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深处无怨尤》 楔子一 【楔子】 午时正了! 牢外日头高悬,来到头顶上方的正位不偏不倚,她抬头,透过大牢的小窗看向窗外,想汲取那最后的阳光。 光很刺眼,她的双眼微敛,让人难以辨清眼里的神绪。 她又回到宫里了,本以为出了宫,此生她与这再无干系,没想到命运如此捉弄她,让她再度回到这里,并以此作为她人生的最终站。 她在此出生、在此离世,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身处的牢里,与外头竟隔成了两个世界——阳光、自由,那是外头的世界,是她不能想象的世界;她的身分、她的出身,让她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与下场,她知道自己怪不了谁。 这个大内的监牢,几百年来都没变过,但是旧朝已远、故国已灭,现在早已改朝换代、新人主政,百姓还是天下百姓,但天子已变、臣子也变,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些人事物;而她是故国旧朝唯一仅存的根苗,他们容不下她,她能理解,也能接受。 「长公主,请用膳!」 侍卫在外头轻声唤,开了牢门,用托盘将这一餐送进牢里。盘里有菜有肉、有酒有茶,是丰盛的一餐;侍卫态度敬重,不敢稍有怠慢,似乎忌惮着她的身分,此事近来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臣子分成两派,各执立场,就连小如侍卫、宫女都知一二。 眼前的女人身分特殊敏感,甚至在宫里任事多年的老宫女都知道她另一个更敏感、更特殊的身分,知道当今皇上是要杀她也不是,不杀她也不是! 她端坐在地,拿起碗筷开始享用,她得吃饱,等会儿就得上路了,她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去到一个她七年前就该去的地方,她必须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也是侍卫送来的。最后一餐,最后一次梳洗打扮,她的心隐隐约约在发抖,却努力故作坚强。 直至此刻,她其实还是有点贪恋红尘,但是她笑了笑,不强求,时间到了,也不该强求。 饭扒了几口,没吃到什么菜,倒是破戒让自己喝了一杯酒,微醺,眼神蒙眬,瞬间也有点湿透,她不爱喝酒的,喝酒会误事,但此刻她必须让自己壮壮胆。「不吃了,拿出去吧!」 「长公主,多吃点……」 「谢谢你,这样就够了。」 侍卫叹息,将东西拿了出去。 杨慈云坐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着,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突然感觉到大牢内起了风,风吹拂过她的身体,吹凉了她的心,她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屏息。 她听到了,她好像听到死神在催促了…… 看着不是死神,而是一位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前辈——他的眼眶含泪,身上披麻带孝、老泪纵横,猛擦泪、猛哭泣;他的身后带着自己的妻儿子女。 「长公主——」他哭喊,啼声凄厉,这时牢里的风似乎变大了,将老人家的哭泣声带到她的耳边,让原先已经心如止水的她听见了。 张开眼,努力侧过头看向他,她脸上那彷佛经过烧灼的丑陋疤痕,此刻更明显了。 「长公主,我带着一家大小给您送行来了!」他得到这个消息就赶紧赶了过来,终究难以回天啊…… 皇上还是下令了…… 说罢,立刻跪地磕头;身后大小也跟着磕头,众人呜呜咽咽,哭泣声起起落落,回响在风中。 她哽了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以为她的出身就代表了她注定负尽天下人,却在这准备踩进鬼门关的时刻,还有人愿意来送她。 「老丞相,您快请起……」她哽咽,后面的话反而说不下去。 老人家抹泪,依旧抹不尽纵横的涕泗,「长公主,当年若非您出手相救,老臣一家大小、九族上下早就全部人头落地了!长公主的恩情,老臣永远不会忘的。」说完,再跪地磕头。 而她只是感慨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人生的变化竟是如此难以掌握。 「长公主,老臣求过……皇上,可是……」 摇摇头,「我知道,没有关系,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怪任何人。」难以忍住,泪水还是流下。 他口中说的皇上……就是她的公公;而今朝太子就是她的夫婿!人事多变,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直到成真的这一刻,会让她如此心痛,可是她又能怪谁? 「老丞相,您是辅国重臣,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为天下百姓的安乐劳心尽力,这样一来,也能……稍抵我与杨家为天下百姓带来的苦难。」 老人啜泣、点头,难以再言语;这时,一名太监手提圣旨而来,众人下跪迎接,反倒是她站了起来。 「皇上有旨,杨慈云为前朝长公主,与不肯归降的前朝逆臣乱党素有往来,为免为乱,朕下令将之处决;但念在当年清城一事,杨慈云有功,朕赐其毒鸩,准允留全尸,收尸下葬,死后归葬昭陵,与前朝诸帝共陵长眠。」 楔子二 她站着,没有太多反应、没有哭天喊地,也没有哀痛流泪,彷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内官宣旨完毕,也不期待她领旨谢恩了,更知道事已至此,难以挽回。 「长公主,」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喊了她一声,「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杨慈云看看他,「张公公,皇上要杀我,有没有一丝为难?」 太监想了想,屏息许久,终于还是开口,「有,皇上很为难,但为了朝中安宁,不想再让诸臣为此事屡生纷争,只能牺牲您。」 他没说出口的是,现在要杀的,何止是前朝的长公主,更是太子殿下的正妃,是皇上的媳妇。 难,就难在这里! 「太子呢?」 「太子要救您,皇上怕他将您劫走,闯下大祸,将他软禁起来,不准他出来;但老实说,内宫或是朝廷,确实已经因为您的事情陷入一团混乱,要救您的,要杀您的都有,各有立场、僵持不下,再加上太子殿下坚持要救您,与朝臣屡生冲突。」 杨慈云仰天,心里稍感宽慰,知道他是拼了命的想救她,这样就够了,不枉他们夫妻一场,就算此刻,注定只能恩断义绝,她还是会感谢他,感谢他在她生命终了的这一刻,为她带来这一丝安慰。 这样,就够了。 该她死的,她不会躲,好歹她是长公主,是堂堂清平长公主,就像她说的,他们杨家欠百姓太多。 杨氏王朝灭了,杨家人在战乱中几乎死绝,先帝也就是她的弟弟,暴虐无道,遭到起义推翻,最后自焚而亡,这几年下来,几个杨家的旧贵族则屡屡叛乱,死于战乱者所在多有……这些都是他们的下场。 现在换她了…… 「长公主,请吧!」 一旁的太监端着托盘走进牢里,托盘上放着一只瓷杯,太监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杨慈云看着,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她只是感到一丝冷意窜上心头。 「长公主,毒酒备在桌上,等会儿我们所有人都会出去,就您一人,不会有人跟着,您可安心的走;一炷香过后,奴才会进来替您料理后事,请您放心。」 站定在桌前,看着那毒药,她突然感到一丝轻松。生死已定,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张公公。」 「奴才在。」 「替我传个话给太子、给皇上,就说杀死慈云的是皇上、是太子;不是慈云的夫婿,不是慈云的爹!」 太监眼眶一热,知道即便至此,眼前这个女人还在为那两个将她推向绝境的男人设想说话,不禁对她感到钦佩。「奴才知道,请长公主……好走。」 「还有,告诉太子不要挂念我,请他照顾孩子、孝顺爹娘,以天下为念……我会祝福他的。」 说完,太监跪地给她磕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众人退了出去,后头的侍卫帮忙关上门,果如其言,没有人留在牢里,就只有她一人,虽然这是因为牢里只有个小窗,几无可遁逃之处,但也表示所有人都想让她有尊严的走。 身后不远去,老丞相一家人在大牢外头不肯离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来,声声螫人。 「长公主……」 哀号哭泣不绝于耳,老丞相身后的家人甚至开始祭拜,撒着纸钱,牢内又一阵风袭来,纸钱四处飞舞,随同泪水一起模糊了视线。 这时,几乎所有的侍卫都跪下来,就当作自己是在为前朝长公主送终——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人好、个性善良,皇上一定要杀了她,让大家都很难过。 始终跪在外头的太监等着,身旁的小香炉里燃着一炷香,他在等香燃尽,等里头的人死透,边等边流着泪…… 终于那一炷香烧到了尾,他侧耳听,牢里静悄悄,他深呼吸,屏息,站起身,整整衣服。 「进去吧!」 一旁的太监与侍卫赶紧爬起来,跟着进了牢里,里头暗,一点光也没有,公公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他看见了…… 跨开步伐走进去,他看见了——杨慈云在牢内倒在地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却略微发抖,似是不敢造次。 这一刻,眼前的长公主在他心中如同巨人,超越每一个人——为了朝里的和谐,为了怕损害太子将来登基继位的大业,她愿意饮鸩一死。 将杨慈云转过身,她的脸上一片安详,只有那嘴角沁着血,紧闭的眼已然了无生气。 探了探鼻息、试了试脉搏,他知道,她死了…… 手一挥,告诉外面的人,太监传给了侍卫,侍卫传给了太监,一个传一个,传到了钟楼,顿时钟声大响。 皇上答应她为她发丧,让她以长公主的身分,更以太子妃的身分风光大葬,死后归葬前朝陵寝,与他们杨家的列祖列宗同地长眠。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只是静静躺着,如果可以,如果她还有意识,她定会想起这么多年来的遭遇,想起在将军府的点点滴滴,想起夫婿的情深意重,想起两人的相知相惜,想起清城的相依相守,想起舍命别离,想起挹翠阁的大火…… 只是,她再也无法想了…… 第一章 【第一章】 双烛高烧,蜡泪直流,囍字高挂,新人房内外熏香缭绕,氤氤氲氲,回廊底下大红灯笼照耀,夜晚彷佛白昼,红色布幔悬挂里外,喜气喧腾。 庭院内站立众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边一派人身着宫服,明眼便可知他们是宫里人,有奴有仆,有照料贵族日常起居的太监宫女,有护卫皇室成员安全的兵勇侍卫。 而右边这一派人面无表情,眼神里却透露着紧张不安,他们都是李将军府的底下人。 这本是场大婚喜宴,名闻朝野,威震边塞的李将军府蒙皇帝赐婚,由李家长子李崇傲迎娶当朝天子的长姊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李崇傲年约二十五,年纪轻轻即立下汗马功劳,他自十八岁起随父叔驻守边塞,多场战役领骑兵单挑出征,大获全胜,平定边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别赏赐,册封他为武贞将军,准他另立李将军府。 两个李将军府并立,也成为朝廷的美谈。 然而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驾崩后都变了样——新帝即位,他被皇帝从边塞紧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数十万兵权顿时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顿时也遭到冷落,空享荣华富贵,将才无用武之地,就是他们现在的写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个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权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就当作无事一身轻,悠闲度日岂不快哉?可是现在,皇帝竟突如其来的赐婚,将整个皇室内最重要的成员下嫁给他——清平长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听说她个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学问渊博,先帝大病时,嘱托她在内宫辅佐新帝。 现在先帝才去世,国丧热孝未除,皇帝就不顾朝臣反对,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们都知道,这个公主嫁进府,绝对不是单纯的结两家之好。 「好!真好,看这热热闹闹的,长公主是佳人,驸马爷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见了,一定也是百般高兴。」一旁主持着婚仪的魏公公说着。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动如泰山,喜帕盖着她的头,没人能瞧见她的反应;至于新郎,身着华服、头戴礼冠,一张刚毅英俊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像是想要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终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这一天,那种无力感以及进而产生的愤怒,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岁,他十八岁就离家常驻边关,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儿时一同在宫内御书房读书的画面。 先帝厚爱李家,准李家的子孙也进宫与皇子、公主同学。所以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当时那个爱读书的清平公主。 「请驸马爷为长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没有自己,只能照着完成一切习俗。接过秤杆,他挑开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后立刻将秤杆放回原处。 这时,房内安安静静的,所有跟着长公主过来的宫女统统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仪的魏公公外,此时此刻,任谁也不敢进来叨扰。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气涨满胸口,此生至此,他总能掌握自己,现在这种被人掌握,被人决定的感觉,真是难受。 更何况他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长公主嫁给他,不就是为了监视他、监视李家!真是讽刺,他们李家六代为将,效忠朝廷,现在竟落到这样的下场。 杨慈云一张清丽的脸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伟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躯,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输的冲动个性,更可以想见,现在的他一定对她产生很大的误会。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这吧!」她开口,想结束今天这一切。从早到晚,从拜别列祖列宗,出宫,到进了将军府,她累了,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魏公公点头,「启禀长公主,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但是……咱家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的。」 「什么事?」 只见魏公公先对着李崇傲鞠躬作揖,「驸马爷,咱家先向驸马爷请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着他,「什么意思?」 杨慈云突然觉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么,她才想出声拦阻,只见魏公公迅即开了门。 他对着就站在外面候着的李老将军——李崇傲的父亲,以及将军夫人说:「老将军、夫人,请带着李家的人都进来。」 杨慈云急了,开口说:「魏公公,本宫说了,本宫现在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说……」 魏公公摇头,「不行!长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这儿受委屈,一定要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来拜见过您。」 李崇傲一震,唰的站起身,瞪着魏公公,也瞪向她,「连我也要吗?」眼神充满了屈辱的愤怒。 「驸马爷,当然,论伦常,您是长公主的夫婿;但论皇室的位阶,长公主是尊、您是卑,拜见长公主自是当然……」 「够了!」他怒吼,站起身,只想立刻走出门——谁也不可以污辱他,更不可以污辱他的家人,管他什么劳什子长公主,他不怕! 老将军拦住了他,几个兄弟姊妹、叔叔姑姑,也都拦住了他,就怕他这样的举动惹恼了长公主、惹恼了皇上,到时一家受害,谁也躲不了。 「子谦,不得无礼,随为父跪下,长公主在此,臣子跪拜,理所当然。」老将军拉住他,知道儿子的拗脾气,此时此刻,绝不准他耍傲气。 这时,杨慈云说话,「魏公公,皇上何时还会管到这等事来,以往在宫中,谁向不向本宫下跪,他从不过问,你说,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吗?」 魏公公扑通下跪,「奴才就算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假造圣旨,长公主这番话,冤死奴才了!」 杨慈云不说话——果然是老奴才,养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练就成精,说不过他,反而让他一句话就扣住了自己。 场面一阵僵,魏公公跪地不起,李崇傲被拉着站在原地不肯下跪,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杨慈云知道,今天这个门坎是非过去不可,外头多少宫里来的侍卫等着,皇帝找到这个把柄,非闹腾一番不可。 拒旨抗命,别说李崇傲过不去,就连李家上下都过不去!她知道,自己这个坏人是非做不可。 「本宫在此!」杨慈云轻声说着。 魏公公一听,知道长公主接受了他的说词,立刻站起身,对着众人高喊,「长公主在此,接驾!」 众人赶紧下跪,里里外外,不管是李家的奴仆,还是跟着来的宫里的奴仆,全都双膝点地,一时间,只剩下李崇傲还站着。 杨慈云表情严肃,眼里平静无波澜。 魏公公看了李崇傲一眼,「驸马爷,都在等您呢!」 老将军与夫人,一人一边拉着儿子,既是强硬,也是恳求,只希望孩子能收敛冲动骄傲的个性。 第二章 「子谦,跪吧!」轻声唤着,带着恳切的哀求。 事实上,李崇傲懂,外头来了多少兵勇都是朝廷的兵,那哪是来观礼,简直就是来监控,一时间,他只感到满腹羞辱。 什么夫是天,他不想当她清平长公主的天,也当不起! 双膝微弯,他很艰难的跪了下去,高大强壮的身躯瞬间缩成一半,他的眼神一黯,完全被折磨了志气。 众人高呼,「臣等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慈云点头,不敢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都起来吧!」 「谢长公主。」 众人起身,杨慈云看向众人,当然视线也扫过了低着头的他,「本宫累了,你们想必也累了,今晚就到这,都去休息吧!」 「臣等告退。」 李崇傲率先,第一个离开这间房间,虽说这是新人房,今晚他是新郎,但是现场就属他最想逃离这里。 房内顿时撤空,只剩杨慈云、魏公公,还有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小青。 「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咱家这就回宫给皇上覆旨。」 「覆旨是好,但魏公公,本宫相信你知道今晚的事,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对不?」 魏公公赶紧笑笑,「知道,咱家知道,咱家这就告退了!」 点头,「小青,给魏公公赏,今天麻烦他了。」 「不敢!不敢!」随即跟着小青出门。 门被带上,屋内只剩她一人,此时的她方能松懈下防备,轻喘口气,但想起方才的场面,想起那个男人那双黯然的眼神,她又是叹息。 看来她的皇上弟弟不只是给李家下马威,也是给她的下马威。 大喜之夜很快就过去,隔日,李将军府上下已无庆祝的气氛,虽然四处依旧张灯结彩,大红布幔高挂,但众人来来往往,脸上神情就是紧张。 府内嫁进了个长公主,还别提昨晚闹出了个这么令人不愉快的事,现在谁庆祝得起来? 听说大少爷一夜喝酒,显然也是一肚子闷气。没办法,娶了妻,竟然还得被妻子压住,是男人谁受得了? 不过才寅时,天刚大亮,公主房已经动了起来。昨晚累归累,杨慈云却是浅眠,或许是不安的情绪一直压在心头,因此也没睡好,天亮了也就起床了。 现在她坐在梳妆?前,任由小青为她整理装扮。 小青跟了她很多年,她俩就像是姊妹一样,在深宫里彼此相伴。 「公主,您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小青帮她梳着头,「昨晚折腾得这么累,您不累,小青都好累了……」 杨慈云笑了笑,「好!待会儿放你回去补眠行吧!」 「小青哪敢啊!」吐吐舌,这时,她又想起昨晚的事,嘴里念着为主子打抱不平,「驸马爷也真是,昨晚竟然就这样将公主一人丢在房内,太过分了吧!」 「小青,跟你商量一件事。」 「小青不敢,公主说就是了。」 杨慈云整理一下自己的云鬓,对着铜镜看了自己头上插上的珠宝钗饰,「从今儿个起,对着驸马要喊将军,知道吗?不可以喊驸马。」 「为什么?娶了公主,就是驸马啊!」 「哪来这么多问题啊?照做就是了。」 小青嘟着嘴,「小青知道了。」 杨慈云笑了笑,拆下了自己头上的钗饰,还给自己一副清丽的模样,顺道也卸下耳环,拿掉首饰。 那男人连跪她都闹脾气了,再任由旁人叫他驸马,他不更气?有傲气的男人还真难伺候,比她这个长公主还难,她又笑了笑。 但小青不解,「公主,您怎么把首饰都拿下来了?」 「从今儿个不戴了。」既然嫁作媳妇,这些都不必要。 「为什么不戴呢?」嘟囔着。 这时,杨慈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小青赶紧跟上,「公主,您要去哪,您还没用早膳呢!」 「我要去给夫君,还有公婆请安。」 小青大惊,「这样不好吧!还是小青去把他们请来……」 拉住小青的手,「小青,再跟你说一件事,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经嫁过来,在府内,夫君是尊、我是卑,更何况是生养夫君的公婆,做为媳妇的,请安问好,这是应该。」 「这……」 「你慢慢想吧!我自己去了。」杨慈云迈开步伐,出了李家专为她准备的公主房。 小青无奈,只得跟上,一路上,众奴仆见状惊慌请安,都让杨慈云给挡了回去,要大家去做自己的事。 来到主厅,杨慈云才跨进门坎,还未穿过庭院,就可以听见主厅内那喧扰的声响。一时间,她立下脚步;小青只得紧跟在她身边,动都不敢动。 里头,李家人正在对话—— 「子谦,」子谦是李崇傲的字,期勉他崇傲不屈,却也盼望他谦冲自牧,「昨晚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既然皇上赐婚,长公主嫁进我们家,这已经是事实,我们都要接受,尤其是你。」 「我做不到!」李崇傲的声音沙哑,「大家都知道她嫁进李家是为了什么,先是剥了我们的兵权,现在又把长公主嫁进我们家,明摆着监视我们,一个长公主如此难伺候,我们动辄得咎……」 「孩子,我们只能忍,」这是将军夫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恳求,「昨晚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多少的大内侍卫站在庭院,我们要不跪,今天还能平安无事吗?」 无声,李崇傲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任由别人杀死他的自尊与骨气,他跪了下去。 里头嘈杂声响,似乎都在谈论长公主嫁进李家这件事,有人批评、咒骂她,立刻遭到老将军怒斥,甚至有人说…… 「爹,大哥,现在天下乱成一团,各地灾荒频传,我听说北方各州老百姓掘草而食的都有,我就弄不懂,皇上怎么可以对百姓的苦难视若无睹,坚持己见要选在这个时候办婚宴……」 「够啦!不准再说,这是做臣子该说的话吗?何况隔墙有耳,你想全家都死在你的口无遮拦上吗?」 吵闹,你来我往,一人一句,站在外头的杨慈云边听,默然无语;小青听着,又看了看主子,见她没有反应,好生心急,却不知该怎么办。直到这时她才相信,原来天下真有家庭不愿意娶公主进门。 「小青。」杨慈云轻唤。 「公主。」 「我退到外面去,你帮我宣……」说完,杨慈云转身走出门,跨过门坎。 小青看着长公主走出去,自己也跟着退出去,深呼吸,嘴里高喊,「长公主到——」 果然,主厅内一片乱,杨慈云直接走了进去,挺直腰,走上台阶,进了正厅,见到老将军与夫人正要下跪。 「老臣给长公主……」 杨慈云快步走上前,左右出手搀住两位老人家,笑了笑,「别跪,再跪慈云就真的担不起了。」 每个人都有点愣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昨晚的她还端坐在床沿,高喊本宫在此,理所当然的接受众人跪拜;现在却阻止了老将军跟夫人的下跪。 第三章 「长公主……」老将军小心翼翼,在朝多年,他看过许多的皇室中人,深知如何进退方为保命之道。 「相反的,请两位长辈上座。」她扶着两位老人家来到厅堂的主座上,一人一边,接着杨慈云看向李崇傲。 「你看我做什么?」 「也请夫君坐下。」 坐就坐,李崇傲想也没想,就这样坐在一边的位子上,他根本猜不到她到底要做什么,更不知道现在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又是皇帝的旨意? 这时,杨慈云当着众人的面屈膝下跪!众人一惊,老将军与夫人吓得站起身,连李崇傲都愣住了。 她……她在做什么?她跪他们?!她是长公主啊…… 「长公主,万万不可,快快请起,老臣担待不起。」 杨慈云笑了笑,「请爹、娘坐下。」 她的语气柔软,却很坚持,长跪在地,两位老人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回原位;李崇傲更是盯着她看,眼神根本移不开。 「昨晚的事,慈云无奈,魏公公领旨在身,无法违抗,慈云只能僭越;但今天不同,慈云嫁入李家,成为李家媳妇,自当拜见公婆、夫婿,请受慈云三拜。」随着磕头在地。 现场鸦雀无声,小青看着自己的主子都跪下了,不得已只得跟着跪下,每个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什么。 行完大礼,杨慈云这才起身。此时的她,态度谦恭,卸下所有华丽的装扮,就像是个一般人家的媳妇。「慈云知道,这桩婚事,大家都有一些不愿,皇帝赐婚本是如此,连慈云都没有办法拒绝。但不管如何,嫁进李家,慈云当尽为人媳妇之责,侍奉夫君、孝顺公婆,心念都以李家为重。」 李崇傲看着她,听着她每一字一句,像是发自肺腑,却又让人觉得难辨真假。老实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认识,只知道皇室里有这号人物,儿时曾一同读过书,除此之外就没了。 她将视线看向他,立刻与他对上,他很是狼狈,为自己这样打量的眼光感到困窘,也为自己被发现感到不悦,顿时转过头,看都不看她。 「长公主这话言重了,昨儿的事是子谦不好,今后希望大家和睦相处,毕竟已经成为一家人了。」老将军说着。 慈云点头,这时,身后的小青拿来了许多东西,这是她为李家人准备的种种礼物,送给老将军、夫人,还有李崇傲的弟妹。 现场的气氛其实很诡异,每个人都感受到杨慈云的善意,但是大家还是畏惧于她的身分,不敢太过接近。 而李崇傲只是打量着她、看着她;忖度着、不解着,一个人隔一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到底那个长公主是她,还是眼前的杨慈云是她? 深宫大院内,一名身着华服的十岁孩童指挥着人挥鞭教训一名老宫女,现场人看着,不敢出手相救,只见老宫女哀号着、求饶着。 「太子殿下饶命,奴婢不敢了……哎哟……」 「打!给我用力的打!」 「啊……」 「够了!」伸手握住鞭尾,年仅十七岁的李崇傲刚踏出御书房,就看见这怵目惊心的场面,当下大怒。 一个老宫女年纪这么大了,竟然也打得下手!皇上立这种皇子为太子,天下人的冀望在哪里? 他多年习武,身形比同年龄男孩要高大,手腕一扭,挥鞭者当场手麻疼痛,手一松,鞭就这么掉落。 不过才十岁的太子——杨翊淳当场大怒,不能接受竟然有人敢阻挠他取乐,「李崇傲,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太子,你竟然敢……」 「太子不是靠打下人就可以立威,殿下不妨学学当今圣上的爱民如子,方为正道!」 「大胆!放你一嘴臭屁,给我拿鞭子打,他要帮她挡,就打他!」 于是鞭子就这样挥落在李崇傲身上,可是他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一样,丝毫不动,反倒是被他掩护住的老宫女很过意不去。 「住手!」杨慈云赶了过来。 眼见皇上最疼爱的清平公主,众人跪倒在地,就只有杨翊淳一脸不耐。 没得玩了! 「太子,您在做什么?就算是下人,如此老迈,难道无法引发您的恻隐之心吗?」十二岁的杨慈云,语气与说词都极为成熟,养在深宫,皇室的教育让她早就体认了自己的身分。 「那又如何?」 杨慈云眼一眯,「很好!你们这些下人,还有你,伍宗汉,你是太子侍读,太子有错,竟不劝诫,反助纣为虐,该打!来人,都拉下去,给我打二十大板!」 众人哭喊求救,但其它侍卫早就看不过去,上来拉人下去教训。 杨慈云瞪着太子,「太子,您是太子,没有人敢动您,但您身边的下人,本宫照样教训!」 杨翊淳怒极,眼里冰冷,转身离去;杨慈云不去理会现场众人的哭喊声,转身看向了他…… 她注意他好久了,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俊朗的脸孔,一双浓眉如剑,令人可以猜想他的个性。可是他轻轻扶起老宫女,又是如此的温和有礼。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她…… 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她…… 嫁进李家好多天了,杨慈云知道自己的婚姻,在皇上还有皇上身边那班奸臣眼中别有目的,更知道夫君怀疑着她,可是她还是会盼望,身为女人最单纯的盼望…… 这段日子,她像个寻常人家的媳妇,努力拉近与夫家之间的关系——做点心、泡茶,陪着老夫人聊天,亲近每一个人,虽然她知道每个人都防备着她,或者是说怕着她,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继续努力,大家一定可以接受她。 她不能否认,皇上阴错阳差以为让她嫁到这里,可以让她痛苦,却正好相反,嫁进李家,正中她的想望。 小青在后头帮她梳着头,「我都快替公主觉得不值了……」 「又在说什么?」 「本来就是啊!以前在宫里,公主哪有做这么多?嫁到李家来,什么都做了……」 「我心甘情愿的,我做得也开心啊!」 突然间,小青一双眼睛贼兮兮的看着她,「公主是不是喜欢将军啊?」 她脸一红,不敢置信会从小青嘴里听到这个词,喜欢,喜欢将军?「是又怎样?」 「难怪,不然公主怎么可能愿意做这么多。我记得以前在御书房,将军也曾经在那里读过书,师傅都说将军聪明,反应灵敏,更是精进武艺,听说将军二十岁出头就一战成名……」 杨慈云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些关于李崇傲的丰功伟业,她都知道,甚至比谁都还熟。这些年,他在边关,她还是常常打探他的消息,想要知道他的安好,得知他战事告捷,她比谁都开心。 这么多年来,她把这段感情埋在心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连小青都是到现在才猜出。 她以为以自己的身分,断然是不可能圆了自己心中的梦;没想到皇上拔了李家的兵权,又下令要她嫁给李崇傲,这才让她误打误撞,与他结为夫妻。 第四章 只是他好像始终不知道她、不认识她,或者说,除了知道她是长公主,再无其它。 她叹息,一时间对于这样的局面不知该如何是好——结为夫妻已是真,只求他能想通,就她而言,她真心以对,没有半点虚假,更不可能成为皇上监视李家的内应,只盼他懂…… 「咳咳——」 沉厚的男声传来,杨慈云与小青站起身看向门口,竟然是李崇傲。他身着轻便服饰,看来略显飘逸,却掩藏不住他高大的身材。 杨慈云笑了,「慈云给夫君请安。」 小青嘟着嘴,「给将军请安。」 「嗯!」双手负在身后,李崇傲显然很不习惯,这是两人新婚以来,他第一次来找她,来到她的公主房,他们的新人房。 「夫君先坐,慈云去泡茶。」 「不!公主,让小青去吧!公主可以跟将军说说话啊!」 「我去就好……」 「你们都不要忙了!」李崇傲开了口,「我把话说完就走。」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则可听见风声,呼呼吹响,杨慈云屏息,对于他可能说些什么,心里完全没个底。 李崇傲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将那双清秀隐含着盼望的眼神放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好重、好难承受,连带也让嘴里的话难以启齿。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十五那天,我会把我的师妹倩倩娶进门来,纳为我的妾。」 「……」 「我知道,你或者是皇室一定很难接受,可是我有誓言与师命在身,必须遵守,如果你或是皇上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我无所谓。」 「……」 「我想等你进门后一个月再纳妾,对你比较说得过去,等到时候倩倩进门,再让你们认识彼此。」 「……」 「就这样,我出门了。」说完,李崇傲跨开长腿,出了房门。 屋内一片宁静,小青忧心的看着杨慈云,嘴里不禁骂着,「太过分了,李家真的是欺人太甚,真的太过分了……」 深呼吸,杨慈云闭了闭眼又张开,「小青,我累了,先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可是……」 「明天再说!今晚你哪也不准去,回你房间去,听到了没?」 「小青知道了。」再不甘心,也得遵命。 杨慈云整理完毕,上了床,转过身,背对着始终看着她的小青;小青很忧心,今晚她决定在公主房内住下。 公主一定很难受…… 杨慈云看着墙壁,想着一切的一切,心里莫名涌上了难以言喻的苦楚,眼一酸,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第二章】 新婚不过一个月,新房就成了冷房,李将军府内那几乎被视为禁地的公主房,说来讽刺,反而成了冷宫,除了她、除了小青,除了那来自宫中,陪着她出嫁的老宫女,就再没有别人了。 杨慈云还是照过自己的日子——白天起床,先去给公婆请安,府里的杂事不用她做,她还是会下厨,做几道点心给两位长辈送去,另外,也包括李崇傲那些弟妹们。 身为媳妇、身为嫂嫂,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 她也知道大家都很不习惯,或者说他们还是会猜想她是何用意,但她不管,她相信自己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融入这个家庭,总有一天他们会懂。 至于她的夫婿……这段日子以来,那反而成为她不敢问的问题,自从那一夜,他向她宣布了这个残忍的消息后,她再没机会见到他。 可想而知,他人生的第二场婚礼自然也需要一点时间筹备,她可以理解,也可以体谅,心里甚至是歉疚的——若非她,若非皇上的赐婚,也许李崇傲的元配正妻就是那个女孩! 正是因为她,才让那女孩由妻变妾,由大房变侧室。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念头,让杨慈云努力要自己压下胸口的酸涩,甚至还主动为那个女孩准备了一些礼物,首饰、珠宝,织工精细的布匹,几件官家贵夫人的衣裳,嘱托小青送到那女孩的手上。 坐在书桌前,杨慈云专注看着书——十五过去了,那女孩入门了,她长得怎样?连着几天她都不敢出房,就怕府内的人看到她会尴尬,干脆要自己别惹人厌,只是她还是好奇那是个怎样的女孩,会让崇傲这样,宁可违背她这个长公主,也要娶进门来…… 门大力推开,是小青,她气冲冲的进门,杨慈云看见,笑了笑,「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公主,他们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她发不平之鸣,为公主抱屈。 公主这么善良,这么努力想融入将军府,可是将军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留给公主,新婚不过一月,就纳了妾。 「不是小青要说,这还真是便宜他们了……」凑到主子身边,「公主,我们……为什么不进宫找皇上呢?请皇上帮我们……」 「主持公道?你想皇上会帮我主持公道吗?」杨慈云悠悠说着,看着书。 小青泄气,她很清楚——跟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皇上其实最看公主不顺眼,这些年来,公主领了先皇的嘱托,一直在当今皇上身边扮演劝戒皇上的长姊角色,几次与皇上发生冲突,说不定皇上早就希望将公主嫁出去。 「而且,小青,你不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小青不懂。」 杨慈云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神又回到手中的古籍,「皇上要我嫁过来,要李家尚公主,就是要他们动辄得咎,如果我真的因为这样就回宫,不就让皇上找到理由对付李家了吗?」 李家功高震主,六代将军为杨氏王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天下多少兵马尽归李家所掌,她相信李家无二心,可是皇上在一些奸臣鼓动下,显然也把李家当成眼中钉了。 「老实说,小青还是不懂。」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懂朝廷那些事。 又是温柔一笑,「不懂好,懂了反而烦恼,不懂好。」 这时,门外突然一阵骚动,小青立刻跳了起来,来到门口,深怕是贼儿;可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一跳。「将……将军?」 杨慈云放下手中的书,急急站了起来,努力自持,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仓皇、太期盼、太渴望。 倒是小青,看着本该是主子的将军,很不高兴,或许多年来给杨慈云带在身边,彼此就像姊妹,很多时候她把公主当手足,不当主子,若有人欺负公主,自然也希望为她出头。「将军,我们这里可不是新房,您跑错了吧!」 李崇傲一时哑口,好像自己真的闯错了地方,顿时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杨慈云赶紧来到门口。「小青,你瞧你说这什么话,将军是将军府的主人,哪都可以去。」 「人家知道嘛!只是气不过啊……」嘴里嘟囔着。 杨慈云看着李崇傲,难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渴望,「夫君,夜深了,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呢?」 「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慈云主动出手将人拉了进来,顺道对着小青说:「小青,去泡个茶,柜子里留有茶叶,快去吧!」 第五章 小青领命离去,杨慈云带着李崇傲进门,而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就这样被她拉着,他发现他竟然有点难以拒绝。 本来一直很抗拒来这一趟,爹跟娘都说要好生安抚她,不能让她对他娶倩倩的事心怀芥蒂,若是闹到皇上那,李家绝对承担不起。 他很抗拒,对她的印象又坏了几分;可是方才他在门口听到她说的那几句话,想起听府里的下人说,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去给爹娘请安,下厨做点心给家人吃,甚至……还送了礼物给刚入门的倩倩。 或许是难以自制,他过来这一趟,才站在门口,听着里头主仆的对谈,不知该不该进来时,就被发现了踪迹。 小青将茶送上,赶紧退了出去,留点空间给公主与将军。 顿时,薰香袅袅、茶香扑鼻,半开的窗送进来夜晚的风,不寒也不闷,显得舒服极了。 李崇傲拿起茶轻啜一口,他不懂茶,但他也感觉得出来这茶的好,润喉生津、暖胃舒胸,连带让他也放松了心情。 「夫君要跟我说什么?」 李崇傲看着她,听着她温和有礼的呼喊,「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出房?」 杨慈云敛眉苦笑,「我想这几天府里在忙,大家看到我都很尴尬,我干脆少出去,反正过了就好。」 「听说你还送了一堆东西给倩倩?」 点头,「这是应该的,听说李家只用轿子就把人接进府,也没什么仪式,我送点礼物,算是给她祝福。」 盯着她,有点不敢置信,「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做。」 杨慈云开口,「夫君,我以为这段时间你都会待在她那里,毕竟新婚……」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李崇傲深呼吸,决定不多说,赶紧进入正题。「倩倩姓郭,是我师父的侄女,那一年我弱冠,石川之战时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师父从祁连山赶来救我,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的命算是师父的。」 她安静听着,虽然还不知道他说这些的目的,但她还是专心听着。 「师父临终时将倩倩托给我,希望我娶倩倩;倩倩自小失怙失恃,师父希望我能照顾倩倩往后的人生,所以我必须守诺将倩倩娶进门来,不管有没有娶你,我都会娶她。但是……」 「但是什么?」 「我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我会把她当成我的妻子看待,给她一个家庭;如果她不愿意,我会让她离开,去跟她想要的男人在一起,在她做出决定之前,我跟她之间不会有什么。」 杨慈云听着,突然灵光一闪,「夫君是在跟我解释吗?」 李崇傲脸上闪过一点不自然的神色,「当然,不然我干嘛多费唇舌?」 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说这么多,本来只想告诉她,真要跟皇上告状,请便,一切他自己负责;但方才听到她吐露的真言,意外牵动了他的心,连带也让他原本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或许嫁给他,也只是她的身不由己,他们同样都是屈于圣旨,不得不为。「我知道你是公主,倩倩只是个普通人;能照顾你的人很多,倩倩则没有,我希望你不要去介意她。」 「我不会的,与其说我介意,不如说我有点嫉妒她。」 「嫉妒?」 杨慈云笑着,眼眶里却含着泪,「是啊!嫉妒又羡慕,她已经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承诺了。」 而她呢?身为元配,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李崇傲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他意外发现自己好像很心疼她,看着她那苍茫不知身处何处的表情,意外感受到她承受的种种压力,感受到她语气里以及背影散发出的悲凉。 怪哉!为什么他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错? 他做了什么吗? 这一瞬间,李崇傲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人充满好奇,她与他自以为的那个杨慈云不同,甚至可以说,他发现了她的另外一面,或说是真实的那一面。 一夜深谈,在杨慈云与李崇傲心中似乎都解开了一些什么,却又留下了一些什么——他愿意向她解释,让她释怀了;而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从未见过的面貌,更让他难忘。 过几天,杨慈云见到了郭倩倩,那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她很紧张,依照习俗向她这个长公主元配下跪行礼,而杨慈云只是拉起她,充满怜惜也略带嫉妒的看着她。 「长公主……」 牵着她的手,「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杨慈云这样的反应让李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让所有人对她完全改观,既是佩服,也是惊讶。 没想到身为长公主的杨慈云,竟然愿意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如此识大体,知道家和万事兴,知道此事闹到皇上那,对谁都没好处。 此事就这样仅限于将军府内的人知道详情,外头的人纵使知道李崇傲纳妾,也不知长公主的反应。 那天,李崇傲与老将军还有几个弟弟在主厅内谈论事情,身为朝廷重臣,这些年来,他们已经习惯聚在一起谈论军国大事。 李家数代下来都是朝中重臣,多位先帝相当仰赖,时而会垂询李家诸位将军的意见。除了打仗,李家这些男人都算得上智勇双全。 「爹,大哥,听说北方灾荒很严重,燕州的几个粮仓都已经空了,人民开始流离,农民开始弃田,几个县城的百姓几乎逃离一空。」 「是啊!爹,大哥,燕州的状况还不是最严重的,邻近几个州听说几个月的大旱,许多地方开始出现盗匪。」 老将军忧心忡忡,「难道户部那边都没有跟皇上禀报吗?」 「爹,大哥,都报了,可是皇上根本虚应了事。」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崇傲,「大哥,你怎么看?」 「粮荒再不解决,等于是在逼民反,民成了盗匪,与北方的胡族连结,再来就是侵扰中原。见微知着,民众吃不饱,自然也就起了盗心……」 老将军叹息,「我担心的也是此事……我来跟皇上说说看……」 「万万不行,爹,大哥,现在我们李家说什么,皇上根本不会听,皇上身边的奸险小人早就蔽了天听……」 这是,外头突然传来惊呼声,几个男人互望,李家老夫人也在此时走进门。 「娘,外头怎么了?」 「好几辆马车停在门口,上头不知装了什么,一大袋一大袋的……好像跟长公主有点关系,几个人走到公主房那去了。」 李崇傲迅速站起身,「慈云?」他跨开步伐出门,在将军府内,绕过回廊,穿过小径,来到了公主房。 还没踏进去,就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禀长公主,您吩咐的一万石米、一万石麦,已经运到。」 「辛苦你了。」 「不敢,长公主,这已是第三趟,奴才照例会往北方送去,由几个您还有魏丞相信得过的清官负责赈灾,分送往燕州邻近几个灾情较严重的州,只是……」 第六章 「有什么话就直说。」 「是!这三回从南方买米买麦,江南几个粮行几乎都无法再支应,南方人毕竟也要吃饭。」 「新一季的稻不就要熟了吗?」她急问。 「……皇上在江南筑了运河,正在动工兴建,破坏了许多地方的灌溉水路,好多地方的水都枯竭了,许多农户几乎无法耕作,只得弃田。」 「天啊!皇上……怎么能做这种事?」叹息,但眼前的问题必须解决,「你先把粮运到北方,事不宜迟,即刻启程吧!」 「遵命!」 人走了,杨慈云立刻拿起算盘计算着,几次买粮赈灾的花费赶紧厘清;一旁小青帮着忙,边帮忙却也边叨念着。「公主,你快把嫁妆还有俸禄都给花完了,哪有公主做成这样的?」 「钱财乃身外之物,多救一个人是一个,我们能温饱就好,北方的难民可是命在旦夕。」她不疾不徐说着,声调温婉,却字字铿锵有力。 「原来这段时间是你在北方发的粮。」 背后声音传来,杨慈云回头一看,是李崇傲,他就站在那边,将方才杨慈云与下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小青赶紧站起身,出了房门,将空间留给两个主子——她聪明伶俐,自然懂得他们间最近的转变,将军来找公主的机会变多了,两人常聊天,这可是好现象。 杨慈云无奈一笑,「不是我,是魏丞相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官员帮忙赈灾,我只是负责买粮……朝中不肯出钱,只是虚应了事,我跟魏丞相才决定我们自己出钱想办法,救多少算多少。」 「已经花了多少?」 看看帐簿,「五万多两。」 这让李崇傲太震惊了,没想到这个公主,这个养在深宫的娇娇女竟然有如此宽阔的心胸、如此仁爱的心,视民如伤,听闻北方传来灾事,立刻剑及履及,谋画出手援救赈灾。 她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抬头一看,他那张俊朗的男性脸孔立刻映入眼眼帘,她不自觉的感到脸一红。「夫君……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惭愧。」 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李崇傲苦笑,重重一叹,他不知道自己竟已完全被眼前这个女人给收服,「方才我与爹还有几个弟弟,还在大厅谈论着北方的灾情,你却早已出手,赈灾三趟……我们几个大男人不如你啊!我总算领教,什么叫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杨慈云脸更红了,「夫君这话言重了。」 「别叫我夫君了,」感觉隔好远,「叫我的字,子谦。」 脸更红了,「夫君……」 他很坚持,「子谦。」 「子谦……」 李崇傲不自觉的笑了,赶紧坐下,「告诉我,你跟魏丞相现在进行得怎样?赈灾到什么程度,钱够吗?」 「钱没有问题,父皇母后留给我许多珠宝首饰,变卖了之后换得不少银票,还有我食汤沐邑两千户,也能有些许收入。」 「这怎么行,先皇留给你的东西怎能变卖?」 杨慈云一笑,「你怎么跟小青说同样的话?钱财乃身外之物,相较于濒临生死边缘的百姓,这些珠宝首饰若能帮助他们,也算是发挥其功用,不是吗?」 点头,「是没错……可我刚才听,南方是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南方新一季的稻作本该熟成,却因为……灌溉水源枯竭,我怕再过不久,连南方都要饥荒了。」她叹息着,承认自己已是束手无策,难道她的弟弟,当今的皇上,真是古往今来所称的无道昏君吗?视天下苦难于无物?开凿运河,不为水利之便,只为了自己寻游嬉乐? 她想了想,「还得再寻新的粮仓,我已经派人到各地去察看,就怕到时候,南、北同时陷入饥馑,那就无力回天了。」李崇傲想着,突然开口,「蜀地。」 「蜀地怎么了?」 「蜀地有粮,虽然路途远,但打仗时去过一次,蜀地群山环绕、土壤肥沃、农作丰富,我想可以试试。」 杨慈云笑了,「好!就去蜀地看看。」 李崇傲接手策画,「我派人去,如果可以,立刻买粮,让他们源源不绝的运送上来,先往北方送,北方的问题火烧眉毛,必须先解决;至于南方……再看状况。」 杨慈云点头,「我与魏丞相说好,他派了几个他信得过的清官,这才能确保所有的粮都能送到灾民手中,不会在途中遭到层层贪墨。」 他很是佩服,「你想得全……如果当今皇上也像你,天下早就太平了。」他出自内心的感慨着。 「夫君……」 「子谦!」他很坚持。 「子谦,别乱说,别给自己招难了。」 「我知道,我知道……」直到这一刻,他没多想,知道她是真的关心自己。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 这个女人,他就是信。 北方赈灾,让杨慈云与李崇傲这段时间常常凑在一起,一起谈着调粮买粮的状况;一起算着花费,杨慈云出了钱,魏丞相出了钱,甚至在李崇傲乃至于李家上下知道了以后,李家理所当然的也出了钱——从蜀地买了许多的粮,立刻往北方送,虽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但至少可以缓和灾荒,为人民,还有朝廷多争取一点时间。 过程中,他善于规划、勤于调度、身体力行、亲自指挥;杨慈云则细心谨慎、思虑缜密、设想周到、面面兼顾,两个人一起将此事办得妥贴。 也在这无形间,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更拉近了许多——李崇傲开始以一种自己也难以想像的角度来看待这个女人。 让他惊讶的是,他竟然觉得……她还满美的,温和清秀的脸庞,透露着一丝温婉的气质,但是看她握笔写字的模样,看着她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又是另外一种风格。 难以形容这种感觉,过去的他从没体会过,一直以来,他谨守分际,与女性保持距离,事实上,那也是因为他不觉得女人有什么用;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长公主,却出乎他的意料。 拥有女性温柔的一面,仁慈宽厚;却也拥有男性睿智的一面,冷静面对,这两面揉合在一起让他难以自拔,甚至还忘了自己一开始对她的敌视态度。 甚至不只这对夫妻,连在李家人心中,杨慈云的形象也大为改变。 老将军等人对她都很是佩服,一个养在深宫的娇娇女,竟有如此仁爱之心,令人折服。 这段时间,京城里气氛不安,不知怎么御林军来往穿梭,似乎正在监视着什么,就连李将军府门口也不时有兵勇骑马经过,似是监控,却又不停留。 那晚,气氛更加诡谲,街道上人烟稀少,商家早早打烊关门,将军府大门紧闭,撤了外头的守卫,只剩灯笼在风中飘逸。 老将军与李崇傲坐在主厅,不知怎的,气氛就是很凝重,没有人说话,战场征战多年,就是感觉到有事要发生。 果然,李崇傲的弟弟冲进门来,「爹,大哥,将军府门口站了一排御林军,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好像要冲进来,又好像在守门。」 第七章 每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凝滞到极点。几个男人有共识,真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至少要保护家里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另一个弟弟冲进来,「大哥,不好了,我听说,皇上派人把丞相府给抄了,把丞相的家人统统抓了起来,听说皇上下令,将魏丞相的九族上下全部抓起来,一个不准留。」 老将军惊呼,「怎么会这样子?」那魏丞相是个忠臣啊!就跟自己一样,也是历经多朝的老臣,多年来忠心耿耿、尽忠职守,这段时间更是忙着在北方赈灾。 李崇傲一惊,「慈云呢?」 「不知道,从刚才就没看到嫂子。」 李崇傲才要走出大厅,就看见杨慈云的贴身侍女,「小青,慈云呢?」 小青含着泪,「公主进宫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申时一过,丞相府来人求见公主,公主就赶进宫了……公主还不让小青跟着……」一担心,眼眶里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李崇傲心一紧,「我也要进宫,现在!」 众人想要拦,但就属小青最快,「将军,公主有令,今晚将军府内老的少的,一个都不能出府!」 「什么……」 气氛沉到谷底,事实上,杨慈云确实一个人单枪匹马进宫,着了盛装——她就是长公主,是杨氏王朝的长公主杨慈云。 搭着轿子进宫,杨慈云撇开小布幔,因为她听见了哭泣声。果然,在宣德殿前的广场上跪了满满的人,有男有女,每个人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一旁侍卫森严戒备,这些就是魏丞相的九族亲人。 放下布幔,杨慈云深呼吸,到了皇帝起居的寝殿,杨慈云下了轿,登上台阶,正准备进殿,立刻被拦。 她大怒,她可是长公主,该耍泼时,她是不会客气的,果然喧闹一阵,里头的皇帝马上就听到了。 「皇上有旨,宣长公主晋见。」 杨慈云进了殿,看见当今皇帝杨翊淳左拥右抱着美女,坐在地上饮酒取乐,美人温如玉,酒满温柔乡。 看到这个场面,她不禁怒火中烧。「皇上好兴致,几百个人捆绑在外等着,生死交关,皇上却在这里饮酒作乐?」此时此刻还在享乐,简直无道无德。 皇帝看着她,嘴角冷冷一笑。杨慈云怒极,「你们几个出去,本宫有话要跟皇上说。」 几个女人赶紧退出去,长公主也是出了名的难惹。 杨翊淳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长公主。「朕的好姊姊,你又有什么话要告诉朕啊?」 「魏丞相做了什么,您好劳师动众,大半夜抄了人家的府,绑了几百个人来,弄得京城风声鹤唳?」 皇帝伸伸懒腰,「就为了这事儿?朕还以为你是因为李将军娶了小老婆,来跟朕求助的?」哈哈大笑。 文风不动,「本宫的家事本宫自会处理,不劳皇上费心。」 「是吗?那很好啊!朕本来想,谁要对不起朕的姊姊,朕还要看看他有几条命来赎罪。」 杨慈云浑身一颤,同是也感到疲累——这些年来,这段时间,要应付这个弟弟,这个当今皇帝,让她实在力不从心。 皇帝身边忠臣不多,就像子谦与李家人一样,大多遭到皇帝排斥,反倒是那些个奸臣,各个升官。「皇上,您还没回答本宫的话,为了什么要抓魏丞相和他的亲人?」 「谋逆,作乱,忤逆,欺君,你随便找个理由,朕懒得想了,或者说连想都不用想,不需要有……」 「荒唐!」杨慈云大怒,「怎可视人命如草芥,何况还是忠臣,皇上身边就缺忠臣了,还要杀尽忠臣,难道真要让小人当道吗?」 杨翊淳大怒,「朕是皇帝!朕要杀谁就杀谁,这个魏老贼,明摆着要跟朕作对,朕要在江南开凿运河,这样朕要下江南方便,他就是有推托之词,这样的丞相不杀他,难道还要让朕自己憋一肚子气吗?」 杨慈云不敢置信,魏丞相竟然已经向皇上进谏言了,看到皇帝如此不知民间疾苦,「难道这样不对吗?皇上知道民间有多少百姓饿死,多少人流离失所,皇上开运河,绝了农家灌溉的水路,等于要人家的命……」 「朕不要听,朕是皇帝,是皇帝!」指着她鼻子,「杨慈云,你也给朕听清楚,你只是长公主,再怎样,朕都是皇帝。」 「您是皇帝!但上还有先皇,再上还有我杨家的列祖列宗,只要我杨慈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容让皇上如此妄为。」杨慈云高喊,「请皇上收回成命,放了魏丞相一家人。」 「不可能!就算他没罪,朕也要杀来立威。」 她毛骨悚然,「明君不用靠杀人立威,皇上不妨……」 「闭嘴!」杨翊淳怒极,「别拿李崇傲说过的词来压朕,朕告诉你,朕恨死李崇傲了,当年就是他让朕当众出丑……」 杨慈云听到他如此恨恨的言词,心里直觉想要保护自己的夫婿,也因此让她的语气更强硬。「皇帝!」 不再敬称,杨翊淳一惊,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先皇有命,给杨慈云权力以节制新皇帝的作为——必要时,不惜请出祖宗家法。「杨慈云你……」 「请收回成命,不要逼我。」她双目里满是通红,又似是灌满泪水,她好累,真的好累,可是在这一刻,她必须撑着自己,不能倒下。 为了外头数百条人命,为了自己的夫婿,为了自己的夫家,为了天下百姓,她必须对抗到底,就算触怒龙颜,也不能退缩。 这一刻,谁都不能让她靠,就只有自己…… 【第三章】 这漫长的一夜,杨慈云都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从深夜到天光大亮,到次日夜幕再垂,她始终没回将军府! 府内的人各个焦急,尤其是李崇傲,在主厅与公主房间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就快把地给踩出脚印子了。 他很想出府,想立刻进宫,可是外头御林军守着,将军府内几个探子回报,称一整晚京城到处都是官军,盯每一个大臣的宅邸,包括李家,看来皇上就怕各大臣之间有往来。 老将军还有夫人都劝着李崇傲忍着气,告诉他,皇上再怎么不好,慈云好歹是皇上的姊姊,甚至慈云还有先皇给的免死牌作为护身符,皇上不可能伤害慈云。 「我就是担心,不管如何,她一个女人,我没有办法不担心……」这话他说得大声、说得理直气壮,就在众人面前,甚至连郭倩倩也在场。 所有人看着他,眼里出现一股莫名的兴味,怎么不过才几个月时间,他就从如同势不两立的敌视,到现在充满忧心与关切。 李崇傲没发现众人的关注,还是迳自想着,他知道他必须沉住气,面对府外那近乎包围般的监控,他必须忍耐;以往在战场上,他可以忍,可以谋定而后动,可是现在,不知怎的,扯到她,他竟然完全冷静不下来。 就在他跨出步伐准备去公主房看看时,外头探子冲了进来,语气里抖落着振奋与开心,「老将军,将军,好消息,有好消息……」 第八章 李崇傲立刻上前,抓住那个探子,「什么好消息,是慈云回来了吗?」 「不是!可是……皇上放了魏丞相,甚至还把魏家所有人统统都放了,皇上没有大开杀戒。」 老将军松了一口气,「这太好了,老天!老天有眼,庇佑忠臣啊!」 几个人都高兴得互相击掌庆贺,只有李崇傲虽是开心,但紧接而来有更深的忧心,他看着来人,「那长公主呢?」 「没……没听到长公主的消息,宫里几个公公说,长公主昨夜亥时进了皇帝的寝殿就没出来,听说长公主跟皇上大闹一场,外头几个奴才统统吓到不敢靠近。」 老将军沉思,「看来是长公主把魏丞相一家救下的。」 李崇傲抿唇,不发一语,心里念头一闪,立刻迈开步伐,出了主厅,循着早已熟悉的路径,来到了公主房。 进了门,他立刻听见了小青的声音—— 「公主,您没事吧……」 「……」 「公主,您说说话啊!小青好怕啊……」边说边哭着。 李崇傲立刻进门,看见杨慈云整个人连坐在椅子上都来不及,就这样当场坐在地上,靠在床旁,小青则在一旁。 她的表情呆滞,身上还穿着长公主的华丽服饰;头上的钗饰早已掉了满地,远看就可以知道她还在发抖。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关心,立刻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小青,你出去。」 「可是……」公主这样,她无法离开。 「你出去!」 小青听见李崇傲如此坚持,只能听命,将公主交给将军,自己乖乖站起来。 房内只剩他俩,李崇傲着急看着她,「慈云?慈云?你到底怎么了?」 「……」 「慈云……云儿,说话,别这样闷不吭声,到底怎么了?皇上伤害你了?打你了?」语气焦急,连珠炮似的将关心的话语都放了出来。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或许是感受到他怀里的温暖,软化了她全身的僵硬,她靠着,开始喘息,开始发泄出心里的压力与恐惧。 深呼吸,闻到他身上属于他的淡淡香气,揉合了男性的刚强,以及他源源不绝传达给她的温暖。 「云儿……」 「子谦,魏丞相暂时无事,接下来要拜托你,把他还有他的亲人送离京城,不要让他们在一起,分开送,送到天南地北去,别让魏家人聚在一块。」 「我知道,我立刻差人去做,朝中几个将领还肯听爹和我的话,请他们帮忙一定可行,你别担心。」 「呼……」轻喘一口气,却放不下心中深深的忧心与恐惧,经过一夜,她知道自己几乎快跟皇上撕破脸;但是她也知道她做了该做的事,倘若在此刻,唯一能拯救魏家的她不出面,任由好几百条人命身首异处,这样连她也会痛恨自己的。 一路上,她撑着自己,要做个称职的长公主,强悍坚定、不容拒绝;可是回到这里,只有她一人,她才知道自己没这么坚强,原来她还是有懦弱的一面。 现在靠在他的怀里,让她更加不能自已,无法掩藏自己的害怕与惶恐,终于她控制不了的流下泪,一滴滴都诉说着她内心的痛苦。 她只是个弱女子,很多时候她无力回天、她无能为力,一次还可以,下一次呢?往后的日子呢? 李崇傲发现了她的泪水,心中大惊,老天!她竟然哭了,该死!她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皇上对她怎么了?「该死!云儿,你不要只是哭,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的泪水竟莫名的烫,每一滴都像能穿石一样,让他看了只能六神无主的乱窜,抱着她,不管自己的心意究竟为何,更不管自己到底怎么想,只希望止住她那碍眼的泪水。 他看不惯她哭,她可是堂堂的清平长公主,瞧她这一身打扮,威风凛凛的,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要俯首称臣,连他娶她那天都要下跪,她怎么可以落泪? 「子谦,我好怕,真的好怕……」 李崇傲将她抱得更紧了,「别怕,什么都别怕,有什么好怕?不管如何,我都在这里,你是我的妻,说什么都有我在前面撑着,别怕……」 他不能理解她在怕什么,不能理解她心中那种对天下存亡的恐惧,皇上无德,百姓受苦,她有最大的责任,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含着泪听着他的话,竟然笑了,他的话真的安慰了她,很多时候,她真想就让他在前面就好,不用自己出头,可是她不能让他还有李家的人受到攻击与伤害,现在她在李家,她就会保护李家的人,老老少少每一个人,她都不能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她已向自己许誓,如果一介弱女子如她救不了天下人,那至少让她保住她……最心爱的男人,还有他的家人。「子谦,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别怕,我会挡着,别怕。」 她笑了,开心的笑了,泪水却不断滑落,紧紧抱着他,甚至情不自禁的贴近他,想要寻求一丁点温暖,靠着他,让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 「云儿……」他难以抗拒,面对她这样的示好与诱惑。 她在索求,在这样的脆弱时刻,她想索求一点安慰,得到一点温暖,就从她爱的他身上得到她奢望好久的一切。 她主动献上了吻,给了他,在此刻,她再也掩藏不住自己几近疯狂的眷恋,她想让他也知道她是多么喜欢他,从见到第一眼就是如此,这些年下来,揉合着思念不断酝酿,到了今天成了这样的疯狂迷恋。 李崇傲没有躲避,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躲避了,看着她那双迷蒙的眼,眼里竟然看到了自己…… 她的眼里似乎只有他。 贵为长公主,却百般顺着他,讨好着李家每一个人,甚至默默接受了他的纳妾……想到此,纵使至今纳妾仍是有名无实,他仍感到歉疚。 他不能否认,他对她是有感觉的。 「夫君,妾身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片真心向着夫君、向着李家,天地可鉴……」她轻声说着,却说得李崇傲五内俱热。 如果再有什么怀疑,此刻也无了,他主动吻住她,承认自己的感情已经在莫名时刻投向了她。 他抱着她上了床,将她轻轻放下,自己也进去;他放下了床幔,将床内与床外,隔成两个世界。 这本就是他该做的,不算冒犯,更不算僭越,李崇傲这样想着,也这样说服自己,反正就是为他从冷淡到亲密的转变找个好理由。 在这个小世界里,没有李将军,没有长公主,只有他们夫妻俩,成婚至今数个月,他只是做他该做的事,得到他本该得到的的。 夜幕低垂,清风透窗袭来,也带来了窗外庭院内的香,幽幽飘散在房内,陪伴着有情人,进入陌生的情爱世界。 她永远会记得这一夜,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有他陪着,有他的抚慰,一切都会过去,乌云也会散去,云开便能见日…… 第九章 经过数个月,他们终于成为真正的夫妻,尽管两人表情故作镇静,但杨慈云的脸上难掩娇羞与喜悦,李崇傲则是意气风发,不知怎么,就是开心。 公主房突然间就像是热了起来,李崇傲常来,几乎夜夜都在这里过夜,这是当然,她是他的妻,此后软玉温香,他何必独守空房? 杨慈云开心,这夫妻的生活让她的心甜蜜蜜的,整个人整天想的念的就是夫君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睡够了没;天冷了,得多添件衣裳;夫君爱吃什么,爱读什么书…… 凡此种种,她统统放在心上,在这公主房里本来就没有驸马,现在连长公主都没了,只有夫君与妾身,只有子谦与云儿。 虽然身处府中,杨慈云还是关心大事——她问过李崇傲,得各几个将领秘密护送,将魏家的人拆成六伙,往不同地方送,免得凑在一起,遭到奸臣追杀。 皇上罢了魏丞相的官职,没杀了他,便是在她的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她扬言如果不放了魏丞相一家人,那她只能前往太庙请出家法,当面训斥皇帝! 而显然,皇帝不想丢这个脸,只得勉强接受。 但也因此,皇帝跟长公主之间的梁子结得更深了,但无论如何,领了先帝免死牌的长公主根本杀不得,加上杨慈云深受一干老臣爱戴,动了她难平众怒,于是皇帝只能咬牙忍耐。 至少暂时朝中相安无事,能延续多久,没人知道,几个有才干的大臣眼见苗头不对,赶紧辞官归故里;深受皇帝宠幸的奸臣则是持续坐大,没人知道,这样的局面还能维系多久? 至少在将军府中,杨慈云目前是个幸福的新婚妻子,这样的幸福让她暂时放下对家国大事的忧虑,一心一意全都放在丈夫身上,爱着这个男人,她心里每个角落,眼里每道视线都念着他、都追着他。 可是也就在此时,杨慈云知道这个丈夫终究不完全属于自己。 李崇傲与杨慈云的感情如胶似漆,进展迅速,也因此他很想赶紧将倩倩的事解决,可是他问过倩倩,那女孩给他们夫妻俩的回答是——「将军,长公主,倩倩……也爱了将军好多年,如果倩倩真能选择,倩倩愿意做个奴婢陪在将军身边,倩倩不敢争,请长公主恩准……」 杨慈云叹息,她就知道,眼见李崇傲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甚至还说—— 「倩倩,你要想清楚,真要在我身边做个妾,或者说我可以帮你作主,找个男人……」 「倩倩说过,为奴为婢,倩倩都愿意。」 杨慈云站起身,来到她身边,牵起她,不让她跪了,「别跪了,既然娶进门就是李家人,从今而后,我们就一起服侍这个夫婿,我知道其实如果没有我,你才是子谦的妻,对你,我有满满的抱歉……」 「云儿……」他不爱听她这样说。 他弄懂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才知自己喜爱的是云儿,自然感谢这椿婚事,就算皇上一开始别有用心,此刻他所有的怨怼与不满早已烟消云散。 倩倩惶恐,「长公主,倩倩不敢……」 此后,郭倩倩的地位已定——就是李崇傲的二夫人,就算李崇傲心里无法接受,但也无计可施。 因为连杨慈云也同意与倩倩以姊妹相称! 李崇傲再也不能每天都到公主房,至少每隔几天要进倩倩的房间一次,这些都是杨慈云要求的。 她说:「就算一开始是错,女人的名声不容反悔,只能错到底,况且夫君说过,只要倩倩愿意,就要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让她成妻、成母、有子,慈云……只是帮夫君守诺而已。」 那一晚,杨慈云安静的坐在书桌前看着书,心里一阵感伤——今晚也不知子谦要上谁的房,这等待的日子竟是如此难熬。 前一夜,李崇傲终于肯上倩倩的房,还是她好歹劝说。谁知她心如刀割,难过与不怨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这时小青奔进房,「公主,将军来了。」 杨慈云站起身,李崇傲已自己走了进来,两人四目对望,有话却难言;小青赶紧退了出去,留下宁静的空间给两人。 杨慈云走上前帮夫君卸下披风,「冬至了,天寒地冻,夫君要多穿一件,免得受寒,夫君身强体健,但还是要注意。」 点头,听着她的叨叨絮絮,任由她体贴的帮自己卸下披风,看着她温柔的在身边忙和着,娇小的身影穿梭来去,他只觉得一阵目眩,心头一阵暖。 突然他伸出手紧紧抱住她,她只是安静的接受,甚至是喜悦的享受,夫君的拥抱,强健的臂膀、宽阔的胸怀,好闻的阳刚气息…… 「慈云以为夫君今晚不过来了……」撇开身分,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略似嫉妒的话。 「不都说过了,叫我子谦。」 「子谦……」 「说到这事,不都是你要我这样做的吗!」语气里似是抱怨。 「慈云只是想,倩倩也是可怜人……」 李崇傲满足的抱紧她,「好!你们都有话说,一个可怜人,一个委曲求全,就我成了负心汉。」 「夫君绝对不是负心汉,慈云知道的。」 「可我还是想抱怨,在倩倩那好难熬,我一晚都睡不着,动都不敢动,说句有点偏心的话,在你这,我还轻松些。」 杨慈云笑了笑,却还是劝着,「慢慢习惯!倩倩是个好女孩,还是要好好照顾她。」 「你不怕我爱上她吗?」 「真要有那一天,」杨慈云苦笑,「那也是慈云的命,怨不得别人,慈云自己心里有数。」 「傻瓜!」打横抱起她,「不准再胡思乱想,睡吧!」 上了床,杨慈云在内侧躺定,看着丈夫坐在床沿,卸下里衣,裸露出健壮的胸膛,脱下脚上的靴。 房内炉火烧得旺,温暖了整间房,反倒显得有点热,李崇傲上床躺定,拉上被褥,将妻子抱进怀里。 「子谦……」他偷吻了她的颈项,引来她一阵娇喊。 「今晚可以好好睡了。」李崇傲又是笑,又是叹息,「你不知道昨儿个我在倩倩那绷得要死,动也不敢动,就怕碰到她。」 她当然相信,夫君是个庄重的君子,虽是武将,但谨守男女分际,想到这,她心里甜蜜,夫君若非对她有感情,怎能这样与她亲密拥抱亲吻,发生属于夫妻之间才能有的行为。 「在想什么?」 看着丈夫俊朗的脸孔,一双浓眉挺挺有神,「慈云好感恩、好知足,能有夫君这样值得依靠的丈夫。」 「这话动听,你多说。」 两人笑了,气氛很是温馨,杨慈云伸手抚摸丈夫的脸,碰了碰那浓眉;李崇傲只是安安静静的任由她碰触。 「说真的,云儿,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敛了敛眉、叹了叹气,「我跟倩倩在一起……说真的,别说是你,我自己心里就难以克服,倩倩就像是个妹妹,现在要我跟妹妹在一起,我真的很为难。对!我说过,只要她愿意,我愿意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可是那是在你还没出现之前啊……」 第十章 「其实慈云介意,也好嫉妒!可是慈云知道此刻夫君的心在这里,」摸了摸丈夫的胸口,「这就够了,此刻夫君只想着慈云,没想着别人,这就够了。很多事情我们身不由己,只能求个两全,而现在,留下倩倩,就是两全。」 他看着她,听着她说着心里的话,一字一句说着理,却也诉着情,忽而他紧紧抱住她,紧到她几乎感到疼痛,却不吭声,任由他抱着。「云儿,我爱你……」 她震动了,双目净湿,晶莹闪烁,她紧紧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誓言。 「我爱你……云儿,听清楚了,这是我的誓言,有违此誓,我李子谦愿意遭到天打雷劈……」 「别乱说,」娇嗔阻止他,「好险冬不震雷,总之夫君别乱说!」 他亲吻着她,带着她进入更深的世界,带着她飞越高山河谷,体验绝无仅有的感受。 她沉沦着、自溺着,也甘心不醒。 她没告诉他……就让倩倩留下吧!因为她其实一直好担心终有一天,那个身不由己的人会变成她! 到了那一天,至少还有一个郭倩倩陪着他,成为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为李家开枝散叶。 就怕有那一天啊…… 幸福的日子总是嫌短,太平盛世如此,乱世更是如此——杨慈云与李崇傲新婚燕尔的生活就在皇帝一声令下的格杀中,彻底惊醒了! 那天,李家人还是在主厅谈着事情,遭到剥夺兵权已近一年,这段时间,朝廷还是继续给李家俸禄,但显然就是要李家勿再管事,说不定若非李家六代立下汗马功劳,现在早遭杀尽。 老将军忧心说着,「朝廷的忠臣渐少,魏丞相一事之后,敢于进言的人更少,皇上就这样被几个奸险小人包围,清流难近,这该怎么办?」 李崇傲的一个弟弟说:「爹,大哥,总要有人进言的,不能人人都怕死,不如我们说去,凭爹跟大哥多年立下的功劳,皇上总该要听的。」 李崇傲在一旁冷冷说着,「连慈云进宫对皇上的劝戒,皇上都当马耳东风,何况是我们?别忘了,抓魏丞相一家那一夜,将军府外多少御林军,显然随时准备抄了将军府……老实说吧!我不认为皇上是一个听得进去谏言的皇上。」 老将军清嗓咳了咳,还是不免要提醒,「子谦,此话在这里说就好,至少……别在长公主面前说。」 「爹可以放心,云儿不会去通风报信,云儿不是那种人。」他为妻子辩言。 「我知道,只是……」 就在此时,一名下人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加慌慌张张,一进厅就跪倒在地,「不好了,老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老将军急问:「怎么回事?」 这时杨慈云来到主厅外,听到厅内喧哗,不敢进去,就在外头等着,也听见了下人说的话。 「皇上……皇上把定远侯给杀了,现在尸体还悬在城门,还派出御林军抄了侯府,把府上所有人全都押往东市说要处斩。」 李崇傲大手重拍桌子,怒极,「无道昏君!怎可如此妄为……」 此刻众人愤慨,无人在乎李崇傲的口无遮拦,事实上,大家都怒极——定远侯与李家素来友好,多场战役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那定远侯忠肝羲胆,见朝政紊乱,敢于谏言,竟遭昏君杀害。 李崇傲再也忍不住,「我进宫去找皇上理论!大不了一死,岂能再做缩头乌龟!」才到门口就看见杨慈云,李崇傲的怒气本来已是微敛,却听见她说了一句话,怒火不消反涨。 「夫君请冷静,此刻不要进宫,不要自招危难。」 他大怒,拳头紧握,「此时此刻,我还怕什么危难?!今天是定远侯,明天就是我们,你以为我是这种贪生怕死之徒吗?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低劣小人吗?」 他大吼,杨慈云满眼是泪,知道他愤怒至极,几乎无法扼抑愤怒,因此迁怒于她,自己有苦难言。 她不敢拦,内心的哀痛遽增。 看着几个弟弟拦住他,甚至连老将军都骂他,老夫人哭他,要他为全家着想,不要冲动惹祸,自招危难;杨慈云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小青哭哭啼啼跑了过来,「将军,将军,公主进宫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公主去太庙请家法了……」 李崇傲心一惊,立刻抛下家人,此刻他更有理由进宫,他不能让云儿一个人去面对宫内诡谲多变的情势。 果然,杨慈云搭轿,先前往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庙请家法——家法乃先皇所赐,为一「驭龙杖」,依情况而定,驭龙杖可打龙袍,也可打龙身。 拿到了家法,杨慈云进了宫,此时的她又是盛装,又成了长公主!很多时候,她宁可自己不是这个身分,宁可自己没有荣华富贵。 但她也知道,宁可只是自欺,而自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进了宫殿,还是上回的景象,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得来第二次,皇帝杨翊淳还是美女环绕,酒肉腥臭传满整个寝殿,昏暗到仿佛天下世道几乎难有澄清的一天。 她眼一冷,死命瞪着,手里握杖几乎在发抖。到这一刻,她几乎确定,天要亡我杨家了…… 看见了她,皇帝笑了笑,「皇姊姊这一回……来晚了啊!哈哈哈——」 大怒,「其他人给本宫出去,离开前,把寝殿大门全部开启!交代下去,击鼓鸣钟,通令朝野。」 杨翊淳开始有点不安,「你要做什么?」 其他人不敢多留,纷纷撤离,遵从杨慈云的指示,将皇帝寝殿的所有门全部开启,登时冷风吹满整个寝殿,布幔飞扬,景况看来煞是吓人。 「为什么要杀定远侯?」她冷冷问着。 皇帝满不在乎的说:「伍宗汉告诉朕,定远侯密谋造反!反正宁可错杀,不能错放。」 「荒唐!伍宗汉自己强掳民女、私卖军粮,还敢说人密谋造反?皇帝不辨忠奸、识人不清,任由小人牵着鼻子走……」谁不知道,伍宗汉是要定远侯手中的兵权。 「大胆!朕是皇帝,你敢这样说朕……」 举起手中的家法,「杨翊淳!脱下龙袍!」 「你要做什么?」 「本宫领先皇令,必要时要劝戒皇帝,今天请出家法,本宫要杖打龙袍,杨翊淳,脱下你的龙袍!」她手捧龙杖,高声说着。 「杨慈云,你要造反吗?」皇帝一脸的紧张。 「先帝有命,本宫可以这样做!难道皇上认为先帝是在造反吗?」杨慈云双手紧握,举起龙杖,「杨翊淳,脱下龙袍,领受家法。」 「贱蹄子!你疯了吗?」杨翊淳开始在寝殿内奔跑,杨慈云追,「朕是皇帝,朕随时可以杀了你!」 「脱下龙袍!」杨慈云追逐着,眼里泪水直流,她真不想走到这一刻,真不想承认眼前她的弟弟是个别人口中的昏君,是个无道昏君。 滥杀忠臣、不理民怨、游畋作役、贪色享乐,这不是昏君是什么? 杨翊淳纵情声色,日夜颠倒作息,体力竟如此不济,绕过几根大红柱子,竟然真的被杨慈云追到,跌倒在地,顿时受了几杖。 第十一章 「混帐!杨慈云你疯了吗?让朕这样丢脸,朕是皇帝,是皇帝!」 「皇上丢脸,那定远侯是丢了人头,天下百姓丢了命,不教训皇上,本宫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天下百姓。」对着皇帝的背部挥杖,「皇上不脱龙袍,本宫就直接杖龙身。」杨慈云挥动驭龙杖,一下打过一下。 杨翊淳一时反应不及,躲不过,不停哀号呼救,甚至高喊,「救驾,有刺客,有刺客啊!」 外头侍卫奔进殿,这一下果然让皇帝丢足了脸,所有下人都看到了! 杨慈云还是有停的打,边打边流泪。「先帝百年基业,皇上一人短短一年就败到无可复加的地步,这怎么对得起先皇?怎么对得起先人?皇上……」她哭喊,手劲丝毫不减。 就在此时,李崇傲也进了殿,进宫后的他发现宫里头一团混乱,本来还担心妻子的安危,现在却发现——他的妻子、他的长公主竟然拿了家法正在教训皇帝,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一时之间也僵在现场。 众侍卫不知如何是好,是要救驾,还是冒着伤到长公主的罪名,将人拉开? 就在众人僵持成一片的此时,李崇傲率先上前,抓住了妻子的手。「云儿……」 杨慈云泪流满面,抬头看了看夫君,泪更汹涌;李崇傲满是温情的看着她,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她苦,她好苦。 苦到无处诉说,苦到跟别人说别人也不懂,只能自己将所有的苦都咽下去。他心疼她,他好心疼她…… 「夫君……」 「别打了,够了,真的够了!」他说的够了是指她做得够多了,尽了人事,之后只能听天命,是兴是亡、是荣是辱,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她已经尽力了,怎忍再苛责于她?怎能让她承担连男人都担不下来的重责大任? 够了……真的够了…… 他心疼她……爱她…… 她看着他,夫妻心灵相通,她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心里对她的疼爱,知道他已经完全懂了,懂得她的痛苦与无奈。 「回府吧!」 他的温情以对换得她宣泄出来的痛苦泪水,终于有人懂她了,纵使他无法办担她的痛苦,至少他懂她了…… 【第四章】 杨慈云入宫杖责皇帝一事,不只朝内,可说是天下皆知——众人是称许者多,责备者少,但碍于皇帝当政,没人敢多言,可无论如何,这总还是为大臣与百姓出了一口气。 可是杨慈云知道,她惹祸上身了! 皇帝已经失了心智,在奸臣包围下,连她这个姊姊都已经不信任,所作所为只为一人享乐,只要敢阻扰的,非死即废,恐怕就连她清平长公主也不例外。 皇帝不敢杀她,可也下定决心绝不能放了她,身旁近臣为皇帝出恶计,既能教训长公主,也给李家一点颜色瞧瞧,于是皇帝下了旨意—— 要李崇傲即日起程,领五百兵赴边疆守清城,除了两位夫人,包括杨慈云在内,他的四个弟弟只能带两人上路,包括老将军与夫人,以及李家其他亲人还是得留在京城……做为人质! 李崇傲领旨,表情冷酷严肃,抿禁嘴唇、不发一语;杨慈云好心痛、很后悔,皇帝不敢杀了她,使了这一招要报复她。 都是她的错 该日,李崇傲带着杨慈云与郭倩倩,领着两个弟弟以及少少的五百兵士,准备启程——不敢违抗,深知抗拒下去,只会给皇帝大开杀戒的借口。 拜别家人,老将军叹息连连,夫人哭哭啼啼,李崇傲嘱咐留在京城的两个弟弟要孝敬父母、保护家人;真有意外,千里快马传讯,他抗命也会赶回来。 杨慈云下跪,不顾自己的身分给公婆磕头,不只是道别,更是致上自己深切的歉意——若非那一夜她失去理智,直奔皇帝宫殿训帝,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李家不需要这样亲人分离。 李崇傲知道妻子的心,事实上,他不怪她!那一晚,他自己也说了气话,让她失了理智,真要说,他自己也有错。 牵着她的手,带着众人上路了。李崇傲当然要骑马,杨慈云本来该跟郭倩倩一同坐轿,小青跟在一旁。 但是李崇傲紧握住妻子的手不放,「云儿,陪我骑马走一段。」 杨慈云看了看郭倩倩,又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弟以及其他士兵,「夫君,这样不好吧!妾身还是坐轿……」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戎装,他已领命带着兵去清城上任。清城是边疆的一个小镇,边防城镇都是由驻地守将兼任地方父母官,以期军民合一,总之现在子谦已是任务在身,她不应该与他同骑一马。 况且倩倩还在这里,纵使再爱夫君,也得替另一个女人想想。 「就一段路,我有话想跟你说。」 「可是……」 郭倩倩笑了,知道杨慈云在担心自己的心情,「姊姊,您就跟将军去吧!倩倩坐轿就好了。」 小青也说:「是啊!公主,您就去跟将军一起骑马,小青可以负责陪二夫人喔!」当然也包括监视这个女人啦! 杨慈云只得点头,跟着夫君上了马。李崇傲身材高大,轻松就上了马,两脚跨过马背,接着他再伸出手,拉着杨慈云上马,坐在他前头,让她靠在他怀里。 「好高……」 「别怕,我在这里,真要怕,靠着我,闭上眼睛就好。」 点点头,在他怀里,她没什么好怕。就这样,李崇傲手一挥,两个弟弟在身后骑着马,下令众人出发。 「出发!」 大批人马鱼贯上路,两个弟弟骑着马带着一部分士兵绕到前头。前后都有兵,全面保护李崇傲跟两个夫人。 出了京城,来到城外的一片荒野,这儿的空气里犹弥漫着一股寒冷的气氛,长冬未尽,天地何时现生机? 想起身后的男人,就这样领着命离开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莽撞与冲动,杨慈云好歉疚、好难过,眼眶一湿,头埋在夫婿的胸膛,不敢抬头。 「云儿,怎么了?」 声音里带着啜泣,「夫君,对不起,妾身对不起夫君……」话一说完,跟着泣不成声,抽抽咽咽、难以遏抑。 李崇傲叹息,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揽着妻子,拍抚她的背,劝慰着她,「不要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若不是我冲动进宫,还打了皇上,今天……夫君不用离家,不用告别父母;公婆也不会没了儿子可以承欢膝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她数落着自己的罪状,把这段时间以来心里的痛苦与压抑通通宣泄出来。 他就是想听她把话都说出来,所以才会拉她同骑,他不希望她再这样压抑,把所有苦与痛都埋藏在心里。 那一晚,在皇帝的寝殿,他见到一个他从没想象过的云儿,体会到她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或许离开京城也好,那个皇帝已是无力回天,谁也救不了他!现在他们夫妻离开京城,让慈云可以眼不见为净,别再自责。 第十二章 他说过国家的兴衰荣辱与她无关,就让天地与九州百姓去决定吧!为非作歹的又不是她,何必由她来扛起这般重担? 「云儿,我是武将,自我十八岁以来,有印象的日子就是在马上征战,到处打仗,老实说,这一年待在京城,过着安逸的日子,我还是不习惯。所以你别多想,这趟前去清城,说不定比较适合我。」他说着,脸上带着笑容。 杨慈云听着,心里更难过,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告别父母与家园,怎么可能不难过 「清城我去过,是个不太好过的地方,百姓生活苦,农作欠佳,能留下来的几乎都是老人家……我比较担心这一趟跟着我去,你会比较辛苦。」 一番话,让杨慈云泪水直流,「不怕,妾身不怕,只要能跟在夫君身边,怎样都好……」 吃苦也好,颠沛流离也好,只要跟着他,能亲眼见到他,再怎么苦她都愿意。爱上一个人,他就是值得她掏心掏肺,付出一切。 众人越过原野,来到郊外的官道。这一趟去青城,路途少说要走三个月,李崇傲奔波征战,早已习惯,就怕怀里的妻子不适应。纤弱如她,怎堪长途奔波,粗茶淡饭? 「若要说我有什么不满的,就是这样一点……驻守边疆是多么苦的事,皇帝却要你跟我同行……」 「夫君,妾身愿意……」 「听我说完,但我也感谢皇帝,天知道我根本不想跟你分开,这趟路只能委屈你辛苦一点了。」他的语气低沉,充满温情,让她的心发热,仅仅靠着他。 李崇傲的骏马继续昂首阔步向前行,他刻意放慢脚步,让妻子能适应。不然以他过去率兵打仗的记录,长征疾行,像清城这样的目标,两个月内就应该赶到。 「听说魏丞相知道我们到清城,他也打算赶过去清城……他说他想当面谢谢长公主。」 闷在他怀里摇头,「怎么说谢……我对他老好生歉疚,若非杨家,他老一生清誉、公忠体国,怎会落得现在家人分散,丢官罢职的下场?」 「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错,我想……全朝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杨慈云突然抬头一问,「夫君,爹跟娘该怎么办?」 李崇傲看着她,「我知道,我也在担心这件事。魏丞相都能被害,我们李家其实早就面临生死存亡,但我走之前,已经安排妥当了。」 「什么意思?」 「我请托几个手上还握有兵权的将领,如果李家遭遇不测,他们会派兵护送,尽力将李家大小,送离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难一样,但就怕皇上要杀我们李家一个出其不意。」李崇傲凝视着她,「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决裂了!云儿,你知道吗?到时候,你能体谅吗?」 杨慈云含泪点头,「妾身知道,真有那一天那也是皇上的错,是……我杨家的错,就像夫君说的,全天下的人没有人呢会怪李家的,相反的……」她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代表她心死,代表她心碎,「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苍生,或许……李家会有一天非得跟朝廷决裂不可。」 他听着,心痛却不再多说,知道她心痛,她是杨家人,任凭他再温情的劝慰,都无法掩盖她是杨家人呢的事实,有朝一日,天下大乱、民怨四起,她恐怕也难逃民气的愤怒。 但他会保护她,既为他的妻,他才不管她是什么达官权贵,是什么清平长公主,她就是他的妻。 他许诺了誓死保护她,为她抵挡一切责难,让她能安稳在自己的翼下度过人生的波涛狂浪。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李崇傲带着妻子,终于在三个月后来到西北边防的小镇清城。 一到达,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九州苍土真有这样民不聊生,贫瘠困顿之地。 也是到了清城,这才知道这里的县官早就弃守,整座清城在边疆民族多次率兵进攻,已经撤守泰半,留下来的多半是走不了的老弱妇孺,就算有年轻男子,恐怕也在附近的山寨投了盗匪。 李崇傲这个主将,带着两个弟弟是副将,领着五百兵要守住清城,对抗北方胡族,实在是要他们受守死。 不过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清城贫困,这段时间以来,胡族蛮兵已经失了兴趣,让清城换得难得的和平。 清城官府还在,虽是破旧不堪,但至少堪用,李崇傲带着妻子就这样住了下来;士兵则在附近扎营,李崇傲下令,驻军暂时负责维持治安。 可是他也知道,外族士兵早晚来犯,光五百人恐怕不济事,他必须想办法扩充,但这里实在贫困,有何办法可以吸引民众在此定居? 李崇傲的两位夫人一到,或许是因为女流之辈,体力不济,两人都病了几天——杨慈云好得比较快,不过几天就能下床,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快好起来,不能让旁于公事的丈夫,必须再费心照顾自己。 她勤于服药,多多走动,强健身体,不过几天,她已经可以到处走动,虽然李崇傲还是劝她多休息,但她总是笑说:「总不能让人家觉得,将军夫人怎么老躺在床上,既然来到这里,就要与大家共患难。」 李崇傲无奈点头,只得听从妻子;而另外一个将军夫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郭倩倩重病一场,几天都无法下床,请了军医来看,只说水土不服,必须悉心照料。 因此杨慈云亲自进了郭倩倩的房照顾着她,喂药喂水、擦汗擦身都不假手她人,她没有私心,只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夫君照顾好家庭。 郭倩倩感动得不断哭泣,知道她也是病了一场,不过刚痊愈就来照顾自己;而杨慈云只是安抚她要她赶紧好起来,这才能帮得上夫君。 初到清城的一个月,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了。家书来了几回,都报安好,皇上没找碴,朝局依旧乱,几个大臣遭逮遭杀,皇上利用筑好的运河下江南玩了几趟,甚至听说江南果然传出饥荒了 北方荒、南方荒,但这些都跟远在清城的李崇傲他们无关。那天,李崇傲坐在军帐内,看着文书,外头他的两个弟弟照例操兵。 杨慈云进了帐,端着茶水,李崇傲抬头看她,脸上泛起笑容,「怎么不多休息?」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多动对身体才好。」杨慈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倩倩的身体也好很多了,虽然军医建议还是别下床,但军医也说,再过一段时日,一定能康复的。」 说到这里,李崇傲既是感谢又是佩服,「真的对不起,这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好好照顾你,还有倩倩……」若非她,他恐怕光连私事和自己的家事都乱成一团,遑论公事。 「夫君要专心公务,家里的事有云儿与倩倩,夫君就不用担心了。」杨慈云想了想,「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夫君。」 「说。」 「西北这里的风沙大,士兵们披风恐怕太薄,挡不了风沙,妾身想,就找清城里的妇女来帮忙,为士兵缝制披风,一来可以充实军需,二来可以让这里的妇女有点收入,不知夫君觉得如何?」 第十三章 李崇傲沉思,立刻赞成,「好!就这样办,但……你也别太辛苦了。」 「这是云儿应该做的,不算辛苦。」 李崇傲笑看着她,心里满是骄傲。娶到这样的好女人,真是他的福气,一个无私又聪明,一个宽厚又仁慈的女人,他夫复何求? 忽而,李崇傲一叹息,杨慈云关切的问着:「夫君,怎么突然叹气,发生了什么是吗?」 「这一阵子我到处看,发现清城并非贫瘠之地,就不知为何土壤种不出东西,农作攸关民生,吃不饱,百姓当然流离。」 杨慈云点头,「妾身有瞧见几口井,可井内都干了,想来以前清城的百姓都是引地下的水来灌溉,现在水源枯竭,农作自然受影响。」 「你观察得对,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水源枯竭,灌溉无着,这问题很严重。」李崇傲想着,无法想出计谋。 老实说,他会带兵打仗,会战场布局设计,但治国之事经纬万端,光是灌溉水源就是一大难题,这已超出他的能力了。 杨慈云想了想,想起这一阵子在附近观察到的状况,她对着李崇傲说:「子谦,你现在有空吗?」 看了看桌上,所有文书都已处理完毕,「有!怎么了?有事吗?」 「我们可以一起到城外去看看吗?我有件事想告诉夫君,可是这还只是妾身的猜想,没有确定,想先去看一看,等确定了再告诉夫君切身的想法。」 她说得恳切婉转,事实上,李崇傲从来不曾拒绝过她的提议——他信任她,知道她是个腹中有墨水的女子,很多时候他不能不服,单单上回北方赈灾,他就已经领教过她的聪慧了。 一刻钟后,李崇傲骑着马带着妻子出发,身后领着二十名士兵,他以为他们没有要去太远的地方,出了城就到了,因此不需劳师动众。 不同的是,这一回是杨慈云自己骑马,她刚学会骑马,很喜欢这种驾马驭风的感觉;李崇傲倒是很后悔教她骑马,现在连自己抱着妻子骑马的机会也无。 出了城,李崇傲紧紧跟在妻子身边,左叮咛、右交代,骑慢点,别踢马肚,别拉缰绳,省得马受惊。 杨慈云总是笑笑的接受夫君的关心,脸上没有一点不豫之色。 到了城外十里处,那里远眺可见群山,山头白云笼罩,时而云朵穿过,可见山势之崇峻,群峰之挺拔。 杨慈云看着,心里忖度着,看了看山,看了看山脚那小沟壑内缓缓的溪流,又回头看了看不远的清城,心里想着。 李崇傲的视线也跟着看了看,却看不出端倪——他承认身为武将的自己没这么聪明,论这一点,他可是大大输给自己的妻子,可他无所谓,对于自己拥有一位如此聪慧的美人,他可是相当感到骄傲。「云儿,你到底在看什么?」 杨慈云看着,突然笑了,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夫君,云儿找到灌溉的水源了!」 「在哪?」他怎么都没看到。 不只李崇傲四次打探,就连其他士兵都跟着到处看来看去,可是根本没看到杨慈云口中所说的水源。 「在那!」杨慈云纤细的手指指向山头,指向那藏在皑皑白雪吓得山头。 李崇傲看了过去,只看见山,就是没看见水。「山顶上……有水源吗?」 杨慈云一笑,「有,但是不用上山就可以得到水源。」 杨慈云稍微驱马上前,「山顶上的雪就是水源,最近刚立春,雪渐渐融化,随着小山沟,流下山了,在这里形成了小溪流,有时水源丰沛一点,还会成为小湖泊;冬干夏溢,显见其实融雪形成的水是很丰沛的,若能利用,以来灌溉农田,二来避免溢湖酿灾,一举两得。」 这就是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山头的积雪与他刚到清城时减少许多,显见春暖以后雪渐消融,如果可以善加利用这些谁来灌溉清城的农田,一定可以让这片荒土再生青绿;农作一丰,人民就会回来,便能充实军力。 李崇傲边听,眼睛都亮了,「好主意,这太好了,老天!云儿,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羞愧一笑,「其实很多西北地区的民众都会利用坎井来灌溉,这就是使用山头融雪的水……这也不是我发明的……」 「不管如何,我的妻子就是聪明伶俐。」 「夫君别笑云儿了。」 真希望她现在就坐在他的马上,让他可以紧紧抱住她,李崇傲一双眼睛看着她,既感到骄傲,又感到佩服。 众士兵交谈着,显然都很佩服将军夫人长公主的智慧,每个人都很振奋。 李崇傲看着,已经开始规划,「所以我们只要挖个渠道进城,就可以灌溉农田。」 杨慈云笑着点头,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马匹嘶吼声,撕裂了这短暂的宁静与祥和。 李崇傲一群人的身后来了另外一匹马队,其实莫说是马队,他们根本就是马匪,就在附近的山里扎寨,趁着过往的商旅经过,下山抢劫。 李崇傲早就知道有这么好几批山匪,但是他也知道,若非日子苦,谁愿意铤而走险?这批山匪听说至今只劫财,从来不曾取性命。 现在,没想到他们竟然碰上了 「把钱财叫出来,我们只要钱,乖乖听话就不伤人。」为首的匪徒高喊,身后的盗匪鼓噪。 李崇傲他们身着普通,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老百姓,因此盗匪没认出来他们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新到清城的驻军守将。 李崇傲策马上前,其他的二十名士兵将杨慈云团团包围,围成三圈,以保护将军夫人。 李崇傲高大强健的身躯骑在马上,气势惊人;为首的盗匪心一惊,开始猜测眼前男子的身份。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盗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开始有了畏惧,其实就是因为饥荒,大家都没饭吃,不得已才会出来抢劫的,不然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你是谁?」 李崇傲从身后抽出大刀,单手握刀柄,一手勒马缰,气势惊人——如果云儿今天没来,他或许会掉头就走,不跟这些过苦日子的百姓对冲;但现在,云儿就在他身后,他不能让妻子涉险,拼死也要保住妻子,一丝一毫都不能伤到。 「我奉劝你们一句,给我撤退,立刻离开这里,我可以当作今天没发生这事,否则后果自负。」他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说着。 眼前的一群盗匪有点畏惧,但同时心里也很不开心,这家伙是在嚣张个什么劲?该不会是其他哪个山寨的盗匪吧! 为首的盗匪大怒,也抽到大刀;李崇傲一眼就知道那人是首领,身材与自己一般高大,炯炯有神的双眼却透着一丝无奈。 盗匪按捺不住,冲上前来;李崇傲毫无畏惧,坦然迎战。 身后的杨慈云一惊,高声惊呼,「夫君……子谦,小心……」 原先保护杨慈云的士兵,调了一半的人上前帮助李崇傲,剩下十人依旧将杨慈云团团围住。 李崇傲带兵一向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单十名士兵,加上武功高强的他,便足以对付眼前二十多名盗匪。 第十四章 李崇傲高喊,对着自己的下属,「保护好夫人!必要时,先送夫人走。」 「是!」 杨慈云高喊,眼眶里净是恐惧的泪水,「我不要!我不要走。」 她的丈夫在眼前与敌人拼斗,随时面临生死关头,在这个时候,她就算知道自己留下来会给他带来麻烦,还是倔强的不离开。 李崇傲对着其他士兵高喊,「把他们撂下马,不要伤人。」 「遵命!」 士兵们用力背重拍盗匪的背脊与脚踝,许多盗匪一痛,就松了手,摔下了马。盗匪果然为一群乌合之众,一下子二十多名的盗匪只剩下五、六人还在马上,其他盗匪四处奔串,深怕遭到马蹄践踏。 李崇傲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盗匪首领,此人武艺果然如他所想,相当高强,与自己不相上下,多次交手,他都安然在马背上。 两人的大刀交错攻击,刀锋互吻,铿锵声响彻山谷。李崇傲愈打愈投入,难得找到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事实上,对手也对眼前这个其实卓然的男子相当讶异,甚至对他方才下令不要伤了自己山寨的弟兄感到不可思议。 他到底是谁? 终于,李崇傲趁着对手一松懈,刀背一拍:对方一阵疼痛,摔下了马,但对方不示弱,大刀反面一挥,趁着自己松手时,竟然同时也将李崇傲的大刀打掉。 两把刀掉落在地,众人一阵屏息,众士兵不敢相信李崇傲竟然会丢了刀!他们纷纷上前,想要将盗匪首领当场毙命。 李崇傲下了马,高声一喝,「不准动手!」 众士兵听命退开,围成一圈,圈内只剩下李崇傲与那人。 那人躺在地上,看着他,心一凉,引颈就戮,「要杀便杀,我认栽。」 李崇傲挑眉,「现在被我杀,你心甘情愿吗?」 「当然不甘心。」嘴上这么说,但那人心里承认,李崇傲的功夫比自己高。 「站起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用武器,就用拳脚,如果可以将我打到,你可以全身而退。」 那男子一听,立刻跳了起来,握拳冲上前去,正面就想撂倒李崇傲;李崇傲纹风不动。 一旁的杨慈云见状惊呼,害怕得浑身发抖。「子谦——」 就在拳头要招呼到门面时,李崇傲一闪,那男子偏了身,李崇傲一拳打向他的腹部,可也在此时,那男子也攻向李崇傲的胸口。 互受一拳,彼此都闷哼一声,耐住疼痛。对方继续攻击,李崇傲迅即还击,现场只剩下拳头攻击与击中闷哼的声音,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声音。 杨慈云看得好心急,几次李崇傲遭到打伤,她是心慌、心痛莫名,看着丈夫嘴角流着的鲜血与瘀伤,她不停哭泣。 经过好一段时间,两人的交手终于稍停,对方显然体力不及于李崇傲,一拳命中要害,终于倒地,喘息不已;而李崇傲也不好受,纵使还能站着,但脸上与身上都是伤。 「你到底……是谁?」 「清城守将李崇傲。」 那人一听,当下了然——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将军,难怪他打不过,可是他还是愤恨不平的说:「还不是朝廷的走狗!」 李崇傲眼一眯,「你说什么?」 「朝廷鱼肉百姓,大伙都快饿死了,不做盗匪要做什么……」 「大丈夫为所当为、为所应为,是条汉子,宁可为天禧百姓福祉而战死,因为劫掠抢盗遭到打死,岂不蒙羞!」 一句话,震着对方不知该如何反应,一双眼净是泪水,却是倔强不语。 李崇傲知道这群盗匪都不算是坏人——世道差,为了求生存,只能如此,他知道天下乱,知道昏君在位,他知道,他很清楚。 李崇傲回头牵着自己的马,就要率队离开,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受的伤,身为武将,受伤乃家常便饭,但……他就怕妻子伤心 临走前,他丢下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陈平!」 「陈平,别再干这种事了,带着你的弟兄进清城投军,我需要人……如果你还是条汉子,就该为天下百姓做对的事情,打家劫舍只会让你蒙羞。」说完,人就走,没多留。 只留下对方继续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忏悔。 杨慈云早就下了马,奔到夫君旁边,一近身,这才发现夫君的脸上,手臂上都是伤,甚至隔着衣服还可见到夫君的胸口似乎也有伤,她哭哭啼啼,嘴里早已不成语,「子谦……子谦……」 揽着妻子,好生安慰,「没事了,别哭嘛!我真的没事……」语气再也没有方才的严厉,只剩下呢喃温语。 「可是……可是……」她抹去他嘴角的血,难过得眼泪直流。 抱着妻子,不管就在众人面前,他不怕羞,只知道看着妻子的哭泣,他不可能不管,那每一滴眼泪足以融化他的心。 「疼吗?」 「一点点。」 「回去,我帮你擦药。」 点头,但他也笑了,「云儿,看在我受伤的分上,能否与夫君我同架一马?」 杨慈云笑了笑,却又泪眼汪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忍着身体的疼痛,努力想要安抚自己、取悦自己。 李崇傲献上了马,然后将妻子拉上马,手持缰绳,将妻子圈抱在自己怀里,马上世界是独属于两人的有情世界。今天这一趟遭遇虽是让她饱受惊吓,但也让杨慈云知道,他的安危是她最在乎的事。 看着他,听着他口中那句为所应为、为所当为,那句为天下百姓战死的话语,她知道终有一天,李崇傲会成为拯救天下百姓的那个人,而到那一天,她还能守住这单纯而卑微的幸福吗? 【第五章】 与山寨盗匪交手一事,没有惊动太多人,纵使李崇傲的两个弟弟看见大哥脸上的伤势,不断追问,但他本人没说,杨慈云守在夫君身边早已养成习惯,夫君不说,自有理由,所以她也不说。 事实上,她知道夫君的心意,知道这群盗匪都是贫苦的百姓。饥寒起盗心,有时候该怪的不是他们的盗心,而是谁让他们饥寒了。 从这一点她知道,子谦仁慈,虽然是个武将,但他并不想用武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能根除祸源,只是强硬压下民怨,等待下一次爆发。 她佩服夫君,更为这样有如此气度的男人折服,知道自己好眼光,爱上的是这样的人。只是……看着他受伤,还继续努力批着公文,运筹帷幄,让他好是心疼,边擦药、边哭泣。 她自己傻,哪有武将不受伤?她知道,她更知道自己的不舍,真的很小家子气,只是爱一个男人,自然希望他安好,而她更深刻的体会到以往的自己见识多浅,以为在京城那里见到的就是天下,来到了清城,这才知道还有这样的世界。 几个月下来,京城里将军府来的家书,几个与李家交情深厚的将领来的探报都没有好消息—— 北方饥荒已经演变马民怨暴乱,宫军强力镇压,扫荡屠杀,几个大城的郊区宫道上满是死首,尸横遍野。 民乱虽然暂时压下,但是民怨已起,恐难善了。 第十五章 杨慈云知道:魏丞相遭到免职,自己离京,当然没有人再给灾民筹办赈粮,灾民嗷嗷待哺,朝廷却是不闻不问,民怨自然难息。 这些事李崇傲都是不敢让她知道,他一直知道,她虽然远在清城,但也忧心局面的发展,担心乱事随时会爆发。 现在他宁可瞒着她,也要让她安心度日。 可是宫里几个忠心的公公总会传讯给她,或许他们还是寄希望于她,希望清平长公主总有一天能扰乱朝政;但他们却不知道,杨慈云心里已经了然,终有一天,有德之人会起,天下会改朝换代的…… 也就是因为有了宫里的内应,让杨慈云提前知道了那惊天动地的消息——皇上要动李家了…… 听说是几个奸臣的谗言,皇上打算拨了李家的俸禄与爵位,再将李家上下全部流放…… 杨慈云一惊,知道若是如此,将军府绝对不会给子谦来信,他们知道将在外,军务如麻,他们不可能让子谦在这个时候烦家中的事,甚至子谦可能因此擅离驻地,给皇上大开杀戒的借口。 于是杨慈云下了决定,结合几个宫内还算是效忠的太监,以及几个与李家交好的将领,循着当初驰救魏丞相的方式,将李家的人分了好几批趁夜往京城外送。 老将军与老夫人,还有子谦其他的弟妹,则当然是送来清城——一家人总要团聚,在这个混乱的时候,一家人能在一起,那更是弥足珍贵。 两个月后,就在李崇傲根本始料末及的情况下,数十名士兵护送着将军府其他人来到了边塞的清城。 李崇傲听到消息,冲出军账、赶到大厅;另外两个弟弟也是,小青跟郭倩倩则在身后陪着杨慈云一同赶到。 当然不敢置信,李崇傲还在烦恼——自从抵达清城以来,却不敢跟任何人吐露。 他当场跪下,眼眶湿红,他的两个弟弟也跪下了。他哑声喊着,「爹,娘,你……怎么会来?」 老将军叹息,看向跟着李崇傲也跪下的杨慈云,对这个媳妇,他既感激,又是感佩,真没想到就在他以为李家就要遭到诬陷下狱,含恨冤死时,竟是媳妇救了一家人。「说来话长,都是……慈云救了我们。」 李崇傲看着妻子,「云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老将军拉起儿子,父子再见面,感动莫名、紧紧相拥;杨慈云在一旁看得也频拭泪。 李崇傲原先留在京城的弟弟说:「大哥,我们本来都要被皇上抓起来了!皇上身边的小人诬陷我们,要把我们一网打尽,都是大嫂先得到了消息,联合几个将领赶在宫里行动前将我们都救出来……总之这一段路真是险,险到一言难尽!」 李崇傲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急忙追问:「其他的亲人……」 「慈云够聪明,她我们都打散,送到不同的地方去,你的姑姑、婶婶、叔叔他们现在有的到了江南、有的去了云南,有的则到塞北,天南地北……」老夫人既是高兴,也是叹息。 李崇傲看着妻子,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然默默做了这么多,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妻子的手,「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自己一个人在烦恼?」 杨慈云眼中含泪,「夫君忙着军务,慈云不忍夫君再操烦,慈云能力,自然要为夫君解劳,请夫君见谅,原谅慈云的隐瞒。」 他抱住她,眼眶有泪,声音沙哑,「说什么隐瞒,你……你做得好啊!我……感谢你……」 他激动莫名,不知如何言语,能娶到这样的女人,真是他的幸运,她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收服了他的心,让他甘心沉沦。 「夫君,爹娘都在这儿呢……」她不好意思的挣扎。 众人一笑,气氛很是融洽。经过大半年的分离,将军府一家人终于在清城团圆了。这一切自然都是杨慈云的功劳。 老将军看了看四周,再加上方才进清城时一路上的观察,看样子这里虽然落魄,但儿子很努力的想将军务办好。「子谦,这段时间在这里,一切都还顺利吗?」 李崇傲放开妻子,却依旧牵着妻子的手,他看向父亲,「清城相当贫困,办军困难,百姓困苦,邻近盗匪也多,但我们还是正常操兵,也招兵买马,毕竟五百兵力确实不够。」 「军饷够吗?」 苦笑,「当然不够,朝廷给的早就用完,现在都靠慈云卖嫁妆,靠慈云的俸禄在办军。」 看看他的妻子,早已卸下所有华丽的服饰与首饰,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妇女,再也不是以前的长公主。 老将军感叹,「慈云,真是辛苦你了。」 摇头,「爹,不要这样说,这是慈云应该帮的……撇开慈云的身份,天下人本是杨家的责任,可是……杨家让天下人失望了,所以现在,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帮助夫君……」 她一字一句,轻声说着,每一字都让李崇傲心痛,也让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就是知道她总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总要自己承担起一切责任,实在是傻…… 杨慈云努力甩开担心,抛弃负面的情绪,她拉着郭倩倩跟小青,对着众人说:「夫君,爹娘,庆祝一家人团圆,今晚我跟倩倩和小青下厨,大伙好好庆祝一番,夫君还藏了几覃酒……」 「这个都被你发现了。」李崇傲故作讶异与扼腕。 看着杨慈云与郭倩倩也处得很好,看来这段时间至少在清城,儿子跟两个媳妇都过得不错,两位老人家也就放心了。 就在此时,外应有士兵冲了进来,对着李崇傲跪地,兴奋高喊:「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说!」 「城外头聚集了上百人,他们自称是邻近山寨的盗匪,为首的叫陈平,他们说他们要进清城投军。」 李崇傲愣了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现在人呢?」 「属下不敢贸然让他们进来,但是他们说,为了展现诚意,以及表现效忠将军的决心,他们交出了全部武器,统统跪在城外。」 老将军不明就理,只能问:「子谦,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崇傲笑了,「爹,我们得到助手了!」转身对着几个弟弟吩咐,要他们立刻换穿戎装,随他出城纳降。 他知道,看来自己对那个陈平的激将法已经奏效——现在清城内的士兵不过七百多人,虽然略增,但幅度太慢;如果这批盗匪真能洗心革面,加入清城守军,一同防守胡族入侵,扞卫家圆与老百姓,那必是大有助益。 不知怎的,众人就是感到振奋,觉得似乎情势大好;杨慈云也笑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更深的忧心却是放在心底。 她知道,她真的知道,李家来到清城,京城内没了人质……下一步,遭殃的可能是她自己了…… 在清城的这段日子,是杨慈云与李崇傲一生至今最安和、最幸福、脸上最多笑容的日子,虽然在这贫困的清场面,日子过得苦,早晚都要辛勤工作,可是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能一家团圆,能远离尘嚣与纷乱,岂不幸福? 第十六章 陈平带领的那帮盗匪洗心革面,全部投军,一下子,清城守军增为上千人,甚至还不断增加,因为邻近的山寨盗匪在李崇傲的感召下也弃暗投明、金盘洗手、决定投军报国。 李崇傲跟这些人约法三章,军纪严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忌盗不义之财,违者处死。 李崇傲的四个弟弟领着军操练,李崇傲跟着妻子一起规划筑渠灌溉的事情,他们知道要解决清城的贫困问题,终究必须解决农荒的问题。 最后李崇傲决定,就用这批士兵以及城中堪用的男丁一起来开渠,顿时间,整座清城几乎都动了起来。 李崇傲身体力行,带着众人挖渠;他所有弟弟全部投入,没有一个偷懒,甚至连老将军都想加入。 在这样的感召下,所有士兵卖力工作,连陈平那些原来是盗匪的兵都备受感动。 杨慈云则带着几个女眷以及城里的妇女,日夜为了男人们的吃喝忙着,从早忙到晚,就怕这些每天劳力付出的人饿着,反而拖延了开渠的进度。 十里的渠,李崇傲预定一个月挖完,甚至于在杨慈云的建议下,他们决定—— 「设闸筑塘?」 「没错夫君,塘筑在城外,闸设在山脚。这样的作用在于夏季大量融雪,水流入塘,我们可储水;冬季也才能灌溉,但也要预防融雪过巨,反倒成灾,因此要设闸,在水量大时开闸,方能保命。」 「好!好主意,就这么办。」李崇傲知道,这些都不是他能想到的,只有云儿有这样的智慧,能够面面俱到,他甚至常在想如果女儿可以继位,慈云必能成为泽披天下的好皇帝。 那天,李崇傲带着众人努力挖着,其实他身为守将,大可不必这么辛苦,可是,他总觉得应该身体力行,则能带兵,而且他也认为,虽得有劳动的机会,可以借机强身。「大家努力挖,赶在秋天前要挖好,才能通渠取水;否则冬天一来,山头结冰,没雪可融,可就得等明年了!」 「没错!大家用力挖!」 每个人都勤奋工作,没有丝毫偷懒,连守城将军都这么辛苦的干了,他们这些小兵哪有资格偷懒? 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终于到了日正当中用午膳的时间,杨慈云领着李家一干女眷,包括郭倩倩,还有李崇傲几个妹妹,还有小青,还有清城的许多妇女,抬着一锅又一锅的饭菜来到工志,甚至连李家老夫人都来帮忙了。 「夫君,还有大家,可以来吃饭了。」杨慈云忙了一早上,满头大汗,但脸上净是笑容,看着一群又一群士兵涌了过来,吃着又香又热的饭菜,每个人都胃口奇佳。 杨慈云当然帮夫君添好备好,就等着夫君用膳;李崇傲走向她,用手背擦拭着头,脸上与手掌心满是脏泥。 杨慈云在一旁,立刻拿出备好的毛巾帮夫君擦脸;李崇傲则乖乖的站在原地让妻子服侍他,而这样的画面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李崇傲的几个弟弟在旁边又是闹、又是笑,「老大,到哪去找这么好的老婆啊?给兄弟介绍几个啊!」 「啰嗦!你们没福气,滚一边去吧!」 大家哈哈大笑,一旁的士兵也笑了,将军跟夫人的恩爱是出了名的,任谁看了都会羡慕不已。 李崇傲知道妻子脸都红了,很不好意思,于是带着妻子离开现场,来到远处一棵树下,享受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用膳时间。 李崇傲将手擦净,自己拿着筷子吃饭;杨慈云则在一旁备汤备茶,好不忙碌。但脸上还是带着幸福的笑容。 「云儿,你自己怎么不吃?」 笑了笑,「全清城就你们最晚吃,我们早就吃饱了,吃饱才来的。」 大口扒着饭,李崇傲有点口齿不清说着:「习惯了吗?」 「什么?」 吞下口中的饭菜,「我说习惯吗?这里的吃喝毕竟比不上以前在将军府,更比不上宫里。」 「刚才相反,这里的饭甜、菜香,云儿很爱。」比起宫里,她更爱清城。在这里,她可以全心全意与夫君在一起,不用再为了朝中的一切,为了那个皇帝弟弟,伪装出长公主的模样,那毕竟不是她。 李崇傲知了,看了看碗里的菜色,说不上丰富,但是菜肉都有了,「现在我们的军饷还够吗?我看这菜色还不错,一定花了很多钱吧!」 「还好!城里的人都有捐献,有的人捐米、有的人捐菜,大家都知道挖渠是为了城里好,他们都愿意奉献;等到渠通了,灌溉水源有着落,下田耕种,总会有收入的。」 点头,「辛苦你了,唉……」 「夫君为何叹息?」 「我知道你自己也出了很多钱,身为男人的我,总想叫你为自己省一点、留一点,可是现在办军需要用钱,我反而说不出口,我……真没用……」 握住他的手臂,杨慈云温柔的看着夫君,「子谦,不要这样说,我们是夫妻,为了你,我很乐意,况且为了清城好,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还是那句话,钱财乃身外之物。」 李崇傲吃着饭,杨慈云知道现在四下无人,放松自己靠在他身上,「夫君,云儿好喜欢这段在清城的日子,云儿想,云儿一辈子都忘不了。」 「干么说知这么老气,才几岁的人,就这么轻易说一辈子?」 他笑了,而她却满眼的忧思,最近,她的心里有着很深 的担忧与愁绪,每过一天,她就感恩一天,因为她不知道:明天她还能不能继续待在清城,待在夫君的身边? 那种恐惧,那种不确定,日日夜夜都压着她,很多夜里,夫君在身边,她都感觉不到安全,常常惊醒,更遑论子谦在倩倩那过的夜里。 「怎么不说话?」 「没事,总之就算以后我们离开清城,我还是不会忘记这里。」 这一点李,李崇傲很认同,「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觉得……在这里有一种很平和、很幸福的感觉,有你、有家人,大家都在一起,感觉真好。」 「云儿也是这样想的。」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很是高兴。 「看来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当然,他们是夫妻,日夜相处,当然心灵相通。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样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家人、有爱人,更可以不去理会京城情势的险恶。 李崇傲甚至说:「我甚至想能不能让我……跟你,永远在这里就好,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当个守城的小将,过着简单的日子,这样的幸福已经很难得了。」至少在乱世里,已经很难得了。 杨慈云笑了,「夫君是将和,应有鸿鹄之志,这小小的清城是关不住夫君的。」对于这一点,她很有自信。 李崇傲挑挑眉,「娘子这么看得起为夫?」 「那当然。李大将军可非浪得虚名喔!」 总有一天,他李子谦必能成为平定天下的贤者,有朝一日,民怨沸腾、天崩地裂,他若肯登高一呼,风云变色,杨氏王朝颓圮就不远了。 她知道,她可以猜想得到,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就不知道到那一天以后,她的命运又变成怎样…… 第十七章 「谁爱打仗啊!要是能太平,谁不想过太平日子?我其实也想安稳度日,只要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就在这里,我俩、我们一家人就在这埯过日子,这样就好了。」 「夫君,会不会有一天云儿反而成为夫君不能安稳度日的原因……」 「别说!」抱住她,亲吻她的额,「更别乱想,我就怕你乱想,云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想过了,倘若世局大乱,皇上决意相逼……我们全家人就离开中原……」 「离开中原?」 「对!我们往西域去,离开这儿去过我们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为难,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她含泪,泪水却直落,靠在夫君怀里,暂时觅得一片安稳的净土。她好希望这一天能成真,跟着夫君天涯海角,远离一切纷扰。 可是,命运不准…… 一个月后,开渠已成,众人兴高采烈的庆祝,城内外一片喜气洋洋,李崇傲领导有方,再加上杨慈云在背后献策,此事才能这样顺利达成。 记得开闸引水葫芦那天,看见水灌入了原已干涸的农田,所有人好开心,这是大家努力了一个月的成果,就连陈平那些人都跟城内的百姓高兴得抱在一起互相祝贺。 开渠过后,李崇傲专心注意力放在操兵演练上,军务不容弛废,一天都不行,因为众难知胡族会不会有一天又回来进犯。 这清城竟在短短一年内,就成为边疆最稳固的阵地——解决了灌溉水源,许多居民开始定居,也开始有男子加入驻军。 转眼间,清城的守兵来到了近五千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山寨盗匪慕名而来,自愿加入。 从原先的五百变成五千,驻军自给自足,闲暇时种植农粮,平常照例操练,清城瞬间成了相当热闹的城镇。 边防城镇守兵严密,城楼上随时有人驻守,而李崇傲的四个弟弟身为副将,每个人负责巡视一方城楼,期能做到滴水不漏。 那一天,正城楼上守兵来回巡逻,城内市集热闹,交易热络,却在此时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彷佛听见吆喝声。 此时,守城的士兵发现远方的异状,赶紧通知副将,「副将!远方有异状。」 李崇傲的弟弟看向远方,「该死!可能是胡族来犯!通知主将,通知其他城楼的驻兵。」 传令兵立刻通知下去,不到一会儿,李崇傲身着俊挺的军装奔上城楼,看着远方,果然是大批军马,他们的速度不快,缓步前进,无急行迹象,可是马上坐着的确实是士兵,而且是朝廷的兵。「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连老将军都上城楼了,众人一同商量,都无法猜得原委。 过了将近一刻钟,朝廷的兵马终于兵临城下,他们并未攻城,反而停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正在等待首领发号司令。 李崇傲一双锐眼立刻知道领军的是谁,「伍宗汉!」 「是他!怎么会是他?难道是皇上叫他来的吗?」 伍宗汉是皇帝的亲信,是皇帝还是太子时的伴读,也是众人口中的奸臣,随着皇上登基,他开始得势,甚至为了夺兵权陷害了几个忠良。 现在,伍宗汉就站在城下,他也一身戎装,身后领兵三万,显然是有备而来。有大军作后盾,伍宗汉气焰炙人。「李将军,别来无恙啊!」 李崇傲不知来人用意,但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微拱手,朗声说着,声若洪钟,遍传旷野,「伍将军,千里迢迢,来我清城,有何用意?」 「明人不说暗话,李将军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客套,我是奉了皇上命令,日夜兼程,来此地接长公主回宫。」 众人一片惊呼,连李崇傲的心都漏跳数拍,他勉强自持,「长公主是我的妻子,皇上何事要她回宫?」 「皇上与长公主姐弟情深,自然是要见她一面。」 谁相信……李崇傲心里这样嘲讽着,可想而知,皇上发现李家人全都逃离了京城,顿失人质,深怕再也无法威胁于他,同时又听闻他与云儿感情深厚,因此特来要云儿回宫坐质。「云儿是不会回去的!」他坚定说着。 城下的伍宗汉眯起双眼,「李将军是要抗旨吗?外头的谣言甚嚣尘上,说李将军招募了许多山寨盗匪为兵,难道李将军是要造反?」 「放你妈的狗屁!」李崇傲的几个胞弟难忍羞辱,出言怒斥,顿时,城上城下相互叫嚣,气氛紧绷。 伍宗汉使出最后威吓,「李将军,不要违抗圣旨,皇上只是想把长公主接回宫,如果李将军执意抗旨,休率兵进城,领三万兵攻下进清城,到时候就不会只有带走长主这么简单!」 李崇傲面色铁青,「你敢!」 「为达圣命,我非敢不可!」 就在双方对峙的此时,杨慈云接到通报,已经从城内赶到城楼,她一脸慌张,强自镇定却无效,眼眶泛红,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城楼。 上了城楼,看见了她的夫媚,这里高,冷风吹得满凄厉。 李崇傲一转身就看见了她,心急怒喊,「云儿,你过来干嘛?谁叫你来的!」 没理他,她看城楼外,看见城外那千军万马,看见那骑在马上,狂妄嚣张的伍宗汉,看见那三万士兵——清城守军只有五千,来兵三万,真要交战,只是徒然牺牲性命!还有这里的数万百姓各个索然无辜…… 「长公主终于出现了,恕末将圣命在身,不便跪拜。」 她故作镇静,摆出那高贵尊崇的姿势与态度——天知道,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已经好陌生了,好久没有看见那个清平长公主了…… 「伍宗汉,你要攻城?率三万人侵门踏户而来,你哪来的狗胆,竟然妄言攻城!那下一步,你是不是要把本宫给杀了?」三两句,就给他扣了帽子。 伍宗汉脸色一白,长公主果然是长公主,气势惊人,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末将领了圣旨:要长公主随末将回宫。」 杨慈云一震,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日夜惊忧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如果我说不,你是不是就要攻城?」 「真要如此,末将别无选择,只能攻城!」 杨慈云大怒,从一旁士兵身上的剑鞘中抽出了剑,抵着自己的脖子。 众人惊呼,这时赶来更多的人,包括郭倩倩,包括老夫人,包括小青,包括李崇傲几个妹妹都赶了过来,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本宫不信你,你这小人,就算本宫跟你回去,你也抱定了主要要攻城对不?」她厉声高喊。 伍宗汉一惊,他确实本来就是有意思要这么做——他嫉妒李崇傲,远放至清城还有这么大能耐招兵买马、深得民心,因此惊动了皇帝。 「伍宗汉,带着你的兵马给本宫退三十里,你如果不从,本宫立马自尽,你领本宫的尸体回去,到时候看皇上怎么么处置你,看你还有多大的前途,看你九族上下有多少人头可以落地!给本宫退后!」 李崇傲痛苦大喊,「不可以!云儿!」 「公主,把剑放下……」 「姐姐……」 第十八章 「都不要过来!」杨慈云不断落泪,剑抵着自己的脖子,上头已出现一道血印,忧自惊心,更让李崇傲痛苦不已。 「云儿……」 伍宗汉大喊,「长公主不要冲动!」他就是来抓人质的,如果让杨慈云自尽,皇上必会怪罪于他。 「本宫再说一次,带着你的兵,给本宫退三十里,你自己留下,如果是你的人,有一兵一卒进了清城,如果清城的士兵与百姓,有人伤了一分一毫,本宫人如此发!」拿着剑,抓着自己的发丝,剑一挥,发丝当场飘落;风一扬,立刻吹散无踪无影。 「云儿!不可以——」李崇傲痛苦怒吼,泪水不自觉的流下。 杨慈云泪水模糊了双眼,动都不敢动,也不敢再看夫君,再看这些家人——她知道这是她的命,因为杨家欠尽了天下人,所以她必须代为偿还。 「好!长公主,我答应你退三十里,只留我一人,还有一顶轿子,只要长公主随末将立刻走人,但也请长公主守信,如果长公主违背承诺,末将只能攻城!」手一挥,众士兵开始撤退,现场尘土飞扬,城楼下剩伍宗汉骑着马,还有两名士兵以及一轮马车。 杨慈云全身一软,手紧抓着剑柄,但手一松,就这么将剑自脖子处移开,雪白的颈上已经留下一道血痕,显见方才她的用力。 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尽;张开眼后,她就不能再哭了,她必须做对的事情——为了夫君,为了李家的安危,为了清城的士兵,为了清城的百姓,她不能再迟疑,不能再等待…… 眼睛缓缓张开,里头的情绪化为一片死寂,那让李崇傲看得惊心。知妻者,夫也,他知道她已下定决心。杨慈云转过身奔下城楼,李崇傲追了上去,小青也追了上去,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第六章】 杨慈云泪流不止,脚步不敢稍停,奔下城楼,奔回清城官署内;小青跟在她身后苦苦呼喊,却不得主子的回应。 而李崇傲也跟在她们后头,沉默不语。 杨慈云回到房内翻箱倒柜,找出她的长公主服。本以为这辈子她可以不用再穿回这套华服,但现在,她身不由己,不管到天涯海角,她终究摆脱不掉这个长公主身分。 她扯掉自己的外服,眼眶湿透,想换穿衣服,却手脚忙乱,她哭喊着,「小青,来帮我更衣。」 小青跪在一旁,抱着她的脚,哭着摇头,「小青不帮,小青求公主不要回去……不要……」大哭,泣不成声。 杨慈云流着泪,「都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帮我……好!我自己来!」 她摆脱了小青,小青跌在地上,但依旧跪着,不停哭泣。长公主这趟回去祸福难料,一家人好不容易到此了,怎能再入虎口? 杨慈云很坚持,换穿上长公主的服装,铜镜前摆着凤冠,她双手颤抖,流泪为自己上胭脂,服丹蔻。 这时,李崇傲进了门,低声喊着,「小青,出去。」 「公主……将军……」 「出去!」 小青抹干泪退了出去,顺道带上门,现在只有将军能劝公主。 杨慈云没看他,或者说她不敢看,还是自顾自整装;李崇傲缓步来到她身边,眼见她还是不理自己,似是心意已决,突然他双膝跪下,眼眶的泪顿时流出。 杨慈云见状大恸。「子谦……」 「云儿,别走,不能走……」 杨慈云放声大哭,抓着夫君的手也跪倒在地。「起来,子谦,不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倘若下跪能留你,我心甘情愿长跪不起。」 杨慈云看着他,知道他内心的痛楚,感受到他几乎在发抖,她的心如刀割,阵阵抽痛是如此鲜明,仿佛下一刻就能致命。 分离之痛,如此磨人啊—— 他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哑声怒吼,「不准走!我不要与我的妻子分离,我们杀出去,冲出重围,我李子谦宁可战死,也不拿妻子与朝廷交质!」 「不可以!」杨慈云看着他,也厉声大吼,「那清城的三万百姓怎么办?五千驻军弟兄怎么办?他们何辜?你不可冲动……」 「我管不了这么多……」 「你必须管!」她怒吼,就要震醒丈夫,「你是清城守将,是士兵的头、百姓的天,你不能护着他们,谁来帮他们出头……」 「那我们呢?那我的妻呢……」他泪水直落,啜泣低吟,心痛将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脆弱无助,像个孩子一般的痛哭。她难掩激动,出手抱住了他,如同慈母抱着爱儿。 「云儿……不要走……现在谁能求我们……」 杨慈云不断泪流,却不再哭泣,她让李崇傲靠在自己肩头,轻拍他的背脊,一言一语,好声安抚,自己却泪如断线,心已死尽。 「云儿……」 突然杨慈云说话了,说出了她对他的抱歉,「子谦,西域……我不能跟你去了,原谅我。夫妻一场,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接受,我绝不接受……」 杨慈云继续说着,「此后该如何,我也没个准。如果情势发展不可逆转,你就带着爹娘弟妹去西域吧!不要在乎我,不要挂念我……」 「不——」 可是如果你有那个心,就以天下苍生为念;你是个有德之人,必得天理照应,你要肩负起责任,以九州黎民安危为念,我知道我杨家欠天下百姓太多,也许有一天,你可以为我稍稍弥补杨家的过错,真到了那一天,请你不要顾忌我……」 深吸一口气,语毕,她不再言语,也不再看他,站起来,坐在铜镜前,拿着毛巾擦擦脸,重新上妆,一层又一层的将长公主的头街与行头统统穿戴上。 抹着胭脂,佩戴上珠宝首饰,过程中,李崇傲一直跪在旁边看着她。知道她的心意已决,自己却是六神无主,失神的看着她。 长公主着装完毕,只差没佩冠。她站起身看着他,千言万语,多想对他好好诉说衷情,却难再开口。 临去之际,多说一句,只是徒惹伤心。谁知她与夫君如此缘薄,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这么令人措手不及。 杨慈云走到门口,全身发抖——出了这间房,何时能再与夫君同处一室,恩爱言语、互诉情意? 天可怜她,给她此生最爱;但天也要亡她,让她不得不与最爱决别。她到底是该谢天?还是怨天? 谁来告诉她…… 跨出门前,杨慈云难敌心中的渴望,还是转过身看着李崇傲,两人对望,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字一句,难以启齿。 忽尔,杨慈云缓缓跪地,对着李崇傲磕了三个头,双唇微动,本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不说。 这些,李崇傲都看在眼里。 末了,她站起身,取了凤冠戴上,转身出门;李崇傲见状,心如死灰、泪如涌泉,擦也擦不尽,恸极怒吼……「啊——」 没说的话,在杨慈云心中一句一字发誓…… 此去京城,妾身生死难卜,与夫君重聚无期。望君珍重,愿君身强体健,妾身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不管生死,都会为夫君祈祷…… 第十九章 出了房,小青紧跟在后,不断哭泣,但已下了决定要跟着公主,绝不独留。 可是公主下令,「小青,你就留在清城,别跟我了。好妹妹,此后你要保重……」 小青大哭,跪在地上求杨慈云让她跟;可是杨慈云不再理她,迳自出了官署,上了街头。 士兵为她备马备轿,她却坚持步行。 一路上,所有民众站在道路两侧,看见了长公主,纷纷跪地,哭哭啼啼。杨慈云昂头挺胸,往城门走去。 而李崇傲一言不发,如同行尸走肉,跟在她身后脚步踉跄、眼神呆滞,仿佛即将死去。 来到城门,李家大小统统在那。见着杨慈云,各个也是泪流不止,却又不敢吭声。 牺牲苦,但总要有人牺牲! 郭倩倩也是哭哭啼啼,这个姊姊对她好,在她大病时悉心照顾,与她分享夫君,现在情势如此,她不得不哭。「姊姊,不要回去……」 杨慈云握着她的手,眼眶浮泪,「好妹妹,姊姊有事相求,此后你要好好侍奉夫君、孝顺公婆,为夫君生儿育女,为李家开枝散叶。不管到哪,姊姊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姊姊……」大哭,难以言语。 看着这些家人,纵使难舍,但总要分离。杨慈云跪地给公婆磕头,几个人掩面哭泣;李崇傲几个弟弟握紧拳头,愤恨情势时不我与。 此时,李崇傲来到一旁,还是无言,只是呆立着,他的灵魂仿佛遭到抽离,只能死死的将眼神钉在她身上,似想将她记牢。 起身,整理衣冠,转身,看向那高耸的城门。纵使心里百般不愿、恐惧万分,也要压下所有恐惧,做她该做的事,赴这命运中注定的苦难。「开城门吧!」 现场军民有人大哭,几个守城门的士兵也是哭哭啼啼,但他们还是将城门缓缓开启,厚达数尺的城门,半掩的城门,开有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待我出了城门,立刻关门。」她没再回头,更毫无畏惧,跨出步伐,循着缝隙出了城门。 城外狂沙飞卷,掩蔽了苍穹,朦胧间,只可见数匹马就在眼前。 身后城门迅即掩蔽,城内的人赶上了城楼,李崇傲也是!妻子离开他视线的那一瞬间,让他浑身发颤、全身发冷,巴不得求一死。 上了城楼,就看见城下杨慈云走在城外,瘦小孤独的身影踽踽独行,那一瞬间,他竟看见她回并没有,眼里有泪,似是痛苦万分。 李崇傲痛恨自己,他是个无能的男人——这一刻,这生死存一刻,竟然能牺牲爱妻,将爱妻送上死境。 李崇傲,你真是全天下最没有用的男人…… 「云儿——」他大吼,可以看见城下的杨慈云突然立定,全身一颤,却又不敢再回头,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 这时,伍宗汉与他的士兵驾马上前,将杨慈云团团包围。 杨慈云立定于现场,面无惧色、心中坦然——今日为了夫君、为了百姓,她的命与安危不算什么。「伍宗汉,本宫在此,你还在马上?」 伍宗汉一僵,拉紧缰绳,让马立定,「末将说过了,末将领圣命,不便跪拜……」 「荒唐!皇上宠你宠到连礼貌都不会了?本宫从没听过领圣命不便跪拜这句话,伍宗汉,不要挑战本宫的耐性,给本宫下马跪迎,否则回了京,你看本宫怎么办你!」 伍宗汉一害怕,心里对她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清平长公主就是清平长公主,竟如此难以应付。 伍宗汉下马,领着其他士兵跪在地上给杨慈云行礼跪拜;杨慈云仰头,态度睥睨自傲、气势慑人。 「末将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风沙滚滚,在清城城外,在城楼上众人的眼中,伍宗汉下马跪地,给长公主请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错,还算是个教得会的奴才!」 伍宗汉一握拳,大怒,气势完全被压下,心里也记上了一笔,心里对这个长公主也是更加怨恨。 但可恨的是,长公主有先皇的免死牌,免死刑,甚至免刑罚,连皇上都不能对她怎么样。真是可恨! 「请长公主上马车。」 上车前,杨慈云轻轻一笑,看了看伍宗汉,「伍宗汉啊,北方事变,朝廷屠杀了十万灾民,其中泰半是你的杰作,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啊!你以为上天瞎了眼,你还可以全身而退吗?你以为你有办法善终吗?」 伍宗汉全身一颤,不知如何应对。 杨慈云笑了笑,这个伍宗汉还太嫩,根本不够资格做她的对手。 现场备妥了一顶华丽的马车,规制就是长公主的凤辇,金碧辉煌,里头相当舒适,外头有金龙旗大纛,声势惊人。 杨慈云上了车,坐进车厢内,放下帘幕,与外界隔离,回到这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而伍宗汉看了看城楼一眼,虽是扼腕,没有机会攻城,挫挫李崇傲的锐气,但能带走李崇傲的爱妻,也是一大收获。「出发!」 坐定在轿内,杨慈云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她轻掀帘幕,看向外头、看向清城,风沙中,她看不真切,清城的一切都模糊了,自然也看不到一直守在城楼上的李崇傲,就不知风沙模糊了眼,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夫君啊…… 倘有一日,夫君登殿为王,云儿下阶为囚,云儿也不给夫君为难,不会求夫君,因为云儿一直记得夫君的教诲。 为所当为、为所应为……为所当为、为所应为…… 伍宗汉领三万军,日夜兼程,连日赶路,其中他有着一丝报复心态,就是不让杨慈云好过,于是这趟回京城,休息的时间少,赶路的时间多,让杨慈云苦不堪言。 一路上,虽然吃好喝好,沿在行馆也有自己的居所,但是就是没有侍女,她都得自己来,但她无所谓——离开清城、离开夫君,她的心已死,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短短两个半月,他们就回到了京城,进了城,回到这个她曾经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别再回来的家,京城、皇宫,她自小生长于此,这是多么富庶繁华的地方,可是现在看来,一切都变了。 京城繁华不再,市集大街商家收的收、倒的倒,竟然呈现一片残破不堪,民生凋蔽的景象。 她不解,她离京才短短不到两年,一切却恍如隔世。 途中,甚至还经过废弃的李将军府,她的泪水瞬间流下。想起离开夫君已经两个多月,夫君安好否?身体强健否? 夫君…… 「长公主,皇宫到了。」 她坐在马车里,擦干泪水、整整衣冠。「本宫知道了,就进宫吧!」 进了皇宫,她在宣德殿前下车。眼前景象一如记忆,杨慈云兀自登上台阶,进了殿,果然看见了她的弟弟皇帝杨翊淳。 伍宗汉跪地,「皇上,臣将长公主接回来了。」 「做得好!下去领赏。」 「谢皇上!」伍宗汉赶紧退下,走之前还主动将大门关上。 杨慈云站立在大殿中央,发现眼前的皇帝竟变得让她认不出来。 第二十章 「朕的好姊姊,别来无恙啊!」 定晴一看,杨慈云看见眼前这个皇帝眼神昏沉,嘴带阴笑,令人不寒而栗。现场又是美人、又是美酒,酒色缭绕,仿若歌舞升平;杨慈云看得心痛,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皇上还沉浸美人乡,这是什么天子? 杨慈云有口难言,不过这一次,倒是杨翊淳要其他女人先下去。众人离去,大殿上顿时只剩下杨翊淳与杨慈云姊弟。 「皇上在此享乐,到底有没有想到天下百姓的苦难?北方灾民饥饿难忍,本以为朝廷会救他们,却等不到皇上的援助,反而等到皇上的屠杀……」 「朕不要听你讲这么多。朕是天子、是皇帝,全天下都该向着朕,胆敢有二心的统统该死!」 「谁有二心?有二心也是给皇上逼出来的,先是魏丞相,再是定远侯,最后连李家都遭到铲除,这几个忠臣岂有二心?依旧遭到皇上毒害……」 「这些人都该死!」杨翊淳指着她,「你不要给朕多话,朕召你回来,不是要听训。你倒厉害,朕把你嫁给李崇傲,你竟然有办法收服他,朕听探子说,你们恩爱异常?李崇傲对妻子百般尊重溺爱……好!既然嫁公主给他,没办法整到他、摞倒他,朕现在就将你锁在宫中,看他敢不敢轻举妄动?」 杨慈云高声,「皇上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家六代忠臣立下多少功劳,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们亏欠皇上吗?不!是皇上亏欠他们……」 杨翊淳屏息,瞪着杨慈云,没说一句话。 杨慈云回瞪着他,不减强硬气势。 但忽然间,杨翊淳手一挥,赏了杨慈云一耳刮子,趁着她反应不过来,抓着她的头发。 杨慈云痛得大叫,凤冠掉落。「皇上请自重……」脸颊通红,嘴角沁血。 「你个贱蹄子,你以为李崇傲如果起兵,当了皇帝,你就可以当皇后吗?你这贱人,咱们姊弟在同一条船上,朕当不了皇帝,你也什么都不是!」 「……」眼睛含泪,死瞪着他。 「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别作梦了,你是杨家人,有朝一日,朕垮了台,这条船翻了,你也得落水!」 将她推倒在地,杨慈云含泪,愤恨瞪着他,「皇上还是弄不清楚!」 「闭嘴!」 「如果天下真要选反,那也是因为杨家对不起天下,因为皇上无道,对不起天下……」 「闭嘴!闭嘴!闭嘴!朕说了,给朕闭嘴!」杨翊淳拿着花瓶,砸在地上,碎片掉落在杨慈云面前。 杨慈云终于感到害怕,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这样瘫坐在地上,退后几步。 但是,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皇上,如果皇上还有一点羞耻之心,请下召罪己、拔除奸臣,迎回诸位贤臣共商国事,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闭嘴!朕就是天下,天下人都要听朕。什么罪己?朕有何罪?」杨翊淳狂怒大吼,披头散发,一脸恐怖相,就是不肯认错。 杨慈云看着,泪水不断掉落,心痛到无以复加。「皇上真要这样想,本宫也无话可说。只是皇上一人,短短三年,竟毁了杨家百年帝业。」 天要亡我杨家啊! 杨翊淳冷笑,「好姊姊,不然改日你就随朕一同去找先皇母后,请他两位老人家评评理。」 话里的威吓她懂,就是要与她同归于尽。 杨慈云无法扼抑的哭泣,全身发抖。这一刻,她好孤单、好寂寞、好害怕,没有任何人可以陪她,更没有任何人可以支持她。 皇宫之大、天地之大,她却是如此孤独,心中满是恐惧。这一刻,她又不争气的想起夫君,他现在怎么样了…… 子谦…… 千里之外的清城,李崇傲领着四个弟弟,随着老将军鼙鼓雷鸣,率清城五千兵正式起义了。 战火从边疆向关中延烧,李家五将歃血为盟,称不推翻昏君,誓不为人,由李崇傲亲自撰写讨皇帝檄文,罗列皇帝无道的罪状,挥兵东征。 这场战火为杨氏王朝敲响丧钟,很多人也知道,李崇傲失去了爱妻,失望愤怒已极,再也无法顾及君臣之义,一心只想追回爱妻,不得已只得带兵叛乱。 他知道成则天下太平,败则李家上下人头落地! 这是不能输之赌,可是失去云儿,让他悲痛欲绝,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清城军骁勇善战,无往不利,来到关中,一连攻下了数座城。或许也是因为皇帝无道、天下憎恶,许多城的守将干脆向李家投降,李家军人数大增,达三万之谱。 入关中地区后,李家军兵分两路,往南北方向扫荡,绕过京师重地,决定采孤立战术,先征服关中多数土地,独留京城不攻,断绝京城的外援。 战事连绵一月,天下大乱,百姓四处流窜;官军倒戈频传,李家军一步步壮大,更有许多将领率兵响应,情势大好。 李崇傲下令,杨朝官员与将兵降则纳之、不降囚之、乱则杀之——只要有心投靠,随着李家军打仗,将来平定天下,必定论功行赏;反之如在战事期间为乱,李家也不会轻饶。 同时李崇傲沿袭过去在清城的记录,不杀妇孺百姓,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忌盗不义之财,违令者斩。 再过一月,南北军会合,京城彻底孤立。 此时,李家军人数已达十万,李崇傲与老将军商量,决定走险招,分头进行——由四个弟弟各带两万兵分别挺进江南、西南、塞北、华东,靠着逐步吞并,消灭杨氏王朝的最后希望。 而李崇傲自己带着两万军开始进攻京城——这是这场战役下来最困难的一场战争,京城内部署御林军,又有守卫京师重地的官军,人数约五万人。 李崇傲知道,人数上,他们是以卵击石;但是他也知道,这场战争他必须赢,他必须救出妻子。 为红颜开战,古往今来所有人都会说,这是如此的愚笨,连他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 但是经过与云儿的生离死别,他终于能理解那种冲冠一怒的冲动。 他下令围城,将京城团团包围,与守城军队连日激战,双方死伤惨重。 过程中,李崇傲甚至中了一箭,但是为了营救妻子,他不能倒下,只能砍断箭矢,不顾血流如注,接力迎战,继续率兵攻城。 这时,局势开始出现有利于李家军的转变——城内许多驻军当年都是李崇傲的手下将士,他们不愿再效命于那些皇帝身边的走狗,偷偷的弃械不再继续抵抗。 甚至他们还开了西城,让李崇傲率兵进入。 这样的局势变化,让许多京城的驻军陆续投降;李崇傲带着五千精兵,在围攻京师一个月后,正式攻破京城。 他率兵冲进京师,在皇宫前与伍宗汉的部队正面交战,挟妻而走的旧恨让他直攻伍宗汉,功夫立分高下,伍宗汉惨死在李崇傲的刀下。 皇宫大门深锁,宫内乱成一团,宫女与太监纷纷走散,树倒猢狲散,大家都知道杨氏王朝的气数已经尽了。 第二十一章 此时,杨翊淳大怒,至死仍不肯认输,他拿起剑来到后宫,将皇后、几个王妃,以及先皇的妃子全部杀死,然后他将杨慈云拖到了挹翠阁。 「跟朕走!」拉着杨慈云的头发,不顾弱子女痛苦的呼喊,他手上的剑沾满鲜血,显见刚才经过一场杀戮。 杨慈云毛骨悚然,但同时她竟然也感到异常的轻松。 她知道天下大乱了,更知道有德之人起,就要改朝换代了。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子谦,是为了她而发兵的吗? 进了挹翠阁,杨翊淳将她摔倒在地,然后拿起木闩将门闩住——挹翠阁坐落于深宫,位于西宫群中,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 杨慈云努力的想爬起来,看着杨翊淳到底要做什么? 原来她这个弟弟竟然也会害怕,直到这一刻,天下叛乱,再也不当他是皇帝,他才感到害怕。 杨翊淳紧张兮兮,可是他好像心智已失,竟然哈哈大笑,让人摸不清头绪。「哈哈哈——」 「……」 杨翊淳握紧剑,「你们以为这样子,朕就会怕吗?朕不怕的,朕是真命天子,朕是天下共主!哈哈哈——」 突然间,杨慈云觉得他好可怜,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肯认错。怎么会这样?上天怎么会蒙蔽了他的眼…… 突然他回过头,脸上沾满血的他显得阴沉,显得令人恐惧。 杨慈云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不断退后。 「朕把皇后、王妃,几个王太妃都给杀了!你们放心,你们这些皇室的女眷,朕不会让你们受辱的。」 杨慈云不敢相信,眼眶里泪水滑落,「你要做什么……」 杨翊淳脸上浮起一抹阴森的笑容。 这时,偏殿旁跑进来一名老太监,匆匆忙忙跪倒在地,「皇上,叛军攻进皇宫了……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翊淳一剑刺死,鲜血四散。 杨慈云见状,惊吓得放声尖叫,泪水直流。 杨翊淳还是冷笑,他拿起一旁的酒坛子,打破,让里面的酒淋在自己身上,一坛不够,他干脆把所有的酒坛子全部打破,数十个酒坛子酒流满地,酒香满室。 他拿起最后一个酒坛子,走上前打破,将里头的酒都倒在杨慈云身上。 她痛苦的挣扎,却害怕到都站不起来,她哭,恐惧爬上了她的心头,她放声大哭,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杨翊淳笑着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蜡烛,烛影摇晃,似乎预告了死期,照亮了黄泉路,「朕的好姊姊,咱们姊弟俩就结伴同行吧!到了父皇母后那,你可得帮弟弟说句话,哈哈哈——」 烛火近身,杨翊淳身上的龙袍顿时陷入一片火海,火舌吻身,让他痛到跌坐在地。 这时,他身上的火,也引燃了地面的酒。 杨慈云因为太过恐惧,竟然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泪水不断掉落,然而就在此时,杨翊淳突然站起身,走向她。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起死吧!杨慈云,朕绝不会让你好过,你想当李崇傲的皇后,门都没有,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大火也上了杨慈云的身,她凄厉的尖叫、不断的翻滚、痛苦的呐喊;这时,杨翊淳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失去了声息。 杨慈云在地上爬着、爬着,大火已经吞噬了整个挹翠阁,她痛苦泪流,想要求生却不得,火烧的疼痛让她想马上毙命。「啊——」 救命啊!谁来救她?难道天也要亡她?就因为她也是杨家人吗?救命啊! 子谦—— 攻进皇宫的李崇傲进了宣德殿,没见到人,他到处找寻,到各个寝宫去找,反而发现了让他惊心动魄的恐怖场面—— 皇后、王妃、王太妃,宫里面几乎所有的重要皇室成员都已经遭到杀害,躺在血泊中。 空前的恐惧攫上他的心头,他不敢稍做停留,率兵在四周搜索,一定要找出云儿,一定要救出云儿…… 否则这连月的征战,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将军,西宫挹翠阁大火,有太监说,皇帝强拉长公主进阁,然后引火自焚。」探子报讯,讯无好讯。 「不——」 来到挹翠阁已经是一片火海,让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挹翠阁与诸宫殿相连,大火甚至往其他宫殿延烧过去,黑烟直冲云霄,遮蔽半个天空。 看着这一幕,李崇傲流下了泪水,他不愿承认他的妻子就在里头。该死的杨翊淳,要死还拖着云儿…… 「云儿——」他放声大吼。 这一切,连月的征战竟然在这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攻下了天下、攻进了皇宫,该死的皇帝死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都来不及了…… ……李家军得民心,起军清城,势如破竹,奇计妙用,南北分进,四路挥军,收复天下。李崇傲率兵攻京,战二月,城破。杨氏王朝废帝杨翊淳,杀后妃数十人,挟清平长公主杨慈云于挹翠阁自焚身亡,王朝覆灭。同年,李老将军即帝位,天下复归,海内一统,民心众望…… 【第七章】 七年生死两茫茫…… 天下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天下了,京师重镇重现繁华,故国旧朝人事全非,从内城到外城,从城东到城西,从正午至黄昏,这路不长啊! 他却走来蹒跚,这七年仿佛千载万载,这条路仿佛远道难有尽头,比从清城到京师还远。 七年了,他还能有什么盼望…… 「请太子上香!」 太庙里,香烟氤氲缭绕,环绕四周。接过香,李崇傲对着「杨氏王朝清平长公主杨慈云」的排位拜下,再拜、三拜,然后亲自将香插入炉子。 看着清香节节烧退,化作的灰落入炉子里,他看着,这七年来,他来过不知凡几,每来一回,他的心更痛,却不能不来——爱妻枉死,这是他这个无用的夫君唯一能做的事情…… 云儿……云儿…… 离开太庙正殿,李崇傲在屋檐下不愿急急离去,他总想,在这里,他可以与妻子相处,弥补这七年来的伤痛与遗憾。 一旁站着陈平——陈平随他打天下,这七年来更与他参与许多战役,公在朝廷,现在担任清城军的总都督,而清城军则成为全李氏王朝最剽悍的守军,是李家的家底军,现在李家当政,自然由清城军来守京城,成了名副其实的京城军。 「陈平。」 「属下在! 「我们……攻进京城多少年了?」 陈平想了想,「回殿下,皇上与殿下率清城军攻进京城已经七年了,皇上即位七年,李氏王朝创立也有七年了。」 「七年了……怎么这么慢?」这七年,他数着每一天,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目标?爹即位为帝,自己成了太子,将来要当皇帝,可是他高兴不起来。 爹……不!应该说是父皇——父皇是好皇帝,宽厚仁慈,当年他们攻进京城、攻进皇宫,杨翊淳自焚而亡,当时,众将领就拱父皇登基为帝。 父皇推辞再三,自谦能力不足,难担大任;这时魏老丞相赶进京,当面告诉父皇—— 第二十二章 「老将军心胸宽厚仁慈,必能以天下百姓为念。此刻不容再推却,百姓苦了好多年了,如今昏君遭到推翻,天下百姓望治心切,老将军如果推辞,则纷争再起,各方势力争夺帝位,百姓更苦……」 一番话让父皇难以推却,在众人的推崇下,父皇登基为帝,为天下带来了新气象。 父皇重用前朝贤臣,当然包括魏丞相,立刻谋划各地救灾事宜,并且减税赋、轻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这七年来,他只能借由工作来麻痹自己,领了父皇的命到处巡视,推行新政,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百姓的生计重新步上轨道,让人民生活安乐。 他做的都是当年云儿告诉他,要他做的,可是这些,云儿现在都看不到了……都看不到了…… 父皇登基第三年,颁布诏书封李崇傲为太子——新皇帝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年长,只是过渡,将来总有一天要将天下交给年轻人,这治国的重责大任也要由年轻人来扛。 李崇傲推却再三不成,只得受命。就这样,人生的际遇真是难预料,他,乃至于李家上下,从遭到先朝皇帝罢黜的孤臣孽子,变成如今的皇帝,自己更从小小的守将成了太子。 忽尔,李崇傲想起当年,进了宫殿,过了将近一个月,大火才熄,这时西宫殿群在祝融肆虐下泰半毁尽。 他进了挹翠阁,看见了数十具焦尸,早已面目全非,他心大働,连要分辨妻子都无法。 他痛苦,纵使再不愿相信,喃喃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事实却摆在眼前,不容他否认。 怎一个惨字了得?!要收尸下葬,也不知道哪个才是…… 最后他们将所有焦尸统统收起来,一同下葬,然后在太庙种为杨翊淳与杨慈云立牌位,定期派人祭拜。 而李崇傲自己只要在京里,每个月他都来给妻子一炷清香,聊表歉意与思念之情,略诉爱意与衷情。 云儿随他吃苦,清城的过往历历在目,云儿贵为长公主,却不喊苦,甘之如饴。 若说现在李家有这个天下,可以享荣华富贵,可以各个安好,云儿是首功;可是云儿却一个人孤单得不知飘荡到哪? 闭起眼,李崇傲甩甩头,努力要自己别再想。 陈平看着主子,从清城到京师,他看得真切、看得清楚,知道主子专情,为长公主殉难而悲伤。「殿下,申时末,该回宫了!」 李崇傲张开眼,点点头,随即跨开步伐,向前走去,离开太庙;陈平跟在身后,一干侍卫也跟着。 出了太庙,李崇傲坐上轿子……现在当了太子还麻烦了,很多时候他想骑马,但总遭到大臣劝诫阻止,他们要太子小心,以天下为念,不让自己限于陷阱。 陈平小心翼翼护卫主子,看着李崇傲坐进轿里,拉下帘幕,他手一挥,嘴里喊着,「起轿,回宫!」 士兵守卫抬着轿子,沿着太庙前的石板官道往京城里走去。太庙就在京城近郊,这里供奉着杨氏王朝诸位皇帝与后妃的排位,也是杨慈云身后的安息处。 回到城内,时间已是傍晚,这时的京城,几条市集街道热闹非凡。 京城已经重现战前的繁华,人人安居乐业、家家衣食无虞,这样子,许多将士牺牲生命,推翻昏君,才有了代价。 这时,路旁的路人看着那顶华美的饺子行经在官道上,没有敲锣打鼓要众人退避,只是安安静静走在官道上不扰民,就有人开始说—— 「那个就是当今太子啊!」 「是啊!」 一旁,一名女子走过,背对着众人,像是震惊一般,背脊不停抖动,她手里抱着蔬菜,像是刚上市集采买回来,该继续走,却受不了诱惑,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脸上净是烧灼的伤痕,迈开步伐,脚也有些跛。她往角落走去,躲在众人与树木后头,听着众人说着话,等着看那顶太子的轿子。 「你们知道,我们有个好皇帝啊!」 「没错,比杨翊淳那个无道昏君好多了,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多好,吃得也好、喝得也好,听说南方、北方的饥荒都获得了解决,当今圣上仁慈,太子也功不可没。」 「就是!」 「而且现在的皇上真是节俭,听说当年李家打进宫里时,杨翊淳在挹翠阁自焚,烧掉了半个西宫,到现在皇上都没有改建。我听几个常到我家客栈用膳的大人说,皇上不想花大钱改建,要把钱用在福利百姓的刀口上……」 「是啊!而且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很痴情啊!」 「怎么说?」 说道这等皇室里的八卦,大家都很有兴趣。大人赶紧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分享出来—— 「你们都知道,当今太子的原配,就是前朝的清平长公主杨慈云,唉……长公主是个好人啊!当年北方饥荒,朝廷不闻不问,就是长公主花自个儿的钱向南方买粮,在北方发粮赈灾;而在清城,长公主更是全心辅佐夫君,所有的清城军都记得这位好夫人,可惜……」 「都怪杨翊淳那个昏君,自己要死,还拖着长公主!」 「是啊……长公主死后,皇上跟太子把长公主的牌位供在太庙,我听说,太子只要在京里,每个月都会到太庙给长公主上香,一待就是一个下午。说不定现在太子的轿子就是太子爷刚去太庙给长公主上完香,现在要回宫了!」 「……好人怎么就不长命呢?」 众人叹息连连,站在角落的那女子听着,眼眶泛红,泪水缓缓掉落。 这时,太子的轿子经过眼前,每个人都这样看着,那女子也是。 这是李崇傲,乃至于每个李家人的习惯——出门在外,不搞排场,不叨扰人民,快速通过就好。 那女子看着,听见一旁的百姓的话,泪水不断掉落。看着那顶轿子,想起轿里的人,心痛万分。 她摇头叹息,泪水擦也擦不尽,干脆就不擦了,抱着怀里的蔬菜转过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于是女子回头,望向那顶远去的轿子,眼神痴痴,看着看着,她笑了,和着泪水笑了,这样就够了…… 天下平定后,李崇傲发现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习惯打仗的他,现在反而要静下心,与诸位大臣一同处理如麻般的国事,国政要务警卫万端。每一件事都繁杂不已,又攸关国家民生甚钜,他烦,却得耐着性子来处理。 可是李崇傲亲身掌理朝政,也才慢慢建立了他的威信与地位。甚至最近,皇上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让他自己去决定就好。 好在几位大臣辅佐,包括魏丞相在内——魏丞相年老,但精神抖擞,历经前朝的混乱,现在能为百姓做事,大家都心甘情愿。 李家在宫中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全家人都习惯了戎马生涯,在外打仗,日子就是颠沛流离;现在在宫里,吃好喝好、穿暖睡足,反而有点不习惯。 李崇傲常常早早起床,去给父皇母后请过安,就带着几个弟弟,进到议事房,与诸位大臣谈论国政,商议如何推行政策。 第二十三章 这一谈,就是大半天过去了。等到他离开议事房时,几乎快要日落,他再赶去向父皇母后请安,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宫。 回到这,他才能稍感安慰——倩倩为他生了两子一女,他将孩子带在身边,不分男女,教以诗书、授以武术,就连女儿,他都认为该学点防身之术。 孩子的娘,也就是倩倩,在生最后一胎时难产死了! 死前,她要他放宽心,不要再为姐姐难过。这辈子,他对不起的,又多了一个女人——不只云儿,还有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郭倩倩。 倩倩死后,皇上以太子妃的身份将她下葬——倩倩为李家产下皇子,功不可没,当年从清城到京师,这女人一路相随、不弃不离。 死之前,倩倩松了一口气,嘴里喃喃说着,「我总算做到姐姐交代的事了,等我见到了姐姐,也不会对不起她了……」 侍奉夫君、孝顺公婆,为夫君生儿育女、为李家开枝散叶……很多时候,她知道自己爱夫君,却也知道自己更敬佩杨慈云。 那是个奇女子啊…… 郭倩倩死时,李崇傲没有掉泪,或许是在经历与心爱女人生死分离之后,他已经不知道人世间还会有什么大働,还有什么悲苦是他没有经历过的? 几个孩子可爱,却也无辜,没了娘亲,不过倩倩在世时常告诉这些孩子,他们还有一个大娘,虽然大娘不在他们身边,但是两个娘永远爱他们。 李崇傲自己负担起责任,带着孩子、照顾他们。这日子他就打算这样过下去——子嗣已经有了,他不需要再逼自己去娶任何女人。 这辈子,先有一个杨慈云,再有一个郭倩倩,前面那个女人夺走他所有的爱,后面那个女人让他感恩不已,这辈子能有这两个女人就够了…… 他什么也不强求了…… 那晚,魏丞相七十大寿,父皇托他携礼前往祝寿,由于事前没通知,知道魏丞相一定会推却不敢受。 李崇傲带着陈平秘密前往,外头下着大雨,李崇傲下了轿子,陈平立刻为他撑上伞。 他自己接过伞,带着众人进了丞相府。 可想而知魏丞相有多惊讶、多高兴,几杯酒下肚,亲手送上父皇准备的祝寿礼。 李崇傲知道自己不能多待,「晚辈讨杯酒喝就够,不能碍了你们庆祝的兴头!」 众人哈哈大笑。「太子殿下说这话,真是折煞老臣了。」 「改日父皇会在宣德殿摆宴,再为老丞相祝寿。魏丞相是我朝的忠臣,这杯祝寿酒,魏老不能推却,晚辈就先告辞了。」 「送殿下!」 李崇傲出了丞相府,外头雨还在下,他自己撑着伞;陈平唤来了轿子,他却不想搭。 「陈平,咱们走一段。」 「殿下,夜深了,雨又大。」 「就走一段,我心烦,散散心也好。」 陈平只得遵命,手一挥,几个侍卫紧跟在后。 李崇傲一人在前,众人与他保持五步的距离,既保了太子散心的兴致,又不损及保卫太子的先机。 李崇傲撑着伞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为下雨、因为夜深,街道上人烟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关门。 李崇傲走着,脚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这样的夜里更让人心烦,雨就这样下着,水汽仿佛迷蒙,让人都有点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这样子不安全。」 「陈平,你怎么越来越啰嗦啊?」他笑说着。 「属下是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点怀念当年,「想当年,咱们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现在我都还有点意犹未尽。」 「殿下别再取笑属下,那是属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继续接话时,他锐眼一瞄,看见街道另一个角落那一身青绿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萧索,独自一人也不撑伞,就这样站在雨中淋着雨,怀里不知抱着什么,踽踽前进,脚似乎受了伤。 陈平抢先来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么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陈平,你太紧张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陈平来不及说话,李崇傲来到一旁,从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没人用的伞,然后掉头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两步就追上,「这位姑娘,雨这么大,这伞给你用,别淋雨,免得染了风寒。」 那女子听见声音,竟发起抖来,不敢回头,更不敢接过伞。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说了一次,「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把这伞给你用而已……」 女子轻轻回过头,看向他,眼眶瞬间一湿。 就这样一个回头的画面,让李崇傲震动——这女子竟有半边的脸遭到烧伤,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转过身,没接过伞,径自离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脚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从巷子钻进去,跛足奋力快步前进,熟练的在小巷子里钻,就想快点离开这里,别再见他…… 李崇傲待在现场,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大的反应,可是他还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开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请留步!」 陈平见状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护殿下。」 李崇傲也钻进巷子,但是他对这里的小路不熟,自然无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还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后,他把伞丢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认为,如果无法找到那名女子,他会后悔,所以他必须追。 「殿下!请小心路湿,殿下……」 「姑娘,请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内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湿透,心也急了。 她为什么要跑?她为什么一看到他就要跑?当然,他不是没想过,对方是被他这个大男人突然出现而吓到,但不是这样……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谁,这才逃跑。 为什么? 终于,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着息,想着那姑娘的脸、想着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滚滚的记忆狂涛中翻出了什么。 他喃喃念着,「她……难道是云儿……」 怎么可能?云儿已经死了啊!难道…… 陈平撑过伞为李崇傲挡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么?全身都湿了,赶快回宫吧!来人,把轿子抬过来!」 就这样,众侍卫将喃喃自语、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宫。 而这时,那女子就在转角的小角落掩着嘴不停哭泣。「呜呜呜……」 雨水混着泪水流下,她不敢放声痛哭,就怕被别人听见;淋着雨,她的头发烫、浑身颤抖,又累又痛……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一名中年妇人走出了看见她,「丑儿,你跑去哪儿?叫你去买瓶酒也这么慢,弄得全身湿,快进来!」 女子擦干眼泪,不顾自己已头晕到天旋地转,赶紧进屋去。这一晚能再见他一面,近身见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无憾了。 第二十四章 七年啊……已经七年了…… 这雨连日下着,时而绵绵细雨、时而磅礴大雨,但雨就是不停,连续数日,乌云不散,更遑论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当街狂奔,除了陈平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宫,换了干爽衣物,就着炉火烤一烤,喝碗姜汤,身强体健的他倒没染上风寒。 只是皇帝与皇后很担心,唤了太医看了几回。 李崇傲没生病,但压在他心头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说是渴望。这段时间,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见到的女子是云儿的魂魄吗?天可怜见,安排他与云儿的魂魄相见,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那一夜后,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见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后,他才再度出宫,他秘密出宫,这次只有陈平陪着。 本来他还希望自己一人出宫,但陈平坚持——可以不派侍卫,但至少要让他陪,李崇傲无奈,只得应允。 还是雨夜,李崇傲撑着伞站在街头;陈平也撑伞站在后头,李崇傲不语,陈平身为下属,自然也没搭话。 酉时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点兴奋,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与魂魄见面,可是……天可怜他,他太想妻子了…… 云儿,那一夜的人是你吗?如果是,再出来跟我见一面好不好?七年了,为夫苦不堪言,悔不当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湿透,看着遭到大雨彻底催打的街头,街道上始终空无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极。 打了这么多场仗,生死交错多回,战场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却在情字上过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说不定早已渝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着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说他傻,他就是傻。 陈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谁?能否告诉属下。」 「陈平,你信魂魄吗?」 摇头,「属下不信。」 「如果我告诉你,那晚我见到云儿的魂魄,你信吗?」 「这……」 这该怎么说?说不信,不就等于浇熄了殿下的希望?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里;但说信人死不能复生,魂魄一事说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结果…… 就在君臣两人缄默无语时,街的那一头再度出现了与那晚同样的场景——一名身着青绿色服装的女子在街道上走着,只是这次她撑了伞,但脚步略显踉跄。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边走嘴里边喃喃念着,「云儿……云儿……」 那女子全身一颤,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一见是他,大惊,脸色满是苍白,她转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见状,赶紧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钻进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脚程也比她快,但对路不熟,不知哪里有可掩蔽之处,很快的又再度追丢了她。 就跟上回一样,这么快的时间按,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满心失望,眼眶湿透,只为了妻子,他可以这样不顾男儿自尊,泪水说流就流。 他的妻……是个苦命的女人,现在他享受到荣华富贵了,妻子却在黄泉路上孤独走着,受到磨难。 陈平追来,看着太子殿下一脸颓丧,「殿下,不要再自苦,长公主已经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连长公主都无法安息。」 「……那是云儿,那真的是云儿。」老天!当年云儿在火场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烧;方才他见她,半张脸净是烧痕,连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长公主已经走了!」连陈平都哽咽。 这些年,他追随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从心里佩服这个男人的有勇有谋,而殿下重用他,让他掌理京城守军,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终生追随。 现在见到殿下这番模样,他心里也很痛苦——当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与殿下恩爱,长公主为了救清城上下军民,一人随着伍崇汗回京,才会遭此横逆,令人很难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捂住脸,擦干眼泪,其实他知道自己还在妄想,真希望方才若能追到那女子,发现云儿竟然还在世,那不是魂魄,云儿还活着…… 李崇傲,李子谦,你真是蠢!痴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头,「我们回宫了!以后你得劝我别再这样了。」 要是让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宫,淋雨追魂,想必会笑掉大家的大牙。 「属下知道。」 但就在两人即将转身离去的此时,他们竟然听见附近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但两人都听见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这哭声熟悉,他好似听过…… 陈平则拔剑,护卫着李崇傲;而接着,他们更听见惊人的声音—— 女子哭泣声里 竟传来句句呼喊,闻着无不断肠——那呼喊气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这女子边哭边喊着一个名字。 「呜呜呜……子谦……」 「呜呜……子谦……」 」子谦……「 李崇傲全身一震,陈平也不敢置信,子谦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谁会这样喊?到底是谁? 李崇傲迈开步伐,不死心的在四处继续寻找,抛开伞,淋着雨,在巷弄中来回搜寻,陈平也帮忙着。 那哭声渐渐微弱,声音还发颤着,但仍不死心的喃喃低语,「子谦……子谦……夫君……」 李崇傲边听,泪水直落。他很确定那是云儿,好!就算是魂魄,他也要找到,他不能放弃,就算是魂魄,他也要见上一面。 绕过不知多少个转角,见到小巷子就钻进去,有路就走,是死巷就退出来。雨下得更大了,夜夜更深,那女子的哭声与喃念之声,也快消失了。 终于李崇傲跑过一条巷子口时,一转眼,见到一名女子倒在地上,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跑进那条巷子。 他没有一丝迟疑,立刻奔上前去,冲到那女子的身旁——这就是方才见到那名身着青绿衣的女子,她倒在地上,方才她撑的伞已掉落在一旁。 李崇傲蹲下身,发抖的手将那名双眼紧闭,似乎已经与外界断了联系的女子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他屏息,近乎疯狂…… 虽然半边的脸被火烧灼,面目全非;但另外的一边脸依旧完好,依旧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孔——那张令他心醉、令他痴狂的面孔。 是云儿啊! 紧紧抱住,不停痛苦,泪水直流,「云儿,你来看我了,你知道我的呼喊了呜……」 这时陈平赶到,低头,看见被太子抱在怀里的女子,虽然烧灼半张脸,但另外一边的脸完好,立刻可以认出,那就是长公主,就是前朝的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云儿……」 陈平还有理智,看着,心惊着,不敢置信。长公主有气息,胸口还在起伏,老天,老天……「殿下,长公主还活着。」 李崇傲一惊,稍稍推开,凝视着妻子,视线丝毫不退,红润的脸颊,烧烫的身体,发抖的手脚…… 第二十五章 「云儿……」李崇傲不过欣喜一瞬,立刻发现到妻子的异状。 陈平也急急呐喊,「殿下,长公主好像生了重病。」 他将妻子抱起身,眼神坚定,转身就奔跑出巷子;这时,雨下得更大了,天雷震震,怀里的女人气息渐逝。 李崇傲泪水流下,天可怜他,拜托不要在捉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好不容易让死去的心有机会再活一遍。 她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她不是罪大恶极之大,一切到此为止,此后有他来挡、有他来扛,他再不准别人伤害她,不准…… 【第八章】 怀里的娇躯浑身发烫,她病了,虽然不懂医理,但他可以猜想到他病得好重。 她被烧伤而扭曲的脸上布满一片诡异的红色,她重喘着,嘴里仍喃念着不知什么废话,但此刻,他已无心听。 在街道上狂奔,怀里的女人越抱越紧;身后的陈品追赶,竟追不及。 李崇傲已经发狂,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又该向谁求助。「云儿……没事了……」 陈平见状,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他奋力追赶上去,拉住李崇傲。此时此刻,不能再让这个显然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继续胡动乱撞,再拖延下去,对长公主绝对不是好事。「殿下,转角有一家客栈,我们先住进客栈,安置好长公主,然后属下立刻去请大夫。」 李崇傲已是六神无主,只能听陈品安排。 果然转过街角,那里有一家客栈,大门深锁,也难怪,已是夜深人静,客栈当然早已打样休息。 陈平急敲门,过了半响,里都人姗姗来迟,开了门,才想大骂是哪家的冒失鬼要扰人清梦?陈平立刻将人推开,请李崇傲将人抱进去。 「你们做什么?」来人惊喊。 李崇傲大吼,「立刻给我们一间房!」 「现在已经打烊了……」店小二打着哈欠,不满的说着。 「闭嘴!」李崇傲怒骂,他从没这门失态,过去的他更不允许自己这样对老百姓说话,但现在为了怀里快要消失的气息,他豁出去了,「立刻带路,再啰嗦,我马上杀了你!」 那人一吓,赶紧带着人往后院那一排幽静的套房去。 到了后院,李崇傲将门踹开,不由分说的闯了进去。 店小二显然被李崇傲的气势吓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见状,陈平知道自己必须帮主子善后,更重要的是 「店小二,我家主子急,请不要在意。着一锭银子就送给你压惊!另外……」 店小二看到黄沉沉的金子,眼睛都亮了,立刻忘记惊吓,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位公子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您直说,我照办。」 「这是不麻烦。这里三锭金子,从今儿个起,我家主子还有那位姑娘就要住在这套房里,另外请告诉掌柜,后院的房间我们都包了,不要再让任何人住到后院来。还有请客栈派个人专门负责照顾我家主子,我主子随时有吩咐,你们随时照办。」 「没问题,这是当然的!」 「还有,要是有人问起,是不是有我主子长相的人住进客栈,你只道应该怎么说吗?」 「知道,就说没有!」店小二机灵。见得世面多,知道房内那男人非富即贵,很多有钱人家的人都有这顾忌的 「很好!我先谢过了。」 店小二下去了,陈平走进房内,看见李崇傲忙着照料杨慈云,他将她安置在床上,用厚重的棉被包裹住,发现她还是不停发抖,所幸连自己也派上用处,由自己亲自将她抱住。可是他早已经全身湿透,不可能给她温暖。 他急嚷,「来人--来人--」 陈平立刻上前,「殿下!」 看着他,「取火炉来,快!取火炉来!」 陈平立刻道外头唤来店小二帮忙,自己则事不宜迟,想说就不再通报,直接去找大夫--不管花多少钱,都要将大夫请来。 店小二端来火炉,房内顿时温暖许多甚至还拿来许多干净的毛巾,然后退了下去。 李崇傲则乘此机会为妻子卸下衣衫,为她擦拭身体,看她全身湿透,身体又冰又冷,自然不好受。 而这一身湿透的衣裳,自然是不能再穿回去。 这时,店小二友自作聪明拿了一些女人的衣服来。想来陈平那锭银子,果然已经发挥功效了。 一刻钟过去,杨慈云安安稳稳的躺在被窝里,双眼闭紧,沉沉睡去了。可是她的身体依旧发烫,李崇傲完全没有办法。 就算是盖着厚重的被褥,就算自己已紧紧地抱住她,都无法让她的身体暖起来,她不停喘息着,全身发抖,甚至紧咬嘴唇,都沁出血来。 李崇傲低吼,「云儿,放松,不准咬着自己。」 可是昏睡的杨慈云听不懂,还是痛苦的用自己的牙齿咬着自己;李崇傲担心她伤了自己,扳开她的嘴,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她嘴里。 李崇傲眉头皱也不皱,尽管手指已经流出血来,依旧不退。 要咬就咬他,是他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他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该死,所以她不准咬自己,要咬就咬他 「主子,大夫请来了……」陈平带着一个年约七旬的大夫,进了房间,来到床畔,立刻看到这惊人的场面--杨慈云咬着李崇傲的手,留出来的血几乎将雪白的被褥染红。 「主子,快放开……」 「不,就让她咬,我总不能让她伤了自己……」 陈平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大夫也是,反而是李崇傲赶紧出声,「大夫请来了,就快为云儿诊脉,还发什么愣?」 大夫赶紧上前为昏睡中的杨慈云诊脉。 只是杨慈云全身发烫紧绷,手也不停颤抖,让大夫难以确诊病况。「这样不行!」大夫从袖袋里拿出一包针,「这位姑娘全身抽搐,这样子还没确定发生了什么病之前,恐怕自己就先抽断了筋派,况且这样咬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先动针,让姑娘全身缓和下来。」 大夫从袖袋里找出一根看起来相当惊人的长针,就对着杨慈云的心窝就要扎下去。 李崇傲见状大急。「不可以!伤到云儿怎么办……」 老大夫很无奈,「请公子相信老夫,这位姑娘的病症不严重,无非染了风寒,但这样全身抽搐,可见姑娘内心焦虑,无法放松,这样子除了可能抽断筋派,也可能让她咬到舌头,伤了自己。」 李崇傲还是不愿意,可是老大夫还是下了针,这一针刺进了杨慈云的胸口,杨慈云当场痛哭大喊,冷汗直冒,同时也松开了咬住李崇傲的手。 「不--」 李崇傲眼眶湿透,痛声怒吼,原先几乎要出手教训那位老大夫,可是他亲眼看见,杨慈云扎了这一针,竟真的乖乖的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不再挣扎,也停止咬唇。 陈平欣喜,「主子,老大夫说的没有错!长……」差点叫出长公主,赶紧改口,「杨姑娘已经安静下来了。」 李崇傲定睛一看,杨慈云真的已沉沉的睡去,相较于方才不安挣扎的摸样,现在明显缓和许多。 第二十六章 老大夫很满意,「现在老夫可以诊脉了!」 而看到杨慈云安静了下来,李崇傲也不敢再阻止大夫。 大夫坐在床沿为杨慈云把着脉,整整一刻钟,大夫一句也没说,李崇傲忧心等待,他好着急,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经过这七年,他竟然如此懦弱,一点风吹草动也发法承担。 末了,大夫将杨慈云的手放回被褥中,自己拖退到了一旁的桌子,开始开药方。 李崇欢也跟上,急急的追问:「大夫,我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夫人感染风寒,寒气进了五脏六腑,是病得很重,但这不是她不安的原因。老夫认为,令夫人有心病,她的内心焦虑、惶惶不安,像是在忧心着什么,这开药只能治身子,不能治心病。但不管如何,我先开药方,连续三日昼夜服用,先去风寒,其他的再说了。」 李崇傲满是感谢,深深鞠躬,「感谢大夫……救我妻一命,方才若有冒犯,请见谅。」 挥挥手,不在意,老大夫跟着陈平走了出去,由陈平负责拿药。 这时,陈平跟老大夫说:「大夫,深夜请你出诊,真是过意不去,这是一点意思,请收下。」又是一锭银子,「另外,今夜出诊一事,亲您绝口不提,我家主子会感谢您。」 点点头,知道今夜他出诊的这个姑娘,以及那名男子绝非等闲之辈。 陈平送走了大夫,前去拿药,再命人煎药,当他在回到房间内时,天已大白,,一夜未归,宫内不知是何情况? 但见到李崇欢坐在床边握着长公主的手,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着黑夜是过去了,但就不知这分离七年的苦难夫妻,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天明? 李崇欢暂时将杨慈云安置在那间客栈,考虑到她的大病,短时间内恐怕无法移住它处,只能暂时呆在这里。 她昏睡了三天,这三天,药都是李崇傲一口一口喂她喝下,连续三天,昼夜如此,李崇欢侍奉汤药必定躬亲,不假手他人。 老大夫的药方果然神灵,妻子身体不再发烫,脸色不再红的惊人,紧绷的身体也渐渐缓下,更不再咬着自己,他心里的大石也渐渐放下。 想起这段时间,他几乎都呆在这里,不肯离去,只要他有一丝的不安、一丝躁动,他就紧紧的抱住她、安抚她,在她耳旁说着许多的事情,说着当年,说这两人共同的记忆,说着他这七年的痛苦,点点滴滴都告诉她 陈平很无奈,眼下时刻是不可能请太子回宫的,事实上,李崇傲也明摆着拒绝离开,他只好假传太子口谕,禀报皇上称太子离京,视察邻近地区的驻军防守。 皇上对太子深信,自是不疑有他。 反倒是捏了谎的陈品很是过意不去,但现在又能如何呢?长公主竟还在人世,太子那活过来的神情让人不忍浇冷水。 这七年,他是太子殿下身边最近的近臣,陈平知道太子殿下对长公主的一往情深--这七年来太子心灰意冷,若说还有什么支撑着他,自始对天下百姓的责任,自始对皇上、皇后的孝敬,对弟妹的扶持,对几位世子与郡主的抚育,而这些,说来心酸,都是当年长公主殷殷期勉太子殿下应该尽的责任。 李崇傲待在这房里已过三天,这段时间他不曾离开--他心急,自然希望云儿快醒;可他也不急,知道云儿在这七年必是吃尽了苦头,若可以,就乘此刻好好歇息,不管如何,他都在这里,绝不离开 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七年前在青城,他放手过一次,那是他无能,让妻子陷入这样的苦难;但这一次,他不再放手,既然重新回到他身边,就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他是不会错过的! 那天,住进客栈的第四天--外头早已不再下雨,一整天,李崇傲还是在一旁作着三天来不断重复的事情,为云儿擦汗、喂药,然后抱着她,跟她说这话,每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突然,杨慈云眼睛一眨,但他没注意到,兀自说话,「当年在青城,你每天总是忙东忙西、跑上跑下,仿佛全清城的将领与百姓都是你的使命,忙道你都不像是我李某人的妻子,反倒成了百姓的母亲 「唔……」她低吟。 李崇傲听见了,他全身一怔,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女人。 她挣扎着,似乎想逃出什么,却又深陷其中。 「云儿……你醒了吗?云儿,醒了就张开眼睛看看我,云儿……」 杨慈云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开始无法凝聚视线,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只知道着了好舒服、好温暖,有许久她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这种宁静祥和的温暖,这种幸福 难道她死了吗? 七年前她没烧死,七年后,她病死了吗? 杨慈云很努力的张开眼睛,想知道自己的下落,或者说她想知道自己的下场,想知道自己究竟已经上了黄泉路,还是已经进了枉死城? 可是,都不是! 她努力看着,竟然发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她永远无法忘记的脸,这张脸时而在她梦里出现,却从不是真的! 她知道他与她已是前缘难续,所以就算是出现在梦里,也只是上天的垂怜,清醒时,摸不着,她依旧痛苦 「云儿……」 杨慈云眼用力一睁,将身处的环境,眼前的他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禁大惊,整个人奋力的弹起身。「这是哪里?」 「这里是客栈,是我带你来的,你昏睡了三天,病得好重……云儿?」 杨慈云突然下了床,却还站不稳,整个人跌倒床下;李崇傲惊喊,要伸手去拉,杨慈云却赶紧躲开。 「我怎么能在这里?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你要回去哪里?我在这里,你就在这里!」 杨慈云摇头,「我必须回去,这里已经完全不属于我了,我不能在这里……啊------」 李崇傲抱起她,「什么话?当年是谁说,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你就跟!现在我在这里,你就必须住在这里。」 「不是……不是……」杨慈云甚至慌乱的哭喊着,「我不是,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云儿……」 李崇傲不敢置信,「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云儿,那你是谁?」 杨慈云挣脱他的怀抱,退了好几步,来到桌子的另一头,「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丑儿,我是东城张老爷家的婢女,我是丑儿……」 李崇傲跨步上前,「你是云儿,你是我的妻子,是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李崇傲内心疼痛,「你是不是公主没有关系,难道你也不是我的妻子吗?」 杨慈云看着他,泪水掉得更凶,「我不是!我不是……我好丑,我怎么能当你的妻子……」她往门外逃。 李崇傲当然不肯放她走,几乎使用轻功飞到门边,把门挡住。 杨慈云立刻退后,退回了桌子旁。「放我走!我拜托你,放我走,我不认识你,我真的不认识你……」 李崇傲愤怒大吼:「为什么不认识我?为什么——」 第二十七章 「我……我不是,你不要逼我……」她捂着自己那伤了的半边脸,痛苦的喊着。 她不要认啊!这七年,她活了下来,可是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他飞黄腾达了,他有大好的前途;而她自惭型穟,容貌已毁,肢体已残,胜败名裂,天地同弃,她就不要去拖累他了 「杨慈云,你把我当什么?」李崇傲的眼眶湿透,不能理解他的反应,对于她的拒绝相认更是感到痛苦,「我等了你七年!绝望了七年、痛苦了七年,你却告诉我,你不认识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这是,外头的陈平冲了进来,才进客栈,到了后院,就听见主子的怒吼,他吓得跑了进来。「殿下!」 「出去!谁准你进来!」 「殿下……」 「我说,出去!」 陈平退下,不敢再待。房内的气氛依旧紧绷,李崇傲与杨慈云对望,两人眼眶里都是泪水。 她在想什么?她以为他会嫌她吗?他一直告诉自己,全天下就他,就他李子谦是最没资格嫌她的!没有她,他怎么走到清城?又怎么从清城打回京城?天地可鉴,他死守这对她的誓言,七年 擦干泪水,李崇傲看着她,突然动手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将衣裳抛在地,然后,脱下自己的里衣,露出一如当年强健的胸膛。 杨慈云哭泣着不敢看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每说一句,都会让她哭泣,都会要动他的意志与决心。 「这伤是我在围攻京师时中的剑!剑穿透了我的肩胛,一时还拔不出来,我只好将剑柄砍断,留着中端在体内,继续打仗!」他说着,像是无关紧要说着别人的事,却引起她的目光。 她带着泪,看着他肩上那到早已结痂的伤。「这把是我在打入关中时,被敌军砍伤,当时深可见骨;还有着结痂,是我在围城是被三个管军包夹,在我身上连砍四刀,还有着鞭痕……」他就这样一一诉说着身上的伤痕,每一道刀疤,每一个箭矢伤过的痕迹,都诉说着出清城后那斑斑血泪。 而他是为了她才要出清城、入关中,维京师,乃至今日的种种局面,一切都是为了她 杨慈云看着,不停哭着,不忍、伤心、痛苦,她摇着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李崇傲又说:「还有你自己你脸上的伤,易翠阁的大火,你也受了伤……」 「呜呜呜……」 「我们这样,每个人都把自己搞的伤痕累累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放声怒吼,「如果今天还这样不相认,你要与我形同陌路,那我们当年受的苦是在做什么?」 「啊——」她抱着自己的脸,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李崇欢拍桌,怒吼,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杀了我!当年是我的错……若是不相信你自己,你……还是杀了我吧!也好过不认我……」 「子谦……」杨慈云跪在地上,用爬的爬到他面前,放声痛哭、省省催泪;而他也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她 这苦,只有尝过的人才能懂 夜又深了,以为已经停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游戏与转而滂沱,打着屋檐、打着地面、打折树梢、打折花蕊、打的听的人都心痛了。 李崇傲坐在床沿,怀里紧紧抱着妻子,两人的脸上的泪水都未干,下午撕心裂肺的告白,反倒让现在,大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千言万语,自清城别离后的点点滴滴,种种惊心动魄的场面,都成了昨日记忆,坦白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七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她呢? 杨慈云靠着他,背着他无语,偶尔可听见她的几声抽泣,想来这七年的光阴,对他来说也是苦不堪言。 「谁是丑儿?」方才听见他自称这名,听来让他颇为不悦。 杨慈云摇头,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而这些,他懂,因为那也是他的无奈。「离开清城后的事,通通告诉我。」他想知道,他每一件,每一分,每一寸都想知道。 杨慈云人有思绪回走,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诉说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房内烛火昏沉,窗外凄风苦雨,风透进了窗,吹得令人寒。 李崇傲拉起被子盖住妻子,不让她再受风寒,耳里则是继续专心聆听。 说道伤心处,她会哭,泪水直落;而他只是温柔的拍扶,也不开口,人又他发泄心中的苦楚。 说道易翠阁那把大火,她浑身一僵,仿佛在度身临其境——火焰在四周跳动着,杨镶淳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阁外兵马踢踏、呼声震天 「我倒在地上,以为自己死定了,这是,两个老宫女冲了进来,拿了条浸湿的布幔盖在我身上,抱住了我,他们在大火中将我带走,把我推进易翠阁的地道,要我赶紧往外跑……可是……那是大火烧到我们身后,他们要我先走,他们就来不及逃了……」语断,她哭,这些年,她不知道在私下哭了多少回,她活,是多少人舍了性命相救。 李崇欢抱着她,泪水也湿透了。 「我死命往外走,走了好远好远,我好象曾经昏过去,又干净爬起来再走,我的身上好烫……出了地道,我又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有人救了我 那人就是张老爷家的管家,他收留了我,我就在张老爷家住下……」 她自顾自的说:「我想我变成现在这样,大概也没人认得出我了,所以我隐姓埋名,告诉张老爷,我生来长的丑,就叫丑儿,到现在,我都在张老爷家帮佣……」 这是,她又哭了出来,「我这腿大概是给大火……烧坏了,去看了大夫,大夫直说太晚了,没救了……」 李崇傲热泪盈眶,胸口胀满痛苦,「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我常常出宫,我甚至常常去太庙,你一点有机会碰到我……」 摇头,「我想,算了!这是我的命,走到这一步,活下来对我而言是万幸;而你,你已经完成了一件大事,此刻的你,飞上巅峰,而我已摔落地面,你说得对,我不信自己,我没有勇气再去找你了……」 李崇傲痛苦的低吼,末了却换成粗噶的哭泣,「这对我公平吗?这七年,我每每到太庙给你上香,对着你的排位,每拜一次,我就想杀了自己,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哭泣。 李崇傲抱着她,两人的泪水直流,良久都无法停止。 李崇傲是男人,率先收起泪水,「也只有你,能让我这样,一哭在哭,像什么男人样?简直成了娘们,真是的……」擦掉泪水,「好了!说开了就没事了,只要知道你还活着,我什么都无所谓了,真的……」 「子谦……」她终于转过身看着他,抚摸他那张英俊的脸,同时也更胜当年沉熟的脸孔他真的还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李崇傲。 「看看,验验货,看是不是同一个李子谦?」他说笑着,她也破涕为笑。 第二十八章 倒是他伸出手,抚摸她受伤的脸庞时,让她一阵畏缩,他不太高信。「在我面前不要害怕,你还是你,还是我的妻,你没有变,知道吗?」李崇傲告诉她,语气认真。 「可是大家看到都怕……」 「我不怕……知道你为什么受伤骂我更不可能怕;喜爱那个烦的我心疼……当年我如果够强,就不会把你交给伍宗汗,我们也不会分离,说不定……我们早就去了西域,全家人在哪里过我么快活的日子……」 「可天下也就没了李家,没了好皇帝,好太子……」杨慈云无奈苦笑,「这也算是我的贡献,对不?」 「瞎说!什么贡献……我知道往后的人会拿我当笑柄,说我一怒为红颜,为了个女人就起兵打仗……但我无所谓,我只是知道为了我的妻子,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她听着,他则是发自肺腑的说:「我并不想当什么太子,这个位置好累,不适合我,我……其实没你聪明,国政大事经纬万端,根本不是我处理得来,那比打仗难了许多,可是现在时骑虎难下,大局已定,不干不行。」 她安慰他,「可以的!你有一颗仁慈的心,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少经历过我弟弟之后,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你这样的皇帝。」 「天知道!」 这时,杨慈云突然看着他,「该你了!我说了好多,该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经过了哪些事?」 笑了笑,「我以为你在明处看着我,你早就很清楚了。」 「那小青呢?」 抱着她,让她躺在自己怀里,两人动作亲密,「她啊!你走了之后,她跟倩倩成了好友,一直到三年前,她其实一直跟在倩倩身边服侍着倩倩。不过三年前,她跟我手下一个将领看对了眼,我就请爹做主,把小青嫁给他,她现在是将军夫人了。」 杨慈云笑了,心里真的开心,「真好!这样太好了,至少我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身为一个女人,最终还是期待能拥有自己的家庭,有疼爱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而这些,是她自己不敢想的,又抬头,「那倩倩呢?」 李崇傲敛去笑颜,一时没有言语;杨慈云再追问,他才说出来。 「她去世了。」 杨慈云一愣,不敢相信,「怎么会呢?当年离开清城时她还好好的啊?怎么可能呢?」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离开我了,于是倩倩为我传子嗣,生了两子一女,去年她在产女时难产,孩子生下来,她就走了。」 杨慈云听着,眼眶一红,没想到倩倩竟然比她早走了一步,世事怎么会如此无常,教人难以承受? 「倩倩走时说,她已经做到了你的交代,不会愧对你了。」 流泪、摇头,难以置信,更不知从何说起,漫漫往事、历历记忆,堆叠而来,看似云淡风清,却也惊心动魄,惹人流泪。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注定这样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爱的女人,就是你,云儿;一个是我欠的女人,就是倩倩,我以为这两个女人相继离开我,她们给我的爱意与恩情,我注定无法报偿……」 看着她,死命的看着她,再也不想让自己将视线移开。 天地悠悠、生死苍茫,七年前一个松手,他们死生交关;现在,他不能再放手……「天可怜我,将你还给我,这是要告诉我把握这最后机会,好好报答你给我的爱,云儿,经过七年,此心不变,如同当年在清城不曾变过……」 此心不变、此爱不变,甚至因为失而复得,变得更为狂烈。 她凝望着他,被他的言语所感动,紧紧抱住他,脸上净是喜悦的泪水,似乎想把这七年的光阴统统补齐,把自己的痛苦、把他受到的折磨统统抚平。 天可怜见…… 前尘往事消散在身后,眼前只有他、只有她,只有彼此,她投入他的怀抱,心里不断低喊……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第九章】 她又回到他身边了,李崇傲曾经奢望过能有这一刻,曾在无数个梦里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却屡屡在醒后扑空! 但这一次,云儿真的回来了,上天怜悯他、可怜他,上天听见了他七年来的痛苦呼喊,终于将云儿还给他。 他从不知道人真的能够如此心满意足,再无奢求——现在的他就是如此,她就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就如同当年在清城一样,他们就该在一起。 李崇傲欣喜,脸上开始带着笑容,他真的觉得自己是春风得意,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在一瞬间消失,甚至他还想去太庙立刻把那个刻着他妻子名字的假牌位给砸了! 想起这七年,自己竟然对着那个牌位拜了这么多次,他绝对不再去回想。 一旁的陈平当然为主子这般活了过来感到欣喜,可是该做的事还是没有忘记,至少宫里都以为太子出京了,总不能过了十多天,太子还没回来。 于是在陈平好说歹说下,李崇傲依依不舍的先回了宫,见了父皇。 父皇没有多问,只是慰勉他的辛劳。 他其实有点歉疚,父皇是如此的相信自己,连事办得怎样都不问;可是与云儿重逢的喜悦,让他很快忘了这样的歉疚感。 他的生活就像是多了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一般,在云儿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下,他每天都希望能出宫,赶到客栈后院的包厢与她见上一面。 可是这样不是办法,他知道他不能永远让云儿住在那里,那里毕竟出入分子复杂,或许是该弄个地方好好安置她。 「殿下?殿下?」 回过神,李崇傲看向一旁的陈平,「什么事?」 「属下是问,长公主的事,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李崇傲轻叹口气,君臣两人一同骑马在这官道上。这一天,出了议事房,李崇傲就迫不及待赶出宫要去见杨慈云,陈平当然跟着。 「我……还没想到……」 这段日子,喜悦可说是让他冲昏了头,但事实上他也知道,云儿还在人世,这个消息绝对会撼动朝廷。 先别说什么当今太子殿下的正妻太子妃还在人世,不要忘了云儿的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前朝的清平长公主。 「殿下,属下以为,长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如果传了开来,后果恐怕祸福难料。」 「……」 「朝廷里,除了一些近年新科入仕的官员,几乎都是前朝沿袭而来,他们一定都见过长公主,至少就这一点,恐怕瞒不过天下人。」 「我知道,至少……先瞒一阵子」 两人的马匹刻意放慢脚步,借此机会交谈,李崇傲信任陈平,这几年他一直跟着自己,许多时候给自己献策献计,陈平是个聪明人,有时候,他很仰赖陈平给的意见。 「殿下,皇上绝对是关键,至少……要让皇上接受长公主。」 看了他一眼,「爹怎么可能不接受?云儿是我的妻子、是他的媳妇,爹怎么可能不接受?」 「殿下。」陈平无奈说着,「您忘了今早在议事房说的事吗?」 第二十九章 事实上,从出了议事房到现在,他心里一直挂着此事——据传,在东边几个城镇传出前朝皇室杨家的人起兵骚乱,听探子报,这些自称是杨家后裔的人可能起兵「讨逆」,而这个逆,指的就是李家。 「殿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让皇上知道了长公主还活着,陈平斗胆,皇上真的还能把长公主当成是一般的媳妇吗?」 李崇傲深呼吸,竟然觉得全身一抖,说不出话来。说实话,这就是他心里的隐忧,只是他一直告诉自己,事情不可能发展到这样。 他没再说话,驾着马向前驶去,陈平只能跟上。 过了一刻钟,两人终于来到客栈,将马匹交给马房,两人一路无语,走进客栈,走到后院,终于要进房间,李崇傲唤住了陈平。 「陈平。」 「属下在。」 「不管如何,今早在议事房讨论的事,不能让云儿知道。」 「属下明白。」 李崇傲走了进去,暂时搁下心里的不安;陈平当然在外头等着,然而李崇傲一踏进房内,看到眼前的画面,眉头不禁一皱。 杨慈云坐在梳妆台前,没注意到李崇傲进房,她的手里拿着一条薄纱,大小约如巾帕,对着铜镜,她左边试试、右边试试,似乎……想遮掉脸上的伤痕。 只是薄纱太薄,隐约间还是会透出伤痕。 杨慈云试了几遍,发现不成,不禁颓丧的将薄纱放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一再叹息。「唉……」 「遮什么遮?有什么好遮的?」 一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杨慈云立刻回头,站起身,将那条薄纱藏在身后,似乎怕被他发现。「子谦……」 可是李崇傲早就看见了,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一把从她身后抽走那条薄纱,然后丢到一旁。 「不要……」阻止得很没力。 李崇傲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来到床边,他坐下,然后拉着她也坐在自己身旁。杨慈云一直默默无语,低头像是在沉思 。 「云儿!我不喜欢你这样,不需要遮,有什么好遮的?」 「不好看啊!会吓到人……」 「吓到谁?谁胆子这么小,这样就吓到?」李崇傲根本不接受这种说词。或者说,他不接受她这么自卑的模样。 「以前……我在街上时,还有孩子……曾经被我吓哭了」 李崇傲直挥手,「那小孩子没用,这样就吓哭,怎么成大事业?想想在战场上受的伤更多、更严重,有的人手断了。有的人脚残了、有的人眼瞎了,比你伤得更重的都有。」 杨慈云眼眶红红的,低着头。 李崇傲叹息,伸手拦住她,将她带进怀里,「傻云儿,如果受了伤,就要把自己遮起来,那我们要怎么告诉别人,我们的伤已经好了,我们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呢?」 她听着,眼眶一湿,用力点点头,她懂,她知道他的意思,更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情就环绕在她身边。 「云儿,从现在起,不要再怕别人的眼光,只有你自己不害怕自己,别人才不会害怕你,常常连你都不敢面对自己,又怎能要求别人也接受你呢?」 「我知道……我以后不会了……」 「乖!我的好云儿……你其实还是一如当年的聪明,还是我……最聪慧的妻子……」 靠在他怀里,享受这难得的亲密时光,杨慈云纵使心里不安,也感谢命运让她能够再次碰到他,能与他再续前缘。 至于有什么不安,老实说,现在她也说不出来,前朝往事,以为随着挹翠阁的大火彻底烧毁、永远掩埋,现在她唯一不知所措的是,他要怎么安置她呢? 她这个早该死的人,她这个在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人,该怎么去面对所有人的眼光呢? 她活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云儿,你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一段时间,我们就离开客栈,我帮你找好了一幢宅邸,你先住进去,一切的一切,我会帮你安排。」 「安排?」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至少要让父皇接受你还活着的这个事实,在这之前,委屈你先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我会安排几个侍女照顾你的起居生活。」 靠在他怀里,「子谦,你会来找我吗?」 「当然,我不会丢下你,我每天都会来陪你,不管如何,我都会赶过来。不要胡思乱想,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安排一切。」 叹息,现在她只能听他的了,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两人重逢,又是幸还是不幸? 「不要急,这需要时间。我想你懂,朝廷的事你应该懂。这局面总是难说,我得做好所有准备,好的、坏的。但不管如何,我要你,这是不会变的,我也不会让这个结果改变的。」他说得信誓旦旦。 此刻,她真的只能以他为夫,听他的,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是好、是坏,都交给他。 李崇傲安排杨慈云离开客栈,住进城东一幢幽静的小三合院——这是陈平找来的,这里偏僻且安宁,往来人烟稀少,绝对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而且这里,地处城郊。临近荒野,居住在这里,让人心旷神怡,这也是李崇傲的目的,希望让云儿在这样幽静美丽的环境中放开心胸,别再这样锁着自己。 他心疼她,知道经历生死大变,她一定畏世,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害怕,他知道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好好保护她。 那天,李崇傲一个人出宫,陈平同时还负责办京城军的差,这次是真的走不开。 他决定自己一个人来,不等陈平了,一路上,李崇傲显得略有心事,骑着马来到杨慈云住的地方。 来开门的是他安排在这里照顾云儿的一位大婶——在这里照顾云儿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帮佣,不是宫里的人,这是他的决定,也是因为他不希望在情势不成熟的情况下,让云儿的消息传出去。 杨慈云听到他来了,立刻跑出来,「子谦。」 「今天还好吗?」 笑了笑,「还好,几位大娘都很照顾我。」 李崇傲也笑着,心里却有点闷,他牵着她的手,「云儿,现在有空吗?陪我出去骑马好吗?我们好久没有一起骑马了。」 脸上露出璀璨的笑容,杨慈云点点头。 李崇傲看了好欣慰,云儿的身体健康了许多,病都好了。现在的脸色很红润,精神饱满,在这样的光彩之下,脸上的伤痕反而显得没有什么。 过了一刻钟,李崇傲骑着骏马,带着杨慈云来到三合院邻近的旷野上。 杨慈云当然坐在他前面的马背上,靠着他,一如当年,两人在清城是,常常这样亲密的相依,共骑一马。「子谦,你心情不好吗?」 摇头,「你知道的,太子这差事真不好干,还不能换人,再做下去,我看我都快闷死了。」 杨慈云笑了,靠在他的怀里。 只是李崇傲没告诉她真话——方才出宫,父皇找了他! 父皇问他,最近他怎么这么常出宫?他回答要到各地区巡视,看看状况;父皇笑说,以为他是在外头看上什么女人,并告诉他如果有中意的对象,要赶紧娶进宫来。 第三十章 他赶紧否认、退却;但事实上,他从父皇的笑语里发现了一丝对自己的打量——他开始忧心,难道是传出什么消息了吗? 而这些,他都不能告诉云儿…… 他想着是不是该直接去向父皇、母后说,不要再自寻烦恼,就告诉两位老人家,云儿还在世,他要把云儿接进宫,毕竟云儿是他的正妻元配,他们一起拜过天地高堂,誓言不离不弃…… 可是陈平那天的话始终在他心里回荡——皇上真的还能把长公主当成是一般的媳妇吗!?皇上真的还能把长公主当时是一般的媳妇吗…… 「子谦?」 回过神,收起所有可能泄露思绪的表情,「怎么了?」 杨慈云摸摸他的脸,「如果你很累,国事很忙,应该在宫里多休息,不需要这样常常来找我……我可以照顾自己的,还有几个大娘,她们也会照顾我啊!」 「云儿,你在这里悠闲,我在宫里吃苦受难,偶尔来找你,你还要赶我,真不公平……」抱怨着。 杨慈云笑,「你说到哪去了啦!人家是在为你着想……」 低头,亲吻她的颈项,「我知道,感谢娘子的关心,为夫心领了。」 突然,李崇傲一夹马肚,马儿向前狂奔;杨慈云一阵惊呼,双手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死命不放。 「子谦……」 马匹风驰电掣,李崇傲却气定神闲,毕竟是马上打天下的武将,驾马奔驰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一手拉缰绳,一手抱着杨慈云的腰身,杨慈云最后甚至至埋头在他的胸口,眼睛紧闭,到后来,她只能感受到风吹过她的脸颊。 「子谦……」 「别怕,相信我,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说也奇怪,她竟然就这样信了他的话,竟然真的就不再紧张,她开始放松下来,紧紧抱住他,虽然还是不敢抬头,但闻着他身上清爽好闻的气味,她觉得全身都放松,不在紧绷。 过了好久好久,风始终在耳边呼啸,他似乎不曾减慢速度,可是她仿佛听到了鸟啼、听到了蝉鸣、听到了流水声,听到了空谷的回音。 过了好久好久,李崇傲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开始任马蹄信步;这是,杨慈云终于有勇气张开眼睛。眼前美得令人无法方物——一片湖泊、湖畔杨柳,四周群山环抱,将湖泊团团围住,天空偶有禽鸟飞越。 马停下脚步,李崇傲先跳下了马,再伸出手,拉着杨慈云也下马。 李崇傲拍拍马屁股,要马自己去找草吃,这马随他多年征战,一人一马之间心灵相通。 杨慈云看着这景色,惊叹到不知该说什么;李崇傲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来到湖边,他率先坐下,脱下靴子,将脚浸入湖水中。 杨慈云笑笑也照做,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 李崇傲满足的叹息,「有一回回京城时发现了这里,总告诉自己,一定要再来一次……只是没想到这次是带你来的。」 杨慈云笑着,很满足,这湖水竟意外的暖,还是待在他身边,听着他说话,让她感觉温暖。「子谦,我……」 「想说什么就说啊!」 「你……倩倩帮你生的孩子,长得怎样?」 李崇傲看了她一眼,揽着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很乖;儿子嘛!爱玩了一点,不过也算听话。至于长得怎样,是我生的,当然长得像老子。」 听他说着,语气里满是做父亲的骄傲。她替他高兴,却也有点难过——那个帮他生儿育女的不是她。 「倩倩在世的时候总跟他们说,她是他们的娘,可他们还有一个大娘,那个大娘长得很美、很聪明、很勇敢……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杨慈云擦着眼泪,又是笑、又是哭,「我……」 李崇傲不认,「云儿,你如果愿意,我们也可以生,所以别为这种事难过,至于那三个孩子,我只能说抱歉……」他一直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慈云摇头,「说什么抱歉,那是你本来就应该给倩倩的,如果……我真的有这个命,可以待在你身边,我会把他们当成是我的孩子看的。」 他看着她,突然眼眶一红,「谢谢你,云儿,谢谢……」 「别谢,我就怕如果有一天他们看到我,会被我吓到……」 「绝对不会!」李崇傲笑说着,「那两个小子胆子比什么都还大,他们的爹是个武将,他们的胆量自然也不能太小。」 笑着,「这就算是虎父无犬子吧!」 李崇傲一副自豪骄傲的模样,「那当然。」 杨慈云靠在他胸前,「我……好想看看这些孩子。」 「会的!会的!」望这粼粼波光,碧波荡漾,「会有机会的。你是我的妻子,往后的岁月,我们都会在一起,那些孩子你自然会见到,到时候,就怕你觉得烦,觉得……几个小毛头怎么有这种能耐,几乎吵到把天都给翻了过来。」 「你好夸张。」 「真的!我没眶你。」 李崇傲失笑说着,「现在孩子我都自己带,我不愿意托给宫女和太监,所以孩子的真面目,我清楚的很。」 「你这个爹,真的很称职。」不只当爹,子谦当太子、当儿子、当兄长、当将领都很称职。 但也可以想见,在这众多位置中挣扎着,很多时候他也是很辛苦。 李崇傲想着,「这几年我忙的不可开交,我一直想,等到哪天我要带孩子出来,来到这里,这里真的很美,他们一定也会玩的很开心,现在你也回来了我们这样就算是一家人了吧!」 她笑着,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灿烂。 这一刻,幸福真的好近,近在咫尺,她握到了,她碰到了,她闻到了幸福的气味,知道了幸福长什么样,而她也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离开客栈后,杨慈云在京城近郊的小三合院住了一个月。 这是这七年来,在她的生命中最轻松的日子,比起当年在清城更轻松,轻松到生命似乎没有了重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杨慈云这号早已走进记忆里的人物竟然还活着,活生生,好端端的活着。 李崇傲还是努力抽空每天来找她,有时候只停留一段时辰,有时候在这里吃上一餐,有时候甚至过夜,但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很努力的想要陪着她,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想是被遗弃了一样,觉得孤单。 事实上,这七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一个人活在背对太阳的黑暗中,她已经习惯这种寂静冷清的感觉。 那天傍晚,李崇傲匆匆来,陪她一会儿,用了晚膳,他们就坐在庭院内谈着天,说着心事,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 她的丈夫,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李崇傲,他是今朝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命运真是奇妙,竟让她面临了异地而处的情境——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是长公主,是尊贵的皇室;而现在,她成了一介平民,反倒是他成了权贵,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太子。 第三十一章 快要酉时,李崇傲站起身,「云儿,对不起,今天晚上我得赶回宫,父王摆宴要宴请几位大臣,我得作陪。」 杨慈云笑了,「那就快回去把!」 「我明天一早就会赶来看你。」 「其实该忙正事的时候,你还是专心去忙,别挂念着我,我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住的很好。」 叹息,重重一叹,「好!就说是我想你好吗?就说是我离不开你好吗?不管怎样,我就是想见到你。」无时无刻,不分昼夜,他都想见到她。 他一定得想办法跟父皇提,就这几天把!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将云儿安置在这只是权宜之计,总不能永远隐身不见。 云儿在世的消息总得公诸于世,云儿毕竟是前朝皇室,单就这一点不可能隐瞒,陈平说得对,这瞒不了天下人,更何况众所皆知,她是他的元配。 他的内心一直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或许是因为东方杨氏后裔造反,让他更不知道怎样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父皇坦白。 李崇傲与杨慈云依依不舍,到了门口难舍难分,终于李崇傲下定决心,上了马,挥别了她。 一挥马鞭,马匹嘶鸣,扬长而去,杨慈云倚在门旁看着,心里莫名一沉,唉!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 她还得过多久才能重见天日? 回身进门,杨慈云正想着今晚要早点就寝,门才一拴上,一回头,准备走回屋内时,大门突然传来敲门声。 她惊讶,愣了愣,但马上想通,以为是李崇傲落了东西,回头来捡,于是她不做二想的走向门口,推了闩、开了门。「子谦,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黑暗中,她定睛一看,那不是李崇傲,而是一位老人家,那老人家隐身在黑暗中,她看不真切,自然也猜不出是谁。 反倒是那位老人看着她,愣了愣,大惊,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探子说的竟是真,竟是真…… 「请问您是……」 「长公主!您……真的还活着啊!」 杨慈云浑身一抖,立刻要往门内退;可是那位老人动作迅速,立刻伸出拐杖,堵着门,不让她把大门关起来。 「对……对不起,老人家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仔细看了好几眼,风吹着顶上的灯笼,灯光闪耀,但是他看得真切,眼前这女人虽然半张脸烧毁,但另外半张脸一如记忆中的清丽,就是她!「不,长公主!您是长公主,杨氏王朝的清平长公主就是您……」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怎么会从这房间里走出来?」 「我……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殿下,您弄错……」 「长公主这话说得不对,奴才没有弄错,方才那就是太子殿下!这几天,探子回报称殿下在此进出,看来殿下找的就是您,而您就是长公主。」 杨慈云崩溃了,她大喊,「我不是!您误认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长公主,不要在回避了,这样子就不像您了。」老人家厉声说着。 堂堂清平长公主,连前朝的末代皇帝都惧怕三分,靠着就是一股应对的智慧与勇气,那就是杨慈云。 杨慈云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挫败到了极点,这一刻,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承认也罢,否认也好,好像对又好像都不对。 「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杨慈云含着泪水看着他,「张公公……」 老人家很满意,长公主终于忍了自己。「探子跟咱家形容您的长相,咱家还不信呢!探子说您的容貌半毁,但与长公主的画像有一半相像,没想到长公主真的还活着,还在人间。」 「不说您,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没死……」 张公公重重的叹息,感慨着人世无常,但是此趟前来,甚至包括过去三天奉了皇上圣旨,查明太子殿下的行踪,都是为了一件大事。 为此,他特地选在此刻前来,还在太子殿下离去时现身——他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必须做到。「长公主,皇上有旨,请您进宫。」 「皇上?」 「自是当今李氏王朝的皇上,太子殿下的亲爹。」 杨慈云不敢置信,「皇上……知道我还活着?」 「本来皇上也是不敢相信,因此命我前来一探虚实,但太子殿下近来的行踪异常,皇上心理已经有数了。」 「长公主不知?」张公公朗声说着,「杨氏后裔族人在华东几个城镇起兵叛乱,就避这个嫌。」 杨慈云的心莫名的一愣,即震惊、又伤痛,杨氏后裔起兵叛乱?天下难道还有再战嘛?而这个皇上,就是自己丈夫的爹,怀疑起了自己?「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进宫。」 「子谦知道了,该怎么办?」 张公公摇摇头,「皇上说了,一切就等长公主进宫再说。」 杨慈云的心几乎冰透,冷到一丝温暖的感觉也无,她点头,跟着张公公离开了小三合院。 张公公为她准备妥轿子,杨慈云空着手,什么也没带,就这样上了宫里来的轿子。 张公公指挥者,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小三合院。 不知过了多久,杨慈云看向轿子的小窗外,发现自己已经进宫了——这个熟悉的地方,这个她巴不得这辈子不要再回来的地方,这个让她满身是伤、满眼是泪的地方,现在她竟然又回来了。 轿子没有去任何地方,没有进到宫殿里,自然也没有见到皇上。杨慈云纳闷,但是一言不发,只是乖乖的任由别人带着她前进。 终于她知道自己来到哪里了,下了轿,四周的太监、侍卫都是毕恭毕敬的,仿佛都知道了她的身份,或者说张公公训诫大家,不得对长公主物理,要好生伺候…… 好生伺候……却是到了这等地方?!「皇上……要将我关在这里?」 监狱?大内的监狱? 张公公满是歉意,「请长公主见谅,皇上说了,就请长公主待在这里,里头没有不舒服,奴才们都准备好了。」 走进去,牢里干干净净,说是牢,铁栏杆内铺妥了床、被褥、书案、灯火,就像个小房间;但唯一不同的是这是牢,不管有多舒适,终究是监牢。 杨慈云叹息走了进去,看守的侍卫用锁链将牢门锁上,随即退了下去。她看着四周,安安静静坐在床沿,心里一沉,沉到了不知名的谷底,好沉;她不恐惧,经历过生死,没什么好恐惧的,但她还是感到失望、伤心与绝望。 【第十章】 消息传到李崇傲住的东宫,已经是隔日下午了。他听到消息,全身不自觉的发抖,一阵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想起这阵子,父皇每每与他的交谈,那语气里透漏的怪异模样,句句试探,想起这种种,竟发现这似乎早有迹象。 他不敢多想,不顾自己昨晚陪宴时多喝了几杯,到现在还头胀欲裂,他急忙整装,出了东宫。 陈平已经不在他身边——父皇派陈平领兵去清剿东方的杨氏后裔之乱……本来请缨的是他,父皇却拒绝了他。 原来那个时候,父皇就在怀疑他了 第三十二章 来到大牢,他感到怒火中烧,不管如何,怎么可以将云儿关在这种地方?这算什么?就算她是前朝人,也是他李崇傲的妻子啊! 进了大内的监牢,这里没有他想象的昏暗,虽在地下,但隔着小窗,倒可以透进外头的光线。 而就在大门口,或许正是因为里头住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人,所有的大内侍卫严守,关在里头的杨慈云如果损了一丝一毫,相信没有人担得起。 见到李崇傲,所有的侍卫下跪,「叩见殿下!」 李崇傲根本懒得理他们,大步一跨就要进去,可是侍卫急忙拦人,不敢让李崇傲就这样进去。 「让开!」 「殿下!这里头是皇上的钦犯……」 一出拳将对方击倒在地,「注意你的嘴,什么钦犯?她是我的妻子,给我让开!」 「殿下息怒,属下们不是有意冒犯,只是皇上有旨,要严加看管。」 「父皇只说严加看管,没有说我不能进去。」李崇傲走了进去,「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抗,父皇不会怪罪于你们。」 没有人敢拦,太子殿下都出拳教训人了——殿下是武将出身,对于侍卫与驻军训练严厉,但从不以力逼人,如今对着侍卫出拳,显见殿下心里很急。 所有的侍卫没辙,只能继续在外头守候。 而来到里头,李崇傲更怒,父皇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好好安置云儿就算了,竟然还真的将云儿关在牢里,这算什么? 然牢房里经过布置,实在不像一般的牢房,显见为了安置云儿,大内经过一番苦心,可是将云儿关在这里,他不服,更是愤怒。「把门打开!」 他一吼,外头的侍卫听到,牢里闭目养神的杨慈云也听到了,她下床,来到门前,抓着铁栏杆,看向牢外的他。 侍卫急急奔来,「殿下。」 「立刻把牢门打开。」 「可是……属下有命在身……」 「不要跟我说这么多,把牢门打开!」 杨慈云出声,「子谦,别难为他们了,他们也是无辜的。」 李崇傲不管,「把牢门打开,如果有人怪罪你们,算在我头上。」 侍卫无奈,再一次屈服,拿出钥匙将大牢打开;李崇傲立刻奔进去,侍卫急忙退下,将空间留给他们。 他紧紧抱住她,「云儿……」 靠在他怀里,杨慈云的心异常的沉稳冷静,在这里过了一夜,她的心一直很平静,没有太多波动,直 到这一刻,见到了他,她才无法讶异内心的激动。「子谦……」 眼前的他穿着华丽的服饰,他是当朝太子,是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准皇帝。真奇怪,怎么在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离她好远……远到比从清城到京师还要远。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料到……父皇会派人跟踪我,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对不起……」 摇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轻轻推开她,眼神急切的审视着她,「他们有没有善待你?」 点头,「你别多想,张公公是礼遇我,一路上对我很尊重,将我安置在这里,他也一直向我道歉,只是说……皇上的命令……」 李崇傲低吼着,「我真的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该死!怎么会这样?我打算今天就要向父皇禀报此事,将你接进宫,怎么会这样?」 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清楚——在皇帝的这个位置上,在皇室的这个环境里,看的想的都不同以往。 她想过,有一天,终得决裂;有一天,她可能下阶为囚。而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 好快 躲了七年,隐姓埋名了七年,还是逃不过。「子谦,你有事没有告诉我对不对?」 李崇傲一时听不懂,「什么事?我什么事没告诉你?」 「东方的乱事是怎么一回事?」 李崇傲一窒,完全说不出话来。 杨慈云看着他,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不希望她伤心,所以瞒着她,可是他不该瞒着她。 「云儿,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你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与其让你日夜忧烦,不如一开始就不知情,对你也比较好。」 杨慈云轻轻点头,眼眶含泪,「我真的不知情比较好吗?难道你不怕我会在这样不知情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的死了吗……」 「胡扯!」抱紧她,带着她坐在牢内的床铺上,「不准乱说,这只是暂时,待我跟父皇好好谈谈,马上放你出来……还是!如果你还担心,我们现在就出牢,我带你出去,没人敢拦我们。」 她轻轻摇头,「别妄为,别害了这里的侍卫。我就待在这里,如果……皇上想放了我。我终究可以获释的。」 到现在,她还在为别人想! 老实说,事情发展成这样,他已经无法理智思考,天知道,当他一醒来,得之清平长公主杨慈云还活着的消息已经传开,甚至父皇还将云儿给抓进宫里,他急到快要发疯。 「老实说,这七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有点不知道……爹在想什么?」李崇傲突然很感慨的说。 「子谦……」她懂,真的。 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这样的,他并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相反的,他太清楚自己是谁,自己必须说什么,必须做什么,所以有时候他必须残忍,必须无情。 所以,子谦很可贵——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是却始终一如当年,如当年在清城,那个身体力行领率士兵挖渠开塘的将领。 「爹登基以后,我们父子俩,或者说我们全家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就不多了,后来我当了太子,进了议事房,帮着爹掌理朝政,我忙就更没时间与爹说话。我这个太子,与爹这个皇帝,突然隔了好远。」他说着,一字一句从心里发出。 而她则是安静听着,事儿拍抚他的胸口,抚摸他的脸颊,抚平他紧皱的眉宇。 「最近朝里在传父皇的年纪已长,几个大臣甚至说,应该让父皇退位成为太上皇,而由我来登基……反正就是那种皇室里最常出现的传言,我不在意,以为爹一定信我……」 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最近,父皇开始自己进议事房,不再由我来辅助,父皇身体力行,其实也代表父皇身体健康,我是很高兴。可是前一阵子,东方杨氏后裔之乱,我请缨亲征,父皇却不许,反倒下令由陈平去……」 杨慈云听着,知道他心里难过,知道以李崇傲的个性,他定是从来否不曾想要当这个皇帝,若非为了她,一怒之下自清城起兵,打下了天下,今日他哪有这些苦恼。 「父皇……恐怕不信我了……」 杨慈云听着,不知如何接话。七年已过,李家也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而现在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开,加上杨氏后裔的叛乱,恐怕 更让皇上对子谦产生怀疑。 但是她只能安慰他,「子谦,凡事不要一经往坏处想,皇上不准你出征,也是因为你是太子,是储君,身份分同小可,如果在战场上受了伤该怎么办?」 李崇傲笑了,却是面带苦涩之意,「是吗?是吗……」 「子谦……」 第三十三章 抹抹脸,振作精神,「云儿,别担心,我会跟父皇好好谈谈,请他将你放出来,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太久的!」 他的语气坚定,但杨慈云只是一笑,她不敢讲,她竟觉得这趟进宫,她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真可悲,经过七年,她还是在这里;七年前,她逃过了挹翠阁的大火,就不知七年后,她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幸运。 隔日,李崇傲找到了机会进了父皇的寝殿,与父皇长谈,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没能将杨慈云给救出来,父子俩反倒差点吵了起来 皇帝责怪,为什么发现慈云活着这件事竟瞒着众人?怪他究竟是在想什么,东方叛乱战事正酣,当地军民死伤惨重,在这个时间点,难道不怕有人做联想吗? 李崇傲大怒,「孩子行得正,坐得端,联想什么?发现云儿活着时,她大病一场,海尔照料她都来不及,自然是疏忽了,忘记先要禀告父皇……」 「真是这样吗?」皇帝说着,「你难道不知道外头现在在传什么吗?你知道朝中大臣在闹什么吗?」 「谣言止于智者……」 「但谣言可以杀人,外头说,杨氏叛乱,就要打回京城,迎回慈云,如果有一天,战火真因为慈云而烧到京城,京师重地再度死伤枕籍,那该如何是好?」 「父皇难道以为孩儿会因为云儿,而与叛军里应外合吗?」他大恸,不敢置信看着眼前的长者。 「朕没有这么说!」 李崇傲义正词严,「如果父皇对孩儿已经不再信任,那就请废了孩儿的太子之位,孩儿绝不污泥父皇。」 「……你怎么还是这种脾气!」皇帝无奈,不准他再说下去,「总之,不管如何,先让慈云待在那个地方,你要是舍不得,大内监牢就交给你看管……」 「至少此刻,朕决不能放任——朝廷正在派兵打杨家的人,如果朝中有个前朝的长公主,那些将领与大臣会怎么说?你好好想想吧!但无论如何,子谦,你不准把人放出来,是你谁的不会忤逆朕!这是朕的旨意。」 于是李崇傲出了皇帝的寝殿,心神俱失,这一刻,他真不知该怎么去见云儿。父皇是真的不肯放人,云儿那话中的含义真的被说中了。 但还是得去见她,老天!他的妻子被关在大牢里,他想到就心痛,他想到就快发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来到大内监牢,侍卫见到他,只行李,不拦人,看来昨天的硬闯,皇上没有怪罪,大家见到太子,也就不好阻拦了。 来到监牢内,竟然听见云儿的笑声,他就站在转角处,没往里头走进去,没想到竟是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那里,还有他的几个弟妹。 「您是大娘吗?」 杨慈云跪在铁栏杆前,眼眶含泪,看着喊她的那个小男孩,一旁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至于李崇傲的弟妹则各个脸上带笑,站在孩子身后。 「我……」 「娘说您长得好漂亮,您好聪明喔!真的耶!您看起来好温柔,好像娘哦!」 杨慈云泪水流下,笑了笑,摸摸孩子的脸,这时,一旁的侍卫将牢门打开,「世子,郡主请进。」 两个小男孩牵着似乎才刚会走路的小女孩进了监牢,杨慈云看着他们,好生开心,蹲跪在地上,泪水直流。「你们都好可爱……长得好像你们的亲娘,尤其是你,跟你娘一样都是美人胚子……」 抱了抱小女孩,惹得孩子一阵娇笑。 不知为何,或许真是因为有缘,几个孩子竟然没有因为杨慈云脸上的伤势而感到害怕,反倒很凄迷的跟她抱在一起,可能是真的把她当成是娘亲了。 杨慈云很开心,从自己身上东找西找,找到了一块玉佩,要把玉佩送给最小的女孩,当做见面礼。 小女孩戴着玉佩,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靠在杨慈云怀里。自小没了亲娘,这娃儿就把杨慈云当成了娘了。 这是,牢外李崇傲的弟弟说话了,「大嫂,这些年,我们一直没跟您道声谢,一直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都要谢谢 您,当年在清城,若不是您,可能我们李家一家统统都死了。」 「别这么说……」 一直躲在暗处的李崇傲看着,看着她抱着他的孩子,看着她安慰着几个弟弟,妹妹,知道他们都很难过,李家此刻竟然恩将仇报,将云儿关了起来。 他走出来,走向监牢,所有人都看见他,自然也看见了他眼里的泪水,大家隐而不宣,没人点破。 「大哥……」 李崇傲站在牢外,看着几个孩子都偎在杨慈云怀里,他的心一阵柔软,却在同时也更加疼痛。 「大哥,父皇怎么说?」 李崇傲摇头,不愿多谈。只此一次,他是不可能认输的,他会每天都去跟父皇谈,如果是朝中大臣有异议,他就去找大臣们谈。 虽然他心里有着不安的感觉,可是他不愿承认,不会有事的,他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这一切都不会有事的 「你们先离开,把孩子留下来就好。」此刻的他,好像体验一下这种一家人的感觉,不都说人在失望无助的时候,家人会给自己力量吗?他好想试试看 众人离去,只剩下李崇傲,以及牢里的一大三小,他走了进去,孩子们看见他。 「爹……」 「爹,这就是大娘对不对?皇叔叔谁,大娘救了我们全家人哦!」 李崇傲点点头,牵起妻子的手,带着她坐在床铺边缘,然后略带哽咽的告诉这些孩子。「孩子们,给你们大娘磕个头,当初若没有你们大娘,现在就没有你们了。身为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是在说给皇宫寝殿内的人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是在提醒别人,还是在提醒他自己? 「孩儿知道,孩儿给大娘磕头,谢谢大娘……」 「谢谢大娘……」 杨慈云摇头,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水,「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孩子这么小,就去承担这么沉重的事……快起来,别跪了……」 杨慈云起身,拉起三个孩子,很舍不得的抱了抱他们。这是子谦的孩子,她没有办法不爱,他们年纪这么小就失去了娘亲,她更心疼。 她爱子谦,爱屋及乌,自然也爱这几个孩子,况且此生,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为子谦传宗接代,生儿育女,所以现在,倩倩为子谦生下了孩子,她自然会去疼爱。 带着孩子,让孩子坐下,在这监牢内,五个人——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同处一室,孩子们笑得很开心,或许是因为不曾来过这种地方,杨慈云也很努力笑着,跟孩子玩了起来。 只有李崇傲始终难展笑颜,他只是痴痴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任由思绪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一言不语,静默了良久。 孩子与杨慈云说着童言童语,喊着大娘大娘,甚至喊快了,直接就喊成娘了,最后干脆要杨慈云就当他们的娘。「大娘,您当我们的娘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好啊!只是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要记得亲娘的好,亲娘生下了你们,也是很辛苦的。」 「好!娘——」 突然,李崇傲眼眶一湿,泪水竟然就这样滑落,他悲痛得坐在床边,弯腰,手肘顶在大腿上,手掌掩住脸,努力不哭出声。 杨慈云发现了,她叹息,招呼外头的侍卫将三个孩子带走。孩子乖乖的,知道爹亲心情不好。 来到床边,杨慈云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他身边抱住他,给他力量与安慰。 老实说,她自己……竟然没在担心什么,也不感到忧虑,生死都是注定好的,不该死的,像是七年前的大火,终究能活下来,不该她活的,逃过七年,依旧难逃生死关。 「呜呜——云儿……」连他也不敢相信,他竟会如此脆弱。 「子谦,没关系!不要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杨慈云叹息,「今非昔比,你的责任已经不是只有我了,把心胸放宽,想想孩子,想想爹娘,想想这个天下……」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叹息,「你可以的,这七年,你不就几乎做到了吗?现在只是我回来了而已,或许有一天,我又得离开……」 「不要说……」 又是一叹,叹声连连,不说,可他担心的不就是这件事吗?生死有命,也许这就是她杨慈云的命,注定了她必须死在李家人的手里 清平长公主还活着,东方杨氏后裔为乱,这两件大事在朝廷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有话说,每个人都有立场。 但是大家争论的只有一个问题——这个长公主,究竟能不能留,该不该留? 有人说,长公主心底仁慈善良,当年在北方赈灾,救了许多灾民,至今北方人民依旧津津乐道,而在清城,长公主聪明伶俐,辅佐太子开渠,解决了清城的灾荒,凡此种种事迹,都是大功,甚至在传出她死后,还有人为她立碑建庙,因此,不能杀这样的好人 但也有人说,就算杨慈云是好人,但东方为乱的杨氏后裔终究会拿长公主做幌子,誓言回复正朔,聚集势力,誓言打回京师,不如现在忍痛杀了杨慈云,以绝后患。 皇帝无奈,这两种势力几乎每天都在他的耳边说个没完,各有各的立场,也不能说谁错,都是为了李氏王朝好。 事实上,他之所以自己进议事房,免去李崇傲帮他掌理朝政,就是因为子谦在此事涉入太深——他是慈云的丈夫,在这件事上,没有人会相信他能够秉公无私处理,未免折损他太子的威信,干脆让他先避避风头。 可是李崇傲不能理解爹亲的用意,为了此事,与朝中大臣争论多次,李崇傲坚不退让,诸位大臣总是碍于他是太子,敢怒不敢言,但也渐渐的怀疑这样的太子有一天能否担其大任? 皇帝心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子谦这孩子到底懂不懂?他凡事为了慈云都要争到底,反而让局面更难收拾。 那天在议事房,皇帝与大臣讨论东方的战事,其实,那些杨家后裔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民心支持——天下太平了一段时间,人民还在修生养系,谁想喊打? 几个大臣直言,还是应该趁此机会,将杨慈云杀了,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包括魏老丞相立刻反对,双方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议事房内吵成一团。 皇帝看着,听着,心里其实很烦躁,战报不断传来,朝中竟然还在争执该不该杀一个女人? 这是,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太子殿下到!」 李崇傲没等到皇帝宣见,立刻走进议事房,众大臣跪下请安,他完全不理,只是直直望着坐在主位上的父皇。 「子谦!朕说过,这段时间你不得进议事房,你忘了朕说的话吗?」 李崇傲的表情严肃,「孩儿不敢忘,但今日,如果议的是要不要杀我的妻子,孩儿就不能不来!」 现场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前几次在议事房,为了此事,太子痛骂过几个大臣,这样的李崇傲还真是不常见,大家记忆尤深。 也是为了此事,皇帝这才下令李崇傲暂时不要进入议事房。 李崇傲突然提高声音,声声狠厉,「如果有人说要杀我的妻子,便是与我李子谦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突然有大臣下跪,「请皇上现在就赐死臣等,臣等为了朝廷安危着想,倘惹太子如此怒怨,臣等早晚是死。」 「请皇上赐死!」 现场一团混乱,皇帝看了看那些下跪的臣子,又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要说话时,魏丞相满眼是泪的下跪了 「皇上,当年起兵清城,皇上与太子爷告诉臣等,对前朝人士,降则纳之,不香囚之,乱则杀之,今天长公主已降未乱,纵使不降,也只应予关押,如果皇上出尔反尔,如何取信于天下人……」 「老丞相此言差矣!臣等知道当年杨慈云救过老丞相一家人,所以老丞相想报恩,但老丞相现在应该以国家为重……」 老丞相大怒,「放肆!汝辈小儿何以血口喷人?老夫现在就是以国家为重,皇上若决意杀长公主,则天下人必定不再信任朝廷,如此皇上威信何在……」 「老丞相口口声声长公主,我朝先进哪有长公主?」 「你……」 皇帝拍桌大怒,「都不要说了,都不要说了!」 全部跪下,「皇上息怒!」 看向一直站着,没有跪下,眼神一直看着自己的儿子,皇帝痛心,「你看看,为了一个女人,搞得朝廷变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见到的吗?」 李崇傲看着爹亲,眼里净是失望,他缓缓摇头,语气突然哽咽,「父皇,清城一事,您已经忘记了吗?」 「朕没忘,只是……」 「清城驻军五千,加上我李家几个男人都是武将,各个武功高强,可是伍宗汉率三万人兵临城下,我们束手无策,是靠着云儿一人投身虎口,才救了清城无辜百姓,救了我们李家上下,父皇忘了吗?如果父皇忘了,孩儿不敢忘。」 「唉……」 「当年在清城,孩儿劳心军机,云儿操持家务,没有丝毫抱怨,让孩儿方能无后顾之忧,这些父皇都没有见到,可是孩儿不敢忘……当时杨翊淳要对付李家,是谁将李家上下,老老少少,冒着生命危险,童童送出京城?让我们李家一家团圆?父皇忘了吗?可是孩儿不敢忘……」 李崇傲站得直直的,声若洪钟,说着每一字,每一句,跪了满地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敢动。 「当年北方灾荒,朝廷不动,连咱们李家的男人都还在空谈,云儿已经身体力行,剑及履及,买粮买麦,就为了抢得赈灾的先机,救了一个灾民是一个……这些父皇都忘了吗?还是孩儿不敢忘……」 看着父皇,李崇傲的眼神恳切,甚至充满了哀求。这些,身为爹亲的皇帝,自然都感觉到了。 「魏丞相一家,定远侯一家,还与许多的忠臣都是靠着云儿救了畜类,这些人有些现在还在堂上呢,如今怎敢大言不惭的说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们都忘了吗?我不敢忘——」 第三十五章 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接话,也在李崇傲这样的剖白下,情势与气氛悄悄转变。 李崇傲突然声音一软,「如果父皇都忘了没关系,孩儿只想求父皇,看在孩儿苦了七年的份上,放了云儿,将云儿还给孩儿……」说完,就跪了下去,语气里净是哽咽与恳求。 这是,魏丞相赶紧进言,「皇上,太子殿下的一席话让老臣既感动又羞愧,老臣想,小小叛军不足为惧,不如就将长公主交给太子殿下,由太子殿下监管,终生不放,请皇上恩准。」 「皇上请三思啊!」 皇帝看着,自然也看到儿子眼里的泪水——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为了慈云,如此卑躬屈膝,好声好气,只是为了妻子。「好吧!朕下令……」 「皇上,有战报!」外头探子冲了进来,报的是东方叛乱的战情。 然而众人见到探子满脸慌张,跪倒在地,不禁紧绷,深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快报,战情如何?」 「禀皇上,陈平将军剿灭几支叛军,叛军开始四处流窜,东方国境内几成一片焦土,甚至……」 「甚至怎样?快说。」 「叛军甚至还屠杀了好几个城镇村落,死伤者上万人。陈平将军回报,叛军势力较先前料想强大,激战过后重整,声势浩大,目前官军还能防守,但请朝廷立即支援。」 众人一阵惊呼,李崇傲也苍白了脸。 这是有大臣悲痛高呼,「皇上,杨慈云不可留,请皇上斩草除根!」 「请皇上斩草除根!」 李崇傲看向父亲,皇帝也看向自己的孩子,两人对望,皇帝开口,「这就是你想见到的吗?一个女人真的有比百姓的苦难重要吗?」 「父皇……」 皇帝厉声说着,「朕下令,将杨慈云处决,择日行刑。」 「父皇……」 「不要再说了!朕已经决定……」 「父皇,清城一事,云儿有恩于我们,孩儿更深爱云儿,父皇,这样做,您无愧吗?这样对一个弱女子,利剑男人嫩那个这样做吗?父皇……」 「把太子拉下去,太子失了心智,拉下去!」 侍卫拉着李崇傲,他奋力挣扎,嘴里始终高喊,他口中那一句句「您无愧吗?您无愧吗?」,不停回荡着,飘响在这方空间里,久久不散 【第十一章】 还是那间牢,还是那格小窗,望向窗外,看得见碧草,看得见蓝天,甚至闻得到花香,闻得到草的气息,但闻得到、看得到,却碰不到。 已经不知自己进来多久了,但此刻的杨慈云竟然已是心如止水,文风不动。她不去羡慕外头自由的人们,不去奢想外头美丽的花草,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宰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算着自己在床前徘徊来去的步履,然后偶尔抬头看看窗外。 大内监牢看守的侍卫突然变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是该死,还是该生? 这一切都要交由外头的人来决定,生死由命不由己,她只能耐心等待,但隐约,她已经可以察觉了。 来看她的人莫名也变多了——她的婆婆,子谦的母亲,今朝的皇后,那是个温婉顺从夫婿的女人,一见到她,竟然泪流不止,婆媳两人双手紧握,坐在床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没人敢拦,但子谦的孩子再来看她时,就被侍卫与张公公劝退。 不过子谦的长子机伶,摆出了主子的样子,扬言不让他进去见大娘,就要跟皇爷爷、皇奶奶告状,看谁担当得起? 于是孩子们窜了进来,找她这个刚认识的大娘,她笑着跟孩子们玩,孩子天真可爱,或许是因为在后宫,他们没有娘亲,所以才会这么喜欢杨慈云。 但最重要的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却没有来。 子谦……杨慈云想见他,当然想知道自己的下场,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处置她?可是子谦却躲着她。 常常她想起当年在清城一家和乐的模样,那是一段吃苦的时光,可是却握住了平凡的幸福,现在大家都锦衣玉食了,却感觉不到幸福了,婆婆哭,子谦的几个妹妹来看她也是哭,她当然无法控制的流泪,如果荣华富贵就是幸福,那大家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 常年子谦告诉过她,要带她还有全家人去西域,要她不要自苦,而他自己也不用再为难…… 现在她竟然觉得,此话听起来异常讽刺,更显辛酸。 其实她可以体谅,她相信,她是宫里所有人当中最能体谅皇上要杀她的人,如果她的存在真会让朝中纷乱,会让子谦的威信大打折扣,将来甚至损及子谦登基的大业,那连她都会说她该死! 那晚,监牢外头一阵喧哗,她盘腿坐在床沿,闭目养神,背对入口。 「殿下!这么晚了,您……」 「让开!」 外头又在闹了,这阵子常有这样的场面,几个李家的人来看她时,除了皇后,其他几乎都遭拦。 里头关了个皇上钦点的死刑犯,大家不敢松懈,但几次放人进来,皇上都没怪罪,大家也就放松一点。 只是眼前这是太子啊!皇上摆明交代不准太子再来见长公主,纵使同情,但奴才们只能照办。「殿下,皇上有令,你不能再见长公主……」 李崇傲大怒,眼下的他显然喝了酒,眼里充血赤红,他双手从后头拔出剑,要与侍卫对峙。「都滚开!否则休怪我打开杀戒。」 所有侍卫都跪下求饶,但还是挡在李崇傲前方,外头一片僵持,里头的女人则是叹息连连,她的眼眶一红,这男人到底要为她这样冲撞多少次? 这一刻,她竟然真的希望他死心,就干脆放弃她算了。 她已经认命,事实上,七年前在火场,她就已经认命,准备好一死以谢天下,所以她不怕死的…… 「统统让开!」 「如果殿下执意要闯,奴才们无法达成皇上交代的任务,也是一死,请殿下现在就杀了奴才们!」 「你们……你们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奴才不敢!」 这时,牢里头传来了低吟的声音,那是杨慈云的声音,李崇傲被侍卫挡在转角处的监牢口,其实就在不远处,所以杨慈云说着话,他听得到。 「子谦……别为难他们了……」 「云儿……该死!让我进去。」 可她却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见你。」 李崇傲不敢置信,手握着剑,竟隐隐发抖,她说什么?她不想见他?为什么?她怨他吗?所以她又不想认他了吗?「为什么?」 「我好累……你知道的,我想休息了。」 她话里别有一番意思,他听出来了——是他害她这么累,七年来,颠沛流离,生死未卜,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畅快度日,却反而被他推如死境。 「子谦,真的,不要进来,我不想见你……」 众多侍卫很识相,赶紧退到外头去,如果长公主都这样开口,可想而知太子也不敢妄动,不敢走进去的。 太子对长公主的痴情,外人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太子一定会听从长公主的话。 第三十六章 「你在怪我吗?怪我没有办法救你?」 「我没有……」 他自顾自说着,自顾自问着,声音扬了起来,「你明明出宫以后,虽然过的是苦日子,但至少活下来了,所以你怪我硬要与你重逢,害你现在必须面临险境?」 「不是、不是……」 「你怪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必须为了清城所有百姓军民,跟伍宗汉回去?你怪我现在也保护不了你,让你必须被关在这里,等着父皇赐死?你怪我食言,所有曾经说过要给你幸福的话,现在都在等于放屁,统统做不到,所以你怪我,对不对?」 「我没有怪你……」 「不!你在怪我,所以你不想见我对不对……」 「不对!」杨慈云大喊,眼眶的泪水已落下,「相反的,我没有怪你,要怪就要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出身、我自己的姓,而这些,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李崇傲听着,脚像是生了根,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向转角处的监牢,可以看见杨慈云颤抖的背影。「云儿,对不起……」 「不,你没有错,。没有人有错,相反的,我很感谢你,若非你的锲而不舍,我们怎能重逢?若不能重逢,我要怎么还你给我的这段情?不要说道歉,说道歉,我才觉得自己可悲。」她哭泣着,泪水擦也擦不尽。 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他的一句道歉反而像是否定她的一切,反而像是笑着她的痴傻。 「皇上什么时候要杀我?」 李崇傲擦泪,「父皇没说,只说……」 他没说下去的话,她都懂,点点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杨慈云努力擦干眼泪,接下来,她必须尽完自己人生、最后的义务。「子谦,不要再来看我了,事已成定局,我们都接受吧!请你……忘了我,记得你自己的责任,请你忘了我……」 「不——」他痛苦得大喊。 「我只是走完去哦七年前该走的路,身为杨家人,这是我该受的罪,我接受。」只是,对不起他啊…… 她完全可以懂得他的痴心等待,并且为此伤痛不已。她知道,她不怀疑他是如此爱着她,七年来都没有变过。 她感谢他,有了他的爱,她已无憾了。这一路,她更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云儿,你别怕,我会救你的……」 「你不要妄动。」 「我不管,我在布兵,定会将你救出。」 「难道又要搞得血流成河才行吗?子谦,你冷静一点……」 「我无法冷静,我必须将你救出来」否则他会发疯,他会恨死自己,他绝不会允许在他有能力的情况下,让清城的憾事再度发生。 对于父皇,他只能不孝了——总之他宁可放弃这个江山,也不能眼见妻子身首异处而无能为力。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要睡了。」 「你睡!我就在这里陪你。」 李崇傲终究没有走进去,杨慈云的一句不见他还是有效的,至少没有让他公然抗旨。 然而那一晚,李崇傲始终没有离开监牢,始终坐在走道上,他想着,这难得的幸福竟如此短暂,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下旨处死杨慈云,但是却没有说何时行刑、如何行刑,朝中上下、宫廷内外,每个人都在猜,但是每个人都不敢说。 事实上,皇帝也已经烦恼许久—— 出口的圣旨收不回来,似乎不杀不行,子谦摆明了不接受,皇帝知道,这个儿子已经在布局,显然已经豁出去了。 要杀杨慈云,皇帝也很为难与不舍——子谦当堂说的那些,他不是不懂,他不是忘记了,只是现在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呢? 李崇傲正在部署,外头几个将领答应帮他调兵,他必须跟父皇争这个时间,父皇不明说何时行刑,摆明是私下进行,但从另外一面来看,这也给了他准备的时间。 到时他只能率兵进宫,进了大内监牢带走杨慈云,然后远走高飞,说得简单,但他也知道,要没有伤亡,太难了! 云儿当然不准他这样做,所以一切的责任绝非起因于云儿,要怪就怪他 若要说这是起兵,他也无所谓,总之,若是成了,就让他与云儿远走天涯,皇帝之位,他不坐了,若是败了,那就让他找到罪名与云儿一起死。 此刻,他难于设想周全,把所有该考虑的都考虑进来。 他知道,这样一来,父皇、母后会伤心,三个孩子会失去爹亲,可是这七年,云儿吃苦,他们李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单就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撒手。 而这些,皇帝其实都料到了。 那天傍晚,皇帝一个人动身来到李崇傲的东宫,东宫的人大惊,赶紧通报,而这时,李崇傲才准备出发去办事。 「父皇。」 行礼如仪,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凝视着他,李崇傲只是跪在地上,不愿抬头,当然也不愿意看父亲。 「起来吧。」 「谢父皇。」 李崇傲站起身,一身傲气,他不愿再求。父皇心意已决,父皇的脾气他懂,求是没有用的,只能靠他自己来解决此事。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难道要再一次起兵造反吗?」 「父皇,孩儿不为皇位,说不上造反,既然父皇已经料到,孩子只好说明,孩子只要救出云儿,此后与云儿离开京师,远走高飞……」 「你混帐,你走了,谁来继位?」 「这孩儿管不着了,一切单凭父皇做主。」 「为父已经六十好几了、,这位置还能够坐多久?江山早晚是你的,你要为大局着想啊!现在说不当皇帝,那当初说要拯救天下百姓的话,都是假的吗?」 「父皇!没有假,但是当年,孩儿是为了云儿起兵,功成之后现在却要杀了云儿,恩将仇报还说是为大局着想,父皇何曾想过孩儿的感受?孩儿羞愧已极,生不如死!」 「子谦……」 「孩儿要去看云儿,孩儿先告退了。」李崇傲再度跪下行礼,然后起身离去。 皇帝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一痛,心里更是挣扎,更是无奈。 李崇傲离开东宫,往大内监牢走去,他带着酒,带着一点小菜,想到监牢里去,就算云儿还是不见他,至少也让他陪她。 到了监牢,侍卫意外的没有阻拦,反倒是张公公告诉他,皇上开恩,准太子殿下可以跟长公主见面,但是不能开牢。 他的心里一阵怪异,父皇为什么突然准了…… 为什么…… 他没有多想,直接走了进去,看见云儿一个人坐在床沿,就着烛光看书,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见了他。 这时这段时间他们第一次见上面——她的心里一阵激动,却是缄默不语。 而李崇傲只是席地而坐,不能开监牢,但至少让他见到她了。 杨慈云起身来到铁栏杆旁,也席地而坐,两人对望,隔着铁栏杆,互望但不语。 李崇傲为她斟酒,清如水的酒倒入杯子里,顿时酒香满室,他拿起一杯,交了一杯给她。「陪为夫喝一杯吧!」 第三十七章 杨慈云笑了,「妾身却之不恭,先干为敬了。」接着仰头将酒喝尽,杯里滴酒不剩。 李崇傲也笑了,「长公主就是长公主,连喝酒都有一丝霸气。」 「别嘲笑妾身了……」 李崇傲也将酒喝尽,末了甚至用衣袖擦擦嘴角,态度潇洒不羁。 杨慈云笑看着他,眼神里尽是眷恋,他一如当年,还是那个让他如此动心的男人,她不会后悔爱上他的,感谢上苍,为她的生命安排了这么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李崇傲再斟一杯,杨慈云也要,夫妻两人再喝一杯酒,酒入愁肠,泪水满眶,却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 「这一阵子,我常常想起当年在将军府,咱们新婚之时的景况。」 杨慈云接话,「那时候,夫君还不原意接纳妾身呢!」 「是啊!那是为夫愚蠢,看不清楚自己娶了个世上最好的女人,幸好为夫清醒得快,没让美人失望啊!」 杨慈云羞涩一笑,「夫君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没醉、我没醉……」如果醉了,他应该会想笑的,怎么现在他会想哭呢? 「子谦……」 「还有在清城时,你还记得吗? 咱们一起去找灌溉的水源,一起辟画开渠、一起努力,白天我率着士兵一起开渠,你则带着妇女们,为大家准备午膳,我忙,你也忙,可是你从来没有一句抱怨。」 她的眼眶里净是泪水,「能跟在夫君旁边为百姓做点事,云儿不敢有抱怨,云儿心甘情愿。」 望着她,她说得恳切,这些话他好像当年都听过。 七年啊!她没有变,依旧如当年的美好,反倒是他,反倒是李家人,变得肮脏、变得有心机了。「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好!就陪夫君……」 两人干尽,泪水却突然间难以掩藏,双双落下。他擦干泪水,她也是,而他继续说着,继续数着过往。 「伍宗汉来的那天,我本来下定决心死守清城,生死不顾,不管如何,我绝对不会交出我李某人的妻,可是……我李子谦娶了个全天下最勇敢的女人,她竟然决定一个人随伍宗汉回京,任凭我下跪哭泣,都留不住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救了全城的百姓,倘若那天伍宗汉率兵攻进城了,大开杀戒是在所难免,李家上下一个都活不下来……」他的泪水不断掉落。 杨慈云也哭着,隔着监牢伸手握住他。 李崇傲努力收拾情绪,继续说:「她走的那天,我几乎发疯,不敢相信骄傲了一辈子的自己竟然保护不了最爱的女人……最后我不得不起兵造反,一路打回了京城……」 「子谦,你有这样的心,那就够了。」 「不够,那时的我晚了一步,她已经在挹翠阁里烧死了!我崩溃了,怎么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终于来到京城,却还是这样的下场……这不公平啊!不公平……」 「子谦……」 「那女人跟着我在清城那贫困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刚到时还大病一场;现在我打到京城了,李家称帝了,我们享尽荣华富贵,那女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说过要让她衣食无忧,此生可以安居享乐,统统成了空言……我常在想,她不知道孤独的飘荡在哪里?她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子谦……」 「我在太庙给她立牌,时而拜祭,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经死了,突然觉得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没有意义了……可是上天可怜我,我找到了她,我找到我的妻子了……」 两人隔着监牢铁栏杆,紧紧拥抱、痛苦哭泣,交换着泪水、互诉着伤心。 「我找到我的妻子了,我发誓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绝不能让当年的事情再度发生……可是……」李崇傲感到撕心裂肺,「我以为我可以给她幸福,可是我害了她……对不起……云儿,我害了你……」 「没有,没有……」 「我害了你,如果你没有跟我重逢,你可以继续活下去,但现在,一如当年在清城,我却是无法保护你……我很羞愧,李家的人恩将仇报,这样待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能说什么呢? 杨慈云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安慰他,她说过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希望见到爱人的安好。 再饮一杯酒吧!欲解泪,酒入愁肠化作泪…… 明朝天亮,生死依旧难卜,不管如何,此刻再饮一杯酒,这酒里载满了祝福、载满了思念,也载满了爱。 她说她不后悔,走这一遭,生死有命,此爱无穷。此刻还有呼吸心跳,她爱他,明朝咽气,化为缕游魂,天地飘荡,无所归依,她还是爱他。 再饮一杯吧…… 又是一夜,外头夜凉如水,隔着小窗,杨慈云还是看着外头,夜深,当然不见蓝天,也不见偶尔往来的人群,但她还是这样看着外头。 不知怎的,今晚子谦竟然没来,牢里空空荡荡的,偶尔一阵风吹过,画过铁栏杆,还发出惊人的声音。 她有些害怕,不是怕这牢里,而是怕外头的变化——子谦是否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可? 他们的命运究竟该怎么样呢? 此刻就怕老天都不一定有答案,她已经放宽心了,耐心的等,等了七年,不差这几天的。 外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杨慈云一动不动,没去在意,只是她听到外头小太监的话语时,她一惊,立刻转过身。 「皇上请慢走,奴才给你照亮路,请小心……」 是皇上? 是子谦的爹?他来看她?!杨慈云站在牢边,皇帝走到她面前。 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一如当年的记忆,在将军府、在清城,那个她与子谦叫了很多年爹的老人。 张公公在一旁小声说着,「长公主,皇上在此,赶快行礼啊!」 皇帝摇摇手,「不用了!这里没别人,那些礼节就省了吧!」他知道杨慈云是前朝长公主,真要她跪拜自己,她一定不习惯,免了吧。 「把牢门打开。」 「是!」 侍卫将牢门打开,皇帝走了进去,杨慈云蹲了蹲身子以表敬意,皇帝看着,嘴里突然开口—— 「你们都先下去吧!朕……要跟慈云说说话。」 「奴才告退!」众人退下,牢里与外头顿时只剩下两人。 皇帝看着她,「慈云。」 「……皇上。」 「别来无恙?」 「慈云一切安好,多谢皇上。」 皇帝看了看这四周,布置得还算舒适,但不管如何,终究是牢里。 想起子谦在朝堂上对自己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在心里,日夜反复想着,想到难以成寐。「慈云,子谦说得,没错,当年是你救了我们李家上下,救了所有的清城百姓。朕惭愧啊!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皇上不用自责,慈云是子谦的妻,李家的媳妇,这些都是慈云应该做的。」她不卑不亢的说着。 第三十八章 她这样说,让皇帝更是难过,这一瞬间,他很感慨,为什么她要姓杨?如果她姓了天下任何一个姓,这样的媳妇就算出自寻常百姓家,他定会大加赞赏,未来位居国母也是应该。 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更是难过,这些年,她受的苦如此的多,难道李家真要在这一刻还赶尽杀绝? 难怪子谦会如此痛心……李家真的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可是,她终究是杨家人……「朕要杀你,你知不知道?」 「慈云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静。 顿时让皇帝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来回在牢里渡步,不可否认,他的心动摇了。「你知不知道子谦正在招兵买马,等着你行刑的那一天要进攻宫里,将你救走?」 「慈云略有耳闻。」 「你本就是皇家人,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下场如何?子谦将来是皇帝,他若如此,大臣与百姓必定不信任他;我们李家当皇帝是要为百姓着想,与忠臣共治,如今子谦众叛亲离,该如何是好?」 「……」 「起兵再战,难免伤亡,宫又是内外一片血流成河,这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叹息,这些问题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更不该与谁商量。 杨慈云站立着,动也不动,眼里浮起一片悲痛。她难过,子谦为了她,做到这样,够了,真的够了…… 「朕本不欲杀你,其实你是好人,是个……好媳妇,更是有恩于李家……老实说,朕动摇了,现在朕也不知该怎么做。」这就是为什么他下了处决令,却没给刑期的原因。 他左右为难,就算圣旨已出,心里依旧不踏实。 这时,杨慈云突然跪下,对着皇帝磕三个响头。 皇帝很惊讶,顿时不知所措。「慈云,你有话就说。」 「……」她在啜泣,努力的收住泪水,不想在这个时候任由自己内心最脆弱的情绪掌控自己。 她要求死!「慈云甘愿伏诛,以全圣德,请皇上赐死。」 「你……」 杨慈云再度磕头跪拜,「慈云深爱子谦,自然希望与夫君天长地久,可是朝廷与天下百姓比慈云更需要子谦,如此慈云自当退让,不让子谦为难。」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为杨氏后人,慈云无奈,但只能承受杨家带来的一切罪过。东方之乱,慈云无可回避,天下百姓所受折磨苦难,慈云无可卸责。如果子谦为了救慈云,再次兴兵,天下百姓将再受伤亡,慈云的罪过更大。」 皇帝看着她,眼神完全没有移开,似乎想分辩真假。 只是她的眼神里一片清澈、语气诚恳,甚至带着悲切,似乎完全不假。「七年前挹翠阁的大火,慈云本就该死了,那是慈云欠天下百姓的,慈云该还;七年后,慈云没有再逃得借口,请皇上成全。」 跪伏在地,皇帝的眼眶湿透,「你……怎么会这样决定?」 杨慈云含泪抬起头,「李家对慈云恩重如山,夫君对慈云情深意重,在此时此刻,慈云只能一死以报。」 皇帝看着,泪水突然滑落,擦了眼泪,「你其实比我看得还透彻。」 「请皇上密诏赐死,日期不宣,别让子谦有机会强得先机。待慈云死后,自然没有救不救的问题,至于子谦,请皇上暂时绊住他,别让他赶至刑场。」 可是她要帮子谦请求,「但也请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不要追究子谦的行为,他只是一个爱妻心切的普通男人而已,请皇上恩准。」 伏地大哭,泪水直流,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兴兵逼宫,如同叛乱,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杀头大罪,过去历朝皇子叛乱遭杀者也很多,完全不会因为是皇子而宽免。 但求这个皇帝施仁,念在父子一场,原谅子谦因为丧失心智,铸下这滔天大最。 来日子谦登基,期勉他能为天下百姓着想,做个好皇帝,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朕该怎么说……」 「请皇上恩准。」 「……好吧!就明白,朕发密诏,你过去之后,朕会为你击钟发丧,你还是太子妃,不管如何。你好走,路上方心,你要求的,朕都会做到,绝不背诺。」 「慈云谢皇上。」 「别谢了……别说谢了……」愈说他愈内疚。 没想到他们李家人真要靠杀人来立威,只是此刻,他们要杀的,竟然是自己的媳妇。 「慈云拜别……爹,请爹代慈云转告子谦,慈云,慈云也拜别夫君……」不求此生相守、不求魂魄相依,但求心念不忘,有朝一日,碧落黄泉、天涯海角,必能再见…… 此刻,就先拜别夫君了…… 【第十二章】 东宫内,气氛一片紧绷。 此时已是巳时末,午时将近,日头微偏,只差一刻就要来到头顶处。不知怎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慌张,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了。 李崇傲从寝室内走出来,他一脸萧穆,一切就在今天,他不能再等了!那日父皇准他见云儿,他的心里就感到有异状。 他自认已经准备完全,兵马备妥,待自京城西营起兵,直取皇宫西门,杀侍卫,攻入宫中,直达大内监狱,将云儿劫走。 他知道父皇有了迟疑,没有公布刑期,就是因为父皇无法下决定,他必须趁这这个机会抢得先机、立刻起兵。 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许久,甚至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弃了。 昨晚他抱着三个孩子,享受最后一次的亲情,他知道李家的人、宫里的人定会善待这三个孩子,此后他就要与云儿天涯海角而去。 今天一早,他将孩子送到母后那儿——事后不管成或败,至少众人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会伤及孩子。 而他,他已经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若成,那就让他与云儿亡命天涯;若败,就一起人头落地,他不会后悔,更不会害怕。 如果当年,云儿可以鼓足勇气,为了全清城的百姓舍命;那现在,她就值得他这样做,这是他欠她的。 出了门,李崇傲抓下挂在墙上的剑,悬挂在腰侧——他卸下了太子华服与衣冠,改穿朴素的衣裳。 然而才来到门口,六个人一涌而上,将李崇傲挡住——这六个人是大内侍卫,事实上,当年也是李崇傲一手调教的。 但这一次,他们却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来。 「你们让开!」 「殿下请留步,奴才们奉了皇上的命令,让殿下在东宫稍候。」 「混账!让开。」 「奴才们不能让。」 六人团团围住他,李崇傲无惊无惧,胸口只有愤怒与微微的焦虑,他大吼,「让开!不准拦我的路!谁要拦我,不要怪我刀剑相待。」 六个人眼见难以说服,最后只能动手,「殿下!得罪了!」 他们伸出手抓住李崇傲的手,可是长年戎马生涯,他的身手自是矫健,几个招式就摆脱了这些侍卫。 第三十九章 可是六人包围一个,自然手忙脚乱,李崇傲难以脱身,不禁怒极,「混账!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是皇上派我们来的,我们是殿下的人,但也是皇上的奴才!」 李崇傲全身紧绷,三个人紧紧箝制住他,有一人赶紧去取绳;李崇傲全身不停挣扎,三人几乎难以压制住他。 突然,他脑袋灵光一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在瞬间转白,「该死,难道是今天?父皇选定刑期了?是今天行刑?」 「……」 「告诉我——」 「没错,午时正,是皇上赐毒鸠,令长公主自尽!」 李崇傲发狂一吼,「放开我!放开我——」 或许是心痛,或许是心急,他浑身气力满扬,顿时三个人也拦不住他!但就在此时,一人拾棍由身后痛击李崇傲的颈项,后脑门一麻,他瞬间昏厥在地。 六个侍卫惊吓,一人开口,「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殿下受伤了怎么办?」 「不然要怎么绑住殿下,你们告诉我……」 李崇傲倒在地上,眼睛虽闭着,眉头却紧皱,昏厥中,他似乎仍旧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他挣扎着、呻吟着,似乎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怎么办?殿下如此抵抗,我们该怎么办?」既不能伤了殿下,又不能让殿下赶至监牢,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一旁有人拿出一块巾帕,再拿出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倒在帕子上,接着往李崇傲的口鼻一蒙。 那是迷药,李崇傲自然彻底昏了过去。 动手的侍卫说:「这迷药重,可是殿下的内力深厚,恐怕很快就会醒过来,我们把殿下绑在房内,用铁链至少能拖过一炷香!」 说完,众人动手,将李崇傲带回房内,不一会儿,李崇傲被五花大绑,绑在房内的柱子上,甚至他们还用铁链将李崇傲的颈项与脚踝同与柱子链住,就算醒来,就算武功再高强,也难以脱身。 「到底要多久?」 「不知道,」看看天空,「现在已经午时正了,听说长公主就在牢里行刑。那毒酒毒性高,如果喝下去,应该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至少要等长公主把酒喝下去。」 「我们到外头等吧!」 侍卫们退了出动,独留李崇傲一个人在房内。 外头有人看守,不准有人来救——皇上说了,只要殿下没下令,所有的士兵按着不动,就不算叛乱,宫里就不会掀起腥风血雨,皇上也就可以不追究他们的罪过。 过一会儿,李崇傲果然醒了,内力深厚的他很快就动功排除了迷药的作用,但是全身虚弱,后颈疼痛,再加上被绑缚着,他动也难动。 他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侍卫不予理会,只是忠实的执行着命令。 李崇傲依旧大吼着,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东宫,他不断放声吼叫着,嘶吼着,到最后声音也哑了,甚至带着哽咽的泣音,「放了我……我要去救云儿,我求你们放了我,不要……不要——」 他声音粗嘎、泣音明显,「云儿——不准喝!不准……谁去救云儿,去救云儿……天啊……天啊——」 张公公出去了,魏丞相也出去了,大内监牢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杨慈云,她还是站在那小窗下,仰头看着外面。 天好蓝,日头高挂,阳光刺眼,她好想沐浴在阳光下,享受天地温暖的恩泽。 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突然觉得好漫长,桌上的酒静静的摆着,她仿佛可以闻到酒香。 她深深一吸,通体舒畅。 这是好酒,尝来应该不错,可是她发现自己在发抖,连一个小小的酒杯都举不起来。 但她还是努力把酒杯拿起来,拇指与食指轻拈杯身,杯里的酒透着一股诡异的淡红色,愈靠近鼻间,愈可以感受到诡异而不寻常的香气。 看了看监牢里外,所有人都撤出去,夫君应该也被绊着不可能赶过来,这最后一程,她真的得自己走了。 眼眶一湿,她笑了,想起她这一生,从深宫到将军府,从将军府到清城,再从清城回到宫中,最后一场大火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流离民间,可是命运既善待她,也错待她,让她与夫君再聚,却让她注定得死在宫中。「夫君,这杯酒就由慈云独享,不敬夫君了!」 她的泪水流下,滴进了杯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她深呼吸,时间到了,她感到全身发冷,冷到骨髓都痛了。「夫君,云儿先走一步……」 仰头将毒酒喝进嘴里,顺着喉间往肚里送;酒果然香,香到蚀心裂骨,仿佛要将她体内所有的脏器全部融化。 她站立着,手依旧抓着酒杯,不动声色,等着痛楚传来。果然,不过一时,她的四肢与腹部开始疼痛,嘴角也冒出了血。 「锵!」酒杯摔裂在地,杨慈云抱着腹,痛苦的全身一瘫,直接坐在地上,眼前竟然天旋地转,往事历历在目从她眼前窜过,每一幕她都看得好清楚,泪水不断掉落,口中的鲜血更是不断涌出。 那每一幕都有着同样的人,在她眼前来去——原来这么多年了,她的眼里始终只有这样一个人,她无悔啊—— 「我跟你也是新婚啊……倩倩姓郭,是我师父的侄女。那一年我二十岁,石川之战时中了一箭,箭上有毒,我命在旦夕……师父临终时,将倩倩托给我,希望我娶倩倩……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娶她。但是……」 「方才我与爹,还有几个弟弟,还在厅中谈论着北方的灾情,你却早已出手,赈灾三趟……我们几个大男人,不如你啊!我总算领教,什么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云儿,我爱你……我爱你……云儿,听清楚了,这是我的誓言,有违此誓,我李子谦愿意遭到天打雷劈……」 「我请托几个手上还握有兵权的将领,如果李家遭遇不测,他们会派兵护送,尽力将李家大小送离京城,就跟送魏丞相逃离一样,但就怕,皇上要杀我们李家一个出其不意……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也代表我李家跟朝廷正式决裂了。云儿,你知道吗?到时候,你能体谅吗?」 「倘若下跪能留下你,我心甘情愿长跪不起……不准走!我不要与我的妻子分离,我们杀出去,冲出重围,我李子谦宁可战死,也不拿妻子与朝廷交易!」 「我们这样,每个人都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今天还这样两不相认,你要与我形同陌路,那我们当年受的苦是在干什么?你是不信你自己,还是不信我?若是不信我,你杀了我!当年是我的错……若是不信你自己,你……还是杀了我吧!也好过不认我……」 她好痛,痛得泪水直流,痛到狂吐鲜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多想再看看他,多想再看看这记忆中美好的景象。 「唔……」如同溅泉一般,大量鲜血从杨慈云的口中喷出,溅湿了墙,她痛苦到趴伏在地,一动也不能动,手上、脸上全是鲜血。 第四十章 还不够!这样还不够,她不能这么快死,老天,再让她多看一眼吧! 种种的回忆,点滴的相处时光,每一寸,每一缕恩爱的记忆,让她多看一眼吧…… 可是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知道自己来到了生死关头,再下去,她就该走了。 杨慈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以为昏了,却在此时,手微微一动,颤抖着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着字—— 子谦……子谦……子谦……子谦……子谦……子谦……子谦……一地的子谦,在等待死亡的这一刻,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黑,她只能这样执着而不悔的,将她脑海里记得最清楚的那个字,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的,沾着自己的血写在地上,似乎想将这个名字更深刻印在脑海里,从此不忘,黄泉路上,她还能心心念念,记得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子谦……子谦……子谦……子谦…… 「……我们往西城去,离开这儿,去过我们的日子。你不用自苦,我也不用为难。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夫君,妾身又违背诺言了…… 子谦……子谦……沾着血的手在画上谦字的最后一捺后,停下了动作…… 东宫内依旧是一片惨状,屋内的男人不断嘶吼哀号,甚至哭喊,只求有人可以放了他,让他可以去救他的妻子,不让当年清城的憾事重演。 可是他的呼救似乎没有人听到,外头的侍卫来来去去,纵使同情他,怜悯他,但没人出手救他。 「我求求你们……不要……云儿——」 这时,不知哪来的力量,让几个侍卫顿时统统扑倒在地,眼见收拾掉所有麻烦的人后,几个大人跟小孩都跳了出来。 「皇叔叔,爹在这里啦!」 原来是李崇傲的几个弟弟跟妹妹,他们带着大哥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赶到东宫,来这里当然是来拯救大哥的。 今天一早,他们都接到了消息——长公主就在今天处决!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听说长公主将饮毒酒自杀,他们赶紧四处去打听,想要抢救,可是他们也做好准备,真要不幸服了毒,也要将人从阎罗王那救回来! 推开门,一群人冲了进去,李崇傲就被绑在柱子上,痛苦得垂着头;几个弟弟立刻上前帮大哥松绑。 「大哥!我们来救你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李崇傲身上的粗绳与锁链松开,转眼间李崇傲获得了自由,他的两个儿子与女儿在一旁开心的笑着。 「爹!没事了!」 「对啊!那几个侍卫,皇叔叔都解决了!」 李崇傲全身无力,得靠着弟弟扶助,他满眼是泪,痛苦不堪,他慢了吗?云儿…… 「大哥,现在不是颓丧的时候!快,这个给你。」 「这个也是,给你。」 「还有这个,这个是皇奶奶从皇爷爷那偷来的哦!」 一下子,好几个瓶瓶罐罐都交到了李崇傲的手中,其中还有一个东西是用锦织巾帕包起来。 他不解的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大嫂饮的鸠酒,毒性强,但是慢;两炷香内把解药服下,都还来得及……这是太医刻意安排的——当年长公主对太医也有救命之恩啊!太医说,他也应该报恩,可是不敢违抗父皇的命令,就在选择毒药上动了手脚。」 「这罐就是解毒剂,但太医说,时间拖得愈晚,解药就愈没有效,必须赶紧让大嫂服下。」 「大哥,现在大嫂应该已经服药了,张公公告诉我,他会等一炷香过去才去收尸,到时候会击钟;现在钟声还没响,代表一炷香还没过去。」 「依照太医的说法,毒液会先扩散至四肢,再反流回心,只要毒液还没流回心之前都有救的可能……这些事情,父皇都不知道。」 「还有!爹,皇奶奶说,这套银针是从皇爷爷那偷出来的,是西域的神医进贡的,只要插在大娘的胸口封住穴道,就可以暂时保命哦!」 李崇傲看着这一切,眼眶一湿,「你们……你们……」 几个弟妹笑了,「我们才不像父皇那么没良心呢!大嫂救了我们全家啊!如果不能报恩,那我们李家人不就连畜生都不如。」 「就是!告诉你,母后为了此事,甚至因此与父皇争执了许久……」 「你们都错了!」其中一个妹妹说:「父皇那晚听说到了监牢去见大嫂,父皇其实已经心软,不想杀大嫂,是大嫂自己求死的……今天大哥会被绊住,也是大嫂建议父皇的。」 李崇傲听了,简直不敢置信,老天!这怎么可能,云儿到底在想什么? 「大嫂真的是个好人,她到现在都还不想拖累大哥,最近朝里的风风雨雨,大嫂都知道,一定是因为这样,大嫂才会这么做的。」 李崇傲的弟弟看着大哥,「大哥!不要再等了,快点去吧!说不定到之前,大嫂还没服药,你就可以带着大嫂走,必要时,我们几个兄弟护送你们离开,快走吧!」 李崇傲感恩的握了兄弟的手,一旁他的儿子也叫着,「爹!你一定要把大娘救出来……我们都没有娘了,大娘就是我们的娘啊!」 「爹……」 孩子们哭了,其中他的长子更说:「爹,把大娘救出来以后,就带大娘离开宫里吧!不要担心我跟弟弟、妹妹,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的……」 李崇傲泪水一落,蹲下身子,抱住三个孩子,哑声说:「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站起身,跟着几个弟弟往东宫门口冲了过去;后头几个小孩姑姑的怀里抱着,他们都很开心,、很兴奋,觉得自己好像参与了一件大事。 「姑姑,我们也去看好不好?」 「这样好吗?你们还是小孩子……」 「我们也关心大娘啊!」 然而就在此时,李崇傲一行人才走到宫门口,几个孩子还在缠着大人,说要去看热闹,大家心里都很振奋、紧张时,忽然…… 「铛!铛!铛!」 宫内外钟声大响,所有人在瞬间都苍白了脸,不敢相信怎么这么快?现在不过才午时三刻…… 「大哥……」 「云儿——」他放声大吼,泪水在瞬间流下,整个人向前奔去,施展轻功,不管这里是深宫。 他一心一意都系在那个女人身上,想到那个女人的傻,想到那个女人的痴,他的心都碎了,泪水也就不自觉掉下。 谁来可怜她,谁来可怜他们? 张公公看过了,确定杨慈云已经断气,看着监牢内满地的子谦,连他这个早已看破宫闱百态的人也不觉落泪。 敲钟发丧,相信朝中上下,连皇上与皇后应该都知道长公主已经崩逝。但愿此后,一片安好、海内升平,长公主的死也才值得。「长公主好走……」 这时李崇傲赶到,不顾侍卫的拦阻,奔了进去;后头一票子李崇傲的弟妹每个人脸色都是惊恐而慌张。 「不知道服毒都过了多久……」 第四十一章 李崇傲冲了进去,看见了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看见了那满地、满墙的鲜血,更看到她用血写了满地他的名字,他大恸,心碎神毁。「云儿——你这个笨蛋……」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妻子,放声痛哭,他不敢相信,上天竟然真的如此残忍,竟然要让他再一次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这到底算什么? 难道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吗?需要这样对待他们吗?天理何在?正义何在?他还能相信谁? 一旁李崇傲的弟弟抓着张公公急问:「大嫂到底服毒多久了?」 「一炷香的时间。」 把人放开,赶紧冲上前要大哥把握时间,「大哥,大嫂服药才过一炷香,快!快替大嫂解毒……」 李崇傲恢复心智,擦掉泪水,把握住这最后的机会,他将瓷瓶的瓶塞拔开,将里头的药丸倒出,然后统统塞进杨慈云的嘴中,轻弹她的咽喉,松开她的食道,让药物送进她体内。 他的泪水直流,一擦再擦,就怕因为哭泣而模糊了视线,没办法看清楚妻子的反应。 但杨慈云却是一动也不动,他赶紧再将另外一瓶也倒进妻子的口中,让他咽下。 「大哥,看看大嫂的胸口还热不热?」 李崇傲抚摸妻子的心口,「还是温的。」 「快!拿银针在心窝周围插下去。」 李崇傲拿起小巾帕包住的十几根银针,一根根往杨慈云的胸口周围扎针,但她依旧没有丝毫反应,依旧动也不动。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啊!太医是这样说的,他说只要在两炷香内,都能够把人救回来,怎么可能会这样呢?」 李崇傲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一刻,他真的好无助,怀里的女人毫无反应,动也不动,只剩下身上还有隐隐散出余温。 他失去她了…… 李崇傲放声一吼,「啊——」最后化成了痛哭,每一声都在呼唤着妻子,想要将妻子留下。 他无能啊!竟然救不了妻子,他到底算什么?有这个天下有什么用?谁来骂他?谁来教训他?都是他!该死的都是他…… 「云儿……」 每个人都是眼眶含泪,李崇傲的几个妹妹甚至都哭了,到最后,还是没有用吗?到最后,还是只能阴阳两隔吗? 李崇傲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痛哭不已,这一刻,他真希望有人可以杀了他,让他追上去——上一回在挹翠阁,云儿是如此孤单的走;这一回依旧是如此,她要走去哪里?她能走去哪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双被李崇傲握住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缓慢的,气力不足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李崇傲含着泪,他发现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立即就清醒——他不能再哭了,走吧……走吧……就趁这个时候走吧…… 他抱起了妻子,任由杨慈云失去意识的瘫软身体,躺在他的怀抱里,他离开了监牢,要带妻子离开这个昏暗的地狱。「别怕,云儿,以后为夫不会再让你孤单了。」 走出了监牢,不顾任何人,往外头走去。后头他的弟妹们不停叫喊—— 「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你要带大嫂去哪里?」 「大哥……」 李崇傲神情呆滞,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唤,迳自走着;怀里的妻子依旧安稳的睡着,动也不动。 来到外头,天光刺眼,李崇傲差点张不开眼睛,他努力定睛一看,妻子的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众臣子都来了,有人跪着、哭着,例如魏丞相和他一家人;也有人站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词,李崇傲根本听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请殿下节哀,杨慈云壮烈牺牲,请殿下节哀。」 「请殿下以国家为重。」 「请殿下……」 他们好吵,别吵到我的妻子睡觉。云儿,乖!睡吧!为夫永远在这里,这一眠,没有人胆敢吵你,睡吧! 皇帝也来了,皇后跟在身后,看见儿子怀里的媳妇,她不禁老泪纵横,没赶上吗?没来得及救吗? 现场哭哭啼啼,李崇傲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管,一迳往前走去。 这一路,他出奇的坚定,因为有怀里的妻子陪着。 好像当年,云儿陪着他天南地北,穷乡僻壤,云儿不喊苦,总是甘之如饴,因为有他;现在他也是如此,有她的地方,他就去,不喊苦、不求饶,他一定去,一定跟…… 「子谦!你要带慈云去哪里?慈云已经死了!」 李崇傲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父母,「父皇,慈云我带走了,我要带她到一个地方去,我会救她,我一定会救她……」 「你怎么救她,她服毒,死了。」 「不管,总之,云儿没欠你们了,她没欠我们李家了。现在有欠的是孩儿,孩儿欠云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云儿要去的地方,孩儿都会跟。」 皇帝怒极,「你疯了吗?把慈云放下!她死了……」 「孩儿不放!父皇,一罪不二罚,云儿服毒一次,够了!孩儿要把云儿带走。此后是生、是死都是孩儿的,与朝廷无涉,更与李家无关。」说完,他继续往前走,没人敢拦他,或者说他脸上的悲壮表情,让每个人都不敢拦他。 皇帝走了几步要追,「子谦!你怎么可以丢下父母?你怎么可以丢下天下?你的责任呢?」 「……」 「慈云走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朕感谢她,从此以后,你不可以再这样颓废过日,你到底懂不懂?子谦!」 「……」李崇傲的脸上扬起惨淡的笑容,「父皇,母后,孩儿为了父母兄妹,为了天下,丢下过云儿一次;现在,这是孩儿该还给云儿的!」 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皇帝追着,问着,「那孩子呢?那清儿、平儿、茉儿呢?子谦,慈云已经走了,子谦……」 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此刻他的心已经死了、已经冷了,却也更坚定了。老天!他早该下定决心,在清城那时就该抛下什么无谓的责任,带着妻子离开这虚情假意的天下。 真是悔不当初啊…… 李崇傲就这样走着,往宫门走去。 天亮了,日头暖着,却让他的心依旧寒冷,怀里的女人,这时眼睛忽然眨了,嘴角跟着沁流出黑血,眼角则是流出泪水。 这是他的选择,离开荣华富贵,他不会后悔,也没什么好后悔;此后不当太子,没有什么太子,也没有什么清平长公主。 出了宫,他还有好长、好远的路要走。云儿,为夫一定救你,咱们可要结伴同行……再也缺不得彼此…… 我不当太子了,你也早就不是长公主,现在有的,只有子谦与云儿,只有夫君与妾身,只有乡间恩爱的夫妻。 你可要给为夫机会补偿你、疼爱你,过去种种都是为夫的错,希望你前嫌尽释…… 走吧!为夫带你走……天涯海角,咱们就此结伴同行,说好了,再不分离了…… 杨慈云服毒鸠自尽,李氏王朝太子李崇傲领尸而走,自此无从闻问,音讯全失。翌年,帝赐葬长公主,无尸可殓;再翌年,废太子,东宫虚悬……传祁连山见一男子背残妻行走,貎与太子似,终不得证…… 尾声一 【尾声】 远方山势崎岖峥嵘、峰顶藏身云端间,可望而不可及。峡谷水势奔腾湍急,急流往远处去,可截一瓢饮但江河难追。 然而唐突的是,山峰中竟有一谷,绿草如茵、花开遍谷,云朵时而穿越而过,微风轻拂,置身其中舒畅得仿如人间仙境。 凹凸中有一小屋,屋旁有一块小农地,农地旁有只小水牛,水牛站在一口小井旁,小井上有着小辘轳,不停滚动取着水。 小农户悠然自得,遗世而独立的景象,令人望之不愿离去。 这谷中的绿草地仿佛世外桃花源,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还走不进来,走进来的置身其中,恐怕再也不想出去。 忽尔,一名十五岁的少年从屋后面冲了出来,兴高采烈的准备往邻近的山谷里冲去,打算来个冒险之旅。 但就在此时,一名年龄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压住了他。「清儿,你要跑去哪里啊?」 「嗯……啊!皇叔叔,我要去取水,屋子里没水了!」少年一副很懂事的样子,「等会儿爹回来,一定会用到水的,我赶紧去打……」 「免!你皇叔叔我打好了!你现在赶快去写信!给你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说完。人就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走开了。 「什么嘛!明明就应该你自己写啊……」满嘴抱怨,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另一边走来了一个小他两岁的男孩,少年机灵,立刻想到办法。「平儿!」 「皇兄,干嘛?」 「去写信,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喔!信差在外面等着喔!」 「我不要啦!你是大哥,应该你写才对啊!」 「少啰嗦!知道我是大哥就好,还不去写。」话一说完,立刻走人,准备继续他的冒险之旅。 「哪有这样的……嘿嘿!」他看见救星了。 一个九、十岁的,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女孩从屋内走出来,男孩立刻上前,「茉儿!」 「什么事,二哥?」 「去写信,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 「……茉儿才九岁,哪会写什么信啊?」 「啰嗦,叫你去写你就去写!我可是二哥!快啊!信差在外面等着。」然后也跑掉了。 小女孩皱着脸,一副被欺负的样子,很不高兴;这时,最初那个下写信命令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皇叔叔!」 「怎么了?茉儿!」 皱着脸,「你去写信啦!去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点哦,信差在外面等。」然后也跑掉了。 年轻男人一脸的不可思议,「搞……搞什么啊?清儿、平儿,你们真是该打,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你们。」 可是没辄,眼看绕了一圈,这任务还是掉到他身上,只好乖乖的坐在屋外的一张石椅上磨墨、执笔、就纸,写起了这封家书—— 父皇、母后圣鉴: 儿臣与清儿、平儿、茉儿一同来到祁连山,传言果然为真,大哥果然定居在此。足堪欣慰的是,上天垂怜,大嫂安然存活。且告母后,可稍宽慰心胸。 大哥自离宫后,带大嫂天南地北访医,救命之药维系大嫂的生命,但无法解毒,大哥以己身之内力多次为大嫂解毒。所去之地多处,访医无数,终在西域求得一解毒名医,延续大嫂生命。 然毒性强烈,留下终生遗害,大嫂全身重残,立不过一刻,行难逾五尺,须靠大哥揽抱背扛,方能来去。 大哥辛苦,但甘之如饴。 大哥自是不愿回宫,亦不愿提当年宫中事,与大嫂在此世外桃源地,长相厮守、鸳鸯称羡。 八年光阴已往,儿臣知大哥已然忘却过往,自不敢提宫中事,唯盼兄长觅日进京省亲,勿让家中高堂挂念。 儿臣与三侄儿当在此稍居片刻,与大哥共尽人伦之欢。此致父皇、母后,儿臣叩拜。 儿臣伏跪敬上 就在他将最后的敬语写上时,几个孩子开心的大叫,住了几天,此刻他连回头都不用,立刻就知道是大哥带大嫂回来了。 「爹!大娘!」 「大娘……」 李崇傲收起轻功,停在草地上,后头背着一张小椅子——说是椅子,其实是由管,藤木制成,还铺上软垫,很是舒服,而上头就坐着杨慈云。 多年在外,他一身粗衣,但显得身强体壮,动作俐落;反倒是身后的妻子气色虚弱、脸色苍白,但脸上仍挂着微笑。 李崇傲将身后的妻子缓缓放下,动作轻柔;杨慈云笑了笑,脸色略见苍白。 这时茉儿绕在旁边又是叫、又是跳。「娘,娘,娘……」 李崇傲将妻子抱起,走到一旁的树荫下,那里摆了张躺椅,是李崇傲亲手做的,他将妻子放在椅上。 这时茉儿跑去端了一杯茶,慢慢走到躺椅旁。「娘,喝茶。」 杨慈云笑了,接过茶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谢谢茉儿……」 那个年轻男人就是李崇傲最小的胞弟,他站到大哥身边,笑着说:「大哥,一大早就不见你跟大嫂,到底你是把大嫂带去哪里了啊?」 「关你什么事?」随便回了他一句,只是专心的照顾着妻子,为爱妻盖被。 从阴曹地府那把妻子抢了回来,他发誓必将悉心照料爱妻,绝不能再次失去。 尾声二 云儿体内余毒其实难尽,因此往后的日子就只能这样体弱多病,甚至连站立行走都不行…… 他难过啊……但也更下定决心,要永远带着妻子。说真的,她能活下来,他就已经感恩了…… 杨慈云咳了咳,李崇傲立刻为她拍拍背,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让她笑了笑,苍白的脸跟泛红。 「娘!你跟茉儿说话,您跟茉儿说话嘛……」 茉儿撒娇,不想让爹亲独占娘。不知怎的,她就是对这个娘的印象深刻,纵使这么多年没见过,但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娘。 「好!茉儿想说什么,娘都跟你说,好不好?」 「娘……」 李崇傲脸上冷硬的表情看着这个画面,难得露出了笑容,但另外两个儿子倒是很令他头痛。「你们几个到底什么时候要回去?」 「爹!我们难得离宫,当然要拖久一点再回去啊!宫里面规矩多,烦都烦死了,还是爹这里比较好玩。」 「你们好玩,我不好玩!」让他与妻子相处的时间都没。 「子谦……」妻子喊着,要他别说反话——他明明心里因为孩子千里迢迢来找他而感动着。 记得这些孩子出现认出他们的那一天,李崇傲的眼里都是泪水,当然她也是——子谦可以说是抛家弃子,只为了带着她出来,当他见到孩子,知道这几年他们都在找他时,那种激动与痛苦可想而知。 三个孩子围在杨慈云身边与她说着话,其实子谦喜爱这里的宁静,她倒是觉得还好。 她此生已经没有机会再为子谦生儿育女了,所以能见到这些孩子,天知道她有多开心。 「大哥!你认命吧!这里看起来这么好,我们当然要多住一段时间。」 李崇傲撇撇唇,没答腔。却在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一直都没问你,爹跟娘……还好吧?」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问的……都还好,父皇是武将出身,身子骨硬朗得很;母后也还好,只是都很想你,大哥,如果大嫂身体还行,回京去看看吧!就算不想进宫,我也可以安排父皇与母后出宫见你们啊!」 「……别说这个了,这些孩子,做学问都还行吧?」 「这个喔!这你不用担心啦!老实跟你说,父皇很疼爱清儿,这孩子也聪明。父皇有意立他为皇太孙,将来由他继承皇位。」 「这个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孩子行得正、坐得端……」 就在两个男人在一旁说着话时,身后围在杨慈云身边的孩子开心的大叫,语气里净是兴奋与不敢置信,连带也让李崇傲转过头—— 「皇爷爷,你怎么会来?」 「皇奶奶也来了……」 李崇傲浑身一僵,不敢相信,他竟然不敢跨开步伐,向前走去。 一旁的胞弟也很惊讶,「天啊!我的信才刚写好,父皇跟母后就来了。」 皇帝带着皇后来了,七十好几的皇帝神色依旧显得抖擞,但脸上留下了更多岁月的痕迹,皇后也是。 事实上,儿子带着三个孩子说是要到祁连山一探究竟,皇帝不动声色,但心里也满是期待与焦急。 于是他带着侍卫也跟着来了,一旁的侍卫,就是陈平他们都亲眼见到了李崇傲,还有大难不死的杨慈云。 杨慈云坐着、看着,眼眶一红——此生竟然还有机会见到他们,就这一眼,让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恩怨与过往早已随风飘散。 「慈云……」 就在此时,李崇傲竟然走上前来,弯腰将妻子抱起,然后走进屋内,不去理外头的人。 「大哥!」 「爹!」 皇爷爷都来了,亲自来这里了,不是为了要把爹叫回去,而是为了看看爹好不好,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他们都看在眼里——皇爷爷其实心里好难过、好歉疚。 李崇傲没有停下脚步,迳自将妻子抱回屋内,安置在床上,为妻子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会在床边照顾着妻子。 「子谦……」 「外头起风了,我怕你着凉。」 「子谦,这些年我很幸福也很满足,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什么都不求了,能活着已是万幸,你……也别怨了。」 叹息,看了看那俺住的窗户,窗外有着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好想看看爹娘。对于这两位长辈,他既是怨,却也有着更深的思念。 「子谦,把窗户打开,咱们吹吹风吧!」 李崇傲走上前,将窗户推开,抵着,微风吹进了屋内,外头的人清楚看见了里头的人。 他回到床边抱着妻子,一撇头,他看见了站在外头的父皇与母后,两位老人都安好,身子骨硬朗;而怀里的女人是他最爱的妻子。 他的眼泪就这样流下,而她也以眼泪相伴。 好似这么多年,一起走过的路漫长而遥远,他都数不清自己流过了多少眼泪,但来时的路都已经看不清楚了,所有的苦难与伤痛统统化为云烟,现在还清楚的就只有身边的人,只有窗外的人,够了……够了……够了…… 此生无悔了……让他背着妻子走下去吧……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