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文章》 第1页 《(生死线同人)龙的文章》作者:桔子树 文案 我是一个小偷,走南闯北。 我在江南边港的小镇上遇到了龙文章,他走的时候,我偷了他的名字。 我在滇西边疆的小城里遇到了张立宪,他走的时候,我偷了他的刺刀。 我在不同的时候遇上了不同的人,一个给了我名字,一个给了我刀。 我发现他们都有一双闪烁迷人的眼睛,很圆,很亮,带着孩童式的天真与固执。 内容标籤: 民国旧影 主角:龙文章,龙乌鸦,张立宪 ┃ 配角:虞啸卿,孟烦了 ┃ 其它: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章 我叫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我早年呆过一个团,烦啦说那是个鸦片团,其实那里穷得连鸦片都没,乌鸦倒有一只,那是个排长,嘴巴很损,报忧不报喜,我们上下偷偷摸摸都叫他龙乌鸦。 其实他叫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所以我本来有另外一个自己的名字,不过那年我离开鸦片团的时候偷走了龙文章这个名字,我总是这样,去一个地方遇到什么人都喜欢从那里偷点什么,偷点我觉得好的东西。 当我第一眼看到张立宪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些年我走过千万里的路,看过很多相像的人,如今的中国原本就只有一张面目模煳的脸,可是他太像了,太像那个在遥远的海边,东面港口小城的那个人——龙文章。 然后我看到他伸手,随随便便的一指并没有多么兇勐严厉的样子,他没有出声,旁边两队士兵冲过去按住了大唿小叫的迷龙。于是我明白了他不是他。 龙文章不会这样教训人,他会非常兇狠的骂过去,他拿手指人的时候非常用力,他会说你他妈的找死,你当这里是土匪窝?对于龙文章来说军人这个词几乎神圣,所以在这个兵匪不分的时代里,他过得很伤感。因为他其实清醒的知道这俩字儿根本不算啥,所以他很容易被激怒,然而我发现张立宪不这样,他没那么容易生气,至少没那么容易对我们生气。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从风光的英雄到伪团座,我坐在车上的样子大概就很落魄,我看到张立宪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滑开,我就知道他与他一样的骄傲。可是他仍然不像龙文章,龙文章喜欢炫耀他的优越感,他喜欢居高临下的嚣张的看着那些在他之下的人,带着一点点怜悯、自傲与自卑。但是张立宪不会这样,我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他是真的瞧不起我……我们,他视之如浮尘,他的眼睛里只有虞啸卿,他认定的强者。 其实这才是一个铁血军人应该的骄傲,可是为什么我仍然更喜欢龙文章不成熟的炫耀? 那个狂妄暴躁的傢伙,那个自以为是的乌鸦嘴,守备团弹无虚发的排长,曾经非常瞧不上我的那个长官。一只水性杨花的乌鸦,他七年换了六个码头,他一直在寻找,寻找意义,他总是不肯老实承认他喜欢的任何事。 张立宪把我一直押到了牢里,一脚踹进去。他站在门边听一个兵说话,他这人好像不太爱出声,直挺挺的站着,用眼神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我闲没事儿就开始研究他的长相,侧面看就更像了,不过龙文章没鬍子,嘿,那稀稀拉拉的鬍子真是难看死了,学虞啸卿的吧! 傻不啦叽的小兵蛋子! 龙文章倒是从来没学习过蒋团座,因为他其实心里也瞧不太上他,龙文章没有遇上过他的虞啸卿,这让我不知道应该是为他悲哀还是为他庆幸。 之后的一个月我都没见着他,事实是,我全然没见着任何人,他们那些精英,还有我的炮灰儿。我和看牢房的小兵聊天,一开始他们不理我,可是这年月今天不晓得明天的日头,是人都怕寂寞,有一肚子话想跟人说。有些人是葫芦嘴,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干着急,我替他说了,他眼睛就放光,说对啊对啊就这样,马上就当我是亲人待。 混熟了,我就开始跟小兵们打听他,张立宪,下面人都叫他小虞啸卿,因为他处处想学他。我听着直想乐,他主子虞啸卿也就是有点意思,他跟着混,打死满撑也就是混个半点意思。 我在堂审的时候又看见张立宪了,他是书记员,专心致志的看着虞啸卿。虞啸卿端坐其上,非常有派,相当有威,我要是二十四我也崇拜他,我今年三十四我其实也崇拜他。 现今这中华,四万万华夏儿女被东边小岛上的一群矮子侵占了大半个国,但凡有点血气的男人都值得人崇拜。 而今这中华,百万雄师被赶出国门又踢回来,小鬼子在背后追得溃不成军,前面就愣是没人敢拿枪回个头,所以但凡有点骨气的军人都值得人崇拜。 虞啸卿他不错,顶好,至少他手里还有枪,枪口向着小鬼子。 那天的审问很混乱,问话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话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那天既热血又疯癫。 如果不够热血虞啸卿不会饶过我,给我一个团;要是不够疯癫他也不会饶过我,给我一个团。 当然,其实我现在本来就很疯狂,而且狂热,我在南天门上欠了一千个坟头,我不晓得那些军长大爷们灰了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睡着的。我不行,我就是一混蛋,我没他们剽悍。 我从东跑到西,我从北跑到南,我走过大半个中国,我看过太多死人,这个中华,乱套了,全乱了,活着死的都归不了家,我想让这世界回到他本来应该的样子。 我闯荡太久见过太多官,我本来对虞啸卿很有期待,就算他在江边说阁下你且战死沙场,兄弟我随后就到的时候我也仍然对他抱有期待,然而现在淡去了不少。 他激动的叫骂说他一生最敬屈原,我很失望,我宁愿他去敬伍子胥。 而今的中国河山破碎已经不需要仙糙兰佩,而今的中国军人颜面扫地早就不需要什么高洁。我宁愿他心怀仇恨,不择手段,满腔奇yin巧计,恨不能把仇家鞭尸三百,就算到死也不甘心,挖出双眼挂在城墙上,看国破家亡。 张立宪非常热切的看着他,眼珠晶亮,闪着宝石那样的光,太年轻了,这小子,还不懂得什么叫失望。 虞啸卿喝问:张立宪你什么时候跟的我。 他刷一下站起,肩平腰直像一桿枪,他说:十六岁。 十六岁! 十六岁的龙文章应该与张立宪一样的骄傲,满腔热忱,激情豪迈,并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望。我想像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宝石的光,好像看到繁花似锦。当我碰到龙文章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那样的眼睛,他的表情总是很不屑,眼睛里闪着嘲讽的光。 蛇屁股在堂上丢人现眼,我看着张立宪捂嘴偷笑,很开心很单纯的笑容。我满怀喜悦却悲伤不已,因为我知道这样明亮的眼神终将会黯淡,我知道总有那一天,他不会再这样笑。 到那时,他就会成为另一个龙文章。 我不知道应该为他庆幸还是为他悲哀,我真的不知道。 我仍然记得龙文章的眼睛,让心比天高的人承认自己命比纸薄,这太残忍也太悲哀。我那时候很年轻,我当时喜欢教训人,我那时候特别孟烦了。 我说你他妈别装。 他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满脸的不屑,他说你别找死,你用枪还是我教的。他反手抽我一巴掌让我滚。然后我滚了,滚得也没太远,刚刚好来得及听到沽宁失陷。 当我们能听到沽宁出事的时候,其实事情已经出完了,我连滚带爬的滚回去。 第一个人告诉我蒋武堂死了。 第二个人告诉我龙文章也死了。 第三个人告诉我守备团全军覆没。 第四个人告诉我他们都埋城外。 我在城外招魂,把从小看过的把式一样一样耍出来,我没看到独魂,也没见着野鬼,是我阳气太重,天生吃不了这碗饭。 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就他妈是个缺德带冒烟的孙子,要不然,他干嘛非得这么硌应人?? 虞啸卿又关了我几天,派了个大阵仗出来拉我走,我就很开心,因为我已经不用死了。要杀我这么个炮灰用不了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是想杀人立威也不用在张立宪他们面前立,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他亲信。 张立宪手里又换了新玩意,英式的狙击步枪,看来虞啸卿是真的宠他。我对这玩意印象深刻,因为龙文章一直想给自己搞杆这样的枪,我当年很是费了一点心思但没能帮他弄到手,他那时候安慰我说没关系,他用中正步枪就能打英式狙击的目标。 枪是人打出来,人不是枪打出来的。 我对那枪产生了兴趣,张立宪很紧张的把枪抬起来,威胁我,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非常可爱,这傻小子。
第2页 虞啸卿把我拉到了密林里,哗啦啦一大排扛枪的兵,这太假了,这林子里又没外人,他用十桿枪打我做给谁看,子弹多了又不会硌得慌,浪费嘛不是?不过真把枪抬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吓得跑了,没办法,败仗打多了,天生就爱躲枪口,而且我毕竟就只有一条命,他能干掉我,我不能干掉他。 张立宪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按到地上,左轮枪口贴着我的额头,我求虞啸卿千万别杀我,真的,真的,可以跪着求,哭着求,真的,千万别让我死,我不怕死,我就怕人死了真有魂,那些让我坑死在南天门上的死鬼会追着问我……仇报了吗? 中华还在吗? 能回家了吗? …… 虞啸卿没有让我失望,或者说,我也没让虞啸卿失望,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个像一对老鬼,猜着对方的心思,玩着自己的花样。 早上没吃饭,一径的山路颠得我很不舒服,危机解除之后我趴在路边吐,还没等我吐完他们就走了,真他娘的,那大爷样摆得太tm有谱了。 虞啸卿带着我去了他的阵地,一路做了很多样子给我看,那小子很有范儿,是个玩正面军的老手,又或者,他可能真没在玩儿。这个人戏假情真,跟我一样。我们在这乱世扮演着适当的角色,起初我们身不由已,然后我们乐在其中,最后我们人戏不分。 望远镜长得很气派,虞啸卿说你去看看吧!我扶着我那个不争气的胃,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他为什么从来不坐。虞啸卿敲一敲张立宪的头盔骂得很亲昵,张立宪绷着脸,眼神专注,不带一丝杂质。 我看着他们笑,非常违心。 虞啸卿的演讲到了尾声,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这故事他肯定不止讲过一遍,不过张立宪仍然听得很神往,当然我没有,因为我饿了,我在神往那碗米粉。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当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当大半个中国落入敌手,四万万国人即将为奴,我真不在乎他会不会坐下。 当那些有名无名的人死在缅甸死在南天门,当烦啦烂了他半条腿,当迷龙把他老婆孩子留在岸边,当丧门星砸碎他弟弟的手骨,当我在南天门上欠下一千座坟头……其实真的没有谁会在乎,虞啸卿他什么时候会坐下。 时逢乱世,我们不过是都一群想要活下去,想要守住自己故土的可怜人。 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最后我得到了一个团,炮灰团。 虞啸卿扔掉了一个团,川军团。 我们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孟烦了揪着我问您在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他不懂……不懂,我还活着,还有一个团,我的团!我还有什么不好乐的?他又跟我白扯我原来那鸦片团,其实那不是鸦片团,那儿也没鸦片,那就有一只乌鸦,龙乌鸦。 有时候我他妈真觉着虞啸卿就他娘的是个娘们儿,因为只有娘们儿才会这样明明心里乐意了,占便宜了,可面上愣是绷着死硬不肯,还要冲上去撕打男人,非得让那男的死乞白咧的求着她哄着她,把那好处硬塞给她,她才像遭了多大辱没似的点个头,或者干脆还是不点头。 话说江防上那回我是真担心他听不懂,我估摸着你也没那么笨吶,怎么着就非得让烦啦毙了我呢? 我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吗!! 孟烦了拿枪指着我的头,我用眼角看着张立宪,他在关心我,这小子眼睛里藏不住东西,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听懂了。我忽然升出渺茫的期待,我期待他会为了我反抗他的师座,或者说,他至少,为我说句话。 烦啦把枪打偏了,张立宪一声不出,我失望了。 我摸了摸头髮怪腔怪调的说了句话来掩饰我的失措,然后狂奔逃走。我以为虞啸卿会把我扣住,像他原来吼的那样让张立宪带特务营去围歼了那堆日本兵,可是他没有,他就这么让我去了,还只给了我四个小时。 于是我明白他听懂了,真听懂了,而且觉着我那主意不错! 我们不需要安睡,现在的中华,此刻的禅达不能够安眠,我们应该放几只鬼子进来让鸡犬不宁,于是我们从此不再能贪想安逸与安眠,不会再被人睡着割死。 虞啸卿明白,他全明白,只是他不打算背这个事,无论是对了错了他都不想背,所以他不在乎废了我这条狗命,他想把这事儿砸我身上。 烦啦追着问我是不是真不知道虞啸卿他要什么?我心情好,我跟他混,我说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 真tm笑话,我怎么会不知道虞啸卿要什么呢?我要不是知道这个,我十个脑袋都让他打爆了! 炮灰团,终于又像个炮灰团了,虞啸卿断了我们的补给,他不需要我了,也不关心我了,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太不听话。 我又开始捣腾黑巿,没事跟烦啦打赌,折腾我的团,要把一帮子种地的折腾成老兵油子还真挺不容易,一个个都让我整得神神叨叨的。最初放进来的十几个日本兵最后都死得特惨,惨得让我都有点不敢看。 虞啸卿有个会写电报的唐基,十成百,百成千,一小队日本灰成了千人队,他又大大立了一功。 顶好,顶好的! 咱们做生意就是这个调调,我得让他赚,他才会养着我,虽然是后娘的养法。 孟烦了这小子吧,有时候特精明,可是精明过头就笨得比谁都笨,他老追着问我赚着什么了,他说虞啸卿又赚着一大功劳,我赚着什么了?这不白问么?我能赚着什么?我要真能赚着什么,我早就不活着了,我这么阴奉阳违一个人。 虞啸卿爱惜羽毛,不会直接干掉我,但是他会拆散了我的团。 我去师部磨军需,多少次了,终于又遇上了张立宪,我进门的时候他从院子里出来,看了我一眼,我马上发现他在看我。他以前从来不看我,他视线会罩到我脸上,但是他不看我。 我马上把腰板挺得很直,张立宪不是虞啸卿,在他面前我不用缩着,张立宪不会喜欢。 他停下来看我,有点犹豫。我索性主动跟他打招唿,我说巧啊,好久不见。他点点头,再犹豫一下,问我来师部有什么事。 我于是笑了,我用跟他口音最相似的那种四川话回答:不干啥子,来要点军需噻。 他的眼睛马上亮了,用四川话问我是不是四川人,刚问完他自己先摇头,因为他记起了我其实是个痞子,一个游魂,我会说各地方言,我跟谁都不是老乡。 我走近他,压低了嗓子问他最近睡得可好。他愣了一下,勐然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见我没跟上去,又停一下,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不过我乐意跟着他,他领我去了军需仓库。 管军需的那个老鼠脸一看到他就亲热,张立宪熟门熟路的把帐册拿过去自己下笔写,老鼠脸着急的嚷嚷说这太过了,查出来不得了。张立宪写完甩他身上,半低着头笑骂:急啥子么,你不会从特务营扣掉噻。 我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虽然谁都不相信。 至少那天我那么轻易的就被张立宪打动了,这个单纯正直的傢伙,觉得自家大人亏欠了我,就急于挖点什么来补偿,他其实并不了解虞啸卿,至少不像我这么了解。 我拿到了前所未有的那么多的东西,包括我之前一直想搞到的小山炮,回去的路上我被另一个单纯正直又年轻的一塌煳涂的小子给缠上了,结果我一时心软,把他带回了阵地。 一路上我一直在走神儿,我在想着张立宪。 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主力团做团长。 我说那不是我的团。 他说你那团就是帮龟儿子。 我说因为那是我的团,因为我也是个龟儿子。 他最后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我:你能不能有点军人的样子? 我笑了,我说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他大概就这么让我给气死了。 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我不会开枪? 我不杀鬼子? 我还不会临阵脱逃呢…… 笑话,我哪点不像个军人?! 第二章 那个小赤色分子问我喜欢什么。 我们可以交换一些彼此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什么?喜欢什么? 我就这么让他给打倒了。 我忽然想起了龙文章,我觉得他身上有我会喜欢的东西,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什么,他伤心什么,我就这么煳里煳涂的跟着他。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忘记他了,其实没有。 于是我又想到了张立宪,这两人,有像的地方,也太多不像的地方。我拼命搞装备折腾我的团,张立宪对此很看不惯,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挺想揍我,这娃挺暴力的,像个兵器一样,什么都不懂。
第3页 好老头喜欢叫人娃娃,日本娃娃,舌尖要平一点,抵着上牙叫出来,很有意思的发音,我也会说。我在想如果让老头叫张立宪,他会不会叫他兵器娃娃?真有趣。 发饷了,领信了,孟烦了这个死瘸子跑路了,老子差点就让他活活气死了。 师里来了新式的美械装备,张立宪理所当然的拿到了最好的货。他,加上那个叫余治的,他们刚刚从蓝伽回来没多久,眼角眉梢都写着两个字——意气! 狂,傲,无边无际。 我感慨,虞啸卿是真的宠他,当兵当成这样大概也是一种幸福。 那么我呢? 我遥望南天门,那上面还有我欠下的一千个坟头,我这一生大概从此与幸福无缘。 虞啸卿给精英们淘换完了装备,回过头终于想到了我们,死瘸子还在那边撑着,我气得要死,可是心头却一针一针的扎着痛。我过去问他后不后悔,他还是那调调,真不老实。可我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我把他带走了。 我很高兴,本来以为孟烦啦这辈子就这样了,王八盖子滴货,装犊子装到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没魂没灵的也没脑子。想不到他还有个家,还有点血性,还知道尽孝。 顶好,这顶好! 我于是从张立宪那里要到了地图,决定带着他们过江去,有些事总要有人做起来。其实那小书虫子说得对,这世道总有个根子上的对错,就算是时矣运矣,我们求不到对只能站着错,那对还是对错还是错。我看着南天门又一次对自己说,做点事,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事情总有它本来的那个样子,我想让它回到那个样子去,能回多少是多少。 我叫龙文章,用了这个名字,就不能枉担了这个虚名。 少年中国的意气,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那些大红色的人对我们很友善,让我意外而感动,和尚说远征军万岁,他站在崖边从容挥手,意气风发。这让我想到了张立宪的意气,我开始为他担心,因为莫名的预感到绝望,那个漂亮的年少轻狂的男孩,似乎并不站在对的路上。 虞啸卿在江这边等着我,他说早知道我的人这么有种,好货色看着也得给一点。我沖他笑,说现在给也不迟啊! 我们俩如今越来越默契,偶尔还能说两句心里话,他坐在我的老鼠洞里苦笑抱怨,他说论军法他早就该死了,跟我一样。我知道,我们都是不安于室的人,我们都还有点梦想,我们对这个国家还有期待,我们还想做对的事。 所以我跟他混,所以他还乐意用我。 尽管我们彼此之间跟防鬼似的相互防着。 烦啦总觉得是我在招惹虞啸卿,他管那位师座大人叫虞大少,他喜欢特忧国忧人的像个便宜老爹似的抱怨我:你又把他给怎么了? 我说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是我媳妇,他是大户人家的别扭小姐,我是一死乞白赖的流氓痞子。 烦啦转转他的小眼珠子直乐:还别说,真有那个味儿。 张立宪开始疏远我,他这人直来直去不会藏什么,冷着脸,眼神就掠过去,再贴他就没意思。渡江侦察是个功,地图泄漏却是个过,虽然这功是由这过里来的,可是虞啸卿不会乐意他的亲随跟我走得太近。 我很不慡,这么大个人了总得有自己的主意,是非对错有公论,他不应该把自个系在别人身上。 是的,我很不慡,我妒嫉,我嫉妒虞啸卿,他有个十分能干的唐副师座,他还有个十足忠心的张副官,我真的很妒嫉他。 我从江的那一边带回了烦啦老爹,无数的书,还有一个非常坏的坏消息。这个消息坏到让我以为大家都会死,所以我们一次次的回去寻找求生的路。 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我真的不知道。烦了说我是鬼,问我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其实他看高我了,我就是一个还想着要干点事的人,我只是不肯安逸的去死。我忽然明白我跟虞啸卿的差别在哪里了,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怎么干,他对自己无比自信;而我不是,我只是忽悠着别人对我无比自信。 所以我需要有人来帮我,我太需要有人帮忙了。 那天在车前老麦把我的灵魂一刀刀割碎,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在青天白日之下审视自己的软弱无能,我不自信,我不相信……烦啦说我现在像团牛粪,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都把命交给我。 其实我不要他们的命,我已经不想要了,曾经我期待过,期待一个团,无数人,建功立业做更大的事。可是现在我不想要了,我经受不起。我也想把我的命给别人,只要他不把我当成是路边的马粪。于是我开始原谅张立宪,他是幸福的,他把命交给虞啸卿,没人当他是马粪,这样的诱惑我也挡不住。 可是倒霉的是,我不能相信虞啸卿,我信不过他。 有信仰是幸福的,知道自己信什么的人也是幸福的,就算是信错了的人也是幸福的,不幸福的只有我,只有我! 我在第四次渡江时找到了求生的路,以死为生。 回来时候出了些意外,我那位热情迷人的师座大人已经开始了争伐的脚步,我包得像个粽子似的直闯会场,张立宪困惑而不屑的看着我。 可是,瓜娃子,你知不知道,我是来救你命的。 我素来知道张立宪够狠,但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他居然狠成这个样子,往自己人头上扔汽油弹,为国捐躯,得其所哉。他凛然挑眉的样子像个真正的武器,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不懂得珍惜任何人的生命。 第二主力团死伤逾半…… 虞啸卿说,你真是不知节省。 他低头,说对不起,却没有歉意。 一个团,五千多人,死伤逾半。我曾经在南天门上欠下过一千个坟头,我从此再也不得安眠,这些年他南征北战跟着虞啸卿欠下过多少个坟头,我不知道他如何安眠? 可是我仍然想救他,救他的兵,救他的师座,救他自己的命,救所有人的命。我完全原谅他,因为他同样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只是太单纯,被人教坏,并非真正恶毒。我发现我如今可以原谅所有人,因为没有谁会一尘不染,没有人经得起挑剔,我们都有罪。 那天,我与虞啸卿在沙盘上撕扯,无数的人命在战火中化为飞烟,一个又一个。我看到张立宪在虚空中一次次死去,用各种方式,被各种子弹撕扯,变成碎片。 我在救他,救他的师座,救所有人,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憎恨。 而我却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们我的计划,那是一种断子绝孙的打法,但是张立宪会喜欢,虞啸卿也会喜欢,可是烦啦不喜欢,我的团,我的兄弟们,那些无辜的炮灰们不知道是否会喜欢。 烦啦用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来压我,他逼着我,逼我不要说。 我茫然,不知道对错,不知道路是哪条,我不知道我应该继续等下去,还是带着他们打过去,我不知道我是在害死他们,还是在救他们,我真的不知道。于是到最后我只是在沙盘上杀光了虞啸卿所有的兵,让这场战争漫长的搁置下去。 我让他明白战争争夺的不光是土地还有人命,土地可以被反覆的失去并反覆的夺回,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就永远不会回来,即使是把他们当成是数字,那也是几十年都补不回来的数字。 没有什么值得牺牲生命,除非,是为了更多的生命! 打上南天门,他可以赢,但是虞师全没,他将一无所有。 虞啸卿又一次问我在哪里学的打仗。 这问题我回答过他,上一次他没有听懂,这次仍然没懂。 虞啸卿缓慢的戴上手套,出门时晕倒在他亲随们的簇拥中,我看到张立宪回头看我,眼神愤恨,我摇头。 张立宪,如果你的师长的一次晕倒就让你如此心痛,于是,那么多灰飞烟灭的生命,将耗尽多少眼泪? 我知道愤怒会让人做很多傻事,我躺在平板车上听他们争吵,一群被打散了根基的人在用侮辱两个病残的方式寻找尊严,这让我觉得可笑。 我听到张立宪说不动伤员不动没有知觉的人,然后他们想出来的方式比暴打更恶毒。 那么年轻,那么无知,如此幼稚。 而我却发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去憎恨他,我原谅他所有犯下的错,他被人蒙蔽了双眼,需要有人告诉他事情本来的样子。 不辣得意洋洋的向描述当时的一切,包括小醉怎么扣了张立宪一头菜篮子,揪着他的头髮按到地上狂扁,同时在关键部位补上一脚。我狂笑,我问迷龙你们俩谁厉害?迷龙皱着脸不耐烦的说那瘪犊子玩意儿能跟我比吗?欠整死的王八蛋。 他骂得兇狠,我于是知道当时他吃了很大的亏。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一个会被小醉海扁的张立宪非常有趣,我试着想像那种场面,并与沙盘前面那个冷冽的兵器放在一起。这样的反差令我着迷,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4页 原来他并非真的不知道生命的可贵。 我心烦意乱并且蠢蠢欲动,有太多的选择放在我面前,我很惊慌,我想忘记我知道的一切。我从烦啦他爹那里顺走一本书,黄书……烦老爷说这书糙蛇灰线怎样怎样,我却偏偏只看到快活二字。其实我就是身上痒了,想看个快活。可惜这些日子我霉运高照,连个春本儿都不让我看安生了,孟烦了他们抱着手雷出去了,我嘆气,万般遗憾的放下我的小黄书儿。 那三只瘪犊子在半道上花了不少时间海扁何书光,我扶着好老头绕过他们。 唉,这让我说点什么好?这三个货败仗打了那么多,却永远分不清什么是重点,有那个功夫扁人,小醉在人家那儿该遭什么罪都遭完了。虽然我觉得以花钱去嫖一个土娼作为报復的手段,这主意忒神奇了点儿。 可是走到门口我却发现那场面比我想像的更喜庆,张立宪半跪着扒在桌边看小醉吃饭,嘴里说着他的家乡。他的四川话听起来有点怪,口音不准好像是重庆调又串了成都的音,可声气却是四川的,像是离家太久已经不太找得回乡音的感觉。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阳光很好,他穿着白衬衫,美式的军裤,背板挺得很直,干净得一尘不染。我和老头说算了,咱一边猫着去吧,看样子这瓜娃子是不会把这小姑娘怎么样了。老头慢悠悠的笑着说:俄早就说了么,这娃娃心肠好,不会干啥滴。 我们等了一会,那三个货晃晃悠悠偷鸡摸狗的过来了,烦啦关了大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张立宪在里面大吼了一声:“抄傢伙。” 没得救了,我嘆气,这帮王八盖子永远都能把有理整成没理,把小事闹成大事,而且在别人的地头上。 门开了,烦啦他们人手一个雷,张立宪抬着他的枪。我对着老头挤了个鬼脸,过去把他们扁一顿,给张立宪一个台阶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错觉,他当时放下枪,看向我的眼神很古怪,好像很委屈很伤感愤怒的样子,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应该得到这种眼神。 何书光配合得很好,老子刚搭好的台阶让他拆了个干净,张立宪追到门口拿枪逼住我,他看起来不想罢休,于是我也怒了。我耍了点小花招缴了他的械,我本来还担心干不过他,可是没成想他这么怕虞啸卿,一吓一个准。 我用枪瞄住他,把我一直以来想骂的吼他。 这个世界是有对错的,这世界有它本来应该的样子,天上地下的标准不是一个虞啸卿! 老麦说得对,从来没有一个耳朵会被嘴巴说服。他握住枪管眼睛瞪得很圆,好像要跟我不死不休。我发现我们都很镇定,当他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不会害怕,当我用枪指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担心。 我们在对峙,我在思考怎么下台,虞啸卿冒出来把他一腿踹进我怀里。 虞啸卿脸色很坏,灰败暗淡,好像一夜之间失了精彩,神魂都在飘散,他看着我,眼神会咬人,我于是隐约的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张立宪泪流满面的看着他的师长,我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虞啸卿说: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娶个老婆看举国沦丧! 我看着这两个标枪似的男人头碰头,张立宪漂亮的圆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泪水,濡湿了整张脸,我总觉得虞啸卿说得话有些不对头,可是脑子里太乱了,我抓不住。 虞大少在向我示好,他在我面前把他的心肝宝贝们一顿惩戒,每人各领十记军棍,张立宪是二十。最后他终于跪了下来,他求我,他跪下来求我告诉他攻打南天门的方法,我无心思考他是何时想通的,我的心里太乱了,我只是想逃开。 上一次,我以为自己会是个英雄,结果在南天门欠下了一千座坟。 这一次会欠下多少?我不知道。 可能最后我们还是会去反攻,仍然会有很多人死,可那就不再是我的罪孽。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去,张立宪笔直的站在门边,我疑惑他为什么如此镇定的看着他的神向我跪拜,当虞啸卿跪下去的那一刻,我本以为他是会冲过来的,然而他没有。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委屈、愤怒而又感伤。 黄昏时张立宪开车来我的团部,当时整个团里都很乱,我在教狗肉走道,烦啦在烦,兽医在捣他的糙药……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静止,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张立宪站在门边看着我说:龙团座,借一步说话。 我把我的靴子从狗肉那里抢过来,绑上跟他出去,一直扎到林子里没人的地方。张立宪四下看了看,抬手开始解衣扣,我吓一跳,王八盖子滴,邪了门了,这是要做啥子? 他面无表情的把上衣脱下,露出一身血痕。 二十记军棍! 我恍然大悟。 第三章 通常军棍都是打在屁股和大腿上,那里肉厚,伤不着人。 张立宪大概是觉得那样露出来就太丢人,二十下军棍全在上半身,棍棍见血的打法,后背占满了,有几下在前胸,估计是掌刑的不敢叠上去打,怕震碎筋肉。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按在伤口上辗了辗,伤得深,不止一层皮,下手的确够狠,他略微皱眉,没有太多的表情。 看来这小子很能忍疼,是真正吃过苦的主。 虞师军纪严明,但还不至于因为一次未遂的械斗把师长的亲信打成这样。我搓一搓指尖上的血,问他是不是师座叫他过来的。张立宪说师座让他过来道歉。 我凑近去看着他嘻笑:“师座让你一个人过来道歉?” 张立宪眉梢一挑,森森然又抹上那层兵伐气,他说:“是老子起得头,老子一个人来……” “得了吧,那几个也打成你这样了?”我一针见血的戳穿他,他眸光跳了跳,大概是没得反驳,索性闭上嘴一声不吭。 夕阳日暮,他赤裸着上半身站在光线迷离的山野中,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力,混合着野兽的原始吸引与军队极度禁制的色彩。我拍拍脑袋转过头去不看他,我问他:“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你觉得我有办法。” “后来。”他回答得很含煳。 “所以,你们去欺负人小姑娘,那是为了把我吊出来,还是……”我不小心,烦乱中没有算清距离,抬手想指他就直接戳进他伤口里,他却以为我是故意的,硬撑着不动,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 他说:“都有。” 这是一个不肯说谎的人。 我知道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眼睛里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道换个人看到这景象会怎么样,我只知道这对我……太诱惑。我血液里所有暴虐的疯狂的贪婪的因子都让他挑逗了出来。我手下用了劲,他终于变了脸色。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就道歉?” “我,不应该,欺侮同袍。”他皱起眉头小心的抽气,缓解疼痛。 我喜欢他这个表情,或者我喜欢他有表情,悲也好,喜也好,痛也好,苦也好,我只是不喜欢看他冷冰冰刀锋似的样子。我收了手,一瞬间换了满脸的笑,他猝不及防,一脸无奈的错愕。 “真知道?”我凑得他很近,说话的热气都喷到他脸上:“对,知道是早就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样呢?觉得我没用了,就往大街上一扔,觉得我有用了,就跪下来求我?” 张立宪是高傲的,眼高于顶,高傲的人理亏时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无比的羞愧,二是无比的愤怒。张立宪曾经对我愤怒过,而现在他很羞愧,然而那羞愧中仍然有愤怒,他显然认为我得理不饶人。 “你觉得虞啸卿是天,他跪下来求我,我就得还给他一条命,是吗?” 他说:“不是。” “为什么你们就不放过我?” 他说:“因为你是军人。” “为什么要打南天门?” 他说:“因为一定要打。” “我们会死在上面的。” 他说:“那就死。” 我拍了拍他的脸,我不问了。莫名其妙的,对着他说话我会忘记自己是谁,我会毫不控制的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是个看人下菜的主,烦啦喜欢绕,我就跟着他绕;虞大少爱撑着正人君子岳爷原大夫,我就配合他做小人;而张立宪,他直来直去,我不小心,会跟着把心亮给他看。 我沉默了一会,难得严肃,我累了,装腔作势也是一种消耗,我坐在地上看太阳一点点被大地吞噬。 我说:“你会很不值,你觉得我们是灰一吹就没了,其实你也不会比我们好,死了也是一堆灰,你喜欢做筹码吗?别人的棋子,拿自己的命,换一个数字,啊……你喜欢这样?” 他说:“他不是。”
第5页 我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个他是说虞啸卿,我笑笑,说:“你还真拿他当神看了。” 张立宪很愤怒的再说了一遍:“他,不,是!” “好吧,他不是。”我让他的眼神吓住了,我其实也是个挺容易就会被人吓住的主,只要你真的够坚定。 可是…… “我劝你别犯傻,就算他不是,你家师座还有上峰,上峰还有上峰的上峰,师座上面有军座,军座上面还有委座……你看我像堆灰,他们看你也是一堆灰……” “龟儿子,”他终于忍不住暴怒,冲过来把我压到地上,横肘压着我的脖子用四川话大骂:“老子敬你是个人物,还有三分血性,没得想到龟儿子给脸不要脸,老子打仗是为了杀日本人,上面烂透喽,你当老子不晓得嗦,上面烂透了老子就要跟到一路混?老子从北退到南,这里是最后一道水了。” 他居高临下的压着我,瞳孔因为激动与愤怒而变得光润莹亮。我忽然发现其实他跟我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是假得很真的人,我们都是真得很假的人,只是他找到了他信得过的人,所以他比我更单纯更执着,更加不顾一切。 我真心希望他没有信错人。 我没有挣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怕了。 他撑了一会儿,放开我,大约下不了手掐死一个懦夫。 然而,他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不怕死,我是怕有人因为我死,然而死得不值。值得,或者不值得,曾经我以为我很明白,可是现在我算不清。 他放开我坐在一边,大口的喘着气,赤裸的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我慢慢爬到他身边去,尖着嗓子笑:“你听过鬼哭吗?”他勐然转头瞪着我,目光幽亮,侧脸模煳在暗红色的光线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听过吗?梦里……断头鬼在说,我的眼睛呢,我看不见,断腿的鬼在四处蹦达……” “老子听过。”他慢慢弯起嘴角,笑得很残忍:“老子听到有鬼在骂我,龟儿子,死人都回不了家喽!” 我愣了,脸上扯着古怪的笑,他站起身把衣服披上走了,只几步,就没了踪影。 我在那块糙地上躺了半夜。 兽医失了魂,烦啦在落魄,而我失魂又落魄。虞大少还在见天的讨好我,食品、药品、物资,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一车一车的拉过来。张立宪跟着过来送药,都是些高档药,小小的一个盒子,他直接抱着进我的老鼠洞,我拎出一瓶药酒晃了晃,计上心来。 我说:“来,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揉揉。” 他挑眉毛很疑惑的看着我。 我涎着脸笑:“你上回不是道歉么,你来我往……明白吗?” 他被我搞得没主意,冷冷的说:“不麻烦了。” 我非常热情的凑过去:“怎么叫麻烦呢,我这是回礼……回礼,明白?” 他大概是真的很困惑,又觉得这也算有妥协的意向不应该拒绝,所以把药盒放在一边慢慢的解开上衣,他的眼神警惕,让我有欺负人的快感。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单纯就是无聊,想借个由头硌应他。烦啦撞进来交清点物资的簿子,这里屋里的境象暧昧,让人生疑。因为小醉的事,孟烦了非常不待见张立宪,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放过阴损他的机会。 我看着烦了在门口那么一乐,张口第一句:“哎呦喂,您嘞,您怎么知道我们家团座最近需要泄个火啊?” 第二句:“您这是打算亲自给他当泄火药了怎么的?” 第三句:“嘶……您这模样倒是周正,可毕竟也不是个女的呀,欺负我们团长没权没……” 第一句,张立宪没听懂;第二句,很显然他还是没听懂;于是第三句,他终于听懂了。我眼睛一眨,上眼皮碰下眼皮的功夫,他已经亮出刺刀甩了过去。没太耍手艺,算是留了余地,刀尖离开烦了那张破嘴两尺远的地方飞过去,钉在他身后的木墙上,入木三寸。 “龟儿子,给老子滚!”张立宪咬牙切齿。 我忽然发现这两人应该是互仇,两人都有一种想要拿对方开扁的意思,压抑的燥动。我拉着张立宪把他拦到身后去,冲着烦啦不耐烦的挥手,滚!孟烦了拎着腿不屑的熘了出去。 “这小子,全身上下就一张嘴,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转身去赔笑脸。 “哪个跟他一般见识?”他瞪我。 “对对对,您没跟他一般见识,你跟我见识吧……”我推着他,把他压上chuang,他没有太挣扎,趴得很坦然。 太懵懂太无知了,连害羞都不知道,我调戏得非常没有成就感,于是我开始觉得无趣。他背上的伤已经收口了,只留下一道道暗色的瘀痕。 张立宪略微动了动,偏过头说:“其实呢,我总觉得你也不是个会怕死的人。” 他的声音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很硬,要么就很软,他说官话本来就不及他说四川话干脆慡辣,粘粘乎乎的有点糯。我于是贴近他,凑在他耳边说:“我是不怕死。” 他费劲的转过头看我,很惊喜。 “可我怕看着人死。” “总是有人要死的。”他顿了顿:“你要是怕不值,我跟着你一起去死,行了吗?” “你就这么想为虞啸卿打赢这一仗?”不可否认,我嫉妒了,因为从来没人这样为我。 “不光是为了师座,南天门是一定要打下来的。你当时赢了我,我是很生气,想通了我也知道那也是你有本事,我十六就开始打了,没见过比你更损的,绝户的仗我也打过,整个连死绝了,就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打仗要是还怕死人,这就没法打了。” 他说得很慢,他在诱惑我,以完全不自知的态度,用他美妙的信仰。他在诱使我相信他的观念他的神,他在诱惑我放下那些犹疑不安、摇摆忐忑,所有的惶恐与痛苦,他说那些都不是我的错,他在诱惑我像他那样生活。 单纯,正直,血性,而且有信仰。 我嘆息,我说,再让我想想,我真的没办法。 我告诉他其实我原来不叫龙文章,我经过江南的时候,当地守备团有一个排长枪法如神,我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我就偷来用了,我其实就是个小偷,什么都偷,那个人跟你的神气很像。 张立宪问我那个龙文章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不知道。 张立宪走的时候我送他出门,孟瘸子斜着眼非常不屑的瞧着他,我忽然生出恶趣味,站在门边吆喝,我说:“立宪兄啊!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泄火。” 他站定,脚尖在地面上蹭了两下,勐然转身时已经拔刀,刀锋正对着我的鼻子。 周围的人一下都跳起来,紧张的观望。 我冲着他乐,一点不害怕,他握着刀柄一步一步退后,手上没用劲,吊儿郎当的,连手臂都是软的,我早知道。可是他忽然一笑,收刀时骂了一句:“龟儿子。” 我于是就傻了,我看到他的眉梢眼角染着新绿,展颜一笑间,春风就绿了江南岸。 那么年轻,那么的……年轻,眉目间缠着新生的枝芽,血脉里烧着热辣辣的血。 张立宪走了之后我蹲在烦啦面前看着他,烦啦忍了几分钟之后终于跟我合体,愤戾的脸上写满了三个字:烦死啦!! 我笑着说:“张立宪比你大两岁,你知道吧?” 孟烦了一开始很困惑,但是慢慢慢慢就变了脸色,过了很久才说:“噢!” 我们都已经老了,很老很老,在漫无边际的逃亡与漫无止尽的蹉跎中磨尽了心力,等待与失望,是人生最初的苍老。 这些日子我过得没精打采,压抑失魂,我在压抑我心底里某只名叫欲望的兽,我想掐住竹内的脖子打上南天门。 我在渴望一些东西,我渴望胜利与征服。 可是我想我是人不是野兽,我不能凭着欲望做事,我不能因为我觉得能打,就把人拉到死地里去。 我又开始想起龙文章,他的脸,他的神情……然而那一切都变得模煳,慢慢淡去,我看到张立宪挑眉而笑,像清风朗日,化雨生烟,绿透江南。 在他身上,似乎有种我发了疯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年轻的,生命的朝气。 第四章 兽医死了,像意外又不是意外,于是所有压在我心底里的欲望在瞬间爆发,我疯狂的向对岸倾泄子弹和炮火,张立宪领着虞啸卿的籤条,亲自押了一车弹药来给我,他好像已经预感到我撑不住了。 我是撑不住了,我想找个人来信,我想把自己交出去,我想算了,管他娘的,我撑不住了。
第6页 虞啸卿很惊喜,也很镇定,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当成神来崇拜,他说那不是投降,那是一种新生。他不知道那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他不知道我对他其实没有信任,我只是祈祷上苍给我一点运气。 公器私用也好,私器公用也好,我试探性的问虞啸卿要了张立宪,同时要走的还有他名下的那些高新美国武器。起初虞啸卿暴跳如雷,拿马刺指着我说想也别想,可后来他又主动把人给我了,于是我开始相信他是真心想打这场仗。我压低声音对虞啸卿说,师座你放心,南天门上就算只剩下一个活人,也会是他张立宪。虞啸卿瞪了我一眼,没有反驳,显然他也希望我这么想。 我发现我的脑筋混乱,理由众多。我希望能跟张立宪一起打一仗,我希望他看到我有多厉害,我希望他崇拜我;我希望让他看到我们炮灰们的勇气和热血,让他明白军人的职责在于热血杀敌护卫国土,让他明白每一个拿起枪的人都值得敬重;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他,想让他明白,我想改变他,想……我想得太多了。 虞啸卿用张立宪表达了他的诚意,攻打南天门会是一场神奇的战斗,足可以记入军史,所以他选择派一个亲信过来瓜分我的功劳,这样的举动却让我心安,这表示,他对胜利有信心。我领着他们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学习做老鼠,看着精锐与炮灰从泾渭分明到脏兮兮混成一团,张立宪在人群中慢慢变得温和内敛,他宽容所有挑衅,制止已方的骚动,似乎只要不涉及战斗,不指向虞啸卿,他对什么都还算宽容。 最后一次放大家回禅达,简直有迴光返照临终离别的味道。我不知道那些人里还有多少能再回来,我于是拒绝与他们在一起我自己开了车先走。 都要死了,我想做个快活鬼。我找了个常去的婆娘家里好好的洗了个澡,在准备要办事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我身上居然还有这么多钱,我强烈的感觉到,万一我要是打上去就这么没了,身上还揣着几十个半开,这他妈的也太亏了点。我于是收拾好衣服出门,我决定去找个更漂亮的,能让我把钱花光的婆娘。然而我的计划在我走过裤裆巷的时候全面错乱,我看到一个青涩少年在一个姑娘门外倾情表白,慷慨激昂。可惜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觉到他的没前途,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向观众表明那个姑娘有多么瞧不上他,有多么深爱自己的情人。 这小子……他让我哭笑不得,我偷偷趴到隔壁墙头上听他做真心话的大表白,他冲动又沮丧,被自己的深情感动得不能自已。 是初恋吗?我托着下巴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真年轻,真年轻啊……好像从他十六岁起,他的人生就被完全占据在战斗中,其它的一切都停止了生长。 孟烦了从大门里冲出来掐住张立宪的脖子,我深深的为我的兄弟感觉到悲哀,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痛与无奈,而那种无奈甚至不能被那个他们共同争夺的女人所弥补。 或者,我应该这样说,当张立宪下定决心站到他孟烦了的对立面,在他心里,他就已经输了。 他在他的面前自惭形秽,即使有十个小醉追在他屁股后面反覆强调自己有多爱他,多看不上张立宪都没有用。我的兄弟,真是没得救了,他似乎永远不会懂得重要的是什么,最关键的是什么,他总是丢了魂儿似的怕这个怕那个,他怕的东西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我真心觉得我比他好,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怕什么。 几分钟之后张立宪被人客客气气的送出大门,他沮丧的样子像所有遭遇失败的惨绿少年,我从墙头上熘下去,绕到前面截住他。 张立宪看到我的时候很惊讶,我向他招手,笑容暧昧。他沮丧的左右看了看,终于放弃,双手扶在腰带上向我走过来。他戴着美式的宽檐帽,翻起一侧边角,衬衫的轮廓笔直分明,军靴上打着绑腿,干净的要命。我很想不通,他明明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为什么每次当我看着他就会觉得那么清新,像清早的空气。 我在想,可能很多年之后我都会记得这个画面,如果我能够活到很多年的话。 “被赶出来了?”我沖他嘻笑。 “哪个被赶出来喽!”他心情不好,咕哝着声音不大。 “行了,行了,兄弟……”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刚才都听到了。” 他站定了看我:“这个事情……” 对于方才无意中居然会泄露军机,他显然还是很介意,我连忙揽紧他:“放心,放心,我刚刚观察过了,附近没人。” 他稍微放了心,我却把手滑到他腰上,压低了声音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我看你这样子,不会还是个雏吧?” 张立宪顿时热血沖头,连耳尖上都红起来,他推开我:“龟儿子,你啥子意思么?” “别害臊啊,多大个人了……”我死乞白裂的缠着他,做惊讶状:“不会吧,你真是?” 他让我给窘上了,面红耳赤的,又不肯说谎,瞪了我一眼就想熘,我一把抓住他,调笑他:“想不想,兄弟我带你去开个荤。” 我确信如果是平常时,他一定会把我踹开,心情好的话会沖我笑,然后骂我龟儿子,你当老子是那个。可是今天不一样,我太明白为什么今天不一样,因为明天我们都要上南天门,就像烦了说的那样,他张立宪就算是一表人才是个大人物,他也一样会死,很可能,就真的死了。人在明白自己马上会死的时候心里想的总会跟平常时完全不一样。 所以张立宪并没有踹我,而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我凑近看着他眼睛,笑:“你也不想,等会下去了,阎王问起你这辈子,你还是个处?多丢人哪,你几岁了今年。” 张立宪把我推开,却没逃走,他犹豫不决,我于是趁热打铁,拽上他跟我走。 我拽着张立宪的胳膊,他跟在我身后走得像个贼似的鬼鬼祟祟,完全没了往日的干脆慡快。 他的那位标枪似的师长虞啸卿对所有上不了台面的欲望都有些变态的不屑一顾,想来他也没有机会与他的偶像讨论男女大防的问题。而另一方面,他要学虞大少那硬邦邦的腔调,估计也就没啥机会在他的那群小老弟面前讨论这些男人的下流心理,所以……或者在他在看来,这么无耻下流又猥琐的事,也刚好得跟着我这么个猥琐下流又无耻的人一起干,才对头。 张立宪走到半道的时候就想反悔,我拽着他胳膊瞪眼,我说你几岁了?他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红着脸。 张立宪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想逃,我拉着他顶在墙上,我说你亏不亏啊?明天上去真玩完了怎么办?你他妈一男人你为了谁守身如玉啊!你是不是就不行啊……装处装的! 他于是彻底的被踩痛了尾巴,脸红脖子粗的嚷着:哪个不行,龟儿子才不行……我满意的舔了舔嘴唇。 那婆娘诧异于我的去而復回,偷眼看着张立宪,意外又惊喜。我让她赶紧去烧水,我兄弟借你地方用用,女人虽然莫名其妙于她这地头今天怎么就成了澡堂子,但还是顺从的走了,我啐了一口唾沫,在心里骂:妈妈的。 张立宪一直呆在我身后极度尴尬的垂着头,看到那女人转身走了才匆匆忙忙扫了一眼,又马上别过去。 “嫌难看?”我故意逗他。 张立宪一张小脸飈着血,张口结舌:“我,我不是这意思。” “那瞧上了?”我还是在逗他。 张立宪于是暴跳了,我连忙按住他安抚,放心放心,不是这个。我心想这女人脱光了皮子还不及你滑,在床上铁定比你野,真把你们两个送作堆了指不定谁嫖谁呢。 大木盆子里兑了温水,我招唿他,说先洗洗。他诧异的嘀咕了一声:“规矩还挺多。”倒是没拒绝,似乎他很乐意拖下去,干那事儿像要砍他头似的。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头饿了三天的狼,遇上块离奇的肉,你让他咬,他下不了嘴,可是就这么丢了心里又不甘。我很能理解他,因为我也是从那会儿过来的。 本地人用来洗澡的木盆浅而大,张立宪很别扭的半跪下去捞起巾子往身上的浇水,我在他身边蹲下,放肆大胆的嘲笑他:“洗个澡都不会洗。” “哪有这么麻烦,接个盆子从头上倒下去就好了嗦。”他不满的抱怨。 我看着他眨眼:“洗干净点,第一次。” 他顿时语塞,又害羞了,脸上迅速的红起来,我看着他从脖子到锁骨到胸口一片片的红下去,纯情得让我想暴笑,又怕他一刀噼了我。 于是我在思考,我想干什么。其实我不是一个能想很远的人,我一眼看不下去三、四步,起初我就是想逗他好玩儿,可是逗着逗着觉得太好玩儿了,又想再招惹他,可能是今天我也不正常,我跟他一样不正常。我就要去打南天门了,很可能就下不来了,比他更可能下不来,我忽然开始期待所有的人生都别有遗憾。
第7页 于是我问他:“你喜欢小醉那姑娘?” “做啥子?”他马上就紧张了,揪着我的衣领:“你要做啥子?” 我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是担心我花钱去包了小醉来给他开洋盘。 “做啥子?你说做啥子?”我学着他的腔调说话,然后声调一转,压低了问他:“真喜欢她?” 他没精打彩的松开我:“我晓得孟瘸子是你兄弟,我不是要撬他墙角,真的不想,是他真……你放心,那丫头脑壳子乔的很……” 结果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拍拍他的脑袋,我觉得他很好,会这样喜欢一个姑娘这真的很好,在这样的年月,这样的动盪中他还有心情去喜欢一个姑娘,有渴望去成个家,我发现他有迷龙式的单纯执着。 孟瘸子是我兄弟,可我真心觉得他不如他。 我要是小醉,我会喜欢张立宪。 不过,我不是小醉,女人的想法总是很怪的。 听说第一次情窦初开的小孩子,都会爱上自己,然后莫名其妙的,扮演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这叫同病,所以相怜。 所以张立宪看上一个孤身一人的,飘泊的,狼狈的四川姑娘,想给她一个家,想带她回家。 我忽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想要什么。他将他的爱情看得那么纯净,那么美好,我反而不敢再把他怎么忽悠下去,像我这样苍老的灵魂,的确不懂得他们小小少年的心。 老子没再提什么,张立宪当然更没再说什么,于是事情莫名其妙的就演变成了我带他出来洗个了澡,老子身上的钱带着够多,索性直接包了这间房子过夜,出门的时候那婆娘看着我神色暧昧,咕咕的笑,说这小哥儿看着倒真是值钱的。 我一下子笑喷了出去,我吓唬她,我说这话你要是让他听见了,他马上就噼了你。我把身上剩下的钱都扔给她,我让她去城里给买了些吃的回来。 张立宪已经把自己穿戴整齐,反应过来之后开始硌应,大概是颇为后悔他的那点破事儿让我看穿了他很害臊,他在某个瞬间没有抵挡住低俗下流的欲望让他很无地自容,他看我的眼神非常尴尬,比看着小醉还难堪。我爱死他这副会害羞还青涩的小男孩腔调,他现在看起来简直还没有长大,像枝头上长着青毛的小果子。 不过我还真不敢再招他,我怕他灭我口,我跟他套近乎,我说兄弟,我这初衷也算是为你好,你别老黑着个脸,你哥哥我看着害怕,你以后不想搭理我就别搭理,你要真恨不得整死我,等南天门上下来我给你当靶子砍。 因为我说到了以后,说到了死,说到南天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们一起静默下来。 以后,改天,将来…… 我们的一切都会在明天告一个段落,闯过去,或者,闯不过去。 天色已经黑下来,一点油灯如豆,张立宪坐在灯边玩他的刀,幽森的寒光映进他瞳孔里,他有双孩童式的圆眼睛,正直无辜,无论沾了多少笔血,都好像染不上颜色。我躺在床上招手,我说睡吧,明儿要赶早。他转头看看我,我闭上眼睛装睡得非常彻底。他拿我不是很有办法,像他这种正人君子,有姿态的,高傲的,又善良心软的傢伙对我这种看人下菜的流氓总是很没办法。 他于是走过来侧身和衣躺下,要不然怎么着呢,他总不能把我给踹下床,他又不是个女人。 很让人意外的,张立宪睡觉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唿吸又轻又浅,完全想不到这是张立宪,那个可以扛着几十公斤的巴祖卡满山乱跑,炸人碉堡的张立宪。月色清寂,我睁开眼睛看他模煳的轮廓,他半蜷着身体睡得很无辜,而我却知道他真的是张立宪,当他再次睁开眼,他也可以用同样无辜的表情,让钢刀穿刺人的身体。 其实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真的喜欢小醉,小醉那姑娘最后会不会跟他在一块儿,可是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我珍惜他这漂亮剔透的像水晶一样的念想。 我也不知道曾经没有人喜欢过他,喜欢这个孤身一人的,飘泊的,狼狈的四川小伙,想给他一个家,带他回家。我不知道他的人生还会有多少念想,多少期待。 所以……明天,以后,改天,将来…… 我们都别死。 第五章 第二天,南天门大雾,我们在苍茫的雾气中直渡怒江,一切都很顺利,当然人一样会死,我们一路丢下无数尸体。 张立宪掌握着我们这一队人里最强的单兵武器,他真的够剽悍,三个人抬的巴祖卡,他一个人扛着跑。他机敏的窜出去寻找角度,抬起手,炮弹在高地上炸开,两个日本机枪手灰飞烟灭,他回到我身边,向我点了点头。 倒是真帅!动作狠辣,目光如电,可是现在我顾不上他,战火与硝烟在我的头上身上翻滚,我拼了命的大叫,炸药炸药!!蛇屁股哭喊着会死人的,一边屁滚尿流的冲上去填药。 这就是战争,一发炮弹打出去可能只是爆掉个碎石块,一个碎石子可能跳起来血淋淋的穿透一条命。 这就是战争,刀风血海,我们一边痛哭着一边前进,一边绝望着却寻找胜利,在战场上只有两种人会一往无前,一种是疯子,一种是傻子。 何书光是个傻子,张立宪是个疯子,到他们俩最后居然没事,这都让我觉得真他娘的神奇。 一切都很顺利,非常顺利! 我们扔下一百多具尸体,顺利的打进了南天门树堡,活下来的人喜形于色,欢唿雀跃,不要责怪他们不懂得哀悼同袍,人们总是更在乎自己的性命。然而我顾不得高兴,因为我知道事情不可能真的那么顺利。 老麦在高唿叫嚣着我们到了我们要支援,烦啦于是在最阴损的时候用最阴损的方式给张立宪放小刀子,他问他:你们家炮群呢? 张立宪甚至没发愣,他低头暗骂:龟儿子,永远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 是啊,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多了去了,莫名其妙的小事,莫名其妙的破事,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对于这一切,我与张立宪一样的心知肚明。其实烦啦也都懂,他什么知道,只是他喜欢那么无能为力的愤怒着。 什么时候打上南天门,虞啸卿说四十分钟,我说四天,我早就已经做好了打四天的准备,但是我仍然算得不透。 在我们都看不到的背后,八个脑袋又开始叫嚣着说听我的,于是四十分钟被拖长变得不知结果,我忙着安抚兄弟们的情绪,我忙着挑逗小东洋,我忙着忽悠,忙着愤怒,我忙到顾不上他……好吧,我其实,我是在迁怒于他。 那是他家虞大少,他的神,他的信仰,他闪闪发光的传说! 可是现在呢? 虽说做人不能太唐基,可老子倒觉得,只要别装黄花大闺女,你卖遍全球我都懒得管你,可现在这样算什么?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老子就瞧不上这号的! 性命攸关,老子很愤怒!老子打不着虞大少也就只能硌应他张立宪。 他家师座又发了电报过来,我看张立宪的脸色就知道内容不光鲜,我不肯看,我让他念出来,他捏着纸页有种无地自容的无奈,用他温和厚实的官话越说越低:两天,定攻上山头,期间将矢力提供一切援助,与你等共守南天门,啸卿。 老麦在愤怒的咒骂上帝,烦啦不屑一顾的嗤笑,我却松了一口气。 两天,很好,我给大家留了四天的量。 两天,我心花怒放,我们都能活着下去,我熟门熟路的给大家派活儿干,张立宪脸上染满了尘烟,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的看着我,我很得意,让你瞧瞧老子的厉害,这天上地下,不是只有一个虞啸卿。 老麦嘿嘿笑了两声,沖我竖出中指,我把他的食指掰出来,转个向,看看还不成,再撑撑开。 然而,意外之后永远都会有意外,所以两天之后是四天! 这就是老麦说的中国,有八个脑袋在叫嚣着:“听我的!”的那个地方,军人的性命和人民的土地被当成筹码在谈判桌上被摆来摆去,脑袋们说着大义啊,国家啊,未来啊,胜利啊……大局啊! 他们举杯遥祝,潸然泪下。 王八盖子滴,他们喝下去的是酒,老子流出来的是血!! 我知道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而同时我慌了,我不是个可以一眼看到三、四步的人,我只给大家留了四天的量,四天之后虞啸卿再不打上来,我们是真的会死! 日本人像潮水一样的涌上来,一天十几拨,几十拨……大脑们说中华是顽强的民族,说我们的人民勤奋勇敢,吃苦耐劳,我不觉得,真的不觉得,最勇敢的民族就在我面前,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就在我眼前!! 他们像潮水像蝗虫像野兽,他们像疯了一样,他们不怕死,所以我恨他们!
第8页 我想张立宪和我一样知道出问题了,所以我顾不上去忽悠他,我还得哄着别的兄弟们别绝望,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他是张立宪,他十六开始追随虞啸卿,他在他身边呆了近十年,他比我更知道,怒江的另一边,到底,在出着什么事。 第四天大雾瀰漫,虞啸卿没有用上的天时,让竹内用上了,毒气混在大雾中漫上来,于是一轮又一轮的战斗,各种各样的子弹声,暴响,直炮,六零炮,我又听见了张立宪的巴祖卡在响:砰……隆隆!! 我不知道那位住在禅达城的小醉姑娘是否如他所期待的听到了他的声音,但至少我听到了,我会记得,虽然当时我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的声音。 战斗一直在胶着,拖到慢慢平静,终于有人过来告诉我,张立宪出事了,毒气吸入。 我被吓到了,跳起来就往回跑,我渺茫的期待着他中毒不深,他听到响声转过头来看我,容颜尽毁,血肉模煳,只有那双眼睛澄澈明亮,一如往昔。 他抬手推了推何书光,用眼神示意他先离开,我不知所措的跪到他身边。 糜烂性毒气,我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我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整个唿吸道,那寸寸黏膜都在平静的支离破碎中慢慢的渗着血,他果然是很能忍疼的人,一声不吭的看着我,连呻吟都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我想叫医护兵,他妈的死到哪里去了;我想揍虞啸卿,我想让他来看看,看看,你的张立宪,你最骄傲的副官与最锋利的尖刀,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 老麦在外面叫嚣着,飞机!飞机!我们的飞机! 我两眼发亮飞奔着冲出去,我看到张立宪的眼中滚下泪水,而当时我以为那是喜悦。 当我再次回去的时候,我比离开时更无力,我看着他,我又不敢看着他。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 我诧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现在说话已经很艰难,发声时喉咙沙沙的响,血沫从嘴角溢出来,他说:“对不起,本来还想,再帮你撑几天。” “你什么意思?”我很惊恐,因为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绝望的味道,我怒气沖沖的叫骂,我说:“你什么意思,你张立宪可是个男人,龟儿子,不就是个毁容么,你怕什么?” 他默默无言的看着我,泪水从眼眶里滚下去,流过他血肉模煳的脸,他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疼痛。 别这样,我哀求他,别这样,活下去,我哀求他活下去,我们会活着,我们可以撑到打完这场仗,你还要带一个姑娘回四川。 他慢慢抬手比了一个十,我眼前一亮,我说:“十天吗?” 十天可以,十天我们还能撑住。 他居然笑,摇了摇头,右手画出一个交叉。 四十天??!! 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么久,四十天……月子都做完了,这是哪家的猪肉需要分这么久? 我差点暴跳如雷,他拉住我的手臂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于是我终于明白过来,他在为谁道歉。 四十天,不是四天,也不是十天,也不是十四天,张立宪认为现在需要四十天!! 我忽然发现我可能一直都小看他了,我以为他是个疯子,一个无知的孩子,一个被虞啸卿蒙蔽了双眼的傻子。可其实他一直知道问题永远会出在不应该出问题的地方,他为唐基打伞,他劝我不要跟师座对着干,他从军需处偷划装备给我,他比虞啸卿更早明白过来我有办法……他根本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笨,他知道现在那边到底怎么了。 我顿时开始着急了,当我发现他伤心哀悼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他的信仰时,我后背发凉的尝到了绝望的味道,我开始结结巴巴的为虞大少说好话,我说他不错了,顶好了顶好,都在逃都在逃,他虞啸卿好歹还知道拿起枪。 他慢慢的点头,说:“是,我知道,他挺好的,只是……我本来以为,他不会的。” 第六章 按照常理我应该要恨虞啸卿,然而我却可以理解他,完全的理解他,我理解他所有的动摇与痛苦,所有的欲望与挣扎,因为我们曾经拥有同样苍老并充满了欲望的灵魂。 我知道他也不想,我知道他只是爬到那个位置了,我知道他只有妥协。 这个世界需要妥协者,否则将如何延续卑微的生命。 这个世界也需要理想者,用他薄脆的灵魂切开尘世浮华,用折断的方式让我们看到鲜红的血,撕裂的痛。 我把张立宪的配枪交给虞啸卿,温和的看着他,我说很抱歉,南天门上还有几个活人,却没有了他张立宪。虞啸卿坚毅的嘴角抽动着,他说你已经尽力了。我说是啊,我已经尽力了。 我说,当年,是你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让他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回家找个老婆看举国沦丧,他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虞啸卿困惑的看着我。 我说你已经死了,他不想看举国沦丧,所以冲上去把血流干了。 虞啸卿的脸色变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真真正正的打了一记耳光那么红,我无意去羞辱他,因为谁都不会比谁更高贵,没有人一尘不染,没有谁经得起挑剔。我只是希望他至少在偶尔午夜梦回时不要忘了曾经的誓言,我相信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信仰,只是最后他们都死了,用不同的方式。 有人说五十步笑一百步,有什么了不起,可我现在却觉得,五十步总好过一百步。 “师座,有时候做人也不能太唐基了!”我拍拍虞啸卿的肩膀,像一个半月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着,其实那时候我忧心忡忡,而现在我真的没心没肺。 虞啸卿不动声色的点了一下头。 其实我真的不介意再帮虞啸卿打几仗,只是后来很快的小鬼子就投降了,据说虞师北上,我们要去剿共,于是我伤感的发现我在南天门里得到那些答案都没有用了。 我在为谁而战? 我在为谁而守? 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国在哪里? 我的眼前没有了入侵者,于是我的战斗就失去了意义。我不在乎最后那八个脑袋到底是谁坐稳了江山,我累了,我想去四川,我想去看看三峡,看看青城山,我看到张立宪在下面等我,我开始担心他会一个人蜷在奈何桥头孤独的等待。 那些小鬼真的会原谅他吗? 我去了张立宪的家乡,那里现在欢乐祥和,国家太大了,消息就传得慢,尤其是蜀中,毕竟蜀道之难,有如上青天。他们听到了日本鬼子投降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听到另一个坏消息,所以他们在忙着生活。 嫁女,娶妻,给儿子摆满月酒,和平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时光。 我身上带着的是银元,我说我是张立宪的朋友,张立宪在南边做大官,他让我回家送钱来,半个村子里还剩下的男丁都围在我身边,他们想听我说打仗的故事,我说了,结果他们都不要听,说我太啰嗦,烦啦,烦啦,烦死了……他们问我那场仗最后打赢了吗?我说不知道,那些半大小伙子就很怒,说龟儿子的,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半个夜里,就是想听你最后打赢了没,你说你不晓得? 我看着他们大笑,非常的开心。 这样的天真是幸福的,真的,即使很无知。虽然他们都不知道,那些起伏的大山让蜀中成为这场涂炭了大半个中国的战火硝烟中少有的几块没有怎么太被波及的地方,让他们可以这样坐在这里,听我说打仗的故事,然后抱怨我说得不够精彩。 我在张家的祖坟里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进去,我託了个看起来相当老实的兄弟后半夜来埋我,我模煳的告诉他帮我埋点东西,到时候看到什么都别害怕,我留了钱下来都能拿走,把刀给我留下。我觉得这样挺好,我一个孤零零的老鬼,活着没有家乡,死了却还能沾个后世香火。在生命的最后我与他交换了一个誓言,我带着他的魂魄回家,他帮我谋一个归宿。 我用张立宪的刺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不是没他干脆,我只是希望最后享受一下死亡的滋味。 我是一个小偷,走南闯北,我在江南边港的小镇上遇到了龙文章,他走的时候,我偷走了他的名字,我在滇西边疆的小城里遇到了张立宪,他走的时候,我偷了他的刺刀。 曾经我决定要为这个名字做点事,现在事情做完了,我打算用这把刀结束自己,我累了。 我在不同的时候遇上了不同的人,一个给了我名字,一个给了我刀。 天色渐渐的暗下去,满天的繁星罩住我,这让我想起他们的眼睛,我发现他们都有一双闪烁迷人的眼睛,很圆,很亮,带着孩童式的天真与固执。 远处的村寨里传来锣鼓与唢吶喧嚣,那是村头的张大妈家里在娶媳妇,我用红纸包给她一块银元,她便很诚心的邀请我去吃喜酒,我吃了两口菜,忽然就觉得饱了。
第9页 顶好啊,顶好! 人们还在生活,婚丧嫁娶,柴米油盐。这就是人民,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即使在暴虐战火中仍然固执的渴求着幸福的人民,他们被争取、被利用、被保护、被牺牲。他们漫无目的,盲目生长,他们无知无畏,在暴力面前软弱无能随波逐流,他们贪图安逸,对身边的危机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然而,我却宁愿相信他们,因为到最后,总是他们在选择前进的方向。他们就像是泥土,一直被践踏却总能开出鲜艷的花。他们会永远存在着,所有看似伟大的会留下名字的人都将死去,只有他们永远活着。 谈判桌边有八个脑袋在声嘶力竭的叫嚷着,说:听我的! 我却相信最后人民会挑选出最适合的那一个,这片土地会找到最适合的人,那个人可能不高贵也不年青,他不会像虞啸卿那样风骨绰绝,也不像小书虫子那么中国少年,他不会是张立宪,也不会是龙文章,但是他可以给出和平。 所以我累了,我觉得我可以休息了。 鲜红的血从我的手腕上流出来,一滴一滴的渗进泥土里,这些年,我们用鲜血与身体浇灌这片土地,我们的土地。 这片沉默的土地与这土地之上平淡的生活,让不计其数的人为它牺牲。 比如我,比如张立宪,比如龙文章,比如我所有死去的兄弟们……我们为了它灰飞烟灭,为了它被人利用,当作筹码,推来换去,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过去未来的希望与喜悦,换成地图上的一寸河山,一串数字,一份闪闪发光的功业,然后放到某一个人的头上。 我们被利用,然而,我们心甘情愿! 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某一个地方,某个刚满了月的孩子在满桌的物件里抓起了一支笔,身边的长辈们欢唿着抱起他,说这娃娃长大怕是要学文章,要做大事呢。 我只看到我的眼前慢慢亮起来,空气里瀰漫着滇西边疆小城里特有的温热的潮湿,午后的阳光明媚无比,张立宪双手扶在腰带上从陡坡下面向我走过来。 他戴着美式的宽檐帽,翻起一侧边角,衬衫的轮廓笔直分明,军靴上打着绑腿,干净的要命。 我张开手臂拦住他。 他看着我笑,笑容清澈,我很想不通,他明明已经不年轻了,为什么眼睛里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 他本应有个美好的未来,平安喜乐,心满意足,然而他在这场战争中神形俱毁,心碎而死。 我看到河山破碎硝烟瀰漫,我看到黝黑的土地上在萌出新生的芽,战争或者还会继续,这片土地或者还会吞没更多的鲜血与生命,可我却相信,那些枝芽会生长会缠绕,最后包裹我们的刀,那把钢刀上染着我的血,那把钢刀上也染着他的血,那把钢刀上还染着无数侵入者的血,最后它们都融入了泥土。 我看到青的山绿的水,我看到春风又过了江南岸,我看到十万大山扬起波涛。 我们的人生已经走完,我们这一生害死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我们拥有无数渴望与欲望,我们只希望最后问心可无愧。 我们都已经死去,我们没有留下名字,我们是炮灰,然而心甘情愿! ——全文完—— 当我们碰上“半圆”,请看我销魂的背影~~~~ 后记 曾经我很喜欢写后记,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现在越来越没有这种感觉了,我觉得这是个好现象,我终于不用再唠唠叨叨的把文中的内容重复一遍,而是可以聊一些更原始的动机与初衷这一类的东西。 龙文章有一个朋友叫华盛顿吴,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华盛顿。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名将,无数开国元勛,然而华盛顿是特别的。我一直觉得现在的美国并非开始于《独立宣言》,而是在那八年后的一个简短的仪式上。 在杰弗逊设计中,华盛顿诚恳而尊重的向议会交还军权,即使最初大陆会议给予他的只是一个空壳的司令,而现今的军队几乎为他私人所有。他向议员们鞠躬而议员们只需要手触礼帽还礼,这代表组建并领导军队的权利只是由民众在特别的时刻自愿交付于某一个人,那么在特别的时期结束之后把这样的权利交还给民众是理所应当的,军队将被纳入民权政府的行政分支。战争是特别时期的特别状态,在枪桿子里打出的政权不能由枪桿子统治,打江山的人并非会是坐江山的好人选,所以当战争过去,军人理应把原本从民众手中得到的,暂时统治国家的权利交还给民权的政府。 无论现在的美国是怎样,但是在它成立的最初,它曾经有幸被一群绅士治理过,我无法用统治这样的词,因为那些人可能并不喜欢如此居高临下的字眼。杰弗逊、富兰克林……等等,他们都曾像华盛顿那样“秉持正直的热忱,献身效劳国家”并相信“这个政府是自己选择的,不曾受人影响,不曾受人威胁,是经过全盘研究和深思熟虑而建立的,它的原则和它的权力分配是完全自由的,它把安全和活力结合在一起,而且本身就含有修正其自身的规定。我们政治制度的基础是人民有权制定和变更其政府的宪法。可是宪法在经全民採取明确和正式的行动加以修改之前,任何人都对之负有神圣的履行义务。人民有权力和权利来建立政府,可这一观念是以每人有义务服从所建立的政府为前提的……” 作为将军,华盛顿从未百战百胜;作为总统,他有过很多失误,然而作为理想者,他在道德上的光辉足光耀后世。他创造了一个罕见的奇蹟,个人的私慾与对权利的欲望难得的臣服于高贵的理想,在那个到处还是国王、君主、世袭制的时代,新兴的美国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奠定了基础,也由此开始了它两百年来的兴盛。 生死线和团长都是大戏,人物众多,为什么会选择这三个人来写这篇文章,演员的移情作用当然存在,不过我也是真的特别喜欢这三个人。 龙团座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人,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华盛顿,有天时地利与才华机遇不折不扣的完成自己的理想,罗普大众都是软弱而迷茫的,于是他对前途的阴暗与不自信甚至更增添了他真实的魅力,让他最后的坚守与宽容看来那样难能可贵。 张立宪是我心目中的骑士,他正直,兇悍,优雅,忠诚,然而善良单纯。 而龙乌鸦,我总是无法形容他,因为一提起他,我就忍不住想要流泪,我只是想说,曾经有那么一只乌鸦,如果他做得都是好事,我们会把他的故事说给别人听。 有人说龙团座的对照系应该是虞啸卿,可我却不觉得,龙团座一生想做虞啸卿而不得,因为他归根到底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与张立宪才是一类人。 这几天反覆看了这篇文,发现最让我有感觉的,还是张立宪哭着问团长国在哪里。 这篇文是一边看剧一边写的,起初我追着电视台的步子走,我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我与团座一样的对未来充满了渴望与惶恐,而最后,一切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我的伤感与愤怒在某种意义上与龙团座也是合体的,这比较少有写作方式,当我写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国在哪里? 当时的感觉身临其境,我就像那个迷茫的孩子,我是张立宪,我在想当时最让他崩溃的是什么? 是家国。 现在,问和平时的我们,即使我们不承认中国是某个具体的政权,具体的政党,可是我们都知道国在哪里,那不是一寸河山一群人,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它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会给人以力量。 可是追回到当时,那样的混乱中,谁可以明明白白的说一句,国在哪里? 从龙文章那里,死啦拿走了名字,那是一种责任与使命。 从张立宪这里,死啦拿走了刺刀,这是一种武器与抗争。 而最后,他找到了他的家国,最朴素的家国,《生死线》里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活着,能救一个中国人就救一个中国人,能杀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日本人。 我只是希望到最后,人们战斗的一切目的是为了和平。 我热爱所有不甘被奴役却又热爱和平的中国人。 权势、资源、占有,赢过所有人并不会让一个国家长久的强大,真正的强大是一种制度,这种强大不会来自于哪个英雄,而来自于某种制度下全体国民的参与和创造。 好的制度会成为一种土壤,只有在优质的土壤上才可能开出繁茂的花,华盛顿与他的朋友们固然是伟大的,可是我们也不能忽略200百年前的美国,当时的思潮,当时人们的信仰,是这样的土壤上生长出了像华盛顿和富兰克林这样的人物。 所以,回到团长,回到当时的中华,我一直觉得简单的追讨虞啸卿们是不厚道的,因为他们没有土壤。
第10页 袁世凯比华盛顿晚出生137年,可是这个人在所有的条件都不配合的情况下拼死称帝,这就是土壤。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看完《团长》,我们可以想到什么,不是简单的去指责唐基们的虚伪,批评虞啸卿们的不讲道义。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我们的民族性,当然,大家都可以说,这是整体的问题,我一个人能改变什么? 的确如此! 所以像龙团,像张立宪,这样的人是令人动容的。可是我们也可以试着去接近龙团的想法,做一点事,让事情向它本来的样子更近一点,同时更宽容,因为没有谁一尘不染。不必说天下人都这样,我何必要那样,而是,如果说你觉得这样就是对的,如果也不是那么要死要活的牺牲,那就做一下。 我们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得有哪些呢,在可能的情况下支持国有品牌,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努力工作,不干坏事,宽容对人,不再动不动就愤怒。龙团说中国鬼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老麦说中国人有八个脑袋,都怕功劳不是自己的。 那场战争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于是我们开始反思,开始反省,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有人说为什么反战的反省为什么要我们来做,我们是受害者,是受害国。可是我真心觉得,像受害国这样的说法在外交上提要求的时候用用可以,自己家里关起来门来最好不要有这种心态。 凡事以受害者自居,这其实没有什么好处,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从来不会有谁因为谁受害了就真的同情谁,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也不靠人情过日子。所以对战争的反省也只能自己关起门来做,没有可能拿去日本让那些侵入者们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这不可能。我们不能控制别人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我们不应该把国家安全这么重要根本的大事寄托在道义上。如果道德可以约束恶念,那人间就不必有法律了。 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人们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个人是这样,国家也是,我们必须去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怎样才能避免再一场灾难。这才是有价值是反省,对日本,对其它虎视眈眈的国家说一万次战争的罪恶也不能避免下一次的沦陷。 抗战八年,侵略者的贪婪当然是主因,可是中国人自己没有错吗? 当然有! 以前我们不提这个,因为建国初期愤怒而又饱受苦难的中国人没有那样的胸怀与耐心去反省这些,以前在绝大多数的影视文学作品里,中国人都是善良勇敢的,侵略者都是愚昧邪恶的,可是现在开始提了,我觉得这是好事,要首先能看到自己的不足,才能有警觉。 有人说最好的战争片都是反战的。 是的,我觉得应该如此。 反战,探讨人性,宣扬生命的可贵,引导人们嚮往和平,这才是一部有责任感的战争片应该传递出来的东西。 反战,不是说在战争来临的时候放弃抵抗,而是在和平时期给人们敲响警钟,反省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再次陷入战争。 最好的抵抗是威摄。 最强的战略是拒敌于国门之外。 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想到一句老话,也是常常在网上看到有人骂的,说是:如果你妈在路上被人□□了难道是你妈的错吗? 其实追究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当然,这当然是□□犯在犯罪,可是然后呢?现实的情况是,谁也不知道下次又是哪个谁起了恶念,而我们也不可能把天下的男人都杀光。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我们的母亲更强大一点,让谁都不敢动她。 又一次唠叨了很多,可能就算是249看到这些想法,也会觉得我实在想多了,其实他本来没那么多深意。但我却觉得挺好的,有时候我会想,同人的乐趣在哪里,可能就是这样,从不同的角度,通过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价值观去观察同一个故事与人物。 好吧,唠叨完毕,本文就此完结,没有番外。 因为龙乌鸦实在死得太惨了,惨到我没有能力去回想,有生之年如果有幸遇到249,我要去找一只乌鸦来啄他的鼻子!!做人不可以这么兰晓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