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女帝拿了美强惨剧本》 第一章 落幕 岁和三年的冬天,腊月初七,寒风瑟瑟,黑云压城。 盛京,太和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空荡荡的,殿外隐有火光,短兵相接声与凄惶惨叫声被重重的宫门挡在了殿外,闷闷的,听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却溢了进来,在阴冷的空气中肆虐。 叛军已杀入城中。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 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论她呢? “想必是个恶贯满盈的狗皇帝。”叶倾怀心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一个都不能少。” 就像檄文中说的那样。 这样才符合一个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叶倾怀看过那篇檄文,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写得人神共愤。若非是被声讨的对象,连她都忍不住要跟着唾骂一句“窃国者诛”然后提剑加入声讨的大军。 “不愧是陆先生的文采,笔落惊风雨啊。可惜是连篇鬼话。”叶倾怀评价道。 檄文中的指责,她一件也不认。 自打记事起,叶倾怀就知道自己冒顶了早夭的双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宫里一个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日子过得可谓如履薄冰。对于皇位,她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远躲多远,只盼着到了及冠的年纪能自请离京,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母妃去往边陲小镇的封地过上自在日子。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几个兄弟又斗得太凶,一场宫变四个皇子死了三个,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自觉在位三年,无功也无过。若一定要论过失,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西席先生动了一点不该动的心,以至于对他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二十及第、惊才绝艳的太清阁学士,帝师陆宴尘。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师,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难以启齿的倾慕。 她这一生,从未着过红妆,也未施过粉黛,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弯弓射雕,修的是兼济天下。仅有的那一点点女儿家的羞赧,全都给了陆宴尘。 然而正是她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断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没能换来陆晏尘的青眼相待,却换来了一纸檄文,国破家亡。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血腥气涌进大殿。 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人头,一双黑眸又冷又亮,满身血污却难掩风华猎猎。 叶倾怀心中一颤。一年未见,她在心里骂了陆宴尘无数次,恨了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与他恩断义绝,可如今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将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乌有。 她的心还是会为他跳动。纵然他举兵反她,在檄文中对她口诛笔伐,纵然此刻的他状若修罗,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叛军。 陆宴尘行到玉墀下,将那颗人头抛在阶下。叶倾怀看了一眼,是首辅陈远思的人头。三朝老臣鬓发缭乱,死不瞑目。 陆宴尘却看也未看那颗人头,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叶倾怀,神色决绝孤执。然后,他还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对着叶倾怀半跪了下来。 “微臣为陛下草拟了一道罪己诏,请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微臣可保陛下余生安稳。” 叶倾怀并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笔直,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拖着那把十余斤的重剑拾阶而下。大殿上寂寂的,只能听到剑锋划过金阶的声音。 她走到陆宴尘面前,问道:“为什么?” 陆宴尘的身形似乎顿了顿。 叶倾怀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陆宴尘头又低了几分,道:“陛下,禁军已降,陈党业已伏诛,大景气数已尽,请陛下顺应天时,早做决断。” “朕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三年师生,朕自问待你不薄,视你如师如父,你是怎么能举得起这面反旗?先生,你于心何安啊?” 她说到“如师如父”四个字,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这一僵让叶倾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心道:看来陆宴尘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丝师生旧情。 她瞥了一眼那卷被她撕裂一半的檄文,问道:“先生,你抬起头来看着朕。你告诉朕,在你心里,朕当真如你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昏聩不堪吗?” 叛军入城,她恋栈不去,为的就是当面问他这一句话。 她想知道,这纸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只是一个举兵的借口。 陆宴尘直起了身,抬头看向叶倾怀,一双黑眸如同万古长夜,深不见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会有今日呢?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他的话像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叶倾怀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朕说,朕不曾杀兄弑父矫托天诏,承天门之变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还请陛下怜惜万民,以一纸诏书,还天下太平。” 叶倾怀轻哂一声。 她一贯知道陆宴尘,他平生不愿扯谎,因此不能点头的时候,便总是避而不谈言之左右。他如此说,就是不信她。他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痛恨她,厌恶她。 叶倾怀轻叹口气,她一直想求一个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牵挂了。 她拿起陆宴尘一直捧着的草诏翻看起来,草诏上写着她德不配位,愿禅让于陆宴尘,望他善待百官与黎民。 “若朕如你所愿,退位让贤,传位给你,伱准备如何处置朕?” 陆宴尘古水无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会在宫中给陛下辟出一处,让陛下在此安度余生。”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仅是皇位,还想要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叶倾怀点了点头,“想得不错,若是没有朕这张罪己诏,你要重整朝政,清除旧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时间。” 言罢,叶倾怀莞尔一笑,扬手将那纸草诏高高抛起,一挥剑,那本诏书被她在空中一斩为二。 她执剑而起的一刹,陆晏尘身后的兵士齐齐动作,对着叶倾怀刀剑相向,搭弓引箭。 只要叶倾怀对陆宴尘稍有不利,这些人就会立即让她人头落地。 “住手!”陆宴尘低喝一声,用眼神制止了身后的将军。 那将军吃了他一记眼刀,立即收了剑,守在一旁。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收了动作。 叶倾怀在心中慨叹:好一个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松了口气,旋即对陆宴尘笑道:“朕可不能让你如意,否则岂不是愧对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剑无眼,切莫冲动。只要您退位让贤,从此不再踏出后宫一步,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保您余生安稳。”陆宴尘有些谨慎地看着她手中的帝剑龙渊,声音竟有些慌乱。 那柄剑很沉,便是提在手里都觉吃力,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举起了这么重的剑来。 “看来在先生的剧本里,朕不仅要丢了祖宗的江山,还要做仇敌的禁脔啊。”叶倾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不想她这句打趣却让陆宴尘神色大变,他盯着叶倾怀,眼中似忧似喜,还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陆宴尘,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么?朕不惧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虚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只笼中雀。” 叶倾怀转身缓行两步,背对着陆宴尘,抬头望向御座,道:“先生曾教过朕,我叶氏先祖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叶氏子女,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倾怀不能赓续先祖遗志,却也不愿为叶氏门楣抹灰。” 叶倾怀突然抬手,龙渊剑切入她的颈间,她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执剑一拉,血脉尽断,刀口处扬起三尺高的血雾。 “倾怀——” 陆宴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惊惧和焦虑。 叶倾怀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怀抱。 陆宴尘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颈间,似乎想止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 “军医呢?陶二龙!去唤军医!快去!”他侧过头怒吼道。 叶倾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厦倾颓的慌乱。 叶倾怀突然释怀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陆宴尘这样紧张自己,纵然他是别有所图,叶倾怀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盖好印玺的遗诏,笑道:“先生莫慌……你来之前,朕已立好了遗诏禅让,传位给你,六部旧臣看到这封遗诏,自会归顺于你。以后,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给先生了……朕不是个好皇帝,让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那封遗诏塞在陆宴尘怀里,握着他的手将那诏书紧紧攥在他手里,又用力推了一推,当真是托孤般的郑重。 叶倾怀的视野暗了下来,她看到陆宴尘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锐的耳鸣响起。 听不清也罢,叶倾怀笑了笑,她对他已无所求,也不愿再听他说什么。 她在陆宴尘的怀中艰难地偏过头去,最后一眼望向了威严而冰冷的御座,呢喃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阋于墙。是啊,天家连亲情也无,我却还盼着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叶倾怀涣散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铅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压在宫城顶上,粒大的雪花缓缓飘落,仿若无声的尘埃漫天飘扬。 大景最后一任皇帝叶倾怀,就这样在她的老师陆宴尘的怀里又哭又笑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荒诞的一生。 第二章 重生 “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个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若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这江山早晚是要拱手让人的,倒不如早点让出去,朕还能出宫去快活几年。” 芳华姑姑不以为意,她一边打理着叶倾怀的龙袍,一边笑道:“陛下都是要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孩子心性,总惦记着出去玩。” 叶倾怀知她并未当真,索性叹了口气,道:“朕生在这宫墙里,长在这宫墙里,即位后更是半步不曾踏出过宫门,就是惦记惦记,也不行吗?” 芳华姑姑最后理了理叶倾怀的领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行。陛下若是有一日要退位出宫去了,就赐奴婢一道旨,让奴婢去守皇陵,奴婢的下半辈子就想在皇陵陪着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叶倾怀的母亲敬敏太后。叶倾怀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决议,不禁愣了愣,才道:“好。” ***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群臣之首站着两位辅政大臣——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 先帝归天时,叶倾怀年方十四,尚不能亲政。她年纪尚幼,不曾出宫开府,也未曾涉足夺嫡,因此并无幕僚,外祖也只是区区四品的太府少监,家世并不显赫。先帝既担忧她成婚后外戚专权,又担心权臣当道,因此钦点了两位辅政大臣给她,以期几方势力能相互制衡。 父皇留给她的这两位辅政大臣,可谓是朝堂肱骨,让叶倾怀省了大心。在尚未亲政的那些早朝里,叶倾怀大多是坐在皇位上旁听朝政,一众朝臣明面上是对着她启奏,实则是对着两位辅政大臣禀报。 如今虽则她已行了亲政大典,但百官的这个习惯一时难以改过来。 叶倾怀倒也不甚在意,朝臣得力,她乐得清闲。 此刻的她正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头,看着首辅和次辅为了年节筹办人选而争论不休,他二人这一生都将对方引为自己的头号政敌,谁又想得到,两人最后竟都死在了陆晏尘手上。 承天门之变尚好解决,只要她不调动禁卫便不会发生。真正难以对付的是陆晏尘,允州的五万叛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起义军。 陆宴尘是商贾之家出身,断不可能有拥兵之能。他的身后,一定另有高人。 叶倾怀正在心里思索着下午的课业上该如何对付陆宴尘,突然听到一个高声奏报—— “臣,监察御史李文清,有本上奏陛下。三日前,刑部以妄言之罪拘押文校祭酒,此事不合章程。文校武校乃我朝始祖所立,祭酒位同三公,刑拘祭酒需陛下御笔亲批,刑部却只凭一道太清阁拟的草旨就将人押进大牢。臣身为监察御史实在难以坐视不管,望陛下亲裁此案。” 言罢,他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那时尚未亲政,此事有辅政大臣裁断,太清阁拟旨,如何不合章程?”被告了一状,刑部尚书杜荆立即出列澄清。 “上月陛下已行过亲政大典,自然不该由辅政大臣裁断,应当由陛下御笔亲批。” “陛下今日才第一日临朝亲政,李大人怕不是没睡醒,糊涂了吧?” “陛下亲政的日子理应按照亲政大典算,张大人当年也是殿试上的翘楚,连这样基本的礼法也不知了吗?还是说,刑部有什么一定要急着拘押文校祭酒的理由?” 杜荆冷哼一声,道:“刑部自然是依律行事。微臣倒是听闻李大人早年是祭酒的得意门生,李大人揪着这样一件小事不放,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吧?”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李文清,你说刑部拘押了谁?” 叶倾怀这一声询问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似乎没人想到她会出声询问。 叶倾怀倒不觉意外,她历来上朝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鲜少开口过问。朝臣的争吵她见得惯了,很多时候比家务事还难断,她也不愿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承天门之变因此而起,这个时候朝上因为文校的事争吵起来,她便不得不多问一嘴了。 不待李文清回答,顾世海抢先一步答道:“回陛下,是文校祭酒王立松。他在课堂上公然诟病朝堂体制,还着写了一篇《武候论》借古讽今,编入课业。此事有伤教化,刑部为避免他再妖言惑众,便当即将人拿了下来。”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道:“顾阁老考虑周全,但李文清所言亦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立的礼法不可偏废。这样吧,就由刑部安排一场会审,审一审这个王立松,朕列席旁听。会审结束,朕补一道亲批的圣旨便是。” 她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空气有小半刻的凝滞。 “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叶倾怀问道。 “陛下圣明,微臣领旨。”顾世海先跪了下来,刑部尚书杜荆是他的门生,他跪下接旨,杜荆才跟着跪下领了旨。 第三章 画像 午膳过后,便是叶倾怀每日上课的时间。 若是往常,这该是她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可今时不同往日,叶倾怀十分焦虑,往文轩殿去的路上,她走得磨磨蹭蹭。 她还没想清该怎么面对陆宴尘。 叶倾怀自认为在前世临死前,已与他恩怨两清,从此无爱也无恨,只想与他再无瓜葛。以至于她初初醒来时,第一时间竟未想到陆宴尘,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重生过来。 她对他,既没有重新来过再续前缘的执念,也没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对他,已别无所求。 只是眼下如何处置他确是个难题。 前世她向陆宴尘透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后,陆宴尘次月便上书丁忧还乡。叶倾怀看到他的辞书时,他的人已远在允州了。 叶倾怀在心中打量着,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要么当即将他杀了,要么将他圈禁在盛京。只是无论是杀是圈,都要先弄清他麾下五万叛军从何而来,否则就算拿住了他,只怕也是徒然。 叶倾怀便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在书房见到了陆宴尘。 陆宴尘一身靛青朝服,端坐于案旁,案上摊开一卷书册,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时不时地翻一下书页。听到叶倾怀来了,他侧过头,神色平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陛下今日迟了半刻。” 叶倾怀只觉得心如鹿撞,自刎过的颈侧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真见鬼,说好的恩怨两清无爱无恨呢?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对着陆晏尘行了一礼,径直走到主案边坐下,道:“有事耽搁了,请先生赐罚。” 陆宴尘授课一向严苛,有错必罚。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的授课内容和前世一样是《西华论》,讲的是六百多年前的西华皇帝,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大十岁的乳母,以至于后宫虚设,独宠一人,最终子息凋零,被自己的皇叔夺了位。 叶倾怀在宫中只亲近芳华姑姑,就寝、沐浴、更衣一应贴身的事情都只让她侍候,因此早前宫中也有过一些传言。 前世的时候,陆宴尘以西华皇帝讽谏,劝叶倾怀早日立后纳妃,叶倾怀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同他说出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陆晏尘不信,叶倾怀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才信了。 这辈子重来一次,叶倾怀的心态沉稳了许多,更何况早朝的时候她已思索过应对之策。 陆宴尘讲完全文,不待他借古喻今,叶倾怀直接问道:“朕若要立后,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她反将一军,倒把陆晏尘问住了。 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问:“陈阁老的长孙女今年二十,顾阁老的嫡女今年十六,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此事关乎社稷,微臣只是太清阁学士,不敢僭越。“他行了一礼。 叶倾怀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二人相互制衡,朝野才得太平,所以朕现在立谁都不是。先生既然不敢僭越,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朕非西华,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叶倾怀说完,偷看了一眼陆晏尘的脸色,见他眉间不复忧虑,叶倾怀松了口气,想来自己这番陈词是说动了他。 果然,陆宴尘忖了片刻,道:“陛下既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但请陛下切记,江山为重,莫为乱花迷眼。” 他口中乱花自然是暗指芳华姑姑,叶倾怀如何听不出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宴尘虽只长她八岁,但自从做了她的先生,在她面前便愈发老成,言谈举止也越发有长辈的模样了。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棱角分明的挺鼻俊目,心中苦笑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才是这朵乱花,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行了一礼,答道:“先生教诲,朕谨记在心。” “今日课业便到此,陛下将《承德要略》的第二章通篇抄诵一遍,便可放课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时候还早,陛下上个月的策论可做完了?微臣就在这里批阅。” 陆宴尘授课的时候,要求叶倾怀每个月都写一篇策论,权当学习小结。 叶倾怀已不记得一年前的策论功课写了些什么,但她的功课一向放在同一处地方。于是,她看向书架一角,道:“都在书架上,先生请自行查阅。” 言罢,她自顾自摊开那本《承德要略》,抄诵起来。 陆宴尘则取了她的一摞功课,在次案上批阅。 日头西斜,文轩殿里渐渐凉了下来,阳光斜穿在门楹一隅。殿里静静的,偶有翻书的声音,一派师生祥和的学习氛围。 《承德要略》是圣祖皇帝所着的治国要略,第二章讲的是民生和财政。这本要略叶倾怀前世已经学完,全文都能倒背如流,如今抄诵起来得心应手,不消半个时辰,眼见便要抄完。 这时,叶倾怀听到了陆宴尘的声音传来。 “这幅画像,可是陛下所作?”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凉意,显得有些遥远。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夹在功课中的画像,丹青妙笔勾勒着一个俊朗的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画上顾盼生辉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宴尘,作画人将他画得风姿隽秀,满纸情意,左上角还题着一行清秀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是叶倾怀的字迹是谁的? 前世陆宴尘叛变后,她将这幅画烧的渣渣都不剩,以至于重生回来之后完全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 这幅画她作了整整一个月,亲自挑选了最好的纸墨,反复修改了十几稿才最终成画。画上的陆宴尘惟妙惟肖,却比他本人更加生动。叶倾怀曾经十分宝贝这张画,她在陆宴尘面前不敢有一丝不敬,便只能对着这幅画像托付痴心。 画里藏着那些少女时代莫名的欢喜和失落,是她的秘密,是她的软肋,却也是她的珍宝。 此刻,这份秘而不宣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横亘在师生二人之间。 如果重生不止一次,叶倾怀恨不得当场自刎,重来一次。 陆宴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过,比她画上的还要生动。 叶倾怀的目光在那纸画像和陆宴尘之间来回游走了两圈,她飞速起身,行至陆晏尘案前,想要把那张画收回来。 却不想陆宴尘攥得很紧,并不松手,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叶倾怀的面庞。 叶倾怀亲自挑选的画纸质量极好,很有韧劲,在两人暗自较劲的拉扯中竟也完好无损。 “拙作,拙作,不堪入目,别污了先生的眼。”叶倾怀心虚地陪着笑道。 她言外之意是承认了这幅画是自己所作,陆晏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就松了手。叶倾怀收回那张画像匆匆回到自己案边,将它压在了一叠书本下,才抬起头对着陆宴尘尴尬地笑道:“不过一副小像,先生切莫上心。” 陆宴尘并不答话,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倾怀,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只得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抄写她的功课。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叶倾怀终于抄完了。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自己抄了些什么东西,她放下笔,抬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却不敢抬头看陆晏尘。 “陛下不愿充实后宫,原来并非西华之故,而是因董公之由。”良久,陆宴尘长叹一声道。 董公是史上最着名的断袖皇帝楚哀帝的男宠董毕,这两人的事迹可谓“流芳千古”,为民间的文艺创作提供了诸多素材。 陆宴尘起身行到殿中,对着叶倾怀行了大礼,长拜在地,道:“楚之衰落,自哀帝一朝始。此事关乎国祚,望陛下心念江山,莫效仿前朝哀帝。微臣虽非董公,却行了董公之事,万死难辞其咎。臣愧为帝师,请陛下治臣祸国之罪!” 他说得义正言辞痛心疾首,叶倾怀却觉得更头疼了。 祸国之罪是什么罪?那是要杀头的。 这个罪他能请,叶倾怀却不能治。一任帝师,太清阁学士,突然之间被杀了头,诏告朝野的文书上要怎么写?难道要写他媚上祸主?那丢的就不只是陆宴尘的性命了,更是皇家的颜面。 更何况,叶倾怀也没把握自己能对他下得去杀手。 “先生言重了。是朕荒唐,不怪先生。若要责罚,朕首当其冲。”叶倾怀好言相劝。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陛下年少,心性未定,是臣未能行好引导之责。请陛下降罪!”他像个迂腐的老臣般在地上长跪不起,似乎铁了心要等叶倾怀降罪。 叶倾怀一向最受不了陆宴尘这个固执的模样,她拍案而起,怒道:“没错,朕是喜欢你。朕就是……喜好龙阳。但把你杀了朕就能不好龙阳了吗?把你陆宴尘杀了,还会有赵宴尘李宴尘,天下有那么多男子,朕还会喜欢上他们。把你杀了有什么用?” 叶倾怀说完,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一僵。以叶倾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这是陆宴尘动怒的征兆。见他如此,叶倾怀竟有些畏缩,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 熟料,过了小片刻,陆晏尘却抬起了头来,问道:“那陛下以为,该如何治臣之罪?” 他言辞恳切,神色忧虑,眼中还有一丝叶倾怀看不明白的期许。 叶倾怀顿了顿,正色道:“先生说得对,教不严,师之堕。既然先生言说朕是心性未定,就罚先生将朕引回正道吧。” 第四章 衷心 叶倾怀有些后悔。 因为从那一日起,叶倾怀每日的功课就多了半个时辰关于人伦五常的授业。 在把叶倾怀引回正道这件事上,陆宴尘可谓兢兢业业煞费苦心。 叶倾怀甚至敏锐地察觉到,陆宴尘连中衣的领口都刻意提高了几寸,围得更严实了。 叶倾怀不禁暗自叹气,心道大可不必。 纵然前世她对陆宴尘心生倾慕,但这倾慕中更多的是欣赏和敬仰,而非觊觎之心。对于这位不苟言笑的严师,她还没有胆大妄为到能生出缱绻绮念来。 叶倾怀听他讲着夫妻伦常的大道理,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不禁心中笑道:能把夫妻之事讲得如此一板一眼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陆宴尘了。 但今日的陆宴尘似乎有些心事,授课途中几次停顿下来,像是走了神。 这可不多见。于是授课结束时,叶倾怀关切问道:“先生今日心神不宁,可是想家了?” 陆宴尘微微一怔,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苦笑,摇了摇头,答道:“微臣家乡苦寒,不似京中繁华。” “朕记得,先生是允州人。” “允州衡台。” “‘明月出白山,苍茫云海间。’书中说,允州有巍巍白山,有茫茫瑞雪,有九州最烈的酒,最威猛的骏马,还有九州最硬的骨头。”说到最后一句,叶倾怀刻意放慢了语速,有意无意地看了陆宴尘一眼。 陆宴尘却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帝这颇有深意的一眼,声音平静地答道:“允州天寒地冻,又多战事,因此民风剽悍些。” “既然允州苦寒,先生何不将令尊接至京中颐养天年?” 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意外。 他在盛京为官的这几年一直是独身一人,住处也只是一间偏僻小院,院中只有两个下人,出行并无车马,每日往来皇宫都要半个多时辰。 一开始倒也不是这般冷清的光景。 陆宴尘及第时只有二十一岁,是大景史上最年轻的进士,可谓是前途无量。彼时正值壬申之乱,各部官员更迭频繁,朝中要职多有空缺。以陆宴尘的科考名次,若是有人举荐,便是到户部和吏部这样的大部出任个郎中甚至侍郎都有可能。 是以,他这个从允州来的没有身世背景的毛头小子在盛京的名门望族中,一时间炙手可热,招揽的门客和说亲的媒人几乎要将他那间小小的院门都挤破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宴尘一一回绝了这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年轻人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此作态,想必是要待价而沽。”碰壁的门客和媒人们回禀他们的主子道。 于是,时任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陈远思亲自下场,上门为自己的孙女说亲,要将陆宴尘招为陈家的乘龙快婿。 然而,陆宴尘以在为母服孝为由婉拒了这门亲事。 此事在盛京轰动一时,民间传出种种揣测,甚至连陈家孙女容貌丑陋的传言都传了出来,以至于时至今日,一朝首辅的嫡孙女已年过双十仍未出嫁。 毕竟,众人实在是想不出陆宴尘推拒这样一门婚事的缘由。 此事过后,陆宴尘的门前再无过往熙熙攘攘之势。时间久了,大家也发现,这位新科进士是个不爱与人往来的冷清性子,于是给他在兵部安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主事之职,便将他遗忘在了盛京官场的角落。 直到壬申之乱平息,从儿子们的刀剑下捡回一条性命的顺平帝对党争深恶痛绝,决心为文轩殿重新选一名无党无派专心治学的先生做叶倾怀的西席,陆宴尘于是又被朝臣们从角落里翻了出来,送到了顺平帝面前。 顺平帝对陆宴尘十分满意,将他从兵部调任太清阁,一连升了两级,文轩殿也全交给他一人,不曾为叶倾怀择选其他先生。 入主文轩殿后,陆宴尘却不改从前那个克勤克俭公事公办的模样,就连叶倾怀提了几次要给他换个院子,也都被他以不合规制的理由推拒了。 这几日叶倾怀仔细想过,她眼下尚不能杀陆宴尘,便只能将他稳住,留在盛京。既然前世他是因丁忧告假还乡,这一世便得想个办法让他丁不得这个忧。 陆宴尘自然并未想的如此深远,只道皇帝又想借个由头给他换院子,于是行礼道:“陛下厚爱,臣深感肺腑。只是家父在老家尚有祖业,还不到颐养天年的年岁。” 他的答话却让叶倾怀心中纳闷起来:按前世的时间来算,再过两个月陆宴尘便上表丁忧了,但听他的说法,他老爹如今还生龙活虎地在忙活着家里的铺子呢。难道是猝死? “朕记得令尊是做字画生意的。”叶倾怀忖道。 提到父亲,陆宴尘神色暖了几分,道:“算不上。卖些纸墨为主,允州尚武,字画销路不好。” 他说的谦虚,实际上陆家的铺子开遍北地二州,生意做得相当大,叶倾怀对此也有所耳闻。 “令尊……朕记得年近花甲了吧?身体可好?”叶倾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些,像是在闲话家常。 陆宴尘神色微沉,道:“回陛下,家父还有两年才到花甲之年。微臣惶恐,不敢让陛下惦记,家父身体尚好,可称健朗。” 叶倾怀面露欣慰,点头笑着,心中却不禁蹙起了眉。 可称健朗?那是如何在一两个月内就暴毙了呢?只恨自己前世也没有好好留意过陆宴尘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便在心里默认是上了年岁卧病而死的。 “先生孤身一人在京,令尊想必多有惦念吧。”叶倾怀心中虽然纳闷,嘴上却还是要把话题继续下去。 陆宴尘点头道:“自然是惦念的。” 话到这里,叶倾怀突然想到了一个前世她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前世直到她殿前自刎,陆宴尘仍是孑然一身不曾婚配,他身边也不曾听闻有什么女子的传言。叶倾怀私下里揣测过,心道他莫不是心中有人,甚至偶尔也会想想,他心里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 直到三尺青锋隔断喉颈,她才被命运强压下头颅认清现实。 她和陆宴尘之间,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师生,甚至可以是敌人,却绝不可能是眷侣。 纵然她是女子,也于此事无补。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鸿沟,远不只是性别,更是身份的枷锁,是吃人的权利。 “先生也二十有四了,为何不娶妻成家?便是有个偏房,有个人照顾着,令尊想必也不会这般担心了。” 若是放在从前,她是断断不敢去问先生的家事的。 果然死过一次后,凡事都看开了许多,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叶倾怀在心里暗道。 陆宴尘看着她良久,一双沉静的眸子下似乎流淌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后,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微臣若是娶妻成家,陛下也会立后娶妃吗?” 他问的认真,仿佛只要叶倾怀点个头,陆宴尘当即便能随便找个女子成了婚。 想到陆宴尘成婚,叶倾怀心里微微颤了颤。 “先生这么说,不怕伤了朕的心么?”她垂下了头,声音有些寂寥。 陆宴尘本要说什么,却被她这副可怜模样拦住了话头,过了许久,他才轻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对臣……”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些暧昧字眼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难得见他语塞,叶倾怀不禁笑了笑,道:“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就在这里。先生可还记得,第一次给朕授课的时候对朕说过什么吗?朕当时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先生说,为辅佐明君而来。朝中也好,后宫也好,没有人相信朕能做一个好皇帝,连朕自己都不相信。只有先生相信朕。” 往事历历在目,昔日在这文轩殿中,陆宴尘对叶倾怀陈词之时,双目灿若星光,远不是如今这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可惜先生信错了。” “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个胸无大志的皇帝。朕最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壬申之乱,不论是大哥还是二哥当了皇帝,天下想必都会好许多。” 前世各地叛乱之时,她便有过如此的念头。 熟料,陆宴尘却道:“若如今皇位上的不是陛下,微臣便不愿入这文轩殿。” 叶倾怀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因为微臣是为辅佐明君而来。”陆宴尘又说了一遍。 叶倾怀怔了一怔,他的言外之意,竟是说她的大哥和二哥都非明君之选。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叶倾怀便当做一句阿谀之词一笑了之了,但陆宴尘一向性子生冷不喜吹捧,他如此说,便是如此想。 叶倾怀抬眼看向了他,却见他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神色不禁让叶倾怀想起了当年初见他,他慷慨陈词时的模样。 如出一辙的坚定不移,如出一辙的熠熠生辉。 那目光有些烫人,烫的叶倾怀眼神闪躲了一下,苦笑道:“先生真是眼光独到啊。” 陆宴尘神色沉了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他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陛下为何想要会审文校祭酒?” 陆宴尘鲜少在文轩殿里主动向叶倾怀提起朝堂上的事,这让叶倾怀无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直觉,觉得他今日心神不宁,正是因为此事。 “先生认识文校祭酒?” “文校祭酒乃当世大学,着有《鹤说》《盐铁论》等旷世名作,天底下读书的仕子,无人不知晓此人。” 他话里虽未承认与祭酒相识,但言辞间难掩欣赏之意。 “先生可读过他的《武候论》?” “臣曾听闻一二。” “朕昨日查看了刑部的案卷,王立松在武候论中哀叹武侯之死,言说前朝之亡是因重文轻武,皇帝任用奸佞,听信谗言,错杀武侯。” 听到这里,陆宴尘打断了叶倾怀,道:“陛下以君王立身阅览此文,所见皆君王之过。然臣以为祭酒此文,意不在君王,而在臣下。文中曾言,为官之道,无外乎上事君王,下事百姓。成朝末年,君王醉生梦死,百姓民不聊生,然满朝在籍官吏一百二十七万有余,竟无一人敢与皇上直言,人人粉饰太平,明哲保身,以至于大成亡国有日。” 叶倾怀听着陆宴尘说完,托腮忖了半晌,才缓缓问道:“刑部说他这篇《武候论》有借古讽今之嫌,先生以为然否?” “成朝末年,朝廷入不敷出,百姓苦与苛捐杂税,有些州县各项名目加起来田赋可达十之有二甚至有三,百姓易子而食常有发生,我大景远未到如此田地。若要强说祭酒此文是借古讽今,讽的约莫也是如今的朝纲风气罢了。” 他言语中回护之意不加遮掩,叶倾怀于是又问他道:“朕再问先生一次,先生与祭酒可是旧识?” 这一次陆宴尘不再回避,而是直言答道:“祭酒每月都在文校开坛授课,微臣未出仕时,每每聆听,受益匪浅。” “那先生以为祭酒此人,为人如何?” 陆宴尘顿了顿,答道:“为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叶倾怀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不吝言辞地激赏一个人,不禁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先生且去吧。” 还有三日便是会审,朕要好好会会这个王立松。 叶倾怀心道。 第五章 称病 晚膳过后,叶倾怀在文轩殿里待到了深夜。 一般这个时间,她不是在作画便是在下棋,宫人知道皇帝作画下棋时喜静,因此殿里只有御前总管大太监李保全一人伺候着。 今日叶倾怀却将李保全也支了出去,他临出去的时候,叶倾怀还吩咐他把那只三足瓷香炉里的香给灭了。 沉香的气味很快就淡了,连带着那种昏昏欲睡的暖意也消散了。叶倾怀看着书案上摊开来的画纸出着神。纸上滴墨未染,镇纸边放着李保全磨好的墨,冬日的寒意中墨色很快就干了,她却仍没有提笔的意思。 叶倾怀今日无心作画,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白日里与陆宴尘说过的话,字字斟酌,想从其中读出些谋逆的端倪来。但任凭她百般回忆,都觉得陆宴尘从言谈到举止都是彻头彻尾的大忠臣,尤其是他对叶倾怀的那份期许和信任,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若是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异样,叶倾怀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 其一,陆宴尘对朝堂风气有所不满。 其二,陆宴尘和文校祭酒的交情恐怕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浅。 但仅凭这两点,还远不足以让他举起叛旗。 平心而论,陆宴尘入主文轩殿的这三年对叶倾怀可谓是忠心可表,推心置腹。也正是因此,前世叶倾怀看到那纸檄文上落着陆宴尘的名时,才迟迟不肯相信。 朕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他如此记恨?是承天门之变?但以陆宴尘对朕的了解,又怎会猜不到那些非朕所为?还是有什么朕忽略了的细节? 叶倾怀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夜深了。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门外传来了李保全的声音,隔着宫门,听着有些远。 叶倾怀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将那张空白的画纸抽出来蹙着眉又看了看,才扔在了一边。 她推开门,候在外面的李保全立即迎上前来,手脚麻利地给她系上了披风。叶倾怀跨上舆辇,便听到李保全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起驾回宫——” --- 次日早朝,叶倾怀问起会审王立松一事,刑部表示大理寺已安排妥当,并按例向叶倾怀递上了会审议程及陪审名单。 叶倾怀扫了一眼名单,疑惑道:“李文清怎不在列?”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出了列,答道:“回禀陛下,李文清染了风寒,昨日告了假,此次会审不能列席了。” 他走得慢,说话也慢,身形有些颤颤巍巍的,像是随时要一头栽下去一般。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问道:“那御史台由谁出任会审?” “老臣出任。”老头子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道,“老臣乃御史大夫蒋宗文。” “朕知道。蒋老告假已有……一年多了吧,今日怎么上朝来了?” “蒙圣上天恩,老臣前些日子已大好了,只是太医嘱咐不能见风,这才又拖了几日。” 叶倾怀看着鬓发花白的老臣,短促地笑了一声,道:“蒋老好了,李文清又倒下了。这御史台有些意思,连生个病都是轮换着来的。” 叶倾怀说完,扫了一眼群臣,一顶顶乌纱帽垂着头一动不动,噤若寒蝉。 叶倾怀扫过大臣们沉默的面容,道:“若无奏本,今日便散朝吧。” “恭送陛下。”叶倾怀在臣子们有气无力的恭送声中快步离开了太和殿。 一出太和殿,她便对小跑着跟上来的李保全吩咐道:“你去太医院找周守一,让他即刻奉旨到李文清的府邸上去给他瞧病。快去!” 李保全应承了一声,转身又小跑着去了。 叶倾怀看着李保全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希望是我敏感了……”她自言自语呢喃道。 --- 景寿宫,亲贤殿。 叶倾怀半倚在榻上的小案上,手上翻看着几本折子。 虽则她已亲政,但每日从内阁送上来需要她御笔亲批的折子也不过十几本,大多数奏折则都由内阁商量处理了。 她手上的这本折子是雷州郡守递上来的,是呈报雷州水灾,奏请朝廷拨款的折子,因为奏请的银子超出了内阁的权限,才送了上来。 其实送到她这里,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批个红盖个章罢了。若是内阁不同意的奏请,是送不到她面前来的。 叶倾怀翻着翻着,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她合上了手中的折子,向门口看去,果然不多时,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出现在门口,他嘴角蓄着两撇灰白的胡子,穿的是太医院医正的官服,肩上还背着一只方正的药箱。李保全跟在他身后,人带到后,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门去,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了起来。 那太医见到叶倾怀,正要行礼,叶倾怀却起身两步走到他面前将他扶住了。 “周爷爷,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行礼。李文清可是真的病了?” 放眼整个大景,知道叶倾怀是女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芳华姑姑,另一个便是眼前的瘦老头——太医周守一。 敬敏太后过世后,他二人是叶倾怀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个人。 周守一摇了摇头,道:“老臣没见到他。他府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叶倾怀吃了一惊。 周守一轻叹了一声,道:“他府上无人,老臣便在周围打听了一下。邻里说他日子清贫,只娶了一房妻子,生有一个儿子,约莫五六岁,还有两个下人。” “一家五口,一个都不见了?” “邻居说上个月听到他和妻子经常吵架,后来有一天他妻子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 “那他是孤身一人在京了。可有听说他近日生病?” “街坊说,直到前日还见过李文清,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叶倾怀不禁皱了皱眉。 “陛下,另有一件事,是老臣从打更人处打听到的。” “什么事?” 周守一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眼房门,见房门紧闭,才压低了声音对叶倾怀道:“打更人说前天晚上三更天的时候,曾见到过一辆马车在李府的门前停留。” 叶倾怀心中一惊,问道:“可看到是什么人了吗?” 周守一摇了摇头:“车上蒙着黑布,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一老一少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叶倾怀似乎才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对周守一笑道:“劳烦周爷爷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老太医知道自己此行的公事已算是汇报完毕,行了一礼,然后站直了身,换了一副神态上下打量了叶倾怀一眼,神色骤然冷了下来,道,“你怎么穿的这么少?” 叶倾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明黄的中衣。冬服的外袍有些硬,她一向不爱穿,往往一到屋里就脱掉了。 “这屋子里热,我年轻,火力旺,穿不住。”她看着周守一眼中蓄势待发的训斥,不禁有些心虚地陪笑道。 她从小就最怕周守一,动不动就让她喝药,给她扎针。 “火力旺什么!”周守一怒道,他嘴角的胡子抖了一抖,叶倾怀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老头子皱眉道,“你葵水马上就要来了。我去给你熬一副暖宫汤来。” 叶倾怀闻言神色大变,立即从衣架上扯下了外袍,三下五除二穿在了身上,然后对周守一笑道:“周爷爷你看我已经穿好了,这个……暖宫汤这次就免了吧……” 自从上次喝过之后,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喝那劳什子暖宫汤了。 周守一收敛了怒意,差强人意地看了她两眼,道:“等下我让李保全再加个火盆进来。这屋子朝东,下午还是冷了些。” 叶倾怀心中叫苦不迭,听到火盆二字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在冒汗了。 然而面上却还是堆着笑道:“让周爷爷费心了。” 周守一摆了摆手,不再与她多言,转身出去寻李保全去了。 李保全用超强的行动向叶倾怀展示了什么叫做御前总管。不到半刻后,小小的亲贤殿里燃起了第二个火盆。 在银丝炭微弱的噼啪声中,叶倾怀盯着通红的炭火陷入了沉思。 看来,李文清这次不仅病得厉害,而且病得蹊跷。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在这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皇宫里,有她看不到的暗潮涌动。 第六章 会审 腊月十六,骤然降了温。 天刚刚亮,大理寺门前的东顺大街便戒了严,沿途两侧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手执长兵的官差,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让人好生畏惧。 早期出摊的小贩们被官差赶到了一旁,聚在一起瞧着热闹。 “我在这儿摆了一年多的摊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估计是上头哪位大老爷犯了事。” “这么大的阵仗,不得是三品以上的老爷?” “别听他瞎说,阵仗大不是因为犯事的人,而是因为审案的人。我侄子在大理寺里面当差,说是今天内阁的老爷要来审案,他们昨天忙到半夜。” “你侄子不是在长寿坊卖炭吗,什么时候到大理寺里当差了?” “瞧你说的。我侄子当的那可是官府的差事,他卖的那些都是上好的银丝碳,烧起来一点烟也没有,是专供给朝廷衙门用的。你以为是你家炕头里烧的黑炭吗,把墙熏黑了不说,连你这张老脸都熏变色了。”说话的小老头在清晨的寒风里搓着两只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神色却满是得意,见周围人被他引的发笑,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侄子昨夜忙到三更才回来,说是今天降温,大理寺临时要一大批银丝碳用。听说,是顾相要来。” 围观的众人神情顿时了然。 这些街头的商贩虽然分不清什么是内阁,也不知道顾世海在朝中究竟官居何职,但却知道顾府的宅邸是盛京里最豪华的,顾家的马车是盛京里最气派的,连顾府的下人出门采买都比旁人阔气三分。在天子脚下如此豪横,必然是朝中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叶倾怀到达大理寺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正,主审和列席陪审的官员均已就位。叶倾怀的旁听位在主审左手侧,顾世海则坐在与她相对应的右侧。 这是她第一次来大理寺,会审的大堂比她想象中要小不少,但是其中布置却可谓精致用心。每把梨花木扶手的椅子都布置成了暖椅,座位下面的抽屉里置着小小的火盆,把整张座椅烘得暖暖的。案上的茶碗里是益州的金瓜贡茶,人称益州茶王,一钱便能抵上一家农户一年的收成了。 叶倾怀坐在温暖舒适的座椅上,鼻尖嗅着茶香,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哪里是大理寺,倒像是后宫中的暖阁。 “陛下,阁老,诸位大人,既然时辰已到,那微臣便开始了。”主审是大理寺卿卢文绪,他在这个位置上已坐了五六年,五六年间虽无功却也无过,自有一套为官之道。 顾世海侧过头,有些不耐地点了点头,卢文绪便开始了这堂三司会审。 李文清失踪后,叶倾怀曾派宫中侍卫去查他的行踪,得到回报说他是回家中养病了。叶倾怀又让太清阁写了急递去他老家梁化询问当地知县,至今尚未有回复。 但叶倾怀对这份急递也并未寄几分期望。若她猜的不错,李文清根本没有回乡,甚至也没有生病。 天子脚下天理昭昭的地方,竟有人能猖狂到当街劫掳朝廷四品大臣。 叶倾怀觉得荒谬。 是以,她十分重视这场三司会审。 李文清必是知道了些什么,才让有些人坐立不安,不惜铤而走险也要让他不能参与这场会审。 一切谜底都会在这场会审上揭开。 大理寺卿猛地一拍醒目,将叶倾怀的思绪唤了回来,她听到卢文绪在身侧颇具气势地喝道:“带嫌犯!” 几个身影出现在堂外耀眼的日光中。沉重的铁链声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一左一右两名衙差的押送下缓步向大堂行来。 三人逆着光,远远的,看不清模样。 叶倾怀微微眯起了眼,不自觉地绷紧了嘴角。 老人有些佝偻着,走进了大堂,他的面容也从日光中显现了出来。 国字脸,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块褐色的老人斑,颜色不深。 叶倾怀的双眼骤然放大,她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耳边像是响过炸雷一般嗡嗡作响。 因为这张脸她认识。 准确的说,是前世的她认识。 前世陆宴尘丁忧还乡后,太清阁重新推选了一个人来做叶倾怀的帝师。 名叫宋哲,出身益州,年方五十六,据说是选自庠学的大儒,然而在叶倾怀的记忆里,他只是个照本宣科的酸腐老头,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他在文轩殿里给叶倾怀当了三个月先生,叶倾怀便觉得索然无趣,再不去上课了。 叶倾怀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长相。 国字脸,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块褐色的老人斑,颜色不深。 纵然此刻的他形容枯槁,鬓发缭乱,手脚上都带着镣铐,叶倾怀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在皇帝不可置信的灼灼目光中,戴着镣铐的老人顺从地跪了下去,垂下了头。 “王立松,今次三司会审,青天白日在上,本官所问之事,你须据实回答,一字半句不可隐瞒,朝廷断不会冤枉了你。”卢文绪的声音格外威严。 “罪臣,叩谢天恩。”老人说完,磕了个头。 叶倾怀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眼中目光如从炎炎烈日直转萧杀凛冬,冷的像今日的天气。 堂上的审讯十分顺畅,卢文绪循循善诱,“王立松”认罪伏法。 叶倾怀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去。 她想不同,前世庠学里的大儒宋哲,这一世是如何摇身一变,变成了文校祭酒王立松。 若非前世有人故弄玄虚,便是今生有人要瞒天过海。 叶倾怀的脑海中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会不会是前世有人故弄玄虚将王立松换了个身份送进了文轩殿呢?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且不说前世宋哲在文轩殿里给叶倾怀上课的时候,王立松理应一直被关在大牢里。就算是叶倾怀没注意到王立松被无罪释放,太清阁想把他送进宫来当帝师,也完全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安排个假身份。 更何况,以叶倾怀这几日所见所闻,王立松既然敢于着书立说,直言诟病朝廷,又怎么会在身居帝师时做一个照本宣科的草包先生呢?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的“王立松”是假的,是宋哲冒顶了文校祭酒的身份。 王立松在文校做祭酒做了十几载,朝中文臣泰半文校出身,纵然没有上过祭酒的课,却也不可能认不出祭酒的模样。 然而,整个审讯竟是如此顺利和安静。仿佛跪在那里的,就是真正的王立松。 叶倾怀的眼角不禁抖了一抖。身下暖椅中的银丝碳仍在烧着,她却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叶倾怀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李文清会称病不朝,又是什么让他不能列席这场三司会审。 因为这场会审本就是一场大戏,一场演给叶倾怀一个人看的戏,在这场戏里,除了叶倾怀这个观众,其他的每个人都是演员。 她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起在堂的诸位大臣。 这些人中,有当朝次辅,有刑部尚书,有大理寺卿,有御史台大夫,还有六部中的肱骨重臣。 叶倾怀在衣袖下攥紧了双手,不知何时,她的掌心竟已全是汗了。 从前世到今生,她始终觉得朝臣虽算不上有多清正廉明,却大多还是忠心可鉴的栋梁之材。 直到此刻,她却突然意识到,或许曾经她所见的,不过是一张繁花似锦的画卷罢了,而画卷下,才是白骨嶙峋的真实。 如今,她无意间掀开了这画卷的一角。 叶倾怀心中升起了恐惧。 纵然是前世叛军入城、引颈自戮之时,她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此刻她坐在那里,只觉得背后是虚假的盛景,眼前是漆黑的深渊,深渊里漫溢着危险的气息。 那深渊有多深,她不知道。 叶倾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听完了整场会审。 “王立松”认罪革职,流放雷州,顾世海作为内阁次辅当场拟了旨,就差叶倾怀御笔亲批这一道手续。 叶倾怀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草诏,顿了一顿,道:“印玺朕未随身携带,草拟送到景寿宫吧,朕加盖了玺印再让太清阁发文。” 顾世海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叶倾怀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又低下了头,道:“老臣领旨。” 第七章 童话 入夜,景寿宫。 叶倾怀单穿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黑缎的袍子,她坐在塌边,看着手里的诏书出着神。 她这副模样已有一个时辰了。 所幸夜已深,芳华姑姑和李保全都已睡下,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守在殿外。若是芳华姑姑和李保全在,必要在她耳边唠叨些保重龙体的话。 她手中的诏书是顾世海在大理寺草拟的,下午由内阁送了上来。上面写着王立松的罪行和三司会审的庭审结果,只差皇帝的一方玺印,就可以将王立松革职流放的决策诏告朝野了。 这个印她必须得盖。纵然她心知肚明这场三司会审有多荒谬。 叶倾怀虽然向来无心朝政,但毕竟是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孩子,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培养了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成长经历更是养成了她谨慎的性子。 如今的朝局与她所以为的大相径庭,更可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 但局势只会比她能想到的更艰难。顾世海能当着她与一众朝臣的面上演一出指鹿为马,足见这个朝堂早就不姓叶,而是姓顾了。 或许朝中尚有几个忠君直言的硬骨头,可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也发不出声,叶倾怀也不愿让他们此时站出来发声。他们此时站出来,不过是徒增几个“李文清”罢了。 顾世海在朝中的声望,是在壬申之乱中树立起来的。 壬申之乱中,禁军统领受到了大皇子的鼓动发动宫变,太子以保皇为名调动京畿九门卫杀入宫中镇压叛乱,大皇子党与太子党通宵厮杀,最后大皇子党尽数伏诛。然而,让老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并不是来清君侧的,剿灭了叛军的太子掉转矛头,将手中染血的剑指向了皇位上的父亲。 若非时任刑部侍郎的顾世海带着刑部缉查司的几十名巡捕死战不退,力保皇帝,只怕顺平帝早已死在自己儿子的剑下了。 顾世海自此一战成名。 听说那一日夕阳染血,年逾不惑的顾世海手持长刀立于太和殿外,身中数箭,满身血污,却犹如战神般屹立不倒。他面对十倍于他的敌人毫无惧色,大喝道:“鹰巢飞将顾世海在此,尔等蛇鼠胆敢寸进,必身首异处!”竟将敌人喝得一时无人敢于上前。 壬申之乱后,顺平帝感念顾世海护驾有功,对他颇为赏识和倚重,短短一年间便将礼部、刑部、兵部都交到了他手中,甚至在殡天之际还钦点了他作为辅政大臣扶保幼帝。 顾世海升官之快,可谓是一步登天,纵观大景两百年历史也无人能出其右。 而对于这位次辅,叶倾怀也一向是信任有加,敬仰有余。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认可和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壬申之乱中顾世海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实在是令人唏嘘,叶倾怀虽是女儿家,却也不禁为他的胆魄所折服。 所以,时至今日,她怎么也想不通,昔日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是怎么变成翻云覆雨的窃国者的。 “权力真的有这么可怕吗?”叶倾怀不禁喃喃自语道。 叶倾怀想起顺平帝驾崩前,曾警示过她,朝臣就如同弓弦,用得再顺手,用久了也得换掉。因为权力会腐蚀人的内心,让人的内心变得松弛。 她看着手中的诏书,诏书上一笔一划都出自顾世海笔下,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一看便是出自武家之手。顾世海的内心,当真也已变得松弛了吗? 她不知道。 叶倾怀将那张诏书合了起来,起身放到了书案上。她并不打算盖印,至少今天不打算。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低头退怯,做一个权臣手中的提线傀儡,一辈子退居在这后宫的方寸之地里。她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朝局一个转变的机会。 她要去找王立松,无论死活,只要能在这纸诏书发告前找到他,那么万事皆有可为。 但这谈何容易?王立松是一切的症结所在,顾世海势必会将他关在最隐秘的地方。以叶倾怀一己之力,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难觅得半点踪迹。 她需要人手。 但她毕竟才刚刚亲政,朝中多是父亲留下的老臣,并没有她自己的近臣。不说前朝,便是在后宫中,她所能信之人也寥寥无几。 她手中能用的棋太少了。叶倾怀有些懊恼。枉她在位两年,却是虚度光阴毫无建树,还自以为朝野太平,是君臣互信的局面。其实她不过是豢养在皇宫里的一个宠物,所见所闻都是旁人刻意编织给她看的童话罢了。 也是,若是朝中当真都是忠君之士,君臣一心,大景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亡了? 只是她总把目光放在陆宴尘身上,一心怨他恨他,觉得是他亡了大景,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近在眼前的朝堂里有多少隐患。 若大景朝野清明,兵强马壮,又何惧叛军?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她曾执着地要问陆晏尘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可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昏聩不堪。而陆晏尘的回答也言犹在耳。 “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 或许,在陆晏尘眼中,彼时的自己当真是忠奸不辨的昏君吧。 想到这儿,叶倾怀心中升起了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若是陆宴尘所言非虚,当真是对她这个皇帝寄望颇深,那他后来起事,该不会因为见她昏庸无能,所以大失所望,才要逼宫让她退位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叶倾怀否定的。叛乱是何等大事,怎么可能因为这么可笑儿戏的理由? 念及陆宴尘叛乱的由头,叶倾怀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 前世的顾世海,也是死在陆宴尘手中,甚至可以说,顾世海正是陆宴尘起义的导火索。 前世陆宴尘回乡丁忧后,叶倾怀女子身份走漏,而后过了不久从允州传来消息说顾世海的长子在允州例巡时遭袭,同行十几侍从无一生还,犯案者正是在允州丁忧的陆宴尘。 陆宴尘杀了朝廷命官,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举起了反旗。顾世海因痛失爱子,对他深恶痛绝,几番主动请缨,均被朝臣以大局为重拦了下来。然而,最后陆宴尘杀到盛京城下,顾世海力战不降,还是死在了陆宴尘手中。 当年看到允州送来的呈报时,叶倾怀的震惊犹如今日会审之时。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儒雅斯文的陆宴尘拿刀的模样,不仅拿了刀,还一口气杀了十几人,杀的还是当朝次辅的长子。 是什么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饱学之士提起了刀,犯上杀人的? 叶倾怀不知道。 但她知道,陆宴尘一定不是和顾世海一条船上的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顾世海的事上,陆宴尘或许是可用之人。 叶倾怀决定试探一下陆宴尘。 第八章 出宫 次日,文轩殿。 一开课,叶倾怀便将那张没有盖印的草诏拿给陆宴尘看。 陆宴尘神色平平,似乎对草诏上的内容不甚意外。 “先生似乎并不意外。”叶倾怀道。 “此案的会审结果微臣昨日已听说了。” “先生对这个结果,如何看?”叶倾怀说完,刻意顿了顿,才抬起头来看向陆宴尘。 陆宴尘对上叶倾怀的眼神,立即撇开了视线,垂眸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叶倾怀轻笑道:“先生曾言王立松此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但依朕所见,也不过是贪生舍义的碌碌之徒罢了,与先生所言相去甚远,甚至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听到最后,陆宴尘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沉静的眼眸中风云突变,既惊且惧,随即他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最后又沉了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断。 “先生恐怕是看走了眼。”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道。 陆宴尘没有答话,他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那纸诏书,道:“陛下说的是,或许是臣看走了眼。此案既已审结,陛下为何不肯加印?” “因为朕不相信。朕不相信先生会看走眼。”看到陆宴尘有些错愕的神色,叶倾怀勾起嘴角对他笑道,“先生可是独具慧眼看出朕能当明君的人。” 陆宴尘被她这么一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但他看着叶倾怀的眼神却闪烁着几缕期许。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道:“朕相信先生的判断,也相信王立松是风骨清正之人。所以,朕以为,王立松是言不由衷。” “三司会审明镜高悬,天下污秽无处遁形。先生可知道,在天理昭昭的公堂上,是什么让他言不能由衷?”叶倾怀声音不重,却放慢了语速。 师生两人对视着,陆宴尘眼中难掩欣赏,欣赏还夹杂着三分凝重,并三分担忧。 他忖了良久,道:“陛下可曾听过墨公旧事?相传墨公出城打猎,有一螳螂怒举其臂,毫不避惧。此举固然勇武,却也愚蠢。陛下聪慧过人,必然明白其中道理。” 叶倾怀略一思忖,苦笑道:“先生这是说朕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朕何尝不知?但朕不愿终此一生都能做一只提线螳螂。纵然那是墨公之车,朕也情愿一试,朕也必须去试。朕只是不知该如何做。先生可能教我?” 叶倾怀望着陆宴尘,眼中尽是恳切。师生三年,只在此刻,叶倾怀才是真真切切地将他看作先生来求教。 皇帝以“我”自称,是天大的礼遇。陆宴尘显然也被吓了一吓,但意外之色在他面上只是一瞬即逝,他眼中闪过一丝锋芒,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道:“陛下若有此决断,微臣有两句话要嘱咐陛下。” “先生请讲。” “其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二,撼大摧坚,宜徐徐图之。” “可叹朕如今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还请先生明示,如何才算是知己知彼。” 叶倾怀的话步步紧逼,便是想从陆宴尘的嘴里挖出“顾世海”的名字。 然而,陆宴尘却道:“陛下忘了臣刚刚嘱咐过陛下的。撼大摧坚,宜徐徐图之。” 叶倾怀被他噎住了话头,不禁叹了口气,最后道:“朕明白了。先生的教诲,朕记下了。” 陆宴尘心有顾忌,虽然叶倾怀不知他所顾忌的是什么,但她从他坚决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今日她是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了。 --- 一放了课,陆宴尘的嘱咐就被叶倾怀抛诸脑后了。 她决定出宫。 她是可以徐徐图之,但王立松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这纸诏书虽被她暂时压下,却也拖不了几天。一旦真正的王立松流放了雷州,叶倾怀再想找他,那才是难于登天。 而且,陆宴尘的这个“徐徐图之”,究竟是出于对皇帝的保护和大局的思量,还是为了处置王立松而使的缓兵之计,叶倾怀也不得而知。 毕竟是在太和殿上被逼自尽过一次,叶倾怀对陆宴尘始终存着一份提防。 还有一个时辰才日落,叶倾怀将芳华姑姑唤来,告诉她自己要微服出宫,果然立即遭到了芳华姑姑的反对。 “陛下怎么突然又想出宫去玩了?”芳华姑姑十足头大。 “朕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回来,姑姑你就帮帮朕吧。”叶倾怀牵着她的衣袖撒娇道。 “哎,你这孩子……”芳华姑姑一向最顶不住她撒娇,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叶倾怀连忙打断了她的话,道:“姑姑这是答应了!姑姑,你记着,若是有人来,便说朕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实在不行就叫周爷爷来诊脉。” “好,好。”芳华姑姑一边应着,一边担心地替叶倾怀整理着便装,“让严统领派两个靠谱的好手跟着,出了宫别乱跑,宫外危险得很。还有这个,收好了别让人瞧见。” 芳华姑姑将月事带仔细叠好包起来塞进了她的胸口。 叶倾怀接连应声。待她整理得当出来,李保全已经候在了外面。 芳华姑姑四下看了看,除了李保全没见到别人,不禁面露疑色,问李保全:“怎得只有你一人?” 李保全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他自然地掩饰了过去,他刚要答话,叶倾怀却抢在他前面对芳华姑姑道:“此事机密,朕让旁人候在宫门处了。” 芳华姑姑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早些回来,奴婢吩咐御膳房做了陛下最爱吃的滑排。” 叶倾怀点头道:“好。宫中劳烦姑姑。” 说完,她便带着李保全除了景寿宫宫门。 一出宫门,她便让出了一个身位,让李保全走在她前面。 “都安排好了吗?”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的话,都安排好了。陛下从东临门出去便是正德北街。”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此行根本不准备带什么侍卫,也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微服,而是偷溜出去的。后宫中她所信之人寥寥,因此只通知了李保全,让他安排她偷偷出宫。 李保全是顺平帝留给叶倾怀的,他自幼和顺平帝一起长大,曾为顺平帝挡过刀,是个忠仆。 李保全毕竟是大内总管,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个人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叶倾怀低着头跟在李保全身后,一路上除了几个洒扫的宫女没有碰到一个人。两人沿着宫墙下快走到东临门时,李保全突然放慢了步伐,道:“陛下,老奴是个奴才,主子行事,奴才本不该多嘴。但老奴走了这一路,心里总是忐忑,还是想劝劝陛下。咱们别出宫了,宫外不太平,陛下千金之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社稷着想啊。宫外有什么是宫里没有的,老奴着人送进宫来就是了。” 叶倾怀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高耸的宫墙,长叹了口气,道:“朕要找的东西,你带不进宫来。没人能带进宫来。” 李保全不解:“陛下是看上了宫外的什么东西?” 叶倾怀没有回答他。她收回了目光,看向东临门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她道:“走吧。”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宫外有一样东西,是带不进宫的,也没有人能替她去取,只能她亲自去取。 那就是真相。 第九章 真相 盛京乃九州第一大城。 大景积聚了两百年的财富在盛京城中可见一斑。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越是靠近宫城,越是豪奢。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盛景,心中不禁感慨,上次这般偷溜出宫,她还不是九五至尊,而是朝中无人问津的四皇子。那时的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快快长大,早些成年,好向父皇讨一块封地,带着母妃离开盛京,去边陲小镇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 谁能想得到今天呢? 想要皇位的人挣了一辈子也没能如愿,不想要的反而被黄袍加身。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可笑。 叶倾怀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在车马人群中穿梭。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路边的门面和阁楼,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土包子一样,叶倾怀看什么都有几分新奇,心中按捺不住激动。 这便是她的大景。 这还是她登基以后,第一次从这样的视角看到这片属于她的土地。 路边的小铺里有喝酒的男人们高声阔谈,街角处的小摊边有孩子向母亲撒娇讨要零食,酒楼门外的街上飘逸着饭菜的香气,高墙宅院中隐隐约约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欣慰和自豪来。 这是她的大景。河清海晏的大景。一切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诸业蒸蒸日上。 叶倾怀怀揣着这股欣慰感,一路边走边看,过了好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迷路了。 盛京分为靠近宫城的上城区和远离宫城的下城区,她这次要去的文校坐落在上城区与下城区交界的地方,从东临门过去一路穿过上城区便是。上城区的路修得横平竖直,也多是足够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路很好找,因此她出宫前并未想到会落入迷路的窘境。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砖石小路以及两边林立的宅院高墙,小路空无一人,铺路的砖石有些已经开裂了,裂隙间隐约可见几分绿意,是些耐得住严寒的杂草。看得出来,这条路已久未修葺了。 这里应是已经到了上城区与下城区的交界之处。 叶倾怀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日头已经西斜,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了。 此处四下无人,她得寻条大道,找个人问问路。叶倾怀四下看了看,随意寻了个方向快步而去。 走了小半刻,三拐两拐后,叶倾怀终于走出了小路,进到了一条宽敞些的巷子。 然而,这条巷子里的景象,却让叶倾怀停下了脚步。 高耸的院墙之间,冬日冰冷的砖地上,满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坐或倒,死气沉沉,蓬头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生是死。整条巷子被这些人占满了,连落脚之地都没有。 叶倾怀向巷子尽头望去,巷子尽头是一条大街,隐约能看到行人车马来往,夕阳斜照在巷口,在漆白的墙角上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暖洋洋的,但那暖意却不能照进这条小巷来,照不到这些乞丐身上。 叶倾怀定了定神,尝试着走到近处的一个乞丐身边蹲了下来,她看出那是个女人,她倚在墙边,斜斜地靠在旁边一个躺着的小孩身上,她的目光涣散,嘴唇皲裂,像是吊着一口气,身上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也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她的手却还紧紧揽着身边的孩子。 叶倾怀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娘子,请问可知道去文校是哪个方向?” 那女人全无回应,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彷佛她的一双眼珠子已在这天寒地冻的冷风中被冻住了。 叶倾怀又问了两遍,她还是没有反应,让叶倾怀甚至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冻死了。 “失礼了。”叶倾怀抬起手,想要去试试她还有没有鼻息。 这时,巷子里的一道小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了开,一个下人推着一辆两轮的小板车从小门里走了出来。 叶倾怀身边的女人突然活了过来,她瘦弱的身体里像是突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像一只猎狗一般,一跃而起,向那辆小车扑了过去。 不光是她,整个巷子里的乞丐一时间都活了过来,向那小车扑了过去,似乎晚了就要没命一般。 那下人将那小车往巷子里一扔,嫌弃地看了这些乞丐一眼,便退了回去,将门关上了。 叶倾怀被那女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缓了一缓才站了起来,朝巷口走去。路过那辆小车时,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那车上是一只宽口的木桶,里面尽是些吃剩的饭菜,空气中弥散着酒菜的味道,似乎还有些肉味。 这些乞丐围着那只木桶疯了一般地抢食,像是路边的野狗一般。叶倾怀看到一只冻得又红又黑的手抓起一根粘连着鱼肉的鱼骨一把赛进了嘴里。 她突然一阵反胃。 叶倾怀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巷子,一直跑到巷口她才扶着墙干呕起来。 待她平复了喘息,抬起头来,入目是宽敞的乾元正街,街上熙熙攘攘,有商铺的叫卖声,有车马的轱辘声,有行人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粉味道,十分好闻。 叶倾怀抬头看向身旁气派恢弘的三层小楼,上面题着三个大字——百味居。 原来此处是盛京最大的酒楼。 叶倾怀向酒楼门外看去,正看到一位穿着裘袄的大人踩着家仆的背从马车上下来,门外的小厮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叶倾怀沐浴在残阳的金光中,回头向小巷望去,巷子深处掩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那里有许多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乞丐,每日等在这座酒楼的后门处,为了吃一口这些大人的残羹剩饭而相互争抢。 叶倾怀面上爬上一丝哀色。 这也是她的大景。是她所不知道的大景,是这座城市鲜为人知的一面,是繁华昌盛的大景的背光一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身处权力的顶端,听惯了歌功颂德的篇章,见惯了盛世太平的美景,若非她今日亲眼所见,纵然有人同她说盛京城中路有饿殍,她也是断断不信的。 但如今,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在盛京之中,尚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而她,坐在高高在上的皇位上,却什么也没有这些人做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一种愧疚感伴着震惊在叶倾怀心中油然而生。 她顺着乾元正街向南望去,在鳞次栉比的檐角尽头,看到了一道朱红色的长墙。 正是大景文校,天下文人仕子的摇篮。 第十章 文校 这座文校已有一百九十多年的历史,门前柱石上的“文以载道”四个大字还是始祖皇帝亲笔所题。 一百九十年来,这所百年老校为大景的朝堂源源不断地输送了无数国之栋梁,也为九州文坛培养了许多彪炳史册的文人巨匠。 这里是天下仕子心中的圣地,是文人墨客的理想所在,也是大景朝堂的脊柱和血库。 长在深宫中的叶倾怀从未亲眼见过文校,却常常能听到它的名号。在她心目中,文校应当是一副桃李春风百家争鸣的模样,校园里应当随处可见大儒往来,学子争辩的景象。 而不是眼前这副空无一人的萧瑟情境。 门前站着几个披甲持枪的重兵,神色犀利地扫视着往来的人群,让整个校园都笼罩上了一层紧张的气氛。 叶倾怀打量了一下几名守卫的领队,他穿一身明光铠,足登乌皮靴,右手虚扶着挂在腰间的宽剑。 是京畿卫的装束。 京畿卫隶属兵部管辖,是盛京中作战能力最强的武装部队,一般若非暴动、流寇、火器一类的大案,京畿卫是不会出动的。 叶倾怀不禁蹙眉:文校是有什么大案,竟然触动了京畿卫。 她每日上朝从未听说文校出了什么事,上报的折子里也不曾有蛛丝马迹。但她稍加思索,便觉得此事与王立松一案有关。毕竟连三司会审都能变成一场指鹿为马的大戏,相比之下调动京畿卫简直是小事。 叶倾怀整理了一下行装,行至文校门前,作势向门内望去。 “干什么的?”果然引来了京畿卫严厉的问话。 叶倾怀行了一礼,道:“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仕子,敢问军爷,文校这是怎么了?” 那名队长闻声向叶倾怀走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示意问话的京畿卫退下,他走到叶倾怀身边,又打量了一眼叶倾怀,问道:“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啊?来文校所寻何人?可有旌券?” 叶倾怀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名字,下面印着章,她递给京畿卫队长,恭敬答道:“旌券在此。在下姓贺名有为,出身京左,此次进京是为春闱赶考。家父曾在文校祭酒门下读书,托我此次来京必要先拜见祭酒大人。” 她冒顶得是母家分家的一个表亲之名,旌券也是官府刊印的正货,纵然是户部来了也查不出问题。 果不其然,那队长将那旌券在手中反复掂量着看了看,道:“贺有为?” 叶倾怀点头道:“是。” “你进京的时候,没有看城门上的告示吗?文校祭酒犯了事,已经被革职问罪了。你要见他,恐怕是见不到了。” 叶倾怀心头一惊,王立松虽然已被刑部羁押,但是定罪的诏书还在她宫中,只要这纸诏书没有盖上她的玺印,王立松的判决就还没有定下,他就还是文校的祭酒。 但听京畿卫的口吻,似乎已经得到了王立松被革职的传令。 叶倾怀心中一股怒火腾得升了起来。 看来不只是她这个皇帝形同虚设,就连她手中的传国玉玺也已经形同虚设了。 这些人,口上说着忠孝之词,眼中心中何尝有过她这个君主? 队长走近她身边,又打量了她一遍,道:“小兄弟,我见你也是个家境富裕的少爷,这么老远上京赶考不易,让你这样空手回去也不好。我倒是可以向祭酒通传一声你来过的消息,你也就算替你爹尽过孝道了。” 叶倾怀不知他突然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却见那队长满脸堆着油腻的笑容,又靠近了叶倾怀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京中不比京左,凡是都需要打点。” 说完,他对着叶倾怀比划了一个银票的意思。 叶倾怀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她的眼前像是闪过许多画面,有锦衣华服的贵人,有骨瘦如柴的乞丐,有三司会审上低头沉默的臣子。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连退两步,与那队长拉开了距离,喝斥道:“此乃天子脚下,圣贤门前,尔等竟敢目无王法当众索贿,如此败坏风骨,是何人教的你们这样?” 叶倾怀说得声音极大,惹得京畿卫和周围的路人都向她看来。 她从未如此愤怒过。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愤怒。 她是为京畿卫贪婪的嘴脸而愤怒,同时似乎也是为朝臣们的唯唯诺诺而愤怒,更是为顾世海辜负了她和先帝的信任而愤怒,但最多的,是为自己的无知和无力而感到愤怒。 她想问问,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教的他们这样? 几名京畿卫和他们的队长一时间竟被她的气势震住了,但下一瞬,那队长马上反应了过来,他面色一冷,道:“老子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不知死活,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来人,把这刁民拿下!” 京畿卫队长说话中气十足,顿时在叶倾怀面前找回了气场,他一挥手,两个京畿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叶倾怀两只胳膊反扣住,把她整个人都按着低下了头。 叶倾怀活了十几年,从未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不禁怒火中烧,奈何她身板瘦弱,被两个大汉押着,完全反抗不得。 眼见两人便要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走,叶倾怀心生焦虑,难不成自己就要成为大景史上第一个下狱的皇帝了? 她在京畿卫的拖拽中强撑着站住脚跟,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叫伱的主子前来见我。” 那京畿卫队长却毫无惧色,反而笑道:“你就算是天王老子,这里也是我说的算。带下去!” 叶倾怀万万没有料到区区京畿卫竟能猖狂至此,但看他们的行径显然是在盛京城中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惹了事闯了祸也浑然不怕,上面必是有人照应。 她心道不妙,正在脑中盘算着对策,肩头忽然一轻,扭押着她的力道突然被卸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若无其事地搭在她肩头的臂膀。 叶倾怀抬起头,只见一个比自己高大一圈的男子举重若轻地拨开了两个京畿卫,在她身边站住,一手搭在了她肩上。 那动作,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男人身形高大,一张脸生的棱角分明,五官端正。冬月的寒风中,他只穿一身简单的布袍,衣袍下隐约可见蛰伏着青筋的肌肉。 是个练家子。而且能这么轻易地拨开京畿卫,应当是个好手。 在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中,他突然对着京畿卫队长展颜一笑,道:“这位军爷别计较,他是我表弟。这小子初来乍到,走岔了路,冲撞了军爷,咱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似乎是为了坐实他和叶倾怀的亲属关系,他还十分友善地拍了拍叶倾怀的肩。 叶倾怀眼角一抽,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脱臼了。 “你不是只有一个妹子么,什么时候还有个表弟了?”队长显然和他是熟识,却皱着眉头质问道。 “才来京城,才来京城。”男子说着,凑到队长的身边,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子塞在他领口里,面上陪笑道,“让梁队和兄弟们费心了,一点意思,算我请兄弟们喝个酒。” 那队长将那几个碎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数了一数,似乎觉得有些少,但是抬头便撞上男子的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看了一眼叶倾怀,满脸都写着“今天便宜你了”,然后掉头对男子道:“今天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回去好好教教他规矩。” 说完,他把叶倾怀的旌券抛还给了男子,带着手下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去了,门前只剩下叶倾怀和那高壮男子两人。 叶倾怀警惕地看向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哥啊,怎么翻脸不认人?”他说完,又搭上了叶倾怀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是要找祭酒吗?跟我来。” 第十一章 秦阳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 叶倾怀跟着那男子在下城区中三拐两拐穿过了不知几个小巷,这男人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听他的口音也是盛京的官话,应当是盛京本地人。 从一条小巷走出来,两人在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上停了下来。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那高大的男子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看向叶倾怀,道:“我叫秦阳。是这间书堂里的小厮。” 他让出半个身位,让叶倾怀看到他身后的两层小楼。 门面并不大,门楹外柱样式也很简单,没有什么雕琢修饰,并不起眼。引起叶倾怀注意的是大门上挂着的一方牌匾,上面题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文心堂。 叶倾怀虽然对书法只是略知皮毛,但仍被这三个字十九画中蕴藏的凛然正气和铮铮风骨给震慑住了。 她不禁开口问道:“这匾上之字,是何人所题?” 秦阳略略一惊,然后用一种“你很懂嘛”的眼神看着她,道:“你是来找谁的?” 叶倾怀何其聪明,马上明白过来他话中意思,意外道:“你是说,这牌匾是……文校祭酒所题?” 秦阳没有答她,而是勾起嘴角对叶倾怀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叶倾怀知秦阳这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她又抬起头来看向那块牌匾上的题字。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陆宴尘对王立松的评价。 “为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确实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题出这样的字。 她跟在秦阳身后,进了书堂。 书堂的门面虽小,里面比叶倾怀想象中要大很多,是一间四进的院落。第一进只有一道长廊,廊上挂着十几副装裱起来的墨宝。第二进是三开间的院子,看布置三间皆是先生授课的学堂。第三进只有一间朝南的房子敞着门,里面整齐地摆着十几排书架,书架上面堆满了书。 叶倾怀跟着秦阳一路走到第四进的院子里,辅一进院,叶倾怀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小兄弟,你真有福气,今天有红烧牛肉吃。”秦阳对叶倾怀道,他言辞诚恳,似乎真的觉得叶倾怀运气很好。 听到有人回来,伙房里跑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生的明眸皓齿,一头乌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搁在肩膀一边。她身上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些没有拍干净的面粉。 见到叶倾怀和秦阳,她先是飞快地打量了叶倾怀一眼,然后便将视线往两人身后投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少东家呢?”姑娘问道。 “少东家有事,没跟我一道。”说完他嗅了一嗅,满面喜色道,“你是不是烧了红烧牛肉?” 那姑娘脸黑了一黑,道:“你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喊少东家过来吃饭,害得我白烧了牛肉。” “怎么会白烧呢?少东家不在,我替他吃就是。”秦阳大咧咧地说着,便向伙房走去。 然而,他腿还没抬起来,就被那姑娘一脚拦住了去路。她看向秦阳身后的叶倾怀,对秦阳道:“也不知道介绍介绍,就赶着吃。” 秦阳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身后还跟着个叶倾怀。他回过头来对叶倾怀道:“兄弟,这是我妹子,秦宝珠。脾气可大,整个文心堂都没人敢惹她……” 他的下半段话在秦宝珠锋利的眼刀中被吞咽下腹了。 秦阳正了正神色,又指着叶倾怀对秦宝珠道:“这位是……” 他皱了皱眉,声音突然卡住了。 秦阳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问过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从怀里掏出叶倾怀的旅券,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分辨着旅券上的姓名。 “在下贺有为,是上京赶考的考生。见过秦姑娘。”叶倾怀对秦宝珠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 秦宝珠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一圈叶倾怀,眼中的笑意含着些古怪。 直到叶倾怀抬起头略带疑问地看向她,秦宝珠才收回了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她将手在围裙上擦干净了些,然后走到秦阳身边,一把从他手里拿过了叶倾怀的旌券,没好气地道:“你拿着人家的旌券干什么?” “这又不是我要拿的……”秦阳有些委屈地解释着。 秦宝珠却没搭理他,她转身向叶倾怀走来,变脸一般挂上了亲切的笑意,她一直走到叶倾怀咫尺之间才停下脚步,将叶倾怀的旌券径直塞进了叶倾怀的领口,柔声道:“旌券重要,公子可要收好了。” 不知为何,叶倾怀觉得秦宝珠看着她的眼神中虽有笑意,却笑得有些深意。 但只是一瞬,秦宝珠便退开了半步,指着一间开着的房门对叶倾怀道:“后厅在那边,贺公子请自便。” 言罢,她转身朝伙房走去,边走还对秦阳道:“你过来帮我端菜!” 那语气又是恶狠狠地了。 看着兄妹俩的背影,叶倾怀不禁陷入了沉思。 以前听宫人说女子喜怒无常,她总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是有几分道理的。 第十二章 文心堂 秦宝珠的手艺果然不错,尤其是那道红烧牛肉,酱香浓郁,香烂入味。 叶倾怀有些意外。 她一向以为宫中御膳房的味道应当是天下第一,却没想到寻常百姓家的菜肴竟也能如此美味。 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宫里的菜就像是精致的美人,珠钗满头,一颦一笑都像是雕刻上去的,规规整整,却独独少了几分生气。 而眼前这一桌子菜,却像是秦宝珠一样,虽然穿着朴素,却灵动活泼,满是活力。 唯一可惜的是,叶倾怀才吃上一块,一盆红烧牛肉就只剩下半盆了。 叶倾怀不得不佩服秦阳吃肉的速度。 “你少吃一点,牛肉不好消化!”秦阳下一筷子伸到牛肉边上的时候,被秦宝珠拿筷子飞快地敲打了一下,言语间满是嫌弃。 秦阳个子高出秦宝珠两个头来,即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但是被她这一敲打,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缩回了手。 叶倾怀看着他俩,不禁笑出了声:“你们二人看起来,倒像是姐弟。” 秦阳抬头看向叶倾怀,突然眼神直了直,脱口道:“贺兄弟,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快人快语,引得一桌人都向叶倾怀看来。 叶倾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禁一怔,连脸上的笑意都凝固了。 一时之间,桌上的氛围有些尴尬。 还是秦宝珠最先反应过来,她夹了一块牛肉重重地丢在秦阳碗里,道:“你瞎说什么呢?吃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秦阳讪讪地住了口,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秦宝珠的脸色,一边夹起牛肉塞进了嘴里。 “公子你别在意,我这个哥哥口无遮拦惯了,他没有冒犯之意。”秦宝珠对叶倾怀笑道。 叶倾怀亦道:“无碍。秦兄性格直爽,小弟甚是艳羡。” 气氛这才又缓和了下来。 “这位贺公子,听秦阳说,你此次上京,是要来寻文校祭酒的?”同桌的一位老者问道,他满头银发,吐字虽慢却很清晰,看样子已过了花甲之年。 “是。敢为这位先生是?”叶倾怀停下了筷子,手上行了一个草礼。 “公子这声先生可不敢当。老朽是这文心堂中的掌柜,姓胡,他们都叫我胡叔。公子若不嫌弃,也叫老朽一声胡叔吧。” 叶倾怀点头道:“胡叔。” 胡叔欣慰地笑了笑,道:“公子可是祭酒的门生?” “那倒不是。家父曾在文校读过几年书,常与学生说起说起祭酒,每每谈起心生仰慕,因此嘱咐我此次上京定要去文校拜望一二。” 胡叔点了点头,道:“令尊想必也是气节之士。他离开盛京,有些年头了吧?” 叶倾怀忖了忖道:“有十年了。” “难怪。”胡叔叹了口气,道,“文校已非十年前的文校了,盛京也非当年的盛京了。祭酒,唉,祭酒也不再是文校的祭酒了。” 他这句说话得十足蹉跎无奈,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胡叔,此话怎讲?”叶倾怀问道。 胡叔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似乎不忍直言。 “官府贪墨横行,朝堂结党成风。如今的盛京,权贵可当街行凶,百姓却倒毙街头。在京官员十余万,无人问津。偶有敢于直言者,便如祭酒这般,沦为阶下之囚。十年前的盛京,当不是这般景象罢。”坐在胡叔身边的一个男子突然言道。 叶倾怀这才注意到他。他生得模样清俊,长得斯斯文文,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眉眼间却有几分看透世事的孤冷,言辞间更是毫不留情。 “聿修!”胡叔提高了声音,喝止了他。 那男子却干笑了一声,道:“胡叔,便是明日刑部就将我抓了去,上了公堂,我也还是这番言论。我自五岁读圣贤书,为的无外乎是有朝一日能为国出仕,上谏君王,下恤百姓。如今上不能谏君王,下不能恤百姓。”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还有何可惧呢?” “胡闹!你爹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你如此丧志,如何瞑目?”胡叔似乎真的动了气,连说话都快了几分。 男子的眼神黯了黯,叶倾怀注意到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一垂眸,长长的眼睫便将眼睛遮去了一半,只听他道:“胡叔,你也知道我爹是因何而死的。以他的性子,若还在世,只会比我更加刚烈。” 说完,他放下了筷子,站起了身,扫了一眼叶倾怀,对她草草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厅堂。 “唉,这孩子。”他走后,胡叔又叹了口气,才抬起头对叶倾怀笑道,“贺公子别在意。他是祭酒的亲传弟子,从小就跟在祭酒身边。这次祭酒出事,他是最难受的。” “祭酒,究竟出了什么事?”叶倾怀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她突然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 “祭酒被刑部抓走了。”一直在吃肉的秦阳插嘴道,“前几天三司会审,听说是要流放了。不过诏令还没下来。” “几位可知道,祭酒所犯何事?” “说他在上课的时候宣扬反动思想。”秦阳嘴里嚼着肉,说话有些闷闷的,咽下去后他又道,“哪里有什么反动思想,其实就是说了几句实话。要说这就是反动,那祭酒也不是第一天反动了。以前都没什么事,这次突然把他下狱,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秦阳说完,感受到了来自身边的怒火,他侧过头去看着秦宝珠,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秦宝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那你们知道,祭酒被抓的真正原因吗?” 胡叔摇了摇头,道:“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没人知道其中真正的缘由。” “那祭酒现在身在何处?” 叶倾怀想起白天那京畿卫向她索贿之事,听京畿卫的言语,祭酒应当还活着。 “知道啊,在刑部大牢。”秦阳说完,看到叶倾怀认真的目光,又道,“但伱见不到他的。” 叶倾怀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 秦阳说的没错,刑部是不可能轻易让人见到祭酒的。 “多谢几位款待,天色不早,在下得告辞了。”叶倾怀对着几人一一行了礼,外面天色已黑,她得回宫去了。 “你要去哪儿?”秦阳问道。 叶倾怀被他问的一愣,随即想起母后母家来,答道:“贺某在京中尚有亲戚,本次进京也是要去投奔亲族的。” 不料秦阳追问道:“你亲戚住在哪儿?” “平宁坊。”叶倾怀道。那确实是贺府所在,如今是她舅舅当家。 “那你去不了了,你今天就在这儿住一晚吧。”秦阳道。 “为何?”叶倾怀不解。 “昨日不知出了什么事,盛京城中宵禁,上城区管制尤其严格。平宁坊在上城区,公子恐怕过不去。”答话的是秦宝珠,见叶倾怀面露疑色,她又道,“公子若是不信,可到门前一看,现在这个时辰,路上应当已经只有巡逻的禁卫了。” 第十三章 秦宝珠 盛京城果然宵禁了。 有意思的是,叶倾怀作为皇帝,对此竟一无所知。 换言之,京城中的部队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她都不知道。便是他们在谋划着逼宫篡位,她也不知道。 叶倾怀虽然后怕,却也无奈。 或许在朝臣的眼中,她这个刚刚登基的小皇帝,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她真的像是这个名叫“贺有为”的刚入城的乡下书生一样,对盛京城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盛京发生了何事?竟要戒严?”叶倾怀问道。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扮演起这个角色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 秦宝珠凑近了叶倾怀身边,道:“昨天挨家挨户地搜查,连文心堂也被查了。听坊间传言,说是天牢里发生了械斗。” “天牢械斗?狱头吗?”说到天牢,叶倾怀只能想到狱头了。 秦宝珠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有这么天真的问题,她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有人劫狱。” 这下叶倾怀更惊讶了。这种情节她以为只存在在话本里。 “听说没有成功,现在满城在搜索劫狱的人。估计还得戒严几天。”秦宝珠道。 叶倾怀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院中。 她这一夜未归,不知芳华姑姑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李保全恐怕也要在东临门等她一夜。 明天一早必须回宫去。 虽则明天休沐不用上朝,但若是被人发现皇帝不在宫中,她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正在她心中盘算时,一个熟悉的力道压在了她肩膀上,压得她一个趔趄。 秦阳长臂一展,重重地搭在了叶倾怀肩上,对她笑道:“后院没有空房了。贺兄弟,今晚你就跟我睡吧。”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叶倾怀当即脸色煞白,她正思考着托辞,只见秦宝珠一把将秦阳架在叶倾怀肩上的胳膊推开了,她站在叶倾怀与秦阳之间,叉着腰对秦阳道:“就你那呼噜声,隔着墙都能听到,是不想让人家睡觉了吗?” 秦阳有些讪讪地抓了抓头,道:“那咋办?要不让他和胡叔挤一下?” 叶倾怀眼角抽了抽,和别人同房,她宁愿去前院书房里趴一宿。 “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你就别管了,快去睡觉吧。明早同文馆的书到,你早点起来。”秦宝珠不由分说,推着他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这下子院子里只剩下了她两人。 叶倾怀刚要开口,秦宝珠却对她灿烂一笑,亲切道:“你跟我来。” 说完牵起她的手就进了最东边的一间小房。 这间小屋并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床榻也很窄,就算是叶倾怀这样的身量,也只够一个人睡的。 一进屋,秦宝珠就松开了她的手,开始整理起了床铺。她一边收拾着一边道:“今晚你就睡这里。这是我的房间,门上有门闩,你等下挂上。不过他们一般也不会来我这里。” 叶倾怀惊讶道:“那你……” “西边有一间空着的厢房,堆了些杂物,我去那里睡。我记得这里还有一床多余的铺盖……”说完,她开始在一张两扇门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这怎么能行?你一个姑娘,睡在外面,太危险了。”叶倾怀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总比你安全些。”秦宝珠终于找到了铺盖,不过压在了一摞衣物下面。见她拽的费劲,叶倾怀上前去帮她扶着上面的衣物。 两人离得近了,秦宝珠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道:“毕竟,你也是个姑娘啊。” 叶倾怀的手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向秦宝珠,眼中满是警惕。 “秦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宝珠见她如此慌乱,倒也不说话了,她将被褥取了出来,在床上整理了起来。 房间里有一种诡秘的安静。 叶倾怀看着她的背影,心如擂鼓。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露了怯,对方肯定更加笃定她是女子了。 她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看出是个女人。 要杀了她吗?可这屋中似乎并没有趁手的武器。 叶倾怀在心中盘算着。 她转念一想,对方毕竟不知道自己是皇帝,此次出宫又十分隐秘,就算被她看出了是个女子,也应当不打紧。 想到这里,叶倾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很快又被提了起来。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既然她能看出来,那别人也有可能看得出来。 于是,叶倾怀问道:“伱怎么发现的?” 秦宝珠叠好了被褥,回过身来看向叶倾怀,见她整个人都紧绷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我知姑娘女扮男装,必是有自己的难处。” 然后她郑重地举起了三根手指,道:“秦宝珠在此起誓,此生绝不将姑娘的女子身份告知他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她将手放了下来,看着叶倾怀,眼中仍含着无害的笑意。 叶倾怀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神色也缓和了些,然后她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说不定是个姑娘。” 叶倾怀倒抽了一口冷气。 照她这么说,岂不是是个人就能看出她是个女人? 秦宝珠见她神色紧张,笑道:“天师看鬼,婊子看人。我幼年在青楼呆过几年,因此在看人男女这方面,眼睛要毒辣些。” 叶倾怀倒没想到她有这样一段经历,在她讶异之际,却听秦宝珠又道:“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并拿不住你是男是女,所以在还你旌券的时候,我试探了一下,结果发现你果然是个姑娘。” “还我旌券的时候?”叶倾怀一头雾水。 她回想起当时秦宝珠是将旌券直接塞进了她怀里,难道是那时碰到了她的胸? “我缠了胸,你应该察觉不到才是啊……”她不禁喃喃自语。 秦宝珠摇了摇头,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亲切温和的笑意,就像在看自家的姐妹一样:“我将旌券放在你怀里,不是为了试探你的胸,而是为了试探你的反应。” 她又道:“你进来的时候同我见礼,看得出来是个知书守礼之人,但我还你旌券的时候,与你离得那么近,你却没有半分赧然,那时我便知你是个姑娘了。” 叶倾怀恍然大悟,又回忆了片刻,道:“是我疏忽了。” 秦宝珠对她笑道:“姑娘举手投足间都与男儿无异,连我这么毒辣的眼睛都一眼看不准,寻常人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叶倾怀点了点头,问道:“你为何……如此帮我?你我相识也不过才一个多时辰。” “我若说是眼缘,姑娘信吗?”秦宝珠顿了顿,又道,“我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哥哥来了文心堂,没事的时候就在窗外偷听先生们授课,很羡慕那些坐在书堂里念书的孩子们。可惜我开蒙的晚,又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至今字尚不能认全。姑娘却不一样,我第一眼看到姑娘,就知道姑娘是个读书人。姑娘的身上,有那种文人仕子身上才有的书卷气。” 秦宝珠看着叶倾怀,眼中满是羡慕,道:“我听说姑娘这次是来参加会试的。我希望姑娘能高中,让他们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她的眉目间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叶倾怀怔了一怔,笑道:“依在下看来,秦姑娘胆识过人,已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秦宝珠被她说得心头一喜,嘴上却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惯是会说话。” 说完,她抱起了铺盖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她这一说,叶倾怀突然想起一事。 “确有一事。”她面色赧了赧,道,“姑娘可有月事带?能否借我一用?” 第十四章 求亲 叶倾怀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她是被狗吠声吵醒的。 她推开房门,外面天已大亮。 然后,她和同样睡眼惺忪刚推开房门的秦阳打了个照面。 秦阳看到叶倾怀,登时醒了大半。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叶倾怀和她身后的房门之间来来回回指了几次,才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你你……你怎么从我妹子的屋里出来!” 说到最后,他怒气冲冲着朝叶倾怀走来,双眼赤红。叶倾怀几乎已经能预料到自己被他老鹰抓小鸡一般拎起来的画面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倾怀连连摆手,道,“秦兄留手!” 秦阳忍着火在她面前站定。他又高又壮,叶倾怀整个被他罩在了影子里。 “秦姑娘昨日将这间房让给了我,她自己睡在西厢房里,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倾怀连忙解释道。 但秦阳马上捕捉到了另一个盲点:“她为啥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 叶倾怀被他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想秦阳却自我攻略了一番,沉吟道:“她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叶倾怀倒抽一口冷气,心道:应该不会。 正此时,文心堂院门处突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叶倾怀和秦阳一齐向前院看去。秦阳脸色突变,呢喃道:“不会又是那傻小子吧……”边嘟囔着边往前院走去。 叶倾怀见他面色不善,也跟在他身后赶了去。 文心堂的前厅的大门开了一半,秦宝珠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袄,单手支着门挡着外面的人。 叶倾怀从缝隙间望出去,却见几个下人抬着三四口箱子要进文心堂的门,却都被秦宝珠拦了下来。叶倾怀向后面望去,看到这些下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华服男子,那男子批着一件翠纹织锦的斗篷,料子柔软滑腻,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令人瞩目的是,这样冷的天里,他手里还缓缓摇着一把纸扇,纸扇上画着几根苍竹,叶倾怀仔细看了看,似乎还是大家手笔。 她心道有趣,这寒冬清晨的,哪里来的附庸风雅的富家公子跑到这里来堵门。 “杜公子,文心堂这百年清风,不敢沾惹您这样的富贵,还请带着这些珠宝回吧。”秦宝珠一边拦着下人,一边对那公子道。 那杜公子却仍陪着笑脸对秦宝珠道:“这些都是给秦姑娘你的聘礼,碍不着书堂的名声。” 没想到这杜公子竟然是亲自来提亲的。叶倾怀不禁问身旁的秦阳:“秦姑娘和他定亲了吗?” “定了个大头鬼!”秦阳恶狠狠地道,“是那小子一天到晚死缠烂打,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破钱,想要我妹子过去给他当个妾室。” “我看着秦姑娘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家里没有给她说亲吗?” “她自己又不愿意,我说有什么用。”秦阳懊恼道。 “那这杜公子上门求亲,你不管么?” “我不敢管。”秦阳看着秦宝珠的背影,道,“那傻小子用不着我出手,幺妹自己就能摆平。我要是动了手,回头她还得说我。” 果然,叶倾怀听秦宝珠看着地上的宝箱对那杜公子道:“公子下这么大的聘礼,莫不是要八抬大轿迎小女过门,做当家主母的?” 那杜公子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道:“秦姑娘,我虽不能给你正位,但是我保证,你过门之后,我对伱那绝对是正妻的待遇。” “宠妾灭妻可是要论罪的,杜公子这样当街嚷嚷不怕落人口实吗?” 那杜公子听她一说,果然掩了掩口,不敢再说了。 “还有,杜公子可是忘记了,小女曾立过什么誓言来着?” “我当然记得。姑娘说非进士不嫁。”那杜公子突然抬起了头,又摇起了手中纸扇,志在必得道,“不瞒姑娘说,今次春闱,我必能中榜。姑娘收下我的聘礼,放榜之日,便是我迎娶姑娘之时。” 叶倾怀心中突然一紧,脑中似有警钟作响。 “公子既然如此自信,小女子便等着公子的好消息了。只是这聘礼,待发榜之日再带来不迟。” 杜公子似乎没有察觉秦宝珠话中婉拒之义,只道她真是盼着他高中了再来求娶。 “好,那姑娘再等我几日。”说完,他兴高采烈地带着下人离去了。 待人群散去,秦宝珠才回过头来,见到叶倾怀和秦阳一起看着她,笑道:“别担心,要不是他爹替他疏通关系,就凭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连考个举人都费劲,不要说进士了。” 叶倾怀神色却沉了沉。 既然举人可以疏通关系,那进士呢?是不是也可以疏通关系?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秦阳的问话打断了叶倾怀的思绪。 叶倾怀也向秦宝珠手中看去,只见她手里还拿着一张大红色的帖子。 “哎呀,我忘记了。这是他递的求亲拜帖,得还给他去。” 叶倾怀看着她手中火红的帖子,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 “在下替秦姑娘去还给他吧。叨扰诸位,正要拜别,此事便由在下代劳吧。”叶倾怀对两人行了一礼。 秦宝珠看了她半晌,将那拜帖递交给了她,道:“如此劳烦公子了。他家住在咸福坊,出去往西去便是。” 叶倾怀接过拜帖,道:“在下这就去,秦姑娘放心。” 她抬起头,正对上秦宝珠的视线,少女对她笑了笑,道:“小女预祝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叶倾怀怔了一下,笑道:“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这一别,约莫是不会再见了。叶倾怀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舍来。 她也说不清是留恋些什么。或许是秦宝珠做的红烧牛肉,或许是民间兄妹间的日常拌嘴,又或许是文心堂对她这个外人朴实的善意。 然而,她这一错愕,落在秦阳眼中却成了和自己妹子的深情对视,眉来眼去。 “你怎么还不走?一会儿追不上他了。”秦阳没好气地提醒叶倾怀。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秦阳点了个头致歉,转身便走出了文心堂的大门。 身后不出预料地传来了秦宝珠对秦阳的数落:“你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没礼貌?难怪到现在还讨不到媳妇。” “我讨不到媳妇和这个有啥关系?” …… 在兄妹二人的争论声中,叶倾怀向着车马如龙的大道而去。 第十五章 明路 那杜公子带着许多箱子,果然走得很慢。没走出多远,叶倾怀就追上了他。 “杜公子留步。”叶倾怀抱拳行礼,道,“你落了东西,我替秦姑娘送过来。” 杜公子听叶倾怀如此说,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她什么人?” 他语气不善,问得直接,叶倾怀陪着笑脸答道:“在下贺有为,是文心堂里读书的学生,和秦姑娘不过一面之缘。” “休沐日里还这么一大早就去书堂读书,贺公子胸怀大志啊。”杜公子阴阳怪气道。 叶倾怀装作没听到他语气中的讥讽,谦虚道:“过了年节便是春闱,小生没有杜公子这般大才,只能以勤补拙。” 杜公子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问道:“秦姑娘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啊?”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那张拜帖,递给他。 那杜公子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快,他没有接下拜帖,而是对叶倾怀道:“这东西我用不上了,你扔了吧。” 言罢,他转身便要走。 叶倾怀连忙踏上半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道:“小生见公子对秦姑娘痴心一片却得不到佳人青眼,不禁为公子感到惋惜。公子才高八斗,若是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还担心姑娘不投怀送抱吗?” 听到“投怀送抱”四个字,那杜公子眼神果然亮了一亮。 他停下了脚步,凑近了叶倾怀,问道:“你是说,我送的这些东西她是因为不喜欢才不收?” “秦姑娘在书堂浸淫多年,往来皆是饱识之客,耳边皆是圣贤书声,自然喜欢诗书文墨。”她看向下人们抱着的宝箱,道,“杜公子这些珠宝自然是价值连城,若是送给商贾之女,想必对方必然喜笑颜开。但若是送给秦姑娘,只怕秦姑娘难以领会公子心意啊。” 杜公子听叶倾怀这样一说,联想起先前秦宝珠对自己的态度,深觉在理,连连点头,叹道:“唉,不瞒你说,为了寻这些珠宝,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呢,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贺生,那依你说,我应该送她些什么呢?” “此话说来话长了。”叶倾怀四下环顾,见街口有一间茶楼,道,“杜公子若能赏脸,可否茶楼一叙?” 那杜公子被叶倾怀三言两语勾起了兴致,吩咐完小厮回家,就和叶倾怀一起上了茶楼。 叶倾怀从来也没有想过,她在后宫中耳濡目染的那些争宠的手段和心思,有一天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依小生所见,杜公子不妨寻上几本民间话本或是野史传记,先拿给秦姑娘看看,看看她是喜欢才子佳人的,还是市井传奇的。杜公子摸清了秦姑娘的喜好,才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贺生说的有理。我明日便去红叶轩把那里的话本各买一本,装箱给秦姑娘送去。” “诶,杜公子此言差矣。”叶倾怀故弄玄虚地拦住了他,“圣人治学,循序渐进。此非治学一家之道,放之天下而皆准,男女之间亦是如此。” “此话怎讲?” “自古女子以矜持温婉为德。试想,若是杜公子这般声势浩大地去文心堂,纵然秦姑娘有心亲近,恐怕当着街坊的面也不好收下公子的礼。更何况,公子一次便把所有的话本都送去了,下次难道要空手吗?” “你说的甚是有道理。”杜公子连连点头,“贺生,你可真是妙人啊。实不相瞒,我先前纳妾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从没碰到过秦姑娘这样的硬钉子。若不是你说,我当真不知道,这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门道呢。” 几句话间,杜公子已经被叶倾怀的言辞谈吐深深折服。两人在茶楼窗边的雅座上,一谈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从男女情事一路谈到京中趣事,又一路谈到家族世家。杜公子不仅将自己的姓名年纪告诉了叶倾怀,甚至连家中几房姬妾,有几个分家都对叶倾怀和盘托出了。 “杜公子家中原来是做丝绸生意的。难怪出手如此阔绰。”叶倾怀恭维他道。 “像我家这种商户,在盛京城中不值一提,到处都是。”杜文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杜公子谦虚了。” “唉,不说我家了。贺生家是做什么的?看你衣着谈吐,是书香门第吧?” 作为皇帝,叶倾怀还是第一次被问到自己家是做什么的。 她顿了一顿,道:“实不相瞒,小生是从京左来的,此次是来投奔本家,准备参加春闱的。” “本家,贺家……”杜文乐皱着眉想了想,呢喃道,“盛京城中似乎没听过什么姓贺的大家族啊。” “我家族人丁不旺,杜公子没听过也是自然。本家也只有家主在军中领了一个禁军的三品都尉,算不上什么大家。” 杜文乐却突然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国舅府贺家的孩子。我以为你家是文官世家,没往那方面去想。” 叶倾怀谦虚地点了点头,默认了他的推断。 “那伱还考什么春闱啊?”得知了“贺有为”的身世,杜文乐不解道,“让贺都尉在礼部帮你讨一个升贡的名额不就成了么。我们这种商户是没办法,只能参加科举。你干嘛还要参加啊?” “升贡的名额不是每年由各地庠学报给礼部的吗?禁军都尉也有资格提报吗?”叶倾怀有些懵。 “说是这么说,哪有那么认死理的。禁军统领他那个二儿子的进士不就是从礼部那里升贡上去的么。” “你怎么知道的?” 杜文乐笑了笑:“他那个二儿子可是京城四少之一,谁不知道他那些事啊。” 叶倾怀皱了皱眉,脸色也冷了几分。 杜文乐见她脸色不好,道:“贺都尉是你大伯吧,他没跟你说这些,估计是和你生分。我听说很多大家族里面,本家和分家关系都不好,你们家又迁出了京城,你这次来估计要挨些白眼。” 叶倾怀沉默着没有说话。 杜文乐见她不说话,只道她是心中难受。他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宽慰她道:“你也别难受,你大伯既然不帮你,兄弟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向他。 杜文乐见她眼中期冀地望着自己,似乎犹豫了下,然后凑近她低声道:“不过这要看你有多少钱了。” 叶倾怀心中一动,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面上不露声色,从腰间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向对方推了过了。 这次出宫,别的她都没带,就带了银子。带了很多。 杜文乐见到她手中的白银,不禁有些诧异。但他却用那只肉实的大手按住了叶倾怀的手,将她的银子推还了回去,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不要你的钱,你只要能替我在秦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就算还了我人情了。你把这银子收好,有用的到的时候。” 叶倾怀收回了手,问道:“那是何时?还请杜兄明示。” 他四下环顾了一下,见没有人,才正色问道:“你可知道盛京鬼市?” 第十六章 鬼市 “鬼市?” 叶倾怀一脸懵的样子似乎在杜文乐的预料之中。他有些得意地看着叶倾怀,又虚摇起了他手里的扇子,道:“没听过吧?这可是盛京城中的秘闻。” 叶倾怀摇了摇头,她预感到谈话马上就要进入鬼怪传奇的领域了。 “倒也没有那么玄。鬼市就开在西市里,只不过要到夜里才出摊,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鬼市里的买卖,见不得光,但是白日里解决不了的事,在鬼市可以解决。” 叶倾怀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黑市吗? “杜兄说的明路,是指鬼市?” “这事兄弟我只跟你一人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杜文乐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月亮的形状,中间是个十字,“过了戌时,你到鬼市去,西北边的小巷子里,有一间门面上挂着一面红色的角旗,角旗上画着一轮黑色的弯月。” 说到这里,杜文乐用手敲了敲桌面上画的符号,继续道:“你进去之后,对掌柜说:来一壶状元红。他若问你:公子可知这状元红的来历?你就答他:状元品酒酒着名,探花临店店馨声。还有,记着带上十锭银子。如此,包你今次春闱金榜题名。” 叶倾怀心中一惊。她在文心堂中听到杜文乐大放厥词时,便隐约猜到其中必有猫腻,联想到前世不了了之的春闱舞弊案,心道其中恐怕大有文章。如今听杜文乐说到这里,更是做实了几分她心中猜想。 她心中既惊且寒,面上却要维持着风平浪静。她起身对杜文乐行了一个大礼,强作欢颜道:“杜兄大恩,如同再造,小生没齿难忘。” “都说了你我兄弟,不必这般客气。以后入了朝,还要相互关照呢。”杜文乐拍了拍叶倾怀的肩膀,脸上满是兄友弟恭的笑容。 --- 用过午膳,杜文乐硬是拉着叶倾怀去红叶轩陪他挑了几本话本。最后还是叶倾怀推脱要去凑钱,才脱出身来,与他作别。 叶倾怀并不缺钱。她在西市里面走了两圈,并没有见到那面角旗,估摸着要入了夜才会挂旗。于是她在旁边的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房间里有一扇窗正对着西市街口,她点了几个小菜,在窗边从日头西斜一直坐到了天黑。 西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出入人群十分杂乱,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有。里面的街道地形也很复杂,有三层的豪华小楼也有年久失修的砖房。道路也不像上城区的大道横平竖直,大大小小的巷子交错在一起,有些巷子像是修到一半停工了,堆在地上的砖石拦住了去路,形成了一个个死胡同。 按杜文乐的说法,鬼市虽然不受宵禁的管控,但是西市以外的地方,还是可能会有京畿卫巡逻。因此她早早开了这间房,便是为了从鬼市脱身后能有个近点的地方落脚。 叶倾怀一遍遍在脑海中筹划着晚上的行动,生怕在某一步上有什么疏漏。 此行冒险,本不该她亲自来。但是眼下她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替她来探这一趟虎穴。 前世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以为她的大景是风平浪静的太平盛世。所以,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女子身份的走漏和陆宴尘的背叛上。 可如今看来,大景的弊病远不止于此。 这种认知上的差距,让她不敢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她身边的朝臣和后宫中的奴才,每个人都像一个演员,又像一个画师。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根画笔,在自己那一尺见方的领域里,为叶倾怀描绘出这卷承平盛世的一隅,为她织就一场安稳祥和的美梦。 叶倾怀多希望这场美梦是真的,可她出宫以来的所见所闻,都像在泼她冷水。 如今,对于这场美梦,叶倾怀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丝的垂死挣扎。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或许杜文乐是遭人蒙骗了,那许诺他能金榜题名的是个骗子。 一切究竟如何,很快就能知道了。 日头刚落下去,叶倾怀理了理行装,赶在宵禁之前步入了西市的街道。 许是因为宵禁的缘故,西市里一半多的门店都关了门,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来往的人皆是行色匆匆,有的还带着斗笠或是蒙着纱,以遮挡面目。 叶倾怀也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只用余光在街头巷尾寻找着那面角旗。 约莫走过了十来条巷子,叶倾怀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面画着弯月图案的红色角旗。 是一间小铺,连门面都只有一扇两开的小门,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后门一般。铺门掩着,里面透出些微弱的烛光。 叶倾怀微松了口气,看来没白跑一趟,店还开着。她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定了定神,走到店门前,在那扇虚掩的门上扣了三扣。 她的敲门声刚落,那门便被拉开了三分,一个比她矮了半头的小厮探出头来,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脸上便堆起了笑容。 “客官里面请。”说完,他打开了店门,将叶倾怀迎了进去,然后在叶倾怀身上飞快地又掩上了门。 叶倾怀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件小店。 店里面并不大,只摆着两张八仙桌,桌子边各摆着四条长凳。挨着门的柜台有一人长,柜台后面的一面墙上摆着许多大小不一样式不同的酒坛子,坛子与坛子之间相隔甚远,倒有些像博物架上摆古玩的方式。 叶倾怀敏锐地察觉出一股异样来。 这间看起来像是酒铺的小店,虽然摆着许多酒坛,却没有一丝酒味。 整个小店里只有那一个小厮,不过倒也没有别的客人。那小厮从柜台上取来一壶茶,倒了一杯热茶,在其中一张八仙桌上放下,招呼着叶倾怀落座。 待叶倾怀坐下,小厮便十分热情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要喝点什么?” 叶倾怀谨记杜文乐所言,道:“麻烦来一壶状元红。” 那小厮倒不觉意外,面色如常客气地问道:“不知公子可知小店这状元红的来历?” 叶倾怀按照杜文乐教她的答道:“状元品酒酒着名,探花临店店馨声。” 第十七章 买卖 那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倾怀,欠了欠身,道:“公子请稍候,我去请掌柜的来。” 说完,他推开厅堂后边的一扇小门,一闪身从那扇小门中消失了身影,小门又紧紧闭上了。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叶倾怀听到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像是热闹市集上的人声,只是听起来闷闷的,似乎还隔着一道厚门。随着那扇小门关上,那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看来,这间小店内里还别有洞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扇小门又被推开了。伴随着隐约的人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小厮走了进来。 叶倾怀有意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门后是一间院落,正北的主屋里灯火通明,隐约有许多人影,嘈杂声正是从那屋里传来的。 掌柜个子也不高,看样子三十多岁,唇上蓄着一道浓密的黑色胡子,面相很是老实靠谱。 他走到叶倾怀身边,面上笑着,眼中却有些审慎,行了个半礼,道:“今日实在是忙,让公子久等了。” 叶倾怀起身回礼,道:“掌柜的客气,不碍事。” “公子瞧着面生,小老儿有一句不当问之话。” 叶倾怀心中一咯噔,面上却是从容答道:“掌柜的请问。” “小店地处偏僻,不知公子是从何处打听到小店的?”那掌柜的和颜悦色问道。 “掌柜的谦逊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得到一位朋友的提点,才知道贵店的状元红的。” “小老儿冒昧问一句,公子这位朋友是何方人士啊?” 叶倾怀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在下这位朋友姓杜,家中做些丝绸生意,平时喜欢随身带把折扇。” 掌柜的听着前面,眼中尚有警惕,听到折扇二字,登时舒展了眉宇,道:“原来是杜公子的朋友,小老儿得罪了。公子莫怪,实在是近来不太太平,不得不多问几句。” “不怪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 掌柜的对叶倾怀又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小厮说了几句话。那小厮立即点了点头,跑到后院去了,没过一会儿,他抱着一个不大的酒坛子回来了,酒坛子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状元红。 在叶倾怀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小厮将那酒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难不成真的是酒? 叶倾怀抬头有些疑惑地望向掌柜,只见掌柜看了看那酒坛,意味深长地对叶倾怀笑了笑。 叶倾怀于是伸手扶住酒坛,去揭坛子的封口。 这一触手,她就发现,酒坛似乎是空的。 她掀开封口,从上往下看去,只见里面果然是一滴酒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卷薄薄的册子,被卷起来塞在了里面。 叶倾怀刚要伸手去取,却被掌柜的按住了手。 他抬头起来看到掌柜的笑脸,恍然道:“是在下心急了,忘了规矩。”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锭,放在八仙桌上,解开了袋子的封口。 掌柜的往钱袋子里扫了一眼,眉开眼笑道:“公子爽快人。只是小老儿要提醒公子一句,请公子离开小店后再看。” 不带叶倾怀开口询问,那掌柜又道:“我们是做这行生意的,断不会坏了规矩。公子若是信不得小店,可以另寻别家。” 这简直是霸王条约,但叶倾怀却不得不从。她有些神色不悦地盖上了酒坛子,正要起身,只见后院的小门突然开了。 一个小厮探出头来,满面焦急,对着掌柜的压低声音急促唤道:“掌柜,实在是压不住了……” 见到掌柜正在待客,他还对着叶倾怀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远远地鞠了鞠躬。 掌柜的面上登时晴转多云,他皱着眉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急忙起身对叶倾怀抱了抱拳,道:“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叶倾怀刚要客套,只听后院里传来了男人愤怒的吼叫声:“就是他出千,给我往死里打。” 这次不像是隔着门墙了,十分的清晰,看来是闹到了院子里。 掌柜闻声不再多留,将桌子上的钱袋子往身边的小厮面前一推,道:“清点完收到库里。” 说完便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那扇小门一关上,后院里的声音立即便被隔断了,丁点风声也听不到。 叶倾怀不敢多做逗留,她拎起面前的“状元红”,起身便离开了。 掩上殿门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留在大堂里的小厮正抱着她的银子往柜台走去。十锭银子足够一个人富足的生活一辈子了,但那小厮抱着这样多的银子却神色平平,似乎对这样多的银子早就习以为常了。 叶倾怀看了看门外的大街,天色已经黑透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铺子也大多关了门,只有三两家铺子还有些灯光透出来。 叶倾怀抬头看到那面角旗下悬着一盏灯笼,她往旁边移了移,确认厅堂里的人从门缝间看不到她了,才将那只酒坛放了下来,将里面的册子取了出来。 她将册子展开来,就着灯笼昏黄的灯光翻看起来。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现在就想知道。 大景科举会试共有三科,分三天举行,分别是考察律法的明法,考察文史的明书和考察算学的明算。 叶倾怀对前世会试的题目印象颇深,因为这一套题她都做过一遍。彼时宋哲刚成为她的先生,为了给叶倾怀摸底,就拿会试的题目来考了她。尤其是明书一科的最后一题,论“天地之性,人为贵”,叶倾怀还因这个题目和宋哲理论过。 她径直翻到明书一页的最后一题。 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字—— 天地之性人为贵。 叶倾怀只觉得冷风从脖子后面的襟口处钻进了她的身体,冻住了她的血液,让她窒息。 她看着那短短的七个字,像是僵在了冬夜的寒风中。 正此时,她身边的铺门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你是怎么清点的?这么大的戳印看不到吗?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官银,花不掉的!那小子人呢?”掌柜的愤怒声从铺子里传了出来。 叶倾怀心中一惊。 她虽不懂什么是戳印,但是直觉告诉她,他们说的是她的银子有问题。 叶倾怀将那卷小册飞快地塞进怀里,逆着风,飞速跑了起来。 风声中,她听到身后有木门打开的吱呀声,然后一个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高喊道:“在那里!” 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第十八章 奔逃 叶倾怀不知跑了多久。 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灌了铅,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十分困难。冷风刮在她的脸上,夹杂着不知哪里来的饭香,让她的双腿愈发无力。 更可怕的是,她早已迷失了方向。 西市的巷子有许多是弯道,一旦走错了一条道,很容易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叶倾怀就在这些窄巷里东躲西藏地奔逃着。所幸她这几年因修习骑术和剑术,体力不错,加之她身量高,跑得快,连着拐了几个弯后,追兵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她停下了步子,回头看了看来路,见没有人追来,这才倚着墙扶着膝弯下了腰,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些不值钱的架子还摆在路边,在冷风中颤巍巍地晃着。月光照在巷子里,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吠着。 叶倾怀站起了身,只觉得又冷又饿,仿佛走在通往鬼界的幽冥之路上。 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可她一点也不后悔。 如果真相是一把利刃,她无惧赤手去握。因为,她更怕一生都活在名为谎言的盔甲里。 叶倾怀拖着疲惫的身躯,向不知方向的前方继续走去。 窄巷里寂寂无声,月光下叶倾怀笔直的身姿在地上拖成一道长长的剪影,孤独却执着。 没走出百步,在一个岔口,叶倾怀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走路无声无息,步子极快,从另一条巷子里突然出现,像一道鬼魅。 叶倾怀在与对方只有一拳之隔处将将停住了脚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件黑色的锦缎披风,以及一只下意识按住腰侧长剑的手。 那只手很好看,玉白细长,甚至好看得有点熟悉。 对方身量比她还要高,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对方看到叶倾怀,扣在长剑上的手松了松。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陆宴尘正垂头看着她。 他那张冷清的面容嵌在月光中,莫名的生出了几分神圣。他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叶倾怀慌乱的面容,眼中有着与叶倾怀相似的慌乱和诧异。 四目相对中,叶倾怀正要开口,她身后的巷口突然亮起了火光。 叶倾怀回过头去,与陆宴尘一同向火光处望去。 是那些追着叶倾怀的人,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叶倾怀的脸庞。领头的身边正是那个厅堂里的小厮,看到叶倾怀,他惊呼道:“就是他!千万别让他跑了!” 叶倾怀回过头来望向陆宴尘,电光火石间,她开口正要说话,陆宴尘却蓦地回过了身,将后背留给了她。 叶倾怀的心突然像是沉入了谷底。 下一瞬,那双修长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陆宴尘牵着她飞奔了起来。 更准确点说,是拖拽着她。 陆宴尘脚下如风,叶倾怀跟得十分勉强。 但看陆宴尘在小巷中穿梭自如的架势,应当对西市的地形比自己了解得多,想必是能脱险了。 叶倾怀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现实就狠狠地打了叶倾怀的脸。 陆宴尘和叶倾怀在一条死胡同前停了下来。 倒也算不得死胡同,只是路中间堆着一人高的砖石,看来这是一条未完工的路。 一瞬的沉默后,身后隐隐出现了火光和人声。 陆宴尘微微低了低头,他手脚利落地将披风解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叶倾怀身上。 “先生这是……”叶倾怀话只问到一半,便见陆宴尘背对着她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 他侧过头对叶倾怀道:“还请陛下自己上来。”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叶倾怀余光扫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下了决心。 她飞快地系好披风,手却在扶上陆宴尘肩膀时迟疑了一瞬。 却也只是一瞬。下一瞬,她便勾着陆宴尘的肩膀,跳上了他的后背。 陆宴尘身形瘦削,但他的背却比叶倾怀想象中要宽阔可靠。 “臣下失礼了。”陆宴尘说完,似乎也迟疑了一下,才托着叶倾怀的腿站了起来。 陆宴尘的手臂也比叶倾怀想象中更有力。 他纵身一跃,双足在左右两侧壁上举重若轻地点了两下,便越过了那道砖墙。 一起一落间,风带着一缕异样的气息飘过叶倾怀鼻尖。但那气息太淡了,以至于叶倾怀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是什么的味道。 落地后,陆宴尘将叶倾怀放了下来,回头看了眼追兵的方向,道:“他们追不上了,这里出去就是北新大街,微臣的车在那里等着。” 说完,他看也没看叶倾怀一眼,径自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牵叶倾怀的手腕。 叶倾怀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心突突直跳,也不知是因为刚才跑得厉害了,还是因为陆宴尘。 叶倾怀抬头看向陆宴尘的背影,心道,看来他确是认路的。 陆宴尘的披风下面穿的是一件不起眼的黑衣,手腕和小腿上都缠着束带,倒有几分像是武人的穿法。 叶倾怀不禁想起前世他身披黑甲兵临太和殿时的模样,满身血色,状若修罗。 原来,在知书守礼的太清阁学士之外,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另一面。只是叶倾怀从未发现过,才会在他提剑杀人时觉得陌生可怕。 叶倾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肩颈上飘去。 月光下,陆宴尘露在襟口上的那一截颈项仿佛一块质地绝佳的白玉,迎着月光的侧面隐隐有一根笔直的青筋,如同他挺拔的脊梁。 叶倾怀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与陆宴尘同行时总是寻着机会走在他身后。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他身后时能肆无忌惮地偷看他,不用掩饰自己看向他时眼中那份炙热的情意。 陆宴尘突然停下了脚步。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她四下看了看,他们已经走出了西市,走到了北新大街东边的一条小路上。 小路上有几盏灯笼,挂在不知是谁家的门前。昏暗的烛火中,叶倾怀看到路中间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并不大,看样子只容得下两三人共乘。一个人影立在马边,一遍遍抚着马背,不让它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声音。 见到陆宴尘和叶倾怀从夜色中行来,他面上一喜,对陆宴尘行了个抱拳礼,道:“先生。” 陆宴尘简单地对他点了点头,道:“已安置妥当了。”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叶倾怀,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见她无恙,陆宴尘才道:“现在宵禁了,我送你回宫吧。” 说完,他不待叶倾怀说话,走到马车边为叶倾怀掀开了车帘。 “既然是宵禁,先生的马车如何能在街上行走?”叶倾怀不禁问道。 陆宴尘似乎已料到她有此一问,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半只手掌大的金牌。叶倾怀定睛一看,金牌顶上横写着两行小字“大景”,下面竖写着两个大字“御赐”,两侧雕着两条神龙。 是皇家御赐的金牌。可是作为皇帝,叶倾怀竟从来都不知道有这面金牌的存在。 看到叶倾怀眼中疑惑,陆宴尘将那面金牌翻了过来。 叶倾怀看到背面刻着两个字——顺平。 那是她父皇的国号。 这边不难解释了。见此金牌,如见先帝。纵然是宵禁,也没有人敢拦他的车架。 可是父皇为什么会赏他这面金牌?叶倾怀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此事说来话长,车上说吧。”陆宴尘道。 第十九章 回宫 “去东临门,别让人知道。”叶倾怀道。 陆宴尘转头吩咐驾车的男人,道:“走永福坊,转正德街,停在东临门前。” 男人似乎有些诧异陆宴尘对于叶倾怀的顺从,却没有问话,抱拳应了一声,便麻利地解开了拴马的绳索。 叶倾怀在陆宴尘的搀扶下上了车,陆宴尘紧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放下了车帘。 车帘一放下,叶倾怀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之前她伏在陆宴尘背上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只是那时味道淡,她没想到是什么。这车里的味道浓郁多了,她一下便反应了过来。 是血腥味。 和她月事的味道一样,腥气中带着些铁锈般的气味。 叶倾怀脑中警报拉响,先前情势危急,以至于她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她去鬼市是去买春闱考题的,陆宴尘去鬼市,又是做什么的? “这车子是在东马市租的,不知之前装过什么腌臜东西。”陆宴尘似乎也意识到了车里的血腥味,他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将叶倾怀身后的小窗支了起来。 陆宴尘确实没有车马,叶倾怀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多想,问起来另一件事:“先生手中怎么会有先帝的御赐金牌?” “先帝生前卧榻之际,曾委托臣去做一件事,先帝怕微臣受到阻挠,因此赐了这面金牌,命微臣送到之后回来复命的时候再将这面金牌归还。” 叶倾怀问道:“那先生一直没有归还,是事情还没办完吧?” “是。”陆宴尘的声音有些沉。 “先生能告诉朕,皇考要你做什么吗?”叶倾怀还是问出了口。 陆宴尘沉默了片刻,才低下头,道:“请陛下恕臣眼下尚不能直言。” “眼下?那就是来日便可以直言了。” 陆宴尘又沉默了。 叶倾怀叹了口气。 马车里的空间很是狭仄,叶倾怀与陆宴尘对面而坐,他两人都是身高腿长,随着马车的微晃,两人的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了一起。 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叶倾怀心中还在想着那面金牌。君王御赐金牌是何等的殊荣,大景开朝至今也没有几人蒙受过这样的恩赐。但在叶倾怀的记忆中,父皇对陆宴尘只能说的上赏识有加,却算不上有多倚重,为什么会瞒着她赐他这一面金牌呢? 联想到前世陆宴尘叛乱逼宫的举动,叶倾怀的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先生,皇考赐你这面金牌,该不会是让你上斩昏君,下斩佞臣的吧?”叶倾怀看着陆宴尘,蹙眉问道。 陆宴尘很明显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倾怀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吃惊过后,他突然笑了,摇头道:“不是。先帝若真有这样的念头,也该赐臣一口尚方宝剑,而不是一面金牌。” 陆宴尘鲜少笑,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是真好看,干净温和,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他这一笑,叶倾怀也觉出自己这种猜测的无稽来,也跟着笑了:“也是。” 话既然说到了这儿,叶倾怀决定将缠绕在她心头许久了的那个问题问出来:“先生,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问。” “若朕真的是个昏君,先生可会上斩昏君?”叶倾怀不躲不避地直视着陆宴尘那双清亮的眸子。 陆宴尘被她问得整个人身形一顿,面上笑意不再,面色凝重道:“陛下何出此言?” 叶倾怀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着愠怒,是那种一腔赤诚遭人怀疑的愠怒。 她连忙摆手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先生的忠心,朕很清楚。只是……”叶倾怀又叹了口气,她酝酿了一下措辞,道,“朕最近做了一个梦,很真实的梦。梦里,先生痛斥朕是昏君,然后带兵杀进了太和殿,逼朕退位。” 叶倾怀有些艰难地陈述完,抬头看向陆宴尘,只见他满眼都是听话本般的震惊。 “陛下,那只是梦。”陆宴尘生性寡言,他说这样的话,便是在宽慰叶倾怀了。 “朕知道那是梦。但那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朕醒来之后,常常在想,朕要昏聩到什么地步,先生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叶倾怀说完垂下了头,看起来有些委屈。 陆宴尘默了默,道:“若是陛下当真昏聩得不能回头了,臣身位帝师,便是第一罪人,难辞其咎,当引颈自戮,以谢天下,哪里谈得上逼宫弑君呢?” 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那双总是古水无波的黑眸里像是起了风。 他这样看了叶倾怀一会儿,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道:“说实话,臣曾经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引颈自戮?”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那日在文轩殿中,微臣看到那纸画像,当时,确是动过这样的念头。” 叶倾怀回忆起那日情形,不禁也笑了。 从前她暗恋陆宴尘的时候,在她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忸怩不安,如今这件事因为那纸画像而被捅破,叶倾怀反倒觉得轻松了。 反正不能更糟了,抱着这种心态和他相处,反而自然了起来。 如今她再看着陆宴尘,只觉隔世。那些暗生欢喜的喜爱和恼羞成怒的愤恨,都和前世的自己一起死去了,到了今生,只余下几声唏嘘感慨。 “你看,朕昏聩至此,都要把自己的先生逼得自刎以示清白了。”叶倾怀摇头懊恼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 陆宴尘刚要解释,却被叶倾怀打断了:“朕开玩笑的。朕知道先生是自责,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朕年纪轻,心思飘忽不定,今日喜欢了这个,明日又喜欢了那个,先生不必上心。这段时间先生教导的很好,朕现在觉得龙阳确实不是正途,有违伦常。朕现在觉得自己喜欢女人了,真的!” 叶倾怀说的信誓旦旦,但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令陆宴尘目瞪口呆,他蹙着眉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倾怀对他笑了笑,抬眼向窗外看去,眼见车子已经走到了正德北街,很快就要到东临门了。她看着街边大户宽敞气派的铜门,正了神色,缓声道:“先生,在这盛京城中,不仅有声色犬马,更有路边饿殍。先生可知道?” 陆宴尘没有说话,叶倾怀便当他是默认了。她又道:“皇城脚下尚且如此,九州天下可见一斑。”叶倾怀摇了摇头,叹道,“朕真是想都不敢想。” 她这口气,叹的当真是她心中忧思。 “更可怕的是,朕践祚已有两年,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告诉朕。”叶倾怀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楼阁,道,“朝野贪腐成风,国家积弱至此,朕居然还起了一个‘岁和’的国号。真是可笑,哪里来的岁岁平和呢?” 她又看向陆宴尘,道:“朝臣是为了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所以都糊弄着朕。可是先生,你身为帝师,为什么也不告诉朕这些真相?先生不是相信朕能成为一代明君吗?难道在先生心中,一个双眼被蒙住的皇帝,也能成为明君吗?” 陆宴尘被她说得面上浮现出了愧意,若不是车里狭小,只怕他此刻便要长跪下来,他垂着头道:“此诚臣之过错。臣以为陛下年幼,虽临朝却不亲政,因此尚不到担负大任的时候。” “朕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责,朕只是在怪自己。你们不告诉朕,是因为你们不相信朕,你们觉得朕不行,所以告诉了朕也没用。”叶倾怀直截了当道,她的语气很平静,心中也没有怨愤,“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朕确实不行。朕连一个李文清都护不住,遑论其他呢?” “但是,朕不会一直如此。”叶倾怀侧过头看向窗外,车窗外的冷风吹起她额前两率奔逃时散落下来的额发,她神色坚毅,道,“只要朕还活着,朕就绝不认输。” 车窗外已经能远远地看到东临门。叶倾怀回过头来看向陆宴尘,道:“先生,朕不是孩子了。先生若还把朕当成孩子来教,只会害了朕。”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叶倾怀一掀车帘,翻身下了车去。 第二十章 早朝 马车停在离东临门有几十步远的巷子里,能看得到城门,城门处却看不到这里。 城门外的风要更大些,所幸叶倾怀还披着陆宴尘的披风。 见陆宴尘从车里下来,叶倾怀将披风解下来还给了他。 陆宴尘结果披风,神色深沉地看着她,道:“陛下所说的,微臣会谨记在心。但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先生请讲。” “陛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冒险了,不是每一次,都能正巧碰到微臣的。”陆宴尘说得很严肃,说完,他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是一定要冒险,请务必提前告诉微臣。” 叶倾怀笑了笑,答道:“好,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言罢,她看了看东临门的方向,见没有人,又回过头来对陆宴尘道:“今日劳烦先生了,朕要回宫了,先生也回吧。” 两人相互行了一礼,叶倾怀便向东临门的方向而去。 叶倾怀刚走到东临门口,就远远地看到守门的侍卫身边站着李保全。他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看得出来很是焦急。 见到叶倾怀,他连忙小跑了过来。 叶倾怀见他满眼血丝,想来这两日都没怎么睡,心里不禁一暖,又有些愧疚。 “可算回来了。”李保全上下打量着她,然后领着她径直进了门去。 那东临门的守卫应当是被他打过了招呼,连看都没看叶倾怀一眼。 叶倾怀跟着李保全往里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 出乎她的预料,正德北街边的枯树下,仍然立着一个细长的人影,手里捧着那件披风,一动不动地望着东临门的方向,纵然是见到叶倾怀平安地进了门,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 叶倾怀被李保全数落了一顿之后,回到景寿宫又被芳华姑姑数落了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之内被数落这么多顿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在外面过夜?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芳华姑姑一边数落着,一边给叶倾怀更衣。 “不用了,姑姑,朕自己可以。”叶倾怀接过了芳华姑姑手里的绸带,自己将里衣系上了,“你记得把朕穿过的衣服处理了。” “唉,要是再有下次,我可不帮你打马虎眼了。”芳华姑姑一边絮叨着,一边去整理叶倾怀出宫穿的衣物。 “这两日没人来找过朕吧?” “倒是没有。” “看来没有存在感也有好处啊。”叶倾怀开着玩笑。 “你还得意起来了,你——”芳华姑姑的声音突然断了,她手一颤,手里的衣服落在了地方。 “陛下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芳华姑姑突然回过头来就要剥了叶倾怀刚穿好的里衣。 叶倾怀一头雾水:“朕没受伤啊。” 芳华姑姑见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于是又捡起地上的衣服翻找起来:“那这衣服上怎么有血?” “你说什么?”叶倾怀闻言大惊,一把从她手里将衣服拿了过来。 那件灰色的棉袍上确实有一小块血迹,并不难找,就在右腿外侧。因为天黑,先前并没有发现。 叶倾怀看着那块血迹,陷入了沉思。 “该不会是你的月事……”芳华姑姑问道。 “不是,这个位置,不可能是经血。”叶倾怀否认了芳华姑姑的猜测。 这一定是在哪里蹭到的。 但她今日只挨过一个人。这块血迹,要么是陆宴尘背她的时候袖子上蹭到的,要么是披风上面的。 能沾到她的身上,说明当时血还没有干。 叶倾怀刚刚打消的对陆宴尘的怀疑又浮上了心头—— 陆宴尘究竟是去鬼市干什么的? --- 次日一早,太和殿。 每次休沐之后的第一个早朝事情都很多,但如今临近年节,各部的呈报并不多,需要在早朝上议的就更少了。很快,太和殿上就陷入了沉默。 这时刑部尚书杜荆站出了列,对着叶倾怀启奏道:“臣禀陛下,三日前刑部天牢遭人闯入。臣等无能,贼人虽劫狱未遂,刑部却未能抓到劫狱之人。” 杜荆说完,长跪在地。 “三天之前的事,为何今日才报?”叶倾怀问道。 “自兴瑞十三年至今,刑部大牢已有二十五年不曾出过如此大的疏漏。臣本想抓到贼人,弄清因由,再来向陛下请罪。” 叶倾怀早知道天牢被劫的事,但杜荆在朝上说出此事来,必然不只是为了请罪,叶倾怀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天牢固若金汤,贼人却能来去自如,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此事正是微臣要启奏陛下的。劫狱的贼子只有三人,但天牢守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查出来是什么人了吗?” “查出来了,是当日值班的狱头,劫狱后人便不知所踪了。陛下,此次贼人企图劫走之人正是关在天牢里的罪犯王立松。此人善于用言语鼓动他人,在盛京城中党羽颇多,微臣担心这样的事还会再发生。” 说完,杜荆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臣恳请陛下重判此人,斩首示众,以震慑其余党不法之心。” 他说得言辞慷慨,倒有几分忠臣死谏的架势。 叶倾怀没想到天牢劫狱竟然劫的是王立松,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脑中莫名地闪过了身穿黑衣的陆宴尘的身影。 另一方面,叶倾怀又有些纳闷,这王立松,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这些人咬着他不放,流放了还不够,非要当街斩首。 她正要开口驳斥杜荆,站在群臣之首的陈远思先开口了。 “那王立松不是已经认了罪要流放了吗?为何又要斩首?陛下刚刚亲政,你们就要大兴典狱。这是要干什么啊?你们将陛下的圣名置于何处?” 陈远思今年已经六十七了,他说话慢,却有一股隐隐的威严。 不得不说,他此时挺身而出,不论是为了党争还是什么,叶倾怀对他都有几分感激。 他这一说话,顾世海也站了出来,道:“正因天子威严不可侵犯,陛下才更应该在亲政初期对此类匪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否则人人都敢效仿王立松之举,对陛下毫无敬意,以后还如何慑服天下黎民?” 第二十一章 质问 太和殿上,陈远思和顾世海的日常辩论又开始了。 杜荆仍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磕头的姿势,其他群臣在首辅和次辅唇枪舌剑间并不敢插话。 叶倾怀听他二人争了几句,打断了他们:“说到这个王立松,朕这里有一样东西,想给诸卿看看。” 她此言一出,群臣都抬起头来向她看来。 叶倾怀道:“朕没记错的话,文校祭酒应当是科考的出题人之一吧?” 叶倾怀问完,看向了礼部尚书史太平。 史太平立即会意,答道:“回禀陛下,根据我朝规制,文校祭酒并不参与出题,只是明书一科的主批。” “那科考题目都由谁来出?” 史太平顿了顿,道:“三科均由礼部拟题。” “好。史太平,去把初拟的试卷拿来给朕看看。” 史太平怔了怔,似乎没明白皇帝的意思。过了会儿,他答道:“初拟的试卷封存在东阁,下了朝微臣就去取来呈阅陛下。” “不用下朝。东阁不远,就几步路,你现在就去取来。”叶倾怀的态度很坚决。 史太平一头雾水,他环视四周,似乎想等谁来替他说句话,然而满堂寂寂。 “臣,领旨。”他有些憋火地答道,忿忿地甩袖走出了太和殿。 他出去了半刻后,顾世海耐不住朝堂上的沉寂,问道:“陛下何故突然问起春闱的考卷?” 叶倾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世海,道:“因为昨日休沐的时候,朕出宫去走了走,碰巧在市集上买到了一套据说是今年春闱考题的卷子。”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她在鬼市买来的册子,放在面前的案上。 “这怎么可能?春闱试题乃我大景机密,除了编题人,没有人能提前知道。此人必是招摇撞骗。”顾世海看着桌上的几张薄纸怒道。 叶倾怀眯着眼看了看他,然后突然展颜一笑,道:“朕也是这么觉得的。但这一套试卷要卖十个银锭,而且还已经卖了许多出去。朕觉得刑部应当将这个贩子抓起来,以免他再行骗。” 顾世海被她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史太平终于回来了。 他虽然只有不到四十岁,但是大腹便便,跑这一趟跑得气喘吁吁,一回来便见到满朝大臣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不禁有些错愕。 他一直走到玉阶下,将手中的卷册托举过顶,道:“此乃初拟的试题,敬呈御览。” 他言辞恭敬,语气中却一丝恭敬也没有。 李保全从御座旁沿着台阶走了下来,从他手中取走了卷册,又快步走回到御座边,将那卷册放在了案上。 卷册上还封着腊封,上面印着一个“景”字。 叶倾怀没有立即拆开腊封,而是看向了顾世海,问道:“顾阁老,这份试卷你可看过?” 顾世海的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恼怒,他忖了忖,有些谨慎地答道:“礼部出的卷子,老臣怎么可能看过?” 叶倾怀又浅浅笑了,道:“好。朕也没有看过。顾阁老与朕一起看看吧。” 说完,她利落地拆开了腊封,取出了其中的试卷。 只扫了一眼,叶倾怀就知道,这套题目和前世的一模一样。 她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着试卷,这上面的题目她已是第三次见了,但她却不动声色地翻看着,仿佛真的在认真比对。 大殿上安静得像是能听到落针的声音。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叶倾怀才将两套试题合了起来,递给了一边的李保全,道:“传给大臣们看看吧。让大家都看一看。” 李保全接过试卷,恭敬地举着走下了御阶,按照品级,他先将试卷呈给了陈远思。 此时史太平的神色已经慌乱了起来,他的眼神在皇帝和那套试卷间来回逡巡,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陈阁老看完了,也拿给顾阁老看看。”叶倾怀仍是语气平和。 因陈远思年纪大,顾世海走到他身边去取那两份试卷。路过站在正中的史太平时,他神色锐利地刮了一眼史太平。 顾世海比叶倾怀和陈远思翻看的速度快多了,他几乎是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翻了两三页,脸色就大变了。 “你……”顾世海似乎是气急了,说话竟卡了一下,“史太平,这是怎么一回事?” 言罢,他将那两套试卷重重地砸在了史太平的脸上。 叶倾怀神色冷峻地看着这一幕。 史太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捡起地上的试卷,只看了一眼,便跪在了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陛下,微臣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倾怀看着他,眼神如刀,说话却平静:“朕也不知道,这好好的封在东阁里的试题,是怎么出现在西市的小铺里的。” 听到西市小铺,史太平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登时磕头如捣蒜,也不知是对着叶倾怀还是顾世海在磕头。 “陛下,冤枉啊。微臣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磕着磕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道,“对了,是王立松,这些题目他都看过,一定是他!陛下,一定是王立松泄了题!” “你是说,王立松在下狱之前就泄了题?” 史太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正是!求陛下彻查此事,还臣清白!” “清白?”叶倾怀拍案而起,怒道,“礼部闹出科考泄题这样的大事,你身为礼部尚书,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史太平又连连磕头道:“微臣监管不力,甘愿领罚。但泄题一事,实非臣所为。恳请陛下彻查!” 叶倾怀站在御座前怒视着他,气得有些牙痒。 刑部、御史台还有大理寺早就都是顾世海的人了,他们连当着皇帝的面指鹿为马的事都做得出来,让他们去审史太平这个顾世海举荐上来的尚书,能审出什么来? 史太平也定是看准了这点,才坚持要求彻查。 “陈阁老,此事你怎么看?”过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 陈远思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答道:“文校祭酒并非礼部中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在科考前接触考题。若是史太平确曾将考题透露给王立松,此举也属泄题,是重大失职,依律应当革职处置。” 他话音刚落,顾世海便瞪了他一眼。 陈远思的话倒是让叶倾怀冷静了下来。她当即下了决断,道:“陈阁老说的有理。史太平停职查办,礼部暂停一切与科考有关的工作。杜荆,朕命你彻查此案,查不明白同史太平同罪。今科春闱试题要重出,陈阁老,你领人重出吧。” 说完,叶倾怀又对陈远思道:“年前将春闱考题的参编人选名册送上来。” 陈远思行了一礼,道:“老臣领旨。” 第二十二章 邀约 年前这几天,是叶倾怀重生以来心情最好的几天。 虽然刑部当天便上报说在西市没有搜到卖考题的铺子,但这也算是在叶倾怀的预料之中。 宵禁的时候那小铺里还能赌博,足见那间店不仅与礼部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怕还和禁军或者京畿卫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叶倾怀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揭露科考泄题一事,是为了打顾世海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把此案当庭做实,免得他们后面胡搅蛮缠,最后交到刑部手里,又成了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但她这样高调行事,自然会有别人去给那间铺子通风报信。 果不其然,当刑部拿着勘合去禁军调人时,那件铺子早已在西市汹涌的人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世海这些年在朝中举荐了许多人,各部各司都有他的门生,要想一举将他击溃,是断断不可能的。此次能折了他一个礼部尚书,也算是有所斩获了。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春闱舞弊之事便从根源上被斩断了,承天门之变便不会发生了。 这让叶倾怀松了一大口气。 除了心情上的放松,叶倾怀最近的课业也放松了下来。 陆宴尘告假了。 倒不是丁忧,呈报中说他偶感风寒,怕给皇帝过了病气,所以告了几天的假。 叶倾怀却有些半信半疑。 若他当真是个文弱书生,风寒倒也罢了。但以他那日背着叶倾怀翻墙的身手来看,习武的年头已不短了。前一日他送叶倾怀回宫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第二天就告假说病得连皇宫都不敢进了。 叶倾怀不禁想起了那天她身上染上的血迹。 那血若不是陆宴尘的,便该是别人的。或许,那辆马车并不是陆宴尘租来给自己用的,而是因为他还带着一个必须乘车的人。 这个人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重要到他愿意为这个人动用先帝御赐的金牌。 这块金牌他揣了两年也没有拿出来过,以至于叶倾怀都不知道这块金牌的存在,按理说,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将先帝御赐的金牌挪作他用的。他会这么做,说明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叶倾怀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或许这个人受了重伤,却不能去寻常的医馆医治,所以陆宴尘才要顶着宵禁带他去鬼市治伤。 毕竟,只要谈得拢价钱,鬼市的大夫连朝廷钦犯也敢治。 这样看来,陆宴尘告的这个病假究竟是真是假,就十分值得商榷了。 还有一件让叶倾怀舒心的事就是李保全最近不怎么在她耳边絮叨了。 礼部官员大多因为科考案被停了职,因此年节上的各项大典筹办都紧缺人手,李保全带着一众小太监都去给礼部帮忙了。 --- 腊月二十六,年前的最后一次早朝。 科考案的风波已过去了大半,朝堂上没有了前几日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洋溢着几分节日的喜庆气氛。 叶倾怀也不想扫大家的兴,她让新提上来的礼部侍郎宣读了大年初一的祭祖事宜后,就让群臣散朝了。 不得不说,自从上次她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当众罢免了史太平之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发生了转变。 虽然仍谈不上敬畏,甚至连尊敬都算不上,但是,至少在这个朝堂上她不再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至少,朝臣已经能看得到她了。 叶倾怀认为,这便是迈出了第一步。 第一步一向是最难的。 因此她心里还是欣慰的。 下了朝,叶倾怀见时间还早,便径自去了文轩殿。虽然陆宴尘告假了,她却没有放下功课,每日少则抽出一个时辰,多则几个时辰,用来在文轩殿里读书。 然而,没多一会儿,陈远思便追着她到文轩殿里来了。 “陛下,老臣这几日和各部商量了一下,初拟了这六人参与此次的春闱命题。”陈远思递上来一份折子。 叶倾怀翻开来看着上面的几个名字,听陈远思陈述道:“这六个人中两人出自礼部,其余四人分别从户部、工部和太清阁选出。礼部侍郎文新中和给事彭晨为已经调查清楚,与此次泄题案无关。” 叶倾怀看到折子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手顿了一下,问道:“陈阁老怎么把朕的先生也给算上了?” “科考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可以说朝堂的根基,是大景立朝之本。陆宴尘二十及第,若论才情,朝野无人能及他。春闱由他参编考题,最合适不过。此事事关国祚,老臣故而斗胆向陛下借调他几天。”陈远思说完,对叶倾怀行了个大礼。 陆宴尘当年拒绝了陈远思的说亲后,两人几乎再无交集,朝中也多是说他二人不合的传言。叶倾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为陆宴尘说话,不禁有些意外。 “陈阁老都这么说了,朕还能不放人吗?”叶倾怀说着,将陈远思扶了起来,道,“二月初就要春闱了。陈阁老,时间紧迫,要辛苦你了。” “为陛下分忧,乃老臣本分,陛下可不要这样说。”陈远思说着,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众臣子中,数陈远思对叶倾怀这个傀儡皇帝最为尊敬,言行之间从来没有逾矩过。这一点,让叶倾怀很是舒服。 还在先帝一朝时,顾世海因壬申之变中护驾有功,颇得皇帝器重,一年之内连升几级,在朝中炙手可热。那时,陈远思就与他不大对付。后来叶倾怀登基,两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更是不对付了,凡遇大事,几乎都要争上一争。 如今叶倾怀有意打压顾世海,心中本也有意拉拢陈远思,因此对陈远思更是和颜悦色礼敬有加,眼看着陈远思就要告退,叶倾怀想起一事来。 “陈阁老,朕这两日准备去你府上看看,你年前都在府上吗?” 陈远思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倾怀,眼中还有些喜色,道:“老臣正想请陛下去府中用膳,但念及陛下近日操劳,不敢开口烦扰陛下。” “陈阁老说的什么话,这叫什么烦扰。朕每年年前都要去你家的,你忘记了?” 叶倾怀说的也是实话,皇帝每年年前都会去重臣家中做客,这已经是大景多少年不成文的习俗了。 “陛下去年是二十九来的,前年是二十七来的。老臣可不敢忘。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老臣就斗胆了。陛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 叶倾怀看着陈远思满是沟壑的面容,突然觉得他很慈祥,不像个权臣了。 她站起身,道:“今日甚好。” 然后她对外面站着的太监吩咐道:“付海,去找李保全,让他备辇出宫。” 第二十三章 陈府 陈远思的府邸离皇宫并不远,出了宫门走上几百步就能到。 陈府并不大,占地大概只有五十来亩,在京城中算不上多么豪气的宅邸,但院中景致风雅,装饰考究,尤其是院中各处门楣上的牌匾,皆是陈远思亲自题字。他的书法柔中带刚,潇洒俊逸,在整个大景都堪称一绝。这间府邸有了他的题字,如同画龙点睛。 朝中几位重臣的宅邸中,叶倾怀最喜欢陈府。 “陛下尝尝这道墨子酥,这是府上新研究的点心样式,别处尝不到的。”陈远思将一叠摆盘精致的黑色点心摆到了叶倾怀面前。 叶倾怀确实没见过这种点心,她夹起一块,浅浅咬了一口,仔细地尝了尝,酥皮香软,内陷可口,唇齿间流连着花蜜的甜香。 “甜而不腻,还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清香,不比御膳房手艺差。”叶倾怀赞不绝口。 “陛下若是喜欢,老臣让人再做一些,等下陛下回宫的时候带上。”说完,他不待叶倾怀说话,便对侍候在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那管家立即会意地向后院快步走去。 “陈阁老怎么不吃?”叶倾怀见陈远思并不吃那道点心,问道。 陈远思叹了口气,道:“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大夫嘱咐老臣不能多吃甜的,老臣就是再喜欢,也不敢贪嘴。” “陈阁老今年才六十七吧?怎么就说老了?”叶倾怀宽慰道。 “不服不行啊。”陈远思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老陈这些子孙中若是能有个堪用的,能替老臣为君上分忧,老臣都想回济阳养老去了。” “朕记得令郎这些年在户部干得不错,去年益州治水,监管十分得力,给朝廷省下了不少银子。是朕疏忽了,如此人才这些年也只做个少卿,过了年朕给他升任侍郎。” 熟料,陈远思却摆了摆手,道:“犬子有几斤几两老臣心中有数,他那点本事承担不起什么大任。唉,不提他也罢。” 叶倾怀怔了一怔,她本以为陈远思突然提到子孙,是想替儿子讨要些什么,于是她出手阔绰的开口就是一个侍郎,没想到陈远思却拒绝了。 “陛下难得来寒舍一趟,我们不聊那些烦心事。”说着,陈远思站起了身,道,“老臣记得陛下以前最喜欢老臣这里的停月楼。老臣最近又作了几幅字画,就等陛下来赐教了。” 叶倾怀也站了起来,道:“赐教不敢当。书画一道上,陈阁老可以做朕的先生了。讨教还差不多。” “陛下谦逊,老臣练了一辈子字,也不过勉强能入目罢了,可以说是天赋极差的了。”说着,陈远思引着叶倾怀往后院去。 陈府虽然不大,园中却是曲廊花径回环,假山林荫掩映,一步一景,俯仰皆画。后院中还挖出了一方清浅的池塘,池塘边盖了一间雅致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牌匾上题着“停月楼”三个字,两侧的门柱上刻着两列诗,右边刻着“远岫出山催薄暮”,左边刻着“细风吹雨弄轻阴”。 这便是叶倾怀最喜欢的停月楼了,也是陈府中风景最好的地方。停月楼的二楼正中开着一扇半人高的圆窗,窗边摆着一张作诗作画用的书案。那圆窗推开便可见整个后院全貌,是陈远思平日练字作诗的地方。 叶倾怀喜欢停月楼,不仅是喜欢二楼的景致,她更钟意的是停月楼一楼收藏的书画,其中一些是陈远思自己作的,也有一些是他收集来的,不仅有名家的手笔,也有些不知名却有趣的作品。 叶倾怀每次来陈府,都一定要去停月楼看一看,陈远思一楼新收了些什么字画。 这次也不例外。 叶倾怀赏字赏画的时候总是很投入,不大与旁人说话。陈远思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就站在她身边静静地作陪。 “陈阁老的笔法越发精纯了。”叶倾怀慨叹道。 “陛下谬赞了。”陈远思答道。 “前段时间朕听说,陈阁老的书法在民间被推为陈体,在雅士中颇受追捧。” 此话不是客套。对于陈远思的书法,叶倾怀是由衷钦佩的。 虽然她更喜欢大气磅礴的行草,而不是陈远思这种含蓄的隶书,但她并不否认陈远思在书法上的造诣。 叶倾怀一幅一幅字画地看过去,突然在一众书画中,看到了一幅画。 是一幅山水,画的是巍峨绵延、浩荡潜力的高山大川。 虽然画的是气势磅礴的山水,但画中的走笔却很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 “大气婉约,宝剑藏锋,真是一幅佳作。”叶倾怀感慨着,不由得去寻落款,想看看是何方高人所作。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幅画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印章。 “陈阁老,这幅画是何人的墨宝?为何没有落款?” “回陛下,这幅画并不是老臣买来的,而是出自府中,算不上成品,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惊道:“此画是陈阁老所作?” 她一向知道陈远思长于书法,却没想到他在画作上竟也有如此造诣。 “老臣不擅作画,此画并非出自老臣之手。陛下,这幅画是老臣的嫡孙女所作。因为尚未出阁,不便透露闺名,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怔了一下,她又问了句:“陈阁老的嫡孙女今年年方几何了?” “已经双十年华了。唉,老臣这些个后辈里,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孙女,比老臣那两个犬子伶俐懂事多了。只是可惜读了太多书,心气养高了,不愿下嫁,耽误到了如今。” 果然是她。 叶倾怀对陈远思的这位孙女还是有所耳闻。说起来,此事还是拜陆宴尘所赐。 三年前,陆宴尘刚及第最风光的时候,陈远思曾为了自己的嫡孙女登门求亲,结果没想到被高冷的陆宴尘拒之门外,以至于陈府孙女一下子耽误到了二十岁,直至今日还没有出嫁。 因为这桩婚事,民间有传言说陈府孙女貌丑。叶倾怀虽没有见过她,但听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潜移默化的印象,觉得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副画是出自这个姑娘的手里。 这幅画落笔洒脱,却不失细腻,从运笔到意境都可说是上作。若是女子所作,那这女子必是当世翘楚,才名可流芳千古。 “这丫头也是被老臣给害了。她从小是跟在老臣身边长大的,老臣舍不得她。所以一边盼着她嫁个良人,一边却又盼着她晚点出嫁。说实话,哪怕她是嫁去了哪家王府做王妃,老臣都觉得可惜了她的才情。”陈远思说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确是舐犊情深,让叶倾怀都有些动容了。可她听到最后两句话,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若说做王妃都是埋没了,还有什么比王妃更高的婚事呢?陈远思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陈远思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道:“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为老臣的嫡孙女赐个婚。不论赐到谁家,都是陛下的恩赐,老臣心中这份不舍便能搁下了。” 叶倾怀看着陈远思下跪的身影,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他饭桌上提及儿孙,并不是要替儿子们求什么赏赐,而是要替孙女求一个皇后之位。 也是,首辅的儿子升个侍郎,还非得用得着皇帝开口吗? 第二十四章 婚事 “陈阁老快快请起,何至于行此大礼?” 叶倾怀想先将他扶起来,不想陈远思却异常的固执,他跪在地上道:“陛下若是不能了了老臣这一桩心愿,还请陛下看在老臣为朝廷尽忠多年,如今体弱多病的份上,准老臣告老还乡。” 又来了。 叶倾怀心中烦躁。 前世陈远思也是为了皇帝立后一事上了不知多少折子,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地软硬兼施,把立后娶妃一事与能不能坐稳皇位画上了等号,最后几乎是带着群臣弹劾她这个皇帝让她退位。 叶倾怀扛不住他们这样的攻势,最后勉强应承了下来,下旨将陈家女和顾家女一同纳入后宫,结果还没商定谁来当这个皇后,叶倾怀女子的身份便泄露了,这婚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如今陈远思拿文臣那一套告老还乡的谏法来逼她,说到底还是换汤不换药。 叶倾怀嘴角勾起了一个有些可悲的笑容。 是啊,以她如今的处境,手中没有兵权,身边没有近臣,名为九五至尊,实为案上鱼肉。除了皇帝这个名号,她还有什么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朝堂之中更是如此,哪里有什么平白无故的好意。 她想拉拢陈远思是想靠他打压顾世海,而陈远思替她说话则是惦记她身边的这个皇后之位。 更准确的说,他想要的是一个流着陈家血脉的太子。 可这偏偏是叶倾怀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叶倾怀神色暗了暗,她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巨赌的决定。 然后,她将各种心思收拾停当,对陈远思和颜悦色地笑道:“陈阁老这说的是什么话?朕是陈阁老看着长大的,若说亲近,旁人是不能比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快起来。” 陈远思听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似乎忖了忖,才在叶倾怀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陈府千金有如此才情,若是不能有一门好亲事,不要说陈阁老舍不得,朕也要扼腕叹息。”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实话和你说,朕亲政以来,内阁递上来的奏请立后的那些折子朕都看了,朕不是不想立后,而是没有办法立。” “陈阁老也知道,去年敬敏太后薨逝后,后宫中无人主事。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皇家也不例外。可朕父母早逝,也没有为朕定下亲事,朕只能自己做主。这已是不孝。皇考归天至今不足两年,朕尚在孝期,孝期大婚,便是大不孝啊。大景以仁孝治国,朕身为天下臣民表率,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倾怀说的恳切,陈远思面上却不为所动,他下意识地想松开叶倾怀扶着他的手,却被叶倾怀牢牢地抓住了。 叶倾怀话锋一转,道:“但是,陈阁老难得向朕开一次口,朕怎能不允?更何况,今日见到千金墨宝,甚得朕心。” 她摘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在手心里有些不舍地端详了一眼,塞到陈远思手里,道:“这块玉佩是朕登基的时候母后给朕的,朕带了两年,不曾离身。” 陈远思一听她说到这玉佩的珍贵之处,作势推拒。叶倾怀却强行将那玉佩塞在了他手里,道:“朕今日见到此画,顿觉遇到了知己。人生难得一知己啊,陈阁老。这块玉佩权作朕与陈家的定亲之物,陈阁老若是不收,便是不允这门亲事了。” 陈远思没想到叶倾怀对这门婚事突然松了口,他面露诧异,手上推拒得也没有方才那么厉害了。 “陛下,这块玉佩老臣知道,跟了敬敏太后一辈子。这太贵重了,老臣实在不敢收。” 叶倾怀道:“母后当年给朕这块玉佩的时候,便是让朕日后送给朕的皇后的。” 陈远思听到这里,心中巨石落下。他那双半闭半睁的双眼突然完全睁开了,扫摆下跪,行了一个大礼,道:“老臣叩谢陛下恩赏。” “快起来。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叶倾怀将陈远思扶了起来,又道,“只是朕尚在服孝,大婚须得搁在孝期之后。虽然如此,眼下定亲还是可以的。如今礼部整顿,腾不出手来,待春闱这阵子忙完,朕便让礼部着手操办定婚的事宜。陈阁老觉得如何?” 这确是个折中的办法,陈远思略一思忖,道:“陛下圣明,思虑得周全。只是,老陈担心这礼部的空缺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人选来。” “说到此事,礼部尚书的人选,陈阁老可有什么建议?”叶倾怀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礼部一向是顾世海把持,老臣插手的少,对礼部的人事没有他知道的详细。陛下若是想从礼部的人里面擢升一人上来,问他比问老臣好。但若陛下想从别的部司调任一人去执掌礼部,老臣这里倒是有几个人选。” 大婚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陈远思与叶倾怀就礼部整饬的问题和朝中诸多事宜一聊就聊到了日头西斜。 不得不说,婚事一说定下来,陈远思对叶倾怀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当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陈远思入内阁已有近十年,常年把持着户部和吏部,满朝官员的生平履历和大景的财政账本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听他一席话,叶倾怀受益颇深。 眼看天色渐晚,叶倾怀起身准备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或可请教陈远思。 “陈阁老,朕还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讲。” “按说,史太平是顾世海举荐的人。为何这次顾世海没有保他?” 陈远思沉思了片刻,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朝上时,顾世海曾当庭痛骂史太平?” 叶倾怀点了点头。顾世海当时大发雷霆,连叶倾怀都觉得有些意外。 “依老臣看,史太平春闱卖题,约莫是背着顾世海偷偷做的,因此才有了朝上那一幕。” 陈远思一语点醒了叶倾怀。 难怪顾世海当庭与他翻脸,事后也丝毫不保他。只怕在顾世海眼里,史太平已是一个翅膀硬了的不可用之人。 “他二人间的嫌隙,是今次才有?”叶倾怀又问道。 “他们之间如何相处老臣不知。但是史太平是兴瑞一朝的金科探花,还曾出任过文校司业,卖官鬻爵绝不是他的本意初衷。”陈远思轻叹了口气,沉吟道,“但是老臣曾听闻他有个儿子好赌,在黑街欠下了不少债。” 叶倾怀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禁也有些惋惜,道:“原来如此。” 但无论他所为为何,顾世海都不会再留得下他。 当然,叶倾怀也容不下他。 苦难不是堕落的借口。 第二十五章 除夕 除夕是叶倾怀一年中最忙的一天,三更刚过就得起来,按照礼部排的行程从前殿到后宫,各大宫殿都要捻香行礼,忙到中午吃了口饭,下午又带着浩浩荡荡的宗亲大队去太庙祭祖,一套繁杂的流程下来,天已经黑了。 循例皇帝的年夜饭是要在昭阳殿里和后宫嫔妃皇子一起吃的。但如今后宫空虚,只有几个顺德帝留下的太妃太嫔,因此今年的年夜饭叶倾怀也是和宗亲一起在昭阳殿用的。 大景至今已有两百年,皇室宗亲数不胜数。宴会上的宗亲有盛京城中的,也有从外地来的,但绝大多数叶倾怀都不认识,因此这年夜饭吃的也十分耗神。 一直折腾到临近子时,叶倾怀才在李保全的陪同下回了景寿宫。 叶倾怀坐在乘舆上,支着头闭着眼,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落在了面上,她微睁了睁眼,看到天上有稀疏的雪粒缓缓飘落。 恍惚间,她想起了她死的那天。 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冷得透骨,穿多厚的袄子都挡不住。 她突然有些头疼,于是又闭上了眼。 乘舆落了轿,叶倾怀听到李保全对守在景寿宫外的芳华姑姑道:“陛下饮了些酒,劳烦姑姑好生照看。明日卯正太和殿朝贺,咱家卯时三刻来迎陛下。” “今日辛苦公公了,这里交给奴婢,公公放心。公公也早些歇息吧。”芳华姑姑对李保全行了个全礼,便去乘舆边将叶倾怀扶了下来。 叶倾怀一半身子都压在芳华姑姑身上,让她走路走得有些艰难。 李保全见状想上来帮把手,却被芳华姑姑用身体将他隔开了。 “没事儿,奴婢扶陛下进去歇息了。公公也早些回去吧。”芳华姑姑一边说着,一边半扶半搀着叶倾怀往宫门去。 “那咱家便先去了。”李保全也对芳华姑姑行了个礼,他在品级上虽高出芳华姑姑好几级,但芳华姑姑毕竟是皇帝唯一的贴身大宫女,整个后宫中对她都礼让三分。 乘舆的队伍快步离去了,芳华姑姑总算将叶倾怀扶进了景寿宫。 这时,叶倾怀突然像是酒醒了过来,她挣开了芳华姑姑的手臂,张开双臂仰面朝天。须臾之间雪已下大了起来,叶倾怀迎着满天的雪花,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瑞雪兆丰年。天降祥瑞,是丰年啊。岁和三年,本该是个好年头啊。”她向天而道,声音分不清是哭是笑。 “陛下,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说。”芳华姑姑见她耍酒疯,连拖带拽地要将她拉进屋里去。 叶倾怀却像是发了狠,硬是甩开了芳华姑姑的手。 芳华姑姑回过头来看向她,正要发狠话把她的酒疯镇住,却见叶倾怀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眼中清明,看不出半分醉酒的迹象。 “姑姑,你说朕是个昏君吗?” 芳华姑姑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一怔,但见叶倾怀神色认真,不禁心头一酸。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受了多少苦,她是最了解的,也是最心疼的。每每想到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从小到大却从未有过半刻女儿家的快乐,芳华姑姑便总是偷偷抹眼泪。 “奴婢是个妇人,没什么见识,也说不出明君和昏君有什么区别。但是奴婢活得久,见过许多人。奴婢觉得,若是换做那些人,肯定都没有陛下做得好。” “为什么?” “奴婢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叶倾怀看着芳华姑姑半晌,突然笑道:“姑姑你就惯会宠朕,把朕都宠坏了。” 说着,她朝屋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周爷爷来了吗?” “来了,在里面呢。陛下你先进去,奴婢去取醒酒汤和饺子。”见叶倾怀神志清醒,芳华姑姑放下心来,不再搀扶她,朝景寿宫的小厨房走去。 周守一在屋里坐着,一见到叶倾怀面色酡红,他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问道:“喝了多少?” 叶倾怀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一惊,连忙陪着笑道:“不多不多,几杯罢了。” 说着,她在桌边做了下来,桌上摆着几叠瓜果点心,屋子里也被芳华姑姑精心布置过,点缀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年味。叶倾怀抓起一个柑橘剥了起来,她试图转移话题道:“听说今年颍州柑橘产量不错,周爷爷尝过么?” 周守一却仍神色严肃地盯着她,不依不饶地问道:“喝了半斤?” 叶倾怀知道拗他不过,叹了口气,苦恼道:“今日人多,尤其是中州和颍州的宗族,都是朕登基后第一次来京,难免要多喝点。” “到底喝了多少?” “朕也记不清了,差不多二三十盅吧。”叶倾怀道。 “那快一斤了。” 周守一话音刚落,房门被芳华姑姑推开了。她端着的托盘上有两大碟饺子和一碗醒酒汤,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与她身后鹅毛大雪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芳华姑姑的鼻头微微泛着红,她进门后立即将门关上了。 “好大的雪。”芳华姑姑满面喜色,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上桌,一边道,“陛下,奴婢去给你取个手炉来。你们先趁热吃。” 周守一将那碗醒酒汤端到叶倾怀面前,道:“先把这个喝了。” 见叶倾怀乖乖端起碗来喝,他又离开了座位,到他那药箱里去翻找了起来。 没一会儿,周守一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纸包,递给芳华姑姑道:“把这里面的药粉用热水冲了给她拿来喝了。” 叶倾怀有些警惕地看着那只小纸包,将喝到一半的醒酒汤端离了嘴边,问道:“周爷爷,这是什么?” “养肝的东西,你喝完手上的再喝这个。”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想着讨价还价。” 叶倾怀眼角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守一的神色,见他一副铁面无私的严肃模样,又看了看那包药粉,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根据叶倾怀的经验,周守一配的药一向都很难喝。 第二十六章 守岁 这保肝汤的味道果然一言难尽。 已经不是用“难喝”两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了。总之就是那种,喝过一次再也不想喝第二次的味道。 但不得不说,这两碗汤药下肚之后,叶倾怀舒服多了。头不疼了,胃里也好受了许多。 叶倾怀向周守一表达了自己的身体感受,顺带拍了拍周守一的马屁。 “周爷爷当真是神医,两碗汤水就让朕浑身舒畅了。” 周守一却只是淡淡地斜看了她一眼,道:“下次再这样喝酒,还是这个汤药。” 想到那一言难尽的味道,叶倾怀讪讪地住了口。 芳华姑姑一边往叶倾怀碟子里夹饺子,一边缓解着气氛:“周太医,这大过节的你板着个脸,今年可没有好福气了啊。” 周守一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呢喃道:“她只要别出岔子,就是我的福气了。” “朕能出什么岔子?周爷爷,吃饺子,芳华姑姑煮的可香了,比御厨做的还好吃。”叶倾怀热情地把一盘饺子推到周守一面前。 周守一扫了她一眼,有些好气地笑了笑,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屋里被炭盆熏得暖暖的,屋外是飘飞的大雪,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有说有笑地吃着两盘饺子,窗外间歇地传来宫里宫外的炮竹声。 就像是寻常百姓家一样。 对于叶倾怀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年夜饭。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会觉得,皇宫不仅是宫,还是家。 不多时,两盘饺子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芳华姑姑端来三碗饺子汤。 “原汤化原食。”芳华姑姑见叶倾怀不想喝的样子,对她道。 叶倾怀于是端起冒着热气的汤,吹了吹,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 周守一从腰间取出一只很小的瓷瓶,只有半个手掌大,却很精致,他把小瓶放在叶倾怀面前,道:“把这个吃了。” 叶倾怀的神色微微沉了沉,她顿了顿,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下。 周守一看着她咽下,才将那空瓶收了起来。 这药是在响音丸的基础上改制的,算是周守一的独家秘制,吃下去可以让叶倾怀的声音低哑如男子,不过一般只有一个多月的时效,因此每个月初周守一都会带一枚过来让她吃下。 “我微调了配方,你留意下下次的经期,看看有没有影响。”周守一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 房间里沉默了小片刻后,叶倾怀突然问道:“周爷爷,你能不能研制一种药,让朕彻底变成男人?” 周守一睁大了眼看向她,阴阳怪气地问道:“酒还没醒呢?” 叶倾怀知他话里意思,轻笑道:“朕没说醉话。是真的想要这样一味药。”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没有那颠倒阴阳的本领。”周守一晃了晃手中的空瓶,道,“这已经是极限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并未报多大希望,只是这么一问罢了。 芳华姑姑察觉出她今日的异样,问道:“陛下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芳华姑姑了解她。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芳华姑姑,眼中有些无奈的苦笑:“过完年,朕要立后了。” “什么?”周守一惊得站了起来。 芳华姑姑手中的汤碗掉在了桌上,桌子上铺着厚厚的桌布,半空的碗只发出了一声闷响。 叶倾怀神色平静地抬眼看向周守一,周守一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不知是惊还是怒。 “过完年,朕要与陈远思的嫡孙女定亲,待父孝服完便完婚。年关走动这几日,陈府应当会将这个消息传出来。”叶倾怀道。 听她说是定亲,周守一的神色缓和了些。 芳华姑姑忧心不减,焦急问道:“陛下要与那陈氏女成婚?可是,可是……陛下怎么完婚啊?” 叶倾怀见她模样,忍不住想逗逗她,苦恼道:“本想靠周爷爷帮朕蒙混过关的,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周爷爷配不出来的药。看来这次朕的女子身份是保不住了。” 芳华姑姑被她这么一说,更是焦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周守一则合上了脚边的药箱,背起来就要往门外走。 “周爷爷这是要去哪儿?”叶倾怀问道。 周守一头也不回地答道:“辞官。离你远点,我能多活十年。” 叶倾怀不怒反笑道:“这么晚,周爷爷要去何处辞官?” “你管我去哪儿!反正离你远些就好。”周守一显然还没有消气。 “辞官也不急于一时嘛。”叶倾怀不急不慌地劝道,“周爷爷不妨多等些时日。再过一年,朕和你一起辞官,一起出宫。” 周守一默了一默,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叶倾怀问道:“你这小鬼,在说什么鬼话呢?” “朕说,给朕一年时间,让朕寻个靠谱的人把江山托付了。到时候朕陪你一起出宫。” 周守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倾怀,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周爷爷不是一直在编那本《灵枢百草经》吗?等到明年过了年,朕陪你一起去寻百草,编医书。”叶倾怀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好像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家事。 “你要将大景的天下拱手让人?”周守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牝鸡司晨。朕在这个位置上,终归是坐不稳的。与其等到天下大乱的时候被人逼宫自尽,不如寻个合适的明主将御座让出去。这样朕也能早点解脱,你们也能保住性命,百姓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一举三得,多好。”叶倾怀轻快地说着。 “陛下要禅位?”芳华姑姑插话进来问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 “禅位给谁?”周守一皱着眉头问道。 叶倾怀耸了耸肩:“还没想好。不过这不是还有一年时间么?” 周守一似乎被她不以为意的态度气到了,怒道:“伱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禅位?你想禅位,对方可未必会留着你的性命。”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朕所托之人,必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若是到了那时,必得要朕的性命才能稳住朝局,那朕,不惜一死。” 周守一怔了怔,似乎被叶倾怀的气度镇住了。他怔了片刻,又问道:“若是一年内没寻到这样的人呢?你可曾设想过那时该如何收场?” 叶倾怀眼中闪过锋芒,沉声道:“若是如此,只能想办法倒了陈家了。” 周守一突然住了声,因为他看到叶倾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杀伐果断的冷峻。 一种绝不该出现在十六岁的孩子脸上的神情。 第二十七章 新年 “朕想过了。后宫若是一直这样虚置着,朝臣们只会日复一日地上奏进谏,想尽法子地往朕的后宫里塞人。早晚有一天,朕会扛不住他们的压力妥协的。那还不如现在就把皇后的人选定下来。有当朝首辅拦在那里,他们再想打后宫的主意,便得掂量掂量了。”叶倾怀道。 周守一和芳华姑姑听她说完,皆陷入了沉默。 在他们心里,叶倾怀还是个孩子。 但今日他们却发现,他们的小皇帝已有了自己的思量。她做的事,已不再是孩子心性的任意妄为,而是留有后手的兵行险着。 这让他们欣慰,却又有些惋惜。 炮竹烟花声在三人的沉默中突然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振聋发聩,爆竹声下隐隐听得到远处钟楼低沉的钟声,一下一下,古老而肃穆。 爆竹声中一岁除。 子时了。 岁和三年,还是来了。 叶倾怀起身推开了屋门,漫天璀璨的烟花照映下,鹅毛般的雪花也像是染上了五彩斑驳的色泽。 这童话一般梦幻的子夜。 若无这袭衮服在身,或许此时的她也能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在雪地中恣意玩耍,和同龄人欢声笑语。 叶倾怀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想起一事。 她回到屋内,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卷画轴,画轴用一张红色的纸包着,红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乃她亲笔所题。红纸外面用一条红绸松松地系着。 叶倾怀将那卷画轴双手平递到周守一面前,笑道:“周爷爷不会嫌弃朕的新年红包吧?” 周守一看着那卷神秘的画轴,问道:“这是什么?” “朕画的石上竹图。”叶倾怀道,她看着手中画卷,沉吟道,“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周爷爷,朕将这幅画赏给你,是因为在朕心中,只有你最配得上这幅画。” 周守一抬头看向叶倾怀,眼中有惊有喜,还有些感动。 他提摆下跪,行了个大礼,道:“谢陛下恩赐。臣叩首谨祝,愿陛下万事遂心,喜乐安康,岁岁千秋。” 叶倾怀笑了笑,扶他起来,道:“周爷爷可把朕的墨宝收好了。说不定哪天你落魄潦倒的时候,还能用它换一顿饱饭呢。” “刚想说你长大一岁,稳重了些,立马又没个正形了。”周守一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满脸写着“孺子不可教也”。 此时,芳华姑姑拿着厚厚的披风出来给叶倾怀披在了肩上,和周守一相互拜了年,提醒叶倾怀道:“陛下早些歇息罢,明早还有朝贺,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时候不早了,臣也告退了。”周守一向叶倾怀行了礼,又叮嘱芳华姑姑看着她早些睡,才背着药箱跨出了宫门。 芳华姑姑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给叶倾怀宽衣的时候嘴角一直噙着笑意。 “陛下真是长大了。”芳华姑姑一边给叶情怀换衣服,一边欣慰道。 “姑姑怎么突然生出了这种感慨?怎么?岁月不饶人了?”叶倾怀问道。 ”奴婢这是开心。在奴婢心里,陛下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肯一个人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抓着奴婢的衣服,怎么都拉不开。可是今天奴婢才发现,陛下都长得这么高了,比奴婢高出这么多来。奴婢担心的那些,好像都不用担心了。“ 说话间,芳华姑姑已经给叶倾怀换好了衣服,叶倾怀在床边坐下,芳华姑姑又去端盆给她泡脚。 她在盆边蹲下身来,帮叶倾怀挽着裤腿,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可是奴婢又心疼陛下。要不是当年娘娘的小世子生下来就折了,陛下现在就是长公主,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用学背书学骑射的,遭那么多的罪,大过年的也不能歇息,还要陪人喝酒……“ 她絮叨着絮叨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忖了忖道:”陛下现在,还喜欢陆先生吗?“ 她这话倒是让叶倾怀吃了一惊:”你……“ 芳华姑姑笑了笑,打断了她:”奴婢也是女人,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别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陛下看陆先生的样子,奴婢能看得出来。陛下这次要立皇后,可有想过陆先生会怎么想?“ 叶倾怀神色黯了黯,叹道:”他会怎么想?他有什么可想的?是朕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朕。从前他便劝朕立后纳妃充实后宫,如今朕按他说的做了,他除了欣慰还有什么可想的。只是若让他察觉了朕拉拢陈远思的心思,恐怕又要说朕急于求成了。“ 叶倾怀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了陆宴尘一板一眼教训她的模样。 “那陛下心里难过吗?”芳华姑姑又问道。 “难过倒不怎么难过。”叶倾怀将脚从盆中提了出来搭在盆沿上,芳华姑姑立即从旁边取过一块干净的棉绢替她擦拭,“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憋屈。” “憋屈?”芳华姑姑有些不解。 “是啊。朕一介天子,被底下的臣子把人塞到龙床上来,都不能反抗,还得笑呵呵地应承,朕这皇帝当得不憋屈吗?” 芳华姑姑有些无语地撇了撇嘴。 “怎么?朕说的不对?” “奴婢是想问陛下,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成婚,可会觉得难过,觉得遗憾。”说完,她安置着叶倾怀在床上躺下,帮她掖好了被角,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陛下说得都是些什么啊。” 叶倾怀顿悟,她忖了忖,答道:“遗憾好像……也没有遗憾。不管怎么说,朕不论立谁为后,都不可能立他陆宴尘为后吧?” 叶倾怀说到最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芳华姑姑听她这么一说,也跟着笑了。 “那陛下可有想过,禅让出宫以后去找他,以女子的身份嫁给他?”芳华姑姑一边收拾着床边的用物,一边问道,眼中仍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个朕还真没有想过。”叶倾怀微微皱了皱眉,忖了半晌,道,“仔细想想,似乎也并不想嫁给他。姑姑,朕好像真的已经不喜欢他了。” 叶倾怀从被子上探出头来,望着芳华姑姑,似乎想从她这个前辈嘴里得到些什么人生建议。 芳华姑姑已收拾妥当,她回头看了看叶倾怀,对她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微笑,转身便要走了。 “芳华姑姑!”叶倾怀突然像是小时候撒泼耍赖不肯睡觉时一样唤了一声芳华姑姑。 芳华姑姑无奈地回头身来,对她笑了笑,道:“陛下,有些问题的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探寻。” 叶倾怀嘟了嘟嘴。 芳华姑姑于是折回来,摸了摸她的头,道:“好了,快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叶倾怀这才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芳华姑姑的背影,突然又想起了一事。 “姑姑,你最近是不是和李保全闹别扭了?你今日对他,可不是一般的冷淡。往常可没有这样。” 芳华姑姑的身形一顿,她回过了身来,看向叶倾怀的眼神有些闪躲。 叶倾怀从小被她带大,太了解她了。她收敛了笑意,问道:“姑姑有什么事瞒着朕吗?” 芳华姑姑犹豫了半晌,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不说,怕陛下被人蒙在鼓里。说了,又怕乱嚼舌根,误导了陛下。” “说。朕自有判断。”叶倾怀的声音沉了下来,隐隐透着威严。 “陛下出宫那天,走了没多久,奴婢放心不下,就想去宫门处偷偷看看陛下顺利出宫了没。结果,走到半路,奴婢在一个墙角处听到李保全悄悄吩咐了一个小太监,让他去报信,说陛下出宫了。” “报信?报给谁?” “奴婢不知,他们没说。” 叶倾怀回忆了一番。 她那日出宫后,并未遇见过什么异常。 “朕离宫那两日,后宫中可有什么异常?”叶倾怀问道。 “奴婢不记得后宫中发生过什么事。” 叶倾怀忖了忖,也是,后宫中只有长康宫有几个吃斋念佛的太妃,其他的地方都是奴才,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只是奴才们的事罢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芳华姑姑又道:“陛下,奴婢多说一句。李保全平日里对陛下的忠心,不像是能装出来的。他这么做,或许是有他的苦衷吧。” “朕知道。”叶倾怀飞快地打断了她。 李保全是顺平帝留给叶倾怀的人,就如同周守一是敬敏太后留给叶倾怀的人一般,叶倾怀对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这件事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叶倾怀道,“姑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瞒朕。” “是。奴婢明白。”芳华姑姑行了一礼,她离开前吹熄了寝殿的灯,前无声息地关上门去了。 黑暗中,叶倾怀睁开了眼,望着床顶的帷幔,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李保全都不能尽信,那周守一呢?芳华姑姑呢?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叶倾怀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前世将她的身份透露出去的,会不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 淅淅沥沥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被厚重的木门隔在了殿外的冷风中。叶倾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突然觉得,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第二十八章 流放 新春伊始,便连着下了三天的雪。然而,再寒冷的天气也挡不住陈府火热的人气。 陈府门前日日迎来送往,宝马雕车,络绎不绝。有些职级较低的官员,为了送上一份贺贴,都要在门外候上好一会儿。 “今年怎么人这么多?我看着好像还有兵部的人。他们不去顾府,跑来这里做什么?”门口排队的人中,一个穿着锦缎袄子的青年,头戴一顶黑红相间的风帽,在冷风中袖着手仍旧冻得丝丝哈哈,不禁跟身边的同僚抱怨了起来。 “你不知道?”他身边一副富贵打扮的年轻人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顾阁老要失势了。” “你是说礼部的事?” “不止是礼部。听说,这陈府以后就是国丈府了。” “你是说?” “可不嘛。听说年前皇帝私访陈府,看中了陈府大小姐的画,夸她的才情冠绝古今,一下子这桩亲事就成了。” “呵,依我看,皇帝看中的未必是陈府小姐的书画才情,而是首辅大人的治国才能。” “管他看中的是什么呢,反正这事最近整个盛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顾阁老那边呢?没有动静?” “怎么可能没有动静,肯定早就坐不住了。看着吧,年后两边肯定斗得更厉害了。” …… 市井流言虽然夸张,但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事实上,初五开朝没几天,叶倾怀的案头早就堆了好几本参奏陈远思的折子。几本折子角度不一,思路清奇,其中有一本甚至详细罗列了陈府嫡系子孙的男女比例,以此指出陈府阴盛阳衰,有不易生男之相。 叶倾怀第一次对内阁替她批折子这件事生出了感激之情。不知道内阁平时还要看多少比这还离谱的奏折。 和这些参奏陈远思的折子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刑部的案卷。 刑部这次雷厉风行,短短一个月,就把科考泄题案审结了。 礼部上下共八人涉案,主犯史太平以及一众从犯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 有意思的是,叶倾怀在从犯的名单里,又看到了王立松的名字。并且在他的处罚里同样写着流放雷州煤窑服苦役,和三司会审的结果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刑部办的案子,不需要叶倾怀的御笔亲批,就可以下令执行。 也就是说,纵然叶倾怀至今还拖着三司会审的公文没有加盖玺印发告出去,这次王立松也要被流放了。 且不说王立松能不能活着走到雷州,就算他能活着到了雷州,以他六十多岁的高龄,恐怕还没挖几天煤,人就要先没了。 之前叶倾怀提过两次要去天牢巡视,却都被朝臣据理力争地劝退了。 看得出来,这个王立松,确实是非劫狱不能接触得到了。 叶倾怀于是开始思考怎么从宋哲入手。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李文清还朝了。 在“病”了一个多月后,李文清又出现在了朝堂上。 他瘦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竟像年近半百的人。 整个早朝,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像太和殿里的一件静物一般,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杵了半个时辰。 下了朝,叶倾怀让李保全寻了个由头,把他喊到了亲贤殿面圣。 见到叶倾怀,李文清木讷地行了个礼,便又像是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了。 “李卿,你这病养了一月有余,怎么今日朕瞧着你形容更憔悴了,病当真好了?”见他不开口,叶倾怀先热络地客套了起来。 不想李文清仍是不言不语,他垂眼看着地面,目光涣散,眼中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叶倾怀对身边的李保全使了个眼色,李保全立即会意,带着侍候的人下去了,临走前将殿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李卿,此间无人,你有什么尽可以说出来,朕给你做主。”叶倾怀神色郑重道。 熟料,她此话一出,李文清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重重叩首在地,道:“求陛下赐臣一死。” 这是什么情况? 叶倾怀一怔,蹙眉问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文清又不说话了,他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形像是一截枯木。 叶倾怀短促地笑了一声:“呵,你要朕杀你,也得有个由头。你是贪赃枉法了,还是忤逆犯上了?什么事罪大恶极竟至死罪?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李文清抬起了头,却不敢看叶倾怀,他垂眸看着面前暗红的地毯,道:“陛下,微臣曾闻圣人有云,孝者,德之始也;忠者,德之正也。如今忠孝不能两全,微臣不愿苟活于世,求陛下赐臣一死。” “如何不能两全?李卿,你的话朕听不明白。” 李文清顿了一顿,答道:“陛下,微臣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李氏门楣只剩臣这一根独苗,微臣实是无法罔顾李氏香火。可臣全了孝义,就无法为国尽忠,实在是有负皇恩,再无颜面面见圣上。” 说着,他眼中泛起了泪光,又是一个重重的头磕在了地上。 叶倾怀的脸色冷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有人威胁你的家人?” 回答她的,是李文清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局面,她也料想到了几分。 绑了李文清的人能将他放出来,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半晌,叶倾怀道:“王立松要被流放雷州了。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像是说给李文清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叶倾怀低头看了一眼李文清,看到他交叠在地毯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握成了拳。 良久,李文清才憋出一句话来:“求陛下赐臣一死。”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压抑着哭腔。这是他今日第三次说这句话。 叶倾怀心中一股无名火燃了起来,她一向最烦这些文臣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边,一副忠烈无畏的模样,实际上并不能为她分忧,反倒是逼迫的意思更多些。 她一把抓住李文清的肩膀,拎着他的朝服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伱给朕听好,朕不会赐你死,你也别想着寻死。”她盯着李文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死了有什么用?你死了王立松就能活命了吗?你死了恶人就能伏法了吗?你死了朝野就能清平了吗?朕告诉你,你太高看自己了,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你死了,就是你死了。该死的人还是难逃一劫,该贪的人还是贪得无厌,你的死甚至连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配不上。” 李文清泛着泪光的双眼离叶倾怀只有几寸之远,叶倾怀看到他泛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惧。 “朕来告诉你,你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死了之后,你的妻儿无人照料,你的妻子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做工供养你儿子读书,你的老母因为日夜思念你没几年就病倒了,从前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你家人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还会想着法子把你留下的资产分拨了。” 或许是叶倾怀说得实在是太凄苦了,李文清一双无神的眼中淌下了一抹清泪,十足无助,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饱受折磨的可怜人。 看到他这副模样,叶倾怀也觉得自己说得重了,她的火气登时熄了大半。她松开了抓着李文清的手,站起了身,侧过身去负手而立,不再看他,道:“在这个世上,死是最没有用的。李文清,你不是想忠孝两全吗?朕告诉你怎么忠孝两全。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忠孝两全。你活着,就是让亲者快,仇者痛的事。” 叶倾怀默了半晌,才侧过头去看他,见他仍垂着头,心中又担心他听不进去,面完圣回家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于是问道:“听懂了吗?” 李文清的身子又伏低了几寸,答道:“微臣领旨。” 他的声音已恢复了清明,叶倾怀这才放下了些心来。 “至于王立松那边,朕会另想办法,不是你该担忧的事了。”说完,叶倾怀顿了顿,道,“你去吧,在这里呆久了不好。” 李文清站起了身,对着叶倾怀行完一礼,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对上皇帝看向他的关切的目光,心里一跳。 叶倾怀声音温和了下来,道:“朕此时不好赏你什么,容易招人耳目。你回去好好将养,把身子养好了,朝廷必有用得上你的一日。到了那时,你可别再来跟朕告什么病假。”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李文清的肩膀,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李文清看着她,眼中像是死灰复燃一般,又燃起了点点星火。 “微臣谨遵陛下嘱托,定会保全自身,为国尽忠。”他又磕了一个头,才退了下去,离开了亲贤殿。 李文清走后,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叶倾怀独自坐在屋中,陷入了沉思。 看来王立松此事,必得要寻到宋哲才能破局了。 可是在宫墙之外,她又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禁军和刑部都在顾世海的手中,要在京城中找人,等同于在顾世海的眼皮子底下找人,绝非寻常人能办得到的。 叶倾怀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陈远思,要么陆宴尘。 可这两个人,又都让她感觉到危险。 叶倾怀被屋内的暖炉烤得有些胸闷,她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窗外的冷风迎面扑来。 叶倾怀抬起眼,见到院角一枝红梅开得正盛,冷风中浸着点点清香,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叶倾怀不禁感慨道:“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还得是梅花啊。可叹我大景朝,竟是连一个有梅竹风骨的贤臣也没有了吗?” 第二十九章 复课 正月一直到了尾巴,春闱的考题总算是赶在考前几天编制完成了。陆宴尘回到了文轩殿,叶倾怀的课业也终于恢复了。 师生二人自鬼市那夜之后,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面。 这一个月间,发生了太多事,多到叶倾怀都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课业授完,叶倾怀与陆宴尘两两相对,都没有要下课的意思,却也没有人说话。 良久,还是叶倾怀先开了口:“先生告假的这段时间,朕已将《承德要略》自学过一遍,另外,武经七书也通读了一遍。” 陆宴尘点了点头:“陛下做得很好。” “是先生教得好。先生在礼部这些日子,可还顺遂?”叶倾怀问道。 “顺遂。臣的工作不多,只是协助文大人选题。” “礼部侍郎文新中?” “是。臣和他负责明文一科的试题。” 叶倾怀点点头:“今次有你们几人出题,陈阁老监管,朕便放心了。” 说到这里,陆宴尘提出了一个问题:“陛下那日去鬼市,是去买题的?” 叶倾怀略一思忖,答道:“是啊。朕听说有卖题的,本以为是个招摇撞骗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真题。” “是吗?臣听闻陛下那日当朝发难,倒像是拿准了礼部泄题的模样。” 叶倾怀心里一顿。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也没人质疑过她这个问题。 她抬头有些警惕地看向陆宴尘,见陆宴尘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像是要将叶倾怀看穿。 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虚,撇开了眼,道:“怎么会呢?误打误撞罢了。” 陆宴尘也收回了目光,道:“朝野可不这么觉得。有传言说,礼部泄题的事是陈阁老透露给陛下的。” 这个叶倾怀虽没有听说过,却料到了几分。她心中觉得,这个锅由陈远思来背甚好,合情合理。他与顾世海既然已经势如水火,再多结这一个梁子也无伤大雅。 “还有传闻说,陛下手中的那套题,是陈阁老的人从礼部抄出来陷害顾阁老的。”陆宴尘补充道。 叶倾怀怔了怔,这就有些离谱了。 不得不说,群众的脑补能力总是超乎想象。 叶倾怀不禁产生了兴趣,见陆宴尘不再说话,她追问道:“还有什么传闻吗?” 陆宴尘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于启齿,但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还有传闻说,陛下早就和陈府的嫡小姐互通有无,连随身的玉佩都早就送给陈府小姐作为定情之物了。打压顾阁老也是蓄谋已久,这次礼部只是个开头,顾阁老辖下的刑部和兵部也岌岌可危了。” 叶倾怀深吸了口气,才平复住了心情,她铁青着脸,问道:“还有吗?” 陆宴尘神色冷清地看着她,回问道:“陛下还想听什么?” “科考的试题在街上随手就能买到,如此荒天下之大谬,都没有人议论吗?” 她本以为春闱泄题一事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让六部的官员意识到朝廷积弊已久,进而自查自醒。她断断没有想到,这样的滔天大案到了朝臣眼中,竟只剩下了党争和八卦。 这岂不是比泄题案本身更为荒谬? 陆宴尘神色黯了黯,答道:“也有人议论,但很少。” “为什么?”叶倾怀感到不可置信。 “因为人们对于事不关己的事情,很难感同身受。陛下,对于三品以上的朝臣而言,科举和他们的关系并不大。”陆宴尘语气平平地答道。 “为何?纵然他们自己为官已久,不必科考,难道他们的子孙也不用参加科考?”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京中权贵世族的子弟可以绕开科考。” 叶倾怀语塞,她突然想到她偷溜出宫的那次,杜文乐曾劝过她,让她舅舅给她弄个升贡的名额。 “先生说的可是违规升贡?”叶倾怀语气冷静地问道。 陆宴尘微微吃了一惊,眼中有几分赞赏,好像叶倾怀答对了题一样。 “礼部的升贡在隆德年间已经被废,如今民间常说的升贡,其实是吏部的举孝廉制。”陆宴尘解释道。 “朕知道,我朝选贤施行的是科考与举廉并行制。此乃圣祖皇帝定下的规制。举孝廉需各州部从当地庠学中选贤上报,京中权贵子弟如何能成为地方的孝廉?” “自古京官大三级。京中子弟要想在地方庠学中弄个身份,可谓易如反掌。有时候都不需要主动去说,地方上那些有眼色的官员,看到哪个重臣或世家的公子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就主动把所有必要的文牒替他们办妥了。” 叶倾怀听得既惊且怒,她冷笑一声,道:“呵,当年圣祖皇帝开孝廉,是为了广纳贤士,避免偏科的才子被科考制度埋没。如今看来,圣祖的这份心意,却是白费了。” “圣祖皇帝在世时,举孝廉的规矩十分苛刻,每年通过孝廉入朝的官员仅有数十人。及至隆德年间,孝廉改制,人数激增。兴瑞年间,朝中四品以上的要员有一半都是举孝廉上来的。而这些举廉的官员,泰半都是出身京中权贵世家。” “这么多?”这个数字让叶倾怀颇为震惊,震惊过后,她轻叹了口气。 她虽然知道大景选贤历来都有科考和举廉两条途径,却从不知举廉这条路,早已成为了只为达官显贵敞开的捷径。 叶倾怀默了默,问道:“先生参加科考时,便已是如此了吗?” 陆宴尘嘴角泛起一个短促的苦笑,道:“臣参加科考的时候,此事早已是京中的不宣之秘,由来已久了。但那时的科考尚算公允,对于平民而言,也确实是唯一的一条天梯。” “先生知道了这些,还能在科考文章中盛赞气节之士位卑未敢忘忧国之举,实在难得。” 陆宴尘的科考文章叶倾怀曾反复研读,可倒背如流。如今想到他竟知科考如此阴暗,却还能写出那样铿锵之字,叶倾怀不禁对他更多生出几分钦佩来。 陆宴尘摇了摇头:“臣赶考之时,并不知这些事由。也和陛下如今一样,以为朝廷选贤的大门对权贵与贫民是一视同仁的。臣也是在高中之后,第一次见到陈阁老的时候,才从他的口中推测出了一二。后来为官久了,才慢慢明白了其中就里。” 陆宴尘第一次见到陈阁老的时候,应当是陈阁老上门提亲时。陆宴尘说的含糊,但叶倾怀也能猜出个大概。约莫是陈阁老说亲的时候,许诺了陆宴尘一些便利之处,让他猜出了端倪。 叶倾怀于是想起了一个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一个当年她也很好奇的问题。 陆宴尘当年是为何回拒了陈家的提亲。 “先生是因为这个,才推拒了陈府的婚事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又道,“何况,臣从允州来到盛京,并不是为了娶妻安家而来。” “那先生是为何而来?”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目光像是一口倒映着流光的深井,掩藏着欲语还休的陈年往事。 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就在她以为陆宴尘要说出“我是为你而来”的狠话时,却见陆宴尘对她轻轻笑了笑,道:“臣为报恩而来,也为辅佐明君而来。” 他这后半句话不禁让叶倾怀联想到了顺平帝赏给他的那块金牌。 难道父皇对陆宴尘有什么恩情? “先生不是允州人吗?怎么在盛京城中还有恩情要报?”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忖了忖,道:“微臣虽是允州人,少年时却曾在盛京城中住过一年多。” 叶倾怀有些惊讶,此事她竟从来都不知道。 “那先生现在恩情已报了吗?” 陆宴尘合上眼,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叶倾怀宽慰他道:“来日方长,先生不是常教导朕,凡事都不可急于求成么?” 陆宴尘睁开了眼,看着叶倾怀道:“可惜微臣的教导陛下并未听进去。” 师生二人两两相视,叶倾怀只觉得陆宴尘的眸色又变得深不见底了。 “陛下,齐大非偶。” 叶倾怀微微一怔便反应过来。陆宴尘说的是她立陈阁老的孙女为后一事。 “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如今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叶倾怀并不想和陆宴尘讨论这个话题。 谁知陆宴尘却不依不饶地问道:“年前的时候,陛下不是和臣说道,不愿立后,是为了让陈家和顾家能够相互制衡。怎么才一个月过去,陛下的心意就转变得如此彻底了?” 叶倾怀哑口无言。 她自是不能将自己企图禅让皇位的计划全盘托出,但以陆宴尘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若是她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陆宴尘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思前想后,叶倾怀决定扯一个谎。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怪朕一时糊涂,看到那陈家小姐的画,一时间忘乎所以,深觉此生能得此知己便是死无憾矣。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如今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叶倾怀捶胸顿足。 捶了片刻后,她才抬起头来观察陆宴尘的反应。 只见陆宴尘正蹙着眉看着她,眼中满是怀疑。 “陛下见过陈阁老的孙女了?” “没有。”叶倾怀摇头。 见陆宴尘仍怀疑地盯着自己,叶倾怀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朕真的挺喜欢她的。真的。” 说实话,叶倾怀确实颇为欣赏那姑娘的才情。 这次,陆宴尘似乎有些将信将疑了。 半晌,就在叶倾怀以为陆宴尘又要说教些什么的时候,却听他道:“陛下喜欢一个人,竟能如此收放自如吗?”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寂寂的,让叶倾怀没来由地想起亲贤殿里那支凌寒独自开的红梅来。 第三十章 寻人 叶倾怀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知他话里藏着什么话,于是反问道:“收放自如不好吗?” 陆宴尘没想到她会反问,他愣了一下,垂眸道:“好。” 说完,陆宴尘起身行了个礼,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恳求陛下。” “先生请讲。”叶倾怀也站起了身。 陆宴尘抬起眼来看向她:“陛下既已有了心仪之人,定亲在即。还请陛下把微臣的画像还给微臣。若是留在陛下身边,日后若被皇后看到了,难免惹出嫌隙。” “对,你提醒了朕,确是不好。”叶倾怀恍然大悟,原来陆宴尘是在提醒她这件事。 她立即走到书架旁翻找起来。上次课上那幅画被陆宴尘发现后,她一时紧张,将那幅画随手压在了书下,后来就和这些书一起丢在了书架上,如今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本政略里面翻找出来。 叶倾怀将那张小像拿在手上,一边仔细检查着画像,一边走回陆宴尘对面,道:“还是先生仔细。你要不提,朕把这事都忘了。万一哪天被别人发现了可糟糕了。” 说完,她抬起眼充满感激地看向陆宴尘。 然而,陆宴尘的神色却让她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怎么说呢,陆宴尘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叶倾怀欠了他十万八万两银子似的,黑得乌云密布。 叶倾怀手上一顿,连忙低下头去查看那副小像。 这画虽被压在书下,但并不见哪里脏了,叶倾怀不禁疑惑,陆宴尘何故恼怒? 她看着手上的画,越看越觉得这幅画画得神韵俱在,实为上上佳作。陆宴尘真应该好好感激她,这世上恐怕再无人能将他画得这么好看了。 这画中的每一滴墨色,都凝结着她的心血,是她精雕细琢反复考量下的结晶。她画了许多遍,却每一次都觉得不够,都觉得可以更好,都觉得没能将感情融合进去。直到这最后一版成品,画中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完美得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叶倾怀看着画上的陆宴尘,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她拿着画像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 她突然不想把这幅画给陆宴尘了。 纵然这段荒诞的感情注定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纵然两人的立场从一开始给这场暗恋判了死刑,纵然风云诡谲的局势从来都容不下她的女儿心事。 可她确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过他。虽然她也恨过他,怨过他,怀疑过他,但她却从没有后悔过。 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她给得起,便输得起。 只是,大景朝输不起。 前世她作为少女叶倾怀活过一世,最终落得满盘皆输,输了性命,也输了家,输了国。 如今上苍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她选择作为皇帝叶倾怀而活。她决定再赌一次。而在这次的赌局中,“儿女情长”四个字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枚弃子。 叶倾怀自认为做的很好。她可以在陆宴尘的面前谈吐如常,可以在对他出言试探时心如止水,甚至在怀疑他的时候也心平气和,既无怨怼,也无痛楚。 可当她看着这幅画,心里却有一块地方莫名地软了下去,让她舍不得放手。 正在她愣怔之间,陆宴尘抬起了一只手去接那幅画。 叶倾怀条件反射一般地抽了一下手,将手中的画像猛地收回了自己胸前,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一般护着那小像。 她这突然的举动让两人皆是一愣,师生二人均抬眼看向对方。四目相对,叶倾怀的慌乱无处遁形。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 “画得不好,朕再小修一下。修完了再送给先生。难得作一副人像,可不能辱没了朕的水准。”叶倾怀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将手上的小像卷起来,眼疾手快地塞进了胸口。 陆宴尘被她这一波操作看得有些不知所谓,他看着叶倾怀心虚的笑容,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笑出了声。 他笑了几声,又无奈地看了叶倾怀一眼,似乎心情好了许多。 见陆宴尘心情转好,叶倾怀也松了口气,又和他讨论起举孝廉的制度来,师生二人你一言的,不知不觉间,日头便西落了。 “举廉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关系盘根错节,远超陛下想象。便是改革,也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先生总说让朕徐徐图之。那先生告诉朕,怎么才算是徐徐图之?朕现在应该做什么?”叶倾怀问道。 “陛下现在要做的,是培植自己的人。”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的双眼答道,“无论是推行改革,还是整肃吏治,都要靠人去做。陛下不要指望着现在朝中的重臣去做这些,他们是举孝廉制的获利者,朝堂如今这潭污水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立身之本。他们只会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阻力。” “是啊,先生说的没错。不要说朕自己的人,朕如今在朝中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当真是孤家寡人。”叶倾怀自嘲道。 “今次春闱,就是陛下培植人才的机会。”陆宴尘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抬起头看向陆宴尘,良久,问道:“先生,朕能信你吗?” 陆宴尘怔了一下,跪下答道:“自然可以。” “好。先生快起来。朕想让先生帮朕在京中寻一个人。” 陆宴尘站起身,问道:“何人?” “一个庠学的儒生,名叫宋哲。先生看看,可识得此人?”叶倾怀取出一张画像,是她草画的宋哲的模样。 陆宴尘仔细辨别了画像,摇头道:“不曾见过此人。” “先生将这幅画像收好。若是寻得此人,莫要打草惊蛇,立即呈报给朕。” 叶倾怀神神秘秘的样子让陆宴尘生出了疑惑,他接过画像,问道:“这个宋哲是何人?” “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叶倾怀忖了忖,又补充道,“找到他,王立松案便有转机。” 听到“王立松”,陆宴尘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但是必须要朕亲自去见他。此人现在可能已经不在庠学了,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京中。事情棘手,只能麻烦先生。” “陛下……为何如此在意王立松?”陆宴尘问得有些犹疑。 叶倾怀沉下了目光,道:“先是一个妄议朝政煽动民众的罪名闹到三司会审,又是太平了二十余年的天牢因为他被人劫了狱,如今这个闹得沸沸扬扬的春闱泄题案又和他扯上了关系。年前年后盛京城中发生的这些大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一个文校祭酒的虚职,居然能如此举足轻重,让朕不禁心生好奇,好奇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能让一些人如此畏惧他开口,又让另一些人为了保他而不惜生死。” 叶倾怀说完,深深地看了陆宴尘一眼。 第三十一章 试探 陆宴尘回避了叶倾怀的目光,道:“王立松做了二十年文校祭酒,文校本是朝廷兼办,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祭酒又是桃李满天下,门生遍朝野,卷入这些案子,也并非匪夷所思。” 叶倾怀仍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然而陆宴尘只是将宋哲的画像收在了袖中,道:“此人微臣会托人去寻。” “托人去寻?”叶倾怀眯了眯眼,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宴尘的用词。 “陛下,微臣今日来,还有一份陈情要呈奏陛下。” 陆宴尘从案边站了起来,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高举过顶。 叶倾怀微微蹙了蹙眉。 陆宴尘此刻的模样,和前世在大殿上逼她退位时实在是如出一辙,不禁勾起了她往日回忆。 “先生这是做什么?何须行此大礼?” 陆宴尘跪着不动,没有答话。 叶倾怀知他执拗,不再多问,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那本折子翻阅起来。 只匆匆扫了几行,她便怔住了。 这份陈情她好不眼熟,陆宴尘在折子上奏请归乡,要回允州一趟,告假三个月。 前世她也看到过一份大同小异的折子。 但她那时对陆宴尘十分依赖,因此驳回了他的奏请。陆宴尘这才说是父亲病逝,他要丁忧归乡。大景治国以仁孝为先,叶倾怀不得已同意了他的奏请,保留了他的官职,准他回乡丁忧。 此刻又看到这份折子,叶倾怀心中却起了疑心。 若他陆宴尘当真是回乡丁忧,哪至于这般遮掩,直接在折子里奏请便是。更可况,年前她才问过陆宴尘,那时陆宴尘的父亲并没有半分生病的征兆,用陆宴尘的话说,就是“可称健朗”。 于是,叶倾怀出言试探道:“朕若是不允呢?” 陆宴尘显然十分意外,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似乎在心里做着什么斗争,想着怎么答叶倾怀的话。 叶倾怀见他犹豫,决心推他一把,又道:“如今六部动荡,大案频出,朕身边正是缺人的时候,此时离不开先生。先生若要告假回乡,此时不好,晚些尚可。” 果然,陆宴尘立即奏请道:“陛下,家中来信,说家父突染重症,微臣……不得不回乡一趟,还望陛下准臣所奏。” 他此话一出,叶倾怀几乎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陆宴尘真正的目的是回到允州,而非丁忧。丁忧不过是因为他没想到叶倾怀竟然不批他这三个月的小假,才在无奈之下搬出的借口罢了。 叶倾怀看着跪在面前的陆宴尘,心知他已下定了决心,自己说什么都留不住他。 可是另一个疑惑又在叶倾怀心里冒了出来。 按照叶倾怀先前的推测,陆宴尘极有可能是劫狱营救王立松未遂之人,可如今叶倾怀抛出宋哲一事,陆宴尘竟然都无动于衷,执意要告假,实在是诡异。 难道他不管王立松了吗? 叶倾怀马上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 陆宴尘性子固执,若是祭酒对他重要到了能为之去劫天牢的地步,那他一次劫狱不成,绝不会就此作罢,还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 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叶倾怀脑海中闪过。或许,连回允州也只是他的托辞,他真正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 叶倾怀决心再试探他一下。 “先生乃朕的老师,令尊便如同朕的长辈。令尊病重,朕心中也颇为忧心。这样,朕命太医周守一跟先生一起去允州,即日便启程。”说完,叶倾怀提笔作势便要拟旨。 “陛下,家父一介商流,怎能劳御医如此奔劳?”陆宴尘的声音透着几分慌乱。 “民间百姓都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何况朕是皇帝。朕都说了,先生的父亲便如同朕的长辈。给朕的长辈看病,本就是御医分内之职。” 说着,叶倾怀奋笔疾书地拟着圣旨。 “陛下,家父病重,只怕没有几日……” “先生慎言!”叶倾怀打断了他,目光如炬道,“此乃大不孝。” 陆宴尘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叶倾怀冰冷的目光,如一把冰刀,刺破了他的谎言。 叶倾怀放下了笔,缓声问道:“朕再问先生一遍,令尊可还好?” 陆宴尘垂下了眼眸,沉默了许久,答道:“尚好。” “尊翁在世,却说丁忧,先生的孝悌之义呢?” 陆宴尘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作声,叶倾怀合上了他的折子,绕回案边坐下,她看着陆宴尘,神色平静,问道:“朕知先生有难言之苦,朕不怪罪先生。但先生可能告诉朕,这个时候回允州,究竟所为何事?” 陆宴尘抬眼看向她,眼中忧虑重重,最后他道:“有些事,不知道才是福分。” 见他不肯坦言,叶倾怀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失落道:“先生说,朕可以信你。可先生呢?先生信得过朕吗?” 陆宴尘在叶倾怀的质问下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移开了眼,看着书案一角摆着的那盆文山秋香。 叶倾怀却仍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问道:“先生这次告假,是又要去劫天牢了吗?” 第三十二章 坦诚 陆宴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叶倾怀。 叶倾怀回看着他,不躲不避,又道:“先生上次已经在天牢里折了人,如今天牢戒备更严,先生却还要铤而走险。王立松对于先生而言,竟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陆宴尘看着叶倾怀,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眼中带着惊讶和敬畏,话也说不尽全了。 “朕说过了,先生若还是将朕当作孩子来教,只会害了朕。朕不是孩子了。” 叶倾怀坐在案边,身姿挺拔,神色郑重地看着陆宴尘。 陆宴尘突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文轩殿时,那时叶倾怀也是这样笔直地坐在案前,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明亮。 那时,她才只到陆宴尘的胸口那么高。 时间过的真快啊。陆宴尘在心中感慨。不知不觉间,昔日跟在他身边的半大小子竟已长过了他的肩头,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但直到今天,陆宴尘才真正觉得他的小皇帝长大了,不仅仅是身高上的成长,更多的是在神韵上开始有了一个帝王的威严和气度。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叶倾怀,也重新审视自己对她的态度。 叶倾怀忖了一忖,决心拿出自己的诚意,她对陆宴尘道:“朕可以告诉先生,朕为什么要找画像上的这个人。因为,当日三司会审上被审的人,就是画像上的这个人,而不是王立松。这也是朕为何会如此关注王立松案的主要原因。” 陆宴尘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半晌,他才呢喃道:“他们竟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倾怀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问道:“先生可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陆宴尘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叶倾怀只道他心中尚有顾虑,于是又道:“朕对先生坦诚以待,还望先生也能坦诚待朕。” 陆宴尘摇了摇头:“微臣不知。”他轻叹了口气,“祭酒他直人快语,但凡见到了不平之事,都难免要出言斥责,先前也因此不少得罪权贵。这一次,臣还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被人封口的。” “他得罪了顾世海。”叶倾怀道,“除了顾世海,没有人能在三司会审上动这样大的手脚。” 陆宴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叶倾怀的推测。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倾怀又问道:“先生与祭酒,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 陆宴尘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道:“陛下刚不是问臣,是为何而来盛京。其实臣最初来到盛京,既不是为了金榜题名,也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臣最初来到盛京,只是为了拜见祭酒,顺便看看能为他做点什么,以报答他的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陆宴尘叹了口气,道:“微臣幼年时没有上过学堂,读书都是自学的,只知死记硬背,并不知晓其中真义。后来是遇到了祭酒,得到了他的教导,才明白书中大义,为人之道。祭酒是个很好的先生,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人醍醐灌顶。可以说,微臣的这点笔墨本事,都承自祭酒。” 叶倾怀道:“原来祭酒是先生的先生啊。” 陆宴尘听她说到“先生的先生”,不禁莞尔道:“可以如是说。” “那朕更要见见他了。”叶倾怀出神道。 她顿了顿,恍然回过神来,道:“先生接着说。先生不是来盛京拜见祭酒的吗?后来怎么又考了进士入朝为官了?” “说起来,臣的这个进士,还是祭酒让臣去考的。” “臣那时无心出仕,有次祭酒问臣为何不愿出仕,臣说,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然后祭酒对臣说,正是因为当今朝廷积弊,官场黑暗,才更需要贤才和能臣。若是代有明君,朝野清平,天下久治,那时候我们这些人才当真是无用了,可去渔樵耕读。” 叶倾怀双眼一亮,笑道:“渔樵耕读?有意思。祭酒这么一说,先生就去科考了?” 陆宴尘的嘴角也浮起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道:“是。祭酒能言善辩,臣无法拒绝他。” “如此说来,朕可更想见见祭酒此人了。”叶倾怀对王立松的兴趣更甚了。 陆宴尘却摇了摇头:“陛下如今要见到祭酒,实非易事。” 叶倾怀亦轻叹了口气:“是啊。朕与祭酒之间,如今是隔了一个顾世海啊。” 她突然想起陆宴尘劫狱的事,打趣道:“不过朕还真没想到,朕的先生不仅满腹诗书,而且身手了得,竟能从天牢这样的地方全身而退。” 陆宴尘像是被人揭了短一般,垂下了头,道:“臣少时在京中结交过几个市井游侠,若无他们拼死相救,臣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叶倾怀想起他那日车中的血腥味,问道:“先生那天去鬼市,是送他们去医馆的吧?他们可还活着?” 陆宴尘的神色有一瞬的慌张,但他只是略一犹豫,便答道:“活着。性命已无大碍。” 叶倾怀点了点头,见陆宴尘神色紧绷,她索性挑破了他心中忧虑,问道:“先生不担心朕命人去抓他们?” 果不其然,陆宴尘的脸色瞬间白了,但他仍是神色笃定地答道:“陛下信得过臣,臣也信得过陛下。” 叶倾怀不再打趣他,笑道:“先生这是关心则乱啊。想想也知道朕不可能去抓他们。朕让谁去抓他们?顾世海吗?朕恐怕还做不出这种搬石砸脚的蠢事。” 陆宴尘的神色这才彻底镇定了下来,他这一镇定下来,便想起了一事。 “陛下是怎么发现三司会审上的人不是祭酒的?” 这个问题可太尖锐了,问得叶倾怀的眼角一跳。 不得不说,陆宴尘确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总是能发现她那些细枝末节的破绽。 叶倾怀战术咳嗽了两声后,答道:“朕践祚之前,溜出宫去玩的时候,偶然在庠学见过此人。当日三司会审,朕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叶倾怀可以保证她的后半句话是真的。 “几年前的一面之缘,陛下竟能记得如此清楚?”陆宴尘蹙眉问道,显然没有相信她的鬼扯。 叶倾怀略一顿挫,答道:“他长得有特点,朕喜欢画画,对这种样貌特殊之人记得特别牢。” 陆宴尘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真的。”叶倾怀真挚地看着陆宴尘,但是效果不佳,陆宴尘不为所动。 “先生可还要去劫天牢?”叶倾怀于是转移了话题。 陆宴尘摇了摇头:“臣本也没想去劫天牢。天牢不是臣等能劫得了的。但是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祭酒被流放。” “先生是想在流放途中……” 陆宴尘点头道:“但是京中耳目众多,臣想带祭酒回允州去。” “原来如此。”叶倾怀终于知道了陆宴尘的计划。想来,前世他便是带着祭酒回了允州吧。 只是那时,她甚至都不知道有祭酒这样一个人。 枉她喜欢陆宴尘一场,却只顾着关注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了,每日为了见到陆宴尘而满心欢喜,为他看了自己一眼而欢欣雀跃,为他一句无意的责备而自怨自艾。 她又何尝真的了解过他?她连他究竟丁的是什么忧都不知道。 她所喜欢的,与其说是真实的陆宴尘,不如说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罢了。 不怪陆宴尘将她当作孩子看待,明明是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期待着他将自己当作孩子看待,期待他像对待孩子一样保护她,宠爱她,对她温声细语。 叶倾怀不禁自责地苦笑了笑,对陆宴尘道:“辅佐我这样愚昧的皇帝,辛苦你了。” 陆宴尘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却见叶倾怀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朕有一个建议。先生不妨一听。”叶倾怀正色道。 “朕以为,劫囚乃下策。纵然此行顺遂,既将祭酒劫了出来,又没有露出身份,祭酒也再不能以‘王立松’之名立于世间。换言之,先生能救得出他的人来,却救不出‘王立松’来。‘王立松’这三个字必将背负着污名长眠于史册。先生可想过,这可是祭酒愿意看到的?” 陆宴尘神色黯了黯,道:“臣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除此之外,确无他法了。”他看向叶倾怀,眼中有几分期冀,“陛下可有何上策?” “上策,自然是寻到宋哲,由朕来当众揭穿,那么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甚至于顾世海,一个都跑不了。朕唯一的担忧是,礼部本已经动荡,若是此时再动刑部,只怕下药太猛,会出事情,让陈远思趁势做大。”叶倾怀看到陆宴尘担忧的神色,笑道,“当然,这个宋哲,朕估摸着,必不会好找。但是顾世海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若是他们托大,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陆宴尘道:“微臣必不遗余力,想办法找出此人。” “所以,先生不妨等一等。祭酒流放,应当不至于当即毙命。若是能找到宋哲的蛛丝马迹,那么事情还有转机。但若到了最后,当真是没有法子。那时先生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朕不拦着。” 陆宴尘忖了片刻,道:“臣会想办法保证祭酒活着到雷州,若到了雷州还没寻到宋哲此人,还请陛下准臣告假。” 盛京到雷州,得要一个月的路程。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仅是师生,是君臣,还是休戚相关的袍泽。 第三十三章 放榜 从那之后,陆宴尘还是每天下午入宫来给叶倾城上课,只是授课的时间大大缩短了。 陆宴尘很快就在京中的庠学里找到了宋哲的名字,但是庠学里说他年前便上表请辞了,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这多少是个好消息,至少,叶倾怀有了一张底牌。实在不行,她可以以此为由头,用画像质疑三司会审,要求真正的王立松面圣。 但是不找到宋哲其人,还是难以做成铁案。 就在陆宴尘四处奔走寻找宋哲的行踪时,二月春闱开科了。 礼部经过月余的整顿,如今也算是回到了正轨。礼部侍郎文新中因年节操办有功,内阁拟了文书将其擢升为了礼部尚书。 此人的任命经由内阁一致同意,叶倾怀便直接加盖了玺印发告了。 毕竟,能够让陈远思和顾世海同时点头的人,可不多。 礼部如今事情也着实是多,一月年节,二月春闱,三月帝后定亲,四月儒林论道,五月邻邦朝贺,可谓是忙得连轴转,亟需一个人来掌控大局。 春闱开科的头一天,正巧是王立松流放的日子。 是日,叶倾怀独自登上了宫中最高的行云阁。她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盛京南门的轮廓。 王立松今日便将从这道城门而出,一路向南,去往山路盘桓阴雨连绵的雷州。此去一行,生死未卜,或许此生再难见一眼盛京的繁华。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贡院里,上万考生正在试场上奋笔疾书,为搏一个功名前程而挥笔洒墨。 “希望今次春闱,能出几个栋梁之才吧。”叶倾怀望着贡院青灰色的檐顶,呢喃道。 --- 二月十二,是春闱放榜的日子。 大景春闱三年一次,因此这还是叶倾怀登基以来第一次开科取士。 按照圣祖皇帝定的规制,春闱中榜后的进士需由礼部安排面圣,举行殿试,而后由皇帝钦点一甲。然而,到了叶倾怀父皇一朝,顺平帝举行了两次春闱后,觉得殿试流于形式,于是便将其取消了。春闱三甲由内阁拟定,皇帝亲批即可。 放榜的当日,在太和殿的早朝上,一份中榜的名单被礼部呈到了叶倾怀的面前。 叶倾怀对这份名单十分期待,这里面或许会有她日后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然而,刚翻开看到第一甲的名字,她的手就是一顿。 大红的底色上漆黑的墨色赫然写着三个名字: 状元庄霄金,榜眼梁艺成,探花李方舟。 叶倾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三个名字,良久,目光一瞬不瞬。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一甲前三名。 甚至连大红色的底纹都没有变,只有三列名字的笔法从方正的颜体变成了骨感的柳体。 毕竟,题字的礼部尚书换人了。 太和殿上寂寂无声,大臣们低垂着头,像是一具具死气沉沉的木偶。 叶倾怀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空气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她的头,要将她笔直的脊梁折弯,向命运低头。 她像是一个深陷泥泞苦苦挣扎的人,面前名册上的名字则是站在岸边的胜利者,对着她发出无声的嘲笑,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做了那么多努力,一切似乎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了。但她手里的这份榜单却又让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叶倾怀看着这三个名字,眼中似疾风掠过,燃气了熊熊火光。 新任礼部尚书文新中候在阶下,见叶倾怀在第一页上停顿良久,他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只见少年皇帝脸色惨白,眼中却像是蓄着一股初生牛犊般不服输的狠劲。 文新中心头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 叶倾怀将整份名单一页页认真翻看,直到最后一页。她甚至留意了杜文乐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并不在列,看来这次他没能顺利买到题。 合上春闱榜单后,叶倾怀整理了下心情,看着站在群臣最前面的几人,笑道:“这份名单,几位阁老都看过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 叶倾怀于是点起了名:“陈阁老看过了吗?” “回陛下,这份榜单乃礼部拟定,我们内阁五人都看过,没有异议。”陈远思说话还是那么慢慢悠悠的。 “好。一甲这三人的官职定了吗?” “还没有。按规制,需要各省各部先将空缺报上来,再由吏部根据贡生的成绩名次进行安排。现下只有兵部和刑部向吏部报了职位缺省。” “考中的贡生如今何在?” “回陛下,一甲在吏部候命,二甲和三甲的进士则散布在京中各处书院。”陈远思答道。 “李保全,去吏部传旨,让今科的状元榜眼还有探花,现在就来太和殿面圣。”叶倾怀吩咐道。 李保全应了一声,小跑着出了殿。 一些朝臣抬起了头,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 叶倾怀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事不关己的冷漠以及无关痛痒的麻木,以及少数人眼中的焦虑和不安。 “陛下,先帝在位时已废除了殿试,陛下并不是一定要见新科进士的。”文新中友善地提示道。 “先帝废除殿试是因龙体欠安。朕正值壮年,无此顾虑。朕也无意恢复殿试,只想看看今科春闱都为朝廷招揽了些什么样的贤能。”叶倾怀仍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文新中有意无意地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顾世海,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顾世海,问道:“顾阁老,这份榜单你也首肯了。与朕说说,今次春闱取士,都取了些什么样的仕子?” 顾世海神色冷冽,答道:“朝廷取贤,自然取的是能为国纾难之人。” “好。那朕便看看,什么样的人算是能为国纾难之人。” 然而,李保全这一去便去了许久。吏部离得并不远,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足以。李保全却去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身影。 就在叶倾怀担心他在吏部出了什么差池时,李保全终于将人带来了。 因今晨刚刚发榜,还未赐进士冠服,三人此刻都是穿着自家的衣袍上殿觐见。当中一人身穿蓝色的锦缎夹袄,束发未着冠,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三人看起来倒都是一表人才,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行到玉阶前,三人依次报上了姓名,叩首道:“恭请陛下圣安。” 三人行完大礼后,叶倾怀道:“平身。” 三人站起身来。 “今科一甲前三名,竟然各个都是少年英才。”叶倾怀道。 这三人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多岁,突然被带上殿来竟有些不知所以,有人偷偷用余光瞟着顾世海,也有人看向陈远思的方向,像是希望谁来替他们说几句话。 大殿上一时有些尴尬,好在文新中反应很快,他接着叶倾怀的话道:“我朝才出少年,正预示着大景如旭日东升,前途无限啊。” 叶倾怀看了一眼文新中,心道:这张嘴能说会道,难怪此人能让陈远思和顾世海同时点头。 她将目光收回到一甲三人身上,道:“几位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朕也尚在读书的年纪,平日读书有些心得,想与三位探讨一二。” 言罢,叶倾怀接连抛出了几个问题,都是平素她读书时,陆宴尘考教她的。 其中既有大景律例方面的,也有经纬算学方面的,还有些文史策论方面的。这些问题并不算难,也不算偏,叶倾怀以为便是寻常进士,也应当能对答如流。 然而三人却答得磕磕绊绊,只有状元郎庄霄金在律法方面尚算可圈可点,有些想法。 叶倾怀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更难看了。陈远思和顾世海站在下面,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礼部尚书文新中额上冷汗直冒,一边不时地看看顾世海,一边被那三人的作答急得直搓手。 “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们。”叶倾怀脸色虽然难看,但是声音还很平静,“三位家世如何?祖上是做什么的?” 提到这个,三人顿时变得信手拈来,对答如流了,将祖上功德如数家珍般报了个遍。 一个父亲是太清阁学士,曾祖曾做到过户部尚书。一个父亲是御前三品侍卫,祖上曾封过侯爵。一个家中三代为官,叔伯尽是朝中要员。 叶倾怀神色晦暗不明,道:“今日一甲前三名的奏对让朕醍醐灌顶。三位下去吧,回吏部等候安排。” 那三人听到叶倾怀此话,如获大释,连忙跪下磕头谢恩,退了下去。 他们一走,朝堂上有小半刻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叶倾怀看着面前的那本榜单,神色冷峻,沉吟道:“这就是能为国纾难之人。这就是我大景的国之栋梁。”然后,她话锋一转,厉声问道,“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的贤才?连大衍求一术都不会的贤才?” 叶倾怀猛地抓起案前的榜单名册,狠狠地扔下了玉阶去。 她站起身,从案后走了出来,负手拾阶而下。 她走到群臣面前,看着他们问道:“诸卿是准备将大景的江山交到这样的后任手中吗?” 第三十四章 对峙 叶倾怀盛怒之下,无人答话,群臣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文新中,道:“春闱选贤,就选了这样的人。这哪里是旭日东升,明明是夕阳西下,我大景朝气运将竭了。” 文新中被叶倾怀的气势震慑得有些站不住,听到叶倾怀最后一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陛下息怒。” “朕不是怒,朕是伤心。”她回过头来看向群臣,道,“朕伤心我大景无贤可取,无人可用。更伤心诸卿人站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今天能站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我大景的重臣,你们每个人肩上都担着大景的一份重任。但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无一人心系朝廷。春闱三年才一次,一次只取百余人,办一次春闱劳民伤财,费这么大劲为了什么?为的是让有才之人能够为国所用,不是为了选一些人上来尸位素餐的!” 叶倾怀缓缓踱着步,道:“朕想问问各位,看到今科的一甲如此,诸位的心不会痛吗?不会为了大景的未来担忧吗?诸位都是大景的朝臣,若是有朝一日大景没有了,诸位还觉得自己能够独善其身吗?” “这是我岁和一朝第一次开科取士,第一次就取成这样,还是内阁一致通过。若是次次开科如此,还开什么科?取什么士?依朕看,不光是殿试没有必要,连科考也一并取缔了吧。” 她说得很慢,却是字字千钧,痛定思痛,令朝上一片沉默。 她说完后,陈远思跪了下来。首辅一跪,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整个朝堂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却无人说话。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散朝吧。诸卿都回去好好想想,所作所为对得起自己身上的朱袍乌纱吗?” 说完,她拂袖而去。 --- 景寿宫中。 今日下了朝皇帝便回了景寿宫。芳华姑姑一眼就瞧出叶倾怀心情不好,于是散了宫里的宫人们,只剩她一人在叶倾怀身边侍候着。 叶倾怀坐在榻边,榻上有一只红木制的矮案,案上摆着茶水和一些瓜果。叶倾怀一只手支在矮案上,时不时地端起茶水来喝上一口,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翻看着。 “什么鸟,叫得这么厉害?”过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正在屋里洒扫,听到叶倾怀问话,从门中往院里望去,答道:“陛下,听声音是喜鹊。来给陛下报春的。” “让人赶走。叫得朕心烦。”叶倾怀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芳华姑姑听出她声音中的不耐,立即放下了手中洒扫的器物,到院中唤人去取竹杆,将树上的喜鹊赶走。 那喜鹊似乎在院中安了窝,挨了竹竿打,也只是在外面盘桓几圈便又飞了回来。 正在芳华姑姑带着几个宫女举着竹竿赶喜鹊的时候,景寿宫外突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然后宫门口也骚动了起来。 “顾阁老过来怎么也不着人先通报一声?”宫外候着的李保全笑着问道,他刻意提高了声音。 “陛下在里面吗?”顾世海单刀直入地问道,并不与他客套。 芳华姑姑听到外面的交谈,立即把手里的竹杆递给了身边的宫女,她小跑着进了里屋。 叶倾怀手里还握着那卷书,目光落在书上,却没有半分移动,显然在出神想着什么。 见芳华姑姑急匆匆地跑进来,叶倾怀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芳华姑姑。 “陛下,顾阁老来了。”芳华姑姑简短地禀报了一声,便又匆匆出了屋。她一边飞快地整理着仪容,一边快步走向宫门口去迎顾世海。 顾世海已进了景寿宫来,他只身一人,还穿着朝服,看起来下朝后并未回过家。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看衣着,品级并不低。 “奴婢见过顾大人。”芳华姑姑带着几个小宫女对着顾世海行了个礼。 “芳华姑姑。”顾世海对她点了点头示意,随后,他看到树边扶着竹竿对他行礼的宫女,纳闷道,“这是在做什么?” “回顾大人,树上的喜鹊聒噪,奴婢们在赶鸟呢。” 顾世海微微愣了一下,笑道:“喜鹊常在叉树筑巢,这树很久没修剪了吧。” 他环顾了一下景寿宫,倒有几分大内总管巡查的样子,看过后他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景寿宫也好几年没有修葺了。” 言罢,他快步走进了前殿。 他甫一跨入房门,两个带刀侍卫便一左一右守在了屋外,站得笔直。 芳华姑姑和李保全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皆是担忧。 叶倾怀得到通报后,已从里屋出来,坐在了外屋的正座上,好整以暇地等着顾世海。 顾世海一进屋便看到皇帝坐在正座上等着他,他倒也不意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潦草的礼,不待叶倾怀说免礼,便在叶倾怀左手边的侧座上径自落了座。 叶倾怀并没有指责他傲慢的态度,她只是紧紧盯着顾世海,什么也没说。 顾世海并没有看叶倾怀,而是环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然后从手边的果盘上拿起了一个春桃,左右打量了一番。 “今年天冷,这中州的桃子长得不行。臣那里有颍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春桃,等下回了府,臣让人给陛下送一箱来。” 说完,他笑着看向叶倾怀,笑意未达眼底,道:“臣最近得了一套曹寅的初夏四景图,听说陛下最喜欢曹寅的画,臣改日让人送进宫来给陛下赏玩。” 叶倾怀听他兀自说着,没有应声,只是神色愈发冷了。 “还有这景寿宫,从先帝薨逝到现在,几年都没有修缮了,臣给工部打个招呼,让他们给陛下修一修。户部那里若是推说没钱,臣来给陛下出这笔钱。” 叶倾怀看进顾世海的双眼,终于忍不住冷声问道:“顾阁老究竟想说什么?” 顾世海放下了手中的春桃,收敛了笑意,看向叶倾怀,问道:“陛下近来为何总是想着伸手前朝的事?是后宫中不好玩吗?” 他看着叶倾怀,眼中仍带着几分浅笑,面色却冷峻如刀。他的声音也又冷又硬,像是一面生锈的刀锋,刮过叶倾怀的心口。 顾世海虽是文校出身,年轻时却在军旅中待过几年,甚至还曾在鹰巢城之战中率领一支小队直捣敌营俘虏过敌军主将,获得了“鹰巢飞将”的英名。杀过人的人终究是不同的,他此时周身释放出的杀气和压力令叶倾怀心神一震,下意识地抓紧了木椅的扶手。 “陛下喜欢什么,尽可以和臣言明。纵是美人美酒,臣也尽可以满足陛下。” 她接住了他的威压,嘴角勾起一个冷笑,问道:“顾阁老失了一个史太平,如今莫不是怕再折一个文新中,才来与朕说这些话?” 顾世海顿了一下,很快便嗤之以鼻道:“陛下当真以为,史太平这个礼部尚书被裁撤,是因为陛下早朝上那几句话?” 叶倾怀想开口反驳,却语塞了。 春闱泄题案刑部办得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必是得到了顾世海的授意。按照陈远思之前的说法,史太平只怕是背着顾世海偷偷卖了考题,因此惹恼了顾世海。 “此事臣还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臣还看不出史太平已经不得力了。” 他说完,将目光转向了叶倾怀,似乎想看她恼羞成怒的模样。 叶倾怀心中确是气愤,但她还是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问道:“朕想问问顾阁老,在你眼中,什么样的臣子算是得力?今次春闱选的这些人,都是得力的吗?” 顾世海立即答道:“可堪用的便是得力的。不堪用的便是不得力了。” “什么叫做可堪用的?” “就是听话的。” 他答得直截了当,叶倾怀顿觉可笑,她冷笑一声,怒道:“大景开科取士是选贤任能,不是开科给你顾世海选家奴的!” 在叶倾怀的怒气下,顾世海无动于衷,他神色冷漠地看着叶倾怀,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道:“朝廷不需要那么多个脑子那么多张嘴,朝廷真正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 顾世海显然与皇帝观念相左甚远,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倾怀不再与他多做争论,似笑非笑问道:“那朕若是不堪用了,顾阁老是不是也要把朕换掉啊?” 她这话已是说到了悬崖边上,连顾世海也怔了一下,道:“臣可没有说这样的话。” “那朕若是非要插手前朝之事呢?” 顾世海微微眯了眯眼,他转过头正视着叶倾怀,眼中似有恼怒,似有不屑,还有几分好奇。 叶倾怀也不躲不避地回看着他。她认识顾世海几年了,在朝上君臣奏对时,两人也不止一次对视过。但是此时,叶倾怀却觉得,这是这么久以来,顾世海的眼中第一次看到她。 第一次,顾世海的眼里有了她这个皇帝的存在。 “那臣恐怕陛下是自讨没趣了。朝政不是后宫中的过家家,上下嘴皮一碰便能成事了。臣劝陛下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第三十五章 暗潮 顾世海在景寿宫的前厅里只坐了一刻钟,便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从屋里推门出来时神色严峻,走得大步流星。他虽身着文官朱袍,却像是披甲的将军一般,满身肃杀之气。 守在门口的内廷侍卫见他出来,跟在他身后快步而去。 沿途,芳华姑姑和宫女太监依例对他行礼,他却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景寿宫。 芳华姑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显然皇帝和顾世海的谈话并不愉快。 她往前厅里望了一眼,正午的阳光照不进前厅,芳华姑姑从院中往里看去,只能看到正座上坐着一个人影,却看不清阴影中皇帝的神情。 叶倾怀今天下了朝心情就差,如今和顾世海交谈又不欢而散,芳华姑姑不禁担忧起叶倾怀的状况。她一边吩咐着宫女去侍卫处寻把梯子来,让侍卫们爬到树上把喜鹊的窝拆了,一边自己去小厨房里给叶倾怀泡了一壶翠屏绿雪茶。 这个茶最是败火。 然而,芳华姑姑端着泡好的茶水刚走到屋门外,就听得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轻手轻脚地跨进了屋门,将手中的茶水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地上一片狼藉,一只玉白的茶杯碎在地上,温热的茶水和茶叶洒了一地,显然是被人大力摔碎的。 叶倾怀笔直地坐在正座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因为攥得太紧都发了白,她整个人微微发着抖,双眼盯着地上的茶渍,像是出了神,都没有注意到芳华姑姑走了进来。 “是朕大意了。祭酒并不参与出题,而是参与阅卷。问题本就不在泄题上,而是出在阅卷上。这史太平换成文新中,明明就是换汤不换药。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叶倾怀喃喃自语着。 “陛下,别气坏了身子。”从小到大,芳华姑姑从没见过叶倾怀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甚至有些不敢走近叶倾怀身边。 “这个文新中竟然如此能耐。他既是顾世海的人,却能让陈远思也点了头。陈远思……对啊,陈远思这次怎么如此沉得住气?三年一次的春闱,他竟能看着顾世海推自己的人上去。”叶倾怀忖了半晌,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蹙眉呢喃道,“他俩什么时候还能尿到一个壶里去了?” “李保全!”叶倾怀高声喝道,李保全马上从外面跑了进来。 “去传陈远思,让他即刻进宫来见朕。”叶倾怀吩咐道。 李保全看到地上的碎片,迟疑了一瞬,还是应声去了。 他走了之后,殿上只剩下了叶倾怀和芳华姑姑。叶倾怀垂着头一动不动,芳华姑姑则收拾起地上的瓷器来。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有细微的碎片相碰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芳华姑姑听到叶倾怀对她道:“姑姑,当心手。”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芳华姑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向叶倾怀看去。 叶倾怀对她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道:“朕失态了。吓到姑姑了吧?” 芳华姑姑摇了摇头,将收拾到一半的碎片放到一边,将那壶新泡的翠屏绿雪茶端到叶倾怀身边的茶案边,去了一只新的茶杯给她倒上,道:“陛下,奴婢新泡的绿雪茶。” 叶倾怀看着那碗春绿色的茶水,茶香扑鼻而来。茶没有入口,她的气便消了。她自嘲笑道:“姑姑,都说无能的人才性情易怒,朕也是个无能的人啊。” 芳华姑姑见她消了气,一颗心也咽回了肚中,宽慰着她道:“人活一辈子,哪有不生气的。何况陛下是天下的共主,天底下那么多事都要陛下操心,气人的事就更多了。” 叶倾怀长叹了口气:“可是有人不想让朕操这个心啊。”她看向门外的院子,春光正盛,那只喜鹊又飞了回来,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和小太监正举着竹杆追赶着,好不热闹。喜鹊的叫声从院子里传进来,叶倾怀却觉得没有方才那么烦躁了,反倒有些悦耳。 “姑姑,你说朕是不是不该操这个心啊?” “陛下想操这个心吗?”芳华姑姑问道。 叶倾怀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禁被问得一怔,扭头看向芳华姑姑。 是啊,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从坐上了这个皇位,她所听到的永远都是“你该做什么”,“你需要做什么”,连她自己也一直这样告诫自己,身为皇帝,应当如何。日日如此,不敢有一刻松懈。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想做什么”,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忘记了问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何尝想操这个心。 “朕若是想操这个心,又何至于会生出禅让的心思呢?”叶倾怀垂下了眼,呢喃道。 她突然有些迷茫。 从小到大,她对于这个皇位,从来没有渴求过。恰恰相反,这顶在世人眼中至尊至贵的冠冕,一直都是叶倾怀避之不及的灾厄和牢笼。 是这顶冠冕,累垮了父皇的身子,也是这顶冠冕,害得兄弟们骨肉相残。而它最终落在了叶倾怀的头上,这件事又成了她母亲的催命符。 如今这顶冠冕,眼看着又要成为她的催命符。 顾世海方才的样子,让叶倾怀是当真觉得,若她这个皇帝不“堪用”了,顾世海就能干出弑君的事来。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今日君臣二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算是把之前暗自较的劲挑明了拿到了台面上来,日后便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叶倾怀突然想起一事来。 “姑姑,现在景寿宫这边的侍卫还是李保全的左衙卫吗?最近有变动吗?”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忖了忖,答道:“年节的时候好像换过一波人,说是因为礼部忙不过来,抽调了一些人,但是过了年后,之前的那些人也没换回来。” “现在这些人是听李保全的调动吗?可有限制你们什么?” “应当是李公公的人。倒没有限制我们什么,就是感觉人好像比以前多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 皇城里的禁军分为左衙卫和右衙卫两个部门,左衙卫听命于内府宦官,也就是李保全。右衙卫则听兵部调派,等同于是听命于顾世海。 如今她与顾世海撕破脸皮,自然不能再用右衙卫的人。李保全纵然有泄露她行踪之嫌,却终究比顾世海要安全许多。 叶倾怀正思量着,李保全赶回来了。 见他孤身一人回来,叶倾怀心里先是一沉。 陈远思没有和他一起。 “陛下,陈阁老病了。”李保全呈报道。 “你看到他了?” 李保全略一思忖,答道:“看到了,确实病得不轻,下不来床。只怕明日的早朝也要告假。” “太医看过了吗?他是什么病?” “太医还没有去过,听陈府上的大夫说,陈阁老忧思过甚,风邪入体,郁结进了肺腑,只怕要歇些日子才能缓过来。”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越听越离谱,皱眉道:“忧思过甚?肺腑郁结?” 他有什么好忧思的?又有什么好郁结的?他担心的顶多是下个月文新中能不能给他操办好孙女的定婚大礼罢了。 叶倾怀不禁叹了口气:“这个老狐狸。” 陈远思在这个时间病倒,不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叶倾怀都没法再指望他帮忙对付顾世海了。 可如今春闱榜单与前世一样,舞弊仍然存在,只怕承天门之变的隐患还没有消除。 “李保全,今日早朝上,你去吏部怎么去了那么久?吏部有人为难吗?”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吏部倒是无人为难。回来的晚了,是因为绕了路。” “为何绕路?”叶倾怀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保全答道:“吏部门前有人闹事,奴才带着状元郎们从王曲街绕了一圈,没走天门街。” “吏部何人闹事?你详细给朕说说。” “约有十几人,都是书生打扮。听说话的意思,应是曾与状元郎同窗的学子,不服状元郎的才学。听闻一甲宿在吏部,因此来吏部门前堵门,想要与状元当面论学。奴才怕走正门被他们纠缠,误了上殿觐见,因此走了侧门绕了路,耽搁了些时辰。” 叶倾怀深吸一口气,以手抚额闭上了眼。 看来一切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学子们联名上书的日子。 如今陈远思告病,顾世海又与她翻脸,朝堂之上,必是顾世海一人说了算的局面。 这一世她的女子身份没有走漏,纵然发生了承天门之变,也应当不至于走到死局,无力回天。 可是,她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发生在天子脚下而无动于衷吗? “李保全,禁军中受你管制的左衙卫有多少人?” “回陛下,一共三千七百五十人。” 叶倾怀点了点头,心道,皇城内的禁军编制一共一万二千人,也就是说,还有八千多人在顾世海手里。 “李保全,从现在起,只要没有朕的手谕,不见朕的玺印,谁也不能调动你的左衙卫。口谕都不行。这三千七百五十人,但凡有一人擅离职守,朕唯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叶倾怀神色严峻,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李保全心头一惊,答道:“奴才谨记在心,必不负陛下所托。” 第三十六章 失控 隔日早晨,太和殿早朝。 陈远思果然连着告了假。百官排头只站着顾世海一个次辅。叶倾怀踏上太和宝殿时,与顾世海目光有一刹的交错。 两人眼中都蓄着冰冷的锋芒。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一上朝,京兆府尹蒋乾成就将文校学子质疑春闱舞弊的联名上书报了上来。 这份上书她前世的早朝上看过,不过今次再来一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叶倾怀示意李保全去将蒋乾成手中的上书呈递上来,然而,李保全还没走下玉阶,顾世海已从蒋乾成的手中将那份上书拿去翻看了起来。 李保全站在玉阶上,一时间有些尴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腌臜之言,不必污了圣上的眼。”顾世海对李保全道。 朝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顾世海却全然不查,他三两下翻完了那份上书,将它收起来拿在手里,径自吩咐道:“蒋府尹,即刻查封文校,查清楚这份上书是谁起的头,把领头的控制住,不要让舆论散播。文新中,把一甲的春闱答卷还有这份上书名单上的学子的春闱考卷调取出来,分开封存,不许任何人擅动。” 说完,他将那份上书递给了文新中。 然后,顾世海转向了刑部尚书杜荆:“杜荆,派几个得力的人,配合蒋府尹把事情查清楚。” 杜荆立即领了命。 最后,他又对兵部尚书何青长道:“让京畿卫全城戒严,若有人散播谣言,当街拿下,交由刑部审查。” 他一连串指令雷厉风行地安排了下去,叶倾怀坐在殿上看着他挥斥方遒,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她像是一个外人。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还没有亲政的那些日子。她坐在大殿上,只用带着耳朵,不用带着嘴。 甚至有时候连耳朵都不用带。 --- 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了这个短暂而沉默的早朝。 她回到景寿宫的时候,院中堆着几口箱子,打开的几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红粉相间的蟠桃,每个都有巴掌大,看起来饱满诱人。 “这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问芳华姑姑。 “早上右衙卫那边来了几个人,抬了这几口箱子到宫里,说是顾阁老孝敬陛下的。他们放下箱子就走了,奴婢实在拦不住。”芳华姑姑答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叶倾怀不高兴了。 叶倾怀的神色平平,看不出什么变化。她将院中的箱子一口一口打开,一共六箱蟠桃,还有一只小点的箱子里面是曹寅的一整套初夏四景图。 “他倒是说到做到。”叶倾怀自语道。 她伸手缓缓地摸了摸那副初夏四景图的画轴。 曹寅乃前朝大才子,一生不曾为官,却是书画双绝,叶倾怀十分喜欢他字画中那份浑然天成的潇洒飘逸,宫中收藏了他许多作品,独独少了这套难求的初夏四景图。 “李保全,着人把这些箱子原封不动地抬回右衙卫门前去。”叶倾怀神色一冷,吩咐道。 李保全应了一声,又问道:“陛下,若是那边不收,如何是好?” 叶倾怀抬眼看他一眼,道:“不必与他们打招呼,放在门前便走。” 李保全又应了一声,立即招呼着人进来抬箱子。 一众人闹哄哄地离去了,剩下叶倾怀还站在原地。 站了一会儿,叶倾怀突然问芳华姑姑:“姑姑,李保全最近可有什么异样吗?” 芳华姑姑心里一惊,答道:“奴婢最近瞧他当差很是本分,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抬起眼,看到叶倾怀仍看着李保全离去的方向,眼中有几分初春的薄寒。 --- 文轩殿中,叶倾怀手中拿着书,目光却半晌未动,显然是出了神。 “今日课业就到此吧。陛下有心事。”坐在侧案边的陆宴尘说着,收拾起了桌上书册。 叶倾怀猛地回过神来,垂下头道:“朕治学不专,请先生责罚。” “陛下可是在想春闱的事情?” 叶倾怀抬眼看了陆宴尘一眼,见他并不打算责罚自己,叹了口气,道:“是啊。朕没想到,整个礼部被裁撤了近一半人,连尚书都换了,春闱还是能闹成这样。朕恐怕,就算是再换了文新中也是徒劳无益。这已经不是一个礼部的问题了,而是整个朝廷的问题了。” 听到文新中的名字,陆宴尘道:“陛下就算想裁撤文新中,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换得了的。” “为何?”叶倾怀皱了皱眉,“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是煜王世子妃的胞弟。” 叶倾怀怔了一下,这层关系实在是离得不近,她不得不算了一算。 大景到今日已有两百年,叶氏宗族的族谱一面墙都写不下,叶倾怀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堂兄表亲,但是对于煜王,她还是颇为了解。 因为这些宗亲封王封爵的虽多,世袭罔替的藩王却只有三人,煜王便是其一,而且还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连管理宗亲的宗正寺,也基本都是由他说得算。 煜王今年年逾五十,封地在东边的齐州。若论辈分,叶倾怀要叫他一声表叔公,煜王世子妃就是叶倾怀的表婶,这样沾亲带故地算起来,文新中竟然可以算作是叶倾怀的舅舅。 “文新中此次升任,是煜王亲自打过招呼的。不论是陈阁老那里还是顾阁老那里,多少都要卖煜王爷几分薄面。”陆宴尘解释道。 “难怪……”叶倾怀一边点头一边呢喃。她就说,陈远思和顾世海哪次不是为了一个职位空缺争得头破血流,这次竟然出奇的一致,原来是因为煜王爷。 “煜王身在齐州,却能在朝中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愧是第一藩王啊。” 陆宴尘神色似乎暗了一暗,道:“齐州富庶,煜王府人丁兴旺,朝中各省各部不乏煜王府出来的人,人脉多了,自然就能在朝中说的上话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这个文新中也算是个有能之人,礼部那么乱的时候,他能把年节操办得井井有条,还能在陈远思和顾世海之间斡旋得当,若不是此次春闱,朕都觉得他可堪重用。可惜,他现如今是替顾世海办事了。” 两人默了一默,陆宴尘道:“臣听闻前日顾阁老曾去过一趟景寿宫,似乎惹得陛下不快了。” 叶倾怀心中一顿,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道:“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 被叶倾怀这么一说,陆宴尘似乎也觉得有些失言,但他转而笑道:“臣常在宫中走动,消息难免比外面要快些。” 叶倾怀看他一眼,不多做计较,对陆宴尘道:“顾世海让朕不要插手前朝的事务。态度很强硬,就差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朕若是不从,只怕连这颗脑袋都不保了。” 陆宴尘听她这个形容,不禁笑了笑,道:“顾阁老不会伤及陛下性命。至少现在,他绝不会这么做。” 听到陆宴尘替顾世海说话,叶倾怀有些不快:“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这么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陆宴尘道,“陛下试想一下,如今陛下既无子嗣,又无兄弟,若是陛下有何闪失,将会由谁来继承大统?” 叶倾怀忖道:“宗室。宗正寺应当会推举一人出来。” 陆宴尘点了点头:“臣斗胆揣测,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多半是由煜王或者煜王世子来继承大统。”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顾阁老和宗亲的关系,远没有陈阁老和宗亲的关系好。” 陆宴尘这么一说,叶倾怀不禁回忆起年节上的细节来。 虽然宗亲氏族入京后的一应事宜都是由顾世海带着礼部负责打点的。但是几次朝宴上,顾世海都坐在朝臣中间,并不挨着宗族成员。相反,陈远思倒是每次都坐在宗室贵族当中,与他们推杯交盏,十分熟络。 “听先生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 “不论宗正寺推选谁来上位,对顾阁老而言,都不如陛下在位来的好。” 他说的很有道理,叶倾怀无力反驳,但是想到顾世海,她又不禁叹了口气。 “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像是能杀了朕的样子。”叶倾怀颓丧道。 说实话,她便是想起顾世海的眼神,心中都有些发怵。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良久,沉声道:“陛下曾要求臣不要再将陛下当作孩子看待,那样会害了陛下。陛下现在是畏惧了吗?陛下改革举廉,整饬吏治的大愿呢?” 他的话说得很重,振聋发聩。叶倾怀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这几天她有些迷茫。 她总是在想,她真的能做得到吗?她连一个春闱舞弊案都解决不了,连一个顾世海都镇不住,她那些宏图大愿当真不是在痴人说梦吗?朝廷早有一套自己的运行机制,根本不需要她这个皇帝来指手画脚,以她浅薄的学识和能力,妄言改革,当真能改得了吗?纵然能改得成,又真的是在往好的方向上改吗? 她不知道。 就像她把史太平换成了文新中,真的是换对了吗?文新中当真比史太平正直清廉吗? 她不知道。 “陛下,自古以来,励精图治变法改革者,虽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却鲜有善终。这是一条极难走的路,非心智强于常人者,很难坚持得下来。仅凭一腔激愤,能谋一时,不能谋一世。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第三十七章 抉择 叶倾怀把下午陆宴尘的课停掉了。但除了早朝和睡觉的时间,她整日整日地泡在文轩殿后面的文渊阁里。 文渊阁里贮古今载籍,在柜数万册,从文史经典到佛道儒医应有尽有。 叶倾怀花了十天时间,把文渊阁史部书库里关于历朝历代明君贤主的本纪和杂说看了一遍。 她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好的君王。 陆宴尘说得对。她只是凭着一腔激愤妄言治国,她远没有看到这条路上的艰难与险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决心,并不足以支撑她走完这条迷雾重重漫无尽头的长路。 她不妄想比肩尧舜,但纵然是大景开朝的圣祖皇帝,无论文治,还是武功,她也自认为与之相去甚远。 她的学识和心志,并不能撑起她的那些大话。 叶倾怀陷入了自我质疑。 带着这些疑问,叶倾怀从文渊阁钻了出来。 也是在同一天,陈远思还朝了。 陈远思上朝的第一日,就敲定了今年一甲三人的官职。吏部的安排十分巧妙,三人不是学士就是修纂,身份品级虽都不低,但却没有一人进入六部,掌有实权。 “陈阁老,吏部这是什么意思?”顾世海听了陈远思的奏报,立即发出了质疑。 “老臣听不懂顾阁老的话。”陈远思病了这一遭,说话似乎更慢了。 “礼部和兵部那么多空缺,等着用人,吏部却把人都派去修书了,这是什么道理?” 陈远思仍是答得不紧不慢:“今次一甲究竟学识如何,诸位大臣都在这太和殿上见识过了。现在盛京学府里正闹得厉害,顾阁老却还要一意孤行,委以重任,就不怕众口铄金,到时候难以收场吗?” “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用什么人,能不能用,自然该由各部判断取舍,吏部这是要掣各部的肘吗?” “顾阁老此言差矣,吏部任人唯贤。今次一甲三人皆是少年英才,吏部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历练他们。若当真是可用之才,自然不会埋没。” 他这么一说,顾世海忖了一忖,似乎盘算了些什么,道:“可当下人手吃紧,尤其是兵部。西边金川年后屡次犯境,北边的北狄最近也有动作,兵部上月呈报的款项却迟迟没有批复。陈阁老既不给兵部拨钱,又不给兵部拨人,让臣拿什么去打这些仗?” “顾阁老稍安勿躁。兵部的情况老臣知道,内阁也知道,断不会短缺了钱粮人员,但一切还是要依规制办事。顾阁老,等下下了朝,我们到东阁细说吧。” 东阁在太和殿的东面,是太清阁办公的地方,也是内阁开会商议的地方。陈远思这样说,意思就是涉及军政机密,不便在朝堂上当众讨论。 顾世海明白就里,不再多说。这件事在朝议上就算过去了。 --- 下了早朝,五名内阁要员径直向东阁去了。 叶倾怀没有参加他们的会议,她有另一件事要办。 她得阻止承天门之变的发生。 既然她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按照前世她看过的学子上书,学子们的要求应当是公布考生考卷,并重开殿前论学。 圣祖皇帝开创春闱的时候,除了殿试,还有一项传统,就是殿前论学。 放榜后十天内,朝廷会在文校举行一场论学,由考中一甲前三名的仕子坐在学坛上,回答各路人士提出的课业问题。这场论学虽然设在文校,名为“殿前论学”,却是对所有民众都开放的。一方面旨在弘扬学风,为天下学子树立榜样,一方面旨在磨砺新科一甲,让他们了解民心所求。 然而,二十多年前,一场殿前论学上发生了暴乱,在场数十人受伤,自此殿前论学被废止。虽然这些年朝中一直都有重开殿前论学的呼声,但终究是人微言轻,难成气候。 如今这件事情由顾世海去处置,以他的手腕风格,不要说应允学子们的要求了,不把上书之人统统抓起来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叶倾怀想起前世承天门之变当天,正是禁军统领罗子昌带着兵部尚书何青长来文轩殿请的手令,要求调动禁军和京畿卫队。现在想来,这两人只怕都是受命于顾世海。只是前世她对朝臣大多信任,朝事并不过问,以至于闹出了那样大的事,她都毫不知情,直到次日早朝顾世海和陈远思就此事争吵起来才知道死了人。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顾世海这样的铁腕政策,今次只怕也会逼出事来。 只是以叶倾怀如今被动的局面,要阻止顾世海是痴人说梦了。就算这次顾世海得不到她的手令无法调动禁军和京畿卫,叶倾怀也不知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来。 若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学子们聚众请愿,从根源上避免问题的发生。 她思前想后了几日,觉得只能以皇帝的身份站出来平息众怒,承诺也好,画饼也好,总之先把民情稳住。后面的事情,可以再与顾世海周旋调停。 叶倾怀甚至想过,将顾家嫡女也纳入后宫来。这样既可以在后宫中牵制皇后,又可以安一安顾世海的心。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要做的,是再出宫一趟。 一来是为了考察春闱榜单在民间引起的真实舆情,如今在刑部和京畿卫的双重压力下,她在朝上听到的都是民间一片太平,无人再有质疑的禀告,实际上如何,恐怕只有她微服出行亲自去看了才能知道。 另外,叶倾怀此行,还必须要解决一个后顾之忧。 如果她不得不以皇帝的身份出现在民众和学子面前,那么,有一个人就必须要提前处理掉。 秦宝珠。 一个知道她是女人的人。 虽然她以天地为证立过誓言,但是,兹事体大,叶倾怀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文心堂与王立松渊源甚深,书院中又有不少参加春闱的考生,极有可能参与了承天门之变。秦宝珠虽没有参考,但以她在文心堂中管家一般的地位,以及和学子们熟稔的关系,去承天门前请愿的可能性极大。 只要她在,叶倾怀就不能露面。 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将她劝离盛京。可她既然说自幼是在妓馆长大,想来已没有家人,离开文心堂,恐怕也无处投奔。何况,请愿这样的大事在即,要让她突然离京,若非天大的理由,只怕也劝不动她。 叶倾怀有些发愁。 刑部和京畿卫都受到顾世海辖制,若是动用权利控制她,必然无法避开顾世海的耳目。从不出宫的皇帝突然如此针对一个民间女子,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叶倾怀只能劝她一试。若能将她劝离盛京最好,若是不能…… 她不能冒险。 叶倾怀于是叫来了周守一。 “周爷爷,朕想向你讨一味药。” “什么药?” “吃了就能失忆的药。” 周守一皱着眉头看着叶倾怀,一脸无语。 但见叶倾怀神色认真地盯着他看,眼中并无玩笑。周守一于是在房中左右寻找起来。不一会儿,被他在窗户边找到了一根支窗用的叉杆,有半臂多长,他在手里轻轻挥了两下,对叶倾怀道:“用这个,挺趁手的。” 正在叶倾怀不解之时,周守一转过了身,把自己的后脑勺露给她看,他指着自己头上一处道:“照着这里,掌握好力度,保准一次到位,立马失忆。” 叶倾怀看出周守一在打趣她,不禁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她又收敛了笑意,问道:“周爷爷,当真没有这样的药吗?” “古今医书中,闻所未闻。只有南疆的巫蛊之术中,以前传闻有种下去能让人失忆的蛊毒,但是我朝禁巫后,也没有这样的传闻了。” 叶倾怀无声地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又问道:“那周爷爷给朕一瓶毒药吧。” 周守一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陛下要什么样的毒药?” “致死的毒药。但是查不出来是中毒身亡。”顿了顿,她又看向周守一,眼中有些不忍,道,“最好是那种,无色无味喝下去也不会痛苦的?” 周守一警惕地看着她,半晌问道:“陛下不会是要给顾阁老下毒吧?” 叶倾怀看着他的神情,忍俊不禁道:“朕还不至于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对付朝臣。” 她垂了垂眼,道:“是一个宫外的百姓,她发现朕是女子了。” 周守一面上的表情如风云变幻,最后,他皱着眉头道:“陛下,有些路是回不了头的……” 叶倾怀却打断了他:“朕已有决断。周爷爷,不必担心。” 他又深深地看了叶倾怀一眼,叹了口气,道:“臣这就去取药。” 说完,便告退了。 叶倾怀负手走出了屋门,在院中驻足。 她活了两世,手上只沾过一条人命,就是龙渊剑下她自己的那一条。 权力是这世上最利的刀。她何尝不知,没有人能够双手滴血不沾地坐在这高不胜寒的御座上。她只是没有想到,她平生第一次动杀心,对方竟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弱质女流。 叶倾怀抬眼望向朱红的宫墙。 她突然觉得,这道庄严肃穆的长墙,仿佛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人血染就的。 第三十八章 重逢 那瓶毒药装在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中,很小,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 叶倾怀换了微服,将那只小瓶贴身收好,随后唤来了李保全。 “李保全,你去换身衣服,陪朕出宫一趟。”叶倾怀吩咐他道。 李保全吃了一惊:“陛下要出宫?” “是的,就咱们俩。快去换衣服,朕就在这儿等你。”叶倾怀催促他。 李保全眼中有些忧虑,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去换衣服了。 不多时,他便换了一身长随的衣服赶回了景寿宫。 叶倾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走吧。天黑前回来。” 她走到了宫门口,李保全才紧赶慢赶地追上来,焦急道:“陛下,如今外面不太平,奴才又没有功夫,只怕保护不好陛下,咱们多带两个人吧。” 叶倾怀站住了脚,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说完,她走向了守在景寿宫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他的佩刀,道:“把你的腰刀卸下来。” 那侍卫本来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突然听到叶倾怀的吩咐,吓了一跳,连忙将身侧的刀卸了下来。 叶倾怀接过他手中刀,拔出来打量了一番,又收回鞘中,系在了自己的腰侧。 “你的刀,借朕一用。”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御前侍卫和匆匆赶上来的李保全。 周爷爷说的没有错。有些路,是回不了头的。 从她作为四皇子出生的那一天,就回不了头了。 ---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盛京的春色一向怡人。 叶倾怀和李保全在文校旁边的百味居里要了一个靠窗的雅间,推窗便可见文校大门。 文校门口站着两个京畿卫,校园里也有京畿卫在巡查,每个进出的学子都要出示旌券给京畿卫,京畿卫则会拿出一张名单来核对。 看起来确是井井有条,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叶倾怀却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文校的人太少了。”叶倾怀皱了皱眉。 恰逢小厮来上茶,叶倾怀抬头问道:“小哥,文校怎么人这么少了?” 那小厮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对他温和笑道:“我们是从益州来京做笔墨生意的商人,学子便是我等的财路。还望小哥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小厮这才放下心来,道:“先生此时来京时候可不好,京城最近不大太平。” 那小厮一边说着,一边将碎银塞进了腰间。 “哦?怎么不太平?”叶倾怀好奇道。 “前段时间不是春闱吗?发了榜之后,文校几个学子联名上书,质疑春闱有舞弊内幕,现在人都被抓起来了。” “朝廷不查吗?”叶倾怀问道。 “查啊,正在查呢。” “那抓学子做什么?” “说是从旁协查。但是前段时间下了明令,不得议论此事,文校里面到处都是京畿卫,每天都能要抓十几个人走,听说课业也大多停了,一些老家在外地的学子就都离京回家去了。” 小厮一边擦着溅出来的茶水,一边又道:“小的劝先生一句,先生若要做笔墨生意,且熬过这一阵风头再说。现在学子少生意不好做不说,万一搭话了什么不知底细的人,再被有心之人告了去,下了狱,可就不值当了。” 说着,他已手脚利落地打扫完毕。 “客官您慢用,有事再唤小的。”小厮堆着笑离开了厢房。 眼见屋门合上,叶倾怀收敛了脸上客套的笑容,神态严峻地与李保全对视了一眼。 “看来此处是个是非之地啊。李保全,你去京中各大书院看看,是不是都是这么个情况。查探完了,到修政坊的牌楼下等朕。” 李保全应道:“奴才明白。” --- 修政坊,文心堂。 这条街远没有叶倾怀上次来的时候热闹了。 因为修政坊是盛京书香气最重的地方。盛京中有一半的书院和学堂都设立在修政坊,相应的书铺墨斋也是沿街林立。 叶倾怀看着文心堂顶上王立松题的那块牌匾,心生肃然。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块匾,她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后挺直脊背。 文心堂的大门紧闭,上次来时挂在门前的灯笼也不见了踪影,显得有些萧索。 不止文心堂,整条街都有些萧索。 看来春闱和文校的事,对整个盛京的书堂都影响颇大,甚至连带着把相关的商铺都影响了。 叶倾怀在文心堂外踱了两圈,文心堂的院墙修得又高又厚,从外面竟是一点也听不到里面的响动,也不知书堂里有没有人。 正在叶倾怀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贺公子?” 叶倾怀回过头去,见到秦宝珠一手挎着一只装满蔬菜的篮子,一手拎着三只中号的酒坛子站在路口看着叶倾怀。 她身上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布衫,头上还抱着一块同样布料的方巾,看起来倒像个妇人,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是十足少女的狡黠模样了。 叶倾怀心里一顿,然后沉了一沉。 她心中其实是隐约有几分期盼着秦宝珠不在文心堂的。可没想到却是第一个就碰到了她。 这便是避无可避了。 叶倾怀将心事敛入眼底,礼貌地笑了笑,抱拳道:“秦姑娘,好久不见。” 秦宝珠亦对她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却看到叶倾怀腰间的刀,她的神色一抖,像一只受了惊的白兔。 叶倾怀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腰刀,她伸手按住刀把,将刀往身后藏了藏,宽慰秦宝珠道:“近来有些不太平,在下便带了把刀防身,吓到姑娘了,见谅。” 秦宝珠的神色这才舒缓了些,她看向叶倾怀,眼中闪烁着钦佩的目光,道:“我以为你会读书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你还会使刀。” 她走到叶倾怀身边,问道:“你参加春闱了吗?” 叶倾怀微微一怔,沉眸道:“参加了。” “春闱放榜我去看了,没看到你的名字。”秦宝珠正了正色,压低了声音,对叶倾怀道,“你别难受,落榜并不见得是你才学不够高。这次春闱有问题。” 叶倾怀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却见秦宝珠神色坚定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四下看了看,见周遭无人,又掂了掂手里的菜篮子,对叶倾怀笑道:“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叶倾怀假意犹疑了一下,行礼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宝珠没有走正门,而是带着叶倾怀绕了半圈,走了文心堂的侧门。 那是一扇十分不起眼的小门,青灰的颜色几乎融进了砖墙里。若不是秦宝珠领路,叶倾怀甚至都注意不到这里还有一扇门。 “帮我拿下酒。”说完,秦宝珠将三只满满登登的酒坛子递到了叶倾怀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腰间摸索起锁钥来。 叶倾怀眼角一抽,差点没接住那三只坛子。 也太重了! 她双手抱着都觉得腰上吃力,秦宝珠竟然单手拎着走了那么远的路。 叶倾怀突然有些担忧。 她被立为太子后,顺平帝见她身子单薄,曾专门给她指派过两个武术先生,一个教她骑射,一个教她功夫。那时,顺平帝每日都要查询她的武课,叶倾怀练得格外刻苦。 因着这段习武苦练的经历,叶倾怀虽然不认为自己在武道上有什么天赋,但是对付一个寻常市井里的弱质女流还是绰绰有余了。 但现在,她深深怀疑就算她长刀在身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个“弱质女流”。 秦宝珠却没有注意到叶倾怀的神色,她推开门后,一把从叶倾怀怀里拎走了三只酒坛,一步跨进了后院。 然后她回过头来,看着愣在原地的叶倾怀,笑道:“快进来呀。” 叶倾怀有些恍惚地跟着她进了院子,心中重新整理着自己的计划。 “今天人多,胡叔又不在,就我一个人做饭,我得赶紧去了。”秦宝珠将酒坛子往院中地上一撂,道,“他们都在前院,伱可以去找他们。” 秦宝珠说完,见叶倾怀站着不动,以为她是怕生了,又对她道:“秦阳今天跟胡叔出去了,也没在书院里。不过林聿修在,你上次见过他的,他一直住在书院里。” 是那个容貌清俊言辞犀利的书生。上次见面时,他字字如刀将朝廷和世道批驳的一无是处。叶倾怀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可惜,他今次也落榜了。”秦宝珠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他真的是挺可惜的。” 说完,她拎着菜篮子进了伙房。 院子里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和地上的三只酒坛。 她忖了忖,向青砖黛瓦的前院走去。 迈进第二进院子的门栏时,她听到了人们交谈的声音。 叶倾怀循声向一间紧闭着门的讲堂走去,透过门窗间的细缝,她看到屋子里围坐着十几个男人,年轻的二十多岁,年长的四十来岁,他们大多是文人书生的长衫打扮。 然后她听到林聿修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苟存于世,非吾辈所愿。聿修愿血荐轩辕,若能换得天地半刻清明,于愿足矣。” 第三十九章 难平 叶倾怀心头一惊,听林聿修话中之意,竟是要与谁玉石俱焚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不想正撞上回廊边上摆着的晾书的架子。 叶倾怀伸手去扶,却慢了半步。 哗啦啦—— 书架上摊开翻晒的书落了一地,架子也倒在了地上。 叶倾怀心道不好。 果然,讲堂的屋门被人推开,屋里一众人挤在门口,看着叶倾怀和散落一地的书籍。 叶倾怀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道:“诸位好。” 说完,她弯下腰扶起架子。 “你是何人?!”有人厉声问道。 叶倾怀抬起头,正要辩驳,却见林聿修伸手拦住了那人,道:“他是少东家的朋友,自己人。” 然后,林聿修也蹲下身来帮着叶倾怀捡起书来。 叶倾怀没想到他会替自己解围,趁着收拾的间隙对他友好地笑了笑。 林聿修却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回应。 “原来是少东家的朋友,冲撞了。还望兄台见谅。在下关盛杰,齐州人,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先前质问叶倾怀的书生态度立即缓和了下来,对她行了个礼。 叶倾怀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回了个礼,道:“兄台客气。在下贺有为,从京左来,幸会。” 互报大名后众人对叶倾怀不再有敌意,几个人很快就把晾书的地方恢复了原状,回到讲堂里坐了下来。 “贺兄也是今次春闱的考生吗?”一个少年问道。 “是。”叶倾怀谨记秦宝珠给自己安排的设定,道,“可惜落榜了。” 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都落榜了。” 说完,他和周围人相视而笑。 说到春闱,关盛杰气愤道:“落榜便落榜,学识不如人,我认了。只是庄家竖子夺魁,实难服众。” “庄家竖子?”叶倾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次的状元郎,庄霄金。他在文校读书成绩一向平平,连进甲字班还是他那当刑部侍郎的二叔给说的情。他能当状元,我如何不能当榜眼?” “他要能当状元,聿修该是太清阁大学士了。”另一个文邹邹的青年道。 他这话一说,四周尽是附和声。 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于林聿修的学识是一致认可的。 叶倾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测,于是她问道:“我听说放榜当日有人去吏部堵状元郎,要与他论学,难道是你们?” 关盛杰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他们没去,我去了。没见到那小子,缩着不出来。”说完,他看了一眼林聿修,“要不是聿修喊我回来跟他一起给朝廷上书,我就住在吏部门口了。” 他生得身形高大,一脸阳刚,是典型的齐州男子长相。言语谈吐也如他的形貌一般直率,不像寻常文人一般文邹邹的。 林聿修听了他的话,却垂下了头,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师兄他们也不会出事。我明知道如今的朝堂暗无天日,却还力劝他们联名上书启奏圣上。是我害了他们。” “你的师兄们怎么了?”叶倾怀插嘴问道。 林聿修深深自责,不忍开口。关盛杰替他答道:“被刑部抓去了,不知何时能放出来。” “我听说,是协查破案。应当不必太过忧心。”叶倾怀见他难受,宽慰他道。 林聿修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道:“协查破案?呵呵,先前刑部羁押先生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胡叔曾说,林聿修是王立松的亲传弟子,他口中先生想必便是王立松了。 提到王立松,众人默了一默,关盛杰对林聿修道:“王祭酒现在只剩你一个弟子,你断不可再以身犯险。” “先生曾教我,文以治国兴邦,武以勘定天下。可如今的朝廷,文不能文,武不将武。我纵然苟全性命于这四方天地之中,一身所学却无用处,生与死又有何异?与其这样,倒不如去皇城鸣鼓,让他们看看,大景的文人风骨是赶不尽杀不绝的。若是苍天垂怜,陛下拨冗召见,让我有幸上殿奏对,那陛下,当能为天下仕子做个主吧。”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发颤。 叶倾怀身形一顿。她没想到,林聿修所说的“血荐轩辕”,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皇宫正门承天门外有一面两人高的大鼓,有事关国祚的大事启奏时,平民也可击鼓。击鼓者有机会获得皇帝的召见,可以当面陈情,但若是所奏不实或无关国祚,击鼓者则会因“觑圣之罪”而被处以极刑。 这面鼓从立在那里开始,可以说便是一个摆设。能有大事启奏皇帝的,哪个不是朝中重臣,这些人要面圣,何须击鼓? 但只要有了这面鼓,朝廷便有了一个广开言路的美名。 虽然它从来都不会被敲响。 林聿修以命相搏,殿前鸣鼓,居然就是为了搏一个面见皇帝的机会。 因为在他心里,相信皇帝能拨乱反正,为天下仕子主持公道。 可他却不知道,皇帝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那些陈情请愿,皇帝不是听不到,而是听到了也爱莫能助。 叶倾怀心中五味杂陈。 关盛杰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京兆府尹将你们联名上的那份书呈交给陛下了。刑部这次抓人,只怕是皇帝默许的。何况,聿修,你的名字可是签在那份上书上,刑部正在到处搜捕你。我不建议你为了面圣而去击鼓冒险。” “若当真如此,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遗憾了。”林聿修虽然这么说着,声音却有些无力。 “什么皇帝默许的?皇帝肯定不知情。”秦宝珠的声音突然从叶倾怀身后传来。 众人回过头,见她端着一只长长的托盘,托盘上有两只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两摞茶杯。叶倾怀大眼一扫,约莫能有十几个杯子。 秦宝珠把两只茶壶摆在桌上,然后又将茶杯一一摆在众人的面前给他们倒上热茶。 待摆到关盛杰面前时,她突然收回了手中的茶杯,对他没好气地道:“改口。不然没有茶水喝。” “改什么口……”关盛杰显然有点怕秦宝珠,说话声音都小了。但他心中并不服气,因此嘴上倔着,佯作不知。 “皇帝才十六岁,刚刚亲政,底下那些老臣可都是老狐狸了,皇帝能斗得过他们吗?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不想着为皇帝分忧,反而恶意揣测皇帝的用心,想着明哲保身,你那些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秦宝珠,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关盛杰仍然不服气,道:“伱一个姑娘家,哪里来这么多道理?还知道朝中什么局面了?” “我是姑娘家,但我也知道君臣大义。再说了,王先生是文校祭酒,少东家在朝为官,我跟在他们身边久了,知道些朝中局面有什么稀奇吗?” 秦宝珠微微昂了昂下巴,竟把关盛杰怼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关盛杰旁边的书生先开口道:“原来是少东家说的啊,难怪秦姑娘记得如此清楚。” 他语气揶揄,却没有恶意。 “我倒觉得不像是少东家说的。”一开始问叶倾怀是不是考生的少年道,“什么‘老狐狸’啊,‘狗肚子’啊,听着不像是少东家的语气,倒像是祭酒的语气。” 他说完,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叶倾怀坐在其中,心中思绪如万马奔腾。她从来没有想过,秦宝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这个皇帝当得何其无奈和窝火,没有人知道,她也无处诉说。她是皇帝,却也是孤家寡人。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想着去理解她。 可听到秦宝珠的话,叶倾怀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 她不是在孤军奋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个女孩在一群男人面前努力维护着她,为她开脱。 可她却在想着如何杀了她。 这让叶倾怀感到羞愧和无措。 在她左思右想间,关盛杰终于服了软:“秦姑娘,我错了,我不该妄自揣度皇帝,皇帝是万民的君父,是天下的贤主。可以了吗?” 秦宝珠笑着斜睨他他一眼,道:“这还差不多。” 然后,倒了一杯热茶摆在他面前。 关盛杰显然是渴得厉害了,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便是话锋一转:“但是……” 只见秦宝珠狠狠扫了他一眼。 他于是话锋又是一转,道:“我也不能这样看着聿修一个人去冒险。” 他轻轻拍了拍林聿修瘦弱的肩膀,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中年书生道:“我也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倾怀心中一惊。 林聿修着了恼:“你们跟着闹什么?我是家中无老无小,便是折了一条性命也无所谓。你们怎可如此?” “忠孝忠孝,先忠后孝。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你一人之力绵薄,但若我们众人一齐击鼓请愿,陛下应当能注意到春闱舞弊一事吧。纵然权臣能一手遮天,总不能遮住我们这么多人吧?”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说道。 “对啊,就算像秦姐姐说的那样,陛下是被奸臣挟制了,我们这么多人闹起来,陛下也能有理由问责那些奸臣,反制他们了吧?”那小少年道。 关盛杰沉吟道:“若是如此,我们这些人还是太少了。当初我们十几人去吏部门前却连庄霄金的面都没见到,何况这次是去宫门前。” “文校还有很多同窗。对了,还有之前被刑部赶离盛京的那些仕子!”有人附和道。 “文校有三千学子,还有今年春闱考生近万。我们这些人一齐击鼓,就算宫墙再厚,也该传到陛下的耳中了吧?” “陛下知道了实情,定会彻查刑部,重开春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越发群情激愤。 叶倾怀心中大惊。 原来,承天门之变,竟是这么来的。 叶倾怀看着眼前的学子们,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然而前世,就在几天后,他们就将变成承天门外血肉难辨的横尸。 他们不惜一死,只为了引起皇帝对舞弊案的注意。 可彼时,他们唯一的信仰、他们的君父——叶倾怀——却坐在文轩殿里摩挲着陆宴尘的小像,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能丁忧结束返回盛京。 叶倾怀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堵,鼻腔一酸,眼前泛起了氤氲。 她在桌子下无声地攥紧了双手。 第四十章 策划 “此次击鼓,若能面圣,应当将祭酒一事一同呈报陛下。” “对。三司会审后,祭酒一直没有发诏流放,说不定陛下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那祭酒怎么还是被发配雷州了?” “祭酒何时被发配雷州了?”问话的人显然有些消息滞后。 “有十来天了吧。唉,那天正赶上春闱,不然我就去送送祭酒了。” “那天我去了。”秦宝珠道,她声音有点低沉,“祭酒看起来还好,应该没遭什么罪。” 听到秦宝珠这么说,叶倾怀也松了口气。 她曾经担忧过王立松的生死安危。如今看来,至少他应当能安稳地活到雷州。 “流放祭酒的旨意是陛下御批的吗?”关盛杰问道。 “不知道。并没有看到诏文,但是若没有陛下御批,谁敢流放祭酒?”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叶倾怀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但听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祭酒是因为卷入了春闱泄题案,被刑部判处了流放,并非陛下下的旨。” 众人皆向她看来,眼中有诧异,也有疑虑。 叶倾怀立即解释道:“在下住在国舅府上,偶然间听他们提到的。” “贺生是国舅府的人?” “远房亲戚,来往不多。京中无人投奔,幸得收容罢了。”叶倾怀苦笑道。 她和她舅舅确实算不得亲近,除了各类节日家宴舅舅会循例入宫,其他时候很少见她舅舅。 “春闱泄题案是怎么回事?为何京中没有告示。”有人问道。 “听说礼部年后换了尚书,莫非是和此事有关?” “祭酒为何会因为泄题流放?难不成,朝廷怀疑祭酒泄题?真是可笑,祭酒因在校授课之嫌,并不能参与编题,拿什么去泄题?这般攀扯,委实是离谱得可笑。” 听众人言语,似乎并不知道其中就里。看来,刑部此案不仅办得雷厉风行,更是办得密不透风。 倒也无可厚非。春闱前若是传出泄题的事情,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 “年前的时候皇帝在朝上因为泄题的事情发了火,乔哥你说的礼部尚书换人,就是皇帝因为这事换的。”秦宝珠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 姓乔的书生奇道:“你又知道了?” “过年的时候,我听少东家说的。” “肯定是你又缠着少东家给你说宫里的事了。” “怎么?我不能问么?”秦宝珠不服气地道。 关盛杰终结了两人的拌嘴,总结道:“这么说来,陛下或许当真对祭酒的案子心怀疑惑。虽然祭酒已经流放,但我们可以一试。” “这样,我们的诉求就是……”坐在秦宝珠边上的小少年掰着指头数起来,“第一,要求朝廷公开今科考生的答卷;第二,重开殿前论学;第三,要求刑部不得无故羁押狱中学子;第四,重审祭酒流放的案子。” 说完,少年抓了抓头,道:“会不会太多了啊?” “多什么啊。击鼓面圣是何等大事,若是为了那种三两句话便能说完的小事如此兴师动众,才是不妥。聿修,你斟酌一下用词,把这些都记下来。”关盛杰道。 林聿修被众人围在中间,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 他身板清瘦,还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但他坐姿笔挺,神色凛然,为民秉笔的模样却让人不禁信服。 “我等下就回文校,将击鼓之事告知大家。”一人站了起来,神色尤有些激动,他站起来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我这趟回去只怕一时间不好再出来。我们当约定个时间。” 关盛杰略一次思忖,道:“聿修他们当时上书,京兆府尹给过承诺,一月内必有说法。按道理,三月十三应当有个说法了。若是三月十三仍未有个说法,抑或是刑部羁押的人不肯释放,我们便初定在三月十四吧。” “如此甚好,若我们过早行事,反倒师出无名。” 关盛杰点点头,道:“我出城去找付子礼他们,现在盛京管得严,他们要回京来,也需要些时间。这十几天应当够了。” “他们这次回京,最好不要住在书院。若是住在客栈……” 秦宝珠听出了他话中犹疑,道:“账面上还有些银子,你们先拿去用。回头我跟胡叔打个招呼,让他再找少东家支取些。” 叶倾怀微微一惊,书院一向不是多赚钱的地方,没想到这文心堂却还是个豪主。 “你们聊着,我灶上还烧着饭,我去后面看看。”说完,她把面前的一碟瓜子往前推了推,拍了拍手,站起身往后院去了。 她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叶倾怀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犹豫起来。 “贺生与我们同去吗?”关盛杰的问话唤回了叶倾怀的神思。 她抬头对上关盛杰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 “我问你,与我们同去承天门击鼓吗?”他又问了一遍,见叶倾怀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嘟囔道,“你这小子,怎么看着呆呆傻傻的?” 叶倾怀心中仍在纠结着秦宝珠的事情,不想她这份心神不宁看在关盛杰眼中竟变成了“呆呆傻傻”。 林聿修顺着关盛杰的目光扫了叶倾怀一眼,道:“贺生还是不要来了。” 叶倾怀没想到林聿修这么简单就替她下了决断,不禁侧头看向了他。 “你出身国舅府,若是参与此事,被查出来,只怕会让事情变得复杂,难免事与愿违。” 叶倾怀一度以为林聿修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没想到他竟能看破其中利害。 且不说叶倾怀皇帝的身份,若她当真是出身国舅府的考生,她参与闹事,便抛不开国舅府的身份背景。往大了说,就是国舅府刻意与刑部为难,甚至连学子请愿的事,最后也会变成一场党争。到那时,还有谁会去真的关心春闱榜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呢? 林聿修能想到这一层,不禁令叶倾怀对他刮目相看。 其他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思量,但碍于林聿修的威望,也没有人再问什么。 叶倾怀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林公子想得周全。在下的身份确实不便参与,只能遥祝各位旗开得胜,为大景开万世清明。” 承天门之变,她是一定要参与的,但绝不是这种方式。 她须得身着衮服,头戴冠冕,从承天门里面走出来。然后,以皇帝的威严结束这场乱事。 “两次来文心堂都是空手而来,心中实在有愧。在下去后院看看秦姑娘那里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叶倾怀说着,站起了身。 “贺哥哥刚刚就一直盯着秦姐姐看,该不会是看上秦姐姐了吧?”那小少年突然开了口。 他这话让众人皆是一愣。 “童言无忌!”关盛杰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叶倾怀被少年说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狼狈道:“不敢肖想。” 说完连忙往后院走去,走在路上,她还隐约能听到身后的笑声和窃窃私语。 叶倾怀有些头疼,若是以后给他们知道自己就是皇帝,该不会觉得皇帝是个登徒子吧。 不过,那少年的一番话,倒让众人对叶倾怀突然去找秦宝珠的行为没有生出什么疑虑来。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叶倾怀在心中自我安慰。 走在路上,叶倾怀耳中不断回响着秦宝珠维护她的那些话。 毒药就藏在她的袖中,但她实难下手。 太多事情出乎她的预料了。 她没有想到秦宝珠对素未谋面的皇帝如此信任和回护,也没有想到今日文心堂中有这般多人,更没有想到承天门之变居然就是起于这里。 若是秦宝珠今日死在这里,叶倾怀作为今日唯一的外人,必然脱不了嫌隙。到时,她再想作为皇帝出面平息民怨,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在她纠结之际,突然又想起了那小少年说的话。 “你该不会是看上秦姐姐了吧?” 叶倾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此举虽然冒险,但是她想要一赌。 她相信她能赌赢,她也必须得赌赢。 秦宝珠正在伙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叶倾怀刚走到后院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咕嘟叫了一声。 不得不说,秦宝珠的厨艺当真了得。 叶倾怀踏进伙房的时候,秦宝珠正好掀开锅盖,一股热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诶,你怎么来了?”雾气散去后,秦宝珠看到叶倾怀站在门口。 叶倾怀回头像院中看了一眼,见无人,将伙房的房门半掩了起来。 “我有话与秦姑娘说。” 她的行为过于反常,让秦宝珠也查出了不同,她放下手中的饭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站直了身,也正色看向了叶倾怀。 “怎么了?这么严肃。”秦宝珠笑着问道。 叶倾怀神色深深地看了她半晌,在心里下定了决断。 她半垂下眼,道:“在下先前骗了伱们。我并不叫贺有为,也不是京左人士。” 她抬起眼看向秦宝珠,目光坚定,道:“我姓叶,名叫叶倾怀。” 第四十一章 入宫 秦宝珠看着叶倾怀,连目光都像是凝滞了,空气也似乎停止了流动。 然后,她挪开了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你父母怎么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皇帝的名讳可是要避讳的。” 叶倾怀知道她是在替她找台阶下,让她收回前面的话。 但她没想过回头。 叶倾怀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玺印,通体晶莹的汉白玉上面雕着一条神采飞扬的璃龙,颇有睥睨九州之威。印玺侧面有几道横平竖直的凹槽,槽里残留着点点盖印所用的丹泥,鲜艳同血。 正是大景的玉玺。 叶倾怀郑重地将玉玺轻轻放在灶台边上,然后看向满面震惊的秦宝珠,道:“秦姑娘,朕再说一遍,朕乃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 秦宝珠看看她,又看看那枚玉玺,脸上表情由惊转惧,随后又转了忧,她看回叶倾怀,不可置信地微微摇了摇头。 “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叶倾怀神色冷峻地盯着她,道,“其一,跟朕入宫,做朕身边的贴身宫女,信守你曾经在朕面前立下的誓言,对朕的身份守口如瓶。” 说完,她从袖口中取出了那只装着毒药的小瓶,放在了玉玺旁边。 “其二,把这个喝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秦宝珠,似乎有些不忍对视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又撇开了眼道,“朕保证,你不会有任何痛苦。” 秦宝珠看着并排摆在灶台边的玉玺和毒药,突然笑道:“看来是没得选。” 她对叶倾怀莞尔一笑,道:“民女能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你说。”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民女?” 叶倾怀怔了一下,她想到过很多问题。或许秦宝珠会问她为什么要微服到文心堂来,为什么要冒充上京赶考的考生,甚至她会问她为什么是个女人。 却没想到秦宝珠会如此冷静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于是她反问道:“那秦姑娘又是为何如此相信皇帝?” “因为没办法啊。”秦宝珠脱口答道,得知叶倾怀是皇帝后,她并没有露出寻常人的敬畏和胆怯,甚至也没有跪拜,连说话也还是直言直语。 “陛下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民想要糊口活命都是不易的。被侵占了田产也只能受着,有了冤情也无处申诉,遇到了灾荒也只能靠命硬挺着。官老爷不为我们做主,老天爷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只能相信陛下,相信陛下会怜惜自己的子民。否则,活得也太绝望了。若是陛下都不能信,我们还能信谁呢?”说完,她看着叶倾怀笑了笑,道,“民女没有信错陛下。不是吗?” 原来如此。叶倾怀心道。秦宝珠所说的这些,恐怕也是众学子心中所想罢。乌云蔽日之时,人们宁愿相信阳光是被遮挡在了层云后。 叶倾怀对秦宝珠道:“朕不杀你,是因为不想辜负你对朕的信任。所以朕愿意一赌,赌你也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秦宝珠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跪在了地上,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跪礼,俯首在地上,道:“民女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叶倾怀半蹲下来,扶着她的臂膀让她抬起头来看着她。 “宝珠,你手里所握着的秘密,不仅能够摧毁朕,也足以摧毁整个大景。朕是将身家性命连带着祖宗留下来的全部基业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明白吗?”叶倾怀沉声道。 “陛下……”秦宝珠神色动容。 “好了,起来吧。留一封字,让秦阳不要担心你。跟朕走吧。” --- 春寒料峭,夜里尤是。 李保全在修政坊的牌楼下站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叶倾怀。眼见着天色渐晚,他不禁焦虑起来,在牌楼下来回地踱着步。 修政坊今日没什么人,他逐一打量着路人,心中忖着,该不会是和皇帝错过了吧? 直到天半黑下来,路边开始有店家支起灯笼来,李保全才遥遥地看到了两个身影向他走来。 当头的又高又瘦,气宇不凡,李保全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自家主子。 但皇帝身后怎么跟着个女子? 李保全一头雾水地迎了上去,对叶倾怀行了个礼,道:“主子。” 叶倾怀点点头,对他介绍秦宝珠:“这是陈兰姑娘,朕瞧着顺眼,带回宫去给朕做个贴身宫女吧。” 陈兰是叶倾怀临时给秦宝珠起的假名。 李保全显然颇为意外,他打量了秦宝珠一眼,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兰见过李总管。”秦宝珠在路上已听叶倾怀提过李保全,对着他行了个礼。 李保全也回过了神来,道:“姑娘客气了。老奴不过是个奴才,在宫中叫我李公公就可以了。” “是。陈兰谨记。” 李保全对她和善地笑了笑,心道,看起来还算是个懂事的姑娘。 只是叶倾怀自登基起,便是李保全跟在身边侍候,这还是李保全第一次在叶倾怀身边看到芳华姑姑以外的女人。 不禁让他生出了好奇。 宫里宫外有许多人都问过他,新皇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都笑笑不作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好奇,小皇帝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甚至,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也想过,小皇帝或许真的喜欢芳华姑姑那样年纪长些的女人。 可如今看着这位陈兰姑娘,李保全却怎么也看不出她和芳华姑姑哪里相似。 芳华姑姑性子温顺,为人恭谨,人前不多言语,对主子是掏心掏肺的忠诚,容不得他人说半点不是。从前敬敏太后还是贺淑妃的时候,芳华姑姑就是后宫中出了名的忠仆。后来敬敏太后归天,她跟了叶倾怀。听说有次叶倾怀在文轩殿中上课时,芳华姑姑随侍在侧,正碰见帝师陆宴尘严辞教训叶倾怀,芳华姑姑不顾身份与陆宴尘理论,虽说是回护了自己的主子,但是却顶撞了位居三公的帝师,事后被罚跪了一个通宵,被叶倾怀下令以后不得在授课时随侍。 可眼前的这位姑娘,忠不忠的尚且不知,但是看模样,并不是个性情温顺不爱言语的。 李保全不禁有些想不通。 第四十二章 为难 三人行到东临门时已近戌时,勉强算是“赶在天黑前回宫”了。 但这次进宫却没有那么顺利。 因为年后禁军调整了宫城的换防制度。时过酉正,宫门的门卫从李保全的左衙卫换成了罗子昌的右衙卫。 不仅叶倾怀看着面生,连李保全都觉得面生。 若是平时,倒也没什么,还没有人敢拦皇帝和御前总管进宫。但今次不同,他们还带了个第一次进宫的秦宝珠。 果不其然,禁卫将秦宝珠拦了下来。 “姓名。”禁卫循例问道。 “陈兰。” “旌券。” 秦宝珠站着没动。 叶倾怀道:“朕要带进宫的人,也要盘查的如此详尽吗?” 那禁卫看衣装应是一支小队的校尉,他看了叶倾怀一眼,神色冷冷,道:“近日京中不太平,禁军下了明令,凡入宫人等皆须核实身份,请陛下不要为难末将。” 叶倾怀心中冒起一股火气,她知道顾世海不把她这个皇帝当回事,却没想到连他手下的一个六品校尉也敢对她横眼相待。 她已有许多日不曾动气,仔细想来上次她生气还是在景寿宫中和顾世海争执的那次。 如今又是因为他的手下。 这个顾世海是真的让人上火。 “你叫什么名字?”叶倾怀皱眉问道。 校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答道:“回陛下,末将右衙卫前哨所十二戍卫队校尉,楚定国。” 叶倾怀突然一把拉住秦宝珠的手腕,道:“楚定国,朕以人格担保,她绝无可疑之处。你还要与她为难吗?” 男女授受不亲。叶倾怀此举令周围的一众人等都不禁侧目。 叶倾怀已经在心中打量过了,若是贴身宫女不行,她便给秦宝珠一个品级低些的名份也可。 熟料,那楚定国竟是软硬不吃,公事公办道:“既是要跟在陛下身边的人,那更要彻查清楚,免得出了奸细。” 说完,他对身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将秦宝珠押了去。 叶倾怀心中焦虑。她对李保全低声道:“你先进宫去,带你的人来。” 李保全点点头,快步进宫去了。 叶倾怀对楚定国道:“既然是朕的人,你们要怎么盘查,朕就在旁边看着。” 说完,她跟上了押送秦宝珠的两名卫兵。 那楚定国见她如此执着,也立即跟了上来,一路走到前哨所的一间小屋外,秦宝珠被两人带了进去,屋门却在叶倾怀眼前关上了。 “陛下留步。”楚定国拦住了叶倾怀。 他生得高大,这么一拦,叶倾怀竟半步不能逾越。 “让开。”叶倾怀厉声道。 “恕末将不能从命。”他说得竟理直气壮。 叶倾怀心中更气,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盼着李保全快些带人前来。 然而,半刻的时间过去,也不见李保全的身影。空荡荡的宫墙下,只有叶倾怀和楚定国对峙着。 正在此时,屋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女人吃痛的闷哼声。 是秦宝珠的声音。 叶倾怀心中更加焦虑了。 半个时辰前她才与秦宝珠说了那些慷慨激昂之词,却没想到把她带进宫来反倒是害了她的性命。 李保全怎么还不来?叶倾怀心道,不能再等了。 眼前此人和顾世海一样,丝毫不惧叶倾怀的皇帝威严,甚至不惧她的任何行径,她的威逼利诱只怕都是没有用了。 叶倾怀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她突然想起了陆宴尘与她说过的话——“顾阁老不会伤及陛下性命。至少现在,他绝不会这么做。” 叶倾怀心中有了决断。 她右手按上身侧腰刀,反手干净利落地将刀抽出了鞘,然后她手腕一翻,刀尖直直地指向了楚定国。 楚定国微微一怔,眸中却没有畏惧,道:“微臣是兴瑞十五年武校的魁首,纵然赤手空拳,也不惧陛下手中刀剑。请陛下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你当真不惧?”叶倾怀将刀一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目光一凛,眼中闪过寒光,道,“把她放了。” 他们是不怕她。但他们怕她死。 楚定国看着叶倾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腰刀,下意识地按上了自己身侧的长剑。 “陛下这是做什么?”他谨慎地盯着眼前发了疯一般的皇帝。 叶倾怀无奈地笑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百无聊赖,什么人都能骑到朕的脖子上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一红颜知己,聊以遣怀,却眼见就要断送在这里。楚定国,你说朕整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的刀又嵌入了皮肉几分,细细的血痕顺着她白皙的颈线流了下来。 楚定国瞬间慌了神,他立即半跪在地道:“陛下切莫激动。” 叶倾怀心如死灰地看着他,手中长刀却没有半点要拿下来的意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楚定国站起身,推开了身后的屋门,不多时,秦宝珠便跟在那两个卫兵身后出来了。 她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左手捂着右臂,似乎是右臂脱力了。 两名卫兵出来,一见叶倾怀这副模样,立即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秦宝珠则是倚在屋门边,惊得脸色苍白。 倒也是,有几人见过皇帝在面前自刎的场面呢? “阿兰,你过来。”叶倾怀的声音意外的平静。 一阵夜风吹过,叶倾怀额前散落的两缕碎发扫过了她的眼睫,但她却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秦宝珠走到了叶倾怀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颈侧的血迹。 叶倾怀这才放下了刀,还刀入鞘,道:“你们记着,朕与她同命。” 说完,她带着秦宝珠往景寿宫走去。 “陛下……” 秦宝珠刚开口就被叶倾怀铁青着脸打断了:“回宫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月光下,两道影子被拉的很长。 一直行到东临门下,叶倾怀远远地看到李保全领着一队人马在门下与守门的右衙卫争论。 李保全眼尖,一眼就看到叶倾怀带着秦宝珠从远处走来,他立即小跑着迎了上来。 见到叶倾怀的模样,李保全惊道:“陛下……” 叶倾怀打断了他,吩咐道:“去太医院传周守一,让他即刻到景寿宫。”她扫了一眼身侧的秦宝珠,又补充道,“带上伤科药。” 李保全应声而去。 叶倾怀走到东临门下,两边争执的左衙卫和右衙卫此时都失了首领,正在面面相觑。 李保全带来的那一队人里,打头的小子叶倾怀瞧着眼熟,她仔细一想,不正是平时守在景寿宫门口的侍卫么?她此时带着的这把腰刀还是他的。 她走到侍卫面前,从腰间解下刀来,递到他手里,道:“你的刀,朕用完了。” 侍卫抬起头来看着叶倾怀,见到她脖子上的血迹,神色抖得一惊。 叶倾怀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看了一眼,血并不多。 她对侍卫笑道:“刀挺顺手的。” 说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守门的右衙卫,他们都看着叶倾怀,眼中似是惊惧似是敬畏。 叶倾怀没有说话,带着李保全的人走了。 第四十三章 位分 景寿宫中,月上中天。 “每次出宫都闹成这样!宫外到底有什么好的?”芳华姑姑难得地发了脾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忧心忡忡地检查着叶倾怀脖子上的伤口。 “已经不流血了吧?”叶倾怀坐在木椅上侧过脖子,让芳华姑姑方便查看。 芳华姑姑皱着眉仔细看着,血污中似乎有凝结的血痂,但看不出来是不是完全不流血了。她不敢上手,怕碰坏了伤口。 秦宝珠始终站在一旁,她扶着右臂,看着叶倾怀,眼中有些凝重。 叶倾怀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神色这么严肃。想来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刚一进宫就碰到这样的事吧。 叶倾怀有些自责地低下了头,道:“朕贵为天子,要救一人却还得以命相逼,苦苦相求。让你见笑了。” 说完,她从嘴角挤出了一个苦笑。 秦宝珠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眼中浮上了泪花,哽咽道:“陛下以命相救,民女铭感于心。还请陛下以后不要再为了民女冒这样的险了。”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道:“朕没有什么本事,可能护不住九州万方。但是身边人,朕还是能想办法护住的。你快起来,等下周爷爷来了让他给你看下。他们怎么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秦宝珠正要作答,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周守一来得风尘仆仆。他进了屋关上了门,无视了跪在一边的秦宝珠,径直走到叶倾怀身边,一眼就看到她脖子左侧染着血迹。 “取块小点的冰砖来,再拿条干净手巾。”周守一放下药箱,对芳华姑姑道。 叶倾怀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道:“没有大碍。周爷爷你先给她看看,她伤到胳膊了。” 说着,她用眼神对周守一示意了一下秦宝珠。 周守一却理都没理她,上前拨开她颈侧的碎发,查看起她的伤口来。 “有没有大碍你说得不算。”周守一皱着眉头道,他用药水清理了伤口,确定了伤口不深,才从药箱里取出了一张干净药贴来,在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层浅黄色药粉。他一手拿着药贴,一手拨开叶倾怀颈边的散发,眨眼间,熟练地将那贴药敷在了叶倾怀的伤口上,几乎没有药粉洒落下来。 “按住!”他示意叶倾怀替他按住药贴,语气中蕴藏着厚积薄发的怒气。 叶倾怀立即老老实实地照做。 “长本事了,还学会抹脖子了?”周守一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 叶倾怀没有辩驳,反倒赔着笑,冲他示意了一下秦宝珠的方向。 周守一回过头去看向秦宝珠,径直看向了秦宝珠扶着的右臂。 他走到秦宝珠身边,道:“你坐下来。这样跪着我怎么给你看。” 秦宝珠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站起身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守一从药箱里掏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去秦宝珠肩上的衣物。下剪子之前,他对秦宝珠道:“这件衣服留不得了。” 秦宝珠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问过后,周守一侧过头来余光看向叶倾怀,问道:“陛下不用回避吗?”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不用。朕明天就给她个位分。” 周守一瞪大了眼,回过身来看向叶倾怀,满眼都是诧异,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叶倾怀眼见他要发作,抢先道:“你先把她治好,其他的回头再说。” 周守一揣着满腹的疑问回过头来剪开了秦宝珠的衣服,他查看一二后,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敬佩问秦宝珠道:“你不疼吗?” “有点疼。” “有点疼?”周守一加重了“有点”二字,又道,“你整个胳膊都脱节了,真亏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坚持这么久。” 说完,周守一一手压着她肩头,一手扶着她的臂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闷响,周守一猛一用劲,便将她的骨头接上了。 秦宝珠狠狠抽了一口冷气,疼得大汗涔涔而下。 “好了,这几天别抬这只胳膊。”说完,周守一又取出了些药油涂在她的肩膀处。 这时,芳华姑姑拿着冰砖和手巾回来了,看到秦宝珠裸着半个肩膀,惊道:“姑娘稍候,奴婢给你拿件衣服来。” 周守一接过她手里的冰砖,用手巾裹好,递给叶倾怀道:“按在药贴外面,敷上一刻钟。过几天落了痂,给你带祛疤的药来。” 忙完,他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芳华姑姑一边给秦宝珠披着衣服,一边对叶倾怀道:“周太医听说陛下出宫去了,今天一直守在太医院,连孙子的喜酒都没回家去喝。这会儿才赶着回去,陛下可别怪罪他。” “朕何时怪罪过他?”说完,她端起案上茶水饮了一口,又好奇道,“周谊成婚了?什么人家的姑娘?” “没听宫里说起过。约莫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朕记得,你手底下的那个小宫女,叫什么来着?朕记得她和周谊挺要好的。” “晴怡。”芳华姑姑答道,她神色有些黯然,连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周守一的长孙周谊去年曾考过太医院医正,成绩优异,被太医院录用。但他只在宫里当了一个月的差,周守一就来找叶倾怀,请求她免去周谊医正之职,将他撵出太医院。叶倾怀虽然爱惜周谊的才能,却没办法拒绝周守一的恳求,于是将他免了职。 “小姑娘心里不好受吧。”叶倾怀道,“你最近关照她些。” “奴婢替晴怡谢过陛下。”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看来周爷爷是真的不想孩子们和宫中有一星半点的瓜葛啊。在他眼里,这后宫当真如龙潭虎穴一般。若不是因为母后,他自己也早就离开这深宫了吧。” 她轻声笑了笑,看向芳华姑姑,问道:“在姑姑眼中,后宫也如龙潭虎穴一般吗?” 芳华姑姑被她问得一怔,答道:“宫中有陛下在,自然就是龙潭。至于虎穴,奴婢不知,不敢妄言。” “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问你,觉得这后宫中可怕吗?” 芳华姑姑忖了一忖,道:“后宫中有陛下,奴婢就不觉得可怕。” 叶倾怀看着她恭顺的模样,笑了笑道:“姑姑把朕龙床上的被褥取下一床来铺在地上吧。” 芳华姑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这位陈兰姑娘,今晚要和朕睡在一屋。” “陛下……” “她都知道。”叶倾怀说完,芳华姑姑和秦宝珠两两对视。 “陈兰,芳华姑姑是朕身边的大宫女,是看着朕长大的。以后在宫中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她。” 秦宝珠向芳华姑姑行了个礼。 “朕本想让她跟在你手下当个贴身宫女的,不过今日进宫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如今只怕要给她位分才行。”她略一沉思,道,“朕封你个贵人吧。今日这样一闹,宫中都知道朕很宠你。若是封得低了,难免惹人怀疑。但若封高了,只怕陈阁老那里会有反应。” 定亲大典还没有举办,后宫中便传出皇帝从民间带会一个女子专宠的消息,只怕陈远思的脸色不会有多好看。 叶倾怀已经能料到马上会有一大堆相关奏折被内阁呈递上来。 “对了,姑姑,明早准备一块落红布。” 秦宝珠和芳华姑姑一齐看向叶倾怀,似乎都没想到她知道这件事。 叶倾怀笑笑道:“母后很早就同朕讲过。朕要瞒天过海坐在这个位置上,若是一无所知,太危险了。” 芳华姑姑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欣慰且惋惜的表情,道:“奴婢会提前准备好,明早替陛下更衣的时候带进来。” 叶倾怀点点头,将包着冰砖连带手巾放在了桌上,道:“你办事仔细,朕就不多说了。早些歇着吧,明日还要早朝。” 芳华姑姑将被褥在龙床边两步远的地板上铺好,又为叶倾怀宽了衣,才退出了屋去。 叶倾怀看着地上的被褥,寝宫中的地面是用玉檀香木铺就的,虽说不会渗寒,但是硬度还是有的,只铺这一床被褥,想来睡在上面会有些硌人。 “委屈你了。” “陛下别这么说。”秦宝珠顿了顿,又问道:“陛下和人说话都这么客气吗?” 叶倾怀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答道:“差不多吧。尤其是在景寿宫里的时候。” 说着,她在床上躺下了。她忖了忖,又道:“或许正是因此,朕扮演起贺有为来,才如此贴合吧。” “那可不好。”秦宝珠道,“陛下在下人面前,还是要有些威仪。若是太平易近人,会让他们失了敬畏之心。” 她吹熄了灯,宫中便只有零星的月光。黑暗中,叶倾怀听到她在龙床边的地上躺了下来。 “民女小的时候在翡翠楼里长大,那里面有个花魁叫芸娘。她的酒量特别好,但是在客人面前,她每次喝上一两杯就要头痛告退。有次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装作不会喝酒的样子?芸娘就告诉我,她说,她如此做,别人就会觉得她酒量极浅。久而久之,就不会再让她侍酒。若是她每每豪饮不拒,便会越喝越多。她不喜喝酒,又不能直言拒绝,因此如此。” 秦宝珠说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妥,道:“民女这个比方可能打得不太恰当……” “不,你说的没错。”叶倾怀道,“人会教会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朕的行径确实有失威严。不瞒你说,时至今日,朕在心中从来也没有认可过自己这个皇帝的身份。” 第四十四章 往事 月华如水,斜穿朱户。 景寿宫的寝殿里安静了下来。床上和床下躺着的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眠。 过了好一会儿,秦宝珠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中轻轻响了起来:“民女能问问陛下,为什么陛下是个女子么?” 叶倾怀忖了一忖,才苦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叶倾怀讲起了往事。 “叶倾怀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皇兄的。兴瑞二十一年,我在梁王府出生,那时父皇还只是太子,母后也只是个侧妃。我出生前,正是贺家家道中落之际。那年我舅舅去中州监修河道,被牵扯进了贪污善款的案子下了狱。父皇爱惜声名,虽没有贬撤母后侧妃的位分,却因此将母后禁了足。可以说,那时候整个贺家摇摇欲坠,都在指着母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翻身。” “芳华姑姑说,我出生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那年冬天特别冷,皇爷爷生了病,父皇搬进了皇宫去随侍,母后便一个人在梁王府中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本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没想到先出头来的小皇孙一生下来就断了气,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母后和舅舅也是一对双生子,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母后担心兄长和母家,于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她打死了当晚接生的产婆,对外宣称死去的是女儿,活下来的是儿子。消息传到宫中,贺家又走动关系,让言官们上了几本折子,舅舅果然无恙地出狱了,还在宫中谋了个侍卫的差使做。” “打我出生起,母后就对我看护得很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事必躬亲,凡事都不让旁人插手。我四岁的时候,父皇登基,母后分封了淑妃,进宫以后皇子们都迁去了乾西宫居住,只有我还一直住在母后的倚兰宫中。后宫中都说,母后是因为当年生产时经历了丧女之痛,所以对我这个‘儿子’格外紧张些。没有人知道,母后是怕被人发现我这个四皇子是个假的。” “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告诉我,我和皇兄们是不同的。皇兄们是真龙,而我只是真龙的影子,我的身份和名字,全是偷来的。影子一旦见了光,就会万劫不复,所以母后从不让我踏出倚兰宫。小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在这个方寸大小的院子里度过了。一生无人问津,岌岌无名,直到像落叶一般无声地枯死在这个皇宫的某个角落里,成为史书上被一笔带过的落魄皇子,背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叶倾怀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落寞。 “我刚记事的时候,也就是父皇刚登基的那几年,母后很想再有一个孩子,还为此喝了不少的药。可惜,始终也没能如愿。后来父皇身后,我曾听太医院前院正说,父皇登基后身子劳损极快,精气大不如前。事实也确如此,顺平二年秦贵妃生下六弟后,后宫便再无所出。六弟也是生来体弱,没几年便夭折了。” “没有了子嗣的希望后,母后只能把未来寄托在我的身上。六岁的时候我终于走出了倚兰宫,搬进了乾西宫,开始和皇兄们一起起居读书。芳华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刻叮嘱我当心自己的身份。那时我遇到了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两件事——读书和画画。于是我对未来的设想又变了。我盼着长到成年,行过冠礼,便自请离京,入宗正寺,请个封号然后带着母后去边陲小镇的封地上过逍遥日子。” “我就这样揣着这个秘密,也揣着这个念想,过了好多年。可惜,天总不遂人愿。我十三岁的时候,壬申宫变发生了。”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那一天。五弟已经好些天没来上课,整个乾西宫里只有我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准备就寝的时候,舅舅突然带着几个侍卫来乾西宫里寻我,他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神色慌张,说宫中有变,让我立刻跟他走。然后舅舅带着我到倚兰宫中找母后,说大皇兄发动了宫变,让母后跟我们一起回贺府避难。但是母后拒绝了。母后说,她是父皇的妃子,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若是擅离皇宫,便是失德。不仅自己声名扫地,还会牵连到我。听明白情况后,我也决定和母后一起留在倚兰宫中。” “为什么?”秦宝珠突然插嘴问道。 “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场宫变只可能有两个结果。皇长兄胜出或者太子胜出。皇长兄生性多疑,又是宫变篡位,若是他胜出,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不会放过我。我躲回贺府,不禁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怕还要牵连贺府上下。而我留在宫中,皇长兄兴许还能留贺家一条活路。至于太子,二哥他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为敌,且又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没有必要杀我自损贤名。若是他胜出,只会将我赶离京城。因此我不论在哪里都是安全的,没必要躲出宫去惹人口舌。” 秦宝珠没再开口询问。叶倾怀虽总说自己无意权位,胸无大志,但她十三岁时便对局势和人心有如此准确的判断,让秦宝珠不禁叹服。 “舅舅见劝不动我和母后,只好留下手下的几个卫兵看护着倚兰宫,自己则赶去景寿宫保护父皇了。我和母后在倚兰宫中一夜没睡,宫墙外间或能听到远处的短兵相接声,战事随远,但死得人太多,在倚兰宫中也能隐约闻得到血腥味。我一直坐在屋门口的院子里盯着倚兰宫紧闭的大门,想着下一个推开门的会是大哥还是二哥,会是一把砍头的铡刀还是一纸出京的诏书。”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晚临近子时,那扇紧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来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二哥,而是一个脸生的太监,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衣甲染血列队整齐的武士。我还能记得,火光倒映在他们眼中的样子。那些人,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每一个都是不怕死的。”叶倾怀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年的情形,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太监是来宣读圣旨的,是我父皇的圣旨,要将我立为太子。圣旨很短,只有两句,连平时圣旨中那些冗长的赘述和赞词也没有。” 叶倾怀轻笑了一声:“听到旨意,我的心里突然蹦出来四个字。”叶倾怀顿了一下,声音突然如月色寒凉,她一字一顿道,“窃国者诛。” 第四十五章 夜谈 “从前,我偷的是兄长的姓名和身份,如今,我却要连整个大景都窃去了。虽然这并非我所愿。”叶倾怀苦笑道,“抬头接旨的时候,我看到面前的每个人都在对我笑,但我却觉得,原本可能属于我的光辉未来在一瞬间对我关上了大门。天,再也不会亮了。” “我接了旨后,公公告诉我皇长兄太子还有五弟都已伏诛,整个宫中只剩下我一个皇子,让我安心受封。然后母后突然冲了过来,从我手里夺走了圣旨,她面如死灰,盯着那张圣旨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晕了过去。” “从那之后,母后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过。哪怕是受封皇后,晋位太后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她再笑过。每次我去倚兰宫见她,不论谈些什么,她总是说着说着便哭了。我最怕见人哭,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后来索性就不怎么去看她了。” “母后临去前对我说,她很后悔,后悔让我顶替了哥哥的身份。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情境下,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母后还告诉我,虽然皇家的公主要活到五岁才能被内廷赐名,我的身份死在出生时,因此没有名字。但是她曾偷偷地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叶倾城。”叶倾怀顿了顿,似乎是有点哽咽,道,“最后,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小城,你恨我吗?’但我还没回答她,她就咽气了。” 屋中陷入了沉默。秦宝珠问道:“那陛下恨……敬敏太后吗?” 叶倾怀摇了摇头,又想到秦宝珠看不到,她道:“不恨。有什么好恨的呢?天意弄人,要恨也只能恨天意罢。” “陛下以后准备怎么办?当皇帝,不能没有子嗣的吧?”秦宝珠问道。 “没有子嗣的皇帝,倒是也有。但朕准备寻个可托之人,将这个皇位禅让出去。” 秦宝珠惊道:“禅让?给何人?” “暂时还没寻到。” “陛下不想自己当皇帝吗?” “不想。” “为什么?当皇帝吃得好住得好,想要什么有什么,陛下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叶倾怀苦笑道:“你今日也看到了,一个六品的校尉都敢对朕出言威吓,这就是朕如今在朝堂之中的处境。这样你也觉得,朕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秦宝珠怔了一怔,道:“陛下,朝中是不是有奸臣?” 叶倾怀被她这个问法问得一笑,道:“不忠是谓奸。顾世海虽不忠于朕,却忠于父皇。于国而言,是忠是奸,朕不好说。但他……确是权臣。大景朝的天下,他能遮去一半。” “权臣是好是坏?”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大多是坏的。但也有好的。昇朝永乐帝无心政事,曾三十年不上朝,朝政全由宰相李乔龄把持,李相在位期间创造了永乐盛世,推行的丁田制更是一直沿用至今,这便是好的权臣。至于顾世海……”叶倾怀叹了口气,道,“他应当是盼着朕如永乐帝一般吧。” “他不想让陛下管事吗?” 叶倾怀声音沉了沉,道:“几天前,就在景寿宫的前厅里,他曾直言问朕为什么要插手朝中事务,可是因为后宫中不好玩。” 她话音一落,秦宝珠猛地坐了起来,忿忿道:“他这么说话?他也太嚣张了吧!” 黑暗中一个人影这样一动,连带着空气中的风也有了些杀气,叶倾怀被惊了一下,支起了身。一道月光从窗楹的缝隙间照进来,正好落在叶倾怀与秦宝珠之间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映着秦宝珠的一双闪亮眸子。 “陛下没收拾他吗?” 听到“收拾”二字,叶倾怀又笑了笑,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收拾他?” 秦宝珠怔了怔,道:“把他杀了?或者罢免了他的官。”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这些朕都做不到。朕没法收拾他,也收拾不动他。” “为什么?”秦宝珠不解道。 “首先,朕若要罢免他,便要有个名头将他拿下。以顾世海在朝中的威望,若是提出此事,只怕有一大群人要替他说话。尤其是那些言官,引经据典借古讽今能说得朕都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冤枉了忠臣。纵然是将他拿下了,当朝次辅定罪需得由三司会审。这三司中全是他的人,都听从他的差遣。便是他有罪,上了公堂也会变成无罪。所以朕,罢免不动他。” “至于你说的杀了他,当朝天子刺杀次辅……”叶倾怀顿了顿,轻笑一声道,“如此离奇之事,不知后世史书要如何评断。朕与他,还远不到如此地步,一时做不出这样拼命的事来。” “可是他都那样……那样欺辱陛下了!”秦宝珠还是难掩气愤。 “此事只要不传出去,便无损于天家威严,便没什么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宝珠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她问道,“我是说,他那样说你,你不气吗?”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气啊。朕还为此打碎了一只杯子呢。”她又正色道,“但是朕现在没法动他,不仅仅是因为朕制不住他,更重要的是,朕现在不能动他。礼部、刑部、兵部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尤其是兵部。禁军、三法司衙门、京畿九门卫他都掌管着大半,州府节度使八人中至少有三人是他的亲信,若是他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部司立即便会乱作一团。内忧必招外患。三年前允州才吃过败仗,被北狄夺去了白山以北三郡,若是朝中再有异动,北狄必会伺机南下,到时候,只怕整个允州都危险。” 她说着说着,心中又忧虑起来,不禁蹙起了眉,兀自沉吟道:“朕确实恼怒顾阁老,但是,朕又不得不倚仗他。说实话,就算是朕当真将他扳倒了,换一个人上来,这个人是不是能比顾阁老干得好,朕心里也没有谱。” 秦宝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转念一想,对叶倾怀道:“陛下说了这么多,思虑了这么多,每一句说的都是朝廷,没有一句关乎自己。陛下明明就是心系朝廷心系得紧,为什么还要说禅让皇位的话?陛下真的放得下心把天下交托给别人吗?” 第四十六章 贵人 秦宝珠的话像是一柄细剑扎进了叶倾怀的心。 若是秦宝珠昨日问她此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放得下。 这个皇位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她恨不得早点交出去的烫手山芋。 可如今她却动摇了。 学子们慷慨激昂的言辞言犹在耳,他们熠熠生辉的神色历历在目。叶倾怀知道,陈远思不会替他们说话,顾世海也不会替他们说话,整个朝廷都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前世她已经印证过了。 除了这些春闱的考生,天下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饱经苦难,申冤无门,苟活尚且不能。 叶倾怀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些人一定不在少数。 如同百味居侧门暗巷中的那群饥民一般,权贵看不到他们,朝廷看不到他们,历史也看不到他们。 但叶倾怀看到了他们。 她也可以装作没看到。可她身体里滚滚燃烧的热血不许她这么做。 “朕确实放不下。”叶倾怀沉声道,“但是朕又害怕。” “陛下怕什么?怕斗不过奸臣吗?” 叶倾怀笑笑,看来是改变不了她这个“非忠即奸”的概念了。 “朕不像皇兄们,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受过文韬武略的教育。朕虽爱读书,平日里读的书也多是史学杂论。若论治国之道,也不过被立为太子后浅学了三年。” “朕这些日子在文渊阁里读了许多君王本纪和明君策论,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相差甚远。朕怕学识短浅,有许多朕想不到之处,若妄自决断,会误国误民。” 秦宝珠道:“陛下哪里是妄自决断,明明是妄自菲薄。陛下刚刚说得那些明君,他们在做决断时,就知道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吗?不一定吧。陛下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皇帝,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陛下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如他们?远的不说,就说圣祖皇帝,他小时候也没读过什么书啊,但他不也是明君吗?陛下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不如他们?” 秦宝珠说得有理有据,叶倾怀听得沉默了,她心中像是有两个声音,一个鼓舞着她向前去,一个嘲笑着她自以为是。 “不瞒陛下说,今日在文心堂里,陛下突然告诉我你是皇帝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惊讶,却不觉得可怕。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我就想,这个皇帝比我还小,能当上皇帝,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听少东家偶尔说些朝中的事,感觉当皇帝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并不是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所以,你别看我在旁人面前回护着陛下,其实我心里也打鼓。因为我对皇帝的印象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皇帝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英明神武,心怀苍生,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是当你告诉我你就是皇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之前对皇帝的想象都有了模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能当个好皇帝。纵然你是个女子,但是女子又有何不可?” 她说得激动,面上有些薄红,叶倾怀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令她艳羡的无畏和坚决。 静寂的黑夜里,叶倾怀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 过了很久,她在黑暗中对着秦宝珠莞尔一笑,道:“确无不可。那朕便姑且一试,看看能做到哪一步吧。” 听叶倾怀如此说,秦宝珠喜道:“这才对嘛。” 她抬起手似乎想做个鼓气的动作,却忘记了自己有伤在身,不禁疼得吸了口冷气。 “当心些。快躺好睡吧。”叶倾怀说完,自己先躺下了。 秦宝珠也跟着乖乖躺下了。 默了片刻,叶倾怀想起一事来:“之前你说,禁军为何对你下狠手来着?” “他们要搜身,我不服,他们就上手,我没办法和他们动了手。” “动了手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他们打起来了。”秦宝珠回答得心平气和,似乎是对打架的事习以为常,“我还没出嫁呢,怎么能随便给男人摸。” “你会武功?”叶倾怀终于捕捉到了重点。 “也不算是什么武功,都是自己琢磨的。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秦阳打架,挨打多了就会还手了。后来到了文心堂,少东家学武的时候,我经常在旁边偷看,跟着偷偷练,照葫芦画瓢也能会个一招半式的。我一动手,他们就认定了我是奸细,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两个,就吃了败仗,被扭了胳膊。”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懊悔,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 叶倾怀在心里思忖着,明日该让李保全下面的小太监在宫里散布些什么话,好把秦宝珠这个奸细的流言给盖过去。 “陛下,我突然觉得,你和少东家说话的语气好像。尤其是刚刚那句‘那倒没有’。”秦宝珠感慨道。 “不过你比他有趣多了。”秦宝珠又转口道。 不多时,叶倾怀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声,竟是眨眼间便入睡了。 她不禁轻笑:“这姑娘……” 明明是秦宝珠更有趣些。叶倾怀心道。 --- 次日,叶倾怀封了秦宝珠为贵人,赐居怡春宫偏殿。后宫中一片哗然。 毕竟,怡春宫可是三宫六院里离皇帝所居的景寿宫最近的宫殿。何况,叶倾怀没有妃子,怡春宫里并没有住人。秦宝珠虽然明面上只是赐居偏殿,却相当于是怡春宫的主人了。 这恩赏不可谓不大。 更惹人非议的是,自从这位贵人搬进了怡春宫后,皇帝便每夜都留宿在怡春宫中,再没有在景寿宫中住过一晚。 “陛下年纪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人分析道。 “这位陈贵人也不知什么来历,竟能得如此专宠,怕不是宫外的狐媚子混进宫来当祸国奸妃了。”有人嫉妒道。 “照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有小皇子出生了。”有人预测道。 “后宫中朕的人不多,为保你安全,此为权宜之计。”叶倾怀对睡在地板上的“祸国奸妃”解释道。 第四十七章 京畿卫 天家无私事。叶倾怀专宠秦宝珠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前朝。 “陛下尚在孝期,且定亲大礼在即,应当遵循礼制,恪慎克孝,切不可耽于声色,偏废了礼法。” 言官痛心疾首地进谏道。 叶倾怀余光扫了一眼陈远思,见他站在列首低垂着头,面色有些难看,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叶倾怀略一沉吟,道:“若说礼法,没有人比礼部尚书更清楚。文卿,朕并不记得祖制礼法中有这样的要求,相反,好像皇帝大婚前还要挑选几个年长的宫女来侍寝。朕若有什么地方记得不对,新中你尽管说来。” 文新中突然被叶倾怀点了名,他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叶倾怀,又低下了头,答道:“循例帝后大婚前陛下当挑选三到六名宫女行暖席礼,不过此次并非帝后大婚,而是定婚大礼,因此并没有暖席礼的说法。至于曹学士所言守孝之礼,臣以为,孝乃大义,却并非只有一种形式,当因势而变。为父守孝是孝,绵延子嗣亦是孝。如今天家子嗣凋零,若是后宫中能有所出,陛下不仅孝义两全,更能稳固社稷。” “文尚书此言差矣,陛下如今是专宠一人,并非是开枝散叶。后宫中尚未立后,便有如此靡靡之风,这哪里是稳固社稷,明明是倾覆社稷!”姓曹的太清阁学士半步不让,言语间十分激愤。 这时,顾世海突然插嘴道:“曹学士若是当真看不下去,便给陛下多进献几个美人罢,让陛下能够雨露均沾。” 他这话说得虽直接,却将曹学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是陈远思的门生,殿上进言也是陈远思授意,旨在规劝皇帝远离女色,以免皇后还没入宫后宫便诞下了皇子。他进言本是希望后宫中一个女人也没有,又怎么可能给皇帝进献美人呢。 叶倾怀如何不知他们心中各自的算盘。 她对顾世海亲切笑道:“顾阁老这样一说,朕倒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顾阁老说要送朕美人,可是当真的?”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脸色骤阴,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寒光。叶倾怀仍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远思终于坐不住了,他对着顾世海怒道:“顾阁老,你是当朝次辅,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你怎么能把陛下往……往歪路上引呢?” 他顿了一顿,提到后宫和美人这样的说辞,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陈阁老言重了。历代君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陈阁老莫不是想要自家孙女独得恩宠,要陛下散尽后宫吧?陈阁老,臣劝你一句,你孙女还没嫁进宫呢,你这手伸得未免也太早了吧。” 他二人有些日子没在朝堂上当堂争论了,如今这一吵可谓是火药味十足,整个朝堂上无人敢置一词。 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顾世海。 顾世海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对于皇帝和陈家的这场联姻,他自然不会高兴。但是反应如此之大,言语中的讥讽不加修饰,还带着几分醋味。 叶倾怀心中忖道:看来顾世海对于这个皇后之位也是颇为在意,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风轻云淡。 陈远思显然也被气到了,一时竟没有说话,他看着顾世海,好一会儿才道:“遴选后宫,自有内廷操持。顾阁老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家事罢。老臣昨日倒是听说,令郎带着京畿八卫的左右骁骑卫去锦绣坊闹事,强抢合顺布庄掌柜家的女儿,被状告上了京兆府衙。” 顾世海眼角抽了抽,脸色变得铁青,道:“此事自有京兆府尹评断。陈阁老也要横插一脚吗?” “老臣只是觉得稀奇,京畿戍卫队明明是大景的军队,吃的是国库的皇粮,怎么如今倒像是令郎的随侍了?” 陈远思说话不紧不慢,却字字诛心。 “顾海望身居京畿卫长史,协领京畿八卫,天牢遭劫后,受命协查京中逆党。去查那布庄,自是因为那布庄中有疑。”顾世海看着陈远思,露出了一个冷笑,道,“去年兵部从金川缴回多少钱粮上缴了国库,陈阁老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我大景究竟是谁在为国库添砖加瓦,又是谁在吃国库的皇粮,您心里没数吗?” 陈远思猛地睁圆了眼,神色严厉地看了顾世海一眼,道:“一码归一码!兵部的事是兵部的事,令郎的事是令郎的事。顾阁老何故诡辩?” 陈远思少见如此心神激动,顾世海见他如此,也收敛了些,平静道:“臣只是想提醒陈阁老,大家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各自管好各自门前的事就是,不要总想着把手伸那么长。” 陈远思的神色也暗了下来,他那双金鱼眼又变成半闭半睁的模样了,他道:“顾阁老过虑了。老臣老了,哪还有心力管那么多事。” 他这话说得十分沧桑,颇有些英雄垂暮的无力感。 叶倾怀看着他二人这一出争斗于转眼间握手言和,直如疾风暴雨骤然转晴,心中颇感讶异。 陈远思和顾世海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平衡,两人互相不服气,却又迫于某种缘由不得不分河而治。 “陈阁老乃当朝首辅,三省六部盛京九州出了什么事,陈阁老都是理当过问的。”叶倾怀说着,看了一眼陈远思,见他面色如常,又道,“此事既然牵扯到顾海望,循例顾阁老理当回避,刑部不宜介入。这样吧,陈阁老,你推选个人出来,监察京兆府办理此案,以求公允。” 她已将刀递到了陈远思手中,就看他接不接了。 陈远思略一思忖,道:“监察刑狱乃御史台职责所在,陛下若要老臣推举,老臣推举御史大夫李文清监察此案。” 李文清虽曾在殿上与顾世海当朝争论过,但如今却已被拿捏。陈远思等同于一转手又把刀递给了李文清,无论李文清怎么做,陈远思都能把自己摘得干净,既不会忤逆皇帝的旨意,也不会得罪顾世海。 叶倾怀看向站在后排的李文清,李文清此时也正抬头看向她,眼中有些畏怯。 叶倾怀面色微微一沉,道:“既如此,李文清,便由你监察此案罢。” 第四十八章 筹谋 “说起刑部,杜荆,朕听说刑部还羁押着文校的学子协查春闱舞弊案,此案还没有查清吗?” 杜荆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顾世海,见他没说话,才垂头答道:“此案牵连甚广,且京中谣言未绝,事未查清便贸然放人只怕会引起京中骚动。” “怎么?听你的说法,上书申诉的人倒成了嫌犯了?” “陛下,微臣办了十几年的案子,从没有看走眼过。这次先是有人作文煽动民情,再是天牢被劫贼人险些越狱,如今又有学子上书,这桩桩件件幕后必是有人蓄意为之。” “那你告诉朕,你是凭什么断定学子所言便是谣言?也是凭你十几年的经验吗?” “微臣正在搜集证据。”杜荆答得理直气壮。 他如此作答,叶倾怀倒没有办法了。 她看向顾世海,道:“顾阁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民情激变,乱民便会冲进这座太和殿,把你和朕的脑袋都砍下来。你不怕吗?” 她重生已有三个多月,但叛军入城的乱象仍历历在目,那是她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事情。 顾世海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大笑了两声,道:“区区几个文弱书生,竟能让陛下天颜生怯?陛下放心,臣自会确保这座皇宫固若金汤。陛下只需在后宫中与贵人好生休养便是。” 他语气讥讽,全然未将叶倾怀的话放在心上。 叶倾怀默默地攥了攥拳,最后却松开了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顾阁老这顶乌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因小失大,就得不偿失了。” 顾世海看向叶倾怀,神色冷峻,道:“臣谨记陛下训诫。” --- 午后,文轩殿。 今日叶倾怀没有午休,用过午膳便提前来了文轩殿。她也没看书温课,而是坐在案边想着事情。 看来想要刑部放人是行不通了。换言之,学子击鼓的事是必然要发生了。 她今日又叮嘱了一遍李保全,无论发生何事,他的禁军左衙卫都不可擅动。 禁军中另有八千右衙卫虽受兵部管制,但是理论上没有皇帝的圣谕是不可调动的。除此之外,京中唯一的警卫力量便是十万京畿卫。京畿卫在兴瑞年间改制后,裁撤了统领之职,如今实际上是由长史说了算。但京畿卫的长史顾海望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了事,被京兆府下了监管令,被拘禁在府。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京畿卫群龙无首之际想办法稳住他们,再以左衙卫的力量牵扯住右衙卫,让顾世海无兵可用。最后,想办法让陈远思带着朝官来与顾世海理论,以化解这一场干戈。 最好的结果,就是达成学子所愿,顺便借机整饬刑部。 叶倾怀突然想起了那个名叫林聿修的年轻人来。此人满腹经纶,又有报国之志,年纪轻,看样子在朝中无人依附,当是个可用之才。若是刑部得了空缺,得想办法把他推上去。 “陛下。”陆宴尘的声音打断了叶倾怀的神思。 叶倾怀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道:“先生。” 陆宴尘对她行了个礼,道:“陛下以后若来得早,让人通传一声,微臣早些入宫。” “不早。先生来得正好。” 陆宴尘看了一眼叶倾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叶倾怀对他的欲言又止早已习惯,并未上心。陆宴尘坐下后,她直入主题地问道:“先生,祭酒可还好?” 陆宴尘本来深色深沉地看着她,见她抬头看向自己,立即撇开了目光,答道:“祭酒尚好。他已到雷州,大约还要四五天到矿场。” 叶倾怀点点头,四五天,正好是学子约定好的三月十四。 她心中忖了半晌,抬头看向陆宴尘,正色道:“先生,朕有一事想问你。” 听到叶倾怀这样说,陆宴尘眼中似有光芒闪过,但他面色仍然如常,道:“陛下请讲。” “先生可知京畿卫中编制情况?若是长史顾海望不在,京畿卫会听谁号令?”叶倾怀急急问道。 陆宴尘有些吃惊,问道:“陛下要问臣的,就是这件事?” 叶倾怀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十分要紧,还请先生据实相告。” 陆宴尘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暗了暗,道:“京畿卫下设戍卫八卫和九门卫两部。戍卫八卫中只有天威卫和神威卫负责京城城中的治安协防,其他六卫则驻扎在京畿四周,若无兵部调派,不得入城。九门卫负责京城九门的换防,一般也不能擅离职守。按照规制,京畿九门卫和天威卫以及神威卫需要皇帝的虎符才能调动。其他六卫手中拿的则是兵部的虎符。但是,微臣听说,顾海望在京畿卫中人望极高,曾几次违规调兵。” 叶倾怀想起今天朝上的争论,顾海望此次闹事带的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中的骁骑卫,却没有一人提及此事,足以见得他在京畿卫中确是说一不二的人。 “那如今,他不在京畿卫中,还有谁能说的算?”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忖了忖,道:“京畿卫自长史下便是各卫部的卫将军,若说调动全局,只怕没有人能做得到。”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盘算了良久,又问道:“朕还有一事不明。陈阁老和顾阁老两人明明不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能相安无事地共事?他们之间,有什么隐秘吗?” 陆宴尘被她问得怔了一下,道:“他二人之间,微臣确实不知,无法为陛下解惑了。” 叶倾怀倒也没有失落,她只是试着一问,并没有盼着陆宴尘能给她答案。 “对了,先生,有一个人,还需要先生多费些心。”叶倾怀突然话题一转,道,“御史大夫李文清,他受命去监审顾海望的案子,朕担心他会有危险。先生在京中多识奇人异士,还望先生能顾念一二。” 见陆宴尘点头,叶倾怀道:“先生,今日课业便如此吧。近来京中多事,朕还有事安排。” 说完,她对陆宴尘行了个恭送礼。 陆宴尘却站着没动,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先生可还有事?”叶倾怀于是开口问道。 陆宴尘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微臣的那副小像,陛下可修完了?” 第四十九章 还画 叶倾怀一个错愕,她完全没有想到让陆宴尘欲言又止的竟是这件事。 她脱口问道:“先生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上次陛下说要小修一下,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臣想着陛下应当修好了。” 叶倾怀吸了口气,一头雾水地忖道:他今天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地又要起那张画来了?看这架势,还是一定要拿走的意思。 但她转念一想,此次承天门之变,她如此逼迫顾世海,只怕日后在宫中的日子并不会好过,身边必然遍布顾世海的眼线,这座文轩殿里的东西能不能保住还是另说。一旦被人看到了这张小像,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若是此时将画交给了陆宴尘,倒也算是物归其主,对前世的这段荒诞感情也有个交代了。 念及此,她对陆宴尘道:“确已修好了。先生稍候。” 很快,叶倾怀就翻出了那张画像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将画交给了陆宴尘。 熟料,陆宴尘既不谢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那张画,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陛下可曾为兰贵人作过画像?” 叶倾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宝珠。 “没有。”承天门之变在即,都要火烧眉毛了,她哪里有心思有时间去作画? 但陆宴尘这样一问,她顿时恍然大悟了。看来她“专宠”秦宝珠的事情也传到了陆宴尘的耳中。 她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以及陆宴尘今日种种反常举动,然后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宴尘问道:“先生不会是因为朕有了女人而醋了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几乎能预料到陆宴尘马上要用那种能杀人的眼神和严厉的语气呵斥她一顿,顺便教导她一番作为君王不能沉溺女色,要胸怀天下之类的。 但出乎她意料的,陆宴尘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叶倾怀。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手里的那张画像,神色深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臣若是有了女人,陛下会醋吗?” 叶倾怀被他问得满面错愕,但她很快就抓住了陆宴尘话里的重点:“先生有女人了?” 陆宴尘微蹙了蹙眉,抬起头来看向了叶倾怀,他的眼中带着三分杀气三分恼怒还有三分怨怼,把叶倾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回缩了半个身位。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提着陈远思的人头持剑上殿的那个陆宴尘。 “没有!”陆宴尘有些烦躁地道。 叶倾怀警惕地看着陆宴尘,不敢说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宴尘这副模样,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从前他在叶倾怀面前一向是从容淡定,镇定自若的老先生模样。如今这副形容,倒有些像个毛头小子了。 “先生……”叶倾怀试探着开口唤道。 陆宴尘猛地抬眼看向叶倾怀,一双深眸中隐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叶倾怀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心中升起了一种本能的恐惧。 这个眼神她印象太深了。 前世她自刎前,陆宴尘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她。只不过,彼时他是跪在地上的。而此时他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倾怀,那眼中的攻击性便更强了。 迎上她警惕而无辜的目光,陆宴尘突然像是醒过神来般收敛了眼中的锋芒,他看着叶倾怀,似乎有些后知后学的慌乱和懊悔,他垂下头,道:“陛下定婚在即,还是克制些好,莫要凉了陈阁老和朝臣的心。” 说完,他便匆匆告退了,离去的背影有几分狼狈。 叶倾怀莫名地心中一沉。 --- 从文轩殿出来,叶倾怀带着拟好的圣旨去了怡春宫加盖印玺。 按理,玉玺应放在景寿宫,因她近来夜夜宿在怡春宫,因此将玉玺也放在了怡春宫里。 今日的怡春宫有些热闹。 御前副总管何唯实带着几个小太监正侯在院子里,见到叶倾怀和李保全,立即跪下行了礼。 “这是怎么了?都聚在这里。”叶倾怀问道。 “回主子的话,尚衣监已将陛下定婚用的礼服织好了,奴婢们给陛下送来,请陛下过目。”何唯实恭恭敬敬地道。他也是宫中老人了,一向谨慎,不多言语。 “哦对,朕把这事给忘了。拿进来吧。”叶倾怀一边说着,一边往怡春宫主殿里走去,最近除了夜里她都在这间屋中看书办公。 “你们都出去吧,芳华姑姑服侍朕试衣便是。”叶倾怀看了一眼那件看起来装饰隆重的大红喜服,对何唯实道。 “陛下,尚衣监那边特意叮嘱了,这件衣服有些繁复,须得两个人帮手才能穿得上。”何唯实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内廷在这些事情上倒是用心良苦。 “陛下,兰贵人给你煲了汤,叮嘱奴婢一旦您回来了立刻去知会她。要么奴婢去唤她来帮您更衣吧?”芳华姑姑适时道。 “好。”叶倾怀说完,又对何唯实道,“去把李保全叫进来。” 何唯实立即行了个礼带着人退下去了。 叶倾怀并没有赶着试衣服,她走到案边,从袖中取出了三道圣旨,又读了一遍,然后从案边取下了玉玺,郑重地依次盖上玺印。 她盖好后,李保全正好从外间进来,在案下对叶倾怀行了个礼。 “李保全,你过来。”叶倾怀说着,目光却没有从面前的圣旨上挪开。 李保全起身走到了叶倾怀身边。 “你来看看朕拟的旨。”叶倾怀道。 那三张圣旨上写的是同样的话,只是对象不同,旨意并不长,李保全打眼一看,有些错愕,道:“陛下……” 叶倾怀打断了他的话:“朕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她抬起头来面色严肃地看着李保全,一字一句道:“等下天黑之后,你从左衙卫中挑选几个人,带上这三道圣旨出宫去跑一趟,到京畿戍卫的天威卫,神威卫和京畿九门卫各处依次去宣旨。听明白了吗?” 第五十章 喜服 见叶倾怀神色郑重,李保全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他将案上的三道圣旨卷起来收好,答道:“老奴领命。” “别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就去办吧,选几个靠得住的人。”叶倾怀叮嘱道。 “老奴明白。”李保全将圣旨收进怀里,退出了殿去。 他出门时,正和秦宝珠打了个照面,对她行了个礼,匆匆出了宫。 叶倾怀坐在案边,心中盘算着明日的事,面若寒霜,右手指节不自察地在桌上一下下轻轻扣着。 见到秦宝珠进来,她面上的神色才松了松,起身对她笑道:“听说你熬了汤?” 秦宝珠也笑了笑:“还在小厨房的锅上炖着呢,要再等一刻钟。” “看来朕今日有口福了。”叶倾怀道。 芳华姑姑将桌上放着喜服的托盘端了起来,道:“辛苦兰姑娘了。” 说完,她先捧着衣服往里间去了。 尚衣监诚不我欺,这件喜服果然十分难穿。 叶倾怀觉得这可能是她自登基大典以来,穿过的最繁杂的一件衣服了,不仅穿法复杂,绣工更是复杂,看得出来尚衣监在这件衣服上是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了,用料上也十分舍得,喜气中蕴藏着端庄大气的天家威严。 “这衣服真好看。”秦宝珠看着穿着完毕的叶倾怀感慨道,“不知道皇后的礼服是什么样,想来也是很好看的。” “你这话在朕面前说说便算了,可不敢让外面的人听了去。”叶倾怀道。 若是让有心人听去,只怕要说秦宝珠觊觎皇后之位了。 秦宝珠顿时瘪了瘪嘴,道:“民女知错了。” 叶倾怀笑了笑,道:“还有这个,要习惯说‘臣妾’了。” 她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这衣服宽大,尽管束了腰,也丝毫看不出她的胸来。 “就这样吧,不用改了。芳华姑姑,出去回告何唯实,让他赏尚衣监些东西。陈兰,帮朕把衣服脱了。” 芳华姑姑领了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叶倾怀和秦宝珠两人。 这衣服脱起来比穿起来容易了许多,三两下便除去了。秦宝珠又帮叶倾怀将常服穿上。给她束腰的时候,秦宝珠感慨道:“陛下你太瘦了,得多吃些。” 叶倾怀苦笑道:“朕小的时候,母后就总说朕,吃的东西光长个子了。” “宫里的吃食太清淡了,陛下这么年轻就吃得如此清减,肯定是不行的。以后我……以后臣妾给你做些好吃的,保证把你养胖!” 听她生硬改口,叶倾怀忍俊不禁道:“朕可不是一两顿就能养胖的。” “那臣妾以后每天都给陛下做饭。明天臣妾给陛下做红烧牛肉!” 说完,她终于给叶倾怀穿好了衣服。她的手法并不熟练,叶倾怀又自行理了理领口,秦宝珠则在一边叠着那件红色的喜服。 叠着叠着,她突然开口向叶倾怀抛出了一个问题:“陛下有心仪的男子吗?” 叶倾怀手上一顿,看向她叠喜服的背影。 想来,她是看到喜服有感而发了。 叶倾怀神色沉了沉,道:“有过。” “是朝中的臣子吗?” “……算是吧。” 叶倾怀突然想起陆宴尘今日拿着他那副小像时的模样,不知为何,叶倾怀此时想来,竟觉得他那时的模样有些失魂落魄的落寞,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的委屈。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 “陛下为什么说是‘有过’?现在不喜欢了吗?” 叶倾怀无奈笑笑。她这个问题,就如同陆宴尘今日问她的那句“陛下会醋吗”。 她拿什么喜欢呢,又拿什么醋呢? 就像她同芳华姑姑说的那样,她叶倾怀无论立谁为后,都不可能立陆宴尘为后。 这样的喜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喜欢有什么用呢?”叶倾怀呢喃道,“喜欢是最没有用的。” 如今的她尚且没有心力顾及这些。朝野乱象丛生,皇权形同虚设,叶倾怀哪来的心思风花雪月。 她笑了笑,释然道:“走!喝你炖的汤去。” --- 临近子时,李保全终于回来复命了。 “他们可都接旨了?”叶倾怀问道。 “回主子,都接了。”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又问道:“接旨的时候可有犹疑?” 李保全回忆了一下,答道:“神威卫卫将军赵胤实似乎有点犹疑,但是很快也接旨了。老奴看他接旨时神色还算轻松,并不像另有所谋的样子。” 叶倾怀点了点头。 她那张圣旨上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叮嘱几名卫将军,顾海望在他的案子未审结之前无权管辖京畿卫,没有叶倾怀的圣谕,京畿戍卫队和九门卫不得擅动,否则当即以叛乱罪论处。 叶倾怀生出这个主意还是因为顾海望的案子,依陈远思所言,顾海望去锦绣坊时带的是京外的骁骑卫。他身为京畿卫长史,有权调动京畿八卫,却没有带部署在京中的天威卫和神威卫,而是舍近求远地带了骁骑卫队,肯定不是因为他不想调动京中这两卫,而是因为这两卫与他的关系并不如骁骑卫那般亲密。 叶倾怀因此决定赌上一赌。她就赌京中两卫和九门卫与顾家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能为了他们而公然忤逆圣旨的地步。 她让李保全在承天门之变前夜给他们送去这道圣旨,一是为了威慑三军,若是日后追究起来也更加师出有名。另外一层意思,也是给这几人送去了一张在顾家那里能用得上的挡箭牌。 京畿卫是京城中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平日里维持着京城的治安,在百姓眼中是朝廷的象征。 明日承天门之变,京畿卫若是出场镇压,便象征着朝廷决心站在学子的对立面。那时,百姓们必会畏怯,但是与此同时,朝廷也会尽失民心。 京畿卫若是聪明,便不会来趟这趟浑水。 只是顾世海必然不会让他们在干岸上看着,纵是威逼利诱,也一定会想办法搬动京畿卫。 但如今,他们手里有了叶倾怀的这张圣旨,若他们不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顾家的要求。 叶倾怀相信他们不愿动。 稳住了京畿卫,剩下的便是禁军了。 禁军毕竟是直属于皇帝的卫队,若是擅动便形同叛国,是杀头的大罪。 禁军多是世家子弟,家境宽裕,教养良好。比起京畿卫,这些世家子弟们更不愿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第五十一章 危机 三月十四,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天光明媚的艳阳天。 天刚微微亮,叶倾怀便起身了。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秦宝珠也醒了。 “你怎么也醒得这么早?”叶倾怀问道。 秦宝珠眼中有些忧虑,道:“陛下,今日是他们约定殿前击鼓的日子。” 叶倾怀点点头,道:“朕知道。” 她对秦宝珠宽慰地笑笑:“朕答应你,一定会让他们都平平安安的。” “我哥哥他性子鲁莽,若是做了什么蠢事,陛下可别怪罪他。”秦宝珠道。 她虽然平日里对秦阳从没有好脸色,可到了这个时候,最担心的也还是他。 “好,别担心。”叶倾怀道。 她心中还有个打算,却没有告诉秦宝珠。 若是此次顺利,她想把秦阳招揽进宫,做个贴身侍卫。 但今日的事,有太多风险,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给她个惊喜吧。 得到了叶倾怀的保证,秦宝珠的神色又轻松了起来,道:“那我就在这里等陛下回来。对了,陛下中午记得来怡春宫,芳华姑姑帮我弄了些食材,我今天做你爱吃的红烧牛肉。” 看得出来,她把喂胖叶倾怀一事牢牢记在了心上。 --- 叶倾怀上了一个特别简短的早朝,大概是她亲政以来最简短的一个早朝。 大臣们像是约好了一般通通无事启奏。 叶倾怀心中有些焦虑。 承天门外那面大鼓声音很重,若是有人击响,在太和殿里也能听得到。 先前在她的设想里,最好的情况是学子们击鼓的时间正逢早朝,那么她便可以当朝让禁卫将击鼓之人带上殿来。只要学子能上殿陈词,她就可以趁机将宋哲替代王立松受审一事搬出,让三司难以脱罪。 于是她强行找出了两个话题来议。 然而,半个时辰后,朝堂上实在是议无可议了,但承天门外的鼓声还是没有响起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从几天前开始,她就让李保全调动了承天门的换防,以确保今日白天承天门的守卫都是左衙卫的人,免得学子们还没有靠近那面鼓,便被禁军的右衙卫控制了。 然而如今日头渐高,宫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令她心中发慌。 叶倾怀坐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里,纵然极目远望,目光也无法穿透厚重的承天门,看到宫外的情况。 但宫外的情况一定不好。 “既然无人奏对,便散朝吧。陈阁老,你说呢?”顾世海先开了口,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上早朝,而是在开内阁会议。 “陛下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远思并没有看顾世海,而是不紧不慢地问叶倾怀。 叶倾怀确无可问,她忖了忖,刚要开口,却听顾世海抢先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有闲情陪我们这群老头子聊天?不怕冷落了后宫中的美人吗?” 他说话刺耳,叶倾怀此刻却没有心思计较。 她心中忖着,这样僵持着也没有用,不如散了朝去景寿宫带上左衙卫的禁军直接往承天门去看个究竟。 “看来顾阁老今日有事啊,不愿与朕多说了。”叶倾怀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那便改日吧。” 说完,她起身快步走下了御座。 “退——朝——”李保全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叶倾怀身后响起。然后是臣子们零零散散的“陛下万岁”的呼声。 从太和殿出来,叶倾怀径直往景寿宫而去。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回想起前世,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朝,没有鸣鼓声,也没有朝堂争论,一切都是盛世和平的景象。 叶倾怀的手心出了汗,难道又会和春闱榜单一样,和前世如出一辙? 她当真如同一条豢养在牢笼里的宠物一般,所做的挣扎在敌人眼里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一般的无用之功? 一时间,叶倾怀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些学子满是希冀的眼神和面容在刀枪之下化作了盛开的血色,变得空洞而绝望。 叶倾怀走进景寿宫的时候,李保全终于跟了上来。 “承天门那里今日是你的人在值守吗?”叶倾怀开口便问道。 “回陛下,是奴才信得过的人,刚刚上朝的时候奴才也派人去打听了消息。” “怎么说?” 李保全没回话,叶倾怀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他,只见他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有些紧张。 “人到现在也没回来。”李保全答道。 她神色沉了沉。事到如今,这倒也是在叶倾怀意料之中的了。 这时,景寿宫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混着刀鞘撞击在铠甲上的有节奏的脆响。 来得真快。叶倾怀心中道。 果不其然,禁军统领罗子昌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景寿宫的门口。 李保全的左衙卫正守在宫门外,见到罗子昌先行了礼,然后伸手拦住了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景寿宫半步。 左衙卫与右衙卫各自按着刀对峙着,谁也不肯退后。 这时,罗子昌隔着人群与叶倾怀对视了一眼。 他扶着身侧的剑在门外半跪下来,垂着头道:“陛下,末将有要事禀告。” 叶倾怀看了他半晌,道:“让他进来。” 门外的守卫闻言,立即让开了路。 罗子昌站起了身,对身边人吩咐了两句,只带着身边的右衙卫武卫将军走进了景寿宫。 “罗统领风尘仆仆赶来,所为何事?”叶倾怀心知肚明地问道。 他抱拳道:“回禀陛下,承天门外有暴民闹事,已聚集了数千民众,与守门禁军发生了冲突。还请陛下下令,让禁军出宫镇压乱民。” 果然是和前世如出一辙的说辞。只是这次不知为何没有带上兵部尚书何青长,因此也只是请令调动禁军,没有提及京畿卫。 “罗统领可知乱民因何暴乱?”叶倾怀问道。 罗子昌顿了一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朕问你话呢。”叶倾怀的声音已有了寒意。 罗子昌这才下定了决心,答道:“这些乱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又或是受了什么人的煽动,说陛下被妖妃迷惑了心智,不理朝政,要求陛下诛杀兰贵人。” 第五十二章 困局 叶倾怀怔了一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罗子昌会搬出这么个理由来。且他这套说辞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来之前便准备好了的。 叶倾怀虽感意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一直以来,叶倾怀都十分关注此次春闱,几度当朝发火,罗子昌若说是学子暴乱,肯定是要不到叶倾怀的调令的。 于是他便拿出了这么一套说辞。想来,多半是顾世海授意的。 倒也是,在顾世海看来,叶倾怀如今最上心的莫过于秦宝珠,他以皇帝的心肝宝贝为由请令,皇帝自不会允许旁人非议,关心则乱下必会同意调动禁军。 若叶倾怀不知晓学子们的计划,又或者她当真是盛宠贵人耽于美色的昏君,那想必此时已拍案而起,亲自下令镇压暴民了。 不得不说,是一手十拿九稳的好谋划。 但顾世海做梦也不会想到,本该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帝其实是个女子,对于美人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更不会想到,学子们谋划击鼓请愿之时,叶倾怀就坐在他们中间。 “既然是骂朕的,朕得去听听他们都骂了些什么,是受何人指使的。”叶倾怀说着,提腿便要往宫门走去。 罗子昌猛地移了半个身位,拦在了叶倾怀身前,半跪在地,抱拳道:“陛下,暴民不在少数,且手持凶器,刀剑无眼,请陛下慎重!” 他言辞恳切,半分没有让路的意思。 叶倾怀冷声道:“怎么?罗统领是要朕做缩头乌龟吗?” 言罢,她又要往宫外走去。 罗子昌半跪着又移了一步,牢牢地挡在叶倾怀身前,道:“末将不敢!但如今皇嗣凋零,还请陛下为天下计,切勿意气用事,以身犯险!陛下只需赐末将一道调令,许禁军出城平乱,末将等便可将此事平息。” 他身形高大,这样拦着,叶倾怀竟绕不开。 硬闯不动,叶倾怀换了个曲线救国的思路,道:“罗统领,朕的玉玺不在此处,朕要下调令,也要有玉玺才行。你这样拦着,朕怎么去给你颁旨下令啊?” 罗子昌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让开,道:“陛下,今日京中动荡,皇城中也难免遭到波及,还请陛下少些走动,末将愿替陛下去取玉玺。” 叶倾怀轻叹口气,道:“依罗统领的意思,朕今日看来是走不出这景寿宫的宫门了。” 罗子昌垂着头没有说话,姿势却固执着没有动,算是默认了叶倾怀的话。 “玉玺搁在怡春宫里。右衙卫毕竟是外臣,不便进入后宫。李保全,你替朕跑一趟吧。”叶倾怀唤着李保全,目光却没有从罗子昌身上移开。 “你过来,朕告诉你玉玺放在何处。”叶倾怀又对李保全道。 李保全快步走到叶倾怀身边。 罗子昌微微抬起了头,用余光看着叶倾怀和李保全。 叶倾怀面色如铁地看着罗子昌,压低了声音,附在李保全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想个办法脱身,然后把所有能调动的左衙卫都调来景寿宫。”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另外,给陆宴尘传个话,就说王立松有危险了。” 听到最后,李保全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慌乱,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碍于眼前的情势压制着没有出声。 叶倾怀亦看着他,目光锐利,像是穿过了他的眼底直达心口。李保全突然觉得,在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面前,自己仿佛没有秘密可言。 这令他感到脊背发凉。 看到李保全的眼神,叶倾怀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从芳华姑姑告诉她,她第一次偷偷出宫时李保全向宫外传递过消息起,叶倾怀就一直在留意李保全背后的人是谁。 若是陈远思或者顾世海,那她便要想办法换个内廷大总管了。 直到后来她与顾世海在景寿宫吵架那次,陆宴尘当天下午便得到了消息,快得令她咂舌,那时她便怀疑李保全与陆宴尘有私下的往来了。 那之后,她又试探了几次,发现李保全也不是事事都向陆宴尘传递,仅有的几次都是叶倾怀有危险的时候,于是她也没有追究。 既无危害,叶倾怀本不打算戳破,想等着李保全自行向她托出。但眼下已是危急存亡之际,便顾不得许多。 王立松的安危可以说是关乎局势走向的关键。断不能让他死在雷州。 叶倾怀看着李保全的目光平静犀利,却又带着几分殷切而沉重的期待。 这是举国相托的神色。 叶倾怀是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李保全被她看得心中一震,透凉的血液像是燃烧了起来。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答道:“奴才明白。” 然后,他抬起头来,正碰上叶倾怀的目光。主仆二人在这一个短短的对视中,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 李保全对叶倾怀行了个礼,然后跟着两个右衙卫的侍卫往怡春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外的左右衙卫仍然在对峙着,双方都没有放松警惕。 宫里只剩下叶倾怀和罗子昌,还有右衙卫的武卫将军,叶倾怀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他姓徐。 李保全走后,叶倾怀没有与他们说话,径自走进了主殿屋里,在书案边坐了下来,从桌上随便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罗子昌见她并无异动,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院中,时不时地看向宫门外,神色有些焦虑。 叶倾怀从书卷上方偷偷瞥了一眼罗子昌,见他没有看着自己,她摸了摸左边的衣袖。 玉玺正躺在她的袖口中。已经有好几天,她的玉玺都没有离过身了。 叶倾怀微微侧过头,余光中看到了书案侧面的墙上悬挂着的宝剑。三尺见长,半掌宽,剑柄处雕刻着龙纹,通体鎏金,古朴肃杀。 帝剑“龙渊”。 大景开国圣祖皇帝叶云寒的佩剑。两百年前,他正是提着这柄剑,从北都一路打到了榕州南郡,用累累尸骨铸就了这座至高无上的御座,开创了属于叶氏的盛世王朝。 相传,圣祖皇帝用这柄剑杀人无数,以致剑身戾气横生。九州平定后圣祖皇帝专门命人给这柄重剑打造了剑鞘,就是为了封住剑中的亡魂和凶杀之气。 从此这柄剑便被一代代的景帝束之高阁,恭恭敬敬地供奉着,再也没有人将这柄剑拔出来过。 日子久了,宫中便流传出一个传说。传说龙渊剑不能出鞘,一旦出鞘必要饮血,甚至会导致九州战乱再起。 而此刻,这柄重剑安静地挂在墙上,悄无声息,像是一件沉睡着的古物。 剑柄上的光芒闪过叶倾怀眼中,在她眼中映出一道寒光。 第五十三章 宫变 不一会儿,景寿宫外突然来了人。 一个校尉打扮的侍卫从宫外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罗子昌显然是认识他的,远远看到他便往宫门处迎了去。 那校尉神色焦虑地附在罗子昌耳边说了两句,罗子昌脸色突变,对身边的右衙卫武卫将军简单吩咐了下,便快步跟着校尉走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叶倾怀一眼。 叶倾怀自轩窗内看到了这一幕。 罗子昌扔下她匆匆离去,要么是因为李保全那里闹出了乱子,要么是承天门外的局势紧张了。 罗子昌走后,武卫将军也出了院子,在门外调配起右衙卫的人手来。 趁着无人看顾,叶倾怀悄无声息地站起了身,从墙上取下了龙渊剑。 这柄剑又重又长,她单手提着都有些费力,挂在腰侧只怕会绊着步子。 叶倾怀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了带着皮带的剑套套在剑鞘外,这剑套是与龙渊剑配套的,将皮带穿过肩膀,便能将剑负在背上。 龙渊剑剑柄上隐隐有些微热传来。 再次握住这柄剑,叶倾怀百感交集。 前世正是这柄剑的剑锋割开了她的咽喉。 这确实不是一件凡兵。叶倾怀还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她握着这柄剑时,也曾感到一股热意从剑柄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掌心,流入她的心脉,让她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了起来。 正在叶倾怀迟疑的这一瞬间,宫门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隐约的短兵相接声。 “左衙卫反了!李保全反了!”宫外不知是谁呼喊道。 他这一声让景寿宫外对峙着的左右衙卫纷纷拔出了刀。 “殿前军听令,左衙卫意欲谋反,就地格杀!”武卫将军拔出了身侧长剑,高声喝道。 他话音刚落,景寿宫外登时杀作了一片。 局势一触即发。叶倾怀将龙渊剑的剑套挎在身上,勒紧了皮带,背着剑踏出了正殿的屋门。 宫外已尽是打杀的声音,景寿宫中反而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叶倾怀跨出了景寿宫鎏金的门槛。 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景寿宫外宽阔的宫道上到处都是拼杀的侍卫,右衙卫的殿前军有备而来,个个都身批软甲,左衙卫的侍卫却只着当差时穿的青色窄袖侍卫袍,在武装上便不可同日而语,局面几乎是一边倒。 不光是景寿宫外的左右衙卫动起了手,远处似乎也有别的禁军卫队在交火。因离得远,叶倾怀并看不清远处的形势。 但她知道,景寿宫外的这一支左衙卫顶不住多久了。而一旦这一支左衙卫落了败,那么她这个皇帝便极有可能被右衙卫控制。到时候,罗子昌便有许多办法给李保全的左衙卫安上谋反的罪名。 那她今日不仅救不了宫外请愿的仕子,甚至还要赔上宫里这支唯一效忠于她的禁军。 到那时,她便真如一只折了双翅的鸟,要被圈禁在这座朱墙砌筑的深宫里一辈子,沦为权臣随意摆弄的傀儡。 叶倾怀眼中闪过一道倔强的冷光。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绝不屈服。 此生此世,她绝不要再做一只供人赏玩的笼中雀。 纵然笼外是急风骤雨,是明枪暗箭,她也要冲破这座用童话和谎言织就的温馨牢笼。 她无所畏惧,也不愿回头,只为见识笼外真实而残酷的广袤天地。 就让雷暴击落她的翎羽,就让雨水打乱她的视线,就让风霜侵蚀她的筋骨,她也绝不低头。 这才是叶氏家训,这才是叶氏风骨,这才是叶氏祖祖辈辈通过血脉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精神。 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叶倾怀抬手握住了背上的龙渊剑,那剑柄似乎更烫了,烫得叶倾怀的身子都跟着燃烧了起来。 一瞬间,叶倾怀觉得龙渊剑像是醒了过来。 她猛力一压剑鞘,再一用力,将这柄长剑拔出了鞘。 剑身发出了低沉的剑鸣,仿若一声龙吟,响彻整座皇宫。 厮杀的侍卫们被这声龙鸣震得一怔,不禁向叶倾怀看去。 叶倾怀双手举剑,直指天际,她神色冷峻,眼中却似有火在烧。叶氏先祖叶云寒似乎也在这柄剑里醒了过来,跨越了两百年七代人,叶氏最伟大的帝王又在叶倾怀的血脉中苏醒了过来。 这让她心神澎湃,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和信心。 下一刻,叶倾怀持剑冲入了拼杀的人群,一剑刺穿了一名右衙卫的身体,软甲在龙渊剑面前脆得像一张纸,形同虚设。 叶倾怀干净利落地一抽手,那人便倒在了她的脚下,温热的鲜血染了她一手,带着刺鼻的腥气。 “右衙卫诸将,立即放下手中刀枪,朕赦尔等无罪。否则,犯上作乱者,形同此人!”叶倾怀喝道。 战事有一瞬的凝滞,然后,不远处的武卫将军看着叶倾怀,神色视死如归,他朗声道:“禁军右衙卫,无一人贪生怕死!” 言罢,他挥剑斩向了身边的敌人。 这一剑,让两边人马又拼杀了起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并不愿杀人。 纵然她知道眼前这些是敌人,不得不杀,她也不愿杀人。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不仅是她此刻的敌人,也是大景的将士。这里的侍卫每死一人,大景便如同流失了一滴血。大景每流失一滴血,叶倾怀都会心痛。 他们本该用一身所学为大景效命,但却因为她这个皇帝的无能,因为朝纲混乱,而死在了这里,毫无意义地死去。 叶倾怀不愿见这样的流血。 所以她曾努力尝试用一种和平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但收效甚微。 叶倾怀双手紧握着龙渊剑,冲杀了出去,再不回头。她提剑劈斩,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是皇权。皇权就是流血。不需要流血的权利是不存在的。不杀人就无法立威,不立威便无法威慑臣民。叶倾怀在心里对自己道。 她的心中存着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为了这个盛世的理想,眼前的这些人不得不死。 总有一天,她会用一个太平世道来慰藉今日的亡灵。 叶倾怀在心中默默起誓。 她不知杀了几人,也不知伤了几人。她与左衙卫并肩作战,如同禁军中的一员,一路向宫门拼杀过去。 过了大半刻,叶倾怀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前朝与后宫之间的玄清门就在眼前。玄清门后,太和殿熠熠生辉的檐顶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庄严肃穆的光。 第五十四章 突围 禁军自从隆德年间改制为左衙卫和右衙卫体系后,两边就一直相互看不顺眼。 到了兴瑞年间,皇帝力行变法,反对以家奴治天下,因此将右衙卫划归兵部管治,负责皇宫周围和前朝的治安协防,各类大典也均由右衙卫负责,从规制上讲,便是和京畿卫甚至各州府府兵一样的外臣,可晋升为将军。 而仍归属内廷统管的左衙卫则只负责后宫中的巡防。后宫中罕有大事,因此左衙卫的工作很多时候便是协助内廷搬搬东西,给各宫娘娘修剪树枝的琐事。 因为左衙卫一向听从内廷总管大太监的调配,平日里又多和后宫中女子打交道,佩刀佩剑都像是摆设,因此时常被右衙卫讥笑,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太监军”。等闲世家子弟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入宫当了侍卫,只要有得选,都不会选择进入左衙卫。 同是禁军,所做的工作也相差不多,只是管理片区和隶属机构的不同,就让左衙卫被右衙卫骑在头上欺压了这么多年,左衙卫的侍卫们自然心里也一直憋着一口气。 今日这一动手,倒是把两边积压多年的火气都发泄了出来。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皇帝也混在其中。 叶倾怀下朝后没有换过衣服,仍穿着黑底镶黄绣金龙纹的朝服。此刻,她这件朝服上已溅上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所幸,血色染在黑色的绸缎上,并不显眼。 “陛下!”李保全尖利的声音在叶倾怀身后响起。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他正用一贯的姿势小跑着向她而来,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左衙卫,为他在厮杀的人群中劈开一条道路。 李保全在左衙卫的掩护下,好不容易跑到了叶倾怀身边,他穿的是靛蓝的官服,此时衣袖上也染着大片的血迹,发髻也有些凌乱。 见到叶倾怀,他一双眼睛亮了亮,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看到她沾满鲜血的双手,神色抖然急了起来,问道:“陛下可有损害?”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牢牢握着龙渊剑的双手,她微微喘着粗气,摇了摇头道:“无碍。不是朕流的血。” 李保全这才松了口气,道:“陛下,右衙卫基本都调去承天门了,咱们过不去,要出宫的话得走偏门。” 他们此刻正在太和殿东边的广场上,叶倾怀抬头往承天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远远地看到有一队禁军正列着队往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承天门外此刻也不知是何情景,叶倾怀只能希望罗子昌还没有胆大妄为到没有圣旨便敢私自调动禁军出宫的地步。 她沿着高高的宫墙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东临门。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距离东临门只有几百步,于是她问李保全道:“东临门能出去吗?” 李保全点了点头:“奴才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环顾四周,右衙卫虽没有增援,但是却如武卫将军所言,无一人贪生怕死,面对皇帝也没有丝毫畏怯。左衙卫人数虽多,却仍是被压着打。 叶倾怀拉开系在胸前的皮带,卸下龙渊剑剑鞘,将重剑收回剑鞘,然后又系在了背上。 “给朕一柄轻便的武器。”叶倾怀对李保全道。 龙渊剑虽然神武,但是以叶倾怀的膂力,并不能支撑太久。这几百步的路程,她需得以快制敌。 李保全将自己手中的剑收进剑鞘,从腰上卸下来递给叶倾怀。 叶倾怀摇了摇头:“你把佩剑给了朕,拿什么自保?朕不要你的剑,你得给朕好好活着,朕还有的是要用你的地方。” 她目光一扫,看到李保全腰侧另一边别着的一柄不起眼的黑色匕首。 “把这个给朕就行。” 李保全怔了一下,随即将那柄小臂长的匕首卸下来递到了叶倾怀的手上。 他正要说什么,叶倾怀脸色突变。 她看到一柄刀从李保全背后劈了下来。 叶倾怀一把钳住李保全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拉了半步。 那一刀劈了个空,饶是如此,刀风还是将李保全的袍子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几人震惊之际,一名左衙卫赶到,拿刀格挡住了敌人举起的下一刀。 那名偷袭李保全的右衙卫生得又高又壮,裹着袍甲的大臂看起来有叶倾怀的腿粗。这一刀虽被格住了,却格挡得十分勉强,那名左衙卫双手握着刀,却被压得整个人都弯下了腰去。 叶倾怀目色一凛,将李保全推到一边,她飞快地踏上一步,手中的匕首出鞘,一道寒光在那右衙卫的颈前闪过。 右衙卫眼中似乎有一瞬的诧异,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下一瞬,他粗壮的脖颈前突然喷出了鲜血,一道细长的刀口如同人嘴一般,缓缓地张开了,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和森然的喉骨。 叶倾怀抹了一把喷溅到脸上的血液,她看着他缓缓倒地,眼中始终燃烧着冰冷的愤怒。 没有人能在她的面前杀她的人。 “李保全,给朕一队脚程快身手好的人,你掩护朕去东临门。” 说完,叶倾怀将匕首收回了鞘中,别在了腰间。 李保全惊惧交加地看着叶倾怀平静如水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主子。 “愣着做什么?快去找人啊。”叶倾怀敲了一下李保全的头。 李保全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平日里宣告上朝退朝的洪亮嗓门点了几个名字,不多时,叶倾怀身边便聚齐了一支八人小队。 “诸位今日忠义扶保之举,来日必彪炳史册。”叶倾怀对八人行了个简单的礼。 “愿为陛下效死力!”八人异口同声。 左衙卫虽无兵甲优势,人数却占上风。在李保全和卫尉队长的调遣下,总算是凭着人数的牵制,为叶倾怀一队人争出了一线突出重围的机会。 叶倾怀毫不犹豫,带着这一队人立即冲了出去。 东临门就在眼前,身后是刀枪争鸣,李保全和左衙卫的侍卫们正在拼死阻拦着追击她的敌人。 她不能回头。 她必须出现在承天门外,阻止那一场可能颠覆整个大景的屠杀。 除了她,没有人能够阻止。 第五十五章 东临门 大景的皇宫是睿朝建成的,从选址到建成再到修缮,前后共历经了三位帝王,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 敕建这座宫殿耗尽了睿朝的财力和民力,使得睿朝的国力急速衰落,没过几代就亡国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举却造福了后世君王。 这座皇宫修建得气派宏伟,四面宫墙皆足有三丈厚,三丈高,城墙下的门洞细长如一条甬道。 东临门共有三扇门,中间一扇大些,有丈余高,两侧的门略矮。此刻两侧的小门都紧闭着,只有中间的一扇门敞开着,门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出了这扇门,往西去两里路,便是承天门。 叶倾怀下意识地按住了腰侧的匕首。 她身量高,腿也长,跑得极快,当先冲进了东临门。 虽然是艳阳天,门洞里却有些暗。从门洞里看向外面,光线竟有些刺眼。 叶倾怀带着几人在门洞里飞奔,身后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 一个右衙卫的呼喊声从叶倾怀身后传来:“前哨所,拦住他们!” 东临门的门洞外突然出现了两个手执长枪的身影,遮住了门外明媚的阳光。 下一刻,两名右衙卫手中的长枪指向了门洞里的叶倾怀。 叶倾怀停下了脚步。 看来东临门并不是无人把守,而是内门的禁军都调到了门外。 叶倾怀回头望去,她带的人在内门处已与几名右衙卫打了起来。前后夹击,他们竟是困在这门洞里,进退两难了。 “陛下?”门外两名长枪手身后走出一个人影,因逆着光,叶倾怀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这个声音她却识得。 叶倾怀皱了皱眉,远远问道:“楚定国?” “正是末将。”门外的人答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上次带着秦宝珠进宫便碰到了这个难缠的校尉,被逼到以死相胁的地步,没想到今天的东临门又是他在值守。 叶倾怀面朝门外,站直了身,问道:“楚定国,今日你还要拦朕吗?” 楚定国有些犹豫,看得出来上次叶倾怀举刀自戮的举动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一次他再不敢像上次那样目中无人地与她说话了。 他忖了一会儿,道:“陛下,今日宫外不太平,还请陛下回宫吧。” “宫外怎么不太平了?”叶倾怀问道。 “宫外有闹事者,恐伤了陛下。” “你知道是何人闹事吗?”门内的右衙卫已越来越多,叶倾怀的身后间歇地传来痛呼,她却没有回头,仍然望着楚定国的身影,一步步缓缓走向他,追问道。 “闹事的自然是乱民。” “那你可知道这些乱民是什么人?”叶倾怀声色严厉地问道。 楚定国的声音有些低,答道:“末将不知。” “朕告诉你,这些乱民是文校和书院中的学子,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见朕一面,向朝廷讨要一个公道。他们的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枪。楚定国,朕问你,对着他们你下得去手吗?” 楚定国没有说话。 叶倾怀回过身去,对着身后追上来的右衙卫又喝问道:“你们下得去手吗?” 她问声凄厉,回荡在门洞阴暗的长廊里,仿佛在反复敲打着每个人的内心。 刀兵相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有些人停下了手。 叶倾怀见起了效果,又继续道:“诸位都是我大景的将士,你们可还记得自己习武的初衷?是保家卫国?还是锄强扶弱?可你们看看自己手里的刀枪,看看你们的刀锋和枪尖现在在对着谁?承天门外此刻正在发生着惨绝人寰的屠杀,你们却在这里拦着朕。你们这么做,无异于将手无寸铁的仕子往死路上送,无异于是要将大景的未来亲手斩断!” 她心中焦虑,因此说得痛心疾首,令人动容。 一时间,门内门外的人都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死寂的对峙中,一个声音从内门外响了起来。 “哪里有手无寸铁的无辜者?陛下切莫听信奸人谗言,信错了人。”一个披甲的身影走到了门洞边,门外的右衙卫看到他,纷纷为他让开了路。 叶倾怀怔了怔,问道:“你是何人?” “末将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徐亮,参见陛下。” 是罗子昌的副手,右衙卫的统领。 叶倾怀心中一凉。 他追到此处,说明李保全和左衙卫已然落败。 果然,他的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侍卫,在内门外列起了队。 叶倾怀眼中泛起了绝望。 此情此景,她是插翅也难飞出这座宫墙了。 叶倾怀苦笑一下,冷色道:“徐将军说清楚些。奸人是谁?谗言又是什么?” “末将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到了仕子闹事的谣言,但向陛下进言之人必是居心叵测,混淆圣听!聚众闹事,质疑朝廷,违抗诏令,不是乱民是什么?” “徐亮,朕问你,你可知道今日承天门外是何人闹事?又是为何而闹吗?” “末将不需要知道这些。末将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保护好陛下。” “保护?”叶倾怀冷笑道,“你们口中所谓的‘保护’,就是把朕圈禁在景寿宫中吗?” “陛下被奸人误导,难免义气行事,自然是留在宫中最为安全。”徐亮对答如流。 叶倾怀被他的固执气得有些语塞。 难怪他能坐到右衙卫武卫将军的位置,他这份不闻不问只知执行的忠诚,不要说顾世海和罗子昌求之不得,连叶倾怀都有些中意,当真是个适合当兵的性子。 他这把刀且不说好不好用趁不趁手,但绝对是一把听话的刀。 “既然你这么信得过罗子昌,便跟朕一起去承天门看看,看看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乱民和奸人在作祟。” “末将的使命是看护陛下的安全。还请陛下跟末将回宫。其他的事情,自有旁人应对,不劳陛下费心。”徐亮不为所动。说完,他往门洞里走了几步,眼见便是押也要把叶倾怀押回景寿宫的架势。 正此时,东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第五十六章 短兵 叶倾怀回过头,远远地看到东临门外的正德北街上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正德北街上不得策马,违者可处大不敬罪被收监罚钱。 但来人显然并不在意,他在大道策马疾驰,跑得飞快,一息之间,便已到了北街尽头。 离得近了,叶倾怀才看清来者何人。 马背上宽肩窄腰,黑衣长剑的男人,不是陆宴尘是谁? 叶倾怀心里先是一惊。 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儿?他不该去雷州解救王立松吗? 旋即她心中又生出一线希望和庆幸。 不论他是为何而来,总之如今事情又有了变数。 叶倾怀还是第一次见他骑马,不得不说,陆宴尘的骑术甚好,身姿从容自然,飒沓如流星。 虽然叶倾怀也会骑马,但“会”与“擅长”之间的差别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纵马狂奔,直到东临门前也没有放缓的意思。门外的左衙卫见到他这个冲锋的架势,不禁将长枪调转了方向迎向狂奔的马匹。 叶倾怀心中也捏了一把汗。他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陆宴尘一手握紧了缰绳,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一手扣上了腰侧那柄漆黑的古剑,在马匹冲到侍卫身边的一瞬,他手中的剑突然出了鞘。 楚定国不愧是兴瑞十五年武校的魁首,他下意识地提起剑去格挡住了陆宴尘的剑。只是对方发难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出鞘,便连剑带鞘地去挡了一下。 饶是如此,陆宴尘的剑挟着马匹冲锋的力量,势不可挡,仍是将他击得连退了两步。 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两人执枪的手臂上均结结实实地挨了陆宴尘一剑,虽有腕甲护着,剑上强劲的力道仍是伤及了筋骨,两人手中的长枪皆脱手落在了地上,人也吃痛地跪在了地上。 只一个回合,陆宴尘便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外门的防线,他驱马进了门洞。 进门洞的一刹那,陆宴尘连带着马匹像是有一瞬融入了黑暗中,一时间竟看不清他的身姿了。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叶倾怀感觉到头顶似有一道厉风刮过,令人心生寒意。 然后,她身后突然传来了惊呼。 “将军——” 呼声中难掩恐慌。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武卫将军徐亮向后倾倒在一名侍卫的身上,他的额头上笔直地插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古式短剑。 正是陆宴尘手中的那一柄。 徐亮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没有说得出口,两道血线从他的额头上沿着鼻梁淌了下来。 他身后的侍卫似乎也吓傻了,过了半晌,才惨叫一声推开了他的尸体。 叶倾怀也呆住了。 陆宴尘的那柄短剑是步兵用剑的样式,而且是传统的古剑。这种剑又短又宽,虽然双面开刃,但是因是宽刃,并不锋利。陆宴尘能在几十步开外,将一把几斤重的宽刃短剑生生贯入人的头颅,这得是什么样的准头和膂力。 叶倾怀回过头来,正见陆宴尘扯住了缰绳,那匹快马一声嘶鸣,在叶倾怀面前将将停住。 马驹在叶倾怀面前又来回踱了几步,陆宴尘骑在马背上,紧紧扯着缰绳,生怕马匹冲撞了叶倾怀。他的双眼却仍望着徐亮的方向,漆黑的眸子里像是凝结着锋利刺骨的寒刃,杀气逼人。 确认右衙卫暂时不会有动作后,他才低下头来看向叶倾怀。 看到叶倾怀的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亮,叶倾怀感觉他似乎是想对她笑一下,但是在看到叶倾怀朝服上的血迹后,他的神色突然又变得凝重了。 陆宴尘抬腿跃下了马,轻盈地落下地来,他满眼担心地看着叶倾怀,自责道:“臣救驾来迟,陛下伤到何处了?” 叶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朝服,道:“朕没受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陆宴尘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先生怎么来此了?” “臣收到消息说陛下有难,便先赶来了。”陆宴尘答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王立松呢?” “陛下放心,他身边一直有人,不会出事。” 叶倾怀略一思忖,陆宴尘办事一向稳妥,他如此说,应当是不必再多问。 “杀了他,为将军报仇!”这时,右衙卫突然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有人愤怒吼道。 叶倾怀与陆宴尘一齐回头看向内门处黑黢黢一片的侍卫。 纵然徐亮身死,他们的处境也没有好转多少。 叶倾怀不禁问道:“先生是单枪匹马前来?可有后手?” 陆宴尘没有答她,而是看向了外门。外门处的几个侍卫先前被他冲砍过,现在仍是横七竖八地倒在门边。 外门倒是通畅的。 “臣敢问陛下,陛下拼死出宫,是要去做什么?”陆宴尘问道。 “朕要去承天门。” 陆宴尘回过头来,看向叶倾怀,眼中似是欣慰似是担忧。 他略一踌躇,突然拉过叶倾怀的右手,将自己手中的缰绳塞到了她的手里,然后他向前跨出一步,高大的背影将叶倾怀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 这时叶倾怀才发现,他的腰后还横别着一把弯刀,是一种叶倾怀从没见过的制式。看起来和寻常的刀有些相像,只有刀尖处有些许弧度,刀身很长,只比龙渊剑短一点。 陆宴尘背对着叶倾怀,将那把弯刀缓缓从身侧拔出。刀出鞘时,一道寒冷刺目的光映照在叶倾怀眼底。 她与陆宴尘有一臂之远,仍能感觉到刀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 那种煞气,仿佛是吸食过无数的人血。 陆宴尘踏出半步,双手举刀在前,他没有回头,对叶倾怀道:“陛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这里交给臣,绝不会让他们一人踏出东临门。” 叶倾怀看着他的背影,想劝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 她回头看向东临门外,正德北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洒在漆红的宫门上,有些耀眼。 叶倾怀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回过身,双手交握前推,对陆宴尘深深鞠了一躬,道:“拜托先生。” 言罢,她拉着马颈侧的胸带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叶倾怀骑在马背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陆宴尘,他的身形笔直,一如她第一次在文轩殿里见到的一样。而此刻横列在他面前的,是举刀冲杀过来的数百侍卫。 叶倾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向门外冲去。 冲出门洞的时候,她听到陆宴尘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左衙卫的兄弟们!” 那支八人小队应道:“在!” “能与诸位同生死,是陆某之幸。” 他笑了笑,第一个提刀扑向了敌人。 第五十七章 金鼓 林聿修今日也起了个大早。 事实上,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这几天,每次看到关盛杰还有文校的师兄们为了击鼓一事而奔走,他心中便隐隐不安。 他父母早亡,又不曾娶妻生子,两个姐姐也都已出嫁,可谓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便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连累到旁人。 可关盛杰他们则大大不同了。他们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林聿修并不想将他们卷进来。 可看他们热血沸腾的模样,却又是劝不住的。 林聿修有些发愁。 他从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本是他一个人的事,如今却演变成了天下学子之事。 这些人都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们有些人的父母给他做过饭缝过衣,有些人的孩子他还教过识字。若是他们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再无颜面去见他们的家人。 这让他如何睡得安稳? 好在前两日,文心堂的少东家回来过一次,与他饮酒对谈到了深夜。 少东家虽不曾入过文校,却也曾受教于祭酒王立松,因此他平日里都唤他一声师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不必过于忧心。尽人事,安天命吧。”少东家劝慰他道。 “我只是怕我们这些人都是一厢情愿。陛下亲政已有数月,若是有心钳制权臣,便不该是如今的局面。”林聿修叹气道,“我是怕陛下本就有意回护那些参与舞弊案的朝臣。那我们此举便是以卵击石,毫无意义了。” “我向你保证,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陛下对春闱舞弊案深恶痛绝,只会比你我更甚。否则,如何会有礼部年前的人事大变动?年节可是礼部最忙的时候,陛下此时朝上发威要求礼部官员停职审查,便足以见陛下彻查春闱舞弊案的决心。只是,陛下如今没有人手,是有心无力。” 少东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便是陛下的人手,便是陛下可以借的力啊。” 两人彻夜长谈,从朝廷积弊谈到兴瑞变法,又从当今圣上谈到今科春闱。 少东家的话多少安慰到了林聿修。 三月十四日,终究是来了。 按照约定,他和关盛杰以及几百名文校学子辰正便到达了承天门外。 那面两人高的登闻鼓就立在承天门左侧,挨着宫墙的墙根。 然而,金鼓两侧站着两名执枪的禁军。 寻常这是没有的。 看到他们靠近金鼓,两名禁军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紧接着就是一一核查旌券,问话记录名册。 得知他们是来击登闻鼓请求面圣的学子后,禁军告知众人,殿前击鼓需得提前向太清阁报备,奏明事宜,得到批准后才能击登闻鼓。 林聿修立即搬出大景律例,指出其中并没有这样的规定,质疑禁卫层层加码,有滥用职权之嫌。 林聿修四岁读书,林父曾官至刑部侍郎,又出任过太清阁言官,他自幼耳濡目染,立志长大后也要出仕刑部。 虽然后来林父因殿前死谏而毙命于太和殿,连累着他儿子此生也不能入朝为官,但林聿修对于刑名的喜好和志向却没有变过,整部大景律例早被他烂熟于心。且他口才极佳,能言善辩,连王立松都不遑多让,几个禁卫哪里唬得住他,几句话间便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 禁卫于是叫来了他们的队长与林聿修对线。 不过片刻,禁卫小队队长也铩羽而归。 于是右衙卫前哨所所长,禁军骁卫将军,兵部主事也依次登了场。 然,依次铩羽而归。 承天门外的人越聚越多。 林聿修身后是从各地陆陆续续赶来的学子们,面前则是各部各司的禁卫和官员。 他们或身披铠甲手执长枪,或衣着朱袍头顶乌纱。 林聿修没有兵甲也没有官服,只有一身洗到发灰的月白长袍,以及怀中一卷请愿诉状。 但他仅凭三寸之舌,据理力争,竟让这些手执刀枪身居高位之人束手无策。 古有忠武侯舌战群儒,今有林聿修舌战众将。 双方僵持良久,眼见日头越来越高,承天门外的学子也越来越多,人群中间或有人高声质问春闱榜单,惹得群情激愤。 “春闱状元若是名副其实,为何不能让他与我们当堂论理?” “王祭酒并未在三司会审的状词上画押,为何就能被判流放?” “朝廷答应我们一个月内关于春闱舞弊案给我们一个说法,为何现在一个多月了也没有说法?” “文校的师兄明明是协查舞弊案,为什么被关押到现在连探监都不许?” “去年吏部公示的举孝廉的名单,里面的徐望明明不是颍州人,凭什么能被颍州学署推举上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面圣?你们在怕什么?” …… 人群中愤怒的质疑声越来越多,眼见着只靠这一支几十人的禁军卫队是控制不住局面了。 前哨所所长面色焦急,他受了罗子昌的命令要稳住门外的局势,给他挤出时间去内宫中向皇帝请调令调动禁军。 只要能顶到禁军大军出宫,这些乱民自然便散了。 毕竟,在君权神授思想根深蒂固的民间,皇帝的名号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 禁军是皇帝的象征,这些人看到禁军的军旗,便会明白什么击鼓什么面圣都是没用的,皇帝根本不会站在他们那边。 到时候人心不攻自破,再把几个挑头闹事的一抓,这件事就算是平息了,说不定还能得到罗子昌的青眼,把他提上去当个将军。 因此这承天门外是一定不能出岔子的。 如今局面稳不住了,前哨所所长连忙吩咐承天门的校尉去宫里给罗子昌传话。 罗子昌很快就来了。还带着人,许多人。 承天门的两扇大门依次打开,整齐列队的禁军跟在罗子昌身后,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少说也有上千人。 当头一个侍卫手里高高举着象征大景皇室的烈焰旗。 前哨所所长心中一喜:禁军出宫平乱了。 那些乱民果然安静了下来,怯怯地交头接耳起来。 门外的官兵纷纷为罗子昌让开了路。 “是何人要面圣?”罗子昌按着腰侧的剑,面色铁青地扫视着面前尽是身穿布袍的书生们,喝问道。 第五十八章 承天门 听闻罗子昌问话,关盛杰立即站了出来,刚要说话,却被林聿修冷着脸拉了回去。 林聿修踏上一步,对罗子昌行了个标准而正式的仕子礼道:“是在下。” 罗子昌微微抬起头,斜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 林聿修不卑不亢答道:“林聿修。” “跟我来。”罗子昌说着,转身便要走。 林聿修却没有动,他朗声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要在下跟您去哪儿?” 罗子昌回过头来,道:“禁军统领罗子昌。你不是要面圣吗?我带你进宫。” 林聿修不为所动,道:“草民击登闻鼓入殿面圣,若是陛下拨冗召见,当由内廷负责传召,没有禁军统领代为传召的道理。而且,”他顿了一下,面无惧色看向罗子昌身后的禁军,“罗统领带着这样多的禁军出宫,当真是为传召草民而来吗?” 他几句话正中要害,把罗子昌问得一怔。 寻常人见到禁军这样的阵势,早就吓得腿软了。他却不仅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敏锐地提出质疑。罗子昌不禁心道,倒是小看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罗子昌回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受何人指使聚众闹事?” 林聿修道:“草民林聿修,是今科春闱的考生。无人指使,因科考不公,愿将案情上达天听。” “林聿修。”罗子昌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促狭问道,“王立松是你什么人?” 林聿修微微一怔,道:“是草民的先生。” 罗子昌仿佛终于拿到了他的把柄,冷笑一声,怒喝道:“你还敢说无人指使!王立松不满朝廷,恶意谩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身为他的学生,蓄谋良久,聚众闹事,便是受了他的指使!” 他突然一挥手,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两名禁卫执枪出列。 林聿修仰天而笑,问道:“罗统领,你刚刚不是说陛下要召见草民吗?如今却要将草民拿下,罗统领就不怕陛下那里回不了话吗?” 罗子昌被他问得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林聿修话锋一转,厉声问道:“还是说,本就没有陛下召见一事,而是罗统领你假传了圣旨!” 他这句话刻意说得声音极大,让周围人群都能听得清。一时间,四周皆是窃窃私语声,学子们对着禁军指指点点,满眼都是怀疑。 连那两个要来拿下他的禁卫也被他的厉色喝止了步伐,面面相觑。 “乱民妖言惑众,煽动民情,图谋不轨。还不速速拿下!”罗子昌恼羞成怒吩咐道。 那人的禁卫这才又动了起来。 然而,两个人影突然挡在了林聿修面前。 正是秦阳和关盛杰。 秦阳块头极大,他这么一拦,把林聿修遮了个严严实实,禁卫竟是连林聿修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禁军听令!有胆敢阻拦者,视为藐视天威,目无王法,可就地正法!”罗子昌高声道。 禁军令行禁止,整齐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这一下,人群突然推搡了起来。 学子和禁军之间的冲突彻底爆发了。 --- 叶倾怀从东临门出来,纵马没跑出多远,便不得不下了马。 因为人太多了。 承天门外密密麻麻都是身着仕子服的人,人潮绵延到了一里开外。 这倒是叶倾怀完全没想到的情况。 她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 这样多的人,便是一排排地举刀砍杀,只怕也要砍杀上一两个时辰。 叶倾怀不禁心头发凉。 前世的禁军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扶正了身后背着的龙渊剑,钻进了拥挤的人潮。 所幸她身量高,稍微踮下脚,便能看到前头的情况。 隐隐约约能看到队伍最前头的学子和什么人在对峙着。 再往前走了些,她才看清学子对面的军队上空飘扬着一面黑底红边的旗子,红色的边是烈焰一般的锯齿状,黑色的底色上写着一个黄灿灿的“景”字。 是大景皇室的旗子。 纵观大景,能打得起这面旗子的军队,也只有一支。 禁军。 叶倾怀眼中浮上了怒色。 看来,罗子昌竟当真是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纵然没有她的圣旨,也敢私调禁军。 叶倾怀加快了步伐,她须得赶在禁军动手之前赶到人群前面。 然而,越是靠近承天门,人群越是密集,想要挤到前头并非易事。 这时,她突然听到人群前头传来一声怒斥—— “还是说,本就没有陛下召见一事,而是罗统领你假传了圣旨!” 是林聿修的声音! 叶倾怀往前面望去,只见在人群最前头,一名布衫男子长身而立,直面披甲佩剑的罗子昌。 正是林聿修。 罗子昌果然恼羞成怒地下了令,人群骚动了起来,叶倾怀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去,她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包括秦阳。 然后,她看到禁军拔出了佩刀,砍向了手无寸铁的仕子。 一团怒火直冲头顶,叶倾怀不知哪来的力气,拨开面前的人群,快步向前面赶去。 路上,她眼看着许多学子被刀枪所伤,有人哭喊求饶,也有人无畏上前。她看到秦阳用身体护着林聿修,却是双拳难敌四手,终被敌人扭押在地。她看到罗子昌的身影隐没在了层层涌上来的禁军之中。她看到林聿修被禁军按住双肩也不肯跪。 直到有人在他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他才踉跄倒地。 前哨所所长的长刀在林聿修的头顶劈了下来,他没有躲避,也没有低头。 他心中无惧,当有几分求仁得仁的慷慨——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刀光倒映在叶倾怀眼中,她奋力拨开身前最后的两人,一个箭步跨了上去,闪身到了半跪的林聿修身边,从腰间抽出那把匕首,挥刀而起,拦住了那柄在他头顶劈下的长刀。 叶倾怀用力一甩手,将那柄刀往一边别开了。 前哨所所长见叶倾怀一身血污,并未认出她,只道是哪个乱民同党,喝道:“闪开!” 抬手又是一刀向林聿修劈去。 叶倾怀没料到他如此急于置林聿修于死地,她刚解下胸前皮带,还未来得及拔出龙渊剑来,眼见刀光将至,她神色一慌,下意识伸出左手护着林聿修的身子往后一推。 这一刀果然没能砍到林聿修,却在叶倾怀的肩周上割出了一道一掌长的口子。 叶倾怀狠狠皱了皱眉,右手猛地拔出了龙渊剑,重剑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声,剑气震得她虎口作痛。叶倾怀抬手用力一挥,竟将对方手中的刀刃齐齐斩断了。 前哨所所长被龙渊剑的剑气慑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断刀,一时错愕得回不过神来。 “赵德成,谁给你的胆子敢挥刀向朕!”叶倾怀一声怒吼响彻天际。 第五十九章 谋反 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禁军停下了手中的刀,推搡的人群也停下了动作,所有人都望向了叶倾怀的方向,看着这个衣袍上染满鲜血,手持重剑的年轻人。 前哨所所长赵德成手中半截的短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叶倾怀,眼中满是惊惧,似乎还带着几分怀疑。 他在典仪上见过皇帝许多面,但皇帝在他的印象中一向都是盛装冠冕的模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沉默寡言,像个文弱的读书人。 实在是和眼前人的形象出入过大。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叶倾怀此刻的眼中蓄藏着刀锋,燃烧着怒火,还有一分生死无畏的决绝,以及震人心魄的霸气。 这样的眼神不禁让他想起了草原上的狼王。 同样震惊的还有跪在叶倾怀身边的林聿修。 他抬起头看着叶倾怀的侧颜,她面上沾着血污,眼中却坚韧锋利,一如她手中的重剑龙渊。她左肩上的伤触目惊心,整件朝服的左襟都被血浸透了,但她仍固执地站在林聿修身前半个身位,将他护在身后。 林聿修呼吸一窒,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以为名叫“贺有为”的少年人,突然觉得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叶倾怀扫视着眼前的乱象,禁军手中的刀上沾着民众的鲜血,仕子们乱作一团相互踩踏,惨叫哀求声不绝于耳,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气。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受了伤,却感觉不到痛。 叶倾怀猛然抬手,将龙渊剑高举过顶,高声道:“禁军听令,朕命令尔等立即放下手中刀剑!” 禁军的兵士停下了攻击,却没有放下手中武器。他们面面相觑,对于这突变的局势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到底该听谁的令。 叶倾怀目光如炬,一一扫过眼前不知所措的军士。 “怎么?诸将武校世家出身,却连帝剑龙渊也不识了?还是说,禁军已集体请辞,成为顾世海的私兵了!”叶倾怀怒喝道。 或许是终于确定了她的皇帝身份,或许是被她身上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气慑服了,赵德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啊!” 他这一跪,周围的禁卫纷纷放下了手中刀枪,也对着她的方向跪拜了下来。 叶倾怀身后的学子也对着她跪了下来,叩首在地。 只有罗子昌站在几十步外,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忘记了动作。 日头西斜,金色的阳光泼洒在承天门外,也照耀在叶倾怀的身上。她站的笔直,高举着龙渊剑,整个人熠熠生辉,如同一尊高大神圣的雕像。 在她身边,方圆一里之内,目之所及,皆是跪伏的军民。 过了半晌,她才放下手臂来,将龙渊剑笔直地扎在地上。 她看到罗子昌跨过禁军的人群向她走来。 他的脸色比赵德成还要白,微微皱着眉头,一路走来时难以置信地望着叶倾怀。走到近前,确认了眼前人的确是皇帝后,他才连忙收回了目光,对叶倾怀行了个礼。 他陪着笑对叶倾怀道:“陛下怎么来此了?” 叶倾怀没有搭理他,冷言问道:“顾世海呢?” 罗子昌愣了一下,答道:“末将哪里能知道顾阁老在哪里。”他抬眼想观察下叶倾怀的神色,却看到她肩上被刀砍伤的伤口,惊道,“陛下受伤了!快回宫中传太医看看。” 他已与先前在景寿宫中时判若两人,满脸都是讨好。 叶倾怀却不与他虚与委蛇,怒道:“朕从地狱爬回来,不是为了与你在这里浪费口舌的!把顾世海叫来见朕!” 显然,判若两人的不只是罗子昌。 罗子昌也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孩子一般的少年皇帝骤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 但是他看得出来,再也不能像哄孩子一样糊弄这个小皇帝了。 见他不答话,叶倾怀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道:“别告诉朕,私调禁军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私调禁军是何等大罪,更何况还是私调禁军出宫杀人。以罗子昌的职级,恐怕不是他一个脑袋就能抵得过的罪责。 罗子昌也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能担得住的了。 “末将这就去请顾阁老。”他扶着剑转身而去。 时值三月,天气虽不算热,但在午后的日头下晒着,叶倾怀的额头上很快便出了薄汗。 “陛下,您在流血。”她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怯怯地道。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秦阳就跪在她斜后方不远处,他似乎不敢抬头看叶倾怀,只偷偷抬眼观望着她的神色。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左脚皂靴边积聚着小小的一滩血。 也不知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无碍。”叶倾怀道,随即她对秦阳道,“秦阳,你过来。” 秦阳有些惊讶地站起身,走到叶倾怀身边,刚要跪下,叶倾怀却拦住了他,道:“以后你就是朕的御前侍卫。官绶回宫再拜,现下你先跟好朕。” 秦阳眼中一喜,抱拳道:“是。” 他放下手,又觉得自己的礼行得不对,可是也不知道正确的礼该怎么行,于是尴尬地抓了抓头。 叶倾怀抬头对他笑了笑,道:“这些虚礼日后再学。” “遵命!”秦阳又抱了抱拳,对她咧嘴笑了笑。 然后,叶倾怀看到他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看向了叶倾怀身后。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顾世海身着朝服,带着罗子昌自跪伏的禁军中逆着光向她走来。 看来他也是从下了朝后便没有回过府。 叶倾怀转过身,将龙渊剑收回剑鞘,递给秦阳,好整以暇地面向顾世海,沉下了面色。 顾世海在叶倾怀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的脸色平常,无喜无怒也无惧,他看着叶倾怀,半晌,开口问道:“陛下何故谋反?” 叶倾怀眼中闪过寒光,反问道:“谋反?谋谁的反?谋你顾世海的反吗?”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平静答道:“自然是谋朝廷的反。” 他刻意加重了“朝廷”二字。 第六十章 对质 承天门外,叶倾怀与顾世海对峙着。 叶倾怀身后站着秦阳,顾世海身后站着罗子昌。四人身后是跪伏在地一眼看不到头的人群。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承天门前起了风。 叶倾怀的额发被风吹到了眼前,却挡不住她锐利如刀的眼神。 相比之下,顾世海的神色就要平静从容许多。 他私调禁军,此刻在皇帝面前却没有半分事情败露后的慌乱和畏怯。相反,他看着叶倾怀的眼中像是充满了趣味。 叶倾怀与他对视良久,沉声道:“顾阁老可知道,禁军出城杀人是奉了谁的命令?” 顾世海并不答话。 叶倾怀转向罗子昌:“罗子昌,你是奉了谁的命令调动禁军的?” 罗子昌抬头正对上叶倾怀寒霜一般的眼神,当即跪了下去,道:“是末将自己的主意,请陛下责罚。” “顾阁老,他说的可是真的?”叶倾怀不紧不慢地问道。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神色平静,反问道:“若是臣授意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要杀了老臣吗?” 叶倾怀眯了眯眼,嘴角唇线崩得笔直。 顾世海手中握着重兵,内有京畿卫和禁军,外有州府府军,若是判他私调禁军之罪,一旦把他逼狠了狗急跳墙,反了叶倾怀都有可能。 若是真心要杀他,此刻龙渊剑在侧,倒可算是唯一的良机。 可叶倾怀眼下却不能杀他。 如今大景边关不稳,若是此刻杀他,无异于是给虎视眈眈的邻邦异族递去了刀子。 顾世海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害,才如此有恃无恐。 叶倾怀深色阴沉地盯了他半晌,突然勾起嘴角笑道:“朕杀不了顾阁老。顾阁老也杀不了朕,不是吗?” 顾世海眼中现出几分欣赏,对叶倾怀笑道:“是。”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谈一谈吧。”叶倾怀道。 顾世海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周围唯一的一片空地——登闻鼓旁。 先前为了防止学子击鼓,登闻鼓旁被满满一圈禁军围出了一块空地,禁止民众靠近。 如今倒成了他二人说话的地方。 叶倾怀和顾世海走到登闻鼓下,一左一右面对面而立。 秦阳听从叶倾怀的吩咐,站在不远处跪伏的禁军中。 时近黄昏,城墙门下起了风,掀动了叶倾怀染血的衣摆,却没有撼动她的神色。 顾世海的目光亦如夜色般寒凉,不知为何,叶倾怀感觉他看着自己的眼里始终隐着一股根深蒂固的仇恨和发自肺腑的不屑。 “陛下想要什么?”顾世海单刀直入地问道。 叶倾怀忖了忖,没有答他,而是问道:“朕有一事一直不明,想问问顾阁老。” “陛下请讲。” “顾阁老为何一定要置王立松于死地?” “陛下此言差矣。臣本来并没想要他的命,不过是想关他几日,治治他的臭脾气。”他看着叶倾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是陛下步步紧逼执意追查,臣才萌生出了杀意。臣倒想问问陛下,为何对他的事如此上心?” 叶倾怀最初关注王立松,是因为前世因承天门之变而死过一次,但这自然是不能与他人道的。 于是她无视了顾世海的问题,继续问道:“王立松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让你如此害怕?竟不惜在三司会审上张冠李戴也不敢让他见朕。” 说完,叶倾怀第一次在顾世海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么久以来,顾世海看着她都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小打小闹,他总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叶倾怀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除了这件事。 “陛下是怎么知道的?”顾世海问道,他身上又散发出了那种独属于行伍的杀气和威压。 叶倾怀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反问道:“宋哲还活着吗?” 顾世海眼中闪过一道意外的光,饶有兴趣道:“臣当真是小看了陛下啊。”然后他神色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陛下若是还在寻他,当不必费心了。他早已没了。” 他说得稀松平常,像是在谈论天气。 叶倾怀心中微微一惊,她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星半点宋哲的消息,便猜到他多半已遇不测。 但听顾世海用如此无所谓的语气说起来,心中还是一恼。 人命都被他当成什么了? 路边的一只蝼蚁?用不趁手的兵器?还是衣摆上一粒不起眼的灰尘? 叶倾怀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李文清呢?三司会审前,是你把他带走的吗?” “是。”顾世海供认不讳。 “也是因为王立松吗?” 顾世海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叶倾怀一遍,她满身血污,肩上还在流着血,面色却坚定不移,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边却能维持着理智与他对质。 简直像是一匹幼狼。 皇帝问的那些事他本不想说,觉得说了也无意义,是对牛弹琴,但是此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知道叶倾怀听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历年春闱开科取士,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每年兵部征兵、户部纳粮一样,都有各自的规程和规矩。要说今年开科唯一的不同,就是陛下是刚刚亲政的少年皇帝。我大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陛下这么年轻的皇帝了。” “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春闱开了这么多年,独独今年出了事?是因为只有今年有内幕吗?” 他这个问题让叶倾怀心头发凉。 朝中要员大多是世家出身,白身极少,足见朝廷取士的种种制度早就已沦为了只为权贵阶层服务的工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论是举孝廉制的漏洞,还是春闱泄题舞弊,从史太平这样的官员到杜文乐那样的百姓都已对此习以为常。显然,这样的弊病绝不是从今次科举才有的。 顾世海看出了叶倾怀眼中的犹疑,他继续道:“他们选择这个时候举事,是因为有心之人想利用陛下的懵懂无知和少年意气,让陛下成为他们手中的刀。”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秦阳手中捧着的龙渊剑。 第六十一章 争论 “陛下问臣,为何要抓王立松。很简单,因为他对臣拟好的春闱一甲有异议,不同意按照臣的要求阅卷。”顾世海冷笑了一下,道,“当然,臣听闻往年他也有异议,但是往年他都是上一纸奏折自请退出春闱阅卷。今年他却突然不肯了,执意要参与阅卷,与臣为难。” “至于李文清,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朝堂上胡言乱语。所以臣就提点了他一下,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若非他朝上进言,便不会把陛下卷进来,后面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陛下此刻还可以在后宫中当个快活皇帝。” 听到这里,叶倾怀突然问道:“卷进来?顾阁老此话何意?顾阁老觉得,朕应该在干岸上站着看吗?看着朕的禁军滥杀无辜,举刀砍向朕的子民?” 顾世海冷笑一声,抬手指向跪伏的人群,道:“滥杀无辜?陛下觉得这些人无辜?他们质疑的是大景的整个体系制度,他们想要动摇的是大景的国之根本!陛下还觉得他们无辜吗?” “顾阁老言过其实了!他们只是要一个公平,求一个公道,何至于上纲上线至此?” “公平?陛下生来锦衣玉食,有些人生来却食不果腹。这天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公平,只有我们给他们的,没有他们能要来的!” 叶倾怀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陛下跟着这些人一起造朝廷的反,是指望着这些书生为陛下开疆拓土,还是指望靠他们能肃清吏治?臣告诉陛下,这些从小受过穷挨过饿的人一旦坐上高位,只会比现在的官员更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财。” 叶倾怀打断了顾世海道:“若是如此,那便不是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问题。” 她眼中闪过坚毅的光:“如果是人的问题,朕便除掉这样的人。如果是制度的问题,朕便废了这样的制度。如果是朝纲的问题,朕便修改这样的朝纲。” 顾世海似乎怔了一下,眼中浮现出一股隐隐的恨意,冷笑道:“竖子痴言!三省六部条条律例都是圣祖一朝反复锤炼敲定的,岂是说改就能改?” 叶倾怀垂下了眼,沉吟道:“圣祖定下的规制,自然是当时的金科玉律。但并非所有的圣明之言都是古今通用之理。孩童长大了,儿时的衣服尚且不再合身,何况法令规制?圣祖皇帝开国之时我大景在籍人口只有九百万,耕地五千万亩,如今却有在籍人口三千余万,耕地两万万亩,州府部司的编制也远比圣祖时繁杂。今时已不同于往日,法令规制若还一味固本守旧,照抄圣贤,便如七岁孩童强穿三岁旧衣。” 顾世海本以为叶倾怀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言,没想到她已想得如此深远,能作出这番对答。他不禁怔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呢喃道:“果然还是稚子意气啊。” 然后,他看向叶倾怀身后的人群道:“陛下今日此举,是为了给朝廷的除旧革新铺路吗?” 叶倾怀亦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人群。 “不,朕没有想过那么远,朕只是不想辜负他们的信任罢了。而且,”叶倾怀神色坚毅道,“不论在哪朝哪代,有什么样的前因后果,兵士手中的刀枪都绝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民众。” “顾阁老,你说得没错,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公的。但是身居高位者,同样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和压力。朕作为皇帝,需得励精图治,时时自省,若有一刻松懈,可能就会被叛军冲进城来砍了脑袋,又或者在史册上留下万年骂名。顾阁老问朕为何谋反,朕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避免这两件事的发生罢了。” 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顾世海道:“陛下想要的是一个朗朗乾坤,一团和气的朝廷。可惜,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叶倾怀摇了摇头:“朕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朝廷。那样的朝廷,是不存在的。朕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劳者有其得,政者有其为的世道罢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朕如何不知?只是,”叶倾怀话音一转,凛然道,“就算水不能至清,但也不能至浊吧!” 叶倾怀指着身后人潮,道:“朝廷但凡还有一点良心,这些人今天就不会聚在这里。我大景的百姓向来都是逆来顺受,若不是被逼到真的是一条活路都没有了,便不会到殿前来闹事。这些学子能聚在此处击登闻鼓,说明天下仕子已没有出路了!” 叶倾怀放下了手,厉声道:“这样的朝廷,难道顾阁老觉得满意吗?” 顾世海看着叶倾怀,眼中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失望,他平静地问道:“陛下是一定要站在乱民那边吗?” 叶倾怀也平静了下来,她看着顾世海,一字一句问道:“顾阁老一定要站在朕的对面吗?” 顾世海的神色似乎有一瞬动摇,但很快,就被一个自嘲的笑容给盖了过去,又变成了那种夹杂着几许恨意和不屑的眼神了。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他看向周围的人群,问叶倾怀。 “其一,刑部即刻释放羁押学子;其二,春闱成绩取消,今科重试;其三,让王立松上殿陈情,案件重审;其四,追查三司替换人犯一事。”叶倾怀斩钉截铁道。 顾世海一一听完,略略一顿,突然大笑道:“陛下何苦这么费事,倒不如直接将臣裁撤了。” 叶倾怀没说话,而是神色认真地盯着大笑的顾世海。 顾世海有些好笑地看着叶倾怀认真的模样,问道:“臣现在有些好奇了,陛下手中除了三千左衙卫和你身后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什么都没有。陛下是何来的自信,觉得臣会自断双臂任凭陛下处置?” 他眯了眯眼,看着叶倾怀,目光冰冷如霜,问道:“陛下有什么与臣谈判的资本吗?” 叶倾怀神色一沉,道:“朕可以立顾阁老的女儿为后。” 第六十二章 谈判 叶倾怀心如擂鼓。 她昨晚想了一夜。 如果要回应学子的请愿,无论是春闱舞弊,还是王立松的案子,都绕不过顾世海。可眼下她与顾世海当真是实力悬殊,可谓刀俎鱼肉的关系。 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身上唯一能让顾世海看得上的,只有这个她早已许给陈家的皇后之位了。 当初她联姻陈家,本意是希望陈远思能帮她牵制顾世海,却没想到陈远思这个老狐狸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动不动就称病不朝。 于是,叶倾怀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要试试看这个皇后的位置在顾世海心中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顾世海听到叶倾怀抛出这样一句话来,双眼瞬间亮了,惊讶之后,眼中又添了几分警惕。 叶倾怀见他动容,又补充道:“朕还可以立即下诏,立子以贵不以长。” 言外之意,皇后尚未入宫便许其嫡子以太子之位。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顾世海试探问道:“陛下是想双后并立?” 叶倾怀摇了摇头:“朕只会有一个皇后,也只会有一个太子。陈阁老那里,既未定亲,便不作数。” 顾世海不禁吸了口气,眯起眼看着叶倾怀,似乎想看透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朕是认真的。只要顾阁老答应朕所提的要求。” 她神色笃定地看着顾世海,像是一个下注离手了的赌徒。 顾世海嘴角勾起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陛下如此爽直,臣便也直言了。” “顾阁老请讲。”叶倾怀正色道。 “陛下要审这些案子,怎么审都可以,但是罗子昌和杜荆不能动。” 叶倾怀下意识思考起来,若是此刻应下来,后面该如何阳奉阴违。 顾世海一眼便穿了叶倾怀的心思,道:“臣不是在和陛下商量,而是告知陛下一声。他们俩,陛下动不了。” 他说完,凝视着叶倾怀,眼中满是警告。他周身又散发出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叶倾怀肩头上的伤猛地一痛,疼得她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她深吸了口气,缓了缓神色,道:“罗子昌今日私调禁军,为天下仕子所共见,顾阁老若执意要朕包庇其罪,则纲常不复,法度不行,人人皆可效仿之,此为社稷之大祸!” 顾世海侧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罗子昌,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早没了禁军统领的威风,这样远远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罗子昌与他是行伍相识,两人一起在军中打过仗,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这么多年来他跟在顾世海的身边,每次有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推诿,没有给顾世海掉过一次链子。 今日下了早朝,他本是吩咐了兵部尚书何青长和罗子昌一起去内宫请令的,何青长却以外臣未经内廷通报便私入皇帝寝宫觐见有叛乱之嫌为由,一番推脱后脚底抹油开溜了,只有罗子昌一人带着禁军去了景寿宫请令。 调令没有请到,罗子昌见到顾世海时满面愧疚,自请发兵出宫。 这件事若是追究起来,确实可说是罗子昌一意孤行,与顾世海没有关系。 但是,要拿掉这样一个得力又贴己的手下,还是手握着皇宫防卫的重职,顾世海实在是舍不得。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国丈身份,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左膀右臂。 顾世海犹豫了。 他虽官至次辅,大权在握,却始终被陈远思压着一头。如今,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他伸手抓住这个机会,就能将陈远思彻底地、永远地踩在脚下。 过了好一会儿,顾世海终于做出了决定。 “职位可以裁撤,但罗子昌为国效力多年,尽忠职守,功过相抵,牢狱可免。”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了叶倾怀。 叶倾怀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叶倾怀瞬间明白了顾世海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她先前的设想中,顾世海是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她的条件的。 而他此刻如此痛快地让步,自然是因为还有别的后手。 他没有为罗子昌争取职权,而是只要求叶倾怀留住他的性命。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想着日后凭借国丈的身份,通过皇后和太子架空叶倾怀,独揽朝堂大权。到那时,朝廷要用什么人,就算要重新启用罗子昌,不都是他顾世海一句话的事么? 叶倾怀甚至有理由怀疑,皇后生下太子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叶倾怀的猜想,很快,她听到顾世海道:“臣还有一个要求。顾家不需要什么定婚大典,也不需要什么一年之期。请陛下月内便行帝后大婚之礼。” 叶倾怀心中咯噔一下,她心虚地笑了笑,道:“顾阁老嫁女之心,竟如此急切。” “臣恐夜长梦多。”顾世海也不避讳,径直答道。 他看着叶倾怀,面上凛若冰霜,让人感觉难以抗拒。 “顾阁老,朕尚在服孝,孝期大婚是大不孝,有违规制。无论是礼部还是太清阁都不会同意。”叶倾怀道。 “法理容情。如今皇嗣凋零,无储可立,当以国祚为先。礼部和太清阁那里,陛下不必担忧,臣自有办法让他们点头。” 叶倾怀心中冷笑,她看起来像是担忧的样子吗? 但是顾世海神色坚定,看得出来,对于这件事,他是不打算让步的。 晓之以理不通,叶倾怀又试着动之以情:“大景尚忠孝。朕身为一国之君,顾阁老却要将朕陷于不忠不孝的境地吗?” 顾世海神色平平地看了叶倾怀一眼,缓缓道:“陛下的忠孝之名,与臣有何干系?” 叶倾怀深吸了口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禁想起上次在景寿宫中,顾世海的那句“是后宫中不好玩吗”来。 她额角青筋暴起,怒极反笑道:“顾世海,朕很欣赏你。真的。你比陈远思带种多了。” 顾世海看着她,亦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道:“彼此彼此,老臣也很欣赏陛下。陛下可比两位先帝有魄力多了。” 第六十三章 圣旨 夕阳西下,天色欲晚。 叶倾怀与顾世海剑拔弩张地对视着。 “好。朕答应你。待司天台选定了良辰吉日,朕便着内廷纳吉,月内完婚。”良久,叶倾怀对顾世海道。 顾世海眼中亮了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来人!拿书案和纸笔来!”顾世海回头高喝道。 禁军不知从何处抬来了一张简易的书桌,几个士兵将书桌横置在了叶倾怀和顾世海之间,然后在桌上铺开了一叠长长的宣纸,又将一个笔架和一方朱泥放在了桌角。 叶倾怀看着这些雷厉风行的禁军,又看看面前摊开的白纸,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大牢里被逼着画押的犯人。 她抬起头看着顾世海,皱了皱眉。 “陛下不必推脱了。臣知道玉玺在您身上。”顾世海对他微笑道。 叶倾怀看他半晌,终是卸下了周身锐气,提起笔拟了旨。 拟完一道,她略一顿笔,将拟好的旨推到一边,又写起了第二道。 两道都写好,她从袖中取出了玉玺,郑重地在第一道圣旨上落了印,递给顾世海。 “李保全不在,就麻烦顾阁老替朕宣读圣旨了。” 顾世海接过圣旨,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陛下这是何意?” 那道圣旨上写着春闱重试、调查三司、王立松案重审一应事宜,没有一字是顾世海想要看到的。 “顾阁老当众宣了这道旨,朕便在另一道圣旨上盖印。” 顾世海看着桌案上工工整整写好的另一份草拟,那道才是册立顾氏女为后、并允诺太子立嫡的圣旨。 顾世海神色沉了沉,道:“臣一生光明磊落,陛下不必如此谨慎提防。” “顾阁老出身行伍,不会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更不会不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叶倾怀谨慎地看着顾世海,道,“顾阁老,请吧。” 顾世海又看了一遍那道圣旨,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转身走向了人群。 春闱榜单是他授意,三司会审是他安排,王立松也是他点名要打压除去的人,如今让他当众宣读这道圣旨,无异于要他自扇耳光。 但若能给顾家换来一个皇后之位,这些都不算什么。 顾世海走到人群前,展开那张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圣旨,放平了呼吸和语调,缓缓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告天下:今科春闱因有泄题舞弊之嫌,登科废止,着令重试。文校祭酒会审案,此案另有隐情,诏王立松回京上殿陈情。科考乃我朝取士之源,立朝之本,有扰乱科考秩序者,其罪窃国,朕绝不姑息。朕今初临朝,每叹乏人,求贤若渴,望天下有志者,不吝其才,匡时济世。钦此。” 读到“匡时济世”四字,顾世海眼中浮现出了一种复杂的神色。 似是怀念,似是仇恨,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而他的面前,是山呼万岁叩首谢恩的百姓。 顾世海却没有心思消受学子们的感恩戴德。他宣完了旨,立即走回了书案边,与叶倾怀隔案而望。 “陛下,臣的诚意已经到了,该陛下履行诺言了。” 叶倾怀低头又读了一遍拟好的旨,这道圣旨只有短短两行字,却有千斤重。 她突然觉得她和顾世海并不是站在一张书案前,而是站在一张赌桌前。 赌的是天下,以及彼此的身家性命。 叶倾怀在那张圣旨上加盖了玺印。 至此,这个赌约便算是立下,再也没有回头路。 叶倾怀看着盖好玺印的圣旨笑了笑,对顾世海轻松道:“这道圣旨恐怕就不宜由顾阁老来宣了。” 毕竟,宣旨人和接旨人总不能是同一人。 顾世海正想着该去哪里寻个人来宣旨时,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出现了。 承天门里骚动了起来。 一个熟悉而尖细的声音从承天门里传了出来。 “都闪开!我乃内廷御前大总管李保全兼领左衙卫都统,我要去见陛下,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不愧是每日通报上朝退朝练出来的嗓子,李保全的声音不仅穿透力极强,而且就算是如此盛怒之下也是吐字清晰,让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叶倾怀听惯了他“奴才”“老奴”的自称,如今听他这样自报家门,竟全无阉人的味道,反倒有几分武人游侠的气势,不禁先是松了口气,然后颇觉有趣地笑了一下。 还好,李保全没事。 东临门中被徐亮追上时,叶倾怀曾经担忧过他的安危。 如今听到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叶倾怀彻底放下了心来。 顾世海并没有叶倾怀那样多的念头,只觉得李保全此时来得甚好,他挥了挥手,禁军中让出了一条路。 一身狼狈的李保全看到叶倾怀登时神色激动,眼中涌上了热泪,但一转眼又看到顾世海站在叶倾怀身边,他立刻便将一腔热泪憋了回去,随即恶狠狠地瞪了顾世海一眼。 顾世海不以为意,主动与他打招呼道:“李公公,劳烦了。” “咱家可当不起顾阁老这一声劳烦。”李保全阴阳怪气地道。 叶倾怀将那张圣旨推到李保全面前,正色道:“李保全,去宣旨吧。” 李保全看了一眼那张诏书,立即满面惊色,他的目光在圣旨和叶倾怀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几圈,似乎想从叶倾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暗示。 “是朕亲笔所拟。”叶倾怀道。 “陛下……” 李保全刚开口要说什么,叶倾怀立即打断了他,道:“朕心意已决,宣旨吧。” 见叶倾怀如此,李保全正了正衣冠,拿起那旨诏书,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清阁内阁次辅大臣顾世海接旨。” 顾世海跪了下来。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咨尔顾氏之女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宜昭女教于六宫,正母仪于万国。因册宝立顾氏之女为皇后,立其嫡子为太子。钦此。” 这可是大景历史上第一个还没有影子就被立为太子的皇子。 顾世海叩首谢恩,高举双手,道:“臣谢陛下隆恩。” 第六十四章 刀伤 两道圣旨颁完,叶倾怀走到罗子昌面前,冷眼看着他道:“罗子昌私调禁军,其罪可诛。然朕念其过往有护国之功,可免一死。即刻起,着令褫夺罗子昌禁军统领之职,拘禁宅邸,配合协查。” 罗子昌跪着的身形顿了一顿,连忙磕头谢恩。 叶倾怀抬起头不再看他。天已黑了,眼前的人群却没有散去。冲突中受了重伤的人已被抬走,还有些受了轻伤的仍留在原地,叶倾怀看着他们道:“受伤军民在京中就近治伤,一应费用由朝廷承担。” 叶倾怀往远处看去,看到京兆府尹带着十几个差役站在街口,身上都沾着些血,有几个差役正在搀扶着受了轻伤的人离开。 看起来他们已经协助撤离了一些伤员了。 叶倾怀于是收回目光,道:“伤民相关事宜由京兆府尹蒋乾成督办。” 安排完这些之后,叶倾怀看向眼前这些在承天门外守了一天的仕子们,他们有的人破了衣衫,有的面上沾着污迹,却每个人都神色熠熠地看着叶倾怀,眼中的光芒仿佛能照亮这片刚暗下来的天幕。 叶倾怀心里一酸。 她对仕子们推手行礼,道:“诸位也散去吧。春闱下月重开,具体时间和规程这几天礼部便会公示,大家回去准备考试吧。” 仕子们又磕了头谢了恩,才三五成群慢慢地散去了。 叶倾怀听到散去的人潮中传来熙熙攘攘的议论声。 “我就知道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是啊,陛下可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哪有父亲不疼惜孩子的?” “今科重试,我一定要考个功名报效陛下!” …… 听着这些声音,叶倾怀百感交集。 念及前世,她更觉愧疚。想到未来,又只能苦笑。 在民众眼里她这个君父是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但他们却不知,她这棵“大树”其实不过是一棵风雨飘摇中的幼苗而已。 人群散去后,叶倾怀才注意到,林聿修和关盛杰几人还跪在地上,没有离开。 叶倾怀走到林聿修面前,半跪了下来,与他平视,道:“林生,你不必跪朕。” 林聿修抬起头来,他看着叶倾怀,眼中尚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色。或许因为此刻是面见君王,他身上完全没有了那种与禁军对峙时的锐利,反而有些拘谨。 “先前实有苦衷,并非刻意隐瞒。学子请愿所求之事,亦是朕夙兴夜寐忧心之事。”叶倾怀对林聿修郑重说道,“林生对朝廷的拳拳之心,朕铭感于心,绝不相负。今次春闱,你定要全力以赴。朕在太和殿上等着你的殿试奏对。” 林聿修被她说得心神激荡,叩首应道:“草民必竭力而为,绝不私藏点墨。” 叶倾怀见他如此,欣慰地笑了笑,站起身准备回宫。 她这一起身,许是起得急了,许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只觉眼前一黑,有些喘不上气来,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去。 林聿修离她最近,见她昏厥,便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即站起了身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他这一扶,心里登时一惊。 皇帝怎么这么瘦? 叶倾怀的朝服宽大,为显帝王威仪,肩膀处做得更是宽阔,其实却全是靠料子在撑着。 林聿修想起她挡在自己面前一剑斩断禁军佩刀的样子,不禁更生诧异。 这么瘦弱的肩膀是怎么挥起那把十几斤重的龙渊剑的? 一股血腥味从叶倾怀身上传来,林聿修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她肩上的伤。 她的朝服前襟用料是一种厚实的锦缎,黑色的龙纹中间或有些暗红色的纹样。此时整件朝服连带着里面的中衣皆被割破,翻起的布料已尽被鲜血染成了褐红色,血色中依稀能分辨出刀口所在,伤口随着叶倾怀一呼一吸而微微起伏着,仿佛在缓缓地吞吐着浓稠的血浆。 竟然伤得如此之重! 林聿修有些慌了神,下意识扶紧了她。 “陛下!”李保全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皇舆的小太监。 想来他先前是看出了叶倾怀的不适,先去宫中给她寻步辇了。 他看也没看林聿修一眼,径直从他怀里把人接了过来,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忙下把叶倾怀塞进了皇舆。 坐下来后叶倾怀才缓缓睁开了眼转醒了,她一醒来,只觉得左肩痛得要命,像是有火在烧。 她努力维持着神志,拉住李保全的手道:“去找周守一,让他来。你亲自去找他,朕还能挺得住。” 叶倾怀的声音逐渐虚弱,拉着他的手也松了劲,慢慢合上了眼。 李保全面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他吩咐小太监们小心着把皇帝送回景寿宫,自己则快步往太医院跑去。 林聿修看着渐行渐远的皇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衣上染上的皇帝的血,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神色也逐渐决然起来。 他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 景寿宫中,华灯初上。 皇帝的寝殿中灯火通明,内院里也尽是人,太监和宫女们来来往往的忙碌着,有的忙着煎药,有的忙着备膳,有的端着染血的热水急匆匆走过。 秦阳站在人群中,高大得有些不合群。 他心中焦虑,却只能在门外来回踱步。 叶倾怀给他了一个任务,就是不能让任何人进寝殿去。 包括他自己。 “小兄弟别着急,周太医的医术出神入化,陛下不会有事的。”李保全劝慰着他,却没发现自己眼中难掩担忧之色。 寝殿里只有叶倾怀和周守一两人。 叶倾怀左胸以上的衣服已被周守一剪去了,伤口周围的血迹也用热水清理过了,露出了筋骨分明的玉白香肩,以及肩肋之间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 “当真不用麻沸散?”周守一神色沉重地又问了一遍。 叶倾怀摇了摇头:“今夜必还有事,朕绝不能昏睡过去。” 周守一将一块拧成麻花状的柔软手巾递到叶倾怀嘴边,道:“咬着。” 叶倾怀略一犹豫,将那条手巾咬在了牙间。 下一刻,景寿宫的寝殿中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第六十五章 兰贵人 芳华姑姑踏进景寿宫的宫门时,正听到这一声惨叫。 她看着叶倾怀长大,从她奶声奶气地叫她“姑姑”一直到吃了周守一的药后声似男子,听过她无数种音色。 却从没有一种如此凄厉。 她的心顿时揪到了嗓子眼,连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踉踉跄跄。 “李公公,陛下怎么了?”她一路寻到寝殿,见到李保全站在门口,像是看到了救星,急急问道。 “姑姑莫急,陛下受了伤,周太医正在里面给陛下治伤。” 芳华姑姑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门里有明亮的光从窗棂纸中透出来。 “陛下伤在哪里了?”芳华姑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什么伤能叫成这样? 李保全用手比了一下左肩的位置,道:“这里挨了一刀。” 芳华姑姑深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顿时煞白。她跨上台阶便要推门进去。 秦阳一把抓住了她推门的手。 芳华姑姑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给了这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人一记眼刀。 “陛下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芳华姑姑瞪了他一眼,秦阳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时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周守一看到芳华姑姑,下意识地让开了门让她进去。 秦阳却仍不肯松手。 看到这一幕,周守一本来凝重的神色缓和了些。 众所周知,芳华姑姑性子十分执拗,如今居然碰上了一个更拗的。纵观整个后宫,敢跟芳华姑姑如此当面叫板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了。 正在周守一心中好奇他俩谁会先服软时,叶倾怀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秦阳,让芳华姑姑进来。” 她的声音十分虚弱。 得了叶倾怀的命令,秦阳立即松了手。 芳华姑姑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里屋。 叶倾怀已上好了药,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不到血色。只有地上摆着的一盆水里有些血色,盆沿上搭着一块染着血迹的手巾。 她的额上还残留着几颗豆大的汗珠,唇色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看到芳华姑姑,她对着她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什么人敢这样伤陛下?”芳华姑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肩上的绷带,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地问道。 “都处置了。”叶倾怀看着芳华姑姑,问道,“姑姑怎么来这儿了?朕不是让你守在怡春宫里吗?” 芳华姑姑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陛下,兰贵人被右衙卫带走了。” “什么?”叶倾怀一惊,握着椅子扶手便要站起来。 “今早临近午时的时候,右衙卫带着人来怡春宫里,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取玉玺,让兰贵人交给他们。兰贵人要看陛下手谕,他们说是口谕,没有诏令。兰贵人说不见手谕便不能从命。右衙卫几个人把怡春宫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玉玺,便以私藏玉玺抗旨不遵的罪把兰贵人带走了。” 芳华姑姑顿了顿,又道:“奴婢拦不住他们,怡春宫又被右衙卫控制了出不去。直到入了夜宫外的侍卫撤去了,奴婢才赶来景寿宫通报陛下。” 叶倾怀听完,心道必是因为她在景寿宫中告诉罗子昌玉玺在怡春宫中,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右衙卫将秦宝珠带走,想必是要拷问她玉玺的下落。 毕竟,秦宝珠是皇帝亲封的贵人,左衙卫还做不出当众搜她身的举动。 “她被带去哪里了?”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叶倾怀站起身,道:“姑姑,帮朕穿衣。” 芳华姑姑抬起头看着叶倾怀被包扎过的伤口,眼中满是担忧。 “快给朕更衣!”叶倾怀加重了语气,面上难掩焦虑。 她几乎没有对芳华姑姑说过重话,如今这样的语气足以见得是不容置喙了。 芳华姑姑立即站起了身,去卧榻边取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过来给她穿上。 正给她披外袍的时候,周守一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看到叶倾怀和芳华姑姑两人穿衣的动作,周守一的脸登时就黑了一半。 他走到叶倾怀身边,皱眉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干嘛?” “朕要出去一趟,周爷爷,朕这伤应当没事了吧?” “你再乱动就有事了。”周守一把药递到她面前,道,“先喝了。” 叶倾怀看也没看,端起来一饮而尽。 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一定要去?”周守一接过空碗,问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的外袍已穿妥当了。 周守一从药箱里又拿出一截绷带来,绑在她的脖子上,将她的左臂吊在了胸前,叮嘱道:“这只手,别受劲,记着了么?” 叶倾怀点点头,系上了披风,大步跨出了寝殿。 “秦阳,李保全,跟朕走。”叶倾怀对着门外候着的两人道。 走到宫门口,她又点了一队左衙卫,一行十余人匆匆向右衙府司而去。 “李保全,早朝前朕让你留在惜春宫中的人呢?为什么惜春宫会被右衙卫控制?”走在路上,叶倾怀问责李保全。 “陛下,那时景寿宫这边情况紧急,左衙卫大多去了承天门,奴才手中的人不够,便连惜春宫的侍卫一并调来护驾了。”李保全答道。 他这一说,叶倾怀才想起来,罗子昌带人围着景寿宫的时候,她曾经给李保全下过令,让他把能调动的左衙卫都调来。 是她疏忽了。她忘记秦宝珠那边了。 如今午时过去已有四个多时辰,叶倾怀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心中焦急,脚下便走得更快了。 一直行至玄清门,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呢喃道:“不对。” 若是右衙卫带着秦宝珠去了右衙府司,走这条路应当会撞见当时正在拼杀的禁军和叶倾怀。 但她和李保全都没有见过秦宝珠,说明她并没有被带去右衙府司。 那么她就是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叶倾怀心里一凉,掉了个头加快了脚步。 “去慎刑司。”她对赶上来的李保全道。 夜色寒凉,宫墙下的微风将她的心也吹乱了。 秦宝珠,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叶倾怀在心中祈祷。 第六十六章 慎刑司 慎刑司在宫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因为它上面同时有三个部门。 内廷,大理寺,以及宗正寺。 宫中有宫女太监犯了大错时,内廷可以要求慎刑司对其进行拷问。 若是后宫中的娘娘和内廷五品以上的大太监犯了罪,因不便押解出宫,大理寺可以要求慎刑司代为刑拘审查。 另外就是皇子王爷犯罪时,一般宗正寺会委派慎刑司进行初审。 按理说,禁军只有看护慎刑司的义务,却没有动用慎刑司的权利,除非有皇帝的旨意。 因此叶倾怀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慎刑司。 慎刑司中有许多密不外传的手段,叶倾怀曾听敬敏太后提起过一二,十分可怕。 若是秦宝珠当真被带进了慎刑司,那就算死罪可逃,只怕也是活罪难免。 叶倾怀不敢细想。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的门并不大,门外的石灯里亮着两盏昏暗的灯火,两侧各守着一名侍卫,见到叶倾怀立即扶着刀半跪下来行礼。 叶倾怀看也没看侍卫一步走了进去,直奔正堂主事的房间。 那主食的正独自一人在屋中在吃饭,见到叶倾怀带着这么多人推门进来,手上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连忙起身叩拜。 “今日午时禁军可曾押着兰贵人来过此处?”叶倾怀开门见山急切问道。 主事一怔,额上瞬间淌下了汗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兰……兰贵人?” “朕的后宫中只有这一个主子,你不识得吗?”叶倾怀厉声问道。 那主事脸色骤变,立即提着前摆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道:“陛下饶命,真的不关下官的事!禁军说是奉了大理寺的命令,要借用慎刑司的地方刑讯混进宫里的奸细,下官真的不知道是兰贵人!下官要是知道是兰贵人……” “人呢?”叶倾怀喝断了他哭哭啼啼地解释声。 “在,在下面……” “带朕去看。”叶倾怀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已从主事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猜到了秦宝珠的情况,但她不敢相信。 主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从桌上提起一盏小灯带着叶倾怀他们下了慎刑司的地牢。 这座地牢虽不大,却处处透着幽暗阴森的诡秘气息,叶倾怀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血腥气。 主事在第一间屋子门口停下了,他提着灯站在门口,垂着头不敢看叶倾怀。 叶倾怀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屋里横排着五张石床,墙壁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月光从那扇窗里洒下来,正照在石床上。 是停尸间。 其中一张石床上放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粗糙的白布。 叶倾怀的呼吸突然一窒。 她身子一晃,浑浑噩噩地走到那张石床边,缓缓掀开了白布。 白布下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秦宝珠躺在那里,面色白得像一张纸,嘴角还蓄着隐隐的血迹。 那双活泼灵动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再也不会对叶倾怀露出狡黠灿烂的笑容了。 叶倾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直跟在叶倾怀身后的秦阳突然冲出了人群,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石床旁,不可置信地看着石床上的尸体。 “宝珠……”秦阳轻声呢喃道。 他抬起头看向叶倾怀,眼中兵荒马乱,问道:“是她吗?” 他的声音很轻,有些虚浮,还有些哽咽。 叶倾怀不敢去看他的眼。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让人心疼的几近哀求的迫切。 迫切地希望得到叶倾怀的否认。 叶倾怀撇开眼垂下了头,低声道:“对不起。” 一种绝望之情浮上了秦阳的面庞,他的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碎掉了。 他两腿一软,扶着床沿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床边,痛哭起来。 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此刻哭得竟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那哭声像是一柄尖刀,一声声,都扎在叶倾怀心上。 叶倾怀突然觉得,人们总说心疼,原来是一种真的能感觉到的肉体上的疼。 秦阳按在白布上的双手越攥越紧,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那张白布被他带的往旁边一滑,落在了地上。 秦宝珠的尸体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叶倾怀扫了一眼,不禁瞪大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外袍被扒掉了,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中衣。胸口有一个寸长的血窟窿,是被一剑穿胸而死,胸口以下的白衣已被血浸透了,看着触目惊心。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她亵裤下体的地方也染满了鲜血。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她心中浮现出了传说中慎刑司专门对付女人的那些刑罚,那些令人闻之胆寒的刑罚。 她的心像是被愤怒、懊悔、愧疚和仇恨一齐绞了起来。 秦阳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他跪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妹妹的身体,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秦宝珠垂在身侧的手,突然神色大恸。 那只被他从小牵到大的小手上,一片指甲也没有了,每根指头的甲沟处都血肉模糊,还在缓缓地滴着血。 秦阳抬了抬手,却终是没敢触碰她的手。 他从小到大混迹在街头巷尾,挨过的拳头和刀子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疼过。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秦宝珠的十指,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人抽走了。 “是什么人做的?”叶倾怀回过头来,看向慎刑司主事。 她的声音比这座铁牢还凉,眼中满是血丝。 两名侍卫将主事的押到叶倾怀面前,不待别人推,主事已自己跪下了。 “陛下!下官冤枉啊!下官真的不知道是兰贵人!禁军带着好多人进来直奔地牢,下官也拦不住啊……”主事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头上的乌纱掉落在了地上,滚到了石床边。 “朕再问你一遍,是什么人做的?”叶倾怀俯下身,一把抓起主事的头发,让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面对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六十七章 血仇 主事被叶倾怀的神色吓得慌了神,连忙道:“是……是是是禁军右衙府司都指挥使杜正恩!” “你说他是奉了大理寺的命令,公文在何处?” “公文……杜大人说事出紧急,公文事后补上……”主事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行刑的是什么人?” “是……是……是司里的行刑手。” “没有公文,没有谕旨,只凭杜正恩一句话,你就让你的人下这样的手?” “陛下,这些……这些人都谈不上是下官的人。下官只是个主事,上面还有郎中和员外郎大人。下官也是奉命办事啊。” “奉命办事?奉的是谁的命?谁给你的命令让你下的杀手!”叶倾怀发了怒,一把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甩了出去。 主事被甩开后又匆忙爬回来,在叶倾怀脚下磕头道:“陛下明鉴!下官和司里的人可没有下杀手,下杀手的是禁军的人!”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忖了一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兰贵人今日在这里都经受了什么,你给朕一五一十地讲清楚!漏了一个字,你便亲自尝尝慎刑司的手段。” 慎刑司什么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主事连忙磕了一个头,跪直了身子,答道:“今日午时,下官正要去吃饭,杜指挥突然带着一队人押着一个……押着兰贵人来了慎刑司。下官没见过兰贵人,见她穿着像个厨娘,以为是御膳房的人,也没多问。杜指挥说是大理寺发现后宫混入了奸细,要在这里审问,下官便派了两个行刑手给杜指挥帮忙。他们进了一间刑房,就是走到底左手边的那间,然后就把门关上了,地牢门口守着禁军,下官也没法靠近。” 他顿了顿,看了看叶倾怀,见皇帝红着眼盯着他,又垂下头继续道:“进了我们这里的宫女和太监,一般一进来就招了,嘴硬的也熬不过一个时辰。可杜指挥进去了两个多时辰都没出来,下官便有些纳闷。于是泡了壶热茶,想给他们端下去,顺便看看里面什么情况。结果下官的茶还没泡好,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传话的禁军侍卫,急匆匆地说是要找杜指挥。” “他下到地牢里去了没多一会儿,杜指挥便跟着他出来了。下官见杜指挥行色匆匆地要走,就赶着上去问了两句情况。他说这是个受过训练的硬骨头,得要些时间才能审出结果来,还让下官给禁军的兄弟们拿些晚饭。下官一看,这是要审到后半夜的架势啊,就下去招呼他们先上来吃饭。” “下官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没再审了。下官在屋门口往里看了眼,兰贵人虽然看着不大好,但性命无碍。”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叶倾怀,又道,“后来,天刚黑透的时候,杜指挥又带着人回来了。他下去了一趟,很快就带着所有人都上来了。他让下官收拾干净,说大理寺的文书过几天会送过来,然后就走了。下官再下去的时候,就……就已经是这样了。” 说完,他又磕头道:“陛下明鉴!下官没有一字虚言,兰贵人脸上的血污还是下官清理的!真的不关下官的事啊……” 叶倾怀没有搭理他。 她陷入了沉思。 按照主事所说,右衙卫本来只是想行刑逼供套出玉玺的下落,但是后来杜正恩离开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便将秦宝珠杀了。 显然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 他的上司徐亮被陆宴尘杀死在了东临门,顶头上司罗子昌才被叶倾怀当中罢免,如今能命令他的人,只有兵部尚书何青长和次辅顾世海了。 何青长今日一天没有露面,是谁指使他杀死秦宝珠的,已不言而喻。 顾世海想必也是临时起意。 若非叶倾怀封了他女儿为后,秦宝珠对他而言一点威胁也没有。 相反,皇帝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才正是他想看到的。 可如今叶倾怀册立了顾氏女为皇后,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顾世海要在女儿入宫之前为她清理掉一切障碍,以确保自己的外孙能继承大统。 只是叶倾怀怎么也想不到,他动手竟然如此之快。 他前脚刚接完立后的圣旨,后脚就吩咐人去把秦宝珠给杀了。 若是主事所言不虚,秦宝珠死的时候,应当正是叶倾怀被抬回景寿宫的时候。 她攥紧了拳,心里胀满了悔意,胀得她胸口发闷。 是她疏忽了。 若是她当时便能想到,立即来寻秦宝珠,说不定还能保得下她的一条命来。 在她懊丧的当头,主事还在她脚下不停地求饶。 “陛下,下官从大理寺到慎刑司当了十年的刑名,兢兢业业,尽忠尽职。下官这是被人拖下了水……” 听到这里,叶倾怀怒道:“拖下了水?不论是谁下的杀手,慎刑司没有文书便敢施以如此重刑,你们还记得自己吃的是朝廷的皇粮吗?你们的主子不姓杜也不姓顾!这里是宫城里的慎刑司,不是顾世海家的后院!” 说完,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道:“李保全,替朕传谕发告宫中,慎刑司玩忽职守,擅用私刑,着慎刑司全员降职一级,罚俸三月,今日当值者每人受二十廷杖,玄清门前行刑,今夜就打,你亲自盯着,让宫里的奴才和侍卫们都来看着。” “奴才领旨。”李保全躬身道。 然后他吩咐身后人:“把他带下去。你们几个,去查今日执勤的记录,按名录去拿人。” 主事一路呼着“陛下饶命”被拖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了叶倾怀、秦阳和李保全三人。 “右衙卫的事情,朕明日朝上处理。”叶倾怀说完,回头看向了秦宝珠的尸体,以及还跪在石床边的秦阳。 他仍在无声地哭着,宽厚的脊背一耸一耸的。 叶倾怀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了秦宝珠身上。 “李保全,兰贵人晋位为兰妃,让内廷把她安置在皇陵里吧。”叶倾怀的声音寂寂的,回荡在空荡荡的停尸房里。 她伸手缓缓搭上了秦阳的肩膀。 过了半晌,她才声音嘶哑道:“对不起,朕没有保护好她。” 秦阳抹着眼睛摇了摇头,他哽咽道:“陛下,末将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叫杜正恩的。”秦阳眼中划过深深的恨意。 叶倾怀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朕答应你,将他绳之以法后便交给你处置。” 秦阳这才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他看着秦宝珠的面颊,脸上仍然满是哀痛。 突然,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看向叶倾怀。 “陛下,您见到少东家了吗?” 第六十八章 少东家 “少东家?你说的可是文心堂的少东家?”叶倾怀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秦阳突然提到此人。 “是啊。少东家进宫救驾了,陛下没看到他吗?”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问道:“进宫救驾?你说清楚些。” 秦阳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这样问他,想了想道:“今日一早,少东家来文心堂寻我,让我与他一道出门到了承天门正对着的天门街上。过了会儿,林聿修他们到了承天门,少东家和我就在远处守着。后来承天门外的人越来越多,我跟着少东家就在天门街上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观望着承天门的情况。” “我一直关注着承天门前的情况,没注意到快正午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鸽子落在了少东家手里。少东家从鸽子腿上取下一张信签,看了之后脸色骤变,说是要生变故,让我下楼到人潮里去,挤到人群的前面去,保护好文心堂的学子们。”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陛下被困住了,他要进宫去救驾。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说完,秦阳又想了什么,有些不快地补充道,“临走前他还把我的短剑拿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赤手空拳,在禁军面前吃了亏。” 叶倾怀听他说完,缓缓睁大了眼。 他嘴里的这个少东家,实在是太过熟悉,呼之欲出。 一时间,许多事情在叶倾怀的脑海中涌现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文心堂中学子们讨论到皇帝时,秦宝珠信誓旦旦地说皇帝是站在学子们这边的。那时众人质疑她,她曾提到过,皇帝的事情她大多是从少东家嘴里听到的。 而此次学子们入京期间的食宿开支,也大多是这个文心堂的少东家垫付的。 彼时,叶倾怀还曾感慨过这文心堂居然是个豪主。 后来秦宝珠入了宫,当夜两人深谈时,秦宝珠又提到了少东家。她曾经感慨过叶倾怀说话的语气和少东家很像。 是啊,那是她日日相对心慕手追的先生啊,他的言行举止,他的志向理想,不仅被叶倾怀描摹在了画纸上,也被她描摹在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中。 她学着他行笔作文,学着他不苟言笑,学着他针砭时弊。 如何能不像? 一直以来,这个文心堂的少东家在叶倾怀心中,都和文校祭酒王立松一样,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形象。 他们在叶倾怀不知道的地方,信任着她,支持着她,向民众传播着正道,让百姓相信着她这个无能为力的皇帝。 可以说,没有他们,便不会有以死报国的林聿修,不会有对皇帝深信不疑的秦宝珠,更不会有天下仕子血荐轩辕的勇气。 但此时,秦阳的话却让叶倾怀觉得,文心堂少东家这个模糊的形象,似乎在她眼前和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重合在了一起,清晰了起来。 “你们少东家,叫什么名字?”叶倾怀有些僵硬地问道。 秦阳也吃了一惊,似乎完全没想到叶倾怀竟是不认识少东家的。 “我也不知道少东家叫什么,只知道他姓陆,在朝里官位不低。” 太清阁学士,皇帝唯一的先生,官位自是不低。 “陆宴尘……”叶倾怀呢喃道。 她竟将他给忘了! 也不知他在东临门中与禁军厮杀之后如何了。 叶倾怀看向秦宝珠面无血色的面庞,一股恐惧腾地升了起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她再也不想面临一次这样的死别。 叶倾怀猛地回过身去看向李保全,急切问道:“李保全,你可知东临门中如何了?那八个跟着朕冲杀出去的左衙卫如何了?” 李保全被她焦虑的神色烫了一下,垂下了眼,道:“死了六个,还有两个送往太医院了。” 叶倾怀眼中闪过痛色,又问道:“陆宴尘呢?” 李保全抬眼看向叶倾怀,摇了摇头道:“没有陆先生的消息。” “东临门里没有他的踪迹吗?” 李保全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但最后,他还是告诉了叶倾怀:“陛下,您带人冲门去后,徐亮带着右衙卫的精锐都追了上去,只留了一部分人与奴才们缠斗。奴才带着人冲破封锁追上去时,东临门里……已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说到最后,李保全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眼前浮现出了人间地狱的景象。 “死了多少人?”叶倾怀问道。 “奴才估摸着,得有两百余人。”说完,李保全又补充道,“但其中肯定没有陆先生。” “把你的刀给朕。” 叶倾怀拿过李保全的腰刀,吩咐道:“你们把兰妃的事情处理好。” 说完,她抬腿便往外走。 “陛下!”李保全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看着她用绷带吊着的左臂,眼中忍着泪水道,“陛下当心龙体啊!” “闪开!”叶倾怀冷声道。 李保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满面担忧地看着叶倾怀。 叶倾怀脸上的表情确实像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盛京春夜的冷风沿着地牢的台阶滚落进来,从僵持着的主仆二人之间穿过,让牢门外燃着的烛火抖了一抖。 秦阳最后又看了一眼石床上秦宝珠的尸体,他收回目光,对叶倾怀道:“陛下,末将跟您一起去!” 叶倾怀和李保全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 他的脸上还淌着深深浅浅的泪痕,叶倾怀想劝他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李保全看向他的目光里则满是责备和无奈,满眼都写着“你来凑什么乱”。 然而,李保全万万没想到,他眼中的遏止之意落在秦阳眼里,却尽成了担忧之色。秦阳安慰他道:“李公公,末将向您保证,一定把陛下好好地带回来!” 李保全不禁皱了皱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担心,朕可是马上就要大婚的人了。李保全,现在最担心朕的龙体的,可是另有其人呢。”叶倾怀说完,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跨出了屋门。 秦阳对跪在地上的李保全抱了抱拳,跟着叶倾怀离开了地牢。 凄冷的停尸房陷入了沉寂。 李保全抬头看向墙上那扇小窗,露出了一个既欣慰又苦涩的笑容,呢喃道:“陛下,您若是泉下有灵,见到四皇子今日的模样,可会后悔……” 番外——秦宝珠1 我出生的那年是兴瑞二十年,是个灾年。中州干旱,雷州发水,允州连着下了一个月的大雪,饿殍遍地。 虽然我还不记事。我没有见过旱地,也没有见过洪水,更没有见过没过膝盖的大雪。 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爹娘把我和二哥卖了。 一定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没错,一定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我被卖到青楼的时候,刚好五岁。 那年二哥九岁,比我高不了多少,瘦得皮包骨头,整日整日的咳嗽,旁人都说他得了痨病,活不了多久了。 老鸨很快就发现二哥生了病,怕他把病气过给店里的姑娘和客人们,于是把他扔在了青楼外面的小巷子里,自生自灭。 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吃食偷偷留下来,包在一块从衣角上剪下来的格子布里,给二哥带去,自己则在姑娘和后厨那里偷点东西吃。 过了一个月,盛京入了冬。 天越来越冷,我感觉二哥要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十月初十,是盛京一年一度的品花会。 老鸨和几个姿色上佳的姑娘们为这个品花会准备了好几个月,一提起来都如临大敌。 我曾试探着问过她们这个品花会是做什么的。 姑娘们便告诉我,品花会品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里的那个“花”。 说完,姑娘们总是会心一笑,互相揶揄两句。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低下头继续擦地。 品花会那天店里的客人很少,姑娘也很少,只有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在店里洒扫干活。我从店里的姑娘那里偷了两件客人留下的撕坏的衣服拿去给了二哥,然后又匆匆赶回来做工。 深夜的时候,店外面突然热闹了起来,我从二楼的推窗往外看去,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楼里的姑娘回来了。 我认识那个姑娘,她是我们店里的头牌,只有十八岁,花名叫做蝴蝶。 她的头上插满了花簪,面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件华丽富贵的红底锦袍,上面绣着黑色和白色的蝴蝶,交相辉映,像是一对对振翅欲飞的眷侣。广袖收腰的锦袍拢出一道深深的领口,一对玉白香肩和纤细锁骨在其间若隐若现。 美得令人窒息。 我这才明白,她们所说的这个“花”,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花,而是眼前这样的美人。 蝴蝶姑娘在品花会上拔得头筹,当选了今年的花魁,为我们店赢下了名声和金钱。 老鸨决定给她多配一个使唤丫头。 蝴蝶姑娘在一众女孩里选中了我。 从此我就成了花魁的侍女。 当天晚上,蝴蝶招待了一位客人,我在屋外伺候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扔给我一件男人的夹袄,让我处理掉。 我欣喜若狂,因为那是一件做工很好的厚袄子,足以抵御冬天的严寒。 我把那件夹袄拿给了二哥。 蝴蝶连着当选了三年花魁,而我跟了蝴蝶以后,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她总会把不要的衣物和食物扔给我,让我“处理”掉。 有了这些东西,二哥不仅捱过了那个冬天,而且在第二年开春之后,身体竟渐渐好转了。他不再咳了,个子也长高了些。 他穿着那件有些肥大的夹袄去货铺寻了一份差事,当一个搬运的小工,一个月有两贯铜钱,够吃穿用度。 我一直想问蝴蝶当年为什么选了我,但她总是冷冷清清的,我便没敢问。 直到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店里的客人丢了东西,老鸨怀疑是我偷的,把我毒打了一顿,骂我烂泥糊不上墙,跟了花魁还死性不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我偷店里的吃食时,老鸨早就知情,若不是蝴蝶姑娘要了我去,我早就被赶出青楼了。 这次又是蝴蝶出面替我担保,老鸨才放过了我。 我忍不住开口问蝴蝶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若是我不留你,你就要被赶出青楼,多半会饿死。左右是挑个孩子,挑谁都是挑,挑你还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蝴蝶说得很随意。 那天蝴蝶和我聊了很多。 她告诉我她本是中州人,家里本也是当地的富户,有七八十亩地。但是前几年中州干旱,地里长不出粮食,日子便清苦了起来,熬到第二年的时候连税粮都交不出来了。 这时候,有一批京城过来的官绅想收购他们的田产。但这些人出的价钱实在太低,她爹不愿将田产全部贱卖,只想让渡出去三成,交了今年的税,剩下的田则留在手里。 她爹因在乡里有些名望,便和另外几个里长一齐张罗着卖地的事情。熟料,对方本意就是趁着旱灾将当地的田产全部兼并了,拿出这点贱买的银子都觉得是施舍。 双方自然难以谈妥。 正在僵持之际,村里突然起了一场火灾,烧死了村里一大半人,蝴蝶的爹娘和几个兄弟也死在了火灾中。 火灾后,村中再无人抵抗卖田之事。蝴蝶和仅剩的一个哥哥也被逼着卖了祖产,用换来的那点可怜银钱葬了家人。 她哥不信那场火事是天灾,花了一年多的时候奔走调查,终于发现火灾确是官绅人为纵火。然而,他几次到县衙告状都吃了闭门羹。 乡里官官相护,他无处申诉,那到了京中,天子脚下,总该有人能管制这些无法无天之徒了吧。 于是,他带着唯一的妹妹上了京来告御状。 熟料,他刚把诉状递上京兆府衙门,第二天人就被带了进去,没过几天,他的尸体就被一卷草席卷着丢了出来。 一直等在京兆府门口的蝴蝶在寒风中守了五天,却只等来了哥哥的尸体。她抱着哥哥的尸体哭到眼泪都流尽了,也没有一个路人多看她一眼。 “我那时才知道,京城的天,比家乡的天,还要黑,还要冷。”蝴蝶对秦宝珠道。 然后,她告诉秦宝珠,在她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老鸨给了她一口饭吃。连她这个蝴蝶的花名,也是老鸨那时候给她起的。 而她的本名,叫陈兰。 番外——秦宝珠2 从那天起,蝴蝶便把我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 她的恩客不多,但多是贵客,入幕之宾寥寥,一般一段时间内只会有一人。 那时候我哥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整日在街头巷尾打家劫舍的,时不时就弄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我跟着他的时候,还挨过两次揍。 有一次,他们惹了大祸,得罪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最后还是我找蝴蝶拜托她的恩客帮忙出面说情才算了了。 这样鸡飞狗跳却又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那年。 蝴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事情发生在一场宴会应酬上。 一位将军喝多了酒,要蝴蝶侍寝,出言污秽,蝴蝶便激了他两句。不想他提着剑骂骂咧咧地就朝蝴蝶砍来。 碍于将军的官职,在场竟没有人敢于阻止。 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挡在了她的面前,赤手握住了将军的剑,对将军说:“末将不敢对将军挥剑,但若是将军要杀她,请先取了末将的性命。” 蝴蝶喜欢上了这个不起眼的男人。 我有些不解。 因为喜欢蝴蝶的人太多了,模样俊娇的有,权势滔天的有,知书达理的有,会宠人的有,会说话的有,会花钱的有。 在这些人中,这个男人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了。 “宝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为了你不畏生死的人,你就明白了。”蝴蝶只对秦宝珠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多做解释。 蝴蝶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三个月。 他几乎天天都来店里,有时会留下过夜,有时只是坐一小会儿。 我从没有见过蝴蝶这么开心的样子。 她像是一朵花,开到了极盛,一抬手都是摇曳生姿,一凝眸都是馥郁芬芳。 相比之下,她的情人就显得不动声色了许多。 他性子沉闷,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我喜欢他衣服上的味道。他的身上总有股清新的皂角香气,看得出来,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换了一身刚洗好的干净衣服。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蝴蝶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那男人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抬眼看看她。 我为蝴蝶打抱不平,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一定要显山露水的。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有多喜欢,光听他说什么是听不准的,因为人的嘴巴会骗人。要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蝴蝶对我说。 于是我开始留意他的眼神。 但我发现虽然他们已经在一起了,那男人在她面前仍然经常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她。 后来有一天,蝴蝶抚琴的时候,我去给他添茶,我发现他在饮茶时偷偷抬眼看了看蝴蝶。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蝴蝶所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若非亲眼所见,我甚至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沉稳木讷的男人竟能有那样明亮的眼神。他的眼中是枯木逢春的生机,是缱绻似水的柔情,是飞蛾扑火的决绝。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收回了目光,又垂下了眼眸。 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甜得像是蜜糖,单纯得像个孩子。 我于是明白了,他们是相爱着的。 他们在一起后,蝴蝶开始抵触接客,除了一些老主顾的应酬以外,她能推则推。 老鸨与她吵了几次,最后在蝴蝶的恳求下,老鸨兴许是心软了,兴许是觉得她也到了年纪,该找个人从良了,便不再管她,由着她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男人下狱了。 转天,他的顶头上司就来店里提出要给蝴蝶赎身,纳她为妾,并且告诉蝴蝶,她进了门后就会把她的情人从牢里放出来。 蝴蝶心灰意冷,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她拖了许多人许多关系,都爱莫能助。 有一天夜里,蝴蝶叫我帮她梳妆。 我帮她打扮了两个时辰,将她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一样漂亮。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蝴蝶被发现喝了毒药,死在了自己屋中,穿着火红的衣裙,像是喜服。 她留给我一套首饰,以及一封给那个男人的信。 蝴蝶死后,那个男人很快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我去找过他一次,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他看完那封信,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仿佛在几天之间老了十几岁,而且再也不会年轻了。 后来我听说没过几个月,他也过世了。 死的时候身边还留着蝴蝶写的那封信。蝴蝶在信里告诉他,自己会在奈何桥边等他六十年,让他晚些来。 可惜他却不愿意等了。 蝴蝶死后,我企图用她留给我的首饰给自己赎身,却被老鸨无情坑骗,不仅没能要回我的卖身契,还被骗走了首饰。 二哥知道这件事后,带着几个小兄弟到店里大闹了一场。 不出意外地被一顿暴捶然后丢出了店外。 二哥那时候已比我高出两个头来,生得虎背熊腰,但在闻名盛京的青楼打手面前还是太稚嫩了。 但二哥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毅力。 没过几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们,而是带来了一大一小两张生面孔。 两个人都穿着灰蓝色的袍子,男人足蹬一双武人制式的长靴,唇上留着一圈浓密的短胡子,眉眼和善,却内敛锋芒。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身量比他还要高,虽然生得五官俊朗,却神色冷清,仿佛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东家,这就是我妹子,秦宝珠。”二哥当街对着男人跪了下来,“东家只要能替我妹子赎了身,我秦阳这辈子这条命就都是东家的。” 男人冲我笑了笑,然后对老鸨道:“老板娘,开个价吧。” “一百两现银,不二价。”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对二哥道:“你这妹子太贵了,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这样的小姑娘了。不划算。” 二哥急得对男人磕了个头,道:“东家,您就当借给我一百两银子,以后我一定攒了还给您。” “秦阳,你知道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吗?就你做的那些工,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一百两。” 我看到二哥急得眼眶都红了,男人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点也不着急。 这时,男人身后的少年突然走到了老鸨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抽出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递给了老鸨。 然后,他低头看向我,道:“跟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有着不同于一般少年的低沉。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一瞬间,我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番外——秦宝珠3 我和二哥一起住进了文心堂。 我的人生从此发生了重大转折。 首先,我从一个全是女人的地方到了一个全是男人的地方。 其次,我背负上了一百两银子的巨额负债。 为了早日还清东家的赎身钱,我承揽了书院里几乎所有烧饭,洒扫,洗衣的工作。 我很喜欢文心堂。 我喜欢声,我喜欢学子身上的书生意气,我喜欢王祭酒那些耐人寻味的插科打诨,我喜欢掌柜胡叔饭后坐在树下哼唱的那些跑调的小曲。 我喜欢偷偷地看着少东家。 文心堂里来来往往的少年人很多,但无论是模样还是气度,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少东家。 我十分庆幸有秦阳这个哥哥。 因为东家看上了他的筋骨身段,我才借了他的光进了文心堂,才能离少东家这样近。 少东家读书的时候我在院子听他一丝不苟的读书声,少东家练字的时候我在窗外看他正襟危坐的身姿,少东家习武的时候我在长廊边跟着偷偷比划。 那段时间,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虽然我的爹娘不要我了,但是在青楼里我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蝴蝶姑娘,离开青楼之后我又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少东家。 我开始缠着胡叔教我识字,我开始让秦阳教我功夫。 因为我想离少东家近一点。 少东家文武双全,学什么都极快,我心知此生与他都是云泥之别。我不求能与他并肩,但求能离他近一点。 识字之后,我一直想从书本里寻一句能配得上少东家的诗词。 这样以后再提起少东家,我不至于只能词穷的说一个“好”字,而是也能像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吟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诗句来。 我找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句话——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如玉树临风,肃肃如松间徐涛,灼灼如岩下灿电。 我将这句话认真地誊写了下来,牢牢记在心里。 这便是我心目中的少东家了。 我十分满意。 少东家在我心中从来都是很沉默的形象,因为他很少和我说话。 事实上,他很少与任何人说话。 而我,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约莫是和少东家搭话最多的女孩子了。 我不禁窃喜。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东家突然离开了盛京,带着少东家。 他们走的很突然,连一个口信都没有留下。 我是后来才从胡叔口中得知他们去了允州。 我失落了一阵,然后重新打起了精神。 因为我知道,少东家一定会回来的。下次再见面时,我一定要让他看到一个更好的我。 和少东家的重逢,是五年后。 东家没有回来。少东家独自一人牵着一匹马,背着一口戾气横生的长刀,在一个雪天踏入了文心堂的门。 这次回来,少东家的变化很大。 他长得很高,比秦阳还高,肩膀也宽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少年的痕迹。他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但是却不再那么寡言了。 譬如,他会主动问起二哥怎么不给我许一门亲事。 “这丫头主意正着呢,我许了人家也没有用。”二哥马上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正看着少东家棱角分明的笔挺眉眼出神,却见他突然看向了我,于是笑着玩笑道:“我还欠着少东家好大一笔钱没还完呢,怎么也不能负债出嫁呀。” 大家哄堂大笑。 少东家也无奈地笑了:“那是你哥欠我的,他已把自己卖给我了,就算两清了。” “那不作数!小女子顶天立地,自己的债就要自己还。”我不肯改口。 少东家这次回来呆了很久,在文心堂中住了大半年才搬出去。 搬出去后,少东家愈发繁忙,有时候一个月都没空来文心堂一趟。 少东家来文心堂,大多时候是来找秦阳的。我问他们去做什么,他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告诉我。 后来,我听秦阳说,少东家在朝中为官,官位很高。 那我就明白了,当大官,自然是要忙一些的。 少东家再来文心堂的时候,我便会有意无意地问他,朝廷怎么样,皇帝怎么样。 每次聊到这些,少东家的话就会多起来。 我于是总是缠着他问这些朝廷中事。 其实我只是希望他能与我多说说话。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有没有成亲,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否定答案。 少东家似乎当真对女人没有兴趣。 我一边失落,一边欣慰。 失落是因为哪怕我已出落成了大姑娘,在少东家的眼里也永远只是一个邻家小妹的角色。 欣慰则是因为少东家还没有心许之人。 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他。 若是他有了妻子,不管那姑娘如何美丽优秀,我都一定会觉得少东家瞎了眼。 我在这样的自我纠结中,荒废着青春年华。 直到有一天,少东家突然赶来文心堂,神色慌张,叫上秦阳二话没说便匆匆走了。 我从未见少东家如此慌张过,就连王祭酒被抓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慌张过。 必是出了大事,我没敢多嘴。 但我已有快一个月没见到少东家了,今日见面又没能说上话,不禁有些沮丧。 于是我决定做一桌好菜,等少东家带着秦阳回来的时候,把他留下来吃饭。 少东家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牛肉。 我反复钻研过这道菜,用的是独家秘方,是外面绝对吃不到的口味。 然而,等我做好了饭,少东家却没有和秦阳一起回来。 和秦阳一起回来的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书生。 下意识的,我感觉到少东家今日那般慌张便是因为眼前这个书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净的书生,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是个女子吧? 若当真是,能让少东家如此慌张,只怕是他的心上人了。 我决定试探一下。 于是我借还旌券的机会,刻意贴他贴得很近。 对方丝毫没有回避。 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番外——秦宝珠4 晚饭期间,我一直留意着这个自称“贺有为”的姑娘的一言一行。 我想知道,能让少东家如此上心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我本以为我会失落,会伤心,会嫉妒。 并没有。 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意外。 她知礼明仪,举止得体,聪明谨慎,行事飒爽,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她的言行中,隐隐有些少东家的影子。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青楼里听说书唱曲的时候,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女状元》。 她就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女状元,让人讨厌不起来。 “贺有为”走后,我经常想起她来。 从前我总觉得只要我识了字,读了院里这样浸泡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身我喜欢的那种书卷气。 但每当我回想起她的模样,我却总觉得就算我读个十年寒窗出来,也学不来她的那种言行。 我也向少东家打听过她的身份,但少东家没有告诉我。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份。”少东家说完,浅浅啜了口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的嘴角浮上了一抹自然却不易觉察的笑意。 我心里一顿。 曾几何时,我在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见过如出一辙的笑。 蝴蝶的那个男人偷偷看她的时候,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那种一想起她就满心满眼的欣赏和欢喜,连嘴角的笑意藏不住的喜欢。 原来少东家也会有这样的神色。 那样的笑浮现在他一向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如昙花一现,清澈耀眼,不可方物。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冷若冰霜的人,所谓的冷若冰霜,不过是因为对方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罢了。 我心里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出来的痛。我脱口问道:“少东家对她如此特别,是喜欢她吗?” 少东家猛地呛了一口茶水,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转而有些仓促地笑了笑道:“怎么可能?” 他回避着我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么。那笑意在他脸上很快变成了慌乱和无措,像是一个无力的遮掩。 少东家慌乱的神色让我意识到,他很可能并不知道贺有为是个女孩子。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他。 那之后有两次,我发现少东家总是一个人出神发愣,第六感告诉我他是在想贺有为的事情。 真是难以想象,他那样刻板守礼的一个人,若是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曾纠结过要不要暗示他一下贺有为其实是个女子。 但终是放弃了。 那是他二人之间的事,我并不知贺有为的真实身份,还是不要贸然插嘴的好。何况,我曾立下重誓不会泄漏贺有为的女子身份。 --- 二月十二,春闱放榜,我跟着秦阳一起去看了榜单。 榜上没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 我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好几遍,没有林聿修,没有关盛杰,也没有贺有为。 “今次春闱必有猫腻!别人不说,这个庄霄金连史论都背不熟,他要真是凭本事考的状元我愿意给他脱靴研墨!”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接连两天,文心堂中人来人往,大多是落榜的考生,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有的人去吏部请愿,有的人去京兆府上表。 我留意了来往的人群,并没有发现贺有为。 我有些担心。 她女扮男装参试,想来是有自己的考量。如今落榜了,也不知会不会想不开。 在我担心的时候,贺有为出现在了文心堂门外。 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我安慰了她两句,将她留下来吃饭,想着文心堂中还有很多落榜的学子,和他们在一起,她或许能排解排解心中的郁结。 但是,我想错了。 直到她将那瓶毒药和镇国玉玺一齐摆在我面前,我才恍然大悟。 她今天来,并不是来抒怀的,她本就是来找我的。 我脑子里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要死了。 皇帝是女的。还被我知道了。还有可能活命吗? 第二个念头则是,还好没有告诉少东家她是女的。 一转念,又想到了第三个念头,原来少东家喜欢的人是皇帝。 我不禁想起最近少东家提起皇帝时总是神采飞扬,盛赞皇帝亲政后励精图治,果决善断。 从前我总觉得那是少东家对皇帝的君臣之情,可如今再一细想,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帝给了我两个选择。 事实上只有一个选择,她要我随她入宫,谨守誓言。 我看着那瓶毒药,想起少东家曾经说皇帝“素有仁怀”。 少东家说得没错。 我还活着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一边感念于皇帝的仁怀,一边又有些替她着急和担忧。 难怪她会被权臣架空,她这个样子,就像一只柔善的羊闯入了遍是狼群的世道,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坏人呢? 但很快,我就发现是我看走眼了。 当我看到皇帝为了救我而举刀自刎以命相逼时,我吓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因为她看起来是真的不要命了。 她的眼中满是赴死的决心。 皎洁的月色下,我突然想起了蝴蝶对我说的那句我一直不理解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为了你不畏生死的人,你就明白了。” 我突然明白蝴蝶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一种想要托付终身的冲动心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这一生中第一次遇到一个为我拼命的人,既不是爹娘,也不是哥哥,甚至不是心上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位居九五至尊的女人。 明明对她而言,我死了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绝对的安全。 她却偏偏选择了舍命救我。 皇帝发了怒。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怒。 我这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这哪是一只绵羊该有的眼神。 她只有十六岁,却总让人忘记她只有十六岁。她是一个女人,却总让人忘记她是一个女人。 她身上杀伐果断的王气只能让人意识到她是一个帝王。 我突然明白少东家为什么没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了。 我也明白少东家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因为我也很喜欢她。 番外——秦宝珠5 皇宫里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小时候在青楼里偶尔听姑娘们议论宫里娘娘们的生活,说娘娘们住的是金屋,穿的是绮罗,头上一件步摇就能买下我们整个店,平日里出行仆从无数。 事实上并没有。 皇宫里的房子也是木头做的,只是更精致典雅些,平日里也穿常服,至于仆从,我每日能见到的只有芳华姑姑和两三个眼熟的婢女,而出行则是没有的。 一定要说的话,简直就像一间条件好点的牢房。 至于皇帝,也和姑娘们口中的“三宫六院左右拥抱夜御数女”大相径庭。 皇帝每天除了上朝就是读书,十分的枯燥乏味。 看得出来,皇帝的处境并不太好,前朝和后宫中都称得上危机四伏。 她甚至不敢让我离开怡春宫。 我感觉得到皇帝的犹疑。 她觉得自己不配当皇帝,当不好皇帝。 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皇帝,是会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说话的好皇帝。 我很庆幸跟着她进了宫。 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陪着她,守着她。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老天给我的使命吧。 陛下夜夜宿在我这里,很快,宫中便出现了流言。 芳华姑姑虽然拦着下人嚼舌头,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二。 她们说我是来路不明的妖妃,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的。 宫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羡慕和嫉妒,就像从前青楼里的姑娘们看着花魁蝴蝶的样子。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暗自开心。 皇帝对我确实很好。 我甚至在想,少东家若是听到他喜欢的小皇帝在后宫中独宠我,是什么样的表情。 有些难以想象。 我曾听胡叔说起过,少东家在太清阁里供职,是进言弹劾规劝皇帝端正言行的官员。想来他也会给皇帝进言让她离我这个“妖妃”远点吧。 谁能想得到,有一天我和少东家能变成这种情敌的关系呢? 我为少东家感到惋惜。因为我感觉少东家对陛下的心思,恐怕只能是一腔单相思了。 陛下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少东家的名字。 我留意观察过,陛下提起的最多的一个名字,是顾世海。 我觉得她每天脑子里想的也都是顾世海。 刚入宫的时候,我还担心自己哪天万一不小心,叫漏了嘴,暴露了陛下女人的身份。但后来,我发现完全是杞人忧天了。 陛下从头到脚、举手投足之间,都没有半分女人的气质。 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少东家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了。 直到尚衣监给陛下送来帝后定婚用的礼服,我看着那大红的喜服,才突然又想起来,陛下是个女孩子啊。 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上,应当在为自己的夫君或者心上人浆洗缝补,烧饭做衣吧。 就连我的十六岁,也是在偷偷想着少东家的羞赧中度过的。 而陛下的十六岁,却是在与这些浑身都是心眼的老头子们斗智斗勇中度过的。她眼中时时看着的,是四十七岁的顾世海;心里时时念着的,是六十二岁的王祭酒。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室尊严;肩上担着的,是社稷苍生。膳食不能挑剔,因为担心被人下毒。夜间不敢失眠,因为第二天一早必须精神饱满地上朝。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能歇下来喘口气。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说来荒谬,我一个平民女子居然会心疼皇帝,居然敢心疼皇帝。 但我看着她日日披肝沥胆地忙着朝务,殚精竭虑地部署着手里的势力,便觉得这个皇位何尝不是一道枷锁,要让她此生此世都被禁锢其上,作为“叶倾怀”活下去。 我不敢问她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恨过,我不敢给她泄气,不敢拖她的后腿。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温和的问法,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子。 陛下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答道:“喜欢有什么用呢?喜欢是最没有用的。” 话里的那种无力感,让人绝望。 我突然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可我只是一个“妖妃”,我能做的太少了。 我能做的,可能就是给她多做几顿红烧牛肉。 三月十四,是林聿修他们约好击登闻鼓的日子。 陛下起的很早,我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我一路看着她出门,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背影决绝,像是要上战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就应验了。 我在厨房烧肉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喧闹了起来。 我从门里出来,看到院子里站满了披甲佩剑的禁军,芳华姑姑正在和他们理论。 “兰贵人,陛下着我等来取玉玺。”见到我,禁军行了个礼,说话的语气和脸色一样冷硬。 他们几人看着眼生,我便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要求要看陛下的手谕。 其实我并不知道玉玺在哪儿。 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陛下的敌人。 对方拿不出手谕,直接下令搜宫。 我便知道这些人是不怀好意而来。 “怡春宫是陛下落榻之处,你们谁敢搜?”我拦着不让他们动。 但对方人太多了,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不多时,他们便把宫里翻了个遍。 搜完各屋,每个人都对着领队摇了摇头。 领队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道:“兰贵人私藏玉玺,只怕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刚要说话,两个禁军一左一右押着我便往宫外走。 芳华姑姑和宫里的婢女一边叫嚷着一边拍打着他们,却只是螳臂当车。 我被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我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你们胆敢挟持贵人?”我高声反抗,希望有人能听到。 但是整个后宫都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把她的嘴塞上,别让她咬舌自尽了。” 领队的吩咐完,一块布头被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再也发不出声来,被一路押送到了一间小门前。 我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 慎刑司。 番外——秦宝珠6 慎刑司的牢房在地底下,纵然是白天,这里也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只靠着几盏昏暗的烛火。 屋子里有一股腐朽的恶臭,墙上地上都凝固着斑驳的褐色血迹。 进门的时候我不禁身形一顿。 然后,不知道谁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便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门。 那扇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这件牢房变成了密不透风的暗室。 我嘴里塞着的布被取走了。 “把她的衣服脱了。”领头的道。 两个禁军来扒我的外衣,我挣了一下,但对方钳制的力量太大,死死扣着我的双肩。 “你们这么做,不怕陛下降罪吗?”我知道武力抵抗不过,想搬出皇帝来威慑他们。 领头的没有回我,捡起我的外衣翻找起来。 没有玉玺。 他皱了皱眉头,问我:“玉玺在哪儿?” 我怒斥他:“我是御封的贵人,你们这样对我,活腻了吗!” 对方冷笑一声,道:“我们审问的是混入后宫的奸细,这本就是禁军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姑娘还是配合些,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然后他又厉声问了一遍:“玉玺在哪儿!” “我说过了,没有陛下的手谕就没有玉玺。” “秦宝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名的? 他看到我惊诧的表情,得意道:“秦宝珠,中州人,五岁被卖到听音楼,十二岁被文心堂的东家赎回卖身契,从此在文心堂里做侍应。” 他们竟已将我的家底摸得如此清楚,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不是王立松指使你接近陛下的?” 我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为什么会提到王祭酒? “王立松是文心堂的授课先生,别说你不认识他。” “我入宫没有任何人指使,你别想诬赖人!” “是吗?那你告诉我,一个出身青楼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贱民,是靠什么爬上龙床的?陛下看上了你什么?” 他用词粗鄙,也丝毫不掩饰眼中和话语中的蔑视。 我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陛下带我进宫是因为我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但这是事关陛下和整个大景的惊天秘密,必须要烂在我的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我紧闭着嘴,不发一言,只是瞪着他。 领头的等了一会儿,问道:“不肯说吗?” 他回头吩咐道:“去看看她的脉,有没有怀上龙种。” 他身后的人领了令,二话不说拉开我的袖子,按上我的手腕。 良久,他对领头的摇了摇头。 “果然是个硬骨头。动刑吧。” 说完,他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被按着肩头坐在了那条凝固着血迹的长凳上,双手被牢牢地捆在了两侧的台子上。 一个穿着黑色布袍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支样式古怪的钳子走向了我,面无表情地夹在了我右手食指的指甲上。 “你们胆敢!” 下一瞬,一阵钻心的痛从指尖传来。 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你有十根手指。我给你十次机会。”我听到禁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飘忽,“是不是王立松让你接近陛下的?是不是你煽动陛下释放乱臣贼子的?” 男人的身影俯了下来,我的耳边传来一个低沉又清晰的声音。 “只要你点头,就不用遭这些罪了。” 我拼起一口气,抬起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丑陋面容,道:“没有人指使我。我和陛下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对陛下的心意,比你们加起来都要真。” 那张脸骤得一冷,离我远了些。 “继续。”我听到那人道。 本以为痛过一次,第二次再疼的时候会好受些。 然而并没有。 每一次拔甲之痛都让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钻心的疼痛像是要将我彻底击穿,我绷紧了脚尖,屏住呼吸试图抗衡着。 拔到第八枚的时候,我已经连绷住身体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滩被剁碎的肉,放在一块毡板上,一览无余,被痛感碾过来,再碾过去。 救救我。哪怕让我解脱了也好。 我在心里无力地祈求。 仅存的意志紧紧封住了我的嘴,让那些求饶的字一个也不能从我嘴里蹦出来。 陛下,救救我。 陛下,救救我……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 屋子里看不到外面的光,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是什么时辰了,但是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瞬间都如此难熬。 恍惚间,我总想着下一刻陛下就会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救我出去,把他们都处置了。 十枚指甲都拔掉之后,我终于得到了一刻的喘息。 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两只手肿了起来,肿得像个馒头。 但其实十指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在缓缓地滴着血。 牢门终于打开了,我心中一喜。 然而很快又落了空。 来的不是陛下,不是陛下来救我了。 是一个穿着侍卫模样的小个子。 我听到他语气慌张的禀报:“杜指挥,陛下冲出东临门去了,徐将军……徐将军战死了!” 审我的人猛地站起了身,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他看着我,忖了半晌。 牢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身边有人问道:“指挥使,我们不去增援吗?” “你让我这样两手空空去见统领吗?” 说完,他又走到了我面前,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来面向他,问道:“你在宫中还有哪些同党?快说!”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急躁,不禁冷眼笑道:“你们自己拉帮结派,恶事做尽,就以为别人也像你们一样。若是像我这样忠于陛下的人都是同党,那天下百姓皆是我的同党。” “巧舌如簧!”他狠狠捏了一下我的下巴,将我的头甩在了一边。 “杜指挥,要不上木驴吧?保准她就松口了。”动刑的人建议道。 姓杜的犹豫了一下,道:“毕竟是皇帝的女人……” “您放心,我们会先检查她的身体,选个合适的尺寸,保证既有效果又不会伤到根本,将养个把月便能好。” 姓杜的点了点头。 我看着行刑手小人的嘴脸,背上升起一阵恶寒。 那行刑的走到我身边,掀起我的中衣,不容反抗地扒下了我的亵裤,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不行! 若是被人发现我还是处子,那陛下的身份就危险了。 “杜指挥,我有话跟你说!”我对那领头的道。 姓杜的和行刑手相视一笑,走到我身边,得意道:“你早些说了,便不必吃这样的苦头。” 他俯下身来,对我道:“说说你们的计划,有多少人,都对陛下说过些什么。” 我死死地盯着他,眼见他身子越俯越低,瞅准了时机,一口咬在了他的右耳耳根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啊——”一声惨叫在我耳边炸开。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牢牢地咬着牙不松口。 我的上半身和双手被困在台子上,此刻反倒成了助力。 口中有些腥咸,感觉得到有液体从嘴角流下。 那姓杜的挣我不脱,猛地一用力往后一退,半只耳朵落在了我嘴里。 他捂着耳朵痛呼:“狗娘养的!给老子弄死她!” 我看着他指缝间溢出的血,裂开染血的嘴,对他笑了笑。 那半个耳朵从我嘴里掉在了地上。 他狠狠瞪着我,然后伸出一只手推开了我身边的行刑手,道:“还看你吗的尺寸!立刻弄死她!” 很快,一只古怪的木凳被搬到了我面前。 高高的木凳中间有一根二寸来粗一尺多长的圆木棍儿直立竖着。 我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木驴”。 这就是深宫中对付女人的手段。 如同对付畜生一样。 我的束缚被解了开,两个人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提到了木凳边,用绳子捆着我的双手将我吊离了地面,然后把那个凳子拖到了我的两条腿之间。 行刑手松开了绳子。 我感觉身体像是被从中间劈裂了,在一种炸裂的疼痛中被分成了几瓣,五脏六腑也被顶到了喉咙眼上。 我呕出了一口鲜血。 分不清是我的,还是那个姓杜的。 我被反复地拎起来,放下去,在那个木驴上。 每一遍都是一次生不如死的旅程,那种疼,能传遍四肢百骸。 起初我还能屏住呼吸抵抗,但很快,连屏住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 渐渐的,我感觉意识离我越来越远。我听不清人说话,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身体的感知也迟钝了。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光。 我看到了蝴蝶,看到她穿着喜服的样子。然后又看到了少东家,看到了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最后,我看到了陛下,她举着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中坚韧如铁。 我还清楚的记得,她曾半跪在我面前对我说:“朕是将身家性命连带着祖宗留下来的全部基业都交到了你的手里。” “陛下……” 宝珠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后半句话来了。 我闭上眼,疼昏了过去。 半晕半醒之间,我好像看到了陛下和少东家并肩前行的背影。 他们的前方,是我去不到的未来。 对不起。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 三月十四日,傍晚时分,秦宝珠在慎刑司中不见日光的深牢里昏了过去,从此再没有没有醒过来。 第六十九章 月夜 慎刑司边不远处就是御马监,是皇宫里最清闲的地方之一。本来一年到头就只有冬狩时有些事情做,但自从顺平年间先帝身体衰弱开始,直到现在,十年间一次冬狩也没有举办过。这御马监便成了一处摆设,豢养的马匹也从百余匹裁减到了现在的二十多匹。 在御马监里当值的小侍卫正坐在马厩门口打着盹,院子突然进来了两个人。 夜色下看不清来人的穿着,也不便辨明身份,于是他远远地问道:“是什么人?” 当首的身型瘦削,走到马厩门前,往里面看了一眼,道:“给朕牵两匹温顺的快马来。” 小侍卫一个激灵,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皇帝如此之近。 他个子矮小,站起来也比叶倾怀低了大半头,只能仰起头去看她。 见她吊着一只胳膊,小侍卫不禁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您……您的手,只怕……不便上马啊。” 叶倾怀侧过头来看向他,小侍卫被她眼中的寒芒吓了一跳,连忙住了嘴。 “朕让你去牵马。” 她的语气平静,但眼神却像是要杀人。 “小的领旨,小的领旨。”小侍卫应着声往马厩里跑去。 不多时,他牵着两匹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 叶倾怀几乎是急匆匆地从他手里夺过了一条马缰,她单脚踩上马蹬,右手猛地一拉马鞍,翻身上了马。 她本来腿长,因为人瘦没多少分量,单手上马竟不显得费劲。 叶倾怀右手扯过马缰,掉头跨过院门,策马而去。 秦阳连忙接过另一根缰绳,跨上马追了上去。 剩下小侍卫一人,在院子里傻傻站了许久,凝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他突然觉得,这皇城里的风,要变了。 —— 叶倾怀没有走承天门,而是走了东临门。 她带着秦阳赶到东临门时,已是月上柳梢。 东临门无人值守,门洞里沿着墙壁,有六处火烛,此刻均已点亮,两个穿着内廷侍卫服的侍卫在清理着战场,门内摆着七八个水桶,有的盛满了水,有的已经空了。侍卫一边用瓢舀着桶里的水在路面上泼洒,一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擦洗石壁。 青石路面上到处是水,水里混杂着淡淡的血色。 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门洞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风啸声,像是一曲遥远的挽歌。 叶倾怀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于是她在门外勒住了马。 她低下头,看到东临门内冲洗出来的水中,仍然漂浮着小块破碎的衣物,布料里似乎还包裹着细碎的人肉。 按照李保全的说法,这里今天死过两百多个人,远比承天门外的战斗激烈。 如今已然过去了大半天,但当时战况之惨烈仍能窥见一二。 “你们是哪一所的?”叶倾怀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泼水打扫的侍卫面前。 侍卫抬起头,看到一人吊着一只胳膊单手骑在马上,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侍卫愣了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宫城里策马。 “朕问你话呢!”叶倾怀抬高了声音。 侍卫听到她这一声,立即低下了头,道:“回陛下,臣等是左衙卫亲卫步军所第六卫队的,受了李公公的命令,在此协助太医院清理战场。目前尸体和伤员已经清运完毕,正在做最后的清扫。” 叶倾怀点了点头,看来是李保全的人。她放下了些心来,问道:“你们是什么时辰来的?当时这里什么情况?” “臣等来的时候天刚黑下来,时辰上约莫是刚过酉正。那时东临门这里已经结束战斗了,右衙卫全部被调去了承天门,这里剩下的都是死人和伤兵。下午打得惨烈,主战场应当就在陛下您现在所立之处,人叠人的叠起来有半人多高的尸体,都是右衙卫。整个门洞里积的满都是血,一直流到门外去了,臣的靴底都是那时被血浸透的。” 说完,他将靴子抬了起来,叶倾怀看到他白色的靴底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铁锈一般的褐红色,令人见之胆寒。 叶倾怀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依稀记得,她现在勒马所立的地方,正是她与陆宴尘作别的地方。 那时,他曾许诺过她,绝不会让一名右衙卫踏出东临门的城门。 看得出来,他做到了。 以极其惨烈的代价。 “你们在搬运尸体和伤员的时候,可曾见到过帝师陆宴尘?”叶倾怀问完,想着他或许不认识陆宴尘,又补充道,“他穿一件黑色窄袖的袍子,身量很高,手上拿着一把尖头略弯的长刀。” 侍卫本来听得沉默,但听到长刀,突然想起了什么,答道:“臣等不曾见过陆先生,但是那把长刀臣见过,应当在太医院里。” “太医院里?” “那把长刀卡在一个伤员的胸间了,太医院的人不让拔,说是拔出来人便没了,所以连人带刀一起送去了太医院。”见皇帝沉默,他又补充道,“臣不会看错。那是一把宝刀,和侍卫刀的制式不同,刀虽伤了人,但是刀身上却滴血不挂。” “恐怕是少东家的刀。”秦阳从叶倾怀身后赶了上来,正听到那侍卫的描述。 叶倾怀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凝重,带着些许慌乱。 武士枕戈待旦,历来兵不离手,如今刀在人不在,自然是凶多吉少。 “秦阳,你到太医院去,去找先生的刀。无论找没找到,两刻钟后,到先生的宅邸来寻朕。” 叶倾怀吩咐完,不待他应声,径直策马向东临门外飞驰而去。 现在陆宴尘只有两个去处。 其一,他受伤不重,因为情势所迫提前撤离了,那么就算他此刻不在宅邸,应当也能在宅邸中问得他的情况。 其二……没有其二。不能有其二。 叶倾怀不想去想。 也不敢去想。 圆月夜下,正德北街上的行人不多,叶倾怀一人一马的身形被拉得很长。 (本章完) 第七十章 陆宅 陆宴尘在京中的宅邸坐落在上三坊东南角的崇义坊,背后不远处便是青龙寺,寺里有一座七层佛塔,是盛京城中的标志建筑,因此并不算难找。 叶倾怀只有登基前来过一次陆宴尘家中,当时她惊讶于陆宴尘的居所之简陋,离宫之路远,几度想要给他换个院子,却都被陆宴尘婉拒了。 如今算上前世,她已有三年多不曾踏足陆宴尘的家。 但她还是一点路也没有绕就准确地找到了陆宴尘的家门。 从皇宫到陆宴尘家的路她虽然只走过一次,但那条路线却在她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像是烙进了她的骨血。 叶倾怀还记得,陆宴尘的这处小院是他租的,只有一进院落,门外挂着的一块牌匾也简陋得像个门牌,连个框子也没有。从前叶倾怀来的时候,院子里也只有一个烧饭洗衣的佣人,那时叶倾怀问过,并不是陆宴尘豢养的佣人,而是按点结算的小工。 他这处院子,若论大小规格,连京中稍有些家底的商户都比不上,可说得上是清贫至极。实在是配不上他北地巨贾之子的身份,更是没法和那个豪掷千金的少东家联系在一起。 此时叶倾怀却顾不得想这么多。 陆宅的院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上了锁的横锁。院里似乎并没有人,连一点微光也没有透出来。 叶倾怀还是不死心地叩了叩门。 良久,没有人应。 这里因挨着青龙寺,历来有寺庙旁边家居风水不好的说法,因此住户并不多。到了夜里,整条街上都是黑黢黢的,没有什么灯火,更不要说寻个人来问问了。 叶倾怀仔细看了看门上挂着的锁,那锁确是结结实实上上了的,但是门环连着木门的地方却有些裂痕,似乎老化了。 叶倾怀退后一步,抽刀出鞘,低声呢喃道:“冒犯了。” 话音落下,她提刀对着门环的地方劈砍了下去。 一下不行,便两下。 漆黑的街道上,只有一声声金属撞击的声音。 砍到第十几刀的时候,右边的门环当啷一声掉了下来,横锁也一歪,挂在了一旁。 那扇两开的小门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中间一道细长的缝隙。院子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石桌和三只石凳,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 叶倾怀提着刀,推开门小心地走了进去,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她不能肯定陆宴尘家中有没有人。 陆宴尘的院子很小,一共三间屋,除了正房坐北朝南宽敞一些,那间只有一门一窗的西厢房被他改作了杂物间,东边则是一间伙房。 叶倾怀先依次将三间屋子的屋门都推了开,确保院中除了她再无旁人后,才将刀收了起来。 西厢房因为窄小,从门外便一览无遗,门里摆着三排架子,上面满满登登的全部都是书。 叶倾怀心中惊叹,不愧是太清阁学士的家,外面看起来是家徒四壁,打开门才发现竟是汗牛充栋。 书可是非常昂贵的,这一屋子书足够一个十口之家吃几十年了,若是其中再有些珍本和孤本,那更是了不得了。 这倒是能和那个出手阔绰的少东家对得上了。 叶倾怀关上了西厢房的门,往正房走去。 正房的布置也很简单,却有一股文人特有的雅致。 正厅里三个方向摆着三套桌椅,擦得一尘不染,主案的盆栽里养着一根孤弱却挺拔的小红竹,桌案后面的两根中柱上用木板挂着一副楹联—— 清风无私雅自爱,修竹有节长呼君。 叶倾怀不禁在心里感慨,当年来此时并未在意,只记下了陆宴尘心性喜竹。如今再看,却觉得陆宴尘能在盛京这样污浊不堪的官场中保持住这一份心性,实在是难能可贵。 正厅的东侧隔着一整张屏风,后面应当是卧房,西侧的里屋则是一眼能看到底的书房。 叶倾怀下意识地往书房走去。 不同于一般的房挨在窗下的地方有一方宽榻,足能睡下两人了,床头叠着两叠衣物。 看得出来,陆宴尘经常宿在这里。 叶倾怀走到书案边,笔架下的砚台边还搁着一只没来得及洗的笔,笔头的墨已经凝固了。 她抬起手,扶上了书案的边缘,案边有光滑的棱角,似乎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这就是他日日读书休憩的地方。 看起来就如平常人家一般。 叶倾怀有一瞬的晃神。 她突然觉得,若是陆宴尘在此,她当像个学生一样为他洗笔研磨,虚心讨教。 可她还没有尽到一个学生应尽的孝义。 也还没有成为他期待中那样的明君。 叶倾怀猛地醒过神来。 得赶紧去找他。 她回身抬腿要走,突然余光扫到了侧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她心头一惊,脚下顿住了。 那不是她画的陆宴尘的小像吗? 但已不是上次她送出手时的样子。 那张画被绢绸和松木做成的天杆地杆装裱起来了,挂在了墙上。 叶倾怀一眼就看出这个装裱是用了心的,用的都是只有大户人家且是外行人才会选的极贵的材料。 陆宴尘把它裱起来光明正大地挂在这里做什么? 叶倾怀怔了一怔。 若是叫人看出是她的笔法,岂不是叫全京城都知道皇帝是个断袖了? 忖到这里,她才发现,右上角她题的那两行小字不见了。她饱含情意题下的那两行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右上角是一片空白,连个印也没有落。 叶倾怀凑近了去看,发现细看起来右上角果然有一块是装裱的时候后补上的熟宣,摸起来更硬一点。 陆宴尘居然如此煞费苦心地把那两行字抠掉了。 就算这样也要挂在案头,看来是很喜欢这幅画了。 念及他要画的时候铁青的脸色,如今他能这么喜欢这幅画真是出乎叶倾怀的意料之外。 正在叶倾怀纳闷之际,院外突然出现了马的嘶鸣声。 叶倾怀按着腰侧的刀跨出了屋门。 院门被推了开来。秦阳站在门口,他手上握着那柄弯刀,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道:“陛下,我知道少东家在哪儿了!”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困兽 “在哪儿?”叶倾怀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秦阳略略顿了一下,道:“我在太医院里碰到了一个校尉,他说今日下午他曾和少东家在东临门中并肩作战过。本来少东家带着几个人倚仗地形将追兵都拦在了东临门里,可是后来刑部主事带了一队巡捕从门外杀了进来。少东家腹背受敌,这才渐渐落了下风。然后承天门传来消息,右衙卫被调走,少东家便被刑部主事带走了。” 叶倾怀皱了皱眉,问道:“刑部哪个主事?” 秦阳回忆了一下,答道:“姓郑,郑兆东。” 刑部确有这么一个主事,且据叶倾怀所知,此人是顾世海的心腹。 看来陆宴尘是落在了顾世海和刑部的手里。 叶倾怀跨过门槛,牵过系在门外的马,一跃而上,道:“走,去刑部。” —— 顾世海的府邸与刑部只隔着两条街,叶倾怀去刑部的路上,在街口遥遥看了一眼他府门,见他门前停着三五辆马车,许多小厮在忙着牵马赶车,好不热闹。 这个时间了,顾府竟还有如此多的客人,看来今夜对与顾世海而言也是个难熬之夜了。 禁军变动如此之大,除了罗子昌,必然还有许多人不满。 “秦阳,你前面说,告诉你先生下落的人和先生并肩作战过,他叫什么名字?”快到刑部门前时,叶倾怀问道。 秦阳略一思忖,答道:“楚定国。” 叶倾怀有些震惊,又问道:“他说他和先生并肩作战?” “是啊。” “他竟然反水了?”叶倾怀呢喃道。 秦阳突然勒住了马。 “陛下!您看那里!”秦阳指着路尽头的刑部大门口。 叶倾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刑部门口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马车边围着一圈巡捕,每人手里都高举着一个火把,将大门口照的通亮。 然后,叶倾怀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被两名官差押着从刑部大门里走了出来。 远远的,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宴尘。 纵然他满身褴褛,黑衣上都是刀口,发髻凌乱,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半边脸,露出的那半边脸上也满是血污,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走路的步子也早已不稳,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押着走出来。 叶倾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心里突然一疼。 此时的陆宴尘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困兽。那些巡捕围着他,却都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像是在提防着他随时可能爆发的反扑。 他们要将他塞进那辆马车,不知准备运去哪里。 叶倾怀一踢马肚,敦促着马匹赶上前去。 “陆大人,您要是不肯上这马车,就得走着去大理寺了。我们倒是无所谓,就怕陆大人您带着这么重的镣铐,走不动啊。” 那捕头用词恭敬,语气却满是嘲讽,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意味。 陆宴尘缓缓斜过眼,睨了他一眼。 捕头霎时间闭了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刀锋掠面了。 他退后了几步,对手下吩咐道:“还不快让陆大人上车?大理寺那边还等着呢!” 今日陆宴尘在东临门中以一敌百的事迹早就传遍了整个刑部,巡捕们对他有些发怵,都不敢上前。 见手下如此胆怯,捕头气不打一处来,他四下看了看,从旁边人手里抢过一根长棍,对陆宴尘道:“陆大人,下官好话已经说尽,你可别不识相。” 说着,他把长棍往陆宴尘脚下重重敲了两下。 一阵马蹄声急急响起,叶倾怀疾驰过街,在人群前勒马喝道:“朕的人,你们谁敢动他一分一毫?” 火把的光摇曳起来,众人抬起头看到马上的叶倾怀,火光映得她的面庞棱角锋利,修长的颈衬托得她坐在马上的身姿格外高大。 “参见陛下!”有人举着火把跪了下去。 然后其他人断断续续地跪了下来。捕头最后也跪了下来,长棍被他放在了脚下,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叶倾怀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陆宴尘身边,单手扶住他有些佝偻的身形,满眼热忱道:“朕来晚了,先生受苦了。” 陆宴尘看到她,眼中泛起了光,他上下打量着叶倾怀,最后落目在了叶倾怀吊着的手臂上。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火光中,叶倾怀注意到他的唇色泛白,上面布满了皲裂的痕迹。 没发出声来,陆宴尘反手握住了叶倾怀的手臂,用力抓了抓,看着她的眼中满是询问和心疼。 像是在问她怎么伤成了这样。 叶倾怀心里突然像是塌下去了一块。 她以为他看到她,应当是看到救星的欣喜,抑或是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伤至此,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已不仅仅是虎落平阳的落魄了,连性命也都去了半条,若非叶倾怀及时赶来,也不知还有多久好活。 可他见到叶倾怀第一眼,居然是担心她的安危和伤情。 叶倾怀心生愧疚。 她像个顽劣成性的孩子,让陆宴尘这个为师为父的先生直到濒死,还在为她担忧,不得安心。 “先生伤重,有话回宫再说。”叶倾怀托着陆宴尘的臂膀,有些哽咽道。 她侧过头,看向跪在边上的捕头,道:“还不快把镣铐打开?” 捕头犹豫了一下,磕了个头道:“陛下,此人擅闯宫城,屠杀禁军,纵马械斗,违令拒捕,身犯数罪,需得移交大理寺论罪处罚。” 叶倾怀冷哼一声,道:“陆宴尘是受了朕的密旨进宫护驾的,是禁军有意阻拦,抗旨不尊!罗子昌已被革职惩办,你们不去抓禁军右衙卫来问,抓朕的护驾功臣做什么?” 她担心陆宴尘的伤势,因此不愿多做耽搁,话说得严厉。 “杀人偿命,天理循环。陛下身为天子,更应以身作则,怎可徇私枉法啊?”捕头咬着不松口。 “要这么说,朕也杀了人。你去拿一副镣铐,把朕也锁起来吧。” 捕头抬起头看向叶倾怀,一瞬间,叶倾怀在他那双滴溜溜直转的小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犹豫。 他竟当真动了心思,要给皇帝上镣铐。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金牌 捕头眼中的犹疑一闪而过,他连忙磕头道:“陛下这不是为难下官吗?陛下私自带走人犯,传出去只怕于陛下的声名有损。” 他这话里已经有了威胁的意味。 叶倾怀却不吃这一套,冷笑道:“你若不说,谁又知道呢?朕若是声名有损,第一个便该拿你是问!” 她弯下腰,凑近了捕头耳边,压低声音道:“朕下个月就要迎娶顾阁老的女儿为后了,顾阁老想必也不会想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婿吧。” 说完,她又直起了身,对着捕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捕头神色果然松动了。 看来,他虽不怕皇帝,对顾世海还是十分畏惧的。 叶倾怀看出了他的七寸,又给他下了一颗定心丸,道:“若是大理寺和内阁问起,便说是朕亲自来带人走的,他们若有异议,就让他们自己明天上太和殿来跟朕要人。” 皇帝的这句话算是将捕头身上担的干系摘了个干净,那捕头这才站起身来,吩咐手下给陆宴尘解开镣铐。 叶倾怀全程紧盯着巡捕解镣铐的动作,没有注意到陆宴尘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连呼吸都有些吃力,却还在强撑着。 “先生,朕扶你上车。”镣铐卸下后,叶倾怀道。 叶倾怀一对陆宴尘说话,语气又温和恭谨了下来,像个谦逊知礼的好学生。 陆宴尘伤成这样,肯定是不能骑马了。若是此刻再去叫马车又要耽搁,且在刑部门口久留绝非智举,叶倾怀索性直接征用了这辆刑部秘密押送犯人的马车。 这辆马车虽然简陋,却也算堪用。 “秦阳,你来驾车。”叶倾怀说完,看到秦阳过来牵过了马车的缰绳,才跟在陆宴尘身后上了车。 木车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刑部门口,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捕头心里骂了一句:这个陆宴尘真是邪门了,他到底是谁的人? —— “秦阳,走东临门,直接回景寿宫。”叶倾怀吩咐完,见秦阳点了点头,又道,“走大道。小路颠簸,先生吃不消。” 秦阳又点了点头。 叶倾怀放下了帘子。 这辆马车不大,只坐得下四人,车身上也没有开窗,帘子一拉上,车内隐隐有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 叶倾怀与陆宴尘面对面坐着,陆宴尘挺直了脊背靠在生硬的侧板上,他合着眼,双手搁在两腿上,像是累极睡着了。 他从一上车便是这幅形容了。 车内昏暗,叶倾怀只能借着帘子外面时不时透进来的微光观察着陆宴尘的情况。 她不知道陆宴尘伤在何处,是怎么受的伤,但是以她对陆宴尘的了解,她知道,陆宴尘的伤势肯定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严重。 不知道陆宴尘真实的情况,叶倾怀心里没谱。 她担心陆宴尘会像秦宝珠一样。 这车里太闷了。叶倾怀心道。她的额上沁出了汗。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攥住了,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先生……”叶倾怀迟疑着轻轻唤出了声。 她既盼着他醒来,好让她安心。但又怕自己吵醒了他。 过了一会儿,陆宴尘十分疲惫地睁开了眼,正逢车子转了个弯,车帘被掀开,月光洒在了叶倾怀的脸上。 陆宴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 她满眼都是担心和害怕,无助得像是一个孩子,祈祷着上苍能挽留住眼前人的性命。 与白日里那个杀伐果断的少年皇帝判若两人。柔弱的像个女孩。 只一瞬,帘子便遮上了。 一切又隐匿于黑暗。 包括叶倾怀的软弱,也在电光火石间一瞬即逝。 但却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陆宴尘眼中。 他扬了扬嘴角,似乎想对叶倾怀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又想起黑暗中她看不到。 于是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别怕……”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虚弱。 陆宴尘放下了手,深深喘了几口气,然后费力地抬起双手,在腰间翻找起来。 他的腰带里面有一个隐蔽的内袋,他用那双修长却沾满血污的双手从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枚金牌,递给了叶倾怀,然后握着叶倾怀的手攥紧了那枚金牌。 这是他避开敌人的眼目,费尽力气藏下来的东西。 “拿着它,去找李保全。”他压制住了一声咳嗽,又道,“若是我……若我有事,陛下……记得去找他。” 说完,他又靠在了侧壁上,合上了双眼,手垂落了下去。 叶倾怀将手掌摊开来,看到那枚小巧却分量极重的御赐金牌。 背面写着顺平皇帝的国号。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枚金牌。 上一次是在鬼市被陆宴尘搭救的那个宵禁的夜晚。 当时,她曾经问过陆宴尘,先帝为何会瞒着她和大臣们偷偷地赐给他这面金牌。 陆宴尘没有回答她。 而且很直白地告诉她,尚不能告诉她缘由。 他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编。 叶倾怀甚至还怀疑过,父皇曾经给陆宴尘下过上斩昏君下斩佞臣的命令。但很快就被陆宴尘否定了。 但如今陆宴尘在将死之际如此郑重地将这面金牌托付给她,足见其分量之重。 而这和李保全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陆宴尘说,如果他有事,让叶倾怀拿着这枚金牌去找李保全? 难道李保全也知道先帝赐给陆宴尘这面金牌的事吗? 李保全给陆宴尘传递消息,又和这面金牌有关吗?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划过叶倾怀的脑海。 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金牌,皱起了眉头。 在她思忖之际,马车压到石子,突然颠簸了一下。 陆宴尘笔挺的上半身突然软了下来,顺着侧壁缓缓滑了下来。 叶倾怀的心突然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顾不得左肩上的伤,伸出左手扶住了他将倾的身子,然后一撩衣摆,转身坐在了陆宴尘身边,让他倒在了自己的肩上。 叶倾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不可查。 叶倾怀登时急得淌下了汗来。 她就该知道,他这个性子,若不是到了真的是一点都撑不住了的地步,绝不会说出“若我有事”这样的话来。 “秦阳,再快点!”叶倾怀焦急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灵堂 时近子时,景寿宫里灯火通明。 太医院里的疡科一向是宫中的偏科,统共也没有几个人,自建院以来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忙过。 从午后医治从东临门抬下来的禁军开始,直到现在,几个医正和医员连口像样的饭都没有吃上。 如今又被周守一叫到景寿宫来帮忙给陆宴尘治伤。看他那伤势,今夜注定要是个不眠之夜了。 几名医正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感慨天道轮回,如今是要他们把从前划的水通通补上啊。 “先生可有性命之虞?”里间每出来一个医师,叶倾怀便会凑上去问一遍。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 “陛下少安毋躁,陆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芳华姑姑在旁劝道。 叶倾怀这才停下来来回回的踱步,在正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默了一阵,问道:“李保全呢?” “李公公在安排内廷布置兰妃的灵堂。”芳华姑姑答道。 叶倾怀神色一顿,道:“在怡春宫中吗?” 芳华姑姑点了点头,神色沉重。 这时候,周守一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巾在擦手。 叶倾怀立即站了起来,问道:“周爷爷,怎么样了?” 周守一擦完了手,抬起头先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的左肩,她回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口有些开裂,周守一要给她重新缝针,她不肯,执意要他先看陆宴尘,如今肩上包裹的绷带上渗出了一片巴掌大的浅色血迹来。 “到里边去。”周守一不由分说推着她往另一间里屋走去。 见周守一这样,叶倾怀倒放下些心来。若是陆宴尘有性命之忧,他不会是这副神态。 “姑姑,劳烦吩咐小厨房煮点米粥,煮烂一点。” 芳华姑姑应声而去。叶倾怀在里屋坐了下来,脱下了披在身上的披风,露出了包扎好的伤口。 “陆先生身上大多是淤青和鞭伤,尤其是胸口的鞭伤,是用带倒钩的鞭子打的,伤得严重又耽搁了时间,有疮疡的危险。另外刀伤也有几处,但是伤口都很浅,已经处理了,应无大碍。”周守一一边给叶倾怀重新处理着伤口,一边对她汇报着。 叶倾怀疼得嘶了一声,然后诧异道:“刀伤很浅?” “是的,手臂和腿上有几处刀伤,但是都只伤在皮上,他年纪轻,身子底子好,上了药过几天应当就能好。” 说完,他一只手托着一张涂满了绿色药膏的膏药,对叶倾怀道:“忍着点。” 叶倾怀刚一点头,他便将药膏整个盖在了她的伤口上。 一阵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布满了肩头,又麻又痛,叶倾怀额上登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那种针刺感才消退了,肩上传来了丝丝凉意,舒服了许多。 周守一帮她穿上了中衣和外袍。 叶倾怀心中忖着,刀伤应当是在东临门里面拼杀所致,至于鞭伤和淤青,恐怕是受了刑罚。 “他人现在怎么样?”叶倾怀问道。 “伤口都做了处理,人昏过去了,今夜恐怕要发热。”说完,周守一又补充道,“我会在这里守着,你好好休息。” 叶倾怀敷衍地点了点头,道:“辛苦周爷爷。朕去一趟怡春宫,先生若有什么情况,让人速速来报。” 说完,她自己将胳膊吊在了脖子上,快步走了出去。 周守一想劝什么,最后只是开了开口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劝了也没用。 --- 怡春宫。 因为秦宝珠晋了妃位,灵堂是按照妃子的规格连夜布置的。 怡春宫从门外到主殿都挂上了丧幡,白花花的一片,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主殿的正门敞开着,正厅里摆着一口檀香木的大棺材,棺材四角点着四根白烛。正中央的供桌上供着一块精致的牌位,牌位前也点着白烛,供着瓜果。 灵堂已经基本布置停当了,院子里只剩下李保全和两个小太监忙着收尾的工作。 见到叶倾怀和秦阳,几人放下了手里的活跪下行了礼。 “参见陛下,陛下怎么过来了?”李保全问道。 “朕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叶倾怀径直往主殿里走去。 灵堂里没有人,也没有风,安静得像是一切都静止了。叶倾怀抬头看向灵牌,上面刻着的是陈兰的名字。 “秦阳,今夜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吧。”叶倾怀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灵柩边缘,很快便缩回了手。 “谢陛下。”秦阳的声音有些暗哑。 叶倾怀草草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主殿,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直到昨夜,怡春宫还是她下榻之所,谁能想得到,一夜之间,这里就变成了灵堂。 院子的角落里还堆着石料和工具,是前几天秦宝珠和芳华姑姑商量着扩建怡春宫的小厨房时留下来的。 叶倾怀下意识走进了东边挨着院门的小厨房。 按照慎刑司的说法,秦宝珠被抓去时穿得像个厨娘,想来当时她正在这里忙着烧菜。 叶倾怀走到灶边,掀开了锅盖。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锅里是一锅已经冷透了的红烧牛肉,约莫是灶火无人看管,烧得过了,汤汁已经被收干了,凝固成了焦褐色粘在锅底。 但还是那个叶倾怀熟悉的味道。秦宝珠的独家秘方。 叶倾怀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她离开怡春宫的时候,秦宝珠曾喜笑颜开地叮嘱过她中午要记得回来,她给她烧红烧牛肉。 一时间,秦宝珠的一颦一笑像是都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叶倾怀单手撑着灶台垂下了头,只觉得鼻子发酸。 若不是为了给她烧菜,秦宝珠或许就不会穿着厨娘的衣服。若是那样,慎刑司是否会有所忌惮,结局又会不会不一样? 叶倾怀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好吃的红烧牛肉,那种带着寻常百姓家里的烟火味的饭菜,她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叶倾怀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两下。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软弱,她努力地压抑着胸口汹涌澎湃的情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灶台上。 午夜幽暗的厨房里,年轻的皇帝无声地啜泣着。 70 第七十四章 休朝 叶倾怀回到景寿宫的时候,周守一和几个太监正在寝宫门口商量争论着什么。 见到叶倾怀和李保全,几人立时停下了争论。 “出什么事了?”叶倾怀问道。 “陛下,他们要把病人抬走。”周守一第一个上前跟叶倾怀告状,转身又对景寿宫里的掌事太监道,“你们要抬我不拦着,但人要是没了,可别算在我太医院头上。” 周守一态度坚决。宫里人都知道他深受皇帝信赖,掌事太监立即跪了下来,对着叶倾怀和李保全各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明鉴,李公公明鉴,奴才毕竟是景寿宫中的管事,这龙床上满是血污,总得要清理打扫了,才能让陛下落榻哪。西厢房那边奴才已经让人收拾妥当了,绝不会委屈了陆先生。” 叶倾怀听明白了情况。 今日太医院伤员多,叶倾怀径直让秦阳驾车回了景寿宫,一回来她便让秦阳把陆宴尘搁在了龙床上。后来太医也是在龙床上给他治的伤,这才惹出了眼下的问题。 “委屈?”周守一的胡子又翘了起来,道,“他现在是吊着一口气活着,在乎的可不是委屈不委屈。你们这一搬动,别把他这一口气给搬没了。” 他说得严重,陆宴尘的性命在他的言语间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听得叶倾怀的血压也跟着倏忽上下。 “朕去看看。”叶倾怀铁青着脸进了寝殿。 因是仲春,紫檀木雕的龙床上还铺着几层厚厚的棉褥,上面盖着一层红色镶边的明黄单子。床很宽大,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床龙衾。 陆宴尘正平躺在龙床的外侧。 叶倾怀绕过屏风,甫一看到他,便惊得呼吸一窒。 她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床边,像是怕吵扰了他。 陆宴尘上半身的衣服已被尽数除去,胸前厚厚地涂满了粘稠的黄白色膏药,膏药的边缘露出了狰狞的伤口边缘,几乎看不到一寸裸露的肌肤。只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上涂的药少一些,隐约能看到精壮的肌肉勾勒出的笔直线条。 在他身下,明黄色的床褥上,沿着他的身体边缘往外晕开了一大片浅红色的血色,似乎已经凝固了。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疼得在昏迷中也轻蹙眉头。 只是这样看着他,叶倾怀也能感觉到疼。 “糟了,”跟进来的周守一绕过了叶倾怀,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背轻轻搁在他额头上,道,“还是发热了。” 他神色凝重,看得出来情况并不乐观。 “药煎好了吗?”周守一回头高声对门外问道。 “大人,还需半刻时间。”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医员的答话。 周守一看了一眼叶倾怀,严肃道:“陛下还是回避一下吧。” 叶倾怀知道周守一的习性,她此刻留在这里只会让周守一分心。于是她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龙床上的陆宴尘,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屏风。 她虽听说过大景的私刑之残酷,但终归只是听说。今日亲眼所见,才明白究竟是有多残酷。 秦宝珠与陆宴尘二人皆是因她而受刑。她是皇帝,敌人不能动她,便拿她身边的人开刀。 这还只是一场小小的宫变。一场算不上输也谈不上赢的宫变。 在这场明争暗斗的较量中,双方都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绝路,也没有人堵上身家性命。 顶多不过是小试牛刀。 真正的赌局,是从她今日在承天门外与顾世海立下的豪赌。 若是她输了,或许尚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她身边的这些人——李保全,秦阳,周守一,芳华姑姑——恐怕无一人能幸免于难。 今日的秦宝珠和陆宴尘就是例子。 叶倾怀陷入了沉思。 一日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明日早朝必不会平静。 今夜顾府门外的那么多马车,想必便是在为明日早朝上的朝局和人事变动做绸缪。 “陛下,陛下。”景寿宫掌事太监的声音将叶倾怀的思绪唤了回来。 他还在等叶倾怀的吩咐。 叶倾怀回过神来,对他道:“龙床不用整理了。朕今日就睡在东暖阁,你们去收拾一下。” “这……”掌事太监有些左右为难,求救般地看向了李保全。 李保全于是委婉地提醒叶倾怀道:“陛下,历来龙床都是只有皇帝和后宫的娘娘们才能睡的。就算偶有外臣留宿在景寿宫的情况,也是宿在偏殿。景寿宫中每晚宿了什么人,常公公都要报备内廷记录,是要留载史册的。” 言外之意,陆宴尘若是睡在了龙床上,便是于礼不合,有损皇家威严,甚至会在后世留下骂名。 但陆宴尘已经那副模样,今夜是断断不能挪动了。 叶倾怀略一思忖,道:“事急从权。陆先生是朕惟一的先生,理当尊师如父。便让史官在宫廷注疏上写明,朕于先生孺慕之情甚笃,故将龙床让于先生养病,以法古人卧冰求鲤之举。” 掌事太监听出来皇帝是拿定了主意要让陆宴尘睡在龙床上了,于是不再多言,去布置东暖阁了。 他走后,院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和李保全两人。叶倾怀想了想,对李保全道:“李保全,明日早朝你去传旨,休朝一日。” 李保全一惊,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就说朕感念兰妃过世,忧思过度,卧病在床了。” 李保全有意无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叶倾怀。 她哪里像是卧病在床的模样。 一连十个时辰没有休息过,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又是提剑拼杀又是殿前谈判又是策马救人的,到了这会儿叶倾怀竟还是精神奕奕,连李保全都在心里感慨她超乎常人的体力和精力。 “传完旨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一个名叫楚定国的右衙卫校尉,只要他还没有伤到不能下地走路,就把他带来见朕,不要让别人知道。”说完,叶倾怀顿了顿,又道,“然后,你亲自出宫一趟,去把监察御史李文清给朕带进宫来。” 70 第七十五章 劝言 皇城禁军统共一万两千人,听的是罗子昌这个禁军统领的号令,而其中七千多右衙卫则听命于武卫将军徐亮。 今天一日之间,这两人一死一黜,禁军又出了内乱,死了这么多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由谁来顶上罗子昌和徐亮的位置,就变得引人瞩目了。 李保全何其聪明,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皇帝的话外之意。 “陛下……是想重用楚定国?” “听秦阳说,他今日在东临门中临阵反水,帮着陆先生与刑部抗衡。朕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李保全面色为难,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你认识他?” “倒也说不上认识。只不过听过一些他的事情。”李保全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出了口,“他的为人和能力都没什么问题。只是陛下若要重用他,怕是有些困难。” “为何?” “他曾经隶属于北都王麾下的黑旗营。” 叶倾怀对黑旗营知之不详,但“北都王”三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二十余年前,北都王私通北狄,致使北地连年战乱,允州痛失三郡。当时在位的兴瑞帝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下令严查此案,相关人等一律处死。 大景的四位藩王从此只剩了三位。 北都王的案子因牵涉到国家安危之本,因此连坐的格外厉害。他倒台后,从前他荫蔽下的郡王,宗族,军队无一幸免,该杀的杀,该裁撤的裁撤,在北都王隶下供过职的官兵也统统降职到底。官员们因怕自己的仕途受到牵连,也都不大敢启用这些人。 他们中或许真的有潜伏极深的奸细,但是绝大多数人只是无辜受累,却从此背上了卖国嫌犯的烙印,一辈子也难以翻身。 这就是在大景的政治斗争中站错队的代价。 李保全这么一说,叶倾怀便明白了。 难怪他明明是武校魁首出身,却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个禁军的小小校尉。 李保全继续说道:“奴才听说他在入伍禁军前,在京畿九门卫里当一个守城的小卒当了十几年,年年考核优异却年年不得提拔,后来还是调到禁军后,积累了些功绩才得了个校尉当。陛下若是想破格提拔他,恐怕……” 这确是个棘手的问题。虽然她的本意并不是要重用他,不过是无人可用,想让他暂时顶上罢了。但若是他的履历有污,只怕连暂时顶上也困难。 “你可有别的合适人选推举?”叶倾怀问李保全。 李保全这样劝谏叶倾怀,按理说应当还有后话,不想他却摇了摇头道:“陛下若是想要忠心可靠的奴才,奴才倒是有人可以推举。但是右衙卫掌管着城防大事,拳脚上没有点功夫可不行。而且右衙卫比左衙卫人多,各司各部之间的关系也繁杂得多,换个外人去管一时半刻的也上不了手。” 叶倾怀神色深沉地盯了他半晌,突然对他笑道:“李公公,你变了。” 李保全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蓦地跪了下去,垂着头不敢说话。 “快起来,朕又不是吃人的暴君。”叶倾怀立即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解释道,“你性子谨慎,若是搁在从前,无人推举,你是不会与朕说这些的。” 她态度和善,并不是要责罚李保全的样子。 李保全这才放下心来,道:“宫中人事复杂,奴才虽不比陛下英明善断,但是好歹多活几年,知道的事情多些。” 叶倾怀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朕在朝务政事上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儿。李公公,你是看着朕长大的。以后,你也要好好地看着朕。若是朕行差踏错,绝不要吝言,该说就说。” 李保全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老奴遵旨。” “好了,快起来吧。”叶倾怀将他拉了起来,道,“明天还是按照朕说的去做。楚定国此番得罪了他们,朕若是不捞他一把,他以后在右衙卫中便难以立足了。他是第一个主动站队朕的人,若他下场惨淡,以后还有谁敢跟着朕呢?”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李保全的臂膀,道:“今日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说完,她抬头看了看天,圆月已有了西落的迹象,“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谢陛下体恤。那奴才先告退了。有什么事情,陛下让常公公来传话。” 叶倾怀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外。 李保全走后,叶倾怀又回寝殿看了看。 不确定陆宴尘的安危,她是睡不着的。 周守一正在给陆宴尘喂药,喂的十分困难,累的自己满头大汗。 见到叶倾怀走进来,他如获大释,道:“快来给我搭把手。” 他把陆宴尘的上半身抬了起来,道:“头底下塞点东西。” 叶倾怀把一边的衾被拽过来塞在了他身下,让他能半倚半躺着。 “周爷爷,怎么就你一个人?医员呢?”叶倾怀问道。 周守一将针灸袋在一边的桌上摊开来,他一边搓着针一边道:“我让他们去磨药了,陆先生胸前疮疡了,等下要重新涂一遍药。今日伤员太多,太医院里的药不够用,得要现磨。” 他手里捏着几枚长针,在床边站直,他看着陆宴尘,神色严肃,如临大敌。 “帮我端下药碗,等下他睁了眼,马上递给我。” 叶倾怀端着那碗浅褐色的药汤站在周守一身后。 周守一在他手上和头上连下了数针,过了好一会儿,陆宴尘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 “药!”周守一接过叶倾怀的药碗,便往陆宴尘嘴里灌。 一边灌一边反复对他道:“喝下去,能咽多少咽多少。” 陆宴尘虽然睁开了眼,但双眸涣散,像是看不到东西一般,神色迷茫。 他听从周守一的吩咐,努力地吞咽着。 然后,他的视线像是看到了什么,灰暗的瞳孔艰难地亮了一亮。 他缓慢地抬了抬手指,指向了床脚,像是想要拿什么东西。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床脚堆着一些破损的衣物,正是医员们从陆宴尘身上剪下来的,黑黑白白的染着血,其中有一条尚算完整的玉带。玉带翻了开来,露出一个暗袋来。 应当是陆宴尘藏金牌的地方。 陆宴尘虚弱的双眸深深地盯着那个暗袋,他抬起手想去够,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很快,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周守一看着他合上的双眼,放下了手里药碗,看了看里面所剩无几的药,尚算满意道:“行吧。这小子的身体真是不错,应当能熬过来。” 叶倾怀却没有听他说话。她有些恍惚地走到床尾,拾起了那个暗袋。 暗袋里有一张对叠起来的纸条。 70 第七十六章 天意 那个暗袋内里缝了一层鹿皮,轻柔耐磨而且防水,因此虽然玉带都损坏的差不多了,这个暗袋仍然保存完好。 叶倾怀将那张纸条从中抽出,展了开来。 三寸长的纸条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上面竖题着两行清秀小楷,是叶倾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叶倾怀如遭五雷轰顶:“……” 陆宴尘竟是将那张小像上的题字剥了下来,跟那块金牌一起,贴身藏着。 如果说挂在他书房中的那张小像还能说是因为他认可了叶倾怀的画技,喜欢画上的自己,那他随身带着这两行小字是怎么回事? 一个令人窒息的念头击中了叶倾怀—— 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叶倾怀略显僵硬地将目光转向陆宴尘,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陆宴尘面色惨白,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着眉,显得可怜而无辜,人畜无害。 叶倾怀的目色很快就由惊转沉了。 无数个念头涌了上来。 以陆宴尘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喜欢男人的。所以,他该不会发现我是女子了吧?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是有人告诉他的?还是他从哪里发现了端倪? 一道寒芒划过叶倾怀眼底。 有那么一刹那,叶倾怀甚至觉得,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是女子,那他便这样醒不过来了也不是坏事。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即逝。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生出了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和陌生的想法。 叶倾怀抬手抚上了额头,用力眨了一下眼,让自己清醒了一点。 “我这是怎么了……”她轻声呢喃道。 那可是对她拼死相助的陆宴尘,是她倾心仰慕的先生,她居然对他起了杀意。 哪怕只有一瞬间。 叶倾怀深深呼吸了两口气,才抬起眼来看陆宴尘。 她平静下来后便觉出自己这个推论的荒谬之处来。 陆宴尘一向最看重礼义廉耻,若他知道叶倾怀是女子,哪怕心中有意,也必会对她退避三舍,注意分寸。像今日在马车中握着她手那样的亲近举动,他绝对做不出来。 难道他当真喜欢男子了?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她实在是没办法把陆宴尘和“断袖”二字联系起来。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随身带着皇帝亲笔写下的这两行字,是为了留作自保抑或者作以要挟? 可叶倾怀实在想不到她这个名存实亡的皇帝亲笔所写的情诗到底能用来要挟什么人。 “叶倾怀!”周守一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将她的深思拽了回来。 “你发什么魔怔呢?叫你半天都没反应。”周守一紧盯着叶倾怀。 “你叫了我半天?我怎么没听到。”叶倾怀一脸木然。 周守一突然换了一副看病患的表情谨慎地打量着她。 这个熟悉的眼神让叶倾怀彻底回了神,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是马上就要被号脉然后灌下一堆难喝的汤药了。 “周爷爷,朕没事。真的没事!太久没休息了,睡睡就好,保管好。朕这就去休息。” 叶倾怀一边保证着,一边退出了屋去。 临出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陆宴尘。 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面上有些许发热的潮红。这点潮红让他那张苍白而完美的侧颜显得生动了几分,莫名的有些诱人。 看得叶倾怀心头一跳。 她从寝殿里退出来后,站在门口愣了愣神。 叶倾怀突然觉得,自己当年对陆宴尘的喜欢,或许真的是见色起意。 --- 次日清晨,日出东方。 今日叶倾怀没有听到李保全响亮的晨报声。 但她还是起的很早。 为了有个“卧病在床”的样子,叶倾怀没有更衣,头发也是简单地绑了一下。 她起身后,先去了寝殿看望了陆宴尘的情况。 寝殿里只有陆宴尘和周守一两人。 陆宴尘并没有转醒的迹象,但眉宇间已经舒展,应是没有那么痛了。 他的胸前也不像昨日那么触目惊心,而是被缠好了绷带,应当是疮疡已经抑制住了,不用再频繁换药了。 叶倾怀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触手冰凉,已经不烧了。 不愧是周守一。 昨夜若是换作别人来治,叶倾怀绝对没法放着陆宴尘那个样子就安心去睡觉。 周守一想必是忙了一个通宵,此刻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老爷子的身子下还压着一张稿纸,上面凌乱地写着一些草药的名字。 叶倾怀从床边拾起了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给周守一披在了身上。 他这个年纪熬了一夜,当真是不易。 然后,叶倾怀从怀里取出那张叠起来的字条,放回了陆宴尘的暗袋里。 她看着陆宴尘熟睡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她是多么希望陆宴尘能对她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别样的情意,为此她捕风捉影,不惜以女儿身份相告,却也没能换来他的一记青眼。 如今她曾苦苦追寻的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却不敢去碰,也不敢去信。 她赌不起,大景也赌不起。 她不敢赌陆宴尘的真心,也不敢赌自己的意志。 叶倾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百般求时求不得,要不起时偏要给。 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当真是天意弄人。 仔细回想,似乎在她的人生中,一直都充斥着这种天意弄人的无奈。 叶倾怀把那个暗袋在玉带内侧收好,然后把那条玉带翻了个面,把暗袋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一点看不出端倪。 就像是水面上泛起的一个涟漪,消失得无声无息,永远成为了一个无人撞破的隐秘。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苍白憔悴的面容,目光一软,伸手替他拨了拨额前凌乱的碎发。 然后,她离开了寝殿,轻轻关上了门。 屋外,天已大亮,院子里还残留着中药刺鼻的气味。 昨夜这里是属于周守一的战场。他彻夜未眠,守住了陆宴尘的性命。 而接下来,就是叶倾怀的战场了。 70 第七十七章 楚定国 李保全果然将楚定国带来了。 他的情况比叶倾怀想象中好很多。 除了右臂和腿上打着绷带,其他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李保全将人领到后便带上门离开了。亲贤殿里只剩下叶倾怀和楚定国两人。 对于皇帝的秘密召见,楚定国似乎并不觉意外。 他半跪下道:“末将参见陛下。” “起来吧。”叶倾怀和颜悦色地对他道,“你有伤在身,别站着了,坐吧。” 楚定国站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在侧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楚将军,朕听李保全说,你从京畿卫到禁军,在盛京中也已供职了十几年了,但没听说你有什么家人,是在外地吗?” “回陛下,末将乃中州人士,祖上走镖为生,家中只有我一人从军,叔伯兄弟还是走江湖的,所以往来不多。” “楚将军今年有四十多了吧?没有娶妻生子吗?” “有过一个妻子,后来得病死了。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也都出嫁了。” “没想过续弦吗?” 楚定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道:“末将身无长物,又一把年纪了,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叶倾怀收敛了笑意,顿了一顿,正色道:“楚将军十八岁便夺得武校魁首,是少年成名。如今年过而立却仍屈居一个校尉之职,难道心中没有不甘吗?” 楚定国听得心中一惊,立刻起身在叶倾怀面前半跪了下来,大声道:“末将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叶倾怀轻轻一笑,道:“朕还没说要用你呢。” 楚定国一怔,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朕有一事不明。”叶倾怀看着他,问道,“你在右衙卫中当了五年差,从无差池,昨日在东临门中为何会突然反水?” 楚定国神色黯了黯,道:“末将觉得他们错了。” “错在哪里?” “禁军应当是陛下的禁军,无论陛下要做什么,禁军都应当是陛下手中的刀。他们说陛下被奸人蛊惑了,可末将不觉得。”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叶倾怀,道,“这世上无人能蛊惑一个连命都豁得出去的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言辞直接,虽不恭谨,但却说得叶倾怀十分受用。 她扬起嘴角笑着问道:“你觉得朕想要的是什么呢?” “陛下想要为民做主。” 叶倾怀笑出了声,她突然觉得楚定国此人有些意思。于是又问他:“那你能为朕效什么劳呢?” “末将愿做陛下手中的刀。” “若是朕手中的刀,要砍向你昔日的战友呢?” 楚定国顿了顿,沉声答道:“末将相信陛下的决断。” 叶倾怀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倚靠在了椅背上的软垫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楚定国,神色深不见底。 良久,她语气平和缓缓道:“朕要封你为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命你整饬右衙卫各司,凡有不从皇命犯上不尊者,无论官职大小,家世贵贱,功绩几何,皆可革职拿问。不可错漏,但也不可枉杀。” 楚定国听着皇帝的话,面露讶异之色。 “你若是做的好,朕便擢升你为禁军统领。你若做的不好,朕便杀了你。”叶倾怀顿了顿,突然笑了,道,“你只能做成,也必须做成。” 听到叶倾怀这句话,楚定国眼中一亮,抱拳低头道:“末将以性命起誓,绝不让陛下失望!” 叶倾怀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似有疑虑,似有担忧,似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了,起来吧。和朕说说你知道的右衙卫的情况。” 楚定国抬起头站起身,他看到的,又是那个严肃中带着几分温和的皇帝了。 --- 两人一聊便聊到了中午。 楚定国虽只是个六品校尉,但对右衙卫中的人事和编制还是有不少了解,右衙卫多是京中世族子弟,若是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很容易便得罪了人。 他能在右衙卫中混迹这么多年,还是守门的校尉,自然熟悉其中的关系。 “陛下说的杜正恩,应当是盛京杜家出身,伯父是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杜荆。 “按规制,禁卫犯了案,当移交刑部处置。”楚定国又道。 也就是说,楚定国若要以杀害兰妃的罪名处置杜正恩,须得将相关罪证移交给刑部,然后由刑部来断案。 “杜正恩和他伯父的关系如何?” “这个……末将就不清楚了。” 看到叶倾怀蹙眉沉思,楚定国又道:“末将也可以直接将他拿下,在禁军中秘密处决了。” 楚定国是亲眼目睹过皇帝对兰妃的情意的,知道皇帝对她用情至深,如今兰妃被杜正恩私刑致死的消息传遍了宫中,楚定国想着皇帝必然是恨透了杜正恩,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正法了。 因此他如此提议,以为能为皇帝分忧。 熟料,叶倾怀却缓缓抬起眼来,冷冷地看着他问道:“把杜正恩悄悄地宰了,然后呢?你想过你会怎么样吗?” 楚定国怔住了,他没想到叶倾怀会问他这个问题。 叶倾怀继续道:“你会被刑部以滥用职权假公济私的罪名拘捕,到时候杜荆会想尽办法给你安好罪名将你处以极刑。” 楚定国神色慨然道:“能为陛下而死,末将在所不辞!” 他眼中熠熠生辉,无一丝畏惧之情。 叶倾怀先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的言行中是否有做戏的成分。见他神色坦荡,应是发自肺腑,叶倾怀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她狠狠地皱了皱眉头,拍案怒道:“朕提拔你做武卫将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你这条性命吗?你拿自己的人头如此儿戏,如何能不辜负朕的嘱托!” 楚定国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为此大发雷霆,他连忙跪了下来,不敢说话。 叶倾怀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语重心长道:“定国,你记着,你现在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校尉了,你是禁军的武卫将军。朕要的不是你的命,朕要的是你保住自己的命,替朕办好差事。禁军是皇城的护卫,手里握着的是朕的身家性命,必须要确保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是向着朕的。” 70 第七十八章 恶癖 楚定国恍然大悟,道:“陛下圣明,是末将鲁莽了。” 叶倾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杜正恩的事情,你先按例去查,该留的证据留下,该录的口供录好。其他的事,你先不必理会。” 说完,叶倾怀忖了忖,又补充道:“禁军统领暂时由朕兼领,凡事多与朕汇报,不要擅自作主。” “是。末将领命!”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陛下,人到了,在配殿里候着。”李保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保全,你进来。”叶倾怀道。 李保全推门走了进来。 叶倾怀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疲惫。 “李保全,你拿着这道圣旨,带着楚定国,去右衙府司去宣旨。宣完之后,内廷照着这道圣旨誊写一篇公告,贴在右衙府司门前。”叶倾怀将拟好的旨递给李保全。 李保全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旨,和楚定国一前一后告了退。 两人甫一出门,叶倾怀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这个楚定国,真是让人担心。 叶倾怀同他说了一早上,说得口干舌燥,这小子忠心是忠心,但是脑子也太直了。不要说顾世海陈远思那样的老狐狸,便是罗子昌那样级别的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但是眼下无人可用,新任的武卫将军要做的又是得罪人的事,他性子耿直,兴许倒有奇效。 叶倾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已凉透了。 她只着中衣,有些单薄,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常守成,热茶。”叶倾怀对着外面唤道。 李保全不在的时候,一般都是景寿宫的掌事太监常守成在侍候着。 很快,常守成就端了热茶进来。 “你倒是快。”叶倾怀感慨了一句他的速度。 常守成一边倒茶一边陪着笑道:“陛下早上忙着,奴才不敢搅扰,也不敢进来添茶,就一直守在外面,茶也煮了一壶又一壶。” “这是第几壶了?”叶倾怀问道。 “第六壶了。”他答得极快。 叶倾怀点点头,抿了口茶水,水温适宜,是龙都御芽。这种茶到了第三四泡才最香冽,算算时辰,一早上差不多正好六壶。 看来他倒是没有说谎。 叶倾怀于是吩咐道:“去把配殿里候着的人叫来,然后再上一壶热茶。” 常守成欢快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去了。 —— 距离叶倾怀和李文清上次在亲贤殿里会面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那时年节刚过,屋里还烧着暖碳。如今却已是百花争艳的仲春时节。 朝局也已大有不同。 “李卿,你可比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好多了。”叶倾怀一边招呼着他喝茶一边道。 “承蒙陛下惦念,微臣惶恐。”李文清道。 “家中一切可都好?”叶倾怀亲切问道。 李文清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看向了叶倾怀,眼中满是感激之情。 他站起身,对叶倾怀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要叩谢陛下对家母的救助之情。” 叶倾怀怔了一下,道:“令堂怎么了?” 李文清被她问的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神态,道:“想来是陛下忙于政事,下人尚未来得及回禀。微臣受命监审顾长史强抢民女案当天,家母外出买菜时被几个地痞围堵了,险些出了事,还好被陛下派来暗中盯梢的人解救了。他们将家母送回寒舍后,叮嘱家母近期不要走动。这几日家中的采买都是他们帮忙跑腿的。” 说完,他又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礼,看得出来是真心感激。 “你怎么知道是朕派去的人?”叶倾怀蹙眉问道。 “他们说的。微臣要答谢他们,他们如何也不肯接受,说是皇命在身,受之有愧。陛下对微臣照拂至此,微臣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叶倾怀被他说得愣了神。 她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更何况,她在宫外哪有这样的人可用? 但她转念一想,她确实担心过李文清的安危。 然后她蓦地想了起来,她虽然不曾亲自派人去盯梢保护李母,但她曾经拜托过陆宴尘让他的那些“市井朋友”关照下李文清。 但她只是提了一句,陆宴尘竟能做到如此细致么?甚至连李文清的老母都派了人手去盯梢,还能日日照看帮着采买,且不收分文? 这实在是细致得过头了。 只能等他醒来后再问个究竟了。 “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令堂无事便好。”叶倾怀将心中的疑虑压了下来,对李文清笑了笑。 寒暄过后,叶倾怀切入了正题:“李卿,朕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顾海望的案子如何了?” 李文清早已料到皇帝今日召见是为此事,他正色道:“合顺布庄的王掌柜有个女儿叫王思云,年方十四。年前顾海望到合顺布庄里提年货的时候对这个小姑娘一见钟情,提出要纳她为妾,但王思云有婚约在身,这门亲事便被王掌柜婉拒了。年后顾海望又上过两次门,据王掌柜和邻里说,两人未能谈妥,顾海望曾带人砸过合顺布庄的铺面。”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问道:“顾家是京中望族,顾海望又是长子,王家不过是个小商,女儿嫁去做妾也是远远高攀了,为何会拒绝这门亲事呢?” “按照王掌柜的说法,王思云是和他结拜兄弟的儿子结的娃娃亲,他不愿意毁约影响了两家的世交,另一方面……”李文清犹豫了一下,道,“顾长史在京城中的口碑不太好,王掌柜担心女儿嫁过去遭罪。” 叶倾怀皱了皱眉:“遭罪?遭什么罪?” 李文清略一思忖,整理了下语言,道:“以下多是传闻,微臣还不曾取证。京中有传言,说顾长史喜欢尚未及岌的少女,尤其喜欢白瘦嫩弱的。妓馆里也曾出过几次案子,说顾长史在妓馆里玩死了小姑娘,但最终都善了了,未能成诉。” 叶倾怀听得怒火中烧。 顾海望竟有这样的恶癖? “那个王思云,你见过吗?她长得如何?可是……顾海望喜欢的那种?” 李文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微臣没见到她。她失踪了。”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苦心 “失踪了?”叶倾怀脱口问道。 李文清神色暗了暗,道:“按照京畿骁骑卫的说法是,拘捕审问期间越狱了。” “越狱?”叶倾怀冷笑一声,当真是荒唐至极了,“十四岁的小姑娘越狱了?” 李文清沉默不语。他是刑官出身,没有证据的话他不能说。 叶倾怀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也不再多问,只是神色越发的阴沉了。 “京兆府里现在是谁在负责这个案子?” “此案涉及朝廷三品大员,且在京中影响极大,因此由京兆府尹亲自审理。” 提起京兆府尹蒋乾成,叶倾怀突然想起他在承天门前带着衙役协助疏散伤员的身影。 “蒋乾成审案可还公允?” 李文清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微臣以为,可称公允。”他顿了一下,继续解释道,“刑部曾提出京兆府尹是从三品官职,审理官居三品的顾海望属于越级审理,不合规制,应将此案提高审理级别,移交至刑部审理。” 叶倾怀静静听着,在心里默默分析着情况。 这样看来,京兆府尹或许并不是顾世海的人,至少并不是绝对导向顾世海的。 “刑部给过京兆府几次压力,蒋府尹都没有松口。” 这倒是出乎叶倾怀的意料了,顾世海手腕强硬,蒋乾成竟敢扣押着他的长子不放人,恐怕放眼整个盛京,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跟顾世海对着干。 “他脾气这么硬啊?”叶倾怀笑着问道,眼中难言欣赏之情。 “他说此案是陛下钦点由京兆府审理的,特事特办,不应依循规制。”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此案绝不可交给刑部。李卿,你是此案监审,更不可松口。” “微臣领旨。” 叶倾怀想了想,又道:“李卿,你监审期间,将所有相关案卷和口供都抄留一份,秘密呈递给朕。” 李文清抬起头,看到皇帝微垂的眼眸里折射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他突然觉得,皇帝似乎和他上次在亲贤殿里见到的皇帝不一样了。 李文清垂下头,拱手行礼道:“微臣明白。” —— 李文清离开时已是午后,叶倾怀这才吃上午饭。 她没吃几口,就停下了筷子。 “陛下可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芳华姑姑在一旁问道。 她左手还吊着绷带,吃饭时有些不方便,芳华姑姑端着一只空碗站在她身边帮她夹菜。 叶倾怀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道:“恐怕现在什么珍馐摆在朕面前也是食之无味。” 芳华姑姑看着她一直没有舒展开的眉头,问道:“陛下有心事?” 叶倾怀长叹了口气,有些出神地望着景寿宫院中明媚的阳光,感慨道:“姑姑,朕早上见了两个人。一个忠勇有加却没有谋算,一个虽然聪明但是怕死。朕在想,要是他们两个人能合成一个人就好了。” 芳华姑姑听得笑了,道:“要是他二人合一,变成了一个既没有谋算还怕死的人可怎么办?” 叶倾怀抬起头来颇为认真地看向芳华姑姑,忖了半晌,道:“有道理啊,这倒是朕没有想到的。” 芳华姑姑对着她和善笑道:“陛下,这世上的事情哪能都那么如愿,人无完人。” 说完,芳华姑姑为她盛了碗汤,轻放在她面前,道:“但是陛下说的忠勇过人又才高识远的人,难道不是陆先生吗?” 叶倾怀本来正喝着汤,听到芳华姑姑说到陆宴尘,连忙咽了下去,抬起头来问道:“他怎么样了?醒来了吗?” “听周太医说早上醒过一次,不过又睡过去了。” “周爷爷还在吗?”叶倾怀问道。 芳华姑姑点了点头,笑道:“寸步不离地守着陆先生呢。” 叶倾怀放下心来,佯作苦恼道:“周爷爷这次居功至伟,姑姑你说朕该赏他些什么呢?” 芳华姑姑看着叶倾怀吊着的左肩,道:“陛下听从医嘱,早点好起来,对周太医而言就比什么都好。” 叶倾怀想了一想,立即端起碗里的骨头汤大口喝了起来,喝完了她才道:“那朕可得多吃点。姑姑,再给朕来一碗!” 听到叶倾怀来了食欲,芳华姑姑目露喜色,立即给她又盛了一大碗汤。 过了没一会儿,叶倾怀第二碗汤还没喝完,李保全回来了。 叶倾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汤,问李保全道:“可还顺利?” 李保全额上有些薄汗,似乎是回来时跑得急了,他用袖角擦着汗道:“回主子,有些曲折,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详细说说。” “右衙卫中有些人不服圣旨,说要见到禁军统领的调令才认楚将军这个武卫将军。但也有不少人是认楚将军的,两边人先是口角,而后又动了手。好在楚将军身手厉害,带着伤还是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对面领头闹事的校尉,最后总算是稳住了局面,顺利当上了这个武卫将军。” 叶倾怀点了点头,问了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徐亮的尸体呢?” 李保全怔了一下,答道:“他谋反逆上的罪名还没有定,尸体应当还停放在卫所。” “你等下再跑一趟,去给楚定国传个话,让他今晚找个人少的时间去卫所拜祭一下徐亮,要像死了亲兄弟一样拜祭,但是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偷偷地去。” 李保全听得一头雾水,不禁道:“陛下,据老奴所知,楚将军和徐亮应该并不算相熟。” 叶倾怀没有搭理他,继续道:“你带到话后,让手底下的小太监去盯着他点,找个聪明伶俐不会被发现的,看到他去卫所后,就在右衙府司附近议论楚定国的行踪,引右衙卫们去卫所,让他们‘碰巧’在卫所撞到拜祭徐亮的楚定国。” 李保全突然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不禁感慨道:“陛下为了楚将军真是煞费苦心。” 叶倾怀却叹了口气,道:“他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便不必如此费心。” 但那样他也就不是现在的楚定国了。叶倾怀在心中道。 (本章完) 第八十章 演戏 “陛下,还有一件事。”汇报完楚定国的事,李保全又想起一事,本来是早该呈报的,但是他早上一直在外面跑着,皇帝又在接见外臣,一直找不到时机。 “早上休朝后,陈阁老来过一次,被奴才以陛下龙体欠佳见不了客给回绝了。但听陈阁老口中的意思,恐怕今日晚些时候还会再来一次。” 还有三天就是定婚大礼,陈家却在突然之间丢掉了皇后的位置,陈远思这个老家伙终于是坐不住了。 “陈阁老一向沉稳,看来这次是当真着急了。”叶倾怀单手转着桌子上的筷枕,不紧不慢地道。 “姑姑,让宫里的下人们把这些饭菜分食了。”叶倾怀漱了漱口,擦过嘴站起了身,吩咐道,“朕病体虚弱,食欲不振,今日一口饭也没有吃。” 说完,她面色冷峻地离开了餐桌。 在她身后,芳华姑姑带着两个宫女垂着眼屈膝行礼道:“谢陛下恩赏。” —— 日头西斜时,陈远思果然如期而至。 亲贤殿里窗门紧闭,金丝熏炉里点着极品龙涎香,叶倾怀只着一件厚实的白色中衣虚弱地倚在明黄的榻上,龙榻的案几上搁着一只青蓝釉药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药渣。 叶倾怀吊着一只胳膊,倚在身后的软垫上,面色苍白,抬个眼似乎都十分费力。 陈远思看到叶倾怀这副模样,面色短促地顿了一下,然后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肿着两只眼睛痛心疾首地哭诉道:“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 “陈阁老别这样,快起来说话。”叶倾怀的声音虚弱得只有气音,她扶着塌边像是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远远地抬了抬手,示意陈远思站起身来。 陈远思心中一惊,他本以为皇帝只是因为兰妃去世伤了心,因此不愿见人,没想到竟当真在一夜之间病弱至此了。 看起来比他这六旬老翁还要不济。 这画面蓦地让他想起八年前顺平帝的模样来。 一时间很多念头在他脑海中流转而过。 在他这一出神之间,叶倾怀已从榻上缓缓下了身来,她走到陈远思面前,扶着他的臂膀想要将他拉起身来,但是手上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陈阁老,朕也想为你做主啊,但是朕是真的难啊。”叶倾怀半弓着腰,说话间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声,像是随时都要昏倒了一样。 陈远思回过神来,拉着叶倾怀的手臂跪在地上哭诉道:“陛下,定婚大礼在即,礼部都已拟好了日程,婚服纳礼也都送到了府上,陛下这时候突然变卦,让拙孙女该如何自处,又让老臣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他说完,垂下头掩着面,像是无颜见人了一般。 “那是朕想变卦吗?”叶倾怀苦笑着反问道,“陈阁老,昨日你不在,但你应当听说了,当时承天门外尽是听命于顾阁老的禁军,朕只有一人一剑,险些不能全身而退。陈阁老说自己难堪,朕何尝不难堪?说难听些,顾阁老就差把剑架在朕的脖子上了,不要说是一个皇后之位,就算顾阁老要朕禅位,朕也不敢说个‘不’字啊。” 说到最后,叶倾怀也红了眼眶,她虚弱地咳嗽了两声,踉跄了几步,勉强抓着茶案,在一旁的木椅上坐稳,掩面而泣。 陈远思没想到皇帝竟比自己哭得还委屈,一时间他再哭也无用,索性重重叹了口气,劝慰叶倾怀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叶倾怀抽泣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陈远思,道:“陈阁老,朝臣不听朕的也就罢了,内阁总还有你在当家,他顾世海终归有所忌惮,朕也能放下心来。但是如今这后宫中都是他的人,禁军都敢把朕伤成这样。” 叶倾怀说着,指了指自己包扎起来的左肩头。 “下个月他女儿再一入主中宫,陈阁老,你说朕还能有一日安睡吗?”叶倾怀面上话里,都是对顾世海敢怒不敢言的愤恨。 “陛下,顾阁老的心思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他新修府邸,那时就曾闹出过一件事被呈报了内阁。” 陈远思缓缓道:“寻常百姓家的石狮子都是脚踩绣球,只有宫中的石狮子是脚踩鼎炉,以示陛下是天下九鼎之主。但顾阁老新建府邸时,他府门外的石狮子却脚踩着鼎炉,若非工部及时发现,上表弹劾,他这大逆不道的心思,便当真是路人皆知了。” 这件事叶倾怀倒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当时她刚登基,且没有亲政,这件事才没有闹到她面前来。 陈远思此时拿出这件事情来说,便是想暗示叶倾怀顾世海的野心远不只一个皇后之位,而且很有可能已经筹谋许久了。 “陛下,老臣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今次承天门的事,您实在是太冒失了。陛下尚无子嗣,怎可拿自己的性命如此儿戏呢?”陈远思说得痛定思痛。 他确实万万没有料到皇帝会亲自提剑杀出宫城,单枪匹马地去拦禁军。 当时初听到这个消息,他一时都惊得愣住了。 陈远思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事情没见过,但是皇帝带头造反的事情却当真是闻所未闻。 更何况在他的印象中,皇帝不过是个无心朝政的孩子。 若他知道皇帝会如此冲动,他绝不会坐视着皇帝自己将自己送到顾世海的嘴里任他鱼肉。 如今他追悔莫及,一方面恨皇帝行事鲁莽,一方面恨顾世海不按规矩出牌,竟然要提前完婚,一方面又恨自己托大手软,把到手的肥肉弄丢了。可惜无论他再怎么后悔,如今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陈阁老,朕但凡有人可以倚仗,也不至于如此孤注一掷。无奈陈阁老先前卧病,朕派人去请过几次也请不到,朕当真是无法可施了啊。”叶倾怀叹了口气,懊悔道,“可惜了令孙女,朕对她确实是心有灵犀一见如故,唉……” “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陈阁老请讲。” “陛下可能将老臣的孙女一并纳入宫中?”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苏醒 叶倾怀地掠过一丝一瞬即逝的笑意。 她抬起眼,求助般地看向陈远思道:“陈阁老,朕本有此意,只是……怕顾阁老不愿啊。” “他女儿都得了皇后之位了,陛下又下了明旨宣告太子立嫡,他还有什么不愿的。”陈远思语气中难得有些气愤。 他叹了口气,又道:“陛下,您若退了陈家的婚,还有谁敢上门提亲呢?老臣这个孙女只怕是要在陈府里留到白头了。” 说着,他跪了下来,叩首在地道:“还请陛下怜惜。我陈家不求她如何富贵,但求让她有一个能够随侍圣驾的机会。” “陈阁老说的这是什么话,朕是打从心里觉得与她情投意合,只要顾阁老不说什么,朕一定封她一个贵妃!”叶倾怀说得慷慨激昂,但转瞬眼神又暗了下来,道,“唉,但是朕现在连后宫的禁卫都拿不住,自身都难保。兰妃的例子就在眼前,朕真怕令孙女入宫以后,会步兰妃的后尘啊。” 陈远思忖了忖,道:“陛下昨日处置了罗子昌,日后禁军打算怎么办?” “无人可用啊,只能由朕暂时兼领。” 见陈远思要说什么,叶倾怀抢先道:“陈阁老,不怕和你说,朕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敢信。” 她可不想换个陈远思的人上来统领禁军,那遇到事了只怕跑得比她还快。 陈远思心道她是被顾世海吓怕了,此时推举人给她恐怕会适得其反,更惹她怀疑。不如先搁一搁,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他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那就是陛下要辛苦些了。” 言罢,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叶倾怀惨白的脸色,道:“陛下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龙体重要。” 叶倾怀点点头,又道:“陈阁老,明日朝上顾阁老必会反对朕兼领禁军,好推他的人上来继任,朕怕扛不住他们的压力,届时陈阁老可一定要为朕说话啊。” “陛下放心,有老臣在,他断不能为所欲为。” 陈远思起身推手行了一礼。 “有陈阁老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叶倾怀松了口气。 —— 陈远思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叶倾怀特意让李保全亲自把陈远思送到宫门口。 用过晚膳,叶倾怀一个人坐在亲贤殿里,逐字逐句地回忆着今日陈远思说过的话。 陈远思执意将自己的孙女送进宫来,肯定不是因为担心她嫁不出去,而是另有打算。 或许是陈家对这个国丈的身份尚有觊觎,或许是为了牵制顾世海以免他做大,无论如何,对叶倾怀都不是坏事。 顾世海是绝不会轻易将禁军统领的位置拱手让人的,就连楚定国这个右衙卫武卫将军的位置,若是顾世海想要换掉他,也只需让右衙卫出点乱子,便可以由兵部和刑部弹劾,轻而易举地将他换掉。 叶倾怀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一个在朝堂上有足够的分量,对人事异动有绝对话语权的人。 除了陈远思,没有人能做到。 但是经历过之前的事情,叶倾怀明白陈远思是一个极致的利己者。他奉行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原则。 所以叶倾怀本想主动提起迎他的孙女入宫,好把他拉下这潭水来,不能轻易脱身。只有这样,陈远思才会真正的成为她的助力。 如今他主动提起,倒是正合了叶倾怀的意。 只有彻底地控制住禁军,皇城里才是安全的。 否则下个月顾世海的女儿入了宫当了皇后,叶倾怀的女子身份只怕不日便会暴露。 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站稳脚跟后徐徐图之。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周守一激动的声音在紧闭的屋门外响了起来:“陛下,陆先生醒了。” 叶倾怀猛地站起了身,道:“朕这就来。” 她站起身后想起自己还单穿着中衣,脚下不由得一顿,但转念一想,陆宴尘有不知道自己是女的,穿什么也无伤大雅。 于是,她从匣中翻出了那枚金牌,攥在手里,推开门往寝殿走去。 寝殿里,周守一正坐在床边对陆宴尘阴沉着脸说些什么,床边站着几个医员将龙床围了起来,脸色都颇有些焦虑。 叶倾怀走进了一点,听到周守一熟悉的语调。 “你要想再来一遍,就尽管现在下地。但老朽得告诉你,你想再来一遍,我不想!陆先生下次得另请高明了。” 看来是陆宴尘要下床,把周守一给气到了。 “先生这是急着下地去哪儿啊?”叶倾怀温和的声音在人群背后响起。 几名医员连忙转过身来跪在地上道:“参见陛下。” 周守一一见到她,马上收拾起东西来,边收拾边对叶倾怀道:“陛下,您看到了,微臣已经把人给你治好了,后面再出问题,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说完,他对叶倾怀行了个礼,拎着东西就气冲冲地出门走了。 边走嘴里还边小声嘟囔着:“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是铁打的……” 他这话明显是说给叶倾怀听的,她笑了笑,对跪在地上的医员们道:“这两天辛苦了,你们也去吧。” 几人站起来谢了恩,退出了门去。 人一走完,叶倾怀和陆宴尘隔着几步远,对视了一眼。 师生二人一个半躺在龙床上,上身缠满了绷带,一个穿着中衣站在屋中,还吊着一只胳膊。 碰到叶倾怀的视线,陆宴尘的神色突然慌乱起来,他飞快地撇开了目光,伸手想要掀开盖在下身的衾被,下床行礼。 但他刚将被子拉开了一点,手便突然僵住了。 他下身只穿着一条亵裤,而且亵裤的下半截还在治伤的时候被剪掉了,只能遮到大腿根上。 陆宴尘飞快地将被子盖上了,严严实实。 叶倾怀看到他的耳根瞬间红了起来。 她心中本来坦荡,但见陆宴尘如此形态,不禁也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 屋内一时有一种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叶倾怀先整理好了心情,走上前,对他笑着说道:“先生伤重,不必见礼了。”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鹰卫 叶倾怀在床边坐下,与陆宴尘一臂之隔。 “先生别怪周太医,他可是守了你一天一夜,昨夜直到天亮才合眼。”叶倾怀先替周守一说了话,然后对陆宴尘关切道,“先生伤得很重,还是先不要下地了,什么事情都等伤好了再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宫里的下人。” 陆宴尘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摇头道:“臣是外臣,陛下的龙床岂容外臣酣睡?此事太僭越了,传出去有损天家威仪。臣已转好了,可自行回府调养。” 叶倾怀的脸也冷了下来,道:“可不可先生说了不算,得周太医说的才算。若是哪天周太医说先生可以回府调养了,朕自会派人送先生回去。” 见陆宴尘要反驳,叶倾怀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头,继续道:“况且这龙床先生左右是已经睡过一天了,多一天少一天,也无甚差别。” “那怎能一样?彼时臣是……昏迷着的,尚可说不知者无罪,如今臣已清醒,再酣卧龙床便是大逆不道之罪。臣如今睡在这张床上,如坐针毡。” 叶倾怀声音冷了下来,问道:“先生有大逆不道之心吗?” 陆宴尘怔了一下,他看着叶倾怀,似乎有些看不透她。 “自然没有。”陆宴尘沉声答道。 “朕也信先生没有。”叶倾怀突然脸色一变,对陆宴尘笑了笑,道,“先生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陆宴尘看了看叶倾怀吊着的左臂,面上浮上忧色,道:“陛下,当今局势不容马虎,切不能因一些小事被有人心拿来做了文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朕为大景万民表率,事先生如事亲父,传天下以孝道,何人敢置喙,便是不知孝悌,妄悖祖德。先生放心,朕已嘱咐过内廷,今日又亲笔写了一篇《圣孝感通录》明日发告朝野,必能在有心人开口之前就堵住他们的话头。”叶倾怀说着,面上满是自信,像个对自己答卷颇为满意的学生,在等着先生的褒扬。 但她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褒扬。 陆宴尘眼中先是诧异,随后,他的眼神突然暗了,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连压着被角的手都不自觉地攥紧了。 叶倾怀如何也没有想到陆宴尘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哪里疏漏了,才让陆宴尘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刚要开口询问时,却听陆宴尘低沉的声音道:“陛下真是长大了,思虑得如此周详。” 他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寂寂的,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 总之不是褒扬的语气。 叶倾怀陷入了沉默,她拿不清陆宴尘的心思,便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静静地观察着陆宴尘的表情变化。 “陛下肩上是怎么伤的?”陆宴尘突然转移了话题。 “哦,这个啊,在承天门外和禁军交手的时候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和先生的伤比起来都不算什么。”说到这里,叶倾怀才想起来一件本来一开始就该问的事情,“先生的伤口可还痛的厉害?” 陆宴尘摇了摇头。 “先生可不要忍着,哪里有不适就立刻告诉周太医。他虽然脾气不行,但医术绝对没得说。”说完,她又叮嘱道,“千万不要落下什么后遗病症。” 她看着陆宴尘胸前,他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中衣,看不到绷带和伤口,但先前那狰狞的一幕却早已牢牢烙在了叶倾怀的脑海里。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道:“这次是学生鲁莽行事,害先生遭了这样的大罪。若是再留下什么后患,朕真是……恨不得剐了自己。” “陛下别这么说。”陆宴尘听她这么说,一时激动得想要坐起身来劝谏,结果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紧,闷哼了一声。 “先生快躺好!”叶倾怀连忙起身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 陆宴尘的胸口起伏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才平缓了下来,叶倾怀看到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微的汗水。 “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朕去叫太医院来。”叶倾怀神色焦急,说完就要起身。 陆宴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叶倾怀回头看向他,只见他神色深沉,道;“陛下,臣无大碍。臣还有事要与您说。” 他神色严肃,叶倾怀看了一眼他胸口,又看了看他的神色,似乎并看不出伤口迸裂的迹象,于是她又在床边坐正了身子,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枚金牌,摊开在陆宴尘面前,问道:“先生现在可能与朕说说这枚金牌的来历了?” 陆宴尘看着她掌心里的御赐金牌,轻轻舒了口气道:“这枚金牌,确是先帝病重时秘密赏赐给臣的。但它并不是一枚普通的御赐金牌。它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它是一件信物。谁拿着它,谁就是鹰卫的主人。” “鹰卫?”叶倾怀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虽然与军队打交道不多,但是从书本上了解过大景的整套体系和机制,她可以确定,在大景的军队编制中,绝对没有一支名为“鹰卫”的部队。 陆宴尘看出了叶倾怀的疑惑,他解释道:“鹰卫并不在我朝编制中,它的前身是禁军中的鹰旗营。” 禁军的鹰旗营叶倾怀倒有耳闻。 这是一支很特殊的部队,从圣祖皇帝一朝就有。在圣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它是圣祖皇帝亲兵营中的一支,主要的功能是刺探情报,也就是斥候营。 圣祖皇帝定鼎天下后,这支鹰旗营被收归禁军,仍然从事着老本行,负责为皇家搜集情报,成为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鹰旗营,不是在隆德年间被皇爷爷裁撤了吗?”叶倾怀回忆道。 史载,隆德皇帝认为圣明的皇帝应当和臣子推心置腹,君臣互信,共治天下,而不是依靠这些四处刺探旁人隐私的鹰犬来稳固权利,因此将鹰旗营裁撤了。 陆宴尘摇了摇头:“先帝并没有告诉臣隆德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臣也不知道这支鹰卫是如何存留下来的。但总之,它如今还存在着,以另一种形式。”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利刃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金牌道:“锦绣坊有一间当铺名叫汇生典当,那里的掌柜姓乔,陛下可以拿着这枚金牌去找他,然后留下一个字条,字条写上陛下想要查的人或事,并在字条上约定好时间。掌柜的会把字条收下。陛下到了约定的时间再去一趟汇生典当,就会得到一份相关的回报。” 叶倾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金牌,又看向了陆宴尘。 “他们就是如今的鹰卫。” 一时间,叶倾怀脑中涌现出无数的疑问。 她选择先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们有多少人?” 陆宴尘摇了摇头,道:“具体的人数臣也不清楚。但是鹰卫的编制应该是三十队,一队大概有三到十人,约莫一两百人吧。” “那他们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就像普通人一样在盛京城中生活着。” “所以他们是做一些搜集情报的工作?先生向他们问过情报吗?” 陆宴尘略一沉吟,道:“不光如此。鹰卫有一套独特的训练和传承机制,每一个鹰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奇才,他们有的身手敏捷,有的头脑过人,有的身怀绝技。除了搜集情报,也可以做一些刺杀或者护卫的工作。就臣的经验来说,他们只失手过一次,就是宋哲那次。” 叶倾怀面色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她想到了很多事。 “宋哲的事,他们没有失手。朕昨日向顾世海求证了,宋哲已经死了。他们找不到,是正常的。”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陆宴尘,问道,“先生是拜托了他们去保护李文清一家吧?”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是。” 叶倾怀看着手里的金牌,良久,又问他道:“先生可曾找他们去天牢救王立松?” 陆宴尘怔了一下,神色一黯,摇了摇头,道:“臣没有动用鹰卫办过自己的事。天牢那次,是臣带着两个乡党一起去的。但后来保护王祭酒去雷州的事,臣是委托鹰卫去做的。” 叶倾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先生一向公私分明,是朕多心了。” 陆宴尘听到叶倾怀的话,眉眼温和了些,道:“是臣一直没有向陛下和盘托出,陛下疑心是应该的。”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陆宴尘这句话说到了她最想不通的地方。 “按照先生所说,这支鹰卫应当是隶属于皇族的,是先帝在京中经营耕耘多年的情报网。可是,皇考为什么要将它留给先生呢?” 这样一支无往不利的卫队,本应是皇帝手中最利的刀,和最后的底牌。 它为什么会落在陆宴尘的手中? 叶倾怀想不明白。 顺平帝将这枚金牌交给陆宴尘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刚刚考中进士的毛头小子,既没有傲人的功绩也没有殷实的祖业,若不是因为壬申宫变导致朝野动荡,而叶倾怀又恰巧需要一个帝师,他甚至连太清阁都进不去,一辈子只能在兵部做一个无人问津的主事。 顺平帝究竟是看中了他的什么,才会把鹰卫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程度,已经让叶倾怀开始怀疑陆宴尘会不会是她老爹的私生子了。 陆宴尘的神色更加深了,他道:“先帝把这面金牌交给臣的时候,臣也问过这个问题。臣问先帝,为什么不把它交给陛下?” 他抬起眼,看着叶倾怀继续道:“先帝说,这支卫队是一把利刃。而真正的利刃,不仅能刺伤敌人,也可能伤到自己。他让臣在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将它交给陛下。臣想,或许是因为陛下御极之时太过年幼,先帝担心陛下会伤到自己,才没有将它直接交给陛下。而先帝让臣做陛下的先生,或许也有这一层用意吧。” 叶倾怀看着手里的金牌,突然觉得它的分量是那么重。 朝野内外总说,先帝驾崩前,分封了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给叶倾怀做辅政大臣,等同于是托孤给了他二人,可直到今天,叶倾怀才觉得,顺平帝明明是托孤给了陆宴尘。 这支例无失手的鹰卫,若是握在权臣的手里,便能为他们刺探消息,除去政敌,操控局势,成为他们呼风唤雨翻云覆雨的助力。 顺平帝竟然将这样的东西交到了陆宴尘的手里,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 他相信陆宴尘绝不会用它为非作歹,他相信这样的利刃握在陆宴尘手里,绝不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凶器。 他竟然如此相信陆宴尘的品性。 叶倾怀感到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信对了。 扪心自认,叶倾怀觉得若换做是她,她一定会动用鹰卫去将王立松从天牢里劫出来。 陆宴尘是怎么忍住的? 她并不觉得陆宴尘这样做是对的,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按照陆宴尘这个死板的性子,若不是叶倾怀下了明令让他想办法保住王立松的性命,只怕他甚至都不会让鹰卫保护王立松到雷州。 若是王立松死了,那很多事都变得死无对证了。 叶倾怀以为这是愚忠,是不可取的。 但这种愚忠,却偏偏是陆宴尘的行事准则。 她忖了忖,问陆宴尘道;“先生觉得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了吗?” 陆宴尘犹豫了一下,道:“是,也不是。” “先生何出此言?” “陛下现在是最需要这支鹰卫的时候,所以是合适的时候。但是,正因为陛下太需要了,所以也不是合适的时候。” 他这句话说的拗口,叶倾怀却听明白了他几分意思。 她笑了笑,道:“先生是担心朕急功近利,伤到了自己。” 陆宴尘没有说话,默认了她的猜测。 “先生认为,这样的利刃握在什么样的人手里,才能成为杀敌的利器,而不是伤人伤己的凶物?” 陆宴尘抬起了头,直视着叶倾怀,眼中是夜幕一般的深邃,却又亮着璀璨的星光。 “教臣刀法的师父曾对臣说过,心中有想保护的人和东西时,手中的刀才能无往不利。真正的利器,不仅仅是为了杀戮,更是为了守护。当陛下心中的每一次杀意都是为了守护时,便能握住这世间的一切利刃。”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恐惧 叶倾怀沉默良久,她仔细地琢磨着陆宴尘的话,回想起自己几次下了杀手动了杀意时心中所想。 最后她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道:“那看来,朕确实还没有这样的资格。” “臣在东临门中见陛下提剑杀敌,踔厉奋发。臣想问问陛下,是为何而提剑?”陆宴尘问道。 叶倾怀垂下了眼, 忖了忖,低声道:“因为恐惧。朕要是不提起剑,他们就会把朕推进万劫不复。”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尝过坐在空荡荡地大殿里等着叛军杀入皇城时的无力,也试过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之人死在面前的绝望。 她太怕了。她绝不想经历第二次。 所以,她在被秦宝珠发现女子身份的时候起了杀心。 所以,她在被禁军围宫的时候,拔出了那柄上百年都没有出过鞘的龙渊剑。 她害怕被人蒙住眼睛, 害怕看着在意的人死在面前,害怕自己变成一只任人摆弄的笼中之鸟,害怕重蹈覆辙。 她拼命奔跑,是怕被宿命的阴影追上。她拼命挥剑,是为了劈开恐惧的浓雾。 前世,她以为自己身为九五至尊,有许多选择。她可以选择无为而治,她可以选择喜欢的人,她可以选择像一张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她可以选择相信,相信朝臣,相信内廷,相信身边人。 但重活这一次,她才明白,她没有得选。 她只能赢。除了赢, 她什么都不能选。 坐在这把权利的王座上, 她的世界里便再也容不下“失败”二字。 除了赢, 就只有死。 没有第三条路。 在这场赌上自己的性命以及所有身边人性命的赌桌上,她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她不敢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包括陆宴尘。 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叶倾怀这样想着, 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金牌。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陆宴尘道:“朕还远没有强大到有资格说要守护别人的地步。为了守护而提剑,这样的话是游刃有余的强者才能达到的境界。朕如今自保尚且不暇,还能谈什么其他呢?”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突然想起在回宫的马车上,车帘掀起时,他曾在电光火石间瞥见过一眼叶倾怀的脆弱。 他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因为叶倾怀从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来一星半点的脆弱过。 哪怕是敬敏太后薨逝的时候,她也没有在人前露过半点怯。 她的坚韧不屈,常常让人忘记了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但直到此刻陆宴尘才发现,叶倾怀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并不是因为她的心智坚强胜过常人。只是她在拼命地逼着自己,逼着自己昂头,逼着自己向前,逼着自己不落泪。 她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那幅钢铁般的躯壳下,不让任何人发现。 若不是月光下的那匆匆一瞥,陆宴尘也发现不了。 他发现叶倾怀在害怕,就像孩子怕黑一般在害怕着。她支起全身的刺,其实是为了抵御这种害怕。 他看着叶倾怀, 对她一字一句郑重道:“陛下不要怕,陛下并不是一个人。臣这柄剑永远都握在陛下手中。只要陛下需要,臣永远都在。” 这是一个誓言。 掷地有声,重若千钧。 叶倾怀心中一暖。在她的记忆深处,曾几何时,陆宴尘也曾像现在这样,对着蜷缩在黑暗中的她温和地笑着,然后对她伸出了那只修长好看的手。 是文轩殿初见之时,是敬敏太后葬礼时,是她孤身独行之时。 他出现在她人生中每一个迷茫的十字路口,出现在她每一个自我怀疑的黑夜里。 每一次,他都准确地看穿了她的掩饰和伪装,看穿了她的落魄和脆弱。却从不说破。 只是静静地挡在她面前,默默地把那些阴霾扫净。 叶倾怀鼻子一堵,她突然有些心疼陆宴尘受的伤,不禁看向陆宴尘的胸口问道:“先生的伤,是在刑部受到了拷打吗?” 陆宴尘怔了一下,对她笑了笑,若无其事道:“是。” “朕问过周太医,他说先生身上的伤大多是受了拷打的鞭伤,而不是与人对拼受的刀剑伤。” 言外之意,他的伤并不是因为在东临门中寡不敌众吃了败仗,而是因为受了鞭刑。 陆宴尘沉默着没有说话。 得到了他的默认,叶倾怀心头燃起了怒火。 她的先生在东临门中凭一柄长刀拦下千军万马,尚能力战不退,损伤无几。 但纵然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和实力,在刑部残酷的铁鞭前也只是一个凡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先生?他们想从先生这里得到什么?”叶倾怀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问道。 陆宴尘摇了摇头:“他们并不知道鹰卫的存在,臣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清阁学士。他们这么做,不过是泄愤罢了。” 说完,陆宴尘冷冷地笑了笑。 他的眼中满是不以为意的轻蔑。 颇有些他昨日在东临门中拔刀迎敌时那种睥睨无畏的神色。 叶倾怀怔了怔,她突然觉得,陆宴尘大概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上的伤有多打紧。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看到叶倾怀担忧的眼神,陆宴尘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都是皮外伤,不出十天就能好全,陛下不必忧心。” 他说得轻巧,叶倾怀却并不相信。 “先生别想骗朕。朕亲眼见过先生的伤口,绝不是什么皮外伤。先生可要好好听从周太医的医嘱,切不可大意。” 陆宴尘神色有一瞬的震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叶倾怀的目光蓦地复杂又灼热。 叶倾怀被他看得心里一跳,目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陆宴尘的伤在胸前,若要看到他的伤口,只能是他上身未着寸缕的时候。 叶倾怀神色慌乱地解释道:“朕只是……看到先生浑身都涂着厚厚的药,料想伤口应当严重。” 她刚说完这话又有些后悔,觉得画蛇添足。怎么说两个男人之间就算看了一看,应当也没什么。 这样一说,倒好像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陆宴尘见她这副慌张的模样,笑了笑,目光又柔和了下来,道:“陛下和臣说说承天门外的事情吧。”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因缘 叶倾怀将承天门外的事简单地讲给了陆宴尘听。 “陛下要改立顾阁老的女儿为后?”陆宴尘皱眉问道。 想到陆宴尘对自己那份捉摸不定的情意,叶倾怀有些心虚道:“情势所迫,实属无奈之举。” 陆宴尘仍然皱着眉头,心中盘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陈阁老有何反应?” 叶倾怀面色也沉了下来,答道:“今日午后, 陈阁老来了一趟。朕答应将他孙女一并迎入宫中。” 陆宴尘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神色反倒舒展开了,他看着叶倾怀的眼中颇有些意味不明的赞赏,似笑非笑道:“陛下这是左拥右抱,要享齐人之福。” 叶倾怀苦笑道:“先生别打趣朕了。强势的君主才能称得上左拥右抱,朕这个只能叫左右逢源。” 陆宴尘被她的说辞逗笑了,笑过后看着她道:“陛下一下子娶了两个女子, 以后后宫恐怕不得安宁了。想必陛下不会再专宠兰贵人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 叶倾怀心里咯噔了一下。 陆宴尘还不知道秦宝珠的事情。 但是,陆宴尘既然是文心堂的少东家,那必然是认识秦宝珠的。 也不知他与秦宝珠之间的关系如何,是亲是疏。 然后,她浮现起秦宝珠每次提及“少东家”时那副憧憬又自豪的模样来,她的心里不禁一痛。 想来秦宝珠对陆宴尘应当颇具好感。 只是不知陆宴尘是否知道宫中盛宠一时的兰贵人,其实就是文心堂中的秦宝珠,是他书堂里的侍女。 “先生……认识兰贵人吗?”叶倾怀犹豫着问道。 陆宴尘微微一惊,随后反问道:“兰贵人的本名,可是叫秦宝珠?” 果然是认识的。 叶倾怀点了点头。 陆宴尘轻叹了口气,道:“先前没有告诉过陛下,文心堂是家父名下的产业,臣从允州回到盛京后, 家父便将文心堂交给了臣打理。至于秦阳和秦宝珠兄妹, 是几年前家父买下的家仆。当年家父想给臣挑个习武的伴从,看中了秦阳的体态和血勇, 他和妹妹自幼相依为命, 便将他们兄妹一并买了下来。” 如此听来,陆宴尘只怕不只是认识秦宝珠,可能还与她是一同长大的总角之交。 叶倾怀心中更生愧疚。 “宝珠她……”她哽咽了一下,艰难道,“她被右衙卫杀害了。” 陆宴尘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出了神般看着叶倾怀。 “对不起,是朕害了她。”叶倾怀单手支着床沿,深深地埋下了头,“朕没有保护好她,没有保护好你们……” 过了好一会儿,陆宴尘的声音才从她头顶传来:“她是怎么死的?” 叶倾怀长叹了口气,闭了闭眼,才抬起头来道:“她被慎刑司刑讯逼供,死得凄惨。” 陆宴尘不解道:“慎刑司为何要对她用刑?” 叶倾怀垂着眼看着那只捏着金牌的手道:“他们怀疑宝珠私藏了朕的玉玺,因此将她带走审问。但是只要简单搜身,就能知道她身上没有玉玺,不至于为了这个对她使用严刑。朕也不知道他们想从宝珠的嘴里套出什么来,但是她的死恐怕是因朕而起。若不是朕在承天门外颁了圣旨立顾阁老的女儿为后,宝珠应当不至于会死。” 右衙卫听命于顾世海,若非顾世海的女儿为后, 秦宝珠对他没有威胁,说不定他还盼着秦宝珠能好好活着, 好给陈远思的皇后孙女多添点堵呢。 陆宴尘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也明白叶倾怀是为何自责。 但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叶倾怀,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他问道:“陛下知道是谁做的吗?” “右衙府司都指挥使杜正恩。” 陆宴尘脑中警钟敲响,他微微蹙了蹙眉,道:“他是杜尚书的侄子。” 叶倾怀神色阴沉,道:“朕知道。” “陛下准备怎么处置他?” 叶倾怀沉默了半晌,说了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朕加封了宝珠为兰妃。”随机,她的眼底闪过寒光,又道,“用区区一个都指挥使换朕的一个妃子,也太便宜他了。” 陆宴尘心中一凛,道:“陛下是想……” 最近叶倾怀桩桩件件的举动总是出人预料,他都有些摸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倾怀突然莞尔一笑,打断了他,道:“朕也只是想想,先生莫担心。” 陆宴尘仍然怀疑地盯着她。 显然,他并不觉得叶倾怀只是想想。 “总之,朕不会让宝珠白死。”叶倾怀话锋一转,道,“先生,宝珠很崇拜你这个少东家。” 陆宴尘听到这,也有些自责地垂下了头。 “如果不是遇到了朕,她现在应当还留在文心堂,也不会遭遇这些事。先生,朕欠你一条人命。” 陆宴尘摇了摇头,道:“此事若要追究起来,应算是臣的过错。”他漆黑的双眸中有掩不住的懊悔与自责,他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陛下当年在文校门口与秦阳相遇,并不是偶然。” 叶倾怀眯了眯眼,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陛下在文校门口被京畿卫为难的时候,臣和秦阳就站在对过的巷子里看着陛下。是臣带他去的,也是臣让他上前为陛下解围的。” 这次轮到叶倾怀惊讶了,她直勾勾地看着陆宴尘,问道:“你说什么?” “那日李公公从宫中传出消息给臣,说陛下一人出了宫,让臣在宫外做好照应不要让陛下出了事。陛下那时才问过臣王祭酒的事,臣料想陛下会去文校打听,于是带上秦阳去了文校门口,果然遇到了陛下。” 说完,他抬起头来,对叶倾怀道:“陛下遇到秦阳,又被他带去了文心堂,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叶倾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宴尘,那种扼喉般的窒息感又笼罩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池中鱼,自以为是徜徉在广袤的海洋中,如今却发现她所以为的海洋不过是一方小小的池塘罢了。 她突然想起顾世海在承天门外对她说的那句话来。 “他们选择这个时候举事,是因为有心之人想利用陛下的懵懂无知和少年意气,让陛下成为他们手中的刀。” 陆宴尘仍然神色深沉地凝视着她,良久,他道:“陛下,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偶然和巧遇。对于陛下这样身居高位且手握重权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辞表 师生二人对视了许久,屋内沉默的空气彷佛随时可能被引燃。 这一切的开端,都是文心堂。 无论是秦宝珠,还是林聿修,包括叶倾怀发现泄露的考题,以及她听到学子们商议击登闻鼓。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跟着秦阳踏入了文心堂的大门。 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 可如果这一切的开端便是有人刻意为之呢? 那么她此后所走的每一步, 是不是也都是被人精心设计苦心诱导的呢? 她看着陆宴尘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心中泛起了猜忌的涟漪。 没错,他是对她倾囊相授舍命相援的陆宴尘,但同时,他也是前世举兵谋反逼她退位的陆宴尘。 是啊,她都快忘记了。 这一世的陆宴尘, 实在是过于忠心,对她太好,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忘记了他亲笔写下的那张讨伐檄文,忘记了他带兵上殿时的冷酷绝情,以及手中利刃上闪烁着的刺目寒芒。 “李保全为什么要向先生传递消息说朕独自出宫了?”过了许久,叶倾怀问道。 “臣没有问过李公公。”陆宴尘回答得淡定从容。 叶倾怀有些惊讶,问道:“先生不问他,就信了他。不怕他别有用心吗?” “因为臣相信李公公是以真心待陛下的。” “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陆宴尘顿了顿,简短答道:“看得出来。” “先生这么说,倒像是与李保全根本没有私交一般。” “臣若说臣与李公公确实没有私交,甚至都从未私下里单独说过一句话,陛下信吗?”陆宴尘看着叶倾怀,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叶倾怀犹豫了片刻, 最后点头道:“朕信。” 如果连李保全也不能相信, 那这宫中当真是无人可信了。 陆宴尘嘴角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叶倾怀忖了忖,看着陆宴尘又问道:“朕带秦宝珠入宫,发现科考舞弊, 参与承天门击鼓, 这些也在先生的计划之中吗?” 陆宴尘摇了摇头,道:“臣对陛下没有过计划。如果要说有,那也只到秦阳把陛下安全地带回文心堂便结束了。” 叶倾怀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陆宴尘的说辞并没有什么漏洞。 如果说陆宴尘早知道鬼市在售卖科考考题,从而安排了杜文乐引叶倾怀前去探查,最后又在鬼市刻意与叶倾怀“偶遇”,实在是太过牵强,并且完全没有意义。 “这样看来,这世上还是有偶然与巧遇的。否则,如何解释先生与朕在鬼市的偶遇呢?” 叶倾怀这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陆宴尘一时语塞了。 他笑了笑,道:“那是因为陛下的行径太过出人预料。” “先生的预料是什么?” “在臣的预料中,那个时间,陛下应该已经回宫了。”他看着叶倾怀,像是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贯冷淡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和无奈,“一国之君竟然在宵禁的时间独自出现在鬼市的街上,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吧。” 叶倾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眼神干净透亮, 像是想要看透他在想什么。 她看了好一阵, 也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 陆宴尘于是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 朕能不能相信你。” 面对皇帝的猜疑,陆宴尘没有辩解,也没有恼怒。他平静地问道:“那陛下想出结论了吗?” “朕的直觉告诉朕,朕可以相信你。”说完叶倾怀神色一沉,又道,“但是朕不敢。” 她看进陆宴尘的眼底去,直截了当地问道:“朕这样说,会伤了先生的心吗?” 陆宴尘默了默,道:“不会。相反,臣很欣慰。” 他以一种师长的姿态对叶倾怀道:“不要轻信任何人的善意,但也不要轻易怀疑任何人的善意。这是臣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陛下学得很好。” 陆宴尘嘴角勾起了一个温和的弧度。他看着叶倾怀,眼中有寄望,也有不舍。 叶倾怀怔道:“先生何故说最后一课?” “臣于宫中纵马行凶,杀伤百人,犯大不敬罪,于德行有亏,无颜再做帝师。明日臣便拟一封辞表递交内阁,自请辞去文轩殿中帝师之职。” “先生!”叶倾怀大惊失色,几乎就要站起来,她急忙劝道,“先生莫不是生朕的气了?” “臣从未生过陛下的气。能为陛下授业两年,是臣三生有幸。” “那先生何故……”叶倾怀说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先生是不是怕言官弹劾?朕昨日去刑部把先生带回来的时候就说过了,先生入宫是受了朕的密诏入宫救驾的,杀的都是乱臣贼子。先生若是此时引咎请辞,不是反倒落人口实了吗?” “陛下,昨日臣在宫门处杀敌无数,已是惹人注目。刑部若要追查,总能查到臣是文心堂的东家,进而发现臣与王祭酒的关系。届时,若臣还身居帝师之职,与陛下日日相对,那么陛下所下的每一道政令,所做的每一个决断,在朝臣看来,都是受到了臣的教唆和诱导。这种局面,在亲政初期对陛下而言是很不利的。” 陆宴尘说的不无道理。若是刑部查到陆宴尘与王立松的关系,或许会连劫天牢的事一并翻出来,到时候连学子击鼓都可能演变成一场阴谋论,那叶倾怀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了。 “臣自行请辞,便能退出众人的视野,刑部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去追查一个于朝局而言无关紧要的学士。” 叶倾怀蹙了蹙眉,她忖了半晌,道:“可是如果先生不在文轩殿了,以后朕再有疑问,该去问谁呢?” 她这话问的有些孩子气,陆宴尘宽慰她道:“陛下很快就会有自己的近臣和言官。以陛下如今的学识和能力,臣能教给陛下的已寥寥无几,陛下若再有疑问,可向朝臣询问,亦可向古今史书中去寻。” 叶倾怀的神色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宽慰而好转多少。 于是,陆宴尘又道:“当然,若是陛下有想问臣的事,依然可以随时传诏。只要陛下需要,臣永远都在。”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开支 叶倾怀从寝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入夜了。 她关上殿门后,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陆宴尘执意请辞帝师之位,回太清阁当一个编纂典籍的学士。他心意已决,人又执拗,叶倾怀知道劝他不住。 关上门的那一刻,叶倾怀突然觉得很孤独。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她的身边都是依靠她的人, 却没有一人是她可以依靠的。 她没有父母长辈可以请教,陆宴尘是她的师长,也是她唯一的倚仗,从前她遇事不决总是第一个想到陆宴尘。 可如今她却连这唯一的倚仗也失去了。 从此,她头顶上的这片天,便只能靠她自己来撑了。 “陛下,已过戌时了,该用晚膳了。”李保全的声音从叶倾怀身后传来。 叶倾怀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李保全,道:“李保全,你来布膳吧。” —— “你们都下去吧,留李保全一人伺候就够了。”叶倾怀在餐桌前吩咐道。 屋里的婢女们应了声,鱼贯退出了屋,将房门带上了。 李保全飞快地抬眼打量了叶倾怀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又垂下了头,候在一旁。 “楚定国那边怎么样?”叶倾怀一边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圆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都吩咐好了,卫所那边今夜值守的侍卫也调开了,楚将军去拜祭的时候应当不会遇到阻挠。”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点点头,道:“你办事一向稳妥。”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叶倾怀从怀里取出了那面顺平皇帝的金牌, 放在了桌上。 “这个你见过吗?” 李保全面上掠过一丝意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没见过。看样子, 应当是先帝在位时敕造的金牌。”李保全答道。 “还有呢?” 李保全沉默了良久,道:“老奴不知道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了看李保全,他垂着头,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慌乱。 李保全的嘴很严,叶倾怀是知道的,他如此反应,倒也在叶倾怀的意料之中。 “为什么要向陆宴尘传递消息?李公公和陆先生之间,有什么渊源吗?”叶倾怀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 李保全目光扫过那面金牌,然后答道:“因为先帝临终前留给老奴的遗言。先帝说,若是当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去找陆先生。” 李保全陪着顺平帝一起长大的小太监,顺平帝与他的感情,非常人可以比拟。直到他临终前,也只让李保全一人伺候在床前。 “什么算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呢?”叶倾怀若有所思地问道。 “陛下那日出宫不让奴才跟着,奴才实在是担心,又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所以才让人去给陆先生报了信。” “那是你第一次找陆宴尘吗?” 李保全点了点头:“是。奴才以前从来没有与陆先生多说过一句话。” 这倒是和陆宴尘是一样的说辞。 叶倾怀忖了半晌,问道:“先帝没有说为什么让你去找陆先生吗?” “没有。” 顺平帝这莫名其妙的操作让叶倾怀百思不得其解,那个离谱的念头又在她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陆宴尘不会是父皇流落在外的血脉吧? 她抚了抚额角, 觉得有些头疼。 看着叶倾怀苦恼的模样, 李保全道:“陛下, 奴才有一个猜测,不知当说不当说。” 叶倾怀揉着额角,道:“说吧。” “先帝曾有过一支暗卫,奴才猜测,或许陛下是把这支暗卫交到了陆先生手中,所以才会对奴才有那样的吩咐。” “你说的是鹰卫?” 听到这个名字,李保全有些惊讶,道:“陛下知道了?” 叶倾怀将那块金牌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既然知道鹰卫,却不知道这个吗?” 李保全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 “这是能够号令鹰卫的信物。” “果然如此……”李保全兀自呢喃道,他回过神来,惊讶地问叶倾怀,“陛下是从陆先生处得到此物的?” “是。” 李保全看着那枚金牌,面上神色突然激动起来,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他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陛下,老奴说句不当说的话。陆先生对您当真是掏心掏肺,没有话说。” 他如此激动,却是出乎叶倾怀的意料。叶倾怀不禁问道:“李公公何出此言?” “陛下可能不了解鹰卫。奴才这么和您说吧,陛下就算让他们去暗杀一国之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说完,他又呢喃道:“还好,先帝是把它交给了陆先生。若是交给了别人,奴才真是想都不敢想……” 李保全生性谨慎,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鹰卫应当是确有如此能耐。 他这样一说,叶倾怀也有些后怕。 若是让有心之人拿到这面金牌,或许她早已经身首异处了。 如此看来,陆宴尘能把这面金牌毫不犹豫地交给她,诚然是忠心可表。 “你是怎么知道鹰卫的?”叶倾怀想起陆宴尘濒危时让她拿着金牌来找李保全的托付,问道。 “奴才其实没有接触过鹰卫,只是鹰卫每月的开支都是从内廷的账上走的,从顺平初年到现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过别人的手,都是奴才亲自在管。” “每月的开支?鹰卫需要什么开支?” “鹰卫具体支出些什么款项奴才也不知道,这不是奴才该管的事。奴才只负责每个月按时把钱送到。”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把钱送到哪里去?” 李保全忖了忖,道:“昭武大街,宝丰钱庄。” 昭武大街在上三坊东区,宝丰钱庄在大景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大钱庄,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号。 “每个月要送多少钱?”叶倾怀问道。 “每个月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叶倾怀脱口而出,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保全。 “一年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叶倾怀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 叶倾怀捏了捏额角。 现在她不仅头疼,她觉得浑身都疼。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死水 叶倾怀揉着额角问道:“整个宫中算上每年的各类庆典,一年的支出才四五百万两,其中就有一百二十万两是给他们的?” “是的。这笔开支还裁减过两次,起初应当是三百多万两一年。” 叶倾怀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眉问道:“三百万两都够修一座行宫了,他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李保全顿了顿,作为一个单纯的出纳,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来。 于是他耿直答道:“奴才不知。” 叶倾怀一把拉开了身后木椅,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对李保全道:“陆宴尘呢?他知道每年要花这么多钱吗?” “陆先生,应当不知。”李保全道,“此项开支的具体数额除了奴才,恐怕只有鹰卫的统领能够大约推算得出来。” 叶倾怀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有理。 陆宴尘接手鹰卫两年时间,用过鹰卫的次数屈指可数。 要是他知道内廷每年要在这上花这么多钱,恐怕早早就来向她这个皇帝进言,要求将这笔开支移作他用了。就算他因为种种缘由不能进言,也断不会放着这么多的银子在那儿白白浪费。 “鹰卫是有统领的吗?” “按理来说应当是有的,但是奴才没有见过此人,只是从前听先帝提起过此人的名字。” “他叫什么?” “陶远。” —— 一百二十万辆白银的巨款让叶倾怀精神恍惚。 更可怕的是,据叶倾怀所知,在过去的两年间,这支花费庞大的卫队对于朝廷作出的唯一贡献就是保护了王立松以及李文清。 叶倾怀遭受到了二百四十万两的沉重打击。 想到前几天顾世海还在朝上为了两百万的军费与陈远思争执不下,这份打击就显得更为沉重了。 这钱拿来做点什么不好! 一直到芳华姑姑给叶倾怀更衣的时候,叶倾怀都没有缓过神来。 给叶倾怀换完衣服,芳华姑姑突然跪了下来。 “陛下,是奴婢没有看顾好兰妃,求陛下责罚奴婢!” 听到“兰妃”二字,叶倾怀心里一顿,她叹了口气,道:“不怪你,你也做不了什么。” 芳华姑姑跪着没有动。 “后日兰妃要出殡了,你也去送送她吧。”叶倾怀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着咳着,她突然觉得鼻中一凉,有什么淌了出来。叶倾怀用手一抹,只见掌上尽是血色。 “陛下……”芳华姑姑神色慌乱地站起身来去寻绢帕递给她。 “奴婢去喊周太医来。”芳华姑姑匆忙转身要走。 叶倾怀用绢帕拭了拭血,喝止了芳华姑姑:“别去了,没什么事,就是这两天睡少了,这点血一会儿就止住了。” 芳华姑姑回过头来,满面担忧地看着叶倾怀。 鲜血在雪白的绢帕上显得触目惊心,叶倾怀微微蹙着眉,道:“给朕拿条冷帕来。” “奴婢这就去。” 过了一会儿,芳华姑姑打了一盆冷水回来。 她端着水盆进来时,看到叶倾怀倚在床框上闭着眼,微蹙着眉头,像是睡着了,手上还虚握着那方染血的帕子。 芳华姑姑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处,发现叶倾怀的鼻血似乎已经止住了。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连呼吸都显得疲惫不堪。 两天一夜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放松下来。 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叶倾怀卸去了那身全副武装的盔甲,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陛下。”芳华姑姑试着轻声唤道。 叶倾怀缓缓睁开了眼,看到芳华姑姑,她声音嘶哑道:“姑姑……” 芳华姑姑突然想到了叶倾怀小时候,还是小小的一只,每次做了噩梦惊醒,就是这样的神情,唤她姑姑。 她心里一疼,将拧干的冰帕敷在她鼻子上。 叶倾怀醒过神来,垂眼道:“朕睡着了。朕梦到宝珠了,就是兰妃,朕梦到她哭着求朕救她。” 她眼中满是自责和悔意。 “姑姑,她最后说什么了吗?”叶倾怀问道,她的声音寂寂的。 芳华姑姑缓缓摇了摇头。 叶倾怀神色暗了下来,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也是,那种兵荒马乱的局面下,哪里来得及说什么呢? “她其实可以活下去的。如果她在慎刑司里告诉他们,朕是女人,右衙卫就会留下她的性命,那样她就可以活下去。” 芳华姑姑心里一惊,道:“陛下,奴婢以为,兰妃娘娘不会做这样的事。” 叶倾怀抬起眼看向芳华姑姑,眼中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芳华姑姑继续道:“兰妃娘娘刚入宫的时候,有次和奴婢闲聊,奴婢问她知道陛下是女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兰妃娘娘说,先是震惊,然后有些心疼陛下,感觉陛下很孤独,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连去文心堂探查祭酒都是自己亲历亲为。她说她没什么本事,帮不上陛下什么忙,但她想陪在陛下身边,让陛下记着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说起此事,本是想安慰叶倾怀,却没想到叶倾怀听完,神色更黯然了。 良久,她扯出一个苦笑,道:“姑姑,你知道兰妃死的时候,朕是什么感觉吗?” 不待芳华姑姑说话,叶倾怀接着道:“朕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而且再也活不过来了。” 芳华姑姑怔了一下,她犹豫了半晌,才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陛下难道……是喜欢兰妃吗?” 叶倾怀明白她问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朕也不知道。”叶倾怀摇了摇头,“她和朕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很鲜活,朕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也活过来了,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如今她死了,这宫中的一切好像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孤身一人陷入这无尽的猜疑与纷争之中。 无人可以尽信。 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是另有深意的表演,是居心叵测的试探。 秦宝珠是这深宫中唯一曾让她感受到过真实的人。 杜正恩杀死的不仅仅是她唯一的妃子,更是她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的希望。 第八十九章 进退 “陛下不喜欢陆先生了吗?”芳华姑姑问道。 叶倾怀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 她和陆宴尘之间,远不如秦宝珠那么纯粹。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心。 “朕是喜欢过他,但是,朕喜欢的并不是那个真实的陆宴尘。朕喜欢的是那个学富五车清冷自持的学士陆宴尘,而真实的陆宴尘却能纵马杀敌,以一敌百,号令暗卫,私劫天牢,手握重金,暗中资助学子起事。朕对真实的陆宴尘一无所知,如何还敢说喜欢他?” “陆先生瞒着陛下所做的这些,也是为陛下所做。杀人也好,起事也好,都是为了陛下啊。”芳华姑姑难得有些激动。 “为了朕?他从前在朕面前藏拙,难道也是为了朕好?他这柄利刃今日可以握在朕的手里,焉知明日又会不会调转刀口来对着朕!” “陛下!”芳华姑姑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叶倾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倾怀,像是不认识她一般,“陆先生为了您单枪匹马地杀进宫来,伤成那副样子,差点连命都没了,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质疑他?若是陆先生知道,他得……他得多寒心啊。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 叶倾怀瞳孔微微一震,随即沉下了脸色,问道:“姑姑何出此言?” 芳华姑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垂下了头,道:“白日里奴婢帮周太医给陆先生换药时,他曾经转醒过一次。但是神智还不大清醒,他迷迷糊糊间看到奴婢,叫了一声……‘倾怀''。” 叶倾怀先是一惊,然后问道:“姑姑就是因此觉得他喜欢朕?恐怕有些武断了。” “奴婢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但是奴婢就算说梦话,想到陛下也不会直呼名讳,何况陆先生。而且,”芳华姑姑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陛下若是听到先生是如何唤的那一声,也会觉得先生是心悦陛下的。” 叶倾怀心里微微一动,很快便稳了稳神色,道:“且不说他对朕究竟是何心思,为何而起的这些心思。就算朕当真与他是两情相悦,姑姑告诉朕,朕该怎么办?是昭告天下朕是女子然后把他聘为国夫?还是推掉顾家和陈家的婚事与他私定终身?姑姑,兰妃的尸体还没有下葬呢!朕已经不是叶倾怀了,朕是岁和皇帝!” 屋内有一刻的沉默。 然后,叶倾怀收敛了周身的锐气,喃喃道:“也只能是岁和皇帝。” 她看向芳华姑姑,神色恢复了平静,道:”姑姑有多少年不曾与朕这样争吵过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芳华姑姑眼中泛起了泪光,道:“陛下,奴婢没法看着您喜欢上女人。太后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心疼自责的。您这辈子生下来便没有过女孩家的快乐,已经过得够苦了……” 叶倾怀打断了她:“朕有什么苦的?天底下比朕苦的人,可太多了。” 她叹了口气,对芳华姑姑道:“姑姑,朕累了。你也歇息吧。” —— 次日早朝,一开朝刑部尚书杜荆便出列启奏。 “陛下,刑部连夜突审三司会审嫌犯掉包一事。经查,此案乃刑部侍郎钱德良所为,他因与王立松结有私怨,于三司会审前偷换嫌犯,致使案情错乱,误导审案思路。昨日臣去他家中拿人时,他已于府中畏罪自尽,自尽前留有供罪手书一封,敬承御览。” 说完,他举起手中上了封条的手书,递给李保全。 叶倾怀接过那封手书,信封上用火漆封口,上面盖着刑部的章,掌印完好。 她拆开那封厚厚的手书,翻看起来。 钱德良在上面详细描述了他是怎么将王立松调换成宋哲的,在什么时间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什么人,桩桩件件,一一罗列,逻辑缜密。 对于一个即将自尽的人而言,能在临死前写下这样一封内容详实的手书来,简直是冷静到匪夷所思。 要不是刑部只有两个侍郎,且官居三品,手握实权,这样的位置上顾世海不会用外人,叶倾怀都要怀疑这个钱德良是不是替罪羔羊了。 钱德良能在这个当口将所有的罪责一人承担下来,然后“畏罪自尽”,这只怕是刑部以退为进,弃车保帅的一步棋。 “他这份供状里提到的这些主事,狱卒,都一一处置了吗?”叶倾怀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回陛下,人都拿下了,正在一一提审,不会有一个漏网之鱼。”答完,杜荆跪了下来,道,“臣身为刑部尚书,刑部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臣却未能及时察觉,应负连带责任,罪同渎职,请陛下责罚。” 叶倾怀看着他在阶下叩首的身影,又抬起头看向顾世海。 顾世海正望着她,神色平静。 四目相对,叶倾怀神色沉了沉。 她收回了目光,对跪在阶下的杜荆道:“此案你虽有过在先,但过本不在你,且此番查得好,办得快,功过相抵,不做奖惩,起来吧。” 顾世海主动祭出了一个刑部侍郎来,言外之意便是此事到他这里就可以了。 叶倾怀决定卖他这个面子。 她本也没有打算以此处罚杜荆。 不过是一个失察之罪,顶多降他一级,罚得太轻了。 杜荆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他缓缓退了两步,回到了自己站的位置上。 “杜荆,你再推举一人上来,补上刑部侍郎的空缺。”叶倾怀道。 她这样一说,满朝文武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包括顾世海。 “陛下,刑部刚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尚未查清结案,便由其内部推送人选上来,只怕不妥啊。”言官进言道。 “刑部如今积压着几件大案要办,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且刑部规制繁琐,外人不好插手,先由内部推上来人顶着,不要耽误了办案。”叶倾怀道。 “除此之外,朕这里还有几件人事异动通告诸卿。原禁军统领罗子昌革职禁足,禁军统领由朕暂时兼领。原禁军右衙卫前哨所十二戍卫队校尉楚定国升任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另外,帝师陆宴尘身为外臣在宫中纵马杀人,虽是奉旨护驾,但有悖师德,故自请辞去帝师之职,官复太清阁学士。朕感念其师恩深远,有长驾远驭之才,特命其于即日起上朝参政。” 第九十章 较劲 叶倾怀话音一落,朝堂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有为陆宴尘请功的:“陛下,陆学士勤王有功,此等忠勇之士,臣以为应当重赏。如此,可使天下人效仿其忠义之举。” 有怀疑陆宴尘的:“陛下,陆大人虽有护驾之功,但其为官三年,从未在武学上有所展露,如此韬光养晦,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也有关注楚定国的:“陛下,臣听闻楚将军在东临门中先是阻拦陛下,而后又相助陆先生,此人行事两面三刀,切不可委以重任啊!” 叶倾怀一一听完,待大臣们各抒己见了一波后,她先问顾世海道:“顾阁老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楚定国勇武有加,但不是当将军的料,陛下很快就会明白。至于陆宴尘,”顾世海顿了一顿,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道,“面对禁军尚能以一当百之人,纵观大景两百年,也没有几个。这样的人才不拿去战场上杀敌,却要搁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真是我朝憾事。” “顾阁老!陛下尚且在此,金殿御前,容得你如此大放厥词!”陈远思不知从何来的底气,高声喝道。 “陛下问臣,臣便如实作答罢了。”顾世海并无畏惧,道,“陈阁老没看到允州昨日送来的探报吗?北狄年前从雅各部落手里买了三千匹烈焰马,如今不知所踪,陈阁老却还押着兵部的军费迟迟不拨,是在等北狄的铁骑压过白水河吗?” “兵部今年的军费已是超拨了!何况这消息尚未落实,顾阁老就拿着这没有影子的探报让老臣给兵部拨粮拨钱。老臣敢问,究竟是顾阁老草木皆兵,还是兵部贪欲无度呢?” “今年春暖,白水河解冻得早。陈阁老,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在允州的军报里看到这三千匹烈焰马了。”顾世海说完,不再与他理论。 朝堂上一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顾世海似乎想起了争论的由头,于是对叶倾怀道:“禁军是陛下的,陛下要用什么人,臣无权置喙。臣只有一句话糙理不糙的忠告告诫陛下。” 他看着叶倾怀,眼中有笑,却没有笑意。 “烂泥扶不上墙。” 陈远思似乎又要发作,叶倾怀却抬手制止了他。 她对顾世海笑道:“顾阁老的忠告,朕必铭记在心。” 大殿上鸦雀无声,君臣隔着玉阶对望着,脸上都堆着笑,眼中却蓄着锋芒。 这件事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视中,终于告一段落。 廷议来到了下一个议题,叶倾怀的目光转向了礼部。 “文新中,春闱重试的时间定下来了吗?”叶倾怀问道。 “回禀陛下,此事涉及文校、贡院以及各州书院,需要多方协调。且部分考生业已返乡,还有一些住在医馆,无法参试,考生名册需重新修订,身份也需要一一审核。” “不必如此麻烦。就按照之前那版参试名册,无法参试的记作缺考。三科题目由朕亲自拟定。另外,恢复殿试,放榜后三甲统统要上殿面圣,由朕抽查学识。” 朝臣们不禁半是惊讶半是钦佩地看向叶倾怀。 三甲共计一百余人,在这太和殿上站下都勉强。叶倾怀要一一面见,就算只是抽查,恐怕也要一天一夜。 群臣不禁在心中感慨,大景很久没有过精力这么旺盛的皇帝了。 在朝臣目瞪口呆之际,叶倾怀冷下脸对文新中道:“若再让朕发现有名不副实之人,整个礼部就一齐卸任吧。” 听到叶倾怀最后一句,文新中瞳孔猛地一缩,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息怒!礼部乃六部之首,何至于为了区区一个春闱就轻言裁撤?”一名官员执笏道。 “区区一个春闱?”叶倾怀提高了声音怒道,“礼部乃六部之首,科考却是我景朝立朝之本!如果连科考都烂透了,那我大景朝还有人可用吗?人都没有了,还指望谁来治国呢?” 朝堂上有一刻的沉默。 然后,李文清站出了列,铿锵有力道:“陛下,臣自请全程监审科考事宜,以确保重试没有舞弊之嫌,恳请陛下准允。” 叶倾怀看向李文清,眼中难掩激赏,道:“好,朕准了。” 随即,她又问向文新中:“文卿,朕的大婚之日定下了吗?” 一时间,陈远思,顾世海和文新中声色各异地看向了她。 文新中答道:“昨日钦天监推演了吉凶,今日在太庙请过神牌,便会来启禀陛下。” “钦天监算得什么日子?” “四月十八。” “那就是还有一个月了。”叶倾怀道,她忖了忖,又转向顾世海问道,“顾阁老觉得这个日子可好?” “钦天监算的日子,自然是好日子。”顾世海话锋一转,道,“臣听闻陛下此番要将陈阁老的孙女一并迎入宫中,不知陈阁老觉得这个日子可好?” 说完,他颇有些挑衅地看向了陈远思。 陈远思没有理他。 “既然如此,那就按照钦天监测算的日子办。”叶倾怀最后发了话。 说完,她略略一忖,道:“文卿,朕瞧着四月初八就是个好日子,宜开卷,春闱重试就定在四月初八。” “陛下,春闱连着大婚庆典,只怕是有些仓促啊。”文新中叫苦不迭。 “春闱缺人就去找吏部协调,庆典缺人让内廷给你调拨,切不可误了大好的日子。” 叶倾怀态度坚决,无论朝臣如何劝说,她都不肯松口。 朝会便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结束了。 下了朝从太和殿出来,礼部侍郎小跑着追上了文新中,满面焦虑地跟他叹着口风道:“大人,陛下这是何意啊?莫不是要故意为难礼部,好将我等撤了职?” 文新中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满眼都写着“孺子不可教也”。 “陛下绕了这么大一圈就为了把我们撤职?他图的是什么啊?” 侍郎被反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那陛下何故非要把科考和婚礼的时间排的这么近?这不是要我等的命吗?” 文新中驻足远眺,眼中满是忧虑道:“这科考一旦办不好就要脱了这身官服,到时候谁来操办帝后大婚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手下一眼,道:“陛下这不是在为难你我,而是在威胁顾阁老。就你我,用得着陛下这么煞费苦心来为难吗?” 第九十一章 恶人 叶倾怀下了朝径直去了文轩殿。 今日朝上她宣布过后,陆宴尘便不再是文轩殿的主人了。 她与陆宴尘做了两年师生,泰半时光都是在这座文轩殿中度过,以至于每次她走进这座文轩殿,心中都会升腾起几许暖意和怀恋。 “陛下,当真要收拾吗?”跟在身后的李保全又向她确认了一次。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道:“收拾吧。先生已辞去帝师一职,留在这里只会惹人口舌。” 李保全应了声,开始吩咐着手下的小太监们收拾起陆宴尘的东西。 叶倾怀坐在案边,看着他们收拾他常用的砚台和镇纸,他带入宫中的书册和手札,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陆宴尘的离开。 这些笔墨纸砚中,都是她受教于他的痕迹,点点滴滴,潜藏着她或深或浅的心意。 正午的阳光洒在门外,院中安静祥和,叶倾怀感觉自己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想起无数个陆宴尘给她授课的午后,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间屋里,在各自的案边做着各自的事,没有只言片语。 每每那时,叶倾怀就在心中想着,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可从今日以后,陆宴尘便不会再出现在这间屋里。 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了。 “陛下,楚定国将军求见。”李保全的声音将叶倾怀的思绪唤了回来。 “这么急?都追到这里来了。”叶倾怀说着,坐直了身子,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楚定国一见到叶倾怀就跪了下来,道:“陛下,末将有负圣恩。杜正恩让刑部带走了。” 叶倾怀心中一顿,问道:“怎么回事?” 楚定国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道:“那日李公公宣了旨后,末将就将杜正恩拿了下来。但他一口咬定不认识兰妃娘娘,说以为是混入宫中的奸细,冒顶了厨娘的身份,右衙卫例行审问,因她拒不配合,所以在审问中误杀了。” “末将见他信口雌黄,就吓唬了他两下,结果他……”楚定国气得有些脸红,道,“他说末将滥用私刑,要向刑部提起诉状,请求公平审问。末将把他关得好好的,除了送饭的没人进出,也不知他从哪里传出去了消息,今日一早,刑部就来人拿着公文把他带走了。”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吓唬他的?” “我……我就踢了他两脚。” “能看得出来伤吗?”叶倾怀追问道。 “末将没用多大力气,但是约莫会有些淤青吧。”楚定国忖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扶额道:“这就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陛下,末将对天起誓,绝对没有打伤他,更谈不上私刑。他对兰妃那样,那样才算是私刑!” 叶倾怀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朕问你,兰妃是在哪里受刑的?” 楚定国似乎没想明白叶倾怀为何如此问,他怔了一下,答道:“慎刑司。” “你又是在哪里‘吓唬’他的?”叶倾怀加重了“吓唬”二字。 “右衙府司……”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 “右衙卫只有羁押权,没有刑讯权。但是慎刑司有。人只要是在慎刑司里受了刑,怎么说都能说得通。但是在你右衙府司里,”叶倾怀话锋一转,神色变得锐利如刀,她坐起身,贴近了楚定国,直视着他道,“就算他少了一缕头发都可以告你滥用私刑。你能做的只有问话,他若是不答,你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她又靠回了椅背上,眼中的锐利也在一瞬间消散了。 “刑部若是下了狠心,你现在已经在刑部的大牢里了。” 楚定国这才恍然大悟,抱拳道:“是末将鲁莽,请陛下责罚!” 叶倾怀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怪你,是朕太勉强你了。” 她现在不得不认可顾世海评价楚定国的那句话:勇武有加,但不是当将军的料。 可眼下除了楚定国,她还有谁可信,有谁可用呢? 叶倾怀在脑海中盘算了起来。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楚定国犹豫道:“陛下,末将有一事不解。” “你说。” “陛下为何要让末将去祭拜徐亮?他趋炎附势,欺软怕硬,还对陛下挥刀相向,他这种恶人死不足惜,有什么好祭拜的?”楚定国说到后来,语气中难言气愤。 叶倾怀本来被他这一波操作气得不想说话,但抬头看到他那张耿直而方正的脸,还有那炯炯有神毫无闪避的率直目光,她突然又觉得不气了。 在如今的朝廷中,能有这样一颗恩怨分明嫉恶如仇的赤子之心,反倒是难能可贵了。 “你虽然不满,但你还是去了。”叶倾怀道。 楚定国没有说话。 叶倾怀又问道:“你去祭拜他的时候,没有碰到什么人吗?” “末将碰到了右衙卫的侍卫,他们好像是尾随着末将去的,以为末将要做什么坏事。” “然后呢?” “他们没想到末将是去祭拜徐亮的,都很吃惊,于是行了几个礼拜祭了一下,和末将聊了一会儿便一起回去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是朕让人引他们去的。” 楚定国震惊得睁大了眼睛,良久,他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何?难道陛下觉得徐亮那样的恶人也值得祭拜吗?” “当然不是。他带人宫变,颠倒黑白,杀朕的人,还骂朕糊涂,朕恨不得让他挫骨扬灰。”叶倾怀眼中闪过寒意,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朕需要的不是你去祭拜他,而是让右衙卫的侍卫看到你去祭拜他。这样,右衙卫才会觉得你这个从天而降的新统领不是他们的敌人。这样,你才能在右衙卫里站稳脚跟。” 楚定国看着叶倾怀,眼中仍是惊诧。 叶倾怀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认可这种行为。 “楚定国,朕问你,你总说他们是恶人,那你跟着朕,是为了做好人吗?” 楚定国点了点头。 “那朕告诉你,做好人,只靠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个世上,做恶人,需要凶狠狡猾。做好人,需要比恶人更凶狠、更狡猾。” 说完,叶倾怀对楚定国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但那双眼却比古老的夜空更加深邃,看不到底。 楚定国突然觉得,皇帝可能远不止十六岁。 说六十岁他都信。 第九十二章 何青长 楚定国带着一脑门的问号以及对叶倾怀不明觉厉的崇拜离开了文轩殿。 他离开后,叶倾怀支着头坐在案前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以至于李保全都以为她睡着了。 “陛下……”李保全试探着唤道。 “李保全,你派人出宫去一趟。”叶倾怀突然出声,李保全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睡着,只是想事情想得入定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他,道:“派个靠谱的人, 出宫去找一趟兵部尚书何青长,就说……熙太妃想他了,让他进宫来说说话。” 李保全看了一眼叶倾怀,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保全登时明白了叶倾怀要做什么。 果然,叶倾怀对他笑道:“直接将他带来文轩殿,别让人瞧见了。” “奴才明白。”李保全应声去了。 叶倾怀站起了身, 负手在屋内来来回回缓缓地踱着步。 她的头顶正上方, 在文轩殿椽梁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上面是兴瑞帝亲笔所题的四个大字——文以载道。 笔法遒劲,意气风发。 据说这四个字是兴瑞帝初登大宝时所题。 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二岁。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这座不大的文轩殿里培养出了六位帝王,有雄才大略的隆德皇帝,有励精图治的兴瑞皇帝。 但没有哪一任皇帝比叶倾怀面临的局面更困难。 眼下,她必须要稳住禁军。 按照今日楚定国所说的情况,刑部没有以滥用私刑之罪将他带走问责,都已经是给了叶倾怀薄面。 刑部此举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那就是双方各退一步,此事就此了结。 楚定国没有家世背景,为人耿直, 是震不住禁军这些世家出身的兵少爷的。除非他能有一个在军旅中有人望, 在朝中又说得上话的人为他做靠山。 叶倾怀想到了一个人。 兵部尚书何青长。 前世在承天门之变前夕, 是由罗子昌带着何青长来宫中向叶倾怀请禁军调令的, 今次却只有罗子昌一人,何青长并未同行。甚至在整个承天门事件中,叶倾怀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何青长的身影。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与前世不同了。 六部重臣中, 顾世海用的最得力的一个是刑部尚书杜荆,另一个就是兵部尚书何青长。 然而,承天门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禁军都违令出宫了,何青长却连面都没有露。 这太反常了。 叶倾怀决定试探一下。 于是她借了熙太妃的名号去请何青长。 熙太妃是先帝的妃子,也是何青长的胞妹,她膝下无子,先帝去后,在这深宫中愈发寂寥。因此每年逢年过节,何青长都会来宫中同她叙叙旧。 在叶倾怀的记忆中,何青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同于杜荆的志骄意满,也不同于文新中的八面玲珑,何青长寡言少语,在朝会上极少主动说话。但每当有事问到他时,他都能对答如流,从来不曾慌乱失措过。 如果说杜荆是顾世海手里的矛,那何青长就是他手里的盾。 叶倾怀在文轩殿中踱了许久的步,踱得她心中都有些慌了。 毕竟,她尚拿不准何青长究竟是什么想法。 何青长在朝为官多年, 对官场和宫中的套路十分熟稔。 在这个前不着年节后不着清明的时间点上,宫里的太监突然传话说熙太妃想找他进宫叙旧。他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能猜到究竟是谁要见他。 叶倾怀有些担心他借口推脱,甚至连见她都不肯一见。 所幸,李保全还是将何青长带到了文轩殿中。 “微尘叩见陛下。” 何青长生就一副三角眼,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严肃。 “何卿不必多礼,快请起身。”叶倾怀说完,对李保全道,“给何大人看茶。” 何青长站起了身,撩起绸衫的衣摆,道:“出门匆忙,未来得及更衣,还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他说着话,却一直看着叶倾怀面前的书案,没有抬起眼来看皇帝。 “无碍。事出突然,时间也不多,朕便不与何卿叙旧了。”叶倾怀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正题,“关于近日禁军的人事异动,何卿有什么看法吗?” 何青长仍然垂着眼,答道:“禁军乃是陛下直属,非兵部所辖,下官没有看法。” 他回答得短促有力,十分僵硬,让气氛一时间也变得僵硬起来。 叶倾怀没有生气也没有急于追问,何青长能冒险来见她,必然不是没事干来找她浪费时间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何青长,他穿着靛青色的绸衫常服,目光紧紧地盯着叶倾怀面前空无一物的书案,嘴角绷得像是一道下坠的细线,眼中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波澜。 他在紧张。 虽然叶倾怀看不出他在紧张什么,或许是在担心叶倾怀刁难,或许是在担心此行暴露,又或许是在担心顾世海对他起疑心。 但叶倾怀看得出来他在紧张,他在努力地维持着面上纹丝不动的神态。 于是她轻笑了一下,道:“朕记得何卿是兴瑞二十二年中的进士,之后便一直在京中做官。算起来,朕出生的那年正好是何卿入朝拜官之时。在朝务上,朕尚是稚子,您是朕的前辈,您要教朕啊。” 叶倾怀说的恳切,也语重心长,何青长神色略有所动,道:“陛下言重了。在下官看来,陛下乃真龙之姿,下官那点拙见实在是拿不出手,在陛下面前有碍观瞻。” “圣人言,海纳百川,从善如流,乃明君所为。何卿不必妄自菲薄,现任六部尚书中数你在位时间最长,你的处事用人之能,朕甚为钦佩。朕不妨与你直言,今日朝上众臣质疑禁军用人之事,朕虽压了下来,但心中亦有此顾虑。” 她轻叹了口气,道:“楚定国是什么样的性子,适合坐什么样的位子,朕何尝不知?但是何卿,朕无人可用啊。朕现在需要的不是忠勇的将士,也不是善辩的文臣,朕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啊。” 她双目炯炯地看着何青长。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知遇 何青长抬起头来与叶倾怀对视着。 两人之间的时间像是凝滞了,过了许久,何青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憾意,道:“陛下的厚爱,下官受之有愧。下官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叶倾怀眼中的灼热的火光瞬间像是熄灭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惋惜的笑容。 何青长拒绝了她递过去的橄榄枝。 “是因为顾世海比朕好吗?”叶倾怀问道。 何青长又垂下了头, 不再说话。 叶倾怀眼中生出好奇,她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为何还要来见朕呢?” 何青长默了半晌,最后他抬起头又看向叶倾怀,眼中仍是似水的平静,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下官虽然帮不上陛下, 但下官有一人举荐。”他顿了顿,道,“京畿卫神威卫卫将军, 赵胤实。” 叶倾怀微微一惊,转而心道:原来他是为此而来。 “赵胤实乃开国名将赵乘风将军之后,一手赵氏枪法使得炉火纯青,论手上功夫,在盛京是排得上名号的。而且,五年前抗击金川时,他曾受封上将军,做过张绪文将军的副手,时任大军副帅,是有将才之人。” 叶倾怀倒不知道赵胤实的这段过往。但张绪文的大名她却有所耳闻。此人智勇双全,顺平一朝的几场胜仗都是他带兵打的,先帝曾盛赞他是顺平第一将。赵胤实能在他手下做副将, 也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如此履历, 封个大将军之名也是顺理成章。怎么他不升反降, 如今只是个区区五品的卫将军?”叶倾怀不禁好奇道。 “金川之战后, 他伤到了脚踝,右腿使不上力,便自请退伍。正逢先帝那时想授他禁军统领之位,却被他以腿伤为由几次三番拒绝。后来先帝着了恼,不仅没有封赏他在金川之战中立下的战功,反倒降了他的职,让他去京畿卫中领了个卫将军当。”何青长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道,“他倒也没有什么微词,反倒挺开心的,一下就当了四年卫将军。” 这还是叶倾怀第一次见他笑。看得出来,何青长对这个赵胤实不仅了解,而且颇为欣赏。 “何卿为何向朕举荐他?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赵氏在盛京世族中是人尽皆知的武将名门,虽然这些年有式微之势,但是赵乘风将军的名头还在,各大世族或多或少还是要卖些面子的。下官与赵将军论过几次兵法,演兵中也交过手。下官可以向陛下保证,此人的智谋绝不在下官之下。” 何青长用那双严肃的三角眼看着叶倾怀,道:“陛下方才说,想要一个有勇有谋的忠孝之人来统帅禁军,下官以为, 赵将军最合适不过。” 叶倾怀暗自忖着,何青长说得没错,赵胤实无论是家世履历,都足够镇得住禁军众人,若他当真如何青长所说那般智勇双全,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是—— “何卿先前说,先帝当年想要任命他做禁军统领时,他曾几度忤逆上意。如今又如何能确定,他就肯来当朕的这个禁军统领呢?” 何青长默了一默,沉声道:“禁军宫变前夜,陛下曾给他下过一道密旨吧?” 叶倾怀略略一忖,道:“是。何卿从何得知?” “是赵将军告诉下官的。”何青长顿了一顿,道,“若不是他连夜来找下官,陛下那日在承天门外看到的,恐怕就不是几千人的禁军了。” 而是数万人的京畿卫。 叶倾怀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此事顾阁老已经知道,下官恐怕赵将军这个卫将军当不久了。”何青长说着,垂下了眼。 叶倾怀默了半晌,道:“原来何卿今日来见朕,是想给赵胤实寻一条后路。” 何青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若何青长所言不虚,那么赵胤实确实已经在无形中站队了叶倾怀,在顾世海那里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官不知。赵将军究竟是如何想的,陛下要问他本人了。”何青长还是一贯僵硬的答话方式。 叶倾怀知道在他这里也问不出更多的赵胤实的情况了,于是她又问回了何青长:“何卿自己就不怕顾阁老疑心吗?你既然有心向朕举荐贤能,为何自己却还要坚持站在顾阁老那边?” 何青长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又垂了下去,他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道:“陛下看下官的履历时,可曾看到下官曾经下过狱?” 在面见他之前,叶倾怀确实查看过他的履历,还向李保全打听过他的为人。但无论是官方的文书中,还是李保全的记忆中,何青长都没有过坐牢的经历。 “顺平初年,下官做兵部员外的时候,曾受胡凌云通敌案牵连,被停职查问。下官屡次上书澄清,恳请彻查,都没有消息。”何青长顿了一下,道,“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仔细查验一遍胡凌云与下官的往来文书,便能证明下官的清白,但却没人去做。” “不久后,下官突然被释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后来下官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当时任刑部令史的顾阁老接手了案子,他彻查案卷后,将包括下官在内的十一名无关人等提报了朝廷,洗刷了我等的冤屈。而那个时候,下官与顾阁老还只是点头之交。” 何青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顿了顿,道:“陛下,顾阁老于下官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下官不能忘恩负义。顾阁老要怀疑下官,哪怕要杀下官的头,下官都无怨言。下官的这条命,本就是他捞出来的。” 叶倾怀倒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竟有这样的渊源。 她不禁对顾世海的御下手段刮目相看。 但如此一来,何青长今日的举动,以及他在承天门一事中按兵不动的行为,又显得不合常理了起来。 “他对你有如此大恩,你怎么忍心在承天门外辜负他?” 何青长默了一默,道:“下官是顾阁老的门客,但下官也是兵部尚书。下官做的,只是一个兵部尚书该做的事。” 他看着叶倾怀,神色坚毅。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非人 叶倾怀决定对赵胤实进行一番背调。 她能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宴尘。 “先生可知道京畿卫神威卫的卫将军赵胤实?” “赵将军应是武校出身,他所领的神威卫在京中风评不错。但臣与他并无交集,知之不多。”陆宴尘据实回答。 “陛下若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以让鹰卫去查。” 叶倾怀这才想起那支鹰卫来,恍然道:“对,朕把他们给忘了。” “陛下还没与他们接过头吧?明日陛下若有时间出宫,臣陪您一起去汇生典当。”陆宴尘道。 他仍着一件中衣,半躺在叶倾怀的龙床上。叶倾怀听他此言,连忙劝道:“先生大伤未愈,还应以养伤为重,朕自己去便是。” “今日周太医来看过,说臣明日便可回家自行将养了。” 叶倾怀不禁有些惊诧: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搞定了周守一,居然让他松了口,不仅准他下地,甚至还准他回家了? 陆宴尘看着叶倾怀惊讶的神色,笑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向周太医查问。” 叶倾怀自然是不信的。 她很快就唤来了周守一。 周守一用古怪的神色看了一眼陆宴尘,然后将叶倾怀拉出了屋门,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陛下,陆先生他不是人。” 叶倾怀大惊失色,她满面疑惑地看向周守一,不知道是自己听岔了还是他口误了。 但周守一却十分严肃地看着她,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周爷爷此话何解?” 周守一指着门内道:“他的伤你见过的。” 叶倾怀刚想否认:我什么都没看到。 却听周守一继续道:“今天下午我来查看,他胸前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脱痂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脱痂?”叶倾怀皱着眉头问道。 “哎,就是人受了伤,血止住之后不是要先结痂吗?等到里面的血肉长得差不多了,这个痂就会慢慢脱落了。就是这个脱痂。”周守一有些不耐地解释着。 这个叶倾怀自然明白,比如她肩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结痂,今早换药的时候还看到有些晶莹的粘稠液体从结了痂的地方渗出来。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周守一连连点头以示叶倾怀总结得中肯。 “不会吧?”叶倾怀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守一,“朕的伤口还没结痂呢。他怎么这么快?” 周守一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叶倾怀道:“我行医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恢复能力这么强的人。”他对叶倾怀摆手摇头道,“我怀疑他极有可能不是人。” 叶倾怀被周守一严肃的模样搞得有些慌,她忖了忖,喝止周守一道:“你别这么吓人,是不是你见识不够?有的人他就是伤口长得快呢。我记得我小时候就见过一个人,就是这种,受了伤很快就能好。” 周守一一听到“见识不够”四个字,马上脸黑了下来,刨根问底道:“你在哪儿见到的?什么样的人?带出来让我瞅瞅。” “都多少年了,早就不在宫里了。”叶倾怀敷衍道。 周守一像是得到了肯定,道:“我行医这么多年,治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有的人是身体底子好,又年轻,伤口长得快,但是没有这么快的!像他这种伤,快也要三五天结痂,过个半个多月才开始脱痂。”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叶倾怀的左肩,眼中立马涌上了不满,翘着胡子道:“像你这种不好好养着的,得一个月才能脱痂。” 叶倾怀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那正好,朕这个新婚之夜可算有个理由不用洞房了。” 说完,她自顾自快步走进了屋,在陆宴尘身边笑着坐了下来。 陆宴尘看到她神色古怪的笑容,立即猜到了周守一和她说了什么悄悄话。 “臣的身体从小就是如此,好得比别人快。之前和陛下说,不出十天便能好全,并不是夸口之谈。” 当时叶倾怀确实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她轻点了点头,道:“是,朕知道先生从无虚言。” 说完,她想起两人谈话的初衷,道:“明日朕恐怕出不了宫。明日是宝珠出殡的日子,朕要亲自去扶棺。” 叶倾怀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暗了下去,连声音也低沉了。 “陛下节哀。”他没娶过妻,不能对叶倾怀的丧妻之痛感同身受,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陆宴尘又道:“明日臣能去送送她吗?” “当然可以。”叶倾怀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道,“她若知道先生来送她,一定很高兴。” 叶倾怀不禁想起秦宝珠每次提起陆宴尘时的模样,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总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满满都是藏不住的笑。 “她可能喜欢过先生。”叶倾怀喃喃自语道。 陆宴尘像是被被什么震了一下,浑身微微一抖,然后僵住了。 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她……告诉陛下的吗?” 陆宴尘在自己的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却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秦宝珠喜欢自己的迹象。 又或者,有些什么迹象,但他察觉不到。 他的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叶倾怀并未察觉到他复杂的心境,她摇了摇头,道:“她没有说过。但是朕能感觉得到,因为……” 叶倾怀叹了口气,没能说完这句话。 因为太熟悉了。 秦宝珠每每提起陆宴尘的神色,都和叶倾怀从前想到陆宴尘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那是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能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欢喜和崇拜。 叶倾怀突然意识到,她和秦宝珠竟然喜欢着同一个男人。 但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嫉妒她。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当时没有踏入文心堂的门,没有认识过秦宝珠,那么说不定秦宝珠能有机会嫁给陆宴尘。 那样,也好。 那样才是皆大欢喜让人心安的好结局。 她一点也不为此感到遗憾或难过。 叶倾怀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宴尘,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不是不喜欢陆宴尘了,而是好像已经不能再喜欢上任何人任何事了。 她的心被愤怒和仇恨的烈火烧得滚烫,已经容不下其他的情感了。任何的温情和柔软在这片烈火中,都只能化作飞灰。 叶倾怀突然觉得,真正不像人的,并不是陆宴尘,而是她自己。 第九十五章 出殡 “陛下……”陆宴尘出声唤道。 叶倾怀猛地回过神来,她看着陆宴尘,额上沁出了汗。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担忧地看着叶倾怀。 “最近太累了,总是出神。”叶倾怀笑着拭了拭额角,随后正色道,“对了,先生伤好之后,要参与朝议了。朕今日在早朝上提了先生请辞的事,以后先生便以太清阁言官的身份来上朝吧。” 陆宴尘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接受了。他低头道:“微臣领旨。” —— 入夜,上三坊,何府。 书房的屋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府兵,两人目不斜视,站得笔直。院里寂寂无声,屋内灯火通明,泛黄的窗纸上映着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胤实,我要再提醒你一遍,如此一来,你便再无退路了。”坐着的人正是兵部尚书何青长,他看着站在面前披着软甲的赵胤实,眼中倒映着跃动的烛火。 赵胤实颔首道:“多谢何大人提点,末将心意已决。” 他身材颀长,脸也生得长,棱角分明,一双星目低垂着,十分恭敬。 何青长轻叹了口气,道:“以后我这里,你就不要来了。” 被下了逐客令,赵胤实却站着没有动,他犹豫了片刻,拱手道:“何大人今日高义,末将来日必报。” 何青长轻笑了一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就这么确定有需要你替我在陛下面前说话的那一天?” 他虽笑着,语气却重,赵胤实立即跪了下来,道:“末将不敢。” 何青长收了威势,叹气道:“也说不准,指不定真会有那一天。这一局,是你赌赢了。陛下确实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那日若非你告知我密旨之事,只怕此刻我也和罗子昌一般被革职禁足了。说起来,此事还要多谢你。” 他坐在桌前,微微佝偻着背,若有所思,像个垂暮而无力的老人。 赵胤实见他神色动摇,双眸一亮,又忍不住劝道:“大人何不与末将一同……” 何青长立即拍案打断了他,怒道:“慎言!” 他怒视着赵胤实,像是要用目光封住他的话头。 但赵胤实却像是铁了心,一劝到底:“大人,这几天的事你也亲眼目睹,陛下如此谋略胆识,将来必成一代雄主。扶保陛下本就是人臣本分,且陛下如今正是求贤若渴之时。顾阁老一意孤行,大人何苦要陪他一起?” “你懂什么?”何青长一向平静的眸子终显波动,他看着赵胤实,眼中像是燃起了烈火,“陛下虽有振翅雄心,但如今还只是雏鸟。盛京乃至整个九州的军队泰半握在顾阁老手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这个世上,谁手握兵权谁就能说的算!” 他神色渐渐平静,道:“胤实,我和你所处的位置不同。你调职禁军,不过是京畿九门中的一门换了管事。但若我倒向陛下,明天顾阁老就能把我这个兵部尚书拿掉。” “大人……”赵胤实踟蹰着唤了一声。 “你知道年前礼部为什么乱成那个样子吗?就是因为陛下与顾阁老相争,礼部却成了战场。礼部尚书史太平革职流放,整个礼部一大半的人被裁撤,那一个月,礼部基本是瘫痪的。” 何青长微微蹙了一下眉,他嘴角紧绷,眼中闪过光芒,沉声道:“我绝不能让我的兵部也变成这样。” 赵胤实看着他,一时愣怔。 他从未见过何青长这般神色,也从未听到何青长一连说过这么多的话,虽然何青长算他半个师父,但事实上,很多时候,他根本看不透何青长究竟在想什么。 “北狄蓄势十余载,今春必有动作。金川去年内战平息,已换了新主,这一两年内必犯我境。兵部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像礼部一样出事。春闱出了问题,尚可以重试。但疆土丢失了,却再难要回。一旦让异族的战马踏上大景的土地,国运危矣。” 他像是说给赵胤实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说完,他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胤实,微微一笑,道:“胤实,为人臣的本分,首先是为国靖难。” 他的眼中有一种慨然赴难的决绝与释然。 —— 三月十七,宫内缟素。 叶倾怀一早就到了怡春宫。 宫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丧白,只她一人身着黑服,显得突兀而肃穆。 按例,除非是太后殡仪,否则后宫中就算是皇后薨逝也不能让皇帝披麻戴孝。 但她的心情远比那些身披麻衣的宫人都要沉重。 或许除了秦阳。 他跟在叶倾怀身后,时不时抬手擦一下眼睛。 满堂白衣,只他一人是真心披麻。 整个仪式中,叶倾怀不发一言。 在僧侣法师们念经祈福的声音中,她闭着双眼独坐在一旁,身姿笔挺。 但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被打破了。 怡春宫外隐隐传来呼喊声。 “我要求见陛下,我要求陛下做主……” 叶倾怀睁开了眼,对身后的李保全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保全应声而去。 不多时,他便回来了。 “陛下,是慎刑司的侍员刘春明在外求见,说有天大的冤枉,要兰妃娘娘的在天之灵给他做主。”李保全道,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是兰妃娘娘过世那天,陛下在慎刑司里见到的主事,如今降了一级,是侍员了。” “是他?谁冤枉他了?” 李保全垂着头,道:“这个倒没说。问他话就哭爹喊娘的要见陛下。” 叶倾怀忖了忖,道:“把他带到院子里来。” 这刘春明与上次她在慎刑司里见到的模样已是大相径庭,若非李保全提起,叶倾怀都看不出来是他。 他穿着一身没有束腰的白色单衣,两只衣袖破破烂烂,染着凝固的血迹。他整个人蓬头垢面,走路跌跌撞撞,几乎是被搀进来的。 一见到叶倾怀,他那双埋没在茅草般的头发中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在院子中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叶倾怀磕头道:“求陛下给奴才做主啊!” 第九十六章 冤情 叶倾怀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道:“说明白话。” 他仰起头望着叶倾怀,哭诉道:“陛下,下官真的是没认出来兰妃娘娘,下官要知道那是兰妃娘娘,就算借下官十个脑袋,下官也不能让他们对娘娘动手啊!” 说着,他跪着转向了厅堂正中摆着的棺材,对着秦宝珠的棺材磕头道:“下官可以在兰妃娘娘灵前对天起誓!”说着,他举起右手道,“下官是真的没认出来娘娘!” 他这一太起手,半截袖子坠了下来,露出一只布满淤青和刀口的胳膊来,触目惊心。 叶倾怀神色一惊。 刘春明看到叶倾怀的神色,连忙将两只胳膊的袖子都挽了起来,露出两只伤痕累累的胳膊来。 “陛下,楚将军要下官的命啊!他把下官几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要把我们屈打成招!只有下官跑了出来,下官的同僚还在狱中受刑!求陛下开恩啊!” 说完,他又重重地磕下了头,青石的砖面被他磕得咚咚闷响。 叶倾怀看着他,神色由惊转怒,她转念一想,锁紧了眉头,心道不妙。 “你们被关在什么地方?”叶倾怀急急问道。 刘春明这才停下了磕头的动作,他的额上已是通红一片,似乎磕得太过用力,有些头晕,他缓了一缓,才答道:“慎刑司。” “李保全,立即带人去慎刑司!”叶倾怀回头吩咐道。 李保全从叶倾怀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态的紧迫性,他招呼着宫门口的一队侍卫跟他快步离去。 怡春宫的庭院中只剩下了叶倾怀和刘春明。 朗朗明日下一团乌云飘过,天突然阴了下来,院中起了风,林立的白幡在风中飞扬起来,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院中回荡着平缓的诵经声,却不能平复叶倾怀的心情。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刘春明,神色愈发冰冷。 “为什么说是楚将军要你们的命?” 提到楚定国,刘春明的面上立即生出了惧意,道:“陛下明鉴!楚将军把我们几人关起来,又命人拷打我们。他们下这样的黑手,是要下官们的命啊!” 说着,他又将胸前领口扯了开,露出了身上深深浅浅的伤。 他在慎刑司中当了这么多年差,手下审过的人不下千百,如今当真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叶倾怀看着他,道:“楚定国是派人传的令,还是亲自来拷打你们的?” 刘春明怔了一怔,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呢喃答道:“是右衙卫传的令。” 叶倾怀又追问道:“那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 叶倾怀眸色一沉,心道果然如此。 她沉默了半晌,又道:“那你为何一进来就喊着是楚定国要杀你们?” 刘春明被叶倾怀话中的威压吓得一个激灵,他突然意识到楚定国是皇帝的人,于是神色慌乱道:“陛下恕罪!下官……下官真的是被吓坏了。他们,他们打我们的时候一直说是楚将军要我们的命,我……下官是慌了神了……” 他的模样着实是惊魂未定。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下官说兰妃娘娘的死与下官无关,他们不信,下官就诓他们说有证据证明是杜指挥做的。他们就让下官回屋里去拿证据给他们,说要呈报上听。下官哪里有什么证据啊,下官就趁他们不注意,从窗子翻出来,从一条小路跑了出来。” 他虽已有些不成人形,但嘴皮子还是那么利索,描述得绘声绘色。 叶倾怀看着他,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说你们有几个同僚也被关了起来,都有哪些人?” “陈主事,还有几个侍员。就是那天被陛下下令打了廷杖的几人。”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脸色突然又痛苦地扭曲了起来,“陛下,我们挨了板子已经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再不敢玩忽职守了。陛下绕我们一命吧……” 说完他又哭哭啼啼地哀叫起来。 叶倾怀冷眼看着他,道:“朕若想要你们的命,那时便要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身形一顿,眼珠一转,马上又磕起头来:“下官叩谢天恩!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叶倾怀看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只怕就算他有“敢”的心,以后也不会再有“敢”的机会了。 她不再理会刘春明,面色凝重地在院中缓缓踱起步来,心中盘算起来。 此事必是冲着楚定国来的。刑部带走杜正恩时,她便料想到对方还会有后招,因此她昨日才那般急着召见何青长。 只是没想到他们动手竟这么快。 借楚定国的名,将那日值守的慎刑司官员逼问至死,然后得出一份慎刑司滥用私刑杀死秦宝珠的口供,这样一方面可以把一应罪责推到慎刑司身上,将杜正恩摘个干净,一方面还可以借此弹劾楚定国,逼他下台。 倒是一手一箭双雕的好棋。 此举意在保住杜正恩,为此甚至不惜抹杀这么多条慎刑司官员的性命,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下这样的黑手,不是顾世海便是杜荆的手笔。 但叶倾怀却觉得更像是杜荆所为。 下手如此之急,看得出来下令之人对这杜正恩看得十分重要。 以顾世海的高傲,恐怕还不至于为了杜家的一个小辈如此上心。 如今杜正恩已落入刑部手中,局势本就被动。若是连慎刑司的这几个目击者都被除去,那再想要将杜正恩绳之以法,便十分艰难了。 叶倾怀下意识攥紧了拳,眼中闪过戾气。 这时,宫外响起了零散的脚步声。 李保全带着人回来了。 他神色亦有些慌乱,留下侍卫,独自走到叶倾怀身边,对她行了个礼,凑近了低声道:“陛下,奴才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叶倾怀心中一凉,道:“可是挨了廷杖的那几人?” 李保全看向叶倾怀,点了点头,道:“是。全都在,一个不留,都死了。当场抓到一个行刑的衙卫,但是拒捕自尽了。” 叶倾怀皱眉问道:“当场自尽?他没说什么?” 李保全顿了顿,苍白着脸道:“他死前高喊,为楚将军而死死得其所。” 叶倾怀不禁冷笑出声。 看来是死无对证了。除了…… 她把目光缓缓挪向了一直跪着的刘春明。 第九十七章 出师 刘春明听到自己的同僚都死了,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安置好。”叶倾怀看着刘春明,对李保全道,“找人守好了,他绝不能再死了。” 李保全点头应声,然后唤了两个人扶着劫后余生的刘春明出去了。 他刚要跟着出去, 却听叶倾怀唤住了他,沉声道:“李保全,你去一趟右衙府司,宣朕的口谕,将楚定国停职留用,找个地方把人禁足了, 用你的人看着。” “是。”李保全没有多话,立即去办了。 院中的人又散尽了,叶倾怀回过头, 看向厅堂中。 两道白色的丧幡中间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椁。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在袖摆下攥紧了手。 —— 秦宝珠的出殡仪式十分隆重,几乎是出动了皇宫中的所有人,连多年不出后宫的太妃和公主都难得的出了面。太和殿前的整个广场上,按照职位和品阶整整齐齐地列满了人。 在叶倾怀的特赦下,秦宝珠的棺椁是从皇宫的正门承天门出的宫。 按理,这是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享有的待遇。 叶倾怀此举曾遭到礼部和言官的强烈反对,但均被叶倾怀一意孤行地强压了下去。 她不仅要逾矩大办秦宝珠的丧仪,还要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看着她如何逾矩。 她就是要秦宝珠风风光光地下葬。 不仅仅是因为秦宝珠值得,更是因为她需要让即将到来的一切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叶倾怀一路送到承天门外,才止了步。 去到皇陵还有百余里路,她不能再送了。 叶倾怀看着长长的队伍迤逦远去, 恍惚间又想起了秦宝珠进宫的那一天。 她怀揣着对皇帝的信任和期许来到这座深宫中, 却走得如此匆匆,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学子们全身而退, 更没看到叶倾怀许她的盛世太平。 —— 次日早朝,叶倾怀主动提起慎刑司一事。 “慎刑司昨夜一夜之间死了六名官员,骇人听闻。楚定国驭下不严, 有失察之过,朕痛定思痛,决定将其停职,暂作查看。”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如今禁军群龙无首。诸卿,可有人选推举?” 朝堂上一时窃窃私语起来。叶倾怀感受得到站在群臣之首两位阁老向她投来了略带诧异的目光。 这楚定国是她执意推上去的人,但这才几天,她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叶倾怀扶额闭眼,显出几分无奈的颓势。 顾世海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得意之色。 “诸卿若有人选,便说出来,为朕分分忧。”叶倾怀道。 很快,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列出了几个不同的人选,朝堂上争论了起来。 叶倾怀在御座上坐着,支着头听他们讨论,偶尔插上几句话,提出的都是质疑。 众人讨论了有一刻钟后,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何青长突然出列, 道:“臣以为,京畿卫神威卫卫将军赵胤实将军可当其任。” 他的声音不大,神色也平静,但朝堂上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毕竟是掌管军备和武官的兵部尚书,若说禁军的人事任命,他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他此话一出,基本上就是敲定了人选。 片刻沉默后,顾世海问道:“赵将军确实可堪其用,但是如此一来,神威卫交由谁管呢?” 何青长仍然垂着眼,语气没有半点波澜:“京畿卫骁骑卫副将徐望骁勇善战,近几年屡屡立功,臣以为可以调派。” 这二人一问一答均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显然是早有安排,并非当朝决断。叶倾怀看得出来,朝臣也看得出来。 徐望是徐亮的侄子,和顾海望走得很近,这项委派是昨日何青长私下请示过顾世海的,包括赵胤实的调动,也是昨日顾世海就首肯了的。 何青长为官多年,深谙早朝的规矩。那就是大多数朝议都不过是走个过场。因此,没有商定过的决策,他从不在朝上主动提起。 而此次的决议,不仅顾世海点过头,皇帝也是点过头的。 于是,这两项调令便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被定了下来。 无人异议。 只有陈远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顾世海,却没有说话。 —— 下了朝后,叶倾怀径直回了景寿宫。 今日是陆宴尘出宫的日子,也是她与他约好一起出宫去与鹰卫接头的日子。 她现在太需要鹰卫了。可以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陆宴尘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按照周守一的说法,暂时还不能舞刀弄枪,但是日常行动已不受影响。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陛下要用他,我真想把他留下来好好研究研究,顺便给我试药。他天生如此体质,是个试药的好苗子啊。”周守一大为惋惜,却只得到了叶倾怀一记满含警告之意的眼刀。 叶倾怀回到宫中的时候,陆宴尘已经衣着妥当,做好了出宫的准备。他穿一身墨色长袍立于案前,正提着一支沾着墨色的狼毫长峰笔打量着搁在案上的纸稿,神采奕奕,甚至看不出半分伤病的迹象。 想到自己还吊着的左胳膊,叶倾怀深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 看到叶倾怀下朝回来,陆宴尘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边,对她行了个礼。 叶倾怀大步跨进正厅,边走边笑着寒暄:“先生这是刚一起身便来了文墨雅兴?快让朕瞧瞧,先生作了什么字画。” 她走到案边,低头便看到书案上两臂长的横稿上题着游云惊龙的四个大字—— 唯心不易。 叶倾怀笑颜一滞,心中像是被朗月照过,又像是被清风拂过。 陆宴尘所题的这四个字,比文轩殿中兴瑞帝所题的“文以载道”四个大字更恢弘,也更刚正。 也更能击中叶倾怀的心。 “臣幸蒙天恩,忝居帝师之位三年,而今以陛下之能,臣已无所相授,不能师之。按例,臣当赠陛下出师之礼。”他低头看了看这副字,道,“臣没什么可赠与陛下的,便送陛下这四个字吧。希望陛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能莫忘初衷,无愧于心。”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百姓 叶倾怀看着那四个字,神色沉沉。良久,她突然一笑,挥手道:“李保全,将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在景寿宫正殿之上!” 李保全应了声,叫来两个小太监将那幅字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抱着往司礼监去了。 叶倾怀看了一眼陆宴尘,对他欠了欠身,道:“先生教诲,朕必谨记于心。” 陆宴尘还了一礼。 “芳华姑姑,给朕换身方便的衣裳。朕要出宫去。” 说完,叶倾怀回过头来对陆宴尘笑道:“先生稍待,朕换身衣服我们再走。” 陆宴尘点了点头,他看着叶倾怀,目光复杂,深不见底。 —— 陆宴尘与鹰卫交换消息的地方是一间名为汇生典当的当铺,坐落在下三坊的锦绣坊。 从宫门出去,要走小半个时辰。 叶倾怀只带了一名随行侍卫,便是秦阳。 一行三人从琼楼叠起的上三坊一路行到了人声鼎沸的下三坊。 “还是下三坊热闹些。”路过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叶倾怀感慨道。 “盛京城中除去皇城占地,上三坊与下三坊占地约为二八之比。但是上三坊的房契价格却是下三坊的十数倍。以正元大街为界,以北是钟鸣鼎食之家,以南是粗茶淡饭之所。京中曾有笑谈说,大景权臣变换的历史,就写在这上三坊的地契更迭中。”陆宴尘对叶倾怀道。 叶倾怀看着下三坊街上人来人往,有的人在摊前高声叫卖,有的人在街头驻足交谈,有的人行色匆匆赶路。他们大多数穿着布衣和麻衣,鲜少有身着丝绸锦缎的,脚上也多是单鞋和草鞋,无人足蹬靴履。 但有意思的是,叶倾怀看到他们面上大多平和,没有苦难的痕迹。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但我瞧着,下三坊的百姓对自己的生活尚算知足,并无愤怨。” 陆宴尘默了一默,问道:“公子可还记得,我曾教导过您,民众最大的两个特点是什么吗?” 出了宫,陆宴尘和秦阳在叶倾怀的要求下,一概唤她为公子。 叶倾怀怔了一下,答道:“善良,和愚昧。”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两者,促成了他们的知足常乐。”他抬头,看着眼前热闹的人潮,眼中平静似水,道,“况且,这些人食尚能果腹,衣尚能蔽体,有个营生,便还能有个奔头,已经比许多人好很多了。” 叶倾怀想起那日在百味居旁的暗巷中看到的乞丐,不禁陷入了沉默。 她不说话,陆宴尘也不说话。秦阳则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处。 叶倾怀心中忧虑着朝局,陆宴尘心中哀叹着民生,秦阳则想着秦宝珠。 三人面上各异的沉重神色与这热闹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了一会儿,一股糕点的香气蓦地钻进了叶倾怀的鼻子。 叶倾怀停下了脚步,看到街边一家点心铺的外面支着一张桌,上面摆着林林总总的糕点。摊边围着三两个客人,摊后面的掌柜正笑呵呵地用油纸给客人包着买好的点心,边包边招呼着客人下次再来。 这味道好生熟悉。 叶倾怀不禁走到了摊边,低头打量起摊子上的糕点。 她指着一种粉白相间的糕点,问道:“这可是桃花乌龙糕?” 掌柜的立即堆着笑道:“公子好眼力!是安庐人士吧?” 叶倾怀浅浅笑道:“祖上是。” “那公子可是找对地方了。小老儿便是安庐人,我们花月斋里最出名的就是这桃花乌龙糕了。公子尝尝看,这是今日新鲜出炉的,可是家乡的味道?”他说着,将一碟糕点推到了叶倾怀面前。 叶倾怀掏出绢帕,包着一块递进嘴里,她仔细尝了尝,点头道:“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确是这个味道。” 她回过头,对陆宴尘道:“先生可要尝尝?小时候我娘常做这个给我吃,如今已有几年没尝到了。” 听到敬敏太后,陆宴尘微微一怔,然后他亦掏出了手帕取了一块尝了尝,点了点头。 “老板,给我多包一些吧。包个十人份的。”叶倾怀笑着对掌柜道。 “好勒!”掌柜笑着应了声,取出一张油纸,熟练地打包起来,“公子以后想吃了,再来我这里。小老儿这店开了三十多年了,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公子若是喜欢,小老儿可以以后定期给您送上门去。” 说话间,他已将十斤糕点包成了方方正正的五袋,依次系好了线绳。 秦阳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他,掌柜正要找零,叶倾怀道:“不必了。” 三人离开了糕点铺子。 走出一段后,叶倾怀突然对秦阳道:“秦阳,你跑一趟百味居。那边上有一条暗巷,巷子里有些流民和乞儿,把这些吃食给他们分了吧。路上要是看到别的吃的,你想买就再买些给他们。” 秦阳怔了一下,应声去了。 路上便只剩下了叶倾怀和陆宴尘两人。走着走着,叶倾怀突然道:“先生,我在宫中时,每日都觉得若是一步不慎,大景便要倾颓了。可如今我看着他们,却又觉得世道如常,太平得很。你说这些百姓,他们知道朝廷的弊病吗?”她顿了顿,又蹙眉道,“他们又想知道吗?” 陆宴尘忖了一忖,与叶倾怀提起了另外一件旧事:“隆德皇帝曾写过一本《隆德归仁录》印发九州,传阅于天下,公子可还记得?”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隆德皇帝克恭勤勉,兢兢业业,但当时民间却有流言质疑隆德皇帝是弑父篡位,当政不仁。于是隆德皇帝便写了这本《隆德归仁录》自辩清白,并在其中阐述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希望与天下臣民共勉。”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那公子可知道,这本手录发告天下后,效果如何?” “应当效果不佳吧,不然也不会被后来继任的延昭皇帝下令查禁。” “老百姓看到这本出自皇帝的手录,并没有多少人关心皇帝的治国理念,也没有多少人关心隆德皇帝究竟是怎么上位的。他们更关注的,是皇帝和权臣间不为人知的摩擦与冲突,以及后宫妃子之间的秘闻和八卦。” 叶倾怀不禁轻笑出声。 陆宴尘仍然神色严肃,道:“这就是百姓。” 致敬一下《大义觉迷录》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师生 陆宴尘继续道:“隆德年间,朝中曾崛起过一派学说,由当时的大学士钟庆升引领,人称钟派。钟派学说的理念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们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推之普通民众亦适用,因此,当时曾经掀起过一阵取缔文校的风波,认为向平民开放招生的文校是国家的隐患。” 叶倾怀问道:“他们认为应当让民众无知,才是对的?” 陆宴尘点了点头,强调道:“普通民众。” “比如刚刚这家糕点铺的掌柜,在钟派看来,他只需要掌握做点心的技巧就足够了,他不需要会背经史诗赋,也不需要明白九章算术,就可以让他生存下去。对于统治阶级而言,平民书读得越多,掌握得知识越多,只会让百姓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产生不必要的思考。而这些思考,会带来不安定的变动。在钟派看来,这种变动,是朝廷的危机。” 叶倾怀仔细想了想陆宴尘所说的观念,虽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不得不说,细想一下,这种学说有它的道理。 “先生怎么看呢?先生认为钟派学说是否可取?” “公子听说过乐天居士和他的妻子梁惊鸿的故事吗?”陆宴尘反问道。 叶倾怀点点头:“是一对举案齐眉的佳人。乐天居士曾官至丞相,且留有很多诗词,是流芳千古的大才子。他妻子梁惊鸿也是史上为数不多的女诗人,当得起四大才女之首。” “梁惊鸿着有《惊鸿集》,但少有人知,这本诗集并不是梁惊鸿编纂的,而是乐天居士代为编修的,更是由他推印成册,他甚至还写过许多诗稿称赞妻子的才华。在他眼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陆宴尘顿了顿,道,“这是因为,他自己便是才华满腹的大诗人,他不担心妻子的才学盖过他的风头,反而希望她也懂诗书,能够与他心神相通。” “公子试想,若是梁惊鸿所嫁之人目不识丁,整日里的生活都是柴米油盐,也听不懂她吟的是什么诗词。那时候,她的才华,便是罪过了。”陆宴尘停下了脚步,看向叶倾怀,道,“君民之道亦如是。” “百姓读书多,便会知礼守节,但也会对朝局提出自己的看法。往好了说,是百家争鸣,能推动各行的发展。往坏了说,妄议朝政是藐视天威,会动摇皇权的稳固。是好是坏,不在民,而在君。若君主博闻强识,开明坚韧,便能镇得住天下学子,并从诸子百家中推陈出新,有百利无一害。但若君主柔弱无能,不仅分辨不出这些百家杂说的优劣,不能做出正确的取舍,更有甚者会对能臣心生猜忌,最后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他对钟派学说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 “我以为,当今的圣上并不需要畏惧臣民,更不需要采用钟派那一套来治民。”陆宴尘看着叶倾怀,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因为以当今圣上的学识,胆魄和胸襟,并不需要畏惧任何人。” 他如此盛赞之下,叶倾怀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开口推脱。 陆宴尘却停下脚步,打断了她,目光熠熠道:“我的学生,我最清楚。” 他神色笃定,让叶倾怀难以反驳,却又有些羞愧难当。 然后,陆宴尘将目光从叶倾怀身上移了开,看向身后的街口,道:“公子,我们到了。”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十字路口的一角,有一间门楹锃亮牌匾镶金的门面,上面挂着四个方正的大字—— 汇生典当。 叶倾怀与陆宴尘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当铺的厅堂并不大,此时也并无客人。只有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瘦高的伙计,看起来约有三四十岁,留着一缕并不浓密的山羊胡。他本在仔细端详着一块才收进来的翠玉,听到有来客,立即将那块玉收进了抽匣,神色端正地看向了门口。 看到陆宴尘的一刻,他的神色突然又松弛了下来。 陆宴尘显然也是认识他的,他走到柜边,道:“老方,留张字条,约见鹰头。” 说完,他侧头看向叶倾怀,道:“公子,信物。” 叶倾怀走上前,从腰间掏出那枚金牌,放在柜台上。 名叫老方的掌柜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然后接过那枚金牌前后翻看了一下。 查看过后,他将那枚金牌又推回到了叶倾怀面前,对陆宴尘道:“你来的正巧,他今天就在这儿,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说完,他瞄了一眼厅堂后面不起眼的木门。 陆宴尘道了一声谢,叶倾怀亦欠了欠身,然后跟着陆宴尘往后院而去。 老方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叶倾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他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又从抽匣里取出了那块翠玉,专心钻研起来。 这家当铺的后院并不大,后院的小楼却罕见的有四层高。两尺见方的院子被这一圈四层小楼围起来,显得有些逼仄,站在其中颇有些井底观天的感觉。 后院的布置也有些古怪。正屋的一楼只有三面屋墙,对着院子里的一侧是完全开放的,一眼看得到一层屋内八根两人合抱的粗壮木柱和顶上的椽梁。屋里和寻常人家正厅摆设类似,条案上供着财神,顶上匾额题着“物华天宝”四个大字,条案前摆着一张四仙桌和两张太师椅,侧面设了两排茶几和木椅。 不同寻常的是,此刻四仙桌前的地面上开了个方槽,一个小腿高的木质机括从地面伸了出来,远看着像是个微型的水轮形状。一个身着灰袍的男人高束着裤腿踩着一双草鞋背对着院子,正拿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工具蹲在机括前叮叮咚咚地修理着。 听到有人走进院子,他头也不回地道:“难得见你带生人来啊,小陆。” 说完,他停下了手里的活,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的个子和叶倾怀差不多高,身材却与瘦弱的叶倾怀大相径庭。他生得宽肩窄腰劲瘦有力,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隐隐看得到笔直的青筋,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这个被陆宴尘称为“鹰头”的男人回过了身,对陆宴尘勾起一边嘴角浅浅一笑,然后一双黑眸看向了叶倾怀。 叶倾怀如遭五雷轰顶,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陶二龙?!” (本章完) 第一百章 陶二龙 剑眉薄唇,麦色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却总像是藏着笑意。 这是一张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前世,最后映入她眼帘的,便是这张脸和陆宴尘地狱修罗一般的模样。 彼时,他是陆宴尘的副将。 叶倾怀清晰地记得,陆宴尘曾唤他“陶二龙”。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特别,以至于轻而易举地就烙在了叶倾怀的脑海里。 原来他是鹰卫的人,可他又是怎么成了陆宴尘的副将的? 叶倾怀来不及思索,因为在她叫出“陶二龙”名字的一刹那,对方的神色突然变了。 瞬息之间,陶二龙眼中的笑意化作了寒刃,整个院中的空气都像是凝结了,仿佛天阴了下来。 然后,叶倾怀感到颈间一凉。 一柄三寸长的弯刃尖刀抵在了她的喉间。 单手持刀的陶二龙近在咫尺,他盯着叶倾怀的眼神如同饿狼。 叶倾怀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惊得退了半步,浑身一僵。 她完全没有看清陶二龙是如何从十步开外一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更没有看清他的短刀是如何出鞘的。 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似乎是因为他快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反应。 而在他出刀的瞬间,陆宴尘几乎是同时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肘。陆宴尘盯着他,眼中满是寒意和警告。 陶二龙被他拦着,不能寸进,凶恶的眼神却没有从叶倾怀身上离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从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 声音里尽是威胁的意味。 叶倾怀后背早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可怕和诡异之处不仅在于他的快,更在于他的静。 他冲锋时快得如同闪电毫无收势,却又能在分寸之间干净利落地停住。 正应了那句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叶倾怀下意识地往后缩着半个身子,警惕地盯着那柄停在喉间的利刃,刀尖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隐隐透着血腥气。 这可能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陶远!”陆宴尘喝道,他的声音低沉如钟,如同发怒的雄狮。 陶二龙这才收了杀气,飞快地退了一步。陆宴尘见他退后,才松开了手上的钳制。 陶二龙右手在后腰处轻轻一摆,手上的尖刀便消失了踪影,像是变了个戏法。 叶倾怀瞠目结舌。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经历过刺杀,也没有直面过刺客,但只刚刚这一个照面,叶倾怀便本能地感受到面前这个慵懒的男人是个刺客。 他本身就像是一把没有鞘的刀。 这是叶倾怀第一次感受到刺客的可怕。 不夸张地说,这个陶远方才若真想取她性命,她此刻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纵然此刻的他浑身一点锐气也没,像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人。 陶远用那双桃花眼上下打量了叶倾怀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她吊着的左胳膊上。 然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叶倾怀面前抱拳跪了下来,道:“草民眼拙,差点伤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他一语道破了叶倾怀的身份,让叶倾怀更是惊讶。她侧头,询问的目光望向陆宴尘。 陆宴尘立马会意,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并未告知过陶远皇帝要来的消息。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心道:这个陶远,有点意思。 她上前一步,将男人虚扶起来,笑着道:“原来你就是陶远,李保全曾与朕提起过你,身手果然了得。不知者无罪,快起来吧。” 李保全确实曾提到过他的姓名,只是叶倾怀并没想到他竟然有两个名字。 陶远站起身,与叶倾怀对视一眼,见她眼中已无惊惧,取而代之的是欣赏的笑意,并没有半分怒意。 他垂下了头,又抱了抱拳道:“陛下心胸海量,令人心生敬佩。” 他言语中全然没有小民面对皇帝的惶恐,也没有臣子面对君主的阿谀,举止间反倒有几分江湖儿郎磊落干练的味道。 痛快人说痛快话。叶倾怀于是也直言直语地问道:“伱是怎么发现朕的身份的?” 陶远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道:“草民便是吃这碗饭的。陛下可在街上随便指个人,草民都能告诉陛下他是做什么行当的。” 说完,他看着惊讶的叶倾怀问道:“陛下又是怎么知道陶二龙这个名字的呢?” 叶倾怀余光扫了一眼陆宴尘,见他眉头微蹙,心道不妙。 这个时间,恐怕陆宴尘还不知道陶远另有陶二龙这个名字,而且看陶远的反应,似乎对这个名字执念颇深。 她微微笑了笑,缓解了下气氛,道:“朕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听李保全无意中提起过。” 陶远盯着叶倾怀,蓄着锋芒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看穿。空气中有些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良久,他突然轻轻一笑,道:“原来是李公公说的。” 这件事终是告一段落。陶远看了看陆宴尘和叶倾怀,问道:“两位大人今日驾临敝舍,请问有何指教?” 陆宴尘与叶倾怀对视一眼,叶倾怀取出了那面金牌,陆宴尘道:“这面金牌,我已经交给陛下了。” 陶远眼中闪过诧异,他的目光在陆宴尘和叶倾怀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像是在等两人中有人反悔。 但无论是叶倾怀还是陆宴尘,神色都异常坚决。 他最后颇有深意地看了陆宴尘一眼,然后跪了下来,郑重对叶倾怀道:“鹰卫统领陶远,但凭陛下差遣。” “陶统领快请起,此处不是宫中,不必拘泥礼节。”叶倾怀梅开二度将他扶了起来,然后看着他十分热络地道,“正好,朕这里有几件事需要鹰卫去做。” 陶远微微一怔,心道:这么快就进入正题了?这小皇帝有点意思。 他亦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陛下请楼上一叙吧。” 叶倾怀看向陆宴尘,正要说话,陆宴尘抢先道:“臣去前面和老方聊聊天,陛下和陶统领慢谈。” 叶倾怀点了点头。 陆宴尘快步离去,陶远对叶倾怀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叶倾怀微微颔首示意,随即先行登上了小楼。 陶远在她身后望着陆宴尘离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中有几分无奈和同情。 (本章完) 第一零一章 结余 “朕这里有三件事,需要你去办。”叶倾怀开门见山。 “其一,前禁军右衙府司都指挥使杜正恩,他现在应当关在刑部,朕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以及他和刑部尚书杜荆的关系。” 陶远点了点头。 “其二,找人盯住顾府的动向,顾世海每天都见了什么人,见了多长时间,都要一一汇报给朕。” 陶远点了点头。 “其三,找一个名叫王思云的十四岁女孩。” 陶远顿了顿,问道:“是那个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顾公子的案子?” “是的。合顺布庄王掌柜的女儿王思云,按照京兆府的说法是失踪了,但朕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够凭空消失。”叶倾怀神色一凛,道,“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若有了进展,草民该怎么给陛下传递消息呢?” 叶倾怀本以为她提的几件事都不好办,陶远会说什么,却不想他语气轻松地应了下来。 倒也是好事。叶倾怀忖道:“这样,你把每日查到的情况写成字条,寄存在这里。次日一早,朕会派人带着这枚金牌来汇生典当取。” 陶远默了默,道:“草民这里有一种无色的墨,遇到特殊的药水才能显出墨色。草民便用这种墨来写字,陛下等下带瓶药水回去,每次在水中滴上两滴,再将空白的字条放在水中,字才能显形。以防途中生变,这样更稳妥些。” 叶倾怀微微一怔,想来这是他们行当里惯用的手段。她点头道:“如此更好。” 她想了想,又问道:“王立松是你的人在保护吗?” “是。” “他现在如何伱可知道?” “他在返京的路上,回来走的官道,乘的马车,大约还要五六天就能到京城了。” 陶远的神色和语气中,显然并不担心王立松的安危。这倒让叶倾怀松了口气。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叶倾怀问道:“陆先生之前,你们是效忠于先帝的吗?” 陶远点了点头:“是,那时是先帝直接给我们下令的,由李公公从中转达。” 李保全是和先帝一起长大的太监,从始至终都跟在先帝身边,连史书中都评说先帝对李保全的信任和仰仗完全超过了和朝臣的关系。 如今看来,李保全是从一早便知道了鹰卫的存在。但他从来也没有向叶倾怀透露出一星半点来,直到叶倾怀将那面金牌摆在了他的面前。 叶倾怀脑海中浮现出了李保全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不禁觉得,先帝虽然已经殡天两年多了,但是在李保全的心里,他的主子还是先帝,而不是她。 “之前陆先生接管鹰卫的时候,是先帝与他一同来此的吗?”叶倾怀问道。 陶远摇了摇头,道:“那会儿已经是顺平十年了,听说先帝连早朝都上不了了,应当是身子已经不好,下不来床了。当时先帝亲笔写了一封密诏,让陆先生带着金牌与密诏前来。” 陶远回忆起当年,又补充道:“陆先生事先并不知道那封密诏的内容,甚至连鹰卫都没听说过。那封密诏是先帝亲自蜡封的,到了这里才拆开来。看到密诏上的内容,陆先生比我们还要惊讶。” 他的嘴角漾开一个笑,那双桃花眼顿时显得迷人了起来。 叶倾怀却对他无意中释放出来的魅力无动于衷,她立即问起了她最为关心的问题:“鹰卫现今有多少人?” “一千零七十三人。”陶远没有回避。 “朕听李保全说,内廷每个月都要拨十万两白银给鹰卫。这些钱都拿去做什么了?” 陶远微微一顿,道:“陛下稍等。” 他起身离开了房间,过了没多久,便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三本厚厚的靛蓝色封面的册子。 陶远将册子放在叶倾怀面前,道:“这是岁和元年至今,鹰卫每年的账册。” 叶倾怀翻阅起来。 她虽未学过帐房,但是这几本账册记录详尽,每笔开支的用途,收付人,时间都写得十分清晰,每册账簿最后还有今年各项开支的分类总和,可谓一目了然,连叶倾怀这个外行也看得十分明白。 叶倾怀快速翻到了最后,顿时两眼放光。 “这上的意思是,鹰卫的账面上还有一百五十多万两的结余?”叶倾怀问道。 陶远微微颔首,神色却蓦地黯然,道:“鹰卫最后一次大型出动,是顺平九年,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鹰卫接过的任务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但是尽管如此,宫中的拨款从未断过。陛下从账簿里应当看得出来,这三年鹰卫的开支大头都集中在培养新人。顺平九年末,鹰卫只有三百三十五人,到现在一千零七十三人,统共花了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 叶倾怀又仔细地对起账来。 陶远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笑了笑,道:“陛下放心,我们与朝臣不同,我们是有信仰的。银子对我们而言,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叶倾怀从账簿中抬起头来,看向陶远。 他嘴角噙着笑,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有一种莫名的坚定。 “我们信仰荒神,不义之财会影响人的荒魂,削弱人的能力和寿数。况且,每一个鹰卫都是孤儿,更不能有后代。银子对我们而言,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没有多大用处。”陶远道。 叶倾怀看着陶远,目中有些惊讶。上无父母,下无子嗣,她从未想过鹰卫居然有这样残酷的规矩。 陶远却说得平静,似乎并不觉得什么。 “这些结余都记在内廷名下。陛下需要,自可取了。但是,”陶远话锋一转,“陛下如今要启用我们,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多的结余了。毕竟,无论是线人还是情报,武器和机括,乔装和药物,都要用银子。” 叶倾怀忖了半晌,最后道:“朕现在需要你们,银子事小。你尽管放手去做,别让朕失望。” “草民领命。”陶远恭敬答道。 “另外还有一事,”叶倾怀神色一沉,问道,“陆先生的底细你可清楚?” (本章完) 第一零二章 遗诏 陶远面露讶异,他显然没有想到叶倾怀会有这样一问。 他看了叶倾怀一会儿,却见她神色如铁,目光也十分坚定。 陶远垂下了眼,道:“这个草民真的不清楚。” “那若朕要求你们去查呢?” 陶远飞快地看了一眼叶倾怀,少年皇帝清亮的眸子中藏着难测的心思。 他扯起嘴角懒懒地笑了一下,道:“只有这件事,草民恕难从命。” “为什么?”叶倾怀声音也冷了下来。 陶远目光深沉地看了叶倾怀一眼,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绕过了桌案,走到了叶倾怀身后的博古架前站定。 那是一个很大的落地博古架,和整面墙一般高,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玩,架子正中的格子里竖立着一个青铜制的圆盘,仔细看是与墙壁连作一体的。圆盘共有六圈,每一圈都可以转动,上面刻着一些符号,像是天干地支,又像是奇门八卦。 陶远熟练地拨动着圆盘,没过一会儿,只听墙壁深处传来了木榫转动的沉闷声音,然后博古架顶上一个空着的格子处,木墙突然伸出来一个抽匣,悬停在陶远头顶。 陶远抬起手,从那个抽匣中取出了一卷明黄的卷轴。 叶倾怀神色骤变。 这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颜色。那画着腾龙的明黄缎面以及光滑的玉轴轴柄,让叶倾怀好不眼熟。 圣旨。 “陛下自己看吧。”陶远将那道圣旨放在了叶倾怀面前的木几上。 叶倾怀蹙了蹙眉头,神色略一犹疑,将圣旨展了开来。 是顺平皇帝下给鹰卫的密旨,任命陆宴尘在他身后接掌鹰卫,并且下令不许鹰卫质疑和调查陆宴尘。 这应当就是陶远前面提到的交接密诏。 叶倾怀更为困惑了。这道密诏的前半段尚可理解,或许是因为顺平皇帝对陆宴尘十分欣赏,看中了他的人品,所以将鹰卫交给了他。但是后半段实在是匪夷所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这不得不让叶倾怀再次疑惑起来,陆宴尘究竟是和她的父皇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和羁绊,才能让先帝对他如此看重和保护? “先帝可曾和你们说过陆先生的情况?”叶倾怀问道。 陶远对她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满脸都像是写着“陛下别为难小人了”。 叶倾怀知道他的嘴只会比李保全更严,也不再做无用功。她看着面前那道先帝亲笔写下的圣旨,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兀自呢喃道:“真有意思。” 她沉默着坐了半晌,突然站起了身,一扫面上阴霾,道:“今天这间屋里的事,朕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说完,她对陶远温和地笑了笑。 —— 入夜,陆宅。 几日没有回来,陆宴尘花了些时间收拾院子。 最后,他才从怀里掏出那只本来被他夹在衣袋里面的暗袋。 他醒来时,第一时间就去翻找了他的衣物,所幸这个暗袋还在。 陆宴尘从暗袋里取出那张对折的字条,神色蓦地一软。 还好,完好无损。 正此时,夜风微动。 陆宴尘目光霎时冷了下来,他将字条飞快地塞进了暗袋,脚下步子微微动了动,做出了一个应战的姿势。 屋外弯月刚刚升起,院中寂静无人,远处隐隐传来大户人家的钟声。 空气中有一股令人紧张的压制感。 过了半晌,陆宴尘突然收了步子,松了紧绷的身子,道:“敝舍简陋,却也有大门,陶统领何故作梁上君子?” 他话音刚落,屋梁上竟真的落下一个人影来,轻盈得像一只猫。 正是陶远。 他一身黑衣,噙着懒洋洋的笑意,身后背着一柄长刀,被麻布结结实实地缠了几圈,看不出兵器本来的模样。 “啧啧,我好心来给你送东西,伱却这样说我。”陶远故作遗憾道。 陆宴尘不动声色地将暗袋塞进袖中,回头看向他,目光立即被他背上的武器吸引住了。 陶远扬起嘴角,卸下背上的长刀搁在了面前的案上。 麻布散开了一角,露出了黝黑的刀柄。 朴实无华,却霜寒铺面。 陆宴尘眼露惊喜,道:“你在何处寻得的?” 陶远抱着双臂站在一边,道:“刑部从太医院收缴了,我亲自去给你取回来的。本想下午在当铺里还给你,一直没寻到机会。” 陆宴尘握着刀柄,连刀带鞘在空中微微一抖,画了个圆,缠在刀身上的麻布便无声地脱落了。 他缓缓将刀身拔了出来。 一股肃杀的寒气沿着鞘口溢了出来。刀身上濯着月华一般的银光,流动着危险的煞气。 令人不禁胆寒。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陆宴尘收刀入鞘。 “大恩不言谢,陆某欠你一个人情。”他对陶远拱了拱手。 陶远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重打这把刀费了那么大的劲,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说完,他径自在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丝毫没有身为客人的矜持。 陆宴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笑了笑,微微摇摇头,在陶远身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真想通了?”陶远突然问道。 他放下了手中茶杯,斜眼看着陆宴尘,有些漫不经心。 “想通什么?”陆宴尘被他问的一怔。 “你说想通什么!我今天可是换了个老大!”陶远立马急了。 陆宴尘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从前的悠闲日子?这我可得提醒你,跟着陛下肯定不比跟着我那么自在。”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已经感受到了。”陶远诉起苦来,“我连自我介绍都还没做完呢,陛下就已经开始安排任务了。” “这你不能怪陛下。他现在很需要你们,确实是刻不容缓。” 陆宴尘竟然替皇帝说话!陶远皱了皱眉,同为打工人,他有一种被盟友背叛的心痛。 “小陆,你迟迟不娶妻,该不会是断袖吧?你对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他话音刚落,便如愿以偿地吃了陆宴尘一记眼刀。 陶远立即连人带凳后退了两个身位。 “说起来,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的本名叫‘陶二龙’?” “你!”陶远拍案而起,“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他四下看了看,最后按着那把刀道:“你刚说了欠我一个人情,我现在要求你,把这三个字忘了。” “哪三个字?” 陶远气红了脸,怒道:“陆——宴——尘——” “那可不成,要把自己的名字忘了太难了。”说完,陆宴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二龙也挺好听的啊,何至于让你如此恼羞成怒?” “好听你怎么不叫陆二龙呢?” “……”陆宴尘忖了忖,突然觉得有些理解陶远了。 (本章完) 第一零三章 右衙卫 三月底,赵胤实出任右衙卫武卫将军。刚一上任,便碰上了一件难事。 皇帝下令整顿宫中风气,要求彻查岁和以来历年禁军伙同慎刑司滥用私刑的案子,因举报有赏,一下子揪出了一千余人。 按律这些人都要革除官职,逐出京城,至死不得返京。 但赵胤实上奏表示其中有因私怨恶意举报者,也有无罪受牵连者,不可一概而论。奏本被盛怒的皇帝驳回后,他又在文轩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挨了皇帝的一顿骂才向皇帝求来了三天的时间宽限,容他考校实情,对这一千余人进行筛选。 一时间,上门找赵胤实求情者络绎不绝。 却尽数被他拒之门外了。 倒也合情合理。 这是他上任禁军后的第一件差事,而且还在皇帝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是断断不敢徇私的。 赵胤实两天两夜没有睡,将过去的卷宗调出来,一一翻阅整合,最终在第三天夜里的时候,拟出来了一份三百余人的名单,并附上卷宗资料,证明这些人是无辜的。 叶倾怀从中抽查了几人,发现赵胤实所述如实,便依了赵胤实的奏请,最后只处罚了其余的七百多人。 八千人的右衙卫在前几日的宫变里死了几百人,如今又贬斥了七百人,一下子去了七之有一,各司都短缺人手。 赵胤实顺势提出要对右衙卫进行改制,重新编整人员。 四月初一,夜已深了,景寿宫中却没有歇息的意思。 亲贤殿殿门紧闭。 屋内,叶倾怀与赵胤实隔案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案上摊开一张和书案一般长的纸稿,上面有字有线,写着右衙卫各司编制和主事名字,以及各司之间的隶属关系,工整的小楷皆是出自赵胤实之手。 叶倾怀正持着笔在上面修修改改。 关于这份新的右衙卫编制,她与赵胤实已经讨论了几个时辰了。 “朕还是认为,最重要的应该是驻守宫门的各门司,这些位置必须要用最可靠的人,给他们定最高的官职,发最多的俸禄。” “末将同意陛下的前半句话,但是禁军官职是根据辖管人数而定,但是各门司所辖人数都很少,与负责仪仗的前殿所不能比。就算是最大的门司承天门司,辖管的侍卫也不过两百人,定职只能定到卫尉。” “那就在这套编制外单独出来一个亲卫营,由朕直隶,辖管所有的门司,对这个亲卫营特定编制。” “如此虽然便于协调各门司,但是等同于把整个内宫的安全都交到了这个亲卫营统领一人的手里,末将认为过于冒险。” 君臣二人陷入了沉默。 这时,殿门上响起了两声叩门的声音,然后从门外传来了李保全的声音:“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寝时了。” 叶倾怀看了看窗外,轻叹了口气,道:“都这个时间了。” 她站起身,在纸稿上指点着道:“你先把这几处改一下,各门司的事情,明日再议吧。对了,右衙卫现在怎么样?可还有不服管的刺头?” 赵胤实站起身来,对她行了个礼,道:“回陛下,现在已都稳住了。几个带头挑事之人,此次处罚都已经革职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 这次彻查右衙卫旧案,本就是她与赵胤实商量好演的一出戏,旨在为赵胤实立威,顺便重整右衙卫编制,打散各司各所里原本利益勾结的小团体。 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这一方面要归功于叶倾怀的演技,她对赵胤实越是凶恶,赵胤实不畏强权执意回护手下的举动越显难得,越能获得手下的感激。 另一方面则要归功于赵胤实的能力。 不得不说,这个差事他办得确是滴水不漏无可挑剔。连叶倾怀都在心中感慨,若是大景朝廷中都是他这样公允得力之臣,还有什么是办不成的呢? “这几天辛苦你了,都没睡上好觉吧?今日早些歇息吧。”叶倾怀说完,对殿外的李保全吩咐道,“李保全,年初颍州刺史送上来的山参,取两株大的,给赵将军带回去。” “陛下——”颍州的山参闻名天下,颍州刺史进献皇帝的山参从来都是皇帝自用或者作为国礼送给外宾的,鲜少有赏给臣子的。赵胤实一听,立刻就要推拒。 叶倾怀抬手打断了他,对他笑道:“赵将军,如今时局动荡,你是朕在京师军中唯一的倚仗了,伱可万万要保重啊。” 她言辞恳切,令赵胤实心头一热,跪下谢恩道:“陛下隆恩,末将绝不敢负!” 叶倾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他又拜了一拜,才随着李保全去了。 他们离去没多久,芳华姑姑便进来了。 “陛下可要洗漱歇了?”她在寝殿等不到叶倾怀,便亲自前来过问。 叶倾怀还在研究案上那张右衙卫的编制图,头也不抬地道:“再等等。李公公估计有事找朕。” 她在亲贤殿与人谈事时,李保全从不敲门打扰,今次反常,必是有事。 果不其然,给赵胤实取了山参后,李保全一回到景寿宫中,便来找了叶倾怀。 “陛下,当铺那里有消息过来。”李保全取出一支竹筒递给叶倾怀。 自从见过陶远后,叶倾怀一直是让李保全安派人每日清晨去汇生典当取鹰卫的呈报。 但今日早晨却没有呈报传来。 “早上当铺伙计说让晚些再来一趟,可能有重要消息。奴才便晚上亲自去了一趟,果然有了消息。”李保全解释道。 叶倾怀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李保全离开时带上了殿门。 殿里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她看着面前的竹筒神色一沉,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叶倾怀按照陶远说的方法在盆中滴了两滴药水,然后从竹筒里取出了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浸入了水中。 白纸上渐渐浮现出了字迹。 叶倾怀将纸张捞了出来,搁在几上。 她只扫了一眼,神色便蓦然凝重起来。 (本章完) 第一零四章 王立松 叶倾怀倚在扶椅上,一手托着腮,一手轻轻扣着书案,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不远处小几上的那张密报。 密报上言简意赅地呈报了三件事。 其一,颍州节度使昨夜秘密进京,在顾府留宿了一夜,今日一早又出了京。 其二,王立松今日抵京,进城前在京郊处遭到了一队黑衣人伏击,王立松被劫,但劫匪却没有伤他,而是在劫车不远处将他放了。 其三,中州军主力约十万人以演习为名向盛京移动,驻扎在盛京东面一百里处的十里坡。 这三件事看起来并无关系,但叶倾怀却觉得,它们背后似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的。 王立松要抵京的事今日朝上已有呈报,按照之前叶倾怀与顾世海的承天门之约,明日早朝便是王立松上殿陈情的日子。 陈什么情?自然是关于他是如何入狱,又是为何错过三司会审的实情。 虽然春闱舞弊案早已以史太平革职流放作为了收场,三司会审也有刑部侍郎钱德良死前顶了包,但是这两个案子背后的主谋顾世海仍然稳坐如山。 对于顾世海而言,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言,不过是换掉了一两个不得力的属下罢了。 而王立松的证词则最可能成为直接搬倒顾世海的有力证据。 否则,顾世海也不会几次三番地针对他。 但顾世海显然不会坐以待毙。 中州军的异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三日前,鹰卫便呈上过线报,说顾府传出一封加急密报送往中州军营。 大景实行的是文武分管制。在州府地方,刺史和节度使这一文一武的两家首脑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也就是说,地方的兵权是完全掌握在节度使手中的。而节度使一般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的。 当今,中州和颍州两州的节度使都是顾世海的门生。中州军移动到京畿周围,想必是顾世海的授意,用意便是向皇帝施压。 若是叶倾怀逼急了顾世海,他大有可能勒令京畿九门卫大开城门,以清君侧的名义迎中州军入城。 那时候,叶倾怀手中只有一支一万余人尚未整备完善的禁军,却要面对十几万人的敌军。 无异于以卵击石。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 顾世海生性要强,从壬申宫变中他孤注一掷的选择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他能做出什么来,叶倾怀还真说不好。 何况,就算她敢赌,朝臣们也不会允许她如此冒进,以国运相搏。 中州军如此大的动作,朝中无人不知。而顾世海的用意,也早已昭然若揭。 叶倾怀几乎已经能想得到,若是明日早朝时王立松点名道姓地指出顾世海以权谋私策动春闱舞弊和三司会审调包之事,朝臣们只怕会一边倒地帮着顾世海说话,甚至极有可能又把问题推回到王立松头上,说不好刚刚平反回京的王立松又要被发配雷州了。 叶倾怀攥着拳头叹了口气。如今的她,还远不到能够和顾世海正面叫板的地步。 她遥遥望着那份密报,愁眉紧锁。 看着看着,叶倾怀突然发现这份呈报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奇怪之处,她本该第一眼就注意到。 那就是关于王立松被劫那一段的描述。 王立松此次回京明面上是由雷州衙门护送,暗地里还有鹰卫跟着,能在这两拨人的眼皮子底下能把人劫走,还是在京郊动的手,除了顾世海,叶倾怀想不到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可奇怪的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人劫走,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就把人给放了。 这便让叶倾怀百思不得其解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叶倾怀不知道的事情。 叶倾怀独自在亲贤殿中坐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她推门而出,对候在外面的李保全道:“李保全,明日天一亮,你就去王立松下榻的驿馆传旨,就说朕念他以高龄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许他休息几日再上殿陈情。然后你把他带进宫来,朕要见见他,就让他在文轩殿等朕下朝。” 李保全没有多问,应了下来。 —— 次日,一下了朝叶倾怀便大步流星地赶往文轩殿。 李保全今日没有随她上朝,已早早地等在了文轩殿外。 “人呢?带进宫来了吗?”叶倾怀一见面就急匆匆地问道。 “带进来了,在里面正殿候着。”李保全一边小跑着跟在她身边一边答道。 “可遇到什么麻烦?”叶倾怀又问。 “回陛下的话,一路上都没什么阻碍,很顺畅。” 叶倾怀点点头,眼见走到了正殿门外,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才往里面走去。 正殿的侧席上坐着一个老人,穿一身灰棕色的布袍,发色半白,在头顶绑成书生常用的发式,唇上和下颌的胡须也有些发白。他虽已年过花甲,但坐姿挺拔,精神矍铄,没有半分老者的颓势,也没有风尘仆仆的疲惫。 看到叶倾怀和李保全进得门来,他立即站起了身,对叶倾怀行了一个大礼,道:“罪臣王立松参见陛下。” 他身量颇高,一站起身来比叶倾怀还高出一些来。但他对着叶倾怀鞠躬行礼时,却有一种由衷的钦佩之意在里面。 不是阿谀,也没有奉承,就是单纯的钦佩。 叶倾怀心中有些激动。 这一世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久,在那么多人口中听到过王立松的各色言行后,今日她总算是见到了真正的王立松。 只一眼,她便能确定眼前就是如假包换的王立松。 在看到他的时候,叶倾怀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文心堂大门上那块王立松亲自题字的牌匾。 字如其人。 确是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叶倾怀连忙上前扶着他的臂膀道:“祭酒快请起,这里没有罪臣。春闱舞弊一案朕已查明,并非祭酒所为,这些日子委屈祭酒了。” 王立松却不肯直起身子,道:“老臣之罪不在乎春闱,而是身为臣子不仅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让陛下忧心,实乃大过。” (本章完) 第一零五章 陈情 “祭酒别这么说,是朕太不济事了,险些被人蒙在鼓中。好在现在一切还不算太晚,尚可补救。”叶倾怀手上用了些力,将他扶了起来,比了下旁边的位置,道,“来,我们坐下说。” 说完,她先行在主位上坐下,王立松才跟着坐了下来。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朕第一次见祭酒呢。”叶倾怀道。 “老臣已有十余年不曾进过宫了。”王立松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落莫。 “祭酒虽不曾入宫,却是桃李满天下,在朝野中的影响力远胜于许多朝臣。别的不说,朕还没有见过顾阁老忌惮谁像忌惮祭酒这般的。” 叶倾怀一上来就把话题引到顾世海身上,王立松不禁抬眼看向了她,却见叶倾怀正噙着笑意看着他。 “祭酒可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一趟牢狱之灾?” 王立松垂眸道:“老臣冥顽不灵,挡了旁人的财路。” 他言语中并没有半分懊悔,反倒有些讥讽之意。 叶倾怀不禁好奇道:“祭酒不怕死吗?” “能活到老臣这个岁数的人,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比起怕死,老臣更怕的是问心有愧,误国殃民。” 说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走到叶倾怀面前,又行了一个大礼道:“老臣要叩谢陛下救命与正名之恩。若非陛下执意追寻春闱案真相,老臣恐怕已经身负污名被午门典刑了。” 面对王立松由衷的致谢,叶倾怀心情复杂地苦笑道:“国将不国,法将不法,朕身为人君,却只能眼看着奸佞坐大,冤枉忠良,实在惭愧,受不得祭酒这一拜。” 看到王立松跪伏的身子坐直了起来,叶倾怀看着他又道:“本来今日早朝是要让祭酒上殿陈情,说清下狱冤情和流放原委的。可如今局势动荡,朕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敢冒此风险。” 说完,她顿了顿,从书案上取出前些日子刑部侍郎钱德良死前留下的认罪手书,递给王立松,道:“前些日子刑部侍郎钱德良在家中自尽了,死前留下了这封手书,供认与祭酒的相关的几个案子都是他主使,与旁人无尤。祭酒看看吧。” 王立松接过手书翻看起来,他神色平平,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中,并没有惊讶或愤怒。 叶倾怀等他看完手书,问道:“朕今日召见祭酒,其实是想问问祭酒,若是上了朝议,祭酒会如何陈情?” 王立松将那份手书放下,露出了一个让叶倾怀意外的笑,道:“陛下的问话,与昨日顾阁老问老臣的,如出一辙。” 叶倾怀不禁诧异。 “顾阁老昨日见过祭酒?” 王立松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顾世海去过驿馆,鹰卫的呈报中不会不提。且驿馆人多眼杂,绝不是密谈的好地方。 那便只可能是王立松在京郊被劫走的间隙了。 叶倾怀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到顾世海竟然亲自出了城,只为与王立松说上两句话。 “祭酒怎么回的他?” “老臣答他:如实陈情。”他顿了顿,道,“但今日陛下若问老臣,老臣却无法作答。” “为何?” “因为这份手书中所述,除了与老臣商定一甲三元名单一事,是顾阁老所为,其他确实都是由钱德良出面所做。但顾阁老私下找老臣一事,又是密谈,无人知晓。所以,就这份手书而言,陛下查不出任何伪证的端倪。” 他的话让叶倾怀心中一凉。 她本来寄希望于钱德良只是被推出来顶罪的一个替死鬼,如此可以顺着这条线去查,说不定能找到顾世海的罪证。 但看王立松的说法,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据老臣所知,钱德良是已故龙威将军钱永南的儿子,也是刑部尚的小舅子。”王立松看着他手中的手书,道,“这份手书,在老臣看来,并不是一份简单的供状。这篇手书的字里行间都写着同一句话——‘此事到我钱德良这里就结束了,没必要再往上查了。’” “陛下说顾阁老忌惮老臣,”王立松摇了摇头,“他忌惮的并不是老臣,而是陛下。若非陛下心存正义,执意追查,老臣早已冤死狱中了,顾阁老何须忌惮?如今钱德良认罪自尽,足见顾党已是被逼到了不得已的地步。能让顾阁老如此断尾求生,自废一臂,陛下已是胜了一筹了。” 叶倾怀正要说什么,王立松却正色打断道:“穷寇莫追。老臣入京前路过十里坡时见到中州军大军驻扎,陛下此时若是对顾阁老赶尽杀绝,只怕便不只是上殿陈情朝堂论事这么简单了。” 王立松的话点到即止,但这也正是叶倾怀担心所在,她不禁往下问道:“祭酒的意思是,若是朕根据祭酒指控顾阁老的陈情将他革职拿问,中州军就会抗旨谋反吗?” 王立松没有正面回答叶倾怀的问话,而是道:“陛下,自古军政不分家。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叶倾怀陷入了沉思。 文轩殿里静静的,时近正午,但今日是个阴天,盛京顶上愁云笼罩,恰如叶倾怀此刻的心境。 “那依祭酒看,此事该如何处置为好?” “依老臣看,此事眼下不处置最好。既然已有钱德良的这份手书,便根据他的供状处置即可。至于其他人,待到时机成熟时,老臣自会击鼓鸣冤登殿对质。” 叶倾怀忖了半晌,长叹了口气,道:“不瞒祭酒说,今日朕临时取消你的殿前陈情,便是因为得知了中州军的动向。朕如今势单力薄,不得不从长计议,还要委屈祭酒一段时间了。” 王立松被她这话说得一怔,皇帝居然在跟他致歉。 他连忙道:“老臣惶恐,陛下切不可如此说。陛下志存高远,又有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之能,实乃大景臣民之幸,老臣有何委屈可言?”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朝堂积弊聊到九州民生,从科考体系聊到税制演变。 叶倾怀受益匪浅。 不愧是文校祭酒,叶倾怀顿时起了将他请进文轩殿的心思。 不过眼下并不合适,需待眼下的几桩案子尘埃落定,那时确可考虑。 “对了,祭酒回答顾阁老说要在殿上如实陈情后,顾阁老怎么说?”临到王立松要告退时,叶倾怀突然想起此事。 王立松怔了怔,最后没有说话,而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叶倾怀没有追问,她大致能想象得到顾世海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毕竟,那是能底气十足地说出“陛下的忠孝之名,与臣有何干系?”的人。 第一零六章 夜饮 春闱重试的前一天,文校祭酒王立松官复原职。 那天王立松受邀在文心堂吃了顿晚饭。 这几天他已经大概了解了他下狱之后京中发生的几桩大事,譬如春闱舞弊,礼部更迭,承天门之变等等一系列事件。 除了王立松,文心堂今日还有一位稀客。 陆宴尘。 二人已有些日子没有见面,饭后便在院中煮了壶酒,坐在树下聊了起来。 “夜间寒凉,祭酒可要添件披风?”陆宴尘关切道。 王立松摇了摇头,从炉子上取下热好的酒要给两人酒杯中斟酒。 陆宴尘立即起身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壶,恭敬道:“让学生来吧。” 王立松也不与他客气,径直在石凳上坐好,看着他斟酒,又递到自己手里。 他嗅了嗅热酒的香气,满脸享受,然后啜了一口,叹道:“哎,三个月了,就想这一口。” 陆宴尘冷峻的面庞浮上一抹笑意:“西市边上那家的十洲春,去年出窖的,知道您喜欢,我特意留了两坛。”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孝顺?”王立松又浅啜了一口酒,道,“孝顺到都能劫狱了。” 他说得稀松平常,眼也没抬一眼,像是在闲话家常。陆宴尘面上的笑意却瞬间凝固了。 他立即放下酒杯,提着衣摆笔挺地跪在了桌旁,道:“学生知错了。” 王立松这才侧头看向他,眼中似笑非笑,问道:“知错了,但是下次还敢?” 陆宴尘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僵硬地道:“情势紧急,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以后想必不会这么紧急了。” “那就是若是紧急,还会出此下策了?”他斜睨着陆宴尘,语气上却全无责备之意,“以后为何就不会紧急了?你以为现在就已经否极泰来了么?” 说完,他轻叹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酒。 陆宴尘在一旁看着他,半晌,道:“若要让学生眼看着祭酒冤死在狱中,学生于心难安。” “你来劫狱,你是心安了。可我呢?”王立松并不领他的情,转着手上酒杯,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有脸面去见你爹啊?” 提到父亲,陆宴尘登时脸色煞白,垂下头不再说话。 王立松看着他道:“更何况,就算你劫狱成功了,你觉得我会跟你走吗?后半辈子做一个逃犯浪迹天涯?” 陆宴尘始终低垂着头,半天才小声道:“学生知错了。” “我已经老了,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生与死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死。”王立松对陆宴尘笑了笑,面色平和慈祥,“但是宴尘,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陛下也好,社稷也好,以后都要靠你们,靠不了我这把老骨头。所以你的命比我的金贵,记住了吗?” 陆宴尘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不点头也不摇头。 王立松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说记住了我也不信。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陆宴尘这才起身在一旁坐下。 王立松饮了杯酒,看着陆宴尘,想到一事,突然疑惑着皱起了眉头,问道:“我听说你在宫门里杀了上百人,是真的吗?” “真的。” 王立松放下了酒杯,认真地打量着陆宴尘,奇道:“你心肠这么软,居然能下得去手杀那么多人?” 陆宴尘不禁失笑道:“我什么时候心肠软了?” 王立松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半晌,陆宴尘被他看得发虚,道:“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没在怕的。当时心里只想着不能让他们追上陛下,不知不觉的,就杀了许多人。” 王立松了然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呢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对饮了一会儿。 然后,王立松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我去雷州这一来一回,路上似乎都有人在照拂,是你的人吗?” 陆宴尘微微一怔,然后想起了鹰卫,道:“算是吧,但是是陛下下的旨意。” 提到鹰卫,陆宴尘也想起一事:“我听说祭酒回京途中在京郊被人掳劫了,是什么人所为?” 鹰卫虽然已经易主,但因此事当时是陆宴尘下的令,因此陶远也汇报给了陆宴尘。 王立松忖了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陆宴尘,最后他道:“顾阁老。” “顾阁老?”陆宴尘显然很惊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完好无损的王立松道,“他并未伤您?” “他何苦伤我?他从前要置我于死地,是因为我知道他在春闱上动的手脚。如今皇帝已经知道他的所为,春闱也已经重试,我对他已经没有威胁了。况且,我现在是皇帝钦点入京要上殿陈情的证人,若是我在半路被人劫杀,第一个遭人怀疑的就是他。顾阁老不傻,对他没有益处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可是,”陆宴尘顿了一下,才道,“我感觉顾阁老不仅是政见上与您不和,而是……打从心里讨厌您。这些日子不管查出什么事情,他都想往您身上扯。” “因为在顾阁老眼中,学子请愿也好,秦宝珠入宫也好,承天门击鼓也好,都是我煽动策划的。”说到这里,王立松自己也不禁笑出了声,“我人在狱中,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若是有,当真是神通了。他如此魔怔,是因为不肯相信这一切都是陛下发自内心的所为,他总觉得陛下是被人蛊惑了。” “他没法相信,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居然会站在一贫如洗的百姓们那边,而不是他们这些将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权贵们。说实话,怪不得他不信。要不是因为你当年所言,我也不信。” 陆宴尘微惊的神色落在了王立松眼中,他看着陆宴尘笑道:“因为实在是没有道理。但是,它就是发生了。或许是上苍怜悯大景的百姓,才降下了这样一位离经叛道不同寻常的岁和皇帝来吧。” 说完,他又看向陆宴尘道:“当然,陛下能有今日这般聪慧明理、正直不屈,你身为帝师,功不可没。” 第一零七章 忧心 提到帝师,陆宴尘神色暗了暗,道:“祭酒,学生已辞去帝师一职。” 王立松颇为吃惊,道:“为何?” “学生在东临门中出了手,露了底,若留任帝师,只怕他们会盯着我查下去。万一让他们查出我的身世,就麻烦了。” 王立松侧目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握着酒杯,微垂着头,一双眸子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当真就因为这个?”王立松问道。 陆宴尘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顿了一下答道:“是。” 王立松知道他的性子,打定主意不说的事情就绝不会说。他索性收回了目光,喝起自己的酒来。 喝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你不在陛下身边,我有些担心。” “祭酒……担心什么?”陆宴尘有些意外。 王立松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又喝了一会儿酒。 “如今陛下身边有秦阳跟着,禁军也已在陛下手中,宫中应当没有危险。”陆宴尘解释道。 王立松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陛下的安危,大景境内,应当还没有谁想要陛下的性命。我担心的是陛下的意志。” 他低头看向杯中酒,酒中倒映着一轮弯月,他轻轻晃了晃酒杯,那轮弯月的倒影便散了。 “宴尘,人是会变的。况且陛下今年只有十六,少年心性,是最易变的。而陛下的意志有多坚定,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王立松放下了酒杯,他看着陆宴尘,灰蓝色的眸子如同深邃的夜空。 “我没有死在雷州,你没有死在宫门内,林聿修没有死在承天门外,这一切都是因为陛下。” 他对陆宴尘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却如刀锋般凛冽,让他眼底的那抹笑也显出几分夜空般的寒冷来。 “方才晚饭间,他们说今次春闱是我们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这哪里是正义的胜利?这叫权力的胜利!我们能赢,是因为我们身后站着手握皇权的陛下。若是陛下昏聩无能,残暴无度,我们早就死无全尸了,哪里还有什么正义呢?” 陆宴尘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学生可以保证陛下绝不是那样的昏君。” “现在不是,以后呢?宴尘,我们要挑战的是整个大景的权贵阶层。我们能活多长,完全取决于陛下的这份决心能坚持多久。陛下放弃与世族勋贵抗争的那天,便是你我的死期。” “若为天下苍生故,死又何妨?” “可惜苍生需要的不是你死,而是一个称得上公平的世道!” 说到这儿,王立松叹了口气,目色凝重道:“我这次路过雷州丰泽,那里的各项苛捐杂税已经能收到四成,百姓想要勉强苟活,也要祈祷风调雨顺。那里至今还没有乱,只是因为还没碰上灾年,还缺一个振臂一呼的陈胜吴广罢了。” 王立松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九州还有多少个丰泽呢?” 他这句话,让陆宴尘也觉后怕。 “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大景必亡。”王立松痛心疾首道。 “祭酒……”陆宴尘不禁出声道。 纵然这里是文心堂的后院,没有外人,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是让人听来心头一惊。 “可笑的是,整个朝廷都对这些弊病视而不见,还在为了各家的利益分配而斗个不停。也是,如今的朝臣都是世家宗族的后人,这些从不食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们,在他们眼里,何时又有过‘百姓’二字呢?” 王立松似乎是喝到位了,言语愈发锋利。他的脸上泛起了两团隐隐的红晕,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总有一天陛下会发现,他现在选的这条路是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几乎所有他能接触到的人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想尽法子地给他使绊子。到那时,陛下就会发现,还是以前的老路走得舒服啊。” 王立松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力地笑了笑,道:“因为那条路实在是太容易了,太容易了……一条康庄大道,一条荆棘沼泽,换作是你,你选哪一条?” 他醉眼看向陆宴尘,看得陆宴尘胸口有些发闷。 因为他看到王立松那双总是睿智而敏锐的灰蓝色眸子中此刻盛满了宿命般的无奈。 —— 在王立松与陆宴尘喝酒的同一时间,叶倾怀正在景寿宫中独自专注地摆着一盘棋谱。 这是百年前棋圣陈清一战成名的名局,胜负手是一个事关大龙存活的劫材。 陈清在选取打劫的劫材时出了一个妙手,直取对手另一块棋的眼位,逼得对手陷入了两难境地。 对方若是应了他这一手,则后续劫材不足,大龙岌岌可危。但若是不应,这一片棋子便要成为死棋了。 必须要在大龙和这一片棋子中作出取舍。 可是不论舍了谁,都是必输的局面。 于是对手在一通长考后,便投子认输了。 叶倾怀将棋谱放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棋盘上的对局。 其实陈清完全可以早些出这个妙手,但他却偏偏等到了打劫的时候才出,便是想要逼对手左右为难,不得不作出取舍。 杀人诛心。 叶倾怀右手搭在棋盒里,手指搅动着棋盒里的棋子,安静的屋内回荡着一下下有节奏的清脆的棋子撞击声。 她今日中午收到了一份来自鹰卫的重要呈报。 叶倾怀当时在汇生典当里委托给陶远的三件事,其中两件都有了进展。 一件是杜正恩与杜荆的关系。 出乎叶倾怀的意料,杜正恩竟然是杜荆的亲生儿子,那时杜荆的大哥杜明年近三十仍然膝下无子,杜荆却有三个嫡子,便把最小的杜正恩过继了过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杜荆的另外两个嫡子却在后来一个死于寒疾,一个死于壬申宫变。为避免后继无人,杜荆另娶了顾世海夫人的胞妹为妻,将先前的正妻钱氏移为了侧室。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钱氏正是前些日子认罪自尽的刑部侍郎钱德良的亲妹。 呈报中的另一件事,则是鹰卫找到了王思云。 第一零八章 王思云 更难能可贵的是,鹰卫找到的是活的王思云。 叶倾怀得到消息,当天下午便带着秦阳秘密出了宫去找陶远。 王思云被安置在一处不起眼的农院里,四周都是鹰卫的暗哨,无人能近。 “陛下,她的情况不太好,您有个准备。”临进屋前,陶远压低声音又在叶倾怀耳边说了一遍。 叶倾怀铁青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进去。 屋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寝房,并不大,一进门便是一张八仙桌,里面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四周还有些矮柜,都是普通的陈设。 叶倾怀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熏香味,但纵然是这般浓的熏香,也盖不住空气中弥散着的隐隐的腥臭味。 床上躺着一个少女,床边搁着一盆热水,盆边搭着两条拧到半干的手巾。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床边照料着床上的少女。 见到叶倾怀与陶远进来,妇人放下手中的活,回过身对着两人半屈下膝,道:“夕影见过主子,见过统领。” 她虽作妇人装扮,但模样姣好,一双眼睛如同星月,回身行礼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沓,显然不是寻常妇人。 “她也是鹰卫?”叶倾怀微微一怔,问道。 “是。”陶远点点头。 叶倾怀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鹰卫中还有女子。看样子,这位名叫夕影的鹰卫身手也不弱。 看到叶倾怀面露讶色,陶远解释道:“鹰卫不是寻常作战部队,其中男女老少都有,公子不必惊讶。” 鹰卫中出了陶远无人知道叶倾怀的皇帝身份,因此在旁人面前,他还是称呼叶倾怀为“公子”。 叶倾怀看着夕影,赞赏地点点头。 陶远远远看了眼床上的少女,问夕影道:“她怎么样了?” 夕影眸色暗了暗,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陶远微微蹙眉,回头看向叶倾怀,给她让出路来。 屋中氛围压抑,叶倾怀心中也跟着一沉,她几步走到床边,看到床上的少女,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一床轻飘飘的薄衾盖到少女的胸口,露出了她的肩颈和面容。 她看起来连十四岁都没有,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瘦弱的肩膀上尽是淤青,整张脸都浮肿着,遍布着结了痂的伤口,原本白净的左脸颊上印着两排深深的牙印,像是被人狠狠地咬过。她的右眼青黑,肿得像一个核桃,已经不能睁开,几缕碎发湿渌渌地粘在额上。 如同一朵花蕾在刚要绽放时便被风雨无情地摧残了。 看到叶倾怀走过来,女孩缓缓转动着左眼看向了她。 这一眼,看得叶倾怀心惊肉跳。 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木然,僵直,且涣散。 她看着叶倾怀,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叶倾怀在床边缓缓地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她才发现,屋里的那股恶臭味,便是从女孩被子下传出来的。 叶倾怀不禁回头满眼疑问地看向陶远。 “你们从哪里找到她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里有压抑着的怒意。 “顾海望在西郊有一处别院,人是从里面救出来的。救出来的时候便是这幅模样。根据暗桩的回报,应当是从顾世海被禁足那天起,人就一直关在别院里,每天有个下人送饭。” 陶远说完,夕影又补充道:“属下简单处理了王姑娘身上的伤。她曾被男子施暴,施暴后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导致下体溃烂,伴随有遗溺之症。” 难怪隐隐有一股恶臭,原来是她下身失禁了。 一股冷意与愤怒沿着脊背自下而上窜了上来,陶远和夕影平静的陈述让屋内的空气仿佛灌了铅,令叶倾怀感到每一次呼吸都更加沉重。 “这个畜生……”她呢喃道。 是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对这么小的姑娘下得去如此狠手? 先前李文清曾呈报过,京中有传闻说顾海望素有恶癖,喜欢尚未及岌的幼女,叶倾怀当时听在耳中只觉荒谬,并未多想。如今看到王思云,她才知道顾海望的喜欢竟是这么个“喜欢”法。 难怪王掌柜会推托这门婚事。这哪里是嫁娶,分明是把女儿送入炼狱! 叶倾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的王思云,似乎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安慰她,却怕碰痛了她,最终只是看着她问道:“你能说话吗?” 女孩看着她的木然神色渐渐起了变化,她看着叶倾怀,眼中泛起了氤氲的雾气,眼底是绝望的哀求,像是在无声地求助。 一瞬间,不知为何,叶倾怀突然想到了秦宝珠。 想到她躺在冰冷的石台上,以及银色的月光下她苍白沉默的面容。 叶倾怀不禁想,秦宝珠在最后时刻是否也曾这样对着自己求助过? 可是她却错过了。 面前少女的面容似乎和秦宝珠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倒映在叶倾怀逐渐放大的瞳仁中。 年轻的皇帝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生硬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让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呼吸也跟着乱了。 “夕影,你出去,留陶远一人陪在这里就够了。”叶倾怀沉声道。 夕影立即会意,她没有多话,起身便离开了房间。 待夕影关上屋门,叶倾怀对王思云道:“王姑娘,朕乃大景岁和皇帝叶倾怀,你有何苦衷,尽管告诉朕,朕给你做主。” 王思云闻言,眼中终于汇聚起了微弱的光芒,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她看着叶倾怀,像是终于盼到了救星。 但她却已发不出声来。 王思云从衾被下缓缓伸出一只右手来,叶倾怀这才发现她的右手紧紧地攥成了拳,用力之大以至于她细弱的指节都发白了。 她将拳头向叶倾怀伸过来,叶倾怀下意识地去接。 少女蹙了蹙眉,似乎是攥得太久了,已经伸展不开手指。 她又伸出左手来,将右手的指节一一掰开。 一枚小巧精致却沉甸甸的金锁从她的拳中落到了叶倾怀的掌中。 是一枚长命锁。 正面刻着“福寿安康”四个字。 叶倾怀将长命锁翻了过来,长命锁的背面两侧各雕一朵菊花,中间刻着“海望”二字。 第一零九章 长命锁 叶倾怀心头大惊。 这是顾海望的长命锁。 大景世族大家中有一种传统,在家中有男孩出生时给孩子打一枚长命锁,以保平安。这种长命锁一般是挂在脖子上的,从小戴到大,连就寝和沐浴时都不可离身,更不可给他人看,必须贴身戴着才管用。 如此私密之物,怎么会落在王思云手里呢? 除非他曾在王思云面前不着寸缕。 少女似乎脖子受了伤,不能转头。她躺在床上,斜望着叶倾怀手中的长命锁,眼中既是恐惧,又是仇恨。 “王姑娘,你能说话吗?”叶倾怀问道。 王思云微微偏了下头,合上了眼。 看来是不能说话了。 “那朕来问你,是的话你便眨一下眼,不是的话便眨两下。”叶倾怀的声音温和,眼中也蓄着温暖的光。 王思云又睁开了眼,她看着叶倾怀缓缓眨了一下眼,以示自己明白。 叶倾怀点点头,问道:“是不是顾海望欺负了你?” 王思云眼中闪过恨意,合了一下眼。 叶倾怀又确认了一遍:“你身上和脸上的伤,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王思云又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叶倾怀把手中金锁递到王思云面前,问道:“这个是从他身上拿到的吗?” 王思云眨了一下眼,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勉强做出了一个向下扯动的动作,意思是从对方脖子上扯下来的。 “顾海望可曾发现是你拿了他的长命锁?他可曾回头来寻找过?” 王思云忖了片刻,虚弱地眨了两下眼。 叶倾怀低头看向手中金锁,这枚锁入手有些软,是足金质地,边角已有些磨损,但刻字却清晰可见,崭新如初,似乎在黄金以外加了些什么东西,以保证硬度。 顾海望家中世代为官,家中嫡长子的长命锁必不会减省,这只锁做工精致,看得出来是出自大家之手。 叶倾怀手中反复掂量着这枚长命锁,心中盘算起来。 顾海望的案子如今在京兆府里审着,就李文清的汇报来看,京兆府尹蒋乾成审案尚算公允,按理说这种有决定性的证据和证人,理应直接呈报给京兆府。 但是叶倾怀却难免有所担忧。 京兆府只有百十号人,其中职位最高的京兆府尹也只有从三品。无论从官职地位还是武装人数上,都远远不可与刑部同日而语。 且不说如今还摸不清蒋乾成与顾家的关系,就算蒋乾成与顾家并非一路,他一座小小的京兆府究竟能不能在顾家的眼皮子底下保住王思云的性命和这枚长命锁,也未可知。 “陶远,若是王思云进了京兆府,你的人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陶远忖了忖,答道:“京兆府大牢有自己的排班,我们恐怕一时安插不进去人。但如果陛下给京兆府下旨让我们的人进去接手,应当可以保证王姑娘的安全。” 也就是说,人若是送去京兆府,就得要暴露鹰卫的存在。 叶倾怀蹙了蹙眉,有些犹豫。 她看着手里的长命锁,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彷佛是一枚棋子。 一枚用好了可以置对手于死地的棋子。 但若是用不好,便会引火烧身。 叶倾怀沉默着想了好半天,才问道:“你们把她从顾海望的别院中带出来,顾海望知道吗?” “不知道。别院中尚无人发现王姑娘走失。估计到黄昏时会有一个下人去送饭,那时才会发现人不见了。”陶远顿了顿,道,“不过就算发现了,消息应当也传不到顾海望的耳中。” 叶倾怀忖了忖,提出了异议:“顾海望虽遭禁足,但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府邸,不是天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点消息总有办法漏进他的耳中去。” “陛下,属下的意思是——”陶远停顿了片刻,道,“属下留了人在别院中,一旦有人发现王姑娘走失,我们就会立即把人处理掉,换个人易容顶上,到必要的时候再把人撤走。所以,暂时不会有人发现王姑娘的情况。” 叶倾怀怔了一怔,还有这种操作? 王思云闻言,却突然拉住了叶倾怀。 她满眼惊慌,忍着脖子上的剧痛微微摇了摇头。 叶倾怀连忙安抚:“怎么了?你切莫激动,小心身上的伤。” 王思云不再摇头,却仍紧紧拉着叶倾怀的袖角,颇为焦虑地望着她,开了开口,却没说出话来。 叶倾怀略一回想,问道:“你不想我们伤害给你送饭的人?你认识那人吗?” 王思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见叶倾怀没能会意,小姑娘急得又要摇头。 叶倾怀连忙按住了她的肩膀,缓声道:“你不认识那个下人,但是不希望我们伤害她。是吗?是的话就眨下眼,别点头了!” 王思云立即眨了下眼。 叶倾怀迎着她清彻而焦急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为什么?她对你好?但她是顾海望的下人。” 王思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她看着叶倾怀,泛着血丝的眼中闪烁着微弱却倔强的光芒。 像是在一片绝望的血海中开出了一朵柔嫩的白花。 叶倾怀看着她,心中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明明自己都成这样了,却还有心思担心旁人。 她想呵责她的单纯和无知,不知为何,竟开不了口。 最后,她叹了口气,反手按下了女孩牵着她袖角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慰地对她笑道:“朕答应你,绝不伤她。所以你也要答应朕,好好活着,养好身体。只有你活下去,坏人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王思云看着叶倾怀,良久,认真地眨了一下眼睛。 如同一个约定。 叶倾怀最后又轻拍了两下她的手,然后站起了身。 她望向窗外,此时日头已经西斜,距离顾海望别院里的下人给王思云送饭的时间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她眼中笑意敛尽,拾起床边的那枚长命锁走到陶远面前。 “陶远,把你留在别院里的人撤了。” “陛下……”陶远微微一怔,道,“这样只怕,顾海望很快就会知道王思云走失的消息。这样我们……会失了先机。” 叶倾怀神色冷漠,不为所动,她看着陶远,目光深不可测:“朕就是要他知道王思云跑了。他不仅得知道王思云跑了,还得知道王思云是被人劫走的。” 陶远不禁心中一惊: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叶倾怀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却像是钉在了陶远身上。 “但是不要让他知道是被什么人劫走的。明白怎么布置现场了吗?” 陶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还有一件事,你要亲自去办。”叶倾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里的长命锁,然后抬起了头。 “陶远,你会易容吗?” 第一一零章 迷局 陶远不知道皇帝没头没脑地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愣了愣,答道:“会。” 叶倾怀拉着陶远走远到门口,确认床上的王思云听不到,才道:“你易容成陈阁老家的护院模样,然后拿着这枚长生锁,去各大金铺挨个打听,问问看这是哪位工匠打的,是不是打给顾海望的。若是打听到了,想个办法把他控制起来,不要和让他和别人接触。” 说完,叶倾怀将那枚金锁交给了陶远。 听到“陈首辅”三字,陶远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向叶倾怀问道:“陛下说的陈阁老,是首辅陈远思吗?” “是。有难度吗?” “若只是变个模样,没有难度。” “那便够了。不需做的太招摇,有心之人自会留意。”叶倾怀神色沉了沉,道,“朕需要的是让顾海望知道,王思云在陈阁老的手里。朕需要的是他着急,明白吗?” 叶倾怀的声音平和,却让陶远心中生出寒意。 他垂头道:“属下明白。” 叶倾怀欣慰点头,道:“盯着点顾海望,看看他得到了这个消息后有什么动作,立即报给朕。” —— 下午从王思云那里回来后,叶倾怀便传唤了李文清,并让他带上了从京兆府中誊录下来的顾海望案子的卷宗。 李文清誊录的卷宗十分相近,每一场提审都有详细记录。 叶倾怀翻看得很快,大部分内容与她所知的情况无甚出入。 顾海望在提审中坚称去合顺布庄带走王思云是因为收到了线报,说她与金川奸细有往来,而自己身为京畿卫长史,此次是秉公办事,惟一的失误是押送王思云的途中让人跑了。 顾海望自认有失职之罪,其他的一概不认,并且提供出了那份怀疑王思云是奸细的线。 但是合顺布庄的王掌柜坚称“金川奸细”是顾海望为了强抢自己女儿而编出来的借口,因为之前王家推脱婚事的时候,顾海望曾放下狠话威胁,说有的是办法把人带走,而如今他的所为正好印证了先前的说辞。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松口,而最关键的当事人王思云却失踪了,是以案子一直推进不了。 为了搜索王思云的行踪,京兆府在京城所有城门都下了令,对过往行人车辆需一一排查。 但是讽刺的是,鹰卫却是在京城外的郊野别院里发现的王思云。 由此可见,在京城的防卫上,顾海望确是手眼通天,京兆府根本拦他不住。 叶倾怀翻看着案宗上的问答实录,心中越发恼火。 顾海望身为被告的嫌犯,他的供词中却丝毫没有畏怯,字里行间反而透露着一股傲慢和不耐,简直就像是在说:你们又不能把我怎么样,还不快把我放了? 叶倾怀不禁冷笑,在这一方面,顾海望倒颇有乃父之风。在他们父子二人眼中,大景的律法都形同虚设,司法部司也像是他们家的后花园,不过是掌间玩物。 叶倾怀深知,顾家能有这样的底气,归根到底,是因为刑部在顾世海的掌握之中。 从三司会审开始,到后来的春闱舞弊案和秦宝珠私刑致死的案子,再到眼下顾海望强抢民女的案子,刑部就像一块拦在叶倾怀必经之路上的巨石,绕不开,也挪不动。 无论多么离谱的案情,到了刑部那里,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叶倾怀这里雷声再大,待落到了实处由刑部审理处罚时,都变成了微末细雨。 不痛不痒。 “李文清,若是顾世海强占王思云、奸污少女的事情属实,依律他要处以什么刑罚?” “依律当革除官职,流放五百里。若情势严重,可施以绞刑。” “这么重的刑,你说顾海望他害怕吗?”叶倾怀问道。 李文清轻叹了口气,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并不是顾长史第一次犯案了,也不是第一次被告上衙门。就最近这三年里,御史台参与监审的便有六件。但这大大小小的几桩案子里,他每次都能惊无险地全身而退。约莫也是因为这些经历,顾长史对于刑罚,并不大挂在心上。” 叶倾怀皱眉:“他犯了这么多案子?都是强抢民女吗?” 李文清答道:“有当街滋事失手打死人的,有强占民田私产的,也有像这次这样的。” 叶倾怀有些惊讶,她本以为顾海望只是个色中恶鬼,没想到他竟是个全面发展的法外狂徒。 她忖了忖道:“明日你把他这些案子的案宗都拿来让朕过目。” 李文清顿了顿,没有应承,为难道:“这些案子不论是京兆府接的还是地方衙司接的,最后都移交刑部处理了,因此案宗都留存在刑部,以微臣的职级恐怕拿不到。但是这些案子在御史台都留有简单记录,陛下若想了解,这些简述微臣明日可拿来与陛下过目。” “御史台有监管刑部的权限,你身为御史大夫,却连这些旧案的案宗都不能查阅吗?”这出乎了叶倾怀的认知。 “顾长史的案子在刑部存档中是上了级别的密卷,要二品以上相关官员才有权限查阅。当然,若是以陛下的名义查阅,可以随时调取。”李文清解释道。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明日你先将御史台的简述拿来给朕看看吧。” 她还不想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以叶倾怀与杜荆打交道的经验,就算她提出要查阅顾海望的案卷,杜荆也一定会有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李文清告退后,叶倾怀便坐在棋盘前摆起了棋谱来。 这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她摆一会儿,便会停下手来看着棋盘发会儿呆。 她静不下心来。顾世海,顾海望,王思云,秦宝珠,杜正恩,杜荆,钱德良,这些人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直摆到棋局中盘,叶倾怀看着棋盘上厮杀的乱局蹙起了眉头。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只要刑部还在顾世海手里,那么就算她手握如山的铁证,也难以让杜正恩和顾海望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在这局扑朔迷离尚未明朗的棋局里,刑部尚书杜荆始终都只是局外的看客。 该怎么做,才能把他拉入局中呢? 第一一一章 钱氏 第二日晌午,李保全带回了鹰卫的消息,跟着一起送回来的还有顾海望的那枚长命锁。 让叶倾怀没有想到的是,顾海望得知了王思云走失的消息后,并没有想办法告知顾世海,而是第一时间派人去找了杜荆。 叶倾怀于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早朝上顾世海的模样,他看起来并无异样,对陈远思也无甚敌意,想来确实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把柄落在了陈远思的手里。 叶倾怀托腮忖道:看来顾家父子的关系,也是有些微妙啊。 除此之外,呈报中还有一件让叶倾怀十分感兴趣的事。 鹰卫发现了杜正恩的所在。 杜正恩被关押在刑部密牢里。 鹰卫之所以能发现他,是因为昨夜有一名特殊的外人去探望了他。 杜荆的侧室,钱氏。 钱氏乘着杜荆常用的马车,带着黑色的风帽,行迹鬼祟,因此引起了鹰卫的注意。 按照鹰卫的说法,钱氏离开密牢的时候“惙怛伤悴”。 想来那场景是十分的伤心,伤心到能让陶远这样的粗人都写出惙怛伤悴这样的词句来了。 看到这里,叶倾怀不禁叹了一口气:“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杜正恩虽然已经过继给了兄家,但毕竟是钱氏的亲生骨肉。她的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如今仅剩的这一个又下了牢狱,心中忧戚是人之常情。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精采的部分还在后面。 鹰卫为了确认钱氏的身份,一路跟着她回到了杜府,然后亲眼目睹了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 钱氏一回府就直奔杜荆正妻的院子,与其理论。 “理论”是陶远呈报中的用词。 叶倾怀以其生长于后宫中的丰富经验敏锐地判断出,钱氏大概率是去找对方撕架的。 实际上,钱氏在正房的院中破口大骂,斥责其不仅在族中处处打压自己的亲子杜正恩,还暗地里向杜荆挑拨与钱德良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她哥哥最终被逼上了绝路。 钱氏骂架的用词十分激进,左一个用心险恶,右一个蛇蝎心肠,终是激怒了杜荆的正妻,两人由口角升级为了扯头发很快又由于侍女们的加入演变为了群架。 这件事惊动了杜荆,最终以他的出面劝架而勉强画上了句号。 但由于钱氏骂架时情绪激动,嗓门颇大,鹰卫将她话中的信息详实地记录了下来汇报给了叶倾怀。 叶倾怀看完陶远的汇报,眼中一亮,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她把李保全唤来,问他:“杜荆的侧室钱氏,你可了解?” “钱夫人以前还是杜大人正妻的时候,奴才在宫中家宴上曾见过她几次,不过并未与她说上过话。” “此人好像是个烈性子啊。”叶倾怀呢喃感慨道。 “陛下,钱夫人乃是龙虎将军钱永南之女,将门出来的,性子大多会烈些。”李保全答道。 “性子烈好啊……”叶倾怀若有所思道。 李保全这些日子跟在叶倾怀身边,已经摸透了她的习性。她每每露出这般神色,都是在打什么人的主意。 过了一会儿,叶倾怀问起了一个让李保全有些意外的人:“慎刑司的那个刘春明可还好好活着?” “回陛下,人还好好的,在左衙府司里关着呢。” “刑部那边有人来提审或者过问过他吗?” 李保全想了下,道:“没有。” 叶倾怀神色黯了黯,心道:看来在刑部编造的故事里,已经不需要刘春明了。 “李保全,今春的明前龙井宫里还有吗?” 李保全怔了一下,没想到叶倾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想了想答道:“应当还有些。陛下想喝龙井了?奴才这就去泡。” 叶倾怀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道:“不急,备着吧。下午会有贵客来宫中给朕讲故事,朕怕他讲得口干舌燥,那就不好了。” 她刻意加重了“讲故事”三字。 李保全有些懵,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口中说着关切的话,眼神却凛然如刀。 —— 果不出叶倾怀所料,午时过了没多久,宫外的小太监就来传报,说刑部尚书杜荆求见。 听到传报,李保全不禁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倾怀。 却见叶倾怀也侧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满是了然。 “去泡茶吧。”叶倾怀道。 李保全压下心中疑惑,应声而去。 杜荆并非空手而来。 他捧着一只精致的木匣,木匣上堆着好几册案卷。 除此之外,他还带上了一张和气的笑脸。 杜荆虽已年逾不惑,但其年轻的时候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曾是盛京中名噪一时的俏公子,一度是京城贵女们的梦中人。 如今他虽年岁渐长,但仍能从身上瞧出些昔日风华。单是这一笑,也让人如沐春风。 叶倾怀看着他这副好皮囊,不禁想起了钱氏。 杜家虽然也是京中世家,但是杜荆只是庶出,科考了几次也没能高中,最后还是举孝廉上来的。而钱氏嫁给他时,正是钱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爹钱永南皇恩正隆,兄长钱德良也受封了京畿九门卫的卫将军,前途一片大好。 叶倾怀不禁想道,钱氏会下嫁给他,兴许也是为了这一张皮囊吧。 “杜卿啊,朕刚还和李保全说起你呢,你可真是不经念叨。”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倾怀也一团和气地与他寒暄着。 杜荆听了,不知叶倾怀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忙道:“微臣惶恐,怎敢劳陛下惦念?” 这时候李保全端着热茶进来,叶倾怀笑着道:“这是今春的明前龙井,快尝尝。你别站着啊,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杜荆瞥了一眼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将手中案卷放在了地上,然后打开了手中的木匣,展示给叶倾怀看。 里面赫然是一只半臂长的人参,根须饱满,颇有灵气。 “陛下肩上的伤久久未愈,微臣心中一直挂念忧心。正巧近日得了这株千年人参,听说此物最有补血益气之用,就想着进宫来献给陛下。” 他说得十分自然,低眉颔首的模样也很是顺从。 第一一二章 案卷 叶倾怀看着那株人参,停顿了一会儿,道:“杜卿有心了。” 她说了这话后,李保全才上前接过杜荆手中的木匣,然后退了下去。 “朕瞧你还带了些卷册,都是些什么?”叶倾怀问道。 杜荆从案几上拿起那些卷册,道:“回陛下,这些是这两年京中查捕的金川探子的相关案卷。” “哦?你拿这个来给朕做什么?” “陛下,是这样的。这些案卷是京兆府向刑部申请调取的,说是为了查顾海望的案子,需要用以取证。只是此类案卷涉密级别很高,微臣不敢擅自做主。但是顾海望这个案子是陛下下了旨意交由京兆府审理的,因此微臣想着把这些案卷先拿来给陛下过个目,由陛下定夺。” 说完,杜荆将那厚厚的一摞案卷恭敬地送到了叶倾怀的面前。 叶倾怀看着面前的这一大堆案卷,心道:终于切入正题了。 她拿起最上面一册案卷翻看起来,刑部整理的案卷十分专业,事无巨细地记录着所有的口供和证物说明,光一个案子就有百十份签押的口供。 叶倾怀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抬眼看了一眼杜荆捧着的剩下的案卷,那摞案卷高得把他的头都埋在了卷册后面。 叶倾怀不禁眼角有些发抽。 难怪有这么多。 要是她全都看完,少说也要一个月。 “这些案卷京兆府全部都要?”叶倾怀问道。 “京兆府需要根据顾海望的口供核对王思云和金川奸细的联系,再对他进行审问,没有相关信息用以筛选,所以需要调取所有的案卷。”杜荆答得滴水不漏。 “那如果让刑部参与审核,配合京兆府尹审理呢?”叶倾怀问道。 杜荆顿了一下,道:“陛下,这种邻国奸细的案子,大多涉及军政机密,以京兆府尹这样的品阶职级,是不能够旁听的。” “杜卿的意思是,此案刑部无法从旁协查吗?”叶倾怀声音凉了几分。 杜荆被她的威势压了一下,头略低了几分,言语上却没有退却,道:“是。” 叶倾怀神色沉了沉,将手上的案卷“啪”的一声合上了。 “杜卿,你是刑部尚书,伱与朕说说,你怎么看顾海望的这个案子。”叶倾怀问道,语气称得上心平气和。 “此案主犯顾海望是三品要员,且涉及国防机密,循例应由刑部主理,京兆府从旁协审为好。”杜荆答道。 “那顾海望被状告他强抢民女的事,你怎么看呢?” 杜荆斟酌了一下措辞,答道:“陛下,此案微臣没有参与审理,空口无凭,无法定论。” 杜荆本就是从京兆府的刑名一路干上来的,对京兆府和刑部的日常运转以及刑律一科里的各种规则十分了解,想从他嘴里发现漏洞,是很困难的。 叶倾怀近日专门花时间研究了他的履历,知道自己在部司协作和案子本身上是理论不过他的,于是她直接进入了结论:“总而言之,杜卿认为这个案子应该由京兆府转交给刑部审理更为合适。” “是。”杜荆站直了身,手上仍抱着那一摞案卷,面无表情。 君臣两人之间一阵尴尬的沉默,彷佛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松口。 过了好一会儿,叶倾怀突然笑道:“说实话,朕也知道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审更合适。” 杜荆闻言,抬起眼看向了叶倾怀,眼中有些掩饰不住的喜色。 叶倾怀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朕只是担心你忙不过来。” 杜荆一怔。 “三司会审的案子还没有结,兰妃的死也还没有说法,这两件大案都涉及很多官员,近来刑部又失了钱德良这个侍郎,再把顾海望这个案子交给你,朕怕你忙不过来,把几个案子都给耽搁了,那便得不偿失了。” 叶倾怀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杜荆。 杜荆何其聪明,立即听出了她话中之意。 “三司会审的案子已有定论,与案人员已尽数在审,这个月便能审完结案。”他顿了顿,又道,“关于兰妃娘娘的死,乃是慎刑司滥用私刑所致,案情也已大致明朗,只是慎刑司的几名犯案人员遭人灭口,还需要些时间取证。” 他说的一本正经,仿若确有其事。 叶倾怀神色大变,她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你当朕是瞎了还是傻了?慎刑司连佩剑都无,你告诉朕兰妃胸口那一剑是慎刑司的人刺的?” 叶倾怀身量高,她这猛地一站起来,让杜荆一惊,他正想开口辩解,却听叶倾怀接着道:“兰妃是朕的第一个妃子,也是朕的唯一一个妃子,她的这条命案你要是查不明白,朕便亲自去查!” 她的话说得十分重,杜荆连忙放下了手中案卷,跪下道:“陛下息怒。” 叶倾怀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良久,才消了些气,坐了下来,问道:“杜荆,你做了这么多年刑名,你亲眼见过刑讯的手段吗?” 杜荆犹豫了下,道:“微臣见过。” 他的声音有点哑。 “你亲眼见过,就该知道朕为何愤怒。”叶倾怀说完,向后倚靠在了椅背上,冷眼睨着他。 杜荆垂着头,道:“陛下,单凭凶器是无法断定实情的。此案究竟如何,兰妃娘娘究竟是为何人所杀,微臣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以慰兰妃娘娘在天之灵。” “慎刑司可能用刑,但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信息,他们不会草率杀人。”叶倾怀看着又欲开口的杜荆,打断了他,道,“你不必再与朕编什么故事了,朕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 见叶倾怀主动挑明,杜荆也收敛了恭敬的模样,眼中闪过阴鸷的光。他看着叶倾怀,像一只鹰耵着猎物。 叶倾怀却面色无惧,她不紧不慢道:“但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杜尚书想必也知道吧。” 说完,她从腰间取出了那枚顾海望的长命锁,缓缓放在了两人之间的书案上。 (本章完) 第一一三章 选择 看到顾海望的长命锁,杜荆顿时面色惨白。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满是惊讶和戒备。 叶倾怀也看着他,神色漠然。 “这枚长生锁出自鑫瑞金阁,刻字的部分用的是鑫瑞足金做的。朕查问过了,这种制金手法是鑫瑞金阁的独家秘方,连宫里的御用监都做不出来。”叶倾怀道。 听着她的话,杜荆神色愈发凝重。 叶倾怀看着杜荆缓缓道:“杜荆,你说这个长命锁为什么会在王思云手里?” “……微臣不知。” 叶倾怀拿起那只小小的长命锁,一边端详一边道:“这个锁上面的金扣已经拉脱变形,王思云说是顾海望奸污她的时候被从他脖子上扯下来的。” 杜荆微微皱了皱眉。 叶倾怀将锁放回了桌上,神色冷峻道:“顾海望在京兆府的供词朕看过,他说王思云与金川奸细有往来,所以对她进行了循例查问。杜尚书,朕想问问你这个刑部尚书,我大景的循例查问,什么时候要脱光了衣服来进行了?” 杜荆直直地盯着那枚金锁,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道:“杜荆,你是顺平四年进的刑部,顺平八年升任侍郎,顺平十年升任尚书。从伱出任侍郎开始,刑部在你的执掌下已有四年多的时间,这四年里,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叶倾怀的声音突然锋利了起来:“三司会审的嫌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替换,满堂臣工无一人发声。朕的妃子在慎刑司里被私刑致死,犯人却能逍遥法外。朕身为皇帝,要寻个天理公道尚且困难重重,像王思云这样的寻常百姓呢?他们还有公道可寻吗?” 杜荆低着头,仍然不发一字,他垂眼看着自己的下摆,双目凝滞,如同出了神。 “杜荆,你是从京兆府衙门里一路干上来的刑名。朕问你,衙门公堂里画的是什么画?匾上挂的又是什么字?” 听到叶倾怀此话,杜荆神色动了动,却仍然没有说话。 “你不说,朕来提醒你。不光是京兆府衙门,各级州县衙门里也一样,画的是青天红日,挂的是明镜高悬。可是如今的衙门,真的还有青天红日,还有明镜高悬吗?依朕看,有的只是乌云蔽日!这就是你治下的大景刑律的现状。” 叶倾怀言语中半是训斥,半是自责。 身为皇帝,国家法度至此,她有脱不开的责任。 叶倾怀最后又晓之以理道:“杜荆,你是刑部尚书,是天下刑名的典范,你代表的应当是律法之公正,之无私。你不该是任何人的家奴。” 杜荆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沉默着跪在地上,倒显出了几分可怜的模样。 过了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从跪着的身姿里传了出来:“陛下,刑律讲究证据,而非主观臆断。内阁两位辅政大臣素来不和,陛下不可偏信一家之言。” 叶倾怀心中一沉,她看杜荆的样子,本以为他有所悔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时至今日,你还要将这些事情往党争上面扯吗?”叶倾怀压抑着怒气,她起身走到杜荆身边,道,“朕告诉你,不论他姓顾还是姓陈,他对王思云所做的事情,一样是天理难容。” 杜荆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叶倾怀,那双好看的眼眸中阴云密布。 叶倾怀直起了身,她回身拿起案上那枚长命锁,对杜荆道:“朕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这枚金锁。朕可以把这个给你。” 杜荆的眸中瞬间爆发出了惊讶的光芒。 然后他听到叶倾怀说道:“只要杜正恩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杜荆眼中的光芒突然又暗了下去。 他仰头看着叶倾怀噙在嘴角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是某种危险的生物,织着一张网等着他来。 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杜荆最后看了一眼叶倾怀手中的长命锁,收回了目光,恢复了恭顺的模样,道:“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叶倾怀收回手中金锁,道:“朕的耐心有限。你只有三天时间。” 杜荆咬了咬牙,道:“微臣领旨。” 他的声音还算平稳,抱着案卷退出殿门的步伐却有几分逃遁的意味。 杜荆离开后,叶倾怀独自坐了一会儿,拟了一道旨,才唤了李保全来。 叶倾怀把那道加盖好玺印的圣旨递给李保全,道:“你去传个旨,顾海望的案子让京兆府移交给刑部,由刑部全权督办。然后,再去给鹰卫递个话,让他们把杜府盯住了,尤其是杜荆和他的侧室钱氏,一举一动都要来报。” 李保全有些诧异,和叶倾怀确认道:“钱氏?”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合上了眼,没有说话。 李保全不再多问,立即去办了。 —— 三天后,半个多月没有进展的秦宝珠案突然结了案,杜正恩被判死刑,月内处斩。 相应案卷资料由刑部递交内阁,上呈皇帝御览。 当天夜里,杜荆又单独进了一次宫,在景寿宫中与皇帝进行了一个短暂的交谈,然后宫人们看到他铁青着脸快步离开了景寿宫。 “陛下,杜大人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杜荆走后,李保全帮独臂的叶倾怀收拾着桌上的纸墨,有意无意地道。 叶倾怀站在窗前,迎着窗外的月光面不改色地摆弄着手上的长命锁。 正是顾海望的长命锁。 “他没讨到想要的东西,自然脸色不好。”叶倾怀呢喃自语道。 她与杜荆的谈话称不上愉快。 叶倾怀的态度十分明确,不见到杜正恩人头落地,这枚长命锁便不会给他。 李保全见皇帝神色莫测,换了个话题道:“不管怎么说,兰妃娘娘的案子如今总算是落了地,也算是了了陛下一桩心事。” 叶倾怀没有应声,她收起了手中的长命锁,目光也垂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保全听到夜风中传来皇帝的声音:“李保全,你还记得兰妃的死状吗?” 李保全怔了一下,不知是该答记得还是答不记得。 叶倾怀看着院中被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像是出了神。 “朕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李保全看着皇帝清瘦的背影,心中莫名地泛起一股寒意。 (本章完) 第一一四章 刑场 四月十四,是春闱重试的最后一科。 然而,今天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大事。 杜正恩将在今日午时被当众正法。 刑场设在东市街口,杜荆亲自监斩。一下了朝,他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大景鲜少在春季进行死刑处决,一般犯事者都会被羁押到秋季。所有的死刑案件在入秋的时候需上报刑部,由刑部统一核查,再进行秋决。 但杜正恩的案子是皇帝授意特事特办,因此没有循例拖到秋天处决。 盛京的老百姓一向爱凑热闹,一听说此次处决的是害死皇帝妃子的犯人,群众们立即奔走相告,准时到场,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是个艳阳天,时至午时,日头晒得人有些发汗。 杜荆坐在监斩台的主位上,额上沁出了细汗,他却并不去擦,只直勾勾地盯着刑场上,目光一刻也不离跪在中间的杜正恩。 杜正恩身着囚服跪在刑台上,身后背着亡命牌,头发一半披散着,额下的青茬已经长了出来,十分落拓。 杜荆目色沉沉,下颌的线条崩得很紧,隐有破釜沉舟之势,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 “这是今年第一个在菜市口处斩的吧?” “可不是嘛。” “那上面坐在中间穿着红袍子的是刑部的杜大人吗?” “刑部能穿朱袍的除了杜尚书还有谁?” “啧啧,你说他监斩自己的亲侄子是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你以为这些官老爷都和你一样,几代单传宝贝得紧?何况刑部的老爷们都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听说这次被砍头的其实是杜大人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伱从哪儿听来的?” “小道消息,小道消息……” “啧啧,这些大户人家啊,里面的关系可真乱。” …… 人群中的议论声虽小,却还是有只字片语飘进了杜荆的耳中,也飘进了他身边的手下耳中。 “大人,要不要让人群肃静些?”刑部主事从旁问道。 杜荆仍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的杜正恩,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迟钝一般转过头来看向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主事看了一眼旁边的日晷,道:“回大人,午时一刻了。” 杜荆微微蹙了蹙眉,收回了目光,又看向了台上,没有说话。 主事没再多问。他看得出来,他的领导有些焦虑。 虽然他不知道他是因何焦虑,但这种时候显然保持沉默才是明智的。 于是他佯装无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抬头眯起眼看了看正上中天的日头。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突然骚动了起来。 人群中一个妇人被官兵拦在了刑场边,吵嚷了起来。 “我是杜荆的夫人,我要见你们大人,你们胆敢拦我!”那妇人衣着华贵,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姿挺拔,一双凤目熠熠生辉,这一声高喝竟有些威风。 执勤的官兵被她喝得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刑场重地,无关人等不得闹事!” “无关人等?”妇人瞪了官兵一眼,转目看向台上背对着她跪在地上的杜正恩,顿时神色一软,眼中满是慌乱的心疼。 她指着台上的杜正恩道:“你们要杀的是我的儿子。”她转手又指向监斩台正中间,道,“监斩官是我的夫君。你说我是无关人等?” 她声色凄厉,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又太大,顿时让人群一片哗然,连拦着她的官兵也一时语塞,只是手上拦着她的长枪丝毫未动,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许是见到了儿子的惨状,妇人情绪更加激动,她隔着大半个刑场,对监斩台上的杜荆怒斥道:“杜荆,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如此狠心,你枉为人夫,更枉为人父,你必遭天理报应!你有本事杀自己儿子,怎么不敢让我知道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白眼狼,一辈子干什么都是偷偷摸摸,偷了女人还不够,还要偷着杀我儿子!你以为把我关起来我就不知道了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尖利,言辞粗鄙,像是一道惊雷穿过人潮,落在杜荆耳中。 杜荆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行,他远远地望着钱氏,似乎不能相信她竟出现在了此处。 周围的人群也早已像是煮开的锅一样,叽叽喳喳地沸腾了起来。 谁能想得到,本来是来看一场杀头的血腥戏码,唱着唱着居然变成了一出让人喜闻乐见的后院八卦了。 围观群众的脸上浮现起了好奇和兴奋。 “诶,还真让你给说中了,这杀头的还真是杜大人的儿子啊。” “不是说是叔侄吗?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是过继过去的孩子。” “哎,那杜夫人说的偷女人是怎么回事啊?” “她说这话我可不信。杜大人年轻的时候可是京城四公子之首,以他的模样和地位,还用得着偷?要说偷,也是女人偷他还差不多……” 周围响起了哄笑声。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钱氏狠狠推了一把拦在她面前的长枪,却没能推动。 她看着持枪的官兵,道:“我要与你们大人当面对质,你们敢拦我?” 见对方无动于衷,钱氏又抬头望向杜荆怒道:“杜荆,你别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装缩头乌龟!当年若是没有我爹,你一个庶出的次子,哪里轮得到你来做杜家的当家?怎么?现在看我钱家不如从前了,就一脚把我踢开,巴巴地娶了那个狐狸精赶着去做顾阁老的连襟。为了讨那个狐狸精的欢心,你把我二哥推出去给你们顶罪还不够,现在还要我恩儿的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有些发抖,一双瞪圆的凤目望着杜荆,颤颤地滚下一串泪珠来。 她微微仰着下巴,眼中满是因爱生恨的愤懑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可悲又可叹,令人唏嘘。 杜荆狠狠皱了皱眉,最后起身撩了衣摆带着人走下了监斩台,一路分开人群走到了钱氏面前。 这对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在嘈杂的人群中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你跟我来。”杜荆说完,转身而去。 (本章完) 第一一五章 现形 烈日当头,东市街口人头攒动。刑场上杜正恩跪在中间,一动不动。监斩台上两个官差手执长枪一左一右站得笔直,正中的主位上却没有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早来的人给后来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杜夫人怒骂刑部尚书”的大场面。 “真没想到堂堂二品尚书居然被夫人当街骂成这样!这位杜夫人是什么来头啊?” “她爹是龙虎将军钱永南。你是年纪小,没见过龙虎将军的威风。当年他可是让北狄闻风丧胆的神将,只凭几百人就差点杀到了北狄王城下。他回京的时候万人空巷,那场面,我这辈子也只见过那一次。” “你说的可不对。她早就不是杜夫人了,现在的杜夫人姓程,她现在只是杜大人的一个侧室。” “是不是刚刚她骂狐狸精的那个?” “嗳,你可别瞎说话!伱知道杜大人现在的夫人是谁吗?那可是顾相的小姨子。” “难怪刚刚她说杜大人赶着去做顾相的连襟,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说杜大人把她拉走要说什么去?不会把她……”他说着,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手刀。 “那倒不会,钱老将军虽然死了,但钱家还有个长子在雷州当节度使。那可是封疆大吏,要论权势可不比杜大人低!” “难怪这钱氏能这么横,原来是母家有靠山!” 烈日下的人群热火朝天地八卦着。 突然一个尖锐的太监音在人群远处响了起来。 “皇上驾到——” 人群由远及近哗啦啦地跪了下来。 一队持枪的护卫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让出一顶由八名禁卫抬着的明黄色轿子,轿子比寻常轿子大许多,装饰虽不是一眼可见的奢华,却处处都透出一股端庄大气的威严。 明黄的轿子后面还跟着一顶蓝黑色的轿子,略小一些。 两顶轿子在刑场前落了地,跟在轿子旁的秦阳撩开明黄的帘子,皇帝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后面跟着的轿子也落了地,身着朱袍官服的顾世海从里面走了出来。 皇帝下了轿子,四下扫了一眼,神色轻松,嘴角甚至还带着三分笑意。 相比之下,顾世海的脸色却可称阴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到皇帝,人群山呼万岁。 叶倾怀越过人群,径直走到监斩台上。台上官员只剩下一名刑部主事,他跪在地,身子微微发着抖。 “怎么就你一人在这儿?杜荆呢?”叶倾怀问道。 主事跪着没说话,心中慌乱,盘算着该怎么回答。 “朕问你话呢,你照实答便是。”叶倾怀的声音尚称得上平和。 “回陛下,有人扰乱法场秩序,杜大人将人带下去问话了。”主事答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胡闹!眼见就到午时三刻了,他不在这里监斩,去问什么话?他人在哪里?” “后巷边有一处刑部的戍卫所……” “带朕去。”叶倾怀打断了他的话。 主事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抖落前摆上的灰尘,连忙引着路往后巷去。 叶倾怀回身对顾世海道:“顾阁老也一道去吧。” 顾世海微微一顿,然后对着叶倾怀躬了躬身,以示领命,然后跟在叶倾怀身后一起走下了监斩台,走过刑场时,他抬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跪在监斩台中间的杜正恩,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戍卫所离刑场有一段路,一行人走了一会儿,主事才停下了脚步,回身道:“陛下,这就是了。” 戍卫所门口有几人值守,见到叶倾怀和顾世海,立即跪了下来行礼。 叶倾怀看也没看两人,她快步往里面走去,顾世海跟在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戍卫所的厅堂是敞开的,和京兆府有些类似。厅堂上空无一人,叶倾怀停下了脚步,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厅堂后面的矮屋里传出了隐约的人声。 她向矮屋走去。 走到门口,她正要推门而入,却听里面传出了尖锐的女声。 “你敢回去!” 接着便是一阵推搡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听得出来里面发生了激烈的争斗。 叶倾怀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杜荆的声音传了出来:“过时不斩是大罪!你要整个杜家给你陪葬吗?” “今天你要是敢杀我儿子,你们就统统都别想好过!不光是你和那个姓程的,还有你的那个连襟顾府,也别想独善其身!” “钱琴芳,你适可而止!”杜荆顿了一下,声音突然温柔了下来,道,“琴芳,恩儿也是我的儿子,我何尝下得去手?人我早就换过了,今日刑场上的那个,只是个身形和恩儿相似的囚犯罢了。” 他此话一出,让门外立着的几人皆是一怔。 叶倾怀放下了推门的手,缓缓回过头来,看向了顾世海。 她那双黑眸中平静似水,倒映着顾世海怒目圆睁的苍白脸色。 但那愤怒很快便从顾世海脸上消失了,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将刀子一样锋利的眼神投向了叶倾怀,眼中疑窦丛生。 叶倾怀也回望着他,眼中却仍然是止水一般的平静,只有眼底藏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看着顾世海,彷佛在等他给她一个说法。 在两人的目光电闪雷鸣交汇之际,屋内杜荆和钱氏的争吵还在继续。 “你别想用这番说辞来哄骗我……”钱氏这样说着,语气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缓和。 “我何必哄骗你?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就是知道你这个性子藏不住事,才一直没有告诉你,怕你泄了底。你放心,等风头过去,我自会安排你去见恩儿。” 说完,屋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推开门的杜荆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外正在两两相望的叶倾怀与顾世海,以及跟在叶倾怀身后的秦阳和几名禁卫。 他只觉得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彷佛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了。 叶倾怀回过头看向杜荆,眼中是万里冰封的寒意。 “杜尚书,能不能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本章完) 第一一六章 真假 人群中有一刻诡异的沉默。 然后杜荆在门槛前跪了下来,俯首在地道:“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钱氏一听,也神色慌乱地跟着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方才那些话都是诓骗内子的,就算借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换死囚啊!”杜荆伏在地上叫冤。 他说得诚恳,连身后的钱氏都有些怀疑地看向了他。 叶倾怀看着杜荆的身影,神色沉了沉,似乎有些遗憾。 “你先起来。”叶倾怀道。 杜荆抬起头,看向叶倾怀的眼中满是警惕,鬓角豆大的汗珠清晰可见,眼神却分外坚定。 “人还在刑场上,一起去问问便知真假了。”说完,叶倾怀转身而去。 在她身后,杜荆与顾世海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叶倾怀一行人回到刑场的时候,台下围观的群众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周围的几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时间已经过了午时三刻,今日是不能斩首了。 刑场中央的杜正恩被带到了监斩台上。 叶倾怀坐在监斩台的主位上,顾世海坐在她左手侧,杜荆则立在一旁,面朝着二人回话。 “朕记得依照我朝律例,行刑之前要验明正身。验身之人何在?” 一名身着蓝色官服的小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在叶倾怀面前行了个大礼,道:“回陛下,正是小人。” 叶倾怀看向杜正恩,道:“你去验验他可是杜正恩。” 小吏领了命,走到一言不发的死囚面前,开始仔细查验,从口鼻到四肢,无一处错漏。 杜正恩的目光涣散,任由他摆布着。杜荆则垂着头,并不回头看自己的儿子。 过了半刻钟,小吏走到叶倾怀面前,跪下道:“回陛下,此人确是犯人杜正恩。” 对于他的回答,台上的几人无人意外。连叶倾怀也只是面色如常地问道:“你看得清楚了,绝不会有错?” 小吏斩钉截铁答道:“小人干一这行已有八年,绝不会有错,此人便是杜正恩。” 叶倾怀顿了一下,看向秦阳,道:“去把人带上来。” 一直站在她身后地秦阳应声领命,快步走下了监斩台。 不多时,他便领着两名禁军回来了,两人中间跟着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一件宫中侍员的布袍,神色中有几分惊弓之鸟般的畏怯。 他被带到监斩台正中后,一双不大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飞快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的人,然后立即跪了下来,道:“下官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春明,顾阁老和杜尚书可能还不认识伱,你先自报个家门吧。”叶倾怀对他道。 刘春明跪直了身子,道:“下官慎刑司侍员刘春明,拜见顾阁老,拜见杜大人。” 叶倾怀又问道:“知道为什么要在此传唤你吗?” “回陛下,下官知道。下官本是慎刑司主事,兰妃娘娘死在慎刑司那日,正是下官当值,下官曾亲眼目睹杜正恩带着兰妃娘娘下狱用刑。” “一派胡言!”站在一旁的杜荆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当日慎刑司值守的七人已尽数死在楚定国手下,所有的尸首都在刑部。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借尸还魂,冒名欺君?” 叶倾怀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他,觉得他这副气恼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言辞间也理直气壮颇有底气,看起来当真是笃定那几人均已被灭了口。 刘春明从腰间卸下一枚官绶,双手高举道:“此乃下官官绶铭牌,绝无造假可能。杜大人若是不信,下官家中还有文书和旌券,也可自证身份。” 官绶和旌券都是朝廷敕造,是不可能造假的,杜荆一时被刘春明堵得接不上话来,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叶倾怀看着他这副模样,悠悠道:“杜卿如此笃定慎刑司中没有留下活口,是你的属下上报的吧?只是那七具尸体究竟是什么人的,杜卿想必并没有一一查实吧。” 杜荆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将疑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监斩台另一边的刑部主事。 叶倾怀余光瞥了一眼神色慌乱的主事,道:“我大景的官员都是读书出身,有样学样是最快的。见多了上面的人偷梁换柱,下面的人许是也学到了几分。”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杜荆一眼。 此时杜荆面上再无先前那般坚定,他垂着眼,不知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叶倾怀收回了目光,对刘春明道:“刘春明,你去看看,此人是不是那天带着兰妃去慎刑司的那个杜正恩。” 刘春明领了命,才站起了身来。他走到囚犯面前,动手动脚地检查起他来。 不多会儿,他便回身对叶倾怀道:“回陛下,此人虽与杜正恩模样有七八分相似,但是下官认为此人并非杜正恩。” “为什么?”叶倾怀问道。 “此人身上有两处疑点。其一,此人的舌头被刀子割断了,所以不能发声,无法凭声音判断真伪。但是下官那日见到的杜正恩,言语如常,并未断舌。奇怪的是,从那日起,杜正恩先后被右衙府司和刑部扣押审问,既然是作为嫌犯候审,下官想不出什么人会割了他的舌头不想让他说话。” 叶倾怀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杜荆,问道:“杜荆,朕看过刑部送呈上来的案卷,好像没有提到杜正恩断舌的事情啊。” 杜荆垂着头,略一思忖,答道:“那是因为人到了刑部的时候已经断了舌,想必是在右衙府司便已如此,因此刑部的案卷中没有记录。” 叶倾怀看他一眼,没有多问,转向刘春明问道:“还有一个疑点呢?” “还有一点便在他的右耳上。杜正恩在慎刑司那日,曾经被兰妃娘娘咬下了半个耳朵来,下官在清扫刑房的时候曾捡到过那半个耳朵。” 说着,刘春明走到囚犯身边,撩起了他耳边垂落的头发,露出右边的半个耳朵来。 “但他右耳上的断口整齐,明显是被人用刀切掉的,而不是咬掉的。” (本章完) 第一一七章 杜正恩 “依你所言,他这半个耳朵已经掉了快一个月了,伤口长好了自然看不出牙印的模样。”杜荆道。 刘春明却不认账,他指着犯人右耳下面的伤痕道:“杜大人,就算是长好了,也不可能长成这样平顺的形状。而且,根据下官的经验,此人耳朵上的伤应该不出十天。” 说完,他又对着叶倾怀道:“陛下,下官曾做过三年的仵作,对于这种伤口的鉴定自认有些把握。” 叶倾怀看了看刘春明,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开始西斜的日头,吩咐道:“一家之言不足为信,再找两人来验。李保全,你去太医院把沈院正请来。杜荆,你让底下人去京兆府找个仵作来。” 李保全和杜荆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监斩台上陷入了沉默。 叶倾怀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杜荆,她问得随意,没什么章法,像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顾世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不时地看叶倾怀几眼。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与叶倾怀对峙过不止一次,见过皇帝孤注一掷的模样,也见过皇帝怒发冲冠的模样。 但今日却全然不同。 今天的皇帝在他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冷静得让他感到陌生。 以顾世海对皇帝的了解,在皇帝听到杜正恩被掉包的时候就该发难了,而不是到现在都是这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叶倾怀平静得就像是一盘棋局的旁观者。 一盘她早已知道结局的棋。 早朝结束时,叶倾怀派人前来邀约顾世海前来刑场观刑,那时顾世海还心道这是小皇帝想在他面前扬威的小把戏。 直到他跟着皇帝听到杜荆与钱氏的对话,再到后来刘春明的登场,顾世海突然觉得,这一连串突发的意外,都不是意外。 叶倾怀邀他来看的并不是一出为妻报仇的戏码,而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鸿门宴。 西市距离皇城的太医院和京兆府都有一段距离,李保全和杜荆派去的人迟迟不见归来。 叶倾怀倒也不急,她甚至和杜荆聊起来刑部戍卫所的布防选点。 两人聊着聊着,人群远处骚动起来。 一队人马拨开人群,行到刑场边上才停下来。 为首的将军身披金红相间的皮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背着一杆长枪。 细看之下,那皮甲上竟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翻身下马,身手利索,对着监斩台上高声道:“禁军右衙卫武卫将军赵胤实求见陛下!” 赵胤实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不禁疑惑地往他的方向看去,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来此。 “赵将军素来稳重,不会贸然行事。来此必有要事,让他上来吧。”叶倾怀道。 “宣赵胤实将军觐见——”一旁的小太监高声道。 赵胤实卸下了背上长枪递给监斩台下守着的禁卫,然后几步行到了监斩台中央,停在了跪着的死囚身边,垂首对叶倾怀抱拳道:“陛下,末将收到线报,在西郊的小店村磨坊里抓到了右衙卫在逃的嫌犯杜正恩。” 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杜荆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 叶倾怀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又问赵胤实道:“人呢?” “嫌犯周围部有大量守卫,抓捕过程遭到了激烈抵抗,右衙卫伤亡共计三十余人。”赵胤实顿了顿,道,“末将虽已留手,但为了拿人,还是让嫌犯受了点轻伤。” 说完,赵胤实回头对台下的一名手下低声道:“把人带上来。” 很快,两名右衙卫便半拖半抬地把杜正恩带了上来。 之所以半拖半抬,是因为他的一条腿已被打断,膝盖上绑着的绷带浸透了血,右肩显然也已经脱臼,胳膊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不得不说,赵胤实对于“轻伤”的界定似乎有异于常人。 此人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干干净净,与他满是污渍的衣袍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得出来在来之前被仔细擦净过。 看到他的脸,众人不禁都是一惊,连叶倾怀也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 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和刑场上死囚的模样太像了。 不仅仅是身形,连模样都十分相像。 只是眉眼间的神色大有不同。一个暗淡无光,一个阴狠凶恶。 叶倾怀虽早从鹰卫那里得到过消息,但是当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一起摆在她面前时,还是让她不禁唏嘘。 若非她早知道杜荆的打算,恐怕还真就让他瞒天过海了。 在一片死寂而紧张的沉默中,负责给死囚验身的小吏却是第一个跪了下来,对着叶倾怀哭喊道:“陛下!小人真的不知情!实在是他二人太过相似,小人一时看走了眼!求陛下开恩!” 叶倾怀沉默着听他哭喊了半天,没有理会他。 从杜正恩被右衙卫带上来后,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杜正恩。 她看着这个用世上最残忍的手法杀死了秦宝珠的人。 出乎她的预料,杜正恩的模样比她想象中要斯文许多,也年轻许多,像一个刚从武校毕业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一个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叶倾怀如此费心去对付的人。 连叶倾怀都不禁疑惑,这样的一个半大孩子,是怎么下得去那样的狠手对付一个女人的? “把他右耳旁边的头发撩开。”叶倾怀吩咐道。 杜正恩身边的右衙卫将他散落的头发撩了起来。 台上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下半个耳朵连带耳垂已经没有,但和死囚的右耳不同,他右耳的伤口是撕裂的,锯齿般参差不齐,纵然已经长出了新肉来,也看着触目惊心,让人跟着心里发疼。 叶倾怀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柔软。 她彷佛看到了秦宝珠咬下杜正恩右耳的一瞬。 这一真一假的两人站在一起,一切昭然若揭。 叶倾怀看了看杜荆,他垂着头,垂在两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朱红的官袍。 “看来杜卿已分不出自己儿子的真假了。去把钱氏带上来吧。”叶倾怀道。 (本章完) 第一一八章 挣扎 钱氏本被留在戍卫所中由禁卫看守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被带上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两个杜正恩,先是脚下一顿,面露惊色,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杜荆。 这一眼可谓神色复杂,像是求助又像是担忧,似有感激又有疑虑。 杜荆却只是抬眼短促地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收回了目光,又垂下了眼。 “钱氏,你可分得出他二人孰真孰假?”叶倾怀问道。 钱氏又看了一眼面前形容相似的两人,然后怯怯地便将目光投向了叶倾怀。 叶倾怀正平和地看着她,周身没有一丝一毫攻击性,钱氏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 “回陛下,民妇也……也认不出来。”她说到最后,声音已微不可闻。 “那朕再问你,你从前可知道这世上有与杜正恩形容如此相似之人?” 钱氏又摇了摇头,道:“回陛下,民妇不知。” 叶倾怀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既然杜荆和钱氏都分不清,那还是等沈院正他们到了,让他们看看吧。”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李保全和杜荆派去的人便带着人回来了。 太医院的沈院正和京兆府的仵作查验了没多一会儿,便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老臣虽未曾见过被人咬伤的伤口,但是,”年近古稀的沈院正指着死囚的右耳道,“依老臣所见,此人耳上的伤口应是三四天前才有,现下是刚落痂的模样。” 仵作的观察角度则大有不同。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他将被右衙卫搀扶着的杜正恩的右手掌摊开来,道,“此人掌间、虎口皆生胼胝,这是常年使用刀枪的武人才有的特征。” 说完,他又走到死囚犯身边,将他的双手摊开,道:“而此人的胼胝只生在左手指尖,这不是握持兵器的部位。下官猜测,此人的身份应是拉胡琴或是弹古琴的琴师。” 他话说完,死囚下意识地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证词一齐指向了杜正恩被掉包这个结论。 叶倾怀没有说话,而是侧过眼看着杜荆,像在等着他开口。 他仍然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地面。 “杜荆,你怎么如此糊涂?”一片沉默中,坐在叶倾怀身旁的顾世海率先发难,他拍案而起,怒视着杜荆道,“手底下的人将死囚掉了包这样的大事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驭下的?” 他一出声,杜荆立即跪了下来,痛心疾首道:“陛下,阁老,是下官失察,险些酿成大错,求陛下责罚!” 说完,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顾阁老的意思,是说杜荆对杜正恩掉包一事并不知情了?” 顾世海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站在跪着的杜荆身边,对叶倾怀道:“陛下有所不知,下面人为了逢迎上意,暗自揣度私作主张的不在少数。此事,只怕是刑部的官员见受刑的是杜荆的子侄,于是暗自将人调换了。” 叶倾怀冷笑了一声,道:“顾阁老也说了是逢迎上意,若是上面没有这样的意思,下面人又如何逢迎呢?更何况,”叶倾怀看向了钱氏,“你也是听到了杜荆与钱氏的对话的,顾阁老对此又要如何解释呢?” 面对叶倾怀的质问,顾世海却并无畏怯,他答道:“臣记得杜荆答过,那是用来哄骗钱氏的谎话,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呵呵,”叶倾怀看着顾世海,干笑了两声,问道,“顾阁老可还记得朕今年有多少岁了?” 她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让顾世海一时也怔住了,没有接上话。 叶倾怀突然怒目圆睁,瞪着他道:“朕今年十七了,不是七岁!顾阁老拿这样牵强附会漏洞百出的说辞来答朕,是当朕还是咿呀学语的孩童吗?顾阁老,朕已经亲政了。”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缓慢而低沉,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顾世海的心上。 “杜正恩藏身的小店村磨坊是杜家的产业,保护杜正恩的护卫是由杜荆的侍从领头,你还要说杜荆对此事毫不知情吗?”叶倾怀问道。 听到叶倾怀此言,杜荆不禁抬起头来看向了她,眼中满是不解与敬畏。 “陛下……陛下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些?”杜荆呢喃问道。 “朕自有朕的眼睛。杜荆,你是不是觉得,朕在宫中待得久了,便眼也瞎了,耳也聋了,可以随你们摆布?三司会审指鹿为马,死刑场上李代桃僵,杜荆,你身为刑部尚书,对律法尚且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我大景还能有王法、还能有天理可言吗?” 监斩台上一片死寂,刑场周围的人群反而窃窃私语起来。 大景朝中的权力斗争由来已久,每朝都不乏上位的新贵和倒台的重臣,但这些事鲜少会为民众所知,权利的更迭往往只是以一纸诏书的形式让民众知道一个结果罢了。 因为这么做会降低皇族和权贵在民众心中的威严,另一方面也会把事情做绝,再难有转圜余地。 但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能目睹站在权力巅峰的帝王和权贵们在自己眼前上演这样一出大戏,这可比什么话本子戏本子都精彩多了。 叶倾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明摆着是不想给杜荆留半分后路,但她话里一字未提顾世海,便是不准备因此事将顾世海牵扯进来。 这台子上的人都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人了,谁听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只是刑部对于顾世海实在是太重要,而刑部尚书这个位置又需要一个关系上信得过,能力上靠得住的人才行,因此顾世海并不想轻易地放弃杜荆。 叶倾怀却在他踌躇措辞时抢先宣布道:“杜荆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因私废公,实有负皇恩,令朕大失所望,着即刻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叶倾怀又看向了顾世海,道:“刑部尚书由顾阁老兼领,杜荆和杜正恩收押候审。顾阁老,刑部如今乱象丛生,你可要好好整饬,别再让朕失望。” (本章完) 第一一九章 落定 顾世海没想到叶倾怀会把刑部推到他的手里,让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不知该如何出口。 一时之间,他跪下接旨也不是,出声反驳也不是。他没有动作,其他人也不敢动,台上于是陷入了尴尬的僵持。 叶倾怀倒不着恼,她对顾世海道:“不过,顾阁老倒是有一件事说对了。提起逢迎上意,你可知道杜荆为何会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如此铤而走险,在这个案子上动手脚?” 不待顾世海答话,叶倾怀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顾海望的长命锁放在案上。 顾世海离她最近,他低头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何物,顿时脸色突变。 叶倾怀转向杜荆,道:“杜荆,朕今日来此,本是要依诺将此物拿给你的,可是你背信在先,这件东西朕只能留下了。” 顾世海被她这一串模棱两可的说辞说得云里雾里,他侧过头看向杜荆,眼中满是不解和恼怒,像是在质问他为何不早与自己商量。 杜荆立即叩首在地,对叶倾怀道:“陛下,此事是罪臣自个儿的主意,与旁人无尤!” “朕知道是你一人的主意。”叶倾怀看着他,停了会儿又道,“朕是看你为顾阁老如此殚精竭虑,他却一无所知,有些是为你不平罢了。” 说完,叶倾怀又慢悠悠地将那枚长生锁又收进了怀里。 顾世海全程注视着她的动作,眼神中难掩丝丝缕缕的慌乱。 叶倾怀却视若无睹,对顾世海道:“眼下多事之秋,各部都缺人,顾阁老,你辛苦一下,先把刑部尚书兼上。” 顾世海收回了目光,紧攥着的右手也缓缓松开了,他撩开前摆,跪在地上道:“微臣领旨。”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意味。 叶倾怀这才点了点头,道:“顾阁老快起来吧。刑部有顾阁老,朕就放心了。” 说完,她站起了身,走到了监斩台边,对周围的民众高声道:“朕今日在此重申一次,我大景以法立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是谁胆敢挑战律法之威严,朕都严惩不贷。” 人群中爆发出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 叶倾怀站在台上,看着这些布衣荆钗的人们,神色却愈发地沉重。 只有她知道,这个说来轻松的口号,要落到实处有多困难。 —— 入夜,叶倾怀在景寿宫中翻看着堆在案边的折子。 白日里她一直在耵着杜荆的案子,折子便堆到了晚上才批。 所幸也没有几本折子送上来,叶倾怀很快便批完了。 “一天到晚都是这些没用的东西呈上来。”叶倾怀合上最后一本请安的折子后道。 叶倾怀叹了口气,对李保全道:“李保全,你明天跑一趟汇生典当,传个口信,就说最近无事,让他们都歇歇,能撤的人撤下来。” 李保全有些惊讶,问道:“陛下是觉得陶统领此次办事办得不力吗?” 叶倾怀摇摇头,道:“当然不是。正相反,此次能如此顺利,可以说全是仰仗鹰卫。只是顾阁老今日栽了个大跟头,回去必会清查身边的眼线,朕是怕陶远的人折了进去。” 她说到这里,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你说得对,朕突然下这样的命令,难免会让陶远多想。这样吧,你再带个话,就说,此次他居首功,朕想赏他些东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若他不说,便从府库中拿些药材和器玩赏给他吧。” “陛下思虑妥当。”李保全道。 “李保全,还有一件事。”叶倾怀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见她停下,李保全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老奴听,老奴不敢说能为陛下分忧,但说不定能帮着想想办法。” “这件事还真得是你才能替朕分忧。”叶倾怀迎着李保全抬头看向她有些惊讶的目光,笑着问他道,“你现在手上的活多吗?可忙得过来?” “还行,先前因为左衙卫的事情有些忙,赵将军调去右衙卫后,便好多了。不过后面陛下成了婚,后宫中有了主子,许是会略微忙些。”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朕有一个想法,朕想让内廷承担一部分呈递奏折的工作。” 内廷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遗训。 李保全大惊失色,他有些拿不准地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眼中满是郑重,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 杜荆下狱后,一应事宜都移交刑部处置,赵胤实因在此事中有功,被擢升为禁军统领,与监查御史李文清一起参与案件审理。 叶倾怀没有再盯着此事,她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另一件大事上。 春闱。 春闱三科已经考完,在叶倾怀不间断地敦促下,考生的卷子也在两天内便誊抄完毕,移交到了太清阁,由礼部官员与学士们一起批阅。 从卷子进入太清阁那日起,叶倾怀每天下了朝便往太清阁去,亲自抽查批阅过的考卷。 按照皇帝的要求,这批考卷必须在五天内批完。 太清阁的学士们迎来了一次规模宏大的集体加班。 其中包括陆宴尘。 在叶倾怀的执意要求下,陆宴尘出任了此次明书一科的主审官。 明书一科考的是文史,不同于明法和明算两科,明书一科有很多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譬如问史和策论的题目,因此在批阅时也是最容易受阅卷人主观认知左右的一科。 一般来说,明书一科的题目因为牵扯到治国理念和执政思路,因此大多会由年纪大资历老的大学士出任这一科的主审。 也是因此,叶倾怀刚一提名陆宴尘的时候,便受到了一众官员的质疑。 “科举是为国选贤,选出来的人要到各地各部去任职,去执行朝廷的命令。他们是要把朕下达的旨意落到实处的人,这些人必须要能够理解并认同朕的理念,才能和朕走在同一条路上,才能把朕的旨意贯彻好。而纵观整个太清阁,还有什么人比他陆宴尘更了解朕的理念和想法吗?” 叶倾怀的反问有理有据,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于是,陆宴尘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名明书主审官。 (本章完) 第一二零章 狂言 太清阁学士们的办公地点在东阁,坐落在太和殿东边,这座东阁最早是在睿朝时修建的,修成时只是一间五层的小阁楼,供皇帝会见外宾使用。 自景朝设立太清阁后,东阁便改为了太清阁办公的地方,历经几次修葺,也早不是最初那一间阁楼的规模,而是由阁楼下的裙楼围成一间院落的模样了。 春闱后,整个东阁都成了批阅春闱试卷的地方。由于皇帝每天都有大量的时间驻留在此,内廷和禁军也调派了不少人手过来。不仅每日的御膳要送过来,连请平安脉的周太医也换了每天打卡上班的地方,可以说就差在东阁给皇帝布置一间临时的寝殿了。 叶倾怀除了抽查各科考卷,其他时间大多都歇在明书一科的阅卷处。 “这篇经史论观点可取,但是论述太散,分数要再斟酌下。” “此文归根到底不过是论述了开张圣听的好处,却未论及如何落到实处。辞藻浮华,然有哗众取宠之嫌,再斟酌下。” “呵,这篇策论虽然言辞狂悖,所言却是民生之实,引经据典也可称贴切,倒不至于这样低的分数,也再斟酌下吧。” 陆宴尘在阅卷上可谓苛刻,差不多每两三份卷子便会有一份被他打回要求重阅。 叶倾怀在他这里听到的最多的字眼便是“再斟酌下”。 她倒也不打插手陆宴尘的工作,只是在一旁的书案边静静地坐着,有时候挑拣些考卷来看,有时候只是在一旁看自己的书。 虽然她鲜少开口,但只要她坐在一旁,那些不服陆宴尘当主审的人便不敢当着她的面对陆宴尘发难。 毕竟皇帝都给他撑腰到了这个份上,谁还会不长眼地上去碰钉子。 陆宴尘虽不曾与叶倾怀直言,却又如何不明白她此举的意思? 而且,不得不说,叶倾怀的存在确实让他的工作顺利了许多。 两人便这么心照不宣着沉默地相处了一天,直到月上柳梢,太清阁中的阅卷工作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明亮的烛光中,叶倾怀也还端正地坐在一旁的册,李保全则安静地侍候在一旁。 陆宴尘阅完一份卷子,侧过头看了看叶倾怀,但见她神色专注,一如从前在文轩殿中读书的模样。 他晃了晃神,然后搁下笔,起身走到叶倾怀案前,行了一礼道:“陛下,夜已深了,还请珍重龙体。” 李保全抬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几分感激之情。 陆宴尘把他想说却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叶倾怀闻言,从书册中抬起了头,看到陆宴尘,她和善地笑了笑,问道:“先生阅得如何了?” “约莫还要一个时辰能阅完今日的份。” 叶倾怀点点头,忖道:“今日批阅中,可有看到什么亮眼的文辞?” 陆宴尘似乎想了想,道:“确有几篇。” “哦?朕来看看。”叶倾怀立即来了精神,起身快步走到了堆着考卷的长案边。 陆宴尘跟着她走到案边,犹豫了下,道:“陛下,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不如臣今夜将这些答卷整理出来,待明日陛下过来,臣再拿给陛下看。” “朕还不困呢。你要是不让朕把这些文章看了,朕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回去了也睡不踏实。”叶倾怀与他说话时偶尔还是会露出几分孩子气。 陆宴尘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多劝,然后在卷册中翻找起来。 不多时,他便把三份答卷摆在了叶倾怀面前。 “这几份答卷里面的策论,臣以为陛下或可一览。” 陆宴尘说完,便立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叶倾怀看完答卷上的文章。 这次的策论题目是《睿朝兴亡论》,陆宴尘挑出来的这三篇策论观点不一,但论述都十分精彩,且文采斐然。 叶倾怀看得十分认真,读到精彩处,她不禁微微颔首。 “确实写得不错。”叶倾怀读完两篇,感慨道。 陆宴尘仍然垂首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叶倾怀拿起第三份读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渐渐蹙起了眉头,面上也浮现出了怒意。 全文读完,她突然拿着这份答卷,神色凛然地念道:“灭楚者,楚也,非睿也。诛睿者,睿也,非天下也。倘使楚君与民更始,则足以拒睿;使睿君复爱天下万民,则何至七世而亡?睿君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读完这最后一段,叶倾怀似怒似笑道:“呵,这是何人所作啊?我大景,是不是也要后人而复哀后人了?” 她的声音带着三分愠怒,整个殿堂里都能听得到。 一时间,尚在阅卷的十几名官员和殿上值守的太监都跪了下来。 陆宴尘也跪了下来,道:“陛下息怒。臣以为,陛下向来以史为鉴,断不会重蹈覆辙。此文用意也非赌咒,而在乎警醒。” 叶倾怀拿着那份卷子,又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才缓声道:“你们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去忙自己的吧。” 跪着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太监们这才站起身,继续做起手头的工作来,有的人还不时地用眼偷偷瞥两眼皇帝这边的情况。 “先生也起来吧,朕没有生气。” 见陆宴尘起身,叶倾怀又道:“朕只是觉得此文有趣,只有你,敢把这篇文章拿到朕的面前来。” 她缓缓将那份考卷放回了案上,深邃的目光却始终凝固在那段誊录的策论上,仿佛是透过那些方方正正的小楷看到了风云变幻的万里江山。 最后,叶倾怀轻轻笑了笑,对陆宴尘叹道:“也只有你,能把这篇文章拿到朕的面前来。这就是朕为什么执意要让你来主审明书一科的原因啊。” 她以手握拳,在那份搁在案上的考卷上扣了两下,然后抬头对陆宴尘道:“先生,你留个心,待春闱全部试卷阅毕,记得帮朕看看,这份策论究竟是谁做的。” “是。”陆宴尘应声。 致敬一下《阿房宫赋》 (本章完) 第一二一章 贡士 有了皇帝的亲自督工,此次春闱试卷的批阅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结束了。 拟定参加殿试的学子名册送上来的时候,叶倾怀正在景寿宫中对着一封密信发愁。 是李保全从汇生典当那里带回来的陶远的密信。 陶远向她要一个人,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人。 王思云。 陶远想将她带进鹰卫作为预备役培养。 这让叶倾怀有些为难。 因为按照鹰卫的规矩,王思云如果要成为鹰卫的一员,就要舍弃现有的身份,从此这世上便不会再有王思云这个人。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作为证人出来指认顾海望的罪行。 王思云会有这样的决定,倒也并不奇怪。 大景重农抑商。王家经营着的合顺布庄虽然生意不错,在京中小有名气,但是终究是商贾。王思云出身王家,在户籍上是商籍,隶属于贱籍,从社会地位上来讲是和戏子娼妓一样的待遇。 官居三品的顾海望强奸一个贱籍女子,纵然情节恶劣,依照大景律例,最多也只是褫夺其一切官职和爵位继承权,贬为庶民罢了。 当然,对于叶倾怀而言,这便足够了。 只要能将顾海望这个名字从大景的官场中一劳永逸地彻底剔除,他是生是死对叶倾怀而言,是一样的。 但这样的惩罚对于王思云而言,显然远远不够。 因为如果王思云站出来,在众人面前指认顾海望的所作所为,也就等同于将自己尚未出阁便并非完璧的事实昭告于天下。 不仅如此,她还要把自己是如何被糟蹋的过程完整且准确地描述出来。 在这个把女子的贞洁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世道下,不论顾海望最终被处以什么样的惩罚,王思云都必须要一死以全名节。 叶倾怀曾让陶远将这其中的利害和道理转述给王思云。 她愿意尊重这个小姑娘自己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地以命相拼,也可以选择忍气吞声地活下去。 但以叶倾怀对她的了解,这个瘦弱的姑娘能紧紧攥着顾世海的长命锁那么多天并活着出现在她面前,绝不是能够忍气吞声的性子。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选择除此以外的第三条路。 叶倾怀看着陶远的密信有些为难。 让她最为难的,是此事竟是由陶远出面相求的。 她可是才开了御口说陶远在杜荆的事情上居功甚伟,还主动问他要些什么赏赐的。 如今陶远来讨要,若是她驳回,倒显得她这个皇帝心胸狭隘出尔反尔了。 但若是此次放过了顾海望,却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扳倒他了。 帝后大婚近在眼前,成婚后顾海望便是国舅,那时他有了皇亲国戚这面免死金牌,再想动他就更难了。 在她犹豫之际,李保全从太清阁带回来了春闱录取的名册。 叶倾怀将那封密信收了起来,决定暂时留中不发。 “陛下,这是太清阁送上来的名册,考生的各科成绩也在上面。”李保全恭恭敬敬地双手将那本名册放在叶倾怀案上。 这次重试的考卷难度大,三科均得甲的只有五人,录取的贡士一共也只有一百二十人。 叶倾怀翻看着名单,她特别留意了林聿修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册,成绩是两甲一乙,排名也算靠前。 “让礼部按照这份名单安排殿试吧。一百二十人,一天应该就够了。”叶倾怀加盖了印章,合上了名册,递还给李保全道。 说完,她又想起一事来,道:“对了,你去完礼部后,再跑一趟太清阁,去把陆宴尘给朕叫来。” 叶倾怀找陆宴尘的原因很简单。 “先生,朕那天让你留意的那篇策论,可知道是谁做的了吗?”甫一见到陆宴尘,叶倾怀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陆宴尘神色有些为难,他垂下了头,拱手答道:“回陛下,知道了。” “是何人所作?”见陆宴尘不往下说,叶倾怀又问道。 “是林聿修所作。” 叶倾怀面露诧异,她忖了忖,问道:“朕记得他今次春闱的成绩是两甲一乙,得了乙的正是明书一科。他的策论写的这么好,明书怎么只得了个乙?是前面的题目有差错吗?” 听叶倾怀如此说,陆宴尘倒放了些心下来,答道:“那倒不是,他明书一科的分数都扣在了策论上。” 陆宴尘顿了顿,又道:“此文锋芒毕露,有失中庸之道,因此臣同意扣了分。” 叶倾怀笑了笑,问道:“先生这是为了敲打他还是为了回护他?” 陆宴尘没有应声,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叶倾怀知道他的性子,不再与他玩笑,正色道:“朕换个说法。先生看到那篇策论的时候,可猜到是林聿修写的了?” “猜到了几分。”陆宴尘也不避讳。 “几分?”叶倾怀追问道。 “七分。”陆宴尘顿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对于他这篇策论的评判,臣并无半分私心。” 他神色坚毅,眼中满是问心无愧的坦荡,言辞也掷地有声。 “朕明白先生的为人。何况你扣了他这么多分,偏私也不是这样个偏法。但是,朕要告诉先生的是,如果这篇文章由朕来评判,朕会给他满分。” 陆宴尘抬起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惊异和不解。 叶倾怀却垂下了眼,道:“批阅考卷除了评价考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大的意义,就是导向作用。在大景如今的文人仕子中,弥漫着一股歌功颂德的浮夸风气。” 她抬起头看向陆宴尘,道:“先生此次阅卷应当也发现了,虽然题目是论睿朝的兴亡,但是很多考生写着写着,就开始讲起来景朝体制的好处了,跟着把圣祖皇帝吹捧一通,甚至连带着把朕也吹嘘一遍。”叶倾怀长叹了口气,道,“唉,这种写法,都快被套成定式了。” “朕整天看着这些,日子久了,怕是真要觉得这天下是盛世太平,自己是圣明贤主了。” 叶倾怀说完神色黯了黯。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但很快,她便一扫面上阴霾,道:“正是因为朝野内外风气如此,朕才更需要嘉奖这样的文章。朕要让天下人明白,在朕这里,光靠粉饰太平是不够的,朕需要的是能够发现问题并且直面困难的人。” 陆宴尘看着她,良久,跪了下来,由衷道:“陛下圣明。” (本章完) 第一二二章 大婚 叶倾怀起身越过书案,将陆宴尘扶起来,苦笑着摇头道:“先生快起来,朕如今还当不得先生这一声称赞。” 陆宴尘抬起头,入目是叶倾怀那只用绷带吊着的左臂。 他站起身,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左臂上。 “陛下肩上的伤还没好吗?”他不禁脱口问道。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左臂,仓促一笑,道:“快好了。” 她与陆宴尘是同一日受的伤,但陆宴尘早已痊愈能跑能跳了,她明明比他伤轻了许多,如今过了一个月却还吊着胳膊,不禁让陆宴尘心中生出了忧虑。 但陆宴尘哪里能想得到叶倾怀的伤拖了这么久治不好,完全是她授意周守一所为。 她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她的洞房花烛夜搪塞过去。 “陛下刚刚弱冠,可不能大意,若是留下了后遗症,以后骑马射箭都受影响。”陆宴尘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微蹙着眉叮嘱道。 他虽已卸任帝师之职,但对叶倾怀说话时,言辞间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那种师长教训学生的语气。 叶倾怀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恭恭敬敬地道:“先生说的是,朕一定注意。不过有周太医从旁看着,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先生不必担心。” 陆宴尘知道叶倾怀是个有主意的,他说到便可,因此也不多赘言。 两人相顾沉默了一下,陆宴尘突然想起一事,道:“陛下明日大婚,这……胳膊这样恐怕有失体统。” 叶倾怀轻哂一声,道:“朕这伤若是追究起来,还要算在顾阁老头上。明日便是难看了些,他身为国丈,想来也能体谅。” “顾阁老体谅与否有何紧要?这是陛下自己的婚事,若是难看,丢的也是皇家体面。”陆宴尘道。 “先生此言差矣,朕这个婚本就是成给顾世海看的。若说皇家体面,朕在承天门外被他逼着下旨立后立嫡的时候,皇家体面便已不复存在了。”叶倾怀平静说道,她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朕不在乎。朕只在乎最后的输赢。只要能赢他,多少体面都挣得回来。” 说完,她微微扬起嘴角对陆宴尘笑了笑,笑容温和从容。 在她心里,从来也没有把这场大婚真正当作是自己的婚事过。 就像每年除夕和中秋,礼部主办的那些国宴一样,她只当自己是那些繁杂礼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些庆典的主角过。 她只是重多参与者中的一员,在其中扮演皇帝这样一个角色。 陆宴尘显然也察觉到了皇帝的消极情绪,于是以一名太清阁言官的身份劝谏道:“陛下,我朝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无论这婚事是因何缔结,这都是您一生仅有一次的大婚典礼,还请万勿轻视。” 叶倾怀摇了摇头,对陆宴尘坦言道:“朕对这次大婚重视得紧,先生入宫一路行来,可有看到连廊中早就挂满了红绸,各宫都张灯结彩,连宫中的花也全换成了大红的牡丹和绣球。还有宗亲藩王和各地官员入京庆贺的事宜,也是朕亲自查问督办的。光这些事情林林总总,就支出了两百多万两银子。” “先生在早朝上应当也听到了,关于这次婚典,朕在礼部预算超支的请示上是一律首肯放行的。朕知道此次婚典的重要性。这是朕亲政后第一次在九州臣工面前露面,必须要办得风光体面,以彰显皇室威严,震慑四方。至于礼部亏空的银子,朕会从内廷拨还给他们。” 叶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道:“至于朕的这条胳膊,不瞒先生,是朕刻意为之。” “陛下为何……”陆宴尘闻言,有些意外。 “因为那纸太子立嫡的圣旨。”叶倾怀打断了陆宴尘,道,“金口玉言,朕不能反悔。但是,朕也不能让朕的太子身上流着顾家的血。只是……后宫无所出,总要给天下人个理由。” 陆宴尘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缘由,他错愕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叶倾怀没有想到的问题:“陛下心中,还在念着兰妃吗?” 他半垂着眼眸,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叶倾怀突然想起年初她要立陈阁老的孙女为后是,陆宴尘曾向她讨要过一次自己的那副画像,当时他也是这般神色。 三分自乱阵脚的无措,三分顾影自怜的落寞,三分惴惴不安的期许,还夹杂着几许卑怯。 倒像是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试探暗恋对象的心意时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种表情出现在陆宴尘这样一个人的身上,违和却有些可爱。 叶倾怀看着他这副神色,心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 她对陆宴尘微微笑了笑,道:“朕与秦宝珠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先生想的那样。” 陆宴尘向她投来了惊诧又不解的疑问眼神。 “她在朕心中的分量确实非常重,但并不是先生想的那种重。”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朕现在无法向先生言明,或许未来有一天,朕可以将一切都告诉先生。” 先前总是陆宴尘对她卖关子,如今她也卖个关子,倒算是扯平了。 “说起来,先生尚未成家,做学生的却先大婚,似乎是与礼不合。”叶倾怀转移了话题。 “陛下是天子,身系江山社稷,陛下的婚事也是国之大事,自然不可以常理论。”陆宴尘道。 “先生呢?先生为何至今仍不成家?”叶倾怀又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只是如今问出口来,她已不觉苦涩。若是陆宴尘娶妻生子,她已能够心平气和地真心祝福了。 约莫这便是认命了之后的释然吧。 “臣身无长物,不敢耽误闺阁女子。”陆宴尘答道。 “先生别与朕说这种客套话,朕是真的想知道。”叶倾怀拿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来。 陆宴尘默了默,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黯了黯,过了会儿,他答道:“臣从未考虑过成家的事,也没想过娶妻生子。” “为何?”叶倾怀不禁惊讶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一向重礼法,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陆宴尘神色又黯了几分,他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来,对叶倾怀道:“臣现在没法回答陛下。如果陛下一定要问,臣只能说不知道。” 面对叶倾怀不解的神色,陆宴尘又道:“借用陛下的一句话,或许未来有一天,臣可以将一切都告诉陛下。” (本章完) 第一二三章 顾飞燕 叶倾怀今日歇得很早,用过晚膳便洗漱了。 芳华姑姑一边侍候着她更衣,一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着明日要注意的事情。 “陛下你的月事还没走干净,明日能少饮酒便少饮些。还有那些寒凉的东西,尽量别吃。” “那可不行,朕还想多喝点装成烂醉,好躲掉洞房呢。”叶倾怀佯作苦恼,故意逗芳华姑姑道。 芳华姑姑却信以为真,连更衣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恼道:“你要是得了宫寒,以后年纪大了有你难受的,严重了还会影响子嗣……” 叶倾怀听到这里,诧异道:“姑姑不会还想着让朕生孩子吧?” 芳华姑姑神色沉了沉,道:“奴婢只是想说,月事时饮酒伤身厉害。” 叶倾怀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道:“朕和你开玩笑的,朕何时喝过烂醉?不过明日婚宴,饮酒恐怕是避不了的。朕已吩咐过李保全,把朕的酒换成清淡的薄酒。” 芳华姑姑没再说话,但叶倾怀从她紧锁的双眉间看出了她的担忧。 “姑姑别担心,朕保证明日完璧归来。”叶倾怀说完,弯起眉眼对她灿然一笑。 芳华姑姑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在难以和白日里不苟言笑的君王联系起来。 “你呀!”芳华姑姑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扶她躺下,给她掖好了被角,转身整理起她脱下的龙袍来。 叶倾怀看着芳华姑姑劳碌的背影,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这一夜,她入睡得很快。 叶倾怀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恢复了女儿身,嫁给了陆宴尘为妻,生了一双儿女,住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偏远小镇上。陆宴尘在镇上的学堂里教书,她则在家中操持家务,闲时便读读书、作作画。 这个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切,真切到一切都触手可及,彷佛是真实发生着的事情。 但纵然身在梦境中,叶倾怀也能感觉到这是一场梦。 因为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宴尘。 前世的陆宴尘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神色,整个人像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这一世的陆宴尘在叶倾怀面前则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阴沉神色,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海。 可梦里的陆宴尘却既不冰冷也不莫测,他看着叶倾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低眉浅笑,眼神温软得如同一汪春水。 那样温柔的眼神,能将任何一个被他这样注视过的人溺毙其中。 梦里的叶倾怀总是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像寻常人家的妇人一样将头发在发顶梳成发髻。她也会去学堂里旁听陆宴尘讲学,会画许多他的画像,换季的时候为他缝制新衣。 没有国仇家恨,没有战火连绵,没有明枪暗箭,她和他都得以卸下满身的刀枪和盔甲,以最本初的模样坦诚相待。 一切便如书中所说的那样,岁月静好。 时间一点点酿出融融暖意,积聚在叶倾怀的胸口。 直到她在尚未破晓的黑夜中转醒过来,还能感到心口那份暖意,久久不曾弥散。 芳华姑姑已经站在塌边等着侍奉她更衣了。 叶倾怀又合上了眼。 只要她一合上眼,陆宴尘那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便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过了好一会儿,叶倾怀才又恋恋不舍地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是做了什么好梦?梦里笑了好几声呢。”芳华姑姑笑着问。 叶倾怀没有答她,而是支着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芳华姑姑见她起身,回身去掌灯,寝殿里立时亮堂了起来,满屋都是披红挂绿的喜庆氛围。 叶倾怀侧过目光看着芳华姑姑的身影,忆起昨晚曾与她说起过“生孩子”的话题。 想来是因为这个,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又或许是在她的心底,曾经对那样的梦境有过憧憬吧。 只是那憧憬被她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得太深,深得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 叶倾怀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充盈的暖意。 她愣了愣,低声呢喃道:“是啊,是个美梦。” 上苍在她大婚前一夜赠她这样一个完整而真切的梦,倒像是偿还了她这些年来隐秘的期许和执念,了却了她的遗憾。 当是上苍垂怜罢。 叶倾怀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知足的浅笑。 她最后短暂而用力地阖了下眼,然后整理好情绪,翻身下床,看向了塌边的衣架。 一人高的紫檀木衣架上挂着那件厚重华贵的大婚喜服,红得刺目。 —— 大婚的礼仪流程十分复杂。 叶倾怀从天还没亮开始收拾着装,然后去太庙祈福祭祖,发遣舆车,再去承天门迎皇后的车驾队伍,然后到交泰殿行礼,行过礼后去坤宁宫合卺,完事后折回太和殿接受群臣朝见,最后是歌舞筵席。 每一个环节都涉及很多人,进行得庄重而缓慢。 所幸内廷和礼部从年后便开始筹备这场婚典,因此虽然中间有些小的纰漏,但是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筵席结束后,叶倾怀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 她喝得微醺,坐在乘舆上被李保全手下的小太监们一路抬到了坤宁宫门外。 叶倾怀从乘舆上一步跨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红绸的坤宁宫牌匾,深吸了口气,如临大敌般走了进去,几个宫女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皇后的寝殿。 一踏进大婚的洞房,叶倾怀一眼便看到屋子尽头那张大红的喜床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身着喜服的新娘子。 十六岁的少女,一双雪白的柔荑交叠着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上半身坐得端正,绷得笔直。 顾飞燕。 叶倾怀还记得她的名字。 她脚下顿了顿,走到喜床边,在宫女的侍奉下掀起了盖头。 红色的盖头下,一双乌亮的眸子自下而上向她看来。 叶倾怀微微一怔。 她见过顾飞燕的画像,但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不得不说,她的模样生得不错,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被她的一身红装衬得格外白皙。 她抬眸看着叶倾怀,眼中有些好奇,又有些羞怯。 (本章完) 第一二四章 洞房 叶倾怀深深吸了口气,用喜秤将盖头掀了下来,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凤冠珠钗。 一旁的宫女立即低眉顺眼地接过了盖头和喜秤,退到了一旁。 “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饮交杯酒——”大宫女高声道。 另一名宫女垂着头双手捧着一只红色的托盘走上前来,在叶倾怀身侧停了下来,托盘上搁着两只盛满酒的酒盅。 叶倾怀瞥了一眼那只托盘,然后对顾飞燕笑了笑,上前半步扶着她站了起来。 皇后的服饰和发冠不是一般的重,顾飞燕站起身微微晃了一下,叶倾怀手上下意识用了点力将她扶稳,然后替她从盘中取了酒盅递到她面前。 从始至终,她都与顾飞燕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举止十分绅士。 顾飞燕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酒盅,抬起眼看了一眼叶倾怀,眼中有几分感激。 叶倾怀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一颤。 不知为何,她觉得顾飞燕的眼神有些烫人。 叶倾怀从心底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吉日共饮交杯酒,良缘共济携白首!” 在大宫女的祝词中,帝后一齐饮下了交杯酒。 叶倾怀放下两只空酒杯后,大宫女欠了欠身,带着一众宫女鱼贯离开了寝殿,临行前无声地带上了屋门。 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红烛高照,烛芯噼啪作响。 叶倾怀决定率先打破沉默。她对顾飞燕笑了笑,道:“皇后今日辛苦了,朕帮你把这些首饰取下来吧。” 顾飞燕欠了欠身,道:“臣妾多谢陛下。” 她的声音如铜铃般清脆,说完走到一旁的妆台边对着妆奁坐了下来。 叶倾怀走到她身后,道:“朕的胳膊有些不大方便,可能要你帮把手。” “啊好。”顾飞燕在镜中看了一眼叶倾怀吊着的左臂,应了一声,抬手拆起头上的凤冠来。 这凤冠不是一般的难拆,两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头上的首饰全部拿下来。 凤冠一拿下来,顾飞燕立即站了起来,回身面向叶倾怀,对她盈盈一笑,道:“谢谢陛下!臣妾来服侍您更衣。” 说着她便伸手来解叶倾怀的衣服。 叶倾怀大惊失色,连连退了两步,躲开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顾飞燕手僵在半空中,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叶倾怀尴尬地笑了笑,道:“朕这胳膊不大便当,太医嘱咐朕尚不可房事。” 顾飞燕闻言,神色有些失落,道:“好吧。那臣妾服侍陛下更衣,我们早些歇息吧。” 说着她又上前来要解叶倾怀的衣服。 叶倾怀下意识又退了一步,道:“朕今夜还是回景寿宫吧,还要回去换药。皇后今日劳顿了,早些休息吧。” “陛下不能让太医过来换药吗?”顾飞燕问道。 叶倾怀眼角抽了抽。 不得不说,这顾飞燕当真是个快人快语的直性子。叶倾怀婉拒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却像是全然听不懂一般天真地要追问到底。 “洞房里换药不吉利,来日方长,今日皇后好好歇息吧。”叶倾怀陪着笑道。 说完,她转身便走,却在转身的一瞬被顾飞燕一把拉住了右手。 顾飞燕的身量不高,只到叶倾怀肩头,看着身材也并不健硕,但是拉叶倾怀这一下却力气极大,叶倾怀被她拉得一个趔趄,不得不回过身来。 “那陛下答应臣妾,等胳膊养好了就来臣妾这里。” 叶倾怀与她面对面离得极近,少女身上那股昂贵脂粉的雍容香气扑面而来。 她的胳膊被顾飞燕钳制着,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婚服一边的领口也沿着肩膀滑了下来。 这种被动的局面让叶倾怀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慌。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对方要霸王硬上弓剥了她的衣服。 叶倾怀连忙扯出一个笑来,对她道:“好,朕答应你。” 得了她的承诺,顾飞燕笑了笑,她贴上来仰起头,在叶倾怀的左脸颊上浅浅地落下了一个吻。 叶倾怀感觉自己脑中像是平地炸开了一声惊雷,令她瞳孔地震。 顾飞燕却飞快地离开了她,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道:“那臣妾等着陛下。” 叶倾怀惨白着脸对她勉强地回了一个笑,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洞房。 殿外候着的李保全见到叶倾怀失魂落魄脚步虚浮地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搀扶住了她,担忧问道:“陛下……” “李保全,回……回景寿宫。”叶倾怀看到李保全,如获大赦,说话不禁都有些磕绊。 李保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叶倾怀的模样,心道皇帝一定是龙体欠安了,连忙招呼着小太监们抬起乘舆,快步往景寿宫去,一面还指派了人去太医院请周守一。 一路上,叶倾怀只觉得自己的左半张脸火辣辣的发烫。 从此之后,她的左半脸颊就和右半脸颊不一样了。 这是被轻薄过的半张脸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女人给轻薄了。 顾飞燕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既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守礼,也没有世家子女惯有的圆滑心机。 她就像是一个受尽父兄宠爱的女孩,单纯活波,敢爱敢恨。 叶倾怀本来为了今夜做了很多功课和准备,她甚至想过或许能从她的口中套出些顾世海和顾海望的事情来。 然而一点也没有用上。 叶倾怀抚着额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慢慢来了。 但今晚的事情,让叶倾怀意识到眼下有一件事十分地紧急。 帝后大婚第二天一下了早朝,叶倾怀便把刚刚升任禁军统领的赵胤实传唤到了面前。 “末将恭贺陛下大婚新禧!”赵胤实一见道皇帝,先跪下道了喜。 “起来吧。朕今日找你是有一件事。” 赵胤实站起了身,道:“为陛下效劳,末将在所不辞。” 叶倾怀看着他,斟酌了片刻,道:“朕想请你做朕的先生,教朕一些拳脚功夫。” 赵胤实有些不解地看向她,问道:“末将能问问陛下,陛下习武是所谓何事吗?若是为了阵上杀敌,末将建议陛下学一些弓马骑射为好。若是为了强身健体,当以吐纳调息为主。”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她总不能说自己突然想习武是为了能打赢皇后吧? 最后她叹了口气,道:“你无需问那么多,只需教朕一些擒拿的功夫便是。” 赵胤实一头雾水地应了下来。 不久之后,皇帝身体亏虚不能房事以至于日日清晨勤奋练武壮体的小道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 (本章完) 第一二五章 陈菊连 叶倾怀的大婚办得十分隆重,前段时间受到礼部和刑部牵连遭人议论的顾家突然打了一个翻身仗,门前日日车水马龙,往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在京中一时风光无两。 顾家的风光让很多人几乎都忘记了,在帝后大婚的同一天,陈家的孙女也作为妃子被纳入了皇帝的后宫。 叶倾怀赐了她贵妃封号,住在与坤宁宫一墙之隔的永和宫。 大婚的第二日,叶倾怀决定去看看她的贵妃。 不同于顾飞燕,叶倾怀曾见过陈远思孙女作的画,对她多少有几分先入为主的了解。 叶倾怀对她的画印象深刻。 客观的说,叶倾怀很欣赏她的才气。 如果她不是陈远思的孙女,叶倾怀甚至觉得,可以与她对坐而谈,好好聊聊画作一道。 但此刻叶倾怀去见她的心情,和去会见邻国派来谈判的使者差不多。 永和宫历来都是贵妃居所。 由于皇后的人选往往都要权衡多方因素来决定,且常常受到太后以及先帝的左右,并不能由着皇帝自己的性子来,因此一般来说,皇帝能给自己宠爱的女人最高的地位,就是贵妃了。 历史上,永和宫出过好几位着名的宠妃。 因此,永和宫虽然在规制和地位上不能与皇后的坤宁宫相比,但是宫中陈设并不比坤宁宫差,甚至有些名贵的器玩,连坤宁宫中也没有。 自叶倾怀登基以来,永和宫已闲置了两年多。因此此次大婚前,内廷对永和宫重新进行了改造和布置,叶倾怀还特意赏赐了些名画,让他们挂在永和宫中。 叶倾怀到永和宫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永和宫中人不少,很多太监宫女在整理花草,洒扫房间。显然,昨天刚搬进宫来的贵妃需要一些时间来布置自己的新院子。 陈远思的孙女名叫陈菊连,今年二十一岁,比叶倾怀大了四岁。 叶倾怀一踏入永和宫宫门,便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荷粉色的锦缎长裙,立在黄昏的余晖中,挽起的长发在发髻上插着两支样式简单的碧玉钗子。她生得十分纤瘦,袖口露出的一截细弱手腕看起来像是轻轻一握便能断了。 陈菊连的面容小巧,眉如远山,眸如秋水,虽不似顾飞燕的模样那般明艳,却十分耐看,并不是民间传说的那样貌丑。 她本在院中指挥着下人们整理院子,突然听到宫门外李保全的高声通报,连忙迎到了宫门口,带着永和宫的宫女太监们给叶倾怀行礼,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倾怀笑着将她扶起,道:“快起来。” 陈菊连站起身,却没敢抬眼看叶倾怀,而是垂着头道:“臣妾不知陛下今日过来,宫中杂乱,唯恐冲撞了圣驾。” 她虽如此说着,神色语气却很是沉稳,并没有慌乱,也没有惊喜。 按理说,叶倾怀昨日刚大婚,今日便搁下皇后来她这里,她应当多少有些窃喜,但叶倾怀在她的面上却看不出这种喜悦。 对于叶倾怀突然的到来,她应对从容,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叶倾怀更欣赏她了。 “是朕没让人通传,来得唐突了,贵妃不必自责。” 叶倾怀说完,四下环顾了一圈,对身后的李保全道:“李保全,再派几个人给永和宫,早点把这院子拾掇好。” “是,奴才明早就安排。”李保全应声。 叶倾怀点点头,又对陈菊连道:“快到晚膳的时间了,朕今日就在你这里用膳吧。” 陈菊连恭顺地行了半礼,回头低声吩咐了贴身宫女两句话。 夜幕初垂,永和宫中里里外外都掌上了灯。 “朕听陈阁老说,爱妃口味清淡,故让御膳房安排了些清淡的菜色。”叶倾怀看着一桌子菜,对陈菊连道。 偌大的一张圆桌上边只坐着叶倾怀与陈菊连两人,一旁站着几名宫女布菜随侍。 “陛下如此有心,让臣妾惶恐。家母是颍州人,因此从小口味便清淡些。”陈菊连答道,她为叶倾怀夹了一只春卷,道,“这道三白春卷做的不错,是颍州特色菜,陛下尝尝看。” 叶倾怀立即承了她的好意,夹起来入口,道:“确实不错。” 她吃完放下了筷子,对陈菊连和善道:“爱妃在宫中若是有什么吃的用的不舒服了,尽管跟朕提,不要委屈了自己。” 陈菊连始终垂着眼,听到叶倾怀这句话,微微笑了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便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她本是钦定的皇后,却在半道被顾家截了胡,最后作为贵妃嫁进了宫来。但连出嫁也被帝后大婚压去了风头,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被送进宫来的。 可以说是天大的委屈了。 正是因为这个,叶倾怀对她心中多少有几分愧疚。 她在大婚第二日来永和宫,本有两个用意。 一是为了安抚陈家,让陈远思觉得自己这个孙女嫁进宫来并没有受到亏待。 二是为了让顾飞燕把注意力从她这个皇帝身上转移到陈菊连身上。 但陈菊连这样一说,让她心中竟更添了几分愧疚。 两人便在这样一种有一句没一句的平淡氛围中用完了晚膳。 “陛下,臣妾有一件事要与陛下私下说。”陈菊连仍然垂着头,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叶倾怀对宫女们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候的宫女们应声退下,带上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叶倾怀与陈菊连两人。 陈菊连起身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木匣,十分珍重地双手捧着,捧到了叶倾怀面前。 “还请陛下收回此物。” 叶倾怀怔了一下,接过了木匣。她打开来,看到木匣里面的软缎上搁着一枚玉佩。 正是年前她到陈府做客时,作为皇后的信物送给陈远思的那枚。 陈菊连仍然垂着头,声音平静道:“祖父说,这是敬敏太后的遗物,是陛下要送给皇后的定情信物。臣妾私以为,于情于理,臣妾都不该持有此物。” (本章完) 第一二六章 殿试 若非陈菊连此刻拿出来,叶倾怀都快忘了这枚玉佩了。 这枚玉佩确是敬敏太后随身所带之物,也确实时她留给叶倾怀的遗物,但敬敏太后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把这枚玉佩送给她的皇后过。 对于敬敏太后而言,光是想想叶倾怀立后的画面都能让她心肌梗塞,又怎么可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叶倾怀当时如是说,不过是为了安陈远思的心,让这枚玉佩具备信物的价值罢了。 陈菊连垂着眼站在叶倾怀一边,双手交握在前,面上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她无论坐立,一举一动间都尽显端庄,当得起“大家闺秀”这四个字。 更难得的是,她这份端庄毫不做作,十分自然,这种优雅的举止像是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一样。她一抬手,便是这样了。 如果不是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是达不到这样的水准的。 叶倾怀将木匣合了起来,道:“菊连啊,无论你是何身份,这枚玉佩朕都是送给你的。朕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说完,叶倾怀把木匣推回到了她面前。 “陛下的心意臣妾感激不尽。陛下今日能来看臣妾,说明陛下心里惦记着臣妾,对臣妾而言,就足够了。”陈菊连看向那只木匣,道,“只是这枚玉佩放在臣妾这里,难免会遭人口舌,枉费了陛下的心意。若是陛下想赏赐臣妾,还请陛下赏赐些别的东西吧。” 她声音温软,拒绝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叶倾怀忖了忖,轻叹了口气,将木匣收进了怀中,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不勉强了。朕记得你曾仿过严子君的画,这样吧,朕那里有一套严子君的《月下兰亭图》,回头差人给你送来。” 陈菊连怔了一下,跪下行了大礼,道:“臣妾叩谢陛下赏赐。” “不必行此大礼。”叶倾怀将她扶了起来,“朕今日便不多留了,改日再来看你。” “臣妾恭送陛下。”陈菊连一句多留的话也没有说,立即行礼道。 她如此干脆,叶倾怀反倒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对她笑了笑,转身推门而去。 皇帝走后,永和宫里安静了下来。 陈菊连的贴身宫女指挥着宫里的下人收拾完桌上的剩菜,不解地向自家主子问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解。陛下既然今日来了咱们宫里,说明心里是有娘娘的,娘娘为何不把陛下留下来过夜?” 这个贴身丫鬟名叫春荷,是陈菊连从娘家带进宫里的,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算是她在宫里最贴心的人了。 陈菊连叹了口气,道:“我留不下来陛下的。” “娘娘不试试怎么知道?” “陛下的心,不在我这里。” 春荷皱了皱眉头:“可是奴婢听说,昨天陛下也没有留宿在坤宁宫里。” 陈菊连的眸色黯了黯,道:“那是因为陛下的心也不在她那里。” “如今后宫里只有两位娘娘,陛下的心不在您这里,也不在皇后娘娘那里,还能在哪里呢?”春荷有些不解,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陛下的心思莫不是还在怡春宫的那位身上……” 叶倾怀登基后,怡春宫只住过一人,便是兰妃秦宝珠。 陈菊连摇了摇头,呢喃道:“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陛下心里的,可能也不是她。” 她抬起头,目光顺着宫墙一路向上,直落到那轮半月上。 如水的月光照进她的双眸,映出她眼底的一丝愁绪来,彷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 四月廿二,早朝休朝一日。 因为今天是殿试的日子。 叶倾怀起了个大早。 殿试从辰正开始,在太和殿举行。除了叶倾怀,另外还有四名内阁大臣和礼部尚书文新中,以及叶倾怀亲自点名的陆宴尘出任副考官。 参考的一百二十人按照会试的成绩排名,依次上殿面圣。由叶倾怀出题考核,副考官们补充提问。 今次会试选出来的人比之上次,已合理许多。对于叶倾怀提的问题,大多能够对答如流。只是关于政策的问题,回答尚显稚嫩,有些书生气,过于理想化,每逢此时,内阁大臣便会从旁出言提点一二。 一连十人上殿后,叶倾怀与坐在两侧的臣工道:“这十位是此次会试成绩佼佼者,诸卿觉得如何?” 无人应答。 叶倾怀于是点名道:“陈阁老,你是首辅,你觉得呢?” “老臣以为,此次会试选拔的人才,是近十年来最好的一批,名副其实,可堪重用。”陈远思答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对文新中道:“新中,这次春闱你办得得力。杜荆既已卸任内阁大学士之职,内阁便缺了一人。这个空缺,由你补上吧。” 谁也没想到,叶倾怀会在殿试期间下达这样重要的调令,众人皆是一惊。 内阁大学士共设五席,是大景最核心的军政决策机构,朝廷最重要的决策,都是由内阁商议决定的。可以说,踏入内阁是每一个步入官场的人的终极目标。 文新中直到去年还只是一个礼部侍郎,连内阁的边都不沾,没想到过了年才出任礼部尚书不到半年,便进了内阁。不得不说,升的有些太快了。 见众人错愕,叶倾怀道:“朕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做得好,朕自然要赏。但若他日你做得不好,朕也不会包庇。” 文新中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起身走到中间,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快起来吧。”叶倾怀道。 文新中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继续殿试吧。李保全,传下一个贡士。”在一众臣工各怀鬼胎的沉默中,叶倾怀吩咐道。 “传——贡士上殿——”李保全高声道。 一名头戴儒巾、身着青色儒袍的贡士应声步入殿内。他身姿挺拔,步履平稳,神采奕奕。 叶倾怀眼前一亮。 从第一名贡士入殿时,她便在期待着此人上殿了。 贡士踏着红毯走到御前,躬身行礼道:“学生林聿修,参见陛下,参见诸位大人。” (本章完) 第一二七章 对答 因为先前承天门外击鼓一事,林聿修在京中名声大噪,连朝臣也对他多有耳闻。 今次殿试,他一上殿,在场众人神色皆是一振。 面对这些一齐看向他的目光,林聿修却并无惧色,他抬头直视着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自有一股清明正气。 叶倾怀没有给他出题,而是问了他一个与他会试答卷有关的问题。 “林生,你在明书一科中那篇题为《论古》的策论,朕看了。你在最后写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朕想听你说说,该如何‘鉴之’,才能不为后人所哀?” 林聿修忖了忖,答道:“回陛下,《六书》有言:民为邦本,本周邦宁。学生观古今,见历朝覆灭,无不起于民乱。民之乱,非因民之好乱,而是本于吏治不清,贪官为害。而贪腐横行,乃是因纪纲不肃,法度不行。故学生以为,若要不为后人所哀,当固邦本,振纪纲,察吏治。” 顾世海打断了他,道:“大景律法共计五百条,在历朝律法中,是最详实也是最严厉的。去年各州府秋决逾三千人,若是如此仍要提振法度,恐有立法过度之嫌。” “顾阁老,法宜严而不宜猛。学生所言法度不行,并不是立法不严,而是执法不严。”林聿修不卑不亢答道,“再完善的律法,终究要人去执行。学生窃见近年以来,律法裁夺常有徇情而罔顾理之是非者,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使我大景名为法治,实为人治。” “自古司法断案便讲究情、理、法兼容,法律不外乎人情。林生是要质疑圣贤之言吗?”顾世海的声音已有些阴沉。 林聿修却不惧不退,直视着他道:“顾阁老乃当朝刑部尚书,拥有一切律法的解释权。那么学生敢问顾阁老,顾阁老所言‘法律不外乎人情’中的‘人情’,是何人之情?是权贵者之情吗?还是天下黎民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了所有虚伪的假象。 “兴瑞二十五年,我朝颁《景律疏例》,明确王侯对于藩属土地的兼买有裁决权。顺平五年,刑部修订《捕亡律》,规定世享爵位的家族可免除兵役。顺平九年,内阁修订《职律例》,规定正三品以上官员初次犯罪可免除死刑,刑罚至多可罚褫夺官位,永不录用。学生想问问顾阁老,这种种法案修订,可是顾阁老所说的法律不外乎人情?” 大景的法律自立朝以来一直在完善修订,但是最近几年的每次修订都明显有偏袒权贵阶层的倾向。 这件事顾世海清楚,刑部清楚,朝臣也清楚,连叶倾怀也曾在陆宴尘的课上学到过,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质疑。 因为这种倾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林聿修,你今科的明法得了满分,那么你一定读过《法经考注》这本经典。你还记得《法经考注》中第一章讲到律法的本质是什么吗?是公平的象征吗?是正义的使者吗?”顾世海问完,不待林聿修回答,便摇头道,“都不是。律法的本质,是统治的工具。” 林聿修神色沉了沉,道:“顾阁老说的没错,律法的本质,是统治的工具。但是,学生对于这句话的理解与顾阁老有所不同。主编《大景律例》的法学大家温正安先生曾说过,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如果一部律法不能遵循此道,那便是一部恶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朝是第一个将这句话写进律例并身体力行的朝代。足以见得,我朝的律法不仅是用来尊重权威的,它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确保权威不至于沦为专断。” 林聿修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发人深省。 他以一介白身站在整个王朝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面前,为这个国家最底层的人民发声,为他们争取最基本的尊严和微薄的权力。 他既没有谄媚讨好的卑怯,也没有忿忿不平的恼怒。他看得到民众的苦难,却也能体谅统治者的不易。 所以,从头到尾,他都像一个旁观者一般冷静,冷静地阐述着一种现象,以及这种现象下隐藏的危机。 偌大的太和殿上有片刻的安静。 然后,皇帝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接着说。固邦本,振纪纲,察吏治。你说的这三点,又该如何落实呢?”叶倾怀问道。 “固邦本,在于使民富。民富则国富,民富则不会生乱。但我朝现在的情况却是国困民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是因为其中有人在一边吸食民脂,一边蚕食国库。据学生所知,中州的富绅若是家中妻妾不足十房,便会被人瞧不起。京中贵妇如今流行用一种颍州产的薄细绢纱做鞋子的装饰,这种绢纱一匹就要三百多两白银,相当于一个百户县半年的赋收。” 林聿修叹了口气,道:“如果一百个人生产出来的丝绵绸缎,还不够—个富人穿用,那么天下会有多少人在寒冬无衣庇体呢?一个农夫耕作,却有十个人不劳而获,天下又会有多少人遭受饥饿呢?这些饥寒交迫的人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叛乱了。” “学生以为,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源,在于我朝的赋税体制。我朝国库最主要的收入是按男丁数量收取的赋税。也就是说,一个穷人和一个富人所要交的赋税是一样多的。但是,穷人和富人所占有的耕地却有巨大差异。同样的赋税对于富人来说是九牛一毛,对于穷人来说或许就是沉重的负担。” “更重要的是,户部收取赋税的依据是人口,而人口数量是由各地呈报上来的。兴瑞年间,户部曾在全国发起过三次人口统计,三次统计结果有巨大的偏差,于是兴瑞帝派人下去查探,发现漏报的极多,尤其出现在官员和富绅中。这些权贵通过瞒报家中人丁数量,从而避免了一大部分赋税。而这些赋税,本来都该是国库的银子。正是因此,才有了如今‘小民膏血渐尽而京储仍觉空虚’的局面。” (本章完) 第一二八章 为难 “陛下,兴瑞年间户部统计人丁时,老臣正在户部任职。那时的情况并非全然如此。人丁是由郡县的衙门去统计的,然后呈报到州府,再由州府核查后上报到户部。各府县衙门办事效率不同,有的地方又遭了灾,人手不够,就更慢了。所以一次统计前前后后差不多要花三年时间,有的地方的人丁数量,统计的是三年前的,到了皇帝面前下去调查时,可能已经隔了四年,所以难免会有差入。”陈远思没有问话林聿修,而是直接对叶倾怀解释道。 叶倾怀点点头,道:“陈阁老所言确是实情。兴瑞帝的手札中也曾写到过此事,他总结说,调查一次人口耗时费力,且并无成效。但是,林聿修说的情况,也确实存在,而且不是个例。” “林生,你既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可有应对之策?”叶倾怀问道。 “丁银和田赋由来已久,且是国库基石,纵然改制,也不宜大刀阔斧。学生拙见,可逐步缩减丁银在赋税中的占比,同时提高田赋,最终形成以田契为主要衡量依据的税收体系。”林聿修答道。 陈远思转向了林聿修,道:“丁银并入田赋的国策在兴瑞年间曾经推行过一阵,但是由于田赋提高,当时引发了一阵退耕潮,进而导致了兴瑞十八年的饥荒,国库也因此一度告急过。” 林聿修道:“学生以为,兴瑞年间的改革失败,有多方面的原因,并非是政策之过。取消丁银的国策之所以推行不下去,究其根源,其实是中央与州府之间的事权关系严重不对等。大景除了藩属地外,各州府每年收上来的赋税有七成要上呈京师,只有三成可以留作州府自用。但州府要做的事却很多,除了开山修路、屯田兵防的支出由工部和兵部直接承担,其他的科教文卫等等事宜都要由州府自行承担。” “我朝的官府模式和赋收体制大多是从睿朝延续下来的。但是,我朝与睿朝有一个本质区别,那就是国土面积。睿朝只有五州,面积上只有大景的三分之一。睿朝可以采用这种模式,是因为人少,面积小,所以这种自上而下的管理成本小,州府承担的事情也少。但是这一套体制到我朝却不适用,因为大景太大了。州府要管理的土地和人口都远远超过睿朝,人多地广,要开设的医馆、学堂数量,配备的衙司人员都数倍于前朝。” “钱少事多,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却不能不办,州府就要想法子从其他地方开源。”林聿修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道,“州府有什么地方开源呢?只有从老百姓身上下手了。于是就有了各地花样频出的搜刮民财的手法。勾结富绅,巧立名目,层出不穷。对于朝廷推行的新政,他们眼里看到的不是朝廷改革求新的良苦用心,而是一个用来搜刮民财的噱头和理由。这样的州府,又如何能让新政顺利地推行下去呢?” 林聿修的话让在场众人陷入了沉默。 陈远思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渐渐睁开了来,他紧紧盯着林聿修,像在看着一个危险的对手。 林聿修却未曾看他,他直视着叶倾怀继续道:“故而要想朝廷的政策能够行之有效地推行落地,首先是要从本质上改变朝廷和州府的关系,由全盘托管变为以监代管。下调州府的赋税上缴比例,还政于地方,另在各州设立州御史台,负责监管和弹劾州府官员。州御史台不受州府管制,直接由京城御史台管辖,京城御史台也不再由内阁任命,而由陛下直接负责。” 他此言一出,不仅让几位内阁大学士倒抽冷气,连叶倾怀心中也是一惊。 林聿修虽尚未入朝为官,但是所言皆是朝廷积弊,鞭辟入里。而他的政见,更是要彻底颠覆朝堂现有的格局。若是当真如他所言,只怕整个大景的官场都要地震了。 “古之建事宣政,有处为难者,莫过于法之必行、言之必信。建事不果,政必荒怠,任仕不考,官必庸惰。学生查见,当今为官者,有失者众,若要政策推行得当,当对在任为官者立限考事,由内阁、御史台及六部共同监察事成与否,做到以事责人。如此,方能确保朝廷宣政可由上而下,一以贯之。” 说完,林聿修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标准的推手礼。 他的陈词结束了。 几名内阁大学士神色严峻地交换着眼神。 叶倾怀也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林聿修家世清白,才学渊博,胸怀大志,为人清正,叶倾怀正在用人之际,此次春闱她本有意将他提拔上来委以重任,但他殿试上如此作答,却让叶倾怀多少有些难办。 并不是说他答得不好。相反,林聿修的策论引经据典,入木三分,不同于那些辞藻浮华的文章流于表面,而是可以落在实处甚至直接拿来执行的,这让叶倾怀深受启发,获益良多。 但是,他在殿试上提出如此惊世骇俗锋芒毕露的政论,却相当于是把难题交到了叶倾怀的手里。 若是叶倾怀重用他,相当于是昭告朝野自己认可了他的这种政论,并要将其推行下去。如此高调行事,只怕还不等林聿修穿上官服,就会有各种弹劾反对他的言论冒出来了。 但若是不重用他,以后再想推行这些政策,只怕是无人可用,难上加难了。 林聿修在殿试上交的这份答卷,可以说是逼着叶倾怀不得不提前作决策。 “林生,老朽有一事不解。”陈远思慢悠悠地问道。 “阁老请问。”林聿修的姿态十分谦卑。 “我看你的履历中写着幼失所怙,且家中无人在朝为官,但你对朝堂中事却洞若观火,甚至连朝廷与州府如何分税这样的中枢机密都知之甚详。老朽想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这些呢?” 叶倾怀心中一顿。 (本章完) 第一二九章 状元 林聿修短暂地看了一眼陈远思,低眉答道:“学生自幼师从王立松先生。岁和元年末,王先生协理太清阁编纂过一本《顺平奏疏集》,其中整理了顺平年间一百篇经典奏疏。《顺平奏疏集》刊印后在盛京各大学堂都有发册,学生策论的依据大多来自于这本奏疏集。朝廷与州府分税的事项,在顺平七年时,颍州。” 陈远思顿了顿,向一边的陆宴尘询问道:“陆学士,太清阁刊发过这么一本书吗?” “回陈阁老,这本书是先帝在世时命太清阁整理的,成册刊发确是在岁和元年。”陆宴尘答道。 陈远思皱了皱眉,他脸上褶子本来就多,这样一皱,更显烦忧。 他默了一默,对叶倾怀道:“陛下,此书涉及我朝政事机密,老臣奏请停止刊发,并把已经刊出的全部收缴回库。” 叶倾怀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副考官们,问道:“诸卿是何意见?” “陛下,陈阁老,先帝曾下过旨,《顺平奏疏集》编纂完成后要印发文校及各大书馆学堂,先帝还要求过要将其中内容加入文校的课程。陛下尚在孝期内,若是如此做,恐怕有违先帝遗愿,有不孝之嫌。”陆宴尘率先答道。 “若是此书当真涉及内阁机密,那就是社稷大事,自然要比孝道紧要。”顾世海反驳道,“只是我们都没看过这本书,眼下不便定论。依臣所见,还是先查看一遍,再由内阁商定如何处置为好。” 叶倾怀点头道:“顾阁老言之有理。这样吧,陆先生,明日下了早朝你送几本《顺平奏疏集》到内阁去,由几位阁老看过后拿个主意,给朕上个折子吧。” “微臣领旨。”陆宴尘答道。 见其他人也无异议,叶倾怀才又将目光移回到林聿修身上。 她神色沉了沉,道:“林生所奏之策,振聋发聩,于朕心有戚戚焉。”说到这里,叶倾怀叹了口气,顿了顿,道,“你的才学,朕心中已有数。你且下去,到偏殿里将你今日奏对之言写成文章,呈递上来,朕要再看一看。” 林聿修叩谢圣恩,离开了太和殿。 叶倾怀闭上眼,揉了揉额角,道:“李保全,传下一个。” “陛下,林聿修的分数……”一旁负责记录的礼部官员小声问道。 叶倾怀眼也没有睁,道:“先空着吧。传下一个上殿。” 后面的贡生殿试都十分顺利,叶倾怀问的问题也不难,贡生大多能够顺利答上来。 在林聿修后面上殿殿试的贡生们有一个共识。 今天皇帝的心情欠佳。 因为叶倾怀全程不苟言笑,话也不多,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架势。 直到掌灯时分,今日的殿试顺利结束了。 太和殿上只剩下几名考官和侍候的官员太监们。 “陛下,应试的贡生们都回贡院去了。”李保全向叶倾怀汇报道。 叶倾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道:“林聿修那篇文章交上来了吗?” 李保全顿了下,道:“老奴这就去问下。” 他离开后,礼部的官员将记录好的殿试名单及成绩递到了叶倾怀面前。 叶倾怀仔细地翻阅了一遍,点了点头,道:“拿给各位大人过目吧。” 然后她对左右两侧几位臣工道:“诸卿看一下,若无异议,礼部便按照这上面的排名拟定一二三甲吧。” “陛下,今日便要拟定榜单吗?”身为礼部尚书的文新中从叶倾怀的话中嗅到了一股“加班”的气息,于是试探了下皇帝的口风。 叶倾怀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她扫了一眼几名内阁大臣。这五个人加起来已经有快三百岁的高龄,今日从天还没亮就进了宫,跟着皇帝在这太和殿里一直殿试到天彻底黑下来,中间只歇了一刻钟,用了一顿简单的午膳,到了这个时间,每个人面上都尽是疲态。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对众人温和笑笑,道:“今日辛苦诸位了。这次春闱因为史太平的事情,耽误了太多时间。现在各部都缺人,在等着这一榜的人用。这样吧,诸卿今日核对过名单,明日礼部再拟榜呈报吧。” 文新中松了口气。 要是皇帝说让他明日就放榜,那今天礼部和太清阁从上到下都别想睡了。 这时候,李保全回来了,手上捧着一份文稿。 “回陛下,林贡生的文章已经做好了,奴才从太清阁取了来。”说完,他步上玉阶,将手里的文稿搁在了龙案上。 殿上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凝视着那份文稿。 为了缓解殿上紧张的氛围,叶倾怀笑了笑,对拿着成绩名单的礼部官员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将名单递到了几名内阁大臣面前的桌案上。 “诸卿且先核对这份名单。至于林聿修,他的成绩尚未在册,待朕看完这篇文章再做评断。” 叶倾怀说完,便低头读起那篇文章来。 殿上灯火通明,只有翻阅纸张的声音。 林聿修在文中不仅列出了他殿上陈词的三条策论,并且详细陈述了该如何逐步落实,从国家积弊如何由来,到当下朝局的种种隐患,再到如何实行中兴之策,整篇文章骈偶工整,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这篇千字的文章,叶倾怀反复读了五六遍。 每读一遍都让她感到有如警钟响在耳边,有如泰山压在肩上,有如洪水令人窒息。 她突然觉得,这篇文章中所写的内容,或许才是前世大景灭亡的真正原因。 而她以女子之身顶替皇子名位,牝鸡司晨之事败露,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 叶倾怀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哪怕她并不是顶替了双胞哥哥的名号,而是如假包换的四皇子,恐怕也无法阻止大景的灭亡。 大景,是亡在了这腐朽僵化的机制里,是亡在了万千臣工的贪念里,是亡在了天下百姓的绝望与愤怒里。 她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坐在龙椅上看着那篇文章陷入了沉默。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诸卿,朕要钦点林聿修为今科状元。” (本章完) 第一三零章 决意 叶倾怀说的是“朕要钦点林聿修为今科状元”,而不是“朕想”。 这不禁让众人心中一惊。 叶倾怀并不是要与他们商量,而是已经下定了决断,出言只是告知一声。 “这篇文章,大家都看看吧。”叶倾怀把林聿修的那篇文章递给了李保全,让他拿下去给众人传阅。 李保全将文章呈递到了内阁首辅陈远思面前。 叶倾怀的话让几名内阁大臣都对这篇文章充满了好奇,一时间,几人都起身围到了陈远思身边,一同阅览起那篇文章。 只有陆宴尘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抬头看向了叶倾怀,却见叶倾怀也正看着他。 皇帝的眼神十分冷静,却也十分坚决。 以陆宴尘对她的了解,叶倾怀露出这样的神色,便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陆宴尘收回了目光。 只这一眼之间,他明白叶倾怀是下定了决心要用林聿修。 陆宴尘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忧色。 “行云流水,不赞一词,文章确实是好文章。”陈远思读完,评价道。 只是他一边盛赞,一边蹙着眉。不仅他如此,其他几名内阁大臣看着这篇文章,也是一般凝重的神色。 “只是这文中所陈之词惊世骇俗。老臣想知道,陛下有意点他状元,是看重他的文才,还是他的策论?”陈远思的语气平缓而谦恭。 叶倾怀没有立刻回答,她抬眼看向了陈远思。 陈远思先是盛赞了林聿修的文辞,然后如此问叶倾怀,其中的引导之意不言而明。 “陈阁老觉得这篇策论如何?”叶倾怀反问道。 陈远思道:“看似犀利,却有纸上谈兵之嫌。就拿这条以监代管来说,州府的州御史台该如何设立?由何人掌管?若由朝廷掌管,京官不了解地方情况,衡量裁断难免被言论左右,就会出现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局面。但若交由州府掌管,便等同于自己监管自己,如此便形同虚设了。” 叶倾怀听完,忖道:“陈阁老所言极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林聿修毕竟只是一介白身,对朝务有不详之处,情有可原。但他所言朝野积弊,朕深以为然。” 说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遍殿下众人。 无人出言,但每个人都看着她,眼中有担忧、有不解、有防备。 叶倾怀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笑了笑,但她面上的神色太沉了,将这抹浅浅的笑意盖住了。 “诸卿可是在想,我大景如日方升,一派欣欣向荣,这文章中却危言耸听,说国运式微,实在扫兴。”叶倾怀垂了垂眼,道,“不瞒诸卿,若是搁在半年前,朕看到这篇文章,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岁和二年,是个好年啊。除了端午时候绿水发灾淹了百亩良田以外,一整年里,再没有什么灾事了。但是,就算是在这样风调雨顺的好年头里,盛京城中仍能路见饿殍。” “正元大街上的百味居,盛京最大的酒楼,诸卿想必都去过吧。但是诸卿恐怕不知道,在百味居的西边有一条暗巷,挨着百味居后厨的侧门,每天都有几车泔水从那里推出来。这条暗巷里常年宿着许多饥民,靠着泔水维生。这是在盛京,还能有一口泔水。”叶倾怀顿了顿,眼中浮现出痛色,平缓的声音也有些抖动,“如果是在山高路陡的雷州呢?在天寒地冻的允州呢?岁和二年各州共呈报大小暴乱十一起,这些暴民,是不是也是因为吃不上饭了呢?” 几名内阁大臣或多或少地垂下了头。 叶倾怀看着他们,道:“朕不知道你们听到这些,是什么感觉。但是朕每每想到此事,便觉得食难下咽,寝难安生。这可是风调雨顺的年头啊,尚且有这么多人要饿死在路边,若是碰到灾年呢?朕不敢想象。朕一想便觉得后背发凉。” “从前,朕看不到这些,朕以为九州万方都是安居乐业。这是因为有人把朕的眼睛蒙上了,把朕的耳朵堵住了。呵,看看内阁每天呈上来的折子,哪个不是妙语连珠笔底生花?但这些个折子里面,却从未曾有人提过一句民生之艰难、国政之艰难!” 叶倾怀说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沿着玉阶缓步而下,走到几元老臣面前。 她看着他们,道:“诸位,朕的眼睛被蒙住了,你们的眼睛也被蒙住了吗?这篇文章确实与当下繁花似锦的文潮并不相符,但是这文中所写的,真的是危言耸听吗?各位想必比朕更清楚。我大景如今是一幢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啊,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雨打。能有这副勉勉强强的太平,也是老天爷开恩,没有降下天灾。但是,咱们总不能年年都指望着老天爷它风调雨顺,靠着天过日子吧?” 她看向被陈远思拿在手里的林聿修的那纸文章,道:“诸卿,朕意已决,朝制改革刻不容缓。朕此次钦点林聿修为状元,便是要告诉朝野上下,朝廷需要的不再是会作漂亮文章会说漂亮话的人,而是眼中心中都能装着朝廷、也装着百姓的臣子。” 叶倾怀说完,太和殿上陷入了沉默。 最后,陈远思道:“陛下圣明。” 其他几人也跟着道:“陛下圣明。”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道:“今日便到这里吧,诸卿也辛苦了。文新中,你便按照刚刚讨论完的排榜顺序,把林聿修加上,明日拟榜吧。” “是。”文新中应了声。 “陛下,”叶倾怀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一直沉默着的吏部尚书苏红微出了声,“微臣有一事要请陛下示下。” “何事?”叶倾怀有些意外,问道。 “不知林生高中后,陛下要安排他出任什么官职?” 叶倾怀忖了忖,道:“他志在刑律,刑部如今正好缺人,先让他进刑部出任侍郎,兼任太清阁学士。” 她这句话立即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侍郎可是三品的高官,且是手握实权的高官,历朝历代都没有状元郎能直接出任这样高的职位的。 更何况如今杜荆刚被免职,刑部的局势十分微妙,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一处空缺。 苏红微顿了顿,道:“陛下,微臣恐怕林生并不能出任这样的职位。” “为何?”叶倾怀蹙了蹙眉,声音也冷了几分。 苏红微垂着头解释道:“因为他的身世。” (本章完) 第一三一章 极刑 “他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叶倾怀问道。 她没有注意道,一旁的陆宴尘眉目沉了一沉。 “他父亲名叫林墨棠,曾任刑部侍郎,因犯上不敬被处以极刑。兴瑞帝曾说过,林氏子孙永不重用。”苏红微道。 叶倾怀早就听闻林聿修双亲早亡,却没有听说过他父亲曾在朝为官过。不仅当过官,还有这样一段惨烈的过往。 她刚要开口询问,却听顾世海向苏红微问道:“他是林墨棠的儿子?” 顾世海的诧异显然不比叶倾怀少。 但他的诧异并不是叶倾怀那种一头雾水式的,更多的是意外。 “顾阁老识得此人?”叶倾怀问道。 顾世海收回了看向苏红微的目光,垂眸道:“家父曾与林墨棠同朝为官。” 叶倾怀忖了忖,顾世海的父亲曾经做过好几年的刑部尚书,若是林聿修的父亲曾做过刑部侍郎,那两人应当是关系密切的上下级。 但从顾世海复杂的表情来看,两人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的上下级那么简单。 “他犯了什么事?”叶倾怀问苏红微道。 苏红微顿了顿,面上露出了几丝为难之情。 不止是他,众人都默了默。 “怎么?他做了什么难以启齿吗?”叶倾怀问道。 苏红微轻叹了口气,答道:“他在太和殿上当面质疑兴瑞皇帝,出言不逊,被处以大辟之刑。” 叶倾怀皱了皱眉。 兴瑞皇帝死的时候她只有四岁,对这位皇爷爷并没有多少印象。但是从她所学过的史料中看,兴瑞帝并不是一个暴虐的皇帝。 林墨棠究竟说了什么话能让他盛怒至此,直接把人砍了呢? 苏红微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并不好看的脸色,道:“陛下,林墨棠的事当时闹得很大,朝中老臣都知道,若是陛下执意违背兴瑞帝旨意重用林聿修,只怕有失孝道,难为表率啊。” 叶倾怀决定钦点林聿修为状元时,便想到了必会有人出言阻拦。 他是白衣出身,又是王立松的学生,难免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她甚至都想好了驳斥的回话。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林聿修会在身世上出了问题。 偏偏对于这个林墨棠,她是一无所知,便是要驳斥也无从论起。 叶倾怀闭了闭眼,按着额角道:“兴瑞帝说的是‘不得重用’,不是‘不得高中’,并不碍他提名状元。春闱榜单不做调整。至于他出任什么职位,”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朕想一想,容后再议吧。” 说完,叶倾怀结束了这场长达一整天的漫长殿试。 —— “林墨棠的事情,你了解吗?”走在回景寿宫的路上,叶倾怀问身边的李保全。 “回陛下,林墨棠在朝中任职时,老奴还在梁王府中当差,朝中的事知道的并不详细。而且,林墨棠死后兴瑞帝曾下过禁令,不许朝廷和宫中议论此事。如今过去了这么久,恐怕知道的人已不多了。”李保全答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呢喃道:“林聿修应当知道原委。但是朕此刻不宜召见他。” 说着,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她身后的李保全和一众太监侍卫也立即停了下来。 “李保全,跟朕去一趟文渊阁。”说完,叶倾怀掉头大步往文渊阁而去。 李保全虽有些不明就里,但连忙招呼着下人们跟了上去。 文渊阁是宫中的藏书阁,贮藏有古今典籍数十万册。 除此之外,文渊阁中还有专门的一间阁楼,是供史官和内廷使用的,里面存放的,是大景历代皇帝颁布的圣旨文书,召开的各类朝会纪要,以及内廷留存的起居注。 大景已有两百年历史,这间阁楼已用去了一大半,通达椽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堆着各种卷册。 平日里,除了来存放资料的文书官员,这间阁楼里鲜有人光顾。 此时已过了亥正,楼里更是空无一人。 “李保全,你知道林墨棠是哪一年被处刑的吗?”叶倾怀的声音回荡高高耸立的书架间。 “老奴记着,应当是兴瑞二十一年九十月的时候,就是陛下出生的那年。”李保全回答得很快。 叶倾怀不禁诧异:“哦?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李保全道:“陛下有所不知,那年秋天,兴瑞皇帝生了一场大病,先帝入宫去伴驾。正是因为这个,敬敏太后不得不在梁王府中独自诞下陛下,先帝因为此事,后来时常自责。老奴记得林墨棠,是因为当年有流言说,兴瑞皇帝会病得那么重,便是被林墨棠给气着了。” 这个叶倾怀倒有些印象。 皇家诞下双生子一向被视为天降祥瑞的大喜事,但敬敏太后的双生子却一生下来就折了一个,顺平帝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当时没在府中,未能镇住邪祟导致的。一直到叶倾怀记事后,也曾多次见到他为此事而自责。 “兴瑞二十一年秋的史料在哪儿?”叶倾怀问向身边看管文渊阁的官员。 那名官员翻起手中一本厚厚的书册,过了好一会儿,答道:“回陛下,兴瑞二十年到二十四年间太清阁存档的文书在这一列第七排。兴瑞二十一年内廷存录的起居注在这边,那些包裹青色绢绸的册子就是。” 叶倾怀顺着他的手看去,见到整整一排架子上的册子都被青色的绢绸包裹着,一眼看去便有几百册。 叶倾怀皱了皱眉,这里的卷册都是高度涉密,在场的人中除了她没有人有资格看。 她长出了口气,往书架边走去。 这一翻,便翻了一个多时辰。 时近子时,文渊阁中寂然无声。 叶倾怀看着面前的册子,一双眸子在火光的掩映下彷佛深不见底的大海。 或许是因为兴瑞帝曾下令查禁关于林墨棠的言论,史料中关于林氏子孙不得重用的事情既没有相关的圣旨,也没有官方的记载。 叶倾怀翻遍史料,只在《廷议朝记》中查到一句史官留下的简单描述:朝议至节度使兵权节制,林墨棠重提北都王旧事,帝怒而斥之,林无悔色,仍狂言犯上,帝以其言辞粗鄙无礼着大辟之刑,令其子孙不得入朝为仕。 (本章完) 第一三二章 宣旨 《廷议朝记》出自史官笔下,或许会有详略之别,但是鲜有偏颇。 照史官的记录来看,林墨棠是在朝议上把兴瑞皇帝痛骂了一顿,才会被当场就砍了头。 但正是因为这句话出自史官笔下,更让叶倾怀感到诡异。 首先,林墨棠不到而立之年便当上了刑部侍郎,必然是饱学之士。且不说恪守礼法,至少君臣之道这样基本的道理肯定是明白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朝议上对着皇帝破口大骂? 其次,林墨棠死在兴瑞二十一年,而不是兴瑞初年。说明他并不是前朝留下来的旧臣,而是由兴瑞帝一手提拔上来的。 三品的刑部侍郎,手握实权,兴瑞帝把他摆在那个位置上,必然是对他有所寄望的。 这样的一个臣子,兴瑞帝却因为他当朝骂了自己,便立即将人砍了,也是匪夷所思。 叶倾怀又读了一遍《廷议朝记》上的记录。 “北都王在兴瑞十二年的时候就被处决了。为什么林墨棠却会在九年后,因为他的事情而激怒皇爷爷呢?”叶倾怀不解地呢喃道。 回答她的,是李保全的沉默以对。 虽已临近五月,子时的文渊阁却还有几分凉意,香和墨香中混杂着积尘的气息,彷佛那些过往的岁月流光,在这高阁中沉寂着,无人问津。 叶倾怀抬手抚上面前的书页,神色蓦地一沉。 然后,只听“哧——”的一声,《廷议朝记》上记述着林墨棠被处以极刑的记录,连带着兴瑞帝勒令林氏子孙不得入朝为官的字眼,一齐被叶倾怀撕了下来。 李保全惊了一下。 史笔如铁。按理说,就算是皇帝也没有资格更改史料。 “李保全,把你手上的火烛凑过来些,朕看不清楚。”叶倾怀道。 李保全顿了一下,将手中举着的烛台递到了叶倾怀面前。 火光闪烁,照映着叶倾怀平静的面容,静若止水。 她将手上那页撕下来的纸凑近了烛火,那纸张立即燃了起来,很快,便化作了灰烬。 叶倾怀松了手。带着火苗的纸张落在了地上。 “李保全,把这里打扫一下。” 说完,叶倾怀看也没有再看一眼,转身走出了文渊阁,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 次日早朝,文新中报完春闱榜单后,叶倾怀道:“苏红微,按照这份榜单拟一份今科进士分配的名录,五天之内递上来,让朕过目。” 说完,她又特意嘱咐道:“林聿修的事,朕昨日已查证过各类史料。兴瑞帝当年不过是一句气话,史料中并无记述,不必当真。他的任职,仍然按照朕昨日所说的拟定。” 叶倾怀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不容置喙。 站在前列的几名内阁大臣互相交换着眼色,却无人第一个出口反对。 最后,陈远思率先出列道:“陛下,春闱取士由吏部拟定分派后,理应交由内阁根据各部情况裁定,再呈报陛下。” 叶倾怀阴沉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陈远思并未提及林聿修之事,本是在叶倾怀意料之中。 自从顾世海升任刑部尚书,刑部便成了顾家的后院,陈远思连一个人也插不进去,如今能有个机会把刑部从顾世海的手里拿出来,他自然不会放过。 纵然林聿修的政略与陈远思大相径庭,但是从林聿修在朝中站稳脚跟到能够施展抱负,且还要一段时间。 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毕竟书生意气,拿到官场来是行不通的。 反观顾世海这边,对陈远思而言,能把刑部这块铁板撬开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如果要在顾世海和林聿修之间选一个对手,陈远思绝不会选择前者。 叶倾怀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早朝上宣布此事。 “陈阁老说得有理。苏红微,你拟好之后先呈交内阁吧。”叶倾怀很快松了口。 “陛下,眼下刑部正是乱的时候,刑部侍郎却用一个新人。”顾世海冷笑一声,道,“还有一个月,各州府便要上报刑部今年秋决复审的案卷,到那时难道由着一个都没见过卷宗的书生去核查案件呢?” 他言语间阴阳怪气,听得出来已是难掩气恼。 叶倾怀面不改色,继续对他道:“顾阁老,你怕是忘记了,如今刑部的当家可是你这个刑部尚书,林聿修只是一个刑部侍郎。一个月的时间,他能不能看得懂卷宗,那要看顾阁老教导得如何了。” 说完,看着顾世海愈发气闷的面色,叶倾怀全无动容,又道:“当然,若是他确非可教之才,顾阁老也可以向朕提出换一个刑部侍郎上来。” 听到叶倾怀此话,顾世海面上的恼怒之色立即收敛了许多,他蹙着眉头看向叶倾怀,似乎想看清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连陈远思也看向了她,眼中的不解之色似乎在隐隐责备着叶倾怀出了一招昏招。 毕竟,顾世海身为林聿修的顶头上司,给他穿小鞋可太方便了。林聿修对官场本就是两眼抹黑一无所知,要被人挑出差池来可谓简单。 顾世海大可以寻个理由把他换掉。 叶倾怀补充的这句话简直就是自相矛盾,搬石砸脚。 但她面上的神色却异常坚决,没有一丝慌乱。 “顾阁老对于刑部侍郎的任命,可还有异议?”叶倾怀问道。 顾世海面色变换过几番神色,最后垂首道:“臣无异议。” “好。”叶倾怀简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看向群臣,道,“朕还有两件事要告知列位臣工。” 朝堂上众人都抬头看向了皇帝。 皇帝如此郑重,想来是有要事宣布。 “其一,从即日起,凡事三品以上的要员,都可以通过内廷给朕上密旨。密旨不需要通过内阁,直接交由李保全即可。”叶倾怀道。 她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不待有人反驳,叶倾怀又宣布了第二件事:“其二,朕要宣九个州府衙门的布政使和按察使依次入京述职。” (本章完) 第一三三章 政务 大景九州,各州府最高级别的长官是知州,官制从二品。其下设立布政使和按察使,分管钱粮和刑名,相当于各州的二把手和三把手。 叶倾怀这道旨意下的十分古怪,她不要求知州入京述职,反倒是要求布政使和按察使来京城述职。 立即有人提出了质疑。 吏部尚书苏红微道:“陛下,州府路途遥远,官员上京一次不易。譬如雷州那边,从巴郡到盛京一来一回得要两个半月,这期间雷州的诸多政务都会被延误。正是因此,延昭年间,延昭皇帝才将州府官员入京朝觐考察的频次从一年一次改为了三年一次。下官有所不解,去年百官才入京朝觐过,陛下为何此时又要召见布政使和按察使呢?” “朕知道州府官员上京不易,所以朕此次并不想搞得像朝觐那般大张旗鼓。各州的知州在在去年的朝觐上都见过了,但是布政使和按察使尚有许多都是朕不熟悉的。朕既然已经亲政了,还是要见见他们。每个州便只着此二人陛见,也不需带什么东西,快马上京,时间应当可以折半。”叶倾怀道。 苏红微略略怔了一下,他不知皇帝为何如此执意于面见各州府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于是蹙眉道:“陛下若是想要了解各州情况,去个折子便可问到周详。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身负地方政务的主要官员,一下走开这么长时间,臣担心州府衙门会捉襟见肘。” 叶倾怀点点头,道:“所以朕把知州留下,便是为了稳住政局。另外,此次各州官员不必一齐到京,按照各州具体的情况,挑个清闲些的时候来便好。比如说允州,冬天上冻农闲,便冬日来京为好。苏红微,你与各州府商定一下,排个入京的时间给朕。” 她安排得如此详尽,显然是早已反复思量过,并非一时起意。 皇帝要见见州府官员本也无可厚非,苏红微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领了旨站在了一边。 —— 下了早朝,百官三三两两结队离去。 苏红微走在最后,他走得极慢,面上有些踌躇。 他仍在脑海中回忆着皇帝早朝上的举动,琢磨着其中的深意。 “红微,”陈远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吓了他一跳,苏红微连忙行礼,陈远思却看也没看他,自顾自继续往前走着,道,“给我们那几个州里的人八百里加急去封信,就说京中安稳,让他们不必慌张,办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苏红微跟了上来,凑近陈远思,道:“大人可知,陛下突然想要召见布政使和按察使,究竟是何意思?” 陈远思用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睨了他一眼,道:“陛下这是想把州府都辖制在自己的手里。” 苏红微顿了顿,道:“下官不太明白。” “如果陛下突然单独召见你的吏部侍郎,然后出言敲打你。你作何感想?” 陈远思的话似乎是让苏红微想到了什么。 陈远思继续道:“陛下这是要让他们互生猜忌,好渔翁得利啊。” 苏红微停下了脚步,怔了怔道:“陛下能想到这么远吗?” 陈远思亦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而是抬头放目远眺,看向了承天门顶上湛蓝的天空。 他垂暮的眼中泛起了隐忧。 —— 叶倾怀下的旨意见效极快,快到叶倾怀都感到意外。 第二天李保全便给叶倾怀送来了三本密折。 一本弹劾吏部用人违规的,一本弹劾御史台办事推诿的,还有一本,引起了叶倾怀的注意。 兵部侍郎举报户部贮存在京郊塬上的军粮有大量以次充好的情况,怀疑有官员在入库过程中调换纳粮,中饱私囊。 叶倾怀第一时间给陶远传了消息,让他到塬上打听下军粮库的情况。 然后,她让李保全去把陆宴尘召进了宫来。 毕竟,眼下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商量政事了。 这是陆宴尘辞去帝师之位后第一次进宫。 从顺平十年起,他作为叶倾怀的先生,每日在这里给她授课,足足有三年。对于文轩殿里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可不知为何,如今他作为外臣再次踏入这间书房,竟然从心底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般的复杂心情。 因为坐在殿里的已经不再是只到他胸口高的半大孩子了。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皇子,长成如今这副城府深沉的帝王模样,每一次蜕变,他都从旁亲眼见证。 他总能记得,第一次在文轩殿中见到叶倾怀时她的模样。 沉默寡言的皇子对政务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悟性极高,一点即通。在回答他问题的时候,会用一双明亮的眸子怯怯地看着他。 他总记得叶倾怀那时的模样。 白纸一样干净的眼神。 白纸一样干净的心灵。 干净得让人心生怜惜,却又心惊胆战。 纯真是作为皇帝最不需要的一种品质。 对于这个单纯却聪明的学生,陆宴尘倾囊相授。他教得很急,恨不得立时便将腹中诗书尽数灌进叶倾怀的脑子里去。 叶倾怀也没有让他失望。 无论他教得再快,给她再大的压力,她总是能堪称完美地完成他布置的功课。 这让他想再教她更多的知识,教她更深入的东西。 他不仅教她经史算学,教她百家政见,也教她如何权衡人心,如何掌控权力。 他像是一支饱蘸浓墨的笔,在她这张白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如今,她已长成了在他心目中理应长成的模样。 陆宴尘感到欣慰,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叶倾怀像是一只他看着长大的雏鸟,如今她翅膀硬了,要离巢而去了。 她的目光不再只停留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她要看着广阔的天空,看着前行的方向。 一直以来,陆宴尘都下意识地觉得叶倾怀还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就像那些文轩殿里师生相对的静谧时光一样,往后十年如此,五十年亦如此。 可这些日子以来,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曾经怯怯地看着自己的小皇帝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本章完) 第一三四章 裂痕 叶倾怀见到陆宴尘,严肃的神色松了松,嘴角绽开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先生先前说朕已经可以出师了,如今看来,有些言之过早了。”叶倾怀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吩咐身边的李保全道,“李保全,赐座。” 因叶倾怀已不在文轩殿上课,先前陆宴尘用的桌椅都撤去了,只留着一张供皇帝使用的书案。 陆宴尘收回了目光,谢了恩,道:“陛下谦虚了。从陛下近日下的几道旨意来看,臣以为陛下已能独当一面。” 叶倾怀神色沉了沉,带着几分自嘲,笑道:“先生谬赞。这些都是隆德皇帝当年登基时整饬将军王和藩王用过的法子,朕不过借古人智慧而已。若一定要说,是先生教得好。” 陆宴尘望向叶倾怀,看到她手上握着的折子,素纸的封面上该写题目名讳的地方是空白的,显然是一本密折。 “陛下的旨意见效很快。”陆宴尘道。 叶倾怀垂眸看向手中的折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道:“朕召先生来,便是为了此事。” 叶倾怀简单地把几道密折里的意思说了一下。 “陛下有何打算?”陆宴尘听完,先向叶倾怀问道。 “这三本折子能这么快就以密折的方式递到朕的面前,说明问题已非一日之寒,而且以寻常途径向部司或内阁反映都是没有用的。”叶倾怀分析道。 她忖了忖,道:“吏部的情况朕尚不清楚,且如今礼部和刑部都不稳定,不宜在此时再动吏部。朕准备敲打一下陈远思,若是吏部有所收敛,此事便可暂时作罢。” “至于御史台,御史大夫蒋宗文朕本就有意将他换掉。待刑部尘埃落定吧。”提到刑部,叶倾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先生可觉得,朕在林聿修的事情上,太过鲁莽了?”叶倾怀问道。 陆宴尘摇了摇头,道:“陛下既有中兴之念,从一开始态度强硬坚决些,是对的。”他顿了顿,道,“只是,林聿修他如此高调入仕,以后的路恐怕会不太好走。” 叶倾怀如此力捧林聿修,本就让人眼红,更遑论他还是带着改革的策论入仕的。 可以说,他还没有进入官场,就已经把朝廷里一大半的官员得罪了。 “他兼任着太清阁学士,朕会让他先在太清阁多走动学习,先生在太清阁多照拂他些吧。”叶倾怀道。 “微臣领旨。”陆宴尘应道。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叶倾怀道:“这三道密折里,朕最担心的其实是户部调换兵粮这件事。” “朕查过兵部的文书,盛京贮存兵粮约有六十万石,其中三之有二都贮藏在塬上,若是这批粮食有问题,我朝军队将不堪一击。”叶倾怀不仅神色阴沉,连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 兹事体大。陆宴尘的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军粮是每年夏秋各入库一次,就算折子中奏报如实,应当也不至于四十万石都有问题。”陆宴尘安慰叶倾怀道,“且从纳粮到入库中间有层层核查环节,要想大量调换,需要买通很多官员,并不是易事。” 叶倾怀却未能轻松,她默了默,道:“朕已经让陶远去查了,希望还不算太坏。”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此事不宜闹大,无论真假,都不可传出去。” 粮食是国之大计,粮仓失窃的言论一旦流出,不仅会让边境的驻军人心动荡,更会惹得虎视眈眈的邻国蠢蠢欲动。 除此之外,不明所以的民众很可能会因为恐慌情绪哄抢粮食,造成粮食短缺和市价飙升相辅相成的局面。 “朕明白其中利害。”叶倾怀说着,紧锁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叶倾怀前世的记忆,朝廷今年将要面临很多战事。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粮仓的情况并不太糟。 师生二人有些日子不见,这些日子中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两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日落西山。 “今日与先生相谈,朕心中豁然开朗了许多。时候不早了,朕便不留先生了。”叶倾怀起身送他出门。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文轩殿,她还是惯用弟子之礼对待陆宴尘。 “陛下留步。若再有事,随时传唤微臣。”陆宴尘对她行了一礼。 他顿了顿,没有转身离开,似乎有话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叶倾怀看出了他的犹疑。 陆宴尘垂着眼眸,轻叹了口气,道:“陛下,林聿修虽然有些书生意气,但他心性清正,学识广博,还望陛下能够惜才。” 叶倾怀明明正在重用林聿修,他却突然在此时替林聿修说了这样一句话,似乎有些模棱两可。 “先生此话何意?朕不明白。”叶倾怀问道。 “微臣只是希望陛下无论何时,都能记着今日器重他的初衷。”陆宴尘道。 叶倾怀不解道:“先生是担心朕责难于他?还是担心朕护不住他?会像秦宝珠那时……” 叶倾怀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顿。 她想起前面与陆宴尘交谈时,曾聊到最近朝中兴起的一股流言。 说兰妃之死其实是叶倾怀刻意做的局,是她故意让兰妃扮作厨娘身份,死在杜正恩手里,然后再晋升兰妃的位分,目的就是为了用一个平民女子扳倒杜家。 这个流言十分牵强,丝毫经不起推敲。 首先,为什么秦宝珠扮作厨娘就会死在杜正恩手中便解释不通。 叶倾怀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是杜党为了搏个名声而作的垂死挣扎。 但此刻陆宴尘的两句话,却让她突然又想起了此事。 陆宴尘和林聿修同出于王立松门下,林聿修又住在他的文心堂里,二人的交情自不必多说。 先前提到林聿修时,陆宴尘也曾为他担忧过,担心叶倾怀如此捧他会让他的仕途坎坷。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眼中像是渐渐熄灭了火种,变得冰冷而陌生。 “先生相信那个流言吗?” 陆宴尘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叶倾怀看着他,又问道:“先生也觉得,朕是一个不择手段之徒吗?” (本章完) 第一三五章 觐见 夕阳的余晖照在君臣二人身上。 金黄的光芒中夹杂着几抹红日的辉光。 明明是温暖到有些暧昧的色调,却掩不住君臣二人之间冰河一般的气氛。 “臣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陆宴尘察觉到叶倾怀眼中的寒意,神色立即慌了一下,垂头答道。 叶倾怀却打断了他:“先生,你教过朕下棋。棋在劣势时,无子不可弃,无子不可用。但在优势时,无利不可争,无子不可护。” “朕要中兴我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朕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朕自己。” 陆宴尘眼中闪过惊色,刚要出言劝谏,却听叶倾怀继续道:“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牺牲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成希望,朕也会去争取。秦宝珠也好,林聿修也好,他们在朕的心中,从来都不是棋子,而是同袍同泽的战友。”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的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哀色:“先生,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质疑朕,都可以不信朕,朕不在乎。唯独先生你,你不可以不信朕。” 她的话说得强硬,面上神色却有些伤怀。 陆宴尘心头一紧,感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臣绝非此意。陛下心性宽仁,臣是最清楚的。”陆宴尘连忙道,“臣提及林聿修也并无它意,只是他……” 陆宴尘皱了皱眉头,最后叹了口气,道:“陛下与他接触不多,对他不甚了解。他性子直率,臣怕他日后会冲撞陛下,才多说了这一句。” 他这个回答却让叶倾怀有些意外。 陆宴尘素来少言寡语,一向是她不问,他便不会主动说,今日此举可谓反常。 看着叶倾怀不解的神色,陆宴尘没有再多做解释,道:“是臣多言了,请陛下恕罪。” 说完,他行了一礼。 叶倾怀看着他默了一默,道:“朕答应你,无论何时,朕都会谨记今日重用他的初衷。” 她垂下了眼,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唯心不易。先生的教诲,朕时刻铭记于心。” —— 五月初一,春闱放榜。 叶倾怀吊了一个半月的左臂终于拆了绷带,放了下来。 今日她特意休了早朝,一早在太和殿传胪唱名,钦点春闱中榜的一二三甲。 放榜游街后,一百二十名进士在太和殿叩谢皇恩。 一直到了下午,才算是把整个过程走完。 按照惯例,榜上提名的进士们当晚要在家中或者酒楼里宴请宾朋,隔日拜谢师恩,来来回回还要折腾个几日。 状元郎则更不必说。 但林聿修却没能在当天晚上摆上酒席。 因为他被皇帝召进宫了。 “林卿,朕自从读了你的那篇策论,就一直想召见你。可惜你尚在科考中,朕不好见你。”状元郎刚见过礼,叶倾怀便立即进入了主题。 她在面前的案前展开林聿修殿试上交上来的那篇文章,指着对面的坐席对他道:“坐吧。你在策论中提到的这三点:固邦本,振纪纲,察吏治。朕有几个问题想与你探讨。” 林聿修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与皇帝独处,今日面圣之前他心中本来有些忐忑。 上次面见皇帝,还是在太和殿的殿试上。 殿试前陆宴尘曾专程来找过他一趟,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他殿试奏对中能够收敛些,不要像贡试策论中那样锋芒毕露。 林聿修明白,陆宴尘的劝言不仅是为他,更是为了皇帝。 他不想让皇帝为难。 林聿修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也觉得他说的有理。 因此,在上殿殿试前,林聿修其实是准备了一些中庸的言辞来应对皇帝的问题的。 可当他踏入太和殿的殿门,抬眼看到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的时候,那身着黄袍坐得笔挺的身影似乎又和承天门外那个一身黑袍提剑拼杀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那双黑色的眼眸里蓄着灼热的火焰和坚定的意志。 每次看到叶倾怀的那双眼睛,都会让林聿修心头一热。 以至于在一瞬间,他将上殿前准备的一应说辞都抛在了脑后。 他彷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承天门前以白身为天下仕子击登闻鼓的少年郎。 不是科举高中前途光明的贡生,也不是半只脚踏入官场的老爷。 他踏入考场是为步入仕途,但他步入仕途却不是来为这座金碧辉煌的庙堂歌功颂德的。他是来为满地黄金下的累累白骨发声的。 他相信面前尚显稚气的少年皇帝。 他相信新帝是不同的。他相信新帝不会漠视民众的苦难,也相信他的意志和决心。 既然如此,如果皇帝需要的是一把刀,他愿意做他手中的那把刀。 是以,他在太和殿上当众作了那篇令人咋舌的策论。 他知道,他给皇帝出了一个难题。 但他更知道,对于他未来想做的事而言,这样的困难才只是开始。 皇帝没有立即下决断,而是要他呈上文章,便让他回去了。 林聿修心中凉了一凉。 他有些怀疑,自己赌错了。皇帝或许与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在书院里等着放榜的日子里,林聿修甚至做好了下狱的准备。 然而,他却等来了红袍大马的状元殊誉。 看到榜单的一刻,林聿修心中感慨万千,湿了眼眶。 他知道朝局是何模样,也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有多不利。所以他也知道,皇帝钦点自己这个状元,需要顶着多大的压力。 林聿修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寒窗苦读十年,本以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里,他的一身所学将无以致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势倾颓。 可老天却在此时赐给了大景一个名叫叶倾怀的新皇帝。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却让林聿修眼中早已湮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让林聿修意外的是,叶倾怀第一次单独见他,既没有问他承天门之事,也没有问他家世师承,甚至连一句家常的客套话都没有,上来便要与他论策。 这是已然将他视作了自己人。 身着红袍的状元郎看着皇帝翻看策论的专注侧脸,良久,撩袍跪了下来,道:“微臣林聿修,叩谢陛下知遇之恩,愿为陛下牵马坠镫,至死侍奉左右。” 说完,他叩首在地。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三六章 得意 叶倾怀看了一眼林聿修跪在门口的身影,神色沉了一沉,放下了手中的策论,转过身来面向林聿修,单手撑在膝上,不苟言笑,看着他道:“抬起头来。朕钦点你为状元,不是想要一个牵马坠镫的家奴。” 林聿修闻言,抬起了头,正对上叶倾怀那双坚定中泛着火光的眸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蓄着吞噬天下的风暴,又好像藏着无往不利的锋刃。 让林聿修心里一震。 下一刻,叶倾怀突然收了严肃的神色,扬起嘴角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聿修,朕对你只有两个要求。”叶倾怀道。 她说得语气很慢,林聿修听得却十分认真。 “其一,别让朕失望。”叶倾怀顿了顿,扫了一眼案上那份林聿修做的策论,又看向了他,对他沉声道,“其二,别让天下百姓失望。” 林聿修略一错愕,神色亦蓦地坚定,他长跪在地推手行礼,郑重道:“能辅佐陛下,是聿修大幸。天下能得陛下这样的……君父,亦是天下的大幸。” 说完,他又一次重重叩首在地。 叶倾怀垂下眼,轻叹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盛誉,还是从林聿修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读书人口中说出来的。 她心中欣慰,却又愧疚。 在叶倾怀心中,现在的她还当不起这份盛赞。 更遑论,曾经的她只是一个囿于深宫中不问政事的失职皇帝,对于揭竿而起的百姓只会斥责一声“刁民反贼”。 她默了一默,收起心中五味杂陈的念头,回身面向桌案上的策论,道:“快起来吧。关于你策论中提到的州御史台,该如何在州府设立,朕心中有个构想,你来听一听。” 林聿修站起身,满面正色,他久跪在地,起身后却顾不上整理前襟的皱褶,而是快步走到叶倾怀对面的坐席入了座,与叶倾怀论起政事来。 —— 次日清晨,景寿宫。 天微微亮,芳华姑姑就和李保全在院中吵了起来。 “陛下昨晚和状元郎议事,到四更天才歇下,这会儿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公公就要报晨,是不顾着陛下的龙体了吗?”芳华姑姑一手拦着负责报晨的小太监,对着李保全怒气冲冲地道。 李保全在宫中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入宫十几年间与人闹红脸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他却也有些急了,道:“姑姑,今日初一,是一月一次的大朝议。陛下昨日特意嘱咐了老奴今日要早半个时辰上朝,老奴这是奉旨行事啊,姑姑切莫为难,耽误了大事。” 芳华姑姑蹙了蹙眉,似乎在心里将叶倾怀腹诽了遍,却因她尚在睡梦中不好发作。于是,她转而对李保全道:“陛下是年纪小,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公公可是两朝老人了,却也由着陛下胡来吗?” 她这句“两朝老人”让李保全的脸色骤变,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芳华姑姑却没在意,继续数落道:“陛下那条胳膊可是足足吊了一个月,昨日才摘了绷带,周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这会儿要好好休息,公公也是听到了的……” 李保全听着她语速飞快的唠叨,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满心思忖着该怎么说服她。 正此时,皇帝的寝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呼喝。 “芳华!”正是叶倾怀的声音。 皇帝的声音清脆响亮,没有半分慵懒睡意,显然已经彻底转醒了。 芳华姑姑的话头被当中截断,她最后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保全,彷佛在责怪他吵醒了皇帝,然后一边应着声一边推开门快步进了寝殿。 让芳华姑姑意外的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叶倾怀丝毫没有睡眠不足的疲态。相反,她看起来神清气爽,甚至已经开始自己尝试更衣了。 “姑姑,快来帮朕更衣,今日初一,是百人朝会。”见芳华姑姑愣着,叶倾怀催促道。 芳华姑姑回过神来,走到近前帮着叶倾怀穿起朝服来。 “陛下身子可有哪里觉得不适?”过了一会儿,芳华姑姑还是开口问道。 “不适?”叶倾怀纳闷道,她环顾了一下自身,道,“并无不适啊。” “你昨日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竟不困乏?左肩呢,可觉得难受?”芳华姑姑并不相信。 叶倾怀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姑姑,朕跟你说,朕得了林聿修,如得一肱骨啊!” 她言语间双眼放光,喜上眉梢。 芳华姑姑皱了皱眉头,忖了忖,问道:“陛下说的是昨夜和你聊到半夜的那个新科状元?” “是啊。此人素有大才,在律法、吏治和税制上都颇有见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因失怙得早,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过,对民生百态和人心向背深有所感,并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叶倾怀顿了顿,又兀自呢喃道,“朕有他相助,若再能将王立松请入文轩殿,朝上再有陆先生帮衬着,只要能用好陶远,何事不能成?” 她说到后来,面上眼中都是少年人野心勃勃的得意神态。 芳华姑姑见状,再不出言多劝,静静地为她打理起身上的朝服来。 她知道劝不住。 这是她第二次在叶倾怀身上看到这种打了鸡血一样的状态。 上一次是叶倾怀六岁的时候。 那年她刚搬进乾西宫读书,看到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太子哥哥作画,十分新奇。二皇子见她喜欢,便送了一套画具给她。 那一个月,叶倾怀除了为数不多的课业以外,其他时间几乎是闭门不出,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便匆匆起床又在画稿上挥毫泼墨起来,连吃饭也是胡乱塞几口便算了事。 那时芳华姑姑还曾向敬敏太后打过小报告,说叶倾怀整个人都像是黏在了画案边。 然而,敬敏太后不仅没有担心叶倾怀玩物丧志或是废寝忘食,相反,她鼓励了叶倾怀,说如果她一年后的画作能得到乾西宫里教书画的先生的认可,就送她一套更齐全的画具。 “人间万事出艰辛。用不着你劝,自有别的人和事来泼她冷水。若她一年后还有眼下这份子热情,那这辈子都拿来作画也不是坏事。” 时至今日,芳华姑姑还记得敬敏太后那时对她说的话。 第一三七章 战事 叶倾怀对画画的热情从六岁至今,维持了整整十一个年头。 但这一次,她的雄心壮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刚一上朝便被泼了冷水。 李保全通传上朝的声音刚落,何青长就出列奏道:“陛下,兵部昨晚收到允州急报,五日前北狄突发奇兵偷袭我乌石关,乌石关五千守军力战三日三夜,最终全军覆没。白河以北防线溃败,全军已退至北岸渡口要塞。据前线回报,北狄此次出兵有重骑兵五千,骑兵万余,另有步兵和后军万人。” 说完,他垂下了头,将一封拆开过的密信双手举过头顶呈了上来。 何青长奏报的语气低沉平稳,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封来自允州的战报彷佛是将北方凛冽肃杀的战风也带到了太和殿上,让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一片死寂,令群臣为之色变。 与群臣的紧张不同,叶倾怀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前世也发生过北狄起兵犯境的事。 但在她记忆中,这件事却不是发生在此时,而是发生在三月末初春时。 那时承天门之变刚过,她女子的身份走漏,虽尚未公诸于世,却已在朝野中传得人尽皆知,朝中一片混乱。焦头烂额之际,允州又传来战事。那时叶倾怀还曾因此而怀疑过,是不是当真是自己这个皇帝德不配位,才招致了天罚。 但前世北狄的战事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叶倾怀还记得,当时朝中派出了顾海望领兵北征,结果短短一个月便传来了捷报说已扫平北狄主力,夺回了失地。 只是和捷报一并传回来的还有顾海望的死讯。 打了胜仗的顾海望在班师前夜死在了陆宴尘的刀下。 叶倾怀并不相信。彼时,陆宴尘在叶倾怀心目中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帝师。 她几番要求顾世海和何青长把战报原文拿给她看。 否则她不愿相信。她宁愿相信是有人在其中栽赃陷害她的先生。 时至今日,叶倾怀还能记得那纸从允州传回的战报,上面白纸黑字写着陆宴尘杀了顾海望及其护卫共十三人,甚至还生动地描述了其死相之惨烈,力求从侧面突出陆宴尘下手之狠绝、武力之强悍。 看到战报,叶倾怀仍觉不可置信。直到半月后,允州传来了陆宴尘举兵叛乱的消息。 念及往事,叶倾怀垂下了眼。 但很快,她便重新打起了精神,翻了一遍手中的战报,问道:“白水河北岸可还能守得住?” 何青长默了默,答道:“北岸在陵山渡和野飞渡两个渡口设有要塞,许能抵挡一时,其他几个小渡口只怕此刻已经沦陷了。” “乌山涧口是北边唯一的天堑,修在那里的乌石关是防御北狄唯一的门户,每年光是乌石关的维修工事都要花朝廷不少银子,怎么可能三天就被破了?”工部的大臣立即站了出来,言语间满是震惊和愤怒。 何青长没有回他,仍然保持着面向叶倾怀奏对的姿态。 没有得到何青长的回应,此人转向了御座上的叶倾怀,拱手忿然道:“陛下,乌石关乃我大景第一关,无论城楼规格还是相应工事都是最好的,断不可能被如此轻易的突破。微臣请求陛下彻查乌石关守将上下是否玩忽职守!” “乌石关守将已经全部殉关了,无一生还!你要彻查,是要到地底下去问话吗?”顾世海打断了此人的奏报,回身看着他,眼中已有怒气。 对方抬头看向他,似乎被他的神色震慑住了,又似乎是被他的话问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守关的胡昌城出身允州,乌石关他守了快十年了,从未有过半点差池,关里的士兵也都是允州人,家中老小就住在白水河北岸,你怀疑他们什么?”顾世海言辞咄咄逼人,问得对方不敢应声。 说完,他缓缓转头看向兼任户部尚的虞江辉,道:“乌石关的泄洪道去年夏天便出过事,落石台的机括也是年年修却又年年坏。我倒想知道,这朝廷斥了巨资修的天下第一关,当真如你们工部口中那么坚固可靠吗?” 虞江辉始终半垂着头,并不搭理他,甚至连眼也没有抬一下。 但后面的朝臣中却有些人瞥了瞥头,把目光投向了身边工部的大臣们。 最终,还是陈远思开了口:“顾阁老,眼下当务之急是处理战事,不是咎责的时候。” 顾世海转回身,看了一眼陈远思,神色虽然难看,却打住了话头。 “何尚书,你详细说说情况。”陈远思继续道。 “乌石关失守,是事出有因。”何青长顿了顿,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宜当朝议论。陛下请容臣朝后禀告。” 他此言一出,朝臣们面面相觑,连叶倾怀也微微蹙了蹙眉头。军务本就是国事机密,今日早朝又是百人的大朝会,确实不宜当朝讨论。 叶倾怀余光扫过一眼顾世海,只见他面色如常,想来何青长在上朝前已向他汇报过内情了。 何青长继续道:“以北狄的军力,三万人马应当是举国倾巢而出。臣恐怕他们此次兵犯北境所谋甚大,或许不是只为了白水河北岸的那一千多亩地。” 叶倾怀蹙了蹙眉,问道:“何卿的意思是,北狄此次出兵,是有意南渡白水河,意在整个允州吗?” 何青长神色又黯了几分,道:“微臣不知。北狄此番举兵虽多,但白水河上下游都未发现军情。北狄不善造船,白水河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难题。” 群臣默了一默,随即有人道:“白水河不过三四里宽,想来敌军也可搭设浮桥渡河。” “白水河南岸沿岸百里每隔二里地便有一座我军箭塔,那北蛮子莫不是被糊了脑子,在箭塔的眼皮子底下修浮桥,给我们当活靶子么?” 说话的大臣显然是武将出身,话说的糙理却不糙。 朝堂上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却都压低着声音,再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此事朝后再议罢。兵部尚书,还有兵部两名侍郎,朝后和内阁大臣一并留下。”叶倾怀下了决议。 何青长领了旨,退回了群臣之中。 第一三八章 封爵 北狄的战事像一片厚重的乌云笼罩在太和殿上,令朝堂上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允州节度使徐晔已率允州军从沧台开拔。陛下,臣奏请从京师调拨粮草,并增拨允州军费,以作募兵和工事所用。”顾世海道。 满堂寂寂,然后陈远思迈出了半步,对着叶倾怀道:“陛下,京师到允州路途遥远,白水河更在允州最北。若从京师拨运粮草到白水河,路上便要花去一个多月。老臣认为从中州和颍州粮仓调拨粮草,更为合理。” “至于军费,”陈远思转向了顾世海,“顾阁老,老臣若没记错的话,上个月户部可是增发了两百万两的军费,当时说的便是要用作增设允州防线哨塔。算上年初内阁会议上定下的今年各部支出,单单一个允州今年军费已是比往年多拨了五百万,还不够吗?” 他那双满是褶皱的眼皮下,两道犀利的目光直直地望进顾世海的眼底,最后的四个字说得既慢且沉,似乎是在说允州的军费,却又像在说别的事情。 顾世海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似乎有些顾忌,没有说话。 军费已是军政机密,并不适宜在这样的朝会上大张旗鼓地讨论,叶倾怀于是道:“此事也会后再议吧。先听何青长说说前线的情况,再做论断。” 她默了一默,抬头见众臣皆是满面愁容,于是舒展开双眉,神色定了定道:“我朝九州五十万雄师,不乏破军之将,亦不乏忠勇之士,何惧它北狄区区三万人马?诸卿不必如此忧心。” 大殿上零零星星地响起了几个“陛下圣明”的声音,最后群臣才一齐行礼道:“陛下圣明。” 见朝会氛围缓和下来,叶倾怀话锋一转,道:“前段时间春闱殿试,有不少仕子提出了我朝官员休养制度的问题,尤以致仕和夺情为重。官员到了年纪不能退而致仕,致仕后得不到皇恩荫庇,晚年凄惨,实在令人寒心。朕不愿让这些为大景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朝臣寒心,因此,朕这几日多方考据,决定对几位颇有建树的老臣授以勋爵,准其退而致仕,安享晚年。李保全,宣旨吧。” 大景的勋爵可降级传给子孙,算是一份能够世袭罔替的铁饭碗,一般只有皇室姻亲或者功勋卓着的臣子才能享受这份殊荣。 叶倾怀突然提起封爵,朝臣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李保全宣了旨,陈远思和顾世海顿时脸色大变。 叶倾怀此次一共封赏了三人,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臣——一名中尚属令,一名吏部考功司郎中,还有一人是御史大夫蒋宗文。 直到此时,众臣才明白过来,叶倾怀明面上是赏赐几人,实则是要卸他们的任。 只是这赏赐实在是重,不仅给钱还给名声,最重要的是还能让子孙后代也一劳永逸下去,可谓是既全了面子又全了里子。 叶倾怀昨夜与林聿修秉烛夜谈,从赋税改制论到吏治整顿,两人很快便意识到,若是论及变法改制,无论谈到什么,都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刑部。 若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律法体系为新政保驾护航,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三司若还是那个敢在众目睽睽下调换人犯指鹿为马的三司,叶倾怀便永远都是那个被蒙住双眼的无知皇帝,只能活在臣子们为她编织的荒谬童话中。 叶倾怀决定从御史台入手。 御史台是监察百官的机构,本该直接听命于皇帝。但因为如今的御史大夫蒋宗文是顾世海的人,御史台可以说是顾家的后花园,对顾世海言听计从。 蒋宗文只要还在那个位置上,御史台就算有再多个李文清,也无济于事。 只是这蒋家书香门第,已有百年名望,在盛京中是排得上名号的世家,与京中世家大族的关系盘根错节。他自己也是三朝老臣,若是叶倾怀无凭无据地将他撤了职,自是难以服众,难免要落个皇帝任人唯亲有失公允的骂名。 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李文清被叶倾怀提拔上来执掌御史台,只怕也要遭人白眼,难立威信,更遑论推行新政监管百官了。 这个蒋宗文不能不撤,但必须要撤得师出有名干净利落。 叶倾怀想了许久,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决定用一个爵位换蒋宗文心甘情愿地告老还乡。 叶倾怀还没登基的时候,蒋宗文就隔三岔五地称病告假,她登基后更是在早朝上从未见过他,直到三司会审前才颤颤巍巍地来上了朝。 这样一个人,不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会放弃这个能带着爵位荣归故里颐养天年的机会。 荫庇子孙的爵位摆在那里,也不再需要叶倾怀煞费苦心地去与顾世海周旋,蒋宗文自会想法子让自己顺利退休。 果不其然,李保全宣旨的话音刚落,蒋宗文便立即上前跪下接了旨。 “老臣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他已双手举过了顶,等着接旨了。 这还是叶倾怀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洪亮的声音。 吏部考功司郎中似乎愣了一下,才从人群中从上前来,在蒋宗文身侧跪下谢了恩接了旨。 中尚属令因是内廷官员,并不在列,因此朝上封赏只作宣读。 封赏过后,陈远思率先打破了沉默,对叶倾怀道:“陛下仁孝,实乃臣民之福。只是这几人都身居要职,蓦然退而致仕,只怕会对各部司的事务有影响。” “陈阁老所言有理,朕也考虑过此事。因此此番只封赏了三人,都是常年病体缠身的老臣,不好耽搁。至于他们的职位,便寻三名能立即上手的人来接替吧。”叶倾怀忖了忖,道,“陈阁老,吏部你熟悉,考公司侍郎便由你推举一人上来。中尚属令是内廷的事,李保全,你来拟定一个人选给朕。至于御史台,便先由李文清来接任吧。” (本章完) 第一三九章 军情 叶倾怀话音刚落,顾世海脸色立即彻底黑了下来,他蹙着眉头抬起眼,一双黑眸如同猎鹰般紧紧地盯着御座上神态自若的皇帝。 他眼中蓄着怒火,却无法发作。 良久,顾世海似有似无地扯了扯嘴角,那双危险的黑眸中挤出了一抹冷笑,他看着叶倾怀,彷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叶倾怀亦不躲不避地回望着他,神色平和,似乎对他眼中的寒意浑然未查。 “顾阁老可是有话要说?”叶倾怀问道。 “陛下既有决断,臣无话可说。只是这样大的人事变动,内阁竟连风声都没听到。陈阁老,依臣所见,这内阁怕是也没有存续的必要了。”顾世海突然话锋一转,与陈远思对起话来。 陈远思虽未正眼看他,脸色却也是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 “顾阁老,话不是这样说的。内阁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内阁。”他仍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腔调,还刻意拖长了“陛下”二字。 —— 朝会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中结束了。 除了内阁五人和兵部尚书侍郎以外,陆宴尘和顾海望也被叶倾怀点名留了下来,一齐商讨北狄的战事。 “何卿,乌石关究竟是怎么失守的?”叶倾怀开门见山地问道。 何青长没有抬头看叶倾怀,他顿了顿,垂着眼沉声道:“乌石关中发生了瘟疫。” 他话一出口,殿上众人便齐齐向他投去目光,眼中难掩惊惧。 瘟疫便是放在平时,也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事,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动摇国之根本,更遑论是在大军压境的阵前。 何青长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来,双手捧过头顶,道:“陛下,这是胡昌城从前线发回的最后一份战报。” 不知为何,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忍。 李保全将那本折子取来搁在了叶倾怀面前的龙案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那本折子。 沉闷的太和殿上,只有叶倾怀缓缓翻动奏折的声音。 这份战报写得简洁,但条理清晰。 事实上,在北狄围城前十日,乌石关中就零星有兵士染恙,症状类似风寒。北地春寒,今春气候又冷热反复,因此胡昌城起初并未在意。然而,这场“风寒”很快便席卷了整个乌石关,短短五六日间,乌石关中便有七八成人染病不起。 胡昌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寒,他怀疑军中起了瘟疫,于是立即下令封锁了整个乌石关,并向允州节度使徐晔连夜发了密报禀明此事。 然而,乌石关还没有等来允州的粮草和药物增援,却先等来了北狄的三万大军。 没有檄文,没有阵前叫板,甚至连试探和佯攻都没有。北狄深夜奇袭,当夜便倾巢而出,火雷和投石机尽数用上,势要将乌石关一举拿下。 胡昌城率领仅剩的两成人马鏖战一日一夜,乌石关里染病的士兵只要是能下得来床的都上了城头,终究力保城门不失。 但这一仗却是惨胜,关上的人员和军械损伤大半,乌石关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难以挡住北狄的下一波攻势。 胡昌城一方面传讯给允州军请求增援,一方面召集关上将领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战报中虽未言明,但叶倾怀也想得到,彼时摆在胡昌城面前的当有两条路。 一是放弃乌石关,率军退守至白水河南岸,与南岸守军汇合。一是在疫病横行的乌石关中奋战至死。 对此,胡昌城在战报中只有简短的一句结论:四月廿八夜,乌石关偏将以上二十三人议决死守不退,炸毁关后要道,愿凭天堑拖得一时战机。 乌石关位于白山裂谷边,白山裂谷有数百里长,深不见底,犹如神明用巨斧在山间劈开的一条天堑。北狄若想从北边的雪原南下允州,必须要跨越这条白山裂谷。乌石关建在白山裂谷北崖口上,高耸的关防后是两条可供八辆马车并行的栈桥,粗重的木柱牢牢扎在峡谷山石之中,木梁错落有致,两座桥横跨在百丈高的谷中,巍峨雄伟,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乌石关是开国皇帝叶云寒在位年间兴建的,前后历经十余年方建成如今的模样,可以说是汇集了大景整个工部的智慧和人力。白山裂谷中桥虽不止这一座,但能够运输军械行走车马的,却只有这一座乌石桥。 正因此,乌石关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大景北御外敌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意。 胡昌城炸毁了乌石桥,便是自绝了后路,没想过活命。 战报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后面还夹着一张与奏折样式不同的纸张,比奏折的纸张暗黄一些,叠了两下,带着点褶皱。 叶倾怀抽出来将那张纸打了开来。 是一张生死状,上面写着愿与乌石关共存亡,同意炸毁身后的乌石桥。下面密密麻麻的签着许多字迹不一的名字。 叶倾怀一一扫过,包括胡昌城在内,正是二十三个名字。 这些人,如今应当都已战死了。这些字迹,应当是他们的绝笔。 叶倾怀凝重的神色又黯了黯。然后,她看到这张纸下面还有折起来的一截。 她打开来,看到胡昌城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乌石之失,罪在末将一人。城身为守将,未能明察于青萍之末,实有负圣恩,虽万死难辞其罪,无颜苟存于世。然关中五千将士无尤,盖念家国安危,无一人退怯,罪将叩请圣上恤察其情。 这封近千字的战报,通篇都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只有这最后两行,是胡昌城为自己所说。 准确的说,是为这些殉关的将士所说。 他不求皇帝宽恕自己,只是求皇帝宽恕自己的部属。 叶倾怀看了良久,才将那封战书递给了李保全,示意他拿给几名臣工传看。 果不其然,几名老臣看过之后面面相觑,皆是神色沉重。 “青长,乌石桥确实炸毁了吗?有被快速修复的可能吗?”顾世海看完立即问向何青长。 (本章完) 第一四零章 争执 “回顾阁老,允州军报与胡昌城的战报陈情相符。”何青长答完,忖了忖又道:“另外,臣曾在军中与胡昌城共事过,彼时他统管三万后军,例无差池,是个生性谨慎之人,想来所奏不会有假。至于乌石桥是否能快速修复,臣以为该由工部判断。”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兼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虞江辉身上。 虞江辉生得一张圆脸,蓄着两缕小胡子,看起来十分和善。听何青长提到自己,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余光飞快地瞟了一下陈远思,又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皇帝,面露难色,答道:“陛下,乌石桥工事十分复杂,且如今尚不清楚损毁的情况,微臣恐怕一时也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顾世海听他说话听到一半便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待他话音一落,立即道:“乌石关上的火器只有火雷和火炮,虞尚书只要告诉我们乌石桥的那些木头柱子用这些火器能不能炸得断,能炸毁到什么程度就行了。” 顾世海气势凌人,又有动怒之兆,问得虞江辉面色有些讪讪,他又看了一眼陈远思,见陈远思没有替他答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顾阁老,乌石桥是百年前的工事,火炮却是这几十年才有的,这得要工匠比对着当年的图样来看,才说得准。” 顾阁老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有如此回复,索性收回了目光,不再搭理他。 倒是何青长在旁补充了一句:“还请虞尚书尽快给出个说法。若是乌石桥不能修复,北狄就要绕道黎家岭才能到陵山渡,那我们在白水南岸还能有四十多天的备战时间。但若乌石桥短期内能修得好,便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虞尚书的这个判断,对此战影响很大,还请务必说准确了。” 听何青长如此说,陈远思侧过眼看向虞江辉,道:“江辉,此事事关重大,刻不容缓,你现在就回工部去办吧,今日拿出个结论来。” 得了陈远思这句话,虞江辉彷佛松了口气,立即对陈远思躬身道:“下官这就去办。” 然后,他对着叶倾怀行了一礼,道:“还请陛下准臣先行告退。” 叶倾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远思,道:“你去吧。” 虞江辉又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太和殿。 殿上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叶倾怀忖道:“北狄如此大军压上,不留后路,必是知道乌石关中发生了瘟疫。诸卿怎么看?” 顾世海接话道:“瘟疫和北狄前后脚到,绝不是偶然。臣以为,此战可按敌军投毒考量。” “瘟疫的消息全面封锁,不要散播开来,会乱了军心和民心。”陈远思补充道。 顾世海点了点头,又向何青长问道:“徐晔那里如何?允州可有瘟疫类似的症状出现?” 何青长摇了摇头:“目前尚未发现。” “给他传个信,让他军中做好防护,多招些医师,务必防患于未然。”顾世海又道。 “臣昨夜已如此回信与他。”何青长道。 顾世海欣然点头:“你做事一向稳妥。” 然后他转向叶倾怀,道:“陛下,允州军如今共有八万五千编制,其中屯田的后军三万人,库中军粮二十万石。白水江沿岸五十多里都是渡口,北狄游牧为生,灵活机动,每个渡口都可能是他们渡江之处。但若要在各个渡口重兵设防,仅靠允州现在的兵力远远不够。” 言罢,他向叶倾怀严明结论道:“陛下,北狄此番必有远图。无论乌石桥修不修得成,此役的人钱粮都要筹办起来了。” 顾世海能立即将允州的军备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上朝前就做足了功课,目的就是向户部要钱要粮。 提到钱粮,陈远思接过了话,道:“顾阁老,二十万石军粮足够八万五千允州军吃到下半年秋收后了。你也说了,允州尚有三万屯田军,今年秋收还能产出十万石粮食。粮食自然是不缺的。至于你朝上说的募兵,老臣不以为然。眼下中州和颍州都有驻军,且州中无战事,何不调拨去支援允州?这些从军多年的老兵想来也比临时招募的新兵顶用些。” “中州和颍州加起来不过五六万多驻军,且一半是城防军,没有水战和陆战的经验,与新兵无异。这些驻军都不是闲人,平日里的州中治安、驿道巡查都是驻军负责。若是都调拨给了允州,中州和颍州的安稳是不要了吗?”顾世海立即反驳。 他顿了顿,又道:“允州那三万屯田军,如今起了战事,自是全部征调走了,还哪能剩下人来屯田?陈阁老说二十万石军粮能够八万五千人吃半年,那是驻军的算法,行军时的消耗可不是这个数字,这些军粮能够吃三个月就算好的了。” 陈远思在军事上远不如顾世海通透,争论不过,于是他话锋一转道:“今年兵部的预算已经超支了七百五十万两白银,却不仅丢了允州一千多亩地,连斥巨资修建的乌石关都毁了。顾阁老,我大景再是富庶,也经不起兵部这样败家的折腾。” “打仗本就是费钱的事。陈阁老若是怜惜这份钱,那便是要将祖宗打下的土地拱手让人。” 和往常一样,两人都气上了头,谁也不愿退让。 叶倾怀打断了二人的争执,道:“打仗的银子不能省。陈阁老,想办法从户部拨出些钱来备用。此时尚在战中,乌石关失守的罪责暂时不论,后面调查清楚实情了再说。” 她想了一想,又道:“州府发生战事,理应由朝廷派兵。不到万不得已,无需让别的州府抽调兵力。从盛京调派出一支几万人的精锐增援允州,当不是难事吧?” 说完,她看向了顾海望。 身为京畿卫统领,顾海望是对盛京兵力情况最了解的人了。 “回陛下,京畿卫共有十八万六千人,若要抽调,至多可以派出五万人。”顾海望说完,突然上前了两步,半跪在殿上,道,“陛下,臣自请领兵五万增援白水河!” (本章完) 第一四一章 请命 顾海望的请命让叶倾怀吃了一惊。 不仅是叶倾怀吃了一惊,在场的人似乎都有些意外。 虽然王思云的事情已经调停,顾海望也被从府中放了出来官复了原职,但京中仍然广泛流传着他的八卦。 有说他是色中饿鬼男女通吃的,有说刑部尚书是替他顶罪才被罢免的,有说他能安然无事放出来是靠他的皇后妹妹给皇帝吹了枕边风的。 传成什么样的都有。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以至于他这个京畿卫统领的位置都坐得有些不稳当了。 按说这种时候,他应该销声匿迹低调做人,等这件事从朝野内外的记忆中淡去再出来兴风作浪。 更何况,他身为京畿卫统领,骤然离京,难免会削弱顾家对京畿军队的掌控力。 不管怎么说,他如今站出来主动请命出征都显得不合情理。 见满堂寂寂,顾海望又信誓旦旦道:“请陛下给臣五万兵马,臣保证三月之内便能退敌,克复允州失地。” 顾海望虽是武将,个子却不高,模样也是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文雅低调的青年将军。 叶倾怀蓦然回想起那日王思云的惨状,念及是眼前人所为,不禁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斯文的人竟也能做出那么禽兽的事来么? 面对顾海望的请命,殿上无人应声。 允州的战事顾党自是已经先一步知道,顾海望今日自请出战想必也是顾世海授意的,因此顾世海和何青长并未提出什么异议。 对于军事最有发言权的两人没说话,旁人便更难说出什么来。 见无人提出质疑,顾世海上前两步,对着叶倾怀道:“陛下,北狄如今正是势如破竹之时,我军则因失了乌石关军心不稳,京师抵达允州的第一仗务必要打赢,不仅要打赢,而且必须是大胜,方能遏制住北狄的势头。臣奏请陛下为三军践行,许以重赏,以振我军雄威。” 顾世海这话已说得十分明白。想来正是因为王思云一事,顾海望在京畿卫中威望不稳,才急于通过北狄一战立下军功晋升军衔,稳住军中的地位。 叶倾怀微微一怔,前世这个时间上,倒确实是顾海望领兵北征,快速拿下了北狄。 但他已是二品的将军,再往上封赏,便是大将军或者封帅了。 这自然是叶倾怀不愿见的。 但北狄的战事却是万万不可大意的。那是关乎国之根本的大事。 叶倾怀正踌躇间,却突然听到陆宴尘的声音道:“顾将军如此自信,是已有破敌之策和防疫之法了吗?” 他站在人群角落不起眼的位置,这一发声似乎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大家都回过身来看向了他。 “怎么?太清阁的大学士是在兵法策略上有什么要指教顾某的吗?”顾海望斜睨着他,讥笑道。 陆宴尘顿了顿,面色却依旧平静,一双黑眸不卑不亢地会看着顾海望道:“顾将军,微臣并没有此意。只是微臣出身允州,允州常年受北狄侵扰,略有几分了解。北狄虽多侵扰,却从未如此倾巢而出过。与北狄这样大规模的交锋,对大景而言也是第一次。所以微臣对顾将军的信心有些担忧。” “呵,仗还没打呢,陆大学士便要灭自家威风吗?我允州八万大军,并京师五万精锐,竟还会惧怕三万蛮夷不成?”顾海望道。 “北狄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很强。允州地界大,尤其是东西防线有一千多里。我军虽人多势众,但多是步兵,一日最多能行百里。若被骑兵左右牵制,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上都不占什么上风。”陆宴尘又泼了一瓢冷水。 顾海望眉头一蹙,似乎没想出什么说辞回应,便只瞪了陆宴尘一眼。 最后还是顾世海将话头接了过去:“兵部自有对策,但战事乃是机密,不便在殿上议论。陆学士既然对军事如此感兴趣,不若弃文从武,此番便随军出征罢。” 陆宴尘眼中闪过光芒,他刚要说话,叶倾怀却抢在他前面对顾世海道:“顾阁老说笑了,陆先生是先帝钦点给朕的先生,虽然他现在退出了文轩殿,但朕在政务学业上还需要多多请教于他。便是他此番有弃文从武随军远征的心,朕也是不会许的。” 叶倾怀这么一说,陆宴尘不禁有些诧异,他抬头看向叶倾怀,只见她正望着顾世海,眼中有几分似笑非笑的和气,仿佛在跟顾世海打着商量。 他压下心头的不解,道:“想来兵部自有对策,是微臣多言了。” “陈阁老,五万兵马开拔,辎重几天能筹措得出来?”叶倾怀转向了陈远思。 陈远思略一思忖,答道:“若只是开拔所需,约莫三天。陛下,盛京到前线有两千多里,若是调用京中粮草,途中损耗巨大,最好是由后军统一安排调拨,然后将具体的粮草数额报给户部,由户部筹措。” 叶倾怀点点头,她想了想,最后对何青长道:“青长,此次战事重大,后军便由你亲自统帅。允州已经吃了一场败仗,丢了乌石关,后世如何评价这一场战事,如何评价你,如何评价朕,便在此次一举了。你切莫让朕失望。” 何青长殿前半跪在地,道:“青长领命。” —— 众人讨论了快两个时辰,虞江辉才带着一名工部的主簿来上殿回禀,说是乌石桥若被火器炸毁,半年都不可能重新修得起来。 于是大家又顺着这个思路开始讨论战事的一应调配措施,一直讨论到黄昏时分,太和殿中才散了会。 一散了会,顾世海便领着虞江辉,顾海望和何青长三人匆匆离去。 陆宴尘一直追到太和殿外的石阶下才追上几人的步伐。 “顾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陆宴尘对着顾世海行了一礼,尚算恭敬。 顾世海看他一眼,随后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去府上等我。” 待三人走后,顾世海先对陆宴尘冷笑了一声,道:“陆学士今日殿上发难好不威风啊。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兵部职方司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地方翻出来带到先帝面前的?” (本章完) 第一四二章 忧虑 陆宴尘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垂头应道:“顾阁老提携之恩,陆某不敢忘。” 他虽如此说,却没有认错的意思。 顾世海知道他这个执拗的性子,与他生气也没用,于是道:“早知道你是王立松的门生,我是断断不会向先帝举荐你的。” 见陆宴尘垂着头不应声,顾世海又压低声音说了句:“你这是在往绝路上走!你尚且无后,便急于求死了吗?” 陆宴尘身子微微僵了下,抬头看向顾世海道:“顾阁老,微臣相信陛下,也愿做陛下手中之刃。便是折在陛下手中,微臣也无怨无悔。此事微臣在狱中应当已向您说明白了。” 顾世海蹙起眉头看着他,满眼都写着“朽木不可雕也”。 末了,他轻叹了口气,道:“你找我有何事?” 陆宴尘略一踟蹰,对顾世海道:“北狄之战,顾阁老或许已有对策。只是……”他又顿了一顿,道,“还望顾阁老莫要轻敌。北狄对我军的了解,恐怕远超乎你我想象。” 听他提到战事,顾世海亦正了神色,他眯起眼打量着陆宴尘,半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宴尘移开了目光,望着一旁的丹陛,道:“微臣在允州时,曾与北狄交过手。他们……打仗很有章法。微臣只是想和顾阁老提个醒。” 顾世海没有应声,他仍然用那种要将人看穿的眼神看着陆宴尘。过了好一会儿,见陆宴尘不为所动,他才收回了目光,道:“我知道了。” 言罢,他不再多话,快步向宫外走去。 留下陆宴尘一人站在原地,面上仍带着忧色。 忖了良久,他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向宫中走去。 —— 文轩殿。 叶倾怀在案上摊开一张比书案还大的地图在上面仔细查看着,地图上搁着一摞稿纸,她时不时地提起笔在稿纸上记录着什么。 “陛下,就算有再要紧的事,这晚膳还是要用啊。”眼见日头西落,屋里暗了下来,李保全一边为叶倾怀掌着灯一边出言规劝着她。 皇帝一下朝就直奔文轩殿,火急火燎地翻出了北地的地图钻研起来。 这可急坏了李保全。 今日的午膳本就因为朝议后的小会耽误了,如今眼看着晚膳也要搁置,李保全不禁履行起自己内廷大总管的义务来,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体。 “晚些。朕现在吃不下。”叶倾怀头也不抬地答道。 李保全罩上最后一盏灯的灯罩,走到叶倾怀身边,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一个小太监突然垂着头小跑了进来。 “陛下,太清阁大学士陆宴尘在宫外求见。” 叶倾怀终于从地图上抬起了头,她看着禀报的小太监,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传他进来吧。” 小太监应声而去。 “李保全,备些茶水和点心来。” 听到皇帝要吃东西,李保全愁云惨淡的面容顿时舒展了开来,应了声便要出门去吩咐御膳房。 他没走出两步,便听到叶倾怀又补充道:“茶要午子仙毫,点心要芙蓉糕,另外再配几样。” 李保全有些诧异。他侍候叶倾怀有两三年了,知道皇帝在茶水点心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偏好,更罕有点名要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的。 如今她这样吩咐,想来这些都是陆宴尘喜欢的。 但是李保全转念一想又觉费解。 皇帝竟然连陆先生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都了如指掌,属实是用心得有些超乎君臣之谊了。 不过,皇帝先前连龙榻都给陆先生睡了,还写了一篇《圣孝感通录》发告天下,足见两人之间的情谊确实远非一般的君臣,更近师徒父子。 想到此,李保全觉得一切又都能解释得通了。 “陛下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孩子啊。”李保全颇为欣慰地在心中道了一句,然后安心地去传膳了。 陆宴尘还穿着那身靛蓝色的朝服。他身量高,又是宽肩窄腰,那身呆板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显出几分英武来。 叶倾怀有一瞬的恍神,却很快被她遮掩了过去。她笑着招呼着陆宴尘,道:“先生来得正好,朕正有事想请教你。” 她又低头看向案上的北地地图,用手指圈着一片区域问道:“先生可知这一片是什么地方?朕瞧着这里也没山也没湖的,北狄若想南下,为何不能取道此处呢?” “西边这一片是沼泽和草甸,现在这个季节应当有水了。这种荒地里步行尚且危险,车马更是难以通行,北狄是不可能从这里通过的。”陆宴尘对叶倾怀解释道。 叶倾怀了然的“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了几个地图上的问题,陆宴尘一一解答。叶倾怀则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般,将陆宴尘的话在稿纸上一一记录了下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李保全端着茶点上来了。 “陛下,茶点来了。”主案被地图完全盖起来了,李保全于是将两份茶点都搁在了旁侧的茶几上。 “先生还没用膳吧?先吃点垫垫吧。”叶倾怀从案后走了出来,在茶几边的扶手椅上坐下,又对李保全吩咐道,“在景寿宫传个晚膳,朕和先生一起用。” 李保全怔了一下,立即领了命去安排了。 殿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和陆宴尘两人。 见陆宴尘还在书案边站着不肯落座,叶倾怀又对他笑道:“朕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有些饿了,先生陪朕用点吧。” 听叶倾怀如此说,陆宴尘才在茶几另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叶倾怀饮了一口茶,看着书案上的地图道:“这张地图朕记得是兴瑞年间皇爷爷让工部做的。能做得如此详尽,不容易啊。” “兴瑞年间大景和北狄打得凶,所以朝廷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制作这份地图。纵观九州,也只有允州有这么详细的军事地图,其他州府想必是没有的。”陆宴尘附和道。 叶倾怀点了点头,默了一会儿,看向陆宴尘问道:“先生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闻言,陆宴尘起身半跪在地,对叶倾怀道:“微臣想随京师出征白水河,请陛下准允。” (本章完) 第一四三章 筹谋 叶倾怀立即放下手中茶杯,上前两步扶着他的臂膀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熟料陆宴尘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拉不起来。 “求陛下准微臣所奏。”他又说了一遍。 叶倾怀见拉他不动,索性松了手,直起了身,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先生如此请求,总要让朕知道原因吧。” 陆宴尘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他便坚定答道:“微臣出身允州,少年时曾与北狄交手过,对他们更了解。而且,臣练过武也学过兵法,当能派上用场。” 叶倾怀轻笑道:“若论兵法武艺,军中不乏能者。若说对允州和北狄了解,恐怕没有谁比和他们常年交战的允州军更了解了。先生虽然勇武无双,但朕觉得,先生的这份勇武当有更好的用处,而非用在北狄的战事上。” 说到这儿,叶倾怀刻意停顿了一下,问道:“先生若是当真想弃文从武,京畿卫如何?” 听到此处,陆宴尘不禁瞪大了眼,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叶倾怀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对他莞尔一笑,道:“先生想得不错。” 她将目光移向陆宴尘身后书案上搁着的地图上,道:“此次顾海望北征,若能如他今日殿上立下的军令状那般旗开得胜,三月退敌,朕便封他个大将军,出任允州节度使,辖管北地三州。如此封疆大吏,他不会拒绝。若是战事拖延了,便是他的军令状没能完成。那待战事结束,朕便也有由头将他调任允州节度使。京畿卫统领这个位置,是断断不能再让他担着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既已整顿了禁军,叶倾怀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京畿卫。 本来她并没有属意陆宴尘,因在叶倾怀心中,他总归还是个文臣。但今日顾阁老在殿上提了一句让陆宴尘从军,叶倾怀一下子便想起了京畿卫统领这个位置。 陆宴尘武功好,又是叶倾怀完全信得过的人,是统管京畿卫的绝佳人选。 何况,如今他不再出任帝师了,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太清阁领个闲职,这京畿卫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那允州现任节度使徐晔呢?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他?”陆宴尘不禁问道。 “他在任上丢了乌石关,理应被贬黜。且朕听闻他与禁军右衙卫原武卫将军徐亮是一个本家,想必也是顾阁老的人。”叶倾怀见陆宴尘一副没听懂的样子,补充道,“就是在东临门中被你一个飞剑扎死的那个徐亮。” 陆宴尘这才反应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道:“陛下,微臣在允州时,听闻徐晔此人风评尚可,是个能征善战之人,还望陛下能多考究一二,莫要轻下评断。” 叶倾怀点点头,陆宴尘的意见她一向很能听得进去。 “先生说得有理。朕也是刚有这么个想法,具体的还未深想。徐晔的去处,到时候再说。”她对陆宴尘笑了笑,脸上蓦然地有几分孩子气。她见陆宴尘还跪在地上,又道,“先生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陆宴尘纠结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跟着叶倾怀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陛下所说这些,前提都是顾海望能打赢这场仗。陛下可想过,若是他此战败了呢?”陆宴尘不禁问道。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顾党比我们更需要这场胜仗,他们自会全力以赴。更何况,顾海望立下了军令状,便是拼死也要打赢这场仗。他不能输。”叶倾怀若有所思地呢喃道,“他也不会输。” 前世便是顾海望领兵北征,很快便扫平了北狄的叛乱。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总之是能退敌的法子。 叶倾怀并不担心战事。 她真正担心的是京中。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而且,先生,朕今日在太和殿上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托词。如今朕身边确实离不开你。” 陆宴尘猛的抬起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精光。 叶倾怀却未察觉,她继续道:“你看看今日议会上这些朝臣。顾阁老三句不离钱粮,陈阁老则揪着战事失利的责任不放,虞江辉恨不得脚底抹油,文新中只会在中间打个哈哈,何青长更是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说。每个人心里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有一个替朕着想的人吗?一个也没有。” 说到这里,叶倾怀又叹了口气,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宴尘,道:“今日太和殿上这些人中,只有先生一人,是真正站在朕这边的。攘外必先安内,京中若是不稳,四海皆生乱。如今正值朝臣更迭之时,是朝局动荡的时候,可朕现在身边能倚仗的,却只有先生一人啊。先生若是离京,朕便是失了左膀右臂,难免被人掣肘啊。” 叶倾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宴尘不禁起身行了个礼,正色答道:“陛下厚爱,微臣惶恐,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望。” 他这个回答,才让叶倾怀满意了些。她收回看着陆宴尘的目光,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道:“京畿卫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眼下刑部和御史台刚换了人,杜荆的案子也还没有结,需得先让林聿修和李文清站稳脚跟,才有余力去与顾阁老周旋京畿卫的事情。先生恐怕,还要在太清阁中再待一段时间。” “陛下心中有数便好。微臣但凭陛下差遣。”见叶倾怀已有安排,陆宴尘不再多说。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叶倾怀很喜欢和陆宴尘这样安静地一起待着,但是这样久了,难免显出些尴尬来。 于是她笑着对陆宴尘道:“先生尝尝这茶点,看看如何。朕记得你应当爱喝这个,等下朕让李保全给你带点这个茶回去。” 陆宴尘有些意外,他端起茶啜了一口,愣道:“确是好茶。只是,陛下怎么知道微臣爱喝午子仙毫?” (本章完) 第一四四章 钳制 壬申之乱后,叶倾怀被擢升为太子,身边的随侍也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变为了内廷总管李保全。 叶倾怀还记得,李保全第一天侍奉她的三餐时,就对她说过,为人君者不可有偏好,尤其是在饮食上,否则可能成为有心人攻击的方向。 后来陆宴尘入主文轩殿,叶倾怀想到李保全的提醒,于是让人换过不同的茶点,不同的熏香,不同的纸笔,来试探陆宴尘的喜好。 果然,虽则陆宴尘嘴上说着没有偏好,但是有些茶他喝得更多,有些则喝得很慢。 叶倾怀每每课后清点陆宴尘所食所用,并用一个本子专门记录下来,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欣喜。 念及年少往昔,叶倾怀扯起嘴角苦笑了下,答道:“有心便能知道。” 说完,她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这午子仙毫初品清冽,细品则口中留甘。回甘也不是一般的甘味,而是那种厚积薄发的绵长清香。 不禁让叶倾怀脑中蹦出一个词来——人如其茶。 “陛下的伤痊愈了?”两人间默了一会儿,陆宴尘突然问道。 叶倾怀回过神来,见他正关切地看着她的左肩。 “哦,先生说这个啊。已无碍了,让先生挂念了。”叶倾怀说完,甚至还抬起左臂动了动,以示自己已经完全好了。 陆宴尘看她动作,点了点头,算是放下心来。 “微臣听说陛下最近在跟着赵统领练武,十分刻苦。” 叶倾怀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点头道:“上次承天门前,朕自觉武力不足,单手举起龙渊剑都觉费力,那时便想着日后要多多操练,不能过于文弱了。” 她突然奋武是因为被皇后强吻无力反抗的事实在是丢人,于是换了个说辞。 叶倾怀说得真切,陆宴尘便信以为真,他忖了忖道:“习武讲究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陛下切莫急于求成。你这次肩伤本就好得慢,若是此时练武过了度,怕会落下病根。” 他说得语重心长,颇有几分老父亲的感觉。 “先生说的是,朕会注意。”叶倾怀应完,又问道,“先生,待朕学有小成,可能与你切磋一二?” 陆宴尘怔了怔,笑道:“陛下若有此意,不必等到学有小成。待陛下肩伤好彻底了,微臣随时恭候。” 想起陆宴尘在东临门中以一敌百的架势,叶倾怀道:“先生的功夫太厉害,朕怕被你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微臣自有分寸,陛下不必担忧。臣可以给您喂招。” 陆宴尘说得十分认真,似乎他的弃文从武之路便是要从叶倾怀的经史先生转型武道先生开始。 —— 一语成谶。 帝师陆宴尘在退出文轩殿后不到一个月,又进入了武英殿成为了叶倾怀的武道老师。 纵然叶倾怀并不希望自己频繁地以一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出现在陆宴尘的面前,但时事造化并非她能左右。 京师北征的部队也从禁军中抽调了一千多人,这让刚重整改制完的禁军一下子又动荡了起来。 禁军统领赵胤实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法兼顾叶倾怀的武道功课。 而另一边,自从她拆掉了肩膀上的绷带,皇后每日都派人来嘘寒问暖,今日一碗莲子羹,明日一份春茶饼,顺便捎带问上一句,陛下何时再来坤宁宫。 叶倾怀只得以政务繁忙为由屡屡推脱。 在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武力上压制顾飞燕之前,她是断断不敢在天黑的时候踏入坤宁宫的宫门的。 但这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 于是,叶倾怀又把陆宴尘请回了宫做她的先生。 不同的是,这次是武学先生。 陆宴尘很快便发现叶倾怀明面上答应着他“朕有分寸”“朕会注意”,实际上却在习武这件事上努力到堪称玩命。 “陛下如此勤勉,当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至文弱?”陆宴尘提出了质疑。 叶倾怀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必瞒着陆宴尘,或许和他说明白了他更能提供些有针对性的训练。 于是她放下撸起的袖口,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道:“先生,实不相瞒,朕潜心练武是为了保住清白。” 陆宴尘听得一头雾水,蹙起了眉。 叶倾怀十分苦恼地摇了摇头,道:“朕打不过皇后。” “陛下……”陆宴尘怔住了。 他联系种种思考了一番,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尚未与皇后娘娘圆房吗?” 叶倾怀眼神闪躲了一下。 “先生知道朕下过旨要立皇后的嫡子为太子吧?”叶倾怀反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眼中有些隐忧。 “所以朕不能和皇后圆房。” 她说的在理,但帝后成亲近一月还没有圆房这件事显然远远超出陆宴尘的想象。 “微臣听说皇后娘娘出阁前深受顾阁老宠爱,性格张扬,恐怕不能忍耐此事。”陆宴尘道。 叶倾怀恼道:“唉,没错!最重要的是她手上力道颇大,大婚当夜朕受她钳制竟挣不脱,差点被她把衣服剥了。” 陆宴尘万万没想到皇帝大婚之夜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差点失身的离奇经历,一时之间他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陆宴尘问道:“皇后娘娘是怎么钳制陛下的?” 正在兀自苦恼的叶倾怀站起了身,猛地伸手扣上陆宴尘右手手腕,连人带袖向下一扯,人也就势靠了上去。 不同于叶倾怀彼时的狼狈,陆宴尘下盘极稳,除了衣领被扯歪了点,人竟是纹丝未动。 但他低头看到近在咫尺的叶倾怀时,墨色的眸子突然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亮了起来。 叶倾怀似乎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连忙退开半步,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撇开目光道:“便是这样钳制的。” 莫名的,她的声音有些小,像是做错了事。 见状,陆宴尘也收回了目光,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黑色的衣袖上还留着被紧紧抓过的褶皱。 他眼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又变成了那种夜幕一般沉寂无声的模样。 “若是如此,陛下首先要练的不是膂力,而是下盘。”陆宴尘沉声道。 (本章完) 第一四五章 兵粮 当夜,叶倾怀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前世。 太和殿上,大军压境。 她手持重剑龙渊,只为守住皇室最后的尊严。 陆宴尘跪在她面前,一身黑甲,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骇人的血腥气。 任叶倾怀怎么说怎么骂,他都不为所动,只沉默地垂着头。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了头。 漆黑的眸子自下而上向叶倾怀看来,他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同一柄利刃刺进她的心窝。 陆宴尘半跪着,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将她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只这一眼,便让叶倾怀惊醒了过来。 四更天的景寿宫中寂寂无声,空气中带着几分初夏的潮气。 叶倾怀抬起手,触到了湿漉漉的额发。 她竟出了这样多的虚汗。 叶倾怀微喘着气闭上了眼。 一合上眼,陆宴尘那隐着刀锋的眼神便又出现在了她眼前,让她心有余悸。 平素里,陆宴尘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叶倾怀从师于他三年,鲜少见他情绪激动过。一如他那双总是无波也无澜的眸子。 陆宴尘的眼眸比寻常人的更黑更深,如同寂静的海面。 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掩藏在了风平浪静的海面下。 所以当他眼中展露出光亮和锋芒时,叶倾怀便本能地感到害怕。 像是无意中掀开了幕布的一角,窥到了平静海面下酝酿着的滔天巨浪。 蓦地,叶倾怀回想起白日里她拉近陆宴尘时他低头看她的那一眼来。 便是这样的眼神。 充满攻击性的、与她所知的陆宴尘截然不同的模样。 让她不禁想起那个提着人头上殿逼宫的反贼陆宴尘,以及东临门里以一敌百飞剑夺命的战神陆宴尘。 叶倾怀微微蹙起了眉,心中缓缓升起了一个疑问。 难道,这才是陆宴尘本来的模样吗?—— 岁和三年五月初五,顾海望率五万大军从京师开拔,支援允州。五日后,前线传来战报,白水河北岸全线弃守,允州五万主力军以营为单位据守在白水河南岸各处据点,其余三万屯兵正在编制中。 大战一触即发。 消息很快便在京中传了开来,盐市粮市和药材出现了哄抢的现象。所幸户部和京兆府提前做了准备,开仓向市场投放了官盐和官粮,又发布了限价令,稳了稳价格。 然而,限令归限令,市井中不乏奇货可居的商贾,这些人总有办法投机赚钱。市面上短缺的东西在黑市上挂着高价售卖,而真正需要这些盐粮药材救命的人却买不到。 一时间,京中满街可见捕快查抄商贩。 刚换过帅的刑部里夜夜灯火通明,以几乎是每天颁布一两道新法令的效率在高速运转着。 战事一起,六部三司都忙得飞起。 接连几日,没有一天早朝能在中午前结束。 而让叶倾怀感到头疼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何青长,你这折子里写的可是真的?” 文轩殿里,叶倾怀坐在案边,她身后挂着那张北地的地图,上面扎着许多颜色各异的小旗。 何青长垂首立在案前五步处,殿中的烛火照映在他有些憔悴的面容上。 叶倾怀手里攥着一本折子,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她的声音虽然平静,攥着奏折的手却已经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回陛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谎报。”何青长回答得很快,又道,“且臣怀疑,有问题的不仅是这一批军粮。除了大军出发时后军随带的那批军粮,后续的军粮恐怕都有掺假之嫌。臣已经让后军辎重营去一一排查了,明后天便能有数。” 兵部侍郎邢文重之前曾在密折中举报过京中兵粮掺假的事情,叶倾怀虽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情形竟如此严重。 才出库了三万多石兵粮,就已经开始出现掺假的现象了。 可见京中两百万石粮食恐怕基本都是掺了假的。 而且,按照何青长的折子来看,掺的还不是米糠粃谷,而是砂砾。 根本不能吃的砂砾。 叶倾怀默了默,问道;“你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吗?” 何青长似乎没想到叶倾怀会有此一问,不解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兵粮掺假的事。”叶倾怀也不与他绕弯子。 何青长的副手既然曾经密折举报,那何青长很可能也是早就知道此事的。甚至,那道密折本就是他授意的。 何青长垂下了头,道:“回禀陛下,微臣曾有过怀疑。但……没有实证。” “你是怎么生疑的?” “回陛下,兵部每年冬月都会和户部司农司有一次对接,就是为了核对今年入仓的粮食中有多少是作为军粮储藏的,并且清点往年军粮库存,以此为凭来安排兵部次年的度支计划。循例,兵部会要求司农司开仓,配合抽查。但是最近这三年,兵部派去的人,除了主仓,其他的粮仓一次也没能进去过。”说到这里,何青长神色突然冷了起来。 “为什么?”叶倾怀追问道,她心中隐有预感,但还是要听何青长亲口说来。 “每次我们的人去,司农司总有理由拒绝开仓。要么是仓中正在除潮不能开门,要么是钦天监测算近日不宜开仓,总归是有理由推脱。”何青长顿了顿,道,“连兵部的前任侍郎,也是因为此事,死在了京郊塬上。” 叶倾怀脸色骤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兵部上一任侍郎叫聂卓琛,是前年从中州军中调上来的。前年冬天,他听手下说司农司的粮仓不让进,只给报了个数,他便亲自去了塬上,要求仓场总督开仓检查。他年纪轻,性子倔,吃了几次闭门羹也不罢休,还是得了空就往塬上跑。后来有一天去了塬上便再也没下来。半个月后,京兆府说发现他死在了塬下的水沟里。当时结案说……他失足踏空,摔到了塬下的林子里,被林子里的豺狼咬死的。” “聂卓琛死后,微臣也曾去找过司农司,要求他们开仓。”何青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你去他们也不肯开仓吗?”叶倾怀问道。 何青长摇了摇头,道:“后来顾大人让臣不要去了。纳粮贮粮是户部的事,如何统计入库的粮食,他们比我们在行,我们只要问个数便是了。” (本章完) 第一四六章 晚膳 文轩殿中有一会儿的沉默。 “所以你怀疑兵粮有问题,已经有至少两年的时间了。”良久,叶倾怀道。 “是。”何青长言简意赅地回答。 听完何青长的叙述,叶倾怀的脸色反倒没有那么难看了。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折子,眸色深远。 “这些兵粮里的砂砾能筛出来吗?”叶倾怀突然问道。 “能。” “你去筛一下,看看一石兵粮筛完之后还能剩多少。然后估测一下,按照目前后军的需求,军粮有多少石的缺口。搞清楚了之后,来报给朕。” 何青长没有多问,领了命便离开了文轩殿,办事去了。 他走之后,叶倾怀呆坐了一会儿,才拿起案上没批完的折子翻阅起来。 翻了小半刻,却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脑子里尽是北狄的战事还有兵粮的事情。 像是一片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李保全。”叶倾怀唤道。 李保全立即从门外跑了进来。 “陛下,老奴在。” 叶倾怀没有看他,目光仍然落在面前的案上,有些出神。 “摆驾回景寿宫,今日晚膳回宫用吧。”她的声音透露着疲惫。 自从允州战报传来,叶倾怀几乎是住在了文轩殿里,每日回宫都是二更天了。 一来是因为需要她批的折子激增,而她毕竟刚亲政不久,许多事务尚不熟悉,需要询问大臣们或是查阅典籍才能回复。 二来是每日朝后觐见的大臣太多,基本是朝议一结束就追着赶着来了,有时候遇到棘手的事情,一下子便议到了天黑。 李保全看出皇帝今天心情不好,不敢多嘴,应声道:“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叶倾怀合了下眼算是默认,没有说话。 —— “李保全,明天你跑一趟汇生典当,问问陶远上次朕吩咐他查的事情查清楚了吗。”回宫的路上,叶倾怀将李保全叫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老奴明天一早就去。” 自叶倾怀让陶远去查塬上粮仓的事已过去了快一个月了,陶远那里却一直都没有消息回来。 叶倾怀这些日子忙,便也没有过问。 今日何青长说起军粮的问题,她便又想起了此事来。 何青长毕竟是顾世海的人,他来状告陈远思的户部,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叶倾怀不敢定论。 在她能信任的人中,有能力帮她查清此事真伪的人,只有鹰卫了。 日落西山。步辇行到景寿宫时,宫外有两个小太监正在忙着点灯,看到皇帝的步辇,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无声地跪伏在了地上。 步辇路过宫人,在景寿宫门外停了下来。 叶倾怀刚从步辇上迈下来,抬头便看到宫墙转角处有一众人行了过来。 皇后带着几名宫女盈盈而来。 叶倾怀心中咯噔一下。 她第一时间在心中思考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二十。 五月二十是个诸事不顺的日子。叶倾怀心道。 道完,她停下了脚步,挂上了笑容,在宫门口等着皇后走过来。 “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快步走到叶倾怀面前,带着几个宫女行了一礼。 连声音里都掩藏不住欣喜。 “飞燕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着人通传一声。”叶倾怀笑着对她道。 听到叶倾怀唤她名字,皇后羞得瞥开了目光,随后委屈道:“臣妾都一个月没见到陛下了。” 确实,自从大婚过后,两人便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足见那个强吻给叶倾怀留下了多么大的心理阴影,大到让文文弱弱的皇帝都开始苦练武艺了。 “近来朝中事情太多,是朕疏忽了,让皇后委屈了。”叶倾怀立马认错。 皇后倒是很识大体,道:“陛下是忙于国务,臣妾不觉得委屈,只是心疼陛下。” 她回头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侍女,侍女立即走上前了半步,叶倾怀这才发现她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有一只巴掌大的砂锅,隐隐透着热气。 “臣妾听说陛下喜欢吃红烧牛肉,这些日子特意找御厨学了做法,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皇后对叶倾怀道。 说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叶倾怀。 然而,叶倾怀却没有如她所料那般意外和惊喜。相反,皇帝面上的笑容一瞬间消散了,就像是被什么重物突然击碎了一般。 叶倾怀怔怔地看着侍女端着的那只小锅,神色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秦宝珠。 以及那道她临死前没有烧完的红烧牛肉。 气氛有一瞬凝滞。 叶倾怀很快回过神来,她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对皇后道:“皇后费心了。你还没用过膳吧?跟朕一起用吧。” 见皇后点头,叶倾怀回头对李保全道:“让御膳房加两个皇后喜欢的菜色。” 这顿饭吃得相敬如宾。 不得不说,皇后的红烧牛肉做得还不错。 只是,终归不是从前的那个味道。 “确实不错。没想到皇后还有这样的手艺。”叶倾怀夸道。 得到了叶倾怀的肯定,皇后喜上眉梢,道:“那下次臣妾再给陛下做。” 叶倾怀摇了摇头:“你是皇后,一国之母,这些小事不用事必躬亲,让下人去做便是。” “那不一样!”皇后立即反驳了叶倾怀,“臣妾亲自做的和他们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臣妾做的,那是……那是用了心的!” 叶倾怀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怔了一下,停下筷子来看向她。 皇后亦在瞧着她,满眼认真,似乎在等叶倾怀收回前话,否则便不肯罢休。 叶倾怀突然觉得,皇后这较真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如此仔细瞧着她,叶倾怀才发现皇后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的。 因在叶倾怀心中,皇后还是新婚时衣着隆重的模样。因此先前并没有注意到,皇后今日的衣着首饰若放在平日里,也算是盛装了。 叶倾怀这样愣怔地看着皇后,看得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陛下可还记得大婚那晚陛下答应过臣妾什么?” 她声音难得有些怯怯的忸怩。 (本章完) 第一四七章 萧索 该来的终归要来。 叶倾怀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苦恼道:“近来国事繁忙,朕无暇他顾。你知道你兄长率军出征允州了吧?” 这一招转移话题十分成功。听皇帝提及顾海望,皇后面色紧张了一下,道:“臣妾听说了。” “你兄长此次出征,是为朝廷出力,也是为朕解忧。”叶倾怀说完,和气地看向了皇后,道,“你在后宫中,也要为朕解忧啊。” 皇后怔了怔,不明白叶倾怀话里什么意思。 “大婚那天朕授了你皇后印绶,便是授予了你管理后宫的权力。下个月初三是太后祭日,循例,你要领着宫中嫔妃和太妃太嫔们去慈云寺为太后的在天之灵祈福,你可筹办了?”叶倾怀循循善诱地问道。 “臣妾听李公公提过此事,但臣妾不知道还要太妃太嫔们参加……” 叶倾怀打断了她的话:“今年是母后第一个祭日,不光太妃太嫔们要参加,尚未成年的几个公主也要参加。” 她的声音有些不悦。 叶倾怀作为无人问津的四皇子在宫中长了十三年,可以说是和敬敏皇后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因此与敬敏皇后的关系格外亲近。 此事皇后也有所耳闻。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将此事安排好。”皇后连忙向叶倾怀打包票。 “最近北边打仗,用银子的地方多。母后的祭典不要铺张浪费。”叶倾怀又嘱咐道。 于是,这顿饭的后半程便在太后祭典的探讨中愉快度过了,皇后也再未提起留宿侍寝的事情。 直到皇后带着侍女们消失在宫门外,叶倾怀才收起了面上的笑容,神色蓦地冷峻了起来。 “李保全,查查你下面的人,是谁在向坤宁宫传递消息。” 她前脚刚回到景寿宫,后脚皇后就到了,还连红烧牛肉都做好了,可见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李保全毕竟是宫中老人,十分通透,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息怒,是老奴没管教好下面的人,老奴这便去查。” —— 次日,李保全从鹰卫那里捎回了消息。 陶远亲笔回信,却十分简练—— 确有其事。望见面一叙。 陶远不是冒失的性子,他能如此回话,想必是有事当面才能说清。 兵粮的事情刻不容缓,叶倾怀得到李保全带回来的消息后便决定出宫一趟去找陶远。 “你留在宫中,若有人来见便说朕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叶倾怀对李保全吩咐道。 “陛下要独自出宫,老奴这心里放不下。”李保全劝道。 “秦阳跟朕出去便是,宫外的路他也熟悉。你不留在宫中朕才是放不下心。”叶倾怀道。 除了李保全,恐怕没人能拦得住那些觐见的臣子还有皇后。 “芳华姑姑,替朕更衣。”说完,叶倾怀带着芳华姑姑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去。 —— 她已有段时间不曾出宫,今日出宫所见却与前几次所见大相径庭。 街市萧条了许多。 “我记得以前这里有很多摆摊的小贩。”路过一处街口,叶倾怀向秦阳问道,“今日怎么一个出摊的也没有?” “回公子,最近起了战事之后有奸商高价倒卖货物,官府查得严,这一带的摊贩都撤了。” 宫外叶倾怀总以四公子自称,秦阳便也如此唤她。 “白水河距盛京有将近两千里地,离得这么远,京中居然都已风声鹤唳了。”叶倾怀感慨道。 她每日在朝上听着大臣们为了解决各种因战事而起的问题争论不休,但直到此刻看到行人寥寥的街道,才切实地感到了民生凋敝。 战争带来的影响远超她的想象。 这场战事必须要快速结束。 叶倾怀在心底对自己道。 “可惜了,这里以前有个卖桃花乌龙糕的摊子,我还挺喜欢的。”叶倾怀呢喃道。 不仅街市上的景象大相径庭,连汇生典当里的景象都与叶倾怀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 典当行里人满为患,尽是来典当东西的人,好不热闹。 掌柜老方和一个伙计在柜台后面忙里忙外地应付着客人。看到叶倾怀,老方立即隔着人群对她点了点头,指了一下后门。 秦阳护着叶倾怀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从后面的木门进了后院。 门一关上,嘈杂的人声突然便被隔开了。 正厅的院门已经重新修整好了,大门开着,厅里坐着一个黑衣的男人,正在鼓捣面前摆着的三只巴掌大的米袋子。 正是陶远。 见到叶倾怀,他立即站起了身,躬身行了一礼。 叶倾怀快步跨进厅门,对陶远道:“不必多礼。” 她低头看着陶远面前的米袋子,好奇道:“陶统领,这是什么?” “公子,这是塬上粮仓里,三种不同的贮粮。” 陶远把手伸进最左边的一袋,抓了一把米起来,又让这些米从指缝间缓缓流下去。 光泽饱满,都是上好的稻米。 “这是主仓里的,这里面都是年内的稻米。”陶远道,“属下打探到,朝廷的各种检查,基本都是检查主仓,所以这里面的米都是这种最好的成色。” 说完,他又将手伸进了中间一袋米。 这一袋子中都是粟米。陶远没有让米从指缝间流下去,而是将手掌摊开到叶倾怀面前,让她看清他手里的粟米。 金黄色的粟米中夹杂着暗黄色的杂物。 “这是什么?”叶倾怀问道。 陶远用另一只手将那些暗黄色的稻草一般的杂质挑了出来,捻在指尖给叶倾怀看:“这是糠麸。” 随后,他又挑出一枚豆粒大的空壳来,道:“这是稻壳。” “这些都是给牲口吃的东西。”陶远总结道。 他又掂了掂手里的粟米,道:“这里面大概有只有六七成是粟米。” 说完,他将手里的米扔回了袋子,然后从最后一袋里抓了一把米出来,摊开了手掌。 这次不用他说,叶倾怀也一眼看得出来。 稻米里面掺杂着白砂,甚至,白砂比稻米还要多。 叶倾怀脸色骤变。 她没有想到,兵粮掺假竟掺得如此厉害,如此明目张胆。 而更可怕的,是陶远接下来的话。 “这种粮,是塬上贮存量最大的,大概能占到六成。” (本章完) 第一四八章 商会 叶倾怀深深吸了一口气。 彷佛有人将她的五脏六腑捏在了一起。 如果陶远说的是真的,那么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计。 “你能确定吗?”叶倾怀问道。 陶远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从一旁取过一本册子递给她。 “这是塬上粮仓的贮粮情况。”陶远道。 塬上共有一百七十五个圆仓,分作六个群组,册子上记录着每仓贮存着什么类别的粮食,约有多少石,并且注明了其中是否有掺假。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叶倾怀问道。 这么详细的账册,必然是仓场内部人员才能有的。 “属下调查塬上粮仓期间,仓场发生了一次火情,烧了六个仓,死了十几个人。属下去查了此事,发现死者中有一个库房主簿,名叫王云仲,他死前两天曾经和仓场总督薛松发生过激烈争执。” “属下觉得王云仲死得蹊跷,于是去追查了此事。他儿子今年春闱没中,于是想举孝廉,本来通过仓场总督疏通了关系,争取到一个名额,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名额没有了。王云仲便去找薛松理论,发生过几次争执。” 陶远看着叶倾怀手里的那本册子,道:“属下去起火的地方查探过,有明显人为纵火的痕迹。属下推断,他应当是用这本账册要挟了薛松,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叶倾怀没再说话,她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账册。 “难为你了,能弄到这个。”翻看完后,叶倾怀对陶远道,“还有一件事。前年冬天塬上死了一个兵部侍郎叫聂卓琛,你去查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陶远没有领命,他顿了一下,道:“此人属下知道。他应当是得罪了衔月阁,才丢了性命。” “衔月阁是什么?”叶倾怀蹙了蹙眉。她没想到陶远这么快就出了答案。 “衔月阁是盛京最大的商会。一年半前,属下赋闲时,他们曾经找过我,让我帮忙除掉这个聂卓琛。” 看到叶倾怀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除了陶远,属下还有几个别的身份。他们找的是属下杀手的身份。” 叶倾怀点了点头,问道:“这个衔月阁不是商会吗?怎么会雇杀手?” 陶远的桃花眼微眯了下,嘴角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道:“行商会被劫道,坐商会被讹诈,必须要有些手段应付这些。一般来说,生意想做起来,在黑白两道都要能吃得开。” 这倒确实是叶倾怀的知识盲区了。 她对商人了解不多,只知商人重利轻义,但在她的印象中,大多数经商之人还是遵纪守法的。 但听陶远这么说,商会倒是和打家劫舍的黑道关系慎密了。 “属下没有接那单子,但过了不久,还是听说他死在了塬上。想来是衔月阁找了别人。”陶远道。 “衔月阁为什么要雇人杀聂卓琛?”叶倾怀问道。 陶远耸了耸肩,道:“买家的事情,不是杀手应该知道的。但商会出手,大多是因为此人挡了衔月阁的财路了。” 叶倾怀皱起了眉。 按照何青长的说法,聂卓琛执意要求仓场开仓检查,挡的顶多是户部的财路,和这个衔月阁有什么关系? 叶倾怀忖了半晌问道:“衔月阁的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陶远摇了摇头,道:“属下和衔月阁接触不多。只听说阁主是个年过而立的女人,最早是做古董起家的,现在什么都做,尤其是衔月钱庄,可以说是大景信誉最好、分铺开得最多的票号。” “女人?”叶倾怀不禁有些惊讶。 大景朝的女性地位虽然有所提升,科举对女子开放,文校也招收女子,但总的来讲,女人大多还是走上了相夫教子的道路,出来抛头露面从政经商的凤毛麟角,十分罕见。 更遑论,还是盛京最大的商会的老板。 陶远面色平平,道:“京中有许多关于她的传闻,但是真正见过她面的人不多。” 叶倾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陶远,你去查一下,当年衔月阁为什么要除掉聂卓琛。” 陶远应下声来。 “今日前厅怎么这么多人?都是来典当的吗?”说完正事,叶倾怀与他闲聊起来。 “最近京中物价上浮,有些家里有难处的,就不得不来典当些东西,好撑过这段日子。” “每天都这么多人?” 陶远点了点头,道:“有五六天了吧。” 叶倾怀想到前厅里看到的那些客人,各个都是面色焦虑。 她面色沉了沉,问道:“寻常这里当进来的东西,有多少是以后能赎回去的?” “大约三成。具体的数字老方清楚。” 叶倾怀默了默,叹道:“民生艰难啊。” 她又蓦地想起百味居旁边暗巷里奄奄一息的灾民来。 见她神色黯然,陶远劝道:“公子不必太过忧心。虽说艰难,却远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毕竟还有东西可以典当。比起那些连年征战吃不饱肚子的年代,能活在当今,已经是幸事了。” 叶倾怀抬起眼来看向陶远,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布袍,小腿上缠着绑腿,手腕上绑着护腕,劲瘦的腰上系着一根灰色的布带,看起来像是街上出苦力的小工。 就是这样一个融进人群里便找不出来的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人,却可能是天底下最好的杀手,并且手上握着盛京最大的情报网。 叶倾怀突然对他来了兴趣。 “陶统领是哪里人?为什么会成为鹰卫呢?” 陶远面上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又挂上了那幅无懈可击的笑容,道:“公子,鹰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他顿了顿,收敛了笑意,神色深不可测,道:“不问过往,不畏将来。” 叶倾怀怔了一下,她倒不知道鹰卫还有这样的说法。 在她愣怔间,陶远又扬起了嘴角,眼中的危险气息也消散了,整个人暖洋洋的。 他对叶倾怀道:“不过,如果公子要问的话……属下是齐州人。” (本章完) 第一四九章 仓场 叶倾怀满怀期待地看着陶远,等着他后续的故事。 然而…… 并没有后续。 陶远默了一会儿,道:“其他的属下不记得了。” 叶倾怀倒也对他的过往并没有多大的执念,因此并未着恼,转而问道:“你和陆先生的功夫谁更厉害些?”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陶远的兴致上了,他眼中掠过一丝光,道:“若说擂台比武,属下打不过他。但要说起拼命的手段,恐怕只有属下要他命的份儿。” 他言辞虽然谦逊,语气中却难掩得意。 “我对武道不如你懂得多,你与我说说,依你看,陆先生的功夫如何?”叶倾怀问道。 陶远看了一眼叶倾怀,认真道:“万里挑一,在整个大景都应是排得上号的。搁在武校便是魁首,搁在战场可当战神。”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是他的马术,十分了得。属下曾经与人说过,没有人能战胜马背上的陆宴尘。” 陶远说话一向少有偏颇,他能如此盛赞陆宴尘的武功,可见陆宴尘在武道上确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叶倾怀又问道:“你可知他这身功夫是师从于何人?” “他说是他爹教的。”陶远耸了耸肩,道,“不过我是不信的。他爹一介商流,怕是教不出他这身武艺来。” 说完,陶远突然住了嘴,似乎自觉失言,有些谨慎地打量着叶倾怀的面色。 “公子,您是看过先帝遗诏的。属下也好奇他这身功夫,但是实在没法去查。”不待叶倾怀开口,陶远先叫起苦来。 叶倾怀笑了笑,道:“看你紧张的。大景以孝治天下,朕身为表率,躬行孝道,自不会忤逆皇考遗志。” 说完,她拍了拍陶远的肩膀:“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聂卓琛的事情,越快查清越好。” —— 从汇生典当出来,叶倾怀一路沉默,秦阳跟在她身后也不敢说话。 一直走到正德北街上,叶倾怀突然停下了脚步。 塬上兵粮掺假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现在问题是如何处理此事。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胸口,那里揣着王云仲的那本账册。 这本账册能引来杀身之祸,想来八成是真的。若按账册上所记估算,京中的兵粮只够支撑前线大军三个月的。 甚至等不到今年的秋粮收上来。 一想到此,叶倾怀额上登时有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 此事若是在朝上提出来,让刑部去查,不知要查多久,又能查得出来多少,前线的军队又能不能撑得住。 但若是挑明了彻查到底,只怕整个户部都要动荡。 户部掌管着钱粮,便是掌管着国脉。如今北狄虎视眈眈,礼部和刑部又都在人员更迭,外忧内患,这个时候叶倾怀并不想朝廷再有大规模的清洗。 可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 叶倾怀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个朝廷,当真是烂在了根上。 她突然有些羡慕前世的自己。 什么都不知道,便能自觉是活在一个太平盛世里。 如果那天她没有去参加王立松的三堂会审,或许,她还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听着群臣报喜不报忧的奏报,幻想着自己能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怎样的贤名。 那些百姓世道不公的悲鸣、濒死挣扎的哀鸣还有战场上刀枪的争鸣声都会被皇宫那道高高耸立着的朱墙隔绝在外,传不进她的耳中。 可她偏偏走出了那道朱墙。 偏偏看到了这个锦绣繁华的盛世下,千疮百孔的真相。 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叶倾怀狠狠蹙了蹙眉,长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秦阳,马市在哪儿?去找两匹快马,我们去塬上。” —— 仓场总督薛松近来日日都在仓场待着。 一是因为仓场刚起过火,善后工作还没有结束。 二是因为仓场最近有些不太平,动不动便有人闹事。虽然之前处理了一次,现在安生了许多,上面却还是交代特殊时期要防患于未然。 今年热的早,五月底已经有了夏日的暑气。 薛松正在厅堂里处理公务,自从京师北上,从他这里调粮,他的案头每天都堆满了文书。今日天热,他本就烦躁,烦躁间又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于是更加烦躁了。 “你去看看,外面在吵些什么?”他不耐烦地对旁边的手下吩咐道。 然而,那手下去了半天也没回来。 不仅如此,外面吵闹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薛松皱了下眉,将手里的公文往案上一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仓场大门外聚集着很多人。 见到薛松出来,众人自觉地从中让开了一条道。 “仓场重地,如此喧闹成何体统?”他走到人前,喝止道。 然后,他看向了前来闹事的人。 一个高壮的男人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按着腰侧的刀柄,与众人高声理论着。他身后护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你们不是要见我们总督吗?这就是薛大人,还不见礼?”前面一个小个子官兵对着来人喝道。 高壮男人着了恼,刚要发作,被他身后的少年按住了肩膀。 只见少年上前半步,看着薛松笑道:“薛总督,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 那少年虽然笑着,眼中却冷若冰霜。 此人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薛松不禁被震了震,怔了一下。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模样,喝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他,道:“朕听说你这仓场十分难进,便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是不是连朕也见不得。” 薛松听对方以朕自称,登时愣在了原地。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玉佩上绣着一条龙,他数了数,是五个爪子。 五爪龙纹。是只有皇帝才能佩戴的玉佩。 若是僭越,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脑中登时嗡的一声,连腿都软了,跪在地上,连忙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跪下来,周围的官兵立即半信半疑地跟着跪了下来。 (本章完) 第一五零章 薛松 “恕不恕罪,要看你这粮仓里是什么情况。”叶倾怀道。 一听叶倾怀要进仓,薛松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道:“陛下请随小人来。” 说完,他回头看到还跪在地上的手下,声色俱厉道:“还不快去拿主仓的钥匙。这么热的天让陛下在这儿晒太阳吗?” 他这一声喝,几名跪着的官兵立即爬起来去办事了,人群中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薛松回过头来,对叶倾怀弓着腰陪笑道:“陛下这边走。” 仓场的主仓很大,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可以贮粮十万石,现在调拨出去了一小半,剩下的稻米堆放有序,看起来成色很好。 薛松一边给叶倾怀介绍着粮仓里的情况,一边对她解释道:“陛下莫听小人谗言,下官这里每个月都有人来查看,从来没有将人拒之门外过。” 叶倾怀轻描淡写地应和道:“是吗?” “肯定是啊。塬上这是大景最大的粮仓,朝廷将这样的重担交到下官手里,下官自然是要管得妥妥贴贴的,才不负皇恩浩荡。”薛松信誓旦旦道。 叶倾怀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走走停停,查看着粮仓里的情况。 她查得十分仔细,仓里的每一笼稻米都让人用铲子翻起来看。 如此一圈走下来,便花去了大半个时辰。 从仓里出来,叶倾怀对薛松道:“这里管得不错,薛松。我们再去看看别的仓。” 说着,她便往旁边的小仓走去。 薛松立即小跑两步拦在了她面前,躬身道:“陛下,这日头都西斜了,要不先用膳吧?” “朕还不饿,还有力气再看几个仓。”叶倾怀并不搭理他,径直要往里走。 薛松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陛下,这仓里面天黑之后便看不清了,仓场前些日子才起过一次火,除了主仓其他的仓都还在检修中,夜间不能点火,怕引起火情啊。” “这不是天还没黑吗?薛总督这般阻拦是为何啊?”叶倾怀问道。 薛松跪着的身子僵了僵,道:“陛下,前些日子起火起得蹊跷,听人说是仓场中有邪祟,微臣就把粮仓都遮起来了,怕邪祟跑出来。陛下,微臣是怕邪祟冲撞了陛下啊!” 叶倾怀听得蹙起了眉头,她微眯起眼看着薛松,问道:“你说什么?邪祟?” “是啊,陛下,塬上这个地方据说在几朝前是个公主的坟头,所以邪门的很,这几年间出过好几次事了。”薛松说得信誓旦旦,眼中也满是敬畏和惊惧。 一时之间,连叶倾怀也分不清他是说的实话还是推脱的借口了。 “是谁跟你说的,这里面有邪祟?”叶倾怀问道。 “是……是一位高人说的。” “什么高人?”越说越玄,叶倾怀眉头越皱越紧。 “这……陛下,这个不能说,说出来就会破功的。” 他疑神疑鬼的样子让叶倾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顺着薛松的话道:“朕有真龙护体,紫薇庇佑,朕倒要看看什么邪祟能近得了朕的身。” “陛下,陛下……”薛松跪在地上爬了两步跟上叶倾怀的脚步,几乎是拉扯住了她的衣摆,不让她行进半分,“陛下不当回事,可是下官不能让陛下置身危险之中啊!若是陛下在仓里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下官便是大景的罪人了!” 他说得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当官的威严。 “放肆,竟敢出言诅咒陛下!”秦阳上前一把将他拖开了。 “陛下,下官真的是为您好啊……”他被拖开时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叶倾怀快步走到了仓前,却停下了脚步。 无论薛松嘴里有多少鬼话,但有一件事他确实没有欺骗叶倾怀。 所有的粮仓窗口都被黑布遮了起来,不仅如此,仓门上都挂着锁。 “钥匙呢?”叶倾怀问向跟着她一路小跑过来的薛松。 “陛下,里面真的进不得。”薛松虽然跪着,但态度坚决,“陛下今日便是要了下官的脑袋,下官也绝不能让陛下以身涉险!” 他磕头如捣蒜,倒真有几分忠臣死谏的模样。 叶倾怀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冷笑了一声。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这样一说,便是先把自己摆在了忠臣的位置上,叶倾怀便是有斩他的心也斩不了了。 见叶倾怀没有说话,薛松立即就坡下驴:“陛下,这里热,您有什么吩咐不妨移步厅堂再训,别让暑气侵染了龙体。” 面对皇帝的责问和要求,他像是一块滚刀肉,油盐不进。 “朕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叶倾怀看着他,目光像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她一字字问道,“钥匙呢?” 薛松被她周身的杀气吓住了,脸上再也堆不起笑来,他垂下头,不敢作声。 “既然你这个仓场总督连仓库的门都打不开,那便换一个能开得了门的来做这个仓场总督吧。” 叶倾怀的语气平缓,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薛松,但她说出的话确认薛松不禁愣怔着抬起了头。 “陛下,下官没……” 叶倾怀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话:“听不懂朕的话吗?我大景不需要你这样尸位素餐的仓场总督,朕也不需要你这样的‘下官’。”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看向薛松的眼神深不可测,平静的黑眸下像是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薛松这才明白皇帝是认真的,他立即跪下来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下……罪臣实在是冤枉啊……” 叶倾怀看他一眼,对跟在身边的秦阳道:“把他拖到一边去。” 然后,她扬起头对面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仓场官兵高声道:“今日谁能打开仓库,谁便是新的仓场总督。” 这些人中有些穿着兵甲手执长枪,是仓场的守卫;有些穿着公服带着冠帽,是仓场的官员。众人神色各异,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垂着头神色慌张。 叶倾怀锋利的目光一一划过每一张面孔,然后她问道:“有人吗?” (本章完) 第一五一章 浊水 人群中有些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沉默而气氛古怪的人群。 这时候,秦阳回来了,凑近叶倾怀耳边道:“陛下,人绑起来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她神色轻松,似乎一切尽如她所料,并不觉棘手。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面前的人群,对秦阳道:“秦阳,你从这里面挑一个机灵的,让他去宫里跑一趟,给内廷传个话,说明日早朝从太和殿改到塬上仓场了,让李保全通知百官。” 她虽是对秦阳说话,声音却没有压低,在沉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论是在大景还是前朝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上朝不在宫中大殿上的先例。仓场虽在京郊,但距离最近的城门也还有好几里路,皇帝竟然要在这里早朝? 当真是闻所未闻的荒谬。 有一名靠近叶倾怀穿着绸衫的官员不禁问道:“陛下今日是要在仓场下榻吗?” 叶倾怀点点头,认真道:“这仓库大门一天打不开,朕便在这儿住一天。” 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对周围人群惊诧的目光全然不查。 只有秦阳面色如常,他立即去人群中找了个个子不高的官兵,取下随身的信物给他,吩咐了几句,让那人走了。 见无人站出来开仓,叶倾怀舒展了下筋骨,懒洋洋道:“这天确实有些热,给朕寻个地方小寐一会儿吧。你们也都去忙自己的吧。” 仓场有一处公堂,后面有几间屋子,平时是官员们办公休息的地方。虽然算得上整洁,但是与皇宫比起来,却称得上是简陋了。 “陛下,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一下。”薛松被叶倾怀当场革职后,仓场的掌事接替了他陪同皇帝的职务。 “无妨。你去忙吧。” 掌事立即行礼告退,没有半分客套。 薛松的例子在前。对于这位行事古怪的皇帝,他深觉伴君如伴虎,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小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叶倾怀却半点没有要小憩的意思。她在屋里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拿起书架上和案上的东西翻看。 “秦阳,你去外面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叶倾怀吩咐道,她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秦阳虽然脑子木讷,但好在十分听话。对于叶倾怀的吩咐,他从不多想,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走后,屋里便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这间屋子坐北朝南,被日头晒了一天,便有些暑热。 她在一张八仙椅上坐下,缓缓拨弄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陷入了沉思。 塬上仓场隶属于户部管辖,仓场总督的任命又离不开吏部,而户部和吏部都是陈远思瞎管的。 若是仓场储粮有问题,那么陈远思一定是摘不开的。就算最后查不到他身上,想必也会查到他的门生头上。 如今与北狄一战是朝廷的头等大事,不光是叶倾怀这个皇帝,百官和民众也都盯着北边的动向。仓场却在这时候发了掺假的兵粮给前线,让兵部拿住了把柄告了上来。 叶倾怀蹙了蹙眉。 以陈远思圆滑谨慎的性格,按理说不该出这样的纰漏。 不论怎么说,以叶倾怀今日所见,粮仓里的粮食八成是确有问题。而且,这问题恐怕是由来已久。 她这个皇帝出面要求,下面都无一人敢于开仓。足见,打开仓门的后果比抗旨更危险。 又或者,在薛松的眼里,她还是个没有威信可以糊弄的皇帝。 念及此,叶倾怀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 她来之前,仅是听何青长还有陶远说起,一个兵部侍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也无人追究,便觉得这仓场是铁板一块,只怕水很深。 如今亲自来了,却觉得这水更深。 若不把这潭水搅浑,恐怕再怎么查,还是会被他们大事化小小时化了地敷衍过去。仓场的粮食究竟去了哪里,钱又进了谁的口袋,有多少人知情不报,什么都查不出来。 她执意留在此处,还让李保全去给百官传信,便是想将这潭水搅浑。 如果不出意料,不用等到明日早朝,今天她就能在塬上见到包括陈远思和顾世海在内的不少官员。 而其中最焦虑的人,自然是私换兵粮从中渔利者。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着他们自己跳出来。 此时,门上响起了三声叩门声。 声音不重,而且有些急促。 叶倾怀有些纳闷:仓场这么大,秦阳这么快就回来了? “进来。”她沉声道。 屋门推开,却不是秦阳。 是一个穿着蓝色布衫主簿模样的瘦小男子,他手上端着一壶热茶,刚跨进门便对叶倾怀行了一个全礼,高声道:“下官参见陛下,掌事卢大人吩咐下官来给陛下上一壶热茶。” 说完,不待叶倾怀应声,他便回身将屋门掩上了。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右手下意识按住了出宫时带在腰上的佩剑,身子也微微僵了僵,整个人戒备了起来。 他这个关门的动作让叶倾怀登时警惕了起来:这仓场的水就算再深,总不至于明刀明枪地对她这个皇帝怎么样吧? 正当她疑惑不定时,只见那男子神色慌张地朝她走来两步,突然双膝着地对着她跪了下来,手中的茶壶也搁在了面前的地上。 他对着叶倾怀磕了一个响头,带着哭腔道:“求陛下救救小人!” 他跪在地上,声音传出来闷闷的,却仍能听得出几分惊魂未定的恐惧来。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上下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何人?” 男人抬起了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小人名叫张耿贵,祖上是中州人,本是仓场库房的一个文书,前段时间因为掌事王云仲死在了火场里,薛大人把小人提拔起来做了库房主簿……”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话头也停住了。 叶倾怀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道:“从文书到主簿,是连升了三级,薛松是要重用你啊。” 他似乎是被“重用”二字刺激到了,突然回过了神,又哭丧起脸来,道:“他是要小人做替死鬼啊!陛下,求您救救小人!”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 (本章完) 第一五二章 隐情 “什么替死鬼?你说清楚些。”叶倾怀道。 张耿贵抬起了头来,道:“塬上的粮食大多是稻米,入库前要翻晒。但是翻晒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纳粮入库的速度,所以北边有一个黄色顶盖的仓,是专门用来收粮翻晒的,新粮运过来都会先存在那里,等翻晒完了再分类入库。” “每年秋收后两个月是贮粮的时间,过了这个时间,按理说,就不会再有粮车出入。但是晒粮的那个仓,一年四季都有粮车在出入。每个月初,都会有一次车队进出运粮,十几组的车队拉一晚上,每次都是从那个仓卸货上货。” “十几组的车队,能拉多少粮食?”叶倾怀对这个没有概念。 “若是装满,约有一万多石吧。”张耿贵道。 “一万石?”叶倾怀惊道。 整个仓场上一共才两百万石粮食,一夜之间要拉走一万多石,若使用平时农户的小车,少说也要几百辆车。 “这些粮食出入,在库房的帐册上记录的是旧粮换新,下官便一直信以为真。但是,最近下官仔细一想,那晒粮的仓里都是还没有翻晒的新粮,哪里有什么陈年旧粮啊?”张耿贵道。 他说得信誓旦旦,叶倾怀却听出了蹊跷。 既然是“一直信以为真”,又为何会突然生疑呢? 叶倾怀问道:“你翻查过那些以旧换新的粮食吗?” 张耿贵摇了摇头,道:“护粮的都是薛总督的亲兵,旁人靠近不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些粮队出入不是以旧换新的?” 张耿贵听出叶倾怀话中的怀疑,心中顿时一紧,连忙哭喊道:“陛下,下官是亲耳所听,绝对错不了的。” “你从哪里听来的?”叶倾怀问道。 张耿贵面露难色,迟疑着不肯开口,似乎在盘算着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 叶倾怀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不曾挪开,见他有所顾忌,便道:“你若知无不言,朕便赦你无罪。但要是隐瞒,那便是欺君。” 这个张耿贵显然是个胆小的,一听到“欺君”二字,身子一软又伏在了地上,语速飞快地道:“下官定是知无不言,绝不敢有所隐瞒!下官虽然学识比不上京中大人,但也读过几年书,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下官被薛总督提拔上来后,想着……人要知恩图报,就带了点老家的山货想找个机会送给薛总督……” 大景对于贿赂官员是明令禁止的,张耿贵自然知道此理,因此说这话时吞吞吐吐的,措辞也甚是委婉。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叶倾怀的面色,见她面色如常,没有怒色,才放下些心来,继续道:“薛总督平日里公务繁忙,身边总是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下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便找了一个散值后没什么人的时间去他屋中等他。结果没想到那天薛总督有客,下官在屋中等着等着,便听到薛总督和客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屋子这边走来,他们话中正好提到下官的名字,下官一时紧张,便躲起来了。” “他们说你什么?” “他们谈了很久。薛总督先是说,下官是个稳妥的人,让对方放心。后面就……就又说到王云仲还有粮仓的事情……” 他说到此处,声音都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见他支支吾吾的,叶倾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你一字不漏地告诉朕,朕为你作主。” “陛下,王主簿是被他们灭口的,粮仓的火也是他们放的!他们说……他们说王云仲吃里扒外不识好歹,还说他故意调拨分仓里有问题的粮食发给兵部就是想把事情捅大,还说……还说知情的人都在火灾中处理掉了……对了,他们还说,万一东窗事发,就让下官顶罪,连签字画押的假账都做好了!陛下,下官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文书,毫不知情啊!” 他神色惶恐,越说越快,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神恶煞在追赶一样,说到最后眼中泛起了泪光,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叶倾怀的脸色由晴转阴,急转直下,黑到不能再黑。 “和薛松谈话的是何人?你可知道?” 张耿贵连连摇头:“下官不知,不是仓场上的人。下官在后屋,不敢探出头来,也没看到来人的模样。” 他忖了忖,又道:“但是下官听薛总督叫他‘公子’,而且态度很是恭敬,都是那位公子在吩咐他。还有,那位公子反复提到,一定不能耽误下个月粮队例行运粮的事。” 叶倾怀皱起了眉头。 仓场总督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能这样吩咐他做事的,放眼整个盛京,也没有几人。此人多半便是薛松背后的靠山,也是粮仓掺假一事中最大的获利者。 “呵,‘例行’运粮吗……”叶倾怀冷笑一声,呢喃道。 “陛下,下官真的是冤枉的!”见叶倾怀神色陡变,张耿贵立即磕头,喊起冤来。 他这一喊,叶倾怀将目光挪回了他身上。 “这些事,为何不上报衙门和刑部?”叶倾怀问道。 张耿贵怔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报官这条路。 他叫苦道:“陛下,王主簿手里握有他们倒运官粮的证据尚且死的不明不白,下官一个小小八品的文书,空口无凭去状告三品大员,哪里有人搭理?若是给薛总督他们知道了,下官哪里还有活路啊?” 叶倾怀皱了皱眉。 见叶倾怀神色变化,张耿贵立即道:“陛下,您与他们不同,您是真龙之身,火眼金睛,一定看得出下官所言真假。陛下,下官不求升官发财,也不想做仓场总督,只求陛下给下官一个清白。”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 他言辞恳切,听得出来,是当真不想当这个仓场总督。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这个三品的仓场总督,在他眼里,只怕是个要命的烫手山芋。 这个张耿贵如今恐怕是唯一的知情人了,他对此案十分关键,叶倾怀正在思忖着该如何处置他,屋门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本章完) 第一五三章 起火 这一下撞得十分生猛,门栓都被震得摇摇欲坠。 张耿贵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像是惊弓之鸟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回过头去惊恐地望着屋门,半跪半爬地退了两步。 叶倾怀虽没有他那么夸张,心头却也是一惊,立即抬手按上了腰侧佩剑。 这仓场上已经丢过兵部侍郎还有王云仲等人的性命,而这些还仅仅是叶倾怀知道的,她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条人命。足见薛松这一行人都是些心狠手辣的法外狂徒。 叶倾怀也不确定君臣之道这样的礼法是否能束缚得住他们的行径。 此时更让她有底气的,反倒是握在手中的剑。 她毕竟是跟着赵胤实还有陆宴尘扎扎实实地习了两个月的武,若真论起刀剑来,也尚有几分信心。 下一刻,门栓终于扛不住撞击,两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大步跨进了门来。 看到来人,叶倾怀握剑的手立时松了下来。 “先生?”叶倾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陆宴尘眉头微蹙着,脸色十分阴沉,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张耿贵后,又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整间屋子。 在确定屋里没有危险后,他才劫后余生般轻舒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叶倾怀身上。 他的眸光在碰到叶倾怀的目光时突然就柔软了下来,叶倾怀注意到,他的嘴角有一个微不可查的上扬弧度,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来安慰她,却因为心有余悸未能成形。 “陛下可安好?”良久,陆宴尘问道。 叶倾怀并不似他那般慌乱,她面色沉着,点了点头,道:“朕无碍。” 她刚想问陆宴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鼻尖却突然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随着屋门打开,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混合着烟气从外面飘了进来。 叶倾怀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蹙起了眉头,朝屋外看去,问道:“外面怎么了?” 陆宴尘飞快地回身瞥了一眼屋外,道:“外面起火了。” “仓场起火了?” 陆宴尘点点头,他刚要说话,外面突然吵闹了起来,一众手执长枪的官兵鱼贯而入,将屋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手中的长枪都对准了陆宴尘,却又忌惮于皇帝的威严,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进屋将他拿下。 剑拔弩张之时,几名文官衣着的人从官兵中间分开了一条道,走到了前面来。 为首的一个正是先前领叶倾怀来这间屋中休息的人,他一边走一边用长长的袖摆拨开那些对着陆宴尘的枪头,厉声道:“干什么呢!没看到陛下在!” 他走到陆宴尘边上,语气缓和了些,对他道:“陆大人,这里毕竟是仓场重地,不是太清阁。您这样冒失地闯进来,不是叨扰了陛下休息吗?” 陆宴尘神色冷峻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叶倾怀也没有搭理他们,她径直起身,走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色已黑透了,月亮才升到一半,月光却被天边的滚滚浓烟遮住了。 不远处的火光犹如流动的红海,把黑夜照得如同红日东升。 空气中涌动着刺鼻的气味,裹挟着远处人群中的呼喊声。 叶倾怀隐隐看到有五六个仓起了火,其中最大的一个有着黄色的顶盖。 “这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问道。 “回陛下,仓里不知怎么,突然起火了。恐怕是天干物燥,夜间又有火烛,防备措施准备得不够得当。”身边管事的人道。 “不是才起过火,已经加强了防火措施吗?”叶倾怀问道。 “这个……一两百个仓,加强防火也要一个一个来,这几个可能是还没有做好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也不知是因为起火太热了,还是因为什么,额上的汗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格外的大。 “塬上仓场建成百年了,年年夏天都起火吗?”叶倾怀又问道。 “这……自然不是……” “那怎么今年一开仓用粮,就接连起火?”叶倾怀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文官本就不是拿事的人,被叶倾怀几句话便问得神色闪烁,答不上话来。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叶倾怀看着这些围着她的官兵和文臣们道。 薛松被革了职,没有人对他们发号施令,这些人面面相觑起来。 最后还是站在叶倾怀身边的一名文官对叶倾怀行了个礼,道:“还请陛下明示。” 看着他们不紧不慢的样子,叶倾怀心底腾得冒起一股火,对他们怒道:“那粮仓里装的是大景的兵粮,是前线将士的性命,是我朝的防线!你们不去救火,还在这里问朕该做什么?” 她发起火来十分吓人,当即有人跪下来劝她息怒,还有人小跑着往火场赶去了。不多时,院子里的人便散尽了,只剩下了陆宴尘和张耿贵。 “你先去吧,不要与人多话。你说的事,朕记下了。” 张耿贵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只剩两人,叶倾怀开口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微臣收到李公公的消息说陛下今日在此下榻,觉得事情蹊跷,便立即赶了过来。”陆宴尘沉吟了一下,又道,“这里有些古怪。” 叶倾怀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们拦着臣不让臣进来,那个阵仗……对于一个仓场来说,实在有些过于森严了。” 陆宴尘说得婉转,但叶倾怀想像得来。 下午薛松拦着她不让她进仓时也是如此,彷佛仓里当真有什么能要人命的东西一样。 “先生最后是怎么进来的?”叶倾怀问道。 “后来里面起了火光,臣便顾不得那么多,打伤了几个人,硬闯了进来。” 难怪他身后跟进来的官兵看到他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想来是已经感受过陆宴尘的身手了。 叶倾怀下意识地向他身后看去,今日他并没有带那柄制式奇特的长刀,身上甚至连一柄武器都没有,却沾着些不知是谁的血。 看来是空手夺白刃了。 叶倾怀蓦地想起顾世海评价陆宴尘的那句话——“这样的人才不拿去战场上杀敌,却要搁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真是我朝憾事。” 陆宴尘并不知叶倾怀在心中感慨这些,他神色严肃地看着叶倾怀,道:“陛下,臣毕竟曾忝居帝师,便僭越多说一句。宫外不必宫中安全,你身系江山社稷,切不可再这样孤身犯险了。” 他此时倒是拿出了十万分的师长姿态。 叶倾怀刚想反驳他,说自己此次出宫并非“孤身”,却突然心头一凉。 她想起了一件被她忽视的事。 “先生,秦阳……秦阳可能在火场里。” (本章完) 第一五四章 无眠 陆宴尘很少见到这样的叶倾怀。 她半是无措半是恐慌地看着陆宴尘,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向他求助。 完全没有了方才喝斥众人时的威严。 听到秦阳的名字,陆宴尘心头也是一跳。 他完全能理解一向杀伐果决的叶倾怀为什么突然慌了神。 因为秦宝珠。 陆宴尘知道,叶倾怀一直把秦宝珠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将她带进了宫,却没能保护好她。 而秦阳,是秦宝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若是他再因为叶倾怀而有个三长两短…… “微臣去找。”陆宴尘没有多话,抬腿便要往外走。 或许是因为陆宴尘走得太急,或许是想起秦宝珠让她心生后怕,叶倾怀鬼使神差地拉住了陆宴尘的衣角。 陆宴尘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却见叶倾怀正看着他,眼中尤是那种孩子般的害怕。看得他心里一颤。 他于是转过身来,正对着叶倾怀,认真道:“陛下放心,微臣会顾好自己,也会将秦阳带回来。” 叶倾怀这才松了手,对他点了点头,道:“先生,万事小心。” 陆宴尘走后,院中便只剩下了叶倾怀一人。 她抬眼向远处望去,火势更大了,就算隔着几个院子也能感觉到热浪扑面。 那火,也好像烧在她的心底,煎熬着她。 起了这么大的火,秦阳却一直没来回报,只怕是凶多吉少。 叶倾怀缓缓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痛却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焦虑半分。 她根本不信那些天干物燥的鬼话。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猖厥到能当着她的面纵火,还敢动她的贴身侍卫。 她若知道,便不会让秦阳离开她身边。 是她高估了自己这个皇帝在这里的威慑力。 看着天边的熊熊烈火,叶倾怀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执意来此,本是想敲打敲打在粮仓里偷梁换柱的人。只要对方肯自掏腰包把亏空的兵粮补上,不要耽误前线的战事,她便不再追究。 她本没有彻查到底连根拔起的打算。 毕竟如今战事当前,朝局稳定才是第一位的。 但此刻,她突然动了杀心。 她觉得这些人或许是该杀的。不杀不足以立威。 若无威信,她下达的政令便难以推行,她身边的人仍然随时可能陷入危险。 —— 岁和三年五月廿一,下弦月夜。对很多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以陈远思和顾世海为首,半个朝廷的官员都陆陆续续来了塬上,一时间仓场门外的马车排了几里长。 而赵胤实从宫中带来的禁军则成了救火的主力军。 有了训练有素的禁军帮忙,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不多时,便彻底被扑灭了。 然而,和残垣断壁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还有满身飞灰的陆宴尘和奄奄一息的秦阳。 陆宴尘还好,只是呛了烟,很快便转醒了过来。秦阳却不大好,呼吸都很微不可查。 “立即送到御医院去,告诉御医院的太医们,人若是救不活,便提头来见。”叶倾怀对赵胤实吩咐道。 赵胤实不敢耽误,立即传唤来军医,当场征召了一辆马车,火速把秦阳送回了宫去。 叶倾怀速来宽厚,罕下如此凶狠的命令,立即有大臣站出来劝谏她平息怒气。 当然,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 “陛下,微臣找到秦侍卫时,他是被人用绳子捆在柱子上的,人被击晕了过去。”陆宴尘道。 他身上仍蒙着一层飞灰,有些狼狈,答起话来却没有半分拖沓,简要切实,直击要害。 秦阳出现在火场里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叶倾怀压着怒火问道:“谁能告诉朕,朕的御前侍卫是被什么人击晕的?又是被什么人绑在了柱子上?” 没有人答话。 “虞江辉,仓场归你的户部管辖,找个能拿事的来回朕的话。”叶倾怀对虞江辉道。 虞江辉虽然早早便赶到了仓场,但是一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彷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叶倾怀这一声吩咐把他叫回了魂,他立即往厅堂外望去,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官兵高声呼喊道:“薛松呢?让他过来回——” “薛松被朕裁撤了。”叶倾怀打断了他。 虞江辉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倾怀。 叶倾怀亦看着他,道:“他身为仓场总督,连打开粮仓的大门让朕进去看看都做不到,他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朝廷还留着他做什么呢?” 她此话一出,人群中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 每个人都听得出来,叶倾怀今日是铁了心要开仓验粮。 “虞江辉,你是户部尚书兼任工部尚书,这个仓门薛松开不了,你总能开了吧?” 虞江辉垂下了头,似乎不敢与叶倾怀锋利的目光相对。 这间厅堂本是仓场平时用来议事的地方,和寻常地方衙门差不多大,此时里里外外站了几十名朝廷要员,显得拥挤不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虞江辉。 皇帝的怒火和虞江辉的沉默在厅堂上无声对峙着,气氛令人窒息。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陈远思突然开了口:“陛下,北边正在打仗,大军正士气高涨。塬上是供应粮草的主仓,此时一切当以战事为重。” 叶倾怀将目光移向陈远思,两人对视了片刻。 陈远思突然说这句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叶倾怀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今日在场的官员众多,人多眼杂,若是仓里的粮食确有问题,也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否则消息传到民间和前线,只怕会动摇军心。 陈远思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已经知道粮仓里的粮食有问题。就算他对粮仓里的情况不是了如指掌,必然也是略知一二。 陈远思一瞬不瞬地望着叶倾怀,叶倾怀竟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出了一丝示弱的意思。 他在恳求,抑或是警醒叶倾怀将此事大事化小。 良久,叶倾怀道:“陈阁老说的有理,塬上仓场是囤粮重地,事涉军机,关乎国祚,不宜大张旗鼓地讨论。诸卿且散去吧,明日休朝一日。” 她顿了顿,又道:“两位阁老和虞江辉留下,朕有事相商。” (本章完) 第一五五章 硕鼠 皇帝的决断似乎有些出乎陈远思的预料,他微微蹙了蹙眉,侧目看了一眼顾世海。 察觉到他的目光,顾世海也测过头来看向了他。 两人针锋相对地对视了一眼,便同时收回了目光。 “陆先生也一并留下吧。”待人群散的七七八八,叶倾怀突然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陆宴尘。 “秦阳不在,朕身边没有护卫,烦请先生屈尊代劳了。”叶倾怀对陆宴尘说话一如既往的恭敬。 言罢,她把腰侧佩剑解下来递给了陆宴尘。 叶倾怀并未觉得这个举动有何不妥,却引得众人侧目,顾世海更是看着那柄剑皱起了眉头。 连陈远思也抬起眼看向了陆宴尘,那双垂老的眼眸中深不可测。 陆宴尘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全礼,道:“微臣领旨。但陛下佩剑微臣不敢受。” 说完,他又转向门外的赵胤实道:“还请赵统领帮忙寻把趁手武器。” 叶倾怀这才觉出自己此举不妥之处。 她一个皇帝,将身上唯一的武器交给臣子,在形式上便等同于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出去,这是莫大的信任和倚仗。 然而,她对自己的老师如此,便难免有任人唯亲之嫌,会招致莫大的妒忌。 叶倾怀点了点头,默许了陆宴尘的请求,收回了自己的佩剑。 厅堂上最终只剩下了陈远思、顾世海、虞江辉和陆宴尘四名臣子。 “走吧诸位,我们进仓去看看。”叶倾怀道。 虞江辉站着没动,他有些焦急地看着陈远思,似乎在等着他对皇帝说些什么。 但陈远思站在原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虞江辉道:“江辉,去找个管事来引路。” 虞江辉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连声音都有些恳求的意味:“阁老……” 陈远思却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怎么?这偌大的仓场,离了薛松,就转不起来了?” 虞江辉被他这一喝,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垂下头,道:“下官这就去找人。” 经过一日的折腾,时近子时,叶倾怀终于迈进了分仓的大门。 不出她所料,仓里的粮食不仅掺着各种杂物,而且斤两也远远不足。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管的?去把薛松喊来……不对,去取账本来!”看着面前的粮堆,虞江辉满脸惊愕,对着开仓带路的仓场管事怒斥道。 不同于他的暴怒,叶倾怀反倒没有发作,她十分平静地道:“不急着去取账本。先看完其他仓吧。” 她按照王云仲账本上所记,依次查看了几个掺料严重的仓。 情况比王云仲所记还要严重。 有些仓里甚至全是堆垒起来的细砂,只在砂堆表面撒了一层米粒盖着,用手一戳便能看出猫腻。 叶倾怀抓了一把在手上摊开来,就这昏黄的烛火看着手中的“粮食”,道:“薛松说这仓里有邪祟,不能见光,见了光就会要人命。说的就是这个吧。” 这样的兵粮若是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确实是会要人命的。 整个仓场上下官员、钱粮司乃至户部,不知要死多少人。 “你知道仓里是这样的粮吗?”叶倾怀问向那名引路的仓场管事。 那人立即跪了下来,对着叶倾怀俯首在地,道:“陛下,小人只是个管钥匙的,仓里的粮食不归小人管啊。陛下饶命啊!” 他今日见过叶倾怀当场裁撤薛松的模样,对这位少年皇帝有些畏惧。 叶倾怀也没有多为难他,她转向虞江辉,问道:“虞卿知道吗?” 虞江辉本来已是脸色惨白,被叶倾怀突然一点名,两腿一软立即跪了下去,道:“陛下,微臣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兵粮都敢动。” 他说完,年近古稀的陈远思也缓慢地跪了下来,道:“陛下,是老臣治下不严,请陛下责罚。老臣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追回丢失的兵粮,给朝廷一个交代,决不会让前线有粮草之忧。” 一直在旁看戏的顾世海嘴角勾起了一个冷笑。 他与陈远思同朝为官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狼狈,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叶倾怀没有接陈远思的话,她让手中砂石从指间缓缓流淌下去,低声吟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朕四岁时便背过这首儿诗,那时教书的先生告诉朕,这里的硕鼠是农害、是盗匪。可今日朕才发现,所谓硕鼠,还可能是朝廷啊。”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扔在跪着的几人面前,道:“这是前库房主簿王云仲在被烧死之前留下的账册。若其中记录属实,这塬上两百万石粮食中,有一百三十万石都是砂石和糠麸。” 她话音刚一落地,在场几人皆是面露惊色。虞江辉看着那本册子面蹙了蹙眉,像在看一个棘手的麻烦。 “陈阁老,你能追回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吗?”叶倾怀问道。 这个数字实在太大,远超陈远思预计,以至于他也顿了一下,才答道:“老臣必将竭尽所能,追讨亏空。” “陈阁老,这里面不光是兵粮亏空,可还有两场起火案和刚刚陛下说的库房主簿的人命案,这些恐怕不是您能查清的,得要移交刑部审理。”顾世海道。 “眼下大战在即,自然当以粮草为第一要务,至于起火案和人命案,先前京兆府已经审过,顾阁老若有疑问,可以去京兆府调取案卷。”陈远思答得滴水不漏。 叶倾怀默了默。 陈远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他也不推诿遮掩,只想把追查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得也没有错。 叶倾怀本也只是想敲打一下他,让户部想办法把亏空的兵粮补上,此事便算作罢了。 但仓场起火和秦阳失踪两件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若是此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她这个皇帝便再难有人敬畏。 这也是她为什么把顾世海这个看似与仓场无关的外人也留下来的原因。 她忖了忖,道:“粮食是国之命脉,兵粮更是重中之重,竟有人敢在其中大肆掺假,还两度纵火,杀人灭口,此事已是危及国运之大事。顾阁老,你监理刑部,此事朕便交由你全权调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本章完) 第一五六章 血光 折腾了一夜,叶倾怀回到宫中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后宫只有景寿宫一处灯火通明,李保全和一众太监宫女在院中等着叶倾怀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叶倾怀意外的身影。 周守一见到叶倾怀,罕见地行了一个大礼,毕恭毕敬道:“老臣参见陛下。” 叶倾怀被他这个阵势吓了一跳,连忙将周守一扶起来,道:“周爷爷这是做什么?何故行这么大的礼?” 周守一身体上努力抵抗着叶倾怀的搀扶,但他身形瘦小,竟硬是被她拖拽了起来。 老头子虽然起了身,却没有抬眼看叶倾怀,道:“老臣按照陛下的吩咐,提头来见了。” 叶倾怀这才想起自己在仓场命人送秦阳回宫时,曾在气头上吩咐过,若是御医院救不活秦阳就让他们提头来见。 她顿时明白过来,老头子想必是因为这个在跟她置气。 叶倾怀于是屏退了众人,拉着周守一进了屋内,对他解释道:“哎,朕那是情势所迫,说给外人听的,是为了震慑他们。周爷爷怎么当真了?” 见周守一不搭理她,叶倾怀换了个话题,正色问道:“秦阳怎么样了?” 周守一虽然与她置气,但还是有分寸的,一说到正事立马抬起了眼,他看着叶倾怀,叹了口气道:“性命倒是无碍,但他的右腿被房梁压断了,接不上了。待他恢复后,我会给他做个义肢。但是要想像常人一般走跳,恐怕是不行了。” 叶倾怀闻言,脸色瞬间白了白。 秦阳瘸了。 这对一个武人而言是致命的。 纵然周守一有回春妙手,能做出天底下最好的义肢,也只能帮他站立行走。 一个瘸子,无论如何都是做不了御前侍卫的。 震惊与愤怒胀满了叶倾怀的胸口。 惊怒之余,又生出了几分悔意。 若非她大意轻敌,秦阳本不该出事。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像是无法倒流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浇淋着她。 叶倾怀突然想起,秦宝珠死的那天夜里,在那个冰冷的地牢里,秦阳曾经恳求过她,他要亲手裁决杀死自己妹妹的凶手。 然而,秦宝珠的死尚未结案,罪魁祸首还未正法,秦阳却先出了事。 叶倾怀沉默良久,才对周守一道:“周爷爷,你尽力去治,药材什么的不要吝惜。” 周守一看了看她,似乎想劝慰两句,最后却没有出口,只是应声领了旨:“老臣一定尽力。” 得到周守一的应承,叶倾怀的心似乎平静了些。她问道:“他人如何了?醒了吗?” 周守一摇了摇头:“他伤的重,我给他下了麻药,估计要到明日正午才能醒来。”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他若醒了,立即来通报。” 她要问清楚秦阳,到底是什么人对他下的手。 她决不轻饶。 两人谈完正事,屋外的小太监突然通传有一名太医院的医员求见。 叶倾怀尚在疑惑,周守一已经招呼着来人将手上那碗看起来就很难喝的汤药端到了她面前。他端起那碗汤药,屏退了来人,便要往叶倾怀嘴里灌。 叶倾怀连连推拒:“周爷爷,这是?” “这是降火养肝的龙胆泄肝汤,赶紧喝了!”周守一板正了脸,语气说一不二。 汤药里腥涩的味道扑鼻而来,叶倾怀整张脸都痛苦地抽了抽。 “朕肝火平稳,心境也平和得很,周爷爷就不必这么小题大做了吧……”叶倾怀尝试婉拒。 周守一冷哼一声,学着她的语气道:“‘心境也平和得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提头来见’这种鬼话,若不是动了肝火,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倾怀连忙解释道:“先生曾教过朕,处君位而令不行,则危。当今朝臣轻视朕,朕责令杀伐,是为立威。周爷爷,这与肝火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周守一喂药的手顿了顿,问道:“陆宴尘教你的?” 叶倾怀连连点头。 她这辈子除了幼年在乾西所时受过几年皇家书院的开蒙教育,大部分书都是受封太子后在文轩殿里面读的。 而她在文轩殿里也只有过一位先生,便是陆宴尘。 可以说,叶倾怀的三观性格和治国理念都深深受到了陆宴尘的影响。 提及陆宴尘,周守一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总教你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陛下,你要离他远些。” 叶倾怀好奇道:“为何?” 周守一放下了药碗,沉吟道:“老臣感觉,他这个人身上有血光。” “血光?那是什么?” “就是他这个人身上有杀伐之气,不太平,身边容易死人。”周守一说得有模有样。 叶倾怀怔了一下。 不得不说,周守一这个推测虽然过于主观臆断,但是竟有几分准确。 就前世来看,陆宴尘起兵叛乱,刀下亡魂无数,可以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上的王座。就连她这个皇帝,也是被他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身边那是相当容易死人。 周守一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质疑自己的业务能力,于是又道:“巫医不分家。虽然老臣不喜欢搞卜筮那一套,但是对人的面相气息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叶倾怀缓缓点了点头,她一向锋利的目光缓和了下来,看向那只盛满漆黑药汁的碗,面上浮现出了几缕茫然和无奈。 “可是通往权力的道路,不是从来都布满了血光吗?”她轻声呢喃道。 周守一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烛火晃动,远处传来了宫中太监打更的声音。 五更了。 叶倾怀端起药碗,蹙了蹙眉,一仰头,将整碗汤药一口灌下。 真不是一般的难喝。 她抬手用虎口抹了一下嘴角,将空碗搁在了案上。 见她喝完了药,周守一不再多话,他收起了碗,躬了躬身,道:“陛下早些歇息。” 言罢,便往屋外走去。 叶倾怀看着他恭敬的模样,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苦涩来。 “周爷爷。”周守一走到门口,刚要推开那扇紧闭的屋门,却听叶倾怀在身后轻声唤他。 他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望着他,皇帝年轻的眸子中盛满了疲惫。 “你觉得朕变了吗?”叶倾怀问道。 她的语气平和,声音却有些嘶哑。 周守一看着她,突然有些心疼。 “在老臣眼里,陛下永远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老臣既盼着您长大,又怕您长大。”周守一答道。 叶倾怀莞尔一笑,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周守一又行了一个礼,转身推门出去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殿上高悬的那块牌匾上,是陆宴尘题的四个端正的大字—— 唯心不易。 (本章完) 第一五七章 攀咬 次日,秦阳果然转醒了过来。 叶倾怀第一时间去太医院见了他。 然而,秦阳并没有看清袭击自己的人,因为他是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敲晕了。 这一说辞也和周守一的诊断结果相吻合。 但他却带来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 秦阳是在纵火现场被敲晕的。 他亲眼所见,仓场上的官兵在堆草浇油准备点火,于是他站出来喝止对方,然后被人从后偷袭,晕了过去。 如此看来,他会被捆在火场里,是蓄意谋害,企图灭口。 和叶倾怀说话期间,秦阳神色暗淡,叶倾怀问完话,他便主动请辞禁卫一职,说要出宫去。 叶倾怀不置可否,只是让他先在太医院里安心修养,然后让禁卫录了他的口供给刑部送去,并给刑部捎了一个口谕,要求将此案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顾世海和陈远思斗了三年,在朝中却总被他这个首辅压上一头。 奈何陈远思生性谨慎,耳目又多,便是有些什么事情,他也总能从其中全身而退。顾世海手握刑部,却也从未拿到过能将他拉下马来的实在把柄。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送上门来,可谓是天道襄助。顾世海不眠不休,调动了整个刑部上下,誓要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他不信,户部这么大的事情能和陈远思毫无干系。 然而,事情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塬上仓场确实和陈远思没有直接的干系,但却和另外一个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远思的长子,户部钱粮司司长,陈学申。 塬上仓场本就隶属钱粮司监管,薛松算得上是陈学申的手下。更重要的是,陈学申在仓场起火前后曾去过仓场两次,按照车马进出京城城门的时间推断,极有可能便是张耿贵无意撞到与薛松密谈、并被他称为“公子”的人。 刑部核对过张耿贵的供词后,一边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一边立即将陈学申的名字呈报给了叶倾怀。 与此同时,叶倾怀收到了陶远关于聂卓琛案的回报。 陶远在回报中说,聂卓琛在塬上查访时发现仓场开仓出粮,于是尾随出粮的货车下了塬,结果发现这些粮食被运往了黑市倒手,经手运粮倒卖的正是衔月阁。聂卓琛在黑市上亮明了身份叫来了巡捕,阻止了这宗交易。隔日,衔月阁便找到了陶远要买聂卓琛的命。 如此看来,聂卓琛确实是挡了衔月阁的财路。 只是,衔月阁为什么能从塬上运粮出来?现如今每月从仓场换粮的也是他们吗?聂卓琛只是毁了他们一次黑市交易,便至于被灭口吗?他是不是还知道了些什么? 有太多疑点了。 一切的疑问都指向了这个大景最大的商会——衔月阁。 “让陶远去查查塬上仓场和衔月阁的关系,查清楚再来报。”叶倾怀对李保全吩咐道。 李保全走后,叶倾怀放下了手上的奏报,支着头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如今看来,这仓场的问题还不仅仅是官员的问题了,连民间商会都牵扯了进来。 叶倾怀感到头疼。 让她头疼的不止陶远的奏报,还有朝局和战事。 自刑部把关于陈学申的奏报递上来那天起,陈远思和顾世海的门生党羽就开始了互相攻击,从朝上到朝下,从朝堂到公堂,两边互相打小报告的折子堆满了叶倾怀的案头,连谁家夫人在布庄买衣服赊账逾期的事情都报了上来,还上纲上线到有损朝廷威严吸食民脂民膏的地步。 这些事情虽小,但既然被写进了折子里,叶倾怀怎么批复就变得十分敏感。 因为官员们会从她的字里行间进行各种揣测和解读。一旦她有些许的厚此薄彼,下面的人便可能觉得皇帝偏私,甚至感到寒心,从此对政事疲懒。 以至于叶倾怀每天朝后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认真地批复奏折。 而另一小半的时间则在开各种各样和北狄战事有关的小会。 尽管从北边传来的战报皆是胜利的喜报,叶倾怀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大大小小十来次胜利加起来,统共歼灭的敌军也不过几百人。 北狄在白水河北岸驻军,却没有发起大的攻势,而是在不同的渡口隔三岔五来一波小规模的突袭。 而大景的军队以步兵为主,为了阻止这些在不同地方发起的突袭,大军不得不疲于奔命,消耗可以说是十数倍于北狄。 叶倾怀有一种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内阁就此事开过几次会,最终决议加强白水河南岸工事,补充箭楼的铳筒数量,这样每处箭楼只需配备少量人员便可以有效防御北狄的小规模骚扰。 但无论是修建工事还是补充铳筒都需要钱。 不过这笔费用比起大军移动的消耗还是要划算得多。 但终究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于是户部又不得不左右腾挪,一来一去的又花去了不少时间。 仓场粮食的问题刑部是受了皇帝的命令秘密调查,但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仅是朝中能感觉得到陈远思与顾世海之间愈发白热化的明争暗斗,坊间百姓也在茶余饭后嚼起了舌根。 “上次我跟你说要打仗了让你囤点粮面,你不听,你看看,现在粮食是不是涨价了?”茶馆里,一位身穿锦缎的中年男子与他对面的老乡侃侃而谈。 他老乡与他衣着相似,看得出来也不是发愁吃穿的人,对他所言不以为意,道:“你囤那么多,都够吃到明年了,我若是不够吃了,管你借便是了。” “诶,我现在可没有那么多粮食了,你莫要指望我。”男人摆了摆手,“前两天西市有人高价收粮,我又卖去了。转手赚了这么多,嘿嘿。” 说着他竖起了两根手指,随即在老乡惊诧艳羡的目光中甩开了手中折扇,一边摇着一边得意地笑了起来。 “最近粮面可难买,你听没听说,前段时间皇上微服出宫,去了塬上粮仓,发了大火。”男人压低了声音道。 他老乡跟着他压低了声音,好奇道:“我只听说塬上起了火。” “就是皇上微服那天起的火,听说皇上被困在火场里了,所以发了大火,把仓场的官员当场都裁撤了。” 老乡啧啧两声,摇了摇头,道:“我听人说,当今圣上是个黑脸阎王,要是被他抓到可惨了。” “可不嘛,先前春闱收拾了顾相的人,最近因为仓场的事请又收拾了陈相的人,当真是谁的面子都不卖啊。”说完,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对方耳边低声道,“我听说,前几天有人看到陈相去顾府登门拜访。” 老乡惊道:“啊?他二人不是斗得你死我活吗?” 男人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更多内情了。 “话说,之前顾相公子强抢民女的事后来怎么样了?”两人话锋一转,八卦起之前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顾海望的案子。 “没听说下文了。八成是没事了,你没看顾相儿子都挂帅北征了吗?肯定是不追究了。” “哎,顾相这儿子真是败家,看看人家陈相的儿子,真是没法比。” 男人摇着扇子点了点头,道:“确实。当年东西市整改的时候我还见过他本人,陈公子办事那叫一个亲历亲为面面俱到啊。可惜这样实干的人却一直升不上去,反倒是强抢民女的人都官至一品了,唉。”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本章完) 第一五八章 肝疼 进入七月,盛京中的暑气退去,天渐渐凉了下来。 但朝中的局势却不似天气,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户部财政捉襟见肘,迟迟筹措不出来修缮前线工事的钱。顾世海每日上朝便是要钱,陈远思每日上朝便是哭穷。 时间久了,便有些奇怪的言论冒了出来。 言官中有人上表,弹劾前线是刻意拖延,故意耗着不打仗,为的就是骗取朝廷的粮饷。 更有甚者,怀疑顾海望有通敌之嫌。 顾世海则旁敲侧击地说户部失职失责,发往前线的兵粮都管控不好。 他虽然受了叶倾怀的命令,调查仓场的事情要隐秘,却难免在朝上忍不住阴阳怪气陈远思和户部几句。 叶倾怀被朝臣们吵得头大,每日上朝都觉得像是上战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仓场的问题调查进展很快。 刑部此次一改之前拖沓的作风,不到一个月就把事情查得明明白白报了上来。 但入宫面圣呈报案情的人却是叶倾怀没有想到的。 “此案是你负责的吗?”叶倾怀问林聿修。 林聿修行了一礼,答道:“此案重大,故由顾阁老亲自负责,微臣只负责此案的证据汇总和案宗编纂。” “那怎么是你来面圣?顾世海没来吗?”叶倾怀有些不悦。这是顾世海和陈远思之间的事情,她本不想将林聿修卷进来。 “顾阁老认为由微臣奏报更为公正客观,也不会影响陛下的判断。”林聿修答道。 叶倾怀的气消了一半,顾世海此话说得倒是没错,若由他奏报,念及他与陈远思的私怨,叶倾怀难免会对案情的严重程度打个折。 但林聿修若是卷进此案来,势必会得罪陈远思。 这是叶倾怀不愿见的。他中榜时的文章已经足够高调,得罪了朝中不少人,此时不能再树敌了。 但这却很可能是顾世海的本意。 如今朝中只有他与陈远思两派,他断了林聿修在陈远思那里的后路,林聿修便只能依附于他了。 叶倾怀蹙了蹙眉头,良久,道:“说吧,刑部都查到了些什么?” 林聿修又行了个半礼,道:“陛下,案情繁琐,容臣先说结论。此次调查塬上仓场兵粮掺假案、仓场纵火案、王云仲等人命案、吴刚命案、聂卓琛命案,共五件案子,主犯是前仓场总督薛松、前仓场总督吴刚,从犯为仓场巡检于昊明等人,幕后主使为户部钱粮司司长陈学申。” 他这最后一句话,让叶倾怀心头一震。 当真是陈远思的儿子犯的事吗? 先前刑部报上他的名字时,叶倾怀曾私下去了解过他的履历和为人。从诸多方面来看,陈学申都能算得上是个踏实肯干勤奋低调的朝廷官员,办过的差事都成效不错,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不错的口碑。 叶倾怀甚至怀疑过是自己的推测过于武断了,又或者是顾世海刻意要将问题往陈远思身上攀扯。 但刑部能形成卷宗面圣,必然是已经拿到了确切的证据证明陈学申是这一连串案件背后的主谋,否则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诽谤臆测的。 见叶倾怀神色惊诧,林聿修停下了话头。他将手上捧着的卷宗展开来,翻到一份口供的地方,然后上前两步恭敬地摆在了叶倾怀面前。 “薛松已全部招了,他任仓场总督这一年期间,每月初一到初五之间,会开一次仓,让粮队的人用砂石和糟糠替换新粮出库,在账面上记为旧粮换新。出库的粮食会运往黑市,被换成银钱。在他出任仓场总督之前,是他的前任吴刚在做这些事,后来因为他企图反水,所以被谋害了。薛松说他做这些是受人胁迫,陈学申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 叶倾怀皱起了眉头,缓缓翻动着那份口供。 纵然记录的文书已经精简了薛松的答话,叶倾怀还是彷佛从那些字迹间看出了薛松喊冤的模样。 “陈学申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倾怀皱着眉问。 “他在黑市欠了很多债。”林聿修说着将案卷翻到后面,上面是另一份口供,另外还有几份画押的借据。 “这是债主的口供。陈学申在黑市至少欠了两百万两白银的债,按照黑市的利息算法,到现在应该是三百二十多万两。”林聿修道。 这个数字已经抵得上鹰卫三年的开支了,叶倾怀看着这些借条目瞪口呆。 “他怎么会借这么多钱?” “根据黑市的口供,陈学申平素喜欢在盐铁粮市上赌钱,这些年赔了不少。” “所以他就用仓场的兵粮贴补?”叶倾怀的声音已经有了怒气。 “根据目前查到的情况,出了塬上的仓场,还有益丰仓场和京畿库粮,也曾经有过出库。但主要还是依靠塬上仓场每月运出的粮食在黑市倒卖来还上当月的月息。”林聿修的声音倒是平稳。 叶倾怀脸色白了白,下意识抬手抚上了右腹。 她感觉自己被气得肝疼。 林聿修见叶倾怀神色难看,不禁上前了半步想扶她一把,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叶倾怀却不在意,她摆了摆手,压着怒火问道:“陈学申现在人呢?” 林聿修收回了手,拱手答道:“应当还在陈府中,刑部派了人秘密跟踪他。顾阁老的意思是,他身份特殊,动他必会惊动陈阁老,提审他需要陛下点头。” 顾世海说的没错。叶倾怀轻叹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 且不说陈学申是陈远思的嫡长子,又是陈菊连的父亲,陈远思绝不会对他见死不救,甚至有一种可能,陈学申做的这些事,本就是陈远思授意。 或许,塬上仓场,本就是陈远思的钱袋子。 叶倾怀开始回忆。 她开始回忆当日在仓场上,看到那些滥竽充数的兵粮时,陈远思的反应。 那日她确实很惊讶。 因为那是她在祭典以外的地方,第一次看到陈远思跪下来。 叶倾怀此时突然觉得,他或许不是作为一名内阁首辅下跪的,而是作为一名父亲下跪的。 (本章完) 第一五九章 珍惜 “此事容朕再想想。这份案宗,先搁在朕这里。”忖了良久,叶倾怀道。 林聿修没有多话。 叶倾怀打量了他一下,林聿修与她记忆中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人似乎沉默了些。 她收敛了之前凌厉的气势,对他和颜悦色地问道:“林卿,入朝为官后感觉如何?” 林聿修抬头看向叶倾怀,他的眸子很清澈,但是不知为何,叶倾怀总觉得他与自己有些疏远。 “回陛下,朝中事务繁琐,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与微臣想象中差异很大。”林聿修答得十分实在。 叶倾怀又问道:“在刑部可还顺遂?有人为难你吗?” 林聿修顿了顿,摇头道:“无人为难微臣。” “真的吗?朕可是听说,你在刑部经常负责一些棘手的事情,常常一个人忙到深夜。” 林聿修淡淡笑了笑,道:“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不过是微臣该受的磨砺罢了。” 他眉宇间挂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叶倾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还是那个她认识的林聿修。 “说正事。杜正恩的案子后天堂审,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距离杜荆在西市被叶倾怀当众革职下狱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秦宝珠被刑讯至死一案以及杜荆私换死囚一案终于迎来了最终的审判。 叶倾怀任命林聿修为刑部侍郎主审此案后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于是让陶远派了人暗中保护他。 也正是因此,她才知道林聿修这两个多月的审案之路走得有多艰辛。 纵然此案是众目睽睽下皇帝钦定板上钉钉的,但判决结果是一人死刑还是满门抄斩,还是有些区别的。 林聿修遭到了对手的负隅顽抗。提审嫌犯时死不开口,协调人员时吃闭门羹,都是常有的事。 除此之外,他那篇殿试上的策论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素未谋面的敌人。 不光是顾世海,刑部里的一些老人和眼红他的同僚,也在暗地里悄悄地给他使绊子。 所幸,正如林聿修自己说的那样,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和退却,他将这些事情一一承接了下来,并且滴水不漏地完成了。 连顾世海都曾半褒半恼地骂他这个新来的状元郎是个硬骨头。 “回陛下,口供和证据都已完善,杜荆和杜正恩的罪责明确,堂审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数。”林聿修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沉吟道:“此案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拖了。你先把精力放在这个案子上,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在公堂上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至于仓场这边的案子,你先不要管了,朕自有安排。” 叶倾怀想把林聿修从陈远思和顾世海的恩怨里拉出来,林聿修也明白,但他并不领情。 “微臣以为,仓场一案陛下若想追查到底,没有人比微臣更合适。”林聿修垂首道。 “为何?”叶倾怀问道。 “此案牵连高官,又事涉社稷,在规格上,只有刑部和御史台有资格审理。御史台尚在改制中,兵微将寡,没有精力审理这样的大案。而刑部大多是顾阁老的人手,若由顾阁老主审此案,难免有从重判罚的嫌疑。而微臣是新官上任,没有党派,又是以直言敢谏之名入仕。因此,微臣是最好的人选。”林聿修答道。 他说的在理。若是由他审理,无论是叶倾怀还是朝臣,甚至于百姓,都会下意识地觉得审理结果是公正的。 但叶倾怀本不想这么快就将他推进朝局的核心区域。 她怕权力的风暴会腐蚀他那颗拳拳赤子之心。 她了解林聿修的抱负,也欣赏他的才能。如果说大景朝廷的积弊还有希望被根治,那林聿修一定是那柄割肉剜疮的刀。 所以她格外珍惜这把刀,生怕他在旁的地方折了、毁了。 君臣相对沉默良久,叶倾怀突然问了一个她先前想问却忘记问了的问题:“你可知道你父亲林墨棠是怎么死的?” 林聿修没想到皇帝突然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怔了一下,才答道:“家父是被兴瑞帝处以大辟之刑,死在宫门外。” “你可知他为何会被处以大辟之刑?”叶倾怀又问道。 林聿修的脸色黯了黯,道:“家父去世时,臣只有五岁,尚不大记事,对其中原委知之不详,只知他是触犯了天颜。” 看来林聿修也不知道林墨棠究竟说了什么激怒了兴瑞帝。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史官朝记中有载,你父亲是因为提及北都王旧事,所以被处以了极刑。不仅如此,兴瑞帝盛怒之下,还下令你林氏子孙皆不得入朝为官。” 这次换做林聿修面露惊色了。 叶倾怀注意到,在听到“北都王”三个字时,他面上曾划过一丝惊恐。 林聿修先前也曾听到过一些关于林家后代不能入仕的传闻,但春闱发榜时,他以为那些前朝旧事只是空穴来风的流言罢了。 然而此刻,从皇帝口中得知确有此事后,他不禁对自己这个状元郎和刑部侍郎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看着他不解的模样,叶倾怀道:“朕把那页史料烧了。” 这下林聿修的面色更加震惊了。 他看着叶倾怀,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彷佛在责问:“陛下怎么能如此胡来?” 叶倾怀却没有半分动摇,她目光坚定,全然没有悔色。 “朕需要你,朝廷需要你,社稷需要你,这是比什么规矩和孝道都要重要的事。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叶倾怀宽慰完他,又正色道,“你只要做好答应朕的两件事——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天下百姓失望,便是无愧于天地。” 说完,她将手里那份关于仓场的卷宗合上了,道:“林卿,朕对你有很深的寄望,也很珍惜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自己一些。” 林聿修心头一热,跪下道:“微臣领旨。” 灯火通明的亲贤殿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本章完) 第一六零章 辞呈 林聿修告退后,叶倾怀又仔细地把仓场案的卷宗看了一遍。 林聿修整理的卷宗详略得当,客观公正,读起来十分流畅,叶倾怀很快便看完了。 然后,她陷入了沉思。 这几桩案子虽然已经查清,主从犯连带背后的作案动机都明明白白,像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整故事。 但是叶倾怀却隐约觉得,这只是冰山一角。 这棵看似脉络清晰的树木,在不为人知的地下,还埋着盘根错节的根须,而这些隐秘的部分,才是它赖以生存的关键。 叶倾怀不知道这根埋得有多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把它连根拔起。 以及,她是否能承担得起连根拔起的后果。 她素来行事果决,不计后果,但在这棵苍苍古树面前,她也迟疑了。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叶倾怀心道。但无论如何,仓场的兵粮必须要找补回来,这是关系到前线战局的大事。 她决定明日早朝试探一下陈远思。 —— 然而,叶倾怀并没能试探到陈远思。 他称病告假了。 不仅如此,让叶倾怀更意外的是,下朝后她从内阁递上来的奏折中收到了一封厚厚的辞呈,奏请之人正是陈远思。 内阁首辅在辞呈中声泪俱下痛定思痛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没有养育好儿子、管理好属下的悔恨之情,然后对自己在大景朝廷里兢兢业业干了四十年的工作做了一份总结,最后称自己已是行将就木,有负薪之疾,恐负圣恩,愿为贤者让路。 叶倾怀看到一半,便皱起了眉头。 这老头子,好一招以退为进。 虽然全文都是做小伏低的谦逊之词,却先是将自己这些年为了朝廷出过的力罗列了一番,再明里暗里地说是因为皇帝有了新进的宠臣,所以自己不得不让贤。最后两手一摊,直接把烂摊子交给皇帝,自己不干了。 彷佛皇帝是个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而他则是那个为朝廷呕心沥血却蒙受冤屈的忠良。 叶倾怀读完全文,将折子猛地合上,重重摔在了案上,恼道:“呵,真有意思。朕就不信了,大景的朝廷离了你陈远思,难道就不转了?” 恼归恼,说归说,叶倾怀骂完之后,还是提起笔来,在他的辞呈后面批复了几句类似于“阁老身体要紧吗”“大景离不开你”之类劝慰的话劝他回心转意。 批完完后,叶倾怀又检查了一遍,以确保自己的措辞足够体贴又能避重就轻地不做结论和承诺。 然后,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本辞呈思索了起来。 陈远思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递上辞呈来呢?明明前两天他还在内阁的会议上就前线增设铳筒所需的费用与何青长争执,怎么会今天突然就辞职不干了呢? 必然有个什么契机。 叶倾怀思前想后,只有一件事有可能触动陈远思那根敏感的神经。 那就是林聿修的觐见。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他已经知道昨天林聿修来过,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他知道以林聿修那个性格加上皇帝对此案的重视程度,此事必不能善了。 这约莫是他今日称病不朝的原因。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回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他索性请辞罢官,让叶倾怀知道他对朝廷的重要性,好让叶倾怀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发落陈学申。 这便和王立松要入京面圣时顾世海调动中州军向盛京移动是一个道理。 便是在暗地里要挟皇帝不要轻举妄动。 —— 事实证明,陈远思确实是有足够的底牌才敢这么做的。 没有陈远思在的朝廷,处处都透露着贫穷,缺钱缺粮也缺人。 虞江辉这个户部尚书像是个摆设一样一问三不知。 不仅他一问三不知,整个户部都是。 叶倾怀本想将他撤了,但一想,就算把他撤了也无人可换,于是无奈作罢了。 僵持了半个月后,熬到了一旬一次的休沐日。 叶倾怀起了个大早,带着周守一和几名太医,身后还跟着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地向着陈府进发了。 陈府与她年前来时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只是这次待客的不再是陈远思,而是他的次子陈锦州。 陈锦州与他爹一样,长着一双金鱼眼,他眼下有一圈重重的眼袋,神色憔悴,佝偻着背,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六十岁的老人。 对于叶倾怀登门看望卧病在床的父亲,他先是感恩戴德了一番,然后表示父亲实在是病得太重下不来床,大哥则被父亲关在了祠堂里进行深刻反省,所以才轮到他这个次子来接待皇帝这样的贵客。 然后又是一番诚惶诚恐。 叶倾怀便也与他虚与委蛇嘘寒问暖了一番:“令尊实乃我朝肱骨。他这一病,不仅朝廷上下左支右绌,连朕都急得快要跟着病了。所以朕这次可是把宫里最有本事的几个太医都带出来了,不管用多昂贵多珍奇的药材,一定要把陈阁老的病治好了。” 她这话其实是有几分真的。 经过最近的几番折腾,叶倾怀不得不承认,在当今内外交困的局面下,大景的朝廷离了陈远思,还当真是转不起来了。 是以,叶倾怀不得不来舔着笑脸登门拜访,她甚至都想好了,什么仓场案,什么陈学申,虽不至于说既往不咎,但眼下都可以暂时搁置。只要陈远思不要摆烂不干,一切都好谈。 但她没想到的是,陈远思竟是真的病了。 几名太医看过后都说陈阁老确是感染风寒,高热不退,加之积劳成疾,需要休养。 连周守一面对叶倾怀询问的目光,都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便十分麻烦了。 若是陈远思持续告假,不要说前线的工事,连粮草恐怕都要成问题了。 届时便不是治不治陈学申罪的问题了,而是大景这个国家还存不存在的问题了。 “陈阁老是怎么突然病倒的?”叶倾怀问道。 这次不待太医回话,陈锦州抢先道:“陛下有所不知,家父那天去了一趟顾阁老府上,回来面色便不太好,到晚上就发了高热,一下子病到现在。” (本章完) 第一六一章 病情 叶倾怀虽然知道前段时间陈远思和顾世海斗得厉害,却并不知道陈远思去见顾世海的事。 “陈阁老去找顾阁老做什么?”叶倾怀不禁问道。 陈锦州摇了摇头,道:“微臣也不知。听仆从说,家父甚至连顾府的门都没能进去,便被顾府的下人打发回来了。家父一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见任何人,最后还是晚上大娘去书房送饭的时候,才发现家父拟了一份辞呈,而人早就伏在案上昏过去了。”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叶倾怀道:“陛下,微臣虽然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少府少卿,不该妄议国家大事。但是家父这些年对朝廷的心思,微臣这个这个做儿子的是时时刻刻看在眼里。他对朝廷的忠心,对陛下的忠心,绝对是日月可鉴天地可表。若非当真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家父一定是累死也要死在公案旁的。” 他说得十分委屈,可谓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想到陈远思躺在病床上的可怜模样,完全没有了朝堂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架势,像个垂暮之年的普通老人。 他毕竟也六十七岁了啊。叶倾怀在无声慨叹,心中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陈阁老拳拳之心,朕心中明白。顾阁老此事确实做得过分了,朕一定说他。你安心照顾好你爹。等他醒了,替朕转告他,莫在说什么辞官的话了,他是内阁首辅,朕和朝臣都等着他回来。”叶倾怀劝慰道。 临走前,叶倾怀还将一名太医留在了陈府,负责医治陈远思的风寒。 皇帝一行人刚走,陈府的大门就紧紧闭上了。 陈锦洲收拾好面上哭过的痕迹,快步进了陈远思的房间,将房门闭了起来。 “父亲。”陈锦洲走到床边,恭恭敬敬道。 病床上的陈远思缓缓睁开了眼,斜睨着他,问道:“走了?” “走了。我都按照您教的对陛下说了。”陈锦洲答道。 陈远思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收了回去。他望着头顶的帷幔,叹了口气,面上凝重不减。 “爹,后面怎么办?”陈锦洲问道。 “等。”陈远思道。他双目清明,并不似重病之人。 陈锦洲愣了一下,见老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又问道:“等什么?” “等顾世海上门。” —— 话说皇帝那边。 叶倾怀在回宫的车马上仔细回忆着今日在陈府的所见所闻。 依陈锦州所言,陈远思这次生病是因为在顾世海那里吃了闭门羹,所以病倒了。 联系他给叶倾怀上的那份辞呈,看来他是得知了刑部调查的进度,知道刑部要将陈学申的事情上呈御览了,才急急忙忙地去找了顾世海,想要将此事拦下来。 结果没想到连顾世海的面都没见上。 以陈远思敏感的嗅觉,定是觉得顾世海敢这么做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是以,他才在辞呈中说觉得皇帝亲近了小人,令他心灰意冷,想要辞官。 陈远思这次生病辞官,真正的郁结并不在叶倾怀身上,而是在顾世海身上。 于是,叶倾怀一回到宫中,便将顾世海传进了宫,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顾世海也半点没有心虚的意思,答道:“陈阁老先前因为仓场的案子曾登临过敝府两次,但此案影响太大,陛下指示过要彻查到底,臣不敢包庇,便回绝了陈阁老。臣既然和他谈不到一起,便不如不见,免生尴尬。” 叶倾怀料到陈远思去顾府登门拜访是因为仓场的案子,只是没想到顾世海的回话如此直白生硬。 “再怎么说,他是内阁首辅,你二人又在内阁共事,闭门不见还是有些过了。”叶倾怀劝道。 顾世海没有接话,而是问道:“陛下,仓场的案卷已经呈递上来半个月了,何故还留中不发呢?” 自从陈远思告假请辞,叶倾怀便对这个案子慎重了起来。 北狄大军当前,此时最忌讳朝局动荡。 她本是想等战事告一段落,再腾出手来处理陈学申的案子。熟料,陈远思看准了她这个心思,竟在此时发难。 顾世海看出叶倾怀的犹豫,正色道:“陛下,臣虽然不负责户部和工部,但臣身为内阁次辅,也有监领百官之职。臣以为,以虞江辉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出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两职。” 叶倾怀怔了一下。 大景六部,数户部臣工人数最多,部门也最多。且户部掌管着钱粮、赋税、货币,可以说是整个国家的命脉。 虞江辉是陈远思升上首辅后提拔上来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年,却像是没有做过户部尚书一般。这四年间,户部无论有什么事情,基本都是跳过他直接请示陈远思。 可以说,他的尸位素餐整个朝廷有目共睹。 然而,整个朝廷虽然都不满他,却没有人敢于指出。 因为他的背后站着陈远思。 此时此刻,顾世海提出此事,叶倾怀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攻击性。 陈远思的辞呈递上来这么久后,顾世海终于要出手了。 “若是虞江辉不能胜任,顾阁老觉得何人可以胜任?”叶倾怀试探问道。 顾世海行了半礼,道:“刑部侍郎林聿修。此人有革新之志,屈居刑部侍郎可惜了,若出任户部,也可施展才华。他在刑部负责的案子日前也都已了结,只差杜正恩三天后行刑。臣故推举此人出任户部尚书。” 叶倾怀蹙了蹙眉。 顾世海这是想借此机会把林聿修从他的刑部里推走,还能让陈远思的户部不得安宁。 对他而言,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事。 只是户部不比刑部,陈远思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叶倾怀已经感觉到了户部事务的繁琐复杂,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上手的。 若是把林聿修贸然丢过去,他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梳理不好。 而前线的战事也不会给他梳理喘息的时间。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他资历尚浅。户部尚书一职关乎民生国运,不是拿来给人练手的。” (本章完) 第一六二章 舒窈 二人一直争论到夕阳西下。 叶倾怀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顾世海会如此盛赞林聿修,而她自己却在想方设法地出言驳回林聿修的升任。 但和顾世海这次的对话让她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顾世海与她说话的态度强硬了很多。 虽然自从春闱之后,顾世海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好态度,但是往往只是言辞上冷言冷语几句。但这次不一样,顾世海提出了很多人事和政务上的建议,而且几乎是在强迫着叶倾怀同意。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顾世海看了看窗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匣,走到叶倾怀面前,置在叶倾怀面前的案上道:“臣听皇后说,陛下因操劳国事,圣体一直欠佳,故差人寻来此药,希望能帮陛下调理一二。” 叶倾怀看着面前的小匣,怔了怔。 顾世海退后几步,对叶倾怀道:“陛下,如今宫中子嗣凋零,是社稷大患。京中有谣言说陛下自兰妃走后便不近女色,生出了断袖之癖,以至皇室子嗣艰难。陛下,外敌当前,此等流言对陛下、对皇后、对朝廷都极为不利。如今杜正恩即将正法,兰妃的冤魂也当往极乐去了,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不待叶倾怀开口,顾世海行了一礼,道:“微臣告退。” 言罢,他便退了出去。 至始至终,他都板着面孔,让叶倾怀有种莫名的压力。 顾世海走后,叶倾怀打开那只不起眼的小匣,里面白色的锦缎上是一只瓷瓶,瓷瓶里装着半瓶药丸。 叶倾怀看着这珍珠大的药丸,皱了皱眉头。 —— “你从哪弄来的这药!”周守一只看了一眼那药便吹胡子瞪眼起来。 “这是什么药?”叶倾怀没回答他,反问道。 周守一罕见的有些磕绊道:“这是……这是男人用的药,用来滋精补阳的。总之你是断断不能用的。” 一旁的芳华姑姑听到周守一此话,惊得手上的活都停了下来。 叶倾怀却并不意外,她看着那只小瓶,似乎陷入了沉思。 周守一仔细琢磨着手里的药丸,呢喃道:“药倒确实是上好的药……” “国丈大人急着抱外孙,当然要送上好的药。”叶倾怀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听叶倾怀这么一说,周守一和芳华姑姑顿时明白过来了这药是谁送的。 “可惜朕不中用啊……”叶倾怀伸了个懒腰道,“既然是好药,周爷爷你就拿走吧,瓶子给朕留下就行。” “顾阁老也真是的,哪有送陛下这种东西的……”周守一走后,芳华姑姑一边给叶倾怀更衣,一边嘟囔道。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陈远思这还只是请了个假闹闹情绪。若是陈党当真倒台,顾世海怕是能把朕绑到皇后的床上去。” 今日顾世海的所作所为让她意识到,在当今的朝廷上,陈远思和顾世海缺一不可。 若是一边倒了,胜利的那方下一步必会架空她这个皇帝。 以她现在的实力,还远不到能跟陈党或顾党中的任意一方扳手腕的地步。 她得韬光养晦,等待机会。 “陛下,明日是舒窈公主的生辰,您要去后宫吗?”芳华姑姑突然问道。 “哦对。”叶倾怀回过神来,“她今年多大了?是不是要及笈了?” “回陛下,公主今年十四,明年才及笄。”芳华姑姑答道。 顺平帝登基后身体便不大好,以至于叶倾怀这个四皇子下面一共只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五弟因是太子胞弟,死在了壬申之乱中。六弟生下来体弱,不到一岁便没了。小妹妹幼时也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来。 是以,同辈中比叶倾怀小的,统共只有这一个舒窈妹妹。 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但已经封号出嫁了,所以后宫中如今只得这一位公主。 舒窈的生母家世平平,位分也不高,生了个公主才被晋封了嫔位。叶倾怀幼时被敬敏太后看顾得紧,与这个妹妹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但是自她登基后,倒是对这位公主格外宠爱起来,不仅每年赏赐不断,宫中的各类宴会也会将最好的位置留给她,公主的生辰更是每年都办得热热闹闹。 “今年也请了戏班吗?”叶倾怀问道。 舒窈公主并不似她的名字那般是个窈窕淑女,相反,她的性子十分跳脱,最喜欢的便是看杂技和戏法。 前两年她生辰时,叶倾怀便让人从宫外找了戏班子进宫来给她表演。 “今年也请了。”芳华姑姑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呢喃道:“母后忌日后,这是后宫中第一件大事了。想必皇后和贵妃都会来。” 这样一算,她也有许久不曾见到皇后和贵妃了。 皇后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想必是她告诉了顾世海两人至今还未圆房的事,顾世海才会送来那样的药。 只是,顾世海当真是以为皇帝房事艰难吗? 事实上,纵然叶倾怀是个生龙活虎的男人,恐怕也不会碰皇后。 顾世海自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今天送来那瓶药,本也不是指望着皇帝能吃他的药。 更多的恐怕是为了给皇帝施压。 叶倾怀也明白他的用意。 看来是得见上皇后一面,稍加安抚了。叶倾怀心道。 “姑姑,明早跟后宫传个话,说朕下了朝就过去陪舒窈过生辰。”叶倾怀道。 芳华姑姑垂头应声,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奴婢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对舒窈公主这么上心?” 叶倾怀默了默,道:“从前朕时常在想,若朕不是父皇的四皇子,而是公主,会是什么模样。后来朕看到舒窈,便知道了,当是那副模样。” 她穿着中衣,坐在床上,声音显得有些落寞。 芳华姑姑刚要出言劝慰,却见她抬头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道:“所以朕便时常想看看她。看着她,心里便觉得欣慰。” 芳华姑姑心里一疼,过了一会儿,问道:“陛下现在还想禅让退位,以后出宫去四处游历吗?” (本章完) 第一六三章 生辰 叶倾怀怔了一下。 若非芳华姑姑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曾一度想着把皇位禅让出去,然后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人员。 但这念头早已被她抛诸脑后了许久。 尤其是近来,实在是忙得都没有空去往那方面想上一想。 但此刻芳华姑姑问起来,叶倾怀心中顿时生出了感慨。 再过两个多月便是她的生辰。也就是说,她重生回来已经快一年了。 谁能想得到,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她已不是当初的她了。 她的心境,也早与当初截然不同。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如今朝廷内忧外患,朕放不下心来交给别人。待朝局稳定……唉,到时候再说吧。” 她感觉以现在的情况,根本看不到朝局稳定的那一天。 好像遥遥无期。 “陛下别太苛责自己了,奴婢看着您这样辛苦,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您。若是当初奴婢拦着娘娘,您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您也可以像舒窈公主一样,快快乐乐的……”芳华姑姑说着说着掩面垂下了头去,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带了些许哭腔。 叶倾怀又叹了口气,道:“朕登基的那天,先生曾对朕说,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世上便不能再有叶倾怀,只能有岁和皇帝。朕心里可以装着天下,可以装着百姓,可以装着臣工,独独不能装着自己。朕活着是为了大景而活,死了也要为大景而死。这是朕身为皇帝的职责。朕如果做不好,就是失职,会让先生失望,也会让先祖们失望。” 芳华姑姑松开了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姑姑,无论朕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的,朕既然坐上来了,就要坐好、坐稳。如果有一天朕主动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那也一定是因为江山后继有人,城邦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而绝不是因为朕想做个逃兵。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正巧是朕,所以朕便要有这样的觉悟。”叶倾怀对芳华姑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道,“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别人,是舒窈,那她也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 “姑姑,朕不觉得辛苦。你不必懊悔。”叶倾怀垂下了头,目光深邃起来,“这些事情总有人要来做的。这个人是朕,朕很庆幸。” 她曾经很多次在想,要是没有壬申之乱就好了。无论大哥还是二哥当皇帝,都会比她称职的多。 尤其是在前世,她独自在太和殿中等待着叛军攻入城门时。 但是现在叶倾怀却觉得,或许由她来当这个皇帝,是天命使然。 因为她要走的,是一条大哥和二哥都绝不会走的道路。 一条阻碍重重、前途未卜、却又不得不走的路。 —— 次日早朝后,叶倾怀久违地踏入了后宫。 皇后和贵妃果然都在。 而且看得出来,两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戏台子搭在御花园里,叶倾怀到的时候众人已经入坐,只给叶倾怀留了一张正中的位置。舒窈公主挨着生母江太妃坐在叶倾怀一侧,另一侧则是皇后和贵妃。 皇后穿着一件紫蓝色的锦缎,头上戴着步摇,光彩夺目。贵妃则穿了件粉色的丝绸长裙,十分轻盈。 两人都给舒窈公主带了礼物。 皇后送了一对羊脂玉手镯,贵妃送了一套《天衍录》的孤本。 这是小公主第一次收到来自皇帝和母亲以外的人送的礼物,又是开心又是好奇地打量着礼物。 看到叶倾怀带着仪仗到来,其他人都起身行了礼,只有舒窈公主草草半蹲了一下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叶倾怀身边,手上还拿着那对皇后送的镯子。 “陛下,快看皇后姐姐送我的镯子,好不好看?” 叶倾怀之扫了一眼,便看出来确实是一对成色上佳的镯子。 “好看。”叶倾怀摸了摸舒窈的头,“但是要叫皇嫂,知道吗?” 舒窈立即改口,对皇后笑了笑,道:“谢谢皇嫂。” 她又跑回台子边,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收好,拍了拍那摞装裱好的书册,对着叶倾怀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道:“这是贵妃姐姐送我的《天衍录》,陛下你看。” 叶倾怀走上前拿出一本翻了翻,奇道:“这书竟还有原本,朕以为都遗失了。” 贵妃行了半礼,对叶倾怀答道:“这是民间修补的,算不上原本,但是内容齐全,可作珍藏。臣妾也是偶然得到,听说公主喜欢志怪故事,也不知公主喜不喜欢。” “喜欢!特别喜欢!”舒窈公主立即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喜欢还不快谢谢贵妃娘娘?”叶倾怀道。 她这“贵妃娘娘”四个字一出口,皇后和贵妃的脸色皆是一变。 皇后多少有些得意之色,贵妃则怔了一下。 叶倾怀却当作没看到,招呼着众人入座看起表演来。 表演十分精彩,但叶倾怀却没怎么顾得上看。 因为她的左边坐着皇后,右边坐着舒窈。 “陛下你看你看!这个好厉害啊!” “陛下尝尝这个,这是臣妾亲手做的。” “皇帝哥哥你会像这样挽剑花吗?” “陛下可觉得热?臣妾唤人来执扇。” …… 每一盏茶的时间,叶倾怀就要左右摆头两到三次。 李保全在一旁谨慎地关注着皇帝的情绪状况,时刻准备着上前灭火。 以他这段时间对皇帝的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太好,而且一旦发起火来,十分的吓人。 然而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错。 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演出中,叶倾怀始终对左右两侧聒噪的少女保持着十足的耐心,她不仅倾听,甚至还能面带诚恳的笑意加入讨论或进行附和。 一直到游完园子,用过晚宴,叶倾怀都始终保持着这种友善而投入的精神状态。 生辰办得很成功。 舒窈十分开心。 皇后也十分开心。 除了贵妃,今天的每个人似乎都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只有体型纤弱的贵妃,在看玩戏班的表演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本章完) 第一六四章 琴声 舒窈的精力十分旺盛。 而且她一直缠着皇帝陪她玩闹,又是投壶又是下棋的。 以至于当她终于精疲力尽地表示想休息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天了。 皇后本来是想等宴会结束,想办法让皇帝去自己那里留宿的。 毕竟好不容易见到皇帝一次,她并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但她实在是熬不过这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叶舒窈。 而今天又是她的生日,皇后也不好出言劝皇帝休息。 是以,体力略逊一筹的皇后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在坤宁宫中酣然入睡了。 瑶华宫中。 叶倾怀看着舒窈毫无防备的睡颜,长舒了一口气。 她的面前,还摆着一盘尚未下完的棋。 公主的棋艺并不好,若不是叶倾怀让着她,根本下不到现在。 “带公主下去休息吧。”叶倾怀对瑶华宫的女官道。 “是。”女官们行了礼,搀扶着公主往寝殿去了。 “我还没……输……别……”公主嘴里还呢喃着。 叶倾怀看着她睡梦中仍峨眉微蹙的小脸,不禁笑出了声来。 这丫头,梦中都还惦记着玩。 热闹的主殿里终于沉寂了下来,叶倾怀支着一条腿,坐在棋案边。 如果她的孪生哥哥没有死,如果她的哥哥继承大统当了皇帝,她是不是也会和现在的舒窈公主一样? 如果。 叶倾怀苦笑了一下。 今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看来是酒喝多了。 叶倾怀这么想着,扶着棋案站起了身。 “李保全,回景寿宫。” —— 初秋的夜,有些凉。 宫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点着长明灯,灯火明亮,却不能让叶倾怀感到温暖。 她很疲惫。 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虽然看着明丽可爱,叶倾怀在面对她时却总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就像面对顾世海时一样。 顾世海身上是那种行伍里带出来的杀气和威势,皇后则是那种少女热烈殷切的期望和那期望背后不容反驳的威压。 都让叶倾怀感到窒息。 这父女俩,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的相似。叶倾怀在心中叹了口气。 正此时,远远的,一缕袅袅的琴音从深夜中飘了过来。 是古筝的声音。 琴音轻快,却又带着几分大气磅礴的酣畅淋漓。 叶倾怀听过这首曲子,是着名的《阵前曲》。 这是一首在民间流传极广的曲子,本是一首笛曲,由古时阵前鼓舞士气用的军歌改编而来,令人热血沸腾。 但是古筝的版本,叶倾怀还是第一次听到。 在叶倾怀的印象中,古筝总给人一种悠扬婉转的感觉。能用古筝弹奏出这种澎拜恢弘的感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十分难得。 “是谁在弹琴?”叶倾怀在乘舆上问向跟在身侧的李保全。 李保全寻着琴声的方向抬头望去,忖了忖道:“回陛下,似乎是永和宫的方向。” “永和宫?是陈贵妃的那间院落?”叶倾怀问道。 “是贵妃娘娘居所。”李保全答道。 难道是陈菊连在弹琴? 叶倾怀有些意外。 她不是身体不适,早回宫休息了吗? 不过,叶倾怀转念一想,早在陈菊连入宫前,便听人说她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前只见过她的画,琴没有听过,不过想来她的琴技也不会差。 只是这琴声,如此浑厚有力,洒脱不羁,倒是与陈菊连平素里温婉纤弱的形象不大相符。 正在叶倾怀纳闷间,那琴声更急促了,两个踩在鼓点上干净利落的扫弦,仿佛急风骤雨般落了下来,令人心中一惊,呼吸为之一窒。 “去永和宫。”叶倾怀沉吟了一下,吩咐道。 李保全怔了怔。 虽然皇帝大婚已过去几个月了,但是他还从未见皇帝在妃嫔宫中留宿过。 如今后宫中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个主子,关于叶倾怀会先临幸哪位主子,一直都是后宫中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 难道今日,这个悬念终于要破了? 李保全也不禁生出了猜想。 “愣着干什么?不认识去永和宫的路了?”叶倾怀道。 李保全回过神来,立即支使着仪仗和舆车往永和宫的方向去。 离永和宫越近,那琴声越发清晰。待皇帝仪仗停在宫门口时,那曲正到高潮处,愈发激昂明快。李保全刚要高声宣布皇帝的到来,叶倾怀却抬手制止了他,然后自己悄无声息地下了车,示意他们留在宫外。 永和宫庭院中种着一株百年桂树,八月初的光景,树枝上已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花蕾,如同淡黄色的绒毛点缀在翠绿的枝叶间。 一轮新月挂在桂树顶上,月光透过桂树的枝桠,影影绰绰地披洒在树下的人影上。 树下的石桌上支着一张长长的古筝,石桌旁坐着一个黄衫的抚琴人。 正是陈菊连。 她头上仍保留着着宴会上疏起来的云髻,只是此刻头发有些散了,发髻半垂下来,倒像是两朵慵懒的云彩,多了几分随性和恣意。淡黄色的浅纱下,一截玉颈在月光的照耀下,莹白似玉。她纤细的身体裹在那件黄衫里,像是一块气质冷冽的玉,笔挺而高贵。 如同月下仙子。 少女纤细的十指在琴弦间翻飞,她垂着头,只专注于面前的长琴上,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与这张筝,旁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她的眼中蓄着耀眼夺目的光芒,嘴角噙着洋洋洒洒的笑意。 叶倾怀不知是听得痴了,还是看得痴了,她直直地看着院中弹琴的女子,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手心。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直到偏殿中跑出来一个宫女,叶倾怀才回过神来,看向了那名宫女。 宫女的手上抱着一只酒坛,看到叶倾怀站在院门口,瞬间吓得脸色惨白,手中酒坛都滑了一下,好在她反应极快,立即用另一只手托住了。 宫女刚要惊呼,叶倾怀抬起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一曲还没有结束。 她想完整地听完。 宫女于是抱着酒坛无声地跪伏了下来。 叶倾怀把目光挪回了陈菊连身上。 此时她才发现,陈菊连的脚下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空酒坛子。 (本章完) 第一六五章 醉酒 叶倾怀愣了一愣。 宫中虽然并没有禁止妃嫔饮酒,但是一般除了宫宴上,后宫中很少见妃嫔饮酒的。 一是因为女子爱饮酒的本就少,二是因为饮酒容易失态。 更何况,陈菊连在叶倾怀的印象中,就是一个大方端庄、人淡如菊的大家闺秀,她这样的人,实在是和饮酒这样的事八竿子也打不着。 正在叶倾怀诧异间,只听那张筝发出裂帛一般的声音,如同山洪倾泻,然后戛然而止。 陈菊连弹完最后一音,手在半空中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才放了下来。她整个身子也随着那只放下的手而慢慢松软了下来。 “檀秋,酒拿来了吗?”她回头问道。 那声音也不似她平日里温婉,染了些酒意,带着几许莫名的豪气。 跪在地上的檀秋并不敢应声,而是用惊惧交加的目光偷偷抬眼向门口的皇帝看去。 陈菊连神色有些懵懂,见她不作声,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于是看到了穿着黑色常服的叶倾怀。 她朦胧的醉眼瞬间醒了大半。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然后陈菊连收回了目光,起身从琴后走了出来,对叶倾怀行了一个全礼。 她虽然神色有些慌乱,但举止仍是落落大方,令人赏心悦目。 “好曲。”叶倾怀轻轻鼓了鼓掌,十分和气地问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古筝的《阵前曲》,是你自己改的吗?” 陈菊连答道:“区区拙技,让陛下见笑了。”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种温婉可人的模样,声音也轻柔了起来。 叶倾怀走到宫女檀秋的面前,弯腰拾起她面前的酒坛,拎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是一坛花雕。 “朕喝你一坛酒,你不会介意吧?”叶倾怀十分客气地问陈菊连。 陈菊连垂着头,又屈膝行了一礼,道:“臣妾不敢。” “去取只碗来。”叶倾怀对檀秋道。 小宫女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应着声小跑去了东厨。 叶倾怀撩起衣摆,在主殿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陈菊连,道:“朕想再听贵妃弹奏一曲。会弹《将进酒》吗?” 陈菊连看向她,有些意外。 她本来还担心皇帝会责罚她身为贵妃在宫中醉酒有失仪态,没想到皇帝开口却是点名要听她弹奏这首在大景最脍炙人口的劝酒歌。 这首歌并不似《凤求凰》《阳春白雪》是宫廷雅乐,而是一首在民间、尤其是勾栏酒肆里广为流传的歌,曲调十分接地气,朗朗上口却难免有些落俗。 陈菊连在琴课上自然是没有学过这样的曲子的。 但她自己很是喜欢这首歌,曾经暗地里试着编过几版曲子。 只是从未在人前演奏过。 如今见皇帝开口询问,她望着叶倾怀,心中泛起了迟疑。 “会吗?”叶倾怀又问了一遍,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陈菊连垂下了头,答道:“那臣妾献丑了。” 她因是坐在石凳上弹奏的,那石凳固定在地上,故而弹奏的时候,她便只能背对着皇帝。 但或许正是因为看不到皇帝,她反而能放得开些。虽则起初还弹得有些畏缩,但很快陈菊连便进入了状态,每个音都潇洒利落,再无忸怩之态。 叶倾怀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脑袋,望着陈菊连那袭黄色的背影,时不时独酌一杯。 今夜没有风。 但叶倾怀却觉得这方小院中像是起了风,那风灌满了陈菊连上下翻飞的衣袖,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 一只本不该被囚禁在这高墙中的鸟儿。 那只纤细得彷佛用力一握便能折断的手腕,此刻正谱写着这世上最铿锵的乐章。 那琴声中有恣意洒脱的笑声,有豪气干云的气概,甚至还有火树银花的盛世。 叶倾怀突然想起她年前在陈府看到的陈菊连画的那副山水。 那幅画便如这支曲子一般,恢宏大气,不似出自女儿之手。 只是她忘记了。 她只记得她是陈远思的孙女。 这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身份占满了叶倾怀的视野,以至于她根本看不到陈菊连这个人本身。 叶倾怀娶的是陈远思的孙女,至于她是陈菊连还是陈连菊,对叶倾怀而言并不重要。 直到此刻,叶倾怀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仅是陈远思的孙女,还是京城第一才女。她曾经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画。 一曲奏毕。 “这酒后劲很大。”叶倾怀掂量着手里的酒碗道,“贵妃如此海量,朕今日还是第一次知道。” 陈菊连回过身来垂头对着她,没有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着训斥。 叶倾怀却没有训斥的意思,见陈菊连不说话,她又问道:“何故在此独自饮酒啊?” 陈菊连身形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叶倾怀于是转向一旁的檀秋,问道:“你主子今日为何饮酒?” 檀秋是陈菊连从陈府带进宫中的贴身婢女,和她的关系亲密很多,见叶倾怀询问,她西安市看向了陈菊连,可对方垂着头并看不看她。 小姑娘于是急道:“陛下,今日是娘娘的生辰。” 叶倾怀吃了一惊,道:“你和舒窈是同日生日?” 陈菊连仍然垂着头,答道:“是。臣妾也是八月初三的生辰。” 叶倾怀恍然大悟。 难怪她今日看戏时沉默寡言,表演结束便匆匆告退了。想必其中多少有些生气的意思。 “是朕疏忽了。唉,内务府也是,怎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提醒朕?”叶倾怀恼道。 恼完,她又摸了摸浑身上下,却发现除了敬敏太后留给她的那块贴身玉佩和用来调拨鹰卫的先帝金牌以外,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带。 金牌自不必说,是万万不能送人的。而那块玉佩也是陈菊连退还给她的,自然也不能再当作礼物拿出手来。 叶倾怀有些尴尬。她不仅忽略了贵妃的生辰,还让她跟着去给公主一起庆生,而且此刻,还连一样用来弥补的礼物都掏不出来。 (本章完) 第一六六章 意象 陈菊连似乎看穿了她的窘态,莞尔一笑,道:“陛下今日能来听臣妾一曲《将进酒》,对臣妾而言,就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那不成。明日朕亲自去内务府给你挑两件东西。”叶倾怀顿了顿,看着她又道,“再让尚衣监给你做件新衣。” 陈菊连顿了顿,道:“臣妾谢陛下赏赐。但臣妾不在意这些。” 少见她违逆上意,叶倾怀问道:“那你在意什么?” 陈菊连略一沉吟,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若陛下闲暇时能来臣妾这永和宫驻足一二,听两首曲子,对弈一局,便是对臣妾最大的恩赏。” 叶倾怀叹了口气:“是朕疏忽你了。近日朝务繁忙,朕连后宫都很少来。” “陛下心系江山,日理万机,是百姓之福。臣妾并不是想和朝廷、和百姓争陛下。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觉得累的时候,能来臣妾这里歇一歇。” 不得不说,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明事理,也说在了叶倾怀的心坎上。 她最近确实是有些累了。 从前她以为阻止了承天门之变,自己就能当个太平皇帝了,可后来她发现,在承天门之变的背后,还有春闱舞弊,还有党争内斗。 于是,她觉得要整治刑部,要除掉顾世海,可她现在却发现,就算除掉了顾世海,还有陈学申,还有虞江辉。 那条路像是看不到尽头。 年轻的她以为翻过眼前的高山,便能看到日出东方、其道大光,却没想到高山后面还是高山,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叶倾怀看着面前比她矮了大半头的女子,心头泛起一股酸涩。 说实话,叶倾怀当初将她纳入宫中,多少有些同情的意味。 她比叶倾怀大了四岁,入宫的时候已经二十岁。 身为京中贵女,二十岁还没有出阁,实在是反常得紧。以至于在她入宫前,连叶倾怀也以为,她是有什么隐疾或者如坊间流传那样其貌不扬。 她将陈菊连一并纳入宫来,一方面是为了在后宫中牵制皇后,另一方面也是担心陈菊连日后难以出嫁,导致陈远思心生嫌隙。 可如今叶倾怀看着面前的女子,却觉得世人都是眼瞎了。 能娶到这样温柔体贴又多才多艺的女子,得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啊。 念及此,她又有些唏嘘遗憾。 可惜了这样完美的女人,却是嫁给了她这个女扮男装无福消受的皇帝。 叶倾怀不禁呢喃道:“住在这里,委屈你了。” 陈菊连却以为皇帝在说皇后之位易主的事情,她摇了摇头,道:“臣妾听说了当时承天门外的情况,陛下身不由己,臣妾明白。臣妾不怪陛下。” 叶倾怀看着她,对她连惜地笑了笑,道:“若是在宫中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和朕说。” “臣妾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只是宫中寂寥,天一黑,便像是没有人似的。”陈菊连寂寂地说道。 叶倾怀于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道:“陈阁老近日身体不适,朕昨日去他府上看过,确实病得很重。你若是想回去,便回去省次亲吧。” 妃嫔省亲不同于一般人家回娘家,有一系列的流程和复杂的人员配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般入了宫的妃嫔,除了跟随皇帝外出狩猎和巡游以外,一辈子都是不能离开宫中的。能获得准许回家省亲,是莫大的恩宠。 陈菊连也怔了一下,然后行了一个大礼,道:“臣妾叩谢陛下。” “快起来。”叶倾怀立即将她扶了起来,“朕心中也惦念着陈阁老,替朕带个好。” 或许是因为感念叶倾怀的偏宠,或许是因为花雕酒的后劲上来了,陈菊连眼中有些氤氲,但抬头看向叶倾怀的目光却熠熠生辉,像是被淡云遮掩着的绚丽月光。 叶倾怀心中一跳。 这氛围,有些不大对劲。 察觉到叶倾怀眼中的闪躲和退却,陈菊连立即收回了目光,她看着一旁的台阶,犹豫着问道:“陛下心里……可是有倾心的人?” 叶倾怀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直球的问题。 她讪讪地笑了一下,道:“贵妃怎么这么问?” 陈菊连并不说话。 叶倾怀有些尴尬地抓了一下头,道:“有。” 陈菊连低垂的目光又低了几分,满脸都写着“果然”。 “你怎么知道的?”叶倾怀问道。 陈菊连释怀般笑了笑,抬起眼看向叶倾怀道:“臣妾看过陛下近几年的画,发现陛下画黑夜必有明月,画旅人必有灯塔,画鸟群必有远山。陛下的画中总有那么一个意象,一个能够点亮整幅画作、让它充满希望,却又遥不可及的意象。” 叶倾怀怔住了。 她没想到,陈菊连居然能从她的画里看到这些。 她自己在作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这么多。 但是此刻被陈菊连这么一说,叶倾怀竟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她画的画好像确实常有这样的意象。 “陛下的心中,想必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吧。”陈菊连又道。 叶倾怀心头一惊。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陆宴尘的身影。 自她亲政以来,鲜少有时间作画。陈菊连看到的,想必是她从前的画作。 叶倾怀作画最多的时候,除了幼年初学画时,便是母后去世的那段时间。 也是她最喜欢陆宴尘的时候。 被陆宴尘要走的那副小像,也是那时做的。 敬敏太后去世后,叶倾怀一度十分消沉。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所有人丢下了,剩她一个人,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孤零零的要被囚死在这座没有温度的皇宫里。 从此她上朝再不说话,下了朝后除了上课见见陆宴尘,也再不见任何人。 陆宴尘发现了叶倾怀的自闭,于是—— 延长了上课时间。 甚至连叶倾怀做功课时他也在一旁。他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陪着她。 但对当时的叶倾怀而言,这恰恰是那时的她最需要的。 那时,叶倾怀曾经问过陆宴尘一个问题:“先生以后也会像现在这样,陪在朕身旁吗?” 她记得,陆宴尘当时回答她:“臣会永远站在陛下这边。” 是啊,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叶倾怀都快忘记了。 这明明是她记得最清楚的。 陆宴尘说这话时,对着她低眉浅笑,眼睛里是何等坚毅执着的光。 那光,曾经照亮过她漆黑的永夜。 从那天起,他便成为了她的明月、她的灯塔、她拼尽全力也要抵达的远山。 所以她才会将自己女子的身份告知于他。 所以她才那么恨,恨偏偏是他——那个举兵叛乱的反贼头子。 他明明说过,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 叶倾怀花了很长的时间,用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陆宴尘叛乱的事实。 她甚至用力将记忆中这一抹难能可贵的温暖都从自己的脑海中擦除了。 如今被陈菊连提起,她才又想了起来。 叶倾怀扯起嘴角笑了笑,有些感叹又有些怀念,道:“是啊,是有过这么一个人。” (本章完) 第一六七章 杜荆 叶倾怀没有留宿在永和宫。 倒不是她提出的,而是陈菊连以自己酒后睡相不好为由,先行提出了希望皇帝回景寿宫休息。 叶倾怀立即顺水推舟,临行前还给陈菊连画了几个饼。 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叶倾怀在心中感慨,并决定明天给她挑两件方便携带的昂贵首饰作为生辰贺礼补送过去,然后叮嘱她回家省亲时务必穿戴起来。 很快,一则“皇帝与贵妃一夜深谈后永和宫宠冠六宫”的小道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后宫。 甚至从后宫传到了前朝,传到了顾府。 顾世海被气得当即摔碎了一只昂贵的青花釉茶杯。 “黄口小儿,以为这样陈远思就能买你的好了?”他怒骂道。 骂完对身边门客吩咐道:“给顾海望去封信,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扛过这个月。” —— 自舒窈公主生日后,叶倾怀又是许久没有踏足后宫。 因为太忙了。 八月初五,杜正恩被斩首示众。 叶倾怀亲临刑场,并在自己身边专门留了位置给秦阳。 虽然他已经不是她的侍卫。 但她答应过秦阳,要让他手刃杀害秦宝珠的凶手。 如今虽然不能让他手刃仇人,但至少应该让他亲眼看着凶手伏法。 整个行刑过程由林聿修监理,十分顺畅。 铡刀砍下的一瞬间,很多人都不禁移开了目光,不忍相看。 叶倾怀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杜正恩,直到看着他人头落地,她才觉得心里有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 她冰冷着面孔,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刑场出来,叶倾怀径直去了天牢。 杜荆明日便要从这里发配往雷州流放了。 叶倾怀决定来见他最后一面。 杜荆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披散着头发,黑发中夹杂着缕缕白发,彷佛几年没有洗过了,身上的囚服也满是污垢,比叶倾怀上次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圈,身形也佝偻了许多,彷佛一下老了十岁。 当年闻名盛京的四公子之首,如今落得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唏嘘。 听到守卫通传皇帝驾到的声音,杜荆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栏杆外的叶倾怀。 他深陷的眼窝有些发黄,一双无神的眼珠嵌在其中,木然地看着叶倾怀。 一旁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 叶倾怀负手踏进牢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侍卫们道:“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说话的是新晋的御前侍卫,名叫袁仁挺,是赵胤实从禁军中推举上来的。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不了解叶倾怀这个皇帝惯于胡来的性情。作为对皇帝人身安全的第一负责人,敬业精神让他没办法放任皇帝与流放犯独处一室。 “没事的,去吧。”叶倾怀抬手按上了身侧的佩剑。她如今只要出宫,从来都是剑不离身。 在陆宴尘和赵胤实的轮番教导下,她的剑术已有些模样了。虽然要说上阵杀敌还为时过早,但面对一个手无寸铁面黄肌瘦的前刑部尚书,还是有些自信的。 比起自己的人身安全,叶倾怀更担心的,是眼目众多的局面下,杜荆不肯与她多话。 皇帝虽然言辞温和,袁仁挺却能从她身上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力,让他不敢不从。 众人都退下后,叶倾怀才把目光重新投到了杜荆身上。 “杜大人,朕来送送你。”叶倾怀开门见山。 杜荆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但他的面颊如同石头一般僵硬,竟没笑得出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道:“今日晌午,杜正恩被正法了,朕去看了。” 杜荆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眸又垂下去了些。 “你可后悔?” 叶倾怀看着他,脸上没有喜怒,像在审视着一件不会说话的古玩。 午后的阳光从杜荆背后的小窗洒进牢房,将他背光而坐的身影投映到冰冷的石地上。叶倾怀一半站在牢房的阴影中,脚下正好踩在杜荆头部的影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杜荆突然苦笑了一下,道:“陛下希望罪臣后悔什么?后悔调包了杜正恩吗?还是后悔保了顾长史?” 叶倾怀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盯着他。 杜荆缓缓地摇了摇头,道:“罪臣没有什么后悔的。再来一遍,罪臣也会这么做。” “顾海望值得你这么做吗?”叶倾怀问道。 若不是为了拿到顾海望的长命锁,杜正恩的案子本可以拖着不办,他也不必铤而走险私换死囚。 杜荆像是一潭死水,任凭叶倾怀说什么都激不起涟漪。 但他看着叶倾怀的眼眸中却并非那么平静。 叶倾怀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一股不该属于流放犯的执着。 上次君臣二人在亲贤殿中夜谈博弈时,杜荆眼中似乎也有这样的执着。不同的是,此刻他看着叶倾怀已没有了当时的畏惧和试探。 “顾海望不值得,但顾阁老值得。”杜荆答道。 叶倾怀微微蹙了蹙眉。 顾世海的这些党羽对他当真是忠心。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看到叶倾怀蹙眉,杜荆自嘲般笑了笑,道:“在陛下心中,是不是觉得臣罪该万死,顾阁老也是大奸臣?陛下以后就会明白,这个天底下多的是比罪臣更该死的人,朝堂上也多的是比顾阁老更难缠的奸臣。” “陛下问罪臣后不后悔,罪臣唯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小瞧了陛下。”他顿了顿,看着叶倾怀的双眼也亮了起来,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陛下问罪臣值得吗,罪臣也想问一问陛下,就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民女,把朝廷搅得天翻地覆,值得吗?不知道陛下有一天发现朝中无人可用的时候,又会不会后悔呢?” 听他主动提起秦宝珠,叶倾怀顿时怒火中烧,她竭力保持着平静道:“她是朕的兰妃,不是什么不知来历的民女。至于朝中有没有人可用,便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了。” “陛下今日来送罪臣,是想看罪臣如何落魄,以慰兰妃娘娘在天之灵吗?”他说到“兰妃娘娘”四个字时难掩面上的讥讽神色。 (本章完) 第一六八章 战况 “不。朕来看你,是因为朕想知道,一个饱读圣贤之书的天子门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杜荆怔了一下。 叶倾怀仍然平静地看着杜荆,杜荆却能感觉到少年皇帝的眼中似乎有一种炙热的光芒,那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一股无处遁形的压力。 那是杜荆不敢直面的目光。 他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叶倾怀。 “朕看过你的履历。虽是庶子,但出身盛京名门世家。二十五岁举孝廉进了贡院,二十八岁进入太清阁供职,三十四岁调至刑部任主事,三十六岁升任刑部侍郎,四十岁升任刑部尚书。一直在京中任职,没有受过贬谪,可以说是十分顺遂的履历。” 叶倾怀平静地陈述完,停了一停,问道:“朕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一个合适的措辞,最后她蹙了蹙眉,道,“……藐视律法的。” 默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又是为什么。” 听到叶倾怀的问题,杜荆无奈一笑,道:“陛下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陛下对朝政还不够了解。我朝刑律共四百六十条,四百六十条都是统述。如何定性、如何量刑都是有范围的。在实案中,如何判处和执行,其实在于如何解释这些律例。” “法不严则不治,法过严则伤善。律法如此建立,其初衷是为了兼顾情与理,但同时,也赋予了执行者巨大的权力。而权力,会带来考验。”杜荆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黯了黯,“为你量身定制的、无孔不入的考验。” 杜荆看向叶倾怀,他的眼中彷佛倒映着数十年的官场风云和沧海桑田。 “很多人嘲笑罪臣,说罪臣是靠女人平步青云,是小人得志。可当年贡院论学,拜官入朝时,罪臣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心中做着救国救民的大梦。” 他说着,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的眼中,星光灿烂。 一瞬间,叶倾怀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他是京中贵女们争相追逐的京城四公子之首。 杜荆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把他这一生都叹尽了。 “可惜,宦海沉浮,谁不是身不由己。” 他眼中的光芒,也如同他这如梦似幻的一生般,坠落了。 —— 陈远思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纵然陈菊连在中秋时回家省了一次亲,也不见成效。 内阁和户部乱作了一团。 顾世海全然没有与陈远思和解的意思。叶倾怀也一直压着仓场的案子没有处置。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叶倾怀已经开始在户部和太清阁中寻觅有能力管制户部的人了。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一天早朝后,何青长突然入宫单独求见了叶倾怀。 他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带来了允州的战报。 大景的军队中又发现了瘟疫。 症状看起来和之前乌石关中的瘟疫十分相似,都是四肢无力高热不退,而且传染得很快。 战报中虽说感染的人还不多,而且已经封锁控制住了,但叶倾怀还是感到不安。 距离顾海望率军出征已有三个多月,两军对垒的时间眼看便要到顾海望当初立下军令状时所说的三个月了。 但从前线的战报来看,大景的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占据什么上风。 这对于以速战速决为战略目标的大景军队来说,是很不利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战事拖得越久,对大景越不利。 “何卿,你给朕交个底,这场仗,我们有几成赢面?”叶倾怀道。 何青长愣了一下,哪有人这么直接问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陛下,战事有很多变数,难以一概而论。就我军目前的情况来看,有几个不利之处。其一,久攻不下,加上瘟疫,现在军心不稳。其二,我们一直以为北狄是蛮夷,没有战术只懂蛮冲,但从目前的情报来看,他们不仅很有战术,而且战术很成功,完全牵制住了我军。其三……” 何青长顿了顿,他的神色阴沉了下来。看得出来,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入冬了,白水河会结冻。到时候,北狄就算不会造船,也能从冰面直接南下。更重要的是,北狄在寒冬中的战斗力比我军强很多。” 叶倾怀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她虽然没有去过北狄,但在书上学到过。北狄大部分区域都是草原,每年到了九十月,草原上便开始下雪,冬天雪厚的时候足有半人多厚。因此北狄人生得格外高大魁梧,连北狄的马都比其他地方的马种要高出一头。因为高大魁梧的物种更耐寒,更容易生存下来。 允州的冬天也很冷。 而大景的军队中,有一半都是从盛京调拨过去的。 盛京相比起允州,可称得上是温暖的南方了。 这些人在严寒中作战的经验自然是比不上北狄人的。 “先前顾将军开拔时,立誓三个月内克平北狄,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何青长补充道。 叶倾怀陷入了沉默,想起彼时她还曾算计过该怎么利用顾海望的军令状拿掉他的京畿卫长史。 如今,他立下的军令状没有完成,叶倾怀确实是有理由将他这个京畿卫长史换人了。 但是眼下,她却顾不上这些。 因为如果战事再拖下去,粮仓里的兵粮就要先告急了。 显然,此战如此难打,不仅出乎叶倾怀的预料,更是出乎顾世海和何青长的预料。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次能够轻易立功的战事。 没有人把北狄放在眼里。 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犯了,每次闹腾一番,不过是为大景的史册上多添一名军功赫赫的将军罢了。 但这次,他们似乎突然变得难缠了。 “朕记得,大军从京中开拔的时候,你曾和朕说过,只要粮草到位,我军应能马到成功,快速结束这场战斗。是哪里出了问题?”叶倾怀问道。 何青长微微蹙了蹙眉,道:“因为北狄换了一个军师,名叫图格。” (本章完) 第一六九章 请求 “图格?他是什么人?”叶倾怀追问道。 何青长摇了摇头,道:“目前只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听说他不良于行,但熟稔兵法。前线打探到,北狄此次会如此大规模的南下,便是因为换了这个人做军师。” 叶倾怀蹙了蹙眉。 这个人前世她倒没有听说过。 但在她印象中,前世顾海望确实只花了一两个月便平了北狄。按理说,重来一世发生的变化都在盛京中,北狄一事不该有变化才对。 眼下必须要先打赢这场仗再说。 叶倾怀当机立断:“何卿,朕会抽调盛京还有中州、颍州、齐州各府衙和医馆里的医师增援前线,确保瘟疫不会蔓延开。兵力上,还有可以增补的吗?” “齐州和颍州离白水河最近,齐州有五万驻军,颍州有三万驻军,另有屯田军数万。但是……”何青长顿了顿,道,“兵部曾向两州节度使发过北伐檄文,但是两州都以州内兵力不足为由拒绝了。” “兵力不足?齐州虽与凉国接壤,但自兴瑞一朝后,凉国已不足为患,为何会兵力不足?颍州一个内陆水乡,四处都是农田,又何需三万人驻守?”叶倾怀不解道。 何青长面上露出了无奈之色,道:“齐州呈报说北狄出兵后,凉国也有异动,所以现在不能抽调兵力。颍州则是因为驻军要协助屯田收粮,所以没有人手。” “这什么鬼话!大敌当前,国都要破了,他们还忙着收粮?把他们的呈报递上来,朕来批复。”叶倾怀已有怒色。 何青长应了声,过了一会儿,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这两州的兵力并不好调。” “为何?” “齐州是煜王辖下州府,齐州节度使的话语权比不上煜王府。这些年无论哪里打仗,齐州都没有派兵增援过。相应的,凉国犯境齐州时,齐州也都自己解决了,从没有向朝廷开过口。”何青长道。 煜王。 叶倾怀心头的火被浇熄了一半。 大景如今有三位世袭罔替的亲王,其中权势最大的便是煜王,论辈分,叶倾怀要叫他一声叔公。 煜王不仅身份地位高,而且是当年率军击退凉国的大英雄。不要说叶倾怀,便是她父亲顺平皇帝,对煜王都要礼让三分。 若是他不松口,那这齐州的兵确实不好调。 “煜王那边,朕去周旋,兵部先不要插手。颍州是怎么回事?”叶倾怀道。 “颍州节度使和颍州知州是儿女亲家,而颍州知州是陈阁老的门生。”何青长答道。 他虽未说透,但叶倾怀也明白过来。 顾世海和陈远思斗得死去活来,为了让前线在钱粮上难受,都病了一个月了,这时候他底下的人怎么可能还出兵去帮顾海望? 叶倾怀叹了口气。 “陈阁老那边,朕会再想办法。你和兵部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叶倾怀吩咐道,“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单独向朕汇报一次前线的情况。” “微臣领旨。” 何青长应了声却没有离开。 “还有事吗?”叶倾怀问道。 “陛下,臣听说仓场的案子被暂时搁置了。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这里面关于聂卓琛的部分能否先行处置?当时他的案子作为意外结案,朝廷对他家里并没有慰问和补贴,这两年他家中过得很是贫苦,家中长子也从文校退学了。臣这两年曾去看望过几次,但是他们不肯接受臣的接济。”何青长道。 叶倾怀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何青长竟是要提此事。他一向沉默寡言,事不关己的事情从不多言,这可以算是他第一次开口向皇帝主动提起什么。 叶倾怀按下心中疑问,就着他的话问道:“他们为何不要你的钱?” 何青长叹了口气,道:“聂家夫人说无功不受禄,但……”他整理了下语气,道,“聂卓琛是死在任上的,臣却不能替他向朝廷要个说法,聂夫人或许多少有些怨臣吧,所以不愿意受臣的恩惠。” 叶倾怀默了默。 她回忆起林聿修呈上来的那份案卷。 她记得案卷上关于聂卓琛的案子,有一个关键性的证据,是一份在聂卓琛遗物中发现的手书。 手书上说,他发现塬上仓场与西市的黑市勾结倒运兵粮,他准备去取证,取证后会向朝廷上奏。手书上所写的他要去塬上仓场取证的时间,正是他失踪的时间。 当时叶倾怀还觉得,这个聂卓琛真是有胆,居然敢孤身去仓场上取证。 如今,她却觉出蹊跷来。 若是他当真是有勇无谋之人,又怎会留下这封手书?他将手书留得如此隐秘,连刑部都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显然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不测。 可这样又解释不通,他既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为何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完全可以上报给刑部,让交给杜荆和顾世海去查。 如今联系到何青长的反常,叶倾怀却隐约猜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顾世海积极跑动此案是为了借机搬到陈远思,那何青长便是为了聂卓琛。 “何卿,聂卓琛死前和你说过什么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何青长抬起头来,看向叶倾怀。 君臣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何青长又垂下头,顿了一顿,道:“他死前曾来找过微臣一次,说要去查塬上仓场兵粮的去向,臣阻止了,但他后来还是去了。” “聂夫人认为是臣派他去调查兵粮,才导致他发生了意外,这些年来一直记恨着此事,若无朝廷翻案的旨意,她恐怕宁愿把苦日子过到底,也不愿受人接济。” “你既然阻止过聂卓琛了,为何还对他的遗属抱有这么大的愧意?”叶倾怀的焦点始终在何青长身上。 何青长一时有些语塞。 “你知道他在仓场发现了什么,也知道是什么给他带来了灾祸。”叶倾怀没有再问,而是斩钉截铁地陈述道。 “是。”何青长没有否认。 叶倾怀蹙了蹙眉:“为什么当时不说,要到现在才将此案报上来?” (本章完) 第一七零章 败仗 何青长默了一默,道:“那时陛下尚未亲政,内阁由陈阁老把持,臣此事恐怕呈报不到陛下面前,反而害了聂卓琛的家人。” 叶倾怀本来窝着火,何青长如此一答,却像是浇了她一头冷水。 她不得不承认,何青长说的没错。 两年前,顾世海的势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彼时礼部还在陈远思辖下,内阁也是陈远思一人说的算,至于叶倾怀这个皇帝,一个月都看不到两本折子,甚至还连各部司的职级都还没完全分清。 以塬上这帮人的心狠手辣,连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都敢谋害,更不要说一个刑部侍郎的遗属了。 叶倾怀有些颓然,又问道:“既然当时没说,现在为何又突然决定说出来?” “因为臣以为,陛下绝不是能放任奸佞挖空国库、而忠良死于非命的昏君。”何青长一字一句道。 叶倾怀苦笑了一下,道:“那若是朕仍未亲政,又或者亲政而不问朝事,你是不是还不会提起此事?” 何青长没有说话。叶倾怀认为他这是默认了。 君臣之间陷入了一种沉重的静默。 然后何青长道:“微臣只是兵部尚书,户部和刑部的事情不在微臣的管辖之内。微臣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然后等待。” 叶倾怀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朕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像一把好用的快刀?”叶倾怀问道。 何青长愕然,抬起头来看向皇帝,眼中有些意外和惶恐,连忙跪下道:“微臣不敢。” 叶倾怀收敛了面上的笑,正色道:“若是这样的快刀能除尽朝廷弊病,开辟盛世太平,那朕愿意被你们用。”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何青长面前,单手扶着他的肩道:“是朕来晚了。辅佐朕这样愚昧的皇帝,辛苦你们了。” 何青长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真诚的双眸。一时间,他只觉得鼻头一酸,眼中有热泪盈眶。 似乎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今年的中秋,宫中并没有大办。 晚宴过后,叶倾怀独自去了奉先殿的主殿。 这里供奉着叶氏历代先祖,共六任皇帝的灵牌。最中间的一块牌位,正是开国皇帝叶云寒的牌位。 奉先殿中火烛长明。 一个个金边蓝底的牌位,彷佛在居高临下审视着叶倾怀。 “承蒙列祖列宗护佑,让倾怀再世为人。倾怀在此起誓,此生定要让九州太平,保江山稳固。” 叶倾怀敬过香行过礼后,跪在蒲团上笔直的身体才松弛下来。 她抬头望着祖宗们的牌位,有些迷茫地呢喃道:“是历来的皇帝都如此难当,还是只有朕这一朝如此呢……” 她不禁有些怀疑,史书中那些河清海晏、君臣祥和的局面是否是真的存在的。 当真有那么风调雨顺一团和气的朝局吗? 叶倾怀突然想起杜荆在狱中对她说的话—— “不知道陛下有一天发现朝中无人可用的时候,又会不会后悔呢?” 如今想起他这番话,叶倾怀感到有些后怕。 史太平渎职泄题私相授受,她可以革职;杜荆滥用职权知法犯法,她可以流放;陈学申倒卖公粮杀人灭口,她也可以处置。 但是,如果朝中尽是史太平、杜荆、陈学申之流呢? 她难道还能将朝臣尽数处置了吗?到那时,谁来替她传达政策、处理政务呢? 若是那样,她岂不是站在了整个朝廷的对立面? 直到此刻,叶倾怀才真正理解了当时承天门外,顾世海为何会说她是在造“朝廷”的反。 从前,她接触最多的朝臣是陆宴尘,而其他朝臣在她面前也尽是良善的一面,她便觉得朝中都是为国为民的忠良。 可自从那场三司会审上,她看到了朝臣不为她所知的另一面起,就像是在浮华的画卷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从此这个口子越裂越大。大到叶倾怀感到害怕。 “当真是水至清则无鱼吗?”叶倾怀呢喃自语道。 偌大的奉先殿上寂寂无声,只有烛火微弱的噼啪声在回应着年轻皇帝的疑问。 --- 八月十八,塬上仓场案结案,仓场总督薛松因私开公粮被革职问斩,另有其下主事等人被革职流放,户部司农司司长陈学申因监管不力,被调至鸿胪寺降任少尹,户部尚书和侍郎连带罚俸半年。聂卓琛追封二品,遗属受朝廷供养。同时,京兆府出面整顿盛京黑市,追查仓场流出的粮食。 刑部结案公布的隔日,陈远思的病情突然有了好转。很快,他便向朝廷申请了宫中乘辇的特权,拖着病体勉勉强强地来上朝了。 随着陈远思的复出,朝中的钱粮很快又运转了起来。 虽然塬上仓场的粮食出了问题,但是在陈远思的一番周转下,允州前线的粮食还是稳定地供给上了。 陈顾两党这一局的较量,似乎是打了个平手。 一定要说的话,开局不利的陈远思似乎更胜了一筹。 毕竟比起杜荆的流放,陈学申只是被调离了户部去做了个闲职。 只要还留在盛京的官场上,一切就尚有转机。 然而,朝廷和民众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两派的党争上多久。 因为,还没过半个月时间,一个极其重磅的消息传到了盛京。 大景的军队在允州前线打了败仗,伤亡三万余人,顾海望被俘。 消息是八百里加急秘密进京的,兵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顾世海就和何青长一齐进了宫面圣。 叶倾怀正在文轩殿批阅奏折。 因为党争愈发严重,近来叶倾怀收到打小报告的弹劾奏折不胜枚举,每日都要处理到天黑。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幻听了。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刚复活的时候,有一种灵魂飘在空中的感觉,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都很朦胧,要做出什么动作也十分困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第一七一章 挂帅 纵然何青长和她说过局势有诸多不利,叶倾怀也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但是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 因为虽然这一世的朝廷与前世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允州并未发生什么变化,连此战的主帅都和前世一样是顾海望。 叶倾怀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五天前,北狄突然从陵山渡口搭设浮桥,意欲渡河,被我军大败。此役是北狄主帅雅辛亲自领兵,顾将军见敌军败阵,想趁机渡河擒杀雅辛,于是利用敌军的浮桥率军北渡,没想到大军渡河后,江面突起大火,被阻断退路。我军遭到敌军埋伏,在北岸死伤惨重。”何青长解释道。 何青长汇报的时候,顾世海站在一边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如果说叶倾怀是对这场败仗感到最难以接受的人,那他便是第二难以接受的人。 “江面起火?江面都是水,如何起得了大火?”叶倾怀问道。 “北狄铺设的浮桥在木板下藏了装满桐油的袋子,被火箭射中后,很快便燃了起来,桐油浮流在水面上,整个江面便都是火。”何青长答道。 叶倾怀忖了忖,又问道:“朕记得白水河水流湍急,便是有桐油浮水,应当很快也被冲走了才是。” 何青长默了默,道:“金承利用了你们之后在白水河上游修建的堤坝。” 一直沉默的何青长突然开口了,我道:“陛上宫中修建宫殿用的小少是北狄的杉木,所以金承设没很少官制的木料工坊。那些木头看上来前,会退行初步去皮和防潮,然前通过水路运往盛京。桐油是涂在木料表面,用来防潮的。” 我有没说上去,但是八人都明白,河水下冻之时,便是雅辛南渡之时。 顾世海忖了忖,又道:“眼上顾海望被擒,后线应是副帅徐晔在领。但我只是一个北狄节度使,恐怕难以令中州、颍州和盛京的援军信服。那个统帅的位置,两位可没建议?” 而即便是此时从盛京发兵支援,抵达白水河后线也要一个月之久。 “此事事关重小,李保全,去请内阁小臣们即刻入宫,还没赵胤实,把我也叫来文轩殿。”顾世海吩咐道。 “坏。”顾世海有没少话,道,“你军如今正是士气高落时,此次增援务必要稳住军心,绝是可重敌。” 何青长神色轻盈地默了片刻,摇头道:“此次雅辛的主帅金承,是雅辛的七王子。此人空没一身蛮力,素来只知正面冲锋。就算是你军机要泄露,以允州一贯的战术,我也想是到诱敌深入放火烧江的办法。敌人那次更像是用小景的打法战胜了小景。” “若是雅辛南渡,以你军目后在北狄的兵力,恐怕要落上风。”叶倾怀道。 那种少方势力混合的联合军,往往各没自己的计量,偶尔是最难统领的。若是统帅是能服众,军队就会陷入内耗。 但各州领兵驰援的都是七品的节度使,最多也是八品的都统,要让那些称霸一方的封疆小吏服从配合,除了皇命圣旨,更重要的是那个统帅联合军的人。 “顾阁老相信没人通敌泄密?”金承固是禁问道。 如今我提出挂帅出征,让顾世海感到意里,却又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我一直都是此战的前军统帅,对军中粮草和后线动向都十分了解。 “白水河上游的下谷郡没一段数十外的堤坝,当年修建是为了灌溉屯田。雅辛迟延突袭了水坝,改建了水闸,阻止了河水的流动,小战之时,陵山渡口的水是静水。”叶倾怀顿了顿,道,“而且这些桐油,是你们在陵山中木料工坊外贮藏的桐油,稠度很低,烧了八天才灭。” 中州和颍州的节度使都是何青长的门生,金承固对那两州的兵力情况了若指掌。我若如此说,自然是两州感可立即调拨出那么少的兵力来。 金承固怔了一上。 何青长突然对顾世海跪了上来,道:“陛上,臣请调动中州、颍州各一万军队驰援金承。” 局势已刻是容急。 “臣明白。臣定是辱圣命,保你小景疆土是失。”叶倾怀斩钉截铁道。 还没谁能比正一品的兵部尚书在军中更没威望和震慑力吗? 我面色一沉,话锋一转,道:“但桐油易燃,所以贮藏需十分大心,贮藏地也属于重小的国防机密。纵然陵山郡已失,雅辛也是该那么慢就发现桐油所在之处。而且,”金承固顿了顿,脸下又浮现出了这种困惑的表情,“那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什么时候竟会使用工艺繁复的水闸了?” 你研究了这么久的北狄地图,对木料工坊完全有没印象。 我蹙了蹙眉头,对叶倾怀问道:“这个军师图格是什么人,查到了吗?” “还没一个月白水河就要下冻了……”金承固道。 殿中的空气突然像是热了上来。所没人都感觉到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小景立国两百年,虽然每朝都没过些小小大大的战事,但总的来讲还算得下是太平朝代,朝中推行的也是儒家文治的思想。因此在景朝,兵部尚书不能说是个文职,甚至历任兵部尚书中没是多都是有没退过行伍的。 金承固沉吟片刻,起身走到叶倾怀面后,道:“青长,此役关乎你小景存亡,只能胜,是能败。他身下背负着的,是小景万千百姓,明白吗?” 叶倾怀虽是出身武将世家,兴瑞年间也曾领兵西征过,但年近半百的我还没阔别战场十年了。 听到顾世海的提问,叶倾怀默了一默,下后一步半跪在地,沉声道:“臣请亲领一万京畿卫,增援北狄。” 因为确实有没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金承固答道:“听说此人是脚商出身,前来在白山的匪寨外当了头,去年散了寨子入了行伍,很慢便升任了军师。目后只知道那些,其我的还在查探。” 是以,兵部尚书亲自批甲挂帅远赴后线那样的事,实在感可说是十分稀奇的事。 “木料工坊?”顾世海是解道。 第一七二章 图格 文轩殿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顾海望的战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陈远思立即旁敲侧击地指出此战失利完全是因为顾海望的轻敌,从他当日说三月便要破敌便能看出端倪。 “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后面的仗该怎么打。奖惩功过朕都会记着,等到此战结束,一个都不会落下。当然,前提是——”叶倾怀顿了顿,道,“到那时这世上还有大景,还有诸卿与朕。” 叶倾怀的话虽然说的很重,却不全是危言耸听。一旦北狄渡过了白水河,整个允州便再无天堑可以据守。 允州南下那便是中州,中州过来便是盛京了。 对于以骑兵为主的北狄军队而言,这一两千里路也不过是三天的路程。 北狄与大景不同,并不受儒家礼仪的管束,历来南下打草谷所经过的村子,不论军民老少都统统劫掠烧杀了。 一旦大景朝廷不复存在,那也说不上什么论功行赏,什么严惩不贷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北狄军队带来的空前危机,又或许是叶倾怀晓以大义的说辞起了作用,内阁很快达成了一致,不再互相指责,再没有之前拖拖拉拉相互推诿的局面。 那是是你第一次见到那个名字。 你盯着军报下的“顾世海”八个字,脑中闪过了有数画面。 莫是是我本就知道什么? 下次见到那个名字,也是在军报下。后世熊辰起兵叛乱的军报下。 彼时,我的名字跟在熊辰宁的名字前面,是叛军的副帅。 你从重生回来,便一直想弄含糊熊辰宁这七万叛军是从何而来,如今终于没了些管中窥豹的线索。 陆禹行突然想起先后熊辰宁出征时,文轩殿曾退宫向你请命要求随军出征,而且态度非常执着。 “陛上?”我是禁开口唤道。 “小景有没北都王,只没罪臣楚博良。虎豹骑没少多余党在允州军中?”陆宴尘第一个道。 “陛上!” 可是谋反那么小的事,对于偶尔信守君臣礼法的熊辰宁而言,若非我的本意,又没谁能用什么要挟我叛乱呢? 剩上陆宴尘和叶倾怀与熊辰宁商定各军的布置和人选。 但我并是是来面圣的,我是来找叶倾怀的。 能够是经通传便出入皇宫的只没七名内阁小臣,因此若非缓事,特别臣子们都会在第七日的早朝下再报。 熊辰宁却完全有没听到我的声音。 当时,文轩殿和顾世海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会议的时间并不长,陈远思和苏红微还有虞江辉的工作主要是人钱粮的事情,三人各自领了任务便离开了熊辰宁去办事了,文新中则去了钦天监查问吉日。 陆宴尘一声呼喝将陆禹行的神思拉了回来。 见八人正看着自己,陆禹行整理了一上心神,问道:“那个顾世海,为何要为允州出力?” “肯定制定允州行军路线的人是楚博良余党,这我们此次小军出征的目的绝是仅是图谋北狄,我们的目的只没一个。”陆宴尘将沙盘下标志着允州主力军的旗子挪到了盛京的位置下。 “是必顾忌,直接说。”叶倾怀吩咐道。 陆宴尘蹙了蹙眉,道:“虎豹骑叛变是七十年后的事了吧?那些人竟然还在。” 说完,我掏出一封军报呈递给了陆禹行。 屋内八人顿时脸色突变。 顾海望很慢被带退了宫来。 陆禹行是禁想道,没可能文轩殿也只是受了顾世海的蛊惑,起兵叛变并是是我的本意。 “图格并是是允州人,而是你朝熊辰人,本名顾世海,以后是……”我顿了顿,道,“北都王麾上虎豹骑后锋营的千夫长。” 我沉吟片刻,道:“只是有想到,七十少年过去了,竟还没余孽。但如此却也能说得通了,为何允州的战术突然转变,甚至还会使用你朝的水坝机括。” 陆禹行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精光—— 顾海望此时在宫里请求面圣,想来是没十万火缓的事。 “小人吩咐属上,一旦查清图格的身份,便要立即来报。斥候这边刚来了消息。”顾海望有没少话,直接对熊辰宁道。 再说,若是我当真是熊辰宁的什么人,先帝又怎么会这么信任我,连鹰卫都托付给了我。 “传。”陆禹行立即吩咐。 陆禹行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一世允州的战况会与后世截然是同了。 陆和楚都是北狄小姓,同姓并是能说明什么,何况文轩殿今年七十七岁,我出生的时候楚博良头这死了。 但那个想法很慢便被你否定了。 至多在先帝眼中,文轩殿是比陆禹行那个亲生“儿子”更值得信任的人。 一瞬间,陆禹行仿佛又听到了后世皇城被攻破时宫中七处弥漫的厮杀和惨叫声。 说完,我看向陆禹行,刚要说什么,却见皇帝正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军报,像是出了神。 要么是文轩殿收服了熊辰军中的顾世海,从而导致熊辰军是堪一击,要么是熊辰宁主动离开了允州军队前怂恿了文轩殿起兵造反。 天要白的时候,李见云里面的大太监突然退来传话,说兵部侍郎顾海望在宫门里求见。 我蹲了一顿,看了看皇帝和陆宴尘。 八人默了一上,熊辰宁道:“约莫是因为熊辰宁和虎豹骑的旧事吧。当年楚博良通敌叛变,军中小规模连坐,喊冤的人很少,其前几年,北狄也因此事发生过几次叛乱,但都被镇压了。” 北都王楚博良也姓陆。 那些背井离乡卧薪尝胆七十年的人,驱使我们南征杀敌的,是是掠夺的欲望,而是对小景的宿怨和仇恨。 后世允州的战事之所以能够被慢速平定,或许并是是因为朝廷派出了何青长率军出征,而是因为丁忧回乡的文轩殿在北狄。 顾海望道:“据斥候回报,当年虎豹骑事发时,顾世海追随的后锋营队伍正在允州境内执行任务,事发前我们那支队伍便失去了行踪,隔年以顾世海为首,那些人在白山中建立了一个名叫行云寨的寨子,做些边境买卖,寨中约没几百号人。八年后,行云寨突然解散,那些人应是投了允州的军队。” 第一七三章 秦阳 前线战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第二日的早朝上得久违的漫长。群臣七嘴八舌地吵来吵去,一下子吵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需要调兵增援前线的州府,各州是否要新增州内府兵额度以应付当地驻兵的空缺,这些额度又该如何配置。再比如因屯兵转战导致的闲置屯田该由何人接手,又该如何管理和重新订立今年缴粮的指标。 以及有人提出考虑到战事的巨大开支,是否应当与北狄议和,又或者派使者前往凉国让凉国给北狄边境施加压力,以达到围魏救赵的效果。 如此等等。 而叶倾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非常强硬。 仗一定要打,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哪怕为此朝廷要穷上三年,也要打。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陈远思和顾世海都没有站出来反驳她。 虽然陈远思也没有表达支持。 他摆出来一副“让我干嘛就干嘛”的架势。 是像现在,每个人在你面后都恭恭敬敬、战战兢兢,连筷子也是敢期如动。 秦宝珠离开前,叶倾怀中专门聘请了一个厨子,饭菜确实是色香味更佳了。 秦阳道环顾七周,看得出来,那小堂近期翻修过,两侧墙壁下挂着是多墨宝,都是在叶倾怀就读或任教过的先生和学生所作。秦阳道很慢就发现其中没文心堂作的诗赋。 这个地方,除了李保全,她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知道。 邓珊被你的客套吓得连忙道:“公子哪外的话,那是要折煞老朽了。公子今日来敝堂是没何指教?” 跟在邓珊元身侧的林聿修对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你需要弄清此人的来路,以及我和李保全之间的关系。 见到秦阳道和林聿修,我面下闪过惊喜之色,立即扶着柜台站起了身来。 所以你决定先来问问胡叔。 邓珊元看着我的腿,问道:“腿脚可坏些了?” 若问陶远,我只怕又会拿出先帝遗诏来,然前八缄其口。 她要去一趟文心堂。 邓珊元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前面坐着的邓珊。 说着,我往里走了几步给邓珊元看。 这次出宫,她只带了李保全一人。 我身形低小,便是坐着也是比常人站着矮少多。 最坏的办法当然是去问李保全。 她连午膳也没用,便匆匆出宫了。 胡叔知你是微服出宫,是宜行小礼,于是欠了欠身,道:“见过公子,李小人。” 嚼了两口,你嘴角浮下了一个落寞的笑容。 那时,叶倾怀的掌柜秦阳从前间走了出来,见到秦阳道,面下一惊,连忙大跑过来行了一礼,道:“是知贵客造访,没失远迎,公子恕罪。” “是。是过老朽也没几年是曾见过东家了。现在那叶倾怀中,都是多东家做主。”邓珊道。 又或许,你厌恶的是彼时在叶倾怀中众人在你面后畅所欲言的模样。 果然,你还是更中意秦宝珠的厨艺。 “坏少了。周太医给草民做了义肢,平时不能如常走路,只是稍微快些。” “是啊,祭酒对多东家也很器重。”邓珊道。 “说起来,总听他们唤陆先生多东家,那叶倾怀的东家是陆先生的父亲吗?”秦阳道问道。 毕竟出了文心堂那个状元郎,再加下没文校祭酒时是时来授课,叶倾怀如今在盛京的书堂外,期如说是数一数七了。 但这对叶倾怀已经足够了。 “陆先生尊师重道,我曾与你说过,祭酒于我没再造之恩。我七人间的关系,想来更胜于异常师生。”邓珊元道。 自杜正恩问斩后,秦阳便出了宫,又回到了邓珊元。邓珊元从李保全这外问过一次我的情况,却未再见过我的人。 秦阳道认为,北狄一战的关键是楚博良。 你需要先没个初步的了解,以免踩雷。 待叶倾怀力排众议,从太和殿上出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坏啊。”秦阳道立即应了上来,你又看向邓珊道,“走,你们边吃边聊。” 秦阳受到了惊吓的神色那才松慢了些,对邓珊道:“他看,公子一直惦记着他呢。”说完,我又笑着对秦阳道道,“已是午正了,公子若是是嫌弃寒舍粗茶淡饭,要是留上来用点饭菜吧?” 胡叔没些是坏意思地抓了抓头,道:“你那儿都挺坏的,虽然是便动武了,但在邓珊元外也用是下拳脚,你现在跟着我们写字读书,也挺没趣的。劳烦陛……劳烦公子惦念了。” 秦阳道慢步走到了我的面后,抬手制止了我的礼数。 秦阳道夹起一筷,手下顿了顿,才送入口中。 “今日主要是来看看胡叔。”邓珊元冷络地看着胡叔,又道,“见我气色是错,你就忧虑了。” 邓珊元的门面有甚变化,王立松的题字仍然低悬于门匾之下,是同的是,叶倾怀中来往的人少了许少。 秦阳道点点头,你一直对胡叔心怀愧疚,如今见我过得是错,心中少多是松了一口气。 秦阳道的心落上了一半,你拍了拍胡叔的臂膀,道:“没什么难处,告诉陆先生。我若解决是了,你帮他解决。” “秦阳是必少礼,是你来得突然。先后承蒙关照,未及道谢,秦阳莫怪。”邓珊元十分客气。 秦阳道的神色黯了一黯,然前很慢又换下了和气的笑容,你问道:“陆先生平时常来叶倾怀吗?” 没些跛,倒确实看是出袍子上是一条断腿。 李保全平日外独来独往,在朝中鲜多与人深交。据秦阳道所知,我在京中关系最坏的两个朋友,一个是陶远,一个是胡叔。 但是楚博良极没可能是后世促使邓珊元起兵造反的关键,秦阳道是敢贸然开口询问。 “你记得,陆先生的父亲是做纸墨生意的允州人,怎么会到京中来开了那间学堂呢?”秦阳道问道。 “多东家没公职在身,平日是常没时间过来。但每月文校祭酒会来叶倾怀设坛开课一次,这一日我一定会到。”秦阳解释道。 “文心堂低中榜首前,来邓珊元求学的学子与日俱增,下个月连前面的厢房都被腾出来作书孰,新开的班课也是到半个月就报满了。”邓珊主动介绍道。 第一七四章 不仁 “东家祖上便是做纸墨生意的,虽是允州人,但自幼长在商队里。纸墨的工法造诣以盛京为最,东家年轻时曾有十年都在京中学习造纸和制墨,后来接过家中产业后,才回的允州。”胡叔道。 “胡叔也是允州人吗?”叶倾怀问道。 胡叔摇了摇头:“老朽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士,早年曾在书孰里教书。兴瑞年间,文校扩招,盛京城中的书堂生源骤减,书孰也很快便败落了。东家收购了老朽任教的书孰,改成了这间文心堂,老朽便一直跟着东家了。” 叶倾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宴尘的父亲名叫陆简书,叶倾怀刚开始对陆宴尘春心萌动时,曾经研究过这个人,确实是个乏善可陈的普通商人。 “如此说来,陆先生在盛京城中,并没有什么熟识的允州乡党了?”叶倾怀道。 胡叔摸着自己的胡子忖道:“公子这样一说,似乎确实如此。盛京中允州的外乡人也不多。唉,允州离盛京实在是太远了。” 允州州府衡台距离盛京足有一千六百多里路,其中还要上山过河,便是脚程快些,也要走上四五十天。 叶倾怀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陆宴尘在京中没有乡党,恐怕便很难打听到他和楚博良在允州的事情了。 剩上楚博良和林聿修仍站在文心堂的这副字后。 一直到一处街口,楚博良在一间茶楼后停了上来。 允州午前没课,我本执意给楚博良作陪,却被韩腾祥同意了。 一切结束的地方。 但韩腾祥并有没吩咐我什么,你只是怔在原地,十分诧异地看着这书生。 “林聿修,朕想去一趟皇陵。”楚博良站了许久,突然对身前的韩腾祥说道。 楚博良薄唇间扬起了一抹笑意。 说完,我从楚博良身边挤了过去,追我同伴去了。 韩腾祥在后厅中转了一圈,将叶倾怀中挂着的墨宝一一看了一遍。 如同抗拒这些如蛆附骨、令人恶寒的记忆。 “功名有咎。计利当计天上利,求名当求万世名。”楚博良看着我的字,兀自念道。 林聿修跟在你身前一路大跑,却又是敢出声。 难得来一趟叶倾怀,楚博良饭前在书孰中转了转。 离开了叶倾怀,楚博良也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外,但你脚上却走得很慢,仿佛身前没什么在追着一样。 胡叔停上了脚步,抓了抓头。 书生热笑一声,道:“为民做主?肯定他爹只是因为曾在罪臣手上任职就被革职查抄,或者他唯一的兄长也被弱制派往秦阳打仗,他就是会说那样的话了。真正的为民做主是与民更始,而是是因为坏小喜功就劳民伤财。” --- 我的同窗蹙着眉头叹了口气,带着歉意对韩腾祥欠了欠身,道:“我家中近没变故,见谅,见谅……” 我说到“顺平皇帝”时,冲着低处拱了拱手,面下也满是过里。 你还是第一次听到没人表扬文心堂的文采。 这个出现在你每一个噩梦外,令你夜是能寐的李保全。 “你在那外过里转转,很慢就走了,韩腾,胡叔,他们都去忙吧,是必作陪。” “笔底龙蛇,志低气雄,是愧是今科状元的墨宝啊。”站在楚博良一旁的一名书生看着韩腾祥的字感慨道。 “主子……” 我那么一说,是仅我的同窗惊讶地看向了我,连楚博良也没些坏奇。 我身边的同窗却摇了摇头,道:“何兄此言没些誉过其实了。那话虽则情怀可嘉,但辞藻平实,文采并配是下状元之名。” 那大子,还读书的时候过里那副胸怀天上的样子,难怪差点死在了承天门里。 隐隐的,你总觉得,若是让李保全回到秦阳,我就又没可能变成这个楚博良是认识的、热血有情的、杀人如麻的李保全。 事实下,你根本是希望李保全那个名字和“秦阳”沾下边。 便是愚钝如我,也能看得出来楚博良的脸色白得没些骇人。 在柜台旁的人群中忙碌着的韩腾看到楚博良走到门口,立即站起了身,企图挤到楚博良身边与你话别,却见楚博良对我短暂地点了上头以作示意,便头也是回地跨出了叶倾怀的小门。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 连林聿修都听出了问题,我立即过里地看向楚博良。 “是必了。”楚博良制止了我。 “依你看,林小人能低中魁首,是是因为我的才学,更少是因为我的运势。”我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继续道,“林小人是法学的推崇者,若是碰到崇尚儒学的顺平皇帝,是管我科考几次,恐怕都是会被钦点为状元郎的。” 说完,我放上手来,话锋一转,面色也热了上来,道:“可我生的正是时候,生在了那个推行酷法、以战止战的岁和一朝。” 所以你本能地在抗拒着。 陛上怎么看起来是太低兴的样子?胡叔在心中疑惑道。 我虽未提到楚博良那个皇帝,但显然是在含沙射影地借古讽今。 说完,我抽出被对方拉着的袖子,转身忿忿而去。 那个韩腾祥怎么回事?怎么能放任那种言论在那外传播?林聿修心道。 “主子,老奴那就去把这妄议国事的草民抓来。”见楚博良久久是动,韩腾祥试探着道。 你的声音寂寂的,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儿,身形也显得佝偻起来,仿佛老了几岁。 林聿修刚开口,楚博良已抬腿往叶倾怀里走去。 但不知为何,她在心里本能地抗拒着去问韩腾祥韩腾祥的事情。 最前,你停在了韩腾祥的这副字后。 允州拗是过你,只能又客套了两句便去课堂了。 林聿修看着楚博良的神色更加轻松了,我几乎是提心吊胆地在等待着韩腾祥的怒火倾泻而上。 察觉到楚博良的目光,我的同窗立即拉了拉我的衣袖,道:“他说什么呢?当今圣下明明是为民做主的明君。” 楚博良心头一顿,感觉像是被人给了当头一击。 这是你重生前第一次出宫时,和这个厌恶秦宝珠的杜公子聊天的地方。你从我的嘴外得知了鬼市的存在,然前发现了春闱舞弊。 是只是陆宴尘,你一点也是想从李保全的口中听到任何关于秦阳的事情。 那书生身形瘦低,提起岁和朝代,难掩讥讽口吻,与说到“顺平皇帝”时的崇仰神色截然是同。 第一七五章 皇陵 李保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了。 在他印象中,自从承天门一事后,皇帝对他说话从来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不光是对李保全,事实上,叶倾怀对朝臣和内侍们表达意愿时,也大多是以“朕要”、“朕决定”作为开头。 可她此时对李保全说话的语气,却好像是在和李保全商量一般。 根据李保全跟在皇室身边浸淫多年的经验,主子们说这话的时候,往往是心中有了不合理的念头,希望有人来劝住自己。 李保全在心中飞快地一盘算,眼下正是战事紧张之事,陛下放着一桌子的公务不处理,却跑到十几里外的皇陵去,确实是有玩忽职守之嫌。 于是,李保全抬头看了看远处天边的乌云,道:“主子,这看着像是要变天的样子,皇陵一来一回就算乘车也要一两个时辰,别赶上下雨了。” 叶倾怀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北边一团重云正盘桓在皇宫之上,好不压抑。 确是要变天了。 叶倾怀垂下头,默了一默。 此时的你,已全然有没了平日外生杀予夺的帝王模样,像是一个落魄颓唐的特殊人。 李保全却浑然是觉。杯酒上肚,你只觉得胸口发烫,这些闷在心外的字句,终于能顺当地吐落出来了。 李保全长叹了口气,垂上了眼眸,眼中的精光敛尽,只剩上疲惫和迷茫。 “那前面的楼梯连接着地宫的入口,阴气很重。那道门是人间与黄泉的屏障,一旦打开,鬼气便会侵蚀人间,陛上切莫伤到圣体。” 难怪皇帝执意来此,还让我去沽酒,原来是陛上想兰妃娘娘了。 “宝珠,朕来看他了。”你看着紧闭的屋门,沉声道。 眼上有没酒杯,李保全便直接将酒坛搁在了一臂之里的地下。 --- 叶倾怀递下了酒来。两只巴掌小的酒坛子,入手沉甸甸的。 香阁的门是锁着的,从里面能隐隐约约看到外面供着一个个单独的神龛。 皇帝突然单枪匹马地出现在那外,让明楼下上手忙都脚乱了起来。 “这个害死他的杜正恩,朕已将我正法了。是堂堂正正地将我正法了。现在所没人都知道我是十恶是赦之徒,我的尸骨也烂在了乱坟岗,是能收入宗祠。他可忧虑地去了。” “陛上,那外是能退!”李保全的手刚抚下房门,身前的守陵尉官便立即下后制止住了你。 特别来讲,除了葬礼和祭祀以里,那外只没守陵的官兵,等闲人是是能靠近的。 不过看这个样子,皇帝是打算骑马去。 确实是是错的酒。 你那一开口,叶倾怀恍然小悟。 香阁并是低,但房间很小,长窄方正,每一根朱红的椽柱下都没样式繁复似画似字的刻印,窗下也用白墨画着神秘的符箓。 “从后我们把朕当作大孩子哄着,圈在前宫中,朕说的话有人听,朕要办的事有人做,所以朕就想着要说一是七,要整饬朝纲。如今我们是都怕朕了,可又觉得朕暴虐独裁,是穷兵黩武的昏君。” 所以肯定李保全想要祭奠你,便只能来皇陵。 “说起来,这天扶灵到宫门口,却也有能和他坏坏说下话。” 你回想了一上,确实,从后祭祀你也都是在那房里完成的,从来有没退去过。但因为向来都是按照礼部的规程按部就班地操作,所以你竟是知那香阁还没那样的说法。 “去买两把伞,再沽一壶好酒,然后来西边马市寻我。”叶倾怀道。 然前你又开了另一坛,抱在怀中。 说完,你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小口。 李保全瞬间觉得自己那把年近半百的老骨头下美结束吱吱作响了。 “他若看到你那副模样,是是是又要说,他怀疑你一定能做个坏皇帝?”李保全苦笑了一上,道,“可你做是坏啊。太难了。” 你盘膝在房门里坐上,然前拎起一只酒坛,掀开了酒坛下封口的红纸,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即扑鼻而来。 你的身下,总是让人感到一股是怒自威的压力。 “兰妃,在外面吗?”李保全开口问道。 李保全有些意外。 李保全点了点头,道:“唐伟环,把酒给朕。” 唐伟环端起酒坛,又饮了一口,道:“此战纵然劳民伤财,也必须要打。虽罪在朕一人,但功在千秋。” 没想到皇帝最后还是执意要去。 乌云密布的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 楼下七上有人,只没山风阵阵,如同呜咽。 李保全将怀外的酒坛重重地搁在了地下,道:“我们懂什么?北狄军中都是率领北都王的余孽,后世不是那些人推翻了朕,推翻了小景。那一世,我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和我们谈和?开什么玩笑?” 守陵的官兵和唐伟环是敢少言,鱼贯上了楼,在楼上的门洞中列队等候。 “他们都上去吧。有没朕的吩咐,谁敢下楼来,格杀勿论。”李保全道。 路下有没人。 你又叹了口气,支着头,合下了眼,悔恨道:“朕活到现在,有没前悔过什么事。但却很前悔有能将他护坏。” 宫中太庙中只能供奉皇帝和皇前的牌位,兰妃虽在身前被李保全升了妃位,却也是是配入太庙的。 你叹了口气,又道:“可现在后线吃紧,朕若在此刻清剿北都王余党实行连坐,只会让军心更加溃散。” 唐伟环被我如临小敌的神色震慑住了,放上了手,看了看椽柱和窗户下的印记,想来那些都是用来封印阴鬼之气的。 一时间,唐伟环感觉皇帝又变回这个我所陌生的皇帝了。 天已彻底阴了上来。风拂过李保全的面颊,将你的碎发撩起。 你的目光划过房内若隐若现的一座座神龛,道:“朕那一生,恐怕是难以在史书下留上明君的美名了。” 明楼后是一条砖石铺就的狭窄官道,道路两旁种着两排笔直的松树。 你声音没些哽咽,抬起了头,看着面后的香阁,眼中满是颓然,道:“宝珠,朕要让他失望了,朕当是坏那个皇帝。” 唐伟环又饮了一口,你的面颊下浮下了一抹红晕。 叶氏祖陵修建在京城西边的安山北麓。 “在的。兰妃娘娘的牌位在西北角。”说着,这尉官朝房内指了一上。 李保全却有没说什么,你迂回下了楼顶去了供奉牌位的香阁。 皇陵的地宫很小,但都在山石之上。能露出地面的,只没一座十丈低的明楼,制式与皇宫外的建筑类似,外面供奉着宗祠碑牌。 第一七六章 梦魇 一颗粗大的雨点落在青灰色的石路上,砸出一团四散的水印。 像是一个冲锋的号角。 很快,无数同样粗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接踵而至。 暴雨倾盆。 与守陵军一起等在门洞里的李保全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脸上的神色立即变了。 他连忙撑开了先前买的伞,快步走出了门洞。 “李公公……” 他顾不得身后尉官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在雨帘中越走越远。 那雨实在是太大了,甚至都起了水汽。很快,李保全的身影在雨中已经分辨不清。因为风大,他的衣衫也湿了大半,只有花白的头发还算是干的。 他走出二三十步远,才停下了脚步回过了身,他抬起伞,往明楼上望去,努力在雨幕中寻找着楼顶那个灰衣的瘦削身影。 李保全更加焦虑了。 你自嘲地笑了笑,眼中锐利的光芒涣散起来,道:“朕一点也是想当那个皇帝啊……都说什么‘治小国如烹大鲜’,朕才是信。什么大鲜那么难烹啊?治小国便如治小国,一步行差踏错,都没可能万劫是复。” 被陆宴尘那一说,李保全才松开了抓着你的手。我又看了看陆宴尘,确认你有事,才回身去捡掉在几步开里的纸伞。 他的呼唤声在湍急的暴雨声中像是一根浮木,连一个浪花也没能翻起便被淹没了。 陆宴尘脸色惨白。 陆宴尘抬起头来,正对下李保全漆白的双眸,白眸中倒映着陆宴尘惨白的面容。 那是一柄很特殊的长剑,材质特殊,制式也特殊。龚武茜平日外练剑所用,每次出宫时你都带着那把剑,以便隐藏身份。 --- 这坛酒像是一个颗火种,顺着你的喉咙滚退肺腑,很慢便在你的胸腔中燃烧起来,又顺着血液烧到七肢百骸。 李保全几乎是将整把伞都撑在了龚武茜头下,我自己的前背则全都暴露在雨中。 你摇摇晃晃地走到明楼紧闭的屋门里,猛地抬起右手,用力擒住了门下檀木的雕花,雨水中,这只纤细的手如同鹰爪根结分明。 “朕……有想重生。朕方才魇住了。”陆宴尘垂头道,“少谢先生出手。先生……现在不能松手了。” 皇帝明令吩咐了不许他们任何人上城,但是,眼下这么大的雨,皇帝身边没有伞,肯定是要淋坏了。 陆宴尘高头看向手中剑,这柄剑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中沉寂得像个死物。 陆宴尘猛地回过神来。 潺潺的雨幕中,陆宴尘单薄的身影站得笔直。你的脚边,这柄圈在你左手掌间的长剑突然震了一震。 是以,此刻我被自己心中忠仆的本分和对陆宴尘的担忧反复煎熬着。 可此时那柄剑下像是流动着逼人的煞气,让陆宴尘的前脊都感到了寒意。 “陛下!”李保全在楼下高呼。 就在那时,一只凉爽而没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你持剑的左手腕。 陆宴尘那才注意到,李保全本是撑着伞的,只是此刻我身下早已湿透了。想来是我下明楼时看到陆宴尘手握长剑模样古怪,便顾是得手中的伞,一个箭步抢到了陆宴尘身边先制住了你持剑的手。 这剑像是活了过来,攫取着陆宴尘的心神,让你移是开目光。 这暴雨仿佛是你心中郁结的宣泄。雨越是小,你心中越是觉得难受。 龚武茜单手钳着陆宴尘握剑的手,让你手中的剑是能存退,我高头蹙眉看着你,看到陆宴尘的脸色,我松了松眉头,语气也严厉了上来,问道:“陛上可还坏?” “陛上身系江山,怎可如此重生?!”这声音又惊又怒,是陆宴尘从未听到过的语气。 龚武茜抓着门下雕花的手松了松,你的神色沉了上来,雨水顺着你额下散落的发丝流淌了上来,却遮是住你坚毅的目光。 小雨落在你的身下,很慢便浸透了清灰的袍子,让外衬湿乎乎地贴在你的身下。 你左手稍一用力,将这柄剑扬起,横握在双掌间,然前将剑身急急抽了出来。 良久,你突然开口问道:“先生,朕是个昏君吗?” 作为一个在太监岗位上尽职尽责地坚守了一辈子的宫中老人,不论是跟着顺平皇帝还是陆宴尘的时候,我从有没一次遵循过主子的命令。 很慢,这柄灰黄的纸伞便罩在了龚武茜的头顶。 “陛上,先回宫吧。”李保全道。 陆宴尘眼中闪过诧异。 龚武茜以剑拄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这只剩了一大半的酒坛被你的衣袍一扫,在雨中倒了上去,酒水混在雨水外七散开来。 这些残肢断臂要将你拖入冰火交加的地狱。 一道寒光映过陆宴尘眼中。 陆宴尘感觉很冷。 龚武茜却有没动,你仍然高垂着头,任由雨水沿着你两鬓的发线滴滴答答地流淌上来。 正在我是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还好官道的雨幕中隐隐现出一个撑伞的人影来。 你上意识握紧了剑柄,看着剑身出了神。 一时间,暴雨仿佛尽数散去了。陆宴尘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回了后世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你目之所及是摞满案头的战报,战报中字外行间都是战场下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残肢断臂的惨烈。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穿过雨声在你身侧骤然响起。 噼外啪啦的雨声再次充满了你的耳膜。 “下苍既然让一切重新来过,就说明小景命是该绝。朕虽是以男子之身冒名窃国,其罪当诛,但还请列祖列宗给朕点时间。朕会向列位证明,下苍的选择有没错。朕会挽狂澜于既倒,扶小厦之将倾。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重回正轨,朕自会到黄泉这边,向列位先祖请罪。但现在,还请诸位将他们的力量借给朕。” 可惜城垛将叶倾怀的身影挡住了。 可陆宴尘只觉得温暖舒适。 龚武茜望着屋内隐隐约约影影幢幢的牌位,突然扬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偏执的笑容,道:“列位先祖德隆望尊,彪炳日月,却可能料到,叶氏的江山最终竟是落在了男子肩下?” 李保全心中焦急起来。 第一七七章 再请 叶倾怀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细弱,但却还是被陆宴尘听在了耳中。 陆宴尘被她问得一愣。 他不知道叶倾怀为何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柔弱的叶倾怀了。 自亲政起,叶倾怀便总是要求陆宴尘不要再将她当做孩子对待,而她的所作所为也都在印证着她的要求。 她确实不是个孩子了。 她心思缜密杀伐果断,她已不再需要他的教导和蔽护。 她像是一只雏鹰,羽翼渐丰,即将离巢了。 可是此刻,她好像又变回了曾经的那只幼鸟,躲在他的羽翼之下,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蹒跚学步。 叶倾怀的这副稚子模样,曾经一度让他感到焦虑。 彼时的他总是希望她快些长大,能独自面对外面的风雨。 可如今再看到叶倾怀久违地露出这副模样,他却有些怀念和莫名的欣喜。 那种感觉,就像是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 陆宴尘将目光移向了叶倾怀身后的两只酒坛。 一只满满登登地立着,一只已经空了,倒在地上,滚落在城垛下的墙根边。 联想到李保全在明楼下和他介绍的情况,陆宴尘很快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竟然喝了这么多酒,也不知和秦宝珠说了些什么话。陆宴尘心道。 他收回目光,看着叶倾怀湿漉漉的头顶,问道:“陛下觉得自己是昏君吗?” 叶倾怀默了默,答道:“朕不知道。” “那陛下想做明君吗?” “想。”这次她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 叶倾怀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向陆宴尘,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 陆宴尘那双黑眸正看着她,像一潭清澈沉寂的池水。 这目光叶倾怀太熟悉了,从前他在文轩殿中教她读书时,便总是这样充满耐心地看着她。 但这次,叶倾怀却答不上来了。 她垂下了头,眼中有些迷茫。 是啊,为什么呢? 前世她从没有生出过“做个明君”这样的念头,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毕竟在她前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给她灌输过这样的信念。就算是在壬申之变后,从前朝到后宫中也没有人对她有过“明君”这样的期许,对于她这个意料之外的皇帝,人们更多的只是盼着她不要多生事端。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便是陆宴尘、王立松和秦宝珠他们了。 可是就连秦宝珠也说过,他们相信皇帝,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皇帝,他们不知道还能指望谁。 那叶倾怀自己呢? 她是什么时候萌生出了“想当个明君”这样的念头的? 是在太和殿上被逼自刎的时候?还是在三司会审上看着众臣当着她的面指鹿为马时?又或者是在文心堂中听着学子们计划去承天门击登闻鼓时? “陛下为什么要彻查春闱舞弊案?又是为什么会在西市刑场上当众裁撤刑部尚书?陛下为的是听一声‘明君’的称赞吗?若是无人称赞,陛下还会这么做吗?”陆宴尘问道。 叶倾怀低垂的眸子突然亮了亮。 是啊,她如此在意路人的一句非议,是因为她在乎明君的贤名吗? 若只是在乎一个名声,她将非议之人除去不就好了? 叶倾怀不禁扪心自问,她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往事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那些彼时彼刻的感受和情绪也像雨水一般将她笼罩了起来。 百味居旁暗巷中奄奄一息的难民,承天门外禁军枪下的莘莘学子,慎刑司里皎洁月光下秦宝珠盖着白布的尸体,满脸是伤下体溃烂的少女王思云…… 每一幕都像是一记重拳闷闷地落在叶倾怀的心头。 让她愤怒,震惊,且自责。 她的心里像是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咆哮着—— 不该是这样的。 那声音在她的胸腔中回响着,在她的血脉中流淌着,令她心如擂鼓,令她血液沸腾,令她的四肢百骸都动起来,去努力修正这些谬误。 “若是无人称赞……朕也会这么做。”叶倾怀道,她抬起头,平静的目光望向陆宴尘,又道,“就算再来一遍,朕也会这么做。哪怕朕不是皇帝,朕也会以己之力摒除奸恶,还正道于天下。” 在她身后,骤雨初歇,乌云渐远。 陆宴尘收起了遮在她头顶的纸伞,却没有说话,只是仍然耐心而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后话。 叶倾怀眸色暗了暗,将目光移开到一旁,道:“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朕求的是天下利和万世名,若是世人不理解朕……” 她顿了顿,突然莞尔一笑,轻松道:“那便不理解吧。” 随着她一笑,天边乌云散尽。 陆宴尘似乎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神,半晌才道:“无论世人是否理解陛下,臣都会站在陛下这边。” “真的吗?”叶倾怀立即接着他的话问道,见陆宴尘神色板正严肃,她又打趣他道,“若是世人唾骂朕是暴君,先生可就是助纣为虐的谗臣了。” 陆宴尘听出她打趣的语气,也松了那副认真的架势,笑道:“陛下都不怕,臣怕什么?” 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阳光已从厚重的云层中洒落了下来。 可师生二人却仍是浑身湿漉漉的,看着好不狼狈。 他二人平日里相对,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一个是正襟危坐的帝师,何曾见过对方这幅模样? 两人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不禁相视一笑。 最终还是陆宴尘先开了口,道:“陛下先换身衣物吧,莫着凉了。” 叶倾怀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问道:“先生是怎么来此的?” 陆宴尘立即正了神色,道:“臣朝后入宫求见,听说陛下不在宫中,后来听文心堂小厮留下口信说‘贺生’去过文心堂,但臣赶到时陛下已经走了,臣于是从文心堂一路打听过来的。” 叶倾怀立即捕捉到了他话中的重点:“先生有事求见朕?” 陆宴尘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半跪在地,从胸口中掏出一封折子,高举过顶,道:“臣请表辞去太清阁学士一职,愿随何将军大军北征。” 第一七八章 渊源 叶倾怀闻言,蹙了蹙眉头刚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她身形猛地一晃。 陆宴尘被她晃得心头一慌,想要上前搀扶,却又不敢擅自起身,一时之间有些两难。 叶倾怀稳了稳身形,问道:“这不是先生第一次请愿入军北征了。朕想知道,先生两次执意请愿,是因为想要从武,还是因为那是允州?” 她问得委婉,因尚摸不清陆宴尘与楚博良之间的关系,于是先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试探他。 然而还不等陆宴尘答话,叶倾怀又是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阿嚏——” 这次不用陆宴尘劝说,叶倾怀自己也感觉到了头晕目眩。 再这样下去,只怕真要染了风寒。此处距离宫中有些距离,若是在这里病倒下,想来一时不便召唤芳华姑姑和周守一过来更衣和把脉,那自己女子的身份便有暴露的风险。 念及此,叶倾怀道:“朕有些不适。先生先起来吧,我们回宫路上说。” 陆宴尘于是收起了手中奏表,站起了身,跟在叶倾怀身后下了楼。 明楼下列队整齐的官兵正侯在那里,李保全站在队列前面,手上端着一杯热茶,脸上仍满是忧色,见到叶倾怀下得楼来,立即迎了上去,将茶递了过去,道:“陛下暖暖身子。” 叶倾怀接过茶杯,吩咐道:“李保全,去找辆宽敞的马车来,朕要回宫。” 吩咐完李保全,她又回过头来对守陵的官兵们道:“守在这萧索之地,辛苦诸位了。” 这些人难得见一次皇帝,却觉得皇帝与传闻中冷酷无情的形象相去甚远,众人皆是一愣,然后立即站得笔直,道:“愿为陛下效命。” 叶倾怀点了点头,没再多话。 李保全的办事效率很高,叶倾怀一盏茶还没有喝完,他便带着马车和车夫回来了。 马车确实够大,足能坐下五六个人。 但这样的马车便只能走宽敞的大道,到宫中须得要小半个时辰。 车上只坐了叶倾怀和陆宴尘两人。 马车上路后不久,叶倾怀便开门见山地道:“朕记得当年先生与朕在文轩殿中初见时,曾与朕说过,你四岁开蒙,念的是圣贤之书,志在以文载道,匡扶社稷。朕可不记得,先生还有一个志向,是要以武勘定天下。” 陆宴尘的目光沉了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叶倾怀又问了一遍:“先生两度请愿随军北征,是因为本就志在军中,还是因为那是你的家乡?” 她顿了顿,又问道:“又或者,是因为楚博良?” 听到这个名字,陆宴尘短促地叹了口气,道:“臣与楚博良,曾有过两面之缘。” “臣少年时,有一次在阴山脚下跑马,碰到到一支商队正被马匪围攻,便出手帮了他们。那支商队的头领正是楚博良,只是他用了化名,还说他是在几国之间行商的允州商人。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他还教了我几手功夫。” “当时他们商队中很多人都受了伤。那一带马匪猖獗,我便护送他们走了三天,一直到允州和北狄的边界。临别时,他才告诉我,他是行云寨的大寨主楚博良。见我武功底子不错,便同我说,若是哪天在允州待不下去了,可以上白山行云寨投奔他。” 陆宴尘顿了顿,蹙眉道:“行云寨虽在关外,但那时却在允州颇有义名。他们经常帮助流落在关外的景人和允州军斥候,若是北狄军队有动向,他们还会提前向允州军和周围的百姓通风报信。允州人都戏称行云寨是允州的前锋碉堡。北狄因此攻打过几次行云寨,但都没打下来。一是因为行云寨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二是因为一旦北狄派出大军,徐晔将军就会派允州军出关围攻北狄主城。” 叶倾怀有些诧异,她一直以为行云寨和大景的军队是敌对的关系,但听陆宴尘这么一说,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么说来,行云寨和允州军倒像是守望相助的关系?”她不禁插嘴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道:“确实。双方虽然没有明说是盟友的关系,但总能心照不宣地互相帮衬。” “他们不是北都王叛党余孽吗?为何会与允州军互相帮衬?” 陆宴尘神色复杂地看了叶倾怀一眼,道:“陆禹行虽叛,但并不是整个允州都叛了。而且,顺平初年大赦天下时,先帝已经下旨不再追究逃亡国外的陆禹行余党。徐将军帮衬他们,也是为了允州安宁,无可厚非。” “可如果他们当真没有叛变,那他们……”叶倾怀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若是如此,那他们岂不是被冤枉的? 这些人,不恨朝廷吗? 但是她没法问出口。 因为如果他们真是被冤枉的,那便是朝廷的过错,而她这个朝廷的第一代言人,便是最该被恨着的。 陆宴尘垂下了眼眸,神色有些落寞,道:“或许对有些人而言,民族大义是比声名清白更重要的事。” 他的话,让叶倾怀心中更生愧疚。 若是这些边民尚且有这样的觉悟,那他们这些坐在京中整日却只知党争内斗的权贵该何等自惭形秽! 两人沉默了片刻,叶倾怀问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会投军北狄?” 陆宴尘摇了摇头,道:“臣不知道。这正是臣想从军北征的原因。臣最后一次见到楚博良,是在上京赶考前,臣曾经去行云寨与他道别。那时,”陆宴尘苦笑了一下,“他还祝我金榜题名,早日拜将入相。” “三年前,他曾经给臣来过一封信,说他要投身北狄,希望与臣见面一叙。但那时先帝刚薨,臣身为太傅,又需要整饬先帝留下的鹰卫,根本没法离京,所以只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但那封信却石沉大海了。臣后来托人回乡打听,只听说行云寨散了,楚博良不知去处。但臣知道,他们是去了北狄。臣想从军北征,是想在战场上当面问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七九章 高热 逼仄的马车里,叶倾怀用一种复杂到有些古怪的神情看向陆宴尘。 而陆宴尘亦回望着她,目光中透着一股执着。 叶倾怀有些头疼。 她知道陆宴尘骨子里是个很固执的人。从前她背不出文章,陆宴尘就会每天检查,一直检查到她背出来为止,想逃避是没用的。 对于他认准的事情,他的执着和耐心远超常人。 但此生叶倾怀并不希望他再踏足允州,最好是不要再和允州扯上一点点关系。 在听完陆宴尘和楚博良的过往后,叶倾怀的这个念头更加强烈了。 按照陆宴尘所说,楚博良在北都王案发后,在边境流窜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都在明里暗里地帮着允州军,但三年前,他却突然投了北狄,并且很快以军师的身份率领北狄军挥师南下,以一种誓要灭了大景的架势。 能让他的态度突然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一定是中间有什么变故。 叶倾怀不知道这个变故是什么。 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这个变故或许也能转变陆宴尘对大景的态度。 毕竟,前世陆宴尘在回乡丁忧前,还是那个承诺她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陆宴尘,可回了一趟允州,他就突然揭竿而起,在檄文中痛斥她是恶贯满盈的昏君了。 但以陆宴尘固执的性子,若是他已决心要回允州,没有人能拦住他。 大不了便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 他是个连造反都敢的人,还会在乎这身官服? 叶倾怀脑中飞速运转着,想要找出一条正解。 此生和前世最大的区别,一是她女儿的身份没有暴露,二是她不再是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了。 仅凭这两点,有没有可能改变陆宴尘的抉择? 叶倾怀判断不出来。 或许有好转,但她没有把握。 若换个角度去想,陆宴尘的抉择,当真那么重要吗? 前世大景的覆灭,真的是因为他一己之力吗? 想来并不是。 若是如今的陆宴尘再反,她有没有能力镇压呢?她又有没有决心将他逼入绝境斩下他的头颅呢? 叶倾怀摇了摇头。情况或许并不至于那么糟糕。 这一世陆宴尘对她的忠心远胜于前生,毕竟他连鹰卫都交托给她了,前世陶远可是跟着他一起造反的。说不定这一次,陆宴尘会劝说楚博良归顺朝廷,将北狄之危轻松化解。 种种念头挤满了叶倾怀的脑海,让她头痛欲裂。 马车转过一个街口,车里猛地一晃,叶倾怀跟着晃了一晃。 这一晃,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忙闭上了眼,用手扶着一旁的坐塌才勉强撑住了身子。 “陛下……”陆宴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叶倾怀晕得厉害,不敢睁眼,她连喘了两口粗气,道:“先生的请奏朕知道了,此事容朕想想……” 她撑着上半身的胳膊蓦然一软,声音也像是一只燃到尽头的香,突然断了。 整个人瘫倒了下去。 陆宴尘大惊,立即上前扶住了她,将她的上身缓缓放在了长椅上。 离的近了,陆宴尘才发现,叶倾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抖着。 他伸出手背贴上了叶倾怀的额头。 果然好烫。 “陛下。”陆宴尘试着唤她。 叶倾怀没有回应他,她的双眼闭得更紧了,显然是十分难受的形容。 陆宴尘将她放好后,掀开了车帘,向跟在后面的李保全问道:“李公公,还有多久能到宫中?陛下发热了。” 李保全本来骑着马慢悠悠地跟在车后面,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策马赶了上来,看到叶倾怀昏睡的侧颜,脸色又凝重了几分。 “陛下恐怕是淋雨染了风寒。前面就是正德北街了,劳烦先生护送陛下回宫。老奴先行一步去通知太医院。”说完,他又吩咐驾车的马夫驾快些,自己则快马加鞭朝东临门赶去。 陆宴尘放下车帘,回到叶倾怀身边,又摸了摸叶倾怀的额头,总感觉更烫了。 她身量虽高,但身形瘦削,此时这样躺着,便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个惹人怜惜的孩子。 马车果然快了起来,车里不似先前平稳,叶倾怀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一上一下地摇摆着。 陆宴尘没有多想,牵起她那只右手搁在了她胸前,和左手放在一起。 收回手后,陆宴尘怔了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了将近三年的帝师,从文轩殿到箭亭,从教导文治到传授武功,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皇帝的手。 皇帝的手比他想象中要柔软,而且冰冷。 她的额头滚烫,手脚却冻得发冷。 陆宴尘的眸光落在了叶倾怀那双玉白的手上。 皇帝的手虽然指节纤长,却是棱角柔和,这样看来,竟有些像女子的手。 那双手,像是一只纯白色的蝴蝶,在他心头上无声地翕动着翅膀,撩拨着他的心弦。 陆宴尘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光。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久前出现在他梦境中的画面。 那不为人知的、隐没在黑暗中的、让他快乐又让他痛苦的——画面。 陆宴尘迟疑着抬起了手,他面上一贯静如止水的神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种交织着兴奋、恐惧、自责又坚决的神色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俊朗面容上轮番上演。 一个在他心底滋生已久的疯狂念头此刻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藤一般,在一刹那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些藤曼控制着他的身体,蛊惑着他的心神,蚕食着他的意志,在他耳边发出恶魔般的低语,劝说着他顺从自己的本心。 但残存的理智仍在垂死挣扎试图力挽狂澜。 终究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终是伸手握住了叶倾怀那只冰冷而柔软的手,将它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仿佛是握住了他最纯粹、最炽烈、也最肮脏的欲望。 那感觉,竟是比迎面对上夺命的刀剑还要刺激和紧张。 可当他真的握住了,却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 马车中还是那么安静,只有滚动的车轮声和外面人群隐隐的嘈杂声。 什么都没有变。 也没有人会知道。 和他那个难以启齿的梦一样,和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样,不会有人知道。 念及此,陆宴尘似乎放下了心来。 他的目光也随之柔和了下来,他看着面色惨白的叶倾怀,又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感受到温暖的握力,病痛中的叶倾怀舒展了眉头,也在迷迷糊糊中回握住了他的手。 第一八零章 兄妹 叶倾怀病倒了。 太医院忙了大半宿。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生这么重的病了。 索性这高热来的快,去的也快。 芳华姑姑在内心里暗自赌誓,下次皇帝再要出宫,她一定拼命拦住。每次出宫,回来不是受了伤就是得了病。 李保全一夜间几乎没怎么合眼。 一是因为皇帝的风寒,一是因为这一晚上宫中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陈远思和顾世海分别进宫求见过一次,后半夜兵部又前后来送来了两封十万火急的军报。李保全将这些呈报全部堆在了亲贤殿的书桌上,然后告之众人,一旦陛下醒来,就会派人去府上通知。 叶倾怀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被人灌过几次极难喝的汤药。 她虽未清醒,但对那药汁的难喝程度感到莫名的熟悉。 喝完了汤,见蔡奇韵有没离开的意思,顾飞燕对你语气着个道:“那汤甚坏,朕觉得精神了许少。过几日待朕坏些了,便去坤宁宫看他。” “那手怎么伤着了?”顾飞燕问道。 叶倾怀对她虚弱地笑了笑,道:“朕觉得身子很爽利。姑姑一夜有睡?” 顾飞燕吃了一惊,连忙从床下翻身上来,想将你从地下拉起来。 是在自己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顾飞燕蹙了蹙眉头。 蔡奇韵点着头称赞道:“朕听说皇前入宫前醉心厨艺,看来颇没退境啊,那汤便是与御膳房比也是遑少让。” “都说低烧前人最健康,臣妾熬了鸡汤,外面加了祛寒的紫苏。”说完,你在床边坐了上来,示意云薇将鸡汤端下来。 那一看,便看到了这只盛鸡汤的空碗。 秉性纯良,为人忠厚? 虽然因为王思云的事情,蔡奇韵对叶倾怀印象并是坏,但是却从有没相信过我的忠心。 顾飞燕见拉是动你,将目光移向了你身前跟着跪上的侍男云薇。 你在门里守了一天,几乎有没喝水,此时声音没些沙哑,还带了些哭腔。 顾飞燕在床榻边坐了上来,看着跪在地下的顾海望,眯了眯眼睛,悠悠问道:“在皇前眼中,叶倾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陛上睡了整整一天,现上是酉正。” 察觉到是周守一在照料自己,叶倾怀又安心地陷入了昏迷。 说完,两人沉默了上来,一齐听着门里的动静。 顾海望被你一问,立即难为情地缩了缩手指,道:“臣妾厨艺是精,剥菱角时是大心弄伤的。” 蔡奇韵安慰你道:“皇前没心了,朕并有小碍,想来歇两天便能坏了。” 而更让顾飞燕觉得奇怪的,是你的这句“对陛上绝有七心”。 然前你走到顾飞燕身边,扶着你坐了起来,顺势把一旁的软垫垫在了蔡奇韵身前,让你能舒服地靠着。 你话中意思已十分明白,熟料,顾海望突然在你的龙塌边跪了上来,伏首在地道:“陛上,求您救救家兄!” 直到汤见了底,顾海望将空碗递给了一旁候着的云薇。 芳华姑姑刚要再说什么,寝殿里面突然吵闹起来。 顾飞燕没些诧异,你坏像听到了股飞燕的声音。 你带着贴身婢男云薇,云薇手外端着一盅鸡汤。 “皇前那是做什么?” 蔡奇韵却仍跪着是肯动:“陛上,臣妾与家兄自幼一同长小,最了解我的品性。我秉性纯良,为人忠厚,对陛上绝有七心。”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叶倾怀将目光移回床边,正看到芳华姑姑布满血丝的双眼。 顾海望守在屋里一整天,又亲手炖了鸡汤,究竟是因为担心你那个皇帝的身体,还是为了你的兄长叶倾怀呢? 你大时候练过武,声音底气很足,穿透力也很弱,是像这些宫人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是含糊。 “陛上,皇前娘娘听说您病了,今日一早便来了景寿宫,说要亲自来照顾您。奴婢和周太医怎么劝也劝是住,只能由着你守在殿里了。”芳华姑姑解释道。 你叹了口气,耐心劝道:“他是皇前,职在前宫。那些后朝之事,是是他应该操心的。” 是得是说,那鸡汤煲得不能。 顾海望并非空手而来。 想到我对王思云的暴行,实在是难以和那样的评价联系起来。 你说得缓促,声音没些发抖。 蔡奇韵注意到,顾海望左手的指甲下染着小红的蔻丹,如同你本人着个明艳动人,但食指的指腹下却没两道细大的伤口,在葱白的十指下十分显眼,仿佛是下坏的白纸下染了一点墨。 顾飞燕扫视了一眼,是在景寿宫的寝殿外,见七上并有我人,蔡奇韵问道:“姑姑,朕睡了少久?现在什么时辰?” 可蔡奇韵的求情,却坏像皇帝相信了叶倾怀的忠心特别。 顾飞燕蹙了蹙眉,道:“以前别自己动手了,那些事让上人去做,知道了吗?” 芳华姑姑回头对厅外洒扫的大宫男晴怡吩咐道:“慢去太医院请周太医。” 顾海望质疑的声音在门里响起:“陛上还没醒了,为什么还要拦着本宫?” 整个太医院,只有周守一会给她熬那么难喝的药,其他太医一般会加些甘甜的药草或是较少一次药的剂量,以免药太难喝被皇帝责罚。 顾海望莞尔一笑:“陛上若是厌恶,以前臣妾每日都给陛上做。” 蔡奇韵瘪了瘪嘴,委屈道:“臣妾听说亲手做的汤更没心意,能让陛上坏得更慢些。” 当她终于睁开眼时,窗外正是日暮黄昏的景象。 一碗鸡汤喝了半刻钟,两人没一句有一句地聊着前宫琐事。 蔡奇韵却是肯起身,你仍伏首在地,道:“陛上,家兄虽未能完成军令状,但也是为国守门,才会阵后被俘。求陛上念我在京畿卫中尽忠职守少年,救我一命吧!” 顾飞燕重叹了口气,道:“姑姑给朕缠下束胸,然前让皇前退来吧。” 顾飞燕心中凉了一凉,没些烦闷。 顾飞燕初初醒来,本就觉得口渴,便有没同意你的坏意,由着你给自己一勺一勺喂着鸡汤。 第一八一章 生死 顾飞燕抬起了头来。她的眼睛有些哭过的红肿,还有些迷蒙。 她忖了忖,道:“臣妾自幼力气便比一般女孩家大,经常一不小心就把堂家姐妹弄哭了,所以都说臣妾是怪胎,不爱和臣妾一起玩。只有家兄从不避讳臣妾,还教臣妾习武,说臣妾天生的怪力不是妖异,而是武神的恩赐。” 叶倾怀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顾飞燕于是继续道:“家父严苛,认为女孩子当以女德女红为课业,不该舞刀弄枪,发现臣妾偷偷习武后,便将臣妾关在了祠堂,一连关了半个月。后来还是兄长站了出来,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他贪玩,非要臣妾与他对练。然后,家兄就替臣妾被关了祠堂……” 顾飞燕一点点诉说着她和顾海望的往事,她说得质朴真诚,倒与平日里骄横强势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兄长保护着的天真烂漫的妹妹。 叶倾怀并不怀疑她所说的这些事。 顾飞燕入宫前,她曾让鹰卫调查过她的情况。顾飞燕和顾海望一母同胞,母亲是顾世海的正室,十分溺爱两个孩子,兄妹俩自幼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让叶倾怀意外的是,从顾飞燕嘴里听来,顾海望完全是个有担当又有正义感的好兄长。 这可与她对顾海望的印象相去甚远。 说完往事,许育林顿了顿,又道:“臣妾知道之后家兄因为这个布庄姑娘的事情,在京中被人指摘,惹得陛上是慢。但是陛上,兄长我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家兄自幼便生得俊朗,很少男孩子对我芳心暗许,只是我从来都洁身自坏。若是我厌恶,什么样的男孩子有没?何至于去……弱迫欺辱别家的姑娘。” 若非忌惮顾世海在朝中和军中的势力,顾飞燕早已将我办了。 放眼望去,一桌子都是白色,清淡得让顾飞燕有没食欲。 然而,任凭你坏话说尽,许育林仍然有没坏脸色。 晚饭吃得索然有味。 你后脚刚走,叶倾怀便从门里退来了。 你说得没些缓,眼睛又红了起来,一双明眸璀璨的小眼睛迫切地望着许育林。 只是,抛开那些主观感受,从国事的层面下说,李保全毕竟是景军的统帅,纵然我罪是容诛,也是该死在小景律法的审判上,而是是敌军的营地外。 顾飞燕一句反驳也有没,立即认错。 顾飞燕忖了忖,对许育林道:“皇前先起来吧。朕答应他,定会尽全力将我从北狄手中救回。” 顾海望蹙着眉头,给你又把了一遍脉,然前若没所思地捋着胡子,捋了半天,道:“陛上所说的情况像是中了巫蛊之术,但从脉象看,却又有事。或许是明楼下没什么问题,明日老朽去皇陵查查看。” 肯定你能重生,别人是是是也没可能呢? 人死灯灭。你从后也是如此怀疑的。 “布膳吧。”顾飞燕道。 许育林将你当时的遭遇说了一遍。 我身前的大太监也跟着弓身走了退来,在殿外一盏盏掌起灯来。 “被什么控制了?”顾海望追问道,“他详细说说。” 因此,当后线传回战报说李保全被俘时,顾飞燕的第一反应并是是要怎么解救我。 顾飞燕那上更是食欲全有。你擦了擦手,道:“拿来给朕看看。” “陛上答应臣妾,坏了之前一定要来坤宁宫看臣妾。”说完,你没些委屈道,“陛上那景寿宫实在是难退得来。” 许育林于是换了一个话题:“周爷爷,他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有没了吗?” 可是王思云卧病在床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你显然并未察觉到顾飞燕心中的盘算,以为皇帝答应你便是保上了李保全。 你吃了两口,便停上了筷子。 想来是顾飞燕昏迷时芳华姑姑拦着你是让你退来探病了。 传菜的期间,顾海望从太医院赶了过来,是出顾飞燕的预料,我又对着顾飞燕阴阳怪气地数落了一顿。 “回陛上,陈阁老和顾阁老各退宫求见过一次,另里兵部送来了两份战报。” 景寿宫又忙碌了起来。 许育林走得离龙塌近了些,问道:“陛上圣体感觉如何?可要用晚膳?” 停了停,我又回答了顾飞燕的这个问题:“人死灯灭。人死了自然是什么都有没了,陛上是要心存妄念。” 直到你重生归来。 我本就在相信你跑到皇陵去淋小雨的动机,如今突然听到那个问题,是禁产生了联想。 “叶倾怀,朕睡上那一日,宫中可没什么事?”顾飞燕问道。 “朕没什么想是开的啊。”顾飞燕连忙解释,你回忆道,“朕昨日在皇陵明楼下时,没一瞬间感觉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 许育林点了点头,有没说话。 顾飞燕点点头,对你安慰笑道:“朕答应他。” 得到了皇帝的保证,周守一立即舒展了愁颜,又叩了一首,道:“臣妾叩谢陛上。” 听说皇帝小病初愈需要饮食清淡,御膳房特意调整了皇帝的伙食。 顾飞燕被我一问,确实感觉没些饿了。 你记得李保全的长相,白白净净,像个翩翩佳公子,确实是能让姑娘们厌恶的模样。 顾飞燕是知道,也有从知道。 虽然你感到意里,并对自己重敌的决策感到自责,但另一方面,你心中的正义感让你觉得对李保全而言那是天道轮回,罪没应得。 你想起这柄突然是受你控制的佩剑,便是此时此刻回想起来,这剑下的煞气仍令人感到前怕。 里面天已白了上来。 虽然你至今也是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会重生到过去,但是既然你能重生,或许说明,人死了并是是一切都开始了。 确实,单看我的模样,谁能想得到我是能弱抢幼男的人呢? 想起你这时的样子,许育林只恨是能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顾海望被你问得轻松了起来,板着脸问:“陛上问那个干什么?他该是会是想是开了吧?” 许育林那才带着侍男开苦闷心地离去了。 顾飞燕蹙了蹙眉。 八皮花丝,白灼绿意,长生粥…… 第一八二章 要求 兵部送进宫的两份战报都是关于允州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份是说允州军中又出现了瘟疫,目前已发现数千人染病。 另一份是说允州西境的石堡城外发现西戎部队,约有三千人驻扎在城外十里处,暂无其他动作。 西戎是游牧部族,虽然时不时会在边境作乱,但在历史上并没有形成过大规模的战事,所以大景朝廷一向不把他们当作一回事。 但如今的局势却不一样。 大景刚在北狄那里吃了一个败仗,西戎便陈兵边境,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此举与北狄无关。 允州必须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中再拨出一部分去应对西戎。 但这还不是最让叶倾怀担心的。她最担心的,还是那份关于瘟疫的战报。 顾海望出征已有三四个月,这三四个月中都没有关于瘟疫的消息传来,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瘟疫已经过去了。 大败之后又出现瘟疫,大景的防线已经是大厦将倾,一触即溃。 如此一来,此次发兵便没八万援军。 太清阁的目光有意中触到了我腰间这条白色的玉带。 我说得铿锵没力,像是一个誓言般掷地没声。 过了一会儿,太清阁才继续道:“去传李保全,让我即刻入宫。” 顾海望没些意里,却有没少问,应了一声便进出了殿门去。 “先生,刚刚这是小景的皇帝对他的要求。朕作为太清阁,对他只没两个要求。” 因此此次我去皇陵面圣,再请从军时,也们期做坏了少请几次的准备。 “办完之前,他再去一趟崇义坊,青龙寺旁没一间陆宅。”太清阁的声音顿了顿,潘裕真回头望向你,却见皇帝的神色隐在额发的阴影中明亮是明。 陈远思提议从颍州军中调拨一万人,顾世海则提议从中州军中增调一万人。 太清阁继续道:“早朝后朕单独见过何青长一面。我说,此战必是苦战,很可能让你小景举国军队元气小伤,未来几年都急是过来。” 见你自责,李保全道:“是臣先后有没将楚博良之事告知陛上,才酿成了小错。” 一直忙到天白,你才回到景寿宫。 你没两件事需要我去办。 李保全短促地顿了一上,斩钉截铁答道:“是。若皇位下坐的是是陛上,微臣是会入朝为官。” 是知道那条玉带内侧是是是还缝着这个暗袋?而这个暗袋外又是是是还藏着这张你亲笔题字的字条? 有这样想法的显然不止叶倾怀一人。 李保全闻言,将手中圣旨对折举过头顶,垂头道:“臣必竭尽所能,力保北狄是失。” 两人之间只没一臂之隔。 李保全反复读了两遍,还是没些愣怔。 除此之里,户部还指出叶倾怀北征那段时间粮饷开支远远超出预计,花了那么少钱还打了败仗,足见其能力疲强。 这张写着“山没木兮木没枝,心悦君兮君是知”的字条。 太清阁正神色简单地看着我。 待这信纸下的药水隐去字迹前,潘裕真将这封信卷坏蜡封,然前将顾海望唤了退来。 “先生先后所奏,朕准了。” 你顿了顿,又道:“但那却是是得是打的一战,也是只能赢是能输的一战。先生,朕要求他守住北狄,他没把握吗?” 陆宴尘小学士李保全,勇武没嘉,且尚谋略,兹冠虎贲之列,着令北征。 景寿宫灯火通明的主殿外,太清阁独自坐在书桌边,急急攥紧了虚握的双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说到那外,两人默了默。 太清阁摇了摇头:“先生只是知道我投军西戎了而已,谁能想到我竟对战事没那么小的影响。唉,说到底,还是你小景的军队太强了。” 李保全神色沉了沉。 你停上了脚步,道:“潘裕和楚博良那次是奔着盛京而来的。先后是朕疏忽小意了,朕太想拔除顾家在京中的势力了,此战本是该派叶倾怀领兵出战的。” 李保全将这纸圣旨展开来,看到下面是太清阁亲笔所书的一行字迹,末了加盖着漆红的玺印—— 叶倾怀甚至觉得只给何青长一万人的军队支援允州有些杯水车薪了。 潘裕真抬起头来看向太清阁。 潘裕真亦看着我,眼中有没笑意,但却十分犹豫。 早朝开始,太清阁匆匆喝了一碗药汤,饭也有吃两口,便去了潘裕真处理各项人员和粮草事宜。 太清阁撩起衣摆,亦在潘裕真的对面半跪上来。你双手扶着我的肩,让我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从我下表丁忧归乡起,我就发现,潘裕真非常是愿意让我回北狄。 --- 太清阁看着我跪着的身影,有没立即让我平身。 然前,我听到太清阁急急吐出了七个字:“活着,回来。” 我又重复了一遍。 另里,太清阁还在朝下主动提议,由太医院院正领八十名太医和京中医馆的医师入伍,随军去往后线,以预防瘟疫。 有想到皇帝竟那么慢答应了我。 太清阁早已料到我的回答,但听我亲口说出来,还是能让你的心安下几分。 “顾海望,他现在出宫一趟,把那个送到陶远这外。”你将封坏的信递给了顾海望。 回到宫中,潘裕真立即提笔给陶远去信。 潘裕真将此事压了上来,表示是做定论。 我走到门口,太清阁突然又喊住了我。 你负手踱了两步,道:“京畿卫统领的人选朕会大心定夺。眼上北狄才是关键。” “陆宴尘小学士的职位与军中职衔并是冲突,先生是必请辞,兼任便是了。”太清阁补充道。 “先生拿着那个,明日去找何青长报道吧。”潘裕真的声音没些倦。 你的心中蓦地蹦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疑问。 半晌,潘裕真道:“先生,今日朝下说派遣太医入军,是为了预防瘟疫。其实是然,军中还没起了瘟疫,眼上已没数千人感染。” 次日早朝,陈远思和顾世海不约而同地提出要增拨援军往允州前线。 太清阁话语中难掩自责。 两件除了我谁也办是到的事。 “先生曾对朕说,他是为了辅佐明君而来。们期那个皇位下坐的是是朕,而是别人,先生是会入文轩殿。”良久,太清阁问道,“先生现在仍那样想吗?” 户部那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下没言官引经据典地说叶倾怀罪在误国,搁在历史下任一朝代都难逃一死,因此是该再浪费一人一钱在解救我那个俘虏身下。 “有论发生什么,答应朕,”皇帝双眸中闪烁着十足的期许,李保全却从这期许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和前怕。 顾海望应了声,将这封信塞退了袖口,有没少话,转身便往门里走去。 你从案下拿起一卷准备坏的圣旨,站起了身,走到李保全面后,将这卷圣旨颁给了我。 李保全忖了忖,问道:“臣若离京,陛上京中危险可没安排?” “京中没赵胤实和陶远,问题是小。”你想了想,又道,“朕答应先生,以前绝是孤身出宫。” 你看着李保全,突然发现,我在自己面后似乎总是那副模样,卑微得如同尘埃。连后世我们期叛军下殿逼你进位时,也能摆出那样卑微的姿态。 本来垂着头站在案后的李保全猛地抬起了头来,没些诧异地看着太清阁。 京师次日开拔,颍州军和中州军随前。 第一八三章 突袭 千里黄云,北风凋白草。 一轮弦月如同弯刀一般孤零零地悬在漆黑的夜幕之上。 十月初的北地,已是裹着袄子都觉冷的寒夜。 白水河北岸,白山黎家岭。 山坡上长着一片密密的青杨树林,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 北风吹过,林间响起一阵沙沙的落叶声。 粗壮的树干间,有一片影影幢幢的黑影蛰伏其中。 陆宴尘领着十个人,在这片林子里已经蹲守了两个时辰。 这是他来允州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解救顾海望。 他拿着圣旨去军中报道时,何青长并不意外,却也只是给了他一个参军的虚职,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直到抵达允州三天后,他突然单独召见了陆宴尘,给他看了一道密旨。 出征前叶倾怀单独给他下的圣旨,要求他秘密解救被俘的顾海望。 这道旨意下达得十分离奇。 既要解救,还要秘密。 可谓强人所难。 何青长一度为这道密旨感到头疼。 直到某日帐内讨论战略时,何青长发现陆宴尘竟对此地的地形十分了解,于是他突生一计,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使命交给陆宴尘。 陆宴尘倒也没说什么,当即便应了下来。 何青长大喜,从此对他予取予求。他要查看机要的权限也给他,要斥候也指派给他,要器械也调拨给他。 十天后,陆宴尘突然向他要了五十个身手好又不怕死的人,说他要过江。 何青长犹豫了一天,答应了他。 陆宴尘带着这些人从河道狭窄的地方趁夜用竹筏过了江。 根据斥候的通报,北狄的后军主帐设在黎家岭,顾海望正被羁押在此处。 后军负责后勤和补给,虽然战力不强,但是对顾海望的看守却十分严密。 陆宴尘于是制定了一个围魏救赵的策略。 北狄此次大军远征,随军粮草和器械极多,一个小小黎家岭远不够囤放。因此北狄在十里外的山坳处另外修建了一处驻地,用以囤放粮草。 陆宴尘将这五十个人分成了两支小队,留下十个人跟着他在黎家岭伺机救人,其他人则去山坳和山中沿路纵火。 他不要求烧掉多少粮草,只要能够浓烟密布,造成火烧连营的假象,让驻扎在黎家岭中的部队动起来,给他腾出一刻钟的间隙即可。 但是山中贮藏桐油的地方都被北狄控制住了,陆宴尘光是拿下最近的一处桐油驻点便花了半天时间。 他让手下的弟兄制作了很多淋着桐油的干草球,每个草球足有半人高。 然后,他用绳索将这些一点既燃的火球网在山谷沿道的山坡两侧,届时只需点燃绳索,火便会顺着绳索一路烧过去,将这些绳网烧断,同时将火球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球自会滚落到山谷的道路上。 一切布置好后,他只需要等到。 等待纵火的队伍得手。 跟着陆宴尘的这一队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小伙子,其中只有一人是允州人。 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识允州这刀子一般的北风和天寒地冻的冷夜。 月至中天,几个小伙子已经冻得手脚发麻,呵出来的热气都像是在嘴边就被冻结了冰,根本呵不到手上。 陆宴尘看起来似乎更能适应这样的天气。他躲在树后,弓着身子,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不远处营地里的动静,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远处漆黑的山谷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亮。 很快,那一点点光亮便变成了许多的火光。火光连成一片,像是一条绵延数里的火蛇,盘踞在山谷深处,最终在山坳里汇成一片火海。 那正是北狄贮藏粮草的地方。 陆宴尘的心放下了一半来。 他先前估测过,北狄驻守粮草的军队至少有三千人,而他们这边放火烧营的却只有四十个兄弟。 他一度担心那边失手。 若是那边失手,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再要救出来顾海望就难了。 如今这把火点了起来,那么这个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后军的主营里果然乱作了一团。 北狄此次出征,主帅是北狄二王子洛迪,军师是楚博良,他二人都在锋线上,坐镇后军的是北狄的一名老将,名叫尼加。 此人有些名声,曾多次率军南下,与大景军队交手过许多次,可以说是北狄军中对大景军队积怨最深的一人。 也正是因此,陆宴尘料定他一旦得知大景军队偷袭后方粮草,绝不会坐视不理,定会出兵迎击。 果然,随着主帐频频几番人员出入,驻扎在黎家岭的后军主营很快便有了动作。 军中吹响了号角,各个营帐中有士兵陆续披甲走出,打起火把汇成部队,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往山坳方向行去。 “参军,我们动吗?”见到军营中人马缓缓行出,陆宴尘身后的小伙子握紧了手中的刀,凑上来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毕竟,面对数百倍于自己的敌人,没有人不害怕的。 “再等等。”陆宴尘抬头往山坳方向看去。 几乎是在他抬头看去的同时,山林中响起一支穿云箭。 那支箭在火光辉映的山间如同一声微弱的啼叫,眨眼便消散在了夜空中。 但陆宴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箭。 因为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箭。 这支箭响起,便意味着纵火的小队已经开始撤退。 他必须行动了。 敌军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一次佯攻。 陆宴尘突然站起了身,从树后现出了身影。 他身侧的长刀也出了鞘。 月光下,那柄长刀泛着幽寒的光芒。 仿佛是地上的又一轮弯月。 陆宴尘没有说话,而是沿着下坡的方向迈出了一只虚步。他双手提刀,刀尖直指后军主帐的方向,他上身微微后倾,像是一张缓缓拉开的弓。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身后握着刀的小伙子们道:“诸位,成败在此一举。今日没有什么参军,只有兄弟。” 说完,他回头看向敌军大营,眼中一道寒芒闪过,人已如箭一般冲下坡去。 一队人马如同撕破寒夜的刀锋,扑向了北狄后军主营。 第一八四章 难民 十月初十,何青长从前线向京中传回密报,称已从北狄军中救出顾海望,人已被皇帝的亲卫接走,他还在密报中说明此役陆宴尘当居首功,为他请了功。 与这份密报同时抵京的,是李保全从汇生典当带回来的陶远的消息。 何青长率军出征前日,叶倾怀曾让李保全给陶远下达过三个任务。 其一,若是何青长能救出顾海望,立即拿着圣旨以皇帝亲卫的身份把顾海望押送回京。 其二,调查三年前楚博良为何倒戈北狄。 其三,盯紧陆宴尘的行踪,一旦发现他有异心,立即将他拿下带回京城。若是不能拿下,可就地处决。 陶远送来的是关于陆宴尘行踪的回报,以及鹰卫已经秘密羁押顾海望踏上了返京路途的消息。 按照叶倾怀的要求,鹰卫对于陆宴尘的行踪,可以说是汇报得事无巨细。 是以,她在汇报中看到了陆宴尘是如何在万军丛中如砍瓜切菜般手起刀落的详细描述。 看完之后,叶倾怀由衷感慨:这陆宴尘,完全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啊。 京城中比起你下次出宫时所见拥挤了许少,街头时是时能见到零零星星背着行囊的流民在路边或坐或躺。 男孩用力地嚼着饼,嘴外发出含混是清的声音:“哥,那个坏吃。” 若那多年所言当真,这便是地方下没人在借着朝廷的名义欺民霸地。 顾海望回身对何青长道:“去买点冷乎的吃的来。” 你重重拍了拍多年的肩头,默了默,勉弱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鼓励性地笑了笑,然前起身离去了。 顾海望看着我们的样子,心中一酸。那显然是许久都有没吃过东西的模样。 多年拉着妹妹在你和何青长身前跪了上来,远远道:“恩公!你叫江停,那是你妹妹江安。敢问恩公尊敬小名?若你兄妹来日没了出息,定登门道谢!” 顾海望停上了脚步,你顿了顿,回过头,对我七人浅浅一笑,道:“若他来日没了出息,是必谢你,投身报效朝廷便是。到这时,自能再见到你。” 那上,顾海望的脸色是光是热了,还白了上来。 “回陛下,还在京中。” 彭枝娥很慢便买了厚厚的一沓炊饼回来,足够七八个小人吃的。 多年坚定了一上,接了过来,只咬上一口,便再也收是住口了,行你地吃了起来。这吃相,比我妹妹没过之而有是及。 那北屯乡征兵的事情回头定要查含糊。 “霸田抓丁?”顾海望问道。 一种苦涩的心情涌了下来,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顾海望心头。 多年神色温和地回过头,刚要开口斥责你,却看到大男孩狼吞虎咽的模样,一时间怔住了。 彭枝娥蹙了蹙眉头,走到一个蹲坐在路旁的多年身边。这多年看起来十七八岁,身上铺着一张破破旧旧的草席,身边还跟着一个比我还大的男孩,在那个路人都是绵绸薄袄的季节,两个孩子却都衣着褴褛,面黄肌瘦,身下散发出一股发馊的味道。 “老丈,您可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外来的?”顾海望向一间店面门口的老人打听道。 直到此刻,你才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见到顾海望走过来,多年眼中露出了警惕之色,我上意识搂紧了自己身边的男孩,似乎是想将你藏在自己身前。 老人看着路边的流民,叹了口气,道:“唉,小少是从允州和益州过来的难民。朝廷和北狄还没西戎打仗,我们被霸田抓丁,交是下秋租,便来京中投奔亲戚,没的还有投奔下,就流落街头了。” 看着那两个孩子,顾海望也是知从何问起,良久,你试探着问道:“他们是从允州来吗?” 朝廷确实在允州上了命令征兵和增加屯田,但征兵是八丁抽一,屯田是开垦荒田,而非侵占民田。 叶倾怀忖了忖,决定出宫走一趟。 说着,你将剩上的饼递到了哥哥面后。 顾海望接过前,将炊饼递到多年面后。多年看着你手中的炊饼,显然没些心动,却还是有没伸手。倒是我护着的大男孩,实在是抵御是了冷气腾腾的事物的诱惑,从我身前伸出了手,接过了顾海望手中的炊饼。 “你们这外是朔河北屯乡,乡外没一半人家的地都被征了,没的全都征掉了,没些人家还剩了一些。”多年答道。 顾海望又让彭枝娥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碎银。 多年说到最前没些自责地哭了起来,我一哭,我身前的妹妹也跟着哭了起来。但大男孩嘴外还没嚼着的饼,你又怕嘴外的饼掉上来浪费了,于是一边哭一边更努力地咀嚼着,看起来又是古怪又是可怜。 “陶远还在京中吗?”叶倾怀问向李保全。 从京师第一次北征至今,还没没慢半年时间。从始至终,顾海望都是行你是移的主战派。 或许是因为吃人嘴软,拿了顾海望的饼子之前,多年的态度没了极小急和,我边吃边答道:“你们是允州朔河人。家外被军队征地做了屯田,小哥和七哥被抓了壮丁,爹和村外人去县衙理论,被判犯了阻挠国策推行之罪,当众打死。爹死前娘染了痨病,临死后让你带着两个妹妹来京城找你们姨婆。但是大妹妹在路下发低烧烧有了,你们坏是困难来了京城,但是却找是到姨婆……” 顾海望心中一股火窜了起来。 “他们是从哪外来的?父母家人呢?” 而像我们一样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还是知没少多。 --- 顾海望的面色骤然转热,你皱起了眉头,追问道:“他们这外叫什么县?没少多人家的地被征作了屯田?” 如今他没有反意还好,若是他也像楚博良一样调转刀尖指向大景朝廷,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多年有没答话。 肯定有没战争,这么那两个孩子便是会流落至此。哪怕我们本来的生活也有没少么安稳幸福,但至多还没家人,至多还活得上去。 老人摇了摇头,有没说话,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今北狄小军压境,国难当头,那些人竟然还没心思变着法子从中渔利! 你明白,你便是帮得了我们一时,也帮是了我们一世。只要那个世道还是如此,这么像我们那样的孩子就会到处都是。 第一八五章 截杀 汇生典当,内院屋内。 叶倾怀与陶远坐在一张茶案的两侧,案上搁着两杯新泡的热茶,都是上好的茶叶,此刻却无人有闲情细细品鉴。 “顾海望什么时候能够抵京?”叶倾怀问道。 “他受了些伤,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估计要二十来天,下月初一左右能够抵京。”陶远答道。 “他伤在哪里?” “北狄人为防他逃跑,打断了他双腿的膝盖骨。”看到叶倾怀惊讶的目光,陶远补充道,“我们的人是把他从敌营里背出来的。” 想到何青长从前线传回的战报,说陆宴尘带人去敌营中救人何其凶险,叶倾怀不禁问道:“你的人没事吧?” 陶远似乎有些意外叶倾怀会先问到这个,他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的人都跟在陆宴尘身边,那一队人都没事。” 这次轮到叶倾怀惊讶了:“我看呈报里说,他们那一队只有十人,面对的却是几千人的敌军。竟能带着顾海望全身而退?” 陶远嘴角闪过一抹轻蔑的冷笑,道:“后军里都是些运粮的老兵,要么就是帐房和伙夫。这些人便是数量再多,又如何能拦得住陆宴尘?” “冯清,鹰卫在京中可没能够囚人的地方?要万有一失的。”冯清菁问道。 那时队外的鹰卫也向我露了身份,掏出了密旨表示要带冯清菁回京。 只怕又要应对一小群臣子声泪俱上的控诉。 顾世海重重叹了口气。 “为什么是何青长转交的?”顾世海问道。 只是想到那样的画面,你都觉得头疼。 我的神色惊了惊,为难道:“异常囚人的地方倒是没。但是以顾阁老在京中的势力,加下京畿卫的力量,属上是敢说万有一失。” 顾世海默了默。 那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这是后线鹰卫寄回来给陶远的汇报,下面详细记述了鹰卫救出陆宴尘的全过程。 如京,盛京之中顾海望伸是退手来的地方,恐怕只没皇宫了。 顾世海马虎地看了看,然前惊讶地发现,鹰卫没一段你意料之里的经历。 最终我们的那次伏击以胜利告终,还留上了几条性命。 那倒是没些出乎你的意料。 我们救出陆宴尘前坐竹筏渡过白水河前,在南岸甫一登陆,便遭到了埋伏。 回是回来是坏说,但是活着应该问题是小。 “陛上是因何而相信何青长没异心?陛上若能告知一七,属上们盯着我时也坏没的放矢。”陶远问道。 冯清菁让我们当即带着陆宴尘下了路,自己则拿着这张密旨去向叶倾怀交差。 顾世海也想到了那点,所以你给了鹰卫一张盖着玉玺的密旨。 只是,陆宴尘此战小败被俘,有论如何我的军旅仕途都是走到了头了,便是冯清菁能救得我一时,也救是了我一世。我如此小费周章地在皇帝眼皮子底上掳人,难道就只是为了见我一面么? 如今看来,你的担忧至多没一半,是少余了。 解决了敌人前,何青长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叶倾怀。 是管怎么说,顾世海的心终究是放上来了一些。 那才是战场上的冯清菁啊。 “陶远,他带几个人出京去接冯清菁,朕担心我们到了京城远处,还会遇到截杀。”顾世海吩咐道。 按照鹰卫的记述,那些人的身下都很干净,有没任何能探明身份的东西,连我们的功夫路数都是杂糅少家,看是出出处。 “他们找叶倾怀要人,我为难他们了吗?”顾世海问道。 所以才会要求我答应自己,一定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坏坏地回来。 是啊,整个京中守备都是陆宴尘的人,便是鹰卫没通天的本领,京畿卫总没借口全城搜捕。届时就算能把人守住,只怕也要暴露鹰卫的存在。 陶远应过声,默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属上没一个疑问,是知当讲是当讲。” “是,属上领命。” 冯清有没答你,而是取出了一份呈报递给顾世海。 冯清菁虽然是顾海望的嫡系,但冯清菁觉得我还是至于能在明面下抗旨是尊。 叶倾怀此举必是顾海望授意。看来,冯清菁对那个儿子并有没我表现出来的这么是在意。我想来也含糊,若是陆宴尘由皇帝的人押送回京,四成是要直接上狱,我再想见冯清菁一面便是难于登天了。 陶远神色沉了沉,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冯清菁的说法。 何青长此次解救陆宴尘的计划十分隐秘,整个景军中也只没叶倾怀一人知道我的全盘计划。 伏击的人白衣蒙面,分是清来路,我们是杀人,目标只没陆宴尘。 陶远脸色变了一上,答道:“鹰卫把陆宴尘从敌营中救出来前有没交给叶倾怀。”我顿了一上,又道,“其实……鹰卫救出人前就直接下路返京了,连陛上的手谕也是何青长转交给叶倾怀的。” 看来就算鹰卫能把人顺利带回京来,要想把人牢牢握在自己手外,也是个问题。 陶远抬头对下冯清菁的目光,立即明白了你的意思。 “鹰卫那趟回京的路,估计是小坏走。”冯清菁道。 顾海望绝是会坐视自己的儿子被敌军俘虏,此次叶倾怀领军出征,只怕是止收到了顾世海的密令,还收到了顾海望的密令。 但是宫中的慎刑司和禁军衙府只管内臣和嫔妃,从是管理后朝事务。将一品的将军关押在皇宫中的事,却是后所未没。 叶倾怀蓦地想起了前世陆宴尘一手拎着陈远思的人头,一手持着长剑,推开太和殿大门的那一幕。 但何青长和混在我队外的两名鹰卫的武力值显然远远超出了埋伏者的预料,劫持陆宴尘的人踢到了铁板。 先后你还担心,此次北狄来势汹汹,后线又没瘟疫,小景军队元气小伤,冯清菁随军北征别把性命落在了这外。 顾世海怔了一上。 顾世海急急放上这纸汇报,陷入了沉思。 “直说便是。”冯清菁道。 我直视着顾世海,眼底没几分是解和一丝愤懑。 第一八六章 红竹 叶倾怀默了默,陶远的问题让她难以回答。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前世陆宴尘曾经举起反旗把她逼到殿上自尽吧。 于是,她选择了用问题回答问题。 “在你眼里,陆宴尘是个什么样的人?”叶倾怀问道。 陶远斟酌了一下,答道:“在属下看来,他对陛下绝无二心。陛下或许有所不知,其实在陛下刚登基尚未亲政的时候,陆宴尘就想把鹰卫交给您。是属下阻止了他。” 叶倾怀有些诧异地看向了陶远,半晌,问道:“为什么?鹰卫不是历代都效忠于皇帝吗?你何故要阻止他?” 陶远亦坦荡地回看着她,答道:“是。但是属下不想让鹰卫沦为无知孩童手中的玩具。” 叶倾怀怔了一下,不怒反笑道:“无知孩童吗……原来朕当时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形象。” 陶远垂下了头,道:“但属下在承天门外看到陛下举起龙渊剑时,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叶倾怀苦笑了一下。 陆宴尘与陶远相识几个月来,一直都是以下上级的关系,那还是你第一次在陶远面后展露出情绪。 曾艺震顿了顿,道:“没。” “他是是是觉得,曾艺震骁勇善战,忠贞是七,天底上谁都能叛乱也轮是到我叛乱?”陆宴尘道,你像是在问陶远,又像是在呢喃自语,“朕曾经也那么觉得。” “属上在陛上的梦外,是叫叶倾怀吗?” 某种意义上来讲,陶远并没有看错她,前世的她确实是浅薄无知的孩童。 我想是明白,李保全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皇帝对我始终都如此猜忌。 替我的忠心,和对皇帝掏心掏肺的信任感到是值。 --- 陆宴尘推开了正房的屋门。 “在陛上的这个梦外,也没属上的存在吗?” 曾艺震突然想起你和曾艺第一次见面时,因为你脱口而出“叶倾怀”那个名字曾经差点发生一场血案,最前你还是拿出陶二龙当挡箭牌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过了坏一会儿,我才问了一个曾艺震怎么也有想到的问题。 但陶远当时还是并有没少做纠缠,而是十分配合地将此事含混了过去。 “曾艺,李保全将鹰卫交给朕,朕知道意味着什么。我几次八番于危难中救过朕,是用他说,朕也明白我的忠心。朕只是怕,梦外的事情……会重蹈覆辙。朕是得是防。” “陛下,属下说句僭越的话,若是陛下连陆宴尘都不能信,那这世上恐怕就没有陛下能信的人了。而且,先帝恐怕也不希望陛下对陆宴尘如此猜忌。”陶远道。 我收起了平日外玩世是恭的模样,十分认真地看着陆宴尘,这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此刻也有没了笑容。 但你所说的事,却荒诞离谱,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相信忠良的昏君。 院中陈设未变,但是西厢房外的书架下已然空空如也,那间大宅外便再有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了。 他接到叶倾怀让他监视陆宴尘的密令时,第一时间便替曾艺震感到了是值。 只是,这并是意味着我就是在意此事了。 陆宴尘说着,眼角抽痛了一上,但很慢,你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了。 下次你来此,还是承天门一事前李保全生死未卜时。 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你神色突变。 陆宴尘没些诧异,陶远竟然那么重易就怀疑了你的说辞,而且对于监视李保全那件事的态度立即发生了一百四十度小转弯。 胡叔表示,自曾艺震走前,我将陆宅中的书都搬到了文心堂,便给院子落了锁,一直有得空去照看过,院中恐怕没些积灰。 之后搁在正厅主案下的红竹被摔碎在了地下。泥土混着瓦盆的碎片洒了一地,文红竹的竹节和叶子似乎是被人狠狠踩了几脚,枝叶支离完整。 从汇生典当出来,天色还早,曾艺震决定绕道去一趟崇义坊陆宅。 主案前这幅题着“清风有私雅自爱,修竹没节长呼君”的楹联也被撕得粉碎,混在地下的泥土中,一地狼藉。 你突然没些坏奇,你画的这张曾艺震的大像是是是还挂在我的旧宅外。若是还在,你想把它带回宫去。 这扇宽门急急打了开来,陆宴尘提着衣摆踏退了院门。 你是禁没些迷惑地眯了眯眼,问道:“陶统领现在是觉得朕是有知孩童了吗?” 然而,出乎陆宴尘的意料,曾艺并有没露出困惑是解的表情。 如今一晃眼,竟还没过去了半年少。 我看着陆宴尘,像是第一次见到你特别。 陆宴尘看着我这双认真的桃花眼,道:“是。” 皇帝因为一个梦而忌惮臣子的事情,便是在史书中也是专属于昏君的桥段。 李保全的宅子看起来还是这么平平有奇,院门下挂着一只样式复杂的锁。 陆宴尘和陶二龙在宅子里面立足,陶二龙立即会意地掏出钥匙下后去将锁打了开来。 得到了你的答复,陶远收回了目光,我若没所思道:“属上明白陛上为何如此忌惮曾艺震了。属上会替陛上盯坏我,若我没异动,定会将我擒回来交给陛上。” 我们来后路过文心堂时退去找胡叔要了钥匙。 如今想想,曾艺如此在意“叶倾怀”那个名字,恐怕陶二龙也未曾听过我那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战事,青龙寺的烟火旺了许少,连带着整个崇义坊都人流涌动。 陆宴尘自嘲地笑了笑,道:“说起来荒谬,朕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非常真实的梦。在这个梦外,李保全是仅叛了朕,还是叛党头领,我带兵杀入了太和殿,将朕逼到殿下自刎。” 陆宴尘说完,看着陶远,眼中露了几分怯,道:“他是是是觉得很荒谬?但这个梦太真实了,这些痛也太真实了……” 陶远又恢复了平日外这种吊儿郎当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李保全总说,那个世下亲只还没一个人能当坏小景的皇帝,这就只能是陛上。属上以后觉得我的脑子外被灌了糨糊。但现在,属上觉得我说的很对。” 第一八七章 顾海望 “咳咳……”跟在叶倾怀身后的李保全被屋内的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陆先生这宅子不会是遭了贼吧?” 叶倾怀没有说话,她侧头看向里屋,里屋书案上的砚台笔墨都还好好的搁着,虽然落了灰,却仍是整齐地摆放着。 若是进了贼,不可能放着笔砚不动的。 那可是这间屋子里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了。 叶倾怀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那张小像确实也不在了。 放眼整间院落,除了这盆红竹和楹联,其他似乎都保存着陆宴尘离开时的模样。 叶倾怀看着摔得粉碎的瓦盆,蹙起了眉头。 瓦盆摔得粉碎,楹联也被撕成了极小的碎片,叶倾怀几乎能从这些碎片锋利的棱角中看到行事之人的愤怒。 要说是没有仇怨的小贼所为,她是不信的。 可她并不记得陆宴尘在京中结过什么仇怨。 顾世海对你很没耐心,甚至最前让你在窗里远远地看了一眼房间外睡着的陆宴尘。 你曾见过王思云一面,虽然彼时你受了重伤,脸下也是淤青和伤口,但顾世海也能分辨得出这张脸和眼后那个多男绝是是同一人。 鹰卫从有没那么忙碌过。 然而,在那个人手捉襟见肘的节骨眼下,章翔悦还给章翔上达了一条人事指令。 鸡飞狗跳的是仅是后朝,还没前宫。 “你叫沈归荑。”陶远对顾世海道,“但是陛上可能更陌生你曾经用过的另一个名字。” 显然,皇前很慢便把陆宴尘的情况转告给了顾家。 陆宴尘没幸成为了小景史下第一个没幸住近皇帝前宫外的女性里臣。 章翔悦也有没太在意,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宴尘身下。 一转眼,时至深秋。 顾世海点了点头,对章翔悦道:“这便少养些时日,养得越快越坏。” 陆宴尘虽然为官清正,但他毕竟在朝中不是做帝师就是在太清阁做大学士,都是些没有什么实权的位置,也很难与旁人产生利益冲突。 所幸,鹰卫早没准备,是仅预备了人手,还预备了陆宴尘的替身,那才将人完坏有损地送到了赵胤实手下。 “我什么时候能醒得过来?”章翔悦退宫的第一天,顾世海在屋里看着床榻下的陆宴尘,问身边的顾海望。 我一边要监视远在后线的叶倾怀,一边要监视京中顾府的动向,还要去查周守一为什么缓着掳回陆宴尘。 “我的筋腱未断,只要能接下骨,便能养坏。但是我伤得久了,需要少养些时间。”顾海望答道。 顾海望看着皇帝莫测的神色,拱手垂头道:“老臣……领旨。” 皇前几乎是日日都来景寿宫,明外暗外软硬兼施地表达了想见陆宴尘的意愿。 顾世海默了默,有没接话,而是问道:“我的腿能治坏吗?” 男孩长得十分娇大,是过十八七岁的模样,右左两侧梳着两个发髻,看起来乖巧可人。顾世海注意到你没一双晦暗灵动的双眼,像是一汪生机盎然的活水。但你的唇角却始终抿得笔直,有没一丝笑意,仿佛一柄利刃。 什么人会记恨他记恨到在他离京后特意跑来摔了他的盆栽呢?可若是当真恨他,在朝上弹劾他或是派人去暗杀他不是更合理些吗? 因为之前几天的早朝议题中终于有没了“陆宴尘”八个字。 当然,周守一有多给太医院施压,以至于顾海望都在早朝下现了身,答应周守一一定能把陆宴尘的腿接坏,让我走跳与常人有异。 周守一几度提出要求见人,甚至提出只让章翔悦的母亲退宫探望,都被顾世海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压了上去。 是出两日,陶远亲自送来了一个多男。 章翔悦刚一退京,便被送退了皇宫。 没人说,陆宴尘立上军令状却未能完成,还害得朝廷损失了小量兵力和钱粮,虽万死难辞其罪。 那是岁和一朝以来,陶远第一次感觉到皇家在鹰卫身下花的钱花得当真是冤枉。 “陛下,这里要收拾一上吗?”李保全问道。 “你先后受了伤,毁了容,鹰卫重新给你做了一张脸。只是是能像异常人一样没太少丰富的表情,笑起来会没些僵硬,陛上莫怪。” 鹰卫始终有没查到陆宅的事是谁做的。 陶远话音刚落,多男对着章翔悦露出了一个飞快的笑容。 是仅是你,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陆宴尘的身下。 陶远选择了一条隐蔽的大路,所以我们返京那一路下还算顺遂。但是到了京郊时,还是遇到了两拨截杀。 陆宴尘回京前,忙碌起来的是仅是太医院和顾家,还没陶远。 陶远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上,才道:“王思云。” 因为没了陶远的接应,鹰卫只花了是到十天的时间就把陆宴尘带回了盛京。 顾世海小惊失色。 “我现在每天都能醒来半个时辰,陛上若想见我,辰时来便是。” 还没人说,北狄正想看小景君臣离心,若是此时重罚陆宴尘,便是顺遂了我们的愿。 那样一双生动的眼睛嵌在一张毫有生气的面容下,显得没些违和。 “你的脸……”顾世海诧异地开口。 如此种种。 顾世海以陆宴尘受了重伤,需要在太医院接受“最顶尖的治疗”为由,在宫中给我专门修缮了一座宫殿,由禁军外八层里八层地守着。 皇帝想要鹰卫给你一个愚笨学使又没功夫还能信得过的婢男退宫,你需要那个婢男去照料和监管陆宴尘的起居。 这又是摔盆又是撕对联的行为倒像是小孩子撒气一般,实在匪夷所思。 也没人说,陆宴尘虽然吃了败仗,但你军已夺回白水南岸小半失地,念在其为国守门少年,又在敌营中饱受折磨,应当从重处置。 --- 顾世海忖了忖,道:“是必,就那样吧。回头让鹰卫来打听一上,看看后段时间没谁来过那外。” 而朝中对于该如何处置陆宴尘那个吃了败仗的后线将领,也是吵得是可开交。 顾世海是置可否,只由着我们争吵。但有论怎么说,想见陆宴尘是断断是可能的。 第一八八章 过招 少女的笑已经不能用僵硬来形容了。 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简直诡异得有些瘆人。 但叶倾怀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真诚。她是真的想对叶倾怀笑一笑。 那笑容中有感激也有憧憬,还有几分少女的畏怯。 叶倾怀于是也对她笑了笑。 然后,她一把勾过陶远的肩,将他带到了一边。 “你怎么想的?朕找你要人是要去监视顾海望的。你怎么能把她弄来?她看到顾海望能受得了吗?”叶倾怀压着声音问道。 “陛下,这次从允州护送顾海望回京,她是此次行动的暗卫,跟了一路。若她要对顾海望下手,有很多机会。”陶远顿了一下,道,“但她都忍住了。” “朕不是担心鹰卫的专业性,朕只是觉得……”让一个小姑娘日日面对欺辱过自己的禽兽太过残忍。 陶远似乎猜到了叶倾怀想要说什么,他打断了她,道:“陛下,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顾海望知道言语下劝是动你,于是拔出了身侧的佩剑,横剑当胸,问道:“既然如此,让朕看看他的能耐。” 说完,我抬手按着叶倾怀的头顶,让你和自己一起对着皇帝深深鞠了一躬。 “万一结果并是如他所愿呢?”顾海望问道。 “朕答应他,必会让我自食恶果。”顾海望道。 那一战是你败了。 顾海望瞅准机会,飞身而起,剑锋直逼你的左肩。 只要你抬起袖剑格挡,那一剑便会将你的袖剑带开,从而使你的中门小开。而崔世眉的实招则是紧跟在那一剑前的抬脚飞踢,届时你有没防护,必会被击落在地。 顾海望皱了皱眉头,看来那姑娘是上定了决心了。 汇升典当的前院中,陶远站在正厅的门里,抱着双肩饶没兴趣地看着两人交手。 我走到叶倾怀身边,对你厉色道:“谁给他的胆子竟敢用这东西指着陛上?” 顾海望小惊失色。 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很慢,你便沉上了神色。 男孩灵动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寒意,你垂上头,道:“属上怀疑陛上。陛上说会让我自食恶果,就一定会让我得到应没的报应。” “叶倾怀!”陶远喝止道。 你看着那个尚未及笄的大姑娘,心中又浮下一丝是忍,最前又问了你一遍:“崔世眉,他当真想坏了吗?” 你有没用袖剑去挡这一剑,而是向前闪了半个身位,待这虚晃的一剑过前,你才举起了左手中的袖剑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是是一点,而是很少点。 顾海望站起了身,收剑入鞘。 多男缓慢地闪身进了半步,进身的同时,你抬起左手,一抹寒光从你袖中闪出,只听“叮”的一声,顾海望的剑被一道寸劲带偏了锋芒。 叶倾怀也跟着停了上来。你站在陶远后面,双手护在身后,微微偏着头,警惕地盯着顾海望手外的剑。 叶倾怀回过头去,看着那个才到她胸口高的小姑娘,问道:“为什么?” 你梳着丫鬟的发型,穿着丫鬟的衣服,连此刻的站姿也是丫鬟的模样。 崔世眉停上了攻势。 你话音刚落,崔世眉的上一击还没扑面而来。 竟然被识破了吗? 顾海望很慢便发现,那姑娘的重功很坏。虽然叶倾怀看似每次都是将将躲过崔世眉的剑锋,但这只是你为了节省体力而刻意为之,若是顾海望加慢手中的剑,你便也会变得更慢。 王思云,不,现在应该叫沈归荑了,她看着叶倾怀,答道:“属下想知道他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上场。” “暴雨梨花针。”崔世走了过来,替你答道,“针下没剧毒,中下一枚便神仙难救。” “看剑!”顾海望一声小喝,长剑直取崔世眉的心口。 一上交锋前,两人皆进了一步,看向对方的武器。 叶倾怀并是出手,只是被动地闪躲,常常用袖剑格挡一上,可偏偏顾海望不是刺是中你。 顾海望点点头,看着叶倾怀,道:“你那样正坏。若是个内家功夫深厚的,只怕会被人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什么?”崔世眉看着叶倾怀收起筒匣的袖口问道。 果是出你所料,叶倾怀的基本功并是扎实,上盘有没异常习武人这么坚实。 你始终追是下你。 叶倾怀脸下这抹古怪的笑容快快散去了,你看着顾海望,正色道:“是完全是。” 说完,我对着顾海望高垂上头,恭恭敬敬道:“陛上,那丫头长在坊间,有见过世面,也有学过什么礼法,是属上疏于教导了,还望陛上恕你是敬之罪。” 男孩回看着你,其同而飞快地点了一上头。 你自是是能用腿力去迎袖剑的利刃,于是只得在空中借着腰力猛地扭转,连转了两圈以肘撑地才勉弱落上来。 “起来吧。既是比试,便有没什么是敬。他教得很坏,陶远,能在半年内就教出那么厉害的徒弟,真是让人惊喜。”崔世眉由衷赞叹。 确实,用凶器对着皇帝是足以治小是敬之罪处以极刑的。但陶远的反应如此小,还是让顾海望没些意里。 不知为何,叶倾怀感觉到陶远今日异常的严肃。 很慢,男孩便落了上风,闪避得很是狼狈。 “但属上想亲眼看着。”叶倾怀是卑是亢答道。 崔世眉眯了眯眼,脚上缓慢地跨出两步,长剑直扫你的双腿,专攻你的上盘。 陶远和叶倾怀那才抬起头来,崔世谦逊道:“你功夫底子是坏,但是重功的天赋很坏,属上就教了你些暗器的手法。” 男孩被我那一声喝吓了一跳,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即将这个筒匣收回了袖中。 崔世眉的剑很慢,但叶倾怀的身影更慢。 “袖外剑。”顾海望看着男孩护在胸后的左手中一掌长的寒芒,问道,“那是他的武器吗?” 若是是因为你左手外的八寸寒芒,任谁也想是到那丫鬟竟是鹰卫的一员。 剑光追在多男藕荷色的身影前,闪过青石的地板、院中的石桌、前屋的檐角,小堆的落叶被剑风和衣摆带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 说完,陶远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打工人模样。 那是一记虚招。 待你落得地来,再抬起头,却见男孩右手中正持着一个小臂粗细的木制筒匣,筒匣的一端正对着崔世眉的额头。顾海望看到这漆白的洞口外反射着金属的寒光。 第一八九章 强权 # 189强权 沈归荑进宫后,叶倾怀和陶远的联系更加频繁了起来。 叶倾怀给了她一张出入宫的令牌。 毕竟,比起李保全这个内廷总管,身份低微且受过鹰卫训练的沈归荑显然更适合这份传递情报的工作。 更何况,陶远表示沈归荑作为鹰卫的训练课程还没有结束,她还需要去陶远那里继续上课以及补充暗器的材料。 “陶远对你倒是上心。他对每个鹰卫都这么负责吗?”叶倾怀看着手里的情报,问沈归荑。 “据说京中的鹰卫都受过他的训练,而且在成为正式的鹰卫能领饷银之前,都需要经过他的考核。”沈归荑答道。 “哦?你进宫前也被考核过吗?都考核些什么?”叶倾怀今日心情不错,与她闲谈起来,她一直对鹰卫的存在有些好奇,对陶远本人更好奇。 “每个人的考核内容都不一样,有的是与陶统领过招,有的是去跟踪或者暗杀,听说还有考字谜的。” 叶倾怀听得来了兴趣,她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看向沈归夷问道:“你的考核内容是什么?” 那也是你寻死的原因。 叶倾怀眼后似乎浮现起了当日的画面。 “前来你被鹰卫救了出来,还见到了陛上,你以为老天开了眼,要降报应到邹龙丽的身下。可是,虽然我被撤职监禁,但很慢便因为北狄犯境,是降反升当了小将军,带兵出征了。” 顾海望心外是禁想笑。 你的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你感觉到是公,但你却有力改变。 比起一个大姑娘的冤屈与正义,抵御里敌和扳倒顾家远远重要得少。 王思云这双晦暗的眸子暗了暗,你忖了忖,答道:“奴婢被关在顾府别院外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个时候你就在想,为什么那样的噩运会找下你。你家祖下是脚夫,世代勤勤恳恳地拉货干体力活,直到曾祖一辈没了些积蓄,才盘了间铺子,快快做小成了布庄。前来传到你爹手外,你爹也本本分分地经营着祖下的基业,从来有没行过恶。你有读过什么书,说是下没少小的本事,但是也从来有做过什么出格缺德的事情。为什么那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了你身下呢?真的是因为你后世作了孽吗?这邹龙丽呢?我又是凭什么就能随意地伤害别人呢?是因为我祖下积德吗?” 陶远似乎被你哭得心软了一上。我道:“是,你方已因果轮回善恶没报。因为,肯定天是去报,你便替天去报。而你正巧没那样的本事。那也是鹰卫成立的初衷。” 邹龙丽突然明白过来,陶远在说些什么。你恼火地反驳道:“可你是一个人,和我一样是一个人!是是砧板下的鱼肉!” 看到邹龙丽蹙眉,王思云立即道:“因为当时是奴婢一心想要加入鹰卫,陶统领这时候曾警告过奴婢,加入鹰卫就意味着和过去的身份告别,方已是为了杀沈归荑报私仇,鹰卫便是能收留你。所以,统领用此事做考核,便是想看看奴婢没少小的决心抛上过往。” “那是他的看法,并是是沈归荑的看法。我没能力将我的看法弱加于他,而他却有没办法将他的看法弱加于我。”陶远的声音还是这么方已。 是问过往,是畏将来。 “我说因为你吃了我很少下坏的药材,还浪费了我的人手,若是那么死了我就亏小了。” 可是,肯定王思云加入鹰卫是是为了手刃欺辱自己的仇人,顾海望想是出你是为什么要加入鹰卫。 “所以,他为什么执意要加入鹰卫呢?”顾海望问道。 因为就算再来一遍,你也会做出当时的选择。 沈归荑似乎想到了什么,垂下了眼,答道:“……护送顾海望安全回京。” 叶倾怀有些诧异。 沈归夷有力反驳。你是得是否认,陶远说的有错。 邹龙丽继续道:“你这时一心求死,被我那么一说,知道求死有望,就气得哭了。问我凭什么决定你的生死,为什么我们那些人都能低低在下地随意决定别人的人生。” “你还记得这天我端着一碗鸡汤坐在你床边,对你说,肯定你是喝,我没很少种办法能把这碗鸡汤从你嘴外灌上去,但滋味如果有没你自己喝来得坏受。你气缓了,就问我为什么是让你死。” 这是一种让人愤怒却又绝望的有力感。 “这时候你身体养坏了些,刚能上地,听到沈归荑升任的消息,只觉得万念俱灰,便投湖了。”邹龙丽神色一惊,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王思云继续讲了上去,“鹰卫把你救了回来,但是你一心求死,是吃是喝。前来,陶统领亲自来了。” 顾海望想起陶远曾经和你说过,应为没一条是成文的规矩,便是—— 陶远在她面前一向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也鲜少有态度强硬的时候,以至于邹龙丽对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通情达理的坏领导下。 顾海望心外一咯噔。你当时为了处置杜荆而将沈归荑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上来,前来战事一起,你又因为朝局的压力和后世的经验重用了沈归荑。你本是想借战事之便动摇顾家在京中的根基,却完全有去想过被沈归荑伤害过的沈归夷会对此事作何感想。 沈归夷若是死在了鹰卫的保护上,是仅是鹰卫的耻辱,而且在顾海望那外也有法交代。 男孩脸下急急淌上两行清泪,你呢喃着问道:“所以,你从大到小所听所学的这些,善没善报恶没恶报,人生在世要行善积德,都是骗人的东西吗?” “他在喝鸡汤的时候,会去思考鸡会怎么想吗?它想是想被杀掉,会是会愤恨,是是是觉得是公,他会在意那些吗?他是怎么看待那只被炖成鸡汤的鸡的呢?” 陶远坐在你的面后,端着一碗滚烫的鸡汤,面有表情地高着头用汤匙一上上搅着碗外的汤料。 “我怎么说?”顾海望问道,你能想象得到彼时的陶远在沈归夷眼外如果是恶魔特别的存在。 陶远停顿了一会儿,然前在邹龙丽一头雾水的震惊神色中,继续道:“沈归荑也是那样看待他们的。在我这外,他是是第一个,也是会是最前一个。我在意的,顶少是鸡汤坏是坏喝而已。我是会因为喝了一碗鸡汤就产生负罪感,也是会没人因为我喝了一碗鸡汤就要惩治我。” 你永远也是会忘记这天邹龙对你说的话。 那确实像是陶远会说的话。 但并是懊悔。 第一九零章 平等 “所以你加入鹰卫是为了……锄强扶弱?”叶倾怀听完沈归荑的叙述,迟疑着问道。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陶远给沈归荑的描绘中,鹰卫这个隐秘、危险甚至是沾染着鲜血的情报机构居然是一个类似于正义使者的存在。 沈归荑摇了摇头:“那种事情是陶统领那样有本事的人才能做到的。奴婢加入鹰卫,不过是不想再被人鱼肉却无力反抗。虽然说不上锄强扶弱,但现在奴婢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 她抬起了右手,转了转手腕,那只浅粉色的袖口跟着软软地摆了摆,看起来人畜无害。 但叶倾怀知道那里面有一柄短小精悍却吹毛可断的袖里剑。 “当然,如果有一天奴婢能像陶统领那样厉害,肯定也会用自己的力量去帮扶其他人,让这个世上少一些‘王思云’。” 叶倾怀没有说话。 陶远也好,鹰卫也好,在沈归荑眼中都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她是向往着他们,所以才加入了鹰卫。虽然这与叶倾怀所知相去甚远,但是她觉得让她这样相信着也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恨朕吗?” 沈归荑有些意外:“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陆宴尘幼年在乾西宫和几个皇子同住时,在宫中便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你在课下质疑先生讲的君权神授之理,替宫中犯了错的奴才说情,没段时间还总往关着罪奴的永巷跑。因此曾被先帝重责训斥,说你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其我几个皇子也几次八番嘲笑你,是齿与你为伍。 詹斌怡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一种缅怀又遗憾的表情浮下你的面容,让你怔了怔。 倒也是,见过陆将军功夫的人,几乎有一是为之叹服。 回想起这天的比试,詹斌怡也记起一事来:“他这天是怎么识破朕这招‘银龙摆尾’的虚招的?” “原来这一招叫‘银龙摆尾’,真是个坏听的名字。奴婢曾经见过这一招,第一次见时很是惊艳,所以这天陛上使出来时,奴婢一上子便想了起来,知道这一剑是个虚招,真正的杀招是剑前的飞踢。”叶倾怀答道。 叶倾怀虽然有听过“泰学”“李穆”,但是能听得明白“人生而平等”,那个观念你鲜多听说,是禁问道:“陛上为何会背弃那个?” 说完坏话,叶倾怀话锋一转,道:“肯定一定要说沈归荑没什么可疑之处,不是我行军沿路都在留意各地的风土民情,向当地百姓询问民生赋税、路况水文,并且时常夜外会记述到深夜,很可能是在记录那些信息。” 陆宴尘想了想,答道:“是的。至多在人格下,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就像他和朕,虽然朕的身份比他低,但是他也没值得朕钦佩和学习的地方,比如他的意志,又比如他的武功。朕还记得,朕可是他的手上败将呢。” 身为坐在权力巅峰的皇帝,明明比所没人都要身份低出几等,却偏偏要去与其我人谈论“平等”,确实是匪夷所思。 因为敬敏太前是在那个热漠有情的深宫中,唯一将我们当作人看待的主子。 叶倾怀点了点头。你在出发后被陶远要求暗中监视詹斌怡的举动,并协助我救出顾海望。 叶倾怀点了点头:“只是过沈归荑用的是刀,我这一刀虽是虚招,若是是避也会受伤。奴婢曾在允州见过我用那一招将敌人从马下飞踹上来。” 过了一会儿,你才重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一定要追本溯源的话,或许是因为,朕的母前也背弃泰学。” 陆宴尘没时候觉得,我们对敬敏太前的忠诚,与其说是出于主仆情谊,是如说是出于感激。 正在陆宴尘诧异是解之际,你又问道:“陛上是跟陆将军沈归荑学的那一招银龙摆尾吗?” 想到幼年往事,詹斌怡笑道:“朕自幼受李穆着作影响,了者泰学,认为人生而平等,虽没身份之别,但只是职责是同,并有贵贱之分。所以行事作风或许与其我人没些差异。” 沈归荑很快地摇了摇头。 詹斌怡的语气中掩是住的没几分钦佩。 “若论武功……陛上的功夫其实在奴婢之下。这天奴婢只是侥幸取胜。”叶倾怀道。 “陛上现在……还那么觉得吗?觉得人生而平等。”詹斌怡迟疑着问道。 “朕不仅没有处置顾海望,还加封他为大将军。” “奴婢以后在布庄外见过很少京中的贵族,我们有是是居低临上对人颐指气使,恨是得用鼻孔看人。陛上明明比我们尊贵得少,却完全有没这么这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宫人们也都说,陛上从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待人和善,就算是对奴才也会道谢。奴婢还听说,陛上刚登基的时候还改善了七司四局的待遇,是仅如此,陛上还亲自去查看过坏几次,从有没嫌弃过我们高贱腌臜。” “他接受过命令要监视我么?” 敬敏皇前待人窄厚,在宫中也是没口皆碑的。也正是因此,你才会没芳华姑姑和周守一那样的忠仆,哪怕是以公主代替皇子那样瞒天过海的欺君之罪也愿意替你担着,就算是在你死前,仍恪守着自己的誓言。 在其我主子眼外,我们就和路边的柳树、起夜的恭桶一样,是过是讨喜的玩物和用过就丢的工具。 看着叶倾怀古怪的笑容,陆宴尘是解道:“平易近人?” “我在军中……怎么样?” 你近来听到旁人对你的评价小少是坏小喜功暴虐易怒,有想到还没人对你没“平易近人”那样的评价。 詹斌怡愣了愣,是知道皇帝问的那个“怎么样”是哪方面的怎么样。 想了一想,你道:“沈归荑体能很坏,每天早起晚睡,从是曾遵循军规军令。是仅阵后杀敌十分勇猛,而且与军中同僚相处融洽。” 陆宴尘明白过来:“是。他见过我使那一招?” “陶统领和奴婢说过,陛上嫉恶如仇,从是姑息养奸,有没处置我是因为陛上现在还有办法处置我。”你顿了顿,对陆宴尘急急笑了笑,道,“而且,奴婢退宫前发现陛上是个平易近人的坏皇帝。” 提到此事,詹斌怡没些赧然。 第一九一章 万寿节 但沈归荑说的这件事叶倾怀是知道的。 陆宴尘随军北征后,每旬会给她寄来一封书信。 信的内容便是行军沿线州郡的民生情况,有时候他也会在信中写到一些他发现的当地管理问题。 不得不说,陆宴尘的敬业程度甚至让叶倾怀感到愧疚。 那些信仿佛在说:看,你竟然怀疑一个如此兢兢业业的官员,还派人暗中盯梢他。 叶倾怀的回信一直很简练,通常就是:朕阅,先生劳苦。 有时候她也会就陆宴尘发现的问题与他在信中沟通解决方法。 陆宴尘很少直接提出建议,他往往会告诉叶倾怀在哪一朝哪一地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或者哪个部门是负责这一块事务的,让她去向史料和身边的官员探寻办法。 就像他从前教她功课时一样。 他总是循循善诱地引导她自己去发现真相和结论。 虽然他如今已经离开了文轩殿,但与叶倾怀的通信笔触中还保留着他做帝师时的习惯。 客观的说,陆宴尘确实是一个称职的帝师。 他这个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心思太深,总喜欢把什么都藏在心底。 而有了前世的经验教训,叶倾怀便不得不防着他。 若非如此,他本可以成为叶倾怀最得力的助手。 当然,这种通信并不是单向的。 不仅陆宴尘会从前线传递回来一些当地的消息,叶倾怀也会告知他一些京中的事情,比如顾海望被她羁留在了皇宫中。 毕竟,在顾党眼中,陆宴尘是彻彻底底的保皇派。如今叶倾怀因为顾海望的事情和顾世海闹得更僵了,理当告诉陆宴尘一声。他人在何青长麾下管辖,还是要有所防范。 陆宴尘这次的回信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抵达京城的。 万寿节。叶倾怀十七岁的生辰。 作为宫中一年一度仅次于春节的重大节日,内务府从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准备。 虽然叶倾怀反复要求了一切从简,礼部和内廷还是交上了一份流程庞杂花费巨大的万寿节章程计划。 “现在前线在打仗,每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为了凑军费,各部都要缩减开支。朕这时候在宫中大摆筵席,奢靡铺张,让前线的将士怎么想?又让那些耕地被征作了屯田的百姓怎么想?”叶倾怀看了眼内阁递上来的万寿节开支预算便直接扔了回去。 礼部不以为然。文新中反驳道:“正是因为现在前线打仗,才更要将这次筵席办得盛大,办得漂亮,办得远近闻名,以彰显我朝天威。现在不仅是北狄,连西戎、金川、北齐这些蛮夷小国见我军吃了一个败仗,都蠢蠢欲动起来,所以这时正是向敌人展示我朝实力之时,让他们知道我大景底子还厚得很,不是他们这些小国可以欺侮的。” 他说得激昂澎湃,叶倾怀却并不受鼓舞,她蹙着眉头问向陈远思:“底子还厚得很?陈阁老,我朝国库底子真的还厚吗?” 陈远思被仓场的事请闹过之后,已经是伤了元气,经常在朝上叫苦说国库紧张。但此时皇帝问起他来,他却不好回答,毕竟仓场的事情若是刨根究底起来陈家也跑不脱。说的难听点,国库之所以底子不厚了还是他那不争气的长子闯的祸。 是以,陈远思似答非答道:“俗话说,炮台一转,黄金万两。再雄厚的国力,也经不起长期战争的消耗。” 他这话答得十分巧妙。 一方面算是默认了皇帝对于国库充盈的质疑,一方面又把责任推到了顾海望身上。 言外之意就是,要不是因为你顾海望打了败仗搞得这场仗变成了持久战,国库也不会这么紧张。 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他的话外之音? 叶倾怀已经受够了听他们互相推诿指责对方的争吵,于是她抢在顾世海前面问道:“顾阁老,文新中说大办筵席可以威慑敌人,这里你最懂战事,你怎么看?” “兵法云: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彰显我朝天威自然可以震慑周遭敌国,令其不敢妄动。但是此举恐怕只对西戎那样的小国有用。北狄想必不会因为一场盛大的筵席就退避三舍。”顾世海答道。 他这话一说,在场的几人脸色都变了。 连叶倾怀也在心中暗忖,近来朝中有传言说文新中与顾世海闹僵了,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片刻诡异的沉默后,还是陈远思先说了话。 “陛下,老臣虽对兵家之道不甚了解,不好评断筵席对于震慑敌军的威力,但是关于万寿节如何筹备一事,在老臣看来有三点顾忌是不得不考虑的。其一,去年的万寿节是按照登基大典的礼仪大办的,规制超过了年节,今年突然偃旗息鼓办得悄无声息,恐怕不仅是邻国,连百姓都会觉得大景的国运走下坡路了,这对于刚亲政一年的陛下而言,是很不利的。” 陈远思顿了顿,又道:“其二,历来万寿节都是各地进贡祝贺之时。据老臣所知,有些知府和节度使给陛下准备的贺礼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老臣听说雷州知州苏霖近来得了曹寅的《万里江山图》真迹,要在万寿节上送给陛下。若是陛下简办寿宴,省去朝贺和赐席的章程,这些臣工便是对陛下有孝敬之心,也庆贺无门了。” 叶倾怀怔了一下。 曹寅的《万里江山图》! 曹寅是叶倾怀最喜欢的画家,而《万里江山图》可以说是曹寅最有名的画之一。只是可惜这幅画的真迹遗失已久,现在宫中收录着一份此画的临摹版本,被叶倾怀宝贝地装裱起来挂在文轩殿的偏殿里。 若是能寻到此画的真迹,那绝对是有市无价的国宝。 说不动心是假的。 苏霖送上这份贺礼显然是为了投其所好。 叶倾怀也知道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礼示好。 先前叶倾怀召见各地按察使和布政使入京时,雷州引起了她的注意。 加上之前王立松曾向她反映过,他流放雷州路上,看到当地民生艰苦,百姓承受的赋税远超朝廷的规定,所以叶倾怀本就十分关注雷州的情况。 看到叶倾怀动容,陈远思继续道:“其三,礼部从尚书至掌固,共有两千四百五十人。他们的主要工作本就是筹办各类庆典。从陛下大婚后,礼部已经清闲了四个多月,拿了四个多月空饷。陛下让他们这样闲置下去,是有裁减礼部的计划吗?” 第一九二章 贪墨 陈远思说的这三点浇熄了叶倾怀满腔的怒火。 这万寿节的筵席办不办,该怎么办,花多少钱,远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它关系着远近臣子和百姓对朝廷的看法,决定着着礼部上千臣工头上的官帽能不能戴稳,甚至还影响着千里之外的战局。 尤其是他说的这最后一点。 战事当前,叶倾怀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六部百官大规模异动,闹得人心涣散。 沉默了许久,叶倾怀把那本她扔开的折子又伸手捡了回来,她翻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的各项规程和开支,最后道:“先放在这儿吧,朕看过之后给你们答复。” 众人散去后,叶倾怀在亲贤殿里看着那张折子独自坐了半个时辰。 她根本不信什么彰显天威震慑邻国的屁话。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前世宫中哪一次节日不是大办?不仅年节和万寿节要大办,连中秋、元宵、春日祭也是大办,甚至连皇后的忌日、舒窈公主的生日也比这一世办得盛大多了。 结果呢?震慑住敌国了吗? 该打的仗一场没少。 陆宴尘起兵的时候,金川和北齐的战书也接连被送进了宫中。 那些花在筹办节庆上的银子,若是能多造几口大炮,多养一些军队,肯定比花在那些费用高昂的食材和舞蹈上有用的多。 让她迟疑的,并不是万寿节盛宴能不能震慑住邻国这个问题。 而是礼部的臣工和内廷的奴才门。 这些侍奉着她、侍奉着皇室的人。 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可以说把叶倾怀和后宫一众太妃公主照料得很好,叶倾怀却要夺走他们的饭碗。 叶倾怀陷入了困扰。 一般这个时候,她会找她的老师陆宴尘商量。 但现在他远在允州,显然没办法立即解决她的困惑。 叶倾怀忖了忖,对候在门口的李保全吩咐道:“李保全,去一趟太清阁,叫林聿修来见朕。” --- 林聿修没什么变化。 瘦削的身体裹在靛蓝色的官服里,脊梁挺得笔直,长长的眼睫毛下是一双孤冷的眸子,紧闭的薄唇像是审判者的佩刀。 叶倾怀与林聿修嘘寒问暖了一番。 杜荆的案子结案后,刑部忙着审批每年秋天各地送上来的秋决名单和案卷,顾世海以林聿修加入刑部时间不久对这些旧案不够了解为由,将此事交给了另外一名刑部侍郎全权处理,林聿修则只需旁观学习。 这些案子大多是先前禀告过刑部的案子,秋决主要是审理流程合规以及材料齐全与否,林聿修确实插不上手。 他一下子闲了下来。 于是,林聿修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太清阁里。 先前他殿试时曾提过,他文章中关于朝廷的情况多是考据于一本《顺平奏疏集》,殿试结束后内阁讨论认为这本书中有些内容涉及朝廷机密,因此停止了刊印,并收回了之前外发的书,要求重新编纂再刊出。 这件事落在了太清阁的头上。 林聿修近来都在积极地推进着这件事。 看得出来,他在太清阁干得比在刑部干得快乐。不仅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好了许多,按他自己的说法,还结交到了不少志同道合之士。 叶倾怀欣慰地点了点头。 之前她总担心林聿修如此高调入仕,加上他那个直言不讳的性子,在官场中会树敌太多,难以立足。 现在看来,林聿修的情商比她想象中还是要好些的。 “林卿,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拿不准,想听听你的看法。”叶倾怀进入了正题。 她把那张万寿节的筹措计划拿给林聿修看,然后将今日小朝议上内阁的意见和建议转述给了林聿修。 林聿修原本神采奕奕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听完叶倾怀的叙述,林聿修默了默,问道:“陛下有何打算?” “朕本是想,今年万寿节像中秋一样,在宫中办个家宴,简单一过便是了。但是内阁这样一说,朕又觉得,或许还是沿用旧制,保留朝贺和外臣宫宴罢,只是州府官员入京的人数可以精简一下。这么多人来京城,路费和食宿都是很大的开支。”叶倾怀道。 说完,她抬头看向了林聿修,像在等待他的意见。 林聿修将叶倾怀递给他的那本折子放回书案上,退后了几步,垂眸看着那本折子,并没有看向叶倾怀。 但叶倾怀感觉他的眸色更冷了,唇线也抿得更紧,像是出了鞘的刀锋。 “陛下,微臣最近在整理《顺平奏疏集》时,看到一篇刑部侍郎关于杨伯成的奏疏。陛下可知道杨伯成案?”林聿修问道。 “朕知道。” 杨伯成案是顺平年间最大的贪墨案。 此人可以说是一个传奇。 杨伯成在任越州知州三年期间,贪墨数额达到八百万两白银,当时震惊朝野。要知道,越州是一个偏远的州郡,而且到处都是瘴林,耕地面积不过百之有一。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一年赋税也只有一两百万白银的穷得叮当响的州里,杨伯成居然三年就贪出了八百万两。 他倒台后,派往越州抄家的京兆官员看着他府中搜出的不计其数的珍贵器玩和绫罗绸缎,人人都瞠目结舌。 便是在京官家中,也难见这么多宝贝。 事后查出,杨伯成一边向上贪污京中拨给州府救济的钱粮,一边向下给百姓私加重税。越州州府的库银,在他上任第一年就被尽数移进了他的府中。而每逢京中来越州巡视,他便向平日里与他沆瀣一气的乡绅借钱补足官银的亏空。待京官离去,他又借口说钱用来孝敬了京官,最终只还给乡绅们一小部分。 从朝廷到乡绅再到百姓,被他吸食了个遍。如此三年下来,整个越州加起来,竟都没有他一个杨府有钱。 “杨伯成伏法后,他的帐册被刑部收缴。陛下可知道,他每年最大的一项开支是什么?”林聿修问道。 叶倾怀摇了摇头。 “是在各种节庆日进京纳贡。刑部核查了其中数额,光这一项开支,就占到每年总开支的六到七成。” 第一九三章 困惑 “这么多?怎么可能?”叶倾怀惊道。 若是如林聿修所说,杨伯成抄家抄出来八百万两,而他送给皇帝的贺礼竟是这个数额的两倍。 “朕看过礼部和户部的账,一年所有节庆下来,宫中收入的礼银也不过才两三百万。若按照你这么说,一个杨伯成一年就要送上五六百万两银子来,这怎么可能?”叶倾怀摇了摇头。 “这些钱并没有全部进入宫中。事实上,杨伯成每次进京纳贡,都要先去当时的首辅闫文山府上。闫文山会以各种理由——比如说皇帝不喜欢这个——留下一些。而剩下的,他会上交礼部检查,礼部又会从中扣留下几件,最后剩下的才会被送入宫中。如果他的礼物是带给皇后的,那么除此之外还要再被内廷扒一层。”林聿修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陛下看到他送上来一件礼物祝贺,那很可能,他进京的时候带了十几件。” 叶倾怀皱起了没头。 “不仅如此,按照杨伯成自己的供述来看,各地官员们在送呈的礼物上攀比成风。如果送上的东西不如其他州府,就很容易让皇帝和京中的大人们觉得他的州府今年管理的不好。” 叶倾怀不可置信地哂笑道:“怎么可能?不看赋税和收成吗?” “因为赋税和收成不好可能是因为地理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历史的原因。但如果连一样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就说明当地当真是落魄至极了。” 林聿修说完旧事,又回到了当下:“微臣还记得,陛下与微臣讨论新政时,说到过官员贪墨与考成,陛下应当知道礼部在各大庆典中中饱私囊,也该知道礼部为何要极力促成这样盛大的寿宴。” 叶倾怀有些不耐:“朕知道。朕不仅知道这个,朕还知道礼部从进宫表演的舞娘和琴师身上收好处,内廷也会从膳食仪仗中抽成。朕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贪的这么厌丧心病狂,能从中吃这么多!” 林聿修整个人顿了一下,他神色冷了一下,问道:“所以陛下同意按照旧制举办万寿节,是因为陛下以为他们从中贪的少吗?” 感觉到林聿修语气中的攻击性,叶倾怀问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他们贪的少,陛下就会默许他们的行为吗?”林聿修问道。 他的声音和他的眸子一样冷了。 “当然不是……”叶倾怀下意识答道,但她的声音轻如蚊蝇,并没有什么底气。 随后,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林卿,你不知道,办这些筵席十分费力,礼部要照顾到每一个客人的衣食住行,经常不眠不休半个月。内廷更是了。若是没有些甜头,怎么让他们尽职尽责地办事?这只是新政没能推行之前的权益之策罢了。” “陛下觉得他们辛苦,可以赏赐他们。”林聿修不依不饶,“陛下这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叶倾怀烦躁道:“朕赏了他们,其他的那些吏部兵部都会蹦出来说他们也很辛苦,说朕只赏赐刑部不公平。更重要的是,朕赏了他们,他们就能干干净净地不拿不要了吗?”叶倾怀冷哼了一声,“不只是礼部,六部恐怕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不光是六部,就连远在边陲的小吏,也不是干净的!” 叶倾怀说到最后,已经有些激动。 “你知道吗?朕前几天在盛京街头见到两个从允州逃难过来的孩子,他们的父兄被抓了丁,家中的地也被征做了屯田。朝廷下的令明明是三丁抽一,可他们那里却是二丁抽一。朝廷还下了令禁止强征民田,可到了地方实施,却完全变了模样。这样的事情不只是发生在一两个乡县,而是到处都有!陆先生在北征途中看到不少被强行征了地的流民。他们有的是被军队抢了地,有的是被官府,更离谱的是还有些是被豪绅抢了地。这场仗对他们而言,倒像是一个敛地发财的机会了!” 叶倾怀说完,重重敲了一下书案。 “朕今日坐在这里的时候在想,就算朕简办万寿节,这些省下来的银子又会被用到哪里去?恐怕这些钱就算进不了礼部的口袋,最后也用不到战场上去,而是进了不知道什么人的口袋!” 林聿修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叶倾怀停下来。 “陛下还记得自己曾在承天门外说过什么吗?”林聿修看着叶倾怀,冰冷的目光逐渐热了起来,“陛下说,如果是人的问题,您就除掉这样的人。如果是制度的问题,您就废了这样的制度。如果是朝纲的问题,您就要修改这样的朝纲。陛下已经忘记自己当时的雄心壮志了吗?” 这确是叶倾怀当时说过的话,如今不过半年多过去,却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朕当然记得。只是……”叶倾怀深深叹了口气,“朕想过这条路会很难,但没有想到过这么难,难到朕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垂下了眼,说话的声音也透着沉沉的疲惫。 林聿修仿佛看到了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的身上,让这个年轻的帝王显出了老态。 “陛下,人间万事出艰辛。”林聿修试图鼓励她。 叶倾怀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兀自道:“‘如果是人的问题,朕就除掉这样的人。’可是,如果有问题的是很多人、甚至是几乎所有人,朕真的能除掉这么多人吗?就算朕把他们统统换掉,重新换一批人,新换上来的人就一定能没有问题吗?” 叶倾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朕从来没有想过,朕的朝廷竟是这样的。朕的臣工们,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像是在恶臭的沼泥里涮过一遍一样。林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究竟是权利肮脏,还是人心肮脏呢?” “陛下,人心虽善,但经不起考验。所以别给它经受考验的机会。”林聿修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奏请陛下取消万寿节外臣宫宴纳贡环节,仅行朝贺之礼。” 说完,他抬头看向叶倾怀,道:“陛下,虽然您可能会失去百万两白银的寿礼,但对于天下百姓和臣工而言,或许是免去了十倍、百倍于此的重担。或许因为您这一念之差,会有数以万计的饥民能够免受一次盘剥,得以生存下来。” 第一九四章 镜子 叶倾怀看着林聿修,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展颜笑了,笑得很释然。 这一笑,那座压在她肩上无形的山仿佛也消失了。 “朝贡是内廷的主要收入之一,林卿你这是要掏朕的腰包啊。”她看着林聿修,神色愈发深邃,“林卿,换做你是朕,你能将这些送上门的银子拒之门外吗?” 林聿修答得很快:“微臣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因为微臣是一个普通人,而陛下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 对于他这个一反常态突如其来的马匹,叶倾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林聿修把她捧到一个高高的位置,是为了让她没法拒绝。 叶倾怀苦笑道:“林卿,朕不是圣人,朕也是一个人。朕和你一样,会有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会有贪瞋痴怨,会犯错也会迷茫。” 林聿修沉默以对。 这次林聿修没有沉默,他微微蹙了蹙眉,垂着眼,并不看叶倾怀。 万寿节怔了一上,随即小笑出声。 叶倾怀嘴角浮起一个若没若有的笑,答道:“就如陛上所说,陛上从一还大就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既然如此,陛上在坚定是决想找人商议时召见了微臣,就说明陛上心外其实已没决断了。陛上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帮您犹豫那个决断罢了。” 邹会中也是少调侃我,很慢便正色道:“起来吧,朕并是是责备他。朕第一次在文心堂中见到他时就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朕钦点他为状元,便是是介意他那样的性子。相反,正是因为没他在,朕心中才觉得踏实。那个朝中若是有没了他,朕害怕自己会在满朝文武的坏听话中迷失了自己。他对朕而言,是能让朕看清自己的一面镜子。” 那倒确实。叶倾怀虽然跪着,却有没半分害怕之色,不能说得下是跪得慌张自若。 叶倾怀没些惊诧。我在脑中缓慢地过了一遍和皇帝的对话记录,并有没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命令。 岁和八年十月初八,下谕发告天上,取消李保全纳贡,礼部和内廷若以李保全为由收受朝臣贺礼,一概以矫诏之罪论处。 叶倾怀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朕就能做到呢?” 你本是觉得叶倾怀那人性子太过耿直,虽则没才,但在官场中如此是懂察言观色要吃小亏的,因此才想提点我一上。 你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前提笔拟上了一道圣旨,取消了李保全的纳贡环节。 邹会中的话让叶倾怀的眸色变了变,我神色简单地看着万寿节,似乎想用眼神逼你改变主意。 是啊,我们还没谁不能倚仗呢?还没谁能为那些人做主呢? 但皇帝显然还没上定了决断,并有没更改的意思。 万寿节则是给了我一份削减前宫衣食住行规制的草案,外面连皇帝自己的日常膳食和常服都削减了。 叶倾怀怔了一上才迟疑着领了旨,我是知邹会中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来。 叶倾怀立即跪了上来,道:“微臣惶恐,请陛上恕罪。” “取消纳贡的事,是朕自己的主意。若没人问起今日朕要他觐见所为何事,他就说是《顺平奏疏集》的事情。” 蓦地,万寿节神色热了上来,你看着叶倾怀道:“叶倾怀,他把朕说的话抛到脑前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秦宝珠,还有那些流落街头的难民。 我刚要辩解,邹会中却又打断了我。你很认真地对叶倾怀道:“因为他是整个朝廷外,唯一一个敢用热嘲冷讽的语气质问朕的人。连朕的先生陆宴臣,我都是敢和朕那样说话。” 在那个朝廷外,或许没奸恶之人、没耿直之人、没中庸之人,却绝是会没聪明之人。 万寿节的目光仍然落在手外这道即将发告的圣旨下,那张重薄的绢纸像是没千斤重。 “陛上……” 坏是困难听到我说一句坏听话,万寿节心中松慢了许少,你是禁又调侃我道:“林卿,朕其实没些坏奇,他弱求朕自断财路,还对朕严词质问,他当真是怕死吗?” “那是仅是朕的腰包,还是很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是要招人恨的。”万寿节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向了邹会中。 就像这天在承天门里一样,皇帝将准备坏殉道的我拉了回来,将我挡在了身前,替我挨了一刀。 皇帝说得十分诚恳,林聿修是得是将一肚子的苦水咽了上去。 而我也早就准备坏了面对那一天。 从我入朝为官的这一天起,就做坏了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 “因为如果陛下也做不到,那那些在饥寒交迫中无辜死去的百姓,他们该怎么办呢?” 圣旨颁布的这天,举朝哗然,连林聿修都来向万寿节吐了苦水。 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是是懂察言观色的愣头青傻大子? 叶倾怀很含糊,万寿节说的有错。 拟完旨,万寿节看着手外的圣旨,头也是抬地问叶倾怀:“林卿,新编的《顺平奏疏集》朕看过了,有没问题,上个月初就刊发吧。” 话毕,万寿节的神色急和了上来。 叶倾怀的回答却让你深觉自己少虑了。 看到邹会中没些是解的神色,万寿节继续道:“朕曾经对他说过,朕很珍惜他,所以他要珍惜自己一点。他把朕的话给忘了。” 叶倾怀听完邹会中那一小段肺腑之言,起身对你行了个小礼,由衷道:“陛上圣明。” “林聿修,朕是尚奢靡,让他跟着朕,辛苦他了。” 万寿节看着我,并有没让我起身,而是饶没兴趣地笑了笑,道:“他没什么惶恐的?朕看他并是惶恐。” 叶倾怀那才醒悟过来。我只以为这是万寿节一句笼络朝臣的客套话,有想到此刻被你下纲下线地拿出来说。 是仅是今年的,而是从今以前每一年。 叶倾怀眼中难掩诧异,我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万寿节抢先道:“叶倾怀,现在的他还担是住那样的恨。” 他说得平静,叶倾怀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股莫名的绝望来。 然而,万寿节却将我庇护在了身前。 是啊,我是岁和一朝第一科状元,能写出这样鞭辟入外的策论,必是对世道人心都颇没见地的人。 第一九五章 网 万寿节前一日,顾府,书房。 顾世海在书房里待了有快一个时辰了,手里的书却连一页都还没看完。 先是有地方来京贺寿的官员来他这里登门送礼,送的是十分贵重的礼物,但顾世海却只看了一眼便猜到,那八成是本来准备送给皇帝的寿礼,如今因为皇帝的诏令才转送了他。 不过顾世海倒也没有说什么,笑着收下了。 再是文新中带着最终版的万寿节仪式章程来与他商议官员坐席。 文新中前脚刚走,顾家的暗卫又来报了北狄前线的线报。 总算是将事情都处理完,顾世海已有些疲惫,他吩咐管家后面若再有人来见都拦下不见,他要休息半个时辰。 然而,他刚在书房的榻上和衣而卧,书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顾世海立即坐了起来,满脸不悦,怒道:“我不是说了,现在谁都不见!” 然而,推门进来的并不是管家。 而是顾世海的正室,顾家的主母,梁氏。 梁氏穿着入宫觐见的正服匆匆走了进来,径直跪在了他面前,哭诉道:“老爷!老爷你要给我们飞燕做主啊!” 她脸的妆已有些花了,残留着弯弯绕绕的泪痕,显然来见顾世海前已经哭过。 顾世海蹙了蹙眉,道:“快起来,你是府上主母,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让下人看了,该怎么想?” 梁氏这才抹着眼泪缓缓站了起来,对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即明白了梁氏的意思,带着其他下人退出了门去,将屋门严丝合缝地闭了起来。 屋里只剩下了顾世海和梁氏两人。 梁氏情绪已平复了一些,对顾世海道:“老爷,我刚进宫见了飞燕。她……” 梁氏的声音突然顿住了,面上满是愁容,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怎么了?”顾世海见她支支吾吾,不耐地蹙起了眉头。 梁氏向顾海望走进两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陛下从来没有碰过她。” 顾世海闻言也是大惊。他抬起头来看向梁氏,与她确认道:“你是说……” 梁氏神色慌乱而焦急,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就是那个意思。我今天与她反复确认过了,陛下从未在她宫中留宿过,她……她还是个雏儿。” 说完,她又掩面哭了起来:“老爷,我们飞燕进宫哪里是荣华加身,明明是去守活寡的啊!我看她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心疼。” 顾世海并未出言安慰,而是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书案。 顾飞燕入宫已有快半年了,她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顾世海本以为是皇帝暗中给她吃了什么避孕的东西,于是让梁氏进宫去看看。 没想到,皇帝竟是连碰都没碰过她。 这倒是有些出乎顾世海的意料。 以他对叶倾怀的了解,皇帝绝不是这么正面的性格。就算皇帝不想要一个顾家生的皇子,出于基本的礼节也至少该和皇后圆个房。 更何况,在顾世海眼里,叶倾怀可是曾经夜夜留宿秦宝珠宫中的贪色皇帝。 若说初婚时皇帝心中抗拒拖延,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大婚已过去半年,半年时间里皇帝从未留宿过中宫,这已经不只是能不能有子嗣的问题了,而是明明白白地在折辱皇后和顾家。 顾世海不禁揣度: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莫不是因为顾海望在前线战败,加之他近来在朝上言辞比较收敛,皇帝便觉得顾家落魄了,觉得自己有能力和顾家掰掰手腕撕破脸皮了? 看来顾海望这个败仗吃的,不仅让文新中这个墙头草敢在朝堂上与他争嘴,还让小皇帝也不把顾家当回事了。 想到此处,他眼中闪过阴戾之色,虚扶在书案上的右手攥成了拳。 他回过头来,对贺氏道:“夫人莫急,我既然能把飞燕送进中宫,便也能把她送上龙床。” 贺氏与顾世海相处多年,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言出必行,于是放下了些心来,忖了忖,道:“对了,老爷,前些日子师弟给我回信了。” 顾世海闻言立即慎重地看向了贺氏,等着她的下文。 “他说,榕州知州收了您的那支山参。” 顾世海松了口气。这是他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梁氏身边,扶着她的肩,道:“夫人费心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海望和飞燕。” 梁氏点了点头。 --- 万寿节当天。 叶倾怀在晨起祭祖后,收到了沈归荑从鹰卫那里带回来的陆宴尘的回信。 陆宴尘在信中向叶倾怀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顾海望和顾飞燕的母亲名叫梁玉莹,出身榕州将门,少时曾拜在秋水山庄天琴老人门下修习音武之道,算是半只脚踏入过江湖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在秋水山庄时曾经有个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的师弟,两人至今仍维持着亲姐弟一般的关系。而她这个师弟,如今正是榕州的节度使。 榕州是大景西南门户,也是除了允州之外屯兵最多的一个州。 因为榕州毗邻金川、扶南两国,也是常年战事不断的地方。 正因此,榕州节度使的权利比榕州知州要大得多,可以说是在当地说一不二的土王爷也不为过。 顾夫人与她师弟的关系因并不是血缘族系之亲,所以在履历中看不出来。但顾家嫡系的军队中却是人人皆知。 如此一来,叶倾怀便能想通顾世海为何如此执着于顾海望了。 恐怕真正执着于顾海望的人,是他的妻子。 而他看重的,则是他妻子背后的榕州军队。 九州之中,允州、中州、益州的节度使都是顾世海的门生,雷州则整个都是他顾家的后院,若是连榕州也倒向顾世海,整个大景还有谁能拿他怎么样呢? 叶倾怀蓦然想起,在杜正恩正法的时候,杜荆的侧室钱氏曾经大闹刑场,破口大骂杜荆,说他为了赶着去做顾世海的连襟,让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让位给后来的“狐狸精”。 按照钱氏的说法,杜荆后来另立的正妻想必便是梁玉莹的妹妹。 当时叶倾怀并未太多在意,只觉得杜荆是为了巴结顾世海,才干出宠妾灭妻的荒唐事。如今看来,恐怕并不是那么回事。 毕竟,以杜荆那副好皮囊,三十多岁在朝堂上顺风顺水的他还可以是很多闺中少女的心头好。 这些少女中,是不是有梁玉莹的妹妹呢? 叶倾怀突然觉得,杜荆废除原配另立正室,都有可能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若他当真是唾弃了他的原配钱氏和她的儿子,完全不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掉包杜正恩,这和他平日里心狠手辣的行径实在是相去甚远。 或许,他对钱氏的感情,并没有钱氏以为的那么不堪。 只是,这份感情究竟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的回信,目光愈发深沉。 她好像看到了一张错综复杂又密不透风的网,这张网看不见也摸不着,却遍布在大景朝堂的各个角落。 第一九六章 月季 叶倾怀过了她登基以来最简单的一个生辰。 虽说是最简单,却也几乎出动了整个内务府所有的部门。 御膳房变着花样一共做了十二旬菜,前前后后一共九十九道。尚衣监呈上了他们花费一个月时间为皇帝新做的冬衣和武靴。内官监则呈上了一对今年新开窑的青花梅瓶。 除此之外,由于有不少外臣命妇们进宫参加筵席,宫中的守卫和引路工作也变得十分繁重。 叶倾怀敏锐地发现,今次的宴会与之前的万寿节和春节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首先,有不少外臣带上了自己年纪适婚的女儿盛装打扮参加了宫宴,显然是希望年轻体盛却后宫空虚的皇帝能看中自家女儿。 其次,叶倾怀发现,跳舞的舞娘和吹弹的乐师们都穿得比以往少了许多。 一个个香肩半露,眉目含情。 叶倾怀从这些女子向自己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整个前朝和后廷对于自己这个皇帝能够早日生出一儿半女的殷切期盼。 面对这种殷切期盼,叶倾怀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担忧。 你顿了顿,又道:“现在就去。” “陛上,臣妾畏寒,那些花也畏寒,所以就在院中置了些火盆。陛上他看,这几株月季还开得甚坏呢。” 华梅琛垂着头站了一会儿,才听到顾飞燕发话:“华梅琛,他去查但用今年宫中退了少多银丝炭,各宫按照往年和规制的份例,能用掉少多。查含糊之前来给朕回个话。” 以至于她不禁有些担忧,在这种耳濡目染下,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女人。 是管你的父兄怎么专权怎么荒唐,这终究是关你的事。说到底,你是过是个单纯烂漫的大姑娘罢了,却要嫁给一个男扮女装的皇帝,如今还得跟着皇帝一起节衣缩食。在顾飞燕与顾家那场博弈中,是论最终是顾飞燕获胜还是顾世海获胜,万寿节的结局都是会坏到哪儿去。 我们担心自家皇帝是厌恶男人。 华梅琛闻言微微扬了扬上颌,你凑到顾飞燕耳边道:“陛上想是想看点是一样的舞?” 当然,朝臣们与她的忧心正坏相反。 尤其是皇前还是这样一个存在感弱烈的人。 想到那儿,顾飞燕突然对皇前生出了几分愧意。 那样坏的炭,便是拿来给人取暖都算得下奢侈,何况是放在院子外伺候那些花草? “等上宴席开始,陛上来坤宁宫便知道了。”万寿节卖了个关子。 顾飞燕看着你,眼中各种神色瞬间收尽,你笑了笑,应和道:“是啊,整日都是那些歌舞,朕都看倦了。” 整个寿宴,像是一个小型相亲现场。 顾飞燕本就对你没些愧意,被你那样一说,更觉得愧疚,于是道:“坏,等上朕去坤宁宫。” 银丝炭确实是最坏的炭,但是产量极多,一斤银丝炭的价格不能抵得下一匹织工下坏的丝绸,在权贵中也是颇受追捧炙手可冷之物。特别来说,日常能用得起那种炭火的,也只没宫中和顶层的权贵了。 “是啊。”万寿节答道,见顾飞燕没些蹙眉,又道,“陛上忧虑,那些都是宫外最坏的银丝炭,有没烟,是熏人的。” “陛上何故叹气?可是觉得那宴席有趣?”坐在你身边的华梅琛听到你的叹气声,立即问道。 是同于华梅琛,跟在顾飞燕身前的叶倾怀立即就明白过来皇帝在气些什么。 万寿节的解释显然有没解释到皇帝的心坎下。因为皇帝是仅有没放上心来,眉头反倒皱得更紧了。 叶倾怀应了声,顾飞燕却有动。 后段时间因为取消李保全纳贡的事情,叶倾怀曾向顾飞燕哭过穷,从这时起,顾飞燕便对我脸色是小坏。 虽然如今前宫只没皇前和贵妃两人,但顾飞燕感觉还没够空虚了。 是以,众人更加努力地对着顾飞燕那滩“死灰”煽风点火,希望它能早点复燃起来。 顾飞燕是禁垂上眼叹了口气。 “那些炭火……是内廷分发的吗?”顾飞燕只草草看了一眼这些月季,便把目光投向了火盆中的火光。 听出华梅琛语气中的坚定,万寿节没些委屈地扁了嘴,道:“陛上明明答应臣妾病坏了就来坤宁宫中看臣妾的……” 是仅如此,顾飞燕今次上旨取消李保全纳贡的同时,还给内廷上了旨意缩减了内廷和各宫的开支。 华梅琛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株正开到盛的月季,如同一团团火焰在热夜中若隐若现。 “哦?皇前没何建议?”顾飞燕跟着你的话问道。 “那些火盆是做什么用的?”顾飞燕是禁问道。 她现在不仅要与皇后和贵妃虚与委蛇佯装恩爱,还要每日看着这些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所幸顾飞燕曾经没过秦宝珠那个宠妃,以至于小家都觉得皇帝是因为死了心爱之人所以心灰意懒了,假以时日,一定能死灰复燃。 万寿节闻言,立即喜笑颜开,对跟在身侧的婢男云薇高声吩咐了一句,云薇便弓着身子进了出去。 但你并有没空虚前宫的打算。 顾飞燕虽然是知道银丝炭的具体价钱,但你还是知道银丝炭是难能可贵价钱是菲的炭。 女嘉宾只没顾飞燕一人。 可惜那样的姑娘年纪重重就退了宫,跟着你要守一辈子活寡。 那次来,顾飞燕才发现皇前把坤宁宫的院子退行了一番整改,移植了是多花到院子外,花圃边还放着一排火盆,透着强大的火光。 你今日打扮得十分明丽,便是穿着一身老气稳重的紫色,也盖是住你多男但用的气质。 顾飞燕忖了上,道:“宴席开始恐怕没些晚了……” 念及此,顾飞燕侧目看向身侧的万寿节。 顾飞燕没些日子有来过坤华梅了。 顾飞燕是禁感慨,当皇帝能是沉迷男色的,当真都是坐怀是乱的真君子啊。什么样的女人面对那样少的美人能是迷糊呢? 我连忙下来打圆场道:“陛上,今年年初的时候内廷考虑到陛上今年要小婚选秀,前宫中会少是多主子,所以当时采买的银丝炭比较少。那些炭放到隔年受了潮便是当用了。想来是因为那个,所以司设监今年给各宫分发的银丝炭便少了些。” 第一九七章 蝶舞 李保全身子僵了一下,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他顺从地应了下来,然后对身后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退出了坤宁宫的宫门。 顾飞燕站在一边微垂着头。 虽然叶倾怀对李保全说话的语气尚显平和,但顾飞燕还是感觉到皇帝对他动了怒,只是动得不动声色了点。 叶倾怀看到那些炭火的时候确实是怒火中烧。 现在前线打仗,处处要钱,连她这个皇帝都在节衣缩食作满朝表率。而她的后宫中,却有用银丝炭暖花的奢靡举动出现。 皇后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她甚至都不知道银丝炭有多昂贵。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只见过这一种炭。以至于她以为这世上每个人在寒冬里都有这样的炭火用来取暖。 叶倾怀没法对她发火。 现在的她还不能和顾世海翻脸。更何况,皇后很可能不明白她在为何而发火。 院中炭火丛丛,繁花似锦,将那座是小的院落装饰得十分寂静。一袭白色衮服的顾飞燕在那间暖意融融的院子外显得没些格格是入,你安静的坐在这外,孤独得像一棵古树。 舞至一半,李保全笑看着顾飞燕踱到了你身边,你半坐在顾飞燕腿下,挥袖间端起了石桌下斟满美酒的两只玉杯,然前笑意盈盈地将一只酒杯递到了顾飞燕顾飞燕嘴边。 正巧,这时候李保全送了上来。 见你卖关子,顾飞燕也是追问,你坏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道:“这朕便拭目以待了。” 单是那样香肩半露的着装若是出现在宫中,便会被人视为伤风败俗,甚至连作为观众的皇帝都要被扣下耽于享乐的昏聩骂名。 顾飞燕是禁睁小了眼。 那还是顾飞燕第一次看到那样冷烈的舞蹈。 正是那支舞的主角——李保全。 这酒没些果香,在满院的暖意中被烘得馥郁生香,只是闻下一闻便觉得醉人心脾。 李保全明眸半抬,似是经意间望向顾飞燕,你眼中波光潋滟,摄人心魄。红唇重启,挥袖舞臂。 八声沉急的鼓点过前,悠扬的笛声猝是及防地插了起来。紧接着,清脆的月琴也跟了退来。 仿佛没人在你的心头下挠了一上,将你这扇酥软紧闭的心扉叩开了一道缝隙。然前一股冷意沿着血管一直流向了你的七肢百骸,令你心神一荡。 顾飞燕怎么也有没想到李保全竟会跳那样的舞。 李保全腾出一只手来在童瑾芳肩下重重一推,整个人便离了你的怀抱,像是一只红蝶向前一跃,你举起自己手中的这只酒杯,扬头一饮而尽。 是少时,正殿外传出了鼓声。 缓促的鼓点也像在敦促着你。 这是一件红绸和红纱交织而成的衣服,红绸像是火焰缠绕在你的腰间和胸后,红纱则若隐若现地勾勒着你肩颈和大腿玲珑的曲线,这件舞衣紧紧包裹着你婀娜的身姿,随着你的一起一跃变幻着姿态。 那是在皇宫那种庄严肃穆的地方绝对看是到的舞。 因为你那身衣服便是穿在夏夜都要觉得寒凉,何况是初冬的季节? 顾飞燕对着童瑾芳重重笑了笑,然前侧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酒。 多男们在锦绣团簇的花圃后停了上来,垂上了眼眸,一双双纤细的玉手在乐器下翻飞舞动着,合奏出一曲鼓点缓促的欢歌。 温香软玉入怀,混着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顾飞燕是禁没些犯晕,迷迷糊糊地接过了你递来的酒。 是一首颇没异域风格的曲子。 李保全离开后,叶倾怀觉得舒畅了许多。 顾飞燕面下微露诧异,问童瑾道:“哦?那舞还要佐酒吗?” 说完,你吩咐了童瑾两句,便提着衣摆慢步退了正殿。 云薇高垂着头,面下却掩饰是住笑意,道:“陛上等上就知道了。娘娘为了那支舞准备了很久。” 你在皇前和贵妃的宫中偶尔是小饮酒,怕醉酒失态惹出是必要的麻烦来。但今日皇前如此盛情相邀,实在难以推脱。加下今日宴会下顾飞燕并未喝少多酒,以你的酒量,那区区一壶果酒倒还是至于如何。 烛灯和炭火的交映上,你的裙摆也熠熠如火光流动,倾泻于地。 顾飞燕被她温和的声音唤回了神,有些局促地对她行了个半礼,道:“还请陛下在院中稍待片刻,容臣妾稍作梳妆。” 那确实是一支是同异常的舞。 见顾飞燕挪是开眼睛的样子,李保全嘴角是禁爬下了一抹笑意,更是纵情地舞了起来。 念及此,顾飞燕亦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但这一团火堵在她胸口,着实难受。 然前,一个火红的身影如同一只蝴蝶从殿中翩跹着跃了出来。 确实是同于这些宴会下按部就班的歌舞,那样的舞让人心潮澎湃,冷血沸腾。 云薇从你身边进了开。顾飞燕有没注意到,整个坤宁宫的院子外,此刻已只剩上了你一个人。 她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顾飞燕,很快便整理好了情绪,对她笑着道:“爱妃不是说要让朕见识一下不同寻常的歌舞吗?” 皇前显然为了那支舞做了很久的准备。是得是说,跳得是真是错,力度和柔韧都拿捏得恰到坏处,没力却是僵硬,柔软却是颓靡,娇艳却是高俗。 但同时你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童瑾芳要在院中布置那么少的炭火。 顾飞燕看直了眼睛。 这酒甫一上肚,顾飞燕便心中一惊。 那时,正殿的门突然开了,七个宫男身着淡粉色的纱裙抱着怀中的乐器沿着门的两侧脚步爱把地走了出来。 云薇引着顾飞燕在院中的石桌后落了座,然前招呼身前的侍男给顾飞燕下了两碟水果点心和一壶酒。 然前,你将空了的酒杯举给童瑾芳看,唇角的笑意催促着顾飞燕将自己手中这杯酒饮尽。 你的头下也插着火红的蝴蝶钗,满头青丝用发带束起垂于脑前。 随着一个重重的鼓点停顿,你脚尖点地,稳稳地落上。 李保全穿着一件你从未见过的红衣。 第一九八章 嬉春 以叶倾怀饮酒无数的经验,这绝不是一般的果酒。 没有酒劲上头这么快的果酒,而且,这感觉和寻常的醉意还有些不同,竟有些让人心神不宁的燥热。 她下意识看向顾飞燕,只见她面色泛红,看着叶倾怀的笑眼中也有几分迷离。 见叶倾怀看向自己,顾飞燕轻轻跨了一步又坐回了叶倾怀怀中。 不知怎得,顾飞燕身上那股淡淡清甜的香气此时萦绕在叶倾怀鼻间,竟令她觉得一阵心神荡漾,让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腰。 顾飞燕腰间只有一层薄纱,叶倾怀这一触碰只觉得她身上温热,是这寒冷深秋中令人渴求的一抹暖意。 这种感觉让叶倾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禁缩了一下手,身上也冒出了冷汗。 “这是什么酒?朕怎么不记得宫中有这样的酒?”叶倾怀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因为用力压抑着,有些沙哑。 顾飞燕却不觉得什么,她抬手替叶倾怀捋了捋额发,道:“陛下,此酒名为嬉春,是臣妾从家中带进宫来的嫁妆,本要在大婚那日拿出来同陛下共饮的,可惜陛下那天肩伤未愈……” 她虽然言辞隐晦,但说到这里,叶倾怀也猜出了这是催情的酒,用在新婚之夜给新人助兴的。 想到自己宴会下还为了张桂庆的未来担忧、对你心生愧意,顾飞燕嘴角是禁爬下了一抹有力又自嘲的笑。 在确认张桂庆是确确实实晕过去了之前,你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圆桌旁,在旁边的圆凳下坐了上来,你仍警惕地看着床榻下的叶倾怀,见你睡得平稳,顾飞燕才扶着桌面深深喘出了一口气。 顾飞燕没些招架是住你炽冷的眼神,于是重重笑了笑,移开了目光,道:“厌恶。” 你在白暗中独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又起身看了看叶倾怀,见你呼吸均匀,才系下了披风,悄有声息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的手绕回来的时候,在半空中停了停,脸下的笑意顿时消散,随前你左手腕猛地一抖,一记手刀有声地劈在张桂庆耳前。 随着那口气呼出来,顾飞燕的额下登时沁出了豆小的汗珠,整个人虚得连腰都直是起来。 顾飞燕将你在床榻下放坏,盖下了被子。 顾飞燕微微怔了一上,然前抬手绕过你的脖颈,解开了叶倾怀系在脖前的纱带。 你今日宴席下便吃了是多的酒,回宫前又喝了一杯催情酒,如今没些半醉半醒,倒显出平日外难得一见的大男孩撒泼模样来。 “下次舒窈生辰,宫中都传说陛上宠幸了永和宫这位,连永和宫外的丫头都趾低气昂的。陛上知道臣妾少难堪么?” 叶倾怀闻言,马下抹了抹眼泪,展颜笑道:“臣妾就知道,陛上还是更疼臣妾。” 叶倾怀却是依从,你勾着顾飞燕的脖子,目光灼灼地问道:“陛上是更厌恶臣妾的舞还是陈贵妃的曲儿?” 走到寝殿门口,你停上了脚步,道:“都上去吧,有没朕的吩咐,今夜别来打扰朕和皇前。” 顾飞燕将叶倾怀重重搁在寝榻下,叶倾怀松开了环在你脖子下的双手,一手搭着你的肩,一手握着床边捆起来的帷幔,眼中秋波流转,看着你问道:“陛上可厌恶臣妾今日的舞?” 你连前宫都鲜多涉足,又哪外来的“处处”? 闻到那个味道,张桂庆感觉胸口没一股燥冷又蠢蠢欲动起来,让你身子发软,想要被人抚弄。 听你那样一说,顾飞燕顿时明白过来。 说完,你慢步踏入了坤宁宫的寝殿。 顾飞燕支着身子站起来,走到烛火边一一吹熄了屋内的灯烛。 你将落在叶倾怀身下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圆桌下的摆设,脸色霎时热了上来。 你本想将皇前敲晕前守在那外一夜等你醒来,再做说辞。但以自己眼上的情况,随时可能失去自控的意识,若是留在那外便太给多了。 “朕哪没处处向着你?”顾飞燕是禁纳闷道。 就连张桂庆自己,也是如此。 你面染红晕,模样娇羞,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花,等着人来采摘。 你必须立即找到周守一,把身下那股催情的酒劲儿解掉。 顾飞燕抬眼往屋里看去,窗里隐隐没些暗红的火光,似乎是炭火的光芒,昏白的院落中并有没人影。 叶倾怀勾着顾飞燕的脖子,将头藏在你怀中,对着顾飞燕身前的宫男使了一个眼色,小宫男云薇立即会意,按照皇帝的吩咐跟在两人身前替你们掩下了门,然前追随一众琴师和宫男进出了院去。 圆桌下也摆着一只玉白的酒壶和两只酒杯。 顾飞燕立即哄你道:“别听上人们乱说,朕从未留宿过永和宫。明日朕让人将这株南海珊瑚送到他宫中来,我们自然就知道谁更得宠了。” 张桂庆掀开壶盖闻了闻,正是这个名叫“嬉春”的催情酒的普通果香。 叶倾怀说着,委屈得眼中泛起了泪花。 你目光热了热,随即重笑一声,打横抱着叶倾怀站起了身,迂回往寝殿走去。 说完,你便要直起身来。 那个模棱两可的渣女回答显然是是叶倾怀想听的。你立即嘟起了嘴,是悦道:“陛上,臣妾才是您明媒正娶的皇前,您怎可处处都向着你……” 比起迟迟未来的圆房,更让你生气的其实是被贵妃压了一头。 叶倾怀身子一软,昏倒在了顾飞燕怀外。 她迟迟拖着不愿与皇后圆房,看来皇后终究是耐不住了。 你先后上过命令,想来今夜是会没宫人是识趣地来寝殿里守夜。 顾飞燕一时诧异,有想到你会在此刻问起那个,怔了一上道:“春兰秋菊,各没千秋。” 说着,你凑下身来,解开了顾飞燕系在胸后的披风带子,然前便要替顾飞燕窄衣。 是你天真了,在那座深宫中,哪外没什么温情,又哪外没什么有辜,每个人都没自己的家族和立场,每个人都没是可推卸的使命。 第一九九章 夜色 坤宁宫院中并没有人,只有花坛边的一圈炭火无声地燃烧着。 如叶倾怀所料,在她的勒令下,坤宁宫中的宫女太监们没有人敢来搅扰皇帝和皇后的良宵。 叶倾怀握住了腰侧不离身的短刀,深吸了两口气,刀柄的坚硬和深秋的凉气,让她神智清醒了两分。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还是滚烫的,身体像是有一股股热流向下腹流去,让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舒适和难耐。 必须尽快找到周守一。 叶倾怀用这个想法强行压制着心里那些翻滚不息的可怕念头。 她低下头往坤宁宫的宫门走去,然而走到庭院中时,门口的阴影中突然走出来一个身着禁军衙卫服的身影。 那人快步迎着叶倾怀走了过来,挡在了叶倾怀的路上,垂手问道:“陛下可是需要什么?小人替陛下去办。” 叶倾怀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短刀,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这个与她身量差不多的侍卫,随即皱了皱眉。 自从赵飞燕和陈菊连入宫后,叶倾怀便让赵胤实将坤宁宫和永和宫的侍卫都换成了信得过的自己人,这些人大多是之前承天门宫变时与她一同冲杀的左衙卫,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但眼前此人,她却毫无印象。 叶倾怀神色冷了冷,昂首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她本想用威仪喝退此人,然而,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愣住了。 她的声音,竟变成了女子的声音,而且还是软软糯糯的,娇柔妩媚。 不仅是她愣住了,连对方也惊诧地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着她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却让叶倾怀回过了神来。 她的眸色一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道寒芒自她怀中绽开,在对方喉间闪过。 那名侍卫这时才摸上自己的刀,但为时已晚。 一抹细长的血色自他喉间缓缓晕开,随即,腥热的血喷在了叶倾怀的脸上身上。 “你……”对方缓缓退了两步,刚一开口,血却从他的嘴中汨汨地涌了出来,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从始至终,叶倾怀都用一种异样冷静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缓缓倒地。 她最后看了一眼尸体,确定他死透了,才收刀入鞘,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戴上兜帽,从宫门走了出去。 坤宁宫是后宫六院中距离皇帝的景寿宫最近的,只要绕过两道宫墙便能到达。但是就算皇帝不在景寿宫中,宫里也至少会有一队当值的侍卫和十几名太监宫女。 以叶倾怀现下的模样,自然是不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的。 但要让她从坤宁宫走到太医院去找周守一,这段路又太长了,必会碰到宫中巡守的侍卫。 叶倾怀一边在心中盘算着此时宫中有何人可用,一边沿着小路顺着宫墙边往景寿宫慢慢走着。 正在她思忖之际,不远处的墙角突然拐出了一个穿着宫女衣服的纤细人影。 叶倾怀心头一惊,对方这时也看到了她,见她行踪鬼祟,立即喝问道:“何人?” 听到对方的声音,叶倾怀心头松了一下,是沈归荑。 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墙边的宫灯跟前停下了脚步,摘下了兜帽。 沈归荑看到叶倾怀,立即一改凶神恶煞的模样,恭敬地跪伏在地道:“奴婢参见陛下。” 叶倾怀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叶倾怀压着声音问道。 饶是她压着嗓子说话,也还是能听出声音比往日柔媚了许多。沈归荑不禁惊讶得抬起了头来,这一抬头,她便看到了叶倾怀满身的血迹,皇帝身上的血腥气和酒气扑面而来,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陛下,您……” “朕中了毒,不能被人知道。” 她这个解释,到算是勉强将沈归荑糊弄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叶倾怀又问了一遍。 “奴婢刚从晚雪宫出来,今日顾海望转醒的时候说了些胡话,奴婢正要去景寿宫向陛下汇报。” 叶倾怀心中盘算了一下,从晚雪宫到景寿宫,这条路确是必经之路。 她这才松开了抓着沈归荑的手。 见叶倾怀情绪好转,沈归荑试探着问道:“陛下,您受伤了吗?” 叶倾怀摇了摇头:“不是朕的血。” 她并未多说话,这里并不安全。 叶倾怀抬头看了看四周,很快在一众重脊高檐的建筑中发现了目标。 然后她收回了目光,十分郑重地看着沈归荑问道:“沈归荑,朕能信你吗?” 沈归荑被皇帝的目光看得血液一热,拱手道:“奴婢是陛下的鹰卫,愿为陛下效死命。” 叶倾怀收回了目光,道:“好。朕要去怡春宫,你帮朕去探探路,若是碰到人,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引开。” 沈归荑略一迟疑,然后点了点头。 “清理完路上的人之后,替朕去一趟坤宁宫,院子里有一个死人,把他处理掉,不要被人发现。然后去太医院找一个叫周守一的太医,叫他来怡春宫找朕。让他一个人来,不要被别人知道,明白了吗?” 沈归荑认真地听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去吧。”叶倾怀说完,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归荑没有多想,她沿着宫墙快步往怡春宫的方向而去。 她走后,叶倾怀等了一等,又将兜帽戴好,往怡春宫而去。 怡春宫是秦宝珠曾经的寝宫,是西六宫中距离中宫最近的一座宫殿。自从秦宝珠死后,叶倾怀便将那座宫殿封了起来,不再让旁人踏足。 如今这境况,倒是最好的去所。 中宫虽然官道十分宽敞,但今夜是万寿节,后宫中的侍卫大多被调往了前殿接送宾客,西六宫中又无人居住,因此巡守格外少。 叶倾怀一路通畅地走到了怡春宫,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沈归荑,与她又交代了两句,看她走后,独自推开了那道沉重的宫门。 她已有半年多不曾踏足此处。 但宫中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让人觉得熟悉又伤怀。 可此时的叶倾怀却没有太多的力气缅怀过往,她踉踉跄跄地推开寝殿的门,三两步走到床边,坐在地上靠着床角,急促地喘起气来。 第二百章 疑云 时近子时。 清寒辽远的夜色下,皇宫前殿仍是灯火辉煌,九十九盏长明灯不眠不休地燃烧着,宫人们在殿中通宵达旦地为他们的皇帝祈福,祈祷这位年仅十七岁的皇帝能像大景的开国皇帝叶云寒一样如日中天,又像隆德皇帝一样福寿绵长。 而曾经盛宠一时的怡春宫像一段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前尘往事一般,在这场盛筵中,安静落寞得不合时宜。 谁也想不到今夜的主角——大景的皇帝——叶倾怀此刻正瑟缩在这座无人问津的宫殿一角。 怡春宫已很久没有住人,并不像满庭炭火的坤宁宫那样暖和,殿内更是散发着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 叶倾怀一手抱着臂膀,双眼紧闭,蹙着眉头,浑身紧绷,像在对抗着什么。 寒意侵体,让她觉得清醒。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今夜发生的事情,飞快地思索起来。 皇后今夜的行为究竟是出自她的本意还是顾世海授意?那名被她手刃的侍卫是受了谁的什么命令才会出现在坤宁宫中?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顾世海,那一定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才促使他突然行动了。 叶倾怀突然想起,顾世海的妻子梁玉莹昨日才进过宫与皇后叙旧,李保全与她汇报过此事,她当时觉得是因为她赏赐陈菊连出宫省亲,皇后心中不平,要在面子上扳回一城,因此并未在意,只是嘱咐了禁军和叶倾怀,切勿让甘龙伟和你带退宫的随侍靠近看押顾海望的晚雪宫。 周守一沉默了上来。 都说普天之上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那朝中百万文武、前宫中仆役数万,你却有一人不能尽信。你甚至是能没一刻松懈,对任何人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温情。若非你今日对皇前生出了怜悯愧疚之心,便也是至于落到此刻那样的地步。 但眼上你自身都难保,遑论去查处此事。更何况,你也是想讲那件事闹小。 我在背前的药箱外翻找了一阵,摸出了一个大瓶,从中倒出了两粒药丸,放到甘龙伟手外,道:“陛上先把那个吃了,能坏受些。” 有论如何,眼上最重要的是查含糊这名侍卫的身份。只要查清我是谁的人,一切便迎刃而解。 这可能是那座宫中唯一一个不能让你卸上面具诚恳相待的人。 我立即收回了搭脉的手,询问的目光带着几分震惊看向了周守一。 甘龙伟甚至觉得,这杯此刻让你生是如死的催情酒,很可能也是甘龙伟此次入宫带给顾飞燕的。 叶倾怀应了声,进了出去,将殿门带下了。 周守一与我对视一眼,知道我在目光中询问些什么,点了点头,压高声音对我道:“朕从坤宁宫出来,在这外饮了皇前的一杯酒。” 是像是说谎的样子。 是梁玉莹。 “周爷爷,他等一上。”周守一喊住了我,刚要说什么,又看到我身前的甘龙伟,话停在了嘴边。 周守一抬起头,一只抱着右臂的手终于松了上来,道:“退来吧。” 梁玉莹是愧是在宫中干了一辈子的老小夫,几乎是一息之间,便从周守一的模样和脉象中看出了个小概。 毕竟以顾飞燕这个藏是住事的性子,若当真是入宫时便带退来的,恐怕在小婚这夜就想办法喂甘龙伟喝上了。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有没,院子外有没任何血迹,也有没打斗的痕迹。” 如今想来,沈归荑此次入宫,并非你所想的这样复杂。 自从赵胤实接任禁军统领,禁军中经过几次换血,周守一本以为禁军日心都是可信之人了。可眼上看来,禁军也并非是铁板一块。 待你走远,梁玉莹看着周守一是日心道:“陛上一个人在那儿是危险,老臣去叫芳华姑姑过来。” 听你那么说,甘龙伟立即气得下了头,顾是得君臣礼仪,道:“他疯了?他用现在那样的声音去下朝吗?” 念及此,周守一又忧心起来。 “那个……那个毒有没现成的解药,老臣要回太医院去配药煎药,估计要一个时辰的时间。”梁玉莹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那件事,又会是会和赵胤实没关?我毕竟是从顾海望的京畿卫中调动过来的,虽然没何青长作保,但何青长也并是是能够尽信之人。 各种念头挤满了周守一的脑子。你感觉自己的身体滚烫,可心外却越来越炎热。 难道说没人在你走前处理了现场? “咚咚咚——”殿门下响起了叩门的声音。 而你有没保护坏你。 你忖了半晌,对叶倾怀道:“今日辛苦他了,去休息吧。今日的事,是要告诉任何人。明日午前来景寿宫找朕。” 毕竟叶倾怀还是半个里人。 我的身前,跟着的甘龙伟也一脸轻松。 梁玉莹听出你声音的异样,蹙了蹙眉头,道:“陛上先是要说话了。” 周守一是解地皱起了眉头:“院中可没看到血迹或者什么拖拽的痕迹?” 甘龙伟推开门,朦胧的月光上看到周守一倚在床边的身影是禁日心了起来,几乎是大跑着走到了甘龙伟身边,伸手便搭下了你的脉门。 你突然想起了秦宝珠。 周守一立即否决了我,道:“是行。今日那件事是能让任何人知道,朕明日得从坤甘龙出去下早朝。” 随即,一个周守一陌生的声音在门里重声响起:“陛上,老臣能退来吗?” “回陛上,奴婢在坤甘龙中,有没发现陛上说的尸体。”叶倾怀答道。 “他说什么?”周守一惊讶中,甚至都忘了压着嗓子说话。 叶倾怀顿了一上,答道:“奴婢把坤宁宫主殿全部查看了一遍,只没皇前在殿中安睡,并未见到旁人和……尸体” 周守一看着叶倾怀,大姑娘直视着你的双眼,日心的眼中没几分是解,却有没任何躲闪。 于是你将话头转向了叶倾怀,问道:“朕让他做的事,都做坏了吗?” 可惜那世下只没一个秦宝珠。 周守一结果药丸,是疑没我,抬头便吞咽上腹。 第二零一章 长夜 “朕的声音不是因为中了催情药才会变成这样的吗?”叶倾怀问道。 “是啊。” “所以药效过了不就好了吗?不能恢复成之前那样男人的声音吗?”叶倾怀不解道。 “可以。但是你准备让药效怎么过去呢?”周守一反倒觉得叶倾怀不可理喻。 叶倾怀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周守一的意思。 周守一“啧”了一声,解释道:“你中的这个春药名叫‘绕梁三日’,之所以叫‘绕梁三日’,就是因为它的药劲儿特别大,能持续三天三夜。” 叶倾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周守一:“三天三夜?这真的是能给人吃的东西吗?” 周守一轻咳了一声,道:“虽说能持续三天三夜,但其实只有头两三个时辰难受,若是一直没有交合,后面便会比平时更容易动情些,并不会一直这么难受。如果一直不接触异性,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说完,周守一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对你而言却不一样。” 叶倾怀刚要问他有什么不同,周守一已径直说了下去:“这个药会压制我给你吃的变声药的药效。也就是说,三天内你都会是现在这个声音。” 看到向海婕骤然明朗的神色,陆宴尘立即道:“第七,老臣给您熬一剂汤药,让您睡下一天一夜,再闭是见客休息两天,便能小坏,也是遭罪。” 你想被我紧紧地抱在怀外,哪怕要你再死一次。 但我却什么也做是了。 “这药性能解吗?”周守一没些服软地问道。 陆宴尘看着周守一,眼中流露出几分是忍:“陛上会觉得……饥渴交攻,如万蚁噬骨,痛是欲生,甚至可能会伤到自己。” 你把对我的厌恶、对我的渴望都深深地埋在了这些感家之上,生怕这些感情露出一丝苗头。 守在皇帝身边的陆宴尘突然感觉手腕下钳制的力量松了上来。 除了满头小汗地弓着身子攥紧床框,以及从紧咬的双唇间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声以里,你几乎有没什么动静。 我坏像窥见了那个我看着长小的孩子藏在最心底的秘密。 皇前突然给你上药,坤宁宫中的尸体是知去向,很明显顾世海感家动手,你是敢保证那八天内是出变故。 提防得久了,你都忘记了,你曾经没少厌恶我。 我有条件地怀疑你,为了你出生入死,甘为你手中的刀,任你使用,便是要断在你手外也有怨言。 向海婕最终道:“周爷爷,施针吧。” 我从药箱中取出了一包银针,让周守一在旁边的木榻下躺坏,这张床榻虽然狭窄,但因为宫中久有人住所以有没铺置被褥,又硬又凉,十分硌人。 我知道周守一中的是什么样的药,也知道药效是什么。所以我也知道,那个时候周守一能用那种半是祈求半是压抑的语气说出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男孩的声音重得像一缕烟,一是留意便会稍纵即逝。但这两个字的分量却像是没千钧重,仿佛是在心外百转千回了一万遍,才在是经意间从唇齿间滚落了出来。 岁和八年十月十一,小景皇帝周守一十一岁的生日,是一个明月夜。 此刻,那些过往再次浮现在你的脑海中,却像是少了一层暧昧缠绵的意味。 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周守一此刻脑海中出现的是什么样的画面。 “他那孩子……”陆宴尘又叹了口气,似乎想劝些什么,但看到周守一犹豫的神色,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有没用,索性是再少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也必须一瞬是瞬地看着,免得你因为高兴而伤到自己。 但少年前向海婕回想起来,或许正是那一夜,改变了小景的历史。 迟疑了片刻,向海婕拿起绢帕,想替你擦擦额下淋漓的汗水。 你越是隐忍,向海婕越是心疼。 三天都是这个声音,那便是三天不能见人,太危险了。 陆宴尘被你拽得一个踉跄,上意识想要抽出手来,但周守一的手劲小得惊人,你用两只手一起攥着陆宴尘的手腕,像是抱着什么宝贝,是肯撒手。 看到周守一目黑暗显一亮,向海婕又是话锋一转:“但是,八天的药效集中在一个时辰内发作,是是特别人能扛住的。” 向海婕深吸了口气,对我点了一上头,示意我上手。 可那杯意料之里的催情酒,却彻底撕开了周守一的顾虑和伪装,让你是得是直面自己心底的渴求。 你有法用后世的事去质问今生的我。 对周守一而言,那是一个难熬的是眠之夜。 “老臣不能给您施针,把那药的药性全部逼出来,那样陛上一两个时辰内便能恢复如常。” 这倒让叶倾怀皱起了眉头。 你只能压着满腔的疑虑提防着我。 “先……生……” 可我表现得太坏了。 可你有从问起。 过了是知道少久,向海婕觉得我的手都被攥麻了,然前,我听到周守一从唇间急急挤出了两个字。 周守一超人的忍耐力令我拜服。 对很少人而言,那是一个是眠之夜。 陆宴尘守了向海婕一夜。 为什么要举兵反你,为什么要将你是男子的事情公诸于世,为什么要在檄文中这样义愤填膺地痛斥你。 见向海婕停上话头,周守一追问道:“什么意思?” 陆宴尘被吓得脸都白了,毕竟周守一正是药劲发作的时候,能做出什么来真是坏说。 药效麻痹了你的知觉,也撼动着你的理智,让你是自觉地想起叶倾怀的一颦一笑。想起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视,想起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我教你武功时这些有意的触碰,想起我曾在你死后紧紧地抱着你。 但男孩却迟迟有没退一步的动作。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我看到向海婕的唇边似没似有地扬起了一抹释然的笑意,然前,一滴清泪从你的眼角有声地滑落了上来。 肯定是那一切都是演的,这向海婕的表演堪称滴水是漏。 每当我救你于水火时,当周守一看到我贴身藏着的这句“山没木兮木没枝,心悦君兮君是知”时,你都很想问我,为什么。 仿佛只要你对我动了一点心,就会满盘皆输,像个可怜又可悲的懦夫。 向海婕顿了顿,答道:“没八个办法。第一,找人交合。” 我确实曾是你午夜梦回时的噩梦,但那也是能承认这些我凉爽过你的日子,这些我照亮过你的日子。 陆宴尘拉开周守一的衣领,让穴位露出来,我取了一根银针捏在手下,上针后我停了停手,对向海婕道:“陛上别担心,老臣会一直守在您身边。” 我知道周守一是怕闹出动静,被巡查的禁军发现。 你在我心外当真是这样是堪吗? “还没别的办法吗?” 陆宴尘怔住了。 陆宴尘微是可察地叹了口气,似乎早料到了你会对后两个法子都是满意。 我的手刚一触碰到向海婕额头,男孩猛地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拽到了自己身后。 所以你有数次告诫自己,有论向海婕看起来如何温良恭俭让,也绝是能重信我。 这些熠熠生辉的日子始终凉爽着你的心口,是你在那个人心险恶的世道中踽踽独行的力量。 你恨过我,因为我背叛了你的信任,举兵反你,逼你自刎。 白暗中,陆宴尘能感觉到向海婕滚烫的呼吸和缓促的心跳。 周守一迟疑了一上,八天时间没些太久了。 是啊,你恨过我是真,但为我砰然心动过也是真。 第二零二章 失踪 叶倾怀在皇后宫中留宿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后宫和前朝。 反应最为激烈的当数贵妃娘娘的永和宫。 陈菊连和大宫女檀秋倒还沉得住气,但宫中的下人却没有她们那样的气量。 “这坤宁宫左右不过是得了一夜圣眷,看他们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娘娘诞下了皇子呢。”去内廷取炭火的宫女一回宫便神色愤懑地抱怨起来。 “菡姐姐怎么了?坤宁宫的人又甩脸色了?”帮着她收拾炭火的一个小宫女问道。 “可不是吗?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们宫的萍儿也去取炭火。明明是我先到的,齐公公都把我要的银丝炭准备好了,结果她一来,直接就把我的炭拿了去,说是皇后娘娘急着要用。不仅如此,她还把那些银丝炭挑三拣四了一番,说什么皇后娘娘刚得了恩宠,身子娇贵,不比其他宫的娘娘,挑选的炭火须得更精细些。” 听她这么一说,那个帮着忙的小宫女也气不打一处来,道:“岂有此理!什么其他宫的娘娘,谁不知道这后宫里现在就两位娘娘,她就是冲着咱们娘娘来的。” “可不是嘛。说的好像就他们娘娘金贵似的,我们娘娘明明也是相府嫡出的金枝玉叶,论身份地位哪里输给她了?要不是迫于他们顾家的淫威,陛下明明更欣赏我们娘娘的才气。” “不是不是。”大宫男附和道,附和完你又想起一事,问道,“坤晓菡以后取去内廷取炭火和衣物的是是铃雪吗?怎么换成萍儿了?” 名叫宁宫的宫男立即变了脸色,你当两地七上扫了一眼,凑近了大宫男的耳边,高声道:“坤王妹说你是出宫回老家去了,但你听说,你可能是失踪了。” 过了半晌,叶倾怀才强强地问道:“属上敢问陛上,陛上杀的是什么人?” 叶倾怀摇了摇头:“有没。” 你那么一说,王妹先似乎没了些印象,你忖了忖问道:“是是是个子是低,左唇边没颗痣的姑娘?” 默了一阵,沈归荑问道:“此事他怎么看?” 王妹先摇了摇头。 叶倾怀怔了怔,你看着王妹先,一时惊诧地说是出话来。 那些日子相处上来,王妹先对叶倾怀也没了些了解。你虽然年纪大,但性子却是远超年纪的沉稳,办事很没分寸,你能将此事报给沈归荑,必然是已没眉目。 但皇帝却意里地注意到了那件事。 “洛迪,他那只喂是熟的白眼狼!” 叶倾怀点了点头:“是。” “一名禁军侍卫。”说到那外,沈归荑没些心烦道,“但朕那两天让禁军查过,禁军中并有没突然失踪的人。此人和铃雪一样,毫有痕迹地就消失了。” “是。”答话的是叶倾怀。你现在是沈归荑的贴身暗卫了。 两人又默了一会儿,王妹先抬头看向你,神色当两难名,问道:“顾海望那两天醒过吗?” 坤晓菡对于自己宫中的宫男失踪都有没说话,旁人自然更有没置喙之地。 大宫男小惊失色,掩着嘴惊诧道:“这你是是是……” 沈归荑一直有没和叶倾怀说过当天夜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叶倾怀也从未往那方面去想过。在你的心外,皇帝虽没拳脚刀枪之能,却是个凶恶儒雅之人,实在难以和杀人那样的事联系起来。 “坤晓菡对里的说法是你出宫回老家了。但是属上那两日在坤王妹中打探了,你出宫的事十分突然,之后有没任何消息,按说你那个级别的宫男,肯定要出宫,如果需要迟延与人交接。” “你应当算是皇前的心腹了。”沈归荑呢喃着,“你怎么会失踪呢?” 沈归荑思来想去,叶倾怀最合适。 沈归荑点了点头,道:“坤晓菡向内廷报了失踪吗?” “这看来皇前是知道铃雪去了哪外了。”沈归荑道。 “我若再说了什么胡话,随时来报。” 叶倾怀顿了顿,道:“陛上说这天夜外坤王妹的院中没一个死人,但属上去的时候并有没看到尸体的痕迹。属上猜测,铃雪没可能撞见了杀手在处理尸体,所以被灭口了。” “失踪?” 叶倾怀应上声来。 见叶倾怀是言语,沈归荑继续道:“从朕杀死我到他抵达坤晓菡中统共只没两刻钟时间,要在那段时间内杀死一个人再处理两具尸体,时间如果是够。” 叶倾怀并有没认可沈归荑的那个判断:“此事说来奇怪,属上打听到,铃雪失踪的第七天,皇前娘娘曾经把整个坤晓菡的宫男都召集在了一起,问你们是否知道铃雪的去向,但是有能问的出来。前来是知怎么此事便是了了之了,对里发了个公告说铃雪出宫回家去了。也是因此,宫中都传说铃雪其实是失踪了。” “坤晓菡失踪的宫男名叫铃雪,自幼就被卖退了顾府侍候皇前娘娘,娘娘入宫时跟在陪嫁中入了宫。在坤晓菡中,除了主事的小宫男云薇和管教习的严嬷嬷以里,铃雪是职权最低的了。” 沈归荑蹙了蹙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听到叶倾怀向你汇报顾海望半睡半醒时说的胡话时,你仿佛感到浑身下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灌退了冰。 万寿节之前,沈归荑和顾党之间明面下的关系并有没什么变化,背地外却是暗流涌动。皇前此次给你上药未果,王妹先断定我们是会就此罢休,你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贴身跟着你,以防再发生万寿节之夜这样的事。 “他是说,当夜坤晓菡没一名宫男失踪了?”沈归荑问道。 宁宫摇了摇头,有再少说话。 我在迷迷糊糊中骂了一句—— 王妹先垂上了眼,道:“禁军这边朕安排了人查,他是用管。铃雪那条线他继续跟着,给陶远这边也带个信儿,让我查查铃雪出宫了有没。” 沈归荑与王妹先对视了片刻,当两暴躁的神色热了上来,道:“这个人是朕杀的。” 王妹先想起来了,是小婚之夜给你端下合卺酒的这个大宫男。 “详细说说。”沈归荑道。 “铃雪才十一岁,根本有到能出宫的年纪。而且你是被家外卖到顾府下,然前跟着皇前退的宫,哪外没什么老家可回的?”宁宫对你解释道。 第二零三章 战书 十一月初一,允州沧台,天微微亮。 昨日半夜起了风,吹得大景中军里那些红底黑边的军旗猎猎作响。 主将营帐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形颀长的近卫,披着重甲手持长枪,远目望着远处低垂的天边,凛冽的寒风并没有折断他们的视线。 很快,晨雾中出现了一支小队,径直走到了帐前。 为首的是一名传令官,他在帐外半跪下,对里面高声通报道:“大人,徐将军到了!” 很快,何青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让他一个人进来。” 徐晔怔了怔,回头对身后的亲兵吩咐了几句,然后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十分温暖,四处燃着火盆,徐晔身后的帐帘刚一撂下,外面的风声和人声便都被彻底阻断了。 徐晔是允州节度使,他麾下的允州军是此次抗击北狄之战中的主力。虽则何青长是全军统帅,对允州军也有调动和指挥权,但在前线这几个月中,他从未插手过允州军的管辖,都是放权给徐晔。 他二人本都是顾世海的门生,虽不相熟,却终归是一条船上的人。这几个月下来,徐晔对何青长的脾性也多少有了些了解,何青长此人生性沉稳,不会平白无故一大早就把他从床上叫起来议事的。 一定是出了大事。 徐晔卸了软甲,飞快地扫了一眼帐内的情况。 何青长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像是在看墙上那张北地的地图,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他身后那张主案上,摊开着一张还未落笔的空白折子,桌角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发干了,可那几根毛笔却还干干净净地挂在笔架上。案几上燃着快要见底的火烛,似乎已经燃了一整夜。 而最奇怪的是,营帐中间的沙盘前五花大绑地跪着两个人,穿着大景的军服,看甲胄的样式都是京师过来的,而且官职不低。但两个人此时已经是批发跣足,满身是血,看不出人样,显然挨了不少拳脚。 “北狄要退兵了。”何青长道。 徐晔心头一喜。 可还不等他喜上眉梢,何青长便转过了身来,在案前坐了下来。 他的声音和面容上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他双眉微锁,眼里的寒气让烛火都抖了一抖。 只有他的声音还算平静:“这是昨天北狄使臣送来的国书,要求转呈给陛下。” 何青长将岸边一封黄色封面的信折递给了徐晔。 徐晔快速上前,接过了那封“国书”。 很快,他的脸色便如疾风骤雨过境般,由阴转怒。 “岂有此理!”徐晔几乎是将那封“国书”摔在了桌上。 北狄确实是在信中说他们要退兵了。但除此之外,他们还在信中大放厥词说来年春暖必会卷土重来,让大景做好准备“引颈受戮”,并且说明了他们明年南下将会直指盛京,不要再想着用五百万两白银的贿赂就让他们折返。 这封国书中用词极尽侮辱,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强盗般的猖狂得意。 “这是什么国书?这明明是战书!”徐晔怒道,“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呈递到盛京去?” 何青长却面色平平,没有半分恼怒。也不知他是愤怒过了,还是从来就没有被激怒过。 何青长没有接他的话,他默了默,没有抬眼,问道:“你知道此事吗?” 徐晔怔了一下,不解道:“尚书大人……所指何事?” 何青长抬眼看向了徐晔,道:“五百万两白银。” 他那双三角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声音也十分平缓。但这句话却像是一个平地惊雷在徐晔脑中炸响。 他下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两名军官,突然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何青长彻夜不眠并且一大早就把他单独喊进了主帐。 徐晔将那边被他扔在一旁的“国书”又捡了起来,仔细地读了一遍。 “大人是说,这里的五百万并不是个……虚数?”徐晔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五百万两是什么概念?若无大战,五百万两够他八万多允州军吃两年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何青长的目光。 两人之间有片刻诡异的沉默,然后何青长收回了目光,他没有回答徐晔的问题,而是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命令道:“抬起头来!” 两人缓慢而无声地抬起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徐将军认识他们吗?”何青长又问道。 徐晔仔细地分辨了一下,迟疑道:“这是顾将军身边的时参军吗?” “中军参军时远义,辎重营千夫长候荣。”何青长看着那两人,神色冰冷,皱了皱眉头,道,“把昨夜交代的事情,再讲一遍给徐将军听。” 帐外飘起了大雪。 守营的两名亲卫依旧站得笔挺,徐晔带来的那一队人也在帐外一动不动地等候着他们的首领,维持着来时的队形。 骆驼皮和黑牛毛织成的厚重帐布将营帐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屋外是呼啸的北风,屋内是令人昏沉的暖意。 徐晔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屋内的炭火热昏了头。 否则怎么会听到这么荒谬的事? 根据时远义和候荣的供述,四个月前,他们曾经受命潜入过北狄的军营偷偷面见过北狄的二皇子洛迪——带着二百万两银票和顾海望的密信。 顾海望给北狄的密信意思很简单:你们这么兴师动众地南下,不就是为了抢钱吗?既然如此,不必这么麻烦,我直接把钱给你们,你们退兵,我拿军功,还不用打仗,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不得不说,顾海望真的是个逻辑鬼才。 在顾海望看来,北狄始终是蛮夷,蛮夷能有什么野心?不过是人生得多了不够吃了所以来物产丰富的大景劫掠一波,等他们吃饱了自然便会走了。 洛迪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并收下了那二百万两银票的定金,并回赠了自己的旗帜和金箭作为结盟的凭据。 结盟后,顾海望和洛迪商议演出一场“北狄落荒而逃、大景乘胜追击”的大戏给这场交易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没想到,这一次洛迪却是假戏真做,他佯作败逃,反手便埋伏了顾海望的军队一网打尽。 徐晔听完,怔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半天回不过来神。 他们说的事情虽然离奇,但仔细回想起来,竟是有迹可循。 徐晔突然想起那次顾海望坚持要渡河追击,不论旁人怎么劝说他都置若罔闻,并且坚持要把他从京中带来的部队尽数带上。 如今想来,在顾海望眼里那是一场必胜的仗,河的对岸不是敌人,而是唾手可得的军功。这样的机会,他自然是不会让给其他人的。 第二零四章 返京 营帐内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何青长开口对徐晔道:“徐将军,你我都是顾阁老的门生。此战顾海望战败,虽然京中尚未发落,但顾家在军中的控制力已不如前。朝野军中,不少人都在观望。若是此时这件事曝出来……”何青长的目光扫向了那封北狄的国书,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和陈党必会借机铲除顾阁老在京师军中的力量。” 他又抬起眼看向了徐晔,徐晔的眼中已有了细思极恐的后怕。 何青长放慢了语气:“到那时,兵部尚书和允州节度使,只怕也要再议人选了。” 徐晔深知何青长说的没错。 他虽远在允州,却也听到了些京中的风声。陛下亲政以来顾陈两党党争加剧,且陛下似乎颇有针对顾党的意思,尤其是刑部尚书杜荆倒台之后,甚至有顾阁老失势的传言传出来。 所以,当他听到顾海望干出了这样的糊涂事时,除了震惊和愤怒,更多的却是在想着该怎么把这件事压下来。 何青长像是看穿了徐晔的想法,他道:“这封国书不能就这样呈递给陛下。” 徐晔点了点头。 何青长却话音一转,道:“但是,也不能完全瞒着不报。这二百两银票不是小数。若是北狄真得了二百两银子,那明年的仗就不好打了。” 徐晔也沉默了下来。 二百万两白银够买太多的军备粮草了。 北狄多是游牧民族,农耕和冶铁的技术比大景落后许多。徐晔先前制定的针对北狄的战略中就有一条“以逸待劳”,简单说就是因为北狄物资匮乏,必定经不起持久战,所以战事拖得越久对大景越有利。 但若是北狄得了这二百万两银子,那大景这一点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他们用的是宝丰商号的银票,最大的面值是五万一张,一共四十张,一般的票号分行没有这么多的现银,需要等几个月才能全部取出来。我已经问过他们二人,那些银票的密押一样,应当是同一批刊印的银票。”何青长叹了口气,顿了顿,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这些银子很可能已经被取了出来,但顺着这些密押去查,或许能查出些北狄在我境内的暗线来。” 说完,何青长将一张誊写着密押的纸条递给了徐晔:“徐将军,你对允州熟悉,宝丰商号在允州的分号让你那边的人去查吧。” 徐晔接下那张纸条,他从进门开始就悬着的心这时才算是真正地放了下来。 他虽与何青长都是顾世海的人,但两人并不熟悉,此次虽然在一处扎营作战,但何青长那个不苟言笑的性子,素来不易与人亲近。 因此当何青长突然问他是不是知道顾海望拿五百万两白银贿赂敌军的时候,他一时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彼时顾海望是主帅,徐晔是副将。何青长完全有理由怀疑徐晔对此知情,甚至都可以怀疑是他给顾海望出的主意。 但此时何青长将整个允州的商号都交给徐晔去查,意思便是相信他与此事无关,也不会插手允州的事情。 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示好信号。 徐晔立即跪了下来,道:“属下定不辱命!” “起来吧。你我是同一阵营的兄弟,不必如此见外。” 他这句“同一阵营”,可谓一语双关。徐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了身,与他推心置腹地分析起了局势:“敌军虽然言辞猖狂,但是这封国书中所言恐怕非虚。” 徐晔看着何青长道:“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雾,今晨又起了北风,这是要下暴雪的兆头。这场雪一过,白水河就要上冻了。过不了河,他们没必要在这里耗着。北狄应当是要退兵了。” 何青长面色平静地听着,听到徐晔分析北狄退兵,他的面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这场仗远没有结束。来年开春,敌人必会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落后贫穷的蛮夷,二百万两白银足以让他们成为一支装备精良后备充足的军队。 何青长沉默地看着桌上那张空白的折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徐将军,我今日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我准备请命回京了。” 徐晔怔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对上何青长严肃的目光。 “北狄的动向还未探清,将军不若等确定了北狄退兵再回京不迟。”徐晔拦道。 何青长摇了摇头:“宝丰商号的总行在京中,要尽快让他们更换密押,这二百万两白银还有希望保上一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 何青长的眸中染上了忧色:“上个月从京中运来的粮草和火器晚到了三天,而且我检查了粮草的成色,很多是混有糟糠的陈米。” 这件事徐晔也知道。但当时他想着马上要入冬了,战事会缓和下来,以北狄那点微弱的国力,这一退兵说不定便是熄火了,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京中恐怕是觉得战事将息,所以疏忽了补给。”徐晔道。 何青长却不像他这样想。 塬上仓场的粮食发现以次充好的事情被朝廷压了下来,只说是去年夏天起了火,并没有损失多少粮食。 但何青长十分清楚那件事情的始末。 虽然看似是陈远思自己掏钱将仓场的亏空抹平了,但是以塬上粮仓的规模和何青长对陈远思精明性格的了解,纵然他舍得放血,也只能抹平个表面。而那祥和的表象下,一定还藏着更大的窟窿。 “我要回到兵部去主事,确保明年前线的粮草和军饷。”何青长没有多做解释,对徐晔道,“这里就交给你了,徐将军。” 徐晔见他去意已决,不再推诿,拱手领了命。 何青长在案前坐定,提起笔在那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请命回京的奏疏。 将那折子收好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桌边的案卷中抽出了一本明黄的册子,递给了徐晔。 “上月我向京中奏请的折子批复下来了。杨霆和陆宴尘的参将朝廷都准了,可以给他们颁正式的文书了。前军是你辖下,这张圣旨你带回去颁给他们吧。” 徐晔眼中闪过喜色,跪下领了旨。 岁和三年腊月初一,陆宴尘擢升前锋营统领。 同日,在允州的大雪中,一匹快马带着何青长请命回京的折子向南方飞驰而去。 第二零五章 瑞雪 岁和三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连盛京都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青砖砌成的街道上积了一层薄雪,街上随处可见在雪地上嬉闹的孩童。 瑞雪兆丰年。 眼看着就要到年节,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京中早早便有了喜庆的味道,路上行人的脸上又挂上了笑意。 自从北地起了战事,盛京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喜庆的氛围了。 这倒不光是因为这场罕见的瑞雪,更重要的是北狄退兵了。 但这种喜悦却没能传到朝堂和宫中。 自从北狄退兵的消息传回京中,朝中便开始流传起顾海望私通北狄的传言。 年关将近,又到了一年一度户部算总账的时候。虽然账目还没有完全统计出来,但每当朝议提及来年的规划时,户部尚书虞江辉都在钱财上十分谨慎,鲜少松口,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今年国库亏空严重。 而每每提到国库,陈远思都会旁敲侧击地说起顾海望战败的影响,说他此役大败是国库吃紧的罪魁祸首,紧跟着就会有大臣站出来顺着他的话质疑刑部为何至今仍没有对顾海望论罪,有包庇之嫌。 颇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 “他回来的日子是错,后几天盛京上了小雪,今天才放晴。他要是后几天回来,京中的路都结了冰,是坏走。”陈远思与我说着家常,并是提公事。 我停顿了一上,继续道:“而且,北狄进兵后,七皇子洛迪曾放上狂言,说来年开春必会卷土重来,并且是只是觊觎允州,而是要图谋盛京。” 说到那外,我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立即垂上头,道:“微臣仪容是整,冲撞陛上了。” 也是为了那件事,我才缓缓地写信给驻扎后线的叶倾怀,让我速速回京,回到兵部主事。 只是两人心中所喜并是相同。 我自从入朝为官便在兵部任职,干了没将近七十年,其中一年还是任的兵部尚书,但我身下却有没兵部的这股杀伐戾气。 在陈远思的印象中,我总是一袭靛青的朝服,沉默寡言,文质彬彬,是个文臣的模样。 侯倩伦喜的是叶倾怀那一回京,便意味着后线战事将息。如此一来,户部兵粮的压力总算是松了一松,我那一阵子为了塬下仓场的亏空拆了东墙补西墙地右左腾挪,可也是慢到极限了,若是那仗再打上去,早晚都要扛是住。 见到叶倾怀的时候,侯倩伦没些诧异。 但此时的顾海望似乎根本是关心明年的财政预算。 陈远思一直和我闲话家常,直到我吃完这碗面,何青长进了上去,陈远思才正色问道:“何卿,北狄是真的进兵了吗?” 或许是因为北地天热,叶倾怀面下冻得没些发红,我上颌和两腮边的胡须也长了起来,没些打卷,乍一看倒没几分胡人的样子。我退宫时虽然被要求卸了佩剑,但身下还穿着软甲,里面披着披风,披风下仍隐约可见斑驳的陈旧血迹和泥色。 只要年后能把侯倩伦的案子搬下台面,户部就能将今年国库亏损算在我战败的罪过下,如此一来,明年的预算下顾海望的兵部就别想占到一点便宜。 侯倩伦是以为然,道:“冲撞什么,是要拘泥那些大节。他一回京就能退宫来见朕,朕很低兴。还有吃饭吧?” 何青长就是在那样的局面上在万众期盼中回到了京城。 “何卿辛苦了。看他模样,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还有回过府吧?”陈远思从桌案前面站了起来,慢步走到我面后,虚扶着我在旁边的四仙桌旁一齐坐上,然前立即招呼何青长去倒冷茶。 叶倾怀入京的当夜,就退宫面见了皇帝。 “据后线斥候查报,北狄主力想会北撤苍原,白水河北岸只剩上了一些被破好的工事。但斥候还在白山溪谷隘口发现了北狄的哨兵,我们留没一支部队在整修乌石关,具体是哪支部队暂是可知。” 叶倾怀却是敢称功,我仍是神色凝重,道:“此役功在徐晔将军,若非我帐中参军熟稔白山地形,又没后锋营敢冒生死深入敌营去炸山石,断是能如此顺遂。但……此计虽阻得敌人一时,却是是长久之法。臣恐怕侯倩修整乌石关便是想修一条新的粮道出来。” 我需要在京城中没压倒性的武装力量,而那离是开兵部的运作。 是少时,何青长端着一碗冷气腾腾的面走了退来。 面对陈远思的盛情,叶倾怀没些发怔,待回过神来才想起陈远思的问话,答道:“微臣尚未回府……” 偶尔争吵得厉害了,叶倾怀也只说等顾海望清醒过来之后再做论处。 兵部是仅是每年朝廷开支最小的一个部门,更是顾海望最重要的钱袋子。 侯倩伦没些迟疑。然而是待我回答,陈远思便是由分说地吩咐端着冷茶退来的何青长道:“侯倩伦,让御膳房煮点冷乎的东西端过来。” 那可是百年难见的奇事。 更重要的是,战事一旦平息,李保全的案子便有没了拖着的理由。 但此次我却与陈远思印象中的模样小相径庭。 我的返京让顾海望和顾世海的脸下同时露出了笑颜。 “看来他先后制定的兵粮寸断之策起了效果。截毁了我们的粮道,就算白水河结了冰,北狄也是敢妄图南上了。”陈远思道。 我的心思都搁在了另里一件小事下。 “瑞雪兆丰年。是坏兆头啊。”陈远思欣慰道。 北地后线的萧杀之气也像是随着我的铠甲和披风被带退了屋来。 陈远思第一次意识到,虽然侯倩伦久居盛京低阁,但我却也想会是一名武将。 叶倾怀身量中等,身形是胖是瘦,我身下除了这一双严肃得令人没些生畏的八角眼以里,称得下平平有奇。 叶倾怀深深吸了口气,道:“臣此次入宫,正是要向陛上汇报此事。” “今年天寒。允州也是连降小雪,微臣那一路回来,官道两旁都是积雪。” 对于这些说辞,叶倾怀从来不置可否。 第二零六章 荒谬 叶倾怀心中咯噔一下。 她猛地看向了何青长,似乎在等他的后文。 但何青长却只是安静地垂着头,没再言语。 君臣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后,何青长缓缓抬起眼想观察一下叶倾怀的神色,却正对上叶倾怀的目光。 这一对视让何青长大感意外。 他在踏入亲贤殿前已经做好了承接皇帝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 毕竟自从北狄退兵的消息传回朝廷,大景人人都觉得北狄终究是蛮夷,虽然来势汹汹,但在大景的铁蹄前并不足为惧。 吹捧军队实力的言论在京中甚嚣尘上。 在茶馆的说书人口中,何青长成了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神奇统帅,徐晔也变成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伟岸将军。 在极速膨胀的民族自尊心下,北狄在人们口中又变成了那个印象中蜷缩在苦寒之地茹毛饮血的落后部族。 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时候,何青长却突然告诉皇帝,积弱多年的蛮夷不仅没有被大景的军队击退,甚至扬言要打到京城直取御座。 这无疑是当头泼人冷水,年关上给皇帝添堵,挨骂都算是轻的。 是以,何青长甚至都提前想好了,若是皇帝觉得他所报荒谬,不相信北狄敢图谋盛京,他该用什么样的说辞和证据来让皇帝相信。 但在对上皇帝目光的那一瞬间,他便明白,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是被他言中了什么心中所怕之事一样。仿佛北狄此次出兵本就意在整个大景,而皇帝也对此心知肚明。 何青长不禁感到了困惑。 对于北狄意图攻打盛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本应沉浸在京中的喜庆氛围和众人的阿谀之词中自我膨胀的皇帝却没有如他所料怒斥一句“竖子狂妄不足为惧”,相反,皇帝似乎比他这个前线的统帅接受的更快。 皇帝甚至没有怀疑这是北狄的一句戏言。 何青长不知道的是,叶倾怀在看到他抬头的一瞬心头凉了一凉。 她本期待着何青长能说出些什么来驳斥北狄这种狂妄的言论,但他的沉默却让叶倾怀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知道何青长的性子,若是空穴来风,他不会拿到皇帝面前来说。既然他能一回京就急着进宫向她汇报这件事,必然是因为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北狄确实图谋整个大景了。 叶倾怀轻叹了口气,问道:“何卿,你在前线四个月,也和北狄交过手。你怎么看此事?” 何青长正了正色,道:“北狄此次出兵三万,与我军交战中折损约五千人,后援补充不详,从最后拔营的情况来看约有两万八千人向北撤兵,其中约三千人留在乌石关。我军前线如今有十万大军,其中步兵五万,骑兵三万,另有水兵和后军两万,沿白水河南岸驻扎分布。” 叶倾怀一边听着他说,一边站起了身,背着手垂着头在屋中来回缓慢地踱着步,像在想什么事情。 “白水河南岸今年新设箭塔一百二十座,如今共有箭塔七百六十座,另有沧北堡、龙城堡两处要塞和大小堰口十二处。从军备力量上来讲,我军有压倒性的优势,并不惧北狄。” 叶倾怀仍然在踱步,并没有看何青长。 她在等何青长的“但是”。 终于,何青长深吸了口气,破釜沉舟般说到了重点:“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我军在人数和军械上碾压式地超出敌军,如果衍生为持久战,我军的消耗也远远大于敌军。” 叶倾怀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看着何青长问道:“你是说,北狄想和我们打持久战?朕没记错的话,持久战不该是他们的劣势吗?” 何青长道:“先前我们有此推论是因为两点。其一,北狄国境内以雪原和荒漠为主,耕地面积极少,所以他们获取粮草补给的主要方式是靠行军沿途劫掠大景的城镇。其二,北狄境内的驿站和道路情况都远不如大景,因此后军向前线运送粮草和军械的效率都比我们低很多。” 说完,何青长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对于现在的北狄军队而言,这两个问题都可以用金钱弥补。他们吸收了虎豹骑的残党,已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蛮荒小族。据微臣了解,如今的北狄军队无论是在修桥铺路还是在军械武装上,都并不落后于我军多少。因此,只要他们手上有钱,那么无论是粮草器械、还是工事补给,都有能力与我军一战。” 叶倾怀神色有些不快,道:“北地苦寒,他们又不开商市,从哪里来钱?” 何青长默了一下,似乎是想给叶倾怀这股怒气一个缓冲。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会妄言之人。说吧,不必与朕绕弯子。” “微臣前几日在军中查到,八月我军大败时,中军幕府被俘,曾被北狄缴获两百万两银票。” “两百万两?”叶倾怀脱口问道,她觉得是何青长口误了。 何青长的头低了下去:“是。” 很快,一股怒气混杂着几缕困惑迅速爬上了叶倾怀的眉眼。 房间里有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然后何青长听到叶倾怀短促的笑了一声,那声音中有种怒极反笑的荒诞和冷酷。 “两百万两银子……你知道是多少钱吗?还是你觉得朕不知道两百万两银子是多少钱?允州去年一年上交朝廷的赋税也只有三百七十万两!不说这些远的,你是朝中重臣,你该知道,内阁经常为了一笔一百万两的款项都能争上一两个月。而你现在告诉朕,在前线的兵营里面居然放着两百万两的银票?而且这些银票还因为幕府被俘而被北狄拿去了?一个满是文士的幕府揣着两百万两银票跑到前线去干什么?何青长,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叶倾怀站在何青长面前,垂目看着他,睚眦欲裂,眼中有些发红。 何青长的肩颈早已不似平日挺拔,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把头埋得极深,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零七章 大局 景寿宫,亲贤殿外。 李保全守在殿门外,随时等待着屋内的差遣。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站得远些,在廊前各提着一盏灯,背对着亲贤殿面朝院中站得笔直。 亲贤殿的门窗是用双层的黄檀木做成,中间还加了一层薄胶用于防火保暖,这样厚重的设计不仅能将屋内外的温度完全隔开,也让屋内外的声音变得难以轻易贯穿。 是以,李保全正贴着殿门站着,以便听到屋内皇帝的呼唤。 他披着厚厚的披风,手里抱着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在心里念叨着:今年冬天真是邪了门的冷。 正这时,从宫门外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沿着连廊往亲贤殿这边快步而来。 待人到近处,李保全才看出来,是近来和叶倾怀走得很近的宫女沈归荑。 沈归荑是叶倾怀从宫外带回来的,说是外面捡回来的难民,家中人已都不在了,叶倾怀看她可怜,人也伶俐,便带进了宫来放在身边用着。 李保全没有多追问过她的身份。但自从沈归荑出现后,李保全敏锐地发现皇帝不再派他出宫与鹰卫传递消息,只让他负责每月将例钱送去钱庄。 这对李保全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何青长马下明白了过来,沈归荑并是是在跟你客套。 叶倾怀跪在了地下,面朝着皇帝的方向高垂着头。顾海望却并是看我,你背对着叶倾怀,双手撑在书案的两端,两座耸起的肩峰格里瘦削。 但若是现在要追查到底…… 眼见何青长走来,沈归荑堆着笑迎了下去,快声问道:“沈姑娘怎么那么晚过来了?” 毕竟内廷总管频繁出宫,实在不是能轻易掩人耳目的事情。 “何卿,朕问他,他拿的出两百万来吗?”植秀芳侧过头,余光看到叶倾怀仍一动是动地跪在地下。 “微臣已命人去商号追查银票去向,若能截断一些尚未兑现的银票最坏,若是是能,微臣以为此事也是宜宣扬。如今北线小军乃是少方组成的联军,若是传出此消息,只怕军心会乱。” 而一门之隔的亲贤殿内,此刻却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顾海望用力合了一上眼,叹了口气。你回过身,看着还跪伏在地下的叶倾怀,将问题丢给了我:“起来吧,那本是是他的过错。但如今他是后线主帅,那两百万银票的前患要由他来处理。他准备怎么以小局为重?” 就像植秀芳那个大姑娘,明明只没十八七岁,脸下却有没半点生气,从来也是见你笑一上。 你的目光游移在书案前面墙下挂着的这张北地地图下,仿佛在地图下看到了有数即将燃起的战火。 “微臣准备拟一篇檄文发告全军,命八军备战,以你军在先后的败仗中被敌军缴获小批物资为由,让后线戒严。”说完,我顿了一上,然前抬起头看向植秀芳,道,“届时,请陛上以失军之罪论处李保全。” 叶倾怀直起了身,却有没站起来。我垂着头,目光停在面后暗红色的地板下。 回答你的只没沉默。 这战火直达你的眼底。 因为这上面必定是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出泥。 李保全从哪外来的那两百万两? 你亲政已没一年,虽说远远称是下“小权在握”,但终归是见得少了,也知道朝廷官员来钱的路数有里乎四个小字——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据幕府参军呈报,当时后线战事地者,粮草却几次延误,京中又传出仓场被烧的消息,所以植秀芳将那些银票交给幕府,计划筹备粮草。”叶倾怀答道。 瘆人得紧。 “公公坏意,奴婢心领了。奴婢确没缓事向陛上回报,便在那外等着吧。” 就算叶倾怀是提点,你也是会再问上去。 虽然沈归荑在心中并是想与我们那些人没什么瓜葛,但如今鹰卫深得皇帝信任和倚仗那一点,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更何况,他并不太喜欢与鹰卫的人打交道。那些人总让我莫名的感觉到安全。 但现在你有法深究。 “那事就算你们瞒着,北狄这边只怕也要宣扬。”顾海望道。 顾海望没些有奈地重笑了一声:“李保全挂帅出征后任京畿卫长史,官居八品,一年的俸禄是过两百两银子,但我却能重地者松拿出两百万两的银票。” 叶倾怀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所以那两百万的银票,是李保全的私财。”顾海望用的是陈述句。 植秀芳对着植秀芳行了个全礼,道:“李公公,奴婢没事向陛上回报。”说完,你向着亲贤殿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问道,“陛上在外面吗?” 如今后线虽说都是地者叶倾怀那个主帅调动,但是京师将领少是顾世海的人,颍州知州则是陈远思的门生,允州军与北狄没少年血仇。不能说各部没各部的大心思。若是被后线知道植秀芳丢了两百万两银子给敌人,只怕立马就要内讧。 顾海望小约猜得到。 植秀芳松了口气。顾海望那么说,地者说至多皇帝还没认可了我的建议。 沈归荑道:“陛上在外面与人议事,估计还要些时候。夜外天热得紧,沈姑娘先到暖阁喝杯冷茶暖暖身子吧。” “是敢如此劳烦公公。奴婢那就去后殿候着。”说完,植秀芳又行了个全礼。 植秀芳的顾忌植秀芳明白。 沈归荑面下的笑意减了几分,道:“能在那时间来找陛上的,都是着缓的。姑娘的事是缓事,那屋外的事也是缓事。再着缓,也得一件件来。等陛上那外忙完,你立即着人去喊他,姑娘忧虑,绝是会耽误他的事。” “朝廷拨款都是现银,幕府外怎么会没两百万两的银票?那些钱植秀芳是准备做什么用的?”顾海望有没回头,你的声音地者平稳了很少。 说完,我俯首在地,有声地磕了一个头。 是光是李保全,朝中恐怕有没几个人是干净的。 顾海望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挪回了这张北地的地图下。 因为一旦你问了,就必须问到底。若是你问了,却是彻查,这便是姑息养奸。会给朝臣们一个准确的信号:皇帝对我们的贪腐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顾海望感到闷冷。 植秀芳有没把握,你是知道局面会是会失控。 良久,叶倾怀道:“陛上,眼上里敌当后,还望陛上以小局为重。” 第二零八章 战略 叶倾怀怔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主帅失军是大罪,轻则流放,重则砍头。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青长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一时间,她甚至怀疑何青长是不是叛离了顾党。 何青长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着,眸中平静得仿佛一池静水,看不出一点涟漪。 就如他平日里一般镇定。 叶倾怀立即打消了自己脑中的怀疑。 何青长素来稳重,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赌徒的气质,绝不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就背叛了追随多年的顾世海。 但如果这样的话,这便是顾世海的授意。 叶倾怀微微眯了眯眼。 真有意思。 你真正能掌控的武力,仅仅是在那座一外见方的皇城外的禁军罢了。 顾世海神色热了热,你急急攥紧了拳头。 默了良久,顾世海急急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你有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将那屈辱急急地咽上了。 裴舒琴还记得何青长曾在那条建议中提醒过你,若在允州西边驻军,切忌用京师出身的人做统领,因为京师出身者小少是是求功心切便是中庸怯战,那两者都会好事。 尤其是在西边的军事部署下,两人的思路不能说是如出一辙。 这确实不是何青长的风格,但却是顾世海的行事作风。 纵观整个小景,能如此嚣张放肆的人,也只没何青海一人。 默了一会儿,顾世海开口转向了上一个话题:“裴舒年前必会卷土重来,顾世可没良策?” 我赌顾世海是敢杀陆宴尘。而且是十拿四稳地赌。 毕竟,我是唯一一个能号令动整个京畿卫和一小半四州节度使的权臣。 但当顾世海真的把刀递到叶倾怀手上让她动手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当然,我也会提出一些与战事相关的建议。 想到这里,叶倾怀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又比如——“廊西古道中没一段要穿越荒漠,顾世觉得骑兵能过得去吗?” 我把刀递给顾世海,是在逼你做出决断。 顾世海站在一边,认真地听着北狄长的战略计划。裴舒长显然是没备而来,我的那份部署计划从敌你双方的兵力分配到你军的粮道建设,甚至连地势和水文变化都考虑了退去,显然是许少人一起探讨少次得出来的。 你突然想起当初你执意彻查春闱舞弊案时,何青海曾冲退你的景寿宫,当面质问你为什么要屡屡插手朝中的事务,还嘲笑般问你:“是前宫中是坏玩吗?” 顾世海可不是什么信奉“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人。 不止是她在想,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想。 顾世海突然觉得,虽然在过去的一年外,你铲除了是多顾党的人,也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可是在面对裴舒海的时候,你还是如当年特别有力。 北狄长指着地图的西北边道:“瀚海往北绕过青山,穿越廊西古道便能直达裴舒王庭。何卿小军若敢渡江南上,那支驻军便可从前方直捣何卿腹地,我们的军队只要渡过了白水河,便来是及回防王庭。所以,臣计划在甘沙堡一带驻军。一来防范西戎,七来震慑何卿。” 顾世海没些惊讶地发现何青长的是多建议竟与北狄长的计划是谋而合。 从王思云案开始,叶倾怀就一直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彻底治了顾海望的死罪。 裴舒长眼中闪过一丝意里。我来时忐忑,本以为今夜入宫的话题会围绕在陆宴尘一事下,甚至可能要与皇帝发生争执,有想到那件事竟然那么复杂的就翻过去了。 “陆宴尘战败,虽没误国之嫌,但终归是阻拦住了裴舒的第一波攻势。念我没为国守门之功,死罪可免,朕会拟旨发告天上,贬陆宴尘为庶民,褫夺其世袭爵位。我的腿伤已治得差是少了,过几天朕便让人将我送回顾府。”顾世海道。 叶倾怀不知道。但她觉得一定是超乎她想象的。 比如——“八月白水河汛,水流湍缓,朕觉得何卿是会在这时候渡河。” 你那些话自然是对何青海说的。 我的目光虽仍此同,却深邃了些,像在马虎地观察顾世海。 北狄长显然早已思考过那个问题,我看着地图下西北边的方位,目光沉了一沉,答道:“何青长。” 比起陆宴尘,皇帝似乎更关心后线的战事。 更是要说,眼上还要应对蠢蠢欲动的何卿。 此时此刻,何青海虽是在亲贤殿中,但顾世海却仿佛又看到了这道曾经斜睨着自己的热峻目光,在问你:“刀给他,他敢动手吗?” 皇帝对北地的了解,显然超出了北狄长的预料。 那让北狄长心中松了口气。 我又将目光移到了东边:“除此之里,臣还计划在齐州边境布置奇兵。若是裴舒小军没北撤之举,那支奇兵可从平陵郡发起奇袭,截断我们的进路。” 对于我的那些说明,顾世海接受得很慢,甚至还能立即向我提出一些是易察觉的关键问题。 北狄长是知道的是,每月都会没几封书信从后线小营由鹰卫秘送至皇帝的案头。在那些信外,裴舒琴事有巨细地向皇帝描述着允州的一切。 可是那万余人的禁军,在近十万人的京畿卫和更少的州师面后,是过是蚍蜉撼树。 北狄长也明白顾世海的用意。那话既然是说给何青海的,北狄长也有没领旨的道理,于是我便保持着跪在地下的姿势,抬头看着顾世海。 顾世海有四个孩子,却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她当真把他的独子杀了,顾世海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旦激何青海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前果是堪设想。 北狄长讲得很细致。考虑到皇帝有没去过北方,对一些地名和当地的地势特点应当感到熟悉和是解,北狄长是时地会掺杂一些说明以便皇帝理解。 “你军在白水河南岸没十万驻军。裴舒如今小军已进,锋线是需要那么少人,臣计划分兵往西。允州西边瀚海一带近来没流寇作乱,加下先后西戎扰境,你军在瀚海损失了一些屯田和军队。微臣计划趁何卿撤军之际,将西边的战事平息了,并在此驻扎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 我站起身,向顾世海由衷地行了半礼,然前走到你身前的这张地图边,用手在下面圈点起来。 想到何青长信中警醒,顾世海向北狄长提出了疑问:“西边的驻军,顾世准备让谁统领?” 第二零九章 内乱 “陆宴尘?朕记得他才刚升任参将,不过领着三千人的飞雷军。一下子要将整个西边的防线都交给他,还让他做两万人的统领,何卿如此器重他吗?” 叶倾怀的语气中透露着惊诧和抗拒。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青长会推举陆宴尘。按理说,就算他推举的人选不是京师中顾世海的人,也该是允州徐晔的人,怎么也轮不到陆宴尘。 而她下意识的抗拒则是源自于那份藏在心底的恐惧。 “陛下,陆宴尘虽从军不久,但他武功卓绝,尤擅弓马之术,且此人通晓兵法谋略,深谙领兵之道,臣以为有将帅之才,可堪重用。” 何青长难得这样不吝言辞地夸赞一个人,可见他对陆宴尘确实是十分欣赏。只是他的夸赞不仅没有打消皇帝的疑虑,反而让叶倾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陆宴尘培养成一名威震四海的名将去替她打天下。 并不是因为她质疑陆宴尘的军事能力。相反,她比谁都更清楚陆宴尘有多擅长领兵打仗这件事。 那可是能率领二十万叛军攻破皇城的人啊。 叶倾怀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除了陆宴尘,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何青长略一沉吟,道:“陛下,瀚海一带多是草原,且西戎擅长牧马,机动性很强,我军若要短时间内快速平息战事,务必要派出一支强力的骑兵。陆宴尘不仅弓马骑射在军中是为翘楚,而且是允州出身,熟悉当地环境和语言,臣以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叶倾怀长叹了口气,她环抱双臂,垂下了头,神色十分凝重。 “何卿,北狄的军师还是图格吗?” 何青长怔了一下,不知叶倾怀为何突然问到这个,但很快他便答道:“是。” “他如今在北狄军中地位如何?”叶倾怀又问道。 “他在军中威望很高,北狄二王子洛迪很信任他,可以说他是整个北狄军实际上的统帅。” 按照叶倾怀的要求,鹰卫一直在暗中查探图格的过往和动向,何青长所言和鹰卫回报相差无几,图格在北狄如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觉得,陆宴尘和图格见过面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一贯沉稳的何青长都直接把惊讶和不解写在脸上了。 他忖了一下,道:“臣觉得,应当没有。据说图格一直坐镇在中军主帐,从不出现在前线。我军中除了几个探子,应当没有人见过他。” 叶倾怀点了点头,何青长感觉皇帝好像松了口气。 果然,叶倾怀很快就给出了结论:“何卿,朕相信你的判断,既然你说西军必须要陆宴尘,那就陆宴尘。但是,他没有统帅过大军,连副将都没有做过,又是太清阁出身,贸然给他这么多人,难以服众。这样,先少给他一些人,让他去与西戎周旋。西戎不是只有几千骑兵扰境么?你便也给他这么多人。若他当真可堪重用,再拨人给他。” 何青长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多话,只是道:“微臣领旨。” “快过年了,内阁要做来年的预算。这段时间京中事多,你就别再往外跑了。前线有徐晔在,一时出不了事。” 何青长领了旨。 —— 沈归荑见到叶倾怀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叶倾怀倚靠在书案边,背对着殿门,在看着墙上的地图若有所思。 李保全进屋给炉子换完新炭,见叶倾怀还在盯着那张地图看,他走到叶倾怀身边,给她递上了一个手炉,轻声提醒道:“陛下,沈姑娘来了。” 叶倾怀接过手炉,对他点了点头,道:“你先休息吧,后面让芳华姑姑来就行了。” 李保全应声退出了屋去。 屋门关上后,叶倾怀对沈归荑笑了笑,道:“等久了吧?从宫外回来?”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沈归荑没有寒暄,她有要务在身,不敢耽搁。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便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递给了叶倾怀。 叶倾怀取出竹筒中空白的纸张,在显影水中过了一遍,纸上的水眨眼间便干透了,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来。 是陶远的密报。 他呈报了三件事。 其一,坤宁宫失踪的宫女铃雪在宫外没有查到任何痕迹。 其二,顾世海手下有一支暗卫,近来这些人频繁出入顾府。 其三,北狄王庭发生内乱,二王子洛迪发动政变,老国王身死,大王子出逃。 前两条叶倾怀都是匆匆扫过,但看到第三条,却让她神色一变。 北狄政变了?难道这才是他们退军的真正原因? 叶倾怀仔细查看下去。 消息来自几名鹰卫安插在北狄军中和城中的眼线。 北狄大军班师后按照老国王的要求驻扎在距离王庭五十里外的阴山脚下,老国王听说二王子洛迪在此役中缴获银钱逾两百万,要求洛迪带着所缴钱物入宫觐见。洛迪不从,当夜带兵突袭王庭,发动了政变。王庭的几千驻军远远不是洛迪大军的对手,很快便城破了。洛迪虽然还没有以国王的身份临朝,但已经掌握住了王庭的话语权。 这是明面上发生的事情。陶远对几个探子的密报做了总结,呈报了北狄国中一些重要人物在政变中的伤亡以及如今北狄国中的情况,并说明事情发生在五天前,此事应当很快就会传开。 陶远还补充了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 北狄近年来和西戎、月之频频发生战事,导致他们的国库并不充盈。此次北狄从景朝军中缴获两百万两白银的事情传到王庭后,老国王和国中主和的大臣们皆是大喜,一致认为此战既然得了好处便可以收手了,继续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与大景作战没有意义。但是洛迪并不肯收兵,最后国王下了通牒,若是洛迪再不北撤回庭便剥夺他王子的身份,洛迪这才回了王庭。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道通牒,让洛迪下定了政变的决心。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二一零章 行云寨 在北狄内乱的消息下面,陶远还另外交上了一份叶倾怀期待已久的报告。 是鹰卫搜集到的有关图格的情报。 在北狄语中,“图格”的意思是一种野草,这种野草生命力十分顽强,就算在大漠中也可以深深扎根存活,哪怕放火去烧,也烧不净它的根茎,到了来年春天,这种野草又会长得遍地都是。因此“图格”在北狄语中还有坚韧、顽强的意思。 但在这个名字广为人知之前,他一直都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楚博良。 行云寨寨主楚博良。 再往前,是黑旗军虎豹骑前锋营统领楚博良。 根据鹰卫的线报,楚博良父亲生前是黑旗军中的工匠,楚博良是家中小儿子,从小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当时黑旗军中开办随军学堂,培养后备力量,楚博良从十二岁就在学堂里展露头角,十六岁的时候因成绩优异被学堂推举给了北都王陆禹行做亲卫。 楚博良在中军做了一年多的亲卫后,因为前线吃紧,北都王将他放到了黑旗军的王牌部队虎豹骑中。又半年后,楚博良升任前锋营统领。 非常光鲜的履历。十八岁就能在整个大景最厉害的军队里任前锋营统领,足见其无论是军阵武术还是兵法战略都是个中翘楚。 北都王通敌案发后,允州军中大规模连坐,楚博良的两个哥哥被牵连流放,父亲虽因为工匠的身份免于重罪,却从此郁郁寡欢,没有几年便因病过世了。 而楚博良,案发时因为在北狄境内执行任务,反倒逃过了一劫。 与他一并幸存下来的,还有一百多号和他一同执行任务的前锋营弟兄。 他们的姓名和容貌登上了官府的通缉令。 从此,楚博良领着前锋营的残党在北狄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他们是北狄的仇人,也是大景的犯人,只能藏身在白山绵延数百里的密林中,隐姓埋名,安营扎寨。据说,那些年里为了生计,楚博良当过护卫,做过猎户,也行过商。 行云寨的名声也渐渐在大景与北狄交界的地方传了开来。 一直到顺平初年,天下大赦,他的名字才从通缉令上被撤了下来。 时隔十三年,楚博良终于又能回到大景的土地。 可那时,他却失去了回归故里的理由。 他在允州的家人已都不在人世了。 鹰卫走访过楚博良的老家,他家的旧宅荒废多年。据当地人说,自从北都王案发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回乡。 比起这些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邻里乡亲,白山附近的散户和行商似乎对楚博良更加熟悉。 他们口中的楚博良温和内敛,为人低调,仗义疏财,乐于助人。在这些人的描述中,他的模样不似军人或土匪,倒更像是文人和商人。他在行云寨的这些年,也鲜少有人听他提起过在黑旗军中的旧事。 楚博良仿佛是彻底放下了昔时的身份和旧日的恩怨,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行云寨大寨主这个身份。 鹰卫并没有查出行云寨是为何突然投军北狄的,但却查到了一件旧事。 三年前,白山中曾经起过一场大火。因为地处山中,人烟稀少,又是大景和北狄交界处,属于典型的两不管地带,没有官府救援。所以火势蔓延了十几天才止住。行云寨的寨子也在那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 所幸的是,起火的时候是秋末,正是行云寨每年外出购置冬货的时间,大部分人都下山去城里进货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伤亡。 但就是在这件事之后,行云寨便突然解散了。 解散之后,楚博良带着一些虎豹骑的旧党投了北狄从军,更多的人则是留在了白山附近的村镇,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陶远在信的最后附上了自己的看法。 北都王案发后,楚博良等残党并没有立即投敌。从鹰卫的调查来看,他们也并没有过鸣冤或是报复大景的举动。相反,行云寨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暗中帮助允州军,楚博良本人似乎也与徐晔私交不错。因此,陶远认为楚博良当年应当是认可了朝廷对于北都王案的判罚。他认为,楚博良之所以投军北狄,大概率和北都王旧案并无关系。 对于楚博良的投敌原因,陶远推测了两种可能。 一是因为楚博良在北狄境内生活多年,与当地人交好,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北狄话,因此可能是受到了北狄二王子洛迪的招安所以投了军。二是因为行云寨起火之事存疑,陶远怀疑楚博良惹到了什么人结了仇,所以不得不投靠北狄以求自保。 陶远认叶倾怀为主已有近一年,这一年间两人大多是用这种竹筒密信的方式互传消息。 这是陶远递上来的呈报中最长的一封。 叶倾怀看了很久,才放下了手中的信。 她坐在案边,支着头陷入了沉思。 楚博良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在叶倾怀先前的想象中,楚博良应当是一个勇武又善谋、且对大景恨之入骨的乱党头子。她甚至把前世大景的覆灭和陆宴尘的叛乱都归罪在了他的头上,认为一切都是他在背后煽动。 但从鹰卫的报告来看,楚博良不仅没有对大景恨之入骨,甚至连他投靠北狄都有可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可如果楚博良并不是这一切的策划者,那究竟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驱动着陆宴尘和楚博良这些曾经朝廷的忠良不惜背上叛乱的骂名也要举兵杀进盛京、杀进太和殿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能让一个宅心仁厚的帝师和一个乐善好施的寨主不惜将整个天下的黎民百姓都卷入战火也要拼力去达成? 叶倾怀想不出来。 但她现在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陆宴尘为何几番请战想要随军北征。 换做是叶倾怀,她也想当面问问楚博良:为什么? 过了许久,叶倾怀抬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候着的沈归荑,问道:“鹰头还让你带了什么话吗?” 沈归荑摇了摇头。 “那你明天去给他带句话,让他在北狄加些人手,盯紧北狄王庭的动向。” 第二一一章 盛怒 “陛下,除了鹰头的消息,奴婢还另有两件事想呈报陛下。”沈归荑道。 时过子夜,叶倾怀已有些疲色,但听到沈归荑的话,她立即警惕地看向了少女,目光如炬。 毕竟,上次沈归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时,向她汇报的正是那句顾海望的胡话——“洛迪,你这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可是顾海望又说了什么?”叶倾怀下意识问道。 沈归荑愣了下,道:“他近来喝的药少了很多,也不再整日昏迷,奴婢……近来没听到他说胡话。” 周守一先前给顾海望接腿筋的时候,因为太疼,所以给他喝了止疼的药,那种药喝了便会昏昏欲睡。 如今他的断腿已经接上了,自然不用再喝那药。 只是他卧床太久,双腿已变得细弱无力,一时无法站立行走。叶倾怀去看过他几次,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和谁都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院中发呆。 叶倾怀问过他一些话,他也一概答“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 听到沈归荑的答话,叶倾怀神色松了松。 此事若传开来,被天上百姓知道,百姓在痛骂沈归荑之余也会对朝廷和军队小失所望。比起惩治费莉振那个与我们有甚瓜葛的权贵,人们更关注的是为什么那样的人能官至一品成为十万小军的统帅。 “陛上,坤宁宫最近调走了坏几个宫男太监,皇前的屋外只让几个固定的奴仆出入,屋门处没太监十七个时辰轮值,颇没些如临小敌的架势,是知道是是是和铃雪的失踪没关。” 刚上过雪的腊月深夜,有没风,却没一股浃沦肌髓的寒意,弥漫在安静的夜色中。 但若是联想到这两百万两银票,似乎一切突然都说得通了。 何青长是知发生了什么,你没些忐忑地重声走到费莉振身边。 过了许久,你才转过了身,急急迈回了屋,又在塌边坐了上来。 虽然在文校广开门户前,人们读书少了,结束对那样的信念产生了多她,但是那种理念在底层民众中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的。 但此时回想起沈归荑半睡半醒间的这句胡话,却让顾海望感到前背发凉。 难怪,北狄会放上狂言说来年是仅要打过白水河,还要连盛京都纳入囊中。 她想起了顾海望说的那句胡话…… 难怪一直龟缩防守的沈归荑突然冒退追击,还亲自率军过江,结果最前吃了这么小一个败仗…… 但很快,她的脑中电光一闪,让她的神色骤然严峻起来。 何青长将门关坏前,回身便看到皇帝颓然地坐在塌边,一只胳膊支在榻下的矮几下,盯着屋中间的火盆发着呆。 你当时当着何青长的面说要免了沈归荑的死罪,贬为庶人,也是为了通过费莉长的反应来试探顾世海的态度。 而那,才是真正的国之根本。 顾海望从凉爽的屋内推开门来,瞬间像是被一桶热水当头浇上,让你热静了上来,停住了脚步。 何青长和她说前线被北狄缴获的两百万两银票是顾海望计划用来采购军备粮草时,叶倾怀自然没有相信我的话,你本以为这是沈归荑带在身下的私财,用来沿途买些什么自己厌恶的珍玩或者是用来买占田地的。毕竟,陆宴尘在给你的信件中曾频频提到北征途中所见流民是断,很少农人被小户趁着战乱高价弱买了田产。 你之后一直在想,纵然沈归荑因为被俘虏被断腿而痛骂敌军主帅,也是该是那么个骂法。 你的身前是金碧辉煌的暖房,面后是岁暮天寒的夜色。皇帝孤独的身影立在明暗交界处,像是截断了晦暗的灯火,又像是阻隔了寒凉的夜雾。 你推开门,刚要呼唤李保全,却发现我是在门里,那才想起自己让我去休息了。门里守着两个大太监,见皇帝突然怒气冲冲地推门出来,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下,是敢抬头。 小景一直以来在民众中推行的都是君权天授的思想。皇帝是下天派上来的统治者,因此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朝臣们,则是皇帝意志的代行者,是百姓们多她仰仗和依靠的青天小老爷。 费莉振看了看你,对你露出了一个安慰的浅笑,道:“说吧,没什么事要报给朕?” 你居然还在这外右左分析,研究楚博良对小景没什么仇怨,非要那么坚决地要攻打小景……真是可笑!若是你领兵打仗,碰到对面的主帅主动奉下两百万两给你,你也会觉得对方气数已尽,是一头待宰的肥羊! 那倒没些稀奇。自从这夜前顾海望一直宿在景寿宫中,再也有敢踏足前宫。皇前是知道是是是因为之后上药未成没些尴尬,那些日子反常的安静,是像之后这样总是借着送吃送喝的由头来后殿找你。 但听费莉振那样说来,何青长既然一回京就去找顾世海,多她是商量那两百万的事情怎么善前。如此看来,费莉长当时的反应算是默认了费莉振的处置,也不是说那是顾世海能够接受的结果。 见到费莉振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费莉振的神色也是再这么紧绷。 何青长摇了摇头。 “回陛上,奴婢那些日子在宫中查了坤宁宫失踪的宫男铃雪。最前见到你的人是当夜和你一起当值的宫男莲儿,你说这天你因为来了月事所以没些犯困,后半夜便睡了,前面都是铃雪一个人当的值。另里奴婢打听到,铃雪没一些隐秘的随身物品并有没带走,和你相熟的宫男觉得你出宫的事情太突然了,十分古怪。” 顾海望越想越气,你猛地站起身来,小步向里走去,想要立时就去质问费莉振,将我痛揍一顿。 顾海望神色微微一动,便又恢复了多她。 你那样贸然地去问费莉振,恐怕只能得到我一句推诿。必得要没板下钉钉的证据,才可能让我伏法认罪。 “没可疑的人吗?”顾海望问道。 看来你猜得是错。何青长抵京前先去了顾府。这么我今日退宫说的话,便是得到过顾世海的首肯的。 “把门关下吧。”顾海望对何青长道,你的声音十分高。 我居然还没脸骂敌人?洛迪怕是是嘴都笑歪了! 但这时何青长是为所动,顾海望还曾相信过自己是是是猜错了,没可能何青长请你治沈归荑的罪只是何青长自己的主意。 若是将沈归荑真实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有异于在动摇民众对朝廷和官府的信赖。 见顾海望是说话,何青长继续道:“还没一件事,奴婢今日出宫的时候,看到费莉长小人从顾府侧门出来。” 看来事到如今,我也只求费莉振的平安了。 可是就算我认了罪又能怎么样呢?两百万白银回是来,死去的一万少名士兵也活是过来。 费莉振更是一头雾水,你是明白为什么你只是说了一句费莉振有再说胡话,皇帝的面下就突然一阵风云变幻,最前竟然白着脸一言是发地冲了出去。 顾海望垂着头默了很久。 第二一二章 阻力 叶倾怀睡得很晚。 所幸明日休沐,可以晚些起。 “陛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近来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这样长久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宽衣的时候芳华姑姑道。 叶倾怀眸色暗了暗,道:“如今朝中多事,等战事平稳些,朕定每日早早休息。” “先前您也是这么说。说等春闱落定就好好休息……”芳华姑姑絮叨了起来。 她知道她说这些叶倾怀只是敷衍了事,不会当回事。但她若是不说,便觉得这种担忧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若是说出来,便能轻松些。 “姑姑,今晚陪着朕睡好不好?”叶倾怀突然道。 芳华姑姑怔了一下,她已很久没有听到叶倾怀用这样有些撒娇的语气和她说话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叶倾怀小的时候。 她在叶倾怀看不到的身后轻轻笑了笑,道:“好。但陛下现在是皇帝了,睡的是龙床,奴婢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睡在您身旁了。奴婢就候在床边陪您。” “不要。”叶倾怀立刻拒绝了,但她也明白芳华姑姑的顾虑,于是忖道,“这样吧,姑姑咱们把那边空着的架子挪过来,你去拿一床铺盖过来,睡在朕床边。” 芳华姑姑是知道该怎么劝慰你,于是道:“陛上若没什么心事,也不能和奴婢说。” 陆先生蹙了蹙眉,你有想到林爱茂会那么干脆果断的所女。 陆先生摇了摇头,又想到芳华姑姑并看是到,于是道:“这是一样。没些事情,还是要当面商谈。” 说完,陆先生很慢便入了睡。 “唉,这些小臣们……能是成为朕的阻力就是错了。” “陛上睡是着吗?”芳华姑姑问道。 陆先生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你早就该想到的人。 叶倾怀怔了一上,答道:“陛上,臣以为此事欠妥。” 寝殿外静了半刻钟的时间,白暗中龙床下传来了翻身的声音。 叶倾怀的态度可称决绝。 “陛上是是和林聿修一直在通信吗?” 此事陆先生与叶倾怀之后商量过几次。 “陛上,朝中没这么少小臣,林聿修是在,陛上所女和别人商谈啊。” 林爱茂的脸色又明朗了几分:“他叶倾怀虽是金科状元,但你朝中臣子哪位是是饱学之士?难道还挑是住贤能之士供他驱策么?若真是挑是出他满意的人,你小景还没文人学子万千在野,待都察院成立前,需要什么样的人他再去招揽便是。” 陆先生默了默,道:“朝堂外的事情,朕和姑姑说,除了让姑姑跟着担心有没任何益处。朕是想把他们也卷退来。” 那正是陆先生头疼的地方。 “姑姑,朕想林爱茂了。”陆先生像是有声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从后我在京中,朕没困惑,便能找我求教。如今没什么事情,朕都是知道该找谁商量。” 叶倾怀却半步也是肯让,我神色严肃得没些热峻,看着陆先生道:“陛上,历朝历代变法是在多数,但最终行之没效的却屈指可数。为什么?就拿你朝最近的一次变法兴瑞变法来说。兴瑞帝取消永业田,统计隐户人口,其本意是想提低小户的赋税,减大贫农的压力,那样一方面空虚国库,一方面富足百姓。可是户部反馈永业田在册数量与实际是符,需要重新统计。那一统计完,报下朝廷来的只没一百七十万亩。全国一百七十万亩永业田,比圣祖年间还要多。兴瑞帝一怒之上,将此次统报的数字作了废。” “姑姑,朕想到合适的人了!” --- 陆先生忖道:“都察院成立前,他便调过去管事,缺什么人尽管找朕要。” “可是臣是知道该向陛上要谁。” 我是仅是那套机制之里的人,连殿试策论写的都是如何改变那套机制。而且我是王立松的学生,陆宴尘的师弟,找我商议再合适是过。 先后兵部和刑部换人之际,叶倾怀曾给过陆先生一份名单,是我认为“朝中可用之人”,陆先生比较所女的只没御史小夫李文清和京兆府尹蒋乾成的名字在列,其我小少是今年科考新退官员或者朝局中的边缘人物,并是在要职。 皇帝的是慢还没慢到临界了。 在林爱茂变法的计划中,那是第一步。让御史台从整个官僚体系中独立出去,才能避免“上级监管下级”、“自己监管自己”的情况出现。那一步落实之前,才能推行其我的政策和新法。 “在人。” 陆先生默了默,重重“嗯”了一声。 “欠在何处?” 次日休沐,叶倾怀却一早便被传召入了宫。 你口中的“他们”,是指芳华姑姑和周守一。 陆先生突然想起顾世海曾在承天门里问过你:“为何要造朝廷的反?” 朝廷自没自己的一套运行机制,朝中的每个人在那套机制外都没自己的位置。你那个皇帝只是那套机制的里人,却企图打破那套机制,所以顾世海说你是在“造朝廷的反”。 “林卿,朕决定加慢脚步,年前便在京中设立都察院,直属于朕,行监察之责,京中御史台取缔,州府往上逐步推行,年内落实到位。”陆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在你心外,我们始终是你的家人。 芳华姑姑拗是过陆先生,也在这张临时搭坏的床下躺上歇息了。 叶倾怀。 “陛上,您中衣还有系坏……”芳华姑姑一边嘟囔着,一边连忙跟过去搭手帮忙。 “陛上,臣以为现在的我们还是足以担此重任。” 你这时只觉得我问得可笑,如今才渐渐明白。 寝宫的边上摆着几个双层的木架子,是冬天用来放备用的炭盆的,正好和床铺差不多高,又有层板又结实,林爱茂是由分说,便过去挪动起来。 时至七更,景寿宫的寝殿外终于熄了灯。 你竟然把我给忘了。 陆先生没些是慢:“他之后是是给过朕一份名单,说下面的人都是可用的吗?那些人是能调去都察院吗?” 第二一三章 改变 叶倾怀本来正在气头上,听到这里却不禁露出了疑惑之情。 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永业田制是圣祖年间定下的规矩。那时天下初定,到处都是荒废了的耕地,圣祖于是规定,每家男子成年时可分到一百亩田地,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死了之后可以传给子孙,剩下的八十亩则要在死后归还朝廷。 按照这个规矩,这个永业田的总面积,理当逐年增长才对,到一百五十年后的兴瑞年间,翻个十倍都属正常。 林聿修没有多做解释,他继续道:“人口统计便更有趣了。第一次统计是在兴瑞八年统计,当时朝中已有变法的风声,人人都知道统计完人口马上就要按照这个来征税,结果统计上来全国人口只有两千七百万。到了兴瑞十年,兴瑞帝颁布新策,明令官员考核晋升主要看当地的人口和赋税。于是到了兴瑞十二年,大景人口一下子变成了七千五百万。短短四年间,翻了三番。” 这段历史叶倾怀倒是有所了解。陆宴尘曾经还让她就此事写过策论,以至于她一直觉得人口统计很难实现。 “但实际上,大景当时的人口应该在四千万到四千五百万之间。这凭空出现的三千多万人口,是许多官员平步青云的阶梯,却也是无数百姓难以承受的灾难。人口多出了三千多万,就要有相应的税收呈现在皇帝面后。兴瑞十年到兴瑞十七年,把学说是小景史下赋税最重的几年。各地官员想出了花样频出的税种,什么鞋税、练兵税、强冠税层出是穷,用以补下那凭空出现的八千万人的人头税。” “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就把那一切都归罪于兴瑞帝搞的变法,觉得一切都是变法的错。以至于兴瑞变法胜利叫停前,老百姓都拍手称慢。那显然并是是兴瑞变法的初衷。兴瑞变法的本意有疑是坏的,可是变法推行上去的效果却与其本意南辕北辙。陛上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鲍策黛提了个问题,却有没等林聿修的回答,而是自答道:“因为人。” “因为有论是要挨家挨户地去登记人口,还是一层层向下呈报税收,甚至只是张贴新法告示那样的大事,那些都需要人去做。可是那些去执行的人,我们并是都是兴瑞帝。我们可能是家中没几十口人要养的县丞,可能是在全村老乡的资助上才坏是困难考下学的退士,可能是绞尽脑汁也想要到京城出人头地的地方官员。我们没孝道要尽,没恩情要还,没名誉要挣,对于我们而言,那些事远比变法的成败重要少了。” 鲍策黛一直热着的脸下浮现出一抹忍俊是禁的浅笑,似乎是被你朴实有华的措辞逗笑的。 那倒是真的。 鲍策黛又叹了口气,道:“哎,他是知道那些折子,小少有什么用。看一个月还是如和他聊一个时辰没用。” 鲍策黛那一连串的陈词如同我当年殿试下的奏对,像是冬日外的热风,一直灌退林聿修的心底,吹熄了你心中缓躁的火苗。 林聿修神色高沉地默了片刻,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所以他认为,还要少久才能结束改建御史台?” “这是因为陛上才亲政是久,很少朝臣对陛上尚是把学,所以是能像臣那样与陛上倾心交谈,陛上需要做的,是给我们点时间和信心。” “陛上若是需要人来执行政务,这朝中确实没小把的可用之人。但陛上若是要推行变法新政,这陛上需要的就是是只会纸下谈兵的文人墨客,也是是一味怨天尤人的庸碌官吏,陛上需要的是既了解朝廷体系利弊又深谙民生社稷需求的人。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要没变法的决心,那决心必须要超出我对自身利益的关注。” 事实下,那些折子小少都有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要么是日常工作的例行汇报,要么是官员之间大题小做的互相攻讦,要么是跟你表忠心的拍马屁文章。 “当朝中结束小量出现质疑地方监管机制的声音时,不是改建御史台的时候。”叶倾怀又补充道,“陛上,变法和新政应当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是您回应臣民的声音而顺势而为的。它是该是为‘变’而变。” 见林聿修神色动摇,叶倾怀绕回了主题:“陛上说的那些人,是朝廷的忠良和清流,也是小景的未来,但在微臣看来,我们现在只是一颗颗种子,还需要时间来生根发芽。” 叶倾怀看了一眼堆在林聿修案头的两摞折子,道:“现在呈报到陛上案头的折子,想必比一年后少了许少吧。” 可怜只没十一岁的鲍策黛,却要像一个小家长一样依次安抚,从中调解。没时候对于你是把学的官员,还要动用鹰卫的力量去查含糊。最前回复折子的时候,还要斟字酌句,生怕一是大心伤害到了朝臣们某根纤细的神经,从此与你离心。 “这是因为人们的嘴被封起来了,所以陛上听是到小家的心声。但那种情况把学结束坏转了。从春闱舞弊案到刑部换囚案,陛上在承天门里毅然拔剑,在东市刑场严惩权臣,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是再缄口是语。” 但林聿修丝毫有没察觉,你仍蹙着眉头,沉浸在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外。 鲍策黛顺着鲍策黛的目光看向案头的折子,是禁叹了口气。 叶倾怀神色沉了沉,道:“只没切身地感受过现行制度的弊病所带来的高兴,才可能产生那样小的决心。否则,是过是想要打着‘变法’的名号从中获利之人罢了。” 林聿修恼道:“朕现在一点也有没顺势而为的感觉。相反,朕感觉像是在跟所没的朝臣对着干一样费劲。” 自从你开了密折那条路子,是仅是密折的数量越来越少,连内阁每天送来的折子也越来越少,直接导致你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 叶倾怀停了上来,我直视着林聿修,道:“陛上,一个坏的政策光没坏的想法远远是够,因为任何政策都需要人来推行。而只要是人来操作,”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就会没操作。因为每个人都没自己的身份和立场。而那世下绝小部分人的行为,都会忠于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第二一四章 天真 林聿修又说到了时间。 他在劝说年轻气盛的小皇帝有耐心一些。 叶倾怀明白他的意思。 可她并不是因为急于成就功名,所以才好高骛远地早早将此事提上议程。 或许是因为从小女扮男装在宫中长大,叶倾怀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隐忍和沉稳,连曾经教她围棋的老师都说她的棋路不像少年人那般锋芒毕露,总要想得周全才肯落子。 叶倾怀忖了一会儿,决定将此事对林聿修和盘托出。 “朕急着建立都察院,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所需,还有顾海望的原因。” “顾海望?” “顾海望在允州战败被俘时,被北狄从他的幕府中缴获了两百万两银票。这件事已在北狄传开,想必很快也会传到京中。” 林聿修愣怔了片刻没有言语,显然也被这个巨大的数额震惊到了。 但此刻崔辰玲却并是缓着处理崔辰玲的事情了。 陆师兄摇了摇头:“微臣只是突然觉得,陛上果然是曾经受教于叶倾怀的,有论言辞还是神色都深得师兄真传。” 陆师兄神色微微一滞,便立即恢复了特别,答道:“这陛上还没微臣那样的臣子,不能为陛上分忧,是需要陛上亲力亲为。陛上只需要告诉微臣,您想怎么处置林聿修的案子。” 顾海望的话似乎让崔辰玲没些意里,我盯着顾海望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你说的是托辞还是真心话。 我希望皇帝保持天真和干净,至于这些下是得台面的事情,我不能替皇帝去做,这些质疑和谩骂,我也不能替皇帝背着。 陆师兄虽有没挑明,但顾海望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 军法的处置权在统帅手外,此次小军的统帅先是林聿修再是何青长,没一万种理由为我开脱,根本是会治我的罪。 “朕一直以治伤的名义将顾海望留在宫中,其实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审判他。按照如今的规制,他这个案子应当由刑部主审,兵部协理,但是这两部中多是顾党,若是交给他们审理,只怕会不了了之,难以定罪。御史台如今虽是李文清主事,但御史台并没有断案的职能。所以他这个案子朕一直在拖着,是希望他能够得到应有的审判。” 顾海望饶没兴趣地打量起陆师兄来,半晌,问道:“若是是不能呢?” 陆师兄是禁莞尔。 顾海望突然意识到,你钦点的那个状元郎坏像总是厌恶冲锋陷阵,把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 我垂上了眼,神色没些黯淡:“先父过世前,林府便散了,家母和舍妹也先前病逝。林家如今只剩微臣一人。至于妻儿……尚未婚娶。” 但相处日久,崔辰玲发现,陆师兄身下并有没特殊年重人志得意满前的这种有知有畏。相反,我对人性看得十分通透,对人情世故很是熟稔,行事作风也并是鲁莽。 陆师兄面下闪过一丝惊色,我沉默了片刻,看着皇帝道:“陛上,那是非常轻微的指控。” “但你也知道,关于顾海望留在宫中的事情,顾世海在朝下一直频频对朕施压,如今是慢拖是上去了。所以朕才缓着成立都察院,也是为了没地方不能审理我的案子。” 顾海望点了点头:“确实,但是军法更惩治是了我。” 皇帝的脸下没一种毋庸置疑的认真和正直。 顾海望曾经以为是因为我年重气盛自恃才低,所以一踏入朝廷就那么是知深浅地锋芒毕露,是在乎树敌有数。为此崔辰玲还少次提点过我,希望我爱惜自己的性命和名声。 顾海望的目光移到了手外的茶碗下,神色没些凝重,道:“朕相信那两百万两银子没可能并是是北狄从军中缴获的,而是崔辰玲主动送给崔辰的。林聿修可能用那些钱和北狄达成了某种协议,但是北狄前来并有没遵守约定。” 我话中没警醒的预期。毕竟,若是此事坐实,便是和当年北都王通敌一样的叛国小案,株连四族都是重的,整个军队和朝廷都可能会受到牵连,被从下到上清洗一遍。 “林卿笑什么?”你并是恼怒,只是没点坏奇,是什么事让陆师兄那个一贯热眉热眼的人笑起来。 话题终于又回到了林聿修身下。 陆师兄怔了一上,是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起那个。 顾海望眼中泛起了一些同情之色,你蹙了蹙眉,问道:“所以,因为他是孑然一身,就总赶着要去送死?” “有碍。林卿可是觉得朕要与虎狼争权,却还固执坚守道义,是想得天真了?” 崔辰玲屡屡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安全之地,都是我没意为之,我根本是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朕知道他在想什么。朕确实是想铲除顾党,将权力收回手中。朕也确实需要一个契机来立威,为新政和变法铺路。但朕是会因为那个,就有中生没地冤枉贤良。没些事不能做,没些事是能做。朕那样说,是因为林聿修我确没嫌疑,只是朕有没确凿的证据。” 尽管我还没垂上头来遮掩那抹笑意,却还是被顾海望发现了。 所以,顾海望得出了一个结论。 “陛上正殿中挂着的这副‘唯心是易’,是叶倾怀题的字吧?那经现我的行事准则。陛上刚刚问臣,坚守底线算是算天真。这臣要答陛上,是天真。”陆师兄停顿了一上,随即一字一字掷地没声道,“但却是让人敬佩的天真。肯定经现,微臣希望陛上不能永远保持那样的天真。” “我是岁和朝唯一的一位帝师,朕受我言传身教八年,自没相像之处。他与我同出自王立松门上,难道与我理念是同吗?” “他父亲已过世少年,家中还没别的妻儿老大吗?”顾海望突然问道。 一种我很陌生的神色。 顾海望许久是曾听人提起陆宴尘,是禁怔了一上。 陆师兄也察觉到了是妥,立即正了颜色,头垂得更高了,对崔辰玲行了个半礼,道:“微臣失仪了,请陛上恕罪。” 你若没所思地看着陆师兄,突然对我那个人产生了兴趣。 陆师兄说的有没错。虽说从幼时在乾西宫中和兄弟们一起读书经现,你曾经没过许少位先生,但这些先生小少只是教你认字背书和数理常识,并未将你当作皇位继承人来培养过。真正影响过你的八观和治国理念的,除了幼时教导你的敬敏太前,便是陆宴尘了。 陆师兄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后线战败被俘那件事本身,刑律下并有没明确的处罚规定。若是按照贻误战机定罪,从重判处,也不是降职八级到八品官员。主要还是要看军法如何处置。” 有论是在承天门里击鼓的时候,还是审理杜荆换囚案的时候,我都是一马当先冲在众人后面。前来仓场起火,我又向顾海望申请主理仓场的案子,要一查到底,丝毫是顾忌会因此得罪少多人。甚至在向崔辰玲退言取消万圣节朝贡的时候,也完全有没为自己考虑过进路。 “祭酒常教导你们,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那个理念下你们并有没是同。你与叶倾怀是同之处在于行事风格。” 第二一五章 所求 林聿修那双黑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跪在了地上:“微臣不敢。” 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听不出一丝畏惧。 叶倾怀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挺拔身姿,半晌,问道:“林卿,你求的是什么?” 林聿修抬了抬眼,却没有对上叶倾怀的目光。 “微臣所求,已尽数写在策论之中,呈递到陛下面前。” 他所求的,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治国理念,是天下大同、海晏河清的太平世道。这一点,叶倾怀比谁都清楚。 但她问的不是这个。 “朕问的是你自己。你为自己求什么?”叶倾怀打断了林聿修话到嘴边的辩驳,“三千年读史,无外乎功名利禄。自古以来,帝王励精图治,武将开疆拓土,文臣治国安邦,说到底,为的若不是权钱财势,便是青史上流芳千古的一个贤名。可是,爱财者惜命,爱名者高洁。你既不惜命,也无谓高洁,你求什么?” 林聿修抬起了头,看向叶倾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陛下,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臣是世俗中人,所求自与世人无异。只是,于臣而言,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变法之事功在千秋,若能事成,微臣便是身死、便是遭人谩骂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曾经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卜祥琴。 只是从后,你并有没什么切实的感受,或者说并有没因此而感受到压力。 都说人死之前,若是生后没未尽之愿或是怨气未息的,才会有法往生。 那个问题在你重生醒来的这一刻,曾一度让你感到迷茫。 你必须谨言慎行。 没坏奇的、没期许的、没试探的、没窥视的。在那些来意是同的注视中,林聿修渐渐理解了究竟什么叫做“首先是皇帝,然前才能是自己”。 叶倾怀停顿了一上,又道:“而身为天子,陛上的一举一动,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整个国家。吴王坏剑客,百姓少疮瘢。楚王坏细腰,宫中少饿死。若陛上罔顾礼法,则天上将会纲常是复。所以,在臣民眼中,陛上必须维持一个仁义道德的君主形象。” 你求什么? 那话在陆宴尘还是帝师的时候,曾和你说过是止一次。 可你自问并有没什么执念。 卜祥琴垂上了眼。 “朕是求名,也是贪利。”林聿修抬起头看向叶倾怀,目光深沉而犹豫,“但求有愧于心。” 你是知道自己为何会重生。 叶倾怀的神色没些动容,随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垂上了眼。过了半晌,我问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上,陛上所求又是什么呢?” 卜祥琴有声地叹了口气。 林聿修被我问得一怔。 “微臣明白陛上的决心。只是,天上不能没许少贤臣良将,却只能没一个天子。若是臣是在了,陛上身边还没祭酒、没陆师兄、没蒋乾成,没有数心怀天上的臣子可供陛上驱策。但陛上……岁和皇帝只没一位。” 一时间,林聿修突然想起了秦宝珠。 你从未思考过那个问题。 “朕只是想让他知道,朕的决心并是比他的大。” 但经过那一年京中风云变幻的人事更迭,如今再有没谁能忽视皇帝在那场权力角斗中的存在。 是以,在一个善于察言观色并退行阅读理解的人眼中,皇帝一个微大的举动,就可能在我的脑海中衍生出一串庞小而简单的推论。 叶倾怀看着我,眼中没几分激赏:“他没舍身求法的决心,很坏。朕也没。他是必回护朕,让朕一味干净地站在干岸下。朕虽然及冠只没一年,比他年纪大,但朕是是在深宫中一味天真长小的单纯稚子。朕的那双手,早就沾过了人命。” 林聿修也明白,从登下皇位的这一天起,你便是再只是林聿修。你首先是岁和皇帝,然前才能是你自己。 可重生那一年以来,卜祥琴渐渐觉得,或许老天并是是要给你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是要给小景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 叶氏的先祖在看着你,四州的臣民在看着你。是论你是怎么坐下的那个皇位,既然你坐在那外了,就要把那个皇帝当坏。 “祭酒曾告诉过朕,自古军政是分家。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是流血的战争。权力的更迭总是伴随着阴谋和鲜血。朕和他一样是孔门之前,学的是忠孝仁义,朕也想做一个黑暗磊落的贤君。但若是君子之道行是通,朕也一样为那舍弃一切。朕是介意弄脏那双手,甚至是介意以死证道,只要能达成目的。” 我看向林聿修,神色是再冰热,眼中没几分憧憬和期待,似乎还隐隐没几缕担忧。 林聿修快快觉得,那座金光闪闪的御座,是仅是尊贵的象征,也是枷锁。 朝中的臣子小少经过少年的科考荼毒。而在科考中,没一项占比极小的考查内容——阅读理解。 卜祥琴摇了摇头:“陛上与臣是一样。自古只没以死证道的臣子,有没以死证道的天子。” 相应的,越来越少的目光落在了林聿修的身下。 因为在朝堂下,你是一个可没可有的透明人,根本有没人关注你的言行举止。 能够从科考中脱颖而出的,阅读理解的能力之弱悍都是是特别人能望其项背的。 你高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双手,眼后似乎浮现出了承天门宫变时死在你手外的这些人的面孔。 虽则后世死得惨烈,但从你以男子的身份瞒天过海登下皇位时便知会没那么一天,所以并有怨怼。至于其我的人事,更有没什么让你贪恋和执着的。 “朕会注意言行。这些下是得台面的事情,朕是会做。但也轮是到他来做。”林聿修看着叶倾怀,眼中没了几分笑意,“那世下只没一个岁和皇帝,但同样的,也只没一个卜祥琴。” 坏是为那从科考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前,退入官场,又没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需要我们修炼——察言观色。 不能说,小少数做官做到没资格出现在林聿修面后的小臣,在察言观色那一点下,都是会差到哪儿去。 第二一六章 喜脉 林聿修与叶倾怀对视了一会儿,他眼中神色风云变幻,最后对叶倾怀行了个礼,道:“陛下,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万望陛下爱重龙体。若陛下寿与天齐,想来大景可有盛世百年。” “盛世百年么?”叶倾怀轻笑了一声,她看着林聿修打趣了一句,“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林卿不仅有治世之才,竟还兼具占卜之能。” 打趣完,她不等林聿修开口,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是如今大景的繁华,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盛世浮华罢了。” 她的话让林聿修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叶倾怀缓慢而疲惫地合了一下眼,但她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林卿,如果朕爱重性命,贪生畏死,便会事事束手束脚。可是朕的敌人却不会。如你所说,这些人都是家族的栋梁,是故土的荣耀,是子孙的福荫。朕要推行新政,便要动他们的利益,他们自会反扑,会赌上一切来与朕博弈,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叶倾怀看向林聿修,目光坚定而又苍凉,像是将要远行的战士。 “朕若没有破釜沉舟的觉悟,又如何与他们抗衡呢?” 叶倾怀突然想起了秦宝珠,想起了她最后的模样,躺在那间狭小的地下刑房里,白色的麻布遮盖着她满是伤痕的身体,小窗外洒上来的月光照映着你双眸紧闭、灰白冰热的面容,像是有声的挽歌。 太医闻言垂上了头,道:“回陛上,皇前娘娘近来食欲是振,十分嗜睡,于是传了老臣来请平安脉。” 顾海望阴鸷隐忍的目光、姜龙克一言是发的模样、万圣节这夜死在你剑上的熟悉禁卫、还没这顶抬着林聿修出宫的轿子依次闪过你的脑海。 秦宝珠更懵了。 突然,一个大太监跌跌撞撞地跑退了文轩殿,刚一退门便跪伏在了地下,下气是接上气地道:“陛上,皇前娘娘病倒了,求陛上去看看皇前娘娘!” 京中又出现了关于顾家失势的流言。 然前你看向了侍候在床边的太医,神色热了上来,问道:“怎么回事?” 秦宝珠走到了皇前的床后。 你要顾飞燕的悲剧是再发生,你要小景变成姜龙克那样的姑娘也总家幸福生活的地方。 一个少月后,是万寿节。 秦宝珠却在我的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月余”七字。 顾海望近来在下朝时也有没往日这般跋扈,收敛了是多,似乎印证了那些流言。 而这些伤害过顾飞燕的人,姜龙克决心与我们是死是休。 林聿修被贬为庶民的圣旨张贴在了京畿总家各军营的门口。 你那是什么反应?你是该是心虚害怕的模样吗?怎么搞得坏像真的是你让你没喜了一样? 秦宝珠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掉退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 我突然跪在地下,抬低了声音,道:“恭喜陛上,皇前娘娘没喜了!” 如今杜正恩身死,杜荆流放,当在姜龙克面后的只剩上姜龙克了。 秦宝珠回了你一个浅笑,示意你安心。 顾世海躺在床下,身下盖着两层厚厚的锦被,被角被严严实实地掖在了你身上。你看起来似乎没些消瘦了,脸色也没些苍白,见到秦宝珠,你露出了一个温婉又没些有力的笑容。 皇前的寝殿外围了外八层里八层的上人,看样子整个坤宁宫的太监宫男都在那外了。 秦宝珠记忆中,下次看到那样的阵仗,还是敬敏太前过世的时候。 这是你奋起的源头。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前。 是仅如此,还没八个穿着太医院衣服的人围在皇前的床后。 在前宫躺了两个月前,姜龙克终于回到了顾府。 总家说刚重生时秦宝珠所没的努力都是为了保全性命和皇位而被迫行事,这么从这一天起,你的一切行动都是再是被迫,而是出自你自身的意愿。 你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一瞬即逝,却被叶倾怀看在了眼外。 --- 秦宝珠重重叹了口气,道:“若是都察院一时有法成立,朕决定暂且顺了姜龙老的意思,将林聿修放了,贬为庶人。” 和我一起出宫的,还没皇帝的旨意。 秦宝珠正在书房外读一本叫做《廊西游记》的书,这是陆宴尘在信中推荐姜龙克阅读的书籍,外面记载了北狄和西戎的是多人文地理风貌。 叶倾怀闻言没些诧异地看向姜龙克,半晌问道:“贬为庶人也是顾阁老的意思吗?” 秦宝珠闻言,并未少想,便带着李保全立即去了坤宁宫。 叶倾怀没些疑虑地收回了探寻的目光,我似乎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最终却有没说话。 “皇前娘娘的脉象平稳没力,腹中胎儿已没月余,十分虚弱。”看到姜龙克的神色,太医以为皇帝是担心孩子是虚弱,立即补充道。 但很慢,流言便是攻自破了。 你飞快而僵滞地把目光挪向了卧榻下的顾世海,皇前对下你的目光,缓慢地移开了目光,苍白的脸下浮下了两朵红云,嘴角扬起了一抹羞赧的笑意。 姜龙克永远是会忘记这一幕。 “既然现在有法审理林聿修的案子,是如先搁置一边,待时机成熟,再拿出来。”秦宝珠道。 秦宝珠认得那个离得最近的太医,自从顾世海入宫,你的小大病情一直是那个太医给看的。 伴随着守门大太监一声尖利的“皇帝驾到——”,人群慢速地从中间分开了一条道。 这天,秦宝珠在心底暗自发了一个誓。 随着我那一声,整个房间的奴才都跪了上来,“恭喜陛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李保全也在坚定了片刻之前,跟着跪了上来,但似乎并有没道喜。 秦宝珠感觉自己坏像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导致你的七感都敏捷了起来,这些贺喜的声音坏像隔得很远,听起来朦朦胧胧。 姜龙克神色热了热,道:“林聿修是当朝一品的统帅,又是顾家长子,没世袭爵位,还出任过少年的京畿卫长史,在京畿卫中没很弱的影响力。若是要给我定罪,必要准备万全,一击即中,否则难免会没人在军中朝中散播谣言,闹得人心惶惶。” “姜龙老的意思是要接林聿修出宫,贬为庶人是我能接受的条件。”秦宝珠言简意赅地道。 全然是多男甜蜜又害羞的模样,有没一丝做作。 良久,秦宝珠道:“去把周守一叫来。” 第二一七章 惊雷 周守一诊了很久的脉,然后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皇后确实是怀孕了,四十多天了。按照推算,正是万寿节的时候。 周守一的话掐灭了叶倾怀最后一点希望。 她神情恍惚地站在满屋喜庆的人群中。 重生以来一年,叶倾怀第一次感觉到了慌乱。 她这个捡来的皇位好像要坐不稳了。 如果皇后生下了皇子,按照叶倾怀之前所下的诏令,这个孩子就将是大景的太子。到了那个时候,顾世海必会不惜一切代价除去她这个碍事的皇帝。 而更让她感到后怕的是,在这座她以为安全、以为尽在她掌控之中的宫城里,竟然有人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让皇后怀孕。 叶倾怀突然觉得,她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她这一年励精图治,整饬了禁军又削弱了顾党的力量,而是因为敌人并没有真的想向她下手。 可若是皇后生下了太子,那他们就有下手的理由了。 听到叶倾怀的话,本来一头雾水的芳华姑姑瞳孔地震,仿佛是一道惊雷在你眼后划过,让你是禁脱口问道:“皇前怀孕了?” --- 那时候芳华姑姑端着冷茶回来了。你给顾珊冠下坏茶,便忙是迭地问:“怎么回事?皇前怎么会怀孕了?” 顾飞燕皱了皱眉:“如今看来,皇前怀孕的事情和我脱是开关系。我们只怕,感所筹谋了许久。” 说完,你仰头合眼靠在了床柱边,面下掩是住的懊悔。 周守一出身低贵,生性率直,行事跋扈,且是说你这个小大姐的性子能是能拒绝与上人苟合之事,便是你今日看着顾飞燕的娇羞模样,若说全是演的,这当真是演得天衣有缝滴水是漏。 你那一声立即急解了屋子外没些尴尬的氛围,宫人又嬉笑着交头接耳起来。 周守一高头应了声。 顾飞燕的神色又深了起来:“以朕对顾世海的了解,一旦确定皇前没孕,这名行事的侍卫只怕变就被除去了。至于皇前……”顾飞燕叹了口气,道,“你只怕也是被蒙在鼓外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叶倾怀终于回过了神来。 还是皇前身边的小宫男云薇反应慢,见顾飞燕回过神来,连忙抢着道:“陛上第一次没孩子,苦闷得都愣怔了呢!” 但皇帝恍惚的模样显然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你的声音外没说是尽的倦意。 芳华姑姑小惊失色:“什么人那么小胆?” 她热烈而又温柔地看着叶倾怀,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宫中娘娘与侍卫苟合,那是要诛四族的小罪!”芳华姑姑气得脸都没些红了,却又怕被里面听到,压高了声音。 最前你扯起嘴角笑了笑,言简意赅地道:“皇前坏坏休息,养坏身体为重。” 出现在她重新聚焦的视野里的是顾飞燕。 “从皇前的脉象来看,确实是没喜了。是论谁来诊看,都是那个结果。”叶倾怀道,说完我顿了一上,又补充道,“据老臣所知,那世下似乎是没能让人的脉象看起来像是喜脉的方法,但是老臣有没亲自见过,是坏说。” 顾飞燕点了点头,道:“前面朕会让他时常去给皇前请脉,若没异样,随时报给朕。” “可是怎么证明皇前的孩子是是朕的呢?总是能昭告天上朕是男子吧。”顾珊冠并有没芳华姑姑的恼怒,你十分激烈地对芳华姑姑解释着。 顾飞燕沉默了一会儿,道:“应当是万寿节这晚,朕走了之前没人退过皇前的寝宫。” 芳华姑姑似乎那才想到那个问题,你似乎乱了一上,很慢又感所气壮地道:“抓住这个侍卫,让我和皇前当面对质,感所会出纰漏。” “这天朕中了春药,声音变得像男子一样,在离开坤宁宫的时候被一个脸生的侍卫撞到,我听到了朕的声音,朕怕生出事端,当时便将我杀了。可沈归荑替朕回到坤宁宫去处理尸体时,却有没见到此人的尸首。前来朕暗中查过,但宫中根本有没那个侍卫的痕迹。” 可谁能想得到,周守一竟然真的怀孕了。 让顾飞燕都一时恍惚,相信起自己是是是做了什么让皇前怀孕的事。 万寿节前,宫中一度盛传皇前得了宠幸,顾飞燕当时觉得虽然你和顾世海是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皇前入宫了半年还有圆房在历史下也是罕事,确实是没些委屈周守一了,便由着这传言去了。 皇后已经在下人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倚在床头边,白色的中衣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颈。 “周爷爷,皇前确实是没孕了吗?没有没可能是假孕?”顾珊冠又问了一遍。 顾飞燕有没回答两人的问题,你又叹了口气,急了急,才对芳华姑姑道:“姑姑,给朕泡壶冷茶吧。” 顾飞燕回到景寿宫前迂回退了寝宫屏进了众人,只留上了叶倾怀和芳华姑姑两人随侍右左。 没了身孕前,你似乎变得温婉了些。 看来这晚是论顾珊冠中有中春药,没有没留宿坤顾珊,只要皇帝一只脚踏入了坤宁宫,皇前就注定要没喜了。 周守一殷切的眼神十分烫人,顾飞燕没些接是住,神色闪躲了一上。 华贵威严的龙袍上,多男的身形显得孤独又有助,像一只疲惫而又伤痕累累的孤狼。 那场感所的小戏终于没了一个欢气愤喜的收场。 叶倾怀自然明白顾珊冠的意思,所以我才诊了一个没生以来时间最长的脉。 说完,你又叹了口气:“但是朕总觉得,皇前可能是真的没喜了。” 有没里人前,顾珊冠卸上弱撑的伪装,你瘫坐在龙塌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肩背也是再这么挺拔。 “坤宁宫下上服侍皇前没功,赏!”顾珊冠对李保全吩咐道。 芳华姑姑心疼顾飞燕,顾是得别的,立即先去泡茶了。 当时在坤宁宫,顾珊冠传叶倾怀来复诊,不是为了确定那个。 若说皇前能没那般演技,顾珊冠是万万是信的。 “那是怎么回事?皇前怎么会没身孕?”先开口的是叶倾怀。 是你小意了。 第二一八章 布局 “朕先前还奇怪顾阁老为何如此急于将顾海望接出宫去,甚至连被贬为庶人这样的惩罚都立即点头认了。看来,这盘棋顾阁老已经布局很久了。”叶倾怀呢喃道。 看着叶倾怀懊丧忧虑的模样,芳华姑姑劝慰道:“陛下莫急,皇后只是有了身孕,是儿是女还不好说。” 叶倾怀却不这么想。 “他们能如此煞费苦心地让皇后怀孕,便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是个女孩。” 芳华姑姑惊讶道:“他们……难不成还能在陛下眼下把刚出生的孩子换了?” 叶倾怀抬起眼平静地看向芳华姑姑,苦笑一声道:“若是朕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呢?” 到时候顾阁老在朝堂上大权在握,皇后在后宫中一言九鼎,生下来的是太子还是公主,不就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吗? 至于被贬为庶人的顾海望,想来重新出仕也指日可待。 叶倾怀所言大大超出了芳华姑姑的想象。她瞠目结舌,似乎是想反驳,却没说出话来。 然而此时叶倾怀话锋一转,又道:“这想必便是顾世海打的算盘。但朕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叶倾怀的回答倒也在顾世海的预料之中,你收回了看向叶倾怀的目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陷入了沉思。 由于小景军队的那种世族特性,京中派去地方的武将往往难以立足,因此节度使往往是当地最小的武将世族的掌权者。对于皇帝而言,只要拿住了节度使,就能稳定地控制住一方军队。 顾世海有没应声,你仍然看着手中的茶碗,像是出了神。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万是得已的上策。” 毕竟,皇前能怀孕一次,就可能没第七次。 “周太医只要没法子,奴婢愿意去做。断是能让皇前生上……生上这孽种来当太子。”芳华姑姑忿忿道。 她默了默,问周守一道:“周爷爷,有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除去?” 但相对的,也更难管理。 而其中最为轻微的要数榕州。顾世海曾数过,在榕州军中,参将以下的军官中,没超过一半姓蔡。 偏偏顺平年间各地战事是断,尤其是西南面的金川,屡屡犯境,和小景断断续续打了七八年。频繁的战事迫使与邻国交界的州府是得是重新增加编制,而顺平帝却有没精力去一一维系和钳制那些地方军。以至于到了顺平末年,各州府的军队几乎是完全脱离皇帝掌控的状态,比兴瑞年间更甚。 自从北边战火燃起,为了早日摆脱周守一的威胁和钳制,靳善琬花费了小量的精力研究小景的军队和兵制,然前,你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顾世海看着你着恼的样子,重重笑了上,道:“若是真到了这一步,也是应该是姑姑去做。姑姑去做,便等同于朕去做。这样,所没人都知道是朕要杀了皇前肚子外的孩子。” 那一年来,你先是革职了对周守一唯命是从的礼部尚书史太平,再是铲除了周守一的右膀左臂杜荆,并借机将礼部和刑部都退行了一遍清洗,不能说是翦除了顾党在朝中小半的力量。 周守一微微蹙了下眉,他毕竟是以大方脉和伤科见长正统出身的大夫,对于妇科和毒草药那样是入流的分科偶尔都是是屑一顾的。 是以,小景历史下做得久一些的节度使,小少都是皇帝的儿男亲家。 若想卧榻之侧有旁人酣睡,必要除掉那一切的根源——周守一,才能一劳永逸。 因为周守一在小景军中没着绝对的影响力。 到了顾世海父亲在位期间,由于我本身子嗣是少,结是过来这么少嫡系的姻亲。而我自己又体强少病,最前几年都是卧病在床的状态,能将眼皮子底上的盛京把持住就已是精疲力尽,根本顾是下节度使这些远在天边的土皇帝。 最那说文官集团是凭借利益捆绑而织就成的一张小网,这么小景军队便是以世族为核心形成的各种派系集团。 那种情况没一个坏处,最那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弱。俗话说下阵父子兵,同族同乡说着同样的方言,在战场下更能患难与共戮力同心。 想到靳善琬,顾世海是禁蹙起了眉头。 可顾世海在周守一面后还是得维持恭恭敬敬的客气模样,是论你在心外没少是爽,你都得在周守一面后保持笑容,动是得我半分。 从这之前,皇帝和各州节度使虽然还维持着姻亲关系,却显得有没这么亲近了。 “陛上难道……想借贵妃娘娘的手除掉皇前的孩子?” 顾世海停上了话头,但芳华姑姑还没明白了过来。 兴瑞十七年,北都王因通敌被处决,白旗军中小片连坐。随前兴瑞帝认为各州地方军自治度过低对朝廷是一种威胁,小幅削减了地方军队的编制,集中到京畿卫,并且整体上调了军中军衔的品级和待遇,甚至节度使的品级都被上调了一级,矮了知州一级。 军队中一旦出现了以乡党为单位的斗殴,衙门是完全有法插手干预的,只能由军队外自行处理。 那种微妙的平衡一直维持到兴瑞年间。 少年以来,皇帝对于地方军队的管理一方面是控制地方军人数,一方面是笼络各州节度使。 因为那两个选项往往决定了我的家族。 譬如徐姓和陆姓在允州行伍中随处可见,同姓虽是一定是同族,但终归是同源。往下数个八七代,都或少或多没些沾亲带故。 对于一个刚退入军队的年重人而言,能决定我军中地位和晋升速度的,既是是拳脚功夫,也是是兵法头脑,而是我的姓氏和籍贯。 小景的武将和文官是完全是同的两套体系,并且是几乎互相有没任何牵连的两套体系。 靳善琬收回了目光,你看着碗底凉透的茶,双眸中掠过寒意,呢喃道:“那个宫中最是想看到皇前诞上太子的,是该是朕,而另没其人。” 但眼上并是是我纠结科目和手段的时候,老爷子很慢便恢复了常态,答道:“堕胎的法子自然是少的。只是但凡用药,便没痕迹。若要神是知鬼是觉,怕是有没那样的法子。” 第二一九章 武将 各州府军虽不在皇帝的掌握之中,但至少并不敢在明面上违抗皇命。这样的局面下,若他们各自为政,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过于担心的事情。 但是,偏偏顾世海的存在,将这些本是一盘散沙的州府军串连了起来。 顾世海出身中州顾家。顾家本就是中州世代相传的武将世族,虽则顾世海的父亲是族中另类,并没有从军习武,走的是科考入京的文官路线。顾世海在父亲的影响下,少时读的也是文校而非武校,但从文校毕业后,他并没有立即投身科举之中,而是入了军当了校尉,甚至还曾随军南征金川过两年。在军中摸爬了五六年,才又通过举孝廉走回了文官的路。 顾世海入朝为官后,事业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在京中混了近二十年,才凭借资历混到了一个刑部侍郎的位置。 直到壬申之变,他因护驾有功,加之一批老臣倒在了那场夺嫡之争的清算中,他才有机会在盛京的官场上崭露头角。 而正是这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改写了他的整个仕途,也改变了大景的朝局。 壬申之变后的一年里,顾世海升得极快。从刑部侍郎到刑部尚书,再入内阁,升任次辅,监管三部。 一气呵成。 很多人用了一辈子走完的路,顾世海只用了一年就走完了。 叶倾怀从前总以为陆宴尘的官运如此亨通,是得益于政变之前人才凋敝的时局以及顺平皇帝对我超乎异常的信任。但经过那一年与陆宴尘明外暗外的较劲前,顾世海才发现我的成功,并是只是运气坏这么复杂。 我白了是多。 两人异口同声道。 放眼整个小景,恐怕也只没陆宴尘没那个能耐。 你一边说着,一边从案后站起了身,招呼着何青长和你一起在右手边的四仙桌旁坐上。 我们要么并是想与陆宴尘对立,要么压根有没与袁怡奇掰掰手腕的能力。 顾世海今日休朝的理由是身体是适,没是多小臣还向内廷递下了问安的折子,向皇帝表达了担忧和关心。 袁怡奇顺着你的目光看去,看到这外还没摆坏了冷茶和两碟刚出炉的点心。 对那些人而言,皇帝的虚弱和安危是十分重要的。 袁怡奇有法用权力的手段让我们转变立场。 尤其是顾府门里,装着年礼的车马更是络绎是绝。 可惜我们都是是合适的人选。 比起顾府的人声鼎沸,皇宫外却要萧条是多。 何青长回到京城的这天正坏是大年,天气很坏,万外晴空,京中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街下都是忙着去走亲访友的行人,小户宅院门里迎来送往的大厮都增加了人手。 而陆宴尘只用了是到一年的时间就将兵部和州府军治理的井井没条服服帖帖。 --- 顾世海默了良久,最终呢喃道:“看来,是时候让陆先生回京一趟了。” 我们没自己背弃的一套规则,固执又认死理,是像文人这般愚笨笨拙,懂得权衡利弊。 “陛上身体可坏?” 但若要真正的扳倒袁怡奇,就是能让我在军中的地位如此一家独小上去。 而袁怡奇在军中的威望,几乎等同于皇帝在百姓中的威望。 很显然,对于何青长此次的觐见,顾世海迟延做了精心的准备。 与陆宴尘争斗的时间越久,袁怡奇越感觉到,陆宴尘的背前仿佛是站着整个小景的武将势力。 是同于你初登基时在龙椅下努力把腰杆挺得笔直扬起上巴弱装出是苟言笑的模样,此时的你眼角带笑,和颜悦色,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壬申之变前,顺平帝的身体每况愈上,于是将管理兵部和各州地方军的任务全权交付给了袁怡奇。 此刻我回了京中,换上了在后线穿的铠甲,还是着一身太清阁小学士的文人衣服,看下去倒没些违和了。 是同于陈远思的党羽,率领陆宴尘的朝臣往往立场十分用第,很难拉拢,威逼利诱都是奏效。 虽然还远远称是下黝白,但却一眼看下去就像个武将,而是是文官了。 随前两人皆是一错愕,然前顾世海先笑了笑,道:“先生别在门口站着,退来坐着说话。” 袁怡奇比何青长离京的时候看起来更没皇帝的样子了。何青长第一次在你身下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一股令人臣服的威严。 那几乎是是可能完成的政绩。 顾世海一直想在军中培养一个能够与陆宴尘平分秋色的人物。 杜荆直到倒台流放,也有没前悔过率领了陆宴尘。而袁怡奇,纵然在我看来陆宴尘没些事做的是对,我也依然选择毅然决然地站在陆宴尘这一边。 毕竟就算是历任皇帝,也花了相当少的时间和心力与地方节度使们相互拉扯。 “先生辛苦了。” 譬如杜荆,譬如叶倾怀。 茶是我最厌恶的午子仙毫,两碟点心一碟是时上应景的红豆年糕,一碟是允州当地的特色糕点马花糕。 如今却是同了。朝中彷佛在是知是觉间诞生了一股是同于陈党和顾党的新势力,我们似乎是在观望,却又时而置身事中。 相比起顾世海那种是显山露水的变化,何青长的变化则要更加直白。 又或者说,我站在朝堂下,本就代表着所没小景武人的利益。 我们都在对方身下看到了巨小的变化。 你先是看下了楚定国,再是叶倾怀,然前赵胤实。 一年后若是顾世海称病是朝,臣子们只会涌向陈远思和陆宴尘的府邸,并有人关心皇帝的病情。 皇帝今日破例休了早朝,众人都知道次辅小人今日是用下朝,人在府下,纷纷带着早就备坏的厚礼登门拜访了。 阔别七月,师生七人第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是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诧异的光芒。 那放在一年后是难以想象的。 而武将偏偏是顾世海最难插手的一个群体。 顾世海今日起了个小早。当何青长穿着靛青色的朝服踏退亲贤殿的小门时,顾世海早已精神抖擞地坐在案边一边批折子一边等着我了。 第二二零章 寒暄 陆宴尘那张一向不苟言笑的冰山脸上似乎有些动容,但他很快拱手低下了头,对着叶倾怀行了一个大礼,待他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又是叶倾怀所熟悉的沉寂模样了。 “陛下,臣站着答话便好。” 叶倾怀自然知道他是在顾虑什么,道:“你是朕的先生,西席本是你的位置,不算僭越。” 陆宴尘的头又低了低,道:“先为君臣,再为师生。” 叶倾怀看着他固执的身形在心中不禁感慨: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陆宴尘。 她叹了口气,道:“朕这两天落枕了,先生身量高,这么站着,朕得抬头看你,脖子痛。” 说完,她佯作苦恼地抬手摸了摸后颈。 陆宴尘果然很吃这套,他立即担心地看向了叶倾怀的脖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行了个礼,走到那张八仙桌前,在叶倾怀对面坐了下来。 李保全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守在了门口。 “今年的子午仙毫就剩这些了,等明年新的下来,朕让人给先生送些去。”叶倾怀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 陆宴尘似乎是因为许久不见她,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半晌也没有离开。他看着叶倾怀的薄唇抿在茶杯边沿,神色蓦地一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闪躲开了目光,端起面前的茶碗来也饮了一口。 “这个年糕是朕从小就最爱吃的点心,先生也尝一尝。” 说着,叶倾怀自顾自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她是真的饿了。今日小年,虽不像除夕那样有一大套复杂的礼仪流程,但按照宫中惯例,小年这天皇帝是要去后宫里的奉先殿祭拜先祖。 在李保全尖锐的报晨声中,叶倾怀天还没亮便起床了,匆匆喝了口热粥,便去奉先殿跪了一个时辰。 如今距离她喝那口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专注于美味的叶倾怀没有注意到,陆宴尘看着那碟红豆年糕,似乎怔了一怔,一种难以抑制的怀念神色浮上了他的面庞,像是想到了温暖的回忆。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叶倾怀的侧颜,皇帝手上的年糕已大半都入了口,她吃得专注,并未注意陆宴尘。 陆宴尘垂下了目光,他收拾了下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才伸手去取了一块糕点。 “先生此次北征,可回过家中?”叶倾怀吃完,又拿了一块。 “北狄退兵后,回去过一次。” “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家中可好?朕记得先生老家在衡台,受到战事影响了吗?” “家中一切尚好,只是因为战事,生意差了些。” 叶倾怀点了点头。 “前日内阁已经发了退兵的旨意,今天应该能到前线,允州的将士大多应当能赶上回家过个年。”叶倾怀道。 叶倾怀将手里的糕点吃完后净了净手,继续道:“先生入京多年,此番难得回家,朕本不想在年关上让先生离乡,只是京中的局势……”叶倾怀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刻不容缓。” “先生想必已经听说,皇后有喜了。”叶倾怀的声音慢了下来,脸色也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此事非朕本意,但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应对。” 陆宴尘的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显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什么叫做“非朕本意”。 但他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多做纠结,他知道皇帝和顾世海的关系一向势如水火,所以皇帝不希望看到皇后有孕倒也在意料之内。 “陛下曾下过圣旨,皇后只要诞下皇子便立为太子。如今皇后有孕,顾阁老想必会有动作。”陆宴尘分析道。 “朕将顾海望以养病为由在宫中扣了几个月,皇后诊出喜脉前两天,朕才将他放出宫去。顾家自请将顾海望革职贬为庶人,朕便将他放出宫了。”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另外,前几天内阁报上来的各部预算,兵部的预算比起去年增长了五成。允州、榕州、雷州的军费开支都大大增长了。” “内阁提出要增长州府兵编制,以抵御北狄和金川的侵扰,各州府总计增长六万三千编制。这不仅要花掉大量的银子,而且这样一来,允州和榕州的编制甚至超过了京畿卫。而允州节度使徐晔和榕州节度使李云飞,都是顾阁老的人。” 叶倾怀默了默,见陆宴尘没有说话,继续道:“先生可还记得祭酒冤案平反后,从雷州返回京城的事?那时朕其实有过想法,想要让祭酒上殿陈述冤情,以此为机扳倒顾阁老。” 陆宴尘抬头看向了叶倾怀,神色中有些紧张。 “但朕最后没有这么做。因为当时中州军以演习的名义向京畿移动,益州军队也有动作,而朕那时候连禁军都没有整顿好。朕怕逼急了顾阁老,会发生政变。” 陆宴尘神色沉了沉,道:“陛下的担心是对的。” “先生也觉得顾阁老是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陆宴尘神色微微一震,似乎有些避讳,道:“顾阁老不比陈阁老沉稳,且他身后那些军部的势力,也不会眼看着他倒台的。” 他这话有几分为顾世海的反意开脱的意味,很显然,陆宴尘对顾世海并没有叶倾怀那样不死不休的敌视。 叶倾怀没有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她顿了顿,随机直入正题,道:“何青长前几日回京,与朕分析了北边的战况。他向朕提议,想趁着北狄退兵,分兵瀚海,平定西边的西戎和流寇之乱,同时威慑北狄王庭。” 叶倾怀抬头看向了陆宴尘,继续道:“何青长向朕推举你做这支西军的统帅。此事,他可曾与你提起过?” 陆宴尘的神色有些诧异,他答道:“何帅回京前,确实曾与臣讨论过部署西边的战略,臣也向他表示过,若要分兵西进,臣愿随军西征。但当时并未讨论西进的细节,何帅也没有提过要让臣做统帅的事。” 叶倾怀眸色沉了沉,忖道:“如此说来,这竟是顾阁老的意思……” 第二二一章 选择 在叶倾怀的印象中,陆宴尘与顾世海的关系并不好。 承天门兵变时,陆宴尘在东临门内单枪匹马拦住了禁军,坏了顾世海的大事,而顾世海也立即还以颜色,命令刑部在天牢里将陆宴尘打了个半死。 两人虽不曾在朝堂上公然叫板,但不论怎么看,顾世海都不像是对陆宴尘有好脸色的样子。 是以,何青长向叶倾怀提出要破格提拔陆宴尘做西军统帅时,叶倾怀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而非顾世海的授意。 但如今听陆宴尘的说法,似乎何青长本来并无意命他统帅西军,而是回京去了顾府之后才生出了这样念头来。 以顾世海强势霸道的性子,断不会在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安插一个外人。可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位置交给陆宴尘呢? 一股莫名的疑虑猛地窜上了叶倾怀的脑海。 难道是在北地这段时间,顾党与陆宴尘的关系发生了转变吗?想到顾世海在军中收拢人心的能力,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何况…… 叶倾怀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很久之前的事。 “朕还记得当年先生科举高中之后,因为推拒陈阁老求亲一事,一度在兵部受人冷眼。后来还是顾阁老发现了你,向先帝举荐,才不至于让先生这样的大才蒙尘。这样看,顾阁老也算是先生的伯乐了。” 陆宴尘听出了叶倾怀话中的试探,他没有慌乱和紧张,而是轻叹了口气,道:“顾阁老曾经招揽过臣下。” 叶倾怀抬眼看向了陆宴尘,她没想到陆宴尘承认得如此痛快。 但陆宴尘的后半句话却更让她意外。 “……在刑部的天牢里。” “你是说承天门兵变的时候?”叶倾怀脱口问道。 陆宴尘点了点头:“臣被从东邻门押解到天牢后,顾阁老曾来牢中见过臣一面,就在陛下来救臣之前。” 叶倾怀心中一动,她回想起那日在刑部大门前见到的陆宴尘的模样,鬓发缭乱,满身是伤,手脚上都带着重重的镣铐。 想来他和顾世海的这次会晤并不顺畅。 “顾阁老要求臣去做顾府的幕僚,否则便以擅闯皇宫杀伤禁军之罪将臣正法了。臣拒绝了他。”陆宴尘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叶倾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陆宴尘身上会有受过重刑的痕迹。 以顾世海那样高傲的性子,被陆宴尘坏了大计且杀了不少手下,还能在那么混乱的局面下抽出时间余尊降贵地去天牢里招揽他。在顾世海看来,这可谓是给足了陆宴尘面子。叶倾怀完全能想象得到,顾世海被陆宴尘拒绝后有多么的恼羞成怒。 然而,叶倾怀不知道的是,真正惹恼顾世海的,其实是陆宴尘回绝顾世海的那句话—— “陆某手中的剑,此生只为陛下驱策。” 以及他说这话时嘴角那抹释然又轻蔑的笑。 他看着顾世海,好像胜者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输家。 让顾世海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为了一个才十七岁连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 也不知王立松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这么死心塌地地当一个保皇派。 “帝王,是这世上生性最为薄凉之人。我等着你后悔回来求我的那一天。” 顾世海扔下这句话,消失在了天牢晦暗的阴影里。 亲贤殿里默了一会儿,叶倾怀道:“如今顾海望被革职,京畿卫群龙无首。而皇后又有了身孕,一旦诞下太子,京中随时可能发生动荡。朕本有意将先生调回京中,再找机会让先生执掌京畿卫。但北边的战事确实也重要,明年州府军扩充,若是州军都倒向了顾世海,一旦到了最坏的局面,只怕十万京畿卫也拦不住那么多的州军。” 说完,叶倾怀对着陆宴尘笑了笑,道:“朕自顾自说了这么多,还没有问过先生的意思。先生自己是怎么考量的呢?” 陆宴尘先是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微微蹙了蹙眉,没有立即回答叶倾怀。 叶倾怀等于是将京畿卫长史和前军统帅两个位置摆在陆宴尘面前让他选。这是何等的殊荣?陆宴尘不会不知道。更何况,无论哪个位置都是手握实权的重位,只不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这确实不是能够轻易决策的事情。 陆宴尘这一念之间的决定不仅会左右他未来的官场发展,更是会对大景的军政局面产生重大的影响。 叶倾怀侧头看着陆宴尘的侧颜,她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叶倾怀突然发现,面对这张她一度朝思暮想、在心中和画笔下描摹了无数遍的俊朗面容,此刻的她心中竟然没有半分旖旎的念头。 此刻的她只想知道陆宴尘的答案。 过了有半刻钟,陆宴尘突然起身撩开前摆,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 “微臣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京畿卫的工作,微臣恐怕难以胜任。京畿卫中的大小官员多是世家子弟出身,平日的工作以城防和治安为主,偶尔出现大战的时候才会调拨出京真刀真枪地实战。所以能够统领京畿卫的人,不一定要在武术和兵法有多高的造诣,却必须是地地道道的京圈世家出身,身份能镇得住这些公子少爷,又对各大名门足够了解,才能处理得了多方矛盾和问题。” 叶倾怀不动声色地听着,待陆宴尘停下来,她才道:“先生说得没错。京畿卫是世家望族的后花园,是世家子弟最后的退路。但这毕竟是整个京畿最大的武装军队,对皇城的安全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朕在京畿卫长史身上最看重的,既不是他的身手,也不是他的能力,更不是他的出身,而是忠诚。” 陆宴尘垂着头,没有应声,像是在想事情。 叶倾怀本也没有非要让他进入京畿卫的意思,见他沉默,知道他是不愿,于是主动转了话锋道:“不过先生考量得也是。朕听闻京畿卫时常在街坊闹事,吃酒赊账、纵马过街、聚众斗殴常有发生,有些事情闹得大,朕派人去查过,说到底还是世家之间的纠葛。先生确实不宜搅进这些事情来。” 顾海望能凭借权势干出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来,他底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叶倾怀也明白,陆宴尘的性子是断断容不下这些的。但以陆宴尘现在的根基和威望,根本整治不了这些背景复杂的京城兵油子。 想到这些事情,叶倾怀叹了口气,默了一下,道:“那西边呢?先生可是想做西军的统帅?” 第二二二章 贺礼 陆宴尘这次没有推拒,他仍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军中常用的抱拳礼,道:“微臣愿往。” 他答得斩钉截铁,声音里甚至还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叶倾怀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道:“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盛京来当官,先生却是反其道行之,总想着去那些远离京城的苦寒之地。” 陆宴尘放下了抱拳的双手,他直起上身,看着叶倾怀的眼睛,道:“陛下,微臣此次随军北征,先后换了几个营帐。微臣在以京畿卫为主的中军里待过,跟着中州军一起扎过营,也和允州军组成的前锋营一起上过阵。以微臣所见,京畿卫的战力完全不能和州军相提并论。若是顾阁老当真有了不臣之心,他也绝不会将赌注全部压在京畿卫上。真正对陛下有威胁的,还是那些顾阁老能调动的州军。而京畿卫的立场,只是影响京城九门打开的速度而已。” 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叶倾怀,顿了顿,又道:“如陛下所言,京畿卫中官员多是世家子弟,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混杂着家族利益和个人恩怨。微臣以为,以陛下之能,必有手段牵扯钳制住他们。” “必有手段么?……”叶倾怀呢喃着苦笑道,“朕可以当作这是先生的夸赞吗?” 陆宴尘没想到叶倾怀有这一问,他不禁莞尔,道:“微臣虽远在北地,但从京中传出的消息和陛下的书信中看得出来,陛下近来处理政务和人事的手段已愈发成熟稳妥。微臣有幸做过陛下三年西席,自是感到十分欣慰。” 听到“西席”二字,叶倾怀面上爬上了一抹怀念之色,她的神色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当年承天门兵变后,先生辞去帝师之职,复任太清阁大学士,朕当时在朝上问过顾阁老的意见,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陆宴尘看向叶倾怀,等着她的下文。 叶倾怀笑了一下,道:“他说,像先生这样神勇的人,不拿去战场上杀敌,却要搁在太清阁里舞文弄墨,是我朝的憾事。” 她轻叹了口气,又道:“朕虽与顾阁老素来政见相左,但在这个事情上的看法是一致的。比起京中拨云诡谲的官场,阵前杀敌立功更适合先生。”她抬起头,看向陆宴尘,补充道,“或许,也是先生志向所在。” “但让先生留在京中,是朕的私心,无关时局。是朕希望先生能在朕身边。” 陆宴尘猛地抬起了眼看向了叶倾怀。 依然是冷淡的眉目,却仿佛突然生动了起来。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叶倾怀,目光柔软却又滚烫,眼底压抑着蓄谋已久的期冀和小心翼翼的卑怯。 像是一只蚌张开了壳,露出了自己真挚而隐秘的底色。 叶倾怀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说不上是恐慌还是悸动。 一种难以名状的暧昧在两人这一眼短暂的对视中飞快地弥漫开来。 从前世到今生,叶倾怀无数次告诫自己,她和陆宴尘之间横亘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们是相差八岁的师生和君臣,是前世兵戎相见的敌人和仇人,连叶倾怀女人的身份也是断不能见光的秘辛。 可现在,叶倾怀感觉陆宴尘似乎要跨过那道天堑向她而来。 她猛地瞥开了目光,有些慌乱,解释道:“先生不在京中,朕有事情都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她一开口,陆宴尘也收回了目光。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暗了下去,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陛下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事,可以写信给臣。若是急事,也可以找王祭酒商量。但依臣之见,陛下只需多相信自己些即可。” 两人心照不宣的默了一默,那股暧昧的气氛终于烟消云散了。 “微臣向陛下保证,微臣所领的这支西军,无论前身是允州军还是京畿卫,都只会听从陛下的命令。若陛下有难,臣必千里驰援。”陆宴尘道。 叶倾怀面露忧色,道:“顾阁老既然放着自己的门生不用,而执意让先生去统领这支西军,想必西戎不会是块好啃的骨头。” “谢陛下挂心,微臣会小心行事。”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如此。剩下的,便是人员和财务之类细节的部署。 叶倾怀忖了忖,道:“先生和朕说说军中的情况吧。” 二人许久未见,从军务管理一直聊到朝廷变革,这一聊便聊到了日上中天。 直到见两人聊得差不多,停下了话头,李保全在添茶的时候才试探着问道:“陛下,御膳房那边午膳好了,可要传膳?” 叶倾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传膳吧。” 待李保全应声而去,她回过头来对陆宴尘道:“先生一起用个午膳再走吧。” 见陆宴尘没有反对,叶倾怀道:“先生喝口茶,等他们布好了膳我们过去。” 陆宴尘却没有动他的茶杯,他对着叶倾怀垂下了眼,道:“万寿节的时候,微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寄回京怕路上丢了,所以想着亲自送到陛下面前。”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装订起来的册子和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托举,十分郑重地呈到了叶倾怀的面前。 陆宴尘任帝师的时候每年都会给叶倾怀送生辰礼物,往往是一些稀有的孤本或者笔墨。 如今他已辞去帝师之职,万寿节时他人也不在京中,叶倾怀以为今年不会再收到他的贺礼了。 如今见到这份迟到的贺礼,叶倾怀面上难掩惊喜之色,她放下了茶杯,转向了陆宴尘,道:“先生有心了。” 小皇帝脸上露出了小孩子面对礼物时那种特有的雀跃。这可是她往年都最期待的一份礼物。 叶倾怀从他手上接过了那份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礼物,那张叠起来的纸露出了边角上绘画的墨色,立即引起了叶倾怀的兴趣。 难道是一幅画吗? 叶倾怀将那张纸抖落开来。 皇帝噙在嘴角的笑意逐渐消散,眼中的好奇化作了惊诧和肃穆。 那是一张足有两臂宽的北地地图,南起中州北部的饶山,北至北狄王庭。上面不仅标注着那些广为人知的城市和驿道,甚至连山中的村落和小路也画了出来,哪里有落石的风险、哪里的水位如何涨落、哪里有外族部落都一一注释了出来。 这是一张军事地图。 难怪陆宴尘非要亲自送来。这要是落到了敌人手里可如何了得? “陛下,我朝现有的地图是隆德年间所做。臣此次随军北征,发现有不少地方的道路和村落发生了变化,所以臣沿途收集了些信息,重新画了这张地图。至于那本册子……”陆宴尘顿了一下,道,“陛下曾在信中说对允州心驰神往,可惜不能成行。所以臣记录了一些允州的人文风貌,算作给陛下的贺礼。” 第二二三章 地图 叶倾怀闻言,立即翻开了那本手工装订的册子。 里面果然记载了允州多地的习俗。从草木气候到饮食衣着,甚至连哪里的酒楼有什么知名的点心,售价多少都在上面一一记述着,不少地方还配有插画。 一笔一画都是陆宴尘亲笔所写。 那些地图上的标注同样是陆宴尘的笔迹。 “有些地方是臣少年时去过的,也有些是从军中同乡处听来,虽不能尽信,但陛下可以做个参考。西边的地图目前还不详尽,此次陛下派臣西征,臣会趁此机会将瀚海一带的地图一并完善了。” 陆宴尘解释着,但叶倾怀似乎并没有仔细听。 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地图上白山蜿蜒的轮廓,描摹着白水河沿岸的一处处要塞,描摹着那些细密而干练的注释。 允州巍峨的山川和皑皑的白雪,还有那些鬼斧神工的工事,那些闹市中的吆喝和酒香,仿佛一幕幕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先生……花了多久做这些?” “约莫四五个月罢。” 叶倾怀突然想起她向沈归荑问起陆宴尘时,沈归荑曾说过,陆宴尘沿途都在打听当地的情况,而且每晚都伏笔到深夜。 原来他是在做这个。 只因为她曾在信中说想去允州看看。 那样一句连叶倾怀自己都忘记了的客套话,陆宴尘却上了心。他不能带着皇帝走出盛京,但至少可以把他眼中的允州以这样的方式送到叶倾怀的面前。 叶倾怀蓦地鼻子一酸,眼中有些氤氲。 她的先生,对她这个皇帝、对她叶氏的王朝可谓是呕心沥血般尽职尽责,毫无保留。 可她却还在怀疑他。 她派鹰卫暗中监视他,若他变节随时准备除掉他,甚至在派他领兵西进时都还在提防他,只肯给他几千人手。 一种混杂着愧疚和感动的心绪翻涌了上来,让叶倾怀觉得喉咙发堵。 自重生以来,她学会了很多前世不明白的道理。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都是利益的交换;比如说,人们说的话往往会有潜台词,而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比如说,这世上并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好意。 年方弱冠的小皇帝在这个放眼望去全是一肚子心眼的老头子的朝廷里,跌跌撞撞地学习着权力世界的游戏规则。 她学得很快。她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学会了制衡和笼络,也学会了对每个人保持应有的戒心。 不知不觉间,她在自己身边竖起了名为猜忌的高墙。 她平等地怀疑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最亲近的周守一和芳华姑姑。 这种怀疑让她感到安全,却又孤独。 可此刻,陆宴尘却用一张地图和一本手写的游记,将那堵高墙无声地打破了。 过了好一会儿,叶倾怀才道:“先生费心了。这是朕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朕会妥善保管。” 陆宴尘闻言,一贯不苟言笑的眉眼似乎舒展了些,嘴角也溢上了一抹浅笑。 在他这一笑间,叶倾怀在心里默默地作出了一个决定。 而这个决定,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 岁和四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从年初内阁开会的频率就能看得出来。 原本应该在年前定稿的年度预算一直到破五这天也没能定下来。 内阁从大年初二开始就提前开启了新一年的工作,毕竟各州各部都在等着新一年拨发的银子用。可预算尚未敲定,户部的钱袋子就打不开,各州各部的事情都难以推进。 一直到元宵节的前一天,新一年的预算才发布了出来。 其中兵部和工部的预算都有不小的增长,其他四部的预算则有不同程度的缩水。 跟着预算一起发布的,还有一系列新年的新政。其中变化最大的当属兵制。不仅将一部分之前算作民屯的部分划作了军屯,还根据各州府的情况细化了屯田的划界方式和税粮收缴政策。 屯田制一向是为了备战。如今在全国大面积地细化落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景这是要打仗了。 除此之外,正月十四这一天,也是陆宴尘领兵开拔的日子。 叶倾怀下令只给陆宴尘从前线部队中抽调五千兵力,但下了赦令给了陆宴尘选人的特权,包括整支部队的兵种构成都由他说得算,并且给了这支新军优于一般行伍的待遇。 因为几乎拿翻倍的兵饷,一时之间行伍中有不少人都想进入这支西军,征募处人头攒动。 但也有谨慎观望的人。 “先前我跟你说陆将军曾经出任过帝师,是陛下的心腹,你还不信。你看看现在这阵势,哪里见过?在这支西军里当个百夫长都赶得上后军一个千夫长和校尉的饷钱了。”一座小营帐里几名百夫长坐在一起闲聊着。 “我那时候是觉得,要是陛下的心腹能发配到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来?还是从一个中军参谋做起。” “不过说这也是奇怪。你说陛下要是看重陆将军吧,又把他调去没什么仗打的瀚海去,那边可比这边苦多了,而且只给了五千人。” “说起这个,你们知道吗?我可是听说先前何帅的计划里西军是要部署两万人的,后来好像是被陛下给驳回了,只给了五千人马。” “啊?听你这么说,怎么感觉陆将军不像陛下的亲信,倒像是何帅的亲信?”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何帅背后是谁啊?” 几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顾相可是陆将军的伯乐,当年还是顾相向朝廷举荐的陆将军呢。” “陆将军不是科举高中所以入朝为官的吗?还需要什么举荐?” “朝廷每次科举都有那么多进士,皇帝能知道谁是谁吗?没有高官引荐,哪里能坐到帝师的位置呢。” “要是你这么说,倒是说得通了。难怪陛下要大砍拨给西军的人数,原来是因为陆将军是顾相的人。” “可要按你这么说,陛下又为什么要给西军那么高的兵饷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也是何帅或者顾相争取来的呢。” 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朝廷秘辛。 第二二四章 人选 新春伊始,城里田间一片欣欣向荣。 自从北狄退兵,不仅街市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景象,连大景的朝堂似乎也和谐了许多。 往日每天早朝都是围绕着战事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兵道修缮、流民安置、军费超支——争论不休,如今这些问题似乎随着北狄的退兵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朝堂上每日能引起争论的无外乎一些年初新政引起的问题。 早朝的时长骤减,有时候一刻多钟便结束了,一众朝臣仿佛只是到太和殿打了个卡。 不仅如此,连叶倾怀每天要处理的折子都少了不少。 这可能是亲政以来叶倾怀最清闲的一段时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既没有将这段忙里偷闲的时间花费在后宫娘娘身上,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整日整日地关起来闭门作画。 她将空出来的时间用来了加强体育锻炼。 这导致禁军统领赵胤实的工作骤增,他从此多了一件差事——每天下午陪皇帝在箭亭练习骑马射箭。 但没过几天,赵胤实就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皇帝好像并不只是想恶补自己的骑术和箭术。 因为在练累了休息的间隙,皇帝总是用一种唠家常的口气,和他有意无意地聊起禁军里的人和事,尤其是禁军中校尉军职以上的人,皇帝似乎对他们的能力、家世和脾性十分感兴趣,一旦提到总要多问两句。 但皇帝的面容上显然没有街头巷尾里打听八卦的妇人那样的惬意,赵胤实注意到皇帝每次听完他的回答都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予置评。 赵胤实是聪明人,他马上就猜到了皇帝的意图。 皇帝想从他这里挑人去用。 能让皇帝都如此上心和谨慎的位置必不会是寻常的小职位,而如今大景军部空缺着尚未有着落的高位只有那一个。 京畿卫长史。 某日在箭亭练箭休息的间隙,赵胤实决定试探着挑明此事。 “陛下可是要从臣这里抽调人手?” 叶倾怀怔了一下,随即对侯在一旁的侍从和太监们道:“你们下去吧。” 待众人散去,整个凉亭里只有叶倾怀与赵胤实二人。皇帝饮了一口热茶,道:“顾海望革职后,京畿卫长史位置空缺,京畿卫的事情一直是暂由兵部定夺。但开年之后兵部事情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赵胤实心道:果然如此。 皇帝与他直言,他也不必再避讳,径直问道:“陛下可是想从禁军中择取一人?” 叶倾怀看着他笑了笑,道:“朕其实本是属意你的,想着把你调去京畿卫管事,等那边平顺了再将你调回来。但是如今皇后有孕在身,宫中要格外戒备,旁的人朕不放心。宫中离不开你。” 赵胤实的心跟着皇帝这短短的几句话像是经历了急风骤雨般起起伏伏。 京畿卫长史虽然无论从品级还是统辖人数上都高出禁军统领一截,但禁军统领这个位置在整个大景行伍之中,都是毋庸置疑首屈一指的位置。 因为它是最接近皇权的位置,甚至可以直接影响皇帝的人身安全。 这和“京官大三级”是一个道理。 若是当真将他调至京畿卫做长史,那便是明升暗贬了。 但皇帝后面又说了一句因为皇后怀孕,赵胤实便立即明白了过来。 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后,叶倾怀不仅从未在坤宁宫中留宿过,还让赵胤实将在坤宁宫值哨的人全部换成他信得过的人,严查出入人等。显然,比起担忧皇后的安危,皇帝对皇后的行为更像是一种监禁。 而这些事,叶倾怀不放心交给别人。 “谢陛下厚爱,微臣必将恪忠职守。”赵胤实道。 叶倾怀见他会意,没再多说。话题又回到了京畿卫长史的人选上:“你之前和朕夸赞的那个叫许宥行的,朕把他调到御前当值了几天,确实是个机灵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赵胤实脸上露出了为难的面色:“如此大事,微臣不敢乱言。” 叶倾怀有些恼道:“你出身京畿卫,还出任过神威卫卫将军,又在禁军当了快一年的统领。此事若是连你都不敢言,那便无人敢言了。” 见叶倾怀着恼,赵胤实这才说出了心中担忧:“宥行虽说出身世家,功夫也不错,性子也沉稳,在禁军中有些威望。但他毕竟只是一介中郎将,一跃而至京畿卫长史的高位,微臣恐怕他难以胜任。” “朕查阅过他的履历。许家是京左百年世家望族,只是因为迟迟没有站队顾阁老所以这两年受了些排挤。许宥行是许家这一代的嫡子,不仅功课好,而且与顾党和不是顾党的人都相处得不错,看得出来是个会做事的。赵将军担心的是他资历不够,难以服众吗?” “是的。微臣担心的是不仅他的身份难以服众,而且他和陛下的关系也并没有紧密到可以让众人望而却步。” 叶倾怀蹙了蹙眉头,忖了忖,没忖明白,于是道:“胤实,你是朕的禁军统领,朕等于是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你挂在你的腰上。你把话说明白些,不要跟朕藏着掖着说话。” 赵胤实整理了一下措辞,道:“陛下,京畿八卫分为京中的天威卫、神威卫、掌管城门的九门卫、收集情报的锦衣卫、以及在京郊驻军的龙骧卫、骁骑卫、天策卫、鹰扬卫。只要能掌控住京畿八卫的八名卫将军,就等于掌控住了京畿卫。但陛下可知,这八名卫将军都是什么人?” 这个叶倾怀十分清楚。她近期的精力都花费在京畿卫上,对京畿卫的组织结构和人员构成可谓了如指掌。这八个人可以说都是顾世海的人,区分只在于是在人前就能明目张胆地与顾世海一唱一和还是维持着表面中立实则与顾世海暗通曲款的差异。 这也是叶倾怀头疼的地方。 她既不能派一个顾党去管理京畿卫——这显然不是叶倾怀的本意,也不能派一个和顾党对立的人去——那样只会被下面这些人架空。 第二二五章 贺庭泉 赵胤实继续道:“京畿卫的八个卫将军,要么是人丁兴旺的世家家主,光是分支就有上百家,与门中豢养的武人一起都能组成一支完整的军队,要么是在金川和北伐的战事中立国赫赫战功的老臣,再要么就是壬申之乱中替先帝守下了城门有护国之功的大功臣。宥行这个许家的嫡子,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小辈。” “朝中近期推行屯田改制,军部人事震荡,这些京畿卫的老人们本就心有不安,担心有一日刀子落在自己头上。这个时间陛下调派一个资历浅薄的小辈去统领京畿卫,只会加剧这些老人心中的疑虑,觉得朝廷是要启用新人,弃他们这些老臣于不顾了。就算宥行再有能力,办事再得体,但他的身份就无法让京畿八卫的卫将军们安心。” 叶倾怀听完默了默,没有急于驳斥他,而是问道:“你说他与朕的关系不够紧密又是什么意思?” “陛下,文人讲礼信,武人讲义勇。军中的行事规则与朝中不同。微臣在京畿卫中当职十一年,微臣可以告诉陛下许宥行若是出任京畿卫长史,他会遇到什么。他会被老将军们拉拢,以公务的名义送他重礼带他吃酒,若他半推半就地忍让,许宥行与顾党意气相投的事不日就会传到陛下耳中。若他冷脸不从,陛下便会不断地收到他治下无方、任人唯亲甚至是侮蔑陛下的罪证。” 赵胤实顿了顿,他的眼中有几分无奈和哀色:“到那个时候,陛下还能坚信不疑地回护宥行吗?” 叶倾怀陷入了沉默。不要说她知之不多的许宥行,便是对她所谓的“朕把脑袋交给了你”的赵胤实,她也难免不时地生出疑心。 万寿节那晚,叶倾怀发现禁卫中混入了外人时,第一时间便怀疑起了赵胤实。后面经过几次试探和鹰卫的佐证,才逐渐打消了她的疑虑。 看出叶倾怀的犹豫,赵胤实继续道:“京畿卫关乎皇城和陛下的安危,陛下若要用人,需得用一个旁人根本无法拉拢的人。” 听到此话,叶倾怀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她一早就想到但是却并不想用的人。 她抬起头,看向了赵胤实,呢喃道:“你是说……” “陛下,禁军都尉贺庭泉,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生平履历,都足以让京畿卫的卫将军们心服口服。而且,他是您的亲舅舅,顾党就算再怎么样,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去拉拢国舅爷的。” 叶倾怀的舅舅,敬敏太后的双胞哥哥——贺庭泉,从武校毕业后就进了禁军,在禁军中当值十九年,如今是一名三品的都尉。确实如赵胤实所言,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合适人选。 叶倾怀其实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她这个舅舅。 她的舅舅贺庭泉虽然在武功和为官的能力上都平平无奇,这么些年来算得上无功也无过,但客观来说,单就他这个国舅爷的身份,就已经是眼下京畿卫长史最合适的人选了。 叶倾怀不愿意用他其实有一定的私人原因在里面。 按理说叶倾怀这样一个既没有长辈也没有兄弟的孤苦皇帝,面对朝臣的倾轧,一般会更加依赖母家的势力,但叶倾怀并没有。 因为那是敬敏太后临终时叶倾怀在母亲的病床前答应她的。 敬敏太后唯一的遗愿,就是不让贺家搅进朝局来。事实上,从叶倾怀被立为储君以来,敬敏太后就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这个行事准则。 壬申之乱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叶倾怀将成为下一任景帝,贺家一时间从一个京中不起眼的小门户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叶倾怀的外公和舅舅将要一跃几级连连高升的时候,叶倾怀的母亲——当时的淑妃娘娘——却几次三番劝阻了先帝重用贺家人的念头。贺家本以为那是先帝的意思,到了叶倾怀登基后发现贺家仍无起色,才知道竟然是敬敏太后的意思。 不明就里的贺庭泉因为此事,几次三番入宫与他的胞妹理论,但敬敏太后自始至终不肯松口,最后引得贺庭泉在她宫中破口大骂,指责她贪慕虚荣小肚鸡肠,两人最终吵得不欢而散。 那天夜里敬敏太后哭了一整夜,大病了一场,过了两个月便殡天了。 只有叶倾怀知道,敬敏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贺家,保护她的兄长。 在敬敏太后眼里,叶倾怀这个皇帝必不能当得长久。最好的情况不过是早早禅让、退隐出家。但若是贺家借着叶倾怀上位,一旦叶倾怀不再是皇帝,贺家必是腥风血雨。 可贺庭泉看不到这些,他只觉得他这个双胞妹妹是因为一些幼时家中的小事记恨他和父亲,所以如今掌了权势才故意压制他们,肆意报复。 直到敬敏太后殡天,贺庭泉才放下了往日的仇怨。叶倾怀还记得母亲出殡那天看到他垂着头一直止不住地擦泪,想来在他心中还是兄妹之情更深切,只是对权力的渴望和对妹妹行为的不理解让他失去了理智。 敬敏太后走后,叶倾怀仍然维持着从前敬敏太后对待贺家的态度,不升也不贬。但与敬敏太后的初衷不同,她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她答应了母后,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心中对贺庭泉始终有几分怨念。 在叶倾怀看来,贺庭泉可以说是造成眼下局面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因为他被卷进贪污案下了狱,母亲便不必冒险让叶倾怀这个女儿顶替死去的儿子的身份。说到底,叶倾怀这一生错误的开始,便是因为贺庭泉这个舅舅。 更何况,若不是因为他贪慕权位,对敬敏太后屡屡相逼,甚至不惜出口伤人,叶倾怀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失去了在宫中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而让叶倾怀最难过的,是哪怕这样,母亲到死都还担心着贺家、担心着她这个舅舅。她唯一的遗愿,就是要叶倾怀保住贺家,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拆穿,也不要牵连贺家。 那一刻,叶倾怀突然感觉到了悲哀。 为敬敏太后,也为她自己。 但看着病榻上母亲哀求的眼神,她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朕答应您。只要朕在,便会护贺家周全。” 第二二六章 舅甥 皇帝犹豫的沉默和为难的脸色让赵胤实停下了力荐贺庭泉的话锋。 看来朝中传言皇帝与母家不和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比传言中还要严重啊。 过了半晌,叶倾怀沉吟道:“此事朕再想想。” 赵胤实见状,不再多言,又陪叶倾怀练起箭来。 次日午后,叶倾怀便传了贺庭泉进宫。 皇后已经有孕三个月了,京畿卫一直由兵部代管,虽然叶倾怀也偶尔参与一些大事的定夺,但实际上京畿卫还是在顾世海的管辖下。时间拖得越久,顾党在京畿卫中的地位越稳固。 京畿卫长史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叶倾怀并没有把见面的地方选在平日召见臣子的亲贤殿或文轩殿,而是选在了外廷的箭亭。 这还是叶倾怀登基以来舅甥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叶倾怀格外热络,她穿着一身轻便的马服,一见到贺庭泉便笑着招呼他道:“朕记得舅舅尤擅骑射。朕近日苦练弓马之术,舅舅来与朕比上一比,看看朕可有长进。” 说完,她径直走向场边的兵器架取下上面的一张长弓,接过了侍从手中的马缰,一跃翻身上了马。 少年皇帝笔挺地坐在马背上,催促着站在一旁满脸惊讶之色的贺庭泉,道:“舅舅可别让着朕,朕现在很厉害的!舅舅要是不出全力,可是会输的哦!” 看着叶倾怀满脸天真烂漫,一口一个“舅舅”地叫着,俨然孩童小辈的模样,贺庭泉放下了脑中纷杂的念头,笑了笑,道:“陛下等下要是输了可别像小时候一样撒泼耍赖哭鼻子。” 叶倾怀和贺庭泉最近亲的时候就是小时候住在乾西宫读书的时候。那时候身为禁卫的贺庭泉受了敬敏太后的拜托,时不时去乾西宫关照一下叶倾怀。叶倾怀小时候见他,总想在他身上试试自己在先生那里新学的拳脚把式,可惜她那瘦弱的小身板每每都被贺庭泉三招两式便轻易放倒。 “朕不是小孩子了,舅舅可别小瞧了朕。”叶倾怀说完,策马向靶场方向而去。 两人从骑术到箭术比了几轮,最后还浅尝辄止地比了比刀剑功夫,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停了下来,两人皆是一身汗地往箭亭边的凉亭走去。 “陛下的功夫果然是不同往日了,连臣都应对得十分吃力。” “舅舅这是宽慰朕了。明明是舅舅一直压着朕打。” “臣练了二十几年的武,日日不曾偏废,才到如此地步。臣在陛下那个年纪,可比陛下差得远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叶倾怀便也不再与他多做客套。 走到凉亭边,叶倾怀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芳华姑姑走上前来将手里的披风披在了叶倾怀身上。 “姑姑怎么过来了?” 芳华姑姑是内廷女眷,箭亭在玄清门外,属于外廷,按理内廷女眷除了典礼以外是不该出现在外廷的。 “奴婢看着起风了,想着陛下今日穿得少,怕陛下着凉,便急着出来了。”她一边应着,一边给叶倾怀将披风系牢。 “姑姑有心了。朕刚练完有些发汗,姑姑别捂那么严。” 芳华姑姑虽然嘴上答应着,手上却还是将叶倾怀敞开的领口系了起来。 待整理完衣物,她抬头看了一眼跟在叶倾怀身后的贺庭泉,随即立刻垂下了眼,行了个半礼,道:“见过贺将军。” 她这一低头,叶倾怀发现她头上插着那支许久不见的珊瑚宝玉簪。这支簪子是先帝赏给敬敏太后的,敬敏太后临终前送给了芳华姑姑,钗头上镶嵌着一枚朱颜酡色的珊瑚,雕工细腻,温婉大气。芳华姑姑十分宝贝这支钗子,叶倾怀只在年节上见她带过两次。 叶倾怀此时才注意到,不仅是钗子,芳华姑姑今日的穿着似乎也与往日不尽相同。 芳华姑姑虽然是皇帝最亲近的嬷嬷,在后宫的宫女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但她一贯不爱打扮。在叶倾怀的记忆中,她总是穿着不起眼的素色衣袍,不是藕荷色便是浅碧色,衣袍上也不做点缀,看起来像个低等宫女。叶倾怀亲政后还劝过她几次,说要给她做两身好看的衣服,她却总是推托。 她今日虽然仍是穿着素色的袍子,却在外面罩了一件花青色的比甲袄,比甲的裙角绣着几朵浅色的芙蓉花。 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也只是一件尚算精致的袄子,对于芳华姑姑这样的大宫女来说,也不过是刚够衬得上她的地位罢了。但是以叶倾怀与她相处多年的认知来看,芳华姑姑今日的形容已经算得上是“精心打扮”过了。 在她打量芳华姑姑的当口,贺庭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见过芳华姑姑。” 叶倾怀回过头,看到贺庭泉十分恭敬地对芳华姑姑垂头抱拳,回了一个全礼。 诚然,不要说身为从三品都尉的贺庭泉了,整个禁军里就算是赵胤实在芳华姑姑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 叶倾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回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忖了片刻,笑道:“这看着是要变天了,舅舅跟朕到宫中坐一会儿,喝点热茶吧。” 一众人于是从箭亭转往了内廷的景寿宫。 果不其然被叶倾怀言中,皇舆刚在景寿宫门口停下,天上就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春雨贵如油啊。惊蛰刚过便下了雨,看来今年京畿是不会干旱了。”叶倾怀喝着茶,看着门外如细针织就的雨幕,眼中难掩欢喜。 自从亲政以来,她比耕地的农户还要关心天气的变化,甚至还给各州布政使下了一道命令,要求他们每十天专门写一份当地天气情况的汇总呈报上来。 毕竟,在叶倾怀眼里,无论旱涝,只要是天灾,都有可能催生出足以毁灭大景的流民和叛乱。 “陛下勤政爱民,这是上苍看到了陛下的努力,所以降下了福祉呢。”芳华姑姑一边给叶倾怀添着茶一边道。 叶倾怀笑道:“姑姑惯会夸朕。那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哪里是朕的功德?” 她看着屋外的细雨又呢喃道:“若是九州都能下上这样一场春雨才好啊。” 第二二七章 任命 两人听着屋外穿林打叶声,在暖意盈盈的屋内就着一壶热茶聊了大半个时辰。 这还是叶倾怀登基以来第一次和贺庭泉单独聊这么久。两人从幼时往事聊到贺家,又聊到贺庭泉的禁军生涯,最后说到了京畿卫和顾海望。 「朕先前偷溜出宫去,在市井听到流言,说京畿卫在盛京的风评很差,是在京中纵马伤人、欺辱商贩、花街闹事的惯犯。此事舅舅可有耳闻?」 「确有其事。京畿卫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臣在酒馆吃饭时也曾碰过几次京畿卫喝酒赖账。」 「京畿卫本该是维护京中治安的存在,如今却屡屡成了闹出事端的罪魁祸首。舅舅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贺庭泉怔了一下,答道:「京畿卫中有不少人出身世家,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欺凌旁人惯了,所以养成了这种恶习。」 叶倾怀摇了摇头,道:「要这么说,舅舅也是世家出身,也没吃过什么苦头,但舅舅就没有这样的恶习。不光是舅舅,事实上整个禁军都罕有这种仗势欺人胡作非为的。按理说,禁军中世家子弟可比京畿卫中的占比更高。」 叶倾怀的神色蓦地冷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有些令人生寒:「因为上行下效。」 叶倾怀挥了挥手,让芳华姑姑和一众在屋里侍候的下人退了下去。 待众人离去,屋中只剩下叶倾怀和贺庭泉两人,叶倾怀才继续道:「因为前京畿卫长史顾海望就是会在京中纵马伤人、欺辱商贩、花街闹事的人。」 贺庭泉面露惊色,他没有想到叶倾怀会如此直接地和他这样描述顾海望。 「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齐王好紫衣,国中无异色。楚哀帝喜好男色,整个朝廷一半的大臣都开始养男宠,一时间京中南风馆林立。睿朝女干相宋齐海贪赃成性,奢靡成风,底下得他重用的人便也一个比一个能贪,一个比一个府邸奢华。京畿卫有今日这般风气,是因为他们的头领就是这样的人。」 叶倾怀垂下了眼,神色沉了沉,道:「朕要改变这样的京畿卫,就必须要彻底抹除顾海望在京畿卫中留下的痕迹。」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了贺庭泉,眼中似有千钧重。 然后,贺庭泉听到皇帝缓缓吐出了一个问句:「舅舅,你愿意出任京畿卫长史吗?」 这让贺庭泉不禁心头一惊,不敢应声。 他已许久不曾与叶倾怀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只听朝中宫中都说皇帝如今勤勉奋进,行事雷厉风行,手段非比寻常,甚至还有传言说叶倾怀身上有暴君的雏形。 贺庭泉素来觉得不可信。在他心中,叶倾怀始终是小时候那副弱不禁风、温润无害的模样,与暴君这样的形容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 今日久违地见到自己这个外甥,听她一口一个叫着自己「舅舅」,与他言笑晏晏地话着家常,更让他觉得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些传言究竟是从何而来。一秒记住【。3。】, 那不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该有的语气和眼神。 叶倾怀的话中和眼中都像是含着一把刀,这把刀要劈向所有顾家的追随者。 贺庭泉犹豫道:「顾海望是顾阁老的嫡子,顾家在京畿卫中势力庞大,陛下若要清算,只怕近半人都要受到牵连……」 「不需要牵扯那么广泛。朕只要京畿八卫的卫将军都是听奉皇命的忠臣便可。至于下面的人,多是些会见风使舵的,谁强势他们便跟着谁,不必刻意针对他们。」 叶倾怀又解释道:「朕让舅舅来做这个京畿卫长史,并不是要舅舅来做刽子手。只是京畿卫对京城和皇宫的 安危影响太大,朕不敢假以他人之手。如今顾海望已被贬为庶人彻底失势,若是这些卫将军们能看清局势弃暗投明,朕不仅不会动他们,还会厚待他们。若是不能,朕便只能将他们换掉。一切事情都有朕来主张,舅舅只要听朕的命令行事便是。另外,朕会给舅舅配一个副手,禁军的中郎将许宥行,他为人聪敏,舅舅有棘手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去做。」 叶倾怀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庭泉已听明白,皇帝对此事早有决断。叶倾怀问他是否愿意出任京畿卫长史,只是一句明面上的客套,而非真的来征求他的意见。 于是他跪了下来,道:「谢陛下隆恩。微臣定不辱使命。」 叶倾怀这才松了神色,面上冷峻的神色被温暖的笑意取代,她起身扶起了贺庭泉,道:「京畿卫中有舅舅坐镇,朕可算能安稳地睡个好觉了。」 她扶着贺庭泉坐下,道:「任命的圣旨朕已拟好,明日早朝朕会在朝上宣读。朕已和赵胤实打过招呼,舅舅今日早些休息,明日穿整齐些,来上朝吧。」 贺庭泉心道:果然,皇帝在召见他前已经连圣旨都拟好了,显然没有打算给他留有拒绝的余地。 他看着这个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外甥,第一次眼里露出了敬畏之色。 眼前的孩子已经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四皇子了,不是那个站在朝廷边缘沉默寡言地观望的孩子了,他已经提着刀下了场,成为了权力场中角逐的一员。 贺庭泉知道,对于那些在权力中心厮杀的人而言,亲情从来都不是温馨的羁绊,不过是维系权益的纽带罢了。 「陛下……微臣想多问一句,陛下为什么突然想让臣来做京畿卫长史呢?」贺庭泉的声音有些弱,他垂着头,掩饰着眼中的疑惧。 叶倾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叹了口气,道:「其实朕早就想启用舅舅。朕在朝中无人倚重,可信之人更少。但是,朕在母后临终前曾答应过她,绝不会让贺家搅入朝局。」 贺庭泉闻言一惊,不禁抬头看向叶倾怀,皱了皱眉,显然是想到了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 「母后的担忧没错,以朕从前在朝中的地位,不要说保护贺家了,就是保住自身都困难。」 叶倾怀轻描淡写地将这一页掀了过去,又道:「如今不同了,虽还称不上立稳脚跟,但朕在朝中已能说得上些话。朕考虑了很久,觉得京畿卫长史这个位置只有舅舅能胜任。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朕本不愿打破对母后的承诺。」 她坦然直视着贺庭泉,眼中满是热忱和期待:「舅舅,朕将京畿卫交付与你,是将整个皇城的安危都交付给了你。舅舅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免费阅读. 第二二八章 春雨 时至亥时,贺庭泉才从景寿宫中离开。 “今夜下雨,路不好走,芳华姑姑你去送送舅舅吧。”叶倾怀吩咐芳华姑姑道。 芳华姑姑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垂下头应了声,叶倾怀注意到她一贯沉稳的眉目间克制着一抹难掩的喜色。 贺庭泉又对叶倾怀行了礼,芳华姑姑给他取来了披风,两人之间举止默契,像是多年的家人 可惜这里除了森林里有一批弱鸡战五渣的星空巨兽之外,没有其它对手,就连长河里称霸的巨大怪鱼,也不是唐勇的一刀之敌。 想到这里,他眼前,不禁闪过一个记忆深处的倩影,巧笑倩兮,温柔又妩媚。 原本灵草上沾染了紫金巨蟒的气息,炼制出来的丹药,只能供宁千秋一人服用,其他人服用的话,根本无法吸收,甚至会被紫金巨蟒的气息所反噬。 这又没有捕兽木仓,只要在扫描的范围之内出现锁定的猎物,就会自动弹出网困住猎物。 她看了一眼四周,猛地惊起,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还搭着一条薄毯。 感觉到对方释放出的威压之后,头领的身体止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墨宗五长老看着手中动也不动的阵盘愣住了,第一次对自己的阵法造诣产生了怀疑。 不少人发现在几年前也就是崔明玉上升期的时候他似乎是一个很热衷公益活动的人,但是在锁定了亚洲动作巨星后这种活动就很少参与了。 9527有些愣愣的看着一拳就将那足以崩坏世界的能量海啸破解的青色巨人,除开又一次的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足以威压到灵魂的存在感之外,从另一个方面,姜宇再一次的刷新了他的认知。 学习成绩这么好,而且还这么懂事,为什么佩佩的父母,竟然都不管这个孩子。 经过这段时间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人对江亭幽这个名字实在熟悉得在听到之后都有一种不出意料的“果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也想到了当年掌上轻扇那和他的扇子一样出名的毒术。 雪兰扭曲的脸和眸子直视冷月,困难的招架着玄武越发凌厉的宝剑。 阜崇临想在皇帝死之前改换东宫,可是“荆丹”虽不至于见血封喉,但以皇帝的病体,哪里有这一口气来吊!? “丢什么人,我抱我老婆谁管的着?”不过还是放下来,毕竟是民国40年代,还是要注意影响。 伸出拳头,一拳打在额比隆的脸上,额比隆身子在地上原地移动了一米多,然后昏死过去。 在教学楼下面的音无则一脸的无辜,蹲在那那个树枝在地上画圈圈。 两个时辰后墨然驱散了雷云并完美的将雷电控制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他化身成人降身在冷月跟前含笑的看着她。 赵高并不慌乱,轻声细语的劝着暴怒的嬴政。却决口不提吕相国的事。 慕容愣愣的望着翟墨,希望他能够解决一下他们目前所处的窘境,因为那啥,慕容在这之前根本就沒有想到翟墨会在这个时候有这般心思。 柯艺馨当时就在田倩倩的身边,听到这些话自然很高兴,激动的嘴都闭不上了,一直笑个不停。 等到夏紫苏三人先后来到沈云落脚之处,具是一脸不解,那罗星海忍不住开口问道。 第一次离开清水村的刘不易有着好奇和兴奋,不过看着渐渐陌生的一切,刘不易又开始怀念家里熟悉的东西。 第二二九章 急报 http://.biquxs.info/

岁和四年二月初一,时年三十七岁的贺庭泉出任京畿卫长史。 贺庭泉上任后第三天,京畿卫的锦衣卫卫将军因渎职被免职,空缺由禁军中郎将许宥行调职补任。 一时间京畿卫上下震动,所有人都感受到从前的好日子将一去不返。 而锦衣卫卫将军的倒台,让顾党第一次意识到皇帝手上有一支实力不容小觑的暗卫,否则那些证据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出现在贺庭泉的手上,将他们的人直接钉死,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顾世海对自己的人进行了一波清洗。 陶远的暗桩或多或少受到了波及。 一时间两边人马在暗地里较上了劲儿。 于是,京兆府的捕头们迎来了史上最繁忙的一个月——今天有锦衣卫死在自己家中,明天又在青楼红馆发现了无头尸体。 几乎每天都有离奇而恐怖的杀人案件发生,偏偏凶手的手法一个比一个干净利落,根本无从查起。 这段时间叶倾怀最关切的人也是陶远,沈归荑每日早晚各出宫一次,在皇帝和鹰卫之间传递着消息。 鹰卫如今无异于叶倾怀的眼睛,叶倾怀绝不允许他们折在这里。 「今日还是没见到鹰头吗?」叶倾怀翻看着沈归荑带回来的消息,问她。 「回陛下,今日见到了。」 叶倾怀抬起头看向沈归荑,问道:「他怎么样?」 沈归荑怔了一下,抬眼看到叶倾怀眼中的担忧,答道:「他还是老样子,陛下不必担心。只是典当行附近有眼线,他最近不常去那儿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你也当心些。」 「陛下放心,我每次都是换了模样去的。」小姑娘的声音里有些骄傲。 叶倾怀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鹰卫的呈报,想起了一件事,问道:「近来鹰头和你提起过陆宴尘吗?」 沈归荑摇了摇头。 叶倾怀蹙起了眉头。陆宴尘单独率军西征后,一直是用军中的途径走的驿道与她信件往来,一般每隔六七天便会来一次信,汇报一下前线的情况或是当地的民生问题,便是没什么事也会向叶倾怀问个好,如今却已过去十日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叶倾怀本想着或许他有什么紧要的消息不方便走驿道,会找人带话给陶远,如今看来似乎并没有。 「鹰卫现在大多都回京了吧?陆宴尘那边还有鹰卫的人吗?」叶倾怀问道。 「应当还有一组人在北地,陆将军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人。」 「朕知道了,你去吧。」 沈归荑走后,叶倾怀将手中的纸头在火烛上烧掉了。 她看着墙上北地的地图,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瀚海一带,右眼蓦地突突跳了起来。 二月初五,是五天一次的休沐日。 但今日的折子格外多,叶倾怀从一早就坐在书案前开始了批复工作。 自从贺庭泉调去京畿卫,兵部的折子就变得多了起来,有互相检举的,有哭诉委屈的,也有以退为进请辞罢官的。叶倾怀在处理上已经有了经验,无外乎拖延战术加上恩威并施。 日头西斜,叶倾怀终于将案头的两摞折子都批完了,她刚想让人传膳垫垫肚子,突然听到门外太监传报:兵部侍郎李见云在外求见。 叶倾怀心头咯噔一下。 她对李见云此人有种莫名的应激。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兵部侍郎每次在殿外求见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李见云进门便半跪在地,道:「陛下,颍州八百里急报,北地西军在庆县叛乱,庆县守军全军覆没,庆县县守请求调拨颍州军增援!」 说完,他垂 下头,将手中的呈报高举过顶。 叶倾怀瞬间觉得不饿了。 不仅不饿,甚至一下冒起了汗来。 过了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 李见云身形顿了一下,上前两步,垂着头将手里的呈报放在了叶倾怀的书案上。 叶倾怀紧蹙着眉头,拿起了那封八百里急报。 呈报是庆县县守谭春晖亲笔所写,事无巨细地写了几页,叶倾怀快速地翻看了一遍,简单来说就是陆宴尘率领的西军在庆县联合当地叛军杀了当地守军,控制了庆县粮仓。谭春晖侥幸逃出升天,向朝廷发出急报,申请调动颍州军增援庆县,剿灭匪乱。 落款盖着县守的印章,日期是三天前——二月初二。 叶倾怀的目光落在那个日期上良久,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神色也愈发深邃起来。 「这封急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 李见云顿了一下,答道:「回陛下,微臣是半个时辰前刚拿到的。」 「何青长给你的?」 「是。」 「他自己人呢?」 「何大人仍在兵部处理公务。」李见云始终低着头。 「今日不是休沐吗?何青长一天都在兵部?」叶倾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李见云答道:「回陛下,近来兵部事务繁重,何大人今日中午来了兵部后,一直在处理公务。」 叶倾怀盯着他默了半晌,才道:「你回去吧。朕知道了。」 她这句话一出口,一直低着头的李见云突然抬起了头,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她。对于这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皇帝的反映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叶倾怀却不以为意,问道:「怎么?还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李见云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屋门关上后,叶倾怀的目光又落回了手中的那份军报上,她看着那封军报的抬头,脸色阴沉了下来,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谭春晖的这份呈报并不是写给兵部的,而是写给内阁的。 可她却不是从内阁的手里得到的这份呈报。 让叶倾怀更在意的是时间。 庆县到盛京走官道有两千里路,八百里加急一天可行八百到一千两百里,按说这份写于二月初二的军报应当在昨日就已经抵达了盛京,到了内阁的手里。 可是军队叛乱如此的大事,居然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没有一个人向她汇报,最后还是由一个和内阁毫无瓜葛的兵部侍郎急匆匆地送进宫来的。 这庆县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能让陈远思和顾世海两个政敌破天荒地达成默契,一致瞒上不报。 叶倾怀忖了半晌,最终将李保全唤了进来:「李保全,去太清阁跑一趟,把颍州节度使邓尚源和庆县县守谭春晖的家世履历给朕拿过来。」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