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帝》 知足常乐 斐燕 大家好,又见面啦!燕子很想念你们哦! 今天燕子上班迟到啦,十点半才赶到公司,整整晚了一个小时,不过还好还好,没有被boss骂,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家boss如此宽容如此善良如此......以下省略1000字的溢美之词(阿谀奉承吧~~囧)。 没错,我又赖床啦,闹钟8点半响,偏偏拖到9点25分才揉着眼睛爬起来,理所当然就是迟到咯。可是被子里真的很温暖,睡觉真的很舒服,如果是周末的话 该有多好呢,睡到下午起床也没关系。 好友插花:写稿的时间就是这样被睡掉的吧,踹~~(某燕无辜拍翅膀,其实偶很勤奋啦!)就你这样还勤奋,懒就一个字啦!继续被鄙视ing~~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的确有点懒,而且还很怕麻烦。记得朋友有一次说:我想开个网店哦,卖精致的小首饰,到时候燕子帮我把产品介绍翻译成英文哦。 某燕当然说ok啦,然后脱口而出:可是开网店很麻烦啊,要占很多的心思啊。 朋友以无限了解的目光望着某燕:你每件事情都觉得麻烦,我知道。 就这样被看透啦!叹气。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呀,睡觉睡到自然醒,想要工作的时候就去工作,不想工作的时候就带上心爱的笔记型电脑,一边旅行一边写故事,不会有很多事情占据心思,也不需要周旋在很多人之间,过很单纯很惬意的生活。 比较一下现在的生活,其实也还好啦,工作内容单纯,不怎么会加班,晚上和周末的时间都是自己的,除了没有大块的旅行时间外,应该可以满足啦!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情都会轻松起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足常乐吧^_^! 顺便说一句,这本《夺帝》是燕子第一本耽美小说《宠臣》的系列书,也就是《宠臣》里的配角凤帝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他凤凤,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这个角色哦?又是不是对这位凤国的君主感兴趣呢?没错,凤凤是凤国的君主,也就是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皇帝。虽然在耽美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很高,但皇帝毕竟是份特殊的职业,做明君劳心劳力,做昏君败家亡国,在伴侣面前既是爱人又是主君,关系一个处理不好就要险象环生,想想真是太不容易了。 所以还是知足常乐吧,轻轻松松做一个普通人,只要开心就好! 第一章 凤历元和三年,辰京皇宫。 天色慢慢暗下来,转眼已到了掌灯时分。宫女览秋悄然踏进朝阳殿,在凤帝御案上燃起一盏灯,轻声道:「陛下,是时候用膳了。」「知道了,吩咐传膳吧。」凤逸天的目光仍在奏摺上,这时忽然抬头,微微一笑,「对了,把宫里珍藏的东君酒一起送来。」览秋咦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陛下,莫非是小侯爷要回来了?」凤朝震远侯顾明非最爱东君酒,览秋向来是知道的。他官拜大将军,整日南征北讨,每次得胜回朝,凤帝必定在宫中摆宴,以东君酒为他庆贺,这次凤朝所属的西巩国叛乱,顾小侯爷带兵前往平乱,据说已经凯旋了,平叛大军三日原形就能回京。 凤逸天放下手中奏摺,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到殿外一阵朗笑,一名紫袍银甲的青年大步跨了进来,「览秋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本侯爷重重有赏。」说着,一颗夜明珠已经塞到览秋手里。神秘谁她连忙谢过,福了福身子,就要下去传膳,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顾明非叫住,低声道:「本侯爷提前回来的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要掉脑袋的。」览秋噗哧笑了一声,点头应了声是,便自顾退了出去,还不忘顺手带上殿门。 「呵,顾小侯爷还知道要掉脑袋的呀?」凤逸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大哥,我这不是惦着您吗?要不然何苦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他十二岁时被凤帝收为义弟,跟在他身边学习武功兵法,直到如今封侯拜将,可算是凤帝一手调教出来的,对于这个皇帝兄长,自然是一点都不害怕。 「你这次出兵西巩,似乎收获颇丰?」一出手就是颗夜明珠,看来西巩国主的库房早已被他搜刮遍了。 「那老家伙好东西不少,可惜没几样我看得上眼,除了送给览秋的这颗珠子,其他全都封存着呢,到时候一起上缴国库,臣弟绝对是两袖清风,一介不取。」这时酒菜已经摆了上来,顾明非啜了口东君酒,满足地笑问:「对了,大哥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你摺子上写着三天后班师,今晚自然也该到了。」看了看他,凤逸天眸中带笑。 每次他带兵,总会比原定回朝的日子提前三天进宫,在自己身边赖足了三日后,再悄悄回到军队,与大军一同回京,如此马不停蹄地两头赶,也不嫌麻烦。 「大哥真是知道我。」顾明非朝他一笑,举起酒怀一口饮尽,许是酒意涌了上来,耳根竟透着淡淡的红。 「这酒后劲很足,你少喝些。」凤逸天笑着提醒。 「我知道。」他忽然安静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瞧着眼前人。 他奇怪地问:「明非,你看朕干什么?」顾明非眼睛一弯,「大哥生得真是好看--」他听得一怔,浅浅啜了口酒,沉睫,「没想到才一杯酒,你就醉得厉害了。」「啊?」顾明非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替他把酒斟满,陪笑,「大哥莫恼,明非错了,要不我让你教训?」话刚说完,脑袋已经被敲了一记。 「这是让你记得,不该说的话少说。」凤帝睨了他一眼。 揉了揉脑袋,顾明非轻声嘀咕了一句,「我又没说错。」大哥本就生得清隽秀雅,气韵内敛,只不过平日里庄严惯了,做臣子的谁敢当面提他的容貌?! 凤逸天只当没有听见,「这一次出兵平乱可还顺利?」「还算顺利。」顾明非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大哥,我想求您一件事,成吗?」「什么事?」看他忐忑的样子,他心里也是一怔。顾明非性子刚烈,来到自己身边后,战功彪炳,封侯拜将,被自己宠得无法无天,何曾有过这股情态? 「我想求您赦免一个人。」顾明非低声道。 「是谁?」凤逸天对上他的视线。 「凌冕旒。」「凌冕旒?」睑色沉了下来,凤逸天抬眸看他,「明非,你知道自己在求什么?」凌冕旒,既是西巩国的公主,又是护国圣女,传说她出生的时候,西巩皇宫被笼罩在金色的霞光中,九只五彩凰盘旋在宫殿上,而西巩国之所以叛乱,也是打着这个旗帜,说她是天定的四海共主。 「大哥,冕旒只是个女子,能干什么呢?你明知道西巩那老头子只是打着她的名号兴风作浪,就别和她计较了成吗?」说到后来,整个人都凑到他跟前,讨好地要求。 「明非,你莫不是......喜欢上她了?」凤逸天唇微微抿着,淡淡的问。 顾明非差点跳了起来,急声解释。「大哥,你乱猜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她?」「你那么激动干什么?」他一睑奇怪。 涨红了脸,避开他的视线,顾明非只说:「反正您别乱猜了。我想求您饶过冕旒,是因为欠她一条命。拿下西巩国后,混在军中的奸细意图刺杀我,是冕旒替我挡了一剑。」虽说那一剑根本就伤不了自己,但是这份情终归是承下了,而且不知为何,对于这个西巩国公主,他总有分说不出的感觉,十分不愿伤她。 「你就那么舍不得她?」凤逸天微一皱眉。 「大哥,你饶了我吧,咱们不说这些了。」觑了觑他的脸色,知道这位皇帝兄长已经不悦,于是他赶忙将这话题打住。他可不愿意刚回来就惹凤帝生气,凌冕旒的事情先缓一缓无妨,反正到头来大哥没一件事不答应他的。于是他凑上去抱着大哥的胳膊,兴匆匆地道:「要不然我们出宫去吧,这会儿正好赶得上夜市。」「怂恿皇帝私自出宫是死罪,你知道吗?」他睨他一眼。 「反正这死罪也不是第一次犯啦!」顾明非呵呵一笑。自从十二岁进宫,他软硬兼施,不知多少次拖着大哥瞒过禁卫溜出宫去,也没见谁降罪下来,自是更加肆无忌惮。 凤逸天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回到寝宫,摒退了太监宫女,从密柜里取出一套白色锦衣换上,又扔了件紫色绣金的袍子给顾明非,便开启秘道,自顾走了进去。 这秘道原是凤朝建国之时,开国皇帝为皇室子孙留下的退路,谁知却被这任凤帝儿戏似的用来当作溜出皇宫的通道。 「大哥,自从我十八岁搬出宫去,你就再没出宫了吧?」从秘道的尽头出来,是城东的一处废弃宅院。顾明非抬头望天,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哪里比得上你逍遥。」斜了他一眼,凤逸天淡淡道。 「宫里真多没意思,大哥,你真该多出来走走,要不然人都闷傻了。」亲热地揽着他的肩,顾明非肆无忌惮地取笑。 「你的意思,是说朕傻?」眯了眯眼睛,他似笑非笑。 可顾明非却一把蒙住他的嘴,左右看了看,才低声笑说:「大哥,这种地方,你还朕啊朕的,怕人不知道你是谁吗?」凤逸天瞪他一眼,顾明非立刻讪讪放下手来,「下回再也不敢了。」他摇了摇头。明知道自己不喜别人碰触,这人却仍时不时地亲近,眼下更是放肆地用手蒙他嘴巴,实在是嚣张过头了。然而他没有怪罪,眼神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纵容。神啊秘谁街上极为热闹,一路行去都是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凤逸天难得出宫,自是什么都感兴趣,往往他只是多看了某样东西一眼,顾明非就立刻掏银子买了下来,到最后,竟连街边的糖人都买了一串,凤逸天左右看了一眼,并不吃,直接塞在街边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惊喜地望着手里的糖人,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红着睑抬头,「谢谢大哥哥。」他朝她一笑,剥着刚买的栗子,栗子壳都被扔到顾明非手里。走了没几步,那小女孩忽然跑了上来,脸红扑扑的,害羞地送上一朵紫色的花,转身便跑了。 低眸望着那朵紫花,凤逸天笑得温柔,招了身后人过来,将花插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大哥......」苦着一张脸,顾明非左手提着装满零食糕点的袋子,右手的纸包里满是栗子壳,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紫花,真是觉得再狼狈不过了。 这时,却听到一个清媚柔软的嗓音唤道:「这不是顾小侯爷吗?前些日子听说小侯爷出征,这次回京必然又是立下赫赫战功了。」「哈哈,好久不见,挽云的嘴还是那么甜。」顾明非转身一笑。 那挽云眼波一转,朝凤逸天望去,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她乃是辰京有名的花魁,一双眼睛自是厉害。眼前这白衣公子风神如玉,意态雍容,唯龙章凤姿四字可以形容,绝非等闲人物。 「这是我......朋友,姓凤,双名景璇。」顾明非原本想说大哥的,然而天下谁不知道震远侯的兄长乃是当今凤帝?于是便改口称是朋友。顿了顿,又接道:「大......景璇,这位是云间阁的花魁,挽云。」其实凤帝原名逸天,景璇二字,只是他的字罢了。 「原来是凤公子,挽云有礼了。」挽云盈盈一拜。神日秘谁凤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不答礼。他自小便是站在云端的人物,自然不会把一个青楼花魁放在眼里,只不过见顾明非与那花魁如此熟捻,心里着实有些不悦。 挽云并不以为忤,嫣然一笑,「多日不见小侯爷,挽云想念得紧,不知小女子有没有荣幸,请两位公子同住云间阁小坐呢?」说完,她示意身边的小丫头接过顾明非满手的东西。 「挽云真是贴心,叫人不喜欢也难啊。」手上顿时轻松不少,顾明非笑着夸赞。 挽云抿唇一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谁不知道小侯爷风流倜傥,红颜知己满天下呀。这喜欢二字,不知道伤了多少女儿家的心呢。」话一说完,身边的几个小丫头顿时吃吃地笑了起来。 「明非,我从不知道你竟这么讨人喜欢呢。」凤逸天睨他一眼,将一堆栗子壳又仍到他手里。 顾明非慌忙接住,却听他道:「给我拿好了,别跑到别人手里去。」接着又是一整袋栗子扔过来。 愁眉苦脸地看看一旁偷笑着的小丫头,他叹了口气,「遵命。」眼神却还是快乐的。 云间阁最深处的那处梅花小院,就是挽云的居处。传说,能进入挽云姑娘寻梅小筑的,凤朝总共不过两人,顾明非便是那两人之一,如今凤帝成为第三个。 窗半掩着,茶香娇媚中,透着寒梅的气息。挽云略一低头,眉目间便是无限风情,纤纤玉手捧起怀盏,笑道:「凤公子,这第一盏茶,挽云敬您。」凤逸天望了她一眼,点头接过,浅啜了一口,赞道:「好。」她一笑,端起第二盏茶,正要给顾明非,却见他拼命摇头。 「挽云,美人儿,你知道顾小侯爷我不喝茶,快把陈年的绿波酒拿出来,让我饱饱口福!」「知道啦。」她抿唇笑道,转身回到外屋拿酒。 「这女子,倒也可人。」侧头看了看他,凤逸天似笑非笑。 顾明非哦了一声,拨弄着襟前紫花,没怎么在意。「挽云本是富家千金,有名的才女,后来家境败落,被卖进云间阁,受人欺负的时候,我曾帮她一把,这才得她另眼相看。」「若是喜欢,何不把她赎出去?」他淡淡地问。 顾明非笑了,眼里亮晶晶的。「要是每个都赎出去,包管比大哥的三宫六院还多,明非可是万万不敢的。」浅浅啜了口茶,他低眸,「哦,你说说,朕有多少三宫六院,又有多少妃嫔伺候着?」「就是一个都没有才奇怪,大哥登基已经那么久了,偏偏没有立一个妃子,朝中大臣不知道多么着急。」他望着大哥,还是笑咪咪。 「莫非你希望朕选秀,或者索性封个皇后?」眉一挑,凤逸天似笑非笑。 「不好。」顾明非几乎毫不犹豫地摇头,然而话说出口才觉得逾越了,尴尬地垂下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在这时挽云推门进来,她端着托盘,盘上放着三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浅碧的美酒盛在乳白的长颈象牙瓶中,相当讨人喜欢。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不愧是挽云亲手酿的绿波酒。」顾明非哈哈笑。 「侯爷喜欢,是这绿波酒的福气。」她笑盈盈地走过来,住杯中斟满了酒,「挽云敬两位一杯。」凤逸天才浅浅啜了一口,顾明非已饮了个干净,并奇道:「咦?今日这酒似乎比往日更加香醇,看来挽云的手艺更精进了。」「侯爷过奖了。」她略一低头,又为他斟满。 神秘一 谁望着那清透碧绿的酒液,凤逸天心中恍惚掠过些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酒的确是好酒,没什么不对的,但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这女子,与方才有些不同了,不似原本的落落大方,反倒有些闪避和瑟缩...... 瑟缩! 念头一闪,他已伸手按住身旁人的杯子。 顾明非一杯饮罢,正意犹未尽,忽然见他如此,不禁奇怪,「大哥,这是干什么?」凤逸天望了一眼挽云,只见她仍低垂着头,手里酒瓶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现出淡淡的经脉,忽然抬起头来,朝顾明非哀哀唤了一声,「侯爷--」眼泪便落了下来。 「挽云?这是怎么了?」顾明非蹙眉,伸手想去扶她,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便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手中杯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小心--」他脸色煞白,嘴唇隐隐透着青气,按剑挡在大哥面前,身子却已摇摇欲坠。 「明非!」凤逸天一把扶住他,眼见他睑上的青气越来越盛,片刻不敢迟疑,划开右手腕脉,将鲜血往他嘴里逼了进去。 这时窗户忽然大开,不远处的梅树上,稳稳站着一道挺拔的黑影。要知道梅枝细弱,稍稍受力便会断折,此人站立在上面,要使梅枝不折,等于是悬在半空,几乎无法借力的,单凭这份轻功,便可独步武林了。 「传闻命定凤帝都是百毒不侵,身上鲜血更是解毒圣药,看来所闻不假。」那黑影徐徐开口,声音淡漠得毫无温度。 凤逸天并不理他,低头看顾明非的脸色,只见那青气渐渐退了,唇色却开始发黑。人也已经昏了过去。 他的心中又急又怒,勉强压抑着,对那黑衣人冷冷间:「你们想要什么?」「唉,还是被发现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孩于从黑衣人身后走出来,灵动的眼睛瞅着他直看,咯咯了起来。「哥哥你看,皇帝和咱们谈条件呢。」笑了一会儿,她又纳闷的皱眉。「不是说凤帝性子硬得像石头一样,从来不肯低头的吗?怎么这-会儿......」「把解药给朕,顾明非死了,你们便什么筹码都没了。」凤逸天打断她的话。 「把解药给你,你真的什么都答应吗?」小女孩模样很天真。 「你想要什么?」小女孩连连摇手,「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哥哥,是哥哥想要。」她的脸红了一下,好像很不好意思,「哥哥想要你的命,你给不给他呢?」「那就让他来取吧。」一语末完,他身形一闪,已消失在两人视线之内。 「啊,他跑了!哥哥,凤帝居然跑了,快去追!」小女孩狠狠地跺脚,眼中掠过挫败的神色。她一向自认算无遗策,料准以凤帝的身份和性子,定会与哥哥正面交手,也相信哥哥的功力,在朝廷援兵赶来护驾之前,足以取下凤帝两人性命,谁知向来铮铮傲气的一国之君竟这么一跑了之?! 那黑友人早已掠了出去,足尖在屋顶轻轻一点,身形快如疾风,朝前追出不远,隐约看到一道白影,凝眸望去,只见那白影如行云流水般,纵使怀中抱着一人,身法仍无丝毫凝滞之感。 这么一前一后追出十几个街坊,眼看再往前就是皇城了,黑衣人心知一旦近了皇城,便错失刺杀凤帝的大好机会,便一掌击向墙沿,身体借力往前飞纵。 凤逸天抱着义弟,多少受了限制,身形不若往常般舒展,耳边忽闻衣袂带风之声,便知那黑夜人已追了上来,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一道霜白剑光掠过,仓卒间,他微一仰头,手中摺扇一挡,嗡一声金铁交鸣,长剑被弹了开去,黑衣人完全不给一丝空隙,携风雷之势一掌朝他击来。 护着人事不知的义弟,他避无可避,身体微侧,勉强避开三分掌力,余下七分则硬生生地击上左边胸膛,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黑衣人身子顿了顿,趁势一个纵跃,挡在他前方。 「哥哥好厉害!」红夜女孩站在暗处的角落里鼓掌笑道,谁知笑到一半,却忽然僵住了。只见那黑友人身子晃了晃,嘴角渐渐涌出鲜血,睑上笼起一层黑气,最后砰一声摔在地上。 凤逸天冷眼望着,以手背抹去唇角血迹。方才拼着硬挨黑衣人一掌,启动扇中机关,那人一掌击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防范必然不若往常严密,这才一击必杀。 红衣女孩尖叫一声,疯了似地扑上去,摇着黑衣人的身子,「哥哥,哥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拂开兄长额角发丝,只见两边太阳穴上各有一点殷红,正汨汨地流着血丝,鼻尖的气息已经全无了。 「哥哥......桐儿一定替你报仇!」红衣女孩用力抹干眼泪,一柄淡红匕首已握在掌中,只是抬起头来,却早已找不到目标身影。 第二章 太医院首座何太医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当执掌秘营,负责凤帝安危的凤使之一,日隐沈栖桐深夜来到他府上的时候,他立刻直觉反应是凤帝有了闪失。 片刻不敢耽搁地来到凤帝的朝阳殿,却见上下一片平静,凤帝一袭墨金皇袍,未戴冠冕,似乎未见什么损伤。 被沈栖桐轻轻推了一下,他也不敢多间,只管先拜了下去,「微臣拜见陛下。」凤逸天点了点头,指着朝阳殿里那张御榻,「震远侯遇刺,似乎中了毒,你快替他诊治。」何太医抬眼,小心翼翼地望去,只见一人唇青面白,气息奄奄地躺在上面,他立刻躬身上前把脉。 「如何?」凤帝在榻边坐下,问道。 何太医犹豫了一下,并不回答,只是握着顾明非的腕脉,反覆沉吟,额头鼻翼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半晌后,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臣学艺不精,臣惶恐,无能为陛下分忧!」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中积蓄着磅礴的怒气,却勉强压了下来,凤逸天沉声道:「何太医,照你的意思,是没救了吗?」「陛下,顾侯爷所中之毒乃是西域寒夜草。寒夜草本身无毒,取少量酿酒,酿出的西液醇厚绵长,口感极佳,只是若与腊月梅花放在一处,便会产生剧烈的寒毒,中毒之人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逐渐凝结成冰,七日之后,便......活生生地被冻死。」「万物相生相克,总是有解药的。何太医,你是药王谷弟子,一代名医,朕不信你没有法子。」那何太医目光一闪,片刻之后,却仍俯下头去,「陛下,寒夜草......无药可解。」唯一解毒的法子,是万万不能告诉凤帝知道的。 他默然无语,怔怔坐了且久,突然说:「何太医,朕知道你的顾忌。」「臣不敢。」何太医慌忙低头。 「朕只问你,用朕的血,能否救得了他?」「陛下--」何太医膝行两步,哀声劝说,「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为区区一个臣子自伤身体?何况......」顿了顿,他接着道:「何况毒已侵入顾侯爷脏腑,即使以陛下圣血相救,也只能勉强拖些时日罢了。」望着何太医的眼睛,凤逸天并不说话,直到那老臣禁不住避开视线,唤了一声「陛下」,他才移开视线,淡淡地颔首,「朕知道了,卿先退下吧。」何太医叩首告退,小步退出朝阳殿。 凤逸天望着他的背影,转问好友,「老太医没说实话,你知道吗?」学着何太医的样子,沈栖桐把头一低,装胡涂。「臣不知道。」「不知道就一起下去!」他怒喝。他与三名凤使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从未疾言厉色过,可如今义弟命在旦夕,日隐却仍刻意隐瞒,就算明白他是为了自己着想,却仍忍不住怒气。 这时,却听一声低弱的呻吟响起,顾明非紧蹙着眉头,额上冷汗淋漓。 见状,凤逸天握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地将自身内力送入他的体内。冰冷的身子,忽然有温暖的内力送了进来,顾明非渐渐舒展了眉头,唇上的青气也淡了许多。 但凤逸天原先挨过黑衣人一掌,如今又失了过多内力,眼前一阵发黑,身子禁不住晃了晃,连忙伸手撑住床沿。 「够了,景璇!你要把功力都给他吗?」眼见好友的气色越来越差,沈栖桐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气急之下,使力拽开他的手。 这一牵扯,凤逸天腕上伤口倏地迸裂开来,白皙的手腕顿时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沈栖桐吓了一跳,忽然明白过来,咬牙吼了一声,「陛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凤帝回眸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抚。「栖桐,今天躺在这榻上的,换成是你,或是凤使中任一个,朕同样会这么做。」沈栖桐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顾明非模糊的呓语。 「父王,父王......母妃......」他摇着头,神情痛苦地呢喃着,忽然睁开了眼,瞳孔却没有焦距,木然道:「凤逸天......杀了,杀了。」接着眼睛又缓缓闭了起来。 眸中掠过一丝厉色,沈栖桐毫不留情地一指点向他的眉心死穴,像是要把他立时击毙一般,谁料刚一动手,却被截住。 「栖桐,这是做什么?」凤逸天冷着脸瞪他。 沈栖桐却不退让。「他没有忘,景璇,顾明非他没有忘,让他活着,随时都会伤害到你。」「他是在说胡话。」他摇了摇头。 盯着好友的眼睛,沈栖桐疾声道:「就算是在说胡话,至少证明他下意识里并没有把从前全都忘掉!他还记得永王,记得永王妃,记得你这个仇人!」凤逸天侧过头,脸色煞白,「他记不得的。」顿了顿,又道:「你也知道这几年朕是怎么宠着他的,你杀了他,是要往朕心里扎刀吗?」望着他的脸色,沈栖桐心中也是不忍,「景璇,你没有对不住他,顾明非中了寒夜草,本就活不过七天,何况今次出宫,本就是他怂恿,害他的人是他所谓的红颜知己,要怪也只能怪他有眼无珠。」「不要说了,你若为朕好,就不要伤他。」他抬眸,神情已经缓和下来,「栖桐,你执掌秘营,对前朝旧事应是了如指掌。」心知他要问什么,沈栖桐避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朕只问你,当年我朝贤德淑惠皇后被人陷害,剧毒入骨,宏文帝是怎么把她救回来的?」凤朝历代辛秘典籍都由秘营掌管,他身为君主,也只知道个大概罢了。 沈栖桐抿着薄唇,仍旧一声不吭。 「日隐,你是要朕亲自去秘营查吗?」凤逸天的声音冷了下来。 听到「日隐」两字,沈栖桐便知他动了真怒,屈膝跪下,不甚甘愿的低声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当年贤德淑惠皇后毒入骨髓,宏文帝以反哺之法将剧毒引入自己体内,这才保全皇后性命。」闭了闭眼,他又续道:「然而剧毒虽祛,皇后全身经脉却在反哺过程中受损,之后数十年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陛下,您忍心顾侯爷如此活着吗?」经脉寸断,丝毫动弹不得,就如活死人一样,如此活着有什么意义?何况反哺之后,宏文帝身体日渐衰弱,活不过三十五岁便驾崩了,所以无论问太医也好,他也好,才都竭力阻止凤帝用反哺之术。 「朕知道了。栖桐,你先回府去吧,让朕静一静。还有,明日早朝之后,将记载反哺秘书的典籍带来宫里,朕要看看。」「陛下--」他还想再劝,却被打断。 「回去吧,两个时辰后就该早朝了,朕想歇会儿。」沈栖桐迟疑了一下,终是低头,「臣告退。」翌日,凤逸天如往常般早朝,只是退朝之后,并未到御书房批阅奏摺,而是从沈栖桐手里接过一本典籍后,便回了朝阳殿,并钦命秘营高手守在殿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至于沈栖桐,则被派去调查云间阁一案,没有查出结果之前,不得擅自入宫。 事实上,因为担心凤帝施用反哺之法,他并没有把真正的典籍呈上,而是甘冒欺君之罪,毁去典籍中的关键几页,医称年代久远,典籍早已残缺不全。 出乎意料的是,当凤逸天拿到这本残缺的典籍,并没有动怒,对他的说法似乎也没有怀疑,直接便让他出宫去了。 然而沈栖桐却如何也放不下心,只想着把差事尽早办完,回宫覆命,好守在好友身边。谁知走出宫门没多远,就见云间阁的方向涌起滚滚浓烟,等赶到了那儿,偌大的云间阁早已烧得灰飞烟灭。 他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刚要询问详情,忽见一名官员行大礼参拜,「下官见过日隐大人。」那正是统辖辰京的恭南府尹。沈栖桐与他寒喧两句,便转到正题,问起云间阁起火之事,只是那恭甯府尹知道的似乎更少,完全提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如此一来,待到查看完现场,又去恭甯府衙讨论案情,回到皇宫覆命的时候,已是接近子时了。 一路行至朝阳殿,并没有遇到阻拦,守在殿外的秘营高手都已退去,整座宫殿只有凤帝的贴身宫女览秋伺候着。 「览秋,陛下呢?」沈栖桐举目四顾,只见顾明非仍躺在榻上昏睡着,却没有看到凤帝的身影。 览秋抬起头,眼睛有点红红的,「陛下去偏殿休息了。方才......方才......」话说到一半,已经哭了起来,「方才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沈栖桐心头一跳,蓦地想到什么,大步走向御榻,刷地将那帷幔掀开。 只见顾明非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唇上的青气却已经褪尽,显然寒夜草的毒已解。 沈栖桐想也不想,立刻伸手采他腕脉,只觉无论经脉还是气血,均无凝滞之感,甚至原本积弱的内息也变得比往日深厚许多。 「该死!」他低咒一声,手握得死紧,匆匆住偏殿走去。 谁知到了门口,却反倒迟疑起来,像是害怕什么似的,不敢踏进去。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才道:「臣沈栖桐求见陛下。」门内没有动静,隔了片刻,才听凤逸天回答,「栖桐吗?时辰不早了,有事明日上朝再奏吧。」声音极是低弱。 听见这声音,沈栖桐挺直了腰,心头已是怒气勃发,「臣要进来了!」说完,便迳自推开了门。 殿外守卫都是凤帝的近人,私下见惯了他的无礼举动,因此不敢阻拦,由着他闯了进去,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 「日隐,你太放肆了......咳。」凤逸天从榻上坐起来,神情不悦。 他只穿了件白色中衣,畏冷似的蜷着手足,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衬着张毫无血色的容颜,浑然见不到往日的威势。 「你真是不要命了!」望着苍白虚弱的好友,沈栖桐都要气炸了,气冲冲地坐在榻边,从被子里把他的手抓出来,细细把脉。 「朕还没有追究你私藏典籍的欺君之罪,你倒朝朕吼起来了?」把手缩回被子,凤逸天状似不满。 「私藏有用吗?」他冷笑,「我早该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凤帝做不了的?就算没有典箱,照样能命秘营的书记官凭着记忆抄录一份出来。」「栖桐,你就非得这么指着朕的鼻子骂吗?」凤逸天苦笑。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黎泱忙着处理曜月国的政务,昭影又不知去哪里云游了,三个凤使中就我留在你身边,要是你有什么闪失,他们不扒了我的皮吗?」神个秘谁自凤朝建国以来,凤使向来地位超然,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历代凤使,自十五岁起就与凤帝一同生活,情深意厚。这一代凤使中,日隐随性,月隐激烈,星隐淡漠,却都将凤帝安危看得比性命还重。 凤逸天气色不好,心情却很轻松,因此并不计较他的失礼,只是笑着说:「是该把照影召回来了,明非的身子要好好调养一番。」「调养什么?凤帝天纵英才,比宏文帝聪明多了,知道把全部功力渡给顾侯爷,保住他一身经脉不毁。平白得了天下无双的内力,等顾侯爷睡饱了醒过来,保管比从前还活蹦乱跳!」沈栖桐冷冷回了一句,手上却毫不怠慢,隔着被子把内力传入好友体内,助他化开引入血脉中的寒毒。 「有你们护着,朕要武功干什么?」凤逸天漫不经心地反驳,像是毫不可惜似的。以他一身修为,在江湖上早已是顶尖高手了,只是他生来就是天皇贵胄,自然不像普通武林中人般,将功力看得比性命还重。 沈栖桐沉默了一会儿,道:「景璇,把顾明非送到边关去吧。」「辰京待得好好的,让他去边关干什么?」凤逸天皱眉。 「你现在武功没了,我不放心他留在你身边。」他正色道。 「你怕他杀了我?」凤逸天淡淡一晒,「他不会的。」「景璇......」沈栖桐咬牙,霍地站起来,「你不要忘了,你是凤帝,不单单是凤景璇。」「好了栖桐。」他挥了挥手,「不要逼朕。让朕......让我再好好想想。」放松了身子,他斜靠在榻上,闭了闭眼。 沈栖桐抬眸看去,只见他神情疲惫,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累极了,只得吞下口中的话语,「那陛下早点歇息吧,容臣明日再禀告云间阁的案子。」为他熄了灯火,他叹了口气,退出偏殿。 凤逸天闭着眼睛,拥被坐在黑暗里,眼前却仿佛跳跃着炽烈的火光。 九年了,原以为早就湮没的一切,因着顾明非的几句呓语,再次翻出台面。 当年永王谋反,欲率领手下近万兵土逼宫,不料事机泄漏,反被月隐黎泱抢先下手,将永王府团团包围。一夜交锋,永王府灰飞烟灭,自永王以下,包括女眷在内的府中所有人等,全部死于大火,只除了年仅十一岁的永王世子...... 「哎哟,我头好晕。」顾明非醒过来时,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琉璃瓦的殿顶像要压下来似的,不由得按着额角,呻吟了一声。 「知道头晕就好,说明人还活着。」凤逸天正在批奏摺,看到他醒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大哥,你都不知道疼我吗?」顾明非哀哀叫了起来,坐起身子抱怨,「唉,好饿好饿......」凤逸天睨他一眼,吩咐览秋传膳,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没被毒死,饿死了也是活该。」整整睡了五日,不饿才是怪事呢。 顾明非怔了怔,像是才反应过来,睑色倏地沉了下去。 他刚才醒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并没有想起昏睡前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想到视为红颜知己的女子,竟毫不留情地下毒害他,心里着实闷得厉害,却又忍不住想,也许挽云有什么苦衷,或许是受人要挟,顿时担心起她的安危。 「挽云现在如何了?司刑部去拿人了吗?」「朕与你私自出宫,还遭人行刺,你以为能大张旗鼓地让官府知道吗?」摇了摇头,凤逸天如看朽木似的看着他。 顾明非顿时说不出话,不过心中一阵感动。凤帝就算私自出宫,又有谁敢说话?所以到时朝中的议论谴责自然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因此凤帝才宁肯按捺怒气,也没有让司刑部去查刺客一案。 看他一副想问又不敢的样子,凤逸天摇了摇头,也不再刁难,「朕派了秘营私下去查,得知云间阁在第二日就被焚毁,沈栖桐在寻梅小筑真发现了挽云的尸体。」脸色白了一下,顾明非低下头去,一句话都不说。 凤逸天看了他一眼,接道:「秘营调查出来,那两名杀手是一对兄妹,男的叫夜祁,擅长用剑,女的叫夜桐,精于谋划布局,都是江湖上出名的高手,至于刺杀一事受谁指使,还没有结果。」听到夜祁的名字,顾明非忍不住惊呼一声,「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客,从未失手的杀星夜祁?」他连忙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忧心仲忡地问:「大哥,你没伤着吧?」方才大哥站得远,他还没怎么觉得,如今仔细一看,只觉他容颜倦怠,脸色也比往常苍白,眉宇间总有些怏怏的。 「没什么,这不是把你抬回宫来了吗?」凤逸天轻描淡写地回答。 「伤了哪里?你别瞒着我。」他越看越觉得大哥脸色不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胸口挨了一掌,栖桐已经替朕疗伤过了,没什么大碍。」凤逸天也不瞒他,淡淡道。 先中夜祁一掌,紧接着替他反哺过毒,又散尽了功力,凤逸天知道自己气色极差,怕他追问起来麻项,索性都推到夜祁身上。妤在有栖桐不惜功力地替他疗伤化毒,又服用了药王谷的圣药,精神已好了许多。 顾明非抿紧了唇,眉间笼上一层煞气,「夜祁夜祁,这一掌早晚让他百倍偿还!」「他已躲到阎王那儿去了,虽不成你要自行了断,去地府找他要债吗?」他不给面子地讪笑。 「他死了?!」顾明非吃了一惊,拽着他的袖子问:「大哥,快说是怎么回事?」凤逸天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得顾明非啧啧称奇,「关键时刻,大哥的那把扇子还真有用,不过我还真的不知道,扇子里竟藏着那么厉害的机关呢!」「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才活得最高兴。」他淡淡地回答。 「不过大哥,当时你怎么就夺门而逃了呢?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和夜祁硬拼的,又不是打不过他。」顾明非只觉奇怪。他的武功,便是大哥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晓得他的功力。 「夺门而逃?明非,你真是会说话。」凤逸天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什么?哪个说大哥会逃?」意识到说错话了,他慌忙补救,「小弟的意思是,大哥您怎么就那么大方,竟想放那夜祁一条生路?」「当时不省人事,我敢抛下你和他交手吗?何况挽云还在屋子里,我就不怕她拿你做人质吗?自然要先看好你再说。」闻言,顾明非垂头丧气地自责起来。「唉,都是我不小心,连累了大哥。」凤逸天忍不住一笑,不再逗他,「好了,那时夜祁站在窗外,朕要和他交手,必定得从窗户爬出去。」顿了顿,他摇头,故意说:「自从十岁后,朕就再也没爬过窗子了,自然要从门口出去,就算被人说是『夺门而逃』,也只能认了。」「就因为不想从窗户爬出去?」压根不信。 「不然你以为呢?还真认为我是顾及你这个混帐小子吗?」敲了下他的脑袋,他笑着瞪他一眼。 顾明非哎哟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疯言疯语。」为他盖好被子,凤逸天嘴角噙笑,「快睡吧,刚醒来别耗那么多精神。」说完便走到御案前,继续批起奏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道:「这几日就住在朝阳殿吧,好好休养,朕还要靠你这大将军杀敌保江山呢。」「好啊。」顾明非一口答应,忽然想起什么,道:「这会儿大军已经回朝了吧?大哥你看冕旒的事儿......」话声一顿,充满期待。 「朕知道了,随你意思吧。」沉眸,他淡淡的点头。 第三章 顾明非住在朝阳殿里,既不用上朝,也不用应付军务,除了偶尔被凤逸天逼着看看兵书策论外,日子过得煞是惬意。只是凤逸天国事繁忙,自然不能时时顾及到他,加上毒伤尚未大好,不能舞刀弄剑,难免觉得无聊。 而凤逸天下朝后,除了召见诸臣商议国事,便是在御书房批阅奏摺,不到傍晚时分,是不会回到朝阳殿的。 所以顾明非常捺不住性子,往往还不到时辰,便吩咐小太监去把陛下请回殿里一同用膳,好在他自小跟在凤逸天身边,从来放肆得厉害,宫人们也早已见惯。 这日小雪初晴,他望着殿外阳光柔暖,风吹云絮,更觉宫中闷得慌,便打定主意出宫逛逛。 「陛下呢?」招来个小太监,顾明非问。 「回小侯爷,陛下正和兵部李侍郎在御书房议事呢。」顾明非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下去,心想这议事也不知要议到什么时候,不如独自出去走走,顺便回府里知会一声。 主意既定,他立刻精神抖擞地换起衣服,打算再次从秘道出宫。 「侯爷,您这是要去哪儿?」随侍的小太监垂手问。 「哪儿也不去,本侯有点冷,穿件衣服也碍着你了?」他哼了一声。 小太监连忙低头。「奴才不敢。」「那就快下去,本侯要睡觉了。」瞪他一眼,作势要把刚穿上的衣服脱下来,小太监赶着要上前伺候,却被他不耐烦地挥开,「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老在面前晃着也不嫌烦。」宫人向来知道这小侯爷霸道,见他恼怒,便告了声罪,忙不迭地退了下去,朝阳殿顿时空荡荡的。 顾明非这才高兴起来,随意地扣好衣服,左顾右盼了一下,便要朝秘道方向走去,谁知才走了两步,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用力吸了吸鼻子。 极淡的味道,很熟悉,却令他厌恶,兵刃上,战场上,甚至是睡梦里,都少不了这种味道,只是大哥的宫殿里,却绝不该有的。 手探入衣袖,随身的匕首滑落掌中,他顺着气息寻去,只见偏殿的窗槛上,不知何时已沾了几滴梅红,窗外雪地之中,那红色的血迹尤其明显。 望了望那血迹,他抬头盯着高处的屋梁,冷冷道:「什么人?出来吧。」梁上那人知道已露行迹,也不再勉力掩饰,掩唇轻咳了一声,轻轻跃落在他面前,低声唤了一句,「大将军。」那声音低柔婉转,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意,然而听在顾明非耳里,却不啻一声惊雷,把他炸得跳了起来,迅速抬起那人下颚,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叫,「冕旒?!怎么是你?」只见那人容颜秀丽,雅致高贵,穿在身上的鹅黄色宫女衣衫,左半边已被鲜血染透了,正是西巩固公主凌冕旒。 她咳嗽了几声,一口鲜血从喉头涌了出来,人也斜斜摔倒在地上,低促地喘着气,「冕旒忽然出现在皇宫里,又是这般情态,是为了什么,难道大将军还猜不出吗?」顾明非睑色一变,眉宇间怒气隐隐,然而见她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跌在地上,一口气却怎么也发不出。 他伸手把她扶到榻上,冷冷道:「你这么混进来,是要刺杀大哥吗?皇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么放肆!好在如今没人发现,我立刻送你回侯府去。」神秘的谁语气是重了,袒护之意却也尤其明显,凌冕旒听在耳里,心头一动,「冕旒怀有异心,妄图刺杀凤帝,大将军竟一点也不怪我吗?」「你若伤了大哥,我自然饶不了你。」顾明非哼了一声,「你还是先顾自己吧,大哥是什么人,会伤在你的手里吗?」凌冕旒眸光闪烁,低头道:「凤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到一个月,就把西巩国整个打了下来,逼得我父王母后以死殉国......」「西巩固谋反在先,大哥三次派使者招安,都被你父王拒绝,凤朝才不得不出兵证讨,你当时不知劝你父王收敛野心已经错了,如今又来刺杀凤帝,更是错上加错!」他怒斥一句,转头看地,又劝道:「冕旒,放下吧,安安心心留在我府里,好吗?」凌冕旒抬眸看他,眼中尽是恨意,半晌才转开目光,幽幽的说:「若是有人毁你家国,杀你父母,你能轻易放下?」见她执迷不悟,顾明非又气又恼,「打下西巩国的是我顾明非,率军攻进你们都城的也是我顾明非,你不来找我报仇,却反而恨我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你?」凌冕旒看他一眼,见他变了脸色,便转过头去,轻声一叹,「只不过,我也总是忘不了从前......」「从前什么?」顾明非奇怪地望着她。 凌冕旒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明非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顾明非身子蓦然一晃,脑中矗的一声,头痛得几乎炸开,慌忙一扶床柱,紧紧地盯着她,「你叫我什么?」无比熟悉的称呼,明明是在记忆中的,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叫嚣着,似乎想要冲破黑暗,心里却一阵阵的冷。 凌冕旒吃力地抬手,从颈上取下一方描凤玉环,递到他手中。 「这是......」顾明非一怔,只觉无限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叹了口气,她缓缓道:「永王府有一对凤凰玉珏,凤珏传给长子,凰珏传给女儿,你都忘了吗,明非哥哥?」低弱柔软的声音,却让顾明非头痛得越加厉害,支离破碎的场景在脑中掠过,却很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明非哥哥,你的凤珏到哪去了?」恍恍惚惚中,他听到有人在耳边问。 怔怔地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圆玉,碧绿的玉身雕着九凤盘舞,与那凤珏合在一起,顿时透出淡淡的绿芒,波光流转中,玉上凤凰像是想要腾空而起般,飞舞盘旋着。 顾明非闭了闭眼,脑中一片混乱。其实他并不知道凤珏是什么,然而听到凌冕旒问起,却下意识地拿出这枚圆玉。 望着凤珏,凌冕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你总是说,灭了西巩国的人是你,冕旒该惧的也应是你,但是......明非哥哥,我怎么会恨你呢?」顾明非惊疑不定,望着眼前的女子,明明十分熟悉的面容,却又无比陌生,默然半响,道:「你到底......到底是谁?」闻言,她沉下眼睫,道:「你还猜不到吗?凰珏在我身上,我自然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她身体极是虚弱,额头冒着冷汗,却仍强撐着说下去。 「九年前的那天晚上,母亲把我和七妹兰晔藏在王府的地窖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叱喝惨叫声,我怕极了,却不敢出去,后来地窖里越来越热,我热昏了,等到醒来爬出地窖,才发现永王府已经烧成灰烬。」凌冕旒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眼泪却落了下来。「晔儿那时才五岁,我带着她躲躲藏藏,就怕被人认出来。只是......咳咳,两个孩子却连吃的都找不到,差点就饿死在街上,过了几天,西巩国主找到了我们,让我顶着公主凌冕旒的身份活下来...... 「在战场上,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你是永王世子顾明非,是从小宠爱着兰织的明非哥哥,可是......可是你却都忘记了。」「不要再说了!」顾明非蓦然打断她。 「你不信吗?」她看着他,凄然道:「明非哥哥,我本来并不想要告诉你这些,只希望杀了凤逸天,保你一辈子安安乐乐,但是......但是你和他走得那么近,我好担心......」「我叫你不要再说了!」用力握紧了凤凰玉珏,顾明非喘息吼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永王府,什么顾兰织,我通通都不记得了,只凭两块玉佩和你的一面之词,要我怎么相信你?」凌冕旒咳嗽着,「这些年,你是不是经常头痛,然后凤逸天就给你吃药?明非哥哥,我也不求你立刻相信我,只要你别再用那些药,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顾明非脸色发白,指尖都在轻微的颤抖。她说的不错,他确实经常头痛,只是吃了药后就好了,因此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也并不想要怀疑大哥,但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的话全是真的。 直直望了她良久,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他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只吩咐她躺着不要作声,便拉开偏殿的珠帘,稳了稳心神,信步走了出去。 「小侯爷,宫里混了刺客进来,惊动圣驾,蒙统领奉了陛下旨意,正在各宫各殿巡查着呢!」览秋推门走了进来道。 「哦?莫非连大哥的朝阳殿都要搜查吗?」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那蒙统领垂手站在殿外回答。「还请顾侯爷行个方便,惊扰侯爷的地方,末将先行请罪了。」「这是陛下的旨意,小侯爷就别为难蒙统领了。」览秋抿唇一笑,打圆场。 「本侯爷睡觉睡到一半,硬生生被你们吵醒,还说什么请罪。」他冷哼一声,很是不悦,「朝阳殿里会有刺客吗?不知在吵什么,还不给本侯退下。」「可是......方才有宫女亲眼看见一道黑影跃入朝阳殿,顾侯爷您包涵些,陛下的安危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呀!」蒙统领急得涨红了睑。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顾小侯爷的厉害自然是知道的,然而朝阳殿毕竟不像别的地方,若真让刺客混了进去,岂非就像放了柄匕首在凤帝枕头边吗?于是他暗一咬牙,抱拳道:「顾侯爷,容末将冒犯了。」一挥手,招来手下禁卫,命令道:「给我仔细地搜,一定要把刺客找出来!」「放肆!本侯面前容得你们撒野?!」顾明非猛然跳前一步,大声喝道。先冲进殿中的两名禁卫被他一手一个扔了出去,跌倒在殿外台阶上。 「小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蒙统领是奉了陛下旨意的。」览秋急得跺脚。 「大哥那边,我自己去说。」他冷笑一声,朝蒙统领道:「你们谁敢在这朝阳殿放肆,别怪本侯爷不客气了。」蒙统领又气又急,「顾侯爷,事关陛下安危,您万万不可使性子。」「使性子又怎样?」他紧抿了唇,怎么也不肯退开。 蒙统领还要再说,却听到不远处一个优雅从容声音淡淡传来。 「顾小侯爷威风够了吗?」墨金的皇袍,并未戴冠,满头乌发只以一支白玉簪绾起,凤逸天远远走来,雍容雅致得如画中人一般。 顾明非心里一惊,漫天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迎上两步,勉强笑道:「大哥,你不是正和兵部侍郎商议国事吗?」蒙统领一干人等早已跪了下去,叩头高呼万岁,等凤帝说了平身,才站起来垂手肃立一旁。 「宫里都吵翻天了,还商议什么?」凤逸天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早听说你骄横跋扈,任性妄为,本以为是旁人夸大了,没想到全没说错,连朕的禁卫你都敢打,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大哥,我知道错了,可他们不该硬闯啊,也不想想朝阳殿是什么地方。」低垂着头,他小声辩驳。 「是朕让他们搜的。有人说,朝阳殿里藏了刺客。」凤逸天抬眸看他,不动声色。 被这么一望,顾明非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勉强露出笑容。「大哥听谁胡说?我一直待在朝阳殿里,也没见什么刺客。」「是吗?」淡淡地看他一眼,凤逸天转头对蒙统领道:「既然顾侯爷说朝阳殿里没刺客,那就没有,你们都退下吧。」「可是......」蒙统预急得汗都飙出来了。 「好了,难道顾侯爷会包庇刺客吗?」挥了挥手,凤逸天示意众人退下。蒙统领纵使不甘心,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和一干禁卫退去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览秋笑着走过来,「陛下,时辰不早了,在朝阳殿里用膳吧?」「啊?」顾明非一惊,想到偏殿里的凌冕旒,忙道:「大哥那么快就议完事了吗?平时不到月亮上天,可是从不见大哥回来的。」「难得陪你用膳不好吗?」看了看他,他似笑非笑。 「呃,也不是。」他急得汗都快出来了,硬是堵在门口说:「可我还不饿呢,要不大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凤逸天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推开了他,「怎么,莫非连朕也进不得这朝阳殿了?朕倒要看看,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顾明非这下子也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殿内,愣了半晌,咬了咬牙,快步跟了进去。 主子们面色不善,做奴才的自然会看睑色,览秋暗自吐着舌头,帮他们关了殿门,便招呼了朝阳殴一干宫侍,跑得远远的了。 凤逸天走进寝殴,只觉得乱七八糟,御榻的被子皱成一团,半个枕头落在地上,茶几上都是蜜饯糕点,瓜子壳堆了一桌。 「明非,你真会享受。」他漫不经心地调侃。 「呃,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顾明非不禁暗暗叫苦。 大哥向来爱干净,看不得丝毫凌乱,平日圣驾回殿之前,宫女们都会把这些烂摊子收拾好,谁知道今天会被撞个正着呢。 「你慢慢收拾吧,朕去偏殿歇着。」说着,便朝偏殿走了过去。 偏殿?!顾明非大吃一惊,直觉就要伸手去拦,却又着实没有理由,眼看大哥就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了,才大叫一声,「大哥--」凤逸天回过头来,深滦望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左脚已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血痕上。 心知瞒不过他,顾明非垂首低问:「你能不进去吗?」「凌冕旒在里面?」他的语气极淡。 顾明非目光闪烁,半晌低下头去,却是一声不吭。 一掀帘子,凤逸天抬脚踏了进去,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躺在偏殿床上的女子已经昏迷过去,奄奄一息的,眼看就要不行了。 没想到她已伤重至此,顾明非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踏前两步就把掌心贴着凌冕旒的后背,将一股真气送了进去。 凤逸天冷冷看着,目光一瞬不瞬,半响忽然咳嗽起来,脸色白得吓人,额角隐隐现出青筋。原来,自己不惜功力尽废,才挽回的他的武功,竟是用来救凌冕旒这个刺客的...... 「你怀里的女人,是朝廷通缉的刺客。」他轻轻的说,又咳了几声。 「我知道,但是我还有话问她,大哥你饶她一时好吗?」浑然未觉他异状的顾明非求道。 「你知道她要杀朕吧?」凤逸天不知他心中所想,可单看他一心护着这西巩国公主,心里就大为恼火。 顾明非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上,「大哥,明非当真有话要问凌冕旒,请您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定将她送回大哥手里。」凤逸天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你这是干什么?」一伸手把人扶了起来,看他一脸坚决,终究是退让了,「也不知道你要问她什么,朕答应你,就给你三天时间。」「多谢大哥开恩。」顾明非叩下头去,谁知这时眼角忽然掠过一道白光,凌冕旒竟勉力跃起,手中匕首直向凤逸天刺来。 凤逸天猝不及防,身子朝旁微侧,避过她的第一刀,然而第二刀却眼看避不过去。 顾明非惊呼一声,头脑还未反应过来,衣袖已朝凌冕旒刀锋拂去,轻薄的袖子贯注内力,如同缅钢一般,匕首撞在衣袖上,倏然弹了出去,衣袖挥出的劲风笔直撞在她的胸口上。 凌冕旒本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再无余力支撐,鲜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望着他惨然道:「明非哥哥......没想到我竟是死在你的手中......」身子抽搐了下,颓然倒了下去。 「冕旒!」他浑身一颤,一把将她接在怀里,伸手触了触地口鼻,却再没有气息。 顾明非眼前一阵发黑,脑海中一片凌乱,依稀间闪过一个女童的影子,扯着他的衣袖甜甜地叫「明非哥哥」,胸腔真像有什么喷薄而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抱着凌冕旒的尸身,他迳直冲出了朝阳殿。 「找到顾明非了?」凤逸天合上奏摺,淡淡地问。 「还没有。」沈栖桐摇了摇头,「秘营正在全力寻找,但那是顾明非,他如果真的想躲,要找到也不容易。」「他这几年的确长进了。」他语气很淡。 「顾明非失踪,你不着急吗?」沈栖桐打量着好友,饶有兴味地问。 「号称神鬼莫测的秘营,若是连个人都找不到,朕才真该着急。」他笑了笑,侧头看看沈栖桐,「日隐,你说是不是?」「......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顾小侯爷找出来。」被看得背脊一寒,沈栖桐立刻苦着脸接话。 可隔了一会儿,他却又担心地皱眉,「这凌冕旒有些蹊跷,若秘营查得没错,她正是当年永王的女儿,侥幸逃脱后被西巩王收留,现在又扯上顾明非,事情怕是不简单。」「不外乎有人在暗地里出手,想将九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凤逸天冷冷一笑,「那就让他翻吧,能成多大气候呢?」「我只怕将顾明非搅进局里,平白惹你烦心。」他摇头。 「凤景璇也好,顾明非也好,早已都是局中之人。」凤逸天沉睫,「凌冕旒一死,明非必定伤心得很,你要秘营的人小心留意,不要出什么乱子。」沈栖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又议起别的事情。 然而到了晚上,秘营却依然没有带回消息,这让凤帝与沈栖桐都十分诧异。要知道,秘营成员都是万中选一的高手,专司消息情报的搜集,要找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再容易不过,而顾明非失踪不过半日,必定还在辰京附近,却让秘营费尽心机都寻不到他行踪。 沈栖桐眉峰皱得紧紧的,告了声罪便先行离去,凤逸天也不留他,知他觉得脸上无光,定是回秘营亲自主持寻人之事了。 合上手头的奏摺,他觉得头有些晕,用了药后便在榻上躺下,只觉一阵心烦,说不出是着急这是气怒,心神不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知道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索性披衣站了起来,又继续看那些没批完的摺子。 览秋听得殿中动静,轻步走了进来,见他又起身批阅奏摺,忍不住张了张口,然而心知主子的脾气,又不敢多说,只静静为他沏一壶茶,便退到殿外。 凤逸天情绪不好,正烦闷时,忽然闻到淡淡的茶香,正是最喜欢的「紫檀翠漠」,不由得取过杯盏啜了一口,醇澈清逸的味道在齿间晕开,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气,雅致而淡远。 望着怀中一片隐带紫纹的碧绿茶叶,忽然间又想起当年的事。 十二岁的明非刚从沉睡中醒来,什么事都记不得,什么人都不认识,对身边的就像刺猥一样竖起尖剌,谁都不让靠近。 已经忘却了,自己究竟用了多大耐心才让他敞开心门,只记得有一次,那孩子午睡时作了恶梦,竟哭着抓起手边的瓷怀掷出去,正好砸在他头上,记忆中似乎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却把那孩子整个吓坏了,从此在他面前乖得像只小兔子。 隔了一年,明非得了机会四处游历,回宫后便带来这紫檀翠漠,说是为从前的事赔罪,然而问他哪里买的,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之后每年都会把新茶送进宫里。 「明非--」叹了口气,想想最近这些事,心里着实疲倦,他就着案头闭上眼,浅浅的睡意涌上,思绪也朦胧起来。 模模糊糊间,竟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大哥」,凤逸天身子一颤,蓦然惊醒,却只见朝阳殿里烛火摇曳,一个人都没有。 他眸中光华流转,霍地站了起来,唤道:「览秋,朕要出宫。」览秋吓了一跳,急忙走近,「陛下,您要去哪?」「去震远侯府。」这时天未大亮,东方只隐约露了丝白,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御辇虽是帘幕厚重,又左右各摆一只暖炉,凤逸天却仍觉手足冰凉,又想到天寒地冻,那人孤身在外,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眉峰更是忍不住拧了起来。 行至宫门,值守的禁卫早已接到旨意,恭然肃手侍立道路两侧,接着又分出十二人,将御辇紧密地护持。 览秋朝那统领点了点头,正要招呼起驾,却忽然听到纷沓的马蹄声,忍不住眉头一皱,斥道:「什么人那么大胆......」刚要说下去,却看见凤帝撩开帘幕,竟从御辇中走了下来,她慌忙取来厚暖的狐裘为他罩上。 远处马鬃飞扬,一匹墨黑骏马扬蹄奔来,映着皑皑雪光,隐约可见马上侧卧一人,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马缰,有些不自然的僵硬着,脸却埋在下面看不清晰。 凤逸天睑色一变,快如鬼魅股掠了过去,转瞬便抓住缰绳,那黑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宫门口停住。 凤逸天内力已失,虽仗着身法控制住马缰,却仍被奔马前冲的力道带出好几步,一阵晕眩一阵冷汗,嘴唇都透了白。 他身法太快,从纵掠出去到拉住马缰,不过瞬间之事,一千禁卫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寒颤,慌忙冲上前去护驾。 「都给朕退下!」他冷斥一句,怔怔望着俯卧马背上的那人,半晌才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那人似是一颤,缓缓抬起头,年轻飞扬的脸上一片憔悴,紧握马缰的手蓦地松开,无限疲惫地唤了一声,「大哥--」便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沉入无限的黑暗。 第四章 朝阳殿四角各摆燃了一只暖炉,炭火暖暖的烧,将刺骨的寒意隔在外头。凤逸天亲自替顾明非换下湿衣,又用温水帮他拭了遍身子,这才把他裹进被子里。 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烧,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却一阵恼火,堂堂一个朝廷将军、一等侯爷,竟为个女子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简直可恨至极! 然而望着眼前这张憔悴而倔强的脸,一口气偏又憋在心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反倒是心疼得厉害。 「大哥,你在心里骂我了?」不知何时,顾明非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坐起来。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还怕朕骂吗?」凤逸天毫不客气地说。 顾明非扯了扯嘴角,抬眸望他,缓缓道:「冕旒死了,她救了我,却死在我的手上。」「当时的情形,你若不护驾,莫非要朕死在她手里?」他蹙眉。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里难受。」顾明非叹了口气,闷闷道:「你知道吗,凌冕旒的真正身份,竟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凤逸天心头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明非,这事你不用多想,朕会派人去查。」沉默半晌,他抬头,「自从十二岁起,明非就跟在大哥身边,但是十二岁前呢?真像您说的,因为意外摔下了马,撞到头后失去记忆了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凤逸天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冕旒说我是她哥哥,是永王府的世子。」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顾明非哑了嗓子,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十二岁前的事全都模糊成一片,有时会忽然梦见火光冲天,到处都是血......」说到后来,语句逐渐凌乱起来,眼神也恍惚得厉害。 凤逸天一皱眉,扳过他的肩,迟疑了片刻,展臂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什么永王世子,永王府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抚着他的背,语气淡而坚定,「明非,你记着,你是凤朝最尊贵的震远侯,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是凤帝最亲近的义弟,明白吗?」顾明非拽着他的手臂,激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每次被太学的师傅罚了,或是练武时受了伤,大哥都是这般温和地圈着他安抚。 「大哥,我觉得害怕,从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深澡吸了口气,半闭着眼睛,他接着说下去,「听到冕旒提起永王府,我就头痛得像要炸开,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不要信她说的,但是偏又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谁。」「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都是从前的事情,你在执着什么呢?」凤逸天拍着他的背,表情平静。 「十二岁前,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待在皇宫?还有我父母是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世袭的震远侯,从小父母便亡故,所以被凤帝带到宫中教养,然而这一切,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有许多事情,不记得比记得要幸福得多,你只要明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害你。」顾明非默然,一抬头,对上大哥的眼睛,墨玉似的瞳眸澄澈而深邃,不知沉着多少东西在里面,让人怎么也看不透彻。 慢慢坐直下身子,他牵动嘴角,「大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凤逸天被问得一怔,忽然自嘲的一笑,「多少人看出来了,就只有你糊涂。」「什么?」顾明非呆呆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对你好,自然是喜欢你,想让你一生快活。」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他的视线。 顾明非却仿佛听到轰的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忽然炸开了,脸上热得像有火在烧,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 大哥虽然宠他,亲密的话却是极少,这突如其来的「喜欢」两字,若要说是兄弟间的亲善,着实不像,然而若要往别的地方想,又觉得好生亵渎。 大哥的心思,又让人如何猜得透呢?琢磨了许久,顾明非仍是不敢轻下定论,索性低头,「大哥向来宠我,明非都知道的。」凤逸天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似乎翻涌着什么,沉默着一言不发。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顾明非怔怔叫了一声,「大哥--」像是在想什么,凤逸天微蹙着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你早点歇着吧,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上一觉。」「大哥,你要去哪?」他被问得一怔,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只是有些事没弄明白,想独自静静地想一想。 「若没要紧的事,陪我一会成吗?我心里......乱得厉害。」顾明非抬头,眼神有点幽黯。 凤逸天见了,立即点点头,和衣在他身边躺下,「睡一觉就好了,别胡思乱想。」顾明非应了一声,挨着他的身子,安静地闭上眼睛。 顾明非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眼睛却懒洋洋地闭着,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从没觉得床上这么舒服过,温温热热的,怀里就像抱着个暖炉,还隐约带着淡淡的松香气息,温暖而让人心安的味道,就像少年时偎在大哥怀里。 大哥--一个机灵,他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大哥的睡颜近在咫尺,自己整个人则贴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圈着他的睡侧,头偎靠着那修长颈项,一条腿更嚣张地横压在他的膝盖。 顾明非吓了一跳,慌忙抽回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 他初进宫时,精神绷得极紧,对大哥更极尽依赖,连睡觉都不肯放手。 大哥不爱让人近身,偏偏他睡相极其不好,一觉醒来往往是手脚并用,像章鱼似的缠在大哥身上,只是积习难改,虽说不知被教训了多少次,他却仍改不了。 好在大哥没醒,不然见到眼前情形,必然又要被教训了,暗吁了口气,他越过身边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想到衣摆一撞,竟把榻边一只青玉狮子拂在地上,发出一记清脆声响。 「你在吵什么?」逸天揉了揉眼睛,语气恹恹的,分明还没有睡醒。 「没......没什么。」慌忙将那玉狮子摆回原处,顾明非扔下一句,「大哥你歇着,我先回府里去了。」便脚底抹油地溜了。 按按额头,凤逸天支着身子坐起来。 览秋早已备妥热水,见他起身,便伺候他洗漱净脸,接着又去柜子里取了件凤纹白锦袍,替他穿戴妥贴。 由着她动作,凤逸天忽然问:「览秋,你说,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她一怔,继而抿唇笑问:「陛下说的是顾小侯爷吗?」她自小伺候凤帝,有些事自然看得清楚。 蹙了蹙眉,他似乎有些苦恼,「你向来知道朕的心意,栖桐也早巳看出八九分,为什么就他不明白呢?」踱了几步,他困惑的道:「或者,是朕做的不好?可是也没人教过朕,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他抬了抬眸,漆黑的眼睛带着沉郁,像个懊恼的孩子。 览秋跟了他多年,从没见他这个样子,心头忍不住一软,「陛下对顾小侯爷是没话说的,怎会做得不好呢?只不过......」凤帝看她一眼,「只不过什么?你但说无妨。」「只不过陛下是君,顾小侯爷是臣,陛下的恩宠,在顾小侯爷看来,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只当是君主对臣子的赏赐?他听得一怔,独自想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欣喜一笑。「朕明白了。」顾小侯爷府上,这几日来极是热闹。 第一天,沈栖桐牵着两匹汗血宝马,臭着一张脸找上门来。侯府守卫只当是顾小侯爷又得罪了日隐大人,谁知见了顾明非的面,他只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 「景璇送给你的,好生喂养着,别饿死了。」脸上阴晴不定,看着顾明非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妖怪。 顾明非一愣,奇道:「大哥赏赐的?宫里派人传旨就成了,为何要日隐大人亲自送来?」从前他也不是没收过赏赐,向来都是宫里传了旨意,侯府大开中门跪迎领赏的呀。 「不是什么赏赐,是景璇送给你的。」沈栖桐哼了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扔下马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城北最出名的玉楼五方斋抬来一棵半人高的珊瑚,那珊瑚状似凤凰,通体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红光,用水缓缓浇淋,便会发出清越的声音,若雏凤初鸣。 五方斋的老板亲自将珊瑚送来,说是客人指明要送到顾小侯爷手里。顾明非心里纳闷,问起客人姓名,那老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拿出一个锦袋,说是他看过便知。 顾明非打开袋子,抽出一张纸来,定睛一看,盖的竟是凤帝御印。 第三天,震远侯府门外来了个胖胖的中年人,两个精壮汉子推着板车,小步跟在他身后,中年人挥一挥手,两个汉子就站上了车,开始卸起货来。 侯府门卫凑上前一看,只见成捆的药材、食材被一一抛下车,山参、野雉、鹿腿,最后还抬下一大缸鲜鱼。 那中年胖子拱了拱手,「麻烦通报一声,小的邬道临求见顾侯爷。」顾明非出来一看,只觉得这人眼热,仔细打量一番,脱口叫道:「这不是御膳房的邬大厨吗?」邬道临一拜到底,「主子爷说顾侯爷喜欢老邬的菜,若是还蒙侯爷看得起,从今往后老邬便在侯府替顾侯爷掌厨。」见他吆喝着将野雉鹿腿鲜鱼山参等抬进府里,顾明非半响都没反应过来。 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东西送上门,明明都是奉着凤帝的旨意,却绝口不提赏赐二宇,只说是主子爷送给顾小侯爷的一片心意。 到了第七日,宫里来了车驾,览秋掀开车帘,指挥宫人们抬下一个箱子,对顾明非说:「小侯爷,这些都是新进贡的爆竹,主子说送给小侯爷您过年。」「览秋,大哥这是怎么了?往年可从没这样。」连着几日的「惊喜」、让顾明非完全摸不着头脑。 览秋倾下身子,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侯爷您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把您放在心里,不想用上下尊卑压着您。」说完,便笑盈盈地放下帘子,掉头回宫去。 顾明非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却已经扬长而去,只得吩咐下人把箱子抬进房里。 明儿个就是初一了,按照凤朝的规矩,从年初一起,民间就会开始放爆竹,意味着辞旧迎新,而到了夜里,宫裏便会点上烟花,不知多么绚烂夺目。神秘年谁把玩着一箱爆竹,他的心里空空的,忽然想念起大哥来。然而年前凤帝需祭拜历代先皇,外臣是不能进宫的,只有等到初一赐宴群臣,才算解了宫禁。 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很想进宫,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都变得摸模糊糊,完全看不真切。 他闷得厉害,只觉得什么都不称心,索性出了侯府,到外头独自散心去。 谁知才过街角,便听身后有人含笑唤道:「顾小爷这是要去哪里?」那声音清清淡淡,听在耳里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顾明非拉住马缰,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衣宽袖,怡然站在五步之外,正对他淡淡而笑,他一喜,脱口叫道:「大哥--」凤逸天哈哈一笑,拽过缰绳一跃上马,落在他身后,催马便往城外跑去。 出了城门,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那马本是千里良驹,载着两人毫不吃力,一路向前疾驰,顾明非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两边景物飞一般地倒退,不知跑了多久,那马忽然嘶呜一声,扬蹄停了下来,原本是凤逸天拽住了缰绳。 「这是什么山?」抛蹬下马,他问。 「叫掩月山。不过山路难走,很少有人上去过。」回过神的顾明非跟着跃下马来,续道:「辰京地势低平,城外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了。」他哦了一声,问:「咱们上去看看?」虽说是在询问,却已经往山上走了。 顾明非连忙跟上去,「大哥你不回宫吗?明儿个是初一,可有得你忙了。」「有什么好忙的?那些事自然有人办得妥贴,朕......」顿了顿,他满不在意地道:「我只要到时露一下脸就成了。」顾明非于是不再多说,陪着他一路住山上走。 开始的山路还算平坦,过了半山腰却逐渐艰难起来。凤逸天自幼养尊处优,加上内力已失,没多久额头便冒了细汗。 「大哥,你伤势还没太好,咱们别上去了。」想到他内伤未愈,顾明非不禁有些着急。 「哪来那么多废话呢?还不快跟上来。」凤逸天这辈子还没爬过山,正是兴致大好,哪肯听他的。 顾明非没办法,只得跟着他又走了一段,只是越往上走,山势越是陡峭,临近山顶约五丈处,连路都没了,只垂下一条长长的藤蔓。 凤逸天伸手扯了扯,倒是结实得很,习武之人中途借一下力,并不难攀上山顶,可惜他轻功虽好,却无内力支持,若是中途略一失足,恐怕便得成为凤朝第一个落崖而死的皇帝了。 他自然知道轻重,这时已打消了上山的念头,然而眼看就到山顶了,却上不去,心里总有些不爽快,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顾明非见他停步不前,只当他伤势未愈,不宜催动内息,看他脸上露出失望神情,心头一动,脱口道:「大哥,我背你上去。」凤逸天却是听着一怔,眯了眯眼:「你背我上去?」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放肆。 顾明非哎呀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逾越了分寸,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大哥拍了拍他的肩,兴致高昂地说:「不是说要背我,怎么还不蹲下?」闻言,他连忙矮下身子,让大哥伏上背脊,提气纵身跃去,甚至不用借助藤蔓,只用足尖在山壁一点,便顺势跃上了山顶。 到了山顶,他将人放了下来,接着转过头去微微喘气,耳根也有些红了起来。 凤逸天看着奇怪,问:「五丈的高度你就那么吃力,一身武功都自学了?」顾明非摇头,不知在困窘什么。「大哥你别取笑了。」淡淡一笑,凤逸天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耸立一方巨石,用朱砂写着「掩月」二字,笔力苍劲挺拔,历经风雨而毫不褪色。 山顶风大,吹在身上寒意刺骨,顾明非把身上的白狐坎肩脱下来,围在他身上,迟疑了一下,又握住他的手,催动内力替他祛寒。 知道自己受不得寒,凤逸天便由着他去,好在山上洞窟众多,没多久,两人便在一处背风的洞穴里坐了下来。 「大哥,我去寻些柴火回来,顺便找吃的。」他看看天色还早,便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顾明非答应了声,身形如风似的,转眼就不见踪影,过不了多久,便抱着一大捆枯枝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只洗干净的兔子。 新鲜的兔肉透着嫩红,纵使洗得干净,仍隐约看得见血水,凤逸天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视线也自动移到别处。 随军多年,顾明非自然不像别家的世子少爷,三两下便升起了火,将兔子架了上去,不一会儿工夫,两只兔子便被烤得金黄酥脆。 他扯了只兔腿递上,「大哥,给你尝鲜。」「我不用,你自己吃。」凤逸天又皱了皱眉,摇头。他不是不饿,只是一想到眼前的兔子,在半刻钟前还是血淋淋的样子,便忍不住倒胃口。 顾明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笑了起来。「大哥,你每日里吃的,没下锅前还不都是这样--」「你有完没完?」瞪了他一眼,他冷冷道。 「......好吃,真是好吃......」顾明非立刻噤声,只管闷头啃兔肉,犹不忘啧啧称赞。 凤逸天也不理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问:「明非,这几日我让他们送去的东西,你还喜欢吗?」心头一跳,顾明非差点噎到,赶紧低头说:「大哥的赏赐,自然是喜欢。」「不是什么赏赐......他们没把话传明白吗?」他立刻皱眉。 顾明非头垂得更低,沉默着一声不吭。大哥的心意,他若到现在还不明白,那真是傻子了,却正因为知道,才更加不知所措,甚至逃避着好几日都不愿进宫。 从前征战南北,寂寞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远在宫中的大哥,他曾经不小心撞见他的副将林念与其同袍爱人亲密,虽然不以为惊世骇俗,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大哥沐浴时的身子,当时他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气自己竟对敬如神明的大哥这般亵渎,然后连着在冷泉里泡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压下这般不敬的念头,但也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若在往常,大哥说喜欢他,他恐怕早就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投奔而去了,对于他来说,凤帝是君主、是恩人、是兄长,是他立誓追随一生的人,无论是兄弟也好,爱人也好,只要能让大哥高兴,他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凌冕旒尸骨未寒,自己身世不明,大哥又扑朔迷离得让他看不透彻,他着实不能,也不敢回应大哥的感情。 只因,他连这感情是真是假,缘何而起,都完全分辨不清。 「明非,你可是觉得,我委屈了你?」眼看他缄口不言,脸上又是阴晴不定,不知转着什么心思,凤逸天心里顿时一沉,眼神渐渐黯了下去。 顾明非连忙摇头,隔了一会,咬牙道:「大哥,你让我去守西疆吧。」凤逸天心头一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寒声质问:「你说什么?」「陛下,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顾明非跪地。 「......你宁愿去西疆,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冷着脸,他一字一句地问。 「臣......恳请前往驻守西疆。」因为不明白,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 「好,好。」颤着声,凤逸天连说两个好字,蓦地站了起来,指着山下,声音和身子都很寒冷,「你便去守西疆吧,这辈子都不要回来。」说完这句,他只觉得浑身像用尽了力气似的,眼前黑沉沉的一片,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第五章 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此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唯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 东流团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辰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那场燃尽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身世之秘,想起当年他被太医灌下夺去记忆的汤药,却仍狠不下心来恨,甚至就连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江山的念头,都那么不堪一击。 驻守西疆三年,比起对那人的怨恨,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梦回,有时会梦到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点剑法,有时是他在外面受伤回宫,睡倒在朝阳殿的御榻上,那人虽然不悦地皱眉,却仍在他昏睡时悉心照顾,有时则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欢喜地奔上去紧紧拥住他...... 那个他唤着大哥的男子,已经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岁月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总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独望向自己时,阵中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和纵容,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住这份温暖纵容,而不是辰京城头兵刃相见。 望着手中的火漆密件,他忍不住收紧指掌。 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叛乱,他与三王定下里应外合之策,由他请旨领兵平乱,最终配合三王拿下辰京,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是要天下,也不是要当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报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瞒和背叛。 想起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剌了一剑,痛彻心肺。 他三次请旨发兵平乱,被驳回了三次,是不是辰京已经感觉到西疆的异动了呢,或者说那人已经不再信任自己? 或者不信任才是对的,毕竟他是永王世子,是足以动乱国本的隐忧,身为凤朝的君主,那人向来足够冷静,自然知道如何将威胁降到最低。 「大哥......」闭了闭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与三王一同趁势而起,颠覆凤朝数百年的基业,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抽薪,趁三王不备一举剿灭叛乱,依然做凤朝的侯爷,守护在那人左右? 缓缓地睁开眼眸,不经意地望见搁在案上的佩剑,镂金的剑鞘上凤吟九天,剑柄尽头隐约刻着一个「璇」字,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大哥的凤吟剑,却被自己硬要了过来,其实不光这柄佩剑,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纵使再怎么不肯,到最后还是会答应。 顾明非望着凤吟剑:心底忽然柔软起来,缓缓地摩挲着剑身,笑容间透出微微的苦涩。 永王府的仇恨已经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权势倾轧又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而这些年里却是大哥在照顾着自己,纵容着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顾小侯爷,即使知道他是凤朝动乱的隐忧,仍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甚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怨恨那珍视了自己十数年的人呢? 抬起头,他释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凑近烛火,就着明灭的火光燃烧起来,缓缓化为灰烬。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祀时,国主才赶来辰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固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玺,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绝不会有假,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逸天漫不经心地翻着摺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回答,「一个跳梁小丑,成得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有点麻烦。」看了看好友兼主子,他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你怎么什么都往他身上扯?」「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顾明非无关。」他摇着扇子,一脸不苟同。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合上摺子,凤逸天眼中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纪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藉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了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眼看亲人惨死,顾明非整个人都处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纛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形成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操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逸天沉默一会儿,怱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次朕想答应他。」「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他九成是揽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他沉吟一下,道:「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而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辰京必定不保。」「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还想答应他?」「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望着窗外,凤逸天目光悠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逸天接道:「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辰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点了点头,沈栖桐没好气地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的谋反,你是绝对舍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逸天似笑非笑。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辰京必定大乱,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朕就留在辰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他淡淡摇头,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他。「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住这片江山。」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他才咬牙大骂,「凤景璇,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操心!」说完,恨恨地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好友动了真怒,凤逸天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次塞进他手里,「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沈栖桐摇头,只能叹气,「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不明白你是看上他哪里?」淡淡一笑,凤逸天转头看向别处,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又忽然开口。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堆胡话,不过隔天醒来,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些,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再也放不开了。」淡淡叹了口气,他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既是他先招惹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他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凤逸天端坐在皇极殿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他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见他进来,凤逸天的唇角下意识地扬了起来,可看他如此作态,整个人顿时都冷了。 道了声免礼,他平静的说:「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荒唐,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回应。 凤逸天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份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 「当初,朕实在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走下座,他微微一叹。 顾明非眉峰一蹙,「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凤逸天摇了摇头,「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臣不明白。」他垂下视线。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像。」凤逸天语气很淡。 顾明非一怔,抬眸望了一眼,又迅速低头。「谢陛下谬赞。」凤逸天看了看他,忽然岔开话题,「你多次上书想要带兵讨逆,朕仔细想过了,这次征讨三国,朝廷上下诸多将军,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他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试探性的问:「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请战吗?」「你擅自离开西疆,不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朕没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还会留你在辰京吗?」凤逸天睨了他一眼。 闻言,顾明非顿时躬身谢罪,「臣忧心叛军作乱,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还请陛下降罪。」他忽然一笑,「朕这次见你,还真以为你变稳重不少,谁知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想要什么便不计后果。你擅自回京,真以为朕不会降罪吗?」作为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若真追究起来,可说得上是砍头的大罪。 「等到三王之乱平定,臣当负荆请罪,任凭陛下处置。」望着他的眼睛,凤逸天轻轻的开口,「告诉朕,你不会让朕失望。」他抬头,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是--」「好,朕等着你的捷报。」手中兵符递出,凤逸天微笑,「这七万兵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中了。」双手接过兵符,顾明非顿觉无比沉重,一瞬间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单膝跪地,「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凤逸天伸手把他扶起,感伤的调侃,「你这次回来,怎么变得那么规炬?让人好不习惯。」顿了顿,又道:「今晚留在宫里用膳吧,三年不曾见你,隔几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顾明非心头一热,反手握住他的手臂,动容道:「大哥,等这次回来,我就守在辰京,再也不回西疆了。」听在耳里,也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凤逸天却仍是觉得高兴,揽着他的手,笑道:「若你这次平乱立功,朕便送你一样东西,保管你会喜欢。」「是什么?」他眉蜂一扬,好奇地问。 「现在可说不得。」摇了摇头,凤逸天含笑道。 照顾明非从前的性子,定是纠缠着追问到底的,如今却只是哈哈一笑,谢了恩后,便不再多问。 凤逸天交过兵符以后,心神反倒轻松了下来,与顾明非一路走回朝阳殿,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毕竟分别了三年,两人心态上都有变化,刚相见时总觉得有些生疏,然而相处下来,便渐渐放开了心胸,在对方身上寻到从前的影子。 朝阳殿里,酒菜早巳准备妥当,览秋迎了上来,替凤帝除下皇袍冠冕,换上轻软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顾明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问:「小侯爷,奴婢伺候您更衣?」顾明非一望,正是自己的衣袍。从前他时常住在朝阳殿里,衣物用器比侯府还要齐全,事隔三年,再看这些旧物,心里竟有几丝泛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览秋见他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许了,自顾上前替他换下厚重的朝服冠带,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他在凤帝对面坐下,只见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得笑道:「大哥费心了。」凤逸天摇了摇头,「御膳房谁不知道顾小侯爷的口味,还需要朕费心吗?」笑着替他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晶莹的琉璃怀中,盛着淡红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来,渐渐弥漫了开,顾明非眼前一亮,望着那酒,「大哥,这莫非是宫中珍藏的东君酒吗?」见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仿佛又成了当年那满是赤子之心的孩子,凤逸天忍不住一笑,「正是东君酒,你要是喜欢,就带一些回府去。」神秘没谁「多谢大哥。」他也不推辞,将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香在齿间溢开,胸腹涌起些许暖意,醺醺然的,酒劲温和而绵长。他扬眉一笑,正要开口称赞,腹中却蓦地涌起一阵绞痛、短促而尖锐,他忍不住伸手在桌上一撐,人已站了起来。 「明非,这是怎么了?」凤逸天奇怪地望着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东君酒,顾明非转开视线、「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容臣先行告退了。」说完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便退出朝阳殿。 他一路朝宫外走,腹中益发痛得厉害,脸色都透青,扶着宫墙,他缓缓催动内息,腹中的绞痛感才渐渐弱了,右手指尖却透着浓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透出淡淡的昙花香气,顾明非身子微晃,只觉浑身冰冷,眼睛里都是悲凉。 血色带紫,血香如昙,自己身上中的,岂不正是宫中至毒「优昙」吗? 优昙之毒,一旦植入体内,便再无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才能暂时保得性命。传说前朝君主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种下优昙,若是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次的解药,便可让人形如疯癫,经脉寸断而死。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出宫门,不远处,侯府的下人牵着马,朝他迎了过来,「侯爷,回府吗?」闭了闭跟,顾明非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跃身上马,他漠然道:「回府--」八月十七,顾明非灭南泗,南泗国主率残部远逃东流。 九月初八,东流国破,顾明非擒东流、南泗国主,斩于城头,曝尸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国主阵前自刎,北狄国降。居五日,顾明非班师,三王之乱平息。 一封封捷报,堆满了御案:兵部、吏部、礼部,也都递了奏章上来,请求重赏平乱有功的将领;秘营的摺子,隔两天便递上一封,说的都是震远侯在此役中如何骁勇善战,对待叛曲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顾明非的将名已随着这一战达到了颠峰。 他声势见涨,凤逸天是极其乐见的,这将为他下一步的动作带来极大的方便。 这次班师回朝,等待着他的,将是至极的荣耀和无上的尊贵。 自他出征以来,每一封捷报传来,凤逸天皆是心绪翻涌,久久不得平息。顾明非与三王勾结,欲谋凤朝江山,这本是他确信的,这次拜他为将,令他出兵平乱,与其说是给他一个契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这段感情牵着,揪心揪肺的,着实累得厉害,然而若说放手,有许多东西却又割舍不掉,于是他由着性子把这选择权抛了出去,全看顾明非如何做。 而现在接踵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胸腹间蒸腾着的蓬勃热意,滔天的喜悦压下来,撞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曾经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陛下,早歇吧。」览秋轻悄地走过来,低声道。 明日是顾小侯爷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见的,宫里又摆了庆功宴,不知道会多忙呢。这几日陛下身子也不舒爽,精神总不见好,更加禁不得劳累,只是自己只是个做奴婢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凤逸天似是并无睡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近日来他比从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务,都在这几天处理完似的。 览秋见他没有就寝的意思:心里无奈,只得重新添上茶水,安静地立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凤逸天才抬起头,揉了揉额角,「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吗?」神情倦倦的,像要确定什么似的,眼神却很亮。 览秋忙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陛下,已经过子时了,小侯爷该是今日回京才对。」他似乎一怔,望了望外面,「这么晚了?」从案前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便摆驾回朝阳殴。 大概是这几日太累,他几乎一沾枕就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到处都是顾明非的影子。一会儿是他戎装骏马,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而来;一会是万盏宫灯在旁,顾明非醉态可掬,一步三榣地展臂搂住他的颈;一会儿又是御花园宴,他执着认真,立誓般地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只为大哥一个人...... 凤逸天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时候,却立刻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极是清明,像在期盼着什么,熠熠生辉的。 「陛下是作什么好梦了吗?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呢。」览秋见他心情极好,大着胆子说。 凤逸天也不见怪,眼睛弯了一下,笑意直透进眼度,由着宫人们伺候更衣用膳,看看时辰还早,便遣退众人,独自来到御书房里。 他抬手打开秘柜,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印面上篆体的「明非印」三字已经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隐约可看出「凤』字的轮廓。 他微微一笑,凝定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凤字渐渐清晰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弥足的尊贵。 最后一笔刻完,他静静望了一会儿,又把它放进秘柜中去。晨曦的阳光照进窗柜,只见簇新的墨金皇袍压在柜底,刚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边还搁着一方九凤玉玺,印面上还未刻字。 看着这几样东西,凤逸天眸中浮起淡淡笑意,关了秘柜,仔细地锁了起来,踏出了御书房,正好看到览秋匆忙跑过来。 「陛下,小侯爷已经快到城门口了。」「朕要往城头亲迎。」他目光透亮,无限欢欣。一来,皇帝亲迎,对于将领来说是极大的荣宠,对明非的声势威望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二来,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确实想念,能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御辇很快就到了城门,下了车,只见朝中半数官员竟都已经到了,禁卫军早巳将城门附近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高呼万岁。 凤逸天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头。极目望去,远处官道烟尘滚滚,依稀看到「顾」字大旗猎猎飘扬,浩荡的大军巨龙般蜿蜒向前,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当先那面大旗益发显得庄严肃穆。 凤逸天心头一震,只见万千兵马如潮水般向两边敞开,整齐分成两列垂手肃立,唯有一名紫衣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却在临近城门时蓦然扯住缰绳,引得座下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凤逸天--」顾明非仰起头,霜刃般的视线与他对个正着,那眼神锐利冷漠,刀锋似的直直扎入他心底。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凤逸天缓缓抬眸,眼里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余一片迷离的空茫。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间有些奇怪,明明浑身都凉透了,掌心却有汗水冒出来。 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场笑话,他整个人就像是从云端落下,摔得千疮百孔,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空。 城下似乎有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出来,捧着黄绫,抑扬顿挫地念着檄文。「谨以大义告天下,今伪帝窃国,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恶充积......」「伪帝窃国......」凤逸天口中默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城下人,凄然地大笑。「朕是伪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恶充积,写得好,好极了!」顾明非被他的眼神刺得一痛,随即挺直脊背,冷冷一喝,「凤逸天,你不认吗?」负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刀光剑影,凤逸天脸上一片淡漠,身后文武官员及数千禁卫却无他这般涵养,早已乱了阵脚,要知自从顾明非带走七万兵力,辰京守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更何况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卫简直不堪一击。 想起他平乱时对付三王的手段,在场官员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目光忍不住朝凤帝望去。 凤逸天目光悠远,逐一扫过数万大军,最后停留在顾明非脸上。 良久,他淡淡道了一句,「开城门。」 第六章 顾明非不是第一次踏进皇极殿。从前上朝,议政,述职,乃至最后一次从凤帝手中接过兵符,都是在这大殿之上,只是这一次,心却跳得尤其厉害,手心密密的都是汗。 带兵包围皇城的时候,他冷静逾恒,一步一步计划得周密,眼下明明占尽了上风,却偏偏觉得极不踏实,就像是在梦中。 凤逸天一身墨金皇袍,坐在高高的皇座上,端严而尊贵,看见他按剑进来,既没有惊怒责问,也不见慌乱失措,只缓缓站了起来,道:「你来了。」语气不惊不恼,平静得完全不像一个都城刚被攻破,性命安危都握在人手的亡国之君。 「我来取回自己的东西。」顾明非冷冷地道,脸上毫无表情。 「朕欠了你什么?」凤逸天像是有些奇怪,又像疲倦得很。 顾明非看着他,眼里忽然现出一抹讥诮,「用得着问我吗?陛下,您该最清楚才是。」「朕视你如珠如宝,从来都是爱惜珍重,却不知你竟这么恨我。」他微微扬唇,笑意却全然不达眼底。 「爱惜珍重,如珠如宝?」顾明非冷笑一声,一字一字的质问,「杀我父母,夺我名位,封我记忆,甚至谋我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珍重,如珠如宝吗?」「谋你性命?」凤逸天诧然,杀永王,封记忆,甚至是所谓的夺位罪名,他都可以认下,然而自己待他,就差没有掏心掏肺了,怎会舍得谋他性命? 顾明非摇头一笑,说得惨然,「其实,走到今天的地步,你唯一做错的,便是那一杯毒酒。若是出征前夕,你真对我推心置腹,而非以优昙之毒制我,我定亲手为你取三王首级回来,再不离你左右。」他不是没有想过放手。即使无数个夜晚,都被梦中的能熊烈焰炙醒;即使明知眼前之人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帝位:即使东流等三王多次以他身世相胁,逼他起兵夺宫,自己却终究下不定决心。 因为他总想着那人是他大哥,他对自己是多么纵容爱惜,然而所有的执念,所有的犹豫,都在他亲手递上那杯毒酒之后,被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自己在他心中,与江山帝位比起来,简直不值一哂。 那一刻,他才真正下定决心,必要夺下属于自己的帝位,但并非是眷恋那无上的权势,只为了让眼前之人后悔曾经做的。 凤逸天默默听着,虽是不明所以,却大致听出了端倪:心头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急问:「你中了优昙之毒?」但又忽然想到,他曾得自己鲜血疗毒,又有了他全部的内力,早已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纵使优昙之毒伤得了他一时,最终都会渐渐化解。 顾明非望他一眼,嗤笑,「那毒不是陛下亲手赏赐的吗?如今又何必做出这种嘴脸?」「你以为朕会杀你?」抬眸,他怔怔的看着眼前人,失望和委屈尽在眼底,但现在的顾明非却什么也看不见。 「自然不会杀我。只不过让我一辈子靠解药活着,没命背叛罢了。但顾明非再没出息,也不屑过那种任人控制的生活。」「你就认定是朕害你?」凤逸天一生骄傲,从来都是尊贵惯了的,如今被他一再讥刺,仍勉强压着性子,只希望解开他的心结。 谁知顾明非却无知无觉,冷冷扔来一句,「陛下精通帝王之术,明非向来知道。」精于帝王之术,却又何曾想过用在你的身上!一时间,凤逸天只觉心灰意冷,再也无心与他争辩,「你既然都认定了,那便是朕吧。」闻言,他目光一黯,半晌又道:「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我不是永王的孩子,那我的母亲端静皇后呢?」「端静皇后生产不久,便得病死了。」「是什么病?」顾明非眸光闪烁,惊疑不定。 看他神色,凤逸天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顿时冷得没有知觉,幽幽的问:「你是不是怀疑,瑞静皇后的死也与朕有关?或者索性就是朕杀了她?」「是你吗?」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一仰头,凤逸天表情漠然,「你若说是,那便是了。」顾明非瞳孔蓦然收缩,手指紧紧握了起来,半晌拂袖冷笑,「好得很!既然你什么都认了,眼下我取回自己的东西,也不算对不住你。」一击掌,立刻就有座下将领走上殿来,手里端着一只紫檀木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搁着一卷黄绫、一方玉玺,以及一只酒杯。 目光一一掠过这三样东西,凤逸天忽然笑了,「这卷黄绫,可就是朕的退位诏书吗?」顾明非微微一哂,「诏书早就准备妥当,只等你按上玉玺。」「那真是劳驾了。」掀开黄绫,他略微浏览一下,竟点了点头,「写得倒是不错,辞章华丽,对仗工整,将来记载在史书上也不算寒碜。」回头看着顾明非,手指摩过玉玺,他又接着道:「朕的玉玺既然落在你手里,你自己按一个御印就可以,何必让朕亲自动手。」「我便是要你亲自落印。」顾明非直视着他,说得愤慨,却不知是为了帝位还是什么。「帝位既是你夺去的,自然要由你亲手归还。」「说得好!」凤逸天豁然大笑,回头看向那酒,「朕再猜上一猜,这酒杯里的,莫不是朕从前赏给你的毒酒优昙?」「陛下百毒不侵,我又怎会用毒酒自讨没趣?」他冷冷一笑,「不过溶了些化功药物罢了,陛下功力深湛,留您这身武功,明非到底忌惮得很。」凤逸天闻言一怔,望着那酒,只觉怆然。为了眼前人,他一身功力早已散尽,如今事隔多年,那人反而想要亲手毁他武功,真是可悲又可笑! 顾明非见他神色有异,似悲似笑,忍不住踏前一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凤逸天面寒如雪,并不理他,慢慢端起那酒,蓦地朝前泼去,淋漓的酒液全都洒在殿下台阶。 「要废朕的功力,顾明非,你还不配。」闻言,顾明非脸色立变,望着地上那一片湿濡,半晌才压下怒火,「既然陛下不愿用药,那就先按了这枚玉玺吧。」说话间,已探手握住他手腕,将那玉玺印面朝下,按向黄绫。 凤逸天左手被他按着,只觉被铁钳箍着一般,丝毫使不上力。他素来性子强硬,这样深陷旁人掌握,任人予取予求之事,是从来都不曾有过,不禁又惊又怒,右手疾电般朝顾明非腕脉点去。 看他一指点来,顾明非一时间竟避不开,手腕顿时麻成一片,蓦地松开,只能眼睁睁看他拿起玉玺,用力踯在地上,啪一声砸得粉碎。 缓缓抬头,正好对上那人淡淡嘲讽的视线,胸中无限积郁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掌便朝他拍了过去。 他是气疯了,明知以凤帝功力,便是自己全力施为也只败多胜少,谁知预料中必定落空的一掌,随着一记清晰的骨裂声,竟就这么击在对方胸前。 当他回过神,早已不及撤手,只见眼前漫开一蓬血雾,凤帝顺着掌风的余势,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斜斜摔飞出去,撞在殿前的圆柱上。 「大哥--」看他缓缓倒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地涌出来,顾明非蓦然惊出一身冷汗,陡然一个寒颤,迭声大叫,「太医,快传太医--」踏进朝阳殿,下意识地便寻找起那偶熟悉的身影,然而映入眼底的,却只是空荡荡的一座宫殿,顾明非这才想起,早在自己攻下皇城的那天,便将凤帝的寝宫从朝阳殿迁了出去,改在南边的辰仪宫。 周围熟悉的用器摆设都没有动过,就和凤帝在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宫殿的主人换了,就像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换了一样。 独自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四面都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冷清寂寞,一时间满目华丽尊贵尽数化作厌烦,他拂袖便走了出去。 一路走过曲径回廊,所到之处,宫人侍卫全都跪成一片,心真不由得厌倦更甚,脚下益发走得快起来,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辰仪宫的门口。 辰仪宫戒备极严,四处可见巡逻的侍卫,皆是他领军时的亲信,看到他进来,皆是俯首高呼万岁。 顾明非推门进去,就看见凤帝面白如雪,冷汗丝丝从额头渗出来,一手撑着床沿摇摇欲坠,心头蓦然一阵惊痛,大步过去扶住了他,急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凤逸天缓缓摇头,勉强推开了他,「没什么。」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些日子,顾明非几乎每天都来这边,早已习惯他的淡漠,只是扶着他躺了下去,掖好被子。 自从重伤了凤帝,他既愧疚又痛恨,两种情绪纠缠起来,竟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人,郁结心头的怨恨积怒,也随着那人倒下的身子,瞬间变得淡了。 当时自己的那一掌,蕴了十二分的功力,又是正中要害,若非凤帝贴身穿着天蚕宝衣,化去大半的掌力,早已魂归九重天了。 即便如此,头几日仍煎熬得厉害,昏迷中不停咳血,隔不到一个时辰,衣服便被冷汗浸得湿透,好几次都差点醒不过来,十几名太医整整守了三个日夜,才勉强救了回来。 只是醒来之后,身体却怎么调养都补不回来了,人一日日的瘦下去,精神也越见不好,一天中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 太医说他功力早已散尽,多年来身子耗损得厉害,他惊疑不定,然而问起,却只得了一句「不关你事」。 「今天接到军报,说是月隐已经点兵三十万,自曜月围起兵勤王了。」顾明非坐在床沿,慢慢地道凤逸天抬眸看了看他,「黎泱执掌天下兵马,又是天生的将星,你守不住这片天下。」他神情淡漠,事不关己似的。 顾明非听着,虽觉并不顺耳,却知他说的是事实。黎泱手中兵马是他数倍,兼有沈栖桐、韩照影两人相助,仅凭三凤使的名号,便足以让各州郡属国云集回应,举兵相从了,何况还有一个凤帝! 然而纵是心头透亮,他却仍有些不是滋味,「黎泱反了,你很高兴?」听在耳里,凤逸天差一点笑出声来。明明是他自己谋反,到头来竟变成黎泱反了? 看了看他,他摇头,「你不适合做个皇帝。」疲倦地闭了闭眼,又慢慢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要生气。」云淡风轻的,也不是讽刺。 顾明非竟点了点头,「你的确比我适合。」不单是适合,而且游刃有余,帝王之术,恩威并施,让人明明恨透了,却又狠不下心恨到底。 望着跟前人,他接着道:「我一出生,就不是你的对手,就算不是先皇亲生,你也是光明正大的太子,而我却只能顶着永王世子的身份,被带入永王府抚养。若能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就罢了,你却一把火毁了整个永王府,既然忌惮我的身世,又为什么不趁机一起把我杀了呢,而且还是把我留在身边?」「你想说什么?」安静地倚着床榻,凤逸天神情淡淡的,眼底却都是倦意。 「这阵子,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江山握在手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在瞎折腾什么。」摇了摇头,顾明非苦笑。 凤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要怎么样呢?江山已经还给你了,能不能守住,都是你自己的事,至于我,现在就是你要杀我,我也无力反抗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咳嗽起来,额头都渗了细汗,半响才止住,又接着说:「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看他咳得厉害,顾明非心里就像针扎似的,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背脊,谁知却被避开。 「你不是恨我吗?何必这么惺惺作态?」被他堵得一愣,睑色变了又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隔了一会儿,他才闷闷的收回手。「你就非得这样,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凤逸天唇色透白,倦倦一笑,「怎么才叫好好说话呢,陛下?」一声陛下,听得顾明非心头一震,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他只觉有什么重重地压在心头,几乎喘不过气,蓦然闭了闭眼,再也不愿待在这辰仪宫中,掉头就往外走。 然而踏到门口,却听榻上那人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要当这个皇帝,为什么又杀了三王?」若是三王不死,以他们的身份,联合一些老臣,当可证明他的身世,逼宫自然变得名正言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按上乱臣贼子的罪名,更何况三王手头兵力不弱,若是果真为他所用,称得上是难得的助力。 「顾明非还不屑于凭藉别人成事。」微微一哂,顾明非转头看他,「何况,你手中的江山,岂能便宜那些老匹夫。」凤逸天心头一动,缓缓又问:「你可知,若无足够的名份,这皇位你坐不下去?」「知道。」他毫不讳言。 「那你是自己送死了?」就为了把他囚禁在这辰仪宫中,自己当几天皇帝过瘾吗?那未免太过可笑! 顾明非身子一僵,没有回答,迳自踏出门去。 正月十五,上元节。 宫中大宴群臣,远远的有歌舞声传来,透着热闹的喜气。 风逸天半坐起身子,倦极地低眸,望见搁在被上的手,苍白的肌肤紧紧贴着腕骨,淡青的筋脉份外清晰,手指慢慢地曲起来,极简单的动作,指尖却轻微颤抖着。 眉峰紧紧地蹙了起来,他支撑着扶墙站起,挺直背脊,顺着寝宫边沿慢慢地走,偌大的宫殿绕着一圈走下来,整个人就像虚脱似的,只想在床上躺着。 凤逸天身子一晃,却立刻稳住了,怔怔望着远处,就是不肯躺下去,隔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往前走,全然不顾冷汗已经湿了内衫。 「你这是在干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叫,随即身子被腾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他蓦然一惊,紧接着一阵恼怒,望清了来人,不悦的骂,「我走得好好的,你来凑什么热闹?」忽然觉得冷风从顶上灌进来,抬头一看,屋顶竟平空多出一个窟窿,眼前之人--堂堂日隐沈栖桐,便是从那个窟窿里跳下来的。 沈栖桐好不容易避开侍卫,潜入辰仪宫中,谁知一进来就见好友毫不爱惜自己在那里折腾,心里不禁有气,「你如今什么身子,不好好躺着,是嫌伤得还不够重吗?」「难道就躺一辈子吗?」连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成天只能躺在床上,想起来就不舒服。 沈栖桐虽已得了密报,早知他挨了顾明非一掌,却没想到竟是折损至此,心里一痛,柔声说:「景璇,我这就带你出宫,只要好生调养,不用多久就会好的,到时候要跑要跳还怕没机会吗?用得着现在折磨自己?」凤逸天看了看他,好笑的摇摇头,「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哄了?」轻轻咳了几声,他才问:「不是让你去西疆了吗?怎么反而来宫里了?」「西疆的兵马已经交到黎泱手里,自然用不着我操心。勤王大军已从曜月发兵,用不了多久就该兵临城下了,自然不能再让你留在顾明非手里。」今天乃是上元佳节,辰仪宫的防卫远较往日松懈,又有内应借着皇帝旨意,送了御酒犒劳侍卫,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正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只是想到好友伤势,沈栖桐眉间便透出煞气,咬牙迸出一句,「姓顾的小子竟敢伤你,我一定不饶他!」凤逸天微微一哂,「这里毕竟是皇宫,你以为那么轻易就闯得出去?」「唉,好歹也是师出同门,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武功?」他抱怨,好像有多么委屈。 摇了摇头,他低笑,「我这样的身子,你怎么带我出去?」「抱着、背着、扛着,怎么都行,要不你挑一个?」认真地想了想,沈栖桐道。 「......怎么都不行。」凤逸天面色一白,毫不犹豫地道。 眼睛一转,沈栖桐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你眼下可不是皇帝,我可用不着听你的。」还来不及恼怒,凤逸天已经被抱了起来。沈栖桐蓦地提气跃起,转眼便穿过头顶的窟窿,站在琉璃瓦的屋顶上。 守着宫门的侍卫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谁都没有发现宫里的动静,更没有发现宫里的人竟已到了屋顶上。 沈栖桐一笑,顺着屋檐一路纵跃,凤逸天被他护在怀里,竟感觉不到丝毫颠簸,眼前景物飞也似地倒退着,转眼间已能望到皇城北门。 只要出了皇宫,外头自然有人接应,到时候行事会方便许多。沈栖桐转过一处死角,借着侍卫换班的机会,正待悄然逸出宫门,忽然足边一记轻响,脚下琉璃瓦竟啪地一声落了下去,在地上砸得粉碎。 目光一转,他隐约望见一人着宫女装束,似是朝这里迅速瞥了一眼,转瞬便失去了踪影,紧接着远处便有女子高声叫道:「抓刺客,北斗有刺客--」北门的侍卫立即涌了上来,沈栖桐当机立断,一手抱紧好友,袖中暗器齐出,瞬间便有四个侍卫倒了下去,足下用力一跃,眼看就要跃出皇城,耳中忽然听到箭矢破空之声,但见一支漆黑的铁箭朝自己射来。 他避无可避,身子蓦然向后一仰,虽是逃出箭势范围,人却也力尽落下了地。宫里的禁军已经赶了过来,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四面都是明晃晃的刀剑,数十名弓箭手隐在暗处,早已将弓拉得满弦。 廊下一人着墨金皇袍,面寒如铁,缓缓收起手中巨弓,望着他沉声道:「堂堂的日隐大人,什么时候竟改行当了刺客?」「堂堂的震远侯大将军,不也改行当了乱臣贼子?」沈栖桐淡淡一哂,立刻回以颜色。 看了眼他怀里的人,顾明非眸光一沉,「带着他,你以为你出得了皇宫吗?」摇了摇头,冷冷接道:「放下凤逸天,我立刻让你离开。」沈栖桐哈哈一笑,将人护得更紧,「你是没睡醒吗?竟开始说起笑话了。」「刀剑无眼,你也不想伤了他,是吗?」顾明非缓缓地道。 沈栖桐面色一沉,再不说话,朝前跨出一步,数百禁卫立刻应势逼近一步,兵刃破空而出,掠起一道道寒芒。 推开沈栖桐的护持,凤逸天缓缓站了起来,「顾明非,你就非要留下我了?」被问得一怔,再迎上那冷漠的眼神,顾明非忽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转过头去,却听那人淡淡地续道:「这辈子,我最对得住的人,就是你了,无论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听见这话,顾明非一时间胸中翻腾,无数情绪涌了上来,握紧了手,望着那人漠然的神色,一阵悲哀一阵绝望,半晌才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离开。」一言既出,场面顿时凝滞下来,沉寂得让人发慌。 凤逸天忽然目光一闪,定定望着他的右手,眼中掠过一丝怔仲,隔了一会儿,在沈栖桐的耳边说了什么。 只见沈栖桐睑色立刻变了,抬眸朝顾明非右手望去,就见他掩在衣袖下的手里,隐约可以看见一颗圆珠,淡淡红芒波光流转。 「我就不信他真下得了手!」他恨恨地道。霹雳堂的雷火珠,一旦引爆,方圆五里灰飞烟灭,难道他是疯子,为了留住景璇,竟不惜把自己的命都赔上去吗? 凤逸天缓缓抬眸,只说了两个字,「我信。」沈栖桐顿时无言,隔了一会儿,恨恨望了眼顾明非,「我走!」 第七章 好端端的宫宴被打乱得彻底,宫女侍卫文武大臣,眼看着沈栖桐飘然逸去,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去看主子的脸色。 唯一神情自若的便只有凤逸天。顾明非看他安然闲适的样子,想到自己方才的愤恨绝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过他的手腕紧紧握住,这才真正心安下来。 凤逸天并没有挣扎,只觉紧贴的肌肤都是冰凉,不禁伸出另一只手,触了触顾明非的指尖,果然凉得吓人。 顾明非迅速抽回手,恼怒地瞪他一眼,转头吩咐宫人送他回宫,自己一声不吭地拂袖走了。 待到登上车辇,凤逸天已是倦得厉害,一路半睡半醒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下来,竟是到了朝阳殿。 他刚露一丝异色,已有机灵的宫人迎上来,恭敬地报告,「主子,陛下吩咐说,辰仪宫住不了人了,从今往后您就住在朝阳殿里。」凤逸天闻言一怔,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走进寝殿,却忽然闻到淡淡桃花酒香,只见顾明非独自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只琉璃杯,正闷头喝着东君酒。 目光自他身上掠了过去,凤逸天也没心思理他,倦极地住榻上一躺,眼睛已合了起来,片刻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仿佛有谁凑近,轻悄地触了触他脸颊,手指顺着眼睫掠过,有点微微的痒,恍恍惚惚的,颈间倏地一阵酥麻,像有什么攀了上来,醺醺然,带着温热的气息,桃花般的酒意在方寸间弥漫开来,似有若无地飘来一缕甜香。 「放肆--」他睡得沉了,迷迷糊糊地轻斥一声,随手拍了出去,谁知竟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某人脸上。 凤逸天蓦然惊酲,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睑,左边脸颊犹带着淡红的指痕。 顾明非靠得极近,一张脸在他上方不到一寸距离,几乎就要压上他的唇,只是熟睡的人忽然醒了过来,还顺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身下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凤逸天终是忍不住的出声斥责,「你发什么疯?还不给我起来!」顾明非像被骂醒了,眸光一闪,忽然低下头去,蓦地含住他的唇,舌尖用力一顶,纠缠着吻了上去。 凤逸天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由着他长驱直入,在自己口中翻搅缠绵,等到回过神来,牙齿猛地一咬,耳边听到哎呀一声,随即尝到淡淡的血腥。 情生意动之际,忽然被咬了一口,顾明非自是又惊又恼,立刻沉下了脸,恨恨地瞪着他,片刻之后,忽然又凑上唇,在他耳垂轻轻啮了一口,眼神朦朦胧胧的,像是有无限情意无限委屈。 凤逸天侧头避过,望着他的眼睛,知道这人恐怕已是醉得彻底,心头蓦然一沉,随即凉透了。他十八岁那年,也是醉得胡涂了,跑到自己面前说什么喜欢,使他全然沉溺下去,至今不得解脱。 而今又是一醉,醉得人事不知,然而自己却是清醒着的,绝容不得他这般放肆无状,一念至此,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了过去。 顾明非身子一翻,竟跌下了床,怔怔地摔在地上,绝世武功全不知忘到哪里去了,隔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忽然扑上塌,压着凤逸天的手脚,整个人凑了上去,轻舔一下他的唇,紧接着眼神黯了下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凤逸天大吃一惊,蓦然挣扎起来,膝盖向上一顶,正好撞在他的下腹。 顾明非面色立白,抬手压着他的膝盖,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他自从重伤了他,害他几死还生之后,便时刻记得绝不能与眼前人动手,眼下虽是醉得厉害,绝不还手这一条还是记得牢牢的。 他一手压着凤逸天膝盖,一手仍不忘去解他衣襟,却忘了他武功虽失,认穴却是极准,便是他全然清醒的时候,也不一定能避得开,何况如今醉得胡涂。 凤逸天手腕一睨桎梏,立刻朝他睡穴点去,顾明非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意识全无地倒在他身上。 凤逸天惊魂未定,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抬脚便把他踹了下去,闷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想又是恼恨,站起来踱了几步,望望趴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知的男人,又狠狠朝他屁股上踢了两脚,才算稍微消气。 然而看他蜷在地上的样子,又觉得可怜,只得气闷的抱起床上锦被裹在他身上,自己则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新被褥,和衣躺下睡了。 这时早已过了正月,天气冷得厉害,朝阳殿里虽是四角点着暖炉,地上却仍寒气逼人。凤逸天闭着眼睛,想到下面躺的人,就怎么也睡不安稳,翻身起来,摸了摸他被子里的手,果然凉得厉害。 他索性揭开被子,勉强扶起顾明非,吃力地把他往榻上拖,不料才拖到一半,他整个人便没了力气,一身冷汗地跌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明非身子一斜,咚地一声撞在床头。 谁知这么一撞,竟将封着的睡穴撞开,顾明非身子晃了晃,睁开了跟睛,一眼望见了他,忽然弯眉一笑,叫了一声,「大哥。」凌厉的轮廓立刻柔和下来,像个无辜的孩子。 凤逸天心真恼怒,没好气的骂,「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吗?」扶着床榻勉强站起来,却忽然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眼看又要摔倒下去。 「小心!」顾明非急忙踏前两步,揽臂扶住了他,却觉怀里的身子凉得吓人,忍不住皱眉,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塌上,紧紧盖上被子,随即爬上床,连人带被一起搂进怀里。 凤逸天被他弄得一愣,只觉他今晚没一刻正常,索性闭上眼,由着他胡闹。 谁知隔了一会儿,被子竟被掀开一角,一个温热的身子钻了进来,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嘟哝了一声,「好冷啊......」手臂已经圈上他的腰。 「你做什么?」他侧头望他,皱眉。神在秘谁「睡觉。」埋头在他发间,顾明非答得理所当然。 「你睡在这里?」他一怔。皇宫那么大,不知多少宫殿楼阁,犯得着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又想起他方才放肆的举动,更加不肯留他睡在身边了。 「是呀。」顾明非完全不会看人脸色,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眉心一蹙,拨开缠在腰上的手,抛下一句,「你睡这里,我去偏殿......」谁知话没有说完,顾明非已经扑了上来,把他压得严严实实,大声吼道:「不准去!」低头望了他半晌,才可怜兮兮的抱怨,「以前不也是这么睡吗?从没见你赶过我,现在怎么就不行了?」「从前你还不是皇帝。」伸手推他,凤逸天淡淡地道。 顾明非一窒,忽然用力拥住他,闷声道:「别走......」抬起头,眼睛黑黝黝的,仿佛无限委屈。「这阵子你不理我,我心里实在难受。」被他看得心软,凤逸天只能任他贴着自己,静静地不再说话。 这人从小就是这样,一旦喝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然而一到第二天,却立刻把前事忘得精光。 顾明非见他不再坚持要走,心里顿时一喜,轻轻扳过他的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里都是欢欣喜悦。 「你看什么?」「大哥生得真好。」他扬唇一笑,伸手抚上他的睑,描过眉峰眼角,顺着脸颊停在嘴唇处,忽然倾身吻了上去。 这次他学乖了,已先握住凤逸天双腕,眸中带着得意的笑,「不准点我穴道。」抬起掌中的双手,压在唇上亲了一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弯着眼睛,小心地握着那一双手,俯下头又在凤逸天脸上亲了一下,眼底全是毫无掩饰的快乐和满足,凤逸天看着心里一跳,一时间竟没有抗拒,由着他轻薄放肆,等到回过神,却觉浑身都软了下来,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 不知何时,他的衣襟已经被解开,衣服褪到了手臂上,身子被侧翻过来,中衣就这么缠在下臂,手腕挣了一挣,竟是无法挣脱,凤逸天立刻瞪大了眼睛,恼道:「顾明非,给我松开!」抿了抿唇,顾明非无辜地看着他,摇头说了一声,「不行。」接着拉上锦被,将两人裹了起来,被子底下的手却极不老实,沿着锁骨一路摸索,在凤逸天腰间停了一下,摩挲着旋了几圈,弯眉一笑,继续朝下身探去。 凤逸天身子一僵,手腕无法动弹,曲膝便去撞他,怎知他略一侧身便闪了过去,凤逸天只觉身下陡然一凉,衣物已被脱了干净。 顾明非屈膝分开他的双腿,指掌抚过腿侧柔嫩的肌肤,缓缓朝他后庭探去,他眼前一黑,咬牙怒喝,「顾明非,你敢?!」顾明非像是一怔,垂眸望了望他,皱眉问:「大哥,你生气了吗?还是不愿意呢?」看着他无辜的眼神,凤逸天脸色变了又变,开口就要骂他,谁知嘴唇却忽然被封住,温润的舌尖探了进来,抵着他的舌绕了一圈,才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他只听顾明非道:「大哥,你要是不愿意,就闭上眼睛。」睫毛颤了一下,凤逸天几乎立刻就要闭眼,然而一只手掌蓦地覆了上来,整个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哥睁着眼呢,我摸得到。」他得意地笑了。 凤逸天心里暗骂:摸得到才有鬼,只是跟一个醉鬼,又哪里说得明白,只得忍气吞声,「明非,你把手拿开。」这一次,顾明非倒是听话得很,手立刻移了开去,紧接着就听他高兴地叫,「大哥,你果然睁着眼呢!」凤逸天心里一惊,想要闭眼已经来不及了,身下骤然一阵剧痛,原是顾明非狂喜之下,抬高了他的腰,已肆无忌惮地顶了进来,他整个人立时绷紧,身子一阵阵 抽搐,额头的冷汗渐渐迷蒙了眼,望出去一片模糊。 顾明非得了甜头,更是不知节制,不停地亲吻着身下人汗湿的发鬓,一次次地翻搅着顶入。 体内又是一阵灭顶的激痛,凤逸天挣开湿漉的眼睫,隐约望见顾明非沉溺情欲的眉眼,禁不住一股怒气涌上来,用力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哇--」顾明非痛得浑身一抖,蓦然痛呼一声。 「我都没叫,你鬼叫什么?」松开了口,他冷冷地道。 顾明非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之人满头冷汗,面色如纸,嘴唇都透了青,心里陡然一惊,慌忙退出身子,只见被子底下都是鲜血,淋漓地晕在床单上。 他蓦然一颤,紧紧抱住身下人,慌得转头就要去唤太医,谁知被喝住。 「不准去。」低低咳嗽了一阵,凤逸天接道:「起来,我要沐浴。」顾明非立刻乖乖起身,抱着他踏进浴池,洗净身子,换上一袭柔软干净的衣袍,又裹上一层狐裘大氅,小心地护在怀里回了寝殿。 这时凤逸天已是昏昏欲睡,见床上换了崭新的被褥,脸色顿时又是一变,然而无力再说什么,只是蒙上了被子,淡淡对顾明非说:「你去别处睡吧,不然我睡不安稳。」看着他,顾明非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替他掖好了被子,「我就在偏殿睡,你要是不舒服,叫一声我就过来。」摇了摇头,凤逸天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今夜的事,睡一觉就忘了吧。」「为什么?」他蓦然激动起来。 「你醉得厉害了,明非。」凤逸天动了动唇,慢慢说:「纠缠到今天这一步,咱们早就回不去了,忘了,也许才好些。」「我不会忘的!」顾明非盯着他的眼睛,说了这一句,转身朝偏殿走,然而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忘的,绝不会!」那一夜后,凤逸天便开始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时冷时热,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一动手指都难。太医来了又去,一帖帖的药开出来,烧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顾明非在床边守了三天,总算盼到他睁开眼,立刻激动地凑上去,「觉得如何了?要不要我叫人......」话说到一半却见他眼睫又沉下来,呼吸轻轻浅浅的,再度睡了过去,暗自一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似乎不再那么烫了,才略微放下心来,靠着床头合了合眼。 好不容易有了七分睡意,内侍却来提醒,「陛下,该早朝了。」他只得点了点头,任人伺候着换上朝服,望了望榻上沉沉睡着的人,脚步略微一顿,便朝殿外走去。 谁知刚踏上回廊,却看见芳凝宫的宫女桐儿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泪盈盈地拜倒,「陛下,求您救救公主吧!」这桐儿原是凌冕旒的贴身侍女,凌冕旒亡故之后,就一直跟在顾明非身边,她口中的公主,便是顾明非名义上的妹妹,永王府唯一幸存的七小姐顾兰晔。 凌冕旒曾经恳求他念着当年情意,务必照顾顾兰晔周全,这次逼宫之后,他本不想把这个妹妹接到宫里,谁知顾兰晔却怎么都不肯离开兄长左右,于是便封了公主安置在芳凝宫里,由桐儿悉心伺候着。 如今桐儿这副模样,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了?一念至此,顾明非立即蹙眉,「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那桐儿却不肯起来,伏在地上哭道:「公主今早忽然胸口剧痛,接着便呕出一大口血,立刻就晕了过去,太医方才已把了脉,说是寒毒入体,再不救就要晚了!」「那就赶紧去救。还有,这宫里哪里来的寒毒?」顾明非不禁奇怪,「等下了早朝,朕就去芳凝宫看她。」桐儿目光一闪,见远处一个太医正匆匆往这里赶,头埋得更低,「陛下,这太医院多是前朝旧人,有些珍贵药引,奴婢怕他们不肯拿出来。」「你多虑了。」他随手抛下一块玉牌,「拿着这个,要什么药尽管去太医院取,跟太医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不必吝惜那些死物。」话刚说完,已听到早朝钟声响起,于是他不再多言,转身住皇极殿而去。 那老太医匆匆赶来,远远叫了一声「陛下」,却见顾明非的身影已经转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桐儿拍了拍膝上尘土,款款站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了一下,煞是稚气可爱。她举起掌中玉牌晃了晃,「何太医,奴婢已经拿到陛下手谕,该是去取药引的时候了吧。」何太医定睛一看,只见那玉牌镂着九凤祥纹,背面篆刻「如朕亲临」四字,不由得浑身一颤,口中却道:「姑娘,这万万使不得!」「难道由着公主毒发就使得了吗?」桐儿冷下了脸,咄咄逼人,「你们眼里除了那前朝废帝,还有当今皇上吗?」何太医蓦地抬头,眼里掠过一丝愠色,强硬道:「姑娘好大一顶帽子!公主的病症,老朽等自会全力诊冶,只是取血一椿,却是万万不可!」桐儿唇角一弯,「奴婢既已得了陛下手谕,自然不劳何太医您费心了。」不再与他多言,她带着芳凝宫一干侍卫,迳自往朝阳殿而去。 何太医猛一跺脚,招来一个小太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第八章 凤逸天自沉睡中醒来,一眼便看见览秋,只见她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这时看到他醒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眼泪却禁不住又落下来。 「陛下--」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凤帝摇了摇头,「别这么唤,小心惹祸。」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望着他虚弱的容色,览秋心头一酸,抿唇辩驳。「小侯爷不会见怪的,再说览秋心里,从来只认陛下一个。」抹了一把眼泪,她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坐起身子,捧了条温毛巾,轻手轻脚地伺候他洗手净面,随即端了碗热粥过来,吹凉送到他口中。 凤逸天只吃了几口便微皱眉,胃里翻腾得厉害,于是不肯再用。览秋着实没有法子,只得暂且撤了下去,紧接着便有太医进来,手里捧着汤药,淡淡的药味立刻在空气里弥漫。 览秋吐了吐舌头,接过那药走到床前,果然看见主子脸色沉了下来,身子往后靠了靠,显然不怎么愿意用药。 抿唇一笑,她正要开口劝说,却听殿外一阵喧哗,随着纷杂的脚步声,门外珠帘倏地被撩起来,几名侍卫模样的人率先闯了进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朝阳殿?」她蓦地站了起来,扬眉喝斥。 「奴婢奉的可是陛下旨意,怎么能说擅闯呢?」随着一声银铃似的轻笑,桐儿捧着一只银盘踏了进来,她一身宫女装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览秋并不认得她,只知道绝不能扰了主子安歇,立刻踏前两步,「陛下有旨意,竟容得你们这般放肆?」桐儿弯了弯眉毛,抬高那方玉牌,一字一字地道:「兰晔公主身中寒毒,奴婢奉陛下旨意,取凰公子鲜血一用。」掀开银盘上的红绸,但见摆着一只洁白瓷碗,另有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闪着幽幽的寒芒。 览秋闻言,只觉从头冷到脚,急声道:「不可能,陛下绝不会下这种旨意!来人--」她转身就要叫人,却被侍卫一把拉住,用力蒙上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急得落了下来。 凤逸天大病未愈,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看两名侍卫逼上来,紧紧按住他的手脚,却全无反抗之力。 桐儿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笑了一声,「公子,您念着陛下往昔情意,救咱们公主-次,成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顾明非让你来的?」「这么大的事,奴婢难道敢自作主张吗?」她侧头一笑,锐利的刀锋已经贴近他腕脉。 「他为何不自己来?」闭了闭眼,凤逸天勉强压下一波晕眩,望着她手上如朕亲临的玉牌,心一寸寸地冷了。 「陛下对您情意深厚,怎会忍心亲自取血?只有由奴婢代劳了。」桐儿轻声笑了起来。 凤逸天听在耳里,胸中骤然剧痛,仿佛一把尖刀用力扎了进去,将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 心头一阵绞痛之后,逐渐变得麻木,接着喉头忽然涌上腥甜,轻轻咳嗽一声,蓦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衣襟上,益发显得刺目。 他慢慢眨了下眼睛,望着桐儿,「我若是不愿意呢?」「那奴婢便只有得罪了。」掌中匕首掠过,在那苍白的腕脉上割开一道口子,触目的鲜红便从苍白的手腕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瓷豌里。 望着自己手腕,凤逸天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眼神渐渐凝了起来,静静地转向帐顶,眼睫垂了下来,默默运起天心诀,顿时心中一片宁静,全身血脉逐渐凝滞,手腕的伤处也不再流血。 桐儿看了看那瓷碗,又看了看凝结的伤口,忽然叹了口气,「公子,您又何苦自找罪受呢?」她毫不留情地划下第二刀,一滴血珠缓缓渗出来,慢慢落在碗里,接着又一滴,第三滴,第四滴,到第五滴的时候,伤口又凝了起来。 于是又一刀划下,伤口极深,几乎割断了腕脉,然而血仍流得极慢,一滴一滴地落。 整个朝阳殿里鸦雀无声,只有血滴掉进瓷碗的轻响,望着眼前的场面,几乎所有的侍卫宫女都觉浑身发凉,手臂上一阵阵起了寒栗。览秋早已泪流满面,眼睛紧紧地闭起来,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一刀一刀划过,转眼间无瑕的手腕上,已布满了狰狞的伤痕,凤逸天半合着眼睛,却像全然不知道痛,毫无知觉的样子,脸色却已白得像纸。 「这是在赌气吗?有什么意思呢?」望着碗中浅浅一汪鲜血,桐儿摇了摇头,「这么尊贵的一双手,难道真要奴婢砍了它,才能取血替公主解毒吗?」语毕,匕首已经举了起来,方要重重落下,却听殿外蓦然一声大吼。 「住手!」紧接着便有人疾风般冲了进来,劈手夺过了匕首,掹地拽起她摔了出去。 桐儿只觉劲风掠过,整个人便撞在墙上,等到回过神,只见原该正在早朝的顾明非不知何时已赶回朝阳殿,正颤抖着将那人拥入怀中,猛力扯下皇袍内襟,用力压在他手腕伤处,眼眶竟已湿了,不停地叫,「大哥,大哥......」整个人都像是傻了。 凤逸天缓缓抬眸,望了他半晌,低低地问:「顾明非,你要我的血吗?」他浑身一机灵,用力摇头,「不是!」咬着牙,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凤逸天心头一松,慢慢拨开压在手腕的衣襟,淋漓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转眼便已盛了半碗,转头看了看他,倦极地闭上眼。「去救你的公主吧。」钟鸣十二声,公主薨逝。 桐儿蜷在掖庭墙角,头靠在膝盖上,嘴唇都冻得发紫,眼里却毫无仓皇害怕的神色,远远听到钟声响起,她抬起头来,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露出一抹畅快淋漓的笑容。 顾兰晔死了,寒毒发作已经一天一夜,就算有凤帝的血,也救不回来了。 她曾眼看着那娇弱女子在剧毒的折磨下翻滚哀嚎,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直到算准了时辰,料定再救不回来时,才装作仓皇失措地招来御医。 凌冕旒、顾兰晔、顾明非,再加上凤逸天,只有他们死绝死透了,哥哥的亡灵才可以安息,而她也能再无牵挂地追随哥哥而去。 门外传来开锁声,冷风蓦然灌了进来,镶在壁上的火把倏地暗了一下,她心一缩,只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朝自己逼了过来,还没回过神,下颚已经被人抬起,对上一双冷得慑人的眼。 顾明非静静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兰晔是喝了你端上的参汤才忽然中毒的?」弯了弯嘴角,桐儿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毒就是我下的。」她认得那么爽快,倒是出乎顾明非的意料,立刻紧接着问:「你是冕旒的近人,为什么毒害她唯一的妹子?」她咯咯一笑,摇头,「我要是告诉你,连凌冕旒也是我害死的,你是不是更加不敢相信了?」望着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她笑着接话,「那天我给凌冕旒出了主意,让她前往宫里刺杀凤帝,又故意害她暴露行迹,本想让凤逸天杀了她的,谁知最后竟死在你手里,也不错。」顾明非面色如冰,指尖都透了凉,「为什么?」良久,嘴里迸出一句。 「因为我恨死她了!」桐儿眼里透出刻骨的怨毒,「要不是她的命令,哥哥就不会去刺杀凤逸天,也不会被凤逸天杀死。哥哥死了,她怎么还能活下去?」「原来你竟是夜桐?!」顾明非脑中一闪,想起当年云间阁的案子。那时刺杀凤帝的夜氏兄妹,兄长夜祈死于凤帝手中,妹妹夜桐却就此销声匿迹,没想到竟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 桐儿笑了一声,望着他,「其实有一阵子,我绝望得都快疯了,凤逸天是不世出的奇才,而且还是个皇帝,身边不知多少能人异士,想要透过这层层护卫取他性命,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顾明非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守护在凤帝周围的所有力量,已经随着他的谋逆分崩瓦解,这时再想伤他便轻易许多,就如昨日朝阳殿中...... 看着她,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却奇怪自己声音竟仍能那么平静地问:「你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一刀杀了他呢?」「杀了他?」桐儿重复了一遍,摇头,「哪有那么便宜呢?记得取血的那把匕首吗?那上面的毒,会逐渐在他体内蔓延开,直到他看不到,听不见,动不了,一辈子只能像活死人一样,就算他的血能解毒也没用。我要他慢慢死,一点一点的死......」话没说完,已经被一掌击在右肋,呕出大口的鲜血。她按住伤处,望着顾明非愤怒的眼睛,呛咳着笑道:「顾明非,其实我心里一直感激你,看似毫无弱点的凤逸天,竟然有你这么个命门,真是没有想到。」神秘了谁用力拽过她的手腕,顾明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害了冕旒,杀了兰晔,自然也放不过我。既然想要我生不如死的后悔一生,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也好让 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罪无可赦。」桐儿掩着唇,鲜血一口口溢出来,眼睛却亮得慑人,「还记得优昙吗?我不过在里面合了味药,让毒延迟到你进宫之后发作,你果然便以为是凤逸天做的,毫不犹豫地举兵谋反了。」身子一晃,顾明非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丝丝渗出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抬起头,忽然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我已经很累了,早就想去陪哥哥,现在终于是时候了。」牙关一合,咬碎齿间蜡丸,人已仰面倒了下去,脸上笼起一层黑气。「很快你们也会下来的,很快......」她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 顾明非从掖庭出来,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朝阳殿,他怔怔地站在门口,殿里殿外明明只有一步距离,却怎么都不敢踏进去,正踌躇中,门却打开了。 览秋捧着喝了一半的药碗出来,险些撞在他身上,抬起头来眼睛肿得厉害,矮身拜了拜,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顾明非看她的样子,心里顿时一紧,益发不安起来,拦了她问:「怎么样?」「药喝下去,全部呕了出来,剩下半碗说什么都不肯喝了。」她看了看他,半晌鼓起勇气,哑着嗓子接道:「您这会儿能别进去吗?主子情绪不好,怕会顶撞您。」听在顾明非耳里,这话就像一把利刀,整颗心都翻揽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干净,身子往旁边一让,沉沉地点了头,眼睛却仍往殿里探望。 览秋看他这样,心里也是难受,却又怨恨他的绝情,害得陛下遭这等罪,于是掉开目光便转身注外走,然而刚踏出两步,又转头道:「有一桩事奴婢心里藏了好久,如今再也忍不住了。当年主子为您过毒,失了内力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舒爽,念着他的过往情意,您就别再折腾他了成吗?」「你说什么过毒?」他瞳孔猛然收缩,背脊湿湿的一片冷汗,隐隐有什么在脑海中跳动,却又本能地恐惧着,不敢深想。 「那次您与主子私自出宫,回来时却昏迷不醒,太医说中毒已深,是救不回了,主子却喂了您鲜血,并用内力护住您的经脉,将毒过到自己身上,这才救下您的性命,自己的内力却散尽了。」这事凤帝本不准她提,但这次朝阳殿的惨事却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再加上月隐黎泱即将兵临城下,届时难保顾小侯爷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陛下的身子是再禁不起摧折了。 顾明非顿觉眼前一黑,晕眩得厉害,险些就要栽倒,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声音都在发抖,「这些事,从没人和我讲......」说到一半,又顿住了,深深恨起自己来。原来早在当年,大哥的内力就已散尽,难怪那一阵子他的脸色总是不好,凌冕旒一刀刺来竟差点闪避不过,而自己的内力却骤然充盈,如今回想起来,到处都是蛛丝马迹,却都被他忽略得彻底。 正恍惚着,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一个太监摸样的少年被推着扯了过来,而押着他的那人正是自己从前的副将,而今的殿前侍卫统领林念。 「陛下,这奴才在御书房偷了东西,趁着混乱想要溜出宫去,被西门的侍卫拿下了。」将那小太监一把推倒在地,林念单膝跪道。 顾明非心里乱得厉害,就差没一头撞死谢罪了,哪还有心思理会这等琐事,皱眉就骂,「这还需要问朕吗?照着宫里的规矩处置就是了!」林念抬起头来,「若是偷了别的东西,属下自然不敢惊扰,但这奴才所盗之物太不寻常,属下着实处置不了。」双手平举一只黄绫包裹,他恭敬地递了上去。 顾明非接过,解开缎子,一方九凤玉玺顿时出现在日光下,另有一枚小小的印章掉在地上。 览秋惊呼了声,「陛下的御印......」矮身捡了起来,翻转印面,却忽然露出异样的神情,啊了一声,攥着印章怔证盯着顾明非看。 顾明非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陛下指的必是凤帝,然而看她脸上神情,又有些奇怪,便伸手取过印章,翻过来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印面上赫然刻着「凤明非印」四个小篆! 「你说这是大哥的御印?」顾明非回头看览秋,一字一串地问。 览秋浑身一颤,摇头,「这印章奴婢看见主子刻过几回,但不知道印面上刻了什么。」她并不知道顾明非身世,望着印面上的刻字,也是惊疑不定。 「这枚玉玺呢?也是大哥吗?」托起掌上的九凤玉玺,顾明非闭了闭眼,声音干涩。 帝王用玺,却并未刻字,这种情形只可能在新帝登基之前出现,因为那时帝号还未正式议定,自是无法刻玺的,现在再加上刻着「凤明非」名字的御印......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蓦然退后了一步,浑身都凉透了。 「奴婢不知道。」览秋望了一眼玉玺,全无印象。 林念犹豫了一下,「陛下,御书房里还有东西与这两样放在一块儿的。」「什么东西?」顾明非勉强定了定神问。 「一纸诏书,以及一套皇袍。」林念低声说,一卷黄绫递了上去。 顾明非只展开看了一眼,便立刻捏紧,手背上青筋绽露,身子颤抖得如风中落叶一般,几乎摇摇欲坠。林念骤然一惊,下意识地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他一脚踏进朝阳殿,啪地一声把门关得死紧,所有人都被隔绝在外,靠着殿门,他再也撑不住地跌坐在地上,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隔了许久,他用力抹了抹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寝殿里走。其实他并不知道见了那人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只望一眼也好。 凤逸天闭着眼睛,静静躺在榻上,也不知睡着了没,右手搁在被子外头,腕上裹着一层层白纱,隐约有淡红的血迹渗出。 看他这样,顾明非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悔恨悲戚不断啃噬他的心,蓦地一口咬在手背,这才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压了下去,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 凤逸天似乎听到动静,朝外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览秋吗?」半晌没人应声,不由得蹙紧了眉,缓缓撑起身子,声音冷了下来,「什么人在那里?」顾明非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又望望明亮透彻的朝阳殿,骤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黑如点漆的眸子却毫无一丝反应。 那上面的毒,会逐渐在凤逸天体内蔓延开,直到他看不到,听不见,动不了,一辈子只能像活死人一样...... 桐儿恶毒的话语蓦地在耳边响起,他沉沉望着榻上那人,身子像冻住似的,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就像陷在冰窖里,血都凝成了冰,喉头却忽然热起来,有什么呛了出来,慌忙用手按住,却接了一手的红。 这时凤逸天已坐直了起来,朝他的方向转过头。他也并非完全看不见,隐约望到一道人影,轮廓却是分辨不清。 「顾明非?」他的唇线微微抿了起来。 听他叫自己的名字,顾明非气息顿时一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下意识地侧身往墙壁一靠,转头就要冲出殿去,怎知忙中生乱,肩膀撞在壁角的八宝熏炉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声?」身后传来淡淡一句。 他脚下一顿,僵直着转过身,挨着御榻矮下身子,轻轻触了触榻上人眼睫,他似是一怔,皱了下眉,侧头避开了。 「大哥,你......」顾明非张了张口,才觉声音哑得厉害,然而抱着渺茫的希望,仍咬牙问了下去,「你的眼睛怎么了?」「既然看出来了,何必再问我。」靠在榻上,凤逸天说得很平淡。 心里一惊,顾明非仍不死心,「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眼睫颤了颤,凤逸天闷闷的说:「看不见也好,免得成天对着你烦心。」顾明非脸色煞白,身子猛然晃了晃,胸中血气翻涌,眼前猛然一黑,差点便一头栽倒下去,连忙抓着床柱稳住身子。 良久没听他出声,凤逸天觉得有点不对,皱眉问:「你怎么了?」他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才勉强开口,「没什么--」然而话一出口,喉间逆血再也克制不住,蓦然呛了出来,等到缓过气,只是榻上人雪白的中衣上,早已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凤逸天脸色顿时变了,朝他一伸手,只觉面前之人气血紊乱、浑身冰凉,禁不住又惊又恐,斥道:「你发什么疯!还不立刻凝神调息,是不要命了吗--」话未说完,却被人一把抱住,似有什么透过衣服渗进来,渐渐化成一片湿凉。 顾明非埋头在他颈间,哽着嗓子重复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第九章 凤逸天自从毒发之后,精神便越来越差,加上眼睛看不见,情绪更加不好,大半时间都冷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 然而自从知道顾明非呕了血后,怕他激动太过,伤了身子,刺人的话是再也不说了,只是要像从前亲近,却也是做不到的。 至于他体内的剧毒,太医会诊之后,谁都说不出什么,惯用的解毒方子也完全没有效果,身子只能一天天衰弱下去,这么拖了近十日,何太医忽然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药王谷的嫡传弟子,名叫星宸。 那年轻人进了朝阳殿,刚搭脉,眉头便紧皱起来,入定般地呆坐半天,忽然眼睛亮了起来,招呼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了千来字,列下七十九种药材,吩咐太医院备齐,捣成粉末加上初冬泉水,贮存在半人高的白瓷缸里。 「下毒的人煞费苦心,七十九种毒物相生相克,纵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也难免顾此失彼,何况这么差的身体,竟不知道好好调养,是嫌命长吗?」星宸语气冷冷淡淡的,听在耳里却有些嘲讽的意味。 凤逸天眼角一挑,抬起头来就要说话,却被人打断。只听那星宸用平板的声音说:「每日在药泉中浸泡一个时辰,并以内力催开药性,当可克制这些毒物,你自身血液便能慢慢将毒性化解。」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催化药性的内力,必须与你一脉相承,你如今身子积弱,不是什么样的内息都承受得起的。」「没关系,这个我可以做。」顾明非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知道要把毒性化尽,需要多长时间吗?」星宸冷冷地道。 「需要多久?」「我也不知道。」星宸摇头,慢慢接道:「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也许等你内力耗尽,熬得只剩一把骨头,都还没有完全解毒。」说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全然不像寻常人面对皇帝时的诚惶诚恐。 顾明非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你可以放心。」星宸至此留在皇宫,每日以汤药替凤逸天调养,傍晚时则在朝阳殿后的浴池里溶入药泉,用温水替他浸泡着沐浴。 如此几天下来,凤逸天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昏睡的时间也不像往日长了,虽然眼睛仍看见是,但毒性也没有继续蔓延。 顾明非自是大为高兴: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然而每日折损内息疗毒,对身体的伤伐立刻显现出来,没多久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眼眶都陷了下去。 他却像毫不在意似的,心绪反而渐渐开阔起来。对他来说,能对那人有所补偿,纵然要用这条命去换,也是极为乐意的,何况只是些许内息。 这一日听完军报,看看日头已经西落,他便让那些将军各自散去,自己则合上奏摺,起身往朝阳殿走,想到马上便能见到那人,眼里不觉露出淡淡的喜悦。 「陛下。」才踏出御书房,却被林念叫住。 「怎么了?」顾明非停下脚步。 林念睑色沉重,「陛下,明日黎泱的勤王大军就将抵达,您却既不驻兵守城,又没弃城离去的意思,属下心里实在担心。」他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不必担心,到时候集合城中兵马,就投降吧,只要说是受我胁迫,一心带着军中将领暗地协助月隐平叛,他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不至于过份为难你。」「那你呢?」心里着急,林念一时间也忘了再用敬称。 「我?」望了他一眼,顾明非摇头,「亏欠得多了,总是要还的。」说完便自顾自的走开。 其实那日看到星宸,他便知黎泱不久就要到了。高绝的医术,冷漠的性子,清秀的容颜,就算从没有见过星隐,也多半不会认错的。 明日黎泱就要攻城,到时候必然会好好照顾大哥,总比留在自己身边好些。想到这,他心里一酸,眼神顿时黯了下来,然而却知道已将那人伤得太深,恐怕再怎样都无从弥补了。 患得患失地想着,他已穿过御苑,踏进朝阳殿后侧的浴池。氤氲的水气里,隐约立着只彩漆描金衣架,衣物斜斜地搭在上面,而浴池内的人,却被周围的珠帘帷幔遮住了,只留下一个浅淡的背影。 掀帘走了进去,他一眼便望见那人浸在水里,赤裸的手臂撐在池沿,水面上长发漂浮,益发显得漆黑湿润,脸上却是忍耐厌弃的表情,显然并不怎么高兴。 顾明非摇了摇头,悄然走了过去,却见池中之人皱了皱眉,忽然抬手一拍水面,顿时水花四溅,他猝不及防,弄得一脸湿。 抹了抹脸,他也不敢吭声,在池边坐了下来,握住凤逸天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了过去。 其实以内力疗毒,最好的法子是两人同时浸在药泉里,肌肤相触,自背后送入内息,然而面对眼前之人,他第一次就几乎把持不住,差点又要失礼冒犯,从此便再也不敢下水池了。神我秘谁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凤逸天抽回手来,淡淡说了一句,「够了。」便闭上眼睛。 顾明非却不放心,又要去握他的手腕,却被避开了去,不由得急道:「照星宸的意思,一个时辰里都需以内力催化药性,现在才多久,怎么就够了呢?」「我自己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被他堵得一愣,半晌没有说话,顾明非只是等足了一个时辰,替他拭干身子,裹上白孤大氅,才小心抱着回到朝阳殿。 凤逸天也不说话,直到一勺汤药递到嘴边,懊恼的神色一闪而过,侧过头,「我不想喝......」顾明非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拒绝。纵是再不喜欢,他用药也是一口饮尽,就算脸色难看些,总不至于让伺候的人为难。 可眼下这般情形,他又不敢逼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勺子举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半响才低声劝道:「大哥,你就算气我,也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隔了一会儿,看那人毫无反应,便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你要是不愿我在这,我......这就去唤览秋伺候。」「谁都别唤,让我一个人歇会儿。」凤逸天接过那药饮尽,把碗还到他手里,皱眉道。 坐在榻边,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顾明非忽然问:「大哥,你恨我吗?」「......不恨。」凤逸天摇了摇头。 他心头一跳,却听那人慢慢接着说:「但是,我也不会原谅你,明非,你让我灰心透了。」凤逸天睡得并不安稳,耳边像是一直有人在说话,似乎都是道别的话语,什么就此赔罪、再不能相见,什么心里很舍不得,一句一句说得他心烦意乱,只想立刻醒来,狠狠封住那人的嘴,然而用尽了力气,却无法撑开眼睫。 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接着他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唇上忽然一凉,有什么压了下来,蜻蜒点水般触了一下,立刻便移开了。 「大哥,我要走了......」隐约有人替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说。 他顿时心慌起来,带着沉沉的恐惧,伸手就想把人拉住,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 不准去! 给我回来! 心里不停地喊着,意识却陷在深沉的黑暗里,不能说不能动,像是被什么紧紧束缚着,任是冷汗湿了背脊,也完全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凤逸天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起来,依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景璇,你总算醒过来了。」他费力地睁开眼,满目都是昏暗的烛光,竟像已经入夜,沈栖桐坐在榻边,紧紧地盯着自己,一脸惊喜激动。 眨了眨眼,他忽然觉得不对,闭上双眼又睁开,面前景物清晰地映在眼底。 星宸站在一侧,冷淡的脸上似有淡淡笑意,踏前了两步,搭了搭他的腕脉,道:「毒已祛得差不多了,好好调养一阵子,便能恢复成和从前一样。」沈栖桐瞪大了眼睛,望望好友兼主子,又望望星宸,忽然见鬼似的叫了起来,「韩照影,你不是说景璇看不见吗?我看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看不见又怎样,我难道不会治吗?」韩照影淡淡地回答。 「可是你刚才还说......」他额头都冒了汗,要不是一攻进宫,就从韩照影口中得知景璇失明的消息,今日皇极殿上也不至于弄成那样。 「我只说了陛下眼睛看不见,可没说治不好。」韩照影睨了他一眼。 「你们闹够了没?」凤逸天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处望了望,「对了,黎泱呢?怎么没见到他?」「曜月国出了点事,似乎和他太傅有关,他已赶回去了。」沈栖桐答道。 点了点头,凤逸天吩咐。「栖桐,你让秘营注意着,黎泱那边有什么需要,尽全力帮他。」顿了顿,又问:「这次平叛,各州郡属国可有什么异常?」「各州郡属国倒是没什么异常,唯一奇怪的是,一路上咱们几乎都没遇到抵抗,就是辰京的驻军,也是一见到黎泱的帅旗便纷纷归降了。」沈栖桐也很不解。 凤逸天心头一震,抬眸问:「顾明非呢?」他沉默下来,避开主子的目光,半晌都没说话。 「我问你,顾明非呢?」想起睡梦里诀别般的话语,再看好友如今的样子,不祥的预感从深处涌了上来,朝阳殿里一片沉寂,沈栖桐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望着他,凤逸天淡淡的说:「他是受了伤,还是下了狱,或者已经逃走了?」蓦然拔高了声音,「你倒是说话呀!」一咬牙,沈栖桐霍然抬头,「顾明非死了。」「你说什么?」他眼睫沉沉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脸上血色却已经褪尽。 「顾明非死了。城破的时候,他撞在侍卫的剑上,看来是故意的。」「死了......」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凤逸天慢慢闭上眼,脸上一片空白,全然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才睁开眼,转过头来,沉沉地道:「死得好,免得我处置他。」人已支撑着从榻上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沈栖桐慌忙扶住他,「景璇,你这是要做什么?」他竟朝他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只想送他一程。」手指紧紧扣住沈栖桐的手腕,慢慢接道:「栖桐,你带我去看看他。」沈栖桐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心里强烈地不安起来,反手握住了他,「顾明非是逆犯,死后如何还能留在宫里?这时都已经下葬了。」「葬在哪里?」凤逸天转头看他,脸色沉静,隔了片刻,不见他答话,眼神顿时黯了下来,「你不说吗?好,那我就自己去找。」一把推开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沈栖桐追上两步,拽住他的手臂,隔了很久,缓缓说:「我带你去。」一辆马车从皇城北门出了宫,车轮辘辘地响,绕过七八个弯,在辰京西郊的一处坟地停了下来。 这里都是荒坟,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埋的大多是些犯了事的罪人,或者有些穷得实在没钱安葬,家人便用草席裹了,埋在此处。 裹着厚裘,凤逸天从车上掀帘下来,一眼便看见不远处两个侍卫模样的身影。 那两人半蹲着,正往一座新坟上堆土,一抷一抷的泥土,混着草屑碎石,渐渐隆起一个小土丘。 土丘的一侧,似有什么熠熠闪光,定睛望去,是一把凤鞘佩剑。 大哥,这把剑送我成吗? 你越来越大胆了,朕的佩剑都敢讨要。 送给我吧?带着它在身边,就好像大哥陪着一样。 ......记得,可别让凤吟剑蒙受污名! 我会永远佩着它,除非我死...... 怔怔望着那剑,凤逸天眼前一黑,按着胸颓然栽倒下去。 元和六年的叛乱,在短短几个月间彻底平定下来,然而叛乱的因由,以及涉案官员的处置,朝廷却是讳莫如深,一丝一毫都没有透露。 一个月后,凤帝病体初愈,重掌朝政,恢复早朝后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过继十二岁的安湘侯凤清璇为养子,拨入宫中亲自教导,隔了半年,又加封太子。 诏令既下,朝野上下立刻掀起万丈波澜,明里暗里涌动着无数猜测和臆想,沈栖桐更是直截了当地拦住好友,当面问:「你还没到三十岁,怎知将来必定没有子嗣,急着立什么太子?」凤逸天只是淡淡地说:「有道是夜长梦多,某些事还是早做了好。」说完,便迳自走开了。 沈栖桐还想追上去,却被韩照影一把拉住,「他既然已经决定,你再说什么都没用。」「照影--」拉着他走到一边,沈栖桐低声问:「你老实告诉我,景璇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他伤成那样,我不信短短半年就能大好。」韩照影摇了摇头,「不过是用药勉强压着罢了,哪里好得完全。」「那你还不想想法子,就由着他胡来?立凤清璇为太子,才多大的小孩,就每日带着他上朝听政,恨不得立刻调教出个皇帝,简直就像是在准备后事。」他急道。 「还不是脸做的好事。」韩照影冷冷看了他一眼,「景璇的性子你不明白吗?顾明非死了,他要是痛哭一场,发泄过去也就算了,就算呕几口血,我保管也能帮他补回来,但现在是什么情形?他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哪天撑不住了一并爆发出来,就是神仙都救不回。」「我就不信,少了顾明非就不成!」沈栖桐恨恨地咬牙,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似的一击掌,「有了!」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转身就住外走。 隔了几天,凤逸天下了早朝,刚要回朝阳殿,却在御苑里看到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目清朗俊秀,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 沈栖桐笑呵呵地迎上来,指着中间一个白衣少年,「陛下,这是吏部曹尚书的公子,自幼博学强记,读遍诗书,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凤逸天奇怪地挑了挑眉,「是要替他荐官吗?你觉得他哪个职位适合,只管安插就是了。」闻言,沈栖桐嘴角抽了一下,又拉过左边那个黑衣桀骛的,「要不你看看这个,何将军的独子,十六岁就随父征战,如今已经是个参将了。」「栖桐,你究竟要做什么?」觉得有点不对,他不禁皱眉。 沈栖桐唉了一声,凑近他,「景璇,这些都是家世清白的人中龙凤,你就选一个留在身边,伺候伺候笔墨也好。」看着他亮晶晶的眼,凤逸天总算明白过来,声音立时沉了下来,「沈栖桐,你莫不是在替朕选男人?!」眼底已有风暴凝聚。 沈栖桐犹是不知死活,附在他耳边说:「你放心,他们都是自愿进宫的,绝对不会觉得委屈。」一把捏住他挺拔的鼻子,他冷冷地道:「你就不能给朕安份些吗?」松开了手,扔下一句「荒唐」,凤逸天拂袖便走了。 一路回到朝阳殿,他脸色已经气得发白,无力的坐在榻上,望着凤吟剑怔怔出神,半晌缓缓站起来,手指抚过剑鞘,冰凉的触感透着指尖,一直冷到了心底。 脑子真乱烘烘的,无数过往的影子纷沓着撞来,头痛欲裂却不得纾解,白蒙蒙的日光透过窗栏照进,隐约凝成一个人影,朝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整颗心都热了起来,颤抖地叫了一声,「明非......」朝那人影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一阵惊急,他慌忙往前追去,那人影却总是若即若离,明明就要碰到了,转瞬又离得很远。 就这么追赶了一阵,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他握紧了手,温热的触感令他安定下来,然而追了那么久,心里着实恼怒,抬头便斥,「顾明非,你跑什么--」话到一半,却怔怔地停了下来,望着面前的清俊容颜,浑身都凉透了。 沈栖桐看着他慢慢松开手,心头一紧,「景璇--」他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是朕恍惚了,对不住。」 神秘谁「你就这么忘不了他?」握紧了手,沈栖桐更气了。「只能是顾明非,别人就都不行吗?」「栖桐,你不明白。顾明非是朕心头的一根刺,扎着隐隐生疼,拔了却是痛彻心扉。」侧过脸去,他静静地望着窗,「朕这两天总是作梦,都是些从前的事情,原以为早就忘记了,谁知睡着后反而记起来。」「景璇......」沈栖桐蓦然打断他,「你是凤朝的皇帝,该开心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而不只是一个顾明非。」凤逸天垂下眼睫,半晌才幽幽的问:「你的意思,是朕不够勤政吗?」沈栖桐暗骂一声「见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人绝不是个失职的君王,亲政以来甚少疏失,凤朝在其统治下政通人和,可算开创了承平盛世。 然而这盛世想要继续下去,凤帝就绝不能有什么闪失,若是没有他压着,到时幼主登基,新一代凤使却未选出,再加上诸多王爷虎视眈眈,恐怕朝局又是不稳。 一念至此,心中已有决断。 正月初一,宫里照例大宴群臣。 凤逸天多饮了几杯,苍白的脸颊染了抹淡红,有些微微头晕,望着座下觥筹交错、笑语欢言,竟忽然觉得心里被划了道口子,冰凉地抽痛着,忍不住握紧杯子,仰头将酒饮尽,再也无法忍受殿里的热闹辉煌,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声,「散了吧。」众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御座上的人已走了出去,连背影都望不到了。 「陛下,奴婢去吩咐御辇。」览秋跟在他身后说。 「不必了,朕自己走回去。」览秋没法子,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送来白狐大氅,轻手轻脚地替主子披上。 一路回到朝阳殿,览秋呵着掌心,只觉浑身都冻僵了,好在殿里燃了暖炉,一会儿便暖和起来,于是赶紧伺候凤帝换下皇袍冠冕,用温水拭净了脸,又端上一盏清茶,这才退了下去。 凤逸天觉得有些累,舒展了下身子,便朝床榻走去,谁知手指刚碰到帐幔,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一喝,什么人在里面?」轻纱的帐幔里竟有人卧躺着,隐约透了个轮廓,身形高瘦硕长,明显是个男人,手指微微一拨,便看见一截小麦色的肌肤,被子只在腰际搭了一下,底下的身子是完全一丝不挂的。神秘谁深深吸了口气,凤逸天眼底有火在烧,胸中翻涌着磅礴的怒气。 他堂堂凤朝君主的御榻上,竟然躺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简直是荒唐透顶! 想起前阵子沈栖桐替他找的男宠,眼下更是大胆地将人送上床,他只觉整个朝阳殿都脏透了,骤然摔下帐幔,一拂袖就要往外走。 可还没迈出脚,手却忽然被人抓住,帐幔里的男人使力一扯,竟将他拉倒在榻上,紧紧地圈在双臂之间。 凤逸天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张狂,正要有所动作,却听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道:「大哥......」他顿时一颤,霍然抬头,面前青年剑眉飞扬,星辰灿烂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面颊明显消瘦,却还是神采奕奕的。 他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忽然用力去掐他的脸颊,「你究竟是人是鬼?」心跳得很快,胸口很热,僵直的身体却已放松下来。 顾明非只觉掐在脸上的指尖一片冰凉,心里顿时一酸,将那手紧紧握入掌心,「怎么会是鬼呢?你看我的手比你热多了。」凤逸天抽回手,怔怔望了他半晌,把他抱得死紧,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不稳。这一刻,很多事情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曾经的伤痛折磨也变淡了,只要人还在就好。 「大哥,我没事,真的。」顾明非被他箍得生痛,心头直如刀割一般,反手拥住他,不停抚着他的背脊。 静默且久,凤逸天缓缓推开了他,挺直了身子,「说吧,给朕好好解释,你是怎么死了又活过来的?」眸光一闪,隐隐有怒气聚集。 他乍见心上人还魂,自是惊喜交加,激动得什么都忘了,但回过神,却慢慢觉得不对,眉峰缓缓蹙了起来,睑色也变得冷淡。 顾明非一看他的神色,便知道大事不好,于是连忙解释,「大哥,那时黎泱攻陷皇宫,本来想要擒下我后让你亲审的,可是沈栖桐却说......」话到一半,窗外忽然轻轻啪了一声,像是折断了什么东西。 凤逸天唇角一扬,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前走。 顾明非心里着急,以为他还是在责怪自己,慌忙就要追上去,谁知刚爬起来,就觉浑身凉飕飕的,这才想起没穿衣服,立刻抓起枕边的衣物,胡乱往身上套。 这时凤逸天已经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只听一声惨叫,沈栖桐按着额头站在窗外,手里犹拿着根折断的梅枝。 「陛下,景璇--」他干笑两声,指着顾明非说:「怎么样,这大年初一的礼物还满意吗?」「你变成神仙了,死人都能弄活过来,朕怎么不满意?」凤逸天淡淡看着他,似笑非笑。 「不关我的事!」他连连摇手,「是那小子以为自己中了毒,只有半年好活,不想死在你面前,才求我把他藏起来的,我是看他可怜,一时心软才帮了这个忙。」三两句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完全对顾明非的怒目视而不见。 「你真是好心。」看了他一眼,凤逸天面无表情的说。 「人没死就是好事,景璇你何必计较那么多呢。」退后几步,沈栖桐笑着接道:「人人称赞顾明非死了,他这小侯爷自然再也做不成,不如就在秘营当个暗卫好了。你武功因为他而没了,让他保护你一辈子也不吃亏。」说完,也不管别人答应没,挥挥手就跑掉了。 望着眼前挺直的背景,顾明非慢慢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这才发现面前之人已清瘦到何等地步,狠狠地闭了闭眼,他缓声认错。「大哥,对不起。」「你说哪桩呢?谋反?夺位?还是诈死?」他其实心里明日,沈栖桐与顾明非向来势同水火,必是想方设法都不愿让他留在自已身边的,正好这傻子自行提了出来,栖桐自然是满口答应,可称得上一拍即合。 「哪一桩都是,大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的事隋太多了,你能原谅我吗?」他身子都绷紧了,满心忐忑不安。 凤逸天并不说话,淡淡地垂眸,良久才问:「那么今天呢?栖桐让你脱光了在榻上等我?」顾明非尴尬了一下,半晌答道:「这是他让我见你的条件,而且他说,这么做你说不定会高兴。」凤逸天望了他一眼,凉薄地说了句,「你们真是聪明。」闻言,顾明非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恼了,急得想解释,「大哥,这都是......」「你不用多说,朕都知道了。」他淡淡堵了一句,回眸看他,「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在这里歇息一晚吧。」说完,转身往外面走。 顾明非连忙拉住他的于,「大哥,你要去哪儿?」「别跟出来,朕想一个人静一会。」凤逸天看了看他,抽回衣袖,走了。 第十章 顾明非心里记挂着那人,一夜没有睡好,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却仍不见他回到朝阳殿,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这几日正是过年,照例没有早朝,他一时间也想不通六哥会去哪里,何况他现在身份毕竟不同往常,自然无法肆无忌惮地在宫里乱闯,然而一直待在朝阳殿里,终究也不是办法,心里顿时浮躁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览秋便踏进殿里,笑着伺候他更衣用膳,说陛下正在御书房里都导太子功课,晚些时候再回朝阳殿。 他听了一愣,凤帝过继安湘侯凤清璇为养子的事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听说他正陪着太子,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想想分别的这半年里,自己满心以为命不长久,每次遥望宫门,都强忍着想要见他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克制着不敢,可现在好不容易重见,他却把他一个人扔在朝阳殿里,自己跑到御书房去陪个孩子做功课,那些太傅都干什么去了?! 独目在朝阳殿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他往御书房走了过去,奇怪的是,一路上虽然也有遇上侍卫,但却没遭到阻拦或盘问,显然禁卫营方面已经被关照过了。心里顿时一暖、大哥毕竟这是对自己好的。 站在书房门口,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扣了扣门,「大哥,是我。」说完无声苦笑、。若是依着从前的性子,早就推门进去了,哪里会守那么多的规矩。 门内并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凤逸天淡淡地说:「进来吧。」顾明非踏了进去:心里其实紧张得厉害,不停盘算看一会儿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没想到还没想清楚,就听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父皇,这是哪位大人,儿臣怎么从未见过?」父皇?他差点跌倒,抬头一望,只见御书房那张紫云木御案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他穿着一袭墨色金纹的锦袍,柔细的长发用金冠束着,显然就是那位新封的太子凤清璇。 凤逸天拿着份奏摺,手里执着朱笔,就坐在新太子身旁。顾明非一看这架式,就觉得无比熟悉,想当年大哥也是这么教导自已国政,只不过那时自己不争气,只顾着学习武功兵法,对于这些政务民生帝王之道一点都没有兴趣,久而久之,大哥看他不是这块料,也就由他去了。 这边凤逸天听到太子询问,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顾明非的身份,略想了一下,便说:「他是朕的义弟,璇儿称他皇叔就可以。」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两人间的关系,顾明非心头顿时黯然,却不好表现出来,朝太子看了看,道:「这孩子根骨不错,以后可以跟着我习武。」说完,把凤清璇从椅子上抱了下来,接着道:「不过要练功夫,基本功必须扎实,现在先去花园里练习蹲马步吧。」凤清璇被他提着送出门外,看御书房的门砰一下就从里面关上,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打发了十二岁的小太子,顾明非终于得到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转过身看着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面前那人淡淡提醒,「明非,璇儿是太子。」 神秘谁「大哥,你有我了还不够吗?」见他护着那孩子,顾明非心里更不是滋味。说实话,小太子确实长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欢,可是看着大哥对待那孩子,差不多和当初对待少年时的自己一模一样,忍不住就有气。 「这怎么一样呢?璇儿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凤逸天奇怪地看着他,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竟和个十二岁的孩子生起气来。 对上他的视线,顾明非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哥,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恨我?」凤帝被他问得一怔,摇了摇头,「你不要乱猜,我从没恨过你。」「可是,你对我的态度,明显和从前不一样。」抬眸望他,他一字一句地说:「大哥你说,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我都和你说了没有,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凤逸天微微皱眉,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告知,「我已经考虑过了,过完年就恢复你先皇嫡长子的身份,封定疆王,并把西巩国划给你作为封地,至于半年前的那场叛乱,就说是为了彻底平定三王之乱,你与朕合演了一出戏罢了。」顾明非听得浑身发凉,颤着唇,很受伤,「你就那么不想见我,非要把我遣到封地去,做那未得宣召,不得进京的藩王吗?!」「朕是为了你好。」他说了一句,继续看手中的褶子。 看他淡定的样子,顾明非再也忍不住前踏上两步,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凤逸天下意识地朝旁边一闪,衣袖扫过桌面,最边上的一叠卷轴顿时哗啦啦掉了满地。 顾明非心头一跳,眼看大哥的眉头蹙了起来,连忙伸手去捡,一卷一卷地收好放回桌上,随意看了一眼,谁知这一看之下,眼睛都瞪圆了。 只见装帧精美的卷轴里,既不是各部呈上的奏摺,也不是先朝名家的字画,而是一幅幅巧笑倩兮的美人图! 他住在宫里许久,自然认得这些东西,脸色立刻变了,急问:「大哥,你要充实后宫吗?」其实这些卷蚰只是当初沈栖桐胡闹,硬塞进御书房的,说什么画里的美人都是有身份的官家小姐,若是凤帝看了喜欢,尽管选谁进宫就是,可惜美人图堆在这里许久,凤帝却连都没看。 顾明非等了许久,仍不见他说话,不由得更加着急,只怕哪天大哥当真立了皇后妃嫔,到时候自己更是一点希望都没了,情急之下便扳过眼前人的肩,目光灼灼地问:「大哥,你讨厌我吗?」凤逸天看着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忽然暗了下来,猝不及防间,顾明非已倾下身子,就着椅子压了上来,吻上他的唇。温热的气息缠绕在唇齿间,他有一丝恍惚,万没想到这个人竟这么大胆,可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办好。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声「父皇」,门被啪地推开,他的目光越过顾明非望出去,只见太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们发愣。 凤逸天眼里闪过一丝恼怒,耳根都在发热,一脚把身前人踹了下去,略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了出去,挠过凤清璇的时候,淡淡地说:「璇儿,回头把《东宫备览》抄写二十遍,好好学习太子的礼仪。」过完年后,凤逸天果然恢复了顾明非的身份,并封他为定疆王,然而御赐的西巩国封地却被顾明非坚决拒绝了,说是只愿留在京城辅佐陛下,绝无划地为王的念头。 于是御京的震远侯府,从此便改成定疆王府、只不过御书房事件后,凤逸天似乎更加避开顾明非,除了早朝之外,两人几乎就再没机会碰面。 开始时顾明非还追在他后面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反而常常闹起失踪。经常好几日都不在朝上,过一阵子却又忽然出现,朝中同僚问起,他只说是四处逛历去了,具体到了哪里,却从来不说。 这一日,凤逸天轻袍缓带,倚在榻上和沈栖桐下棋,落下一子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明非去了哪里?」「自然知道。」笑了笑,看着好友的脸色,他也不隐瞒,「秘营这阵子事多,微臣让顾明非帮忙去了。」凤逸天这才坐直了身子,瞪着他,「沈栖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这种事都敢自作主张。」沈栖桐一笑,「景璇,你以为封他当个闲散王爷他就高兴了?我虽说不怎么看得惯他,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人对权势没什么兴趣,之所以留在辰京,是真心想要为你做事的。」「朕不用他做事,他只要活得好好的就成了。」秘营是什么地方,负责的任务不知多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永远回不来......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命令。 「栖桐,秘营的事,以后绝不许明非插手。」「那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他多能干,两个月里不但替我除了个贪官,还把三王之乱里逃脱的南泗国太子抓了回来。」叹了口气,沈栖桐状似可惜。 「以后不要让他去了。」他重复了一遍,神情极是认真。 沈栖桐这才点头称是,却又问:「景璇,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既然放不下他,为什么偏偏避而不见呢?」凤逸天倏地静默下来。两人一同长大,感情自是亲厚,心里有什么也向来都不瞒他,然而这次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因有些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你在担心什么?怕他不是真心吗?」沈栖桐看着他问。 「他毕竟还年轻,感情没个准,也许只是一时感动和后悔,所以......」「停--」他着实想不明白,这位任何时候都英名果断的皇帝陛下,怎么忽然就执拗起来了呢?考虑了一下,他忽然勾唇。「这小子从前的确过份,难怪你不肯轻易相信他。要不然咱们来试他一试,保管把他心里那些七绕八弯的东西都试出来。」说着,把想好的计划说了一遍,满怀期待地看好友的反应,谁知对方竟瞪了他一眼,坚决地道:「不行。」「臣倒觉得栖桐的主意不错。」韩照影走了进来,冷漠的眸子难得出现一抹兴味。 「照影,你不要跟着栖桐发疯,这么试他,朕绝不会答应。」法子虽然不错,对于明非来说,却未免太过严苛,无论结果如何,必然会会伤害到他的。 「可是,我看你们两人这个样子,心里实在很闷。」韩照影淡淡说了一句,忽然封住凤逸天九处穴道,然后说:「这点穴手法绝不伤身,你可以放心。」凤逸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去提防他,没想到竟给了他可乘之机,看着两人忙碌起来,纵使心里惊怒交加,却因哑穴被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时辰后。韩照影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成果,沈栖桐已经完全被他易容成了另一个样子,脸色青白,细眉鹰鼻,气质阴沉狠辣,正是南泗国太子朱震豫的面容。 「接下来就看你了。」他冷冷地道。 「顾明非今晚会来朝阳殿,据说是得了什么好东西,要拿来景璇这里献宝,正好撞到本太子手里。」已换好衣服的沈栖桐有模有样地说。 韩照影沉下眼睫,道:「看来没什么事了,我要继续游历天下,这就离开辰京。为陛下调理身子的药方我交给吴太医了,你可以找他要。」他心里明白,这次算把好友得罪了,此时不走,以后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晚,顾明非并没有从大德门直接进宫,而是透过城东的秘道往朝阳殿而去,怎知刚踏进朝阳殿,就像一盆冰水迎头淋下来,整个人都凉透了,僵直着身子动都不敢动一下。 只见大哥靠坐在南面窗前的矮榻上,白底金纹的织锦纱袍血迹斑斑,面色极是苍白,漆黑的眼眸中盛满了怒气。然而最让他浑身冰冷的是抵在大哥颈上的一柄匕道,一个容貌阴鸷的黑衣男子挟持着他,手里的匕首已在他颈侧压下一道血痕,正是自己前几日亲自押送回京的南泗国太子朱震豫。 顾明非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良气呼了口气,缓缓地道:「朱震豫,你想要什么?」朱震豫手指抹过匕首,带着一溜细密的血珠,阴冷一笑,「顾明非,本王想要什么,你心里明白,咱们之间灭国杀父的仇怨,今天可以好好清算一番了。」「放开我大哥,顾明非任你处置!」他毫不犹豫地说。指尖一缕劲风拂过殿柱上的机关,暗中将秘营高手号召过来。他看得清楚,那朱震豫背对南面窗户,按照秘营中人的身手,从背后制住这个武功平平的南泗国太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朱震豫既是沈栖桐假扮,对于这些机关当然了如指掌,看到他的动作,肚子里已经笑翻了。整个秘营早就得了他的命令,今夜无论何事都不得出手,更何况他可不是那个脓包朱震豫,想要暗地里拿下他,哪有那么容易? 他悄悄地传音入密对好友说:景璇,你看我替你教训这小子! 凤逸天无法说话,眼里却已透出铮铮厉色,显然愠怒到了极点,沈栖桐被他一瞪,知道事情过去之后,自己一定很惨了,顿时把帐全算到顾明非头上,-脸煞气地盯着他,「任本王处置?好得很,那就先跪下。」』顾明非蓦然抬头,目光闪过一丝冷意,袖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沈栖桐却容不得他犹豫,匕首狠狠扎进凤逸天肩头,血光顿时溅了出来,染红顾明非的眼。 「住手--」他膝盖立即曲了下来,跪倒在他面前。 沈栖桐益发不敢去看好友脸色,往他身后-闪,传音道:不关我的事,反正你是凤朝的主子,顾明非跪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匕首是韩照影留下的,机关做的非常巧妙,扎在人身上,里面暗藏的朱墨便会溅出来,简直像真的一样,事实上刀尖却已缩进了刀柄里。 看到骄傲的顾小王爷乖乖跪了下来,沈栖桐心倩大好,也不去想以后好友的雷霆手段,索性把这小子整个彻底,于是又恶狠狠地道:「爬过来,给本王叩头!」顾明非这次不敢犹豫,只怕这人手上匕首再次落下,咬牙朝前膝行一步,重重地叩首下去,再一步,再叩...... 「停,够下。」沈栖桐不敢过份,他眼里看得清楚,景璇虽是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脸色却已经变得煞白,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再这么下去,就算点穴不会伤身,也难保他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伤了心脉。 眼睁睁看着他被这样羞辱,就算明知道是假的,凤逸天心里仍是揪得厉害、这个骄傲的孩子,从来都是不肯求人的,既使当时误以为自己下毒害他,只剩下半年的性命,也宁可叛乱谋反,坐等毒发身亡,眼下却...... 他心里正翻腾得厉害,忽然听到沈栖桐传音道:景璇,你看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总该相信他的感情是真的了吧?你要是觉得够了,相信他了,就眨一下眼,我便放过他。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好友眼睛眨了-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心头顿时又不爽起来,袖中一柄短刃朝顾明非掷了过去,「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嘴角浮起一抹坏笑,朝凤逸天传音道:可惜我还觉得不够,要是他肯把这条命给你,那才是真的对你好。 「朱震豫,你有什么要求,何妨一并说了。」顾明非冷冷看着他。 染血的匕首触了触好友的心口,沈栖桐沉声笑,「从这里扎进去如何?或者本王也不介意在皇帝陛下胸前刺一刀,端看你怎么选了。」「我怎么才可以相信你?」捡起地上的短刃,顾明非盯着他问。 「除了相信本王,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沈栖桐摆出狠厉的样子,对上他的视线,匕首已经朝凤逸天胸前移去。 顾明非眦目欲裂,慌忙一口应下,「我答应你。」「朕不答应!」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清冷的声音。 顾明非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把夺过朱震豫手里的匕首,往窗口掷了出去,慢慢站了起来,「沈栖桐,你玩够了吗?」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那南泗太子睑色大变,叫了声「景璇我都是为你好啊」,便翻身从窗子跃了出去,转眼就看不到影子。 凤帝勉强用天心诀冲开被封穴道,这时已是筋疲力竭,身子一晃就跌回榻上。顾明非身子一颤,立刻扑了过去,抖着手往他满是血迹的衣服上摸去,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大哥,你没事吧?」凤逸天只是一时使不上力,并没什么大碍,探了探他的颉头,只摸到一手冷汗,忍不住叹了口气,骂道:「傻瓜。」好不吝易确定他无碍,顾明非这才稍稍放下心,回忆起方才情形,总算看出了端倪,闷声埋急。「大哥,你就由着沈栖桐这么整我?!」凤南摇了摇头,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淡淡道:「你放心,下次他绝对不敢了。」听他如此一说,已知道不是他的意思,顾明非心绪豁然开朗起来,「我早知道日隐看我不怎么对盘,被他小整一次也没什么,以后早晚会讨回来。」「他这次虽说不上好心,不过还是帮了你一次。」对他笑了笑,凤逸天忽然说:「今晚留在朝阳殿吧。」还没弄清楚他前半句话的意思,顾明非忽然听到后半句,顿时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一时间又惊又喜,「大哥,你这是......原谅我了吗?」凤逸天淡淡一笑,又是一句,「傻瓜。」望了望他带进殿里的锦盒,问道:「你带什么过来?」栖侗说他得了好东西,要拿到他面前献宝,也不知道是什么。 顾明非这才想起今晚来到朝阳殿的目的,笑着打开锦盒,掀开一层碧色的丝绒,「是今年的紫檀翠漠,我答应过每年都给大哥带这江南的新茶,这两年虽然失约,但往后绝不会了。」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人,「大哥往后再饮这紫檀翠漠好吗?」就和从前一样,仍然只喝他带的荼,眼里也只看他一人。 凤逸天望了他良久,终于露出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