在堂前,面有菜色余毒未清的三儿子,仰天长叹一声,起身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我儿辛苦了。” 一旁的文姨娘一个劲抹泪。 徐沅之红了眼圈:“儿子不肖,让父亲失望了。” “不怨我儿。”徐羡之用力地抚住儿子的肩,“你娘盼了你许多年,你难得在家尽孝。安心将养着。” 文姨娘走过来一把搂住儿子,泣不成声…… 是夜,父子三人在书房相商。 “陛下过去看来是有心藏拙,这次北伐,他身先士卒,在兵士里口碑极佳。”徐沅之说到此处有些惋惜,若非家族立场,这样的君王,作为将领,他也是想要追随的,“这次他新提拔了一群将领,又命檀将军镇守关中,六弟虽在关中有些声望,恐怕——”他欲言又止。 徐羡之冷笑:“如此看来,那个竖子除了狼人谷,说不定还藏了其他势力。也不知道他背地里谋划了多少年。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斯城府。”他摇头:“竟把为父也骗了过去。”他冷哼:“还有檀道济那个老匹夫,明面上对为父阳奉阴违,背地里趁火打劫。” 徐沅之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在新平见到幺妹了。” 徐羡之初始讶住,转瞬,却是了然:“此次我徐家还能在关中保有一席之地,你妹妹功不可没。只是。”他看着两个儿子:“为父只望你们兄弟和睦,无论何时都别忘了自己的姓氏。” 徐沅之和徐乔之对视一眼,双双起身跪下:“儿子不敢忘本。” 徐羡之轻叹:“拓跋焘差人来商,为父拒绝了。”他暗沉的目光忽然闪亮一起:“即便我徐家惨遭灭族,也万万不能遗臭万年。幺儿已逝,北边不到生死存亡,你们都别再联络了。” 二子相视一眼,又是磕头称是。 “如今,事关生死,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为父今日找你们,便是想以实相告。徐家已现颓势,为父想先下手为强。” 徐沅之和徐乔之怔然,直挺挺地跪着。 徐羡之蜷指,敲着桌案,缓缓道:“不能再坐等那竖子做大。”他看着三子,冷声道:“他会放黑箭,老夫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父亲!”徐沅之惊呼出声,想要劝阻,却被徐羡之比手止了话。 “沅儿。老夫拒绝拓跋焘,便已是对得起我汉人河山,对得起他刘氏一族。刘家,不一定要那个竖子为皇的。为父过去就是太妇人之仁,这才坐视他做大。如今,我徐府满门已到了存亡之际,这个竖子非除不可。” “可是父亲,狼子夜唯他马首是瞻,论暗杀,天下无人能比得过狼人谷。更何况他如今还有铁甲军。”徐乔之一脸忧虑。 徐沅之附和:“此次北伐,依儿子看,他还藏有其他势力。” “正因此,为父才不得不誓死一搏。”徐羡之冷哼,眸中闪着肃杀之意,“成,则我徐家还可安稳数十载。败,左不过是和拖延下去一样的结局。” 徐乔之和徐沅之呆呆地僵跪着。 许久,徐乔之才仰头问道:“父亲,已到了如斯田地了吗?” 徐羡之呵呵笑道:“一步错步步错。只怪为父太自负轻狂,当年没斩草除根便罢了,竟还被这竖子十年如一日的殷勤给欺骗了。以为那桩事早随着故人埋入了黄土。杀母灭族之仇,那个竖子岂会善罢甘休。哼,即便他肯,老夫也不肯。你们的母亲,死得太冤了。” 第41章 建康遇刺 翌日,刘义隆在前往铁甲营途中遇袭,中了埋伏,若非狼人谷和绝命崖的暗卫关键时刻现身护主。义隆难逃此劫。 新帝遭遇刺客一事,顷刻传得朝野遍知。 君王之间的斗争,从最初的钱粮之争,到北伐期间的兵权相争,演化到如今,俨然进入诡异的胶着状态。双方竟是再耐不住长久的相争,争相暗杀起来。 建康宫里,齐妫觉得近来她与隆哥哥的关系总算是融洽了。 隆哥哥与徐家的争斗,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个通房叫什么来着?” “九姑娘。” “如今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齐妫双手合十,静静地看着那尊新供养的佛像,“送她去滑台。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叫她警醒点。” “是。” “告诉她。”齐妫偏头看向翠枝,“本宫给她机会了,能不能抓住徐二郎,就看她自个儿的了。”她轻笑:“只要她说服徐二郎,无论徐家发生什么,护国将军府都按兵不动,她的一品诰命,本宫给她记着。” “是。” “伺候本宫梳洗吧。皇上不喜这佛堂的香火气。” 拓跋焘已班师回朝十来天了。庆功宴也摆过了。只是,哪怕宴席上避无可避地与芜歌遇见,也是不咸不淡的。 姚顿珠看着,有些幸灾乐祸:“姑母,果真如您所料。那刘芜歌能不能入得了焘哥哥的眼,还说不准呢。”她摇着姚皇后的胳膊:“离正月十八不过几个月了,姑母,您快想想法子吧。” 姚皇后一筹莫展,拓跋嗣的病情越来越重,庆功宴不过露了个脸就匆匆离去。这大魏怕是要变天了。她靠着夫君的荣宠,富贵喜乐了大半生,对失去倚仗后的生活,不由产生由衷的惧怕。 拓跋焘这个养子,早已脱离了她的掌控。没有那层骨肉血亲,她是万万不想把后半生的喜乐富贵都寄托在别人的儿子身上。 只有拓拔族下一任的皇后出自她徐家,才能确保她和她母族的荣宠。姚皇后看着侄女:“你安心准备出嫁吧。本宫自有法子。” 时已深秋,平城时不时就狂风大作,飞沙连天。 芜歌站在水榭里,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自从回了平城,她便再没接到来自建康徐府的消息了。 这是父亲在摆明他的立场。 徐芷歌真的只是久远的前世了。那个她曾经不想要的姓氏,如今却让她难以割舍。 “十七,建康可有消息?”她问。 水榭外,十七摇头:“打探不出什么。”她顿了顿,道,“也许殿下那里会有消息。” 提及拓跋焘,芜歌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那个矫情的男人,自鸿野闹别扭到如今都快三个月了。她实在厌倦了这种要依附于哪个男子,不得不使美人心计的感觉。 “他最近都在忙什么?”顿了顿,芜歌才问。 “殿下回平城后,忙于政务,倒不曾——”十七斟酌了一下说辞,道,“胡闹。” 芜歌睨一眼十七,不由觉得这个字眼好笑。心一近来进宫的时间长了许多,想来魏皇的病怕是严重了。平城看来是要变天了。身为太子,拓跋焘想来是很忙的。 芜歌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胡闹,不过是在犹豫要不要缓和一下好不容易才融洽的关系。 恰此时,却见心一急匆匆地快步而来。他脸色煞白,神色慌张,身穿的还是入宫的朝服。 出事了。芜歌下意识地迎出水榭。 “阿芜,建康出事了!” 芜歌从没见过心一这般神情,这位佛前的赤子一向都是云淡风轻的,可当下虽已深秋他却满头大汗。 “什么事?”芜歌竭力镇住心神,可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徐大人五天前遇刺,伤势危急!”心一的声音也微微不稳。司空大人是徐家的顶梁柱,他一倒,徐家危矣。 芜歌像被秋风带走了周身的温度。她惊恐地看着心一:“消息……属实?” 心一点头:“是皇后娘娘告知我的,是魏国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假不了。” 皇后娘娘?芜歌微怔过后,却是了然。她的底细,姚皇后如何会不知?如今距离正月十八的大婚之日不过短短两个月,姚皇后故意向心一透露这个消息,便是存在逼她方寸大乱的心思。 “父亲身边那么多护卫和暗卫,如何被刺客得逞了?”在芜歌心里,父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她不信父亲那么轻易就被算计了。 心一摇头:“详情并不清楚。只是近来。”他顿了顿,才道:“建康宫和徐司空府似乎互派了刺客。” 芜歌到泰平王府时,已近黄昏。 拓跋焘虽早被册立为太子,但他为人克俭,依旧居住在早年受封为泰平王时,魏皇所赐的王府。 这是芜歌头一次来泰平王府。门房和侍从似乎知晓她会来,也没事先通传便将她迎入了正堂。 平城虽不比中原,但皇室深受汉家文化影响。但凡贵族之家,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和奇花异卉必然是少不了的。 可这泰平王府却是迥然不同。 从府门进去,是一片极其宽阔的习武场。习武场两侧的耳房,想来是陈列兵器的。芜歌随着管家走在习武场上,砂砾地上清晰可见马匹奔跑过的痕迹。放眼望去,场内白茫茫一片,唯一的一抹绿色是围墙处的几丛竹子。 拓跋焘喜竹。这是她来平城前就已知晓的喜好。 正堂内的陈设,更是简单。全然看不出是来了位高权重的太子府邸,倒像是去到哪个武局的正堂,两侧陈列着十八般武器。 拓跋焘崇武。芜歌来平城前已经知晓,却不料他竟痴狂到如斯地步。 喵呜——黑凰从芜歌怀里窜出来,一跃跳上武器陈列柜,停在一根软鞭前,喵呜个不停。那软鞭通体乌黑,瞧不出材质,悬挂在柜子上,透着森冷寒光。 “黑凰,你又淘气了。”芜歌走近去抓那黑猫,却叫小东西一个腾跃躲了开。她不悦:“今日你偷偷随着我出门,我还没教训你。你再皮,小心吃鞭子。” 黑凰傲娇地喵呜一声,噗通跳下柜子,猫着身子走向门口。 门嘎吱开了,灌入一阵冷风。 芜歌只觉一阵战栗,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她扭转头,便见一身淡紫常服的拓跋焘。这个俊美的男子,似乎很喜紫色,也极是衬紫色。 黑凰自来熟地一个腾跃,竟扑进拓跋焘怀里。 拓跋焘怔了怔,倒没掀开这胆大包天的小家伙,反而捏着它的脖子拎在眼前打量:“怎么?你认得本王?”他瞥一眼芜歌,冷哼:“你可比你主子有眼色多了。”说完,搂着肥嘟嘟的小家伙,踱步进门。 芜歌福了福:“殿下万福。” 拓跋焘径直走向主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本王料定了你今日会来,当真又被本王料中了。”他坐下,把黑猫抱在膝上抚了抚,戏谑口吻:“阿芜,你就不能至少有一次是让本王猜不中的吗?” 芜歌直起身,转身看向他。见那只黑猫窝在拓跋焘怀里,温顺谄媚的模样,她蹙了蹙眉:“黑凰,快下来。” 黑凰充耳不闻。 “真是物似主人型。”拓跋焘垂眸,捏了捏黑猫的脖子。小家伙舒服地喵呜一声,更谄媚地缩在新主子怀里。 拓跋焘一边抚着猫,一边戏谑道:“黑炭,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他冷哼:“本王看起来像钟无艳吗?连你也来凑热闹。”说完,他捏起黑猫的脖子,甩了开。 黑凰喵呜一声,飞起落在地上,一脸委屈地看着拓跋焘。 “十七,把它抱下去!”芜歌对拓跋焘指桑骂槐的幼稚举动,莫名觉得心烦。 十七赶忙拎起黑猫,掩门出了去。 芜歌不等拓跋焘赐座,便坐在了他对面。想了想,她解释道:“殿下误会了。鸿野并非殿下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拓跋焘觉得心口憋了一把火,熊熊燃烧了三个多月。若换作旁人,他恐怕早治罪她了,即便不治罪,也万万不会再瞧她一眼。可过去的这些日子,他越是端作不理不睬,心底就越憋闷。 他可以不管徐芷歌的前世,但眼前这个女子两个月后将成为她的妻子。她的这一世,他总有资格管吧?可她竟然飞奔两百多里去会旧情郎。 呵,阿芜,你好样的。 更叫他愤怒的是,他出征这么久,从不见她嘘寒问暖,哪怕回了平城也十来日了,也从不见她主动示好。 若非因为建康徐府出了事,她今日只怕还是不会来。 “说吧,今日又想本王为你做什么?”拓跋焘的口吻很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芜歌也有些动气。她的前半生,一直是世人围着她转,便是尊贵如刘义隆,至少在那十年时光里,对她是殷勤备至的。而今,她却要对一个男子殷勤小意,这于她,是万万办不到的。 她镇了镇气,端作平淡语气:“殿下既知我来意,愿意与否都只是一句,何苦动气?” 拓跋焘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怕是他的克星,轻易一句话就能挑起他的怒火。好男不与女斗。他压下烦闷和不快,道:“徐羡之遇刺,伤在肋下三指,要不了性命。” 芜歌的心稍稍安落。只是,转瞬,又更加忧虑。父亲这个年纪,剑伤恐怕是要伤了根本。 而拓跋焘的话让她的忧虑更甚:“依本王看,那刺客怕是故意的,明明可以一剑毙命,却偏偏选了肋下三寸这么个刁钻的位置,要不了命,却难以伤愈。这场恶斗,徐羡之可谓一败涂地。” 芜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只觉得眼睛发涩,心口窒闷。她不是没有怨过父亲,可离开建康后,她对父亲便只剩牵挂和不舍了。“是何人所为?”她的声音微微不稳,“狼人谷吗?” 拓跋焘摇头:“倒是本王小瞧刘义隆了。他的杀招远不止狼人谷。” “不是铁甲营?他暗中还有势力?”芜歌抚着桌沿,手指无望地微颤。 拓跋焘皱眉,别过脸去。他怕是着了魔怔了,明明心里气她若此,方才却还是涌生一股想要握住那双手的冲动。他自恼地说道:“刘义隆有其他助力,也不足为奇。本王除了神鹰营,也会蓄养其他势力。神鹰营只是台面上的,台面下的腌臜,还得有人料理。便是你父亲,近来屡次刺杀刘义隆,也可见是藏了不少台面下的东西。只不过是技不如人,没能得逞罢了。” 芜歌的心乱极了。拓跋焘说的是什么,她有些听不入耳了。 拓跋焘噤声,沉默了许久。芜歌才恍然般回过神来:“依殿下所见,下一步徐家会面临什么?” 拓跋焘扭头看向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不信聪慧如她,竟看不出徐家接下来会如何。只是,他到底不忍破灭她的希冀,有些避重就轻道:“如此,就要看徐司空的后招了。”他不无惋惜地叹道:“前番,他若接受本王的好意,刘义隆必然没命回建康。”他摇头:“可惜啊——” “你住口!”芜歌打断他,声音带着薄怒和微颤,“殿下谋的是北鸿、新平,关中要塞,父亲怎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引狼入室?” 拓跋焘当真是要被气笑了。他冷声:“阿芜,你得记住你如今是我大魏子民,你若是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就不配做我大魏的皇后。” 芜歌闭目,竭力隐忍着翻涌的情绪。她当真无措了。远在千里之外,她不知如何才能救助风雨飘摇的家族。要力挽狂澜谈何容易?她想起刘义隆在山谷对她说过的话。 “小幺,朕总有一日会叫你心甘情愿回建康的。不会太久。” 这就是他的手段?他是算准她在家族存亡之际,会回建康的吧?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情意,原来就只是一个可笑的妃位和这样的相逼? 芜歌脑海里全是“要不要回去”。可是,她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为父兄捡骨吗?但不回去,她如何过得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父亲在母亲院落对她说的话。 “幺儿,此去北地,为父望你能活出个人样来。父女缘尽,我徐家再无芷歌。若有朝一日,徐家不幸满族罹难,为父只望你若是力所能及,帮徐家留下一点血脉。” 芜歌觉得冷。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不知,父亲可曾怨悔。不过,依父亲的脾性,他是不悔的。 “大丈夫活一世,就该活得轰轰烈烈。与其窝囊苟且一生,不如沙场奋力一搏。”每次庶兄出征,父亲都会重复这一句。 父亲是士子出身,他的沙场就是朝野。父亲野心勃勃,徐家满门的性命,早在三十五年前他入仕那刻就已经成了权力场上豪赌的赌注。 芜歌的手从案几上松落下来。她闭目,极力隐忍着翻涌的情绪,许久,她才睁开眼。她扭头看向拓跋焘:“拓跋焘,你可否为我做件事?” 第42章 泰平交心 拓跋焘一直都在看着她。近来,他总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个离他一案之隔的女子正一寸寸地侵蚀着他的心防,不易察觉地蛊惑着他心甘情愿地为她鞍前马后。这种感觉当真是不好。他收回目光,望向那两列兵器柜,语气是刻意的漫不经心:“看本王心情。说来听听。” “请殿下暗中派一队神鹰营勇士去建康,把我弟弟庆之带来平城。”芜歌的声音透着疲沓和无奈。 拓跋焘惊地回眸看她。 她已起身,郑重地福了一礼:“拜托殿下。”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这番竟然是接受了徐家的溃败了?拓跋焘点头:“好。” 芜歌却没直起身,依旧是福礼的姿势:“还有一事,我想去一趟滑台。” 拓跋焘就知道这个女子是得寸进尺的。他不悦:“你去滑台有何用?徐湛之既然自立门户,便是摆明了立场。你以为靠你三两句话,徐湛之就能倒戈?” 芜歌也知希望很渺茫,只是,二哥也许是唯一可以救徐家的人了。她直起身,看向拓跋焘:“我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手足殒命,看着徐家被灭门。” “谁跟你说徐家一定会灭门?”拓跋焘起身踱近,顿在两步开外,“若我是刘义隆,既然留下了徐湛之,多留徐家几口又何妨?他只会分化徐家,逼得你父兄走投无路,四面楚歌。”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自古帝王都擅攻心之计。拓跋焘说的也并非绝无可能。那个人从来想要对付的都只是徐府嫡支吗? 父亲和哥哥…… 芜歌觉得心口闷疼,身子骨也莫名地感觉到僵硬。 拓跋焘又贴近一步,抬手捋了捋她的鬓发:“阿芜,本王可以差人八百里加急,替你送信给徐湛之。至于你。”他的手顿住,沉静眸光里闪着毫志不掩饰的志在必得,“你是本王的女人。”他忽然揽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扣进了怀里:“只能在本王伸手可及的地方。” “拓跋焘!”芜歌伏在他怀里,抬眸愤然地看着他,“我说最后一次,你我成婚,只是一场公平交易。你别指望你能控制我!” 拓跋焘却笑了:“阿芜,你究竟是天真,还是嘴硬?你我都是骄傲如骨的人,你的心思,我懂。只是,阿芜,你要成为大魏最有权势的女人,决定你能不能成的人,是我。” “那又如何?”芜歌嘴硬地反问,可她心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知晓,她是不得不依附于眼前这个男子的,至少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得不如此。 拓跋焘爽声一笑。他的手从她的鬓角滑落至她的靥。他捧着她的脸端详着,脸上挂着痞痞的笑意:“不如何。我就是想提醒你,想要本王的心,自己一毛不拔可不行。”顿在她腰间的手忽然往上一滑,一把托住她的心口。 “无耻!”芜歌死命推开他,却被他扣在更加紧,近乎动弹不得。 他的手甚至捏住她的心口,像他无数次想象的那样。他要她的心,这三个月他愤慨难平,夜不能寐,想得到就是此处。拓跋焘贴着她的额:“你得用这里换。” 芜歌有些震住,她抬眸看他,贴得这么近,她都错觉他的瞳孔附在了她的眼眸上。 “阿芜,我要这里。”拓跋焘掌着她的心口,加深了掌心的力道。芜歌只觉得闷疼,更有噬骨的慌乱。 “我要这里。”拓跋焘重复,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硬,“给我这里,便是你要的是这天下,我也给你打下来。” 芜歌垂睑,尽力避开迎面的迫人气息:“人心是这世上最难得的。殿下若自己不能以心相付,谈何要他人的?”她要拨开心口那只作恶的手,却反被他擒住了腕子。 “我自然会给你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好。”拓跋焘一手扣回她的腰,一手擒着她的腕,“可阿芜,你这一生眼里看的只能是我,心里想的也只能是我。”他抵着她的额,让她避让不开他的目光:“我容不下别人!” 芜歌仰头看回他,贴得如此近,呼吸都已交缠在了一起。这样的对望,她其实并看不清什么,只是,不愿意示弱罢了:“我会不会只看你,只想你,全凭你如何做罢了。” 拓跋焘勾唇笑了:“那阿芜想我如何做?” “我要救我的父兄。”芜歌的眸中染着潮意,声线微微不稳,也不知是因为伤怀,还是因为羞恼。当下这样暧昧的举动,她不过是在强撑,心底早乱了。 拓跋焘又笑,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起来。她的唇就在眼前,萦绕梦乡数月的甘甜美好感觉,甚至让他觉得这便是世人所说的相思。他很想贴上去一亲芳泽的,他也近乎贴上去了,只是一厢情愿这种事,索然无味,并非他想要的。 他的呼吸洒在她的唇上:“可是阿芜,本王近来很不开心,你让本王很不开心。”他的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可细听着却有些挠人心的撒娇的意味。 芜歌所想的并非是他开不开心,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救父兄。相隔千里,她无计可施,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拓跋焘说的对,她不能失去他,她必须牢牢抓住他。 芜歌心底不是不悲伤,更有漫天的委屈和羞恼,只是,在她踮起脚,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唇时,她把所有纷扰愁绪都摁灭在了心底。 拓跋焘在嘴唇感觉到清润和香甜时,整个人莫名地怔住。时空在那一瞬似乎是停滞的。他缓过神来,闷闷一笑,拥住她,反客为主地恣意起来。他从没如此吻过谁,这种近乎痴迷和狂乱的感觉,竟比在沙场上制胜带来的愉悦和快活更多。 嗯……芜歌只觉得自己像一尾缺氧的鱼,呼吸和思绪都被这个狂乱的男子夺走了。这并不是她的初吻,她都记不清曾经与阿车拥吻过多少次,可是,哪怕是清曜殿前的那个吻也远不及眼下的狂乱。 他们是全然不同的。曾经的十年里,阿车是水是玉,退婚后,他是冰是刃。 而眼前的男子,却像是火。肆意又狂放,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忽然有些惧怕起来。重活一世,自我流放北地那天起,她其实就已经知晓,她也许不得不像曾经欺骗她的那个人一样,谋心谋情。她虽有挣扎,却也一直在不留痕迹地谋着眼前的男子。 可当下,她却生出一种无法言道的惧怕来。她怕是在玩火自焚吧。从她踏入北地那天起,她就决定豁出这身皮囊了。可是,心,她谁都不会给,再不会给了。她紧闭着眼,任自己像一朵飞絮般飘散在这个恣意轻狂的吻里。 咚咚——咚咚——突兀的敲门声,打断这一室的缠绵。 芜歌趁机推开拓跋焘。 拓跋焘的眸子微熏着情动。他勾唇笑了笑,似有不舍地又凑近蜻蜓点水地啄了啄她的唇,这才松开她,扭头望向房门:“谁?” “殿下,是我。”门外女子的声音很婉约。 拓跋焘蹙眉,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芜歌,却只见她低垂着眸,自顾看着被这番拥吻褶出褶皱的腰封。纤细的指抚了上去,她似是全然没听见门外的声响一般,自顾整理着那几不可见的褶皱。 拓跋焘不知为何,先前一瞬竟有些慌乱,而如今竟又莫名有些失落和烦躁。他一把牵过芜歌的手,盯着她,却是对外头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梳着妇人髻,容貌虽不惊艳,却也称得上清丽。她唇角挂着清浅的笑,跨入门槛后福了福:“婢子们不知贵客到访,怠慢了客人,是我驭下无方,请殿下恕罪。”说罢,对身后捎了个眼色,五个婢女鱼贯而入,茶盏、果盘、点心依次呈了上来。 芜歌对拓跋焘身边的莺莺燕燕并无兴趣,若不是这女子这番近乎摆明领地的做派,她甚至都不会抬眼打量她。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娘吧。 芜歌对她是知晓一二的。拓跋焘从前并不是现在这般的风流做派,王府里是很清净的,正因为太清净,姚皇后才惦记着给他物色了几个懂事貌美的侍妾。哪知晓,玉娘名义上虽只是个宫女掌事,却是容不下人的,竟用私刑打死了一个侍妾。 据传闻,这泰平王府里如今也没一个女眷,究竟是不是玉娘作祟,倒不清楚。 芜歌清清冷冷地看向玉娘,正正对上对方投过来的打量目光。 只一眼,芜歌就收回了目光。 玉娘却是目光被吸附了一般,胶着在芜歌身上,再难移开了。早听说皇上给焘儿指婚的是个妙人,如今一见,岂止是妙?放眼这平城,怕是再找不到可与她匹敌的容颜了。 其实,凤凰台祭天那日,玉娘也是在的。远远的看着那个御风而舞的火红身影,已觉是惊世之艳。如今,她的心颤了颤,笑着又福了福:“这位便是刘小姐吧。”礼数行得周全,口吻却是十足十的女主人姿态。 “嗯。”芜歌不过点了点头,却是移眸看向那几个婢女,“不必忙了。都退下吧。” 玉娘对她的无视,有些气恼。她看一眼拓跋焘,却见他的目光从她入屋开始就不曾有一刻是给自己的。她不由地心冷。 “愣着干什么?都退下。”拓跋焘对芜歌不冷不热的凌傲模样,似乎是很满意,竟牵过她的手,“难得来本王府上,带你转转吧。” “殿下——” “不必了。” 两个女子同时开口。 芜歌抬眸看着拓跋焘:“我托付殿下的事,还劳殿下费心。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说罢,她抽手,又福了福,俨然是要走了。 拓跋焘微微蹙眉,倒也不挽留:“让阿罗送你。” “谢殿下。”芜歌点头,转身便走。 “唉。”拓跋焘叫住她。 芜歌回眸。 “小心点。”拓跋焘看着她的唇,笑了笑,“滑台若有进展,本王会去永安侯府找你。” 芜歌点了点头,便回身离去。 待人离去,拓跋焘脸上的笑容敛去,不悦地看了眼玉娘,便转身坐回主座。 玉娘垂眸:“崔大人有事相请,想见殿下。” “你找本王,真是为了这个?玉娘,本王允你回王府,只是想你安守本分,打理好后宅。你方才僭越了。” 俊美的少年,哪怕生气也是俊的。玉娘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不,他不是孩子了,也从来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不过比他大十岁而已。占了一个姨母的称呼,她却与他并无血缘,她不懂,为何皇上皇后就是容不下她的情思。她更不懂,为何成人后的阿焘,竟也跟那些凡尘俗子一样,觉得过去美好的种种都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她不懂啊。 “若她真有那么一日,成为殿下的太子妃,我自然是会尊她为主。”玉娘看着他的俊颜,终于是找到了他今日的不同。那是他的唇。她回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的唇…… 玉娘的心又凉了几分。“殿下是终于找到那个可以把心填满,把我彻底驱赶的女子了吗?”她的声音无比绝望和悲凉。 “你到底要本王说多少次,当年是本王混账,是本王耽误了你,对不住你,本王可以补偿,但绝非是你想的那种方式。”拓跋焘不耐又烦躁。 “焘儿,你所说的混账,恰恰是我今生最快活的日子。”玉娘的眸中带泪,“我既非你的乳娘,也非你的姨母,我不懂,我们怎么就为世所不容。我更不懂,以前口口声声说心疼我,想一辈子陪着我的焘儿为何如今一见到我就厌烦。” “我依旧可以疼你护你陪你,只是——” “只是不能爱我?”玉娘几步奔到他面前,屈膝蹲跪在他身前。她的手绝望地攀附着他的:“你明明舍不得我的?否则,皇上要发落我嫁给旁人,你不会那么大反应!可是,为何你看不得我归于旁人,自己却碰都不碰我呢?” 拓跋焘蹙眉,抽手想要起身,却被玉娘死死搂住:“焘儿,你知不知道,你流连那些地方,宠幸那些女子,独留我在别苑孤零零的一人,我有多伤心!” 拓跋焘只觉得心乱如麻。他也不懂,他对玉娘的情意究竟算什么。他的确看不得她嫁给旁人,哪怕只是想想都觉无法忍受,就如同这三个月,他一想起阿芜飞奔两百里去见刘义隆,他就义愤难平一样。 那种想要把对方占为己有的感觉,是一样的。可他对她们两人,却又是不一样的。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十四岁那年,他叛逆放浪,在听闻玉娘要被放出宮去自行婚配时,他心绪难平,在玉娘又一次对着他垂泪哭诉时,他行了一生都让他追悔莫及的混账事。 玉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那个肆意的夏天,他们几乎夜夜厮混在一起。玉娘狂热的爱情和丰腴的皮囊,都让还是小小少年的他心悸不已。 他说了许多玉娘想听的情话。 直到,玉娘打死那个侍妾,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场关系是畸形的。 他心底的悸动,到底是因为离经叛道,还是因为真的心仪玉娘,他早已辨不清楚了。 “玉娘,我们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玉娘只一味埋在他怀里哭泣。虽然年长他许多,可她对着这个男子,却从来都是个柔弱无助,乞求怜爱的小女子。 玉娘的哭泣,拓跋焘都已渐渐麻木了。他觉得这已然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护她一世安好,便是最好的…… 第43章 徐家分崩 徐司空府,一片愁云惨雾。 “七弟当真背祖忘宗,投靠了刘义隆?”徐乔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三哥徐沅之。自从父亲遇刺受伤,他便成了府里的顶梁柱。可是,昔日辉煌的家族眼看着摇摇欲坠,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三哥徐沅之中毒后,再无法领兵,此次回建康养伤,便谋了兵部一个不痛不痒的闲差,编纂兵书。这倒与他早年想要从文的心思,有些契合。因而,他干劲十足,天天准时去兵部点卯。 今日,他在兵部竟听闻七弟徐浈之秘密从秦州回了建康,领的还是上谕。可徐家满门都不知情。这当真是蹊跷。 当下,徐浈之就在御书房面圣。真是由不得他不多想。 徐沅之摇头轻叹:“恐怕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徐乔之疲惫地拧了拧眉心:“御医说,父亲得安心静养,此事暂且别让父亲知晓。我入宫一趟,打听下虚实。” 徐沅之摇头:“不如还是我进宫吧。四弟,你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如今这般模样,家里还指望着你。” 徐乔之抽开手,欣慰地笑了笑:“多谢三哥。只是,父亲既然把这个家交在我手里,我便得豁出所有,也要保全阖府。还是我进宫吧。反正是福是祸,我都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那个。若是我在天黑之前没回来,你便告知父亲,另做打算。” 徐沅之犹豫片刻,终究是点了头:“家里有我,你只管放心。你万事当心。早些回来。” 天黑前,徐乔之没有回府。 徐沅之不敢耽搁,一边知会了芙蓉,一边急匆匆地告知病榻上的父亲。 徐献之被刺后,似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斜靠在软枕上,听完儿子的禀告,许久都不曾出声。那双精明的眸子,在烛光下,似乎是蒙了烟尘。他忽地仰头,凝着暗沉沉的帐顶:“把庆儿叫过来。” 院子里,徐沅之沐在夜幕里,盯着紧闭的房门。九弟进去已经一炷香时间了,眼下的父亲,总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房门终于开了,沅之急忙叫停思绪,迎了上去。 庆之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却硬是强忍着,拂了拂眼睛:“三哥,父亲叫你。” 沅之再回到床榻前,只觉得父亲的脸色和眸色都有些灰败。 “沅之,安排庆儿取道北鸿,去魏国。” 沅之怔住:“父父亲?” 徐献之对着两个儿子伸出双手:“你们过来。” 沅之和庆之走了过去,一人送出了一只手。 徐献之紧紧地握着。他看着沅之:“若是我徐家当真熬不过此劫,为父只望能留下一点血脉。你别怪为父的心狠,若是徐家只能留下一个男丁,为父希望留下庆儿。” “父亲!”庆之再忍不住,痛哭出声,“我不要,我要守着父亲,我要跟哥哥们一起守着父亲。” 沅之的脸惨白:“父亲,小九是我的弟弟,若是只有一个生的机会,不用父亲多言,做哥哥的自然是让小九活。” 徐献之满意地点头,既而苦叹:“沅儿啊,为父知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父更知你也想保全妻小。可我徐家儿郎。”他硬声:“没有一个孬种!庆儿此去,活也只能为我徐家满门而活。他的命,是我徐家满门老小的!” 庆之伏在父亲的被子上,闷声抽泣。 沅之也落下泪来:“父亲,不会到那一步的。” 徐献之冷笑:“我万万没想到小七竟然——哼,他此次递给承明殿的投名状,怕是不简单吶。”他说着便躬腰猛咳起来。 沅之张唇,想为徐浈之解释,却不得不咽回话,赶忙替父亲顺背。庆之亦然。 徐献之好不容易平复呼吸,便道:“你亲自送庆儿出城,即刻!还有。”他的眼眸闪过一道利刃般的光芒:“把七房的统统收押起来,若他真做出背弃祖宗的事,休怪为父的辣手无情。” 沅之震住。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只得称是,即刻便安排起来。 芙蓉连夜进宫,被挡在了宫门之外。 “富阳求见皇上!”她跪在宫门前,长叩不起,“敢问皇上,我的夫君究竟犯了何事,朝堂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关了他!” 只是,任凭她一声声高喊,却无人应她。 已近腊月,深夜寒凉,她虽裹着貂裘,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寒气自膝盖倒灌了满身,她只觉得惧怖。 乔之,乔之,她在心底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却不曾料想,今生都再见不到他了…… 沅之送了庆之乔装出城,便回了徐府。 天微明时分,圣旨终于下了。 沅之也终于知晓,徐七爷徐浈之的投名状究竟是何物? 是父亲买凶刺杀帝王的铁证,也是父亲通番卖国的佐证。 在这场疯狂的君臣暗杀里,徐献之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暗中势力,自然也是用了秦州的死士的。 徐浈之在承明殿外长叩告罪,直道是要大义灭亲,一口气把徐献之和徐乔之父子卖了个干净。 “三爷,请吧。”前来徐府拿人的,正是檀道济的上门女婿,京兆尹檀润年。 檀润年对着主座安坐泰山的徐献之,躬腰长揖:“请司空大人移步京兆尹衙门。此次下官奉旨彻查谋逆和通番卖国一案,事关国体,若有怠慢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徐献之冷冷一笑,扶案起身。肋下生疼,他这一站,猛地就额头冒起汗来。 “父亲!”沅之奔上来搀扶,却被父亲比手止住。 “带路吧。”徐献之凌傲地看一眼檀润年。 檀润年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守在门口的铁甲军肃地收戟开道。 “老爷!”是文姨娘跑了出来。她噙着泪,脸色惨白,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儿子,目光里是道不尽的凄楚。 “出来做什么?回去歇着。”徐献之面色不悦,口吻却透着关切。 文姨娘走上前,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她竭力挤出一丝笑来:“妾身等老爷回来。”她扭头看向儿子:“好好照顾你父亲。无论到哪里,我们都是骨肉血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切记学不得。” 沅之红着眼,闷声点头:“儿子受教。” 文姨娘噙着泪,退到一侧,端的是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当家主母还要雍容的气度。 父子二人走出府门,登上京兆尹衙门的简易马车时,芙蓉正闻讯从宫门赶了回来。 “父亲!”她跪了一夜,站立不稳,却急急拂开丫鬟婆子,跌跌撞撞地赶往那辆简陋不堪的马车。 衙门上门拿人,从来都是用囚车,如今能动用一辆马车,哪怕是简陋,却也是给足了司空大人颜面了。 沅之掀开车帘,徐献之苍老又苍白的脸探了出来。 “父亲!”芙蓉的脸色很憔悴,她噙着泪,声有不稳,“若父亲见到乔之,请帮儿媳捎句话,告诉他,我在等他,我一定会救他出来的!” 徐献之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照顾齐哥儿。”他拱手一揖,“满府的妇孺便拜,托公主了。” 芙蓉的泪哗地滑落:“父亲放心。我会替乔之守好这个家的。” 徐献之点头,因剧痛又冒出一头汗,他疲沓地坐回车里。车轱辘轱辘,驶往京兆尹衙门,一如他及冠那年初出兰陵的情景。那时,他心怀大志,誓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来。 他成功了,位极人臣,享尽荣华。 可到头来,他闭目。罢了,这一世,便是他最终斗输了,他也辉煌过,也不枉此生。 更何况,人生长得很。哪怕他死了,只要他的儿孙不死,不,只要他的血脉不亡,他徐家还可能报仇雪恨,迎来更大的辉煌…… 芜歌在平城收到建康的消息,已是十天之后。那时,京兆尹衙门查到铁证,除了富阳公主母子三人,徐家所有人都被收监了。 “我的人没接到徐庆之。”拓跋焘难得如此严肃,“他甩开徐府的侍卫偷跑了,到底是回了建康,还是去往了别处,神鹰营还在查探。” 芜歌静默地盯着案几上的那本《心经》。她抬手抚了上去,许久,才道:“派人去滑台试试。他应该是去找二哥了。” “嗯。”拓跋焘踱到她身旁坐下,抽开她的手,笼在了掌心,“别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把他平安带回平城。” 芜歌的目光还是胶着在心经二字上:“父亲,哥哥,还有满府的人,又该如何?”她抬眸看他,眸中染了泪意,“拓跋焘,你教教我,怎样做才能救他们。” 拓跋焘不无惋惜地叹道:“所以啊,我前番出的计策,里应外合是最好的法子。可惜。”他抬手抚了抚芜歌的发:“风骨的代价,是很昂贵的。” 芜歌的泪喷薄。她急忙扭过头去,望向香炉上袅袅升起的香烟。 真的是穷途末路了。这十多天以来,她多番打探,她知晓徐家的人之所以迟迟还未入罪,不过是因为刘义康疯了似的,招兵买马恨不得陈兵彭城。而兰陵潘氏又掌控了九省粮道,关系到国之根本。 金銮殿上的那位,不过是想安抚好弟弟,又处理好钱粮,再行发落徐家一干人等。 留给她的时日,真的无多了。 她扭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眸子里却已无泪:“拓跋焘,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想我如何?”拓跋焘问。 芜歌张唇,却说不出话来。怎么帮呢?陈兵滑台吗?别说拓跋焘不愿意劳民伤财,即便是当真陈兵,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个人未必会放人。 而此举只会成为父亲通番卖国的罪证。父亲情愿豁出全族性命也要保全的声名,她绝不能破坏。 芜歌垂睑:“我不知道。拓跋焘,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天。我来北地也只是为了这一天万一到来的时候,能给家人留条活路。可是,实在是来得太快了。我终究是没法子。我甚至连庆儿都没保住。” 拓跋焘抚着她的头,扣进怀里:“我会把你弟弟平安带回平城的。至于其他人。”他顿了顿,才道:“我今日就派崔浩出使建康。有钱能使鬼推磨,刘义隆即位至今,国库空虚,加上北伐劳民伤财,他虽然占了土地,却并没捞到多少钱粮。本王若以钱粮赎人,也许能救出几个来。” 芜歌抬眸,有些怔然地看着他:“拓跋——” 拓跋焘的指贴上她的唇,止住她的话。他勾唇:“再过一个多月就大婚了,本王可不想你再哭鼻子。” 芜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这个她即将要嫁的男子,并非她心仪的。哪怕如今,她偎依在他怀里,也只是另有所图。那些在脑海翻来覆去,想要求助于他的话,她统统难以启齿。他遣使去建康,无论成败如何,都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她感动却也愧疚。 他想要的,她当真是给不起了。 拓跋焘看得出怀里的冰美人总算是有些动容了。他暗叹,美人乡果然是英雄冢。他一路征伐,好不容易从赫连老巢劫掠来的钱粮,转手竟要白白便宜了刘义隆,连累得他吞并赫连胡夏的计划都要再迟个几年。 可他当真不愿意自己的新娘哭鼻子。他是看不得她哭的。虽然比起清清冷冷的样子,他更喜欢看她哭泣忧伤,至少那是鲜活的她,但他更想要的还是看她笑。 他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这个女子开怀笑过。这俨然成了既平定天下之后,他最想达成的夙愿。 “阿芜,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了。”拓跋焘挑起她的下巴,啄了啄她的唇,“阿芜,我想看你笑。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他对男女情事,从来都是恣意的。他还从不曾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哪个女子,“笑一笑吧,嗯?” 若是从前,哪个男子胆敢如此轻薄挑逗她,莫说是笑,芜歌是恨不得抽鞭子,喂他几鞭的。可如今,她早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千金贵女了。 她看得出这个男子虽然未必对她情深几何,却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她的。 可是,她当真笑不出。她的眼眸里闪着愧意:“我笑不出来。” 拓跋焘这回亲的是她的脸了,又埋头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似藏着笑:“不急,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对我笑。” 一辈子这样的情话,芜歌再也不会信了。只是,在这样风云飘摇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一辈子,让她莫名的涌生出一种酸涩的暖意来。 第44章 不堪为后 芜歌心底好不容易涌生的零星暖意,被一封建康来的密信浇灭得一干二净。 是阿车的亲笔信,只有寥寥几字。 “等你回来,阿车。” 信纸铺陈在心经的封面上,芜歌盯着那熟悉的字迹看了许久。 他在逼她。 但凡他在信中能给她承诺,放过她的家人和族人,她或许再是不甘不愿,也会回建康。可现在,这算什么? 他是想对她说,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除了腆着脸来乞怜相求,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芜歌仰头,盯着房梁上勾勒的彩画出神。这是一幅喜鹊报春图,可是,她的家人却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有酸涩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一路滑进她的嘴里和心里。 她耗费半生爱慕的男子,只是扎在心口的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不单戮了她的心,更要灭了她的族。 “小幺,别胡闹了。随朕回建康,你想要什么,只要朕办得到的,都依你。” 她想起,他在鸿野对她所说的话。什么叫“只要朕办得到的”事? 放过她的家人,算吗?显然是不算的。 他甚至连那个后位,暂且让她坐个一年半载都吝啬。那是他答应给另一个女子的,为了不让自己染指,他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提前与父亲撕破脸。可见他是多么唯我独尊,说一不二。 拓跋焘想收买他,赎回她的家人,无异是痴人说梦。 芜歌觉得她心头最后一丝侥幸都熄灭了。 烛光下,她枯坐了整夜。拂晓时分,她才拿起那张信纸,扔进炭炉里烧作灰烬。 霉运当真是追着人来的。 清晨,宫里传来皇后娘娘的口谕,宣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入宫。这原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皇后娘娘间或是会宣臣子家的女眷入宫相陪的。只是,芜歌与姚皇后素来算不得亲近。又值徐家入罪被囚的时候,大家不得不谨慎一些。 心一陪着芜歌到了宫门口,他原是递了折子求见陛下的,无非是想进了宮,哪怕进不了后宫,也好看顾妹妹。哪知,今日他的折子竟然被驳回了。 “侯爷,您请回吧。皇上今日身子不爽利,谁都不见。”老太监亲自出了宫门来传话,也算是圣恩浩荡。 只是,这样的情景,当真是罕见。拓跋嗣还不曾驳过外甥求见的折子。 心一忧心地看向芜歌。 芜歌其实早有不祥的预感,坐实了担忧,倒也坦然了。她清浅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哥哥不如回府吧。” “阿芜!”心一默默地摇了摇头,“你身子不好,皇后娘娘那里,让为兄去告罪吧。”他对十七:“你陪小姐回去,好生照看着小姐。” “哥哥,不必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芜歌觉得她今生遇到的祸患够多的了,也不差那一件半件。况且,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性命之忧。她如今得快刀斩乱麻,才好腾出手来营救家人:“哥哥放心,你既然差人去了泰平王府。殿下会入宫来接我的。” 心一噎住,道不清心底酸涩的滋味,到底是忧心还是失落:“那我就在此处等你。” 芜歌看一眼他的胳膊,上回跟狼子夜交手落下的剑伤才愈合,天寒地冻,是不宜在此吹风的:“已经入冬了,你的伤口得好生养着。回府里等我吧。”她说完,便领着十七,随着领路太监入了宫门。 有步撵相迎,芜歌不多时就到了皇后娘娘的寝殿。 正殿,坐着的不止姚皇后,还有托病不见外甥的皇上拓跋嗣。殿内,伺候皇后的宫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只留下两个最贴己的。 拓跋嗣确实精神不济,面如菜色,此时正斜倚着软枕,眯缝着眼打量芜歌。 “臣女芜歌见过皇上,皇后娘娘。”芜歌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 姚皇后看一眼皇上,到底还是笑着道了声,“免礼。” “谢娘娘。”芜歌直起身,垂眸凝着脚下的金砖。 姚皇后袖子一挥,殿门外的太监会意地从外带上了殿门。 殿门铿地合上那刻,芜歌的心莫名地震了震。 “你先退下。”姚皇后傲慢地朝芜歌身后的十七使了个眼色。 十七不卑不亢地跪下禀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奉侯爷之命,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姐。” 姚皇后哼笑:“原来是个忠仆。”她偏头对身边的嬷嬷捎了个眼色:“你带这个婢子先退下。” 两个嬷嬷躬腰称诺,便下来一左一右要夹送着十七退下。 论身手,这两个嬷嬷都不够十七一招的。 十七绷直了脊背,做好了随时出招的准备。 “十七,你随嬷嬷退下。”芜歌清清淡淡地回眸看了一眼。 十七有些讶异地看着主子。 芜歌笑了笑:“皇后娘娘只是想跟我说几句家常贴己的话。你回去后,就如实告诉哥哥,哥哥不会怪罪你的。” 十七虽不甘愿,却只能听话地随着嬷嬷离去。 殿门再度合上时,殿里只剩帝后和芜歌三人。 “你可知本宫今日宣你来所为何事?”姚皇后直入主题。 芜歌抬眸,清润的眸子熠熠地闪着流光:“但听娘娘教诲。” 这一眼对视,竟让姚皇后生出几分惋惜之感。她敛眸:“建康来使夜访永安侯府一事,皇上和本宫都听说了。” 果然是这件事啊。芜歌其实在入宫那刻已然猜到了几分,可真到了面对这刻,却还是难堪。她极力按捺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故作不解地看着姚皇后。 姚皇后心底冷笑。神鹰营的死士,嘴比鹰都硬,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买通永安侯府的家仆,得知了这个惊天秘密。眼看着一个多月后就是太子大婚,她正愁没法子名正言顺地破坏这桩婚事。 这么大好的机会,她岂会放过?她慵懒地轻叹:“明人不说暗话,你姓不姓刘,皇上和本宫心知肚明。皇上之所以给你这天大的恩赐,赐婚你嫁给焘儿,一来是为了替子安报当年救助之恩,二来是你这孩子模样生得实在可人。不过——” 姚皇后拖长音调,问询地看向拓跋嗣,故作难以启齿的为难模样:“事关我大魏皇室的脸面,拓跋家是决计容不下有失妇德的女子的。” 拓跋嗣不语,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看向芜歌的眼神掺杂了一丝杀意。 芜歌虽然心底狂澜不止,面上却依旧清清冷冷:“当日,建康来使狼子夜的确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更指认臣女是建康徐司空府已过世的嫡小姐。臣女无论如何解释,他都听不进去。臣女是不是姓刘的,这世上没人比哥哥更清楚。既然哥哥认了臣女,皇上也认了臣女,臣女就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至于旁的,臣女不明白皇后娘娘所指,还请娘娘明示。” 姚皇后的面色变了变。好个刁钻的丫头。她求助地看向拓跋嗣。 拓跋嗣冷冷地看着芜歌,那双被病魔折磨得略显浑浊的眸子迸发出不曾见过的犀利光芒。他扭头对姚皇后:“这等事,差个宮嬷嬷验一验便知。何必多费唇舌?若不是,正好还刘家女儿一个清白。” 芜歌错觉她又回到了当初的金阁寺,那是她一生里最难堪的时刻。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徐府正堂里,那两个宮嬷嬷投过来的眼神。那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 她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重生了,却还是逃不过这样的耻辱宿命? 她的呼吸像被炙烤在耻辱的燎原之火上。她听到姚皇后装模作样的温顺回复,“臣妾原是怕闹出动静来不好看。既然皇上都发话了,臣妾自当遵旨。” 她又听到姚皇后清了清嗓子,便有嬷嬷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原来早有准备。 芜歌只觉得可鄙。她的声音依旧清冷:“皇后娘娘,殿下是您一手带大,您想撮合殿下与姚小姐亲上加亲,也是人之常情。臣女万分理解。但娘娘不能为了撮合侄女的姻缘,就破坏臣女的闺誉。” 姚皇后见她这副强弩之末的架势,倒是不急不恼:“清者自清这句话,于你,于本宫都是一样。你若是清白,让嬷嬷验一验正好绝了谣言。而本宫对焘儿的濡慕之情,还犯不着对你这么个不知入不入得了门的儿媳妇解释。”她说着便朝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会意,上前一步,福了福:“刘小姐,请吧。” 芜歌是万万不能允那嬷嬷近身的,即便这些指控都只是无稽之谈,她也不可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更何况——她的心好像冬天的落雪,一片一片零落,落地既无声又无痕,却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又开口了,这次声线已然不稳:“士可杀不可辱。若我今日允了这嬷嬷近身,今生再不可能抬得起头来见人。也罢,既然皇上和娘娘觉得这门婚事不合适,左不过是退——” 铿地一声,是殿门被撞开了。 拓跋焘挟着雷霆之怒而来。他黑沉着脸,疾步入殿,一把拽过芜歌的腕子,把她整个拖到身侧:“儿臣见过父皇母后。”他的语气不善,也未行礼,整个人张狂而肆意。 姚皇后只是不悦地挑了挑眉。 拓跋嗣却是动怒了。他指着儿子:“放肆!不得诏就入宫,见了朕和你母后竟然不行礼,你以为这天下就已经是你的了?” 拓跋焘周身的怒意收敛了一些,却端起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架势:“儿臣不得诏就入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儿臣不受管束,自幼便是如此。父皇何必为了这么芝麻豆点的事动气?这天下也不是儿臣要管的,是父皇耳提面命着要儿臣管的。” “你——”拓跋嗣气得手抖,顷刻,竟狂咳起来。 “皇上,您快消消气。”姚皇后赶忙为魏皇顺背,她扭头看向拓跋焘,怒嗔,“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瞧瞧你父皇。” 拓跋焘看一眼芜歌,松开她的手,疾步走向魏皇。 母子俩好一番忙活,皇帝才总算顺了气,只是,这番狂咳让他的脸色染了一抹诡异的青紫色。他也不看母子俩,却是指着那嬷嬷:“你,领她下去,好好验清楚!” 芜歌的身子僵了僵,近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拓跋焘。 “我看谁敢!”拓跋焘冲那嬷嬷一声冷呵,直吓得那嬷嬷扑通跪倒。 “你——”拓跋嗣又动气了,怒目盯着儿子。 “父皇,母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那些不晓事的奴才嚼舌根,也能信?” “焘儿,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姚皇后慵懒地继续为皇帝顺着背。 拓跋嗣素来是脾气温和的,难得动怒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他执拗地指着那嬷嬷,倒像是跟儿子杠上了:“去,验!” 芜歌难堪到无以复加,平生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当面羞辱,反正这个后位看起来并不能救她的父兄,救她的家族,不要也罢。她硬声:“皇上——” “你给我闭嘴!”拓跋焘怒喝着打断她。 芜歌怔住。 拓跋焘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却又扭过头去,对着拓跋嗣和姚皇后道:“不用验了,左不过是儿臣等不及大婚,情难自已犯了混罢了,有什么好验的?” 他的语气很轻佻,听到三人耳里都是震惊。 芜歌怔忪地看着他的侧颜,心口像堵了什么,直让她喘不过气,脸上也燃得滚烫,瞬间就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姚皇后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焘儿?!” “儿臣知错了。”拓跋焘吊儿郎当地无赖口吻,“所以那些无稽之谈,父皇母后都别听了。我自己的女人是怎么样的,我自己清楚。” 姚皇后的目光穿梭在拓跋焘和芜歌之间。她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女子啊,这才多久的功夫竟然已经让这个不可一世、不服管教的混世魔王对她倾心了?竟然如此袒护于她! “混账!”拓跋嗣却是信以为真了,他颤抖着手指着儿子,“你,你——” “儿臣知错了。”拓跋焘扭头对芜歌,“阿芜,你先出去等我。” 芜歌红着脸,动作慢了数拍。她福了福,静默地告退。在步出殿门那刻,她很不真切地听见魏皇动气的质问,“混账,你是着了魔障不成?” 第45章 火凰令出 芜歌踱着沉重的步子,步下玉阶。十七赶忙迎了过来。 芜歌却比手止住了她。她急需静一静。 西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刚腊月,朔风却已刺骨。芜歌下意识地拢了拢肩头的披风。 忽地,脸颊似被冰针刺了一下。她抬头,望向苍茫的天际,密密麻麻的小白点漫天飘渺。只要竟是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头一场雪,颗颗都似浇在她的心头。 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里落下数点雪花。转瞬,就被掌温给灼化了。 若是今生的耻辱和苦难,都能像这雪花就好了。只要稍稍努力,就能融化得无影无踪,好像从不曾出现过。 母亲说,耻辱只有用鲜血和性命才能洗刷干净。 可是,这世道残忍如斯,那些羞耻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哪怕用鲜血和性命,也是洗不干净的。 服下杜鹃啼血,她几乎耗尽了全身的血液,丢了大半条性命,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彻彻底底与过去断个干净,她终于可以用一个陌生的名字,在这陌生的北地,展开崭新的人生。 可是,终究是她天真了。 她望着天,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曾经让她痴心以付的男子。 他怎能残忍至此?在建康,逼得她走投无路。在平城,也逼得她无路可走。那段耻辱的过去将如影随形地伴随她的一生。 她虽并不在乎天一言说的凰道,却也忍受不了这种无处遁形的羞耻。 “刘义隆。”她的声音像飘荡在雪花上,她再次感受到何为入骨的恨意。她的心,又入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芜歌却像冻住了。她想回头,只觉得脖子僵硬。肩头传来一阵暖意,是拓跋焘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了她身上。 “都冻僵了。”他的声音很不悦。 芜歌的脖子总算可以动弹了,她扭头看他,这辈子的泪似乎都冻结在了眼眶里,苍茫凄冷一片。 拓跋焘原本不善的面色,在见到她苍白的脸时,忪泛了不少:“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乘步撵出宫,又换上马车,一路都是同乘,两人却并不曾言语。 芜歌的清明都有些恍惚。直到马车行了大半路,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她看向同乘的男子,不,他只是少年老成,其实,他不过比自己年长两岁罢了,和阿康差不多年纪,还未及冠,不过是个少年。他的面相极好,淡紫色的袍子衬得他倜傥如玉,高贵出尘。 “你大可不必如此。”芜歌的声音像飘雪,一如她的心,听着是无处安放的漂泊之感,“其实,你心底知晓,我之所以一心想要你的后位,不过是看重传说中,大魏皇后拥有的私兵罢了。” 拓跋焘原本一直在凝视着她,闻言,微怒地蹙了眉。 芜歌觉得这场谋心谋情已然没有意义了,她倦了,也终究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大魏皇后的火凰营,据说能与天子的神鹰营一决高下,只有经过上天应验的凰后才有资格拥有。火凰营的女子只听凰后所出的火凰令,是以,大魏皇庭才有子贵母死的家训。因为火凰是皇庭的先祖用来制衡后世君王的,君王既非己出,便也生不出什么私心来。正如前两年才仙逝的皇太后,她的一生都贡献给了拓跋氏,她一生无所出,却耗尽一生的心力确保大魏江山的稳固。” “你想说什么?”拓跋焘冷沉着声音,恼怒地打断她。 “拓跋焘,我跟你说过,我本是该死之人,我的性命是母亲以命换来的。我今生都只能为徐潘两族而活。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两个家族。”芜歌清清冷冷的语气,听着甚是残忍,“我想要的就是火凰营。因为我知道,姚皇后铸金人失败,并非上天应验的凰后,所以,两年前皇太后仙逝,火凰营虽然名义上归了她,却从未真心臣服。她们一直在等下一任的凰后。” “别说了。”拓跋焘拔高音量,再次打断她。 芜歌却昂着下巴,决然地继续说道:“我不惜豁出性命,凤凰台上殊死一搏,就是想要天下共认我是下一任的凰后。” “你做到了!大魏百姓如今认你是凰,即便是我,也接纳了你。你还想怎样?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拓跋焘低喝,微挑的桃花眼染了赤红的怒意。 芜歌的眼眸里闪起清润的微芒来。她咬唇:“可是,我的族人等不到我登上凰后之位,接管火凰营了。他们——”泪瞬时喷薄而出,她别过脸去,声音颓了下去:“就快要死了。而我。” 她的脸上泛起嘲讽之意:“能不能登上后位也是未知之数。”她看向他,眸中盛满悲戚:“拓跋焘,你我都清楚,经了今日之事,大魏皇庭是不可能接纳我了。” “你想说什么?”拓跋焘只觉得心口像堵了千斤巨石,“你到底知不知道好歹?要不是我赶过去,你是不是就已经向父皇说出口要退婚了?!我拓跋焘就是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他一把拽过她的腕子,将她拽得扑上了自己的膝。他俯逼着她:“你想要后位,想要火凰营的时候,就费尽心思来招惹我。如今,见事不成,就想撂挑子走人?” 芜歌撑着他的腿,想要直起身避走,却被他死死扣住了背脊。 “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拓跋焘恶狠狠的,一双眸子如鹰般凝视着她,“阿芜,我不是好惹的。” 芜歌被迫仰着脑袋,与他对视:“拓跋焘,我谢谢你为我能做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她哽了哽,眼眸里闪着潮意,却被她逼退了,“很感激。但是,刚刚皇上跟你说过什么,哪怕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吸了吸气:“那个位子,恐怕不会是我的,对吧?” 拓跋焘脸上的怒意退散了不少。他轻哼:“阿芜,既然那个位子是我身边人的,自然这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说的才算。” “那殿下说,还是我的吗?”芜歌问。 拓跋焘轻勾了唇角。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发,答非所问:“阿芜,我说过的,你得用自己的来换,这样才公平。” 芜歌只觉得好笑。经过了这么多,她怎么可能还信以心换心这种事?说到底,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终究是有所图的。可是,她的心,真的谁都不会给了。 芜歌垂眸,睫毛刷下的落寞和轻嘲,让拓跋焘看着极是不适。 原本,有些话,他是难以启齿的。可现在,这个女子竟然把一切美好都撕碎幻灭了。似乎,他说什么,她都是不在意的,拓跋焘不懂自己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正月十八,姚顿珠会与你一同出嫁。”原本这是他不甘愿的妥协和不得已的交换,现在说起来,倒像是他刻意的负心一般。 果然,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拓跋焘莫名地气恼:“不过你放心,既然父皇和母后不同意你为正妃,姚顿珠也别想为正。你们都将是本王的侧妃。” 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竟然还是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拓跋焘更加气恼。他勾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本王的话,你听懂了吗?你若想成为未来的凰后,就拿本王想要的东西换。” 芜歌很想说,其实那个凰位,她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哪怕费劲心力争到,恐怕也是晚了。但是,她当真是倦了,不想再多说半个字。 “阿芜!”拓跋焘捏着她的下巴,用了用力。 “我听到了。”芜歌的声音很疲倦。 恰此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十七的声音,“小姐,到家了。” 芜歌推开拓跋焘,这次,他没再桎梏她。她敛衽以礼,便要下车。 “慢着。徐庆之果然去了滑台,但他先我的人一步入城,没能抓住他,他如今在徐湛之手里。” 芜歌的背影顿了顿,却没回头:“多谢殿下。”她说完,便由着十七挑开车帘,搀扶着下了车。 人走了多时,拓跋焘却还是坐着车里,久久未命人驾车。他也不明白为何在宫里,为了给这个女子解围,他竟然莫名地连那种子虚乌有的事都认下了。 他当真是着了魔障了。可即便他做到这个地步,这个该死的女子却半点都不领情。 闹得他像个十足十的笑话。 这个女子但凡能对他温言软语两句,他决计不会说这番伤人的话。她想要听的承诺,关于那个位子的承诺,他并非不可以给她的。反正除了这个女子,他还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要许她后位的心思。 可是,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他当真是怒了。 “宗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留着在马路上过年吗?”他胡乱撒着气。 车外头的近侍无辜地赶忙赔罪:“是是是,都是奴才的罪过,奴才这就命人快马加鞭。” 不时,马车将加速从永安侯府驶离了。 永安候府里,心一忧心忡忡地看着芜歌:“宫里已经下旨了,赐婚姚家小姐的圣旨。” 芜歌心不在焉地盯着炭炉里的炭火,似是充耳不闻。 “小姐,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月妈妈自从得知徐府出事,就寝食难安。 芜歌抬眸看一眼她:“不急,若我猜得不错,皇后娘娘还会找我的。” 心一怔怔地看向她。 就凭拓跋焘今日在大殿的反应,姚皇后也是容不得她入宮的。这点,芜歌看得清楚,既然容不下她,又杀不了她,就得拿她想要的东西来换。 “这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买卖。”这句话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如今芜歌说来,只觉得悲凉,“我们姑且看皇后娘娘的出价吧。” “阿芜,你不会是想——” “嘘——”芜歌扬指比着嘴唇嘘了嘘。她摇头:“愿望,一旦说出口,就不灵验了。” “可是拓跋焘他——”心一原本是想说,拓跋焘不失为一个好归宿,这些日子,他看得出来,那个男子对他的妹妹是越来越上心了。可不知为何,话说到半句,心一却再说不下去了。他原本一心想着安置好她,便追随师父云游,可如今却不知为何竟不如从前那么急迫地想要离开了。 “他是个不错的人。”芜歌接过他的话,怅惋地轻叹,“可是,莫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值得他如何深情。便是现在深情,流年似水,再浓的情意也会被冲散无踪。”便如她对阿车,一年多前,她还非他不嫁的,现在呢? 他们成了仇人。她恨极的时候,是恨不得杀了他的。 这换在一年多之前,她是决计想象不到的。岁月就是这样残忍的。她当真都不信人心了。 姚皇后的隐忍,果然没超过两日。第三天拂晓,姚皇后的銮驾竟然趁着冥色,悄然来了永安候府。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芜歌的心总算是安落了。她的族人,可能有救了。 姚皇后踱步,四下打量着芜歌的闺房。 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全然不像千金小姐的闺房。看到满屋的典籍,她的眉挑了挑,随手翻了几本:“你居然还看佛经?这可跟这满屋子兵书和医书,格格不入。” “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着打发时日罢了。”芜歌回得滴水不漏。 姚皇后径直上座,开门见山道:“本宫的来意,想必你很清楚。时辰不多,本宫没时间跟你兜圈子。太子侧妃之位,想来也并非你想要的。说吧,你想要什么,才能离开平城?” 芜歌清浅地笑了笑:“娘娘大智,想必臣女所想,都逃不过娘娘的慧眼。” 姚皇后挑眉看着眼前这张绝色倾城的脸,珠儿怕是再修炼半生也敌不过她十一,罢了,有舍才有得。她道:“本宫给你五十个火凰营死士。这些死士,各有所长,你哪怕是想劫建康的天牢,只要谋划的好,说不准也是可以成的。” 芜歌的心再次舒了舒,却是不动声色地道:“五十个太少了,我要一百个。” 姚皇后冷笑:“你当真觉得自己值一百火凰死士?” “娘娘若觉得臣女值得,臣女便值得。还有,拓跋焘恐怕不会轻易放我出平城,这点还需娘娘打点。” 这个女子轻描淡写的口吻,直叫姚皇后气得心颤。她轻嘲:“你未免自视太高了。焘儿可能对你是起了几点兴致,却并非非你不可的。拓跋家的男儿个个风流,却并不是长情之人。你的那些过往是抹不去的,情浓时,他能容下你,清淡时,却可能饶不过你。本宫劝你,见好就收。” “是以,臣女才会爽快地接受娘娘的这笔买卖。”芜歌回得理所当然,清润的眸子蕴着笑意,“不过,臣女拿着五十个死士也做不成什么,倒不如趁着殿下对我有几分心思的时候,从他身上图谋点什么。” 姚皇后的面色很难看。不过,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起身了:“好。稍后,我会差人送来火凰令。你拿到令牌,即刻就走。”她在与芜歌错身而过时,顿住步子,偏着头道,“今生都别再回平城。” 芜歌垂眸,福礼:“多谢娘娘赏赐。” 第46章 嫡庶之仇 芜歌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整理好了行装。接到姚皇后的火凰令,她连夜就领着心一、十七和月妈妈出了平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滑台。 这次,拓跋焘当真是动了气。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斗气,以往,都是那个诡谲的女子有所求时,端着架子来主动示好。他睁只眼闭只眼,趁机给彼此一个台阶,便翻篇过去了。 可这次,他决定再不纵容她。他就是太宠惯着她,才让她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拓跋焘觉得这十多天于他,竟然比北鸿归来后的那半个月还要难捱。思念,就像烈酒,越发酵就越浓烈。他就像个醉汉,明明近乎酩酊,却装作若无其事。当真是难捱。 这日,他得了滑台来报,徐湛之竟然将前来投奔的幼弟徐庆之押送回京了! 若是那个女子得知胞弟出了事,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模样。他未做多想,即刻出发去了永安侯府。 到了侯府,他自然就拆穿了姚皇后布下的替身。 “阿芜!”拓跋焘把永安侯府掘地三尺,又把平城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找不到半点伊人的痕迹。他气急了入宫质问姚皇后,左不过是换来母后的一番苦口婆心。 而芜歌届时已经抵达了滑台。她把月妈妈和黑凰留在了郯郡。月妈妈原本是誓死不从的,无奈小姐说带着她也是拖累,待救出了府上的人再来郯郡与她汇合。老嬷嬷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了下来。 一入滑台城,芜歌的行踪便被报上了护国将军府。 芜歌本也没想隐瞒行程,便大大方方地随着徐家军前往护国将军在滑台的住所。半年前,这里的徐家军还姓徐,如今,虽还是那个姓,却已然是改姓了。 不过,让芜歌讶异的是,前来见她的,不是二哥徐湛之,却是一个陌生的妇人。 这妇人,瞧着又有几分眼熟,可细想,芜歌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九姑娘,不,如今在这滑台城,大家都尊称她一声九夫人了。九夫人很不满芜歌投过来的打量目光。她斜睨一眼男装打扮的芜歌,便径直走向主座。 司空府的这位嫡小姐,她从前都只能跪着匍匐在府门口偷瞄两眼。如今,她能以上位者的姿态肆意地打量她,这于九夫人来说,简直太爽快了。对于这位明明已经死了却莫名其妙复生的嫡小姐,她不是不好奇,只是皇后娘娘的叮嘱,她不得不从。 “堂下何人?”九夫人故作不识故人,兴师问罪的做派。 芜歌凌傲地扫了她一眼:“你又是何人?徐湛之呢?既扣押我来府上,便是军国政务,怎么由你一个后宅妇人来瞎掺和?” 九夫人冷哼:“将军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来人,把这几个番邦来的细作给我押进大牢,听候发落!” “放肆!你一个婢子,岂容你对小姐不敬!”芜歌不认识九姑娘,十七却是认得的,当下,她就护在了主子身前。 芜歌对十七使了个眼神,十七乖顺地退后几步。芜歌看向房门外站着的田副将,那是二哥的亲信,也是认得她的。可此刻,田副将却是听令地领着两个士兵,迎了上来。 芜歌回眸又看了九夫人一眼,总算是想起这人是谁了:“是你?”她笑了笑:“这世道果然是乱了。二嫂若是还在世,岂容你在此耀武扬威?” 九夫人憋得满脸通红。 田副将也是一脸震惊,芜歌分明做的男儿打扮,却爽快地认了徐湛之二哥,这便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是徐府的嫡小姐。 这可是欺君之罪! 芜歌不再看那九夫人,步出正堂,却是对田副将说:“领路,我要见二哥。” 田副将也说不清到底是被她这通身的气度给唬住了,还是对徐家到底心存了几分情意,当真领着她来后堂见了徐湛之。 只是,芜歌见到二哥,当真是失望透顶。 徐湛之歪歪斜斜地躺在书房的卧榻上,才入屋就有酒气扑鼻。地上、案几上、卧榻上,横七竖八的全是酒壶。而那酩酊大醉的人,四仰八叉地躺卧着,还在一个劲灌酒。 芜歌跨入书房,踢开挡路的酒壶。 酒壶乒乓作响,可卧榻上的醉汉却充耳不闻。 芜歌走到卧榻前,一把夺过徐湛之手中的酒壶,磅地扔在了地上。 “阿九,把酒还给我!”徐湛之闭着眼发着酒疯。 “二哥,要不要我打盆水来给你照照现在的样子?”芜歌的声音很冷。 徐湛之唰地睁开眼,震惊地看着榻前的妹妹。 “我以为你自立门户,是恨极了父亲,想要报复父亲,却不料你竟成了这副样子。”芜歌居高临下,一脸悲悯地看着徐湛之,语气却是嘲讽,“现在,父亲和徐氏满族都身陷囹圄。二哥你大仇得报,该很开心才是,怎么还借酒浇愁呢?” 徐湛之总算是酒醒了。他捂着额,摸爬着坐起身来:“你怎么回来了?” “庆儿在哪?”芜歌移眸,仿佛多看徐湛之一眼都是多余。 徐湛之使劲揉着额,有些难堪地下榻来:“我把他锁了。”他径直走向桌案,拎起茶壶倒水,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便又懊恼地扔了开。 “把他给我。”芜歌言简意赅。 徐湛之回眸看着妹妹:“你不该回来。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如劝劝三弟和六弟,既然忠孝两难全,大丈夫当以社稷为重。即便不管社稷,家中妻儿总该顾及。” 芜歌从平城赶来滑台的路上,已经打探到六哥徐洵之早在徐府出事时,就已经被驻守新平的檀道济卸了兵权,押解回京。 当真是被拓跋焘料中了,那个人想要杀的从来只是她的嫡亲父兄。 芜歌觉得透心的凉薄。 “只要他们诚心归顺皇上,过往的种种,皇上都可以既往不咎。他们还可以继续效力军中,一展抱负。”徐湛之沉声道。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犹豫,不痛苦,他与新帝之间祸不及庶子的约定,成了他寻求心安的唯一出路。 “这就是二哥和那个人的约定?”芜歌到底还是了解哥哥,她噙着泪,“那哥哥和庆儿呢?他们怎么办?他们也是你的兄弟!他们就该死吗?” 徐湛之的肩颤了颤,声音却刻意地硬了起来:“自古嫡庶之分,云泥之别,他们既享了司空府的繁华,就必然要承受广厦倾倒的祸患。公平得很。” 芜歌几步绕到徐湛之身前,仰头质问道:“所以,二哥今日是不打算让我带走庆儿吗?” 徐湛之垂眸看向妹妹,眸子带着刻意的清冷:“晚了。我五天前已经押解他回京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 芜歌震惊地看着他,几度张唇却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才颤声道:“他也是你的弟弟,他还不满十二岁。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为何不可以?!”徐湛之冷声打断她,他的眸子渗出泪来,“大哥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他身中三箭!”他摁着腹部、肋骨和肩骨:“就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可他不是中箭而死的!” 他一把拽过芜歌的手腕,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处,眸子熬得通红突起:“那把砍刀就砍在这里,他的脖子……” 泪大滴大滴滚落,徐湛之哽了哽:“都快砍断了。” 芜歌的手颤了颤,泪莫名地滑落。 “就你们有一母同胞吗?我们也有的!”这些话,徐湛之从未对人说过,哪怕是过世的妻子,也不曾说过。这是他最隐秘的痛苦:“嫡子从文,庶子从武?可大哥生下来并不是庶出的!” “你恨我母亲,恨哥哥,恨庆儿,也恨我,对吗?”芜歌想起幼时,二哥对自己的确是不冷不热的。只是,她作为府中唯一的女孩,又是嫡女,从出生便受尽宠爱。这个与众不同的哥哥,她反倒觉得有意思,便总去逗弄他。久而久之,这个哥哥便绷不住冷淡的架势了,渐渐也和其他哥哥一样,疼她宠她。 徐湛之跟狼子夜说,芷歌是他扛在肩头长大的妹妹。这倒是真的。 因而,芜歌虽然知晓上一辈的那段过往,也知晓二哥对父亲心有怨愤,却从不曾想过二哥是恨嫡支的。毕竟,二哥那样爱护她。她震惊又绝望地看着二哥。 徐湛之却松开她的手,移眸顺着微开的门缝,看向孤清的院落:“谈不上恨。陌路人而已,便也谈不上帮。” 芜歌缩回手。她深吸一气:“所以,今日,徐将军是要奉命拿下我押解回建康领赏吗?” 这样的称呼,蓦地叫徐湛之收回了视线。他心下是很难受的,可看着妹妹的眼神却带着刻意的冷漠:“我并未接到上峰的命令,故而谈不上要押解你。” 芜歌的心稍稍舒了舒。 “不过,我劝你别枉费心机了。皇上是不可能放过——徐献之的,徐乔之也不可能。”徐湛之蹙眉,“徐庆之能不能保得住,还要看你。”新帝八百里加急,下令押解庆之回京,所为何人,徐湛之看得通透。与其说是为了斩草除根,不如说是为了以幼弟为饵,引回他想要的人。 故而,徐湛之才从了命。他自认光明磊落,他与徐献之的父子恩怨,犯不着祸及一个幼子。新帝对这个妹妹终究是有情的,只是,徐湛之并不确定妹妹此番回去到底是对是错。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徐将军费心了。告辞。”芜歌拱了拱手,转身疾走。 徐湛之看着妹妹的背影,只觉得有种仿若隔世的恍惚,更有一种莫名的错觉。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他们却是亲兄妹。这个妹妹的果决,与父亲如出一辙,不,徐家儿郎身上都有,那是父亲刻意打磨的。这是家族的印记。而自己,却刻意丢弃了。 徐湛之望着灰蒙蒙的天,心底空落落的。他恨为了权势负心负情的父亲,他曾无数次在暗地里恨不得父亲遭报应,像哥哥那样不得善终,可真到了这一日,他却觉得忐忑和不安,更有不敢细想的惶恐。 芜歌一路毫无阻拦地出了护国将军府。她一心想要赶上弟弟的囚车,领着十七和心一又是一路疾奔。 “将军,您怎么能由得他们就这么走了呢?”九夫人眼见着人犯离去,心急火燎地奔去后堂。 彼时,徐湛之还站在房门口,兀自发呆。 九夫人对眼前的男子原本是又敬畏又爱慕的,此番北上来投靠他,自然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当年,徐湛之之所以在众丫鬟里,挑中她,也是因为她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像夫人秦玲珑。这个,九夫人是知晓的,这回来滑台,她便牢牢地利用了这点。 徐湛之自从夫人离世,一直郁郁寡欢,加上徐府出事,心底不安内疚,愈发抑郁,近来多番借酒浇愁。 九夫人初来滑台时,徐湛之对她并不十分热络,只吩咐府里的丫鬟婆子好生伺候着,并未给她名分。 这九夫人就趁着一次徐湛之喝醉了酒,误认她是秦玲珑,有了一夜缠绵。事后,徐湛之虽然暗自恼怒,却还是承认了她的妾侍身份。加上九夫人万般讨好徐湛之的两个女儿,将两人的衣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便愈发得了徐湛之的几分看重。 九夫人最厉害的谋心手段,还是时不时状似无意地跟徐湛之聊起已故的二夫人。徐湛之虽与秦玲珑成婚多年,但一直戍守边关,夫妻相处的时日并不多。 伊人逝去,徐湛之才惊觉错过了许多,成了难以言说的遗憾。 九夫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投其所好。近来,她与徐湛之相处是越来越融洽了,连带着她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徐湛之闻声看过来,目光清冷得让九夫人有些发怵。 她垂眸,柔了声线:“妾身僭越了。只是,小姐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怎么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这要是传去建康,可是欺君杀头的重罪。妾身是担心将军。”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有空多陪陪婉姐儿和霞姐儿。”徐湛之清淡地扫了她一眼,便径直出了院落。 九夫人瞅着时机,赶忙往建康捎信,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安插的信差能不能赶在徐芷歌到达建康前,送信回宫里。 远在建康的新帝,第一时间就收到了徐芷歌南下的消息。一时间,龙心大悦,连带着毫无新年喜庆的建康宫都跟着明媚起来。 第47章 梧桐夜语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建康宫难得一派祥瑞之气。 六宫妃嫔齐聚承明殿,一时间,殿宇姹紫嫣红,争相斗艳。 其中,最祥瑞喜庆的要属贤妃檀香宜,此次新帝一举除掉权臣徐献之,檀道济是最大的功臣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女凭父贵,哪怕义隆因为檀香宜刻意模仿徐芷歌而很是冷落了她一段时日,但随着檀道济卖力北伐,义隆对檀香宜恢复了隆宠。 檀香宜更一跃成为建康宫里头一位有喜的妃子。算算日子,她腹中的龙嗣已有四个多月了。 袁齐妫冷眼看着檀香宜喜笑颜开,心下很不是滋味,再看一眼身侧的新帝,更是觉得心冷。 成婚一年多,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如此开怀,清浅的笑意一直挂在唇角,看谁都很和煦。宫人们只道,皇上这是双喜临门,除了权臣又添了子嗣,龙心大悦。 唯独皇后心里清楚,龙心之所以大悦,只因那个贱人终于回来了。 “唔——快拿开。我闻不得这个味儿。”贤妃又在作妖了,仗着老爹取代徐献之成了群臣之首,自己又身怀龙种,便很有点恃宠而骄的势头。她一手拧着帕子扇了又扇,一手捂着心口,蹙着柳眉,撒娇地看向主座:“皇上,臣妾也不知近来是怎么了,一闻到燕窝就吃味儿,隔得再远,闻着也不是个滋味。” 良妃傅欣妍,德妃谢明慧齐齐望了过来,手中的汤匙不由顿住。其他的美人采女更是不敢动几案上的燕窝了。 “那便都撤下吧。”义隆当真是心情好,浅笑着看向檀香宜,“宜儿想吃什么,吩咐御膳房再做一批便是。” 檀香宜娇俏一笑,凌傲地瞟一眼皇后:“臣妾前些日子给皇后姐姐请安时,吃到皇后姐姐亲手做的桂花糕,那味道真是太好了,一直想念得紧。” 义隆好似没看出贤妃的刁难心思,笑对袁齐妫道:“想不到阿妫还有这般手艺。” 袁齐妫心底愤恨难平,脸上却挂着温婉笑意:“臣妾是看院子里的桂子开得好,一时心血来潮便做了几盒。臣妾也差人送来了承明殿,想来是皇上政务太忙,没吃上吧。现在倒是过了季节了,桂子都掉了。” 檀香宜噘嘴:“看来是妹妹没口福了。” 袁齐妫笑对贤妃,好一派大度做派:“贤妹妹既然喜欢,本宫还晒了些干桂子,虽然不如新鲜的味美甘甜,解解馋还是可以的。” “如此甚好。”檀香宜状似毫无心机地拍掌叫好。 “你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自己倒还像个孩子。”义隆今日当真格外不同,他笑对皇后,“阿妫,你吩咐宫人做便是。” 檀香宜的脸色变了变。 袁齐妫却毫不在意般笑着起身:“还是臣妾去吧,臣妾也想做点点心给皇上尝尝,如此,贤妹妹和诸位妹妹也是顺便了。” “那有劳你。”义隆浅抿一口果子茶,唇畔的笑意不减。 皇后娘娘亲自去御膳房下厨,虽然名义上是为皇上做点心,实际上却是为了贤妃,这看在众妃眼里,当真是各有各的解读。尤其是看着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今日竟破天荒的和颜悦色,对贤妃更是体贴入微,众妃只觉得这建康宫怕是要变天了。 贤妃不由也有些飘飘然。 可不多时,这和睦祥瑞的节日氛围便被彻底打破了。 “皇皇上,不好啦,皇后娘娘在御膳房晕倒了!”有宫人慌里慌张来报信。 待皇上领着众妃赶到御膳房时,袁齐妫已转醒,只是有些虚弱地躺倚在宫人临时搬来的贵妃椅上。 “阿妫,这是怎么了?”义隆疾步走过去,握住齐妫的手。 “臣妾没事。”齐妫温婉地笑了笑。 他扭对宫人,不悦道:“御医可来看过了?” “禀皇上,微臣方才为皇后娘娘请过平安脉了。”有御医从乌泱泱的宫人后面,走了出来回话。 “皇后如何了?”义隆沉声问。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脉!”那御医边叩首边道喜,“已有三个多月了。” 义隆有些怔住,回眸看向齐妫:“阿妫?” 齐妫含着笑,有些羞涩地点头。 紧接着,是众妃和宫人们竞相道贺。 齐妫其实早已察觉自己有孕,只是为了子嗣的安危,又为瞅准时机给檀贤妃一击,这才隐忍着没说。今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既成全了自己的大度,又反衬了贤妃的无礼。 那御医会意地叮嘱:“不过,皇后娘娘操劳过度,有些伤了胎气,该好生调养才是。” 明眼的宫妃一眼就看出,贤妃怕是惹了祸了。 果然,龙颜不悦了。 齐妫笑着道:“皇上,是臣妾不好,近来是多事之秋,臣妾光顾着六宫事务,竟连平安脉都落下了。幸好天佑大宋,没出什么岔子,若是……”她捂着平坦的小腹,“臣妾便是千古罪人了。” “说的什么话?”义隆捏了捏她的手,后宫的这点心机,他一眼就能看穿,既是无伤大雅,他纵着她们便是,“你现在需要休息,朕送你回宫。” 齐妫笑着点头。 皇后回宫乘的是皇上的步撵。皇上亲自作陪,连小年夜宴都作势取消了。檀贤妃原本是候在承明殿的,听到消息,差点没气得扯碎手中的帕子。 椒房殿门前,义隆抱起齐妫,径直送入殿。 江南的腊月,雪来得格外晚,零星一点小雪还不及结冰就已经消融,只花坛里长青草蒙着一层浅霜。院中的梧桐枝丫倒是光秃秃的,很是萧索。 义隆抱着齐妫入院时,最先映入眼前的便是那两棵盘缠的梧桐树。不知为何,他又莫名地想起那个女子的话来。 “阿车,你想什么呢?什么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当我是母猪啊?我才不要生那么多孩子,痛死了。像我娘,就只生了哥哥弟弟和我,三个就足够了。最多三个,不能再多了。” 那是他无意之中与她聊起少帝的荒唐事,一时有感而发,便说自己的孩儿,一定要好好教养,断不能养出少帝那样荒唐无道的孩子来。 当时,他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我的孩儿,我不强求他们一定要文武双全,至少得有一技之长,文也好,武也好,哪怕经商也好,总要对社稷有所建树。” 那个女子就偏偏只听了“龙生九子”四字,立时就不乐意了。 当时,义隆只觉得可笑,他何时说过今生的孩儿都是由她所出?他连一个都没想过。她却自作多情地觉得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孩子,自然全是他们的。 义隆忽然就觉得臂弯的重量,瞬间沉了许多。 她要是知晓,他已经和别的女子一连有了两个孩子,该是很生气很伤心吧。他们之间本来就有许多解不开的结了。义隆的心情,一瞬像沉入了谷底,连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感都荡然无存了。 “隆哥哥。”齐妫偎依在温暖的怀翼里,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惬意。她顺着义隆的目光看向那两棵梧桐树,“我很喜欢这两棵树。我们的孩儿,无论男女,大的就叫梧儿,小的就叫桐儿吧。” 义隆的心情,愈发低沉。那个女子说过差不多的话。 “这世上的女子,哪个不喜欢梧桐树?梧为夫,桐为妻,梧桐攀缠,同生同死。我娘院子里就种了两棵,那是父亲在他们成婚那年种下的。后来,移居来了建康,便也移植了过来。”十四岁的徐芷歌,娇俏不可方物,“阿车,我不管。我们成婚时,旁的我都可以不要,我就要梧桐。” 这是他登基后,特意从三百里外的凤栖镇移植过来的。那是在平坂患难之后,他已经决定不娶她了,却还记得答应过她的梧桐。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尽量让她开心一些。 这两棵梧桐树移植进宫时,她当真高兴得快要飞起了,搂着他的脖子,连亲了好几下,“阿车,你真好。这两棵树,比娘和父亲院子里的还要好呢。我很喜欢。” 这一路,仿佛格外长。 义隆进了殿,把齐妫放下后,便起身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齐妫不知为何他竟莫名地心情不好了。她只当他是生气自己的机心,急忙拉住他:“隆哥哥,你生气了?” 义隆只觉得意兴阑珊:“没有,别胡思乱想了,早点歇着。” “隆哥哥!”齐妫却不松手,噙着泪,楚楚地看着他,“我的葵期向来不准,我真的事先不知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义隆这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抚了抚她的手背,宽慰道:“阿妫,你很聪明,你该知晓,我对贤妃的用心。你大可不必在意她的。” 齐妫的心舒了舒,欣慰地点头:“我知道的。可是,隆哥哥,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今天是小年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义隆对她到底还是不同的。他点头,坐了回来:“好。你先好好躺着休息,今晚还没用膳,该饿坏了吧?朕陪你用膳。” “嗯。”齐妫噙着泪,笑着一个劲点头。 夫妻两人的年夜饭,齐妫吃得十分舒心。义隆却有些心不在焉。 临到就寝的时辰,两人原本都已经安置好了。茂泰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禀告:“皇上,不好了,到大人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启禀皇上,奴才便斗胆让他进了内宫。如今,到大人就在殿外候着。” 义隆不过随手披了一件大氅,便出了内殿。齐妫只当是前方起了战事,不由心急着也起了身。 前殿,义隆刚步入殿,到彦之便急匆匆地迎了过来。 他边单膝行礼,边禀告:“皇上,不好了,徐小姐出事了。” “她怎么了?”义隆一把拽起他,急问,“今日一早不好好好的吗?” “她急着要赶上徐庆之的囚车,冒雪赶路,马崴了脚,她从马上摔了下来。” “人怎么样?”义隆拽着到彦之追问,“有没有伤着那里?” 到彦之摇头:“探子来报,性命应该是无忧的,只是,可能确实是伤着了。那个和尚已经停止赶路,找了个客栈歇脚了。” 义隆知晓,她从平城一路回宋国,都是连夜赶路,夜里就宿在马车里。到了滑台,听说徐庆之被押解回京,便连马车也不乘了,改了骑马,日夜兼程,夜里,只找间破庙或是山坡避风,稍微歇几个时辰。 义隆原本就心疼她吃不消的,当下,莫名地觉得心口不适。 “皇上?要不微臣出城去接她吧?她离建康也就两天的路程了。”到彦之请缨。 “命狼子夜与你同去。今夜就启程。” 到彦之怔住:“皇——” 义隆比手止住他:“你先派人去狼人谷传旨,在承明殿等朕,朕还有事吩咐。” “是。”到彦之称诺离去。 义隆回到内殿,只说突发政务,便穿戴离去。 齐妫呆坐在榻上,看着早已人去楼空的殿,眸子里渗出泪来。方才前殿的话,她都听到了,天知道她赶在义隆回内殿时,手忙脚乱躺下时内心的悲伤和无助。 他就这么舍不下那个贱人吗?他都决定要杀了她的父兄了,为何还要执着于接她回宫?隆哥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啊? 齐妫双手抓着锦衾,微微颤抖。她从没见过隆哥哥如此方寸大乱过。不就是摔下马了吗?都说了她性命无忧,他为何还那么急?她方才动了胎气,都不见他着急,更不见他有一丝初为人父的喜悦。 甚至当初贤妃有孕,他的脸色至少还现了笑容 。而今呢? 她想起方才在梧桐树前的情景。他该不会是睹物思人,又想起那个贱人,心情不好了吧? 齐妫越想,心就越冷,“徐芷歌,你怎么不去死,你还回来做什么?!” 深夜,风雪交加。朔风吹得窗棂呼哧呼哧作响。 芜歌倚在床上,手肘缠着绷带。从马上摔下来,幸好有厚厚的积雪垫着,她才没摔成重伤。只是上次在凤凰台上脱臼的旧伤,倒像成了习惯性脱臼了,竟然关节又脱开了。 “我说的话,你几时才能听得进去?”心一边捯饬草药边训斥,“我都说了夜黑雪大,不能赶路,你偏不听——” “知道了,啰嗦。”芜歌疲沓地打断他,“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心一停下手中的动作,怒目瞪向她。 芜歌识趣地垂了眸:“好吧,既然已经耽搁了行程,铁定是赶不上庆儿了,接下来便由你安排吧。” “哼。”心一冷哼,用力地捯饬着药樽,只捯得咯噔咯噔作响,“你最好记得今晚答应的。” “知道了。”芜歌拖着长长的尾音,叹道,“我累了,想歇一会。” 心一这才恍觉,竟然赖在她的房间这么长时间了。他有些难为情地起身,红着脸对十七道:“你好生照看她。”说罢,端着药樽慌里慌张离去了。 十七看着心一的背影,又看了看倒头睡下的主子,暗自摇了摇头。若是心一不是个和尚,依着他待主子的心意,主子跟了他才算是好归宿。 只可惜,她轻叹,此去建康他们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第48章 天牢诀别 狼子夜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日午夜赶到了芜歌落脚的客栈。 此时,芜歌早入睡了。十七夜夜是在房里守着小姐的。心一就宿在隔壁。 狼子夜便宿在了芜歌的另一边隔壁。他开着窗,任朔风灌入,站在窗前吹起埙来。 这埙音,鬼魅一般侵入了芜歌的梦里。 芜歌像回到了金阁寺的那一百个日夜,那时,她心病缠身,又日夜被心魔折磨,那是她人生最难捱的一段时日。 每七天便会奏响的埙音,像是梦魇,牢牢将她镇住。 “娘,娘。”床榻上,芜歌含糊地梦呓起来。梦里,她眼睁睁看着娘悬上三尺白绫,蹬开脚下的长凳,她想扑上前阻止,双腿却像生根长在了土里。她想放声呼救,可声音又卡了在嗓子眼。 除了大滴大滴地落泪,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咽了气。 “不,不。”床榻上,她含含糊糊地低呼着,双手无望地伸着,却怎么舒展不开。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渗入发鬓里。 “小姐!小姐!”十七瞧着不对,疾步来到床前,摇了摇她的胳膊,“小姐,怎么了?” “不!”芜歌像被个落水的人,忽然有人伸手来搀,她反拽住十七的手,低呼一声,弹起身来。 “小姐,你怎么了?”十七急问。窗外的霁雪很亮,隔着窗棂也透着亮光,亮光下,主子额头和眼角的晶莹分外惹眼。 芜歌捂着额,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隔壁的埙音未止,仿佛就贴在耳畔。 芜歌忽地反应过来。她猛地抬眸,扭头看向窗棂。 是狼子夜。 她听出,那个狼匪就在隔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扶我起来。”芜歌由着十七搀扶起,错来脱臼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穿戴整齐。 “你随我来。”芜歌推门而出,循着埙音走到隔壁,咚咚敲响了门。 狼子夜开门,便看到了男装打扮的芜歌。她穿玄色的男装,总是给人一种雌雄难辨的风流感觉。只是,眼下,手肘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额角还留着跌在雪地上蹭伤的淤青痕迹,看着很有几分狼狈。 “好久不见。”狼子夜把埙纳入袖中,侧身做了个相请的姿势。 芜歌与身侧的十七对视一眼,跨步进了门。 狼子夜落座,目光落在身侧的凳子上,又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芜歌没落座,只待十七掩好房门后,她清冷地开门见山:“说罢,你是奉了你家主子什么命来的?” 狼子夜兀自倒着茶。倒满一杯,他推着瓷杯往芜歌的方向推了推:“他听说你摔下马,担心你的安危,便派我来了。” 芜歌勾唇冷笑:“派你一个杀手来关心我的安危?” 她言语里的嘲讽之意,让狼子夜蹙了眉。他抬眸看着她:“徐芷歌,你既然回来了,就是想明白了。你想救徐庆之,也不是不可能。”他齐起茶杯,一饮而尽:“皇上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芜歌上前一步,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若我想救的,不止庆儿呢?” 狼子夜微怔,抬眸看着她:“你该去问皇上。” “我现在是在问你。”芜歌捏着茶杯,直勾勾地看着他,“狼子夜,你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银色面具下的眸子骤冷,周身都散发起怒意和杀意来。 芜歌却清浅地笑了笑。她搁下茶杯,眸光流转,看向噬人的银面具,那眼神带着嘲讽却分外勾人:“我记得,当日在狼人谷,你说要我做你的压寨夫人的。” 狼子夜周身的杀意更甚。 芜歌却明媚一笑,坐了下来。她直直地盯着银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眸子:“我曾说过,若是你用面上的银甲为聘,外加那两人的人头,我可以替父兄应下这门婚事。如今。”她随手拨弄着那只茶杯,笑得愈发明媚,“我改主意了。只要你能救下我的父兄,救下庆儿。”她敛笑,正色道:“我便答应你。” 身后的十七闻声怔住。 狼子夜眸中的杀意俨然掩盖不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芜歌又笑了:“我当然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莫说刘义隆与我有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单单就他招降你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再跟他谈买卖。” “徐——芷——歌——”狼子夜出手一把揪过芜歌的领口,拽向自己。 十七要上前阻拦,被芜歌比手止住。 脱臼的胳膊蹭在桌案上,芜歌明明疼得冒汗,却笑得明媚蚀骨:“怎么?你不敢啊?把我今日的话转告你的主子,此行便也圆满了。” “徐芷歌,惹怒刘义隆对你有何好处?”狼子夜揪着她质问,“你全家全族的性命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那又如何?”芜歌的声音很轻飘,眼神也很是不以为然,“难不成你的主子竟以为我会回建康求他不成?” 狼子夜掌心的力道,卸了下来。 芜歌借势,站直了身子。她凌傲地微扬着下巴:“你转告刘义隆,若他安的是逼我求饶的心思,那大可不必。我徐家儿郎没一个是贪生怕死的。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从不畏死。况且。” 她微微俯身,逼近狼子夜:“拓跋焘还在北边看着呢。他不知道我南下的,他还等着正月十八迎娶我呢。”她笑:“若大魏的太子妃死在建康,你说拓跋焘会不会挥军南下?” “徐芷歌,你是不是自视甚高了?”狼子夜阴冷地说道,“你南下已经半个多月了,拓跋焘要南下,早该南下了。他若当真看重你。” 狼子夜敛眸,“就不会答应娶姚家的女儿,也不会改口娶你为侧妃了。” 芜歌怔了怔。原来,自己在平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建康主仆的眼目。她无所谓地轻喃:“是啊,我也好奇拓跋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她笑着直起身,“不急,正好瞧瞧呗。” “徐芷歌。”狼子夜猛地站起身,威逼过来,“你父亲深受重伤,正在天牢奄奄一息。你三哥余毒未清,若再得不到欧阳不治诊治,也是命不久矣。你的亲哥哥,你的亲弟弟,你的六哥哥,还有徐府的妇孺,你真以为拓跋焘能救得了他们?” 芜歌脸上的笑容有点皲裂,却愈发硬声道:“我便是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才回来的。但是,狼子夜。”她微微踮起脚,直视着银面具,“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想要我求他,他想都别想!” 狼子夜怒视一眼十七:“你,滚出去!” 十七警惕地愈发贴近主子一步。 芜歌却是深吸一口气:“十七,你出去等我。” “小姐!” 芜歌清清冷冷的一个眼神扫过去,十七只得乖乖地带上门出了去。 待屋里,只剩他们两人。芜歌冷问:“你想说什么?” “刘义隆是真心的。”狼子夜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莫名的悲悯,“徐芷歌,你明明心底知晓,为何偏偏装作不信?” 芜歌冷冰冰的:“他若是真心,今日来的就应该是他。” 狼子夜张了张唇。 芜歌又道:“他若是真心,现在椒房殿为后的就应该是徐芷歌,现在宠冠六宫的就不会是檀家的女儿。”她轻嘲一笑:“宫里,檀家的女儿受宠,宫外檀家老爷子独掌大权。他刘义隆除了把权臣从姓徐的,换成了姓檀的,这天下社稷又有何不同?” 银面具后的深邃眸子,莫名地颤了颤。 芜歌冷冷一笑,眸子里泛起一丝清冷的月华来:“可他偏偏容不下徐芷歌,偏偏容不下徐家。他宁愿扶持另一个权臣,宁愿宠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也要除了徐司空府。他对徐芷歌能有几分真心?当真是笑话。” 狼子夜又张了张唇,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芜歌又笑了笑:“狼子夜,我方才说的话,是真的。你若当真想娶我,你是有能力救下我的父兄的。”她敛笑:“你若办得到,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卖给你。” 狼子夜周身好不容易熄灭的怒意似乎又涨了回来。 “你想好了再说不迟。”芜歌说完,便开门离去。 这次,狼子夜没再阻止她,甚至天还未明,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翌日,早膳时,十七只觉得后怕:“小姐,你为何跟那个杀手说那种话?” 芜歌味同嚼蜡地吃着馒头:“不过是要他传个话罢了。”她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紧闭的房门上:“父亲没教过你吧?”她好像自言自语:“若想主导谈判,就不能让对手知晓你的底牌和底线,哪怕是虚张声势,也是要的,做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才有可能让对手让步,如你所想。” 十七怔了怔,探问道:“小姐,那火凰营的人,还是按兵不动吗?” “不动。”芜歌回得决绝。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最后一步,她万万不会出手。 接下来的时日,芜歌好像不急着赶路了,雇了辆马车,慢慢悠悠地日出夜伏。明明可以在除夕之前赶回建康的,她却偏偏停在城外的郊野,过了新年。 大年初一,她终于进了建康城。她径直去了天牢。 牢房的人,听闻有人探监,似乎早有人安排,并未过问她的身份,便允了。 芜歌煮了几碗亲手擀的饺子,权当是年饭,由着十七拎着进了天牢。 她终于见到阔别一年多的亲人。 相见,恍若隔世。 徐献之在见到女儿时,浑浊的眸子像点了亮光。他头发蓬乱,鬓发花白,早没了司空大人的官仪。他甚至面带淡紫色的潮红,那是他进了牢房后,伤口得不到好的照料,时不时泛起的高热所致。 “父亲。”芜歌跪着,深深地叩了三叩。 徐献之无力地望着天顶:“糊涂啊,你回来做什么?” 芜歌长叩着:“女儿没用,不曾救下庆儿,所以,女儿回来了。” 徐献之闭目:“那你也不该回来。即便我徐家的儿郎全死绝了,至少还能留下你这点血脉。” 芜歌抬眸,眸中闪着泪光:“我既然答应了父亲,哪怕万死也会做到。” 徐献之莫名地振了振。他凝视着女儿,久久不语。 芜歌回眸看向同样跪着的十七。她伸出手,十七便会意地递过一碗只余零星热气的海碗。 芜歌端着那碗饺子,膝行着迈近牢门:“父亲,这是我头一回擀的饺子,擀的不好,你姑且尝尝。”她舀起一只白嫩嫩的饺子,穿过牢门的木栅递了进去。 徐献之眸中泛起潮意。他勾着脑袋,张嘴咽下那只饺子,咀了咀。他笑:“好吃。” “好吃,便多吃点。”芜歌也笑了笑,有泪滑落,她深深地吸了去,“父亲,你且安心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想法子救出你们的。” 徐献之微微摇头:“为父老了,早活够了。早些去见你娘也好,黄泉路上总归是不孤单。你不用在意为父。” 芜歌的手顿住,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可她还在强忍着泪水:“父亲!” 徐献之伸手穿过木栅,抚上女儿的发:“幺儿啊,你若能为我留下一点血脉,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父亲,让三哥和六哥降了吧。”芜歌深吸一口气,笃定地看着父亲。 徐献之的手顿住,随即,他笑了:“知我者,幺儿也。他们能有这份孝心,为父已是老怀安慰,断然没道理拉着儿孙辈一同受死的道理。只是,为父劝不动他们。不如,你劝劝他们吧。” 芜歌咬唇,闷闷地点了点头。 徐献之又抚了抚女儿的发:“幺儿啊,临走前能再见你一面,为父也心满意足了。” “父亲,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芜歌低喃,说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为父是非死不可的。”徐献之轻笑,“真的无碍的。” “不会的,父亲!不会的!”芜歌一个劲低喃。 徐献之却笑得格外开怀:“还是生女儿好啊,为父没白疼你。” 父女重逢,也不过是聊了半柱香的时辰。 芜歌又见了几位兄长。乔之和庶出的三爷、六爷并未关在一处。 乔之很憔悴,只留了一封信要芜歌转交,那是一封和离书。 “帮我劝劝芙蓉,给小乐儿和齐哥儿改姓吧,让她保重,不必再等我。” 芜歌知晓,哪怕她能侥幸救下哥哥,哥哥一家四口却是注定分道扬镳了:“哥哥,你放心,我会去见嫂嫂的。小乐儿和齐哥儿即便改了国姓,也还是哥哥的孩儿。” 这样的宽慰,并不能让乔之好过多少。他苦苦一笑,盯着天顶,惆怅道:“你转告芙蓉,娶她,虽是父亲授意,可惊鸿一瞥,一见倾心,那是真的。” “好。”芜歌噙着泪应下。 乔之扭头看着妹妹:“幺儿,别为了我们苟活,就许下不该许的。刘义隆,配不上你。” 芜歌深吸一气,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很自私的,万万不会委屈了自己。” 乔之会心地笑了笑。 当芜歌捧着最后两碗饺子,去见三爷徐沅之和六爷徐洵之时,却并不能说服兄弟俩。 “我徐家儿郎岂有贪生怕死之辈?若是舍了父亲和手足独活,还不如去死!”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可父亲想你们好好活着。”芜歌劝,“父亲不想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何为无谓?”徐沅之轻笑,“这世间谁不会一死?” “楠哥儿怎么办?”芜歌问,“你们都不是一个人。” 想到妻儿,兄弟俩的面色变了变,可是也只是须臾罢了。他们对视一眼,大口朵颐着那碗并不可口的饺子:“幺儿,你不必说了。我们早想好了。” 第49章 绝命之日 芜歌最后也没能说服三哥和六哥。徐府的女眷并未关押在天牢。芜歌既没见到徐家的女眷,也没能见到庆之。 嫂嫂刘芙蓉早已不在司空府了,被刘义隆接进了宫里。 芜歌暂且还不想进宫,便宿进了官驿。 “打听到了吗?”芜歌问。 十七道:“女眷都还关押在京兆尹衙门的女囚牢里。不过,上峰有令,不许探监。” 芜歌又转问心一:“兰陵潘氏那里情况如何?可有转圜的余地。” 心一微微摇头:“官兵围了潘氏大宅,已有月余,族里早有动荡。”他看着芜歌,目光有些哀戚:“你的舅父被免了族长之职,且有中风之兆。我本想入宅子为他医治的,但把守的官兵不允。我怕你等得着急,只好回建康与你汇合。” 芜歌深吸一气,唏嘘道:“树倒猢狲散,原是早就预料到的。接管潘氏的是何人?” “三房潘文朗。” 芜歌冷笑:“潘文朗才及冠几年,竟当了潘氏的族长?刘义隆果然好手段,竖起一个傀儡,就夺了南方六省的粮道。” 她的心很冷。那年,她随母亲去兰陵看望病重的外祖父。阿车说,不放心她,一定要随行护她。十三岁的她,情窦初开,天真不谙世事,一路有阿车随行,虽忧心外祖的病情,心底却像偷吃了蜜一般甜。 也就是那年,阿车认识了潘文郎在内的一众表兄弟。他与他们相谈甚欢,称兄道弟。芜歌原以为那是阿车爱屋及乌,却不料早在那时,那个心机深沉的人已经布好了今日这盘棋。 父亲如何能不输啊。 “我要进宫。”芜歌忽地起身。一旦粮道被夺,徐府一众人的性命便堪忧了。她虽不想踏足建康宫,却是不得不去了。 十七诧异:“现在?可天眼看就要黑了。” 腊月,天黑得特别早。芜歌拆下脱臼手肘上缠绕的绷带,裹上披风,拿起桌案上的软鞭,便作势要走:“时不我待,我必须立刻见到嫂嫂。” 建康宫,云龙门。 芜歌哪怕是一身玄色男装打扮,守门的侍卫竟也认出了她,虽是诧异万分,却并未阻拦。 宫门的侍卫都知晓,皇上登基之初就曾下过口谕,徐司空府的嫡小姐,可无诏,自由在宫门通行。 心一是男眷,自然被拦在了宫门外。 “阿芜,当心。”从平城回来,心一就知晓,这个女子想做什么,他都唯有默然支持。他阻不了她了,也不该阻她。 “嗯。”芜歌回眸,笑了笑,“哥哥就是此处等我吧。” 心一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称呼,心底泛出酸涩的痛楚来。他点头,习惯使然地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芜歌一路很顺利,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到了富阳公主出嫁时居住的瑞雪殿。 富阳公主听闻来人自报是徐家小姑,几乎是跌撞着奔出内殿的。 四目相对,芙蓉讶在当场。她捂着嘴,眸子睁得滚圆,一脸不可置信。 “嫂嫂,是我。”芜歌笑了笑。她着的是男装,故而并没行女子的福礼。 “芷歌?”芙蓉的泪刷了下来。她奔上前,一把拽住芜歌的双臂,摇了摇:“真是你?你你没死?” 芜歌的笑敛了去,声音很清淡:“徐芷歌死了。阿芜还活着,以后阿芜就是哥哥嫂嫂的妹妹。” 芙蓉近来思虑过重,双眸深陷,憔悴不堪。她搂住芜歌哭出了声:“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这些日子,我一个亲人都没见到,芷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我好怕啊。” 养尊处优的公主,遭遇夫家变故,使劲了全部气力,求也求了,争也争了,却连夫君一面都见不上。除了没日没夜地搂着一双儿女护在膝下,什么都做不了。芙蓉自觉都快要疯了。 此时,见小姑子回来了,她像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芜歌伸手抚了抚芙蓉的后背:“嫂嫂,徐家如今就剩你我了。你要坚强。” 芙蓉的身子僵了僵。她抬眸,泪眼朦胧:“好。你说,我该怎么做,我都做。” 芜歌抬手为她拭泪:“我见到哥哥了。” 芙蓉的身子震了震,一把揪住芜歌:“乔之他怎么样?啊?” 芜歌从袖口抽出那封信来,递了过去。 芙蓉颤抖着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可只一眼,泪便喷薄。她颤抖着:“不,不可能!不——” 芜歌打断她:“嫂嫂,你该签了这封和离书。” “不可能!我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我绝不会签的!” “你死了,小乐儿和齐哥儿怎么办?”芜歌的伤悲早不是眼泪了,悉数都化作清冷刺骨的话语,“哥哥让我跟你说,惊鸿一瞥,一见倾心,是真的。他希望一双孩儿能改姓,希望你能安好。这是他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芙蓉瘫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哭嚎:“不,不。” 芜歌站着,悲悯地看着她:“和离书,嫂嫂好生收好吧,这是小乐儿和齐哥儿的性命,望嫂嫂以大局为重。我先走了,嫂嫂保重。”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你站住!”芙蓉对着她的背影,呼出了声。她近乎绝望地说道:“你去承明殿求他吧,兴许会有转机的,他一直很惦念你。” 芜歌不过微微偏过头:“嫂嫂,求人是最没用的。求人不如求己。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救出他们。”她说完,即走。 义隆一直在承明殿等着,从芜歌入宫那刻等到她出了瑞雪殿。可她似乎完全没有要来承明殿的意思,出了瑞雪殿,便径直踏上了出宫的路。 义隆明知应该以静制动,不该去找她,可是,到底管不住自己的步子。他甚至未差步辇就径直追了出去。 芜歌取道清曜殿出宫,临到清曜殿,却停了下来。 迎面堵住去路的月白身影,是前世活在她梦里的人。 芜歌静默地看着他。 义隆同样静默地看回她。 身后的茂泰原本是想出声训斥主仆二人,见了皇上竟不行礼,可是,在这般情境下,他到底不敢出声,只识趣地退后了几步。 对视,良久。 义隆才浅笑道:“朕说过,你会回来的,用不了太久。” 芜歌真想撕碎那张俊脸上洋溢的笑意:“你想怎么处置徐家的人?” 义隆反问:“你想朕如何处置?” 轮到芜歌笑了。她勾唇,看向清曜殿的牌匾。日已西落,冥色下,巍峨的牌匾显得很孤寂。她问:“我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成王败寇,的确是没有。”义隆的声音清润如清泉,听在芜歌耳中却是残忍如刃,“进宫做朕的贵妃,朕可以留下徐庆之。” “你缺女人吗?”芜歌移眸看回他,语气是刻意的刻薄,“这样相逼有意思吗?” “你不是朕,自是不懂蚀骨相思为何物。” 义隆的情话,只是让芜歌更愤恨罢了。芜歌握紧手中的鞭子,眸子里腾出一抹轻雾来:“我的家人一个都不能死。” 留下徐庆之,已然是打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义隆不可能再让步,故而拒绝得很干脆:“你明知这不可能。”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芜歌再不看他,错开他,便径直离去。 “小幺。”义隆转身叫住她的背影,“你若是在打狼子夜的主意,大可不必了。” 芜歌的身形顿了顿。她没回头,只嘲讽地笑了笑:“皇上若是不捉拿我这个细作,我便走了。” “你还是这个性子,不到黄河心不死。”义隆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没用的,小幺,除了朕,没人帮得了你。” 芜歌觉得心口窒闷,有恨意和痛意在滋长。她死命地压抑了下去,领着十七疾步离去。 当天夜里,承明殿便下了圣旨。 司空徐献之,图谋不轨,行刺皇上,通番卖国,证据确凿,徐家三子、四子、六子助纣为虐,与父徐献之同罪,徐家男丁不论年纪,正月十八菜市口斩立决,徐家女眷发卖为奴。 刘义隆是故意的,居然选了正月十八! 芜歌在官驿,听说这份圣旨,急怒攻心,脱臼的旧患差点又脱了开。 而翌日拂晓,天牢的消息传来。芜歌只觉得天都塌了半边。 “罪臣徐献之在天牢畏罪自杀了,听说是悬梁!” “听说他磕破了额头,用额头血写了个大大的冤字!” “徐三郎、徐六郎真是可惜了,明明可以活,却是自己给倔死的。” 茶肆、饭馆里充斥着徐家败落的各种传闻。 芜歌枯坐在房里,错觉又回到一年多前的徐家祠堂。 那时,悬梁的是母亲。母亲的离世,并非毫无征兆的。当时,她怨过父亲,因为父亲的悲伤里看不出意外。母亲的刚烈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 如今呢? 丧父之痛,她自是悲伤,可心底其实并不意外。父亲那般刚烈果决的人,断然不会接受在菜市口身首异处。昨日,父女相见,她其实就有强烈的不祥之感。 可是,这也似乎成了她与父亲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救不了父亲。心高气傲如父亲,也万万不会等她去救。 芜歌闭目,有泪潺潺,渗入唇里,涩涩的苦。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哥哥们去死了,更不能看着家中的女眷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刘义隆! 她好恨,真的好恨啊。 他逼她回来,她也回来了,却为何还是救不了家人。 她曾经倾心以付的人,为何能残忍至此? 芜歌枯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心一推门进来,“你再不去天牢,何人为徐大人收殓?” 芜歌木然地抬眸,剪水眸子像两颗皲裂的琉璃:“拜托你,心一。我不想见父亲。我怕——”她张了张唇,许久才道,“我见到父亲,这条路就再走不下去了。” 芜歌自觉是个心狠的人。她当真没去给父亲收殓。 心一说,徐父留了遗言,要化骨为灰,与潘氏合葬。 芜歌知道,父亲是料到自己的身后之事不好打理,怕她拖着他的灵柩无法山长水远地送葬兰陵:“就依父亲吧。” 芜歌捧着冰冷的白瓷坛,踏上了送葬之旅。 建康去兰陵,快马加鞭也要五天,一个往返,加上料理后事,恰好能赶上正月十八这个绝命之日。 芜歌把白瓷坛安置在了母亲的枕边。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心一,娘和父亲此生都该是圆满了吧。”芜歌跪在母亲的坟前,噙着泪,却是含着笑,“帮他们念一段往生咒吧。” “好。”心一应声,磕了个头。 “你今日就出发回大魏吧。”芜歌盯着苍白的花岗石碑,那里,新镌的名字是刺目的血红色。 心一怔住,猛地抬眸,看着芜歌的背影。她又瘦了,自从入了大宋,她便一直穿着男装,那身玄色的袍子显得越来越宽大了。 “你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心一问了她一路,她总是缄默不语。那一百火凰死士,被她悄无声息地带入宋境,却又被她严严实实地捂在了暗处。 芜歌回眸,笑了笑:“谢谢你度我。你是比佛陀还要仁慈的人。只是,当真只能到此为止了。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便自由了。” “我问你想做什么?!” 芜歌并不答他,只兀自吩咐着:“他们肯定盯死了滑台,你取道北鸿去魏国,就在鸿野之地等着接应哥哥。正月十八过后,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你且等着接应他们。等人齐了,你便带他们去郯郡,与月妈妈汇合。我在那里置办了宅子和土地,足够他们隐姓埋名,半世无忧。”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那你呢?” 芜歌垂睑:“我不会死的,你不必担心。事成之后,你是回平城做侯爷,还是云游四海去找天一大师,皆由你自己。”她抬眸,唇角勾了勾:“你与徐家的生死之契,一笔勾销。” “我既然答应了徐大人,今生便不会离你半步!”心一不明白为何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 芜歌怔了怔,眼角有些涩,她赶忙望向别处:“你不必如此。你欠徐家的,还到此处也就够了。”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我留下,让十七去北鸿接应。”心一态度决然。 芜歌再次回眸:“留下,你可能会死的。” 心一笑了笑,清俊的面容像闪着仁慈的佛光:“你都说我是佛陀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芜,我比十七更有用。” “你真傻。父亲若是多养几个像你这样的人,何至于一败涂地?”在这场竞相刺杀的搏杀里,徐献之折损了不少心腹暗卫,余下的,见徐家大势已去,便趁机作鸟兽散。 芜歌想着那个万不得已的计划,也许,心一在,成功的胜算会更高一些吧。她并不惧死,只是,若她死了,她想要守护的人就再无倚仗了。 “好。谢谢。”芜歌伸手攀住心一的胳膊,“扶我起来吧,哥哥,我们该回建康了。” 第50章 刑台鸣冤 正月十七,芜歌赶回了建康,也终于换回了女装。 帝后、帝师、剩下的三位辅政大臣,无不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芜歌似乎从来都是让人出乎意料的。 她没用仅剩的最后一夜,去乞求承明殿的怜悯,反倒是去了城郊。 心一亲自驾车。当马车停在狼人谷谷口,听到远处阵阵狼嚎时,心一才惊觉此处是何地。 “你来这里做什么?” 芜歌的手肘脱臼后还没痊愈。可她向来不以弱示人,出门时,便扯掉了绷带。她掀开车帘,看一眼谷口悬挂的夜狼头骨,落下车来。 “救庆儿。”她总算是回答心一的问话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阿芜!”心一担忧地一把拽过她的胳膊,“狼子夜信不过的。” 芜歌笑了抽开手臂:“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放心吧,我没事。等我。” 心一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扎心。他赶忙别过脸,从袖子里掏出一串菩提来。 芜歌在狼人谷的正堂,等了许久。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不断有冷风灌入。堂中央燃着火油浇灌的篝火,朔风拉拽着火舌卷起老长。 芜歌倒不觉得冷,只是觉得篝火映着堂外的霁雪,橘黄色的暖光夹杂着冰冷的雪光,诡异得像地狱的冥火。 夜幕都落了,狼子夜才出了来。 “你找我?”狼子夜的银面具,映着火光,像泛起一抹淡淡血色。 芜歌坐在乌黑的大背椅上,她穿着一身素衣,裹着雪裘大氅,那是为父亲戴孝的颜色。这一身素白,映着篝火的红光,有种一半是冰一半是火的惊艳之色。 她微仰着头,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探究和纷杂。 狼子夜不自在地敛了眸。 “狼子夜,我改主意了。只要你能救出庆之。”芜歌起身,走向狼子夜。她顿在他身前,眼神直勾勾的摄人:“我就是你的。不过,我今夜就要见到庆之。”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像燃了烈焰:“徐芷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芜歌点头,神色带着懵懂的天真:“我自然是想明白了。反正我跟刘义隆做买卖,最多也就是救出庆之。他。”她轻嘲地摇了摇头:“我不乐意卖给他。如果同样是做买卖,我情愿找你。” “徐芷歌,你是不是疯了?”狼子夜双手掌住芜歌的肩,近乎将她半拎起来,“这样糟践你自己,就能让你好过一点吗?” 芜歌不以为然地伸手覆上狼子夜的胸膛:“进宫做那上不得台面的贵妃娘娘,才是糟践了我。”她抬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银面具后的那双眸子:“狼子夜,只要你今夜救出庆之,我今夜就嫁给你。” 狼子夜的大半张脸都掩盖在面具后,但芜歌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紧抿了下颚,气急攻心的模样。 芜歌说完,收回了手,却是覆上了自己的腰封,扯了开。 篝火燎原的光芒里,雪裘大氅落了下来,素白的长裙落了下来……最后,藕粉色的贴身锦衣也落了下来。 火光里,莹白如雪的肌肤,泛起的柔光,甚至盖过了堂外的霁雪。 狼子夜僵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剥落得不着寸缕。深邃的眼眸,不知何时镀上了一抹红色。 他终于开口了,冷沉的声音带着肃杀和怒意:“春风一夜,我不稀罕。若想要我救出徐庆之,就给我生一个子嗣,一命换一命。” 芜歌觉得蚀骨的冷,却笑得前所未有的明媚。“好。”她应得干脆,“两个时辰之内,我要见到庆之。把他交给心一带走。我便是你的。哦。”她似想起了什么,像是说起再平常不过的家常,“得过了明日,我为兄长们收殓了尸骨再来狼人谷了。” 狼子夜的目光落在雪白如蝴蝶翼翅的锁骨上。他忽的折腰,捡起那堆素白的衣服,胡乱地裹在她身上。他怒问,带着杀气:“你就是这样换来拓跋焘出兵的吗?” 芜歌裹着雪裘,遮住莹白的肌肤。她微微偏头,挑衅的口吻:“以己度人,甚是可鄙。拓跋比你们要好,若是我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会带兵杀来建康吧。” “徐芷歌,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多想杀了你。”狼子夜恶狠狠的。 芜歌笑了笑:“彼此彼此。你只有两个时辰。” 狼子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怒冲冲地离去。 两个时辰后,芜歌终于见到了弟弟庆之。 小小少年,四处逃逸,一看就吃了许多苦。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篝火映衬下的那张脸:“姐姐?” 芜歌上前揽过庆之,紧紧搂住:“姐姐回来了。” 庆之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没事了,庆儿。”芜歌轻拍着弟弟的背,低声安慰着。许久,庆之才推开她。才一年多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个子已经超过姐姐了。 “所以父亲要我去平城,其实是去投奔姐姐吗?”庆之问。 芜歌点头。她抚着弟弟的肩:“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你该听父亲的话,不该擅自乱跑的。” 庆之愧疚地低了头,一双拳头握得死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兄罹难,而自己苟活。” “可你现如今又做得了什么?”芜歌的话很残忍,一如当日父亲磨砺自己时的残忍,“你除了要我不得不腾出手来再救你一次,什么都做不到。” 庆之抬眸,红着眼睛,嘴唇颤颤。 “这次,你要听我的。跟心一走,明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头。”芜歌给弟弟拢了拢已经有些斑驳的貂裘袄子。 “姐姐?” 芜歌直视着弟弟的眼睛:“庆儿,你想做的,姐姐也想做。但无论如何,姐姐都要保住你,这是我答应父亲的。你想做的事,都交给姐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知道吗?” 庆之的泪又渗了出来。他抬手揩去,闷声点了点头。 心一连夜带着庆之疾驰而去。跟在身后的尾巴很多,有狼人谷的人,也有铁甲营的人,还有道也道不清来路的人。 心一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甩掉那些尾巴,把庆之交到接应的火凰死士手里。 庆之绝望地看着千里冰封的故土,不得不再次踏上了北上的孤旅。他不知道姐姐还有什么办法力挽狂澜,但是,他除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嫡支这点血脉,再不能为父兄做什么了…… 心一赶回菜市口时,已经临近午时。 入了正月,建康连着下了好多天的大雪。今日,也是鹅毛大雪飘飞。 不过,这样严寒的日子,建康城的百姓,却倾巢而出,只为去菜市口见证一个鼎盛家族的覆灭。 心一在人山人海里,搜寻那个素白的身影,却怎也找不到她。 而刑台上,徐家儿郎们已被齐刷刷地摁倒在地。监斩台上,甚至都支起了明黄色的华盖,皇帝今日要亲自监斩。 京兆尹檀润年站在高高的监斩台上,等着圣驾到来。 终于,在御林军和铁甲军开道下,明黄的圣撵姗姗而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跪倒叩拜的声音震彻云霄。 心一随着众人跪下,冷冷地看着圣撵落停,看着龙袍加身的新帝步下步撵。 在三叩九拜的朝拜声中,义隆登上了监斩台。 徐家儿郎们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檀润年看一眼日头:“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义隆比手,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不急。”他也跟心一一样,在等那个人。 有了方才圣驾开道,黑压压的人群里,空出一条又宽又长的走道来。 终于,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走道上,出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她。 心一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努力挤到最外头。他终于看清她了。 她一身素衣,长发及腰,没裹雪裘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双手捧着一条长长的白绫,白绫被朔风卷起,呼啦啦地乱窜着。 “谁啊?” “徐家的女眷不都被关了吗?” “没梳妇人髻,应该不是徐家的婆娘。” “可徐家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啊。” 人群里响起压抑的议论声。 芜歌的步履,不急不缓。她的目光一直牢牢胶着在刑台之上跪着的亲人身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刑台上,徐乔之最先喊出了声:“回去!”他的眸子里蕴着喷薄的泪意,却悉数冻在了眼角。 “回去!”他挣扎着起身,却被刽子手强摁回地上。 芜歌对着哥哥笑了笑。 她住步,抬眸望向监斩台的明黄身影,扬声道:“司空府嫡女徐芷歌,前来投案。” 熙攘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讶异的惊呼。 “不得喧哗!”檀润年高声喝止人群的喧哗,问询地看向皇帝。 义隆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素白的女子,面色辨不清情绪。 芜歌跪了下去:“徐芷歌今日不仅是来投案,还是来鸣冤的。”她昂着下巴,望着看不清面色的明黄身影:“若说我父兄贪赃枉法,我徐府家财万贯,我外祖家掌管六省粮道,我们实在难以自证清白。但说谋逆之罪,通番卖国,我徐家满门冤比窦娥!” “不错,我是假死重生,北上去了魏国。”芜歌轻嘲而笑,“可欺君之罪,罪不及阖府,不过是一个被负心负情的深闺女子,想要遁世罢了。若说我是父兄通番卖国的铁证,当真是荒谬。皇上不如修书亲口问问拓跋焘,父亲是如何拒绝他里应外合之计的?” 芜歌的泪喷薄:“我父兄是有风骨之人,没犯过的罪,万死不能认!” 刑台上,乔之、沅之、洵之三兄弟都红了眼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父并非畏罪而死,他是自证而亡。我的哥哥们。”她看向沅之和洵之:“明明可以活,却偏偏选择死。徐家儿郎从不畏死,徐家女儿,亦然。我徐芷歌,自请与哥哥们同枭首。”她说着把那三尺白绫缠在了颈上。她甚至仰头,对着明黄身影,绽放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话音一落,台下又是一阵喧嚣。 “幺儿!”乔之再度挣扎出声,又被强压了回去。 “是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害了全族。我万死难辞其咎。”芜歌直直地跪着,直视着监斩台上的帝王,眸色里带着绝望的怅惋,“刘义隆,你曾许我十里红妆,千古一后,梧桐攀缠,一生一世。君无戏言,我不要你的后位,也不要凤栖梧桐,我只想用这句承诺换我徐府女眷一生清白!若皇上能应允饶过满府的女眷,你今生便不欠我了。” 明明千万人的刑场,此时,却静得鸦雀无声。 建康城里,哪个不晓得当年的宜都王对徐府的这位嫡小姐情根深种?哪个又不唏嘘徐家这位小姐被狼人谷掳走,失去问鼎中宫的资格,最后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明眼的人,自是品味出这内里的蹊跷来。 这样公然的求索,更像是对负心负情的控诉。 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这样的控诉,心下既兴奋,又胆怯,都怯生生地噤了喧嚣。 监斩台上,檀润年只觉得脑门冒汗,帝王周身散发的怒意,让他生出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怯弱来。 “把她拉下去。”义隆终于清冷地开了金口,“行刑!” “是。”檀润年赶忙称诺。 立时,便有侍卫跳下刑台,朝芜歌逼去。 芜歌看着高台之上的明黄身影。她当真是了解阿车,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止他。他认定了徐家的人该杀,她无论如何求都是没用的。 她的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来。 隔得这么远,义隆不知为何竟然看清了她的笑。心下一惊,他高喝一声:“拉住她!” 可为时已晚。 那道七彩琉璃般的弧线闪过,匕首开了鞘。那是他刚刚受封宜都王时,得了先皇赏赐,特意从司珍坊的库房里翻出来的小玩意儿。那时,这个顽劣成性的丫头正好迷上了兵器。他便投其所好地送了这把玲珑小巧的宝石匕首给她防身。 刀光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阿芜!” “幺儿!” “小幺!” 芜歌自觉是个残忍的人。把这把匕首插入心口那刻,她没有丝毫犹豫,好像她要杀的不是自己,只是监斩台上那个仇敌的心上人。仿佛她做的不是自戮,而只是抓住仇敌的软肋,逼他就范。 心一是最先出手的,惊惶之下他扔出了那串菩提。那串菩提带着十足的功力,缠绕在匕首的刀尖,歪斜了刀锋,可锋利的刀锋还是插进了素白的纹理,顿时染了一圈火红的颜色。 檀润年丝毫没看清,身侧的帝王是如何腾身飞下监斩台,又是如何飞奔到刑台那头的。当他回过神时,原本还在他身侧的明黄色已飞窜到了那个女子的身边。 心一也拨开人群,飞奔上了刑场。 人群里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样刚烈的戏码,当真只在说书和唱曲里听过。 第51章 相思蚀骨 义隆先一步奔到芜歌身前,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她。她的心口,一片殷红,那把匕首没在她心口一半,落在外头一半。菩提珠子散落了一地,有的,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雪地上。 “传御医!”他的声音,像不堪朔风,微微有些发抖。他急忙封住她的几处大穴。 芜歌窝在他怀里,明明痛得冷汗淋漓,却笑得很明媚:“我说过,你逼不了我。” 义隆的脸色很苍白。他低眸看着她,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心一奔了过来,却被侍卫团团围住。“阿芜!”他高声唤她。 芜歌闻声看过去,笑了笑。心一果然是比十七管用的,刚才若不是他的这串菩提,她要活下去恐怕是不容易的。虽然眼下,她要活下来,也绝非易事。 义隆也看了过去。他记起这个和尚医术了得,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放他过来!” 心一奔了过来。他看了看她的伤处,她原本下手的位置是肋下三指,那里是徐大人久伤难愈的地方,要不了性命但也很难愈合。若非他出手阻了阻力道,这匕首是会全部没入的。 他悲悯又愤怒地看着她。他不懂这个女子为何能对自己下得了这么重的手,纵然是万不得已的苦肉计,却也是自残。她怎么可以?! “愣着做什么?止血!”义隆冲他怒喝,声音依旧是发颤的。 心一这一路随身背着药囊。他一把将药囊甩在身前,吩咐道:“此处不行,得找个干净的地方。” 义隆的反应明显有些缓慢。 “把她抱去步撵。”轮到心一喝他。 义隆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抱起芜歌,直奔不远处的步撵。 芜歌躺在他怀里,思绪飞回了曾经的时光。在那段她以为他们深深相爱的时光里,阿车不止一次这样抱过她,可是,当真是没一次是真心的。 这次,他抱她是真心的。可又怎么样呢?他除了一次次把她逼入绝境,还为她做过什么?他明明知道她舍不下父兄,却从来没动摇过。 “阿车。”她仰头看着他俊逸的轮廓,“你流泪了。” 义隆低眸,这才惊觉眼角涩涩的潮意。一滴晶莹毫无征兆地啪嗒落在了芜歌的脸上。 芜歌抬手,指尖拂过脸上的那滴泪。她怅惋地叹息:“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啊。” 义隆的眸子颤了颤,更多的泪意在翻涌。他极力想止住,却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 “你舍不得我死啊?”芜歌笑问,她的声音有些发虚,“可是,你又杀了我一次。” “你闭嘴!”义隆怒斥她,声音越发的不稳了。 茂泰急急忙忙地掀开了明黄的车帘。义隆抱着芜歌进了步撵。心一也钻了进去。 义隆把芜歌轻放在软糯的裘茸软垫上,臂弯却依旧圈着她在怀:“止血。” 心一原本就在翻寻着药囊里的止血散。 “没用的。刘义隆。”芜歌清清冷冷的,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哥哥们死,我绝不独活。” “你逼朕。”义隆愤怒地看着她,眸子里的泪意未干。 芜歌清冷地看着他,失血太多,她的面色渐渐苍白:“我逼得了你吗?” “阿芜,别说话了!”心一打断她。他手中拿着剪子:“我要拔刀,给你止血,你忍着些。” “不忙。”芜歌捡起残落在身上的一颗菩提,捻在指尖,“我要算着刑台上的时辰,陪哥哥们一起上路的。” “徐芷歌。”义隆扣着她的胳膊,愈发紧地纳入自己的怀里,“你听着,你若死了,我要你徐家的人全都凌迟!” 芜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怎么不都是一死?人死如灯灭,我死了,便也不在乎了。” 义隆怒看着她,她失血迷离的模样,很扎心,越来越扎心:“茂泰,传令下去,徐家的人收监回天牢。” 芜歌心口绷着紧绳松了开,钻心的疼痛便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满意了吗?”义隆只觉得这辈子都不曾如此动怒过。杜鹃啼血之计一出,他其实就意识到了,这个女子终将是他的软肋。但他当真没有法子,他舍不下她,忘不掉她,却也得不到她。他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现在,她竟然疯狂到以这样自残的方式逼迫他。他除了愤怒,就是心疼。 她从前连被绣花针扎一下都会红了眼圈,向他撒娇,可如今,她的心口扎着匕首,却还在跟他讨价还价。她明明是很疼的,她的额角全是虚汗,连鬓角的渗湿了,她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他们为何会到这个地步的? “止血!”义隆把气都撒在了心一身上,怀里的人终于不挣扎了,他看到心一用剪子剪开了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肌肤来。他恨不得剜了这思凡和尚的双眼。可他除了强忍,别无他法。 当那和尚把匕首拔出那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痛得震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小幺!小幺!”义隆捧着她的脸,恨不得拨开她紧闭的双眼。 “别动!”心一在伤口上撒着止血散,又用绣花针和羊肠细线,一针一针,一层一层地缝合着伤口。 义隆错觉身体僵硬了。他不忍看那伤口,却又忍不住盯着,看着绣花针一针一针地落在她的皮肉上,每一针下去,她的身体都会条件反射般颤抖一下。 义隆今生都没受过这样的折磨。他当真恨极了怀里的人。为何他喜欢的偏偏要是她呢?是阿妫多好,哪怕是檀相宜也可以。 为何偏偏是她! 这个女子,流着徐献之的血,骨子里更是像极了她的父亲。这样的狠绝,他从未在哪个女子身上见过。 她只用了“卑鄙”二字,就结束了他们的十年,从此与他分道扬镳。 他飞奔两百里与她相见,只换来她一句“黄泉路上都不愿相见”。 她要救她的家人,却宁肯求狼子夜也不愿求他,今日,更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死相逼! 若是可以,义隆当真想任她自生自灭。 可他就即便再恨再怒,却还是放不下她。他甚至不敢想象,她若是死了,他当如何?他们分别的五百个日夜,他的世界已然失去了色彩和光华。 心一总算处理好她的伤口了。他探上她的脉,虽然虚弱,但还算是平稳:“止了血,只要熬过今晚,伤口慢慢愈合,她应该是能活的。” 义隆扯过一侧的绒毯遮在芜歌的身上,遮蔽她的伤口。他冷冷地看着心一:“你随朕入宫。滚下去!” 心一忧郁地看一眼昏迷的芜歌,到底还是退了下去。 步撵动了,一路迟缓地开往建康宫。 早在圣驾回宫之前,齐妫便得了消息。这个贱人,好狠的手段!她搅着手中的帕子:“皇上带她入宫了?” 翠枝小心翼翼地回复:“嗯,听说已经入了云龙门了。” “她以为她拼死,就能救出徐家的人,简直痴人说梦。”齐妫冷笑,“照她这样,死十次都不够。”她不信隆哥哥会为了那个贱人,放过徐家的人。隆哥哥的亲娘被赐死,母族惨遭灭门,先皇的手段何其狠辣,胡姓的族人一个不留。 这样的灭族之仇,她不信隆哥哥忍得下。那是他的母族,那是跟他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 瑞雪殿里,被禁足的芙蓉,原本是生无可恋地看着沙漏,数着午时的时辰。那是乔之被枭首的时辰。 她求弟弟允她见夫君最后一面,可那狠心的帝王却说,“和离书都签下了,一双儿女也改姓了,姐姐还见他做什么?留下过去美好的回忆岂不是更好?刑场那种地方,不适合姐姐。” 芙蓉好恨啊。可她不得不妥协,她有一双儿女需要守护。 “公主,公主!”贴身的嬷嬷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芙蓉只不过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就依旧盯回沙漏。 午时,早过了。 豆蔻年华的爱恋,上半生的相守,全没了。 那嬷嬷看着主子这般模样,直抹泪。她凑到芙蓉跟前,耳语一通。 芙蓉猛地惊醒,一把拽住她:“你说什么?乔之还在?他还在?”她问,泪水涟涟。 老嬷嬷直点头:“是,都在。” “芷歌呢?”芙蓉弹起身,“她怎样了?” 老嬷嬷在徐府生活多年,早已认了自己是半个徐府的人。她抹泪:“被皇上带回宫了。” “快!我要去承明殿!” 芙蓉赶到承明殿时,芜歌才刚刚被安置妥当。她就躺在龙床上,因为皇帝说,这里有玄武之气,能保她邪不入体。 芙蓉觉得可笑至极,尤其是看到前番她去相求时,一脸冷漠的弟弟,此刻看着榻上昏迷的人,竟然这般表情。她又觉得畅快至极。 只是,当她看到睡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时,她的心好疼。她缓缓走近。 义隆闻声,抬眸看向她。 “你们怎么竟落到这般光景了?”芙蓉唏嘘,“从前,不是很好吗?”她的目光哀伤,“没什么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了。你为何偏偏要亲手毁了这一切?亲手毁了她呢?” 她哭着揪住心口:“杀了徐家人,你又能得到什么啊?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和芷歌吗?” 义隆坐在榻前,握着芜歌的手。他抽回手,声音很冷:“难不成姐姐也要以死相逼?” 芙蓉摇头:“我要看顾小乐儿和齐哥儿,我没资格死。”她轻呵一气:“我也没勇气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义隆闻声,薄怒地看向她。 “我很早就劝过你的。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会断了她的活路的。你偏不听,逼死她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你若执意要杀徐家的人,你终究是留不住她的。” 义隆冷哼:“依姐姐所见,朕唯有饶徐家人不死,还好生供奉着?” 芙蓉的面色变了变。她俯身坐在榻前,伸手抚了抚芜歌的鬓发:“阿车,你看着她这样,就不心疼吗?” 义隆原本就紧绷的面色,越发冷沉。他若不是心疼她,会饶得过徐家的人活过午时三刻? “放眼整个后宫,除了皇后,怕是没一个入得了你的眼吧?”芙蓉一副倾心相谈的架势,“阿车,你听姐姐说一句。这些日子,只要想到乔之将死,我就——”她拭了拭泪,“生无可恋,这种滋味当真是生不如死的。眼下,你还有机会。若是你放过她的亲人,你们还有下半生的。” 义隆冷漠地看着芙蓉:“姐姐说到底,不过是想救徐乔之而已。” “是。”芙蓉应得干脆。她指着睡榻上的人:“她难道不想救她的亲哥哥吗?” “你退下!”义隆不耐地下了逐客令。 “皇上气恼,不过是意气之争。她争的却是性命。自己心尖上的人,就不能让着点吗?”芙蓉起身,福礼退去。 义隆坐了许久,才侧身看回睡榻上的人。 他好久不曾这样近地看她了。她的睡颜,除了在平坂,就只在梦里见过。平坂,虽然短暂,回想起来,却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时候。 他如今大权在握,富有一国,后宫圈养的佳丽,多到他连名字都记不清。可他一点都不快活。 这个磨心的女子,远在平城的那段日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只要想到她要嫁给那个胡蛮子,他就恨不能挥剑北伐。 过去的十年时光,于他,何尝不是一场欺骗?他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 他若早知相思蚀骨,他不会坐视狼人谷虏劫她。哪怕这个后位,她终究是要还给阿妫的,若是他如约娶过她,他们也许不至于走到今日这步。 他想到那个许不出去的贵妃之位,那个她丝毫不稀罕的储君之位和太后之尊。若是把这些给阿妫,阿妫虽然不甘,却是会委曲求全的。 他不懂,为何当初,他从来没有如此想过。在两个女子,只能选其一的抉择里,他想都没想就选了阿妫。 他不懂,当初自己那么轻易就能舍弃她,为何如今,却不行了。 他抬手抚上她的额,掌心传来的灼热让他蓦地弹起了身。 她发热了。 义隆疾步走向殿门。茂泰躬着腰,猫了上来。 “传那个和尚!” 第52章 大喜之日 心一为芜歌诊了脉,开了一剂退热汤药,又吩咐宫女给她敷了个退热帕子,便收起了药囊。 义隆抚了抚芜歌的脸,感觉并未比方才退热多少,便不满心一的敷衍了事:“这就好了?她还没退热。” 心一淡漠地看着他:“受伤发热本就寻常。更何况她去年被杜鹃红伤了根本,本就外强中干,高热不退是必然的。我说她若能熬过今晚便无事,也就是料到了这桩。” 义隆的目光落在她干枯的唇上:“她……身子很不好吗?” 心一忿忿地扫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芜歌身上:“你若不能待她好,又何苦逼她回来?她在平城原本可以生活得很好。” 义隆怒地看向他。 心一迎过他的目光,言语中已然寻不到昔日和尚不问世事的踪迹了:“拓跋焘是很好的归宿。原本,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你偏偏要派狼子夜去搅局,又以全府的安危逼她回来。若是你能成全她守护家人的心愿便也罢了,逼她回了建康,却要她眼睁睁看着家人枭首。你不觉得你可鄙又残忍吗?你有何颜面对她说情意二字!” 桃花眼里的怒意散尽,只剩嘲讽。义隆冷声道:“你一个和尚,思凡便思凡了,偏偏装出一副佛陀救苦救难的架势。你守着她,当真没安私心?她若今日当真与拓跋焘成婚,你便舒坦了?自欺欺人。你又比朕高尚得了多少?朕待她情意几何,还轮不到你一个思凡的和尚置评。” 心一的脸色唰地惨白。他张嘴想解释,却是词穷。徐家已经放他自由了,他明明可以北走魏国,或是去追寻师父,但他偏偏赖在了这个女子身边。他想解释,这是佛家慈悲,可他从来都不是个纯粹的和尚。他的私心?他只是想守着这个女子安好罢了,难道这也是私心吗? 义隆移眸,不再看这呆若木鸡的和尚:“滚出去!” 心一走出内殿时。日已黄昏,朔风如刀,一下一下划过他的脸,他总算清醒了几分,可是,扪心自问却更糊涂了。 魏国平城,皇宫和泰平王府,都是红妆素裹。太子殿下大婚,一日娶两妃,成为城中美谈。 婚礼设在主殿,安乐殿,群臣早已恭候多时。眼看着式婚礼的吉时快到了,可帝后、太子殿下和新妇都姗姗未到。 太华殿,魏皇拓跋嗣越来越形销骨立。他倚靠在软榻上,恼怒地看着殿中央跪着的楼婆罗:“你口口声声说太子今日一定能赶回来!人呢?啊?” 楼婆罗抹了抹额头的虚汗,叩首道:“皇上恕罪,太子殿下处事向来牢靠,他说今日会回,就一定会回的。” “吉时都要过了!回来,还有何用!”拓跋嗣随手操起案几上的茶盏,扔向楼婆罗。 楼婆罗不敢躲闪,茶盏砸在身上,好不狼狈。 拓跋嗣又指着一侧的姚皇后:“看看你教出的好儿子!简直魔障了。他还能单枪匹马跑去建康抢人不成?混账!” 姚皇后难堪地福了福:“是臣妾教儿无方,请皇上恕罪。您别动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这个逆子是恨不得气死朕!”拓跋嗣气得口不择言。 姚皇后劝道:“焘儿虽然任性,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他今日肯定会回来的。若是实在赶不回来,臣妾也想好法子了。” 拓跋嗣闻声更加生气:“少了一个新娘,你可以拉人顶替,盖个盖头就没人知晓。少了新郎,你难道要像民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举只公鸡拜堂不成?!” 姚皇后的脸色愈发难堪:“皇上息怒。若是不得已,为了皇家的颜面,请易容师,也是没法子的事。臣妾已经安排好了。” 拓跋嗣气得脸色铁青,再说不出话来。 姚皇后却是有苦难言的。等着出嫁的是她的亲侄女,可她的养子却为了那么个女子,南下疾奔上千里。她难道不心寒?让玉娘顶替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出嫁,她已然是做了天大的让步,也是有心向养子示好。 哪知道那混账东西,半点不领情,竟然领着神鹰营一路追了出去!如何不是魔障了啊? 吉时过了一个时辰后,安乐殿终于举行了婚礼。只是,帝后的面色都不好看。婚礼结束,婚宴草草就收场了。 拓跋焘是临近半夜才回的平城。他去了郯郡,只找到她的老嬷嬷和那只黑猫。 喵呜——黑凰从拓跋焘的大氅里冒出脑袋来,绿油油的眼睛咕溜溜地打量着挂满红灯笼的泰平王府。 拓跋焘恼怒地摁着它的脑袋,塞回怀里。 “你总算是回来了。”正堂大门开了,姚皇后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冷冷地看着养子。他怀里的那只猫,姚皇后瞧得清楚,她在永安侯府的那次见到过。哼,真是爱屋及乌啊。 拓跋焘怔了怔,拱手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他跨过门槛,与姚皇后错身而过,“母后怎么这么晚来了?” 喵呜——黑凰钻出拓跋焘的怀翼,自来熟地一个腾跃,跳上了兵器架。 拓跋焘不过瞟了一眼,便由得它了。 姚皇后看着只觉得怒火中烧:“不该是本宫问你为何这么晚才回吗?”除了年幼时,姚皇后再没对这个养子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毕竟不是自己生的,总归是隔了一层。 拓跋焘走向主座,拿过一个茶盏,拎起茶壶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显然是口渴得很了。他又倒了一杯水饮下,才道:“对不住了,母后,大雪耽误了行程,回来晚了些。” 姚皇后听他如此轻描淡写,愈发来气:“你对不住的不是本宫,而是后院的那两位!珠儿怎么说也是与你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你让她跟个贴假脸的替身拜堂,成何体统!你于心何忍?” 拓跋焘冷冷地撂下茶盏,回眸看向姚皇后,语气不善:“母后,儿臣说过很多次,只把珠儿当妹妹,你们偏要我娶她,好,我勉为其难娶了便是。可我娶她的条件是什么,母后心知肚明。” 姚皇后的脸色变了变:“珠儿不是你选的,那玉娘总是你挑的吧?” 拓跋焘脸色唰地变得难看:“母后到底还是让玉娘顶包了?为何儿臣说什么,母后都听不进去呢?儿臣在朝堂上都已亲政了,难道后院的事还无权处理?” 姚皇后觉得心口堵闷:“说到底,你还是气本宫帮了刘芜歌出城。” “母后当真只是帮她出城吗?”拓跋焘这二十多天来,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最终还是没能追回那个人,他早憋了一肚子火,不吐不快,“阿芜才是我想娶的人。我想娶的人,都不在了,我拜个什么堂!” 姚皇后合手紧了紧。她当真恨太华殿的那个人,为何不能让她生一个自己的孩儿。什么祖制?什么子贵母死?她没铸成金人,这个皇后之位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火凰营对她不过是阳奉阴违。 可为了这太后之尊,她今生无后,哪怕无子,被她留下一点血脉,留个公主不成吗? 让她后半生仰仗眼前这个别人的儿子,算什么情意和荣宠?! 姚皇后最后剩下的武器只有温情脉脉:“焘儿,她对你无情。但凡她对你有半分不舍,母后也不会棒打鸳鸯。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无关血脉。你懂吗?” 拓跋焘周身的寒气散了开。他拱手赔罪:“是儿臣无状,请母后恕罪。” 姚皇后觉得很无奈。她叹:“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本宫也要回宫了。” “恭送母后。” 拓跋焘表现得再恭敬,在姚皇后眼里都只是一桩戏码了。隔了肚皮的儿子,终究不是自己的。姚皇后越发坚定了要扶持亲侄女登上后位的打算,权势还是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 这夜,格外漫长。 芜歌烧得很厉害。 义隆在床头守了一夜,不断给她敷温水帕子。看着她的睡颜,他想了许多,有那十年的,也有过去这一年多的。想到最后,他也不知为何,竟觉得天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是生是死,当真是无关紧要了。 他的眼里和心里,只剩这张苍白如纸的脸。 姐姐和那和尚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并非毫无道理的。他想要回她的心,就得拿东西来换。 他原本想给的不过一个妃位和一个徐庆之,显然是吝啬了吧。 他凑近那张苍白的脸,俯在她的耳畔,轻喃:“小幺,你若想他们活着,也不是不可以,快好起来。”他抚着她的发:“我们也好起来。我便允了你。” 芜歌迷迷糊糊,做了很长的梦。梦里,她见到娘和父亲了。他们的脖子上都缠着长长的白绫,看向她时,眼睛里流着血泪。 “娘,娘。”芜歌开口想唤住母亲,可怎也呼不出声来。 “幺儿,替娘守住乔儿和庆儿,守住他们,守住他们!” 娘亲去世后,芜歌从来没梦到过娘。这是头一次。“好,好。”芜歌想答应,却还是呼不出声来。 “幺儿,活出个人样来。这才是我徐献之的女儿!”父亲还是生前的模样,果决又残忍。芜歌从前是讨厌这样的父亲的,可现在,她只想扑过去搂住他。 可是,她迈不动步子。 “父亲,父亲。”干涸的嘴唇呢喃着,断断续续不是唤着娘亲就是唤着父亲。 义隆一直守着她,连上朝都给罢了。他抽开她额头的温水帕子,起了身,茂泰赶忙领着宫女递上了新的温水帕子。 义隆接过,又坐了回去,重新覆上她的额。 昨夜,就是反复地重复方才的动作。 拂晓时,她终于退热了,可人还是没有清醒。 “皇上,彭城王求见。”茂泰壮着胆子,上前禀告,“从昨天一直吵到现在了,到将军实在有点顶不住了。” 义隆不悦地蹙了眉。这个弟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番在彭城招兵买马,一副势要讨伐建康,救出徐家人的架势。他派了狼子夜带领铁甲军去了彭城,好不容易把他幽禁了。 狼子夜前脚回建康,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后脚就越狱了,竟然领着一群乌合之众飞奔建康。他还想劫法场不成? “宣他觐见。” 不多时,到彦之便押着刘义康来了承明殿正殿。 义隆给芜歌慢慢悠悠地又换了一块温水帕子,这才去了正殿。看着弟弟胡子拉碴,近乎落草为寇的落魄模样,义隆怒从心起。他登上御阶,坐上龙座,冷声道:“你还有脸来见朕?” 义康直挺挺地站在殿中央,神色偏执:“芷歌当真还活着?她回来了?” “你顾好你自己吧。”义隆神色俱冷,“未得诏潜入京城,还带了兵器,你想做什么?造反吗?” 义康有些心虚地垂睑,可语气依旧偏执:“我答应过芷歌,她爱护的,我必以命相护。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不能看着徐家的人去死!” 义隆冷笑:“那你怎么不跟着你那死去的老丈人,一起行刺朕?” 义康更加心虚,眸光都有些闪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不是看在你我是兄弟的份上,你早死了几百回了。”义隆语气森冷。 “芷歌当真还活着?”义康不死心地又追问,“听说,她去法场了?还还——”他张了张嘴,终究是咽回了后面的话,只神色落寞又哀伤。 义隆并不正面回答他:“朕早就提醒过你,你中计了。” 义康再按捺不住,低吼出声:“我问芷歌在哪?我要见她!” “不可能。”义隆冷淡地说完这句,就起了身,“把他押下去。” “三哥!”义康一把拽住义隆,“我今日一定要见她!” “见到了又怎样?”义隆偏头,冷看着他,“朕不会允她再离朕半步。你的念头该断干净了。” 义康的眉宇没来由地黯淡下去,手也松了开:“那我也想问她,为何要——”那个骗字,他当真说不出口。 “她是个心狠的。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这点,你该知道。” 义康的眼圈红了。 “她伤得重,现在不宜见人。等她好一些,朕会让他给你个交代。”义隆说完这句,便甩袖离去。 第53章 以退为进 内殿,芜歌终于醒了,睁开眼,就看到正在为自己切脉的心一。她莫名地觉得心安,连着心口的痛楚似乎都淡了一些。 “醒了?感觉如何?”心一见她睁开眼,既惊喜又忐忑,“很疼吗?要不要吃点止疼药?” 芜歌摇头:“没……事。” 她的声音很嘶哑,听着甚至比金阁寺和杜鹃红那两次都要凶险。心一听得蹙了眉,紧接着便发起火来:“这就是你的计策?你为何就是不懂得爱惜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大不孝!为了苦肉计,你是命都不要了吗?刘义隆那么铁石心肠的人,你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未必救得了家人!” 连珠炮似的撒气,并没让心一好受一些,心口的酸涩反倒翻涌得更汹涌了。 芜歌虚弱地扯了扯唇:“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你一世!”心一再度撒气时,眼圈都红了,“我不是真的佛陀,你一次比一次凶险,我不可能次次都能救回你!”昨天,他当真是被吓坏了。若不是医者,他断然是端不住沉着冷静的架势的。 芜歌又扯了扯唇,宽慰道:“我晓得的,我看了医书,医理也是懂得一些的,我没想死,也不会允许自己就这么死了。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心一的眸子渗出泪来。他别过脸,抬手胡乱擦了擦。 芜歌伸手,想扯他的衣袖,可实在是隔得远,怎么都够不到。“心一。”她唤,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对这个异姓的哥哥越发依赖了几分,连带着倔脾气都改好了,“我保证没下次了。” 心一回眸,无奈又悲悯地看着她:“他们被押回天牢,暂且保住了性命,可接下来呢?你想怎么办?你觉得刘义隆会就此放过他们吗?” 芜歌的眸子黯淡下去,手无力地耷在睡榻上:“我知道,这是下下策,可是,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其他法子了。” “你留着火——” “心一!”芜歌急地打断他,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渴了,饿了。”她想扯开话题。 心一知道她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动用火凰营的,那是她最后的底牌。可是,他就是生气,她为何半点都不爱惜自己。 “阿芜,苦肉计是行不通的。你在刘义隆心里,没那么重要。他若在乎你,早在金阁寺你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收手了。”这是心一平生说过的最残忍的话,“阿芜,情意二字从来不是靠说,是靠做的。回头是岸,你该醒醒了。” 芜歌觉得心口的疼痛近乎要把她吞没了。她的视线也疼得模糊了:“我很清醒,我没觉得自己对他有多重要。对他,我从没指望过什么。这一刀,若能换来几个时日,便算是我赌赢了。” “换他们苟延残喘几日又有何用?” 芜歌半个身子都嵌在软枕里:“我别无选择啊,心一。拖一日,算一日,说不定拓跋会来救我呢?”眼角的余光看到殿门外那角月白的衣襟,在听到拓跋二字时,愤怒地消失了,芜歌轻嘲地勾了勾唇。 可是心底的悲凉早已将她吞没了,她如今除了那杯水车薪的一百火凰死士,就只剩那个男子不值一提的旧情了。 苦肉计,于她,最疼的不是心口的伤口,而是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和不得不向那个负心负情的男子乞求怜悯的不甘痛楚。 她恨阿车,好恨,好恨。 刘义隆冲出承明殿后,蹚着雪一口气走了好远。昨夜,冷静下来,他就识破了她的苦肉计,肋下三指的位置,是他特意吩咐暗卫对付徐献之的。 那个位置很刁钻,伤不及脏腹,没那么容易要命,却也没那么容易痊愈。 当初,他就是要徐献之一点点失去所有,才特意下令秋蝉刺在了那处。 如今,报应不爽。他明明识破了这是苦肉计,却还是心疼不忍。哪怕方才听到她亲口承认,他的愤怒居然只是对那句“对他,我从没指望过什么”。 可她却指望那个胡蛮子南下来救她! 义隆站在漫天的大雪里,仰头望向苍茫的天空。 从前,这个痴傻的女子,是痴傻地信着他的。哪怕被掳去了狼人谷,她还口口声声坚信着,“阿车自然会娶我。” 如今,她半分都不信他了。 他不懂为何一句不信也能让他如此痛苦。 “隆哥哥。”身后传来温婉的轻唤。 义隆回眸,就见齐妫独自撑着一把伞,站在两步开外。“你出来做什么?”他走上前,拢了拢齐妫的披风,不悦地斥道,“御医叮嘱你要卧床静养。” “臣妾不放心你。”齐妫举着大半个伞,遮在了义隆头顶,“昨天的事,臣妾听说了。皇上很担心吧?” 义隆的面色瞬间很难看。他的目光越过齐妫,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宫女:“还不送你们主子回去?” 宫女嬷嬷们赶忙奔了过来。 “皇上,你别赶臣妾走。”齐妫很是带着小家碧玉的小鸟依人。她一手攀着丈夫的臂弯,一手撑着伞:“臣妾想通了。皇上既然放不下她,便纳了她吧。” 义隆怔了怔,探究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齐妫轻叹,攀在义隆臂弯的手垂落,覆在了小腹上:“隆哥哥,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名分也好,子嗣也好,都成全我了。是我太过思慕你,不想和其他女子分你的心。我虽然容不下她,却更想隆哥哥你开心。” 心机深沉如义隆,自是不会觉得妻子当真是心甘情愿地想通了。不过,阿妫能退一步,他心里是满意的。 他接过齐妫手中的伞:“朕送你回去。你有孕在身,切忌思虑过重。” “嗯。”齐妫红着眼圈,闷闷地点了点头,伸手挎过义隆的臂弯。 帝后同撑一伞,踏着新雪,一路走回椒房殿…… 义隆陪在椒房殿,陪着阿妫用完午膳,又小憩了午歇,一直待到了入夜。 他原本是想宿在椒房殿的,他当真不想再管那个女子的死活了。她既然要玩苦肉计,便让她唱这出独角戏好了。眼前的妻子,才是更值得他用心呵护的人。 可是,越是刻意,心底就越是挣扎。 尤其是夜幕降临后,他越发心不在焉。高热是反反复复的,入夜尤其厉害。他越来越坐不住了。 齐妫感受得到,自己以退为进是奏效的。只是,她同样感觉得到身侧的男子越来越焦躁。“皇上,你若是有政务处理,不必陪着臣妾了。”善解人意一贯都是她的优点。 “那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义隆顺势起了身。 “隆哥哥。”齐妫唤住他,起身依恋地揽住他的腰。她抬眸,很是体贴地抚过他眼圈下的淡青:“熬夜伤身,你也要早些歇寝。” 义隆抚落她的手,揉在掌心里,宽慰道:“阿妫的心意,朕都知晓。不必送朕了。” 依依惜别,人去楼空,齐妫才敛去脸上温婉的笑容。他昨晚整整守了那个贱人一夜,她不肖去宫门打听,光看看他的眼圈,就知晓了。 她的夫君为了另一个女子熬夜伤神,她却要体贴入微地关心他少眠困倦,真是荒谬啊。 为何男人们总想着享齐人之福?还妄想着妻子大度容人。太可笑了。不过,既然隆哥哥喜欢听这些荒谬的违心话,她说便是了。齐妫嘲讽地勾了勾唇。 义隆赶回承明殿时,芜歌果然是发热了。 她整个人,纤纤细细的嵌在宽大的龙床上,苍白的面色夹杂着不健康的红晕,看的人十分不舒服。 义隆靠坐在她的枕边,抬肘圈着她的枕,俯身吻了吻她的脸。 终究还是放不下。 其实,他早已试过很多次了,不想,不念,不寻,不觅。可没一次是成功的。每一次的失败,都会发酵更多的相思。 “罢了,小幺。”他轻叹,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自言自语,“权当是朕让着你。”从前,每每斗气,他都是缴械让步的那个。从前,他总以为那样的退让是自己谋情的手段。如今看来,却是他当真怄气怄不过她。他远不及她心狠。 翌日,芜歌醒来,发现自己被圈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里。 她偏着脑袋看着侧卧在榻沿的男子。他半个身子靠在软枕上,半个身子滑在她的锦被里,臂弯圈着她的枕头,呼吸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 是那段她最不愿意想起的记忆里,阿车熟睡的样子。 芜歌想避开他的呼吸,便撑着手肘往睡榻里侧挪了挪。胳膊牵着伤口,一时痛得她轻嘶出声。 义隆猛地惊醒:“怎么了?”见她捂着心口,他赶忙坐起,俯身要查看她的伤处:“是朕不小心碰到你了?” 芜歌疼得脑门只冒汗,眼睛也闭了起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拂开了他的手,咬着唇,摇了摇头:“没……事。” “你当真没事吗?你是最怕疼的。”义隆无奈地看着她。 芜歌睁开眼来,眸光有些迷离:“疼得多了,便习惯了。” “你怨朕?” 芜歌的目光总算落在了那张俊逸的脸上:“不。” 义隆的心莫名地动了动,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口蓦地抽紧了。 “我恨你。”她的声音很清淡,像闲话家常,“刘义隆,我原以为这世上我最恨的是狼子夜。原来,你比他可恨百倍。” 义隆的呼吸有些不匀。 他们对视着,从彼此的眼睛里看着自己。 义隆记起曾经他们如此对视的时候,那个俏丽不可方物的小丫头搂着他的脖子,好不知羞地说着惊世骇俗的话,“阿车,我真的好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那时,那个鬼丫头最喜欢做的就是逼他说肉麻的情话。他是极不愿意说的,可她总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俏丽小脸上挂着的笑容明媚到可以遮蔽漫天的霞光。 “当然。”这样的敷衍,那个丫头自然是不买账的,便不依不饶地搂着他的脖子,好一阵纠缠,直到逼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那样的时光,再回不去了。 人依旧是那个人,脸依旧是那张脸,可昔日的情话早变成了入骨的恨意。 “可是,小幺,朕爱你。”义隆从没对那个丫头说过这三个字,现在说出口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但他还是想说,现在不说,将来也许就再没机会了。 芜歌有些怔然,她轻嘲地勾了勾唇,迷离的眸子里闪着雾气:“小幺已经死了。在金阁寺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如今,是她死第三回了。” 义隆觉得心口极不舒服:“小幺,若朕答应你,饶了他们,我们还回得去吗?”这个问题,这两日在心底翻来覆去了好多次,他总算是问出口了。 芜歌有些迷惘地看着他。 “回得去吗?”义隆抚上她的脸,“若能回得去,朕便饶了他们。” “回不去了。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活着的人,不可能忘记。”芜歌的语气全是清淡的残忍,“不过,我也许可以少恨你一些。” 义隆苦笑:“你就不能哪怕是哄哄朕吗?你不是想他们活吗?小幺。” “若是被你囚上一世,也只是生不如死。”芜歌抬手,抚上那张俊逸的脸,“阿车,你能放他们走吗?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她的拇指流连在他的唇角:“如此,我可以试着不恨你。你想我留在宫里,我便留在宫里。” 深邃的桃花眼里,翻涌着的情绪,纷杂到芜歌看不分明。拇指驻留的唇角也在隐忍地轻颤着。 就在芜歌抽回手的那刻,义隆偏头吻上了她的掌心。“好。”他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意和翻涌的情绪,瓮在她的掌心,酥酥的,麻麻的。 芜歌不确定地看着他。 “好。朕答应你。他们于朕本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人。他们是生是死,朕并不在乎。”义隆抚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唇,“朕要的是你,不单要回你的人,还要要回你的心。” 芜歌看着他,眼角莫名地渗出泪来:“那你何时放他们走?”这个万不得已的下下策,所要博取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只想在横生变故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等你伤好。”义隆如今除了想她快些痊愈,旁的事都不想理会了。 芜歌心底有些不安,可当下却没再讨价还价了。她也想快些养好伤,如此,她才有力气安排家人的去路。 第54章 温情脉脉 承明殿自这个清晨的交心之谈后,气氛变得融洽又诡异。 皇帝除了在前朝处理政事,余下的时间,悉数留在了内殿的暖阁。那些六宫粉黛,甚至是中宫的阿妫,义隆似乎都顾不上了。他执拗地想要追回少年时的爱恋。过去一年多的时光里,他最想要的莫过于做回小幺的阿车。 如今,他终于用那些不相干的性命,换来一个回去的机会。虽然心有不甘,他却觉得值当。 看着小幺的脸颊渐渐添了血色,看着她在自己揽她入怀时渐渐不再推拒,义隆觉得逝去的时光终归是能追回的。尤其是夜里,他甚至能拥她同眠,哪怕没有颠鸾倒凤,他也是畅快幸福的。 每日清晨,是医女为芜歌换药的时辰。 经了这半个多月,伤口总算愈合了不少,芜歌已经不再换一次药,就要疼出一身冷汗来了。 这日,义隆下朝下得早,便早早地来了暖阁。如今,他批折子的书房都搬到了芜歌的睡榻前。 “阿车。”芜歌的目光从手里的书卷滑到奋笔疾书的男子身上。 义隆停下笔,搁下狼毫,起身走了过来。他噙着笑,抽开芜歌手中的书卷,顺势搂了她入怀。他低眸,吻上她的唇,辗转缠绵许久才释开她。“有乖乖喝药吗?”他笑问,清润的嗓音因着方才的缠绵染了暧昧的宠溺。 “嗯。”这些时日,芜歌很乖巧,努力扮演着那段不愿回首的岁月里,那个天真浪漫到近乎痴傻的女子。她抬眸,黑亮的大眼睛清澈透亮:“阿车,我好了许多了。我不想他们待在牢里了。尤其是京兆尹衙门的女囚室,那些小不点受不了的。” 这几日,芜歌时不时就会提起徐府那些小侄女们,她叫她们小不点。义隆其实早料到,这些铺垫迟早要带出今日的话题。不过,在他眼里,小幺的心机也是可爱的。 “好。”义隆捋着她的头发缠在指尖,“你想把那些女眷安置在何处?” 芜歌微怔,抬眸看着他。他近来当真像极了曾经的阿车,极好说话,甚至比当初的阿车对她还要百依百顺。 芜歌的心底其实是很不踏实的。她咬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把她们发卖为奴,你是想都不用想的!我想把她们送出滑台。”她要把女眷先一步送回祖籍郯郡。 她一提滑台,义隆便想到了郯郡。郯郡,临近滑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几易其手,如今属魏国的地界。魏国,是拓跋焘的地方。 她是觉得把家人交予那个男人,比安置在宋国更安全?义隆如是想着,清润的笑意便褪去了。他捏着指尖的青丝:“小幺还是信不过我?” 芜歌自然是信不过的。只是……她摇头:“想杀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信不过那些一心想要为皇上分忧解难的人。” “朕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芜歌还是不信的。她环住他的腰,仰头道:“我就想送她们回郯郡。”她犹豫过,要不要声东击西地随便说一处去处,可是,掂量了手中唯一的一百死士,她终究是不可能斗得过眼前这个男子的。与其让他识破她那点小伎俩,倒不如照实说了。 “你就这么相信拓跋焘?”义隆敛眸,眸光带着隐忍的薄怒。 芜歌怔住。有些恍惚地想起那个人来,她原本只是觉得家人是万万不能留在南地的,而北边的胡夏早已摇摇欲坠,郯郡是最合适的去处。不过,她的确是没担心过拓跋焘会对她的家人不利。这便算是相信吗? 芜歌又违心地摇头:“阿车,我不想提不相干的人。你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吧。” 这样耍赖的口吻,是久违的熟悉。义隆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只不悦地看着她。 芜歌下意识地松开缠在他腰间的手,如果说当初在魏国,对拓跋焘的谋情只是勉为其难,那现在,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低贱到自己都不耻的。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会甘心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这个负心之人周旋? 义隆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整个人都似瞬间失去了温度。他当真厌恶这种像被人扼住命门强逼就范的感觉,但是,现在想要谋心的人是自己。他不得不让步:“好,依你。” 芜歌抬眸,尚不及出声却又被他吻住了。近来,他动不动就会吻她,浓情又炽热。每每这样的吻都会让芜歌生出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她一点都不想回应他,可是又不能拒绝他。 决定重回建康,营救家人那刻起,芜歌其实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其实,早在北去魏国时,她就已经舍下了这一身傲骨和皮囊。对着狼子夜宽衣解带的事,她都做了,却不知为何逢迎这个掌握家族生死的男子,她内心竟会如此抗拒和痛苦。他们明明曾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义隆觉得心口翻涌的怒意,非得一通缠绵的热吻才能浇灭。若不是她重伤未愈,他绝对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他谋划了十多年的复仇,在敌人即将陨灭时,竟然不得不大度放手?他并非渡世的佛陀,若不是为了图谋这个女子,他怎可能一再让步? 依着徐献之给胡家带去的灭顶之灾,他只杀徐家嫡支的男丁和那几个冥顽不宁的庶子,已算是仁慈至极了! 当日黄昏,芜歌趁着义隆面见臣子的间隙,宣来了心一:“徐家的女眷就托付给你了。刘义隆会派铁甲军护送她们去滑台,出了滑台便由你和火凰营护送她们去郯郡。” 心一只静默地看着她。 “你放心。”芜歌知他是不放心自己的,“这些时日,我会好好养伤,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全好了。到时,我还要劳烦你护送哥哥。”她喟叹:“那才是最凶险的。” “好。我今夜给你赶制一些药丸,伤口要换的药,我也会事先配好。别人的药,你切记不要吃,也不要用。” 是什么让这个心无凡尘的高僧动了这样的防人之心?芜歌忍着心底的酸涩,点了点头:“我会保护自己的,你放心。” 说完这些,竟是相对无话了。 芜歌犹豫了一二,到底还是开口了:“另外,你帮我开点……”她顿了顿,脸颊羞得通红,声音也弱了下去:“避子药。” 心一蓦地看着她。 芜歌的脸越发红了。 “你——”心一感觉心口堵了很多话,可临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芜歌故作轻松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双手却局促地紧在了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过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的……打算留在宫里了?”心一都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这是芜歌最不想面对的问题。伤口明明已经不疼了,她却又感觉到钻心的痛楚了。可是,她的语气却淡然:“若我当真留在宫里,那只会是好事啊,说明哥哥他们都是平安的。” “哦。如果刘义隆当真能悬崖勒马,你留下来也是好的。那种药,再是温和,也是伤身的。若他当真守信,你便好好过吧,别想过去的事了。那药也就不需要了。”说这些话时,心一不知为何心口竟然满满的,都说酸胀的痛楚。 杀父杀母之仇,怎可能忘却?芜歌是不可能放下过去的。可她也没天真到觉得可以守身如玉地救出家人。那人都说了,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 芜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累了,想歇一歇。” 翌日,心一就启程护送徐家女眷出走滑台。 芜歌已经能下地走走了,只是,她寸步都未离开过承明殿。这座宫殿,她曾痴傻地以为会是她的家,如今,却成了一座牢笼。 芙蓉每天都会来陪她说说话。姑嫂默契地避而不谈乔之,大多数时候都是逗弄齐哥儿。齐哥儿还不能走,却爬得飞快,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是可人。 他如今不叫徐思齐,改姓成了刘思齐。 只是,即便改了国姓,芜歌也不确定这个留着徐家嫡支血脉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顺遂。 “公主,若是我当真留在宫里,便把齐哥儿过继给我吧。” 芙蓉怔住。她张了张唇:“你?” 芜歌捂着心口的伤处:“我快好了。”她看一眼宫门,压着嗓子道:“天牢终归是夜长梦多,算日子,心一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就跟阿车说。” “你作何打算?”芙蓉紧张得合着手。 “徐家满门获罪,纵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若是能流放,便是最好的。” 芙蓉看着清淡沉静的小姑子,总错觉看到了公婆昔日的影子。她噙着泪点头:“只要能保住性命便好。” 芜歌摇头:“公主,想哥哥死的人,太多了。” 芙蓉方才安落的心又悬了起来。 “嫂嫂。”芜歌的声音甜糯起来,“我梦到娘了,她把哥哥和弟弟都交托给了我。你放心,我拼死也会保住他们的。” 芙蓉噙着泪闷声点了点头。自从徐府陨落,她的天就塌了,小姑子的回来,让她重新找回了主心骨:“你说,但凡有什么是我帮得上的,你尽管吩咐。” “嫂嫂跟我说说这后宫吧。” 是夜,芜歌便对义隆说了想过继齐哥儿的事。 义隆对她处处提防自己的做法很恼怒,他既然给这个小外甥改了姓,便不会再对他下手。为何她偏信不过自己呢? “干吗这么看着我?”芜歌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并不差子嗣,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双喜临门,不肖等到来年,你就做父亲了。”她的语气带着轻嘲和酸涩:“可是阿车,你也许从来都不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了。你的孩子皆由我出。” 她苦笑,眸子里蒙了一层清浅的薄雾:“如今你都当父亲了。我想过继一个孩子,便不行吗?你知道我压根不稀罕什么贵妃之位的。” 义隆觉得恼怒又心烦,可是,终究是他理亏:“若是你愿意,朕以后的子嗣都可以只由你出。” 芜歌早已不稀罕这些了。她垂了眸。 “你的心思,朕很明白。可朕的心思,为何你就是不明白?”义隆觉得这些日子,他哪怕是捂着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掌着她的肩,逼着她直视自己:“朕不会动齐哥儿。你用不着动这种心思,懂吗?” 芜歌的目光很清冷,看得义隆只觉得心凉。 “小幺,如果你是因为他们有孕的事,不开心。朕可以答应你,朕——” “不用。”芜歌清冷地打断他,“皇上有后有妃,开枝散叶是天经地义的。我没有不开心。我的伤已经好了,等哥哥他们从天牢里出来,我便该搬出承明殿了。至于去哪儿,就听皇上吩咐吧。” 义隆张了张唇,却是接不上话,连手也松了开。 芜歌又道:“我不想留在宫里,哪怕是皇贵妃,和正宫娘娘比,也只是个贵妾。我不是能看袁皇后的脸色过活的性子。皇上若是体恤我,也为了后宫的安宁,我希望皇上能把我安置在宫外。” 若是阿车应下过继一事,为了小侄子,便是再难挨,芜歌也会咬牙在宫里待下去。可现在,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你什么意思?”义隆既震惊又心凉,“哪有宫妃流落民间的?” 芜歌看着他:“阿车,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哪怕徐家一败涂地,我徐家的女儿也是只为妻不为妾的。贵妃之位,我不能受。皇上若是能给我安置在宫外的别苑,我会很感激皇上。皇上若是非要我留在宫里,封我做个女官,管一个司局,也是可以的。只是,皇上的后妃恐怕是容不下我,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情愿做个外室,也不愿做朕的妃子?”义隆已经无法形容当下的感觉了,很挫败,也很难堪。 芜歌没说话,便算是默认了。近来,她卧床在榻这么久,翻来覆去想了许多种后半生的可能。最让她难堪和痛苦的就是留在宫里为妃。 “你有想过我们的孩子吗?”义隆问,薄怒地看着她,“出生在宫外的孩子,是入不了玉蝶的。” 芜歌很想说,我们不会有孩子的。但是,她还要求着他啊。她抬眸,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阿车,要我奉别的女子为主母,本就是难于登天的事,更何况是袁齐妫?你别逼我,好吗?” 义隆气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而她似乎是还嫌他不够闹心似的。 “阿车,我想过了,哥哥们要无罪释放是不可能的,可我不想他们被关一辈子,流放好不好?三哥和六哥已经习惯了关中。我知道那里就有流放所。” 义隆从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可当下隐忍的怒气却是按捺不住了:“小幺,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朕真想就这么算了。” 芜歌听得懂,他所谓的算了,指的是他们俩。她何尝不想就此算了呢? “阿车,和徐芷歌有关的那段过去本就不是你想要的。其实,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自己就是阿芜。” 义隆当真是动怒了。他转身即走。 这一个月以来,两人竭力伪装维系的温情脉脉就这样被彻底打破了。 第55章 帝后同心 建康宫的夜,很凄冷。这里不是她的家,只是她的牢。 芜歌独自躺在空荡荡的暖阁里,思虑着方才的种种。她把事情搞砸了。一无所有如她,在这宫里,在这国里,要想保住家人,唯一可以倚仗的只剩这个男子稀薄的一点旧情。她却为了嫂嫂说起的双喜临门,而乱了阵脚。 她再是告诫自己过去十年已是前尘梦断,可她心底却还是在乎的。哪怕她脱胎换骨,哪怕她痛改前非,可有些人像是刻在骨血里的,一不留神就会蛊惑得自己万劫不复。 她怕是痴傻了,才会以为金銮殿上生杀予夺的那个男子当真是她的阿车,他们当真能回到那段相爱不疑的年少时光。 那十年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回去?不更是自欺欺人? 徐芷歌,你以为方才的纵情率性,他会在乎?他要的不过是个千依百顺的宫闱女子,成全他年少时的那点执念罢了。说到底,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而你要的,不过是家人平安。 互为杀母灭族的仇人,你们有何情意?所有的执念,不过是成全一场毫无结果的纠缠。 芜歌滑入锦被,一夜难眠。 翌日,早膳和午膳,都只有她一人。她不知那人一气之下,去了哪座宫,心底除了荒凉的酸涩和自恼,便只剩想要补救的急切了。 可是,那人终究是心狠的。不单一直没出现,在午歇后,竟然连承明殿与这六宫的结界也放开了。 这是芜歌第三次见齐妫。 皇后的尊位,当真能熏陶一个人的气度。齐妫身着凤袍,有喜后她丰盈了不少,腰封束缚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她款步入殿,与初次在承明殿相见时全然不同了。她现在是这建康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昨夜,皇上动怒后习惯使然般去了椒房殿,更是给了齐妫无视眼前这个女子的底气。她才是大宋天子承认的后宫之主。 她斜睨一眼芜歌,由着近侍搀扶着径直上了主座:“你当真还活着。听说你今日拆了纱布,伤全好了?命可真是大啊,计谋也真是狠辣。”她的语气很嘲讽。 芜歌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的伤处,今日,医女的确是给她拆了绷带。半天不到的功夫,皇后就知晓了,刘义隆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谁才是这宫里的女主子?她想要在宫里过得顺遂平安,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他的保护? 芜歌在心底冷笑,面上却是清淡,清清冷冷地站在殿中央,由着众仆簇拥的女主子嘲讽地围观着自己。 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狠剜一眼芜歌,冷喝道:“好大的胆子,见了皇后娘娘都不行礼。来人。”她冲殿外守着的粗使嬷嬷道:“掌嘴!” 那粗使嬷嬷心底是怕的,这宫里谁都听说皇上在暖阁金屋藏娇了一位女子,很是宠爱。她是万万不敢造次的,但主子吩咐却又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入了殿。 守在殿外的茂泰见情形不对,赶忙冲着一侧的小太监耳语两句,待那小太监得令飞奔出去报信,这才堆着笑进了来:“奴才叩见皇后娘娘。娘娘是来找皇上的吧?皇上在宣室殿见大臣,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茂泰不愧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总管,明明是提醒主子不要动私刑的话,却被他说得滴水不漏。 齐妫瞟一眼自作主张、为主出头的掌事嬷嬷:“罢了,上门都是客。客人可以不守礼数,本宫却不能没有待客之道。来人,赐座。” 那掌事嬷嬷见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忙补救地亲自去抬绣凳。 芜歌低瞥一眼抬到她身后的绣凳,清秀的眉蹙了蹙:“谢娘娘赏赐,不知娘娘召见,所谓何事?” “本宫不过是好奇当初你远在金阁寺,到底是怎么设计陷害了本宫和张妈妈的。”齐妫故作轻描淡写,但眸子里的愤恨却是抑也抑不住。 “民女不明白娘娘此话是何意。娘娘若是觉得委屈,大可向皇上叫冤。民女身中杜鹃红,那锦囊是娘娘所赐,经了张嬷嬷的手,这些都是事实。”芜歌断然不会把欺君之罪这个把柄交到仇敌手里,哪怕是狡辩也是要的。 齐妫冷哼:“徐芷歌不是被一把火给烧了吗?为此,张妈妈还被寻仇致死了。难不成你是从地府爬出来的?” “易地而处,若娘娘是民女,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留了下性命,既然此生屡遭陷害,声名狼藉,趁这机会改头换面重新来过,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是谁给你的胆子,要本宫易地而处?”齐妫凌傲地起身,一步步踱近芜歌,站在她一步开外处,抬手抚着小腹,挑衅道,“你和本宫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何止云泥之别?本宫理解不了你那点蝇营狗苟的恶毒心思。” 这世道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芜歌被喷了这一口羞辱之词,内心并非脸上那般无动于衷的:“娘娘说得对,民女怎比得上娘娘慧眼识珠?连狼人谷的狼匪也能为娘娘所用,还引荐给皇上招安成了天子私兵。” 齐妫冷笑:“徐芷歌,本宫当真是挺佩服你的。都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份上了,还能装模作样地摆着大宋之歌的仪态。若不是皇上顾念旧情,本宫以皇上为天,你以为你今天能站着跟本宫说话?张妈妈是本宫的奶娘,她与本宫相依为命十余年,为你所害丢了性命,本宫岂能饶得了你?” 芜歌的表情很清淡,可心底却已暗潮涌动。 齐妫的眼角余光扫到近侍翠枝的暗号,忽地毫无征兆地一把拽过芜歌的手腕,压着嗓子笑着道:“徐芷歌,你最好是能留在宫里,本宫才有时间慢慢磋磨你!” 芜歌不喜生人触碰,更别说是仇人了,她下意识地抽手,却不料齐妫顺势就倒了下去,跌坐在了地上。 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是早有准备。 芜歌怔在当下,待她反应过来时,便已听到身后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阿妫。”义隆疾步进殿,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了芜歌身前,却是俯身揽住了齐妫。 “皇上。”齐妫捂着小腹,软糯地唤他,微红了眼圈。 “快传御医!”义隆打横抱起齐妫,径直送上一侧的软榻。安置好阿妫,他才回眸看向芜歌。阿妫的心机,他看得分明,却觉得无可厚非,反倒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无法无天,再纵容不得。他冷声:“徐芷歌,中宫乃六宫之首。是谁给你的胆子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他转对茂泰:“把她带下去,听候发落!” 这样不入流的碰瓷把戏,在官宦大户人家的妻妾争宠时,经常上演。但在徐府是绝对没有的。精明严苛如徐献之,绝对容不下后宅有这等龌龊。但主母潘氏却是告诫过女儿的,当家主母不屑于做这种事,却不能没这个心眼。 那时候的徐芷歌,天真不谙世事,还不以为然地对母亲说,“阿车都说了,今生只有我,母亲是杞人忧天了,我哪里用得着跟一群莺莺燕燕的妾侍斗心眼啊?” “幺儿,情浓时说的话岂能当真?自古哪个王侯将相不是妻妾成群?只要夫君尊你敬你重你,便已经是幸事了。你这性子啊,不改,当真是要吃大亏的。”母亲的话,言犹在耳。 芜歌觉得可笑又悲哀。她都不屑得看那对唱着双簧的帝后,转身随着茂泰出了殿。二月的建康,依旧冷得很,却远不及她的心冷。 茂泰领着她,安置在了承明殿的班房。芜歌坐在太监宫女们候值时,临时歇息的凳子上,漠然地顺着敞开的大门,望向苍凉的天际。她不懂,心口的伤明明已经痊愈了,她却为何还是那么疼。 眼角涌动着酸涩的泪意,她抬眸,极力想把那些翻涌的潮意都倒灌回去,却是徒然。 有泪涌溢。 她想起父亲的话,我徐家的女儿,眼泪若不是武器,就不该流。 她对不起娘和父亲,对着杀母杀父又即将灭她族人的仇敌,她竟然还是心存了幻念。 徐芷歌,你真该死啊! 芜歌自恼地紧紧捂住了双眼。 茂泰候在班房外头,瞥见这幕,无声地叹了一气。他怕是好心办坏事了,明明是怕皇后娘娘刁难她,这才遣了人去找主子通风报信,却不料反被皇后娘娘利用,设下这么个看起来并不高明的局。 皇上那么厉害的主子,哪里看不透皇后娘娘的那点伎俩,却偏偏站在了皇后娘娘这边。所谓帝后同心,莫过于此吧。也难怪徐家小姐难堪难过。 君心难测。他有时当真是看不懂皇上。徐家小姐伤重的那段时日,皇上急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当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可人伤好了,却又截然不同了。这已然是要立规矩了。只是,这徐家小姐,他是一路看着过来的,娇贵了半辈子,要屈居皇后娘娘之下,岂是那么容易的? 就在茂泰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眼前晃过一道白风,却是徐家小姐走出了班房,竟是看也没看他,径直往承明殿的反方向走了。 “徐小姐!”他急忙追了上去。 芜歌住步,回眸看他,眼圈虽然还红着,泪却已经干了。 “您这是……去哪?”茂泰明知故问,看这方向是出宫的。 “皇上既然没收回成命,我就还是可以在宫门自由出入的。”芜歌不过清冷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继续朝宫门走去。 茂泰差点想跺脚,赶忙招手小太监:“赶紧跟到大人说一声,叫他派个人跟着。” 从云龙门出宫,去到彭城王府,马车只需一炷香时辰,可芜歌重伤初愈,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走到。 彭城王府,如今被铁甲军守了个水泄不通。 芜歌自报家门后,便有领头的军士来到府门前相见:“卑职奉皇上之命,保护彭城王府,若无君命,谁都不得入府。徐小姐请回吧。”这军士从前是义隆的亲兵,是见过这徐家小姐的,因而语气还算客气。 “你做不了主,就去禀告上峰。我既然来了,今日必然是要进去的。” 正当那军士为难之时,传来一个女子冷冰冰的声音:“让她进去吧,若是主子怪罪,我一力承担。” 芜歌循声望过去,便见到曾经贴身伺候自己七年的丫鬟秋婵。 秋婵一身玄色劲装,简单梳了个高马尾,早已找不到昔日的丫鬟的影子了。她走向芜歌,颔首,拱手以礼:“秋婵见过小姐。” “你一直跟着我?”芜歌问。 秋婵很谦恭:“奴婢是奉主子之命,保护小姐的。” 芜歌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入了府。 义康得了消息,是从后堂一路飞奔来正堂的。当他看到正堂中央站着的那道白色背影时,不知为何竟生了怯弱之心,连带着跨过门槛的步子都缓了下来。 “芷歌?”他的声音微微不稳。 芜歌转身。对阿康,她是愧疚的,因此,若非承明殿的遭遇激得她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她是绝对没有勇气主动登门的。 只这一眼,义康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微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神色既震惊又惊喜却又伤痛。 “对不起,阿康。”芜歌这一路想了许多说辞,到最后却只剩这一句。 义康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才问出堵在心口一个多月的那句,“为什么?”他声音低颤,眸子里腾起了氤氲。 “因为父亲需要一个亲近他的皇子,而我需要一个重生为人的机会。”芜歌没打算说谎,可是真话听起来往往是最刺耳的。 “所以,你们就像骗傻子一样骗我?”义康声音颤得厉害。他极力平复情绪,却还是心口起伏难平:“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差点想随着你一起去了!”有泪滑落,他别过脸,恼怒地抬手揩了去。 第56章 乖巧解药 “对不起。”芜歌轻喃,愧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义康捂着眼睛许久,才抽开手。他回眸,眼睛通红:“什么来世再见?不过是你不想嫁给我,却要骗我做你徐家的女婿,才想出来的苦肉计!徐芷歌,我刘义康在你眼里就这么痴傻吗?” 芜歌的脸色更白了:“不,阿康。我是骗了你,可也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义康的眸子分明震惊又动容地颤了颤,却硬是被他勾起的嘲讽笑意给掩了过去:“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我就那么好骗吗?” 芜歌错觉脸皮似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她深吸一气:“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未必会再信了。可是,阿康,我是真心觉得你是很好的归宿,但是我——” “别说了!”义康怒地打断她。 芜歌无声地张了张嘴,再一次深吸一气后,她说:“你容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娘为何会悬梁自尽吗?”她的眸子腾起一抹雾气:“她不是为我叫冤,而是为我掩饰。狼子夜虽然不曾冒犯我,可我。”她不过顿了顿,声音刻意地硬朗了几分。“经不起宫嬷嬷验身。” 义康怔忪地看着她。 芜歌觉得脸皮像被撕碎一般羞耻和痛苦,但她不得不坦言相告:“那个人在滑台中毒的事,你是清楚的。我被欧阳不治戏耍了,他说缺一味处子红做药引。” 琉璃般的瞳仁渐渐皲裂,芜歌极力止住翻涌的泪意:“我信以为真了。”她轻嘲一笑:“我不想那个答应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被旁的女子染指,所以。”她咬唇,再接不下后话,只是愈发轻嘲地勾了唇角:“我才是这天底下最痴傻的。” 她垂眸,有泪滚落脸颊。她用手背胡乱地拭去,才抬眸看回义康:“娘为了保我而死,她千叮万嘱,此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连父兄都不能说。”她咬唇:“娘是何等天真,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的唇颤了颤:“一女如何能嫁兄弟二人?我如何敢嫁你?” 义康的脸色从怒红转苍白,再到青白,几度张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芜歌的泪又滚了下来。她不知,这是脆弱还是心机,既是忍不住,便任泪滑落:“你能明白我为何拼了一死,也要北去魏国吗?我想重来一世,我想把平坂之耻埋进土里。可是,如今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狼子夜去一趟平城,当众抖搂药引的事,我就不再是大魏的太子妃了。我嫁不了拓跋焘,更嫁不了你。那样,只会让你和整个家族蒙羞。” 她下意识地揪住了心口,那个伤处明明已经好了,却还是揪心的疼:“父亲至死都不知道娘自尽的隐情。我羞于启齿,对谁都羞于启齿。” 义康的唇不住地颤抖,眼眸里已蓄满了泪水。 “阿康,我真的谢谢你一直信守承诺,守护我的家人。”芜歌说到这里,近乎泣不成声了,“是我亏欠了你。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能……原谅我吗?” 义康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只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距她不过咫尺时,他伸手,想为她拭泪,都快抚上她的脸了,却不知为何怎也破不开那一指的距离。 如此僵持着,只是片刻,也让义康觉得像是经历了一世的煎熬。他收回手,心口激荡翻涌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道不清是怒还是愤。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艰难地开口:“不……怨你。” 短短三字,再一次刷落芜歌的泪水。她别过脸,捂着嘴,闷声抽泣起来。 义康彻底无措了,想伸手又不敢:“你……你还好吧?”他指的自然是她的伤,这些时日,他幽禁在这王府,想的最多的就是她的伤。外强中干的愤怒,被她的几滴眼泪彻底浇灭。心底翻涌的怒意已然不是对她了,而是对金銮殿上的那个人。 堂堂男儿,纵然是有血海深仇,也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芜歌捂着嘴,强忍了许久,才把泪水熬干。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事的吧?”义康似乎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芜歌又觉得脸皮像被撕破了。可是,放眼建康,她能求得上的,也只剩他了。她回眸:“他之前答应我放过哥哥了。我想哥哥他们流放去关中。” 她不再说话,只羞愧又期待地看着义康。 义康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好。我这就请旨为关中牧!” “你。”芜歌愈发羞愧,“你都不问我作何打算吗?”她想要的不过是个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徐家男丁越狱的关中牧。 义康又是想也没想就摇头:“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我,无碍的。” 芜歌的眼圈又红了。她咬唇,顿了许久,才道出那声,“谢谢。” “你我何须言谢?”义康怅惋地说,眸子里流淌的哀愁和疼惜,让芜歌再难以面对。 “天快黑了。我该走了。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芜歌郑重地下跪,被义康一把拖住。 “不用!别这样!”义康道不清心底纷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只眼圈又红了。 芜歌却是执拗地跪了下去,郑重地叩下。她今生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一拜,她当真没什么可以表达谢意的了。 义康自是知晓她的心意,心底的酸涩痛楚蔓延上了眉梢…… 步出彭城王府,天已将暗。芜歌站在府门前,竟踌躇起来。 方才,秋婵一直候在正堂外,又一路追随芜歌出了府,见她犹豫,便出声提醒道:“小姐,天快黑了。我们回宫吧。” 芜歌回眸,清淡地瞟了她一眼,却是朝着宫门的反方向走去。 秋婵见势不对,却也不敢兀自阻拦,只好随了上去。 芜歌最后回到了入宫之前寄住的官驿。心一出行前还来这里打点过,他们的行囊都还留在之前的院子里。 芜歌推门而入时,秋婵站在身后,有些进退两难。芜歌却回眸了:“随我进来,伺候我沐浴。”这是秋婵从前伺候她时,做得最多的事。 净室里,大浴桶里灌满了热汤,热气氤氲。 秋婵娴熟地替小姐宽下素白的夹袄,一层层脱落外衣。芜歌的背脊修长白皙,两枚蝴蝶骨玲珑又精致。秋婵敛眸,搀着她跨入浴桶。 温热的热气,熏得芜歌微微眯了眸。她坐入浴桶,盈润的水光正正没在那处刚刚愈合的伤口上,衬得那粉红新愈的伤口越发刺目。 饶是秋婵见惯了刀光剑影,看着那伤口还是觉得凶险。她移眸,舀起一瓢热汤淋在芜歌的胳膊上。 “你就从来没梦到过夏荷吗?我记得,从前她与你最是要好。”芜歌清清冷冷地问,目光清冷地落在秋婵的脸上。她的八个贴身丫环,以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命名,在金阁寺那一战里,死的只剩了眼前这个细作。 从前那张温顺乖巧的脸,如今是一副冷沉淡漠的神色,全然是找不到往昔的痕迹了。活生生的七条人命,也不过是让她的眸子微微颤了颤。 芜歌心底恼恨,语气便不复那般清冷了:“你的良心就不会疼吗?” 秋婵的手顿了下来,面色终于有些皲裂:“小姐生于富贵,是不会懂朝不保夕之人的无奈的。我虽有愧,却是无奈。” 芜歌怒看她一眼,闭上了眼睛:“出去!”她不知秋婵是何时离去的,只是,在她耗到汤水泛凉,才起身出到外间时,便看到秋婵早已乖顺地布好了晚膳。 芜歌没再看她,静默地用了膳,便早早歇息了。秋婵似乎是怕她不喜,守在了屋外。 芜歌实在是累了,才躺下,便入睡了。这一觉,似乎很漫长。待她莫名地睁眼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她看到那个她恨极了的男子,就坐在她的榻前,正静默地看着她。 外间,点了一盏清冷的油灯。 那微弱的灯光打在男子月白的常服上,像给他披了一身月晖。 芜歌看着这张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俊颜,心口的伤口似是开裂了一般,痛着,又恨着。 义隆看她一眼,便起身了:“既然醒了,随朕回宫。”他说完即走。 芜歌下意识地半弹起身,近乎是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拽住了他的衣袖。 义隆顿住,回眸看着她。他的神情颇有些无奈:“小幺,适可而止。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芜歌心底狂涌着痛楚和愤怒,可脸上却只有凄冷的悲戚:“你的情意就仅此而已吗?我的伤好了,所以就值不起皇上的怜悯了?” 义隆心底是有气的,这个女子当真是太无法无天了,任性妄为便也罢了,为了跟他赌气,竟然跑去了彭城王府。她找老四做什么?互诉衷肠吗? 义隆气恼,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刻意的清淡:“你还想要朕如何?就你的亲人是血肉至亲?朕的母族,两百三十七口,无一幸免,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芜歌的心抽了抽,她咬唇,却是愈发执拗地揪紧手心里的那片衣袖。 “徐芷歌,你知不知道朕为你放弃了什么?你父亲害了胡家两百三十七口,朕要清算徐家,哪怕是灭了徐府满门都是可以的。朕不想大造杀孽,不过区区问罪了你父兄几人。算起来,朕比你父亲仁慈百倍!”义隆越说越动气,“可哪怕是这几个人,为了你,朕也没杀。你还想要朕怎样?你的父兄就当真人人干净吗?他们刺杀朕的时候,可有半分犹豫和仁慈?!” 芜歌道不清是何感受。她似乎从没想过阿车的立场,或是说,她刻意把那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和这一辈的争权夺势给忽略了。她容不得自己心软,倘若她感同身受了阿车所谓的苦衷,她还如何恨他怨他,她还如何挨过那么多孤清又绝望的时光?方才还在翻涌的愤怒和恨意似乎消退了,心底只剩荒芜的悲凉。 “阿车,说到底,你也只是视我为仇人的女儿。你所谓的情意,每一分的付出,都在计较和思量。”芜歌的手松了下来。她看着他,琉璃般的瞳仁有了皲裂的迹象:“我伤好了,你便后悔了,是吗?你后悔答应我,放过哥哥他们。你觉得那些所谓的放过,都只是你不该对我的纵容。” 义隆有种被人戳破隐秘心思的无地自容,更有难以言道的委屈和有苦难言:“你何尝不是视朕为仇人?小幺,但凡你站在朕的角度想想,你就该明白朕为你做的一切,比你以为的情深百倍。” 是吗?芜歌不愿也不敢往他说的角度去想。她咬唇,执拗地怪责他的无情,好像只有这样,她才有继续面对他的勇气:“急着为你的皇后立威,给我立规矩,便是你的情深?” “若非情深,你以为你还能这样趾高气昂地对朕说话?你的那些亲人现在还有命在?” 芜歌张了张唇,却是词穷。有泪莫名地滑落,她别过脸,自恼地抬手拂了去。他说的没错,自己和家人如今苟延残喘的唯一倚仗不过是他那点稀薄的情意。他是成王,自己是败寇,败寇想要活命,从来只能摇尾乞怜,自己却天真地想要站着就把命讨回来。 太天真了。 她捂着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抽开手时,她抬眸:“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情深是怎样的。我要的情深,并不只是你留了我的性命。我想要家人平安,我想要夫君独我一人。可你除了容我不死,什么都做不到。”美眸如琉璃破碎,又有泪滑落:“你是看不得我死,可也看不得我过得好啊。既是仇怨难解,继续纠缠又有何意义?” 义隆的眉宇笼了一层阴霾,深邃的眸子也染了一抹阴郁:“朕何尝不知不该再同你纠缠?”他轻叹一气,唇角怅惋地勾了勾:“可相思成毒,唯你可解。” 明明是醉人的情话,听着却是噬骨的残忍。“所以,皇上想要的只是乖乖听话的解药。”芜歌撑着睡榻,蜷跪着缓缓坐直了身子,泪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守规矩、知尊卑、懂进退,对吧?” 第57章 圣旨代价 义隆不知为何从前只是见不得她流血,如今竟是看着她落泪都心疼难忍。这样的认知,让他越发坚定要给她立规矩的打算。他清淡地说道:“你是该慢慢适应现实了。司空府已经不复存在,你从前目空一切、任性恣意的倚仗已经没有了。” 芜歌觉得心口像被挖空了,空洞的疼痛:“我乖乖听话,皇上就能如我所愿判他们流放去关中吗?” 义隆看着她,依旧语气清淡:“看你有多听话。” 芜歌咬唇,也许是心口疼得太厉害,太悲伤绝望,让她生出豁出一切的孤勇来。她下榻,赤脚踩在木枰上,贴近他一步。她看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颈,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是这样吗?” 义隆的身子莫名地僵住,心跳狂乱地急促起来。可面上的表情,却依旧是清清淡淡的。 芜歌又踮起脚,蜻蜓点水般贴了贴他那凉薄的唇:“还是这样?” 唇上的触感,莫名的不同于过往任何一次的亲密,带着无尽的媚惑。义隆觉得心口似绷了一根弦,那种雀跃期待和紧张,从所未有。只是,他依旧绷着清淡的面容,只是凝视的目光微有迷离。 纤细的手从他的肩滑落他的心口,又滑落他的腰封,芜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黑珍珠般的眸子透亮,里面像种了星光。指尖流连在腰封上,她再问,声音是一次比一次甜糯和诱惑:“还是这样呢?” 义隆觉得那根心弦都快绷断了,她的指似乎是滑在他的心上,挠得他心痒难耐。他一把揽过她的腰,紧紧地扣向自己。他勾着脑袋贴近,灼热的呼吸洒在那张早已悄然绯红的俏脸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芜歌微微仰头看他,眸子清澈又无辜:“乖乖听话做解药啊。”说着,她的手开始解起他的腰带来。 她的语气略带嘲讽,听着却是别样的魅人。义隆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握住那只玩火的手:“任性置气,只能到此为止。朕会当真的。” 芜歌觉得可笑又悲哀。她又踮起脚,又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我没置气。”她没置气,她只是接受现实了。成王败寇,要从仇人手里救下至亲,豁出尊严和所有都是应分的。她从前的那些纠结和希冀,是多天真可笑。 那长长的睫像两把小扇子,煽动着心口越来越旺的火星。义隆愈发紧地扣住怀里的人,忽地,埋头吮住那两瓣一直在蛊惑他的唇,狂乱地深吻起来。 这次,芜歌不再如宫里那般矫情了。她恣意地回应他,舌尖勾住他的,悱恻地缠绵着。 义隆错觉当真回到平坂了。这才是从前的吻。 “小幺。”他含糊地边吻边唤她,她只着了一层单薄的睡袍,玲珑有致的曲线尽数贴着他。他伸手探进她的衣襟,掌心覆上他最想重新得到的心,揉抚起来。 芜歌觉得心口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心底的负罪感越来越升腾。父亲新丧,娘的三年孝期未满,她竟然在做这样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 她的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只唇舌还在执拗地缠绵着。 她不容自己退缩。徐芷歌,你可以的。不可以,也得逼着自己可以。 义隆只觉得怀里的人颤抖得厉害。他记得平坂时,她在他怀里也是轻颤着的。他觉得心口像被填满了,是无可言状的畅快和满足。 这当真是他的相思解药。 他一把托住她抱起,倒在了榻上……他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小巧的耳垂,又顺着脖颈一路吻着。当看到那个粉色新愈的伤口时,他心疼难忍,轻轻地吻上那处伤口,像幼兽舔舐伤口般轻吮着。 芜歌一直是闭着眼睛,轻颤着的。当吻落在伤口时,她蓦地睁开眼来,下意识地要推开他:“别。”不过短短吐出一个字,她就噤声了,不仅是不容自己退缩,更多是羞于启齿的意味。她不容自己吐出这样甜糯到羞耻的声音。 可下一刻,她差点就惊呼出声了。他没吻伤口了,却是肆虐地纠缠着她的心,好像这样狂乱的深吻就能吞下她的心一般。她咬唇,轻颤地强忍着。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她这样默念着,任凭他处置一般,当真乖乖地做着一枚自觉的解药…… “小幺,你愿意吗?”在芜歌自觉清明都有些涣散时,阿车覆在她的耳畔喘息着,“嗯?愿意吗?” 芜歌不懂他执着于自己的那句愿意做什么,他们早已不着一缕,紧紧相贴。只差这一步,难道她说不愿意,他真的就能放过她,放过她的家人吗?她能说不吗? “小幺?”义隆依旧执着着,只拥着她的臂弯,愈发紧地扣住,恨不得要把身下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芜歌闭目,违心,不,是心机作祟地说着自己都不耻的情话:“阿车,你若今生只爱我一人,我便是愿唔——”意字还没吐出,唇已被他堵住,身上更是一沉,彻底堕入痛苦的深渊…… 在狂乱恣意的索取下,芜歌觉得像被丢进了炼狱,身体的欢愉有多极致,心底的痛苦就有多极致,直到好久之后,清明不复,坠入梦乡,才算得到解救。 这是义隆头一次毫无交代的罢朝。原本只是想出宫把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子揪回宫的,却不料被拐进了温柔乡,放纵到天明才安歇。睁开眼,已近午时,他看着怀里依旧在沉睡的女子,下意识就勾唇笑了。 他有那么多妃子,却没一人能给得了他此刻的欢愉和满足。 心头所爱,绝然不同。 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似觉不够,又吻了吻她的脸,接着又是她的唇,直到把她吻醒。 见她惺忪方醒,一脸无辜惊愕的表情时,他竟又来了兴致。这一年多以来,他过得太压抑痛苦,他半点都不想再压抑那隐忍的相思了。于是,又是一番恣意缠绵…… 两人用完午膳,回到承明殿时,晌午早过了。 步下步撵那刻,义隆回身,很体贴地伸出手来。像从前许多次那样,芜歌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由着他扶托着落下撵来。 下了步撵,义隆并没松开她的意思,牵着她拾阶而上,才上了两阶台阶,就被玉阶之上迎面而来的雍容阵仗给打断了。 “皇上。”是袁皇后被宫女嬷嬷们众星捧月地搀扶着,亲自出殿来迎接夫君。 义隆微微怔神的功夫,手里握着的那支纤手已抽离了开去。身边的女子当真像换了一个人,见着皇后的銮驾,屏退两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个礼,“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齐妫不过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关切地对着夫君福礼:“臣妾见过皇上。” 义隆对阿妫素来是看重的,在宫人面前从来都很是给她体面。他快步上了台阶,搀扶起嫡妻:“怎么出殿来了?外头冷,先入殿再说。” 齐妫温婉地笑了笑:“臣妾今儿一早听说宣室殿的动静,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瞧瞧。” 义隆的面容微有尴尬,昨夜,他留宿宫外,竟然一觉睡到近晌午,彻底把早朝给抛诸脑后了。午间听了到彦之禀告,宣室殿里众臣子左等右等都不见天子,不免心急和猜测。茂泰派人跟到彦之对了口风才以天子龙体违和,给罢了早朝。 这番动静是不小的,阿妫听闻了也不足为奇。 “朕无碍。”义隆回得轻描淡写。 齐妫的目光轻蔑地在玉阶之下的芜歌身上一扫而过,看回皇帝时,目带问询。 “入殿再说。”义隆淡声。似乎是才记起身后的人一般,他回眸:“你随茂泰先回暖阁歇着。”声音倒是极温和的。 “是。”芜歌敛着眸,乖顺地福了福,便随着茂泰而去。 芜歌并没如皇帝吩咐的,去到暖阁。去往暖阁,是必然要经过承明殿正殿的,那里,帝后正在互述衷肠,她不想也不该去打扰。 她吩咐茂泰,领着自己回了昨日的班房。安安静静地坐在昨日那条冷板凳上,她掏出心一配制的避子药,倒出一颗,塞进嘴里,默然咀嚼着,一脸沉思。 茂泰对这位徐家小姐从来都是敬着又怕着的,从前是因为徐家的权势,连主子都心有忌惮,如今却是因为知晓这位在主子心里的分量。徐小姐说往东,他绝对不敢擅作主张往西。 芜歌有些困倦。她索性眯着眸子,心底乱糟糟地谋划着。算日子,心一应该早在三天前就该回了建康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吧?阿康请旨关中牧,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还有最重要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位会不会允了流放……重伤初愈,加之思虑过重,昨夜又那般肆意,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竟被肩上蓦地一沉给惊醒,芜歌睁开眼,便见那张英俊又贵气的脸凑在自己跟前。 “朕不是叫你在暖阁歇着吗?怎么候在这里?天凉,这样睡着,很容易就伤风了。”义隆轻责,语气里却是浓浓的关切。 芜歌感觉得到,经过昨夜,这个凉薄的君王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下,他分明就是从前阿车的模样。芜歌微怔,可那是回不去的前世了,而且那些都是梦幻泡影,并不是真的。她敛眸,带着刻意的乖顺:“不留心就睡着了,没那么容易伤风的。” “走吧。”义隆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里。她的手很凉,莫名地让他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她候在班房,是在表明她已经知进退,懂尊卑了。这样的自觉,从前的小幺是不会有,也不该有的。 义隆想着,不由觉得自己对她或许当真是过于苛刻了。他牵着她走出班房。 十指交扣的两人,并肩静默地走着。又走到玉阶前了,义隆忽然毫无征兆地说道,“朕等会就下旨,判他们流放关中。” 芜歌的脚步蓦地顿住。她偏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义隆偏头看回她,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吻。 芜歌张嘴,想道声谢的,可到最后也只是轻唤出那个名字而已,“阿车。” 义隆笑了笑。他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抚了抚她的头:“好了,回家吧。”帝王都是善于收买人心的,他特意用了一个家字。虽然是迟了些,可他是当真想和这个女子有个家的。 芜歌没再说话,静默地由着他牵着自己,走进那座并不是家的宫殿。 齐妫并未如皇帝所想的那样的离去。她命令步撵停在了月华门外,而她自己则躲在宫门外头,冷冷地窥视着承明殿的那段玉阶。方才那两人的亲昵,被她尽收眼底。她只觉得心口比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要冷上百倍。 而这冰寒里又簇了一团火,那是她的怒火。她转身疾走,舌下步撵,一路走出很远,直到她感觉到腹部隐隐传来抽扯的痛意,这才惊醒过来。 只是,等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回到椒房殿,还不及天黑,又听到邱叶志遣来的小太监报信。 那贱人竟然哄得隆哥哥赦免了徐家人的死罪?! 齐妫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地从软榻上弹起。半晌,她才微颤着手指,指着那个小太监:“消息当真?圣旨当真下了?” 小太监低垂着脑袋:“回娘娘,奴才不敢胡诌。邱先生说,圣旨已经下了。” 齐妫只觉得有些目眩,身形摇晃了一二。翠枝赶忙扶一把主子:“娘娘,您万万保重。” 齐妫一把拂开她,却是冷声对那小太监:“那先生可还有其他话?” 小太监摇头。 齐妫深吸一气,挫败地跌坐在软榻上。“他竟然为了那个贱人,连杀母灭族之仇都放下了?”她轻喃自语,面色煞白。 承明殿里,芜歌像彻底变了个人,乖顺得不像话。用膳时,她为君王舀汤;批奏折时,她为君王磨墨;沐浴时,她为君王搓背…… 义隆有种难以言道的感觉,既畅快,却也忧郁。沉浸在这乖顺到近乎虚假的亲昵缠绵里,长久压抑的相思是解了,却莫名的有种怅然若失。 要她懂尊卑、知进退、守规矩的,明明是自己,可她当真乖顺地接受了现实,义隆不知自己为何竟又不舒坦。 第58章 貌合神离 芜歌能感觉得到身侧男子的情绪波澜。她偎依在他的怀里,托着他的手仔细端详着,像极了从前的老时光里,她总爱托着他的手掌,对着耀眼的日光,在一片金光里端详他掌中的纹路。 “阿车,老人说,断掌能掌乾坤。你这双手都是断掌,果然就为帝了。可老人们也说,姻缘线繁杂的男子,妻妾成群,你瞧瞧你的姻缘线,好杂乱啊。”记忆里的自己,对着阿车总像个时不时就想要糖吃的孩子,天真到近乎痴傻。 芜歌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停在虎口处:“我记得,从前这里是没伤痕的。”她又翻过他的手,指尖落在他右手掌心新添的一道伤痕上,“还有这里,从前也是没有的。” 义隆顺势翻手握住她的手,有些慵懒地搂紧她。贴着她的额,他道:“想你想得紧的时候,非舞刀弄枪不能舒缓,这才有了铁甲营。铁甲军是朕亲手训练的狼兵,驯狼,只添这几条伤疤算是轻的了。” 多美妙的情话啊。芜歌听着,只觉得荒凉。她翻身,曲肘微微撑起身,伸手一扯他的里衣衣襟,露出一片蜜柚色的肌肤来。她的手贴上他的肩,拇指落在肩窝那处新愈的伤痕上。她歪着脑袋,眼神无辜又透着心疼的意味:“手上的也就罢了,这里也是那些狼兵伤的?明明是剑伤,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义隆敛眸,勾唇笑了笑:“狼子夜就是头狼崽子,他有何不敢的?跟朕切磋时都是下死手的。” “那你还由着他。”芜歌忿忿地嘟囔,“为何不杀了他?” 义隆的笑褪了去:“你恨他?” 芜歌噘噘嘴,躺了回去。她盯着明黄的帐顶:“我才不屑去恨一个刽子手。”她偏过脑袋,微仰着看向义隆:“倒是阿车你,是怎么驯服这匹野狼的?” “是人就会有弱点。”义隆的声音很沉。 “那你的弱点是什么?”芜歌问,清透的眸子映着这满室的明黄,像雾了一层薄雾。 义隆侧身,手插进她的鬓发揉了揉,深邃的眸子像种了一点霞光。他浅笑:“朕的弱点当然是你。” 芜歌也笑了。她的指落在他的肩上,漫不经心地交错点着,笑得娇憨又柔媚:“那是不是我做什么,阿车你都不会生气呢?”她抬眸,一双黑玛瑙似的眸子亮得惊人:“我昨日去找阿康,是想求他自请为关中牧。” 义隆的眸子闲散之中透着压制的精明。今日一早,那傻小子的奏请就已经呈上了宣室殿。徐家的子女,尤其是怀翼里的女子,尽得那老匹夫真传,没一个是省心的。不过,他既然爱着她,便少不得是要宠着她的。 他扣着她的脑袋,按入自己怀里,有些无奈地叹道:“小幺,你若想要什么,跟朕直说便是。不用试探朕。老四的奏请,朕一早就允了。” 芜歌偎在他怀里,无声地舒了口气。她又仰头:“承明殿是皇上的寝宫,我是罪臣之女,留在这里多有不便。”她的声音有些酸溜溜的,“今日是皇后娘娘来,明日可能就轮到四妃了,还有那些数都数不清的采女美人。” “那你想如何?”义隆问。其实,她的去处,他昨夜就想好了。清曜殿是最好不过的,够僻静,因为曾是皇帝年少时的寝宫,赐给她,宫里那些势利眼也不至于看轻了她。 芜歌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要不是承明殿就好。”她当真不想日夜与这个男子耳鬓厮磨了。而且,若她当真只能困在建康宫里,就不宜树敌太众。虽然,依她的身世,在这宫里注定很难生存,树不树敌都是一样的。 义隆自然知晓她的处境。他用力地揽了揽她:“再陪朕一些时日。”他吻她的额,浓情的蜜语,信口就来了:“朕太想你,有些离不开你。” 芜歌微怔地看着他。从前的阿车,也没他这般腻歪的。 义隆一边拨弄她的青丝,一边说着:“潘文朗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了。等过段时日,朕送你去兰陵,再以三房嫡女的身份入京。朕知道,改名换姓,你未必乐意,但潘家是你的外家,终究还是自家人。到时,我们就住在清曜殿。你不喜宫里人多聒噪,除了大祭之日,不必与六宫众人碰面,椒房殿请安的虚礼也可免了。” 听着倒像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过,芜歌对这些早不在乎了。她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她现在满腹心思全在哥哥们身上,后日就要登上流放之旅了,而心一还没消息,她该如何保证哥哥们安全抵达关中? 义隆见怀里的女子神色恍惚,似有不满,翻身压在她的身上:“小幺。” 芜歌不得不回过神来,与他四目相对地凝视着。 “我们生个孩子吧。”义隆凝重又问询地看着她,“嗯?” 芜歌不懂,他为何每每都要纠缠于她的愿意。她是曾经幻想过,与这个男子儿女绕膝,白头偕老。可那些幻念早随着封后大典绽放的烟花一起化做了灰烬。 “一个哪够啊?我们曾经说过要生两儿两女的。”耳畔甜糯的娇语,听不出违心的意味,却也半点都不像自己的声音。芜歌心底觉得悲哀,可当那男子轻笑着俯身亲吻她时,她未迟疑便回应起来…… 翌日,义隆很早就去早朝了。早膳前,芜歌便收到了乖顺带来的奖赏。心一终于出现了。其实,他早在四天前就快马加鞭抵达了建康,不过是被软禁起来了。 芜歌领着心一徜徉在承明殿南侧的小花园里。隔墙有耳,她是不放心在那个人的寝殿,与心一商量接下来的计划的。 只是,身后,秋婵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自从这趟出宫,秋婵的细作身份被撕破。那个人索性不藏着掖着了,就当着她的面,命令秋婵好生伺候她。 反正没有秋婵,也会有别人。芜歌对这个安排并未抗拒。 “姨娘她们还好吧?” “文夫人忧郁成疾,又染了伤寒,我虽给她开了药,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心一轻叹,“只望她能自己想开吧。” 芜歌想起那个总是堆着一脸笑,对母亲很是尊崇的妾侍,有些唏嘘:“她是真心思慕父亲。” “她是有心求死的。” 芜歌深吸一口气:“她是想与父亲合葬吧?” 心一微怔,文夫人确实流露了这个心思。 芜歌看着心一,目光清冷,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残忍:“你下回去郯郡,麻烦转告文姨娘。我们兄妹虽感念她一片痴心,但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能三人同行?劝她好生休养,颐养天年吧。” 不等心一应下,她已扭头吩咐身后的秋婵:“你就留在此处,我要与哥哥去凉亭说说话。” “是。”秋婵做回了宫婢装扮,闻声恭顺地福了福。 初春,乍暖还寒。凉亭,并非说话的好去处。只是,这处凉亭,地势颇高,登上亭子,可以将周遭的景致尽收眼底。有没有暗哨眼线,自然也能瞧得分明。 进了亭子,芜歌扫一眼四下,便快言快语道:“我长话短说,劳你此行护送哥哥们去关中的流放之地。听说,那是处开石场。那里,终不是长久之计。等阿康赴任安顿后,你就领着那一百火凰劫狱,取道北鸿去魏国。至于怎么调配那一百人,就看你了。”她说着从手腕褪下那个从百日起就伴随她的金镯子,递给心一:“这是我和火凰约定的信物。” 心一接了过去:“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 芜歌点头:“如何打通北鸿去鸿野的通道,我旧年转程拜访过鸿野的大魏守将,洪云龙。你若以永安候的身份见他,他应该会给你放行。” “你放心,我知晓如何做。”心一敛眸,犹豫了一瞬,才道,“而且我此去郯郡,见到拓跋焘了。取道鸿野,那边的守将会出城接应的。” 芜歌微怔,才两个多月,平城的种种似乎都已隔世般遥远了。复又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底还是有些纷杂的。她刻意平淡了语气:“他如何会在郯郡?” “他很担心你。他叫我转告你,你的家人在郯郡,叫你直管放心。他——”心一振了振,才接着道,“他说他等你回去。” 回去?回不去了。芜歌敛眸:“替我多谢他。他若能接应哥哥们去郯郡,那之前的买卖便算是两清了。” “你明知他的心意,又何必出口伤人?这话,我是不会转告的。” 芜歌抬眸看着心一,无奈地扯了扯唇角:“随你吧。” “你?”心一是想问她作何打算的,但话到嘴边,却不忍问下去了。 倒是芜歌主动回答了,语气是刻意的满不在乎:“我恐怕只能留在建康宫了。我会有个新的身份,潘家三房的嫡女,若是我猜得没错,潘文朗应该是想用早夭的七妹妹做文章的。” 心一微嚅着唇角,似乎是在斟酌如何说话。 芜歌无所谓地笑了笑:“能保住哥哥他们,已经是我赚到了。别的,我真的无所求了。只是——”她敛笑,正色道:“徐家树敌太多,哪怕刘义隆真的愿意放过他们,恐怕多的是人想为君分忧,或是为己报仇。此去关中,必然是凶险万分,你要多加小心。” 心一郑重地点头:“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不负所托。” 芜歌的眸子蓦地腾起一抹轻雾。她移眸看向花圃里初绽的花骨朵,笑了笑:“心一,你当真是我的佛陀。谢恩的话,我便不说了。你保重。明日,我怕是不能为你们送行。劳你转告哥哥,我在建康一切都安好,让他们不必挂念。” 她笑,眼角却有泪滑落:“你跟他说,千万别犯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娘前些日子托梦给我了,千叮万嘱要我一定要替她守住他和庆儿。求哥哥一定成全我,别让我一番心血白费。我留在建康也没什么不好,刘义隆能为我放过他们,我便不觉得委屈了。” 心一只觉得心口酸涩堵闷到近乎窒息。许久,他才闷声道:“好。” 这天,宣室殿很不太平。 芜歌在这宫里,虽然消息闭塞,却也预料得到,流放圣旨一出,群臣免不得前仆后继地劝谏皇帝三思。 芜歌唯一能做的,莫不过是牢牢抓住这个男子的心,不予他反悔的间隙和余地。这两日,哪怕再难,她也竭尽全力地编织着情网。 以色侍人,曾是她最不屑的。可如今,她却无时无刻不在如此。 有时,她不仅觉得自己陌生,连那个男子也是陌生的。在平坂,他们就是有过夫妻之实的。那几日,阿车也很是浓情蜜意,但回了建康,他们就恪守礼数,再不曾越雷池半步。 她曾以为,那是阿车尊重她,爱护她。可事实证明,十年只是欺骗,一切不过是她天真。 而现在,那个男子口口声声爱她成毒,可所谓情意却更多的是床第之间的恣意和纠缠。 芜歌觉得他对自己,更多的是欲望。所谓色衰爱驰,说得的确是不假。他们之间横着那么多家仇,留给她的时日当真是无多。她要赶在那个男子厌倦她,反悔之前,妥善安置好家人。 她再不信所谓天长地久的情意了。若他真爱她,就不会逼她至此。他就该明白,现在的局面,于她是何等度日如年的。 这日的午膳,芜歌没等到义隆,到了晚膳,依旧没等到他。 芜歌有些忐忑是否生了变数,只好问茂泰:“皇上呢?还在宣室殿吗?” 茂泰摇头。他原本是不该泄露主子行踪的。但今日,邱先生求见,他虽只是候在外面,并不知晓两人说了什么,但里面的打斗和争吵,却是依稀听到的。 不止邱先生,王大人、檀大人也都轮番求见,主子的心情越来越差。午膳都没用,就去了练功房。自己去请他用晚膳,也被轰了出来。 茂泰叹气,也许能疏解主子心头闷气的,只剩徐家小姐吧。他道:“皇上在清曜殿。他心情不好,没用膳,也不许奴才伺候。徐小姐若是能去劝劝皇上,兴许皇上能听。” 芜歌容不得流放一事横生变数,自然是即刻就赶去了清曜殿。 第59章 势不两立 清曜殿的西边,里外三进,是一间很辽阔的练功房。 刘家是在马背上夺得天下。先帝爷对皇子的教养,很重武功,都是小小年纪就送去军营磨练。 义隆是最不受先帝爷待见的皇子。为了让父皇对自己改观,他十三岁就去了滑台从军。也就是那段时光,他与徐家二郎徐湛之结下了异姓手足之情。 义隆的武艺,在众皇子中,是很出挑的。 从前,芜歌最喜欢看他虎虎生威地舞刀弄枪。清曜殿的这处练功房,她从前经常来。那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习武,一看就是半个上午。 如今,再踏足这里,芜歌只觉得心口酸涩纷杂到难以言喻。 义隆听到屋外的动静,在来人还没推门进去时,就不悦道:“朕都说了不用膳。滚!” 芜歌身后的茂泰,一个激灵,有些尴尬地朝她挤了挤眼。 “阿车,是我。”芜歌的声音很轻,可话音才落,屋里的动静便停了。她扭头对茂泰:“你去厅里摆好晚膳候着吧。” 茂泰笑着应诺,一溜烟地走了。 芜歌推门进去,就见他执着长枪,立在练功房中央,静默地看着她。她回身,关好门,才走了过去:“你今日一直在练武?”近了,她才发觉一身玄色劲服的男子,早已汗湿了衣裳。 汗珠从他的鬓角滑落,他的肤色因着铁甲营练兵,早晒做了蜜柚色,如今因为练功而折腾起一抹紫晕来。 “虽然立春了,但天气还凉,你这样,很容易伤风的。”芜歌说着,便折去一旁的案几,拿过汗巾来替他擦汗。 义隆一直静默地看着她,由着她为自己擦汗。 芜歌也不知为何,竟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咬唇:“求皇上收回成命的臣子很多吧?” “嗯。”义隆不置可否地嗯了嗯。 “那阿车你是怎么想?”芜歌停下手中的帕子,抬眸凝视着他。 义隆的眸子动了动:“朕在想,朕的小幺还爱不爱朕。” 芜歌抿了抿唇,心口是空洞的窒闷:“我若说爱,莫说皇上不信,连我自己都怕是不会信。若说不爱,必是皇上不想听的。”她轻叹:“其实,我也想知道。”她的手捂在心口,眸子里染了雾气:“我只知道,想起你,这里会疼。” 义隆勾唇苦笑:“你就不能哄哄朕?” 芜歌喟叹:“如今哄你的人,太多了,何苦多我一个?”她深吸一气,郑重地看着他:“你今日闷在这里练功,便是觉得那些忠臣的劝谏,很值得一听。你动摇了,是吗?” 义隆一手执着长枪,另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一把揽过她的腰,扣入怀里。他低眸:“但凡朕有过一丝半点的犹豫动摇,朕也犯不着闷在这里整日了。”他用额抵住她的额:“现在朕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色令智昏至此,朕如何能不自恼?” 芜歌暗暗舒了一口气,却是伸手攀住他的腰。她不过微微仰头,就触碰上了他的唇。她轻轻啄了啄,甜糯的声音悉数融入他的呼吸里:“等哥哥他们平安去了关中,我们就好好过。我不会让让你后悔的。” “徐芷歌,你说话要算话。”义隆甩手扔出手中的长枪,铿地一声,长枪直直扎入墙壁里。他腾出手来,愈发紧地揽住她,埋头狂乱地深吻起来…… 清曜殿正殿,茂泰正吩咐宫女们布膳。不料,皇后娘娘的銮驾竟然到了。 茂泰暗叫不妙,却是堆着笑迎了上去:“奴才叩见娘娘。” 齐妫扫一眼四下:“皇上在哪?领本宫去见他。” 茂泰打着哈哈:“皇上正在练功。娘娘您也知晓,皇上练功时,不喜人打搅。不如请娘娘先移步回宫,奴才回头告知皇上再去椒房殿看望娘娘。” 帝师这两日,接连来了三次消息,请皇后娘娘务必竭尽所能,劝服皇上收回成命。齐妫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犹豫再三,虽然没有劝服皇上的把握,却是不得不试一试。 皇上的行踪,可不好打听。哪怕贵为中宫,她也是方才才从御膳房那里得来确切的消息,圣驾在清曜殿。心急火燎地赶来,她岂会轻易离去? “无碍,本宫亲自去瞧瞧。”齐妫说罢,就转身朝练功房行去。 这可如何是好?茂泰暗自叫苦,只得跟了上去。 从正殿走到练功房,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茂泰谄媚地关切道:“娘娘,您如今怀有龙嗣,切忌操劳。若是让皇上知晓奴才如此不晓事,竟劳烦娘娘凤驾,就会要了奴才的狗命的。求娘娘饶恕奴才,不如先回正殿歇着吧。奴才这就去通传。” 这般遮遮掩掩,倒叫齐妫越发想去练功房探个究竟了。她不悦地瞟一眼那个分明心急如焚却假装镇定的太监,清冷道:“你放心,若是皇上怪罪,本宫会替你求情的。” 茂泰尴尬地扯了扯唇,当真是编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当皇后娘娘领着众人来到练功房前时,冥色已渐落,周遭静悄悄的。茂泰刻意猫着腰,加紧了步子向前几步,高声禀告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练功房里,偌大的殿,一件貂绒大氅铺陈在地板上,相拥的两人正缠绵悱恻地拥吻着。 闻声,两人皆是一顿。 芜歌偏头,心慌地伸手,去够零落在一侧的衣服。 “别动。”义隆捉住她的手。 芜歌这才稍微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她今生所接受的闺仪教养,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母仪天下。眼下这般难堪羞耻的境地,是她平生都不曾料想过的。 她的心又开始疼,脸皮也错觉被撕裂了一般。只是,越是如此,她却越是无所谓地勾了勾唇:“阿车,你的皇后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甜腻得近乎能酥了人心。 一门之隔,齐妫听得分明。略显丰腴的脸庞,顿时煞白。她认得这个声音,不,她是认得这个称呼。 普天之下,只有那个贱人才敢这样直呼他的乳名。 “皇——”她不甘心,张口便唤他,可才吐出一个字,就听得里头传来那个男子清润的声音。 “朕谁都不见。退下!” 齐妫觉得透心凉的冷,肚子似乎也不争气地抽扯了两下。她一把捂住肚子。 “娘娘!”茂泰不敢怠慢,立时靠近,压着嗓子道,“您怎样?可要奴才宣太医?” 齐妫捂着肚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道殿门。里面,没有动静。 不,光是听那嗓音,她就想象得出里面是怎样的光景。 隆哥哥,你怎能如此?她攥紧双手,眸子好像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寒,看着好不骇人。 茂泰可不敢由着这一大帮人围在外头。他猫腰求告:“请娘娘保重凤体,允奴才送您回宫。” 齐妫冷冷地看向茂泰,冷沉的目光,直叫茂泰不由打了个冷战。 哎,这回,他是把皇后娘娘给得罪彻底了。茂泰心底直喊冤,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请道:“娘娘。” 齐妫移眸,冷扫一眼殿门,沉声道:“我们走。”说罢,她由着一左一右两个宫女搀扶着出到正殿,又登上步撵。 一路,她都没再言语。只心底的怨恨,已然无以复加。原本,对于邱叶志的提议,她是极度抵触的。可如今,那个贱人都已登堂入室,隆哥哥早被迷得失了心窍,她除了和邱叶志合作,已经是别无选择。 “翠枝!”齐妫已等不及回宫了,她颤声呼唤心腹。 翠枝赶忙碎步贴近步撵:“娘娘,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御医?” 齐妫比手,已经顾不得隔墙有耳了。她只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她怕是要被逼疯了:“翠贤阁的眼线,可还顶用?” 翠枝警惕地看一眼四下,压低嗓子道:“嗯,奴婢都打点妥当了。” “你即刻出宫,去栖霞山。你跟先生说,他的提议,本宫应了。”齐妫的目光沉静得可怕,“只是,这种事,犯不着本宫亲自动手。假手于人更好。让他想想法子,找找翠贤阁的门路。” 翠枝的眸子亮了亮,点头称诺:“是。” “赶紧去。”齐妫不耐地挥了挥手,“就说是替我回娘家捎口信的。” 自从与邱叶志联盟,齐妫广施恩德,在这宫里渐渐有了些势力。与皇上的关系破冰后,也有了随时出宫的令牌。 齐妫觉得她像是在跟时间赛跑。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是在她倾尽所有嫁妆买凶狼人谷的前夜。 自从隆哥哥从平坂回来,到登基为帝,那段时日,她度日如年,每每都要被梦魇所镇。她没家世,没背景,如何跟徐芷歌斗?如何能如愿与隆哥哥并肩而行?又靠什么问鼎中宫? 在隆哥哥登基之前,她的梦想不过是成为宜都王妃而已。她哪里敢肖想大宋的后位。 富贵果然是险中求来的。便连情意也要靠搏杀。 这次,她绝对不会对那个贱人心慈手软了。绝不! 翌日清晨,徐家男丁如期踏上了流放之旅,负责押送的是铁甲营。心一随行,也是得了皇上默许的。更让人吃惊的是,彭城王竟然自请为关中牧,皇上竟也许了。 义康都来不及回一趟彭城,就领着扈从和护卫,浩浩荡荡地与流放的罪臣同行。 芜歌站在谯楼上,迎着早春的晨风,望着苍茫的天际。她很想为哥哥们送行,可现如今徐芷歌已然成了建康宫里的一抹影子。刘义隆的心思很明显,给她一个潘家女的身份,入宫为妃,那徐家嫡女便只能是自戮而亡了。 一个亡人如何去给亲人送行? 和芜歌一样哀戚的,还有富阳公主。芙蓉与芜歌并肩而立,茫然地望向缥缈的远方:“最是心狠帝王心,为何连送行的这点愿望都不能成全我?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说着说着,泪已滑落。 芜歌扭头,悲悯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嫂嫂:“人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芙蓉闻声,泪涌得愈发汹涌。她点头:“对。大不了,我熬成老太婆了,才想法子去跟那个老头子团聚。” 芜歌觉得眼角酸涩。她赶忙别过脸去。 芙蓉这才想起正事来:“你约我来这里,是有贴己要紧的话吧。” 芜歌点头:“哥哥他们还没彻底脱险。这段时日,只怕不会太平。我在宫里,毫无根基。”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那个男子,顿了顿,才道,“皇上也不会允许我有什么动作。中宫和六宫众妃的一举一动,就劳烦嫂嫂看紧了。” “你是怀疑后宫会有人作祟?”芙蓉紧张万分。 “嗯。”芜歌暗叹一气,“朝堂和宫外的动静,你我如今都是无法得知。虽然徐家树敌众多,但政敌既然已经全胜,也犯不着冒大不韪在天子的亲兵手里夺人杀之。我最担心的是中宫。她当初毫无权势倚仗就能买凶狼人谷,如今为后一载有余,势力怕是不容小觑了。” 芙蓉的面色惨白。 “我总觉得除了狼子夜,皇上那些不为人知的势力应该有个得力的心腹在为他打点。但这个人藏得太深,连父亲都不曾把他挖出来。我实在是担心,会横生变数。”芜歌推敲过父亲落败的种种,除了父亲自乱阵脚,过于心焦气躁,敌人隐藏得太深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了到彦之、王昙首和邱叶志,皇上应该不会有旁人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蛛丝马迹。” “他让我们意外的事,太多了。”芜歌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真正了解过那个男子,“狼人谷已经是个意外,然后是铁甲营,再接着是杀也杀不尽的暗卫。” 芙蓉只觉得心惊胆战:“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芜歌有些痴惘地望回天际,“我只希望这回,他不再是骗我的。” “应该不会了。”芙蓉不踏实地轻喃,“皇上虽然心狠,却并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变卦。” 芜歌想说,他出尔反尔的事,多了去了。可是,她终究是怀有希冀的,她只希望,他这回能守信。 第60章 了断前尘 建康宫,这段时日,宁静得可怕。 总给芜歌一种山雨欲来的错觉。她收到心一的来信,哥哥们已经平安抵达关中的流放之地。那座矿山,在西北边的一座高山之巅,哪怕入了春,还是裹着厚厚的积雪。 徐家男儿,虽然是父亲穷养磨炼着长大,可这样的厄境,却是从未经历过的。 义康走马上任后,特意关照了流放所,派了一队亲兵日夜守护。心一这才放心地取道北鸿,回去魏国。 芜歌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只能凭着北方捎来的只言片语,猜测那边的进展。这些书信,几经辗转才交到她手中。那个人必然是看过的。因而,心一在信里只说魏皇病重,他作为外甥又是主治大夫,必须赶回平城。 芜歌不知那个人会不会信这样的托辞。不过,他们如今的相处,也算有了某种默契。对于过往和北方的一切,两人都是避而不谈的。 两人一起时,无非就是风花雪月,你侬我侬。芜歌觉得他们像活在刻意编织的幻境里,彼此都在自欺欺人着。 承明殿的生活,很平静。 芜歌猜想,那个人怕是使了一些手段的。否则,六宫的那些莺莺燕燕,绝对不会那般宁静。椒房殿的那位皇后娘娘,经了清曜殿一事,必然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却缄默地隐忍着。 一切,都是强装的宁静。 唯一的波澜莫过于有一天,阿车回承明殿的时辰晚了一些,而且他的衣裳也不是清晨自己为他穿戴的那套。 用膳时,芜歌特意把目光停留在他腰封处的那只明黄荷包上。那只荷包的系法,很独特,不像出自一般的宫女,更不可能是茂泰的手笔。 义隆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扒了口饭。他也不懂,这一瞬为何自己竟然心虚了。这段时日,他当真就唯她一人,莫说留宿六宫,便是看都不曾多看那些妃子们一眼。今日,也不过是场意外。 “咳。”他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道,“贤妃抱恙,朕去了趟翠贤阁。” 芜歌了然地敛眸,夹起一枚竹笋送入义隆的布碟:“贤妃娘娘算日子,也有五六个月了吧。我闲来无事看过几本医书。这个月份,可不宜侍寝,皇上还是小心些为好。” 义隆不料她竟然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是愣住,脸色更是尴尬地腾起一缕红晕。 芜歌自顾布着菜,面容很恬静,看不出妒忌也没有嘲讽,仿佛不过是闲话家常。 “你想哪里去了?”义隆不悦地搁下银箸,伸手握住她的腕,止住她手中的动作。 芜歌抬眸,问询地看他。 义隆倒是给气笑了:“你要不高兴朕过去,可以明说。非得说这些朕不爱听的。她一直害喜得厉害,近来又失眠,莫说朕原本就没那样的心思,朕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对个孕妇病患下手。” 芜歌挑眉,嘟囔道:“依我看,你挺饥不择食的。” 义隆愈发哭笑不得了。他抬手轻轻削了削她的额:“朕只对你如此,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真像个小妖精似的缠朕缠得紧。” 芜歌捂着额头,怒视着他,娇嗔道:“我哪有?刘义隆,你说话得讲点良心。” 义隆一把搂过她,爽朗地笑出声来:“是,讲良心话,是朕缠你缠得紧。” 茂泰猫腰候在外间,闻声恨不得缩到墙角去。从前,这两人在一起时也少不得打情骂俏,却哪里像如今这样情浓似海?他都有些认不得自己的主子了。不过,主子开心,终归是好的。 更让他认不出主子的是,他竟然听到皇帝敛笑后,耐着性子解释道,“朕只是喂她喝汤时,不小心洒了一身,这才在那里沐浴了而已。” “喂汤?可真够体己的。怎不见你喂喂我啊?成天让我伺候你用膳。”芜歌一直都在扮演着从前那个不知愁滋味的自己,扮着扮着,竟格外入戏。不过,她的思绪可没落在这取悦阿车的争风吃醋上。她总觉得檀贤妃来这么一出,不可能仅仅是恃病邀宠。 她的手状若无意地捏住那只明黄色的荷包:“这是贤妃娘娘亲手给你系上的吧?这个相思结打得真漂亮。” 义隆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哪是什么相思结?” “荷包里是什么?神神秘秘的,成天都戴着。”芜歌老早就想看看这荷包里装的是何物了,可这个男子当真看顾得紧,竟叫她逮不着间隙。 义隆怔了怔,随即夹起一颗百合,喂到她嘴边,扯开了话题道:“朕对你可以更体己的。” 芜歌吃下那颗百合,心思还是落在那荷包上,只是却无法再纠缠了。 椒房殿,齐妫慵懒地躺在软榻上。她的肚皮已隆起一个小包,只有看着这处隆起,她的心才能稍微安泰些。 “翠贤阁得手了吗?”她懒洋洋地问。 翠枝点头:“嗯。贤妃已经派人送出宫外了。” “呵。”齐妫冷笑,捻起一瓣橘子塞嘴里,“果然不出本宫所料,檀香宜自命清高,竟妄图与帝师联盟。”她的眸子冷冷一沉,冷哼道:“不自量力。” “这招借刀杀人,邱先生很是赞赏。他让奴婢转告娘娘,这些时日,娘娘只管安心养胎,别再与他联系了,以免受到殃及。” 齐妫敛眸:“那先生可有脱身之计?”檀香宜那个蠢货不明就里就偷偷拓印了那枚印章,她以为死的只会是徐家人?依着她对隆哥哥的了解,檀香宜的下场必然很凄凉。那邱叶志呢?她可不想失去这么强大的盟友。 虽然,她不懂那枚印章到底何强大之处,但依着她对隆哥哥的了解,恐怕是不凡的。邱叶志此举,无疑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故而,在他修书来商时,她才犹豫不决,更是送上了这招借刀杀人之计。 翠枝摇头:“先生并未与奴婢多言。” “嗯。”齐妫长吁一气,罢了罢了,只要不波及到她头上,她且坐山观虎斗吧。 心一抵达鸿野的消息,很快就飞鸽传书到了平城。 拓跋焘整装,便要再次南下郯郡。却不料,临行前,被后院那个刁蛮的红衣女子堵了个正着。 “拓跋焘,你又要南下?”姚顿珠叉着腰,凶神恶煞,“你是不是疯魔了?你才回来多久?” 拓跋焘冷瞥她一眼:“本王出行,还需要问准你这个妇人?”他说完,绕开她,就要走出院落。 姚顿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焘哥哥,那个女人居心叵测,待你更无情意。她回宋国与情郎私会,你却为了她一再南下,就不怕被三军将士、黎民百姓笑掉大牙吗?” 这个女子当真是哪壶不卡提哪壶。拓跋焘闻声,面色铁青,一记眼刀杀过去,惊得姚顿珠莫名地噎了噎。 这刁蛮千金吃瘪也只是一瞬,转眼更加让人来气地冷哼:“怎么?我说错了吗?她就是水性杨花,不堪为妇。” “姚顿珠,你给本王闭嘴!”拓跋焘怒喝,甩开那只厌烦的手。 姚顿珠被这股力道带得有些趔趄:“焘哥哥,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你竟然为了那个贱人这样对我?你们才认识几天!” 拓跋焘的怒气消退了许多,有些无奈地叹道:“这与认识的时日无关。阿珠,娶你本就是母后强人所难。不过,我既然娶了你,自当尽力对你好。但阿芜是我想娶的人,这点,你们是知晓的。若是这点,你们都要横加干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姚顿珠面色惨白,哆嗦着唇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长则一个月,短则半个月就回来了。”拓跋焘拍了拍顿珠的肩,便错身离去。 “你即便不管我,难道也不管父皇吗?”姚顿珠转身,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父皇的身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拓跋焘的身形顿住。他微微偏过头:“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我比你更关心父皇的龙体。”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拓跋焘终究未能出平城。快到宫门时,宫里的扈从快马加鞭地赶来,只道是魏皇拓跋嗣竟然毫无征兆地晕倒昏厥了。 拓跋焘火急火燎地赶到太华殿,便见父皇当真昏迷不醒,龙榻前,姚皇后哭成了泪人。 不待拓跋焘开口询问,姚皇后已起身,扑进了养子的怀里:“焘儿,御医说,这回,皇上怕是,怕是……”她泣不成声,竟接不下后半句。 皇帝病危,身为太子,拓跋焘是绝对不能离开平城了。 入夜后,他招来心腹崔浩:“你替本王走一趟鸿野。”他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这里有本王的亲笔,必要时可以差遣洪云龙开关接应。” 崔浩原本就是要陪主子南下的,自然知晓主子的意图。他一脸沉重地接过那封书信,纳入怀中:“殿下放心,殿下差遣,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殿下当真要为了接应宋国的逃犯,而得罪友邦吗?” 拓跋焘清冷地瞥一眼崔浩,冷声道:“什么逃犯?那是本王的大舅子。” 崔浩许久不曾听到主子这副吊儿郎当的口吻了,一时竟觉得亲切。他慨叹:“真没料到,殿下竟然是个情痴。”他直摇头。 拓跋焘不悦地一拳捶在他肩上:“你们汉人经常把唇亡齿寒挂在嘴边。你与阿芜同为汉人,在这平城自当守望相助。故而,本王才派你去,而不是楼婆罗,你可别叫本王失望,给本王捅出什么幺蛾子来。” 崔浩讨饶地拱手作揖:“主子直管安心,微臣唯您马首是瞻,您如何吩咐,微臣就如何做。” “去吧。”拓跋焘不耐地挥了挥手。可臣子才走开几步,又被他叫住,“慢着。这回把人接到了,你给本王把刘子安揪回来,就说本王请他有要事相商。” 崔浩点头称诺:“若侯爷问起是何事,微臣如何作答为妙?” 拓跋焘不悦地看他一眼,有些难为情地说:“就说本王要把阿芜从建康救回来,与他相商。” 建康宫的春意,越来越盎然。 义隆终于松口,要安排芜歌去兰陵顶替潘氏嫡女的身份了。芜歌觉得,这样甚好,离开皇宫,打探起北方的消息,会更自由一些。 算日子,心一该是要有所作为了。 芜歌从未见过这样痴缠难分的阿车,接连着几夜胡闹都不算,临到要出行了,竟又推迟了启程的日子。 芜歌不明白,推迟两天出发,又有何不同。为了自由,她只能耐着性子磨他:“我左不过是半个月就回来了。” “小幺。”义隆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朕也不知为何,只要你离开朕的视线,朕的心就不踏实。” 芜歌怔了怔。从前的阿车也会说情话,可这样的话,是决计不会说的。 义隆拉着她,拥了入怀:“朕真后悔搞什么劳什子的嫡女了。朕说你是潘家女,你就是,何必多此一举,非得去兰陵走这一遭。” 芜歌伸手环住着他的背。重逢这么久,相拥了不知多少回,唯独这一次竟有一种无法言道的感觉,酸涩、痛楚又无奈,还有一种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否认的不舍。 这是她上一世所有的爱恋啊。 在眼角酸涩难耐那刻,她急忙闭了眼:“阿车,你可知道,那日,我在承明殿见到你们,我有多伤心。还有,帝后大婚——”说到这里,她哽咽了,“金阁寺隔得那么远,我都闻见建康的焰火烟气了。” 义隆愈发紧地搂住她。他开口想说点什么,终究是吐不出半个字。从前的种种,除了那唯二的卑鄙两字,她从未说过。如今道来,颇有一种彻底了断前尘往事的意味。 芜歌闷在温热的怀里,鼻眼酸涩难忍:“确实是没必要去兰陵的。阿车,哪怕你给我再盛大的封妃仪式,那也不是我们的婚礼。” 她又哽住:“我们不会有婚礼了。纵是再情深,你我也不过是露水情缘,莫说结发之情,我们连夫妻之情都算不上。” “小幺!”义隆的声音微微不稳。他道不清心口为何那样窒闷,像是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那十年光阴里,他自认亏欠了阿妫许多,也有愧疚,却从不曾有这般痛楚的愧意。 “朕说过,该给你的,朕终究会给你的。等我们的孩儿长大了,朕——” “不一样的。”芜歌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悉数闷在他的怀里,“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椒房殿的皇后娘娘。就如同娘和父亲,文姨娘再是情深,也只是多出来的那个。我是万万不想成为那样的存在的。你究竟是不懂?还是执意逼我呢?” 义隆觉得心口开始闷疼。他推开她,试图要为她拭泪。 可她却执意环着他,不撒手,脑袋执拗地闷在他怀里,好像看不见泪水,就可以当做没哭过:“让我安静地站一会。有些话,说过便算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待我从兰陵回来,我会努力当做自己又重生了一回,过去的种种,统统忘了。” 义隆便无奈了,只得愈发紧地拥住她。自己是爱她的,在分别的四百多个日夜里,他早已有了自知。可是,此刻,他才发觉,他已经并非只是爱她了。 她已然成了他的执念,成了融在他骨血里,再难割舍的存在。 她哭一哭,他都是心疼的。他当真不懂,为何当初那么轻易就将她舍弃了。如今,许多事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第61章 雪夜越狱 两天后,芜歌如期启程了。前日里那番相拥而泣,两人都选择性地忘记了。马车临行前,义隆不过是重重地拥了拥她,并未言语。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 去往兰陵的路程,上半段非常顺利。 芜歌的车鸾并不华丽,是乔装成行商的商队。随行护驾的是铁甲军,为首的是皇帝的亲信,禁军统领到彦之。秋婵寸步不离地陪在马车里。照理说,芜歌是绝对安全的。 可是,世事难料。临近兰陵时,商队竟然遇到了埋伏。一伙蒙面持刀的黑衣人,将商队团团围住。 “来者何人?谁借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到彦之拔剑,指向黑衣人首领。 “到大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既是毫无胜算,又何苦以卵击石?” 到彦之闻声怔住。 那黑衣首领不遮不掩地扯下面巾。 到彦之讶住:“邱……邱先生?”他对这位帝师,素来是崇敬如神的。 “我奉绝命崖之命,前来接徐小姐。”邱叶志清冷一笑,招了招手。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杀手便驱马出列。 到彦之万分疑惑。绝命崖是皇上最隐秘的亲信,就连王昙首都不知道绝命崖的存在。绝命崖之命,岂不就是圣旨?可皇上为何才命自己护送徐小姐来兰陵,却又要邱先生来接人? “邱先生,可有主子的旨意?”到彦之深知马车里的那位小主,在主子心里的分量。他是不会轻易放人的。 “绝命崖遵的自然是绝命令。这个,就不劳到大人操心了。”邱叶志朝一左一右的两个杀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驱马逼近马车。 到彦之觉得诡异,执拗道:“我奉的是皇上口谕,若非皇上开金口,我是不可能让行的。还望见谅。” 邱先生自信满满地笑道:“那就各司其职,看谁的剑厉害吧。”说罢,他已拔剑,一个腾跃飞扑过去。 芜歌在马车里,清晰地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耳畔是冷兵器的打斗,一声一声,越来越逼近。 秋婵已从脚踝处,一左一右拔出两把匕首,随时准备迎战的模样。 邱先生?芜歌在脑海里翻寻起那张儒雅出尘的面容来。她回想过往这位帝师对待自己的种种。终究是她大意了。难不成绝命崖,就是她一直怀疑,却从未证实过的暗中势力? 绝命令,究竟令出何人? 想到此处,芜歌不知为何竟毫无来由地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看向一脸警惕,时刻望着车帘的秋婵,“绝命令是圣旨吧?” 秋婵愣了愣,便坚决摇头:“小姐,皇上不可能下这样的令!” 那绝命崖便当真是他的暗中势力了。芜歌觉得像坠入一个无底深渊,心口急剧地收缩着。 哥哥! 原本借助那一百火凰死士,又有阿康里应外合,哥哥们逃出生天的概率是很大的。 而今,却横生这样的变数。 芜歌蓦地起身,一把拽开车帘。机警如秋婵,也就堪堪抓住她的腕子。而车帘,已被掀开了大半。 战意正酣的两队人马,正全力拼杀着。不时,有马嘶,有人嚎,有人跌落马,有人咽了气…… 一片混乱中,芜歌迅速捕捉到了帝师的身影。他与到彦之正战得胶着。那样矫健的身姿,绝然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人隐藏得如此之深,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避世而居。 芜歌觉得周身泛冷,不祥之感湍涌。 交战的两人都觉察到马车这边的动静,几乎同时看了过来。 也就是那一霎,邱叶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剑横在了到彦之颈前:“你输了。” 所谓擒贼先擒王。 到彦之落入敌手,铁甲营一瞬间就军心涣散了。不多功夫,已被绝命崖的死士缴械拿下。 芜歌就这么静默地看着邱叶志。 邱叶志端坐在马上,冲她儒雅一笑:“徐小姐,好久不见。” “真没想到先生竟是文武双全,武功较之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芜歌不无讽刺地说道,时下,不过是强撑架势罢了。 邱叶志无所谓地笑了笑:“徐小姐过谦了。”他做了个相请的手势:“我家主人知徐小姐必然牵挂家人,此来是命我接你和家人团聚的。” 芜歌的面色瞬间煞白。果然是关中出了变故。 秋婵着急地挡在芜歌身前。她朝邱叶志恭敬地拱了拱手:“邱先生,敢问先生是奉了何人之命来接小姐?主子是断不可能接小姐去别处的。” 邱叶志不过淡扫那丫头一眼:“你若想有命留着,就乖乖随行。” 秋婵是知晓绝命崖的厉害的,一时再不敢多言。 马车又开始轱辘轱辘前行了,却是改了道。到了十里地外的山野,邱叶志命人牵来事先备好的马,交给芜歌主仆。 “你若想见家人最后一面,还是骑马来得妥当。”邱叶志笑语盈盈,儒雅至极的面容却让芜歌看到了隐藏的杀意。 “这是何意?”芜歌问,清冷的面容快要绷不住了。 邱叶志笑着直摇头:“来兰陵接你,的确是我的意思。不过绝命令却也是真的,只是,对象是关中流放场的众人罢了。” 芜歌再隐忍不住,几步走到邱叶志面前,质问道:“什么绝命令?” 邱叶志敛笑,目光带着刻薄的怜悯:“徐小姐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皇上为搏佳人一笑,撒个善意的谎言,也是人之常情。灭了母族满门的仇人,岂能饶过?” 芜歌面色再度惨白,便连身形都有些不稳了。她在心底默念祈祷,但愿阿康能保住他们,但愿心一赶在绝命崖的人到达之前,就带走了哥哥…… 邱叶志似乎是很满意她的神色。他亲自牵了一匹马过来,把缰绳递了过去:“相识一场,我是当真不忍你蒙在鼓里,也深感不能送家人最后一程,该是何等的抱憾?” 芜歌愤恨地看他一眼,一把接过缰绳,一个腾跃翻身上马,一抽鞭子,快马疾驰而去。 秋婵和绝命崖的众死士也纷纷上马,追了上去。独留邱叶志伫立在漫天的扬尘里…… 自那番毫无建树的质问后,芜歌就再没言语。 整整八天,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总算是赶到了新平。流放之所,离新平还有大半日的马程。 天色已暗,她不得不随着绝命崖的死士安营下来。说是安营,不过是生一堆篝火,抵御野兽罢了。这一路,他们都是风餐露宿。能找个破庙遮头,已经是幸运。 今夜,他们一行安营在了新平郊野的河边。 芜歌背靠着一颗大树,望着凄冷的夜空。新月如钩,那锋利的钩子好像是割在自己心头。她好累,也好怕。她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到底是怎样的情境。她只求佛主保佑,求父母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哥哥们逃过此劫。 这一路,她时不时就会想起金銮殿上的那个人。当真是他下的绝命令吗?他当真两面三刀,一面哄骗她,一面隐秘地置她的家人于死地? 这样的自问,即便是问上千百遍,也是无果。 而且,于当下,毫无意义。到彦之被绑,并未与他们同行。芜歌猜想,邱叶志不会对到彦之如何,却也不会轻易放他自由。只有尘埃落定了,到彦之才可能恢复自由。 到彦之本也并不能指望。可她又能指望谁呢? 她想到了阿康。可是,彭城王的势力,早在彭城时,就已被狼子夜剿得七零八落。他匆匆上任,带来的亲兵不过数百人。若是火拼,哪里是绝命崖的对手? 她又侥幸起那一百火凰来。可她不知绝命崖到底派出了多少人,邱叶志洋洋洒洒的做派,让她很是惧怕。 那她还有谁能指望? 最后,她莫名地想起平城的那个男子来。 “你既然要成为我的妻,无论我们成婚是因为何种原因,我拓跋焘自然会护着你。” 耳畔响起那个男子的壮语,芜歌只觉得悲凉蚀骨。她一世为人,为何偏偏要仰人鼻息而活?难道在这乱世里,女子就只能依附于男子的凉薄情意而活? 她不甘如此。她一心北上去魏国,看重的无非是皇后的亲兵火凰营。若是,建康的变数能晚个半年,也许,一切都将改写。 可是,再没有所谓的“若是”了,父亲已经去世,哥哥们危在旦夕…… 一阵凉风袭来,芜歌觉得透心的冷,不由抱肘抚了抚。她抬眸,便见漫天的白点飘零。她伸手,竟然是又下雪了。 时已入春多时,怎么还会下雪?天降异象,必有不祥。 她扭头看向篝火那边围坐的黑衣人。邱叶志恰巧也望了了过去。 两人对视,邱叶志清浅地笑了笑。忽地,传来一阵翅翼的拍打声,便见邱叶志抬肘伸出手去,一只白鸽落在他的胳膊上。他不紧不慢地从白鸽的爪子里,抠出卷成细卷的信件,展了开。这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芜歌。 芜歌不知为何看到那张纸条,只觉得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几日来,每日都有信鸽往来。她好想知道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流放所里情形如何了。但她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除了束手就擒随着他们赶往流放山,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邱叶志扫一眼那细小的字条,眉目间的愠怒一闪而过,随即,他随手把纸条扔进篝火里。须臾,就化作了灰烬…… 北上新平的官道上,马蹄声急。飞扬的雪絮,被朔风卷得飘飘渺渺,寂静的夜,凄冷又孤绝。 “皇上,雪越下越大,不如先找一处地方歇脚吧。”到彦之驱马赶上义隆。 义隆冷瞥他一眼,不耐地狠甩马鞭,反倒赶得愈发急了。他太了解邱叶志,那个刽子手狠绝残忍到令人发指。他不敢想象他虏走小幺到底是想做什么。 徐家人,危矣。小幺,吉凶难卜。他们—— 他竟不敢再往下想,他对封妃典礼后的生活有过多少憧憬,如今就有多少惧怖。 “信鸽回来了吗?”他的声音,被呼呼的冷风撕碎了一般,零落在凄清的夜里。 “昨天放出去的,回来了,但是,邱先生没有回信。”到彦之放声喊着。 义隆在心底狠狠骂了句老匹夫:“去新平的呢?” “没有,这几天都放出去的,都没回来。” 飞去新平的信鸽,是给新任关中牧的。看来,指望阿康就近解救,是不可能了。没什么比心腹的背叛,更让人措手不及的。义隆只觉得心口燃烧了数日的怒火,愈发燎原。邱叶志说得对,自己当真是太过仁慈,才纵容得他连冒充圣旨的灭族重罪都敢犯下。 转念,他却想到,这天下,与那个刽子手沾亲带故的只剩自己了。那个刽子手,了无牵挂,除了报仇,心无旁骛。何其可怖! “小幺。”他在心底无声地唤她,“等朕,一定要等朕。” 流放所的工棚,一片死寂。哨所驻守的哨兵,和巡逻的狱兵,都不见了踪迹。 借着朦胧的夜色,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进流放所,依次遏制住关键的关卡。领头的两人,正是心一和十七。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十七掏出一根银针,插入工棚栅栏门上大锁,扭旋几下,就利索地打了开。 嘎吱,栅栏门大开,心一率先潜了进去。迎面一股夹杂着汗臭、脚臭和腥臭的难闻气味扑鼻,心一下意识地捂了捂鼻。 他多番查探,早摸清了乔之兄弟就关押在这里。 在门锁松动,有人影潜入的那刻,工棚里就不安地骚动起来。有人以为是值守的军士,又喝多了,想拖人出去消遣,不由畏缩起来。 心一定睛看了看,工棚里,大家都是席地而眠,地上只铺了薄薄一层稻草。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有坐起身的,有躺着的,还有缩成一团猫在墙角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徐家三兄弟。乔之笔直地坐着,神色镇定。沅之把儿子栋哥儿挡在身后。洵之的两个儿子松哥儿和柏哥儿还年幼,他一手夹一个在怀。 “三爷、四爷、六爷,是我,心一。” 乔之其实一眼就认出心一了,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你?”他看向门口把手的十七,和另一个黑衣女子。 心一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穿戴好,与我走吧。”在乔之兄弟还要询问前,他又道:“这是阿芜安排的。我们边走边说。” 三兄弟交换一个眼神,俱是给年幼的孩子穿戴起来。不时,三大三小就随着心一出门了。这时,其他的牢友蠢蠢欲动起来。 这流放之地,虽是留了性命,却也只是苟延残喘,迟早是会被劳役至死的。有胆大地已经披好破旧不堪的袄子,起身要跟出门了。 十七拔出剑,无声地横成在门口。 “徐三哥!”蓬头垢面的大汉叫住已经出门的徐家兄弟。 沅之扭头,看了眼那个汉子。 “求徐三哥带我走吧!”那大汉满目乞求。 “逃狱是死罪,我们此行前途未卜,你犯不着如此。”沅之说罢,揽了揽身高已及肩窝的儿子。 “我不怕死!”那大汉还不死心。 “再废话,就死。”十七冷冷地扬了扬寒光森森的剑。 那大汉这才收声。 十七冲门口的火凰女死士,使了个眼色。那女子漠无表情地从袖口掏出一支很粗的短香,擦开火折子,点燃,便往工棚扔去,顿时就有浓烟冒了出来。 十七和那女子俱是捂鼻,飞速出了屋。那女子赶忙关上大门。 心一不放心地回头,望了过去:“剂量,可控制好了?”迷烟若是过量,也是能致死的。他不想造杀孽,他不愿杀那些狱卒,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机会在狱卒的饭食里下了蒙汗药。 十七冷冰冰的,十分不满:“要不是你畏手畏脚,我们前日就能救出少爷他们。为了那几个狱卒,白白耽搁了两日,你现在还要为了这些犯人,又耽搁两日?” 心一有些理亏:“快走吧。” 徐家三兄弟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上了马。一行人借着昏暗的月色火速逃离…… 第62章 万鸿齐哀 这场雪,来势汹汹。才大半夜过去,整个天地竟是白茫茫一片。 天未亮,邱叶志就催着众人冒雪前行。 芜歌觉得一阵一阵地发冷,马上颠簸,直叫她头昏目眩。混迹在疾驰的马队里,周遭都是马蹄掀起的白色雪浪,她只觉得眼皮浑浑噩噩地直打架。自己怕是病了。自从患了心疾,身子就大不如前,加上连番几次的折腾,她深刻地感觉到,心一说得对,长此以往,她必然不会长寿。 可她浑然不在乎。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竟把生死看淡至此。好像是从母亲悬梁自尽开始的吧。她虽顽强地挣扎着,努力要如父亲交代的那样,活出个人样来,可她却并不惧死,一点都不。 这世间,除了家人和使命,并无什么值得她留恋。 她只觉得体力越来越不支,渐渐地越来越落在马队的后头。秋婵一直跟在她身侧。她们身后跟着四个绝命崖死士,那是奉命看管她们的。 一片苍茫里,启明星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正如芜歌的神志。秋婵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小姐?” 芜歌想偏过头去,可脑袋重若千钧,眼皮更是,腰杆也越来越支撑乏力。她想开口向秋婵求助,可话还没出口,眼前竟是一黑,她一头扎下马去。 幸亏是秋婵早有防备,一个腾跃,跳上芜歌的马,稳住缰绳的同时,牢牢地圈住了芜歌。而芜歌已经昏厥。 “小姐!”秋婵止住马,抚上芜歌的额,才惊觉竟是滚烫。也不知小姐到底发热几日了!秋婵不知为何,哪怕小姐再不当她是自己人,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她的贴身丫头。当下,她竟急得额头冒起了虚汗。 马队因着这边的动静,停了下来。 邱叶志驱马折返回来,冷冷地扫了一眼秋婵怀里,不省人事的女子,扭头对身后的死士说:“把她泼醒。” “不行!”秋婵尖声喝止。对绝命崖的这位首领,她向来是惧怕到骨子里的,可当下,她却不得不麻着胆子道:“先生,她发热了,不能再着凉,让她休息一会吧。我骑马带着她,保准不耽误行程。” 邱叶志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秋婵:“怎么?当了几年细作,竟连主子是谁都分不清了。” “属下不敢。只是,主子很看重她。属下不敢造次。”秋婵无奈地搬出了皇帝。 邱叶志笑哼:“不看僧面看佛面,且容她歇一会,免得浪费我精心准备的大戏。” 秋婵惊惶地张了张唇,吓得说不出话来。 邱叶志却是笑问身后的死士:“入瓮了吗?” 身后的死士面无表情:“嗯,一刻钟之前,收到飞鸽传书,他们离万鸿谷不远了。” 邱叶志笑得很是畅意。他回眸再看向芜歌时,带了几分惋惜:“倒是个精明能忍的,可惜用人不察,竟用个和尚劫狱。”他笑着直摇头:“否则,我要赢,恐怕还没这么容易。”他说完,一扯缰绳,掉转马头,便又疾驰而去。 秋婵惨白着脸,用自己的披风牢牢裹住芜歌,又抽出备用的缰绳把怀里的人牢牢捆在腰上,这才开始赶路。她沿途也都留下了痕迹,那是她和到彦之在行刺徐献之时商定的记号。但愿到统领能及时赶来,否则…… 她看一眼昏睡在自己怀里的小主子,心底不知为何竟然涌生出愧疚来。小姐只知她是当日金阁寺的暗线,就已经厌恶她至此。若是她知晓,当初成功刺伤徐献之的人就是她,该作何感想? 从流放所取道北鸿,从北鸿出宋国,进到魏国边城鸿野,必然要经过新平以北的新鸿山。 新鸿山,海拔并不高,山路却要延绵近百里。山路的尽头是一个名叫万鸿谷的山谷。 这新鸿山说来也奇怪,一路都是起起伏伏的低矮山脉,可到了万鸿谷,两侧的山脉陡地高耸入云,谷口又狭窄。山风吹过,这谷口就像一枚硕大的石哨子,风声回荡,竟像万千鸿雁齐齐哀鸣。故而,这山谷便得名万鸿谷。 出了万鸿谷,便是一马平川,再半日马程就可离开北鸿。 邱叶志提起的山谷,就是万鸿谷。在他的计划里,这里将是徐家男丁的葬身之地。 心一和十七一行,已抵达了万鸿谷。 沅之和洵之镇守关中多年,自然知晓这万鸿谷是兵家所称的易守难攻之地。若是有人一早扼住谷口,则一行人都将是瓮中之鳖。 沅之抬手,止住马队:“慢着。”他问心一:“我们总共有多少人,山谷那头可有人接应?” 心一点头:“安排了三十火凰死士在山谷那头接应,只要抵达北鸿,鸿野守将便会出兵来迎。” 沅之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想他半生戎马,戍守关中,主要防守的就是北边的胡夏和东边的魏国。不想,有朝一日,竟然要敌国接应。那他舍身取孝义的意义,又在哪里? 洵之是极懂三哥的。他心底何尝不是万分不是滋味,可是,看一眼怀中昏睡的三岁稚子,他当真狠不下心来,带着两个稚嫩的孩子再死一回。 乔之怀里搂着洵之的长子,不满七岁的松哥儿。他轻叹:“三哥、六弟,稚子无辜,当日你们实在不该意气用事,与我一同赴死。别犹豫了,在宋国,我们迟早是一死。郯郡,虽然是魏国地界,却是我们的故土。我们就当是为了三个孩子,搏上一搏吧。” 沅之和洵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点头道:“我们不悔。” 洵之故意振奋道:“三哥,与其窝窝囊囊死,不如奋死一搏。” 沅之自从中毒后,身子日渐衰落,加上这段时日的牢狱之灾,早已形销骨立。他笑:“好久没摸枪了,正好手痒。且战一回。” 心一虽然从小习武,却并不懂兵书谋略。在他看来,这一路各个关要之处,他都事先有了安排,不说万无一失,也不该出天大的岔子:“三爷、四爷、六爷放心。我们这一路很小心,应该没留下首尾。” 三兄弟显然没有这么乐观。乔之看一眼通往山谷的路,扭头问沅之:“三哥,你带兵多,你看这山谷若是有埋伏,这仗该如何打?” 沅之笑了笑。他拍拍身前儿子的肩:“栋儿,你是哥哥,要看顾好两个弟弟。” “父亲?”栋哥儿也才十岁,却已早慧到一眼就看穿了父亲的意图,“我随父亲一起。”他眼圈发红,声有哽咽。 沅之却是托一把儿子的胳膊,把他轻甩下马,待儿子稳稳落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道:“我徐家儿郎,血可以流,泪不能流。为父去打头阵,生,则山谷那头相聚。死。”他笑了笑:“死也无憾。为父希望你尽可能活下来,好好看顾弟弟。” “父亲!”小小少爷咬着唇,强忍着不哭。 沅之已移目看向心一:“给我十五个人,我做先锋。若有埋伏,一声口哨为记。若是安全,三声为记。” “还是我去吧!”心一不肯。 沅之笑了笑:“你还有任务。你和洵之一左一右,各领二十死士,从后面攀上左右的两座山峰,切忌不可打草惊蛇。余下的人,在山谷这边候着……” 一番布局,这一行人各自踏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旅。 不,不是九死一生,却是生路全无。 皇帝秘密训练了十五年的绝命崖死士,人数赶超铁甲军,手段匹敌狼人谷,又岂是区区一百火凰死士可以战胜的?更何况,邱叶志势在必得,不单人多势众,更取了天险…… 邱叶志从来不觉得,徐家三兄弟可以逃出万鸿谷。若不是心一和尚妇人之仁,非得耗上两日光景给狱卒下药。这行人早赶在绝命崖死士之前出了万鸿谷,直奔了北鸿。那样的话,还当真胜负难分。 不过,徐家人显然是不走运。 从新平郊野飞奔万鸿谷,足足花了大半日。邱叶志一边算着时辰,一边等着山谷的信鸽。终于,在他们即将抵达万鸿谷时,信鸽飞了回来。 芜歌在混沌中昏睡了好久。她是被信鸽的振翅声给惊醒的。猛地一个激灵,她醒了来,发现自己被捆在秋婵身上,耳畔是呼呼作响的风声。 “小姐,你醒了?” 头顶是秋婵惊喜的声音,芜歌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黑压压的马队停了下来。她们的马也停了下来。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扇着翅膀,围着邱叶志打转。那通体雪白的鸟儿,竟然像极了冥府的丧灯,与这天地间的苍茫浑然一体。 须臾,耳畔响起邱叶志畅意的笑声。 芜歌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小姐!”秋婵急忙搀了芜歌一把,却被她拂了开。芜歌跌撞着滑下马,扑倒在雪地里。她立时爬了起来,拔腿要往那只信鸽奔去,才迈腿,却发现被及脚踝的雪挡了去路。 而邱叶志已掉转马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停在一丈开外,笑容可掬:“何必心急?正好赶上了,为他们收尸。” 芜歌张嘴,声音却像被这冰天雪地冻在了嗓子眼。她分明想冲这个人道貌岸然的刽子手喊“闭嘴!”,可她什么都没喊出声,泪却滚了下来。 邱叶志冷声对秋婵:“扛她上马。”转眼,他又笑对芜歌,体贴模样:“雪下得大,再晚一点,他们怕是都要埋在雪里,瞧不见了。” 芜歌生平不曾如此害怕过。她僵站在雪地里,像是全身被冻住,只眼泪是活动的,潺潺地淌着。 秋婵见她如此,心有不忍,踌躇起来。邱叶志冷扫她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秋婵便吓得翻身下马。 “小姐,得罪了。”她依言,扛起芜歌,翻身上马。 一行人又疾驰起来。 芜歌依旧坐在秋婵身前。秋婵明显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在不停地颤抖。 近了,芜歌都已经清晰地看到万鸿谷两侧的参天悬崖,耳畔传来万千鸿雁齐声哀鸣,那是冷风在呜咽。 越近,那呜咽就越凄厉。 马队穿过狭长的山谷幽径。芜歌和秋婵是最末的几匹马。刚踏足山谷,芜歌就闻到冰冷的空气里夹杂的血腥气,她只觉得胃里翻腾。 进了山谷,两侧的峭壁,像两把巨大的石斧,笔直砍落下来。芜歌只觉得心口剧痛。若是在进这山谷之前,她还存了一丝侥幸的希冀,那此刻,扑面而来,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再容不得她做任何幻念。 冷风在耳畔呜咽,像送丧的哀鸿。芜歌剧烈地颤抖起来。 秋婵心下不忍,却只能木然地驱着马,随着前面的人。 忽地,眼前豁然开朗,出了万鸿谷,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不,那雪地上分明点缀了许多红色,还有横七竖八的人。 耳畔,风的哀鸣,达到了鼎盛。 芜歌的瞳孔,在捕捉到皑皑雪地上的血红那刻,陡地缩了缩。 “吁——”邱叶志率先止住马,扭头愉悦地看向芜歌。儒雅至极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君子的馈赠。 芜歌有些看不清那恨死人的笑容。她拂开秋婵,跌撞着下马,蹚着没过脚踝的雪,一路奔,一路跌。终于,她扑向了第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三哥。他像个刺猬,浑身插满箭羽,头朝下扎在雪堆里。徐家庶子皆擅长枪,至死,他手里的那把红缨枪还是牢牢地握着。 芜歌跪在三哥身前,泪无声地流淌。她张嘴,想再唤他一声,声音却冻住了,只发出低闷的喘息声。她抬眸,望向白皑皑的雪地,那里横七竖八,倒着的是她的亲人。 他们早已生气全无。 芜歌觉得心口破了一个洞,疼得她周身战栗。她终究是没能保住他们。 她仰头,望着苍茫悲凉的天空,雪花像一把把尖锐的小冰刀扎进她的瞳孔里。她想嚎啕,可声音却埋葬在了大雪里。 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替娘守住家人。可现在,他们全葬在了这场雪里。 邱叶志静默又玩味地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她肩膀的每一丝抽搐,都给他带来莫名的畅快。这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第63章 恨之入骨 忽地,芜歌摸爬着起了身,蹚着积雪,跌撞着疾奔。说是疾奔,为积雪所阻,也就是小跑罢了。可看着却叫人莫名地感到绝望。 她飞扑到一个个倒在地上的黑衣人,翻开一具具僵硬的身体,找寻着剩下的家人。她在心头存下最后一丝虚妄的希冀。她希望能找到幸存者,哪怕是一个也可以。 她在火凰营死士的尸骸里,翻找着。终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同样是像三哥那样的趴伏着。 是六哥。 他僵硬地匍匐着,有些诡异地弓着腰。他牵着大儿子松儿。松儿心口的剑伤,还在流着血。那血还是鲜红的。 芜歌不由捂住嘴,别过眼去。可这一眼,她又在刺眼的白芒里,看到了六哥怀里护着的小儿子。 那个旧年,她假死北上时,才刚刚会叫姑姑的幼儿。他身上的红袄子,夹在茫茫白雪和爹爹的玄色衣裳中间,格外刺目。 芜歌赶忙翻开六哥。可六哥实在是护犊护得紧,她吃力地翻开他侧躺着,红色的幼儿还是牢牢地圈在爹爹冰冷的怀里。 “柏儿!”芜歌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了,低颤暗哑到完全不像自己。她颤着手,去摸幼儿的鼻息,指尖只有冷风的冰凉。 她觉得心口那个洞,撕裂愈发开。她摸着孩子冰冷的脸,不停地揉搓着:“柏儿,醒醒,我是姑姑。” “别白费力气了。他从马背上跌下来那刻,就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又冻了这么久,早死透了。”身后传来和煦的声音。 芜歌却只觉得这比地狱的判官还要阴森。她无力地耷拉下手来,接着,她又摸爬起。这回,她找到了十七,还有十七以命相护,却也没护住的栋儿。 栋哥儿的心口中了一箭,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离十七不远的地方。 芜歌心疼他的疼,更心疼他的孤寂。 她抱着还不能称之为少年的孩子入怀,那支箭正正地横在她的视线里。她好恨这碍眼的箭,伸手用劲地拔了去,她紧搂着栋哥儿,任那早已冰凉的血渗入自己雪白的棉袍里:“栋儿,姑姑陪着你。”她轻喃着,好像这是最好的安魂曲。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开始了翻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哥哥。 芜歌原以为,她看到的三个侄子已是人间最惨。可她看到哥哥时,终于恸哭出声:“不——” 乔之被双手反扣着,绑在一个木桩上,强逼跪着。他耷拉着脑袋,却丝毫掩不住脖颈处的伤口。他的身前是一大滩血红,鹅毛大雪都盖不住的红。还有红,滴答,滴答地从他的脖子往下滴。 这是最狠毒的报复和羞辱。 芜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若是娘看到这幕,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她疯似地扑了上去,张皇无措地扯着捆绑哥哥的缰绳。 呜咽滑出她的唇,她已全然感觉不到了。她绝望地解着绳子,好不容易松绑了,她却发现怀里的人僵硬如冰,她想掰直那僵硬的身体,她不想哥哥到了地底下,还是跪着的。 可她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她再受不了,仰头望着那苍白的天空,嚎啕出声:“哥哥!”她呜呜地哭着,声音甚至盖过了万鸿谷的哀鸿之声。 脑海回放的都是意气风发的哥哥,他才冠建康,弱冠中榜,尚了最受宠的富阳公主……可怀里抱着的却是被羞辱致死的逃犯。 芜歌不知,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都已经感觉不到痛和恨了。她的生命好像只剩下哀鸿一般的哀鸣。 义隆和义康马不停蹄地赶来,看到的正是这幕。其实,在他们还没抵达万鸿谷时,就已经听到了她的恸哭。 “小幺!”义隆翻身下马,奔了过去。 芜歌在听到这个声音时,陡地,止了哭泣。她回头,一双眸子通红。她身上素白的衣袍,也满是斑驳的红。 义隆不知为何,竟被她的目光吓到,蓦地止了步子。 一直默默地看着好戏的邱叶志,在随着众死士对主子行了礼之后,还不嫌事大地哼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好不容易救出去的傻弟弟,好死不死又跑回来送死,在北鸿被我给捉了,就在刚刚收到的消息。” 芜歌凝滞的瞳孔,一瞬沸腾起来,似点燃了一把火。她恨恨地看一眼义隆,目光就越过他,直直看向邱叶志。 “闭嘴!”义隆扭头,冲邱叶志怒吼。 邱叶志好整以暇地笑着拱手:“遵命。草民幸不辱命,围歼了这伙逃犯。”他垂眸,笑容儒雅,好像接下来的话是在谈论风雅趣事:“一个不剩。” 义隆的面色惊变,有些慌乱地扭头看回芜歌。他错觉那双剪水眸子,一霎似燃起了烈焰,炙得他心慌:“朕没——”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女子松开怀里的人,也不知怎么一瞬就爬起了身。她抽下发钗,三千青丝飘散在朔风里,她整个人像一阵雪浪袭奔了过来。 “小幺!”义隆见她理智全无,一把拦腰抱住她,“冷静点!” 一个着了魔的人,还如何冷静?此时,只有遇佛杀佛,遇人杀人!芜歌扬手,抓着的那根金钗,毫不犹豫地冲义隆扎了过去。 义隆一把扣住她的腕:“小幺!” 芜歌拼命地抽手,却动弹不得,便在那个桎梏怀抱里死命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刘义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她嘶声重复着那个杀字,嗓子早已嘶哑,带着绝望的凄厉。她满身都是血污,墨发被朔风卷起,整个人像是从地府里爬出的修罗。 “冷静点!”义隆从没见过这样的徐芷歌。记忆里那个娇俏的女子,清高到目中无人,骄横到任性妄为。哪怕刑场自戮,她都是优雅凌傲的。而今,怀里歇斯底里的女子,每一声的嘶喊,不仅是撕扯着他的耳膜,还撕扯着他的心。 这种心疼,是绝望的,甚至比刑场还绝望。 在她再一次喊出那个杀字时,义隆愈发紧地箍她在怀,在她耳畔不停地轻喃:“冷静点,小幺,冷静点。嗯——”肩膀传来剧痛,是她死命地咬住了他的肩,企图以此挣脱他的束缚。他披着大氅,但一路赶路,穿的还是在春裳,虽没特别厚,却也不薄。也不知怀里的女子是恨得有多入骨,才能隔着那么层衣裳,都能咬得他疼痛如此。 义隆强忍着,拥她拥得愈发紧。 芜歌似乎把浑身的力气都耗费在了唇齿之间。这一路,她既累又病,如今又悲愤蚀骨,早已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力,在歇斯底里的撕咬后,竟是虚脱般昏了过去。 “小幺!”义隆一手揽住她,一手抚着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可才触碰到她的脸,他便惊地缩回了手。她的脸直烫手,也不知高热多久了。 他一把抱起她,疾步走向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后,他解下肩头的大氅将怀里的人牢牢裹住:“派人快马加鞭赶回最近的镇子,寻个稳妥的大夫!” “诺!” 安排妥当,义隆才抬眸,冷冷看向邱叶志。 邱叶志不慌不忙地与皇帝对视着,甚至唇角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义隆移眸:“把邱叶志拿下!” 绝命崖的死士不由面面相觑,却还是立刻有人拥了上来。 “传信去北鸿,徐庆之不得有丁点损伤!”百里之外的那个仇人之子,绝对不能死了。若连徐庆之都死了,那他和小幺的仇就再无和解的可能,虽然如今,也是绝然不可能和解了。义隆不由紧紧揽住怀里的人。 义康一直都是静默地看着,一脸痴惘。 “康,徐家人的后事,你来料理。”义隆发令。 义康闻声也还是愣愣的。他是得了流放所有人越狱的消息,一早出发赶来的。途中,与皇帝的亲兵相遇,这才一同来了万鸿谷。 他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徐家人,心底涌起绝望的荒凉。他捧在心尖的女子,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却连拥她入怀,护她周全都办不到。他请旨为关中牧,皇兄虽允了,却并未给他实权。他甚至连给徐家人在流放所,安置一套单独的囚房,都办不到,更别说派兵护送他们出逃了。 他甚至是最后一个知道徐家人越狱的。檀道济那个老匹夫,完全架空了他。 何其窝囊?! 义康紧攥着双拳。直到圣驾走远,连邱叶志都被押走后,他才吩咐随他而来的百余护卫:“好生收殓,带回新平。” 这一路换了马车回新平,芜歌一直都是迷迷糊糊地昏睡着。 几贴退热药下去,都收效甚微。 哪怕入夜到了新平的府城衙门后院,她也还是没醒。秋婵替她沐浴擦身,又用暖熏为她烘着头发。 义隆毫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从秋婵手中拨过那捋湿漉漉的长发。秋婵这才惊觉主子到了,赶忙起身行礼。 义隆扬指,在唇边嘘了嘘,示意她噤声,又伸手要过那个暖熏。他挥手屏退秋婵,坐在榻前,接着为她烘发。 掌心里的青丝,像攀缠在自己的心口,缠得他有些透不上气。义隆不由轻轻呼了一口气。他看着榻上昏睡的女子,禁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 她还高热着。 义隆都记不清,这是她近来第几次发热了。他曾经不知许诺过这个女子多少虚幻的幸福。信口开河时,他全不走心,分道扬镳后,又不时追悔。可真的追回了曾经,他却也并不见得有多珍惜。 刘义隆,你真是混账。 小幺说得没错,他从不曾忘记她是仇人之女。 放过徐家人,他很不甘心。而今,那些人全死了。他却一点畅快的感觉都没有。他的心,甚至还有几分疼痛,只因小幺心痛得太狠。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义隆回眸,就见原本退下的秋蝉又折了回来。 “皇上,邱先生想见您。”秋婵悄声禀告。 义隆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徐庆之被他事先吩咐人给藏了起来,他一定要见皇上您,才肯说出他的下落。” 义隆轻轻放开手中长发,又把暖熏递给秋婵,这才怒气冲冲地出了屋。 邱叶志还是那副儒雅书生模样,与府城衙门的监牢,很是格格不入。见到皇帝,他只拱手揖了一礼。 义隆站在牢门前,隔着木栅,冷冷地看着他:“徐庆之在哪?” 邱叶志笑了笑:“留着他,又有何用处?即便饶了他,徐芷歌也不可能原谅皇上。还不如杀了来得痛快。” 义隆一想到在万鸿谷见到的小幺,心口就燃起滔天的怒火:“邱叶志,你好大的胆!假传圣旨,朕可以判你凌迟!” 邱叶志笑得愈发轻慢:“皇上为何不判草民诛灭九族?” 义隆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是咽回了话。 邱叶志敛笑:“这世上,与草民还有亲缘的,只剩皇上了。即便皇上不为枉死的胡家人讨回公道,也该为生母报仇。” “朕的事,你无权过问。”义隆此时,倒成了理亏的晚辈,这样的认知,让他圣怒难平。 “撇开君臣这层身份,我还是你的舅舅,你的师父。要不是我,你躲得过摄政王府里的明枪暗箭?你能平安成人?你学的一招一式,哪个不是我教的?你答应过我什么?难不成都忘了?徐家人,必须死!”邱叶志冷笑,“我若不是念在你心系徐芷歌,她能活到今天?” “你闭嘴!”义隆冷冷喝止他。他的脸色褪得苍白:“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别以为朕不知道。” 邱叶志毫不避讳地点头:“是。我就是要彻底拆散你们。若你只是留着她暖床,我乐见其成,可你。”他陡地动怒:“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杀母之仇,放过谋划了十几年的复仇之计!” 两人怒目相视。 “别逼朕杀你。”这一句虽清冷,却充满杀气。 “哈哈。”邱叶志狂笑不止,“好!若你今日能下得手杀我,也不枉我教导你一场。” 义隆回身,一把抽出到彦之的佩剑,铿地一声砍开铁锁,一脚踹开牢门,剑指邱叶志的面门:“徐庆之在哪?” 邱叶志纹丝未动:“没用的。徐献之那么多子女,依我看,最像他的,反而是徐芷歌。她现在恨你入骨,莫说再续前缘,她必然是要竭尽一切找你报仇的。” 义隆只觉得怒意上了恼,他好想一剑狠狠刺进这人的心窝:“胡——知——秋——” 这个遥远的本名,邱叶志都快忘干净了。他笑了笑:“我求仁得仁,死也值——”话未落音,一道寒光扬起斩落。 “啊——”邱叶志下意识地痛呼出声,左臂应声落地。他捂着残缺断臂,痛得满头虚汗。半晌,他才笑着抬眸道:“皇上到底还是不够心狠。” 义隆的手垂着,握着剑的手有些轻颤,有血顺着剑锋一滴一滴地落进茅草里。他看着邱叶志,脸色愈发苍白:“若不是念在你教导朕多年的份上,你今日断的就不是胳膊,而是脑袋。” 邱叶志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并非毫无牵挂的。”义隆冷声,“胡家还没平反。能不能平反,得朕说了算。” 邱叶志脸上的笑意褪了去,虚汗还在浇灌,他怒目:“你你竟然为了——” 义隆比手止住他的话,清冷蚀骨道:“你说的不错,朕对胡家人并无多少感情。甚至是朕的生母,朕也毫无印象。可徐芷歌,是朕看重的。” 邱叶志脸上的怒意,已近燎原。 “你想清楚了,告诉彦之。”义隆转身,把剑撂给到彦之,便抽身而去…… 第64章 绝人无路 如果可以,芜歌只希望这一睡,再不要醒来。 可是,哪怕是在混沌的梦里,也是白茫茫的大雪,瓢泼的血雨和亲人的尸骸。 心口的那个洞,还在一寸一寸继续撕裂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芜歌觉得,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因为哪怕是这样昏死过去,灵魂也还在痛着。 血债只有血偿,逝去的灵魂才有可能安息,自己的灵魂才有可能喘息。 在意识到继续昏死,不过是沦落额鼻地狱,遭受更多煎熬后,芜歌终于慢慢退热。第二日临近晌午时,她终于睁开了眼。 醒来,心口还是剧烈地疼着,痛感甚至比梦里更撕心,可至少,活过来,才可能为死去的人,做点什么。更何况,她还没见到庆儿和心一。 她睁开眼,想挣扎着坐起,可眼前白茫茫一片,跟梦里那片绝望的雪地一模一样。她不由摊开手,放在眼前,可眼前,除了白,还是白。 守了一夜,正在榻前打盹的义隆惊醒过来:“小幺,你醒了!” 芜歌听到这个熟悉又痛恨的声音,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她循声看过去,却看不见那张可恨的脸,甚至是影子,都看不见。 她的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来。 义隆只当她是伤心过度,并没看出她的不对劲。他想伸手抚她的胳膊又怕她抗拒,便缩了回来:“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吗?”他边说边快步走向屋中央的桌案,为她倒水,“来人,备膳。” 芜歌此刻已经无暇顾及这个恨之入骨的仇人了。她痴惘地摊开手,又在眼前晃了晃,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心口的那个洞,顷刻,变成一个无法填埋的无底洞。芜歌不懂,为何老天要对她残忍至此。她不惧死,她活过来也只是想为死去的人,和还没死的人,做点必须要做的事。 可现在,她是瞎了吗?一个无权无势的瞎子,能做什么?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死死钳住。她想挣脱,却越是挣扎便钳得越紧。她只觉得浑身浇灌起一身冷汗来。 她僵坐着,无望地摊开双手,看着那片白茫茫空无一物的空茫,有泪在眼眶里涌动。 义隆已倒好水,走了过来。他俯身坐在榻沿,极是温柔地把水递到她唇边:“渴了吧。” 芜歌偏头看他,那片白茫里,她甚至看不到那杯水已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义隆见她这般反应,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过,至少比他昨夜料想的要好一些,她至少是冷静下来了。他索性把水杯凑上她的唇,喂她喝水:“试试水温是不是刚好。” 唇上清润的触感,让芜歌涌生出更多的绝望。 渴了一天一夜,又高热那么久,她的嗓子似乎都在冒烟。 心口的剧痛强逼着她冷静下来。她没资格矫情和任性,心底的恨和怒有多汹涌,她的心就要变得有多坚韧。 身侧的这个男子,她爱过,恨过,怨过,希冀过,幻念过,失望过,绝望过。 而今——心口的那个洞撕裂得有多大,她对他就有多恨。不,她对他已经无法用恨和绝望来形容了。 她不能让他识破自己雪盲了。 她要活下来。她收敛泪水,木然地低头就着水杯喝起水来。 她喝够了水,便开口问心一的下落:“心一呢?”心一是她唯一可以信任和指望的人。话从口出那刻,她才发觉喉咙竟是有多疼,冒出来的每个字都好像在割喉。 一霎,她就想起哥哥最后的模样,心口的疼痛一瞬翻涌到了嗓子眼,她只觉得翻江倒海般恶心。她下意识地弓腰捂住心的同时,也捂住了嘴。 “怎么了?”义隆原本走去桌案放水杯了,急忙折了回来。 芜歌因为剧痛蜷缩成一团,好不容易才慢慢稳住呼吸和心跳。“心一呢?”她重复,声音带着绝望的凄厉,粗噶得近乎是从地狱而来。 义隆的脸色微变,他对那个假和尚非常反感,甚至比拓跋焘还甚。可眼下,他实在不忍再听到她撕裂后的嗓音:“他没在山谷,朕命人搜了山,也没找到他。只在北边山头的悬崖边捡到一串菩提,是不是他的,不清楚。” 这样轻描淡写的回复,让芜歌心底又翻涌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和恨意。在她心里,早把心一当成了半个哥哥。 而她的哥哥们,除了背弃姓氏的那三个,其他全死了。 她有点透不过气。她绝望地看着那片白,眸子里翻涌着汪洋恨意:“菩提呢?给我看看!”说完那个看字,她浑身残存的那丝力气都松懈了,眼睑蓦地垂了下来。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也不知是被强忍的痛苦摧残的,还是被漫天的绝望催逼的。 她看不见了。能不能再看见,还是未知之数。 她在医书上看到过雪盲的记载。有人恢复了,有人却永久被困在苍茫白雪的世界。她攥紧双拳,想强忍住身体的颤抖,却只让双肩颤得愈发厉害。 义隆见她如此,心底已经道不清是何感觉了。他坐回了榻前:“朕一会命人取过来。”他想伸手抚住她的胳膊,到底还是怕再刺激她,只好再度收了回来。他只想让她好过一点,便拣着她最关心的事宽慰他:“你弟弟还活着。” 芜歌猛地抬起头,那双迷惘的眼睛里有泪雾翻涌:“你想怎样?”她的声音颤得厉害,浑身都是戒备。 “朕没有。”义隆自知百口莫辩,可他不得不辩白,“绝命崖的圣旨是假的,有人偷偷拓印了朕的印鉴。” 芜歌的眸子里涌动着更多的泪水,义隆却在那眼泪里看到了恨杀之意。 “朕——”义隆张了张嘴,情绪略显激动,“朕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朕一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这一路,朕怕你有危险,连打个盹都不敢耽搁!”他越说越带了些委屈:“你不信朕?” 和这句撕心裂肺的话一同崩裂开的,还有那满眶的泪水:“别说得自己好像很无辜!狼人谷,你不知情?枫儿和二嫂的死,和你当真毫无干系?三哥背后的暗箭,你也一无所知?我就那么好骗吗,刘义隆?这种借刀杀人的伎俩,你用得太多,太无耻!” 义隆的脸色褪得惨白。他微微张唇,却是无言以对。 芜歌觉得自己像被埋葬在白茫茫的大雪里,透不过气,又断不了气。她双手捧着脑袋,极力想止住被痛苦绞缠的思绪,她想冷静,她想思考。可是,思绪,甚至是灵魂都被痛苦和恼恨绑架了。 她抱头蜷缩着,眸子里全是泪雾,摇摇欲坠却死命噙着,这样的强忍让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义隆错觉又像回到了法场那回,心口窒闷中带着钝痛。他的手就悬在离她不过三指的距离,却再无法贴近:“你再安心等几日,朕会把你弟弟平安带回来。” 芜歌微微抬眸。她再不会天真了,以为抓住这个无情男子的那点凉薄情意,就能为家人争得一线生机。到头来,并不比法场被当众枭首好多少。 她再不会信他了。 庆儿。她在心底默念胞弟的名字,却已然是在与他诀别了。 “你休想再用庆儿要挟我。你要杀,就杀了他好了,反正我的亲人,也不差再死一个!”芜歌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战栗,“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义隆坐在榻前,像尊冰雕。早在十几年前,他和眼前这个女子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他不懂,红尘万千,他为何偏偏就独独钟爱她。 他曾以为,阿妫对他才是最与众不同的。可是,他对阿妫何曾有过这样浓烈炙热的情意? 若是可以,他真恨不能把眼前的女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那日,她血溅法场,他当真错觉那把匕首是扎在自己心口,在剜自己的血肉。眼下,同样如此。 这段时日的缠绵悱恻,这个女子更是越来越像住进了他的骨血里。他说,他离不开她,是真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恨朕怨朕,都不怪你。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个杀字和一个死字,攻陷了芜歌强撑的理智。脑海不断回放万鸿谷的种种,全是尸骸,全是血,全是哥哥死不瞑目的屈辱一幕,耳畔响起阵阵哀鸿的鸣啼。她不由捂住耳朵。“滚!”她嘶声,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义隆很想拥她入怀,止住她的颤抖。可是,那样只会更刺激她,他深吸一气,站起身来:“你安心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芜歌控制不住地轻颤着。她感觉得到泪在狂涌,这双眼睛似乎全然不是自己的了,她管不住泪,更管不住眼前绝望的雪白。 她听到他出了门,吩咐秋婵,“照顾好她。” 她听到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她还听见秋婵走了进来,接着是碗碟的细微声响。 “小姐,吃点东西吧。” 她闻到了米粥的香味,肚腹空空如也,分明饿到了极致,却只觉得反胃。 她好恨。他再度骗了她,回想承明殿的种种缠绵,她就恨不能自戮以谢罪。而他却还在声辩着自己的无辜,还在拿着一点稀薄的关切假惺惺地向她表述着情意。 她恨得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可十指连心的疼痛早已被心头涌动的痛苦掩盖了。 她恨他,更恨自以为是的自己。在那米香凑到自己跟前时,她猛地一挥手,只听见乒铃乓啷的瓷碎之音。 “滚!都给我滚!”芜歌嘶声。她缩做一团,退到床榻一角,死命地捂住脑袋。脑海狂乱地响着无数的声音。 有劝她冷静,填饱肚子,保住性命,营救弟弟的。 也有怂恿她报仇,血刃仇人的。 更有嘲笑她愚蠢,奚落她不如一死了之的…… 她自觉脑仁快要炸裂开了,正如她的心,早碎作万千雪絮,葬在了前夜的大雪里。 她的心底一直住着一个魔,那是在狼人谷种下的,不,是在承明殿见到那个碧衣女子时种下的。 娘亲悬梁自尽的那三尺白绫,成了牵动心魔的绳索。父亲的离世,更让那根绳索粗了许多。而今,哥哥们的血,像给那根绳索下了魔咒,让她心底的狂魔越来越镇压不住…… 天黑压压的,满是阴云。诡异的大雪早停了,天地间是化雪特有的凄冷孤寂。这处后宅,较之建康,真是简陋不堪。院落里的石径,只简单铺了一层鹅卵石,无法彻底隔绝融雪留下的泥泞。 义隆的步子有些沉重,吧嗒吧嗒,微微溅起零星的泥星。 义康正正堵在石头小路的劲头,脸色比当下的天气还要阴郁。 义隆止步,不悦地看着他。 义康敛眸行礼,那不甘不愿的情绪,半点都没隐藏:“臣弟见过皇兄。” “嗯。”义隆没心情搭理他,不过瞥他一眼,便抬步错身离去。 “皇兄!我有事同你商量。”义康叫住他,几步赶到他身旁。 义隆不悦地移眸看他:“若是关于小幺的,就不必开口了。”说着,便又要走。 义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皇兄,你若心里还有她,就放过她吧。” 义隆止步,眸子里染了薄怒。 义康颤了颤唇,豁出去了:“他们今日可以背着你杀了徐家兄弟,明日就可能对芷歌动手。你强留她在身边,只会给她带去更多的痛苦和灾难。你才对徐献之动手,建康形势不稳,还是快些回京吧。芷歌,就留在新平。我会看顾她。” 义隆怒极:“刘义康,是谁给你的胆子,觊觎自己的嫂嫂?” 义康松开手,微微昂了昂下巴,强撑着架势:“三哥,三嫂在椒房殿。绝命崖的存在,连臣弟都不清楚,只有三哥最亲信的人知晓。要偷偷拓印你的印鉴,更是只有枕边人才办得到。你的后宫,容不下芷歌。故而你才送她去兰陵,改名换姓。当真改姓潘,她就能一世安好吗?你不觉得这样对芷歌太残忍吗?更何况,她的家人如今全死了,她不可能再委曲求全随你回宫了。” 义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万鸿谷,见到那满地的尸骸时,他就意识到他与小幺之间的鸿沟已成了天堑。可是…… 他冷声:“让朕放手,绝无可能。” “你是想逼死她吗?”义康怒了,“你若是爱惜她,就不该对徐家赶尽杀绝!就不该纵容你的皇后和师父往她心上扎刀——” “你以为朕想吗?”义隆冷声打断他,“那几个人死不死,朕不在乎。饶他们狗命又如何?朕——” “可他们还是死了。”义康打断他,“三哥,你或许没想杀他们,却也没想护他们。而椒房殿里的皇后和栖霞山上的帝师,你却是一直袒护着的。光这一点,芷歌就不会原谅你。人是不是你杀的,又有何区别?” 第65章 另觅出路 义隆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弟弟。这个弟弟从小就唯他马首是瞻,何曾有胆如此造次?他对小幺的那点心思,自己从来都是知晓的。只是,从前,自己只当是在谋心谋情,对徐家女儿并不上心,弟弟萌动的那点情丝,哪曾放在眼里?而今却是不同了。 “阿康,哪怕她不是朕明媒正娶的皇后,那也是朕的人,不是你作为臣子和弟弟,该肖想的。” 义康的脸色变了变:“臣弟不是肖想她。臣弟只是想她可以过得好一些。只要她过得好,她身边的人是不是我,都无所谓。”他正色:“我请旨来关中,原本是以为皇兄悔悟了,想补偿她,这于她,未尝不是好事。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义隆的眉宇又染了怒意。 义康无畏地笑了笑:“臣弟的心意,莫说皇兄不懂,连臣弟自己也不懂。也许用情至深,就变得无私了吧。我想她留在新平,并不是为了将她占为己有。我只是想她好过一点,想护着她罢了。” 他敛笑,有些悲悯地看着义隆:“说到底,皇兄还是不够爱她。皇兄不愿放手,又打算如何安置于她?” 义隆眸子里的怒意散去,添了几分纷杂。 义康拱手:“请皇兄三思,臣弟告退了。” 眼见人已经走远,失了踪迹,义隆却还是站在原地,沐在阴云里,迷惘彷徨。是啊,他该如何安置小幺? 依小幺的性子,哪怕他把徐庆之平安交还给她,她也不会愿意再入宫了。 可是,要他放手,却是绝无可能。 阿康竟然说他不够爱小幺,简直一派胡言。离了她的日子,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度日如年。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是远远看着?他爱小幺,绝不能忍受她离自己而去,更忍受不了她归于旁的男子。 可是,眼下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然成了天堑。 有何法子能把这天堑填平? 义隆的眸子,陡然一亮。他望向苍茫的天际,已然是有了决断…… 芜歌闷声缩在床角,一缩就是一日一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就那么抱膝呆坐着,静默地凝视着脚尖。 秋婵一直以为,她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却不知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秋婵想为她盖上被子,可每次只要稍稍靠近,就会被轰走。 义隆来看过她好些回,只是每次都只住步在门外,静默地凝视她许久,又静默地离去。他吩咐仆役,把屋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只怕冻着榻上衣着单薄的女子。 芜歌错觉自己被埋在白茫茫的万鸿谷,耳畔响彻着呼呼的风声和鸿野的哀鸣,鼻息间是亲人的血腥气,眼前却是一片荒芜。在眼皮再撑不住耷拉下去那刻,她清晰地听到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傻女儿。活过来,让伤你的人去死。” 芜歌再度醒来,是被秋婵强行喂灌米汤而呛醒的。 秋婵见她醒转,吓得停了手:“小——小姐?” 芜歌却是木然地张开了嘴。 秋婵见状,赶忙舀了一勺米汤喂进她嘴里。 米香溢了满口,芜歌却觉得味同嚼蜡。她一口一口吞咽着,她是该活过来了。这样的寻死觅活,有何意义?既无法让死去的人安息,也无法救下还活着的。 她偏头“看”向秋婵,开口说起话来,只是她的嗓子全坍了,只剩虚弱的气息,全然听不真切。 亏得秋婵懂唇语,看出她想说的,“阿康呢?我要见他。” 秋婵随即满口应承:“好。小姐您先用好膳,奴婢等会就去找彭城王爷。” 芜歌没再出声,只静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 芜歌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米汤,又是何时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她再度醒来,也不知是何时辰。她委顿地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着。 “小姐,王爷到了。”秋婵知她并未睡着,却还是轻声细语着。 芜歌蓦地睁眸,闻声看了过去。那片白芒中,她并未看到阿康的身影。 义康在见到她那一霎就红了眼圈。她看起来很虚弱,如同一片羽毛,似乎轻轻一吹,就能消散无踪。 他听说她绝食一天一夜后昏死了过去,在万鸿谷归来时她就是病着的,从兰陵一路赶去万鸿谷,她更是不知受了多少磋磨。这样连番的打击,便是七尺男儿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她? 义康张了张唇,半晌,才吃力地说道:“对不起,我有负你所托。” 芜歌的眉目黯淡了几分。她垂眸:“你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彭城王。”睡了一觉,她的声音总算没那么虚了,可听着还是瘆人。 义康闻声,眼圈愈发红了。 而秋婵还在为难地踌躇着。 义康怒声:“还不出去?!” 秋婵想起早先问禀主子的情形,“她要见便让她见,只要她高兴,便都顺着她。” “是。”秋婵福礼,便带门而出。 芜歌直到听不到门口的声响,才对义康道:“阿康,你过来一些。我有话跟你说。” “嗯。”义康疾步走了过去,顿在了睡榻前。他只觉得眼角有些潮润,那是他的泪。他怕她瞧见,赶忙别过脸,抬手揩了揩。 芜歌听到他的脚步身渐近,却不知他顿在何处。她伸出双手茫然地在空中抓了抓,目光很迷茫:“你再凑过来一些。” 义康似乎是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俯身凑近她:“芷歌,你——” “嘘——”芜歌扬指凑到唇边嘘了嘘,微微摇了摇头,“阿康,我能不能求你两件事?” 义康屈膝半跪着,攀着榻沿。他听不得那个求字,抢白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 “你能不能帮我救庆儿,帮我逃出去?”芜歌悄声问着,很是带着惊弓之鸟的小心翼翼。 “嗯嗯。”义康一个劲点头,“即便你不说,我也是求过皇兄的,让你留在新平。庆儿,我也在想办法打探消息。” 芜歌怔了怔,旋即,她摇头:“不,新平也不能留,我要带庆儿回郯郡。”昏迷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她都在思索,除了郯郡,她无路可走。 义康的脸色僵住。 “阿康?”芜歌得不到他的回应,忐忑地伸出手去够他,却落了空。 义康这才再次注意到她的眼神:“你?” 芜歌缩回手,脸色褪得惨白:“我雪盲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芷歌!”义康惊地弹起,一把掌住她的肩膀,定睛打量她的眼睛。 芜歌伸手攀住义康的双臂:“在他们发现我看不见之前,帮我逃出这里!” 义康再抑不住满眶的泪水,掌着芜歌肩膀的手微颤着:“不行,你得赶紧找大夫治眼睛!” “没用的。我看过医书,雪盲多数都是自愈,并无良方。除非神医,不能治。这天下,能试上一试的,不过几人,彭千手、心一和欧阳不治。”再度醒来,芜歌彻底清醒了,冷静得近乎残忍,“一般的庸医,还不如不治。无谓浪费时间在寻医上,当务之急,我得逃出宋国。” 义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可是庆儿的下落,怕没那么容易打探到,据我所知,连皇兄都还不知他的下落。” 芜歌紧张地再度伸手要去够他。 义康握住她的胳膊:“你别急。他应该还是安全的。皇兄在极力打探他的下落,为此,还——”他顿了顿,犹豫一瞬,才道:“为此,皇兄斩断了邱叶志的一支胳膊。” 芜歌怔住。旋即,她冷冷地咬唇。这就是那个人所说的交代?徐家那么多条人命,就用区区一条胳膊抵偿了? 义康见她如此,声音弱了下去:“你放心,一有庆儿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的。” 芜歌的心早已沉落谷底。连那个人都不知晓庆儿的下落,阿康又如何能得知?没找到弟弟之前,她不可能独自逃离。 “算了,我知,这是为难你了。只哥哥他们的后事,便拜托你了。” 义康看着那双清润美丽的大眼睛,蒙了沧桑清雾,只觉得心如刀割:“你便是不吩咐,我也会安置好他们。” “谢谢。”芜歌疲沓地垂眸。庆儿的变数,让她不得不另觅出路。可是,哪里还有出路? 是夜,芜歌很晚都未入睡。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无神地盯着帐顶的白芒出神。她似乎是在等一个奇迹,眼睛忽然复明的奇迹。 然而,她只等来了一个噩梦。 窗棂咯噔响了一声,接着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芜歌自从雪盲后,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有人偷偷潜进来了。 她伸手去摸索床榻里侧,自从遭遇狼人谷的变故,她就有了在床榻里侧安放匕首和软鞭防身的习惯。只这次,床榻里空无一物。 她这才惊觉,这是在新平,她是在昏厥之时被那个人带过来的,哪里还有防身的武器。 她并不惧死,若是可以一死,倒也一了百了。只是,她还没救庆儿,还没能报一家之仇。她不能死! 来者不知是何人。而她又目不能视。 她紧张地摸索起床榻里侧的单衣,将单衣旋着拧成一股绳,缠在手中,满身戒备着。 轻缓的脚步,越来越近,芜歌紧张地闭上眼睛,佯装熟睡。她听见衣服的摩挲声,应该是那人俯身在看自己。她紧了紧手中的单衣,谋划着若是那人胆敢凑近冒犯她,她便出其不意地用这股绳子绞住那人的脖子。 然而,来人只听她的呼吸,便识破她的佯装:“别装了,徐芷歌,你没睡。” 芜歌闻声,唰地睁开了眼。 是狼子夜! 她盯着帐顶,整个人像僵住一般。 “是我。”狼子夜似是知晓她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你还好吧,徐芷歌?” 芜歌紧了紧手里的那股绳,正欲起身绞住那个刽子手时,却听他清清淡淡地说,“用这么一根绳子都不是的破布,就想捆住我?况且,你现在还有力气爬起来吗?” 芜歌恼羞地扭头,看了过去。她的世界,早只剩白茫茫一片了。她连这屋里是不是点了灯,都不知晓。 狼子夜弓腰坐在了榻前的木坪上:“你跟我做过的交易,不会是忘干净了吧?” 芜歌很吃力地半撑起身,坐了起来。她当然记得,那日在狼人谷,为了救庆之,她毫不犹豫就许了一个子嗣给眼前的刽子手。 可当时,她之所以那么无畏,不过是因为第二日的终极一搏。若她赌赢了,量狼子夜也不敢和皇帝抢人,若赌输了,这世上都没她了,还哪有什么子嗣?更何况,她心底总有一个荒谬的猜疑,难以言道的猜疑…… 秋婵特意留了一盏素灯,微黄的暖光,正好够狼子夜把睡榻上的女子瞧清楚。她眉黛如烟,如此虚弱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哪怕是这样愤恨地看着自己,也让自己心头生出莫名的怜惜来。 “庆儿现在生死未卜,你还有脸来跟我提交易?”芜歌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诡异,又轻又颤,她实在太虚弱了。 狼子夜当真觉得这个女子才是最肖徐献之的,换建康城里的其他贵女,遭遇这样的厄运,怕是只会整日以泪洗面,而她昏死两回再醒来,除了周身的冷意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竟然已经可以平静地与自己对话了。 “是他自己跑回来送死,我哪能管得了他一辈子的死活。” 芜歌靠坐在床头,冷勾了唇角:“那你也只当那个子嗣也随着他一同死了吧。” “那我们重新谈那笔买卖如何?”狼子夜端着讨价还价的架势,“我再救徐庆之一次,你随我回狼人谷,给我生个子嗣。” 芜歌死死“盯”着这个趁火打劫的刽子手。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她却仿佛看到了银面具下那双深邃眸子里隐藏的执念:“你就不怕刘义隆杀了你?” 狼子夜不答,反问:“你是想逃脱刘义隆的吧?” 芜歌似乎从这句清冷的问话里读到了落寞的意味。她深吸一口气:“我岂止想逃脱?我还想杀了他。” 许久,她都听不到那个刽子手的声音。她又道:“弑君,谅你也不敢。那杀邱叶志和袁齐妫,你总不至于没胆吧?”她冷笑:“你若帮我杀了这两个人,我再给你生两个子嗣又如何?” 第66章 谷中木槿 那个刽子手还是没有说话。可芜歌却隐隐听到渐粗的喘息声。他动怒了? 果然,她听到隐含怒意的声音,“徐芷歌,你明不明白三个子嗣意味着什么?你半生都要留在狼人谷!” 芜歌无动于衷,连眼睫毛都未曾颤一颤:“你当真能救出庆儿?”她怎会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刽子手身上?只是,对于庆儿,她无计可施,只能赌一赌。 “当然。” 芜歌未曾犹豫,便点头了:“好。” 狼子夜不曾料想她会应得如此爽快,一时竟是又惊又怒。 芜歌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清淡地说道:“今夜就带我走。” 银面具下的眸子里流淌的怒意愈甚。 “只是。”芜歌其实并不确定那个贼子在哪个位置,她的目光有些迷惘失神,“狼子夜,你为何三翻四次招惹我,非要我给你生个孩子不可呢?你究竟是爱慕我,还是羞辱我,抑或是恨刘义隆?” 这是狼子夜不曾料想的问题,他一时哑声,顿了顿,才道:“我的意图,你何须知晓?” 是啊,何须知晓,自己的天地早已坍塌。这副躯壳不过是一叶浮萍,半点由不得自己。芜歌垂睑:“可有一事你得知晓。”她抬眸:“你想要个瞎子当压寨夫人吗?”清淡无波的语气,好似在说件无关痛痒的琐事,“我雪盲了。你想带我走,怕也不容易。” 狼子夜的眸子陡地滞住,满目震惊。 “他们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康,你是第二个。”芜歌依旧清清淡淡地说着,“除了庆儿,我的第二个条件是我要心一。除了他,怕是没人能医好我的眼睛。” 狼子夜镇了镇神,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他没问下去,只定睛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明还是那样明媚,却似乎是少了往日的灵动。 “你若是跟刘义隆回宫,有御医看顾,你复明的机会比去狼人谷要大得多。” 芜歌有些闹不明白这个贼子何时懂得替人着想了。她冷嘲地勾了勾唇:“若是被逼只能回建康宫,我情愿这辈子都是瞎的。” 许久,芜歌都没再听到狼子夜的动静。她都快怀疑,这个刽子手是不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靠坐在床头,没有闭眼,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仔细看那眼神却是空洞和茫然的。 周遭一片死寂。 狼子夜并未离开。他就坐在木坪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女子。他很想戳破她的谎言。可是,这样静默的观察,只是坐实了她雪盲的事实。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酸酸的,胀胀的,恨不得杀人以泄愤。 就在芜歌当真以为他已经离开时,被子忽地被掀了开。她惊恐地抬眸望过去。 “我们现在就走。”狼子夜沉声,抓起整整齐齐叠放在案几上的衣物扔了过去,“你自己能穿吗?” 芜歌忿忿地剜他一眼:“转过脸去!”她的强势,只维持了须臾。她前半生的生活从来都是衣来伸手的,假死脱身在北荒之地休养的那段时日,她虽然自立了许多,可要她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穿戴齐整,无异是痴人说梦。 狼子夜的余光瞥见她笨拙地抽扯着衣裳,套的袖子不是袖子,蓦地转身,夺过她手中的衣物。 芜歌愤然地看向他。 “伸手。”狼子夜冷冰冰地发令。芜歌强忍下心底的不适,木然地展开了双臂…… 夜风呼啦啦地响彻在耳畔,前几日的大雪早化了,天地间的寒气随着那场雪散尽了。哪怕这样的深夜疾驰,也不觉得寒冷。 芜歌反倒觉得不适的燥热。狼子夜给她包裹了太多衣裳,又把她牢牢圈在自己的臂弯里,用大氅围裹着。 哪怕隔了那么多层衣物,芜歌还是能感觉到背后男子的灼热气息。这让她感到极度不适。 只是,她强逼着自己压抑下那一阵阵翻涌的不适感。她紧闭着眼,相对于那片白芒,她情愿忍受黑暗。至少,黑可以遮盖血。只要这样,她才能止住万鸿谷的诅咒。 “冷吗?” 头顶传来狼子夜的声音,不知为何,这样闭着眼睛,芜歌竟然错觉这两个字像是久远梦乡里,阿车对自己说的。她蓦地睁开眼,微微仰头看过去。她又忘了她看不见了。她自恼又落寞地耷拉了脑袋。 狼子夜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骑马的速度缓了下来,声音也稍稍带了些温度:“我会抓欧阳不治去狼人谷给你治眼,你会好的。” 芜歌唰地睁开眼,再度仰头看了过去。四目相对,她看不到狼子夜的目光,却执拗地盯着他:“我只要心一。” “心一可能已经死了。”狼子夜说得很不客气,不过,眼见那双清润的眸子顿时染了泪雾那刻,竟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找他。只是,在没找到他之前,欧阳不治顶一顶。” 芜歌目露狐疑,这个贼子会这么好心?转念,脑海又冒出那个荒谬到极致的疑心,她问:“狼子夜,我们从前见过吗?” 银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动了动,狼子夜冷声:“金阁寺,不算见过?” 芜歌敛眸,平视前方,虚弱的声音吹散在夜风里:“我跟你回了狼人谷,何时能见到庆儿?”她怕是疯了才会跟这个刽子手,谈下这么荒谬的交易。她道不清为何竟然信这个贼子,胜过信那个人。既然每条路都是绝路,那她只有但听心声,选一条相对没那么折磨的路。 建康宫,她是万万不想回去了。 若是她没雪盲,她或许会忍辱负重,随着那个人回建康宫,伺机救回弟弟,为家人报仇。可如今,她目不能视,那个人的后宫是比狼人谷更危险的龙潭虎穴,她去宫里,无疑是狼入虎口。 她虽不惧死,却一定要留下这条命。这是她欠娘的。她没能守好哥哥,万万不能再失去弟弟。 “狼子夜!”她唤他。 “我如今并不知徐庆之的下落,不过你放心,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我总会把他带回狼人谷。只是时日之差。” “刘义隆就那么信你?我无故失踪,他不会怀疑到你头上?”芜歌等了许久,身后的人都没回答。 就在她都不指望那个阴晴不定的刽子手回答时,身后的人开口了,“你既然明知他心中有你,为何还要跟我走?” 心口荒芜的疼痛,一瞬疼到了极致,芜歌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你是在刀尖舔血过活的人,于你,这世间的一切该是除却生死无大事吧。我都是死过四回的人了,生死于我亦不过尔尔,更何况谁的心?” 这样的心里话,芜歌不知缘何要对这个自己痛恨的贼子说。说完,心口似乎稍稍舒坦了些许。只是,那刻在心底的魔咒,却是再不可能好了…… 这番交心之谈后,两人再未言语。 芜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睡又是昏天暗地。当她再度醒来,是在马车里。她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叫唤了几声,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狼子夜掀帘钻了进来。他探了探她的额温,才安心地抽回手:“徐芷歌,你既入了狼人谷,就要守我狼人谷的规矩。首先,先养好你这副破败的身子,否则——”他顿了顿,见那个女子无动于衷地半躺着,脸上一丝波澜都没现,他莫名觉得烦躁,便很有点恶趣味地哼道:“别说给我生孩子,就是一夜承欢都不够我折腾的。” 芜歌闻声,眸子蓦地腾起细焰。 狼子夜似乎很满意她动怒,轻笑一声,睨一眼守在马车里的老婆子,继续道:“给你找了个贴身伺候的,未免坏事,挑的是个哑的。不过她耳朵没毛病,你有事就叫哑婆。”说完,他挑帘而出。 芜歌攥紧双拳,死死揪住盖在身上的棉被。 有水囊触碰自己的唇,芜歌偏头就听到哑婆“呃呃”了两声。她确实渴极了,接过水囊咕噜噜喝起来。 这一路回狼人谷,格外顺利。 芜歌原以为,也许会有新平的追兵。可这一路,无惊无险,心底那个荒唐的疑心俨然越演越烈。 也不知过了几日,芜歌听到了越来越多的狼嚎,狼人谷怕是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看不见,便连分辨白天黑夜都不行。她身子虚弱,时睡时醒,一醒来,那哑婆就会端来汤水,她并不能从进食里找出日夜时辰的规律。 渐渐的,她也懒于计较今夕是何夕了。她当务之急确实是要养好这副破败的身子,还有这双不中用的眼睛。 马车颠簸着,越行越慢,狼嚎也越贴越近。 在听到一声“少谷主”时,马车彻底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开,如今,芜歌光是听动静,就能判断是谁了。 是狼子夜,不单是听脚步和动静,她还闻到了他的味道,他应该是熏了一种罕见的香料,虽淡却持久,除了那香料的味道便是青草的味道了。 棉被被掀开,在芜歌还没感受到夜风的清冷时,已有披风裹在了她身上。那股和着青草的淡淡香料味裹挟了全身,芜歌被狼子夜抱出马车。 她一点都没挣扎,却也不是逆来顺受模样。 人当真是奇特的物种。芜歌觉得自己尤是奇特,数日前,她对这个贼子的触碰还极度感到不适,如今却也淡然了。她心底甚至莫名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出其不意,掀开那片银面具的冲动。 然而,她如今盲了,掀开了面具,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真真是讽刺。 这一路,芜歌被他抱着,静默地穿行在狼人谷。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并没多久,狼嚎声渐渐远了,她听到零星几只夜莺的鸣唱,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若是她没猜错,那是木槿的香味。 木槿,朝开夕落,花香极淡。她最爱木槿,还在闺阁时不知差遣八位贴身侍奉的一等丫鬟,想了多少法子,提炼木槿香。可无论如何努力,那花香总持久不了半日,渐渐的,她玩心太重,便失了耐心。 只是,对木槿,她依旧偏爱。无论是司空府的院落,还是平城侯府的院落,她都种了木槿。甚至是建康宫里,那个人为了讨她欢心,也曾经辟过御花园的一隅,遍植木槿。 在金阁寺养病时,她接到父亲的家书,父亲告诉她,御花园的那片木槿被连根拔起扔出了建康宫,成了不知何处的一堆枯草,烂在了不知名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皇后娘娘心爱的君子兰。 那时,她捧着家书,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而今,这香味,同样让她血气翻涌。 她抬眸,哪怕看不见,却还是盯着那张银面具:“狼人谷有其他女子吗?” 狼子夜不知她为何作此一问,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我虽不想做什么压寨夫人,但只要我在这里一日,除了哑婆,狼人谷,不得有一个女人。”芜歌说话冷冰冰的,“在没见到庆儿之前,你不得碰我。” 狼子夜不置可否地说道:“这里本就没女子。” 芜歌微怔,没女子,为何有花香?她立这样的规矩,并非妒忌,她只是觉得女人远比男人心狠毒辣。她不想这样辛苦留下的性命,莫名地折在女子争风吃醋的戏码里。她如今目不能视,招架不了明枪暗箭。 咯吱——房门被狼子夜一脚轻踢开。 这间屋子不大,不过须臾,芜歌就已被放在了床榻上。 “哑婆,打水来。”狼子夜吩咐。 芜歌这才惊觉,那哑婆竟然是全程跟着自己的。可她并没听到她的脚步,只有轻功了得的人,才会走路无声。这一路,哑婆因为一直陪着她,她并未留意过她的脚步声。 看来,哑婆并非普通人。 狼子夜给芜歌脱下鞋,安放在木坪上,便转身离去。 “狼子夜!”芜歌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出声唤住他。 狼子夜回眸。 芜歌此时已惊觉自己的不妥来。换个陌生的环境,她心底其实是害怕的。可是,叫住这个贼子,算什么事?难不成,她竟是信了这个贼子? 这样的认知,让芜歌万分自恼。她咬唇,冷声道:“无事。你走吧。” 狼子夜却回身,折了回来,坐在了木坪上。 第67章 故步自囚 芜歌在听到木坪上的声响时,防备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你怕?”狼子夜问。 芜歌听着好生恼恨,紧闭的双眼莫名地颤了颤,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她从前是很怕黑的,可如今更怕白。现在,她睁开眼是白茫茫的,闭着眼是黑漆漆的,天地万物都被这黑白吞噬,处处是叫她无处遁形的恐怖。 她如何会不怕?可是,她还哪里有资格害怕? 狼子夜凝视着她,好半晌,才伸手搭在榻沿,故作轻慢地敲了敲:“狼人谷,生人不得入内。这个院子,除了哑婆,只有欧阳不治可以进来。你在这里绝对安全。” 这颗定心丸并未让芜歌安心多少。反而让她更加恼恨。她恼恨自己的百无一用,到头来不得不和这个刽子手做买卖,寻求一个贼子的庇护! 狼子夜静默地看着她,又过了许久,才道:“我谷外事多,每隔七日才回来一次。我要出谷了,你有事就吩咐哑婆。” 芜歌依旧闭着眼。这双眼睛,早成了摆设,她都懒得睁开了。她如今只关心一件事:“我何时能见到庆儿?” “我会尽快。”也许,他们两个都未曾发现,狼子夜身上的棱角在赶路的这些日子里被磨平了许多,连语气都和顺了,“欧阳不治就在谷里,今夜晚了,明日一早他会过来,给你把脉。我走了。你保重。” 芜歌一直紧闭着眼,拒人千里模样,直叫狼子夜都怀疑她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他暗叹一气,起身便走,可才迈开两步,他又折了回去,掸开榻上的棉被盖在她身上。他俯身看着她:“我七天后回来,除了你弟弟,有没有需要我带的东西?” 芜歌依旧不语。 狼子夜又静看了她半晌,终究是无奈地敛眸,缓步离去。 哑婆蹒跚着步子,送他出院。临到院门口,狼子夜住步,冷看着老婆子:“以后她就是你的主子,她生,你才能生。好生照看她。” 哑婆颔首,拱手道:“诺——”她话未落音,脖子已被狼子夜扼住,整个人被悬起扣在围墙上。 “若是叫她识破了你,你万死不能谢罪。” 哑婆张嘴还要称诺,脖子却被扼得愈发紧。她这才反应过来,主子缘何动怒。她竟又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哑婆子了。她连忙闷闷点头,呃呃了两声。 狼子夜这才松开她:“除了危及性命的,她要什么都给她。” 哑婆连忙又点头。狼子夜这才踏着夜色离去…… 狼人谷的监禁生活,比芜歌预想的还要难捱。其实,哑婆和欧阳不治对她照顾得很妥帖。只是,她从欧阳不治的唉声叹气里,坐实了复明之路万分坎坷的猜想。 她的世界,除了那个贼老头早晚一次请脉时会唠叨几句,就只剩一片死寂。自那夜后,她再没开口说过话。 她在白茫茫和黑漆漆的交替死寂中,静默地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没有焚香,没有诵经,甚至没有泪水。 她甚至没出过那间屋子。白天与黑夜,于她而言,只是鸟鸣和狼嚎的区别。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心口一直闷闷作痛着,痛到后来都近乎麻木了。她自觉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想救人,想报仇,然而这副破败的身子和这双不中用的眼睛,让她连走出这块方寸之地都不行。 谈何救人报仇? 她今生都不曾如此颓丧过。金阁寺,奄奄一息时,不曾如此。北蛮之地,周身失血时,也不曾如此。那时,她的心口还点着希望的火苗。 如今,那火苗日复一日,近乎熄灭了。 失明,带给她的打击,并不比万鸿谷的痛不欲生少。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她不过是在等待弟弟的消息。 她不敢想象倘若弟弟也不在了,她该如何独活?哪怕杀了刘义隆,杀了袁齐妫,杀了邱叶志,那些逝去的亲人也回不来了!更何况,她拿什么手刃仇人? 这些时日,她一遍遍在脑海回放过去的种种,除了悔不当初,就只剩恼恨自己。她甚至后悔不自量力地领着一百火凰死士回了建康。 可是,她留在平城,如约嫁给拓跋焘,也同样换不来亲人平安。 哥哥们没在法场枭首,却也没逃过万鸿谷的围剿。终究是死路一条。留平城,唯一的好处,不过是也许能看住庆儿,也许能拿到凰后的私兵,日后找建康宫里的仇人们寻仇。 哦,也许,在平城她就不会雪盲吧。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也许。 芜歌在黑与白的无声交替里,蹉跎着岁月,独自舔舐着伤口。期间,狼子夜回来过两回。那个贼子,似乎有点惧怕靠近她,每次回来,也只是交代庆儿的下落。 接连两次,都不过是重复那句,“你放心,徐庆之还活着。” 到了第三回,狼子夜再度坐在榻前的木坪时,终于是带来了不同的消息:“我找到徐庆之了。” 芜歌唰地睁开了眼,哪怕看不见,清润的目光还是锐利地看了过来。“他——”她张嘴,却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太久没开口了,都近乎忘了怎么说话了。 “他活着,只是受了点伤,在养伤。”狼子夜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芜歌却急切地下了榻,一脚踏空在木坪栽了下去,狼子夜一把搀住她,她也顾不上甩开这个贼子了,只揪住他急问:“他在哪?” 狼子夜环着她,只觉得她消减得厉害。这些时日的安养,并未像欧阳老头预期的那样,养回元气来。他不答她,反倒说:“徐芷歌,你这样下去,徐庆之还没死,你却活不久了。” 芜歌抬眸,冷冷地看着他。 狼子夜抬手捂住她的眼。不知为何,这双乌瞳分明没有昔日那般灵动,却叫他每每看到都心口窒闷。有些话,他看着这双眼,甚至开不了口:“我原本还想瞒着你。欧阳不治说,你之所以雪盲,除了因为受大雪刺激,极悲极怒,气血攻心外,还因为当日杜鹃红的余毒未清,随着气血上脑所致。徐芷歌,你若自己不争气,便是华佗在世也治不了你。” 芜歌的身子随着他的话,微微颤抖起来。她拂开捂着眼睛上的手,仰头看着他:“我只问庆儿在哪?” 狼子夜此时还搀扶着她,远远看着,两人像是相拥着。可这样的相拥,只叫他心塞,他想缩回手,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胳膊,依旧执拗地圈她在怀。“你弟弟在养伤。”他重复,“等他伤愈,我就带来见你。” “那是何时?”芜歌追问,有泪雾在眼眶里氤氲。 “再过两个月。” 芜歌的脸色蓦地苍白,她死死揪住他的臂弯:“他怎么了?伤在何处?为何要两个月?” 狼子夜张了张嘴,却又咽回了话。 “狼子夜!”芜歌冷声,泪挂在浓密的睫上摇摇欲坠。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掀起了涟漪,狼子夜抬手为她拭泪,却被她一把拂了开。他僵悬着手,半晌,无奈地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很正常。他伤了腿,未免落下残疾,你最好还是等上两个月。” 芜歌的心稍稍安落,却依旧无法释疑地盯着他。 狼子夜只觉得对着这个女子,身为杀手的铁石心肠都彻底丢盔卸甲了:“过两个月,你就能见到他了,我哪怕骗你一时,难不成还能骗你一世?你要是不信,到时亲口问他。” 芜歌的心又安落了几分。她蓦地松开揪在他胳膊上的双手,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被他圈在怀里。她一把就要推开他,可这个刽子手哪里是她推得动的。 狼子夜执拗地圈着她:“我已经兑现承诺,救回了徐庆之,也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他并非执念床笫间的缠绵,他不过想离她近一些罢了。 芜歌没再推他,只冷冰冰地说道:“你几时真的把庆儿带来见我,几时再谈那笔买卖。” 狼子夜冷哼:“我可以不碰你。但徐庆之我的确是救下了,我不单救了他,还在费心医治他。” “那又如何?”芜歌反问。 狼子夜更加紧地扣她在怀:“你既然答应做我的压寨夫人,你我总不能一直如同现在这般,仇人相见吧?” “你搞错了,狼子夜,那笔买卖只是笔买卖。我何时答应做什么压寨夫人?”芜歌极力平淡语气,却无法压制愤怒。 “怎么都好。你我既然要做这世间夫妻要做的事,就不能如同现在这样。”这样厚颜无耻的话在狼子夜嘴里道来,似乎是极平常不过。 芜歌恨极,却懒得就着这个尴尬的话题再纠缠下去:“放手!”她又挣了挣,依旧是无果,反倒被狼子夜毫无征兆地打横抱了起来。 “狼子夜!” “别吵。我还没把你怎样呢?” 芜歌虽恨却没再出声。俘虏就该有俘虏的自觉。在她毫不犹豫应下这笔买卖时,她丝毫不曾顾念这身皮囊,如今,还矫情什么? 狼子夜抱着她径直出院,一路蜿蜒,出了宅子,便抱她上了马。 芜歌再没出声,任他圈在身前,同骑一骑。他骑得很慢,马蹄清脆地吧嗒吧嗒,暖风拂面,虫鸣鸟啼,迎面还有青草夹杂着野花的清新香味。 晚春时节,其实比早春更适合踏青。 芜歌记起,在恍若隔世的那段时光里,她曾与那个全心爱慕的男子同乘一骑,徜徉在建康的郊野,采几朵野花别在鬓角,揪几根狗尾草直挠阿车的脖子。 阿车很怕痒,“小幺,别闹。” 小幺却不依,扭转身子,一个劲用马尾草扎他的脖子,咯咯直笑:“明妈妈说,怕痒痒的男子惧内。阿车,你很怕我吗?” 阿车噙着笑,佯怒地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再闹,我就拉你一起摔下马。” 眼前白茫茫一片,是吞噬万物的空洞,那段时光早被埋葬在了那片白茫茫的空洞里。芜歌不知为何竟又想起了。她自恼又怅惋。 而狼子夜已止住马,翻身下了马。 芜歌听到他的脚步渐远,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惧意,下意识地揪住了缰绳。 狼子夜折回来,正巧看到她的动作:“你只要乖乖听欧阳老头的,眼睛总会好的。哪怕看不见,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你如今不就可以骑马吗?” 芜歌的心突了突,可还不待她定神,就听到狼子夜竟然拍了马屁股一掌。在耳畔响起那句可恨的“抓紧”时,坐下的马已撒欢地跑了开。 芜歌惊到,只好死死揪住缰绳。马蹄声急,清风被急速扯出的劲道,抽在耳畔,芜歌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 “追风,回来。”随着狼子夜一声令下,那马一个折转,撒欢地折返回去。 芜歌一直死死揪着缰绳,掌心勒得生疼,脑门也冒出一头汗来。 狼子夜冲追风招手,这坐骑极有灵性,放慢了速度,朝主人小奔过去。就在芜歌以为有惊无险要停稳时,追风撒娇似的撂开前蹄,傲娇地一声长嘶。 “啊。”芜歌一不留神差点被颠下马,背后传来温热的力道,是狼子夜出手稳住了她。追风四蹄着地后,芜歌惊魂未定地呼了几口气。 “你不是骑得很好吗?”狼子夜又开口了。 芜歌扭头“俯视”他,心下虽知他是善意,却并不领情。她翻身下马,可脚一落地竟然有些腿软,还不及她攀着追风站稳,已被身侧的贼子搀扶住。 芜歌想甩开他,却被牢牢箍住。 “你该多走动。”狼子夜又说教了,“如果觉得院子逼仄,可以吩咐哑婆带你来这里。狼人谷的景致不错。” 芜歌微微喘息着,太久不曾活动筋骨,的确有些体力不支。忽地,鬓角传来不适的触感,她警惕地瞪向狼子夜。 狼子夜不疾不徐地别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在她的鬓角:“你的脸色不好,花簪可以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 芜歌惊疑地看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更无法想象银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何模样,是何神色。更叫她惊疑的是,那贼子牵起她的手,塞了一株草给她。她用手触了触,讶异地再度仰头看他,依旧看不见,可指尖被狗尾草磋磨着,心口慌乱地突了突。 狼子夜自然是觉察到她神色有异,深邃的眸子哪怕被银面具遮蔽着,也还是起了涟漪。他别过脸,牵过芜歌的手,一手又牵过追风,便在这山间的小径漫步起来。 芜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只木然地随着身侧男子的步子,走着。他似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在迁就自己。 芜歌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曾经,阿车就是这样牵着她散步的。就在前不久,建康宫里那个权倾大宋的男子也是这样牵着她的。 她觉得眼角酸涩,似有潮意袭来。她重重地抽手,却抽不开。 第68章 吹埙驯狼 狼子夜一把扯过她,指着不远处山谷里依稀可见的瀑布,扯开话题道:“徐芷歌,你听那边。” 芜歌仔细听了听,在一片鸟啾声中,隐隐有潺潺的流水声。 “我给那个瀑布取名狼人眼。小时候练完功,我喜欢去那里冲凉。”狼子夜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牵着她又走近了一些,“带你玩个好玩的,敢吗?” 芜歌紧捏着那株狗尾草,心底惊疑翻涌,哪有心思听他闲话儿时? 山风呼啦啦地响彻耳畔,芜歌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怕是登上了某座山峰。 他们其实并没登上什么山。狼人谷并非山谷,而是建康郊野那片高地中央,凹陷出的一片谷底。他们此时正站在那片高地上,俯瞰狼人谷。 狼子夜牵着芜歌来到临近断壁的一棵参天古松前。这古松至少长了几百年,几人围抱才能抱住。古松之上,搭了一间树屋。 狼子夜搂过芜歌的腰,在她不及反应时,已抱着她踮足飞起,跃上了树屋。 “你?”芜歌才出声,手已被狼子夜拽着抚上了古松的枝干。 “感受一下这棵老树。”狼子夜搂着怀里的女子,并肩坐在树屋里。他们双腿悬空着,脚下是百尺深渊,“现在,狼人谷被你踩在脚下,见与不见,你都是它的主宰。” “狼子夜,你为何带我来这里?”芜歌能感受到山风在鞋底掠过,便不敢轻易动弹,只能任由这个男子裹挟着。 狼子夜一把推倒芜歌。 “啊。”芜歌惊呼一声,却发现躺下的地方铺着稻草和棉絮,鼻息间弥漫着自然的清新,而脖颈下是男子温热的臂弯。 “闭着眼睛感受一下。”狼子夜一改愤世嫉俗的痞气口吻。他偏头看着,平躺着依旧睁着眼,茫然盯着树屋屋顶的女子:“见与不见,你还是徐芷歌。” “徐芷歌早就死了。”芜歌说得急切,这些日子以来,她就是这样一遍遍地自欺欺人着。徐芷歌是没法活着忍受这样的折磨的。她会疯,会癫,会狂。她必须死了,才可能再活过来。 狼子夜不知为何,在这一瞬,竟然莫名懂了这个女子为何执意要给自己改名芜歌了。 “可她一直都在我心里,不管叫什么名字,都在。”说出这句话时,狼子夜自己都惊到了。 身侧的女子终于侧过头来,眼神带着迷惘的凄美,她唇角甚至勾了勾:“狼子夜,如果你心里真有她,她会变成毒,一点一点毒死你的。” 狼子夜笑了笑:“好啊,她若有本事取我的命,也取得下手,我乐于奉陪。” 芜歌闭上眼,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竟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狼子夜静默地看着她的睡颜,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 欧阳不治说,她的状况并不好,若不悉心调养,也就剩三五年的寿元。她的疾,不在眼,而在心。心病还需心药医,开再多的药,也不过是害她成日里昏昏嗜睡,治不了根本。 狼子夜这样看着她,心口的闷疼,一阵比一阵强烈。这些日子,他其实很怕见她,见她,心会疼,不见,心会慌。 他杀了很多人。人命,在他眼里,轻于鸿毛。可是,只要想到她只剩三五年的光景,他就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近来,他越来越后悔。他不该在金阁寺虏劫她。那顶被刘义隆熔掉的后冠,该是属于她的。 刘义隆当真是心狠,比他这个刽子手还要心狠。明明深爱,为何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他凑近那张熟睡的靥,轻轻地在她唇边啄了一吻。 “小幺。”他唤她,只敢悄声,生怕惊醒了她,“对不起。” 芜歌这一觉睡得很沉,待她醒来,已是入夜。她是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狼嚎声惊醒的。她睁开眼,依旧是白茫茫一片,漫天的繁星都被大雪淹没了。 “醒了。饿不饿?”她睡了多久,狼子夜就看了她多久。 芜歌坐起身,才发觉身上盖着他的衣服。她嫌弃地掀开,却又被狼子夜裹了回去,“夜里凉,穿着。” 芜歌如何愿意领情? 狼子夜只好又说道:“你还得留着命等你弟弟,病死,就不好了。” 芜歌这才不掀那衣裳了。 “抱稳我。”狼子夜一把搂过她,从树屋上飞跃而下。 追风正百无聊赖地甩着马尾。不远处,是一双双密密麻麻镶嵌在暗夜里,泛着绿色光芒的眼睛。 “你们来了?” 芜歌刚刚站稳,便听他这么一问,立时就听到一声狼嚎,紧接着是一群狼嚎。 她吓得有些瑟缩,禁不住往身侧温暖的怀翼缩了缩,可立时又惊觉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往这个贼子怀里钻,便恼恨地想要挣开。 狼子夜却是愈发紧地搂住她:“带你玩个更好玩的。”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埙来:“你回吹埙吗?” 芜歌微怔,仰头看他。 狼子夜自然是知晓她不会吹埙,笑了笑,一手搂着佳人在怀,一手吹起埙来。 埙音,低沉而悠扬,浮在晚春的夜风里。 周遭的狼群,像膜拜狼王一样,应和着埙音,依次嚎叫着。狼人谷像一面巨大的铜锣,把这阵阵狼嚎放大,直冲云霄。 若是芜歌还看得见,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致惊异到。一群夜狼,在狼王的带领下,群聚在高地,对着一轮玄月嚎叫,膜拜他们的首领。她身侧的这个男子。 狼子夜抽手,埙音戛然而止。芜歌偏头,那埙便凑到了她唇边。 “试试。”狼子夜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带着暖春的和煦。 芜歌本想一把推开的,可是,转念,她止住已经抬起的手。驯狼的本事,她若学会了,是不是哪怕没复明,她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可以逃出这里的? “很容易的。试试。” 埙都贴上自己的唇了,心底很膈应,这埙还似乎残留着那个男子唇角的余温,可芜歌还是接了过来。 狼子夜从身后环住她,拨着她的手指,手把手地教她:“左手按在这里,右手这里,气从丹田,吹吹看。” 芜歌试了试,一缕低沉的音符奏起。 “不错,气别断,手指这样,对,就是这样……” 芜歌很用心地学着,反复三次,已经可以断断续续吹奏狼子夜方才的调子了。 “很好,多加练习,很快就出师了。”狼子夜似乎很满意,言语里破天荒地带了笑意。 “这是召唤狼群的调子吗?”芜歌毫不掩藏想要逃跑的那点心机。 狼子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那么容易。他们之所以认我,不是因为调子。” “那是因为什么?” 芜歌半晌都没听到回音,原本想是得不到答案了,却听他说道,“我幼时是喝狼奶的,喝的是狼王妃的,也许不止奶,还有血吧。” 他的声音有些怅惋,芜歌意外地怔了怔。 狼子夜却又笑了,牵着她,往狼群那边走去:“跟我来。” 芜歌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夜狼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她陡地止步。 “不用怕。你身上有我的味道,他们不敢伤你。”狼子夜用力拉着她,径直走进了狼群。 芜歌心底虽然还有惧意,却因为好奇而强撑着,直到狼子夜拽着她的手腕,抚上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芜歌吓得急忙缩手,却被狼子夜桎梏住手腕:“你——” “我都说了不用怕。”狼子夜轻笑,“你摸一摸狼王妃,今后再遇到这群狼,他们就不敢对你造次了。” 当真这么神奇?芜歌讶了讶,忐忑地抚上了狼王妃的脑袋。 说来也奇,这狼王妃竟似一只乖顺的忠犬亲昵地往芜歌的掌心蹭了蹭。 “她认得你了。”狼子夜今夜的笑容格外多。 芜歌心底的惧意渐渐褪去,自然地抚起母狼的毛发来。她想起了黑凰,黑凰的毛色很有光泽,抚起来有种宽慰人心的魔力。 想起黑凰,必然想到了郯郡,芜歌心底好不容易暂时忘却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她缩了手。 狼子夜立时就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今日似乎也只能到这一步了。他想岔开她的注意力:“饿了吧?我们回吧。”说着,打了声口哨,追风听话地小奔了过来。 狼子夜一把抱起芜歌翻身上马,顺着来时的小路,一路往回走。 是夜,芜歌躺在睡榻上,辗转反侧。自从吃了欧阳不治的药后,她就有些日夜颠倒。百日里昏昏入睡,夜里却难以入眠。她坐起,翻出枕头底下多出来的那只埙,捧在唇边吹奏起来。 自从芜歌来了狼人谷,狼子夜似乎就无法在谷中安睡了。此时,他正站在院落中央,看着芜歌的房门。听到埙音,他的唇角莫名地勾起…… 平城皇宫,一片素缟。魏皇拓跋嗣驾崩,举国哀痛。 今夜是拓跋嗣的头七,拓跋焘跪在梓宫前,静默地燃着冥纸。明日就是他的登基大典。魏国将迎来他的时代。 他曾罪恶地幻想过这天的到来。他以为,他至少会有几分激动。然而,并没有。他的心像深潭枯井,并没掀起多少波澜,甚至比不上得知南方来的消息时,情绪波动的十一。 今年,注定是他的流年。 先皇对他是偏爱的,哪怕只是因为爱屋及乌。他心底是感恩的。父皇的病逝,虽然只是时日长短的区别,真的经历,还是切肤之痛。 他不曾料想的是,得知那个女子在万鸿谷的遭遇,又听说她失踪的消息,他只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南飞去找她。那种痛,竟然也是切肤的。他不知他是从几时起,竟然对那个女子如此牵挂了。 他一页一页撕着冥纸,看着冥纸被火舌吞没,一层叠一层地成为灰烬。他竟有种心字成灰的错觉。他派了一批又一批的探子南下,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便是建康宫里,竟然也没她的下落。 他把她弄丢了。他越来越追悔,当日不该与她斗气的。他明知徐家必然难逃此劫,而那个女子视家人更胜自己的性命,又怎会甘心袖手旁观? “阿芜。”他叹息,撕下最后一夜冥纸扔入火舌,“你等等我。”说完,他闭目,许久才起身…… 翌日,拓跋焘登基为帝。只是后位却是空悬,两位侧王妃象征性地获封为左右昭仪。姚皇后自然是不满意的,只是拓跋焘摄政已久,早已大权在握。她手中的火凰营,并不真心臣服于她,她拿这个养子是无可奈何的。 拓跋焘登基当日,就推行了尊孔修文、灭佛重农的国策。魏国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芜歌不是没想过北方那个差点成为她夫君的男子。多半是在绝望的深夜里,夜不能寐时,最是渴望光明和自由。她希冀过那个男子能御马而来,救她出水火。 可是,每每燃起这样的希冀,她便会自恨自恼。 近来,她心态平和了许多,放弃了自暴自弃的自囚,渐渐逼着自己适应起雪盲的生活。她会拄着盲杖在房间和院落里练习行走,会在夜莺鸣啼时,捧着狼子夜送她的那只埙吹奏那夜学到的调子。 起初,只有零星几点狼嚎应和她,日子久了,便有越来越多的狼嚎应和。 这时,她心底的郁结才能舒缓一二。 欧阳不治近来的哀叹,明显少了很多:“丫头,你要是早点想开,这身子骨早该养回些元气了。除了那个狼崽子,我还没见过谁像你这样舍得对自己下手的。” 芜歌不平这贼老头竟然把自己和那个刽子手相提并论,冷冷的眼刀甩了过去,虽然是盲的,但目光似乎更能杀人了。 欧阳不治不由缩了缩脖子:“连看人都一样叫人瘆得慌,啧啧。” “你跟狼子夜很熟?”这个问题,芜歌其实早就想问了。 欧阳不治怔了怔,随即此地无银地直摇头:“说的哪里话,我是被那狼崽子派人抓来的!” “那你是认得那匹母狼,所以才叫他狼崽子?”芜歌又问。 欧阳不治噎住,心想,我认得的是那只公的。他摸摸鼻子,继续扯谎:“哎呀,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头子我,这脑子早被酒给醉傻了,稀里糊涂的。真是,越老越糊涂。”老头子暗暗叫苦,他当真是最不擅长说谎的。 芜歌已然是心中有数了,懒得再追问。 倒是这老头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丫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依我看,这狼崽子对你是真心好,你往后可别再对他不冷不热的了。” 芜歌狠狠剜了他一眼。老头吓得有些瑟缩,收起诊囊,起了身:“算我没说,哎。”他晃悠悠地走出房门,同情地看了眼一直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里厢的狼崽子,嘴里嘀咕着,“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唷。” 第69章 姐弟重逢 芜歌其实早在狼子夜进这处院落时,就有所察觉。人当真是奇怪的物种。一旦盲得久了,求生的本能会将听觉和嗅觉无限放大。 只要狼子夜回谷,哑婆都会急忙迎出去。她就是听到哑婆急忙出屋的脚步声,猜测狼子夜来了。 果然,她听到那个贼子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原本是靠坐在大背椅上,手随意地搭放在一侧的圆几上,供欧阳老头诊脉。听到这脚步,她防备地抽回手,更是坐直了身子。 狼子夜见她依旧戒备自己,心下有些无奈。他拉开方才欧阳老头坐过的椅子,坐在了芜歌的对面:“看你气色好多了。” 芜歌不语。虽然经过上回驯狼,他们的关系似乎是融洽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水火不容,却也卡在了原地,再无法向前一步。 时已初夏,天气越来越热。狼人谷深处谷地,虽是冬暖夏凉,却也渐渐能感受到暑气。 芜歌自从进了狼人谷,就再没穿过白色以外的颜色。狼子夜知晓,她这是在为家人默默戴孝。 此刻,她身着一袭真丝白裙,乌发只挽了一对松松的双髻,长发耷在双侧,柔顺地垂到腰际,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妩媚。 狼子夜觉得这是一种极致的美。这样动人的女子,但凡是个男儿,都是难以割舍的吧。他起身,弓腰,把手中的锦盒搁在了圆几上:“送给你的。”他牵起她的手抚在了锦盒上:“打开瞧瞧。” 芜歌却是淡漠地缩回手:“你若真想送,不如把庆儿送过来。” 狼子夜有些悻然:“你再耐心等个把月,等他痊愈,我自会送他过来。” 芜歌抬眸看向他,目光里的不信任让狼子夜愈发悻悻。只是,他如今当真是被这个女子磨得没了脾气。他兀自打开锦盒,取出一枚通体洁白的小方玉,塞入芜歌手里:“摸摸看。” 指尖划过小方玉,凹凸的纹理,似乎是字的痕迹,芜歌狐疑地再次抬眸看向他。 狼子夜笑了笑:“你猜得没错,这是我让人刻的字。锦盒里是最常用的字,等你用熟了这些,我再给你添些别的。”见她神色依旧是淡漠,他又道:“熟能生巧,你的埙就越吹越好,这些字,很快就能摸清的。” 芜歌停下指尖的婆娑:“欧阳不治是不是说,我再也好不了了?” 狼子夜怔住,旋即,他摇头:“没有。我不过是看你闲来无事,哑婆不能说话,却能识字,有了这些字,你们才能顺畅交流。她伺候你,也能伺候得更好。” “狼子夜,你几时变得如此好心了?即便欧阳不治说我的眼睛好不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遇过比这更糟糕的事,犯不着你如此好心,我也不会领情。”芜歌清清冷冷的,可说出来的话,句句都伤人,“这玉,一摸就知是上等的羊脂暖玉。刻这一盒子字,费了不少银钱吧?怎么?刘义隆抄了徐府,国库就不空虚了?竟连你这个贼子都能如此挥霍。” 她说完,随手把小方玉撂到了圆几上。她以为狼子夜该要动怒了,可是,那贼子静默片刻,竟然弓腰蹲在了她身侧,万分好脾气地问,“徐芷歌,你说,要我怎样做,你才能开心一点?” 芜歌微怔。 狼子夜暗叹了一气,牵起她的手:“天气越来越热了,不如带你去狼人眼瞧瞧。” 芜歌记得,狼人眼是那日她听到的流瀑。如今,再美的景致于她都毫无意义。她没抽手,只淡声道:“我想出谷,去个有人的地方,听听有人的声音。” 轮到狼子夜怔住,旋即,他点头:“好。我知道一个镇子离这里不远。若是运气好,还能赶上市集。” 芜歌对市集不感兴趣,她不过是还不死心,哪怕目不能视,也想终有一日能领着弟弟逃出去。出谷的路,她必然得熟悉起来。 狼子夜似乎是不曾察觉她的意图,或者是,明明察觉了,只是在装糊涂。他牵着她,径直出了谷,依旧和上回那样共骑一骑。 快马加鞭,不过两炷香功夫,便到了那个镇子。 失明这么久,芜歌已经学会从风向辨别方位了。这个镇子在建康城的反方向,不大,却处处充斥着市井的热闹喧嚣。 狼子夜进了镇子,便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步徐行。芜歌坐在马上。她出行前,哑婆给她戴上了帷帽。 这样的伪装,一点都不高明,但凡建康宫里的人想找她,就能轻而易举地识破她的行踪。 芜歌本就怀着试探之意,并不在乎暴露行踪。她听到小贩唱卖,“糖葫芦,糖葫芦,三分钱一串,五分钱两串,不好吃,不收钱。” 她蓦地就掀开了帷幔:“我想吃糖葫芦。” 狼子夜着实有些意外,却停下脚步,折回糖葫芦的摊子前:“老板,来两串。” 狼子夜递了一串冰糖葫芦,塞芜歌手里:“尝尝是建康东门的味道好,还是这里的好。”他说完,蓦地敛了眸,戒备地抬眸看芜歌。 芜歌倒是没反应,似乎全然没听见他的话,自顾咬下半颗山楂,细细咀嚼着。 狼子夜也跟着咬下手中的一颗山楂。还是东门的味道好,带着记忆里最好的颜色。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手中的这串味同嚼蜡。 芜歌也觉得是在嚼蜡。东门徐记的山楂铺,是她一手捧起来的。从前,徐记也只是路边的一个小摊贩,他的发迹,只因遇上微服的宜都王领着司空府的嫡小姐逛街市。 只因徐小姐说了一句,“阿车,这家的糖葫芦真好吃,甜而不腻,酸而不涩,当真是人间美味。”宜都王便随手赏了他一间铺子,只吩咐,“每日送一些上好的去司空府。” 宜都王对徐府小姐的一往情深,曾是建康城里的风月佳话。这徐记也因着这佳话而名声大噪,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富家公子为博佳人一笑,而效仿宜都王。 芜歌咽下那口山楂,才淡声问:“那徐记应该早关张了吧?”金阁寺被掳后,与那十年相关的一切都断了个干脆,除了徐记的糖葫芦。那对老夫妻很实诚,只因得了上位者的恩赏,便一直遵守着诺言,直到芜歌假死北上,那甜点也没间断过。只是,芜歌自从在承明殿见到袁齐妫后,就再没吃过。 狼子夜哪里关心过一介小贩的际遇:“下回,我路过时,给你买一串带回来。” “不必。”芜歌连带着手中的,也递回给他,“我已经不爱吃了。” 狼子夜接过那根糖葫芦,连带着自己手中的,正好凑成一对。他也不知为何,心下竟全不是滋味。 “狼子夜,你送我一支簪子吧。”芜歌忽然道,“要银的。” 狼子夜有些诧异,不过还是依着她的吩咐,领她到了首饰摊前。乡野之地的首饰,没一件入得了他的眼。他看了一圈,不由蹙了眉,却听见芜歌居高临下地对小贩道,“老板,给我一枚素的银簪,越素越好。” 那小贩挑了好几支,恭恭敬敬地捧了上前。这镇子里,赶集的,很多都是步行,富裕些的,才乘得起牛车。像眼前这对男女这样骑马的,那便是京城来的贵人了。 加上这男子戴着银面具,小贩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生人勿近的狼人谷少谷主,心下便很是胆怯,只不敢表露罢了。 芜歌全程都没下马。她接过狼子夜递来的簪子,每支都摸了摸,最后选了一支全无装饰的素银簪。她当场就插进了发髻里。 狼子夜只当她是为了戴孝,才只要银簪,付了钱,便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我倦了,想回去了。”芜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半点闲逛的兴致都没了。 狼子夜依旧是依了她。一路同骑回狼人谷,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那枚银簪上。他从前送过许多首饰给她,可这次徐府抄家,却是一件都没找到。他不知,那些首饰究竟去了哪里。是被她收藏起来了,还是如刘义隆对待那顶后冠一般,全都给熔了。 回了狼人谷,早先的须臾温馨,便又重新清零。 狼子夜深知,若是不带来徐庆之,她对自己的态度绝对不会改变。近来,他越来越失去耐心了,他受不了被她拒于千里之外。他都记不清涌生出多少次冲动,想揽她入怀,拥她入眠,吻她如狂了。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这于他,越来越成了一种折磨。 这样的折磨,明明度日如年,却也熬到了酷暑。 芜歌终于见到了弟弟。 “庆儿?”她张开双臂,急乱地去够弟弟。她明明早就学会了盲行,也学会了盲文,更是仅从风向和声音就能辨别方位了。但此刻,她却狼狈地差点绊倒。 较之她的急切,徐庆之显得很无动于衷。他甚至没向前去搀扶姐姐。早在入谷前,他就知晓姐姐雪盲了。那个狼匪千叮万嘱,警告他不得刺激了姐姐。 徐庆之僵直地站在院中央。小小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他比几个月前又长高了许多。只是,脸色净白得近乎带了病色,眼神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搀住芜歌的是狼子夜。 芜歌很不领情地甩开他,张开双手,急忙地去摸索弟弟:“庆儿!” 狼子夜森冷地扫了徐庆之一眼。 庆之的嘴角抽了抽,眸底的愤恨湍涌如潮,却还是不得不听命地走向了姐姐。他握住芜歌的手:“姐姐,是我。” 芜歌闻声,泪意喷薄。她一把搂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恸哭出声:“庆儿!”她拍打弟弟的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要你乖乖留在郯郡,你偏偏还要回来!你为何要回来啊?” 庆之到了此时,才红了眼圈,有泪在眸底翻涌。他声有哽咽:“我……没事。” 芜歌此时已泣不成声。她把头埋在弟弟肩头,闷声哭了好久。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推开弟弟,摸索着他的脑袋,轻哽着问:“伤都好了吗?” 庆之闻声,脸上的悲伤近乎皲裂。他几度张唇,在狼子夜如狼的幽冷目光扫过来那刻,终是闷声嗯了嗯。 芜歌抬手拂了拂脸,才回身对狼子夜道:“你们都出去。” 狼子夜冷冷警告庆之一眼,才领着哑婆出了院落。 芜歌牵着弟弟,一路回屋。她如今在这院落里行走,已经可以脱离盲杖了,全凭记忆里的步数。 庆之一直偏着脑袋看姐姐,眸中的泪光越涌越多。在被姐姐拉进屋那刻,他别过脸,抬手揩了揩泪。 进屋后,他不由打量起这间屋子。陈设比起从前姐姐的房间,这儿实在是简陋。这个房间,只有里外两进,外间只有一张大背椅、一张圆几和一把矮凳。里间放眼看去,也只有一床一桌。 芜歌径自坐回大背椅,她指着一侧的矮凳:“庆儿,坐。” 庆之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落在圆几上。圆几上,除了一个锦盒,就只有一把零散的鹅卵石。 芜歌摸索着,随手取过两颗鹅卵石,握在掌心婆娑滚动着。 从前,父亲也有这样的习惯,不过,父亲用的是黑玉石。庆之看着姐姐手中滚动的石头,泪再度喷薄。他别过脸又揩了揩。 芜歌听到弟弟哭了。她的泪,反倒是干了。 “庆儿,别哭,哭是没用的。我们如今得想想,怎么逃出这里。” 庆之吸了吸鼻子:“逃有何用?姐姐,我想过了,我要留在狼人谷学武。” 芜歌震惊地近乎弹起:“庆儿?!” 庆之铁了心模样:“姐姐,我必须学武,没哪里比狼人谷更合适。” “可是——” 庆之打断道:“我知,姐姐要说这里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我要学的就是这个!” 芜歌哆嗦着嘴唇,整个人都有些僵住。 庆之悲戚地冷笑,稚气未脱的脸上泛起不合年龄的嘲讽之色:“我们从前在府里学的,都是如何冲锋陷阵、保家卫国。那种武艺,不过是为他刘家江山做嫁衣罢了。哥哥们到头来是何下场,你也看到了。” 芜歌好不容易才从万鸿谷的噩梦里稍稍解脱出来,如今弟弟旧事重提,她仿佛又回到了绝望的大雪谷。许久,她才道:“狼子夜不是简单的狼匪。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若想习武,我们去了郯郡,也是可以的。” “我若没本事,我们又怎么逃回郯郡?”才短短时日,庆之已全然不是过去那个对姐姐唯命是从的小小少年了,“我知,留在狼人谷,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我们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芜歌张了张嘴。她很想告诉弟弟,自己那个荒谬的猜想,可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若是北边有人来接我们,你就必须跟我走。”这是芜歌最后的妥协。 庆之想了想,才点头:“好。姐姐知,我要的不过是学本事报仇,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可我不愿意等。” 芜歌实在无法相信身边这个被仇恨蒙蔽心智的少年,竟是曾经最天真浪漫的弟弟。不足两年,她的天地都近乎被倾覆了。 “庆儿,姐姐不想你这样活着。那些事,都交给姐姐,你不要管,也不该你管。”她说,泪在眼眶里只打转。 “姐姐,你我是一样的。从前有父兄挡在前头,如今只剩你我。我是男儿,纵然比姐姐幼小,却不能让姐姐一介女流,单独背负着血海深仇。” 第70章 众里寻她 姐弟重逢,不过一炷香时辰,庆之就果决地离开了。 芜歌有些想不明白,狼子夜为何会同意庆之留在狼人谷习武。是为了更长久地囚禁她吗? 狼人谷哪怕被招安为天子私兵,也还是保持着过去的传统。但凡入谷习武者,必要签下死契,戴上铁面具,以示断情绝爱。 徐庆之是唯一的例外。 芜歌觉得蹊跷,哪怕狼子夜是少谷主,也不能一手遮天,他上头不还有谷主狼默秋吗?为了一个朝廷逃犯,破狼人谷的祖训,只为牢牢抓住她的软肋?亦或是,这狼人谷其实就是狼子夜的天下? 较之她的忧心忡忡,庆之却是不管不顾,一心扑在了习武上。 芜歌自从入了狼人谷,就很少走出那座幽禁的小院。除了狼子夜带她出谷的那两回,她只是偶尔走出院落,去狼人眼流瀑下的小溪,捡过几回鹅卵石。 除了吹埙,听瀑和捡石成了她最大的嗜好。 她的房间,随处都可见散落的鹅卵石。她几乎是手不离石,那些鹅卵石成了掌旋球,咯吱咯吱,在她掌心旋转磋磨着,甚至到了夜深人静都不停歇。 芜歌哪怕目不能视,也不允哑婆陪夜伺候。哑婆一直宿在她隔壁,半夜,总是隔着墙,听到这细微又单调的磨石声。她告禀过少谷主。 少谷主问那欧阳老头,老头子却说,这是她郁积于心,无处发泄才寻来的寄情之物。有这些石头,反倒是好的,若是一味隐忍着悲痛,于她的病情恐怕更是不利。 少谷主便由得她了。 哑婆不近不远地跟在芜歌身后,有时,她当真看不懂这个新主子。看着明明纤细柔弱,内心却比寻常的男儿都要刚毅。 盲人不是最怕失去倚仗吗?哪怕不要她搀扶,至少盲杖要拄一根吧?可眼前的女子,只用了很短时间的盲杖,堪堪够她用脚丈量狼人谷的这片院落,就彻底扔了盲杖,全凭记忆在走。 刚毅坚韧至此,连哑婆都自愧不如。 她的记忆力也是惊人,脱了盲杖行走,竟也很少摔跤。只是,她今日要走的路,比起去狼人眼小溪的路来,要艰难许多。 狼人谷的练功场,隐匿在后山。从院门过去,是很长一段距离,不单九转十弯,脚下还崎岖不平。 昨日,她去见弟弟,经过这条路时,就摔得不轻。掌心和膝盖都摔破了,是哑婆给她上的药。那伤口对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而言,却是很难忍的。 可哑婆给她上药时,全然没听她哼过一声,甚至是脸色都不曾有半分波澜。可她确实是疼的。哑婆看到她额头都冒虚汗了。 她昨日摔倒自然不曾见到弟弟,今日再来,竟还是不要自己搀扶。哎,哑婆暗叹一气,紧了紧步子,想要跟得更紧一些。只是,当她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时,禁不住放缓了脚步。 芜歌也听到有人来了,步子也放缓了一些。她如今已大致能分清谁的脚步了。 是狼子夜。 近来,轮到芜歌怕见到那个贼子了。他既带回了弟弟,就似乎是到了她兑现承诺的时候。 虽然那个贼子并不曾提起,但芜歌明了,该来的终归会来。 她真不懂,天一大师号称绝代高僧,世人都疯传他能勘破天机。可他批出的凰命命批,分明就是一派胡言,自己哪里是凰命? 凰不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吗?现如今,她跌落在命运的谷底,拼死挣扎似乎都掀不起一粒尘埃。 芜歌听到狼子夜的脚步顿在离自己不足几步的距离。她便警惕地停下步子。 “又去见徐庆之?” “我还不曾见到他。”芜歌明了自己和弟弟如今充其量都只是俘虏,她其实很怕这个贼子限制她的自由,阻挠她与弟弟相见,“除了他入谷那日见过,还不曾再见。” “你下回想见他,就吩咐哑婆传他。这条路很不好走。练功场也不止他一人,女眷不便过去。” 女眷?芜歌很不满这个定义,开口想反驳,可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她在这狼人谷算什么?俘虏?还是禁脔?无论哪一种,都是可耻的。 她的脸色唰地苍白。她听见狼子夜在踱近,便下意识地避退,可才堪堪退一退步子,手被那个贼子夺了过去。 “都摔破了,疼不疼?” 芜歌觉得她自从失明,便连听觉都有些失真了。明明是这个贼子的声音,她却总错觉是另外那个人。 “夏日炎热,伤口容易恶化。别沾水,好生养着。”其实,别说芜歌错觉,但凡是认识狼子夜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惊掉下巴。 更让芜歌惊讶的是,怀里忽然一沉,却是那个贼子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 毛茸茸的,进了陌生的怀抱,还呜呜咽了两声。 “狼子夜?!”芜歌不满地要甩开手中怀里的活物,却被狼子夜霸道地夺过另一只手,愈发牢地抱住那团毛茸活物。 “它还小,对它温柔点。”狼子夜的声音,是鲜见的温柔,“狼崽幼时是很胆小的。这只尤其胆小。狼王妃这回生了三个幼崽,它是幺儿。” 芜歌怔住,怀里的竟是一头狼?只是,她震惊的并不是那活物是狼,而是“幺儿”二字。 “幺儿是你的乳名吧?”狼子夜的口吻,带了难以言喻的意味,“它和你同名,不过,它是公的。” 芜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只硬声故作冷淡道:“你抱这么个小畜生给我做什么?” 狼子夜摸着狼崽幺儿的脑袋,笑了笑:“狼崽很聪明,方向感也强,往后,你有了它,就用不着盲杖了。只要驯养得当,你想去哪,它都能带你去。而且,还能防身,它一个就能顶好几个护卫。” 芜歌怔然。在狼子夜再度牵起她的手去摸狼幺儿时,她没再抽手。有了这根盲杖,她想要逃脱狼人谷,胜算会更大些吧。 “你要想见徐庆之,我一会差人领他过去。走吧,我们回家。” 芜歌一心都在这只狼崽身上,只听弟弟一会能来找她,便由着狼子夜带着往回走。她似是全然没听到最后的“回家”二字。 回了院落,芜歌坐在大背椅上,搂着狼幺儿趴在她腿上。她端着哑婆送上来的小半碗羊奶,喂着狼幺儿,听它吧嗒吧嗒舔得正香。 狼子夜在一旁看着,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 芜歌伸手揉了揉狼幺儿的脑袋,轻慢地说道:“狼王妃一胎才生了三个狼崽。这回,檀香宜诞下皇长子,你送我一只。改明儿,袁齐妫马上要诞下嫡长子或嫡长女了,你岂不是还要送来一只?”她偏头,目光望向狼子夜:“这样,狼王妃生的幼崽,都不够你送的。” 狼子夜唇边的笑意褪去。她远在谷里,是如何得知檀香宜产子的?转念,他想到欧阳不治那张大嘴巴。他道:“宫里的事,与你我何干?” 芜歌轻嘲地笑了笑,饶有意味地睇了他一眼。 这双清亮的眸子分明盲了,狼子夜不懂为何这一眼竟看得自己近乎无处遁形。 “那便说回与你我相干的事。”芜歌的声音清清淡淡,揉在狼幺儿脑袋上的手也是轻轻缓缓,“欧阳不治一定已经跟你说了。我余毒未清,元气受损,寿元都受影响,更何况是子嗣?”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无关痛痒的天气,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面对子嗣和寿元,能如她这般无波无澜? “我没那么容易有孕。故而,我们当初的买卖,想来该换换。你当知晓,除了救庆儿,我还想报仇。我不可能为了一个不可能得的子嗣,把半生都虚度在这狼人谷。” 狼子夜觉得窒闷,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让他的声音暗哑又无奈:“那你想如何?” 芜歌夜不知道自己想如何。当她藏在锦囊里的几颗“避子丸”不留心被欧阳老头看到,那老头抢过去嗅了几口,竟然拍案惊起,“妙,大妙!这样补心补气的良方,老头子我怎就没想到呢?” 那刻,芜歌才恍然,原来心一骗了她。不,是瞒了她。那不是避子药,她如今这副身子,寒毒未清,根本用不着避子药。心一不过是不想惹她心伤,便刻意用补气丸给替代了。 芜歌逼问欧阳老头子嗣之事,那老头顾左右而言他,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她道不清当时是何感觉。 “哎呀,丫头,你还年轻,只要余毒清了,把气血补足了,肯定能多子多福的!”欧阳老头再是宽慰她,都无济于事。 她没那么多时间去调养身子,就为了偿还狼子夜一个子嗣。更何况,她从不曾把那笔随口应下的买卖真正放在心上。 “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同你说。”芜歌沉静地说着,她是不可能轻易向这个贼子亮出底牌的。 “我是问过欧阳不治,那都只是暂时的,等你养好了,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既然是谈定的买卖,就没出尔反尔的道理。”狼子夜故作清冷。 芜歌勾了勾唇:“这世上出尔反尔的人,多了。刘义隆贵为九五,不照样出尔反尔。更何况我一个女子?” 哪怕戴着银面具,狼子夜的表情还是滞了滞。半晌,他才道:“万鸿谷,他确实不知情。” 芜歌不置可否,只低头,温柔地揉着狼崽的毛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再过不了几日,袁齐妫就要生了吧?” 狼子夜的表情再度滞住。 芜歌抬眸,清润的大眼睛闪着亮光:“檀香宜偷拓帝印,至少还惺惺作态地被贬了一趟冷宫。如今诞下皇长子,那翠贤阁便也要搬回去了。在她背后指点的高人,却还逍遥着。你说刘义隆是真傻?还是装糊涂?” “你如何就认定是袁皇后?”狼子夜沉声问。 芜歌被困在这方才之地,谷外的消息都来自于欧阳不治。要从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只能靠直觉。直觉告诉她,袁齐妫脱不了干系。 她不答,反问:“刘义隆有找我吗?” 狼子夜听不出这平淡的语气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他也不答,反问:“你想他找你吗?” 芜歌“注视”着他,忽地勾唇笑了笑:“我挺好奇,他若知晓你我在一起,到底是何表情。”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光颤了颤。 咚咚——敲门声响起,哑婆在屋外“呃呃”了两声。 是徐庆之到了。 狼子夜如释重负般起身:“我走了。” 听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芜歌勾唇,露出略带嘲讽的苦笑…… 平城皇宫,太华殿。 拓跋焘弹起身,疾步而下,一把拽住崔浩:“当真?当真是刘子安?” 崔浩点头:“千真万确。只是,侯爷跌落山崖,身负重伤,辗转多地才回到鸿野。一到太守府就病倒了。” “朕要见他。”这几个月于拓跋焘当真是度日如年。他不知派了多少细作潜入宋境,打探阿芜的下落,却杳无音信。心一既然生还,势必会带来阿芜的消息。他已然按捺不住:“你去打点,朕要即刻出发去鸿野!” 七日后,拓跋焘终于在鸿野太守府见到了心一。 心一将养了半个月,总算有了些血色。他当日跌落山崖,断了两根肋骨,腿骨和手骨也受损。若不是被一棵生在峭壁的苍松挡了挡,他必然是要尸骨无存的。 说来,他也是命大,那么多宋军在围山找他,他昏迷不醒时,竟及时被猎户救下,堪堪逃过宋军搜山。 拓跋焘听完他的遭遇,俊眉紧蹙:“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阿芜的下落?” 心一原本苍白的面色,瞬时惨白:“是我有负阿芜所托。若非我不想造杀孽,执意要寻机会下药,耽误了三日,他们都是可以逃出宋国的。” 拓跋焘看着这个并无太多交情的表弟,到底是不忍心再责难他:“逝者已矣。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阿芜。” 提到芜歌,心一眸中泛起泪光来:“我原本想去新平找她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回鸿野找陛下,才是万全之策。” “你回来便好,先养好身体,找阿芜的事,可以从长计议。”拓跋焘拍了拍心一的肩,“你需要什么,只管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早日找回她。” 第71章 三年为期 第71章 三年为期 徐庆之的到来,让芜歌不得不改变短期蛰伏的初衷。 她不再成日窝在院子里。她会在晨起去狼人眼,听流瀑和鸟鸣。日落上高地的树屋,沐在并不能看见的晚霞里,听夏风徐徐。 她给小狼崽系了个颈圈,颈圈上挂着两个小铜铃。毛茸茸的小家伙,叮叮当当地走在她前头,为她引路。她并不唤它“狼幺儿”,只简单唤它“狼崽”。 小家伙很有灵性,不过几日功夫,已适应了新主人和新环境。 这日黄昏,芜歌照旧登上高地,看日落听夏风。狼幺儿叮叮当当在前头引路,芜歌循着铜铃声信步徜徉,身后还跟着哑婆。 “狼崽,你想不想你娘?”芜歌问,语气温柔又惆怅。 铜铃声戛然而止,顷刻,又叮叮当当迅速地奔了回来。狼崽围着芜歌直转圈,甚至还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芜歌俯身,揉了揉它的脑袋:“是想了吧?那要不今日我们待到入夜,入夜了,你娘就会来了吧?” 狼崽“啊呜,啊呜”欢快地叫着。 芜歌笑了笑:“高兴了啊。那你记得见了你娘,可不能忘了我,我也是喂你喝过奶的。” 狼崽又“啊呜,啊呜”欢快地叫了两声。 芜歌蓦地敛笑:“对不住啊,要你做我的眼睛,害你们母子分离。” 狼崽很有灵性地舔了舔芜歌的手心,“呜呜”撒娇了两声。 “有娘多好啊。”芜歌的眸子,映着落日,镀了一层粉色的霞雾,“从前,娘还在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她走了,我才发现她是挡在我与死亡和厄运之间的屏障。娘亲从没要求过我什么,她唯一提了一个。” 眸子里的霞雾破裂,碎了满脸的泪,芜歌任那泪珠滴落在狼崽毛茸茸的脑袋上:“我却没办到。你也是有哥哥的吧?” 狼崽“呜呜”叫了两声,似是感觉到主人情绪的波动,撒娇地朝芜歌的手心里拱了拱脑袋。这不是主人第一次对它说这种话,也不是主人第一次对着它落泪。 芜歌吸了吸鼻子,拂去脸颊的泪水。自从养了这只狼崽,她终于有了倾心而谈的对象,在心口再憋不住,疼得厉害的时候,她会搂着这只狼崽轻喃那些无法对人言道的苦楚。 芜歌感觉落了几滴眼泪后,心口似乎轻松了许多。她拍了拍毛茸脑袋:“你等会就能见到娘和哥哥了。走吧,我们去树屋。” 狼崽扭动着肥嘟嘟的小屁股,又开始叮叮当当地领路。 树屋太高,芜歌除了狼子夜领着自己上去的那次,再没上去过。这些日子,她来看日出,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古松之下。 这里正对狼人谷的风口,夏风徐徐,扬起她的长发,吹起她的衣袂。她一身素白,长发如瀑,只簪一枚银簪,素净得近乎不染凡尘。若非那枚银簪,映着霞光,泛起一抹金粉色,给她添了一分凡尘气息,狼子夜都要怀疑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人是仙了。 芜歌不知是沉浸在晚风和夕阳里,还是深陷在沉思里,竟然没感觉到狼子夜的脚步。 狼崽是极敏锐的,一早就感知到来人,只是扭转脑袋见是狼子夜,便没了戒备之心,反倒是叮叮当当地朝他欢奔了过去。 芜歌闻声扭头看去,在那片白茫茫的视野里,她听到狼崽围着那人殷勤地团团转。 “它是把你视作同类吗?”芜歌好奇地问。 狼子夜微怔,旋即笑了笑。他用脚轻轻踢开狼崽,朝芜歌走了过去:“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狼是群居动物,非我族类,不同为伍。我是他们的王。” “那这个狼崽为何认我做主?” 狼子夜住步在她身侧,偏头看着她:“你身上有我的气味。它们以为你是我的王妃吧。”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旋即,她勾唇:“可我听说狼是一夫一妻,对伴侣是忠贞不渝的。莫说我如今不是你那所谓的压寨夫人,即便是,你狼子夜当真只会有我一人吗?”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滞了滞,不等他开口,芜歌已转过头去。她对着狼人谷,迎着晚风,道:“狼子夜,我们不如把那个子虚乌有的子嗣换成一个期限吧。”她微微偏头,目光投向狼子夜,“你既然信守承诺,救出了庆之,要我以身相许也是应分的。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我们就以三年为期,如何?”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再度滞了滞,狼子夜终于开口了:“徐芷歌,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换?” 芜歌美目流转,轻嘲地弯了弯唇角:“难道三年还不足以让你厌倦我这身皮囊?三年已是我的极限,再久。”她摇头:“以身侍狼,我也是办不到的。” 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蓦地掀起狂澜,狼子夜猛地逼近,一把拽过她的腕:“徐芷歌,这样作践你自己,把一切都看作是交易,于你,就当真好受吗?” 芜歌挑眉,清润的眸子里流淌着淡漠的哀伤:“不然呢?你我若非交易,难道是情意?”她抬眸,定睛“看”着这个看不见的男子:“难不成你也要对我说,你对我情根深种?” “是!”狼子夜沉声,呼吸带着愠怒的喘息,“徐芷歌,我狼子夜是真心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芜歌微怔,目光带着惊疑。旋即,她嘲讽地笑了笑:“同样的话,刘义隆也讲过。” 狼子夜的目光再度凝滞。 “可后来呢?你也看到了。”芜歌的眸子里腾起一抹氤氲,映着西落的夕阳,像极了一对浅粉色的琉璃珠子,“我六岁就认识他,十三岁,他就向我求亲了,十六岁。”她顿住,那对琉璃珠子泛起越来越多的水润光泽,“他和他的心上人,买了你。他熔了我的后冠,扔了我的伏羲,铲平了满园的木槿,便连那两棵梧桐也转手送给了他的新后。他们在我生辰那日大婚,那漫天的红妆和焰火,我在金阁寺都能看到。” 琉璃珠子碎了满脸,芜歌笑了:“他逼死了我娘,逼死了我父亲,枭首了我的兄长。他也口口声声说爱我啊。他说,他的皇后动不得,因为受了故人之托。若袁齐妫只是故人之托,她哪来的底气一再伤他的心头所爱?” 她一把攀住狼子夜的胳膊:“狼子夜,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万鸿谷他绝不知情,我姑且信你。可究竟是谁在作梗?真的只是邱叶志吗?檀香宜只是一把刀子,心机深沉如他,会看不分明?” 她咬唇:“我的眼睛虽然盲了,可心没盲。刘义隆不过是纵容、袒护他的皇后罢了。” 狼子夜的神色全掩在银面具下,瞧不分明,只是下颚有些隐忍的微颤。 芜歌松开他,又笑了笑,夏风很快就把她脸上的粉色水光给风干了:“这样的情根深种,谁稀罕?” “徐芷歌。”狼子夜的声音飘在日落的余晖里,微有不稳。 芜歌抬眸看他,他反倒又说不出话来了。 芜歌勾唇:“你想说什么?别再谈什么情意了,说再多,我也不会信的。” 狼子夜的薄唇颤了颤,眼前的女子,素净得宛如一片羽毛,好像随便一阵夏风都能把她吹走。她唇角的嘲讽弧线,像一枚钩子钩在自己的心口,狼子夜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徐芷歌,我想抱抱你。” 他如是说,紧接着便如是做了。 芜歌下意识地挣扎,却被头顶飘来的话止住了。 “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也觉得刘义隆太心狠了。”狼子夜紧紧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青丝,“他不该熔了那顶后冠,也不该娶别的女子。所以,活该他相思蚀骨,是他咎由自取。” 芜歌的眼睛很涩,闷在这个温热的怀抱里,让她莫名有些窒息:“他如今帝后琴瑟和谐,后宫嫔妃如云,朝野大权在握,春风得意若此,谈何咎由自取?倒是我,愚蠢至极,引狼入室,累及阖族,活该我瞎了。” 狼子夜不语,只愈发紧地搂住她。 “狼子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他。真的好恨,恨到让我觉得你这个狼匪也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 她的声音闷在自己的怀里,一字一顿都像一把刀子扎了心口。狼子夜错觉心口堵得严严实实,心和双肩都禁不住有些微颤。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搂住她。 “徐芷歌。”他唤,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这样无声的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只剩微弱的余晖,不远处传来狼哨。 芜歌认得出,那是狼人谷的暗号。虽然她在狼人谷,只跟哑婆有接触,但她感觉得到狼子夜有个得力的铁甲助手。 此刻,应该是那个铁甲杀手传唤主子。 果然,狼子夜松开了她。他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我去去就回。” 芜歌听着他的脚步越行越远,顿在离她几十丈的地方。两个男子的悄声对话,她是不可能听见的。但是,她却猜到了那铁甲杀手所为何事。 自从她盲了之后,心智似乎愈发通透了。 正如她所料,狼子夜回来时的步子急切了许多。她的心幽幽地凉了半截,在狼子夜走近她时,她先下手为强地开口了:“狼子夜,抱我上树屋吧,我答应今日让狼崽跟它的娘亲和哥哥团聚。我们要在这里候到入夜了。”她甚至张开了双臂,一副等他拥着飞上树梢的模样。 狼子夜的脚步停住,半晌,才有些为难地说道:“改日吧。我今日有急事出谷。” 芜歌心底了然,眉目却无辜地蹙起,连带着手臂也尴尬地垂落:“才回来就要走啊?”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甜糯的清淡不舍,叫狼子夜惊异地怔住。 芜歌似是才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敛眸,别过脸去:“没事,你走吧。我和狼崽过一会再回去。” 狼子夜僵在远处,迈不动步子了。这是她头一回开口留他,他不忍拂她的意,只是,建康那边十万火急,他—— 芜歌没再管身侧的人,径直领着狼崽叮叮当当朝谷口走去。才行开几步,她就被狼子夜拽住了,紧接着整个人被他抱起。 “搂紧我。” 芜歌依言搂住他的脖子,顷刻,整个人就被他带着腾起,跃上了树屋。 树屋里,他们依旧是方才的姿势。狼子夜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芜歌圈着他的脖子。两相对视,芜歌没挣扎着要下来的意思,反倒明媚地笑了笑:“狼子夜,你似乎也没那么人憎鬼厌。如果你能像狼崽那样,做我的盲杖,我觉得这三年我们可以尽量相处得好一些。” 狼子夜无法言喻此刻的心境,酸涩难耐到他莫名地再次搂紧了她。他吻了吻她的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生都做你的盲杖。” 芜歌又笑了:“我不会允许自己瞎一辈子的。” 狼子夜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美目当真生得好,世间万物都不及她的一眼秋波。他动容地贴上她的眼,轻轻吻了吻。 芜歌在他还没抽离时,便又开口了:“不如三年之期就从今日开始吧。” 狼子夜蓦地怔住,惊疑看着她。 她笑得漫不经心,别过眼不再看他。她迎着山谷的夜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人真是奇怪啊。刚发现自己雪盲的时候,恨不得去死。现在,却觉得眼不见为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偏过脑袋,清澈的眸子像种了月光:“以前,当真是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现在,我坐在你怀里,反倒觉得至少是安全的。”她伸手,摸索上他的脸,纤细的指一半贴着银面具,一半贴着他的下颚,“人比狼可怕多了。” 夏夜的虫鸣,在耳际嗡嗡,狼嚎阵阵,漂浮在夜风里。 芜歌从树屋下来,当真是把狼子夜当做了盲杖,很自然地牵着他,迎着不远处的狼嚎,踏着狼崽叮叮当当的脚步声前行。 “有娘的孩子可真好。”芜歌今夜的话,似乎特别多,也特别甜糯。 “嗯。”狼子夜看一眼夜空里悬挂的满月,算着回京的时辰,不由有些心不在焉。 芜歌自然是感觉到了,心很冷,却笑得愈发明媚:“狼子夜,你骑过狼吗?我想试试呢。” 狼子夜看着那轮月,终于止了步。 芜歌回眸,绽开的梨涡映着月光,像荼蘼的昙花,一现就敛了去。 “我当真要走了。”狼子夜沉声,“我先送你回谷。” 第72章 卸下面具 一路同骑,都是沉默。 狼子夜明显感觉到身前的女子,在他提出回谷的瞬间就失去了温度。他好不容易才等来她的回温,不料,只是昙花一现。 他似乎是把事情给弄砸了。 临到狼人谷时,狼子夜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我经过东门,留意看了,徐记还在。我明日再回谷一趟,给你捎一些。” 芜歌问:“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狼子夜默了声,只剩啪嗒啪嗒的马蹄,单调地回响着。 芜歌揉了揉怀里的狼崽:“过了今日,我就不会再想吃东门的糖葫芦了,也不需要盲杖了。” 狼子夜的眸子颤了颤。 静默间,狼人谷到了。 狼子夜翻身下马,回身搀着芜歌下马。 芜歌松手,狼崽从她怀里滑落,叮叮当当就往居住的院落撒欢着领路。 芜歌随着狼崽的步子,朝院落走去,眼角的余光都没再分半点给狼子夜。 狼子夜顿在原地,有些进退维谷。“徐芷歌。”他唤她,在那个清丽的身影顿住时,却又不知道再说点什么。终究,他也只是说:“我明日就回来。” 芜歌没回头,只略微顿了顿,便继续往里走。 “狼大人。”到彦之从暗处走了出来,拱手行了礼,“京城那边催得急。” 狼子夜看着那抹匿入拐角的身影,敛眸,翻身上马,一记扬鞭,两匹马绝尘而去。 房间里,放了冰块,加上山谷清凉,并不酷热。 哑婆却清晰地感觉到身前女子刻意压制的烦躁。方才,她伺候她沐浴时,就觉察到了。她托起那如瀑的青丝,用锦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耳畔是那女子掌心里越搓越急的卵石磋磨声。 忽地,那两颗卵石戛然而止。 芜歌拂了拂手,声音很疲倦:“把躺椅架在院子里,我想赏月。” 哑婆有些惊到,原来她一直是算着日子的。从那日,听到她向欧阳不治打听椒房殿的预产期,她就有些心惊。 一个盲人,被困在方寸之地,她是如何得知欧阳不治被请入建康,给皇后娘娘看过胎位的?就从欧阳不治缺席了一天的平安脉? 哑婆只觉得这个女子心思通透得可怕。 芜歌却已起了身,慢悠悠地朝院子走去…… 狼人谷此去建康,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 狼子夜和到彦之一行,不久,就到了建康城外。狼子夜望着谯楼的夜灯,不知为何竟蓦地勒住了缰绳,一声马嘶,便陡地停了下来。 到彦之急忙勒马,折返回来:“狼大人?” “你捎个信回去,我有要事,今夜不回了。” 到彦之惊到,转瞬,却似乎是了然,只是,该劝的不能不劝:“如此……怕是不好吧?” 狼子夜已掉转马头:“没什么好不好的。”说罢,一扬鞭,就往回疾奔。 到彦之望着疾去的背影,暗叹了一气…… 芜歌慵懒地躺在摇椅上,沐着满院的月光,听着蛙鸣莺啼。鼻息间是木槿淡漠的芬芳,她幽幽地合眼,闭目凝神着,掌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旋转着两颗卵石。狼崽蜷在她脚边,打着盹。 哑婆躲在自己房里,透过窗棂,看着院落里的一人一狼。 夜深时分的蛙鸣,变得稀疏。夜莺也似有倦怠,声声都很散漫。芜歌觉得心口燃着的那团焰,总算是渐渐熄灭了,困意倒是爬了上来。 就在她迷迷糊糊,跌入浅浅梦乡时,院门起了动静。一串急切的脚步,朝自己袭来。困意让她的反应有稍许迟钝,她只觉得摇椅扶手一沉,猛地睁开眼,一片白芒里,莫名清晰地感觉到有急切的呼吸逼了过来。 手腕被拽了过去,腰肢被托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被悬起,而唇上逼来迫人的气息。 “狼——”在她还来不及出声时,呼吸已被悉数夺去。铺天盖地的吻,狂乱地袭来,周遭都是那个狼子的气息,夹裹着夏日的燥热和满程的尘土。 芜歌只觉得唇舌都近乎被吞噬了,呼吸更是被吞噬。她急喘着,心底不由慌乱起来。顷刻,她只觉身下一空,却是被那个狼子横抱起来,唇舌间的掠夺还在变本加厉。 芜歌慌乱中伸手,触到他的脸,似乎是在确认来人的身份。 “是我。”狼子夜边吻边说,更是抱着她步子急乱地直奔她的房间。 哑婆在耳房那边看得分明,不由面红耳赤地别过脸,顷刻,又忍不住想看,只是,当她再度看向窗外时,那两人早已入了屋。她只听见隔壁砰地响起关门声。 狼子夜抱着芜歌一路放倒在睡榻,好一通肆意的深吻。 芜歌好不容易逮着他松开自己的间隙,呼吸了几口,却蓦地发现他的手已探入自己的衣襟。她急地捂住他的手:“别,狼子夜,别。” 狼子夜果然顿了下来,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闪着熏红的微芒。 在院子里的两个时辰,芜歌自觉可鄙,为了报复那个仇敌,她竟连这种下三滥的美人计也用上了。更让她恼怒的是,哪怕她都堕落到了如斯地步,那个狼匪竟然还没中计。 如今,狼子夜去而复返,直叫她不得不再自恼一回。 值得吗?徐芷歌,这样的报复,当真值得吗? 只是,她的声音比她的意识,更早一刻下定决心:“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尘土。你去洗洗。” 狼子夜的眸子闪过一道微芒。他俯身用力地吻了吻她的唇,才哑声道:“等我。” 身上轻了,芜歌听到狼子夜的脚步去了后头的净室。她爬起身,有些懊恼地理了理衣襟,似乎是觉得透不过气。她下榻,疾步走到窗棂前,把小开的窗棂开得更敞一些。 月光再是皎皎,也不足以灼伤皮肤。可芜歌却觉得那月光像是把她的脸皮都要烧焦了。 娘若知晓她如今堕落至此,不知要流多少泪。兰陵潘氏的贵女,哪怕流血也要保住的闺誉和名节,早被她丢弃在了那场大雪里。 不,更早,在平城时,她就给丢了。 她哪里还配做娘的女儿? 芜歌微仰着头,痴痴的望向那轮满月。分明是一片白芒,她却好像看到娘在皎洁的月上向她招手。 “对不起,娘。”她轻喃,眼角涩涩的疼。 她如今一无所有,要逃,要报仇,她能仰仗的不过就是这身皮囊了。 听说,满月出生的孩子,一世都会圆满。凭什么那个仇敌的孩子,能尽得圆满?她的侄子,不足三岁,却要葬身在那冰天雪地。 她不甘,哪怕她手无寸铁,也绝然不想那个仇敌活得畅意。她要留住这个男子,牢牢把他圈在这方寸之地。她攥紧双拳。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赶忙抬手拂去眼角的酸涩。在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时,腰已被圈住,背后更像贴上一块燃炭。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伸手的男子是光着膀子的。 “你不想我走,我便回来了。”狼子夜轻咬着她的耳垂。 芜歌觉得耳垂痒得厉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狼子夜却不依不饶地顺着她的耳垂,吻落她的颈,灼热的呼吸夹杂着井水的凉意,冰火两重天地袭击着她的感知。 狼子夜越吻越急切,夏季的睡袍只松松垮垮地系了一根轻丝腰带,他随手一拨就给解了开。他急切地扯落她的衣襟,露出一半香肩来,映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他埋头,只想把那片光泽尽数吸尽。 芜歌颤抖得厉害。心底有多悲凉,她就逼迫着自己有多乖顺。她闭着眼,任身后的男子狂野地肆虐。她感觉得到,衣襟全被剥落开,在这片皎皎月华下,她的尊严和羞耻都被蒸腾得无影无踪。 狼子夜揉着她的心,又吻着她的背脊。可这样的亲昵,仍旧不能填满他心底的空洞。掌下一用力,他将她扳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她美得不可方物,沐在月光里,美眸轻阖,宛如神女。他一把紧扣她入怀,噙住她的唇,再度肆意地深吻起来。 芜歌被桎梏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只双手在攀上他的脖颈那刻,拇指刻意落在她一直都在求索的肩窝上。新愈的伤痕,哪怕再浅,还是没逃过指尖的触碰。 果然啊。芜歌勾唇,圈住他的脖颈,肆意地回应起来。如此,狼子夜便再顾不得,一把抱起她,几步折回榻前,压着她倒在了榻上。 肆意的纠缠,悱恻的缠绵,狼子夜生平第一次认同那句“温柔乡当真是英雄冢”。他原本还记得,最后那刻是要问问她的意愿。他虽是狼匪,却从不强人所难。只是,在她的腿攀缠上自己的腰那刻,他只想与她合二为一,从此以后再无隔阂。那刻他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觉中已沉身而入。 那刻,她在耳畔轻唤的那句“狼子夜”,像把利刃插入他的心口,身体的欢愉有多极致,心口的痛苦就有多极致…… 建康宫,椒房殿。 袁皇后发作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头胎,都是艰难的。她痛不欲生,只眼巴巴地望着宫门,盼着夫君归来。偷拓帝印一案,虽然没牵扯到她头上,睿智如隆哥哥,心里却是给她判了刑的。她心知肚明,不过是想着时光能抚平一切。隆哥哥待她一向宽厚,杜鹃红一案隆哥哥震怒却也翻篇了。只要假以时日,待到腹中孩儿出世,夫妻之间的隔阂便该消了。 只是,怀胎十月,她当真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后宫的那些妃嫔,虽然糟心,却不足以造成威胁,她乐得做个大度容人,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姓徐的小贱人,当真是可恨。哪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却还是在作祟。 这回,隆哥哥并没向她发难,甚至是只言片语都未提及万鸿谷,可不知为何,越是如此不露痕迹,她就越是惶恐。 尤其是这几个月里,承明殿的绿头牌都蒙了尘,皇帝不曾看过后宫嫔妃一眼。除了勤政就是去军营练兵,哪怕檀香宜那个贱人诞下皇长子,皇上也只草草看了一眼。 “皇上呢?”齐妫颤声问,满头都是虚汗。 翠枝赶忙应道:“宫门那边来了消息,到大人回来了。” “我问的是皇上?!”齐妫揪着锦被,厉声再问,脖颈上的青筋疼得微微凸起。 翠枝为难地支吾:“到到大人说,皇上军营出了急急事,今夜……来不及回宫了。” 齐妫身上的气力瞬间就像被卸空了。她一把攀住近身宫女的胳膊:“谁……给你的胆子胡说?”这天下太平,皇帝有什么急事,非得连夜处理,而舍下他们母子?她腹中的孩儿是他的嫡长子啊。 翠枝急急宽慰:“娘娘,您保重凤体,切莫心急。” 齐妫仰躺着,绝望地盯着帐顶。隆哥哥怎会如此?隆哥哥向来都很有分寸,即便再是气恼她,也会顾及她中宫的颜面。究竟是出了什么纰漏?究竟是为何? 皇后这一胎,胎位虽正,却着实是艰难。 直到天明,椒房殿才响起婴孩的啼哭。那时,皇后已累得近乎虚脱。她却挣扎着爬起,伸手去够那襁褓:“快,给本宫看看皇儿!” 翠枝和接生嬷嬷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不对劲。 齐妫自然觉察到了。她撑起身子,锐利的眸子扫向近身宫女。翠枝便尴尬地堆着笑恭喜道:“恭喜娘娘,先开花后结果,长公主生得可真俊。” 齐妫的手无力地垂落,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煞白。檀香宜惹了圣怒,今生再难翻身,却诞下了皇长子。檀香宜是完了,她的妹妹却又入了宫,成了婉昭仪,虽然没得一日圣宠,却凭借血缘,收养了皇长子。 “隆哥哥终究是信不过我啊。”齐妫轻喃。原本皇长子是该养在她这个嫡母膝下的,从前,她不在乎,那是因为腹中还有亲儿,如今却是个公主。 接生嬷嬷抱着长公主凑了上前,齐妫不过草草扫了一眼,便无力地挥了挥手:“本宫倦了。” 清晨的鸟鸣,刚刚响起,芜歌就醒来了。只是,她偎依在那个男子的怀翼,一动不动地装睡着。 她从气息就能感觉到狼子夜醒来了,并一直在看着自己。 夏日的早晨,屋子里堆着冰,哪怕这样纹丝合缝地相拥着,也不觉得热。只是,昨夜的癫狂,那样的抵死缠绵,两人的汗早融在了一起,成了一个人。 狼子夜伸手抚了抚臂弯里的那张睡颜:“醒了?” 芜歌便只能睁开眼,清润的眸子像两面镜子折射着那张银面具的光芒:“嗯,还是有点困。”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微仰着脸,撒娇的意味:“你再陪我睡会吧。”说完,她就闭了眼,长长的睫,卷翘着直钩人心。 狼子夜原本是想提出谷的事,只搂着她在怀,当真是不舍,“为何突然要我作陪了?” 芜歌依旧闭着眼睛,只圈着他的肩越发紧了一些:“我怕黑,更怕白。可我现在睁眼闭眼都是这两个颜色。我想要人作陪,很久了。” 狼子夜下意识地搂紧了她。 芜歌也回搂住他,脸埋在他的心口,听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既然我们都已经如此了。有人作陪,自然是好的。自从进了狼人谷,我还没像昨夜那样踏实睡过。”她忽然仰头,张开那双勾人魂的眼睛:“三年其实不长的,你若当真对我有那么几分心思,往后多回来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有洁癖,这三年,你除了我,不得有其他女人。否则——” 她话还没说完,已被狼子夜翻身压在了身下。 “我现在满心满脑都是你,还如何容得下别人?”狼子夜的呼吸微微不稳。他凑近又要吻她,却被她轻轻推了开。 芜歌的手抚上那片银面具:“昨夜,这个面具硌着我了。”她抬起玉臂,“是不是都红了?” 狼子夜垂眸,目光落在那片白皙如雪的肌肤上,确实被他种下了星星点点的红印。 “你若要亲近我,这个面具便不能戴了。”芜歌伸手就要取下那块面具,被狼子夜下意识地捂住。 芜歌挑眉:“我什么都看不见,你也怕吗?” 狼子夜的手便松了下来。经了昨夜,那样极致欢愉和极致痛苦的折磨,他也恨极了这张银面具。他只想抛开一切伪装,与身下的女子合二为一,从此再不分离。 芜歌伸手取那张面具,却是有些吃力。狼子夜再度覆上她的手。 芜歌以为他是反悔了,却不料他却是带着她的手卸下了那张面具。紧接着,就是再无隔阂的深吻和缠绵…… 第73章 神仙眷侣 狼子夜离开狼人谷,已经是三天之后。 欧阳不治松开芜歌的腕,收回手,一脸促狭地看着她:“早想通,这身子骨便会好得更快些。阴阳调和,是很管用的。那个狼崽子是最适合给你补气血的。瞧,你的气色好多了。” 芜歌若非失明,面对这样的无礼打趣是会恨不得挖洞钻的。不过,如今,她早没脸没皮了:“椒房殿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欧阳不治自讨没趣地敛了笑,轻叹一气:“你何苦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芜歌只用那双看不见却摄人的眸子,看着老头。 老头无奈:“老天是有眼的。这世上的好事,不会让她一个占尽。这世上的厄运,也不会让你一个承受。总会否极泰来的。” 芜歌不置可否。隔着那么远,她奈何不了那个尊贵的仇敌,但至少让她在最脆弱无助时,伤心失望。这场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斗法,她赢得并不畅快。 “心一有消息吗?”芜歌问。这世上,除了她,眼前的老头子怕是最渴望找到心一的了。 老头果然来了兴致:“倒还没有。不过,你放心,那小子八成还没死。老头子我比你更想挖出那小子来。但凡他出现,我一准揪他来见你。” 芜歌不相信地瘪了瘪嘴。 “喂,丫头,你还别不信。老头子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等找到人再说不迟。”芜歌一味激将。 狼人谷的生活,似乎是掀开了新篇章。狼子夜回建康不过两日,就又回了狼人谷。七天一期的相见,被彻底打破。狼子夜起早贪黑,频繁穿梭于建康和狼人谷,有时,甚至是白天赶回京城,入夜奔回狼人谷。 不知是狼人谷这方水土狂野,还是狼子夜这个狼匪狂野,总之,凡尘俗世所不容的无媒苟合在这里成了最恣意的缠绵。 芜歌也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对那个狼匪的恣意求索是一味地回应。他们俨然不再是剑拔弩张的仇敌,倒像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 他们在高地上骑着狼追月,在树屋里迎着风吹埙,在狼人眼的流瀑下戏水。 处处都烙下他们逍遥欢好的印迹。 狼子夜觉得万丈红尘都不及她嫣然回眸。他爱惨了她的梨涡,为了她勾唇一笑,他可以抛却建康的凡尘种种。 椒房殿里,袁皇后越来越按捺不住。她已出了月子,只是,日理万机的君王从孩子呱呱落地至今,不过来看了她两回。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寥寥数语。 齐妫看着满桌的佳肴,不知为何,怒从心起,掀起锦绣桌布,猛地抽开,乒里乓啷食物落了满地,瓷器碎裂四溅。 宫女们纷纷噗通跪下。 “皇上呢?”齐妫问,明知身边的宫女不可能知晓皇帝的行踪,但她却是忍耐不住心头燃烧的熊熊烈焰。 最得宠的翠枝怯生生地回话:“回娘娘,皇上好像是出宫去了军营。” “这些时日,皇上当真没翻牌子?”齐妫扬声。 翠枝直摇头。 齐妫的心绪稍稍平和了一些,皇上没来她这里,至少也不曾去别的莺莺燕燕那里。只是,自从万鸿谷一事,皇上就似乎再未掀过后宫的牌子。算算日子,都已经半年多了。 堂堂帝王,坐拥六宫,血气方刚,会熬得住苦行僧的日子? 他到底是为谁在守身如玉?为了那个偷偷跟彭城王私奔的贱人吗? 齐妫攥紧双拳:“彭城王当真回京了?” “嗯。”翠枝点头,“回来有几日了。” 齐妫冷冷勾唇:“邱先生那里可有消息?” 翠枝摇头。 “备撵,本宫要出宫去金阁寺烧香。”齐妫起身。 翠枝连忙称是,又殷勤地凑了过来:“可要奴婢捎信去栖霞山?” 齐妫瞥她一眼,并不言语。翠枝立时就会意,便张罗起皇后与帝师,自万鸿谷后的第一次相见。 金阁寺后山,齐妫见到依约而来的邱叶志。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空荡荡的左袖上:“皇上好狠的心。” 邱叶志伪装成僧人,盘坐在蒲团上,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他闻声,只是儒雅地笑笑:“未知娘娘召见草民所为何事?” “我是来求教先生的。皇上近来在皇宫的时日越来越短,从前,他巡视军营,是为了北伐。如今却不知是为何。” 邱叶志只是浅笑:“草民已退隐,不问世事。便是栖霞书院都已交托给了后生晚辈。” 齐妫盘坐在对坐的蒲团上,静默地看着帝师。许久,她才满目愧意地问:“先生是在气恼本宫擅自做主,动了徐庆之?当时,你被困新平,我实在不甘放过徐家嫡系,只有出此下策。” 邱叶志脸上的笑意越深:“非也,非也,草民还得多谢娘娘当机立断。否则,那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齐妫似是放下心来,又惆怅地叹气:“可是,徐芷歌还活着,那草就没灭。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皇上必然是会被她左右。” 邱叶志浅抿一口苦茶:“娘娘一定是想知道,皇上为何这次会气娘娘这么久吧?” 齐妫怔住。 邱叶志道:“月盈则亏。世事做得太绝,自己也会毫无退路。徐庆之一事,娘娘确实做得漂亮。只是,皇上何其睿智?娘娘恐怕再小心,还是留下了首尾。檀香宜那把刀子,固然也是使得漂亮,但皇上必然是早就识破了的。这一桩叠一桩,皇上自然就恼了娘娘。” 齐妫的脸色变了变。她原以为,隆哥哥也就是疑心檀香宜偷拓帝印,有她在推波助澜,却不曾料想,徐庆之一事,皇上竟也知晓。徐庆之分明是被邱叶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押回了栖霞书院。她也只是想打探帝师的动静,才误打误撞在栖霞书院撞破了徐庆之的下落。 帝师要瞒的就是皇上,皇上一直都找不到徐庆之,又如何会知晓自己在里头的作为? 齐妫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邱叶志又笑了:“动刀子的人,是宫里的人。哪怕灭了口,皇上还是猜到了娘娘头上,并不需要真凭实据。” 齐妫只觉得心凉:“那依先生之见?” 邱叶志摇头笑叹:“娘娘这回是所问非人了。如今,皇上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若不是血脉之故,他肯定是想杀我而后快的。我恐怕是帮不到娘娘了。” “那先生可知皇上近来究竟去了哪里?”齐妫追问。 邱叶志浅抿一口苦茶,依旧是浅笑:“草民劝娘娘还是别知道的好。” 如此,齐妫却是非知道不可了:“先生不妨直言。” “娘娘觉得皇上可是能与臣弟共妻的性子?”邱叶志不等她回答,又道,“大家口口声声怀疑是彭城王掳走徐芷歌,给私藏了起来。皇上却只是诏他回京,并无惩罚,这合乎情理吗?” 齐妫只觉得心跳如雷,竟与她猜想的一样吗? “先生是说,皇上近来一直是跟那个贱人在一起?” 邱叶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爬起身来,微躬一礼:“时辰不早,草民该告辞了。” 帝师走了许久,齐妫都还是神色痴惘。隆哥哥当真把那个贱人金屋藏娇起来了?他怎可如此!他究竟把她藏在了何处? 彭城王府,义康自从芜歌离奇失踪后,便心灰意冷,近来竟迷上了道家的炼丹之术。从新平山长水远地回建康,他竟也带上了一群道士。为首的道士,额发童颜,仙风道骨,几乎与义康形影不离。 回到建康,义康并未被幽禁。只是,他似乎对政务全不关心,成日与这道士厮混在一起,不是上山寻灵丹,就是下地挖矿石。建康周边的山川河脉,几乎全被他们翻了个遍。 这样荒唐的亲王,自然惹来不好的风评。 金殿之上的帝王,面对臣子们对彭城王接二连三的弹劾,只是微敛眸光,一脸沉思,并未直接处置。不过,他私下派了到彦之密切关注着彭城王府的一举一动。 义康对皇兄的监视,不置可否,依然故我地上天入地,寻访灵丹仙石。 这日,他与老道士来到一处乡镇集市。秋日晌午的太阳,依旧很烈。 义康与老道士在一处茶寮下歇脚。 老道士抿一口苦茶:“买银簪的女子应该是阿芜。” 义康的目光冷沉:“怎么会是狼子夜?” 老道士看向他。 “皇兄那么信任他,他竟然——”义康一拳捶在木案上,“该死的贼子。” 老道士捋了捋白花花的山羊胡:“王爷,贫道要向王爷辞行,去狼人谷了。” “心——”义康刚开口就猛地噤声,他顿了顿,才道,“不如等我去一探虚实,你再做打算吧。” 老道士摇头:“阿芜看不见,她在狼人谷多待一日,都是多一分煎熬。” “可是——” 老道士比手,清澈的眸子里腾起一层清雾:“王爷,彭千手已故,欧阳不治不知所踪,能试着治雪盲症的只有我。我必须立刻赶到她身边,一刻都不能耽搁。” 义康忙点头:“对,对。” 老道士起身,弓腰长揖:“那接应的事,就拜托王爷了。” 义康忙起身,托起他的胳膊:“无需如此。那我便等你的消息。” 狼人谷的落日,极美。夕阳斜照进树屋,洒在芜歌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给她周身镀了一层琉璃霞光。狼子夜迷失在这片琉璃之光里,动情地拥吻着。 夕阳暖暖地包裹着相拥的二人,树屋枝丫上悬挂的风铃迎着早秋的岚风,叮铃作响。 芜歌微仰着天鹅般的颈,唏嘘如呓地轻唤一声:“狼子夜。” 她身上的男子,陡地僵住,在她再度开口唤那个名字时,恣意地堵上她的唇,研磨辗转,恨不得把那两瓣甜腻的唇彻底吞噬,不,是把那个恼恨的名字吞没。 狼子夜道不清此刻的感觉,身体分明欢愉至极,可心底却莫名地涌起恼恨与痛苦。欢愉有多极致,痛苦便有多极致。他恣意地将身下的女子占为己有,听着她的呼吸因为自己的求索变得急切。 他错觉她正如她的名字,阿芜,像原原芜草攀缠着他的心,越来越紧,深深地勒进他的心脏,紧到每一次心跳都是痛并欢愉着。 那片银面具安静地躺在树屋的角落,依旧是被芜歌任性甩开的模样,在夕阳映照下,泛着孤寂苍凉的冷光。 狼子夜的轮廓,失去银面具的遮蔽,镀着夕晖,泛着和煦温柔的暖光。 芜歌看不见,便用柔软的指腹,一点一线地勾勒着这个男子的轮廓。从眉骨滑到鼻翼,又滑到薄唇和下颚。 这是一只生得如玉的狼子。 狼子夜最受不了她这样的轻抚。心口很痛,痛得他的亲吻和索取,越发狂乱。树屋都在随着他的心跳,痛苦地摇晃着。可他身下的女子,却像是攀登到了云端的欢愉,唇角勾着摄魂的浅笑。甚至是他的吻,都不足以堵住她的轻喃,“狼子夜——” 这个名字像一把匕首扎进狼子夜的心里,彻底将他抛向痛又欢愉的云端。 芜歌被身上的男子压得有些喘不上气,非但没推开他,反而温柔地抚着他的背脊。耳畔的灼热呼吸,分明扎得她的心作痛,她却偏着脑袋,轻吻男子如墨的鬓发。 狼子夜错觉再不翻身离开这个女子,就会即刻溺亡在这温柔陷阱里。他陡地翻身平躺,粗重地喘息着。 可这个女子,就是不肯放过他。那摄魂的指腹,又贴上了他的心口,一点一线地勾勒着。他不知,这个女子近来是不是着魔了,为何这般喜欢用指尖勾勒他身体的轮廓。 他一把抓住那只勾人的手腕。 “怎么?你不喜欢?” 甜糯的声音,像一枚细钩子钩得狼子夜心口生疼。他怎会不喜欢?他是极喜欢的,只是,越是喜欢,心口的疼痛就越是剧烈。 芜歌枕着他的臂弯,仰头“看”他,她的眉眼因为刚才的缠绵染了一抹绯红:“那你喜欢什么?” 狼子夜握着她是手,揉在掌心里:“不要在这种时候叫我的名字。” 芜歌一脸迷惘:“你不喜欢?可是阿车——” 哪怕她及时把话吞了回去,但狼子夜也知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阿车就很喜欢在这种时候听她轻唤自己的名字。 狼子夜觉得心口的剧痛,近乎把他吞噬了。他臂弯一勾,把芜歌抱着压在自己的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镇住心口的疼痛。 第74章 劫后重逢 芜歌被迫趴在狼子夜怀里。她想翻身下来,却被狼子夜桎梏住。 “别动。”狼子夜紧搂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压在心口,心口的疼痛总算是消退了一些,“徐芷歌,我该拿你怎么办?”与其说是问身上的女子,倒不如说是自恼地自问。 可身上的女子,似乎是嫌他还不够痛苦,“狼子夜,你不该这样黏着我。若是三年之期届满,你非但没厌烦我,反倒更喜欢我,你会很痛苦的。” 狼子夜想说,他现在就很痛苦。可他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搂住她。 芜歌抬眸,美丽的眼眸闪着遮蔽夕阳的光辉:“你当真这么喜欢我?不愿意离开我吗?” 狼子夜被她的目光蛊惑,嗯了嗯。 芜歌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笑得娇俏浪漫:“你想娶我?想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的调笑口吻,让狼子夜极不舒服。他从脸上拂下她的指,紧紧地裹在手心。 芜歌怔了怔,随即,笑得越发娇俏:“想娶我,也不是不可以的。杀了那些人,我就嫁给你,我们远走高飞。” 狼子夜错觉心口抽搐得难以呼吸。他闷声问:“哪些人?” 芜歌敛笑,嘟了嘟嘴:“明知故问。”她的目光忽然闪过一道寒光,笃定地俯视着身下的男子:“杀了邱叶志和袁齐妫,刘义隆嘛——”她微微拖长声线,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虽然他是最该死的,但是他一死,天下会大乱,会生灵涂炭吧。你若不想杀他,便留着他的命好了。反正他捧在心尖的皇后都死了,也够他痛苦一生了。” 狼子夜张了张唇。他很想说,刘义隆捧在心尖的人,明明是你。但他开不了口,他心口起伏,呼吸急促,最终还是无语。 忽地,他一个翻身把芜歌压在身下,却又陡地爬起。 芜歌听见他窸窸窣窣飞快穿戴的声音。她了然地勾了唇。没了这个男子的遮蔽,她整个人都曝光在最后的余晖里。这样横陈在阳光下明明很耻辱,可她却早不在乎了。她甚至没伸手去够一侧的薄毯,就这么任由自己暴露在余晖和身侧男子的目光里。 倒是狼子夜受不了,飞快地抓过毯子盖在她身上。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披上外袍就跃下了树屋。 “我去透透气。” 他的声音被岚风撕扯得格外落寞,听得芜歌再度勾了唇。 芜歌听得出他并未离开,就站在古松底下,吹着山风。他连银面具都给忘了,想必当真是难受吧。芜歌翻身去够树屋角落的面具,轻慢地在手里把玩着,最后覆在了自己脸上…… 狼子夜在树底下呆站了好久。芜歌在银面具下假寐,听着树下的动静,除了狼崽叮叮当当原地打着转转,那个贼子倒是一动不动的。 忽然,她听见远处传来狼哨,紧接着是离去的脚步。 她抽下脸上的银面具。那个他的铁甲亲信,竟然是他可以用真面目相见的? 就在她还在蹊跷纳闷时,狼子夜回来了,腾地一跃飞上了树屋。 “我送你回去。”狼子夜抽过她手中的银面具,别过脸戴上,又捡起零落在树屋里的衣裙,塞到她枕边。 “你又要走?”芜歌问。 “嗯。”狼子夜似乎是不愿多言,“你可以自己穿的吧?”他这么说着,已经别过脸,目光直直望向树屋外头冥色渐落的天幕。 芜歌捂着毯子坐起:“你生气了?” “没有。”狼子夜回得很生硬。 芜歌倾身凑近他:“你这样就是真的生气了。”她松开身前的毯子,双手环住狼子夜的腰,薄毯滑落在她纤细的腰际。她搂着生闷气的男子,微仰着头:“我又没强逼你娶我,这么生气做什么?” 狼子夜好不容易停歇的心痛症,又复发了。他垂眸:“你当真愿意嫁我?” 芜歌当即点头:“真。”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觉得你也没那么讨厌。而且我感觉得到,你是真的喜欢我。” 狼子夜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芜歌敛了笑,有些娇羞地微红了脸:“狼子夜,你不在的时候,我偶尔是会想你的。” 狼子夜只觉气血一阵一阵地攻心。他一把揽住她:“徐芷歌!” “嗯?”芜歌歪着脑袋,恭听模样。 狼子夜张了张唇,却再度说不出话来。她的心,不正是他想要的吗?可是,为何她这样直白地说愿意嫁给他,他会如此痛苦? 芜歌见他不说话,解嘲地笑了笑:“杀皇后帝师,的确是罪不可赦。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们还是三年为期。” 狼子夜有些慌张地抓起滑在她腰际的毯子裹住她。他此刻只想逃离这里:“我有急事出谷。先送你回去。” “何事?”芜歌语气不善。 狼子夜低眉看着她。不知为何,自从她失明后,他反倒觉得她的目光,每每都让他无处遁形一般。 “我不许你走。”芜歌娇蛮地咬了唇,搂在他腰上的双臂任性地紧了紧,“建康的急事,无非就是为了那几个该死的人。狼子夜,你不杀他们,也无碍。但你既然要了我,就不得当着我的面,提那些该死的人。” 她这副娇蛮的模样,像极了吃醋的娘子。只是,她眸子里的寒光,分明匿藏着冷杀之意,又怎会只是争风吃醋? 狼子夜被她缠得心脏疼得更加紧密,他发现自己如今很难对怀里的女子说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道:“你不是想找心一吗?有他的下落了。” 芜歌微张着唇,半晌说不话来。 “我得马上过去。”狼子夜再给她穿戴时,她便乖乖地配合了。 心一是在通向狼人谷的必经之道被抓的。 狼人谷正堂,心一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堂中央。 欧阳不治围着他,挠着下巴,只嚷嚷:“你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害的老头子我着实难找!” “狼子夜呢!”心一问。 “唷,你真是自己找上门的啊?”欧阳不治一副老顽童神色。 “阿芜呢?”心一又问,一脸急切担忧。 欧阳不治愣了愣,随即恍然地拍手:“你说徐芷歌啊?” 心一默认。 老头子摊手:“那你得问那个狼崽子了。”他话更落音,那个狼崽子就夹裹着冷风,从屋外一阵风地走了进来。 狼子夜住步在心一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心一被直挺挺地绑着,站不起身,只得强撑着脖子,仰头对视。 这样的目光的对峙,注定是关心则乱的那个败下阵来。 “阿芜呢?”心一气问。 狼子夜敛眸:“你都知道了?” 心一呼吸急促地怒视着狼子夜。 狼子夜比手:“给他松绑。”他径直走上正座,坐了下来:“雪盲症,你有几成把握?” 身上的绳索松了,心一手忙脚乱地解着,闻声,他顿住。 两人再度对视。 “五成。” 银面具下的眸子沉了沉。 欧阳不治却添乱地一拍手:“你小子行啊。那丫头是气血攻心,余毒侵脑,老头子我连三成把握都没有。你却有五成,你莫不是信口开河吧?” 狼子夜只觉得这糟老头子聒噪:“你闭嘴!” 那老头没脸没皮地坐在他对座,口无遮拦地啧啧:“你这是欲求不满呢,还是求欢不成?拿我老头子撒气算什么本事。”他又挠着下巴,不怕死地继续叨叨:“不会啊,头先见你们不还如胶似漆,像个连体婴嘛。” 狼子夜和心一双双怒目看向老头。 老头子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嘟囔道:“别怪老头子我没提醒你,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你迟早要死在那丫头手里。” 心一震怒得身形都晃了晃。得知芜歌的下落,他其实潜意识里做过最坏的打算。在佛家眼里,万般皆镜像,连性命都有轮回,更何况一副皮囊?可他这些年念过的经,都算是白念了。他只觉得心口闷疼,只要想想阿芜委身于这个贼子,他就难以呼吸…… 芜歌一直站在小院的中央,等着心一。 夜幕已下,哑婆在院门两侧挂了两盏灯笼。玄月当空,月光迷离,微黄的光随着灯笼左右摇晃着。 心一才踏入院落,就生生住步。远远地,他看到那双清润的眸子,映着微黄的夜灯,像两颗流光溢彩的琥珀。 这是那么多个生死一线的深夜,指引他魂魄回窍的招魂灯。若非心底那点执念,他怕是熬不过万鸿谷之劫。 可是,当初断骨剜肉的痛楚,尚不及眼下的十一。 心一双眸泛红,紧接着氤氲雾簇。 离得这么远,芜歌却是感知到他的气息一般。她伸出双手,试探着唤道:“心一?是你吗?” 心一的泪,唰地淌了满面。他别过脸,深吸一气,才点头:“阿芜,是我。” 芜歌竖着耳朵听着他的方位,急切地走了过来。原本趴在院落一角的狼崽呼哧爬起,哼哧哼哧奔到主子跟前,叮叮当当地为她引路。 心一这才注意到这根活盲杖。他迎上前几步,正正被芜歌牢牢地握住双臂。 “心一!”芜歌咬唇,带了哭腔,只眸子里的泪却还在死死噙着。 心一反手攀住她的胳膊:“我回来了。你放心,你的眼睛会好的。” 芜歌闷声点头:“你回来就好了。” “对不起,阿芜,我——”心一想忏悔当初的妇人之仁,却被芜歌捂住了嘴。 芜歌重复:“你回来就好了。别的,都别说了。” …… 狼子夜隐匿在参天大树的树梢,静默地看着院落里劫后重逢的二人。 他的心口燃了一团火,那是妒火吧。 可是,为了那双眼睛,他不得不妥协,把那个贼和尚亲手送到她身边。早先还在口口声声愿意嫁他的女子,如今已牵着另一个男子,进了房门,互诉衷肠。 狼子夜的拳头紧得咯吱作响。他跳下树,翻身上马,一记扬鞭,绝尘离去。 心一的到来,给芜歌的脸上增添了更多血色。 以往清晨的诊脉,如今多了一个人。 往往是欧阳不治切完脉,再心一切。心一落笔写下药方,就被老头子抢去,一惊一乍后,又缠着芜歌切脉。 欧阳不治是解毒圣手,心一是医德双修。这两人联手,芜歌感觉眼前的白芒像是浓重的雾气,渐渐似乎有了驱散的迹象。 只是,她把这些通通隐瞒了。 狼子夜依旧是起早贪黑,穿梭于建康和狼人谷。夜宿在谷里的天数,因为心一的到来,反倒更勤了。 依旧是缠绵恣意,拥吻同眠的两人,似乎都把树屋的种种不快藏在了心底。 心一只恨自己为何不是眼盲心盲的,如果视而不见,见而不伤,该有多好?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对院落的种种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埋头装鸵鸟的,除了心一,还有庆之。十三岁的少年,起早贪黑地练功,几次差点走火入魔,都是被狼子夜硬拉回来的。 姐姐与这个贼子的种种,他心如明镜,只佯装不知。父亲说过,“隐忍蛰伏是这世上最煎熬,也是最难能可贵的品性。” 他与姐姐都在修行,姐姐比他做得好。谁能想象曾经的大宋之歌,命定的皇后娘娘,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当初虏劫自己的狼匪?他不知姐姐想做什么,只是,这样的蛰伏,让他钦佩。他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佯装不觉。 狼人谷的人,除了欧阳不治,几乎都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境里。 秋天的脚步远了,又是一年初冬。狼人谷的风声如啸,呼呼地,忽远忽近地盘旋着。 心一入谷之后,一天一次的诊疗,变成了早午各一次。早间是切脉问药,午间是针灸艾炙。三个月来,心一施针时,欧阳不治都要贴身观摩,一日不落。 这日,却是不见了踪影。连心一都有些意外,迟迟未下针,是有等老头子的意思。 只哑婆敲门进了来,嗯嗯呀呀地递上一张纸条。 “老头子我被狼咬了,告假一日。” 心一看着纸条,蹙了眉。 芜歌却是了然,狼崽是她专程放出去的,招呼那老头的手背一口,也是她授意的:“不等老头子了,我倦了,还想午歇一会。” 心一点头。 哑婆远远地候在门外,时不时回眸看着屋里的情形。 芜歌半躺在新置的竹摇椅上,心一在她的眼周、额头和头上,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地施着。两人俱是静默。 芜歌瞧着像是睡着了。 许久,在心一抽走最后一针时,芜歌睁开了眼。她伸手握住心一的手。 心一怔了怔,顷刻,掌心里塞了一块温润的玉石。他低头瞧去,正是当日狼子夜给她置备的盲文石。 他定睛,那是个“见”字。 他讶地张了张嘴,却只见躺椅上女子无声地嘘了嘘。 芜歌其实还看不见,不过是眼前的白芒浓雾散开了许多。她已经能瞧见人影了。虽然连人都分不清楚,但总归是有了好的迹象。 心一赶忙收敛神色,眼角余光警惕地瞟了眼屋外的哑婆。 芜歌无声地张了张嘴。 心一看得出她的唇语,“我们何时走?” 心一镇了镇神,话中带话地说道:“你放心,缺的那味药,我已有了主意。过几日,我就与欧阳先生一起出谷寻药。” 芜歌心安地舒了口气。等逃离的路铺好,那她就可以做那件事了。她仰头靠在躺椅上目鬓发上的银簪泛起一丝寒光。 第75章 簪起钿落 心一有些看不懂阿芜了。 万事俱备,关外有拓跋焘的军队接应,京城里外有彭城王的护卫掩护,就连徐庆之也放弃了偷师狼人谷武功绝学的执念。他们若是趁狼子夜离开狼人谷,入京的间隙,逃脱的胜算应该更大的。 可阿芜偏偏不同意。 “还不是时候,我自有打算。”她滚动着两颗掌中石,慢慢悠悠地说道。 心一几度欲言又止。 “心一,信我,我虽然眼盲,但心不盲。这一仗,我们肯定能赢,也只能赢。给我配一副药吧。” 狼子夜其实清晰地感觉到这平静安逸的生活里隐匿的惊涛骇浪。只是,他刻意忽略了。 现在,他恨不得所有的时光都留在狼人谷。他早已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狼匪杀手了,他只是一个沉溺在温柔乡,无法自拔的痴情男子。 “彦之,彭城王府可有异动?”银面具后的男子,眉目清冷。 到彦之摇头:“除了前些日子,从建康派了道士去北边寻访仙药,倒不曾有他了。” 狼子夜冷笑:“就凭他那点人马,妄图打通建康到滑台的通道,不自量力。” 到彦之敛眸。 “狼人谷呢?” “还是老样子。” 狼子夜抬头望一眼日头,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早,刚刚入腊月,建康城竟然就落雪缤纷了。冬日的太阳,映照着霁雪,天地间白芒一片。 他想起那个女子说,“我怕黑,更怕白。可我现在睁眼闭眼都是这两个颜色。我想要人作陪,很久了。” 他只觉得心口扎扎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那个女子身边,“你去打点,我要即刻动身回狼人谷。” 到彦之微怔,顷刻便遵命去张罗了。 夕阳还来不及西落,狼子夜就回到了狼人谷。他进院落时,芜歌正靠做在大背椅上,托腮盯着炭盆里的炭火发呆。小狼崽如今已长成半大的成年狼了,健硕的身躯缩作毛茸茸的一大团,靠在她的脚边,长长的舌头不时像忠犬一样舔着嘴唇。 空气里,弥漫着烤地瓜的甜腻芬芳。 狼子夜驻足在门前,浅淡地笑了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推门走了进来:“东门的糖葫芦。” 芜歌抬眸,目光随着冷风灌入的方向,清浅地看向门边:“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你今日有口福了。” 狼子夜拖过矮凳,坐在她身侧,用脚拨了拨馋得不停舔嘴的狼崽:“一头狼竟然喜欢吃地瓜,没出息。” 狼崽不忿地呜了呜,朝芜歌的脚边撒娇告状地拱了拱。 芜歌伸手,精准地捏住狼子夜的下颚,揪住他的脸,护犊子地说道:“你这头狼不照样吃地瓜,没出息。” 狼子夜笑出了声。他剥开纸包,露出圆溜溜的糖葫芦,送到芜歌唇边:“我不单吃地瓜,糖葫芦也吃。” 芜歌垂眸,咬下一颗。 狼子夜顺手塞自己嘴里一颗。 两人对视着,大口朵颐。好像又回到从前的老时光,这样自然久违的亲昵,直叫狼子夜心底甜蜜又酸涩。 “还要。”芜歌吃完嘴里那颗,撒娇般微张着嘴。 狼子夜笑着又喂了她一颗。两人合吃完那根糖葫芦。在满嘴的甘甜还没褪尽时,狼子夜已俯身噙住芜歌的唇,辗转碾磨起来。 “子夜,别闹。”芜歌推他,“地瓜要糊了。” 狼子夜含着她的唇,再次笑出声来。在狼人谷与她共度的时光,总给他一种错觉。他们当真只是凡尘中最寻常的夫妻,从前的大宋之歌是不可能亲手烤地瓜的。 狼子夜终于释开她,笑道:“闻着大抵是好了,我给你翻出来。”他说着,取过一侧的火钳剥开炭灰,夹出那几个裹着枯黄荷叶的地瓜,扔在了地上,“晾晾再吃。” 空气里弥漫的香味越发浓了。 芜歌托着腮,唇角勾着笑,深深吸了两口:“闻起来很好吃。” 狼子夜觉得这个女子的笑,足以叫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他笑道:“你既然喜欢吃烤的,不如我烤肉给你吃?” 芜歌怔住。她其实很不喜欢烤肉。烤肉的香味,会让她想起从健康赶路去万鸿谷的那些日子。在她啃冷馍馍的时候,那群绝命崖的死士都会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烤打猎来的野兔子或是水里捞的鱼。 只是,今日不同。 她努力绽放一个极灿烂的笑,点了点头。 “等我。” 狼子夜离开不过一炷香功夫,就拎来一只去毛剥皮的奶羊羔过来。哑婆也来打下手,炭盆里的炭火燃得很旺。 芜歌依稀看得见两道忙碌的身影。那个男子脸上的面具,她瞧不清楚,手中的小匕首也看不真切。 若她还能看见,一定会惊异于狼子夜的刀工和厨艺,开膛破肚,腌盐撒料,房子里弥漫的肉香更快就掩盖了地瓜的甜味。 “香不香?”狼子夜问中带笑。 芜歌点头。的确香,比去万鸿谷那一路闻到的香味,要香上百倍。 烤好肉,狼子夜就着炭火上滚动的羊羔,举刀片肉。哑婆捧着瓷盘一路接着肉片,不时,悄悄用目光偷瞥凝神聚气、专心厨艺的男子。 狼子夜用筷子夹起一块肉片,送到芜歌唇边:“尝尝。” 芜歌咀了咀,笑得娇俏:“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狼子夜心满意足,又送上一筷子肉到她唇边。 芜歌边吃边问:“你有给其他女子做过饭吗?” 狼子夜怔住。有的,今生都只有一个:“你是唯一的一个。” 芜歌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我想地瓜。” 这顿晚膳,若非窝在芜歌脚边啃得有滋有味的是只狼崽,不是人崽,那这顿晚膳会是狼子夜今生梦寐以求的阖家团圆。 这夜,是狼子夜头一回产生那样强烈的执念。他想在这个女子腹中,播下一颗爱的种子。在恣意的索取里,他柔声在她耳畔轻喃:“徐芷歌,我们生个孩子吧。” 身下的女子,只是身形僵了僵,并不言语。 近来,狼子夜很忐忑,总觉得这种偷来的甜蜜,即将迎来大限之期。他想留住这个女子,似乎就只剩这种方式。他轻喃:“徐芷歌。” “嗯?” 她的声音很甜糯怅惋,连带着她的指尖都变得怅惋,流连在男子蜜色的胸膛,勾得狼子夜一阵心悸。 “我爱你。”狼子夜吻得急切,“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芜歌其实是知道的。再多的爱,也不过尔尔。 云雨歇去,芜歌枕在他的臂弯里,青丝铺满他的手臂。她仰头看着那模糊的轮廓。他还是旧时模样,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流连在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下巴。 狼子夜在梦里,微微勾了唇。 随着她的指尖,滑落他的脖颈、心口,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绽开。 指尖顿在他的心口,芜歌深吸一口气。心底涌溢的酸涩痛楚近乎把她吞噬了。她曾经最想得到的就是这里,如今,她却要亲手毁掉。 她闭目,在呼吸近乎凝滞那刻,她一手点着他心口,肋下三指的位置,一手摸向头顶的那支银簪。 一道银光划过,杀手的求生本能爆发,狼子夜在梦里惊醒,抬手就要击开那道致命的银光。 只是,他的手猛地滞住,只因在还没清醒那刻,他就想起躺在他怀里的是谁。他这一掌下去,只怕会要了怀中女子的性命。 他是收手了,可怀里的女子却没那么心软。 手起,刺落,银光一闪,吭哧传来金属扎进血肉的声音,还有狼子夜的闷哼。 狼子夜睁开眼,便见心口下面扎着那根银簪,银簪近乎整个浸没在他的骨肉里,只剩下簪头像小荷尖尖角,露在外头。他怀里的女子,屈肘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莹润如玉的肤色映着窗外霁雪的雪光和月光,像极了一尊极美的雕塑。 她的手还驻留在他的心口,直到有粘稠的液体染湿她的指,她才如梦初醒般颤了颤睫。 狼子夜的目光在银簪和女子如玉的脸上,来回穿梭。原来,那么多个夜里,她磨的不是卵石,而是这枚簪子。他觉得心口很疼,心的疼,远比当下皮肉的疼要致命。 芜歌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她的视线依旧模糊,甚至看不清银簪的位置,可她凭着直觉,手还是精准地落在银簪上,猛地拔起银簪,一道红光溅起,点点殷红缀了她满身,零星有几点溅到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眉心,像朵凄美艳丽的彼岸花花钿。 狼子夜下意识地捂住伤口,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他额头蒙着细汗,自始至终都没出声,只直勾勾地注视着女子的每一丝表情。 芜歌的呼吸有些不稳,声音也是:“刘义隆,我今夜没要你的命,不过是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她的眼眸里簇了越来越多的水汽,像两颗透明的琉璃珠子,随时都可能碎裂:“你最好是别动。烤地瓜里下了软筋散,你若运气,只会内伤,加剧药力。”她说完,把那银簪在棉被上擦拭干净,又插回发鬓里。 狼子夜方才出掌时,其实已经发现异样了。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软筋散,甚至都不在乎肋下的那道伤。他只在乎面前的女子,在她退出自己怀抱那刻,他想伸手拽住她,可手扣在她的手腕,却全然使不上力气。 芜歌甩开他的桎梏,摸索着衣裳,飞快地穿戴起来。 “你是何时识破我的?”义隆问。 系腰带的手滞了滞,芜歌飞快地系紧,摸索着棉夹袄穿上,声线明明不稳,却故作清冷:“早在平城,我就有所怀疑。”真正确定是那个满月之夜,她摸到了肩窝的那处新愈的伤痕。 义隆轻笑,不知是喜还是悲:“所以,在客栈和狼人谷,你才一再试探朕。”他勾唇,眯缝着那双深邃含情的眸子:“你每每在那种时候,叫朕狼子夜、子夜,就是成心叫朕痛苦吧。” 芜歌已下榻,飞快地挽鞋。忽然,她的动作顿住,因为这么许久,她只听见他说话,却听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她起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模糊身影:“你应该止血的气力,还是有的吧?” 义隆不答,只抬眸看着她:“你谋划今日,很久了吧?” 芜歌的唇动了动,旋即,她俯身从床头摸出一个药瓶,拧开往他的伤口撒了上去。 “你的眼睛?”义隆屈肘想爬起身,却撑不住身子,又重重地躺了回去。 芜歌看不清他惊喜的表情,只漠然地掏出帕子,捂住他的伤口,又拖起他的手捂住那帕子。她俯身,从木坪上捡起他的衣裳,抖了开便往他身上套去:“要劳烦皇上的九五之躯,护送我们北上了。我们没时间可以耽搁。” 义隆平躺着,任她摆布模样,只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要去投奔拓跋焘?” 芜歌的手顿了顿,却不回答他,迅速替他系上腰带,便打了个口哨。这是她和心一约好的暗号。 立时,院门外起了动静。 芜歌摸索到那张银面具,套在了义隆脸上,冷声道:“你要想留着性命,最好守住这张面具。我和心一不会杀你,庆儿却难说。” 义隆勾唇苦笑:“小幺到底舍不得杀朕。” 芜歌的目光颤了颤:“这世上我最想杀的人就是你。你真的很该死。我不过不想大宋百姓,因为我的一己私怨,再度陷入水深火热。” “是吧。”义隆苦笑愈甚,“那你去到魏国,不是比杀了朕,更与大宋百姓为敌?” 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芜歌俯身,压低声线,警告道:“你闭嘴!你最好是有点俘虏的自觉,这一路别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她说完,已有人推门进屋。 是心一,他迈入房门,有些踌躇不前。 “心一,你过来给他包扎。庆儿呢?” “庆儿守在院门口。”心一疾步过来,便见衣衫不整、平躺榻上的狼子夜。他尽力忽视这一室残留的缠绵涟漪,掀开狼子夜的衣襟,看了眼伤口,不由一惊。 芜歌抽过屏风处的披风,围在身上:“我在屋外等你。他是我们的护身符,有他,我们才可能出得了滑台。一会,你扶他出来。”说完,她便离去。 房门口,狼崽耷拉着脑袋,药效正浓,睡得正酣。 芜歌俯身,揉了揉它的脑袋:“以后,你可以跟娘和兄弟们团聚了。”她说完便出了房门。 庆儿回眸,看向姐姐。 芜歌只是朝那个身影,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那里,哑婆正在榻上,无谓地挣扎着。 第76章 逃出生天 软筋散,对习武之人而言,无异于是最狠辣的毒药。 神智清晰,言语无碍,却手脚无力,无法运功抵御。 哑婆觉得生平都不曾如此绝望过。她看着那个素白的女子,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好停在榻前。 她在审视着自己,那双清润的眸子,清清冷冷透着隐隐的杀意。 “秋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芜歌问。 哑婆怔了怔,事已至此,隔壁和院落的动静,她听的分明,再装聋作哑已经毫无意义,她嘶哑着破裂的嗓音:“你早就知道了?” 芜歌勾唇:“不过是猜的,还当真是你啊。” 秋婵又怔了怔。 芜歌却俯身,坐在了榻沿:“刺杀父亲的刺客,是你吧?” 秋婵的瞳孔,绝望地缩了缩。她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还当真是你啊。”芜歌喟叹。她拔下发鬓的银簪,俯身把那支锋利的簪子,轻轻地落在秋婵的咽喉处:“我之所以给你们取名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就是想你们一年四季、长青不衰。可那七个都被你害死了。还有父亲,若不是遇刺,我徐家也不会那么快一败涂地。” 甜糯的声音,清清冷冷,听在秋婵耳中,只觉得瘆人。她周身不由泛起鸡皮疙瘩来。绝命崖死士的第一课,就是要大无畏。而她现在却真真切切地畏死。“小姐。”她的声音很粗噶。 芜歌轻轻地收回银簪,就在秋婵暗舒一口气时,她猛地掀开棉被,那着了魔的指尖,顺着秋婵的脖颈一路抚下,精准地落在肋下三指之处。 又是簪起钿落,血花四溅。 只是秋婵的痛呼声,比义隆要大得多。粗噶得近乎是从地缝里撕裂开的。 鼻息间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芜歌的手又开始微颤,她极力镇住,在棉被上揩拭干净那枚银簪,又插回发鬓里。她起身,冷漠地瞥一眼榻上的身影:“以眼还眼,这一针算是轻了,念你伺候我许久的份上,今日且留你性命。”她说完,转身即走。 “你把主子怎么样了?”秋婵忍痛急问。 芜歌顿住步子,微微偏头,清丽的侧颜映着月光,像镀了一层清冷的银光。 秋婵看着这样的小姐,只觉得陌生可怖。从前的徐家千金,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可惜半日,如今手刃仇敌,毫不含糊。她好担心隔壁的男子:“主子他怎么了?” 芜歌勾唇冷笑:“我是不是该当真把你毒哑了,你才能安静点?” “来人!来人!”秋婵再顾不得主子严令她装哑的死令,歇斯底里地呼救起来。 芜歌不慌不忙地推门而出。 才一晃的功夫,院落外已围满了狼人杀手,清一色的蒙着铁面具。 庆之退回到院落中央,心一挟持着狼子夜出了屋,芜歌走过去,拔出那支簪子毫不含糊地抵在狼子夜的咽喉处。 “该你说话了。”芜歌清淡地说道。 狼子夜偏头看着她:“你就这么想离开?” 芜歌不语,只手中簪子推出半分,狼子夜的脖颈渗出一点血来。 “你们统统放下武器。备马车,放我们走!”庆之手持长剑,高声呼喝。 那些铁面杀手,训练有素,没得少谷主令,纹丝不动。 “狼子夜,当真要我在你脖子上捅个窟窿,你才肯下令?”芜歌的声音不稳地漂浮在冬夜的寒气里。 “你会吗?”狼子夜凝视着她,不死心地问。 “你若还不开口,我便只有掀开你的面具了。”芜歌威胁。 这次,狼子夜的喉结滑了滑,终究还是妥协了:“退下,照他说的做。” 一行人正要上马车离开时,欧阳不治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丫头,你们这是做什么?要走,也得带上我啊!哪有病人不要医者的!” 芜歌本不愿带上这个多事的老头子。 可狼子夜和心一却异口同声:“带上他。” “那你赶车吧。”芜歌冷冷甩下这么一句,便伙同心一,合力把狼子夜挟持进了马车。 当马车缓缓驶出狼人谷,心一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他头一回知晓,原来狼人谷藏匿了这么多杀手。密密麻麻的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死亡的寒光,像极了夏夜遍野的萤火虫。 若非阿芜执意要挟持狼子夜,他们哪怕有魏国的暗中势力和彭城王府的接应,今夜也恐怕绝无可能逃脱。 心一和欧阳不治在外赶车。车厢里,只剩他们三人。 车厢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实在是让芜歌窒息。她隐忍再三,还是开口了:“你看看他的伤口,止血了没?” 狼子夜今夜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从眼前的女子身上移开过。闻声,他勾唇苦笑。小幺终究还是舍不得他死的。他想起客栈那夜,她说过的话,“你是看不得我死,可也看不得我过得好啊。既是仇怨难解,继续纠缠又有何意义?” 他任心一解开衣襟,检查伤势,只依旧直勾勾地看着芜歌:“你的仇人都在这里,北去魏国,又有何意义?”事到如今,他还是放不了手,他还是想留下她。 “狼子夜,我给过你机会。如果你肯杀了那两人,我只当自己当真是瞎了,与你远走高飞也好,双宿双栖也好。可你,显然下不了手,更会阻挠我动手。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心一夹在两人之间,只觉得脸皮像被撕裂开了,涨得通红,心也像被撕裂开。“止血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狼子夜的嘴唇因失血,有些苍白,此时,微颤着,无比落魄的神色。 芜歌已撇过脸去,拢着披风,整个人都往车厢一角缩了缩:“我倦了,想歇息一会。”她说完,便闭了眼睛。 只余下车里的两个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睡颜。 狼子夜这枚护身符,用得很是顺手,虽然沿途都有铁甲军和铁面杀手不远不近地跟着,但总归是无人敢上前来造次。 这样的认知,让徐庆之几次想掀开那张银面具,一探究竟。 只每每都被芜歌叫停了:“狼人谷的规矩,你很清楚,只有陨命之时才能揭开面具。收起你那点好奇心,这个人,在我们离开滑台出关之前,绝不容有失。” 庆之到底还是年幼,对这个处处透着父亲影子的姐姐,莫名生出敬畏之心来。 这一路,他们拖伤带残,马程赶得并不快。行了九天,离滑台还剩一天的马程。 这一路,他们俱是静默。就连聒噪的欧阳老头,也收敛了许多。老头子念叨最多的莫过于那句,“你这丫头,太心狠了。”那伤口,如今是老头子负责换药,伤口虽小,却扎得极深,医者看着莫不心疼,他直叹:“一日夫妻——” 那半句“百日恩”还来不及吐出口,就被那丫头冷冷的眼刀给杀回了嗓子眼,更被那句冷冷的威胁给塞回了肚子里,再吐不出来,“你再唠唠叨叨,立时就扔你下车,你休想再跟心一偷师了。” 老头子只好乖乖闭嘴。 而那个不知死活的狼崽子居然唇角微勾,噙着苦涩的笑意,满目宠溺。老头子看着,只觉得这狼崽子死蠢得无药可救了。 软筋散的药效早过了,芜歌吩咐心一捆了狼子夜的手脚。在老头子看来,这样的束缚,应该难不住那狼崽子。可不知为何,那狼崽竟然毫无反抗挣扎的迹象,从睁开眼那刻起,就只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盯着对面的女子痴痴地看着。好像这一程,不将她看个够,这辈子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狼子夜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不是没想过逃。可是,逃脱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深知,到彦之就在不远处接应。他若逃脱了,这行人该如何处置? 厮杀起来,刀剑无眼。 他们之间的仇怨,当真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可不逃,这个他想留却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女子,就要逃走了。或许,今生都没再见的可能。 如此想了一路,愁了一路,渐渐地,他竟然释然了。 若是逃脱这里,当真是她想要的。他便成全她吧。他从没真正为她做过什么。 这最后一夜,他们依旧是宿在荒野之地。庆之和心一在车外的荒野之地,燃了篝火放哨,防着狼人谷和铁甲营的人趁夜色,潜过来抢人。 车里,欧阳不治唉声叹气:“你说你们——”他后面的话,被芜歌甩过来的冷硬眼刀杀了回去,只重重地长叹一声,“算我没说,老头子我快憋死了,要出去透口气。”老头子说着,便下了马车。给这小两口腾出一个说话的间隙,怕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狼子夜这一路,就没再说过话,此时,是第一次开口:“当真,只能走吗?” 芜歌看向他,他的轮廓依旧很模糊。她轻嘲地勾唇:“你若强留我,就不怕下回我扎的不是肋下,而是你的喉咙?” 狼子夜也勾了唇:“若你当真扎得下去,或许你我就都解脱了吧。” 芜歌的面色滞了滞。 “不怪你。是我负了你。你说得对,走到今日这步,只怪我。”狼子夜带着诀别忏悔的意味,深邃的眸子流淌的情绪,纷杂到让人不忍直视。 只是,对面的女子却看不见,只刻意硬了声线:“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别再拿你那点可笑的心思,来侮辱情意二字。” 狼子夜薄唇微颤:“非得是卿心换我心,你才会信,我有多爱你吧。” “你若胆敢再说心心爱爱的,我当真会杀了你。”芜歌恨声,潋滟的眸光有了皲裂的迹象。 隐匿在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此刻也是水雾弥漫,并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若离开,真是你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他的语气无奈又无力,“那顶熔了的后冠,后来又雕成了从前的模样,就在承明殿,朕原本是想封妃大典那日送给你的。狼人谷的那片木槿,也是从前的那片。小幺,我是无数次试过忘记你,可每试一次,只徒劳地把你再深一分地刻在心里。不管你信不信,万鸿谷,非朕所愿。朕是真心想与你长相厮守。” 芜歌眸子里碎裂的光痕越来越多:“那你可知道,徐芷歌曾经唯一想要的,不过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刘徐氏。可是,你不单把她想要的给了别人,更毁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现在,她唯一想要的,不过是把毁她所有的人毁灭罢了。” 话落,缀了满目的星光碎了一脸,她却笑了,“要不是你带回了庆儿,那簪子扎的就是你的咽喉。哦。”她敛笑,“也许并不会,杀了你,我还哪能留下性命杀刘袁氏?她才是我最大的仇人。” 她微微倾身,凑近狼子夜些许:“狼子夜,你为何戴着面具接近我?不过是想借一张假面,隔绝我和我的仇敌,一面监禁我,一面袒护他们。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长相厮守,不过是你自私自利、妄想齐人之福罢了。” 狼子夜嚅了嚅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芜歌别过脸去,恼恨地揩去脸颊的泪痕:“袁齐妫和邱叶志,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阻我路者,我遇佛杀佛,遇人杀人。当下,我动不得你,不是我下不去手。”她垂下手,笃定地自语:“我可以的。” 狼子夜静默良久。这也许是他今生最后的解释机会了:“我大概只有两岁就认识阿妫了。你也知道,我是没娘的。在我的记忆里,娘的感觉,也许就是莫姨那样的。” 芜歌有些微怔,她并不想听他们的两小无猜,却又好奇作祟,并未开口阻止他。 “你应该早猜到邱叶志就是狼默秋了吧?他还有一个名字,胡知秋,胡府两百三十七口唯一的幸存者。算来,他还是我的舅舅。胡府出事那会,他也就徐庆之一般大小吧。”银面具下的深邃眸子闪着冷意,“我在摄政王府一直都是很尴尬的存在。邱叶志夜里迷晕奶妈,把我偷去狼人谷,随便扔个替身在王府,连番如此,十几年都无人察觉。王府上下,无人关心我的死活。” 芜歌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对这个狼子倾诉的苦衷,满腹戒备。 狼子夜的目光里的冷意总算褪去了几分:“莫姨是除了邱叶志外,唯一关心我是死是活,是冷是暖的人。她与我母亲的金兰之谊,我并不清楚,大抵是一同逃难来京,共过生死。她出身寒门,虽是正妻,在袁府过得并不好,但她哪怕是典当首饰……” 说到此处,狼子夜的口吻变得很是嘲讽:“也会定期打点王府的奴才,对我这个小主子好一些。”他正色,语气陡地染了几分哀戚惆怅:“十岁那年,她病逝,临终前把阿妫嘱托给朕。朕答应过要照顾阿妫一生一世。若朕当真是狼子夜,朕会为你杀了他们。” 古松下相拥的那瞬间,狼子夜当真对那二人起过杀念的,可也只是转瞬而已:“可那两人,是朕不能杀。” 第77章 南辕北辙 芜歌轻嘲地勾唇:“不仅是你不能杀他们,是连别人也杀不得吧?” 狼子夜苍白的下颚,青白了几分。 “只要我有命在,是非杀他们不可的。而且,不仅是杀了。”脑海中有浮现哥哥跪在漫天大雪中的那幕,她闭目,竭力将蒸腾的心魔摁下去,再睁开眼时,语气是刻意的轻慢,“你我注定终生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狼子夜张了张嘴,却彻底说不出话来,深邃的眸子里有水雾迷漫。 面前的女子却还在用最清冷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与你长相厮守的,是你的刘袁氏。而我会冠上别的男子的姓氏,堂堂正正地活出个人样。” 这是她答应父亲的。父亲说,她今生都只能为了身体里流淌的徐潘两姓血液而活,她何尝不觉得悲哀?只是,她的命是娘的命换来的,早早就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阿车,这就是你我的结局,注定是南辕北辙。” “是拓跋焘?”狼子夜问,冷沉的声音里隐忍着痛苦和愠怒。 芜歌忽然就笑了,她当真是恨不得把笑容都当做是武器:“是他,也可能是别人。反正都不会是你了,阿车。” “你不必用言语激怒我。”狼子夜的声线略显不稳,“这一路,我也想通了。我们的白首之约,我曾经的确是没当回事。当我真正想要的时候,却是怎么留都留不住了。可是。” 低沉的声音卡住,他顿了顿,才道,“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和顺地过到白首,即便陪你的不是……我。是拓跋焘也好,谁都好吧。治好眼睛,养好身子,如此,我便放你走。” 他苦笑,银面具下的眸光潋滟着水波:“我没真正为你做过什么。这便算是我最后的补偿吧。” 芜歌觉得心口闷疼,眼角也酸涩难忍。她却笑得明媚:“呵,现在你才是被俘虏的那个,谈什么你放我走。明日,我放不放你活着离开,还得看我的心情。” 车外的欧阳老头,眼见着心一捧着食物走了过来,只好重重地踏着步子,钻进了马车。 如此,这对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就这样短暂地做了诀别。 翌日,一行人出滑台城,也很顺遂。拓跋焘早已齐集数万精兵,陈兵滑台城外接应。 徐湛之应该是一早就接到到彦之的飞鸽传书。对一行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昔日的弟弟妹妹,如今成了陌路,相见不过冷冷一眼对视,徐湛之心底很是酸涩,冷峻的面容略显苍白。 芜歌心机地把心一留下,继续挟持狼子夜。她领着弟弟和欧阳不治,驾着那辆马车,头也不回地出了滑台城。 义康也赶来了。只是,他与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子,只遥遥对望了一眼。不,他心尖的女子,早就看不见了。 义康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朝他远远地福了一礼,才钻进马车。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不舍,出城门时,她挑开车帘,给他留下惊鸿一瞥的最后剪影。这是他奉在祖祠的亡妻,今生注定无缘,他唯一的念想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来生之约而已。 狼子夜站在城楼高处,目送那辆马车离去。他远远地看到魏军军队里,有一骑单骑扬尘疾奔而来,那身后随了百余骑亲卫精兵。 是拓跋焘。 那个胡蛮子当真是思卿如狂,竟然胆敢领着百余亲卫就来到了滑台城外, 不过几百丈,还在强弩的射程内。 徐湛之已招手吩咐副将,副将会意,立时就命兵士去扛强弩。 拓跋焘似是觉察到城楼上的动静,抬眸往这边轻狂地睨了一眼,便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芜歌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狼子夜看到,拓跋焘掀开了车帘钻了进去,许久不见动静,他再钻出车厢时,怀里已多了一个人。 而徐湛之已经搭上了弓。 心一不免心急,扎在狼子夜脖颈处的匕首不由紧张地颤了颤:“狼子夜!” 狼子夜比手,止住徐湛之的动作,就这么静默地看着那个素白的女子被拓跋焘抱上马背,一记扬鞭,绝尘北去。 这一刻,他错觉心一手中的那把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心里,搅动着他的心肺,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究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小幺。 这次,他连再逼她回来的武器和勇气都没了。 他开口:“你可以走了。”这话是对心一说的。 心一释然地垂下手来,匕首还在手中微微直颤。立时,就有兵士上前来擒拿心一。 狼子夜比手:“退下。”他看着心一:“欧阳不治说她伤了根本,你有几分把握治好她?” 心一审视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左不过是一年不行,再一年。总能治好的。” 狼子夜勾唇笑了笑。小幺还是有几分信他的情意的。否则,就不会把这个和尚留下挟持他了。她这是把自己的眼珠子留在了滑台。他如何能不放人? “你走吧。” “皇——”到彦之刚要开口阻拦,就被他比手止住。 “给他一匹快马。” 目送心一的背影离去,狼子夜像是忽然泄了气,背脊一折,竟然险些栽倒。 “主子!”到彦之奔上前,一把搀住他。 狼子夜微弓着腰,手捂着心口,许久都没抬起头来。 “主子,你的伤要不要紧?”到彦之急问。 狼子夜的伤,并不紧要。可他的心,却像撕裂了,满嘴都漫溢着血腥气,他如何咽都咽不下去。终于,有殷红的血顺着嘴角,一滴一滴坠落在城楼的青石砖上。 “主子!”到彦之只当他受了极重的内伤,赶忙运功就要为他输真气。 狼子夜抬手,止住他:“无碍。”他用袖子胡乱擦去唇角的血渍。 原来,小幺当日在承明殿外,就是这般心境,心如刀割,却无处诉说。 这世道当真是报应不爽。 北风呼啸,似夹着冰凌,割在脸颊。 拓跋焘紧搂着芜歌在怀,尽量用大氅把她包裹严实。头先,在马车里,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也是如此紧搂住她,许久都不曾松手。“阿芜,我们回家了。”他的声音漂浮在北风里,轻飘飘的,并不真切。 他亲了亲她的鬓。 虽然他早先已从南方的密报里,得知她雪盲一事,可亲眼瞧见,还是心疼不已:“对不起,阿芜,朕该让着你,不该跟你置气的。” 芜歌浑不在意他的忏悔,只留意到那个自称。朕?原来,斗转星移,他都已经登基为帝了。 “谢谢你帮我逃出来。”芜歌清清淡淡地说。 拓跋焘只更紧地搂住她:“你我何须言谢?” 芜歌没说话,只幽幽闭目。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路逃出滑台,她都精神紧绷,随时提防着那个男子。阿车最终会放手,实在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故而,心底莫名地酸涩。 她强忍着,默默地催眠着自己。建康宫和狼人谷的种种,不过梦一场,那一簪子扎下去,梦便醒了。 “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皇上或是陛下了?”芜歌问。 拓跋焘原以为终于见到她了,那一直隐隐作痛的心终于能好受一些,却不料,见了,却是疼得越发凶猛。 “阿芜,虽然正月十八,安乐殿拜堂的人并非你我,但朕早已视你为妻,你该称朕为夫。” 芜歌仰头抬眸看他,一片白茫里,只隐隐见到一个轮廓,并不熟悉,也并不陌生。 拓跋焘低眸,亲在她的眉心。 “拓跋焘,事情哪会如此简单?你我都是浸润在名利场里长大的。我不可能再有机会问鼎魏国的后座了,为妾为妃也并非我愿。我北上,不过是想回故里郯郡,见见亲人,治好眼睛,再图报仇罢了。”芜歌的声音,并未因为额头的那个吻,而变得更有温度。 “阿芜,你不信朕?”拓跋焘难以言喻此刻的心情,“朕身边的位子,自然是朕说了算。与名利场何干?” “无关信不信。”芜歌垂眸,眼帘依旧是白茫一片,鼻息是冷气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拓跋,我很累,就想安安稳稳地好好睡一觉。” 她说完没多久,便当真睡着了。 拓跋焘只觉得怀里沉甸甸的,像怀揣着半壁江山一般。他放缓了速度,不急不缓地回了军营,又轻手轻脚地抱着怀里的女子下马入了帐。 芜歌当真是累了,紧绷了大半年的心弦,蓦地松开,整个人都像散架了一般,一睡难醒。 这一觉,整整睡到第二日晌午。 她是被军营校场的鼓声震醒的。她睁开眼,在一片白茫里,竟错觉还是被困在狼人谷的小院里。 “狼崽?”她唤,曲肘爬起身来,这才记起,那只半大的狼崽早被她药晕在狼人谷,成为白茫梦魇里的一段永远的过去。 “醒了。”拓跋焘一直守在她身旁,此刻本是捧着一本兵书看得津津有味。他放下书,走到榻前坐下,抬手探了探她的额,“总算是退热了。” 又发热了吗?芜歌有些迷惘。鼻息间闻到草药的苦味,她蓦地记起:“心一呢?” “放心,他昨夜就到了。”拓跋焘收回手,拿起一侧屏风上的大氅裹在她肩头,“你身子弱,先在军营歇养两日,等彻底退热了,再启程去郯郡。” “庆儿呢?”芜歌最不放心的还是弟弟。自从姐弟重逢,她总觉得和弟弟之间似隔了一层牢不可破的隔阂。小小少年满腹心事,一心习武复仇,几乎到了着魔的地步。 “他在校场,兴许正和楼婆罗打得起劲。方才的战鼓应该是为他们擂的。”拓跋焘轻慢地笑了笑,“饿了吧?”不等芜歌回答,他冲账外喊了一声,“宗和。” 殷勤的小太监弓着腰,满脸堆笑地进了来:“皇上,奴才在。” “备膳。” “唉。”宗和急急忙忙出帐,张罗去了。 芜歌记得楼婆罗号称大魏第一勇士,不仅有一身蛮力巧劲,武功造诣也不凡,庆儿才十三岁,哪里是他的对手?她有些急:“庆儿怎么跟楼大人打起来了?” “男人嘛,总有一段时间是迷恋打打杀杀的。放心,楼婆罗懂分寸的。”拓跋焘边说,边抖开芜歌的衣裳,“军营里没女人,暂且寻不到人伺候你,你姑且将就两日。”他说着,掀开早先裹在她身上的大氅,竟给她套起衣袖来。 “拓跋焘?”芜歌迷惘地望着他,虽然只是白芒一片,瞧不真切他的表情,甚至连轮廓都是模糊的,可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对面的男子笑了笑。 “怎么?朕伺候你还不乐意啊?”拓跋焘还是昔日吊儿郎当的口吻,只是,芜歌听着却觉得怪怪的。这个男子对她似乎跟以前比,很不同了。 芜歌伸手,任由他套上袖子,在他伸手要替她扣布扣时,她终于隐忍不了当下的暧昧,咳了咳:“我自己来。” 拓跋焘只笑了笑,便由得她了。 芜歌一边穿戴,一边尴尬地红了脸:“你先出去。” 拓跋焘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会避嫌未免已经晚了,昨夜,是朕给你宽衣的。” “拓跋焘!”芜歌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眸光里一闪而过的骄横,晃了拓跋焘的眼。 拓跋焘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宠溺地叹道:“这才是朕的阿芜。阿芜当真回来了。” 芜歌不知为何心口竟泛起一丝酸涩的刺痛。徐芷歌也好,阿芜也好,都回不去了,统统都埋葬在了万鸿谷的残雪里。她不过是从雪堆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罢了。 “怎么了?”拓跋焘见她眸中泛泪的模样,竟有些无措,“是朕说错话了?” 芜歌摇头,岔开了话题:“我只是饿了。填饱了肚子,我就启程去郯郡。” 拓跋焘微怔。 芜歌又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在军营里,终究是不便。我也没那么羸弱,不必歇两日再启程。”她似是想起什么:“莫非是你有什么计划?” 拓跋焘笑了笑:“果然,知我者,阿芜也。” 芜歌强忍着,才没问出那句,是何计划。 而拓跋焘并不瞒她:“你们挟持狼子夜,居然一路从建康平安出了滑台。他的身份。”他顿了顿,才凝眸问道:“怕是不简单吧。” 芜歌的脸变得有些苍白。只是犹豫了一瞬,她就回道:“你猜的不错,他是那个人的另一个身份。” 拓跋焘的眸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芜歌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楚和悲凉。那个她曾经痴心以付,不惜以命相护的男子,她现下竟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给出卖了。她把阿车当作投名状,递给了拓跋焘。 她虽并未想清楚,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男子,是继续谋心谋情,还是另作打算,但是,她和她的家人都寄居在他的国里。 她的嘴唇都褪得有些苍白:“既然你有计划,我便更不便留在军中了。”她刻意忽略那个计划是什么,那个男子的生死存活,大宋的国运,滑台的命运,都不该是她这个一无所有的盲女该操心的。 “你想哪里去了?”拓跋焘笑得极是畅快,“朕此行只是为了接你。朕初登大宝,不宜大动干戈。刘义隆,朕总会寻机会收拾他,不急于这一时。我们一起用完膳,朕陪你去郯郡。” 第78章 以退为进 郯郡距滑台不过半日马程。 一行人,用完午膳后启程,在入夜时分,便抵达了徐家在郯郡的祖宅。徐献之发迹后,虽不曾回郯郡,但祖宅一直有派人打理。加之,芜歌北上魏国后,又陆续在郯郡置备了田地和宅子。如今,徐宅在郯郡已算得上是高门大户。 只是,为了避世,这宅子是隐匿在郯郡北郊的僻静山林旁。 文夫人率着徐家女眷,早早候在宅子外头。 夜幕下,宅门悬挂的两盏白灯笼,在北风呼啸中,摇摇晃晃,格外刺眼。 马车停稳,拓跋焘搀着芜歌落下马车。 文夫人和众女眷,碎步迎了上来。 “大小姐!” “姑姑!” “幺妹!” 众人的呼唤都夹杂着隐忍的哭腔。 芜歌错觉心口那个洞,又裂开了。夜幕下,她连站在最前面的文姨娘的身影都瞧不真切,只对着那堆黑压压的身影,唤了声,“文姨娘。” 文夫人闻声,热泪喷薄。她上前来,一把握住芜歌的双手,哭道:“大小姐回来就好了。” “对不起,姨娘。”芜歌压着嗓子,声音很轻。 文夫人哭出声来:“我知道你尽力了。生死有命,我儿孝义,他不冤也不悔。”这位曾经雍容华丽的贵妇,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变得形销骨立。话落,她已是泣不成声。 芜歌的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她揽过姨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姨娘,哥哥们不会枉死的。” “嗯,嗯。”文夫人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亲人重逢,直叫人窒息。 芜歌见完徐府女眷,安顿下来,已是深夜。 依拓跋焘的身份,是万万不该留宿在徐宅的。只是,这位新帝打的是私服出巡的幌子,又极是胡搅蛮缠,非要赖着与芜歌在同一个院落住下。 文夫人虽只是贵妾,却是见过世面的,见拓跋焘的气度,对他的身份已然猜到了几分。不说徐府这满府的女眷,便是儿子和夫主的大仇,也免不得要仰人鼻息,对拓跋焘的坚持,她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昨日逃出滑台,万分凶险,芜歌的雪盲诊疗便耽搁了一日。今日,夜虽已深,心一还是不避嫌地来了芜歌房间,为她切脉问药和针灸。 月妈妈瞧着自家小姐的眼睛,在一旁默默地直落泪。 芜歌闭目凝神着,任由心一扎着银针,一动不动,只抓在扶椅上的双手,因为暗暗用力,手背的筋脉都有些隐隐凸起了。 “若是疼,尽管出声,不用忍着。”这句话,心一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只是,芜歌从来不听罢了。心一暗叹一声,下手更加小心翼翼。 “狼子夜回京了吗?”芜歌忽然问。 心一怔了怔:“不清楚,我离开时,他还在滑台。” 芜歌道不清到底是忧心汉人河山被鲜卑人觊觎,还是终究是狠不下心肠,这半日来,她总有些忐忑:“他的伤,没伤到要害,自保的功夫应该还是有的吧?” 心一的手顿了顿,心底很不是滋味,却又有些释然:“明明是善心,又何必亲手造杀孽?既然下了药,又何苦扎那么一下?伤口虽小,却极深,那个位置,愈合并不容易。” “比起哥哥们的伤口,那一下算什么?便是比起父亲当日的伤,这一簪子也实在是太轻了。”芜歌的声音像是没有温度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万鸿谷一事,依我所见,他的确不知情。” 芜歌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我的眼睛,何时能完全复明?” “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你近来,可有觉得——” 哐当一声,竟是房门被踹开了。一阵疾风般的声音,夹着雷霆之怒,正正冲着芜歌疾奔过来。 “庆之,你这是做什么?”心一见来者不善,一把拦住徐庆之。 庆之那张白皙的面容,早被愤怒扭曲。他用力掀开心一,伸手便拽过姐姐的手腕,猛一用力,几乎把姐姐提拽了起来:“徐芷歌,你说!狼子夜是不是刘义隆!” “庆之!”心一伸手阻拦,已是不及。 徐庆之半个身子罩在扶椅上,一手揪住姐姐的腕子,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你说!” “九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小姐!”月妈妈冲上前想掰开庆之,却被芜歌比手止住。 芜歌扭头看着弟弟,连声音都是波澜不惊的清淡:“是。” “你——”庆之气得呼吸难平,话也哽住,“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只手下的力道便加重了几分。 “你左不过是想问,我为何没杀他。”芜歌被弟弟掐住喉咙,清冷的声音微有卡顿,“杀了他,你我也活不了,而袁齐妫只是从皇后变成太后,借着檀家的那个皇子,她若当真与邱叶志有勾结,说不定还有势力,能扳倒檀道济,做这天下的无冕之主。到那时,我徐家的仇还有何人去报?” 庆之冷笑,眼角渗出泪来:“徐芷歌你说谎!你不过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罢了!我徐家的人都死绝了,你还舍不得杀了那个负心人!你怎么对得起父兄,怎么对得起你的姓氏?”这样疯狂的质问,让他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芜歌的脸因为缺氧,而红了。 “庆之,快松手!”心一急忙来掰扯庆之的手。 庆之呼吸难平地喘息着,最后恶狠狠地甩了手。 “咳咳——”芜歌捂着脖子,大口呼吸着。 庆之指着姐姐:“徐芷歌,这一路,你都在阻止我掀开那张面具,不就是怕我杀了他吗?要不是欧阳老头说漏嘴,你是这辈子都要把我蒙在鼓里吧?报仇?你何必自欺欺人!刘义隆才我们最大的仇人!” “放肆。”屋外,传来男子不怒而威的清淡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是隔壁被惊动的拓跋焘。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你姐姐?要不是你自作主张,不自量力,几次三番落入刘义隆和邱叶志之手,你姐姐会受那么多磨难和委屈?你若想杀刘义隆,自己凭本事去杀,怪你姐姐一个目不能视的女子作甚?” 庆之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心气还是难平。 拓跋焘冷沉着脸走了进来,屈膝俯身,便要查看芜歌的脖子,“给朕瞧瞧。” 芜歌拨开他的手:“不必。” 拓跋焘吃了个软钉子,起身扭头对庆之再次训道:“依朕看,徐司空府一众人等获罪,并不冤枉。” 这次,不仅是庆之怒目而视,便连芜歌也震惊不满地看向拓跋焘。 “司空大人当年的确是用了计谋,间接害得胡家灭族,刘义隆一为母族复仇,二为重振朝纲,问罪司空府,并无不妥。你姐姐比你明事理,若说仇怨,万鸿谷才是仇,邱叶志和袁齐妫才是你们的仇人。” 庆之虽然满心不忿,只觉得这些都是歪理,可真要反驳却是词穷,尤其是这样的话,还出自一位君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哪个国度都被国君奉为真理。 “你要报仇,自己学本事,自己报。你姐姐,是朕都不舍得说半句重话的人,你竟敢对她动手,若不是念你是朕的小舅子,朕今日就剁了你。”拓跋焘阴沉着脸,说出来的话却是吊儿郎当,毫不正经。 庆之恼羞,脸色阵青阵白,转身气鼓鼓地奔出了房间。 “庆儿!”芜歌想叫住弟弟,却只见那模糊的身影跑得头也不回。 月妈妈因为皇帝这句“小舅子”而老怀安慰,一个劲给心一使眼色:“小姐,老奴先下去给您熬药了。”她又叫心一:“少爷,您先头说哪味药要格外小心来着?” 这味药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心一虽心底莫名地难受,却是配合着月妈妈道:“我陪你同去吧。” 待两人走远,拓跋焘拖着绣凳坐在了芜歌对面,伸手便想抬起她的下巴,查看伤处。 芜歌拂开他:“我都说无碍了。” “你啊。就一窝里横,只对着朕是一味的得寸进尺,对你那不争气的弟弟,倒是纵容溺爱得很。”拓跋焘酸溜溜地轻责。 芜歌被他说得脸皮都有些挂不住:“拓跋焘,我已经说过了,正月十八的婚礼不算数,我也不是你的什么昭仪妃子。当初的那笔买卖,你这回接应我们回郯郡,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你想得美。”拓跋焘有些恶狠狠的。 芜歌愕地看向他。 拓跋焘倾身,抬手一把勾着她的脖子,额抵着她的额,声音蓦地温柔了:“你走后整整一年,哪怕人不在了,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招惹朕,连梦里都在招惹朕。你折磨了朕整整一年,竟想一笔勾销了?朕一早就警告过你,朕可不是好招惹的。” 深夜,是极适合说情话的。 只是,芜歌却只觉得烦躁。她错开脸:“拓跋焘,我承认,从前,我的确是想谋你的心,为了魏国的凰位和火凰营。可是,现在——” 拓跋焘轻笑着打断她,呼吸洒在她的脸上:“现在有何不同?难不成你手无寸铁,竟妄想能杀得了宋国的皇后和国舅帝师?难道你当真不想杀刘义隆?” 芜歌的心震了震。 “阿芜,你需要朕。”拓跋焘说这些话时,很是对自己不屑,只是,整整一年的时光,教会他一个现实,他爱眼前的女子。若不能得到她,他今生都将抱憾。大丈夫不拘小节。在他看来,这个女子哪怕现在需要的只是他的权势,未来,更需要的会是他这个人。 他的话带着几分蛊惑:“朕也需要你。阿芜,朕思慕你。” “拓跋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芜歌问,这样额抵着额,呼吸交缠着呼吸,她的脸因为羞窘而发烫起来,只是,她不容自己狼狈和退缩。 “朕很清楚。”拓跋焘如是对她说,更像是如是对自己说,“现在想谋心的人是朕。而你,已经谋得了朕的心。有了朕的心,这天下,你想杀谁,都只是时日之差。而火凰营,迟早也是你的。” 芜歌心底镇压的心魔,在蠢蠢欲动。她竭力按捺着:“你当初不是要我以心换心吗?可是,拓跋焘,我今生都不会有心了。” 拓跋焘勾唇,轻轻啄了啄她的唇,在芜歌恼羞地一把推开他时,他已抽开了身。他唇畔的笑容更甚:“你才十八岁,这么早就断定今生,未免言之过早。我从前,的确是想用你的,来换我的。可惜。”他玩味而笑:“朕不争气,先动心了,免不得是要吃亏的。” 他敛笑:“只是,阿芜,你迟早会爱朕的。” 芜歌下意识就说:“不会!”说完就有点后悔,她早已没有任性肆意的资本了。她虽没想清楚前路,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却并无不妥。 拓跋焘依旧是笑:“你会的,阿芜,因为你终究会发现,朕是这世上最爱重你,最值得你依靠的男人。” “拓跋焘,你搞错了。我是不会仰人鼻息而活的,更不会依附于某个男人过活。”芜歌有些羞愤。 “你是朕的凰,的确是无需依附于任何人活,包括朕。”拓跋焘起身,“早些歇着。明日还得启程去平城。”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拓跋焘,我不会随你回平城。”芜歌说得笃定。回平城,意味着她将面临和建康类似的窘境。 只拓跋焘却全然不以为意,施施然出了屋。 翌日,芜歌还是随拓跋焘启程回平城。原因无他,徐庆之竟然走火入魔般,要拜魏国第一勇士楼婆罗为师。 芜歌原本是想,留在郯郡,至少宁静度日一段时日。只是,徐宅一夜,不过区区几个时辰,那种空气里都弥漫着的压抑哀伤,让她着实喘不过气来。 徐府的遗孀们整日以泪洗面,在凄冷的冬夜,似乎都夹杂着她们压抑的低声哭泣。 在拓跋焘死乞白赖钻入马车,执意要与芜歌同乘时,芜歌再次义正言辞:“拓跋焘,我说最后一次。我徐家女儿,即便是再落魄,也是只为妻不为妾的。你的昭仪,我无心去当,也不能去当。这是我徐家的家训。” 说她自命清高也好,以退为进也罢,这当真是她的底线。即便她落魄到不得不出卖皮囊,仰人鼻息而活,她也不愿意为妾作小。 这回,拓跋焘一改吊儿郎当的做派,敛眸,神色很是沉郁:“阿芜,姚太后一族势雄,朕如今的确还不能只手遮天。立后,的确还时机不成熟。但是——” “不仅如此,刘芜歌的身份,已被玉娘顶替,这已成既定事实。”芜歌很清淡地打断他,“姚太后便是那个昭仪之位都不见得甘心给我,更何况是魏国的后位?” “阿芜——” 芜歌又打断他:“拓跋焘,我真的无心参与魏国的皇室之争,更不屑与后宫的莺莺燕燕争风吃醋。即便没有火凰营,没有皇后之位,我也能想其他法子报仇。现如今,我只想早些治好眼睛,仅此而已。” 许久,拓跋焘都没再说话。 芜歌只模糊地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心底到底有些不忍和不安,她道:“拓跋,我真的很感激你救我逃出生天,可是——” “别说了。”拓跋焘打断她,声音带着无奈和疲惫,“朕不逼你。” 芜歌的心才稍稍安落,却又听他道,“你不愿随朕入宫,朕绝不逼你。朕给你想要的自由和你想要的一切。朕在京郊有处别苑,很适合休养——” “拓跋焘。”芜歌打断他,金屋藏娇这种事,她万万是不想再来一次了。 只是,拓跋焘却轻笑着说道:“你容朕把话说完。你也可以住回永安侯府,随你。你们汉人不是有首名曲《凤求凰》吗?朕是真心思慕你。你只把朕当做是个思慕你,一心追求你的普通男子就好。朕会等到你心仪朕,愿意接受朕的那天。” 第79章 除夕家宴 郯郡回平城,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北方的腊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拓跋焘顾及芜歌的身子,一路走得不急不缓。 他会在雪霁时分,硬拉着芜歌踏雪,赏雪景;在途径梅花盛开的私家园林时,厚脸皮地假扮探亲北归的商贾,硬拽着芜歌冒充他的新妇,敲门找主人讨梅茶喝。 他还在赶路歇脚的间隙,玩性大发地拉着楼婆罗和庆之对垒。说是对垒,不如说是打雪仗。 芜歌躲在暖烘烘的车厢里,挑开车帘,看着那几个男人武斗撒欢。虽然只是几道模糊的身影,但她总算听到弟弟久违的笑声了。那是庆之在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撂倒楼婆罗而爆发的狂笑。 雪仗的队列,越来越壮大,连素来对拓跋焘横竖看不顺眼的欧阳不治,也赖不住性子,加入了恶斗。 这个火一样的男子,的确是有笼络人心的魔力。 只是,芜歌觉得她的心早已荒芜,任那熊熊烈火炙烤,也再难以掀起半点波澜。 同样置身事外的,只剩心一。 心一站在马车外,隔着半开的车帘,问她:“回平城,你是何打算?回永安侯府吗?” 芜歌抬眸看向那个模糊的身影。她还看不清楚心一如今的头发到底长多长了。她摇头:“我也不知道。天大地大,总觉得没我的容身之处。”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其实,如果你想留郯郡,也是可以的。” 芜歌深吸一气:“我树敌太多,留在郯郡,恐怕只会给亲人们惹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该回平城的。” 这样残酷果决的话,总给心一错觉,这是徐大人的影子。 “心一,我不想去别苑,金屋藏娇的鬼魅日子,我当真是不愿意来第二回了。”芜歌的声音很疲惫,“但是,回永安侯府,我就不得不做回侯府的嫡小姐。”她微仰着脑袋,看着心一,“刘子安的妹妹已经是宫里的左昭仪了。”她摇头:“徐潘两姓的女儿只能为妻不能为妾。” “那阿芜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心一的问话,对芜歌而言,近乎是灵魂拷问了。她垂眸,解嘲地勾了唇:“若是可以,我想要的莫过于重生一回,把过去的都统统忘了。” “只要你想做,也是可以做到的。不一定非报仇不可的,阿芜,冤冤相报何时了,惜取当下更重要。”心一又悲天悯人地开始渡她了。 “心一,你渡不了我了。若是你看到哥哥临走时的模样,你就会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得下了。”芜歌的眼眸里簇了越来越多的水汽,“复仇,是我唯一的救赎。心一,其实,我是该杀了他的吧?” “不。你做得没错。” 芜歌苦笑,泪在眼眶直打转:“拓跋也说我没错。你们都这么说,恰恰证明我错了。我们都在自欺欺人。” 远处的雪仗打闹,还在继续。 在喧嚣中,芜歌感受到那边投来的目光。是拓跋焘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芜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一,谢谢你守着我。要是没有你,这世界都像没有光了。” “你本就不该拘着自己,强逼自己。阿芜,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 早没有了。 只是,这三言两语的相谈,让芜歌压抑沉重的心房,总算是松泛了几分。“我应该去别苑,我现在还没复明,还不宜与姚太后正面冲突。一旦我做回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势必就得进宫做左昭仪,姚太后、姚顿珠和玉娘,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不如在别苑自由自在地避世一段时日。”芜歌又像是徐大人附体一般,清清淡淡地陈述利弊,已然是有了决断。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接不上话来。如今,他除了守着她,治好她,当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这一路,从郯郡到平城,足足走了二十天。抵达京郊别苑那日,恰好是除夕。 才下马车,芜歌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像极了狼人谷里狼崽佩戴的那串。只是,扭动着肥屁股奔向她的毛茸黑团,体积要小许多。 “喵呜。”时隔一年,黑凰还认得自己的旧主子,噗通一个腾跃就扑进了芜歌怀里。 芜歌掂着怀里毛茸茸的重量,这馋猫应该过得不赖,又肥了。她挠挠它的脑袋,笑了笑:“你怎么肥了这么多?” 拓跋焘走了过来,自来熟地揉着黑凰的背脊:“一天吃八顿,可不就肥了?” 芜歌扭头看向笑着的模糊男子,并不领情他的爱屋及乌:“它跟着月妈妈好好的,你真不该把它带回平城。” 拓跋焘不以为意地哼了哼,一把夺过黑凰搂自己怀里,又腾出一只手来牵芜歌:“为人衣食父母,你不靠谱,说走就走,我若不靠谱点,小黑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芜歌对他有意无意在言语和行为上的亲昵,有些烦躁。只是,她并未挣开他的手,她的确是需要身侧这个男子的,只是,她如今实在是心灰意懒,提不起兴致来应酬他。 拓跋焘的这处京郊别苑,很是低调奢华。尤为特殊的是,这里似乎是神鹰营在京里的盘踞点,因而,可以称得上是固若金汤的安全之所。 芜歌对拓跋焘的这番安排,是有些暗暗吃惊的。神鹰营是天子私兵,而她这行人都是宋人,她和弟弟与宋帝有仇,倒是不会有通敌卖国的动机。心一是皇亲,虽然半路认下的,也不至于背弃祖宗故土。可一同随来的欧阳不治,却是极其亲近宋帝的。 “你把我们安置在神鹰的老巢,就不怕我们靠不住啊?”也许芜歌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拓跋焘潜意识里是信赖和亲近的,故而说话总有些口无遮拦。 拓跋焘托起她的手背,吻了吻:“你迟早是朕的枕边人。朕的,就是你的。” 这样见缝插针的表述衷肠,芜歌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只是,身后还随着其他人,她到底还是脸红了,便有些恼怒地抽回手去。 等众人安顿下来,已是晚膳时分。 拓跋焘并没有回宫过年的意思,倒是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宣来了御厨,置备年夜饭。而他恨不得时刻都赖在芜歌身侧。 芜歌的住处,显然是临时精心布置过的。布局,与她在永安侯府的闺阁极是相似,唯一的不同是她在永安侯府的寝室隔壁是一间书房。而这里,隔壁依旧是间书房,只是这书房却极大,还带着起居卧室。 拓跋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朕在京外落脚的住处。你的安危,只有神鹰营,朕是不放心的,非得朕近身保护你才安心。故而,朕把这里一分为二,你我同居。阿芜,切勿拘谨。” “皇上难道不知,大魏最危险的就是你了?”芜歌讽得一针见血。 拓跋焘只哈哈大笑:“彼此彼此,所以我们当守望相助。” 其实,芜歌被这个男子步步紧逼的思慕和追求,有些逼得喘不过气来。她上半生经历的所有教养,无不是为了将来母仪天下。 生逢乱世,战乱纷飞,世人对女子改嫁时下是比较宽容的。只是,对于贵女世家而言,还是信奉“一女不事二夫”的妇德。 芜歌多年来被灌输和荼毒的妇德妇容,在这两年的厄难里,早已消磨殆尽。 为那个负心负情,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子守节,于她,是绝无可能,也是绝不值当的。 只是,别后不足一月,她当真做不到扭身又与另一个男子卿卿我我,虽然这个男子或许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 拓跋焘其实感觉到她须臾之间的神色变化。他虽然过去端的是风流做派,偶尔行事还吊儿郎当,但过去的一年,他近乎是脱胎换骨了,尤其是登基为帝后,他已无需再藏拙。他如今这副样子,当真是只对芜歌如此,不过是想讨她欢喜罢了。 他敛了笑,声音依旧和煦:“你先歇会,待晚膳置备妥当,我们再一同用膳。”说完,就识趣地离开了。 月妈妈望着魏皇离去的背影,直叹气:“小姐,陛下对您是当真上心的。光是郯郡,前前后后就跑了五六趟。这样的男子,是嫁得过的。” 芜歌靠在贵妃椅上,疲沓地闭了眼。她早已不是思量哪个男子嫁不嫁得过的待嫁少女了。曾经的她也从未思量过这个,她满以为她的姻缘和人生在十三岁那年就是既定的。然而,风云际会,她如今到了这副光景,姻缘俨然成了奢想。若是思量下来,她当真不得不图谋那个男子的心,也不过是为了火凰营和那个男子的权势罢了。 许久,她才道:“我累了,想喘口气。” 年夜饭,置备好了。 这一桌团圆的人,着实是五花八门到不伦不类的地步。不单是月妈妈被邀请与主子同席,便是欧阳不治和楼婆罗也受邀加入了席面。 拓跋焘坐在主座上,俨然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他右手坐着芜歌,左手坐着心一。他满意地看一眼身侧,举杯笑语:“今日是除夕佳节,大家一路劳顿,不必拘礼了,今夜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席面上的人,都在故作振奋地举杯应和。 最先附和的是楼婆罗。他站起身,嘿嘿笑着:“臣是粗人,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贺的话。就祝皇上和娘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芜歌的目光清清冷冷地射了过去,饶是楼婆罗号称第一勇士也吃了个激灵,赶忙仰头一饮而尽。 拓跋焘微怔之后,极是愉悦地爽声一笑,连带着对这个心腹老臣的称呼都亲近了:“阿罗这句道贺,最是应景。” 楼婆罗嘿嘿地笑了两声。他原先是很不喜席上的女主人的,只是,过去的一年时光,他亲见了主子的痴心种种,便也不得不收起曾经那点“非我族类,不堪为后”的想法。 这样的场合,芜歌虽极不舒心“娘娘”二字,却还是忍下了。 身侧拓跋焘如沐春风,言行极是和煦:“朕知你们汉人过年,是喜欢吃饺子的,便特意召了建康来的御厨,你们尝尝味道可还地道?” 欧阳不治全程都是撇着嘴的,闻言甚至轻哼了一声,只是一筷子送入嘴后,眸光立时惊异地点亮了,大口朵颐起来。 月妈妈见席上着实冷清,两个小主子都是不冷不热的,便斗胆赔笑道:“嗯,这味道好极了,比建康南城的楼外楼都要好。” “哈哈哈。”拓跋焘又是爽声一笑,执着筷子,隔空笑点月妈妈,“妈妈果然眼力非凡,这御厨确实是朕从楼外重金挖来的。” 月妈妈怔了怔,旋即噙着泪直摇头:“陛下谬赞,老奴实在当不起。” 庆之静默地咀嚼着熟悉的建康味道,清冷的眉目染了浅淡的哀戚。 芜歌动了动筷子,夹起一枚圆滚滚的模糊团子塞入嘴里。 拓跋焘偏头看着芜歌,眉目间很有几分紧张之色。 芜歌咀嚼片刻,微微蹙了眉。楼外楼的菜谱都极有特色,哪怕是一款再平常不过的饺子,风味也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口中的,谈不上哪里不妥,明明是类似的方子,可不单少了嚼劲,馅料也有些寡淡无味。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半桌子的其他人,虽然瞧不清楚他们的神色,却都是大口朵颐着。 拓跋焘见她这番神色,便知那饺子口味欠佳了。他很有些无奈地说道:“朕今日是头一回跟那御厨揉面做饺子,怕是味道的确是不好。若是实在难以下咽,不如叫御厨再上一份。” 芜歌闻言,愕然地看着他。 满桌的人,亦是如此。 这番,脸皮厚如拓跋焘,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只你这碗是朕揉的。” 芜歌垂眸只看到模糊的碗沿。她面上依旧清冷,心底却并非无动于衷。身边的男子已贵为一国之君,为了讨她欢喜,能屈尊降贵至此也算是不易。 “撤下吧。” 她听到身侧的男子如是吩咐,也不知是心机作祟,还是当真有几分动容,开口道:“不必了。我近来喜淡口,吃着正好。” 虽然她目不能视,却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身侧男子的欢喜开怀。 “喜欢便多吃些。” 第80章 冷暖自知 平城别苑的除夕,只因着芜歌那句“吃着正好”,龙颜大悦,继而是君臣主仆尽欢了。 建康宫里,却是另一番景致。 义隆在除夕之前,就回了建康,此番北上去滑台,莫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以天子微服巡察北方防务为幌子,掩人耳目。 朝臣半信半疑,只因皇帝北巡归来只上了一次早朝,便龙体抱恙,再未临朝。 后宫猜疑四起,只因皇帝连除夕家宴都给免了。旧年铲除了佞臣,风调雨顺,皇家又添了子嗣,可谓喜事连连。皇帝年富力强,哪怕北巡水土不服,龙体抱恙,也不至于连年都不过了。众妃莫不猜测,皇帝这是恼了中宫,成心不给中宫留脸面,毕竟皇帝抱恙,中宫三请侍疾,三次被拒。六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齐妫自从密会邱叶志后,就心绪难平。只苦于皇帝遮掩得实在太好,她多番打探,也没挖出那贱人所在。这回北巡,倒是让她嗅到了那个贱人的踪迹。只可惜,她还来不及出手,就被皇帝近乎耍性子的做法,给乱了阵脚。 除夕这日,她再次豁出脸面,亲自下厨烹制了一席家宴,领着宫女嬷嬷,排着长龙候在了承明殿外,请求侍奉皇帝用膳。 这回,承明殿的殿门,总算是为她开了。 齐妫自认是极了解隆哥哥的,她舍了雍容华富的凤袍,穿得极是素淡,若非值此佳节,不宜过于素净,她连鬓发上唯一的那枚金钗都是不打算别的。过往,这样的示弱,每每是能博得隆哥哥怜惜的。 只是,这回,她意外地失算了。 她已足足一月不曾见过榻上的君王了。这一眼相视,她只觉得陌生。君子如玉的俊朗面貌依旧,只神色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空气里隐隐弥漫着尚未退散的酒气。眼前男子的双颊微晕着酒精的熏红。他们相识二十载,她不记得隆哥哥几时饮过酒,隆哥哥也从未这样冷漠地待过她。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齐妫温婉地屈膝行礼,却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她只得抬眸看他,再一眼相视,她更觉得陌生。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她,带着近乎拷问的意味。她不由心虚,连声音也虚了下来:“隆哥哥?” 这个称呼,总算是收敛了君王的威压,只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起吧。” 齐妫努力绽出一丝温婉笑意:“皇上,臣妾亲手包了团圆饺子,有富贵荣华元宝饺,也有百子百孙白菜饺,全是您爱吃的。”这些都是娘在世时,每年除夕都会差人送去摄政王府的节礼。去年除夕,她亲手擀的那碗元宝饺就令帝王动容地揽了她入怀。 她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话,“阿妫,朕从前最想的,莫过于是与莫姨和你团年。可惜,莫姨走得太早了。”若不是那一刻的相拥,她想,她怕是熬不过那个贱人在承明殿为所欲为的那段时日。 “饺子得趁热吃。不如臣妾伺候您用膳吧。” 果然,义隆闻声,面色缓和了些许,虽未言语,却是微微点了头。 齐妫笑着冲身后的嬷嬷使眼色,片刻,宫女嬷嬷们就已布好了膳。 义隆有伤在身,此刻是半倚在软榻上的。齐妫亲自夹了一只圆滚滚的元宝饺盛入布碟,体贴地吹了吹,才送到义隆唇边:“隆哥哥,你尝尝,一年到头实在是做得少,也不知从娘那里学来的厨艺是不是生疏了。” 义隆对妻子每每提起故人,越来越感到厌烦。而且他已灌了满肚子苦酒,鼻息间的食香味和女子的脂粉味,莫名地让他直反胃。他推开布碟,移眸对满屋的宫人道:“退下。” 齐妫的笑僵在脸上,手中的布碟也送回了桌案,语气很委屈:“皇上饮酒了?皇上还在气恼臣妾?” 义隆冷笑着问:“朕气恼你什么?” “为何只要事关徐芷歌,皇上就认定臣妾脱不了干系?贤妃盗拓帝印,皇上迁怒臣妾。邱先生对徐家出手,皇上也疑心臣妾。这回,皇上北巡,莫不是也是为了徐芷歌吧?这回,皇上迁怒臣妾的又是何事?”齐妫委屈地一长串连问,泪星子闪了满目。 义隆见她落泪,只觉得更加烦闷,冷笑愈甚:“你的所作所为,你知,朕知。何必在朕面前,还惺惺作态?” 齐妫脸色煞白,泪珠子刷了下来,只一味还在叫屈:“臣妾冤枉。臣妾连皇上北巡所为何事都不知,又如何——” “够了。”义隆清冷地打断她,“阿妫,朕自认对得起你。能给的,不能给的,统统都给了你。该护的,不该护的,处处都袒护了你。”他的眉目俱冷,“你还有何不知足的?朕就那点念想,你也要掐灭。” 他当真是恼怒,眼前的女子,每每对他莫不是以弱示人、博取怜惜。从前,他是信了这些眼泪的,是以,他想都没想就把小幺想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小幺说得不错,若非他的袒护和纵容,一个小吏府上不受宠的嫡女,又如何动得了他的心上人? 他对眼前女子的每一点怜惜和纵容,都是以小幺的血泪作价的。只要想到此处,他就恼恨交加。 齐妫也恼恨,念想?是说那个贱人吗?她心底掀起狂澜,只面上不得不端着温婉:“皇上说到底还是怨臣妾拆散了你们。可当真是臣妾吗?你们是世仇,即便没有臣妾,你们也注定是无缘无分。” 义隆的脸色本就有些苍白,闻言,越发苍白了几分。 徐芷歌就是一颗毒瘤,齐妫想来一招釜底抽薪,彻底地叫眼前的男子认清现实。她捂着心口,还在哭诉着冤枉:“皇上哪怕饶过徐乔之,徐芷歌就真会心甘情愿地陪皇上一生?她不过是虚以委蛇,否则徐家人何以越狱?又何以会在万鸿谷殒命?若非邱先生棋高一着,徐家人就统统逃去了魏国。徐乔之掌过户部,徐沅之是镇西守将,但凡他们谁出逃魏国,对我大宋都是莫大的威胁。睿智如皇上,又如何会不明这其中利害?说到底皇上就是被徐芷歌的苦肉计给蒙蔽了。” 义隆只觉得心口闷疼,有种莫名的窒息。 周遭是胶着的静谧,只剩齐妫压抑的低声抽泣。 许久,义隆才再次开口:“朕不是被小幺的苦肉计蒙蔽。朕本就不该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苦肉计这样的下下策。当日,在这殿里,朕安排你们初见,其实她冲出殿那刻,朕就已经后悔了。” 轮到齐妫脸色苍白了。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义隆回看着她,目光里的悲悯也不知是对她的,还是对那离去女子的:“朕不过是容不得自己随心。朕熔了后冠,铲了木槿,丢了她的一切,莫不是此地无银的自欺欺人。你可知,朕在金阁寺见她那副模样,就再难安寝。别后的每一日,朕莫不是数着日历的。便连封后大典上,朕也在暗暗等她。” 齐妫此时已记不得要维持温婉做派了,一脸痴惘:“皇上为何要对臣妾说这些?” 义隆只勾唇一笑,带着苦涩和幽冷:“朕记得,你曾哭着对朕说,‘相思苦,苦于无处话相思。’如今,朕总算是感同身受你当日之苦了。” 齐妫泪流满面地再次痴问:“皇上为何要对臣妾说这些?这就是皇上对臣妾的惩罚吗?” 义隆不知这算不算是惩罚。也许是酒精上了脑,也许是憋在心口的难言苦痛让他再难按捺,不吐不快:“朕从未想过为了小幺而舍弃你。但没了小幺,朕也没谁是想要的了。” 齐妫死死地咬着唇,酸涩的泪水渗入唇角,涩了她的心:“皇上是后悔娶臣妾了?” 义隆不置可否,只有天知道,古松下,他戴着假面与小幺相拥那刻,是何等地悔不当初?他疲沓地偎进软枕:“朕只是累了。栖霞山是朕最后一次保你。皇后若是仗着故人之谊,继续为所欲为,后果自负。” 齐妫哽咽着,近乎颤抖起来。 “好自为之,退吧。”义隆说完,疲沓地闭了目。 齐妫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步出殿门的。只跨出殿门,迎面的朔风割面,她蓦地清醒,这才恍觉自己竟落了满脸泪。她急忙别过脸,飞快地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便端回了皇后娘娘的凤仪。 这个皇后之位,虽是殿中的男子所赐,却也是她自己搏来的。哪怕他如今后悔当初娶了她,却也晚了。 她头先还沦陷在那番戮心的话里,痛苦得难以自拔,此刻,被这朔风一吹,似乎是彻底清醒了。那个贱人,果真是走了。这回,应该是走得彻彻底底。否则,殿中的男子,何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她虽痛得淋漓,却也痛快得酣畅。她终究是把那个贱人彻底地踩在了脚下。她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刘袁氏。原配嫡妻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存在。 她如是想,步履从容了许多,连带着背脊都越发挺拔。 平城的正月,雪绒飘飞。拓跋焘近乎是把銮驾搬到了京郊的神鹰别苑。 除夕守岁,初一吃汤圆,初二祭财神,初三肥猪拱门,初四迎接灶神……直到十五元宵节赏灯,拓跋焘几乎动用了汉人的一切春俗,给芜歌营造了一个热闹到近乎做作的春节。 芜歌却过得极是烦躁,只不得不耐着性子应酬罢了。 总算熬过了正月,她的眼睛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恢复神速,眼前的浓雾似乎是卡顿在了当下。 欧阳不治不由唉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依脉象,余毒应该是清理干净了。为何迟迟还未彻底复明呢?” 连心一都有些不解,“针灸明明之前很是见效,近来却收效甚微了。” 拓跋焘则是心焦到近乎每天都要三问诊疗的进展。 反而芜歌成了最淡然处之的那个,至少如今,她能看到模糊的身影,较之从前,已经很好了。 这日,拓跋焘兴冲冲而来,连通传和敲门统统都给省了,“阿芜,朕带你见个人。”他边说边拉过芜歌的手,作势就要出屋。 芜歌对身侧男子动不动就发动的浪漫攻势 ,很是抵触:“去见何人?” 拓跋焘住步,回眸笑了笑:“你见了便知,必是你想见的。”他接过月妈妈急匆匆捧来的貂绒斗篷,殷勤地亲手为她系上:“虽然立了春,可山上还未冰融,要穿暖和些。” 怕是芜歌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如今对身侧男子的亲昵和殷勤早已习以为常。平城周遭,最著名的山,莫过于是凤凰台所凭倚的方山了。她问:“我们要去方山?” 拓跋焘点头,牵过她的手,交扣在掌心,复又迈开了步子:“方山也名巫山,因隐世而居的扶姓一族得名。扶姓的族长,扶不祸常年云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总算是被朕给逮住了。” 他的口吻极是兴奋,不由有些感染到芜歌,“传言,拓跋氏在北地建国是受命于天,有巫族辅佐。竟是真的?” “阿芜果然是见识渊博。”拓跋焘笑言。 芜歌微怔。拓跋皇室的种种传闻,她北上来平城时,父亲为她搜集过,只是不知虚实罢了。据她所知,拓跋皇室大到立嗣立后,小到占卜吉凶,无不渗透着巫族的身影。 只是,这巫族神秘莫测,除了大祭之日现身,平日不问世事。非皇室正统,一生都难以亲见巫族的传人。 拓跋焘此番竟是要领她这个外人,去见巫族族长?沉思间,她已被身侧的男子领入了马车。 拓跋焘又是好一阵忙碌,为芜歌解开披风,又塞给她手炉,甚至连她靠坐的软垫软枕都是亲自安置。 芜歌总算是招架不住这样的殷勤了:“拓跋焘,你不必如此的。” “朕乐意。” 芜歌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是清晰地感觉到他笑了。 接着,他就笑出了声:“你若当真过意不去,就亲亲朕。”他甚至把脸凑了过来。 芜歌想都没想,就伸手别过他的脸去。“也不知你是怎么治理天下当皇帝的。”她嘟囔,脸却悄然红了。 拓跋焘见她双颊飞起的绯红,笑得越发畅快:“算了,朕不为难你。”说罢,他却是飞快地在那绯红的面颊啄了啄,又抢在芜歌伸手推他之前,飞快地弹了开。 芜歌下意识地捂住脸,恼羞道:“拓跋——” “朕亲你,这总可以吧。”拓跋焘嬉笑着打断她。 芜歌脸上的绯红愈甚。 身侧的男子却还在没脸没皮地笑着:“你叫朕拓跋的时候,格外好听。往后,就这么叫朕。” 芜歌咬唇,直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番打闹,方山似是不过须臾就到了。 拓跋焘牵着芜歌下了马车,却是俯身凑到了她身前:“上来,朕背你上山。” “不必。”芜歌不知今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脸总是辣辣的,“我能爬山。” “山路不平,又有积雪未化。乖,上来。”拓跋焘柔声。 芜歌错开他,红着脸闷头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拽住。 “阿芜,你要是不乖,朕可就用强了。” 他的声音极不收敛,芜歌虽然只看得见模糊的身影,却也看到前前后后的神鹰侍卫都在比盖弥彰地装失聪,或是转过身,或是别过脸。 芜歌不忿地嘟囔:“拓跋焘,你怕是个无赖吧。” 拓跋焘却笑得开怀,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弯腰就一把背上了她,“朕可就赖了你而已。” 第81章 相生相缠 芜歌伏在拓跋焘的背上,只觉得浑身不适,脸颊烫得厉害。她强逼着自己淡定。她与这个男子也曾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举动,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越是刻意,心底的不适和挣扎反而越是强烈。连她自己都不懂,从前她对这个男子孟浪的举动除了厌烦就只剩冷漠,而今,却是无论如何都端不住漠然待之的架势了。 拓跋焘自然是感觉到背上女子的内心挣扎了。他微勾了唇,适时地岔开她的注意力:“扶族的来历,你应该听说过吧?” 芜歌自然知晓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 传说,扶族的祖先是灵山十巫巫姑的传人。他们原本的姓氏,和所有古老的巫族一样,是姓巫的。不过,巫姑一脉传到秦二世那一代出了一个叫巫嘉的后人。巫嘉极具慧眼,在茫茫人海里选中了刘邦,追随辅佐,果然,刘邦得了天下。巫嘉因扶翊汉室,赐姓扶氏,又被任命为司巫,负责祭祀天地鬼神。 扶族辅佐帝君的家族传统,便由此开了先河。 “扶族不是世代守着中原吗?”芜歌问,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如今大魏的河山,又何尝不是中原之地,不过是掌权的不是汉族罢了。果然,她感觉到身下的男子顿了顿。 不过,拓跋焘须臾就收敛了神色,语气依旧轻慢:“扶族隐居方山,祖父确实是千请万请,才了来我拓跋一族做司巫的。” 芜歌有意补救方才的无礼,便顺着他的话嘟囔道:“扶族有何特长,值得道武皇帝三顾茅庐?” 拓跋焘果然就笑了:“扶族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们流的是不是龙血,朕不知道,但占卜吉凶和巫医之术确也灵验过。” 时下,已经立春,山脚下的冰雪早已消融,可山顶还是裹着素雪。越往上走,山路就越来越湿滑。 拓跋焘的步子不由缓了下来,气息也微有些细喘。 芜歌原本是屈肘伏在他背上,尽力与他多保持点距离,说话时,下意识地凑近了他的耳畔些许:“累了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拓跋焘听着只觉得心随着耳朵都给酥了。他便又笑了:“这点路算什么?只要你愿意,朕可以扛着你爬山涉水,遍游天下。” 芜歌微怔,从前也有一个人如此背过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平坂的时候,她伤了腿。阿车背着她,去山里摘桑葚。她伏在阿车背上,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摘着桑葚,时不时塞一把果子进阿车的嘴里,又时不时塞一把进自己嘴里。 “阿车,我才发现这野果子这么好吃呢。” 阿车也如身下的男子那样笑得开怀:“你也就是图新鲜,才觉得这山野之趣好吃。” “才不是呢。”她一把搂住阿车的脖子,在他耳畔撒娇耍赖,“我才发现,这山山水水都妙得很。可你去了建康就要登基了,我们成日都要被拘在宫里,想想都是无趣。你能不能答应我,我们每年,不,是至少每半年都出游,不,是出巡一次?做皇帝,自然要将这大好江山都游览个遍。” 那时,阿车满口就答应了。只是,当她再追问第一站去哪里时,他却沉默了,最后也不过是敷衍她,“刚登基,百废待兴,必然是忙的,等空了,我们再商量去哪里。” 阿车从没想过要与她携手游遍大宋的大好河山。 芜歌觉得心口的那处旧创有些隐隐作痛,连呼吸都有些凝滞的错觉。 “阿芜?”拓跋焘明显感觉到她不对劲。 芜歌赶忙稳了稳心神,吸了吸鼻子道:“这山瞧着不高,却是冷得很。冻得我鼻子都有些酸了。” 拓跋焘陡地住了步,偏着脑袋看她。 “没事。”芜歌赶忙拢了拢披风遮掩,“我捂严实一些就好了。”她故作振奋地岔开话题,“你再跟我说说扶族吧。他们可有什么奇事?” 拓跋焘顿了顿,才继续攀着山路前行:“扶族的寿元似乎都不长,从皇祖父那代任司巫到如今,已经传了五代了。” 芜歌故作八卦:“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总不至于是泄漏天机,而遭了天谴。” 拓跋焘继续道:“也许吧。扶族是女族长制,皇后掌管火凰营,就是司巫建议的。皇祖父亲自为皇祖母训练了第一代火凰死士。扶族代代单传,代代都是生女。唯独到了扶不祸这代,才出了扶不吝这个异数。” 芜歌惊地张了张唇:“扶不祸竟然是个女子?” 拓跋焘笑道:“嗯,跟你年岁相当。她与她那个孪生弟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朕幼时不知被扶不吝那个混蛋男扮女装骗过多少回。” 芜歌不由忍俊:“说得我还真想见他们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她的眼睛近来毫无进展了。 拓跋焘觉察到她情绪的低落,笑着宽慰道:“扶不祸不单擅问卜,还擅巫医。说不定她有法子,手到病除。” 这样一路说着,便登上了山顶。 山顶,大魏司巫的府邸,不过是一处竹篱笆围着静谧院落。 芜歌总算是挣脱这个男子了,顿时觉得浑身都舒泰了。只是她移眸分明看到身侧的男子抬手拂了拂额角的汗,虽只是模糊的影子,仍叫她心底莫名涌生一股纷杂的情绪。 拓跋焘一手牵过她,一手扣响了院落的柴门。 前前后后跟着的神鹰护卫,一时间也不知隐匿去了哪里。 拓跋焘不等主人应门,就推开柴门,领着芜歌走了进去。 “唷,怎么样?被我算中了吧?我就说你命犯桃花,此劫难逃,果然就没逃出这美人的五指山啊。”这雌雄难辨的戏谑声音,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 芜歌定睛努力看了看,还是没找到人影。 拓跋焘从袖口掏出了不知哪来的小石子,呼哧朝屋顶扔去。立时,就传来“哎哟”一声哀嚎,紧接着屋顶的白衣少年翩然地一跃而下。 扶不吝托着腮,仔仔细细打量芜歌一番,直看得芜歌蹙了眉。他才对拓跋焘挤眉弄眼道:“陛下好眼力。” 拓跋焘笑骂一句“好狗不挡道”,拨开扶不吝,牵着芜歌穿过卵石小径,朝后院的竹亭走去。 扶不吝屁颠屁颠地追着两人的脚步:“陛下可不能登基了就翻脸不认人啊。草民好歹也算是半个司巫。我扶家可不止扶不祸一个。” 后院的竹亭,以棉帷帐,还没拾阶步入亭中,就听得里头传来汩汩的煮茶之声。 “我说拓跋焘,你若是领着美人是来找扶不祸批命铸金人的。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扶不吝唇红齿白,雌雄难辨,此时没大没小的说着话,倒活像个娇嗔的女子,只是,因为生得好,并不显得矫情造作,“扶不祸那个老姑婆,自觉老子天下第一,没哪个女子比得上。除非她出世自己嫁你为后,旁的女子,她恨不得统统踩在脚底。” 拓跋焘陡地住步,脸色不虞:“你有完没完?” 扶不吝有些惊异,这是哪里惹到这位主子了,不过,他素来是口无遮拦的,只挠挠脑袋就继续道:“我不过是想自荐做你的司巫罢了。我瞧着你身旁的美人就很顺眼,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拓跋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闪一边去。谁不知道你扶家生出的男儿还不如草棚里孵的一只鸟蛋。” “喂,拓跋焘!”扶不吝气得涨红了脸,指着他,“你怎么出口伤人呢?当个皇帝了不起啊。” 芜歌只觉得身边斗嘴的两人聒噪得很,又着实是有趣。 拓跋焘紧了紧芜歌的手:“这混蛋素来说的都是混话。你别在意。” 芜歌这才想起扶不吝提起的铸金人,她自然是不在意的,只因先皇在世时改了圣旨,改立她为太子侧妃,就已然是绝了她的凰途。 虽然按拓跋皇室的传统,并非是皇帝的结发之妻就必然能是皇后,只有铸金人成功,才能正式册封为后,但是像她这样,被先帝给否定的皇家儿媳,必然是没有机会了。哪怕拓跋焘再是想立她为后,也愿意为她使些手段,那日在场的嬷嬷们好解决,姚太后却是动不得的。 只要姚太后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提及她的身世和药引一事,她哪怕得到了铸金人的机会,也是自取其辱。 胡思乱想之际,拓跋焘已牵着她,挑帘进了竹亭。 芜歌并看不清那个泰然坐于案前,素净煮茶的女子是何样貌,只看得见她穿的是一件通体黑衣。 她的声音和衣着一样清冷:“陛下来了,坐。”扶不祸并未起身行礼,只用眼波扫了扫空着的竹凳。 拓跋焘扶着芜歌坐下,又帮她解开披风,随手放在竹亭一侧的廊椅上,这才自己落了座:“这是朕的凰,芜歌。”他偏头,笑对芜歌,“这就是司巫,扶不祸。” 芜歌不知当下自己的面色如何,只心口突突地跳了跳。身侧的男子分明也是个谋心谋情的高手,若非她历经厄难,心如止水,换做旁的女子,怕是早已被这帝王的情有独钟迷得七荤八素。 扶不祸定睛看着芜歌,从她的眉眼,看到她的下巴,又扫遍她全身,最后直直落在那双星眸上。 芜歌早被她这样无礼的直视,盯得浑身不舒坦,正想出声时,就听那巫师清清淡淡地说,“你的疾在心,不在眼。你若觉得世间万物,眼不见为净,要想复明,便是华佗在世都难。” 扶不吝原本是吊儿郎当倚靠在竹亭的柱子上的,闻声,蓦地站直了身子,震惊地看向芜歌:“原来你是盲的啊!” “扶不吝!”拓跋焘怒声低喝他。那异数却已满目震惊地几步跨到芜歌身前,直盯着她的眼睛,指着她,张嘴又合嘴,一副话都说不清的傻样。 拓跋焘一把揽过芜歌,似是生怕那异数的无礼惹怒了身侧的女子:“你再看,朕挖了你的眼珠子。” “不吝,休得无礼。”扶不祸开口了,冷冷的一道目光杀过来,那异数立马乖乖闭了嘴,只很不服气地瘪嘴,走去另一边的廊椅吊儿郎当地坐了下来。 拓跋焘看向扶不祸:“不祸,你是什么意思?” 不等扶不祸回答,芜歌问:“司巫大人是说,我要治眼就得治心。眼睛不是药石能治的?” 扶不祸点头:“姑娘虽然目不能视,却看得比常人都要通透。”她伸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芜歌伸手,扶不祸却不是给她诊脉,只翻开她的手,看着她的掌心,又顺着浅淡的青色经脉看向她的指尖,又翻开她的另一只手,重复如此。她放开芜歌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毒虽是解了,毒去留痕,总会落下印迹。不过,你的大夫很不错,我倒很想见见他。像你这样的身子,落在庸医手里,也就三五年的光景。靠着他,好生调养,是能养得回来的。” 芜歌倒无甚表情,只清冷地说了声:“多谢。” 拓跋焘却是长舒了一气。 扶不祸不解地看向拓跋焘,目光又移到芜歌身上:“陛下此来,除了想微臣给阿芜姑娘看病,还有何事?” 拓跋焘握住芜歌的手,紧了紧:“朕要祭天。” 三人齐齐看向皇帝。 扶不祸的目光掠过交握的双手,清淡地说道:“微臣并没看到有祭天的天象。没有天时,强求也是无益。” “朕是天子。何时祭天自然是朕说了算。”拓跋焘的语气里夹着戾气。 芜歌静默着,心底却暗涌着狂澜。身侧的男子这是要一意孤行,想要领着她祭天铸金人了。她到底是顺水推舟,还是—— 扶不祸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陛下,你与这位姑娘的姻缘还没到时候。” “扶不祸!”拓跋焘薄怒。 “陛下听微臣把话说完。”扶不祸漠无表情,伸手掰开那双交握的手。 拓跋焘自然是不肯。 扶不祸细微地笑了笑:“微臣想看看你们的手相。” 如此就是相看姻缘了。拓跋焘这才松开手。 扶不祸一手托着拓跋焘的手,一手托着芜歌的手,仔细端详着,片刻,才道:“两位相生相缠。”她看着芜歌,“他是你的生。”目光又滑向拓跋焘,“她是你的缠。”说完,便收回了手。 芜歌的心莫名地突了突。 拓跋焘很是欣喜,也不管那缠字分明带着前世债今生偿的意味,比起先皇拓跋嗣与姚皇后的“有缘无分”,他们俩的姻缘已经是绝佳了。他再次握紧芜歌的手,深情脉脉:“朕早说了,你是朕的凰。” 第82章 生机难觅 扶不祸并未纠正这句“你是朕的凰”,只是转对一脸怔神的芜歌,道:“涅槃再生,无异于从额鼻地狱爬入人间。再多的苦,总会过去。” 拓跋焘当下的表情已不止是欣喜,已然是喜形于色了。 扶不祸的余光瞥了眼难以持重的君王,似是暗叹了一气,复又对芜歌,道:“生机难觅,莫失良机。” 这样的命批,简直是给拓跋焘背书。拓跋焘唇角微扬的弧线,抿也抿不住,若不是怕惹来身侧女子的猜疑,他必然是要毫不犹豫地对着他从前横竖看不惯的司巫竖起大拇指,来一句:“重重有赏!” 芜歌虽然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目光还是穿梭在扶不祸和拓跋焘之间。她如何会不猜疑这明晃晃的说项保媒? 茶案上,新添的冰泉已经煮沸。 扶不祸烫了三只茶杯,执壶添茶:“冰镇的最后一点腊梅,姑娘不如尝尝。”她把茶杯推向芜歌,又对拓跋焘做了相请的手势,便自顾自饮起茶来。 “喂,扶不祸,你不要太过分啊,我的呢?”一旁听墙角的扶不吝炸了毛。 扶不祸只冷冷扫了他一眼:“给你喝就是暴殄天物了。” 扶不吝气得直咬牙。 拓跋焘却是心情大好地笑道:“朕今日也是沾了阿芜的光,才讨得不祸的一口茶喝。你省省吧。” “这倒是。”扶不吝总算心理平衡了些许,嘟囔道,“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他看向芜歌,目光很是带了几分好奇,笑哼道:“这世上还有扶不祸看得上眼的女子,当真是奇了怪了。” 拓跋焘瞪了他了一眼。 扶不吝不以为意地顶嘴:“呵,我难道说错了?若是太后娘娘看到这幕,非气得吐血不可。” 芜歌只低头静默地抿着茶水,置身事外般看着这对君臣在唱双簧。不过,这当真是她冤枉了拓跋焘,想这扶族司巫,历代都是冥顽不灵的性子。眼前这位扶不祸,虽然不过是双十年纪,却每每都给姚太后脸色看。毕竟,这火凰营的历代掌事都是扶族司巫。 从司巫府邸出来,下山一路,依旧是拓跋焘背着芜歌。芜歌很顺从,一路静默。不,是心不在焉。 “还在想扶不祸的话?”拓跋焘问。 芜歌看着身下男子的模糊轮廓,张了张嘴,到底无法开口。 拓跋焘却戳破了她的猜疑:“朕可没买通她。依着朕的性子,扶族司巫压根没存在必要。可是,四代之前的巫婆目光确实长远,哄得皇祖父来了火凰营这么一出。扶不祸再讨厌,与朕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朕才忍了她。” 芜歌问:“扶不祸与火凰营有何瓜葛?” 拓跋焘笑了:“朕如此说,你应该就已经猜到了。偏要装糊涂。阿芜,你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他说着竟用手掐了掐芜歌的大腿。 “喂!”芜歌惊得差点没从他背上跳下来。 拓跋焘哈哈大笑:“别动,朕不逗你呢。” “拓跋焘你——”芜歌想骂他,可看到前面密密麻麻的神鹰身影,一时竟词穷。只心底很不忿,她伸手就揪住拓跋焘的脸蛋,狠狠掐了一把。 “吖。”拓跋焘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 芜歌又用劲掐了他一下。 这回,他不叫了,却是忍着痛,噙着笑,道:“阿芜,你再掐,朕可不能保证能不能站得稳,会不会带着你一起滚下山去。” 无赖。芜歌暗骂一声,忿忿地松了手,只脸颊却是气恼地红了。 拓跋焘又开怀大笑起来。 坤宁宫,姚太后听完密报,脸色阴沉。 姚顿珠一脸急切:“姑姑,那个贱人当真回来了?还上了方山!” 姚太后起身,慢悠悠地踱向悬挂的那只鸟笼子,里头,一只黄绿鹦鹉正幽幽打着盹。她捻起一小搓鸟食扔进食盘里。那老鹦鹉却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就又耷拉着脑袋继续打盹。她冷笑:“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哀家还没老态龙钟,这火凰营就妄图易主了。” 姚顿珠脸色立时就变了:“姑姑,你是说皇上要那个贱人祭天铸金人?” “哼。”姚太后冷哼,“即便今日明日不铸,也不会等到哀家百年之后再铸。” “那姑姑,我们该怎么办?” 姚太后见侄女这慌慌张张,半点沉不住气的模样,就来气:“但凡你争气点。哀家何至于操这么多心?你——”她顿住,一拂袖屏退宫人,便拷问似的目光直盯着顿珠,“你们圆房了吗?” 姚顿珠羞红了脸,支支吾吾。 姚太后震惊地看着她:“你——你们——” 姚顿珠咬唇,委屈地垂了眸:“皇上一直忙,而且总不进我的房,我也没法子。” 姚太后震怒,好半晌才平复了呼吸:“到底不是哀家生的。那玉娘呢?” 姚顿珠立时就愤恨地哼出了声:“那个老妖精素来是个缠人的。从前碍着曾经的那层身份,她不敢当众勾搭皇上,如今却是肆无忌惮了。” 姚太后缓缓踱回软榻,坐了回去:“可惜年岁渐长,那肚子也不知道争不争气。” “姑姑!”姚顿珠愕然,紧接着很是气愤,“那个老妖精也配!” 姚太后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侄女:“若是你无法诞下子嗣,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像哀家这样。那个该死的老巫婆定下这样的规矩,生生害了哀家一生。儿子终究还是要自己生的才算数,便是生不出儿子,生个女儿也是好的。” 姚顿珠撺掇:“姑姑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个贱人。她人都回来了,却躲了起来,难不成还看不上左昭仪这个位份?” “她自然是看不上的。”姚太后语气森冷。她挑眉:“如今,她躲在神鹰别苑里,皇上护她护得紧,连哀家都拿她没辙。” 姚顿珠绞着双手,恨得直切齿:“难不成就这么任她逍遥?” 姚太后再冷瞥一眼侄女,才幽冷地说道:“姑且再瞧瞧。” 平城的春日,来得迟,走得也快。时日,如白驹过隙,一晃已是夏日。从春花烂漫到酷暑蛙鸣,除了圣驾三天来头往返于皇宫与别苑,带来的喧嚣,芜歌的时光是静谧又清幽的。 拓跋焘当真是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和十二分的耐心,一点一点,愚公移山般思慕追求着心仪的女子。 芜歌眼前的白雾,似乎是被司巫扶不祸一语成谶了,当真像是心疾,只因没找到心药,就药石无灵,毫无进展了。 她身上的余毒早清了。欧阳不治其实早已没了用武之地,照理说,这老头该回宋国了。可这老头子非要偷师心一是如何给芜歌调理的,死皮赖脸地赖在了别苑。 想与心一切磋医术的,除了欧阳老头,如今又多了一位。当那日,扶不祸出现在神鹰别苑,点名要见心一时,芜歌着实是惊到了。 心一虽被逼入世,却单纯到近乎不谙世事。他并不知扶不祸是拓跋皇室的司巫,只当这个清冷如冰的黑衣女子是悬壶同道,受拓跋焘之邀,一同为芜歌治疗的。故而,他对扶不祸冰冷到近乎质问的一连串追问,浑不在意,反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扶不祸免不得对他另眼相看:“你就是永安侯刘子安?” 心一对自己的俗名,总感觉陌生,不由怔了怔。他点头,只随意嗯了嗯,便又捣鼓百子柜里的草药。 扶不祸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匈奴人,更像汉人。”永安侯府刘氏一族,是前秦匈奴王的后裔。心一明明是匈奴和鲜卑的血脉,却因服了建康的水土,看起来确实像是地地道道的南方汉人。 “众生平等,哪有匈奴和汉人之分?”心一拨着掌心里的草药闻了闻,似乎还欠了些日头,明日该翻出来再晒晒。 扶不祸闻言,不由又多看了心一几眼。 只那欧阳老头着实聒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臭小子,听说新来了一个巫医,还是个巫婆!” 扶不祸颦眉,幽幽地望向堪堪跨过门槛的老头子。 老头子初见这个一身黑衣的扶不祸,不由骇了一跳:“哎哟,竟然这么年轻啊!” “老头,少说,多做。”心一出定一般,看也不看老头子,依旧自顾自地整理着草药。 老头子老顽童似的吐了吐舌头,冲扶不祸问:“敢问尊姓大名?” 扶不祸的目光悉数落在百子柜前的男子身上,只心不在焉地应酬老头子道:“不祸。” …… 自此,三个医者,一个毒圣,一个巫医,一个僧医,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隔三差五就凑在了一起,切磋医术。渐渐地,因为患者芜歌的加入,他们的活动又扩展到品茗、下棋、赏花、抚琴等等。 倘若不是拓跋焘几乎每天都要黏上来,芜歌在别苑的日子倒是极自在的。 芜歌只觉得这样的拓跋焘有些陌生。在她的记忆里,这个男子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如今却像换了个人,对她殷勤备至到让她难以招架。 夏日午后,知鸟叫得极是烦躁。 拓跋焘如今最大的喜好,莫不过是在这样的午后,切一些凉果,做一盘冰镇切果,给隔壁的女子去暑气。 今日,他切的是西瓜,也不知是请教了御厨,还是自己突发奇想,竟然用了心一捣药的瓷樽碾瓜出汁。 芜歌靠在凉椅上,看着他忙得如火如荼。临了,在那杯红灿灿的果汁凑到唇边时,她接过去,却是不解风情地说:“从前不曾听说陛下喜美食啊。” 拓跋焘自饮一杯,笑道:“朕喜的不是美食,是阿芜你。” 饶是几乎朝夕相处了半年,他每每都是见缝插针地说着肉麻话,芜歌也还是不习惯地微红了脸:“你真的不必如此的。” 拓跋焘却笑得越发畅快:“若非如此,阿芜怎会知晓朕的诚意?奇珍异宝,不过是铜臭物,你必然是看不上眼的。绫罗绸缎这些,你不见得喜欢,况且又不是朕织布纺衣的,有何心意?朕挑美食赠阿芜,不过是讨巧图简便,也给你留实惠。” 芜歌抿一口果汁,冰冰凉凉,甜甜蜜蜜,当真别有一番好滋味。她对皇帝的这番衷肠,选择岔开话题:“陛下好手艺。只你初登大宝,朝堂上不忙吗?” 拓跋焘其实忙得不可开交。近来北边的柔然蠢蠢欲动,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好了随时出兵远征的准备。只是,越是如此,他越是珍惜午后这点相处的时光。 他玩笑口吻;“再忙,见阿芜的时间朕总是要挤出来的。” 芜歌忍不住想与他抬杠两句,但还未开口,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声急切的敲门声,“皇上!八百里加急!” 拓跋焘敛笑:“朕去去就回。”说罢,就起身疾步离去。 只是,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芜歌不免有些心急,八百里加急,最常见的是军报。魏国西接胡夏,东临燕国,北接柔然,还与北凉、山胡等接壤。莫不是边关有变? 是夜,拓跋焘没回别苑歇息。听动静,神鹰营似乎也有异动,芜歌更加心急。 心一出了别苑打探,这才得知,果然是边关告急,柔然可汗大檀亲率六万骑兵攻入云中,烧杀劫掠,一举攻陷了盛乐故都。 云中是魏国的北门户,故都盛乐更是北方重镇。两城接连失守,可想对政局的影响有多大。 “拓跋焘呢?”芜歌急问。 “听说是去点兵了。” 芜歌蓦地弹起身来,惊疑地看着心一:“他想御驾亲征?”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鲜卑拓跋本就是在马背上夺得天下的,拓跋焘更是崇武,从泰平王府的陈设就可见一斑。 柔然进犯,依着他的性子,御驾亲征有何出奇? 心一对芜歌的反应有些意外。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默默旁观着,芜歌对拓跋焘并不热络,可时下—— 他止住思绪,回道:“嗯,兵部那边都已经接到调令了。是他亲自挂帅。” 第83章 重生仪式 夏夜,分明屋里堆了冰,空气里还是弥漫着焦躁的气息。远处的梆子声,院外的蛙鸣声,院内的蛐蛐声,交杂在一起,吵得芜歌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无数次后,她翻身下榻。 守在外间的月妈妈警醒过来,忙从简易的外榻上爬了下来。 “妈妈,别起身了。”芜歌已走到外间,“有些燥热,我去外头透口气。” “老奴陪着小姐吧。”月妈妈赶忙下榻穿鞋。 “你歇着吧。我想一个人走走。”芜歌说完,就开门走了出去。 自家小姐的性子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月妈妈虽然不放心,到底没敢跟上去。哎,她暗叹,人心肉做,这些日子,魏皇无微不至的小意殷勤,小姐虽然嘴硬,可只怕是心软了。 满月悬在九天,过两日就是中元节了。七月半,鬼门开,不是什么吉利日子。 芜歌想起也就是几天前的七夕,玄月当空,拓跋焘吩咐下人,在这院子里挂满了彩灯,连湖面上都飘满了水灯。那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亮光,夹着湖面上飘舞的点点萤火虫,让她的视野里头一回恢复了斑驳的色彩。 而今夜,萤火虫的点点亮光还在飘荡着,却已然没了色彩。 芜歌心底乱糟糟的。独自徜徉在院子里,满园的木槿散发着清淡的香味,像一张无边无涯的网将她牢牢裹住,她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脚边,黑凰叮叮当当地跟着。夜风,拂起她的发丝,送来丝丝清凉,却丝毫熄灭不了她心口越燃越旺的焦躁。 入夜时,听到心一打探来的消息,她就开始魂不守舍。她好晚都没安寝,睡下了,却怎也睡不着。 她在等拓跋焘。她担心那个似火似电的男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里会不会一去无回。 她不知这样的担心,算不算是情意。只是,光是这样的担心,已让她无所适从。 她的世界一片迷茫,她凭着记忆走进凉亭,靠坐在廊椅上,痴惘地望向白芒一片中的那片模糊的黝黑。 那是月夜下的湖面。黑凰撒娇地跳上廊椅,慵懒地窝在她身边。 也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蛙鸣蛐叫和蚊子的嗡嗡,她似全都听不见,手臂和脚踝不知被蚊叮了多少口,她也浑然不觉。 脑海乱糟糟的,她在想,万一拓跋焘战败,怎么办?万一战死又怎么办?他出征离京后,姚太后对她动手怎么办……思来想去,万千思绪无不是围绕着那个男子。 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需要他。扶不祸说,拓跋是她的生。她饶是再不忿,再不想承认,这就是现实。 “拓跋焘。”她略带恼怒地呢喃。 “你叫朕?” 芜歌惊地回眸,那道模糊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白茫里。她的视线原本就模糊,加之是晚上,她分明不可能看清拓跋焘的表情,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笑,脑海里也浮现出他痞笑的模样,让她分不清到底是所见还是所想。 她痴惘地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看着他走进凉亭,一步步走近自己。 “拓跋——”她的声音被毫无征兆的拥抱,捂在了男子宽厚的怀里。 “阿芜,你担心朕?在等朕?” 拓跋焘的浅笑,浮在湖面荡漾的夜风里,飘在芜歌的耳畔,有种缥缈的不真切。 芜歌张了张嘴,最后,终是点头,道:“嗯,拓跋,我很担心你。”她说着,伸手攀住他的背。 “阿芜?”拓跋焘的笑,惊喜若狂。他越发紧地搂住她:“阿芜,你愿意接受朕了?” 芜歌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脸贴在他的心口,耳畔是怦怦的蓬勃心跳,她咬唇,下了莫大的决心,又点头:“嗯,你平安回来,我便接受你。” “哈哈。”拓跋焘爽笑出声,一把抱起芜歌,一口气旋了好多圈,“阿芜,朕好快活。” 芜歌原本低沉阴郁的心房,似被这声爽笑驱散了阴霾,总算能透过气来。她捶了捶拓跋焘的背,声音染了一丝笑意:“快放我下来,傻不傻啊?” 拓跋焘总算放她落地,只还是紧搂着她,仍在闷笑。额抵着她的额,他笑唤:“阿芜。” “嗯。”芜歌抬头,唇便毫无征兆地触碰到了他的,虽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却蓦地红了她的脸。她急地垂了眸。 “阿芜。”拓跋焘再唤,声音染了一丝莫名蛊惑的意味。他越发凑近:“朕想亲亲你。” 芜歌被他惹得面红耳赤,伸手便要推开他。哪知这个无赖竟越发紧地桎梏住她,灼热的呼吸尽数洒了她的脸上,还在不羞不臊地追问:“可以吗?” 芜歌羞恼地说:“不可以。” 拓跋焘却没脸没皮地闷笑出声:“只能可以。”说罢,他便吻落她的唇。在芜歌猝不及防时,这个无赖就已经撬开了她的齿,胡搅蛮缠地纠缠起来。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芜歌清晰地记得泰平王府的那个吻。只是,今日似乎与那日全然不同了。 哪里不同,她又无法言喻。明明都是衡量利弊后,觉得非这个男子不可,她才决然地豁出当下。 是拓跋焘不同了吧。那次,他是侵略和肆意的,这回是温柔和狂喜的。 芜歌并没回应他,或是说她思绪纷杂到忘了回应。她想到了泰平王府,又想到了建康宫和狼人谷。阿车的脸,狼子夜的银面具和拓跋焘的嬉笑,在她脑海翻来覆去地绞缠着,她只觉得呼吸不畅,整个人都轻颤起来。 拓跋焘只当她是害羞,又怕自己的狂热吓到她,总算恋恋不舍地释开了她的唇。只是到底不舍,他又轻啄了一口,再一口。 芜歌只想驱散掉脑海里的纷杂画面。她问,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惊羞的轻颤:“拓跋,你真要出征了吗?” “嗯,天亮就走。”提到别离,拓跋焘果然低落了。 “何时回来?”这句,芜歌是真心想问的。 拓跋焘想了想,只搂着她用力地摁在怀里:“看战况,朕是想速战速决。” “走得这么仓促,军马和装备都置备齐全了吗?”芜歌微仰着头,担心地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担忧眼前男子的生死,还是担忧自己的前路。 拓跋焘只觉得心口像被莫名扎了一下,确然是心疼她眼眸里的期盼。他低眸,吻了吻她的额,又吻了吻她的眼:“云中沦陷,盛乐告急,军贵神速,朕只是率先头部队北上,鼓舞士气,后头的军队会源源不断地补给,阿芜不必忧心。” 芜歌的心稍稍安落。 拓跋焘又做回了讨糖吃的孩子,带着一丝疲惫,耍起赖来:“阿芜,朕有些乏,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陪朕歇会,嗯?” 芜歌顿时就心如擂鼓。虽然,早在去年腊月从狼人谷逃出来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和她的家人都寄居在这个男子的国里,她更是想谋这个男子的权势,为复仇铺路。 要有所得,就必有所舍。她其实都打算好了,必要时豁出这身皮囊。即便是方才,她点头回应他的思慕,也并非没做过这样的心理建设。 可真当面对时,她还是无措。她羞红了整张脸,几度欲言又止的羞乱模样,看得拓跋焘既欢喜又心痒。 他不想勉强她,笑着揉了揉她柔顺如瀑的青丝:“你想哪去了?朕知你们南方汉人有诸多礼数讲究,朕不碰你。朕就想搂着你好好说说话,睡一觉。” 这若换是从前,芜歌肯定要痛骂他是登徒浪子的。但来了魏地这么久,她似乎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个鲜卑男子的狂野和纵情。 不等芜歌点头,拓跋焘已将她打横了抱起。他故意带着点委屈的语气:“你我同居了这么久,你还不曾去过朕的房间。今日带你去瞧瞧。” 芜歌是个果敢的人,有了决断,便是刀山火海也只等闲处之。 可进了皇帝在这别苑的房间,她就有些后悔和犹豫了。尤其是拓跋焘径直抱她进了卧房,径直搂着她倒在了床榻,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狂乱的深吻。她能感觉到身上的睡裙凌乱了,那个男子灼热的掌心贴上了她的腰,揉抚着她的肌肤。 芜歌错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将自身给吞没了。脑海又莫名地回放建康宫和狼人谷的种种,她好生懊恼,她只想将那个男子和那张银面具统统从记忆和脑海中剜去。 他们有不同戴天之仇。他负心负情,娶了别人,又纳了那么多妃子美人。他哪里值得她守节忠贞?哪里值得她当下的羞耻和纷杂?! 芜歌如是想,便回应起唇舌间的缠绵来。她只想重新开始,在她心里,这场欢好,俨然成了她甩开过往,忘记那个人的重生仪式,哪怕她与身上的男子也只是露水情缘,到不了天长地久,她想,用一个新人去覆盖一个旧人,于她,怕是唯一可以释怀的重生方式。 “阿芜。”身上的男子因为她的举动,越发动情和狂乱。 芜歌强逼着自己完成这场重生礼。她微仰着天鹅般的颈,攀缠着身上的男子,迎合着口中灼热绞缠的气息。她甚至轻唤他的名字:“拓跋。”她要提醒自己,此刻,与她亲密无间的男子再不是从前那个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刚落,耳畔就响起丝帛撕裂的声音,是那个男子急不可耐地撕开阻挠,将她的心揉在掌中。 “嗯。”她死死地咬唇,才能止住越来越急的喘息声。她想叫停,但又强逼着自己承受。 “阿芜,我想亲亲你。” 芜歌不懂,这个男子为何每每都要这么没脸没皮地问出口。她又想起客栈那回,阿车也如是不依不饶地问她,她只觉得心口一霎似被撕裂开,疼得她双目都有些晕眩。可蓦地,她才发现心口的不是疼痛,却是那个男子的吻。 她顾不得自己的声音又多暧昧,只推着那个男子的脸:“不要,拓跋。” “朕就想亲亲你,很疼吧?”他的声音含糊在她的心口,他的舌极是疼惜地舔舐着那块她自己早已看不见的伤痕。 “对不起,阿芜,朕不该跟你斗气,对不起。”拓跋焘的声音瓮在女子莹润的肌肤里,满心都是忏悔的疼惜。 芜歌不知为何眼角竟渗出泪来,顺着额角一路渗进发丝里。她还想推开他,只力道却是松了:“别这样,拓跋,再给我些时日。” 拓跋焘这才发觉身下的女子颤抖地厉害。他当真没想今夜要将她如何。“别怕,阿芜,朕今夜不会要你。”他宽慰她,却也舍不得离开他期盼了这么久想要得到的心。今夜,于他,何尝不是一场仪式? 他要在这个女子的心口下个定。如是想,他总算释开那道粉红的伤痕,可就在阿芜松口气时,他蓦地含住她的心尖。 “拓跋——”芜歌惊惶地睁开眼,微微仰起头,看向那个埋头在自己心口的男子。房间里,只留着一盏青灯,周遭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微光里。 依芜歌的视力,她是不可能看得清这个男子的侧脸轮廓的。可是,她实在是太羞乱,只觉得他的侧脸漂浮在朦胧的灯光里,像极了深夜暗湖里的渔火,在她眼帘摇曳着,忽远忽近。她甚至看到他在用舌尖勾勒着她心尖的轮廓,又看到他含着她的心近乎想要整个吞噬。 “阿芜,我要你的心,阿芜……”他的轻喃很不真切地飘在她的耳际。 因为这渔火般的忽远忽近,芜歌止住了挣扎,只定定地盯着那模糊的俊逸轮廓…… 拓跋焘觉得这是一场醉心又折磨的仪式。他原本是想在她全身都烙下拓跋的印迹,可吻遍她的心房后,他不得不抽身平躺了回去,否则他就无法兑现今夜的承诺了。 他喘息着牵过她的手:“阿芜,你帮帮朕。” 芜歌还迷失在方才的错乱视觉里。她偏头看向身侧的男子,他的侧脸似乎是清晰了一些,又似乎是没有变化。她又定睛看了看,对方才的话充耳未闻。直到掌心传来灼热的触感,她惊地弹开手,却被那个男子捂住。 “阿芜,自从你回来,朕就没有过了。不,从你离开平城,就几乎没有了。不,更早吧,从滑台认识你。阿芜,都两年了。”拓跋焘解嘲一笑,“朕饿得实在太久了。你帮帮朕,嗯?” 芜歌也不知是被这个无赖恬不知耻的无耻说辞给震惊了,还是依旧没从之前的视觉混乱里缓过神来,竟鬼使神差地任这无赖为所欲为了…… 第84章 格桑梅朵 翌日,芜歌醒来,天已大亮。 她睁开眼,竟有强光从窗棂偷了过来,她猛地坐起,眼前的光斑却一闪而逝。她的视线又回复到一片白茫。 四下模糊的环境,是陌生的。她蓦地记起昨夜的事,没扭头看向身侧,床榻空了。 “拓跋焘?”她唤,偌大的房间回荡着她的声音。却无人应答。 他已经走了。 她有些悻然地翻身下榻,落手处触碰到了几颗盲文玉石。 盲文玉,原是那个人的主意,那些她摩挲了快一年的石头,悉数都留在了狼人谷。可心一总是本着医者无疆的心态处事,回了平城,便也给她置备了一套。 芜歌摸索着那堆盲文,“保重,安心,盼信。”她暗叹一气。 有敲门声,是月妈妈近来了:“小姐。”不多时,就传来月妈妈的脚步声,芜歌看到她是捧着衣物来的。 芜歌这才记起,昨夜那个无赖把她的睡袍给撕扯坏了。她如今身上套的,是拓跋焘的寝衣。她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 月妈妈瞥见她的装束,果然愣了愣。 主仆俱是静默。月妈妈心事重重地伺候好芜歌穿戴,终究没忍住:“小姐,请恕老奴僭越。皇上待你虽是情深,但名分也是很重要的。老奴知,您不屑得昭仪的位份,但——” “妈妈。”芜歌清冷地打断她。她清楚,月妈妈不过是劝她,昭仪名分聊胜于无罢了。 月妈妈赶忙垂眸,噤了声。 芜歌深吸了一气:“我知妈妈是关心我。只是,女子并非一定要嫁人不可的,自梳的女子历来就不少。与其做低伏小地为妾,倒不如自个儿自在。我不是能认别人为主母的性子。”她解嘲一笑:“况且,姻缘于我,已经并非大事了。我有更重要,不得不做的事。” 月妈妈噙着泪暗叹一气:“老奴实在是心疼小姐。”她说着便别过脸去直抹泪。 芜歌张了张嘴,想安慰她两句,却不知能说什么,最终也只是说道,“妈妈放心,我早不是从前的痴傻性子了。我懂得保护自己。” 芜歌推门走出拓跋焘的卧房,走回自己房间时,迎面遇到一直等在凉亭的男女。 心一和扶不祸已对弈了半局。见芜歌出来,心一蓦地弹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扶不祸抬眸瞥了他一眼,也起了身,朝芜歌走去:“阿芜。” “不祸来了。”芜歌对扶不祸的造访有些意外,从前她每次来都会先递拜帖,这回却是毫无征兆。 “我这段日子,会搬来别苑。”扶不祸道,“陛下有令,命臣近身保护你。” 芜歌讶住。 扶不祸虽然依旧是漠无表情,但语气却不再是冷冰冰的:“神鹰营的人虽然被皇上多数带去了北地,但有我在此,火凰营会护你周全。” 芜歌对拓跋焘的守护并不意外,只是,这些时日的交往,她早已摸清了扶不祸的底细,司巫只为凰后效命,对圣旨从来都是置若罔闻的。如今的火凰营,对姚太后也并非唯命是从。何以愿意来保护她? “是拓跋安排你来的?”她问完,才发觉自己对那个男子的称呼,毫无察觉地变了。 “嗯,是皇上安排,也是我乐意。我为你挑了四个暗卫,你随我去瞧瞧,合不合眼缘。”扶不祸说着便朝外院走去。 暗卫就更意外了。芜歌跟上扶不祸的脚步。 …… 芜歌是第二天才发现,弟弟庆之失踪了。神鹰别苑固若金汤,庆之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的。 芜歌虽深谙此理,却还是有些急得失了方寸。入夜,她便收到出征军的飞鸽传书。徐庆之再一次自作主张,竟然偷偷混入先锋军里,随着楼婆罗一道出征了。 “他几时才能让我省点心?”芜歌闻讯,手中的茶盏都差点惊落了。“他人呢?”她问心一。 心一摇头:“先锋部队行军太快,已经走出很远了,庆之一个人回来,皇上不放心,但现在是用人之际,分不出兵力护送他回京。” “所以,庆儿当真会上战场?”芜歌急问。 “你放心,即便去了战地,陛下也不会允他上前线的。”扶不祸宽慰。 欧阳不治在一边插嘴:“这可说不准。胡人崇武,魏皇更是个武痴,他没准觉得带那傻小子上沙场是历练呢。” 老头子真是逮着一切机会,给拓跋焘穿小鞋。连心一都看不过眼了:“欧阳先生,你少说两句。” 芜歌再无心与这三人品茶了。赏月品茗会,便早早散场了。 心一从芜歌的院落出来,有些心不在焉。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清隽的冷芒。欧阳不治的院落与他的,正好是反方向。同路的扶不祸余光瞥了身侧的男子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们佛家讲因果。我们讲问卦。我为你和她卜过一卦,你们注定是落花和流水,再亲近,也是无情无缘。” 心一蓦地顿住步子,愕然地扭头看她。 扶不祸深邃如潭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漾起一丝涟漪,被她成功扼杀在萌芽处。她清了清嗓子:“她这一生也就是在南和北之间兜兜转转罢了。” 心一有种心事被窥探无踪的羞恼和无可言喻的落寞。他张了张唇,却是词穷。 扶不祸只清浅地看他一眼,草草拱拱手,便疾步而去。 建康宫,瑞雪殿,一片愁云惨雾,处处都弥漫着苦涩的浓浓药味。 “咳咳咳——”芙蓉倚靠在榻上,捂着肚子,弓着腰,差点把肺给咳了出来。贴身的嬷嬷噙着泪,一个劲给她抚背。 “皇姐,朕已派人传信给欧阳不治,召他回建康了。”义隆坐在榻侧安置的绣凳上,面露焦急。 芙蓉用帕子捂着嘴,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她抬眸,苍白的脸憔悴不堪,曾经水润灵动的眸子像是枯萎般深陷着。 “我缺的不是大夫。我想去新平。我想见芷歌。”那双干枯的眸子里渗出泪来。 “你现在的身子不宜舟车劳顿——” “我想死之前见乔之一眼!”芙蓉歇斯底里地打断他,泪刷了满脸。她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泪水从她同样干枯的手指缝里渗了出来。 义隆暗叹了一气,站起身来:“皇姐,你好生休养,朕改日再来看你。” “你别走!”芙蓉抽开手来,顾不得满脸泪痕,急切地仰望着他,“我就想见见乔之,我想给他上坟除草,想带小乐儿和齐哥儿给他磕个头,难道这也不行吗?” 义隆看着素来爱重的皇姐,沦落到如斯模样,到底心有不忍:“朕并不是不允你去新平。你如今的身子确实折腾不起。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两个孩子。” 又是两个孩子!若非因为还有孩子,她早随乔郎而去了。她捂着心口,硬生生把憋在心口的话咽了回去。她哽了哽,才道:“是不是我养好一些,你就能允我去新平上坟?” 义隆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芷歌呢?”芙蓉问,她总有一种生命在悄然流逝,她将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她当真怕自己撒手人寰后,身后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小乐儿是女儿,还好,若是及早许一户人家,还能保住性命。齐哥儿流着徐家嫡系的血脉,一旦她不在了,哪怕他姓了刘,若是无人庇护,恐怕也是难以活命的。她只有将这孩子,托付给小姑才能安心。 义隆脸色苍白,心口的伤早已痊愈,他却错觉那处又撕裂开了。小幺在平城的住处,他早得了密报,那是他万万不想提起的地方。 “芷歌在哪?我想见她!”芙蓉一脸绝望。 “她不在我大宋了。”短短一句话,似是耗尽了义隆的全部精气神。 芙蓉怔住,她痴惘地问:“她在哪?” “皇姐,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的身子,假以时日,好生休养,会好的。乐儿和齐儿是朕的外甥,朕会护他们周全。” 义隆的宽慰,一点都安不了芙蓉的心。她记得,小姑说过,即便皇帝能放过徐家人,那些一心要为皇帝分忧的忠臣却放不过他们。 “她还会回来吗?”芙蓉的这个问题,又戮了义隆的心。 “朕还有政务处理,改日再来看皇姐。”义隆这回的脚步,毫无停留。 芙蓉望着他的背影,只噙着泪问嬷嬷:“怎么办?芷歌不在,我该怎么办啊?” 欧阳不治是半个月后收到建康的来信,催他回国的。老头子到底存了私心,并未隐瞒回国的原因。 “丫头,你嫂嫂病重,你当真不回去看她吗?”依老头子看,趁着那个蛮子皇帝亲征,正撺掇这丫头回建康的最佳时机。 芜歌虽然心急,却想都没想就摇了头。 “我说丫头,你想报仇,回建康一样能报啊。你在这异国他乡,离仇人十万八千里,凭什么报仇啊?难不成凭蛮子皇帝南下踏平建康报仇?你是汉人啊丫头!”老头子苦口婆心,劝得激动。 芜歌只清清冷冷地瞥了老头一眼:“那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忠心耿耿。” 老头子噎住。半晌,他叹道:“我也算看着那狼崽子长大的,自然是会偏着他一些。他确实吃了好多常人没吃过的苦。” 见丫头的脸色不虞,他又道:“对,你也吃了好多苦。他确实是对不住你,但对你却是真心的。北上这一路,他明明是能逃的。哪怕你下了药,你再是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扎那一下,他若想躲是能躲过去的。” 这些,芜歌其实都知道:“你不必浪费唇舌了。” “哎,你们怎么就闹到这般田地了呢?”老头子惋惜哀叹,又劝,“那你总该想想你的嫂嫂,她也是不易呐。听说她病得重,万一有个好歹,你那双侄儿侄女就毫无倚仗了。” 这回,芜歌的面色动容了几分,只是,须臾就被她敛去了。她只希望这封书信不过是那人变了法子骗她回去的伎俩。嫂嫂是能熬过这关的。她道:“你回去了,嫂嫂便也好了。” “可我是个老毒物啊,我又不会治病救人!”老头子不满地嘟囔。 芜歌再懒得理他,别过脸去问不祸:“北边有信来吗?” 老头子气得够呛。那个蛮子皇帝也不知道有没有心思打仗,每天一封飞鸽传书,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肉麻的话,连那传信的巫女有时都被闹红了脸,哼。 欧阳不治劝回大计注定是失败。翌日,他就启程南下了。 平城的夏日,越来越燥热。中元节过了,鬼门关也关上了。 芜歌觉得心底的忐忑稍稍释然了一些。她每天都能收到拓跋焘的消息,他此时已经赶到云中,与柔然可汗大檀对阵了。 明明是剑拔弩张、以命相搏的时候,他却还是改不了不羞不臊的做派。 “阿芜,朕想你想得紧。” “阿芜,朕昨夜梦到你了。” “阿芜,朕会在你的生辰之前赶回去,等朕……” 这些书信都是夹在军情里,送达神鹰别苑,经由不祸的手,转交给她的。因为她目不能视,不祸便自然地揽了读信的差事。 心如古井深潭的巫女,都好几次被恬不知耻的魏皇羞得面红耳赤。 芜歌感觉,司巫大人自从搬入别苑后,似乎不像从前那样淡泊漠然了。她甚至看出,不祸主动读信,并非与她亲近,而是不祸不想这个差事落到心一头上。 这日,不祸再来送信,清清冷冷却支支吾吾。 拓跋焘这次捎来的书信长了许多,“朕今日在草原看到成片的格桑梅朵。那是蒙古的天神花。朕看到格桑就想到了你,阿芜,朕想把格桑文在你的心口。她可以抚平伤痕,带来朕的盛世。” 不祸和芜歌双双红了脸。 芜歌禁不住捂住心口的那道伤疤,顷刻,又抽开手,脸上的绯红愈甚,便岔开话题道:“不祸,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只是,怕你介怀。” “不妨直言。”不祸一贯的持重做派。 “我听拓跋说,司巫一族是女族长制。那族长是招赘婿吗?”这个疑问盘旋在芜歌心头很久了。 不祸怔了怔,旋即,她勾了勾唇:“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若是心仪,自然是招赘。若是不过尔尔,只为后嗣,那就如你们南人所说的借种。” 芜歌亮了亮眸子:“扶族果然都是妙人。” 不祸不由又对芜歌刮目相看,脸上竟然有了笑容:“阿芜何尝不是妙人?这番话若是对那些俗人去说,他们指不定要怎么挖苦我扶氏巫女是淫娃荡妇呢。” 两人对视一,竟是莞尔。 连带着芜歌八卦后头的话题,也自然了起来,倒有了些闺蜜倾谈的意味:“那你们可有族规,何时成婚何时要生女?”她记得拓跋说,扶氏寿元不长,不祸比她还年长两岁,已然过了双十年华了。 果然,不祸脸上的笑意敛了去,有些悻然:“双十成婚,次年生女。” “那?”芜歌抿着茶,在斟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疑惑,还是委婉一些。 不料,不祸却石破天惊地说道:“阿芜,你猜的不错。我是想和心一生个孩子。” 第85章 李代桃僵 芜歌噗嗤被茶水呛着了,掩着帕子,咳了几声。 好在她现在是看不清,否则不祸就不止是羞红了整张脸,该是挖洞往地里钻了。 芜歌拭了拭嘴,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难得有件事让她好奇来了兴致:“那你是想招赘还是借种?” 这样直白的问题,直叫不祸双颊快要滴出血来。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清淡地说道:“其实,我娘和外婆都没招赘婿的。祖训,除了辅佐的皇室男子不能染指外,旁的,都无碍。”她看向芜歌:“我去年本就应该考虑这件事了。只是,嗯,其实。” 她难得吞吞吐吐的,镇了镇心神,才道:“我扶族女子一般都是十五及笄后接任族长,二十岁诞下后嗣。我早几年出外游历,其实就是为了找寻合适的男子。” “没找到合适的?”芜歌为她添满茶水。 不祸摇头,不自在地抿了口茶:“总觉得遇见的那些男子,猥琐至极,不干净。” 芜歌难得又被逗笑了:“这世上要找到跟心一一样干净的男子,确实是不易的。” 不祸点头,注视着芜歌,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可是,他对我无意。” 芜歌敛了笑:“他心里除了佛主和医术,就不剩其他的了。要他开窍,确实不容易。不过,你们很有共同语言,都是医中圣手。” 不祸好不容易才忍下那句“他心里还有你”,她蹙眉,心底泛起一丝清浅的莫名酸涩:“可我没那么多时日蹉跎了。” 芜歌想起寿元的问题,正犹豫要不要问。 不祸自己倒开口了:“扶族的女子,鲜有活过四十岁的。按族规,我已经是超龄了,若不能早日诞下后嗣,我恐怕连教养孩儿成人的时间都不够了。” “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为何扶族的女子寿元有限?”芜歌试探着问。 “或许这就叫医不自医吧。”不祸似乎并不想多言,最后,她终于说出了犹豫许久的话,“阿芜,此事,你可否帮帮我?” 芜歌怔住。给心一保媒?她觉得这事有些难办,只是,她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人:“我尽管试试吧。” 不祸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有些愣住,旋即,就又泛起无名的清浅酸涩。她觉得心一还真是可怜。 当夜,芜歌很晚都未入睡,想着该如何为那两人保媒。迷迷糊糊之间,她隐约听到外院起了动静。 似乎是有些异动。 她惊醒地爬起身,赶紧叫醒月妈妈伺候她穿戴。当她急匆匆赶到院门口时,就遇到披星戴月而来的扶不祸。 芜歌见到她,初时是放下心来,至少不是神鹰别苑有变,可骤地,她就心急了:“不祸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不祸的清冷声音里藏着一丝焦急:“陛下亲率轻骑突袭柔然主帐,陷入埋伏,与后备军失去了联络。” 芜歌只觉得双膝有些发软。 而不祸还在刺激着她,“我得赶紧赶往云中,即刻就动身。我安排了护卫守在别苑,我没回来之前,你不要出别苑。”她说完就转身离去。 “不祸!”芜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云中距离平城,快马加鞭大抵是五六天的马程,若是飞鸽传书,一天一夜足矣。也就是说拓跋应该是昨晚出事的。她想问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忘了方才要问的话了。 不祸见她脸色惨白,一脸焦急,便宽慰道:“你放心。我给陛下算过一卦,此战虽然凶险,但陛下一定能旗开得胜的。” 芜歌是不信巫术的,这样的话并不能让她安心。“我想与你同去!”她说完,才惊觉这句话几乎是没过脑的。 不祸显然是惊到了。她沉吟片刻,道:“阿芜,你还是留在别苑,等我消息。刀剑无眼,你目不能视,跟着去太危险了。” 芜歌的手垂了下来。她自然知道去战地很危险,在平城可能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她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弟弟跟去了战场。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姚太后恐怕是要做点什么的。 不祸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我走了。” 芜歌看着那道模糊的黑影远去,最后她的视线里只剩一片白茫夹着一小片漆黑。 “小姐?”也不知站了多久,月妈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芜歌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她转身:“回去吧。” “阿芜,你嘴也太叼了。朕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秀色可餐的,你居然还要挑?”芜歌记得,那回,她不领情他亲手准备的殷勤甜口,他就一语双关地占她的便宜。 她还记得,他指着满湖的水灯,嬉笑道:“听说你们南人,喜欢玩漂水流觞,水灯漂到谁那儿,谁就得出列作诗。无非是那些隔江对望,道似无情似有情的情诗,遮遮掩掩,好不矫情。我大魏不兴这些,朕思慕你就当着全天下大声说思慕你。阿芜,你看到了吗?这满湖的渔火都是朕的思慕。” “阿芜,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说徐家女儿只为妻不为妾。朕没说你是妾啊,而且朕也没娶妻。朕说你是妻,你就是妻。” 耳畔乱糟糟的,全是回响着那个无赖的无赖话。芜歌只觉得心闷,脚下的步子不由急切起来。 月妈妈出手想搀扶她,却被她拂了开。自家小姐生性要强,是从来不要盲杖的,月妈妈也就不敢再出手了。 芜歌急切地走着。这条小石径,她一天要来回好几趟,早已烂熟于心。她毫无顾忌地走了,思绪还纠缠在那个男子的安危上。 万一拓跋焘遭遇不测,大魏势必变天。以姚太后的权势,恐怕无论拓跋焘的哪个兄弟继位,都不得不看她的脸色行事。若姚太后是个大度容人的,倒不会与她一般计较。若是—— 不,拓跋不会有事,也不能有事。 芜歌心慌意乱,走上了通往闺房的必经之桥。也许是她大意,也许是太心急,她竟忘了这桥上阶之后是下阶,竟一脚踩空,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小姐!”月妈妈想拉住她,却捞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滚下阶梯,重重地摔倒在石板路上。 “小姐!”她慌里慌张地奔下去,眼见小姐侧躺着,一动不动,她吓得哭出声来,“小姐!” 芜歌没有反应。 月妈妈不敢妄动摔伤的人,只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呐!快来人!小姐摔倒了!” …… 芜歌摔得不轻。心一领着人赶来时,她还昏迷着,额角磕了好大一个包,还淌着血。 心一为她包扎、诊脉、又施针。 芜歌总算是清醒过来。她头上缠着绷带,睁眼时,只觉得脑袋撕裂般疼,额角连带着右眼都有些肿,因而她只觉得眼睑重若千钧。好不容易睁开眼,她又觉得这屋里的灯光实在是刺眼。 她抬手遮了遮眼睛:“心一,好刺眼。” “阿芜?”心一赶忙查看她的眼睛。 芜歌看到心一的头发已经齐肩了,虽然还不够长,梳不了一把头的束发,但他的刘海已经束了起来,耳后的头发却是垂着的:“心一,你这妆容有点像东洋的武士呢。” 说完,她就惊异地看到心一同样惊异的眼神。 “阿芜!你的眼睛——”心一扣住她的双肩,高兴得接不下后话。 芜歌摊开双手,视线里的白雾虽未散尽,但她已经可以看清自己的手指了。她抬眸,看着心一:“我能看见了。” 一旁的月妈妈噙着泪,不停地呢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芜歌这一摔,倒是因祸得福,治了这么久没突破的眼睛,竟然意外复明了。虽然视力不如从前,但那片浓雾驱散后,重见光明的感觉,难以言喻。 她莫名地想起不祸的话,“他是你的生。” 她推开窗,仰望着那轮已经一年多不曾谋面的残月。迎面的夜风,并不凉爽,微微撩起她的发丝。她扭头,对月妈妈道:“取笔墨纸砚。” 这是芜歌第一次给拓跋焘写信。也是第一次给除了阿车之外的男子写信。 “盼归。”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字,却下了莫大的决心。 虽然她早已决定,这颗心再不会给谁了,但是,若是拓跋焘平安回来,她接受他,至少是心甘情愿的,不仅是为势所迫。 翌日,当芜歌在饭厅见到一身黑袍,雌雄难辨的司巫大人时,着实吃了一惊。她虽没看清过不祸的面貌,但从体貌身形和穿着打扮,眼前的人应该就是不祸,只是,她又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不祸?你不是——”话说到此处,芜歌忽然止住。 那黑袍“女子”顿时泄了气,有些烦躁地捂着胸口抬了抬:“哎哟,这两块赘物真是热死我了。”他大大咧咧地走上餐桌,四仰八叉地坐下,抬起一条腿踩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这做派断然不是扶不祸了。芜歌心下了然。心一却还在呆愣。 “愣着做什么?都坐啊。”冒牌扶不祸抓起一个馒头,塞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他冲芜歌挤眉弄眼笑了笑:“美人,我们见过的。” “我有名字。”芜歌走过去,坐了下来。 心一怔愣地走了过去,一脸狐疑地看着扶不吝,犹犹豫豫地坐在了他旁边。 “这是不祸的孪生弟弟扶不吝。”芜歌清冷地介绍。 扶不吝扭头对心一眯眼笑了笑:“你就是那个心一吧?”他上下打量心一一番,满意地点头:“难怪扶不祸那个老姑婆愿意搬过来。”他忽然猛地凑近心一,吓得心一朝后仰着避了避。 扶不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要小心呐,别被扶不祸那个蜘蛛精给拐进了盘丝洞,哈哈。” 心一不明所以地涨红了脸。 芜歌看不下去了,不太客气地问:“你怎么来了?男扮女装上瘾?” 扶不吝甩开馒头,又托着胸口抬了抬,唉声叹气:“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拓跋焘见色忘友,逼我这么干的!还不是怕你被老太婆欺负!” 心一被眼前这个动作,羞得低埋着头,默默地喝粥。 芜歌默然地垂了睑。没想到,拓跋焘在出征前就已经想到这么荒唐的李代桃僵计。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有些乱了。 扶不吝见这气氛一时就变了,没话扯话地说道:“喂,你这里怎么了?”他指着芜歌的额头和眼睛。 心一不满地看了过去:“非礼勿视,非礼勿扰。” “嗤,这么看倒跟老姑婆是一路货色。”扶不吝冷哼。 “不过摔了一跤。”芜歌抬眸睇了不吝一眼,“你胸口塞得太多了,不祸没这样丰腴。” 不吝惊讶地指着她:“你……你好了啊?” 芜歌搁下筷子起了身:“我吃好了。我虽没见过不祸的容貌,但她身形没这么浮夸。你们慢慢吃。”她说完就走了。 不吝半张着嘴,半晌才合起来,嘀咕道:“总算晓得拓跋焘那么混蛋,为何也被她给收了。闹得我都能脸红,她可真能耐。” 心一也起身离开:“慢慢吃。” “喂!”不吝顿觉自己受到冷待,“我现在是司巫,司巫,你们的小命都捏我手里呢!” …… 平城宫,暗流涌动。 前夜,神鹰别苑的动静不小,到底是惊动了姚太后。不及晌午,她就下了懿旨,召见司巫大人。 扶不吝这个冒牌货摩拳擦掌,一心想要过足司巫大人的官瘾,接到懿旨,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宫了。黄昏时分,他便回到别苑,神气十足地好一通显摆。 第一回合,姚太后似乎没看出破绽。只是,怕是觉得有些蹊跷,存了试探之心,翌日又下了懿旨,邀请司巫入宫品尝胡夏进贡来的胡瓜。 不吝欣然应邀。接下来的数日,这对明面上的主仆,展开了试探与伪装的拉锯战。 一连六日,芜歌都没收到云中的密信,早顾不得姚太后与扶不吝的交锋。她整颗心都像高高悬起,一天比一天难耐。 同样难耐的,还有建康宫的那个男子。 义隆在瑞雪殿,见到风尘仆仆的欧阳不治。欧阳老头似乎是成心跟他作对,慢吞吞地给富阳公主诊脉,又慢吞吞地开药,连说话都是慢吞吞的。 “恕草民直言,公主这是心痨病。”老头子一个劲摇头,“无药可救唷,也就是拖一日是一日,拖到心力交瘁那日。草民不擅长调理,张千手和心一在,公主或许还能多延年几年,草民嘛,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顶多延个三五年光景。” 第86章 千里北上 义隆的脸色有些阴沉,许久,他才道:“此事别让皇姐知晓。你就住承明殿。” 这条宫道特别悠长,一老一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着,听着格外寂寥。 义隆没主动问,欧阳不治也就装着糊涂。 两人没坐步撵,从瑞雪殿一路走回了承明殿,临进暖阁时,欧阳不治终于没了耐心:“小子呃,老头子我一路颠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我要睡觉去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欧阳不治顿住,扭头看向他。哼,这狼崽子的面相瞧着就是阴阳失调,过得差劲,他暗自叹了口气。 “她好吗?”义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无波。可听在欧阳不治耳朵里,还是酸溜溜的。 老头子点头:“好。虽然眼睛还是老样子,但身子骨硬朗多了。” 义隆微蹙的眉心,稍稍舒了舒。 老头子睇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拓跋焘每天变了戏法似的哄她开心,要换我老头子是个盲女,也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以身相许。” 义隆闻言,脸色蓦地苍白。 老头子还在雪上加霜地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她好得很。”说罢,不怕死地哼着小调走了。 义隆从进暖阁,到王昙首和到彦之应召来见,全程魂不守舍。他随手把玩着一黑一白两颗白羽墨玉棋,星眸微垂着,目光似迷离又似沉思。 “皇上,北方密报,拓跋焘突袭柔然军营,疑似失踪已有七八日,战事胶着。若我们出其不意北伐,可趁机收回郯郡等北方十七郡。”王昙首一双细长眸子,闪着犀利眸光。 义隆闻言,总算是抬了眸:“依爱卿之见,北伐有几成胜算?” 王昙首蹙眉:“五成。不过,拓跋焘年轻有为,又善于攻伐,若此时不趁势北伐,将来若是等他扫平了北方,羽翼更丰,要收复郯郡等地只怕就更难了。” “他既已失踪,何以见得他必定能扫平北方?”义隆清冷地问。 王昙首噎住,这只是他的直觉,实在是难以对面前的君王坦言。 义隆定睛看了他一眼,岔开了话题:“近来,谢晦有何动静?” “据密报,谢晦与彭城王已私下议定了亲事,将次女嫁给彭城王为侧王妃。谢晦长子谢世林已护送妹妹回京,不日就能抵达建康。”到彦之告禀。 义隆清冷地勾唇,意味不明地说道:“老四早该娶妻了。谢晦好歹是四大辅臣之一,他的女儿做妾侍未免是委屈了。传朕旨意,赐婚谢氏为彭城王正妃。” 谢晦与刘义康联姻,于社稷,绝非好事。对于皇帝这不按常理地出牌,到彦之和王昙首不由对视了一眼。 王昙首谏言:“皇上当日要除徐贼,谢晦自请任荆州刺史,准奏只是权宜之计。荆州乃重镇,更是北伐要道。谢晦名为刺史,实则拥兵自重,不得不防。若他与彭城王联姻,恐怕——” 义隆浅淡地看一眼心腹臣子:“当日的四大辅臣里,谢晦最年轻,还不及四旬,若为我大宋效力,是当之无愧的安邦之才。” “皇上求才若渴之心,微臣知晓。只是,人心比才干更紧要。” 义隆转而问:“傅亮的妻儿在建安郡,如何了?” 两个臣子又是一怔,互看一眼,都觉得皇帝今日有些失常。 这傅亮与徐献之过往甚密,当日徐献之的罪名除了通敌卖国的重罪,还有废杀少帝。谢晦早一步自请去了荆州。傅亮死撑徐献之,加之并无兵权,徐献之落网后,他因同谋获罪。 因徐献之早一步给他泄露了消息,他趁机策马奔逃,在建康北门广莫门被围剿诛杀,妻儿家小被判流放建安。 到彦之对主子忽然问起傅家人深感意外:“微臣即刻就派人去查。” “傅亮既已服罪,罪不及妻儿,免去他们的奴籍,被发卖的女眷也一并放了。”义隆轻轻摩挲着掌心的黑白棋子。近来,他总梦见小幺在刑台自戮的那幕。 “刘义隆,你曾许我十里红妆,千古一后。君无戏言,我不要你的后位,也不要凤栖梧桐,我只想用这句承诺换我徐府女眷一生清白!若皇上能应允饶过满府的女眷,你今生便不欠我了。” 这句话震耳发聩,萦绕在他耳畔不知多少回。他虽饶过了徐府女眷,却还是觉得欠了她。这两百多个日夜,分分秒秒只是加重他心头的亏欠。 “诺。”到彦之敛眸称是。 义隆看向王昙首:“荆州未稳,何以北伐?下旨,朕要北伐,命荆州刺史谢晦为先锋。” 王昙首的眸子亮了亮。皇上这招果然是妙,或是逼反谢晦,趁机讨之,或是以谢晦伐魏,削弱其势力,徐徐图之。他心悦臣服:“臣遵旨。” 义隆疲沓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人离去,他顺势疲沓地躺靠在软榻上,迷惘地望着屋顶的画梁。从前,他对小幺只是相思成毒,可旧年的相思解药,不过是饮鸩止渴,让他越发毒入脏腑。相守是折磨,离别更是折磨。 他原以为放手可能是对彼此的解脱。可这两百多个日夜,比起曾经的四百多天,更加度日如年。 他的六宫嫔妃,甚至是他的一子一女,都激不起他心头半点涟漪。相反,每每看到他们,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小幺。 那些妃子锦衣玉食,在他的宫里荣华一世,而他的小幺却飘零在异国,目不能视。那一子一女已经会走会爬了,每每看到那两张稚嫩的脸庞,他都忍不住幻念,若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儿,会是何等模样? 小幺的好多话,更是一遍遍在他耳畔回响,让他越来越追悔,当初是不是真的选错了。 “宫里,檀家的女儿受宠,宫外檀家老爷子独掌大权。他刘义隆除了把权臣从姓徐的,换成了姓檀的,这天下社稷又有何不同?” “可他偏偏容不下徐芷歌,偏偏容不下徐家。他宁愿扶持另一个权臣,宁愿宠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也要除了徐司空府。他对徐芷歌能有几分真心?当真是笑话。” 四大权臣,他除了两个,谢晦也必然是要除了,那便独独只剩檀道济。为君之道,他虽纳了两个檀家女儿,可接下来就是要防檀家了。他得安抚王昙首和到彦之这两大心腹,使得朝野和后宫檀王到三族都形成鼎立之势。 他应该纳王到两家的女子为妃,然而,他当真提不起兴致。他的心像是跟着小幺离去了。 自从接到北方密报,他不止一次想过以皇姐为饵,诱她回来,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挥剑北伐。可是,把她逼回来又如何?他们早已势成水火,勉强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 他当真是无奈又无措了…… 平城宫,姚太后和扶不吝的拉锯战,最终以不吝露出马脚告终。 芜歌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扶不吝能坚持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不吝是被姚太后设计,淋湿了衣裳。太后娘娘执意吩咐宫女为司巫大人更衣,这样一来不吝自然是隐藏不住了。 芜歌一得到神鹰探子的密报,便即刻启程北上了。 当姚太后一行浩浩荡荡,押着五花大绑的扶不吝抵达神鹰别苑时,芜歌与心一前脚已经乘马车出了城。 烈日骄阳下,马车车厢里很是燥热。 月妈妈给芜歌拧了个帕子,递给她擦汗。心一与神鹰营的一名驱马的护卫,一左一右坐在车外。 “递一个给心一吧。”芜歌吩咐。 月妈妈依言照做。 心一接过那帕子,只是草草地擦了两下,便递了回去:“盛乐和云中如今兵荒马乱,你眼疾才好,实在不宜舟车劳顿,此番北上,决定实在是仓促了。” 芜歌不以为意地拭了拭手:“姚太后既已识破了扶不吝,神鹰别苑便不安全了。同样都是危险,还不如北上去找拓跋焘。”她说得很平淡,事实上这个决定,她是近几日深思熟虑过的,并非仓促行事。 车帘纱幔已被月妈妈放了下来。 心一回头,只能隔着纱幔看着里头朦朦胧胧的女子:“太后不一定会对我们如何的。” 这点,芜歌是决计不信的。她笑了笑:“你啊,还是佛家慈悲的想法。” “你这样贸贸然北上找他,也未必找得到的,恐怕还会涉险。”心一左思右想都觉得此行很不妥。 芜歌已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了凉席上:“这世上哪里没危险,无碍的。我有些倦了,先歇会。”如此,便是不听劝了。 心一有些恼怒地别过脸去。 月妈妈的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姐就是嘴硬,心里其实是很惦记魏皇的。这几日,她明显感觉到小姐做噩梦。 芜歌轻阖着眼。她的确是做噩梦了,梦到拓跋焘孤零零的,被困在漫山遍野的妖艳红花里。她道不清那是他信上所说的格桑梅朵,还是传说中的彼岸花。 她惊醒时,满头大汗。 今日,她若落在姚太后手中,短期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万一拓跋焘有个好歹,她恐怕就是难以再见天日了。更何况,她连姚太后会不会就此幽禁她,都毫无把握。 她是必须要掌握主动权的人。哪怕北上之路凶险万分,也比落入敌手要强。 拓跋焘近些时日毫无消息——芜歌打住思绪,极力强逼着自己入睡。 神鹰别苑,姚太后扑了空,恼怒至极。她被恭敬地请到别苑正堂,这里的天子亲兵已经只剩看顾别苑的护卫。她瞧着这处从未踏足过的神秘别苑,心底恼恨至极。 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防自己,竟连李代桃僵这样的荒唐计策也用上了。 她冷笑:“北上千里寻夫,你要装深情,哀家便成全你。”她招来心腹嬷嬷,好一通耳语。 北上的旅途,很顺利。不过五日,芜歌一行已经抵达故都盛乐。 拓跋焘北上,首战告捷,便是收回了盛乐。可这座百年故虽已光复,但柔然入侵,烧杀抢掠,这座繁荣的古都早已满目疮痍。 盛乐以南是沃野千里的平原,以北是绿绿茫茫的草原。这座璀璨的草原之星,在战火下显得有些灰暗。 芜歌进到盛乐城的营地,并未见到扶不祸,只如愿见到了偷跑出来从军的庆之。 “姐姐。”庆之晒黑了许多,穿着不合身的低等兵士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芜歌一眨不眨地盯着弟弟看,小小少爷长开了许多,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如今渐渐有了棱角,一双眸子也似染了沧桑。 这样的弟弟,让她很是陌生。 庆之被她看得有些心里发虚:“姐……姐?你——” “我眼睛好了。”芜歌很清淡地说。复明一事,她表现得很平淡。 庆之讶异地张了张嘴,反应同样显得平淡:“哦,好了就好。”说完这句,两姐弟似乎就没话讲了。 芜歌看着远处忙碌着或是擦兵器,或是操练的士兵:“你怎么参军,也不跟我商量?” “你肯定是不肯的。”庆之有些悻悻。 芜歌很无奈地看回弟弟:“庆儿,姐姐知道你一心想报仇,想振兴家族。可你还小,况且徐家嫡脉如今只剩你了。你得好好活着。” 庆之闻言脸色白了白:“你和父亲都只要我好好活着,却不管我活得怎样。与其窝窝囊囊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死了。” 这句话,是从前父亲时常挂在嘴边,训诫庶子们的。每个徐家庶子出征前,几乎都是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庆儿,徐家如今最需要的不是你建功立业。”芜歌瞥一眼他身上的士兵服,当真有了父亲的残忍影子,“更何况,你如今在军营里恐怕只是个伙头兵吧?” 庆之的脸色越发白了。 “你才十四岁,上战场还太嫩了。你该好好学文习武,你如今这样急功近利,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那姐姐你呢?”庆之微怒地打断她。 芜歌怔了怔。 “若是你当日让我杀了刘义隆,我们早就大仇得报了!”庆之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惹得远处不明所以的兵士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轮到芜歌的脸白了几分:“若是你当真那么做,你我早就死了。” 庆之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庆儿,你觉得怎样才算是报了仇?”芜歌问,清淡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让那些该死的人都去死。”庆之切齿,眸光尽是恨杀之意。 “你从军并不能杀死他们。”芜歌的语气很平静。 庆之冷笑:“那依姐姐高见,我们该如何报仇?” 这样嘲讽的语气,让芜歌听着很不适:“我也不知道。帝后和帝师,相距此地千里之遥,要如何报仇啊。” “你不还有拓跋焘那把剑吗?”庆之冷声,语气里尽是肃杀之意。 芜歌只觉得这话好陌生。她怔忪地看着弟弟。 庆之自觉失言,懊恼地垂了睑:“以魏敌宋,或许有点用处。否则,我们就只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芜歌看着离去的纤瘦背影,心口那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芜歌本不想在盛乐停留的,她还想去云中的方向,与不祸汇合,只月妈妈和心一都坚决反对。她不得不滞留盛乐。 第87章 草原暗夜 留守盛乐的大将,芜歌并不认识,倒是军师是她熟知的。 盛乐城府厅堂,崔浩见到芜歌时,着实有些吃惊。他唏嘘:“陛下若是见到姑娘,必然是又惊又喜的。” “拓跋还是没有消息?”芜歌从椅子上弹起。 崔浩恭恭敬敬地站在几步开外,愁闷地摇头。 这前前后后已经十多天了。茫茫草原,一望无垠,开阔无比,怎么会寻不见人?她只觉得蹊跷:“不祸呢?” “司巫大人卜了一卦,得知了陛下的方位,便和楼将军一起出发去应援了。” 芜歌只觉得荒谬,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浩。 崔浩被她看得实在是不自在,垂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北方除了草原还有戈壁和沙漠。陛下突袭柔然可汗大檀,原本是成功烧了粮草,也有飞鸽传书回来。可不想,在回程时就失去了联络。我们猜想,陛下怕是误入了沙漠。” 芜歌记得在永安侯府闺阁里,时常翻阅的那本《大魏山川志》记载,北方确实有不少沙漠。沙漠中又以流沙最凶险。她的心突突地跳得急,半晌,才平复心绪:“他们带的水够吗?” 崔浩的脸色变了变。 都这么多天了,若是当真被困沙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芜歌只觉得有些头晕,不由捂住额。 “阿芜姑娘?”崔浩赶忙走近一步,却又避嫌地戛然止步,“姑娘不必忧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城府的太守,我已打点妥当,你暂且在城府安顿下来。前方一有消息,微臣会第一时间告知。” “多谢。”芜歌声音很疲沓…… 沙漠的夜空,星星好像比草原里的还要挂得低。 拓跋焘头枕在肘上,看着满天的繁星。他脚边不远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八天前,他和先锋军在饥渴交迫,近乎绝命时,看到一片海市蜃楼。 他靠日出日落辨别着方位,努力朝南边一路蹚行。许多马匹都被他们斩杀取血食用了,他的战马也渴得奄奄一息,早没气力再驮他。 他在沙漠里,高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南下。那片海市蜃楼,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在他的认知里,海市蜃楼只是绝命时的幻境。他好不甘心,想他一身抱负,竟然要被渴死在这荒芜之地?他的亲兵,原是精锐之师,看到那幻境却也有些被迷了心智。 他当真是怒了,执起剑,对着那片幻境就是一痛砍杀:“朕乃天命!”在歇斯底里的砍杀里,他砍中了一只红嘴蜥蜴。 这几日,他们几乎没见到活物。这只蜥蜴的存在,证明不远处就有水源。是以,他们才找到了这片湖泊。 他们太疲累,急需整顿,便在这湖泊旁安营扎寨了。渴了喝水,饿了捕鱼,空的时候晒鱼干。又过了三天,他们终于见到了一袭黑衣的巫女。 那刻,是拓跋焘第一次心悦诚服,扶族巫女到底不是浪得虚名。 扶不祸领着好几路人深入沙漠找寻皇帝,找到人,以焰火为号。这才在翌日,与楼婆罗率领的应援军汇合。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想的并非安全退回盛乐。而是按兵不动,麻痹敌军,又绘制了一副草原沙漠地图,一路军队往南,一路往北。北上的先锋军,由他亲自挂帅,从柔然的大后方突袭,南边的应援军由楼婆罗率领。 明日,他们就将踏上北上偷袭的行程。 不祸缓缓走近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慵懒沉思的皇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拓跋焘扭头瞥她一眼,便又望回繁星密布的天幕。 “臣早就提醒过陛下,此行凶险,陛下实在不该贸贸然做先锋。”不祸年纪轻轻,却已然是一副族长老气横秋的做派。 拓跋焘叼着一根草,不以为意地冷哼:“朕是天子,自有天庇护。” “可你这样,阿芜很担心。” 拓跋焘蓦地扭头看向不祸。 “你既然安排了扶不吝这个后招,就是知晓太后娘娘可能会对阿芜不利。陛下的安危,不仅关乎江山社稷,也关乎阿芜的生死。陛下哪怕不顾及自身,也该顾念阿芜。”不祸清清淡淡地与皇帝对视,“阿芜是我今生注定要效忠的人。我不想她出任何岔子。陛下好自为之。”她说完,便站起身,转身离去。 独留拓跋焘叼着那根草,半晌都没缓过神来。当他想到那句注定要效忠的人,他爽笑出声,这真是他今生听过的最中听的劝谏了。 翌日清晨,拓跋焘便领着先锋军,在沙漠中如鬼魅般潜行…… 同样潜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趁夜出了盛乐城,披星戴月地直奔云中。 月妈妈是天大亮时,头疼疼醒的。等她揉着脑袋,去伺候小姐梳洗时,才发现人不见了。她原以为小姐是怕扰她休息,特意起早没叫她。直到快午膳时分,她见到从军营打探消息归来的心一,才确认自家小姐出事了。 盛乐城府乱成一锅粥,甚至惊动了守城的军队。崔浩急得把盛乐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盛乐城府出了内鬼!”崔浩雷霆手腕,一边寻人,一边严刑拷打。 拷打没揪出内鬼,倒是后院的水井里捞出一具女尸。心一远远看到那个抬上来都已浮肿的身影,一颗心差点没蹦出嗓子眼。他跌撞着奔过去,推开小厮家丁,一把抱起那抹绿影,才发觉肿胀难辨五官的人,还好不是阿芜。 这还好二字,叫他蓦地白了整张脸。他放下那女子,默念了好多句,“阿弥陀佛”。 这投井自尽的女子,经查是膳房的厨娘。昨夜晚膳的甜点,便是她做了。 如此看来,月妈妈中的蒙汗药就必然是这女子所为了。只是,这女子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他人灭口,就不得而知了。 心一魂不守舍:“月妈妈年纪大,不喜甜食吃得少,却也睡到天明才醒,可见下药下得很重。阿芜最喜甜口的,也不知她如何了。” 崔浩同样白了整张脸,只宽慰道:“侯爷,这内鬼掳走阿芜姑娘应该是别有所图,不会伤及性命的。” “芜歌有四个火凰营暗卫和八个神鹰营暗卫,能从盛乐城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她,幕后黑手绝不简单。我得尽快找到阿芜。”心一顾不上湿漉漉的衣裳,连沐浴换裳都来不及,便又骑马出城去寻。 崔浩跟在他后头,静默不语。只是,他其实已经查到了蛛丝马迹,那幕后黑手他已猜到八九不离十。只是,那人,他是万万说不得的。 芜歌确实吃了很多甜口,以至于昏睡到黄昏,才渐渐苏醒过来。她头疼欲裂,四肢中若千钧,就在她想抬手想揉揉额头时,才惊觉双手被缚,而床榻也在颠簸。 不,她是躺在马车里的。 “大哥车里那妞长得真是天上才有,这送去云中未免可惜。不如,嗯——”车厢外的声音猥琐至极,嘿嘿谄媚笑道,“咱哥俩先乐呵乐呵,再送给那柔然野人。” 芜歌闻言,蓦地清醒。她生怕惊动外头的人,不敢再动弹。 那大哥冷声道:“要想保命,后头人的主意就千万别打。我们兄弟二人只管把人送进柔然军营,就可以回去领赏了。有了银子,你日日逛窑子换口味都绰绰有余。” 那猥琐男人有些悻悻:“反正给大檀也是玩,咱哥俩先玩玩又能怎么地?” 砰地一声,紧接着是那猥琐男人的一声哀嚎,“哎哟,别打人啊,知道了,收到钱再逛窑子。” “收了钱,我们得即刻逃。”那大哥又说。 芜歌躺着车厢里,心如擂鼓。她轻轻挣扎着双手,那结打得死,她是没可能自己解开的。她很绝望得闭目,好几下深呼吸,才堪堪镇定下心神来。 不肖去查,能在盛乐城府虏走她,甩开所有暗卫,又要把她送去敌军柔然大汗大檀军营的。除了平城殿里最尊贵的那个女子,她再想不到旁人了。 脑子乱糟糟的,当下逃是绝无可能了,她只能静待时机。 芜歌在入夜时分,抵达云中的柔然军营。那两个混子自称是来给大檀可汗进献美女的。把芜歌撂在军营,兄弟俩就离开了。 芜歌一直在装昏迷,双手仍被束缚着。她被扔在军营的校场上,不远处的篝火在这燥热的夏夜,炙得她心慌。她紧闭着双眼,努力不露出破绽来。 “副帅,这女人会不会是奸细?” “哼,管她是不是奸细,睡了再说。”紧接着有人粗鲁地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紧闭着双眼,极力隐忍才没乱了呼吸。 半晌,那粗鲁的男人都没反应。最后,芜歌清晰地听到粗鲁的咽口水的声音。 “娘的,长这样,哪怕是个奸细,也真舍不得杀了。哈哈哈。”那男子哈哈淫笑起来。笑完,他一把扛起芜歌撂在自己肩上,“娘的,老子先献给可汗,他尝完,老子来。放心,见者有份,轮着来。” 芜歌听着这粗鄙至极的话,心底涌生出绝望的恐惧来。她与姚太后并无生死过节。位高权重的太后娘娘何以要使出这样卑劣的招数?她心底怒极恨极,却不得不哑忍着不露出马脚。 尽管她倒扣在那粗鄙汉子的肩上,让她一阵阵直反胃。 置身敌军军营,她恐怕是绝无逃脱的可能了。若换做从前,她肯定是会贞烈到一死保清白。 可如今,她肩负家族之仇,她的性命是娘换来的,她的使命也还远远没做到。 她连求死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 她不敢想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情形。自从狼人谷回来,那枚磨得坚韧无比的银簪就一直别在她的鬓角。 她可能保住清白不被人轮番糟践的唯一办法,莫过于趁手松动开那刻,用这银簪抵住大檀可汗的咽喉,威逼他放手。 打定好主意,她便不慌了。左不过是一死,当真没什么大不了。 她如是催眠自己,不久,便进到了大檀可汗的营帐,被甩在了床榻上。 她的下巴被再度抬起。她听到一个中年男人在浅笑,“装晕装得很辛苦吧?”听声音,倒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 芜歌只好睁开眼,看了过去。柔然可汗大檀,长了一张典型的柔然面孔,眼眸深邃,鼻梁挺拔,看着不足四旬年纪,五官看着倒也称得上俊朗。 大檀抚着下巴,同样在一眨不眨地打量芜歌。他笑了笑:“拓跋焘是知道孤出征以来,没近女色,饥渴难忍吗?派了你这样的过来。” 芜歌的心蓦地松了口气,听这番话,至少拓跋焘没被俘虏。她挣扎着坐起,逃离那睡榻,也远离这男子:“我不过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被送到了这里。” 大檀坐回榻上,清浅含笑,那笑莫名的森冷:“不管是谁的心意,既然来了,便既来之则安之。”他挑眉,好看的皮囊遮不住眼眸的戾气:“是你自己脱,还是孤帮你脱?” 芜歌的心突突急跳。她往帐帘处退了退,这才惊觉那个副将早已离开,营帐内就只剩他们孤男寡女了。 大檀哈哈大笑:“你要是喜欢孤在营帐外头把你给办了,尽管出去。” 芜歌的脚步吓得顿住。她竭力稳住心神和声线:“可汗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干出强人所难,欺侮女子这样的事,是会遗臭万年的。” “哈哈哈。”大檀又是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朝芜歌走去:“我就说你这张脸不像鲜卑人,原来是南方的汉人。” 芜歌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却被大檀一把拽过来箍在了怀里。 “放手!”芜歌挣扎,一双眸子如刀似刃地看着他。她当下是真的怕了也慌了。可是,她的手被缚住动弹不得,更莫说摸到头上的银簪了。 “哼,孤还没尝过汉族女人的味道。”大檀语毕,便一把扛起芜歌,朝睡榻走去。 芜歌并没有再狠命挣扎。 大檀一把将她甩在榻上,便抽扯起自己的腰带来。 “可汗这么着急做什么?给我松绑,再答应我一件事,不把我转送给外头那些将士。我便如你所愿。”芜歌端着冷淡的谈判架势,可心底早已惊恐烦乱得难以自抑。 大檀此时已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膀子。他笑:“有点意思。” 第88章 云中夜袭 匕首的寒光一闪,芜歌的手总算是松开了。 大檀把匕首插回鞘,随手扔在了一侧的地毯上。芜歌的眼角余光扫了过去,又飞快地移了开。 大檀玩味地笑道:“美人莫不是打这匕首的主意?孤听说南方汉女贞烈得很,你若想跟孤玩三贞九烈的戏码,倒是孤喜闻乐见,愿意奉陪的。” “可汗的恶趣味,我是不愿奉陪的。”芜歌翻身坐起,她从盛乐城府的客房被掳走时,正是深夜,她只穿了一身浅青色的丝质睡裙。丝裙轻薄飘逸,衬得绝美的容颜,添了几分妩媚,她眉目清纯,神色却是清冷。这又清纯又妩媚还高冷的纷杂气质,让自认阅美无数的柔然可汗不得不在心底啧啧。这方是人间绝色。 两人坐在榻上,互相审视地对视着。 芜歌的满腹心思都胶着在鬓边的那支银簪上。她勾唇柔媚一笑,决定先下手为强,半跪起身,双手勾住大檀的脖子,在他耳畔轻柔地说道:“没什么是比性命更紧要的。我既已落入军营,插翅难飞,便没想过以卵击石了。” 大檀只觉得耳畔呵气如兰,心下已是蠢蠢欲动,只是面上却装得无动于衷。他微微偏头,玩味地看着贴在眼前的绝美侧颜:“美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芜歌微微侧脸,笑得羞花闭月:“玩把戏总比三贞九烈好玩。我深夜被人掳过来,一身臭汗,实在是难耐。”她的目光像一把钩子滑落男子的下巴,落在咖色的胸膛上:“可汗也没冲洗吧。我有洁癖的。附近可有小溪河流?” “原来,美人是想与孤共浴啊。”大檀明知这女子是在耍把戏想逃脱,但是,这军营固若金汤,他倒起了几分想要玩这个猫捉老鼠游戏的兴致。 芜歌松开手,退坐在榻上,有些挑衅地挑眉:“可汗不敢?我手无寸铁,又没武功。我都没害怕,可汗怕什么?” “哈哈哈。”大檀哈哈大笑。他方才拽着女子入怀时,就探过她的脉息,她并无内息,绝非习武之人。为了虚无的逃脱可能,这般勾引于他,倒着实让他生了几分兴致。 他起身,一把将芜歌打横着抱起:“美人既然诚意相邀,孤岂敢推辞。”他说着便疾步走出营帐,出帐时也还是光着膀子的。 将士们见可汗搂抱着那女子出帐,初时怔了怔,旋即就有粗野的声音狂笑着打趣,“可汗威武!” 紧接着便是一众将士的欢呼和戏谑,震耳欲聋。 芜歌只觉得脸颊滚烫,却硬是装得眉目清淡。大檀将她甩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记扬鞭,就朝营帐后头的山川奔去。 “喔哦,喔哦。”将士们还在高声戏谑。柔然崇武,出征更是九死一生,这些在刀尖上求生的人早把眼前的每一次放浪形骸,视作是绝命前的最后狂欢。柔然军营的传统是俘来的女子,是全军的战利品。那些狂呼的汉子们,莫不是想等着他们的可汗享用好战利品后,赏赐他们一杯残羹。 这样的嗜血传统,芜歌在山川志里看到过,当时不过一目掠过,却不料今日自己竟要成了这样的战利品。心底并非不恐惧的,只是,她强逼着自己静心。她满脑子都在谋划着,等到了水源地,要如何用头上的银簪制服这个男人。 她只恼恨身上并没带软筋散之类的毒物。只是,当她听到身后远远跟着的马蹄声时,她便打消了要一簪子扎进这个男人咽喉,一簪索命的心思。 可汗那么多明卫暗卫,她不可能全身而退。也不知那水源流往何地,她能否顺流而下逃脱?脑海乱糟糟,甚至比这草原的虫鸣娃叫都要杂乱。 “美人在想什么?” 男子戏谑的声音,洒在她的耳畔,叫她极不舒服。 芜歌偏头,看着月色下这男人忽明忽暗的五官轮廓:“我在想可汗还真像我的父亲。”这句当然是胡诌的,要么是惹恼这个男人,要么是想这男人想起远方的女儿能心生恻隐。 大檀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孤的公主才十三岁。不过,在草原上,十三岁也是女人了。美人用不着激怒孤,孤正直壮年,一会会让你知晓,孤是不是年轻力壮,哈哈哈。” 芜歌在这一长串的笑声中,寒了心扉。马蹄声焦躁地浮在她的耳畔,她此时想的唯剩那致命一击了。 营地后山的灌木丛里,匿藏的军队,听闻马蹄声,都越发低地趴伏了下去。 “陛下,来人好像就是大檀。” 拓跋焘循着副将所指,定睛望了过去。在灌木丛的斑驳缝隙里,在皎皎月光下,他没看见那匹疾奔而来的黑马,没看见马上大笑不止的男子,他只捕捉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阿芜?”他的心狂跳起来,乍一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确实是那个滑台城外,惊鸿一瞥就勾了他心魂的女子。 他望向芜歌身后的那个男人。大檀,他在战场上见过几回。上回,他火烧粮草,夜袭军营,急攻急退时,他们有过交锋。大檀拉弓对他射了一箭,被他徒手接住,拉弓反射了回去,被大檀用金刀斩断。 这回,他们夺的不是那支箭。而是,在月华下宛若神女的女子。 “抓活的。”拓跋焘冷声。 副将垂眸点头,微微招手,示意身后是精锐死士,严阵以待。 拓跋焘无声地朝后头招手,副将默契地把弓箭递给他。他瞄准那个光着膀子的男子,直待猎物接近。 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近。芜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循着流水声望去,只见一条乌黑的水带在余光下波光粼粼,一路流向幽深的黑暗里。 “这条小溪从这头流到尽头,都是绕着军营。美人,你哪怕是化作美人鱼,也是逃不出孤的掌心的。”大檀在芜歌耳畔洒着灼热的呼吸。语毕,他猛地勒紧缰绳,骏马一声长嘶,他翻身下马,伸手就去拽芜歌。 恰此时,嗖地一声弓羽之音。大檀精目一闪,松开芜歌的手,便闪身躲避。 一缕寒光从他心口擦过,咖色的胸膛顿时落下一道血痕。紧接着又是嗖嗖几箭。芜歌吓得难以动弹,可她身下的骏马极具灵性,竟挡在了主子的身前。 灌木丛那边射来的箭雨,陡地停了。 大檀逮住这个间隙,一拉缰绳就要上马。嗖地又是一箭射来,力重千钧,顿时扎进大檀的胳膊。他痛呼着松了手。 又是一块石子朝马前腿袭来,那马受了惊,仰头长嘶,也顾不上主子,就朝灌木丛狂奔过去。 拓跋焘站起身,一挥手:“杀!”后头的军士蜂拥而上。 大檀吃痛地拔下箭。他的佩刀还挂在马鞍上,他甚至没来得及拿武器。他对着马背上被颠得左摇右晃的女子,抬手就要甩出那支箭。可出手那刻,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犹豫了,就那一霎的犹豫,他便瞧见了宿敌从灌木那边冲奔而来。 “哼。”大檀冷哼,把那支箭甩手刺向拓跋焘。大檀力大,竟然徒手百步穿杨,那箭直逼拓跋焘面门,拓跋焘仰头躲了过去。 芜歌在马上被颠得头昏眼花,在满眼星星迷眼那刻,她看到那个男子正朝她奔了过来。“拓跋!”她的声音被马蹄撕碎了,漂浮在焦躁的夜风里,听得拓跋焘心如擂鼓。 左右的兵士已洪水般朝大檀和柔然军营,奔袭而去。 大檀身后的护卫也已齐齐出手,嗖地一声长哨,向军营的哨岗发了警报。军营那头必然是躁动起来。 芜歌身下的千里良驹,伴随大檀南征北战,极通人性。它不顾一切地狂奔,俨然是冲着拓跋焘去的,十足十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拓跋,小心!”芜歌紧抓着缰绳,可一只脚已经被甩出了马镫。那骏马一声长嘶,飞跃而起,朝拓跋焘扑去。 “让开!”芜歌惊呼。 拓跋焘却双手握紧长剑,不躲不闪,甚至声音都是沉静的。 那句“阿芜,别怕”被骏马的又一个腾跃,抛向了天空,听在芜歌耳畔极不真实。她听到身下传来开肠破肚的皮肉撕裂声,还有骏马的哀鸣。 “拓——跋——”她的声音消失在了嗓子眼,眼角渗出泪来,不知是因为面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因为身下的声音而心伤。 拓跋焘在千钧一发之际,朝那马冲奔过去,扑跪地上,身体向后仰倒,手中长剑如虹,那骏马从他身上飞过,肚皮被生生撕裂,整个身体朝前方栽倒。 芜歌的脚从另一个马镫里脱落,整个人被抛上了半空。 她听到噗通一声巨响,是那马儿倒地的声音。她仰头,满天繁星向她扑压过来,这样倒下去,不死也会残。 原来,面对死亡,她还是会怕的。她的心随着身体的下坠,一路向下。她吓得闭目。就在她绝望蚀骨的那刻,耳畔传来不真切的呼唤。 “阿芜!”紧接着她重重地落入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温热怀抱。 拓跋焘在芜歌落地那刻,扑了过去,成了她的肉垫。 “嗯。” 芜歌听到不真切的闷哼声,她抬眸,夜幕繁星依旧,她偏过头,就看到这段时日让她牵肠挂肚的那个男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拓——”她张了张嘴,声音却还是没在嗓子眼。她当真被吓坏了,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整个人都在颤抖。 “是我,没事了,阿芜。”拓跋焘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惊恐,她的惶恐眼神,竟叫他的心弦绷得生疼。他亲了亲她的脸:“没事了。是我。” 若非此刻还是战时,他当真恨不得将身上的女子揉进骨血里。他翻身坐起,心腹被她这一下压的有些作痛。他揉了揉。 芜歌总算缓过神来,张嘴却还是说不出话,只手覆上了他的,目光满是问询。 拓跋焘笑了笑:“放心,没有伤筋动骨。”顷刻,他似恍悟过来,惊喜地看着怀中的女子,“阿芜你的眼睛?!” 芜歌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她便伸手抚上那张俊朗的脸,无声地告诉他,她复明了。 “阿芜!” 这次,芜歌清晰地看见这个男子惊喜若狂是何模样了。他的笑,心冷如她,也不由被感染地勾了唇。 拓跋焘一把搂住她,紧紧拥住:“太好了,阿芜,太好了。”他狂喜地低喃。 芜歌攀住他的背,无声地抚了抚。 耳畔的厮杀声不绝,拓跋焘不得不松开她,又搂着她站起。芜歌的双腿有些发颤,也不知是被马颠的,还是因为害怕。拓跋焘紧搂着她,冲身后的扶不祸喊道:“阿芜交给你。” 扶不祸小跑上前来搀住芜歌。 拓跋焘弯腰捡起剑,扭头,托住芜歌的头,重重地吻在她的额上:“等朕,很快。”说完,他便松开她,作势加入前方如火如荼的战事。 “拓跋!”芜歌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一把拽住拓跋焘的衣袖。 拓跋焘回眸,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阿芜放心,朕的命连着你的,朕会顾惜的。”说完,他一打马哨,他的坐骑便奔了过来。 芜歌看着那个如火如电的男子,策马如风地冲进那场厮杀,把那混战的人群撕开了一条口子…… 这场突袭,前后夹攻,拓跋焘胜得毫无悬念。 意外之喜是居然活捉了柔然可汗大檀。 在黎明初晓时分,战火终于熄灭。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和各种焦味。 芜歌在远远的大后方,都能清晰地闻到。她静靠在一株大树底下,看着远方军营上方还未散尽的狼烟。 不祸拿着水囊和干粮走了过来:“吃点吧。” “谢谢。” 不祸在她身侧坐下,扭头看着她:“没想到你竟然会追着来了,更没想到。”她看着那双绝美的眼睛,因为复明而更加流光溢彩。她笑了笑:“原来你看得见人的时候,目光是这样的。难怪陛下对你情有独钟。” 芜歌没料到不苟言笑的巫女竟然会这样打趣自己,不由微红了脸。她回敬:“我也没想到巫女还能长成这样的。凭你的模样,要什么样的男子生孩子不行啊。” 两人对视,都噗嗤笑出了声。 许久,两人才止住笑。 “心一也来了吧?” 芜歌点头:“嗯。” “阿芜,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在战争面前,人命贱过蝼蚁。我觉得自己当真是时候生个孩子,延续生命了。”不祸望着不远处潺潺的小溪,一脸唏嘘。 芜歌也朝那小溪望了过去:“那我要恭喜你。” 不祸轻呼一气,扭头看着芜歌:“等回到盛乐,我就跟心一说。” 芜歌怔了怔,笑着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滋味,她急急打住。心一早不是当年与徐司空府定下生死之契的死士了,更不是父亲送给她的温情礼物。心一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不该存了将他占为己有的龌龊心思。 第89章 山盟海誓 芜歌纷杂的思绪,被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打断。 不祸的目光梭巡在隔空对望的两人之间。她笑了笑,识趣地起身离去。 芜歌也站起了身,看着那匹白马风驰而来。晨风扬起她的发,她沐在朝霞里宛若草原里的梅朵女神。 拓跋焘错觉自己的心像被身下的马儿抛上了云霄。他狠抽一记鞭子,恨不得立时奔到那个女子的身边。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冲奔而去,他像踩着风又像踏着云。 那个女子,沐在霞光和晨风里,微勾着唇角,静默地看着他。 奔到近前,拓跋焘却住了步。他微喘着,笑着张开了双臂:“阿芜。” 芜歌笑了笑。这个男子还真是矫情,那么远都跑了,却独独留着几丈的距离,非得要她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才罢休。 她不是矫情的女子,既已下了决心,她便如他所愿。她几步小跑,扑进了那个期待的怀里。 “阿芜。”拓跋焘紧搂着她,又是傻气地抱着她回旋了好几圈。 芜歌好不容易落了地,却又被他抵住了额。灼热的呼吸洒在脸上,莫名烧红了她的脸。“拓跋,你很无赖呢。”她笑嗔,抬眸间又像上回那样,蹭到了他的唇,又是蜻蜓点水的意外之吻。她这才发觉,难怪这个男子这般喜欢抵着她的额,却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被他搂在怀里,双手本是自然地攀着他的背。这下,她毫不留手地捶了下去:“你这样的痞子做派是在烟花之地学的吧?竟用在我身上了。” 拓跋焘忙摇头:“朕在那些地方,顶多也就是喝喝茶,饮饮酒,做做样子。”他紧了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朕当真也就是对你如此。” 情话无论真假,总是动听的。芜歌不依饶地挑眉:“不止喝酒饮茶,还有闻香吧。我记得,那回我去那处叫听竹轩的地方,那气味当真是香啊。” 拓跋焘闷笑出声:“阿芜,这是吃醋了。”不等怀里的女子回话,他便解释道:“那回,朕是有意故意气你,才吩咐宗和特意洒了一盒水粉。” 芜歌微怔,旋即笑了:“我可没生气。” “嘴硬。”拓跋焘闷笑着啄了她一口,“阿芜心里有我。” 芜歌毫不知羞地点了点头:“是呢,拓跋,我心里好像真的有你。”这话说完,她却脸红了,心底也道不清这是实话,还是哄他的谎话。 只拓跋焘好像被雷击了,一动不动。 这样额抵着额,芜歌当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身体和怀抱像是僵住了。她错开脸,想看清他的表情,才动弹就被他死死箍住。 “阿芜。”他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嬉笑,正经得过分。 “嗯?” “阿芜,阿芜……”他一连唤了她好几声。 芜歌莫名地被他叫得心慌:“嗯?” “阿芜,朕想要你。朕不想等到回京了。”拓跋焘的声音漂浮在晨风里,比暑气都要灼热。 芜歌听得心口怦怦,也不知是胆怯还是害羞,呼吸都有些凝滞。 拓跋焘还在没脸没皮地刺激着她的耳膜:“朕现在就想要你。我们以天为媒,以地为证,结为夫妇,可好?” 芜歌的心越发怦怦。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她其实在脑海想过无数回,这天到来那刻,自己是何感想。只是,当下,她的心却是凌乱如麻。 她早不是随心而活的徐芷歌了。眼前的男子,至少是让她挂心的。理智告诉她,她是该点头的。于是,她便点头了。 “好。”短短一字,轻如鸿毛,落在她的心间却像是翻天覆地。只是,唇齿间的绞缠叫她无暇理会心头的翻覆,她的呼吸都近乎被这个男子狂乱的气息给吞噬了,她整个人都陷在这个男子灼热的怀里,她的心更是反转在男子灼热的掌心。 她闻到男子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被战争的血腥和狼烟熏得失了原味。饶是这样,她也不觉得这个裹挟她的男子讨厌。 她或许是可以接受拓跋的。于是,她回应他。她的回应,直引得这个深吻越发狂乱。许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都凌乱不堪,才不得不轻喘着松开。 “阿芜。”拓跋焘的声音分明染了毫不遮掩的欲念。 芜歌觉察到晨风侵入她的腰,她的衣裳怕是已经被这无赖给解开了。她也奇怪自己缘何并未生气:“不要在这里。” 拓跋焘的微微熏红的眸子,亮了亮:“好。朕知晓一处地方。” 芜歌想说,她并非不止是不要在这里,荒郊野外都不行。可她还没好意思开口,已被拓跋焘抱起,一声口哨响起,那匹白骏坐骑已经乖乖地应声而来。 拓跋焘抱着她翻身上马,循着小溪,便往上游奔去。 身后一队神鹰死士不远不近地紧随着。 芜歌扭头望一眼那些死士,脸红到了脖子根:“拓跋焘,这样太荒唐了。” 拓跋焘也不知为何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竟也欢喜地直想笑:“你们汉人不是说,食者性也。有何荒唐的?” “这句话并非你理解的意思。”芜歌偏头纠正。 拓跋焘笑了笑,下巴抵住她的额:“你就当朕是没文化吧,朕觉得这样理解挺好。”不等怀里的女子再顶嘴,他便可怜兮兮地卖起乖来:“阿芜,这回朕差点就渴死在沙漠了。看到海市蜃楼那刻,朕绝望极了,觉得那就是绝命之地了。” 他垂眸,吻了吻她的发:“朕回想这一生,富贵有过,荒唐有过,威风有过,似乎也不枉此生。可是阿芜。”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搂住她的腰,紧紧扣在怀里,“那刻,朕想,朕若是死在那沙漠里,只两件事抱憾。其一,朕还没平定天下,其二。”他偏头与她对视:“便是你了。” 芜歌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轮廓在朝霞里像镀了一层金辉。他的额角擦破了一块,头先瞧着还没这样惹眼的。她不由伸手,轻触那伤口:“疼吗?” 拓跋焘脱了方才的深情款款,痞笑道:“你给朕吹吹,就不疼了。” 若是平日,芜歌肯定要骂他无赖的。可当下,她凑近,当真吹了吹。 拓跋焘难以言喻当下的心情了。怀里的女子当真可怕,随便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惹得他心悸不已。当下,他错觉那颗心都要被她吹化了:“阿芜,朕好爱你。” 这样肉麻的话,听得他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可这可怕的女子还不肯放过他,竟然仰头凑近吻上了他的唇。她真是想要他的命不成?然而,哪怕是命,拓跋焘也不想顾了,一把含住她的唇,不管不顾地反客为主起来。 芜歌也道不清为何要凑近送上这一吻。或许是她急切地想要斩断过往,重生涅槃吧。只是当抵达那处水源所在的山洞时,她就后悔不该招惹这个原本就狂野不羁的无赖了。 拓跋焘抱着芜歌下马。 那些神鹰死士,早已各散西东,隐匿在四处,暗中防卫起来。 芜歌只觉得脸颊像被撕开了。她反悔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明知故问。”拓跋焘抱着她一路进那山洞。 “拓跋!”芜歌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有些恳求的意味,“我虽不要什么封后大典,铸金人之类的,可也不想要在……荒郊野外的。”她的后半句轻若无声,羞进了尘埃里。 拓跋焘哈哈笑出声来:“朕的阿芜害羞了。”他敛笑,声音漂浮在四周响起的潺潺流水声上:“封后大典和铸金人,迟早会有。只是,朕当真等不到那天了,阿芜。” 芜歌被他羞得别过脸去,就见这光线昏暗的偌大山洞里,崖石林立,中央是一个巨型深潭。她的目光惊得颤了颤。 “别怕,我们昨天入夜之前就在这里歇息过。这儿很安全。”拓跋焘说着,便抱着芜歌向那水潭走去。 “拓跋。”芜歌下意识就想叫停他。 他确也停下了步子,却是恍然地说道:“对了,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说着,他便放开她落了地,紧接着就牵着她对着洞口的方向,循着洞口的亮光走近几步。 芜歌不明所以地随着他的步子,却见他陡地住步,继而跪了下来。 “阿芜。”拓跋焘拽了拽她的腕子。 芜歌的心跳又加速了。她知晓他这是要做什么了。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为何心底暗涌莫名的慌乱和犹豫?可她的膝盖却被理智驱赶着跪了下去。 拓跋焘笑了笑,抬起她的手,吻落她的手背。他扭头望着那洞口的洞天,敛笑,郑重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列祖列宗为证,我拓跋焘今日——”他扭头看着芜歌,深情款款,“娶阿芜为妻,今生今世,绝不相负。” 芜歌的心跳得狂乱。对着眼前男子殷切的目光,她不得不鹦鹉学舌地开口:“我——”才一字,她就顿住,原来她的身份,连她自我认知起来都是混乱的。她深吸一气,接着道:“我阿芜今日嫁拓跋焘为妻,君若不负,我便不弃。” 她说这些话时,绝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与拓跋焘对视着,目光有多笃定,内心就有多纷杂。她不晓得这样的谋心谋情,算不算卑鄙至极。她甚至不晓得,这样的信口开河,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拓跋焘笑得满足快怀,感染得芜歌也勾了唇角。 “阿芜,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拓跋焘的妻子了。” 这句话笑意盈盈,听在芜歌耳中,只觉得百感纷杂。她又想起年少时的希冀和梦想了,她从前只想过做那个人的妻子。可那个人风光大娶了别的女子,更逼死了她的至亲。她曾经幻念的十里红妆,千古一后,不过一场泡影。 她抬眸望着这山洞的洞顶,这里怪石嶙峋,只有洞口的日光透进来,四下昏暗一片。她垂眸,看回身侧一脸笑意的深情男子。 这样指天为誓的海誓山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她今生怕是都没机会与这个男子拥有一场婚礼,祭一次天,铸一只金人了。她心底很明了。这样的嫁娶,不过是给这段无媒苟且的露水情缘,寻一块遮羞布罢了。 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楚,她只觉得眼角微涩,却刻意笑得明媚。 名分、情分这些,于她也成了身外之物。甚至这身皮囊,也是。她其实并未想清楚,谋身侧这个男子的情意,于她复仇有何助益。只是,正如庆儿所言,她无外乎就两条路,一条是借刀,一条是化己为刀。 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应该选身侧这把刀。而且,她也并不讨厌这把刀。 拓跋焘并不知晓身边的女子,内心的人神共战。他牵起她,恢复无赖的做派,笑道:“阿芜,那现在就该新人共入洞房了。” 芜歌自觉看透了一切,可脸还是闻声红了。 而拓跋焘还在没脸没皮地耍赖:“是我先洗,还是我们一起洗。” 芜歌被他臊得耳根都红了。她甩开他的手,兀自抱膝坐了下来,嘟囔道:“你先吧。” 拓跋焘笑出了声:“好。”他边说就边宽衣。 哪怕这山洞光线昏暗,芜歌的眼角余光还是瞥见身侧的男子在飞快地宽衣解带。她刻意别过脸去,打量起这个山洞来。 这里很凉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 “那朕就洗了。” 芜歌循声回眸,只一眼,就惊羞赶紧垂了眸。那无赖竟然一丝不挂,连轻靴都脱了。 拓跋焘被她这副又惊又羞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噗通一声,跳进那深潭。一个猛子扎进去,又浮起来,像一尾鱼,欢快地游着,洗着。 芜歌一直垂着眸,可是,哪怕只是耳畔的水声也叫她臊得耳根发麻。脑海乱糟糟的,回闪的全是不该想起的过往,有平坂的,有建康宫的,还有狼人谷的。 她明知那不值当,明知那只是不堪回首的前世,但她止不住流水般的记忆。 她很懊恼。那个人说自己相思成毒,其实,她又好得到哪里去?这世上,越是得不到,越是抱憾,越是不该的,就越可能成为执念。 那个曾经被她唤作阿车的男子,就是刻在她心底的执念。她当真想把他剜去。 她抬眸,看向潭水里嬉闹的男子。他也正正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芜歌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若是眼前的男子,是她可以爱重和托付的,也许她的心病是可能被治愈的。然而,她今生都不敢再把心托付给谁了。 “阿芜,下来。”拓跋焘欢喜地唤她。 芜歌的神色有些痴惘。 “下来,阿芜!” 芜歌觉得,她当真该下去了。心有病就该治。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想重生涅槃。眼前这条路就是,虽然不知会通向何方,但总比默守在着绝地要好。 她站起身,在那个男子殷切的目光里,解开了腰带…… 第90章 丈夫本分 徐家的女儿是果决的。 睡裙落下,芜歌反手够着肚兜的系线,指尖只是一瞬的犹疑,便扯着系线解了开…… 拓跋焘浮在潭水里,仰望着那个美得出尘入画的女子。山洞光线昏暗,她肤白如脂,竟像一尊镀了月华的玉雕,一眼惊为天人,再一眼一生沦陷。 芜歌蹭下绣鞋,一步一步走向那深潭。 拓跋焘下意识地游近,向她伸出了手。 “我不会游泳。”她的声音很轻,有些轻颤的意味,听得拓跋焘心尖像被挠了几下。 他展开双臂:“不怕,朕接着你。” 芜歌是怕的,怕的整个人都有些微颤。只是,她从来都是果决的。她勾唇笑了笑,往潭边再迈进几步,便噗通跳了进去。 果然,拓跋焘稳稳接住了她。 芜歌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她惊觉双足是落不到潭底的。拓跋焘也是。她全靠攀附着这个男子,才浮在这水面上。这叫她很不踏实,甚至掩盖了两人坦诚相拥,不隔一缕的暧昧。 芜歌的呼吸因为害怕有些急切。下一刻,她才意识到潭水冰凉,虽是夏日,却也有些沁入骨血的寒凉。她不由有些哆嗦。 “冷吗?搂紧朕,就不觉得冷了。” 芜歌闻声,这才惊觉他们这样的相拥,简直难以言喻。她的脸烫得厉害,果然似乎没那么冷了。 “朕为你清洗。”拓跋焘说着,便一手紧搂着她,一手替她擦背。 芜歌禁不住缩了缩,连带着身体都往水里沉了几分。 “阿芜,这样就不会沉了。” 这下芜歌越发畏缩了几分。这个无赖竟然托着她的腿,缠在了他的腰上。她想抽开身,可刚一动弹,就见眼前的男子脸色蓦地变了变。 芜歌这才惊觉不小心碰到不该触碰的。她立时羞红了脸。 拓跋焘闷笑出声:“朕的阿芜又害羞了。”边说,边捧起一捧水洒在芜歌的背脊,顺着莹白肌肤的纹理,轻柔地揉擦着,端的是一副伺候人的架势。 清淡如芜歌也架不住了:“不洗了。” “好。”拓跋焘应得爽快。 芜歌以为他会抱着自己上岸,那晓得那无赖说完就堵上了她的唇,胡搅蛮缠起来…… 这一吻,又是凌乱了呼吸才得以获释。 只是,芜歌还没来得及透口气,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被拓跋焘高高地托起。她想稳住自己,下意识地搂住了男子的脑袋。低眸一眼,她就羞得赶忙移目,心口肆意的深吻,让她的呼吸越发凌乱。 她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她静默地配合着这个男子的狂乱与肆意。只是,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在通往重生的最后那步,她也不知为何竟会颤抖得那样厉害。 恣意如拓跋焘,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阿芜,别怕,别紧张……” 如此,多番缠绵尝试,她却还是卡死在最后那步上。 两人的呼吸俱已紊乱。 拓跋焘只当她是畏水,便搂着她上了岸,径直朝昨日他暂时歇脚的那块巨石走去。那里,还铺着厚厚的青草,似乎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拓跋焘如是想,欢喜地把怀里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巨石上,虔诚地献上自己的爱慕。他边吻,便呢喃着强烈到自己都觉荒唐的爱恋:“阿芜,朕爱你……” “嗯。”芜歌有回应他。 可不知为何,两人就是卡在了这里。芜歌看到身上的男子额头挂满了汗珠,甚至有汗滴落在她的脸上。她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浸满了细汗。 拓跋焘此刻才不得不承认,那个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人的身体往往比言行更诚实。这个口口声声愿意嫁他的女子,骨子里并不愿接纳他。 这样的认知,让他痛苦又恼怒,却又无法发作。他抵着她的额,自寻台阶地喘息道:“这里当真不是洞房的好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抽开身便要离去,却被身下的女子拽住了胳膊。 “拓跋。”她的声音甜糯中带着暧昧的意味,眼神有些无措。 拓跋焘到底舍不得恼怒她,勉强笑了笑:“没事。”他甚至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只是,他当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再不走,他会止不住内心翻滚的莫名痛苦和难耐。他抽开手,要离去,却再度被身下的女子拽住了胳膊。 这回,芜歌是双手攀住他:“拓跋,我真的想给你。我只是有些……怕吧。” 如此,拓跋焘哪里还能离开。他回身,看着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目光很是无奈:“阿芜。”他俯身啄了啄她的唇。 “拓跋,我真的想嫁给你。”芜歌呢喃,清润的眸子里流光溢彩,隐隐闪着泪光,“真的。你不必管我,我不疼,也不是不愿意,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你帮唔——” 芜歌心底是绝望无措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都莫名的话,直到再度被身上男子狂乱的深吻堵住呼吸。这次,她依旧回应地绝然,也依旧颤抖得厉害。 只是,她当真不容自己再退缩,也不能退缩了。在最后那刻,她破釜沉舟地双腿攀上了身上的男子,口中还在绝望地呢喃着,“我想嫁给你,拓嗯——” 她终于如愿嫁了。 在这场暴风骤雨般的欢好里,芜歌觉得自己终于重生了。 曾经的大宋之歌,从小当大宋皇后教养的女子,她的心里是容不得一女事二夫的。今日,她终于在心里改嫁了。 不,也算不得嫁。 她并未嫁给过谁。今生,也都不可能嫁给谁了。 从阿车戴上那张银面具,在金阁寺下掳走她起,她今生的姻缘便就此葬送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姻缘,她也可以有情郎。 其实,这世间的欢好,并无太多不同。脑海莫名涌现平坂的种种,建康宫的种种,和狼人谷的种种,心底并非不酸涩,可也有释然和酸涩的欣喜。她终于走出了今生最艰难的一步。 而且,她并不讨厌身上这个男子施为的种种。当下,她甚至开始感受到了欢愉。 拓跋焘难以言喻当下的心境,从快活的云霄跌入痛苦的地狱,又从痛苦的地狱被抛上极致的欢愉。这个女子头先的身体抗拒,比战场上的利刃更能取他的要害,他前一刻有多恼恨痛苦,这一刻就有多欢愉快活。 他终于感受到身下女子是当真接纳了他:“阿芜,你当真是朕的阿芜了。” 洞口两侧,默默把手的神鹰死士,莫名地红了耳根。 山洞的回音,将他们主子的肉麻情话,放空得洪亮极了,就像贴着耳朵。 “阿芜,你都不知朕有多爱你。” “阿芜,你好美。” “阿芜,怎么办,朕还想要……” 芜歌不知自己是何时竟昏昏沉沉睡着了。她醒来时,整个人还被搂在那个怀里,枕着他的胳膊,身上盖着他的衣裳。她偏头,看着男子俊朗如镌的轮廓,只觉得不真实。 拓跋焘睡得很沉。这一路急行军,又加上一夜的恶战,再加上头先的恣意狂野,他餍足地酣睡着。 芜歌一眨不眨地看着熟睡的男子,心绪依旧有些纷杂。她终于完成了阿芜的重生仪式。 她并不后悔,只心底却是怅惋的,不仅是因为那场埋葬在十六岁的爱恋,也因为她心底明了,她和身侧的这个男子恐怕也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明明不想成为女戒里批判的淫贱女子,却也挣不脱命运的枷锁。她甚至不知,身侧的男子会不会是她今生最后的那个。 在这世上,她连名字都是假的。故而,她不会是谁的妻,便也不会有她曾经想当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刻,她不知为何,竟又恨起那个千里之外的男子。她今生的所有坎坷和磨难,皆因他而起。 她伸手抚上拓跋焘的脸,拇指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唇角。 拓跋焘下意识地勾了唇,梦里都是甘甜的。 芜歌忽然羡慕起这个男子来,心底也莫名地浮起一丝虚无的希冀。若是苍天怜悯,她希望天一大师的命批是准的。虽然她口口声声,今生已尽,她只为两个家族而活,可其实,她还是想有夫有儿有女的。昨夜从马背上摔下来那刻,她才恍悟,若是可以,她还是想为自己活一遭的。 只是,平常女子的平常幸福,早已成了她今生可望不可求的奢想…… 拓跋焘是饿醒的。他睁开眼时,就看到怀里的女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心莫名就软了:“饿了吗?” “嗯。”芜歌点头。 他们依旧不着寸缕,这样相拥着,当真是坦诚以待了。 拓跋焘偏头,深情地看着她,浅笑道:“阿芜,朕好快活,今生都没这样快活过。” 芜歌只无声地笑了笑。 “等回京,朕就祭天。”拓跋焘吻了吻她的额,“朕要昭告天下,你就是朕的凰。” 芜歌默然,任由他海誓山盟着,只是心底明了,只要姚太后在一日,她就不可能铸得了金人。而扳倒姚太后,并不比向千里之外的帝后和帝师复仇,来得容易。她与身侧这个男子,能否有未来,也取决于她与姚太后的相争。 在他释开自己的额角那刻,芜歌淡声道:“我被掳来柔然军营,应该是太后娘娘授意的。” 拓跋焘的笑僵在脸上。此番相遇,太过惊喜,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过问她是如何到了柔然军营的,“你是说——” “是。”芜歌仰头,打断他,“我北上盛乐,一来是担心你的安危,一来是扶不吝被识破了,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逃离京城。” 拓跋焘的目光沉了沉:“若真是母后,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芜歌摇头:“不必。我并非是问你要交代,只是想你知道。你我恐怕难以相守。哪怕我甘愿做回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宫里的左昭仪娘娘,怕也不会顺利。与其如此,我便还是住在神鹰别苑要好一些。” “阿芜?”拓跋焘明显有些急了。 芜歌扬指轻轻捂住他的唇,有些娇羞地笑了笑:“我又没说不许你来别苑,你心急什么?”她如今说的所有话,都莫不过是话本子里说的枕边风。 拓跋焘抽开她的手揉在掌心:“那如何相同?朕想与你朝朝暮暮,朕一刻都不愿你离朕左右。” 芜歌想听的也莫不过是这样。她原以为依着拓跋焘的性子,是不可能顺着她的预想的。却不料,如此顺遂,她有些怔神。片刻,她回过神来,便心机地说道:“那便等太后娘娘接纳我之时。” 拓跋焘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朕知你委屈,不过,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回宫做朕的——”他改口,“做回永安侯府嫡小姐。至于玉——” 当下,他也不知为何竟咽回了那个名字。他竟是怕身侧女子不喜?他在帝王里,算是嫔妃少的了,他也不懂为何竟有些心虚不想提起那个名字。只是,他的思绪被女子绝然的回复给打断了。 “拓跋,你若想听的是真话,我是不愿意的。我早已说过好多次了,我不可能为妾为妃。”芜歌微仰着下巴,白皙的脖颈分明还留着方才欢好留下的印迹,她语气绝然,半分不留余地。 拓跋焘不懂,为何这世间还有不要名分的女子。他轻叹:“朕并不想勉强你。可是,阿芜。”他紧搂着她,贴在自己的心口:“朕既不想你离朕左右,当下却也做不到给你朕想给的,和你想要的。” 芜歌笑了笑,分明有些落寞,却笑得明媚:“我的确想要你的皇后之位,也想要火凰营,可是,也并非是非要不可的。”她垂睑,浓密的睫毛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竟落下一片黛色的落寞:“其实,我都不知道,哪怕做了大魏的皇后,有了皇后私兵,又能把千里之外的那几个人怎样。” 她抬眸,清浅地看着微弱光线下,男子俊朗的眉宇:“你我相识之初,我确实是另有所图。哪怕现在,我也是有所图的。可是,拓跋。”她的手不自觉地捂了自己的心口,“我担心你,是真的。” 这双绝美的盈盈美眸里,熠熠地闪着几点泪光,看着拓跋焘也微涩了眼角。 “阿芜。”他疼惜地啄了啄她的唇,“你既是朕的人,朕自当给你你想要的。这是做丈夫的本分。” 第91章 表白心迹 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被这动人的情话,发酵成了缠绵的深吻。 芜歌也道不清,她与这个男子之间,到底是谁在谋心谋情了。这个男子,每一句话,每一桩事,分明就是谋心高手。 两人离开云中的这处洞天,已过了晌午。 回到军营,狼烟早已熄灭,虽然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战争的残忍气息,军营倒是清扫干净了。 整个柔然军营,都成了大魏军事的战利品。柔然的五万精兵,死伤不计,幸存的都在大檀兵败被擒后,不战而降。 这些柔然俘虏,早被楼婆罗安置妥当了。 芜歌随着拓跋焘回营时,这里的帅旗早已成了“拓跋”。他们草草吃了午膳,拓跋焘便率领一队亲兵,开往云中城。 因为芜歌在,拓跋焘便没骑马,而随她坐在马车里。云中城的子民,多是草原民族。芜歌那身睡袍,出山洞时,就换下来。她都不清楚,这个男子究竟是何时吩咐亲卫为她找来这身蒙古女子的衣裙的。 芜歌虽身着蒙古长袍,却还是披散着长发。这样混搭着,别有一番韵味。 拓跋焘歪倚在车厢里,一眨不眨地看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朕的阿芜生的真好,连头发丝都是好的。” 芜歌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抽过他掌心的那缕青丝,鹦鹉学舌的轻嘲口吻:“我的拓跋真的很无赖。” 拓跋焘闷笑出声,继而哈哈大笑。他一把揽她入怀,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真有种爱她入骨的感觉:“朕的阿芜太可爱了。” 两人打情骂俏地拿着肉麻当情话,很快,就抵达了云中城府。 云中城,地处更北方,城墙和建筑混杂着柔然、鲜卑和蒙汉各族的风格,虽然被战火毁了大半,却还是能窥豹一斑和平时期的富庶和繁华。 芜歌由拓跋搀扶着跳下马车,便四下打量起这座城来。 “阿芜若喜欢各地不同的风景,朕改日便带你好好瞧瞧。”拓跋焘一眼就看懂了身侧女人的心思,笑着投其所好。 “嗯。”芜歌毫不含糊地点头,“我是还没好好看过草原、戈壁和沙漠呢。难得来了,自然是要瞧瞧的。” 拓跋焘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牵起她的手,便往城府府门走去。 “皇上。”楼婆罗压着嗓子,有些不要意思地凑了上来。 拓跋焘住步,不悦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你真不懂事”的表情。 楼婆罗低垂着眸子,尽力降低存在感:“皇上,大檀在囚车里撞牢笼,想要自尽,撞得不轻。” 拓跋焘神色更加不悦:“撞就撞吧,撞死了,朕也省得跟柔然那群混球谈判了。”他说完,牵着芜歌就跨入了府门。 楼婆罗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俘虏敌国的皇帝,自然是可喜可贺之事,揪着这样的俘虏,割地也好,赔款也好,怎样都好,犯得着让他撞死吗?不过,他跟了主子这么久,自然晓得主子为何恼了大檀。问题可不就出在阿芜姑娘身上?大檀打谁的主意不好? 楼婆罗摇了摇头,想想,还是该派个军医给大檀包扎。主子任性可以,做臣子的却不能不晓事。 柔然洗劫云中城后,可汗大檀就弃城,驻扎在了城外。城里,只派了个五品的守将。 拓跋焘入城前,早有先头部队,拿着大檀的虎符,降了那守将。 这云中城府,也是才空出来的。府内,有些乱糟糟的。时下,闲杂人等俱已迁出了府。府门里外,皆由皇帝亲兵神鹰营把守。 拓跋焘的卧室安置在城府的主院。当身侧的男子,牵着自己径直走入主院时,芜歌才发觉今后必然要面临的尴尬境地。 她既不要那左昭仪的名分,却又要与这个男子成双成对,那便是世人所称的外室了。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随着这个男子的脚步,步入这院落。她的脸早已不自觉地红了。 十六年的闺阁教养,在她心底烙下太多三贞九烈的教条烙印。她其实,还是在乎的。 其实,在建康宫也好,狼人谷也好,她也曾有过同样的难堪。 只是,那段时日,度日如年,她有远比这难堪更紧要的事要在乎。 “阿芜?”拓跋焘总算发觉她心不在焉了。 芜歌回过神来,才发觉早被这男子带进了主院的卧房。她的脸越发红了。这卧房里外三进,有会客之所,餐食之所和歇息之所。 拓跋焘摁着她坐在大背椅上。他弓腰,一脸关切:“是不是累了?饿不饿?” 芜歌点头,努力将那些矫情的心绪抛开:“是有些饿了。怎么不见不祸?” “她啊?”拓跋焘大大咧咧地坐在芜歌对面,随手捞起案几上的青果咬了一口,“跟朕告假,说是要给心一去信,告知你的下落。”他哼笑:“飞鸽传书,传得人都没了。” 芜歌有些讶异:“她去接心一了?” 拓跋焘自觉今日是自己的好日子,连带着看谁都是美好的。他笑:“巫女思春,也正常。你要有个巫婆嫂嫂了。” “你就不能有点正经啊。”芜歌确实是饿,也拿起一枚果子咬了一口。转念,她抬眸:“你知道啊?” 拓跋焘不以为意地点头:“就扶族那点事,朕自然是知晓的。”他笑,好看的桃花目微微眯起:“不瞒你说,朕从前可是极怕扶不祸眼光太好,打朕的主意。” 芜歌“噗嗤”笑出声来。她笑嗔:“拓跋焘,我就再没见过有你这样无赖的皇帝了。”说完,她脸上的笑就有些僵住。她见过的皇帝除了大魏和大宋已经驾崩的先皇,就只剩这一南一北的两个君王了。 拓跋焘自然是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了,心底不太爽快,好在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他懒得计较这些,扔开那枚果子,就起身走来,一把抱起芜歌。 “喂,这又是做什么?”芜歌心下有些慌。 拓跋焘笑出声来:“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自然是入洞房啊。” “可我们还没用膳呢。” “有朕在,饿不了你的……” 芜歌自是抵不过胡搅蛮缠的无赖,这个洞房花烛夜,恣意到了深夜。 深夜的官道,马蹄声疾。 不祸顺利与从盛乐赶来的心一,在半路上汇合。这一路,他们除了初见时,寒暄了两句,再没说过话。 心一心急如焚,彻夜都在狂奔。不祸便默默地随着。 好不容易,到了拂晓时,眼见着接近云中了。马匹早已疲惫不堪,心一这才决定暂时在一条小溪边歇脚。 马儿疲沓地啃着河岸的水草。护卫们在远处,席地歇息。 心一坐靠在河边的一块滩石上,茫然地望着潺潺流淌的溪水。 不祸在他身边坐下,递了块鱼干给他:“这是皇上被困沙漠时晒的,啃着挺有嚼劲,你尝尝。” “哦,多谢。”心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接过鱼干,静默地啃着,无甚表情。 “心一,我有件事与你商量。”不祸从来都是单刀直入的,只犹豫了一瞬,就开口道明了来意:“我扶族女子有二十岁留嗣的族规……” 她三言两语就把当日跟芜歌畅谈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心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不祸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愿意和我生个孩子吗?” 心一猛地被鱼干卡住,惊恐地“咳咳”不停。 不祸赶忙递水囊给他。 好一通忙活,心一这才稳下了呼吸,只脸颊通红。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复。 “你只说愿不愿意。”不祸直视着他,带着隐忍的急切,“哪怕是点头,或摇头,都可以。” 心一立时就摇头。 不祸的目光沉了下去,虽然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心底还是失落。 心一瞧她这副神情,自觉必须得说点什么,这才为难地开口:“呃,嗯,不祸,你很好,但是我,我是……出家人。” “你早不是了。”不祸抢过他的话,“若今日跟你说这话的人是阿芜,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心一的脸蓦地惨白。他急忙别过脸,鱼干还卡在他的指尖。他咳咳两声,才此地无银地嘴硬道:“阿芜是子安的妹妹。” 不祸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也罢。我明知你是不可能答应的。只是,不问过,心里总有遗憾。问了,便了无牵挂了。” 心一当下尴尬地不知说什么。 “你既然思慕阿芜,为何不对她表白?虽然,你们并无姻缘,但在我看来,很多事虽是命中注定,但不试试,心不会死,路也没法走下去——” “阿弥陀佛。”心一竟然用这样蹩脚的方式打断她,“我们该启程了。” 不欢而散的小插曲,心一和不祸双双装着失忆。 心一赶到云中城府时,正值晌午,可他心急火燎赶了几百里路,想要见的人,并不在。 “阿芜和陛下一起视察云中防务去了。”不祸冷冷清清地告知他打听来的下落。 心一的脸白了白:“那便等她回来。”说完,他便疲沓地去了客院,他当真是累极了。自从知晓他失踪的消息,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不祸看着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心口闷闷的不适。 茫茫草原,果然是景致不同。 拓跋焘说是说视察云中防务,却在忙里抽闲时,与芜歌同骑驰骋在绿油油的草原。酷暑过后,便是秋。 芜歌觉得北方草原的秋天,要来得早得多。时下,还没到黄昏,就很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意味。 “草原这个时候是最美的。”拓跋焘搂着身前的女子,唏嘘道,“朕从前来过云中好些回,从没觉得这里有何不同,这回,朕才发觉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芜歌对身后男子肉麻兮兮的做派,早已习以为常了。她偏头笑了笑:“听说草原的星空很美。那夜,落入大檀之手,从马背上颠下来那刻,我看着那夜幕压下来,漫天的星辰,确实是美。” 一提到大檀,拓跋焘就咬牙切齿。若非他及时赶到,他都不敢想象,阿芜会遭遇什么。他越发紧地搂住芜歌,连身下的马速度都缓了下来:“阿芜,朕往后再不会让你涉险了。” 芜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想下来走走。这草里没蛇吧。” “有蛇,也不怕。有朕在。”拓跋焘勒停马,翻身下马,又抱着芜歌下了马。两人便牵手徜徉在草原的及膝劲草里。 此时,日已西落,绿油油的草原,像镀了一层金边。 这样的景致,当真是美不胜收。芜歌有些看痴了。 拓跋焘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他道:“朕带你玩个好玩的。”说罢,就毫无征兆地抱起了芜歌。 “做什么?”芜歌才出声,就发现拓跋焘竟抱着她躺倒在草地上,压倒了一片劲草。她以为这个无赖是想这样躺倒着看落日余晖的。可是,她才躺倒在他怀里,就听到他说,“搂紧朕。” 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这个男子抱着从草原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啊。”她禁不住惊呼出声,天地都在翻转。只是,环抱她的男子当真是小心翼翼,曲肘笼着她在怀,既没压着她,也没撞着她。 这样翻滚而下,自是有种别样的畅快。 呼呼的风声和着劲草,滋啦啦的,响彻在芜歌耳畔,天与地,光与土,都在天旋地转的翻飞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芜歌觉得尽兴时,拓跋焘才缓着止住了疯狂的翻滚。 拓跋焘平躺着草地上,芜歌压在他的身上。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平。 “好玩吗?”拓跋焘笑问。 “嗯。”芜歌微仰起头,俯视着身下的男子。她鬓发蓬松,双颊泛红,一双剪水眸子清润含情,又是别样风华。 拓跋焘忍不住捂着她的脑袋,凑到唇边,吻了吻她的额:“这是朕年幼时最喜欢的草原游戏。” “幼稚。”芜歌嘴上这么说,心底却也觉得痛快。 拓跋焘搂紧她,闷笑道:“朕的阿芜恁地嘴硬,不过,朕知晓,你也是快活的。” 芜歌唇畔的笑有些僵住。她是快活的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吧。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畅快地笑过,闹过了。 她甚至涌生出一种怪异的心思,若是当初,她遇见的是身下的这个男子,他们同样爱笑爱闹,是不是她的人生会截然不同? 第92章 亲征北伐 芜歌和拓跋焘嬉嬉闹闹地回到云中城府已是入夜。 他们才入府门,就见心一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等了多久了。 “心一。”芜歌想挣开拓跋焘的手,迎上去的,哪晓得身侧的男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不松手。她有些微怔,偏头看他。 拓跋焘只对她笑了笑,便扭头对心一道:“阿芜不懂事,脱险也没第一时间通知舅兄,惹舅兄担忧了。朕替阿芜陪个不是。舟车劳顿,早些歇着吧。” 心一的肤色原本就白皙,闻言,更加肤白了,哪怕已是入夜时分,瞧着都特别明显。 芜歌则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拓跋焘。 拓跋焘却扭头,对她笑眯了眼:“你我既然以天为媒,以地为证,结为夫妇了,朕自然要称子安为舅兄。” 心一的肤色似乎又白了几分,站在庭院中央,像尊佛像。 芜歌微微蹙眉,扭头看向心一,瞧他脸色不好,当下很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啊,心一,你何时到的,我本是想等你的,但今日一早没等到你,料想你们该入夜才到。” 若是昼行夜伏,自然是入夜才到,可心一是连夜赶路。只是,这些,他觉得没必要让她知晓了。他挤出一丝笑:“也没到多久。”他道不出那句违心的“恭喜”,在他看来没有祭天没有铸金人,阿芜就是委屈的。 他只得再找点别的话说:“草原好玩吗?” 不等芜歌开口,拓跋焘笑道:“自然是好玩的。阿芜玩得乐不思蜀,这个时辰了,我们还没用晚膳。舅兄一起吧。” 心一也没用晚膳,但是他看到那双十指交扣的手,只觉得再饿也没胃口了:“我吃过了。” “你哪里吃过了?”不祸从后头的屋檐阴影里走了出来,“我也饿了。一起吧。” 心一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脸颊涨得微红。 芜歌的目光从心一身上移了开。其实,她也不知为何竟有些怕这个还俗的和尚。对着一个圣洁不染尘埃的人,很容易叫人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更何况她如今的做派,在任何一个受过世家教养的常人眼中都是不容于世的。 芜歌觉得心一虽嘴上不说,心底是看不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她敛眸,故作明媚地对不祸笑道:“那便一起吧。” 这顿晚膳,气氛很尴尬。虽则从前这几个人也不是没凑在一起用膳过。 芜歌还目不能视的时候,拓跋焘怕她孤单,费劲了心思营造热热闹闹的氛围。在神鹰别苑,用膳从来都是大围桌,也没什么尊卑贵贱的讲究。 四个人都有些怪怪的。拓跋焘较之从前更加殷勤,虽然从前,他也没少亲手为芜歌舀汤,但眼下这般殷勤却是罕见。 心一埋头扒着白米饭,连一筷子菜都没吃过。 两个女子都是清清冷冷,很有仪态地细嚼慢咽。 心一最先放下筷子,他起身,目光有些茫然的游离:“你们慢用。”说完,即走。 芜歌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眉。 回到居所,芜歌有些心不在焉。 拓跋焘从身后搂着她,贴着她的脸,微微晃了晃:“阿芜这是怪朕太小气?” 芜歌有些不明所以地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心一那些。他接受不了的。” 拓跋焘不乐意了:“朕就是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他知晓,你是朕的。” 芜歌原本想纠正他,自己并不是谁的私有品。想想无谓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执,她有些疲沓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大魏的民风是怎样的,但在我和心一生活过的建康。拓跋,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上不得台面的。” 拓跋焘的脸色僵了僵:“阿芜?” 芜歌笑了笑:“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想问你要什么。”她敛笑:“我只是有点难堪。心一是父亲送给我的死士,他在徐府得到的唯一使命就是渡我。他方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总错觉是父亲在看着我,一脸失望。” 她说着,眼圈有些微红。她确实记起父亲生前对她说过的话,叮嘱她要活出个人样来。 拓跋焘觉得心口发酸,他紧了紧臂弯,下巴搁在芜歌的肩上,一脸歉意:“阿芜,对不起。这次大破柔然,班师回朝,朕正好祭天,朕明日就跟不祸说——” “不必了,拓跋。”芜歌打断他,解嘲地笑了笑,“既然是毫无把握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拓跋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是词穷。他登基时日尚浅,虽然先皇在位期间,他已摄政,但姚氏一族的势力不容小觑,他的几个兄弟也并非毫无野心,还有边疆总有人在蠢蠢欲动,他如今远远算不上江山稳固。 再者,芜歌不得为正妃,是先皇生前亲口说的。只要姚太后旧事重提,那铸金人就成不了。他这个养子,目前还没把握能牢牢拿捏住姚太后。 “好了。”芜歌扭身,拥住拓跋焘的腰,有些撒娇的意味,“其实,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讨厌被拘在宫里,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好得很。我今日就挺开心的。” 拓跋焘勉强笑了笑。 “我困了。”芜歌微仰着头,微噘着嘴,很是娇俏动人。也许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如今对拓跋焘时不时会流露出徐芷歌从前的模样,爱笑爱闹,任性撒娇,俏丽不可方物。 她这个模样,拓跋焘瞧着是很受用的,他顺势抱起她:“朕抱你去歇息。” “嗯。”芜歌嗯了嗯,贴在他肩上,微闭了眼。 草原、戈壁和沙漠,落日的景致各异,却都有着中原之地瞧不见的壮美。拓跋焘大胜柔然,生擒了可汗大檀,柔然王庭为了赎回可汗,自然少不得与魏国交涉。 拓跋焘便借着议和和整顿军务的名义,带着芜歌游遍这大漠草原、沙漠沧海。这是芜歌曾幻念过的新婚生活,只是对象变了而已。 “阿芜,东边的大海和西边的黄土窑洞,又是另一番滋味。你若喜欢游历,朕便带你游遍大魏的山山水水。”马背上,拓跋焘意气风发。他笑:“不止如今的疆土,朕要同你统一南北,平定天下,看尽太平盛世、世间繁华。” 芜歌坐在他身前,只觉得眼角微涩。她扭头看他,唇角却禁不住上扬:“好啊。拓跋,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这样郑重的语气,让拓跋焘惊异地亮了亮眸子。 “草原游牧民族,缺粮少油,但擅长养马,还有各种皮毛,南北互市是互惠互利的事。不过,以前与宋国的边贸,虽有和谈,但基本是瘫痪状态。胡夏赫连皇室同室操戈,内耗那么大,却还能苟延残喘,就是因为胡夏的边贸比大魏做得好。” “所以?”拓跋焘看着眼前这双莹亮的眸子,笑了笑。 “所以,这边贸互市的买卖,我想做。”芜歌一脸志在必得。 拓跋焘被她的表情逗乐了:“阿芜当真是喜欢做买卖。” “那是,从前六哥说要做天下第一商,是要我做账房先生的。”说完,她脸上飞扬的表情褪了去,染上一抹清浅的哀思,她抬眸,满目期盼:“拓跋,可以吗?” “当然可以。”拓跋焘应得爽快,“朕的阿芜,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顺势吻了吻她的额。 “你都不问,我为何想包揽这买卖?”芜歌问。 无非是图报仇罢了。拓跋焘是知晓的,不过在他看来,阿芜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哪怕吹枕边风,怂恿他南下伐宋,也是天经地义的,虽然他深知北方未平,无以南下,南伐还不是时候。 “谢谢你,拓跋。” “傻瓜。”拓跋焘揉了揉她的脑袋,“朕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这点算什么?” 芜歌听着这样的情话,顿觉这盛乐的日落,美不胜收。 而同一轮落日下,建康宫的那个男子,却像是魔障了。他骑着马一路狂奔出城。 到彦之不明所以,只得带着一队人马不远不近地随着。他不知主子此程是想去往何处,不过主子心里不痛快,他是知晓的。北方来了密报,魏皇拓跋焘大胜柔然,并俘虏了可汗大檀。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哪怕北伐收复郯郡十七城的计划落空,主子也不至于如此。 到彦之是孤儿,当年父母双亡,族人不喜,在大街上饿得奄奄一息,是主子好心收留,他才捡回一条命。他成了主子最贴近的仆从,幼时是在狼人谷,成年后随主子进了宜都王府。跟了主子十多年,他对主子的心意如何不了解? 主子此番魔障只因密报上提到拓跋焘在柔然军营,救了一个汉族女子,这些时日视察军务也带着那个女子,形影不离。而前几日,平城早已来了密报,徐家小姐出了神鹰别苑,下落不明。 故而,那柔然军营救下的汉女是谁,就显而易见了。哎,到彦之在主子再一次扬鞭后,不得不也扬了一鞭子,紧随着追风马。 落日只剩半轮浅淡的残阳。天地都笼罩在橘色的余晖下,即将入秋,夏日的燥热早被岚风吹散了。 义隆却觉得心口的那团火,越烧越旺,近乎将他整个吞没了。他想起平坂,那个俏丽不可方物的丫头出现在自己眼前那刻的绝代风华。小幺曾经那样深爱他,不计生死,为了他,甚至愿意以死相护。 他还记得小幺笑说“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时,那双眼眸里闪耀的光芒。 往事不可追,可义隆却只想骑着追风,追上曾经的风和曾经的雨。别后又是两百多日了,他一天比一天后悔。 “小幺,这就是你对朕的惩罚吗?”他的默念被岚风撕碎在夕阳里。得知小幺出了神鹰别苑,他就想过她是不是北上去云中找寻拓跋焘了。那个胡蛮子那么久都没有下落,小幺会不会着急?只是,他绝然不愿相信。 可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 小幺把曾经对待他的深情,都给了那个胡蛮子吗?义隆好恨自己的心思通透。要一个帝王带着个女子出入军营,视察军务,何其荒唐?除非那个女子是自己的心头所爱,且是与自己携手白头的结发之妻吧? 想到结发,他又想起那场封后大典。他不懂,他为何当时能那样决绝,在小幺的生辰,迎娶阿妫。他究竟是如何作想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个他怎么都不愿承认的女子,从心底彻底剜走吧。 可一千多个日夜,无不在告诉自己,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不知自己在奔什么,追什么,只是入夜后,他才恍然,他心底想去的是哪里。 他想回到平坂。那是他今生最快活最幸福的时光了。 平坂离建康不过一天的马程。 他在拂晓时分,终于到了这处魂牵梦绕的所在。他们避难时暂居的山谷木屋,还在。那是一处被猎户荒弃的破旧房子。 时隔三年,这里却是被翻新过了。 他曾想过等小幺从兰陵回来,封妃大典之后,他们就来这里故地重游。然而,这天,他们都等不到了。 他看着木屋里的破旧陈设,一桌四凳,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小幺曾在这里为他洗手作汤羹。她的厨艺传承自兰陵潘家,为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自是有几道拿手好菜,只是轻易不上灶台罢了。 义隆抚着那张木桌,静默地坐在凳子上。枯坐了许久,他才有勇气扭头去看那间卧房。卧房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榻。木榻对着窗棂,他还记得那夜,小幺褪下衣裳披上月华的模样。他闭目,心底有血气翻涌。 滑台一别,他以为经久年月,他总是能放下的。 小幺临别时说他们注定南辕北辙,他自是知晓的。甚至是小幺说将来她会冠上别的男子的夫姓,他也是强逼自己接受的。可真当这天到来时,他才知晓何为心如刀绞。 他的六宫,甚至是他的皇后,在他眼中都成了尘土。 “小幺。”他轻唤那个忘也忘不掉的名字,紧攥的拳蓦地劈在木桌上,咔嚓木桌裂开一条口子,正如他心口的那条口子。 “彦之。”他高声。 到彦之从阴暗处,晃了出来:“卑职在。” “传朕旨意,朕要御驾亲征北伐。” 第93章 宋魏北伐 义隆传完旨意,就屏退了众人,一个人静默地待在木屋,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确切地说,他是在那张破旧的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就这么盯着破败的屋顶,看着日升日落。 翌日拂晓,到彦之看到义隆从木屋里走出时,默契地迎了上去,递上了水囊。 义隆饮了几口水,却没接彦之递过来干粮,径直骑着追风就往建康疾奔。 大宋皇帝北伐的军队是在三天后启程北上的。北伐首仗是讨伐逆臣谢晦。谢晦接到命他为北伐先锋的圣旨后,是称病请辞的,却没料到这回,皇帝竟然如此决绝。 御驾亲征讨伐逆臣,谢晦在天时地利人和上皆不占理,不得不求救于准女婿彭城王刘义康。 义康自从万鸿谷一事后,就有些转变了心性,先是沉迷于道家炼丹之术。事实证明,炼丹只是义康与心一为了营救芜歌而用的惑敌之术。芜歌出逃北上后,义康在好长一段时间都如不系之舟,整个人都失去了方向。 直到徐家送来的那个妾侍,芷歌的堂妹,一席哭诉于义康如醍醐灌顶,“王爷心里不痛快,妾身自是知晓。妾身和芷妹妹的痛楚,只会比王爷更甚。妾身一介女流没有本事,不能为族人复仇,甚至连守孝都不行。芷妹妹怕是比妾身也好不了多少。王爷不同,王爷文武双全,若非淡泊名利,又岂会是如今这样无权无势的境地?只要王爷有心,王爷必然是可以办到的。” 义康看着那双与芷歌有五六分相似的眉眼,心底隐匿的那点心思被蓦地唤醒了。但凡他有兵有权,他何至于连心上人都守护不了?连刺杀一个女子都办不到? 他想通了。檀道济那只老狐狸,不能为伍。那剩下的就只剩谢晦了。是以,在谢晦主动示好,要与他联姻时,他破天荒地答应了。 只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人比他还要决绝,竟然赐婚谢晦次女为他的正妃。 他的正妃只能是那个曾在他唇上蜻蜓一点,约定来世的女子。 “王爷,荆州虽有天险,但天子御驾亲征,谢晦哪怕是有三头六臂,不战已经输了。王爷若是此时觐见作保,皇上必然越发忌惮王爷。这个保,万万做不得。” 义康掌着那只乌青荷包,拇指婆娑着金光灿灿的那个“康”字,唇畔勾起一丝静谧的笑意:“不能作保,就不保了。”若谢家女只是嫁他为侧妃,哪怕出于道义,他也非保谢晦不可。可谢家女偏偏是御赐的正妃,那他就只能由着谢家败落了。 家臣跟随义康多年,自认非常了解主子的为人,可当下却是吃惊不已。原以为执拗如主子,此番自己哪怕费尽唇舌,只怕也是劝不住,却不料……他敛眸:“谢二小姐三天前就抵达了建康,可如今谢家在建康的宅子都给围了。无论如何谢二小姐是王爷的未婚妻,王爷可要过问一二?” 义康瞥了家臣一眼,把那荷包纳入袖口,笑了笑:“既然是皇上赐的婚,这残局自然由皇上收拾。与本王何干?”他起身:“本王倒是得立刻入宫,请旨为北伐先锋。” 家臣的眸子亮了亮,主子终于是开窍了。檀家的飞速崛起,不就是因为上一回北伐胡夏吗?主子这回若是能趁北伐给自己捞点军权,彭城王府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利于不败之地。 义康自觉是彻底想通了。他入宫请旨,很顺利地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 这对曾经无话不说的兄弟,早已互生隔阂,当下还维系着君臣手足的惺惺相惜做派,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五天后,拓跋焘收到宋帝北伐的密报。其实,早在义隆下旨命谢晦为北伐先锋时,他就料定了建康那边趁火打劫不成,必然是要有后招的。 “军师,依你所见,宋人取了荆州之后接着北伐的可能有多大?”也许是患难见真情,这次大战柔然,楼婆罗与崔浩这对死对头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如今楼婆罗对崔浩虽然还是有些矫情,但在谋略上还是服了这个汉人。 崔浩摇着羽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楼将军,时下已经入秋,宋帝取荆州哪怕再是轻而易举,整军北上恐怕快要入冬了。南方的汉人是受不了北地的冬天的。” 楼婆罗长舒了一口气:“娘的,这柔然和胡夏还没搞定,南方的汉人也来瞎凑热闹。依着我的性子,是非打趴他们不可的。可惜,咱三军将士已是疲累得很。” 主座的拓跋焘一直静默,做沉思状。 楼婆罗不耐烦了:“陛下,您倒是说句话啊!” 拓跋焘移眸看向崔浩:“柔然的军粮布帛钱银,能交的赎金都交了。这人,朕可放得?” 崔浩依旧高深莫测地笑笑:“陛下竟然早有决断,又何故再问微臣?” “哈哈哈。”拓跋焘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隔空指了指崔浩,“知我者,爱卿也。” 楼婆罗最讨厌崔浩这般故弄玄虚,吹胡子翻了个白眼。 拓跋焘已走下主座,忽地啪地拍在楼婆罗肩上:“阿罗,若要你与阿伏干决一死战,你有几成把握?” 楼婆罗讶地嘴巴张了张。阿伏干号称柔然战神,与可汗大檀乃是连襟。此次大檀南侵云中,阿伏干原是请战为帅的,但大檀好大喜功,自认武功谋略不输阿伏干。若是以阿伏干为帅,这攻占大魏的功劳必然又归于了战神。故而,他便命令阿伏干戍守皇庭待命。 此次,负责和谈赎回大檀的柔然将领便是阿伏干。 楼婆罗早想会会阿伏干了,立时,单膝跪下,请战道:“微臣哪怕是肝脑涂地,也要取下阿伏干首级。” “好!”拓跋焘豪气冲天地鼓舞道,“大檀可还予柔然。但阿伏干必须拿下,若不能为我大魏所用,那——”他顿了顿,轻叹一气:“楼婆罗听令,朕命你为左先锋,阳平王长孙翰为右先锋。朕坐镇中军,一旦阿伏干领军来赎人,就把人拿下!” “是!”楼婆罗应地热血沸腾。 是夜,拓跋焘胡搅蛮缠了芜歌大半夜,在临近拂晓时,终于不得不道别,“阿芜,你乖乖留在盛乐,这太守府里里外外,朕已清理干净,有神鹰营重重把守,你只管宽心。” 芜歌一听还哪里能宽心:“前方战事有变?” 拓跋焘并不瞒她,搂着她,用力地吻了吻,才道:“柔然终究是我大魏的心腹大患。柔然表面派使和谈,背地里已有势力蠢蠢欲动,欲废夺大檀的可汗之位。这一仗是必战不可的。” 芜歌仿佛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她下意识地搂紧了拓跋焘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心口:“那你小心一些。” 拓跋焘被她这番动作,酥得心都快化了,紧紧地回搂她,下巴抵着她的脑袋:“阿芜放心,朕从前确实是喜欢冲锋上阵,不计生死。如今,朕身系大魏社稷,还身系你,朕会惜命的。朕只是坐镇,军功就留给臣子们上阵去博取。” 芜歌这才稍稍安心一些。她抬头,水汪汪的美眸清雾迷蒙:“拓跋,你答应过我,要我为庆生的。我等你回来,你可不能食言。” 拓跋焘笑着点头,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这是自然。阿芜的生辰,哪怕战事未平,朕也必然赶回来。更何况此次本就是神速之战,朕会速战速决——” “倒不必为了个小小生辰耽误军务。你平安归来就好。”芜歌赶忙打断他。 拓跋焘笑得越发畅快:“阿芜的心里当真有朕。朕知晓分寸的。” 芜歌也不知这个无赖为何能这般见缝插针地说情话,时下,脸颊都有些微红了。 拓跋焘见她如此,心底畅快至极,笑道:“阿芜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尽管道来,正好还有个把月。朕可以一边打下柔然,一边准备。” 这话可当真是大言不惭。不过,芜歌的确是有一样想要的东西。为了复仇,她不曾放过南方的一举一动。虽然心一在大魏并无太多势力,但宋帝北伐这样的大事,也是听闻了一二。 芜歌从来都是未雨绸缪的性子。她道:“我想要一个人。” “哦?”阿芜前几日才跟他说,她想要徐府的几个遗孀从郯郡赶往平城,帮她搭理商行。时下,拓跋焘以为又是这种小事,便笑道,“徐府的人,既然来了郯郡,便和我大魏子民是一样的。阿芜想要谁入京,无需与朕商议。他们都是来去自由的。” “我说的不是三嫂和六嫂。”芜歌之所以想用徐府遗孀,不过是不想他们成日以泪洗面,想要他们忙碌起来,忘却痛苦罢了,“我想要的是滑台城的人,而且还是护国将军府的。要把人带出滑台,并非易事。” 拓跋焘微有诧异,不过还是不假思索地点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要何人?” …… 翌日,拓跋焘便押解着柔然可汗大檀,率军北上了,一路出了云中,进屯柞山。与此同时,阿伏干也率领柔然最精锐的骑兵,南下柞山。一场生死之战,迫在眉睫。 南方的荆州,同样是呈剑拔弩张之势。不同的是,义隆率领的是正义之师。谢晦再是谋略过人,也沦落为叛军,天时和人和尽失,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湖区水乡的地利。 水战并非铁甲军所长,若说最擅长水战的王师莫过于吴地的属兵。只是这回,义隆是仓促间决定亲征,并未调令吴地属兵北伐。 义康便是认准了这点,在出征之前,做了一些部署和准备,在抵达荆州后,就请战为先锋。 义隆对这个弟弟的所作所为,全然看在眼里,不过是不动声色罢了。阿康既然请战为先锋,他顺势便允了。在他看来,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当的,王昙首是文臣,若说武将,如今只有檀道济和徐湛之两头大,出一个能与这两位抗衡的亲王,于江山社稷是有利的。 义康对战谢晦,差点成为翁婿的两人,战得如火如荼,难分高下。直到义康领着五花大绑的谢世林吊在战船的桅杆上,谢晦才泄了气。 谢晦共有四子三女,长子谢世林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他原本还是可以负隅顽抗一段时日的。只是,他心底却也知晓,谢家大势已去。若想留下一点血脉,屈膝求降是唯一的法子。 是以,义康虽然在谋略和军事上不敌谢晦,却还是出了战绩。这当真是皇帝白送给他这个弟弟的战功。他心底是知晓的,若换作以往,他必然是动容的,可如今,他只要想起芷歌就心绪难平。 他再不想为三哥马首是瞻了。他刘义康也要有自己的势力和天地。 …… 时下,拓跋焘和刘义隆虽然各在不同的战场,却不约而同地把对方视作了终极敌手。 拓跋焘最终没守信对芜歌的承诺,他还是亲自上了战场。 阿伏干率领柔然精锐骑兵南下柞山,遭遇楼婆罗和长孙翰左右夹击。阿伏干不愧是柔然战神,竟然左右突围,硬生生拉开一条口子,回马北逃,临行,还不忘强弩一箭,不偏不倚,乱箭射中可汗大檀的肩窝。 若非大檀下意识地闪躲,那乱箭是会直射他的胸膛。大檀大怒,阵地上大骂,“阿伏干,你这个叛臣!叛臣!” 阿伏干半点不为所动,率众猖狂北逃。楼婆罗虽然骁勇善战,但性子莽撞,一路狂追,竟落入柔然圈套。 若非拓跋焘率领精锐之师,出其不意地奔袭而来。楼婆罗率领的骑兵恐怕是要被阿伏干围歼。 阿伏干、楼婆罗和长孙翰三面夹击,斩杀阿伏干骑兵数千。 楼婆罗阵前对战阿伏干,双方势均力敌,战了上百个来回,双双力竭。阿伏干宁死不降,战到手无寸铁,徒手揪起一支残箭扎喉而亡。 至此,柔然元气大伤,可汗大檀已成丧家之犬。 大魏军中将士都请命杀了大檀,祭奠魏国阵亡的将士。 崔浩却谏言道:“大檀不能杀。柔然这次虽元气大伤,但柔然全民皆兵,这回歼灭的虽是精锐之师,但柔然还有数万骑兵。若是杀了大檀,汗位之争,便毫无悬念。相反,若是送回大檀,则柔然夺位内乱少说三五年都不可能平息。以内乱内耗柔然实力,微臣以为比耗费我大魏儿郎的性命在战场上搏杀,来得更便利。” 拓跋焘正有此意,对崔浩越发赞赏。 南方荆州,义隆最终还是斩杀了谢晦。谢晦家小皆流放南蛮之地。取下荆州,义隆并未打道回府,却是领军继续北上滑台。 第94章 世间深情 拓跋焘出征后,芜歌在盛乐的日子,都是在忙碌中度过。 商行的第一块牌匾已经在盛乐古都南街挂上了。南街是盛乐城最繁华的市集,和平时期,一直是蒙古、柔然、胡夏、鲜卑和汉族互市之地。 此时,虽是战时,但“天下第一商”的金漆招牌悬挂在南街最繁华地段的最高楼,还是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这第一商明面上的东家是永安侯爷刘子安,而心一本人却只是为芜歌鞍前马后的掌柜。 盛乐城府,芜歌在院落的梧桐树下,沏了一壶茶,邀了心一和不祸品茗:“心一,我知道你不喜铜臭味,其实,不用你出面,我自己来打点,也没什么的。” 心一的目光落在清浅的茶水上:“经营商行,还是男子更便利一些。” 不祸抿一口茶,不以为然地笑道:“在我大魏,女子国师都当得,更莫说打理一间小小商行了。” 心一抬眸,目光在不祸脸上一扫而过,就急忙移开:“司巫一职,再是贵重,也不是国师。再者,这天下又有多少女子能与十巫传人相提并论?阿芜本来就被太后娘娘盯上了,还是小心为上。” “咳咳。”芜歌清了清嗓子。这两人近日来怪怪的,她原是好意撮合他们,才相邀绿荫之下品茗,却不料才开口,两人就怼起来了。她浅浅地看向心一:“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我们女子哪里输了男子了?” 心一的脸不由微微红了。他也不晓得自己何以如此失常,只得捧起茶杯逃也似地抿了抿。 芜歌睇一眼不祸,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也不关心扶不吝,至少修书一封回京问问他的下落。” 不祸一双眸子正定定地看着心一,闻声,悻然地收回目光:“那个混球,早该吃点教训了。太后娘娘既然愿意代劳,我也乐得清静。不过。”她顿了顿,笑道:“我确实是时候回京了。” 芜歌微怔:“不等皇上凯旋就回京?” “估摸着陛下也差不多该回了。我先行一步,回京打点也是好的。”不祸清清冷冷地又说道,“再者,我同你提过的事,是万万再拖不得了。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我已二十二了,再不留嗣,就真的愧对列祖列——” “咳咳咳咳。”不祸的声音被心一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心一被一口茶水呛得满脸通红,咳得眼泪星子都出来了。 芜歌正了正神,时下也有些尴尬,便递了个帕子给心一。心一接过捂着嘴又是一阵干咳,半晌,才停了下来,却是蓦地站起身。 可他还没开口,就被不祸抢白了,“你这么着急想逃做什么?我又没说找你。” 心一的确是想逃的,可当下却是尴尬地迈不动步子了。 芜歌被这冤家似的两人逗地紧抿了笑,又为心一添了杯茶,圆场道:“心一,不忙走的,我还有正事跟你商量。三嫂和六嫂入了京,住神鹰别苑怕是不合适,我觉得还是安置在永安侯府为好。” 心一难堪的面容总算顺了几分,却是惊诧地说道:“住侯府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 芜歌抬眸笑了笑,接着话说道:“只是,客人暂居府上,主人家不好不在。我如今雪盲症已经大好了,无需你照料,侯府离别苑很近,嫂嫂和你随时都能来别苑看我。” 心一原本绯红的面色,褪得有些苍白。他嚅了嚅唇,终于还是点了头:“如此……也好。” 不祸眼角的余光就没从心一身上移开过,闻声,摇了摇头,垂眸去喝那茶水。 时下,真有几分尴尬。 这尴尬是被院门口破天荒的一声含笑呼唤给打破的。 “阿芜!” 芜歌惊地停下手中茶盏,扭头望去,就见那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站在院门口,一脸含笑地对着她展开了双臂。她惊喜地嫣然一笑,搁下茶盏,就起身小跑了过去。 “哎。”不祸捧着茶杯一饮而尽,便站起了身。“走吧。”她对一侧的心一小声道。 心一只一动不动地僵站着,目光早随着那道清淡的素影小奔去了院门口。 “阿芜!”拓跋焘几步迎上前,一把搂起小奔过来的女子,旋在半空转了半圈,别迫不及待地堵上那还未呼出的“拓跋”二字,狂热地拥吻起来。 心一像入定的佛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心口在剧烈起伏着,喉结在因为某种强烈压抑的情绪而滑动着。 不祸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眸,一扯心一的衣袖,悄声道:“走吧。”说罢,也不顾那呆子是痴了还是傻了,拽着他从后门疾步遁走。 芜歌当真是有些受不了这个狂野的无赖了。她既挣不开他的怀抱,更挣不开唇舌之间的纠缠。呼吸凌乱时,她才终于被释开了唇,只箍在腰间的臂弯还是半点都没收敛。她恼恨地捶了捶拓跋焘的肩,低声道:“有人在呢,你不要脸,我还要。” 她羞得满脸通红,连余光偷瞟身后的两人,都是没脸了。 拓跋焘爽笑出声,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颊,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何见不得人的?在我大魏,哪个男子出征归来,不是抱着媳妇好一通亲热,以诉相思之苦?” “你还说!”芜歌这回不是捶了,而是狠狠揪他的胳膊,无奈这男子习武练功,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她当真是揪都揪不动,便只好又捶他一把,“整个大魏被你说得民风彪悍,没羞没躁,不过是看我不通民情,故意诓我的吧。” “你这当真是冤枉朕了。”拓跋焘闷笑着抽过她的手,揉在掌心,“你有所不知,虽然军纪严明,不得狎妓,但戍边的将士是允许女眷探亲的。你去瞧瞧,哪个女眷上了军营,长官不是立时腾出营帐来——” “拓跋焘!”芜歌恼羞地踮起脚,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胡说了!” 拓跋焘又是一阵闷笑,眼前这个恼羞成怒的女子,双颊绯红,桃羞杏让,俏丽得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他如是想,就当真如是做了,抽开她的手,埋头在她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哎——”芜歌吓得一惊。 拓跋焘瓮在她的脖颈处,又是闷笑出声:“别怕,朕就是逗逗你,哪舍得真咬下去?” 芜歌又羞又恼,挑着他腰间狠揪了一把:“拓跋焘,你真是个坏痞子。” 这回,拓跋焘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在她耳畔悄声哈着气:“朕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可如今朕是真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你,阿芜,你是不是给朕下了降头,啊?” 芜歌只觉得耳朵痒痒的,躲不开,便想推开他:“别闹了,光天化日的,还当着臣子的面,你这个皇帝还要不要当了?” “呵呵。”拓跋焘又笑出了声,终于松开她,直起腰了,揉了揉她的脑袋,“傻瓜,人早走光了。” 芜歌的心这才稍稍松了松,可立时就又惊地绷紧了。这个无赖竟然弓腰就把她抱起,疾步就朝卧房走去:“阿芜说得对,诉相思是要关着门的。” 芜歌羞恼得说不出话来,只又捶了他两拳。有时,她都道不清对这个男子的胡搅蛮缠,到底是曲意奉承,还是听之任之,亦或是——她其实并不反感这个男子的痞子行径。初时,她很是过不了心头那道坎,是以,便强逼着自己接受罢了。经过这些时日的亲昵,她对这个男子的嬉闹并不反感,有时,甚至是欢喜的。 她羡慕拓跋焘,这种恣意随性只有从前的徐芷歌才有,她早没资格恣意任性了。但跟着这个如火如电的男子,她大可以狂野随性,因而,她有时是欢喜快活的。 在她怔神间,已被拓跋焘抱入睡房,放倒在了榻上。不多时,她身上的衣裳已被除尽,像一具玉雕坦陈在夕阳斜射入屋的夕晖里。 眼前的男子,从不收敛思慕和爱恋,痴狂地深吻轻喃着:“阿芜,朕好想你。你想不想朕?” 芜歌早被他吻得呼吸凌乱,只轻声嗯了嗯。 拓跋焘很不满意她的敷衍,轻轻咬了咬她的唇:“想不想?” 芜歌依旧只是嗯了嗯。她还是不习惯回应他的情话,她也不晓得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拓跋焘不满地抬眸,一边揉抚着她的心口,一边笑哼:“朕的阿芜越来越调皮了,非得朕逼问你才说。” 芜歌原本是想回他一句“想”,以免他再蛮缠的,哪晓得才刚张嘴,心口就是一沉。那个想字,就被吞噬在那个吞噬一切的深吻里。她抱着他的头,手指无望地揉着他的发,叫停道:“行了,别闹,想,想还不行吗?” 拓跋焘却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他身上的戎装带着护甲,不易脱卸,又怕伤了身下的女子,不得不跪伏着,双肘撑起,虔诚地献上爱慕相思的深吻。 “朕在柞山仰头望着山谷上空的月亮,都错觉你在月上对着朕笑,对着朕招手。阿芜,朕好想你,你折磨得朕好苦。”他总是一边吻着她,一边说着情话。 芜歌的神色有些痴惘:“拓跋,你对旁的女子也是说这些吗?”这句话,她其实想问好久了,只是觉得问着煞风景。 身上的男子顿了顿,忽然,蓦地逼了过来。额抵着额,四目相对,眸光绞缠。 拓跋焘捧着她的脸,托着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啄了啄她的唇:“傻阿芜,朕的心不大,装了江山,还哪里装不下那么多女子?没遇到你之前,朕根本不懂何为爱恋相思?遇到你,旁的女子,就再也入不得朕的眼了。” 芜歌抬手,抚住他的脸,笑了笑,问出深埋心底许久,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问出的话:“那玉娘呢?” 拓跋焘的面色变了变,随即他又狠狠地吻了吻她的唇,才道:“阿芜,那只是年少轻狂时的一个错。皇室的传统是十五岁才给皇子安排侍妾。朕才十三岁,还不懂何为男女之情,却对有些事很是好奇。朕是错把依恋当爱恋了吧。这么多年,朕一直道不清对玉娘到底是何情意,直到遇见你。阿芜,朕不曾对哪个女子如此过。朕爱你,爱到自己都心惊。” 芜歌笑了,这样动人的情话,但凡是女子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她扬起下巴,回吻了他的唇。这一下直惹得身上的男子心悸不已。 拓跋焘一手托起芜歌坐起,一手牵过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腰带上:“帮朕。” 这个矫情的男子,最喜欢叫自己为他宽衣解带。芜歌好不容易对男子的服饰了解了几分,解起常服来总算没那么费劲了,可这回是戎装,连着护甲,又沉又笨,她扯着那衣带,当真是越解越紧的架势。 拓跋焘自觉是在自讨苦吃,便一边吻着她,一边裹着她的双手,带着她为自己宽衣。好不容易解下护甲,露出里衣来,芜歌才发觉这个男子早已浑身汗湿了。 她闻到男子清冽的气息荚裹着尘土和汗味,蓦地让她回想起狼人谷的那个满月之夜,手便有些僵住。 拓跋焘此时已不管不顾,卸下绒衣,又脱开里衣,便欺身覆了上来。他有些歉意地吻着她的唇:“阿芜,等会再一同去清洗,可好?” “嗯?”芜歌尽管收敛心神,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她自恼为何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便迷惘地盯着身上的男子,只想把这副眉眼瞧得更仔细些。她伸手抚着他的眉眼,轻呼着他的名字:“拓跋。” 拓跋焘笑弯了眼,双手捧着她的脸,她双颊的熏红让他欢喜得恨不得吻上去。只是,这回,他没有吻她,只这样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忽地,他毫无征兆地沉身,一把将身下的女子据为己有。 他看到掌心那张绝美的脸泛起羞红的光晕,他看到她的双唇因为自己的索取而微颤着,继而是死死咬唇。 他用拇指拨开女子的唇,身下的索取愈发恣意,他依旧强忍着不去吻她:“嗯,阿芜,快活就叫出来,别忍着。” 芜歌只觉得这个无赖怕是个疯的,她咬唇隐忍住越来越急切的呼吸和快要止不住的声音,可又被他的指拨了开。身下的床榻剧烈地摇晃着,身上男子的气息灼热又急切。 “阿芜,朕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什么都可以对朕说,不要忍着。阿芜,朕想听你的声音,朕爱你的声音。”拓跋焘还在不断蛊惑着她,他吻她的耳垂,吻她的眉眼,吻她的脖颈,就是不吻她的唇,非要听她越来越急地收不住自己的呼吸。 芜歌觉得身上的男子真是坏到骨子里了,非得拿着这种羞人的关系来给她洗脑。明明只是床笫之欢,却偏偏要安以世间深情。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投降的。芜歌只记得她在身体的极致欢愉里,不支地微仰了下巴,长长地骂了一句,“拓跋焘你混蛋!” 拓跋焘却是爽笑出声,越发狂乱地揉着她的腰,近乎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阿芜,朕好快活,朕知,朕的阿芜也是快活的。” 第95章 郯郡对峙 翌日,芜歌原本是羞于见心一的。只是,宋帝领军北伐的消息传来,魏国不得不整顿军队,南下郯郡设防。 依着拓跋焘的脾性,宋帝亲征来伐,为了羞辱宋帝,他是不会现身的。但是,建康宫的那个男子,不仅是敌国之君,更是他的情敌。 上回讨伐胡夏,魏宋两国合力敲诈了胡夏的城池和粮帛,身为太子的他,和身为皇帝的义隆,并非相见,倒似刻意回避了彼此。 这回,拓跋焘冷笑,他倒要看看那个伤阿芜至深的薄情君王到底是何模样。 “我要随军。正好我也想回郯郡看看家人,顺便在郯郡再开两间商行,还有你送给我的生辰礼,我也要去收,不是?”芜歌说得清清淡淡。 “阿芜,虽然军营允许家眷探亲,但随军出征却是没有的。”拓跋焘虽然不舍怀中暖玉温香,但打仗不是游山玩水,身为帝王,他如何能允个女子出入军营? “上回你伐胡夏,我不就跟着去了。我穿男装就不碍事了。再者,我也不是非随军不可的。我只是不想回平城,倒不如跟着大军一道去郯郡,待到腊月和亲人团了年,再回平城不迟。” 拓跋焘对这个女子当真是无奈,他摇头:“上回和这回如何相同?上回,你哪怕成日在朕面前晃荡,朕也不会把你怎样。可如今,你哪怕扮成男装,朕也随时都想把你给办了。” 芜歌恼恨地捶了他一拳:“拓跋焘,你就不能正经些,我们在说正事,你为何非得扯到那事上头去?” 拓跋焘被她娇憨俏皮的模样给逗笑了。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朕当真是拿你没法子。” 芜歌莞尔,眸底却闪过一道寒光。 拓跋焘留了驻军在云中,便领着亲兵从盛乐一路南下,又调令沿途的军队,齐集郯郡。是以,连带着原本要返回平城的不祸,也一同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芜歌再见心一时,两人都有些尴尬,只都心照不宣地把院落那幕刻意忘却了。 “你有何打算?”心一是决计不信芜歌此去郯郡,只是为了开商行和访亲友。他看着落日笼罩下的女子,整个人像镀着佛主才有的光芒。 “我既然不能回建康,化己为刃,就只好借刀杀人。”芜歌满身镀着霞光,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温度。 “一场战事要死多少百姓,你知道吗?”心一动了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一己仇怨,挑起两国战事,哪怕复仇了,你的心能安乐吗?” 芜歌初时怔了怔,心一怕是误解了这把刀并非是指拓跋焘,只是,她也懒于解释:“若是这回宋魏当真交战,也与我无关。我充其量只是趁着战事浑水摸鱼罢了,还担不起‘挑起战事’之名。” 心一张了张嘴,有些词穷。 轮到芜歌教训人了:“倒是你。既然已经还俗了,为何还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我瞧着不祸就很好。” 心一的脸顿时阵红阵白起来。 “我看你们也很合得来。既然不反感,为何不试试看?”芜歌一副忠人之事,苦口婆心的模样。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心一问。 芜歌点头:“自然——” “我问的是你。”心一打断她,接着问道,“你不反感拓跋焘,于是就觉得大可以试试,是吗?” 轮到芜歌怔愣着词穷。她顿了顿,道:“我与你如何相同?” “有何不同?”心一隐忍了这么久,总算是问出口了,“阿芜,你扪心自问,你接受拓跋焘到底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自己。你为何不能试着放下心魔?你若是为了自己,而选择他,我无话可说。可是,阿芜,你是吗?” 芜歌的脸蓦地苍白了几分,哪怕映着落日,朱红的唇色还是褪作了浅淡的流丹。她刻意硬了硬声线,听着很有几分嘴硬的意味:“两者并无不同。” “阿芜,你这是引火自焚!拓跋焘待你再情深,也不可能立时为你祭天,你若短期内夺不下火凰营,你又当如何?是隐忍蛰伏到扳倒姚太后,拿下大魏凰座那日,再借着凰后私兵南下复仇,还是另做打算?你想过吗,阿芜?万一你扳不倒姚太后呢?”心一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芜歌的脸色越发苍白。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唏嘘如呓地说道:“这些我都想过。可我别无选择啊,心一。比起南下深入虎穴,化己为刃,我就只剩这条路了。况且,不试试,如何知晓不行呢?”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眸子里闪着泪光:“谁说你只剩这条路?你可以放下的,阿芜。” 芜歌的眼圈红了,她移眸望向那轮落日,硬声道:“不可能了,心一。你知道我为何会盲吗?”她的眼圈里积蓄越来越的泪水,她闭目,任那泪水泉涌:“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万鸿谷那幕,我不想再看见哥哥最后屈辱的模样。” 她微仰着下巴,泪水滑落她的颈:“血债若是不用血偿,莫说亡者不能安息,到我死那日,我也不能瞑目。” 心一看着她无可救药的模样,眸中的泪光漾起了潋滟。 芜歌睁开眼,扭头看着他,清润的眸子里闪着泪光,却像是耀着火光:“心一,我知,我早成了女戒里不堪为妇的淫贱女子,成了佛主眼中堕落额鼻地狱的魔障。可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仰俯无愧于天地,我并未对不起谁。哪怕是拓跋,我们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我是徐芷歌也好,刘芜歌也好,都无需世人评判。” “你对不起的人,恰恰是你自己,阿芜。”心一眸中的泪终于滑落,他别过脸,一把拂了去。 芜歌的嘴唇颤了颤,许久,才道:“心一,我知你是悲悯我。可我也没那么可怜。我和拓跋在一起,并不痛苦,虽然在世人眼里只是无媒苟合,还不如平城宫里的左昭仪之位,但我不在乎。我不是非得嫁人不可的。” 心一回眸再看她时,她已转身离去,只留一个清冷的背影沐在晚霞中,越飘越远。 翌日,两人就随军南下了,自此哪怕天天见面,却再未交谈。 这一路行军,芜歌都是一身玄色男装打扮,与做玄色打扮的巫女站在一起,总给人一种雌雄难辨的诡异神秘感。 芜歌担心月妈妈舟车劳顿吃不消,本来是要先送她回平城的,但老嬷嬷非得坚持随军,还自请入火头军里当厨娘。芜歌实在拗不过她,又想着那个执拗得叫她头疼的弟弟,便也由得月妈妈入火头军了。 徐庆之已成功拜了楼婆罗为师,被这个师父治得服服帖帖,连军中最低等的杂役帮厨都做得毫无怨言,一做就是两个多月。 拓跋焘安慰芜歌,“家逢巨变,他年岁还小,自然是会心性大变的。给他一些时日,耐心些,等他自己长大,看开了,想通了,便能与你和解了。” 芜歌却没那么乐观,她总觉得曾经那个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小小少年已消失无踪。她早就已经失去弟弟了…… 南下这一路,魏国群臣对刘义隆领兵北伐的动机和决心,各怀不同政见。 军营里,楼婆罗再次对着崔浩直翻白眼:“是哪个竖子说宋帝北伐,只是讨伐逆贼的幌子?是谁说他夺下荆州就已近入冬,无力再北伐的?” 崔浩一脸无奈,轻摇着蒲扇道:“马有失蹄,我虽没算准谢晦那么快就投降,但北伐。”他直摇头:“宋帝并非等闲之辈,又岂会不知如今北伐时机并不成熟?胡夏还没解决,哪里是魏宋开战的时候?” 楼婆罗冷哼:“照你这么说,宋人北伐就是做做样子?哼,几万人背着粮草辎重玩一场北伐把戏?” 崔浩直耸肩:“我如何晓得?只这宋帝葫芦里当真不知卖的是何药。” 拓跋焘坐在主座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臣子斗嘴。他其实有些明了情敌之所想,只是,并非十分确切罢了。 想当初,阿芜深陷建康,了无音讯的那段时日,他何尝不是度日如年,脑海翻来覆去不下百回,想要挥军南下? 他冷笑,建康宫的男主人怕是悔不当初,想寻回心头所爱,有些歇斯底里了吧。只是,他不会给那个男人任何机会。他的阿芜,他连拘她在平城宫都舍不得,又如何会容她再落入那虎狼之地? 他只恨时下自己的根基还有些薄弱,还没到挥师南下,踏平江南,为阿芜雪恨的时候。他忽然扭头问崔浩:“西边有何动静?” 崔浩的眸子亮了亮,有些传染了主子的戏谑口吻:“赫连勃勃儿子生得太多了,十三个儿子,年岁又相仿,谁都来争一争皇位,赫连昌哪里受得住?内忧外患,赫连昌巴不得魏宋打起来,他好作壁上观。” “当真毫无异动,只是作壁上观?”拓跋焘沉了沉眸子。 崔浩正色起来,放下那柄装模作样的羽扇,起身赔罪道:“陛下教训得是,微臣这就去核实胡夏是否有异动。请陛下容臣几日。” 拓跋焘点头:“准了。” 可怜楼婆罗一脸蒙圈地看着君臣二人。此番商议,他分明全程都在场,为何竟有些闹不明白那对君臣在打什么哑谜。他很是懊恼,出了军营还极是不痛快。见到跟屁虫小徒弟,就更是吹胡子瞪眼,没个好颜色。 “师父,莫不是有何烦恼?”庆之不执拗的时候,是很乖巧伶俐的。 楼婆罗当真是苦闷,想了想,招手扣住小徒弟的脑袋,凑近来:“此乃机密,不得外传。若是走漏了消息,为师和你都得军法处置。” 庆之莫不是连连点头。 楼婆罗便把军营里,那对君臣的哑谜复述了七七八八。 庆之一脸震惊,思索片刻,才道:“陛下是在打胡夏的主意。若是此番,与宋国不会开战,箭无虚发,打一把胡夏,也是聊胜于无。” 楼婆罗的眸子顿时亮了亮。 庆之狡黠一笑:“而且陛下怀疑刘义隆也是打胡夏的主意,郯郡只是疑兵阵。” 楼婆罗狠狠拍一把小徒弟的肩,一脸惊喜:“好小子,可以啊。小小年纪,心眼就这么多。我总算是收了个好徒弟,看那个竖子还总在我面前显摆心眼。” 庆之尴尬地扯了扯唇,有些讨巧地说道:“师父若下回还有什么疑难,尽管吩咐徒儿。” 楼婆罗嘿嘿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呐,是呐。走,为师教你两招。” …… 魏国大军在半个月后,抵达了郯郡。此时,宋帝也才抵达滑台不久。 滑台与郯郡,相距不足百里。 芜歌到了郯郡,并未直接去往故里,而是随着拓跋焘住进了郯郡城府。那里,有她的生辰礼在等着。 城府地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霉菌和各种污浊的气味。 拓跋焘原本是要提人去城府厅堂的,可身侧的女子执意不肯,非得亲自下到这地牢来。他看一眼身侧美极的容颜,有些无奈地暗叹一气。近来,他越来越发觉,自己对着阿芜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当真是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芜歌并不懂身侧男子的无奈和迷惘。她束着男子的发式,却没用玉冠,而是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束发,发带之上还插着那枚银簪。尖尖的,只露出银簪头角,看着像是一点清冷的装饰。她手中执着软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掌心轻击着。 地牢里,燃着油灯和火把。 一早被提到地牢厅堂中央的女囚,一身素色衣衫斑斑驳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那袭衣衫,一瞧就是里衣。 “你是把她从梦里揪出来的?”芜歌瞥一眼拓跋焘,便大喇喇地坐上了审判席的主座。 拓跋焘在她对案坐下:“朕哪有功夫管这些,兴许是这样的吧。” 那女囚听到“朕”这个字眼,蓦地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两人,眸子一瞬染了惊恐之色。 芜歌笑得明媚,寒暄道:“九夫人,好久不见。” 阿九一眼就认出这身雌雄难辨的装扮是何人了,当初徐家嫡女取道滑台回建康时,就是差不多的装束。“你你——”她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利索,“你想怎么样?” 芜歌笑了笑,挑眉看向一侧的狱卒:“你们这里有什么刑具,尽管拿上来。” 第96章 墨刑毒妇 阿九虽然被关在这地牢已经七八日了,但狱卒知晓这是上头要的人犯,不敢随意虐待。阿九也没吃太多苦头,更莫说是上刑了。 “你想做什么?”阿九一脸惊恐,双手捂着肚子,尖声道,“我是二爷的人,徐芷歌,你这样对我,二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芜歌挑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徐湛之不放过我?我何尝会放过他?” 阿九只觉得眼前这个绝美的女子,陌生得有些可怖。她张了张嘴:“我我我——”她捂紧肚子,颤声道:“我有喜了,是你的亲侄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芜歌的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的腹部,手中的软鞭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案几:“原来是有喜了?”她移眸看着那张惊恐的脸,清冷的目光泛起一丝寒光:“亲手杀了枫哥儿,你就不怕他半夜索命?你肚子里怀的,怕就是枫哥儿的冤魂吧?” 阿九吓得一哆嗦,一双手赶忙弹了开。 芜歌眸中的寒光隐去,燃起一团烈焰来。这个妇人脸上的须臾变色,证实了她许久以来的猜测。她差人暗访了当日看顾枫哥儿的仆人,排除下来,眼前的妇人最是可疑。只是,她万万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狠毒的母亲。 阿九见她眸子里闪现出怒意,才惊觉方才的失态,硬着脖子,心虚地叫道:“你胡说八道,枫哥儿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会啊——” 啪嗒——狠狠一鞭子甩了过来,劈在阿九的肩上,她整个人被劈得扑倒在地上,疼得啊啊惨叫着。 芜歌抬手还想再甩一鞭子,被拓跋焘攥住了手腕。她偏头看过去,只见那个俊朗的男子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与这种人动气,多不值当。”拓跋焘抽走她手中的鞭子,搁在了案几上,“你若想罚她,交给狱卒,他们有成千上万种法子罚她。” 趴在地上的阿九惊恐地抬头,眼眶里的泪水惊惶地微颤着。 拓跋焘冷冷睇了地上的妇人一眼:“与这种人动手,会脏了自己的手。”他牵过芜歌的手,作势就要离开。 “你不能走!”阿九看着满屋子的刑具,吓得惊慌失措,爬了几步,一把抱住芜歌的腿。 芜歌垂眸,冷冰冰地看着地上乞怜的妇人。 “徐芷歌,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肚子里是你的亲侄子,亲侄子!” “拖开她!”拓跋焘原本是想一脚踹开阿九的,但他如何能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动手,只得怒喝一旁的狱卒。 立时就有两个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掰开了阿九,夹持着就要甩进牢房。 “慢。”芜歌松开拓跋焘的手,随手取回案几上的软鞭,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阿九见她手中的软鞭,吓得浑身哆嗦:“你你——” 芜歌用软鞭一把抵住她的下巴,高高昂起:“想活命,就老实交代,你是如何推枫哥儿落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九嘴硬地轻颤着。 芜歌的目光落在阿九的腹部,又抬眸回看她,冷笑道:“只有枫哥儿才是我的亲侄子。徐湛之背弃父亲,自立门户,与徐家早已断绝了关系。你腹中这块肉,与我何干?” 芜歌移眸看向一侧的狱卒,笑了笑:“你们这里有墨刑吗?” 那狱卒见眼前雌雄难辨的女子倾城一笑,早已丢了三魂七魄,傻愣愣地点头:“有,有。” 芜歌移眸看着阿九,笑得越发明媚。她把软鞭滑向那夫人的脸:“虎毒不食子,你也称得上是这天下最毒了。”她挑眉,看向那狱卒,“就给她一左一右,刺伤‘毒妇’二字。” “不!不!”阿九疯狂地挣扎起来。她虽算不得倾城国色,但这张脸是她今生最大的倚仗,尤其是那双活像徐二夫人的眉眼,她如何肯毁了去? “我说,我都说!”她哭喊着,张牙舞爪似的撒开双手,绝望都想要揪住芜歌。 芜歌早已退开几步,依旧是笑盈盈的:“晚了。先刺了上这两个字才招不迟。”她坐回大背倚,好整以暇地敲着软鞭,抬眸笑看拓跋焘:“拓跋,再陪我坐坐吧。” 拓跋焘先前也知晓眼前的女子飞扬跋扈,但却不曾料想她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到底还是坐了回去。 那边,狱卒已备齐了墨刑的刑具。这墨刑又名黥面,是古来就有的刑法,在罪犯的脸颊或额上刺字,无非是奴、盗、婢之类羞辱字的字眼,再染上墨。 阿九只觉得生无可恋,嚎啕大哭起来:“不要,我不要!” “太吵了,塞住她的嘴。”芜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软鞭。 立时,那鬼哭狼嚎之声就消失了,只剩呜呜呜的低嚎。 “哦。”芜歌抬眸,看向那个已经被押着跪扶着,等待行刑的妇人,浅勾了唇角,“我记得当初二——”她敛眸,不悦地改口,“徐二郎挑你就因为你这双眉眼长得像徐二夫人。”她分明笑得灿烂至极,看在阿九眼中却像一朵夺命的彼岸花,“刺了字,如果你还不老实交代,那只好连着这眉眼也一起毁了。” “呜呜——”阿九又是一阵挣扎。 芜歌却已移目,那狱卒便开始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刺起字来…… 耳畔都是呜呜的低吟,芜歌却是面不改色,仍旧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软鞭。 “你不必留在这里。她交代画押的供词,命他们交给你就好了。”拓跋焘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阿芜,只觉得心口有些撕裂的闷疼。 芜歌看着他,隔着案几,凑近些许:“怎么?你觉得我太残忍了?” 拓跋焘摇头,俊秀的面容难得染上一缕阴郁之色:“朕只是心疼你。” 芜歌故作漫不经心的神色,有一瞬怔住。 拓跋焘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朕的阿芜不该面对这些丑陋不堪的事,你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朕想为你挡风遮雨。” 芜歌心底翻涌起酸涩的潮意,面上却只是清浅地笑了笑。她伸手抚住那双俊逸的眉眼,近乎悄声地说道:“报仇当然得亲自动手,这心才安落。不过,拓跋,你这么好,我当真会爱上你的。”说完,她便抽回了手,却被一脸怔愣惊喜的男子一把攥住。 “阿芜?” 芜歌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这个甜言蜜语的男子待得久了,她竟连这么没脸没皮的话都信口说来了。你哄哄我,我哄哄你,礼尚往来,无伤大雅。她笑着凑近一些,悄声道:“不许在这里亲我。” 拓跋焘闷声笑了笑,他方才当真是想亲她的:“还是阿芜懂朕。” 两人相视而笑。 拓跋焘托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 芜歌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便抽回手,移眸看向行刑的那边。 闷哼声还在呜呜的,只是行刑早结束了,阿九像一只被抽了筋的虾,蜷缩在地上,呜呜哭着,满脸都是血参杂着墨的血污。 “招吧。”芜歌睇了狱卒一眼,狱卒赶忙抽开塞在犯人嘴中的破布。 “徐芷歌,你不会一辈子这么走运的!你等着!”阿九喘息着咒骂。 “不招,就继续对着那对眉眼下针吧。”芜歌不耐地出声。 “不要!不要!”阿九吓得赶忙改口,“我说,我说!”这墨刑远比要她的命还要残忍,她哆哆嗦嗦地从椒房殿皇后的亲信婢女托了同乡搭线,结交自己的事一路交代到是如何推了枫哥儿落水,又是怎样到了滑台投奔徐湛之的。她半点都没敢隐瞒,当真是和盘托出了。 她交代完,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半晌不见高座上的女子再出声,她麻着胆子抬眸偷瞟,就见那一身玄衣的女子,面若冰霜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当真叫她不寒而栗,她赶忙垂眸,识时务地说道:“我我都是被逼的,被皇后娘娘逼的!” “哼。”芜歌总算是找到自己的声音了,冷哼一声。虽然事情与她猜想得吻合个七七八八,但听这妇人亲口承认,她还是压抑不住心口的怒火。她扭头看着拓跋焘:“怎么办?我真想杀了她。她死不足惜,可惜腹中那块肉,我是不想为了她而造杀孽。叫心一知晓,怕是饶不了我。” 拓跋焘皱眉,语气轻慢:“想杀便杀呗。是朕杀的,又不是你。造孽的,是朕,反正朕杀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点孽。” “不要,不要啊!”阿九又开始狂叫。 “你闭嘴。”芜歌清冷地看回她,思索一二,她问,“你当真想活命?” 阿九捣蒜般直点头。 芜歌站起身来,冷冰冰地盯着她:“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阿九又是捣蒜般直点头。 拓跋焘起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芜歌睇一眼狱卒:“先收押。”说完,她便转头对拓跋焘道:“走吧。” 走出地牢许久,芜歌都是静默不语。 “你若想杀,就杀吧。” 芜歌偏头看着拓跋焘,清浅地笑了笑:“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留她还有用处。” 拓跋焘只觉得她脸上的浅笑,怎么看都带着强颜欢笑的意味:“你想怎么对付袁皇后?哪里需要朕做的,尽管开口。” 这回,芜歌笑得灿烂了些:“我自然不会对你客气。”她敛笑:“不过,杀人,未必是这世上最残忍的。让一个人慢慢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求而不得,连求死都不得,才是最残忍的。” 拓跋焘听着只觉得心口不适。他总有种错觉,阿芜说的就是她自己。他紧了紧掌心的手:“阿芜。” 芜歌笑得愈发明媚,抬手抚住他的脸:“行了,知道你又要说肉麻兮兮的话了。我不想听了,就想吃点好的。”她捏了捏他的脸:“不知皇上可否愿意为我洗手做汤羹呢?” “自然是愿意。”拓跋焘回捏她的脸。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拓跋焘趁机就拽过她,一把搂了入怀。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他叹道:“阿芜,怎么办,朕爱你爱到不止让自己心惊了,是害怕。” 芜歌闷在他怀里,噗嗤笑出声来:“拓跋焘你上战场真是埋没了,上情场才更是所向披靡吧。” “你又取笑朕,朕说的是正经的。”拓跋焘不满地揉了揉她的发冠。 芜歌攀住他的背,又笑了笑。她总算知晓,自己为何不抵触这个男子了。是因为这些甜言蜜语吧,她虽然不见得有多信,但听着总是受用的。就像她喜爱甜口一样,她从前是不爱吃甜的,如今却无糖不欢。这世事太残忍,她不得不给自己找点甜口,哪怕那甜不过是虚无的。 芜歌是在生辰前夜,回到郯郡徐府的。文姨娘还是像上回那样,领着一屋子女眷早早地迎接在府门口。 这回,芜歌下车后,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前世所剩的亲人。 她的六个侄女,哭着围了上来。年纪大些的攀着她的腰哭出了声,年纪小的才不过四岁,怯生生地远远看着她。 “姑姑。” “姑姑。” 芜歌被她们唤得眼圈有些发涩。 “好了,好了。”文姨娘使眼色给丫鬟去扯开那几个哭闹的小姐,“说了高高兴兴地给姑姑庆生,你们这又是哭什么?” 徐家的女儿,历代都是娇生惯养的。关押在京兆尹衙门的那段时日,这些徐家小姐们遭遇前所未有的厄运,早生了惊弓之鸟的惧意。当日徐家男丁上刑场,徐家女眷们也已踏上了流放之旅。 这一个个小不点也都知晓自己是要被发配为奴了,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半路突然来了圣旨,她们又打道回了衙门的监牢。过了些时日,她们终于重见天日。 故而,在她们眼中这位姑姑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其实,对徐府的遗孀而言,芜歌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姨娘领着众人,簇拥着芜歌入了宅子。尊贵的魏皇殿下,倒是被晾在了一边。 拓跋焘颇有些无奈,他依旧是住在上回的房间,与芜歌隔壁而居。 直到夜深,芜歌才作别满府的女人,回到院落。拓跋焘听到动静,就急不可耐地敲门了。月妈妈今日看他的眼神,颇有些纷杂,这叫拓跋焘觉得有些蹊跷。 芜歌倚坐在贵妃榻上,只抬眸睇了他一眼,便依旧拆着小侄女们制备给她的生辰礼,有画卷,有绣帕,还有干花,无不是那些小不点亲手做的。 拓跋焘挤在她身侧坐下,颇有些哀怨地看着她:“阿芜。” 芜歌只嗯了嗯,一双眸子盯着那幅提了诗的木槿花绘出神。 拓跋焘搂过她,抽开那画卷撂在案几上,像个讨糖吃的孩子:“阿芜,你今日都没理朕。” 芜歌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要如何才是算理你?” 拓跋焘凑近吻住她的唇,深深地吻了吻才松开:“这样才算。” 平日里,拓跋焘没少这样卖萌撒娇,芜歌都是积极配合的。只是,今日,她当真兴致缺缺,没心情应酬他:“别闹了。早些歇息吧。” “朕也有此意。”拓跋焘边说边解她的衣裳。 芜歌捂住他的手:“别闹了。这是在我娘家。不得如此。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 第97章 跌宕生辰 拓跋焘停下手中动作,有些无奈地说道:“那些小不点又不在这个院子住。她们不会知晓的。” 芜歌只清清冷冷地看着他。 拓跋焘越发无奈,有些悻悻地松开她,转念,又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那朕明日一早陪你用膳。” 芜歌只嗯了嗯。拓跋焘解嘲地笑笑,只能打道回府了。 月妈妈待人离去,掩上房门,一脸忧郁地看着小姐,压着嗓子道:“小姐,你当真打算瞒着皇上啊?这要是被他知晓,怕是不太好吧?” 芜歌抬眸看了她一眼。今日黄昏,她在商行接到一封信,是宋国安插在郯郡的眼线冒险送过来的。那人约她明日黄昏在滑台和郯郡之间的十里亭相见。 “我没打算瞒他。我只是在想何时把信交给他比较妥当。”她的声音很冷,听得月妈妈心惊。 老嬷嬷到底还是有故土情结,急忙摇头道:“万万不可啊,小姐,若是皇上派人去十里亭围剿,那边的皇帝是小,百姓是大啊。” 芜歌的眸光黯了下去,嬷嬷都懂的道理,她如何不知?若非如此,她何必犹豫?她其实心底明了,心机深沉如那人,是不可能置自己于险境而无后招的。她即便事先告知了拓跋,也危及不了那人的性命。 只是,她到底还是下不定决心。她不耐地起身:“我倦了,歇息吧。” 这夜,芜歌睡得很不踏实。翌日清晨,早膳也用得心不在焉。午膳是一席围桌团圆饭,她的亲人们齐聚一堂,为她庆生,连在军营的庆之也告假回来了。 只是姐弟俩到底有了隔阂。庆之只说了一句“生辰快乐”就再未与她说话。 芜歌又收了一堆生辰礼,其中,最扎眼的是拓跋焘送上的锦盒。她打开,是满满一盒子的地契和房契。 “你要经营商行,朕在魏国各州县各挑了几处,胡夏和宋国也有一些。还有几处马场、盐场和矿山的,虽然有些铜臭,但朕想你会喜欢。”拓跋焘笑眯着眼,满目都是宠溺。 芜歌这辈子见过的金银珠宝无数,却还是觉得这锦盒沉甸甸的。矿山历来被认为是国之重器,开矿权一直是皇家把持的。此番竟交予了自己,芜歌暗吸一口气,只清淡地说了声:“多谢,这礼我喜欢。” 拓跋焘笑得越发灿烂。 庆生宴,吃得很热闹。芜歌却有些心绪游离。终于在晌午时分,她原本都已午歇躺下了,又爬起来,敲开了拓跋焘的房门。 拓跋焘一把抱起她,旋了半圈,转入屋内,抵着她的额,笑道:“阿芜终于想朕了。” 芜歌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她没多言,只把手中那封信塞到两人的面门之间。 拓跋焘有些诧异,松开她,接过那信笺,疑惑地瞟了一眼,又看回她。 “昨日黄昏收到的。我没打算去。只是,犹豫该不该把信给你。”芜歌努力说得心平气和,理直气壮,“我终究是汉人,我不想南边因为我的缘故,而起动荡。拓跋,我希望你能谅解我。” 如此说,拓跋焘已猜到了几分。他拆开信笺,果然与他猜想的不差。他抬眸,有些探究地看着芜歌,片刻,笑了笑:“朕很开心。” 芜歌看得出他并不是很开心。可那段过往,是她挥不去的前尘魔障,她不想多言:“我先回房了。” 这回,拓跋焘破天荒地没留她。 芜歌回房后,听到隔壁动静,他应该是出门了。月妈妈一脸悲苦地看着自家小姐,欲言又止模样。 “妈妈你放心,依着那人的心性,若非万无一失,他不可能出现在十里亭。没事的。”芜歌如是宽慰。 “为何就到这一步了?”月妈妈呢喃,“从前多好啊。” 芜歌不过冷冷地警告她一眼,就走出了房门。她徜徉在院子的石头小径上,两边是淡香弥漫的木槿花。 文姨娘置办这处院落是用心了的。这里虽然比建康的司空府小了许多,但处处都有她曾经的闺阁,芷兰院的影子。 她走着走着,眼角微微发涩起来。从前,她曾在芷兰院里挽着那个少年,沐着春风,喜笑颜开。司空府门风森严,外男是入不得芷兰院的。那次,是例外。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的生辰,阿车在栖霞山上为她抚奏一曲凤求凰,向她表白心迹。翌日,就来府上提亲了,那个少年对父亲说,“小幺年纪尚小,我知如今提亲是为时过早,但我怕被人捷足先登,故而冒昧提亲。我会等小幺长大,待她十六岁再来迎娶。” 那时,自己就躲在父亲的书房屏风后头,听着那个少年有些磕巴的话。阿车话虽不多,却言辞擅辩,那句话说得有些磕巴。父亲和自己都以为他是紧张,如今想来,那怕是心虚吧。 芜歌记得那时她左等右等,终于等到父亲点头说了个“好”字,就迫不及待地从屏风后头冒了出来,兴冲冲地奔到少年面前,不知羞地笑道:“阿车,你是我的未婚夫了。” 她记得父亲看着她,无奈地直摇头,“你啊你,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阿车却说,“小幺跳脱的性子,最是可贵。” 也就是那天,父亲准了阿车入芷兰院。那时,木槿荼蘼了满园,处处都是幽幽的花香。 “阿车,我好想快点十六岁。” 回想起那个俏丽痴傻的小丫头,芜歌就恨不能把那些欢声笑语都从记忆里剜去。她的步子不由快了几分。忽地,有人挡住了去路,她抬眸,整个人都愕住:“拓——拓跋?” 清隽的男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在她再度张嘴时,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把拽过她拉了入怀。她的声音便瓮在他的怀里,听不真切了。 “拓跋?”芜歌被他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问他为何还在这里,却又觉得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拓跋焘就这样紧紧地抱了她许久。在呼吸和心绪渐渐平复后,他才在她耳畔说道:“朕都已经上马了,却觉得不该去了。朕不想你我之间,横亘任何不相干的人。朕只是纯粹地爱你,朕不想哪怕是一丁点地逼迫你或利用你。阿芜,你明白吗?” 拓跋焘也道不清为何竟有这样纷杂的情绪:“朕不在乎是不是能逮着千载难逢地机会杀那个人。朕只在乎你究竟是如何作想。你不去,留在朕身边,朕就满足了。哪怕你瞒着朕也无碍。朕独独不想逼你。朕不想你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告诉朕的,你明白吗?阿芜!” 芜歌也不明白,到底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告诉他,还是当真就想告诉他。心底翻涌着酸涩的莫名情愫,她紧紧攀住拓跋的背,声音瓮瓮的:“我只是不想你多想。” 拓跋焘越发紧地拥住她:“阿芜,朕有时会想,若是在十三岁那年就遇见你,该有多好。” 这句话让芜歌的眉眼莫名地酸涩。她越发紧地攀住他,明明带着哭腔,却笑着道:“不要。还是六岁吧。娘和父亲都说,我小时候就漂亮极了,见过我的男孩子都会欢喜我。你若那年遇见我,你肯定也会欢喜我的。” 拓跋焘闷笑出声:“好。”相拥了许久,他道:“朕倦了。你陪朕午歇吧。” 这一歇,就歇到黄昏日落。 芜歌迷迷糊糊睁开眼,那个约定的时辰,早过了。她偏头看着枕侧的男子,鲜卑多美男,拓跋的轮廓生得极好,称得上俊美无俦。他的俊,与曾经的那个少年不同,带着一些狂傲和痞气。 芜歌觉得心有些疲累。自从十六岁那个生辰开始,她的每个生辰都是跌宕的。十七岁,她在平城,戴着伪装的面具,谋着身侧男子的心。十八岁,她在狼人谷,蒙着满眼的浓雾,被那个戴着银面具的男子牵着走进遍野雏菊的高地,吹着埙,骑着狼。十九岁,她在这里,躺在不能称作夫君的男子身侧,谋划着处心积虑的复仇。 她看了拓跋的睡颜许久,便又合了眼,更往他怀里又钻了钻。 落霞已只剩最后一轮惨淡的红晕。 义隆站在十里亭中,背手而立,静默地看着那轮残阳渐渐西落。斜阳把他的身影拉拽得老长,正如他心头的暗影,也随着时辰的流逝而越来越昏暗。 终于,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他蓦地扭头,远远地看到一匹单骑,马上的人影看不分明。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不是小幺。 待人近了,果然不是。是个男子,所做的打扮,他在平城泰平王府见过,是神鹰营的死士。 那死士想要上前来,被两个护卫挡住。 “我是大魏皇帝派来的信使。”那死士单膝下跪,扬声道。 义隆的眸光幽幽地沉了下去。 徐湛之看一眼他的神色,走上前,摆手示意那两个护卫让行。徐湛之走了过去,从那死士手中接过信笺,送到了义隆手中。 义隆的面色很难看。 徐湛之清晰地看到他抖开信笺的手,微微有些轻颤,只一眼,他就把信笺搓作了一团。虽然背光,徐湛之不可能瞧见那信笺上的字迹,但只一眼,就足以让他从信笺的背面清晰地看出,那是张白纸。 义隆拧着那张纸在掌心,面色虽难看却未动怒,可手背的青筋却微微突起。 徐湛之瞧得分明,他在竭力隐忍怒意。 “人要不要留?”徐湛之问。 义隆不耐地挥了挥手。徐湛之扭头发话:“放他走。” 那死士拱了拱手,便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徐湛之又陪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皇上,我们回去吧。” 义隆这才像一块消融的冰,总算是动弹了,几个箭步就走出凉亭,吹一声马哨,在追风奔过来那刻,翻身上马,一记扬鞭,回奔滑台。 疾驰的秋风,拂过他的脸,义隆这才算是缓过神来,只是头脑越清楚,心绪就越难平。那封无字信笺,是羞辱和挑衅。他仿佛看到拓跋焘那张痞笑的得意嘴脸。 虽然无字,他却明了那个情敌想说什么,无非是“阿芜是朕的”,“阿芜把你的下落都告诉了朕”…… 义隆觉得这秋风如刃,好像在他的心头划开了一道深痕。曾经在平坂生死与共,以命相护的女子,如今竟把他的行踪出卖给了敌国。小幺,你怎可如此? 他不记得是怎样冲奔回滑台军营的。翻身下马,他径直进了主帐。他血气翻涌,涌生出一股非得嗜血,否则难平的冲动。冲进营帐,他就一把抽起兵器架上的长缨枪。 徐湛之随了进来:“皇上。” 义隆背对着他:“传令下去,朕要点名出战,你和到彦之为左右先锋,明日卯时,出征郯郡。” “皇上?”徐湛之有些意外,“明日出兵会不会太仓促?”他们明明商议的,并非是出征郯郡啊。 义隆回眸,冷声道:“反正迟早是要会会拓跋焘的。” 徐湛之蹙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幺儿的脾气,你我都清楚。还是算了吧。” “若是令正死而复生,你能算了吗?”义隆一把扔过长缨枪,徐湛之立时接了过去。 “若是玲珑还在,臣哪怕是豁出所有,都要留住他。”徐湛之执着长缨枪,目光有些迷惘,转念,他正色,“可是皇上,你已经有皇后了。若是能留住,又怎会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义隆又抽过另一支长枪,挥抢指着他,有些气血难平:“朕说最后一次,万鸿谷,朕并不知情。” 徐湛之苦笑:“臣不敢怨怪皇上,更没有资格。曾经以为只是陌路的人,真的就这么死了,我也不见得更快活。臣这一年来,时常梦见三弟和六弟,甚至徐乔之,臣也梦见过一回。梦到我们几个还年幼,围着抢一个陀螺,大哥抢到给了我,父——徐献之却从我手里夺过去给了徐乔之。” 他苦笑愈甚:“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的话,‘嫡庶有别,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肖想’。嫡支的那三个孩子,我都很讨厌,除了幺儿。可能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又是府里唯一的妹妹。” 他的眼眸里闪着零星水雾:“其实,她才是最像……徐献之的。同样的果敢狠绝。即便没有万鸿谷,她也不可能忍气吞声留在他身边。更莫说还有——” “朕不管!”义隆打断他,深邃的眸子匿着狂澜,“朕也管不了那些。就像朕迟早要夺回郯郡十七郡。她也是。” 徐湛之苦笑着摇头:“那你的后宫就热闹了。她不可能放过袁皇后。” 义隆的眸色暗沉了几分,执起长枪,挽了个花式:“陪朕痛痛快快来一场!”说罢出招,两柄长枪立时就战了在一起。 第98章 城下对战 翌日拂晓,宋军开拔,魏国在滑台的细作才匆匆忙忙传递消息。等郯郡军营收到军报时,宋帝亲率的五万大军,距离郯郡城楼不过十里地了。 芜歌在徐府过完生辰就随拓跋焘回军营了。她是被紧急集合的号角声惊醒的,等她走出营帐,战鼓已经擂响,魏军已齐集练武场。 她看到拓跋焘已披上铠甲,站在教武场的高台上,挥剑向天,对着军士们大喊:“朕与各位将士共生死,天佑我大魏,杀!” 军士们齐声大喝:“杀杀杀!” 芜歌只觉得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有些不真实。不祸和心一走了过来。 不过须臾,芜歌已从震惊和不安中平静下来:“不祸,劳你帮我去城府地牢传个话,把人带过来。” 不祸点头,转身就走了。 “战事已起,军营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徐府。”心一道。 “不必。宋魏迟早是要兵戎相见的。不过是比我预料的早了一些。”芜歌边说边往营帐里走。 心一一把拽住她:“阿芜,打仗跟你想的绝然不同。” 芜歌拨开他的手:“拓跋应该是没法陪我用膳了,你和不祸陪我吧。等我们用好膳,正好上城楼。” 等芜歌慢悠悠地用好早膳,登上谯楼时,宋军已经齐集郯郡城下。从谯楼往下看,黑压压的全是宋兵。城楼里的魏军将士正严阵以待。 拓跋焘见她上了谯楼,便迎了上来,神色是少见的冷峻:“阿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请不祸布置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她笑问。 “阿芜。”拓跋焘无奈地看着她。 “信我。这个杀手锏一出,真打起来,刘义隆就少了一臂。”芜歌绕开拓跋焘,走到谯楼正中央,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城楼之下置备好的大木桶和木柱。 那木柱顶端拉了一根粗绳索,绳索一路延伸到谯楼,固定在谯楼的石柱上。而绳索的另一头吊着一个人,人的正下方是一只灌满水的大木桶。 两军对阵,折辱对方俘虏的事虽不多见,却也不稀罕。但像这样刁钻的,还属头一回,尤其那吊着的还是个女子。 很快,宋军那边就起了动静。徐湛之一马单骑,怒气冲天地冲奔而来。 “二爷,救我!”吊着的女子原本已经叫哑了嗓子,偃旗息鼓了,这下见了来人,又扯着撕破的嗓子高喊起来,“二爷,二爷,救我!” 芜歌看着那匹越奔越近的单骑,冷冷勾了勾唇。 “拓跋焘,祸不及妻儿,有本事冲我来,抓个女子算什么英雄!”徐湛之的怒吼,随着疾风飘荡在战场上方。 拓跋焘有些不自在地捂了捂额。 芜歌偏头,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就对那个怒气冲冲而来的将军,大声道:“徐湛之,抓阿九的人是我。我本就算不得什么英雄。” 徐湛之的速度缓了下来,待他看清谯楼上的人时,眸光有些惊诧地颤了颤。 芜歌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劲装,依旧是男子发式,束着一根玄色发带,手里拿着那根软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掌心轻敲着。 徐湛之在距离阿九十几丈远的地方,勒停了马。那里正好是弓箭手射程的边界。 他执抢对着谯楼:“幺儿,放了阿九。” 隔得这么远,他却清晰地看到芜歌笑了,她从小到大,每每恶作剧时都会露出这种狡黠俏丽的笑容,只是如今夹杂了一丝冷厉的嘲讽。 “二爷,救我,救我!”阿九见到救星,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太吵了。”芜歌一抬手,只见阿九迅速从几丈高的木柱上坠落,噗通落进了木桶。落入木桶的人惊恐地挣扎扑腾起来。 “住手!”徐湛之动怒,拉紧缰绳,引来一声长嘶。 芜歌见时间差不多,便落了手,谯楼上牵扯着绳索的兵士便用力将坠落木桶的俘虏重新拉着,吊了起来。 “徐湛之,动气做什么?你该谢谢我,帮你找出了杀害妻儿的真凶。”芜歌的声音慢悠悠的,嘲讽至极。她指着木柱上吊起的那个落汤鸡一般的妇人:“可不就是你的九夫人嘛。” 徐湛之初时震惊,继而看向那个吊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狂咳不止的妇人,一脸惊疑。 芜歌从腰封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拓跋焘:“拓跋,劳你帮我射一箭,把这供词送给徐将军。” “好!”拓跋焘接过副将递来的弓箭,取出一支箭,戳着那页纸,嗖地一箭射了出去。他臂力惊人,百步穿杨,徐湛之机警地后退了几步,那箭还是不偏不倚地射在了距战马前蹄不过几尺的地上。 徐湛之用抢勾起那箭,嗖地腾空,一把抓住,展开那纸看了起来。 “二爷,我是被逼的,是徐芷歌严刑逼我的。”阿九边咳边喊,一脸惊恐,“她不单毁了我的脸,还要毁了我的眼睛,我是屈打成招——” 噗通,又是一声落水声,紧接着阿九的话就被灌进了木桶,被咕噜噜的水声和扑腾声掩盖了。 是谯楼上,芜歌又抬手发令了。 徐湛之的手有些发颤。他已顾不得不远处在水中拼命挣扎的侍妾了,只举着那页供词,冲着谯楼怒声道:“一派胡言!我凭什么信你!” 芜歌冷哼:“哼,要求证实情有多难?左不过是顺藤摸瓜,查查椒房殿罢了。”她撑着谯楼的护栏,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只怕你不够胆去查。椒房殿要不是为了逼你反叛家门,又怎会处心积虑杀了枫儿,嫁祸给嫡房?是你间接害死了妻儿!” 她抬手,鞭子指着又被重新吊回木柱的阿九:“你,还与这个直接害死妻儿的凶手,又有了孩子。呵。”她冷笑:“你对得起枫儿和秦玲珑吗?” 徐湛之此时坐在马上,身形都有些摇晃。他看向被高高吊起,瑟瑟发抖,又面目全非的妇人,一脸震惊和惊恐。 “哦,不止。你还在为幕后黑手卖命呢。”芜歌冷嘲,清淡的声音里却夹杂着隐忍的怒意和痛意,“徐湛之,你真是愚不可及。” 徐湛之身后的宋军,虽然听不真切,却是清晰地看到这一幕的。 义隆就坐镇在中军,虽然隔得那样远,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只是谯楼上的玄色剪影,却已叫他气血上涌,只因他清晰地看到在她身侧的白色身影。那是身着银色铠甲的拓跋焘。 这一黑一白,远远的,竟像太极八卦一样和谐。 “皇上,徐将军那里恐怕不妙。”到彦之凑近低声。 义隆冷声:“传令他退回来。” 只是徐湛之早已呆若木鸡,早听不见命他回营的号角了。 义隆起身,拔剑,上马,直奔郯郡城楼。到彦之即刻相随。 两人都奔到徐湛之身前了,徐湛之还是一脸痴惘和震惊。 “湛之,你先退下。”义隆直勾勾地仰望着谯楼上一黑一白的身影,冷声令道。 “她说的是真的吗?”徐湛之颤声,双肩都在微抖。 义隆偏头,看向他:“这是离间计。朕没做过。” “那你的皇后呢?!”徐湛之拔高了声音,越发颤得厉害。 义隆微微敛眸:“朕会彻查此事,给你个交代。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徐湛之沉声,一双眸子浓雾迷蒙。他掉转马头,冲奔回营。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九诈尸般弹了弹,见救星离去,惊恐地嘶喊起来:“二爷,二爷!” 芜歌又是一挥手,阿九便又落进大木桶里。 “拓跋,劳你再射一箭。”她指了指那大木桶。 拓跋焘舒眉一笑,依言又射了一箭。大木桶立时裂开条口子,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芜歌冲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笑道:“徐湛之,你的恶毒小妾,我还给你了。我倒想看看,她肚子里那块肉,你是要还是不要。” 义隆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谯楼上的女子。离得并不近,他分明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晰地感觉得到她的一颦一笑,那些早刻在脑海和记忆里,是挥之不去的魔障。 方才,她与拓跋焘的相视一笑,就足以令他入魔。那曾是小幺对阿车的,握着剑柄的手死死攥紧,心口翻涌着喧嚣的怒意和无法遏制的——他再不愿意承认都好,那是妒火。 再妒火烧上脑那刻,他挥剑指着谯楼上的银色身影,冷声道:“拓跋焘,何不下楼一战?” 自从一身黑色铠甲的刘义隆现身后,拓跋焘的目光其实就胶着在他身上了。闻声,他轻狂一笑:“好啊。” 芜歌扭头看向他,眸色难掩紧张和不安。狼子夜的身手有多好,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而拓跋也该清楚,当初在永安侯府后院,他们就曾交过手。 “拓跋,两军对战,不一定要主帅上场的。两国对战,更没有国君单打独斗的道理,太儿戏了。”她劝得很含蓄。 拓跋焘笑笑:“马背上,他未必赢得了我。阿芜等我。”说罢,他抽过剑就疾步下楼。 而城下,到彦之也是一脸焦虑:“皇上,城下决斗太危险了,这里还在魏军的射程之内。” 义隆不以为意:“他们有弓箭手,我们也有,招弓箭手上前即可。” “皇上!” 义隆比手,已然是心意已决。若是早前的相视一笑已让他怒火中烧,那方才眼见她劝拓跋焘不要应战就无疑是火上浇油了。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当下就将那个胡蛮子斩杀落马。 郯郡城门开了,拓跋焘由楼婆罗陪着,出了城。 芜歌站在谯楼上,静默地看着一黑一白的两个男子驱着马,慢悠悠地逼近彼此。她错觉自己的心跳近乎掩盖了两军擂起的战鼓,攥着的软鞭硌得她掌心生疼。她竭力平复呼吸,可是当那两人各自拔剑,驱马冲向彼此,刀光剑影迷眼时,她错觉呼吸都凝滞了。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谁,只心底涌起莫名的惧怕。 不祸也在谯楼上。她不动声色地靠近芜歌,捏了捏她的手。在芜歌扭头看过来时,她宽慰地笑了笑:“我卜过卦,今日有惊无险。” 芜歌明明是不信卜卦的,可当下却心生虚无的希冀来。 不祸尽力岔开她的注意力:“是不是可以放心一出来了?那个女子的事都过去了。” 芜歌怕对付阿九时,心一会横加阻拦,便要不祸临时关了心一。她点头,心不在焉地嗯了嗯,又扭头看向城楼下交战正酣的两人。 鲜卑是马上民族,拓跋焘的马术的确是精湛,之前在永安侯府,应对义隆的左手剑,都渐落下风,这次,借着马术,与义隆的右手剑缠斗,倒也暂时未现颓势。 只是,义隆三岁入狼人谷接受非人训练,马术虽比不得剑术那般了得,却也算得上个中高手。 两人斗了几十招,未分胜负。忽地,义隆虚晃一招,拓跋焘中计,执剑回击落了空,义隆的长剑已直逼他身后,正正瞄准他的后心窝。 芜歌惊恐地扑向护栏,张嘴却呼不出声音。 拓跋焘已反应过来,扭身闪避,堪堪避开心窝,手臂却是顾不上。 义隆的长剑直擦过他的手臂,那柄剑削铁如泥,铠甲的甲片都被戳得飞溅起。 “拓跋!”芜歌终于呼出了声。 马上的两个男子,俱是一怔。 义隆仰头看向谯楼,只见那张绝美的脸,一脸担忧和惊恐,分明就是曾经在平坂时,见他中毒时的深情。他错觉心口像中了一剑,疼得厉害。 拓跋焘也分了神,只他原本就作势反击,这一剑便刺了出去。 义隆的余光明明看到拓跋焘的剑,他是能躲过去的,他确实也躲了,只是刻意未躲周全,任由拓跋焘的剑刺伤了左臂,同样溅起玄色的铠甲甲片。 他一直注视着城楼上的女子,尤其是中剑时,他分明看到她惊恐地张了张唇,唇形是叫“阿车”的,却是全然无声的。在甲片飞溅那刻,义隆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晶莹,那刻,他们清晰地对视了,眸光交错那刻,只一眼,那个女子就别过脸去。 义隆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他也收回了目光。 拓跋焘已收了剑,正冷冷地看着他。 义隆感觉到手臂火辣辣的疼,心口却没那么疼了。他拱手,浅笑:“魏皇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焘拱手回敬,一脸冷肃:“彼此彼此。”只他心里清楚,头先那剑,自己收势不及,眼前的人却分明是能躲过去的,却刻意吃了这剑。若说是特意为了跟自己战成平手,他是决计不信的。从那刻,对手的目光,他知晓是因为阿芜。 这个情敌,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拓跋焘心底翻涌莫名的怒意。 义隆笑得越发温润:“朕此来郯郡,并非狩猎,而是商谈合作的。” 拓跋焘挑眉:“哦?愿闻其详。” “前年,宋魏若是联合攻伐胡夏,统万城早就攻陷了,赫连一族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在苟延残喘。”义隆敛笑,正色道,“前车之鉴,朕以为这回,你我应该联盟,不知魏皇意下如何?” 拓跋焘其实早有预感,因而并不十分意外。心底的怒意依旧在翻涌,他却轻狂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第99章 人各有命 谁也不曾料想,宋魏两国国君城下对决的结局,竟然是当场就口头定下了联盟,更是约定翌日在郯郡和滑台之间的国界订立正式盟约。 义隆和拓跋焘对视,拱了拱手,便各自掉转马头。 郯郡城门大开,迎接国君入城那刻,芜歌早已奔下了谯楼,正正在城门大开那刻,出现在了城门口。 拓跋焘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几个箭步上前,就一把拽了芜歌入怀。 厚重的银铠甲闷得芜歌有些喘不上气,拓跋焘实在是搂她搂得太紧了。她的声音都瓮住了:“你的伤不要紧吧?” 拓跋焘向来是没脸没皮的,当下心底莫名地恼怒,便愈发有几分无赖撒娇的意味:“疼。要你给朕包扎。” 他虽是贴着自己的耳畔说的,但楼婆罗就在身后,怕是不想听也听见了。清淡如芜歌也很是觉得难为情。只是,她头先在谯楼的心境纷杂到自恼自恨,故而,她很配合地攀住他的背,点头道:“好。” 拓跋焘当即就抱起了她。 “喂!”芜歌觉得脸皮都快撕破了,她分明做的是男子打扮,近些时日在军营,他们绝对遵从军规,不曾有什么暧昧的举动。当下,竟是当着全军将士,上演这样辣眼睛的一幕,她捶了捶拓跋的肩:“快放我下来。羞不羞啊,况且你胳膊还伤着呢。” “朕是天子,朕不管。”拓跋焘有些恶狠狠地,抱着她托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芜歌在被他抱上马那刻,分明瞧见城门外,那人扭转马头,正凝眸注视着这边。她蓦地心跳骤急,在心口极度不适时,拓跋焘已上马,圈住她的腰,一记扬鞭朝军营奔去。 营帐里,清理伤口,用羊肠线缝针,甚至是撒药都是不祸动手的,芜歌只在最后关头替拓跋焘缠上绷带罢了。可她却硬是忙活得满头细汗。 芜歌从前并不怕血。可当下她却觉得心口突突的,极度不适,想来这也是万鸿谷的后遗症。 芜歌是容不得自己退缩的,强忍着心口翻涌的气血,一丝不苟地缠着绷带。好不容易缠好了绷带,她拿起一侧新备的里衣,抖开衣袖,小心翼翼地套上拓跋焘的胳膊。 拓跋焘却是毫无征兆地一弯臂弯,圈她入怀,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心口,又开始不知羞地说情话了,“朕真的离不开你了,阿芜。” 芜歌有些惊恐地回眸看向不祸,却发觉巫女当真是神出鬼没,人早不见了。火辣辣的脸这才稍稍松泛了几分。双手实在是无处安放,她有些犹豫地搂住他的脑袋。“那就不离开吧。”她轻喃。 拓跋焘愈发搂紧她,闷声闷气地嘟囔:“朕都有些后悔订立什么联盟了。朕这会只想回平城,老婆孩子热炕头,打劳什子的仗?” 芜歌当真羡慕拓跋,明明是肩负一国社稷的君王,却能活得如此纵情纵性,这种大魏的低级将官都羞于说出口的矫情话,他信口就来了。 芜歌原本阴郁成霾的心都晴朗了几分,这个男子有时候像她的无忧草。她捶了捶他的背;“信你才有鬼了。全大魏,要数脸皮厚,你也当之无愧能称王了。泰平王府就是个教武场,穷兵黩武至此,也好意思说这种风凉话来讨我欢心。” 拓跋焘当真爱极了这个女子,心底再是恼怒不快,她三两句话就能化雨为晴。他闷笑出声:“知我者,阿芜也。不过,虽然仗是要打,但朕思慕阿芜之心,确确实实的真的。” 芜歌早已懒于计较男子的心了,当下没心没肺地配合着笑了笑…… 大宋军营主帐,军医也才刚刚为义隆处理好伤口。 义隆冷沉着脸,在军医还在上药时,就不耐地挥退:“这里不用你了。”说着,自己麻利地扯过绷带一头咬嘴里,一头缠手上,飞快地包扎起来。 到彦之赶紧上前来,默契地帮忙,待绷带缠好,又替主子套上里衫。 “朕是不是该纳妃了?”义隆毫无征兆地来这么冷冰冰的一句。 到彦之有些怔住,随即,就知晓主子还在为郯郡城门前的那幕糟心。他配合地点头:“这两年风调雨顺,大臣们多次上表选秀充盈后宫,想来是有道理的。” “为何是想来?”义隆挑眉。到彦之已替他套好袖子,义隆便垂眸单手扣着盘扣。 “文臣的那套,臣也不懂。”到彦之解嘲地笑笑,退避一步。 “你族里可有看得上眼的妹妹?”义隆问。 到彦之又怔住,随即,摇头:“皇上也知,微臣和族人的关系。多谢皇上抬爱,只是皇上当真不必抬举臣的族人。” 义隆微微蹙眉。 到彦之犹豫一二,终究还是开口了:“恕臣僭越,家父早逝,臣记得隔三差五就有族人劝娘亲改嫁,臣那时还年幼,只记得娘说过的一句话。心若有了缺口,便是找再多的人填补也是枉然,都不是那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义隆闻言,冷沉的俊脸瞬时有了神色皲裂的痕迹。 到彦之赶忙垂首:“恕臣鲁莽了。” 义隆却是冷冷地勾了唇:“朕的确是非那个人不可。可还能怎样呢?”深邃的眸子掀起几丝涟漪:“当初,朕是该听你劝阻的。” 到彦之越发垂首。当初,袁皇后来狼人谷买凶,主子接下这笔买卖时,他就曾出言相劝。 “你啊,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既然想劝阻朕,为何只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做怕是不太好’。为何不明明白白劝朕?”义隆的语气很惆怅。 “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微臣不敢多言。” “那依你所见,朕如今,还能如何?”义隆问得越发惆怅。 到彦之只觉得耳根子有些发麻,有些支吾地说道:“臣还未曾娶妻,并不懂女人的心思。” 义隆盯着他的眉眼问:“你也是心悦小幺的吧?” 到彦之惊愕地抬眸,瞬间惶恐地跪下:“皇上,皇上误会了,微臣万万不敢。” 义隆冷笑:“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和老四的那点心思,朕一早就知晓,只不过觉得无关痛痒罢了。” 到彦之的脸阵红阵白。他很想开口说他冤枉至极,然而,许多事他无法自圆其说。 “朕从前并不把她当回事。阿妫来狼人谷买凶,朕甚至觉得阿妫的计策很好,轻而易举就给朕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义隆也不懂为何今日要对着臣子说这些,只是,心口翻涌的气血着实让他窒息憋闷,不吐不快,“她是朕的第一个女人。朕从没想过今生就只有她。若不是欧阳毒物整蛊,朕都没打算要她。平坂之后的每一天,朕都在想怎样才能摆脱她。阿妫的计策虽卑劣,朕却觉得好用。” 他苦笑:“她骂朕卑鄙,朕当真是卑鄙。”他敛了笑,深邃的眸子蒙了一层冷清的清雾:“朕每每回想,也觉得自己卑鄙。但杀手出招只求快狠准,朕一心只想诛她的心,哪里还管卑不卑鄙?” 到彦之静默地跪着,如芒在背。 “如今,朕却只想要回她的心。这世上,朕只要她一人,就够了。”义隆深吸一气,解嘲地冷笑道,“即便朕看到她扑进另一个男人怀里,朕想的,却只是如何夺回她。可笑吧?” 营帐内,半晌无语,到彦之最终言不由衷地说道:“事在人为。” 义隆还是笑:“替朕送封信。明日结盟后送去,你亲自去。” …… 翌日,宋魏订立盟约,异常顺利,两军约定三日后整军开拔,分别从东线和南线攻打胡夏。 拓跋焘这几日忙于军务,无暇顾及芜歌。芜歌乐得自在,张罗着郯郡的商行。宋魏结盟,她虽然觉得别扭,但于商行的扩张却是极有利的。 庆之已经决定随军西征。芜歌自知,劝阻不了弟弟,只得请拓跋焘照拂。 出征之前,庆之得了圣旨,明面上是准他休沐,实地里却是逼他陪姐姐几日。庆之不情不愿地来了商行,却黑口黑面,冷冰冰的。 “你以为卖几斤大米,卖几坛子盐,就能报仇?你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 芜歌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的弟弟,只觉得他陌生可怖,早不是曾经那个乖巧体贴的小小少年了。 她淡声:“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 “哼,那个叫阿九的贱妇,是害死枫哥儿的真凶,你为何不杀她?!”庆之只恨自己军阶卑微,没能出现在郯郡城楼,否则,他一定是要一箭射死那个贱妇的。 “她的确该死。但作孽自有天收,即便我不动手,徐湛之也不会放过她。我何苦沾了自己的手?”芜歌回得清清冷冷,理直气壮。 庆之捶案,腾地站起,案几上的茶盏被他拍飞,溅落一桌案的茶水:“这世上何人不会死?你是要等到老天爷收刘义隆、袁齐妫和邱叶志的那天吗?” 芜歌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庆之隔案指着她:“徐芷歌,你扪心自问,你所谓的报仇是不是自欺欺人?狼人谷的时候,你目不能视,或许当真是无法全身而退。可如今,你有大把的机会说服拓跋焘拒绝宋魏联盟!可你做了什么?啊?” “依你所见,我该如何?”芜歌微仰着头,抬眸看着暴怒的少年,“若是可以南伐,拓跋焘何必等到今日?庆儿,你姐姐我没那么大能耐,可以左右天下大势。” 庆之的神色虚了几分,却胡搅蛮缠道:“你既然觉得没能耐,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芜歌怔然地看着弟弟,清润的眸子里写满了震惊、失望和痛意。 而徐庆之却是连最后一丝幻念都没留给姐姐,残忍地揭开了彼此明了的后半句话,“你没隔山打牛的本事,就只能深入虎穴!” 芜歌的眸子里已蒸腾起泪雾。她缓缓起身,声音有些微颤:“如何深入虎穴?” 庆之微红了脸,却是硬声道:“你在狼人谷不是做得很好吗?” 啪地一声,芜歌重重地甩了弟弟一记耳光,泪滑落了满脸:“我是你姐姐!” 庆之偏着脑袋,捂着脸,眸子里噙着满眶的泪,却倔强地强忍着。他站直了身子,直视着姐姐,语气笃定得近乎残忍:“想站着把仇报了,是不可能的。醒醒吧,姐姐。”他说完,转身就走。 “徐庆之,你站住!” 庆之住步。 芜歌拂了拂满脸的泪,深吸一口气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遮着掩着了。你休想上战场。你的命,不止是你的。你是徐家嫡房的血脉,我答应过父亲,要留下徐家血脉。你——” 庆之的背影僵了僵。 芜歌顿了顿,冷声道:“你的使命就是保住徐家血脉。” 庆之回眸,脸色惨白,眸中的泪急剧地翻涌着,随时都会决堤。 芜歌扬了扬下巴,一字一顿道:“徐庆之,你没资格涉险,更没资格报仇。父母不在,家姊如母,你开春就年满十四了,是时候说亲了。我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徐家几时开枝散叶了,你几时再跟我提从军从政。” 庆之终于泪水决堤,嘴唇微颤着,似乎是想说什么。 芜歌原本都已擦干的眼泪,又被弟弟的泪给带了出来。她胡乱拂了拂:“报仇,你想也不要想。父亲说过,人各有命。在徐家,你我的使命就是如此。报仇是我的事,容不得你置喙。火头军,你也别当了。我今日就跟拓跋说。” 庆之整个人都在哽咽轻搐,明明似有千言,最后却还是沉默。他忿忿地抬袖揩了泪,就转身飞奔离去。 “真是冤孽啊。”月妈妈看着小少爷的背影直抹泪。 到彦之就是在此时现身的。 芜歌允他进账房时,泪痕才刚刚擦干。 “徐小姐,这是主子给你的。”到彦之话很少,只草草拱手行礼,就掏出了信笺。 既然明目张胆地送信,便是没有不可对人言的。芜歌当下就拆开了信,读完,着实有些吃惊。她挑眉,六省粮道,素来是兰陵潘家所有。如今,那个人竟然允许她的商行贩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主子吩咐我转告,‘小幺,不必多想,朕只是想给你你想要的。’” 第100章 畏罪自杀 芜歌随意折好信笺,就搁在了桌案上,抬眸清淡地道谢:“有劳到将军。我还有事,恕不远送。” 到彦之有些意外,皱眉道:“徐小姐没话托在下转告吗?” 芜歌摇头。因为涉及宋国的故人,陪在身侧的只有最亲近的月妈妈。她对月妈妈道:“有劳妈妈送客。” 月妈妈点头。 “徐小姐!”到彦之急切又为难,“恕在下冒昧。主子对小姐一往情深,万鸿谷,在下可以作证,主子绝不知情。在下逃出邱叶志的掌控后,飞奔回建康报信,主子政务都没顾上,当即就与在下启程往北地赶。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十天的路程七天就赶到了,哪晓得还是没赶上。” 芜歌只冷冷清清地盯着他。 到彦之不知为何竟有点顶不住这样清冷的目光,声音渐渐虚了下去:“主子一直很自责。当初你们从狼人谷劫持他,他明明是可以逃脱的,但为了你,他什么都没做。眼看着你出滑台,主子——” 他顿了顿,犹豫地看一眼月妈妈,到底还是说出口了:“主子那日都吐血了,无关内伤。” 听到此处,芜歌的眸光才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只是,刻意被她敛去了。她顾左右而言他:“狼人谷的那个铁甲杀手就是你吧?” 到彦之微怔。主子在狼人谷的身份虽然鲜有人知,但终究是暴露了。自那以后,狼子夜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主子也再未戴过银面具现身。他犹豫一二,还是实诚地点了头。 芜歌勾唇:“既是如此,从金阁寺开始的种种,你很清楚。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意义?” 她调转话锋:“在商言商,若是大宋皇帝特许天下第一商贩粮,作为东家,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也一定安分守己做个良民,依法纳税。” 到彦之越发蹙眉:“恕在下直言,徐小姐你到底是汉人,背井离乡,客居魏国,终究不如回我大宋。主子——” 芜歌比手止住他,略显不耐:“行了。到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宋魏虽然结了盟,你我终究是立场有别,不宜久谈。”她偏头,“月妈妈,送客。” 这回,到彦之实在没脸再赖着了,拱拱手便离开了。 自从心一被放出来,知晓阿九一事的始末,就恼了芜歌。整整一日,都黑口黑面的。芜歌正好寻着那封御笔亲书的由头,走到里房,去见还在里里外外张罗忙碌不停心一。 芜歌递信,心一接信。全程默契有加,却静默无声。 直到心一看了信中内容,才一脸惊愕地问道:“你有何打算?” 芜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们开门做生意,既然是送上门的买卖,没有不接的道理。” 心一蹙眉:“你分明知道他为何会放出这么肥的诱饵。不过是想你跟宋国斩不断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 那个人的心机城府,芜歌自认是熟知的。她点头:“既然是做边贸,在宋国建商行分号是迟早的事。我们原本只是打算小打小闹在滑台这边先做做。如今既然能贩粮,自然是商号要深入到运河以南去。” “那——”心一暗叹一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必了。”芜歌摇头,“宋国那边的商行,我会交给六嫂打理。若是要有人去宋国打理,也由她去。” 心一诧异地张了张嘴,须臾就恍悟过来,他苦笑:“你想做什么?你是怕我会给你搅局,才刻意不让我插手?” 芜歌并不否认:“你帮我看住庆之,且帮我在平城留意有无年岁相当,品行又好的女子。” 心一越发诧异:“不祸入了春才满十四,会不会早了些?” “不早了。”芜歌从他手中抽回那封御笔亲书,清浅地笑笑,便转身离去。 心一这才发觉自己原本是要气她一段时日的,被她这么莫名其妙地一搅合,竟然稀里糊涂就又被她糊弄过去了。他看着女子纤细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气。 芜歌的六嫂王氏,得了口信,日落前就赶到了商行。这个可怜的女子,生养了一双儿子,原本在徐家庶房的夫人里,属顶有福气的,可万鸿谷的厄难里,一双幼子惨遭夭折。她远在郯郡,得到噩耗,半条命都快哭没了。 这世上,当真是叫她生无可恋。若非是为了一双女儿,她肯定就随着丈夫和儿子去了。 芜歌把宋国贩粮一事,一五一十与王氏说了,替她斟上一杯茶,问道:“这次回宋国要做的事,恐怕有些凶险。六嫂舍得两个姐吗?” 六嫂王慧芝噙着泪,毫不犹豫地点头:“两个姐儿有三嫂和婆母看顾,我很放心。大仇不报,无以安寝。我即便是留在郯郡,也是苦熬时日,迟早是要熬到油尽灯枯那日。” 豆大的泪珠滚落,她胡乱擦了去:“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梦到松哥儿和柏哥儿,他们跟我说,‘娘,我好冷啊,娘,我好疼’。”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他们怎么那么狠毒啊,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下得去手!” 芜歌起身,一把搂过痛哭不止的妇人,自己也泪流满面,却自欺欺人地宽慰着:“六哥到最后那刻都在护着他们,有阿爹护着,他们是不怕的。” 王慧芝攀住芜歌的背,哭地越发凶了:“芷歌,只要能报仇,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不怕苦不怕累,做什么都行!” 芜歌就这么紧搂着三嫂,直等她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声渐息,才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水:“我想嫂嫂做的事也不难。嫂嫂帮着姨娘管过一段时日的中馈,账簿这些想来是读得懂的。” 慧芝一个劲点头:“懂,我懂,洵之教我用过算盘。”说起亡夫,又是泪如泉涌。 芜歌又替她拭泪:“打理宋国的分号,依着这里是怎么做,就照旧怎么做。只是。”她看一眼房门,虽然早已屏退四下,她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嗓子,“待你在宋地站稳脚跟,便寻个可靠的掌柜,再起一盘买卖,要看起来跟第一商毫无瓜葛的。” 慧芝怔愣地看着她。 芜歌凑在她耳畔悄声交代一番。慧芝的眸子越来越亮,连连点头:“我晓得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袁家的人拉下水的。” “不忙。让他们吃得肚满肥肠再说。” 慧芝又是点头,临了,又忧郁地看着芜歌:“他们是皇后的母族,刘义隆极是护短,即便是请君入了瓮,恐怕也奈何不了他们。” 芜歌冷冷勾唇:“不试试怎么知道的。嫂嫂放心,我自有打算。” 姑嫂相商到深夜,一起宿在了商行。 滑台军营,阿九没被接回护国将军府,只是临时安置在一处简陋的营帐。虽然时下还是早秋,阿九还是伤寒得厉害。若非她身子底子好,这样折腾,腹内的骨肉恐怕早就不保,眼下,也是有几分动了胎气。 “我要见二爷!你们叫二爷来!”这两日,她扯着嘶哑的嗓子,一个劲叫嚷的只有这两句。 只是,千呼万唤,徐湛之还是没出现。 阿九从送饭食的火头军口中得知,大军翌日就要开拔出征。徐湛之作为先锋,必然是要出征的。她怕极了徐二爷这一走,撂下她不明不白地留在这军营,自生自灭。 在一番毫无结果的歇斯底里后,她砸破吃饭的瓷碗,抓起一块碎瓷,不深不浅地割在手腕处,待殷红的血染湿了衣襟,她才跌跌撞撞地冲出营帐。 营帐外,有两个低阶士兵把手,她自然是被拦了下来。 士兵一见形势不妙,赶忙飞奔去徐湛之的营帐报信。 阿九在军医包扎好伤口后,终于见到徐湛之了。这个在她眼里如星如月的男子,一脸冷沉,毫无温度地看着她。那眼神,带着肃杀和憎恨,早寻不到昔日醉酒迷离时分,轻抚她眉眼的深情。 阿九自知这张脸早已面无全非,无颜见人,却也顾不得,双手捂着脸,可怜巴巴地挂着泪痕,哭道:“二爷终于肯来见妾身了。妾身当真是被逼的啊。” 徐湛之盯着她,神色越来越冷厉:“枫哥儿虽说与你不亲,但终究是你亲生的骨肉,你如何下得去手的?” “枫哥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如何舍得?”这两日,阿九思来想去,依徐二郎的本事,查到椒房殿头上几乎是肯定的,她犯不着为袁皇后顶罪,她只要脱罪就好了,“我的确是被袁皇后所逼,寿宴那日,引了枫哥儿去莲花池。但我不晓得袁皇后安的是那种恶毒心思啊。我以为,就是把枫哥儿藏几个时辰。我便喂枫哥儿吃了下了蒙汗药的桂花糕,把他安置在假山后头。我就回了院子。” 她捂着嘴,恸哭:“我也不晓得是谁竟把枫哥儿扔进了莲花池!必然是袁皇后安排的人吧。”她跌下榻来,跪着膝行到徐湛之面前,一把攀住他的衣袖,哀哀求道:“妾身好心痛啊,却不敢出声。妾身的确是该死,若非妾身上了袁皇后的当,枫哥儿小小年纪就不会夭折了。” 徐湛之已派了人去查椒房殿,本还存了一丝幻念,这一切都是芷歌的离间计。如今,小妾的一番话,叫他再无自欺的余地。他一把拽住阿九的腕子,半拎起她,恶狠狠地道:“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若有半个字虚言,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珠子!” 阿九吓得颤了颤。这套说辞,她早在脑海翻来复去好多遍了,无非是半真半假,把一切祸患都推到袁皇后身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逼于无奈。 徐湛之听完这真假参半的谎言,冷沉的面色似要冷凝成霜了。他好恨,今生头一回恨到牙痒。他一把掐住阿九的脖子,狠狠用力:“毒——妇!” “二——爷——我是被——逼的。我——有了你的——骨肉,你的骨——”阿九话还没说完,竟被徐湛之拽起胳膊,一把撂出几仗远,噗通摔倒在地上。 阿九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捂着脖子,咳咳不停,又疼得发颤:“咳咳——我的——孩子。” 徐湛之僵站在原地,黑沉着脸,怒道:“你没资格给我生孩子。” 阿九惊恐地抬眸,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浇灌在睫毛上,雾花了她的视线,她竟看不清眼前的男子了,只听到他残忍地冲营帐外吼道:“叫郎中开副落胎药来!” “不要啊,二爷,不要啊。”阿九惊恐地伏在地上求饶,却万万不敢再靠近理智全无的男人。 士兵也不晓得从哪里去搞落胎药,听到将军怒气冲天,直吓得撒腿就往军营外奔去。 徐湛之冷冷看一眼阿九,就转身离去。阿九到底是何时落胎的,他并不清楚,只是,翌日清晨开拔出征时,问了副将,“那边办妥了吗?” 副将有些尴尬地点头。 “把她收监。”徐湛之冷冷甩下这句,就翻身上马,领军而去。 阿九是在当天夜里,被士兵带来的稳婆,强行灌了一剂落胎药,在拂晓时分落红的。饶是她从小做粗使杂役,身强体健,经过此番折腾,已是奄奄一息。在她还来不及喘息时,又被士兵押往滑台府衙的女子牢房。 牢头不知这罪妇的来历,却硬生生被她骇了一跳,双颊上的墨字还没结疤,沾着血污,黑漆漆一片。 这妇人嗓子明明塌了,却还在歇斯底里地无声低嚎着,虽然听不清楚在嚎什么,只听着格外瘆人。 也许,如今只有阿九自己知晓,她忿忿吼叫的是对那个狠心人的控诉,“徐湛之,你好狠的心,好狠啊……” 椒房殿的袁皇后是在五天后,收到消息,得知郯郡城下那幕的。 她气得当场砸了一支玉如意:“徐芷歌那个贱人!贱人!”骂完这些,并没让她好受半分。徐湛之有多可怕和疯狂,她早在闺阁时就有耳闻。 徐湛之十九岁,一战成名,只因以五千骑兵,战胜了胡夏三万雄师。以少胜多虽然难得,却并不足以为奇。叫人震惊的是,这个少年,还没弱冠,竟然在未得主帅首肯情况下,坑杀了两万俘虏!直叫胡夏至今闻徐色变! 与这样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为敌,直叫齐妫毛骨悚然。 她定了定心神,才问:“勾栏院那边没留下首尾吧?” 翠枝摇头:“娘娘放心,舅老爷一早就处置妥当了。” 齐妫这才稍稍安心,转念,她想起那个阿九来。“你出宫给袁府带个消息。”她朝近侍招了招手,凑近耳语几句。 翠枝连连点头,即刻就出宫张罗了。 十天后,滑台城府女牢里,那个墨刑的罪妇莫名其妙地上吊,畏罪自杀。 第101章 宋魏大捷 拓跋焘出征后,芜歌就暂居在郯郡的徐府,由两队神鹰营轮流护卫。 阿九惨遭灭口的翌日,她就收到了消息。只是,她依旧嫌这消息来得滞后。自从十七故去,她就没身手了得的可用心腹了。虽然心一可靠,但他心系佛门,复仇一事终究是不能假手于他的。扶不祸送给她的四个火凰暗卫,连着拓跋焘的神鹰营,虽然是听候她的差遣,但她总觉得有些膈应。 芜歌捂额,疲沓地揉了揉太阳穴,再一次生出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来。 “小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月妈妈只当她是整理账簿疲累了,抽开她手里的账簿,替她揉捏起肩膀来。 “庆儿呢?还在闹腾吗?”芜歌拨开她的手,起身走向床榻。 月妈妈叹气:“哎,一双拳头都砸出血来了。不过,大军一走,他也就死心了,晚膳总算是开始吃东西了。 ” 芜歌坐在睡榻前,散开满肩青丝顺了顺:“你伺候娘亲时,娘亲都是几岁开始给府里的哥儿安排通房的?” 她从前是极讨厌后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总觉得通房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是以,那个人口口声声要等她成人的那几年时光,她是开诚布公地跟那人提过宜都王府不得有通房和妾侍。那人是答应得好好的,看似当真是独善其身,身边不曾有什么莺莺燕燕。 如今回想,她只觉得可笑,那个人背地里要是收了通房和妾侍,她隔着道道府门,哪里晓得?从那人登基后纳了那么多妃嫔就知晓,那个人对她哪里存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 乱糟糟的情绪被月妈妈的回答给打断了,“夫人在时,一般是在哥儿年满十五时,会安排几个丫头。” 月妈妈知晓她的脾性,怕她不喜,笑着劝道:“这种事在大宅子里是极寻常的。哥儿大了,总会有些好奇,与其被不良的人拐带去肮脏地方,倒不如是在府上寻几个顺眼的丫头。只是,夫人治府是很严的,在哥儿没娶妻之前,通房是不得有嗣的。” 月妈妈掀开被子,芜歌钻了进去,有些惆怅:“这家规到了庆儿这里,恐怕是得改改了。”她抬眸,双颊微微有些红:“庆儿开春就满十四了,虽然早了些,是不是开春也就可以安排了?”她记得拓跋那个无赖口口声声说的就是十三岁。 月妈妈难得见到小姐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姿态来,忍俊不禁地笑道:“早是稍微早了一些,但这个年纪也是够了的。” 芜歌似舒了一口气,躺了下去:“庆儿这性子与从前大不同了。也许,给他张罗个好的同龄人,比起我这个姐姐要谈得来一些。” 月妈妈点头:“小姐说得是。” “我近来事多,你明日提醒我,寻个时间跟文姨娘说,请她操持。” “唉。”月妈妈替小姐掖好被子,又熄了纱灯,这才去外间的矮榻上守夜。 翌日,芜歌安排妥当这件事,就去了商行。六嫂王慧芝已经带了细软金银,由着看家护院护送,启程去了宋国。 商行的入账,比芜歌预期得还要好。尤其是宋魏结盟,边境太平后,她从柔然低价贩来的牛羊皮革,从郯郡到滑台,一路价格飞涨。若是南方的贩粮买卖打通,这入账还要更好一些。 芜歌听着掌柜的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东家,云中和盛乐的商行这个月各净赚了三万两和七万两,郯郡分号开得晚,也有三千两的收成。旁的二十三处分号估摸着下个月就能有入账……” 芜歌心不在焉地嗯了嗯。 “不过。”掌柜的欲言又止,看一眼一旁的永安侯爷。 心一接过话说道:“平城的分号,刚开张就被京兆尹衙门给封了。” 芜歌有些讶异,转念,不甚在意地笑笑:“是姚家吧?” 心一点头。 “那就再开一家。”芜歌头先还是兴致缺缺,当下却有些来了兴头,“我记得拓跋是给了我四个平城的铺子,他们关一家,我们就再开一家。” 心一蹙眉:“何必如此?不如等皇上班师回朝再——” “呵。”芜歌轻笑着打断他,“不过是做点油米柴盐的买卖,还犯得着惊动一国之君?这不滑稽吗?”她扭头对掌柜的道,“你去安排。” “是。”掌柜的点头,“只是,万一四个铺子都被封了。” 芜歌笑得越发明媚:“那便再来找我支银子,总之,关一家,就再开一家。” 心一越发蹙眉,对掌柜的道:“你先下去吧。”等人退去,他就有些动气地说道:“你何必故意惹怒姚太后?避其锋芒不好吗?” “我为何要避?”芜歌挑眉。 心一起身来,一脸失望:“你折腾这些,不就是想挑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母子情分吗?阿芜,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于你又有何好处?” 芜歌的神色也有些失望。她迎过对面薄怒的目光,清淡地笑笑:“谁说不利我了?” “阿芜,我都看得明白的事,拓跋焘会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芜歌依旧不以为意。她抬眸看着心一:“我不需要取悦于他。姚太后和我,他只能选一个。早点选,晚点选,并无区别。” 她说得理直气壮,然而心底却也明了,她终究是被不久前那场姐弟之间的冲突给左右了。她有些等不及了。 心一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才说道:“若是他选的不是你呢?” 芜歌怔了怔,随即,她有些刻意的轻慢:“那就改弦易张,另谋出路。” 心一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别问我还有什么出路。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没路,也是能走出路来的。”芜歌起身,已然是要彻底结束这场谈话了。 平城皇宫,永宁殿,姚太后一脸冷沉地拨弄着一把金瓜子,冷笑道:“哼,翅膀还没硬就敢叫板哀家了。” 姚太后的兄长太傅太保姚振海,坐在下手,同样一脸冷沉:“依娘娘的高位,实在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这封铺并无太多道理。” 姚太后不以为意地冷哼:“哀家要封她,需要多少道理?” 姚振海有些无奈,捋了捋山羊胡道:“她如此做,无非是想惹怒娘娘,离间娘娘和皇上之间的骨肉之情。娘娘何必上她的当?” 姚太后撒开那把金瓜子,面露嘲讽之色:“哪有什么骨肉之情?怪只怪阿珠不争气,笼络不了帝心。” 提及独女,姚振海的面色有些难看:“珠儿虽然任性了些,对娘娘却是言听计从的。” “嗯。”姚太后点头,“哀家与她血浓于水,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铺路。后宫之事,哥哥不必过问了。就按哀家的意思办吧。哀家倒想瞧瞧,皇上宠她宠到什么地步了?难不成还能上了天?” 姚振海躬身:“臣遵旨。” 宋魏联军,由两国国君亲自挂帅,分别从北路、东路和南路进攻胡夏。胡夏收到消息时,已然来不及集结军队,尤其是两国两面夹击,北线、东线和南线各郡县同时遭遇强攻,叫这个没落的王朝应接不暇。 是以,宋魏两军势如破竹。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不断有捷报传来。而芜歌与姚太后的隔空之战,同样是如火如荼。 宋魏进军胡夏的战事持续了一个半月。宋国趁势收复了前朝丢失的关中沃土,攻占了洛阳、虎牢和碻磝。魏国则从北路和东路包抄,吞并了幽州、大城等郡县,直逼胡夏都城统万城。 只是,拓跋焘兵临统万城,却并不急于攻克这座都城,反倒是发拜帖,邀请胡夏国君赫连昌城外一叙。 这一叙,无非又是胡夏惨痛求和。只是,这国土已经所剩无几,割地不成,只能赔款。传言,拓跋焘从统万城里运出的金银珠宝无数。 赫连昌为了求和,竟然把待字闺中的三个妹妹打包送给了拓跋焘。 魏国大军赶在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前全胜而归。 相较于拓跋焘的春风得意,刘义隆胜利得闷声不响,在啃噬完胡夏南部边境后,也赶在入冬之前收兵了。 郯郡的雪,比平城要来得晚一些。十一月的北风,呼啸刺骨。 六嫂王慧芝的确是麻利,去到南方不过短短两月,就已经搭建好了贩粮渠道,只等来年开春融了冰,就利用运河漕运一路从江南运粮北上。 芜歌原本是打算在郯郡团年的,只是收到拓跋焘的来信,催她尽早回平城,又得了胡夏那边的消息,一时竟有些踌躇。 不祸并未随军出征,说要陪伴芜歌,便留在了郯郡。芜歌知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心一。而心一就像个牛皮灯笼,点都点不着。 即便火凰营和神鹰营都缄默其口,民间却早已传开了,皇帝亲征胡夏大胜,收获了胡夏三位公主,一时竟传为美谈。 芜歌问询依旧是清清淡淡,倒是愁煞了月妈妈和徐府的女眷。 “大小姐,不如早些回平城吧。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文夫人紧握着芜歌的手,过来人的慈母口吻。 芜歌清浅笑道:“拓跋焘还算不得是我的丈夫。” 文夫人越发愁闷:“大小姐,水至清则无鱼,妾身知晓你委屈,可是——” “姨娘,你后悔过吗?”芜歌打断她。 文夫人怔住。 “姨娘,我无心伤你,只是人各不同。我不是能尊其他女人为主母的性子。也不觉得这世上有男儿值得我如此。”芜歌依旧是清清淡淡的,不知为何文夫人竟从这双盈盈美眸里看到了昔日夫主的影子。 芜歌勾唇,凌傲模样:“你若无情我便休。若是哪个男子,需要我千里迢迢去抢,也就不值当了。我原本就想好了在郯郡团年,姨娘不如想想今年的团年饭该怎样操持。”她说罢,便起了身。若是早前她还有些犹豫,当下却是决定了。 花厅里,不祸和心一隔案而坐。 “有时候,我真羡慕阿芜,她比我这个方外之人还要洒脱一些。”不祸注视着心一,只看得心一红了脸。 “你——是今日就启程吗?”心一有些尴尬。 不祸笑着点头:“嗯,我再不回去,怕扶不吝在牢里冻死。”她敛笑,正色问道:“心一,你没话跟我说吗?” “啊?”心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随即,似想到了什么,急地敛了眸。 “我明白了。”不祸深吸一气,起了身,“我该走了。” “一路小心。”心一起身相送。两人走出花厅许久,都是静默,临到府门口,不祸终究还是开口了,“心一,我这次回平城会去南风馆寻个干净的小倌。” 心一惊得脸色惨白,步子都僵住了。 不祸却是明媚一笑,一阵风似的出了府门。待心一回过神时,巫女早已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芜歌从未想过,还在这种情形下见到那个人。 入冬后,滑台那边对皮毛的需求骤增,商行从郯郡运往滑台的三车皮毛,竟被滑台城守给扣押了。掌柜的去交涉,有去无回。 这滑台是徐湛之的天下。 芜歌觉得这是徐湛之想要见她的意思,便不顾心一的阻挠,执意与心一一同去往滑台城。 果然,两地之间的十里亭,有人一早候在那里。 那里,撑着临时的帐幔,抵挡着北地的寒风。 芜歌挑开车帘,果然就见到了徐湛之,只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刘义隆居然也在。 “小幺,总算肯见朕了。”义隆浅淡含笑,仿佛是多年前无数次相见时的模样,信步迎出凉亭。他身后的徐湛之脸沉如水,眸光寒凉。 心一和神鹰护卫们,下意识地围拢在芜歌的马车前,全力戒备。 “朕又不会吃了你。”义隆端得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对徐家嫡女宠溺无边的宜都王,“放心,朕不会勉强掳你走的。天气这么冷,正好喝一壶梅子酒暖暖。”他说着就率先回了亭子。 而徐湛之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妹妹。 芜歌拢了拢貂裘,便由心一搀扶着下了车。 “你是何时知晓阿九深涉此事的?”徐湛之在她走近时,沉声问。 芜歌淡瞥他一眼,只道了句“猜的”,便由心一陪着进了十里亭。 第102章 十里相见 “坐。”义隆今日身着一身月白外袍,连貂裘都是月白色,端的是一副名士做派。他端坐石桌前,桌上炭炉滋滋作响,一壶梅子酒散发着清润甘甜的酒香。他抬眸看芜歌时,眸光带笑,好像依旧是多年前温润如玉的宜都王。 芜歌敛眸,在他对座坐了下来。 “你们也坐。”义隆一副主人做派,笑对心一和徐湛之。 两人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朕记得有一年入冬,是湛之难得从滑台休沐回京,我们也是像现在这样煨梅子酒。”他的笑目穿梭在清冷如陌路的兄妹之间,带着一丝浅淡的怅惋和怀念,执壶斟酒,“那坛子酒,朕记得是小幺你亲手酿的。” 芜歌闻言,并无太多表情。曾经无忧无虑的徐芷歌有过太多的奇思妙想和太多的任性恣意,她连冰糖葫芦都亲自做过,更勿论梅子酒了。 “我此来是为了那三车皮毛。”她一点都不愿再提过往,偏头对徐湛之道,“敢问徐将军,我犯了哪条哪例,将军要扣我的货。” “是滑台城府扣的,不是我。”徐湛之的语气听不出是在搪塞还是实情。 芜歌蹙眉。 义隆浅淡地对徐湛之递了个眼色。徐湛之虽不太情愿,却还是冷沉着脸,起了身:“心一,我有些事找你。” 心一有些为难地看向芜歌。 芜歌稍稍仰头,挑眉,轻嘲口吻:“徐将军真是精忠,老婆孩子都被人害了,还在为害命之人唯命是从。” 徐湛之的脸顿时煞白,目光移向义隆。 义隆蹙眉:“那个侍妾的话,难辨真假。”他看向昔日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朕自会彻查,给你一个交代。” “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还有什么好查的?”芜歌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抿一口,梅子酒入口甘甜,带着些后劲,曾是她最喜爱的,“公道自在人心,即便证据都销毁了,人心该是如何作想,还是如何作想。”她挑眉,看着曾经的兄长,“徐将军,你说是吗?” 徐湛之只觉得亭子围着帷幔,暖烘烘的,煨着酒香,有些上头,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也不顾心一了,径直就出了亭子。 心一犹豫片刻,终究是起身离去。芜歌并未阻止他。 待亭子里只剩他们两人,义隆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其实从头先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已经紧张了,时下,不过是强撑无波无澜罢了。他的目光一刻都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尤其是那双叫他思之若狂的眼睛。 隔桌而坐,他不断涌生出恨不能越过石桌,揽她入怀的冲动。尤其是方才看她端起酒杯,那纤细指尖的每一丝动作都似牵扯着他的神经。若不是极力克制,他当真想伸手握住她。 他记得小幺十三岁生辰那日,他在栖霞山为她庆生,抚奏完那曲《凤求凰》便隔着琴案握住了她的手。 那个俏丽不可方物的小丫头,明明有些害羞,却红着脸,不知羞地说,“阿车,你这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思吗?” 那时,他不过是爽声一笑,搪塞了过去。 眼下,若是可以,他只想握住她的手,对她郑重地重复当日那句话。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他都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北伐得胜,他原本是该取道关中,径直回建康的,可到底是割舍不下她,便绕道来了滑台。 他原本是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了,可相见了,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也不过是 一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近来可好?”问完,他自觉局促,借着执壶为她斟酒的功夫掩盖这尴尬。 芜歌的语气很清冷,回复却很残忍:“你我早不是见面还可以互相问候的关系了。” 义隆的手顿了顿,有些失神,酒没了杯沿都溢出来了,他才回过神来,搁下酒壶:“小幺,朕不想与你为仇。”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芜歌打断他,半点不愿多言,“皇上既然使这样的计策逼我现身,想必是有要事。还是直接说事吧。” 义隆勾唇,浮起一丝苦笑:“若是朕说,只是因为太想你,想见你呢。” 芜歌与他对视,无动于衷模样:“那我只能说你是活该了。” “哈哈哈。”义隆笑出声来,清朗的笑声回荡在亭中,有些莫名的落寞。他敛笑:“的确是活该,咎由自取。”他注视着她,满目流淌的都是情丝,“你我当真没可能了吗?”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旋即,她明媚一笑,语气很轻慢:“有啊。” 义隆的眸子亮了几分,只是,接下来的话又瞬间叫他黯淡下去。 “在你的皇后脸上墨刺毒妇二字,赐死倒不必了,废了她,就流放去新平的那处流放山好了。”芜歌说得极是慢条斯理,只是说到邱叶志的处置,她顿住,暗吸了一口气,语气虽然沉稳但清润的眸子却雾了潮泽,“邱叶志就照着我哥哥的死法就够了。” 义隆的脸色越听越冷沉。 芜歌已站起身来,微扬着下巴:“如果你能做到这两点,我可以考虑是否还有可能。” “小幺。”义隆抬眸看着她,覆在石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别逼朕。” 芜歌只觉得可笑至极,她便当真笑了:“到底是谁在相逼?刘义隆,我没招你惹你吧。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喝的每一滴水,吃的每一粒饭,都不是宋国的。我与你何干?今日是你死乞白赖使手段才相见的。” 义隆的面色越来越青白:“可朕放不下你。” 芜歌笑得越发嘲讽:“可是我早就放下了。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跟拓跋焘在一起。” 义隆猛地站起身,芜歌心下有一瞬间是发虚发颤的,可她强忍着未退缩,对峙般看着他。 “小幺,别天真了。你想要的,拓跋焘给不了。他在统万城一日就收了赫连家的三个公主,这都不能让你清醒过来吗?”义隆虽然竭力克制,声音却还是隐隐不稳。 芜歌心底并非毫无触动的,只是面上的表情越发轻慢和满不在乎:“天下的王侯将相不都是一丘之貉?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算什么?你刘义隆的妃嫔妾侍就少吗?” “朕可以只有你!”义隆的声音带着薄怒和隐忍,“旁的人,朕可以统统不要。朕只要你就够了!” 芜歌怔了怔,旋即,就笑了:“皇帝陛下的意思是维持你那嫡后高高在上的中宫之位,好好供奉着,只是不碰她是吧?一个给名分,一个给你所谓深似海的情分?” 凉薄的唇微动,义隆却并未出声否定。 芜歌笑得眸中都染了泪星子:“呵,刘义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稀罕你那不知所谓的情分?这天下男人多的是,只要我愿意,信誓旦旦唯我一人的会只有你刘义隆吗?我凭什么要选你——” 她的话被打断,被眼前的男子一个箭步绕过石桌,一把拽着紧紧箍进了怀里。 芜歌的语言和呼吸都瓮在男子骤急骤僵的心跳里。她死命挣扎却挣不开:“放开我!” 义隆只死死箍着她在怀,他近来总是错觉自己是不是犯了心疾。方才,听她没完没了地说这番诛心的话,他都错觉又心悸了。 他弓腰,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呼吸尽数贴着她的鬓发,闻着那久违的发香,他才感觉心口的不适稍微缓和了一些:“小幺,朕要怎样做才能换回你?只要不是刚才的那两条,你说,朕都照办。朕……不能没有你,小幺。” 这样的阿车,是芜歌从未听过的。带着绝望的伤怀和无措的无奈,近乎乞求的意味,最令她吃惊的是,她感觉耳垂那边有些嘲讽发凉。她偏头想看仔细那是什么,却被他死死箍住。 “小幺。” 芜歌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夹杂着泪意。她不知这是真情流露还是谋心之计,只是,要曾经的阿车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不易。 不过,她早不在乎了。 “除了要袁齐妫生不如死,邱叶志死无葬身之地,我别无他想。其实你,我也不想放过的。只是,父亲的确是欠了债,孰是孰非早已纠缠难清。但——”芜歌原本说的冷沉麻木,毫无波澜,可到了此处,却染了泪意,“我徐家不是所有人都该死的。娘不该死,枫哥儿、栋哥儿他们都不该死,尤其是柏哥儿,他才三岁。” 义隆只越发紧地搂住她,呼吸像凝滞了。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些债,我都不可能放下。”她的声音恢复了麻木,“放开我吧,刘——” “朕可以废了阿妫。”义隆打断她,说得有些艰难,“只要你回来。” 芜歌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叹了口气:“天快黑了,我该回去了。” 相拥许久,义隆觉得心口空白的缺口似乎弥合了一些,他是不想放手的,只是再纠缠下去,当真连君王残存的一点体面都要没了。他终于松开她。 芜歌得了自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幺,朕等你。”义隆对着她的背影道。她依旧是头也不回,只是临上车那刻,却被徐湛之横在了面前。 “万鸿谷我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我赶过去时,只有彭城王在了。” 芜歌清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如此,能让你良心好过一些,你尽管自欺欺人吧。”她说着就由着护卫挑帘,钻进了马车。 隔着车帘,徐湛之还在无望地解释:“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他们惨死。送庆之回建康,也只是因为知晓皇上不会拿他怎样。” 隔着帘子,他都能听出芜歌笑得更冷了,“你为何不说三哥和六哥是愚不可及,自愿与嫡房同死呢?罢了,徐湛之,说再多已无用,在我们眼里,你就是徐家的千古罪人。”说完,她冷冷对护卫说了声“启程”,独留徐湛之莫名地泪淌了满脸。 回程时,商行的三车货早已候在了半路。 一路上,心一和芜歌都在沉默。直到芜歌回到徐府,要进内院时,心一才终于开口道,“不祸临行时说想去南风馆寻人。那种地方配不起她,你不如劝劝她吧。” 芜歌怔住,只是,此番相见故人扰乱了她的心绪。她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留嗣一事对她来说势在必行,你不行,她借种也无可厚非。不过是颗种罢了,有什么配不配得起的。若哪日,我想要个孩子,说不准也会借种。”说罢,她就入了院。 心一僵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 芜歌进了院子,就见月妈妈远远地迎了出来,表情有些怪异。 “小姐,外头很冷吧。”月妈妈紧随着她的步子,走到房门口,不等她入屋,就迫不及待地替她解下貂裘。 芜歌不解地看着她。 月妈妈朝房门里头努努嘴,捧着她的貂裘就碎步着走去隔壁的耳房。 芜歌敛眸,不明所以地推开门,便见那个许久不见的无赖正站在房门口,满脸堆笑地看着自己。她步子顿了顿,回身掩好房门,分明是有些惊喜的,却端得是无波无澜:“陛下怎么来了?” 拓跋焘觉察到她兴致缺缺,却还是笑着展开了双臂,求抱抱的架势:“阿芜。” 芜歌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没如他期待的那样几步扑进他怀里,缓步走了过去,抬眸笑看他:“何时到的?怎么事先也没听说?” 拓跋焘有些悻悻地垂了手,一把揽过她的腰,略显无奈和委屈地说道:“阿芜这是生朕的气?怪朕出征得胜,班师回了京城,没直接来郯郡?” “陛下出征小半年都没回京,京中政务全由太傅太保和几位王爷处理,确实是该及时回去的。”芜歌一副就事论事的明理模样。 拓跋焘都被她逗笑了,无奈地叹了一声,抵着她的额:“这么说是真的生气了。” 芜歌觉得很疲倦,对于应付眼前的男子有些惰怠。由着他抵着额,她毫不含糊地点头:“是啊,是有些生气的。” “朕安置好京中政务就——” “陛下就只有回京这事惹我生气吗?”芜歌打断他,“回京这事,我没生气的。” 拓跋焘蓦地恍然模样,抵着她的额蹭了蹭:“哦,是因为赫连家那三个女儿吧?” 第103章 祭天机会 芜歌没否认,却也不想酸溜溜的,尽量平淡地说道:“一日纳三妃,传为两国美谈。我虽没有宫里那两位昭仪娘娘那样有立场生气。”她顿住,这才发觉这天下的女子对于男人纳妾其实都没立场生气,不由有些愤然。 她改口:“其实,她们也没立场生气,那我就更不该生气了。只是,我这人毛病多,不高兴的事收敛不了。” 拓跋焘闷笑,晃了晃她的腰:“朕的阿芜吃醋了。” 芜歌微怔,她也分不清这样的情绪是吃醋,还是希望落空而失望。她今生恐怕都再生不出当初对阿车的希冀来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么虚妄的希冀。 在她愣神间,拓跋焘低头啄了啄她的唇:“阿芜不必跟任何人吃醋。朕的心只是你的。” 芜歌觉得今日这样的甜言蜜语,收效甚微。她的兴致并未好几分。 拓跋焘继续诉衷肠解释道:“那三个,朕是有用处的。朕把她们三个都带到郯郡来了。” 芜歌怔住,错开他的额,诧异地看着他。 拓跋焘笑眯了桃花眼:“朕原本是该跟你商量的,只是朕没料想赫连昌会如此。难得有三次祭天机会,朕便收下了。” 芜歌越发怔然,三个公主,三次祭天的机会?她心底俨然猜到了几分,只是不太敢相信罢了。 拓跋焘的笑敛去了几分,带上了歉意:“阿芜,父皇在世时说过的话,很难绕开,若是用永安侯府嫡小姐的身份祭天,太后和朝堂的那些老顽固肯定要争闹不休。胡夏虽然名存实亡,但朕要为胡夏公主祭天,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他越发歉意:“只是要委屈你了,朕见你原本就改了姓,想来并不拘泥于姓氏。姓刘也好,姓赫连也好,都是朕的阿芜,无甚不同的。” 芜歌回过神来,只是还是有些迷惘,拓跋焘这是要她李代桃僵胡夏公主,而且还一连预备了三次祭天的机会?这是一次不成,再择机卷土重来的意思吗? 拓跋焘见她如此表情,捧住她的脸,拇指婆娑着她的脸颊,满目都是疼惜:“阿芜,你有所不知,铸金人是有些蹊跷的。有些天定的意思,可更多的还是人定。那一道道工序,朕还没有十足把握。但一次不成,咱就再祭一次。朕是娶定了你的。” 芜歌微仰着脸,凝视着他,绝美的眸子里流淌着几分动容的光泽:“拓跋焘,你当真这么想娶我?” 拓跋焘当即点头:“自然。” “那……”芜歌早不是顾怜她人命运就委屈自己的愚善之人了,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安,“那三位公主该如何处置?” 拓跋焘却没她这样的怜香惜玉,在他看来,胜者为王,俘虏的命运自然是他说了算。他有些误解阿芜的意思,力表忠心道:“阿芜,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三个公主,朕都没瞧过几眼,连叫什么名字都记不得。” 芜歌被他逗笑了:“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好好的公主,你把她的身份给剥夺了。我要是她们恨都恨死你了,还对你投怀送抱不成?想的美得你。我不过是想问你要如何安置她们。” 她的笑落寞地敛了去,被剥夺姓氏的痛楚,她是能感同身受的,虽然北上魏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何尝不是为势所逼? “予她们一世安好吧。”她又笑了笑,“亡国公主,最奢望的莫过于此了。” 拓跋焘点头:“阿芜说如何安置,就如何安置。”他又抵住她的额,捧着她的脸,彼此呼吸交缠着却刻意存了一纸的距离,“阿芜,这下该不气朕的吧?” “嗯。”芜歌原本也不是特别生气。她对情情爱爱再不会有从前那样的期许了。 “那你是不是该补偿——”拓跋焘的撒娇被女子踮起脚送上的蜻蜓一吻给休止住。他反客为主,长驱直入地勾住她的呼吸,攻城略地地狂乱起来…… 月妈妈在隔壁耳房候了许久,原是想要随时伺候主子用膳的,但一墙之隔的动静是小别胜新婚,叫她红了老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让她遥想起许多年前,她伺候小姐初嫁到徐府的光景。 当年,徐献之已近而立之年,俊朗之余又成熟稳重,只一眼就夺了小姐的芳心。她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大户人家有套心照不宣的规则,小姐身怀六甲或身子不适时,近身是要顶作姑爷的通房的。 年少时,她为此羞赧过,也暗暗期待过。不过,随着两位主子日益情深,那些暗藏的希冀也都消磨了。她知晓,小姐虽不甘不愿却是提过的,只是姑爷爱重小姐,言明了不会染指她的近身。那么多年,当真就没有。 月妈妈静坐着,听着腊月的风雪,泪迷了双眼…… 拓跋焘恬不知耻地又赖在了徐府,“阿芜既然想留在郯郡团年,朕便也留在郯郡。西边新攻下的城池需要整顿,朕正好去巡防,督促那边新赴任的太守。这往后的每个团年,朕都要与阿芜一起过。” 芜歌对今后的团年,是很迷惘的,却还是配合着点头,道了声“好”。 建康宫,终于在腊月中旬等到了圣驾归来。众妃出了城门相迎,连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宫里有孕的娘娘都到场,排场很是浩大。 这是齐妫的攻心之计。她要让隆哥哥知晓她为他治理的后宫井井有条,她是贤内助,是为他分忧解难的忘忧草。那个叫阿九的肮脏存在,只是她好心的为君分忧。 义隆的神色一贯清淡,瞧不出喜乐。 这一路浩浩荡荡地回宫,帝后虽然同撵,齐妫清润含笑地说道近来宫里的趣事,莫不过是“梧儿第一句会说的话,不是母后,而是父皇。” “采女墨兰和庆秋有了身子,臣妾便擢她们为贵人了。”这些曾经入不得她眼的狐媚子,不是眉眼生得有几分像那个贱人,就是侧脸相似,梨涡相似或是性子相似,她看着都觉得作呕。可如今都成了她具备母仪天下凤仪的棋子。 “行了。”她的絮絮叨叨,被帝王见她开口的第一句冷话给打断。 齐妫有些尴尬地噤了声,偏头带着几分怯弱地看着他。 义隆扭头回看她。 两人对视良久,是义隆先敛了眸:“那个叫阿九的妾侍,是你动的手?”几乎是肯定的质询。 齐妫没有否认,依旧是深情地看着夫君:“臣妾早知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不过臣妾不后悔。这是臣妾该尽的本分,手段是残忍了一些。但通往鲜花盛开的繁华盛世,必然得靠鲜血去铸路。徐湛之是皇上的肱股之臣,皇上需要给他一个交代。皇上想要如何处置臣妾,臣妾都无怨无悔。” 义隆听得眉目俱冷,眸子冷沉。他又移眸看回眼前的女子,这是他倾尽今生挚爱换取的嫡后。 若说辅佐君王,他是挑不出阿妫太多的错处。若是他猜想得不错,这招离间计必然是出自邱叶志,从前,他也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木已成舟,他刻意自欺欺人地忽略了。 “搬出椒房殿,迁居北三所,婉昭仪擢为婉妃,由她代理六宫事务并抚养静梧公主。”义隆对中宫的处置,早有决定,当下说出来,并无太多波澜。 齐妫是有过心理准备的,但她没料想女儿都要被剥夺。她一把攀住义隆的胳膊:“皇上,你要如何罚臣妾都可以,可梧儿,求皇上恩准由臣妾照料。” 义隆凉薄地看着她:“若非查无真凭实据,否则你就连皇后之位都保不住了。” 齐妫的手蓦地松了力道,泪雾迷了眼:“臣妾纵然再有错,却也是为了皇上。” 义隆冷笑:“是啊,你每每出手,总能牵强附会到这条错不了的苦衷上来。万鸿谷如此,阿九如此。可是。”他敛笑,深邃的眸子燃起一团细焰,那是隐忍的怒火,“朕是一国之君,不需要你排忧解难。用兵用权用人,朕自有计较。” 齐妫的脸苍白了几分。 而义隆越说越气:“你所谓的解忧,莫不过是打着一切为了朕的幌子,而行出朕不屑做不愿做的事罢了。” 齐妫松开手来:“说到底,皇上还是因为万鸿谷而迁怒臣妾。”泪淌了满脸,她哽咽道:“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她若待皇上有情,又怎会逃去魏国?又怎会委身于拓跋嗯——” 齐妫的话被喉咙口传来的剧痛扼住,她涨得满脸通红,凄恐地看着眼前薄怒的男子。 义隆也不知为何方才那刻会怒意冲冠,那是他亲眼所见却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的事实。 齐妫明知这是逆鳞,却生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来。她忍着脖子处的疼痛,执拗地说道:“皇……上动怒,是因为臣妾……说的都是……真的——” 义隆原本都要松手了,当下却又紧了几分。他逼近她的脸,压着嗓子道:“你闭嘴!” 齐妫的泪顺着下巴滑到他的虎口,唇角却勾起了笑:“她依附的……是你的仇敌。” 义隆松开手,近乎是甩开阿妫。暴怒过去,只剩一脸清冷残凉:“小幺对朕情意几何,不容你置喙。这世上,唯你没资格说她。你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朕曾许诺她的。是你我亏欠了她,她如何做,都无可厚非。” 齐妫挂着泪,冷笑道:“呵,皇上的意思是她不守妇德、叛国也无可厚非?她要杀臣妾也无可厚非吗?” 义隆觉得莫名的疲倦。他捏了捏鼻梁,冷声道:“停下。” 时下,步撵已驶入皇宫了。宫里,才下过一场大雪,雪花飘了漫天,厚厚的积雪还来不及除去。义隆不等近侍伺候,就掀开帘子,跳下步撵。 “皇上!”齐妫不死心地探出头来,脸上泪痕依稀,声音也被方才帝王的暴怒而拧得嘶哑,“你我是打小的情意,臣妾珍而重之的,皇上当真不在意了吗?” 义隆的背影顿了顿,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兀自走在厚厚的积雪上,若是不在意,他何至于那样对小幺? 在平坂时,他就已经知晓他对那个万万不该动心的女子是动了心的。或许是更早,他就已经发觉了,只是万万不想承认罢了。 是以,他对阿妫才会那样愧疚吧。他明明是该爱重阿妫的,莫姨临终托孤,他满口答应。此后的岁月,虽然碍于对司空府的伪装,他不得不将对阿妫的关切转到暗处。但他对阿妫是用了许多心思的,小到胭脂水粉,大到女子私塾。 他给小幺置备过什么礼物,回头必然是会暗自补偿阿妫一份。虽不是同样的,但在他看来,他给徐家女儿洗手煮汤羹的那些,不过是谋心谋情。他给阿妫的,才是未来皇妃皇后应有尊宠。 阿妫,是他一手培养的妻子。 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正如烦乱的心绪。他觉得自己病了。阿妫说的话,不中听,却是他不愿接受的事实。他不是没恼恨过小幺,得到平城和云中的线报,他恼恨得甚至举起了那把伏羲想砸掉。 可最终,他下不了手。这双手杀人无数,却杀不住自己的心。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长情之人。小幺走后,他挣扎过,他招来那些名字和样貌都记不清的采女。床笫之欢,换个女人又有何不同? 可是,一番他自己都不屑的放浪后,他才惊觉,他看上眼的那些女子,都只是小幺的影子。这种饮鸩止渴的放浪,终了,诛的不是那些女子的心,而是自己的。 他住步在空荡荡的中庭,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他的天地,在那年小幺说出那两个字时,就已经失了颜色。 阿妫的这番诛心之言,不过是想他恼恨小幺罢了。若是他恼恨得起来,或许今生也就解脱了。只是,他连恼恨的资格都没有。 妇德?他禁不住冷笑。他给过小幺什么,值得她守节守德?平坂的两情相悦,在他默许宫嬷嬷去徐府相逼那刻就变成了无媒苟合,不,是始乱终弃。 除了至亲的死,这是小幺最恼恨他的吧。是他合谋与阿妫一起,毁了她的名节和姻缘。 徐潘两家的女儿曾被认作是南朝女德的典范。他知他的小幺也是看重这些的。徐夫人赴死,小幺服下杜鹃红,莫不过是要保全徐家女儿的闺誉。 是他亲手毁了小幺。在金阁寺就毁了。一个没有娘家姓氏,没有夫家姓氏,游无定所的女子,谈何女德? 被他呵护的阿妫,不会懂。他却是懂的,在狼人谷时,他就懂了。 第104章 芙蓉家书 瑞雪殿迎来了不速之客。 哪怕开着地龙,殿内暖烘烘的,芙蓉还是裹着厚厚的貂裘,怀里捧着手炉,只露出一张极是苍白憔悴的脸。 “皇上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她由嬷嬷搀扶着出来,对着来人不过草草行了个礼,就扭头走去软榻。 义隆已习惯了皇姐这样不冷不热,略带嘲讽的语气了。他也不知为何无意识地就走到了这里,或许是往事不可追,他与皇姐同样沉沦在不可追忆的过去。他急于找个同病相怜的人。他径直落座了她的对面,打量一眼她的神色:“皇姐调养得不错。” 芙蓉勾起一丝冷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皇姐好生养一段时日,等天气暖了,朕差欧阳不治和老四陪你去新平。” 芙蓉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义隆解嘲地笑笑。皇姐不知求了他多少回要去新平为亡夫扫墓,他都没有应允。今日,也不知为何,就觉得一切都无可厚非了。 芙蓉打量一番弟弟的神色,随即有些疲沓地敛眸:“皇上这回北伐是见着芷歌了吧?” 义隆轻声嗯了嗯。 芙蓉抬眸,黯淡的目光总算亮了几分,怀里的手炉也搁在了案几上:“她怎样了?”她早先问了欧阳不治,打听到了小姑子的下落,知晓她失明了,这才不得不自行振作。一个盲女哪里还有心力帮她照顾身后的一双儿女? 义隆偏头看皇姐:“她眼睛好了。” 芙蓉长舒了一口气。 “皇姐不是一直想搬出宫,搬回公主府住吗?朕吩咐人拾掇拾掇,等你从新平回来就径直搬回去吧。”义隆的语气有些疲惫。 芙蓉越发震惊,不解地看着他。 “徐府的宅子朕想送给小幺的商行。” 如此,芙蓉便知晓弟弟的意图了,轻嘲地勾了唇:“皇上给了这么多不愿给的恩典,是要臣女做什么呢?” “你我不都想小幺回来吗?”义隆说的轻描淡写,“给她写封信吧。” 芙蓉越发轻嘲:“你我何其自私?”她环顾四周,笑得眉眼弯弯,眼睛却毫无光彩,“都这副光景了,还叫她回来做什么呢?”她偏过头,拷问地看着弟弟,“先不论依着她的脾气,乐不乐意。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她想如何就如何。” 这样浅淡的话语,听得芙蓉哈哈笑出了声,笑到最后泪雾了眼:“若她想要哥哥活过来呢?皇上还能去地府把乔之接回来吗?” 义隆看着有些痴狂的姐姐,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愧意:“皇姐,对不住。” 这句话催得芙蓉泪意喷薄,她哽咽着,许久,才道:“对不住还有何用?乔之过不过来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老三,你知道我有多想随他去吗?” 义隆觉得眉目微微有些涩,他转过头去:“皇姐搬回公主府后,物色几个看得过眼的伺候着吧。” 芙蓉又是一脸震惊,泪都凝在了眼眶里。她有些愤然:“皇上这是要我召面首的意思吗?” 义隆的面色有些尴尬,却也并未否认。 芙蓉又是哈哈大笑,临了,她噙着泪挂着笑,盯着弟弟:“我哪有皇上的本事啊,心里念着一个人,却能转身又叫那些采女贵人们接二连三地有喜。哼。” “皇姐,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不是吗?”义隆有些迷惘地望着殿门。 芙蓉冷笑:“臣女受教了。只是皇上又要我写什么信呢?就你这副样子,哪怕芷歌回来了,你们也破镜重圆不了。” “皇姐说的不错,所以宫里不会再有采女贵人了。”义隆解嘲地哼笑,“确实没意思。”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姐姐,“皇姐若是想通了,朕给你送信。” 芙蓉抬眸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没用的,阿车。” 义隆的唇微微颤了颤,说出来的话却很笃定:“不试过如何知晓呢?” 建康宫的团年,有人得意有人忧。郯郡徐府的团年,却是一派苦中作乐的其乐融融。 过完初一,拓跋焘不得不回平城了。哪怕都临近启程,在马车里,他还缠着芜歌腻歪着;“真不随朕一同回京?出了正月和出了初一也无甚区别啊。”他搂着芜歌,晃了晃她的腰:“阿芜,随朕一起回去吧,你出了正月再启程,前前后后,我们又要分开一个多月。朕会很想你的。” 芜歌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要你想着我有什么不好?” 拓跋焘佯装恶狠狠地咬住她的指,含含糊糊地说:“阿芜,你真是越来越会使坏了。” 芜歌觉得这样肉麻兮兮的道别是时候叫停了:“哪有点皇帝的样子?旧年,我的眼睛还没好,留在郯郡多有不便。如今好不容易复明了,我想陪陪家人。”说着,她抽开手,有些嫌弃地抽出帕子擦了擦手。 拓跋焘被她手中的动作给逗笑了,掐一把她的腰,闷笑道:“居然敢嫌弃朕?把朕惹急了,在这儿就把你办了。” 在一起也有段时日了,可芜歌对这个无赖的无赖话还做不到完全免疫。她羞红了脸,捶了他一把:“快走吧。”说着,就逃也似地钻出了马车,只是,帘子掀开又落下那刻,又被那个无赖揩了一把油。 芜歌羞赧又警惕地看一眼四周的护卫,也不晓得最后辣眼睛那幕有没有被人瞧见。她气鼓鼓地下车,只听到那个无赖隔着帘子还在哈哈哈狂笑。 “真是个坏痞子。”她嘴里细声嘟囔着,搭着月妈妈的手一路疾走入府。月妈妈闷着笑,偷瞥一眼小姐。在临入府门那刻,拓跋焘掀开车窗的帘子,笑着瞧了过来:“阿芜,朕等你回家。” 芜歌扭头,噘嘴瞪了他一眼,就随着月妈妈入了府门,身后拓跋焘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只是刚入府门,芜歌就被门口直僵僵杵着的心一骇了一跳。心一肩上还背着个包袱。 “你?”芜歌刚开口,就有些了然了,笑笑道,“快随他们同去吧。不祸见到你一准很开心。” 心一的脸羞得阵红阵白:“阿芜,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不祸那样做,不太好,我得劝劝——” “呵呵,知道了。”芜歌笑着打断他,“快去吧,再不走,他们可就都走了。” “我也要走!” 芜歌脸上的笑被不远处的弟弟给惊了回去。 庆之也背着包袱,冷沉着脸,走了过来:“我要随师父回京。” “不可能。”芜歌冷了声,“你即便跟着他么出了府门,我也有办法叫他们把你乖乖送回来。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徐芷歌,你以为你是谁!”庆之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为何,对着姐姐竟如此易怒。 芜歌依旧冷冷清清:“父母不在堂,兄长不在堂。我这个姐姐就如母如父如兄,你说我是谁?” “庆之,阿芜,你们都少说一句。”心一回身相劝。 可姐弟俩还是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相让。 庆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休想我会接受你的安排,要什么通房!” “不要通房,那就娶亲,纳妾也行。”芜歌此时口吻,当真活脱脱有了一些严母的意味。 庆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嗦着:“徐芷歌,我没再逼你了,你也别逼我!” “我怎么逼你了。你问问月妈妈,若是还在建康,是不是这个年纪,娘会为你张罗这些?”提到母亲,芜歌的眼睛微红,“娘不在了,我这个做姐姐的理应为你安排。只不过稍稍提前了少许。” 她深吸一气:“徐家嫡支只剩你了,徐庆之,传宗接代是你肩负的责任。” “徐家不止是我,还有齐哥儿!”庆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噙着满眶的泪,嚷嚷道,“你有本事,把齐哥儿带来这里!拘着我生孩子,算什么本事!”他说完,泪已淌了下来。 芜歌看着眼前哭得伤心的小小少年,总算是找回昔日弟弟的一些影子了。在狼人谷头一回重逢时,他就是这样哭着扑进自己怀里的。 芜歌觉得眼角酸涩,走近伸手揩去弟弟脸上的泪水,庆之别过脸错开她的手。 “好了。”芜歌一把揽过早已高过自己一头的弟弟,轻拍他的后背,宽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哭?瞧着害不害臊啊。那些人你要是不满意,我总不能塞给你的。你要想回京习武,出了正月与我同行。” 庆之没再推开姐姐,一哽一哽的,哭得好不伤心。姐弟俩总算是临时和解了。 只是,庆之到底逆不过姐姐和满院的女眷连番相劝,在正月十六,纳了一房妾侍,名叫婉宁。婉宁年方十八,是芜歌找了好几间牙行才定下的。 她身家清白,是家道中落,被继母卖进牙行,为了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娶妻。因着长相清秀,若非芜歌出了高价,她必然就被卖进了青楼。 芜歌见她性格静婉,人品可靠,最可贵的是还稍微识得几个字,当下问了她的意愿。婉宁其实是不愿入门为妾的,一直求着芜歌只想在府里或商行为婢。 只是,芜歌安排她见了弟弟庆之,正值婚嫁之龄的女子似是动了芳心,便默许了。 这亲事只简单置备了一席家宴,一顶红色喜轿从商行后院将新娘子抬进徐府,一串鞭炮,便算是礼成了。 饶是如此,婉宁也是心怀感激了。靠买生契纳进府的妾,照常理,连这些都没有。 夜幕下,北风萧索,芜歌推开窗,仰头望着院门口那两盏红色的灯笼在寒风这个摇曳,目光有些迷离。 “小姐。”月妈妈给她拢上貂裘披风,“夜凉,寒风伤人。” “妈妈,我待庆之是不是太严厉了。”芜歌望着天幕挂着的寒凉满月,“若是换作是娘,她是不会这样逼庆之的吧。” 月妈妈泪雾了眼,笑了笑:“夫人虽然性子好,执拗起来也是很执拗的。”芜歌回眸,眉目蒙着轻纱,也笑了:“今日我瞧着那对新人,忽然有种娘亲附体的错觉,想来娘当时看着哥哥娶亲,也是这般感觉吧。我家有儿初长成。” 月妈妈扭头抹了抹泪,回头时还是笑着:“嗯嗯,小少爷娶妻那日,小姐还会更开心的。” 芜歌暗叹一气。曾经司空府的嫡公子徐乔之娶妻,可是惊动了整座建康城,而今到了庆之竟是这般光景,她时下其实是唏嘘的。“但愿吧。” 月妈妈蹙眉,犹豫了一二,还是开口了:“小姐,你莫怪老奴多嘴。魏皇待您好,您不如还是……还是……”老嬷嬷找不到合适的词眼,只能支吾着后话,“哎,夫人在您这个年纪时都已经有了四少爷了。生儿育女还是要趁早。” 芜歌有些发怔。她似乎从未想过这回事了,甚至欧阳不治和心一诊断她身子寒凉不易生养,她也无甚感觉。她再不会生出满怀希冀,想要为那个男子生儿育女,将来儿孙满堂的心思来了。 若是哪日她忽然想生个孩子,也只是像不祸那样,单纯地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吧。 她回过神来,笑着掩上窗户:“妈妈,我有分寸的。”她不想让老嬷嬷为她操心,便又笑了笑。 解决了庆之这个大难题,芜歌正月的日程便算是了。余下的日子过得飞快,她打理好商行,一切都安置妥当,已经决定带着庆之和婉宁一同回平城。 婉宁和庆之的关系,说不上好坏。婉宁是一味的温婉可人。庆之却是冷口冷面的,只是冷了半月,发现身边的女子还是一味忍让,他也不好再为难人了。两人瞧着是融洽了许多。 若是没有建康的来信,芜歌觉得这个团年是极称心的。 她合上信笺,她认得那确实是芙蓉的笔迹。所言的莫不过是不久于人世,临终托孤的意思。 她推开门,徜徉在冰雪未融的院落,看着花木萧索,心绪烦乱。欧阳不治曾信誓旦旦,医好了富阳公主就回平城,一定要与心一和不祸在医术上决一高下,可这么久了,那老头子再没回来过。 其实,芜歌早已猜到嫂嫂的身子怕是当真不好了,不全然是那个人的计策了。 富阳公主自幼受宠,在闺阁时是皇父宠着,出嫁了夫家宠着,没经过磕碰。夫君离世,拖着一双儿女,芜歌能想象得到那个纤弱的女子怕是当真撑不下去了。 只是,建康是她万万不想回去的。 绕了院落半圈,她就打定了主意,先差信托六嫂去建康探望芙蓉,探探京中虚实吧。 第105章 式婚礼成 芜歌因为建康的家书,耽误了几日。平城的拓跋焘似是急不可耐,飞鸽传书,命留守的神鹰营务必即刻启程。连带着一起传来的还有他的书信。 不过短短五字,“吟云祭天,妥。” 芜歌见信,终于决定启程回京。她摇身一变成了胡夏五公主赫连吟云。月妈妈和庆之也随行入了京。 在临近平城的小镇,宫里的嬷嬷和宫女早已恭候多时。 “公主殿下,奴婢是琴奴。”官驿里,站在最前面的宫女,约莫三旬年纪,瞧着确实有胡夏血统。她弓腰行礼,余光瞟向身后的三个宫婢道:“她们与奴婢都是您的侍婢,分别单名琴棋书画,加一个奴字。” 芜歌扫一眼余下的三个宫女,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瞧着无不是胡夏血统。虽然她这个公主是冒充的,手下的婢女倒不得不做做样子,也不知拓跋焘是从哪里物色了这些宫女的。赫连家的三个公主明明是只身入的魏国,如今人还幽禁在清冷的郯郡别宫里。 她点头:“嗯。起来吧。”她由琴奴搀扶着径直落了座。 “谢公主殿下。”琴奴的举手投足很有女官风范。她轻轻拍掌,便有宫女捧上一早准备好的御呈盘。 芜歌循声看过去,那是一件火红的嫁衣。 名曰棋奴和书奴的宫婢一左一右,展开那件嫁衣,是套胡装。 芜歌对胡夏的服饰,很陌生。这一路回京,她穿的也还是平日的服饰。这身嫁衣,瞧着款式是胡夏女子的装束,但缎面的刺绣却是南边贵族风靡的蜀绣。 “公主,这是皇上特意吩咐司织局为您赶制的。明日辰时,宫里就会派人来迎亲,公主需得在卯时洗漱妆点完毕,这一路得在酉时前赶到皇宫,否则就怕误了式婚礼的吉时。明日的大典是很劳累的,今夜,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芜歌有些心不在焉都嗯了嗯:“你们也下去歇着吧。传月妈妈。” 烛光下,月妈妈抚着御呈盘上的嫁衣,泪光迷蒙:“夫人若是还在,今夜必然是要高兴的睡不着的。” 芜歌坐在妆镜前,目光有些迷离。她笑了笑:“娘在月亮上,看得见的。不过。”她垂眸,“也许也不会多高兴。明日不过是封妃大典,能不能封后还是未知。” 月妈妈放下嫁衣,起身走到她身后,拿起梳子替她顺起发来:“必然是高兴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瞒小姐,老奴从前对魏皇也是有些膈应的。老祖宗留下的话,非我族类。不过啊,患难见真情,他对您当真是没得说的,这样的男子嫁得过。” 芜歌在铜镜里看到月妈妈一脸动容欣喜的模样,她稍稍偏过头,道:“妈妈,你为我梳头吧。虽然魏地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我们还是照着建康的来。” 月妈妈恍悟过来,点头又摇头:“小姐,我不过是个奴才,不是有福之人,没福分为您梳头的。” “娘不在了,你就是我的半个娘亲了。梳吧。”芜歌想,平城的那个男子真是善于攻心,原本她北上只当是李代桃僵之计,现如今,因为这隆重为之的封妃大典,竟也生出几分真的出嫁的意味来。 “嗯嗯,好。”月妈妈点头,捧起芜歌的发,一下一下地顺着:“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芜歌的思绪在老妈妈的唱词里,飘得越来越悠远。这不是她梦想的婚礼,却已经是上苍的怜悯吧。 翌日卯时,芜歌依时起床,洗漱,沐浴,梳妆,披上嫁衣,戴上凤冠。铜镜里的丽人,早不是南国女子的妆容,夹杂着胡夏和鲜卑的异域风情,是让芜歌自己都心惊的陌生动魄之美。 迎亲的马车,像这冬日里的一团火。早春在即,这团火在骏马的牵引下,似是要横扫冬日最后的凌霜,一路传播早春的暖意。 让芜歌意外的是,晌午婚车入了平城南门,冰天雪地下,平城百姓竟然在夹道相迎。城楼上响起礼乐,那不是芜歌熟悉的南方之音,但听着也觉得瑰丽雄伟,心襟澎湃。 “琴奴。”芜歌的声音漂浮在礼乐声中,胜过最好的音符,“把车帘都掀开。我要看看平城的百姓。” “诺。” 不多时,芜歌两侧的厚重帘子大开。她戴着凤冠,玛瑙珠帘充当着红盖头。透着晃动的珠帘缝隙,她看着两边的平城百姓,平成百姓也透着那晃动的珠帘,瞻仰着异国公主的天姿国色。 百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已有百姓跪下膜拜。 芜歌朝两边微微颔首,以示致意。 城楼率先响起了爆竹,紧接着沿街依次响起。礼乐声夹杂在爆竹声里,掩盖了前路疾奔而来的马蹄。 在硝烟弥漫中,芜歌透着珠帘,看到那个男子骑着雪白骏马,在一众黑压压的神鹰死士簇拥下,驰风而来。 若是一切顺利,这个艳红似火的男子将是她的夫。 芜歌心底翻涌起酸涩莫名的情绪来,道不清是喜是悲。应该是悲喜交加吧。 拓跋焘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大步疾奔过来。 婚车这边早已驻足静候。 芜歌的心跳随着拓跋焘的脚步,越跳越急。这个火一般的男子跨上马车,钻进车厢,掀起凤冠上的珠帘,贴面凑近就是浓情一吻。 芜歌迷惘在唇畔炽热的深吻里,她听到夹道的百姓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有的甚至在打着口哨。 魏国民风,果然如他们的无赖君王说的,彪悍又狂野。 “呵呵。”拓跋焘恋恋不舍地移开唇,就搂住芜歌,低低闷笑,“阿芜,朕终于娶到你了。” 芜歌配合地双手攀住他的背,这样的相拥,又惹起一阵民意沸腾。 相拥许久,拓跋焘才释开她,却是一把将她抱起,跳下马车,翻身上马,一记扬鞭,在震耳欲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膜拜声中,疾奔皇城。 芜歌窝在拓跋焘的怀里,耳畔呼啸的北风早被朝贺声、马蹄声、爆竹声和礼乐声所覆盖。 她明知前路是通往平城宫的,却还是有些忐忑地问道:“拓跋,我们这是去哪?” “回家。”拓跋焘觉得这凤冠当真是碍事,他想吻她的鬓,竟也被妨碍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颈:“阿芜,我们回家。” 芜歌被酥痒得缩了缩脖子。她素来是果敢无畏的,祭天和夺下火凰营是她早几年就定下的事,如今真要迈出这关键的一步时,她竟也会心生忐忑和怯弱。 只是,身后的男子如风如火,早容不得她退缩。在她思绪万千时,他们已同骑,一路奔进了皇城。 哪怕进了宫门,拓跋焘还是没有下马,一路奔向安乐殿前的中庭,这才勒马。这里是大魏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也是举行国庆大典的地方。 此时,这里百官云集,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太傅太保姚振海的率领下,群臣叩拜。 拓跋焘翻身下马,又抱下芜歌,牵起她的手,便在朝臣的夹道朝贺中,径直走向安乐殿的玉阶。 芜歌的步子沉稳,心跳却急促。她数着安乐殿的玉阶,一共一百零八阶,与建康宫的承明殿无异。 在她还在怔愣之间,拓跋焘已牵着她回身,面向群臣:“众卿平身。” “谢主隆恩!!!” 拓跋焘偏头笑看芜歌,微眯了桃花眼:“朕要在十日之后祭天,昭告天下。”他高高举起那双十指交扣的手,“这是朕的凰,大魏的皇后。众卿见礼。” 中庭里,黑压压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这皇后素来是要在祭天礼成,铸造金人后,才能封后。今日分明只是封妃大典。 前排的姚振海阴沉着脸,出列,跪下,正要开口辩驳一番,哪晓得那憨坨子楼婆罗大步一跨率先跪下,大声叩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姚振海扭头怒看楼婆罗,楼婆罗撇撇嘴,一副挑衅欠揍模样。 崔浩憋着笑,暗自摇头,也出列来,跪下附和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文一武的两位重臣,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见状,跟风似的跪倒一片,连平日里骑墙的臣子,此刻也不得不做出抉择。一时之间,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呼声震耳发聩。 那姚振海僵站着,扭头瞥一眼身后还未跪倒的臣子,那是他姚家的衷心拥护者,一眼瞧去,也占了朝堂半壁江山。他挺直脊梁,仰头看着玉阶之上的帝王。 拓跋焘也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这一番对视,以拓跋焘哈哈一笑终结,他偏头笑看芜歌,微微点头示意。 芜歌心底有巨浪澎湃,语气却极是沉静:“平身。” 拓跋焘满意地点头,扭头笑对众臣:“今日是朕的大喜之日,各位卿家都入殿观礼,喝朕一杯喜酒吧。”他再次垂眸看向姚振海时,眸光已带着威压之意。 姚振海不情不愿地跪下,不冷不热地道:“臣见过娘娘,娘娘千岁。”他身后的臣子俱都跪下,又是一番千岁千岁的拜喝声在耳畔响彻。 芜歌已由拓跋焘牵着,径直入了安乐殿。 原来皇家的婚礼,南北并无太多不同。芜歌按部就班地行礼,叩拜天地,夫妻对拜,每一步都掀起心底一阵酸涩的狂澜。 没有狂喜,没有遗憾,没有期许,也没有惋惜。 芜歌觉得她似乎是游离在这式婚礼之外,直到礼毕,被送到月华宫,坐在喜帐里,眼瞅着满殿的红妆,她才感觉到几分真切。 拓跋焘还在正殿,被那些武将们闹着喝喜酒。先是大胜柔然,再是西伐胡夏,新帝的战功是开国以来的帝王中最耀眼的。大魏原本就崇战,今日,必然是要君臣尽欢的。 芜歌等了拓跋焘许久,久到足够她胡思乱想。她想到了很遥远的从前,也想到了平坂,建康宫和狼人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如前世一般遥远。 她当真是重生了吧? 就在她思绪烦杂时,殿门口终于起了动静。紧接着便见宗和搀扶着醉醺醺的拓跋焘入了殿来。 她起身,侧身退到了一侧。 宗和把拓跋焘扶躺在床上,对她行了礼:“娘娘,皇上多喝了两杯,奴才已经吩咐御膳房煮了醒酒茶,不久就会送过来,有劳娘娘了。” 芜歌点头。 宗和瞥一眼床上的主子,福礼退下:“奴才告退了。” 待宗和离去,这偌大的内殿便只剩他们两人了。芜歌有些无奈地看着床榻上的男子,暗叹了一声,走到榻尾,替他除靴,可才俯身,那醉汉竟腾地坐了起来。 拓跋焘微微熏红着双颊,笑着一把拽过芜歌入怀:“朕没醉,阿芜不必忙了。”他拥着她,翻身压在榻上,又是抵着她的额,痞痞地笑哼:“朕的大喜日子,怎会被他们灌醉?朕若不装醉,还不晓得要耽搁到几时。那帮王八羔子,太不识趣了。” 芜歌原本心虚难宁的,被他这样逗乐,竟有些忘了忧。她捧着他的脸,嫌弃地错开:“一身酒味,太难闻了。” 拓跋焘顺势,埋头在她颈侧,闷笑出声:“如今嫌弃已经晚了,以后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哼。”说着,他轻轻咬了她的脖子。 芜歌哎呀低叫了一声,只觉得身上一空,那个无赖竟站起身来,又一把拽起了她。 “阿芜,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拓跋焘拖着芜歌,走到桌案前,这里,两盏酒早候了多时了。 拓跋焘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杯在芜歌手中,自己举起一杯,绕过芜歌的胳膊,送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芜歌却还在怔愣。 “喝啊。”拓跋焘催促。 “你这动作也太熟络了吧。”芜歌明明是心底有些犹疑,却在恶人先告状,“是已经喝过两回,熟能生巧了吗?” 拓跋焘微张着嘴,憋红着脸,头一回词穷:“上回,朕赶回王府都半夜了,朕没喝过合卺酒。” 芜歌又被他那憋屈的样子逗乐了,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好你个阿芜!”拓跋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酒盏,凶巴巴地说道,“朕还有更熟络的呢。”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一把撂开酒盏,拽了芜歌入怀,埋头就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间,漫溢的全是酒香。 芜歌只觉得一刻就被那烈酒上了头,清明都有些迷离地飘在了红色宫灯的光晕里。 第106章 坦诚结发 当芜歌昏昏沉沉地缓过神来时,已是被那个无赖撂在了喜榻上。她是因为后背膈应着一堆杂物而清醒过来的。 她推开身上的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喜榻,竟抓起一把花生来。她定睛看了看掌心里的花生,又看向伏在身上的男子,这才惊觉那合卺酒竟喝得彼此不着寸缕了。 拓跋焘一把捞起她搂在怀里,掀起火红的喜帐,把满床的早生贵子都抖落在榻下,才又迫不及待地吻上她。 洞房花烛夜,自是恣意非常。 风雨歇去时,已是深夜。芜歌疲沓地连眼皮都睁不开,这一整天,她少眠少食,又轮番折腾,早已精疲力竭。 只是身侧的无赖,依旧不肯放过她,搂着她晃了晃:“阿芜,还不能睡。我们还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芜歌一听这话就误解了,依旧闭着眼睛,抬手就别开他的脸:“我困了,再重要的事也别再烦我。” 拓跋焘被她掰得别开脸,却因为瞥见她这娇憨的模样,而闷笑出声:“那阿芜你歇着,由为夫代劳吧。” “拓跋焘,你别闹了,还有没完没完啊。”芜歌显然更加误解了,不耐地迷糊嘟囔。 拓跋焘越发闷笑出声,却是翻下榻去。 芜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在翻箱倒柜地找寻着什么。实在是困倦,她只瞥了一眼就又闭上眼。 细细簌簌的,她感觉到头皮时不时被轻轻扯了扯,也不知那无赖在折腾什么。只要不是折腾她,芜歌也就懒得理会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好像没睡多久,又被那无赖晃醒了。 “阿芜,醒醒,就一小会,快醒醒。”拓跋焘正轻柔地拍她的脸。 芜歌在徐司空府的闺阁时,就有些嗜睡的毛病,那八个贴身伺候的婢女最怕的就是叫主子起身了。经过轮番变故,她身上的贵门千金傲娇性子早被磨平了,却不晓得为何在拓跋焘面前就有故态复萌的架势。 她拍开脸颊上的手,一个翻身朝里,想彻底不理睬这无赖的纠缠。哪晓得才翻身,头皮一阵扯痛,她猝不及防哎哟叫出声来,眼睛也睁开了。 她听到耳边那个男子分明也疼得闷哼了一声。她生了起床气,一个轱辘爬坐起,这一动作又惹得头皮一阵扯痛,两人又都痛呼出声。 “你在做什么啊?”她气鼓鼓地质问,水汪汪的美眸总算是睁开了。只这一眼,她就怔愣住。 拓跋焘正伏跪在她对面,眉目含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他们依旧是坦诚相对。 芜歌关注的都不是这些,她的目光落在彼此的发梢上。 乌黑的发丝交缠着,上头扎着的红绳很是笨拙。 芜歌一脸震惊,美眸里水波涟漪,黑亮的长发垂在身前,直垂至腰际,整个人散发着纯洁到近乎妖艳的美。 拓跋焘揉了揉她的发,敛了笑,愈发深情:“阿芜,虽然朕觉得今日的凤冠有些碍事,但你不该卸了妆等朕的,你应该留着盖头给朕揭的。” 芜歌有些心虚地嘟囔:“太重了,再说,那也没盖头啊。”想到那些玛瑙珠子串作的珠帘,她又道:“而且你在城门口接我时,不都掀过了嘛。” 拓跋焘被她逗笑了,稍稍用劲揉了揉她的发:“话虽如此,该有的规程还是要的。这些都说老祖宗留下的。” 这个指责,阿芜就不乐意了,星眸娇瞪他:“是谁折腾那莫名其妙的合卺酒的?” 拓跋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是,是, 是朕。朕太想你了,一时没把持住,忘了规矩。” 芜歌瘪嘴,一副这才差不多的娇蛮模样。 拓跋焘笑着托起彼此缠绕的发丝:“所以,朕亡羊补牢,就这样彼此坦诚相对着结发,反而更有意境。” 芜歌的注意力又被扯回结发的红绳上,蓦地有些红了脸,心跳也不听使唤地加速起来。 拓跋焘单手抽开一把小匕首,唰唰两刀,斩断彼此的发丝,两缕红绳缠绕的结发落在了火红的锦被上。 他从枕边拿起一早准备好的一个镂空金锁,吭哧掰开,把一撮结发塞了进去,又扣好。 芜歌这才注意到那金锁做的是挂链式样,就在她打量的功夫,拓跋焘已把那链子毫无征兆地套上了她的脖子。 芜歌微微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链子挂在脖子上,那枚金锁恰好落在她的心口正中。 拓跋焘低头,重重地吻在金锁上,也盖在了她的心口。逗留片刻,他就抬起头,笑得好不灿烂,捡起剩下的那撮头发塞进浅灰色的荷包里。 芜歌瞧着那荷包很是眼熟,半晌,才想起,那是当初她装鱼饵的布袋子:“拓跋?” 拓跋焘扯紧那荷包,痞笑道:“阿芜你若是心里有愧,觉得送给朕的这只荷包过于简陋,不如改日再绣一只呗。” “我几时送过你,明明是你抢的。”芜歌毫不客气地回怼,以此缓和心口翻涌的酸涩又忐忑的心绪。 “哈哈哈。”拓跋焘笑得越发开怀,“如此,你更该补偿我了。”说完,他搂着芜歌躺倒了回去。 芜歌枕着他的胳膊,生怕他又要胡来,警惕地偏头看他。拓跋焘闷笑着,啄了啄她的唇:“朕只是想跟你说说话。”释开她的唇,他近乎贴着她的脸,道:“阿芜,朕今日很开心。虽然,你我在云中已经拜过天地了。但朕终究欠了你一场像样的婚礼。今日,也不完全算。瞪十日后铸好金人,朕要办一场空前浩大的封后大典。” 也许是他的呼吸太炙热,芜歌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无谓劳民伤财了,今日就可以了。” “封后和封妃如何能一样?”拓跋焘不以为意地说道,“父皇终其一生都没封过凰后。母后其实只能算是皇贵妃罢了。两代才出一个凰后,即便朕想低调处之,万民也不会同意。” 芜歌并不计较庆典是否空前,她只是好奇为何大魏竟有如此奇葩的后宫制度:“为何先祖皇帝要定下这样的祖制?用铸金人来定皇后人选,不是剥夺了君王立后的权力吗?反而把这权力都交到了司巫手里。” 拓跋焘笑哼:“朕也觉得匪夷所思。皇祖父是很精明强干的,他定这样的规矩,自然有这规矩的道理。只是,朕还未参详出结果罢了。” 芜歌敛眸,若有所思。 拓跋焘捧起她的敛,在她额头吻了吻:“阿芜,别胡思乱想了。十日后的大典,朕都打点好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即便是马失前蹄,也无碍,赫连家还有两个公主。” 芜歌不知为何李代桃僵一计,她总觉得心中有愧,也不知是对赫连公主的,还是对徐家列祖列宗的。她岔开话题问道:“今日怎么没见到太后娘娘和两位昭仪?” 拓跋焘的脸色有变。他对着阿芜,从来不过多隐藏自己的心绪。他道:“母后抱恙,故而缺席。既然不是诚心接纳,无谓勉强。” “她知道是我吗?”芜歌问。 拓跋焘点头:“若非是你,朕怎么可能为了赫连家的女儿祭天?她自然是知晓的。” “今日隔着凤冠,朝臣看不出我的样貌,可终究是会相见的。”芜歌其实心底对此并无太多担心。 拓跋焘狂妄得理所当然:“朕说你是赫连吟云,你就是。你只管做你自己,旁的,有朕。” 芜歌笑着点头,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这是自然。” 拓跋焘笑着越发紧地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他道:“阿芜,其实,你犯不着与母后正面冲突的。商行的铺子,朕都给你安置妥当了。母后本也犯不着与你冲突的,确实有失长辈的体面,但她受宠了大半辈子,飞扬跋扈惯了。” 芜歌才容不得拓跋焘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她攀住他的背,不以为然地嘀咕道:“那我也飞扬跋扈了小半辈子,也是坏脾气改不掉了。” 拓跋焘闷笑出声:“你啊。朕真是拿你没半点法子。”他敛笑:“阿芜,你放心,你想要火凰营,朕自然帮你拿到手。母后毕竟待朕有抚养之恩,朕不想你们水火不容。” 芜歌想说,她们注定是水火不容的,然而,既然这个男子给她吃了定心丸,那她就遂了他的愿吧。她点头嗯了嗯。 拓跋焘吻了吻她的鬓:“困了吧,睡吧。” 如此,两人相拥,一夜好眠。 翌日,新妇不得不面见婆母了。拓跋焘和芜歌相携来到坤宁宫时,姚太后已穿戴好一身朝服,正襟危坐着,等候多时模样。 “母后,您身子不爽利,怎么不歇晚一些?”拓跋焘笑容满脸,春风得意。 姚太后的目光只浅淡地扫了他一眼,就落在他身侧的女子脸上,果然是那个祸水,她的目光又滑到两人十指交扣的手上。 “阿芜,见过母后吧。”拓跋焘偏头笑看芜歌。 芜歌抽手,温婉有礼地福了福:“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吉祥。” “免礼,坐吧。”姚太后挑眉,轻嘲地笑道,“不是吟云嘛,怎么又叫阿芜了呢?” 拓跋焘牵着芜歌径自落座,不以为意地说道:“朕觉得叫阿芜顺口。” 姚太后冷睨一眼养子,笑了笑:“这赫连公主当真与故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难怪皇上这样叫着顺口。” “反正都是朕的女人,叫什么有何所谓。”拓跋焘语气轻慢。 “这倒是。”姚太后瞥一眼坐在殿中,一直被忽视的右昭仪顿珠,道,“不过皇上有了新人,也别忘了旧人才是。玉娘和顿珠望穿秋水等你凯旋归来,你也别冷落了她们才是。” 拓跋焘这才看了一眼顿珠,只见那昔日跳脱任性的丫头,性子沉静了许多,正隐忍着醋意,哀怨地看着自己。 顿珠趁机起身福礼:“臣妾见过皇上,见过赫连姐姐。” 芜歌浅笑着点头回礼。 拓跋焘道:“你瞧着气色不错。不过,称呼错了,阿芜不是赫连姐姐,要叫也该叫贵妃姐姐,再过段时日就该改口叫皇后姐姐了。” 顿珠的脸色霎时非常难看。 芜歌倒也没料到拓跋焘会对顿珠如此不留情面。她偏头看他,只觉得他侧颜冷峻,当真不是平日与她相处的男子模样。 顿珠收敛神色,退回去,落了座。 姚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这祭天会不会太仓促了?” “早该祭天了。”拓跋焘一副君命天授,唯我独尊的架势,“朕一举胜了柔然和胡夏,该祭天,叩谢天恩,和列祖列宗庇佑。” 姚太后只好笑着点头:“皇上的确英明神武,乃我大魏之福。” 几番寒暄,拓跋焘领着芜歌不过短短逗留了一炷香时辰,就匆匆相携离去。 待明殿只剩姑侄两人,顿珠气得泪星子直打转:“姑姑,您为何要对那贱人那般客气?还有为何绝口不提玉娘?不是——” 姚太后比手止住她:“你啊,就是沉不住气。哀家是长辈,插手后辈宫闱之事,成何体统?” “可是我们明明说好了坐山观虎斗的,可如今那玉娘被皇上严令不得现身,就真成了鹌鹑躲了起来。我们不推波助澜,见都见不着,她们如何斗得起来?” 姚太后像听到个笑话,冷笑道:“论到谋略心机,你抵不过玉娘十一。她要是盏省油的灯,能一把年纪还爬到这个位置?她跟那个贱人才算是棋逢对手。你啊,充其量只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些自知之明吧。” 顿珠被姑母教训得脸色通红,极不服气:“我不过是没她们那么狐媚子罢了。” 姚太后冷哼:“可哪个男人不喜欢狐媚子呢?” 顿珠脸色煞白,跺脚道:“姑姑,你是诚心要我难堪伤心呐。” “你啊。”姚太后苦口婆心模样,“就是这性子不讨喜。否则,依着你的容貌,和皇帝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也不是没胡闹过,连那些歌伶艺妓的入幕之宾都做过,缘何独独就远了你?” “姑姑,那不过是他的障眼法呢。他哪有那么胡闹?”顿珠不以为然。 姚太后哼笑:“那也是半真半假,逢场作戏,可见并非是痴情入骨的人。拓跋家的男子,从先祖爷开始,哪个不是一身风流债?即便是先皇,口口声声对我情有独钟,你见他少了妃嫔吗?是生的皇子少,还是公主少?” 顿珠不说话了。 “哪有什么非谁不可?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阿珠啊,你当真得收敛收敛性子了,忍一时海阔天空,当务之急是肚皮先鼓起来。旁的事,姑母自会替你筹谋。你不必插手,就乖乖做朵解语花,懂吗?” 顿珠似懂非懂地勉强点头。 第107章 皇后私兵 芜歌给姚太后请安后,就随拓跋焘一道出宫去了神鹰别苑。 正堂里,不祸早已候了多时。心一也早从永安侯府赶了过来,却窝在府门的班房候着,直到等来芜歌和拓跋焘,才与他们一同入正堂。 芜歌瞧着那两人怪怪的,当下却顾不得。此次会面,是为了祭天和铸金人。 祭天舞早已难不住芜歌,拓跋焘也没再想叫芜歌再受一次罪。比起祭天,铸金人才是登上大魏皇后宝座的终极考验。 “我今日本不该私下来见你。司巫的立场本该是公立的。”不祸的面色和她身上的玄色巫袍一眼清冷,“我也不认为现在天时已到。只不过陛下一意孤行,作为朋友,我来,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芜歌闻言,微微蹙眉。 主座另一侧的拓跋焘,黑沉了脸:“扶不祸你少废话。朕不管皇祖父是怎么定的规矩。朕要娶妻封后天经地义。什么天时——” “拓跋。”芜歌柔声打断他,笑了笑,“听不祸把话说完吧。” 拓跋焘收声,伸手桌案上,芜歌配合地伸手任由他牵住。 “祭天势在必行,朕娶定了阿芜。”他紧了紧芜歌的手,“左不过是这次不行,再多试两次。” 心一的目光痴惘地落在两人相携的手上。昨天的大典,他混迹在朝臣里,全程都有参加。心底翻涌的骇浪般的酸涩情绪是他今生都未曾有过的。他当真是该为阿芜高兴的,渡她渡到此处,总算是有了可以功成身退的迹象。可是,他却不知为何竟生出无法自拔的执念来。 他敛眸,正正撞上不祸投过来的探究目光。他蓦地白了脸,心虚地垂了眸。 不祸冷睨他一眼,便看回主座:“既然陛下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做好了不成的准备,臣也就无话可说了。”她起身,对芜歌道:“阿芜,你随我来吧,我与你说说铸金人的工艺。” 两人去到芜歌曾经居住的院落。不祸从祭天、冶金,一路说到手铸金人的机巧,言简意赅。 芜歌点头:“多谢。你本不用与我说这些,这份情意,我感念在心。” 不祸却是蹙了眉:“若是想谢我,不如为我煮一壶茶吧。你们南方人的茶艺,是我们北方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好啊。”芜歌吩咐侍女置备好茶具,燃好炭炉。不多时,茶壶汩汩煮沸,满室都弥漫起茶香来。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不能有外人在。” 芜歌觉得不祸怪怪的,只当她又是有事想叮嘱,或是想与她聊几句关于心一的事,便笑着吩咐侍女们悉数避退。 不祸起身走到房门前,似乎是在听屋外的动静,确认无人这才折返回来落座。 芜歌见此,越发蹊跷,执壶为她斟上一杯茶:“我本就想问你和心一如何了,方才在正堂也不好问。” 不祸微怔,旋即自嘲地笑了笑,浅抿一口茶:“好茶。”她笑得越发自嘲:“可惜,再好的茶,到了我手里,却也煮不出这个滋味。万事强求不得。” 芜歌挑眉看着她。 不祸勾唇冷笑:“我都在南风馆物色好了一个小倌,可那人偏偏赶回京,坏我的好事。” “心一回京,是经过好一番挣扎的,并非易事。”芜歌浅抿一口茶,觉得味道清浅了一些,便往茶壶里加了一小搓姜丝。 “哈哈。”不祸笑出声来,敛笑时,脸色有些落寞。她自然是无法复述当日在南风馆的情形。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挑了个小倌眉眼有六分像心一的,她觉得酌一壶梅子酒,神色迷离间水到渠成,一切是恰如其分的足够。 哪晓得她浅酌迷离,与那小倌眉目传情,相拥对视时,心一不晓得从哪里得知她的下落,径直入了厢房,掀开那小倌,拽起她就一路飞奔下楼。 正月的夜风,分明寒冷刺骨。 不祸却觉得迎面的寒风,带着清冽的暖意。心一拽着她,一路奔出南风馆,踩着积雪,奔出南城的花巷,直到奔到凰水的梧桥。两人才住步,都微弓着腰气喘吁吁。 “扶不祸,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做唔——” 不祸抿一口茶,嘴唇被杯沿烫得弹开,这叫她想起那夜的那个强吻。是她强吻了心一,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就被那个佛陀一般清净的男子近乎野蛮地推了开。 不祸莫名地又有些脸红,却远不及那夜脸红。 “心一,你既然赶回来,便证明你是在意我的。跟我生个孩子吧。”她看着凰水幽幽的水面,故意笑得满不在乎,“你不必娶我,也不必为我负责。你我就当是这凰水里的锦鲤,尽一场鱼水之欢有何不可?” 心一羞红着脸,捂着嘴,半晌,才道:“你误会了,我赶回来,确实是在意你,但只是知己的在意。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我不后悔。心一,这是我扶家女子的宿命。我娘终究比我幸运一些,虽只是短暂的一年时光,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幸运。为此我游遍了大魏的山山水水,熬到了双十年华。直到遇到你,我觉得祖师婆婆终于眷顾我了。”不祸说到此处时,眸子里种了星光,可心一却选择了视而不见。那星光便黯淡了下去。 “心一,这个春天,我必然是得留嗣了,我只问你,你是否改变主意了?”这是她的终极一搏。 可心一哪里是什么佛门慈悲弟子,分明就是铁石心肠。他张了张嘴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望你三思”便拱拱手背身离去…… “马上就要立春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冷。我添了些姜丝,你再尝尝看,是不是更暖胃了。”芜歌见她兀自出神,又执壶作势要为她添茶,并寒暄着岔回她的注意力。 不祸搁下茶杯,往芜歌那边推了推:“不说他了,还是我寻的那个小倌晓事懂分寸。” 芜歌微微蹙眉,想开口相劝两句,哪晓得不祸正色道,“‘立子杀妻,子贵母死’是大魏皇室的铁律,这个你是知晓的吧?” 芜歌点头,搁壶炭炉上:“嗯,早有耳闻。” “既然今日我不是以司巫的名义见你,而是友人,我想问你一句贴己话。明知将来不是孤苦无依就是生子被赐死,也愿意吗?”不祸神色冷肃。 芜歌心底并非毫无波澜,却满不在意地笑道:“欧阳不治和心一都给我下了判决,我子嗣艰难。既然命中无子,你说的这些于我,无所谓愿不愿意。” 不祸有些悲悯地看着她:“若是我说,立子只是幌子,杀妻才是目的呢?” 芜歌手下不稳,有茶水偏溢出茶杯。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不祸。 “拓跋崛起于草原,马背上的天下,厮杀掠夺,是很残酷的。部落之间不得不彼此联姻,报团取暖,拓跋家族选择联姻的部落,都是极其有势力的。早在好几代以前,拓跋家族就南征北战,不断吞并其他部落,往往最后都会灭了妻子所属的部落,便也连着妻子一起杀了。杀妻成了草原上的血色传统。”不祸的声音清淡而残忍。 芜歌早已搁下茶杯,抽出帕子来拭手了。她故作镇定地问:“那么久远的事,与当下的我有何关系?” “阿芜,先皇母族,也就是心一原本的刘氏一族被灭族,刘妃被赐死,距今也不过二十多年。” “不祸,你有话不如明说吧。”芜歌正色,“你我算得上知己,实在不用拐弯抹角的。” 不祸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铸金人占卜吉凶,历来就有,到了太祖皇帝时,成了册立皇后的标准,世人都说是我扶家为了巩固司巫的地位,进献谗言。” 她笑得很讽刺:“我扶族太冤枉了。草原上一直有兄亡弟继的传统,太祖皇帝有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名曰拓跋仪。拓跋仪也是太祖皇帝的堂弟,同为拓跋族嫡脉,他对大魏的皇位是有继承权的。太祖皇帝继位,原本是要册立先帝的母亲刘妃为后,但拓跋仪却拥立无所出的慕容皇妃为后。太祖皇帝初登大宝,免不得需要兄弟部族的拥立,与眼下陛下的处境类似。” 芜歌的眸光颤了颤。 “太祖皇帝无奈,只得寻了一条折中的法子。以祭天手铸金人来确定皇后的人选。”说到此处,不祸冷笑,“世人都传言,太祖皇帝为请我的曾祖母出山,担任司巫,三顾茅庐,呵,我觉得应该用你们汉人的另一个典故,要更合适一些。”她玩味又讽刺地看着阿芜。 阿芜挑眉,探问道:“难不成是凤求凰?” “哈哈。”不祸今日的笑容特别多。她点头:“不错。曾祖母甘愿出山辅佐太祖皇帝,只因一个情字。到了立后一事,太祖皇帝授意曾祖母,务必让刘妃手铸金人成功。亏得他精明一世,却半分不懂女人心。” 芜歌已然猜到了几分。司巫大人醋意大发,故而,刘妃铸金人失败,反倒是慕容皇妃成功了。历史,便是如此。 “为了亡羊补牢,这才有了火凰营。”不祸笑得眉眼弯弯,水润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火凰营美其名曰是太祖皇帝亲自为慕容皇后训练的私兵,实则不过是幽禁皇后的狱卒罢了。慕容皇后不过三年,就郁郁而终。火凰营却留了下来,辗转几易其手,贺皇后,王太后,段太后。” 芜歌的心在一点点坠落。在不祸噤声看过来时,她仿佛看透了她想说什么了:“你想告诉我的是火凰营并非皇后私兵,而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看顾大魏江山的暗兵?” 不祸笑了:“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阿芜,我扶族唯一的主子就是太祖皇帝,唯一的使命就是守住拓跋氏的江山千秋万代。这是曾祖母因为那点醋意,酿成大错后,对太祖皇帝的忏悔,是在祖师婆婆灵位前发过毒誓的。我们也好,我们侍奉的凰后也好,都只能是为大魏而活。” 不祸满目悲悯地看着芜歌:“我之所以说天时未到,不过是因为你所求的复仇,火凰营办不到。若是其他你想要的我们都愿效忠。可我们不可能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与邻国皇室为敌。这有悖扶族的誓言。” 芜歌已经无法言道纷杂的心绪究竟是做何解了。她探究地看着不祸:“若依你所言,火凰营需要的不过是个傀儡凰后。” “非也。”不祸摇头,“我从未说过凰后是傀儡。凰后也好,扶族也好,都只是为太祖皇帝保住大魏万世基业的垫脚石罢了。扶族是要效忠于凰后的,不过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那扶族的不为,就仅仅是刚刚所说的,我的不可为吗?”芜歌反问。她勾唇笑得清冷,“依我看来,火凰营倒更像扶族的私兵。凰后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不能有自己的私心。那扶族呢?扶族就没有私心?” 不祸的神色顿时煞白。她咽了咽,深吸一气,才道:“世人都说太祖皇帝误食寒食散,神志不清,以致登基后杀戮无数,喜怒无常。”她又笑,满目凄苦:“他哪里是神志不清,分明是最谙人心。阿芜,我扶族不是一直都如此短寿的。这是太祖皇帝对曾祖母的惩罚。呵,不,是曾祖母心甘情愿的自罚。” 她脸上滑下泪来:“扶族留嗣,绝不能找拓跋皇室的男子,只因我们流着相同的血脉。” 芜歌虽猜到了几分,却还是震惊的。 “这世上就没比太祖皇帝更狠心的男子了。为了交换他的血脉,曾祖母是以世世代代的血脉诅咒为代价的。代代生女,活不过三十五岁,都是曾祖母服下坤果所致。” 芜歌在杂物志上见过有关坤果的记载,是巫术方士用来致人生女的药丸。原来,所谓火凰营和庇护大魏国运的凰后,不过是扶族和拓跋族所生的女儿,为了一个情深忏悔的誓言,领着太祖皇帝传下的私兵,捍卫帝国的千古基业罢了。 两人相对许久,都是静默不语。茶室里,只余汩汩的茶水沸腾声。 不知过了多久,满室的茶香都似乎退散了,芜歌才道:“这些事应该都是你不该对我说的吧?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不祸笑了笑,清冷的眸子里还闪着水雾:“因为我当你是知己,因为这些话藏了四代人,憋得太久太苦了,不吐不快。” 芜歌也笑了,同样有些凄苦:“如此说来,火凰营的掌事是不会选我为后的,对吧?” 不祸摇头:“第一眼见你,我就想选你的。可是,阿芜,你有你想做和必须要做的事,而这个,火凰营和我都给不了。我不忍蹉跎你。我可以等你,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第108章 铸造金人 芜歌离开神鹰别苑,就一直心事重重。 马车里,拓跋焘有意逗她开心:“听说,正月里,你给庆之寻了一门好亲事?这么看来,你我用不着多久就能做姑母姑丈了。”他捏了捏芜歌的手:“你我也要抓紧些才是,总不能叫庆之那毛头小子抢了先吧。” 芜歌置若罔闻地垂眸沉思着。 “阿芜?”拓跋焘掰过她的肩,侧身与她对视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扶不祸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嗯?” 芜歌这才稍稍有些回过神来。她有些痴惘地看着拓跋焘。 “阿芜,你别看扶不祸长得人模狗样,骨子里还是个神婆。神婆说的都是鬼话胡话,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祭天大典,你放宽心,万事有朕呢。”拓跋焘一脸笃定地宽慰着。 芜歌顺势攀住他的胳膊:“拓跋,我有多想报仇,你是知道的,你能帮我吗?” 拓跋焘随即就点头:“自然。你想朕如何做?” 这句话倒是难住芜歌了。其实,她一心想夺下火凰营,借皇后私兵复仇,却也没有万全的计策。毕竟相隔千里,她的确没有隔山打牛的本事。庆之口口声声骂她自欺欺人,她一直都是不肯承认的。可如今,时局已逼得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封后大典和复仇大计恐怕注定是一场镜花雪月。 “阿芜。”拓跋焘觉察到她神色有异,捧着她的脸,柔声道,“是不是扶不祸霸住火凰营不放?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暗卫营罢了。莫说扶族只是皇家的家仆,哪怕没有火凰营,你也有朕。朕的神鹰营,你若想用,朕随时调拨人手给你。” 芜歌越发迷惘地看着他。 拓跋焘有些急切地啄了啄她的唇:“别愁眉苦脸了。阿芜,新婚就该开开心心的。” 芜歌哪里还开心得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攀着拓跋焘的背,倚入他怀里:“拓跋,你会一生一世都待我这般好吗?”话一问出口,她整个人都有些僵住。她万万是不该问这些的。 拓跋焘搂紧她,笃定地点头:“你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一辈子都待你如珠如宝。” 芜歌觉得疲沓,便索性闭上眼。原本只是假寐,却不料,连日疲倦,竟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入了宫门,本应该换宫里的步撵。拓跋焘唯恐吵醒怀里的女子,只压着嗓子吩咐车夫和近侍,驱车入内庭。 芜歌的宫殿是为皇后娘娘置备的月华宫,地处后宫。神鹰营的马车不便入后宫,便径直去了拓跋焘的寝宫太华殿。 芜歌也不知为何近来如此嗜睡,拓跋焘抱她下马车入殿,她都未醒,直到躺倒在榻上,鼻息间萦绕起致命的龙涎香,她才蓦地惊醒。 那是她的噩梦。她讨厌皇帝寝宫的龙涎香,那总叫她莫名地想起建康的承明宫,那段,她为了家人小意殷勤,卑躬屈膝却毫不值当的日子。 “朕吵醒你了?”拓跋焘有些歉意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芜歌环视四周。她虽然来过太华殿,却不曾入过内殿,周遭都是陌生可怖的明黄色。 “这是朕的寝宫。朕见你睡得熟,便抱你过来了。”拓跋焘笑着斟了杯水递给她,“渴了吧?” 芜歌接过水咕隆几口就喝尽了。 拓跋焘见她依旧恹恹,坐在她身侧,一脸无奈:“阿芜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唔——”他的话被女子忽如其来送上的吻堵了回去。 芜歌屈膝跪坐在榻上,双手勾住拓跋焘的脖子,就吻了上去。 “阿芜?”这样热情似火的阿芜叫拓跋焘陌生又惊喜,他搂住她反客为主地深吻起来。 芜歌也道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也许是心底太酸涩难耐,急需宣泄。她从未如此恣意地回应过拓跋,她主动扯着他的衣袍。 拓跋焘扯开碍事的外袍,三两下就除尽两人之间的隔阂,一把将芜歌压在身下。他捧着她的脸,轻揉着她的发,与她额抵额,呼吸交缠着:“阿芜这是爱朕了。” 芜歌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抚着他的脸,声音带着轻颤的凄婉:“嗯,拓跋。”她微微仰头,轻轻贴了贴他的唇:“我想爱你,我想像世间普通的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安稳一世。” 拓跋焘错觉自己快被她脖颈勾起的醉人弧线,给勾了心魂。他边吻边说:“傻阿芜,我们只会比大多数普通的夫妻都要幸福。” 芜歌似是不满他缠绵在唇畔的浅吻,仰头,缠住他的舌,整个人都似化作纤纤蔓草缠绵在他怀里。 拓跋焘已按捺不住,托起她的腰,沉身就想将她占为己有,却被她屈膝抵住。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凌乱。 “阿芜?” “我想今日换一下。”芜歌勾唇,笑得绝美艳丽。她说着,便推开身上的男子仰躺在榻上。 拓跋焘一脸惊喜痴迷地笑看着她。 芜歌双手摁住他的肩,翻身跪坐在他身上。 “阿芜。”拓跋焘再按捺不住,掌住她的腰推坐下去。 两人俱是微仰着下巴,呼吸凌乱地惊呼出声…… “阿芜,你说,你到底是神女,还是妖女?否则朕怎会如此爱你。” 芜歌觉得自己是妖女,妖女太苦,她只想暂时抛却一切枷锁,很有些末世及时行乐的意味。她终于遂了拓跋焘的愿,再未隐忍自己的呼吸心跳和声音。 她的声音对拓跋焘而言,无疑是天籁,勾得他心魂不在,狂乱不已,只恨不得将这女子揉进骨血,吞入腹中。 轮番的占有,都不足以倾诉他满怀的爱恋。 抵死缠绵到黄昏,拓跋焘搂着芜歌,闷笑出声:“呵,阿芜,朕的命都差点给你了。” 一番莫名的恣意,芜歌总算心口轻松了几分。她盯着明黄的帐顶,目光有些迷离痴惘。 拓跋焘埋头在她的颈窝,陶醉地闭着眼,笑道:“朕如今算明白了,故人诚不我欺。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芜歌总算有些回过神来,掐了这无赖一把,说道:“拓跋,我若是不想祭天铸金人,现在还来得及吗?” 拓跋焘陡地僵住,撑起身,震惊地打量着她:“阿芜?” “这回,我不可能铸金人成功的。”芜歌尽量语气平淡。 “不试过又如何知道?你要信朕,朕做了万全的准备。即便不行,我们也有后招。” 芜歌无法和盘托出她如今已经不需要这凰后之位和火凰营了。 拓跋焘捧着她的脸,这张明丽绝艳的脸上红霞未褪,带着叫他心颤的绝美:“阿芜,别胡思乱想了,嗯?” 芜歌挤出一丝笑,嗯了嗯。 一晃,祭天大典终于来了。黄昏的斜阳,笼罩着凰水,寒风呼啸着盘旋在凤凰台上。 铜柱上火光烈焰,青烟缭绕,铜鼓声不绝。 不祸一身玄色祭祀服,宽袍广袖,领着一众巫女们,像滚滚墨浪翻滚在凤凰台上。 群臣跪在凤凰台下,屏气凝神。 在司巫大喊“天佑我大魏”的口号后,群臣齐喝,“天佑我大魏,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畔的朝贺震耳发聩。 终于轮到芜歌登场了。她伸着赤红夹杂着玄色的朝服,亦步亦趋地攀上凤凰台。 时下,已经入夜。高台上,铸炉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幕。 芜歌从不祸手中接过青铜模具,目光落在巫女略显粗糙的手指上。不祸缩回手,咳咳清了清嗓子。 芜歌瞧见她今日扑了厚厚的脂粉,沉静的面容像凝了一层寒霜。她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不祸款步走到凤凰台正中央,举起双臂,仰头望天,喊道:“求天赐我大魏九天凰后。” 台下众臣皆高声呼喝:“求天赐我大魏九天凰后。” 不祸扭头,回看芜歌:“有请皇妃。” 芜歌走向高台中央,跪下,仰头望天,深叩一礼:“拓跋赫连氏吟云在下,求上苍见怜。”一番叩拜后,终于开始铸金人了。 芜歌依着金匠和不祸传授的技法,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熔化金块,舀起金水,倒入青铜模具,又浸入冷水冷却…… 高台下,群臣跪着屏气凝神。 拓跋焘坐在台下,姚太后和右昭仪姚顿珠分别坐在他一左一右,三人的脸色都难掩紧张。 随着冷水浇灌炽热的青铜模具发出一阵阵滋啦啦的声响,台下众人纷纷站起身,抬头向上张望。 芜歌拿着火钳拨落模具里的金人,一只金灿灿的金人站立在御呈盘里,映着火把和篝火,熠熠生辉,好不耀眼。 拓跋焘拍一把椅子扶手,站起身:“好!” 姚太后脸色铁青,愤怒地仰头看向扶不祸。顿珠脸色惨白地起身,呆呆愣愣地看着高台之上。 芜歌清清冷冷地站着,面色并无太多波澜。 不祸狐疑地看她一眼,捧起那御呈盘,就在此时,那金人忽地断了一支胳膊。 “啊?”朝臣里发出惊呼。 紧接着,那金人又折断一支胳膊,紧接着双腿都折断扑倒,断作一堆碎金子。 姚太后长舒一气,勾唇冷冷一笑:“看来陛下还是缘分未到。” 顿珠捂着心口,笑着坐了回去。 朝臣里有人得意,有人唏嘘。 拓跋焘的脸色蓦地很难看。他抬头看着台上的清冷女子。芜歌也正俯瞰着她。四目相对,他无声地说了句:“阿芜,没事。” 芜歌似是读懂了他的唇语,笑了笑。 二十多年才一次的祭天金人大殿,就这样不欢而散地收场了。 待群臣退去,拓跋焘飞奔上凤凰台,一把揽过芜歌拥在怀里:“没事的,阿芜,这回不行还有下一回。” 芜歌对凰后之位早不做指望,只是尽尽人事,走走过场罢了。她攀住拓跋的背,笑了笑:“我没事。” 拓跋焘推开她,垂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直到确认她当真无碍,才扭头怒视站在一角的巫女。他疾步过去:“扶不祸,若非念在你是个女子,朕非剐了你的皮不可!” 扶不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色。 这番,拓跋焘震惊地看着她,一把拽住她的领口,拖到火把下一番打量,一拳就挥了上去:“扶不吝,你这个王八羔子!” 扶不吝不再伪装,捻着唇角,一脸无辜地哀叹道:“陛下,我不过就是个木偶,扯线的木偶师你不去找,找我一个小虾米作甚?” “你。”拓跋焘揪住他的领口,近乎半拎了起来。他扭头望向高台之下,那里,姚太后正浅抿着茶水,抬眸挂着慈祥笑意,正看着自己。 拓跋焘怒火中烧,拽着扶不吝就往凤凰台台沿拖去。 扶不吝一瞧阵势不对,赶忙腿软地求饶:“陛下,你你这是做什么?我我可是跟你自小拜过把子的。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扭头对着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芜歌,拱手求饶道:“阿芜,快帮我求求情,拦住这个疯子。” 芜歌挑眉,瞪了他一眼。 扶不吝脸色唰地惨白,大叫起来:“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啊——”他整个人已被拓跋焘揪着举过了头顶。 “拓跋焘,你还来真的啊?啊?”扶不吝真是后悔莫及,方才就应该挣扎反抗的,哪怕是犯上之罪,也比被砸成肉泥强啊。 芜歌见火候也差不多了,竟然笑出了声:“拓跋,算了。” 拓跋焘扭头不解地看着她,她的豁达和满不在乎,当真是出乎他意料了。 “你再不放下他,他该吓得尿裤子了吧。”芜歌还在笑。 “是是!”扶不吝好不知羞地大叫,“我真会尿你一身的。” 拓跋焘嫌弃地把他撂在了台子上。扶不吝跌得哎哟大叫,揉着屁股和腰:“疼死我了。” “扶不祸呢?”拓跋焘褪了怒意,总算有些回过神来。依着扶不吝那点三脚猫的本事,若非扶不祸顺水推舟,哪可能成功地李代桃僵。 扶不吝冷哼:“便宜那个老巫婆了,现在怕是在洞房花烛吧。” 芜歌和拓跋焘对视一眼。 高台下,姚太后慢悠悠地起身,慈爱地笑道:“好了,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宫了。”这话中带话,直叫拓跋焘皱了眉。 母子眸光交错,好一番较量。 姚太后先敛了眸,伸手对顿珠道:“扶哀家回去。” 第109章 自乱阵脚 方山山顶的司巫府邸,扶不祸和心一被锁在茶室里。周遭弥漫着茶香混杂着迷香的诡异香味。 不祸和心一两人都是双颊潮红,眼神迷离。 “开门!开门!”心一倚靠在茶室移门上,有气无力地捶着。 “不用白费气力了。在山下的祭天大典结束之前,不会有人来开锁。”不祸歪靠在竹墙上,燥热逼得她不耐地扯了扯领口,“还有你我中了迷情香,此毒非鱼水之欢不可解。” 心一愕然回眸,眸子微微泛红,盯着不祸。 不祸勾唇,歪歪斜斜地倾身,执起茶壶颤巍巍地倒水,一半倒在杯子里,一半洒在杯子外。她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可视线依旧模糊。她扭头看着心一,勾唇笑道:“别这么看着我,小心我会吃了你哦。” “扶不祸!”心一显然是生气了。 不祸罕见地浮起女子娇媚的笑意:“你怀疑是我下药啊?呵,那你可就是冤枉我了。”她玩味地拨弄着茶杯,风情万种地浅抿一口:“是扶不吝那混球串通太后娘娘下的。倒是你,怎么就被他给骗上山的呢?” 心一赶来凤凰台观祭天礼,就有司巫府邸的家仆急冲冲地跑来找他,说上回不祸在南风馆相中的那个小倌,识破了她的身份,跑来山上讹诈,求他上山帮不祸脱身。 心一原本是犹豫要不要上山的,但瞧着满朝的文臣武将都齐聚凤凰台,凤凰台背靠方山。万一方山上的事发,岂不闹得朝臣皆知?那不祸的脸面何存?再说,不祸去找小倌,多少也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她。 是以,心一便跟着家仆火急火燎地赶上山,哪晓得才进茶室,那家仆就把房门给锁了。 不祸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有零星茶水滑落她的唇角,顺着脖颈滑入领口。她轻柔一笑,眉目含情:“心一,你关心我。”她起身,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看起来是从不曾有的聘聘袅袅。 心一惊得退了退步子,可他原本就已经贴在了门上,已是退无可退。 一眨眼的功夫,不祸已经走到他跟前,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 “心一,既然已经如此了,你不如就成全我的心愿吧。嗯?”巫女魅惑起来是很诱人的。 心一涨得满脸通红,伸手想拨开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抓住:“扶不祸,你你清醒一点。” 不祸微微踮起脚,直勾勾地看着心一:“你看着我,心一,你看看我是谁。” 心一觉得神志有些不受控制的迷离,他莫名地依言看着仰视自己的女子。迷蒙的视线里,他看到那双绝美的眼眸像是漂浮在醉人的烟波浩渺里。不,是飘浮在金阁寺的袅袅香烟里。 他仿佛又听见她在问,“心一,像我这样的年纪,若想习武,可有速成的功法?” “没有。”心一呢喃。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他,那已经是前世一般遥远的过去,那时,他还是真正的心一和尚。 “什么没有?”不祸挑眉,凑近呵气如兰地问。 迷情香混杂着女儿香,让心一的神志像是飞回了永安侯府的后院。芜歌从闺楼的绳索上一滑而下,正正撞在他怀里,他清晰地闻到她的发香。和现在的香味是不同的。 心一死命地晃了晃脑袋,眼前是两个女子的脸交叠挣扎着。 不祸任脑海盘旋的燥热绑架自己,勾上了心一的脖子,故作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心里没我,也没关系。心一,给我一个孩子吧。”说着,她就凑近要送上自己的吻。 他们的唇都近乎相贴了。 心一不确定地问:“阿芜,你想好了吗?不后悔吗?” 不祸蓦地僵住身形,心一也从迷离中回过神来。 鼻息绞缠的两人就这么震惊地对望着,旋即,心一抽身弹到一旁,不祸也意兴阑珊地退后一步。 心一捂着额,脸色十分难堪。 不祸顿了顿,却是笑了:“原来,阿芜当真是可以的。” “我——”心一无声地张了张嘴。他当真不能任由这该死的迷香操纵心智了,他四下找寻,目光落在茶案上。他步履不稳地疾步过去,砸落一只茶杯,拾起一块碎瓷便往手腕处划去,落下深深的一道血痕。 血滴滴答答落在石砖上,心一的神志清明了几分。他抓起一侧的一个矮几,拨开上头的书卷,疾步朝窗口走去,轰轰轰地砸着窗。 不祸冷眼瞧着,一言不发。直到心一砸开竹窗,要翻窗离去,她才道:“你这样走不到山下就会受不住,或许,路上见了一个女子就会行出禽兽之事来。” 心一的身形顿了顿,回身捡起又一块碎瓷,抓在掌心,几步走到窗前。 “哈哈。”不祸笑着,眸子里却闪着泪星子,“果然是佛前的赤子。可是,哪怕你这样放血也是没用的。扶族的迷情香是很烈的,非鱼水之欢不可解。而你想要的解药,是不可能给你的,陛下看顾得紧呢。”她说完,脸色很难看,自己如何就沦落到这番田地了?她自恼又难堪地垂了眸。 心一的手卡顿在窗棂上。他听出她说的解药是谁了。心底翻涌着酸涩又痛楚的自恼,他一个跳跃翻出窗外。 “站住!”不祸叫住他。 心一的背影不过顿了顿,就又往前走。 “你不要解药了吗?”不祸扬声。 心一住步,扭回头,迎面就砸来一颗药丸。心一浑身燥热,满脸潮红,手腕处因为失血而带来的清凉都已渐渐无法挽回他的清明。他探究地看着不祸。 不祸拂了把脸,似乎是为了拂去泪水,又似乎拂去的都是汗水。她几步走到窗前,磅地关上了窗。 心一看着紧闭的窗子,捻起那枚解药塞进嘴里,转身就一路疾奔下山。 不祸背靠着窗,乏力地坐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也没多久,身上的燥热已叫她汗如雨下。她仰头唤道:“来人。” “统领。”有火凰死士落在了窗口。 不祸冷笑:“去南风馆把那个小倌带来。” “是。”火凰死士飞似的离去。 心一下了方山,赶到凤凰台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他疾步想攀上凤凰台的祭台,正巧又巫女捧着御呈盘下来。 他原本是想问祭天的结果的,看到巫女盘子里的破碎金人,结局已是一目了然。 他捂着额,使劲揉了揉。迷情香的药力褪去,他只觉得浑身虚脱般无力,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许久,他才撕扯下袍角草草包扎好手腕处的伤口。 方山司巫府邸,南风馆的小倌带到了。 茶室里,不祸偏头看着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倌,勾了勾唇:“我记得老鸨说你十七岁,还没有过恩客。是吗?” 那少年脸上泛着羞耻的红晕,声音有些轻颤着说道:“你若想要我,就赎了我。若还是回那个地方,我情愿死,也不会叫你们得逞了去。” “哈哈哈哈。”不祸仰头大笑,脖颈扬起的弧线好不美妙。 那少年看得有些失神。他原是一介书生,家道中落,被贬为奴,这才被卖去了那种地方。他受不了那里的男风,抵死不从,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老鸨轮番折磨他,也没能叫他屈服,只好把他改做给贵妇们消遣的玩物了。 那天,不祸去到南风馆,是他头一回挂牌。他想,伺候女子,哪怕也是羞耻,但至少他还算是个男人。 不祸总算敛了笑:“我记起来了,你是个有骨气的。我很欢喜。依你,我赎你,从今往后,你只用伺候我就可以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滚烫,若不是强大的定力支撑着,她都要像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一般发出羞耻的声音来了。 “你过来。”她对那个少年招了招手。 那少年步子艰难地走了过去。 “坐下。” 那少年坐在她对面,虽没中迷情香,那张白皙的脸蛋却也潮红一片。 不祸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又盯着他的眼,这样瞧着有七分像心一了。当真是够了,她勾唇笑得好不明媚:“亲我。”她点了点自己的唇。 那少年涨得满脸通红,嘴唇颤了颤,身子却僵住了。 不祸莫名地觉得他可爱起来,至少比那个假和尚可爱百倍。她凑近啄了啄少年的唇:“你放心,我没什么不良嗜好。我只是想留嗣。你不必紧张,我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 那少年惊地眸子颤了颤,也不晓得是被她亲的,还是被她给吓的。 “你是男子,我希望还是你主动些比较好。”不祸清清淡淡地说着,可中毒已久,连这样平常的话都染了几抹欲色。 那少年的眸子像点亮了,一把笨拙地搂过她,贴上她的唇,笨拙地研磨起来…… 不祸闭了眼,享受少年懵懂笨拙的伺候,燥热难耐的感觉总算是纾解了几分,可心底翻涌的酸涩滋味却越发汹涌。在躺倒在竹榻上,完成留嗣使命的最后那刻,她睁开眼,看着那个脸色潮红又急切的少年,盯着他的眉目,她不禁想,哦,若是心一,他的表情会是如此的…… 马车从凤凰台疾驰回皇宫,拓跋焘和芜歌并肩而坐,十指交扣,却静默不语。 许久,拓跋焘才打破沉默:“阿芜,对不起,是朕失察才让扶不吝那混小子给搅和了。”他说着,托起芜歌的手吻了吻。 芜歌偏头看他:“今日的结局,我早料到的,也没什么可惋惜的。不过,今日搅局不是扶不吝,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也就是个扯线木偶。” “阿芜?”拓跋焘的面色变得尴尬。 芜歌笑笑,有些意兴阑珊的意味:“比起铸金人失败,我更关心的是,我如今入宫成了赫连吟云,你的皇贵妃,是不是就得被拘在宫里了?” 拓跋焘的面色越发尴尬。 “那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芜歌自嘲地笑道。 拓跋焘拽着她入怀:“阿芜,你想出宫,朕给你出宫腰牌就是。你——”他顿了顿,推开芜歌,注视着她,很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这样,朕心里很不踏实。” 芜歌怔了怔。 这几日,拓跋焘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铸金人失败,这种不祥近乎吞噬了他。他有些急切:“朕说了,哪怕没有火凰营,你也有朕,你想做什么,朕会不遗余力地帮你。” “若我说伐宋呢?” 轮到拓跋焘怔住,旋即,他点头:“朕原本就有平定天下之志。只是,现在——” “算了。”芜歌打断他,她解嘲地笑笑,“其实,我很矛盾的,想你尽快伐宋,让躲在建康宫的那些人都受到惩罚。可我又不想你伐宋。”她的眼睛闪起泪光来:“那是我的故土啊,拓跋。” “阿芜。”拓跋焘掌着她的肩,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如此,就能把她牢牢情困在自己身边。 “太难了,拓跋,报仇太难,伐宋太难,你我都太难了。”芜歌呢喃。 “阿芜,你不能离开朕!”拓跋焘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芜歌抬眸看着他。 拓跋焘晃了晃她的肩,眸子里似炙着烈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阿芜,你的人生并非只有报仇这一件事的。”他凑近,抵着她的额:“你还有朕,郯郡也有你的亲人,还有庆之,你不还着急想当姑母吗?阿芜。” 芜歌伸手抚着他的脸,心下酸涩的浪潮翻滚着,她笑了笑:“我几时说要走了?拓跋,是你胡思乱想了。” 拓跋焘稍稍放下心来,可陡地又难以完全释然。他握住脸颊上的手:“阿芜,我们是夫妻,是要白头偕老的。” “我们在名份上还算不上是夫妻呢。”芜歌总是如此残忍。 “阿芜!”拓跋焘隐隐动气了,声音浑浊了几分。 芜歌觉得很疲累,不想再纠缠于这个无解的话题了。她啄了啄他的唇,想要偃旗息鼓这场无果的争执:“好了,我们都别胡思乱想,自乱阵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 拓跋焘还是无法释怀,却也不想再无谓争执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头一回发生不可调和的争执。上一回争执,还是她南下千里营救之前。 第110章 玉娘之计 接下来的数日,宫闱和京城都很平静。 芜歌几乎每日都会着腰牌出宫,打理第一商行。拓跋焘对于她的行踪,是一味的纵容。 已经开春了,北地的冰雪渐融,商贸日渐活跃起来。自祭天礼后,芜歌一直再没见到过不祸。这日,账房里,她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佯装无意地问心一:“这几日,你见过不祸吗?” 心一原本是在盘算一箱子银锭的,哪晓得闻言竟吓得手里的银锭都砸落在了脚上。他脸色阵红阵白,看得芜歌疑惑地放下算盘。 她挥手屏退旁人:“你们是怎么了?” 心一不自在地捡起银锭放回箱子里,像个犯了错的伙计,耷拉着脑袋,干杵着。 “祭天礼那日,就没见到你。事后,听扶不吝说。”芜歌顿住,有些难为情地说,“你们洞房去了?” 心一惊地赶紧抬头,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没有的事!” 芜歌敛眸,探究地看着他。如此,便当真发生过什么,只是…… 心一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阿芜,我和不祸没……没……”他卡顿住,支吾道,“没那回事。” 芜歌轻叹一气。正因为没发生那回事,才是发生了大事呢,“哎,水至清则无鱼,心——” “阿芜。”心一打断她的话,红着脸说道,“我视不祸为知己,所以不想看到她糟践自己。但。”他捂着心口:“此心难逾,她想要的,我给不了。” 芜歌便不好再开口相劝了:“嗯,那我改日去看看她。” 心一只想岔开话题:“六夫人昨日来信了,那时你已经回宫了,故而没来得及给你。” “信呢?” “因为今日是万寿节,我原以为你不会来铺子的,便给庆之,让他转交你。” 芜歌急地站起身来:“你如何能给庆之呢?” 心一一脸诧异:“他说他这两日正好会入宫找你,所以——” 芜歌比手,急匆匆就往外头走:“我得先赶回宫里了。” 心一以为她这总算是记起今日是拓跋焘的生辰,赶着回宫为他庆祝,便不好阻拦,只叮嘱了一句“你小心些”。 芜歌却对万寿节三字,全然充耳未闻,她只想着六嫂的那封信,是关乎建康家书的,万一庆之拆开信,看到建康的消息,依着那个少年如今的火爆脾气,又不知要找她闹成什么模样。 她一路急赶回宫门,在马车里把宫外的玄色男装换成宫服了,便火急火燎地换上了步撵,。她出宫去商铺,随身带着的只有月妈妈,琴棋书画四奴,她总归是有些膈应,并不十分亲近。 这一路去往后宫,必经御花园。往日,他们都取僻静的小道直通月华宫。今日,也不例外。 “小姐,您别急,小少爷是外男。没有通传,他是入不得后宫的。”月妈妈见小姐这般着急,步撵飞快,她跟得前喘吁吁,不由提醒。 这个芜歌自然知晓,只是方才入宫时,她就缓过神来,拓跋焘提过去年一年都在征战,国库空虚,加之这个月才办了封妃大殿,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只置备一席家宴就好。 拓跋焘不在安乐殿,她唯恐庆之早已与拓跋焘一起去了月华宫了。 芜歌如实想,越发催促扛步撵的太监:“再快些。” 步撵如飞,穿梭在御花园的花香小径上,忽地,传来“哎哟”一声惊呼。 步撵陡地偏离,差点侧翻,幸好四个太监都稳住了身形,步撵铿地砸停下来。 芜歌被颠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来。 “小姐,您没事吧?”月妈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忙掀起帘子查看芜歌是否受伤。 “我无碍,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惶恐地跪下禀道:“禀娘娘,是个小宫女在放纸鸢,冒冒失失就从花丛那边窜了出来,撞上了步撵。” 紧接着就是小宫女小鸡啄米似的叩头求饶:“求娘娘恕罪,奴婢奴婢是左昭仪宫里的,陪我家娘娘出来放纸鸢,奴婢是倒着跑的,也没料想到竟撞了娘娘尊驾。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车帘被月妈妈掀开一半,芜歌清冷地打量这小宫女。这一撞,倒是她撞得更狠一些,扶在卵石路上的手分明受伤了,地上还沾了血迹,额头因为磕头磕得厉害,也磕破出血了。 “行了。本宫无碍。你退下吧。”芜歌无意为难一个小宫女。 “谢娘娘饶命,谢娘娘。”那小宫女千恩万谢。 “雯晴,你这是怎么了?” 是芜歌似曾相识的声音。她循声看过去,瞳孔蓦地缩了缩,只见一个大肚便便的宫妃由一个宫婢搀扶着从花丛那边走了过来,一脸急切地看着受伤的小宫女。 “娘娘,是奴婢该死,撞了贵妃娘娘尊驾!”那小宫女扭身又给自己的主子磕头。 那宫妃才似回过神来,抬眸看向步撵里头,目露慌色,顿了顿,甩开宫女的搀扶,福礼道:“臣妾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吉祥。” 芜歌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个大肚皮上。她虽不懂瞧孕妇的月份,但看这样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生了。而且,找时日来算,拓跋焘是八月里出征云中的,从那时算起,也快七个月了。 呵,芜歌只觉得心口翻涌起酸涩莫名的怒意来。那时,正是那个男子信誓旦旦地守在神鹰别苑,对她殷勤备至,一副非她不可,一往情深的时候。她想起,他出征前夜说过的话, “阿芜,自从你回来,朕就没有过了。不,从你离开平城,就几乎没有了。不,更早吧,从滑台认识你。阿芜,都两年了。”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他骗她!可是,她仔细回想那夜的情形。 呵,她好想笑。他说的是“几乎没有了”。 几乎! 她那时一心担心他的安危,生怕他一去不回,竟然连言语里的机巧都给错过了。 原来,从徐芷歌变成刘芜歌,再到赫连吟云,她还是逃脱不了被男子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的命运。 她心口燃起一团无名火,近乎将她吞噬了。只是,脸上却是一贯的清淡,投过去的眼神直勾勾的,是越来越压迫的冷沉。 月妈妈站在一侧,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神来,这左昭仪,她是听过的,不就是顶替了小姐的曾经的永安侯府嫡小姐身份拜堂的那位吗?叫玉娘的那位。 玉娘似乎是被芜歌的眼神给吓着了,一脸无辜和惶恐。最楚楚可怜的是她一直维持着福礼的姿势,肚子那么滚圆了,行宫妃礼原本就吃力,当下,双腿明显在颤抖。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撑在了腰上,“娘娘,臣妾的奴婢并非有意冒犯,求您饶恕。臣妾对娘娘并无不敬之意!” 呵,芜歌看着眼前女子的拙劣表演,鄙夷地敛了眸。当初在泰平王府,那个没有名分时就已经趾高气昂,以女主人自居的女子,一眨眼,变成现在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呵,无非是想苦肉计搏君王同情罢了。 她移眸看向那个依旧跪着的小宫女。她方才差点就被这小宫女给骗过去了。若是一般的宫女吓得哆哆嗦嗦狂叩头,哪里还会如她这样口齿清楚,一点都没磕巴。 这主仆俩当真是演的一把好戏。今日的撞驾,怕是精心设计的。毕竟,她出宫并未避讳任何人。她每日都经过这条路,只要是在宫里有些背景的,一打听便晓得。 难怪她入宫这么些日子,从未见过玉娘,原来是在养胎,哦,不,依着玉娘的做派,有孕了怕是恨不得在自己入宫第一天就上门挑衅吧,隐忍如此之久,只一种可能,便是那个男子不允。 芜歌心口的怒意越甚。她今生最恨被人欺骗。拓跋焘! 她感觉到不止是心口酸涩,连眼角和鼻子都有些酸意。这是她坚决不允。 “当真是无心之失?”她终于开口了,轻嘲口吻。 玉娘越发惶恐,撑着腰颤巍巍地福得更卑微:“娘娘,婢女的确是无心之失,求娘娘饶恕。” 芜歌玩味地看着她的表演,目光依旧胶着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月妈妈到底是跟在徐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赶忙凑近悄声提醒:“小姐,先让她起身吧,这月份弯腰弯不得,怕是没安好心。” 芜歌嘲讽地勾了唇,旋即,绝美地笑了笑:“昭仪姐姐快别客气了,小心闪着肚子。” 玉娘似是长舒一口气,赶忙搀住一旁的近视直起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臣妾谢娘娘。”她呵斥那跪着的宫女:“还不谢娘娘宽恕之恩。” 那小宫女赶忙又叩头:“谢娘娘饶恕。” 玉娘笑着又浅福一礼:“臣妾不到饶娘娘了,娘娘慢走。”说着,避退到一侧,又呵斥那小宫女:“还不闪一边去。” 那小宫女作势就要起身。 “慢着。”芜歌脸色冷肃,“虽是无心之失,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那小宫女惊得僵跪住,一脸惊恐。 芜歌笑看一眼面露惊色的玉娘,又移眸看回那小宫女:“你这样冒冒失失,差点就撞翻了本宫的步撵。你家主子是双身子,更加挨碰不得,你这性子,若不小惩大诫,迟早要闯出更大的事端。” 芜歌自幼的教养,就是入宫为后,这一番话下来,极具凤仪:“来人,拉下去,仗责二十,以儆效尤。” 小宫女吓得赶忙磕头:“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又扭头对着自己的主子磕头:“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玉娘先是震惊,继而回过神来,哪里还管那小宫女的死活,只想把这苦肉计演得更逼真一些。她一手扶着近侍,一手扶着腰,屈膝就要下跪。 那近侍话里有话地劝阻:“娘娘,使不得啊,您都七个多月了,跪下去,恐怕是会动胎气的呀。” 呵,果然是七个多月了。芜歌冷眼看着玉娘当真跪了下去,还在楚楚可怜地叩着头。 “娘娘,求您饶了雯晴。是臣妾管束不严,臣妾实在是闷在屋里太久,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放纸鸢。雯晴是奉臣妾之命放纸鸢的。倒着跑,这才没留意到娘娘的尊驾。求您看在臣妾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本宫正是看在昭仪姐姐的份上,才饶了她死罪的。二十板子,顶多躺半个月罢了,天气又不酷热,危及不了性命。”芜歌清清冷冷地瞟一眼身侧的太监,“怎么?本宫的话没听见?还不揪她下去领罚?” “遵旨。”接着便有两个太监过去,拽起那小宫女就拖了下去。 “娘娘救我啊,娘娘,饶命啊,娘娘……” 声声哭喊求饶,听着好不凄惨。芜歌无动于衷地冷看着。 玉娘还在磕头,泪淌了满脸:“娘娘,求您饶了她吧。她是臣妾从泰平王府带过来的故人呐。” “昭仪姐姐身怀六甲,快起来吧。这样磕法是很伤身子的。”芜歌的关切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又移眸看向玉娘的近侍宫女,“还不扶你家主子起身?万一动了胎气,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那近侍吓得脸都白了,赶忙去搀扶自己的主子:“娘娘,凤体要紧,您赶快起来吧。” 玉娘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鸣金收兵了,边起身还在边抹泪:“都怪我,要不是我无缘无故要来逛圈子,就不会出了今日的事了。” 芜歌看着,只觉得心口都饱了。她冷笑:“昭仪姐姐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她扭头看向月妈妈:“我们也走了。” “臣妾恭送娘娘。”芜歌的步撵都已离去数步了,玉娘还侧身恭送着。 芜歌回到月华宫,并未见到拓跋焘和弟弟。她径直落座,执起茶壶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又紧接着倒了杯水饮尽,一连喝了三杯水,她才漠然地坐在软榻上。 “小姐啊,那谁一瞧就是没安好心的,小姐您方才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月妈妈忧心忡忡地叹气,大宅子里的腌臜事,徐府是不多见,但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和听过的,数不胜数。 芜歌挑眉,冷傲地勾了唇:“她爱演苦肉计,便由着她呗。” “哎,小姐,你这性子唷,太……哎,这是要吃大亏的。” 月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忧愁模样,直叫芜歌好不容易压制的怒意又在蒸腾。她抬眸,目光清冷:“妈妈这么着急做什么?她不就安了心思要去告状吗?我倒要瞧瞧,拓跋焘能拿我怎样。” 月妈妈的脸色白了白。 芜歌已不耐地起身:“琴奴,伺候我沐浴。”她忽然觉得恶心,周身都恶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地把那些恶心统统洗掉。 第111章 覆水难收 拓跋焘急匆匆赶来时,芜歌才沐浴完不久,正慵懒地侧卧在贵妃椅上。琴奴小心翼翼地为她熏着头发。 芜歌见到来人,并未起身,只挑眉睨了他一眼,便敛了眸。她瞧得出,他眉宇间簇着隐忍的努意。 “你们都下去。”这样冷沉的声音,当真是久违了。芜歌回想,似乎只在那次泰平王府与她置气的时候有过,那日,以一个不知所谓的深吻结束,今日呢? 拓跋焘就站在十步开外。待宫人们离去,他并未再走近,听得出他在竭力克制语气:“玉娘动了胎气,御医去瞧过了,都见红了。” “哦?”芜歌不以为意地抬眸看他,语气轻慢又嘲讽,“我都提醒她身怀六甲,就别动不动就下跪了。” “阿芜!”拓跋焘的声音染着隐忍的薄怒。 “呵。”芜歌冷笑,“怎么?皇帝陛下这是要怪罪我,没阻拦你的宠妃下跪啊?”她旋身坐起,慵懒地捋了捋身前的长发:“她爱跪便跪,与我何干?”她挑眉,一脸不以为意:“陛下别告诉我,这么拙劣的苦肉计,你都没瞧出来?她爱演便演呗。” 拓跋焘的唇,因隐忍而微颤:“玉娘使的并非苦肉计。是朕有令在先,她不得出现在你面前,她才会如此惊慌失措。” 听得出他很愧疚,芜歌又怒意中烧起来,可十指却越发漫不经心地梳着头发:“哦,如此说来,是陛下的不是了。” “阿芜!”拓跋焘几步走上前,逼了过来,俯身,伸手似乎是想要扣住芜歌的肩,却悬在了半空。 芜歌微微仰头,看着他,目光从他隐忍的怒眸滑落他的手。她忽然就笑了,美目微眯,笑得好不明媚:“怎么?陛下这是想对我动手不成?” 拓跋焘的眼睫颤了颤,手垂落下去,目光依旧胶着在这张明艳的脸上。不知为何,方才的笑,莫名地让他有些心慌。他躬身,蹲了下来,与芜歌平视着,怒意似乎是退潮了:“阿芜,朕知道你生气。可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他索性坐在了地上,一手攀着贵妃椅,手轻轻地落在芜歌的腿上。 芜歌怒地挪开腿,冷冷地盯着他。 “朕没想骗你,也没骗你。阿芜,朕对你的心意,半分都不掺假。玉娘是朕欠下的债,阿芜,那是朕的过去,怎么都抹不掉的。” 芜歌微微扬了扬下巴,只因她感觉心口的怒意似乎都被酸化了,熏得她的眉眼有些泛酸。她绝不允许自己流一滴不值当的泪。 “她有孕也不过七个多月,哪是什么过去?那时候你还在肉麻兮兮地对我表白,两年都不曾忘的深情。”她的声音很冷。 拓跋焘张了张唇,他攀住芜歌的腿,这回她没再挪开,只目光越发清冷。 “玉娘比朕大了十岁,她想要个子嗣倚靠,不想老了孤苦无依。朕对她也是有责任的,阿芜,朕不可能连她这点乞求都不应允的。”拓跋焘说得极其情有可原。 芜歌听着却只想笑,她便又轻嘲地笑了:“若说起责任,这宫里三千宫婢哪个不是皇上的人?只要皇上瞧得上眼,便都是责任。” 拓跋焘不知为何着实受不了她的嘲讽眼神,一时,竟气得嘴唇又在微颤。他本就是脱缰野马的性子,只因在乎她,才一再拘着自己的性子。他一生气,率性就口无遮掩了:“朕不过是让一个陪伴朕多年的妾侍怀了孕而已,就如此不能饶恕吗?你我都有过去,朕何曾质问过你的过去?” 此言一出,芜歌唇畔轻勾的嘲讽弧线皲裂了。清润绝美的眸子,风起云涌,似乎也有了皲裂的痕迹。 拓跋焘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似是回过神来,双手掌住她的肩:“阿芜,朕不是那个意思,朕——” 芜歌双手一拂,挣开他,便要起身。 拓跋焘再度掌住她的胳膊,坐直身来:“朕没其他意思!” 可有些话,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就覆水难收,越描越黑。 芜歌被他桎梏住,动弹不了身。两人对视着,她眼眸里的泪水越涌越多,几乎到了决堤的地步。她蓦地移眸望向天顶,竭力是想倒回泪水的,可泪还是满溢下来,顺着眼角一路滑落。 “阿芜。”拓跋焘起身,想搂住她,被她用劲推了开。 芜歌闭目,泪还在潺潺滑落:“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走!”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阿芜。”拓跋焘的声音虚了几分。 “走!”这次,芜歌几乎是低吼了。 拓跋焘深吸一口气:“你先冷静一下。朕真没其他意思。朕改日再来看你。” 芜歌微仰着头,泪一路滑落脖颈,她隐忍着呼吸,却哽得双肩都有些微颤。 拓跋焘松开她,走开几步,其实并未走远,就这么蹙眉看着她,一脸懊恼和心疼。 芜歌双手捂着脸,胡乱拂了拂泪,站起身来,转身就朝里殿走去。 拓跋焘想上前拦住她的,可当下却莫名觉得心虚和迈不开步子。就这样,僵站了不知多久,他才悻然地走出月华宫。 他去京郊视察完军务,接上徐庆之,一心想回宫与她共享家宴的。哪知道才入宫门,就有宫女一脸泪痕地等在宫门口,告诉他玉娘动了胎气,吉凶难料,御医们正在会诊。 他自然顾不上徐庆之了,火急火燎地赶往玉娘那里,就见她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模样。 玉娘是打小伺候他的人,哪怕再是他的污点,于他,都是分量很重的。 他还从没见玉娘这样虚弱过,上回还是她挨了二十板子被赶出宫的时候。更何况玉娘肚子里还怀了他的孩子。 他虽然并未有过初为人父的狂喜,甚至还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忧心过阿芜的反应,但真当这个孩子出事,护犊的天性便爆发了。 今日,原本是他及冠的生辰。他却觉得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生辰了。 阿芜方才的眼神,让他心惊后怕。他把事情搞砸了。 他一路出殿,舍了步撵,兀自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幕已落,早春的风乍暖还凉,他觉得透心的冷。 那颗好不容易才捂热的心,今日怕是又彻底冷了。他好生懊恼,捂着额,使劲揉了揉。 宗和见主子这样,只好远远跟着。 倒霉事往往是一桩接一桩的。他才走到御花园,就又有玉娘宫里的小宫女哭哭啼啼地跑来,噗通跪下:“皇上,求您快去看看主子吧。主子又见红了。” 玉娘年岁不小,这胎来得并不容易。御医再三叮咛,要格外小心,否则,随时是一尸两命的。他娘亲就是生他时,伤了根本,这才在他不足三岁时就走了。 拓跋焘顾不得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只对那小宫女吼道:“哭什么丧!还不带路!” 月华宫,沉静如水。 芜歌静卧在榻上,木然地盯着火红色的帐顶。喜帐都还来不及取下,她的幻念似乎就已经落幕了。 冷静下来,她觉得方才的泪水当真是莫名其妙和好不值当。 她何以要如此生气?她怕是入戏太深了,莫说她原本就只是想谋这个男子的情意和权势,哪怕她当真是顶替赫连吟云入宫为妃,哪里有资格对君王宠幸其他女子说半个不字? 呵,她幽冷地苦笑。她怕是徐芷歌附体了吧,还在做着君王要宠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梦。 愚蠢。痴傻。 冷静下来,她心口酸涩的疼痛却更加凶猛。她最受不了的还是那段耻辱的过去所带给她的万劫不复吧。 因为她平坂失贞,所以她比旁的女子,更没资格生气。这世间的男子三妻四妾,世人都习以为常了,她今日的行径是世人所不齿的善妒。若论及她的过往,她今日的行径恐怕就是自取其辱了。 芜歌揪着心口,那处破洞,她以为早已愈合了,却又被撕开了,连带着她的脸皮都像被撕裂了。 她好恨这样的自己。她明明都已经扔开女戒,放过自己了,可如今,却又像被钉回了耻辱柱上。她掀起被子捂在身上、脸上…… 拓跋焘守了整整一夜。拂晓时,御医终于拂去额头的汗水,欣慰地点头:“娘娘总算是扛过来了。余下的日子,须卧床保胎才是。” 玉娘虚弱地睁开眼,伸手紧紧攀住拓跋焘的胳膊:“陛下,我们的皇儿没事了吧。” “没事。”拓跋焘抚了抚她的手,“都过去了,你再好好睡一觉。” 玉娘流着泪点头:“嗯,嗯,是臣妾太不争气了,见撞了贵妃娘娘的尊驾,一时吓破了胆,竟忘了分寸,害得皇儿遭罪了。好在上天保佑。陛下。”她越发用力攀住拓跋焘的胳膊,“您千万别怪罪贵妃娘娘。不是她罚臣妾跪的,是臣妾记起陛下的旨意,一时慌张了。” 拓跋焘很疲倦也很烦心,又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 “嗯嗯。”玉娘楚楚可怜地哭着,“臣妾怕这回贵妃娘娘是真恼了臣妾了,臣妾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晓得的,还当臣妾是苦肉计呢。陛下。”她急切地双手都攀了过来,“您是知道臣妾有多想要个皇儿的,也是知道这个皇儿有多来之不易的,您一定要信臣妾。” “行了,快躺回去。”拓跋焘轻摁着她躺下。这个孩子来得不易,他当然知道。他原本就没几个近身的女子,自从他对阿芜动心后,对旁的女子就没了兴致,对玉娘更是避忌的。 在阿芜南下杳无音信的那段时日,他好生苦闷,是玉娘默默陪伴,才稍稍纾解他的郁结。玉娘几次三番相求,想要个子嗣,而玉娘顶替左昭仪的身份已成定局,他哪里忍心拒绝她? 从他应下子嗣,到玉娘真正有孕,前后一年半的时间。这样艰难才得来的子嗣,若说玉娘是苦肉计,他当真难以相信。 “朕自然是信你的。”他说,抚了抚玉娘苍白的额,“快睡吧。” 玉娘这才安心地闭了眼睛。 清晨,坤宁宫,姚太后逗弄着那只新养的翠毛鹦鹉,神色好不悠闲。 顿珠兴匆匆地奔了进来:“姑姑,姑姑,您听说了吧?” “嚷嚷什么?没点规矩。”姚太后撒了最后那点鸟食,浸入宫女递过来的金盆里,又由宫女伺候着擦干手,这才慢吞吞地走到软榻落了座。 顿珠一脸兴奋:“我听说,陛下跟那个贱人大吵了一架。那个老狐媚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呐。这样的计策都想得出。” “哼。”姚太后笑得畅快,“哀家早说了那两个半斤八两,斗起来很精彩。” 顿珠敛笑,又有些不爽:“那个老狐媚怎么没当真小产掉,哼,真是便宜她了。” 姚太后敛笑,瞪了她一眼:“往后说话别这么口无遮拦了。好在哀家这里都是心腹。你啊,若守不住这张嘴。哪怕陛下不纳其他妃子了,就你们三个,你也是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个。” 顿珠不以为意地噘嘴:“有姑姑护着我,我怕什么?” 姚太后冷笑:“哀家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瞧瞧那两个,一个比一个可怕。” 说起可怕,顿珠觉得玉娘更可怕一些:“那老狐媚好恐怖,亲骨肉都下得了手。” “哼。”姚太后冷哼,“她是做了十足把握的,安胎药足足喝了半个月才动手,还是在确认铸造金人失败之后。她啊,这动胎气动得半真半假,买通御医来个小题大做,目的便达成了。” 顿珠张了张嘴,一脸后知后觉的蠢样,看得姚太后直蹙眉…… 自从这回入京,徐庆之便另外置办了一处府邸,就在商行铺子的同一条街。他盯着书案上的那封信看了良久,也犹豫了良久,到底要不要拆。 婉宁端着一碗银耳羹,敲门走进书房:“少爷,早膳您吃得少,不如喝碗银耳羹吧。”说着,就把餐盘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书案上。 庆之对着这个无论如何冷眼相对都一脸温婉的女子,再端不住冷漠的架势:“多谢。” 他接过那碗银耳羹,象征性地浅抿一口,就搁了回去。 如此,婉宁已很满足了。她笑着点头,转瞬,又宽慰道:“您昨日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我记得您昨日原本说是要进宫,用家宴的。” 庆之闻声蹙了眉,昨夜到今日,他的确心神不宁,到底还只有十四岁,许多事闷在心里闷不住:“昨日,宫里的左昭仪动了胎气,所以家宴取消了。” “啊?”婉宁惊愕地张了张嘴,旋即,问道,“大小姐如今是皇贵妃,虽然祭天未成,宫里还是唯她独大,此事大小姐怕是会有麻烦吧。” 庆之忧心的就是这个。 “你不如请旨入宫看看大小姐吧。”婉宁劝说。 庆之原本是拉不下面子的,听她劝解,便顺着台阶下了。他起身,拿起那封信塞入袖口:“也好。她这几日怕是不得空出宫了,我正好把这封信送过去。” 第112章 别无选择 建康宫云龙门外,富阳公主刘芙蓉牵着女儿小乐儿,搂着两岁的稚子齐哥儿,对着前来送行的义隆,微微躬了躬身,便钻入马车。 此行是去新平为徐乔之扫墓的。 义康护送,欧阳不治随行。 “老四,好生照顾皇姐。”义隆叮嘱。 义康微微颔首,拱了拱手:“皇兄放心。”说罢,便翻身上马。 欧阳不治走过来,拍拍义隆的肩,叹气道:“小子呃,节哀顺变,万事强求不得。” 义隆冷眸扫了他一眼,老头子有些悻悻:“你啊,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身子当回事。你都为了那丫头呕了两回血了,龙体要紧呐。老头子我不在的时候,药还是得坚持吃。” 义隆越发阴冷地盯着他。 “好好,当我没说。”欧阳不治直摇头,转身嘀咕道,“跟那老东西一个德性,倔得跟头牛似的,迟早是要把自己给呕死不可……” 义隆站在宫道上,目送马队走远,久久都未移步。糟老头子虽然是口无遮拦,但有时说的话是极在理的。他自觉也快被呕死了。 从十里亭见到那个小幺开始,他的心疾就越来越严重,直到魏国的封妃大典,殷红的血啪嗒滴落密函那刻,他自觉已经病入膏肓了。 小幺顶替赫连吟云的身份,铸金人不成,他才总算找到一丝喘息的间隙。当他得知大魏要举行封妃祭天大典时,他是震惊的。他这才恍悟,那个胡蛮子笑纳赫连家族的三个女儿,所谓何事。 这个情敌不单有足以与自己匹敌的权势,更致命的是,那种不顾一切疯狂的痴恋是自己并不曾给过小幺的。 他头一回感觉到沮丧和无能为力。他如今唯一的王牌只剩皇姐和那一对侄儿侄女了…… 平城宫,庆之在入宫前,终究没能敌过心魔,到底还是拆开了那封信。霎时间,对姐姐的担忧全变成愤怒。 照宫规,庆之无诏是绝不可能入宫,更不可能入得了内廷的。 只是,拓跋焘对芜歌宠溺无边,庆之来宫门请旨,不过半柱香功夫,宫门便大开了。 庆之黑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来到月华宫。 芜歌早在正殿等候。经过一晚冷静,她已面色无异,可若仔细打量,还是能看出她面色较之平日有些苍白。 庆之如今早不关心姐姐在宫里如何了:“我有话对你说。”他入殿,既未行礼,也未问候,扫一眼四下的宫女,语气冷冰冰的。 芜歌猜想是因为那封家书。她下令宫女太监:“都退下。” 月妈妈离开时,对着庆之福了福:“小少爷,小姐昨日安歇得不太好,早膳也只用了一点,你切莫再惹她生气啊。” 庆之冷扫老嬷嬷一眼,冷哼道:“如此说来,妈妈也是知晓嫂嫂出事了?” 月妈妈的脸色白了白。她多少是瞧出些端倪的。 “妈妈,你也退下。”芜歌起身,走向一侧的棋室,“庆儿,过来,陪我下盘棋吧。” 待宫人散尽,芜歌已落座棋案前。庆之别过脸,瞧了瞧天顶,似乎是在竭力隐忍怒意,片刻,才折身走入棋室。 “坐。”芜歌扫了眼对座。 庆之依旧僵站着:“没用的,徐芷歌。我如今不是下两局棋就能静得下心来。” 芜歌兀自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又从对座的棋笥里捻起一枚黑子,落子:“六嫂的信,给我。” 啪地,那封信砸在了棋盘上。 芜歌没看弟弟,拆开那封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便又折回信封里,压在棋笥下头,又自己对弈起来。 庆之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瞧着她左手对右手对了几个来回,才冷笑道:“徐芷歌,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冷血的女子。” 咯噔,芜歌轻轻落下黑子,才移眸看向几步开外的弟弟:“我要如何做,才不冷血?哭一个给你看?” “四嫂得的是痨病,顶多就是这几年了!乐儿和齐哥儿还幽禁在宫里。若是四嫂没了,他们怎么办?怎么办?”最后三字,庆之几乎是怒吼的。 芜歌看到弟弟眼眶里闪着泪光。她忽然觉得嘴唇像是干裂了,不由舔了舔唇:“我回去又能做什么?我既不是华佗在世,治不了痨病,也没有只手遮天的本领,能把乐儿和齐哥儿救出宫,带出国。” “那你就什么都不做?”庆之一脸难以置信,“你哪怕不管四嫂死活,乐儿和齐哥儿是我们的侄儿侄女!是哥哥的亲骨肉!” 芜歌的眼圈红了红,道:“容我想想。” 在庆之看来,她的回答无异于敷衍,他怒意喧天地直逼过来:“还有什么好想的?徐芷歌,我们明日就走!” 弟弟周身的压迫感,让芜歌有些不适。她微微仰头,冷看着庆之:“你又忘了我说的话。你唯一的使命就是传宗接代,你没资格冒险,更没资格出谋划策。徐家的事,我说了算。” 庆之心口剧烈起伏着,眼眶里积蓄着越来越多的泪意,声音软了下来:“徐芷歌,如果你不回去,你肯定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都是我的事,我无需向你交代。”芜歌已经全然是家长做派了,“擦干眼泪,滚回徐府。” 庆之心口起伏地越发剧烈,沉声逼问道:“你是铁了心不回吗?” “不回。”芜歌应得毫无波澜。回建康,回到那个负心负情的男子身边,于她,无异于是绝路。但凡有可以选择的机会,她都不会屈从。 “若是嫂嫂没了,小乐儿是女子,也许还能保住性命。齐哥儿,肯定是活不成的。”庆之的泪淌了下来,“他是哥哥唯一的血脉。” 芜歌的唇微颤了几下,眸子里闪着泪光:“逼我没用。若嫂嫂真有有何不测,我会想法子营救他们。” “你靠什么去救?你铸金人失败了,火凰营,泡汤了。徐芷歌,你醒醒吧!你现在只是顶着即将亡国的公主身份,靠着攀附男人过活的妃子!还不是椒房独宠的妃子!”庆之越说越残忍,处处都在揭姐姐的伤疤,“你在大魏,唯一倚仗的只有太华殿的那个皇帝,并不长久的宠爱!” 他指着姐姐:“你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从前被刘义隆骗得团团转,如今又被拓跋焘哄得七荤八素!拓跋焘若是对你情有独钟,那个玉娘哪来的孩子!你以为靠贩卖牛羊粮食,赚取铜臭,就能奈何得了建康宫里的仇敌?呵呵,即便你富可敌国,又有何用?等你年老色衰那日,莫说指望拓跋焘帮我们复仇了,连你的贵妃之位能不能保全,都是未知之数!” 芜歌被弟弟喷得脸色煞白:“说完了吧,说完了,就滚回去。”她别过脸,不再看弟弟,一颗一颗捻起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笥。她起身,绕开弟弟,径直走出棋室。 “徐芷歌,你站住!”庆之扭身,叫住她。 芜歌身形都没停顿一下,就迈步出了棋室。 庆之攥紧双拳,周身微颤着,脸色褪得毫无血色,似乎豁出了所有的勇气。他低吼:“你必须救齐哥儿!他才是徐家唯一的嫡脉!” 芜歌的背影总算顿住了。 庆之捂着额,整个人抖得厉害,声音漂浮在宫殿的上空,听着好不哀戚:“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初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吗?” 芜歌转过身来,回眸看向他,泪水惊恐地在眸中轻颤着。 庆之咬唇,泪淌得厉害,他却笑了:“是宫刑。” 芜歌的身形晃了晃,她回身一把扣住门框,才勉强稳住。她的泪也流淌下来:“徐庆之,你休想为了逼我回去,就扯出这样的弥天大谎来!” “哈哈哈。”庆之仰天哭笑。垂眸时,他注视着姐姐:“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婉宁,我们有没有圆房。”他勾唇苦笑:“这世上没哪个男子会扯这种谎。徐芷歌,你我都别无选择。” 芜歌扣住门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谁?” “袁齐妫。”庆之和盘托出最难以启齿的屈辱和痛苦后,整个人有种近乎要散架的解脱。他走到门口,与姐姐擦肩而过时,偏头道:“姐姐是最疼我的。这个仇,是该替我报的吧。” 芜歌捂着嘴,却止不住呜咽。她一把拽着弟弟,她想走过去搂住弟弟,却哭得不能自已,难以迈步。 庆之苍白的脸,有了皲裂的痕迹。他终于有了曾经那个小小少年的影子,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却也没走过去拥住她,只道:“我没事了,姐姐若是心疼我,不如想想如何替我报仇吧。”说完,他就抽手,疲沓无力地离去。 “庆儿!”芜歌倚靠着门框,回眸看着弟弟的背影,哽咽道,“对不起。” 庆之的脚步只微微停顿,就疾步离去。 芜歌不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虚无地盯着天顶。月妈妈见小少爷出去的脸色不对,火急火燎地奔过来,见到这幕,赶忙去搀扶芜歌:“小姐,您别气着身子。小少爷这个年纪正是难管束的时候。” 芜歌攀着月妈妈的胳膊起身,才站直,只觉得天昏地转,腿软地屈膝,差点栽下去。 月妈妈赶忙搀稳她,心疼地叹道:“您的身子骨弱,好不容易才养好一些,却不懂得心疼自个儿,昨日到现在才喝了几口米粥,这哪够?” 芜歌觉得神志有些模糊,也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太过致命。她张了张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哎。来人。”月妈妈边喊人,边扶着她入内殿,又吩咐宫人,“快去传御医。” 芜歌还是说不出话来,只一把拽住月妈妈的手。 月妈妈知晓自家小姐性子刚烈,是最不屑以弱示人,博取同情。这番便是不同意传御医了,她长叹一声,点头道:“唉,不传御医可以,但小姐得听老奴的,胃口再不好也要吃一点。” 芜歌点头。 月妈妈便对宫人道:“把传御医的叫回来。传膳。” 满殿的宫人都张罗起来…… 可芜歌身边的四个贴身宫女,都是拓跋焘的人。不过片刻,拓跋焘就得了消息。他原本正在看望卧榻保胎的玉娘,听了宗和悄声禀告,脸色都变了,即刻就起了身。 “陛下?”玉娘一脸不舍地看着他,眸子里还有泪花在转动。 “朕有急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拓跋焘原本就心不在焉,时下已顾不得玉娘会不会胡思乱想,宽慰地说上这么一句,转身就疾步出殿。 玉娘那张苍白的脸,褪去楚楚可怜的神色,只剩不甘和幽怨:“你,悄悄跟过去,看看陛下是不是去月华宫。” 拓跋焘赶到月华宫时,芜歌正靠在软塌上,刚刚用好一碗燕窝粥。月妈妈见了急匆匆赶来的皇帝,默默地行了一礼,就领着宫人们识趣地退下。 芜歌却不想给拓跋焘机会独处,拽住了月妈妈。她还是说不出话,这样狼狈的样子,叫她极其懊恼。 月妈妈有些为难,瞟一眼皇帝,见来人神色无异,只得端起漱口茶递了过去,圆场道:“对哦,老奴忘了伺候您漱口了。” 琴奴不声不响地领着宫人退去。 芜歌木然地漱了口,月妈妈替她拭了嘴。月妈妈似乎再没理由逗留了。 “妈妈,你先下去。”拓跋焘开口了。他对芜歌身边的这个老妈妈一贯是爱屋及乌的尊重。月妈妈担忧地看一眼小姐,到底还是退了下去。 芜歌此时才移眸,朝候在一侧多时的拓跋焘看了一眼,但须臾就敛了目光。 等月妈妈端着茶盘退下,拓跋焘才走过来,坐在了榻沿。近了,他越看清她的神色,就越心疼和不安:“阿芜,你没事吧?你瞧着脸色很不好。” 芜歌岂止是脸色不好?她整个人都像要散架了,这种无助和彷徨只在万鸿谷和雪盲后有过。若换在几天前,她或许是会扑进这个男子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可现在,她垂眸,尽力敛去眸底的伤感和无措,张了张嘴,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了,是刻意的硬声,听着极是外强中干:“没事。” “阿芜。”拓跋焘握住她的手,深邃的桃花眼里蕴满愧疚和心疼,“对不起。朕最不想伤害你,但还是——” “别说了。”芜歌疲沓地打断他,抬眸清冷地看着他,“你没错。是我错了。” 拓跋焘越发无措了,紧着她的手,语气越发急切:“不,是朕的错。但你信朕,朕真的爱你,阿芜,朕心里真的只有你,没有别人。阿芜,我们在一起之后,朕就只有你了,以后也只会有—” “别自欺欺人了,拓跋焘。”芜歌再次打断他。她原本是没气力旧事重提的,但既然不该来的也来了,似乎是该快刀斩乱麻,有个了断了:“你怎么可能以后只有我呢?莫说我不宜子嗣,即便我多子多孙,大魏的祖制也容不得一帝一后,双宿双栖。” 她无力地摇头:“我也不是甘愿为了哪个男子的情意,连性命都不顾的性子了。” 她笑了,笑容很疲沓,带着颓丧至极的魅惑之美:“是我一时糊涂了,才感觉被欺骗和辜负了。是我要的太多,给的太少。你是大魏的皇帝,是该为皇族血脉开枝散叶,你现在的后宫,人太单薄了。” “阿芜,你别这样。”拓跋焘攥着她的手,捂在心口,一双桃花眼似蒙了水雾,“你这样,朕真的有点受不了。朕在战场得知玉娘有孕时,就有些慌了,朕不知道为何那刻那么怕你知道,但朕那时就知道,朕做错了。阿芜,你原谅朕好吗?朕向你保证,再没下次了。” 第113章 上苍馈赠 芜歌又疲沓地笑了笑:“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拓跋,我没资格也没立场原谅你。昨天莫名其妙的生气和争吵也是不应该的。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是另有所图的。那时,我余毒未清,执意北上滑台,就是为了邂逅你。早在金阁寺,父亲给我两条路选,我就想好了,要谋你的情意,继而谋你的权——” “朕不在乎!”这回,是拓跋焘打断了她,他托起她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阿芜,朕曾在乎过,为何明知你另有所图还步步沦陷,可如今,朕不在乎了。哪怕你要的是朕的权势,哪也是朕的,朕的心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给你?” 他倾身贴近她,抚着她的脸,情深款款:“阿芜,前尘往事,在朕对你动心那刻起,朕就不在乎了。你的初心也好,机心也好,什么都好,都不重要。只有你才是重要的,阿芜。” 他手下稍稍用力,托着她的脸,与她对视着:“朕感觉得到,你在意朕。昨天,你生气也是因为在意朕。朕真的明白。朕从前确实分不清自己对玉娘到底是何情意。”他托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这里有你之后,朕就清楚了,朕对她有愧疚有不忍,却没有爱情。朕答应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因为朕亏欠她。” 芜歌有些迷惘地看着他:“拓跋焘,你真的好会甜言蜜语。若非如此,我不会信以为真,昨天也不会那么不值当地生气了。” “阿芜。”拓跋焘抵住她的额,近乎绝望的语气,“你不是信以为真,朕本来就是真的。” 芜歌被迎面灼热的鼻息,熏得有些迷离。她实在是累了:“昨天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我本就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以后也不必有。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往后,我不会再过问了,我也有我的。” “阿芜?”拓跋焘觉得心口被莫名的恐惧吞噬着。他错开她的额,打量着她的脸。 芜歌抬眸看他,绝美的眼眸蒙着轻薄的雾气:“你知道,我是不愿意被拘在宫里的,既然铸金人失败,赫连吟云也没必要存在下去了。” 拓跋焘脸色惨白,微微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芜歌垂眸。其实,赫连吟云早在神鹰别苑与不祸交谈后,就没必要存在了的。只是,她莫名的有些难以割舍。经了昨夜,她原本已决定,把心境扳回到谋情谋权的初心上来。在没想好如何复仇之前,她不会放弃拓跋焘。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庆儿说的没错,她别无选择了。早在娘亲的院落,对父亲叩首道别时,她就许诺过,无论如何都要竭尽所能,为父亲和徐家保住嫡支的血脉。不回建康,她如何能保得住齐哥儿? 拓跋焘强逼自己冷静,注视她良久,他终于开口了:“朕早说过,朕不会拘着你。你若不喜欢皇宫,可以搬回神鹰别苑。其实,朕也更喜欢那里。” 芜歌抬眸看着他,她抽手。拓跋焘原本是不放的,一番隐忍的较量,终究还是松了手,脸色异常的灰败。 芜歌迷惘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这是她自欺欺人,编织的一场黄粱美梦吧。 昨天,狂风骤雨般生气后,她当真想通了,原本就是自己主动招惹他的,比起阿车曾经的背叛,拓跋对玉娘的种种,其实,她是没理由计较的。她自始至终都不曾要求他放弃过玉娘。她对拓跋,一直都存着利用不成就抽身离去的心思。她是没资格计较的。 她伸手抚上那张灰白的脸,笑了笑:“拓跋,我知道你爱我。也许,不如我从前想的那么多,但我知道,是真的。” 拓跋焘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眸子里隐匿着隐忍的狂澜:“阿芜,若是可以,朕真想挖开这颗心让你看个清楚。” 他的语气,带着负气和委屈,听得芜歌苦笑出声,“呵,拓跋,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和你在一起吗?因为你真的懂得怎么哄我开心。”她说着,泪滑落了下来。她抽回手,别过脸,胡乱揩了揩,再回眸时,她依旧是笑着的:“但是,哪怕是真的,也是不够的。我要的很多,多到恐怕没人给得起。” 现在,芜歌甚至觉得有玉娘存在,也是好的,起码,她转身离去时,可以毫无愧疚。 “阿芜?你说,你想要朕怎样,都可以。”拓跋焘揽住她的肩,声音和眸光都微颤起来。 “我想出宫。”芜歌深吸一气,“但也不想去神鹰别——” “没有但是!”拓跋焘打断她,眸子通红。他掌着她的肩,拇指扣得阿芜有些微疼,“阿芜,没有但是。你不能离开朕。从今往后,朕只有你。等玉娘生下孩子,朕就送她去盛乐故都,朕今生都不再见她。” 芜歌震惊地看着他:“你不必如此。” “朕只能如此。”拓跋焘的眸子带着绝望的红,“朕绝不放弃你,阿芜。你想报仇,朕就替你报仇,等朕踏平胡夏,即刻就南下伐宋。你给朕一年时间,好不好?” 芜歌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也不知是震惊,还是疲沓,再度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感觉到眼角有泪滑落。 拓跋焘眸底似掀起惊涛骇浪,他抵住芜歌的额,试图掩藏眸底的绝望和无措:“朕说过,朕只恨没能早点遇见你。阿芜,原谅朕,好不好?” 芜歌被他的呼吸熏得心乱如麻。她试图错开他的额,却是无果。她呢喃:“我说过无所谓原不原谅。” “那你不要走。”拓跋焘彻底开启无赖模式,总算放过她的额了,却揽了她入怀,拥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你不喜在宫里,朕就随你一起搬去神鹰别苑。” 芜歌其实在弟弟道出隐衷那刻,就已经决定南下了。她别无选择。可是,何时南下,怎么南下,却是不得不仔细思量的。 要走,也只能走得悄无声息。她攀住拓跋焘的背,也不知是敷衍他,还是当真有些犹豫,妥协道:“那我们明日就搬回别苑吧。” “嗯。”拓跋焘长舒一口气,只是抱她抱得越发紧。对于玉娘,他的确是太过拖泥带水了。早在接回阿芜时,他其实就反悔了,对于玉娘的殷勤体贴一直是回避的。可柔然战事一起,玉娘对着他好一番哭诉,他心底也是存了私心的,他也怕刀枪无眼,也是想留嗣的。 他何尝不想两全其美?但,如果两个女子只能二选一,他只能选阿芜。他也顾不得自己对玉娘算不算是始乱终弃,还是翻脸无情,他只知道怀里的女子,是他不能失去的。昨夜,他虽守了玉娘一夜,可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无不牵挂着阿芜。 “拓跋,我余毒未清,才会雪盲,体质寒凉,不宜子嗣。你是知道的吧?你选我,除了玉娘怀的那个孩子,你今生会无嗣的。这样也没关系吗?”芜歌的声音瓮在拓跋焘的怀里,带着残忍的清冷。她是想他知难而退的。 可拓跋焘偏偏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嗯,没子嗣就没子嗣。拓跋一族子孙还少吗?左不过是过继一支在你我膝下罢了。” 芜歌张了张嘴,有些无言以对。这时,月妈妈在殿外敲门传话,心一已奉旨到了月华宫。 “朕不放心你,过来时,就传了心一入宫。”拓跋焘拂去芜歌额间的碎发,又疼惜地为她拭泪,“你身子才好一些,不值得为朕生气。你若气得很,打朕罚朕都行,别跟自己过不去。” 芜歌难堪又心乱地拂开他的手:“跟你没关系。我偶尔本来就会头晕,只是有点亏气血罢了,不需要看大夫。” “反正来都来了,让他瞧瞧放心。”拓跋焘一味的好脾气。 心一进到内殿就很不自在,只是,瞧芜歌的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这才稍稍收住心神。只是,一番探脉下来,他脸色都白了,整个人有些僵住。 “怎么?”拓跋焘见他神色不对,很是紧张,“不会是余毒还没清吧?没大碍吧?” 芜歌狐疑地看着心一。 心一半晌才回过神来,抽手,起身回话时,脸色近乎惨白:“不,并无大碍。”他看向芜歌,竭力挤出一丝微笑来:“要恭喜娘娘,是喜脉。” 轮到芜歌脸色蓦地惨白。 拓跋焘闻声怔了怔,旋即是狂喜:“你是说阿芜有喜了?” 心一看着芜歌竟无一丝喜色,忧心地蹙了眉:“嗯。” 拓跋焘俯身,一把握住芜歌的双手,喜出望外地说道:“阿芜,我们有孩子了!” 芜歌一脸迷惘,她看着拓跋焘因为狂喜而笑弯了桃花眼,心底只涌起莫名的无措和恐慌。她移眸看向心一:“你们不是说我子嗣艰难吗?” 心一越发蹙眉:“虽然还只有两个多月,滑脉还不明显,但错不了。” 芜歌自从中了杜鹃红,大伤元气后,月信就不准了。月信确实有两个月不曾来过了,可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因为心一和欧阳不治都说她难孕,她便连避子药都不曾用过。 拓跋焘总算是发现芜歌并不期待这个孩子了,脸上的狂喜褪去。他竭力压制心底酸涩的情绪,捏着芜歌的手,浅笑着宽慰道:“阿芜,这个孩子是上天对你我最好的馈赠。朕一定待他如珠如宝。” 芜歌只觉得老天爷分明是在戏弄她。她都不得不南下了,为何竟有了拓跋的骨肉?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哪怕当初感动于他的情深时,她也从不曾想过会与他生儿育女,更何况如今还有玉娘横亘在他们之间? 拓跋焘觉得上苍确实厚待于他。他笑对心一:“阿芜的身子一向是你调理的。旁人,朕也不放心。就劳永安侯多费心了。” 心一笑得有些勉强:“调理身体,臣自当尽力,只是,臣是僧医,妇科是不懂的,还是宫里的御医和医女更妥帖。” 拓跋焘点头:“朕会命御医院的院判和医女配合你……” 芜歌痴惘地听着君臣二人商议着如何安胎,眸光都似凝滞了,清明都有些飘忽。心一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直到拓跋焘问她:“阿芜,如今,你是想留在月华宫还是回神鹰别苑,都依你。” 她才有些缓过神来。她并不掩饰自己的茫然和无措:“我想一个人静静。” “阿芜?”拓跋焘急切地握住她的手。 芜歌只迷惘地看着他,不再言语。 “那好。朕叫月妈妈进来陪你。朕就在外殿,你几时想见朕,朕都在。”拓跋焘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 芜歌垂睑,目光落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心绪莫名地翻涌着。 月妈妈静默地陪坐在一侧,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家小姐就这么呆呆愣愣地痴看痴想了大半日。 到晚膳时分,老妈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小姐,这是大喜事啊。您别思虑过重了。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也希望您过得好。仇能报则报,不能报——” “必须报!”轻颤的三字,爆豆子似的蹦了出来,打断了老妈妈的劝解。 月妈妈长叹:“小姐,您这是何苦呢。” 芜歌深吸一口气。她的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妈妈放心,这虽不是我期待的,却可能是今生我唯一的。我会好好生下他的。” 月妈妈长舒一口气,噙着泪,一个劲点头:“嗯,子女缘是前世修来的。之前,您都不知道我有多忧心。您是有福大贵之人,老天爷是保佑您的。” 芜歌心底只剩自嘲。老天爷这哪里是庇佑她?分明是要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想起心一当初对她的告诫,说她谋拓跋焘的心,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火自焚。 她不以为然,如今果然就得了报应。其实,方才她有想过要不要果决地服一剂药,彻底了断的。这个狠辣的念头,一闪而过,叫她心惊又后怕。 她不知,如果没有家仇要报,没有嫡支血脉要维护,她会不会欣然留下这个意外的孩子。但她的人生,早已没有如果了。 “我饿了。我有些累,就在这里用膳吧。”芜歌痴惘了大半日,总算是想通了。她如今只能先留下这个孩子,否则她会一世良心不安。也许,这就是心一说的,要为自己而活吧。她虽没资格为自己活,但无论如何想自私一回。 第114章 剪除姚党 芜歌还是决定搬去神鹰别苑。她有喜的消息,也被严令保密。 翌日,拓跋焘就陪着她,搬回了神鹰别苑,各自安置在原先的住处。 拓跋焘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明明旧年早春时,他们也是这样隔壁而居,只心境是大不相同了。 他依旧是无赖地黏着阿芜,事无巨细,体贴入微,甚至比以前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他早不是那个脱缰野马一般的男子了。他错觉自己的命门都被这个清冷如骨的女子捏死了,无处遁逃,且甘之如饴。 可是,无论他如何甜腻,他们之间还是有了隔阂。虽然他们之间从前也不见得两情相悦到此志不渝的地步,但如今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墙。 拓跋焘觉得阿芜像一只刺猬,牢牢把自己捆裹着,无论他如何靠近,都是徒劳。那种感觉说不明道不清,阿芜对他的好意,甚至是触碰,并未抵触,但他总感觉从前明明都已经走进去的心门,似乎已经对他关闭了。 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觉是咎由自取,好不容易才捂热的心被他伤了个透心凉。回想起玉娘的事,他也道不清自己是存了侥幸之心,还是鬼使神差,他分明知晓阿芜的性子,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她没明说容不下玉娘,只是她不屑于开口吧。 拓跋焘觉得阿芜像是他命定的劫数。他从未想过会因为钟情哪个女子而解散后宫。可如今,他连自幼陪伴他长大的玉娘都顾不得了。 他苦笑,如此说来,阿芜算是他命定的救赎。他与玉娘的过去虽谈不上不伦,却是折磨他多年,挣不脱放不开,解不清理还乱的关系。 他不容阿芜说出口的分手,逼得他不得不斩断那段过往。似乎连疼痛都不曾有,只剩些许凉薄的不忍和愧疚。 “阿芜,这些锦鲤自从你搬回来之后,肥了好多。”拓跋焘为阿芜置备的院落,和她在永安侯府的闺房相似,相似的假山流水,相似的湖心亭。他在芜歌撒完一袋子鱼饵后,又递给她一包:“喂完这包不好再喂了,它们不知餍足的。” 芜歌从凉亭探头瞧着簇群着抢食的锦鲤,勾唇笑了笑:“人也不见得知晓餍足。总是得陇望蜀的。” 拓跋焘的脸不自然地红了红。 芜歌这才惊觉似乎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她撒完那袋子鱼饵,拍了拍碎屑,接过拓跋递过来的帕巾擦了擦手,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早就来别苑了?朝堂不忙吗?” 朝堂是很忙的。封妃大典后,拓跋焘就开始大肆剪除姚氏一族的势力。芜歌在大典上是亲眼见到新帝和姚氏一族魏晋分明的阵营。 拓跋焘从前对养母的母族还存了几分忌惮和隐忍,如今,却有些不管不顾的绝然了。先是以皇帝亲征期间,太傅太保姚振海监国不力,纵容佛教风行,子民出家,耕地减少为由,对姚振海连贬三级,褫夺太傅太保头衔。 继而又有人告发姚家嫡三子为阵前假意有疾,临阵脱逃,阵后又冒领战功,陷害功臣。在大魏,全民皆兵,男子若非家中独子,或有残疾和顽疾,是必须服兵役上战场的。逃避兵役已是可恨,夺人军功,更是民愤滔天。 拓跋焘一声令下,直接从姚府拿了人,直接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姚振海甚至没来得及入宫求情,姚太后得到消息时,侄子的尸首已经送回了姚府。 姚太后气得直冲太华殿,指着拓跋焘的鼻尖,仪态全无:“你……你怎可如此?浩儿是你的兄弟,你们从小是一起骑马长大的,难道你忘了不成?!” 御案前的帝王清清冷冷地抬眸:“王法面前无手足。朕要治国治军,非得令出必行不可。正因为浩三曾是朕的兄弟,才更要以儆效尤。” “你——”姚太后气得周身乱颤。 “母后,姚家子嗣太不成器了,靠祖荫能享富贵,却享不了权贵。母后不如劝劝姚太傅,哦,不对,是姚侍郎,既然儿孙不成器,又何必强求?他们入政,是丢母后您的脸,入军,是丢朕的脸。” “呵,皇上别忘了,您能登上皇位,还多亏了姚家这帮不成器的臣子。饮水思源,皇上这样做,就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吗?” 拓跋焘爽声大笑:“母后,所谓飞鸟尽弹弓藏,更何况姚国舅从来算不得朕的弓。”他起身,走近姚太后:“母后,朕并不需要弓,因为朕就是这天下最利的剑。朕从前敬着姚家,只因朕爱重母后您。可惜。”他微微摇头。 “你不就是怪哀家坏了祭天礼吗?你是不是魔障了?那是敌国派来的妖女!你竟然为了那个妖女连家国都不要了!”姚太后已经是孤注一掷的歇斯底里,冷笑,“陛下你护不了她一辈子的。你上战场了,难不成还能带着她不成?” 拓跋焘的面色因为赤果果的威胁而微红。他冷声:“是啊,朕的确是要上战场了,故而,在朕出征之前,姚家必须倒。”他笑眯了桃花目:“谢谢母后提醒。” 芜歌对太华殿的母子争吵,有些耳闻。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也是她推波助澜的。目睹一个鼎盛家族的步步沦落,她并没有太多畅快,反而有种似曾相识的兔死狐悲之感。 拓跋焘把帕巾扔给宗和,扶着芜歌落座在廊椅上,又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才不以为意地哼笑道:“朝堂那些事,说忙也忙,若想不忙,多杀几个人,便也不忙了。”他笑着舀一勺亲手炖的燕窝粥,送了过去:“尝尝,今日的味道有没有更好些。” 芜歌含下那口燕窝粥,咀了咀,点头道:“嗯,似乎是甜一些了。” 拓跋焘眨眨眼:“朕添了几颗枸杞,子安说添这个好。”说着,又一勺一勺地喂着。 芜歌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接受着身边男子的殷勤,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你就不怕姚振海狗急跳墙,你还有六个兄弟呢。我听说拓跋丕武功谋略不输陛下。” “哈哈,阿芜眼光不错,除了朕,拓跋丕确实是最会打仗的。与其由着他被姚振海拉拢了去,不如派去柔然替朕打头阵。”拓跋焘喂完最后一口粥,一脸戏谑地搁下碗,“阿芜,还想吃点什么?为夫去做。” 近来,芜歌的胃口见长,她慵懒地摇头:“再吃都要成肥婆了。” 拓跋焘爽笑出声,起身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伸手覆上芜歌的小腹。暖春的骄阳斜入凉亭,正正晒在芜歌的身上。拓跋焘觉得掌心下,暖暖的,像种了漫天的霞光。他抬眸,笑眯了桃花眼:“阿芜怎样都是好看的。再说如今是两张嘴了,自然是要多吃点。” 他轻轻抚了抚阿芜的肚子,那里似乎是有些微微隆起,有些显怀了。 芜歌看着腹中孩儿的父亲,心绪翻涌,面色却是一味的恬静:“又要北伐了吗?” “嗯。”拓跋焘的目光落在掌心下的那片霞光,那是他今生的幸福指望,他浅笑,“这回,朕不会再姑息他们了,柔然也好,胡夏也好。”他抬眸,笑意褪去,眸子里汹涌的都是志在必得,“朕都要一并拿下。北地安生了,明年此时,朕才能整军南下。” 芜歌的心颤了颤,慵懒绝美的神色却无一丝波澜,甚至关切的话语都是无波无澜的:“那你小心些。” 拓跋焘顺势搂过芜歌。他单膝跪着,微微倾身,面颊贴着芜歌的:“朕会赶在孩儿出世之前回京的。”他偏头,抵着芜歌的额,柔声道:“你放心,朕出征前,京里的豺狼虎豹,朕都会把他们的爪子和獠牙都卸了。去年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他从腰封处抽出一块碧玉令牌,塞在芜歌手里:“这是神鹰令。你拿着它,可以调遣神鹰营。” 玉佩分明很温润,似乎还带着拓跋焘微热的体温。芜歌却觉得掌心有些膈人:“你又不是明日就出征,这么着急给我防身做什么?”她不会拒绝神鹰营,也不会拒绝拓跋焘,虽然神鹰营对于她想做的事,有些远水接不了近渴,但是聊胜于无。神鹰营比处处受掣肘的火凰营要好用多了。 拓跋焘捏了捏她的手,一脸赤诚地看着她:“不止是给你防身的。你需要人手用。他们,你随便使唤。” 芜歌的眼角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敛眸,笑了笑:“这样不合规矩吧。” “你先顶着用用呗。不止皇祖父可以训练女兵的。阿芜。”拓跋焘正色,揉着她的手裹在掌心,“其实,早在旧年你出京城去云中找朕,朕就开始训练女暗卫了。目前还欠些火候,等到春节,应该差不多可以顶些用处了。” 芜歌的眸光点了些讶异的亮光。 拓跋焘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朕原本想训练好了,给你个大大的惊喜的。可是。”他轻轻啄了啄她的唇,解嘲地笑道:“朕有些等不及了。” “现在,也挺惊喜的。”芜歌笑了笑,这恐怕是这些时日以来唯一舒心的笑容了。 拓跋焘瞧着暗舒一口气,笑着又啄了啄她的唇,无赖附体似的说道:“阿芜,朕马上要出征了,朕想多陪陪你和孩儿,朕今夜就搬进你房里,嗯?”拓跋焘自认当下的行径,很有些上不得台面,但他着实也是顾不得脸面了。他当真受不了那堵隐形的铜墙铁壁。 芜歌脸上的笑褪去了几分,双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羞红:“御医说头几个月是绝对不能同房的。” 拓跋焘赶忙点头:“这个朕知道。”旋即,他有些哭笑不得地道:“阿芜,你想哪儿去了。朕没动那种心思,只是想陪在你身边而已。” 如此,芜歌似乎没理由再说不了。她笑得轻描淡写:“随你吧。” 拓跋焘笑得眉眼弯弯,用力地啄了啄她的唇,似是不够,搂着她好一番悱恻缠绵。 芜歌也道不清现如今对拓跋到底是何心境了。心底是膈应的,却也不知道是为了谋心谋权而隐忍,还是存了几分不舍,抑或只是得过且过的慵懒,对于拓跋的亲近,她并未多加抵触。 她并不反感拓跋如此形影不离地腻乎她,甚至是有些喜欢的。只是,经过那场不值当的生气之后,她意识到曾经立过的誓似是动摇了。 她不容自己再动摇。她再不会把心交付给谁了。拓跋焘也好,谁都好,她只当他们是人生里的匆匆过客。少了谁,她还是她。 拓跋焘当夜就搬进了隔壁。照着外人看来,帝妃前段时日的别扭,是彻底翻篇了。连拓跋焘也渐渐觉得,阿芜对玉娘那桩事渐渐淡然了。虽然,他们之间还似隔着什么,但拓跋焘觉得假以时日,滴水石穿,他是能再捂热阿芜的。 神鹰别苑,除了定时来把脉的心一,鲜有访客。 自月华宫一别,芜歌有些时日没见到弟弟了。这日,是三嫂带着闺女入京采办,顺道来别苑探望,便拉着庆之一同来了。 三嫂同芜歌说了几句贴己话,便拉着月妈妈去下厨张罗午膳,特意给姐弟俩腾出空间来。 婉宁陪着芜歌的侄女芳儿,在不远处踢毽子。十一岁的少女,身材纤细,踢起毽子来,神采奕奕。婉宁也是踢毽子的高手,两人你一来我一回,花式百出。吸引了丫头婆子们一并围了过去,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暖春的和风吹着,暖阳晒着,芜歌侧倚在凉亭里,噙笑看着嬉闹的女子。曾经,她也喜欢踢毽子,建康城里的贵女,鲜有花式多过她的。 庆之站在一旁,也是一脸痴惘地看着那边。他的目光多半落在婉宁身上。许久,他才敛眸,偏头看向芜歌:“我记得,从前姐姐踢毽子是踢得最好的。” 芜歌笑了笑,眸子蒙着缱绻的清雾:“我除了刺绣,什么都是最好的。” 庆之也笑了:“从小到大,哪怕入了太学,身边的人议论最多的都是你,那时候我都不晓得是该揍他们呢,还是该踢他们呢。大宋之歌嘛。” 两人脸上的缅怀笑意,都因那四字而褪了去。 “庆儿,你要当舅舅了。”芜歌抬眸看着弟弟,眼神里带着希冀和竭力掩藏的愧疚。 第115章 平城宫变 “我早就知道了。”庆之说。他之前就在商行听心一说了,哪怕早上入别苑之前,三嫂和月妈妈还在轮番告诫他,切忌惹姐姐生气,姐姐是有双身子的人了。 “姐姐,恭喜。”庆之说完这句,眼眸里闪起几点泪星。 这句祝福是由衷的。芜歌只觉得眼角酸涩,她解嘲地笑了笑:“你从月华宫离开那天,知道的。那刻,说实话,一点欣喜都没有。”她抬眸,眸底染了几分笑意:“不过,我现在感觉到这是该恭喜的。原本,我都不指望今生会有自己的血脉了。 是老天爷终于怜悯我了吧。” 庆之看着姐姐,笑了笑:“父亲和娘要是知道,会开心的。” 芜歌觉得今日的弟弟越来越像过去的模样。她伸手,眸中含泪:“庆儿,你原谅姐姐吧。我不该逼你,对不起。” 庆之靠近几步,攥紧她的手:“不是你的错。”他深吸一气:“我想好了。放婉宁走吧,无谓拖累人家。” 芜歌感觉泪沾在睫上,沉甸甸的。她垂眸,点了点头:“你做主吧。” 庆之越发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我想继续跟楼大人学武。”他解嘲地勾唇:“虽然我已无异于是个废人,但如父亲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总是要物尽其用,做点用处的。” 芜歌再忍不住,泪滚落下来。她又点了点头:“好。”这一字蹦出,她几乎泣不成声。 庆之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姐姐,别哭了。其实,我早没事了。只是心口压着这么块大石头,不想被你知道,又不得不让你知道,很是纠结罢了。卸了去,便也解脱了。” 芜歌顺势靠在弟弟身上,泣道:“庆儿,我不会放过那些人的。”她抬眸,泪眼婆娑:“你给姐姐一些时日,好不好?” 庆之点头:“我也知不该逼你。可是,姐姐,我是别无他法。若是我只身回去建康,能手刃仇敌,我不会逼你。那里是比龙潭虎穴还残忍的地方,你不想回去,我是知道的。” 芜歌微昂着头,看着弟弟:“这次,嫂嫂带着小乐儿和齐哥儿北上为哥哥扫墓,是阿康护送。我原本是有机会,与阿康里应外合,把两个小家伙偷来平城的。但我放弃了。” 庆之的目光颤了颤。 “对不住,事先没与你商量。”芜歌已敛去了泪水,眸子里只剩沧桑的雾气,“若是把他们带来平城,嫂嫂怕是也活不成了。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剩一对子女了。” 她深吸一气,眸子里又雾起泪花来:“哥哥若是在——” “哥哥是最疼嫂嫂的。”庆之打断她,点头,“他不会想嫂嫂殉情而死。你做的,也没错。” “我会保住齐哥儿的。”芜歌笃定地说。 “你安心养胎吧。”庆之落寞地笑了笑,“你腹中的孩子,和齐哥儿一样,也是嫡支的血脉,虽然他们都不姓徐,但血脉是徐家的,父亲知晓,也会老怀安慰的。” 芜歌倚回廊椅,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齐哥儿会姓回徐的。”她的手覆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会让父亲在天之灵看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徐家的血脉会随着大魏拓跋族的铁骑,再度辉煌的。” 庆之的眼眸里也闪过一道亮光,整个人都振了振:“这次北伐柔然,我会随师父一起出征。” 芜歌怔了怔,眼中分明闪过忧色,却被她敛了去:“也好。战功不重要,北地风光绮丽,多看看这大好河山也是好的。” “我还没去过戈壁和沙漠。这回一定要走一趟。”庆之眸中写着向往,芜歌瞧着只觉得心酸。这一生,弟弟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再阻拦了,只要他畅快,便好。 夜幕下的平城皇宫,乌鸦声声哀鸣,太华殿前,箭矢如雨,神鹰死士与宫变的叛军厮杀着,刀刃盾矛的冷铁之音,刺破夜的宁静,撕开一道道裂口。 宫门内,拓跋焘稳坐御案前,一把冷铁长剑已出鞘,摆在御案上,在宫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厉寒光。 宗和站着一侧,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 拓跋焘冷瞥他一眼,斥道:“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就这点出息?” 宗和噗通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惧死,就是,就是忍不住腿哆嗦。” 拓跋焘似被逗笑,哈哈笑出了声:“你这奴才,无胆就无胆,还嘴硬。” 宗和额头直冒冷汗,腆着脸笑了笑。 “滚里殿去躲着吧。”拓跋焘对这个打小伺候自己的太监,还是很体恤的。 宗和摇头:“奴才不去,奴才就在这守着。万一新兴王闯进来,奴才就跟他拼了。” 拓跋焘又像听了个笑话:“你还不够老七一枪刺的。赶紧滚进去,别杵在这儿给朕丢人现眼。” “诺。”宗和也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模样,很是丢主子的脸,颤巍巍,灰溜溜地避去里殿。 恰此时,宫门被踢开了。 新兴王拓跋浚一身铠甲,执抢而来。他身侧还跟着太保太傅姚振海。乍一眼瞧,真像一对父子,不像是来谋逆,而像是入朝觐见的。拓跋浚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杀气腾腾。 “老七来了。”拓跋焘浅笑,“国舅也来了。”他起身,手摸上剑柄:“人齐了。” “拓跋焘,你枉顾祖宗家法,贪恋女色,陷害忠良,杀伐不止,民不聊生。你虽为皇长兄,臣弟不才,却责无旁贷,要替父皇清理门户。”拓跋浚涨红着脸,铿锵有力地说着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嗖地亮出了长枪。他年纪虽小,一杆长枪在平城贵族里,却已小有名气,也曾执抢驰骋过沙场,倒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傀儡。 拓跋焘瞧着这个弟弟,着实觉得惋惜,拖着剑,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老七,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回你的新兴王府,今日之罪,朕可以不予追究。” 拓跋浚还没开口,姚振海迫不及待地抢白了,“殿下,成败得失在此一朝。臣已豁出身家性命,追随王爷左右,望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大义灭亲,重振朝纲。” 拓跋焘瞥一眼那老东西,又扫向拓跋浚。 拓跋浚面上的红晕越发蒸腾,长枪挽起一个花式就冲奔过来。拓跋焘没有花式,执剑就上前迎战。 兄弟俩战得如火如荼。姚振海负手而立,站在宫门口观战。 当拓跋焘虚晃一式,胳膊吃下拓跋浚一枪,转身执剑刺中拓跋浚腹部时,殿内胜负已分。兄弟俩都后退一步,一个捂着胳膊,一个捂着小腹。 “哼,念在父皇在天之灵,朕这一剑才没刺穿了你。”拓跋焘冷哼。 拓跋浚脸颊淌下虚汗来,却也冷笑道:“今日不是我与皇兄的单打独斗,胜负如何,还得看两军对阵。皇兄不过是胜在年长我几岁罢了。你我何必逞这孤勇?” 殿外中庭,叛军已呈颓势,但从慈宁宫赶来的一队火凰营死士,如一阵烈焰,加入战局,给战事又添了一团不明阵营的火。 姚振海原本有些变幻的脸色,镇定了几分。只是,当他还在得意今夜注定能瓮中捉鳖时,却见那墨风一般漆黑的巫女幽灵般出现了。 火凰营不是一早分化成两大阵营了吗?今日出兵,扶不祸并不知情,是投靠了姚太后的副统领领兵才对。 姚振海嗅到一丝不妙,拔腿就退出殿,却被拓跋焘飞掷的剑穿心而过,噗通跌倒在地。 拓跋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了一惊,却趁着拓跋焘手中没了兵器而孤注一掷,执枪就冲了过来。 拓跋焘避退两招,在拓跋浚再度出招时,一道寒光飞来,是楼婆罗冲入殿护驾了,一刀斩落拓跋浚的右臂。 “啊!”拓跋浚一声哀嚎,扑倒在地上。 拓跋焘惋惜地瞥了他一眼,便正步出殿。殿外,叛军已近肃清。 夜幕还是漆黑一片,拓跋焘扭头:“阿罗,太华殿交给你。太后那里,交给崔浩。朕要回去歇着了。” “诺!”楼婆罗单膝跪下。 拓跋焘沿着染血的玉阶而下,一路走过横尸遍地的中庭,在经过扶不祸身边时,顿住,冷声道:“祭天大典的账,朕还给你记着。今夜的功抵不了你当日的过。” 不祸躬身,颔首,不卑不亢:“不祸等着。” 拓跋焘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芜歌迷迷糊糊,是被身边的动静惊醒的。她扭头,借着朦胧的夜灯,就见拓跋焘的腿堪堪缩进被子里。 拓跋焘抱歉地轻声道:“对不起,吵醒你了。你继续睡。”说着,吻了吻她的额。 芜歌自从有孕后,特别嗜睡,只是,当下,瞌睡却被迎面的清新皂荚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给驱散了。孕妇的嗅觉都是异常灵敏的。她蹙眉,半支起身子嗅了嗅,断定那血腥味是拓跋的胳膊,迷离的眸子陡地清醒了。 “你受伤了?这是哪里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和更多的急切。 拓跋焘听着很舒心,甚至觉得胳膊上中的那一枪值当得很。他笑了笑:“没事,只是蹭破皮。我从宫里来。”他轻轻摁着她躺回去,自己则曲肘撑着枕头,笑看着她。 “现在什么时辰?”芜歌直觉宫里发生了什么,拓跋焘如今若非是第二日要御门听政,是很少留宿在宫里的。他回宫里已经是出奇,这个时辰出宫更是蹊跷。 “才寅时,还早,快歇着吧。”拓跋焘揉了揉她的发。 “发生什么事了?”芜歌拂落他的手。 拓跋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姚振海和拓跋浚杀进宫里,已经解决了。没了后顾之忧,明日查了黄道吉时,过几日,朕就启程出征了。” 芜歌惊得眸子颤了颤,她原本想问“这么快出征”,却咽了回去,半晌,目光落回他的胳膊。她伸手想查看:“伤口处理好了吗?” 拓跋焘缩了缩手,怕吓着她,笑着宽慰道:“无碍的,已经缝好羊肠线止了血了,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芜歌的心惊了惊。带伤上战场,似乎有些不明智。她本不愿过问这个男子的种种了,终究还是说道:“你不如等伤好了,再出征吧。” 那无赖却趁机凑过来,讨起甜枣来:“那倒不必,不过,阿芜,其实真的挺疼的。你亲亲朕,朕就不疼了。” 芜歌配合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那无赖微微嘟了嘟嘴,又道:“要亲这里。” 芜歌都不晓得为何他一个堂堂皇帝,可以无赖厚脸皮到这个程度。虽然自己没给他脸色瞧,也没酸不溜秋地说话,但疏离感和距离感不是应付就能敷衍的。他不该毫无察觉,却一味地如此。 芜歌自觉对无赖是缺乏手段的。她凑近,蜻蜓点水地啄了啄他的唇,便想躺回来继续睡的。哪晓得那无赖,无赖到了家,噙着她的唇就不放了,好一阵深吻。 不过,现如今,吃亏的倒不会是芜歌。当两人呼吸凌乱地分开,那无赖就借口要去冲凉,匆匆就走了。去做什么,两人莫不过是心知肚明。 等拓跋焘回来,芜歌已迷迷糊糊浅眠,却也被枕边人周身带来的凉意给惊醒了几分。他肯定又是冲凉水澡去了。这个无赖床笫之间有多恣意,她是清楚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生气过后,她自觉是不该拘着他的,他们之间本就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的关系。 她朝里侧卧着,依旧闭着眼,嘀咕道:“拓跋焘,你当真不必如此的。我说过不会过问宫里的那些女子了。” 拓跋焘搂过她,贴着她的背,一手枕在她颈下,一手抚着她的肚皮,呼吸洒在她的后脖颈处,有些委屈地说道:“阿芜,你休想推开朕。朕说过以后只有你,便只有你。莫说我们已经有了皇儿,便是没有,朕也只要你就够了。” 芜歌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枕着的胳膊上,不是那条受伤的胳膊,却也让她心口有些酸涩不适。她重复:“你不必如此。”她又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你去找其他女子,我当真不会生气的。” “你还说。”拓跋焘有些生气地含住她的耳垂。顿了许久,他才道:“你不生气,朕才会气呢。阿芜,你信朕,朕谁都不会再找了。”他贴在她的耳畔,轻叹道:“朕哪还敢?惹你生气伤心,比朕在战场上中一箭还疼。朕是真的知错了。” 芜歌只当他在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了。他愿意说,她便听着,左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她没再唱反调,却也没回应,就这么闭上眼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第116章 梦幻泡影 翌日,芜歌终于见到久未谋面的不祸。只是这回,不祸身边多了个沉默的少年。 不祸与过往无异,依旧贪恋芜歌煮的茶。 炭炉上茶香袅袅,芜歌因为有喜,早戒了茶了。她执壶斟满一杯茶给那少年,就挑眉问询地看着不祸。 只一个眼神,不祸就了然。两人之间的默契,实在难得。不祸解嘲地笑笑,推了推茶杯:“你放心,我好歹是个巫医,有没有喜,我自己是晓得的。”她说得波澜不惊,倒是她身侧的少年羞红了脸。 芜歌有些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这才给她斟了茶:“缘来自有机,现在没有,也快了。” 不祸无所谓地笑了笑,刻意装着漫不经心地道歉:“祭天礼,实在抱歉,我被扶不吝那混小子算计了。”她身侧的少年越发羞红了脸,眼角余光偷瞄她的表情。 芜歌扫一眼暧昧的两人,勾唇笑了笑:“你还没介绍你的朋友呢。” “平郎。”不祸浅抿一口,扭头对那少年道,“你去园子里逛逛吧。我与阿芜有些话要聊。” 那少年起身,静默地拱了拱手,乖顺地离去。 芜歌看着少年的背影,又飞快地敛了眸,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避忌。 “恭喜哦。” 芜歌抬眸,总觉得眼前的巫女染了些世俗女子的烟火气,说起话来也有了女子娇憨的意味:“谢谢。” “水至清则无鱼。”不祸慵懒地抿着茶,目光滑过茶室的窗棂,落在园子里闲庭散步的少年身上,“玉娘的事,你别太介怀。终究她跟了陛下那么年,若陛下对她毫不留情,那样的男子倒更可怕。” 芜歌不置可否地抿了口白水:“我没立场也没理由介怀,便不会庸人自扰。” 不祸回眸看她,唇畔勾着怅惋笑意:“阿芜,有时,我真羡慕你。你比我更适合做巫女。” “你是嘲讽我和你一样借种生子吗?”芜歌半真半假地笑问。 不祸微怔,旋即捧腹大笑:“哈哈,阿芜,我真是好久没笑得这样畅快了。”她笑得眉眼弯弯,神采奕奕:“我真好奇,拓跋焘知道他沦为种马会是个怎样的表情。” 院落里的少年,听到女子爽朗的笑声,不由住步,透着大开的窗棂,往里头望去。 芜歌正好看向窗外,与那少年的目光交接。那少年羞得赶忙垂眸,疾步遁走。芜歌原本心绪是不畅快的,见到这幕便回眸取笑不祸:“平郎不错,瞧着对你倒是有心有情的。” “嗯。”不祸毫不遮掩自己对那少年的满意,点头道,“他挺善解人意,又干净,深得我心。” “如此,也恭喜你。”芜歌举杯。 不祸举起茶杯碰了上去:“我今日来是给陛下占卜出征的吉日的。” 芜歌早猜到了几分,她敛眸:“哪天是吉日?” “后日。”不祸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这做派半点不像以前的她,倒有了几分扶不吝的懒散模样,“陛下原本还想在出征那日再来场祭天礼,再要你铸一次金人的。”她看着芜歌:“我从小就认识拓跋焘,还没见他这样心虚和害怕过谁呢。” 芜歌不甚在意:“他今日是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哈哈,不不,我觉得他那样的混世魔王,就该有人有人治。”不祸一改不苟言笑的做派,又一次爽笑出声,半晌,她才敛笑正色道,“阿芜,姚太后现在已经被幽禁,姚顿珠今天一早也被废了,贬为庶民。火凰营的帅印虽然不在你手上,但我迟早是要听命于你的。铸金人是迟早的事。我等你。” 芜歌并不想再提铸金人和火凰营,岔开了话题:“若不是你正儿八经地说这后半句,我还以为你又是扶不吝假扮的。” 不祸怔了怔,随即,解嘲地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性子变了好多。也许,男女之事鱼水之欢,当真能改变一个人吧。”她笑意褪去:“人还是糊涂些好。扶不吝那样无烦无恼的,当真让人羡慕。” 芜歌的手不经意地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附和着呢喃:“难得糊涂。”她抬眸:“不祸,在我们南方,有个习俗,新婚的夫妇一般都会抱个大胖童子去喜榻上蹦跶两圈,美其名曰,引巢。不如你来做我孩儿的干娘吧,虽然可能乱了辈分——” “好啊。”不祸打断她,满口答应,“我们扶族和拓跋族没关系,不存在辈分不辈分的。” 芜歌自觉为未出世的孩子在魏国讨了张护身符,笑了笑:“等孩子出世,你要送他一副项圈,作为人契之礼。” “好,就依你们的习俗。” 两人正聊得欢,月妈妈咚咚敲了门,“小姐,心一少爷来了。” 是请平安脉的时辰了。芜歌看一眼不祸,见她神色无异,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月妈妈才走,不祸就起身告辞:“我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芜歌也不多留,点了点头。 不祸和平郎急匆匆离去时,还是迎面撞见了心一。不祸无波无澜地笑了笑,就与心一擦肩而过。 心一惨白着脸,目光落在她身侧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目光胶着在心一脸上,步子都缓了下来…… 若不是出了婉宁的事,拓跋焘出征前的几日是很平静的。 出征前一日,芜歌得知婉宁的消息,已是日上三竿。自从她有喜后,拓跋焘就没再允她出入过商行。芜歌知晓,拓跋焘是怕动手剪除姚党,对方狗急跳墙会趁机拿了自己做要挟。 “小姐,三奶奶捎信来,您若是去不了商行,她把人送过来也行。那丫头倔得很,怕只有你能劝得了。”月妈妈一脸焦急和惋惜。 “她何时投的凰水?”芜歌眼神有些迷惘。 月妈妈在她身后垫了个软垫,叹道:“小少爷今日要去军营报到,便在昨天一早给了她放妻书和宅子的地契。哪晓得她就是不肯离开徐府。哎,小少爷也是个犟脾气,就差了丫鬟婆子请她走了。那丫头在府门前跪了一整天,一直跪到入夜。小少爷也没等今早天明了,昨天夜里,就去了军营。” 月妈妈又是一声长叹:“你也晓得,小少爷的脾气,嘴上是极不饶人的。府门口,也不晓得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那丫头走是走了,却径直去了梧桥投河。要不是小少爷一早不放心,派人跟着,怕是人就没了。” 芜歌靠着软榻,双手覆上小腹,唏嘘道:“这孽,是我造的,的确该我去解。”她深吸一气:“吩咐下去,备马车。” 月妈妈有些为难:“您现在能出去吗?” “这天下都太平了。有什么去不得的。”芜歌不以为意地起身。 月妈妈搀着她,道:“婉宁姑娘是个好的,小少爷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人家呢?哎,这可如何是好?” 芜歌听着,只觉得眉眼发酸。自己的弟弟,她是知道的,若是没看上人家,还不一定会放她走呢? 芜歌一行赶到商行后院,便见到婉宁一脸菜色,呆若木鸡地靠坐在榻上。 “你们出去吧。”芜歌对月妈妈和丫头婆子说。 婉宁闻声这才看了过来,凝滞的眸子顷刻就染了泪。她掀起被子,就要起身下跪,被芜歌一把拦住了。 “好好躺着吧。”芜歌顺势坐在了榻沿。 婉宁低眸,一脸哀戚、愧疚和难堪:“对不起,娘娘,奴婢答应您的事一件都没做到,愧对您的大恩。” 芜歌轻呼一气,眼角很酸涩,她却笑了笑:“谈不上大恩,你无需介怀。庆儿既放你走,便有他的道理。你得了自由,又有银子傍身,该好好过日子。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婉宁的泪唰了下来,咬着唇,强忍着不哭,却止不住抽泣。 “女子不一定非得嫁人不可的。嫁了人,若不是良配,改嫁也很正常。你别钻牛角尖。”芜歌竭力开解。 婉宁双手揪着被子,整个人都微微发颤:“奴婢不是想不开,奴婢只是想为少爷守住秘密。” 芜歌震惊地看着她。 婉宁抬眸,满目悲戚,哽咽道:“少爷都……都跟奴婢说了。”她摇头:“奴婢当真不介意的,奴婢只想守在少爷身边,哪怕是个洒扫丫头也是可以的。可……”一串泪滑落,她哽道:“奴婢只是想少爷知道,奴婢誓死留在他身边。” “你这是何苦?”芜歌不曾料想,弟弟竟然会把这样难以启齿的隐衷对她坦白,眼角酸涩难忍,她叹道,“你既然知晓了原委,庆儿的心意,你便该知晓。何苦如此逼他呢?” 婉宁痴惘地摇头:“奴奴婢——” “你的心意,我明白。”芜歌打断她,“可你想的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却是负担。” 婉宁一双泪眸,颤颤的,噙满泪水:“奴婢知道了。”她落寞地垂眸。 “你好些歇着。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补偿。” 婉宁摇头:“奴婢不要补偿。”忽地,她的眸子亮了亮,一把攀住芜歌的胳膊,满目乞求:“娘娘,求娘娘收留奴婢,在商行也好,入宫也好,哪里都好,让奴婢跟着娘娘。” 芜歌惊疑又探究地看着她。 “今生无缘,不得靠近,奴婢只想能远远的,时常能见到他,也好。” 芜歌看着眼前卑微入尘的女子,轻叹着为她拭泪:“傻姑娘,他未必值得起你这样的深情。人生很长,你还年轻——” “不。”婉宁哭着打断她,“奴婢想得很明白,奴婢将来也不会后悔,求娘娘成全。”她说着,掀起被子,就又要下跪。 “别跪了。”芜歌也不知是拗不过眼前女子的执拗,还是心存了愧疚怜悯,竟勉为其难应下了,“养好了身子,再来别苑找我吧。” “谢娘娘成全!” 翌日,拓跋焘再度御驾亲征,北伐柔然,拓跋丕和楼婆罗分别为左右先锋,崔浩为军师,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平城。 京城内外,都是为帝王送行的百姓。 芜歌隔着重重围墙,都听得见震耳欲聋的万岁朝贺。旧年,他出征时,自己是何等惶恐,还记忆犹新,如今,心境却截然不同了。柔然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此次北伐凯旋,只是时日之差。 她站在窗棂前,望着艳阳高照的青天,双手合十,念了句,“求佛祖保佑。” 建康宫,暮霭冥冥,清曜殿的练功房里,木头人都不知被徒手砍断了几根。 茂泰忧心忡忡地偷瞄殿内,走火入魔般不断舞枪弄棒,肉搏拳打的主子,长叹一气。他记得上回主子狂躁地练功时,是徐小姐劝阻了他。 如今,却是再没人能劝得了主子了。 殿内,义隆一拳砸裂木头人后,整个人疲沓地摊倒在地上,紧攥的拳头斑斑驳驳的,全是血痕,双腿和胳膊的肌肉因为过度疲惫而微抽着。 从早上收到那封密报到现在,他滴水未喝,粒米未进,一刻都没停歇,直到力竭。 他心口的血,好像在上回封妃大典时,就已经呕干净了。现在,心口闷闷的,却连血都吐不出来了,和心口无法言道的痛楚一样,只能深埋心底。 他茫然地盯着天顶,似乎又看到那个娇俏不可方物的小丫头,一脸震怒地看着自己,娇嗔道:“阿车,你想什么呢?什么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当我是母猪啊?我才不要生那么多孩子,痛死了。像我娘,就只生了哥哥弟弟和我,三个就足够了。最多三个,不能再多了。” 他现在确实有了九子,还有几个采女的肚皮里也许还有儿子。 在放小幺离去的这一年多时光里,他把那些曾经冷落宫门,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采女美人,轮流翻了牌子。龙榻上,那些女子鲜有第二回出现的。他成了市井所嘲讽的“夜夜做新郎”的风流纨绔。 那么多的妃嫔,那么多的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快活。他甚至记不清,他现在有几位公主了。 若是可以,他情愿用所有的孩子,去换小幺肚子里的那个。 他闭着眼,脑袋一下一下磕着地板。曾经他觉得不想给,不该给小幺的,后位也好,子嗣也好,现如今,他只觉得统统都该是她的。 “与你长相厮守的,是你的刘袁氏。而我会冠上别的男子的姓氏,堂堂正正地活出个人样。” 这句话反反复复响彻在他耳畔百千回,回回都如刀似刃。 当她真的冠上别的夫姓,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时,那些话已然不止是刀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遭受着绵绵不绝的凌迟,呼吸在,那把刮鳞刀就在。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小幺捧着他的脸,一脸娇蛮地说,“刘义隆,你要记住,你今生都只能唯我一人。这辈子,唯我才能冠你的夫姓。刘徐氏,呵呵,有点难听呢。还是宜都王妃听起来顺耳点。” 若他只是宜都王,没有足够的势力扳倒徐献之,也许这世上就真的会有独一无二的刘徐氏。 可惜,徐芷歌早已经殁了。殁了两回。 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徐氏,更不是独一无二的,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小幺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没有母姓,没有夫姓,活在他前世记忆里的梦幻泡影。 “小幺。”在他重重地又一次磕着后脑勺那刻,他对着虚空,唤出了声。有酸涩泪意滑落眼角,渗入鬓发,“小幺,小幺……”他不知对着虚空的记忆,轻唤了多少声。 第117章 为人母者 芜歌是在拓跋焘出征多日后,才得知玉娘已经诞下皇长子的消息。 她合上左昭仪娘娘呈上的书信,撂在书案一角,勾唇泛起一丝冷笑。姚家失势,姚顿珠被废,姚太后被软禁,她这个中宫无冕之主又不在宫里,可想左昭仪娘娘是何等春风得意。想是怕这神鹰别苑的消息太过鼻塞,左昭仪已经迫不及待上门来挑衅了。 月妈妈站在一侧,隐忍了片刻,终究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您要是为这个动气,就是中了宫里那人的计了。” 这信从宫里传来,压在月妈妈手里足足两日,老妈妈思来想去,又向心一打听了消息,才敢把这信交到主子手中的,“老奴打听过了,她也没多少可得意的。她是在陛下御驾亲征那日凌晨发作的,立时就捎了消息给陛下,可陛下那会正在别苑陪着您呢,并未进宫去。大军开拔出城之前,孩子就是落地了的,陛下也没折回宫去,径直就出征了。在陛下心里,孰重孰轻,一眼就明了的事。” 芜歌挑眉,细看着月妈妈,直看到老妈妈不自在地敛了眸:“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都是男人造下的孽,却偏偏惹得女人们勾心斗角。简直愚不可及。” 她笑了笑:“诞下皇长子,是值得恭贺的。妈妈你是老人,比婉宁妥当,这给宫里的贺礼,就你来挑吧。” “唉。”月妈妈见主子不甚在意那边,便放下心来。 芜歌的目光落回那信笺上,又笑了笑:“捎话给琴奴,吩咐她传话给左昭仪,就说本宫恭喜她诞下麟儿,让她好生调养身子。至于她问皇长子的满月宴,就暂且不办了,等陛下凯旋归来,办百日宴比较妥当。” 月妈妈一听那左昭仪竟是用这种伎俩来刺激自家主子,脸色有些不虞,又点头应下。 “哦。”芜歌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容格外亲切,“皇长子诞下来,皇上还没来得及赐名,本宫便勉力为他想了个名字,姑且先用着。天道有云,‘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本宫觉得余字甚好,就单名一个余字。陛下归来,若觉得不妥,再另行定夺。” 月妈妈微怔,仿佛是从眼前的主子身上看到昔日徐夫人的影子。她噙着泪,却笑着点头,当家主母正该如此:“老奴这就去。” 平城皇宫,左昭仪的庆云殿,啪嗒啪嗒的瓷碎之声不绝。宫女们吓得连连避退。 尚在卧榻之上,还没出月子的昭仪娘娘,近来脾气是越发见长,月华宫的宫女走后,这已是一口气连摔了三盏瓷器了。 “哼,她有什么资格给我的儿子赐名。她真当自己是中宫娘娘不成!”玉娘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她为了这个皇儿九死一生,先是难产,再是险些血崩,她这个做娘亲的都没资格给孩子取名,她一个敌国来的妖女有何资格?! 小宫女雯晴挨了一顿板子,养了足足半个多月才能下地,如今早已是玉娘的心腹。她对那可恨的贵妃娘娘,早就怀恨在心,故而上前义愤填膺地添柴加油道:“娘娘您别气着身子。依我大魏的传统,素来是长子为贵。陛下不就是皇长子,故而早早地就被先皇立为太子?娘娘是皇长子的亲娘,还怕她一个外姓人不成?” 玉娘先是一脸喜色,继而想到子贵母死的祖制,蓦地变了脸:“休要胡言乱语。陛下才登大宝,正值盛年,谈什么立太子?” 小宫女吓得缩了缩,赶忙跪下:“娘娘教训得是,奴婢僭越了。” “起来吧。”玉娘似想到了什么,揪着锦被,“听说,她已经显怀了?瞧着有几个月了?” 雯晴起身,摇头道:“去捎信的太监,没见着人。御医院守口如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是前头那人在商行露过面,乐平王那里只怕也是蒙在鼓里的。” 小宫女口中的乐平王,正是前些时日芜歌说起的先帝的皇次子拓跋丕。 玉娘在这宫里混迹过十多年,与那些皇子素来是有过照面的。拓跋丕只比拓跋焘小半岁,从小就是一块读书习武,玉娘对拓跋丕是要更熟悉一些。 自从玉娘入宫,乐平王妃对她多番示好。玉娘知晓,嫔妃没有母族支持,在这后宫里寸步难行,便也存了与乐平王府交好的心思。于是,两个皇家贵妇各怀鬼胎,明面上倒像是一对相见恨晚的亲密妯娌。 “哼。”玉娘冷哼,焘儿当真是把她护得好啊。想当初,姚太后和国舅里应外合,在宫里发动宫变,直到最后关头才有人来庆云殿通风报信,领着她们避险。再晚个一盏茶,慈宁宫里的老嬷嬷们就已经上门来拿她了。 她和皇儿差点就成了姚党要挟皇帝的筹码。她是有惊无险,避过去了,但那晚是动了胎气的。加之,上回在御花园里演那场好戏,虽然她做足了准备,却也并非全部作假,是有些动了胎气。 若非如此,她怎会难产,怎会险些血崩?若非她命大,她已经被那个妖女间接给害死了。 焘儿当真是厚此薄彼啊。想到这儿,她愤恨又委屈地泛起泪花来:“捎信给王妃,请她帮我盯着些。那儿若是有风吹草动,请她一定给我通个信。” …… 较之玉娘的妒火中烧,芜歌的日子当真是平淡无波。商行蒸蒸日上,自从打通了南边的粮道,她开辟的南北商道星罗密布,可谓是日进斗金。 北边的战况,也很顺利。拓跋焘领军东西五道并进,大军一路开到漠南,便舍了辎重。他亲自率领轻骑大军,只带了十五日干粮,翻越大沙漠进攻柔然。柔然可汗大檀惊慌失措,率众北遁。 大魏已是大胜,本可班师回朝了。但拓跋焘想一劳永逸,补给军备后,又一路向北追击,非要把柔然彻底打趴臣服不可。 拓跋焘一路北追,却还是如从前那样,在京师的飞鸽传书里捎带家书给阿芜。 虽只是只言片语,却无不温馨。芜歌虽不再如从前那样信以为真了,但苦心之人总偏爱甜口。她便是如此,每每读来,总还是止不住嘴角会浮起笑意。 “阿芜,朕在沙漠又遇到奇景,这回不是海市蜃楼,而是日月同辉。日光大盛,光芒万丈的景色,当真瑰丽。朕立时就想到你和皇儿,你们于朕,就如同此景。皇儿无论男女,都单名一个晃字。你意下如何?” 芜歌执笔,蘸了一点墨,在细布条上写下娟秀的小楷,“晃儿,甚好。”都已搁下笔了,她又执起来,添了两字,“盼归。” 她如今都不晓得自己对这个男子,究竟是何心境了。她对他是期盼过,幻念过的,只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希冀,在见到玉娘的肚皮时,就如泡影蒸腾掉了。可是,若说她只是谋心谋情,却也不尽然。 夜深人静时,她会担忧那个男子的安危,会想念他在身侧时的温度,可一切都是清淡的。她自觉与周遭的世界存在一种遁入空门的疏离感,甚至是这副躯壳和生死荣辱都是。 她吹了吹细布条,卷好。婉宁才过来,用油纸包裹好信笺,又小心翼翼地用蜡封好。 “送去前院吧。”芜歌吩咐。 婉宁微笑着点头,便退了去。 芜歌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怅惋。她来自己跟前已经月余了,很是乖巧懂事,干活也麻利聪慧,当真是可惜了。 婉宁归来时,带回一封建康的家书:“是侯爷送来的。他说今早已经给娘娘诊脉了,就不进后院打扰了。” 芜歌总觉得自从自己有喜后,不,可能是更早之前,心一就怪怪的,好像刻意躲避着她。如今除了例行每日来诊脉,几乎见不着他。哪怕是诊脉的光景,他也是一副医者做派,并不多言。 芜歌明知人已走了,却还是问:“他人呢?” “她把信给了奴婢,就走了。”婉宁来的时日虽浅,却已瞧出几分端倪来。 芜歌有些怅然,敛眸看向那封家书。许久,她才拆了开,一封是六嫂的,除了商行的事,还提及建康府正在拍卖徐家的旧宅,问她要不要竞标买下来。 芜歌心口有些发酸,那个宅院虽不是她出生的地方,却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她踩着哥哥们的肩,爬上后院的桃树,摘过桃子,也扑过枣林里的大枣树。她在荷花池里,撑船采过莲蓬,挖过莲藕…… 童年点点滴滴的趣事,无不在那司空府上。 还有,她是在莲花池畔的凉亭初遇阿车的。那时,她觉得阿车就是二哥跟屁虫,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长得过分漂亮。她如今都还记得那个十一岁的小少年,是何等俊俏的模样。 她敛眸,展开一页宣纸,言简意赅地写了,“买下”二字。 轮到落款富阳的家书了,信封鼓鼓囊囊的,似乎不止是信。端坐在案前许久,她才拆开,果然,掉出一枚平安符来。 那是一枚经久年岁的平安符,她记得是很多年前见过的。她当时只嫌这掉了色的平安符,怕是不如金阁寺新开光的平安符灵验,便在随娘亲去烧香时,瞧瞧求了一枚,拽在身边好多天,才遇到前来与二哥切磋习武的少年。 “阿车,送你的。”她记得那是个菡萏初开的夏日,她就是在荷花池畔,把那枚金灿灿的平安符送给那少年的。 阿车一脸怔忪地看着她:“送我这个做什么?” 那时的她十一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却因为救下秋婵而对那少年刮目相看。她指着阿车的脖子:“你的那个旧了啊。旧的,扔了呗。这个是金阁寺天一大师开过光的,很灵验的。” 阿车面色清冷,只淡声道:“多谢。可我不能收。旧的也不能扔。” 见她脸色变了,阿车才解释道:“那是娘留给我的,从小就带着,不能取下的。” 她有些可惜地收回手,又笑了笑:“哦,好吧,我改明儿再送给别人吧。” 可才过了两日,在她还没想好是把那平安符送给哪个哥哥时,阿车又出现了,径直就讨要那枚平安符:“给我吧,平安是不嫌多的。” 好像也就是从那日起,阿车对她不同于之前了。之前,他们的相处,阿车待她好,如同兄长对待妹妹,他们的相处多半都是因为二哥。如今回想起来,阿车就是在那时决定谋心谋情之计的吧。 从那日起,阿车脖子上多了一枚平安符。两枚平安符交叠着,挂在他身上,一挂就是多年,在平坂坦诚相见时,她还清楚地看到了,在官驿和建康宫,她也看到了。 那时,那个早不是阿车的男子,还拨弄着那枚早已不再金光灿灿的平安符,笑对她说:“小幺,你送给我的,我一直都没摘下来过,哪怕……”他顿了顿,眼眸里闪过愧色,“那段时日,也不曾摘下来过。” 芜歌现在想想都觉得可笑,那时,她在假扮着小幺,自然是免不得动容地闪动着眸子,仰头吻了吻男子的下巴。可她内心里想的却是,他戴着她送的平安符,与别的女子拜堂、洞房,又与好多的宫妃缠绵,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心底翻江倒海。 芜歌捻起那枚平安符,仔细打量,蓦地,有些惊诧。这不是金阁寺的那枚。而是—— 她抓着那平安符捏在掌心,清冷地笑了笑。与她纠缠不清的两个男子啊,都是擅于攻心的。都已经到了这般光景了,她不信他不晓得她已有喜,即将诞下别人的孩子,竟然还拿珍而重之了半辈子的东西来佐证自己的一片痴心?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便当真闷闷地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眼角有些酸涩。幸好,如今不是寒冬腊月,若是当下燃着炭盆,她怕是随手就扔了进去。 而今,这枚平安符却是有些用处的。她起身,把那平安符锁在妆奁的最底处。又是在铜镜前静坐许久,她才拆开嫂嫂的信。 这回,嫂嫂很少说自己的病情,言语里多了些生气。 “我去乔郎坟前扫墓了,老四吩咐的守墓人打点的不错。新平虽然不比建康繁华,却很静谧,是适合长眠的。我百年后,若是能去长眠在那里,与乔郎同枕也不虚此生了。” “我搬回公主府了。虽然与司空府的那堵围墙砌得很高,仰头望过去,甚至看不到那边的香樟树,我还是觉得回了家了。哪里都好像有乔郎的影子,我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芷歌,你的事,我听说了。恭喜,为人母者,是辛劳也是福分。” 芙蓉只字未提再求她回去的事了,芜歌却觉得心底更加的愧疚和不安。她折起信,啪嗒一滴泪落在纸上。 婉宁站在一侧忧心忡忡地看了多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来:“娘娘?” 芜歌比手止住她。她深吸一气:“取火折子。” 看着那信燃作灰烬,芜歌眼眸里的亮光也熄灭了。 第118章 凯旋归来 齐妫已经不知道这半年多以来,这是第几回来承明殿吃闭门羹了。 “后,后。”静梧长公主在奶嬷嬷怀里,不停张开手臂要母亲。 齐妫回眸,揉了揉长公主的小辫子:“梧儿,你不是学会叫父皇了吗?赶紧叫,你父皇兴许在里头就听见了。” “父皇,父皇。”还不足两岁的长公主,说话并不早,齐妫为了讨义隆欢心,不厌其烦地训练女儿好几个月,就为了这两个字的称呼。 殿门终于开了,齐妫的眸子亮了亮,可见到来人,却又黯淡了下去。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到彦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到统领免礼。”齐妫浅笑,见茂泰再一次出来,便急忙上前问道,“皇上他?” 茂泰为难地摇头:“娘娘,皇上今日国事操劳,这会要午歇了。” 齐妫心底冷笑,北边来消息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从心伤中复原过来吗?她点头:“本宫知道了。”她扭头笑对女儿:“梧儿,你父皇睡下了,改日我们再来。”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咿咿呀呀。 茂泰越发有些为难,见齐妫领人就要离去,急忙出声道:“娘娘请留步。皇上口谕。”他垂眸瞥一眼到彦之,“‘你若想继续留着梧儿在身边,就静思己过,再无诏来御前,宫规处置。’” 齐妫的脸色煞白。 到彦之尴尬地欠身,便欲离去。 “到统领。”齐妫叫住他,苍白的脸色不过须臾就调整过来了,“去北三所的路有些萧索,又正好与大人去神武门同路。不如请大人护送本宫一程。” 到彦之微怔,余光瞥一眼同样怔忪的茂泰,躬身笑了笑:“微臣愿意效劳。娘娘请先行。” 两人相错两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上,身后的奶嬷嬷搂着长公主,另有两位宫女相随。 皇后娘娘如今凤仪不在,在宫中行走已无步撵代步,只徒剩一个皇后虚名。 齐妫静默地走着,每一步都感觉到耻辱和心寒,只是她渐渐都有些麻木了。 到彦之在她身后,静默地随着,敛眸,目光悉数落在靴前两三步的地砖上。 走到半路,齐妫终于开口了:“彦之,我们三人说起来是一块长大的。入宫前,我反而见得更多的是你。他不便露面相见,都是差你传话和送东西,我记得那时,我们偶尔还能聊上几句。” 她回眸,笑得眉眼弯弯:“除了他,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到彦之缓了步子,微微躬身,低眸道:“娘娘如此说,当真折煞微臣了。” “你看。”齐妫笑道,“我好不容易拉你聊聊家长,你总忘不了规矩。”她敛笑:“也就是我入宫了,我们才生分的。” 到彦之微微蹙眉,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只是,被晒作蜜色的肤色遮盖掉了。 “我和他也是,入宫竟然就生分了。”齐妫哀婉地唏嘘,“明明成了最亲密的人,却生分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到彦之似有犹豫,到底还是开口宽慰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假以时日,会好的。” 齐妫意兴阑珊地轻呼一口气:“不说伤感的了。”她扭头,凝视着到彦之,物似主人型对人也适用,他跟得义隆时日长久,性格处事,甚至是容颜都有几分与那人相似。 齐妫忽然觉得有些可惜,只是这事想了许久了,好不容易有今日这样的好机会,她道:“我记得你与我是同年的,都比他小一岁。”她又轻呼一气:“哎,一晃已经二十四岁了。” 到彦之耳根有些发麻,心底也有些莫名的紧张。 “你为何还不娶妻?”齐妫顿下步子,问。 到彦之脖颈都有些发麻了,连忙也顿下步子,躬身道:“微臣是孤儿,一个人过惯了——” “这话骗骗别人就好了。”齐妫打断他,笑了笑,“你我是一同长大的,你是想要个家的。” 到彦之的脸色白了白。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她微偏着脑袋,探问。 到彦之紧张地咽了咽,敛了眸:“微臣不曾想过,微臣是舔着刀口过活的,儿女私情这些不适合微臣。” 齐妫不以为意:“从前没想过,那就现在想啊。你瞧瞧,他都连生了九个皇子了。”说到此处,她的语气硬了几分,眸子里也染了酸涩的潮色。 “娘娘。”到彦之抬眸。两人对视一眼。他垂眸,嘴笨地宽慰道:“皇家子嗣关系到江山社稷,自然是多子多福。但中宫皇后永远只有一个。” 齐妫终于勾起一丝微笑:“谢谢。”她定睛看着眉目低垂的男子,朱唇抿了抿,再是难以启齿的话也笑着说了出来:“你觉得我如何?” 到彦之惊地抬眸,见她一脸认真,眸子里甚至点了只有多年前他去袁府为主子送礼时才见到的微芒。他怔了怔,旋即,猛地垂眸,更退了一步:“娘娘——”他到底没有巧舌如簧的本事,一时竟语塞,只是面颊上的红晕连肤色都掩盖不住了。他的余光瞥向随在不远处的嬷嬷和宫女。 “呵呵。”齐妫爽笑出声,化解着尴尬,“瞧本宫,不过是存心想为你做个媒,竟把你给吓着了。” 到彦之抬眸,怔忪地看着她。 “是我母家府上的五妹妹,她年幼时,你还见过的。今年已十六岁,还没定亲。虽然与我是同父异母,却比其他姐妹要亲近许多。”齐妫笑着,状似无意地感叹道,“我还没入宫时,那小丫头才十二岁,但已有不少人说她样貌和才学像我了。” 到彦之双颊已经涨得通红,垂眸道:“娘娘的姊妹,微臣高攀不起。” “你莫不是嫌弃袁府落魄吧?”齐妫问得直接,说得坦然,“我那父亲确实不晓事,教的儿子一个个都不成器,确实是扶不起的阿斗。但五妹妹却是个好的。我以为,娶妻娶贤,你是不在意门第的。” “不不。”到彦之连忙否认,“微臣岂敢嫌弃国丈府,实在是——” “彦之。”齐妫打断他,“宫里宫外的形势,你我都心知肚明。五妹妹若能嫁你,确实是高攀了。若是这桩婚事能成,我要代袁府,不——” 她的声音染了泪意:“是我要谢谢你。” 到彦之抬眸,只见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有初登皇后之位时的高贵明艳,双眸噙泪,一身素净的模样,分明是个渴求庇护的深闺女子。他的目光不由有些滞住。 “彦之,姻缘从来都是要两厢情愿的。我不逼你,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隔些时日,你修个拜帖去袁府吧,我来安排一场相看,如何?”齐妫深吸一气,把泪水憋了回去,“虽然我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妹夫。不过,彦之,即便你不愿意,你也还是我在这世上唯二的朋友。” 到彦之也不记得是怎么把皇后和长公主送回北三所的,哪怕到了神武门,他的脑海也还是浑浑噩噩的。从小就认识的女子,他是了解的。曾经的十年时光,如今的皇后娘娘在皇帝的生活里都是个隐形人,除了在他眼里。 齐妫的期盼、失落、神伤、痛楚、心机、城府和手段,他瞧得分明,甚至比承明殿的主子还要分明。 主子曾怀疑他心里藏的那个人是徐芷歌。到彦之觉得有些可笑,有时真替北三所里苦熬的那个女子觉得惋惜。主子从未真正把她放在心上过,曾经的关切和体贴,更像是守诺的习惯使然。 他站在神武门谯楼,望着道道宫墙围绕的承明殿。那里的帝王可能永远都回想不起,曾经有个少女站在萧索的街角,捧着那碗长寿面的情景。他见到齐妫时,她已足足等了四个时辰,那碗面早糊成了渣,她眼眸里的泪星子,着实叫人心疼。 也许,就是那刻,他心底投进了一个影子,也许更早,反正是一个不可能的影子。 但如今,那个影子竟然识破了自己的存在。 到彦之深吸一气,皇后娘娘从来都是厉害的,从她只身前往狼人谷那时,他就感受到了,如今,更是感受到阵阵寒意。可那寒意里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酸涩希冀。 他闭目,或许他当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或许他至少该给皇后娘娘一分薄面,至少去相看一回的。 拓跋焘凯旋回家,照样是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芜歌倚靠在凉亭的廊椅上,隐约听到爆竹声和万岁的欢呼声越来越近。时已初夏,午后已经可以听见稀疏的知了声。 她伸手覆了覆高高隆起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这个孩子和她一样,将生在秋季。从前,她觉得秋天,金灿灿的,是硕果丰收的季节,是福气满满的。而今,她觉得秋日萧索得紧,满目的金色其实不过是最后的荼蘼。 她近来,越来越为腹中孩儿的将来忧心了。她注定不会是个好母亲。她现在唯一能为这个孩子做的,莫不过是为他争取一个好父亲。 “晃儿,你父皇回来了。”近来,她时不时会抚着肚皮,跟腹中的孩子说话。她总觉得他们心有灵犀,孩子是听得见的,“你说,我们是在院子里等他呢,还是去别苑门口等?” 她感觉到小家伙似乎是踢了她一脚。她笑了:“在这里等,就踢一下,去府门口,就踢两下。”她兀自垂眸说得正欢,亭外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哈哈,踢三下朕就回来了。” 她循声抬眸,便见那个男子一袭银白轻甲,风尘仆仆,却笑意盈盈地站在亭外。她惊喜地亮了亮眸子,站起身来。 拓跋焘几步跨上凉亭,奔过来的架势着实叫芜歌吓得避退了一步,还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肚子。 拓跋焘有些无措又尴尬地顿住,这才发觉阿芜的肚子比方才坐着时,瞧着要大好多,比他出征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微怔,目光落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带着惊诧和欣喜:“皇儿都长这么大了。”他笑着,就迫不及待地微倾身子,避开芜歌的肚皮,飞快地啄了啄她的唇。显然,这样的轻啄难解相思,他一把打横抱起她。 芜歌吓得赶忙环住他的脖子,嗔怪道:“拓跋焘!” “朕在。”拓跋焘抱着她径直出了凉亭,拾着小径,一路疾走回卧室。迎面,月妈妈和婉宁急忙避了开。 芜歌羞红了脸,捶了拓跋焘一拳,细声嘀咕:“你干嘛?难不成孕妇都不放过啊?” 拓跋焘闷笑出声:“你想哪去了?阿芜,你真是被朕带坏了。朕就是想好好看看你,亲亲你,没你想的那种心思。” 芜歌揪他的肩:“哪有点父亲的样子?你回来,就不能先看看晃儿,陪他说说话?” 拓跋焘边走,边笑得越发畅快,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朕当然是要先看阿芜。他一个小混蛋,顶多是你们汉人说的爱屋及乌的那只鸟。” 芜歌当真有些生气了,噘了嘴,嗔道:“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什么皇儿、小混蛋,说不定是女儿呢。女儿是很金贵的。” 拓跋焘已抱着她跨进了屋子,闻声,脚步顿了顿,旋即,那双桃花眼笑开了花:“公主更好啊,那就不是小混蛋,是小仙女。朕正遗憾没能瞧见阿芜幼时的模样。我们的女儿肯定像你,自然是金贵中的金贵。” 芜歌娇瞪他一眼,刚想怼他两句,却惊觉这无赖已经抱着她躺倒在了榻上:“呃——”她才张嘴,却被那无赖逮着间隙,噙着她的唇,好一通攻城略地的深吻。她侧躺在床上,拓跋焘单膝跪在塌前,搂着她辗转深吻,半晌,才恋恋不舍地释开她。 “阿芜,朕发觉自己没法出征打仗了。这回战事已经很顺利,可也费了三个月,朕真的好想你。”他抵着她的额,灼热的呼吸尽数洒在她脸上。 芜歌侧枕在他的臂弯里,抬手抚住他的脸,又顺势稍稍扬了扬下巴,蜻蜓点水般贴了贴他的唇,呵气如兰道:“那就别出征了。我也不想你出征了。你留下来陪我和晃儿,我希望你能看着晃儿出世。” 拓跋焘被她甜腻的呼吸,勾得心魂都快散了:“好。” 芜歌勾住他的脖子,下巴微扬着再次贴上他的唇,这回,不再是蜻蜓点水。她吮住他的唇,舌尖在他话音刚落时探了进去,勾住他的。 “阿芜。”拓跋焘想反客为主,却被芜歌轻轻推了开。 “我好像闻到关鸠的气味了,去洗洗。”关鸠是拓跋焘的坐骑。 她挑眉浅笑的模样,俏皮诱人,带着一丝慵懒便平添了几分妩媚,看得拓跋焘有些痴然。 “一起洗,阿芜,朕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第119章 父子之情 拓跋焘是日夜兼程地班师回京的,故而,胡闹了一阵子,便沉沉睡去了。 芜歌侧卧着,凝视着他的睡颜。想起头先在温泉浴池的糗事,既脸红又有些好笑。这个无赖非得抱着她同浴不可,看到她褪尽衣裳,露出高高隆起的大肚皮,那目光分明是被吓了一跳的,镇了镇神,却说,“朕的阿芜,连大肚子都美得跟神女一般。” 芜歌也不知他说这话是违心还是真心,胡搅蛮缠地深吻一通。芜歌以为这无赖必然是想那混账事的,医女说这个月份只要小心也是可以的,她还在想要不要随了他。却不料这无赖一通胡闹后,为她擦干身子又抱了她回卧室,自己才又折回浴池。 待他回来,芜歌感觉得到他又是冲冷水澡去了。 “拓跋,你当真不必如此的。”她旧事重提。 那无赖便没脸没皮了:“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帮帮朕的。”转念,他又面露愧意:“朕说笑的。你扛着这么大肚子,累得紧,朕不舍得再累着你。”他吻了吻她的额,“你躺在朕身边陪着朕,朕也就舒心了。”说完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芜歌静静地看着他,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肚子。这个恣意任性的男子对子嗣,和大多数父亲一样,恐怕生不出她这样母子连心的爱意来。 头先他叫晃儿小混蛋时,芜歌当真是生气的。他回来到现在,还没跟小家伙说过一句话。在他看来,还没出世的孩子,还算不得是个真正的孩子吧。而且从他对皇长子的态度来看,他对现成的真正孩子,也没见得多喜爱。 出征那日,为了开拔的吉时,居然没折回宫去看出世的孩子。芜歌不会因为那是玉娘的骨肉,就幸灾乐祸。 拓跋作为父亲,如此不上心,她如何放心将自己的骨肉交付?她只觉得时间好紧迫,她必须得争分夺秒培养这对父子的骨肉亲情。 拓跋焘迷迷糊糊醒来时,看到芜歌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也不晓得看了多久了,“你一直没睡吗?” 芜歌摇头:“我一天到晚睡得太多了,不困。” 拓跋焘翻身侧卧,与她对视,亲亲她的额:“阿芜,你想不想朕?” 芜歌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看着晃儿,我就不用想你了。他很像你啊。” 拓跋焘怔了怔。 芜歌牵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肚皮:“你摸摸看,小家伙会踢会跳,调皮捣蛋得很,简直跟他的无赖爹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正巧,小家伙当真踢了芜歌的肚皮一脚。拓跋焘只觉得掌心清晰地突了突,他惊诧地亮了亮眸子:“好神奇,真的在踢朕呢。” 芜歌对他这副傻缺的模样,有些诧异。又不是头一回当父亲,难道还没摸过自己的皇长子吗?可他那副又惊又喜,发现新大陆的模样,又不似有假。 “真神奇。”拓跋焘笑叹,掌心覆着芜歌的肚子又摸了摸,“来,再踢朕一脚。” 芜歌止住心绪,不想那些扫兴的。她配合着笑嗔:“晃儿,狠狠踢,谁叫做父亲的这么久都没陪你。” 小家伙像是当真听见的,当真又踢了一脚。 拓跋焘来了兴致,大惊小怪道:“又踢了,阿芜,他真的听见了。” “那是。他不单会踢人,还会打嗝,有时,我都感觉他在翻跟斗。”芜歌笑着分享初为人母的种种新奇。 拓跋焘笑弯了桃花眼,夸道:“好小子,长大了,要比朕更英明神武。” “美得你。”芜歌捏了捏他的胳膊,一本正经道,“你别小子小子了,说不定真是个闺女呢?就依你取的名,叫晃儿。” 拓跋焘笑着啄了啄芜歌的唇,继而,蹙了眉:“若是个闺女,叫晃儿有点怪怪的。朕得重新为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芜歌好笑地勾了唇,点头道:“嗯,那你好好想想,还有三个多月,你慢慢想。现在姑且先叫晃儿吧。” 拓跋焘作沉思状,忽地,一骨碌爬起,掀开被子,急忙披起里衣就起了身。 “你做什么?”芜歌半撑起身。 拓跋焘一边穿戴,一边回身:“事不宜迟,朕得去翻翻诗经古籍。”说完,急匆匆就走了。 芜歌看着这人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慵懒地起身穿戴…… 拓跋焘冥思苦想了好几日,推翻了几页纸的闺名,最后也没挑到一个合适的名字。捱到皇长子的百日,芜歌好意提醒:“皇长子的名字,是我勉为其力取的,怕是不太妥当。你近来翻了这么多古籍,不如改个更好的名字,在百日宴上亲自赐名。” 彼时,拓跋焘正在临时抱佛脚地啃着《诗经》,闻声,眼都没抬:“朕觉得你取的名字,寓意甚好,叫拓跋余好得很。” 芜歌抽开他手中的书卷,笑道:“拓跋,我觉着你这几日有些走火入魔了。也不一定就是闺女,不用如此着急的。今日是皇长子的百日宴,你该早些回宫,先去看看皇长子。” 拓跋焘笑了笑:“朕前日看过余儿了。现在时辰还早,再等一炷香出发也来得及。”说着,又夺过那卷书,翻了起来。 芜歌真不晓得该作何感想了。她双手捂在书页上。 拓跋焘抬眸,就见芜歌正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他有些莫名:“阿芜?” “拓跋,你已经是个父亲了,该对孩子上点心才是。”芜歌说完,不由蹙了眉。其实,他这样火急火燎地翻书查字,不就是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上了心么? 拓跋焘笑着抽开她的手,揉在掌心:“阿芜,你的心思,朕明白。你放心,我们的孩儿,无论男女,朕一定当他如珠如宝。” 芜歌有些心虚地敛了眸,自觉有些卑鄙,说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或许是我近来胡思乱想了,我觉得你该对皇长子更好一些,你对孩子上心,我会觉得你将来对晃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是,人总是自私的。你要当真对他百般好,我也许又不乐意了,怕你将来偏爱长子,轻待了我的晃儿。” 拓跋焘闷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你当真是胡思乱想了。朕怎可能轻待晃儿?他是你我的孩子,就注定他是朕最爱重的。” 芜歌微红着脸看着他。 拓跋焘敛了笑:“朕作为皇父,原是不该说出这样厚此薄彼的话来。可是,人非圣贤,必然是有所偏爱的。人性如此。就像父皇也是偏爱朕多一些,无非是因为朕是姚太后一手带大的罢了。” 芜歌的脸越发红了。她自知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何其无辜,这对那个婴儿很不公平,但她并非圣贤,也早不是从前天真不知愁滋味的痴傻少女,她只是想护住自己的晃儿。 她顺势倚进拓跋怀里:“我代晃儿谢谢你。” 拓跋焘搂紧她,哼笑道:“你可真够傻的。难怪世人都说一孕傻三年。” 今日,太华殿的百日宴,只是一场皇家家宴。拓跋焘以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为由,驳回了臣子们举国同庆的奏请。 无论是国宴还是家宴,芜歌作为皇贵妃,必然是要出席的。这是她头一回见齐了拓跋焘的兄弟们。 先皇拓跋嗣生了七位皇子,四位公主。公主都已远嫁,今日到场的都是拓跋皇族的王爷们。除了断臂入狱的七皇子拓跋浚缺席,其他的王爷悉数携家眷到场。 太华殿正殿好不热闹。 今日,玉娘盛装华服,只是,她高龄诞下皇子,又经历难产,肤色哪怕遮盖了厚厚的脂粉,还是有些暗沉,整个人也没有孕期的丰腴,带着些羸弱的干瘪。 如今偌大的平城皇宫,只有两位妃嫔,故而芜歌和玉娘自是一左一右地坐在拓跋焘身侧。 抓周仪式完毕,夜宴开席,乐平王拓跋丕端起酒杯,率先起身恭贺:“皇兄,臣弟恭贺您和左昭仪娘娘喜得麟儿。”他笑看一眼芜歌,“哦不,是喜得一双麟儿。贵妃娘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芜歌若有深意地打量这位乐平王,相比拓跋焘,这位王爷要更像先皇一些,狭长细目,器宇轩昂,说起话来总是噙着淡淡浅笑。世人言道的笑面虎,莫过于是。他这一番恭贺,明面上是恭维,实则却有捧杀之嫌。当众恭贺她喜得麟儿,万一生下来是公主,岂不尴尬? 芜歌在入京祭天之前,粗略地了解过京中的形势,大致是知晓乐平王妃与玉交好的事。 对于这种绵里藏刀,芜歌不屑一顾。 拓跋焘一手握过芜歌的手,一手举杯笑对拓跋丕:“北伐柔然,二弟功不可没。这杯,该朕敬你,犒赏你的军功。”说罢,一饮而尽。 “皇兄折煞臣弟,臣弟却之不恭。”拓跋丕举杯,仰头饮尽。 两人对视,拓跋焘笑道:“不过二弟的恭贺,朕只能受一半。子女缘,天注定。朕与贵妃的孩儿,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天赐祥瑞。” 拓跋丕面色稍有尴尬:“皇兄所言甚是。” 玉娘眼角余光一直落在那双十指交扣的手上。她深吸一气,侧脸,笑对拓跋焘:“皇上,臣妾听说此战柔然大败,近乎灭国,大汗大檀不惜献上素有草原之珠美誉的格桑和梅朵两位公主。臣妾照料余儿,至今还不曾见过两位姐妹。今日既是家宴,虽然她们还不曾受封,但迟早都是一家人,皇上不如召她们上殿吧。” 玉娘一脸盈盈笑意,内心却像在滴血。当她从乐平王妃口中得知这对草原明珠的贡品,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她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年老色衰的现实。为了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她需要同盟。 眼下,这对草原明珠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上殿之前还有些犹豫,见身侧旁若无人秀着恩爱的璧人,她不得不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 芜歌移眸,浅淡地扫了玉娘一眼。今夜,她很静默,只在皇长子抓周抓到一本书时,笑赞一句,“老人们都说,抓周抓到书的,将来有经天纬地之才。”她虽是六宫之首,但今日是皇长子的百日宴,她自觉是不该喧宾夺主的。如今玉娘挑衅,她也不过冷眼看之罢了。 拓跋焘闻声,有些莫名紧张地看一眼身侧,见阿芜神色无异,才安下心来,却是下意识地紧了紧掌心里的纤手。他转对玉娘,稍显不悦:“不过是战败的贡品罢了。哪来的姐妹和受封?” 各王府的主子们,对主座上的波涛暗涌,有的喜闻乐见,有的笑装糊涂,有的却是推波助澜。 那乐平王妃怕是早就与玉娘串通好了的,不合时宜地笑道:“陛下,臣妇早就听闻草原上的女子,金发碧眼,很有异族风情。这草原明珠想来风韵更甚。臣妇也想一睹两位公主的芳容。” “哦?”拓跋焘似来了兴致,笑道,“乐平王妃如此有兴致,朕就把格桑梅朵两位公主赐给乐平王。如此,你们便可姐妹相称,朝夕相对了。” 芜歌有些诧异地看着拓跋焘。虽然柔然大势已去,但柔然公主和亲,事关国体,岂是如此儿戏就处置了? 拓跋焘微眯着眼,对她笑了笑:“阿芜,意下如何?” 芜歌只觉得这席百日宴无聊至极,她都倦于奉陪。她慵懒地笑笑:“陛下做主便是。” 乐平王妃早已面色煞白,起身福礼支吾道:“陛陛下,这邻国公主向来是进献给国君的。乐乐平王府——” “你少说两句。”拓跋丕起身,弓腰赔罪道,“皇兄,微臣治家无方,贱内胡言乱语了,请皇上息怒。上位者赐,本不该辞。可微臣只是臣子,如何能获赐邻国公主?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呃,你是大魏的有功之臣,又是朕的兄弟。你娶柔然公主,算是柔然高攀了。”拓跋焘一脸不甚在意。 “皇兄,万万不可。”拓跋丕诚惶诚恐模样。 拓跋焘笑哼:“呵,你啊,朕也不为难你,就你和老三一人娶一个好了。” 安定王拓跋弥躺枪,怔愣地看向这边。 拓跋焘看着这对兄弟的模样,笑道:“怎么?还不乐意啊?兄弟如手足,朕一口气纳了三个胡夏公主,这天下的公主总不能给朕一个人娶了。赐予兄弟,天经地义。” 好一句天经地义。芜歌只觉得好笑。身边这个男子,看似吊儿郎当,心思鬼点子多了去了。这赐婚和亲,既是甜枣又是大棒,明面上拉拢了兄弟,私底下却是暗示和警告。 那对亲王只得双双单膝跪下谢恩:“谢皇兄隆恩。” 第120章 为母则刚 不及百日宴散场,贵妃娘娘借口困倦,提前离席。 因已入夜,芜歌并未驱车离宫,回神鹰别苑。月华宫,还是离开那日的老样子。琴棋书画四奴把这宫殿打理得井井有条。 洗漱妥当,芜歌侧卧在榻上,曲肘托腮,闭目听着婉宁汇报商行各铺子的收支情况。这是她入睡前例行的公事。 “嗯。”待婉宁汇报完毕,芜歌睁开眼,“庆儿那边有消息吗?” 婉宁的脸微红:“少爷还在军营里,近些日子都没来铺子。” “南边呢?”近来,南边来的消息越来越少,芜歌心底有些不踏实。 婉宁如今俨然成了芜歌的左膀右臂。她点头:“建康那边已经盘下了司空府,六奶奶已经拿到地契了。” 这个,芜歌早几日就已经知晓了。许久都没嫂嫂的消息了,也不知她的身子如何了。芜歌敛眸,静默不语。 月妈妈冲婉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待婉宁退去,月妈妈走到榻前,为芜歌落下纱帐:“小姐,早些歇息吧。今日是皇长子的好日子,陛下怕是不会回得这么早。” 芜歌觉得老妈妈的贴心宽慰,许多时候都是杞人忧天。她早不在乎了。她慵懒地伏在软枕上:“他今夜不会回来了,不用留灯了。” 月妈妈的手顿了顿,叹道:“恕老奴僭越,老奴在徐府伺候夫人老爷大半辈子,听过瞧过的多了去了。能做到陛下这份上的,着实是不多。您瞧那两个什么草原公主,陛下也没留下。在帝王里算是更加难得了。” 芜歌抬眸瞥一眼老妈妈,不以为意地笑道:“他不纳那两个公主,可不全是为了我。社稷那些事,你也不懂。” 见小主子难得有心情和自己说说贴己话,月妈妈索性坐在木坪上,拿起团扇,轻轻为主子扇风,苦口婆心:“老奴是不懂。可就拿咱徐府看,老爷对夫人是极敬重的,却也纳了五房妾侍。少爷们虽然没纳妾,可通房侍妾也是有的。深宅后院里,哪个大户人家没这样的事?更何况是宫里?” “拓跋焘到底给了妈妈什么好处,值得你一再为他说话?”芜歌懒懒散散地说,听语气倒并未动气。 “哎,老奴哪里是为他说话。老奴是想小姐您好。夫人从前常说——” “刚则易折的道理,我懂。”芜歌打断老妈妈的话,怅惋地垂了眸,“也还记得娘的话。妈妈,你放心,我早想通了。” 老妈妈叹里带嗔:“想通了,还不许老奴留灯?” “就是想通了,才不必留。”芜歌懒懒地闭上眼睛,捂嘴打了个哈欠,“今夜他是该随玉娘回庆云殿的。我留灯,倒成笑话了。熄了吧。” 拓跋焘回到月华宫时,芜歌已睡下多时。内殿,未留宫灯,只剩点点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投落地面。 拓跋焘踏着月光,走到榻前,拂开纱帐,借着月色,凝视她的睡颜。 她,确实生得美,即便睡着,也美得惊心。最叫他惊心的是,归来那日,他们同浴,那是他头一回见身怀六甲的女子。他从未想过孕妇竟能美到那般出尘脱俗,圣洁得叫人不忍亵渎。 耳畔响起玉娘方才的哭泣,“为何?你为何这样狠心?就因为我生得不如她美?不如她年轻吗?是她要赶我走的吧?你是被她的皮相迷了心窍吗,啊?” 拓跋焘觉得脑仁有些发麻,他俯身坐在榻沿,凝视着侧卧熟睡的女子。他确实对她的皮相着迷。可他着迷的,又岂止是皮相? 胡夏公主也好,柔然公主也罢,那些莺莺燕燕再入不得他的眼了。滑台城外那一眼,至今三载,他的眼也好,心也好,都被眼前的女子占据。 他从未想过今生会为了哪个女子,守身如玉,废除六宫。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就这么做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轻喃,伸手抚住熟睡的靥,俯身凑近吻了吻。 芜歌蓦地惊醒,借着月色,瞧见是他,怔了怔,旋即就被他的深吻夺去了呼吸。 今夜的拓跋焘,很是不同,不仅是唇齿间的淡淡酒香,更多的是那种近乎绝然的痴缠。芜歌无望地攀住他的背,任他肆虐着唇舌和呼吸,许久,才终于得了空隙,大口地呼吸起来。 拓跋焘侧卧下来,与她相对,避开她的肚子,却是紧紧拥住她,柔声呢喃着:“阿芜,从今往后,朕只有你。” 芜歌配合地抚了抚他的背,对他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她只当是过眼云烟,听听罢了,并不走心。 拓跋焘似终于察觉她的不置可否,抵住她的额,道:“朕跟玉娘说了,明日就差人护送她去故都盛乐。” 芜歌微怔。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暗地里思量过许多回,玉娘终究会是晃儿平安顺遂成长的最大绊脚石,但对如何安置拓跋焘身边的这位老人,她心底是犹豫的。能送去盛乐,天高皇帝远的,是最好不过的。只是,要她开口催促拓跋焘,她不屑去做,也不该去做。 她没料想,那句她以为只是哄劝的话,他是当了真的。 她微微张了张唇,有些犹豫地问:“那……皇长子怎么办?” 拓跋焘心底并非不愧疚。他轻啄她的唇:“以后别叫他皇长子了,叫他余儿。你是他的母后,他理应交给你教养。” 芜歌愕住:“拓跋?” 拓跋焘错开她的额,抬手拂去她额角的碎发,清浅一笑:“阿芜,等你生下晃儿,满了百日。我们再祭一次天,这回,换赫连吟雪铸金人。一定能成。”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眸子里透着月光:“阿芜,从此朕的宫,只有一帝一后。除了余儿,朕的孩儿都由你所出。也不会有什么子贵母死。” 芜歌的心微微突了突,可须臾,就重归平静。赫连吟雪是胡夏七公主,比六公主赫连吟云只小半岁。胡夏的三位公主,原本就只是她的三次祭天机会。拓跋焘对立她为后,早生了执念。这个,她是知晓的。 只是,她不曾想,拓跋焘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拓跋,你不必如此的。”这已经不知是芜歌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 拓跋焘每每听着,都觉得心口不适。他抚住她的脸,拇指婆娑着她的脸颊:“朕非得如此不可。朕认,从前,朕是没想过唯你一人。可滑台初见,好多年了,我都再寻不到一个入得了眼的女子。阿芜,我身边的位子只属于你。唯你,才是我的凰。” 芜歌觉得自己还是痴傻,心下竟有几分动容,连带着眼角都有些酸涩。只是,她已历经千帆,早不是为了一句誓言就深信不疑,飞蛾扑火的少女了。 她笑得恰到好处,美眸里的泪光映着月光格外耀眼。当下,她说什么都不合适,唯独轻唤他的名字错不了。于是,她甜腻地唤了声,“阿焘。” 拓跋焘的眸子似点亮了,惊喜地看着她。 芜歌羞涩地垂了眸,其实,这样的垂眸,自嘲的意味更浓一些,只是月色迷蒙,遮掩了她的太多纷杂情绪:“我想这样唤你,很久了。只是,一直叫不出口罢了。” 她带着男子的手,覆上自己的腹,哪怕到了今时今日,她还记得见缝插针地深化这对尚未谋面的父子的骨肉亲情。 “阿焘,其实,我不需要你的海誓山盟,甚至不需要一帝一后。呵。”她抬眸,解嘲地笑了笑,“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些,这世上有几人能得到?我并非受上天眷顾的宠儿,又何必庸人自扰?我原本以为今生都不会有自己的骨肉了。如今,有了晃儿,怕是老天爷的补偿吧。后位也好,火凰营也好,都不及晃儿对我重要。只要你对他好,我便觉得够了。” “傻阿芜,你为何总觉得朕会亏待晃儿?就因为有余儿这个皇长子?”拓跋焘有些无奈。 芜歌张了张唇,却无法道破心底隐秘的担忧。她扯了扯唇角:“是我多想了。阿焘,我很自私的。玉娘能去盛乐,是最好不过的。”她凑近,贴了贴拓跋的唇:“谢谢。” 拓跋焘心底暗涌着对玉娘的愧疚,却是一把噙住芜歌的唇,辗转研磨起来…… 翌日,玉娘不得不踏上北上之旅。芜歌站在瑞阳门的谯楼,目送那辆乌青马车离去。 她不仅拆散了玉娘的姻缘,更逼得他们母子骨肉分离。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腹,心底只隐隐泛起一丝愧疚的涟漪,转身即逝。她有不得不保护的人,不得不履行的职责和使命。 “阿芜,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何还要对玉娘动手?”身后传来扶不祸的声音。 芜歌没想到她会来,回眸看着她。 不祸走近几步,一脸不赞同:“一个孩子没了娘亲,已经很惨了。如今,你这是要两个孩子都没有娘亲。” 婉宁守在芜歌一侧,闻声怔忪。 芜歌却是无波无澜:“你如此问,只因你还没做母亲。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了。” “我既已认下他做干儿子,就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你大可不必如此!”巫女一向都是清清冷冷的,今日却鲜见的动了气。 “我不会把晃儿的生死,全数交付在别人手里。”芜歌的眼眸里闪着幽冷寒光,“更不会留一把随身会夺人命的匕首在他身边。”她笑,“不瞒你说,我是想过要不要杀了玉娘的。” 不祸的面色白了白:“你若当真那样做了,陛下怕是不会原谅你。” 芜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并不是怕他不原谅。而是杀母留子,实在不高明。可两个都杀了,又有些于心不忍。”她敛笑:“你有把握教好皇长子吗?” 不祸怔住。 芜歌抚了抚肚子,微微歪着脑袋,笑看她:“我跟拓跋说了,我如今分娩在即,实在顾不上照看幼子,故而,将皇长子托付给你照料。” 不祸此来,想要的也不过是如此。她看着眼前这个心思通透的女子,深吸一气:“你当真决定了?” “嗯。”芜歌移眸,目光越过凭栏,望向长长的宫道,“我别无选择。”她回眸,看回不祸时,笑了笑,“太祖皇帝确实英明,留下扶族一脉,看守门户,当真是有必要的。你今日既能来护拓跋余,来日,请你务必善待晃儿。” “我自当不遗余力。” 芜歌的目光落在不祸的腹部:“也有一段时日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找个人瞧瞧?心一调理身体很有一套的。” 不祸的面色红了红,佯装清了清嗓子:“咳咳,我不是医者不自医。”她嘴硬,越发红了脸:“其实,如今这样挺好。我发觉鱼水之欢其实挺快活的。子嗣总会有的。” 芜歌忍俊不禁地勾唇,旋即,敛笑问道:“若是要照看皇长子,你怕是得搬进宫里来了。” “嗯,司巫在宫里原本就有个住所。”不祸凝视着芜歌,笑了笑,“你不也得搬回月华宫吗?你我再不愿意都好,宿命就是如此。” 芜歌怅惋地笑着呢喃:“好一句宿命。” 玉娘出宫后,芜歌便搬回了月华宫。这平城宫,当真迎来了一帝一后的平静时光。 芜歌自觉像一只血蜘蛛,一丝一线地编织着一张虚幻的情网。她几乎霸占了皇帝处理政务外的一切闲暇时光。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每日黄昏徜徉在御花园的小径,看满园木槿荼蘼,每个夜里,他们相携相拥,望月观星…… 芜歌不厌其烦地与身边的男子,分享着初为人母的点滴感动,每一次胎动,她都恨不得让他知晓。 她缠着他为晃儿念诗,为晃儿吹箫,为晃儿舞剑,为晃儿打拳…… 她恨不能把腹中孩子点点滴滴的成长都渗入身边男子的血脉里。 “阿芜,朕都有种怀胎十月的错觉了。”拓跋焘玩笑着说。他如今最喜欢的游戏,是贴在芜歌的肚皮上数晃儿的心跳,每天不听上两回,都会觉得浑身不舒坦。 芜歌觉得火候似乎是差不多了,眼看就是她的生辰了。自从十六岁后,她的每次生辰都意味着一次脱胎换骨。 心一和御医都说,她如今是随时都可能瓜熟蒂落。 整个平城宫都跟着紧张起来,随时都在等待着皇次子或是长公主的诞生。 第121章 吾凰吾儿 九月初六,是芜歌的双十生辰。 她在月华宫已经住了一段时日。这日,拓跋焘召了徐庆之和心一入宫,为芜歌祝寿。扶不祸不请自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阔别许久的欧阳不治。 那老头子一见芜歌那大如箩筐的肚皮,三步并两步上前,大惊小怪道:“噢哟,丫头,这怕是虽是都要生了吧。” 芜歌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一早就入了席,斜倚着大背椅,靠着厚厚的软靠垫,悠然自得地笑了笑:“欧阳先生也来了,好久不见,坐。” 那老头托着下巴,将她好一番打量,嘿嘿笑道:“老夫赌你这胎一举得男,不用把脉,光看面相就错不了。” 不祸躬身对着芜歌和她身侧的帝王鞠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娘娘。欧阳先生昨日抵京,知晓今日碰巧是娘娘生辰,便与微臣一同来了。未事先通传,还望见谅。” 拓跋焘睨她一眼,敛去眸底的不悦,淡声道:“欧阳先生是故人,不必拘礼,坐吧。” 那老头不过草草拱拱手,就大咧咧地坐在了芜歌下手。 芜歌笑看不祸:“不祸,你也坐。今日只是家宴,不必拘谨。” 彼时,心一和庆之早已入席。不祸正巧落座心一正对面。两人对视一眼,不免还是有些尴尬。 庆之是一贯的冷口冷面,倒无关场合。 “今日是阿芜双十生辰。朕记得从前在神鹰别苑,我们也常一起用膳。过去如何,今日便如何。大家只当是在宫外头,便可。”拓跋焘笑容可掬,微眯着桃花眼,举杯道,“敬寿星。” 大家伙俱是举杯。 芜歌以茶代酒,浅抿一口,又道了谢。 寿宴有欧阳不治在场,倒是十分热闹。老头子从北上一路的见闻,絮絮叨叨说回建康的趣事,听得庆之都亮了眸子。 芜歌近日越发慵懒,虽惦记着要向欧阳不治打探嫂嫂的病情,却曲肘托腮,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阿芜,朕扶你进去歇会吧。”拓跋焘凑近柔声道。 “嗯,我确实有些倦了。”芜歌搀上他的胳膊,笑对众人点点头,两人便相携着离去。 心一的目光胶着在两人的背影上,许久,才移眸,迎面却撞见不祸探究的目光。他蓦地红了脸,有些心虚地敛眸。 不祸浅抿一口清酒,微微摇头。 欧阳不治酒精上头,还在越说越起劲…… 芜歌挽着拓跋焘的胳膊,徜徉在幽静的石径上。为了分娩顺利,她如今早中晚膳后,都要花些时辰散步消食。故而,拓跋搀着她出殿,她并未觉察异常。 拓跋今日领她走的路,依旧是通往御花园的那处木槿花苑。这里是去年新辟的。木槿朝开日落,莹白、浅粉层层叠叠,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芜歌每次经过这儿,都忍不住摘一朵木槿在掌中把玩。今日,也是如此。她一手挽着拓跋,一手一片一片地扯着木槿花瓣。 “累吗?”拓跋焘抚了抚她的手背,步子和缓,满目体贴。 “是有些吃力。这几日总觉得肚子越来越重,直往下坠。”芜歌噘嘴嘟囔,有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撒娇意味。 拓跋焘伸手抚住她的肚子,叹道:“若是可以,朕真想帮你捧一捧这肚子,让你轻松些。” 芜歌噗嗤笑出了声:“若是可以,你不如替我怀胎十月好了。” 拓跋焘正经地笑了笑:“若是可以,也不无不可。” 芜歌不以为意地挑眉睨了他一眼:“说吧,今日带我来这里又是想了什么鬼点子。平日里,可不曾走这么远的。” “知朕者,阿芜也。”拓跋焘笑着住步,俯身一把抱起她,“还有段路程,还是朕抱你去吧。” 芜歌搂着他的脖子,怔忪地问:“这是去哪?” “惊喜。”拓跋焘对她眨了眨眼。这一路,他抱着她穿过木槿花苑,一路行到北宫墙,又抱着她径直攀上了谯楼。“你看下面。”拓跋焘总算放她落地了。 芜歌隔着凭栏,俯视宫墙外头,只见下头密密麻麻的玄色兵阵,定睛瞧去,那些玄色的军士竟然都是女子。 “拓跋?”芜歌一脸惊疑地看着身侧的男子。 拓跋焘牵起她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送给你的生辰礼,喜欢吗?” 芜歌的眸子里蒸腾起一层轻薄的雾气。她扭头看向宫墙外,兵阵纵横都是十人,前后呈品字排列,如此,便是三百人。 “训练一个暗卫,没个三五年是不成事的。时间仓促了一些。这些都是朕半路寻来的,也就堪堪凑够了三百。”拓跋焘又托起她的手背吻了吻,“不过,你放心,人虽少了些,但绝对可靠,生契,朕都压在你的妆奁底下。除了生契,他们都是有些牵挂的,那些牵挂俱在朕的掌握。她们对你绝对忠诚。” 芜歌禁不住一手攀在凭栏上。她的目光落在黑压压的人头上,眸中的雾气越来越浓密。她扭头,动容地笑了笑:“谢谢,这份生辰礼,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拓跋焘顺势揽了她入怀。他大手一挥,底下的女子齐齐一声娇喝,便练起拳脚和兵阵变幻来。 “朕给他们想了个名字。”拓跋焘垂眸,抚着她的脸,微抬起她的下巴,与她的目光交融,道,“就叫吾凰营,如何?” 芜歌听得分明,此吾非彼芜。她问:“她们都是听从我一人之令,对吗?” 拓跋焘点头,毫不遮掩地说道:“嗯,你哪怕悉数派他们去建康行刺,也是可以的。” 芜歌怔了怔,旋即,垂眸,环着他的腰,贴入他怀里:“谢谢你,阿焘。” “傻瓜,你我何须言谢?”拓跋焘回搂她,可还不曾收紧臂弯,就听到她闷哼一声。 芜歌捂着肚子,疼得微眯了眸:“嘶——呃——” “怎么了?”拓跋焘急得变了面色,有些无措地揽住着她,稳住她的身形。 “我好像快要生了。快送我回去!”芜歌捧着肚子,倒还镇定自若。只拓跋焘却急得有些手脚无措,连带着抱她的动作都笨拙迟钝起来。 “快,快宣御医、稳婆和医女。”还是宗和机灵,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快,步撵伺候。” 这一路明黄的步撵奔得飞快。 芜歌窝在拓跋焘怀里,疼得满头是汗。待回到月华宫时,宫里的宫人提前一步收到消息,产床都已经准备妥当。 芜歌被拓跋焘送回榻上时,淡青色的裙摆已染了血色。 拓跋焘被请出内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动。不祸和月妈妈随着稳婆和医女守在房里。 芜歌只觉得疼痛排山倒海,饶是她历经千帆,却也有难以承受之痛。虽明知痛呼无济于事,她还是止不住溜出口的闷哼声。 殿外,拓跋焘听着她的闷哼,越发着急,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 心一虽是医者,却也入不得产房,只得呆愣愣地在殿外候着。 庆之在芜歌离席不久,就借故告辞出了宫。若是没婉宁在,他或许会多留些时间,他都不知是如何顶着那样哀戚幽怨又怜悯的纷杂目光,用完膳的。他觉得窒闷,便逃似地走了。 当下,最气定神闲的莫过于欧阳不治。老头子还在贪杯地抿着清酒,一粒一粒地扔着炒豆子入嘴。 “里头到底怎样了!?” 在拓跋焘不知道第几回,恨不得闯入产房时,欧阳不治慢悠悠地开口了:“陛下稍安勿躁,头胎都是要花些时辰的。” “花多少时辰?”拓跋焘急问。 欧阳不治好生欠揍地反问:“陛下又不是头一回当父亲,怎的这都不晓得。” 拓跋焘的面色变了变。他对玉娘心底是有愧的。 欧阳不治捻起一颗炒豆子抛弃,凑着嘴一把接住,边嚼边道:“三五个时辰是常有的事。” 拓跋焘的步子陡地僵住,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这么久?这该的疼啊。” 心一闻声,面色变了变。他记起,芷歌从前是最怕疼最怕苦的。 欧阳老头见两个男人都是一脸呆愣,笑着直摇头,还该死地耸了耸肩:“不然呢?要不怎么说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前走一圈呢?” 拓跋焘退走几步,跌坐在榻上。这一路,他是看着阿芜的肚皮一天天越来越大,抚着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打嗝翻身踢腿的。十月怀胎的艰辛,一朝分娩的凶险,他悉数都参与了。他心急地揉了揉脸…… 入夜,新月挂上月稍,里殿的闷哼声越来越稀疏。 “阿芜,朕在外头,一直都在,你挺住。”这已经不知道是拓跋焘第几回急得贴近门口,扯着嗓子打气宽慰了。 芜歌疼得浑身都微微弹起,一阵剧痛胜过一阵,可她却是连闷哼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终于,在她自觉濒临绝境,疼得快要虚脱时,整个身子一轻,神志都飘忽腾上了帐顶,耳畔响起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她解脱般大口呼气,疲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宫人们替她擦洗。 “哎哟,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她听到稳婆欢天喜地的恭贺声,只是,实在是累得紧,她都睁不开眼。她又听到一串急切的脚步声,瞬时就腾到了身边。 “阿芜。” 她整个人都被裹进温热的怀里。 “阿芜,我们有孩子了,晃儿,真的是晃儿。” 她听到拓跋焘狂喜到近乎语无伦次的声音。她被他紧搂着,有些透不过气来,却连轻咳的气力都不够似的。 拓跋焘这才觉察到她的异常,松开她,抚着她的脸,焦急地唤道:“阿芜,你怎样?阿芜?快,传御医!” 芜歌清晰地感觉到御医、不祸、心一和欧阳不治轮番进了殿,轮番给她切了脉。 “底子到底还是虚了些。” “产后沉睡最是要小心……” 她听到医者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多时,月妈妈就来喂她喝汤。那味道,她清晰地感觉到是参汤。 她好像睡着了,又完全是清醒的,只是睁不开眼。她的神志仿佛飘荡在虚空的白雾里。那里,她似是见到了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她觉得好累,恨不能就此睡去。生下晃儿,就意味着大限之期将至了。她疲惫不堪,当真是不愿去承受和面对。 那些故去的人,有的在向她招手,有的却恨铁不成钢地怒斥。 “你没资格死,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幺儿,替我守住齐哥儿,守住徐家的血脉……”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半生半死。 她甚至梦到了阿车,依旧是少年模样。他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我的孩儿,我不强求他们一定要文武双全,至少得有一技之长,文也好,武也好,哪怕经商也好,总要对社稷有所建树。” 她娇嗔,“阿车,你想什么呢?什么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当我是母猪啊?我才不要生那么多孩子,痛死了。” 生孩子,真的好痛。她却不曾如年少时想象的那样,为阿车生三个孩子。在梦里,她都记得分明,她生的是晃儿,那是她和拓跋的孩子…… 芜歌沉睡了一夜,拓跋焘就一眨不眨地守了她一夜。他在她耳畔不停呢喃,“别睡,阿芜,快醒醒。” 在念叨了成千上万句醒来后,怀里的女子,总算是睁开了眼。 “阿芜!” 芜歌在一片迷蒙里,见到拓跋焘正一脸狂喜又后怕地看着自己,那双桃花眼里雾着轻薄的水汽。 “嗯。”她嗯了嗯。 “阿芜。”拓跋焘不敢搂她,只觉得臂弯里的女子如一朵晶莹剔透的琉璃,美轮美奂故而娇弱易碎。他捏着她的手揉在掌心,又抬手疼惜地为她顺了顺发:“你昨夜真是吓坏朕了。连晃儿都没瞧上一眼,竟就睡着了。” “我太累了。”芜歌的声音轻得如一缕青烟。 “朕的阿芜受累了。”拓跋焘凑近,吻了吻她的额。 “晃儿呢?”芜歌仰着下巴,疲沓的眸子里点了亮光…… 襁褓里的婴儿,生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皮肤,红润的嘴唇。芜歌瞧着,莫名地觉得心底涌动着酸涩的甜蜜。她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子,笑了笑:“鼻子像父皇。”又划着他的眉:“眉毛也像。” 拓跋焘低眸瞧着怀翼里的襁褓,头先还未觉得这婴儿有多像自己,经她如此一说,倒觉得越看越像。他瞧着瞧着就笑弯了眼:“吾儿肖朕,将来文韬武略当更胜朕一筹。” 第122章 大赦天下 建康宫,承明殿,更深露重。 “嗯嗯。”义隆似被梦魇所镇,躺在龙榻上,不断摇着头。茂泰在外间守夜,闻声赶忙猫了过去,探头看上一眼,只见主子满头大汗,双手空拳紧拧,怕是在做噩梦。 “皇上?”他细声轻唤。 睡榻上的人忽地急唤一声“小幺”便猛地弹坐起身来,吓得茂泰连退两步,噗通跪下。 “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义隆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目光定定地瞅着明黄帐帱。昨夜,是小幺的生辰。那个他从六岁就认识的小丫头,一晃已是双十年华。 从前的十年光景,每到这日,他必然是要与她庆生的。他为她准备过许多生辰礼物,无不看似煞费苦心,实则并未走心。 他敷衍了她十年,欺骗了她十年。十六岁那年,他更是送上这世间最残忍的生辰礼。那时,他一心与她了断,所行所言无不决绝。 而今回头看,他只觉得那时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他捂着额,使劲揉了揉。昨夜,他一想到如今与小幺天隔两方,他连与她一起分食一碗长寿面都成了奢求,就心塞气闷。 他吩咐御厨煮了满满一碗长寿面,一个人对着面条,静坐了半晌,直到面都糊做一团,他才慢吞吞地挑起一根送进嘴里,嚼上几口,只觉得苦若黄连。 他撂下银箸,执起哪壶桂花酿,直接就着壶嘴灌进嘴里。一口气,饮了大半壶,他才觉得嘴里的苦味冲淡了一些。 他记得,那小丫头从十三岁起就喜欢偷偷喝桂花酿了,之后的两个生辰,他都会取出宫中珍藏的陈年桂花酿,去赴她的生辰宴。 他至今都记得,那小丫头见他端上酒坛子时,那双眼冒出的亮光,澄亮澄亮。他今生都再寻不到一双那样明亮动人的眸子了。 “阿车,你最懂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多馋桂花酿啊。娘不许我饮酒。”那小丫头一把夺过酒坛子,笑得眉眼弯弯,最可爱的是竟然偷偷抿了抿唇,一副馋猫附体的模样。她强词夺理的样子,更可人:“这酿哪里是酒?香香的,虽然有些后劲,但甜甜的,一点儿都不算酒。” 义隆好像又瞧见小幺在冲他眨眼睛,卖萌撒娇地求赞同,“阿车,你说对吧?” “对。”义隆呢喃,唇角勾起怅惋笑意,仰头一口气又灌了小半壶桂花酿,笑道,“这酿不是酒。”他不知喝了多少壶不是酒却胜似酒的桂花酿,直到迷迷糊糊倒头睡去。 他没能梦回甜蜜的过往。也许是日有所思,他居然梦见平城宫了。他当年以狼子夜的使臣身份,只入过一回安乐殿,却不知为何竟能梦见这样清晰的梦境。 他梦到了他的神志飘去了后宫,他瞧见了大腹便便的小幺,由那个胡人搀扶着徜徉在木槿飘香的御花园。 他还听见嘹亮的婴孩啼哭,是小幺的孩子降生了。那刻,他甚至隐秘地后悔不该急匆匆地遣欧阳不治去平城看顾小幺。他担忧的只是小幺的安危,却不是那个孩子的死活。 他在懊悔和愧疚的煎熬里,又飘忽地看见初为人母的小幺。她偎依着那个男人怀里,低眸温柔地凝视着襁褓里粉嫩的婴孩。 义隆那刻错觉心口像插了一把匕首。那个孩子明明该是他的,他和小幺的。他想冲过去,夺回他们母子,却被莫名的结界挡在外头。他越冲得凶猛,就被弹得越远,于是,才有了头先被梦魇所镇的那幕。 “奴才该死,奴才以为皇上是做噩梦了,所以才——”茂泰叩头赔罪,“奴才扰了皇上歇息,罪该万死。” 义隆听到那句“噩梦”,才堪堪有些回过神来。他苦笑,当真是个噩梦。可他心底知晓,那个噩梦却已经成了现实了。他的小幺,算日子,的确是快生了。 他闭目,深吸一气:“茂泰,朕有几个公主?” 茂泰愣住,抬眸震惊地看着龙榻。 义隆仰头苦笑:“呵,可笑吧,朕连自己有几个孩儿都记不清。”他继而哈哈大笑,“啊哈哈,多到朕数不清,也懒得记。要那么多又有何用?” 茂泰不敢插嘴。主子的苦楚,他瞧得最是清楚。那段时日,主子纵情恣意,他瞧着心酸,如今,主子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御呈盘里的绿头牌早蒙尘了,他瞧着更觉得心酸。主子有多惦记曾经的那个人,怕是没人比他瞧得更加清楚。 哎,他心底暗叹,到底是开口宽慰道:“老人们都说,多子多福。皇上乃万金之躯,子嗣繁盛,乃大宋之福。” 义隆掀开被子下榻。茂泰急忙膝行上前,为他穿鞋。 “起来吧。”义隆这才发觉这奴才一直还是跪着的,“给朕更衣,备马,朕要出宫。” 茂泰不知主子出宫所为何事,只得传信给到彦之。 义隆单骑出宫,只有彦之相随。两人一前一后,飞奔几十里,在天粉粉亮时,抵达了狼人谷。 义隆在想那个人想得心疼时,总习惯性地回狼人谷。这里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其实,承明殿,也有他们的记忆。他却不知为何,更偏爱狼人谷的这处院落。 也许是在这里的时光,虽然他戴着银面具,却挣脱了家仇世怨的枷锁。他们更像一对单纯享受的男女。 他躺在寂静的榻上。枕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浅淡的香味。 “小幺。”他的声音浮在晨曦微露里。 …… 月华宫里,拓跋焘笨拙地学着奶嬷嬷的动作,为襁褓里的小家伙换尿布,桃花目嫌弃地微眯着,眉头紧蹙:“小混蛋,小小年纪,臭味倒是熏天。” “拓跋焘?” 耳畔飘来女子慵懒微愠的声音,听得拓跋焘耳根子微微有些酥麻。 他扭头爽声玩笑:“呵呵,朕在夸皇儿,这威力比朕的神鹰营还威武。” 芜歌挑眉,睨了他一眼,微眯着美眸,笑盈盈地说道:“陛下还是专心一些吧。是谁号称三岁通文,五岁会武,聪慧绝伦的?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啧啧,我真怀疑是不是你买通了坊间传闻。” 一旁的奶嬷嬷虽然对贵妃娘娘待皇帝的态度,已然有些熟悉,却还是惊地差点没掉了下巴,涨红着一张脸,生怕因为听到主子的丑事而被迁怒重罚。 哪晓得那皇帝竟然畅快地哈哈大笑:“哈哈哈,阿芜,只有你们南方人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弯弯道道。在我大魏,英雄是刀剑军功挣来的,朕哪怕贵为天子,也不例外。哪有银子能买到美誉这等美事?” 他说着,手下的杰作便也完结了。他熟练地抱起小家伙,献宝似的抱到睡榻前,凑到坐卧的女子眼前,笑眯眯地道:“有没有觉得你夫君扎的尿布,都是这世上最英明神武的?” 芜歌忍俊不禁,笑靥嫣然,还不忘抬手揪了揪他的下巴:“勉强算是过关吧。”收回手时,她一不小心触到伤处,疼得轻嘶出声。 “这是怎么了?”拓跋焘赶忙把小家伙递给奶嬷嬷,凑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没事,就是碰到了。”芜歌有些微红了脸。 拓跋焘怔了怔,旋即,恍悟过来,扭头就对奶嬷嬷手中的小娃,轻斥道:“个小混蛋,下嘴不会轻点啊?吃奶都不会,你还晓得做什么?” 芜歌震惊地看着他,旋即,哭笑不得地捂了捂额:“拓跋,他才多大啊?他要是小混蛋,你岂不是大混蛋?” 拓跋焘不耐地冲奶嬷嬷拂了拂手。奶嬷嬷如获大赦地赶忙抱着小家伙退了去。他扭头,颇是无奈地看着芜歌:“阿芜,你叫朕说你什么好?你要是对那几个奶妈不满意,再换几个便是。” “不同的。”芜歌的眸子里闪过浅淡的水光,她深吸一气,噙着泪却是笑着道,“我和哥哥弟弟都是娘亲自奶大的,虽然也有奶娘,但娘都是紧着自己不够喂养了,才会假手奶娘。”她抬眸看着他:“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虽然疼,但是,很幸福的。” “傻阿芜。”拓跋焘揉了揉她的发,揽着她入怀,抵着她的头顶,轻叹道,“不过,朕也觉得,有时候给那小混蛋换尿布也挺有意思的,那细胳膊细腿,肉嘟嘟的,好玩得很。” 芜歌抬着下巴,笑看着他:“有没有觉得当爹是件很幸福的事?” 拓跋焘点头,顺势啄上她的唇:“朕觉得幸福,主要还是因为你。阿芜,有你,有晃儿,朕觉得朕也跟普通人一样,有家了。” 家? 芜歌微仰着脑袋,眸底蒸腾的酸涩潮意被她倒灌了回去。她今生都不会有家了吧。 这些时日,她坚持亲自喂养晃儿,时不时遭遇涨奶的痛楚,她却甘之若饴。这或许就是家的感觉吧,故而,她觉得这样的痛楚也是难得的幸福。 只是,这样的幸福并不能长久。 她尽力不去想这些,只畅快珍惜每一天相守的时光。 皇次子的满月宴,虽然也只是一席皇家家宴,但众人还是感受到皇帝对这一对儿子并不是一碗水端平的。 家宴是低调,但皇帝竟然宣旨大赦天下。他哪怕是当初登基,都未下这样的恩旨。 是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有些举国同庆的意味。芜歌收到许多命妇奉上的厚礼,叫她意外的是,身在京郊镜花庵修行的姚顿珠竟送来一本手抄的经书。 只翻开扉页,瞟了一眼,她就吓得撂开那佛经几丈远,啪嗒,砸在了地上。 拓跋焘弯腰捡起,随手翻开一页,怒不可遏。这本经书竟是以血为书! “真是岂有此理!姚顿珠怕是活腻了!”拓跋焘拧得那佛经嘎吱作响。他对玉娘有愧,不单因为玉娘陪伴他多年。虽然他当初是年幼,经不起好奇诱惑,却终究是他有负于人。可姚顿珠不同,他们成婚就是姚太后硬塞给他,更何况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曾有夫妻之实。 这回姚家满门获罪,他虽废了姚顿珠,却赐了她宅子和钱财,并允许她再行婚配。她非要跑去庵堂,与他何干?如今,竟在今日这样的好日子,惹到阿芜头上来了。 “来人!” “算了。”芜歌见他当真是动了气,挽过他的胳膊,抽开那本佛经,随手撂在桌案上,“在我们南方,只有孝感动天的孝子贤孙才会以自己的血为书,向苍天祈福,保佑父母。难得她有这份孝心,今日是晃儿的好日子,何必为她扫兴?” 拓跋焘这才稍稍收敛了怒色。 芜歌偏头,对婉宁道:“拿下去烧了。” 满月宴,这回只有一帝一妃,场面极是融洽和谐。小皇子抓周,抓的是剑鞘,惹得拓跋焘惊喜不已。 “哈哈哈,朕就说,吾儿肖朕,将来文韬武略当更胜朕一筹。” 皇帝的爽朗笑声,惹来一阵吹捧恭贺。拓跋丕投向芜歌的眼神,若有深意。皇帝已经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这是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意思? 芜歌回敬拓跋丕的目光,只浅淡地笑了笑,便移了眸。 若非满月宴,芜歌怕是还没有单独的机会见欧阳不治。 月华宫的凉亭里,秋风习习。 老头子装模作样地为她把脉:“嗯,这些时日将养得不错,从前亏的总算补回来几分,只生养最是辛苦,你该好好调养才是。” “嗯。”亭子里,只有婉宁和月妈妈相陪,芜歌无所顾忌,“嫂嫂身子如何了?” 欧阳不治缩回手,耸耸肩,直摇头:“那种病,还是心一小子更擅长些。不过,哪怕是他,也就是续命罢了,无法根治。” “嫂嫂还有多少时日?”芜歌问,声音很清淡,听得欧阳不治禁不住仔细打量她。 他轻叹:“就这一两年吧。” 芜歌敛眸,浓密的睫在秋阳的映照下,在眼下投落两扇阴影:“若是换心一,又能有几年?” 老头子不服气了,嘟囔道:“那也多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就两三年吧。” 芜歌深吸一气,便不言语了。 老头子等了老半天,见她没再问话,只得腆着脸问:“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何丢下公主,而跑来魏国啊?” 芜歌抬眸看着他。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可老头子却偏偏跟她作对,叹道:“丫头,他很惦念关心你的。怕你身子虚,生养不利,便派了我来看顾一二,以应周全。” 芜歌移眸看向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又看回他,避重就轻地嗔道:“你这老头好没良心。你今生都欠了我,难道不该是你良心发现,自请而来?” 老头子自然知晓是哪里欠了她,嘿嘿地挠了挠脑袋:“还是你了解老头子我。哪怕没谁指派,我都是会来的。只是,我哪里有平城的消息?可不还得是听那人说才知晓吗?” 芜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起了身。 老头子一瞧,急了,瞟一眼她身侧一左一右的嬷嬷和宫女,也顾不得了,道:“你怎么都不问那人怎样呢?” “欧阳不治。”芜歌正色地看着他,“你觉得你问这话,合适吗?” 老头子有些羞愧地垂眸,继而,又愁苦地叹气:“我也算得上是你们的月老保媒。这辈子才说了一回媒,总不想是这样的结果。” 芜歌只睨他一眼,便信步离去。 第123章 曲终人散 “喂。”欧阳不治望着毫不停歇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扬声道,“我在平城耽误不得,明日就回去了!” 芜歌的背影总算是顿住。她扭头,笑了笑:“你随我们的商队南下吧,衣食住行也有人照料。”她颔首以礼:“多谢你有心,我代拓跋和晃儿谢过先生。” 欧阳不治的脸色变来变。他对这丫头的脾性,早有所了解,哎,两个人真是一样的倔强固执。可惜是可惜了。但他这些日子瞧着,这丫头如今的日子果然是过得舒坦的,像是遇到良人了。那个承明殿的臭小子,若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是做不出这种拆散人家庭的缺德事。 “哎,罢了罢了。”老头子直摇头。 …… 太华殿里,宗和弓着腰,半晌,等不到主子回应,便稍稍抬头偷睨。 啪地一声,拓跋焘随手拍上他的脑门,一改方才阴郁的表情,笑得好不开怀,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块玉镇纸扔了过去:“赏你的。”就大步走出明殿。 宗和捧了个满怀,谄媚地嘿嘿笑,紧跟几步:“多谢陛下赏赐。那娘娘那里的人?” 拓跋焘住步,轻哼一声:“等那糟老头子一走,就把人撤了。” “好嘞。”宗和应得欢快,又卖乖道,“奴才就知道陛下会这么吩咐。娘娘多精明的人,奴才真担心那些眼线露出马脚,惹娘娘不快。” 拓跋焘原本都已迈开了步子,闻声住步,扭过头来,又狠狠拍了拍那奴才的脑门心:“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宗和捂着脑袋,赔笑道:“是是,是奴才说错话了。不是眼线,是陛下关心娘娘。” 拓跋焘嫌弃地瞟他一眼,就阔步赶往月华宫。非是他小人之心,只是建康的那个死敌贼心不死,他与阿芜都修成正果连皇儿都有了,那死敌竟还派那糟老头子来坏事,他能不小心为上?好在阿芜的反应,让他宽了心。 他想起小晃儿的肥屁屁,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干坏事了。他摇摇头,轻笑着坐上步撵:“快,去月华宫。” …… 白驹过隙,一晃又是年关。平城宫,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 芜歌刚出月子,司巫那里便传来喜讯,不祸终于有喜了。芜歌不得不将皇长子拓跋余接到身边,和晃儿一起抚养。两个奶娃娃的哭声此起彼伏,月华宫真是好不热闹。 除夕家宴,除了帝妃和襁褓里的两个幼儿,拓跋焘只宣了小舅子庆之来过节,连挂名的大舅子心一都被排除在外。 芜歌似乎也没觉得不妥当。近来,她与拓跋焘的感情十分融洽,甚至比在云中热恋时还要如胶似漆。 两人相拥着斜倚在榻上守岁,地龙烧得很旺,哪怕窗棂大开,寒风卷入,也感受不到寒意。 芜歌偎依在拓跋焘怀里,透过窗棂,望向如钩的残月:“拓跋,这是我们一起守的第三个岁。三三得九,九九归一。”她蹭在他怀里,仰头,笑得明眸如月:“今年是个好年。” 拓跋焘垂眸轻笑着吻了吻她的额:“自然是好年。再过两年,晃儿大一些,我们一同守岁,这年还会更好。” 芜歌的眸子里似闪烁着点点星光。她伸手,抚上拓跋的脸:“晃儿若像你,长大了一定是个翩翩佳公子。” “哈哈哈。”拓跋焘裹住她的手,吻了吻,一脸畅意,“朕当阿芜是在夸赞朕。” “嗯,我本来就在夸赞你。”芜歌仰着脑袋,笑得眉眼弯弯,“拓跋,你记得一定要努力做个好父亲。你答应过我的。” “嗯。”拓跋焘笑着点头,啄了啄她的唇,“不单做个好父亲,还做个好夫君。” 芜歌满意地笑了笑,媚眼如丝地凝视着身边的男子。 但凡阿芜用这种纯真到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时,必然是有要事相商,且是难以启齿的那种。拓跋焘有时真拿怀里的女子没有办法,他揉了揉她披散在身前的长发,无奈地叹道:“阿芜是有话跟朕说吧?” 他宠溺地笑了笑:“说吧,你我何须这样欲言又止?” 芜歌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拓跋焘只觉得自从诞下晃儿,怀里的女子就染了一丝入骨的媚态,不经意间就能勾了心魂,以至于他听她说话都有些缥缈。 “还是有些难开口的。你开春便要开拔西征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姚家的势力虽铲除了七七八八,但只要太后娘娘在,就总觉得不踏实。” 拓跋焘蹙眉,为难地看着她:“阿芜,太后于我虽无生恩,但朕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 芜歌攀着他的肩,仰头无辜地看着他:“我又不是教唆陛下不孝。但陛下出征,留着我们孤儿寡母在家,就当真放心?” 拓跋焘都被她给气笑了,捏着她的脸,佯怒道:“好好说话。什么陛下不陛下的,还孤儿寡母,朕还没死呢。” 芜歌捂嘴,憋着笑,闷在他怀里,肩膀憋得起起伏伏的:“不好意思,想来我是近墨者黑,跟你久了,成语都用不好了。” “你还说。”拓跋焘哈气,直挠她的痒痒。 “哎呀,别闹。” 两人一番打闹,毫无征兆地深吻起来。 拓跋焘翻身把媚笑酥人骨的女子压在身下,急切地撕扯着彼此的衣服。寒风透着大开的窗棂,卷入殿内,又被地龙的热气蒸腾上天顶。 芜歌只觉得心口有凉风寒意拂过。她攀着男子褪尽衣裳的背脊,嗔怪道:“窗子还开着呢。” “朕不会让你受冻的。”拓跋焘含糊地说着,撬开她的唇,缠着她的舌胡搅蛮缠,手却是滑落她的心口轻揉着,用炙热的掌温温着她的心房,甚至恶趣味地问,“这样不冷了吧。” “坏胚子。”芜歌嗔骂他,满是撒娇的意味。 拓跋焘闷声笑着,掌心滑向她的腰,捏了捏:“还有更坏的。”话音刚落,便沉身将她占为己有。 “嗯。”芜歌微扬着下巴,呼吸急促地望着殿顶横梁上的彩绘,那是一幅凤鸟涅槃图,一只凤凰展翅,从一片火海里挣扎着飞起,那对凤目满是绝望和希冀糅杂在一起的纷杂意味。 拓跋焘含着她的下巴,轻轻咬了咬:“阿芜,朕觉得朕无法出征了。” 芜歌收回迷离的目光,回眸凝视着身上恣意的男子,他脸上染着极致欢愉带来的光彩。 “朕离不开你,朕时时刻刻都想守着你。”拓跋焘边吻边呢喃,身下的求索也越来越恣意,“一想到要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你,朕真恨不能一口吞了你,阿芜。” 软榻在他们身下欢愉地摇晃着。 眼帘的男子摇曳得越来越厉害,芜歌禁不住紧紧攀住他的背,火上浇油地笑道:“那就别恨不能,干脆吞了好了。” “阿芜。”拓跋焘喘息着抵住她的额,扣着她的双手,桎梏在枕畔,笑道,“是你招惹朕的,你可别后悔。”说着,便抱着她坐起,起身下榻。 “拓跋唔——”芜歌的呼吸被急乱地夺去,整个人托在他的臂弯,边吻边走,一路进了汤池净室。 月华宫,是取月华池而得名。月华池是宫里唯一的一处天然温泉,在冬日泡浴,尤其惬意。 拓跋焘抱着芜歌一路蹚进温泉池。温泉池水,深只及腰,但两人躺倒在池子里,温热的池水顷刻就浸没了交叠的身影…… 芜歌觉得她或许真如心一大事的命批,的确是有做妖妃的潜质。翌日,拓跋焘终于还是下了圣旨,感念太后对先皇的一片痴心,下令营造司修葺皇陵行宫,务必在开春前竣工,以供太后避暑之用。 美其名曰避暑,内里是何意味最明了不过了。 “拓跋焘,你杀哀家的兄长,灭哀家的族人,如今还要把哀家赶去皇陵,你不仁不孝,就不怕遗臭万年吗?”临行前,姚太后端坐在马车里,望向拓跋焘的目光,直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姚振海撺掇新兴王谋反,罪不可赦,朕看在母后份上,才给姚家留下一条血脉,母后此话,真叫朕有些后悔当日是不是过于妇人之仁了。” 姚太后看着马车外的年轻帝王,唇畔含笑,目光清浅的模样,心底燃着熊熊烈焰,却无可奈何地敛了眸。她要保住侄儿那条血脉,就不得不忍气吞声。 她冷笑:“要哀家撑住皇家的颜面,也不是不可。陛下把珠儿从庵堂接回宫,哀家便再不提旧事。在群臣百姓面前,哀家也只会称道陛下是当世圣君。” 拓跋焘微怔,旋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母后当真是不了解朕。世人称不称道朕,有何打紧?母后若是心疼顿珠,不如劝她嫁人。朕与她本就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夫妻之分。母后不必再花心思在姚氏一族东山再起的事上。”他敛笑,摇头道:“不可能的。” 姚太后面色铁青,攥着衣襟,怒看着他,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敌国妖女!不知给陛下喝了什么迷魂汤,逼得我们母子反目。” 拓跋焘的目光有些怅惋:“母后此言差矣。剪除姚家,父皇都早有此意,不过是下不去手罢了。朕不过是心肠狠一些罢了。怪只怪姚家太不知收敛。”他深揖一礼:“母后保重。” 厚重的车帘垂落,车辙碾过悠长的宫道,亦如当年她入宫时的情景,只身一人,孤苦无依。姚太后闷在帘泪,幽幽闭目,泪潺潺滑落。 拓跋焘侧身弓腰恭送,车马走了许久,他都未直起身。他想起那年春节,那个明丽绝艳的宫妃在一众皇子里,一眼就挑中了他。 “你就是焘儿?” 拓跋焘头一回听到姚太后唤自己的名字,婉转如夜莺,他年岁虽小,却也知晓为何父皇喜爱这位娘娘胜过其他的嫔妃。声音好听,怀抱也很温暖。 “以后本宫做你的娘,好不好?” 当姚太后搂过他,笑问他时,他想都没想就愣愣点头。 “好。焘儿没有娘亲,焘儿想要个娘亲。” 呼——拓跋焘轻呼一气,直起身来。拓跋皇族,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外戚专权。姚家是非除不可的。他并非是为了阿芜,才如此苛待养母的。 他如是想,心底才释然一些,扭头对宗和道:“宣崔浩、楼婆罗觐见。” 芜歌听说那两位重臣入宫觐见,就知晓,拓跋该出征了。而她—— 她倚着窗棂,看着院落里的梧桐抽出满枝丫的翠绿新芽。又是一年春风里,可惜却是曲终时。 她深吸一气,回眸问:“晃儿呢?” “二皇子睡下了。”月妈妈笑答。 “把人都遣出去,我有话同你们说。” 待里殿只剩主仆三人,芜歌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残忍的骨肉分离。 月妈妈泪蒙了眼,晃着她的胳膊猛摇头:“这这哪儿成啊?小姐,老奴自然是会拼了命都护着二皇子,可老奴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呀。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离得了——” “妈妈。”芜歌沉声打断她,清亮的眸子似蒙了一层轻纱,“我不是与妈妈商量的。我与妈妈名为主仆,却情如母女。我不曾托付什么给妈妈,这是唯一的一次,请妈妈务必答应。”她说着,抽开老嬷嬷的手,起身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 月妈妈赶忙起身搀住她,哭道:“你这样,实在是折煞老奴了,不是老奴不愿意,实在是——” “这都是没有法子的事。”芜歌再次打断她,眸子里闪着残忍的寒光,“但凡我还有其他法子,不会出此下策。” “可是。”月妈妈抬手用袖子揩了揩泪,“稚子何其无辜啊?” 芜歌的眸子里也泛起泪光来:“可齐哥儿也无辜啊。若是娘知晓,也会认同我的做法吧。我不仅是晃儿的娘亲,还是徐家最后的指望。晃儿有皇父,齐哥儿却只有我这个姑姑了。” 月妈妈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任泪滑落。 “你放心,我已把一切可能的威胁都铲除了。晃儿是我的骨肉,虽然不是我盼来的,却是比我的性命都珍贵的。我托付给妈妈。”芜歌说着,泪到底是滑落眼角。 月妈妈捂着嘴,泣不成声,半晌,才无奈地说道:“小姐放心,老奴晓得怎么做了。小姐你自个儿多保重。” 芜歌敛去眸中的泪意,抚了抚老嬷嬷的手:“妈妈放心,我是去讨债的,会活着回来的。” 第124章 凰水一别 月妈妈瞟一眼低眸候着一旁的婉宁,反手握住芜歌的手:“婉宁会随您南下吗?您身边没个贴己的自己人,哪成?” 芜歌扭头瞟了一眼婉宁,笑了笑:“她随妈妈一起照顾晃儿。我有十九,也会带一些人过去。”十九是吾凰营的掌事,一个眼眉清冷,神似十七的女子,芜歌第一眼就相中了她,便随了十七的排名,赐名她十九。 她本不该带吾凰营的死士南下,但她实在是无人可用。而且,待拓跋焘西征,即便吾凰营走漏消息,拓跋焘也是鞭长莫及。无碍的。 婉宁急切地抬眸,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芜歌的话堵了回去。 “庆儿留在平城,并不随我同去。” 婉宁的脸蓦地红了红,敛眸,咬了咬唇,小声道:“依他的脾气,断然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 “他别无选择。”芜歌的话极是清冷,“我既做了矛,他必然只能做盾。”她深吸一气:“他这个做舅舅的,该替下我的母职。”她再看下婉宁时,眉目染了些悲悯,“我虽并不认同你傻等一个不该等的人,但既然这是你所愿,你便好好留在月妈妈身边。你何时想通了,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 婉宁眸子里有泪在打转。 芜歌已回眸,清浅地笑了笑:“妈妈,你快去打点吧,陛下怕是该回来了。” 月妈妈拭了拭泪,一脸愁苦:“陛下若是知晓,必然是不会答应的。” “那就别让他知晓。莫叫他瞧出破绽。”芜歌回得轻描淡写。若非许多事,需要提前谋划准备,她不得不让身边的亲信提前知晓,她是想等到最后那刻再说的。 开春,大魏皇帝拓跋焘御驾亲征,西伐胡夏。这日,帝妃同乘去往方山凤凰台。 扶不祸已有些显怀,却还是执着桃木剑在凤凰台上跳着祭天舞, “天佑我大魏。必胜,必胜,必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万千将士的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漂浮在浩瀚的凰水上空,缥缈千里。 芜歌站在凤凰台下,隔着那一百零八阶台阶仰望那个即将出征的男子。不,是她的夫君。 不,她在心底暗否,云中洞穴里的以天为证也好,安乐殿的封妃大典也好,都不是她。那是魏地的阿芜和胡夏的赫连吟云。 而她,要做回徐芷歌了。 铜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硫磺的涩味,熏得她眉眼有些泛酸。 她仰头凝视着那道银色的身影。拓跋焘本就俊朗,银甲当真是衬他,远远望着,他当真像九天下凡的战神,对天举起天王剑那刻,确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迈。 “吾皇必胜,必胜,必胜!” 大魏的将士们还在顶礼膜拜他们的皇。 芜歌只觉得清明有些迷离在这震天的呐喊里,直到那个神武的银甲男子拾阶而下,铠甲和佩剑的哐当声都近在耳畔时,她才蓦地回过神来。 当真是要别离了。 她蓦地眉眼一涩,有泪在眼眶里打转。陡地,她就跌进冰冷僵硬的怀抱,沾染了无数鲜血的银甲所泛出的冷意,似乎是叫她不寒而栗。她仰头,泪意在眸底翻涌。 拓跋焘的眸光同样动容。他搂着芜歌的纤腰,扣在怀里:“等朕回来。不会太久。” “嗯。”芜歌攀住他的背,越发绝望地仰着头,只有这样,眸底的潮润才不会夺眶。她抬手抚了抚那双剑眉:“拓跋焘,你要好好的。” 她不知为何竟语带哽咽,话音一落,泪也滑落。她笑了笑,重复道:“一定要好好的。” 拓跋焘抵住她的额,又吻去她脸颊滑落的泪珠:“傻瓜,哭什么?胡夏早已是强弩之末,朕此去肯定所向披靡,自然会好好的。别担心。” “嗯。”芜歌点头,扬起下巴那刻不经意又毫无意外地贴上了他的唇。她便笑了,嗔道:“阿焘,你真是个坏痞子。” 拓跋焘也笑了,却是一把噙住她的唇,也不顾台下的将士会不会瞧见这边的春色,搂着她便深吻起来。 一吻罢了,终要离别。 “等朕。”拓跋焘在她耳畔呢喃这句,便松开她,阔步离去。 芜歌在腰间失重那刻,心也错觉有些失重。她回眸,急唤:“拓跋焘!” 拓跋焘住步,堪堪回头那刻,却听得她说,“别回头,不吉利的。”背后却扑上柔软纤细的女子。 芜歌也不知为何会小奔过去,扑上他的背,当真像那些送别夫君出征的女子一般。她想,她还在编织那张情网,她恨不能把这情网织得牢不可破、刻骨铭心,如此,她的晃儿才可能得到皇父独一无二的父爱,才可能一世顺遂。 她不是个好娘亲,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她想着心底竟是万分悲切。她环住拓跋焘的腰,贴着冰冷的铠甲,任泪水滑落在寒铁上:“拓跋,保重。” “嗯。” 拓跋焘抚着圈在腰间的手,紧了紧,“你和晃儿也要好好的。朕会被你写信的。” “拓跋,那件事,我早原谅你了,我是想和你一生一世的。”芜歌哽咽着,用心机和悲伤编织着情网的最后一角,话中的真假,她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你为我做的努力,我是知道的。” 拓跋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捂着腰间的胳膊,柔声道:“朕原本是怕今生都走不进你心里了,阿芜,谢谢。” 出征的人,和出嫁的女子一样,是忌讳回头的。 两人便这样相拥了良久,吉时已到,战鼓已经擂响,芜歌不得不松开他。 “保重。” “等朕。” 两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漂浮在震耳发聩的战鼓声中。 拓跋焘拔剑,阔步走下石阶,吹响一声马哨,锥鸠马应声而来。 芜歌望着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一身银甲,骑着白骏马,溶入凰水的缥缈水雾里,消失在千军万马扬起的尘土里。 “再见了,拓跋焘。”芜歌望着他的背影,轻喃,眼角分明是有泪的,她却勾唇笑了笑。 不祸走到芜歌身侧,两个女子并肩沐在早春的朝阳水雾里,望着大军离去的背影,直到凤凰台恢复宁静,两人才扭头对视。 “陛下不如我了解你。”不祸有些惋惜地摇头。 芜歌笑了笑:“那是我花了心思的。”她笑得越发明媚,带着玩笑的意味,“对你,我懒得花心思罢了。” “哈哈。”不祸仰头大笑,“如此,我该感念阿芜的知己之谊。” “嗯。”芜歌移眸望向凰水,早晨的雾气随着日光大盛而渐渐散去。她身穿的那身宫妃朝服,镶着金丝花边,如今在这日光照耀下,仿佛散发着圣光,“若感念我是知己,便好好帮我照看晃儿吧。” “当真不悔?”不祸的手不经意地抚上自己的腹。初为人母,她虽还未感受到腹中骨肉的动静,却已难以割舍,她不晓得身侧的女子是如何做到决绝如斯的。 “我十六岁开始,人生就只剩悔不当初。”芜歌扭头,自嘲地笑了笑,绝美的眸子映着阳光,透着琉璃似的光芒:“悔着悔着,便无所谓了,左不过都是个错字。” “阿芜,总会好起来的。”不祸拍了拍她的胳膊。 芜歌笑叹:“看着晃儿,我也觉得上天并非待我毫无怜悯之心的。” 不祸收回手,轻叹道:“你既已下定决心。只望你保重。” 芜歌今日的笑容格外明媚:“你也是。平郎挺不错的。” 不祸笑得略带苦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的手又不经意地覆在腹上:“既已有嗣,他便也自由了。”她振了振:“不说这些了。难得今日聚上了,再给我煮回茶吧。” 芜歌笑着摇头:“怎么?不能饮茶,还想闻茶香过过干瘾不成?” “知我者,阿芜也。” …… 这次别离,芜歌策划已久。 郯郡传来徐府家书,三房嫡女盈姐儿忽发恶疾,危在旦夕。是借了郯郡太守的八百里加紧,捎信来的京城,请永安侯爷心一前去救命。 贵妃娘娘担忧侄女生死,便与永安侯爷,一前一后,日夜兼程地赶赴郯郡。 二皇子年幼,便留在皇宫,由司巫大人和月妈妈看顾。唯一的意外是,婉宁竟在出发前夜,请求与芜歌同行。 芜歌只问了一句,“当真不悔?” 婉宁笑答一句,“不悔。” 主仆二人便相携同行了。十九领着五十个死士,一路护送,余下的芜凰营死士都留在了宫里,与神鹰营留守的护卫一起,守护着月华宫里的小皇子。而庆之也说放心不下侄女,与心一同路,早她们一日抵达郯郡。 待芜歌的马车抵达郯郡徐府,一行人连夜出了郯郡城府,策马夜奔滑台城。 心一赶往郯郡途中,其实就有些觉察到芜歌的意图,只是不敢确信罢了。当到了徐府内院,三奶奶并未火急火燎请他去诊脉,诊脉时,那嫡小姐并非急症之脉,他才敢确信,阿芜竟然当真狠下了心肠。 “你何苦如此?”他第二日见到芜歌的一句话,便是寒心的质问。 芜歌最受不了心一用这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抬手捂住他的眼:“心一,我别无选择。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随我南下。有你,嫂嫂还可以多活几年。”她抽开手:“你愿意吗?” “我可以南下,你不行!”心一自幼丧母,颠沛流离逃难到建康,徐夫人的一点慈母关怀都叫他感念了半生。他是万万不能坐视月华宫的稚子失去母亲的:“阿芜,听我的,回平城。否则,我即刻就给陛下飞鸽传书。” 芜歌的眸子冷了下来:“你现如今飞鸽也来不及了。” “阿芜!”心一气得呼吸难平,“你就那么想报仇吗?死去的亲人就是亲人,活着亲骨肉就不是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为何不懂得放下呢?!” “那你能放下吗?”芜歌清冷地问。 心一怔住,眼前女子的目光分明清冷,他却感觉那是拷问。他心虚地张了张唇:“我我……没什么放不下的。” “是吗?”芜歌反问,“那你为何拒绝不祸?就像你穷其一生都放不下佛主和佛经一样,我今生不可能放得下家仇。即便放得下家仇,也放不下肩上的担子。我不去,齐哥儿就铁定是没活路的。” 心一又张了张唇,其实,他心底翻涌着一句连自己都震惊的话,“佛主派你到我身边那刻起,我的眼里就没佛了。”可他说不出口,只憋得双颊泛红。 半晌,他才避重就轻地说道:“总有别的法子救齐哥儿。” “她别无选择了。”是庆之站在回廊那头,沐着月色,宛若幽灵,“因为我,她别无选择。” “庆儿!”芜歌喝止他。 庆之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清隽的面容映着月色献出一丝羸弱的苍白:“因为我已非完人,再无法承继徐家香火。我愧对列祖列宗,故而,姐姐只好回去,那才是徐家嫡支唯一的血脉。” 心一震惊地白了面色。 “庆儿!”芜歌看着弟弟,眸底翻涌着愠怒又心疼的泪意。 庆之笑得越发无所谓,甚至还仰头大笑了两声:“哈哈,爽快,真正是爽快了。” 心一移眸望向芜歌,眸底泛着泪光,满目悲悯。芜歌扭头,与他对视一眼,在泪水滑落眼角那刻,她别过脸,胡乱揩了去。 半晌,庆之才敛笑,月下的身姿挺拔如松:“姐姐放心,我会留在宫里,好好看顾晃儿,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他弓腰长揖:“事不宜迟,姐姐一路保重。” 芜歌缓步走了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一把搂住了他:“庆儿,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哭着是过,笑着也是过。与其哭着苦着,不如笑着乐着。你我都需要活得洒脱一些。” 庆之抬眸时,早已满脸泪痕。他笑道:“我去到云中,果然见到了沙漠戈壁,当真壮丽无比。天大地大,还是父亲那句话,天生我材必有用。姐姐不必忧心我。我早就想通了,不会再钻牛角尖。” “如此甚好。”芜歌仰头看着弟弟,笑了笑,“不必为我送行了。也记得答应过我的话,无论南边发生什么,都不得南下。你的使命就在这里。替我守着晃儿和徐府。” “好。”庆之硬声点头,“这回,我再不会擅作主张了,姐姐放心。” 第125章 铁石心肠 芜歌一行三匹马,在拂晓时分,抵达滑台城下。他们刚到,城楼之上便燃起一片火把,紧接着是守将的威吓,“城下何人?竟敢夜闯滑台城。可有路引?” 芜歌并未做男子装扮,只是戴着一顶帷帽。她一左一右分别是心一,和同骑的十九和婉宁。 芜歌掀起帷帽的帷幔,冲楼上倾城一笑,扬声道:“平城永安侯府有人要见徐献之。” 守将一听她自报家门就急忙缩回脑袋,紧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彻在宁静的夜空。 不久,城门便开了。 徐湛之一身玄青便服,立在城门中央,眸底的震惊之色还未敛去。 芜歌依旧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熹微晨光笼罩下的男子,不过年几未见,他竟沧桑了许多,鬓角也不知是不是玄月还未隐去,而投落的斑白月光:“徐将军,我想借道滑台城去建康,将军可放行?” 徐湛之侧身,挥手以礼:“请。” 芜歌笑了笑,并没要下马的意思。倒是心一耐不住跳下马,十九和婉宁也相继下了马。 芜歌驱着马缓步入城,十九和心一牵着马随后。 徐湛之极是自然地牵过芜歌身下马匹的缰绳。从前,他们还是兄妹时,二哥是时常为妹妹牵马的。 芜歌并未矫情地阻止他,只是,待走进滑台城,身后城门轰地一声关上时,芜歌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骏马遭受着一前一后完全相反的两股力道,不由烦躁地仰颈长嘶。 徐湛之急忙一个箭步,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稳住马鞍。 芜歌险些被抛下马背,却未见一丝惧色和惊惶。她趁马匹稳住那刻,潇洒地翻身下马。 “也好,我正好有事与徐将军谈。借一步说话。” 徐湛之有些迷惘地看着熟悉又莫名陌生的妹妹,总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什么变掉了,她周身包裹着清冷的气息,隐隐还带着从前不曾有的上位者的威压之势。 “好。”徐湛之点头,便转身带路,“随我来吧。” 芜歌一行被带往滑台城的城防营。时下,天色已粉粉亮,徐湛之引了芜歌进了主帅营。心一等人都被隔绝在外。 芜歌进了营帐,冷眼扫了一下简陋的营房。瞧得出来,这个嗜武如痴的男子,早已把营房当成了家,一榻一案一桌两椅,再连一排书架,俨然是全部的陈设。 “坐。”徐湛之为芜歌倒水,关切地问道,“饿不饿?要不要来碗阳春面?” 芜歌坐下,语气冷淡:“徐将军不必客气。我要说的话,很短。”她抬眸,是不容拒绝的口吻:“我经滑台去建康的行踪,不想事先叫人知晓。这个徐将军应该办得到。” 徐湛之斟了一杯茶推到芜歌眼前,坐在她对面:“你的行踪迟早是要暴露的,又何必隐藏?” “你难道就不想报仇?”芜歌的语气染了几分嘲讽,连带着唇角微微扬起一丝讽笑,“椒房殿里有我们共同的敌人。” “她早不在椒房殿了。” “呵。”芜歌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徐将军到底是天真,还是自欺欺人?被罚北三所这种作秀的伎俩,也能让你放下杀子灭妻之仇?” 她敛笑,美眸不屑地微眯:“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胆子都给喝没了。” “哈哈哈。”徐湛之仰头笑了笑,端起一杯茶一口饮尽,咯噔搁下茶杯,他扭头,“你想要我做的,恐怕不止隐瞒行踪吧。” “仇人的仇人,虽然做不了朋友,暂时的同盟,倒不为过吧。”芜歌歪侧着脑袋,清润的眸子澄亮,还是有几分从前问二哥讨糖吃的幺妹的影子。 “你打算做什么?怎么做?”徐湛之自觉压抑在心口三百多个日夜的仇恨总算有了宣泄的路子。他一个外臣,纵然军功盖世,要对付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是不容易的。而眼前的女子则不同,他仿佛看见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随在我身边的那个暗卫,你也瞧见了,像十七的那位。往后,你我的消息,我会经她来给你。”芜歌起身,便是要走了。 “幺儿!”徐湛之叫住她。 芜歌顿了顿,却未回头。 徐湛之看着她的背影,咽了咽,道:“袁齐妫不简单,眼看大势已去,却又拉拢了到彦之这个妹夫,你小心为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来信。” 芜歌还不曾听说袁府攀上了到彦之这门贵亲,心下有些触动,却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正好啊,卸掉那人的左膀右臂,到也更爽快。”说罢,她便信步出屋。 芜歌趁着天未大亮,整顿了一辆马车,便取道滑台城急速南下。她在滑台出没过的消息,果然被徐湛之只手遮天地隐瞒了。 南下这一路,他们跟在南下的商队里,倒是格外顺遂。 十天后,他们已抵达建康城郊。而远征在外的拓跋焘在七天都不曾收到芜歌的家书后,觉察到不对劲,经问,才知道她去了郯郡探亲,再飞鸽传书郯郡太守,由太守去徐府一探虚实。飞鸽传书一来一回,等拓跋焘确认芜歌出了郯郡城时,那一行人已经秘密潜进建康了。 拓跋焘收到飞鸽传书时,已兵围统万城近半月了。城内严防死守,他原本是想耗尽城中粮食,叫赫连家那帮孙子不战而降的。 可如今,他直恨不能飞奔郯郡一探究竟,哪还有耐心围城慢攻。 “传令三军,兵分四路,四面攻城!” 皇帝一声令下,沙场点兵,一骑银甲披风戴月,从下午苦战到入夜,铁骑终于踏破统万城北门,长驱直入,一举攻下胡夏都城。 赫连胡夏,亡了。 只是赫连家的那群狼崽子在面临生死存亡时,终于恢复了狼性。亡国,是死。死战,也不过是死。 故而,魏国大军攻克胡夏皇宫,反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负隅顽抗。 “挡朕路者,格杀勿论!”拓跋焘举剑高喝,一马当先。 众将士杀声震天,猛攻皇城。死杀令,带来的腥风血雨直到午夜才终于停歇。统万宫里,皇族宫人几乎全被屠尽,一时哀鸿遍野。 拓跋焘站上统万宫的权利之巅,哪怕手抚那把龙椅,内心却是一丝畅快都没有。 “楼婆罗、崔浩听令!” 两人异口同声:“臣在!” “楼婆罗挂帅,铲除余孽,遇到负隅顽抗者,无论贵贱,一路格杀。” “诺!” “崔浩整顿政务,编制郡县,安抚民心。” “诺!”崔浩单膝领旨,又极不放心地抬眸,劝道,“陛下,郯郡那边的消息未必就是真的。陛下此时赶往郯郡,只怕军心不稳,况且——” “哼,统万城都破了,还有何军心不稳?”拓跋焘不耐地打断他,一双桃花眼也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愠怒过甚,血丝密布,“若事事都需要朕亲自亲为,还要你们这帮臣子作甚?” 崔浩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气,多说无益,他无奈地说道:“皇上万金之躯,东去郯郡,带上神鹰营护驾吧,怕是有余孽滋扰。” 拓跋焘不置可否,天未明,只草草填了几个馒头,就领军出发东归。 统万城,距离郯郡不过两天马程。拓跋焘抵达郯郡城府时,城楼上,徐庆之已恭候多时。 拓跋焘怒气冲冲地上楼,一把揪住庆之的领口,怒问道:“她人呢?” “陛下既已得了消息,又何必作此一问?”庆之不怕死地顶嘴,那清清冷冷的神色真有七八分像阿芜,看得拓跋焘怒火中烧,挥拳却又落不下手。 “你跟朕来!”他揪着庆之一路拽进营房,砰地一声踹上了门。他一把甩开庆之,撂开几仗远,指着他,“你最好给朕老老实实交代清楚,阿芜去哪儿了?” 庆之稳了稳身形,还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样:“不错,她回建康了。” 拓跋焘气得呼吸难平,虽然已然猜到了几分,但坐实这猜想,却是万万难以接受。他气得面色阵红阵白,又是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庆之的领口,吼道:“不可能!阿芜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们连皇儿都有了。她怎么可能抛夫弃子? 拓跋焘觉得心口被戳了个窟窿,痛得鲜血淋漓,怒得火冒三丈。 “姐姐本也舍不得走的,但她别无选择。”庆之的脸色惨白,喟叹道,“她叮嘱我一定要转告陛下,好生待晃儿。” “呵呵——”拓跋焘又一把甩开庆之,捂着心口,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啊哈哈,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最毒妇人心。她真是好狠的心呐!铁石心肠也莫过于是。” 拓跋焘只觉得心口气血翻涌,嗓子口直冒烟,生生说不出后头那句,“狠心抛下朕也就算了,竟连晃儿都不要了。” “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庆之觉得这么长久以来,他对姐姐说过的话,没一句当得起是人话,也就是方才为她辩白的这句,还有点人性。这样的自己,他当真是恨之入骨。 拓跋焘怒视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残音:“是你逼她去建康报仇的?” “不止是报仇。还要救人。”庆之有些悲悯地看着他,道,“姐姐是感念你的真心的。可惜,她等不及你南下伐宋,嫂嫂等不及,齐哥儿等不及。” 拓跋焘只觉得可笑至极,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徐家人是她的亲人,朕和晃儿就什么都不是?”他敛了癫狂的笑,染上绝望之色:“她走了几日了?” “没用的,陛下现如今追过去也来不及了。她早该到建康了。” “真是好狠的心。”拓跋焘捂着心口,跌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只一个劲喃喃着,“好狠的心。” 庆之看着一脸痴狂的帝王,迟疑一瞬,跪了下去,叩首道:“这是我欠陛下的。事情皆由我而起,求陛下谅解姐姐,更不要迁怒二皇子……” 拓跋焘彼时,已经激怒攻心,跪着的人所做的忏悔,他并未过心,他满脑子都是阿芜为何要这般狠心?她是一早就策划好了的! 他回想起她还在十月怀胎时的种种,才觉得万般不对劲,那时她就下了决定,故而,她一直都在哄他,哄他善待晃儿,哄他为晃儿把屎把尿…… 过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毫无后顾之忧地抛弃他们! 拓跋焘闭目,心底怒极痛极。恐怕那些时日的如胶似漆,也是为了哄自己而下的降头!难怪她那么迫不及待地整走玉娘,又驱赶姚太后出宫,她的那点骨肉亲情,全用在为儿子铲除潜在威胁了,因为她压根没想过守着晃儿,护着晃儿! 拓跋焘攥紧双拳,猛地劈下案几,咔嚓一声,桌案裂开一条裂缝。他的拳也因用力过猛而青筋微突,轻颤不已,而他的眸子唰地睁了开,只因他的耳膜被那句“并非完人”给差点震破了。 庆之已经不是头一回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最耻辱和隐秘的苦衷了。他脸色煞白,带着一脸自嘲的冷笑:“请陛下留下我吧,如此我也好替姐姐在宫里守着晃儿。”他勾唇,冷笑愈甚:“我连净身都可省去了。这些日子,我连宫里的名字都想好了,就随陛下身边的宗和取名吧。就叫宗爱,无情无爱之解。”他说着,便双手伏地,叩拜下去,“请陛下成全。” 拓跋焘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心口突突地急跳着。这就是阿芜狠心至此的苦衷吗?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他本就恨不起来,如今,却是连怒都怒不起来了。都到了这份上,他竟还止不住心疼那个狠心的女子。 她都弃自己而去了,自己却还在想着她何其悲苦! 拓跋焘,你当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半晌,才沉声道:“徐庆之,你怕是疯了吧?” 庆之抬头,一脸笃定,那双眸子甚至带着与阿芜神似的倔强:“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入宫守在陛下身边,也算是物尽其用吧。”他苦笑:“否则,以我这具残败之躯,报仇雪恨也好,传宗接代也好,哪样都做不成,活着有何意思?” “阿芜若是在,必定不会答应的。”拓跋焘说出这句话,就懊恼不已。他越发攥紧了拳头,直觉得掌心钻心的疼,指缝里已有血丝渗出。 庆之却是笑了:“陛下还不够了解姐姐,她若在,是会答应的。只要我过得畅快,她什么都会答应的。” 第126章 不共戴天 拓跋焘觉得他当真是不了解阿芜。他趁着夜色,领着一百死士,风驰电掣地一路疾奔到郯郡和滑台之间的十里亭。 心口那团怒火被夜风拉拽得越发凶猛,他却猛地勒紧了缰绳。他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也是隔着滑台城,他遥望南地,只恨不能当即挥师南下。 时隔三年,他们拜了天地,生了皇儿,她却还是走得头也不回。 “陛下,二皇子还盼着您回京。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回郯郡吧。”庆之终究是留在了拓跋焘身边,时下,他驱马上前,沉声相劝。 拓跋焘微眯着眸子,望着南边黑压压的夜色。他终究还是无法踏马穿过滑台城,三年前,他尚且无法微服南下,而今,他身负魏国社稷和万千百姓,更无法为了儿女情长而冒险南下了。 终究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蛾扑火。 “阿芜。”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当下,他已道不清对那个他早已视为妻子,立誓共度一生的女子是何感受了。他的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他闭目,扭转马头,一记扬鞭,朝着郯郡城回奔…… 芜歌抵达建康城后,并未急着入城,反倒是暂居在京郊的栖霞镇。栖霞镇环抱着栖霞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从前只是个小山村,因着帝师所在的栖霞学院而名噪天下,这几年越发繁荣,俨然成了京郊最繁华的小镇。 这里云集了求学的才子,求财的南北商贾,车水马龙。才子爱情,栖霞镇与别的京郊镇子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茶肆戏园子规模可媲美京城。 芜歌选了栖霞镇最大的戏园子,大观园,订了二层最大的包间雅座。今日上演的剧目无外乎是才子佳人的悱恻情长,看戏的人坐了个满座。今日是栖霞书院休沐的日子,这戏园子里倒也不乏书院的学子。 “阿芜,哪怕邱叶志断了一臂,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心一忧心忡忡地俯视着一楼进场落座的熙攘人群。 芜歌曲肘托腮,目光迷离地落在一楼:“无碍,不还有十九吗?” 候在一侧的十九,漠无表情地覆了覆腰封,那里藏了一把软剑。 心一瞥一眼十九,坐在芜歌对面,急切地说:“邱叶志掌管狼人谷和皇帝的暗卫营已久,身边肯定不乏高手。今日——” “今日,他要是在这戏园子动手,倒也好了。”芜歌回眸浅笑,一脸无惧,“我只怕他沽名钓誉已久,舍不下夫子的伪装。” “阿芜?”心一总算知晓她是何意图了,便越发急切,“你回京是救齐哥儿的,人还没进京,又何必涉险,以自己做饵?” 芜歌松开手,靠着椅背坐直了,敛笑正色道:“即便我不招惹邱叶志,他也放不过我。既然迟早是要斗的,我何不掌握主动?” “阿芜,我不想你涉险!”心一伸手攀住她的胳膊,“你回客栈与婉宁一起,我和十九在此等邱叶志。” 芜歌的目光落在心一的手上,宽慰地拍了拍他:“放心吧,心一,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再说,回客栈与婉宁躲一起,除了给婉宁惹祸,我没你们保护,更危险。” “万一消息到不了京城,或是刘义隆有事耽搁了呢?!”心一的声线扬高了八度。 “没有万一。”芜歌缩回手,清浅一笑,“从我南下那刻起,就预料到此行凶险。我本不该拉你一同涉险的。”她敛笑,眸底泛着泪意,“可是,心一,你是我的佛陀,是可同生共死的。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吧。” 心一的眸子也泛起泪意,张了张唇:“你知我并不惧死的,我只是……怕你出事。” 芜歌噙着泪,又笑了:“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觉得我的命运就像草原上的芜草吗?哪那么容易死?” 心一眸中的泪光浮动,渐成泛滥之势。 “好了。”芜歌宽慰地笑着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芜凰营的人虽然潜进来不容易,但也不止十九一个了,都在暗处看着,万一出现意外,她们会现身的。” 心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楼下,铜跋开场了,丝竹声起,继而传来花旦咿咿呀呀的唱腔。 雅座里的三人,只有芜歌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心一和十九都是防备地观察着周遭。 待到这场戏都演了一半,邱叶志一身儒生打扮,笑意盈盈地进了戏园子,他身后随着两位长相斯文,做书童装扮的少年。 他分明左袖管空空荡荡,若是换作旁人,必然不是骇人,就是惨切惹人怜悯,但他实在是风骨太好,看着竟有些仙风道骨之态。 自从他残缺一臂后,就辞了栖霞书院的院长头衔,隐居在栖霞山附近的一处山谷。关于他受伤,坊间有许多传闻。芜歌回京在茶肆的评书里听到好几个版本,无不是忠君爱国、舍身为人之类的。 芜歌只觉得可笑至极,不过,邱叶志在这栖霞镇,乃至大宋,都是当世圣贤。 她透过大开的窗棂,俯视着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邱叶志也抬眸,含笑目光与芜歌的正正撞上。 一番较量,芜歌勾唇冷艳地笑了笑。邱叶志则是住步,颔首,微笑着见礼。 这样瞧着,倒颇似故人重逢。 不久,邱叶志就上了楼来。十九机警地开了雅间房门。 “徐小姐,好久不见。”邱叶志浅笑着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两个书童紧随其后。 这雅间虽是戏园子最大的,但进了六个人还是略显逼仄。 心一已起身走到芜歌身侧,刻意用身子拦在芜歌身前。 邱叶志玩味地瞥一眼心一,笑着寒暄:“心一大师好久不见,不想,你当真还俗了。” 心一的双颊微微红了红。 邱叶志信步走到芜歌对座,落了座。他们之间只隔了窄窄的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一叠青枣和一叠炒货,还有一壶茶。 邱叶志执壶满了两杯茶,端得是长辈关切晚辈的模样:“听说你在魏国过得很好,又何必回来?” 芜歌浅笑着瞥了他一眼,又移眸看向一楼的戏台子:“惦念故人,夜不能寐,便回来了。” “哈哈哈哈。”邱叶志爽声大笑,执起茶杯,却没抿茶,斜一眼心一,道,“大师渡人还是差了一些,倒把自己给渡进去了。” 心一的脸蓦地通红。 芜歌笑得明媚,附和道:“渡人,渡不过己,又何止心一和我?栖霞书院的学子皆以为自己拜在圣贤门下,却不知敬重的是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邱先生倒是渡渡自己啊,依这孔孟之道,先生该当何罪?” 邱叶志搁下茶杯,笑道:“自当是罪不可赦。不过。”他挑眉,注视着芜歌:“人立于世,免不得要用几副面孔过活,我做邱叶志时,做的坦坦荡荡,做狼默秋时,做的轰轰烈烈,做胡知秋时,当真是窝窝囊囊。徐芷歌,你不也是如此?” 芜歌脸上的笑意褪了去,凝脂染了一丝苍白。 “你究竟是徐司空府的嫡小姐,还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抑或是胡夏的五公主?”邱叶志唏嘘着摇头,“徐芷歌,其实,你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懂得分身和放过自己,否则,你我也活不到今日,不是吗?” 芜歌唇畔的笑意再次勾起,多了几分冷凝的意味:“时至今日,你我不共戴天,说这些套近乎的话,毫无意义。”她偏着脑袋,微眯着美眸,笑得倾城:“先生以为,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是什么?” 邱叶志的食指在茶杯的杯沿,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圈。他垂眸浅笑:“肯定不是死。” 芜歌的目光落在一楼的戏台子和楼下黑压压的头顶上,这出戏唱的差不多了,也是时辰了。 “邱先生,今日来,是打算取我性命呢?还是留我不死呢?”她的语气像在问一句极是平常的话。 “哈哈哈。”邱叶志再次爽声而笑,“你约老夫来此,不就是算准了老夫要杀你吗?” 芜歌偏头,笑道:“那我算准了吗?” “嗯。”邱叶志点头,“你很了解我。”语毕,他随手砸落手中的茶杯,他身后的两个书童,一个碰地关上房门,一个伸手去关窗。而邱叶志已出手,直取芜歌的咽喉 眼见那双铁钳,飞速袭来,心一一脚踢开芜歌的椅子,伸手接招,与邱叶志打斗起来。 那关窗的书童,才一拉窗格子,只听得咔咔两声,两扇窗齐齐坠落,啪嗒砸落在一楼,顿时惹来一片惊呼,楼下还有看客被砸破脑袋在哀嚎。 戏台子上的唱腔,戛然而止。满园的看客都齐刷刷抬头望向雅间。 此时,邱叶志已单手与心一缠斗在了一起。他身后的两个书童,齐齐攻向十九。 芜歌差点从椅子上掀下去,稳住身形后,她笑盈盈地站起身。 邱叶志的身形顿了顿,目光飞速地瞟向一楼戏台子,他早知她此番约在这戏园子,就是笃定他不敢动手,只是没料想,她选在此处,恐怕不是为了自保,而是—— 他一分神,便被心一趁机锁住了左袖几圈卷在手中,心一的掌风凌厉地直袭他的面门。 而那个笑得明媚妖娆的女子,笑盈盈地探头俯视黑压压的看客,扬声道:“今日给大家奉上一出好戏,圣贤邱先生是如何一面教书育人,一面戴着金面具,顶着狼人谷谷主狼默秋的威名,横行天下的。” 楼下一时落针可闻,众人震惊地看着二楼雅间窗口的缠斗身影,确实是他们熟知的邱圣贤! 邱叶志一向笑意盈盈的脸色霎时铁青,他这一分神,若不是心一太过心善,迟疑了一瞬,这一掌必然是劈中眉心了。他回神一躲,心一只堪堪劈在他肩头,他恼羞成怒,面部狰狞一片,趁势揪住心一的胳膊,迅雷不及掩耳地咔咔两声,是心一的手肘和手腕都脱臼了。 在心一面露痛苦那刻,邱叶志顺着他的胳膊一下锁住他的咽喉。 狼默秋,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并非是浪得虚名,处处都是杀招,心一自是不敌。 而他带来的两个书童,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算得上高手,十九虽然抽出了腰间软剑,但被两个书童以算盘和狼毫为兵器左右围攻,竟无招架之力。 芜歌在邱叶志掐住心一咽喉那刻,抽开了那把护身的匕首,扎向邱叶志。 “阿——芜——”心一从牙缝里挤出急切的惊呼,却阻止不了芜歌。心一只得死死缠抱住邱叶志的胳膊。 若是邱叶志没断一臂,芜歌的胳膊必然要被他用左手卸下。而今独臂的邱叶志被心一缠住,腾不开手来,只得一脚踢过去,匕首被踢飞老远扎在雅间的墙壁上。 芜歌被他脚风的力道带得飞起,仰头从窗口抛落。 “阿——芜——”心一的声音被邱叶志卡住,嘶哑如沉钟,浮在春日的午后斜阳里,好不骇人。 楼下的看客看到这幕,哄堂尖叫,四散逃窜。 芜歌在仰头倒下那刻,翻飞的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进场的那道月白身影,在急速坠落那刻,那声疾呼近乎撕裂了她的耳膜。 “小幺!” 那一霎,芜歌的脑海浮起晃儿胖嘟嘟的笑脸,原来,她还是怕的,她怕砸落在地上,砸碎了脊骨,她怕再见不到自己的骨肉。 可她没有法子,宛若一片浮萍,身不由己地坠落。她闭目,眼角渗出一滴泪来。 徐芷歌,你要活着,必须得活着。 她怀着这样的心念,等待着锥心的疼痛,可最终,迎接她的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小幺?!”义隆飞身扑过来,堪堪接住她,一个旋身,单膝跪在地上。 芜歌睁开眼,便见曾经在梦里的那个少年,似是穿越时空踏风而来,正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楼上,邱叶志眼见芜歌坠落,也顾不得心一,甩开他,便扑到窗口,正正撞见两人相拥的这幕。 妖女,当真是命大。邱叶志冷哼一声,偏头瞥见扎在墙壁里的那把匕首,抽开甩手就扔了出去。 第127章 听候发落 芜歌惊魂未定时,只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朝自己的面门直袭而来,她被桎梏在那人的怀里,想躲闪已是不及。 就在她惊惶无措时,身子却是被带地一旋,滚到了地上,而单膝抱着她的人闪身躲避那寒光,更是身子匍匐着罩在了她身上。 噗地一声,是兵器扎进皮肉的声音,像极了当日她扎在自己心口的那一下。她惊惶地睁了睁眸子,只见身上的人微露痛色。 “护驾!护驾!”有人低吼,有人墙围挡住他们。 “拿人!” 芜歌听到身上男子沉声下令时,长舒了一口气。时下,戏园子里的人早已蜂拥而散,一楼大厅只余他们和皇帝领来的亲信。 “小幺,你真的回来了?!”义隆全然不管背后中的那把匕首,只惊喜又后怕地盯着怀翼护住的女子。 芜歌褪去眉目的惊惶,清冷地看着他。才年几未见,却宛若隔世。她算准了他在建康,得知她的行踪,必然是要赶来的。方才那幕,是预料中的凶险,让她意料之外的是阿车会以身护她。她只在十六岁之前,有过那样痴傻的自信,阿车当她如珠如玉,爱她如己。 此行,除了十九,混入宋境的暗卫不过五人。她早已严令她们守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现身。 以己为饵,逼邱叶志原形毕露、身败名裂,虽然不比预想的顺遂,却也达成了目的。她早不是那个为了哪个男子的真心,而恨不能以心相许的少女了。 她敛眸,曲肘挣开桎梏自己的怀抱。 义隆似是猝不及防,竟被她推了开,蹙眉痛嘶一声。芜歌错开他,摸爬着站起身,只想拨开围在他们身前的人墙,上楼去看心一的伤势。 她还记得楼上最后那幕,邱叶志是何等丧心病狂、面目可憎。 “小幺!”是义隆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芜歌回眸,试图挣脱他的手:“放开我。”她自然是挣脱不开的,更被身侧的男子攥着手腕,一路拽着拖到了大观园的后院。 “刘义隆,你放手!”虽然这样的重逢是她精心策划的,但时下,她满心都是心一的安危,早顾不上以情做牢的机心。 义隆似是看穿了她的担忧,心下虽不虞,却回眸道:“心一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话,无疑是苍白的。芜歌只一味掰扯着他的手。 后院本就人迹罕至,加之人群逃散,除了守在暗处,层层把手的皇家暗卫,再不见生人。义隆总算住了步,却仍是不松手。 他这番陡地止步,芜歌近乎撞在了他的怀里。她稳住身形,依旧在挣脱他的手:“放手!” “你招惹他做什么?这世上敢招惹他的,全死了!要是朕晚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义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 芜歌倒是止住挣扎,抬眸清清冷冷地看着他,不以为意地勾了唇:“怕死,我就不会回来了。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那双澄亮的美眸,染了胜利者的光芒,她的笑容里依旧还有昔日那个小丫头俏笑时的狡黠和灵动:“今日,哪怕我死了,他也输得一败涂地。” 义隆自是知晓她所说的一败涂地是何解。邱叶志既是他的舅父,更是他的恩师,他自是了解那个六亲全无的人,了无牵挂,这世上他唯独在乎两件事,一是为胡家平反,这点自己在要回徐庆之时作价成全了他,最后一件就只剩当时圣贤的虚名了。 邱叶志该是胡知秋年少时的梦想吧,狼默秋是他为了家仇和生存不得已为之的苟且。 而今,小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撕毁了他的梦想,这当真是比死还难堪难耐的报复了。 “为何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懂得顾惜自己半分!”义隆回想起先前惊险的两幕,就后怕到恼恨,一手攥着她的腕,一手箍住她的另一支胳膊,“他要杀的人,还不曾失手过。” 芜歌依旧是一脸不以为意,她甚至轻巧地笑了笑:“如果我与他非死一个不可,阿车你会选谁?” 义隆的脸色一霎褪得苍白。 不等他回答,芜歌笑得越发明媚:“哦,也由不得你选了,今日过后,邱叶志只能死了。哪怕他还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她说到此处时,莫名地想到自己。那个刽子手说的一些话,不无道理,他们确实在某些事上是有相似之处的。 芜歌不想破坏大仇得报的大好心情,报仇最下等的是杀戮,她要的是戮心,就像她的仇敌对待她那样。她要逼得仇敌一点点失去,直到失去所有,痛不欲生又求死不能。 对于阿车,她的手段也是一样的。她禁不住心底涌起酸涩的悲哀,脸上的笑容却灿若桃红:“你不是一直撺掇着嫂嫂修家书催我回来吗?我如今回来了,你总不见得就由着邱叶志把我给杀了吧?今日只是个开始。” 她敛笑,眸底涌动着暗潮:“他对我哥哥所做的一切,我会十倍奉还给他。”她今生都忘不了哥哥跪在冰天雪地下的僵直模样,她要让那个刽子手跪倒在天下人面前,无所遁形,一死都难谢其罪,永生永世都钉死在耻辱柱上,一如她的父兄。 义隆垂眸看着她,心底万种情愫翻涌,却话到唇边难以启齿。 “阿——芜——”是心一的声音,虚弱又粗噶。 芜歌蓦地扭头,就见长廊尽头,一楼大堂的后门,映落的剪影。心一微弓着腰,捂着脖子,焦急地四处找寻她。他身后是同样微弓身形,受伤不轻的十九。 芜歌甩开义隆的手,这回义隆没再桎梏她。她今日未着一贯出行时乔装的玄色男装,反倒是北地风行的贵妇装扮,雍容的堕马妇人髻,在她转身那刻,分外刺痛义隆的双眼。 义隆觉得痛感从背后的伤处铺天盖地地袭来。从前的小幺是最见不得他受伤的。而今日,他背后扎着那把赠予她的防身匕首,温热的血液在一点一点流逝,她却无动于衷。 他扭头看着小幺一路疾奔向那个思凡的和尚。 “心一!” 他听到她的声音好是焦急。那扇后门,像一幅画框,画里的那对男女瞧着很是般配。小幺生得绝好,似乎和哪个男子站在一起,都是绝美绝配。他苦笑着捂住肩。 “皇上,您的伤?!”到彦之奔了过来。 义隆比手,目光还落在后门那头。 到彦之瞥一眼那边,道:“邱先生已经控制起来了,听候皇上发落。当务之急,皇上还是先处理伤口吧。” 义隆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大堂里的那对男女。 “心一,你怎么样?”芜歌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心一,他的脸色带着一丝死亡的青白,唇角还挂着尚未擦干的血丝。她攀住他的胳膊,伸手想查看他脖颈处的伤痕。 “无——碍。”心一的声音很粗噶,嗓子绝然是被那刽子手伤到了,他死劲捂住脖子,虚弱地问:“你怎样?” “我没事。”芜歌摇头,目光越过心一的肩,看向十九,“你怎样?” 十九单膝跪下:“卑职无碍。” 芜歌只得舍下心一,上前搀扶十九:“快起来。”那书童用的武器是铁算盘,十九的手背被刮得皮肉翻起,伤口应该是从胳膊上一路而下的,芜歌不敢想十九的胳膊到底伤作了什么模样。 她心底翻涌着怒意,抬眸便见邱叶志从楼梯那头款步走下,又恢复了道貌岸然的夫子做派。他身侧的围着的几个皇家暗卫,虽全力戒备,对人犯却无半点不敬。 芜歌眸色幽冷地看着他。邱叶志也浅淡含笑地回看她,只是那笑意较之从前染了一丝森寒之意。 “先回客栈处理伤口。”芜歌敛眸,对心一和十九说,便领着两人往外走。 “站住。”义隆的声音穿过后门,清冷地响起。 芜歌三人顿步,却都未回头。 “一干人等,悉数押回京城,再行发落。”义隆是决计容不得小幺再离开他的视线了。 芜歌回眸,就见他与到彦之一前一后,立在后门外头。 他们的目光交接,芜歌冷笑着勾了唇:“即便是人犯,看医用药的权利总有吧?” “给他们找大夫。”义隆吩咐到彦之,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而芜歌已敛眸,回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受伤的两人走出大观园。 婉宁听到大观园这边的响动,早已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只是被侍卫拦在警戒线外。 婉宁见三人的身影,哭了起来:“小姐!” 芜歌只淡瞥她一眼,连声音都是清淡的:“擦干眼泪,随我们一起。” 为首的侍卫扭头看一眼义隆的神色,便给婉宁放行了。 一行人回京,前后两辆乌青马车,前后随着大队便服禁军。义隆与邱叶志同乘,芜歌四人同乘一车,十九的胳膊看着是骇人,却是外伤,包扎后面色便好转了许多。 心一却是内伤为主,进了马车就吐了一口血。芜歌这才发现他原本捂着的脖子,被那刽子手掐得乌青一片。 这一口乌血吐出,心一脸色褪作灰白。 “心一!”芜歌抱住仰头躺倒的人,顾不得扯帕子,就用袖口胡乱为他揩去唇畔的血渍。 “无……无碍。”心一嘴硬地笑了笑,还有乌血从唇角漫溢。 芜歌只觉得眼眶酸涩难耐,唰地就眼泪决堤,啪嗒啪嗒砸在那张灰白的脸上:“心一,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地重复了好多句对不起,早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手揽住心一,一手急乱地为他擦拭嘴角。 “只是受了些……内伤,死不了。”心一仰倒在她的臂弯,虚弱地宽慰。他想起身挣脱她的怀抱,可这副身子却似残败不堪,使不上力气,更致命的是他竟贪恋萦绕鼻息的这缕暗香。 那是她的发香.那回她从永安侯府闺房的楼上滑下,撞进他怀里,双双撞上那棵老梧桐树时,他头一次闻到这缕发香,便今生永世都难以忘怀了。 “大夫!”芜歌深吸一气,也顾不上脸上的泪痕,只对车帘外头扬声。如今,大夫正在前面的马车给皇帝陛下包扎,哪里有空顾及后头的人犯?十九的伤口还是婉宁包扎的。 “不用忙了。”心一抬眸笑了笑,“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说死不了,就不会死。” “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芜歌哽咽着训斥他,“头先你为何不劈邱叶志?你不劈他,他就劈你!你真以为你是佛陀吗?你只是肉体凡胎一个,哪来的菩萨心肠?”她斥着斥着便呜呜哭出声来。 这么多年来,她很少意识到心一的存在,可这个佛前的赤子却一直是守护她,与她如影随形的人。她对他的守护,习以为常到觉得理所应当的地步。 她口口声声他们是可以同生共死的人,但她却从没想过心一会死。 哪怕万鸿谷时,她也不信心一会死。果然,心一就活着回到她身边了。 而今,是她真真切切地看着生命正从心一的身体里流逝。她感觉到蚀骨的心慌。她在这世上拥有的东西太少。而心一,是她在心底以为她全然拥有的人。 徐芷歌,你当真是自私啊。 她想到这里,泪水便流淌得越发汹涌:“心一,你千万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啊。” 心一见她哭得如此厉害,意外地颤了颤眸光。他抬手,想替她拭泪,终究还是顿在几指开外,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叹道:“没事,我真的没事。” 他的声音实在太粗噶,听得芜歌忍也忍不住泪意。她太久不曾这样恣意地哭过了,这泪水一决堤,就俨然收敛不住。她心底的苦和泪,她以为埋得严严实实,却其实禁不起太多风雨。 心一只觉得啪嗒啪嗒滴落在脸颊的泪水,明明清润如玉,却像是滴在他的心尖的浓酸,一点一点侵蚀着他原本就难以设防的心墙。他无奈地宽慰:“你忘了你以前吐了多少血了?我说你太不懂得顾惜自己,每每与你生气,你还不以为意,而今,你们知晓了吧?瞧着有多骇人。” 他的目光滑向车厢里低眉顺目,极力降低存在感的两个女子,灰白的脸颊染了一丝微红:“你这样,要吓坏婉宁和十九了。我真的死不了的。” 芜歌也觉得字失态了。她抬手拂了拂泪,袖口的血腥味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扭头吩咐:“婉宁,你帮我一起扶侯爷躺下。” 第128章 彷徨徘徊 义隆包扎好伤口,半个背都染了血,此行匆忙并未带衣物。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染血的单衣,外头罩着到彦之脱下的外袍。 邱叶志靠坐在车厢的另一头,冷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邱叶志冷笑:“打你第一天进狼人谷,我教你的话,你竟全忘光了。” 义隆自然是没忘。他三岁被这个刽子手带进狼人谷,接受非人的体能训练。这个梦魇一样的金面男人不断在他耳畔重复,“只有杀了对手,你才能活!” 义隆幽幽地勾唇:“你说,只有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长久。而今,朕有了比自己的命更珍惜的人。莫说你震惊,连朕自己都心惊。” 邱叶志敛去冷凝的笑意,目光变得愤怒:“为人君,你为了一个妖女,以身犯险,枉顾社稷。为人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却为了仇人之女,连性命都不顾。为人夫,为人父,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有个好歹,宫里的娘娘和年幼的皇子,靠什么生存?刘义隆,你当真是给鬼迷了心窍!” 从前,这个刽子手没少这样责骂他。但自从他戴上那张银面具,取下第一个首级后,这样的责骂就再未有过。而今…… 义隆对这样的责骂不置可否,沉声警告道:“邱叶志,她不是你可以动的人。” “若我非杀她不可呢?”那张儒雅至极的面容有了皲裂的痕迹,“你会为了她而杀我不成?” 两人的目光对峙着。 义隆点头,冷声道:“会。所以,你别逼朕。你我舅甥师徒一场,朕不想杀你。” 邱叶志眸底的愤怒已然按捺不住。他冷笑:“若她非杀我不可呢?你又当如何?” 义隆避重就轻地回道:“她杀不了你。” “哈哈哈。”邱叶志仰头狂笑,他敛笑时,微褶的眼角沁出一点失望的潮意来,“枉我悉心栽培,尽心辅佐你。到头来,你为了仇人之女,不惜断我一臂,如今竟扬言要取我性命。” 他摇头唏嘘:“当真是命中注定、因果报应。” 义隆心下不是滋味,可他绝不能动摇和让步。五载光阴,他从忌惮四大首辅的傀儡新帝走到如今大权在握的九五之尊,世人都以为他春风得意,甚至小幺也如是认为。可他一点都不快活。近两千个日夜,无一日不是度日如年,时光的每一分流逝都无不浸染相思。 尤其是滑台城楼远望她离去的背影,成了铭刻在他心口的一世伤痛。 五载的隐秘伤痛,使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他爱小幺,远比曾经以为的要情深百倍。夜阑人静时,他不止一次隐秘地懊悔,他不该在金阁寺劫她,不该默许宫嬷嬷羞辱她,更不该在她生辰那日风光迎娶阿妫。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甚至是可以不报仇的。杀了徐献之老匹夫,杀了徐家儿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快意,除了彻底斩断他与小幺的情缘,这所谓的报仇雪恨,于他,有何意义?为了报仇,他把毕生的幸福都搭进去了。 他敛眸,看向邱叶志的目光越发冷漠:“胡志秋,你花在朕身上的心血,朕已悉数都还了。”他硬声:“徐府灭门,胡家平反,朕还了你绰绰有余。朕警告你最后一次,别挑战朕的底线。” “皇上这是要纳她为妃,还是要立她为后?皇上别忘了,她现在是谁的女人!一旦宋魏开战,生灵涂炭,皇上可对得起祖宗家业和黎民百姓?”邱叶志见家仇难以捆绑这被下了降头的人,便用足了国家大义。 “哼,宋魏迟早要战。莫说她本就是朕的人,即便朕想抢人,天下人能奈朕何?”义隆眸子里闪着近乎痴狂的微芒。 邱叶志气极反笑:“那敢问皇上押解草民回京,所为何事?是要将草民幽禁?” 义隆敛眸。这对舅甥果然是默契十足。只一个眼神,似乎就能识破对方所想。 “栖霞山太冷清,不适宜先生养老,还是建康更好一些。” “哈哈哈。”邱叶志又是仰头大笑,“徐献之那个老匹夫,真是祸害遗千年,生了这么个妖国祸害!” “邱——叶——志!”义隆沉声冷喝。 邱叶志不以为意地冷哼:“皇上最好是拘我拘得牢一些,否则,小心我一不留意就杀了你的妖妃。” 义隆面沉如水,眸底泛起肃杀之意。 正如芜歌所料,他们一行的终点并非监狱,而是富阳公主府。大观园的这场大龙凤,义隆果然是想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哼,芜歌才不会遂了他的愿。只是,眼下心一急需调理休养,她腾不出手来兴风作浪,便决定先哑忍几日。 芙蓉听了消息,拖着疲沓的病体竟然迎到了府门口。 芜歌下车,看到嫂嫂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若非认得芙蓉身边的老嬷嬷,她见到眼前的女人,决计是认不出这竟是当年风华绝代的富阳公主。她身形枯槁,面如菜色,双眸微微突出,眸子灰尘黯淡,毫无光彩。 “嫂嫂!”府门前,芜歌一把握住芙蓉的手。 芙蓉勾唇笑了笑,扯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来:“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她噙着泪,反手握住芜歌的手,“随我回家吧,幺儿。” 这个闺名,嫂嫂从前从不曾叫过,这头一遭就叫芜歌眸底酸涩难忍。她今日实在是太爱哭了。她竭力忍住泪水,点头嗯了嗯。 芙蓉一手牵着她,一手搀着老嬷嬷的手借力,带着她往府门里走。她边走边笑着絮叨:“小乐儿去学堂了,齐哥儿皮得很,这个时辰才午歇。” 芜歌担忧马车里的心一,扭头回望。 芙蓉却扯过她的袖子,宽慰道:“你放心,你随行的人,管家都会打点妥当的。” “可是,心一伤得厉害。”芜歌还是不放心。 芙蓉笑道:“那就叫欧阳不治去瞧瞧,那糟老头子这会正醉得不省人事。你正好去揪他起来。” 芜歌这才反手搀住芙蓉,随她进了道道府门…… 郯郡的皇家离宫,不过是一处宽敞些的别苑。这里从前只是拓跋焘视察军情时,临时落脚的院子,只因安置了胡夏公主而被改称为离宫。 拓跋焘头几回来郯郡,都是与芜歌腻在郯郡的徐府。如今,那个负心的女子都走了,拓跋焘自然没再去徐府。只是,这几日,他痛心伤臆,几次夜奔滑台城又几次打道回府,留在离宫的时辰着实是有限。 如此彷徨南望了几日,他总算是死心了。 “陛下,二皇子还在平城盼着父皇早日回京。二皇子在,姐姐的根就在,她终究是会回来的。”庆之如今俨然顶替了宗和的角色,留在了拓跋焘身边,当真自称是宗爱。拓跋焘心灰意冷,也懒得再劝阻他。可时下,听他如此宽慰,只觉得怒由心生。想他一国之君,铮铮铁骨,竟要等着那个女子垂怜北归不成? “下令,明日卯时开拔回京!”他一声令下,便有飞鸽传书送往西征军,帝王之师要兵分两路在途中汇合后,一同班师回朝。 此令一出,离宫便发生一件大事。 当初,芜歌顶替五公主赫连吟云的身份祭天,铸造金人。那五公主的真身是被拓跋焘秘密送往北地云中了。七公主赫连吟雪和六公主赫连吟雨仍然寄居在郯郡离宫。 这两位公主一直被幽禁,也不知为何竟知晓了胡夏亡国的消息。两人在拓跋焘开拔前的头天夜里,竟然双双悬梁自尽。 宫人火急火燎地赶来报讯时,拓跋焘正呆坐在书案前,掌心里托着那只灰色的荷包。那里头是他们的结发,那只金锁,那个狠心的女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贴身留着。 拓跋焘隔着灰布,用拇指婆娑着荷包里头相缠相绕的发丝,心底有血气在不住翻涌。 “陛下,不好了,两位公主悬梁自尽啦!”宫人慌里慌张的叫喊,只堪堪唤回他的神志。 他有些痴惘地揉了揉眉心,继而一记苦笑。死了好啊,那两个胡夏公主就是他的一片痴心,连着他的心一同死了才好。如此,他就不会食不安寝,痛不欲生了。 “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的语气很清冷。 候在外间的庆之,不,如今是宗爱了,闻声蹙了蹙眉。那宫人为难地杵在外头。宗爱走了出去:“人还有救吗?带我去瞧瞧。” 等大夫赶到时,六公主赫连吟雨早已咽气,七公主赫连吟雪气若游丝。好一番施针,顺气,敷药,赫连吟雪命大地咳了醒来。 宗爱长舒一气,站在榻前,有些悲悯地看着这位亡国公主:“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赫连吟雪抬眸,愤恨地瞥了他一眼。她的面色因缺氧而染了一层青白,但哪怕这样瞧着,这张脸依旧是清秀的。 宗爱冷看她一眼,吩咐了宫人几句,就转身走了。 赫连吟雪揪住那宫人,张嘴想问姐姐的下落,可伤了喉咙,竟是发不出声音。那宫人倒是个机灵的,只叹气回道:“好不容易活过来就好好活吧,你姐姐啊,没了。” 赫连吟雪睁大眸子,惊惶又悲伤地仰头望着她,泪水直在眼眶狂打转。 “哎,好死不如赖活着,看开些吧。”那宫人长叹一气,掰开她的手,便下去了。她身后的榻上传来无声的呜咽,宛如失去歌喉的夜莺哭得好不凄凉。 翌日,拓跋焘领兵开拔。可人才出离宫的府门,就被身后跌跌撞撞奔来的女子,哭喊着阻了行程,“陛下!陛下!胡夏七公主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赫连吟雪的声带经过一夜休养,虽然有了声音,却粗噶如鬼魅。她穿着一身灰白的寝衣,脸色苍白,头发蓬松,显然是趁着宫人不察,偷跑出来的。 拓跋焘原本都要翻身上马了,闻声望了过去,便见这鬼魅般的女子扑了过来,匍匐跪倒在不远处。 “陛下!胡夏七公主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她的声音粗噶而绝望,听得拓跋焘蹙了眉。他冷哼:“何来胡夏,何来七公主?” 赫连吟雪抬眸,有泪滚落:“我想见五姐姐!”她虽远在郯郡,倒也听到宫人们提起五姐姐如何宠冠后宫,还诞下了皇次子。她以身殉国不行,那投奔五姐姐再寻出路怕是她唯一的生路。 “哼。”拓跋焘冷瞥她一眼,不知为何,他看到这个女子就觉得心底恨意在滋长。他觉得全天下都在嗤笑他的痴心一片:“赫连吟云死了。” 一侧的宗爱蹙了蹙眉,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原本,姐姐南下,宫里丢了贵妃娘娘,这等皇家丑闻,以贵妃娘娘暴毙是最常见的遮掩办法。但他却心存不忍,那是姐姐的位份啊。 赫连吟雪惊地微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拓跋焘再没看她,便翻身上马。 眼见拓跋焘要走,赫连吟雪竟不怕死地扑上前去,一把攀住他的缰绳,惊得雉鸠马前蹄翻起,她也被翻倒在一侧,却依旧攀住马腿不松手:“陛下!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 “你不怕死吗?”拓跋焘近来心性狂躁,时下已动怒,“来人,把她拉下去。” 立时,就有侍卫上前拉拽歇斯底里的女子离去。 “陛下,赫连吟雪求与您同行!”那女子只癫狂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拓跋焘从前是很怜香惜玉的,只眼下,他看着这个亡国公主就怒由心生,一记扬鞭就率众离去,独留那癫狂的女子,不断癫狂地重复那句乞求。 宗爱随在拓跋焘身边,见他并未留下那公主,才稍稍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大魏皇宫,这里是姐姐最后的退路。他望着前方疾奔离去的背影,狠狠一记扬鞭,追赶上去,他会尽己所能,斩断一切试图接近拓跋焘的女子。不管那个位子,是不是姐姐想要的,既然是姐姐的,他绝不容别人染指。他欠姐姐的,太多了…… 拓跋焘回到月华宫,怀抱住那个柔软的婴孩,才觉得心口的伤痛缓解了几分。 几个月未见,晃儿似乎还认得他,偎在他怀里,挥舞着小胖手,嘴里吐着奶泡泡,咿咿呀呀。 “你比你娘有良心多了。”拓跋焘如是说,弯腰吻了吻粉嫩的小脸蛋,“你也比朕都可怜多了。你娘说得对,朕是该好好爱护你的。” 第129章 叩阍鸣冤 拓跋焘班师回京后,就发了讣告,皇贵妃赫连氏薨了。 皇长子拓跋余生母尚在,便由司巫大人抚养。二皇子拓跋晃生母已逝,由皇父亲自抚养。为了便于照料幼子,拓跋焘把晃儿迁居去了太华殿,与他同住。 “陛下,并非微臣不愿照料皇长子,恕臣直言,您这样厚此薄彼,是会让兄弟不睦的。”扶不祸挺着大肚子,站在太华殿正殿中央,义正言辞。 拓跋焘不置可否,兀自搂着胖嘟嘟的小家伙在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人有七情六欲,便是一母同胞也难以一视同仁。余儿还有娘,晃儿却只有朕。你若心疼余儿,可以随时带他来太华殿。” 不祸母性泛滥:“可皇长子的母亲也不在宫里啊。” 拓跋焘抬眸,清冷地看着她:“依你之见,是两个皇子都交由你照料,还是都交由朕?” 不祸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芜也托付过你照拂晃儿吧?”拓跋焘问。 不祸只觉得这个当爹的偏心至极,却硬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拓跋焘心底是有些愧意的,不过他素来是随心所欲的性子。他日理万机,哪来的功夫照料两个奶娃娃。晃儿,是他亲口应下阿芜的。况且,他心口一直燃着一把火,那把火只有见到怀里的这团小鲜肉的时候,才会暂且熄灭,他才能得以须臾喘息。 “哎,陛下既然心意已定,这是陛下的家世,微臣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辞了。”不祸草草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扶不祸,你用心呵护皇长子,朕心甚慰。这也是朕放心把余儿交予你的原因。”拓跋焘看着她的背影道。 不祸顿住,侧身回了一礼:“陛下谬赞,微臣告退。”便缓步离去。 宗爱如今大有顶替宗和的意思,索性留在了太华殿。拓跋焘初时瞧着有些膈应,这些天下来,竟也习惯了。 他总有种莫名的错觉,跟那个女子血脉相连的人都围绕在他身旁,那个女子就迟早是会回来的。虽然这个认知,让他极是恼恨。 他在心底不知骂了自己多少回,拓跋焘,你贵为一国之君,岂容她挥之即来推之即去?可他骗不了自己,他终究还是不争气地盼着她归来。 既恼又怒却还是放不下。 晃儿奶胖奶胖的,眉眼肖极了那个女子,鼻梁和嘴唇则像极了自己。拓跋焘瞧着晃儿的睡颜都是治愈的。 现在小家伙午歇,已然是睡在他的龙榻上了。 他在外间尤是放心不下,便把书案都搬到了内室。 自从芜歌离去,月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晃儿。眼下,老嬷嬷静默地守在龙榻前,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伏案批阅奏折的帝王。玉娘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那回,老嬷嬷心里也是憋了一口气的。而今,瞧着他这番做派,便也消了。小姐若非被前尘所累,留在魏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哎,老嬷嬷暗叹一声,心下犹豫是不是该把怀里揣着那封信笺给他了。小姐吩咐,且看看他的作为再决定要不要呈上这封信。老嬷嬷前些时日,见这帝王黑口黑面,只对着二皇子才有个笑脸,着实也是有些不敢呈上。 如今,拓跋焘的面色风和日丽了不少。月妈妈犹豫一二,便默默地走上前,跪到了拓跋焘身前,低声道:“陛下,小姐出发去郯郡时,有留下一封信笺交由老奴递给陛下。” 拓跋焘闻声,手下的狼毫一滑,奏折上落下一道重重的朱砂。他震惊地看着老嬷嬷,那双桃花眼闪着异样的光芒。 月妈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笺,呈过头顶:“老奴前几日见陛下心情不好,不敢呈给陛下,是老奴的不是,求陛下恕罪。”老妈妈把罪过都揽了过去。 拓跋焘顾不上罪不罪的,早已不耐地起身,腾进几步,一把夺过信笺,迫不及待地拆了开。 信封里除了一页信,还有一只玄青色的锦纹荷包,右下角是金丝绣成的一个“焘”字,针脚缝得一般,绣工也算不得精致。 阿芜说过,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女红了。 拓跋焘的心突突直跳,这是他曾经半真半假讨要过的荷包。他听得南方宋地,女子都会送情郎定情荷包,寓意百年好合。那个傲娇的女子,刻意装着糊涂。如今,人走了,荷包倒是绣好了。 他捏着荷包在掌心,坐回御案前。月妈妈早识趣地退回了龙榻那边。 拓跋焘一手紧着荷包,一手展开信。不知为何,他的心竟如擂鼓。 “与君结发,相约白首,奈何情深缘浅。望夫珍重,另觅良缘,善待吾儿。阿芜绝笔。” 拓跋焘觉得心口似破了一个洞。论及谋情谋心,这世上怕是再无人敌得过阿芜了。她分明走得头也不回,心狠决绝,却又留下这丝丝缕缕,似有似无的情丝,叫他欲罢不能。他早已分不清这个女子待他情意几何了,或许,连阿芜自己都道不清吧。 拓跋焘捂着信笺,紧紧地摁在御案上,深吸一气,紧闭了双眼。 另觅良缘?谈何容易,他拿着她亲手缝制的结发荷包,又朝夕照料他们的亲生骨肉,他哪里还容得下旁的女子挤进心房? 他再度睁开眼时,目光落在“绝笔”二字上。心底的怨怒,早被她这不顾一切,不惜性命的复仇之心而驱散无踪,剩下的唯剩无能为力的心疼和担忧。 “阿芜。”他无声地张了张唇。他不是没想过,这怕又是阿芜给他下的降头,只为护着晃儿。可他却更愿意相信那句“情深缘浅”,阿芜心里是有朕的,当真是有朕的。他一遍遍重复地自我催眠着。 良久,他抚了抚那只玄青荷包,又掏出随身带着的那只灰色荷包。这回,他扯开了荷包,取出那两搓缠绕的结发,捏在掌心。 又是良久,他才把结发放回灰色荷包里,再套入玄青荷包里。他的指尖划过那个金丝绣成的“焘”字,唇畔勾起一缕苦笑:“这世上怕是没哪个女子比你更厉害了。” 芜歌一行在公主府住了下来。有欧阳不治照料,心一的伤势好了许多。 芜歌这些时日,多半的时辰都是在为芙蓉侍疾,或是在看望心一。义隆几乎每日都会登门探望皇姐,每次都只能匆匆见上芜歌一面,芜歌便起身请辞了。 义隆觉得自己像在饮鸩止渴。小幺在魏国时,他想,只要小幺回到宋国,他便安心了。如今,小幺回来了,他便想,每日都能见到她,便好了。再如今,他每日都见到小幺了,却又急切地想要再续前缘,破镜重圆了。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 芜歌虽明面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背地里,邱叶志被幽禁在何处,市井间,有了多少添油加醋的传闻,朝堂上,彭城王是如何弹劾上奏,主张缉拿狼默秋归案正法的,芜歌统统了如指掌。 她心照不宣地每日与义隆周旋着。 夜已深,内室只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灯。十九躬身,映落的影子幽暗绵长:“主子,人都安排妥当了。只是年岁久远,证据不足,真到了对簿公堂那步,那书生未必能胜诉。” 芜歌斜靠在睡榻上,慵懒地揉了揉太阳穴:“无碍的,只要一根导火索就够了。人都派去保护他,千万别叫邱叶志赶在他行动之前杀人灭口了。” “属下明白。” “嗯,你退下吧,自己小心些。”芜歌拂了拂手。 翌日,建康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从姑苏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的一位姓莫的书生,竟选在午时,在午门叩阍。 所谓叩阍,便是告御状。 这莫书生跪着午门,仰天恸哭:“草民莫名云状告狼人谷谷主狼默秋,十五年前残杀草民父兄,为人子者,若不为父兄鸣冤报仇,无以为人。求皇上明鉴,彻查帝师邱叶志,还草民一个公道。”言毕,重重的三记响叩。 立时,就有城门守将下来拿人。 叩阍是以下犯上,无论事实如何,都照冲突仪仗例,这书生是该仗责一百的。只是莫名云看着体虚懦弱,却是铮铮铁骨。竟在城门守将来拿人前,就躺卧在事先备好的铁钉床上。 如此,便是报了必死之心,也要上达天听了。城门守将并无法拿人了。 血滴滴答答,片刻就染红了那张铁钉床。莫名云躺握着,一动不动,还在高声喊冤:“草民冤枉!草民求见皇上!” 立时,午门便围满了人。 彭城王刘义康的马车,恰好从午门经过,一声令下:“去,扛着铁床,随本王入宫觐见。”立时,就有护卫抬起那铁钉床,浩浩荡荡地走向宫门。 莫名云疼得满头虚汗,血顺着铁钉床一滴一滴地滴了一路。 虽然彭城王府的护卫已经健步如飞,但铁床进到宫门时,莫名云已失血过多,昏厥了过去。 承明殿外的中庭,晚春的烈日下,那张铁钉床泛着森寒的金属光芒。躺卧在钉床上的书生,一身白孝服早已染得鲜红一片,瞧着好不骇人。 正值群臣下朝的时辰,众臣子避无可避地看到这幕。 义隆也从承明殿走了出来,面沉如水地望着中庭。 义康不嫌事大地大声禀道:“皇兄,臣弟经过午门时看到这个书生以死鸣冤,求见陛下,便擅作主张将他带进宫,求皇兄恕罪。”不等义隆回复,他便偏过头吩咐随从,“把人扶起来,弄醒。” 立时,就有四人抬胳膊抬腿地把那书生抬下铁钉床。钉子拔起的剧痛生生把昏厥的人疼醒了。 莫名云跪伏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重复着午门口的冤情,虚弱地不断磕头。 义隆冷看着这幕,良久,才道:“吩咐御医,先把人救下。”说完,他就转身,意欲离去。 “皇兄!”义康上前几步,单膝跪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帝师虽然教导皇上有功,却犯下了罄竹难书的杀人死罪。臣弟不才,请旨彻查此案,还莫名云一个公道!” 义隆不得不住步,回眸冷沉地看着他。 义康倔强地跪着。 那莫名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甩开一左一右来搀扶他去治伤的宫人,叩首道:“草民自知以下犯上,已犯了大不敬的死罪。草民但求一死,只求皇上彻查邱叶志,还草民父兄一个公道!” 众臣子里,也有性子耿直的,也不顾皇帝的脸色,跪下附和求公道。 义隆心下不虞,却不好发作,只得敷衍地应下:“彭城王听令,朕命你监办此案。” “臣弟接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这场闹剧,义隆今日去往公主府较之平时晚了一个时辰。他到姐姐的院子时,芜歌正在给嫂嫂喂药。 “来了。”芙蓉自从北上扫墓后,对义隆的态度虽然疏离隔阂,却好转了一些。 “嗯,皇姐今日感觉如何?”义隆轻车熟路地走到睡榻前落座。 芜歌避开几步,静默地行了礼,本想随着宫女一同退下的。 “小幺,你留下。”义隆回眸。 待众人离去,两人依旧还在对视着。义隆是审视,而芜歌则是清冷。 许久,义隆才道:“莫名云叩阍,是你安排的吧。” 芜歌一点都不否认,勾唇笑了笑:“安排不敢当,只是顺手保护他免于杀手灭口罢了。” “你为何还要招惹邱叶志?朕都——” “我为何要放过他?”芜歌笑着打断他,“再说,他恶贯满盈是不争的事实。”她嘲讽地挑眉,笑带蔑意:“狼子夜招安成了皇上的私兵,狼默秋却算不得,即便也算是皇上的私兵,私兵就能滥杀无辜百姓吗?” 芙蓉背靠在软枕上,有些迷惘地看着两人。小姑子是讨债来的,她心底清楚得很,也期盼得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帮腔道。 义隆被芜歌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你想如何?” “我哥哥是如何的,你也看到了。”芜歌说完,才惊觉当下提及哥哥极是不妥。她急忙看向芙蓉,果见芙蓉哀戚地垂了睑。嫂嫂是不知道哥哥惨死的模样的,若是知晓了,怕是早受不了,熬成一堆白骨了。 “说点实际的吧。”义隆的语气有些外强中干。 “怎么就不实际了。”芜歌勾唇冷笑,踱近几步,微仰着下巴,“刘义隆,你不是想要回我吗?如我所想,我便是你的潘淑妃。” 第130章 三堂会审 义隆闻声,眸子惊疑地亮了亮。 芙蓉也偏头看了过来,昏暗的眸子里翻涌着纷杂的情绪。 芜歌敛眸,微勾的唇角似有似无地带着一丝轻嘲:“其一,除了留住邱叶志的狗命,阿康主审此案,皇上不得徇私;其二,废了袁齐妫;其三。”她顿住,微带歉意地看向芙蓉,“我入宫后,齐哥儿收养在我膝下,往后,你是他的父皇,而不是他的舅父。” 这一招,早两年前,小姑子就提过的。芙蓉俨然是有了些心理准备的,可当下,眸底还是泛起泪意来。只是,她这副枯槁身躯怕是当真熬不了多久了,有小姑子庇护齐哥儿,她走也走得安心一些。是以,她噙着泪,含笑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义隆的眸色黯淡下去,探究地看着芜歌:“小幺,朕是想与你再续前缘。”他摇头:“但朕不喜欢这种买卖的方式。” 芜歌勾唇,时至今日,他们之间除了买卖交易,不可能再有其他了。哪怕是这种买卖,也是不该当的。她敛眸,轻嘲地笑了笑,浅福一礼:“权当是我提了个不恰当的买卖吧。民妇告退。” 义隆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款步离去,心口的旧伤似乎又被撕裂了。小幺总是知晓如何惹他不快和心伤,她以“民妇”自称,便是全然不避忌地承认她在魏国与那胡蛮子的种种。还有那云鬟雾鬓的发饰,再柔美养眼也全都是妇人髻,她这是时时都在提醒他,她心底是承认嫁与那个胡蛮子为妇的。 “慢着。”义隆在她即将跨入门槛那刻,终于清淡出声。 芜歌顿住,微微偏头回眸。 “这三条朕都可以答应,但朕也有一条。”义隆只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个字,再是强装清冷,内里却是字字呕血,“你在狼人谷就欠了朕一个子嗣。” 芜歌挑眉,继而明媚地笑了笑。她的眉眼极美,这样的笑容足以令门外的满园春色都黯然失色:“呵,阿车,你还记得你所说的龙生九子吧?” 义隆的面色变了变,他自然是记得的。那段小幺眼里心里唯他的时光里,他们也是谈及过子嗣的。只是,那时,他的所谓九子,全然没想过会是小幺所出。而今,他凝视着那双美极的美眸,仿佛知晓她会说什么了。 果然,芜歌的笑容里夹了一丝嘲讽:“如今你都有了九子,难不成要杀了一个,给我的子嗣腾位子?” “徐芷歌!”义隆沉声,目露愠色。 芜歌笑得越发明媚:“哦,阿车,我忘了恭喜你了,未及而立,已有了九子。”她微扬了下巴,像极了曾经那段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对着阿车娇俏撒娇的少女,“你也恭喜恭喜我呗,我也有儿子了。他生得俊美,甚肖皇父,我欢喜得紧,今生唯他一子,已是足矣。” 义隆觉得心口翻涌的气血近乎要喷薄而出。他面色阵红阵白,眉目阴沉似有满城风雨欲来。 芙蓉在近处看得心惊。她自认是了解小姑子的,可如今,这样的不留余地,连她都心惊。 而芜歌笑得眉眼弯弯,对眼前帝王的恼怒完全视而不见:“我做买卖是最讨厌讨价还价的。天下第一商短短年几就能纵横四国,皆在于此。”她福礼:“唯有请皇上恕罪了。”她说罢,便转身离去。 屋内,寂静,空气里都似染了暴怒的因子,衬得院子里的鸟鸣,聒噪刺耳。 芙蓉还不曾见过三弟如此愤怒和狼狈。她是该觉得痛快的,眼前这个她幼时如珠如宝呵护心疼着的弟弟,给了她今生最残忍的打击,她不中用,不仅不能报仇,还不得不依附于仇人的怜悯过活。而今,终于有人可以治他了。芙蓉却半点都畅快不起来,甚至还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他们同样痛失了爱人。 “阿隆。”芙蓉都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 义隆回眸看向她,阴沉的面色早褪作苍白。他嚅了嚅唇,似是想说什么,可陡地,却是捂住心口,一滴血从他唇角渗出。他恼怒地用袖口捂住。 “阿隆?”芙蓉震惊地看着他。 义隆捂着唇角许久,待那翻涌的气血压下后,才嘲讽地勾了唇:“朕也有今日,皇姐瞧着很畅快吧?” 那双昏沉的眸子里泛起泪意,芙蓉苦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劝过你的。” 义隆抽开手,除了袖口染了一小块血渍外,面色已恢复如常:“是啊,朕当初是该听皇姐劝解的。也许。”他讽笑:“朕纳了她入宫,哪怕再废她,甚至杀了她,也不至于落到这般情根深种的地步。” “早就深种了,只是你不自知罢了。”芙蓉仰头,无力地偎依在软枕里,“我从前也是知晓自己是很爱乔郎的,但却不知……”她顿住,有泪滑落:“爱到生死相许。若我一早便知,就早早安置好一双儿女,自己便能放心地随他去了。” 她抬眸望着弟弟:“阿隆,你都不知道我这每一天每一晚,熬得多苦。只恨天明时,睁开眼,自己总还活着。恨不能死,却又不得不努力地过活。”她笑:“幸在芷歌回来了。是我自私了,她原也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我却硬生生把她逼回来成全了自己的解脱。” 义隆看着面前形如枯槁的女子,当真是瞧不见昔日风华了。他莫名地有些心疼和愧疚,倾身抬手,拂去姐姐额际的碎发,郑重其事地说道:“朕答应皇姐,绝不动齐哥儿就绝不会动。” 芙蓉苦笑,她是不信的,哪怕金銮殿上的帝王不动,总有人替他出手,那是防不胜防的。她拂落弟弟的手,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你当初也答应了芷歌,绝不动乔郎,可乔郎还是死了。” 她的眸底翻涌着泪意,泪水却干涸一般再淌不下来:“没用的,阿隆。这世上,我只信得过芷歌,只有她,才会以命护着我的孩儿。你是想应下的,阿隆,颜面能值几何?你要是到了我这般光景,就会明白了。只要能换回乔郎,我愿意辜负天下人。” 义隆只犹豫了一夜,就应下了。 那道明晃晃的封妃圣旨送达富阳公主府,并未给这个暮霭沉沉的庭院带来一丝喜庆。 心一的伤好了许多,不再成日卧床静养,间或也来园子里的凉亭晒晒日光。 芜歌觉得午后与心一在这凉亭,闲看风云的时光,是南归后唯一的惬意。她越来越喜欢煮茶了,以前,她那跳脱的性子,茶艺都是被娘逼着学的,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静默的日常。 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性子当真是变了。她聚精凝神地烫着杯,贪婪着闻着清清淡淡的袅袅茶香。 心一的声带虽然受损未痊愈,但声音除了有些嘶哑,听着倒不似早些天那样骇人了:“你何苦如此?一旦迈出那步,就再难回头了。” 芜歌明了他说的回头指的是什么。她停下手,笑道:“佛家不常说,有舍才有得吗?敌我悬殊,我既想报仇,又想护人,想要的这么多,一毛不拔,是绝不可能的。” 心一最是看不得她这样苦中作乐的笑:“阿芜。” “心一,你知道劝我也是无用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芜歌的眸子里闪耀着一点火光,“邱叶志是结果了。袁齐妫,我不入宫,如何替佛主教训她?” “哪怕报了仇,又能如何?”心一痴惘地苦劝,“你看看刘义隆,也知晓了。他是大仇得报了,可我瞧着,他却没一日是过得称心如意的。” 芜歌听到那个人,眸子里的亮光便黯了下去。她早道不清对阿车是何感受了。还爱吗?她不知道,那个名字想起来,心会疼,也会恨。她早不是纠结于情情爱爱的无知少女了。他们是仇敌。 娘的死,父亲的死,上一辈的恩怨,她强忍着,许是能按捺下去。可哥哥和庆儿,她忍不了。埋在大雪里的那三个侄儿,她更忍不了。 他们一个个都是她的血亲。 为了他们的仇,我连亲生骨肉都舍弃了。她早没回头路了。她给拓跋写那封绝笔信时,的确是留了心机,她希望能用情困住拓跋焘,困住他善待他们的晃儿。 她早不是深信海誓山盟的年纪了,她没指望北地的那个男子当真会对她一往情深到非她不可,但只要能困住他一些时日,哪怕是几年,待他们父子情深后,晃儿哪怕没她这个娘,也还是有指望的。 她落款绝笔二字,是真的抱了必死之心的。 她不可能因为佛陀的一句劝诫,就立地成佛,不可能的。 “心一,尝尝今日的茶吧。”芜歌岔开了话题,为心一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我一直有派人打探天一大师的下落,终于是有回信了。天一大师这会应该在南岳衡山。你伤好之后,便去衡山吧。” 啪嗒,是茶杯砸落在石桌上碎裂的声音。心一顾不得四溅的滚烫茶水泼在了手背,却是急切地看着她:“阿芜,你?” 芜歌浅抿一口茶,语气带着刻意的平淡:“我要做的事,必然是你不喜的。你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这份知己之情,不该被那几个该死的人给破坏了。”她抬眸:“心一,你走吧。我只想你记住我想让你记住的样子。” 心一的面色褪得苍白。 “那日见你受重伤,我才发觉自己太自私了。我总还是习惯地把你当做是父亲送我的死士。”芜歌一脸歉意,“你与徐府的生死之契早就清了。人生也没几个五年,你是时候去走自己的路了。” “那你呢?”心一问,眸子里闪着泪光,“你自己的路呢?” 芜歌眸子里也泛起泪来:“徐芷歌去金阁寺时,就已经死了。我早不是为自己而活了。” “徐夫人若还在世,也不想见你如此的!” “娘若还在,那死的人就是我了。”芜歌移眸看向满园的荼蘼春色,夏天快来了,芳菲也该尽了,“你看,我们总是为了仇不仇的争论不休。”她笑:“你真该走了。其实,我觉得你就不该再信佛了。可是,既然是你信的,你开心便好。去找天一大师吧。”说完,她便起身。 心一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口有一块莫名地缺失了。 芜歌心下有些伤感,但她历经千帆,很难再涌起大喜大悲的情绪来了。入宫,在她南归之前就已经是决定的。她从来果敢,决定的事,就不容自己再多想。 婉宁跟在她身后,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小姐,您要是真的入了建康宫,陛下指不定要气成怎样呢?”婉宁到底是魏国人,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国君的。 芜歌微顿了步子,回眸看着她,旋即,笑了笑:“傻丫头,人生并非只有儿女情长的。对于帝王来说,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江山社稷才是他们真正魂牵梦绕的。你瞧哪个帝王是一帝一后,琴瑟和谐,相伴到老的?女子对他们来说,没那么重要。” 婉宁的面色惊异地变了变。 芜歌笑得释然:“故而,女子也没必要把他们看得那么重要。”她敛笑,疼惜地拍了拍婉宁的胳膊:“庆儿对你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你该为自己活。你还小,看得多了,你总能想通的。”她说完,抽回手,便信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入宫前,她还有好多事要做。 婉宁痴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其实不小了,比主子也不过小了三岁而已,她的情路坎坷今生已是姻缘无望,却也生不出主子这样的想法来。哎,她浅叹一气,碎步跟了上去。 三日后,京兆尹衙门,彭城王亲自审理叩阍鸣冤一案。帝师邱叶志身负功名,堂上是赐了座的。 苦主莫名云是被抬着上堂的,他从担架上摸爬着滚落在地上,又吃力地蜷缩着跪起:“草民莫名云求王爷为父兄伸冤!” 今日是三堂会审,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的侍郎都在。为了以示公允,彭城王大开京兆尹衙门,允许百姓旁听。 听审的百姓将京兆尹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声泣血的鸣冤,惹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肃静!”义康敲响惊堂木。 堂下的衙役齐齐高喝“威武”,百姓肃然无声。 “邱先生,苦主指证你就是狼人谷谷主狼默秋,十五年前杀害他的父兄,你可有话要说?”义康问。 第131章 相爱相杀 邱叶志端坐在堂下的太师椅上,脸色有些阴沉。他的座椅被刻意安排地稍稍偏向外头,正好够围观听审的百姓瞧清他的面容。 邱叶志在刀光剑影、杀机四伏时都不曾皱眉,眼下,却觉得如坐针毡,心底涌溢着难以言道的羞耻感。 “邱先生?”义康见他半晌不作答,稍稍加重了语气。 邱叶志自认是坦坦荡荡的男子汉,大庭广众之下自然是不肯否认撒谎的,但承认狼默秋的种种罪状,无异于把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公之于众。 他来时虽然已经有了决断,但真要面对时,才发觉这世上竟还有让他难以面对和承受的事。 “不错。”他的声音依旧儒雅,响彻在堂中,半晌,四下都是寂静。 围观的百姓似是懵住了,不曾料想圣贤邱先生竟然当堂认罪了!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率先嘀咕了一句,“天呐,原来真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啊!” 紧接着,便是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真看不出来啊,啧啧,好模好样,学问又好,居然杀人。” “栖霞书院号称比太学还难进,这进去原来是当杀手的啊。” “当世圣贤,我呸!简直丢读书人的脸。” “啊哟,这样的人渣居然还是帝师!” …… 主审官义康端坐在案前,不言不语,默许百姓们小声地七嘴八舌。 邱叶志的面色从阴沉变得越来越晦暗,古井深潭一般的眸子里燃起一团烈焰来。他忽然清浅一笑:“王爷,草民的确是狼人谷谷主狼默秋。这点不假。狼人谷早已归顺朝廷,是天子亲兵。狼默秋也不算见不得人的身份,对吧?” 义康意味深长地长嗯一声,旋即笑道:“狼人谷是天子亲兵不假,不过那也只是五年前才归顺朝廷的。现在苦主的案子是十五年前。还请邱先生正面回答这桩案子,到底是不是你所为。” 邱叶志斜瞥一眼跪在堂中奄奄一息的苦主,起身,因为断了一臂,无法作揖,便单手捂着心口弓腰一礼:“在下邱叶志对令尊和令兄的遭遇,深感遗憾,但我并不认得你,也不记得有姑苏这桩旧事。” 莫名云气得心口难平,哆嗦着嘴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你化作灰,我都认得你那张金面具!咳咳。”他因为太激动而狂咳起来,咳得口吐鲜血,却用因为捂住嘴巴而染了血渍的手,再次指向邱叶志,“咳咳,你怕是杀的人太多了,才不记得了!” 邱叶志不置可否地直起身,儒雅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怜悯:“我接任狼人谷谷主,实在是逼于无奈,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他扭头对义康道:“草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辅佐皇上,旁的,草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堂下围观的议论声又起,竟有同情帝师的。 “我就说邱先生是有苦衷的。” “就是就是,为天子效命,需要隐秘的身份也正常。” …… 义康清冷地看着他,忽然惊堂木一敲,不悦地说道:“邱叶志,你该当何罪?据本王所知,狼默秋接任狼人谷谷主是二十年前,而皇上拜在栖霞学院门下却是十一年前。更何况皇上拜你为师时,才十五岁,尚且还没得到宜都王的封号,更勿论是被册立为太子了。你口口声声辅佐皇上,分明是为了一己脱罪,而陷皇上于不忠不义!” “是啊,当初是被册立为太子的是少帝啊。他这么说,岂不是说当今皇上那时候就有取而代之之心?”人群里已经有不怕死的,八卦到不尊上位者的地步了。 邱叶志端的是气定神闲,笑了笑:“王爷,草民与皇上的渊源无法为外人道。既然是个无头公案,那王爷想治罪,便治罪吧。” “哼。”义康冷哼一声,起身拱手对着宫门的方向揖了揖,义正言辞道,“本王主审此案是皇上亲自下的口谕。今日审理前,本王入宫面圣,皇上还叮嘱本王一定要铁面无私,为民做主。” 邱叶志理直气壮模样,站得挺拔如松,空荡荡的左袖就那么低垂着,看着颇有仙风道骨之态。 义康坐回案前,一敲惊堂木,判道:“邱叶志,本王最后一次问你,莫名云的父兄是不是你杀的。你只用答是或不是,记不记得这些,就都莫提了!” “可草民的确记不得了。” “那本王再问你,你用狼人谷谷主狼默秋的身份,可有杀人?”义康质问。 “草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邱叶志既要维持君子坦荡荡的做派,又想脱罪,听着着实有些狡辩的意味。 “哼。”义康冷哼,“你只需回答本王杀了还是没杀。” 邱叶志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如此就是杀了。”瞧得出义康是急于定他的罪了。 “王爷,如今审理的是莫名云一案,王爷若无真凭实据,还请还草民一个公道。”邱叶志的模样当真很有风骨。 义康有些吃瘪地张了张唇。 “狼人谷的杀人账簿算不算是真凭实据?”人群里传来女子甜美的声音。 义康听得心惊,他的眸子在那道火红的身影映入视野那刻,像点亮了一般。 芜歌从人群里款款而来,黑压压的人群鬼使神差地为她让道。她红衣似火,像劈开黑色荆棘的一团烈焰。 邱叶志望向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染了怨毒之色。 芜歌终于踏入堂内,浅福一礼,双手呈上一本账簿:“这是民妇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一本账簿,与本案有关,事关重大,所以不请自来,上堂叨扰王爷和各位大人审案,还请海涵。” 三公在这桩案子上,无不是缄默其口,打定主意装死的,闻言,自然没什么反应。 义康却是大手一挥:“恕你无罪,去,把证据取来。” 立时,就有师爷下堂去取那账簿。 邱叶志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芜歌身上。狼人谷的确是有一本账簿,可那账簿藏在狼人谷暗隔之中,只有当今陛下和自己知晓,这个妖女是如何得到的? 他移眸看向交到师爷手中的账簿,瞧那封皮还真有几分相似。他心底不由翻涌起难以遏制的愤怒来,难不成刘义隆竟然为了这个妖女,把自己给卖了不成? 账簿呈到义康手中,他一目十行地翻了少多页,越翻,脸色越难看。他啪地合起那账簿,狠瞧惊堂木:“邱叶志,你杀人无数,恶贯满盈,还不速速认罪!” “可否容草民瞧一瞧这账簿?” 义康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他再敲惊堂木:“邱叶志,你犯下滔天大罪,本是死罪难饶,念你有功于社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判你流放新平,明日出发,来人,押他下去。” 邱叶志依旧不慌不忙,只目光仍流连在那本看不清封皮的账簿上。 “邱先生,请。”立时,就有狱卒上前来相请。 “我要见皇上。”邱叶志此时也不谦称草民了,微昂着下巴,凌傲模样。 义康冷笑:“皇上既然御封本王为主审,本王岂敢这点小事就叨扰皇上。来人。”他硬了硬声:“请邱先生下去。” 一左一右的狱卒本就是义康事先换下的心腹,是以,未做迟疑就要揪送邱叶志退下。 邱叶志厌嫌地甩开狱卒:“我自己会走!”此时,他已然动了气。只是,他与刘义康的仇怨早在那年万鸿谷时就结下了,他自知在堂上纠缠,只会失了自己的体面,冷看一眼义康便率先狱卒退去。只是与芜歌擦肩而过那刻,他微顿步子,目露杀气地冷瞥芜歌一眼,才退了去。 芜歌觉得心口涌起一丝快意。这本账簿自然是假的,在狼人谷的那段虚与委蛇的时光里,她是盲的,所以义隆对她并未设防。哪怕她当时已经能看得清模糊的影子,也还在伪装着,她见到义隆翻过两回账簿,没料到当下竟然讹住了邱叶志。 那账簿自然是假的。可只要当庭坐实了罪名,她的计策便也奏效了。 她抬眸望向义康,微微颔了颔首,便福礼退下:“民妇告退。” “退堂!”义康急拍一记惊堂木,有些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 芜歌正在京兆尹衙门外的围墙一角等着。两人遥遥地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马车一前一后,来到了东门口的一间茶肆。那是义康在京里为数不多的一处产业。进到雅间,两人默契地对坐。 “谢谢。”芜歌浅笑地颔首。 “你我何须言谢?”义康笑得有些落寞。他垂眸,沉吟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当真决定入宫了?” 芜歌脸上的笑意褪去,有些唏嘘地拨弄着手中的茶杯:“我别无选择,不是吗?” 义康看着她,眉目染了哀戚之色。 “阿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装得挺累的。”芜歌怅惋地笑了笑,“我回建康,想做的一切,无不需要仰着那人的鼻息。我这样外强中干地强装着,其实挺可笑的。” “皇兄待你是有心的。”义康说得有些迟缓。 “是啊。”芜歌的笑意染了嘲讽之色,“我如今唯一可以仰仗的不就是他那点旧情吗?想想真是可悲至极。” 义康的面色褪得苍白:“我没想过你还会回来。你……不该回来的。” 芜歌端起茶杯抿了抿,垂眸,敛去眸底的落寞之色:“我也没想过。可还是回来了。” “芷歌?” 芜歌一口饮尽那杯茶,笑了开:“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找你是有正事的。邱叶志既然想面圣,明日流放前你便看看能否安排他面圣吧。” 义康惊疑地看着她。 “我自有安排。”芜歌已起身,“我会在建康留许多时日,将来还有机会,再为你煮茶道谢。今日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义康痴惘地起身,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话,只是,伊人离去,人走茶凉了许久,他才有些缓过神来。他知晓她回了建康,但这些时日,一直都找不到机会相见,其实,他也没刻意去找寻机相见了。 有时,他都佩服皇兄的执着。芷歌在魏地的一切,连他都知晓了,皇兄怎可能不知晓?他苦笑,想他们兄弟二人竟为了一个女子执念至此。 当真是可笑啊,他端起对面的那只茶杯,凑到唇畔,鼻息间隐隐闻到一丝脂粉的幽香。那是她的香味…… 芜歌回到富阳公主府,便有公主的贴身嬷嬷前来相请。 芜歌赶到芙蓉的卧房时,芙蓉并不在房内,屏风那头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芜歌的心,突突地跳得很急。南归这么久,虽然几乎每日都有见面,他们却不曾单独相处过。这俨然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义隆早听到她的脚步声了,目光却仍是穿过大开的窗棂,虚无地望着院落里的繁花。小幺归来之后,他的种种所为无不是自掉身价,尽失体面的。这样的自己,很让他恼恨。可那颗悸动的心,却像着了魔。 “你去京兆尹衙门了?”衙门里的一举一动,他了如指掌。 芜歌顿在几丈开外,并不避讳作伪的事:“嗯,皇上是要追究我做伪证之罪吗?” “呵呵。”义隆轻笑,转过身来,笑看着她,“小幺,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芜歌的面色变了变。 “十五岁如此,二十岁依旧如此。”义隆的语气带着怅惋的玩味,“趾高气昂,飞扬跋扈,你究竟在倚仗什么?” 芜歌的双颊泛起一丝红。她敛眸,张了张唇。 义隆却不等她开口,带着些许嘲讽笑道:“你不就仗着朕心里有你吗?”他踱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幽幽地逼近道:“非得惹恼朕,撕破脸皮,你才懂得收敛?” 芜歌觉得双颊有些疼,她外强中干地与他对视:“你能忍到今时今日,也算是我赚到了。” 义隆闻声,眸子里腾起一簇细焰来,一手掐着她的下巴,一手揽过她的腰,摁在怀里:“小幺,你知不知道,朕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 双颊疼得有些麻木,芜歌却笑了,眼角却泛起一丝潮润:“彼此彼此啊。” “朕当真想过要不要杀了你,就葬在承明殿的冰窖里,永生永世你都再离不开朕半步。”义隆的眉目当真染了几分杀气,手下的力道却是松了几分,拇指抚过她的唇,那里早不是他的专属了。他光想想,心底就涌动着想要杀戮的冲动。 芜歌心底是有些发憷的,面上却笑得明艳:“我也很想死的。”眼角的潮润终于凝成了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嘴角,渗入他的指缝,“阿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曾经有多……爱,而今就有多恨唔——”后头的话,悉数被吞没在男子愤怒而急乱的呼吸里…… 第132章 天生一对 芜歌道不清心底翻涌的酸涩泪意,究竟是何物。脑海回想前尘种种,有岁月静好的虚幻十年,有狼人谷、万鸿谷、建康宫、云中石窟和平城宫…… 她是想推开这个纠缠她,肆虐她的男子的,可是,她并无退路。她想起天一大师的谶言,“凰鸟折翼,下克宗族,上乱朝纲”。 祸国妖妃,早已是写在她命盘中的宿命。 她挣扎过,逃避过,却终究不得不回到这座令她窒息的城,回到这个叫她痛彻心扉的男子身边。 她有多想推开阿车,眼下,就有多恣意地回吻他。 心底翻涌的已不止是泪,而是她的心头血。她觉得耻辱和悲凉。她心念平城的那对父子,也怀念虚幻如梦的那十年,但凡能回到任何一段时光,她都愿意沉沦,只要不是当下。 可是,尘世就是如此残忍。 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唇畔,渗入两人绞缠的唇舌间,涩涩的苦。她攀着疯狂绝然的男子,在脑海催眠自欺着,他们还是曾经的模样,这是他的阿车,独属于她的阿车。 她甚至想回到平坂,那段一直被她视作耻辱的过往。 她妄念当下就是平坂,她只是想要救回心爱的恋人,她所做的种种不是无媒苟合,她不是钉在女戒耻辱柱上的荡妇。 义隆的心口也燃了一团烈火,足以吞噬自身的怒火。他恼恨自己的不争,他大权在握,坐拥天下,怎样的女子不是唾手可得?为何偏偏要是她?为何非她不可? 他有多恼恨,唇舌的纠缠就有多肆虐。可他意料不到的是,那个刁蛮成性的女子竟没反抗,反而恣意地回吻他。 他心底是有怨气的,箍在怀中的女子明明是他的,偏偏为了与他作对,委身给他的仇敌,还替仇敌生儿育女。这样的认知折磨了他三百多个日夜,近乎熬干了他的心头血。 他四岁执剑,十二岁初尝杀戮的滋味。他不过是个裹着谦谦君子皮囊的刽子手,甚至比狼默秋更冷血的刽子手。 他剑起头落,不知结果了多少生灵。在杀手的世界里,一切都可用杀戮解决。 他真的想过杀了怀中的女子,一了百了。可是,只这一个念头就近乎戮了自己的心。义隆恨极了这样的自己。 他有多恨,手下的力道就有多疯狂,布帛的撕裂声响彻在密闭的房里,窗棂分明还大开着,阳光投落在女子凝白如玉的肌肤上。 这里曾是他的净土,却早被旁人染指。义隆桎梏着芜歌,埋头吻在凝白的脖颈上,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啃噬。 “嗯。”芜歌闷哼,疼地愈发紧地攀住他的背。迟早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她再不想委身仇人都好,这是她的宿命。她把心底纷杂的情绪统统抛却,微仰着下巴,强忍着脖颈处的痛意。“阿车。”她唤,带了一丝求饶的意味。 义隆的理智回复了些许,没再任由牙齿刮过她的肌肤,却也未曾放过她。他吮吻她的脖子,一路溯上,轻咬住她的下巴,含糊地问道:“疼吗?” 芜歌心底酸涩又悲凉,更涌起一丝莫名的惧怕。“嗯。”她是懂得示弱的,连带着轻柔的声线都染了一丝哭腔,桎梏得她近乎喘不过气来的力道总算松了几分。 义隆一手揉着她入怀,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逼她与自己对视:“朕有多疼,你知道吗?你扎在朕心口的那枚银簪。”他的目光滑向她的鬓,那里,那枚银簪依旧在闪着寒光,他冷笑:“一直都在。小幺,这世上伤过朕的人,全死了。想要伤朕的,统统也只有死。唯你。” 他抵住芜歌的额,呼吸尽数洒在她脸上:“朕想杀,却舍不得。” 芜歌觉得泪意在喷薄,她道不清这是心机的武器,还是长久压抑的情绪宣泄:“阿车,我也想杀了你,却也舍不得。”泪水淌了满脸,她却笑了:“那年,银簪若是能上去三指,你我便都解脱了吧。” 义隆也笑了。他吻落她的脸,吮着酸涩的泪:“所以啊,你我还是天生一对。”他说罢,再度吻落她的唇,这回不再是肆虐,却是更让人心悸难耐的深吻。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斜射进屋内,洒在女子凝白的肌肤上,像极了狼人谷那夜的月光。义隆错觉只要在这阳光下与怀中的女子合二为一,那她就能变回那年的小幺,仍是独属于他的小幺…… 夜幕落下,笼罩着富阳公主府,临近初夏,蛙鸣蝉啼,听着好不恼人。 净室里,芜歌泡在浴桶里,已不知添了几回热水了。 她虚无地盯着昏暗的墙壁,心底翻涌的酸涩和悲凉,如这热水淹没至脖颈,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芜歌索性滑落浴桶里,任微热的水淹没她的头等,黑亮的长发如水藻一般浮在水面上。许久,她实在憋不住气了,才蓦地钻出水面,大口呼吸着。 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回如此了。她恼恨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她为何止也止不住地自觉是那钉死在女戒耻辱柱上的荡妇? 我并未对不起谁,我只是对不去晃儿罢了。她如此催眠着自己,目光落在从脖颈悬至心口的那枚金锁。 她想起那个黄粱一般的美梦,指尖止不住划过金锁的镂空花纹。 拓跋…… 夜阑人静时分,她其实想过那个如火如电一般的男子的。她觉得自己也是个薄情的。除了淡淡的感伤和思念,她早生不出刻骨铭心到非谁不可的感情了。 她回想起午后的那场恣意狂欢,脸似被热汤熏得炙烫起来。除了羞耻,便是悲凉,她扯落脖子上的那枚金锁。 她是没资格再戴着那个人的发了。 曾经希冀过的美梦,终究只是梦一场。她的路,早在出生那刻就已经写好了。她如是催眠着自己,她不过是循着命定的道路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罢了。 “拓跋。”她轻喃那个名字,心口泛起些微的疼痛。她垂眸,凝着掌心里泛着微黄光芒的金锁,一滴泪吧嗒落在上头。 这种眼泪,是最不值当的。她想起父亲的话,便苦笑着勾了唇。是啊,这样的眼泪既没让千里之外的那个男子看见,为此而善待她的晃儿,也没被建康宫里的那个男子看见,为此而心插一把匕首。当真好不值当。 “小姐,水凉了,您泡得太久了,怕是起来头会晕的。”婉宁实在是看不过眼了,走上前提醒道。 芜歌伸手递出那枚金锁:“这个,帮我收着吧。”今日,那个男子是太恣意忘我,才不曾留意这枚金锁,留在她身上终究是个祸患。 “是。”婉宁上前,双手捧了过去,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那弯玉臂的点点红痕上,羞得垂了睑。 芜歌这才注意到那些痕迹来,有些恼恨地缩回手,捂在热水里。她闭目,竭力静了静气,才站起身来。 婉宁赶忙抖开浴巾,迎了上去…… 承明殿,宫灯照得殿宇亮如白昼。 齐妫已记不清上回进这明殿是何时了,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哪怕今日,她心急火燎而来,却也没想到那个薄情的帝王会允她觐见。 那道封妃圣旨,再是低调,她也还是知晓了。哼,那个贱人,这是铁了心要与她斗上一斗吧,竟然恬不知耻地进宫来了。 她慢慢地走近那个明黄如昼的男子。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了?竟也记不清了。 “臣妾见过皇上。”她款款福礼,温柔与幽怨融合得恰到好处。 软榻上的帝王,一身明黄单衣,慵懒地斜倚榻上,随手泛着一卷书。冷如刀镌的轮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映着宫灯的柔光,今夜显得格外柔和。他瞧着心情不错。“平身。”虽未移眸,但语气很柔和,“坐。” 齐妫颔首,坐到义隆身侧坐了下来。 “是来给邱叶志求情的吧?” 今夜,他连话都多了一些。齐妫点头:“他终归是皇上的恩师,又血浓于水,皇上能否免了先生流放之刑。先生桃李满天下,这样的刑罚比死更难受。” 义隆偏头看着一脸温婉的女子,点头道:“嗯,的确是比死更难受。”小幺的心思唷,还是那般刁钻,他勾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帝师也不例外。” 齐妫抬眸,目光有些凄清:“皇上还是为了她吧?” 义隆不置可否:“邱叶志杀了不该杀的人是不争的事实。”从前,他还未登帝位时,就为了邱叶志滥杀无辜地接杀人单子,很是不满。可那个固执的男人,一心想着扶持他上位和报仇,满脑子都是用杀人的无本买卖,囤积复仇的资金。是以,绝命崖才能得以存续。 “邱先生也是为了皇上,不是吗?”齐妫明知这句话是不当讲的,但她不能失去帝师这个盟友。 义隆果然不悦地蹙了眉:“朕最恼恨的就是他这点。明明是为了一己之仇,偏偏要打着朕的幌子。若非血浓于水,若非念在他对朕有多年教养之恩,他岂止是流放?” 齐妫便知今夜再多言已是无益。眸底恰到好处地泛起泪光,她起身福了福:“是臣妾多言了,皇上早些歇着,臣妾告退了。”说完,抬眸,目光留恋地望向慵懒的男子。从踏入这座殿那刻起,她心底就翻涌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触碰那个明朗如玉的男子,想要他的拥抱和亲昵。 可是,身为中宫之主,她不得不矜持。当下,她只觉得那股冲动入火,燎原在她心头。她见那男子的目光悉数落回到书页上,便无望地转身。 “站住。” 身后的声音点燃她心底即将熄灭的希冀,她扭头回望。 “你明日从北三所移去朗悦殿。” 齐妫的心突突地跳了跳,星星点点的希冀近乎燎原了。朗悦殿虽不是从前的椒房殿,却也不是北三所的冷宫了。隆哥哥终于坚冰将融了?她的眸子闪动起动容的水雾来:“隆哥哥?” 义隆的眸光从书页移向她,见她这副希冀动容的模样,心底泛起一丝烦躁和愧疚来:“朕还没说完。” 他撂下书卷,敛了眸,这是他从十岁就开始雕琢的妻子,如今——他敛下那些不该有的心绪,沉声道:“袁齐妫听旨。” 齐妫愕然,一双眸子惊恐地颤了颤。她不安地转身,端正地跪下来,双手伏在地上:“臣妾在。” “袁齐妫德行有失,不堪为后,贬为静妃,移居朗悦殿。” 齐妫蓦地抬眸,惊惶地看着榻上的帝王,染了流丹的朱唇已褪得苍白,她张了张唇,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退下吧。”义隆闭目,不再看她。 齐妫跪着,听到心口突突的心跳骤急骤僵。她的心好疼好堵。泪滂沱了满脸,她终于轻颤着声音唤道:“隆哥哥?” 义隆觉得烦躁愈甚,依旧闭着眼:“朕意已决。休要多言。退下。” “是因为她吗?是要我给那个妖女腾位子吗?”齐妫再压抑不住心口的怒火,哭出了声,“她在魏国的所作所为,你难道不知晓吗?” 义隆的眸子唰地睁开,眸底染了怒光。 齐妫硬着脖子,豁出去了:“皇上就为了她这样不贞不洁的妖女,而废了你的结发之妻?她都已经给那个胡蛮子生——” “住口!” 齐妫都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眼前明黄一晃,榻上的男子已腾到她身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止住她后头的话。“呃——”她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义隆近年是越来越易躁易怒了。他稍稍松下手中力道,却没松开手:“你若还是不知悔改,就不止是静妃那么简单了。” “皇上……还想如何?”齐妫感觉到滔天的绝望,泪潺潺滑落,“要为了她,赐死我吗?” 义隆松开她,后退几步,坐回榻上。漠然地盯着满面泪痕的女子,他道:“阿妫,你如今的一切原本就是她的。” “怎么会是她的?我们十岁就订亲了!”齐妫泣声。 “你我订的是宜都王妃,而不是大宋皇后。”义隆笑了笑,“朕是怎样登基的,你清楚得很。否则,你就不会孤注一掷地买凶狼人谷了,不是吗?” 齐妫颤了颤唇。 “小幺原本就是大宋未来的皇后,无关这皇位上坐的是谁。这是朕欠她的。” 义隆的声音很轻,听在齐妫心里却如一座巨山:“所以,你是想把这后位还给她?” 义隆不置可否:“你若静心平气,你我还可以相敬如宾。若是执迷不悟。”他摇头:“你和她之间,若只能选一个,朕必然是选她的。” 齐妫整个人石化一般僵直地跪着,泪还在汹涌,她却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被鬼迷了心窍吗?那个妖女到底给了你什么,值得你如此?立她为后,你会贻笑天下的!” “来人。请静妃下去。”义隆起身,冷瞥地上近乎癫狂的女子一眼,错身走向里殿。 齐妫扭身,还在狂乱地哭着:“你会后悔!你以为她回来只是向邱先生和我报仇吗?不,不会的,那个妖女同样放不过你……” 义隆走入内殿,砰地关上殿门,把凄厉的哭喊和控诉统统关在外头。 第133章 成事在天 义隆隐约仍听到齐妫还在哭骂着“她就是个妖女,那个妖女是回来讨债的!”渐渐的,声音消失了,应该是她被请出了明殿。 义隆莫名地觉得有些疲惫。有时,他也会错觉小幺当真是妖女,否则理智冷血如他,缘何会对她念念不忘至此? “阿车,大宋是容不下我的,其实,你也容不下我。又何苦费尽心思逼我回来呢?纠缠五载,你瞧瞧我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在贵妃榻上交叠缠绵时,小幺如是对他说,美眸里的怅惋和哀伤,让他蓦地觉得心口发紧。 “你知道我为何宁死也不想留在建康吗?”小幺抚着他的脸,眸底的泪意映着午后的日光闪着微芒,“我不想仰人鼻息过活,阿车,你负了我,一而再地负我,我当真信不过你。” 那刻,义隆觉得心口是燃了一团焰的。可那个妖娆的女子落下泪来,直叫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你的阿妫也好,师父也好,若你选的还是他们,便放我走吧,只是我得带走齐哥儿和小乐儿。”小幺微扬着下巴,眸底满是乞求,竟让他莫名想起秋猎时见到的麋鹿。他们在濒死时,眸光正是如此,泛着绝望的希冀光芒。 “你的执念莫不过是因为不甘心罢了。你想要的也只是这张皮囊罢了。今日,我已经给了你了。若还是不够,你尽管说说看好了。要怎样才能把齐哥儿和小乐儿还给我?” 此时,再回想当时的情境,义隆才后知后觉小幺是在以退为进。而当时,他满心都是怕再度失去她的患得患失,“你休想再离开朕。” “那你会爱我护我,亦如当初对你的袁皇后那样吗?”小幺问这话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酸楚和乞求,如今回想当真是心机满满。 “朕待她若是有待你的五分,朕也不至于非你不可。” 那刻,小幺笑了,凑上他的唇,献上一个蛊惑人心的深吻…… 义隆觉得他也有色令智昏的昏君气质。当初,阿妫东窗事发,他尚且没有因为徐湛之而废后,如今为了小幺心甘情愿地入宫,他却应下了废后的要求。只是,他一生凉薄,莫姨是他当做半个母亲的人,念及故人,他终究还是不忍下旨废后。 可经过下午一番恣意,他不得不承认六宫粉黛都不及小幺回眸一笑。他只想小幺明日就能在清曜殿等他,便连故人之谊也顾不得了。 小幺是回来讨债的,他自然知晓。他前半生混迹江湖,报仇雪恨这种快意江湖的事,在他看来无可厚非。 若是没那么深的仇怨,小幺根本不会回来。他与小幺能再续前缘,也不过是他利用了这仇怨罢了。 有时,他也自觉卑鄙,可他当真顾不得。三千多个日夜的相思煎熬,早已把那个女子镌刻在他心底,要放下,无异于是剜心…… 翌日清晨,芜歌接过婉宁递过来的信笺。心一天未明时就启程走了。芜歌拆开信,只短短四字“珍重,勿念。” 芜歌觉得透心的悲凉。可她甚至都没时间悲伤,草草用过早膳就赶去京兆尹衙门。 辰时,是被判流放的罪犯启程的时辰。依惯例,流放犯都被集中在京兆尹监狱的后门,那里是后街,鲜有市井之人到访,是一处清净的坪子。 芜歌的马车赶到时,那里,已围满了人,多数都是从栖霞书院赶来的学子。 芜歌挑开车帘,瞥一眼那些儒生,清冷地勾了唇。她的目光落在角落处停着的乌青马车上,那是义隆微服出巡时常乘的马车。 他终究还是来了。芜歌满意地笑了笑。 监狱里头,邱叶志和义隆四目相对。许久,义隆只吐出短短四字,“先生保重。” “哈哈哈。”邱叶志仰头长笑,半晌,他敛笑,直摇头,“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棋差一招,中了那个妖女的奸计。即便你免了我的流放之刑,声名已毁,已成定局。” “先生去到新平待上一年半载,便改名换姓退隐江湖吧。”义隆早已为这位既恨又敬的故人做了安排。 邱叶志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我不是父子,更胜父子,不料,你我竟是半点都不了解彼此。” 义隆偏头看着他。 “那个妖女迟早会要了你的命。”邱叶志的眸底闪着杀气。 义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若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杀她父兄,她杀了我,很公道。” 邱叶志摇头:“愚不可及。”话一落音,他便推门而出。 初夏的早晨,日光已大盛,邱叶志迈出监狱,竟被阳光耀花了眼,不由抬手遮了遮眼。当看清坪子里白茫茫站了一片的来人,他的脸褪得苍白。 为首的一个儒生上前一步,恭敬的弓腰鞠躬:“学生前来恭送先生。” “恭送先生。”众儒生齐声。 邱叶志只觉得脸皮像被一道道光束撕裂开了。他苍白着脸,深鞠一躬:“邱某惭愧。” 为首的儒生没直起身,只稍稍抬眸,道:“先生恕罪,前番学生不曾前来听审,声援先生,只因我们坚信清者自清。天道不公,先生的冤情,栖霞学院全体学子感同身受,不单那莫名云会告御状,我们也可以!” 邱叶志也依旧躬着身,他抬头,这才瞧见这群学生们身后遮蔽的是何物,又是铁钉床。 “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愿为先生叩阍鸣冤,还请先生移步与学生一道前往午门!”为首的儒生深鞠一躬,便转身朝那铁钉床走去。 众儒生自觉地让出一条空道来。 “不……不可!”邱叶志微颤着唇,仙风道骨的玉白长袍微微发颤。 那为首的儒生却是铁了心,径直走向那铁钉床,作势就要躺卧下去。 “万万不可!”邱叶志为人师时,对自己的学生是极有孺慕之情的。他疾步腾空,瞬时就单臂拦在了那儒生前头,“为师并无冤情,你们请回吧。”邱叶志说这句话时,声线都在微颤。 “先生,学生不惧死!”那为首的儒生是个性格执拗又刚直的,错开邱叶志就又往铁钉床上扑。 邱叶志单臂拦住他,情急之下运功退开他数步。 那儒生连跌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师父的眼神俱是震惊和惊惶。 邱叶志站起那铁钉床前,面色铁青。他不曾料想,这世上还有令他如此难以承受的事。 芜歌挑开车帘一角,津津有味地瞧着。今日这些儒生前来此地,自然是有她煽风点火的功用在。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就是成事在天了。 义隆恰巧从监狱大门口走出,正正撞见这幕。眼前那个不敬天不敬地的男子,唯一敬的只有孔孟之道。可他大半生都沉浸在报仇雪恨的执念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有多看重邱叶志的圣贤之名,义隆是知晓的。 眼下,当真称得上生不如死。 “不必了。”邱叶志站得笔直如松,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你们请回吧,从今往后,我邱叶志与栖霞书院再无半点瓜葛。” “难道先生真的是杀人如麻的狼默秋?!”儒生里,不知是谁率先问出这句。 坪中,瞬间,鸦雀无声。 为首的儒生,依旧跌坐在地上,此时,回过神来一般,一脸难以置信,近乎绝望地问道:“先生?先生,您告诉我们您是被冤枉的!” 邱叶志只觉得嗓子口堵了一块巨石。昨日在京兆尹衙门的大堂,面对那么多百姓,他都不曾如此难堪。他微微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无冤。” 情若尘埃的三字,无异于一道惊雷。那些儒生们个个面白如纸。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栖霞镇那边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不少当日在大观园里看戏的人更是添油加醋地描述当日的情境。 可书院里的学生,却万万不愿相信。昨日的听审,他们刻意回避了。 当审判结果传到栖霞镇,学院里顷刻民怨沸腾。他们是连夜赶到这里的。 “先生,您怎可如此?!”为首的儒生哭着捶起地来,灰扑扑的,激起一层层灰浪。 “邱某愧对各位,愧对书院。”邱叶志深鞠一躬,心口翻涌着腾腾的杀气,被他强忍着咽了下去。 “驱散那些学生,即刻启程。”义隆站在大门前,有些看不过眼了,扭头吩咐到彦之。 立时,便有狱卒上前去驱赶那些儒生。那些儒生早已魂不守舍,任由狱卒驱赶,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昔日被他们供为圣贤的先生。 邱叶志僵直地站立在坪中央,眸光似蒙了黄沙。他移眸,定定地看着芜歌的马车。车帘只挑起一角,却足以露出那半张惊世绝艳的脸。 两相对望,芜歌勾唇,绽放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亦如当初邱叶志在万鸿谷奉送的那个微笑。 邱叶志只觉得心口的那团火,业已燎原。恰此时,到彦之走过来相请:“先生,时辰到了,该启程了。” 邱叶志的目光蓦地落在到彦之腰间的佩剑上,心口的那团火再无法复抑。他唰地一声拔出那把剑,一道寒光闪过,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踮脚跃起,直刺向那辆马车。 杀手的敏锐,唯杀手可挡。 义隆在那道寒光跃起耀目那刻,唰地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剑,也朝那辆马车飞奔而去。 芜歌在寒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自己时,仰头躺倒在马车里。 滋啦一声,是剑气撕裂布帛的声音,芜歌看到那柄剑正正刺中窗口,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心噗通跳地骤急,明明一切正如她所料,她因此才能反应及时,可濒死时分,她依旧会惊惶。 那剑锋往上一挑,哐当一声,整个车顶竟被掀起,砰地扔将出去,砸在老远的地上,惊起骇人的巨响,紧接着是那群儒生见鬼似的惊呼和哀嚎。 “啊,先生!” “杀人呐!” 一切快如闪电,芜歌躺倒在车厢里,时下,已是毫无遮蔽。她此刻才恍觉,这个杀人谷的谷主有多可怖。她仰头看着那道寒光正正地劈向自己的面门,来得太迅猛,她来不及翻身躲避,这一剑下来,她会死得很难看,一定会被劈作两半吧。 脑海乱糟糟的,她蓦地闭了眼,惊慌之际已失了声音,只嗓际发出“嗯嗯”几声闷哼。 铿地一声,预料的疼痛没来,耳畔响起一声疾呼“小幺!” 芜歌睁开眼,就见义隆赶了过来,一剑挑开那道寒光,两个鬼影一般的男子早已战做一团。她捂着心口,大口呼着气。她偏头,看着颤抖在一起,刀光剑影晃人眼的两人。 她早知今日可能会遭遇凶险,所以不曾带婉宁随行。为了挑拨这对舅甥,她甚至没要十九随行,更叮嘱那五个暗卫绝对不可现身。 这一仗,她似乎又赌赢了。 邱叶志单臂对义隆,渐渐落在下风。在他对义隆动手那刻,到彦之领着侍卫原本是要杀上来护驾的,被义隆厉喝一声“退下”,只得退守在一侧。 长江后浪推前浪,邱叶志手中的佩剑被挑起缴械,紧接着手臂吃了一剑,剑锋滑破他的臂,溅起一道血光。 义隆收剑,想要休战,可就在此时,邱叶志竟徒手抓住剑锋,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滴落在尘土里。 义隆蹙眉。 邱叶志蓦地勾唇一笑,“阿隆,为师不会叫你赢得顺遂。” 义隆惊地睁了睁眸,下意识想要松开那把剑,哪知迎面却是一股强劲的力道,竟拽着那剑锋直直刺向玉白的心口。 “胡知秋!”义隆惊呼,眸底俱是震惊和彷徨,尽管他使劲拽紧那柄剑,却阻挡不了那个笑靥如玉的儒雅男子谈笑风生地迈前一步,正正用心口扎向那剑锋。 噗嗤一声,剑锋入肉,邱叶志无所畏惧地向前两步,剑穿心而过,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拍在义隆肩上,笑出了声:“为师要你永远铭记此刻,你是如何为了那个妖女,而杀了你的舅父和恩师,哈哈哈哈。” 义隆的脸上被溅了零星几点殷红,他不知亲手杀过多少人,剑起头落的也有,剑起穿心的也有,他身手敏捷,是狼人谷里唯一可与狼默秋匹敌速度的杀手。可当下,他却呆若木鸡,只攥在手中的剑柄微微有些不稳。 邱叶志的唇角有血漫溢。他单手揽住义隆的肩,力有不支地攀在他肩头,依旧笑着:“你年幼时,舅父不曾抱过你,这是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他微张着嘴,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地漫溢,吞没了最后的两字。 他邱叶志闭目咽气那刻,义隆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胡……胡知秋!”他唤,声音恨恨的,又有些轻颤。只是,他知晓,他怀里的这个男子再也听不见了。 芜歌已坐起身来,发鬓蓬松凌乱,瞧着很有几分狼狈。她的目光胶着软在义隆怀里的男子,泪顺着眼角滑落。 哥哥,我终于杀了邱叶志了,不单要他偿了命,还要他死前尝尽了身败名裂的痛苦。 义隆呆呆地抱着邱叶志,目光茫然地看向马车上的女子。 第134章 大逆不道 目光交接,相隔不算近,芜歌却清晰地看透那人眼底的哀伤。她当真好奇,将来她对他的皇后下手时,他又会作何表情? 她背地里玩的那些伎俩,心机深沉如阿车,必然是知晓的。她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住。邱叶志曾经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芜歌觉得,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 只有经历蚀骨仇恨炼化的人,才可能了解对方隐秘于心的弱点。 邱叶志在这世上除了义隆一个亲人,可以说是了无牵挂。他身怀绝技,绝情绝爱,可以说是无懈可击,是极难对付的。 若不是芜歌辗转了多个身份,她恐怕也识破不了邱叶志的致命弱点。正如她怀念豆蔻年华的徐芷歌,邱叶志才是胡知秋梦想的模样。 邱叶志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儒生典范,贵为帝师,两袖清风,桃李满天下,堪称当世圣贤。撕毁邱叶志这张伪装的皮囊,无异于破碎了胡知秋的信念。 狼默秋是舔着刀口过活的,生死于他而言,怕是早就看淡了。身败名裂对他来说才是逼死更难受的打击。 芜歌设计这场连环计,派人怂恿栖霞书院的儒生前来叩阍鸣冤,就是要把声名狼藉的痛楚放大到极致。她也曾预想过邱叶志会恼羞成怒,预想到他会动手杀她,甚至连这场师徒舅甥的决斗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却不曾料想,邱叶志会选择自杀。 邱叶志就这么死了,真真有些便宜他了。芜歌脑海只存得这个残忍的念想,她原本只是想挑拨舅甥君臣之间的关系,再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瓦解邱叶志的斗志和生机,却不料,终究是她太过心急,用力过猛了? “皇兄!皇兄恕罪,臣弟救驾来迟。”若不是义康急匆匆地领着护卫赶来,义隆怕是还不会从那个清冷的女子身上收回目光。 义康单膝跪地:“皇兄乃万金之躯,人犯既已畏罪自杀,不如由臣弟善后吧。”无论是栖霞山的儒生前来相送,还是义隆前来道别,这里头都有义康的推波助澜。只是,邱叶志就这么一了百了地死了,倒是他意料之外。他听得消息就急忙从京兆尹前堂赶过来,无非是怕皇兄迁怒芜歌,毕竟那是他的恩师。 “不必。”义隆半晌才清冷地出声。他的目光又移向那个女子,她并无半点欣喜之色,眉目间还余着几分心有余悸,垂眸间似在沉思:“你送小幺回公主府。” “是。”义康长舒一口气。 芜歌闻声也望了过来。义隆却移眸不再看她,只扛起邱叶志走向停在角落处的乌青马车。 “芷歌,你没事吧?”义康顾不得皇兄尚未走远,急忙赶到芜歌身边。 芜歌微微摇头,目光还胶着在那道背影上。直到那道背影钻进马车,到彦之充当车夫,一记扬鞭离去,她才收回目光,移眸看向义康:“有劳彭城王。” 芜歌是乘义康的马车回公主府的。难得在入宫之前还能光明正大地见上一面,芜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马车抵达公主府府门,她就假托富阳公主之名,邀请义康入府饮茶小叙。 封妃圣旨已下,芜歌虽然是顶替潘家嫡女的身份,却也不得不有所避忌。芙蓉当真撑着病体出现在了凉亭。 初夏,和风徐徐,凉亭里茶香袅袅,熏得侧卧贵妃榻上的芙蓉昏昏欲睡。芜歌和义康对座品茗,丫鬟婆子避得老远。 芜歌瞟一眼闭目假寐的芙蓉,为义康斟上茶水,寒暄道:“不想昨日才相请品茗,今日又故人小聚了。” 义康敛眸:“倒真是没想到邱叶志会来这么一招。” 芜歌轻叹一气,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生无可恋,他倒是死的痛快。” “只这样一来,皇兄怕是会迁怒于你。”义康一脸忧色。 芜歌微怔,顷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们本就有血海深仇,也不差这一桩仇怨了。” “今日一早废后诏书就下了,袁齐妫被贬为静妃。”义康忧色愈甚,“皇兄生性淡漠,这世上难得有他在意的人,一旦在意,必然是上心的。他虽然废后,你要找袁齐妫报仇怕是不容易。” 芜歌浅抿一口茶,搁下茶杯,郑重地看着义康:“我知道,所以,我今日才不顾瓜田李下,也要邀你入府品茗。” 义康微怔。 “袁齐妫今时不同往日,她在宫里的根基,非我一己之力可以撼动,更何况她在朝前还寻到了到彦之那么坚实的后盾。”茶壶煮沸,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衬得芜歌的声音都有些缥缈,“阿康,你可否帮我?” “我自然不遗余力地帮你!”义康当即就点头。 芜歌却微微摇头:“我想要的并非是像昨日那样的相帮。”她垂眸,敛去眸底的残冷寒光:“我在建康的处境,你也瞧见了,莫说报仇雪恨,便是安稳过活也得仰仗那个人的庇护。”她抬眸,美眸里闪着潋滟微芒:“只有找到一个足以与到彦之和那个人抗衡的同盟,我才能眼眉吐气。” 义康讶异地张了张唇,脸色褪得有些苍白。 “我知道,这样的话,在世人看来是大逆不道,陷你于不忠不义。”芜歌的声音很甜糯,说起这样残忍的话来竟带了一丝诡异的凄婉,“只是,同为皇子,少帝能掌天下,那个人能登九五,你为何就不可以?” 此话落音,连侧躺在一旁的芙蓉都惊地睁了眸子。 义康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眸子有些惊惶地颤了颤。 芜歌却是面不改色地笑了笑,还在蛊惑着人心:“如今邱叶志已死,那个人在背地里的势力怕是多少会被波及。到彦之嘛。”她冷地勾唇,“他若是与袁齐妫沆瀣一气,倒也好了,仇人的仇人,即是朋友。即便我对付不了到彦之,徐湛之却足以对付他。剩下的檀家,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那个人那么多儿子,檀家有个皇长子又如何?他们的君臣之谊并非坚不可摧的。” 义康听着她清清浅浅地力陈利弊,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至极。他的语气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你当真想我取而代之?” 芜歌沉吟地看着他:“若可以,自然是好。若是不能,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至少压制住檀家人,权倾朝野,举足轻重吧。” 义康几度张唇,却是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女子曾经有多爱慕皇兄,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那曾经让他心酸艳羡的种种,他到如今都记忆犹新,却不料如今这个女子竟在撺掇着自己与皇兄为敌。 芙蓉一直静默地听着,目光胶着在芜歌身上,同样是感到陌生。不过,对于她这个将死之人而言,小姑子想做的一切,她都是赞成的。 芜歌早料想义康会是如此表情。她解嘲地笑了笑:“我吓着了你了吧?” 义康的确是有几分被吓着了。虽然万鸿谷一事后,他已然决心痛改前非,不甘再做个无权无势的挂名王爷,但篡位夺权这种事,他却是想都不曾想的。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是最敬重皇兄的。”他憋了半晌也就憋出不痛不痒的这么一句。 芜歌了然地点头:“嗯,我没逼你的意思。只是,若是你有心,徐湛之和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无甚大志。建功立业那些我从前都没想过。”义康痴惘地看着芜歌,轻喃着。他很想告诉她,他今生唯一豁出所有想要的只是她的姻缘。但这样的话,比刚才石破天惊的提议更加大逆不道。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逼你的意思。”芜歌又为他满是茶,笑了笑,“你若无意,只当我在胡说八道好了。”她顿住手中茶壶,眸子晶亮地看向他:“若是哪天改变主意,随时找我。” 义康又张了张唇,到底还是说不出话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告别又浑浑噩噩地离去的。 待人走茶凉,芙蓉才一脸忧虑地看着芜歌:“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芜歌起身走过去,俯身搀扶起她:“要对付袁齐妫并不容易,要对付完她,还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芙蓉借着她的臂力,站起身来,半个身子都近乎靠在了她身上,借着她的助力,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下。 “我从前就是太天真了,才信了他。但凡我更谨慎一些,哥哥们或许就不会死。”芜歌的声音染了一缕哀戚,“这回,要确保小乐儿和齐哥儿万无一失,我再不会寄希望于他那点稀薄的旧情了。” 她偏过头,看着形如枯槁的女子:“命运还是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可阿康就比阿隆更可靠吗?”芙蓉反问,生在帝王之家,她对权力纷争并非毫无知觉的。 芜歌笑了笑:“或许也是与虎谋皮,但至少阿康不会拦着我杀袁齐妫。”她敛笑:“而那个人,必然是不会遂我的愿。今日只是邱叶志走运罢了,否则,他是死不成的,我要杀死他,也不容易。” 芙蓉轻叹一气:“幺儿,我怕是时日无多了,看来是一年半载都撑不过去了。” 芜歌的步子陡地顿住,眸子里闪着急切的泪雾:“嫂嫂,不会的!” 芙蓉笑着直摇头:“你便当我自私吧,我真的累了。我努力多撑一段时日,待你羽翼更丰满一些,我走也走得安心了。” …… 狼人谷的后山,山峦林立,瀑布成溪,是一处风水宝地。狼人谷的前几任谷主,皆埋葬在此。 义隆亲手安葬了邱叶志。新坟上,只竖了一块无字木碑。 狼默秋也好,胡知秋也好,必然是墓下长眠的人不想要的。然而,邱叶志之名,也已毁了。 望着连墓志铭都不曾有的人,义隆觉得心口翻涌起莫名的酸涩之意。 他还记得幼时被这个刽子手拎着扔进这条小溪的旧事。那时,已近初冬,他才堪堪五岁,这个刽子手竟不顾他不识水性,随手扔了他入水,任他在水里扑腾不止,直到呛水到近乎丧命才捞起他。 那次,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了好几日才退热。 那是他儿时的噩梦。他的身手和体能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生死磨难里,打磨出来的。 他对墓下长眠的人实在难以生出亲近之意。他被磋磨到十一岁,那时,先帝已登基,他身为皇子,入住了皇宫,便不是那刽子手想李代桃僵捞出摄政王府磋磨就能捞走的。 他以为他终于逃出生天了,却不料这刽子手摇身一变竟成了栖霞书院的先生。 这个刽子手当真称得上这世上最矛盾的人,一面是残忍至极的顶级杀手,一面是儒雅偏偏,满腹诗书的儒生。也就是栖霞书院的那段日子,义隆渐渐理解了这个刽子手为何那样执着于复仇。 若是没有那场灭门惨案,胡知秋终将会成为邱叶志的样子。 他对帝师的敬意是在栖霞山的一次次讲经论道、谋略辩驳中建立的。 义隆俯身,伸手抚上那块无字木碑:“不提字,才是最好的墓志铭。先生,安息。”他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去。 不远处,到彦之正等在那里。待他走近,到彦之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皇上,恕卑职僭越。邱先生之所以羞愤自戮,徐小姐怕是脱不了干系。兵智者,伐其情,徐小姐的攻心之计,何其厉害。逝者已矣,徐小姐如此兵不血刃,卑职着实担心她入宫之后,会如何对待皇后娘娘。” 到彦之深深叩首:“皇后娘娘乃拙荆的亲姐,卑职实在不愿皇后娘娘重蹈邱先生覆辙。卑职斗胆,求皇上庇护皇后娘娘!” 义隆垂眸冷看着他,心底不由冷笑。心机如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初,他竟以为这个心腹钟情于小幺。自从到彦之娶了袁府小姐,他才惊觉他怕是看走了眼,只是,不敢肯定罢了。如今…… 他敛眸,声色不虞:“哪还有什么皇后娘娘?哪有徐小姐?彦之,你不单是僭越,而是眼盲心盲,胆大包天。” 第135章 执念成魔 到彦之的脖颈僵了僵,越发深地叩首下去:“卑职该死。” “你随朕出生入死多年,名为主仆,却情同手足。朕最不喜什么,你是清楚的。”义隆恩威并施,点到即止。 到彦之动容地抬眸,又赶忙叩了下去:“卑职明白。” 义隆已错开他,疾步离去。初夏的晌午,日头正烈,他只觉得鼻息间尽是鲜血干涸的腥味,一阵阵叫他反胃。他垂眸,这才发觉月白色的常服早已浸染了斑驳的血渍,深褐色的血污在阳光的映照下像一块黑洞张牙舞爪。 他觉得心口不适,扯下腰带,三下两下就解下外袍。到彦之已随了上来。 义隆顺手将袍子扔给他,便健步如飞地走向后院。那里是他与小幺曾经生活过的小院。 “备水!”到彦之早已抢先一步进院安排。 不多时,义隆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净室的浴桶里。从前,狼人谷是没有浴桶的。严寒酷暑,他都是拎一桶山泉水浇头淋下。这间净室是小幺住进狼人谷后改建的。 自从小幺离去,义隆隔三差五便会回这处院子小憩。最惬意的莫过于躺在这浴桶里,闭目凝神地泡个澡。有时,他会错觉小幺还在这间屋子里。木桶的红楠木似乎浸润了那个女子的幽香,于他,成了最好的安魂汤。 眼下,他双手搭在浴桶边沿,稍稍仰头枕在竹枕上,闭目凝神着。 邱叶志的离世,让他涌起一股很虚无的感觉。没有痛彻心扉的痛楚,却是钝钝的不适。尤其是周身分明清洗干净了,他却还是隐约感觉到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杀手是最不惧血的。 可他如今却觉得心口一阵阵翻涌。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吧,这是他母家最后一点血脉了。小幺总觉得徐家覆灭,嫡支血脉无存,自认为惨绝人寰,可比起胡家来,这点惨又算不了什么? 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着小幺的眼神。彦之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小幺决计是不会放过阿妫的,他妄想鱼与熊掌兼得,无异于玩火。但凡哪个女子出事,都是他不愿看到的。他当真不该再强求与小幺再续前缘了,可执念成魔,他早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就在他愁绪满怀时,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是个女子。杀手的敏锐使他蓦地戒备起来。他感觉到那个女子的气息靠了过来,紧接着是打湿帕子的声音,他睁眸,便见是秋婵正拿着帕子为他擦拭胳膊。 他抬眸,探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秋婵上回心口中了一簪,止血不及时,有些伤了元气,便一直留在狼人谷静养。 “邱先生求仁得仁,皇上切莫太过介怀。”秋婵温柔地为主子擦洗胳膊,羞红着脸,柔声宽慰。 义隆这才记起那是他北伐归来,在十里亭见过小幺之后,有一回他回狼人谷小憩,忆及过往,心绪难平便多喝了几杯。 半醉半醒时,他错觉小幺竟然回来了,纱帐下朦朦胧胧地露出那张摇曳生姿的绝美容颜。他一把拽过她就忘情狂吻,一夜狂欢后,他醒来时便见到眼前的女子,衣着单薄地跪在木坪上,亦如此刻羞红了整张脸。 于上位者而言,侍女也好,暗卫也好,都是生死捏在自己手中的私有品。即便他羞恼不该饥不择食地临幸秋婵,却并未生出要对这个女子负责的心思来。是以,秋婵还是默默地守在狼人谷。 后来,他每每回来,秋婵也会小意殷勤地为他斟茶添香,他并未对她再有亲昵举动。 时下,义隆敛眸,静默地看着她。这个冷面暗卫似乎确实是不同于以往了,她脱了暗卫惯常的玄色劲服,穿着一身碧绿真丝纱裙,发饰也有了变化,不再是毫无装饰的马尾,梳的是两把髻,两边鬓角还各别了一只翠蕊。 秋婵清晰地感觉到主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生得算不上惊艳,在绝命崖的杀手里却算得上清丽。她在这年几的光景里,错觉自己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那个无欲无求,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杀手暗卫了。她有了隐秘的希冀和剜心的相思。 尤其是一夜承恩之后,虽然她清晰地听到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子口中呢喃的是哪个名字,她却仍然渴求他的触碰和拥抱。 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这个高贵如神的男子蓦然回首时,能看到默默等候的自己。可惜啊,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今日,秋婵鼓足了勇气。踏入这间净室,甚至比她第一回执剑杀人还要困难。 她只觉得这个男子的目光如炬,看得她双颊滚烫,呼吸都不畅。她手中的帕子因为剧烈的心跳而滞在了男子的胳膊上,她的目光落在男子的锁骨处。她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伸手触碰。当她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冲动时,手已经伸了过去,就在离那锁骨不过几指的距离时,腕子被蓦地桎梏住。 她抬睑,便见那个男子清清冷冷地看着自己。她微微张了张唇,脸上的绯红愈甚:“主主子?” 义隆冷看着她,忽地松开她的腕子,抽开她手中帕子,撂在一边,蓦地站起身。 秋婵惊吓地抬眸,目及一丝不挂的男子时,眸子都近乎羞红了。 义隆跨出浴桶,秋婵本已羞得无地自容地避退到一侧,却被猛地拽了过去,一头扑进了温热的怀里。 秋婵惊羞地抬眸:“主——”后面的话,随着身体的倒挂而咽了回去。她整个人被扛过男子的肩,一路扛到卧室。 义隆觉得心口的不适亟待宣泄。他自认并非耽于声色的昏君,可眼下他却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他扛着主动献身的女子,一路走进内室,原本是走向卧榻的。 但走到近边时,他便陡地住步。这是他与小幺的卧榻。他竟莫名地不想旁的女子染指。他放眼整间卧室,除了卧榻就只有一桌一椅。 他折回身,走向桌子,随手扯起桌布,连带着茶具乒乒乓乓地撂在了地上。他放下肩头的女子,躺倒在桌案上。 秋婵既惊又羞,心底还泛着欢喜。 义隆抚着女子的下巴,仔细打量这张并不算美丽的脸蛋,声音很清冷:“脱。” 秋婵颤颤巍巍地伸手解着衣带,须臾,就与眼前未着一缕的男子坦诚相对了。 可这个清冷的男子,只一味清冷地看着她,连掐在她下巴的手都收了回去。秋婵撑坐起身,大无畏地豁出去一般,伸手勾住义隆的脖子,双腿也勾住他,脸凑了过去。 可就在她即将贴上去时,义隆别过脸,错开她,更一把拂落腰间的缠绕,疾步而去。 秋婵呆坐在桌案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她再度清醒时,是听到外间的动静。她扭头望过去,就见那个男子沉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义隆快马加鞭回京,一路都冷沉着脸。他发觉他对小幺的执念,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他身为一国之君,左拥右抱本是最平常之事,可自从那段时日放纵形骸,他就陡地对男女之欢失了兴致。怎样的姿色,怎样的肉体,都不过尔尔。 昨日午后的那场狂欢是他这年几以来最畅快淋漓的一次。他此刻只想狂奔回那个女子身侧,不管不顾地恣意一回…… 芜歌等到芙蓉睡下,才回到住处。只是,刚踏入院落,就感觉到怪怪的。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见踪影,远远地,她就看到到彦之静默地守在房门口。 两人对望一眼,到彦之收敛了神色,走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娘娘,皇上在里头等您。” 芜歌淡瞥他一眼,扭头对身后的婉宁道:“我晚上想吃酒酿,府里的厨娘不如你,你亲自去吧。” 婉宁不放心地张了张唇,在芜歌再一个眼神的催促下,这才退了去。 芜歌走近房里,回身带上门。在门合上那刻,她的目光与到彦之再一次交锋在一起。这个一向谦逊,对义隆耿耿忠心的侍卫,对她已生了难以掩饰的防备之意。 芜歌嘎吱合上门,并插好门栓。 她的心跳得很狂乱。昨日,不过对簿公堂,那个男人就来兴师问罪,她尚可豁出这身皮囊来短暂求和。眼下呢? 除了美人计和攻心计,她一无所有。 她觉得蚀骨的悲凉。这还只是个开端。将来,还会有更多龙颜大怒的时刻,她的手顿在门栓上,却错觉是捂在自己的心门上。 徐芷歌,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再羞耻再痛苦也要熬下去。此刻,她竟然有些羡慕起邱叶志来,一剑穿心,就此一了百了,而她—— 她勾唇冷笑,绝美的眸子掀起一圈潋滟。她收回手,转过身去,笑已敛去,整个人都笼着冷艳的艳光。 义隆就站在几步开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来了。”芜歌竭力平静语气。 义隆朝她伸出手。芜歌垂眸,心跳得急乱,只故作镇定地走上前,覆手在他的掌心,只一霎,她就被拽得扑进温热的怀里,劈头盖脸的吻顷刻就夺走了她的呼吸。 芜歌错觉这个桎梏着她的男子,怕是疯魔了,耳畔是他急乱的呼吸和布帛撕裂的声音,唇齿间是近乎啃噬的微微痛楚。 “阿……车。”她有些害怕,止不住攀住他的肩。昨日,她如此唤他时,还能唤回他的理智,今日,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她都近乎窒息了,那个狂乱的疯子才松开她的唇,她还没来得及大口地呼几口气,就听那个男子低哑着说,“给朕宽衣。” 芜歌不喜欢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却不得不乖乖地替他解着衣衫。衣衫还没除尽,她就被一把抱起,撂倒在睡榻上,紧接着那个男子便欺身压了过来。 若今日,他要的,也就是如此,芜歌觉得自己还是赚了。心底不是不凄苦,她却妖娆地勾住他的脖颈,恣意地回吻起来。她以为她已经足够看得开了,可身上的男子毫无征兆地沉身而入时,她觉得心口也涌起撕裂般的疼痛。如今,她当真是把眼泪这个武器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疼,阿车。”她带着泪意的哭腔,总算是唤醒这个男子的怜香惜玉之心。唇舌的深吻终于不再是啃噬了,身上威压的肆虐也温柔了几分。 “小幺,你是不是给朕下了降头?嗯?”义隆含含糊糊地吻着,身下的索取却一点都不含糊。 芜歌心底悲凉至极,却笑得妩媚明艳。她呢喃:“还没下呢。”她说着就轻轻含住男子的耳垂,呵气如兰:“那些女子是这样给你下降头的吗?” 义隆觉得心尖都酥了。他错过脸,噙住她的唇,目光交错,他哑声道:“朕不曾吻过你之外的女子。”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流连在她的眸子里:“小幺,你说过,朕的唇只能是你的,朕就只给了你。” 芜歌有些怔然,继而,只觉得可笑至极。她早已记不得自己曾经是不是说过这样恬不知耻的情话了,但她却分明记得她说过,“刘义隆,你今生都只能唯我一人。” 这一句,他为何偏偏就选择性地忘了呢? 如今,他们早已沦落到这般不堪的境地。他却来说他的吻是她的专属,可不就是可笑至极吗? 只是,芜歌早已有了委身于仇人的自觉。眼下,无论是何种回应都是可笑的,她明媚一笑,吻住他的唇…… 是夜,芜歌依旧是泡在浴桶里,大有泡到天荒地老的意味。义隆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的,只是,并未下旨何时要她入宫。 他还是护着袁齐妫的。他是妄图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两全其美? 芜歌冷笑,只觉得周身泛冷。是汤水凉了,她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这种冷,让她近乎混沌的心境稍稍开明一些。 平城宫太华殿,宫灯摇曳。 拓跋焘连拆了三封密函,一封比一封让他心烦气闷。 郯郡别苑来报,赫连吟雪竟然出逃了。拓跋焘努力回想那个逃婢的容颜,却是一片模糊。逃便逃了吧。他的后位、他的痴心,甚至是他的子嗣,那个薄情的女子都是好不眷恋,他又何苦还留着那个祭天的机会,做一尊望夫崖苦等那个负心女子归来? 他的目光又落到云中来的家书上。玉娘不识字,这封家书是请别宫里的女官写的,是一首深宫怨妇词,无外乎是她相思成疾,思乡情切,恳求他准她回京。 第136章 有备无患 拓跋焘的掌心婆娑着那封家书。玉娘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一旦允她回京,她回宫或许会收敛一段时日,但长久以往,已然是会对晃儿动手的。 他是个偏心的父亲。较之晃儿的安危,让余儿与生母骨肉分离,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一念,他就执笔回信,“余儿安好,勿念。静养云中,待余儿成年再回京不迟。” 处理好这两桩烦心事,他的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建康来的密函里。 刘义隆封了潘淑妃,虽然还未举行封妃大典,但淑妃已安置在了富阳公主府。 拓跋焘觉得心口那团火又在熊熊燃烧,他只恨不能挥师南下,马踏建康。北方未平,无以南伐。胡夏已灭,柔然遁走,他要早日一统北方,齐聚北方之师,南下一统天下。 他抬眸,目光移向墙壁上悬挂的巨幅版图。他的焦距,正正落在燕国都城龙城上。燕国,地处东海之滨,与魏国接壤,因定都龙城,天下人又称燕国为黄龙国。 时已初夏,正是开拔出征的好时机。 “宗爱。”拓跋焘如今早已习惯庆之随侍身侧,阿芜的弟弟冰雪聪慧,比起只会溜须拍马的宗和,要中用许多。 宗爱上前一步,虽然自称奴才,却不卑不亢:“奴才在。” “传旨,三日后,朕要在南郊整训兵马。传令左仆射安原、建宁王拓跋崇三日后屯兵漠南,扼制柔然。” 宗爱何其聪颖,主子说到此处,他已明了这是要兴兵伐燕了。他躬身:“诺。陛下放心,陛下东征,奴才会尽力守护二皇子,陛下不必有后顾之忧。” 拓跋焘挑眉睨了他一眼,赞许地点头:“你说得对,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暂且在朕身边打点,往后有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宗爱抬眸,动容地抿了抿唇,旋即,垂眸:“奴才谢陛下知遇之恩。”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飞快地从内殿窜了出来,紧接着便见月妈妈扭动着微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二皇子,慢点儿。”老嬷嬷也顾不上是不是惊扰了圣驾,连忙出声。 胖嘟嘟的小家伙穿着一身火红的肚兜,脚踝处的金铃铛分外惹眼,瞧着活像戏本子里脚踩乾坤圈的哪吒。晃儿入秋便满周岁,如今正是满地爬的月份。 小家伙生得虎虎生威,爬起来真有几分迅如雷电的意味。叮叮当当,径直朝御案前的明黄身影飞速爬去。 拓跋焘见到儿子的身影,会心地勾了唇,起身绕开御案,正正被小家伙扑住抱住脚踝。 小家伙咯咯笑开了怀。 拓跋焘弯腰一把抱起小家伙,掂在怀里:“是不是知道父皇要东征了?舍不得父皇?” 小家伙伸出莲藕似的胖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越发咯咯地笑着,嘴里咕噜噜地说着:“抱,抱。” 拓跋焘这下笑出了声。小家伙不单生得漂亮,而且很活泼好动,越看越让人欢喜。 “这个时辰怎还不睡?你这样可不乖。”拓跋焘握住小家伙的小胖手,佯怒地训道。 小家伙很懂得察言观色,撒娇地凑着小脑袋,蹭了蹭父皇的脸。 “你啊,撒娇蛮缠像极了你娘。”拓跋焘如是说,满脸的笑意便褪了去。 月妈妈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赶忙扯开话题道:“二皇子方才是想喝水,渴醒的。一睁开眼啊,他就在找陛下您。” 拓跋焘有些意兴阑珊,却还是抱着胖嘟嘟的小家伙进了内殿:“父皇陪你睡。” 朗悦殿,齐妫站在夜幕下,对着昏暗的院墙。她是晌午时分得知邱叶志自戮的。 “什么?他真是太不经事了!”她气得弹起身,一霎竟是头昏眼花,差点栽倒下去。 邱叶志是挡在她身前的铜墙铁壁。她不曾料想那个妖女才一回来,就把帝师害得身败名裂。更没想到的是铮铮铁骨如邱叶志,竟会羞愤自戮,以死劝谏。 她抬头望向夜空中的繁星和玄月。邱叶志的死,能左右那个人的心意吗?那个人有多执着决绝,她一贯是知晓的。她能顺利入宫为后,也是因为笃定他的执着决绝。 说来可笑,她比那个男子更早知晓自己的心意。她早在那个妖女豆蔻生辰时,仰望那半片天的焰火,她就知晓她的隆哥哥对那个妖女动心了。 隆哥哥总以为他是在谋心谋情,可谋心的手段千万种,做到那般尽心的却是罕见,隆哥哥对她都不曾如此。 隆哥哥平坂回来,她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他看向那个妖女的眼神又变了,那种溺爱近乎溢出眼眶。她甚至感觉得到他与那个妖女必然是有了肌肤之亲的。从前,隆哥哥是不反感她触碰的,可平坂归来后,隆哥哥就有些避忌她了。 人的身体是最不会撒谎的。 是以,她才在狼人谷劫案后,怂恿父亲在朝堂上提议宫嬷嬷验身。她原本还担心隆哥哥不允,不料想,他竟默许了。 饶是如此,齐妫却更加恼恨。那个妖女撂下“卑鄙”二字,忿而离去时,隆哥哥虽不曾移眸,可眸底消散的光彩,她看得分明。她一面要以验身羞辱那个妖女,逼那个妖女死心,一面又恼恨隆哥哥还存了两全其美的心思。 她仰望了那个男子太久,以至于那般了解他的所想。果然,验身不成,新帝自然而然地给了徐府台阶下,“不堪为后,仍可为贵妃”! 齐妫回想往事,还在恼恨。哪怕隆哥哥曾经给了她最尊贵的位份,可他的心却是给了那个妖女的。否则以隆哥哥的心性,又如何会容仇人之女为妃?他只是自欺欺人,深陷情关而不自知罢了。 齐妫觉得自己所做的隐忍和所设的计谋,都无懈可击,甚至隆哥哥后知后觉那一切可能都是她在推波助澜,却是有苦难言。毕竟,负心负情,一手断送徐芷歌前程性命的人,都是他自己。 齐妫冷笑。她唯一算有错漏的是,她不曾料想隆哥哥竟然对那个妖女情深执念到如斯地步。 “皇上回宫了?”她问。 “是。” “那个妖女呢?跟进宫没?”她又问。 “没有。” “有没有打探到那个妖女几时入宫?”她再问。 “没有。” 齐妫那颗被浸泡在黄连苦水里的心,才稍稍宽慰了些许。她对隆哥哥来说,终究是不同的。他们是打小的情意。男女情爱,山盟海誓,其实并不长久,尤其是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血海深仇。 那个妖女更致命的是还委身过他人。 隆哥哥何其孤傲?他眼下容忍得了她不贞不洁,不过是还不曾厌烦那具皮囊。只要她耐着性子,且攻且守,那个妖女必然会不战而败。 她不信,隆哥哥能容得了她一世!更何况她还有到彦之这个后盾。那个妖女有谁?刘义康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吗,哼? 齐妫深吸一气,已然有了斗志。她扭头,笑问:“小梧桐呢?” “公主殿下已经睡下了。” “嗯。”齐妫踱步入殿,她虽丢了皇后位份,却从北三所那个鬼地方搬回了后宫。更重要的是,她了解隆哥哥,他生性既凉薄又心软。隆哥哥废了她,心底必是存了不忍之心的,否则就不会时至今日还没下旨要那个妖女入宫了。 齐妫冷笑,她与那个妖女的战争,越持久就对她越有利。那个妖女长得再妖艳,也终究会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她不信,隆哥哥对她会死心塌地一辈子。 “你想法子传话给到统领,就说我近来思虑过重,忧心安危,想要狼人谷的那个女暗卫进宫贴身保护。要他想想法子。” 翠枝蹙眉,当初主子因为那个女暗卫爬上皇上的睡榻,很是迁怒到统领,却为何又把那人要进宫里?只她跟着齐妫时日已久,知晓不该问的绝不多问:“是。” 富阳公主府,一片愁云惨雾。 芙蓉像一根绷紧的弦,陡地就松了开,病来如山倒,短短不过半月就已现迟暮之色。连服心一留下的药方,也半点起色都无。 欧阳不治有些乱了方寸:“丫头,心一那小子,好端端的,无缘无故云游什么?” 芜歌万分后悔支开心一了。她一心想着报仇,不想心一留下来阻拦她,却不曾料想嫂嫂的病情竟然来得如此迅猛。 “你们不是说嫂嫂还有一年半载吗?只要调养得当,三五载也是可能的。”她问。 欧阳不治来回踱着步子:“人贵在心念,若是毫无求生之意,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救呐。” 芜歌瘫坐在软榻上,神色有些落寞:“如此说来,我不该回来。” 欧阳不治住步,直摇头:“非也非也。公主本就是强弩之末,即便你晚些回来,她也是苟延残喘罢了。”老头子微敛眸光,眼角的褶子折起几分慈爱之色:“老头子我身为医者,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啊,活着生不如死,倒还不如早些去了解脱得好。” 芜歌抬眸,清冷地看着老头子。 欧阳不治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又叹气道:“我是陪着公主去扫墓的。”老头子说到此处,眼眶里泛起泪光来:“公主跪在墓前,抱着墓碑哭得死去活来,临了只说,‘乔郎,你可知我知晓你去世的模样,我这心有多痛吗?我只恨不能让所有见到那幕的人都剜目死去!是我没用。若非为了一双儿女,我早下去陪你了。’” 芜歌惊惶地睁了睁眸子,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我虽不知道驸马爷死时是何模样,也是闻者伤心。公主心里头苦啊。”老头子抬袖擦了擦眼睛,“不行了不行了,老头子我老咯,说一两句话,居然都流起马尿来,羞死人了。” “是谁告诉嫂嫂的。”芜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欧阳不治怔了怔,旋即,就见芜歌蓦地站起身来,对着公主身边随侍的嬷嬷丫鬟,冷声道:“你们说,是谁告诉嫂嫂的。” 她再重复这句话时,语气里已然带了凌然之威。候在屋里的嬷嬷丫鬟赶忙跪下。 “说。”芜歌声色越发冷。 “回,回娘娘,是是皇后娘娘。”一个嬷嬷哆哆嗦嗦地回答,又赶忙改口,“不不,是是静妃娘娘。” 芜歌敛眸,眸底的水雾一闪而逝。她就觉得奇怪,为何她赶去万鸿谷时,嫂嫂还好好的,才几年光景竟然染了心痨病。 原来如此。 她闭目,竭力平复呼吸。 欧阳不治一瞧着情形就不妙,赶忙冲着嬷嬷丫鬟们挥手。待众人都离去,老头子也猫着腰离去。 “站住。”芜歌唰地睁开眼。 欧阳不治回眸,瞧见她的眼神,竟然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先生,有什么东西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人不孕不育的吗?”芜歌挑眉问。 欧阳不治张了张嘴,当真错觉眼前他一路看来的女子成妖成魔了:“哪哪有这么阴狠的药啊。” 芜歌坐了回去:“先生号称毒圣,连这种药都配不出来,未免太浪得虚名了。” 老头子叹气:“你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有备无患啊,对手那么强,我总得留点东西防身吧。”芜歌说得漫不经心,老头子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你莫不是想对——”老头子止住话头,朝门外努努嘴,“那个人下毒吧。” “你想哪儿去了?”芜歌嘲讽地勾唇,毫不避忌地说道,“他都已经龙生九子了,不育又有何打紧?” 老头子心底暗叹一句,这丫头真邪门,便叹道:“那便是对付中宫的那位咯?” 芜歌不置可否。若是在此之前,她对那个被保护在深宫大院里的仇敌,还存了一丝仁慈之念,在听完嫂嫂的遭遇,她绝对不容自己心软半分。 她冷冰冰地看着老头子:“你一直都说愧对于我,如今是你该还我的时候了。” 老头子吃瘪地说不出话来,只长叹一气。 “放心,这方子我不会说出去是你给的。” 老头子冲她翻了个白眼:“这么阴狠的东西,难不成你能骗世人说是心一那个菩萨心肠出的?” 谈及心一,芜歌不说话了。 “罢了罢了,方子我给你。至于你要干什么,老头子我也管不着了。从此之后啊,老头子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欧阳不治烦不胜烦便懒得烦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做派。 “嗯。”芜歌笃定地点头。 第137章 万无一失 欧阳不治忧心忡忡,不知那个邪门的丫头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芜歌要了那个方子后,似乎就真的只当是有备无患,并无动静。 她除了在病榻前照顾芙蓉,就是翻阅商行的账簿。哦,这几日,她开始出府巡店了。为了出行便利,她依旧做从前的玄色男装打扮。 若非得说她有何异常,那便是她对商行的事务太过上心,有几夜都没回公主府歇息,就歇在隔壁的商行里。那里是曾经的徐司空府,如今成了天下第一行在京城的据点。 芜歌想住回故居,倒也算人之常情。义隆在收到每日的线报后,并未干涉。 他们的关系也被卡顿在了原处。虽然有了那纸封妃圣旨,但朝堂上知晓此事的人都很少,更勿论民间。便连借出嫡女之名的潘氏一族也异常沉默。潘氏如今唯皇帝马首是瞻,皇帝态度晦涩,潘氏自然不敢张杨自家族谱里出了一位娘娘。 对入宫一事绝口不提,成了义隆和芜歌之间的某种默契。更默契的是,两人似乎都在避免再见。邱叶志离世当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义隆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每日都出宫探望皇姐。甚至芙蓉病情告急,他也就姗姗来迟了两三回。每回,芜歌都出府不在。 这场静默的拉锯战,双方都没率先打破僵局的意思。 连病入膏肓的芙蓉都看不过眼,屏退左右,拽着芜歌的胳膊,满目乞求:“幺儿,眼下不是斗气的时候,服个软,便海阔天空了。” 芜歌看着瘦得脱了形的嫂嫂,心疼地抚了抚她的手:“嫂嫂放心,我早不是过去任性的性子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摇尾乞怜是最无用的。邱叶志以死劝谏,他终究还是动摇了。哪怕我服软,也不见得能得偿所愿。我没在斗气,只是在做万无一失的准备。” 芙蓉惊疑地看着她。 “嫂嫂。”芜歌为难地垂眸,紧了紧芙蓉的手,顿了顿,才接着道,“齐哥儿能提前交给我吗?” 昏暗的眸子颤了颤,芙蓉攀住芜歌的手,借力稍稍撑起身子。 芜歌急忙托住她的背:“嫂嫂,你别急,若是你不愿意,我们再从长计议。” “你……你是想?”芙蓉欲言又止,眸底泛起泪意来。 “是。”芜歌点头,“嫂嫂,你怕是还不知道庆儿发生了什么。总之,齐哥儿是徐家嫡支唯一的血脉。我答应过父亲,万死也要帮他保住血脉。我绝不容齐哥儿有事。” 芙蓉不支地躺倒回去,泪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她抿抿唇,才道:“如此,小乐儿也一起吧。” 芜歌怔了怔。 芙蓉偏着脑袋,紧握住芜歌的手,笑看着她:“他们跟着姑姑,我和你哥哥才放心。” 芜歌落下泪来,笃定地点头:“嫂嫂放心,我豁出性命也会保住他们的。” 芙蓉哭笑着直摇头:“不,幺儿啊,你也要保住性命。你别怪我自私,硬是要把你哄骗回来。我是没有法子。但凡我经事一些,也不至于……”她泣不成声起来。 “别哭。”芜歌赶忙伸手为她拭泪,“嫂嫂,别哭。” 芙蓉哽咽不止:“你不晓得,我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乔郎在万鸿谷的模样。我虽没亲眼瞧见,可梦里,梦里不晓得见了多少回。是我太懦弱。” “不是。”芜歌也跟着哭了起来,一个劲为她拭泪,却无论如何都拭不干净。 “你放心,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做吧。我熬也会熬到能咽气的那刻。” 听完这句,轮到芜歌泣不成声。她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一种生离死别是能再让她痛彻心扉的。可眼下,她想挽救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却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她甚至要剥夺这个女子身前唯一的慰藉。 反倒是轮到芙蓉宽慰她了。芙蓉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虚弱地笑道:“你知道我从前为何总不愿意叫你幺儿吗?幺儿这个乳名太甜糯了,我听着就有些妒忌。” 芙蓉的唇畔扬起静婉笑意,倒可见曾经明媚不可方物的影子:“我若随着他们这样叫你,总觉得把自己叫老了,感觉和你成了两代人。” 芜歌哽咽着笑了笑:“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知道族学里,旁支的那些姐妹私底下都叫我妖儿怪。” “哈哈。”芙蓉难得爽朗地笑出声来,“还有这样的趣事?她们当真是胆儿肥。” 芜歌有意哄嫂嫂开心,俨然拉起了家常:“她们才没胆,只敢私下嚼舌根,见了我却巴结得跟什么似的……” 姑嫂两人叙旧了半晌,直到芙蓉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芜歌替她掖好被子,才起身离去。只是,她没回公主府的住处,反倒是去了隔壁的商行。 她在商行的住处是曾经的闺阁,芷兰院。她回到商行,也没回芷兰院,而是径直回了账房。 如今的账房是徐献之的书房。书房里的古玩陈设,早在抄家时被官府洗劫一空,便是父亲生前的笔墨珍藏也一无所剩。 徐司空府只剩干瘪的躯壳。若不是六嫂回京赎回宅子后,稍稍做了一番修葺,这处院子只怕更加萧索。 芜歌和六嫂惠芝进了账房,便锁紧了房门,门外,还安排了十九把守。 芜歌径直走向从地到天的整面书柜,取下一块隔板,摸索着扣开了机关。滑索咯吱,书柜一分为二地分开,露出一处密道。 芜歌和惠芝一前一后拾阶而下。这密道又黑又长,惠芝掌着一盏素灯,昏黄的灯光只堪堪照亮几步开外。两人俱是静默,只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幽幽回荡着。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石室很开阔,甚至还开了小小的天窗,从窗口可以望见夜幕的点点繁星。这处密室设计机巧,是开凿在花园的假山之下,这天窗是假山的石雕造型,远远瞧着,难以发觉底下别有洞天。 临近月圆了,芜歌瞥一眼天窗。石室里,已有芜凰营死士迎出玄关来:“主子。” “是今日拆线吗?”芜歌问。 “广陵子说要等主子您来,才肯拆线。” “嗯。”芜歌走过玄关通道,直抵石室。里头,一个男生女相,妖娆至极的年轻男子,回头向她抛了个媚眼,就又扭回头看向睡榻上静卧的小小孩童。 那孩童四岁光景,光着脚丫子,一身粗布麻衣,小小的脑袋缠着绷带包得像颗粽子。 “你给了他吃了什么?”芜歌见那孩子一动不动,不悦地看向广陵子。 广陵子瞧样貌,不过二十多岁,声音也极是妖媚:“不过给他吃了点甜口,哄他乖乖睡着,别耽误我干活罢了。”他挑着兰花指,那只手比起他那张毫无褶皱的脸皮来说,显得格外皱巴。 芜歌瞥一眼他的手:“你要下回还开千金的买卖,记得先顾浩自己的卖相。” 广陵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吃惊地睁了睁眸子,像是骇了一跳,顷刻又不以为然地伸出兰花指,隔空假戳芜歌:“你个死鬼,吓死我了。这手保养起来比脸皮可简单多了,随便拉扯几下。”他睨一眼芜歌光洁嫩白的手,不服气地轻哼道:“至少能与你的不相伯仲。” 芜歌没空跟他耍嘴皮子,不耐地说道:“拆吧。若是不像,我就当你是说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广陵子柔媚地反问。 芜歌抛过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那广陵子扑哧笑出了声,真是好不妖娆:“说把我的脸皮扯成包子皮那句?” “嗯。”芜歌点头,“别磨蹭了,快动手吧。” 一直静候在她身侧的六嫂惠芝禁不住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她也不晓得小姑子是从何处找来这么个货色,分明是个男的,却比女子都妖娆百倍,每每瞧见直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小姑子说,这广陵子是整容圣手,拉皮削骨,这世上就没他整不出来的脸。 广陵子双手翻飞地拆解那小童头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着,边绕边说笑:“唉,上回我跟你说的买卖,你再考虑一下呗。”他的目光狠辣地扫向芜歌的脸:“虽然你这张脸已是倾国倾城,但是,只要我稍作润色,就能更上一层楼。” 芜歌的目光胶着在那一圈圈的纱布上,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不需要。再说,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广陵子夸张地抚住自己的脸,笑道:“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永驻容颜的,没银子哪成?” “也没觉得你永驻的容颜有多倾城。”芜歌很不满广陵子过于懒散的医者做派,催促道,“我没多少时辰可以耽搁,你快些办正事。” 广陵子娇瞪她一眼,又开始手下动作,嗔道:“等你到知天命的年纪,还有我这么一张容颜的时候,再来说大话吧,哼。” 惠芝讶异地张了张,仔细打量起这妖媚男子的容貌来。这哪里是知天命的年纪啊?分明才二十出头嘛。 “早知道你找我是这样一笔买卖,我才不接呢。”广陵子骄横地斜一眼芜歌,“人家看中的明明是你的脸,偏给我整个小毛头,真是。”他话音落下,最后一圈绷带也被解开,露出孩子紧闭的眉眼。 芜歌紧张地定睛瞧着,是了,的确是像的。 广陵子见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好笑地笑了两声,故意慢下手中动作:“不是我吹牛,这天下,只有出不起的价格,没有我整不出来的脸。” 芜歌全然没理睬他,自顾瞧着这张小脸,三分像芙蓉,七分像乔之。当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激动地靠近一步。 “唉,猴急什么?”广陵子娇臂一拦,道,“还没拆线呢。”说着,一手执银剪,一手执银针,双手交织翻飞地沿着发际线和下颚线拆着线。 “会留疤吗?”芜歌接着灯光,定睛看着那些细微的针眼疤痕。 “他年纪小,能长个七七八八的。不过啊,也是年纪太小,骨骼未定,现在像,将来未必就是原主的模样。” “有没有可以短期内祛除疤痕的药膏。” 广陵子一听,眸子就亮了:“有啊,只要你花得起银子。” “少不了你的。”芜歌的目光悉数都落在孩子的脸上。一侧的惠芝瞧着这张酷似齐哥儿的脸,惊得目瞪口呆。 临走前,芜歌对广陵子道:“明日我会把孩子带走。但你还得在这里留些时日。过两日,我会再带一个女娃过来。” “啊?我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窟里都待了半个多月了,都会生蛆了。”广陵子撒娇卖萌地比着手指,点点画画,“这还有完没完啊?我可没说一定接额外的买卖的。” “你做得很好,事成之后,价格翻倍,只你必须听我的。” 广陵子见钱眼开地连连点头:“有钱就好说。” “有钱赚也要有命花才是福气。你若把这笔买卖泄露半句。”芜歌的目光斜向身后的死士,清清冷冷地看回广陵子。 那妖娆老头儿哼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否则凭什么在江湖上立足。我晓得的。” 芜歌这才领着惠芝,静默地离去。直到回到账房,惠芝才有些缓过神来:“幺儿,人是像极了。可这孩子会乖乖听话吗?毕竟还这么小。” “他只是长期营养不良,才个子显小,其实已经六岁了,很懂事的。”芜歌之所以在牙行一眼挑中这个孩子,就因这孩子眼中的倔强劲。对于利用一个贫民孩子涉险,她也自觉卑鄙,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他想为娘治病,也不想姐姐被卖进窑子里。他会乖乖听话的。”芜歌越说越自觉卑鄙,语气都弱了下去。 惠芝抚了抚她的胳膊,轻叹着宽慰道:“别多想了。这孩子在牙行被贩卖为奴,未必就比如今幸运。” 芜歌解嘲地笑了笑:“六嫂不必担心我,我早不是善良之辈了。” 翌日,富阳公主撑着病体,带着一双儿女,乘坐马车,绕了足足半条街才绕道进了商行。公主说,她想在弥留之际,在去看看曾经与驸马拜堂成亲的喜堂。 故地重游,不过一个时辰。公主进旧司空府的府门时,还强打着精神,是坐着步撵进去的,出来时,整个人昏昏沉沉,枯槁的脸上还挂着斑驳泪痕,竟是用担架抬着上的马车。一双儿女绕着担架哭哭啼啼的。 第138章 以退为进 富阳公主府和天下第一商行的一举一动,不单义隆密切关注。齐妫也在暗中监视。她如今有了到彦之这个眼线,但凡那个妖女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及时知道。 “那个妖女亲自贩粮去北地?”齐妫才不信妖女会为了银子,而放下奄奄一息的付总和蚀骨的仇恨。 翠枝道:“嗯,听说是商队遇到马贼,白白丢了一批粮食。她要亲自带人抢回来。” 齐妫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这种鬼话骗谁?”转念,她阴沉了眸子:“皇上是追出宫了吧?” 翠枝缩了缩脖子,不敢妄议主子的行踪,只不得不当传话筒:“嗯,到统领吩咐奴婢告知娘娘,秋婵一事,他做不得主,还得看皇上。至于徐芷歌贩粮北去的事,之所以告知娘娘,是想娘娘做好那人即将进宫的准备。” “哼。”齐妫冷哼,“以退为进的伎俩。她以为她入了宫,就能奈何得了本宫?” 当芜歌领着马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建康城,连义隆也觉得这是小幺终于沉不住气,要玩点把戏了。其实,小幺能隐忍到此时,已在义隆意料之外。 曾经的小丫头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转念,他又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想当初,她在狼人谷,目不能视时,其隐忍和决绝,令好多男儿都汗颜。小幺若是从小接受训练,也许是比他更优秀的杀手。 小幺绝对是最肖徐献之老匹夫的。 义隆愤然扬鞭,狠抽马背。他当真恼恨情根深陷的自己。只是,他清楚地知晓,他容不得小幺再回北地。 他也恼恨优柔寡断的自己。若不是邱叶志以死劝谏,他早在捎信北上,送去那枚贴身的护身符时,就已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无论有多难堪,都要夺回小幺。 只是,邱叶志的鲜血,到底让他望而却步。也许不止是邱叶志的死那么简单,他对小幺在北地的过往是介怀的。 他不是北地的那个胡蛮子。蛮人的文明和传统里,不曾有女戒女贞那样神圣不可亵渎的教条。蛮子皇帝娶再嫁女,比比皆是。 可他不同。他虽是杀手,却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是泱泱大国的君主,他的嫔妃哪个不是清清白白地委身于他,死心塌地地等他垂青? “驾!”他领着一队禁军,循着北上的官道,一路追上去。 商行的马队是清晨出发的。芜歌并未做遮掩,换了一身玄色男装,领着马队,押送着粮车,大大方方地出了城。 商行的马队,通常一走就是几个月,爬山涉水,鱼龙混杂。除了商行的管事,还有聘请的护卫,搬运的小工,好点的马队甚至会带上几个厨娘。厨娘一般都是小工的亲眷。 芜歌的商行,规模不小。车队里,光厨娘就有五个,三个年轻的,两个奶奶辈的,都有些亲缘关系。其中,两个厨娘,还拖家带小,一个领着四五岁的小毛头,一个背上背着个奶娃娃。厨娘都在最后头的杂物车上。 车队走得并不快,夏日日头正烈,芜歌早躲进马车里歇凉,十九随着,婉宁留在公主府照看芙蓉。 义隆是在晌午时分,赶上他们的。便装的铁甲军,黑压压地追赶上来,惊得马队的护卫,俱都操起了家伙。 铁甲军都是单骑,不多时就把车队团团围住。 十九挑开车帘,芜歌半晌,才慢悠悠地下车,虽做的男儿装扮,但显然是惺忪才醒,一双美眸慵懒地眯了眯。 烈日骄阳下,她仰头望向立于马上的月白男子。背着光,那张清隽的面容瞧不清楚表情,只月白袍子的锦绣纹路在日光照耀下闪着一圈银光,瞧着真有几分仙人才有的玉树之姿。他身下的追风马,认得芜歌,欢快地踢踏着蹄子,是想靠近来的,却被仙人般的男子扯紧缰绳勒了回去。 “随我来。” 堪堪三字,义隆就掉转了马头,驱着马走向官道一侧的林荫深处。 听语气,皇帝是极度不悦的。 芜歌解嘲地敛了眸,扭头吩咐众人:“就地休息片刻。我去去就回。”她移眸看向十九,用手遮了遮毒辣的骄阳:“去,给我取顶帷帽。” 十九怔住:“主子,您出行时未带帷帽。” 芜歌似是才想起自己做的是男儿装扮,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便给我撑把伞。” 到彦之扭头看了芜歌一眼,不由蹙了眉。这个女子,分明生了一张清纯至极的容颜,眼下顾盼生辉,还是十八少艾的纯真模样,也难怪主子对她念念不忘。若非知晓内情,绝对是想不到她竟有那样的手段和韧性。 十九依言为芜歌撑伞,两人慢悠悠地,半晌,才走到那片林荫处。 义隆已背手在树下等候多时。 芜歌看着他的背影,故意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来了?” 义隆回身,清浅地看着她,语气早已褪了方才的不悦,听着辨不清情绪:“朕的淑妃都出城北上了,朕能不追上来?” 芜歌笑了笑,一双美眸像种进了阳光:“我以为我只在富阳公主府,扮演潘淑清时才是你的淑妃。” “那你现在是谁?”义隆问,眸底压下的不悦又浮了起来。 男装打扮的芜歌,笑容格外多,然而此时,也敛了笑:“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你若不满意住在公主府,大可跟朕明说。”义隆自觉又回到曾经的十年,他从前也时常用这种隐忍的长者语调,训诫那个任性的丫头。 “我没有不满意。你第一回要我做潘淑妃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想住在宫外头。是你执意要封我为妃的。”芜歌的语气很平淡,“哪怕这次是我主动提的,我也没存要进宫为妃的心思。” 她轻嘲地笑了笑:“如今这样很好,各得其所。皇上想做回年少时的春梦时,就出宫找我寻欢,想重归现实时就回宫去当你的皇帝。你只用兑现承诺,把齐哥儿认在你的淑妃膝下就好。而我,在皇帝没空临幸的时候,用不着做个深闺怨妇吧?我现在就要北上运粮。” 义隆的脸色在听到“春梦”和“寻欢”字眼时,蓦地阴沉了。他张了张嘴,却有些词穷。 芜歌又敛了笑,垂眸间有些落寞凄婉:“你肯定觉得这是我以退为进的伎俩。当真是你想多了。认识这么多年,你的脾性,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你既然铁了心要护住你的阿妫,我何苦自讨没趣把自己送进深宫里受罪?我也没安北逃出境的心思。开弓没有回头箭。建康有我需要守护的人。” 她抬眸,理直气壮:“我当真得去一趟滑台。要不是徐湛之默许,哪里的马贼敢劫我的东西?旁的人去,不管用。” “如今皇姐危在旦夕,你说你要贩粮北上,你自己觉得可以自圆其说吗?”义隆探究地看着她,“贩粮也好,徐湛之也好,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他其实想说的是,你曾经深爱,不惜以死相护的人,眼下都算不得什么了。 芜歌轻嘲地笑了笑,眸底却翻涌起泪意来:“若我说,我就是不想亲眼看着嫂嫂咽气,才想走呢?” 义隆怔了怔。 眸底的氤氲雾簇成雨,芜歌移眸看向葱葱绿绿的树木:“阿车,我再看不得亲人离世了。”泪滑了满脸,她瘪嘴哭得像个孩子:“那种滋味,你不会明白的。” 义隆越发怔然。上一回看她这样哭,还是在平坂,那时,她看到他中了毒,也是瘪嘴哭得毫不收敛。 他不由走了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婆娑着湿哒哒的泪水。 芜歌咬唇,低埋着头,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别哭了。”义隆轻拍她的背,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她的心机了。哪怕是心机,这样的撒娇和示弱,也是受用的。 芜歌抬眸,哽咽道:“舍弃我的人,是你。再招惹我的人,也是你。优柔寡断,欲断不断的人,还是你。你想要的不过是个任你捏圆搓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哪怕是这样,我也应下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义隆的手卡在她的脸上,泪水落在指缝,他头一回觉得泪水是炙烫的。他迷惘地说道:“朕也在想,你我还能怎样。若是可以重来,朕不会去金阁寺劫你,朕会在你十六岁的生辰,举行一场比五年前更盛大的婚礼,朕会燃一夜的烟花,让建康成一座不夜城,让天下人都膜拜朕的皇后。”他说着说着,眸底也染了几分清润的潮意。 芜歌本就泪流满面,闻言,只是泪水淌得越发汹涌罢了。她想说,若是可以重来,她会选择从不认识他。可是,她连说实话的资格都没了:“阿车,你又在哄我了,明知这不可能。” 她拂落他的手,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义隆反手握住她的手,揉在掌心,郑重地说道:“随朕回宫吧。”来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留她在宫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芜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两相对视,终究是她先敛了目光,声音染了一丝怅惋:“我不会随你回宫的。你对我从来没有义无反顾的心。” 她笑了笑,眸色染了凄婉之色:“因为邱叶志,你又动摇了。阿车,你永远不会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但凡你想过,就会明白,我重回这里会有多难。”笑意褪去,眸底干涸的泪意又染了潮意:“比你的阿妫要艰难百倍。哪怕她被废了,她还有母家,有联姻,有夫君。” 她舔了舔唇,接下来的话有些哽咽:“阿车,我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个。连姓氏和名字都没有。” 义隆觉得心口有些不适,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词穷。 而芜歌已经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别说我有你的情意,别说我是什么狗屁潘淑妃。阿车,你从没给过我什么。”她摇头,喃喃:“从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她硬声,泪滑落下来:“我是想杀了袁齐妫。我远不止想杀了她。可我杀不了啊。我和我想守护的人,性命全捏在你手里,我能奈她何?人为刀俎,我才是鱼肉。” “小幺。”义隆的声线,因为起伏的呼吸而微微不稳,“朕——” “阿车。”芜歌打断他,“我早就说过你容不下我。但凡我过得顺遂,你都会辗转思量,对我是不是过于纵容。非得是我多灾多难或是天涯两隔,你才会生出不舍和追怀来。” 她解嘲地笑了笑:“我不会随你回宫的,我还不想死呢。你以为你的阿妫是善类?不叫的狗才咬人。她害我伤我,哪回是没得逞的?” 义隆的面色褪得苍白。 芜歌已抽回了手,从腰封里取出那枚泛黄的平安符来,低瞥一眼,交到了他手里:“我再不会重蹈覆辙了。阿车,你若做不到义无反顾,你我就是如此了。”她凄凉地笑了笑:“皮肉交易罢了。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掌柜。我与你的阿妫,一个宫外一个宫里,河水不犯井水。你要拉一张潘淑妃的遮羞布,那是你作为皇帝的体面。我就一点要求,别干涉我的自由。” 她微扬了下巴:“我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哪怕是出卖自己的妓子,也有自己的体面吧。滑台,我是非去不可的。你若怕我会逃,尽可以派铁甲军跟去好了。我也乐得省下护镖的银子。徐湛之放我的粮,看着粮队出滑台,我便回来了。也许,还赶得及给嫂嫂扶灵。” 她捂着脸,深吸一口气,便转身离去,徒留义隆站在原地,静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义隆错觉心口那处旧患又被撕裂开了。他不懂,为何他与小幺兜兜转转,总是绝境。小幺方才的话,他毫无辩驳之力。也许,小幺是对的,在他心里,对小幺总是心怀芥蒂的,从前是因为她是仇人之女,而今,是因为她是宿敌之妇。 义隆觉得不仅是心口被撕裂,连脸皮都被撕裂了。他从前就理亏,他是没资格怨恨小幺的,平坂的两情相悦,被他舍做了始乱终弃。他杀了她的父兄,覆灭了她的家族,他们在承明殿和狼人谷的种种也不过是场交易。他没资格要求小幺为他守节。 便是小幺南归,也是他强逼来的。可逼来了,他便又开始计较了。情之一事,他当真如小幺痛骂的,卑鄙至极。 他望着玄色背影,一路走远,钻进马车,直到浩浩荡荡的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还在静默地望着。 第139章 无心杀手 十日后,芜歌站在滑台城的谯楼,目送押粮的商队,浩浩荡荡地出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最后头的那辆驴车上,那里的小毛头承载着徐氏一族的香火和血脉。 粮队出城是六嫂惠芝亲自领队,徐湛之的亲卫队一路护送他们到十里亭。那里,魏国的芜凰营和郯郡商行的镖师会前去接应。 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你山长水远赶来,不会单单是为了这几车粮吧?”徐湛之走到芜歌身旁,循着她的目光,望着北去的车影。 前一批的几车粮被马贼打劫,是芜歌去信要徐湛之安排的。她敛眸:“拓跋焘东伐有几分胜算?” 徐湛之怔然,偏头探究地看着自家妹妹。拓跋焘是八日前开拔东征的,那时,芜歌已领队从建康运送第二批粮食北上了。这时机挑得真真有些凑巧。“你担心他?” 芜歌偏头,与昔日的二哥对视,目光坦荡:“他是晃儿的父皇,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盼着他好了。” 徐湛之移眸,望回北边:“拓跋焘领兵至濡水,令安东将军奚斤征发幽州的劳夫和密云的丁零族,齐聚万民,运送攻具。若我预料得不差,两军将在燕都龙城会师,左右夹击龙城。” “他取道辽西,较之幽州南下,是容易还是艰难?”芜歌问。 “自然是更难。” 芜歌便垂眸,不言语了。那个崇武如痴的男子,分明答应过她,不再轻易以身犯险,而今却又故态复萌了。领军打仗,永远是自己挑最硬的骨头啃。他就不想想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襁褓中的晃儿该如何是好? 徐湛之眼见她一脸落寞忧愁,叹道:“拓跋焘英勇盖世,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即便取道辽西,应该也难不倒他。” 芜歌沉吟片刻,便岔开话题:“你在袁齐妫身边是安插了眼线的吧?” 徐湛之蹙眉,探究地看着她。 芜歌定定地看着他:“把人拨给我吧。留你手里也不过是枚废棋。” 徐湛之应得爽快:“人可以给你。不过袁齐妫生性狡猾,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安插了一个宫女进去,也只是个粗使洒扫,派不了大用处。否则,她哪里活得到今日?” 芜歌轻哼:“死是最容易的。她满手罪孽,只是一死,未免太便宜她了。” 徐湛之莫名地觉得有些瘆人,不由看向芜歌:“你打算如何做?” 芜歌轻嘲地笑了笑:“宫闱女子之间的倾轧,素来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又何必知晓?”说完,她便转身,边说边离去:“我该启程回京了。” 魏国东征军打探到第一商马队的行踪时,拓跋焘正在围攻石城。 魏燕边境,兵荒马乱,早已没有商队出没。是以,第一商足足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出现在石城郊外,才一露面,就被神鹰营团团围困。 领队的管事,不慌不忙地自报家门:“第一商奉掌柜的吩咐,前来给陛下送粮。” 神鹰营掀开马车上的遮雨牛皮,每辆马车上都是足足数十担上好米粮。 待神鹰营押送这批粮食进军营,上报拓跋焘,拓跋焘连沙盘上的战局都顾不上了:“商行的人呢?” “卸下粮车就走了。臣等见他们确实没有可疑,便放行了。” “混账!”拓跋焘怒骂一句,便翻身上马,追出营帐。待他追到郊外押粮的地方,商队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他望着苍茫的天际,只觉得心口莫名地翻涌着酸涩的憋闷之意。 他疾奔回营,赶到粮草库,眼见那批堆成小山的粮食,那种憋闷的酸涩感越发汹涌。 崔浩是最懂他的心意的,上前劝道:“陛下,娘娘还是心系您的。这么大批的粮,一路从江南运到此处,怕是极不容易。” 拓跋焘回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率性地置气道:“朕缺粮吗?” 崔浩吃瘪地敛了眸,北方之地,连年征战,虽然是从胡夏柔然搜刮了一些金银,但粮食并不是很充裕。这批粮堪称是雪中送炭。 拓跋焘心底是明了的,可越是如此,心底就越憋屈。他不需要她的粮食,他需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 有时,他当真恼恨那个狠心的女子,欲擒故纵的把戏玩的是炉火纯青,分明无情却隔三差五地蛊惑他,总给他被牵挂和心系的错觉。 他半晌才平复下心绪,问道:“宗爱有消息来吗?” “报平安的消息一直都是有的,宫里没什么异常。”崔浩顿了顿,“不过,云中倒有消息,昭仪娘娘不单请了离宫的太医,还从民间宣了郎中,瞧情形,病得不轻。” 拓跋焘微怔,旋即,蹙了蹙眉:“派人打探下虚实。”玉娘的生性,他是了解的,前番捎信恳求回京没有得逞,佯装抱恙也不是不可能。 崔浩犹豫一二,又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焘心情不好,不耐烦地说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直说。” “嗯。微臣听说太后娘娘近来有些异样。” 拓跋焘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她还在给云中捎信?”姚太后想联合玉娘,他之前就是知晓的,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崔浩摇头:“听说太后娘娘收养了一个女子,私下以母女相称。” 粮仓里,空气闷热,拓跋焘转身走出粮仓,厌烦地说道:“那人什么底细?” “像是赫连吟雪,只是不好证实。” 拓跋焘陡地住步,紧接着,轻哼一声,这帮女子当真每一个是省心的。“且看看她们是闹什么幺蛾子再说。”他撂下这句就急匆匆回主帐…… 芜歌赶回京城的途中,就接到富阳公主的讣告。芙蓉头一夜睡下,翌日清晨没能醒来,侍女发现时浑身都僵硬了。 她是毫无征兆地睡过去的。芜歌想这样的过世,也不并不痛苦,嫂嫂也许在梦里又回到豆蔻年华与乔郎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或是又梦回了新婚燕尔的那段甜蜜时光。 饶是如此作想,芜歌还是止不住泪流满面。她是在芙蓉新婚翌日给公婆敬茶时,初见的嫂嫂。初为人妇的芙蓉,生得明丽动人,与倜傥风流的哥哥并肩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璧人。 那时,芜歌才七岁,瞧着娇艳的新妇,口甜地说道:“嫂嫂生得可真美。我长大了要有嫂嫂这么美,定能找个比哥哥还俊俏的郎君。” 童言无忌的说笑,惹得满堂大笑,羞得芙蓉满面桃红。这段往事,芜歌之所以还记得,只因娘和诸位嫂嫂在节庆时,总忍不住旧事重提。每每说起,都是哄堂大笑。 直到十三岁那年,满屋子女眷又旧事重提,芜歌羞红了脸,嗔道:“你们有完没完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还没笑过瘾啊。” 芙蓉笑着圆场:“嗯,我家有女初长成,芷歌如今的模样瞧着已比我好上许多,将来长开了,更是要把我给比下去,找的郎君也比乔郎更俊。三弟是诸位皇弟里模样最俊的。” 满屋的女眷笑得越发开怀。那时,宜都王已向徐献之提亲,声称等芷歌成年后便上门迎娶。 芜歌羞得无地自容,差点没跺脚:“嫂嫂,你堂堂公主,怎么也跟她们一样啊?” 芙蓉笑得好不明媚:“我跟妯娌姐妹们又有何不同?还不都是徐家妇吗?” 芜歌回想起那个娇艳的公主,她当真是爱惨了哥哥吧,才在徐家处处纡尊降贵,刻意舍弃皇家公主的排场和威仪。 “快马加鞭,晚上也不歇店了,就宿在马车里,赶紧回京吧。”芜歌在林荫下的那段说辞,真假参半,只是为了亲自护送齐哥儿逃去郯郡。她怕生离死别,却更想送那个娇艳的公主走完最后一程。 日夜兼程,三日后的午后,芜歌终于赶回了公主府。那时,满府都已挂满了丧灯。 她知道,上一回司空府为她挂满丧灯时,嫂嫂哭得差点动了胎气。而今…… 她跨入门槛,接过婉宁送上的孝服和孝带,木然地披裹在身上。 时已酷暑,知了声噪,她来不及去后院更衣,直接就披麻戴孝地进了停灵的祠堂。 那里,一高一矮跪着的两道小小身影,蓦地刺痛她的双眼。 小乐儿哭得嗓子都哑了,跪着双肩一抽一抽的。小小的“齐哥儿”状若痴傻地望着棺木,空洞的眸子里泛着干涸的潮意。 “乐儿,齐儿。”芜歌跨入灵堂。两个小家伙闻声望了过来,小乐儿哇地哭出声,摸爬着起身扑向姑姑,可跪得时间太长,一起身就栽倒下去。芜歌一把搂住她。 “姑姑,姑姑,呜呜……”小乐儿嘶哑着嗓子,嘶声痛苦着。 “乐儿,不哭,姑姑在,不哭。”芜歌轻抚着小乐儿的背,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是懂事的年纪,纤细的后背轻颤着,惹得芜歌的心也跟着抽痛。 齐哥儿痴痴地跪着,呆呆地看过来。 芜歌冲他伸出手:“齐儿,到姑姑这儿来。” 齐哥儿迟疑了片刻,便跪行着移了过来。芜歌一手搂住他,宽慰道:“齐儿不怕,姑姑在,姑姑会保护你的。” 小家伙到底年岁小,经过连番的惊吓和变故,早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时下,闻声,竟也哇地哭出声来。 一旁的嬷嬷瞧着直抹眼泪,也稍稍放下心来。她总觉得齐哥儿因为母亲离世,遭受了太大打击,近来一直闷声不语,都形如痴傻了,见他哭出声,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芜歌回府后,公主府才算是有了主心骨。虽然丧礼有宫里来的管事公公打点,但府里的两个孩子是只认姑姑的。 芜歌从午后一直忙到入夜,这才哄着两个孩子入睡了,只身来到灵堂。 她抚着楠木棺木,跪在了棺木一侧:“嫂嫂,齐哥儿一切安好,小乐儿也会好的,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 不知跪了多久,她扶着棺木起身时,只觉得头昏眼花,一霎气短胸闷,眼前一黑,竟栽倒下去。 再度醒来,芜歌是在卧房里,人中疼得厉害,鼻息间尽是藿香正气的苦涩涩味。她迷惘地撑起身,心口还是堵闷,视线也还有些模糊。 灯光昏暗,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榻前坐着的人是谁,神志立时就清醒了几分。 “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她问。 义隆没答她,只弓腰从榻尾取来靠枕,塞在她身后。 两人一时靠得很近,芜歌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靠着软枕坐好,目光落在已经换过一新的里衣上,不由惊了惊。她这才惊觉,头发也洗过的,应该才被人熏干,还透着干花的淡淡香味。 义隆觉察到她的不自在,解释道:“朕才来不久,是你那丫头给你梳洗的。” 芜歌悬着的心,这才安稳了几分。 “好好的,怎么中暑了?”义隆的目光带着清淡的责备,“欧阳不治说你近来操劳过度。你身子骨不好,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倒是想还回去不成?” 芜歌从前还是小幺时,对阿车这样的关切责备,是毫无招架之力的,而今听着,除了厌烦就是觉得疲沓。她垂眸,不吭声。 义隆见她如此,便默了声,只静默地看着她。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小幺为何会为了区区几十车粮食而北走千里。等那个胡蛮子东征,他俨然猜到了几分。再到昨日收到燕国来的密报,他才确信了。 那刻,那种剜心的痛楚,若换作从前,他必然是忍不住雷霆之怒,只怕会向小幺兴师问罪的。只是,这些时日,他扪心自省,才恍觉一切问题的根由都在于他自身。 他从三岁起就被打磨成一个无心杀手。邱叶志灌输到他脑海的无情无爱之说,使他早失了爱的能力。他只懂自己爱小幺,却并不懂得如何爱她,甚至,若不是小幺假死北上,他遍寻天下都不得她的踪迹,他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懂。 小幺说的义无反顾,他的确是没有的。 “小幺,我们重新开始吧。”义隆伸手覆上芜歌的手,紧了紧,“随朕入宫,七日后是个良辰吉日,到时你把齐哥儿认下来。” 芜歌微怔地抬眸。 “你我就住在清曜殿,那里清净。若是你嫌那里不舒心,想偶尔住来公主府或隔壁,也是可以的。朕都依你。”义隆伸手抚住芜歌的发,把她代入怀里,“朕往后除了爱你,护你,不会再苛求你。” 他拥紧她,笃定的话语更像是在催眠和蛊惑自己:“我们从前能两情相悦,朕相信,只要朕以心换心,假以时日,我们还是能相濡以沫地相守白首的。” 芜歌像是还没从中暑的迷糊中清醒过来。她迷惘地仰头,正正撞上义隆俯视的目光。 “小幺,朕若说爱你如己,你必然是不信的。可朕……”义隆轻嘲地勾唇,下巴抵着芜歌的额,“朕骨子里还是个无心杀手,在朕心里,性命才是唯一需要牵挂的事。你和朕的性命一样重要。可朕除了惜命,并不懂得如何过活才是快活的。” 他低眸,吻了吻芜歌的额:“小幺,朕一点都不快活。朕最快活的时候是在平坂。可当初,朕也没觉得那是快活。直到失去你,这五年,于朕,都是暗无天日。朕只想夺回你,却不知如何安置你。” 他紧搂住怀中绵软的女子,下巴蹭着她的发:“一步错,步步错。朕不想再错失你了。朕只想睁开眼就能见到你,闭上眼就能拥住你。前尘过往,甚至你还爱不爱朕,朕都不想再理会了。朕就是想得太多,计较太多,你我才成了今日这般田地。” 他闭目:“往后,朕只想跟你快活地过日子。” 芜歌一直都没说话,哪怕被他拥得近乎喘不上气,她只双手迟缓地攀住他的背。 直到义隆在她耳畔问:“小幺,我们今夜就回清曜殿,好吗?”她深吸一气,吐了一声,“好。” 第140章 各归其位 在芜歌的记忆里,阿车不是这样的,刘义隆和狼子夜也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男子,让她陌生又熟悉。 马车原本都已开往宫门了,但义隆却心血来潮地改了目的地。 “去平坂。” 义隆吩咐完侍卫,就退回马车里,揉了揉芜歌的手:“困了倦了吧?”他边说边揽了她入怀:“靠着朕睡会吧。估摸着要快天亮才能到。” 时值酷暑,虽然马车底下安了冰块,车厢里不算特别闷热,但两人依偎着还是热的。为了散暑气,车帘用的是纱帐,随着马车的颠簸,纱帐一颠一颠的,有星光月光投落进马车里。 芜歌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平坂,然而,这个男子信誓旦旦地想要改头换面,与她重新开始,眼下的局势是容不得她说不的。 她温顺地点头:“嗯,我的确是累了。”她闭上眼,在义隆肩头蹭了蹭,似在寻找舒适些的位置。哪晓得义隆扳着她的脑袋,搂着她就枕在了自己的腿上,“这样会不会舒服一些?” 芜歌小猫似的嗯了嗯,翻身侧卧着,眼见呼吸就均匀起来。 义隆垂眸看着枕睡在腿上的女子,零星月光洒在她的侧颜上,镀了月辉后的小幺美得宛如一个睡仙子。他只觉得这样静谧地看着她熟睡,是一种近乎世界都宁静安好的幸福。 他伸手,拇指抚了抚她的脸颊,担心吵醒她,又缩回手去。 芜歌觉得她演戏的伎俩,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她心绪难平,分明是无法入睡的,枕在他腿上更是如卧针毡,周身都有些僵硬,可她却硬生生地装睡装到一个武林高手都觉察不出的地步。 她的脑海翻来覆去了种种,送走了齐哥儿,再寻机会,送走小乐儿,她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她与袁齐妫的生死较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义隆不知自己是何时竟睡着了的,他是双腿酸麻才醒来的。他想动弹,却下意识地停了动作。他睁开眼就见小幺环着他的腰,半张脸都埋在他怀里,依旧睡得香甜。 他不由勾唇笑了笑,酸麻的感觉似乎都散尽了。他生怕吵醒小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再感觉不到酸麻。 芜歌是被透过纱帘的曦光给照醒的。她醒来,便见阿车正垂眸笑看着她。她怔了怔,当意识到当下的姿势不知为何竟变成这般模样,她蓦地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感到羞耻。 “天都亮了?”她撑起身,为了化解尴尬无话找话。 “嘶——”义隆的双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她这一翻身倒似唤醒了那蚀骨的酸麻感,他不由轻嘶出声。 芜歌有些尴尬地僵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义隆也有些尴尬,搀着她坐起,捶了捶腿:“腿有些麻了。” 若换作从前的小幺必然是要娇俏地嗔他一句,“活该,谁叫你心血来潮来这里的?”可如今,芜歌觉得实在有些无言以对。她岔开话题:“是到了吗?” “嗯。”义隆有种从梦幻坠落现实的失落感。他的目光滑向窗外:“小幺,我们曾经约定好每年都要来平坂,每年都要出宫游山玩水的。” 他移眸看回她,眸底流淌着不加掩饰的深情:“对不住,整整迟到了五年,才兑现承诺。” 芜歌心口有些酸涩,她笑了笑:“你说过,人是要往前看的。” 义隆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们往前看,还有一辈子,我们就在这里重新开始。” 芜歌觉得这个执拗的男子,已经执念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了。然而,她要复仇所倚仗的也只剩这点执念了。 在眼角的酸涩来袭时,她放任那潮意吞噬眼眸,在一片迷蒙的泪雾里,她什么都没说,只勾唇勉强地笑了笑。 这样恰到好处的动容和酸楚,最是楚楚可怜,下一刻,义隆就紧拥了她入怀,他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终究是咽了回去。 自从他撕毁谋情谋心的假面具后,似乎就再也说不出甜言蜜语了。而且,小幺心底并不信他,他是知晓的。日久见人心,他想,他的真心和悔悟,不如用年岁来证明吧。 两人相携着下了马车。曾经避难的木屋距离他们不过几丈,沐在晨曦和朝雾里,带着沧桑的破败。 物是人非,说的莫过于此。 义隆偏头看着芜歌。晨光下,她的侧颜,较之五年前增添了成熟的韵味。他努力在这绝美的容颜里找寻那个俏丽小丫头的影子。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拎着木桶去溪边打水,回来时,一桶水晃荡得只剩小半桶。她气喘吁吁,累得满面潮红,就是站在如今的位置,撂下水桶,摊开手掌,沮丧地看着。 他还记得当时她噘嘴的模样,俏得不可方物。他赶紧走出木屋,迎上前夺过她的水桶,却被她双手捂住。 “哎呀,你出来做什么?欧阳先生说你余毒未清,得好好调理。你歇着吧。这点事,还难不倒我的。” 他想起那个捋起袖子一脸豪迈的小丫头,心口就泛着酸涩的甜蜜。 那个丫头还真被这穷乡僻壤被难住了,生火不会,熏得满脸黑烟,缺盐少油,只得靠野味去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在这逼仄的小木屋里,伺候他的一日三餐,还得捎上口味挑剔的欧阳老玩物。 他心底明明是感动的,却不曾对她道过谢。那时的他,愚痴到把这一切都视作是父债女偿。 “小幺,朕一直欠了你一句谢谢。” 芜歌闻声,偏头看向他。今日的他,似乎是当真不同了。她有些落寞地垂眸,道不清是演戏多一些还是当真是肺腑之言:“你明知我当初想要的不是谢谢。” 义隆侧身,拥住她,脸贴着她的鬓:“朕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芜歌知晓,这句对不起,并非是逼死她的家人那些,而是—— 她只觉得哪怕整张脸埋在他怀里,她还是感觉到撕破脸皮的羞耻。那是她今生最大的耻辱。 她原本想说,对不起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但她早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了:“往事,我不想再提了。” 她闭目,声音瓮在他怀里,带着隐忍的哭腔:“有些往事一旦重提,或许就连活着的勇气都没了。” 她攀住他的背:“阿车,邱叶志选择死谏,是他懦弱。与我何干?若我像他一样想不通,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你不该迁怒我。” 义隆紧拥着她,只重复她的话:“往事,不提了。” 到彦之远远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紧蹙了眉。 …… 木屋里,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唯一的不同是那张破败的木桌有了修补的痕迹。芜歌不会知晓,这是上一回义隆发疯似的徒手斩断木桌的杰作。 “这两日,我们就住在这里。”义隆轻松地笑了笑,“饿不饿?我去做点吃的。” 一早就有侍卫提前置备了吃粮。义隆边说边走向灶台,翻寻起那些食物来。 这处木屋原本只是山下的猎户,上山打猎时临时歇脚的住处,只有里外两进,很是简陋。外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灶台。 “熬个小米粥,加两碟小菜如何?”义隆笑看过来,看得出他兴致勃勃。 芜歌在桌前坐了下来:“嗯,随意就好。”她曲肘托腮,看着年轻有为的帝王再度阿车附体,为她洗手作汤羹。 若是没有过往的不堪种种,若是没有血海深仇,她与眼前的男子也许是能相守白头的。她敛眸,驱散掉那些不该有的幻念:“你不回宫没关系吗?” 虽然她南归的宿命就是要成为他的宠妃,不,是椒房独宠的妖妃,但她对平坂是从骨子里的排斥。 义隆已下锅煮起了小米,当下,他正往灶台里添柴,闻声,身形顿了顿。他撂了一块木柴进去,解嘲地笑了笑:“就两日不回去,天也不会塌掉。朕从前就是把朝政社稷太当回事了。” 芜歌探究地看着他。 义隆已直起腰,用盆子打了水净手,若有深意地看着她:“朕往后只想活得随性一些。” 不知为何,芜歌竟想起了北地那个如火如电的男子。那个人的随性恣意,是她羡慕不已的。她失神地垂眸,轻喃道:“其实我也想随性一些。” 义隆已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前,随手往她嘴里塞了一段新切的萝卜:“嗯,往后我们只管随性。朕不会再拘着你,也不会再拘着自己。” 芜歌取下嘴里那段萝卜,蹙眉打量着。 义隆闷笑出声:“放心吧,可以生吃的。” 芜歌便咬了下去,嘎嘣一声脆响,她笑了笑,嘴里微涩,更多是清新的甜味。 这两日,芜歌道不清他们是当真随性了,还是都在努力扮演着失忆。 他们去小溪边捕鱼,义隆脱下轻靴,挽起裤管,用随手削制的竹子徒手插鱼。 芜歌在岸边瞎起哄:“哎,这里,不,后面,哎呀,又跑了。” “哇,中了中了!” 他们像对村野夫妇,扎了鱼,就地在小溪边烤起鱼来。 义隆看着芜歌挽起袖子,往翻转的烤鱼上撒盐吧,一双美眸亮闪闪的,还嘴馋地舔了舔唇,他真的错觉,曾经的小幺终于回来了。 “嗯,闻起来好香。”烤鱼实在是烫,她边吹边吃,双唇嗦嗦的,“嗯嗯,吃起来更香呢。”从前的小幺就是如此话痨,有她在,周遭的空气都是轻松欢愉的。 他们还会挎着篮子,上山采桑葚。依旧是义隆背着她,边走边摘,边摘边吃。 接连两晚,他们都是相拥而眠。虽然芜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义隆并未像前两次那样肆虐和恣意。 芜歌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分明是想要的,可接连两晚都没有翻云覆雨,只是同床共枕。芜歌不想承认,这是他关心自己中暑未愈。 可这个男子的刻意转变,由不得她不承认。这样的真心来得太迟,注定只能是她复仇的工具。 芜歌不想纠结太多,更不想亏欠他。是以,在回京前的那夜,她像五年前的那夜一样,宽衣解带,在满屋的月色下,把自己给了出去。 上回是为情,这回是为仇。 芜歌觉得她朝妖妃的宿命又进阶了一步。上两回,她还懊恼羞耻地浸泡在浴桶里,近乎洗脱了一层皮,而今,不得不与他坦诚相拥整夜,她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心底暗嘲,她的确是可以入宫了。 翌日,他们便径直入宫,住进了清曜殿。 义隆当真如他所说的,随性了许多,吩咐茂泰整理了衣物细软,搬去清曜殿,一副在清曜殿常住的架势。 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为君者,后宫妃嫔无不来自于权臣之家,雨露均沾才能平衡朝堂。 芜歌对义隆的举动,是有些吃惊的。转念想,他如今大权在握,也确实犯不着委屈自己去应酬宫妃的。 齐妫得到消息,气得随手砸碎了一套茶盏。后宫其他的嫔妃,或是敢怒不敢言,或是坐山观虎斗。 芜歌似乎有了椒房独宠还嫌不够,进宫后,半点都不收敛。虽然,她几乎所有时间都与义隆腻歪在清曜殿,但只要逮着间隙就在宫里作威作福。 “你们听说了吗?椒房殿的那对梧桐树,竟然要移去清曜殿了!这个季节不宜移植,那边一味想要,皇上竟然也允了。” “哼,要是移过去死了,才好看呢。” “若是移过去死了,那几十个园丁小命也就交代了。自然是拼了老命也得植活的。” “啧啧,这不是打那个人的脸吗?” “可不是吗?虽说是废后,但那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一直想着重回椒房殿呢。” “梧桐都挖走了,那个人是不可能回得去了。” 宫里的妃子们,对小户出生的齐妫是一向看不上的,眼下出了一个独宠的潘淑妃,虽然个个心底不忿,却都幸灾乐祸地看起齐妫的戏来。 齐妫得知消息时,气得连砸茶盏的气力都没了。那种心寒和心碎,是绝望蚀骨的。那对梧桐树的由来,她一早就知晓。 隆哥哥是没想过再复立她为后了。他废她,只是为了那个贱人,并非是要向徐湛之交代。 隆哥哥是想各归其位吧? 齐妫冷笑,泪却喷薄。 “徐——芷——歌——”她切齿。她原本想忍的,可眼下,已经忍无可忍了。 第141章 狗急跳墙 齐妫觉得心口的那团焰火,都近乎熄灭了,才总算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帝。 他真的不再是她的隆哥哥了。齐妫在见到义隆那刻,心头只萌生了这样的念想。 在移植那两棵梧桐树时,义隆就料定了阿妫会找他哭诉。刻意晾了她几日,就是想她能理智面对。 齐妫当真是理智下来了。 承明殿里,她福礼,谢恩,落座,尴尬的笑容是温婉的意味:“这几日,臣妾一直在求见皇上。今日总算是见上了,却只觉得——” 她顿了顿,眸底泛泪,抬眸看着义隆:“憋在心里好几日的话,没必要再说了。” “既然没必要就别说了。” 齐妫还是被薄情的帝王这云淡风轻的表情给刺痛了,有泪滑落:“隆哥哥,你是后悔娶我为后了吧?” 义隆微微蹙眉:“阿妫,多说无益,该说的,上回,朕已说过了。” 大宋后位是属于那个妖女那句?齐妫心底在滴血,却极力否认着对那个位子的眷恋和不舍:“隆哥哥,我从前最大的希冀就是能成为宜都王妃,后位,我做梦都不曾肖想过。被废,我确实很难堪。” 她揪着心口,泪流满面:“可远不止心口的难受来得痛苦。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的确是受邱先生所托做了几桩自认为是为了你非做不可,也只能我舍身为之的事。隆哥哥,你迁怒我,我真的无怨无悔。” 义隆眉结紧锁:“往事,不提了。” 齐妫蓦地起身,绕过几案走到义隆身前,攀住他的胳膊,双膝跪了下来,满目乞求和希冀:“位份尊贵与否,我真的不在意。隆哥哥,我从来只在意你的心意。” 她仰着头,哽咽不止:“哪怕你爱的是那个女子,我也认了。可我们从此就成了陌路吗?隆哥哥,我真的受不了如此。我十岁就想成为你的妻子了,那些年,我在袁府哑忍,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你。能如愿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可成婚后,越来越多误解,我们渐行渐远,直到如今这样的陌路结局。” 齐妫泣不成声:“若是早知今日,我不会自作聪明,去狼人谷买凶,更不会听信邱先生,自作主张,我什么都听你的,隆哥哥。”她哭着哭着,力不可支地埋在义隆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义隆心下并非不动容。他抬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朕从未说你我是陌路人。阿妫。”他的手顿住,垂眸看着在自己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女子:“你于朕,是不同的。只是,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掌控的。徐芷歌,不是朕能舍弃的人。朕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齐妫的身子顿住。她贴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隆哥哥,你是想说——” 义隆摇头,止住她的话:“朕没有舍弃你的意思。彦之说你想要狼人谷的那个女暗卫。” 齐妫点头:“我没旁的意思,我只是怕——”她似心有忌惮,咽下后头的话,“我只是想知己知彼,以防万一罢了。那个女——”她还想解释,却被义隆打断。 “好,明日就宣她进宫保护你。”义隆本就有心补偿她,冷她晾她,不过是想打压她的心气,劝她安分守己罢了。 齐妫怔了怔,哽咽道:“谢……皇上。” “起来吧。”义隆搀她起身,她却执拗地摇头,反而越发紧地搂住他,把脑袋深埋进他的怀里。 齐妫觉得她从前就是太顾及皇后的凤仪了,如今,她只是一个废妃,那个妖女蛊惑圣心的伎俩只怕比这更不堪。 “隆哥哥,我不想与你分开。我不想。”她闷声哭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十年时光里,她就是如今这样永远是一副楚楚可怜、柔心弱骨的。 义隆暗叹一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朕几时说要与你分开了?别胡思乱想了。” 齐妫哽了哽,闷声哭得越发凄婉:“可我们已经分开四百六三天了。我们分开的每一天,我都是数着过来的。我真的受不了了,隆哥哥,你别这样罚我……” 清曜殿里,若按平日的时辰,皇帝该早过来了。 嬷嬷来问:“娘娘,要先传膳吗?” “不忙,再等等。”芜歌站在殿门口,望着院中的梧桐失神,望着望着,便鬼使神差地走入院中的梧桐荫下。 不多时,十九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主子,您料想的不错,的确是被袁齐妫绊住了。” 芜歌嘲讽地勾唇,偏头道:“备马车,我要出宫一趟。派人捎信给婉宁,我今夜歇在公主府。” “诺。” …… 芜歌出宫前往公主府时,半路在义康的茶楼,停了下来。 义康对她的造访,很是意外。 “我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芜歌也不落座,推窗望一眼渐冥的夜色,“上回我跟你提的事?” 义康尴尬地笑笑:“你知道我向来无甚大志,更无心大宝。我也不是那块料子。当年父皇新殇,我去守陵,就是不想牵扯到夺嫡的风波里。” 他敛笑:“不过,哪怕当初我想明哲保身,只要三哥需要我,我是义不容辞的。对你,也是一样的。” 芜歌怔了怔,旋即,她敛眸:“谢谢。那我长话短说,你明日朝堂之上就提议伐燕,并请缨为帅。” 轮到义康怔住。他讶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是想我大宋在魏国伐燕时,浑水摸鱼?” “你不提,总有人提,檀道济必然是要请缨为帅的。皇帝并不想檀家一家独大,这是你崭露头角的好时机,比你上回北伐要好得多。” 义康的脸蓦地红了红。他上回请旨跟随义隆北伐,全然是因为在万鸿谷憋了一口气。而那口气在郯郡城楼叫阵时,莫名其妙地散了。他并非热衷权势的性子,他今生唯一滋生出对权势的渴求也是因为眼前的女子。 郯郡城下,他远远看到芷歌与那个银甲男子并肩而立。那刻,他恍觉自己的一切削足适履的努力都是徒然。哪怕芷歌不跟皇兄在一起,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他是没料到芷歌会回来的,更没料到她竟然生出那样的心思来。 只是,思来想去多日,他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他点头:“好。” “还有。”芜歌沉吟一瞬,接着说道,“魏帝是御驾亲征,皇上说不定也会亲征。你趁机提议立太子,以定朝局。” 义康越发讶异,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这是何意?” 芜歌玩味地笑了笑:“皇上必然不会应允,但足以让檀道济对你卸下一些心防。” 义康有些回味过来:“恐怕不止如此吧?” 芜歌笑得讽刺:“朝堂上,檀道济、王昙首和到彦之成三足鼎立之势。若说信任,必然是到彦之最得圣心。而宫妃里,母家权势最甚的是檀道济和王昙首,这两家的娘娘都有子嗣。唯独到家本族没有后妃,姻亲里的后妃就是静妃。袁齐妫既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拢到彦之,自然是要派上用处的。她如今被废,对太子之位就更加志在必得了。” “你想挑起王檀两家对付废后?”义康沉了沉眸子。 芜歌笑得越发讽刺:“檀道济是只老狐狸,王昙首是只小狐狸,他们半斤八两,拿捏他们并不容易,我本意也不在他们。男人为了权势往往步步为营,理智取胜。女子则不同。檀家的两个娘娘,加上王家的一个,三对一,也够袁齐妫应接不暇的了。” “可静妃只有长公主,并无子嗣。”义康蹙眉,“难不成她是要过继位份低微的妃子所出?” 芜歌敛了笑,眸底的嘲讽之意:“她又不是不能生。” 义康尴尬地笑了笑:“这倒是。” 芜歌想要的不过是逼得那个蛇蝎心肠的女子狗急跳墙。她倒想看看尊贵的皇后娘娘怎么跟她这个祸国妖妃争宠生儿子。 芜歌抬眸瞥一眼落下的夜幕:“我该走了。”说罢,福了福便转身离去。 “芷歌!”义康也不知为何在她的背影即将走出房门时,忍不住叫住她。 芜歌回眸,问询地看着他。 “你……还好吧?”义康问得有些艰难。 芜歌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 …… 是夜,芜歌宿在富阳公主府,美其名曰侄女慈母新殇,未免她孤清,做姑姑的理应多些照拂。 义隆知道她必然是因为他见了阿妫而吃味,耍的小性子。他连夜出宫,追到了公主府。若依他过去的心性,这是决然不可能的事。而今,他却只想随心所欲。对于小幺,他已然放弃反抗了。 他揉着她的手,笑叹:“就因为朕没陪你用晚膳,就耍小性子躲来这里啊?” 芜歌噘嘴笑哼:“我气什么,你心知肚明。”她抽手,纤细的指勾着他的衣领,曼然地拨弄着:“我还以为你今夜住在承明殿了呢。” 义隆被她这样的举动,挠得心尖都有些酥麻,一把揽了她入怀:“朕的小幺,气性可真大。” 芜歌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 义隆怔然,抬眸看她,却被她的下一个举动,怔得眸光都颤了颤。 芜歌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娇蛮的神色真真就是从前的模样:“阿车,我不许你碰她。”她咬唇,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顿在他的领口处,眸子里闪着忿忿的微芒:“你是不是都已经碰过了?” 义隆被她这架势作势是惊了一惊,随即,哭笑不得地勾了唇。他一把揽紧她的腰,紧扣在怀里,眸光染了几丝欲色:“朕有没有碰,你验验不就知道了?” “你想得美。”芜歌觉得扮演痴傻的小幺,每次都是一场戮心。她心底有多悲凉,娇俏的面容就有多卖力:“你碰谁都行,就不许碰她。” 她的眸子渗出泪来,缠在他脖颈的臂弯带着胡搅蛮缠的意味:“我知道,我说什么有她无我这样的鬼话,也是没一点用处。我奈何不了你。可是阿车,你若想要我心甘情愿,你就唔——” 义隆一把堵住她的唇,就恣意狂吻起来,一来她这样撒娇蛮缠的姿势,着实撩得他心痒,二来他实在不想继续这个心烦的话题。 他边吻边说:“小幺,你若不想朕碰别的女子,就缠住朕。”他扯开她的腰带,温热的掌心滑向她的心口,时重时轻地揉捏着,“让朕再住进这里,朕就再无心去碰别的女子。” 芜歌心底既悲凉又可笑,却恣意配合着执念成魔的男子。她边回吻边轻喃:“阿车,你弄反了,是你要对我忠诚,我才可能再爱你。” 义隆撕扯开单薄的睡裙,目光迷失在那片洁白如玉的凝脂里,埋头便吻了下来。 “阿车。”芜歌解散他的束发,双手插进他的发丝里。她微仰着头,迷离地望着天顶,忍受着心口一阵恣意过一阵的啃噬:“要我的心,光这样的是没用的。” 义隆翻身把她压在榻下,抵着她的额,喘息着说道:“朕说什么,你都不信,可小幺,自从你回来,朕就没碰过别人了。在你没回来时,朕也已经很久没碰过别人了。” 他含住她的唇,轻吮着:“只要不是你,朕都觉得没意思。” 芜歌柔媚地笑哼:“你又骗人了,阿车。” “骗你是小狗。”义隆也笑哼。 芜歌怔了怔,随即笑得越发千娇百媚。她紧勾住他的脖子,更伸腿攀上他:“你要是说话不算话,你就是小狗嗯——” …… 一夜恣意,翌日清晨,义隆上朝的时辰都耽搁了。 朝堂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彭城王,接连甩出两记重磅,朝臣皆惊。北伐燕国,浑水摸鱼,倒是义隆原本的如意算盘,他顺水推舟就允了,还大赞了义康一番。 义康觉得,芷歌当真是了解皇兄,果然是御驾亲征,他为右先锋,檀道济为左先锋。 立太子的提议一出,皇兄果然就以皇子们尚且年幼给推脱了。只是,朝堂和后宫自此再无宁日。 齐妫是晌午时分听到消息的。她原本就忧心自己尚未育有子嗣,如今,只觉得怒意中烧。那个贱人是故意的! 昨夜,明明一切很顺利,就因为茂泰鬼鬼祟祟地来说了一句悄悄话,隆哥哥就命人送她回宫了。 她都那般豁出脸面了,隆哥哥却还是在装糊涂。 那个贱人,不就是披了一张狐狸皮,才迷得男人七荤八素吗?哼,她以为隆哥哥就非她不可?那宫里的九个皇子和那么多公主是哪来的? 齐妫揪紧帕子,气得浑身直颤。虽然明知是那个妖女的乱敌之计,但她却是不得不赶紧想办法要一个自己的子嗣。 那个男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子嗣和自己。 第142章 知己知彼 “秋婵。”齐妫扬声。 作宫女打扮的女暗卫从外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娘娘,奴婢在。” 齐妫定睛打量她一番,这个婢女,她只在那年重阳节徐芷歌进宫觐见时,匆匆见过一面,早已忘了她的相貌。如今瞧着,倒有几分清秀,她敛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清婉笑容,端的是一副好主子的做派:“今日是你第一天入宫,可还习惯?” 秋婵对进宫伺候齐妫是极不乐意的,转念,想到离那个人更近了一些,便欣然接受了。她恭顺地福了福:“多谢娘娘关心,奴婢一切都好。” “这便好。”齐妫寒暄两句后,便急不可耐地切入正题了,“你知晓你进宫伺候本宫,是为何意?” 秋婵稍稍抬眸,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奴婢一定尽暗卫的本分,保护好娘娘。” 齐妫勾唇笑了笑,摇头道:“你伺候徐芷歌那么多年,她的脾性还不了解?”她冷笑:“她怎可能容得了本宫安安分分赴死?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本宫要你就是因为你够了解她,故而,可以防患于未然。” 秋婵心头咯噔,一脸恭顺地说道:“奴婢愚钝,求娘娘明示。” 齐妫一挥手,宫人悉数屏退。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齐妫起身,踱近秋婵,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一番:“真是可惜了,你的样貌和才情,跟宫里的嫔妃相比都毫不逊色,只做暗卫,着实可惜了。” 秋婵的心扑扑直跳。她有种预感,她暗地里希冀的一切奢望,似乎都有了实现的可能。她微微红了脸,噗通跪了下去:“奴婢不过蒲柳之姿,岂敢与娘娘们相比较?” 齐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人不说暗话。你对皇上一片痴心,在本宫看来,宫里再多个姐妹也是无可厚非。你若对本宫忠心,你想要的,本宫必然成全你。” 秋婵的心狂跳如雷。她双手伏跪下去,口是心非地叩道:“奴婢卑贱,不敢僭越。” 齐妫浅笑,俯身搀起她的胳膊:“起来吧。徐芷歌扎在你心口的那一刀,你就不想以眼还眼?” 秋婵的脸色蓦地微白。她自认对那个旧主还是存了一丝主仆情意的,哪怕那一簪子险些要了她的命,是她不忠在先,冤冤相报,那一簪子也是她该的。 她咬唇,这几年她的心性变了不少,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她已深谙此道:“是奴婢背主在先,受些皮肉苦也是该的。” 果然,齐妫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你是绝命崖的死士,那你的主子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哪怕在本宫这里,也是如此。本宫顶多算你本个主子。”她冷哼:“徐芷歌嘛,她半个都算不上,不是吗?” 秋婵堪堪被她搀扶起,闻声又要下跪。 “好了,好了。”齐妫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相见恨晚的亲昵架势,“你我主仆缘分,来日方长,别跪来跪去了。” “是。”秋婵受宠若惊地垂眸。 齐妫牵着她走向软榻,拉着她与自己并肩而坐:“宫里头的动静,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依你对徐芷歌的了解,立嗣一事,她除了膈应本宫,挑起本宫与檀婉妃和王端妃的祸头,还会有何企图?” 秋婵明了,她若想要静妃的画饼,就必须给出投名状:“回娘娘,奴婢虽伺候她多年,但她转变实在是大,并不能以奴婢在徐府的七年论之。” “那她在狼人谷又是如何?”齐妫对那个贱人在狼人谷的种种,只知晓一些蛛丝马迹,奈何无论如何套到彦之的话,都套不到想要的信息,“狼子夜究竟只是皇上安置她在狼人谷的幌子?还是那个贱人当真跟那个狼匪有过苟且?” 秋婵怔了怔,主子的双重身份,虽然已有几个人知晓,而且狼子夜也已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但主子既然严令大家死守秘密,她便不能以此为投名状。她摇头:“奴婢虽受主子之命,在狼人谷贴身服侍她,但奴婢扮的是个哑婆,与她并无过多交流。只一条,奴婢可以肯定,她恨主子入骨,依她的心性,根本不可能为主子孕育子嗣。所以,立嗣一事,她的目的,奴婢虽猜不透,但至少可以肯定,她并无要立自己子嗣为太子的企图。” 齐妫敛眸,轻嘲地笑了笑:“是吗?照你这么说,她必然是要偷偷用避子药的。” “奴婢记得欧阳先生和心一都说过,她曾中杜鹃红之毒,体寒不易受孕。” 齐妫笑得越发嘲讽:“可她在北地不都已经生过一子了?” 秋婵敛眸噤声。 齐妫冷笑:“呵,若是她用避子药一事,被当众揭穿,你说皇上会不会雷霆大怒?”她沉吟片刻,已然有了主意:“你是她身边的旧人,有没有法子可以戳穿她的把戏?” “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宫女,奴婢今日匆匆见了一面,从步伐和身形来看,身手不在奴婢之下,要从她身边下手,奴婢并无把握。” 齐妫笑得意味深长:“有时候人赃并获,脏是真的脏,也可以是假的,真真假假,并不重要。” 秋婵怔了怔。 齐妫已倾了倾身子,靠近秋婵的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秋婵的表情越发怔然…… 清曜殿,芜歌看着檀婉妃娉娉袅袅离去的背影,轻嘲地勾了唇。 婉宁一脸担忧:“主子,方子就这么给了她,可靠吗?” 芜歌挑眉睨了她一眼,又垂眸漫不经心地涂起丹蔻来:“给她的也就是半副方子,靠不住也没什么打紧的。正好试试她。” “端妃那里还没动静,我们的人也安插不进去。” 芜歌再次挑眉,却是看向十九:“到府和袁府盯紧便好。传话给六嫂,袁府那条胖头鱼是时候该宰了。一个月后北伐,粮草得先行,粮仓那边放点风声出来。”眸底寒光一闪,她浅笑:“要大张旗鼓,直接告发到檀将军和彭城王那里。” “是。” “到夫人出小月子了?”芜歌问。 “是,三天前出的。” 芜歌惋惜地轻叹:“年纪轻轻就接连滑胎了三次。到彦之也不疑心?” 十九不语。 芜歌敛眸:“袁夫人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传个信去公主府,就说是我吩咐的,请欧阳先生去袁府走一趟。那个老玩物要是不配合,你就告诉他,他要是不去找出袁五小姐滑胎的真正原因,那我就只好用他给的那个方子充数了。” “是。主子若无其他吩咐,卑职告退。”十九办事从来都是雷霆效率。 芜歌挥手:“去吧。” 婉宁自从入宫就变得疑神疑鬼:“主子您怎么就肯定袁五小姐滑胎与静妃有关?” 芜歌比着双手,对着红艳艳的丹蔻哈气:“猜的。”瞥见那丫头紧蹙了眉,她抬眸笑道:“要想打败仇敌,首先得对对方了如指掌。袁齐妫何等心性?哪怕是她不要的东西,也容不得旁人染指。她从小没少受继母磋磨,又如何会真心替仇人之女筹谋姻缘?袁五小姐不过是她拉拢到彦之的一枚棋子,她容不得那颗棋子过得比她顺遂的。” 婉宁唏嘘:“当真是蛇蝎心肠。” 芜歌笑了笑:“但愿过些时日,你不会如此说我。” 婉宁怔住。 芜歌已起身:“袁齐妫有了秋婵,指不定在筹划什么。清曜殿的人,你都盯紧些。”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困了,伺候我午歇吧。” …… 翌日,就有人匿名向檀道济和刘义康告发袁湛任政使司期间,仗着自己的国丈身份,在地方上缴皇粮时谎报“火耗”,光一年就吃空皇粮数万担,并与各地粮贩子勾结倒卖,中饱私囊,其罪当诛。 檀道济素来对袁湛嗤之以鼻,奈何人家命好,长女为后,小女儿又嫁给到彦之为妻,他多少有些忌惮。而如今,袁皇后被废,他虽有些忌惮到彦之,但也乐得顺水推舟,痛打落水狗。 义康自然是当即就入宫觐见,据实上报。 义康走出承明殿,正巧撞见檀道济为了同一桩事觐见。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拱了拱手。 义隆何等火眼金睛,对袁湛贪图蝇头小利虽是不屑,但也睁只眼闭只眼。义康觐见,他也只是说,“朕知晓了。容后再议。” 檀道济到底是老谋深算,一番开场白后,痛心疾首地摇头:“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老臣也知晓。只是,袁大人这回当真是过分了。如今正是北伐燕国,全国征用军粮的节骨眼,他竟不知收敛,还想故伎重演。”老头子啧啧摇头:“若不以儆效尤,只怕危及社稷。” 这番诛心之说,终于打动了义隆:“自作孽不可恕。檀爱卿,此案就交由你督办,务必公正严明。” 檀道济心满意足,却端的是忠心耿耿,义正言辞,叩道:“老臣自当不遗余力,不负皇恩。” 义隆眼见殿门合上,疲沓地揉了揉眉心,心底暗叹,小幺的这盘棋倒是下得大,竟连他都有些瞧不分明她的真正意图。 …… 芜歌的意图,当真简单,不过就是想要仇敌尝尽从失望到绝望,继而生无可恋,求死不能的所有痛楚罢了。 袁府的动静,正如她所料,袁夫人以思女情切为由,领着欧阳不治前往到彦之府上探望闺女。 欧阳不治不出所料,在袁五小姐的脂粉、香料,甚至是锦锻里找到了麝香、朱砂红,甚至是水银的痕迹。而那些都是袁皇后所赐。 袁五小姐呆若木鸡,只不可置信地喃喃:“你是说,是大姐姐害我滑胎的。怎怎么可能?” 袁夫人这辈子经历过后院的肮脏事多了,虽痛心疾首,却相对镇定:“欧阳先生,我并非质疑先生,只是,我对小女的吃穿用度,向来上心,这些东西虽是宫里赐的,我也是有请嬷嬷查验的。” 欧阳不治混迹江湖大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宫里后妃的阴私伎俩。他摇头轻叹:“麝香、朱砂这些在脂粉里本属平常之物,顶多是造成难孕罢了。致命的落胎之物是水银。可水银浸泡布帛,哪里是普通嬷嬷查验得出来的?” “先生此来,当真是受了贤婿彦之所托?”袁夫人微微摇头,“不该吧?若是他托付的,先生又何须借由我的手上府门来?” 欧阳不治依旧是摇头轻叹:“谁托付老头子我来的,倒也无关紧要了。故人既然托老夫来了,她必然是会再找夫人的。不瞒你说,我来此之前,倒不觉得这事如故人猜想的那样。哎,到底是你们的家务事,你们只当老头子我多事吧。我必然是守口如瓶的。” 袁夫人起身,恭恭敬敬地长鞠一躬:“多谢先生救了小女一命。” 欧阳不治摆摆手,再瞥一眼满脸泪痕的到夫人,摇摇头便告辞离去。 母女俩相对许久,那袁五小姐才稍稍缓过神来,痴惘地看着母亲:“娘,她为何要如此对我?她分明说,我嫁给彦之是她在宫里最大的倚仗,为何——” “为何?贱种生的,哪怕际遇再好,也还是贱种,一样的心狠。”袁夫人冷声打断女儿,旋即,又痛心地看着她,“五妹啊,为娘的是怎么劝你的?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都是人心隔肚皮。我好说歹说,要你防她,你却听不进去。” 袁五小姐捂着脸,恸哭道:“我原也不信她的,但她百般拉拢,又时时劝夫君要待我更好。前两回滑胎,族里的长辈都旁敲侧击,劝夫君纳妾,我没法子,入宫求她,也是她帮我摁下去的。哪里还由得我不信啊?” “你啊。”袁夫人揽着女儿入怀,心疼地抚着她的脑袋,“好了,别哭了。好在发现了,你还年轻,子嗣总会有的。” “没有了。”袁五小姐仰头,一脸绝望,“这回小产,大夫虽未明说,但我知道,我怕是再难怀上了,哪怕怀上,怕也是怀不住的。”她紧紧攀住母亲,绝望地哭道,“水银之毒,是无解的,我完了,娘,我完了。” 袁夫人落下泪来,想她狠了大半辈子,硬是从家道中落,沦落风尘的青楼艺妓,从良入袁府为妾,又步步为营地转正为填房正室。她的心机和手腕,在大宅门里是无人能及的,却不料女儿竟然被那个贱种给害了! 她阴狠了眸子:“五妹,你放心,娘不会让你白白受苦的。这个欧阳不治既然号称是毒圣,必然是有几把刷子的。他背后的人,必然是那个贱种的死敌,为了拉拢我们对付那个贱种,欧阳不治也是必然会为你解毒的。五妹,莫怕。” 第143章 自叹不如 可惜,袁夫人的如意算盘,在回到袁府时,就落空了。 檀道济领了圣旨,便命女婿,京兆尹檀润年上门提拿袁湛归案,袁府家眷被禁足在府门,等待案件的审理结果。 是夜,芜歌以复诊为由回了富阳公主府。 欧阳不治一见她就直摇头:“丫头呐,想我号称老毒物,这还是头一回被个女子给比下去的。啧啧,那袁皇后当真是个人物。”老头子双颊微红,边说边拿着酒壶对着壶嘴灌酒:“上回我给你的那个方子,哪有她这毒剂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啊。哎,自叹不如哟。” 芜歌冷瞥他一眼,起身,一把夺去他手里的酒壶:“你也年岁不小了,还如此不懂节制,小心医者不自医,哪天醉死你了。” “哈哈哈。”欧阳不治笑指着她,“你这丫头也就一张嘴毒。你啊,不是她的对手。” 芜歌不服气地撂下酒壶,坐回对座,冷哼道:“你我半斤八两,你说什么自叹不如,不也就是心肠比不上人家歹毒吗?” “那是。”欧阳不治耸肩,“老头子我虽然号称老毒物,却从没用毒害过人,我是解了一辈子毒。如此说来,我真是菩萨心肠,跟心一小子也不承多让了。” “还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芜歌噘嘴,虽然她装的是云淡风轻,可知晓袁齐妫暗害自家妹妹的手段,她心底和老头子一样是瘆得慌的。否则,也不会迫不及待地出宫了。 想她要来那个方子,原本还想一方拆成两方,合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这都是袁齐妫玩剩下的把戏。哪怕她费劲心机,得逞了此计,也就是不育,伤及不了性命,而水银之毒据她所知是无解的。袁齐妫对待同父异母的妹妹尚且如此阴毒,对待她这个宿敌,怕是更加丧心病狂。 终究是她低估了对手。先前的计划不得不搁浅了。 芜歌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那袁五妹现如今情况如何?水银之毒可有解?” 欧阳不治轻叹:“民间庸医用水银落胎的不在少数,落胎的效果是立竿见影,可孕妇用药后一睡不醒的,也时常有。丝绸浸了水银,比起直接服用是要轻微许多,可这毒素日复一日地渗透,却也不容小觑。到夫人前后落胎了三回,就可见她中毒不轻。 ” “若我没猜错,出问题的锦缎怕是独独只有绯绫吧?”芜歌见老头子一脸迷茫和震惊,轻嘲地笑了笑,“绯绫柔软,是最适合做贴己之物的。她必然是赏赐了好多绸缎,只独独挑了绯绫浸了水银,故而那毒才能随着里衣贴合皮肤,渗入五脏六腑。” 老头子点头:“我不懂什么布不布的,不过确实只有贴己的里衣是有问题的。”欧阳不治忽然顿住,有些担忧地看着芜歌,“丫头,你……要不要也查一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这入了宫,可是到了人家的地盘。” “不会。我身边的人,俱都是可靠的。”芜歌回得断然,可转念,却又伸出手递给了老头子。 老头子也不多言,便给她切起脉来,片刻,紧皱的眉头总算松泛开:“是我多虑了,不过,你凡事多加小心。” “嗯。”芜歌收回手,沉声道,“跟我说说水银之毒吧。可有解?” 欧阳不治摇头:“无解。不瞒你说,水银是除了杜鹃红之外,老头子我一直想解却无论如何都解不了余毒的唯一毒物。” 他一改平日的游戏做派,一本正经道:“此毒非常霸道。若是中毒轻微,倒不会致命,这也是花街柳巷的无知妇孺常用此毒落胎的缘故。只是,哪怕再轻微,也是无法排毒干净,还是会影响寿元。若是中毒已深。”他摇头:“哪怕不足以立时毙命,那下半辈子也就痛苦不堪了。” “如你所说,那袁五妹会如何?”芜歌问。其实,她在医术上也读到过一些。她又问:“会脱发,吐血,甚至愚痴?” 欧阳不治点头:“我给她留了个解毒方子,不过,怕也是不顶多少用处。” 芜歌沉吟地垂了眸。 “丫头,你接下来想怎样做?” 芜歌抬眸,探究地看着老头子。 “袁夫人今日有问起你,我没明说是你,她怕也能猜到几分。你是想她们为你所用?”欧阳不治摇头,“不是老头子我不想相帮,只是这水银确实是无解。” “你多虑了。上回,我说你给了那个方子给我,你我便两清了。虽然那个方子如今看来是小巫见大巫,派不了用场。我却还是说话算话的。”芜歌的面色有些沉重,“袁五妹的事,你不必插手了。当然,若是到彦之相求,你要不要出手,你自己看着办。” 老头子很难为情地嘿嘿尬笑了两声:“你这丫头,既然都说那方子无用咯,那便还算老头子我欠你个人情吧。” 芜歌的面色蓦地有些发白。她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哪怕到彦之求你,你也不要插手,就以无解回绝掉。” “啊?”欧阳不治惊地张了张嘴。 芜歌强撑着理直气壮的架势:“水银之毒本就无解,又何必给人虚幻的希冀呢?” 欧阳不治似乎是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沉思片刻,轻叹道:“那老头子我也得学心一小子,云游一阵子了,乐得清净。” “那倒未必。”芜歌轻嘲地笑了笑,“经此一事,袁五妹未必会将病情据实告诉到彦之,即便告知了,到彦之也未必会来求你。他若是来求你,这戏倒也好看了。” 欧阳不治怔了怔,旋即,摇头道:“你这丫头唷,到小子若是知晓内情,哪有不来求我的道理?” 老毒物到底是不懂人心之毒,往往比毒物来得狠毒。到彦之并未如期来求他。 倒是那袁五小姐,让芜歌不得不唏嘘。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心思单纯到近乎痴傻,真真有几分她当年愚痴的影子。 袁五妹遭遇中毒和母家家变的双重打击,并未如芜歌所想的生出防人之心来,反倒更加视夫君为天,竟然不顾生母袁夫人的再三叮咛,把中毒一事的来龙去脉据实向到彦之哭诉了。 芜歌不知当夜的具体情形如何,只是十九来报,那夜,到彦之的书房,窗棂紧闭,隔着门窗都能瞧见里头的燃烧的火光。 初秋,自然是不会有烤火取暖之说,烧作灰烬的只能是那堆浸了水银的罪证。 “人心呐。便是枕边人,都是万万不可信的。”那夜,芜歌对着残月,一声长叹,“十九,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袁五妹。” 她冷笑,眸底却是兔死狐悲的悲悯:“总不能由着她愚痴到死吧?她是时候醒醒了。” 北伐在即,钦天监算准的开拔吉日,距今还有近一个月。虽是托钦天监之名,明眼人都瞧得出皇帝这是想等北方的战局更明朗,再行决定北伐是捡魏国的漏,瓜分燕国的南陲边境,还是连着两败俱伤的魏燕两国一并给收割了。 芜歌望着如钩的悬月,隐隐担心起那个崇武如痴的男子来。虽然她已知晓,他终究是成功取道辽西,一路所向披靡地战到了和龙,一口气连收了石城等十郡。 据说,那十郡都是慑于他的威名不战而降。芜歌却知,天底下哪有不战而胜的道理,拓跋焘必然是九死一生才连收十城的。 这个消息传来,芜歌感觉得出,义隆心底的焦虑。近来,他前去京郊的铁甲军营亲自练兵的频次高了许多,甚至,都已索性夜宿在了军营。 自从芜歌入宫后,义隆就再未夜宿过军营,这还是头一回。 芜歌望着清曜殿里空荡荡的殿宇,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来。天一大师的命批里,她的命运就是飘摇在南北的对峙里。 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看来是避无可避地迟早要有一出生死决斗。 宋魏两国,波诡云涌。建康宫里,却是诡异的宁静。 自从袁齐妫迁居冷宫,义隆便令婉妃和端妃合理六宫,哪怕齐妫被废、芜歌入宫后,这样的格局也未有改变。 檀婉妃在立嗣一事后,有主动来清曜殿,拉拢芜歌。两人相谈甚欢,却互有保留。待到檀道济拿下袁湛的案子,便责令婉妃切忌轻举妄动,一切等盗粮案尘埃落定才说。 芜歌本也没做檀婉妃的指望,眼见婉妃也就是从宫里的月银和吃穿用度上克扣静妃,使的俱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伎俩,便也一笑置之了。 倒是秋婵的意外到访,让芜歌有些吃惊。 “娘娘,奴婢是向您来请罪的。”秋婵恭恭敬敬地叩首,“奴婢从小受您恩惠,却前后三次背主,虽非我本意,却是天理难容。上回,您手下留情,留奴婢一命,奴婢还不曾向您道恩。请受奴婢三拜。”说着,便铿铿铿,连叩了三个响头。 芜歌慵懒地斜靠在贵妃榻上,斜睨她一眼:“你来本宫这里,静妃知晓吗?” 秋婵怔了怔,旋即,又叩道:“奴婢入宫多日,今日是好不容易托了去内务司领宫服的间隙,才悄悄来清曜殿求见娘娘的。” 芜歌清浅地哼笑,微微坐直身来:“这么说来,袁齐妫是不知道你来?”她挑眉:“说吧,找本宫总不见得就是为了这三个响头吧?” 秋婵怯弱地抬眸打量眼前的女子,确实是她贴身伺候了七年的旧主,只是当下有种她说不出的陌生感。也许是她周身这股慵懒柔媚的气质,与过去截然不同,真真有些宫里和朝堂上传言的妖妃做派。 她赶忙敛眸:“奴婢来,是想提醒娘娘小心。袁府一出事,静妃娘娘就猜到是娘娘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国舅爷当真出事,她怕是会——” “呵呵呵。”芜歌媚笑地打断她的话,“如今六宫无后,何来的国舅爷?”她敛笑,嘲讽地挑眉:“袁湛中饱私囊,枉顾皇恩,受罚是天经地义的事,静妃还能迁怒到本宫头上?她与本宫平起平坐,算来,她一个废后又能耐我何?你不如替本宫捎句话,她想做什么,尽管冲本宫来,本宫乐于奉陪。” 秋婵只觉得脑门有些冒虚汗。她镇了镇气,才道:“娘娘,奴婢知,您信不过奴婢。奴婢跟随娘娘多年,不忍见娘娘落难。静妃娘娘与皇上到底是从小的情意,她甚至比娘娘您更了解皇上的脾性。” 芜歌揉了揉眉心,一脸慵懒的不耐:“本宫没空听你绕圈子,婉宁,送客。” 秋婵只得伏跪着叩头道:“静妃娘娘料定了娘娘您用了避子药,正想着如何拿捏住娘娘的把柄,在皇上面前拆穿娘娘您!” 芜歌的手顿住。她探究地看着伏跪的绿影。 秋婵稍稍抬起头来:“奴婢来,只是想提醒娘娘早做准备,一应万全。” 芜歌忽然又勾唇笑了开:“如何早做准备?不服避子药,直接给皇上添个子嗣,加入立嗣之争?” 秋婵被眼前明媚的笑颜,给怔住。连守在芜歌身侧的婉宁,闻声都有些怔然。 芜歌却垂眸,柔媚一笑:“嗯,你向着本宫,本宫很是欣慰。本宫赏你什么好呢?”她托着下巴,似在沉思,忽地,眸子一亮,她抬眸:“欧阳不治的迷情香似乎也没那么好使,不如,本宫给你做个保吧,让皇上纳了你,也免得你煞费苦心却一无所获。” 秋婵的脸唰地绯红。她哆哆嗦嗦地跪伏下去:“娘娘,奴婢愚钝,奴婢没有——” “好了。”芜歌轻柔地打断她,撑起身,款款走向跪着的宫婢。她垂眸看着她:“秋婵,你也说,你再三背主,天理不容。你只是个暗卫,无间道,你还不够斤两。”她冷沉了眸子:“不要再出现本宫面前。滚吧。” 秋婵爬起,退下时,脸色因羞愧和窘迫带着一丝青白。 “慢着。”芜歌看着秋婵的背影,冷笑道,“我若是你,倒不如向你的新主子示好,更明智些。” 秋婵原本僵硬的背影,蓦地顿住。 “她不是缺子嗣吗?欧阳老头的迷情香那样管用,你不如献给你的新主子,在皇上北伐之前,赶紧用上两回。如今,他一半的时日都在铁甲营,那里,我可没时时守着,你们想故伎重演,也不是毫无胜算哦。”芜歌的语气嘲讽至今,傲慢至今,见秋婵回眸,她甚至挑眉傲慢地笑了笑,“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你的主子若要不到子嗣,连带着你又怎能鸡犬升天呢?” 秋婵闻言,脸色煞白,双拳隐在袖口里,紧攥成拳,最终,还是松了开。她僵硬地福了一礼:“奴婢告退。” 等人离去,婉宁满目不解:“主子,您之前不还想着要拉拢她的吗?” 芜歌意兴阑珊地躺回贵妃榻上,半撑着手肘,嘲讽一笑:“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她挑眉:“不想委屈自己了。再说,以暗卫求胜心切的性子,说不准激将更管用。” 第144章 夫妻反目 婉宁有些犹豫地说道:“主子,奴婢跟着你来建康,也是存了私心的。我想替少爷报仇,做您的帮手杀了那个女人。”她咬唇:“可是,来了建康这些时日,奴婢发觉前路实在是太艰难了。奴婢贱命一条,倒是无所谓,可主子您是大富大贵之人,您舍弃了那么多才回到这里。” 她的眸子闪起泪光来:“奴婢有时想,这一切当真值得吗?” 芜歌的眸光像是抽空了。 这一切值得吗?这是她万万不敢想的问题。 她南归时,晃儿还不会坐,如今怕是早就能爬能走了。她还记得晃儿偎依在她怀里,吐着奶泡泡,咧嘴笑的小模样。甚至,他身上的那股奶香味,在夜阑人静时分,她总错觉还萦绕在鼻息间。 为了复仇,她舍弃的是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口的旧患就像撕裂一般。 她哪配为人母? 她垂眸,敛去眸底的酸涩和心头的不舍。 “吩咐婉妃那边的眼线,把那张药方放出去。”只有把思路重新拉回到复仇这条不归路上,她才能得以喘息和平静。 婉宁满目震惊,顿了顿,才点头称诺。主子的心思,实在是太难猜了。往往是她好不容易猜到了上半局,主子下半局的策略就完全不同了。 …… 是夜,齐妫捏着檀婉妃的那张药方,冷笑出声:“本宫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了。”她嘲讽地瞥一眼那张方子:“借刀杀人,连刀都用不好,还妄图跟本宫斗。朝堂上,以为捏住刘义康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就能打压我袁家。如今,连檀道济都拉下水了。” 她说着心底不由愤恨,都怪她那个不争气的爹,她风光时,母家只会来沾光,她落魄时,母家非但不能给她助力,竟在北伐的节骨眼闹出这么大的丑闻。 若非同气连枝,罢官也好,流放也好,甚至是杀头都好,她不单不会心疼,反而想鼓掌叫好。她那个爹,宠妾灭妻,为了那个贱女人和贱女人生的孽种,是如何糟践她们母女的,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袁府被封,她连去找皇上哭诉求情的心思都动不起来。 那个贱人,竟然以为打杀她的母家,对她来说,会是灭顶之灾? 以己度人,简直是笑话。 她的倚仗从来不是袁氏一族。从前是帝师,如今是到彦之。 齐妫咽下心里的话,继而冷笑:“宫里,谁不晓得檀婉儿就是檀道济手里的扯线木偶?找这么个货色,就想对付本宫,哼。” 秋婵站在她身侧,忧心地敛了眸。今日,她在清曜殿的种种,她没敢向齐妫隐瞒半分,甚至连那个邪老头给她的迷情香,她也厚着脸皮,支支吾吾地和盘托出了。 “欧阳先生见皇上实在是苦闷,故而,故而,给了奴婢几片叶子,叫奴婢熏在香炉里,于是,皇上才才……”她到底脸皮薄,接不了后半句,转而说道,“欧阳先生明明说那是安神用的,奴婢也是事后才知晓那香可以叫人……所思即所见。” 齐妫漫不经心地折好那张药方,拉开妆奁的屉子,随手纳了进去:“本宫还在发愁,上哪里去找她的避子药。”她抬眸,嘲讽地笑了笑:“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秋婵总觉得哪里不妥,试探着说道:“会不会有诈?” 齐妫自问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拿到这张方子,她便宣了心腹御医来看这药方,确实是一张避子药方,只是,比平常的避子药来得隐蔽一些。寻常的都是内服,而这方子却能溶入胭脂水粉外涂。 而檀婉妃那里的眼线,是她老早在檀贤妃身边安插的,贤妃被废后,才辗转去伺候了婉妃。旁的眼线,她尚且没有十足把握,这个,却是可靠的。 齐妫冷笑:“本宫原以为虎父无犬女,不料,是本宫高看她了。她除了那张皮囊,当真是一无是处。” 齐妫的心情瞬时大好起来,笑容都畅快了:“金阁寺,她就败给了本宫,万鸿谷更是一败涂地。如今。”她冷嘲地勾唇:“本宫要她永无翻身之日。” 秋婵虽是暗卫杀手,也被齐妫眸底闪过的阴狠寒光,惊得凛了凛。 齐妫忽地抬眸看向秋婵,眸底的寒光染了嘲讽之意:“那叶子,你可还有?” 秋婵怔了怔。当初欧阳不治见她一片痴心,在灌了几壶烧酒后,半醉半醒时,随手甩给她三片叶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那混小子怎么就一根筋呢?老头子我瞧你就挺好,杀手配暗卫,才懂得惺惺相惜。别说老头子我不帮你,拿去!去!去熏了,你们就花好月圆啦。” 那夜,他们果然花好月圆了。只是,事后,她才知,那叶子原来就是迷情香。 所思即所见,那夜,她只是一个替代品。她心底不是不酸涩,却也隐藏着苦涩的甜蜜。 邱先生故去那日,她是想故伎重演的,不料,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秋婵心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奴婢还余了一片。”她的心很小,哪怕那个男子心里的人不是她,她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好。是不是替代品,她不在乎。她想要名分,而名分怕是只有眼前之人可以帮到她。 齐妫看着她,直勾勾的目光近乎是拷问。半晌,她问:“依你看来,本宫要不要遂了那个贱人所愿,去铁甲营熏一熏那叶子?” “娘娘自有娘娘的主张,奴婢不敢僭越。”秋婵恭顺地垂睑。 齐妫起身,走向窗棂,蓦地推开窗。窗外漆黑一片,玄月的冷光洒落在宫墙上,黑压压的森冷。 这里早不是椒房殿的光景。那时,她心烦气闷时,只要推窗看到那两棵相缠相绕的梧桐树,再多的苦闷都会烟消云散。 如今,椒房殿早已不属于她,甚至那两棵梧桐也易主了。 那个贱人,借着秋婵的嘴,想羞辱她? 齐妫仰头,望着那轮残月。殊不知,她的前半生一直都活在继母的羞辱里。那十年里,隆哥哥借着故人之名,在袁府照拂她。为此,她没少受袁夫人的冷嘲热讽。 为了隆哥哥,她待字闺中直到双十年华。从及笄到双十,那五年时光里,袁府的女眷是如何羞辱她的,被众星捧月的徐芷歌怕是永远无法想象。 她至今都记得九岁的袁五妹鹦鹉学舌地哼笑,“娘亲都说了,贱种生的就是贱种。你啊,等着宜都王给你安排亲事,迟早要熬成没人要的老姑婆。” 齐妫蓦地攥紧了双拳。那十年里,她和隆哥哥的婚事,除了逝去的娘,再无人知晓。隆哥哥为了那个贱人,叮嘱她谁都说不得。 这才是她今生遭受过的最大的耻辱。 区区一片叶子,于她,算得了什么? 她十岁丧母,有爹还不如没爹,在袁府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早懂得了,凡事都要搏取。 金阁寺,她搏了,于是,胜了。 如今,她必须要子嗣! 近来,她总在反思,为何在袁府那样的逆境里,她都能一飞冲天,反而是入宫,贵为一国之母后却步步败落。 究其原由,就是她过于思前想后。若不是担心隆哥哥对她的观感,她岂会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莺莺燕燕诞下子嗣?她有一万种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叫那些孽障胎死腹中。 若不是过于端着皇后的凤仪,她又岂会总想着来日方长,她的儿子才是嫡子,而坐失了那么多良机? 她败就败在太在乎隆哥哥了。 呵,齐妫望月冷笑,为了一个不爱重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斯田地,当真是不值当。 她又攥紧了双拳。 她要儿子,她必须要抢在那个贱人生下贱种之前,生下儿子! 而且,她的儿子,一定会是人中之龙! 哪怕她今生再无缘后座,将来,她也必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为此,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一片叶子,有何打紧? 那个贱人,要笑就尽管笑去吧。 她松开双手,回眸看向秋婵,一脸静婉如月:“那片叶子,本宫要了。事成之后,本宫赏你昭仪之位。” 秋婵的心突突漏跳了两拍。她福礼:“是。” …… 到府,书房,到彦之闻讯急匆匆赶来,推门而入那刻,正正撞见袁五妹在近乎歇斯底里地翻箱倒柜。 她只穿了一身寝衣,小产后,她就肾虚体弱,一直卧床静养。 彦之每日都会去她的院子,小坐片刻,以示探望和关心。可眼下,他看到妻子的模样,竟然感到蚀骨的陌生。 他难以在眼前这个形如枯槁的女子身上,翻寻到初婚时的秀丽模样。 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领口微微松开一颗纽扣,半露的锁骨看着很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感。她长发枯黄,皮肤暗沉,一双眸子因为憔悴而深陷,却又因为哭泣而红肿,瞧着很有几分骇人。 彦之怔了怔,心底泛起莫名的不适和愧疚,声音都有些发虚:“五妹,你来这里做什么?” 袁五妹一手撑着书案,一手攥着空拳,直勾勾地看着门口的男子。 这是她的夫君。这是建康城里,把王孙贵族的儿郎统统比下去的钻石王老五。 听说,皇上甚至有意撮合他与皇室公主和郡主的婚事,都被他一一婉拒。 当大姐姐宣她入宫,与她和娘亲提起这桩婚事时,她只觉得脑子都有些发懵。而在宫门口见到他骑马而来,她只觉得眼前都有些眩晕。 这是让她一见倾心的夫君。她原以为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如今看来…… 她心口好疼,比每日早起时分,篦子梳下大把青丝时的惶恐绝望还要疼。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这几个字:“为——什么?” 到彦之分明知晓她兴师问罪的是何事,却只能心虚地装糊涂。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攥在掌心。他感觉得到她在颤抖,她的双肩都在抖:“你的手好凉。怎么出来也不穿件衣裳?” 他逃也似地扭头冲外头喊道:“来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还不给夫人披衣?” 立时,就有嬷嬷丫鬟应声而入。 掌心里那只颤抖的手,让到彦之莫名有些不忍。他扭头,对她笑了笑:“我送你回屋吧?能走吗?” 袁五妹的眸子里涌出好多泪,断线的珠子一般撒了满脸:“你……娶我,是因为她吧?” 彦之的笑僵在了脸上。“又胡思乱想了?”他的声音也很僵。 袁五妹从来都是柔柔弱弱的,这是她嫁入到府后头一回声色俱厉。她冲着丫鬟嬷嬷喝道:“你们都滚出去。把房门合上!” 嬷嬷丫鬟怯弱地看一眼男主子,见男主子没出声,便老老实实地掩门出去了。 袁五妹颤抖地甩开彦之的手,颤巍巍地跌退几步,一不留意拂落案几上的镇纸花瓶,乒铃乓啷碎了一地碎瓷。 她犹是未知觉那声响一般,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到彦之:“为什么?哪怕你不在意我。”她揪着小腹处的衣襟,攥在掌心揉作一团,泪迷蒙了满脸:“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暴雨倾盆般的泪水,溺住了她的呼吸:“三条人命!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她又一手揪着自己的心口:“你看着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不觉得良心不好过吗?” 到彦之的面色煞白。他张唇,再张唇,终究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袁府正值多事之秋,粮仓一案,檀将军亲自督办,连我都插不上话。当下,不能再节外生枝。我已四处暗访名医。五妹,你——” “哈哈哈。”袁五妹忽地仰头狂笑,笑有多癫狂,泪就有多汹涌,“到彦之,我只问你,那些绯绫是不是全烧成灰了?” 彦之的面色越发煞白。 袁五妹止了笑,一脸绝望地看着他:“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与你拜天地,喝合卺的发妻!”她摇头,无力地笑了笑,抬手抓向自己的发,轻轻一扯,伸手摊在到彦之眼前。 只见,掌心里豁然是一小撮落发。 她苦笑:“你还记得我们结发的情形吗?慢慢的,我的头发都会掉光,人也会痴傻掉。”她张嘴,笑得绝望:“傻了也好吧,这样,也省得你们杀人灭口了,以后再没人知晓你的皇后是一个怎样的毒妇了。” 彦之的目光触及那小撮发丝时,眉宇变得青白。他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却被她猛地甩了开。 袁五妹几乎是耗尽了浑身的气力甩开这个她原本以为可以倚仗一生的男子。她踉跄两步,指着他,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个毒妇!你以为你烧了那些罪证就能帮她掩饰。” 她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活生生的罪证。不。”她又哭了起来,“哪怕我死了,只要仵作一验,也是硬邦邦的罪证。除非,你把我给挫骨扬灰了。” 第145章 各自战场 到彦之错觉自己的呼吸,都被眼前女子的眼泪给凝滞了。他自幼跟随义隆,同样是个双面人,一面是皇帝随从,一面是铁面杀手。 死于他手的人,不计其数。 将死之人的可怖和绝望,他看得太多,早已麻木。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绝对是个意外。她的泪竟让他心底泛起潮意。 只是,他与他的主子一样,只怕是执念成魔了。 那夜,他对着那堆水银浸润的里衣,静坐了一炷香,最终还是决定付之一炬。那个女子的阴狠,他是心惊的。然而,被偏爱的,永远是被纵容的。 他思及她如今的遭遇,实在不愿意再把这件事抖搂出去,让她原本凄苦的后宫生活再雪上加霜。 他是有想过五妹的,只是,哪怕是发妻,他的不忍,较之执念,不值一提。 他看着痴狂的妻子,愧疚地说道:“我的确是烧了那些证据。但是,五妹,你是我的妻子,我绝无害你之心。你的毒,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解的。” “哈哈哈。”袁五妹听他亲口承认,心口的破洞痛得畅快淋漓,“你怎么解?找欧阳不治?你敢惊动他吗?”她摇头,泪水依旧涟涟:“我不会再信你了。不会了。” 到彦之面色僵了僵。他的确犹豫过要不要找欧阳不治,可,找那个老头子就等同是在主子面前指证阿妫,更有甚者,等同于是联合老头子背后的那个女子来对付阿妫。 他从来不是正义之师,阿妫纵有千错万错,他也不可能帮着外人来对付她。 彦之敛眸:“心一的医术在欧阳不治之上。当年,杜鹃红一毒,他就胜过欧阳不治。我已差人去南岳寻他。他不日就该回京了。”他走近袁五妹几步,伸手想牵过她的手,可才触碰到她,就被一把甩开。 袁五妹绝望地低吼:“别碰我!”她抬眸,哽咽道:“娘说得对,你的心不是向着我的。你休想再骗我了,到彦之,你连欧阳不治都不敢惊动,又岂敢惊动心一?心一比起欧阳不治来,更是那个人的心腹。” 到彦之的脸色白了白。背后的那个人,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他犹豫一二,到底问道:“她找过你?” 袁五妹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力有不支地歪倚在桌案边。她侧着脑袋,看着一脸冷沉的男子,果然,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而在那个毒妇身上。她心口好痛,痛得她紧捂着,疼弯了腰。 彦之想上前搀扶她,却怕她再动气,步子和伸出的手都僵在原地。就在他犹豫时,眼前纸片人一般的女子猛地栽倒下去…… 袁五妹再次醒来时,她的天彻底塌了。檀润年只审了一场,袁湛就已证据确凿,依大宋律例,本该斩立决。檀家到底忌惮袁府的两个女婿,檀润年战战兢兢地上奏,判袁府抄家,一应财物俱都充作国库。袁湛罪无可赦,但念及前番北伐运粮有功,将功折罪,免于死刑,处以流放充军之刑。袁府男丁俱都剥夺官身,一并充军,女眷处以流放南蛮之刑。 皇帝翻了折子,只顿了片刻就点头:“准奏。” 朝堂上,群臣皆惊。而更让人吃惊的是,义隆退朝后就连传两道旨意。 皇长子刘修远即日从姨母檀婉妃处移居朗悦殿,交由静妃齐妫抚养。 皇帝感念与富阳公主的姐弟之情,收养其子刘思齐入皇室玉蝶,赐名刘修明,由潘淑妃抚养。修明虽年长修远半岁,但为避尊者,在皇子里的排名为次,即为皇次子。 这两道圣旨无异于平地惊雷。 齐妫前脚听到父亲的审判,后脚就接到这道圣旨。她轻嘲地勾唇,诚心地叩礼谢恩:“臣妾谢主隆恩。” 她到底还是了解隆哥哥的。只要她不开口为父兄求情,隆哥哥哪怕要重罚袁府,也会安抚补偿于她。 她接过明晃晃的圣旨,心底突突的尽是酸涩的嘲讽。隆哥哥明明知晓她是缺子嗣的,故而,现在投其所好地赐她一个皇长子。可是,这样的恩赏来得太迟。 她从前还是皇后时,这样的恩赏或许还算个脸面,如今却成了鸡肋。 她要属于自己的血脉! 檀家的皇长子交予她抚养,皇帝的这步棋真是一箭双雕,既安抚了她,给了她一张免于檀家迫害的护身符,也给檀家当头警钟,皇权正盛,容不得蠢蠢欲动的立嗣心机,更容不得外戚专权。 齐妫捧着圣旨,由近侍们搀扶起。她对茂泰笑言:“替本宫谢谢皇上,皇上的庇护之心,臣妾感念万分。” 等承明殿的宫人离去,齐妫捧着圣旨,径直走进内殿,随手把圣旨撂在了梳妆台上。她打开妆奁,抽开屉子,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铿地打开,里头是一片金里泛青的叶子。 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在叶面上,眸子闪着寒光:“明日,皇次子从公主府移进清曜殿,小儿水土不服是常事,吩咐御厨好生打点照料。” 身后的翠枝会意,问道:“是,皇次子水土不服,在床上躺个三五天,够了吗?” 齐妫扭头,清冷地瞥了她一眼:“水土不服又死不了人,叫那个贱人无暇他顾便可。” “是。”翠枝点头。 齐妫铿地合上锦盒,塞回屉子,转而对秋婵道:“明日,你陪本宫去一趟铁甲营。” 秋婵目光纷杂地从屉子那边收了回来,点头称诺。 …… 清曜殿,芜歌隔着窗棂,静默地看着院中的梧桐树。一叶知秋,梧桐叶子早已凋落得七七八八,只零星几点黄叶还挂在枝丫上,瞧着有些寂寥。 这两棵梧桐,从栖霞镇移到椒房殿,又从椒房殿移到这儿,始终是相缠相绕,形影不离。 她曾嘲讽梧桐一叶知秋,连早秋的寒意都抵挡不住,该是最无用的树。可如今,目睹这两棵树几经辗转还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不得不唏嘘,“刚者易折,柔者长生。” 她与那个死对头也恰恰应验了这句话。袁齐妫扮猪吃老虎的伎俩,叫她不得不叹服。 “朕只想清清静静地与你长相厮守,齐儿入宫入碟的事,再缓缓。他入了宫,你必然不放心假手他人。他成日在你我面前晃荡,虽是小儿,总归是不便。”她而今都能隐隐感受到阿车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对着她的脖子说话时的温存劲。真正的齐哥儿早到了郯郡,她自然不会催促把那个孩子接到宫里来,却不想…… 芜歌轻嘲地垂眸,他到底还是感念那打小的情意,竟然别出心裁地把檀家的血脉养在袁齐妫膝下。她勾唇,檀道济那只老狐狸只怕今夜要彻夜无眠了,当真比吞了一只苍蝇还恶心,却又有苦难言。毕竟是皇帝的家务事,檀香宜盗用皇帝私印是株连九族的重罪,皇帝只废了她,已属仁慈,又纳了檀家的庶女为妃,已属亲厚。 静妃哪怕是废后,终究曾是皇帝的发妻。皇长子交由她抚养,远比交给檀家的庶女抚养,要来得名正言顺。 “主子,皇长子现如今人已经在朗悦殿了。”婉宁在她身后,忧愁地轻叹,“这样一来,檀家只怕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投鼠忌器,那人安的不就是这点心思吗?”芜歌扭头轻嘲,又移眸望回窗外的梧桐。她幽幽闭目,阿车,时至今日,你还存着两全其美、齐人之福的心思,那便当真怪不得我了。 再睁开眼时,她转身,对婉宁吩咐道:“明日,齐哥儿进宫,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估摸着,那边也就是这几日会有动作。要牵绊住我,最好用的就是齐哥儿。” 婉宁凝重地点头:“主子您放心,奴婢一定万分小心。” “十九。”芜歌对着空荡荡的殿,轻唤一声。旋即,十九不知从何处现身出来,拱手道:“奴婢在。” “铁甲营的那场好戏就靠你了。” 十九单膝跪下:“奴婢领命。” …… 燕都和龙城外,拓跋焘率领三路大军和三万民众,挖掘围堑,围困龙城。 东伐燕国,拓跋焘可谓是举全国之军力,光率军出征的皇室宗亲就有四人。昌黎公拓跋丘和河阳公拓跋齐分领两路大军,与皇帝围攻魏都和龙城。永昌王拓跋健攻打建德。乐平王拓跋丕攻打襄阳。 和龙城外,魏国的营帐,白茫茫一片,城里的军民远望过去,只觉得那是阴曹地府的引魂白帆。 燕国国主冯弘,慑于魏军之威,不敢亲自挂帅,连派了五位大将率领万众,轮番出城挑战。 拓跋焘每战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渐渐地,燕国士气越来越低迷。而建德、襄阳两地的战局也逐渐明朗,魏军先后攻克了这两座要塞。 燕国几乎只剩国都和龙城这座孤城了。 燕国朝堂之上竟已无将可派,尚书高绍不过一介文臣,却请旨领众出城挑战。冯弘自知大势已去,破国已成定局,有一文臣挂帅也可保住一国最后的风骨,故而,封尚书高绍太子太保,挂大元帅旗。 高绍率领和龙城万余户百姓,打着保家卫国的旗号,开城门迎战。 拓跋焘依旧是白马,银铠甲,周身素白,宛若罗刹。见一文臣拔剑驱马而来,他微微摇头,冲着和龙城门高喊:“燕国无将了吗?国君何在?!” 时下,燕国国主冯弘正坐在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殿宇,等待最后的命运。 “我燕国百姓誓死不做亡国奴!杀!”高绍已是花甲之年,一手驱马,一手执剑,厉声高喊。他身后是以农具铁锹铁铲为武器的平民。 和龙城被困一个多月,粮道被断,城内早已缺粮少食。百姓们饥肠辘辘,面黄肌瘦地随着老臣的战马奔跑。 老臣的马术一般,速度很慢,百姓奔跑的速度更慢。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生死决战。不,是屠戮。 楼婆罗见高绍领众冲奔而来,驱马出列:“陛下,老臣请战!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不配死在我大魏天子的剑下!” 拓跋焘却比手止住他:“得文臣如此,乃冯弘之福。他是何人?” “尚书高绍。” 拓跋焘拔剑,剑锋在日光下寒光一凛,对着阵前冲奔而来的高绍,喊道:“朕慕高卿之风骨,今日便成全高卿,求仁得仁!”语毕,他拉紧缰绳,驱马飞奔,像一支离弦之箭直冲那匹老马。 只见寒光一现,一道血光溅起,高绍被他一剑穿心,从马背上摔倒下来。 眼见关鸠马的前蹄就要奔踏到高绍身上,拓跋焘拽紧缰绳,扭转马头,引来坐骑一声长嘶。 拓跋焘稳住坐骑,对乌泱泱冲奔而来,又吓得戛然却步的燕国百姓,扬剑,高声道:“缴械不杀!和龙城并非自古就是燕国之地。王侯将相,能者居之。朕受命于天,是来拯救万民,而非杀戮万民的。归降者,与魏国百姓一样都是朕的子民!” 乌泱泱的百姓里,也不知是哪个胆小怕事的率先跪倒叩拜,紧接着是一片一片地跪倒。在魏军黑压压地围逼过来时,已只有零星几十个汉子一边发抖地攥紧手中武器,一边苍白着脸挺直了脊梁。 拓跋焘扫视这几十个人一眼,仰头哈哈大笑:“好!朕驱马千里,今日总算见识了龙城儿郎的风骨。” 他本就生得俊朗,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万民朝拜,万军拥立,便显得他越发玉树临风,飘然若神。 他素来纵情纵性,不依常理出牌。眼下,他敛笑,赞许地点头:“没跪拜朕的,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来人,把他们请下去,以上宾之礼款待!” 莫说楼婆罗等魏军将领吃惊,燕国百姓更是面面相觑,那几十个已经视死如归的汉子更是一脸怔忪。 拓跋焘已扭头看向倒在血泊中的高绍,敛眸轻叹:“高卿高节,当得起国葬。” 须臾,高绍就被魏国将士以国葬之礼收殓。城门前的百姓,在拓跋焘领军进城时,乖顺地退到了两侧夹道。 和龙城破,龙城皇宫里的燕主冯弘在龙椅上拔刀自刎。他临死前,赐鸩酒毒杀了全部的妃嫔公主,冯氏一族的皇家女眷一个不留。 “赫连宏卑躬屈膝,献上三位公主也未能苟延残喘三年。朕虽同为亡国之君,死也要死得像点样子,朕的妻女姊妹,一个都不留给魏狗,哈哈哈!”懦弱如冯弘,在自刎前一刻,说下了平生最豪言的壮语。 拓跋焘畅通无阻地进到龙城皇宫,见到安坐在龙椅上,满身是血,闭目沉睡的冯弘时,轻叹了一气,“早有此等勇气,在城前与朕一战,岂不更加死得其所?来人,厚葬吧。” 第146章 孤注一掷 清曜殿,皇次子的寝殿里闹得人仰马翻。 齐哥儿,不,是二皇子刘修明从前天一晚上拉肚子,闹到天明时分,已调动了御医院里的院判。 听说潘淑妃在病榻前整整守了那小儿一夜,到了散朝时分,竟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齐儿怎样?”北伐在即,义隆如今除了上朝听政,多半的时日都耗在铁甲营练兵。不过,听说清曜殿出事,他草草散了朝会,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芜歌守在榻前,紧握着小儿的手,微红着眼圈,委屈地说道:“御医只说是水土不服,秋日容易腹泻。可公主府与清曜殿何来水土不同?”她噘嘴,忿忿:“简直一派胡言。” 义隆靠着她坐下,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瞥一眼榻上的小儿,目光便悉数落在那张略显憔悴的明艳脸庞上:“别急。朕已宣了欧阳不治入宫。” “那个臭老头才指望不上。”芜歌闻言扭头,越发忿忿地咬了唇,“昨夜我就派人去找他了。谁知道他是跑哪里混酒喝去了,找了大半宿都不见人。” 义隆在来清曜殿之前,已经问过御医院院判,确信齐哥儿只是腹泻,并无大碍。他觉得小幺紧张至此,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在他眼里,任性刁蛮的小幺才是最真实和可爱的。他笑着揽了揽她的肩,顺着她说道:“朕哪怕掘地三尺,今日也会把那糟老头子给挖出来。放心。” 芜歌只闷哼了一声,话中带话地说道:“说不准那臭老头真遁世去了南岳,投奔心一去了。” “嗯?”义隆微怔。可芜歌的注意力,立时就被榻上睁开双眼,迷蒙出声的孩子给夺了去。 “父皇、母妃,齐儿没事,你们不必担心。”榻上的孩子,分明不足五岁,却像是一夜之间懂事了,强撑着就要起身行礼,言行举止真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快好好躺着。”芜歌赶忙轻轻摁下他,一边替他掖被子,一边抚他的额试温,“怎样?肚子还疼吗?” “回母妃的话,齐儿好多了。”修明回得恭恭敬敬。 芜歌蹙了秀眉,嗔道:“你这孩子,姑姑叫得挺顺溜的,几时就改口了?是谁教的?” 修明咬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弱地看一眼义隆,又飞速地缩了回去。他支吾:“入宫时,礼部教的。” “那些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不必理他们。”芜歌娇哼一声,“你往后还是——” “齐儿做得很好。”义隆打断芜歌的话,倾身揉了揉修明的额发,“既然入了玉碟,就是朕的孩儿,改口叫父皇母妃才合礼数。”他扭头,笑看芜歌,宠溺地摇头,“你啊,还不如齐儿乖巧懂事。” 芜歌张了张嘴,有些吃瘪,不好反驳了。 义隆莫名地心情大好,移眸榻上的小儿,顿时觉得这外甥不知为何成了自己的挂名二皇子,竟然顺眼乖巧了许多。心底其实是有些惆怅的,若非当初一念之差,他如约娶的是小幺,那他们的孩子也有这般的大小了。 他对眼前的挂名儿子莫名有了几分别样的疼惜:“修明好好休息,等身子好了,再去御书房和你皇长兄一起上学。” 修明乖巧地点头:“儿臣遵旨。” 义隆紧了紧芜歌的手,稍稍敛笑:“小幺,你随朕来。”说完,便起身牵着芜歌往殿外走去。 两人一路携手漫步,出了偏殿,一路行至院落。 “阿车?” “小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偏头看向对方。 相视一笑。 义隆托起芜歌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朕这些时日不在宫里,想不想朕?” 芜歌抽开手,在义隆失落和怔神间,却是伸手攀住他的肩,微仰着脸,满目撒娇的意味:“这原本是我想问的话,却被你抢白了。” “哈哈。”义隆爽笑,搂过她的腰,俯身啄了啄她的唇,敛笑间已低沉了声线,“自然是想的。” 芜歌顺势环住他的脖子,微踮着脚,娇嗔道:“你该不会是在军营里金屋藏娇,藏了个花木兰吧?要不怎么都不着家?” 家之一字,叫义隆的心尖被挠得酥麻。眼前的女子当真是越来越懂得拿捏他了。他越发紧地搂住她,俯身噙着她的唇辗转悱恻起来。 梧桐树影下的相拥相吻,早把宫门人臊得屏退了去。 一阵秋风卷起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落在两人肩头,两人总算是释开了彼此。 “北方战局有变,燕都已破。北伐的日程恐怕得提前了。”义隆抵着芜歌的额,目光悉数落在她的脸上,似乎是她一丝半点的零星表情都不愿放过。 芜歌的心突了两下,可脸上却是平淡无波:“提前到何时?”语毕,才发觉这问话犯了忌讳。她垂眸:“我没要过问政事的意思。” 义隆也不晓得对她的平淡反应,心底是释然还是不安,总还是有些怪怪的。他状似若无其事:“具体日子还没定。不过朕这些日子恐怕都得留在军营了。” 战局的变化,北伐的提前,对芜歌的计划无疑是推波助澜的。芜歌竭力忽略那段割不断理还乱的北地情缘。她抬眸,眸光里的不舍内敛得恰到好处:“你出征前总会回来的吧?” 义隆受用地点头:“那是自然。” 芜歌像极了从前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幺,讨要糖吃的口吻:“你出征后,我和齐哥儿搬回公主府,总可以吧?”不等义隆回复,她用指尖勾着他的月白领口,“你不在宫里的日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有点瘆得慌,阿车。” 她抬眸,目光有些恨恨的:“你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她们一个个对我虎视眈眈,恨不得扒皮吃肉的,可怕得很。”她敛眸,有些不甘地示弱起来:“我不是她们的对手。” 义隆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涩和愧意。他啄了啄她的额:“傻瓜,朕出征前,自然会打点好一切。无人伤得了你。” 芜歌不置可否地咬了唇。 义隆暗叹一气,轻笑着又吻了吻她:“你要住回公主府便住回去吧。便是你想要随朕一同出征。”他无奈地摇头,笑叹道:“朕恐怕头脑一热,也会应了你,你啊,朕如今朕是拿你没法子。” 芜歌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却是一脸天真的欣喜:“说话得算话才是。” 依依惜别许久,芜歌总算送走那抹不舍的背影。 梧桐树下,她迷惘地抬头望向斑驳的树枝。南归的成败,或许就看这一两日了。这几日,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晃儿。只是,哪怕她大仇得报,要想金蝉脱壳北去母子相见,却是比登天都难。 有些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永无回头路…… 朗悦殿,齐妫也得了北伐要提前的消息。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愈发难以按捺。 她换上一身低调的清灰纱裙,只单挽一髻,斜插一支素净的玉簪子。争奇斗艳,她是斗不过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贱人,可她胜在清婉和楚楚可怜。 她很是懂得扬长避短和适时示弱。她抽开妆奁屉子,取出那个锦盒塞进袖口,便一鼓作气地疾步出殿:“翠枝、秋婵,随本宫出宫。” …… 宫里头,但凡有些权势的妃子,都会在情敌宫里安插眼线。 朗悦殿和清曜殿是两座最难插手的宫殿。齐妫再是被废,破船还有三千钉,她在宫里的根基不容小觑。而芜歌虽是新来乍到,却深得圣心,清曜殿可谓是第二座承明殿,四下都是皇帝的眼线。皇帝火眼金睛,嫔妃哪敢造次? 这两座宫殿的两个死对头,暗自较劲着,都妄图在对方固若金汤的阵营里寻找突破。 芜歌是在快入夜时,才得知齐妫出宫的消息。宫里,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的。消息是从宫外,义康的茶肆那里传进宫的。 “主子?”婉宁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双手毫无察觉地紧攥着。 芜歌瞥一眼她的手,笑着抚了上去:“不急。把粥端过来,我先喂齐哥儿。”她接过白粥,又挑眉问道:“十九出去了?” “嗯。一得了消息就出去了。” 芜歌安下心来,慢悠悠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白粥,等粥碗见底,她捻着帕子替修明擦了擦嘴,低垂的眸蕴着心疼:“齐儿,委屈你了。” 小家伙立时就嗯嗯地摇头。 芜歌抚了抚他的脸:“好孩子,姑姑会护着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嗯。”小家伙乖乖地点头,闭上了眼。 芜歌起身,面上的笑意褪去,眸子沉如寒潭:“伺候我更衣。” …… 齐妫抵达京郊的军营时,铁甲军正在晚霞暮色里,习武弄棒。她此行只简简单单一辆乌青马车,停在军营外头的大枣树下,刻意低调匿藏。 到彦之闻讯,急匆匆地出了军营,小奔过来。 “微臣见过娘娘。”他单膝下跪行礼。 齐妫上前几步,虚搀了他一把:“到将军快快免礼。” 两人蓦地目光交接,又都避嫌地垂眸。 彦之清了清嗓子:“皇上正在训练兵阵,怕是还要些时间。娘娘不如先入主帐稍作歇息,皇上稍后就到了。” “嗯,有劳到将军。”齐妫清浅含笑,“本宫此番贸然前来,实在是唐突,军营终究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本宫还是不从正门进了。” 彦之会意,垂首道:“那有劳娘娘移步。” 一行人特意绕道军营后方的火头营,七拐八弯,绕过主干道。彦之在前方领路,齐妫微垂着头不近不远地跟着,她身后随着秋婵。三个人一路静默,走了半柱香时辰终于进了主帐。 齐妫不由环顾主帐,只有一几一榻一案一椅,很是简朴。 “皇上平日里住在此处?”齐妫的手划过一尘不染的书案,回眸看向彦之。 彦之点头:“嗯。娘娘稍候,微臣这就去禀告皇上。”他自作主张把人迎进军营,心底是酸涩和忐忑的。从他把北伐即将提前的消息送进宫里,他就料到阿妫怕是有所动作,却不曾料想她竟果敢地追到军营来了。 他说罢,便转身告退。 “彦之,等等。”齐妫叫住他。 他回眸,就见齐妫微红着脸,亦如当年在宜都王府的围墙一角,手捧着长寿面,羞窘又无措的模样。他的心突了突,赶忙敛眸:“娘娘还有何吩咐?” 齐妫的脸颊越发绯红。她抬手,秋婵会意地避退出帐。她缓缓走近彦之。 彦之只觉得心突突欲出。他禁不住往后避退一步,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半分都不敢移动。 齐妫见他如此模样,心底有些莫名的愉悦。她顿在几步开外,面容清婉,语气怅惋:“彦之,我在宫里的处境,你是再清楚不过的。我多需要一个儿子啊。” 她苦笑:“你能帮帮我吗?无论如何,都要他来见我。我贸贸然来这里,他必然是不乐意的。” 彦之的耳根子都红了。他颔首,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微臣明白。” “去吧。” 彦之几乎是逃也似地挑帘而出,就在他迈步出帐时,齐妫又柔声叫住他。 “彦之,谢谢。” 到彦之的身形顿了顿,便疾步离帐。 秋婵站在帐外,愕然地瞟了两人一眼,便赶忙收住目光。 齐妫警告地看了秋婵一眼,便踱步走向睡榻。她俯身坐下,鼻息间隐约能闻到那个男子的味道,那是对她来说久违到近乎前世的味道。她闭目,贪婪地深吸一气。 再度睁开眼时,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香炉上。她起身,走了过去,慢悠悠地打开锦盒,捻起那枚金中泛青的叶子,照在烛光下端详。 她拧着那枚叶子在掌心揉搓,直到那片叶子变成一小撮金色的粉末。 她轻叹一气,捻起香炉的盖子,把那撮金色粉末洒在熏香上。微红的火舌慢慢地熨烫吞噬金色粉末,泛起一丝绮丽的轻烟。 她合上盖子,深呼一气:“隆哥哥,真想不到,你我竟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她眸中含泪,心底不是不悲伤的,可眼下的形势,已经由不得她悲伤了。她心底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必须要一个子嗣。 有了子嗣,她才可能重归后位,她才可能重新成为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第147章 有心无力 点将台上,义隆回眸看向到彦之,眸底闪过一抹阴翳。 彦之微微垂首:“皇上,这里有微臣,您不如——” 义隆比手止住他的话,不耐地移眸望向点将台下黑压压的铁甲兵阵。忽地,他一个箭步跃起,抽出武器架上的一柄长枪,挽一个花式,便直逼彦之。 彦之退后一步,闪身抽出另一侧武器架上的长剑,在长枪再一次逼近时横剑挡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回地交锋起来。 台下的兵阵在副将挥手指令后,俱都安静下来,齐齐望向点将台上的械斗。 铁甲兵士一个个紧攥着双拳,挺直脊梁,蠢蠢欲动,恨不能跳上点将台,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的架势。他们眼中闪耀着艳羡和崇拜的光芒,他们的皇,勇猛无比,可谓是大宋第一猛将。 不知是谁率先吼了一句,“吾皇必胜!” 紧接着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吾皇必胜”。 芜歌才靠近军营, 就隐隐听到这片喝彩声。哼,赶上了。她抽一把马鞭,马儿撒欢似的攀上山坡,朝营帐飞奔而去。 夜幕渐落,她那身玄色男装与天地同色,整个人都似溶入夜色里,衬得身下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像一道如电的火舌。十九一身黑衣,骑着黑色骏马,跟在她身后,静谧如鬼魅,彻底溶在夜色里。 点将台上,义隆长枪虚晃一式,在彦之躲闪之际,迅雷不及掩耳地一记回枪,铿地缴下彦之的长剑。在彦之意欲俯身拾起兵器时,长枪已直指他的咽喉。 彦之单膝跪下:“皇上英武,微臣输得心服口服。” 义隆冷瞥他一眼,轻哼道:“这才过了几招?朕看你的心思都丢了。”他说着便甩开手中长枪,那枪正正回插进兵器架上。 彦之涨红了脸,微垂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点将台下已是一片炙热沸腾,“吾皇必胜”的口号喊得振聋发聩。 义隆不悦地比手,台下的躁动戛然而止。他走近到彦之几步。彦之只觉得耳根子都微微发麻,更有种后退闪避的心虚。 恰此时,却是守门的武将急匆匆地跑过来通报:“皇皇上!宫里——”那守门将憋红着脸,到底记起实在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通报宫里的娘娘来了,便麻着胆子攀上点将台的阶梯,小跑到义隆面前,单膝跪下行礼:“皇上。” 义隆心下是不虞的。到彦之跟随他多年,理应了解他的脾性,却自作主张为他留下了阿妫这个不速之客。莫说这是军营,便是在宫里,他当下也是无心应酬阿妫的。可到彦之偏偏忤逆他。 是以,义隆见这守门将毫无眼力劲地跑过来,心下越发厌烦:“何事?” 那守门将愣了愣,再是愚钝也感觉到主子的不快,便有些犹豫地小声支吾:“皇皇上,宫宫里的娘娘来了。” “轰走。”义隆的语气里满是戾气。 那守门将又愣了愣,便连连称是,赶忙起身。他身侧的到彦之却是心口一突,蓦地蹙了眉。 而义隆在守门将铿铿锵锵下台阶时,似是回过神来:“慢着。”他瞥一眼彦之,走向那守门将,稍稍压低了嗓子,“宫里的哪位娘娘?” 守门将抓耳挠腮:“微臣不不知,就是一个做男装打扮的——”他话音未落,就见自家皇帝一阵朔风似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疾步下了台阶,直朝军营门口疾走。 彦之独自站在点将台上,早秋的夜风微凉,吹在他的心口惹起一阵愁绪。他轻叹着微微摇头,他再是想帮阿妫,却到底是有心无力。 …… 当义隆足下踏风的疾走到军营门口,就见那个雌雄难辨的俏丽女子,侧立在军营门口,负手背后,正仰头望着夜风里飒飒飘展的军旗。那旗帜上是个白底红字的“刘”。 义隆住了步,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方才他回过神来,就猜想一定是小幺,眼下见当真是她,心底的阴霾莫名地散了去。 小幺这是听说阿妫来了军营,心底吃味了,急匆匆地赶来的? 他心下有些好笑,唇畔的弧度便越发上扬。 十九在芜歌身后,清了清嗓子。 芜歌回眸,就见那个月白如月的男子,正在门口笑看着自己。她的眸子,顷刻就似种了星光,一个旋身就向那轮月白小奔过去。 义隆被她这架势给怔住,顷刻,那黑风一般的柔媚女子就已经旁若无人地扑进他的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 “阿车。”她踮着脚,勾着他的脖子,近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怀里,眸光灿若星辰,笑靥羞花闭月,“我来看你了,惊喜吗?” 她微眯着星眸,唇角含笑的俏丽模样,分明就是旧日光景,直叫义隆有些看痴了去。他下意识地回搂她的腰,眼里全被她的笑容填满,已经顾不及这是军营重地了。明知她是吃醋跑来阻拦阿妫的,可心下依旧是受用,他笑了笑:“嗯。” 芜歌当真是五年前的小幺附体,踮起脚,俏笑着,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阿车,晚上不用练兵吧?我们去栖霞山看日出吧!” 军营是重地。军营门口把守的将士,真真是不少,眼见皇帝这位女扮男装的娘娘,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亲昵动作来,俱是羞红了脸,急忙垂眸。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个个憋红了脖子根,心底却是扑扑乱跳。成家的,怕是在想自家的婆娘。未成家的,一颗春心蠢蠢欲动。 十九趁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军营。 眼角的余光,瞥见十九得逞,芜歌笑得越发俏丽,见义隆并未点头,就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晃了晃:“阿车。” 义隆心底酥了酥,像是要紧紧挽留那十年静好光阴,一把紧拥住她。“好,朕的小幺,想如何就如何。”他宠溺地轻喃。虽然明知她今夜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只当她是吃醋,特意跑来搅阿妫的局,怀里娇蛮任性的小幺,是他不忍拒绝的。 “太好了。”芜歌俏笑,捧着他的脸,又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走吧。”她牵过义隆的手,就往军营外拽,“阿车,我还没吃晚膳,有些饿了呢。” 义隆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心底既好气又好笑的。他打了个马哨,须臾,追风马就疾奔了过来。他回眸,就见到彦之站在不远处:“这里交给你,都处理妥当了。” “这里”二字,指的可并非军营,主仆二人心有默契。彦之颔首称是。 义隆已转身,反客为主地牵着芜歌,朝外走。“你啊,安的是什么心思,别以为朕不晓得。”他笑着摇头,刮了刮芜歌的鼻子。 芜歌耍赖地吐了吐舌头,拽着他的手,宣告主权似的哼笑道:“我不管,我就要霸着你。” 义隆只觉得小幺当真是回来了。他哈哈爽笑出声,一把抱起她撂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他轻咬她的耳垂,悄声道:“你再这样,小心朕今晚吃了你。” 芜歌回眸,媚眼如丝地眯了眯眼:“那还是我先吃了你吧。”她说完就朝他的脖子轻轻咬了一口。 “嘶——”义隆假意嘶了嘶,心底却是酥软一片,却是不饶人地笑骂道,“你属狗的吗?啊?”他笑着,便扬起了马鞭。 身后,一队铁甲亲卫早已准备妥当,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芜歌回眸笑看一眼义隆,眼角余光却正正落在呆站在军营门口的到彦之身上。果然啊,她玩味地笑了笑,心情大好地仰头又亲了亲义隆的下巴。 今夜,她当真是要化身妖妃,死死缠住这个男子的…… 军营外,到彦之眼见着自家主子被那个妖媚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拐走,无奈地暗叹一气:“多派些人手去保护皇上。” 从军营门口一路到主帐,并非很长的距离。可到彦之走得迟缓,很有些不知如何向阿妫交代的意味。 守在暗处的秋婵,见到彦之走来,怔了怔。 怎么会是他?她赶忙想现身阻拦,却被蓦地横在脖颈前的软剑给阻住进路。她惊愕地看向眸沉如水的十九:“你——” “你最好乖乖闭嘴,否则——”十九比着软剑压在秋婵脖子上,顷刻就划破了皮肤,引来一阵刺痛。 秋婵只得噤声。是她太过大意,还是终究是技不如人,竟连这个女子潜到了身边都不自知?她眼睁睁地看着到彦之掀帘进了主帐。 主帐里,透着清淡的花香。 彦之进帐时,就打了个喷嚏。 软榻上闭目凝神的女子,蓦地睁开眼,惺忪迷蒙地看了过来。“回来了?”她清婉笑问,眸子里似蒙了一层娇羞的淡红。 彦之怔了怔:“娘娘,皇上他有政事,已经离营了。不如让微臣护送您回宫吧。”他是记得正事的,可也不知为何这话说着说着就渐渐弱了下去,连带着意识都是渐渐钝去。 齐妫歪侧着脑袋,无辜又迷惘地看着他,似是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她伸出手,目光缱绻地看向门口的凄冷男子:“隆哥哥,你过来。太远了,我没听清你说什么。过来。” 彦之只觉得脑袋莫名地有些昏沉,明知是不该过去的,可脚步却不听使唤地朝睡榻走了过去。 歪倚着睡榻的女子,一身清灰色纱裙,略施粉黛,发鬓微松,一对清婉的眸子闪着缱绻希冀的光芒,看得彦之的心莫名突了突:“娘——”他才口吐一个字,榻上女子蓦地起身,半个身子绵软地偎依过来,纤细的指更是捂在了他的唇边。 齐妫微撅着嘴,略带娇憨地摇头:“隆哥哥,什么都别说,好吗?”她抬眸,眸底闪动着泪光。 彦之只觉得怀里的女子温软幽香,偎在他怀里,直叫他窒息。他避忌地推开她,哪知那女子却不管不顾地环住他的腰,脸更是埋在他心口。 “隆哥哥,别推开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听信邱先生的话,自认为处处是为你着想,却恰恰是做了你最厌烦的事。我真的知错了。别这样对我,隆哥哥。”齐妫说着说着竟然哭出声来。 彦之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他抚住齐妫的双臂想要推开她,却被她反手箍住了双臂。 “隆哥哥。”齐妫抬眸,眸子里满是透着绝望的希冀,“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不是唔——”彦之耗尽最后一丝清明在解释,哪知怀里的女子竟不管不顾地踮起脚就堵住他的唇。他想推开她,可突突直跳的心在女子唇舌的纠缠下竟如擂鼓。“阿阿妫,嗯——”他想唤醒她,却叫她逮着间隙缠住他的舌,也缠住他的心。 彦之好像听到耳际砰地一声闷雷,尔后,他便全然不是他自己了…… 秋婵被软剑抵着脖子,眼睁睁看着到彦之进帐许久都不曾出帐。 主帐那头,彦之在头一次离开时,已吩咐明卫暗卫们避退,原意是为阿妫和自己的主子制造机会,却不料…… 秋婵和十九在不远处的暗角,静默地候着。主帐那头的喘息和低吟,让两个冷面女子羞红了脸。 秋婵红着脸,怒看十九:“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诛九族的重罪!” 十九冷瞥她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 “主子说,这幕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失职害得自己的主子失身,可是要杀头的。倒不如乖乖闭嘴装糊涂。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背主了。情敌嘛,背了也是心安理得。”十九机械地重复芜歌的话。 秋婵的眸子颤了颤。是啊,她从未真心奉袁齐妫为主,她们说到底只是各怀鬼胎各取所需的情敌。今日之事,她有莫大的责任,为了活命,为了将来,她是万万不能声张的…… 第148章 浑水摸鱼 芜歌自觉成了戏台上的戏子,心底流血,脸上含笑地扮演着那个曾经痴心痴情的娇蛮千金。 今夜,她完全是小幺附体。小幺和阿车一路同骑,横穿京郊,在栖霞山下的栖霞镇歇脚时,已是深夜。 他们入住栖霞客栈时,很是惹来掌柜和伙计侧目。两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相携着投宿,两人只开了一间房,身后却乌泱泱地跟着五个黑面保镖。 “啧啧,这兔儿爷排场也忒大了。”小伙计在两人含情相视着携手上楼时,还在探头张望。 “呸,小心你的狗命!”老伙计一掌削在小伙计的头顶上,“哪有这么男生女相的兔儿爷?明明就是个女子。” “啊?”小伙计半张着嘴。 老伙计直摇头,笑叹道:“这权贵人家的癖好,岂是我们这等穷鬼想得到的。” 两人相拥着推窗望月,遥望黑沉沉的栖霞山。 “阿车,说你爱我。”芜歌仰头,一副讨要甜言蜜语的娇蛮做派。 “我爱你。”义隆浅笑着啄了啄她的唇,乖乖地就范。 芜歌扭身,环住他的腰,还在蛮缠着:“今生只爱我。” “只爱你。”义隆乖顺地又啄了啄她的唇。 “宫里没子嗣的那些娘娘,统统都赶出宫去。”芜歌仰着头,绝美的面容蒙着月光,明明是柔媚动人的,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恶狠狠的,“往后也不许再纳新的妃子,哪怕是个采女都不行。” 义隆只觉得好笑:“好。朕有你就够了。” “哦。”芜歌总算切入正题了,她咬唇,湿漉漉的眸子忿忿的,“既然有我就够了。那袁齐妫呢?也就不要了吧。”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义隆有些无奈地轻叹一气:“小幺,或许在你看来,朕是素来宠惯着她的。可是,她最想要的,朕从来没给过她。” 芜歌自知他说的是那毫不值当的情意。她心底觉得可笑可悲,却微眯着眸子,笑盈盈的:“那注定她这辈子都要不到了。”她的指尖划过月白的衣领,直直戳在他的心口。她抬眸,柔媚浅笑:“阿车,这里给了我,就是收不回去的了。她不就是想跟你生孩子吗?” 她咬唇,死命地摇了摇头:“阿车,你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回来,你的子嗣可以只由我出。” 义隆揉着她的手进掌心,原本畅快的心情变得愁烦纷杂。他轻叹:“那你愿意吗?小幺。” 芜歌豁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娇蛮中带着一丝悲戚:“她都又想给你生儿子了,还由得我愿不愿意?阿车,我是不能给你生孩子的。” 这样直白又残忍的话,戮得义隆心口闷疼。他张嘴,却被芜歌抬手捂住。 芜歌的眸子里闪着泪意:“那样,我会觉得有朝一日,我没脸到下头面对父母兄长。” 义隆满心翻涌着酸涩的痛意,却有苦难言地说不出口。 芜歌抽开捂在他唇畔的手,如今,她说起甜言蜜语和谎话连篇,都不带心虚眨眼了:“可是,比起眼睁睁看着你们生儿育女,还不如我自己没脸呢。” 义隆眸底有一道亮光闪过。 芜歌佯装不觉,勾着他的领口,还在媚眼如丝地下着降头:“阿车,只要你答应我,不给她子嗣,那我们今夜就生孩唔——”她话音未落,就被满心酸涩痛楚的男子堵住了唇…… 缠绵悱恻的夜,芜歌总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军营那头顺利与否。 东方微露鱼肚白,她与阿车就出了客栈,先是同骑,再是相携着攀登栖霞山。这不是他们头一回登山看日出。 小径两旁的野草,湿漉漉地挂着晨露,拂过袍角,黏答答的,很是不适。芜歌有些嫌弃地撂起袍角,闪避着露水。 义隆迈前一步,躬下腰来,扭头笑看她:“上来吧。” 芜歌怔了怔,便伏上他的背,由着他背着一路登山,心底莫名的有些酸涩和不忍:“重吗?” “不及你在朕心里的重。”义隆扭头,宠溺地冲她笑了笑。他似乎又重新做回了阿车,甜言蜜语随口就能说出口了。 芜歌心底的酸涩更甚。她深吸一口气,环住了他的脖子。“阿车。”她轻唤,语气很是缱绻。 义隆再扭头,就贴上她的脸了,就势便吻了她一口:“累了就眯一会,到了,朕再叫你。” 芜歌觉得眼角也有些酸涩,便乖乖地闭了眼,等她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到了逸芷亭。这是他们的亭子,也是他们的定情之所。 亭子的石桌上,静静地躺着那把伏羲。是她为阿车亲手制的那把琴。也不知阿车是何时吩咐人把琴取来的。 她扭头看向义隆,眸子映着黯淡的曦光,闪着点点晶莹之光。 义隆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地笑笑,便走到石桌前坐下,双手抚琴,静默须臾,便行云流水地抚起那首定情之曲《凤求凰》来。 东方,朝日初生,逸芷亭沐浴在晨光里,像披了霞帔的新妇,霞帔从粉红到赤红,再到光芒万丈,淙淙琴音也高涨起来。 芜歌一会望着晨光,一会望着镌刻在前世的清隽男子,心底的酸涩被这久违的琴音酸作了漫天的痛楚。她毫无征兆地淌下泪来,等一曲终了,义隆走过来揽她入怀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环着阿车的腰,把脑袋深埋在他的心口,闷声抽泣着:“阿车,我好恨你啊。我们原本可以很好,可一切都被你毁了,毁了。” 义隆的眼圈微微泛红,只紧紧搂住她:“小幺,往事不可追,我们还有下半辈子。” 芜歌想说,没有了,可她生生咽下去了,她肆意地哭出声,这是父亲逝去后,她屈指可数的几次随心宣泄。 哭过,便也罢了。 …… 到彦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怀里的女子,竟是梦中之人,顿时像迎头浇下一头冰水。他道不清自己是如何慌张地穿戴整齐,又是如何狼狈地逃离主帐的。 他冲出主帐时,下意识地环顾四下,自然是避无可避地撞上十九和秋婵的目光。 他的脸红了又白,回眸瞥一眼主帐,故作镇定地疾步离去。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倒了一盆水死命地搓脸。 到彦之,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怎可行出这样下作的事来?你如何对得起主子?如何对得起阿妫? 他满心都是恨不能自刎谢罪的愧疚,瘫坐在榻上。可脑海却不由翻涌起如梦似幻的缠绵来,他捂住脑袋,想把那羞耻的记忆从脑海挖空,却止也止不住回味的贪婪。 阿妫。 他暗暗地轻唤那个名字,羞愧地闭目。 呆坐到天明,彦之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神志。此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十九和秋婵既然没有当众揭穿这桩丑事,就说明清曜殿的那个女子意不在此。 那她想要什么呢? 彦之觉得不寒而栗,却已毫无退路。天明时分,他只能强打精神,梳洗一番,硬着头皮再次来到主帐。 此时,秋婵已为齐妫梳妆打点好。 幸好是早有准备,带了备用的衣裳,齐妫移眸看着整整齐齐叠放在枕头边的清灰纱裙,羞红了脸:“快去,把那些衣裳收起来。” “嗯。”秋婵有些心虚地赶忙应声。 “慢着。”齐妫的目光始终落在碎得不成模样的纱裙上,羞涩又不舍,“好好收起来。”她像个十足十的新嫁妇人,生怕宫人不晓事把这破衣裙给扔了。 这还要留作纪念不成?秋婵耳根子都有些泛红,却挤出一丝笑:“是,娘娘。” 齐妫心满意足地移眸望向帐帘:“皇上呢?”醒来不见隆哥哥,她是有些失落的。只是,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晨练声,又安抚了她的心。隆哥哥是要练兵才撇下她的。 秋婵蹙眉,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恰此时,帐外传来到彦之的声音,算是解救了她。 “娘娘,微臣奉命来恭送娘娘回宫。” 到彦之的声音是刻意的疏离有礼,齐妫心情畅快,自是无暇顾及这些细节。她满心欢喜地起身,在秋婵掀起帐帘的那刻,她疾步出帐,笑靥明艳如花:“到将军,皇上人呢?” 到彦之的脸色白了白,万万不敢再抬眸看她一眼:“皇上有要事,已经不在军营里了。”他避重就轻地说着,语气都是虚的。 秋婵清冷地瞥他一眼,也叫他羞愧地青白了整张脸。 齐妫久旱逢甘露,一颗春心早已飘飘然,哪里还顾得上闲杂人等的蹊跷。她惋惜地轻叹:“那有劳到将军。” 到彦之闪退到一边,做了个相请的姿势。 齐妫一路回宫,都是清浅含笑的。虽则她瞧出秋婵心事丛丛,却只道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吃醋了,她心底不屑,只冷瞥秋婵一眼就含笑着闭了目。 她之所以急匆匆地挑了昨夜,不单是因为北伐开拔的日子提前了,更是因为她得了御医的准信。这几日是最佳的受孕之期。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 袁齐妫,你要争气啊,一定要一索得男! …… 晌午的日头炽热,秋婵有些胆怯地走向宫墙角下的官服男子。她与到彦之从前并无太多交集,一个是绝命崖的死士,一个是狼人谷的铁甲杀手,他们是全然隔绝的。 可那年,主子把徐芷歌带进了狼人谷,便注定他们知晓了彼此的身份。 秋婵对这个主子身边的贴身随从是很忌惮的,甚至比对帝师更甚。 “到统领。”她在犹豫一瞬后,行的是习武之人的拱手礼,与她这身淡绿色的宫裙倒显得格格不入。 到彦之回眸,冷冷地注视着她:“昨夜主帐里的药,是你下的?” 秋婵立时就摇头:“不,不,是——”她顿了顿,“是娘娘。” 彦之怔了怔,这倒在他意料之外,转念,以他对阿妫的了解,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那你为何——” “到统领!”秋婵打断他的质问。她摇头:“你也看到了,我是被那个女人比着脖子的。我是可以放声呼救,但那样只会当下就给你和娘娘惹祸。我也是万不得已。” “好一句万不得已。”彦之切齿,目光里流露出杀意。 若是动起手来,自己绝然不是他的对手。秋婵有些瑟缩,却强撑着道:“事已至此,既然淑妃娘娘并没有拆穿这件事的意思,那不如——” “她图谋的,只怕比拆穿更可怖!”彦之冷声打断她。 秋婵噤声。两人对望许久,秋婵叹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兵来将挡了。” 彦之虽明知是如此,却当真是心有不甘。可他无法去见那个被主子护得密不透风的女子。在徐芷歌一事上,主子是时刻防着他的。 “你最好尽心尽力地护好静妃娘娘,否则——”彦之毫不掩饰眸底的杀意,他咽下后半句,冷声道,“滚。” 秋婵拱手,静默地退了去。 芜歌陪着义隆在逸芷亭看了日出,又下山去栖霞客栈吃了早膳,两人才如胶似漆地回宫。义隆宣见了几个臣子,便赶回铁甲营练兵。 芜歌回到清曜殿,听了十九的禀告,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回旋在大殿,听着有些莫名的寂寥。十九和婉宁对视一眼,垂眸,静候在一侧。 芜歌笑得眼泪星子都出来了,才微眯着眸子,止了笑:“夫君和姐姐出了苟且,袁五妹可不能一直蒙在鼓里。” 十九点头称是。 芜歌挥了挥手。 三日后,义隆御驾亲征,北伐燕国。名为北伐,实则是捡漏。这场北伐,胜败并无太多悬念。无非是兵贵神速,浑水摸鱼罢了。 当日,芜歌就领着皇次子修明搬出了清曜殿,移居富阳公主府。 齐妫冷眼看之,她如今一心着关心自己的肚皮能否如期隆起。 燕国和龙城,拓跋焘花了三日整顿军务,又花了三日巡视龙城,安抚百姓。待一切妥当,他挥师下令各路兵马,蚕食燕国全境。 恰此时,传来两个消息,一则是宋国皇帝御驾北伐,他不过一笑置之。二则是魏国女官赫连吟雪奉太后懿旨前来龙城,慰问军情。 “胡闹!”拓跋焘瞥一眼奏折,撂在了一边,“把人轰回去!” “可,皇上,赫连女官已经在龙城宫外了。”崔浩面露难色。 拓跋焘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 “她说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她能有何要事?”拓跋焘冷哼,时下,他一心继续挥师南下,一举拿下燕国全境,不让刘义隆分到半杯羹,压根没心思理会那个毫无印象的亡国公主。 “陛下,龙城宫里自刎的并非燕国国主冯弘。”赫连吟雪不请自入,信步跨入明殿。 拓跋焘移眸冷看她时,眸光蓦地亮了亮,眼前的女子一身玄色男装,一条玄色发带作男子束发,乍看之下竟有几分滑台初见阿芜时的光景。他的目光滑向女子清秀的面容,便蓦地黯淡下去,更添了一丝恼怒:“朕何时宣你觐见了?” 第149章 班师回京 赫连吟雪不急不慌地福礼,早不是旧年郯郡时狼狈不堪的慌乱模样:“陛下恕罪,只因此事滋事甚大,臣女才求得太后娘娘恩准,前来龙城,告知皇上。” 拓跋焘探究地看着她,眸子里是浓浓的不悦:“哦?朕在和龙城,都不知冯弘是个替身,你远在皇陵离宫又是怎么知晓的?” 赫连吟雪早有准备,她抬眸看向清隽的年轻帝王:“只因他的宠妃是臣女的胞姐,陛下只要问问收殓宫妃的奴仆,是否有赫连贵妃,就可断定臣女所言非虚。” 拓跋焘敛眸,对于被冯弘赐死的一众宫妃,他除了有些唏嘘,并不曾关注半分,哪里又能分辨那里头是否有个赫连贵妃?当下,他更是无心去纠缠那个妃子是否在赐死之列。他冷声:“朕没耐心听你兜圈子,冯弘若是假的,那真的冯弘身在何处?” 赫连吟雪暗吸一气:“若臣女猜测不虚,冯弘该是北逃去了高丽。” 燕国与高丽的渊源,拓跋焘是知晓一二的。燕国与高丽代代联姻,冯弘的确是有一个妹妹是嫁给高丽王做继室的,可据他所知,那薄命的和亲公主早两年就殁了。 赫连吟雪似是察觉到拓跋焘的质疑,稍稍踱近两步,一副要秘语的架势。 自从芜歌离去,向皇帝投怀送抱的女子,数不胜数。拓跋焘早已不胜其烦,见这女子靠近,他下意识地比手止住她,余光瞥一眼一侧的崔浩,沉声道:“不必故弄玄虚,崔爱卿是朕的肱股之臣,不必避忌。” 崔浩闻言,眸子亮了亮,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 赫连吟雪吃瘪,面颊微红,可一瞬就调整得云淡风轻。她清浅含笑:“是。陛下有所不知,燕国公主和亲高丽,虽不久就病故,可后来和亲高丽的却是我夏国公主。” 拓跋焘对这些和亲伎俩不甚在意,女人和金银素来是胜者的战利品。他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敌国献给他的美女,公主郡主贵女不胜枚举。时下,他已没了耐心,站起身来:“便当那冯弘没种,携宠妃逃去了高丽。”他哼笑:“那又如何?” 赫连吟雪怔了怔。 拓跋焘环顾龙城宫明殿,凌傲地笑了笑:“难不成他还能伙同高丽王卷土重来?”他轻狂地一哼:“量他也没这个种,高丽王不仅是个怂包,还是个反骨贼,指不定哪日就杀了冯弘来找朕邀功了。” 赫连吟雪的脸阵红阵白,他明里是说高丽王反骨,听着却是在暗讽她。想她堂堂大夏公主,不也出卖胞姐的下落向眼前这个男子示好。 不过,这娇滴滴的公主还当真不了解魏帝。拓跋焘从不暗讽,他似是想起什么,瞥一眼怔愣的公主,浅淡一笑:“朕最讨厌反骨贼。”说罢,他就扬长而去。 赫连吟雪脸色苍白,站在空荡荡的明殿,羞耻地攥紧了双拳。 建康宫的双妃之争,随着义隆北伐出征,成了一场拉锯战。 富阳公主府被义隆留下的铁甲军,层层把守,固若金汤。齐妫想窥探里头的虚实,已是困难,更勿论有其他动作了。 朗悦殿,亦然。 芜歌对义隆妄图两全其美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朗悦殿那头安置的暗卫,明显增加了不少,芜歌也懒得过多刺探朗悦殿。只是,一个多月后,她还是收到徐湛之安插在齐妫身边的眼线,那个洗扫的粗使宫女递出的消息。 静妃娘娘这个月的月信,没有来。 芜歌背椅着长廊,噙着轻嘲浅笑,遥望那池寂寥的秋水。深秋已至,冬日不远,花园的花木虽是精心打理,雏菊开了满园,在芜歌眼里却也挡不住秋冬的萧索之气。 “小幺,以后你的每个生辰,朕都会陪在你身边。”重阳节那夜,义隆在清曜殿对月揽她入怀那刻,是如是承诺的。 那刻,芜歌才恍觉,他推迟北伐开拔的日期竟是为了陪她过生辰?只是一念,她便强压下去了,心底更是嗤笑自己的愚痴。心机深沉如他,北伐观望自然是为了有利可图,眼下,说这番话也不过是帝王顺水推舟、笼络人心的惯用伎俩。 她如他所愿,眸子晶亮,微有动容,心底却是荒芜的自否。 如今,她对阿车的每一分眷恋和不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显得矫情虚伪,少一分只怕要惹高位者不快。 她如今是越来越有妖妃的自觉了。她顺势环住义隆的腰,脸颊贴在他心口,听着他遒劲的心跳,浅淡地说道:“你要小心些。” 如今的义隆很容易满足。出征前得小幺一句叮咛,他拥着佳人,心满意足地点头:“等朕回来。” “你回来,会恨我吧?”芜歌望着那池愁断肠的秋水慨叹。随即,她无谓地笑了笑,他们原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过往和如今的种种纠缠都是不应该的执念。她是生不出阿车那样自欺欺人的执念来的。回首往事,她会痛会悲甚至会不舍,却深知只能勇往直前。 她早已是两世为人,不,算起来,也许是三世为人了。 她的心境,阿车不会懂,北地的那个人怕也懂不了。 …… 大魏和大宋的战局很顺利。大魏几乎将燕国侵吞殆尽。大宋也分了一杯羹,虽然收获不丰,但大宋的版图又向北扩充了不少。 在冬日飘雪之前,大魏皇帝总算从燕国撤兵了。赫连吟雪自从去龙城通风报信,就留在了龙城宫。 初时,拓跋焘也叱令过,要她急速回平城。可那女子是铁了心,拿着太后这把尚方宝剑,只道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照顾皇帝东征的饮食起居。 拓跋焘初时是很厌烦的,渐渐地,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对那赫连吟雪的殷勤变得不置可否。待大军西归时,赫连吟雪俨然成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女官了。 皇帝大胜而归,平城百姓一片欢腾。平城宫更是一片祥瑞。 当一身银甲加身的皇帝,风尘仆仆地赶回承明殿时。肉墩墩的二皇子被月妈妈装扮得活像一个红彤彤的迎春童子,在父皇跨入门槛那刻,小家伙兴冲冲地朝那银灿灿的人扑了过去。 “晃儿。”拓跋焘一把抱起小家伙,吻一口肉嘟嘟的小脸蛋,把那小肉球高高举过头顶旋转起来,“好小子,已经走得这么稳当啦。” 小家伙咯咯咯地笑得欢快。 月妈妈在一侧会心地笑,老悬的心总算是安落了,她还担心小家伙怕是不认得父皇了。还好,还好,不过老妈妈也不确定这小家伙是当真认得父亲,还是只是喜欢父亲这身银灿灿的铠甲。 近来,小家伙似乎是迷上了金银珠宝等光芒璀璨的物件。 显然,父皇于晃儿来说,就是最璀璨的物件。他咯咯咯笑个不停,在父皇再度抱他入怀,仔细端详他的小脸蛋时,他正用两只胖嘟嘟,藕节般的手揪着父皇身上的铠甲甲片不松手,“金,金。” 拓跋焘端详他的脸,又端详他的动作:“这是嘀咕什么呢?叫父皇。” 小家伙鹦鹉学舌,只能学半边。“父,父”叫唤了两声,便失去了求知欲,又拨弄起银色甲片来。 拓跋焘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又一次高高举起小家伙:“好小子,再叫一声!” 小家伙一时被剥夺了甲片玩具,哇地大哭起来。这可把皇帝给愣住,只得抱着小家伙哄了又哄。 月妈妈笑盈盈地走过来,想哄哄二皇子,哪晓得被自来熟地跨入殿内,一脸含笑的妙龄女子给惊地愣住。 “陛下,不如让臣女试试吧。”赫连吟雪清欠含笑,一脸欢喜地看着拓跋焘怀中的小儿。 拓跋焘淡瞥她一眼,似有伸手把小家伙送过去的架势。 这还了得?月妈妈已顾不得怔愣了,一个箭步扑上前,护犊子似的从拓跋焘手中夺过小家伙掂在怀里,红着老脸哄着:“二皇子莫哭了,二皇子笑起来像极了娘娘,是最可爱的。” 小家伙倒是认老妈妈,果然就止住泪水,水汪汪的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父皇又看着老妈妈。 对于老妈妈搬出那个死去的女人,赫连吟雪心底冷哼,面上却还是清欠含笑。 拓跋焘的面色却因提到芜歌,不甚好看。他抚了抚小家伙的脸蛋:“别哭了,等父皇沐浴梳洗了,再来抱你。”说罢,便大步走向内殿。 而那赫连吟雪竟然默默地跟了上去。 月妈妈一见这架势,急得眼珠子都瞪圆了,急巴巴地向静默候在一侧的宗爱使眼色。 宗爱只是冷冷地瞧着那个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月妈妈也顾不得其他,抱着小家伙就走到宗爱跟前,压着嗓子道:“少爷,这可不成啊,不能由着那些狐媚子近陛下的身。” 宗爱面色清冷:“近得了身的,便不是姐姐的。”他移眸看向老妈妈:“妈妈,我说过多少回了,往后别叫我少爷,叫我宗爱即可。” 老妈妈的泪又涌了出来,知晓少爷的遭遇,尤其是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小主子竟然在魏皇面前当值了,她那心真如刀割一般。她这辈子一无所出,便是把小姐的三个孩子视为己出了。这一个个的,为何命运如此波折,哎。 宗爱说完,便也随了上去。他跟到了净室时,拓跋焘已随手甩开盔帽,正要解着腰带。而赫连吟雪已走上前,微红着脸,伸手想要代劳。 两人目光交接,一个娇羞怯弱,一个清冷探究。 宗爱闯进来充当这不速之客,这对男女之间好不容易有些暧昧的气氛,便被尴尬打破。 赫连吟雪侧身回眸,目光不善地看着眼前不识抬举的小小宦官。 拓跋焘瞥向宗爱:“你过来。”他说着,便与一脸娇羞的女子错身而过,径直走向氤氲雾蹙的汤池泉眼。 宗爱目露警告地冷看那女子一眼,就跟了上去,娴熟地为拓跋焘解下盔甲。未几,拓跋焘已卸下盔甲,只剩一身银白里衣了。 而那亡国公主也是个豁得出去的果敢女子,显然对个宦官的警告不屑一顾,她依旧站在远处,轻轻浅浅地看着皇帝宽衣解带,并无要离开的意思。 拓跋焘像是不记得那女子的存在。 宗爱却早摸清了这任性君王的路数,这是有意坐山观虎斗啊?他不耐地瞥向那女子,声音凛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退下?” 这一句斥责,倒很有大内总管的架势。 赫连吟雪不服气地冷看着宗爱。 拓跋焘像是才记起那女子来,回眸瞥了她一眼:“宗总管吩咐,还不照做?” 赫连吟雪怔了怔。宗总管?这平城皇宫哪有过总管?从前,确实是没有的。拓跋焘身边的亲信小太监宗和,是很得圣心,但在皇帝看来,这小子溜须拍马尚可,要担起总管一职,还欠火候。故而,宗和虽说是总理了宫务,却并没受封为总管。 眼下,连宗爱也是怔愣的。可他到底是见惯风雨的,随即就清清淡淡地叩礼谢恩:“谢陛下隆恩。” 赫连吟雪自是不好再待下去了。她挤出一丝温婉笑意,福礼退下。 主仆二人,静默不语,只听得泉眼的叮咚水声和脱下衣袍的窸窣声。 拓跋焘跨入汤池,坐卧下来:“这些事,犯不着你动手,叫宗和好了。”他对阿芜的亲弟弟,很是存了几分相惜之情。伺候人的活计,他从来是吩咐他的。 宗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拿起帕子为主子擦拭后背:“宗和巴不得陛下纳了那个亡国公主。而对奴才来说,这个公主却是个眼中钉。” 拓跋焘微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半晌,他才敛笑:“你跟你姐姐的脾性,倒是相似。” 宗爱只顾着替他擦背,语气依旧平淡得很:“陛下若留赫连吟雪在身边,姐姐哪怕九死一生北归了,也不会回来的。” 拓跋焘脸上愉悦的神色褪去,眸子里添了一丝恼意:“为何不是她听说朕身边有人了,捉紧着赶回来呢?” 宗爱的手顿了顿,旋即,他摇头:“那就不是姐姐了。” 拓跋焘脸上的恼怒愈甚,心口都因越发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宗爱连宽慰的话都是浅淡的:“姐姐心里是有陛下的,否则,哪来的二皇子?” 拓跋焘的呼吸渐渐平复下去,面色却依旧有些阴郁。那个女子就有这个本事,让他一腔怨怒无法宣泄,甚至连怨她都不忍心! 东伐的这些时日,他每日无不在挂念她。复仇是条血路。他早已无心纠结她去了建康,是不是已经委身仇敌。只要她一切安好,于他,就已然是宽慰。 可他不甘心呐。只有驰骋沙场,不断攻城略地,感受到北方统一的步伐在加快,南下踏马建康的那天更逼近,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 第150章 以血还血 芜歌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心一。 一个在清曜殿的贵妃榻上,一个站在明晃晃的殿中央,目光潋滟交接,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心一戴着一顶玄色缁布冠,鬓角的头发看起来还是毛茸茸的,可为何要戴帽子呢?心一从前是从不戴帽子的。 芜歌蹙眉:“你又削发了?” 心一的脸莫名地红了红。他见到师父,原本是要削发的,可当师父刮下第一刀,他的身子竟然瑟缩了一下。 天一大师便停手了:“阿弥陀佛,你尘缘未了,强行削发,也是自欺欺人。” 如今他头皮上空掉的一小块和他空掉一块的内心一样,羞于见人。 “我今日来是为了到夫人。”心一岔开话题。 芜歌了然地点头,凝视着他,带着点委屈的质问口吻:“你回来有段时日了吧?却为何瞒着我?也不来见我?” 心一自然说不出口他早在到彦之随皇帝出征之前就秘密抵达了建康。到彦之恳求他万万不要泄露行踪,怕芜歌对袁五妹不利,心一原本是不信的,却为了一条性命,乖乖照做了。 可如今…… 玉白的脸庞腾起一抹愠怒的红晕:“阿芜,到夫人身中剧毒,需要静养,你别再三番两次派人刺激她了。” “你果然回来有段日子了。”芜歌呢喃。 “阿芜——” 芜歌比手止住他的话,轻嘲地笑了笑:“敢问心一大师有办法解水银之毒吗?” 心一的脸色白了白。 芜歌笑得轻嘲又苦涩:“既然是无解,瞒着一个冤死的人,让她带着冤屈痛苦地死去,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慈悲?” 心一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张了张唇,半晌才道:“阿芜,我一向说不过你。可到夫人的毒虽然无解,但只要细心调理,是可以延续寿数的。而你这样刺激她,只怕会逼她走上绝路。” 芜歌不语,静默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 芜歌起身,缓缓走向心一,一步,一步,步步都紧盯着他。 心一不知为何竟是心如擂鼓,连额角都冒起细汗来。在芜歌走到离他三步之遥的时候,他竟心虚地退后一步,红着脸,垂了睑。 芜歌依旧盯着他不放:“心一,你不懂女子。女子可以容颜老去,可以脱发成秃,甚至可以日夜咳血,直到油尽灯枯。躯壳的痛,再痛都会随着两腿一蹬而埋入黄土。”她捂着心口:“可若是被欺骗,被辜负,被残害,苟延残喘绝不是女子的选择。” 心一蓦地抬眸,悲悯地看着她。 芜歌的手垂落,她沉声:“子非鱼安知鱼之苦?我是为袁五妹好,她不该被蒙在鼓里,直到冤死!我不是刺激她,我是在帮她。” 心一的嘴唇颤了颤。这世上,怕是只有眼前这个女子才能这样理直气壮,明明是教唆人误入歧途,却偏偏叫人无法辩驳。 半晌,心一才道:“阿芜,她和你……不同。” 芜歌挑眉,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如何知她与我不同?若是她当真与我不同,你今日又为何会进宫来见我?” 这下,心一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静妃娘娘有喜,朗悦殿一直是封得密不透风的。可芜歌却从个粗使宫女口中推测出隐情,并差人十九拐弯抹角地告知了袁五妹。 袁五妹当夜就癫狂了,狂笑狂哭,砸了满屋的瓷器,揪着青丝一把把地洒了满屋。 她明明都已在心一的悉心照料下,寻找到了一点虚无的希冀。可一瞬间,就被全部破灭了。 “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心一颤声问。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水银之毒和母家剧变,更能摧毁那个可怜女子的。 芜歌并没告诉他的意思,“你不必知晓。反正我只是据实已告,并没有欺骗她。” “阿芜,她当真是个可怜的女子。你就不能有点悲悯之心吗?”心一沉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芜歌被他眸底的泪雾给逼得轻叹了一气,目光和声音都柔了下来:“心一,我都说你不懂女子。我以为,我所做的就是悲悯。袁五妹不该被欺瞒到死,那才是冤比窦娥。她就该在有心有力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冤冤相报何时了?说到底,你还是想利用她对付袁皇后——” “早没皇后了。”芜歌清清冷冷地打断他,在心一看来全然是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心一,你连躯壳的毒都治不了,心里的毒就更加治不了了。” 芜歌转身,缓缓走回贵妃榻,再度坐下时,她抬眸:“我是在帮袁五妹解心毒。”她嘲讽地笑了笑:“这个,我才是医者。” “阿芜,我求你放过袁五妹!也放过你自己!”心一攥紧了双拳,双肩都在颤抖。 芜歌微微摇头,被他感染一般,也是满目悲悯:“不可能了。心一,当丑陋的真相被揭开,我和袁五妹一样别无选择。除非人能自欺欺人一辈子。”她轻叹一气:“可那是不可能的,心一。” “阿芜,过去,你做什么,哪怕我再不认同,我都不曾真正阻拦过你。可这次……”心一的声音在微颤,泪光也在微颤,他颤了颤嘴唇,道,“也许我还是阻拦不了你。可是,阿芜。” 他哽住,再度张嘴时,泪滚了下来:“若你再执迷不悟。”他颤巍巍地摇头,“我……我……”他张嘴又张嘴,总也憋不出后半句来。 芜歌心底的酸涩在他嘴唇的张张合合间,翻涌如潮。心一想说什么,她已经知晓了。故而,她的眼眶也红了。 “心一,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信任,唯一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她抢白,泪光在她眸底潋滟。 而心一也总算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口了:“若到夫人出事,我不能原谅你。”他有些神经兮兮地摇头,喃喃:“我无法原谅你,阿芜,无法。” 芜歌的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贵妃榻上的锦绣坐垫。她感觉到眼角有潮润的湿意,难以控制地涌溢。 他们就这样泪眼对视着。 忽地,芜歌松开手,笑出了声:“我说了,我别无选择,哪怕众叛亲离。”她笑得有多明艳,泪水就有多汹涌。 站在一侧的婉宁,红着眼圈,走近一步:“侯爷——” 心一比手,止住她的话。他微颤着嘴唇,定定地看着芜歌,就如同他在十岁那年跪伏在蒲团上等待剃度时,头一回仰望佛陀时的迷惘。 “珍重。”他颤声说完这句,就有些步履虚浮地转身离去。 芜歌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开明殿,消失在空荡荡的殿门,泪决堤一般。 “主子。”婉宁上前想安慰他。 芜歌却笑了笑,抬手拂去脸颊的泪水。她起身,望着殿外的那双梧桐,它们枯枝萧索,朱红殿门像一幅华丽的画框,框着这幅枯山水,瞧着格外寂寥。 “父亲说,心一是我的佛陀,哪怕我远走天涯,他也会护我,渡我。他是父亲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父爱。如今,连佛陀也走了。”甜糯的声音,寂寥的语气,听着格外孤清。 婉宁抽泣起来。 芜歌却回眸,笑看她:“所以,婉宁,这世上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身。好了,明日皇上就班师回朝了,难得这最后的宁静。给我描一副木槿花蔻丹吧。” 翌日,皇帝班师回朝,北伐大胜,自然免不得一场庆功宴。 时已初冬,拂晓时候,竟飘起了小雪。六宫粉黛齐聚承明殿,恭候圣驾归来。今日是君臣同乐,北伐的文臣武将,家中的诰命夫人也一并被邀请参加这场宫宴。 从前的庆功宴,并未有邀请武将夫人到场的先例。可这回北伐赢得轻巧,并无过多伤亡。檀婉妃和王端妃合理六宫,想要拉拢各路重臣,来这么一出收买人心的戏码,把各家诰命召进宫来,也不足为奇。 齐妫瞥一眼檀婉妃和王端妃,心底冷嗤,不过是一对跳梁小丑,即便她被废,后位也轮不到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她的目光瞟向那个明艳夺目的妖妃,一身火红的宫裙,红艳艳的红玛瑙头面,甚至连眉心都蘸了一点火红的花钿。 呵,妖妇。齐妫心底冷哼,但她无法否认,这个妖妇何其妖艳夺目,也难怪朝野内外都在疯传潘淑妃椒房独宠,大有要年轻的帝王遣散六宫,唯她一人的传闻。 芜歌感受到那边投来的不善目光,眼波流转地回望过去。 这是两个月来,她们头一回照面。她们之间隔着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相视一眼,互相勾唇浅笑,颔首以礼。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这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娥皇女英。 站在齐妫身后的秋婵,在看到旧主脸上的笑容时,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瞥一眼身前的主子,这个精明一世,却在子嗣一事上被蒙在鼓里,暗自偷乐的娘娘,怕是气数已尽。她终于有些明白,旧主沉住气,等待这么久,是在等待什么了。 芜歌的目光在秋婵脸上一扫而过,清浅地笑了笑。 秋婵的脸颊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前两日,十九在御花园拦住她,所说的那番话,直叫她的心突了突。 “静妃气数已尽。你所图的,她必然给不了。你想要的,只有淑妃娘娘可以。” “她……想怎么样?” “主子没想要你怎样。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齐妫总算在芜歌的目光中,嗅到了一丝不妥。她挑眉,回眸瞥了眼秋婵。秋婵已低眉顺目地敛了眸,乖乖巧巧地站在她身侧。 这是隆哥哥给她的人,却是一把双刃剑,她从未真正信任过秋婵,也从未信任过谁。若那个贱人是想利用这个背主的惯犯,她冷笑,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凌傲地移眸,目光在滑向诰命席时,微微顿了顿。 同父异母的妹妹,眉眼确实有几分像她,可惜也是个贱种。只是这个贱种有幸成为她的棋子,她不吝于施舍一个好脸色。 她遥望一眼袁五妹,对她点了点头。 袁五妹今日盛装出席,深紫色诰命服穿在她身上有点老气横秋,但这样的颜色反倒掩饰了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莫名的给这位年轻的诰命夫人添了一抹柔心弱骨之态。 芜歌的目光也滑向这位楚楚可怜的三品诰命。在旁人眼中,这位还不及双十年华的少妇,当真是好命,哪怕母家陨落,夫家却如日中天,真是贵不可言。 哪怕袁五妹悉心装扮了,芜歌还是一眼就看到她的发迹线明显比同龄人褪后,发鬓也不够饱满。顽固的毒素正在摧残这个妙龄少妇。 在齐妫端着一副好姐姐的架势,向袁五妹报一清婉微笑时,芜歌挑眉,注视着袁五妹。 几个月前,幸福不谙世事的女子,已然懂得隐忍了。袁五妹微眯了双眸,回以一个同样清婉的微笑。她甚至娇羞地抬手,摸了摸发鬓上的紫云钗。 这支钗子是新婚时,夫君送给她的。纯金镶玉,嵌着罕见的紫色宝石。一直是她的心头好。 今日,她垂眸,又笑了笑,她要用这只心头好来解了心底的毒。 芜歌的心安稳下来,可转念又有酸涩翻涌。这个女子何其不幸?夫君对她最大的仁慈,不是找来了心一解毒。明知是无解,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希冀。 到彦之的仁慈不过是隐瞒了袁齐妫,妻子已知晓内情的真相。也许,这也算不得是他对妻子的愧疚和仁慈,他只是不愿意承认心头的白月光恶毒无比的事实吧。自欺欺人而已。 芜歌悲悯地再次看向这个女子。袁五妹抬眸,正巧撞见她的眸光。 她笑着颔首,遵从着命妇对皇妃的基本礼数。 可芜歌却读到了另一层意味。她也不晓得算不算是自欺。袁五妹不是她的罪孽,她的动机虽然可鄙,手段也有些残忍,但最终还是成全了这个冤屈的女子。 终于,殿外起了喧嚣。是北伐得胜归来的皇帝和功臣们一路从建康北门开进了宫门。 芜歌端起杯中清酒,清浅地抿了抿。 五年前,她冲出承明殿,在玉阶上捂着心口,呕下的那口心头血,三年前,万鸿谷的遍地哀鸿,满地鲜血……她的至亲和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将在今日这场夜宴里,以血还血。 礼乐已经奏起。 静妃娘娘、婉妃娘娘、端妃娘娘,还有一连串莺莺燕燕的贵人采女们,俱都站起身,率着众命妇,盈盈袅袅地走出明殿。她们要去迎接他们的夫君或是夫主了。 芜歌却没动,一杯清酒下肚,她的目光就微微迷离,带着一丝媚眼如丝的意味。 袁五妹是落在最后头的那个,都跟着众人,迈开一步了,却又顿了下来。她回头:“淑妃娘娘不一起吗?” 芜歌拨弄着手中瓷杯,笑了笑:“不值当的人,不值得我的注视。” 袁五妹的眸子颤了颤,颤巍巍地福了一礼,便由近侍搀扶着跟了众人出殿。 那个人也是不值当的人啊。袁五妹的眼圈又红了。 第151章 内有乾坤 阿车穿的既不是戎装,也不是朝服,而是旧日里的那袭月白长衫。 月白是极衬他的,星朗如月,临风玉树,当真称得上公子如玉世无双。 芜歌看着他被众星捧月似的迎入明殿。她没起身,手里依旧拨弄着翠绿瓷杯,只抬眸,眼光流波地朝那袭月白望了过去。 阿车在笑,亦如旧时光景,那种温柔包容和宠溺,举世无双,唯她一人。 芜歌也笑了,总算懒懒散散地搁下瓷杯,站起身来。而那个月白男子早已疾步而来,一把攥过她的腕。 相视一笑。 义隆牵起她的手,十指交扣,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小幺,朕回来了。” “嗯。”芜歌轻笑,抬手捂了捂额,一副不胜酒力的迷离模样,“等你等得久了,贪杯喝了清酒,有些头晕了。”她的声音仿若耳语,却甜糯得叫一众妃嫔都不悦地蹙了眉。 义隆笑着抽开她的手,笑着摇头:“你啊,朕不在,你就胡来。既然不胜酒力,就坐朕身边。”说着,便牵着芜歌拾阶而上。 这承明殿没了皇后,少了正牌女主人。皇帝身边的座位,便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 檀婉妃和王端妃并未设坐席。眼下,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是不虞的。 恨得最咬牙切齿的还是齐妫。方才她们迎下了承明殿的玉阶,在相见那刻,隆哥哥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是众妃中最长的。 隆哥哥对她的关切也比那些莺莺燕燕也真诚。他对婉妃和端妃说的是,“辛苦你们了。”对她说的却是,“阿妫还好吧?” 亲疏之别,一目了然。 为此,她还欣慰地抚了抚平坦的小腹,噙着泪笑说,“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北伐受累了。” 而眼下,齐妫的目光落在芜歌脸上时,丝毫不掩饰眸底的愤恨和怨毒。这个贱人!若非当务之急是诞下皇子,不宜节外生枝,她有一万种法子对付那个小贱人。 茂泰眼见主子牵着淑妃登上宝座,赶忙使眼色给宫人。在义隆携芜歌落座时,从前那张皇后的座椅已然摆放在帝座的一侧。 芜歌不以为意地坐了上去,与落座的义隆相视一笑:“阿车,你大庭广众牵着我坐在这里,明日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身为帝王,朝臣齐聚的夜宴之上,携手宠妃并肩而坐。这是怎样的暗示,众人一眼就明。 北伐离京的两个多月,义隆再一次感受到思卿如狂的相思煎熬,从而也让他下了决断,是时候各归其位了。他给小幺后位,补偿齐妫身后的荣耀,各得其所。 义隆回以一笑:“不,是众凰之凰。” 芜歌微怔,旋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凰是独一无二的,天底下是没有众凰的。” 轮到义隆微怔,旋即,他也笑了:“你对朕就是独一无二的。”说完,他便移眸明殿,扫视一眼众妃、朝臣和命妇,笑道:“今日举国同庆,君臣尽欢,大家不必拘礼。赐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这才行礼叩拜,各自就坐。 芜歌心安理得地与身侧的男子一起,接受了众人朝拜。齐妫在落座那刻,帕子在掌心拧作了一团。从前,与隆哥哥并肩接受朝拜的,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贱人!她只觉得心口簇了一团烈焰,熊熊燃烧,叫她的呼吸都难以平复。 众妃心底莫不是滋味。可潘淑妃受宠也并非一日两日了,对于这个女子的由来,宫里知情的人不少。她们入宫前就无不听过宜都王和徐家嫡女的风月逸事,无不是暗暗艳羡的。而徐芷歌前年在法场自刎更是建康城中无人不晓,她一入宫,皇上就废了后,这其中的意味,她们早已品到。今日这局面,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除了那几个家有后妃的重臣,朝臣对皇帝的风流韵事,不甚在意,毕竟这些臣子自家府中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命妇们都是正室,对袁皇后的失势,莫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感伤,只是不敢表露。 而最该义愤填膺的命妇,此时,却是露出最诚挚的讽笑。袁五妹觉得这是她三个月来头一回觉得畅快。那个毒妇,也有今日?只是,当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另一侧席面的夫君时,她的笑便立刻崩塌了。 她从不记得他有如此悲悯疼惜地凝望过自己,哪怕她三次痛失骨肉,也不曾得到过他如此深邃隐忍的怜惜。她再一次抬手,抚了抚鬓角的紫云钗。钗子里倾注了她的心毒,更倾注了她的解脱…… 皇家夜宴,莫不过如是。礼乐丝竹,歌舞升平,朝臣庆贺。 唯一的不同是今日的帝王,笑容异于平常的多。帝妃不时深情对望,相视而笑。他们的手一直交扣着,左位为尊,皇帝因此甚至无法执银箸用膳。 “阿车,你是不饿呢?还是变了法想我喂你?”芜歌看着彼此交握的手,挑眉俏笑。 义隆呵呵轻笑了两声:“知朕者小幺也。” 芜歌噘嘴,笑哼:“你想得美。” 义隆笑得越发畅意。 芜歌眼角的余光瞥见齐妫那张日益阴沉的脸,笑得越发明媚,执银箸,随意夹起一块点心,送到义隆唇畔:“张嘴。” 义隆乖乖地张嘴含了去,素来冷沉的眉眼飞扬得明亮。 齐妫抚着小腹。她原本是想等满了三个月再寻机会公之于众,而眼下,她只恨不能撕碎那个贱人的妖媚嘴脸。 不行,她不能叫那个贱人如此得意!她的手在小腹处紧攥成拳,一霎,似下定了决心,被抽手覆于桌案上,执起银箸去夹鱼脍。 一侧的秋婵觉察到主子的意图,下意识地弓腰,想要阻拦,可张嘴开口那刻,却蓦地咽回了话。 齐妫不悦地瞥她一眼,夹起鱼脍送入嘴里。 接下来的桥段,便一如芜歌所料。 静妃娘娘捂着帕子便干呕起来,泪眼汪汪的模样我见犹怜,立时就成功捕捉了全场的关注。她佯装好不容易按捺下不适,起身对着上座福礼致歉:“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义隆看着她,微微蹙眉。他只当阿妫是不忿他对小幺的亲厚,故意扮娇弱博怜惜,万万不曾朝子嗣那方面去想。 可命妇里却不乏眼尖心明的。静妃的堂姐,京兆尹衙门主簿的续弦,温夫人虽然只是个五品诰命,但内务府看在静妃的薄面,还是宣了她入宫。 这温夫人是个天生的势利人精,齐妫只一个眼神抛过来,她就立马会意,也不顾尊卑有别,笑盈盈地起身,夸张地恭贺:“恭喜皇上,贺喜娘娘,今日不止是北伐大胜,而是双喜临门呐。瞧娘娘这模样,该是天佑皇家,皇上和娘娘又要添丁了。” 这句聒噪的恭贺,当真是石破天惊。 众妃无不惊愕。清曜殿的那位入宫前,皇帝就没什么兴致翻牌子了。那位进了宫,便当真是如坊间传闻的那样,椒房独宠。宫里的绿头牌早蒙了尘。 静妃?莺莺燕燕的纷杂目光俱都投向齐妫。齐妫不动声色地笑纳,心底泛起一丝久违的畅意。她抬眸,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仇敌的愤怒目光,可撞见那双绝美眸子时,她的脸蓦地僵了僵。 那个贱人笑得柔媚入骨,眉眼间的畅快丝毫不掩。 齐妫心底咯噔,她移眸看向那贱人身边的男子时,心底的那丝不安惶恐便愈甚了。她还从未见过隆哥哥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过这样阴沉的眼神,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惊惶感觉。她清晰地感受到年轻的帝王在竭力隐忍翻涌的怒意。 为何?她惶恐又不解。隆哥哥还在恼怒她,以至于她的孩子,他都不喜了?还是,隆哥哥忌惮那个贱人,怕惹那贱人不快? 齐妫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面色更不自然的是朝臣席面上,与众臣格格不入的到统领。只是眼下,除了他的发妻袁五妹,无人关切他的神色。 袁五妹在看到夫君的神色从愕然到惊惶时,再不容她心存幻念了。她下意识地再一次抬手,抚了抚那支紫云钗。心口痛得有多极致,她的笑容就有多明媚诚挚。她不容那个毒妇逃脱,她要揭穿她!她要揭穿那对奸夫淫妇! 她起身,笑着附和温夫人:“当真是双喜盈门,臣妇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众人见静妃的妹妹都出列道喜了,那便当真是有喜了。立时,道贺声此起彼伏。 众妃虽然心有不甘,更心底愤恨静妃存心在这样盛大的场合求存在,却都粉饰太平地站起身,对着皇帝和静妃道喜。 只是皇帝的表情当真是无喜,叫人瞧着有些莫名。 芜歌清晰地感觉到交握的那只手,因为强忍怒意而微微颤抖。她以为看到这出好戏时,她会畅快,可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酸涩和悲凉。连她脸上的畅意笑容都有些空洞。 义隆从猝不及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胶着在那个笑容满面却透着忐忑的女子身上。阿妫绝不是不守妇德的女子,她也没那个胆,更没那个动机。 义隆缓缓扭头,看向身侧明艳似火的女子。两人对视,芜歌唇畔勾起的空洞笑容,渐渐敛去。 义隆嚅唇,再嚅唇,却无论如何张不了口。他不是个好夫君。自从万鸿谷一事,他对阿妫就爱答不理,他把这种疏离当做是惩戒。在皇帝眼里,皇后也好,宫妃也好,最大的惩罚莫不过是皇帝的视而不见。 阿妫的子嗣,从何而来?从何?! 脑海里浮起栖霞山的日出,那夜,眼前的女子当真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像个妖媚入骨的灵妖缠了他一夜,叫他欲罢不能,连一眼都不曾留给前去军营寻他的阿妫。 当真只是吃醋吗? “小——幺——”义隆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了。 “嗯。”芜歌微眯着眼,冲他笑得无辜又纯真,“恭喜你啊,阿车。”她甚至敛笑,带着点嘲讽和委屈的口吻,质问道:“你又说话不算话了,你何时又与她有子嗣的?” 这一句句甜糯的话,像一柄柄利刃扎在义隆心口。 他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声音也有些暗哑和磕绊:“是……你?” 芜歌又微眯着眼,笑着摇头,纠正道:“不是我,阿车。”她话里带话,意味深长:“有喜的不是我,是你的阿妫。她求子得子,倒是好命。” “大姐姐,你真是好命。”命妇们前去向静妃道喜,亲近些的,也不乏走到静妃跟前的。势利的温夫人就夸张地一把攥过静妃的手,噙着泪,含着笑,一个劲道了不知道多少句恭喜。是以,袁五妹走到姐姐跟前,福礼道喜,又亲热地牵过姐姐的手时,众人并未觉得不妥。 可另一侧的席面上,到彦之却蓦地站起身,甚至不顾场合地对妻子高声唤道:“五妹!” 义隆的目光滑向心腹重臣,一眼探究。到彦之脸上的忐忑不安,溢于言表。 袁五妹回眸,看向夫君,笑弯了眉眼:“到郎,我是诚心恭贺姐姐呢。” 齐妫自始至终都不晓得这个只配做棋子,不配生儿育女的贱种已经知晓真相。她温婉地笑看妹妹,反手握住她的手,端得是姐妹情深的模样:“五妹,你还年轻,时日还长,下回一定是你的喜讯。” “嗯。” 在齐妫眼里,这个贱种就是痴傻,瞧瞧她傻笑的模样,呵,当真是可笑。 袁五妹也觉得可笑。真相有多可笑不堪,她就笑得多纯真无邪,她笑盈盈地取下鬓角的紫云钗,不舍地看了一眼,就双手捧给姐姐:“大姐姐,我事先不知道你有喜,都没备寿礼。这是夫君送给我的,听说价值连城,我借花献佛,送给姐姐。恭喜姐姐了。” 齐妫瞥一眼那头钗,紫水晶确实罕见,镶嵌成紫蔷薇的更罕见。她的眸子亮了亮。世人都以为她爱牡丹,连隆哥哥都如是以为,当年铲掉御花园那一角的木槿花,遍值牡丹花,确实赚够了她的眼泪。 可她真正钟意的是紫蔷薇。可蔷薇较之雍容华贵的牡丹,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是以,她把那份钟意藏了起来,却不料,那个人竟然知晓她的喜好。 呵,这个贱种,不过就是枚棋子,只因眉目生得有几分像她,才有幸得了这支头钗罢了。 齐妫心底不屑,面上却满是笑:“这哪成?五妹妹,你我姐妹,何必拘礼?” 到彦之一直突兀地站着,他想上前的,可他是外臣,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上皇妃那边席面的。可他心底翻涌着莫名的惊恐。在他离京北伐时,病榻上的袁五妹还是一副生无可恋,怨恨难纾的模样,眼下却判若两人。 事有蹊跷必有妖。 他当真担心五妹对阿妫不利,却又—— “到郎,我把这头钗送给姐姐,可好?”袁五妹宛如新婚模样,扭头俏丽地望着夫君。 彦之怔了怔,心底酸涩与不安湍涌。 而袁五妹已回眸,俏丽地看着姐姐:“姐姐,这钗子还内有乾坤呢。” 齐妫的目光滑向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哼,贱种就活该被水银摧残得皮皱肉烂。她见那贱种手指翻飞,扣开金钗钗尖的一个极细的小钮。立时就有一滴银色的液体呼之欲出。她的目光惊恐地颤了颤,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那只干枯的手攥住手腕。 她抬眸,便见袁五妹唇畔勾起残忍怨毒的冷笑,一道金光闪过,噗嗤一声,金属刺入皮肉的声音震在她的耳膜,却远不及腹部的疼痛来得震撼。 “啊——”她尖叫一声,垂眸望向自己的肚子,那朵紫蔷薇正盛开在淡紫色的宫裙上,而袁五妹摁住那朵紫蔷薇还想往她小腹里送,齐妫吓得扭头望向主座。 义隆怔愣一瞬后,已挣开芜歌的手,飞身跃下。可还是有人快他一步,一跃拽开了袁五妹。 第152章 自食恶果 “五妹!”到彦之几个腾跃,掀翻了几张桌案,在袁五妹想把紫云钗更深地扎入齐妫腹中时,一跃而上,扯开了她。 “我要杀了这个毒妇,杀了这个孽种!”袁五妹被到彦之桎梏住,却一个劲死命挣扎着。 “隆哥哥,有毒,毒。”齐妫顺势倒在义隆怀里,面色惨白,疼得哆哆嗦嗦,她轻颤着,指着扎在小腹处的紫云钗,“水……水银。” 她这副模样,我见犹怜,义隆搂着她,怔了怔,震惊地看一眼那钗子,又看向袁五妹。 袁五妹原本还在手脚并用地挣扎,还想扑过去,听到“水银”二字狂笑起来:“哈哈哈,你这毒妇,也有今日?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杀了我三个孩子,我就杀了这个孽种。哼。”她抬眸,怨毒地剜一眼丈夫,怒骂道,“奸夫淫——” 到彦之抢在最后一字落音前,点下了她的昏睡穴。她立时就软倒在一脸铁青的夫君怀里。 齐妫一脸惊恐和难以置信地看着昏倒在到彦之怀里的小贱种。这个小贱种是何时知晓水银的?什么奸夫淫妇? 她惊恐地抬眸,看向义隆。隆哥哥也是一脸铁青,那是隐忍的怒意和莫名的纷杂。 “隆哥哥,我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齐妫疼得轻颤,眼泪和细汗淌了满面。 义隆敛去眸底的愠怒和烦杂,只焦急地下令:“传御医!传欧阳不治!把人犯押下去!”他在抱起齐妫那刻,清淡地扫了到彦之一眼。 彦之正搂抱着不盈一握的虚弱妻子,撞上主子的目光,面色从铁青褪作青白。 芜歌在义隆挣脱她的手,飞身跃下后,只解嘲一笑,端起杯中清酒,一边看戏,一边浅酌着。 妃嫔、朝臣和命妇俱是惊得目瞪口呆。直到皇帝抱着静妃去了里殿,彦之抱着妻子由禁军领着去向天牢,众人才回过神来。 殿内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咯噔,瓷杯撂落在几案上的声音,分外刺耳。芜歌撂下瓷杯,轻盈地起身,无波无澜地对众人道:“突发变故,都散了吧。”她说完,便在婉宁地搀扶下,走下宝座。 婉妃和端妃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来,主持大局。 “各位,到夫人三度小产,思子成狂,犯了癔症,本宫早有所闻,以为是讹传,却不料她今日大殿之上竟然犯病,竟伤了静妃。惊扰到各位大人和夫人,这说到底是皇家和到家的家事,望各位散席之后能缄默守口。”王端妃是王家嫡女,较之婉妃更有气度和胆识。眼下,她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维护皇家颜面。 命妇们面面相觑后,都是点头称是。 朝臣那边,早有王昙首在主持大局。那边,已开始有序退席了。 芜歌意味深长地扫一眼端妃,笑了笑。她捂着额,目光微有迷离:“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各位,慢行。”她说完,就信步走出明殿,正要钻入步撵回清曜殿时,却被叫住。 “芷歌。” 是义康。他远远地站在玉阶那头,他身后是熙熙攘攘散去的朝臣。 芜歌回眸。 义康朝她走了过来。三个月不见,他晒黑了一些,玉白的面容添一层蜜色。 芜歌浅笑寒暄:“北伐,你还好吧?上战场了吗?” 义康解嘲地笑了笑:“算不得是上了战场。倒有点打家劫舍的意味。” “呵呵呵。”芜歌似是心情大好,竟咯咯笑出声来。冬夜萧瑟,满月的月光也带着萧索之意,这样的笑声却被寒夜添了几分色泽。义康有些看痴了去。 “这样说来倒是真切。”她半晌才敛住笑,声音却依旧甜糯含笑,“你们这回打劫倒是收获不少。” “你也不赖。”义康浅笑着打趣,心底却是莫名的酸涩。 芜歌微怔,旋即就想到他意指今夜这场大戏。“为何你们都觉得是我?”她无所谓地轻叹一气,“今日的果,可并非我一人种下的因。我顶多也就是识清人心,推波助澜而已。” “你别误会。我并无贬损的意思。”义康解释。他面对眼前的女子,一直都有些口拙。他不像皇兄,哪怕惜字如金,也能哄得她喜笑颜开。他时常是耗费蛮荒之力,却是适得其反。 “怎样都好吧。”芜歌移眸,望向灯火通明的承明殿,嘲讽地勾了唇,“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义康不知为何竟涌生出一种错觉,错觉眼前这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随时都可能随风离去:“你——” “我该走了。”芜歌捂着额,打断他,“当真有些不甚酒力。告辞。”她微微颔首,便由着婉宁搀着上了步撵。 承明殿偏殿,齐妫躺在软榻上,歇斯底里地哭叫了起来:“我的皇儿!皇儿!” 袁五妹虽做足了准备,紫云钗被动过手脚,刻意磨得锋利无比,但冬日宫裙厚重,那一钗子扎进去,袁五妹虽用尽了全身气力,却只入肉三分,七分都还嵌在宫裙里。因而,齐妫的伤势并非十分严重。 可那钗子的钗身,被重新铸造,中管为空,灌满了水银,又以钮盖密封。扎进皮肉之前,钮盖已开启,水银便随着三分入肉的伤口渗入皮肤。 等齐妫被送上软榻,御医和医女赶到时,水银的堕胎奇效已然显现。 “皇儿,我的皇儿!”齐妫捂着肚皮,疼得满头大汗,目光在触及腿下汩汩的血红时,一把攀住义隆的胳膊,痛哭出声,“隆哥哥,救救我们的皇儿!” 义隆的目光在触及那片血红时,蓦地阴沉。他极力按捺狂涌的愤怒和焦心的耻辱。阿妫对皇子一事显然毫不知情。眼下,她的性命更加重要。他答应过莫姨要照顾她一生。哪怕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为了莫姨,他都要保她性命无忧。 “阿妫,不怕,没事。”他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手。语毕,他便挣开她的手,扭头对医女和御医道:“赶紧处理伤口,静妃的性命紧要。” “微臣遵旨。” “隆哥哥!”齐妫眼见义隆要离开,像攀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拽住他,惊魂未定地哭道,“隆哥哥,我怕,你,你别走。” “别怕,朕就在外面。”义隆阴沉着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终究是掰开她的手,出了去。错身出殿时,他冷看一眼秋婵:“你随朕来。” “隆哥哥!”齐妫颤声轻喃。她的气力在神志回笼那刻,似乎一霎被卸尽了。 她完了。 她深知水银有多阴毒。当年,她是眼睁睁看着娘被水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还记得娘噙着泪,对着她死死摇头:“阿妫,你记住,教训后院的那帮贱人,多的是法子,水银,你切忌别碰。此毒阴狠,用得不好,就会反噬自身。” 那年她才十岁,换作是徐芷歌那个贱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可她却早早就知晓了后院的那些肮脏事。 她恨袁湛。那个渣男,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 “父亲为何要这样对你?为何?”她看着娘一口一口地吐血,便回想起那夜,父亲一脸厌恶地看着仆妇灌娘喝下那勺水银的情景。她被嬷嬷桎梏着动弹不得,连嘴也被死死捂住,她连一句爹娘都叫不出声。她的父亲,就是那样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她们母女挣扎。 “呵——” 她还记得娘回她一笑的模样,那种万念俱灰和痛不欲生的模样,时隔十五年还历历在目。 “我不过是堕了那几个贱妇腹中的杂种罢了。你父亲想儿子想疯了,想女人也想疯了,呵呵,他要我自食其果?可要是没有我,要是没有千方百计救下胡道安,给他攀下摄政府的这门交情,他能有今日?呸,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还记得娘骂最后这句时,血丝缠满了她的牙齿,她看着像个嗜血的吸血鬼。那一眼,叫她不寒而栗。这么多年,一直重复在她的梦魇里。 她不要变成那样。她不要! 齐妫的目光落在那支紫云钗上。身旁的医女还在手忙脚乱地准备剪子、烈酒、绷带,还在磨磨蹭蹭。 不能让水银留在肚子里,不能!齐妫清醒过来,顾不得疼,也顾不得失血。“啊——”她猛地拔出紫云钗,厌弃地扔在地上。溅起的血花喷了她满脸,剧痛差点让她昏厥,她强忍着对医女们低吼:“愣着做什么?给本宫冲洗伤口,把那些脏东西统统洗掉,洗掉!御医呢?本宫要保胎!保胎!” …… 承明殿里殿,秋婵跪在殿中央,悬挂的宫灯,投落的灯光,总给她一种无处遁形的慌乱和窘迫。 她双手伏地,深深地叩了下去:“奴婢知道的就这些。皇上,奴婢不知那夜,那夜主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奴婢在帐外——” “迷情草是静妃自己带去的?”义隆薄怒地打断她。 秋婵跪伏着,不敢抬眸,可她却隐隐听到双拳紧攥,指节暗暗作响的声音。她跟随主子的年头虽不多,她的七年光景都耗在徐芷歌身上,可她所熟悉的主子素来是不露声色的,头一回主子如此生气,还是听闻徐芷歌的死讯。 秋婵不敢欺瞒,颤声道:“是。” 义隆脑海蹦出一句“自作孽不可饶”,可心底的怒意却有增无减。 彦之,阿妫,小幺,这三人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可眼下,这三个人都背弃了他。统统背弃了他! 义隆起身,缓缓走向秋婵。 秋婵只从沉重的脚步声里,就听到了杀意。她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似倒竖起来,可转念,她又浑身松懈下去。若是能死在这个男人的手里,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玄色锦靴投落在她眼底时,她紧紧闭目,下一刻,果然就有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呃——”她无法呼吸,闷哼出声。 “你真该死!” 这样残忍的话,在秋婵听来都有种别样残忍的温柔。她睁开眼,只想最后将眼前的男子看清楚。她笑着从牙缝里挤出轻颤的辩白,“奴婢……愚钝……无能……未能完成主子所托……罪该……万死。” 在她面色从红转紫的那刻,义隆猛地松了手,把她狠甩到一边。 他起身,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冷声道:“滚回去,照顾好你的主子。若阿妫再出岔子,朕不止会杀了你。” “咳咳咳——”秋婵捂着脖子,大口呼吸,不住咳嗽,半晌,才叩谢,“谢皇上不杀之恩。” …… 偏殿,齐妫的伤口还未止血包扎好,就已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保胎药。 外头稍间里,以院判为首的众御医齐聚一堂,莫不是一筹莫展。 院判问挑帘而出的掌事医女:“情况如何?” 医女摇头,压着嗓子道:“瞧情形无论如何是保不住的,但娘娘还要保胎药。” 院判一筹莫展地轻叹:“那便依她,继续上保胎药。伤口先以烈酒清洗,想法子止血。水银霸道,等欧阳先生入宫再做处置,才妥当。” “啊——啊——”一壶壶烈酒不断冲洗伤口,齐妫错觉每一寸皮肤都在撕裂,她痛不欲生地揪紧锦被,扯着锦布吱吱作响。 “不……不要停。”齐妫疼得神志都有些不清了,早分不清是肚子疼还是身下的皇子疼,她只存了一个信念,她要冲掉水银,她不要像娘那样,不要…… 里殿,义隆审问完翠枝,已然知晓了水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义隆屏退宫人,独自静坐着,哪怕隔着道道宫墙,他还是隐约听见阿妫的惨叫。 心底泛起丝丝不忍,可他却生不出要守在她身边的冲动。心疼和担忧,确实是有的。但他对这位儿时玩伴和结发妻子,却不知为何,全然涌生不出那种心如刀绞的疼惜和爱恋。 刑台上,他眼见小幺将那把匕首扎进心口那刻的痛彻心扉,经久年月,依旧记忆犹新。可此刻,他与阿妫不过几墙之隔,听着她痛苦挣扎,他心有不忍,却连踏足那座偏殿的心思都没有。 他不爱阿妫。 这种不爱,与阿妫失身于人,并无关联。 钟爱的,哪怕是已与他人生有子嗣,他不还费尽心力夺回来,奉若珍宝吗? 呵呵——义隆冷笑,人心当真是荒谬。他的这颗心,尤其是荒谬。 在逼小幺南归时,他其实已经预料到那个流淌着徐献之老匹夫的血液,果敢隐忍更胜其父的女子,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可他就是止不住心魔,他想夺回小幺。 也许是贵为九五已久,也许是老子文治武功天下第一了太久,他太自负了。他自以为可以拿捏好这两个女子,可以避免祸事,却不料才不过一年,已然是这般光景。 好一招请君入瓮,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自食恶果。 阿妫若不是故人之女,若不是与他总归是有结发之情,这样的结局,当真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他甚至挑不出小幺的半点不是。 第153章 见死不救 清曜殿怕是今夜这建康宫里最宁静的宫了。 芜歌回宫后,便早早睡下。她好多年没贪杯过了,翌日醒来有些宿醉的迷离。 “什么时辰了?”她睡颜惺忪地看着婉宁。 “回主子,辰时三刻了。”虽然燃了火龙,但晨起天凉,婉宁赶紧伺候芜歌披上外袍。 芜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用再平常不过的口吻问道:“那边如何了?” “听说欧阳先生连夜入了宫,也还是小产了。” 这几乎是毫无悬念的。芜歌任由婉宁套上袖子,偏头道:“袁五妹呢?” “还在天牢呢。听说,到统领一直守在那里,倒是稀奇。”婉宁低声忿忿。转瞬,她似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地说道:“十九一早来报,天没亮,皇上就宣旨召侯爷进宫了。” 婉宁到底是魏国人,她对心一的称呼永远是永安侯爷。芜歌微怔,胳膊顿住:“已经入宫了?” “嗯,怕是早入宫了。” “哼。”芜歌冷笑,“当初万鸿谷,心一被那人害得坠下悬崖,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却要为她续命。当真是欺负和尚的菩萨心肠。” 婉宁努努嘴,没敢吱声。 芜歌垂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叹:“不过,那个傻子真的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被人欺负定了。” “侯爷心慈,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的。” 芜歌起身:“伺候我快些梳洗,我要去承明殿。” …… 承明殿偏殿,齐妫从昏睡中惊醒,小腹生疼,浑身乏力。她顾不得其他,只记得昏厥之前,隐约听到欧阳不治说,“都这般光景了,还喝什么保胎药?赶紧清理干净,止血才是紧要!” 清理干净?清理什么?清理她的皇儿吗?那是她后半生的指望啊!她就被这“清理”二字吓得一口气背了过去。 “皇儿?我的皇儿呢?皇儿可还安好?”她一睁开眼就在急问。一旁守候的医女,一脸为难。 齐妫狠狠瞪了她一眼,明明是虚弱无力,却扯着嗓门唤道:“翠枝!翠枝!” 她却不晓得,昨夜义隆审问翠枝,得知真相后,一怒之下,以“教唆主子行凶”为由,连带着翠枝和朗悦殿的一干人等都处了杖毙之刑。 此时,翠枝早已成了乱葬岗的一具僵尸了。 守在门边的秋婵,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昨夜险些被主子扼颈而亡,当下声音极是粗噶:“娘娘,翠枝不在了。” 齐妫圆睁着双眼,眸子惊恐地颤了颤:“什么不在了?兰嬷嬷呢?” “也不在了。”秋婵恭顺敛眸,言语里却听不出一丝温度,“都被杖毙了。” 杖毙?齐妫的眸子越发惊恐地颤了颤。她揪紧锦被,瞥一眼一侧的宫女,顾及颜面,不好当下发作,只颤声问:“皇上呢?” 秋婵摇头,她哪怕知晓主子的行踪,也是透露不得的,更何况她也不晓得。 齐妫吃力地半撑起身,一侧的医女赶忙去搀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可她实在是虚弱,这一推反倒是把自己瘫倒在软榻上。她索性匍匐在榻上,抬眸大口喘息着:“皇儿呢?我的皇儿呢?” 医女轻叹:“娘娘还年轻,往后总会有的。” 齐妫手肘失重,又重重地瘫扑在榻上,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滚落:“皇儿,我的皇儿。”她嚎啕大哭,可失血过多,她的声音都是虚浮的。一声声,听着格外刺耳。 医女只得后退几步,背过脸去。 “你先退下。”秋婵低哑的声音响起,医女便退了出去。 等房门掩上,秋婵才踱近软榻,却停在几尺开外:“皇上都知晓了,故而翠枝她们都不在了。皇上既是惩罚她们,也是袒护娘娘。她们不在了,绯绫浸润水银的事才不至于天下皆知。娘娘好自为之。” 齐妫闻声,震惊又怨毒地抬眸,片刻,她狠剜秋婵一眼,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本宫?” 秋婵她其实也是恨眼前这个女子的。金阁寺殒命的七个丫环里,夏荷与她最是要好。那是她从小的玩伴,却因眼前这个女子而成了炮灰。到了这般光景,她竟还有脸对着自己趾高气昂! 秋婵冷声:“奴婢劝娘娘,往后,这个孩子,万万不能再提起。” “你算什么东西?皇子也是你配叫的?”齐妫强撑起身,粗喘着斥责道,“本宫就是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落井下石!”她上半辈子见过太多跟红踩白的人,她这半生大起大伏,如今虽是落魄之时,却也容不得一个小小宫婢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秋婵一脸清冷的残忍:“娘娘,奴婢劝您还是冷静下来为好。奴婢此番,全是为娘娘着想。娘娘腹中孩儿并非皇家血脉,娘娘一再提起,只会更惹皇上——” “你胡说什么?”齐妫打断她,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她双肩簌簌,嘴唇微颤,声音更是抖得厉害,“你这个狗奴才胡说什么!” “娘娘,迷情香草有所见即所想的功效。那夜,娘娘认错人了。”秋婵道出真相那刻,竟有种莫名的畅快。她竟勾唇笑了笑。 齐妫微微张唇,再张唇,空洞的眸底泛起蚀骨的恐惧和震惊,她却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胡说!”她的口型在狂吼这句,可声音却是彻底哑了。只因,她记起隆哥哥昨夜的表情。认错了?那,那夜与她缠绵悱恻的又是何人? 秋婵似乎很享受这种畅快,马上就解答了齐妫的疑问:“若奴婢猜测不虚,娘娘是认错了到统领。不过,到统领现在在天牢守着他的夫人。求证一事,倒有些难办。” 齐妫的面色原就是惨白,闻言,惊惶地褪作了白纸。她揪着锦被,浑身颤抖着:“胡……胡说!” 她的声音只剩粗喘的气息,决堤的泪淌了满脸。 秋婵又勾了勾唇,恭敬地福了一礼:“奴婢奉皇上之命,照顾娘娘。娘娘有何吩咐尽管叫奴婢,奴婢先守去门外了。” 齐妫的双眼空洞,一片水汽迷蒙。她早看不清眼前这个可恨的婢女了,甚至听不清她的话语。她整个人都像浸泡在水银的剧毒里,喘不过气来。 秋婵砰地合上宫门。隔着宫门,她清晰地听到昨天还在洋洋自得,高高在上的女主子,此刻正歇斯底里地捶打着软榻,一声一声无声地哀嚎。 “啊——啊——徐芷歌,你这个贱人,贱人!” …… 承明殿玉阶下,欧阳不治愁眉苦脸地拦到心一面前:“我说心一小子,你怎么,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你是和尚啊,你的佛主没教过你普度众生?”老头子睁大了双眼,捉急地说道:“佛主没教你,祖师爷总教过吧?救死扶伤,救死扶伤!” 心一僵直地站着,闷闷摇头:“我不做和尚很久了。况且,我也并非是见死不救。只是,无能为力。” “那你自请进天牢诊治到夫人算哪门子事?!”欧阳不治叉腰怒斥。 “到夫人本就是我的病人。有始有终,她进了天牢,我便进天牢。”心一依旧是闷闷的。 “你——”欧阳不治词穷,一声长叹,“老头子我也觉得那静妃不值得救,可医者,哪里做得出——” “你之所以叫不治,不就是有三不治吗?”心一清冷地打断他,“达官贵人不治,穷凶极恶不治,看不顺眼不治。静妃还算不上穷凶极恶?” 欧阳不治更加语塞,脸色都有些青白。是哦,老头子的操守和底线呢?怎么一摊上那小子的事,他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呢。哎,情债难偿,那年的惊鸿一瞥,有缘无分,却叫他惦念了一辈子,也哀伤了一辈子。隔着重重宫门,他救不了那个水一般淡雅清澈的女子,便只能替她守着她的孩子。 他又是一声长叹:“哎,你跟那丫头久了,也学得牙尖嘴利了,老头子说不过你。”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算罢,算罢,你要去吃牢饭就去尽情吃吧。反正,哼。”他冷哼激将:“你也没本事解那水银之毒。” 心一本来都错身离去了,闻声住步。他扭头:“我的确没这本事,但师父或许能试一试。” 欧阳不治的眼眸顿时亮了亮。对哦,他怎么把天一那个老东西给忘得一干二净。他立时来了兴致,扭身几步,一把拽住心一的胳膊,一脸兴奋:“那老东西人在哪?还在南岳吗?啊?” 心一的面色僵了僵。这是他生平第一回耍弄心机,只觉得脸皮都要被撕裂开了。他也顾不得佛家不打诳语了,僵硬地点头:“我回京时,师父还在南岳的。” 欧阳不治是个药痴,闻言,便正如心一所料,像打了鸡血似的:“你去天牢等我,我先去找那小子商量。我们一起去南岳!” 心一望着老头子疯疯癫癫,攀着石阶,疾步而上的背影,白着脸默默地道了一声“对不起”。水银之毒,哪怕师父也是无解的。 但是,清晨,入宫的这一路,他坐在马车里,沉思纠结了一路。最终,在义隆逼他为齐妫解毒那刻,他还是下意识地摇了头。 他其实对那个流产又中毒的恶毒女子,并没有怨恨之心。若是有解,他是愿意抛却从前的恩怨,为她诊治的。可是,既然无解,而他又想成全阿芜…… 虽然他口口声声无法原谅阿芜,哪怕现在,他明明没看到袁齐妫的惨烈下场,也还是久久不能释怀,但他更想成全阿芜。不是成全阿芜的复仇,而是成全阿芜的重生。 他仰头痴惘地望着天空,幽幽闭目。 天牢,阴暗潮湿。 袁五妹坐在稻草堆里,呆呆地仰望这小小铁窗外的方寸天空。牢门口起了动静,她动也不动,只冷笑道:“别假惺惺了。我害了你的心头好,你只恨不能把我千刀万剐了吧。什么守着我,不过是想逃避罪责罢了。” “是我。” 心一的声音响起,袁五妹惊地扭头,眸子触及那张玉白慈悲的面容时,失落地颤了颤:“你……你怎么来了?” 心一浅笑:“今天还没给你诊脉。”他说着便跨入牢门,从肩上解下药箱来,弯腰搁在稻草上。他盘腿坐下,在药箱上铺上一块干净的白布:“请吧。” 袁五妹震惊地看着他,迟疑地把手搁在药箱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泛着慈悲亮光的男子。 心一收回手:“我早告诫过你,气血虚弱,切忌大喜大悲。”他摇头:“你又没遵医嘱。” 袁五妹原本干涸的眸子,渐渐浮起泪光来。她抬手拂去泪,笑了笑:“往后,我会听你的话。只要还活着一日,我就好好听话。” “你会好好活着的。”心一回眸看着她,“大宋律例,癔症者,发病时犯法也可酌情减刑。我会替你作证求情的。你如今,只管好好养病。” 袁五妹的泪水再止不住,狂涌而出。她垂眸哽咽:“心一大师,我不值得你这样的好。我……我是个罪人。” 心一悲悯地看着她,刚想开口,却见袁五妹猛地抬眸,竟是噙着泪笑了笑。 “不过,我不后悔。既然老天爷不收那个毒妇,哪怕我犯罪作孽,我也要收了她。否则。”她揪着小腹处的衣襟,“我的三个孩儿到了地府,也无法瞑目再进轮回。”她轻颤着摇头:“我不后悔。我就是要她尝尽我所尝尽的苦楚,就是要她自食恶果!” 心一发觉他正如芜歌所言,当真是不懂女子。他也曾被齐妫害得坠下山崖,九死一生,却连一丁点怨恨复仇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半晌,他才道:“都过去了。往前看吧。” 袁五妹觉得她早没未来了。若是她还想苟延残喘,也不过是想留着这口气,去到南蛮流放之地,再见一眼父母,给他们叩个头,谢谢他们的生养之恩。她绝望地垂眸。 …… 欧阳不治兴冲冲地冲到承明殿明殿,却被茂泰挡在殿外。 “嘘——”茂泰冲他直嘘,“皇上正在召见到统领,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第154章 不杀之恩 明殿内,君臣二人,一坐一站,遥相对视着,都是一脸铁青。 到彦之在主子薄怒的注视下,面色转作青白,噗通跪倒,伏手深叩下去:“卑职罪该万死。错不在静妃娘娘,一切都是卑职的错。” 他低埋着头,半晌,才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轻哼。 “哼,的确是罪该万死。” 彦之越发低埋了头。 义隆坐在御案前,冷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心腹之臣。这是七岁就跟随他的死士,是他在牙行与南风馆的老鸨竞价,花了足足一锭金买下来的。 当初,他看中的就是这个肤白皓齿,一眼被老鸨相中的孩子竟有拼死也要捍卫尊严的骨气。 在他戴着双面,游走于狼人谷和建康宫的十几年里,这个相同年岁的随从也随他一起过着双面人生。 他们是主仆,更是挚友,他们是君臣,更是手足。 义隆只觉得心口喷薄而出的怒意,近乎将理智吞没:“到彦之,你——怎么可以?!” 彦之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卑职不敢妄称冤枉。虽然是中了药,但卑职——”他哽住,接不下后话,又重重地磕头,“卑职有负圣恩,万死不能谢罪!” 义隆听着脑袋重磕冰冷地砖的声音,每一声都叫他的眉眼更阴沉。 而早已报了必死之心的人,却还有未结的心愿:“卑职只求皇上莫要迁怒静妃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卑职的错。娘娘中了水银之毒,已是凄惨。求皇上念在古人之谊和过去旧情,救助娘娘。” 悲情的哀求和着重重的磕头,声声刺耳,无不饱含深情。 义隆越发恼怒,他蹭地弹起身,双手撑着桌案,眉目俱冷:“到彦之,是谁给你的胆子?时至今日,你还——”他张了张嘴,竟是词穷。 彦之噤声,僵硬地匍匐跪着。 “抬起头来!”义隆冷喝。 彦之微颤着抬起僵硬的脖颈,他脸色阵青阵白,额头蒙着青紫血污,一双眸子血丝密布,泪眼迷蒙。撞见主子冷厉的目光那刻,他羞愧地垂睑,唇角微颤着:“卑卑职——” 铿地一声,竟是殿门被撞了开。 “娘娘,您不能这样!”茂泰展臂拦住齐妫,扭头惊恐地望向殿内。 齐妫穿着一身清灰宫裙,玄色披风包裹全身,只露出小半张惨白的脸。她凄苦地望向明殿内,玉树临风的明黄男子:“隆哥哥。”当她的目光触及跪着的男子,立时就像点燃了一把火,烧得她的眸子狂颤。 彦之闻声回眸,正正撞见她燃焰的目光。他脸上的肌肉因为蚀骨的愧疚,微微颤了颤。 三个人就这样怔愣僵持着。 义隆的目光蓦地从柔心弱骨的女子身上移开,滑向她身后的秋蝉,冷叱道:“你是怎么当差的?” “奴婢该死。”秋蝉跪下请罪。她哪里拦得住身前歇斯底里的女子。 欧阳不治在狼人谷时,没少吃哑婆炒的下酒花生米,故而上前来仗义执言:“这可怪不得秋蝉丫头。老头子我都拦不住。” “隆哥哥。”齐妫彻底清醒过来了。她恨不能杀了跪着的男子,可眼下,她不能流露半分。一番歇斯底里的发泄过后,她只晓得她必须牢牢抓住夫君的怜悯和旧情,她不甘心就此沦落,她要翻身。 她的眼泪淌了下来,只一味唤着“隆哥哥”,亦如当年她刚刚失去母亲时那样。 义隆却不是当年的少年了,会少年老成地轻拍她的背脊,宽慰她说,“阿妫,别怕,有隆哥哥在,不会允许旁人欺负了你去。” 义隆只清浅地扫了她一眼,又看回到彦之,冷声道:“你来的正好。”他不悦地瞥一眼茂泰:“关门!” 茂泰只觉得一凛,在齐妫迈入殿门那刻,麻着胆子飞速关了殿门。 欧阳不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一个劲摇头:“啧啧,作孽。” 殿内,三人又是尴尬地僵持。 齐妫双手抽扯着衣襟,一双眸子蓄满泪水,楚楚可怜地望着义隆。当初,她就是以名节二字在那场后座大战中,夺得胜利的。那个注定要成为大宋皇后的司空府千金,在狼人谷丑闻暴露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问鼎后座的资格。 失贞是后宫女子的命门。她在秋婵口中得知真相那刻,有种遭遇灭顶的万念俱灰。可她从不是认命的性子,那个贱人不贞不洁不照样宠冠六宫?那个贱人可以,为何她就一败涂地? 她不甘。她捂了捂袖口的那枚紫云钗,她要绝地反击。 徐芷歌那个贱人!算时辰,应该到了月华门了吧。 她攥紧衣襟,噗通跪下,泪滂沱,哽咽不止:“隆哥哥,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期求宽恕。可,可,可那非我所愿,我是被徐芷歌算计的!” “我唯有以死明志。”她说着便从袖口拔出那支紫云钗,作势就往自己心口扎去。 跪在她身前的到彦之脸色一霎惨白,一个飞扑,在紫云钗堪堪要扎到皮肉时,一把攥住她的腕:“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 他急切地低吼,心痛和愧疚无以复加。 义隆在紫云钗划出那刻,确是有一刻动容,也确是想上前阻止的。可才绕开御案,就又被那个可恨的痴情男子给捷足了,他觉得可笑至极,便当真冷笑了:“好一对患难情深。” “不,隆哥哥!”齐妫死命推开彦之,身子虚弱反推得自己有些趔趄地扑倒,紫云钗也落在了地砖上。她顾不得,一路向着义隆膝行,可走到他跟前却胆怯地顿住。她仰着头,手捂着心口,绝望地哭道:“若臣妾早些知晓真相,臣妾只恨不能那钗子扎的是这儿,那毒啃噬的是这里。” 她一把攀住义隆的袍角:“隆哥哥,我十岁就想嫁给你了,不,是,更早。我是被徐芷歌陷害,算计的。是她!” 她双手绝望地攀附着义隆,仰着头,泪水灌入脖颈,虚脱一般哽咽着:“她记恨当年我买凶狼人谷,毁她名节,所以,她要以眼还眼地报复我。是她,是她!” 她哽得周身轻颤:“可是,隆哥哥,当年,我想要的并不是毁她名节。”她摇头:“我只是想她死!我的确不是个好人,可,隆哥哥。” 扮猪吃老虎一向是齐妫的强项。她一边可怜博同情,一边抹黑仇敌:“我万事无不以你为先。哪怕我再恨她,可她是你的人,我从没想过要狼子夜羞辱她。因为那样,是羞辱隆哥哥你!可……可……” 她微微张嘴,羞于启齿模样,哭得越发伤痛。 义隆的脸色原就难看,此刻,越发难看。阿妫总能抓住他的痛处。在这场咎由自取的惨案里,义隆其实半点都挑不出小幺的错处,可他心底就是无法按捺的愤怒。 呵,原来他愤怒的,不过是小幺在这场暴风骤雨的复仇里,不曾对他心慈半分。他贵为九五,可心腹之臣和结发之妻竟然有了苟且,这种奇耻大辱,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却被他硬生生摁下了。他低眸,无波无澜地看着阿妫:“若再复提此事。”他的目光滑下那柄紫云钗,“你和你的族人,将一个不留。朕说到做到。” 齐妫怔了怔,周身还在微颤。 义隆的目光滑向呆跪着的彦之。自从被齐妫推开,他就是这副姿势,听她说出“羞辱”二字,他满心都是无以复加的羞耻和愧疚。 在阿妫心里,那夜,是他羞辱了她…… 单单是这个认知就已叫他痛不欲生。 “你自裁吧。这是朕给你最后的体面。”义隆幽幽地看着彦之。回想起这些年他们并肩经历的腥风血雨,他心口莫名地有些胀痛。哪怕当初邱叶志自刎,他也不曾如此。那个禁锢过他,重塑过他,摧残过他的舅父和师父,他是敬重和疏离的。 可彦之不同。这是他曾经的左膀右臂。这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了。 到彦之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翻涌着狂乱的情绪,他落泪了。在来觐见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想好了结局。在临死前能再见阿妫一眼,他本觉得这是上苍对他的厚待。可听闻“羞辱”二字,他才恍觉,这是上苍来惩罚他了。 他跪直身子,恭恭敬敬地伏地深叩一礼:“主子大恩,今生愧对,来生衔环结草,再报大恩。” 义隆移眸,眸底蒸腾起一抹轻薄水汽。 齐妫僵直地跪着,并未回眸看到彦之,只眼角余光偷瞄着。死吧,该死的人,就应该早些去死。只有死了,营帐那夜才有可能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她暗暗攥紧了双手。余光瞥见到彦之从袖口抽出那把事先准备好的锋利匕首,挥刀划过一道寒光,直直扎向自己的心窝,她残忍地咬唇,憋着那口气等待着耻辱的终结。 可就在刀锋扎入皮肉那刻,却只见一颗玉石嗖地飞向到彦之的手肘,铿地一声,到彦之手肘一偏,刀锋噗嗤一声深深扎进皮肉。虽未正中心口,但刀身尽没,血汩汩而出,而到彦之咬着牙只轻轻闷哼了一声。 他难以置信地抬眸望向主子。 义隆回眸,脸色有些苍白。在寒光划过那刻,他也道不清为何会情急之下,会掰下那颗钮扣掷了出去。 无论是狼人谷还是绝命崖,对于背主之人,自裁已是最大的仁慈。而眼下,他竟然下意识地想饶了他。 义隆自恼地敛眸,刻意冷了声线,为这一刻的妇人之仁找着说辞:“死,太容易了。” 彦之的泪和他的血一样汹涌。他心口扎着匕首,深深叩礼:“谢主子不杀之恩。”他抬头,单膝起身,又是一道寒光闪过,溅起一道血光,紧接着是一声闷哼。 “啊——”齐妫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得尖叫,立时,又捂住了嘴。 义隆的眸子也惊愕地颤了颤。 殷红的血顺着彦之的腿,一滴滴地滴落地砖,他还单膝跪着,半个身子都染了血。他笑了笑:“卑职自断红尘孽根,只求入宫为奴,求主子留下奴才,慢慢赎罪。” 这是齐妫最无法忍受的,若他还在隆哥哥面前晃悠,那这一切都不可能随着时间而湮没。她怨毒地看着到彦之,她张了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到隆哥哥开口了。 “欧阳不治!” 义隆微扬了声线,却扭头再不看彦之。 殿门开了,欧阳不治急匆匆地进殿,看到殿内的情形,骇了一跳。他瞥一眼义隆的背影,又看向摇摇欲坠的彦之,会意地大声道:“快!快把到统领抬出去。” 茂泰赶忙领着四个太监,火急火燎地抬着到彦之离殿。 两处近乎致命的刀伤,人是不宜挪远的,得赶紧止血。欧阳不治吩咐宫人将到彦之抬去御前的班房,自己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芜歌到达承明殿,下步撵时,看到的就是这幕。 彦之一身血淋淋的,被四个太监抬着手脚,一路狂奔。他身下一滴一滴的血,落在玉白的石砖上,像冬日里的点点梅红。 彦之虽然失血过多,但习武之人身子健朗,他虽然神色迷离,但神志还是清明的。他扭头,正正撞见芜歌投过来的目光,那是悲悯又略带歉意的目光。他一把拽住手边的太监:“停,停下!” 欧阳不治愣住,继而斥责道:“你不要命了。”他瞥一眼芜歌,却冲缓下步子的小太监喝道:“别理他,赶紧的!” 小太监又是小跑起来。 到彦之无奈,只死劲扭着头回望芜歌,竭力扯着虚弱的嗓子,喊道:“主子……对你……一往情深,求你……求你……收手!徐芷歌……求你!” 芜歌站在中庭,清浅地看着他。 都已经出手了,还如何收手啊?她敛眸,轻嘲地笑了笑,况且,她其实也并未想对阿车做什么,以她的实力,也做不出什么来。 殿内,哪怕隔着殿门,相视静默的两人还是听到了那个硌心口的名字。 第155章 以眼还眼 芜歌目送到彦之进了班房,便由婉宁搀扶着拾阶而上。 “娘娘,皇上这会不得空。不如奴才领您去暖阁先歇会吧。”茂泰人精似的迎了上来,明面上体贴恭敬,实际是阻拦芜歌靠近明殿。 芜歌瞥一眼宫门,清冷一笑:“不就是静妃在里头吗?恩恩怨怨拖拖拉拉五年了,难道不该开诚布公,来个了断?” 茂泰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让她进来。”隔着厚重的殿门,义隆的声音听着有些瓮瓮的。芜歌都想象得到那双俊逸的剑眉怕是紧蹙着的。她笑瞥一眼茂泰,径直往殿门走去。茂泰几步赶上前,殷勤地为她开门。 门嘎吱开了。 芜歌被眼前的景致怔了怔。义隆和齐妫依旧是头先的姿势,一个僵直不悦地站着,一个楚楚可怜地跪着。不远处的那滩血迹,触目惊心,那支紫云钗浸在血迹里,紫色宝石透着一抹诡异的殷红,一侧的匕首,刀锋锋利,血迹斑斑。 芜歌收回目光,迈入殿内,扭头对婉宁道:“你在外候着。” 婉宁极不放心地颤了颤唇,终究只能随着茂泰一起掩门退下。 芜歌移眸看回义隆。她浅浅福了福,继而目光凌傲地滑向齐妫。齐妫跪在义隆面前,微垂着眼睑,她只瞧得见一张苍白的侧颜。 “你怎么来了?”义隆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头先听说“了断”二字,他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允了她进来。也许是他也疲累了,确实该来个了断了。 “我想你们肯定有事想问我,于是就不请自来了。”芜歌声音甜糯,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齐妫。 义隆瞥一眼齐妫,到底心有不忍:“起来吧。” 齐妫却跪着一动不动,其实,她腹部的伤口早在推搡到彦之那刻,就已经撕开了。她不过是强忍着,眼下,她只想那微热的湿意早些透出浅灰的宫裙。她真恨自己穿得太厚实了。其实,她为了博取那个男子的怜悯,寒冬腊月,披风里头,只不过披了一件外袍罢了。 芜歌鄙夷地扫了她一眼,一针见血地讽道:“等到伤口的鲜血透出宫裙时,你恐怕是要晕过去了。其实,你如今这般光景,已经可怜的紧,你的隆哥哥已经心疼了。” 此语一出,那一男一女齐刷刷地盯向她的脸。 芜歌笑看义隆,一脸无辜地问道:“难道不是吗?阿车。依宫规,失贞的妃子不被浸猪笼,至少也是要被废的。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到彦之都那副样子了,怎么她还在这里?这天大的丑闻难不成还能不了了之了?” 芜歌从未见过义隆脸上露出过这样难堪的表情。她看着有些不适,浅浅别过眸子,只轻嘲的笑意依旧挂在唇角。 “徐芷歌,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齐妫在见到这张可恨的妖媚容颜时,就已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眼下,她忍无可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人尽可夫,狼子夜和拓跋焘都是你的入幕之宾,你连野种都生下了,有何资格指摘我?” 芜歌脸上的笑容在听到“野种”二字时,微有皲裂。可转瞬,她就柔媚地笑出了声:“野种,你不也才生下一个吗?虽然只是一滩血水。” 齐妫的脸白了白,紧张地抬眸看向义隆,只见他面色铁青,也不知是因为哪个野种而心伤愤恨。 义隆迟缓地看向芜歌,眉角紧蹙,薄唇微颤:“这就是你对朕的报复?” 今日的义隆,让芜歌有种莫名的陌生感。她刻意忽略这种不适。今日,她就是要来个了断的。她绝不心慈手软。她不看义隆,只盯着那张惨白的脸,笑得柔媚入骨,她甚至亲热地伸手挽住义隆的臂弯:“袁齐妫,你不是跟你的隆哥哥是打小的情意吗?怎么到了今日你还不晓得,你的隆哥哥就是狼子夜?” 齐妫震惊地看着义隆。 而义隆的目光还悉数落在身侧这张明媚动人的脸上。 芜歌越发紧地搂住义隆的臂弯,微微倾身,俯瞰着齐妫:“无论是刘义隆还是狼子夜,他爱的都是我。你的洞房花烛夜,他去了金阁寺找我。你难产那日,他在狼人谷陪我。你哭求皇子那夜,他在栖霞山陪我看日出。袁齐妫,阿车不爱你。除了那个被废的皇后之位,和这个即将被废的静妃位份,阿车对你的情意,不过是饶你不——” “你闭嘴!”齐妫怒吼着打断她。她的眼眸,泛着汹涌的泪光,凄楚地看着石像一般无动于衷的义隆。她错觉,昨夜的那道伤不在小腹,而在心口。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叫她呼吸都不畅。 芜歌松开义隆的臂弯,弓腰逼近齐妫,挑眉笑了笑:“你叫我闭嘴,不过是因为心底知晓,我说的句句属实。”她直起身,微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看向一脸铁青的义隆:“阿车,我说的都是真的,对吧。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怎么到了今日这样该说的时候,反倒是不说了?” 义隆迷惘又哀伤地看着她:“小幺,你究竟想怎样?” 义隆的反应,在芜歌看来是很反常的。她敛眸,转瞬,轻嘲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倒没想过要你的阿妫去死。死,太便宜她了。”她抬眸,看着义隆,带着点怅惋:“你啊,明明是九五之尊,却偏偏还是杀手做派。总觉得除却生死无大事。可圣君诛心,阿车,诛心才是杀伐上策。” 义隆的眸底像蘸了浓墨,正慢慢晕开。他勾唇,苦涩地笑了笑:“所以你对朕用的是上策。”如今,他在乎的人,不是死去,就是背弃了他。他已然是众叛亲离。 芜歌不置可否,转而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不过是想以眼还眼罢了。当初,你们在暖阁下的那场棋,可是呕得徐芷歌吐血呢。”她不屑地瞥一眼齐妫:“她还没呕血,也没眼盲,甚至至亲一个都没死。”她冷笑:“我可比她仁慈多了。” 她再次抬眸看向义隆,眸底尽是失望和嘲讽:“倒是阿车你想怎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的阿妫凭什么恶贯满盈还能逍遥法外?袁五妹如今还在天牢。檀贤妃早成了一堆枯骨。就连邱叶志也畏罪自刎。徐芷歌痴傻不堪你的哄骗,被你的阿妫一剂杜鹃红,毒杀五载有余。” 芜歌指着齐妫,冷厉地质问:“她凭什么还好好活着?凭什么心一不肯救这个贱人,还要被关入天牢?敢问皇帝陛下,你治下的大宋,还有王法天道吗?” 义隆的唇角难堪地搐了搐,只一双眸子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来,是为了那个和尚?” 芜歌自然是为了心一,却更想来一场暴风骤雨似的了断:“阿车,你避重就轻了。我可不单是问了心一,更要问这个贱人如何处置。” 齐妫只觉得腹部的失血,让她的神志起了一丝迷离。她不能任由这个贱人扯着走了。她仰头:“隆哥哥!” 这声楚楚可怜的凄声轻唤,直给芜歌一种作呕的感觉。她冷哼:“叫一千声一万声隆哥哥也没用了。”她催促地唤道:“阿车,你当初对徐芷歌可不曾如此恋恋不舍,优柔寡断。” 昨夜,义隆对阿妫的去留其实早有决断。他不过是想顾全那份故人之谊,想等到阿妫重伤愈合后再下旨意。眼下,被小幺如此逼迫催促着,他心口泛起莫名的不适。 这辈子,无论是沙场、朝堂还是决斗场,他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胜者。可当下,他真是累极了,也倦极了。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倦怠,他沉声:“静妃重伤不治,暴毙而亡。” 齐妫闻声,近乎瘫倒,泪决了堤,她绝望地呢喃:“隆哥哥?你说过……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疼我,护我的。”这是他们十岁时的誓言。 义隆移眸看向齐妫,眸子里的悲悯并不足以给这个女子半点宽慰,“朕会想办法根治你的毒。朕答应莫姨的,哪怕你不在宫里,朕也会护你周全。” 哼,芜歌在心底冷哼。她就知道,会是如此。既然都等了五年了,她不介意徐徐图之,再等几日。她浅笑:“袁齐妫,你知不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讣告公知天下,亲眼看着引魂丧灯挂了满院。”她捂着心口:“你明明还能感受到这里在跳动,而你这个人却已经死了,成了一具无心躯壳,一个活死人。你甚至不知道今后自己姓甚名谁。呵。” 她啧啧摇头:“那样的感觉,真有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看向芜歌。 义隆是满目悲悯。他知晓,小幺说的其实是五年前的自己。心口的酸涩不适和隐隐胀痛在加剧。 齐妫则是一脸惊恐。她扭头,一把攀住义隆的衣襟:“隆哥哥,我不要!隆哥哥,求你,我情愿真的死了,也不要那样!” 义隆错觉自己成了一尊石像,感官显然慢了半拍。他没垂眸看齐妫。杀手也好,君王也罢,他是狠得下心肠的。 芜歌却笑看齐妫,还在刺激她:“你要真想死,现在还有机会,自刎自尽。可等到水银剧毒上了脑,斑秃成一个真正的活死人,痴傻如木那日,可就连自刎的机会都没了。”她微微倾身,笑靥如花:“我倒是极期待那日的。毕竟,你连在乎的至亲家人都没有,要诛你的心,可真是太难了。” 齐妫的脑海莫名地闪现母亲的惨状,到了弥留时分,母亲的确变成了痴傻的木头人,失禁失聪失智,惨烈更甚人彘。 梦魇里的那张鬼魅的脸孔莫名地与自己的脸孔重叠。她蓦地发了狂,大吼一声“贱人”便双手似爪地朝芜歌扑了过去。她要撕碎这个贱人的脸!她要撕碎她! 芜歌虽是有意激怒她,却不料她竟这般容易就发狂了,一时,竟有些躲闪不及,幸在义隆及时拽了她一把。 芜歌一个趔趄,后仰在义隆怀里。她仰头抬眸,瞥见阿车的容颜,竟有一种穿越回青葱年华的错觉。那一回,她从马背上跌落,义隆及时接住她时,他们就是如此对望的。 齐妫扑了空,已然有几分清醒了。可电光火石间,她已有了决断,若是只留这条性命苟延残喘,那她何不拉那个贱人垫背?她扑空匍倒在地,目光瞟向血泊中的匕首和紫云钗,她的身形立时就扑了过去,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夺过凶器。 她舍了锋利的匕首,却是抓起那支带血的金钗。 钗子中空的管身里还残留着水银。 呵,她要那个贱人也好好尝尝水银的滋味。她抓起紫云钗,高高扬起,扭身扑向芜歌。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而那对相拥的男女,却还迷失在年少时光里。 当带血的寒光高高划起弧线时,义隆回过神来,便见齐妫直直扑向小幺的心口。他都下意识地抬起脚了,明明可以一脚踢飞她的。 莫姨温婉的笑容却蓦地浮现在阿妫的脸上,这一脚下去,阿妫恐怕会肋骨全断,性命全无,他下意识地收回腿,在紫云钗扎向小幺心窝那刻,他抬肘挡了上去。 滋啦一声,是钗子划破衣襟的声音。义隆运气,齐妫手中的钗子划破他的手臂那刻,整个人被弹飞了出去,砰地跌倒在地上。 紫云钗清零地落在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芜歌是被这声轻微的玉石相撞之音给惊醒的。她瞥一眼紫云钗,又移眸看向义隆的胳膊,他的袖子破了。她一把夺过他的手臂,撸开衣袖,他的小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隔着外袍,伤口虽不深,却是残留水银的。 “阿车?!”她抬眸,惊惶地看向义隆。 义隆却是一脸平静,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是全然被她这副焦急的模样吸附了魂灵。上回,小幺如此紧张他,还是在平坂,那时,也是他中了毒。不是什么剧毒,欧阳不治几贴药就药到毒除了,可小幺却哭得像个孩子,更是痴傻地被糟老头子那个药引给戏耍了。 此后,每每回想平坂,义隆都觉得那是他今生最快活的一段时日了。 小幺南归的这段时日,他时常会有一种自欺的错觉,他的小幺终于回来了。 而眼下,才是他的小幺真正回来了。也许只是昙花一现,但这才是真的。 第156章 削皮去肉 芜歌看到那道划痕,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让水银侵入五脏六腑!她托着义隆的手臂,惊惶地张望四下,目光落在那把静躺在血泊一侧的匕首上。 她飞奔过去,俯身一把夺起那把匕首。 齐妫趴伏在地上,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喷洒在地砖上。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那个她爱了十五年也盼了十五年的男子,竟然对那个贱人以身相护。她想控诉,可心口的疼痛早已疼得她发不出声来。她哀戚又怨愤地扭头,水汽迷蒙中,她只看到隆哥哥痴惘地看着那个女子。 他的目光,一丝半点都没落自己身上。齐妫觉得小腹的伤口撕裂蔓延到了心口,不,是到了嗓子眼。 她移眸看向那个贱人,眸子蓦地一亮,那个贱人竟然扑过去抓起了那把匕首。 那个贱人想做什么? 她惊恐地想要爬起身,可曲肘才撑起半个身子又扑倒回去。她惊惶地颤了颤眸,却是她想多了,那个贱人竟然一手抓过隆哥哥的胳膊,一手扬起那把匕首。 刀起血溅,“嗯”的一声痛苦闷哼,那是隆哥哥的声音。 不单是齐妫震惊地呆住。 持刀的芜歌和痛得微微弓腰的义隆,也是呆愣当场。 咯噔一声,芜歌手中的匕首砸落在地砖上。她的手颤得厉害,声音也是:“欧阳不治!”她冲殿外大喊,“快滚进来!” 义隆从方才那刻的疼痛里醒过神来,目光滑落胳膊上豁开的大片伤口和落在地砖的那块皮肉。伤口还是痛的,可他却笑了。小幺还是舍不得他的。 殿门嘎吱开了,是茂泰。他看着殿内的情形,吓得目瞪口呆。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欧阳不治叫过来。皇上被钗子划伤了,有水银!”芜歌厉声,紧接着犀利的眸光滑向倒伏在地的齐妫,声音越发凌厉,“静妃行刺皇上,罪大恶极,押往北三所,听候发落!” 茂泰听说主子中了水银已吓得脸色惨白,听芜歌发令拿下静妃,更加震惊。他问询地望向义隆。 义隆的额角挂满了细汗,唇角却还勾着浅笑。“照淑妃的吩咐做。”他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沾染水银的惊惶。自幼舔着刀口过活,他对生死并无畏惧。 茂泰赶忙点头,急匆匆地张罗起来。立时就有两个太监进殿,架起齐妫就拖拽出殿。 “皇上!隆哥哥!”齐妫死劲挣扎,却挣不脱太监的桎梏。她此时才有些后怕和心慌,那支紫云钗她明明是想刺那个贱人的,钗管中间确实还残留了水银的。她只觉得脑袋一嗡,惊惶地哭喊着:“隆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要刺你!” 芜歌冷瞥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落回义隆的伤口上。这一刀,落得狠厉,却不知有没有阻断水银。她托着义隆的胳膊,看着血淋淋的伤口,掏出手帕想替他包扎止血,却又顿下手来:“还是等欧阳不治来处理比较妥当。” “嗯。”义隆一直是置身事外的平静。耳畔充斥着阿妫的哀嚎,他却连扭头看她一眼的耐心都没了。他对她的怜惜和旧情,似乎在收回腿的那刻悉数烟消云散。 “隆哥哥,这个贱人,她一直都在骗你!”齐妫眼看要被太监拖出明殿了,也顾不得体面与否了,急乱地攀咬起来,“她朝秦暮楚,一直在服避子药!她在骗你!她伙同檀婉儿那个贱人,想对我下药。她是个蛇蝎心肠的贱人……” 齐妫的叫骂一路拖拽出了明殿,淹没在萧瑟的寒风里。 欧阳不治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跨入明殿那刻,就只听到芜歌清冷的声音。 “堵住她的嘴!她要再敢乱叫,就毒哑她!” 齐妫的叫骂也不知是被茂泰塞入口的破布堵上的,还是被芜歌给吓得闭嘴的。只是,她虽不能言语,那双眸子却是燃着烈焰一般,死死盯着芜歌,一路都不曾移眸。直到欧阳不治跨入殿,殿门被关上,她的目光还落在那张紧闭的殿门上。 她头一回入承明殿是金阁寺劫案的翌日。隆哥哥宣她入宫,她原本是忐忑不安的。可隆哥哥对劫案只字未提,只说要与她下一场棋,说完这句,却又自顾离去了,独留她静候在暖阁,度日如年。 直到殿门外传来那个贱人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隆哥哥的意思。 隆哥哥选的是她。 那刻,她满心都是酸涩的欢喜和满足。尤其是当棋盘摆好,隆哥哥宣了那个贱人进殿,却是与她对案秋波暗送时,她觉得自己这一世的情缘都得以成全了。 而现在,承明殿的殿门怕是永远都对她关闭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两个势利的太监,拖拽得太过用力,她觉得小腹好疼。她垂眸,便见血红已渗出淡灰色的宫裙。嘴里捂着的破布不知是何物,一股恶心恶臭,闷着她的凄苦狂笑,像乌鸦在寒风里低泣…… 殿内,欧阳不治看一眼伤口,怔了怔:“这是?”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小滩血迹上,顷刻,是捂着心口暗舒一气:“丫头,幸好你当机立断,否则——” “别废话了,赶紧止血。”芜歌打断他,托着义隆的胳膊,就往里殿走。 “唉。”欧阳不治拎着药箱,赶忙跟上。看着两人的背影,老头子有种重回平坂的唏嘘。当初,他就是眼见这小两口郎有情妾有意,却又深知义隆的谋算,这才想出药引这招来。戏耍徐芷歌是假,撮合他俩是真。哪晓得这臭小子竟然冥顽不灵,还是闹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哎,作孽。欧阳不治暗暗摇头…… 义隆的伤口,因为芜歌那一刀削皮去肉,阻断了水银蔓延,只是,水银是否侵蚀入体,还有待时日观察。欧阳不治妥善处理了伤口,还是给义隆开了祛毒的方子。 义隆服了药,便沉沉睡去。昨夜彻夜未眠,加之班师回京,舟车劳顿,他当真是疲累极了。 芜歌守在榻前,静默都看着他的睡颜。她想抽身离去的,但无奈哪怕睡梦里阿车还是攥着她的手。她的目光穿梭在他的侧颜和小臂上的伤口。 生死抉择那刻,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得人的。 她不想阿车死。哪怕他们隔着千仇万恨,缘悭此生,阿车于她还是不同于旁人。那份不舍早已深入骨髓,那是徐芷歌在这世间活过爱过的印迹。她懊恼自悔,却也无可奈何。 她看着这张镌刻在前世记忆中的俊颜,泪光雾了眼。她俯身,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阿车。”她轻唤,“我真的好恨你啊。我不想恨你的,无爱无恨,方是解脱。可是,太难了,阿车。你我都太难了。”对着这个她只能仇恨的男子,过去的爱有多深,如今的恨就有多深。到了此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恨究竟是恨,还是伪装了。 义隆睡得很沉,却不知为何竟隐约听到她的轻叹。他何尝不是迷惘和无措?年幼时被灌输的仇恨有多浓烈,斩断情丝时的决断有多决绝,他如今的爱意和执念就有多深沉。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再执着,再追悔,也追不会逝去的时光。死去的枯骨无法重生。所谓破镜难圆,莫过于此…… 义隆睡到黄昏才醒,芜歌便靠在榻前守到了黄昏。 他睁开眼那刻,彼此相视一笑。经过这个静谧的下午,他们似乎静默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春节近了。今年,朕只想与你和齐儿守岁。”义隆紧了紧熟睡中都不曾松开的纤手。 “嗯。你的胳膊伤了,需要静养。”芜歌笑了笑。 义隆撑起身,手肘用力,避无可避地拉扯到伤口,他蹙了眉。 “我下刀重了吧?”芜歌在他背后塞了软垫。 义隆偏头,笑看她:“恰到好处。朕倒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在北荒的时候跟十七学的。你自然不会知晓。” 义隆的笑褪去,靠着软垫,越发紧了紧她的手,满是愧意地说:“很难吧?”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北地的那段时日,是很艰难,可较之她之后经历的时光,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想对阿车说道从前的艰难和软弱。他们终究只是仇敌。 腊月的建康宫,静谧得诡秘。 齐妫被安置在北三所的冷宫,只有秋婵贴身伺候。这里当真是冷宫,冷得刺骨。她明明在北三所居住过一年多,却从不知这里还有这样的住处。 寒冬腊月,没有地龙。偌大的殿,空荡荡的,破败又幽空,只床榻旁燃了一团炭火。那炭还不是金丝炭,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 “咳咳咳。”齐妫狂咳不止,腹部的伤口似乎又被咳得扯开了。她的嗓子早咳得干枯嘶哑,每一声都似刀子割着喉咙。她捂着嘴,好不容易止住咳,抽开手却见掌心竟是一滩乌黑的污血。“秋婵!秋婵!”她惊恐地叫了起来。 秋婵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齐妫匍匐在榻上,怨毒又惊惶地看着她:“欧阳不治呢?”她的声音暗哑,像从地狱爬出的鬼魅。 秋婵冷冰冰的:“娘娘,您忘了,欧阳先生今天早上已经来过。” 齐妫的唇畔还沾着乌血:“把他叫来!叫来!”那个老头明明说她之所以咳血,是因为跌落的内伤所致,吃几贴药就能痊愈,可她现在不单没有痊愈,连血的颜色都变乌了! “娘娘,欧阳先生还得为皇上和到统领疗伤,不可能时时守着娘娘。”秋婵冰冷的语气里带着不耐。 “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皇上之所以留下你的狗命,不过是为了照顾我。我若死了,你以为你还有活着必要?”齐妫总能一针见血地抓住别人的痛处。 果然,秋婵的脸色变了变。 “去!”齐妫揪着锦被厉喝。 不久,欧阳不治果然急匆匆赶来了。一番诊脉,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娘,您的内伤确实好得七七八八了,这回咳血,是因为水银之毒。” 不过短短时日,齐妫早已瘦脱了形。那双深凹的空洞双眸惊恐地颤了颤:“你……你说什么?” 老头子轻叹:“老夫早就说了,老夫解不了水银之毒。” “你……你……”苍白的唇轻颤,齐妫惊恐地双手抱头,她呼吸急促,喘息了几声,忽地抬眸,像绝望之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心一呢?宣他过来见本宫!” 老头子摇头:“那和尚小子犟的跟头牛似的,他是不可能进宫的,更不可能给娘娘你诊脉。” “那就杀了袁五妹那个贱人!本宫不信,把他的病人杀了,他还不肯入宫!”齐妫歇斯底里地厉声低吼,苍白的面容扭曲得有些狰狞。 欧阳不治蹙眉,霍地起身,很不客气地说道:“娘娘,多行不义必自毙。想不到你到了今时今日还不知悔改!我欧阳不治是有三不治的,若不是看着隆小子的份上,老头子我一早就不想治你了!”他一甩衣袍,草草拱手:“告辞!” “你站住!”齐妫冲着他的背影怒吼。 欧阳不治住步,扭头不耐地看着瘦如鬼魅的女子。 齐妫竭力按捺心口的怒火:“方才是本宫唐突了。先生见谅。”她自诩能屈能伸,眼下,没什么比解了水银之毒更重要的了。她哀戚地落下泪来:“先生,我只是求医心切,求先生为小女子指条活路吧。” “哎。”欧阳不治脾气虽古怪,心肠却软,他轻叹,“医者父母心。我是极想为娘娘解毒的。奈何学识浅薄,单凭老头子我一人之力,有生之年怕是无法攻克。不过。”他沉吟,原本是一直犹豫的,但他爱毒如痴,解开水银之毒,于他算是生平最大的追求。哪怕顾念那臭小子的姻缘,他也顾不得了,“若是能与心一小子和天一糟老头子联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齐妫的眸子顷刻亮了亮。她半个身子都急切地探出床榻来:“天一身在何处?天一大师乃当世圣僧,他必然不会见死不救,更容不得心一和尚见死不救。” “天一心慈,确实不会袖手旁观。可南岳离此山长水远,娘娘如何能出得了皇宫?若是只救娘娘一人,而不救到夫人,佛家必然也是不悦的。说到底,还是要皇上恩允方可。” 齐妫闻言,眸子越来越亮。心底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她不禁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哈哈哈。”她狂笑,她得不到的,那个贱人也别想得到! 第157章 情为何物 “他酉时进的北三所,现在还没出来。” 芜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十九。阿车迟早会去冷宫看望袁齐妫,她是一早就料到的,只是没料到他会去得这么早,又回得这么迟。心底不悦,她的声音变得冷淡:“袁齐妫如何?” “寻死觅活,欧阳不治也被她折腾得够呛,若非如此刘义隆也不会赶过去。” 芜歌轻蔑地冷哼:“扮猪吃老虎,就这点骨气。”她懒散地挥了挥手:“罢了,你退下吧。”她扭头对婉宁吩咐:“摆膳,叫齐儿来用膳。” 这段时日,义隆在清曜殿俨然过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故而,齐哥儿在膳桌前不见义隆,便不动筷子了。他咬唇,有些犹豫地问:“母妃,父皇呢?” 对于这个李代桃僵的孩子,芜歌是很心疼的。只是,这孩子虽然乖巧懂事,却与她并不亲近,反倒是对义隆更亲一些。 芜歌展开双臂,笑看着他:“齐儿,过来。” 齐哥儿有些羞怯地挪了过去。芜歌搂住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鬓发:“在上书房还习惯吗?” “嗯。”齐哥儿有些不自在地点头,抬眸间,又追问,“父皇呢?” 芜歌敛眸,脸上的笑意有些退散:“他政务忙。用膳吧。” “哦。”齐哥儿一脸失望地坐回膳桌前。 芜歌亲手剥了一只虾,送到齐哥儿碗里。 “谢谢母后。”小家伙蹭地起身就想行礼。 “免了。”芜歌无奈地笑看他,“跟姑姑怎么都这么生分?” 小家伙的脸色白了白,有些犯错的诚惶诚恐:“对对不起,姑姑。” 芜歌暗叹一气,罢了,对这个孩子来说,自己终究是个恶人。他的心防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卸下的。她竭力笑得亲和:“好了,吃吧。” “齐儿做什么事惹母妃不悦了?”殿外,传来男子亲厚爽朗的声音。 齐哥儿的眸子立时亮了亮,绕开座椅就往殿门奔了过去,一把扑进义隆怀里,微仰着脑袋,眼睛闪着星光:“父皇。” 义隆弯腰一把抱起小家伙,笑盈盈地往膳桌走去:“冷先生夸你三字经背得好,‘夏有禹商有汤’。” 小家伙献宝似的接道:“周武王,称三王。” “作中庸,子思笔。”义隆抱着小家伙落座,又考他。 “中不偏,庸不易。” 芜歌看着舅甥俩一来一回,幽幽地蹙了眉。这个小家伙是没有父亲的,故而对这个亲厚威仪的父皇有着本能的亲近。芜歌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她起身,适时地抱开齐哥儿坐回自己的位子:“别烦着你父皇了。”她又扭头对义隆:“你的手还伤着呢,也不怕扯开伤口。” 义隆瞥一眼胳膊,只笑了笑:“又没用上这只手,无碍的。” 小家伙规规矩矩地端坐案前。 早有宫人为义隆布碟。 “还以为你不过来用膳了。也没等你了。”芜歌说得轻描淡写,自顾自地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嘴里。 “朕去了北三所。”义隆拿起银箸,同样故作云淡风轻。 芜歌瞥了他一眼,静待他继续。 义隆倒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架势,细嚼慢咽起来。 芜歌收回目光,故作不以为意。 齐哥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有些不自在地吃着。 晚膳用得很静默,绝然不同于平日。原本,每日晚膳后,义隆都会再考考齐哥儿,或是教小家伙下棋。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齐哥儿也识趣地早早请退。 待人离去,殿内只剩帝妃两人。芜歌斜倚在贵妃榻上,慵懒地翻着书。这本大宋地理志,早被她翻得破了封皮了,当下却还在聚精会神地翻着。 义隆走过去,轻轻抽开书撂在了一侧,顺势坐在她身前:“怎么不问朕为何去那里?” “何必明知故问?”芜歌目光带着拷问的意味,“反正迟早都是会去的,只是比预料的早一些罢了。” 义隆的面色有些难堪。 两人对视着。 许久,芜歌轻嘲地勾了唇:“既然你已有了决断,迟早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说吧,也免得我惦记着。”从静妃迟迟还未“暴毙”,她就嗅到一丝不妥。这个对她薄情如斯的男子,对那个狠毒的女人却是处处容忍。 “小幺,朕对母妃并无记忆,幼时,朕身边连个贴心的奶娘嬷嬷都没有。莫姨是这世上唯一给过朕母爱的人。” 这样动容的话,却用最清淡的语气说着,听着更给人扼腕叹息的感觉。 芜歌却轻嘲愈甚:“这又与袁齐妫何干?” 义隆的面色苍白了几分:“朕不可能放任阿妫不管不顾的。这是莫姨临终前唯一的托付。”五年辗转反侧,思卿如狂时,他总在懊悔和纳闷,为何当初竟义无反顾地选了阿妫。他以为彼时是他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才在两个女子里选了并不挚爱的阿妫。现如今,他才明了,哪怕他深知自己所爱,可非得在这两个女子终选择一个,他只能选阿妫。 当阿妫匍匐在他脚下,攀着他的袍角,哭唤他作“隆哥哥”,当他看着阿妫一把一把扯落缕缕青丝,哀求他时,他无法开口说不。 “隆哥哥,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变成斑秃痴傻的木头人,我不想。” “隆哥哥,你知道娘为何除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就再不肯见你吗?因为娘就变成了斑秃痴傻的木头人。她不想你见到她那副样子。”阿妫痴惘摇头的模样绝望至极,“我不是生来就歹毒成性的。你知道,我眼睁睁看着娘被冤枉,被那个人灌下水银,我的心有多痛吗?” “对!我恨那个贱人和那个贱人所生的孩子!凭什么娘落得如斯下场,她和她的孩子却锦衣玉食,诰命加身?我就是要她们也尝尝那滋味!”连咬牙切齿,满目狰狞的阿妫,在义隆眼里都成了情有可原。 义隆难以描述得知莫姨去世真相那刻的震惊。若他一早知晓真相,莫说尊袁湛为国丈,这样的畜生非得五马分尸不可。故而,他踏出北三所的头一件事就是下令就地处死袁湛。而无辜的袁五妹也成了活该连坐。 芜歌虽早猜到他的心意,亲耳听来,脸上的笑容还是渐渐皲裂。她坐直了身,明知徒劳,却激动地质问:“所以,哪怕你的阿妫罪大恶极也要好好活着,被她害死的人就活该白白死去?!” 义隆薄唇颤了颤,终是解嘲地垂眸:“人总是偏私的。朕并非圣君,也无意做个名垂青史的圣君。” 芜歌死死盯着他,嚅了嚅唇,却是无言以对。 又是静默。殿外呼啸的北风,都因这静默,近乎贴在了耳畔。 芜歌在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急怒后,沉寂下来,心口只剩荒芜的酸涩和失望。“所以。”她艰难地开口,“你原本想说什么?”她极尽嘲讽:“静妃非但不暴毙了?还重登皇后宝座?” 义隆抬眸,无奈地看着芜歌:“你说得不错,朕骨子里还是个杀手。在杀手眼里,除却生死无大事。朕不过想她好好活着而已。” 还只是而已…… 芜歌又忍不住动气了,她竭力压制怒意,追问:“她如今不是还好好活着吗?所以呢?皇帝陛下是嫌她如今活得不够好?” 义隆并非好脾性的男子,若非自知理亏,他是万万容不得谁这样质问自己的。哪怕小幺,也不可以。只是,自从那日午后,小幺抓起那把匕首削下他的皮肉后,他便觉得万事都不该再与小幺计较了。 今生,他除了这颗心给了小幺,并未给过小幺什么。相反,他直接和间接地让小幺失去了所有。 即便小幺想杀他,也是人之常情。在江湖恩怨里,杀戮本就是最快意恩仇的。 可小幺舍不得他死。狼人谷那一簪,她就舍不得。承明殿的那一钗,她更舍不得。这一刀足以慰藉余生了。 他好脾气地敛眸:“陪你和齐儿过完元宵,朕便带她去南岳求医。” 南岳? 芜歌怔然,呆呆地望着他。 义隆迎着她的目光,伸手抚住她的脸,笑了笑:“心一和不治同去,袁五妹,朕也会带上。” 芜歌的心怦怦的,骤急骤僵地跳着,眸底莫名地染了泪意。 义隆的目光也渐染潮意:“小幺,你我不曾一起守过岁。今年,就你我吧。团年饭,也就你我和齐儿就好。” 芜歌静静地看着他,泪光在眸底闪动。亲密的口吻,却是诀别的意味。芜歌觉得她读懂了阿车。阿车选的从来都不是她。哪怕到了这般光景,他的选择还是他的阿妫。 芜歌并非毫无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落幕那刻,心口的那道旧伤依旧还会疼。只是,她不会再落泪了。 一滴泪都不值得。 眼前的男子从不知情为何物,他口口声声的深情岂止是薄情?他从不懂如何爱一个人。他甚至不懂如何爱自己,他连什么是自己想要的都闹不明白。 芜歌张了张嘴,只发觉当真是无言以对了。 而义隆已牵起她的手,站起身来:“朕带你去个地方。” 下雪了,踩着新雪,咯吱作响,像一曲寂灭的恋歌,空荡荡地回旋在孤清的寒夜。 义隆牵着芜歌走进清曜殿的书房。 书房的里墙是一面顶天的书柜。义隆搭着梯子,攀了上去,取下最高处的一只大木箱子。 他捧着那箱子,搁在案几上。 木箱箱盖并未蒙尘,也不知是箱子的主人经常打开,还是打理的宫人分外勤快。 咯噔,义隆掀开那箱子。 芜歌走近,避无可避地看到那堆她以为早被这个薄情男子丢弃的零碎物件。 “这是那年乞巧节,你亲手为朕描的。”义隆拿起一只描着黑豹脸谱的面具,垂眸笑了笑。 芜歌伸手,指尖划过黑豹的胡须。历久岁月,那须发依旧栩栩如生,他们却再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了。 她弯唇,她又忘了,阿车不曾经历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那些时光,都只是她一人的幻念。 “我以为你早扔了。”她抬眸,看着男子俊逸的侧颜。 义隆放下面具,又拿起那把紫砂,宠溺地笑了笑:“朕都闹不明白,你哪来的那么多兴致,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手艺。” “因为六哥一心从商啊,我想跟他合伙,做他的账房先生,可不就得通晓天下货物?”明明是打趣口吻,带着笑意,眸子里的泪光却在打转。 义隆扭头,也笑了:“你的商行办得不错。” 芜歌怕眸底暗涌的酸涩,会不听话地滑落。她移眸看向木箱里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轻嘲地唏嘘:“这些都是扔在哪里,又捡回来的?” “烧了一些。”义隆凝视着这张绝美的侧颜,“烧着烧着就舍不得了。” 芜歌扭头看向他,眸子映着烛火一闪一闪:“你送给我的,除了那把匕首,都沉进荷花池了。你亲手给我描花样的首饰,统统都熔掉了。你把我的那顶后冠熔了铸成新的给了袁齐妫,我把那些金水铸成金豆子,一粒一粒都赏给了南风小倌。”她明媚一笑:“留着那把匕首,我原本是想扎进你心里的。” 义隆的唇角颤了颤。他垂眸,低笑出声:“你舍不得的,小幺。” 的确是舍不得吧。芜歌有过机会手刃仇人,甚至不止一次,可她都没能下得了手。她自欺地笑道:“我说了,伐心才是上策。性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义隆的唇角又颤了颤。 芜歌解下挂在脖颈的那枚发白的护身符。自从“重归旧好”,她就特意把护身符贴身戴着。哄他也好,欺他也好,如今已经毫无必要了。 她递了过去:“哪怕是你贴身的,也不见得能护身。袁齐妫的护身符,比这个灵验多了。” “小幺。”义隆的声音微微不稳。 芜歌抓起他的手,把护身符塞进他的掌心,轻嘲地笑了笑:“阿车,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母妃的遗物于你,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她顿住,笑意愈甚,眼眶里的潮润也愈甚:“当年,你用母妃留下的翠绿古玉向徐芷歌提亲。你若当真在乎这些旧物,不过是哄骗仇人之女,请君入瓮而已,根本犯不着赔了母妃的遗物。” 她摇头,笑得璀璨:“徐芷歌不重要。你的母妃也没那么重要。可你的莫姨和阿妫却不同。” “小幺。”义隆一把攥过她的手腕,张嘴却已是词穷,只眸底泛着润泽的微芒。 “你是一国之君,富有四海。你有偏私的资本。甚至我和齐哥儿的生死也捏在你的掌心。你想护着你的阿妫,我是奈何不了她的。求医得趁早,离元宵还有将近一个月,何必拘泥于守岁和吃汤圆呢?”芜歌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漾,“岁是守不住的,汤圆,哪怕吃了,也不见得能团圆。” 她瞥一眼木箱里琳琅满目的零碎物件,随手砰地关上:“这些早该扔了。”她抬眸,敛了笑,一脸清冷地抽开手:“你选的从来不是徐芷歌。留着这些遗物,凭吊故人,充其量也只是感动了自己而已。你就该与你的阿妫天长地久。”她冷冷地收回目光,转身即走。 可才迈开一步,就被背后的拥抱桎梏住。有潮润的湿意顺着她的鬓角渗入,滑落在她的脸颊,却不是她的泪。 她的泪,早被倒灌了回去。 “不管你信不信,小幺,朕爱你。这世上,朕最舍不下的——”义隆的声音带着暗哑的轻颤,微微顿住,他才道,“从来都是你。” 芜歌觉得窒闷。这个薄情男子莫名其妙的深爱,在他替她挡下紫云钗那刻,她是信了的。可又有何意义?他可以为她舍命,却可以为了袁齐妫而舍她。 芜歌闭目,倦怠地长叹:“阿车,你会后悔的。” 义隆紧搂着她。他当然知道他会后悔,从踏足北三所那刻他就在后悔,开口那刻更在后悔,但他别无选择。无论作何选择,他都会后悔。 芜歌随着桎梏周身的怀抱越箍越紧,心却莫名地越来越释然。 阿车,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我的。 第158章 南岳祭天 建康的冬天,湿寒入骨。 芜歌觉得她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她明明生在南方,养在南方,却莫名地怀念北地干裂的黄土,冷冽的北风。 她想晃儿了。 她离开时,小家伙还坐不稳当,如今,该能走了吧。 书房的那场相争,以那个并不温暖的相拥落幕。当义隆牵起她的手,踩着积雪,走回寝殿时,芜歌只是逆来顺受的静默。 “小幺,明日我们去平坂吧,在那里过两日。”义隆清朗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宠溺,“朕给你做烤鱼和烤全羊。” 芜歌不置可否。她倦了,更对身侧的男子绝望了。她现在满脑子想的,不过是如何继续下一步。 阿车是执拗到近乎偏执的。 他们去了平坂,木屋里没有地龙,燃着炭火还是冷清,他们只好相拥取暖。其实,只是阿车拥着小幺而已。 木屋里弥漫着羊羔肉和孜然的香味,还有青梅酒的清淡芬芳。 “小幺,那个方子,阿妫给朕看了。”义隆并不想在她面前提阿妫,可按捺在心头数日的疑云,不吐不快。他趁着微醺时分,故作不以为意地闲话家常:“你原本是想用那道方子,而不是迷情香的吧?” 芜歌慵懒地靠在他的肩头,闻声,手中的酒杯顿了顿。她轻嘲地勾唇,仰头一饮而尽。她顺势枕着他的肩,就这样仰头看着他,青梅酒在她烈焰般的红唇上镀了一层水泽。她笑:“你的阿妫太阴狠,后台也太硬,要对付她,我可不就得想好连环计吗?此计不成,就用彼计。” 她伸手捞过酒壶,给自己浇上一杯,又给义隆浇上一杯。她笑着耸了耸肩:“怎么?你是要秋后算账啊?” 义隆似乎是不胜酒力,心口有些不适。他低头,噙住她的唇,许久,才松开:“朕不想你用那方子罢了。”他略显苦涩地勾唇:“你不想同朕生儿育女,也犯不着委屈自己。” 芜歌怔了怔。旋即,她回想起袁齐妫被撕扯出承明殿时,歇斯底里的那番控诉。她摇头:“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她垂睑,长长的睫投落一道浅淡阴翳:“若重来一回,我也不会用杜鹃红了。金蝉脱壳,哪怕脱了壳,也脱不了身,何必伤了自己?” “对不起。”义隆紧拥住她。 芜歌想说,对不起有何用?转念,却咽回了话。她如今能做和该做的,不过是顺着这个执拗的男子,坐等离别那日罢了。 这个除夕,寒风萧瑟,大雪纷飞。清曜殿的团年饭,只有一家三口,有些冷清。 齐哥儿从小就没见过爹爹,更别说一家人团年了。他包着满眼的泪花,跟着义隆堆雪人。 雪人也是两大一小,爹爹,娘亲和齐哥儿。 齐哥儿看着雪人,忽然哇地扑进义隆怀里,哭出声来。 义隆微怔,俯身搂住哭得一抽一抽的孩子。他一下一下宽抚着小家伙的背,年幼时,除了莫姨不曾有谁如此宽抚过他。 “齐儿是想娘了吧?”他以为小家伙是在想仙逝的皇姐。他轻叹一气,深埋的暗悔有了复萌的迹象:“朕头一回堆雪人还是你娘教的。”他的眸光有些幽空,遥远记忆里的那个曼妙身影已经模糊。 富阳离世前苦熬了三年,形如枯槁,虚弱不堪。熬得太久,以至于义隆都有些忘了皇姐从前靓丽的模样,连带着儿时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他紧搂住小家伙:“齐儿别哭。朕不仅是你的父皇,也是你的舅父。”他抬眸看着不远处的雪地里,呆呆站立,痴痴望着他们的女子。 小幺的眸子里分明闪着泪光。 他一把抱起小家伙掂在怀里,轻声宽慰:“你还有母妃,她是你的姑母,和亲生娘亲是一样的。”他边说边走近芜歌,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牵过芜歌的手覆在小家伙的手上。 三人的手,紧紧相扣。 “齐儿,你虽不是父皇和母妃亲生的孩子,但更胜亲生。在这宫里,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有爹娘的。”义隆说这番话时,语气微有动容。 齐哥儿的目光穿梭在两人的脸上,抽泣得越发伤心。 “齐儿,别哭了。”芜歌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那小家伙立时打了个闷嗝,便当真乖乖地强忍着不哭了。 芜歌的手有些僵住。这孩子,终究是把她当了恶人。心底并非不难受的,只是李代桃僵的确是有伤天理,她是理亏的。 “齐儿,姑姑会护着你的。”她的声音怅惋里带了一丝忏悔的意味。 小家伙双手搂着义隆的胳膊,闷闷地点了点头。 义隆瞧这姑侄俩的互动着实是有些古怪,只是齐哥儿原本就生性怯弱内向,与从未见过的姑姑不甚亲近也是人之常情,他未加多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芜歌,踱步入殿。 这段时日的三人时光,义隆是十分珍惜的。他忽然想起狼幺儿来。他们在狼人谷的最后那顿篝火夜宴,狼幺儿与怀中的孩子一样,给了他一家三口的虚幻错觉。 “小幺,不如明日我们去看看狼幺儿吧。”义隆语气轻柔。 芜歌已经懒得对这个男子说不了。她点头嗯了嗯。 “小幺。”义隆住步。 “嗯?”芜歌扭头。两人对视许久,义隆终究只是暗叹一气。自从书房那夜摊牌后,他与小幺之间的裂痕已然成了沟壑,无法填平了。不,是五年前就已成鸿沟,只是他一味的自欺欺人罢了。 义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个团圆除夕。他按捺下纷杂的心绪,笑了笑:“一起包饺子吧。”他移眸笑看怀里挂着泪痕的小家伙:“齐儿也一起。” “嗯嗯。”小家伙噙着泪,一个劲点头。 这夜的团年饺子,卖相极是滑稽,却是义隆生平吃过最美味的,甚至比多年前莫姨为他亲手包的五颜六色的元宝饺都要来得美味。 这是家的味道。 余下的半个月,义隆拉着芜歌又去了狼人谷,去到荒芜的高地,在寒风刺骨的雪夜,见到了早已成年的狼崽。 狼崽脖颈上还悬着那只铃铛,叮铃叮铃的。 它见到雪地上的那抹如火红影,只一眼,就叮叮当当地疾奔而来。若非义隆挡在芜歌身前,足足一人高的灰色大家伙是想扑进旧主怀里的。 被义隆挡住,狼崽只能哈赤哈赤地围着雪地只打转,带着不知如何表达的狂喜,急乱地摇着尾巴。 芜歌看着这个大家伙,心底忽然涌起一丝酸涩的泪意。她拨开义隆,弓腰倾身,伸手揉了揉狼崽头顶的毛发:“狼崽,还认得我啊?” 大家伙哈赤哈赤,急切地回应着。 芜歌笑了笑,手下的力道更重了一些:“好孩子。”她不知为何才短短三字竟然哽住,泪莫名地滑落,被寒风吹过,像冰凌割在脸上。 “它时不时会回树屋和谷里找你。”义隆垂眸,声音有些暗哑。 芜歌搂住狼崽大大的脑袋,轻轻抚了抚它的背脊,手指落在它的颈圈时,顺手解下颈圈抓在手里。她又拍了拍它的背:“往后你不用挂着铃铛了。挂着这个,捕食很艰难吧。” 狼崽微仰着脑袋,对着漆黑的天幕啊呜一声长啸,仿佛是回应芜歌的话。 芜歌单膝跪着,搂着毛茸茸的大脑袋,许久,才松开。 狼人谷的那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狼人谷和平坂一样,于她,是一段焦心的耻辱。 可今夜不知为何,她竟然对暗夜里的狼群和黑漆漆的山谷,生出一种莫名的哀婉惆怅来。在送别狼崽时,她甚至泣不成声。 “谢谢你做我的眼睛。谢谢。”她在狼崽的耳畔悄声呢喃。 元宵节那夜,北三所传来讣告。缠绵病榻月余的静妃,忽然离世了。六宫无不震惊错愕。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后,虽然明面上不受宠,却是得罪不得的。檀婉妃和王端妃不曾料想过,袁齐妫竟然死了。 “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 这对死对头难得在御花园一起赏了一场雪梅。 “听说到夫人还被关押在天牢,到彦之倒是失踪许久了。到彦之失势,彭城王得势,于你我两家并无益处。”檀婉妃相较于王端妃,终究是缺了些稳重,不过短短一句开场白,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 “臣子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哪有益处不益处一说?”王端妃擅于打太极。 檀婉妃心底不虞,语气却温婉谦卑:“端姐姐,彭城王若得势,这宫里恐怕就得唯清曜殿马首是瞻了。” 王端妃的神色总算变了变,顷刻,又笑道:“圣意难测,做妃嫔的做好自己就好。”她说完,颔首以礼便转身离去。哼,当年四大辅臣里,徐献之一家独大,其他两家都暗中投靠了徐家。只有檀道济那只老狐狸,骑墙一阵后,倒戈了皇上,因而才有了如今的权势。 如今,徐家的人回来寻仇,这老狐狸竟妄图拉拢王氏一族来对抗徐淑妃? 莫说哥哥不会犯傻,便是她也抱定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他们王氏一族是新晋得势的古老氏族,既有祖宗传承下来的名望,又不曾涉足从前的朝争,哪怕彭城王得势,哥哥也必然坐稳肱骨重臣之位。他们王家是犯不着挑头的。 至于她,她垂眸,她的将来在于儿子争不争气。后宫的女子,活得长久,才能笑到最后。 狼人谷的月圆夜,分外孤寂。这是义隆最后一次见到彦之。 篝火燃得噼里啪啦,彦之跪在堂中央,脸色苍白。火光投落在他脸上,镀了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义隆在狼人谷还是习惯戴着那半片银面具。他站在堂前,冷看着自幼追随自己的心腹。啪的一声,他甩了一只铁面具到到彦之跟前,“戴上。” 到彦之抬眸,迷惘地看着主子,双手却是下意识地乖乖拿起那片面具。他戴上面具,便又是那个常随狼子夜的铁面杀手。 “阿妫和袁五妹,你可以选一个。”义隆的声音漂浮在跃动的火光上,听着很不真切。 到彦之震惊地看着主子。 义隆的眸子隐在银面具后,带着隐忍的愤怒。小幺说得对,他骨子里就是个杀手。在他看来,保全阿妫,治愈阿妫,就已然是对莫姨有了交代。 他曾以为自己对阿妫是有结发情意的,他贵为九五,如何容忍自己的发妻跟了别人?得知营帐那夜的事,他初时也是怒发冲冠的。可经了这些时日的沉淀,那些愤怒似乎荒芜了。 他既然给不了莫姨托付的此生相濡以沫,倒不如成全了阿妫。他不可能对着阿妫日日月月年年,无微不至,而到彦之可以。 他冷笑:“到彦之,在朕没改变主意之前,你老老实实答朕。南岳求医归来,你可愿带着阿妫远走他方,隐姓埋名?” 到彦之大半张脸都蒙在铁面具后,看不清表情,只苍白的唇和苍茫的眸都在微颤。 他已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心口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早已分不清那是愈合的伤口在痛,还是心底的愧悔在痛。 无数个暗夜,他不是没幻念过有朝一日,能与那个惹他心疼的姑娘远走高飞。可机会就在眼帘时,他却莫名地想起那张瘦如枯槁的脸和噙满泪水的眸。 他深深叩首:“卑职最想的是留在主子身边。卑职也知,这是痴心妄想。” “少废话!”义隆不耐地怒斥。 到彦之俯首在地,一直没有抬头。他的双肩在颤抖,脖颈也在僵硬地颤抖,“五妹”二字更在颤抖。 义隆微怔,转念却仰头哈哈大笑。笑过后,他轻嘲地叹道:“难怪世人都说物似主人型。” 到彦之的双肩很僵硬。他对阿妫的爱毋容置疑。这份爱有多深重,对五妹的愧疚和道义就有多深重。他别无选择。 杀手有杀手的铁律和道义。 这点,他与主子是一样的。 翌日清晨,当朝廷和六宫得知皇帝要去南岳祭天时,俱是震惊。 而皇帝的銮驾早已安置妥当,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云龙门。 第159章 抚存悼亡 这回皇帝南下祭天,京中监国的居然是彭城王刘义康,重臣王昙首和老臣檀道济屈居监国副手。 到彦之自那场皇家夜宴后就销声匿迹。而义康大有取代到彦之,稳固三足鼎立的架势。 而元宵夜香消玉殒的静妃娘娘,停梓宫于显阳殿,七七四十九日后送葬长宁陵。 皇帝对“故去”的结发妻子极尽荣宠,仿佛废后为妃的旧事从不曾发生过。他不单诏命永嘉太守颜延之为齐妫撰写哀悼策文,更在翌日哀策上奏后,亲笔御提“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 芜歌站在云龙门谯楼上,沐在凛凛寒风里,极目远眺浩浩荡荡出宫的皇帝銮驾。 当婉宁细声禀告“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时,芜歌轻笑出声。银铃般的声音浮在寒风浓雾里,有种异世的缥缈之感。 清晨,六宫粉黛皆恭送皇帝到了云龙门。 唯独清曜殿风平浪静。 倒是二皇子在一众送行的皇子中,是最悲戚不舍的。泪眼汪汪,欲说还休的小模样,直叫义隆有些心疼。 “齐儿,父皇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就回来了。好好随冷先生上课,父皇回来要考你的。嗯?”义隆捏着小家伙的脸蛋,笑着揉了揉他的发。 小家伙一把扑入义隆怀里,闷闷地一声声地哭唤着“父皇”。 这样不合时宜的父慈子孝,自然是极惹人生厌的。 尤其是齐哥儿死死搂着义隆,瓮声瓮气地说,“我舍不得父皇,舍不得”,义隆一把抱起小家伙,边给他擦眼泪边哄道,“齐儿乖,和母妃一起等朕回来。” 哼,檀婉妃心底冷哼,扭头瞥一眼王端妃。两人相视一眼,檀婉妃满目轻蔑,王端妃则是隐忍持重地敛眸。 静妃还在世时,六宫对宠冠后宫的淑妃,心情是很矛盾的。旁人或许不知芜歌的底细,会被兰陵潘家三房嫡女的身份给糊弄过去,婉妃和端妃却是心知肚明。 鼎鼎大名的大宋之歌曾是她们深闺时光里,最艳羡的存在。 徐芷歌入宫,在她们眼里不过是打压废后的一枚棋子。在她们通往后位的凰途里,徐芷歌的威胁远不如废后袁齐妫。毕竟没哪个皇帝能容忍不贞不洁的皇后。故而,她们对徐芷歌的得宠是冷眼旁观,甚至是幸灾乐祸的。 在这场后妃相争里,袁齐妫一败涂地,死得不明不白。 在婉妃和端妃看来,对她们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扫除。至于徐芷歌这枚棋子,哼,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 婉妃看着风姿卓绝的皇帝,眸光含情,心底却在冷笑。“等朕回来”?徐芷歌那个贱人有命等吗? “臣妾和一众姐妹恭候皇上回来。静妃姐姐的事,还请皇上节哀。”端妃的凤仪是完胜六宫的,甚至先后齐妫也不及她。她动容地福礼,一脸温婉。 义隆点头:“宫中有劳端儿。” 皇帝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无异于奠定了端妃无冕之后的地位。 婉妃的面色变了变。 王端妃的眸中闪出几点泪星来,端的是一脸动容。只她心底明了,这位心机深沉的帝王,算无遗漏,更擅于攻心。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只怕还是为了清曜殿的那位。只有檀婉那样无脑的无知妇人才会不自量力,自以为能动得了清曜殿。殊不知清曜殿和富阳公主府早被皇帝的绝命暗卫护得密不透风…… 芜歌是算着时辰,等众人退散之后才登上云龙门谯楼的。彼时,皇帝的銮驾早已只剩模糊的影子。 芜歌错觉她像是置身奈何桥上,金辂的华盖是朱红色的,远望,像极了传说里的彼岸花。 她狠狠嘲笑“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后,蓦地敛笑,满目只剩苍凉。 别了,阿车。 她在心底默默轻喃这句,不知为何,眼角还是有些酸涩。她敛眸,偏头看向婉宁:“即刻启程回公主府。传话十九,我要见徐湛之。” 婉宁都下楼许久了,芜歌还站在寒风里。她仰头望着谯楼的脊兽,是条祥龙,琉璃釉面泛着明黄光泽,在烟波浓雾里飘渺虚无。 她莫名地想起平城宫,那里的宫门脊兽是凤凰。那个北地的男子曾在宫楼之上,搂着她海誓山盟,“阿芜,朕不管扶不祸跟你胡说八道过什么,朕也不管太祖皇帝建火凰营的初衷如何。在朕心里,唯你,是朕的凰。” 他仰头望向屋脊上的那对凤凰:“朕与你,就如同此兽,夫妻一体,不分彼此。” 那些轻飘飘的誓言,仿佛是浮在前世的梦境里。 芜歌微微勾唇,也不知是唏嘘还是怅惋,轻叹了一气。烟花易逝,誓言易老。阿车也好,拓跋也好,终究都错过了。 阿车是错,痴心错付。 拓跋是过,船过水无痕。 她忽然涌生出一种人生迟暮的虚无感。最痛恨的仇敌正走在她精心策划的不归殊途上。 “那你自己呢?” 她莫名想起心一的话,眼帘浮现他满目悲悯的神色。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心一了。今生,怕再无机会相见了。 她扭头,望向空荡荡的宫道,那里,早不见銮驾的踪影。 那个陪她远走天涯,渡她红尘历劫的佛陀,也随着那顶銮驾一同消失了。 芜歌觉得心口微疼,眸子也微疼。 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懂那个和尚,也没人比那个和尚更懂她。 这恐怕是心一生平头一次打诳语,为的只是成全她。 哪怕不曾相见,不曾言语,他的心意,芜歌已然懂了。 “心一,我会努力做回自己。”她远望着空空的宫道,对着冰冷的空濛雾气,轻声呢喃。 忽地,宫道的尽头响起缥缈的马蹄声。 她微眯眸子,定睛望去。 追风越奔越近,马上的月白身影越来越清晰。 芜歌觉得心口泛起荒芜的疼痛。 她想起,在清曜殿的练功房,阿车曾问她,“朕在想,朕的小幺还爱不爱朕。” 她以为那番作答只是急中生智的滴水不漏。 可一语成谶。 她的手禁不住捂在心口,眸子里又染了雾气。 “我只知道,想起你,这里会疼。” 哪怕时至今日,这里竟然还会疼。 芜歌漠然地看着追风奔进云龙门,看着那个霁月一般的男子翻身下马,她听到他疾奔而上的脚步声,像极了她的心跳。 不值当的心跳,芜歌在月白身影晃上谯楼那刻,抽回捂在心口的手,隐去眸底的雾气,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义隆驱着追风奔回云龙门的这一路,都是心如乱麻的。当远远瞧见谯楼上的火红身影那刻,他狂喜得心跳加速,又痛苦得心跳发僵。 一鞭鞭,明明是抽在追风腿上,他却错觉是抽在他的心头。远远的那点红,像一颗火种,燎原吞噬了整颗心。 登上谯楼那刻,他已双眸噙泪,却兀自不觉。他几步疾奔,拽过她的腕,一把拉了入怀,紧紧相拥。 “小幺……”他呢喃,不知重复了多少句小幺。 别离前的半个多月,他们过得并不顺遂。相敬如宾的疏离,一直在折磨着他。 清晨,他在睡榻上,轻吻她的额,在她耳畔轻声道别,“小幺,朕走了。”他是希冀她能相送的,可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惺忪未醒地嗯了两声。 义隆知晓,她其实是清醒的。 他们的相处不知从几时起竟成了心照不宣的相欺相瞒。不能细想,一想,心口就疼。 义隆觉得此刻他的心就像被撕裂开了,只有更紧地拥住她,在她耳畔呢喃她的名字,他的心才稍稍舒展一些。 可他的轻喃终究被芜歌清冷的声音打断,“怎么回来了?” “朕舍不得你。”义隆的眉眼和声音俱都捂在芜歌的颈窝里,听着却还是带着近乎哽咽的隐忍轻颤。 芜歌轻叹,总算伸手攀住他的背,轻轻拍了拍,听着明明是宽慰,却句句戳心:“抚存悼亡,感今怀昔,阿车,你好情深呐。” 义隆的背脊僵了僵。许久,他才轻声道:“小幺,朕写这句时,不知为何脑海冒出的人是你。” 芜歌笑了,越发用力地拍了拍他:“你又哄我了。阿车,徐芷歌才是亡故的那个。存活下来的是阿妫。” 义隆全然不顾她的嘲讽,兀自紧拥着她:“小幺。”他张了张唇,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说出那句“等朕回来”。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小幺,对不起。”义隆忍着满心的酸涩痛楚,说着这一路折磨得他不得折返回头的话,“若是可以,朕情愿用江山皇位换时光倒流。朕可以不是九五,不是宜都王,只要是你的阿车就够了。” 芜歌的讽笑残留在唇角,眼角却是一片潮润。她攀住阿车的背,终于还是不争气地说了不该说的话,“阿车,珍重。” 帝后谯楼相拥,洒泪道别,看在宫人眼里有多情意缠绵,在彼此心里就有多痛彻心扉。 直到多年后,芜歌都记不清那日,到底是阿车先翻身上马,扬鞭离去,还是自己先钻入马车,去往公主府。 而义隆却清晰地记得,那日,他们一马一车,并肩而行,静默地走了一路。那一路,每一步都似钝刀割在他的心口。 而小幺却记不得了。 正如邱叶志说的,“徐芷歌,其实,你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懂得分身和放过自己,否则,你我也活不到今日,不是吗?” 芜歌放过自己了,徐芷歌这个故去的名字,她刻意忘却了。 只是她却不懂,为何她那样努力,都无法忘却与阿车相爱相杀的种种,却偏偏忘了他们的别离…… 富阳公主府,寒风料峭,院落的梅红像杜鹃啼血留落的残红。 这里从前并不叫公主府,梅红簇拥的那角也不曾有高墙。 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还是从前司空府嫡子后院的景致。 芜歌望着夕阳投落的残影,唏嘘如呓:“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偏头,看着鬓角早生华发的徐二郎,残忍地问道:“后悔吗?” 徐湛之的唇角颤了颤。他还不及不惑之年,却已双鬓灰白。熬白的不是他的发,却是他的心。 是悔过的吧? 他不敢承认,只敛眸沉声:“你想何时走?”眼前的幺妹再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她手无寸铁,没有兵权,没有家族,却步步为营,邱叶志、到彦之,甚至是袁齐妫都纷纷陨落。 哪怕是他回京探亲,也在她算计之内。美其名曰是嫁女儿,实则不过是为她全身而退,保驾护航罢了。 这样的心机城府,他只在那个他痛恨入骨的父亲身上见过。 芜歌似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无嘲讽地说道:“徐将军,别摆出一副被我利用,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你我是等价交换。” 湛之嚅了嚅唇角,那句“幺儿”都滑到唇边了,却咽了回去。他暗吸一气:“不管你信不信,哪怕你没有履约,若想回去,我也自当护你出关。” “你对袁齐妫的下场不满意?”芜歌问。 湛之的面色阴沉了几分。他只恨不能把那个阴狠的女人推进额鼻地狱。他双手紧攥成拳。 “呵。”芜歌清冷一笑,微微摇头,“为何在你们这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眼里,就是除却生死无大事?” 她敛笑,眸子闪过一道寒光,语气森寒了几分:“一刀毙命,未免太痛快了。邱叶志就死得太轻巧了。一点点失去所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刑罚。” 湛之的目光探究了几分:“你……还有后招?” 芜歌已懒于搭理他,扭头看回那片残红:“护国将军也是时候回北地了。就明日吧。”她扭头,一脸不容置疑的笃定神色,“以徐将军如今的能耐,要神不知鬼不觉,想必不是难事吧?” 第160章 分道扬镳 平城,太华殿。 拓跋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龙榻前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扭头看向龙榻上烧得小脸通红的晃儿。 御医和医女俱都如芒在背。 医女小心翼翼地托起二皇子的细软小胳膊,用温水帕子,一遍遍轻柔地擦拭着。 御医接过小家伙的胳膊,覆手上去,再次诊脉。其实,小儿高热虽然凶险,却极是正常。这二皇子比起大皇子来,身子健硕许多,一岁半才头一回伤风,宫人们已是照顾得很妥帖了。 无奈二皇子是皇上的心头肉。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拓跋焘的步子戛然而止,似乎是耗尽了耐心。他冲着御医,压低嗓子训斥道:“为何还没退热?头先不都已经退了吗?怎么又开始了?” 御医只觉得满头都在冒汗。小儿高热,往往就是反反复复。他暗叹一气,扭身恭敬地回道:“皇上有所不知,幼儿头一回高热,总是要烧上两三日才能彻底退热的。” “呵?”拓跋焘薄怒冷哼,就差没指着老太医骂了,“如此说来,倒不是你医术平庸倒是朕孤陋寡闻了?” 御医越发觉得满头冒汗了。当真是说多错多。老朽要是医术平庸,又如何保了你们兄弟七人都平安顺遂地成人了?老头子忍下心头那句,只道皇帝是关心则乱。他连忙赔罪:“皇上恕罪,是老臣僭越了。二皇子已经喝下退热药,约莫半个时辰就能退热了。如今要紧的就是先擦拭降温,皇上稍安勿躁。” “哼。”拓跋焘冷哼,睨了他一眼,便疾步走到龙榻前,一把夺过医女手中的温水帕子,坐在了龙榻上。他垂眸看向儿子,薄怒的眼神一瞬就柔和了。他心疼地托起小家伙藕节般的腿,轻轻擦拭着。 老御医扭头看一眼皇帝,暗叹了一气。他这辈子看顾了两代皇子,原本觉得先帝对如今的皇帝已经是偏心了,却不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皇长子较之二皇子,所得到的眷顾少了太多。 那偏心的爹爹兀自不觉,边擦着小胳膊小腿,边柔声细语:“晃儿不怕,父皇在,晃儿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小家伙睡得不太安稳,嗯嗯哼唧了两声。 拓跋焘只觉得这张潮红的小脸蛋当真是揪心,疼惜地覆手上去,轻轻抚了抚:“难受吧?不怕,父皇在,牛鬼蛇神都不敢靠近晃儿。” 月妈妈捧了一盆温水,走了过来,眼见魏皇这副模样,只觉得老怀安慰。她搁下金盆,走近劝道:“陛下不如先去用膳吧。这里有老奴呢。” 如今这宫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这位老嬷嬷了。 “不忙。”拓跋焘掇着帕子擦拭小家伙的额头。 月妈妈暗叹一气,又说道:“陛下,宗爱说南边来消息了。” 拓跋焘的手顿住,双肩瞬时有些发僵。顷刻,他扭头,把帕子递给月妈妈:“有劳嬷嬷。”说罢,他起身,阔步朝外殿走去。 月妈妈又叹了一气,坐到榻前,小心地伺候起小主子来。 明殿,拓跋焘长身如玉,站在巨幅版图下,微微仰头,目光虽落在那片秀丽山河上,眼神却微有迷离,似在沉思。 明殿的宫灯,因为春节,换成了应景的火红色。 熏红的灯光映在拓跋焘玉白的脸上,直叫宗爱瞧不分明他的神色。一切尘埃落定,刘义隆南下祭天,姐姐不日将出关北归。魏皇虽然从未明说,但宗爱知晓他一直暗暗盼着姐姐归来,为何好不容易得了消息,竟是这般神色? 主仆两人沉默许久。 宗爱单膝跪下:“陛下,奴才请旨南下郯郡,接应姐姐。” 半晌,拓跋焘都无动于衷。 宗爱抬眸看着他的背影。 “是你自作主张把她的消息透露给朕的吧?”拓跋焘已两夜未免,不眠不休地守着儿子,当下,声音听着不知是疲惫还是失望。 宗爱蹙眉,的确是他自作主张,姐姐甚至没捎消息给他。刘义隆南岳祭天的消息几日前就已经收到了,可他们知晓求医内情却是经由六嫂嫂。 当下,他似乎是明了眼前的皇帝为何失落阴郁了。他站起身:“是。姐姐甚至没给我捎信。” 拓跋焘微怔,稍稍偏头看他。旋即,他勾唇苦笑。阿芜如此,还是想瞒着自己她的行踪。 “姐姐性子烈,众多兄弟姐妹里,她是最肖父亲的。凡事总有自己的主张。”宗爱也是苦笑,“她瞒着我,该是料定了我对那个贱人的下场不满意。”他敛笑,看着落寞憔悴的拓跋焘,“我太了解姐姐了。她瞒着陛下,是心中有愧。若她心里没有陛下。”他轻哼,依旧稚嫩的脸庞带着不合年龄的沧桑,“依着父亲的谋略,她该继续谋陛下才是。” 拓跋焘的眼眸亮了亮,郁结于心的沉郁似是退散了一些,旋即,他解嘲地勾唇:“朕今日才知,你比宗和更擅于溜须拍马。” 宗爱悻悻地噘了噘嘴,也就这些时候,他还有点昔日高门少爷的影子:“那陛下,奴才可否动身去郯郡?” 拓跋焘的目光又变得迷离了。半晌,他才道:“不忙,等晃儿退热再说。” 宗爱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忽地就似读懂了拓跋焘的表情,旋即便咽回了话。 …… 芜歌不曾料想北上一路竟如此顺遂。 徐湛之号称铁面将军,哪怕不是战时,北赴滑台也是一路急行军。芜歌一行三人都做男儿装扮,混迹在清一色的徐家军里多少还是打眼。 这夜,霜冷风急。 他们急行至入夜,便宿在了一处破庙里。 破庙四处透风,寒风把篝火的火舌燎得老长,张牙舞爪地舔舐着烤架上的野味。 芜歌蜷缩在一角的干草堆上,默默地啃着馍馍。 “主子。”婉宁递给她水囊。 芜歌接过,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她递回水囊时,眼帘的人却不再是婉宁,而是徐湛之。 徐湛之手里是一包热气腾腾的烤兔肉:“光吃馍,不扛饿。尝尝这个。” 芜歌瞟一眼纸包里的烤肉,眸光染了迷离之色。片刻,她抬眸:“你知我为何一路都不吃你们烤的肉?” 徐湛之怔住,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干枯的枯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让芜歌的声音蒙上一层迷蒙的感伤。 “去万鸿谷那一路,同现在何其相似。我就是一路闻着这些肉香,从兰陵一路到新平的。”眸底闪过泪光,带着森森寒意,她勾唇,冷笑那刻,蓦地扭头望向火堆,把几欲夺眶的泪水蒸腾在火光里:“徐湛之,你要是亲眼见过万鸿谷,你下辈子都没脸转世为人的。” 徐湛之的脸色随着女子甜糯的声音褪得越来越苍白。 芜歌却不放过他,扭头盯着他的脸,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何放过了徐浈之、徐浩之和你吗?” 徐湛之探究地看着她。她宠冠六宫是不假,但手无寸铁却大言不惭要报复他们兄弟三人,未免太过狂妄。可他却不知为何竟信眼前的女子若是有心寻仇,当真有这个能耐。 芜歌稍稍凑近他一些:“我今生是姓不回徐了,可背祖忘宗的人,哪怕头上还顶着这个姓氏,却也只是挂着个耻辱的姓氏牌。当别人唤你做徐将军时,你不觉得那个徐字卡喉咙吗?” 徐湛之的面色由白转青。他微微张唇,却是词穷。他不知从何时起确确实实是厌恶这个姓氏,可到头来哪怕他自立门户,他也还是徐将军。他不是没想过,满朝的同僚背地里是如何看待他背弃家族,倒戈皇帝的。 但午夜梦回时,他确实涌生过罪恶感和耻辱感。徐献之虽是自裁,在他心底却是他弑父了。 徐湛之今日才发觉这个幺妹如此擅于攻心。 “哼,弑父,不是人人做得出,也不是人人都睡得着的。”芜歌冷声说道,“你和徐浩之的日子不好受吧?我又何苦找你们寻仇,解救你们于无边无涯的良心谴责呢?” 徐湛之的面色已由青白转做了灰白,眸子都似凝住了,只呆呆地看着芜歌。 芜歌撕下一块干硬的馍馍塞嘴里:“至于徐浈之,司空府倒了,赫连王朝也亡了,他还有何用处?”她慢条斯理地咀了咀:“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刘义隆是最看不上眼的。” “你过得好吗?”徐湛之低颤地吐出这句,定定地看着芜歌。 芜歌微怔,眸光近乎拷问地回看他。 两人对视良久。 芜歌笑了:“你觉得呢?”她敛笑,满目只剩苍凉:“徐湛之,但凡你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徐家不会沦落至此。” 鼻眼酸涩,她深吸一气:“徐湛之,其实我最该恨的人是你。袁齐妫想上位,邱叶志想复仇,刘义隆是一箭双雕,他们对付徐家都无可厚非。唯你是我们血浓于水的至亲。”她的眸子里渗出泪来,“可你却倒戈相向。” 她在泪滑落那刻,紧忙闭目:“徐湛之,我不会原谅你。”她忍着满心的痛楚,还在攻心伐情着:“父亲也不会原谅你。下到九泉,你的母亲和大哥也不一定能原谅你。” 芜歌倚靠在墙角,一直紧闭着双眼。徐湛之是几时离开的,她并无感觉了。若是她亲眼瞧见徐湛之脸色铁青,周身发颤着离去的背影,不知会不会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稍稍释怀。 只是,他们今生都再没有兄妹畅谈的机会了…… 距南岳两百里的官驿,刘义隆攥着飞鸽密报,沉思许久,终是随手把那小布条扔进了炭盆里。 他眼睁睁看着布条被红彤彤的木炭烫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冒出一缕浓烟,继而燃起一簇细焰,消失成一堆灰烬。 这已经是他烧掉的第五封飞鸽传书了。 小幺混入徐家军,随徐湛之出建康城的第三天,他就得了密报。每日,他都会收到飞鸽密报,报告小幺的行踪。 他们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分道扬镳,越离越远。 只要他愿意,他有一万种法子拘住小幺。可不知为何他竟一种都不想用了。 从他决定南岳祭天那日起,他其实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在要不要放小幺走这一事上,他是纠结和无措的。 过去的一个月光景里,他与小幺的每一日相处,他都算作是最后的时光在珍惜着。 那日,他原本都要出了建康南门了,却又单骑飞奔回云龙门,也是因为他早料到,只要他一走,小幺怕也是要走了。 那日的相拥,他是当做今生的诀别来对待的。 他推窗,望着黑漆漆的夜幕。今夜,无月,无星。寒风刺骨刺心。 在房里默坐多时的欧阳不治实在看不过眼了:“小子,既然不想人走,就把人留下呗。今夜传书还来得及,过了明日可就来不及,丫头都要出关了。” 义隆顿在窗口,寒风吹乱他的鬓发,袍角被拉拽得呼哧哧的。 义隆自以为是个杀伐果决的人,五载分分合合,他才恍觉他并不果决,至少在情事上,他极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这不是他头一次想对小幺放手了。 那枚银簪扎在他心口那回,他是真真切切想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的。可他办不到。他纳了那么多美人,生了那么多儿女,却填补不了心口的空洞。 那里,唯小幺可填补。 “算了。”许久,义隆才吐出这二字,也不知是对那欧阳不治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再多的执念,和再深的至爱,也挽不回时光倒流。 错过就是错过了。 在五年的纠缠分合里,他早已丢了九五之尊,体面早无,那他只想留下一点情面吧。 从他保下阿妫,并带她南下寻医那刻起,他和小幺就再无回头路了。 其实,很久以前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欧阳不治腾地站起,恨铁不成钢地走到他身后:“你说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是,袁齐妫不仅是你的发妻,还是故人恩人所托。可她又不是你想牵手过一辈子的人。你怎就这么迂腐呢?为了这么个恶妇,放弃心上人,你脑子进水了?” 义隆一动不动,只岿然入定般望着天际。 欧阳不治气得吹胡子:“你怎么还犯浑呢!”见他还是没反应,老头子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想好好教训一顿的。可当那小子被他拽得扭转头时,他直接惊住。 义隆双目熬得通红,分明泛着泪意。 老头子悻悻地松开手,叹道:“你这是何苦?早在平坂,我就瞧出你是打心底欢喜那丫头,你偏不承认。哎,何苦?” 义隆偏过头,不看老头子,也不许老头子再看他:“一步错,步步错。既然相守也是折磨,倒不如成全她一个称心吧。” 老头子不以为意地冷哼:“你这鬼性子要是忍得下,就见了鬼了。上回出滑台,你也是这么——” “不同了”义隆打断他,微微抬起那支初愈的胳膊,疲沓的声音里染了一丝笑意,“少掉的这块皮肉足以慰藉余生了。” 第161章 作别故土 马车轱辘,扬起一片尘土。 北方依旧是寒风料峭,而南岳却是冰融春近。 义隆听着车轴单调的轱辘,朔风里悬浮的诵经声越来越近。 他不知为何心口竟涌起一阵悸痛。算时辰,南岳是该到了,而小幺也该出了滑台城了。 五年求索,五年执着,只换来一场幻梦。 他强逼自己梦醒。他不知这样不甘不愿的放手,会不会又催生出更深的执念。他却也顾不得了,只因他知晓,执念都是无果。 他们早在那年金阁寺,他打马劫下小幺那刻就已错过…… 马车铿地停稳,车外传来近卫的禀告,“主子,棂星门到了。心一说,佛门重地,需下车步行。” 义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清冷地说道:“那就下车。” …… 马车疾奔,一路很颠簸。芜歌挑起车帘,回望一眼早已模糊不清的滑台城楼。麻木的心竟有些疼,此去一别,便是永世。 那片在她眼里无异于满目疮痍的故土,竟像生根在心底。从前的每次离别,她都不曾涌生过如此酸涩的缅怀。 这回,当真是不同了。该是永别了。 她感觉到眼角泛起潮润的气息。她蓦地抽开手,撂下车帘,车帘落下那刻,她的泪也落下。 “主子。”婉宁心疼地看着她。作别故土的心如刀割,她是经历过的,故而很是感同身受地紧了紧芜歌的手,“魏国也是您的家。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芜歌挂着泪痕,故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没事。”她敛笑,眉目冷沉:“传令给十九,可以放袁吴氏了。” “是。”婉宁急忙挑开车帘,敲了敲车厢,和一直驱马守在外头的十九低声嘀咕了几句,便坐了回去。她扭头看向主子,便见主子又捏着那只小面人出神。她暗叹一气:“主子,别伤心了。人各有志,他既不愿意随您出关,也只能由着他了。” “可他还是个孩子。”芜歌的目光落在那只小面人脸上,又想起那个孩子的话。 “姑姑,我是宋国人,父皇虽然不是我的父亲,却是我的国君。我不能离开宋国。这个送给姑姑。”那孩子局促不舍地递出那只小面人。那是元宵节,他们“一家三口”微服出宫逛夜市时,在面人摊请匠人捏的。 芜歌心知,那孩子有多喜欢那三只小面人:“你自己留着吧。” 那孩子拂一把泪嘿嘿笑道:“我留着父皇和母妃的面人就好啦。这个留给母妃。” 那孩子强塞的面人,直叫芜歌觉得重若千钧。她今生不曾欠过谁,除了那两个李代桃僵的孩子。 稚子难舍故土。她把那个女孩托付给了徐湛之。 而齐儿执意留在清曜殿,等待父皇归来。芜歌不知等待这个孩子的将是怎样的结局。 至少,阿车应该是不会杀这个孩子的吧。 芜歌垂眸,指尖抚了抚那孩子的脸。她不愿被那份亏欠羁绊,所以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曾问。而那孩子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齐儿。 她呢喃:“终究是我欠了他。” “主子切莫自责。穷人的孩子,我在牙行见过太多。能有他这样的际遇,已经是造化。”婉宁回想起在牙行的那段日子,泪雾花了眼。 芜歌苦笑。欺君是死罪。那个孩子的生死尚且在阿车的一念之间,又谈何际遇造化? 她的思绪,被奔袭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她警惕地挑起车帘,只见迎面尘土飞扬。飞扬的沙尘是一队马队疾驰而来。不是滑台的方向,是郯郡。 她的心跳莫名地加速,竟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来。好在,她定睛望去,奔在最前头的身影不是那个人。 “庆儿!”芜歌撂下车帘,便吩咐马车停车,急切地下车。 庆之已奔到了近处。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小跑而来,可到了姐姐跟前,却陡地住了步,连那句滑到嘴边的“姐姐”都僵在唇畔。他噙满泪水,薄唇微颤着。 芜歌也是双眸潮润。她笑着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我回来了。” 庆之唰地泪流满面。他一把抱住姐姐,闷声哭了起来。 芜歌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背:“没事了。姐姐回来了。”可她说着说着,自己却也哭出声来。上一回,姐弟俩相拥而泣,还是法场行刑前夜,在狼人谷的堂屋。那时庆儿还是个孩子,如今—— 芜歌陡地发觉不对劲。她推开弟弟,定睛打量他的装束。 庆之来到郯郡,依旧穿着宦官的宫服。蓝灰色的袍子,红色的纱帽。 芜歌一眼就认出这是御前总管的二品宫服。她震惊地张了张唇:“庆庆儿?” 庆之拂一把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无碍的,姐姐。父亲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想通了,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 芜歌再按捺不住满眶的泪水。在泪水滑落那刻,她别过脸,无声地拭了拭泪。 庆之宽慰地拍了拍姐姐的肩:“外头冷,姐姐还是进车里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进城再说。”他的目光越过姐姐,看向呆站在马车前,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子。他微微点头,便敛眸吩咐:“婉宁,先扶姐姐上车。” 这一路进郯郡城,非常顺利。 可马车里的两个女子都心事重重。 婉宁翻来覆去地回味着方才他清清冷冷的表情,试图从里头翻寻出一丝不舍和欣喜的意味,却是不得。 芜歌的思绪还迷失在那身宦官宫服里,甚至没来得及思索大内总管来了郯郡,那他近身侍奉的人呢? 到了郯郡徐府,亲人相见,免不得一场抱头痛哭。 芜歌自觉像一根紧绷的缰绳,入了徐府自己的厢房,便彻底松了开,倒头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甚至连晚膳都没用。 郯郡早春的清晨,依旧寒意逼人,只是隐约有了零星的鸟鸣。 芜歌拢着披风,徜徉在花园里。木槿并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低矮的枯树枝丫上只零星挂着几点枯黄的叶子。离花期更是遥遥无期。 芜歌伸手触了触干枯的枝丫。 “花落花会开,人和物一样,适应能力很强,慢慢也就习惯了。” 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永远凝固在记忆里的十三岁,不辨雌雄。芜歌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啊。她闭目。 庆之走到她身旁。徐家的孩子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哪怕身着宦官宫服,庆之都是鹤立鸡群,雌雄难辨的俊朗:“陛下今日晌午就能到郯郡。” 芜歌的睫颤了颤,却没睁开眼。 “陛下原本是想把二皇子一同带来的。” 芜歌的眼唰地睁开。她扭头,震惊地看向弟弟。 “可二皇子前阵子伤风才好,不宜舟车劳——” “晃儿怎么了?”芜歌一把拽住弟弟的胳膊。那个甜糯奶胖的孩子是她不忍触及的记忆和伤痛。这一路北归,她想得最多的是他,最不敢想的也是他。 “姐姐放心。陛下很疼爱二皇子,将他照顾得很好。” 芜歌的手渐渐松了开,缓缓垂落:“是六嫂告诉你我回来的消息?” 庆之点头:“姐姐不该瞒着我,更不该瞒着陛下。” 芜歌心底微微恼怒。她对六嫂千叮万嘱,不料六嫂还是没听她的。虽然明知隐瞒是徒劳,她还是想掩耳盗铃地清净一段时日。 “我的心思,你该懂。”她移眸,看向成片的枯黄木槿,“从我南下那日起,就注定回不去了。人不能得陇望蜀。”她扭头看着弟弟:“若你当真想留在御前,我不拦你。若只是想守着晃儿,如今,你已守了当日的承诺。” 她暗吸一气,故作平淡清冷:“儿孙自有儿孙福。晃儿姓拓跋,他的上半生有皇父,下半生靠自身。你不必再留在宫闱了。” 庆之蹙眉:“你我是姐弟。姐姐又何苦逞强嘴硬?母子连心,姐姐,你若在建康也就罢了。如今回了魏国,又怎可能狠得下心不见二皇子?” 芜歌的心泛起酸涩的疼痛。她敛眸,语气强硬:“我的事,自有主张。这一年多来,晃儿多谢你在宫闱照顾。只往后,不需要了。你别回平城了,更别回宫了。是留在郯郡,还是游历别处,一切看你,只不要再回宋国就好——” “姐姐,我是不会离开皇宫的。”庆之打断她的话。 芜歌不解地看着弟弟。 “五岁认字,七岁习文,十岁通达天下。徐家儿郎,志在社稷。我虽身有残疾,却也不想一生就此庸碌葬送。”庆之说得慷慨动容,“起初改名留在宫里,确实是为了方便照看二皇子。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觉得留在御前,不失为一展生平之志的唯一法子。” “别天真了。后宫尚且不能干政,更何况宦官?”芜歌一针见血地试图破灭弟弟的幻念,话从口出,又自觉残忍,有些心虚愧疚地垂了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勇。”庆之半点不为所动,语气依旧慷慨,“姐姐,我已十六岁了,哥哥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才冠建康了。父亲和娘从不阻挠子女之志,若是娘还健在,相信也会支持我的。” 芜歌被噎得哑口无言。 庆之仰头望着空濛的天际:“明明自有天注定。姐姐还记得天一的命批吗?凰舞九天,贵不可言。”他勾唇轻笑,带着一丝苦涩轻嘲的意味,“也许,我就是那个注定要在宫里与姐姐守望相助的人。” 他扭头,笃定地看向姐姐:“姐姐,有我在,绝不允许那些魑魅魍魉近姐姐的身,那些莺莺燕燕也休想打陛下的主意。” “庆儿。”芜歌不悦地打断他。那个命批于她无异于一道诅咒。那句“下克宗族、上乱朝纲”早已应验。潘淑妃的妖妃之名,早在袁皇后被废时,就在宋地传得沸沸扬扬。 在建康复仇的种种,都是不得不哑忍的身不由己。 如今北归故里,她只想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活一回。 而庆之显然不懂一个女子的隐痛和苦楚,还在兀自说着:“姐姐,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姐姐在魏国的一切,我都有帮姐姐守着。陛下对姐姐一往情深,这回倒真叫我和月妈妈刮目相看。他虽没明说,但我看得出,他一直都等姐姐。” 芜歌的面色由薄怒褪作苍白,微颤的眸光显然染了一丝震惊和无措。她移眸,有些心乱地望向北墙一角:“别说了。” “姐姐,我知道,你未必在意那个位子。但二皇子需要母亲。”庆之的声音染了几分哀戚,“没有娘的日子,有多难捱,没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芜歌觉得眉眼酸楚。她按捺下酸楚再扭头看回弟弟时,庆之早已抽身离去。看着弟弟纤瘦的背影,芜歌才发现,曾经的小小少年早已成人。 …… 拓跋焘是晌午过后,抵达郯郡离宫的。 庆之赶在銮驾抵达之前,赶到离宫相迎。他身侧并没那抹身影。 其实,拓跋焘也并未指望那个矫情任性的女子会迫不及待地随着弟弟一同来见他。可是,当那丝隐秘的希冀被破灭时,他还是失落和不甘,甚至有些愤怒。 他千里迢迢从平城,日夜兼程地赶来郯郡,竟也换不来她的一眼回眸。呵,他心底苦笑,拓跋焘,你当真是出息。 庆之跟随他有些时日,早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姐姐是昨日黄昏赶到郯郡的。这一路北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姐姐的身子不好,才到家就病倒了。” 拓跋焘陡地住步,原本已跨入殿门的那只脚也不自觉地缩了回来:“她人呢?可请大夫瞧了?” “府医瞧过了,说是劳累过度,得静心修养。” 拓跋焘的面色掠过一抹尴尬的自恼,头先的急切不见了,却添了清冷的不悦:“欺君是死罪。你倒是为了你姐姐,连死都不怕了。” 庆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扮着无辜,懵懂地直摇头:“奴才不知陛下所言是何事?” “哼。”拓跋焘怒瞪他一眼,迈入殿内,“你的这点演技,还嫩了点。” 庆之无奈地耸肩,随了上去,倒不说话了。 拓跋焘却越走越恼怒。头先是恼怒那个女子的绝情,继而是恼怒庆之的自作聪明,如今却是自恼为何不能索性装一回糊涂。 脑子太清明,便连前去徐府质问那个女子的由头都没了。 “宗爱!”拓跋焘陡地住步。 “奴才在。”庆之不慌不忙地躬身。 拓跋焘站定片刻,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这是他生平头一回感觉到无所适从。他恼怒地一甩袖,疾步走进内殿。 庆之有些好笑地暗叹一气,随了上去。 第162章 两全之法 拓跋焘别扭地熬了个余时辰,在晚膳时分,终于按捺不住。他捂额,语气微恼:“去,传话,就说朕龙体抱恙,宣她侍病!” “诺。”宗爱弓腰,乖顺地退了去。 郯郡徐府,芜歌正和侄女们玩着骨牌。小乐儿来了北地,与堂姐妹们团聚后,性子又开朗了回去。她嬉笑着摊开雪白的掌心,落下一对骨牌来,冲芜歌挤眉弄眼:“天牌对。姑姑,你又输了。” “小财迷。”芜歌浅笑着拨了一小撮金瓜子过去。 小乐儿掌心一旋,收进荷包里,却是一手搀起一位堂姐妹,笑道:“见好就收,落袋为安。今日就到这里。嘻嘻,我们先走了。”说完,三个小姐妹笑作一团,携手退出房去。 “这些个小家伙。”芜歌笑嗔,撂开手中的骨牌,揉了揉眉心。 婉宁拂开主子的手,替她揉起太阳穴来:“主子您就是宠着她们,把把都让着,明明自个儿可以胡的。” 芜歌眯着眼,笑了笑:“难得她们开心嘛。” “这几个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都不晓得她们的姑姑是骨牌圣手。想赢你,恐怕还得修炼半辈子。”是庆之,不,是总管宗爱笑意盈盈地进了屋来。 芜歌睁眸睨他一眼,这身淡灰色宫服当真是膈应,她移眸,时下,又觉得太阳穴一紧,她蹙眉,抬眸瞥一眼婉宁,只见那丫头一脸羞窘和无措。 芜歌暗叹一气,拂下婉宁的手:“去沏壶茶来。” 婉宁福礼,红着脸,疾步退了去。 宗爱坐在牌桌前,随手拨弄着两块骨牌,笑道:“姐姐好雅兴。陛下可就惨了,这一路赶得急,困乏少眠,临近郯郡时从马上摔下来了。” 这样添油加醋的谎话,芜歌一眼就识破了。她不以为意地夺过他手中的骨牌,一块一块整齐地叠进骨牌盒里:“那宗总管应该去请御医,来我这里做什么?”她瞥一眼那顶碍眼的红纱帽:“往后,回徐府,换身衣裳。昨晚,文姨娘就因为你这身衣裳,又哭了大半宿。” 宗爱面上的笑意褪了去。他捻起一块骨牌递给姐姐,清清淡淡:“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人这一辈子,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姨娘也该学会接受现实。” 芜歌只觉得好不容易轻松一些的心境,又添了阴霾。 “姐姐随我走一趟离宫吧。”宗爱言归正传。 “不去。”芜歌眼皮子都没掀起,铿地盖上锦盒,起身走向妆奁。 “陛下再情深,也是九五至尊,总要台阶下的。他既然千里迢迢而来,姐姐又——” “我自有打算。”芜歌打断他,“替我传话,请陛下保重龙体,民妇改日再去觐见。” 宗爱瞧着这袭清冷的背影有些无奈。他和姐姐素来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起身:“那告辞了。” 宗爱走后许久,芜歌还是站在妆奁前,一动不动。 半晌,她抽开屉子。里头,那条黄金镂空挂链静谧地躺着。 指尖划过镂空的花纹,那是一朵镂空的木槿花,花芯是他们的结发。 逃回郯郡的那夜,婉宁悄悄地把链子塞回了妆奁。翌日清晨,她早起梳洗时,避无可避地看见,这才生出百般惆怅来。 她想,她当真是无心无情了。 抛情弃爱,离家出走,她是世人眼里抛夫弃子的荡妇。可她对那个男子却并未生出蚀骨的愧疚。她只是觉得愧对晃儿。 至于拓跋,芜歌宽恕了自己,她把皇长子的出生看作是他们的两不相欠。 “阿焘,是你负我在先的。”她轻喃。三百多个日夜,她都是如此对自己轻喃的。如此,才能不相欠。 郯郡离宫,拓跋焘听了宗爱的传话,呆坐在软榻上,半晌不语。 他闭目,死死按下心口翻涌的血气。 “与君结发,相约白首,奈何情深缘浅。望夫珍重,另觅良缘,善待吾儿。阿芜绝笔。” 每每他血气翻涌时,都会不断默念她临走前的绝笔。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受到那个他爱之入骨的女子,心里是有他的。 可今日,心口翻涌而上的血气,却是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的架势。 他又回想凤凰台,那个女子小奔着,从身后环住他的情形。 “拓跋,保重。” “拓跋,那件事,我早原谅你了,我是想和你一生一世的。” “你为我做的努力,我是知道的。” 他听得出阿芜哭了。 阿芜是舍不得朕的。 他紧紧地闭目,不耐地冲四下挥手。众人悉数屏退。 偌大的殿,只剩他一人。 他仰头倒去,磕在软枕上。他唰地睁开眼,望着明黄的帐顶,双拳紧攥着。“阿芜。”他默念,忽地,哼笑出声,“你休想逃得出朕的五指山。休想。” 芜歌倒也没想逃。翌日一早,她便主动前往离宫觐见了。 拓跋焘好像在软榻上呆坐了整晚,连晚膳都未用。 芜歌见到他时,他还是昨日屏退宫人时的模样。 她远远站在殿中央,像隔着重重岁月在看记忆里的那个男子。 拓跋焘也在看她。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不,经过近四百个日夜的思之若狂,这副眉眼在他眼里,绝美二字都已不足以形容。 他只觉得昨夜好不容易浇灭的心头火又被点燃了,一瞬就燎原了此心。若非他身经百战,若非他克制自律,他只怕早就起身疾奔过去,一把揽她入怀了。 可恶又无情的女子。 他暗骂,却又不争气地止不住狂乱的心跳。在她无情离去近四百个日夜后,他竟还是不可救药地爱她。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眼波交接,流淌着隐忍克制的绵绵情丝。 最终,还是更在意的那个先败下阵来:“你答应过等朕的。”这样的质问,毫无架势,听着酸溜溜的可悲。拓跋焘面色白了几分,自恼地抿了唇。 “拓跋,你我相识那日起,你就知道我是假的。”芜歌从来都是残忍至极的,“阿芜是假的,赫连吟云也是假的。她们答应陛下的,又如何会是真的?” 拓跋焘急怒攻心,却不得不竭力维持着君王之仪。他暗暗地攥紧双拳,眉眼和声音都染了几分戾气:“那晃儿呢?也是假的吗?” 芜歌的眸光颤了颤。她是不该惹怒这个男子的。可不晓得为何她就是觉得倦了,不想再小意殷勤地讨好谁,依附谁了。 她敛眸:“晃儿是陛下的骨肉。” 哗啦啦,一片纸张扬起的声音。芜歌稍稍抬眸,就见拓跋焘从榻上掀起一叠画纸。画纸翻飞着,一页两页落在她眼底。 她的目光剧烈地颤了颤。 洁白的宣纸上,浓墨淡彩,俱都是她的晃儿。有坐着的,爬着的,笑着的,哭着的…… 她禁不住弯腰,捡起一张又一张。 啪嗒,一滴泪雨落在宣纸上,继而是斑斑驳驳的零星点点。 芜歌单膝跪下,一张又一张地捡起,抚平,捧在怀里。 “一日一张,朕在时,便是朕画的。朕不在时,是宗爱画的。”谈及爱子,拓跋焘的声音柔和下来。他起身,也弓腰捡起那些画纸来。垂眸看着画纸上莲藕一般胖乎乎的小胳膊腿,拓跋焘哼笑:“阿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芜歌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她直起腰,怀里抱着一小摞纸,那是她错过的晃儿的每一天。她当然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暗吸一气:“往事不可追。” 拓跋焘住步,手也僵在一页画纸上。他直起身,抬眸看向她,眸光是直戳心扉的拷问意味。 芜歌迎过他的目光,一脸笃定和坦然,可只有上苍知晓她心底竟有多悲哀和酸楚:“所以,我今日来是想求陛下一个恩典的。” 拓跋焘的目光越发探究,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陛下可否恩准民妇入宫做二皇子的近身女官?” 芜歌的请求,恭顺又谦卑,听在拓跋焘耳中却是一石惊起千番浪。“哼。”他冷哼,当真是辞穷至极。半晌,他才说:“既然自称是民妇,那你是何人的妇?” 芜歌微怔,秋水眸子略有不解地看着他。此番再见,她总觉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些不同了。眉眼阴郁了,连说话都有些莫名的阴阳怪气。 芜歌自觉早已勘破世事,心静如水。她能屈能伸地跪下下来,微微垂首,诚心请罪道:“民妇确实犯下了不赦之罪,陛下恼怒民妇,也是人之常情。无奈无辜之类的说辞,民妇不愿说,陛下也不屑得听。民妇自认不堪为母,可血浓于水,民妇终究还是想守着二皇子成——” “你明明知道朕想听什么!”拓跋焘再隐忍不了,沉声打断她。他手中的宣纸被紧得吱吱作响,心口也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不平着:“说句你心里有朕,有晃儿,有那么难吗?啊?” 芜歌被这丝毫不掩怒意的质问喷了满脸。她的脸色褪得有些苍白,可抬眸时,目光依旧清淡无波:“破镜难圆。摇尾乞怜,不是我的性子。委屈求全,也不是陛下的性子。与其纠缠不清成为一对怨偶,倒不如洒脱一些。”她敛眸,双手伏地,深深地叩首:“思来想去,这是两全之法。求陛下成全。” 拓跋焘早已气得双眸泛红,死死盯着她,只恨不能生吞了她,纳入腹中,如此便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当脑海冒起这个念头时,拓跋焘自恼愈甚。他揪着手中的宣纸,指着芜歌,气得声线都微颤:“徐芷歌,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有恃无恐?!” 芜歌依旧低垂着头,声音却和暖下来:“陛下息怒,别气坏了龙体。” 拓跋焘闻声更加气恼。他几步腾到她跟前,只恨不能当真生吞了她。他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半拎起,另一只手强摁着她的腰入怀,埋头就啃吻起来。 芜歌并不挣扎,任他狂乱地蹂躏着。她思量了一夜,南下也好,北归也好,统统都在她计划之内,她唯一不曾计划的是自己的归属。 建康一年,她都在虚情假意。她倦了,不屑也不愿再假意下去。 更何况,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既已南下,就无法再与拓跋焘重修于好了。小意殷勤或许能和美须臾,却也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没哪个男子能忍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她并不在意那所谓的九天凰途。她不必再谋眼前男子的心了。 她只想随心所欲一回。 拓跋焘恣意一番,却得不到怀中女子的半点回应。漫天的恼怒散尽,心口只剩荒芜的疼痛,唇齿间的缠绵不仅没能解下相思之毒,却叫他越发痛苦。他释开她的唇,垂眸凝视着她。 他的双眸通红,也不知是被怒意所熏,还是被情欲所染,抑或是只是单纯的疲累所致。 满心的痛苦总算使他冷静下来。他松开她,随之而来的是手中的那摞画纸从芜歌腰间散落一地。 “好。”他冷声,一双眸子却燃焰一般盯着芜歌。 芜歌鬓发凌乱,双颊也微微泛了绯红,眉目却依旧清淡。她俯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拓跋焘张了张唇,心里分明藏了千言万语,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 他恼怒地一甩袖,踩着满地的宣纸逃似地疾步出殿。 …… 拓跋焘此行是视察郯郡巡防,可翌日就班师回京了。他原本是想去胡夏旧地视察边防的,却彻底失了兴致,径直开往平城。 拓跋焘自觉是个受虐狂。瞧着那个冷心冷情的女子在眼前晃荡,分明是一场心的凌迟,他的目光却一刻都离不得她。 她依旧是那年初见时的装扮,一袭玄色男装,雌雄难辨,惊世绝艳。 拓跋焘真想剜开她的心瞧个清楚,那里到底是黑是红。为何她可以那样心静如水地迎过自己的目光?而自己却连她不经意的眼波流转都承受不住,心跳如雷? 从郯郡到平城,小半个月的车程,于拓跋焘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芜歌却是安之若素,甚至连弟弟那身膈应人的宫服装扮也渐渐适应了。 宗爱瞧着别扭至极的二人,只暗叹摇头。要说攻心,他自认不及姐姐的谋心之术半分。眼见魏皇半条魂都被姐姐勾了去,一路吊打,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瞧不过眼。 “姐姐,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他委婉的劝解却只换来一句直白的拒绝。 “这不是欲拒还迎。”芜歌毫不留情地剜了弟弟一眼,便起身离去。 宗爱只得转战拓跋焘,有意无意地开解他一二。 芜歌只觉得那个男子的情伤有些矫情,她如今是半点无心于这样的儿女情长。她的心思还落在南岳。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第163章 悔不当初 袁吴氏逃出南蛮的流放之地,是一路乞讨来南岳的。 她的丈夫被斩首那夜,她是被溅了满脸的鲜血惊醒的。那种温热的血腥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想。 那夜,她吓得呆愣,惊恐的尖叫都冻在了嗓子眼。 那个黑衣杀手只冷瞥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徒留她睡在那张简陋的硬板床上,和那具刚刚失去头颅的身子共眠。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一不小心触碰上夫君的手。那手还温热着。亦如当年,把她从暗无天日的烟柳之地解救出来时,在她掌心落下的掌温。 她扭头看到那只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木坪下头。 那张俊朗的脸,曾在无数个夜里拨动过她的心弦。 她好久才强撑起身子,静默地瞅着那张被血污沾染得面目全非的脸庞,暗夜里,月光下,再不是她从前思慕的模样。她无声地哭了。 可没多久,她就被隔壁的尖叫声惊醒过来。是她的儿媳在叫。 她摸爬着滚下榻去,跌跌撞撞地赶到隔壁。 她看到长子的头颅,亦如她的夫君。 她又赶到另一处茅舍,次子的头颅,亦如她的夫君。 她听到一片尖叫和哭声,看到一颗颗染血的头颅。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袁家绝嗣?! 直到那个黑衣女子到来,才解开这个将她打入额鼻地狱的谜团。 “贱人!老贱人生的小贱人!”她一把把捶打着泥地,扬起一片尘土,眼泪将尘土俱都糊在她的脸上。她早不是京城保养得宜的贵妇了,不过几个月的劳作就叫她形如枯槁。夫君和儿孙的离世,更叫她万念俱灰。 她一下下捶打着地面,一句一句骂着“贱人”。临了,她只剩一个念头。 报仇!她要报仇! 她之所以为那个小贱人和老贱人守着秘密,不过是幻想有朝一日那个小贱人良心发现能带他们重回荣华富贵。 如今,一切都毁了! 那就玉石俱焚吧! 袁吴氏跪着义隆面前时,义隆竟一时不曾认出她来。 她衣衫褴褛,一头白发像枯草胡乱扎着,一朵白花别在鬓角,无声诉说着她的悲凉。她抬眸,双眼像干枯的水井,皱巴巴的皮肤因她微眯双眸而簇起几团细褶子。 “你假托淑妃之名见朕,所为何事?”义隆冷看一眼这老妇,若是这老妇不是托了小幺之名,他断不可能见她。 小幺。只要回想起这个名字,他的心口就疼。 “的确是淑妃娘娘吩咐罪妇来求见皇上的。”袁吴氏到底做过五品诰命,哪怕落魄如斯,面圣却并不怯场。她迎过皇帝拷问的目光,虚弱地勾唇,竟笑了笑:“娘娘吩咐,当年的真相,对皇上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义隆蹙眉。他预感小幺想要他听的真相,必然是他不乐意听的。 袁吴氏的眸光放空得有些悠远:“皇上,说来,罪妇与您的生母,早故的先太后也算得上是故人。” 义隆的眸子颤了颤。 “罪妇的年纪比起先太后和静妃的生母莫氏要小了六七岁。那年,家乡闹饥荒,但凡还能动弹的都居家逃难。我们是在逃难时相遇的。”袁吴氏的眸子渗出泪来。她微微歪侧着脑袋,苦笑道:“兵荒马乱,虽然还没到易子相食的地步,却也差不多了。逃难的女娃都是用来卖掉换粮的。” 沧桑的眸子,眼波微转看向义隆,袁吴氏苦笑愈甚:“先太后也好,莫氏也好,罪妇也好,都是被卖给人牙子换粮的。” “朕没空听你讲故事。”义隆冷声打断她。他敛眸,微沉了目光:“说重点。” 袁吴氏怔了怔,解释道:“罪妇说这段往事,并非哀求皇上怜悯。罪妇只想皇上相信,罪妇与先太后和莫氏是一同被卖进张府为婢的,罪妇知晓那段旧事。” 母妃和莫姨曾是张太后府上的婢女,义隆是知晓的。 先帝发迹时,多少也借助了发妻张太后的母家势力。义隆的生母吴太后曾是张太后的近身,最初是以通房丫头这样卑微的身份侍奉当时还只是六品小吏的先帝。 高门大户里,当家主母买一些貌美婢女为嫡女陪嫁,名曰近身侍女,实则是为自家小姐固宠的姬妾。这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只是那时怕是谁都不曾料想先帝屡立战功,一路扶摇直上,直到贵为摄政王,尔后又自立为帝。 吴太后也幸运地从通房丫头一跃成为人上人,成了摄政王府的姬妾。她的母家便随着鸡犬升天,迁居来了建康。 不知为何,义隆打心底抵触眼前的妇人提及那段往事。也许是因为他预感小幺派这个妇人来,就是为了抹黑莫姨吧。 他冷哼:“你要有半句虚言,你的孙女女儿们也别想活了。” 袁吴氏身子一僵,震惊又惊恐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她微微张嘴,再张嘴,才颤巍巍地问道:“所以,那些人……当真是皇上派去的?” 义隆目光冰冷:“袁湛不配有后。” 丧夫丧子之痛叫袁吴氏失去了理智。她双手拧着空拳,伏在地上,尖声质问:“就因为那个老贱人?!是那个老贱人心狠成性,是她该死!怨不得老爷!” 义隆的眸子似腾起烈焰,杀气毕露:“来人,把她拉下去,赐鸩酒。” 袁吴氏周身一凛,这才恢复一点清明来。她已生无可恋,并不惧死,她惧怕的不过是临时了,还没揭露那个老贱人的真面目。 她在宫人上前拉拽着要拖她下去时,死命挣扎,高声喊道:“求皇上听罪妇把话说完!莫氏绝非善类,她一直都在欺哄皇上!” 左右夹持着袁吴氏的宫人稍稍顿了顿步子,瞥一眼皇帝的脸色,见主子并没下令他们停手的意思,便拖着袁吴氏拽了下去。 袁吴氏越发不管不顾地大喊:“便连张太后和先太后的案子,莫氏也脱不了干系。是她出的主意,是她!她为了讨好摄政王妃,献计为王妃铲除徐美人,还说若是事发可嫁祸给吴姨娘。我是王妃的针黹丫头,我清楚真相!” 袁吴氏一口气喊完这句,已经被拖出了房门。她绝望地叫着:“罪妇所言句句属实!” 屋里,义隆脸色褪得惨白,眸光染了惊色,不,仔细瞧着竟是惊恐之色。他下意识地比手。 那俩宫人见状,总算在房门即将合上那刻,住了步。 袁吴氏透着半开的房门,绝望地望着里头的君王。她被宫人夹持着,半卧在地上,狼狈至极。 “放她进来。”义隆的声音极冷。 袁吴氏松了口气,在被宫人扔回屋里时,摸爬着跪直。 “若有半句虚言,你,还有你的女儿,孙女,统统连坐,凌迟之刑。”义隆虽没戴银面具,却俨然是修罗狼子夜附体了。 袁吴氏身子僵了僵,伏手叩禀:“罪妇所言句句属实。罪妇是张王妃的针黹丫头,因为年纪小,王妃待罪妇比起其他婢女要信任一些。因为王妃知晓,除了罪妇,其他的婢女都巴不得去爬姑爷的床。” 她抬眸,噙泪冷笑:“莫氏自诩与先太后是过命的交情,是手帕交,呵,荒谬。当年,就是她下药,迷了姑爷,可不巧时辰没把握好,却叫先太后被姑爷宠幸。” 义隆仿佛预感到接下来的真相是什么了,他的眸子不自觉地颤了颤。 “王妃治下严苛,一定要揪出那下药的下作胚子。众人都以为是先太后。罪妇却晓得,安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那时,满院腥风血雨。莫氏惯是会伪装讨巧,眼见东窗事发在即,便找王妃自投,认下了这桩事,回头又在安姐姐面前卖乖,是念及姐妹情深为她顶包。” 袁吴氏瞧见皇帝的眸子染了愠意,只觉得畅快:“只可怜安姐姐被蒙蔽,念了那毒妇一世的好。安姐姐为了给那毒妇作保,跪求姑爷饶恕,彻底得罪了王妃。姑爷那时虽还没当上摄政王,却已发迹。他对安姐姐原本就有几分意思,顺口便给莫氏说了情。王妃只得大事化小,只打了莫氏十个板子发卖。” 接下来的事,义隆是知晓的。当年,莫姨噙着泪不厌其烦地重复她是如何独自在客栈养伤,又是如何托了母妃的福,说下袁府的这门亲事。 莫姨声泪俱下的模样,义隆至今还记忆犹新,端得是姐妹情深。 而袁吴氏就是要彻底粉碎那虚伪至极的姐妹情:“后来的事,想必皇上也知晓了。莫氏嫁去了袁府,老爷当年连官阶都没有,只是衙门里的一个主簿。莫氏自然是不甘心的。她借着与先太后的交情,各种巴结逢源。等姑爷当上了摄政王,就更别提多殷勤了。” 袁吴氏又冷笑:“说来那莫氏也有些道行,王妃与摄政王成婚多年都不曾诞下一儿半女。先帝虽已发迹,却恪守对王妃的承诺,在没诞下嫡子前,侍妾不得先孕。故而,摄政府一直没有子嗣。这是王妃的一块心病。不知瞧了多少民医都无济于事,那莫氏不知从何处得到求子方子献给了王妃。王妃一索得男,这才对莫氏刮目相看。” 说到那个求子良方,义隆是知晓的。莫姨提过,方子是欧阳不治所开,原是给母妃的。但嫡妻还没产子,妾侍如何能抢先?故而,莫姨便给母妃想了法子,先把求子良方献给王妃张氏,诞下了嫡长子。 如今想来,左右逢源的……义隆已道不清还该不该唤她莫姨了。依着义隆的城府心机,不肖袁吴氏再多言,已然猜到了后文。莫氏怕是不止拉拢了张夫人,怕是连二哥的生母孙夫人也在拉拢之列。 义隆闭目,竭力平复呼吸。 而袁吴氏沧桑轻嘲的声音还在聒噪地响着:“莫氏俨然成了王妃的上宾,她左右逢源,好不得意。王妃善妒,旁的姬妾,她强忍着便也忍下了,只因王妃知晓,那些人在王爷眼里怕都只是个玩意儿,动摇不了她作为嫡妻的根本。可徐美人不同。徐美人是叫王妃寝食难安的人。” 终于到了重点了。 义隆闭目凝神着,呼吸却越来越胶着。内心翻涌的尽是纷杂莫名的情绪,他甚至几度想叫停这个罪妇的声音。可,他俨然已经猜到了所谓真相,又如何能自欺欺人? “王妃便想到了足智多谋的莫氏。莫氏给王妃进献的妙计,根本就不是什么堕胎药。”袁吴氏边哭边笑,“是水银,水银!” 义隆的眸子唰地睁了开,冷冷地看着袁吴氏。 袁吴氏想到苦命的五妹,便哭了起来:“都怪我这个做娘的粗心大意,这才叫那个小贱人逮了间隙,给我的五妹下毒。水银的阴狠,我明明是知晓的!” 她冷颤着咬牙切齿:“水银之毒隐蔽,徐美人的孩子不知不觉就胎死腹中,王妃设计嫁祸给安姐姐的计谋被徐献之识破,他将计就计,想一石二鸟除掉王妃和安姐姐。哪知道嫁祸的落胎药用量过度,徐美人竟死了。徐献之也心虚,便从中作梗,王爷没查清是水银就给安姐姐定了罪。” 她悲悯地哭叹:“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妃以为都嫁祸成功了,哪怕王爷对她心存怀疑,未有真凭实据也不会拿她怎样,毕竟是结发之情。可哪晓得王爷竟那般钟爱徐美人,连夫妻情分都不顾了。王爷给了休书和鸩酒,任王妃选。” “王妃选的是鸩酒。”袁吴氏长叹一气,“王妃死得不冤,冤的是安姐姐。”她抬眸,竟是悲悯地看着皇帝,大胆包天地说道:“冤的是皇上,竟被那个毒妇蒙骗,敬她为母。” 义隆的面色极是难看,薄唇轻抿着想说点什么,却似失语。 将死之人,胆子是极大的:“我是眼睁睁看着那个毒妇是如何欺瞒皇上的。当年,王妃获罪被赐死,一院的嬷嬷婢女都被打杀。王妃念我忠心耿耿,留了我一命。可我还是被王府发卖去了那种地方。” 袁吴氏冷哼:“莫氏害惨了王妃和安姐姐,却独善其身,依旧做着官太太。我恨极了她,由此便格外注意袁府。也因此阴差阳错被老爷相中。” 她勾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老爷子嗣单薄,妾侍总怀不住胎。直到我进门,才识破那毒妇的伎俩。皇上您说说,难道老爷灌她喝水银是冤枉了她?死在她手里的婴孩不知有多少条。便是先太后和王妃也是被她间接害死的。” 义隆总算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了。心口翻涌的狂澜无不在嘲讽他竟做了半世的傻瓜,他竟成了眼前这个潦倒濒死的罪妇口中,冤枉至极的人。 他却无言以对。他问:“淑妃是几时知晓内情的?” 袁吴氏微怔,旋即,她摇头:“罪妇不知。直到老爷故去,淑妃才派人去蛮地找罪妇。罪妇原以为,五妹出事时,她就该找罪妇了。呵,想来,她怕是一早就对此了如指掌了。” 是啊。徐献之何等城府?当年被水银一时蒙蔽,事后怕是了然于心。小幺知晓内情,不足为奇。 可她却一直瞒着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傻瓜,为了那个所谓情深如母的莫姨—— 义隆只觉得心口疼,翻涌的血气一瞬近乎冲上了头顶。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 “拉下去,赐死。”他沉声,在汹涌的血气腾上嗓际时,挥手屏退了众人。 房门才堪堪合上,他再强忍不住,唇角渗出血来。他苦笑,这是第几回为了那个女子呕血,他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却清晰地记得,谯楼上,小幺对他说,“阿车,你会后悔的。” 他仿佛瞧见那个女子正微勾唇角,噙着泪轻嘲地看着他。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想说什么。 “阿车,为了那个毒妇和她的女儿,你舍弃了我,舍弃了我们的感情。后悔吗?” “哈哈哈。”义隆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鲜红的血漫溢到唇角和下巴,滑入他的脖颈,像朵荼蘼的曼陀罗。他的笑声更像是从额鼻地狱里发出的哀鸣,那是断了今生,没了来世才有的绝望和悲凉…… 第164章 天伦之乐 魏帝的銮驾抵达平城的前夜,芜歌终于收到南方来的飞鸽传书。 大宋天子并未祭天就已起驾回京。 天子心诚,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再祭天的消息,早已传遍大宋。如今,却朝令夕改,短短半个月就放弃祭天,回了建康。想来这消息要是传扬出去,必然是要叫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的。 只是,这样的结局对芜歌来说却毫不意外。 她轻嘲地勾了唇,随手把小布条送到烛火上点燃。布条浸了蜡油防水,遇火滋啦啦地快速燃烧起来,一瞬,细细的火舌就燎到了她的指尖。 就在火舌堪堪要舔到她的手指时,手却被蓦地扯了开,燃烧的布条落了在桌案上。 芜歌抬眸,见拓跋焘正紧攥着她的腕子,玉白面容染了几分急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轻责的亲昵口吻,一如往昔。 只是话从口出,拓跋焘就微恼地蹙了眉,更有些悻悻地松了手。 芜歌倒是一脸平静。她瞥一眼屋里,已不见婉宁的踪影。刚才是自己太过关注,才没察觉他来了。 芜歌起身,守礼地福了福:“民妇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拓跋焘本就拧巴的眉角,因她言语里的逐客意味,而越发紧蹙。他顺势坐在案前的凳子上。 落脚的客栈虽是官驿,房间却并不宽敞。 一坐一站的两人,相隔并不远。 拓跋焘错觉这个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近在鼻息间,疏离的陌生,又致命的熟悉,熏得他的呼吸都微有不畅,心跳也莫名地加速,心底更涌生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只恨不能一把揽她入怀。 可眼前的女子却没心没肺,依旧平静如水模样。 拓跋焘又觉得心口血气翻涌了。这些日子,他就是在自恼和对这个绝情女子的怨愤里备受煎熬的。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站姿娉婷,微垂着眼睑,看似恭顺,可骨子里的冷傲和恣肆却是藏都藏不住。从下巴一路逶迤到脖颈的如玉弧线更是像柄钩子,正无情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拓跋焘再次艰难地按捺下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恼怒地收回视线,努力端着帝王之仪:“晃儿虽不到两岁,但天资聪颖,他只见过不祸和晓晓一回,就知晓何为母子亲情了。他虽然不会说,但朕知他是想要一个像不祸那样年轻的母亲的。” 他抬眸,隐忍着眸子里的那股子幽怨,接着道:“明日便回宫了。你想以女官的名义在宫里待着,朕不拦你,但在晃儿那里,你就是他娘,不许扯什么女官不女官的。” 芜歌素来知晓拓跋焘是个擅于攻心的,若换作旁的女子,他这一番既往不咎和不动声色的亲厚足以收服人心。 而芜歌却早已心如止水。听到儿子眼馋不祸母女骨肉情深,她心头是发酸的,可须臾便被她强压了下去。 她恭顺地福礼,惜字如金:“是。” 拓跋焘似是噎住,一时竟又找不出说辞来。这世上,他就再没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般,叫他欲罢不能却又无可奈何。 “你就没话对朕说吗?”隐忍了一路,他终究还是不淡定地问出口了。 芜歌总算抬眸看了他一眼,可目光却似蜻蜓点水,。时至今日,尘埃落定,她不想再纠缠在无果且不值当的情情爱爱里。若是没有晃儿,她怕是出了滑台就会选择浪迹天涯。这点,她是极羡慕心一的。 她点到即止地瞥一眼拓跋焘,随即就敛眸,微微摇头。 拓跋焘蹭地站起,逼近一步。重逢以来,他是越来越易怒了。眼下,他双眸燃焰,眸底的戾气毫不遮掩。 “徐——芷——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低沉之音。 他每每连名带姓地叫她,便是气到了极致。 芜歌抬睑,清浅地看着他,纠正道:“陛下,我是阿芜。” 眸底的戾气散了些,拓跋焘微微倾身,越发凑近她,似笑非笑地哼道:“魏国的阿芜是朕的阿芜,是与朕拜过天地,结过发的阿芜。你是吗?” 芜歌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也不端着主仆有别的谦卑模样了:“拓跋,既然明知结局,又何苦执念?” “什么结局?”拓跋焘反问。若如此刻这般相见不能相守,无异是钝刀割肉。才短短半月,他就俨然忍受不了。他冷哼:“你是怕有朝一日,朕翻旧账怪罪于你?”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 “你哪怕不信朕,也该信你自己。”拓跋焘隐忍着怒意,语气微染了一丝轻嘲,“难道在你眼里,朕不是已然是你的囊中之物?朕还如何翻得出你的手掌心?” 芜歌蹙眉,眸光染了不悦,语气也冷淡了:“陛下自重。” 拓跋焘其实刚刚说完这样阴阳怪气的话,就自恼和震惊了。他明明是想说,比起过去,他更在乎将来。他只想与她朝朝暮暮相守,绝不会旧事重提。 呵,着实是难以启齿。 莫说九五之尊的地位容不得他对个女子低三下四,即便他只是凡夫俗子,堂堂七尺男儿,对抛夫弃子,舍自己离去的妇人,难不成还要苦苦哀求她回头不成? 拓跋焘涨得眉宇泛红,拷问地冷看她一眼,便疾步离去。 门哐当合上那刻,芜歌有些疲沓地坐回凳子上。北方的初春,乍暖还寒,木凳原本该是冰冷的,如今却带了那个男子的温度。 温热的气息,叫芜歌很不自在。她蓦地站起身,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案几上残留的那半截布条上。 那个“京”字已被烧去了一角,正如她的心被挖空了一角。那是一生都无法填满的空洞。 拓跋对她的心意,她并非毫无感觉。北地的这个男子,比她设计和料想的还要再深情一些。他一反常态的轻嘲和刻薄,不过是外强中干的伪装。他眸底的隐忍和伤痛,芜歌感受得到,却刻意忽略了。 她心口有个洞,是那个人挖的。 她便以牙还牙,在那人和他的阿妫心头也挖了个洞。 那种填不满的空洞滋味,她要那个人和他的心头好也好好尝尝。 至于拓跋,拓跋填得满自己心口的洞吗? 破镜难圆。人都是相聚易,相处难。当重逢的热情退散,纠葛不清的两人将避无可避地陷在过往的泥潭里。她在建康早已受够了。 罢了。 芜歌捻起那半块布条,摊在掌心,垂眸轻轻吹了口气。那布片便哗啦卷起,飘落在暗色的地砖上。 翌日,回平城宫很顺利。 芜歌总算见到梦回千转,思之如狂的小家伙了。 小家伙很精灵,见到拓跋焘的第一眼就挣脱月妈妈的怀抱,挥动着莲藕般的小胳膊腿,屁颠屁颠地奔了过来,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父,父,抱抱。” 当小家伙扑进拓跋焘怀里那刻,芜歌不知为何泪竟喷薄而出。 小家伙搂紧拓跋焘的脖子,对着父皇吧唧就亲了一口,嘴里还嘟囔着:“亲亲,亲亲。” 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只依稀可辨离别时的模样。芜歌张了张嘴,想唤一句“晃儿”,可声音却被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哽得她呼吸都不畅。 拓跋焘搂着儿子,吧唧亲了两口,就掂着小家伙扭转了身,面向芜歌:“晃儿,你不是一直要娘吗?这就是你娘,叫娘。” 拓跋焘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他发觉自己是越来越无法直视那个女子了,当下,饶是刻意不看她,眼角余光却还是瞥见她落泪了。 小家伙歪侧着粉嘟嘟的小脸,定睛打量着红衣似火的女子,嘟嘴沉思状。 芜歌不由自主地踱近,伸手想拉起小家伙的小胖手,却莫名地有些怯弱,手僵在儿子身前又缩了回去。 拓跋焘最是看不得她落泪,掂着儿子的小屁股,催促道:“晃儿,叫娘。” 小家伙撅着嘴,噙着一根胖手指,砸吧两口却不开口。 “晃儿!” “无碍的。” 两人同时开口,总算是目光交接了。 拓跋焘避无可避地看到那双泪眸,前夜积攒下来的愠火一瞬就被浇灭了。他无奈地敛眸,把怀里的小肉团塞到芜歌手里:“多抱抱就好啦。” 哪晓得他话音才落,粉嫩嫩的小家伙极不给面子,哇呜大哭起来,扭着小身子,一对胖胳膊直攀向父皇:“父,父。” 芜歌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家伙很是无措。别离年几,不料这小家伙竟然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她心底好生酸楚,浓密的睫无措地颤了颤。 这倒也怪不得小家伙。自从芜歌不辞而别,这小家伙就被护得密不透风。除了奶娘喂奶时抱他一抱,这小家伙与年轻女子是彻底绝缘的。 在这太华殿,年轻貌美的女子无异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月妈妈和宗爱默契地在太华殿画了结界,莺莺燕燕一律不得入内。 奉太后娘娘懿旨入宫做御前女官的赫连吟雪是唯一的例外。私下,月妈妈没少对着小主子叮嘱,“二皇子,瞧见了吗?那女子不是个好的,二皇子可得远着她一些,可别被她给骗了。” 对小家伙来说,眼前这个明艳似火,比那赫连吟雪还要美丽的女子,可不就更不是个好的,更该远着一些? “哇,父,父,抱抱,抱抱。”小家伙扯着嗓门大哭,一个劲朝拓跋焘扑去。 芜歌无奈又无措,只得把粉嫩团子送回拓跋焘怀里。 小家伙一回到父皇的怀抱,立时就止了哭泣,抱着父皇的脖子,小脑袋埋在他的颈窝,眼泪鼻涕全亲昵地蹭在了父皇的领口。 拓跋焘哭笑不得,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笑嗔道:“臭小子,没出息,哭什么?孬不孬?嗯?”骂归骂,他心里却是受用的,臭小子,不枉为父耗费心力拉扯你长大。尤其是在他抱着小家伙走向软榻,身后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当真是解气极了。 “晃儿最喜欢玩骑马。”拓跋焘边说边把小家伙顶上了脖子,架在了自己的肩上。小家伙立时就破涕为笑了。拓跋焘已小跑了起来,在偌大的寝殿里转起圈来。 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嘴里含糊地嘟囔着:“驾!驾!” 芜歌先是一怔,随即扑哧笑出声来。而被儿子当马骑的魏皇,连一点有失君王体面的自觉都没有,只是见那薄情的女子竟然笑开了颜,一时有些失神,竟觉得当下这番情形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 芜歌便以女官的身份在太华殿安顿下来。数日下来,小家伙从见她就哭,渐渐地接纳了她,乐意被她抱,被她哄,甜滋滋地叫她娘。 芜歌觉得很幸福,恨不能抱着小家伙不撒手。 拓跋焘初时也很满足,可渐渐地,便不满足于借着儿子与芜歌的亲近了。 芜歌分明能感觉到拓跋焘隐忍的烦躁,却刻意忽略了。只是,瞧着那个男子甚至连上朝都捎上满地乱跑的小家伙,说半点不动容,却是假的。 “陛下疼二皇子真是疼到心坎上了。小姐您不在的时候,他带二皇子上朝也是常有的事。二皇子是一刻都不想离父皇左右的,陛下便一味宠着他。不是老奴嚼舌根,陛下待皇长子可不及待二皇子半分,说到底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月妈妈经了这一年半载,是彻底被拓跋焘的诚意给打动了,从自家小姐归来,便一直在说项。 “老奴僭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平常官宦之家的后院也没陛下的后宫这般清净的。即便是老爷,哪怕对夫人敬重有加,却也纳了六房姨娘。像陛下这样,着实是难得了。老奴知,小姐您对昭仪和皇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您走的这段时日,陛下除了出征就是抚育二皇子了,那些挖空心思扑上来的莺莺燕燕,陛下可是一个都没理。” 月妈妈鄙夷地冷哼:“那赫连女官,您也瞧见了。那可是个没脸没皮的。哼,像她这样的,宫里一抓一大把。陛下——” “好了。”芜歌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就觉心闷,打断了她,“妈妈是徐府的老人,便该知晓我的心思。”她垂眸看一眼怀里的小粉团子,笑了笑:“我如今除了晃儿,旁的,是什么都不想理会了。当真是倦了。妈妈不必多言了。” 月妈妈暗叹一气,只得悻悻地噤了声。 这日黄昏,是芜歌回魏国后头一回见不祸。晃儿只要见到襁褓里的扶晓晓,就如同猫儿见了鱼,围着嫩嫩的小奶娃咿咿呀呀,嘻嘻哈哈。 不祸初为人母,丰腴了不少,圆润的脸颊多了朝气蓬勃的血色:“老早就想来见你讨茶喝的。可前段时间伤风了,怕过了病气给二皇子,挨到今日大好了,才得空过来。” 芜歌笑看一眼对座,替她满了一杯茶:“我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什么伤风这么严重?你这是医不自医啊。” 不祸对这样的打趣早已习以为常。她端起茶,浅抿一口,点点头,又一口饮尽,笑道:“若不是平郎矫情,害我大半夜冒雨去找他,我何至于伤风至此?” 芜歌再替她斟满茶,挑眉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巫女不是素来万叶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 第165章 暗无天日 “你啊,光取笑我。”不祸端起茶又是一饮而尽,回敬道,“片叶不沾身的怕是你吧。”她瞥一眼一侧由月妈妈看顾的两个粉嫩团子,“这种留子不留父的事,我一个巫女都做不出来。” 芜歌有些呛住,搁下茶杯,捻着帕子捂了捂嘴。 不祸得意地挑眉,哼笑道:“心虚,被我拆穿了吧。” 芜歌好不容易止住咳,微红着眼圈,娇瞪她一眼:“留子不留父不是你们巫女的祖训吗?我是近墨者——”那个“黑”字被不祸从袖口掏出的火红请帖给震了回去。 芜歌瞥一眼那个火红的喜字,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不祸。 不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掩去双颊的微红。 芜歌收敛震惊的神色,接过请帖,展开瞥了一眼,眉眼顷刻就染了促狭的笑意。 不祸双颊的红晕再掩不住,又清了清嗓子,故作满不在乎地解释道:“人家清清白白跟了我,总该给人个交代。他既愿意入赘,我成全他便是。” 芜歌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把那封“交代”搁在茶几上,笑道:“恭喜啊,有人值得交代是好事。”她敛笑,动容由衷了几分:“挺好的,真替你高兴。” 不祸双颊绯红,端起茶杯抿了抿。 芜歌又忍不住笑了:“你的好日子,我一定到场恭贺。上回,都没把平郎瞧真切,这回得好好瞧瞧他有多清白干净,呵呵。” 轮到不祸呛着了。她掩嘴咳了咳,回瞪芜歌:“不过熟识的几个人一起吃顿便饭罢了。你也别取笑我。这男人要起名分来,可比女子还豁得出去。平郎那么温吞的性子都受不了,更莫说拓跋焘了。” 芜歌脸上的笑果然就褪了去。 不祸乘胜反击,笑道:“你啊,小心着吧。”她顿了顿,笑意褪去,“平郎被逼急了,也就是离家出走,滚下山坡摔个骨折罢了。”她的声音是刻意的清冷,可心底还是后怕的。 诞下一脉单传的女儿晓晓后,不祸觉得也就没必要留下平郎了。她给足了他银两,要他远离京城。哪晓得那白皙清瘦的男子竟那般倔强,死活不肯走。 火凰营的死士把他捆了扔出京城不下十回,可不管扔出去多远,几日后,他又不声不响地回了方山。 若是没有女儿,不用看顾皇长子,不祸怕是要避走他乡,躲上一年半载的。可有了两个孩子的羁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对平郎的纠缠。 “为何一定要我走?为何我们不能一家三口齐齐整整?扶家的祖训只说巫女不能嫁人。你不能嫁,便我来嫁。” “没用的,扶不祸,你送不走我的。我今生是赖定你了。”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是不可能放弃你们母女的。” 平郎的痴缠也好,海誓山盟也好,不祸原是一句都不信的。可是,寒冬腊月,她也狠不下心肠由着他冻死在方山之巅,他毕竟是晓晓的生父。 “我扶不祸不缺男人,更不缺赘婿,方山只缺杂役。” 不祸以为,她跟平郎是达成了君子协定。她是主子,他是仆役,井水不犯河水。 哪晓得平郎安的还是“恨嫁”的心思,不祸被搅得心乱如麻,不胜其烦,便拿出了杀手锏,又去南风馆捆了个干净的小倌回来。 “扶不祸,你不可以!” “你迈过这道门槛试试!” 不祸回想起平郎双眸熬得通红,噙着满眼的泪,在她迈进那间茶室,去“享用”那个小倌时,语无伦次的挽留,她还是有些心惊。 她心虚地捂了捂额。 芜歌心底莫名的纷杂,却装作饶有兴致地挑眉:“别绕到我身上,还是说说你吧。看来,我离开的这段日子,方山发生了不少事。” 不祸羞恼地瞪她一眼。她再不想回忆那个暴雨夜,在山腰找到平郎的情形了。她再清了清嗓子,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阿芜,莫说我没提醒你。男人发起疯来是不要命的。” 芜歌心烦地敛眸,却故作轻巧地笑道:“看来你是被逼婚的。”她又为不祸满上茶:“当初是谁跟我一拍即合,觉得女子不一定要相夫教子的?你这一失足就恨不能把我也拉下水了?”她自抿一口茶:“我心硬,逼婚也不适合我。再说,我也没你司巫大人的能耐,可以招谁为赘的。我觉得现在好得很,女官自由自在。” 不祸笑出声来:“阿芜,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这宫里头的女人,哪怕是个倒夜香的,只要拓跋焘乐意,都可以拖上龙榻一夜承欢。推及到魏国,也是一样的。”她斜睨芜歌,冷哼道:“你啊,就是有恃无恐,觉得他奈何不了你。” 芜歌噎住,双颊泛起羞恼的微红。 不祸敛笑,瞟向咿咿呀呀玩得正欢的两个粉嫩团子,再回看芜歌时,眸色柔和动容了许多:“阿芜,你就是活得太清醒太通透了。为何就不能再试试呢?” 芜歌看着不祸,解嘲地笑了笑:“累了。” 不祸移眸看向半开的窗棂,外头满园春色:“人这一生其实很短。像我,离扶家女活不过三十的天命,只差八年了。八年,眨眼就过了吧。虽然平郎不是我最初想要的样子。” 她垂眸,笑得很温柔:“却也是能给我温暖和欢笑的。”她抬眸,含笑看向芜歌:“当我看到他躺在泥泞里,人事不知那一霎,莫名就想通了。斯人已去,往事难追,倒不如惜取眼前人。” 芜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举杯道:“先以茶代酒,敬你这个新娘子。”话音才落,她又笑着纠正道:“哦,不对,是该称呼你妻主吗?” “你啊,伶牙俐齿。”不祸笑着摇头,举杯与她一眼对视,豪迈地一饮而尽…… 芜歌想,她当真是心硬了。不祸的喜讯给她的触动不过是须臾而已。 太华殿的日子依旧,平淡无波地流淌着。 建康近郊的狼人谷,却是不分昼夜的鬼哭狼嚎。 “放我出去!开门!开门!”破败的房门被撞得嘎吱作响。 秋婵漠然地守在门外,仰头望着夜幕上悬挂的残月。离离高地上的狼嚎,忽远忽近地响彻在耳畔,若不是一门之隔的嚎叫,她总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那年,她也是这样一门之隔地守着那个女子,佯装成哑婆模样。 那是她今生最快活也是最痛苦的一段时日。 她终于借着那个女子,与那个连思慕都不敢的男子,几乎是朝夕相对。 虽然那个男子对她从来都视而不见,可只要远远看上他的背影一眼,抑或只是一个侧颜,她就已心满意足。 她垂首,厌弃地瞥一眼木门。里厢,那个鬼魅一般的女子还在歇斯底里。 从前,她守着徐芷歌,哪怕装聋作哑,因为能见到那个男子,她便觉得值当了。 而如今守着这个恶妇,她只觉得暗无天日。 那日,她与那个男子明明只差一帘之隔,却是咫尺天涯。若非想再见到他,她何至于违背他的旨意,帮着这个恶妇惊扰圣驾。 “袁齐妫,念在自幼相识,念在梧儿份上,朕允你隐居狼人谷颐养天年,今生不得出谷,好自为之。” 当这道冰冷的口谕透过车帘,穿刺耳膜的那霎,秋婵感同身受了那个恶妇的绝望。 “隆哥哥,求求你别不理我!求求你!”袁齐妫摸爬着扑向马车,却被禁卫拽下。她披头散发,哭得撕心裂肺,却丝毫阻不住圣驾的车轮。 秋婵和齐妫一道,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子绝尘而去,甚至连背影都不吝于落入她们的眼底,留给她们的只剩灰蒙蒙的扬尘。 本是同病相怜,可秋婵丝毫不同情这个恶妇。 恶妇能哭能闹,她却连落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今生都无望了,再见不到主子。她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这一切都是被这个恶妇所累。她冷漠地抽开门闩,一脚踹开房门。 木门哐当一声,近乎散架,原本匍匐在门后捶打的齐妫也随之被踹飞老远,噗通摔倒在几尺开外。 心一还留在南岳,为袁五妹解毒。欧阳不治没了义隆的吩咐,矫情地搬出“三不治”原则,早不给齐妫看诊了。 齐妫自觉成了命运的弃儿,被囚禁在深渊一般的狼人谷,暗无天日,无人问津。半个月前,她就开始呕血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凋落。 她怕极了,也恨极了。 那天,当她得知袁吴氏来了南岳,就已预感不妙。她火急火燎地赶到义隆借住的寺庙院落时,为时已晚。 她看到袁吴氏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地挟肩拖行。袁吴氏抬眸剜向她的目光,怨毒至极,只一眼就叫她不寒而栗。 而袁吴氏接着爆发的狂笑,更叫她感觉到灭顶之灾。 “哈哈哈,小贱人,你以为杀了我们,你就能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弑父弑兄弑妹,和那个老贱人一样蛇蝎心肠!天不收你,我来收你,哈哈哈哈!” 她一路疾奔,在被禁卫拦在那道门外时,她又听到一阵狂笑。 是隆哥哥。 不,不是。隆哥哥素来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又怎会笑得如此癫狂绝望? 可是,当她不惜屈尊降贵,求着茂泰进屋通传时,隔着房门都听到低沉的怒吼。 “叫她滚!滚得远远的,今生都不得再出现在朕眼前!” 那刻,齐妫近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一个时辰后,圣驾居然启程回京。而她竟然和袁五妹一样,被抛在南岳山上。 这叫她如何甘心? 她不得不再次屈尊降贵,求着那个阴阳怪气的婢女,带她骑马一路追出几十里。可换来的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幽禁口谕,和这座冥府一般的囚牢。 那个午后,她被禁卫甩在官道旁那刻,是她到南岳后头一回吐血。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能被治好的,那刻,才绝望地知道她今生都好不了了。 她匍匐在泥泞的路边,仰头绝望地望着扬尘而去的车銮。她清晰地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正一口一口顺着唇角渗出,滑落下巴,渗入领口,带着绝望的毒液,一路蜿蜒到她的心口。 那种吞噬心扉的绝望,在此后的每一天都在啃噬着她。 眼下,她又大口大口地呕血了,甚至比那个午后呕得还要汹涌。 她匍匐在灰蒙蒙的地板上,强忍着满口的血腥,仰头望向门口。 夜幕下,借着微弱的月光,那个阴阳怪气的婢女像个修罗,正恶狠狠地瞪视着她。 齐妫只觉得心口越发血气翻涌。她强撑着想要爬起,双肘却虚脱般扑了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宫动手?恶——奴——”她咬牙切齿地瞪着秋婵,即便她再落魄,也轮不到这个贱婢看笑话。 秋婵背着月光,冷笑出声,边说边走近她:“我算什么?我再是个奴才,那也是奉命来看管你的奴才。”她俯身,狠狠掐住齐妫的下巴,嫌弃地瞥一眼下巴的血污,冷哼道,“本宫?你还以为你是在宫里当娘娘?” 她手下的力道狠厉了几分,掐得齐妫忍不住嗯嗯闷哼出声。 “我劝你还是安分点。”秋婵此时已全然不是宫婢做派,倒恢复了绝命崖杀手的本色,“若再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就休怪我——” “呸!”齐妫强忍着痛意,冲秋婵脸上呸了一口血污。 秋婵顺势卡住她的喉咙,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污,边拖拽着她出屋。 “呃——松——开——”齐妫像一条被人卡住喉咙的落水狗,双手无措地抓挠着秋婵的手,整个人却被拽着一路拖行。 身子被拖着跌落下门槛那刻,齐妫只觉得不仅是脖子快断了,肋骨怕也断了,口里翻涌的血气越来越汹涌,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她仿佛看到死神在招手。 “放——”她绝望地呼救,可声音却被淹没在嗓子眼。心口残留的那口气眼看就要断了,她只觉得眼睑重若千钧,越来越往下坠…… 第166章 如释重负 就在齐妫被濒死的绝望惧怖吞噬,清明渐失时,整个人被陡地一甩。她狠狠砸落在地上,身子磕在碎石上,心口传来一阵剜心的疼,而脑袋却被扑在了水里,喉咙的桎梏才松开,冰冷的溪水已倒灌入耳鼻。 她头埋在溪水里,咕噜咕噜吐着泡泡,狂乱挣扎着。 溪水虽不深,可她缺氧太久,神志不清,手脚都不利索了。狼狈地挣扎许久才从溪水里挣脱出来,她蜷在溪边的碎石滩上,狂咳不止,大口喘息,耳鼻呛出的早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秋婵像团黑漆漆的鬼魅,站在她身前,垂眸看着她,满目嘲讽。 齐妫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强撑着,仰头望向眼前的鬼魅:“哼,有胆子就杀了我,否则,只要我一口气在,哼。”她握紧双拳,掌心碎石膈手,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了。她也不管自己那粗噶的声音有多狼狈,更不管满嘴涌溢的乌血有多骇人:“今日之仇,必十倍偿之!” “哈哈哈。”秋婵像听了个大笑话,仰头大笑,许久,她才敛笑,俯身逼近齐妫。 齐妫下意识地挪退一步。她是怕这个贱婢的,可身居高位已久,她岂容这个贱婢欺凌?今夜对这对名义的主仆而言,都至关重要。 齐妫深知,今夜若不能唬住这个贱婢,那今后的每个夜,她恐怕都得遭受这样的折磨。 念及此,她强撑着,硬声道:“本宫再落魄,也是你的主子。本宫与皇上的情意,岂是你们这些蝇营狗苟配知晓的。等着瞧,终有一日,皇上会派八抬大轿把本宫迎回椒房殿!本宫劝你最好清醒些。从今往后,若你忠心耿耿,本宫可以当做今夜之事不曾发生。” 秋婵默默地听着,幽暗的目光落在这张瘦削苍白的脸上。许久,她忽然又是哈哈哈大笑。又是许久,她才敛笑,止笑那刻,猛地扣住齐妫的脖子逼近自己。 她哼笑:“娘娘,你可知,奴婢今夜为何带你来这里?” 齐妫像只破败的木偶,被眼前的贱婢桎梏得动弹不得。前脖颈的疼痛还未褪散,喉咙还在火辣辣地疼,后脖颈的剧痛又近乎吞噬了她的神志,使得她的听觉都有些不真切。 “因为娘娘的寝殿里没有铜镜啊。”秋婵嘲讽地笑着,扭头瞥一眼黑黝黝的溪水。忽地,她直起身,拎着齐妫的后脖颈,像拎起一只被猎杀的兔子一般往溪边拖行。 齐妫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可嗓子早已嘶哑,那尖叫甚至比远处的狼嚎还要瘆人。 噗通,她又被甩在溪水里。 这回,秋婵没让她再在水里挣扎。秋婵抓起那头凌乱的长发,一手掐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黑黝黝的水面。 “看见了吗?娘娘!” 齐妫的瞳孔绝望地收缩着,月光昏暗,溪水黑黝黝的,她不该看得清水中倒影,可不止为何,只一眼,她就看清了。 她的瞳孔瞪得像一对铜铃。 那水中倒映的怪物,竟是自己吗? 发迹线快退到了头顶,拉扯在那个贱婢手中的长发像一团枯草,下巴瘦削,脸颊凹陷,一双眸子像两个黑洞,满脸都是黑漆漆的。 “你说你如今要是出现在主子面前,主子可还认得出你?”秋婵见手中的猎物呆若木鸡的样子,只觉得畅快,讽笑道,“娘娘,奴婢可是被吓大的。你还想翻身?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哼。” 齐妫呆呆地盯着水中倒影,被秋婵一把甩回水里仍兀自不觉。 她就这样呆呆看着。 许久,她才问:“为何?本宫不曾苛待你。” “呵。”秋婵站在小溪旁,抬眸望着残月,“不为何,看你不顺眼罢了。” “你也是为了那个贱人吗?”齐妫咬牙切齿地问。 秋婵垂眸,瞥她一眼。她口中的贱人,指的是谁,秋婵明了。 秋婵狠地踩上齐妫的背脊,踩得她半个身子都埋进溪水里:“小姐不是你配骂的。”她一直踩着齐妫,直到算好时辰,再踩下去会溺死毒妇,才松了开。 她像捞落水狗似的,拖起齐妫。这次,她拖的是她的脚踝。 她全然不管毒妇的哀嚎和谩骂,兀自拖着她走回那座破旧的小院。 她厌恶这个毒妇,不是因为徐芷歌,而是因为主子。 她也不是不敢杀了毒妇,今生已尽,她唯一的奢望就是再见主子。留着这个毒妇,说不准有朝一日,她还能再见主子。虽然希望很渺茫,但终究是聊胜于无。 秋婵抬眸望着残月,冷漠地拖着齐妫走在碎石密布的小径上。她垂眸,微微扭头,瞥一眼手中的猎物,浅淡一笑。 悠悠岁月,漫漫长夜,既然只能陪着这个毒妇困在这方寸之地,猫捉老鼠似的戏弄这个毒妇,怕是唯一的乐趣了…… 平城宫的夜,隐隐似夹着轻轻的蛙鸣。夏天近了。 芜歌推开窗,任微风拂面,散掉房里的焦味。那块承载着仇人近况的小布条,哪怕烧成灰烬,也还照样堵人。 “十九,以后狼人谷的消息不必传来了。吾凰营的人也从建康撤了吧。” 她吸一口清凉的空气。 “是。”十九弓腰。犹豫片刻,她道:“主子,侯爷离开南岳了。” 芜歌蓦地回眸,目光闪着讶异:“他……他怎可能抛下病人独自离开?是哪里出事了吗?” 十九微微摇头:“不清楚。只知道侯爷在到彦之抵达南岳,与袁五妹相见后,他就离开了。” 芜歌微微颦眉:“他去了哪里?” “瞧着像是建康方向。” 芜歌更加惊疑:“建康……是谁病了吗?”总不可能是要去狼人谷吧?她越发颦眉。 十九到底是拓跋焘为芜歌寻的人,她心底总是向着旧主的。心一的消息要不要告诉主子,她就犹豫了许久,时下,又犹豫要不要和盘托出。身为死士的操守,逼得她不得不坦白:“具体的,奴婢不知。只是,侯爷去建康,是彭城王派人去迎的。” 阿康?芜歌若有所思,轻轻挥了挥手,屏退了十九。 接下来的几日,芜歌总禁不住思索,阿康寻心一回建康,究竟所为何事,究竟是为何人寻医。 脑海其实冒出过一个念头,不会是那个人哪怕割了皮肉还是没能阻断水银吧?只一念,她就暗否了,更强逼着自己不再理会南地的种种。 她的复仇,并不高明,也不彻底,但至少在她看来已然是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家族一个交代了。 她累了,不想再回望不堪回首的过往。 建康,她再不要想了。心一也好,阿康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而她,也该有新的人生。 “娘,娘。”小肉团子,粉扑扑的,挥动着小胳膊腿蹦哒着扑了上来。 芜歌接了个满怀。她笑着亲一口小家伙,那些不该有的思索和愁思,统统都抛诸脑后。 若不是平城再添变故,芜歌想,她是乐于这样平淡无波地守着儿子过上一世的。 那日,风和日丽,和过去的一百多天无甚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拓跋焘在御案前批奏折,接过暗卫呈上的密报,腾地站起,惊惶地疾步出殿。他走得太急,撞到了御案,砚台翻落,墨汁四溅,溅了他满身,他都兀自不觉。 他匆匆离殿,命人牵了马,在宫里头就翻身上马,扬鞭出了宫。 芜歌回到平城宫,就安顿在了太华殿的偏殿。离拓跋焘不过一墙之隔,当她听到动静,抱着晃儿赶到前殿时,只捕捉到那道驰骋离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了?”她扭头问宗爱。 宗爱沉思着摇头:“不清楚。只知道是盛乐来的密报。” 故都盛乐?芜歌敛眸。既是单骑匆匆离宫,应该不是因为战事。私事?除了被自己隔绝在北地的玉娘,芜歌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其他。 芜歌想到了,宗爱也同样想到了。他当机立断:“我得跟陛下去盛乐。”他看一眼姐姐怀里的二皇子,轻声道:“姐姐万事小心,我走了。” 芜歌点头。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心底竟翻涌起一丝不安来。 这种不安一直伴随了她十日,直到那个风驰电掣离去的男子,满身憔悴地回宫。 正如他离去的那日,同样是午后,同样是艳阳高照。 他骑着白马去,又骑着白马归。只是,他身后多了一具梓宫。 芜歌站在烈日骄阳下,盯着晃眼的烈阳,望向他身后的梓宫。普天之下,配以梓木为棺木的唯有帝后和重臣。 她微眯眸子,面色平静,心底却掀起了波澜。 玉娘死了? 她只觉得不可置信。她竭力回想那个表面恭顺,内里却目中无人的宫妃,竟不知为何,连她的模样都是模糊的。 或许是她的过往太重,心事太多,她其实从未把玉娘真正放在眼里。 拓跋焘同样微眯着眸子,隔着烈阳,凝视着芜歌。她红衣似火,像一朵销魂的曼珠沙华怒放在这皓白的中庭。 他翻身下马,目光始终落在那张叫自己魂牵梦绕的绝美容颜上。 “送昭仪娘娘回魏祠。” 他的声音很洪亮,可芜歌听得出内里流淌的落寞和伤痛。 玉娘真的死了? 芜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瞧着宫人们合力抬着那只厚重的梓宫,浩浩荡荡地出了月华门,开往大魏皇家祠堂。 她再回眸,才惊觉拓跋焘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跟前。 她张了张唇,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忽地记起还未行礼,她便俯身福礼。可才屈膝,整个人就被拢入风尘仆仆的怀里。 这样紧的相拥,是独属于这个北地男子的。 芜歌觉得心口有些窒闷,她抬手想推开他,手还未碰上他的胳膊,耳畔就传来夹杂着厚重呼吸和浓浓愧疚的低声细语。 “阿芜,朕没见到玉娘最后一面。她病了那么久,一直给朕来信,朕都当她是装的。只因为她初时装病骗了朕,朕便一直都当她——” 拓跋焘的声音哽住,只余下粗重的呼吸,灼热地洒在芜歌的耳畔。 芜歌莫名地长叹一气,原本要推开他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不怪你。狼来了的谎言说得多了,也就没人信了。要怪,也该怪我。是我容不下她,赶她去盛乐的。不怪你。” 芜歌的声音很轻,也很冷淡,听在拓跋焘耳中却似甘泉雨露。 他紧拥着她,微微摇头:“是朕遣她走的,与你无关。御医一早就跟朕说过,玉娘早产伤了元气,平城的气候都不宜她休养。在郯郡的离宫和盛乐的行宫之间,朕还是选了盛乐。” 芜歌的心突突跳了跳。 拓跋焘深吸一气,又紧了紧怀翼:“郯郡是阿芜的郯郡,玉娘是不该去的。” 芜歌的心又突突跳了跳,许是实在是被他箍得紧,她有些喘不上气的错觉。她又拍了拍拓跋焘的背:“所以,要怪就怪我。不怪你。” 她重复这句话,那个逝去的女子,即便不是这个男子的爱妾,也是抚育他成人的保姆,就如月妈妈于她,抛却男女之情,他们也还存了亲情。 这个男子终究是给过她温暖和期许的人。她不想他深陷在愧疚中无法自拔:“不怪你。拓跋焘,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她哪怕心悦你,也该等你成年,等你心智成熟时自己做出选择。” 芜歌的声音听着很清冷,也很残忍。她与玉娘并无深仇大恨,这样指责一个身故之人,是不厚道,可她也不知为何张嘴就说了。 “她把自己的人生豪赌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是她的错,把后半生的幸福赌在子嗣上,也是她的错。作为高龄产妇,为了争风吃醋,不顾惜身子也不顾惜孩子,酿成早产,伤了元气,也是她的错——” “别说了,阿芜。”拓跋焘蓦地打断她,脑袋埋在她的颈窝,“这个错,都结束了。阿芜,玉娘的死,朕是很愧疚,却不全然是因为遣了她去盛乐。” 他的唇贴上芜歌的耳垂,呼吸暖暖地洒在她的耳畔:“阿芜,朕是个心狠薄情的人。十几岁的叛逆狂乱之后,朕就意识到那是错的。”他微微摇头:“可朕分不清对玉娘是何感情。在你之前,朕也曾在好多女子身上寻找过答案。” 他冷笑:“朕是薄凉之人。那些女子连玉娘给过朕的温暖和亲近都给不了。”他的笑由冷转苦:“直到爱上你,朕才知,朕并不爱玉娘。” “别说了,拓跋。”芜歌的手从他的背脊滑落,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可拓跋焘却不遂她的愿,还在呢喃:“朕很薄情。她求要一个子嗣,朕想结束与她的一切,明知你会生气,朕还是允了。朕遣她去盛乐,也是想结束这一切。”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朕听到密报那刻是心慌的,可赶到盛乐,见到棺木里的她。”他哽住,顿了顿,才道:“除了心伤,朕竟觉得如释重负。这才是朕为何愧疚的原因。” “你该去歇歇了。”芜歌只想结束这场不该有的对话。她抬手,这回是推开他。 拓跋焘却越发紧地拥住她,他又贴回她的耳垂:“阿芜,朕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含住她的耳垂,像梦里无数次回想的那样:“朕想要的是你。阿芜,从今开始,你我之间再无障碍了。” 芜歌不知为何心又突突跳了跳。 第167章 心灰意冷 拓跋焘说完那通叫人面红耳赤的话,就随着梓宫疾步离去。 芜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华门,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个自认薄情的男子,在安置玉娘的丧礼上,倒是极尽荣宠。不单谥玉娘为贵妃,还亲自守灵七七四十九日。每天,除了上朝和陪稚子逗乐半个时辰,拓跋焘一日三餐都留在魏祠吃斋,更是夜宿魏祠,每夜守灵到子时。 “姐姐,陛下看似放浪不羁,其实很重情义。丧礼虽过于隆重,但活人不必跟死人计较。姐姐若是心存愧疚,更是大可不必。她一贯装病拿乔,这回伤风也是因为得知你回来了,便故意讳疾忌医,想来是存心拖延病情,好捎信要陛下去盛乐接她。不料这伤风来势汹汹,这一耽搁竟丢了命。”宗爱怕姐姐多想,适时开解。 芜歌原是在御花园摘木槿花制香,手里挽着半篮木槿花,闻声,只稍稍顿了顿手,便又垂眸专心致志地摘着花蕊:“天快黑了,再不摘了她们,朝开暮落,凋零了怪可惜的。婉宁,抓紧些。” 婉宁都已作势要退下了,闻声,只得红着脸顿下步子,顶着身后男子的目光,如芒在背地摘着花。 宗爱蹙眉:“姐姐,自欺欺人,掩耳闹铃,不该是你的性子。” 芜歌只漫不经心地回眸看一眼他,便又专心菜起花来:“也掩不了几日了,姑且偷偷懒吧。” 宗爱微怔,旋即,他勾唇,如释重负般笑了笑。他躬身:“那咱家告退了。” 这个自称,芜歌听着还是难受。她直起腰,回眸望去,那道玉树般的浅灰背影早已隐没在花丛里。她敛眸,瞥向婉宁,只见那丫头包着满眼泪,正痴惘地望着拐角处,那里早不见那道背影了。 芜歌暗叹一气,意兴阑珊地把花篮递了过去:“夜了,回去吧。” …… 清曜殿的夜,似乎自那个女子离去,就变得死寂黯淡。 朗月不再,繁星全无。 皇帝自从祭天归来,就从承明殿迁居去了清曜殿。对外的说辞是养病。 六宫粉黛却无不暗地忿忿,皇帝哪里是养病?明明是被那个妖媚入骨的潘淑妃勾了心魂,害了相思。 听说,偌大的清曜殿,皇帝竟遣散了宫人,只留了茂泰随侍。 连那个认来的二皇子也被遣去了阿哥所,任那小子如何死皮赖脸,皇帝再不允他进殿。 “莫不是真的是狐狸精吧?皇上从富阳公主府把人接回宫就再没出过清曜殿。啧啧,只听说龙体违和,宫里的御医却连平安脉都请不到,那个老毒物和那个花和尚,说到底,都是那妖物的亲信。娘娘,您该当机立断,赶紧捎信回府。”檀婉妃的贴身乳娘,满眼透着精明寒光,替主子出谋划策。 檀婉妃蹙着秀眉,犹豫不决:“父亲要我探明清曜殿的虚实。可我几次三番求见皇上都不得召。”她微微摇头:“这信该如何捎啊。” “娘娘如实捎信回府,想来老爷自有决断。” 檀婉妃瞥一眼老嬷嬷,又摇了摇头。 父亲是何意,她是心照不宣的。朝堂上,皇帝业已班师回京,却以龙体违和为由,下令彭城王继续监国。这内里的蹊跷,如何不叫人惊疑? 彭城王煞有介事地召了心一和尚入宫。那和尚自从入了宫,便随着欧阳不治一起住在了清曜殿。外男留宿后宫,自开朝都还是头一遭。 彭城王与父亲积怨已深,自打彭城王监国,父亲就如履薄冰。父亲虽未明言,但吩咐她一探虚实,便是疑心皇帝是被彭城王软禁了。 若是如此,父亲必然是想借皇长子这个外孙,以匡扶社稷为名,在彭城王羽翼未丰时,将死敌一举歼灭。 婉妃只觉得心如擂鼓,她深吸一气:“不急,我明日再邀端妃一起,去为皇上侍疾。” 翌日清晨,六宫粉黛,姹紫嫣红,齐聚清曜殿外,求见皇帝。 “各位娘娘,皇上龙体违和,需要静养,皇上口谕,请各位娘娘暂且回去。”茂泰弓着腰,老生常谈地重复着这套说辞。 “小泰子,本宫也不为难你。只是皇上回宫至今,已有月余,众姐妹都不曾见过皇上,只听说皇上龙体违和,我们实在是忧心。劳你再通传一次,就说我们很挂心皇上,求皇上拨冗一见。”端妃凤仪端庄,语气不容置疑。 茂泰瞥一眼这群莺莺燕燕,只好点头:“奴才遵旨。”说罢,又掩好殿门,急匆匆通传。 殿门外,众妃面面相觑,面色凝重。 茂泰径直走向书房。 房门大开,满地的宣纸被清风卷起,又飘落,呼啦啦地铺了满地。 茂泰顿在房门外,麻着胆子,禀道:“皇上,娘娘们实在挂心皇上,求皇上一见。”半晌,他都听不到回音。就在他都放弃了,意欲转身离去时,书房里飘来一句冷笑。 “呵,挂心朕?不过是想确认朕是死是活。” 茂泰冷不住打了个激灵。 “进来,把这幅裱起来。” 茂泰忙不迭地进屋,一路边走边捡,走到御案时,手里的宣纸已摞了厚厚一打。余光瞥一眼,还是旧时光里,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有豆蔻之年的,有平坂的,有清曜殿的,还有他并不知晓的荒郊野岭的。 他把宣纸整齐地叠放在御案一侧的木箱里,里头,已摞了大半箱残稿。 他接过主子递来的宣纸,忍不住看了一眼,较之那满地的残稿,这幅确实要传神一些。 主子似乎也很满意这幅画作,明明都递给了他,却又招手要了回去:“等等。” 茂泰猫在一侧,便见主子提笔挥毫,想来又是提相思词。他抬眸瞥一眼主子,便心疼地红了眼圈,急急垂了睑。 义隆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仔细端详一番,这才郑重其事地再次递给近侍。 茂泰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过来。见主子难得心情好一些,他适时地劝道:“皇上,该是时辰喝药了。欧阳先生都催了好几回了。” 义隆不置可否,懒懒散散地走到一侧软榻,歪倚了上去,抽出那副白羽墨玉棋,又左右手对弈起来。 茂泰无奈地暗叹一气。主子过去对政务有多殚精竭虑,如今就有多心灰意冷。他瞧着只觉得心酸:“皇上,那奴才该如何回复娘娘们?” 义隆手中的墨玉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就说不见,旁的一律不许说。” 茂泰弓腰称诺,捧着宣纸出了去。临到门口,他便见到一身常服的心一大师正捧着一碗药走了过来。他赶忙迎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千恩万谢:“大师,您来了,便好了。皇上今日还不曾服药呢。” 心一的目光悉数落在他手中的宣纸上,一时竟出了神。 茂泰下意识地折了折那宣纸。心一赶忙移眸,玉白俊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点了点头,便疾步迈入书房。 房里,义隆听到动静,只余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兀自下棋。 “不如草民陪皇上下一局吧。”心一自来熟地走了过来,熟稔地落座,把药碗搁在案上,随手拿过白羽棋笥,信手落了一枚白子。 义隆看都没看他,目光落在棋盘上,跟着落下一枚黑子。 “药凉了,喝了吧。”心一状似无意地说道。 “朕没病。”义隆重重地落下一枚黑子。 心一悲悯地扫他一眼:“疾在心中,药石无灵。我和欧阳先生开的方子,治标不治本,可至少能保住你的心脉。” 义隆撂下指尖的黑子,冷冷地看向心一:“谁的心无疾?你的,就没有吗?” 心一的脸色白了白。这疾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他敛眸,强词夺理:“我心中无疾,只有佛陀。” “哈哈哈。”义隆忽地笑出声来,临了,敛笑,道,“自欺欺人。就你和老毒物这种医不自医的,也敢来医朕。” 心一对眼前这个讳疾忌医的病人,很是无奈:“昨夜入睡了吗?不吃药入不了睡吧?” 义隆的眸子虚地颤了颤。若非得靠着汤药自欺入睡,那他情愿熬到油尽灯枯。 心一轻叹:“阿芜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夜不能寐,但她比你听话多了。” 义隆的眸子又颤了颤,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亮闪过眼角。 “喝了它,我们来聊聊你不知道的阿芜。” 义隆恼怒地盯着心一,可终了,还是乖乖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棋笥被默契地撂在一旁。 “徐大人送阿芜来金阁寺时,她已昏睡不省人事。我给她探脉,是气血两虚,心悸之症。这样的病症,我给建康的贵女看病时也遇过,无一不是气血耗尽,香消玉殒。”心一瞥向义隆,便见那人呆坐在软榻上,眼角和唇角都在震惊地微颤。 “徐夫人对我有大恩。我是必须要医好她的。阿芜比我遇过的女子,不,她是我从医以来最坚强的病人。” 义隆抬眸,若有所思地望着半开的窗棂。外头,木槿盛开,正是小幺喜爱的模样。 “她对我说,‘有没有药是吃了可以蒙头睡上两日的?我好累,可怎么都睡不着。这样下去,我怕是好不了的。’” 义隆望着窗外,摇曳在清风里的那株木槿,仿佛看到金阁寺再见时,那张叫他心惊心颤的苍白容颜。他的眼皮微沉,微微眯眸,只想将记忆里的人看真切一些。 “阿芜虽不懂医,却懂自己。我给她开了一帖药,她一口气睡了两日,醒来时精神便好了许多。于是,隔三差五,我便给她开这么一帖药,直到她能下地行走。她又对我说,‘不必再给我吃那种药了。若为药物所控,活着还不如死了。’” 心一凝视着义隆,看着他双眸渐染迷离之色:“我不知阿芜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从那以后,哪怕是狼人谷,她都再没服过这种药。” 义隆的唇角微微勾起,浅淡地笑呓:“小幺是个坚强的女子。”话落,他便浅浅睡去。 心一起身,搂过一张薄毯覆在他身上。他又折回一侧软榻,盘腿打起坐来…… 檀婉妃离开清曜殿,终于还是给檀府捎了家书。 檀道济闭门沉思一夜,翌日清晨,推门而出,便召来三房嫡子。父子四人密商直到入夜…… 夜幕下的清曜殿,孤寂莫名,只剩几只蛐蛐在凄切地鸣叫。 偏殿,欧阳不治歪倚在太师椅上,灌着一壶老酒。见心一入屋,他赶忙坐起,打了个酒嗝,问道:“臭小子睡了?” “嗯。”心一点头,走到桌前提壶倒茶,“酒是穿肠毒。别喝了。” 老头子又打了个酒嗝,灌一口酒,抹一把嘴:“毒就毒呗,我还是解毒的呢。活那么长做什么?七老八十也就活够本了。” 心一浅浅抿一口茶,坐到老头子对面:“他肯喝药是因为我跟他说,你肯戒酒了。” 老头子一个激灵,酒壶顿在唇边,微醺的脸颊泛着浅淡绯红:“你……诓老头子我啊?”他仔细打量和尚的表情,神色肃穆半点不似诓人。 心一又抿了口茶,清清淡淡地说:“他不肯喝药和你不肯戒酒是一样的,执念作祟,固执难移。上梁不正下梁歪。把酒戒了吧。” 老头子双颊的绯红涨成酱紫,一边嘟囔,一边不由自主地搁下了酒壶:“我跟那臭小子算什么上梁下梁的,八竿子打不着。” 心一移眸看着他:“你不是他母家的干亲吗?邱叶志死了,你就算是国舅了。” “咳咳咳。”老头子呛住,好半天才止住咳。他心虚地瞥一眼心一,这和尚莫不是开了天眼吧,不,不,自己那点心思早埋进了黄土,哪里是个毛头小子轻易就能看出来的? 心一顺手拎走酒壶,走向新置办的那面百子柜:“物尽其用。这酒先存着,清洗伤口倒是顶好的。” 老头子气得直吹胡子,哼道:“你这是诅咒那小子又练得遍体鳞伤啊?”话说完,他便轻叹一气。那小子真是死倔。明明不舍得,又何必放人走?既然放了人走,又何必执念成狂?他回想起那日在练功房里的木人桩前,捡起那臭小子的情形,直摇头。 那副狼狈的模样,他只在那小子十岁之前见过。那时,是在狼人谷,那小子正被邱叶志百般磋磨着。 哎,练就一身铜筋铁骨又如何?硬家功夫伤起心脉来,更是摧枯拉朽。哎,他摇头:“这酒确实该戒咯。不单杜鹃红解不了,水银更是无解。现如今……”他长叹:“连这臭小子都治不好了。” 心一依旧清淡神色:“想好时便自然好了。” “这江山都拱手让人了,还好什么好?”老头子嘟囔。 心一回眸,轻嘲地笑了笑:“那你就错了。他心灰是真,偷懒是真,借刀也是真。” 老头子怔住,不解地看着臭和尚…… 芜歌再一次听到建康的消息,是通过弟弟宗爱。 “刘义隆这招引君入瓮,借刀杀人,真真是高明。”宗爱冷哼。 第168章 了断彻底 芜歌道不清当下的感觉。千帆过尽,那个人于她,终究是不同于他人。 原本她还因为心一奉诏入京而隐隐不安,时下,只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城府深沉如阿车,凉薄寡情如阿车,情深厚谊不过是说说而已。 这世上,没了谁,太阳都会照样升起。 锦运门的夕阳,是平城宫一景。 芜歌望着西斜的夕阳,笑了笑:“檀道济挟皇子谋逆,晚节不保,身陷囹圄,也算是咎由自取。他以为投靠刘义隆,帮着除了我徐家,檀家就能一手遮天?” 她轻哼着唏嘘:“哼,到头来还是灭族的下场。” 她扭头看着弟弟:“为何男人总爱做王侯将相,不可一世的黄粱美梦?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 宗爱的面色微沉。年少时的他,也做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梦。如今,却是连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最平庸的凡夫俗子梦,也是不得了。 “我也算不上是平常男人了。他们想什么。”宗爱解嘲一笑,满是不以为意的神色,“我还真道不清了。” 轮到芜歌面色微沉了。她抱歉地张嘴,却被弟弟抢白。 “行了,姐姐,别说对不起之类的。我都听腻了。”宗爱越发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如今挺好的。”他揽住芜歌肩,笑得眉眼弯弯,“这样守着姐姐,真的挺好的。” 芜歌只觉得岚风微凉,顷刻就酸了眉眼。她顺势拥住弟弟,拍了拍他的背,微仰着脸,同样笑得眉眼弯弯:“你高兴就好了。” 宗爱似乎是完完全全放下了。他又拍了拍芜歌的肩:“我来是奉陛下口谕,接你去方山的。” 芜歌的笑褪了去:“方山?” 七七四十九日祭奠结束,玉贵妃被安奉在方山魏陵。这已是七日前的事了。 近来,她与拓跋焘的相处,又回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状态。只是,芜歌知晓,该来的终究会来,该面对的,掩耳盗铃也是无济于事。 宗爱松开芜歌,凭栏远眺西边落日:“姐姐,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有夫有子,有情有份,有权势有地位,对女子而言,难道不已经是圆满吗?” 芜歌只无声地笑了笑。她的心思,怕是无人能懂。 “姐姐!”宗爱加重了语气。 芜歌扭头,单手捂着心口,悲悯地看着他:“这里,除了心跳,什么都没了。庆儿,这种感觉你懂吗?” 宗爱微微张了张唇,清润的桃花眼里泛起一道水波来。他想,他是懂的。看婉宁的每一眼,他都觉得是一场修行。 他垂眸,双手攀着凭栏,苦笑道:“可姐姐,人活一世,总要朝前看。” 芜歌深吸一气,赞同地笑了笑:“是啊。”她微提裙摆,转身离去:“走吧,去方山可得耗些时辰。” “不急。我已差人去接二皇子了,再等等。” 芜歌闻声,惊地扭头,不解地看着他。 “陛下吩咐的。” …… 当芜歌抱着小家伙,攀上方山的凤凰台时,她又一次在心底暗叹。 君王都是擅于攻心的。 凤凰台上,密密麻麻地铺着一地的孔明灯。 有白纸灯面的,也有红纸灯面的,掺杂在一起,有种悲喜莫名的苍凉感。 晃儿一见到父皇,就撒丫子地欢奔了过去:“父皇!抱抱。” 拓跋焘展开双臂,抱住肉嘟嘟的小粉团子,慈爱满目地笑道:“晃儿想父皇了吧?” 小家伙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嘟囔着学舌:“想,想。”他搂着父皇的脖子,扭转着胖嘟嘟的小身板,对芜歌招手:“娘娘,来。” 芜歌噙着笑,疾步走了过去。 拓跋焘抱起小家伙,直起身来,扫一眼满地的孔明灯,笑了笑:“平城最好的师傅做的。你瞧瞧,入不入得眼。” 芜歌瞥一眼脚边的孔明灯,哭笑不得地抬眸:“陛下可知我们放孔明灯是何意?” 拓跋焘敛了笑:“朕当然知晓。父皇为你我赐婚那日,朕就为你做过一盏孔明灯,那日,是你母亲的祭日。” 芜歌的眸子颤了颤。她隐约记得,那夜,永安侯府后山是缓缓升起过一盏孔明。 “朕到府上找你,原本是想邀你放灯的。哪晓得你半点不领情,你啊。”拓跋焘的责难满满都是宠溺的意味,“就是老天爷派来磋磨朕的。” 芜歌的眸子又颤了颤。这个男子的情话,极是动听,时常叫她难以应对。 “呀——”小家伙适时哭闹求关注,解救了芜歌。 她凑近,捏了捏粉嘟嘟的小脸蛋,笑嗔道:“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小家伙?大家的目光一刻没落在你身上,就不安生啊?” 小家伙包着满眼泪,撅着小嘴,扭头看向拓跋焘,无声地告状。 拓跋焘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亲一口儿子,道:“爹娘说说话,再正常不过,这你也要管啊?” 芜歌莫名地耳根子红了红。 拓跋焘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满意她吃瘪的表情,笑哄儿子:“好啦,我们一家三口许愿放灯。晃儿,想不想画画?” 小家伙近来迷上了捣鼓墨水,闻声,两眼都在放光,忙不迭地点头:“画!画!” 夜幕虽落,凤凰台上的巨型青铜灯盏里燃着熊熊烈焰,当下,倒是亮如白昼。 晃儿跪伏在临时搭起的御案上,两只小胖手一手蘸墨,一手蘸朱砂,左一下,右一下,啪啪落了两个手印在孔明灯上。 “嗯,好画!”拓跋焘毫无原则地笑赞,殷勤地为儿子递上砚台。 宗和笑眯眯地捧着落好手印的孔明灯退下,由送来一盏新的。 小家伙按手印按得不亦乐乎,咯咯直笑。 芜歌浅笑着直摇头:“拓跋焘,你这样真是教坏孩子。”她夺过宗和送上的又一盏白灯笼,执起狼毫,蘸上墨,挥笔画了起来。 小家伙委屈地瘪嘴,眼看就要哭出声来,宗和赶忙塞过来一盏灯,这才挡回小家伙的泪眼。 母子俩并肩作画。 拓跋焘扶着儿子,目光却悉数落在身侧的女子身上。她微垂着头,侧颜绝美,脖颈的弧线优雅至极,最是小巧玲珑的耳垂映着火光,似嫩粉的半透明色。 拓跋焘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凑过去亲吻她的耳垂,可到底还是按捺下了。也不知是青铜盏里的火焰过于炽热,还是初夏燥热,他莫名地觉得双颊有些发麻。 他不自在地敛眸,此地无银地清了清嗓子。 “好了。”芜歌作画,算得上是建康贵女中出类拔萃的,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简易画。 拓跋焘闻声,才回过神来,方才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却是半点都未落在画上。他定睛看去,眸子立时就点亮了。 圆月,稚童,花灯,稚童左右是一红一白的两道剪影。 拓跋焘心底涌起既涩又甜的暖意,他动容地捏了捏小家伙的胳膊:“晃儿,看,是我们一家三口。” 小家伙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着看了过去,也是一亮,可瞬时,就啪地落下红彤彤的巴掌印。 拓跋焘想扯住儿子的手却没来得及,破天荒地扬高了嗓门:“晃儿!” 小家伙委屈地扭头看他。拓跋焘兀自看着灯面,一脸惋惜。 芜歌扑哧笑出声来。她笑着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晃儿,作画要用狼毫的,像娘这样。”她说着把笔管塞到儿子手中。 小家伙双眸亮晶晶的,嗯嗯点头。 拓跋焘抢在儿子之前,一把拎开那只孔明灯:“宗和,快拿下去。”把灯递给近侍,他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这盏留着带回宫。” 芜歌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小家伙抗议之前,塞了一盏新灯到小家伙怀里。 小家伙抓着狼毫涂鸦得好不快活,一左一右的两人也被感染了,你一笔,我一画,不多时,满地的孔明灯都被涂染得斑斑驳驳。 “放灯咯!”拓跋焘心情大好,顶着儿子架在肩上,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骑马马,驾!” 这是芜歌头一回觉得孔明灯不止是伤感的逝去,还有许愿的期许。 拓跋焘则觉得这漫天的孔明灯,胜却人间美景无数。 晃儿虽未满两周岁,行走蹦跳却很稳当。他仰头望着升上天的点点火光,高兴地手舞足蹈:“光,光,美美。” 芜歌俯身,忍不住搂住儿子亲了亲:“晃儿这么开心啊。” 小家伙嗯嗯点头。 拓跋焘也蹲下身来,在小家伙的另一边脸上亲了亲:“晃儿要是喜欢,过几日父皇再带你来放灯。” “好好!”小家伙又高兴地蹦哒,一手勾住父皇的脖子,一手勾住娘亲的脖子,摇晃着小脑袋一左一右,轮流蹭着两人的脸。 拓跋焘和芜歌都不由笑出声来,又是一左一右亲了亲粉嘟嘟的小脸蛋。 小家伙人小鬼大,一手搂一个,竟凑着两人的脑袋,嘟囔道:“亲亲,亲亲。” 芜歌的笑有些僵住,尴尬地抿了抿唇。 拓跋焘先是微怔,旋即,爽声一笑,从善如流地凑上前亲了亲芜歌的脸。 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脸颊,芜歌只觉得那处微微有些发麻。 拓跋焘却退了回去,状似无意地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晃儿想不想自己点灯?”说罢,他招手,接过宗和递来的火折子,带着儿子的小胖手便点起灯来。仿佛方才那刻偷来的甜蜜,只是一场虚空。 芜歌在须臾出神后,也佯装不觉地陪儿子放起灯来。 这夜,格外宁静甜蜜。 直到小家伙忍不住打起瞌睡,一行人才启程回宫。才上马车,小家伙就瘫软在芜歌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芜歌入太华殿不久,小家伙便不再随父皇睡龙榻了,而是黏着娘亲住在太华殿偏殿。 芜歌刻意选了离拓跋焘最远的一处偏殿。 回宫,下了步撵,芜歌搂着小家伙只远远地对拓跋焘颔首以礼,便领着一帮丫鬟婆子朝偏殿走去。 拓跋焘望着夜色下离去的那道背影,烦闷地蹙了眉。他一直在自我劝解,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可眼看从寒冬等到了酷暑,他越来越等不了了。 “你姐姐到底在想什么?”他偏头看向身后。 “娘在世时常说,姐姐是个窝里横。在外头端庄有礼,在家里却是称王称霸,任性妄为。”这样的回答滴水不漏,拓跋焘都要气笑了。他勾唇,意兴阑珊地拾阶回殿。 初夏夜,蛐蛐若有若无地低鸣着。 芜歌自金阁寺遇劫后,就入眠极浅。许多时候,她都得枕着母亲留下的香囊才能入睡。她以为,她的失眠症今生都难治愈,却不料自从回了平城宫,竟似不药而愈了。 芜歌知,都是因为怀翼里的这团小粉团子,软软的,糯糯的,甜甜的。 梦里,她都禁不住垂首吻了吻儿子的额。 梦里,她依稀感觉到帷幔飘荡着拂过她的脸,微微有些酥麻。实在是困顿,神志清明,她却睁不开眼。 帷幔又拂过她的脖颈,清风似顺着半开的窗棂溜了进来,身上一轻,毯子似被风扬起。她想翻身去够毯子,却也翻不动身。 渐渐地,她觉察到不对劲,有温热的气息洒在脸上,继而是滚烫的吻缠绵在唇畔。她还是睁不开眼,只一霎的功夫,炙热的掌心已贴在她的心口。 她蓦地惊醒,在脑海冒出那个名字时,她睁开眼,果然见到那双桃花眼正贴在眼帘,那个恣意成性的男子正伏在她身上,狂乱地吮吻着她的唇。 “拓跋——”她压着嗓子唤他,可才开口却被他顺势撬开贝齿,缠住了唇舌。 “唔——”她挣扎着推开他,却不得不避忌身侧的儿子,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喊出声。 拓跋焘在辗转反侧半宿后,掀开被子,一鼓作气地穿过重重宫道,径直来了偏殿,甚至都没披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寝衣。 外间的月妈妈惊醒过来,见是他,只微微迟疑,便识趣地退了去。 拓跋焘径直入了内殿,拂开帷幔,掀开被子,俯身便吻上日思夜想了五百个日夜的女子。 他不想再等,更不想顾及可笑的君王颜面。 半载隐忍,于他,无异于是钝刀割肉。这样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隐忍了。他只想今夜就了断彻底。 “阿芜,朕要你,朕爱你。”他边吻边悄声呢喃。 第169章 知难而退 芜歌从惊醒的慌乱中清醒过来,便不挣扎了,却也并不迎合他,只睁着黑亮的眸子,静默地望着帐顶。那种任人摆布的冷漠,似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狂乱如拓跋焘也觉察到了。 狂吻渐缓,恣意的揉抚也停了下来,他释开她的唇,微撑起身,借着半开窗棂透过的月色,垂眸看着身下的女子。 此时,他们早已衣衫凌乱,彼此贴合着,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可那双绝美眸子迸发的冷漠寒意,直叫拓跋焘寒了心扉。她接着说出来的话,更叫拓跋焘寒心。 “陛下是大魏天子,民妇既在大魏国土上,便该顺从陛下。陛下若是想要,便拿去,民妇不敢违逆。”芜歌的声音很轻,很冷。她直勾勾的盯着身上的男子,余光分明瞥见自己的衣衫早已剥开,却是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 拓跋焘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他一手抚住她的发,一手勾着她的下巴,压着嗓子,薄怒地说道:“阿芜,你到底想朕怎样?嗯?你分明知晓朕对你的心意。对,你不辞而别,朕的确怒过,恼过,但朕——” 他松开她的下巴,顺势抚住她的脸:“朕担忧你,心疼你。阿芜,若你犹豫的是破镜难圆,大可不必。”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眉眼:“朕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较之过去,朕更在乎将来。”隐忍压抑了这么久,他终于败下阵来,还是说出口了。此话一出,他只觉得如释重负。 芜歌眸子里的冷意总算是消融了。她看着月色下深情款款的男子:“你真的知晓自己的心意吗?” 拓跋焘微怔,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芜歌微扬了下巴,语气有些怅惋:“哪怕前事不计,那往后呢?拓跋焘,我是个顶自私的人,我做不到贵女圈里推崇的三从四德,更看不惯高门大户、深宫内苑里的夫妻情深。”她勾唇,眸子里闪着一层水雾:“我的父亲母亲好多年都被视作夫妻情深的典范。可父亲还是纳了六房妾侍,府外的红颜知己不胜枚举。” 拓跋焘微微敛眸,他张唇却被芜歌伸手捂住。 “对,你是许诺过一帝一后,今后,你的孩儿皆由我出。” 拓跋焘只觉得唇上的清润幽香,一霎似沁入了骨髓里。他有些怔忪,连带着她的话都有些听不真切了。 “可拓跋焘,你当真办得到吗?”芜歌勾唇,清浅地笑了笑,她摇头,“办不到的。” “朕——”拓跋焘张唇,再度被覆在唇上的纤手止了话。 “你听我说完。拓跋焘,是我先招惹了你,谋你的心,谋你的权,是我不地道。可这一切非我所愿。但凡有选择,我都不愿意沦作男子的玩物和深宫的怨妇。”她的指还贴在他的唇上,她摇头,“若你想要的是曲意承欢,我今夜还是可以给你,也只能给你。但——” “什么曲意承欢?你是说我们的过去都是朕在强你所难吗?”拓跋焘的脑门似嗡了一声,他反应过来,一把抽开她的手,压着薄怒低声道。 芜歌下意识地瞥一眼身侧的儿子,生怕吵醒了儿子。小家伙却睡得雷打不动。 拓跋焘扳过她的脸,抵住她的额,逼问道:“徐芷歌,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不信朕,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朕?” 芜歌有些疲累地轻叹一气:“是命运强我所难。”她伸手抚住拓跋焘的脸:“阿焘,从我踏入魏国那日起,你就知晓我的所图。指天为媒,指地为证,也掩盖不了这个丑陋的事实。阿焘,我图的不是——” “徐芷歌,给朕闭嘴!”拓跋焘压着嗓子,恶狠狠地打断她。他后悔逼问她的心意了。 可芜歌却依旧残忍地说着:“我图的不是你这个人。我图的是魏国将来的皇帝,换个人,也是一样的。” 拓跋焘呼吸难平,已然出离愤怒了。他眸子泛红,牙床微颤着,带得芜歌的手都在微颤:“徐芷歌,你胆敢再说一句试试看!” 芜歌勾唇笑了笑,拇指婆娑着他的脸,她轻轻抚过他的鬓:“你为何变得这样没耐心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就不能听我说完吗?” 拓跋焘的怒气因为眼前明眸善睐的笑容而消散了几分。他想,他或许真的变了。若是从前,他怕是会笑着回敬她,还不是被你逼的。而今,他却说不出口,真话总是难以启齿的。 “拓跋焘,我承认,我动心过。可于情一事,我是很自私的,能给的很少,想要的却很多。”她今夜的笑容似乎特别多,映着月光格外柔媚。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鬓角,带着些自嘲:“不是完璧之身,为了权势,为了复仇,辗转南北,委身仇敌,献媚权贵,在世人眼里我是没资格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吧。” “闭嘴!”拓跋焘再度打断她,不知为何这样自嘲的语气直叫他听着心疼,心底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接下来的话必然是戳心窝的。 果然,芜歌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拓跋焘,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 拓跋焘开口想反驳,却又被芜歌捂住了嘴。 “别顾着否认。”芜歌敛了笑,垂睑,掩去眸底的惆怅,“拓跋焘,从前,我要的是权势,普天之下非你莫属。可如今。”她摇头:“我不需要了。莫说君王,自古以来,只娶妻不纳妾的男子,都少之又少。男子口口声声的情深,何其稀薄?”她轻嘲地摇头,“不要也罢。” 她定睛看着拓跋焘:“什么一帝一后,不过一句虚无的山盟海誓罢了。你坐拥江山,要什么美人没有?何必执念于我这身皮囊?我要的,你给不起。你我不合适。” 拓跋焘的眸光颤了颤。他抽开她的手,呼吸冷沉地洒在她脸上:“你如何就知朕给不起?!朕说过唯你一人,今后朕——” “拓跋焘,若你余生唯我一人,你或许就只有两子。”芜歌打断他,顿了顿,她勾唇,语气带着清淡的残忍,“我是不利生养的。晃儿是美丽的意外。一帝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是你今生就只有两子。这一双儿子,但凡哪个夭折或不成器,你纵然打下千里河山,万年基业,也是后继无人。你当真无所谓吗?” 拓跋焘的眸光又颤了颤,眸底原本炽热的情欲莫名冷却了几分。他抿抿唇,想反驳点什么,唇上早没了那只手,可他却轻易开不了口了。他可以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他生平之志是做千古一帝。后继无人,是他从不曾想过的。 芜歌看出他失神了,目光更加清淡了几分:“别自欺欺人了。纵使我们前尘不计,纵使你坐怀不乱,光子嗣单薄这一条,就是越不过去的坎。何必拖泥带水,将来成为一对怨偶呢?” 她清浅地笑了笑,又抚了抚男子俊逸的鬓发:“陛下若当真想要这副皮囊,臣妇不敢不从。可拓跋焘,我不是可以委曲求全的人。若是如此。” 她温柔地瞥一眼身侧酣睡的幼童,再看回拓跋焘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未褪尽,说出的话却失了温度:“即便再舍不得晃儿,明日,我也只能离开了。” 拓跋焘觉得心口翻涌的热血都像失去了温度:“你明明知道,朕不想你离开。”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朕离不开你。可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了。 芜歌笑着抽回手:“所以,陛下该离开了。” “离开”二字像一记闷棍,叫拓跋焘脑际一嗡,彻底清醒了。他再度抵住她的额,语气急切又不忿:“你休想用知难而退这招打发朕,阿芜,朕要定了你,朕绝不可能——” “哇呜——”睡榻里侧,小家伙也不知何时竟惊醒了,爬坐起,失声大哭起来。 芜歌下意识地推开拓跋焘,飞快地捂住领口,赶忙坐起身抱起小家伙入怀:“晃儿不哭,娘在。” 拓跋焘被猛地推到一边,有些怔愣,继而背过身去,飞快地整理衣襟。 “呜——娘娘——”小家伙紧搂着芜歌的脖子哇哇大哭。 “晃儿不怕,是娘。”芜歌轻拍他的背,柔声哄着,“不怕,娘在呢。” 拓跋焘已穿戴整齐,有些尴尬地扭转身。他清了清嗓子,原是想哄哄儿子。可眼下,着实是尴尬。他顿了片刻,终究是在儿子哇哇的痛哭声里疾步离去。 稚子易哄。轻轻拍几下背,便噙着泪睡着了。翌日醒来,依旧生龙活虎,仿佛夜里的惊吓从不曾发生。 可太华殿的氛围,却彻底变了。 除了为玉娘守灵的那些时日,一家三口两顿正餐都是围桌而坐,其乐融融的。 眼下,虽然看似什么都不曾改变,却连小小的晃儿都觉察到不对劲。 拓跋焘很安静,静默地用膳,静默地发呆。他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胶着在芜歌身上。 芜歌却端得是若无其事,勾着浅淡笑意,温柔地喂小家伙吃饭,在小家伙挑食不肯吃青菜时,还会佯怒地噘嘴嗔怪:“好宝宝是不挑食的。”说罢,又舀起一勺青菜送到小家伙唇边。 小家伙粉嘴微噘:“父皇喂。” 芜歌有些无奈。小家伙人小鬼大,分明是极会察言观色的。她只得把碗筷递给拓跋焘。 拓跋焘静默地接过去,把方才那勺青菜送到小家伙唇边。小家伙啊呜一口就含了去,还讨好地砸吧了两下,笑眯眯地搭上父皇的手,含含糊糊地嘟囔:“笑笑,父皇笑笑。” 拓跋焘勉强勾了勾唇,却似乎无论如何都牵动不了唇角。 他不会笑了。他垂眸,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饭菜,机械地送了过去。 小家伙一口一口,殷勤地配合着,吃一口,就重复一句,“笑笑”。 稚嫩的童音一遍遍无情地提醒着拓跋焘。他这一生的欢声笑语,都记挂在阿芜身上。没有阿芜,他笑不出来。 这顿饭,拓跋焘喂得极是疲累。 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后继无人”像句魔咒响彻在耳际。好多回,他差点就忍不住再次奔去偏殿,摇醒沉睡的女子。 “朕不在意后继无人!朕不要旁的女人,也不需要多的儿子,朕只要你。阿芜,朕只要你!”这些话在脑海翻来覆去百千回,他也坐起过好几回,却似乎并没有下榻挽鞋的勇气。 身为一国之君,开枝散叶,保住大魏千秋功业,是家族和血液赋予的使命。 先帝爱姚太后入骨,不照样封了四妃,昭仪美人不计其数? 拓跋焘自问,今生所爱,非阿芜莫属,可是,为了她,舍下祖宗家业,平生大志,却是他从前从不曾想过的。 阿芜擅于攻心,更擅于揣摩人心。 他从未细想过,原来,一生一世一双人,于帝王,是给不起的承诺。 拓跋焘一手捧着金碗,一手执着银勺,又出了神。 芜歌瞥一眼宫女呈上的御呈盘,起身绕到拓跋焘身侧,抽过御呈盘里的帕子,弯腰为儿子揩嘴:“晃儿,父皇政务繁忙,你是不该缠着父皇的。还是娘来喂你吧。”她扭转身,抽过拓跋焘手中的金碗。 拓跋焘这才回过神来,抬眸怔忪地看着她。 芜歌有些无奈,又抽过他手中的银勺:“陛下脸色不太好,还是去午歇片刻吧。”她说完,便转身喂起儿子来。 离得这么近,眼前女子身上特有的淡淡芬芳近在咫尺,拓跋焘竟觉得有些窒息。狂乱的心跳和酸涩翻涌的情绪,不断逼迫着他。天知道,他要按捺下这股拥她入怀的冲动,竟是有多难。 他猛地腾起身,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芜歌听到身后的动静,只微微顿了顿银勺,便又噙着笑不紧不慢地喂着小家伙。 此后三日,拓跋焘再未出现。 “小姐,您这是何苦啊?”月妈妈虽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猜到了几分。原本以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魏皇都拉下脸面,屈尊降贵地爬床了,小姐半推半就也就和好如初了,却不料自家小姐是铁了心。 “这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老嬷嬷苦口婆心,到底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一等丫鬟,是极懂得主子心思的,“想当年,夫人也同您一样,别扭过,心伤过,看开了,也就好了。” 芜歌总算从书卷上移眸,看向老嬷嬷:“娘心里是不可能好的。” 老嬷嬷噎住,长叹一气:“可小姐您这样犟着,除了糟蹋一段良缘,又有何用?您好歹得为二皇子筹谋呐。高门大户里,尚且为个嫡字争得头破血流,更莫说皇家了。再说陛下如今身边没人呐。” 清亮的眸子有一瞬失神,芜歌旋即就敛了眸:“如今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这世上的男子都是得陇望蜀的。” 老嬷嬷辞穷。 恰此时,婉宁急匆匆走了进来,草草福了一礼:“主子,宗总管有事托奴婢转告。” 芜歌抬眸,问询地看着她,拂手屏退众人。 “主子,陛下今日朝堂上下了口谕,要从宗室王府里择优过继几位皇子。乐平王、安定王、乐安宜王、永昌庄王和建宁王都领了旨,陛下要从这几个王府各挑一位小爷。”婉宁压着嗓子,喘息有些急促,眼下才下朝不久,可想她是一路急赶而回的。 第170章 义无反顾 芜歌怔然。拓跋焘总共就六哥兄弟,除了作乱被幽禁的新兴王,余下的五个兄弟都要选送一个儿子过继来皇家。这样的口谕,可谓石破天惊,宗室朝野不知要如何解读。必然是要人心惶惶的吧。 “主子?” 芜歌回过神来。 “宗总管说,只是口谕,还有回旋的余地。为了二皇子,主子该好好和陛下谈谈。” 芜歌勾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常年征战,子嗣兴旺,社稷才稳固。五位王爷都是先帝的儿子,从王府过继皇子,拓拔一族在游牧时期就有这样的传统。我没立场指手画脚。” “主子!”婉宁虽不懂政事,却也晓得皇宫里一时多了这么多位皇子,恐怕会威胁到二皇子继承人的地位。 芜歌也不知为何,自从大仇得报,她就彷如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放松了,便什么都不愿在乎了。大魏的后位,晃儿的储君之位,徐家在魏国的复兴之路,她统统都懒于在乎了。 这样的世道,女子的崛起莫不是要依附于有权有势的男子。 她累了,倦了。 那夜,她与拓跋所说的一切,既有机心也是真心。 这五年,她目睹了多少个鼎盛家族的昌盛与覆灭,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并不值得她耗尽心血去筹谋。 她想,她是顿悟了,真正懂得心一所说的做回自己是何解了。 可她还有红尘羁绊,晃儿和徐府缺不得她,她还做不到两袖清风,洒脱恣意。 不祸说她装糊涂,是嘴下留情了。 她分明就是婊里婊气,权也要,情也要,名也要,份也要…… 她其实心底是存了以退为进的希冀的。她甚至悄悄地希冀过,那个男子能给她全心全意的爱,虽然填不满心口的空洞,却能予她安逸和温暖。 只是,她绝不强求。等闲待之罢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她呢喃着自己压根不信的宿命之言,“是晃儿的,终究会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强求不来。”她慵懒地起身:“走吧,暑气越来越重了,得给晃儿熬点青豆汤解暑。” …… 晌午的烈日如焰,平城宫像座蒸笼。殿外,知了聒噪地叫着。殿内,加了冰,倒感觉不到酷热,只气氛因为拓跋焘的忽然到来,变得有些压抑。 “父皇,抱抱。”晃儿攀上皇父的膝盖求抱抱。 拓跋焘抱起小家伙落在腿上,吧唧亲了两口:“好小子,才几日不见,又重了。” “亲亲。”小家伙古灵精怪地捧着父亲的脸,一左一右亲了两口,扭头笑对芜歌,“娘,亲亲。” 芜歌顿在几步开外,心底涌生出一股恨不能抽那小子小屁屁的冲动。 拓跋焘循着儿子的目光,望向芜歌,勾人的桃花眼里蓄了点意味不明的亮光。 芜歌走过来,伸手想抱过儿子:“该用膳了,别缠着陛下了。” 拓跋焘闻声,剑眉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才不。”小家伙紧紧搂住皇父的脖子。父子俩除了拓跋焘出征的时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芜歌回宫后,父子俩虽然不再像连体婴,却是每日都相见的。眼下虽然只分别了三天,对小家伙而言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晃儿想父皇了吧。父皇也想晃儿了。”拓跋焘抱起儿子径直走向膳桌,安置好儿子,他才落座,一股脑儿地舀了好些菜盛入儿子的布碟,“好好吃饭。” 芜歌走过来,伸手想喂儿子,却被止住。 “晃儿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吃饭了。”拓跋焘笑看着儿子。 那小家伙立时就狗腿地直点头,嗯嗯不停,笨拙地抓起勺子,舀起一勺送进嘴里,一半在嘴里,一半在桌上,笑眯眯地大口咀嚼着。 “好小子。”拓跋焘倾身,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小家伙受了莫大鼓舞,笑得满眼放光,越发大口朵颐起来。 拓跋焘抬眸睨一眼芜歌:“愣着做什么?坐。” 芜歌绕到小家伙另一侧,坐了下来。 这顿饭,较之三日前,气氛要好一些,只依旧是怪怪的。 饶是芜歌自认心如止水,也被对座男子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双颊微烫。那道口谕意味着什么,隔案而坐的男女心知肚明,可似乎谁都不愿先撕破那层窗纸。 拓跋的心思,芜歌其实是懂的。 正如云中的那个清晨,拓跋焘骑着白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狂奔百余丈,可最后的那几步,却矫情地住步。那回,芜歌清浅一笑,便朝他怀里小奔了过去。 这回,芜歌垂眸,舀起一口冰镇莲子汤含在嘴里。她不再是那个谋心谋情谋取后位的阿芜了。她想做回骨子里宁缺毋滥的徐芷歌。虽然是婊里婊气,作天作地,可她要的是全心全意。即便她站在原地,那个男子也义无反顾地奔走全程。 最后这一步,又僵持了三日光景。 拓跋焘只觉得耐心在一点一滴地耗尽。膳桌上,他一日焦灼过一日。他不懂,为何他都做到这般田地了,这个女子还是无动于衷。她是铁石心肠吗?朝堂上因为过继皇子而掀起的轩然大波,她不该不知。 哪怕是像宗爱那混小子打的小算盘,向他兴师问罪也好。可眼前的女子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超脱模样。瞧着真真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日的晚膳时分,拓跋焘自觉已经隐忍到了极限。他搁下银箸:“阿芜,你就没话对朕说吗?” 芜歌抬眸,触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她微微敛眸,心如明镜却一脸莫名所以地摇头。 拓跋焘只觉得血气翻涌。 而芜歌已敛眸,优雅地倾身,为儿子揩去唇边的汤汁。 拓跋焘蓦地站起身。母子俩齐齐抬眸看向他。 拓跋焘明显有些呼吸难平,竟是一时不知如何发作。他顿了顿,才盯着那张叫自己爱极又恨极的脸,一字一顿道:“传赫连吟雪伺候朕沐浴。” 芜歌闻声,清润的眸子颤了颤。 晃儿虽不知“伺候沐浴”是何解,但在月嬷嬷的熏陶下,对赫连女官的名号是如雷贯耳,当下就不依饶了:“不,不许!” 拓跋焘的目光半点都没落在那团心头肉上,却是胶着在芜歌的眉眼上,不愿放过那两汪秋水的任何一点涟漪。很可惜,早先的那一颤,顷刻就平静无波了。 拓跋焘挫败极了,也恼怒极了。他静默地站着,死死盯着眼前叫他爱极又怒极的女子。过了许久,不,也许也没多久,只是他度日如年才觉得时日悠长。他终究没等来那个女子迈出自己期待的那步。 看到芜歌垂眸,浅笑着舀了一勺甜汤喂到儿子唇畔时,拓跋焘终于忍无可忍,拂袖离去。 走到殿门口,他又顿住,身后依旧是无动于衷,他恼怒地扭头迁怒宗爱:“还愣着做什么?朕要沐浴!” 背对着那人,芜歌闻声倒是毫不掩饰地蹙了蹙眉。依她看来,拓跋焘当下的行径很有些幼稚可笑。捏酸吃醋的戏码,她是不可能配合的。 拓跋焘顿了顿,终究是气冲冲地出了殿。 随侍在一侧的月妈妈和婉宁,一脸焦急。 芜歌却是不紧不慢地喂着小家伙。 “小姐!”月妈妈倚老卖老地开了口,却被自家小姐抬眸清淡的一记眼神,给吓退了回去。 用完膳,芜歌又不紧不慢地给小家伙沐浴,自个儿又不紧不慢地泡了个花瓣浴。 当她带着一身水汽,轻慢地摇着团扇,走回寝殿的软榻逗弄稚子时,天都黑了。 小家伙枕着凉席,怀里抱着一只绣球,两眼迷离地打着盹,昏昏欲睡模样。 芜歌看着好生欢喜,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一手摇着团扇,一手取来薄毯搭在儿子心口,哼起催眠曲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小姐唷!”月妈妈眼见天色不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了,上前凑近低声打断那哼唱,“宗总管虽然能拖上一些时日,可——” “嘘——”芜歌眸子都未抬,只手中团扇摇得缓慢了几分。 月妈妈见小姐铁了心,好一阵长吁短叹。 芜歌瞧着小家伙眯着眼睡了去,总算抬眸看向老嬷嬷了。她边说,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我的性子,妈妈最清楚,不必多言了。退下吧。”说完,便又垂睑,端详起儿子的睡颜来。 老嬷嬷噎得张了张嘴,杵了半晌,才麻着胆子多言道:“小姐您说的没错。夫人进了门后,是为家中妾侍的事跟老爷闹过别扭的。这怕是夫人最后悔的一件事了。要不哪有文姨娘进门的事啊。” 芜歌手中的团扇顿住。她抬眸,微愕地看着月妈妈。 “哎,老爷最初抬文姨娘进门就是跟夫人赌气,可后来你也瞧见了。”老妈妈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水雾,暗叹道,“男人的心,最是经不住考验的。这话是夫人说的。” 芜歌微顿,在老妈妈殷切的注视下,却还是冥顽不灵地拂了拂手,只语气柔和了些许:“多谢妈妈关心。我自有主张。你退下歇着吧。” 她说完,意兴阑珊地撂下团扇,顺手摸起枕边的一卷书,垂眸看了起来。 老妈妈只得苦叹一气,摇头离去。 夜,沉寂如水。 太华殿,太华池,水汽氤氲。酷暑是不宜泡热汤的。只是,这太华池当真有些灵气,到了夏日,汤水竟带了点地下水的清凉,半点不似冬日里的温泉。 拓跋焘褪去衣裳,步入汤池。宗爱拖拖拉拉,他便顺势左等右等,等到这个时辰,当真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 守在门口的宗爱,听到月妈妈捎人带来的口信,无奈地揉了揉额,半晌,才吩咐:“去,传赫连吟雪。” 今夜,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从大开的窗棂洒落进来。 拓跋焘坐靠在汤池里,水波浅浅地舔着他的肩。水波潺潺,耳畔滴答滴答的水声,听着好不聒噪。 他闭目凝神着,可心烦气躁,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烦恼阿芜会不会来,一时又愁闷她不来该如何,来了又该如何…… 其实,他心底知晓,都到了这个时辰,那个狠心的女子怕是不会来了。他今夜唱的注定是一场独角戏。 就在他血气翻涌,愁闷难纾时,女子赤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水汽款步而来。 拓跋焘只觉心如擂鼓。随着那脚步踏入汤池,蹚着水波柔柔怯怯的靠近,他的心近乎悬到了嗓子眼。嗓际的消渴和窒闷,是难言的紧张和快活。他甚至听到女子的呼吸浮在水波上,随着脚步蹚起的潋滟一寸寸地舔舐着他的心房。 赫连吟雪蹚着及腰的汤水,在水面淹没衣襟那刻,双手轻颤着解开了腰带。眼前的男子倾覆了她的母国,杀害了她的至亲,她却不得不恬不知耻地投怀送抱。她微仰着下巴,透着绝望的决绝,伸手攀附上那个男子的肩…… 第171章 赫连芜歌 太华殿的夜,总透着冷傲的寂静,没有蝉鸣,没有蛙叫,连窗棂口投入的月光都是冷傲的。芜歌很不喜欢宫里的夜,尤其是帝王寝殿的夜。 月妈妈不在里屋,她犯不着再扮作满不在乎。她撂下那卷一字都未入眼的书,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额温,确认他未出汗,便又替他掖了掖薄毯。 盯着小家伙的睡颜看了许久,实在是百无聊赖,她才起身,信步走向大开的窗棂,顺着皎洁的月光,望向那轮圆月。 其实,今夜,并非是对拓跋的考验。是对她自己的。原来,她也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心如止水。 她勾唇解嘲地笑了笑。 忽地,周遭那种冷傲的寂静,被蓦地打破了。她听到外间掀起一阵压抑的喧嚣,她回身,扭头看向殿门,便见一道明黄身影夹裹着水汽和愠怒,雷霆般疾步而来。 她的心,蓦地突了突。心底那处忐忑不安的隐秘角落,蓦地安稳了。 她看着那个她曾经处心积虑谋心谋情的男子,顶着湿漉漉的蓬松束发,只草草裹了套寝衣,衣襟微敞,眉目冷沉,似风似电地冲她大步走来,在她还来不及装模作样地行礼时,就已攥着她的腕子,拽着她一路出殿。 芜歌被他拉拽着,近乎一路小跑,却是一声不吭。她只在临出殿那刻,不放心地回眸看了眼儿子,确信那小家伙不曾被吵醒,这才紧赶几步,努力赶上身侧疯魔一般的男子。 满殿的宫人,早识趣地避开了。 直到出了偏殿,芜歌才总算出声了:“这是去哪?” 拓跋焘只觉得心口翻涌的气血近乎吞噬了他。天晓得,他在睁开眼,看到贴在心口的女子竟是赫连吟雪那刻,他有多气血攻心。 他没回眸看身侧可恨至极的女子,更没开口回答她,只手下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步子也迈得更加急了。 “拓跋焘!”芜歌哪里跟得上健步如飞的他,才出声就是一个踉跄,栽倒下去。 身侧的男子总算是回过神来,戛然住步,回身眼疾手快地捞起她,稳在了怀里。 芜歌顺势攀住他的胳膊,惊魂未定地浅喘着。还不及她喘口气,身子却是一轻,整个人都被半拎起,砰地抵在了偌大的朱漆宫柱上。 后背有男子的臂弯阻隔,芜歌并没撞疼,却也受了些惊吓。她强作平静地抬眸看向拓跋焘,这才发现他双眸通红,也不知是被太华池的热汤炙烤的,还是被攻心急怒给气的。 眼前的男子恣意随性,她素来是知晓的,却也不曾见他如此大动肝火。她莫名有些心虚,便垂了眸。 “徐芷歌,你欺朕太甚!”拓跋焘生平还不曾如此急怒过,“看着朕!” 芜歌心跳有些急乱,抬眸间目光却很清淡。 拓跋焘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却滑到她身前,一把托起她的心,揉在掌心。他薄唇轻颤,夹着隐忍的怒意:“朕真想看看这里是什么做的。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他边说,边揉着她的心。 芜歌心跳越发急乱,心口更涌起慌乱的疼意。只是,她素来是个要强的,连示弱都带着凌傲。她抬手,捋起拓跋焘鬓角的一缕湿发别去耳后,柔媚地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拓跋焘道不清当下是何感受了。那只纤细的手全然不像是划过他的鬓角,更像划过他的心房,指尖那点似有似无的触碰,带着巫蛊诱惑的意味,似是一霎就泄了他掌心的力道,连带着一路的心火都熄灭了。 阿芜最是会拿捏他。眼下,拿捏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既然招惹了你,就不该一走了之。既走了,就不该回来。既回来了,就不该拖泥带水。既婉拒了你,就不该再霸着你。”芜歌的拇指婆娑着月色下,男子俊逸出尘的面颊,“你忍我忍得很辛苦吧。” 拓跋焘心口微微起伏着,眸子里的愠意却褪散了。他贪恋面颊上的那只纤手,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跳在不争气地加速。覆在她心口的手,也染了贪恋的意味,顺着浅灰睡袍微敞的衣襟滑了进去,真真切切贴上了那片他思之若狂的凝脂。 芜歌背抵着宫柱,被桎梏在男子的怀里,难以动弹。她其实一直都没有退路。无论拓跋对她情意几何,她其实都走不出平城宫,也走不出魏国的。她一早就知,只是不甘心罢了。 她想,她是做不回曾经的徐芷歌了。 徐芷歌没她这般知进退,更没她这般心机城府,拿捏人心:“对不起,拓跋。我一早就说,我是个顶自私的人。若是情路有一百步,我连一步都不想迈出去。我不信山盟海誓,却偏偏强求山盟海誓。我不守三从四德,却偏偏强求你为我守身如玉。哪怕我们没有肌肤之亲,我也不想你被其他女子染指。” 拓跋焘错觉还是置身在太华池里,眼前女子甜糯的声音就像氤氲热气,直叫他上脑,有些意乱情迷的意味。 他捏着她的心,抵住她的额:“徐芷歌,你终于肯承认,你在乎朕了吗?” “嗯。”芜歌微抬下巴,清润的唇堪堪擦过他的,她抚着他的脸,点头道,“我以为我不在乎,其实,是在乎的。” 拓跋焘闭目,心口微微起伏着。他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覆着她的心,闻声,都是下意识地紧了紧。 芜歌被他紧箍着,有些窒息。他的气息灼热,夹着浓烈的情意和隐忍的欲望,喷洒在她脸上,她呼吸都有些不畅。“拓跋。”她呢喃,“松……松手。” 贴在眼帘的那双桃花目唰地睁了开,拓跋焘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蜻蜓点水地擦过她的唇:“你休想朕松手。” “徐芷歌,你听着。朕要定了你,知难而退这招对朕也是不管用的。”他松开她的额,抬眸望向圆月,勾唇哼笑,“今夜,朗月为证。” 芜歌当真有些喘不过气,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轮月,耳畔不真切地响起男子恣意低沉的声音。 “我拓跋焘要你,余生只要你。” 语毕,她只觉得心口一松,总算能自由呼吸了。可才堪堪吸了一口气,心口就是一凉,耳畔是丝帛撕裂的声音,她垂眸,就见自己像一尊玉雕曝露在皎洁的月色下,而那个男子…… “拓跋嗯——”芜歌在心口被吸附那刻,倒吸了一口气,无助地搂住男子湿漉漉的束发。巫女说得对,男人发起疯了,不仅不要命,更不要脸。 这宫闱里,看似空无一人。可隐匿在暗处的暗卫,数不胜数。 “别,拓跋,别。”芜歌有些语无伦次。 拓跋焘却像彻底沉溺在狂乱的深吻里,全然未听见似的。 芜歌在感觉到衣襟近乎全开那刻,羞窘到无以复加:“阿焘,别,别这样。”见他全无反应,芜歌自知今夜在劫难逃了,她识趣地改口:“别,别在这里。” 身上肆虐的狂吻总算顿了顿,芜歌的心才稍稍安落,却又听到男子边吻边含糊地呢喃,“朕就要在这里。朕要朗月为证。你休想再反悔。” 这回轮到芜歌气急了。只要一想到满殿都是隐匿的暗卫,她就心血翻涌。可这个恣意疯魔的男人,她实在是不敢再招惹刺激他了,“不反悔,不要在这里。” 话音刚落,芜歌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拓跋焘熊抱起,一个转身,砰地一脚踹开了身后的殿门。 殿内,未掌灯。 时值酷暑,窗棂大开,月光投落进来,倒并不昏暗。 芜歌扫一眼四下,这是拓跋焘的练功房,周遭全是兵器柜,白森森的冷兵器和那具银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凛凛寒光。 芜歌的心,蓦地突了突。她想说,她也不要在这里。可似乎是为时已晚了,在她再度被抵在柱子上时,隔绝彼此的衣裳早不知何时已被狂乱地撕扯殆尽。她被高高地托举起,心口的肆虐越发恣意,她错觉自己的心当真要被他吞去了。她不得不攀住拓跋的腰,搂住他湿漉漉的束发。 “阿芜,为了你,朕都成和尚了。” “阿芜,朕想你快想疯了。” “你好狠的心,这样折磨朕。” 那个恣意时,最爱说情话的男子回来了。 “阿芜,你要怎么补偿朕,嗯?”拓跋焘溯着凝脂一路吻回她的下巴,含住她的唇,抵着她,一下又一下:“说,你该怎么补偿朕?” 芜歌被桎梏着抵靠在偌大的柱子上,当真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可今夜,她不得不配合他。她不想这个癫狂的男子更癫狂:“你想怎样?” 拓跋焘邪邪地笑了笑,吻着她,反问:“你说呢,阿芜?” 芜歌心底其实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和不安的。她再装作云淡风轻,她其实是在乎祸国妖妃这个骂名的。她蓦地分了神。 拓跋焘觉察到她出神了,不忿地唤她:“阿芜,看着朕。” 芜歌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交接的那刹,拓跋焘重重地倾身。那刻,彼此都是微仰着下巴大口呼吸着。 “阿芜。”拓跋焘自觉终于活过来了,恣意狂乱地不能自已,“朕的阿芜,回来了。” “阿芜,阿芜……” 这夜,拓跋焘都道不清究竟呢喃了多少句“阿芜”…… 翌日清晨,芜歌是被窗棂穿透的日光晒醒的。她睁开眼,便见他们昨夜竟相拥着,席地睡了一夜,身下是那件银色的披风,身上盖的是他们的衣衫。 她揉了揉眼,耀目的朝阳洒在男子玉白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环。拓跋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了。 “醒了?”拓跋焘抬手揉了揉她如瀑的长发。 “嗯。”芜歌在他怀里动了动,清秀的眉蹙了蹙,练功房虽铺了木板,这样席地而卧还是硌人的,她感觉腰酸背疼。 拓跋焘笑了笑,顺势抚住她的背,轻柔地揉了揉:“累了吧。” 自然是累的。芜歌莫名地红了红脸,她曲肘想撑起身,却被拓跋焘一把摁回怀里。 “再陪朕躺会。” 身下的男子,素来是个痴缠的。芜歌贴在他心口,有些无奈地嘟囔:“拓跋,我饿了。”她以为这个男子能听出她的眼下之意,她想起来了。 可哪知这泼皮一样的男人,端着清明装糊涂:“朕也饿了。”翻身就把芜歌压在身下,又是一番胡搅蛮缠…… 待到云雨停歇,日光已大盛。 芜歌被桎梏在他怀里,刁蛮地捶了一把他的心口:“你都不用上朝的吗?” “朕早就罢朝了,懒得听那帮老顽固唠叨,都是些以己度人,心思龌龊的,朕要过继,他们就满脑子都是以子为质的龌龊心思,哼。” 芜歌微微有些出神。 “不说他们,煞风景。”拓跋焘勾起芜歌的下巴,浅笑着啄了啄,“咱说回正事。” 芜歌眨着一双美眸,问询地看着他。 “十日之后祭天,朕的皇后想姓甚名谁?” 经过一夜痴缠,那个爱笑爱闹的男子似乎又回来了。芜歌伸手抚住他的脸,带着点缱绻惆怅:“拓跋,你还是笑起来俊朗。” “哈哈。”拓跋焘爽声一笑,搂着芜歌覆在心上,“阿芜这是在夸赞为夫吗?” 芜歌像被他的笑容感染,也勾唇笑了笑。旋即,她垂眸:“还是赫连芜歌祭天吧。” “阿芜。”拓跋焘再次勾起她的下巴,正色道,“朕的皇后,可以随心所欲。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做回徐芷歌。” 芜歌的眸子亮了亮,有水雾蒸腾。 徐芷歌,是回不去的过去,她也不想回去了。九泉之下,父亲也不会愿意她顶着徐家女儿之名登上异族的后位。 她笑了笑:“姓氏只是符号,血脉才是维系。徐家的香火和昌盛有齐儿传承,用不着我了。赫连芜歌挺好的。” 她抬眸,望向窗棂投落的日光,眸子里似种了迷离的霞光:“父亲为我取名芷歌,是止戈天下之意。其实,芜歌更好。天下无戈。赫连家无歌,徐家也无歌,我只是我,不属于任何家族。” 第172章 心的解药(大结局) 大魏皇帝拓跋焘要祭天迎娶胡夏亡国公主赫连芜歌的消息,在第六日终于传到了建康。 彼时,建康朝野正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权倾朝野的武陵郡公檀道济,连同其子黄门侍郎檀植、司徒从事中郎檀粲、太子舍人檀隰、征北主簿檀承伯、秘书郎檀遵等八人,被押赴廷尉处,等候午时问斩。 今日的监斩官是彭城王刘义康。 五年前,徐司空府满门获罪,午门问斩是在寒冬腊月。而今,轮到檀府,却是在酷暑八月。 只是,今日并无八月飘雪,只有法场飘扬的红黄旗,人头攒动的围观百姓,和刽子手肩上齐刷刷亮着寒光的铡刀。 义康一身藏青常服,背手立在法场高台,清清冷冷地望着被押跪在法场的那排父子。他轻蔑地瞥一眼檀道济,无声地冷哼一句。 隔得这么远,檀道济也看懂了他的唇语。 这句“无胆匪类”直叫戎马一生的老头子气血翻涌。他凌傲地昂着头颅:“我要见皇上!我不是谋逆,我是清君侧,匡扶社稷!” 刽子手死死摁住老头子,老头子的脸碾在地上,还在高声嚷嚷:“皇上已半年不曾临朝!刘义康,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把皇上怎么啦!” 法场,一时寂静,只隐隐听到百姓倒抽一气的惊恐之音。 皇帝被彭城王幽禁的坊间传闻,早在檀家挟皇长子夺嫡之前,就已在民间造势,闹得沸沸扬扬。时下,百姓虽敢怒不敢言,望向那位王爷的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哼。”义康冷哼出声,“好一句贼喊捉贼。皇上微恙,下令臣监国摄政。朝中政事,事无巨细,臣都有向皇上请旨。”他眸子寒光一闪,哼笑道,“包括今日问斩你。” “我不服!我要见皇上!”檀道济还在嚷嚷。 义康俯身坐下,笑道:“皇上英明,一早就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故而,皇上今日会来亲自监斩。”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刑台下的百姓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刑台上,檀道济有半刻失神。 义康虽浅淡含笑,可瞥一眼日头,心底却有些忐忑。皇兄明明答应今日要露面的,不会又生了变故吧? 承明殿,的确生了些变故。 义隆原本都已穿戴好朝服,启銮开赴刑场了,却接到北地密报。只一眼,那身朝服就报废了。殷红的血,染红了明黄衣襟。 欧阳不治急急慌慌地奔过来,封住义隆的几处大穴,恨铁不成钢地怒喝:“早告诫你不宜动气,你怎么就是不听!?” 义隆捻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唇角浸着血,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阿隆!”欧阳不治攀住他的胳膊摇了摇,除了更多鲜血顺着唇角漫溢,他唤不醒执念成狂的人。他只得冲殿外大喊:“茂泰,传心一,快!” “不必。” 欧阳不治垂眸,就见那糟心的混小子慢悠悠地折好这张纸,不以为意地用袖子揩去唇角的血渍,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传旨,启銮。”说罢,就错开老头子,朝殿门走去。 欧阳不治急跨两步,一把拽住他:“阿隆,今日算了。” 殿门大开着,耀目的日光投落进来,照在明黄的帝王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光。只是这镀金光环却不全然是金色的,还有银色的。 欧阳不治顶着日头,看着从小看到大的混小子的背影,那头白发泛起的银光,比水银都要毒辣,刺得他双眸生疼,老泪翻涌。 “朕再不露面,这天下都要大乱了。”清淡的声音带着一丝落寞的笑意,听得老头子落下几滴马尿来。 “我早就说不该放那丫头走。”欧阳不治胡乱拂了把眼睛,一口气埋怨,“我早就说过不该管那毒妇,我早就说你欢喜的是那丫头,我——” “好啦。”义隆打断他,微微转身。他侧颜俊逸,顶着满头月白银发,便越发显出几分脱尘之色来:“不过吐几口血,又死不了人。少啰嗦,走吧。”说罢,就迈出殿门,循着大盛的日光疾步而去。 欧阳不治只好又拂了把泪,急忙赶了上去。 呕血症,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人。一夜白头,也不是什么疑难绝症。搁旁人身上,老头子必然是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刚则易折,这混小子完全是庸人自找,咎由自取。 可他这一生早把日光下那道金光灿灿的身影,视作至亲。不是骨肉,胜似骨肉。如今,他瞧这混小子的每一眼都心疼不已。 “等等我,走那么快做什么?”他连赶几步。 法场终于等来了御驾。 大宋的皇帝,并未被幽禁。可朗朗乾坤下,他的出现,还是叫满城百姓大惊失色。 他们的皇,明明年初祭天出巡时,还是俊逸出尘的翩翩青年。而今,却顶了满头银发。他下了銮驾,踏着火红的地毯,拾阶而上。一步一步,他莫名地记起五年前,那个女子,踏着积雪,手捧白绫,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义隆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他下意识地捂住,勾唇清浅地笑了笑。他抽出那个斩字,甩手撂下高台。 血光四溅,哀嚎遍野。 义隆仰头望向圈圈光晕,一阵目眩,他又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欧阳不治几步迈上前。义隆却比手止住他,依旧紧捂着心口。 刑台上,铡刀斩落血肉的声音,围观百姓的尖叫,一声声盘旋在耳际。 义隆微垂着眼睑,直立如松。这回,他没呕血。 身侧的老头子却还是不放心。 守在另一侧的义康也不放心:“皇兄?” 义隆抬眸,偏头看向义康,笑了笑:“阿康,朕禅位给你,如何?” 义康微张着嘴,惊吓过度模样。顷刻,他噗通跪下赔罪:“皇兄,臣弟绝无不臣之心,臣弟——” “好了。”义隆轻笑着打断他。他移眸,俯瞰黑压压的建康百姓,眸子放得有些幽空:“社稷成牢,朕累了,想歇歇了。”回想半生,最是天真浪漫的年纪,他也不曾偷得半日清闲,当真是疲累极了。 义康仰头看着从前敬之爱之的兄弟。若是没有芷歌,他与三哥还是最亲的手足。他动容地摇头:“皇兄您是知晓我的,无甚大志,难当大任。” “起来吧。”义隆低眉瞥他一眼,又望回黑压压的人群,“彭城王继续监国。” 义康微怔,垂首叩礼:“臣遵旨。” 义隆转身,从高台上拾阶而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点明黄格外扎眼…… 皇帝的銮驾回宫,却是一驾空车。是夜,玄月如钩,狼嚎阵阵,埙音袅袅,追风马在原野一路狂奔。从那夜起,销声匿迹的银面狼子夜重归江湖。 有人在平坂见过他,有人在黄山见过他,还有人在五台山见过他…… 狼子夜双腿悬空,坐在树屋上,俯瞰黑黝黝的狼人谷。那里,有一点烛光如豆,却不是小幺的那间屋子。他曾犹豫过好多次,要不要下到山谷去看看那个女子,他精雕细琢了十载的新娘子。 “呵。”他冷笑。他怕他管不住腰间的狼鞭,会一鞭结果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自从一夜白头,他似乎就变得心慈了。 除了骑着追风,踏遍小幺曾经心心念念的千里河山,他觉得人生只剩百无聊赖的虚无。 他从袖口掏出那只埙,凑在唇边,轻轻吹响。那是他教小幺吹奏的那首曲子,夜狼随着埙音声声嚎叫,成群狂奔,像极了曾经的那些夜。 他与小幺一人骑一狼,蹚过及腰的野草,奔向天边那轮满月。小幺紧紧揪住狼崽的项圈,仰着天鹅般的颈,仰望着那轮月。 那是镌刻在眼底和心底的画面。每每想起,他总会涌生一股酸涩甜蜜的错觉。他是狼王,小幺是狼王妃。他兑现了在她豆蔻之年许下的诺言。 “一生一世唯你一人。” 他们甚至也兑现了龙生九子。 不止九子。 狼子夜跳下树屋,他面前是黑压压的狼群,为首的狼王伸长脖子,对着圆月一声长嘶。它的脖颈,圈着红绳,吊着铃铛。 在狼子夜眼里,威风凛凛的狼王也不过是当年那只叮叮当当绕着小幺团团转的小崽。他们的小崽,狼幺儿。那黑压压的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狼子夜勾唇浅笑,埙音骤止…… 老头子说,“疾在心中,非心药不可医。” 他的心药在北地,凰舞九天,成了大魏之歌。故而,他无药可医。 思凡和尚说,“放下,便是解脱。” 可执念早已刻在眸底,心底,记忆里,手臂上。又如何放下?他也不想放下。若连这点虚无的执念都没了,他还剩下什么…… 平城,方山,凤凰台,夕晖幽幽地没入凰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密密麻麻挤满游船。河堤两岸,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凤凰台两侧的铜柱,燃着烈焰,像九天凰鸟浴火涅槃的道场。 礼乐浮动在缥缈的水汽上,鼓乐敲响着每个人的心房。 凤凰台上,红衣似火的女子,长鞭如剑,直指九霄,鼓乐骤歇,她指天高喊:“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 “天佑我大魏!”当回音回荡至凰水上空那刻,芜歌从高台纵身跃下。九位玄衣伴舞也随她齐齐跃下。 “哇哦。”震耳欲聋的惊呼声,响彻凰水。 九位伴舞手扯玄色丝带,交错织网,芜歌像一团火跃动在玄木上,眨眼的功夫已稳稳落在凤凰台下。 “天佑我大魏!” 台下,水上,堤岸,响彻着朝拜声。 赫连芜歌成为继仙逝的昭仪娘娘,不,是玉贵妃之后,有一位凰舞九天的宫妃。 接下来手铸金人,更是毫无悬念。 当司巫大人捧着那只金人,高举过头顶,跪下叩拜“天佑我大魏!天佑我凰后”时,整个凰水,整座平城都沸腾了。 皇帝登基四年,终于迎来他的首位凰后。 “阿芜!”拓跋焘牵起芜歌的手,十指交扣,并肩走向凤凰台中央。他们面向凰水,对着天地和玄月叩拜。 “天地为证,凰水为聘,朕拓跋焘今日迎娶吾后赫连芜歌。”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 爆竹声声,烟花绚丽,朝贺不绝。 芜歌与拓跋焘并肩站在凤凰台上,俯瞰大魏苍生。芜歌觉得有种失重的不真切。夜幕里盛开的绚丽火花,是她十六岁之前幻念的模样。 她扭头看向身侧的男子。拓跋焘微眯着桃花眼,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这并非她十六岁之前幻念的人。 “阿芜,这是朕第三次娶你了。事不过三,阿芜,这次,我们要相守白头。”拓跋焘托起她的手,凑在唇边吻了吻, 低沉的声线带着宠溺的无奈,芜歌不由勾唇,声音染了甜糯的笑意:“好,相守白头。”她抬眸,眸底映着焰火:“阿焘,在我的家乡,我该唤你夫君,你该唤我娘子。” “娘子。” “夫君。” 芜歌笑着贴入温热的怀里。不知为何,她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你自己呢,阿芜?” “心一,我算是走回自己的路了吧。你呢?云游天下了吗?”芜歌在心底静默地轻喃,仰头望向火花荼蘼的夜空。 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驿道,有个痴傻的男子正痴傻地望着北边的夜幕,痴傻地幻念那场注定的祭天大典。 哪怕酷暑,他都戴着那顶玄色缁布冠。缁布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痴傻的他,他眼里早没佛陀了。 “心一,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天一为了你,却骗了老夫。什么凰舞九天,止戈天下,呵呵,好个刁钻的老和尚,哄得老夫千里迢迢救你,护你。呵呵,真真痴傻。” 心一回想起五年前的夜晚,徐献之在金阁寺佛塔之巅仰天长笑的情景。 “罢了。你欠徐家的,都还给幺儿吧。救她,护她,渡她,像侍奉你的佛祖一样。” 心一望着北边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那片焰火映照的不夜城。那里,于他,是佛祖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