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破天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六章 镖客 “塞外艰苦,流寇常年滋扰我大郑百姓。”崔引弓听的有些豪气冲头,“崔某前去助战边塞将士,只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男儿当如此。”陈金裘双指探出袖袍,指着崔引弓的铠甲,“男儿当如崔引弓!” 崔引弓听的很是受用,他放声大笑,说:“承大人吉言,我离开前,有书信一封与陈大人,原本是要交给廷尉正大人的,而今陈丘生大人需留在烟州震慑刁民。无奈,此信只能交由陈三爷了。” 陈氏三杰在崇都分大、二、三,崔引弓常年统领崇都禁军防备,对崇都官吏私下的称呼如数家珍,他这是在拍马屁。 “那在下便代家兄收下。”陈金裘接过递来的信,抬头问,“这信……” “大司空所书。”崔引弓顷身轻语,旋即直起身抱拳,“大人路上看便是,军务再身,本校尉这便要启程了,再会。” 陈金裘揖礼拜别,他将信摊开细看。 庞博艺在信中赞颂陈丘生审理公正,并且表示会向陛下进言为其求取赏赐。 可陈金裘经陈丘生指点早已不相信庞博艺,他知道这信中夸的越美,庞博艺在心里对他们陈氏就有多恨。 毕竟空虚的国库等不起,没了烟州这等航通九州的码头贸易,他庞博艺的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金裘将信收入袖中,注视着整齐的军列队伍转向东北方向的大道。随后他在仆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队再次出发。 两支队伍交叉而过,囚车中,江子墨浑浊的双目无意地扫视着过往的兵卒。 突然——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猛地前扑,双臂攥着柱身,双目惊骇地盯着队伍中的一人。 那人身穿普通士兵戎装,腰跨战刀,头戴头盔,这名士兵望向从身侧掠过的江子墨,双手悄无声息的抱拳,朝江子墨稍稍揖礼。 江子墨惊讶地喃喃:“百川……” 一身戎装的江百川回过头,队伍转眼便走过大半,已至末尾。 军队后方一人高昂挺立在战马上,他身形健壮异于常人,手中握着马鞭在空中打着响。 啪! “跟上、跟上!”黑熊策马奔过,厚重的嗓音好似闷雷炸响,“他娘的,莫要掉队!” 陈金裘车队的末尾,一辆马车与黑熊的战马擦肩而过,被帆布遮盖的囚车里,一人听到黑熊的话语声,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狂笑声。 帆布一角在风中摇曳,露开的缝隙里,一只戴着厚沉镣铐的大手攀扶着木柱,一只苍老的眼珠被晨光照亮。 “儿子。” 那声音低沉沙哑,且透着无比的虚弱。 这声音停顿了片刻,目光注视着黑熊远去的身影,温和地说。 “莫怕。” …… 第三十二章 这路好长啊…… 好长啊…… 车轱辘滚动着,沉闷的吱哑声令想要沉寂的内心愈发躁动不安。 这里没有水,干燥、闷热、漆黑一片,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凉风越吹越热,为什么?因为血液在沸腾,被锁住的琵琶骨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骨骼在咆哮,企图挣脱束缚的枷锁。 满是厚茧的粗大手掌攀着木柱,苍老的眼珠透着无尽的渴望,注视着沿途远去的风光。 他呼吸,闻到了青草的芬芳,抬头,天际略显昏沉,阴云遮蔽天空,灰色中带着浓郁的黑。 要下雨了。 老熊满意地注视着天空,缓缓颔着首,自说自话:“要下雨了。” 他想念身处在水中的感觉,水底的世界能将一切都变的缓慢。那样的环境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老熊闭上眼,耳畔回荡着低低的雷鸣,他在脑海中回忆身处水中的感觉。 火,到处都是火,老熊没有忆起水中的感觉,栩栩如生的景象四周皆是火。 炙热的火焰烧上屋檐,燃着烈火的帘布在空中招展飞扬。 那身影被火光包围,老熊痛苦地皱起眉,他不愿去看清这张脸,但那声音还在心底回荡。 “你想要什么?”那身影在火中扭曲摇曳,“我都能给你。” 老熊从扭曲的烈火中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壮硕的身形,高如壁垒的个头,手中提刀,与火焰中那人对视。 “我要荣华富贵!”年轻的老熊展开手臂似环抱天地,“一生一世!” “哈哈哈哈。”火焰中那人放声狂笑,“如此简单?” 老熊寒刀直指瑟缩在墙角的女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野蛮地说:“我还要她!” “给!你要的我都给你!”那人傲然放言,旋即抬臂垂下长指指着地面,“俯首称臣,吾便如你所愿!” 轰隆! 天空炸起一声雷鸣,囚车跟着一阵剧烈摇晃,老熊从痛苦中惊醒。 护卫策马奔驰而来,勒紧缰绳,说:“怎么回事?” “禀军爷,瞧着是个平坦路,不知怎的突然塌了。”仆役指着马车下的大坑,埋怨般地说,“这不,这囚车载的囚犯太重,车轱辘给卡住了。” 细雨落下捶打着坚实的厚土。 护卫策马走近细看,他扶颚沉思片刻,说:“差人一道推车,我去前头禀告陈大人。” 仆役擦着汗点头,随即招来几名随行仆役,一同扶着囚车发力推车。可奈何老熊加上囚车重的出奇,四名仆役合力,囚车却是在摇摆中越陷越深。 “后头出什么事了?”陈金裘掀开布帘,瞅着后方问,“可有异动?” “禀大人,囚车太重把路给压塌了。”护卫策马急奔到近前,他揩着帽檐上滴落的雨珠,“属下已差人推车,得一会儿功夫。大人可下来歇息片刻。” “这阴霾天下雨就下雨,我等粗皮糙肉不打紧。”厚德弓腰抬袖擦着面上的雨水,“倒是后头二爷的车驾还镇着冰呢。” 陈金裘也担心这一点,他看向车窗前的贴身仆役,问:“此地到最近的驿站还有多久?” 仆役食指搓着鬓角思索,估摸着说:“得有半天脚程,车队人杂,物件多,也差不多是这时候能到。” 陈金裘犯了难,他叹了口气,掀帘下了马车,对护卫说:“你在差几个护卫一道去推车,要快,莫耽误时辰。” 护卫领命指了几人,伪装成护卫的元吉也在列中。 护卫骑马颇快,直奔后头一看,四个仆役都已累的满头大汗,愣是喊了半天号子都没能将囚车推动分毫。 雨势渐大,元吉翻身下马走近看着车轱辘,眉眼微蹙,旋即俯身探指摸了搓泥,双指一揉,面上便起了疑。 虽说是谷雨节气,又是阴霾雨天,可从烟州一路出发到现在,马跑过的路段都会起飞尘,可这囚车下的泥居然是湿的,而且充斥着一阵山林地特有的凉意。 这可不是雨浇的,像是山里头的泉水泡的。 可四周并没有溪流,其他地面都是干的,偏偏唯独这里…… 元吉留了个心眼,打起了警惕。 “都上手推车,大人着急呢。”护卫招呼同僚,“快、快。” 几名护卫身强体健,按着车沿正要发力,侧边的岔道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 众人侧眸看去,就见一匹拉着板车的马疯了似的冲向囚车,众人吓了一跳,护卫推着人躲向草丛,旋即就见那马直直掠过,朝着囚车猛地一撞! 嘭地一声,马侧仰着摔倒下去,溅起点点湿泥。那板车则卡在囚车中,半边轱辘吱呀作响的空转着。 众人四下环视彼此,随后都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大气。 同时,侧边的岔道突然奔来几名骑着马的壮汉。 等他们到了近前,一人当先抱拳,瓮声说:“诸位没事吧?实在是对不住。这马突然发了狂冲出队伍,我等追了一路了都。” 元吉注视着这几名壮汉,见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身穿薄棉红杉,腰间皆挎着各式兵器,刀、剑、双手锤、还有一人手上提着红缨枪。 护卫心中暗骂,赶巧不巧,下雨不说,现下这板车卡着囚车,大半个车轱辘都陷在泥地里,别说推,起码得有八九个壮汉子抬不可。 护卫心里窝火,瞪着壮汉就骂:“丧门星,连匹马都管不住?这下倒好,瞧瞧,堵着我们的道,这叫什么事儿?!” “嘿,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这马发狂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儿,你冲我撒什么火?”那壮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有本事,你跟马评理去!” “你的马,这里外里都是我占理,哪轮得到你驳我?”护卫气冲冲地指着囚车,“你把车给推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哟呵,老子走南闯北歪梆子见多了,就还没见过缺德死心眼的。”那壮汉朝左右同行的人使眼色,“这是要给老子摆面儿?” 护卫当中一人指着壮汉质问:“口气这般横,你们哪儿的?” 那壮汉抬掌拍了一下厚实的胸膛,朝肩后竖着大拇指,骄傲地说:“好说,门州内外黑白道通,长风镖局的名号,你们可曾听过?” 护卫冷笑一声,挤出身沉声说:“我等乃是廷尉右监麾下护卫,什么狗屁长风镖局,老子不曾听过。” 这话一出,那壮汉身后几人都面面相觑,似有些发憷地缩了缩身。 当先那壮汉闻言顿时瞪大眼,张着大嘴惊讶地说:“哟~合着还是军爷,误会误会,几位军爷莫气,我等这就帮您把车抬出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几位,多有得罪。” 护卫听着壮汉如此大变的谦卑态度,立刻趾高气昂地一扬手,说:“那便上手,耽误了我等要事,我叫你好看。” “喏!”壮汉耿直地伸长脖子喊,他大手一挥,“听见了,赶忙的,上手!” 几名壮汉闻言皆是畏畏缩缩地靠近,几人挤过护卫,按住车沿。 当先那名壮汉环视左右,咧嘴笑着说:“听我号子,一、二——起!” 囚车剧烈晃动,刚起一半,一名汉子踩着湿泥脚下打滑,愣是脱了手。 /134/134049/3166970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五章 送行 陈金裘像是被稻草压塌的骆驼,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好在他的贴身仆役眼疾手快,上手就探入陈金裘的腋下扶住。 他焦急环视左右,气急败坏地说:“杵着跟木桩似的,麻溜的搭手扶着三爷呀!” 几名仆役回过神,急忙上前扶着陈金裘上了马车。 “打道!”车队前方一名仆役扬着嗓门高喊,“回都!” 悠长的呐喊声传荡开去,似涟漪般掀起波澜。 马夫挥鞭打马,马儿的嘶鸣声高亢响彻昏沉的清晨,车轱辘吱哑作响的转动。 车队启程了。 马车上的帘布被掀开,陈金裘的侧脸停留在阴暗处,目光不舍地望着烟州牧府的牌匾渐渐缩小。他望了许久,叹了口沉重的气。 那帘布放下了。 陈丘生回到书房内,此刻他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焦躁,他抬指摆弄着茶盏,旋即又渡步在书柜前翻动着陈旧的宗卷。 这些都是烟州历年来的宗卷,条条例例都记载着江子墨这些年修缮水渠、大坝的详细账目记载。还有秧田划分、桥梁修缮、人口登记,完完整整的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丘生扫视一眼便没了翻阅的心思,渡步的速度放缓,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撑着膝头缓缓坐下,紧蹙的眉宇似三座遍布阴霾的大山。 目光在寂静的房中游离不定,最终落在桌案上,一卷宗卷前。 他忽地一怔。 片刻,他看了看卷宗,又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的晨光,在刹那停顿后,他突然一把抄起宗卷。 猛地冲出房门! 还在院里对着盆栽剪枝的仆役见他这般匆忙,诧异地喊:“大爷,怎么这般焦急,要去哪可以跟小的吩咐,小的给您备……” 那‘轿’字还没出口,陈丘生已经冲出了府门。 他似一道风,沿着街道奔跑,满地的落叶被步伐带起,飘扬在空中。陈丘生一手提着帘袍,一手紧攥着卷宗,疯了似的朝前狂奔。 “三弟!”他高声呐喊,“三弟!!!” 破音的喊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额上的汗珠转眼就冒了出来,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他在狂奔中跑掉了鞋,可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跑着。 陈丘生直直跑到十字街道口才堪堪停下,他驼着背粗重喘息,嘴里沙哑地喊着:“你落东西了……落东西……” 喉间滑动咽着唾沫,陈丘生撑起身子望着亢长的街道尽头,晨昏的空气弥漫着薄雾,将街道笼罩的只能隐约看清四周的座座民舍。 屋檐上一滴晨露滑落。 滴咚。 陈丘生下巴上的汗珠落在地上,濡湿了尘土,在滚动里停在他脚下,饱满的汗珠上遍布密集的尘埃,映照着那净袜上的嫣红血渍。 他撑着膝盖喘息,如火烧的肺部令他重重咳嗽,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垂首沉默无言。 就在这时,幽寂无声的街道突然传来马鸣声,天空厚重的云层被刺破一道豁口,一抹破晓的曙光照亮了烟州古旧的街道。 陈丘生抬头,听着马蹄的踢踏声,凝眸望着朦胧的薄雾。 “大哥。”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喊出来的,“大哥!” 一道身影从雾中破出,陈金裘策马奔到陈丘生身前,他急切地翻身下马,抓紧了陈丘生的手。 陈金裘攥皱了陈丘生的袖袍,激动地问:“小弟听大哥唤我,大哥可是在唤我?” “三弟,你落东西了。”陈丘生眼有些红,“大哥有话与你说。” “大哥!”陈金裘抓着陈丘生的手单膝跪地,“大哥说与小弟,小弟听着。” “莫信崇都内外官吏,大司空掌权之下,我等无人可依托。刘台镜乃是齐王,他此行奔赴边塞,不日定会回到崇都掀起滔天血雨。你切记,莫助他,莫害他,陈氏历代先祖定下郑国律法,你需恪守,你需牢记谨遵。万事,律法当先。”陈丘生郑重地注视他,“你可牢记?” “小弟牢记,小弟牢记!”陈金裘颤声重复,“大哥在烟州可要当心身子,多年的隐疾还未痊愈,可别又累坏了身子。” “莫担心,你回都后,且听,且思,牢记,祸从口出。”陈丘生跪在地上,睁着激动的眸子,颤声说,“为兄在此与你拜别,三弟,一路……保重。” 陈金裘注视着陈丘生许久,忽然一语不发地将自己的鞋脱下为陈丘生穿上,他接过宗卷就上马走了。 陈丘生遥望着,直到曙光照在他的头顶,他才幡然醒悟般地回过神,独自一人渡步在无人的大街上。 …… 押解车队停在烟州城门前候着,等陈金裘回来,闸门才缓缓放下,在这个过程里,街道四周突然传来密集的淅淅索索脚步声。 左右护卫皆将手按在刀柄上,退步护住了囚车和陈金裘本人。 脚步声来自一个个面容朴质的农户百姓,他们一个个围拢过来,目光皆落在囚车中。 江子墨戴着镣铐,无言地环视四周数之不尽的百姓。 “江老大人,我等来此为大人送行!” 人群中一声嘹亮的呐喊声响起,一众百姓铺天盖地的跟着高喊。 百姓们手里拿着各种物事,鸡蛋、粮食、面饼、棉被、靴子、绸缎等等,这些东西都交给了随行的护卫和仆役。 可太多了,才片刻功夫就装了两大车,连马看上去都有些驼背。 “诸位乡亲的好意,江某人心领了。”镣铐叮当作响,江子墨抱手揖礼,“江某此生镇守烟州三十载,大水连年频发,致烟州如破褛油壶,补不齐,修不全。江某愧对诸位。” 江子墨艰难地膝行俯首跪拜。 “烟州有江老大人在,我们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一众百姓闻言皆是点头含笑称颂,随即人群中走出一众书生打扮的学生。 一人当先抬袖虚引,慨然而言:“狂风卷浪,水淹烟州,万民苦,愤苍天无心,幸得定泽真松镇烟州,佑我百姓三十载。人心齐,万志坚,共修烟州保太平,而今君去路遥,古道荆棘满布。我等祈福苍天护佑,遂,恭送大人!” 一众学子展臂拂袖,弯腰郑重揖礼,齐声道:“我等祈福苍天护佑,恭送大人!” 万民齐呼,宽阔的街道一时之间被挤的水泄不通,百姓们纷纷跪地,有哭有笑,嘈杂混乱,唯独情感真挚一致。 他们来此只为一人。 江子墨。 这一幕落在随行护卫中的元吉眼中,他震撼眼前的所见,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忧悸,这股情绪强烈到令他不禁重重喘息,而丹田处的灵力似有所感应,四肢百骸的灵力陡然紧缩,飞快地朝着脑海涌去! 轰地一下,眼前的景象陡然间犹如道道泛开的涟漪,令视线在涣散的变化中重叠交织。 随即灵力汇聚成流,霍然沿着各大穴道筋络奔涌而下,直直朝着丹田的灵泉冲去! 犹如泥墙倒塌,海升龙卷狂风,灵力以惊人的速度在旋转,而灵泉中的那颗由灵力包裹的丹心,在飞速旋转中逐渐脱离出如花瓣般的光沫! 光沫飞洒消逝,狂暴的灵力渐渐停息,而那颗丹心也显露比之以往更加璀璨明亮的光泽。 那是道心。 入道修行的修真者从明悟破入第一境的那一刻,道心便会发芽深种于丹田处。 道心生而通体浑圆,看上去好似一颗明珠,在灵力的洗礼下逐渐破开蒙尘的外壳,逐渐明亮,这便是修真者逐步走向至高大道的迹象。 而元吉此刻经历这一幕万民祈福的景象,顿时破开了困惑已久的忧魔境,正式踏入第四境。 思魔境! “你的灵力在外放。”刘台镜勒住胯下因为灵力波动而躁动不安的马,“你破境了?” “心有所感。”元吉感受着体内澎湃充盈的灵力,“巧合。” 刘台镜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轻笑说:“年岁不过三十便入第四境,此事若传回谷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你知我知。”元吉口吻深沉,“莫叫他人知晓。” 此行他扮做护卫入崇都,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我要去边塞运送器械,得好些时日才能回都。”刘台镜安抚着马儿,“我和你家小姐现是同盟的关系,你既要去崇都,有何打算不与我说说?” “小姐既然和你联手,我自然会助你。”元吉抱拳,“后会有期。”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你我自然后会,有期。”刘台镜后两个字说的很重,他朝身后排列的士兵抬了抬下巴,“我们走,驾!” 辎重队伍率先出了闸门,朝着林间远去。 …… 陈金裘安抚好百姓,带着车队出了闸门,旋即正要通往北边的大道时,忽然发现三岔路口有一支军队整齐地站在路边。 “陈大人,本校尉寅时便再此等候,终是等到了。”当先的将领策马走近,“大人此行归都,可谓满载而归。” 这人赫然是中永七年领队押解甄氏一族的校尉。 崔引弓。 陈金裘掀帘走出,见了人面上讶异之色稍纵即逝。 他奉手揖礼,笑着说:“崔校尉领着这么多甲士再此等候,陈某汗颜。” “烟州书信案尘埃落定,本校尉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满红关。”崔引弓苦笑,“往后怕是在也见不到陈大人了。” “崔校尉说哪门子笑话。”陈金裘下了马车走近,“到边塞整军,这可是征召令通行的第一步。崔校尉首当其冲,乃是第一人。” wap. /134/134049/3165507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四章 交杯 鹿不品持着书信,说:“公子……” “鹿掌柜莫在多言,话在酒里。”江百川终于头一次将鼎举起,将酒倒入杯中,“你我满饮此杯,为我践行可好?” 他倒的很随意,酒满溢出酒杯,顺着杯身淌落,酒液蒸腾着热气,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鹿不品重重颔首:“如此,鹿某在此敬公子,出塞杀敌,马到功成!” “好!”江百川昂首大笑,“谢鹿掌柜的酒,如若来日我功成名就,定还来与鹿掌柜把酒言欢!” 嘭。 清脆的碰杯声里,两人昂首一饮而尽。 江百川放下酒杯,旋即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小二,在拿个杯子来!” 小二闻言当即一阵小跑,将酒杯递放在案桌上。 江百川将酒杯倒满,双手各执一杯,起身渡步走到台上。 他走到舞姬身前顿足,余下的舞姬皆是抛出长袖,踩着莲步向左右退去。 小二凑近白衣和元吉这边,悄声说:“那是梦娘,江公子每次到烟花巷都会带着她。江公子二十出头,数着日子,两人相识得有八年了。” 白衣和元吉都愕然地注视着台上的两人。 歌乐声的后缀似有似无的弹唱着。 “这曲望夫归,你练了有些时日了吧?”江百川将酒杯递出去,“这般劳师动众,辛苦你了。” 他眼里的佻达没了,转而替代的是无尽的柔情。 梦娘眼眶里隐隐泛着泪光,她似难以启齿地问:“这酒我若不喝,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江百川将酒杯又递近几分:“我必须走。” 梦娘颤抖地抬起双手,触碰到杯身的刹那突然缩了缩,旋即又试探性地伸出手。 端住了酒杯。 她说:“必须走?” 她在问。 江百川洒然一笑,点头说:“必须走。” 他在答。 梦娘似再也忍受不了地侧首掩面,每个天明时分她慵懒地从床榻上苏醒,昨日的狂乱还在,酒香混杂着女子的幽香,弥漫在房间里。 枕边无人,她独醒。 每个天明,她都在倚靠在勾栏瓦舍里痴痴的望,长长的红袖飘荡在烟花巷里,她在嘈杂繁乱的人流中寻找那一身素净青衣的身影,抬头仰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黑夜的降临。 夜至,他便会来。 如今她却要与江百川告别,往后的白天黑夜,他不在了。 床榻上会流连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腥臭的身上没有那股浓郁的墨香,猖狂的笑里没有那般洒脱的戏言。 梦娘一想到这就想逃,她想转身逃出舞台。 可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手臂间的红袖,微微一扯,揽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江百川搂着她。 在满厅酒客、看客、闲客,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他无视神色不一的目光,面容缓缓逼近,直直抵在梦娘面前。 “等我。”江百川似在哀求,又似在渴望,“等我?” “我……”梦娘矜持地后仰脖子抬首注视,“我……” “等我回来。”江百川贴近梦娘的耳垂,轻语着,“等我娶你。” “我……”眼眶里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她似惶恐地左右转动眼珠,“我……不知道……” 江百川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语着:“等我。” 热泪恍如决堤一般不住地落,她先是轻轻的点头,旋即重重的点着头。 梦娘抽噎地说着:“我等……我等……” “梦娘。”江百川抬首吻了她的额头,“我的梦娘。” 江百川的手臂探过梦娘的手臂,随即环住,他将酒杯停顿在唇边,说:“执子之手。” 梦娘六神无主地抬头与之对视,朱唇轻启:“与子偕老。” 交杯。 酒尽。 两人深深地凝视彼此。 这一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再无他人。仿佛满堂皆坐的宾客都不存在了,整个大厅只有他们两人,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想记住彼此的模样。 “让快马将书信送到满红关。”鹿不品不知何时出现在小二身侧,“交给海噬。” 这是那封原本要交给江百川的书信。 “喏。”小二回过神应答,“主子,江百川是肉体凡胎,怕是承受不了海噬的灵药。” 小二是在担心,他跟了鹿不品很多年,也很机灵地猜出鹿不品对江百川留有昔日的情分。 可商会四将之一的海噬擅炼制灵药,灵物用在修真者身上自然无须担忧,但江百川是凡人。 他撑得住吗? “海噬知道该怎么做。”鹿不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去。” 小二揉着头,懊恼地出了大厅。 “那明日依照计划,我与元吉也要上路了。”白衣起了身,“主人保重。” 鹿不品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元吉,缓声说:“此去崇都,我亦有任务给你,到了那边依计行事。” 元吉起身揖礼,恭敬地说:“喏。” 白衣和元吉离开了。 鹿不品注视着长廊,直到两人身影消失,都未曾移开视线。 “小姐当真不见他?”鹿不品突然开口,“你二人已有四年未见了。” 甄可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鹿不品身侧。 她注视着亮着幽幽烛火的长廊:“我怕见了他,便会时时刻刻跟着他。” 鹿不品背过手,侧身看向她说:“九州之内皆有小姐的通缉画像。往后,元吉抛头露面,与小姐怕是再难相见了。” 长袖里的手稍稍紧扣,甄可笑的面上却浑然不觉地笑起来。 她念着如刀般的字,假装无痛无痒地说:“会见的,以后一定会相见的。” 她侧首回眸,望着台上忘情的江百川和梦娘。 今宵良辰,酒香、女人香。 甜美酣眠。 梦里回香。 …… 昏暗的天空浮着一丝鱼肚白,好似一道绵长的白色沙滩,横跨大半天际。 州牧府大门前的灯笼高挂,清晨起了清风,吹的灯笼微微摇曳。 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陈丘生笔直地站在门前,他穿着薄布皂衫,看着仆役前前后后出入府邸,将一箱箱木箱提入马车中。 这一箱箱的物事,全是大小宗卷,有的是地方官员快马传报送来的,还有的则是陈氏三杰南下时带的。 而如今陈金裘要押解囚犯回都,这些宗卷都得带回去,交由刑狱官员处理。 眼下只能如此了。 陈丘生要滞留在烟州为质,在这里他处理不了公务,只能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夏的大水灾祸上。 他承诺过,要给烟州一十四县数百万百姓一个交代。 大丈夫生于时,信字当头,如若违背,堂堂七尺男儿如何顶天立地? “只有这些了,大人,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您看……”说话这人是州牧府的管家,他垂首努力抬眸看着陈金裘,寻思着说,“该启程了。” 此时的天色快过卯时,陈金裘抬眼望天半晌,旋即回眸看向陈丘生,他不安地攥着袖走到陈丘生身前。 两人隔着三步台阶,就是这三步,似隔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沟壑,令两人望而却步。 “大哥。”陈金裘先是唤了声,随后挤着强撑的苦笑,“那我,便启程了。” 陈丘生深吸口气,缓缓吐声:“二弟的尸身,你可安排妥当?” 站在一旁的仆役忙弯腰揖礼:“大爷放心,小的已安排妥帖,仵作做了手工,还从地窖里取了好些冰镇着,定能顺利保得二爷完好无损回都入土。” 这仆役说话间更咽,他叫厚德,陈府出身,自小跟着陈平冈穿开裆裤长大,是陈平冈的贴身仆役。 “我往家里去了封信,母亲都知道了。”陈金裘神色昏沉,“家里都备好了丧事等物。二哥回都后,便入土安葬。” 陈丘生颔首,继续说:“我不在崇都主事,公事宗卷,你须得多费心。” 陈金裘揉了揉鼻子,笑着点头。 他是陈氏三杰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处于官场中被私底下的官员称作笑面虎,两面三刀的货色。 但现在他笑的很苦,少了往日那般口腹蜜剑的笑声和话语,瞧上去像个失意的书生。 陈金裘垂了袖:“刑狱里都是大哥往年提携的官吏,大哥莫忧心,小弟吾日三省吾身,夜不忘大哥所托,定维持好刑狱内外,等着……等着大哥……” 等着大哥归来! 这声心里话他说不出,如鲠在喉掐在消失的口型中,可抽噎不自主的跑了出来,叫陈丘生听的清楚。 “莫如此,切莫如此。”陈丘生有些不忍的仰头叹息,“在外,你要主持好刑狱大小事务。在内,侍奉好母亲。我不能归家,她总会埋怨我两句。你替我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 陈金裘浑身打了个战栗,他听着陈丘生这话,像是他永远回不来了。 “大哥!”陈金裘突然提高嗓门喊,“走吧,我们一道回家,陈家不能没有你啊!” “呵呵,金裘,你如今老大不小,怎么学做妇人相,这般婆婆妈妈?”陈丘生露出平日不曾有的温和微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人不在,可心里装着家呢。会的,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的,你……去吧。” 他挥了袖,转身进了府门。 陈丘生的步伐很快,在昏暗的晨光里,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匿了。 陈金裘怔怔望着门,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望眼欲穿地愣在当场。 “三爷……三爷。”陈金裘的贴身仆役大胆地贴近轻唤,见陈金裘无动于衷,他望了望府门,“大爷回了,我们该上路了。” wap. /134/134049/3164649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三章 浪子 凉风送爽,寒意令守在门前的小二打了个激灵,他焦急的左右环视灯火通明的巷子,翘首以盼还未归来的人。 片刻,巷道尽头走来两人,一人一身白衣,身形潇洒,气质落拓不羁,正是白衣。 而与他同行的那人一袭墨黑道袍,只是远远看去,那副英俊的面容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小二一眼就认出来了,元吉。 他跨出门槛,站在大门前朝两人招手。等两人走近,小二仓促地抹着汗,说:“怎么才回来,掌柜的都等急了。” “主人没急,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白衣将合拢的纸扇朝门内挑了挑,“走吧。” 元吉将随身的剑递给小二:“你的剑太脆、太轻,用着不顺手。” “那你让白少给打把呗。”小二不满地嘟囔嘴,“借人东西还嫌弃。” 白衣一边往里走,一边引纸扇往二人虚虚一招,拖起了长音:“诶,打住。上次上好的陨铁,打出的兵器堪称绝佳上品,你还不是嫌弃?” “当年留在王府里没带出来。”元吉侧首看他,“许是被人拿了。” 白衣用扇背敲了敲元吉的肩膀,轻笑着说:“那是我打的最好的一把,也是唯一一次打剑。剑胎初成时,海噬还特地用灵土养过,洞天打坐守了七天,开封时,千里用精血淬过,天下只此一柄集我四人心血,还想再来一把?没门。” “切,就没见对我上心过。”小二委屈地眼巴巴垂首,摸着剑上的豁口,“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们偏心。” 白衣哑笑两声,元吉也不禁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大厅内。 小二凑近附耳跟鹿不品说密语,鹿不品微微颔首,抬起靠在膝上的长指晃了晃。 小二当即拿着帕布将煮沸的鼎端起,旋即将酒倒入杯中。 可仅此一杯。 谁喝呢? “鹿掌柜。” 这喊声很轻,言语中透着放浪意味。 鹿不品闻声便缓缓睁开眼,他站起来,转过身见到来人。 随即他缓缓躬身揖礼:“鹿某,拜见江大公子。” 白衣和元吉霍然侧眸看向大厅正中,一人正沿着柔软的地毯朝前迈步。 江大公子,江百川。 烟州江家长子江百川,这人生的可谓是粉雕玉琢,风流倜傥。他一身素净水缎青衣,头未扎髻,而是束着一头在背后晃悠悠的马尾。 江百川走到一半,似是注意到白衣与元吉的视线,眸子也跟着侧过与之对视一眼,旋即径直来到桌前,随随便便地坐下。 “今儿个天热,我便懒的出门。”江百川拿起杯子饮酒,畅快的吐了口气,“来迟了,多担待。” “江公子能来便是给鹿某人面子。”鹿不品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他朝小二说,“酒肉歌舞伺候。” 小二将布巾朝肩上一甩,高喊着:“得嘞~” 两声掌声响起,台上的乐师立刻奏起一曲欢快不少的曲子,众多舞姬莺莺燕燕从两侧登台,舞动的红袖在空气弥漫着女儿香。 鹿不品和颜悦色微笑地问:“老大人此次受审,江公子在家担惊受怕了?” “我爹没死,我怕什么?”江百川轻浮地笑着,“他要死了也没什么家业留给我,倒是烂摊子一堆。现下倒好,省的我娘整天对着我哭哭啼啼。不说烦心事,喝酒。” 鹿不品双手举杯,而江百川则是单手拿着杯子与其一碰。 在清脆的杯撞声里,元吉蹙起了眉。 江子墨一生大起大落,定泽真松的雅号九州皆尊,可生出的儿子怎么是这么个德行? “这人太过不尊。”元吉语气很冷,“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是吗?”白衣轻笑,望着江百川,“我倒觉得这人豁达地有趣。” 元吉眸子冷下来,说:“听他的意思,江子墨若是死了,对他反倒是件无所谓的事。” 小二凑到跟前,八卦地说:“你不在烟州常呆,不知道江百川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在楼里跑堂这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唯独这江百川,我看不透,这人呀,是个妙人。” 元吉不解其意地问:“妙人?” 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边扇边说:“江百川师承烟州名师门下,幼年时,授业的先生在江府教了三天,结果突然逃了出来,说什么,他教不了。” 元吉跟着望过去,看着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不屑:“纵跨子弟,朽木不可雕。” “诶,大错特错。这事我门清,来来,坐着说。”小二抽下肩头的布巾擦着小案,“那授业先生说教不了,而不是教不起。” 白衣脱了鞋,跪坐在软塌上才略感轻松,他扬起了调子说:“江百川天生慧根,对诗句五经论典理解甚高,授业先生在府上教书反被教之,这怎么教?一生所学却叫一幼、童不足为道,他这是受辱了。” “还换呢,那授业先生走了之后,江州牧为江百川请了数位烟州大家授业,最长的不足半月,最短的不足半天,都叫江百川给教走了。”小二焦急白衣抢了他的话,急忙说,“你说说,这是不是个妙人?” 元吉讶异,喃喃说:“如此一说,还真是个妙人。只是……这人生性如此……” “江百川就是这么个放荡不羁的性子。他及冠时,江州牧将他送入佛堂修身养性。”白衣搁了扇子,“可后头才知,这人进了寺庙就是个祸害。” 元吉不禁越听越奇:“怎么是个祸害了?” “这事说出来都羞人。”小二放了凉盘,端上小鼎生火,“江百川入寺不过数日,把一个小和尚教的逃出寺,后来还娶妻生子了。” 元吉顿感震惊地脱口而出:“有这事?” 白衣颔着首:“千真万确,不过这人说起来我们都还认识。” 元吉细想半晌,摇了摇头:“还俗的和尚,我应是不认识。” “哎呀,没见过,但你确实认识。”小二对着绒草吹着火,被烟呛的咳嗽着说,“就是那被马福活埋的信使,江林。” 元吉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江林出寺时,年岁与江百川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又是主仆关系,可谓生死相依。”白衣拂了拂袖,“江州牧能将书信交由江林之手,说明对此人极其信任。” 元吉似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信息。 江州牧肯将杀头的信交给江林,那必然是极其信任,而这人与江百川又是这般密切的关系,那江子墨对江百川呢? 如此放浪形骸,不知礼数的纵跨公子哥,加之烟州上下百姓对其评头论足的传言,江子墨信任自己的儿子吗? 元吉在沉思间看向正与鹿不品交谈的江百川,他的好奇越发浓厚了。 “既然烟州牧之位无望,江公子可欲另做打算?”鹿不品将湿帕包在鼎上,为江百川倒酒,“是入崇都为官,还是做一方大家?” “天底下就两条路给我走?”江百川爽朗一笑,“大道通天,别人走过的路,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鹿不品将鼎搁回凉盘,“旧人生不逢时,史书记,痛嚼万人骨,方知古人生前恨。例例古训在前,后人穷思牢记,为的就是不走错路。走先人走过的路,才能步步为营。” “无惊无险,波澜不惊。”江百川豪饮杯中酒,“如此无趣,枉为人。我欲做先人,走出一条路。” “好大的志气。”鹿不品眸子一亮,“那敢问公子,要如何走出一条先人路?” “昨日我已前去城西禁军营地投名。”江百川伸展双臂,身子靠向椅背,“明日启程,前往满红关。” 这话一出,元吉和白衣皆是抬眸看向对方,随即不露声色齐齐窥视向江百川。 满红关穷苦贫瘠,临近大漠常年血战,江百川看上去细皮嫩肉,要叫大漠流寇逮了都能当成小娘子给掳回去做奴仆。 这人做过太多荒唐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入伍这个做法顿时叫两人都觉得,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如今边塞不比以往。”鹿不品劝解地告诉他,“大漠之外局势混乱,大战在即。” 江百川来了兴致,他端着杯,大笑起来说:“越乱越好,不乱的天下,怎么出得了英雄?” 台上的舞姬长袖舞动,琴弦铮铮作响,片刻之间似转柔婉,似水的柔、绕指柔、缠绵。 舞姬掩面,那神情似在抽噎落泪。 “公子熟读古今论典,可知……”鹿不品抬头望着这一幕,“被人铭记的英雄,都死了。” 歌舞转为诉求般的柔和,悲凄的乐声里,舞姬舞动红袖,飘荡间,她凝视着前方,双手微微托起。 那姿势像是端起酒杯。 她在奉酒,而她的身前无人,那充斥着希翼的目光远眺前方。 她在等人归来。 “烟州太小,呆着憋屈。九州之外,天高海阔,活在那片天地里,才叫痛快。”江百川洒脱地举杯对向台前的舞姬,干脆的豪饮殆尽,“痛快、痛快呀。” “多年前,鹿某于江州牧麾下为门客,见公子天性聪颖,人间罕见。我知,公子心怀大志,只是鹿某看不穿公子,看不懂公子要成就一番何等的事业。”鹿不品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如今公子长大了,要走了。鹿某在满红关有几家客店,公子持此书信,可安顿平日所需。” “你承的是我爹的恩情。”江百川抬掌按住鹿不品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能要,也不想要。” wap. /134/134049/3164068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二章 歃血 “不怪,边塞乃是郑国之盾,震慑外寇自郑国开国至此,皆由我甄家守护。可笑年幼时,每年才见父亲一面。”甄可笑浮现出几分哀伤,“如今父亲去了,满红关四年无将,皆是二位叔叔维持大局。二位叔叔劳苦功高,可笑在此,替亡父拜谢二位叔叔。” 她说完要跪,可梁封侯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双手不过掠过纱袖便抽回,不敢僭越分毫。 “小姐心系边塞安危,难能可贵。”梁封侯退回到座位上,双指在搓揉间,沉声说,“属下远在边塞,幸得刘左丞传来密信,才能及时赶到解救江老大人。只是……” 梁封侯眯起丹凤眼看向刘台镜,这幅模样好似一只狐狸躲藏在草丛中窥视。 只是他看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猎物,还是猎手。 “边塞斥候遍布九州、大漠,明里暗里,消息甚多。按理,九州势力我也算是略知一二。我二人来此见小姐只是其一,其二,刘某心存疑窦。”刘朔云在短暂的沉寂中率先开口,“望刘左丞解答。” 刘台镜坐姿端正,缓声说:“刘尉史但请直言。” “我收到密信时,还有一封密信快报紧跟其后。驿站快报,换马不换人,书信前后同时赶到,刘某实在惊讶。”刘朔云顷身沉下面容,“不知此次案件,刘左丞与陈廷尉,是否同气连枝?” 这般直白的态度让刘台镜猝不及防,他思虑着。 “书信一案,罗川自供招认,马福杀人截信掉包,酆承悦涉嫌谋害一方州牧。”刘台镜笑不露齿,“刘尉史与梁都尉前后安排细密,这信中写的明白,处置的妥当。刘尉史莫多疑,我与陈廷尉说同气连枝谈不上,各取所需罢了。” 刘朔云微微颔首时,眼珠转向梁封侯。 梁封侯眨了眨眼。 刘台镜和陈丘生之间的联系。 确认了。 “此事细枝末节暂且不论,江老大人算是保下来了。但烟州如今是无主之地,江家无人可撑此大梁。”刘朔云蹙眉思索,“陈廷尉虽留在烟州作保,但新州牧已经在路上赶来。” “顾遥知,此人出身寒门,原是门州人士,可师承江老大人门下,在烟州颇有名气。后由江老大人举荐,在崇都司职太宰丞。”梁封侯双指一顿,“崇都之内,我已安排斥候探查已久,此人干净,瞧不出端倪。” “太宰丞管理烧制陶瓷器皿等物,将这样一个人放在烟州,难言合适与否。”刘朔云跟着说,“虽说是江老大人门下学生,但近些时日依我来看,烟州百姓更倾向江家掌权。” “江家长公子江百川饱读诗书,是个才子。”刘台镜扶着扶手,“但才子的度量是否足够一掌烟州呢?此事江老大人心中了然,如若江百川有才,想必早已入都从官,而不是顾遥知来此接任烟州牧。” 江百川是个纵跨浪荡子,整个烟州人尽皆知。 “江百川虽是浪子,可野心不小。”甄可笑捻着红袖,“前些时日他与廷尉左监陈平冈在烟花巷吃酒,叫的姐儿都是我的人。两人密谋决意定我外公死罪,事后由江百川来继承烟州牧一职。不过往后,江百川需兴建港口,支持庞博艺推行的新法。” 刘台镜抬眸直视甄可笑:“所以你杀了陈平冈。” “江百川虽不孝,但亦是我外公长子。”甄可笑垂着眸,“杀他,便是断江家香火。” 梁封侯没答话。 刘朔云想了想:“庞博艺想要兴建港口收取税钱,用以支持城西禁军扩军,这事他早有安排。” “那么这个顾遥知,到底会是谁的人?”梁封侯扫视众人,“他如果做了烟州牧,是要修建水渠大坝承继江老大人之志,还是建造港口,推行新法呢?” 三人闻言皆是沉默。 顾遥知是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清楚这人心中所向。 “只能等此人到任后,才能看出虚实。”刘台镜正色地看向甄可笑,“甄姑娘,现下人都到齐了,也该说说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甄可笑摇着蒲扇纳凉,“有什么好说的?” “甄毅一案,事由皆出自庞博艺之口,尚书台又以他为首。众口悠悠,案子断的极为蹊跷。”刘台镜言语夹着激将法,“你难道不想查个究竟,为你父亲翻案?” “刘左丞,小女子倒是好奇,你千方百计设下圈套,就连鼎鼎大名的活阎罗都被你说动保下我外公。”甄可笑朱唇含笑,将计就计地问,“你又为的是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那深藏的怨念。 刘台镜习惯性地展露出玩味笑意,说:“你我所求,并无区别。” “我要郑国翻天覆地,乾坤颠倒。”甄可笑冷眸看人,笑容灿烂,“你要的是这个?” “你要的是为甄毅翻案,为甄氏一族正名。”刘台镜嗓音也冷了不少,“而我要的,不过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甄可笑挑了挑眉。 她站起来,从红妆台上端起一坛封着泥的泥瓦罐,拍开封口后,将其倒入茶杯中。 罐里弥漫着酒香。 梁封侯闻着香味,喉间滑动咽了口唾沫。 他常年居于边塞,擅饮烈酒,可这味道他光是闻也能闻出来。 春未老。 甄可笑放下酒坛,举着杯子走到刘台镜身前,娇容展着笑颜:“小女子福薄,与齐王殿下这般天横贵胄无法攀比,自然同气连枝之说也是不敢的。不如,就似殿下与陈廷尉那般?” 刘台镜站起来接过杯,微微高举:“各取所需。” 甄可笑遥遥致意:“歃血为盟。” “干杯。” 嘭地一声轻响,两人碰杯,对饮之间,目光却依旧注视着彼此。 贪婪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警惕。 甄可笑搁了杯,转向梁封侯二人说:“二位叔叔可对可笑的做法有何见解?” “小姐决意,属下不敢妄言。”梁封侯抱拳,“梁封侯是甄毅将军从大漠黄沙里刨出来的,这辈子都欠着将军一条命。梁封侯此生,为甄氏一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甄可笑看向刘朔云。 刘朔云定神顿了顿,才弯身揖礼:“为苍生谋福,朔云,愿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 甄可笑保持着微笑注视着刘朔云,眼神里生出了疑惑。 半晌后,她平平无奇地说:“如此便好。” 刘朔云的话里藏着深意,他说为苍生谋福,而不是为甄氏一族。 梁封侯看的出来也听的出来,可这一次他没有出言帮衬辩解,而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只是在歧途上,被巧合的绑在了一起。 “为了我外公一事,二位叔叔耽搁了边塞职务许久,可笑深感愧疚。”甄可笑回身落座,“而今边塞可还安好?” “江老大人一案如今已成定局,不日便要押解入都。”梁封侯没在看刘朔云,“我二人明日便要快马加鞭赶往崇都。” 刘台镜收起笑容,犹疑地问:“如此着急,梁都尉所为何事?” 梁封侯看了甄可笑一眼,随后说:“是为满红关换将一事。” 甄可笑眸子一厉,满红关自甄斩首后四年无将,只因甄氏一族世世代代镇守边塞,上下军心所向已然不由天子定夺。 可眼下终于到了换将的时刻,一个全新的将领接手满红关,甄氏的名字也会逐渐被淡忘,最终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 不复存在。 “如此着急,是外寇滋扰所致?”甄可笑打量着梁封侯和刘朔云,“还是旁生枝节?” 刘朔云严肃点头,说:“外寇之势倒不打紧,只是大漠外域变化甚大,一股全新的势力正在崛起。” 刘台镜凝眸,缓声问:“大漠之外的势力?事关边塞事宜,刘尉史请直言相告。” 刘朔云指点桌案,恍若排兵布将的谋士。 他说:“外域版图,大小国度无数,皆不在郑国地图中。前些时日,我接到驿站快报,外寇中庭出兵三万直奔东北方海域,安营扎寨,聚众成防守之势。且,对我郑国斥候探马皆不追击,极为奇怪。” 梁封侯眉宇严肃,恢复了塞外悍将特有的深重。 他续着说:“为此,我派斥候小队前往海域周边探查情报,发现于东北方向的地域,有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外藩队伍正在伐木。并且还发现了正在往关内赶路的商贾队伍,据他们所说,这支外藩军队是从海峡另一侧而来,目标正是郑国九州之地。” 甄可笑抬指抵着红唇,蹙眉问:“这支外藩到底是哪个小国?居然跨海来袭。” 梁封侯沉声回答:“这支外藩军队的名字叫,迦拿。” …… 醉仙楼整夜飘香,酒香、梦香、女人香。 虽是深夜,酒楼内的客人却是更迭流替,大厅的空气混杂着汗臭和菜肴的气味。 鹿不品鲜少的出现在台下。 他独坐一方软塌,一侧桌案上摆着一叠凉盘,中间支着三足小鼎,底下温火蒸腾,鼎中的酒液在烹煮间冒着气泡。 这壶酒烹煮得当,已到了畅饮的最佳时刻。 但鹿不品没动,他抬头注视着台上的舞姬扭动舞姿,在乐声中痴迷的半眯缝眼眸,一手轻轻拍着另一手的掌心,似在伴奏。 他没饮酒。 他在等人。 廊外的大门敞开着,谷雨时节天的夜色很凉。 wap. /134/134049/3163492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一章 愚忠 “我猜,你第一个想杀的是陈丘生,他是廷尉正,主审书信案,他死了,案子也就断了。但是你没想到远在边塞的都尉梁封侯和尉史刘朔云会到场,信使调换、罗川假扮江林,这些你都没料到。还有马福招供,江子墨得脱生天。”刘台镜十指交、合,“你没理由杀陈平冈,可我查出陈平冈身死那夜,他与江家长公子江百川在烟花巷吃酒,其中谈论的内容,也许就是你杀他的理由,还有——” 刘台镜顿住话沉思,眼却仍旧盯着甄可笑。 红唇里弥漫着青烟,甄可笑笑盈盈地说:“还有什么?这间厢房不会有外人来,大人畅所欲言便是。” “你知道我在醉仙楼吃酒,这是你做给我看的。”刘台镜正视她,沉声说,“目的就是想告诉我。你做事不是藏头露尾,而是敢,你敢开破铁则这个先河,更敢毫无顾忌的打破一切规则。” 刘台镜想的很透彻,甄可笑怕不怕死?一定怕,不怕,她早在中永七年死在流放路上。 也许是那一次,让她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怕死又敢死的人。 这是不得不重视且疯狂的角色。 “陈大人说的未免太过冠冕堂皇了些。”甄可笑的笑容变冷了,“陈平冈的死只是一个提醒,也是一枝昭示友谊的桃枝。大人,崇都是个庞然大物,你一人的胃口怕是吞不下。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让梁封侯和刘朔云出征指认,可他们是我的人,你让他们作证,就是让庞博艺的眼睛盯向边塞。用我的人来为您自个儿做嫁衣,总得跟我这个主子交代交代,为什么吧?” 甄可笑这是承认杀了陈平冈,同时也表明了她无意与刘台镜为敌的态度。 “三监受理,书信一案,江子墨是源头,就算罗川坦白招供,但书信的的确确出自江子墨之手。一首藏头诗在怎么改,都改不了初衷。”刘台镜撑着扶手顷身凑近,“梁封侯,刘朔云,当年你从流放队伍里逃出来,是怎么出塞的?你记得,是那些镇守着边塞的将士,为了保留甄氏最后的血脉,心甘情愿的放你走。你怀疑我毋庸置疑,但怀疑他们,不该的。” “人心隔肚皮,人的忠心和尊严廉价的叫我觉得可悲,我不信。”甄可笑的笑逐渐浮现出森寒的意味,“我记得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也记得当年的我是多么弱小而可悲。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可笑。” 甄可笑心里默念着,我叫可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承接考工左丞时,给满红关去了一封书信。”刘台镜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寒芒,“我在信里写,江子墨有难。梁封侯是满红关的斥候长,麾下千百名斥候听从调令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大漠、外寇三帐王庭,他片刻不在,情报就会慢上数日之久。每一刻,都是人命挣扎在生死之间,无数人的命,无数的调令都掌控在他手中,可他亦然决然南下烟州。” 烟杆与红唇近在咫尺,甄可笑怔怔地望着刘台镜。 青烟犹如一道阻隔,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刘台镜压着扶手,陈旧的木椅发出沉闷的吱哑声,像是挣扎,但仍旧坚持的撑住他给予的压力。 “刘朔云司职尉史,梁封侯不在,边塞的整备后勤,城墙值守,日夜之间的安排,他事必躬亲,没有他,边塞的纪律会乱成一锅粥。”刘台镜认真地说,“你想不到的,这些不被你相信的人,为了江子墨甘愿抛下性命攸关的职务南下烟州,为了什么?江子墨吗?统统不是,他们救江子墨是因为甄王一脉世世代代守护满红关的恩情,没有甄氏,就没有春种秋收的太平盛世,他们是为了你,甄可笑。” 甄可笑面无表情的深深地吸气,长久的沉默中,她想起了当年策马出塞的那一幕。 刘朔云在雨中朝她行下属之礼,还有他的话语。 ‘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重若千钧的城门在开启,木椅的吱哑声犹如城门开启的沉闷声响。 回荡在甄可笑的耳畔。 “恭送小姐!” 城门前的将士齐齐恭敬抱拳揖礼。 “恭送小姐!” 战马嘶鸣奔腾,踏着永寂的冬霜冲入皑皑雪原,她回眸望了满红关最后一眼。 寒风中,鹰在天际翱翔。 厢房中,甄可笑无声的张了张嘴,笑了笑。 但没有笑声。 许久后,她嗓音有些嘶哑地说:“愚蠢。” 刘台镜松懈双肩,靠着椅背静静等待下文。 甄可笑垂下烟杆,抹了艳丽红妆的眼帘也低垂着,说:“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 “没错,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刘台镜平静地注视她,“愚蠢的人,才会锲而不舍的站在门口,等着召唤。” 甄可笑倏地抬头看向他,然后迅速地看向木门的方向。 院子里的艺妓的声音消失了。 只有寥寥几许蝉鸣透窗而入。 清脆的蝉鸣里,甄可笑起身迈着莲步朝着木门走去,步伐从无声逐渐转为徐徐沙沙声,她深深吸气,呼吸也略微粗重了不少。 双手搭上门扉,轻轻的一推。 吱。 木门被推开了,门前左右站着两人,一人身穿磨损陈旧的铠甲,头戴头盔。 另一人身穿一袭尉史乌袍,背着手,静静站在门侧旁。 两人本来都面向着院子外头,直到木门被打开才齐齐回过身来。 梁封侯。 刘朔云。 两人注视着甄可笑,旋即齐齐单膝跪地,恭敬揖礼。 “拜见小姐。” 清风吹拂,甄可笑挂在臂间的薄纱红袖轻舞飞扬。 她扶着门扉默默注视两人,口中轻声说:“你们……太傻了。” …… “崇武年,我二人赴王府邀宴,小姐那年才六岁。”刘朔云神情略显激动,“中永七年,小姐出塞时才十二,而今是中永十一年,四年未见,小姐……” 喉咙发痒更咽,刘朔云的话失去了力量,化作无声的呢喃。 “这些年……”梁封侯局促地接话,“小姐可还安好?” “好。”甄可笑注视着两人,“吃好、睡好,一切都好。二位叔叔别拘谨,寒舍简陋,莫要嫌弃,坐下说。” 这件厢房不大,内饰又是女子闺房装潢,两人都显得有些扭捏。 梁封侯扯过两张平凳,先给刘朔云递去一张。 随后自己才坐下,说:“未曾想,小姐如今十六,这般出落,王妃、将军若还在在世,必然欣慰。” “尚是嫁娶佳时,若是放在崇都,九州才子若得见小姐芳容,定是要挤破甄王府的大门。”刘朔云无处安放的手摩挲着膝盖,“老天保佑,王妃、将军在天之灵保佑,都好,甚好。” 梁封侯笑起来,他明白刘朔云这般激动的缘由。 刘朔云出身寒门,十年苦读得地方先生举荐才有了考试的机会。 可当时风气不好,寒门士子都受世家冷眼,每年的考场也被把控在世家官僚手中。 在考场,有个说法,叫‘割卷。’ 指的是考生事先收买考官,将优异成绩的考卷移花接木到自己名下。 刘朔云便是受害者之一,名落孙山,回家的盘缠又被窃贼偷走,穷困潦倒,只得当街摆摊贩卖字画。也就是那时,遇上了新婚不久的甄毅与江笑南出府闲置物件。 江笑南本是书法大家,一眼就看出摊上的字画与之平常卖字先生的不同。 这便是刘朔云与甄毅结缘的根源,是江笑南给予了他再生的机会。 甄可笑是恩人的女儿,他怎么不激动? “可笑与刘叔叔不过四年未见,倒是与梁叔叔足有十年不见了。”甄可笑婉起兰花指倒茶,“四年前,可笑走的急,出塞前未曾与梁叔叔告别,叔叔莫怪。” 甄可笑端起茶杯,恭敬地递到梁封侯跟前。 “小姐莫要折煞属下。”梁封侯弯腰双手接杯,“形势危急,属下自理会的。” 甄可笑笑了笑,旋即端起另一杯茶,渡步走到刘朔云跟前,明亮的眸子注视了许久,轻声呼唤:“刘叔叔。” 她没在多说,只是郑重地将茶杯递了过去。 刘朔云怔怔看着甄可笑,半晌站起来,双手长袖一挥整理,然后缓缓弯腰,双手平伸接过茶。 亦如当年。 “当年有刘叔叔相助,可笑才得以逃脱虎口。”甄可笑端庄奉礼,“刘叔叔的大恩大德,可笑没齿难忘。” “不可!”刘朔云捧着茶赶忙侧身,不敢受礼,“刘某此生若无得王妃青眼,不过是崇都大街上一个卖字书生。大恩大德,是我受之有愧。小姐不可,不可呀。” “有何不可?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甄可笑伫立在原地,“流放路上,甄氏一族死伤殆尽,若无刘叔叔,我如何能好生站在这里。” 她扶着刘朔云入座,眼里是惋惜的打量。 四年之久,刘朔云的面上布满风霜和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的发丝间夹杂着苍白,面容憔悴而疲惫,唯独那脊梁依稀和记忆中的印象一样,笔直的挺立。 “此次南下烟州,来时仓促,边塞事宜皆由快马传报,属下在驿站忙的可谓是不可开交。”刘朔云苦笑两声,“没能早早来见,小姐莫怪。” wap. /134/134049/3162638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章 流放 从崇都出发到代州,这一路已走半月。 大雪漫天,流放的队伍拉的老长,红山马道苍茫一片,天空上方盘旋着一只孤鹰。 离目的地满红关还有数日脚程,负责押送的士兵骑在马背上,目光冷漠,巡视着过往的囚犯。 元吉掠过时,沉默地低着头。 甄可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语气虚弱地说:“元吉,我脚疼。” 元吉看着甄可笑破洞的绣花鞋,便蹲下身,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年仅十二,一路上缺衣少食,身子越发消瘦。憔悴的面容略显蜡黄,耸搭的眼皮泛着困意,身子几乎扑倒在元吉背上。 元吉今年十六,从小在甄王府当护卫,风吹雨打,身强体壮,背着瘦弱的甄可笑丝毫不影响脚力。 甄可笑脸贴靠着元吉的背,问:“元吉,你累不累?” “不累,小姐轻飘飘的。”元吉昂头示意,“就像那只鹰。” “那只鹰会飞。”甄可笑望着翱翔的冬鹰,脸上展露出了微笑,“我也好想像它一样,自由的飞。” 元吉望着鹰,半晌没有答话。 沿途巡视的士兵打马经过,马蹄下雪屑四溅,他勒紧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停下,交换踩踏马蹄,打了个响鼻。 士兵左右环视,目光突然落在队伍中,盯住了元吉和甄可笑。 甄可笑被森然的目光吓地颤栗发抖,她极为惧怕士兵,慌张地背过头去。 士兵垂下马鞭凌空打响,冷声厉喝:“你们两个,站住!” 元吉像是没听见,顾自继续走,而且脚步越发的快,专往人堆里挤。 “站住!” 士兵瞪着眼,夹紧马腹催促战马,贴近人群的瞬间,猛地探手一把扯住甄可笑的头发,旋即用力向上一拽! 甄可笑疼地双手向上伸去够士兵的手腕,口中大声哭喊:“啊!!!我疼,我疼,元吉!!!” 元吉急忙转身去抱,可那马鞭陡然一转,残影扫过,对着他猛地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元吉背上的囚衣陡然破开,脊背被抽的皮开肉绽,血珠飞洒,人也紧跟着重重摔在地上。 士兵的力气很大,拽着甄可笑头发径直提起,悬在半空中。 甄可笑疼地睁大双眼,双腿在空中乱蹬,嘴里喊着:“元吉救我!元吉救我!” 元吉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朝士兵喊:“军爷,放过她,她年幼不懂事!” 士兵冷笑,厉声说:“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老子一眼就认出你了,叛贼甄毅的贱种!” 甄可笑撕心裂肺的哭喊,引的四周的囚犯围聚,所有人的神情麻木漠然,面对昔日的王府千金,不少人更是目露憎恨。 甄毅死了,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在崇都金殿外,那颗头颅沿着高悬如崖的台阶滚落,亦如开国功臣甄氏一族彻底垮台。全族流放,他们将要到那片黄沙卷天的边塞,修筑城墙为奴为婢! 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盛名天下,全都搭在甄毅一人身上。从此往后再无高瞻远瞩,再无挺直脊背做人,他们完了。 彻底完了! 谁还管甄毅的女儿是死是活? 甄可笑手上镣铐太沉,她根本提不起来去够士兵的手腕,只好艰难地惦脚踩着马背来减轻头上的剧痛。 “放过我,我不哭、不闹。”甄可笑像是悬在空中的麻袋,双手交叉紧握拜着士兵,嚎啕乞饶,“军爷放过我,我疼,我疼。” “平日在崇都享荣华富贵,现在知道求人了?啧啧啧。”士兵说着凑近脸庞逼视,“如今大难临头了,只能怪你老子!” 元吉不顾剧痛的伤口冲到马腹前,将甄可笑的双脚撑在自己的肩头,他求饶说:“军爷息怒,她还是娃娃,冲撞了军爷,军爷息怒。” 甄可笑努力踩着元吉的肩膀,可身子瘫软怎么都站不稳,她学着元吉的话哭喊:“求军爷饶命。” “饶命?”士兵讥笑连连,“老子本来在崇都吃香的喝辣的,结果被派来送你们这群叛逆到满红关。呸!当初在崇都,司空大人就应该下令灭了你们甄氏九族,免得老子到这鬼地方挨饿受冻!” 元吉急声说:“军爷大人有大量,军爷要是累了,我会揉腿、捶背。军爷是大善人,放我们一马。” “放你们一马,成!吃老子三十鞭。”士兵随手一松,鞭子陡然指向甄可笑,“就你。” 甄可笑摔下去的瞬间就被元吉抱住了,她一听要挨鞭子,吓地浑身哆嗦,面上的血色褪尽,惨白一片。 这一路她挨了不少打,背上、腿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条,那鞭子像是长了倒刺,抽在身上生疼。她太怕了,起初还喊,可越喊,这些士兵就越往死里抽,似乎他们就喜欢听她惨叫。 母亲曾在冬夜里抱着她,取下头上的簪子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要忍,只要忍过了,挥鞭子的坏人就会把她忘了。 可前些天,母亲忍了,鞭子却没停!之后,她看着母亲扑在雪地里,永远的闭上了眼。 啪地一声,马鞭在空中打着响,甄可笑瘦弱地身子紧跟着发颤。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忍,要忍,只要咬牙死死忍住,就能熬过去! 士兵龇着牙,露出凶戾的冷笑,五指有序收紧鞭柄,旋即猛地一甩手,马鞭骤然抽碎了雪花,陡然袭向甄可笑的面庞! 啪! 声音震耳欲聋,甄可笑早已捂住脸庞闭上了眼,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啪! 又是一声响,甄可笑鼻息粗重地喘着,内心则恐惧地等着剧痛的到来。 可等接连几声鞭响后,甄可笑忽然惊觉毫无痛感。她惊恐地悄悄移开小手,从指缝间去窥视,旋即瞳孔渐渐收缩起来。 身前一片昏暗,一个胸膛挺立在她面前! 破衣褴褛像是破布条,肌肤里渗着汗,随着每一声鞭响,那身躯就跟着剧烈颤抖。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向上望,等看清时,泪水顿时就滚了下来。 元吉。 他高举双臂,背对着士兵,嘴里死咬着牙,像是一棵大树,一面城墙,一面隔绝冰雪与鞭子的屏障,挡住了所有对甄可笑的伤害! “元吉……元吉。”甄可笑喉间呜咽,泪珠成串溢出眼眶,她一声声的呼唤,“元吉……元吉……元吉!” “小姐不怕。”元吉望着她眉头紧蹙,“小姐闭……”鞭子啪地一下,像是要抽碎血肉,令话语生生断开,他倒吸着凉气,断断续续地说,“闭……眼,很快……就过去了。” 甄可笑怔怔望着,纵使天寒地冻,元吉额间的汗水像是止不住的雨往下淌,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滑到唇边。 咸泪热的像血。 啪、啪、啪、啪、啪…… 鞭子像是疯狂的暴雨,抽了足足几十下都未停,满地的血濡湿了积雪,殷红的血泊中夹杂着碎肉,破布条被血水和冷汗濡的湿透垂在腰际,整个背部血肉模糊。 全场皆惊! 甄王府奴仆丫鬟众多,对这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印象极浅,只记得他是小姐院里的护卫,是管家鹿不品从死人堆捡回来养大的孤儿。 一个孤儿,为了保护甄毅的独女,这般受人凌辱,眼看着这一鞭鞭下去,命都要没了。 可他还在硬抗! 路上的囚犯目睹这一幕,都纷纷靠过来围观,可许久都没人出声制止,只因面上都是不忍,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用命去守护一个失势的主子? 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背部火辣辣的剧痛像是刀子一遍遍在剜心脏上的肉,他的意识逐渐昏沉,疼痛渐渐麻木,嘴里呢喃着。 “小……姐……不……怕。” “哟,还是块硬骨头,老子倒小瞧你了。”士兵转动酸麻的手腕,血珠几乎浸透了马鞭,“小子,过来。” 元吉十指压在雪中的血泊里,他身形恍惚,脚步漂浮,在浑噩意识的支撑下,他强撑着爬起转向士兵。 士兵用鞭柄挑起元吉的下巴,问:“叫什么名字?” “元……吉。”元吉哑声回答。 “老子叫黑熊。”黑熊高傲地指着自己的胸膛,“记住老子的名字,这一路老子会好好关照你这块硬骨头。”旋即他用马鞭抵在元吉的胸膛上,咧嘴哈出寒气,“记住了?” 元吉努力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与之对视,艰难地说:“记……住了,军爷叫……黑熊。” 黑熊俯身,拍了拍元吉的脸颊:“很好。” 元吉咽下血水,说:“军爷,鞭子我受过了,谢……军爷,赏。” “哈哈哈哈。”黑熊嘿嘿笑起来,“小子,记着老子的赏,这路还长着呢。等老子心情好了,还来赏你!” 黑熊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盯着甄可笑说:“甄毅通敌叛国死的窝囊,生的女儿倒不错,细皮嫩肉,可惜年岁才十二。不急,等路上老子闷了,找个时候给她开|苞。小子,你说怎么样?” 元吉视线昏沉,身子摇摇欲坠,可通红的眸子诡异地骤缩骤放。 “闷葫芦,不吱声老子就当你小子点头了,到时候让你在旁边看着。”黑熊浪笑起来,“好好学,好好看,哈哈哈哈。驾!” 黑熊满意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甩开四蹄溅起染血的雪屑,直奔队伍后头去了。 元吉注视着黑熊离去,可视线独独停留在对方腰间的刀鞘上。在这个瞬间,他身子忽然向后一仰—— 围聚的人群中突有一名老人急忙奔出,一把抱住了他。 甄可笑焦急地爬起身冲到近前,她抚摸着元吉满是汗水的额头,更咽地问:“元吉,疼不疼?” “不……疼。”元吉蠕动干涩的嘴唇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闻言一怔,喉间似压着更咽,鼻梁间的热泪滚滚而落。 “还背?!不要命了!”老人轻声呵斥,“刚才你差点就要被打死了。” “元吉,不背了。”少女揉着眼眶,朝老人乞求说,“老先生,求求你帮帮忙,我想背他走。” 老人撅起白须正要开口,囚犯中突然走出一名青年壮汉,他说:“你一个女娃,怎么背的动他?让我来吧。” 老人看向这人,见他身形高大,体格壮硕,皮肤黝黑如黑炭,就说:“那就有劳你了。” 青年二话不说背起元吉,但碍于双手被镣铐锁着,不能圈住元吉的腿,只能靠老人和甄可笑在后边扶着。 “你为什么要挨那鞭子?”青年压着声音重重地问,“为什么?” 元吉视线恍惚地望向前方,看着甄可笑冻红的赤脚踩在冰冷的厚雪中,少女的双肩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颤栗,发丝凌乱的遮住半边面。 她手里攥着簪子。 “我得……让她撑下去。”元吉口齿间的唾液混着血淌在嘴角,他喘息着说。 “她让我撑下去。” …… wap. /134/134049/31438055.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章 私心 入夜后的风雪大了不少,流放队伍进了红山马道的隘口,士兵原地扎起营帐,升起篝火。 “我今天瞧见你在后天折腾了半晌。”一名士兵往篝火里加了柴,“队伍都停了,校尉还传我问话。” “是甄毅那叛贼的贱种,瞧着来气。”黑熊甩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那丫头才十二,出发前上头可叮嘱过不准生事。”士兵瞪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 黑熊扭过头,见士兵神情不悦,便只好咽了口唾沫。 他喷着寒气,大大咧咧地说:“一个叛贼的后嗣,难道还当个宝贝似的供着不成?” “你懂什么?”士兵对他不屑一顾,“甄氏是开国元老,守了一辈子的满红关,年前甄毅被召回崇都,身边连个护卫都没带,结果被皇上砍了脑袋。边塞的十万将士可是硬生生咽了这口通敌叛国的恶气,他们的心还向着甄毅呢。” 黑熊闻言一惊,猛地坐起身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士兵手贴篝火取暖,“校尉大人最近收了信,咱们到了边塞要呆上一阵子,短期不回崇都了。甄毅独女要是有什么差池,边塞那群老兵油子定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黑熊大惊失色:“啥?不回崇都了?我们是禁军,呆在边塞那鬼地方做什么?” “嫌咱城西新军是滩烂泥,扶不上墙。营里都在传呢,要留在边塞练兵。”士兵取过烘烤过的头盔戴上,勒紧腰间的钢刀,“今夜我当值,你离那丫头远点,她现在是我们的护身符。到了边塞,咱们就是陪嫁的丫鬟,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士兵说完话,掀帘出了帐。 黑熊独自一人坐在帐内,挠着后脑勺思索。 城西禁军是早年司空借天子行冠礼时上书合议建立,隶属禁军城防,不在太尉管辖,只奉天子号令。纪律一向松散是个吃军饷的闲差,黑熊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托人走关系进了编制。 边塞大漠,风沙连绵千里成天打仗,那练兵不就是和大漠外寇玩命? 一想到这个节骨眼,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可不行,这些年他投机倒把攒了些银子,还没娶着媳妇,怎么能留在边塞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黑熊越想越后怕,一个激灵就起了身,拍着脑袋捡起马鞭,小心翼翼地窥视向帘外。 夜里雪大,只要骑马跑上半夜功夫就能到望州,前头红山马道就要走到头,这里是代州地域,满红关近在眼前,队伍进了关定然无暇他顾。 黑熊咬牙想直接上马逃。 可转念一想,他是上了军籍的兵。要是崇都接了传报,那回去就会直接被抓去砍头。军律不过三桩,条条都是掉脑袋的事。 他急的抓耳挠腮。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灵光一现,上头这么顾及甄可笑,无非是因为她是甄毅的独女。而边塞对甄毅忠心耿耿,要是这小妮子死了,队伍岂不是要原地折返回崇都? 他一拍脑门,掀开帐帘。 一个猛子扎进黑夜。 …… 山道里的营帐众多,风雪夜中囚犯们相互依偎取暖,可仍旧抵不住寒风侵袭。 老人和青年蜷缩在山壁旁取暖,元吉侧躺在后头昏迷不醒,甄可笑坐在一旁。 “我在王府前厅看门,时常见着你。”青年抱着双臂,“你是账房先生,石丹心。” “你叫叶宏放,前门护卫。”石丹心朝他笑,“中永五年你是边塞斥候校尉,领八人出塞巡逻。” 叶宏放眸子一亮,凑近问:“先生怎么知道?难道你也入过满红关?” 石丹心笑容浓了几分,说:“还在城墙上饮过酒。” 石丹心身上弥漫着股腐烂的恶臭,令人闻之欲吐,可叶宏放毫不在意。 “当年将军出右庭曾请了位谋士,以驱虎吞狼之计迷惑外寇中庭与左庭不合。”叶宏放神情激动,“那人难道是先生?” 老人从腰带里掏出个冻硬的馒头,咬了一口缓缓咀嚼:“谋士算不上,穷酸秀才一个。我年轻时得地方书院先生青眼,被举荐过‘察廉’司职‘员吏’。” 说到这,他望着馒头叹了口气。 “这崇都的水深,天上有只手盖着,寒门学子苦读而不得势,磨尽了我半生锐气。” “先生说笑,当年满红关兵甲十万,兵精粮足,却遭大司空掣肘而不得出关,幸得太尉力谏,皇上才委曲求全颁布攻伐诏令。”叶宏放望着远处营帐内升腾起的火光,“甄将军得先生良谋,率五万铁骑出关绕袭右庭,是先生为九州唱了一曲‘夜沙狂歌’。” 前方的营帐内突然火光大盛,泛黄的灯火像是在石丹心眸中燃烧。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烟州歌女乐无双做的词,唱的好。”石丹心先笑后咳,脖颈被阴影遮着叫人看不清,“兵魂销尽战沙河。这封号,与甄将军绝配!可惜了武人一腔热血,终抵不过文人的笔中刀。” 石丹心抬头望月,雪花飘零落在须头,他抬手捻起,冰凉沁心。 中永五年,他于烟花三月登上满红关城头,醉酒酣饮彻夜。眺望雄雄铁甲马踏狂沙,烽火绵延千里,墙头枫叶斜落飘洒,满地艳红。 蓦然回首,恍如昨日。 往事随风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甄将军没有叛国。”石丹心垂下头,眸子显露悲怆,“是我害了他。” 这声话语落,天际突然传来阵阵雷鸣,雨滴夹着雪啪嗒啪嗒的落。 叶宏放闻言一惊,说:“先生莫说胡话,整个甄王府上下都知道是大司空要陷害忠良,与先生何干?” 大司空庞博艺上本参奏,指控甄毅私通外邦,图谋不轨。崇都上下偶有闲谈,说如今这天下,姓的是庞,而不是刘。 石丹心似笑非笑:“那年,外寇在年前冬季南下劫粮,后被甄将军击退。开春后,我与来往塞外的商人饮酒套出消息,外寇粮草告急。我便出策,让人假扮左庭外寇模样,劫了中庭的牛羊,后又派人假扮中庭外寇去左庭散播消息,中庭意欲派人来左庭买粮,随后致使双方互生嫌隙。” “正是此计,驱虎吞狼!”叶宏放激动地一拍大腿,“那时如若出兵塞外,是大好良机。” 石丹心正色抬眸,说:“我力谏将军请书一封于太尉,出兵塞外歼灭外寇,一举永绝后患。太尉也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这事我知道。”叶宏放颔首,“太尉力谏皇上,近乎生生逼出一纸诏令。整个边塞都说太尉大人是个人物,连当今圣上都要给三分薄面!” 石丹心白眉紧皱,无力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 叶宏放顿了顿话,犹疑地问:“先生,哪错了?” “太尉回了书信,但书信有两封,分先后,前一封为出塞杀敌。”石丹心捏着馒头微微发力,凝眸寒声,“后一封,则是力阻甄将军绝不可出塞歼敌!” 轰隆隆,雷声震鸣! 暴雨突如其来,哗啦啦的雨水顺着垂落的冰柱下淌,打在叶宏放惊骇的面容上! 而两人身后,那双昏沉的眸子骤然睁开,倏地望向雨中的石丹心! “太尉司职大将军,祖上四世三公,忠心耿耿!边塞连年征战,太尉大人募集九州兵马年年往这送,满红关外下的沙子里埋着郑国无数人的骸骨,血都染红沙子了!”叶宏放神情肃穆,“太尉深知此处。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定然有一封是假的!” “叶校尉。”暴雨打湿囚衣贴着嶙峋脊背,石丹心抬起的眸子都是冷的,“两封书信皆是真的,当时接军报的人正是我。不过……我藏了据守边塞的那封,向将军递了出征那封。” 叶宏放变了脸色,惊疑出声:“两封都是真的?书信上可有印章?” 石丹心重重点头:“字迹皆出自太尉之手,印章无假。” 叶宏放腾起身,言辞激动地说:“不可能,当年我等接的是出征令。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将军定然核查过!” “将军并未核查!”石丹心站起身,寒风吹乱苍苍白发显露苍凉,“只因他信我,而我……包藏私心。” 轰! 惊雷骤降,炸起刺眼雷光,映的石丹心身影似涨大到天边! 叶宏放瞪大双眼,颤声问:“先生为何要藏书信?” “我本是代州学子,家中有两位兄长皆入伍进关,后死在外寇刀下。我自兄长坟前立志,此生必杀尽外寇。当年满红关兵丰甲盛,我见天赐良机,便力谏将军书信于太尉请命出关一战!”雪水浇在石丹心的肩头,露出森寒见骨的腐烂伤口,“我恨透了外寇!” 叶宏放艰涩启齿:“先生,甄将军奉先生为军师,是为将士们谋生,先生怎可僭越?!” 营帐内的幽幽火光泛现在石丹心侧脸上,现出满面愧疚。 “是我错了,我一错谏言请战出塞,二错心中愤怨私藏书信,三错驱策致使外寇互生嫌隙,我跪求将军出塞灭寇是四错!我石丹心此生大错至此!!!” 石丹心朝天举臂,锁链垂落似白绫勒紧脖颈。 他悲怆高呼! “将军出塞马踏大漠,大错已成,捷报传遍九州。百姓越是赞颂将军,那便是功高震主之嫌!司空借此为题携尚书台百官参奏,蛊惑圣上诏令将军只身返都,身死金殿之外!是我一步步把将军推到那天巅之上,成就千秋美名!也是我害的他跌落万丈悬崖,害得甄氏全族流放。都是我害的!我愧对将军,我才是杀人凶手!!!” 惊雷暴响,天巅震颤! 雷光闪烁间将叶宏放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他急迫地几步上前质问:“那两封书信,莫非是司空所书?” “皆出自太尉之手。这一路老夫想明白了,书信走驿站进了崇都,定然被司空得了消息。庞博艺深得圣上信任,一诏圣旨,太尉为臣岂敢不从?!出征令是为公,坚守令为私,太尉是要将军明哲保身,可我、我……” 石丹心神情恍惚,他突然握拳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你为了功名利禄,私藏书信。害死了将军。” 这声音冰冷,像是雨夜中幽寂的空灵之音,两人齐齐回头,发现身后站着嘴唇紧抿的甄可笑。 山壁垂雨似帘,她透过大雨凝视石丹心:“你是罪人,害了我爹,害了甄氏全族。” “不错……”石丹心怔怔望着甄可笑,他颓然跪地乞拜,“小姐,老夫罪无可赦,请小姐杀了老夫,以告慰将军在天之灵!” 寒冷夺走了甄可笑面上的血色,双肩耸动,眼泪无声淌落。 “不只是你。”甄可笑眼神空洞,“太尉、大司空、尚书台百官,天下。杀我父亲的凶手,是整个郑国。” 叶宏放急声说:“小姐,先生也是为杀外寇雪恨才会私藏书信,这是边塞将士心中所向……” “心中所向?我十二岁的女娃都知道司空只手遮天,郑国之主贪杯溺色。这样的国,为什么要救?” 甄可笑迈步走入雨夜。 旋即她在回眸看向方才苏醒的元吉,面上竟似在笑。 “元吉,杀了他。” …… wap. /134/134049/3143805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章 恶向 雨帘下,面色虚弱的元吉强撑身体站起来。 随即他在踏步间,说:“是,小姐。” “慢!”叶宏放抢先拦住人,“小姐,书信一事牵涉众多,不可武断!” “何来武断?”甄可笑眼神空洞,“他该死,我成全他。” 叶宏放不顾面上横流的雨水,说:“小姐,石先生虽犯下大错,可他是当年事因经过的见证人。兴许弄清当年书信此中巨细,定能为将军冤案昭雪!小姐不如给石先生一个机会,也给甄氏全族一个翻身的机会!” 甄可笑突然大笑起来,笑容中显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沧桑。 “今在异乡,族亲分离,父首不知归处,怜儿女凄凄,纵得沉冤昭雪,归家却无双亲。”她望着天凄迷呢喃,“谁给过我机会?” “小姐,边塞的将士——” “够了!” 石丹心打断叶宏放的话,他双掌撑着雪地说:“叶校尉,足够了。老夫为一己私欲,私藏书信,欺瞒将军出关征战,此为僭越!杀外寇是国职,但那是战事,而不是家事。也许那一夜见大漠风起烈火,外寇死伤无数我会痛快,但我害了甄王,致使小姐家门痛失,不曾思量其中因果。该死,我该死!” 他手脚齐动向前跪爬,拖着泥泞里的长袍说:“国仇家恨。小姐,杀我一人若解此恨,石丹心死不足惜!但郑国之大,司空权势滔天,其中暗里关系盘根错节,纵然这棵参天大树皆是蛀虫,那也不是你一人可以撼动的,小姐……” 石丹心喉间滑动,脖子青筋绷起,厉声说:“杀我一人,小姐可安居边塞!杀我一人,从此忘了仇恨吧!” “可笑也许要让石先生失望了。”甄可笑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他,“我区区一介弱女子,国仇我不懂,但家恨就是我此生执念——元吉。” 垂在膝盖的锁链被攥在手心,元吉直视叶宏放,说:“让开,阻我者,杀。” 叶宏放注视着元吉,见他面色苍白,知晓对方身受重伤绝不是自己对手。 但有一点很奇怪,白天士兵抽了元吉足足几十鞭子,这人居然不曾断气,反而此刻还能站着。 叶宏放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元吉的养父是王府管家鹿不品,也曾听闻鹿不品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一手七绝剑纵横江湖未逢敌手。 从步伐身形上看,元吉的确像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此刻两人间隔的距离不过短短几步,叶宏放感觉到了怪异之处。 是紧迫的危机感! 他常年游走边塞巡逻,对危险极其敏锐,而元吉身上散发的正是一股浓烈的杀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答案只有一个。 元吉杀过人! 叶宏放脚尖点地,浑身紧绷,手中锁链一横:“如若我不让呢?” 元吉死气沉沉地回答:“那我便杀。” 轰! 天雷轰鸣,说时迟那时快,元吉借着雷响的契机,身子陡然一圈,手中锁链猛地横扫向叶宏放面门! 雷光闪烁间,锁链的残影在叶宏放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他心中惊骇,这怎么看都不像重伤在身的人! 他迅疾双臂横展,手中的锁链被竖直绷紧! 嘭地一声,两条铁链交接碰撞!元吉大步流星上前,单手擒住叶宏放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拉! 叶宏放还未反应,巨大的力量骤然从手腕处传来,他惊的神色剧变! 好大的力气! 叶宏放顿觉在力气上输了大半,且脚下泥泞直直被扯得向前划开一道沟壑,整个身形居然被元吉直直拉到近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嘭嘭嘭! 元吉连出三拳,叶宏放一时避闪不及被打的头晕目眩,整个人登时心起邪火。 他脚尖撑地,抬脚横扫! 雪水四溅飞洒,元吉诡异的弯腰转身,弯臂直肘躲过飞腿,顺势从死角打中叶宏放太阳穴! 啪地一下,叶宏放狠狠摔倒在雪地里! 泥泞雪水溅得满脸都是,他猛烈摇头保持清醒,起身刹那就如临大敌。 如此干净利落的身手,叶宏放彻底明白了。 元吉是个狠角色! 面对这等强劲的对手,叶宏放不禁气馁。从军斥候他极擅打拳擒拿,早年在斥候营中他的身手属顶尖,对上大漠的外寇也不输气势。 可如今单单论及杀人,元吉俨然远胜于他! 石丹心见两人生死相搏,当即急声说:“叶校尉,何苦为了我这等罪人拼命,快退开吧。” “不成!”叶宏放狠狠偏头啐了口血,“纵然他身手了得,我叶宏放也不能放任他靠近先生!” 他说罢重重踏足,震起水泊浑浊积水! 只见雷鸣光芒中现出一道身影,那腿如利斧临空劈落,直直斩向元吉! 元吉双手一抬刚刚撑住,可却叫叶宏放找到空隙反腿一扫,整个人被踢地骤然撞在山壁上! “噗!” 元吉呕出一口血水,背上撕裂的伤口也紧跟溢出血珠。 叶宏放见此震声说:“你伤势严重,如若在动武恐有性命之忧。” 几人都看向元吉,就见他抬臂一抹嘴角,随即虚弱地说:“小姐之命,元吉纵使身死,也要完成!” 叶宏放眉头紧蹙,说:“你当真宁死也不愿放弃?!” 元吉未曾应答,但剧烈咳嗽几声后又迈步走来。 这一幕落在叶宏放眼里,顿时心生不忍。但为了保护石丹心,他毅然决然向前踏步。 两人同手同步,在雷光的映照下现出长长地影子,旋即就在雷光消逝的瞬间—— 齐齐俯冲!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两人猛然撞在一起,并且一起打出一拳! 嘭! 就听骨裂声刺耳,两人同时退开半步。叶宏放手掌颤抖,显然是骨折了。 反观元吉如坚石般立足原地,但背上被雨水打湿的伤口已是鲜血汲汲。 满地血水倒映着两人的影子,紧张的气氛剑拔弩张,叫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可突然一个身形魁梧的黑影突兀地窜出。 “让老子好找。”黑熊推了推头盔,“在队伍里私斗,这是死罪,说,是谁起的头。” 四人看向黑熊,立刻停了动作。 此时夜黑风高,大雨倾盆,山道间时有惊雷落下,囚犯正乱糟糟的四处躲避雨水,引得士兵到处拦截维持局面,但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石丹心急忙爬起身,说:“军爷,误会,他俩不过是言有争执。” “胡言乱语,刚才我在旁边听的仔仔细细,你!”黑熊指着甄可笑,“叛贼孽种,胆敢诬陷司空只手遮天?大言不惭,该当问斩!” 方才黑熊出营帐后沿着山道寻了一路,远远看见甄可笑时,他特地避开了其他士兵,准备等无人时找个机会下手。 现在山道形势杂乱,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黑熊下了决心抽出钢刀,一不二不休,此时天赐良机,还等什么?! 石丹心心系甄可笑安危,上前拦住就说:“军爷赎罪,她不过是女娃,童言无忌。军爷,老夫——” 噌! 石丹心话还没说完,就见迎面的刀锋寒芒乍现! 可叶宏放眼疾手快,在寸步之间赶上伸以援手,堪堪替他挡下! “叛贼!胆敢还手!”黑熊持刀怒指,“你们图谋不轨,意欲逃跑!” 叶宏放横着锁链说:“哼,分明是你先动手想要杀人!” “好呀,颠倒黑白!”黑熊朝着山道大喊,“有人行凶,快来!!!” 喊声骤然激起了恐慌,几名慌张的新兵纷纷拔出钢刀,对着沿途奔逃的囚犯挥起了刀刃! 几声痛苦哀嚎声响起,数名囚犯倒在血泊中。一名妇人惊骇瘫坐跪地,怔怔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杀人了,杀人了。”一名囚犯吓地连连后退,“官兵杀人了!!!” 所有人神情剧变,场中那几名新兵面面相觑,旋即看向黑熊。 “甄氏一族叛乱,意欲叛逃!”黑熊扫视新兵怒吼,“还等什么,他们皆是乱臣贼子,给我杀!!!” 所有囚犯闻言都后怕地退步,而几名新兵像是壮起了胆子,对着手无寸铁的囚犯,当即挥起了屠刀! 哀嚎遍起,声震四野! 喊杀声加剧了场面的变化,马蹄在雨夜犹如阵阵惊雷响起,胆大的囚犯聚成一团,于混乱中扑倒了士兵。但也令防守的士兵起了浓烈杀性,纷纷加入了屠戮! “甄氏叛贼,该杀!”黑熊狞笑着盯住甄可笑,“为首的人就是你!” 黑熊大喝一声挥刀冲来,元吉强撑伤势挡在甄可笑身前,旋即抬脚一踹! 黑熊仰头摔倒,可他还未爬起身,几名囚犯人挤人将一名士兵从马上拽下,然后张口就去咬人。 哀嚎声吓得战马嘶声长鸣。 元吉趁着这个空隙拉住甄可笑说:“小姐,我带你走!” 甄可笑还未反应,元吉就背起她冲向战马,紧接着飞身一跃翻上马背。 “驾!” 一声怒喝,元吉护着甄可笑甩开缰绳,战马登时四蹄齐动! “叛贼后嗣逃了,来人!”黑熊在人堆里高声呐喊,“快追,快追呀!!!” 混乱的场中,黑熊的呐喊迅速被哀嚎和喊杀声淹没,再也没人注意,一名少年和少女俨然已经逃出了队伍。 暴雨如注,血泊汇聚成溪。 山道里的士兵策马奔到领队的校尉前,急声说:“报,校尉大人,囚犯叛乱,形势危急!” “怎么值的守?!”校尉提着缰绳,“这眼看就要到满红关了,出这档子乱。快派人去把守山道出口,以防囚犯逃出去!” 士兵立刻垂首抱拳:“是!” 就在这时,山道里一名士兵提着血刀生生挤出人堆,边跑边喊着:“报!大人祸事了,有囚犯骑马冲出山道,三名弟兄没拦住,被他逃了!” “什么?!”校尉厉声暴喝,“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是……”士兵支支吾吾,“瞧着似是叛贼后嗣,甄可笑。” 校尉闻言身子微晃,气息都陡然变粗:“完了,酆承悦大人曾交代过,这甄可笑必须安生送到边塞。眼下如若让她逃了,这到了边塞,那群老兵岂不活剐了我等?!” “大人,趁人刚逃出不久,我们赶紧追吧。”一名士兵急声提醒,“前头是满红关,甄可笑一个女娃娃定然逃不到哪里去。” 校尉反应过来,连连颔首说:“不错,追,给我追!” 几名士兵率先骑马奔出,朝着前头风驰电擎般横冲直撞了过去! 马蹄下,囚犯哀嚎四起。 士兵们已顾不得那么多,对着乱窜挡路的囚犯就挥刀砍去,人命犹如秋收麦稻,肆意收割。 可在片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里,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鹰啸。 校尉身旁的士兵惊奇问:“大人,怎么会有鹰?这雨这般大。” 校尉神情不解,而在人群中护着石丹心的叶宏放面色一凛,他抬头在暴雨中巡视,待电闪雷鸣时,立刻看到一道黑影从天空掠过。 他瞪大双眼,同时耳畔听到了山道后方传来的阵阵雷动铁蹄声。 “是斥候,边塞士兵驯鹰传信。”叶宏放扭头面带喜色,“先生,我们有救了。” 石丹心沉默无声,怔怔望着山道前方。 …… wap. /134/134049/3143805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章 插翅 山道前方的地面积聚着血泊,倒映天空的闪电如沉红墨。 一头于血色中翱翔的雄鹰振动翅膀,一队足有数千人的铁骑大队从大雨中骤然涌出! 城西禁军的士兵们纷纷惊骇地注视,心头都仿佛被雷动的铁蹄震撼剧跳。 森寒的盔甲,鬼面头盔,腰间钢刀凌冽,战马神骏威武,这些甲士一看就不平凡! 为首一人在奔驰间一勒缰绳,队伍立刻缓缓停下。 那人掏出腰牌展示,问:“这里谁主事?” “在!”为首的校尉策马前行,“卑职城西禁军校尉,崔引弓。” “我乃满红关斥候长,梁封候。”那人掀开面罩,露出一张清爽的面容,“崔校尉可是押解甄氏一族前往满红关?” 崔引弓一扫腰牌就知道是边塞守备军到了,但他疑惑对方乘骑的马为何披的是重甲? 边塞斥候营声名远播,但特点是披鹿皮软甲,马种则是日行千里的快马。 可梁封候领着数千身披铁甲的铁骑,身份却仅仅是斥候长,按职权他不应该有领队的资格。 但铁骑队伍随令行动,纪律严明,着实让崔引弓想不通。 “正是。”崔引弓迟疑地抱拳,“队伍皆在此,都尉大人这是要带队到哪去?” “本都尉接到驿站快报,甄氏一族已过代州地域,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之今夜又有大雨,便率本部铁骑前来接应城西禁军。”梁封侯突然提高嗓音,“城西禁军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这一路,辛苦了!” “呼哈!!!” 千面森寒头盔下的咆哮声如群狼啸月,吓的一众城西禁军的士兵都牙齿打颤。 崔引弓面色难看,这哪是来接应的,这分明是领着大军来施威。 “都尉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都是给陛下当差的,哪来辛苦一说。”崔引弓挤着笑,“一家人说两家话,显得多生分。” 崔引弓这番话已然将自家军队的位置放低,一众亲卫闻言都默然垂首,不敢与这支铁骑对视。 梁封侯没搭理他,顾自问:“队伍中可有甄氏一族后嗣?” 崔引弓心头一跳! 他面上的笑容僵着,旋即侧头低声问:“追人的队伍回来了吗?” 亲兵面泛苦色:“大人,山道拥堵,追出去了几骑,其余的人还挤在里面呢。” “没用的东西!”崔引弓压低声音斥责,“这人要是追不回来,到了边塞,你们统统都给我去大漠杀外寇。听着没?!” “小的这就去疏通道路!”亲兵急了眼,他侧身指了几人,“都跟我来,走!” 几名亲兵连忙策马朝着山道前方奔行,但这一点被梁封候看在眼里,眉头立刻微皱。 梁封侯震声问:“崔校尉,本都尉问话,你为何不答?” 崔引弓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说:“甄毅后嗣自然在的,我等心知甄毅虽为叛贼,但也为郑国守了那么多年边塞,便不敢怠慢了其后嗣。只是队伍长,人杂。在下已派人去找了。” 崔引弓话刚说完,边塞铁骑中一骑向前逼近:“敢问崔校尉,卑职方才听到山道内有喊杀声,这是怎么回事?” 崔引弓打马虎眼,说:“这位兄弟说笑了。腊月飞雪的天气,囚犯受冷便会喊苦喊冤罢了,何来喊杀声?” 城西禁军生活在崇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尤擅揣测上位者心思。士兵们听着崔引弓的话,都默契地将山道口封住,遮挡了身后满地的尸体。 可这时大雨倾盆,血迹顺着雨水冲刷渐渐溢到入口处,叫梁封侯看出了端倪。 “崔校尉真是张口就来。”梁封候手掌按着大腿俯视,“无喊杀声,这哪来满地的血?” 崔引弓装出为难的表情,说:“都尉大人,喊杀声的确不曾有,只是方才山道有囚犯意图逃跑。弟兄们捉拿时没把握分寸,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大雨中突然传出一声鹰啸,崔引弓只觉视线里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直直落在了梁封候的肩上。 轰隆隆! 雷芒忽隐忽现,崔引弓直视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鹰! 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老鹰,通体黑羽,利爪扣在铁甲上噹噹作响,凶厉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哦?在崔校尉手下胆敢逃跑,真是不知死活。”梁封侯那双眼睛和鹰眼如出一辙,“红山马道属边塞,城西禁军的弟兄们想来不熟路况,那本都尉便与诸位一道护送。” 他这话像是命令,语气透着不容置疑。 “这……大人,这都是卑职应该的,只是这路况不好走——” “好走,你让人退开,我来领队。”梁封侯策马直直走到近前,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泛着冰冷的杀意,“另外让人把甄可笑带来,我要人。” 这是彻底说明了来意,崔引弓一阵窒息,嘴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大人,队伍人数众多、繁杂,找人需——” “我说了,人。”梁封侯直接按住刀柄,“我现在就要。” 崔引弓冷汗透湿了背,结巴说:“卑职、卑职这就是去找!” “斥候!”梁封侯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走。” “呼哈!” 千骑雷动,铁蹄下雪水四溅,这支森寒的军队整齐向前,魄人的气势下,一众城西禁军吓地主动撤向两旁。 而就在这时,山道里忽有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来。旋即勒绳下马,跪地急声喊:“报!追击的人手被囚犯杀了,大人,甄、甄可笑……” “如何?!”崔引弓面色剧变,“快说呀!” “跑了!”士兵嚎着哭腔,“与他同行那名少年武艺高强,杀了我们几名士兵,带着人骑马跑了!” 崔引弓攥紧拳头暴喝:“都是饭桶!连个娃娃都抓不住!” “崔校尉。”梁封侯震怒的嗓音如骤雷响起,“你未曾与我说,甄可笑已然逃了。” 崔引弓抬手擦着额头,他艰涩地说:“大人,我……” 梁封侯瞪了崔引弓一眼,厉声喊:“交河!” 方才说话的那名铁骑策马而出:“在!” “带上一队,去把崔校尉丢了的人找回来。”梁封侯沉声侧眸,“记住,不可动武,如若小姐有丝毫差池——” 交河果敢回答:“如有闪失,军法处置!” 他说罢带走几骑,策马飞驰而过时,撇眼看了崔引弓一眼,这目光像是用刀刻在了崔引弓的眸子里,惊的他浑身脊背透凉,冷汗骤然冒出。 这便是大漠边塞铁骑,浑身都是杀意。 …… 元吉带着甄可笑骑马仓皇奔逃,一路上大雨滂沱雪花漫天,就这样跑了足足数个时辰。 终于过了几个山丘后,前方大路豁然开阔。此刻马蹄踩的细沙飞洒,正前方转眼就现出一道巍峨雄伟的关口。 满红关,到了。 城墙上插着火把,值守的士兵立在墙头,他见有人策马靠近就大喝:“城下何人?!” 甄可笑高声呐喊:“甄毅之女,甄可笑。” 士兵一愣,他取了火把走到城垛边,俯身向下直视:“走近点。” 元吉策马前行,到了城门口才停下。 昏暗的火光滴着滋滋雨水声,士兵低头细看,心中犯起嘀咕。 他沉默须臾,说:“待我回禀尉史大人,二位稍候。” 士兵说完就朝城内奔走,很快就到了尉史的书房前。 房内熏了香,桌前烛火摇曳,刘朔云倚着扶手撑腮读卷。 梁封侯的队伍迟迟未归,他心中不安。按照平时这时辰,应该早已入榻歇息,可是迎接甄可笑入边塞一事,刘朔云已经筹备了数月之久。 加之,月前他接到圣旨,押解流放队伍的城西禁军要被编制入满红关,这一点他看的比别人透彻。 满红关已有数月无大将掌军,关内十万精锐,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股不可忽视力量,同时也是一股令崇都上下不安的压力。 只因这支军队从郑国建都立制至今,自始至终都是甄氏一族在掌控。现在甄毅死了,天子又将城西禁军安排进来,想来是为将来掌军将领铺路。 那么甄可笑留在这里,对于那尚未到来的将军,永远是个隐患。 刘朔云是甄毅带出来的人,心中记着恩情,同时也察觉出太尉年迈,对军政已然不如以前那般果断。倒是司空与尚书台,正在逐步渗入军政。 也就是说现在的边塞对于甄可笑而言,既安全也危险。 可刘朔云心里有个想法,就连梁封侯都未曾告知。 “报!”士兵匆忙推开门,单膝跪地,“大人,城下有人自称是甄可笑,将军的独女。” 刘朔云闻言一惊,问:“人呢?” 士兵抬头回答:“小人让她在城下等着。” “封侯果然把人领回来了。”刘朔云喜色稍上,但转瞬褪去,“城西禁军可曾随斥候营一道回来?” 士兵说:“队伍不曾回来。大人,城下只有一骑两人。” “只有两人?”刘朔云惊疑不定,旋即一挥手,“走!” 两人沿着长廊来到城墙上,刘朔云俯视向下,只见大雨中的确只有一匹马,两个人。 甄可笑一眼就认出刘朔云,立刻高喊:“刘叔叔!” 刘朔云借着昏暗的火光认清了人,他颤声惊呼:“小姐!” 士兵见确认无误,立刻朝城门下喊:“快开城门!” 几名士兵刚扛下一根闩门的横木,忽然就听红山马道处响起了一阵呐喊。 “莫要开门!” 刘朔云探头望去,就见大雨中五名身披轻甲的士兵,骑着马奔驰而来! 轻骑士兵边跑边喊:“这二人是逃犯,莫要开门!” 城垛上的士兵惊疑地说:“大人,这不是梁都尉的斥候骑。” “轻骑矮马,是城西禁军的人。”刘朔云看出端倪,沉声说,“快开城门,放两人进来。” 几名士兵停了当即加快速度,而城外那几名轻骑已然飞快逼近,旋即团团围住元吉与甄可笑! 一人厉声说:“叛贼逃匿,终是插翅难飞,你二人立刻束手就擒!” 城门此刻缓缓打开,刘朔云与数名士兵伫立在门前便停了步,因为现在他很是为难。 流放私逃,按律法当斩。所以他与梁封侯商量提前去代州接人,以保护甄可笑安全为由,接管队伍。 这样就能避开城西禁军,实施他的计划。 可如今城西禁军已经追到门前,他顿感无力,只觉得千算万算,不如天公不作美。 元吉抽出路上夺来的钢刀,说:“小姐,站我身后。” “元吉。”甄可笑看着元吉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禁面泛忧色地叮嘱,“要小心。” 元吉猛然拔出钢刀,雨珠落在锋锐的刀锋上,脆声如铮铮琴音。 他面色惨白但神情坚毅,随即刀锋遥指五人! “谁敢阻我?” …… wap. /134/134049/31438058.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章 出塞 当先那名轻骑下马拔出钢刀,环视左右说:“杀了他,活捉甄氏后嗣,给我上!” 他说罢当先上前,抬刀横劈! 噌! 刀锋划破坠落的雨珠,并在刹那间扫向元吉的脖颈! 元吉撤步后退刚躲过,可身体的伤势没给喘息的机会,背部撕裂的肌肉落着滴答雨水,鲜血顺着腰带如滚滚红尘。 一股剧痛沿着脊背袭上心头,口中寒气倒吸。 可不过短暂的停滞,四名轻骑已然逼近。同样在严重的伤势影响下,元吉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然支撑不了多久。 那就速战速决! 沉腰侧身,刀锋自手腕中洞出!这一刀犹如破海而出的蛟龙,锋芒毕露的刀锋刹那间带起空冥的音啸! 先取当先那人首级! 轻骑惊骇无比地骤缩眸子,于临死之际仿佛本能地挥动钢刀,堪堪地抵挡住! 利器于半空交鸣震颤,天空响起阵阵呜咽雷声,两人于泥地里擦肩而过,轻骑眼瞳中现出了震惊。 元吉借着势头想要立马追击,只要先杀一人,他就能少一个对手! 可对方三人却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四人排列成阵势,团团将他彻底包围! “这小子有点身手。”一人说着警惕地竖起刀。 “但他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一人举刀逼近。 “对!快快了断,大人那还等着我们复命。”一人从侧面绕来。 最后一人握紧刀柄,眼珠扫过三人后盯住元吉,阴声说:“那就动手!” 四人齐齐迈步并进,四把刀从四个角度袭来,而当中的元吉正想反击,可后背陡然传来一声撕拉声! 红肿的伤口溢出浓浓的血,身体更像是不听话的僵住,而眼前的刀锋。 来了! “元吉!” 在甄可笑的惊呼声中,元吉骤然咬紧牙关,他像是逼迫自己的双手一般强硬举起,刀背迅疾如电地扛在背上一扫! 叮叮叮叮! 四声兵铁声于瞬息间响彻,而元吉闷头就势一滚,腰腹的肌肉绷紧扯开撕裂的伤口,他不顾一切反手一刀! 噗嗤! 雨水中夹着雪,洞穿敌人背心的刀锋淌落滴滴血珠。元吉拔出刀的刹那带动淋漓鲜血四溅! 一人倒下,惊的余下三人都惊恐地退了半步! 可就在三人犹豫之际,元吉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口中接连呕出鲜血,额上紧跟着渗出了冷汗。 几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异样,当即都壮起胆子再度逼近,配合着同伴一同出刀进攻! 元吉强打精神猛烈摇头,随即聚精会神接连挥刀抵挡! 甄可笑被他护着连连退步,可她慌乱间不小心摔倒,令元吉当场顿足,而眼前三人抓住机会当即扑杀。 他退无可退,身前是凌冽的刀网,身后是柔弱无助的甄可笑。他若进,就可能受伤乃至身死,可他若退…… 眸子凝重,脚跟深深陷入泥土,只见他横刀于手臂,面对敌手突然深深吸气。 旋即冲刺! 轰! 骤雷震撼天巅,闪烁的电芒照耀着毒辣的刀身,寒芒于元吉眸间纵闪而过,而身子已成疯魔之势不退反进!因为只要退步小姐就有危险,而前进就能替她挡下这片如刀般的风雨,只要前进她能毫发无损,那自己便是支离破碎。 也要挡在她身前! 钢刀砍翻左边敌手,反手抹杀右边偷袭,手腕横转握紧刀锋,膝盖在泥地里直直划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倾斜上撩的刀锋破开了这片风雨! 斩下了两颗头颅! 骤然喷涌的血喷射向天空,轻骑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旋即扭头望去,惊骇地注视着那风雨中的少年。 “好辣的刀法!”城门下观望的士兵不禁赞叹,他贴近刘朔云说,“大人,场中局势复杂,我等该当如何?” “不可动,城西禁军追赶至此,小姐如今私自出逃,按律当斩。”刘朔云搓揉双指,“我们都是郑国士兵,如若劝阻恐危及小姐。且先观望,切记,如若小姐有危险,你们就立刻上去。” 士兵疑惑问:“劝还是……” 刘朔云盯着场中的元吉,眸中厉色一闪,说:“除了小姐,其余人都给我杀了!” 刘朔云在这一刻果断下了决断,如若元吉不敌士兵围攻,他就杀了轻骑和元吉,事后就算城西禁军问责,他也能把责任推到元吉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甄可笑,至于后路,他自有打算。 士兵几人面色不禁都现出不忍,面对元吉这般忠心护主的狠角色,他们都由衷佩服,可军令如山不可违。 场中现下只剩一人,他当即朝城门方向喊:“边塞将士见我等苦战,为何不一起捉拿逃犯?” “守护满红关职责所在。”刘朔云气定神闲,“倒是你等未出示身份,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谁是逃犯,谁是官兵?” 轻骑扯下腰牌抛在雪里,他急声说:“腰牌在此,我乃城西禁军崔校尉帐下亲兵,奉命捉拿逃犯。” 刘朔云根本不买账:“腰牌可作假,还是等崔校尉亲至吧。” 轻骑怒声喝骂:“呸!你等这是通敌!” 刘朔云毫不搭理,轻笑了几声,倒是他身旁的数名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轻骑注视了元吉少顷,突然目光转向了瘫坐在地上的甄可笑,随即眸子一转,神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元吉此刻气喘吁吁,他察觉到左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愈发昏沉。 可扑来的对手从不带怜悯,两人于暴雨中对撞,刀锋在厮磨间响彻刺耳的锐声,而僵硬的身体终于力竭,在对抗里输了力气,刀锋陷入了肩头破开了皮肉。 轻骑抓住机会想一刀抹断元吉的脖子,可元吉突然按住肩头的刀背,对方却紧跟着脱手飞步后撤。 直奔甄可笑! 元吉惊觉反应,可他迈动双腿,眼前视线忽然一黑,周遭的雨声也紧跟着被耳鸣声盖过。 等他视线恢复明亮,发现轻骑勒着抽泣的甄可笑,刀锋就贴在白皙的脖颈旁。 轻骑得意地大喊:“放下刀。” 元吉果断地松开了刀,城门下的众人都是神色凝重,几人还攥紧了拳头。 元吉虚弱地说:“放开她,我任你处置。” 轻骑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现在我要你生就生,死就死!” 指尖血珠滴答,肩头的伤口隐现白骨,元吉忍着剧痛说:“你待如何?” 轻骑招手示意他走近,等元吉迈开步伐,甄可笑双眼颤栗个不停,旋即剧烈地摇头。 她仿佛在告诉元吉不要靠近,可元吉就是这般毫无防备的迈步、再迈步,等直直走到两人身前—— 噗嗤! 冷刀刺穿了元吉的腹部,乌云里的雷光映照着轻骑得逞的狞笑,也令甄可笑的面容褪尽了血色。 甄可笑惊呼出声:“元吉!” 刀锋拔出带动黏密的血水,元吉无力地倒在地上。 沉重的步伐踩着湿滑的泥地走近,轻骑居高临下地倒举钢刀,说:“狗东西,老子送你归——” 噗嗤一声,这声音细微的几乎叫人听不清,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沉寂。 轻骑瞪大双眼,嘴里呕着血水不说,舌尖还诡异地现出一根尖锐的尖刺。 轻骑倒下了。 元吉看着浑身颤栗的甄可笑,看着她手中握着一根滴血的金簪子。 刘朔云与一众士兵都窒息般的看着这一幕,一语不发。 此刻甄可笑像是回过神,发白的指节惊吓般地松开簪子,整个人也瘫软般地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刘朔云抬手一招,说:“飞马快报,传我口令,让梁都尉拖延队伍。另,让士史大人书信一封至崇都太尉大人,就说甄氏后嗣甄可笑逃窜,城西禁军追捕未果!” 两名士兵当即抱拳:“喏!” 刘朔云带着人冲到近前,他扶起甄可笑,温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甄可笑惊魂未定,她头一次杀人,口中结巴地说:“我、没事……” 刘朔云突然双膝跪地,说,“卑职,让小姐受惊了。” 几名士兵上前扶起元吉,他腹部受了重创,血流不止,可一声不吭的模样顿令众人暗暗佩服。 甄可笑托起刘朔云的手臂,说:“刘叔叔,我已查明父亲身死原因,还望刘叔叔做主,为我甄氏一族讨回公道!” 刘朔云意外地问:“小姐怎知?” 甄可笑将石丹心与叶宏放的交谈细说了一遍,刘朔云听的连连颔首,可等他刚要开口,突然山道口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铁蹄声。 众人登时齐齐回头望去。 伴随着阵阵雷鸣,身披漆黑盔甲,头戴面罩的铁骑从雨夜中飞驰而来。 “大人,是斥候营的人。”士兵举着火把远眺,“怪了,只有几人,不曾见到梁都尉。” 刘朔云眼珠一转,说:“快去阁楼,将我的鹰放出去。” 士兵不解,但还是奉命去了。 刘朔云搭住元吉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叫元吉,我长话短说。你义父鹿不品有书信一封。本来应该在流放队伍入关后交给你,但眼下形势危急,我只能口述与你,你且记住。” 元吉听到鹿不品的名字顿时眼眸一凉,他沉声说:“大人请明言,元吉定一字不落,牢记在心。” “此事与小姐性命攸关。”刘朔云撑膝握紧拳头,“你须带着小姐出关,出塞后朝北走,自有人接应你。此后安排权听那人做主,你记住了吗?” “出塞后,往北走,有人接应。”元吉颔首,“记住了。” 刘朔云注意到他刻意忽略了一句话,看来这少年心思缜密,不是任人摆布的心性。 刘朔云朝士兵挥手:“把马牵来。” 士兵牵来马,元吉扶着甄可笑上了马,随后甄可笑不解地问:“刘叔叔,为何要送我走?” 刘朔云语速极快地说:“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可笑看着刘朔云,半晌后,微微点头。 “我虽不明大人之意,但若是鹿先生要我做的,定然丝毫不差。”元吉抱拳,“元吉在此,谢大人不杀之恩。” 刘朔云不禁对元吉心生愧疚,看来他早知晓自己方才对他动了杀心。 形势急迫,刘朔云不在多言,他高声大喊:“打开关塞城门!” “都尉大人有令!”士兵昂首咆哮,“打开关塞城门!” 尘封许久的边塞城门传出吱哑闷响,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昏暗的火光照亮了那抹黑暗,显现出苍茫一片的雪白。那是冰峰千里的大漠,北国风光下的皑皑白雪遮天蔽日,唯有窜涌的雷蛇游走天际。 山道口疾驰而来的交河见此,登时大声高喊:“都尉大人有令,请小姐回队伍一叙!” 刘朔云抬头看着甄可笑,似劝慰般说:“小姐莫理会,去吧。” 甄可笑向后望了一眼,旋即看向刘朔云,揖礼说:“刘叔叔,保重。” “大人保重。”元吉奋力一挥缰绳,大喝一声,“驾!” 战马甩动脖子长长嘶鸣,强健的四蹄踏溅起泥泞中的血水,如一道狂风般呼啸而驰,直奔城门! 后方的交河瞪起眸子,他赶忙打马追赶,口中喊出炸雷般的怒吼:“尉史大人,快关城门!!!” 大雨滂沱。 雷鸣滚滚。 雨水打湿了刘朔云的衣襟,也打湿了面容,他展开双臂,湿透的袖袍撒下一片雨珠,朝着城门遥遥一拜。 他朗声说:“恭送小姐。” 战马冲出城门,一众士兵纷纷抱拳高声呼喊。 “恭送小姐!” 战马冲入漆黑的雪夜,惊雷闪烁间,马身上的两道影子忽隐忽现,转瞬间就奔出老远! 等待雷鸣停歇,雨势骤减,无人在能看到黑暗中奔腾的战马,但他们仍旧注视着。 交河奔到刘朔云身前,翻身下马,抬手揪起他的衣领,怒声喝斥!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 wap. /134/134049/3143805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章 同生 竖日,梁封侯带着流放队伍回到满红关,昨夜的雨淋湿了他的盔甲,军靴泡了水,踩过石板留下道道脚印。 交河跟在他身后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个大致,他默默听着一语不发,大步流星渡过长廊,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的熏香燃了过半,刘朔云换了身书生袍,独坐窗前撑腮看书,清秀的面容像是雪后初显的青山绿水。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边塞生活艰苦,磨平了他曾经作为书生的狂傲,独留下了平静的儒雅。 此刻他虽手捧书卷,但心思却早已飞向了窗外,担忧着那片苍茫雪原中的两个身影。 门扉被突然推开,刘朔云头也没回,只是温声说:“回来了。” “此事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梁封侯开门见山,“飞马传信要我拖延队伍,可你把小姐放出塞外。她才十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遇到外寇怎么办?” 他脱了头盔搁在小桌上,露出被风尘洗刷后的严肃脸庞,旋即抬脚勾来凳子,大马金刀坐下,凝着略显阴沉的面色。 “我若不放,你该当如何?”刘朔云放下书卷,“你想把小姐送到烟州江家,可江家出了个叛逆通敌的王妃,你这点小心思庞博艺就猜不到?” “江家是王妃本族。”梁封侯冷着脸卸盔甲,“江大人对自己的孙女疼爱有加,早有密信送到我这。王妃出身烟州,早年与乐无双并称书琴双绝,小姐若在烟州养着,将来出落必是才女。” 梁封侯慢条斯理解着护腕,目光却盯着刘朔云。 刘朔云早年奉命来满红关任职尉史,当时关内士兵看他是个细皮嫩肉的酸书生,没人瞧得起他,唯独梁封侯对他还算客气。 在边塞这片贫瘠之地,能建立起友谊的东西不多。两人之所以能相处这么多年,那都是用血沙和烈酒浇出来的同心同德。 所以刘朔云了解梁封侯气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原因。 刘朔云取了干帕子递给他,然后平心静气地说:“烟州是好,可小姐如今是逃犯,那里对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囚笼。封侯,我明白你有你的打算,可千算万算,谁都算不到陛下会认为甄将军通敌叛国。” “我信天塌了将军也不会通敌!”梁封侯冷不丁甩脚,军靴猛地飞砸在桌案下,“将不论政,王侯号令,莫敢不从。我只管打仗,其余的与我无关。” 他用帕子擦拭头上的湿发,水珠顺着麦色的脖颈下淌到锁骨间,湿漉漉的衣襟紧贴胸膛,粗重的鼻息在空气中凝了薄雾。 他总归是气的,王命与恩情,在梁封侯心里摇摆不定,但分量却一样的重。 刘朔云弯身捡起军靴放在塌边,走到梁封侯身边坐下,说:“你气我,我明白。这事怪我。” 梁封侯冷眸撇视他,闷哼一声,说:“哼,有什么好气的?本都尉大度的很。” 刘朔云了解梁封侯,知道他这人面冷心热。 他笑起来,指着梁封侯,说:“哟哟,急了。” 梁封侯把帕子甩在刘朔云脸上。 刘朔云揭下帕子,干笑几声后,正色说,“塞外有人接应,你不用担心。” 梁封侯揉发的手一停,沉默须臾,说:“你给我说清楚。” 刘朔云手上接了茶壶泡茶,嘴上慢条斯理地说:“正值冬季,外寇缺粮,所以大多出没在边防县城准备抢粮,而往北的道路,没人敢去。” “北边那是封州,那里是……”梁封侯倏地侧眸,“你把小姐送进了万剑门?” 刘朔云颔首,说:“正是。” 梁封侯露出诧异神色,万剑门是修真门派,远在大漠北边的封州,那里四季飘雪,是外寇崇敬的圣地。 修真求道,那是仙人梦。他是真想不到,刘朔云居然能让甄可笑拜入万剑门。 “有人给我送了封信。”刘朔云感叹,“若小姐进了万剑门,此举不可谓不大胆,更是死地逢生。” 梁封侯摩挲着下巴沉思,他没留胡子,看上去像是将门之后的公子,但这些年来他在大漠厮杀拼搏,眉宇里多了股冰冷的血性。 他撑着小桌踩在凳沿上,气质一下就变作地痞模样,问:“你能保证万剑门会收小姐入门?” “信中保证。”刘朔云端茶递给他,“定能收小姐为徒。” 梁封侯接过茶,垂眸微抿后,问:“那封信谁送的?” 刘朔云知道他在猜忌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随即老实地告诉他:“王府管家,鹿不品。” 梁封侯眉头一挑,似想到了蹊跷之处,他说:“我早年与你同入王府赴宴,记得有名小护卫一直跟着小姐,与管家鹿不品交集甚密。听城西禁军的士兵说,小姐逃亡时身边跟着一名少年。” “那是鹿不品的养子,叫元吉。”刘朔云起身收拾丢在地上的盔甲,“他杀了城西禁军的人。” “尸体的伤口我看过,一刀封喉,干净利落。”梁封侯嘴角勾着笑,“刀法相当不错。” 刘朔云将盔甲套在木架上,脑海里却回忆起了昨夜的场景,他感慨回答:“这少年是小姐的死士。” 梁封侯起身躺到榻上,双手枕着后脑,问:“听底下的人说,他受了伤。” 刘朔云的指腹划过铠甲上磨损的豁口,那里残留着褪色的血渍,和昨夜的血水一样。 污浊不堪。 他神色忧愁地叹息:“很重的伤。” 梁封侯盯着陈旧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希望这小子能护送小姐一路周全,小姐若是入了万剑门,对将军,我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刘朔云走到窗边的案桌前坐下,窗外朦胧的暖阳照在他的侧脸上。 他沉默片刻,说:“但愿他能安然无恙。” …… 塞外的黄沙上盖着层薄雪,寒风呼啸,细沙混着融化的雪水,令路面粘稠的像是沼泽。 战马彻夜奔腾,翻过一座座矮山坳,元吉腹部的鲜血顺着马颈滴落,沿途留下长长的血迹。 他面色惨白,神智浑噩,时常有翻身落马的迹象。 甄可笑一路拉着他,喊他的名字,他便咬破舌尖强行提神,可架不住伤口的血这般无止尽的流。 终于在越过一处山坡,暖阳迎面照射在元吉的面容上时,他半开半合的眼眸逐渐闭合,旋即摔落下马。 甄可笑拽不住缰绳,跟着翻倒。 下陷的雪很厚,元吉颓然地向下坡翻滚,甄可笑抱着他,两人就这样滚下了坡。 战马失去了束缚,朝着远方越跑越远,很快就只剩一道小小的黑影。 甄可笑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抱着元吉更咽地喊:“元吉,元吉你醒醒!” 元吉强撑着眼皮,嘶哑地说:“小姐,快走吧。” 甄可笑手掌摸过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抬掌间满是粘稠的血,她吓地缩手。 她哭泣着说:“元吉,起来,我背你走。” “不用了小姐。”元吉虚抬手臂,指着北边的方向,“往那走,会有人接应你。” 甄可笑看着那颤抖的手臂,血已凝固。她抓着元吉的手,哭着喊:“不,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小姐将来要为将军报仇。”元吉挤着痛苦的笑,“小姐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元吉不能陪小姐走下去了。” “不行!你说过要给我当一辈子护卫。”甄可笑用力抬着他的胳膊,“一辈子还很长。” 她抬了一会,可怎么抬都抬不动,流放路上饿了一路,得知父亲的死因她又止不住的哭,一路逃亡费尽心神,力气全部都用完了,只有眼泪还在不争气地流。 她突然好恨自己才十二岁,好恨自己还是个孩子,她好恨,恨透了这世间阻挠她的一切,可终归是恨自己无能为力。 “元吉。”她渐渐止了哭腔,“你若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她将元吉抱在怀里,眼神空洞地说:“从小到大一直是你陪着我,这次换我陪你,永远陪着你。” 元吉听不到了,他视线里的景象仿佛都变成了白色,剧烈的疼痛令他昏聩,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甄可笑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怎么也听不清,意志渐渐溃散,双眼缓缓闭合。 甄可笑抱着他哼着歌谣,这首曲子是她母亲教她习字时哼的,曲调柔和,舒缓绵长。 她母亲总说,难受的时候,就哼这首歌。 可是这首曲子令她想起了母亲的模样,想起了两人坐在檐下廊前写字时的模样,想起了母亲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的模样。 甜蜜、痛苦、悲凄、憎恨,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在少女的面上反复涌现。 这种愤怨令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令她在空旷的雪原上昂首仰天,放声大哭了起来! 凄厉的哭声随着寒风传向远方,高耸的雪峰呜咽震动,积雪轰然塌落,像是浪潮般席卷而下,狂涌的雪浪冲出悬崖,向着底下的甄可笑和元吉猛烈扑来! 轰! 甄可笑眼中倒映着漫天白雪,眼看就要被雪崩掩盖的瞬间—— 噌! 一声啸音贯穿天地,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璀璨光芒骤然划破长空! 那似乎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好似斩风斩雪斩过往,带着一往无前的魄人气势霍然斩断了雪浪! 甄可笑怔怔仰头,就见一道白影在雪浪横断的刹那间,骤然飞驰而来! 她还未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见一只手臂迅疾探出,猛然抓起两人,并且在瞬息之间,带着两人冲了出来! “好险、好险。”那声音脆朗,“差点就被雪埋了。” 狂风吹的甄可笑微眯着眼,她慌张地四下环视,浑然惊觉自己正身处半空,而抱着自己的这人脚踏着一柄流光溢彩的仙剑! 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长发随风飘荡在脑后,侧脸白皙如玉,仿佛是雪做的一般白彻,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甄可笑张嘴间被灌了几口寒风,她艰难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那人说着后脚微踏,仙剑放缓了速度令狂风顿时少了许多,他朗笑着说,“还好你的哭声引起雪崩,不然我还真找不到你。” 甄可笑惊疑不定地问:“是鹿管家让你来接我的吗?” 那人闻言侧头,显露出的面容爽朗的叫人放松心神,他说:“不错。” 这是一双深邃的眼眸,眉毛直长似剑,笑容泛着令人舒心的和煦,气质更是出尘而令人神往。 他似察觉到甄可笑还在怀疑他的身份,便笑着说:“我叫陆寒霄,万剑门掌门座下弟子。” “万剑门……”甄可笑不解地望着前方,“那是什么地方?” 陆寒霄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前方:“那里就是万剑门。” 甄可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霍然就见朦胧的雪雾渐渐飘散,天际在转眼间呈现出清澈无垢的景象。 仿佛此刻的天空是一面绵延到天边的镜子,倒映着雪峰上脉络清晰的阶梯,以及白雪皑皑的顶峰。 她渐渐凝眸,看清了山顶的亭台楼阁,口中呢喃着。 “万剑门……” …… wap. /134/134049/31438060.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章 入门 恣意傲剑行天地,破万道。 刻入山石的笔锋犹如利剑,甄可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眸刺痛。 这座独立于大漠北边的山峰狂风呼啸,吹的她身子前倾,每迈一步都恍如置身天巅。 暮然回首,她于山顶向下俯瞰,只见云雾飘摇间,偶有空隙可见大漠黄沙里的白雪,像是麦田中绽放着丛丛百合,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抬头眺望,云纱拂面。 山顶广阔无边,头顶冬日,身穿雪白道袍的人流走动,顿显山门香火鼎盛的盛况。 到了万剑门应该是种解脱,可不知为何,甄可笑只觉得心底压着块石头,美丽的风景没让心情愉悦放松,反倒愈发压抑难受。 她看着走在前头的陆寒霄,凝视着元吉无力垂落的手。从指尖的血,到刀刃割裂的皮肉,再是裸露骇人的白骨。 她看向了自己颤抖的手。 这咸腥殷红血里到底有多少罪和怨?为何比红袖上的彩墨还鲜艳? 这本不该是她承受的罪孽,可她是甄毅唯一的女儿,父亲留下她伴随着甄氏一族走上流放路,也是活生生将她推上了一条不归的死路。 原本她想着,也许这一生会在满红关为奴为婢,一生到死碌碌无为。可石丹心将深藏的秘密说出那一刻,这种痛苦就成了压在她心底里的石头。 母亲江笑南被士兵用鞭子活活抽死,那是鞭挞她前进的诅咒!而当身前人死,身后人继,鞭子落下打响,她才绝望的发现,自己也是被命运追逐的苦命人! 她原本会在血海里,蜷缩在绝望的悲痛里,伤痕累累的心里装着深深的仇恨。 可元吉将她拉出了荆棘! 是元吉救她、护她,对她唯命是从,让她从悲痛里觅取复仇的力量,所以她舍不得这份唯一残留的温柔消逝。 所以她怕! 害怕元吉就这样死了,留她孤独一人活在世上背着罪石,受着无尽的鞭挞走接下来未知的路。 元吉不能死。 她似痴傻般默默念着:“只有元吉了,他不能死……天下人可以死尽,独独他不能死,绝对不能……” 仿如从噩梦中惊醒,她双肩微抖,想伸手拽陆寒霄的衣角,可刚伸出一半就收回了。 “陆……师兄。”甄可笑无助地涩声问,“元吉他的伤很重,师兄能救他吗?” 陆寒霄步伐轻快,垂首看了眼元吉的伤口,蹙眉说:“难。伤口贯穿了腹部,肠子都断了,万剑门上下恐是无人能救。眼下我给他服了保心丸,先去大殿,请师父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甄可笑闻言慌忙点头。 两人走进大殿,正位左右分别坐着两个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而另一位,甄可笑霍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鹿管家!” 鹿不品一身朴素布衣,须发间夹杂着灰意,他见着甄可笑当即跪地,恭敬奉礼说:“鹿不品,拜见小姐。” 甄可笑扶起他,面容随着步伐寸寸迫近,口中更咽地重复:“救他、救他,快救他!” 鹿不品闻言侧过头,看着被陆寒霄抱着的元吉,囚衣凝着白霜,腹部的血迹染红了一片。 鹿不品凑近细看伤口,沉默了许久后,说:“小姐无碍,元吉便是完成职责。小姐,元吉是死士,为守护小姐不惜性命理所应当,他的伤太重,已经没救了,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甄可笑像是怔住了,旋即突然瘫软坐下去。 “不、不、不会的……”甄可笑疯魔似的摇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元吉不能死,不能死,你救他,救他。” 鹿不品额头紧皱,缓声劝慰说:“小姐,生死有命。” 甄可笑狼狈地爬过去,她忽然拽住陆寒霄的手臂,颤声更咽,说:“陆师兄是神仙,一定能救元吉的对不对?对不对!” 陆寒霄眼见她这般凄楚,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他耐心解释说:“小师妹,修真问道虽是求长生道,得天地造化,但我等都是凡人,坏了五脏六腑,人还是会死的。” 可甄可笑的手指发狠了力气,她像是不相信陆寒宵的话,又觉得刚刚抓住的希望陡然又从手心逃离。 “不可能的……”甄可笑陡然垂下手,无助地环视三人喃喃,“你们骗我……” 鹿不品和陆寒宵皆是沉默无言,他们都看得出甄可笑非常在意元吉,但这种伤势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但就在这时,那一直开口的白发道人突然说:“这少年兴许还有救。” 这话语在甄可笑耳畔回荡,她空洞的瞳孔仿佛突然恢复了些许神采! 她强撑虚弱的身子爬到白发道人跟前,双手交叠,俯首重重一磕! 嘭! 伴随着殿内的沉闷重响,她凄声呼喊:“求老神仙救他!大恩大德,可笑此生当牛做马,没齿难忘!” 白发道人双指揭开元吉囚衣,在观察间说:“伤口横贯,外加心神剧耗,能救他的,恐怕只有开渊谷的齐舟真人。” 鹿不品似乎想起了那矮胖的身影,他回忆着说:“开渊谷远在烟州南樊岛,离此路遥甚远。元吉伤势惨重,恐怕难以撑到那里。” 陆寒霄抱着元吉无法奉礼,但神情一肃,说:“弟子方才路上给他喂了保心丸,尚能保他心脉守神,师父,我去吧。” 白发道人看了他一眼,从那双坚定的眸光里,他觉察出弟子似极为在意这少年的死活。 旋即他抚须颔首,说:“那如此,救人要紧,你且去吧。” 陆寒霄得了令要走,甄可笑当即紧紧跟随,她的心现在与元吉的生死交相呼应,慌张地如同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木偶。 陆寒宵见此便劝慰说:“小师妹,我带着你不方便,你便在山门等候,可好?” 甄可笑紧攥双手,她现在只在乎元吉的安慰,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频频点着头说:“好,可笑等、多久都等。” 她这幅急迫模样令陆寒霄不禁莞尔苦笑,随即就出门召出仙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甄可笑魂不守舍的回到殿内杵着,鹿不品与老道人闲谈些许时候,随后领着甄可笑走到殿门口。 鹿不品见她神色发怔,就说:“小姐一路辛苦了,如今安然到了万剑门,老奴也放宽了心,呆会老奴便会下山去。” 甄可笑陡然一惊,她急切问:“鹿管家要走?” “王爷出事后,老奴为得苟活逃出崇都已是心有愧疚。而为报王爷当年救命之恩,便上了万剑门求旧友为小姐谋取寸许之地安生。”鹿不品露出一贯朴素的笑意,“小姐,老奴这般安排,小姐觉得是否妥当?” “我父亲身败名裂,鹿管家还愿想法子救我,可笑铭记在心。”甄可笑屈身一礼,“是您与元吉救了我的命,可笑此生定报鹿管家救命之恩。” “小姐莫要如此。”鹿不品叹息伸手,将人扶起才说,“小姐,王爷一案委实蹊跷,如今小姐已是戴罪之身,此生怕不是回不了崇都了。老奴斗胆问小姐,此生是想安然度日,还是——” “报仇。”甄可笑抬头的目光霎时间遍布怨愤,“天子听信奸佞杀我父亲,我要报仇!” 鹿不品闻言一滞,他注视着甄可笑,从那挂着泪痕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强烈的恨意。 鹿不品凝重地变了表情,说:“修道者与凡人相比,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崇都之内,四门大派弟子隐匿其中,而天子亦或是司空庞博艺身旁,皆是诸如此类的高手。要想报仇,堪比登天。” 甄可笑闻言咬紧牙关,她在雪原上目睹陆寒霄那一剑之威,当时就生出了拜入万剑门学艺报仇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修道者。 如果皇帝和庞博艺身边都有陆寒霄那般的强者,那她要如何报仇? 而凭借自己,是否能做到这比登天还难的事呢? 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她不禁黯然泄气。 鹿不品看出她的神情变化,知道她不是放弃,而是感到艰难。 随即他话锋一转,说:“小姐切勿担忧,修道者有铁则一条,不可仗着修为杀害凡人,这是四大门派定下的契约。而世俗王朝更迭,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兴许小姐在潜心问道的这段岁月,郑国王朝自身就会土崩瓦解。” 可甄可笑闻言却不甘地嘴角微抽,她问:“那我是否可以在俗世之中修道?等待郑国衰败之时,在伺机刺杀皇帝?” 鹿不品摇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修道者境界高低皆由心魔作祟。人生有七情六欲,皆是心魔,要想求得天道,须一一根除。所以修道者纷纷入世,尝遍人间百苦就是为了破开心魔。纵使你在俗世修炼有成,可碍于铁则,其他修道者定然会阻止你复仇。” 甄可笑面色顿时煞白,她喃喃:“那我这一生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老死,却不得亲手报这杀父之仇?那我修道为何?这道,可有天理?” 鹿不品突然笃定地回答:“不,如果有人打破铁则,小姐就必然可以血刃仇敌!” 甄可笑骤然心头一跳,她急问:“谁能打破铁则?!” 鹿不品背负双手,他垂首又抬头,说:“千百年前,魔道肆虐俗世,杀人夺魄,修炼魔道妖法。致使血流四野,山河崩塌。正道为救俗世黎明百姓,结盟而出,杀退魔道。但魔道余孽出逃海外,且立誓必将返回,与正道一决生死。” 甄可笑听的大气也不敢喘,她犹疑地问:“魔道又回来了?” 鹿不品肯定地颔首,说:“老奴在崇都建立了商会,下属也有部分在塞外贸易。据人探报,魔道在海外已站稳脚跟,恐怕不日便要重回故土。” 魔道回归俗世,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由于修真铁则的缘故,也许自己永远都不能靠近皇帝半步。但只要铁则被魔道打破,自己就必然可以亲手为父亲报仇! 念头思虑半晌,甄可笑平静地说:“鹿管家,我想拜入万剑门修道。” 鹿不品眉头一挑,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甄可笑的打算。 他郑重地问:“小姐想清楚了?” “我这条命是元吉拼死救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甄可笑望了陆寒宵方才离去的天空一眼,旋即回首,“即便修道者不得杀害凡人,但我相信恩怨分明,苍天有眼。皇帝陷害我父亲,这笔血仇,就算我要等百年、千年,我也要等下去!” 鹿不品眸子一凝,他沉默许久,俯身一拜,恭敬说:“小姐心智坚韧,老奴此生定想方设法,为小姐倾力相助!” 甄可笑扶起鹿不品,两人随即走入殿内。 北堂渡居坐高位,见甄可笑进了殿,忽觉这少女方才那般凄苦的模样在转瞬间大变,隐约现出一股锐利之意。 鹿不品拱手说:“北堂兄,在下所托之事,还望多多包含。” 北堂渡目不转睛看着甄可笑,回礼说:“自然。” 鹿不品示意甄可笑上前,然后伸出双指直指她的额头,闭目刹那就察觉出她丹田竟与常人不同。 那是一柄剑! 北堂渡霍然睁眼,惊骇出口:“先天剑胎!” 鹿不品闻言大惊:“你确定?” 北堂渡深吸口气连连颔首:“不会错。” 鹿不品看着甄可笑,神色变幻着说:“造化,造化。” 北堂渡凝视着甄可笑,问:“你可愿入我门下?” 甄可笑看了鹿不品一眼,见他宽慰微笑,便郑重地双膝跪地,说:“请师父受可笑三拜。” 连着‘嘭嘭嘭’磕了三个头,甄可笑的额头泛了红。北堂渡开怀大笑,他上前扶起甄可笑,随后召来弟子,令其安排甄可笑的住处。 甄可笑离开时与鹿不品对望,这一眼,而后便是主仆分离。 她在渡步间踏过楼阁,目光再度望向天外,心里担忧着。 那个少年。 …… /134/134049/31438061.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章 缘分 长空万里,白云漫天。 陆寒霄脚踏仙剑,抱着元吉如长虹贯日般刺破云海,直达南樊岛。 他刚下开渊谷的演武场,径直就朝谷内的觅天街跑,沿途来往弟子见他身穿万剑门道袍,也不惊讶,只是匆匆一撇就忽略了。 修真四大派,开渊谷、万剑门、紫烟阁、觉尘寺多年交好,彼此弟子常有往来,加上修道者为破心魔,在俗世上结交为挚友的不在少数,互相拜访是件常事。 陆寒霄抱着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一栋木屋前,上方木匾悬挂‘百草堂’。 他正要进门,突然一根烟杆子陡然横出,拦住了他的路。 “慢着。” 这语调慵懒带着川蜀口音,倒是嗓音富蕴磁性,紧接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样貌绝美的女子迈步挡在门前。 陆寒霄顿住脚步,登时苦笑起来,说:“江果师妹,我有急事。” “急,来药堂的谁不急?”江果凝着冷颜,一转烟杆,“说事儿,麻溜的。” “救人。”陆寒霄言简意赅,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元吉,“这少年受了重伤,我找齐舟真人求治。” 江果远山眉平舒,细看一眼,见陆寒霄怀中的元吉垂着手,那血珠允自顺着指尖往下淌。 她似见惯了这般惨烈的景象,略微扭头朝屋内吆喝了句:“老头,出来接客!” “胡闹。” 话语透着恼怒,就见一名身材矮小的侏儒老者迈步走出,那白须几乎拖在地上,他蹙眉瞪了江果一眼,低声说了句:“没大没小。” “齐舟真人。”陆寒霄点头致意,“我这位小兄弟受了重伤,请真人看着给治治。” 齐舟真人背着手,走近瞅了眼,随即又往回走,嘴里无所谓地说:“要死了,没得治。” 陆寒霄急忙说:“真人,我师父说了,普天之下这么重的伤,非齐舟真人不得治!” 江果横身一挡,嘬了口烟吐着雾,说:“没听咱家老头说吗?没得治,滚。” 陆寒霄无奈苦笑,可齐舟真人突然原地转回来,笑眯眯地问:“北堂渡那个老东西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陆寒霄连连点头,“真人是四派丹药一道的前辈,妙手回春无人能及。” 齐舟真人被拍了马屁,顿觉浑身舒畅,说:“这倒是大实话,老子爱听。既然如此,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陆寒霄忙垂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这少年中的是刀伤,瞧他面色应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现下气若游丝。”齐舟真人昂着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哼哼,也是徒劳无用啊。” 陆寒霄霍然抬头,惊声问:“真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榆木脑袋。”齐舟真人上前掀开元吉的囚衣,指着伤口,“断了肠子,你要我怎么治,用绣花针给缝上不成?老子没学过针线活,要不要你到烟州寻家裁缝铺子,打听打听他们接不接缝肠子的生意?” 陆寒霄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好叹气作罢。 齐舟真人撤手正要回屋,突然目光停留在元吉的脚踝上,那里戴着一只脚铃,环扣上刻了字。 陆寒霄转身正打算离开,人既然没得治,他只好带人回去复命了。 “等等。”齐舟真人突然扯住他的衣袍,然后抬着元吉的脚铃端详,良久后问,“这少年叫什么?” “呃……听着好像叫……”陆寒霄回忆甄可笑的话,“叫元吉。” “元吉?”齐舟真人抬高下巴,“姓什么?” 陆寒霄老实说:“不知道,只听小师妹喊他元吉。” “嗯……”齐舟真人思量须臾,说,“抬进来。” 陆寒霄闻言愣了愣,倒是江果用烟杆子一敲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说:“愣着干嘛,叫你进去。” 陆寒霄回过神,连忙跟着进屋。 “人放这。”齐舟真人指着竹躺椅,又对江果说,“去把你师姐叫来,让她带上针线。” 江果叼着烟杆喷雾,囫囵间,问:“叫她干嘛?” “哎呀,老子说了不会针线活,叫她来缝肠子呀。”齐舟真人似撒泼地跳脚,“叫你去就去!” 江果没看他,顾自进了里屋。出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陆寒霄朝女子行了一礼,说:“见过第五婷师妹。” 第五婷气质娴雅,她笑不露齿,回礼说:“陆师兄。” “行了,别客套了。”齐舟真人从柜台掏出把细刀,“婷儿,我给他上药,你把肠子给缝了。” 第五婷应了声,拿出针线准备。齐舟真人取过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下了刀。 他下手麻利,割去死肉,剜开后由第五婷将肠子一一缝接,那双纤纤素手沾了血,却叫旁观的陆寒霄觉得莫名好看。 血横流了一地,齐舟真人上好药,止了血随后又给元吉喂下几枚丹药。 江果看到那丹药顿时停下嘬烟的动作,瞪大眼,嘴里支吾着:“那是、那是……” 齐舟真人嘴里嘟囔一声:“缘分到了,留着也无用。” 随后第五婷将沥干的帕子盖在元吉额头上,边洗手边说:“师父这次倒是舍得,珍藏的丹药给这少年当糖吃。” 齐舟真人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躺在逍遥榻上。 陆寒霄和江果在外边守着元吉,第五婷跟着进了里屋,她取下抹布擦榻上的桌案,问:“师父,头回见您这么上心,这少年是谁呀?” “你还记得烟州那双绝吗?”齐舟真人十指交接盖着肚子,“就那、那、那……书琴双绝。” “记得,九州之下谁人不晓?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第五婷将抹布放入铜盆搓洗,“早年我去游历时还听过乐无双的曲子,好听着呢。” 齐舟真人捻着白须,说:“乐无双这孩子的琴当真是世间一绝,竟破了我的‘悲魔’,我本来寿元将尽,是她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第五婷用香帕擦手,问:“这跟外边那少年有何干系?” 齐舟真人翻起身,靠着软垫,说:“那脚铃是我送的,泡过药,可以养神。当年我身边没带什么东西,就送了她这么个小玩意,没想到今天又瞧见了,真是睹物思人,唉。” 第五婷坐到塌边,说:“崇武年的那场火把整艘花船都烧干净了,师父,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挂着呢?” “那孩子傻,当年我要收她为徒。”齐舟真人指着窗外,结巴地重复,“她她她……” “她不肯。”第五婷抿着薄唇笑,“师父,修道在缘,乐无双无缘罢了。” “这孩子兴许是她的,我这命里欠着债呀。”齐舟真人踩着软塌渡步,“不成,这孩子得留下。” 第五婷想了想,说:“这是陆师兄带来的人,恐怕已经入了万剑门呢。” “老子说不成!”齐舟真人倏地转身,“跟着北堂渡那个老东西能落什么好?我这一手的绝活还没传干净,心里不痛快!婷儿,这人得留下,到时候就说、就说……” 齐舟真人端着下巴犹豫不决,第五婷噗嗤一笑,凑近说:“就说人得养上几年,不然身子骨得落病根?” 齐舟真人拍掌叫好,他无比溺爱的捏了捏第五婷的下巴,赞赏说:“还是婷儿懂师父的心意,就这么办!” 屋外的江果靠着门扉嘬烟杆,她撇眼瞅陆寒霄,说:“这少年是万剑门的弟子?” 陆寒霄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口中回答:“不是,他是随我小师妹入山的。” “哟。”江果唇里吐着雾,“这般急着救人,瞧着不像呀。” 陆寒霄为人磊落,四大派交友无数,独独这开渊谷的江美人对他是冷嘲热讽。 他也不在意,笑着问:“那像什么?” 江果看着昏迷不醒的元吉,烟雾弥漫在面上显得朦胧,她说:“像你儿子。” “江师妹说笑了。”陆寒霄将焐热的帕子放入盆中搓洗,“只是我那小师妹担心这少年,作为师兄,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江果磕着烟灰,有意无意地看他,问,“你小师妹谁呀?” 陆寒霄将帕子沥干,细心地贴在元吉额头上,他渡步到门前望着天,惆怅地说:“昨日刚到万剑门,叫甄可笑。” 江果顿了动作,蹙起眉,说:“甄可笑?那不是前些月被砍头的甄毅独女吗?” “这事我也听说了。”第五婷掀帘走出,“那甄毅听说被召回崇都的时候不带一兵一卒,结果叫皇帝砍了头。” “这事传的广。”陆寒霄长吁短叹,“俗世大将,一世英名,一朝身死,谁听了都觉得遗憾。” “咳咳。”齐舟真人咳着声走出,他问,“那这少年是甄王府的人?” 陆寒霄恭敬回答:“想来是的。” 齐舟真人眼珠一转,坐在小凳上,看了第五婷一眼。 第五婷会意,说:“陆师兄,这少年伤势过重,得在此修养些许时日,你看……” 陆寒霄问:“依师妹之言,需要多少时日?” 齐舟真人五指在小腿上敲着,第五婷盯着说:“怎么也得……百日吧。” 陆寒霄闻言,想了想,说:“那我便先回山门禀报家师,正好谷内我认识几位挚友,回头我来此住些时日,等他康复了在带他回山……第五师妹,你看?” 齐舟真人捏紧了腿,白须都被吹的飘起来。 “那……”第五婷尴尬地说,“便如此吧。” 陆寒霄起身奉礼,随后就离开了。 第五婷凑近问:“师父,时间说多了吗?百日时候,想着也差不多,只是这陆师兄着实是个呆子,竟然还要在谷内住下。” 齐舟真人举着颤抖的手指,气不打一处来,说:“还多?你就不会报个四五年吗?我看那傻小子还等不等!” 江果却看的透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第五婷,悠哉地说:“兴许人醉温之意不在酒呢。” 第五婷登时羞涩地红了脸,而靠着门扉的江果毫不留情的大笑起来。 躺在竹椅上的元吉眼眸紧闭,神情变换无常,嘴里似在呢喃着什么。 “走……小姐……快走。” …… /134/134049/31438062.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章 入门 恣意傲剑行天地,破万道。 刻入山石的笔锋犹如利剑,甄可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眸刺痛。 这座独立于大漠北边的山峰狂风呼啸,吹的她身子前倾,每迈一步都恍如置身天巅。 暮然回首,她于山顶向下俯瞰,只见云雾飘摇间,偶有空隙可见大漠黄沙里的白雪,像是麦田中绽放着丛丛百合,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抬头眺望,云纱拂面。 山顶广阔无边,头顶冬日,身穿雪白道袍的人流走动,顿显山门香火鼎盛的盛况。 到了万剑门应该是种解脱,可不知为何,甄可笑只觉得心底压着块石头,美丽的风景没让心情愉悦放松,反倒愈发压抑难受。 她看着走在前头的陆寒霄,凝视着元吉无力垂落的手。从指尖的血,到刀刃割裂的皮肉,再是裸露骇人的白骨。 她看向了自己颤抖的手。 这咸腥殷红血里到底有多少罪和怨?为何比红袖上的彩墨还鲜艳? 这本不该是她承受的罪孽,可她是甄毅唯一的女儿,父亲留下她伴随着甄氏一族走上流放路,也是活生生将她推上了一条不归的死路。 原本她想着,也许这一生会在满红关为奴为婢,一生到死碌碌无为。可石丹心将深藏的秘密说出那一刻,这种痛苦就成了压在她心底里的石头。 母亲江笑南被士兵用鞭子活活抽死,那是鞭挞她前进的诅咒!而当身前人死,身后人继,鞭子落下打响,她才绝望的发现,自己也是被命运追逐的苦命人! 她原本会在血海里,蜷缩在绝望的悲痛里,伤痕累累的心里装着深深的仇恨。 可元吉将她拉出了荆棘! 是元吉救她、护她,对她唯命是从,让她从悲痛里觅取复仇的力量,所以她舍不得这份唯一残留的温柔消逝。 所以她怕! 害怕元吉就这样死了,留她孤独一人活在世上背着罪石,受着无尽的鞭挞走接下来未知的路。 元吉不能死。 她似痴傻般默默念着:“只有元吉了,他不能死……天下人可以死尽,独独他不能死,绝对不能……” 仿如从噩梦中惊醒,她双肩微抖,想伸手拽陆寒霄的衣角,可刚伸出一半就收回了。 “陆……师兄。”甄可笑无助地涩声问,“元吉他的伤很重,师兄能救他吗?” 陆寒霄步伐轻快,垂首看了眼元吉的伤口,蹙眉说:“难。伤口贯穿了腹部,肠子都断了,万剑门上下恐是无人能救。眼下我给他服了保心丸,先去大殿,请师父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甄可笑闻言慌忙点头。 两人走进大殿,正位左右分别坐着两个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而另一位,甄可笑霍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鹿管家!” 鹿不品一身朴素布衣,须发间夹杂着灰意,他见着甄可笑当即跪地,恭敬奉礼说:“鹿不品,拜见小姐。” 甄可笑扶起他,面容随着步伐寸寸迫近,口中更咽地重复:“救他、救他,快救他!” 鹿不品闻言侧过头,看着被陆寒霄抱着的元吉,囚衣凝着白霜,腹部的血迹染红了一片。 鹿不品凑近细看伤口,沉默了许久后,说:“小姐无碍,元吉便是完成职责。小姐,元吉是死士,为守护小姐不惜性命理所应当,他的伤太重,已经没救了,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甄可笑像是怔住了,旋即突然瘫软坐下去。 “不、不、不会的……”甄可笑疯魔似的摇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元吉不能死,不能死,你救他,救他。” 鹿不品额头紧皱,缓声劝慰说:“小姐,生死有命。” 甄可笑狼狈地爬过去,她忽然拽住陆寒霄的手臂,颤声更咽,说:“陆师兄是神仙,一定能救元吉的对不对?对不对!” 陆寒霄眼见她这般凄楚,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他耐心解释说:“小师妹,修真问道虽是求长生道,得天地造化,但我等都是凡人,坏了五脏六腑,人还是会死的。” 可甄可笑的手指发狠了力气,她像是不相信陆寒宵的话,又觉得刚刚抓住的希望陡然又从手心逃离。 “不可能的……”甄可笑陡然垂下手,无助地环视三人喃喃,“你们骗我……” 鹿不品和陆寒宵皆是沉默无言,他们都看得出甄可笑非常在意元吉,但这种伤势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但就在这时,那一直开口的白发道人突然说:“这少年兴许还有救。” 这话语在甄可笑耳畔回荡,她空洞的瞳孔仿佛突然恢复了些许神采! 她强撑虚弱的身子爬到白发道人跟前,双手交叠,俯首重重一磕! 嘭! 伴随着殿内的沉闷重响,她凄声呼喊:“求老神仙救他!大恩大德,可笑此生当牛做马,没齿难忘!” 白发道人双指揭开元吉囚衣,在观察间说:“伤口横贯,外加心神剧耗,能救他的,恐怕只有开渊谷的齐舟真人。” 鹿不品似乎想起了那矮胖的身影,他回忆着说:“开渊谷远在烟州南樊岛,离此路遥甚远。元吉伤势惨重,恐怕难以撑到那里。” 陆寒霄抱着元吉无法奉礼,但神情一肃,说:“弟子方才路上给他喂了保心丸,尚能保他心脉守神,师父,我去吧。” 白发道人看了他一眼,从那双坚定的眸光里,他觉察出弟子似极为在意这少年的死活。 旋即他抚须颔首,说:“那如此,救人要紧,你且去吧。” 陆寒霄得了令要走,甄可笑当即紧紧跟随,她的心现在与元吉的生死交相呼应,慌张地如同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木偶。 陆寒宵见此便劝慰说:“小师妹,我带着你不方便,你便在山门等候,可好?” 甄可笑紧攥双手,她现在只在乎元吉的安慰,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频频点着头说:“好,可笑等、多久都等。” 她这幅急迫模样令陆寒霄不禁莞尔苦笑,随即就出门召出仙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甄可笑魂不守舍的回到殿内杵着,鹿不品与老道人闲谈些许时候,随后领着甄可笑走到殿门口。 鹿不品见她神色发怔,就说:“小姐一路辛苦了,如今安然到了万剑门,老奴也放宽了心,呆会老奴便会下山去。” 甄可笑陡然一惊,她急切问:“鹿管家要走?” “王爷出事后,老奴为得苟活逃出崇都已是心有愧疚。而为报王爷当年救命之恩,便上了万剑门求旧友为小姐谋取寸许之地安生。”鹿不品露出一贯朴素的笑意,“小姐,老奴这般安排,小姐觉得是否妥当?” “我父亲身败名裂,鹿管家还愿想法子救我,可笑铭记在心。”甄可笑屈身一礼,“是您与元吉救了我的命,可笑此生定报鹿管家救命之恩。” “小姐莫要如此。”鹿不品叹息伸手,将人扶起才说,“小姐,王爷一案委实蹊跷,如今小姐已是戴罪之身,此生怕不是回不了崇都了。老奴斗胆问小姐,此生是想安然度日,还是——” “报仇。”甄可笑抬头的目光霎时间遍布怨愤,“天子听信奸佞杀我父亲,我要报仇!” 鹿不品闻言一滞,他注视着甄可笑,从那挂着泪痕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强烈的恨意。 鹿不品凝重地变了表情,说:“修道者与凡人相比,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崇都之内,四门大派弟子隐匿其中,而天子亦或是司空庞博艺身旁,皆是诸如此类的高手。要想报仇,堪比登天。” 甄可笑闻言咬紧牙关,她在雪原上目睹陆寒霄那一剑之威,当时就生出了拜入万剑门学艺报仇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修道者。 如果皇帝和庞博艺身边都有陆寒霄那般的强者,那她要如何报仇? 而凭借自己,是否能做到这比登天还难的事呢? 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她不禁黯然泄气。 鹿不品看出她的神情变化,知道她不是放弃,而是感到艰难。 随即他话锋一转,说:“小姐切勿担忧,修道者有铁则一条,不可仗着修为杀害凡人,这是四大门派定下的契约。而世俗王朝更迭,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兴许小姐在潜心问道的这段岁月,郑国王朝自身就会土崩瓦解。” 可甄可笑闻言却不甘地嘴角微抽,她问:“那我是否可以在俗世之中修道?等待郑国衰败之时,在伺机刺杀皇帝?” 鹿不品摇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修道者境界高低皆由心魔作祟。人生有七情六欲,皆是心魔,要想求得天道,须一一根除。所以修道者纷纷入世,尝遍人间百苦就是为了破开心魔。纵使你在俗世修炼有成,可碍于铁则,其他修道者定然会阻止你复仇。” 甄可笑面色顿时煞白,她喃喃:“那我这一生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老死,却不得亲手报这杀父之仇?那我修道为何?这道,可有天理?” 鹿不品突然笃定地回答:“不,如果有人打破铁则,小姐就必然可以血刃仇敌!” 甄可笑骤然心头一跳,她急问:“谁能打破铁则?!” 鹿不品背负双手,他垂首又抬头,说:“千百年前,魔道肆虐俗世,杀人夺魄,修炼魔道妖法。致使血流四野,山河崩塌。正道为救俗世黎明百姓,结盟而出,杀退魔道。但魔道余孽出逃海外,且立誓必将返回,与正道一决生死。” 甄可笑听的大气也不敢喘,她犹疑地问:“魔道又回来了?” 鹿不品肯定地颔首,说:“老奴在崇都建立了商会,下属也有部分在塞外贸易。据人探报,魔道在海外已站稳脚跟,恐怕不日便要重回故土。” 魔道回归俗世,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由于修真铁则的缘故,也许自己永远都不能靠近皇帝半步。但只要铁则被魔道打破,自己就必然可以亲手为父亲报仇! 念头思虑半晌,甄可笑平静地说:“鹿管家,我想拜入万剑门修道。” 鹿不品眉头一挑,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甄可笑的打算。 他郑重地问:“小姐想清楚了?” “我这条命是元吉拼死救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甄可笑望了陆寒宵方才离去的天空一眼,旋即回首,“即便修道者不得杀害凡人,但我相信恩怨分明,苍天有眼。皇帝陷害我父亲,这笔血仇,就算我要等百年、千年,我也要等下去!” 鹿不品眸子一凝,他沉默许久,俯身一拜,恭敬说:“小姐心智坚韧,老奴此生定想方设法,为小姐倾力相助!” 甄可笑扶起鹿不品,两人随即走入殿内。 北堂渡居坐高位,见甄可笑进了殿,忽觉这少女方才那般凄苦的模样在转瞬间大变,隐约现出一股锐利之意。 鹿不品拱手说:“北堂兄,在下所托之事,还望多多包含。” 北堂渡目不转睛看着甄可笑,回礼说:“自然。” 鹿不品示意甄可笑上前,然后伸出双指直指她的额头,闭目刹那就察觉出她丹田竟与常人不同。 那是一柄剑! 北堂渡霍然睁眼,惊骇出口:“先天剑胎!” 鹿不品闻言大惊:“你确定?” 北堂渡深吸口气连连颔首:“不会错。” 鹿不品看着甄可笑,神色变幻着说:“造化,造化。” 北堂渡凝视着甄可笑,问:“你可愿入我门下?” 甄可笑看了鹿不品一眼,见他宽慰微笑,便郑重地双膝跪地,说:“请师父受可笑三拜。” 连着‘嘭嘭嘭’磕了三个头,甄可笑的额头泛了红。北堂渡开怀大笑,他上前扶起甄可笑,随后召来弟子,令其安排甄可笑的住处。 甄可笑离开时与鹿不品对望,这一眼,而后便是主仆分离。 她在渡步间踏过楼阁,目光再度望向天外,心里担忧着。 那个少年。 …… wap. /134/134049/3143806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章 缘分 长空万里,白云漫天。 陆寒霄脚踏仙剑,抱着元吉如长虹贯日般刺破云海,直达南樊岛。 他刚下开渊谷的演武场,径直就朝谷内的觅天街跑,沿途来往弟子见他身穿万剑门道袍,也不惊讶,只是匆匆一撇就忽略了。 修真四大派,开渊谷、万剑门、紫烟阁、觉尘寺多年交好,彼此弟子常有往来,加上修道者为破心魔,在俗世上结交为挚友的不在少数,互相拜访是件常事。 陆寒霄抱着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一栋木屋前,上方木匾悬挂‘百草堂’。 他正要进门,突然一根烟杆子陡然横出,拦住了他的路。 “慢着。” 这语调慵懒带着川蜀口音,倒是嗓音富蕴磁性,紧接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样貌绝美的女子迈步挡在门前。 陆寒霄顿住脚步,登时苦笑起来,说:“江果师妹,我有急事。” “急,来药堂的谁不急?”江果凝着冷颜,一转烟杆,“说事儿,麻溜的。” “救人。”陆寒霄言简意赅,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元吉,“这少年受了重伤,我找齐舟真人求治。” 江果远山眉平舒,细看一眼,见陆寒霄怀中的元吉垂着手,那血珠允自顺着指尖往下淌。 她似见惯了这般惨烈的景象,略微扭头朝屋内吆喝了句:“老头,出来接客!” “胡闹。” 话语透着恼怒,就见一名身材矮小的侏儒老者迈步走出,那白须几乎拖在地上,他蹙眉瞪了江果一眼,低声说了句:“没大没小。” “齐舟真人。”陆寒霄点头致意,“我这位小兄弟受了重伤,请真人看着给治治。” 齐舟真人背着手,走近瞅了眼,随即又往回走,嘴里无所谓地说:“要死了,没得治。” 陆寒霄急忙说:“真人,我师父说了,普天之下这么重的伤,非齐舟真人不得治!” 江果横身一挡,嘬了口烟吐着雾,说:“没听咱家老头说吗?没得治,滚。” 陆寒霄无奈苦笑,可齐舟真人突然原地转回来,笑眯眯地问:“北堂渡那个老东西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陆寒霄连连点头,“真人是四派丹药一道的前辈,妙手回春无人能及。” 齐舟真人被拍了马屁,顿觉浑身舒畅,说:“这倒是大实话,老子爱听。既然如此,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陆寒霄忙垂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这少年中的是刀伤,瞧他面色应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现下气若游丝。”齐舟真人昂着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哼哼,也是徒劳无用啊。” 陆寒霄霍然抬头,惊声问:“真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榆木脑袋。”齐舟真人上前掀开元吉的囚衣,指着伤口,“断了肠子,你要我怎么治,用绣花针给缝上不成?老子没学过针线活,要不要你到烟州寻家裁缝铺子,打听打听他们接不接缝肠子的生意?” 陆寒霄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好叹气作罢。 齐舟真人撤手正要回屋,突然目光停留在元吉的脚踝上,那里戴着一只脚铃,环扣上刻了字。 陆寒霄转身正打算离开,人既然没得治,他只好带人回去复命了。 “等等。”齐舟真人突然扯住他的衣袍,然后抬着元吉的脚铃端详,良久后问,“这少年叫什么?” “呃……听着好像叫……”陆寒霄回忆甄可笑的话,“叫元吉。” “元吉?”齐舟真人抬高下巴,“姓什么?” 陆寒霄老实说:“不知道,只听小师妹喊他元吉。” “嗯……”齐舟真人思量须臾,说,“抬进来。” 陆寒霄闻言愣了愣,倒是江果用烟杆子一敲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说:“愣着干嘛,叫你进去。” 陆寒霄回过神,连忙跟着进屋。 “人放这。”齐舟真人指着竹躺椅,又对江果说,“去把你师姐叫来,让她带上针线。” 江果叼着烟杆喷雾,囫囵间,问:“叫她干嘛?” “哎呀,老子说了不会针线活,叫她来缝肠子呀。”齐舟真人似撒泼地跳脚,“叫你去就去!” 江果没看他,顾自进了里屋。出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陆寒霄朝女子行了一礼,说:“见过第五婷师妹。” 第五婷气质娴雅,她笑不露齿,回礼说:“陆师兄。” “行了,别客套了。”齐舟真人从柜台掏出把细刀,“婷儿,我给他上药,你把肠子给缝了。” 第五婷应了声,拿出针线准备。齐舟真人取过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下了刀。 他下手麻利,割去死肉,剜开后由第五婷将肠子一一缝接,那双纤纤素手沾了血,却叫旁观的陆寒霄觉得莫名好看。 血横流了一地,齐舟真人上好药,止了血随后又给元吉喂下几枚丹药。 江果看到那丹药顿时停下嘬烟的动作,瞪大眼,嘴里支吾着:“那是、那是……” 齐舟真人嘴里嘟囔一声:“缘分到了,留着也无用。” 随后第五婷将沥干的帕子盖在元吉额头上,边洗手边说:“师父这次倒是舍得,珍藏的丹药给这少年当糖吃。” 齐舟真人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躺在逍遥榻上。 陆寒霄和江果在外边守着元吉,第五婷跟着进了里屋,她取下抹布擦榻上的桌案,问:“师父,头回见您这么上心,这少年是谁呀?” “你还记得烟州那双绝吗?”齐舟真人十指交接盖着肚子,“就那、那、那……书琴双绝。” “记得,九州之下谁人不晓?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第五婷将抹布放入铜盆搓洗,“早年我去游历时还听过乐无双的曲子,好听着呢。” 齐舟真人捻着白须,说:“乐无双这孩子的琴当真是世间一绝,竟破了我的‘悲魔’,我本来寿元将尽,是她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第五婷用香帕擦手,问:“这跟外边那少年有何干系?” 齐舟真人翻起身,靠着软垫,说:“那脚铃是我送的,泡过药,可以养神。当年我身边没带什么东西,就送了她这么个小玩意,没想到今天又瞧见了,真是睹物思人,唉。” 第五婷坐到塌边,说:“崇武年的那场火把整艘花船都烧干净了,师父,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挂着呢?” “那孩子傻,当年我要收她为徒。”齐舟真人指着窗外,结巴地重复,“她她她……” “她不肯。”第五婷抿着薄唇笑,“师父,修道在缘,乐无双无缘罢了。” “这孩子兴许是她的,我这命里欠着债呀。”齐舟真人踩着软塌渡步,“不成,这孩子得留下。” 第五婷想了想,说:“这是陆师兄带来的人,恐怕已经入了万剑门呢。” “老子说不成!”齐舟真人倏地转身,“跟着北堂渡那个老东西能落什么好?我这一手的绝活还没传干净,心里不痛快!婷儿,这人得留下,到时候就说、就说……” 齐舟真人端着下巴犹豫不决,第五婷噗嗤一笑,凑近说:“就说人得养上几年,不然身子骨得落病根?” 齐舟真人拍掌叫好,他无比溺爱的捏了捏第五婷的下巴,赞赏说:“还是婷儿懂师父的心意,就这么办!” 屋外的江果靠着门扉嘬烟杆,她撇眼瞅陆寒霄,说:“这少年是万剑门的弟子?” 陆寒霄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口中回答:“不是,他是随我小师妹入山的。” “哟。”江果唇里吐着雾,“这般急着救人,瞧着不像呀。” 陆寒霄为人磊落,四大派交友无数,独独这开渊谷的江美人对他是冷嘲热讽。 他也不在意,笑着问:“那像什么?” 江果看着昏迷不醒的元吉,烟雾弥漫在面上显得朦胧,她说:“像你儿子。” “江师妹说笑了。”陆寒霄将焐热的帕子放入盆中搓洗,“只是我那小师妹担心这少年,作为师兄,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江果磕着烟灰,有意无意地看他,问,“你小师妹谁呀?” 陆寒霄将帕子沥干,细心地贴在元吉额头上,他渡步到门前望着天,惆怅地说:“昨日刚到万剑门,叫甄可笑。” 江果顿了动作,蹙起眉,说:“甄可笑?那不是前些月被砍头的甄毅独女吗?” “这事我也听说了。”第五婷掀帘走出,“那甄毅听说被召回崇都的时候不带一兵一卒,结果叫皇帝砍了头。” “这事传的广。”陆寒霄长吁短叹,“俗世大将,一世英名,一朝身死,谁听了都觉得遗憾。” “咳咳。”齐舟真人咳着声走出,他问,“那这少年是甄王府的人?” 陆寒霄恭敬回答:“想来是的。” 齐舟真人眼珠一转,坐在小凳上,看了第五婷一眼。 第五婷会意,说:“陆师兄,这少年伤势过重,得在此修养些许时日,你看……” 陆寒霄问:“依师妹之言,需要多少时日?” 齐舟真人五指在小腿上敲着,第五婷盯着说:“怎么也得……百日吧。” 陆寒霄闻言,想了想,说:“那我便先回山门禀报家师,正好谷内我认识几位挚友,回头我来此住些时日,等他康复了在带他回山……第五师妹,你看?” 齐舟真人捏紧了腿,白须都被吹的飘起来。 “那……”第五婷尴尬地说,“便如此吧。” 陆寒霄起身奉礼,随后就离开了。 第五婷凑近问:“师父,时间说多了吗?百日时候,想着也差不多,只是这陆师兄着实是个呆子,竟然还要在谷内住下。” 齐舟真人举着颤抖的手指,气不打一处来,说:“还多?你就不会报个四五年吗?我看那傻小子还等不等!” 江果却看的透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第五婷,悠哉地说:“兴许人醉温之意不在酒呢。” 第五婷登时羞涩地红了脸,而靠着门扉的江果毫不留情的大笑起来。 躺在竹椅上的元吉眼眸紧闭,神情变换无常,嘴里似在呢喃着什么。 “走……小姐……快走。” …… wap. /134/134049/3143806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章 脚铃 梦魇突如其来。 元吉跪伏在昏暗的柴房地板上,四面堆积如山的木柴弥漫着淡淡的霉味,他能听到那由轻渐重的脚步声在屋外回荡。 他不禁怕地发抖,手脚齐动向后缩。 脚铃响着声儿。 吱哑一声木门被推开,鹿不品撩着袍摆跨过门槛。他一甩袖袍,地面立刻响起叮当声,一柄剑静躺在地上。 “捡起来。”鹿不品冷眸对着脖颈一指,“刺我。” “父亲……”元吉瑟瑟发抖地向后爬,“我……我不敢。” “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三岁说大不大,但也是时候学学规矩了。”鹿不品逼近,“从今日起,你要称我为鹿先生,不可在喊父亲二字,明白了吗?” “父亲——” 鹿不品抬掌一抽! 啪地一声,幼小的身躯狠狠撞在柴堆上,剧痛令元吉浑身颤栗,嘴角高高肿起,血顺着嘴角滴在尘埃中。 “莫要在喊这二字。”鹿不品面容冷漠,“拿剑!” 哭声更咽在喉间,元吉匍匐过去拿起剑,双臂却抖个不停。 他像是把痛苦吞咽下去,在惧怕里学会规矩,他哑声说:“鹿先生。” “从今日起,我传你七绝剑,七绝便是绝断人间所有情恨。”鹿不品来回渡步,“元吉,记住,往后你的一生要学会绝情绝义,而你就是一柄剑,只为杀人而活的剑!” 元吉睁大双眼,涩声问:“杀谁?” 鹿不品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谁是小姐的敌人就杀谁。” 元吉抬起头,眼里的害怕已然麻木,他六神无主地问:“小姐是谁?” …… 那脚铃从小到大都戴在脚上,元吉走到哪都带着响声,鹿不品领着他到王妃江笑南跟前,按着他的头跪下,告诉他以后哪也不去,就守着小姐。 小姐。 花丛里窜出个女孩,穿着一身彩裙,背着竹篓,赤着脚扑进了江笑南怀里。 江笑南朝元吉招手,说:“元吉,以后你就跟着可笑。” 元吉记住了甄可笑的模样,知道她就是小姐,从此以后他都跟在甄可笑身后。 甄可笑带着他抓蜻蜓,去池塘淌水玩,躲厨房后窗偷东西吃,在百花园采茶花。甄可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如影随形间他就像是甄可笑的影子。 在那片阴影里他捉摸甄可笑的呼吸、步伐、姿态,甚至一颦一笑间的情绪,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甄可笑这个人里,成了一柄躲藏在黑暗里的利剑,只要有任何危急甄可笑的存在出现,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他都会拔出磨砺多年的剑! 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元吉忘了自己是谁,没日没夜的练剑,没日没夜的守护,他彻底失去了自我,他逐渐变的疯狂且冷静。 在光影交错的矛盾缝隙里,他只听的到那声脚铃的叮当声,还有柴房里的哭泣声。 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是元吉。 为甄可笑而活的剑。 …… “小姐……” 元吉睁开虚弱的眸子,入眼的烛光昏暗。他意识昏沉的转动奇重无比的头,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找甄可笑的身影。 “师姐,这小子醒了。” 磁性嗓音回荡在元吉耳畔,他努力的睁眼,半开半合的眸里泛现着一张绝美的面孔,模糊的视线中,他将人认成了江笑南。 他蠕动干涩的嘴唇,哑声说:“元吉,见过王妃。” “师姐,在带点冰。”朦胧的烟雾遮住了江果的面容,“傻小子烧糊涂了,喊老娘王妃呢。” “来了来了。”第五婷迈着莲步进了屋,“我看看。” 她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片刻,她将冰袋敷上,又细心的用帕子替元吉擦汗。 “小姐……”元吉支支吾吾的重复,“小姐……” “这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果挑着二郎腿,“把好好一个青年小伙迷的五迷三道的。” “应该是那个甄可笑,陆师兄不是说两人一起进的万剑门吗。”第五婷搓洗着帕子,“你少说两句。” “哟,我又没说那大傻帽,你急什么?”江果掀腿站起朝门外走,“成,我出去,你留着。” “哪儿去!”第五婷少有的变了面色,“呆着照顾人,师父待会还来呢。” 江果得意地笑了笑,随手将烟杆丢到案上,从身后抱住第五婷的细腰,贴着耳边,柔声说:“就知道你没了我不行。” “少动手动脚。”第五婷虽然这样说,也不推开她,“你乖,去给倒碗水。” 江果松手前突然张嘴咬了咬她的耳垂,耳坠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晃,闪烁着橘黄的芒。 第五婷耳根顿时浮起一片绯红。 江果倒了茶水递过来,说:“这两天我听从崇都回山的师弟说,甄可笑逃亡的事儿可传遍了,皇帝派了好些兵去烟州江家搜人呢。” 第五婷给元吉喂了茶水,问:“为什么去江家搜人?” 江果拿起烟杆嘬了口,说:“甄王妃江笑南出身江家,咱门内不是有不少弟子在崇都做官嘛,收信可比民间快多了。听他说是兵曹截了密信,江家老爷子想走边塞后门,把甄可笑给偷偷送到烟州去。” “甄可笑不是入了万剑门吗?”第五婷搁了茶碗,“这少年烧成这样还挂念着甄可笑,师父怕是留不住人。” 江果挑着脚,说:“我倒是好奇,师父干嘛留这小子。” 第五婷端起元吉脚上的脚铃打量,发现其中的字迹被刮了道锐利的豁口,隐约看到写着两个字。 乐、文。 她说:“这少年可能是乐无双的儿子,脚铃还是师父送给乐无双的呢。” “第五师姐。”珠帘突然被掀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的少年走入,他拱手说,“我来取药。” “台镜师弟。”第五婷蜿颜一笑,“这么晚还来取药?” 刘台镜笑了笑,目光掠过那脚铃时,面上一愣,旋即说:“师兄在后山破境,我便当回跑腿的。” 第五婷去配好药,交给刘台镜,说:“夜黑,我就不送了。” 刘台镜告辞出门,走了两步突然缓缓回过犹疑不定的眸子,注视着百草堂泛着朦胧灯光的纸窗,陷入了沉思。 …… 五日后,元吉伤势逐渐稳定,齐舟真人曾来察看过几次,还问了关于他出身与受伤的原因。 元吉老实回答,他深知修道者不干涉俗世的铁则,便将自己的身份简单交代。而齐舟真人听完也不答话,便离开了。 竖日,陆寒霄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鹿不品的书信。 元吉换了身水缎素衣,看着信。 陆寒霄奉礼,说:“真人,元吉身体恢复的这么快,都是托真人妙手回春的福。此次我来,是想接人回去。” 齐舟真人端坐高位,但还是矮陆寒霄一头,他抚着白须,说:“要接人回去可以,可我有话要问元吉几句。” 元吉闻言垂下手,抬起头,说:“真人救命之恩,元吉无以为报,真人且问,元吉绝无半句假话。” 齐舟真人跳下座椅,走近指着他的脚铃,问:“这脚铃是谁给你的?” 元吉说:“从小就戴着,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我的父母知道。” 齐舟真人背着手,顷身问:“这脚铃关乎你的身世,你想不想知道?” 元吉微愣,从他被鹿不品收养至今,关于脚铃他曾问过多次,而且还去首饰铺子和小摊上查过脚铃的产地,可这么多年来,毫无线索。 在那段执迷于身世的岁月里,他一度迫切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父母是谁,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可从握起那柄剑开始,他便舍弃了过去,元吉便是他的名字。 从此以往,从今以后。 “我想知道。”元吉点头,可多加了一句,“仅此而已。” 齐舟真人这些天知道了他的身世,也知道他从小被人训练成死士,其中的苦楚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齐舟真人叹了气,说:“这脚铃是我送给烟州歌女乐无双的小礼,当年我被困悲魔境,寿元将尽,是她一曲琴音救了我。这脚铃伴着你长大,你极有可能就是乐无双的儿子。” 元吉闻言没说话,第五婷攥着帕子,说:“崇武年间,乐无双的花船着了大火,满船的人都烧死了,没一个人活下来。” 元吉侧眸看她,见她面带忧色看着自己,心知她是在担心自己。 “我从小没娘。”元吉折起信塞回袖中,“她死不死与我无关。” 他这话说的冷淡,像是随随便便说出的戏言,可面容上看不出分毫玩笑之意。 “此事无怪乎你与她生分,那大火烧了整艘花船,而你是王府管家从河里捞上来的,这前后因由也算对的上号。”齐舟真人顿了顿,说,“但总归我欠乐无双一个情,修道一途最忌心结,我想还了这份情。元吉,我是开渊谷药堂长老,四派之中,丹道一门我属翘楚,旁人无人能及,你可愿入我门下?” 元吉抬眸定神,看着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审视,他说:“真人,我是崇都在逃囚犯,路上还杀了官兵。不说我身上流的是不是乐无双的血,真人要还恩情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承了这份情,不合适吧?” 他杀了官兵,是在逃囚犯,入世便要被人追杀。况且他从小被鹿不品收养,即便是乐无双的儿子,可没半分母子之情。如果他磕头拜师,那便是给齐舟真人找了天大的麻烦,还承认了自己是乐无双之子的身份。 这是随着长大刻在骨子里的矛盾,他一面不想给人惹麻烦,一面又因为幼时积累的愤恨而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他只想做元吉。 孤单而放纵的元吉。 /134/134049/31438080.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章 四年 “这修道大派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小子,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江果横着烟杆,冷冷撇视他说,“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元吉嘴角一扬:“这姐姐说的好,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开渊谷收了我,说不定哪天落个大火焚谷的下场。” 齐舟真人闻言动了气,正要喝斥。 好说、好说,别吵嘴。”陆寒霄急忙挡在中间。 齐舟真人见外人在,也不想丢了面子,他说:“老子有些年头没见牛犊子了,半辈子就收了两个女徒弟,寻常的我还看不上。小子,你可真牛,揣着糊涂当明白。” 元吉坐在门槛边,手臂横在膝头,笑着问:“真人请直言,我是真没明白,收我这么个窝囊废有什么用?” 齐舟真人气极反笑,手指颤抖指着元吉半晌说不出话。 陆寒霄擦着冷汗,连忙安抚:“好说、好说,真人莫动怒,他还是个孩子。” “师父别动怒。”第五婷也急忙拦在中间,她对元吉说,“这几日你昏迷不醒,日夜都喊着‘小姐、小姐’两个字,你能救甄可笑出来,为何如此数落自己?诗里说的好,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乐无双无论是不是你母亲,你脚上的脚铃做不了假,你重伤在身,唯独我师父才能救,这便是缘分,而你的身世又恰巧与我师父道心牵连,元吉,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元吉否定不了,他只是不愿给人惹下麻烦,也不想有人关心他。 鹿不品教导他要斩断七情,要做天下最果断决绝的人,他将其看做毕生的信念。 可归根结底,是他在害怕,怕将心交出去,换来如鹿不品那般将他舍弃的绝情! 元吉冷哼一声,不屑地说:“偶然罢了。” 齐舟真人几步走到近前,瞪着他说:“老子收人看心性,撇开乐无双、撇开心魔、修道杂七杂八乱一套,老子收你是看重你这个人!” “整个烟州都在传甄可笑逃亡,人人都夸,说这女娃娃居然能逃出来,不愧是甄毅的独女。可谁又知道到底是谁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从流放路里救出来,有谁知道一个少年凭着一把刀生生从红山马道杀到满红关?” 齐舟真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大眼:“老子知道,是你小子他娘的拼了命把她从死路里救出来!出塞奔大漠,跨雪原上万剑门,你小子,有种!甭管以后出了什么祸事,老子认了,今天收你不为别的,就他娘的为了一个值!” 掷地有声! 元吉愣在当场,喉间滑动吞了口唾沫,他像是又听到了脚铃的叮当声,耳畔回荡着幼年的自己在抽泣。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昏暗的柴房,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他与男孩对视,眼里却充斥着害怕。 可这一声又一声的他娘的让他觉得莫名亲切。 疲惫的眼里突然渗出泪,元吉站起来,昂头揉了揉鼻子,半晌都未曾说话。 众人沉默无言,随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就在这时,元吉突然径直走到齐舟真人身前,神情平静地直视了许久都不说话。 就是这许久许久…… 噗通! “请师父受元吉三拜!” 嘭嘭嘭三声清闷的磕头声,所有视线都惊愕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元吉垂着头没有抬起,他匍匐在地上,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屋内雅雀无声,齐舟真人搭住他的手要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随即便换了手势,轻轻地拍了拍。 便是这一下令大家的表情豁然开朗,欣慰地微笑了起来。 而屋外,大树下,刘台镜看着这一幕,眸子逐渐凝重。 …… 中永十一年,三月初九,正值谷雨。 南樊岛靠海多季风,这天里下着绵绵细雨,元吉持着油纸伞走过觅天街,回到百草堂。 四年来他从少年长大成人,样貌越发英俊,修道后身形也比常人高且壮硕,同时身上散发的那股子戾气褪去后,代替的已是深沉与冷静。 “回来了。”第五婷正蹲坐在门前煎茶,她扇着火,头也不抬,“后山寒气重,给冻了半年了都。快进去坐,师姐给你煮茶吃。” “师父呢?”元吉收拢伞,望屋内瞅了眼,“江师姐也不在?” 第五婷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她强颜欢笑说:“去拜祭她母亲了。” 元吉张了张嘴没说话,他在开渊谷呆了四年,已经把两位师姐外加师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 江果的母亲叫江鳕,和烟州江家是远亲,说起来江果和甄可笑还沾亲带故。 后来江鳕被开渊谷的前辈看出根骨俱佳,便带回谷内修道。之后和当今开渊谷掌门不易真人结为道侣,生了江果,在往后人突然殁了,他怎么查都查不清。 “那我去静心湖钓几尾鱼。”元吉说着拿了门后的鱼竿,“晚上给江师姐做点好吃的。” “等会。”第五婷进屋拿了件外衣,“湖边风大,给披上别冻着。” 元吉接过应了声就开伞走了。 他沿着觅天街出谷,在码头撑竹筏上湖,很快便到了湖心。 而今天钓鱼的不止他一个,湖心飘着一叶小舟,一人正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握着竿垂钓。 刘台镜和煦一笑,说:“元师弟也来钓鱼?” “修身养性。”元吉靠筏上了舟,“刘师兄倒是好兴致。” “就好这一口鲜,静心湖的鱼肥美,我给钓两尾回去煲汤。”刘台镜微推脚边的鱼篓,“内座有茶,放了饵,我们喝茶聊会,如何?” 那鱼篓里肥鱼扑腾个不停,元吉看了几眼觉得奇怪。 两尾?这里足有五六尾了,别说煲汤,做鱼宴都绰绰有余。 他收回心思,上好鱼饵搁好鱼竿,就钻进舟棚里坐下。 舟棚内放了小几,两张小凳,几上搁着一炉土墩,灶上放了茶壶,显得极为朴素。 两人背对船头船尾对坐,刘台镜用火石点燃绒草烧水,说:“元师弟入谷有四年了,时候短了些,这修为倒是一日千里。” “那是师父教导的好。”元吉帮忙洗茶杯,“刘师兄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师弟抬举我。”刘台镜笑了笑,抬手盖了壶盖,“我入谷比你早六年,可如今还是停在忧魔境。元师弟入谷四年就入了怒魔境,惭愧。” 修道境分七境,喜、怒、忧、思、悲、恐、惊,据古籍记载,破七魔者可问鼎天道,传闻模糊,记载也模糊的无人证实。破六境者屈指可数,耗费时间更是百年不止。 元吉修道头年就破开喜魔境,这得亏于齐舟真人收他入门那日的当头棒喝,破境后他只觉得心智大有提升,连修行也顺风顺水。 而刘台镜十年光阴止步忧魔境,也是情理之中。 元吉把玩着空杯,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有豁口的杯沿,说:“师兄切勿自惭形秽,修道难,我也是图个多活几年。得道飞升,我不指望。” “有趣。”刘台镜开了壶盖用竹舀盛水,他不动声色的抬眸,“元师弟修道不为成仙得道,难道为了俗世的荣华富贵?” “谷内同门为了破心魔四散九州各地,有为百姓、乞丐、官僚,无所不用其极。”元吉似出了神,指腹在无意间划破,渗出了血,“荣华富贵皆在一念之间,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说完话才反应过来,双指搓揉,血越染越红。 刘台镜从怀中递了帕子,等元吉接过才说:“这世间令人动心的东西很多,你何苦庸人自扰?” 雨势大了几分,湖波涟漪点点,水声哗哗,朦胧的雾气拂进舟棚,令刘台镜的脸庞多出几分朦胧的出尘。 他一身月陇黑纱道袍,长发扎成马尾,俊美的面容加之温文尔雅的气质,显现出别样的柔情惬意。 这是男人少有的特质,他柔的像是清澈的水,叫人与之相处觉得莫名舒服。 元吉尴尬一笑,刘台镜垂下头,气氛顿时变的有些微妙。 刘台镜沉默少顷,借着倒茶的功夫说:“过些时日我就要出谷了。” 元吉端起茶盏抿了口,问:“去哪?” 刘台镜顾自垂首勺水,嘴上应答:“崇都。” 元吉有些明白地颔首:“刘师兄决定入世了?” 刘台镜点了头,举杯抿着茶。 如今的修道者为了破镜都纷纷入世,为了隐藏修身份,他们都在俗世中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在朝当官的就不少。 嘭。 刘台镜搁了茶杯说:“待在谷内我心不定,总得找个法子解决心结,崇都也许是条出路。” 元吉好奇地问:“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吗?” 刘台镜肘撑小几一角,托着腮,神情慵懒地说:“百兵堂的伍陵豪大师兄在崇都司职考工令,我与他关系不错,打算托他谋个营生。” 他这话说的可怜兮兮,修道者入了世也是凡人,要吃饭睡觉,开销用度,和常人比没什么区别。 而开渊谷在四派中开设堂学复杂,百兵堂就是专研兵器打造一类的堂门,门下的弟子皆是工匠,打造手艺出类拔萃。 太仆官吏中考工令掌管制作兵器,弓弩刀铠,也是该堂弟子最佳的去处。 可元吉反倒觉得诧异:“刘师兄是占星堂弟子,去干铁匠营生岂不自相矛盾?” 占星堂主学观星卜卦,在市井中就是算命的。 茶壶内的水花在烹煮间冒泡,蒸的刘台镜的脖颈渗着露珠。 他搁了盖子揩去锁骨上的汗,苦笑说:“总不能去摆摊算命吧?门内的师兄弟早早警告我,这一行在崇都容易遭人毒打,说是行骗行当。碍于铁则,我们连还手的胆子都没有。” 这画面当真是栩栩如生,元吉都能想象到占星堂弟子拄着竹竿,沿街吆喝的模样。 他哑声失笑,随即规矩地回应:“师兄说的是。” 这时船头的鱼竿抖了抖,元吉起身抬竿一拉,勾上来一条肥大的鲤鱼。 他摘了钩,将鱼放进鱼篓。 /134/134049/31438081.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一章 浑水 “听陵豪师兄说,边塞满红关要赶制一批兵器,缺人着急,我这两日就要动身。”刘台镜起身走到船头,“来日俗世相会,元师弟到时候可别因钱财俗物而拒我于千里之外哦。” 元吉闻言眸子一凝,转瞬间松懈下来,随意说:“自然不会,兴许以后遇到了还得仰仗刘师兄……”他顿了顿话,“师兄方才说满红关要赶制兵器,为何?边塞又要打仗了?” “听在尚书台司职的师兄弟说,征召令的士兵役期不能在推了,皇帝要从城西禁军拨出一批士兵去边塞替换役期到限的士兵。”刘台镜打量着染血的帕子,语调悠长,“好像是因为当年城西禁军押解甄氏一族去边塞,但被甄毅独女逃了。边塞官吏又与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想偷偷把人藏到烟州,连带遭了弹劾,所以边塞要削兵。而江州牧正在大牢里等着受审。” 元吉背对着他,没察觉到他抬眸间的笑意中多了几分玩味。 “哦……原来如此。”元吉收了线,握着鱼篓的手逐渐发力握紧,“那元吉在此祝师兄一路顺风。” 刘台镜微微一笑,说:“承你吉言。” 元吉跳下小舟,伞也不打就撑筏离开了。 刘台镜望着他的背影,将帕子举到鼻尖嗅了嗅,忽然甩手打翻鱼篓,几尾大鲤鱼顿时落入湖中,他看着翻滚的湖水,笑意愈发浓烈。 …… 元吉回到百草堂,齐舟真人正在内屋打盹,而江果则坐在檐下抽烟杆发怔,元吉进去她都没吱声。 平日她总爱数落元吉,可今天居然一声不吭,显得极为奇怪。 元吉知道江果有心事。 原本他想着钓两尾鱼添桌菜色让江果吃的开心些,江果最爱吃的就是红烧鱼。 这四年骂归骂,可说句实在话,江果对他的确不错。后山那般冷,他天天在寒潭边打坐入定修行,饭菜都是江果日日夜夜的送。 天冷加衣,伤寒感冒都带着药伺候,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待遇,他记着这份好,也时刻想着还这份情。 可今天他也有心事。 他欠着满红关尉史刘朔云一条命,而烟州江家是江王妃本族,心系甄可笑安危才遭此大难。这是一份债,压在心里久了让他夜不能寐,可他现下是逃犯,满九州都贴着他的通缉画像。 他可怎么还? “师姐。”元吉将鱼篓递出,“这鱼你看着做。” 第五婷接过鱼篓,面带忧色看了江果一眼,随即进厨房做饭去了。 元吉走到门前,挨着江果坐在门槛边,屋顶的瓦响着哗啦啦雨声,他陪着江果看了好一会儿雨,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你小子犯浑呢?”江果冷眸斜视,“老娘用的着你吗?滚。” “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元吉没看她,眼睛盯着青石地里的水洼,“你怎么不哭?” “切,哭个球。”江果冷笑一声,“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哭,还是为我娘哭?犯不上。” 元吉知道她说的是不易真人,开渊谷掌门自从道侣殁了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开渊殿里,没人见过他。 想必今天发妻的忌日他也没去。 元吉也笑了,笑声洒脱地说:“师父说乐无双是我娘,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你呢?你见过你娘吗?” 江果盯着串连落下的雨帘,烟杆抵在唇边不叼也不抽,面无表情地说:“没,她生我时体虚,我还不认人她就死了。那老杂碎不养我,是师父领着我过日子。” 屋外吹来清风,荡起她额前的发丝,元吉突然觉得她变了样。 以往她就像个男人,说着常人不敢说的狠话,张口闭口就是滚。可提到江鳕,她像是换了个人。 江果语调惆怅,说:“只听师父说过她的事,她住在烟州郊外山野,贫民茶户。和江家是远亲,后来发大水,她就跟着老父逃难到烟州认宗亲,江氏这个姓给了她活命的资本。在之后,宫里选秀挑上江家女,那贼婆娘看不上皇亲国戚,让我娘假扮入了宫,结果没挑上,皇帝挑了焦家的女儿,就是当今皇后。”说到这她狠声骂了句,“草他妈的江家!” 元吉这几年也打听乐无双的生平事迹,知道她是烟州歌女,烟柳花船的金字招牌,一手琴艺在九州学子中存有雅名,可没人留着她的画像。 他垂眸看着水洼中倒映的自己,在想自己是否和乐无双长的像。 半晌他才说:“我没见过我娘,连爹是谁都不知道,可师姐你还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别跟我提那个老杂碎,你要喜欢让给你。”江果冷声打断,站起来看着山顶开渊殿方向冷笑连连,“这老杂碎哪他妈是个男人?我娘拜入开渊谷修道,第二年就入世破心魔,在烟州开了茶馆子清闲度日,这狗男人头回见了人,往后成天泡在馆子里撩拨!” “行啊,后头把我娘钓上手了,结了道侣生了娃,人他妈就躲在大殿里装孙子不出来!”江果站起来,插着腰朝山顶破口大骂,“是个男人都不会娶了老婆就跑的没影!老娘出生那会你还躲在山里头不见人,缺德败家的玩意儿,你抱过我吗?!啊!你是不是个东西?!” “老娘满月的时候,江家老大人都七十多的人也知道带着下人送礼上山,他心疼我这外孙女,你连腾空见老丈人的礼遇都没有,还当开渊谷掌门?!!!” 细雨在转眼间骤降成瓢泼大雨,江果疯了似的冲入雨中,用尽全力冲山顶仰着脖子大喊! “我恨你!!!” 她胸腔剧烈起伏,大雨打的道袍湿透,贴在身上显现出婀娜曲线。 半晌,她垂下手,昂着头任由大雨浇灌,那双眼眸颤动地注视着天空。 她语气虚弱地说:“这雨下的真是时候。” 眼角泪珠淌落,她借着雨水隐藏自己的悲伤,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角落,她是江果,恨死了男人,所以她决定要做个比男人还要爷们的女人! 就在这时,江果头顶的雨像是突然停了,但不是真的停了,而是一纸油伞替她挡下滂沱大雨。 她回眸看去,就见元吉举着伞站在雨中,他几乎把所有的伞都给了江果,而他自己则淋着雨豁达的笑起来。 “师姐,去烟州看看你外公吧。”元吉的声音从雨中传入伞中,“我也想知道我娘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更想知道我长的和她像不像。” 油纸伞像是一方小世界,短暂的令江果卸下防备,她双肩微微耸动,张了张嘴,白皙的脸颊浮现出落寂凄楚的神情。 忽然,她推开伞抱住了元吉,将满是雨水的面容埋进他的肩头,偷偷哭了起来。 百草堂门前,第五婷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鱼,注视着雨中的两人沉默,她像是头回见到江果哭的这般梨花带雨。 风起云涌,清风吹拂着油伞飘零游荡,拂过半空时,几片落叶跟着环绕飞舞,伞落在觅天街一角,晃现出刘台镜的身影。 他站在清冷的大街上举着伞拎着鱼篓,注视着雨中的两人,缭绕的雨雾像是半遮半掩着他的面容。 唯有那抹玩味笑意,犹存在嘴角。 …… 这雨瓢泼绵延,天幕入夜还在下,刘台镜拎着空空荡荡的鱼篓回了小楼,刚到门前,昏暗里突然冲出一道倩影扑进他的怀里。 “哥!” 女声中性,略带男子豪气,女子抬起头,露着虎牙呵呵的笑。 “君悦?”刘台镜略感讶异,“女大十八变,出落成大姑娘了。” “哥,想我没?”刘君悦欢脱地撒着娇,“快说,想我没?” 刘台镜按住她的肩膀推开,轻笑着说:“大老远从万剑门赶过来,自然想的。” 刘台镜进屋点燃灯盏,刘君悦跟着上前夺过鱼篓瞅了眼,顿时丧着个脸:“你妹妹回来看你,你怎么拎着个空篓子回来?鱼呢?” “湖里养着呢。”刘台镜搁下鱼篓,“饿了?” “有点。”刘君悦见他笑意浓浓,便好奇问,“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不错。” “养了四年的鱼儿今个露了脸,我自然高兴。”刘台镜提着袍摆落了座,“我明日就出谷。” “我知道,前两日收到你的信,我才知晓江子墨入狱的事情。加之这两日就要受审,要没人管管,这人不得死牢里?”刘君悦收起笑容,“在眼巴巴看下去,庞博艺的尾巴得翘上天。” “潘博艺位列三公,当今圣上受其蛊惑蒙蔽,如今势头已然压过了太尉。而那司徒公两袖清风无权无势,哼。”刘台镜拿着帕子擦手,眼神透着奚落的意味,“鼎立于三足,如今矮了两条腿,那一条腿独木难支。” “哥的意思是……”刘君悦略作迟疑,“砍了这条腿?” “不可,这般雨大的天色,正是兴风作浪的好时候。”刘台镜神秘一笑,“我还等那条躲着的大鱼。” 刘君悦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眼一亮,说:“那我们就杀死其中一个人,让虎狼相争?” “不行,要想扼制庞博艺,必须要两股势力才能成气候。”刘台镜耐心地对刘君悦说,“你我此刻便是岸上观景的客人,得等着鱼儿自己争食。” “什么鱼?”刘君悦踩着凳沿蹲着,兴致勃勃地问,“是谁?” “把腿放下,女儿家没个样子。”刘台镜虽是呵斥,眼里却满是溺爱地告诉她。 “这人和甄毅一案牵扯颇深,是枚大棋。” /134/134049/31438082.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二章 旧人 “从甄毅的冤案上下手,倒是处在风头浪尖的好理由。”刘君悦乖乖端正坐姿,她思考了片刻问,“那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烟州牧江子墨与边塞私密书信一事极为蹊跷。”刘台镜提壶倒好茶,“你猜猜。” “书信被截,问题出在送信的人身上,江子墨是一方州牧,城府颇深。他选的定是江氏族人亦或是亲信,我猜……”刘君悦抵着唇思索,“这人是被截了?” “对。”刘台镜微微颔首,“但,也不全对。” 刘君悦刚抿了口茶,登时蹙眉咂巴着嘴:“怎么这么苦……什么叫不全对?对就是对,你老藏话,快说!” “人的确被截了,可人也被换了,其中前后的时间不对。你想想,从烟州到边塞路途遥远,流放队伍都快到代州了,信才堪堪收到。”刘台镜指腹晃过摇曳的灯火,“江子墨深谋远虑,他定是在得知甄毅被斩的消息当时,就立刻送出书信。只不过路上被人截胡,事情随后被通报到庞博艺那等候决断。而庞博艺则只需等队伍快到边塞时,将信送到,再静待边塞的将人送出去。将计就计,江子墨便是自困囚牢。” “但是他们没想到甄可笑逃了,下好的陷阱没遇上猎物!”刘君悦恍然大悟,“怪不得四年前的案子留到现在。抓贼拿脏,庞博艺空有书信,江子墨就咬死不曾写过书信,而是有人栽赃陷害!” “所以,现在崇都派人到烟州审理案件。按理,江子墨是要被送到崇都由廷尉正、左、右,三监受理。”刘台镜满意颔首,“但现在中间夹着一个送信人,虽事关烟州牧,但还不能上奏景诚帝。因为庞博艺要做到瞒天过海,偷偷将江子墨与烟州给处理掉。” 廷尉分正,左右两监,执掌诏狱,审理全国大小案件。 州牧私通边塞属大案,可其中夹着无官无爵的小人物,又没真凭实据。虽然景诚帝平时只顾玩乐,但庞博艺还是不敢上报,他有忌惮的地方,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刘君悦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多些朋友多条路。”刘台镜慢条斯理撇了她一眼,“这九州之内,修道者当官的不少,只要稍稍打听。” “原来如此,那么说江子墨还有一线生机。”刘君悦不禁颇为崇拜哥哥的头脑,“可这老大人也忒惨,烟州常年发大水,他治理的头头是道。这次发了难,朝堂之上居然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江家默落,早年江家女入宫选秀,奈何被焦氏拔了头筹当上皇后。皇宫大院里没人疏通关系自然不好走门路。”刘台镜语重心长,“权欲之路,天黑路滑。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刘君悦听出了话中蕴藏的险峻意味,她正色问:“可江子墨和当年花船大火有什么关系?” 刘台镜沉默了下来,他半晌才看向自己的妹妹:“当年烟柳花船上他也在场,但借公务繁忙之由下了船,不多时大船就起火了。说起来,这里动手放火嫌疑最大的就是他。” 刘君悦急冲冲地说:“那你还救他?!” “当年花船着火牵扯的可不止他一个,这些年我查清了主使人,可余下的小鱼小虾我也要查个明白。”刘台镜起身走到门前观雨,语调舒缓地说,“江子墨若牵涉其中,我救他也只是为了亲手杀他。” “送信人如果是庞博艺安排的,定然有把柄在庞博艺手里攥着。”刘君悦追随哥哥的视线望着门前的微雨,“况且廷尉亲至烟州,如此有恃无恐,庞博艺一定都安排妥当了。你要怎么做?” 屋外风大雨急,刘台镜望着远空,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浑浊如黑水的雨夜。 “他有张良计。”刘台镜嘴角露出玩味笑意,“我有过墙梯。” …… 一桌子饭菜被清扫干净,齐舟真人抖着二郎腿用竹签子剔牙。 “这外头花花世界,你们两个年纪还轻。”齐舟真人啐出根肉丝,“决定了?” “决定了。”元吉用力搓着齐舟真人的小脚,“入世,破心魔——” “查你娘的身世。”齐舟真人替他说了,随即撇头啐了口残渣,“该的,你肯弄明白身世与破心魔也是有益。”他说着扭头看门口抽烟杆的江果,“可你去干什么?” 江果今天哭过,此刻冷着脸,张口就是:“我去见我外公,关你屁事?” “嘿——” 齐舟真人拖着长音站起来,铜盆里的泥黄汤溅了元吉一脸一身。 第五婷急忙拦住,安抚说:“师父,师妹去见外公是好事,江果满月那会儿老大人爬了一路山路,还送了十几担子的礼,她记着情也是孝顺。” “他娘的怎么不孝顺孝顺老子?”齐舟真人昂着脖子,“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我,我容——” 江果倏地扭头,眼眶通红。吓地齐舟真人顿时怂了胆,瓮声瓮气的念叨。 “师父说的是,江果该的。今个儿桌上那道拍黄瓜就是她做的。”第五婷捏着齐舟真人的背,“师父喜欢饮酒,院里的竹叶青也都是她酿的,师父怕是忘了。” “哼,都到嫁人的年纪了,就他娘的会道拍黄瓜。”齐舟真人阴阳怪气哼哼唧唧,“哼哼,了不得哟。” 江果将烟杆磕在门扉上,嗓音骤冷说:“老头,老娘给你脸了?” “嘿!你看,好心当成驴肝肺。”齐舟真人拉着第五婷让她评评理,“烟州牧现在在牢里蹲着,你怎么进去?劫狱不成?” 齐舟真人担心江果这火爆性子,江子墨是她的外公,如今满头白发还要蹲大狱,要江果见了,那不得把牢房给平了? “劫狱倒不至于。”元吉抬起袖子擦了把脸,“虽然四年前就查出书信一事,可悬了这么久到今天才开始着手审理,此中还有迂回的余地。” 第五婷惊讶问:“师弟是说江大人还有救?” “书信一案说是把人送到烟州,可我带着小姐逃了出来。小姐人不在烟州,书信不过是白纸一张。”元吉将洗脚水倒了,“主要是人,廷尉三监来审理,得人证物证才能结案,不然空口白牙就想定罪,于理不合。” 齐舟真人穿上鞋渡步,说:“这么说来也是,但是现下书信笔迹的确出自江子墨之手,而送信人也关押在牢中。这人是江子墨的人,三监到了再那么一审,案子恐怕也就结了。” 元吉取了帕子擦着手说:“这人如果没指认江大人呢?” “没指认江子墨?”齐舟真人愣了愣,“那他会指认谁?” “谁派他出来送信,他为了活命就指认谁。”元吉拍打着衣袍,“至于他的命到底是谁攥着,谁就是他主子。” 江果默默听了大半,似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随即问:“你是说他不是我外公的人?” 元吉的袍摆上泥点到处都是,已经弄不干净了,黑白黄一身的衣袍分不清原貌,他索性直接脱了,将衣袍揉成一团。 他端详着去青红皂白不分的衣服,说:“那得看三位廷尉大人说他是谁的人。” …… 竖日,烟州大牢年久失修,顶上的屋瓦滴着雨水,日头的余光照在江子墨的双眸间,他蓬头垢面,仰着脖子伸舌头接水,几滴落下,干涩的嘴唇略微润湿。 一阵悠缓的脚步声传来,三名身穿山青皂袍的中年男子先后迈步,狱卒掌着灯笼在前跟进。 “大牢破败至此,未经修缮成何体统?”当先那人昂着头,“真是委屈江老大人。” 狱卒听出话里意思,当即垂首,恭敬地说:“烟州每年发大水,牢狱前几年被冲的破败,几位大人多担待。” “担待可不敢当。”侧边一人微扶头冠,“我等三人远道而来为客,江老大人为主。可等明日上了公堂,我们坐着,老大人跪着,该是我等请江老大人多多担待才是。” “诶,二哥,江老大人如今年过八旬,瞧着身子骨硬朗。”说话那人身材消瘦,“怎会与我等文弱书生置气。” 除了当先那人,后者两人言语刻薄,说话间皆冷视江子墨讥笑不已。 江子墨侧首看向木柱外,那苍老皱纹如沟壑,微微一挤,便流露出从容微笑:“陈氏三杰驾到,有失远迎。老夫如今蒙怨狱中,这担待二字,还得三位廷尉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他话语嘶哑,念字缓慢间自有以往那般从容不迫的气势,令三人听了笑声都忽地一滞。 陈氏是律学世家,在崇都根深蒂固,执掌廷尉的三人分别是陈丘生、陈平冈、陈金裘。为首的陈丘生司职廷尉正,余下两人都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弟,分别司职廷尉左右监。 陈丘生挥退了狱卒,等四下无人,他贴近木柱说:“此次前来,想必江老大人也清楚我等所为何事。私通一案如今证据确凿,明日一到,江大人怕是在难看到青天白日了。” “陈大人言重了,青天白日就在老夫的头顶。”江子墨指着漏缝里透着的残光,“三位大人如若是为了那书信一事而来,那老夫也说了,不曾写过。” 陈丘生眼眸冷漠,盯着江子墨沉默不语,旋即侧过身。 陈平冈身材肥胖,他几步走近,面露怒色说:“江子墨!你勾结边塞尉史刘朔云,意图私携甄氏余孽到烟州!此事现下物证人证俱在,你抵赖的了吗?你抵赖不了。我知道甄毅是你女婿,可他私通外寇,意欲对我大崇不利!可你倒好,吃着圣上的俸禄,想着养叛逆的后嗣,怎么?等把人养大了如何?是不是想着让她加害圣上,好祸害整个天下苍生!我现在问你,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余孽同党?!” /134/134049/3143808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三章 真松 “同党?我观陈二大人步履蹒跚,怕是吃醉了,甄毅虽是我女婿,可他已经死了。”锁链垂下,江子墨在锈迹斑驳的叮当声中逐渐收起笑颜,他平静地说,“连带我的女儿,都死了,没有同党。叛逆皆已伏诛,甄氏一族皆已流放。朗朗乾坤,天地昭昭,唯独我一个暮年老人还苟活于世。” 江子墨垂头哑笑,逐渐抬起的眸子凝视着陈平冈,顿时令陈平冈那满面怒容陡然一僵。 “诶,二哥,江老大人是江家族长,声名远播,烟州上下无不赞颂老大人功绩卓著,甄毅谋逆怎会与江老大人扯上关系。”陈金裘眉眼狭蹙,笑容满面地说,“江大人痛失爱女,心系外孙女也是情有可原。这里是大牢,四下无外人,我等三人前来也是为了查明此案,为江大人平冤的。”他说着看向陈丘生,轻声唤,“大哥。” “江大人,书信已送至府上,连平日为你研磨的夫人也看出笔迹出自你手。”陈丘生缓缓转过身,“在者,那送信之人也已被逮捕。人证、物证,统统指定证据确凿,这些,你不认也得认。” “老夫名言在此,不曾写过书信。”江子墨走近几步,哑声说,“陈大人,笔迹可造假。” “这是咬死了不认?呵呵。”陈平冈冷笑,“江子墨,你可真是青松一棵,但你怕是没听听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烟州牧治水有功,盛崇年间先帝郑武帝曾称江子墨为‘定泽真松。’陈平冈这是在讥讽他驻足顶峰,无视天下。 “老夫朽木一竖!”江子墨抓着木柱直视陈丘生,“无须狂风起,自倒山崖。” “烟州牧孤高望远,烟州常年大水淹没土泽,这整个烟州十四县对江大人之功赞颂有加。”陈丘生凝眸与之对视,“大人何必如此谦虚?你的功,可大过天了。” 天! 江子墨眸子骤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子之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当今郑国皇帝,他才是天,谁敢大过天?! “烟州大水频频,穷苦贫瘠之地,每年的粮草都需上奏圣上,请西南各地调集粮草维系生机。”江子墨指腹下滑微握木柱,“穷山恶水出刁民,都是戏言,陈大人怎可轻信?” “本意明日审理,我来此是何人之意,江大人心中自有分晓。”陈丘生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至于江大人有心无心接纳,全凭您一人决断……我们走。” 陈丘生率先转身,陈平冈怒挥袖袍跟上。 而陈金裘则是意味深长的指了指书信:“江大人,如今郑国的天唯有司空大人一徐清风,山雨欲来,青松难歇,有清风作伴,青松自当长立崖头,还请江大人好自为之。” 他说完也走了。 江子墨看着书信蹙眉沉思了半晌,旋即拿出观阅完,顿时就轻笑起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揉皱了信。 那掌灯狱卒去而复返,对着江子墨毕恭毕敬奉礼,说:“老大人,外面有人想见您。” “不见,庞博艺只手遮的是崇都那片天!”江子墨冷视狱卒,“我烟州穷山恶水,可万民自强不息,三个小崽子来威逼利诱,接下来怎么的?刀斧加身于我这把老骨头不成?赶走、赶走,我累了。” “可……这……”狱卒欲言又止,“大人,此人不是三位廷尉大人的人,而是——” “还能是谁?”江子墨打断话头,一扔信纸,“如若是下属官员,也让他走,见了我这戴罪的老头,只怕是祸事连连。” 狱卒蹲着身子将灯笼凑近,递出手中一枚金簪子,说:“老大人,那人说,大人若见了此物,定会相见。” 朦胧火光映照着江子墨逐渐睁大的双眼,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悲伤再度涌出,枯瘦的手指微颤,抚过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他喉间滚动,说:“这是笑南的……” …… 临行前齐舟真人没有出来送,只有第五婷为元吉和江果送行。 到达怒魔境后元吉已然学会御剑术,但他还没有仙剑,只好和江果合用一柄仙剑。 两人下了山,径直来到烟州,元吉扫了眼手上四年前的书信,对身前首饰摊子的老妇人,问:“请问怡茶庄怎么走?” “往西直大街走就是,那茶馆子生意火热,一眼就能瞧见。”老妇人转向江果,眉开眼笑,“姑娘好眼力,这是红豆簪子,式样别致,你这么漂亮戴上一定好看。” “红豆簪?”江果捏着簪子打量,不屑一顾地说,“女儿家家的玩意儿。” “买了。”元吉取出银钱丢在摊桌上,“师姐,走吧。” 江果一愣,还没回过神就被元吉拉着袖袍往西直大街走,她攥着红豆簪,看着元吉的后背,脸上忽然浮上一层悄然的红晕。 两人到了怡茶庄,楼内人群簇拥,座无虚席,台上放着一床琴,一位歌女正端坐抚琴,清唱着曲子。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 尾音缭绕,铁血肃杀之意转而息止,鼓声缓缓退却,全场内外鸦雀无声,唯独可以听到茶客们此起彼伏的剧烈呼吸声。 片刻,就听掌声雷动,四下茶客纷纷赞不绝口。 小二领着两人入了雅间,不多时送来了蜜饯瓜子等干货。小二斟了茶,在元吉耳边说了两句。他便跟江果打了招呼,跟着小二进了另一间雅间。 “这一曲夜沙狂歌在茶馆里唱了六年。”鹿不品背着身看窗外,“而你迟来了足足四年。” 元吉见了鹿不品登时单膝跪地,垂头奉礼:“元吉,拜见鹿先生。” “听说你入了开渊谷。”鹿不品站起来眺望街道尽头的府邸,“如此甚好。” “鹿先生的信,元吉收到了。”元吉起身将信放在桌上,“下一步,元吉要怎么做?” 下一步要怎么做?保护小姐。在下一步呢?杀了危及到小姐和将军的人。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元吉看着鹿不品,在心中不断的重复。 下一步,我要杀谁? 鹿不品终于转过身,说:“烟州牧江子墨入狱,这人不能死,得救。送信的人是关键所在,不过这人已经被庞博艺调换了,是个弃子。” “那廷尉……”元吉眸中杀机一现。 “不能杀。”鹿不品将桌上的灯烛点亮,“你既已入了开渊谷,便知晓修道者不得滥杀俗世凡人,这是铁则。从今往后,你要自己思量,下一步就依照书信所言。” 他拿起那张略显褶皱的信纸,眸子扫动间,逐渐明白了后续的计划。 信中详细记录一个人的姓名、籍贯、家室,从出生到长大,重要的部分详细记录。而元吉要做的,就是让一个不肯承认自己的人,承认自己。 他将一角放入烛火上点燃,信纸渐渐燃烧。 元吉凝视着四年来反复观阅的信纸,冷峻回答:“元吉,领命。” 信纸逐渐变黄变黑,被火焰覆盖的纸页上,残留着最后一笔锋利如剑的字迹。 ‘小姐无恙,此生复仇。’ …… “三位廷尉此番南下烟州,为的不是杀江子墨。”鹿不品掐灭烛火,“烟州常年发大水,如果不是江子墨,烟州已成一片泽国,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他是大才,亦是大司空的眼中钉。奈何年迈佝偻,也不知道这棵定泽真松还能傲立多少时日。” 元吉抬眸,说:“廷尉如此大张旗鼓来烟州不为杀他,那是为了什么?” “烟州是江南一带的中枢,这里多山,前后皆靠大江,可谓烟雨江南。绸缎、烟草、茶叶是这里百姓为之生计的主业,可大水频发令物价一降在降,说是贫苦一点也不为过。”鹿不品撩袍落座,“如果在这里建造码头供已货船来往贸易,你以为如何?” 元吉反应如电,当即说:“贫瘠之地,物价低迷,如果外商通货,那烟州必然一跃为九州航运富饶之地!” “不错,景诚帝荒淫无度,庞博艺虽在崇都是一人之下,但他没有兵权。而太尉一党则手握重兵,庞博艺要想与之抗衡,不能只是操控一个傀儡天子,他需要银子,而烟州对于他而言,无疑是座金山。” 鹿不品抚着短须继续说。 “江家在烟州是望族,庞博艺要是拿下江子墨,在烟州建起港口,那么崇都的权势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你明白吗?” “那么这次书信一案,就是庞博艺的契机。江子墨内外无靠山,必然无力反抗。”元吉见鹿不品抬臂,便起身落座,“但烟州上下对江子墨信任有加,庞博艺不好动武,便想釜底抽薪,让江子墨臣服。” “江子墨如若从此事中安然逃脱,对王爷和小姐,我也算是有个交代。”鹿不品见少年如今已然长大,神情也颇为欣慰,“现下九州通缉布告上追捕的是小姐,你长大了,样貌也变了许多,没人会追查。救下江子墨,他便是你光明正大进入崇都,追查王爷私通流寇一案的关键!” 元吉起身奉礼,郑重地说:“元吉,明白。” 鹿不品掌压着桌沿,问:“元吉,还记得剑,如何用吗?” “一剑封喉。”元吉凝声说,“血不留痕。” “身在权势中心犹如置身于狂涛浊浪。”鹿不品倒了茶,茶杯举到唇边,“你要握紧手中剑,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是死士。 这是无声的告诫,也是永远逃不脱的宿命。 元吉注视着鹿不品,那深藏四年的冰冷再度涌出心头,他握紧拳头,恢复了过往的冷漠,恭谨奉礼。 随即他出了雅间和江果一同下楼,那小二在临行前对元吉耳语了许多,随即弯腰揖礼,头几乎碰到元吉的腹部,可就是这一刹那,元吉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条。 “掌柜的吩咐了。”小二热情微笑,指着街道尽头的府邸,“公子去那头便能寻到要寻之人。” 江果狐疑地看着小二离开,而元吉则一扫掌中的纸条,片刻后收进袖中。 /134/134049/3143808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四章 我名 就在这时,大街上正有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过,个个身形魁梧,腰跨钢刀。而队伍中一人骑着马奔到元吉身前,笑着拱手说:“昨日一别,今日又见面了。” 刘台镜一身盔甲装束,他取下头盔,一束长至腰后的马尾柔滑垂下,玉树临风的气质飒然尽现。 “刘师兄,你怎么……”元吉诧异地用手指上下虚划,“一身戎装。” “入世莫在以师兄弟相称,我如今司职考公左丞,随城西禁军一道去边塞查看军械情况。”刘台镜笑容和煦,朝着江果奉了礼,“正巧烟州牧受审,特地在此驻扎,案子结了就上路。你呢?在此所为何事?” “原来如此。”元吉还礼回答,“我和江果正要去寻亲。” 江果瞪了元吉一眼,撇嘴说:“你还真上道,江果是你叫的吗?” 元吉和刘台镜皆尴尬挤着笑。 江果叼着烟杆也不看刘台镜,吊着嗓门说:“小刘,当上官了,威风啊。” 江果和刘台镜熟悉,她时常为谷内弟子抓药,一来二去加上刘台镜耐磨的性子,两人还算的上是朋友。 “呵呵,小官。”刘台镜下了马,“果子,你在烟州的亲人是谁?” 江果吐着雾撇嘴:“关你屁事。” “是烟州牧江子墨老大人。”元吉说,“我们正打算去大牢。” “大牢不得外人进,得疏通关系。”刘台镜端着下巴思索,“我有门路,一道走吧。” 刘台镜牵着马和两人朝大牢方向走,江果嘬着烟杆说:“你门道够多的呀。” “烟州邻近开渊谷,谷内师兄弟许多都在烟州讨生活。”他指着一家绸缎庄,“那也是门内弟子开的,如今做了商贾,破了忧破境,还娶了妻,日子也有了盼头。” “做商贾可以破除心魔?”元吉蹙眉,“商人重利,欲念深重如此,怎么破的了心魔?” “你有所不知,每个人破镜的机遇都不同。”刘台镜看向他,温声说,“我们都是凡人,每个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执念,都是因人而异。有的也许只是淋了一场雨便能破了心魔,道法千万,道心守一,元吉,你的道,只能是你的道。” 元吉若有所悟,点了头。 三人到了大牢,刘台镜进去喊了人,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狱卒,他与三人寒暄了一阵,旋即问明来意。 得知江果是江老大人的外孙,狱卒尴尬地说:“巧了,今天来看江老大人的人还真多,果子,你怕是得等会儿,里头有人呢。” “谁呀?”江果冷眉横竖,“是不是那三个廷尉?” 狱卒解释:“不是,那人我不认得,现在还在里头说话呢。江老大人吩咐了,别让人打扰,如果是上头派来的,也得叫人赶着去知会一声。” “这位师兄,敢问。”元吉正色问,“牢里是不是还关了此次涉案的信使?” 狱卒点头:“关了,怎么?你要见他?” “是。”元吉恭敬奉礼,“还请师兄行个方便。” “这也成,不过今儿来的廷尉吩咐了,严加看管。”狱卒告诫他,“你得快点。” 江果和刘台镜进了班房喝茶等人,元吉则跟着狱卒进了牢房。 四周的气味刺鼻难闻,空气中夹杂着尿液、汗臭、排泄污秽的熏臭味,隐约间还有些许咸腥的血腥味。 在牢房的最深处,元吉见到了那名信使。 …… “马和,崇武年生人,到今天,二十有六,司职代州牧门下小吏,家中无妻,唯有年迈二老尚在代州。”元吉注视着脏乱不堪的马和,微微顷身,沉声问,“是也不是?” 牢房内杂乱的稻草铺满地面,马和捧着铁链跪爬靠近,他面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外卷着死皮。 他嗓音虚弱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家中无兄弟,是独子,二老凭着半亩薄田将你养大,后于崇武十年向代州牧府管事马福供了‘孝敬银’,将你送入代州牧府,盼着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后来马福将你收为义子,改名马和。”元吉注视着马和的一举一动,“是也不是?” 马和眼眶通红满布血丝,他攀着木柱努力撑起身体,颤声说:“你到底是谁?” “中永七年!”元吉声音陡然变冷,“你代替江氏信使江林,跑马入边塞送出烟州牧密信一封与士史焦朋兴。” “是也不是?” “不是!” 马和吓地猛然松手,他手脚齐动向后退缩,哑声高喊:“我就是江林,我就是江林!那封信是江子墨大人亲手交给我的。”他厉声大喊,“是江子墨亲手交给我的!!!” “你不是江林。”元吉眸子如刀,语调森寒,“真正的江林已经死了。” 马和忽然浑身颤栗了一下,冷汗岌岌而下。他抬眸盯着元吉,像是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强自镇定心神。 “江子墨勾结叛国余孽,其罪、其罪当诛!”马和像是阴影中的厉鬼,阴恻恻地说,“他身为江氏族长,收留叛逆,意图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这是为我族谋生,为江氏——” “你这是在谋害江氏一族!”元吉冷声打断,“只因为你双亲性命握在代州牧酆承悦的手里!是也不是!” “酆承悦答应替你照顾二老,所以你答应替他送死,是也不是!” “你顶替江林,意图构陷江子墨窝藏甄氏余孽,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在接连不断的逼问声中,马和疯了般的摇着头,随即抓着脏乱的头发匍匐在地上更咽抽泣。 “不是、不是、不是!”马和哭着喊着,他突然从阴影中扑出来,乌黑的手探出木柱疯狂舞动想要去抓元吉,“你到底是谁,说!是不是江子墨派你来的?!还是焦朋兴?!还是酆承悦?!!!” “江子墨?焦朋兴?酆承悦?为何你单单只是想到这些人?”元吉冰冷的眸中突然多出几分怜悯,他俯身阴声一字一句的回答,“为何不能是郑国大司空,庞、博、艺。” 马和瞳孔放大,他扒着木柱身子却瘫软下去:“不可能……绝不可能!司空大人绝不会派人来的,绝不会,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大司空又怎么知道你不会为了独活而诬陷酆承悦?”元吉森然冷笑,“为了苟活,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又算的了什么?命呀,是自己搏出来的。” 这声话语令马和的十指扣紧木柱,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沿着柱身淌落,他无助的抽噎着。 “没有。”马和面颊抵着木柱仰视,眼泪混着眼角的灰尘淌落,倔强地吞咽着唾沫,“我就是江林,是江子墨、是他亲手把信给我的。” “真正的江林在甄毅被砍头的第二天就已经出发前往边塞。”元吉端起他的下巴打量,“而你是在队伍快到代州的时候出发的,这一点,边塞士兵可以作证。” 马和拽着元吉的衣袍,喉间滑动,绝望地说:“都是说好的,这是死局,司空大人为何要在此时变卦,为什么?你到底要什么?说!你到底、到底要什么!” “这自然是死局,但如今局势已变。”元吉贴近对方的耳朵说,“酆承悦为求自保已倒戈向太尉。司空大人有令,此案密谋主使只有一人,此人名为,酆承悦。” “酆大人倒戈了。”马和怔怔呢喃,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激动地拽紧元吉的衣服,焦急地问,“那我父母——” “你父母无恙,我已派人将你父母接到烟州。”元吉扯开他的手,“完成司空大人的嘱托,从今以后,你不是马和,也不是江林,你还是你,你是罗川。” 罗川,这个名字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被喊起过了,就连改名后,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前途,都叫他和儿。 马和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像黥刑般烙印入骨髓的?那硕大的代州牧府邸里的罗川,在阿谀奉承的笑声里逐渐弯下了腰,一口一个干爹叫着陌生的人,可换来的却是死路一条。 这个名字令他浑身剧震,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在过往的记忆里想起双亲苍老的面容,忽地跪在地上缓缓哭出了声。 哭声越来越大,引的周遭牢房的犯人顿时叫骂起来,嘈杂的声音汇聚一团,在幽暗的牢房里不断回荡,犹如厉鬼的哭嚎声连绵不绝。 “我不是马和!!!”罗川揉皱了囚衣,他在叮当作响的铁链声中站起来,挺直脊背悲声咆哮,“我是罗川!我是罗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未尽孝,我不能死!爹!娘!!!” 凄厉的嚎啕声中,罗川重重跪地,对着牢房的出口方向连连磕头。 他抬头时,元吉的身影已经不再了,周围的叫骂声包围了他,令他仿佛在刹那的疯狂中如坠冰窟。 更咽声渐渐停止,他喃喃低语:“我是罗川。” 元吉出了牢房,狱卒听着里面铺天盖地的叫骂声,蹙眉问:“动静这么大,你未免也太过声张了吧?” 元吉奉礼说:“师兄见谅。” “无事,如若江老大人能从此案得脱。”狱卒搭着他的肩膀,“就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子也陪着。” 元吉轻笑两声,看了看班房,见没人,就问:“我师姐呢?” 狱卒翘着大拇指身后的牢房指,说:“进去见外公了。” …… /134/134049/31438085.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五章 齐王 十几年没见的外孙女突然造访,江子墨哭的老泪纵横,一老一小隔着木柱垂首落泪。 “当年我认了鳕儿归族,原想为她这一生寻个好人家。”江子墨唏嘘感叹,“只是没想到她命中有道缘,便让她上了山,奈何这一次放手,竟是永别。孩子,好孩子,让外公看看你。” 江子墨伸着手,揩去江果眼角的泪珠,他的双目浑浊,多看之下竟觉得江果和江鳕长的几乎如同一个莫子刻出来。 江鳕早年代替江家女入宫选秀,那是因为当年江家后院当家的大夫人性如烈火,眼里揉不得沙子,对茶户出身的江鳕非打即骂。而江子墨出了名的怕老婆,也是无可奈何。 江鳕在江家受尽委屈,一直默默忍受,这些江子墨都看在眼里。如今江鳕没了独留下女儿,他想补偿,但现下自身难保,胸中郁结之气越发令他难受。 “外公,我在谷里吃的好住的好,外公多心了。”江果察言观色地宽慰,“倒是外公入狱蒙冤,我心里才难受。” “无事,他们治不了我。”江子墨笑着拍拍她的手,“烟州乃我江家独大,没了我,他们拿不下来,只能另辟蹊径来解决。” 江果握紧江子墨的手,担忧地说:“廷尉亲至烟州审案子,闹的九州人尽皆知,恐对外公不利。” 江子墨掩唇咳了两声:“他们不敢的,只要我不认,就是陛下亲临,也未必会革了我的职。” “果真如此?” 嗓音温和,刘台镜靠着木柱,笑吟吟地看着江子墨。 江子墨看向刘台镜,疑惑地问:“这位是?” “他叫刘台镜,算辈分是我师弟。”江果抬袖抹着眼泪。 “刘台镜?”江子墨额头渐渐挤皱,他盯着刘台镜看了半晌,“小兄弟,我们可曾见过?” “江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刘台镜背着手悠然走近,“当年在烟花船上,我和江老大人可有过一面之缘。” 烟花船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还有刘氏这个姓氏是皇族的姓,细思之间,江子墨瞳孔渐渐收缩。 他沉默片刻,说:“果儿,你且先去吧,我与这位小兄弟有话叙谈。” 江果揉了揉眼眶,诧异不解地心想,自己的外公和刘台镜有什么好说的? 可她见江子墨眉头紧蹙,言辞似在刻意支走她,便狐疑地离开了。 牢内沉寂无声,许久,江子墨犹疑不定地说:“当年烟花船上,除却天横贵胄,皆是一方封疆大吏。我观你年岁不过二十上下,你是凭什么身份上那艘船的?” 刘台镜听出老州牧话语中试探,但他也没躲藏,反倒大方地回答: “景诚帝膝下有两子,晋王刘修永,秦王刘修良。而当年烟花船上,花前月下,凭栏樽前,船上姓刘之人,只有两个。” 江子墨闻言陡然一口气憋在胸腔中,旋即他突然颤巍巍地双膝跪地,奉行大礼,恭敬伏拜说:“老臣江子墨,拜见齐王殿下!” 刘台镜回味这句幼年时的称呼,眼眸里含着深深的沉重,但话语却显得极为平淡:“这牢里味道混杂,江老大人待久了怕是头昏眼花了,齐王早已葬身火海,世上再无三皇子。” 江子墨急声说:“殿下如此说便是怪当年老臣失职之罪,老臣有罪!” 刘台镜左右渡了几步,面上带着笑问:“老大人何罪之有?那是天灾,谁也不能预料的祸事。” “花船失火,老臣曾勉力彻查!只可惜未能寻出丝毫线索,更没抓到纵火之人,老臣罪该万死!”江子墨撑起双臂抬头,“而今殿下无事,可谓苍天有眼!我郑国历代圣灵护佑皇家,老臣、老臣……” 江子墨喉间滑动,隐有更咽的泣声。 “一艘花船,七个州的封疆大吏,加之后宫得宠贵妃,以及齐王、四公主,叫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刘台镜眼眸现出悲伤,唇齿却含笑,“圣灵如若庇护,应该天降大雨救下所有人。而今留我这形单影只的孤魂野鬼,有家不能回,有苦自己咽,有冤——不得昭。” 刘台镜最后一句话咬字狠重,像是石头一般,砸的江子墨又猛地垂下头,浑身颤栗。 江子墨连连重复说着:“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江老大人,那把火烧死七州州牧,唯独你这个先帝赞誉有加的定泽真松没死。”刘台镜微歪头,轻声细语的,“你说此事怪不怪?奇不奇?你方才说历代生灵护佑皇家,大火当晚你声称公务繁忙飘然离去,如此得天独厚逃过一劫。那是不是苍天有意,要加帝王珠冠予你,受你为郑国之主?” 江子墨猛地重重磕头,口中仓促喊:“老臣不敢、不敢!殿下、殿下莫要折煞老臣!” 那鲜血顺着通红发紫的额头溢出,溅在尘土里、稻草上,沿着脸颊滴落,惶恐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了,老大人,如若你未参与纵火一事。”刘台镜抱着双臂,“为何你一下船,大火就起的如此突然?” 江子墨抬着头,鲜血横在鼻梁间,他睁大浑浊的双眼,诚惶诚恐地解释:“当时、当时下人来报,代州牧酆承悦抵达烟州,我便与当地官员一道前去迎接,可刚到半路就听闻花船着火,事关贵妃与一众州牧大人性命,老臣便立刻回返。 等到了湖边,火势已然滔天难以遏制。殿下,在我烟州发生此等过失,我江子墨难辞其咎,是老臣的错,老臣罪该万死!” 刘台镜提起灯笼凑近他的脸颊:“这话都是你一人说的,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一干仆役、随从,还有随行官员皆可作证。”火光照亮江子墨肃穆的侧脸,“殿下,老夫如有半句假话,那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些人我都已经查过了,事情的确如此。”刘台镜凝视着他,“可这烟州上下以你为主,这些人的话,实难叫我相信呀,江老大人。” “殿下不信,自然情有可原,但老臣绝无半句虚言!”江子墨挣扎着爬起来,朝天奉礼说,“承蒙皇恩浩荡,老臣久居一方州牧,勤勤恳恳,一生清廉!现下为证清白,唯有以死明志!” 他说完猛地仰身,朝着墙壁狠狠撞去! 嘶! 就听铁索晃荡声起,刘台镜一把拽住江子墨的手,硬生生拉住了他。 刘台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肱股之臣,就这样无故死在大牢里,叫我小小考工左丞如何自辩?行了,老大人,我今日来此,是有一言相劝。” 锁链被拽着,江子墨行为受限。他呼吸粗重,瓮声说:“殿下请讲。” “明日大堂审理。”刘台镜轻描淡写地告诫,“请老大人,俯首认罪。” 江子墨闻言一惊:“殿下,老臣——” 刘台镜抬手一拽,江子墨顿时贴撞在木柱上,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 刘台镜眸子冷冽:“你若想活,就认。” 江子墨惊疑不定:“殿下何意?” 刘台镜松了锁链,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擦去江子墨额头血渍,轻笑着说:“无他,救你耳。” 江子墨不明话中意思,蹙着眉细细思索间,刘台镜已然起身迈步,正要离去。 江子墨怔怔瘫坐在地上,不过刹那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慌忙扑跪在稻草堆中翻找出一团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扔到刘台镜身后,伸着脖子高声喊:“殿下!殿下留步,这是廷尉刘丘生给我密信,请殿下观阅。” 刘台镜捡起纸团,铺开一角,旋即面色刹那变作冰寒。 信中写明要江子墨俯首认罪,庞博艺承诺不牵连江氏全族,如若不认,株连九族! 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拿下江子墨,烟州就将被庞博艺收入囊中。 可刘台镜却存有疑虑,他接任官职之后,跟随城西禁军一同前往满红关运送兵器。 但满红关在北边,烟州在东南,军队绕路烟州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消息让刘台镜的心底一沉,他撇眸看了江子墨一眼,旋即一言不发的转身出了大牢。 来到班房,江果和元吉正坐着和狱卒饮茶闲聊,狱卒见刘台镜回来,就说:“你们这紧锣密鼓的前后看人,莫不是要为明天的审理翻案?” “师兄身为大牢狱卒,不是也盼着江老大人能早日出狱吗?”刘台镜一展笑颜。 “我入世早,在烟州呆了三十年。”狱卒一口灌下热茶,“整整三十年,每年都发大水,要不是江老大人,烟州的田地早被大水淹了。他是个好官,百姓们都爱戴着呢。” 话语中的辛酸一听就叫人不禁叹气。 江果听着话,没了喝茶的心情,她看向刘台镜问:“小刘,你点子多,帮想想办法。” “这事情闹的大,委实没有办法。”刘台镜苦笑,“但老大人也说了,烟州江家独大,但现下的江家除了老大人并无大才,老大人若是被定罪,那便是在定烟州十四县百姓的罪,这要闹起来也不好收拾。” “不错,烟州的百姓对这件案子都翘首以盼。”狱卒说,“廷尉要是敢定老大人的罪,他们断然出不了烟州。” 元吉站起身说:“形势所迫,廷尉怕也是火烧眉毛。就算送信人招供,廷尉也未必敢定罪杀人。师姐,还是看明天如何审理吧。” 江果比谁都急,可看元吉和刘台镜皆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有些生气。 她眉头一挑,扫视两人:“你们两个一前一后,一个见了送信的,一个和我外公聊了这么久。说,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刘台镜没回答只是莞尔一笑,元吉则是沉默不言。 江果打趣般说:“哟呵,还跟老娘摆谱?” 狱卒忙起身给两人打掩护,人毕竟是他领着进去的,虽然隔得远,但也隐约听了几耳朵,他一阵吹捧宽慰,替两人糊弄过去。 而江果的话像是一颗投进湖中的石子,令沉默的刘台镜和元吉都看向了对方。 他们都在猜,对方在狱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 /134/134049/3143808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六章 乱局 入夜后的烟州夜市热闹繁华,街道人群熙然,河上轻舟泛漪,空气里混杂着油腻的食物香味,叫卖的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 狱卒说要做东,拉着三人去了城南最大的醉仙酒楼吃酒。 四人上楼入了雅间,江果嫌累就先大大咧咧坐下捶腿。狱卒吩咐着小二酒菜事宜,而元吉和刘台镜则隔案对坐。 “这地方倒是凉爽。”江果凭栏倚靠任凉风拂着面颊,她闭目放松心神,“舒服。” 狱卒叫公古,他吩咐完后关了门才说:“烟州四面环江,有山有水。一年四季季风常吹,是个宜居的地方,就是怕发大水。” “河上花船也多,都说烟州是烟雨江南,诗情画意的风水地儿。”江果望着河上的花船,“才子佳人,夜明星稀,俗世比谷内是热闹,就是闷了些。” 她慵懒的高举双臂,玲珑身躯尽现婀娜曲线,叫三人纷纷侧首不在多看。 公古抿了口茶,爽朗一笑:“花船是烟州一绝,尤其是崇武年间的书琴双绝。那可是名动九州的倾国佳人呀。” “书绝江笑南嫁给了甄毅,倒是那琴绝乐无双红颜薄命。一场大火,香消玉殒。”刘台镜惋惜地说。 “那年烟花船着火我也在场,可不止她嘞。”公古搁了茶,“当年后宫来了位贵妃娘娘,带着三皇子和四公主来烟州游玩,另外加之八个州的州牧,江老大人也在场。兴许是上天保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老大人正好不在,结果一船火,把所有人都烧死了,连尸骨都埋在河里,捞都捞不着。” 说起乐无双的往事,江果便看向元吉,她入世是为了探望外公,而元吉则是为了找寻乐无双的生平事迹。 眼下公古知道前后详细,她便好奇地问:“一个贵妃娘娘到烟州玩儿,跟那七个州牧有什么关系?怕是来阿谀奉承的吧?” “这回还叫你说对了,就是来拍马屁的。”公古兴致勃勃,“当年后宫里头得势的虽然是皇后焦氏,可得宠的却是贵妃赵氏。从崇武年到如今的中永年,景诚帝一直没有立储君。而当时最讨景诚帝喜爱的,就是三皇子齐王。那时的齐王可是满朝文武心中所向,州牧们上赶子借着机会巴结。” “所以江老大人为讨贵妃娘娘欢心,就请了乐无双来助兴?”元吉垂着眸。 这时小二正在席间上菜,烟州靠江,百姓喜清淡素食,海产丰富,食盘上尽是肥硕鱼虾海物,满桌各色菜肴,香气四溢。 小二上着菜时插嘴说:“客官好见识,乐无双在烟州可是金字招牌。虽栖身花柳烟船,可一生从未卖过女色,靠的琴艺傍身。不过据说她有个姘头,眼看着都要为她赎身了,结果遭逢大难。” 江果惊异地脱口而出:“是谁?” 涉及到元吉的生父,江果颇为紧张,连带元吉也看向了小二。 “这事儿都是闲谈,我哪个知道。”小二笑了笑,眼珠一转,“楼里有位老妈妈,是明月阁的掌琴,当年和乐无双还是闺中密友,烟州的曲子乐无双第一,她便是第二。诸位客官要是想听曲儿,我可以给您叫。” 小二隐晦的搓着两指,刘台镜取下腰间沉甸甸的一包钱,洒脱的扔到他膝前。 小二捏了捏钱,感受着那股厚实的沉重,当即兴高采烈地吆喝:“喏!” 等小二出了门,众人倒酒夹菜,闲谈了几句。 不多时小二就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怀里抱着一床焦尾琴。 老妪跪坐在门前,恭敬垂首行礼:“见过诸位客官。” 刘台镜说:“那就烦请老妈妈抚琴一曲,为我等助助酒兴。” 老妪这才抬头:“粗琴陈调,老妇尽力而……为。” 她说话间话语明显一顿,目光惊疑不定地直直落在元吉身上,半晌都没动静。 小二觉得奇怪,挤着笑轻推了推她,悄声喊了喊。 老妪回过神,慌张垂首说:“冒犯了,老妇、方才饮了几杯,叫诸位客官见笑了。” 小二也跟着告罪,随后退出雅间。 老妪坐定后,环视众人问:“不知诸位要听什么曲子?” “来了烟州,自然是听夜沙狂歌。”公古笑着介绍,“这曲子是乐无双为甄毅出塞杀敌所创,词曲惊艳,九州上下无人不晓,可得听听。” 刘台镜颔首:“那就劳烦奏一曲,夜沙狂歌。” 老妪点了头,双掌压着琴弦,旋即微微抚动,众人都禁声竖耳倾听。 琴声勾勒而起,由泣泣柔声开始,中途陡然转变萧肃。屋内的气氛在瞬间转变,肃杀之音铮铮不断,时高时底。 四人胸腔剧烈起伏,感受着那强烈的铁血杀意,不禁鼻息也重了几分。 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几声轰鸣雷声,竹檐青瓦响起啪嗒啪嗒的落雨声,而琴声像是融入了细雨,在片刻激昂爆发后,转入绵柔的青涩意境,伴随着最后一曲唱词。 “刀兵猎猎……映残月……” 一曲终了,柔情惬意的甜蜜如愁肠百结,琴声更是叫人流连忘返。 “好、好、好。”刘台镜拍掌微笑,“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夜沙狂歌,好呀。” 江果听的红了眼眶,她看向老妪问:“老妈妈,听说乐无双是你的闺中密友,她的琴艺是否和你一样好?” “不敢,老妇和无双虽是闺友,但她的琴艺远胜于我,我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老妪按着琴,“只是天公不作美,一场大火,曲终人丧。” 刘台镜举着杯没饮,言辞突转问:“请问老妈妈,方才我听小二说,乐无双当年心中意有所属。可有此事?” “笑谈而已,无双醉心琴艺,与来往公子贵人皆是点头之交。”老妪看向元吉,眼里神情复杂,“何来心意所属,都是笑谈、笑谈。” 她喉间滑动咽了咽,垂首看着琴。 “乐无双可是清白人,我呆了三十年都不曾听过什么她的心上人。”公古有些吃醉了,倚靠着扶手耸搭着头,“当年连赵贵妃都想接她入宫,她……呼……不答应呢。” 老妪闻言顿时脸色微变,旋即低下了头不敢让人瞧出端倪。 公古说完话就趴倒在案上,江果唤来小二帮着送他回家。 她看向元吉:“天色不早了,你还喝呢?” 元吉醉眼猩朦地说:“晚些,我在饮几杯。” 江果头回见他饮酒,不免有些担忧:“别吃醉了。” 元吉无言地撒了包钱,老妪领了赏钱就要退走,只是她临走前从门缝中窥视了元吉几眼,随后才愁肠百结地离开。 雅间内三人各自无声的饮了很多酒,小二见他们酒量不错,也乐得将酒多送了些进去。 细雨绵绵,瓦檐雨珠成串滴落,在雷声轰鸣时,刘台镜说:“方才公古师兄所言,你们怎么看?” 江果早起了疑心,她想了想说:“乐无双是艺伎的身份,可赵贵妃却想着接她入宫,莫不是入宫做‘宫乐官’?” 刘台镜摇了摇头说:“自古以来,‘妓’便是下九流,天横贵胄在喜欢,也不会为了喜欢做这等掉名声的蠢事。” “我猜想……”元吉思虑深沉地顿住话,“赵贵妃这等身份亲自接乐无双进宫,恐怕不是做区区宫乐官那么简单。” 江果像是吃了一惊,她激动地问:“莫不是为嫔妃?” “这怕是也不能……”元吉介于习俗不敢胡言。 刘台镜倒不以为意地说:“有何不可?乐无双是艺妓,只需证明清洁之身,再由皇诏改了户籍。别说为妃,就是做皇后也大有可能。” 这话一出令元吉凝气眸,之前小二说乐无双有个情人,可公古却说乐无双从来没有情人。 那如果乐无双真的有情人,那就极有可能是元吉的生父。 可如果没有,那元吉他自己又是谁的儿子呢? 刘台镜见他眉头紧蹙,神情也愈发满意。 而江果却总觉得不可能,她反驳说:“纵使皇帝让乐无双脱了贱籍,可她名声在外。这九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是艺伎的身份,是烟州花船里的红招牌。” 元吉赞同她的话,但心里却莫名觉得不是滋味,握着酒杯的手骤然一紧,可瞬间又卸了力。 终归是自己的母亲,这被人看做低人一等的身份,他从骨子里觉得难受。 元吉打量着杯子,刻意转开话题:“刘师兄,明日廷尉三监审理江子墨,你随行的城西禁军是否也要随行护卫?” “自然。”刘台镜看向元吉,“听闻江子墨被捕时,整个烟州的百姓群起大闹州牧府,差点没闹了人命。” 元吉像是被这句话点通,他问:“整个烟州的百姓?为了一个江子墨?” 刘台镜颔首回答:“不错。” 江果听到这等往事,心里也跟百姓一样,她激动地说:“那定是我外公在烟州治理有方,百姓们都爱戴他。” “此话不假,江州牧为官清廉,治理烟州三十载。郑国先帝曾对他赏识有加,更赐他‘定泽真松’字号,为百官效仿楷模。” 那百官楷模如今入狱,代州牧酆承悦见机还落井下石。 谁能救他? 这个疑问让元吉尽饮一杯,旋即他放下酒樽,说:“也就是说,江子墨拥有烟州,可反言之,是烟州拥有江子墨。” 江果和刘台镜都齐齐看向他,顿时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郑国中有人要杀他。 但烟州不会坐视不管! 噹、噹、噹! 街上突然传来铜锣的敲打声,同时就听街上有人喊着。 “杀人了,杀人了!!!” 三人闻言醉意顿时清醒大半,旋即交换眼色,一同撑着勾栏向外翻越下去。 刘台镜截住那敲锣的人,出示了随身的腰牌,沉声问:“人在哪?” 那人扶着锣,睁大惊恐的双眼,指着巷子一角,结巴地说:“那、那里。” 三人立刻奔向小巷。 满地的血泊,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苍白的袍子上,那人张着嘴瞪着眼,喉咙上有一道锋锐的伤口。 刘台镜蹲下身细看,蹙眉说:“伤口平整,下手的人擅用剑。” 元吉从尸体腰下拿起一枚腰牌,左右翻看:“这人先下手为强,令明天的局势乱了。” 那腰牌上满是水珠,叫人看不清其中刻下的字,但江果凑近看清后,眉头也蹙的更紧了。 左面写的廷尉左监,右面写着三个字。 陈平冈。 …… /134/134049/3143808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七章 阎罗 陈丘生平时入夜睡的晚,据说他在家时,书房旁常站着一名侍从,只为等着添灯油供他读书。 他如今年过三旬,又司职廷尉正一职,出身更是无可挑剔,崇都大小官员都视他为后起之秀,想着将闺中千金嫁给他,可他却一视同仁的全部回绝。 活阎罗。 阴间亦有生死判的阎罗,而他是活在人间的阎罗,无情是代替他的名字、为人的总称,他的眼里,只有郑国律法,而无男女私情。 随从紧按着刀柄大步流星,穿过长廊直达书房门前,他弯指敲了敲:“大人,急报。” “进。” 屋内传出陈丘生平静的声音,随从当即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奉礼说:“大人,廷尉左监大人被歹徒杀了!” 陈丘生仿佛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报令,他放下手中书卷,微眯着眼站起来说:“走,去看看。” 死的可是他的胞弟,这人这般镇定,难道流的是冷血? 随从虽习以为常,但还是被这幅冷漠惊出了冷汗,他急声喊了句‘喏’。随后便领路带着陈丘生出了府邸。 此时的天还下着倾盆大雨,随从掀开马车布帘说:“大人,请。” “来人。”陈丘生没理他,“把马牵来。” 随从缓下声劝慰:“大人,雨这般大,还是坐车吧。” 陈丘生目光像是穿透夜色,盯着大雨中的街道:“法不容缓,太慢了,骑马去。” 随从只好赶忙催促人去牵马,然后扶着陈丘生上了马,两人一道打马奔入雨夜之中。 此时案发的小巷内已经围满了人,各色油纸伞像是遮盖天幕的大棚布,而陈平冈的尸体就躺在阴影中。 陈丘生一身便服淋的湿透,他下了马推开人群,等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胞弟时,眸子骤然瞪大,又在刹那间恢复平常。 陈丘生看向候在一旁的贼曹吏:“可有发现?” 贼曹吏蹲下身,指着伤口说:“大人请看,伤口平整,皮肉浮肿而不外翻,这是剑伤。属下以为贼人是一剑杀人,瞧着似是江湖客的路数,不是寻常人。” 陈丘生又问:“陈大人生前可去过何处?有随从跟随吗?” 一名懵在一旁的随从急忙上前,哭嚎着说:“大人,晚间陈大人说府上饭食不合口,要上街寻馆子,小的便想跟着,可陈大人说不必,小的就没跟。没想到陈大人一世英名,居然、居然……” 陈氏三杰都是崇都南下而来,各自都带着亲信随从,如今他主子死了,伤心难过也是情理之中。 可陈平冈平日出门都会带着随从,烟州眼下因为书信案闹的满城风雨,他们廷尉就是百姓的众矢之的,他怎么会独自一人出门,他怎么敢? 除非…… 陈丘生抬眼望着巷道,这是一条死路,街道畅通,右边是往州牧府方向,左边则是烟州有名的烟花巷,在看陈平冈一身白衣,他就俯身靠近嗅了嗅。 酒味…… 他转向随行而来的兵曹:“派人去烟花巷打听打听,陈大人今夜是否到访,如若有人证看到,细问他与什么人来往。” 兵曹领命去了,陈丘生环视众人问:“是谁先发现的?” 一名扶着锣的人走出:“大人,小的先发现的,后来他们三个就来了。” 敲锣人指向站在一旁的元吉和刘台镜,刘台镜当先揖礼:“卑职考工左丞,刘台镜,拜见大人。” “考工左丞?”陈丘生上下打量,“你可见到行凶贼人?” 刘台镜恭敬回答:“不曾,我等三人听到街上叫喊杀人,就一同出来了。” 陈丘生这才看向元吉和江果,可漠然的眼神只是一撇,随即就挥袖说:“回府。” 陈丘生和随从来去匆匆,留下一众发怔发愣的百姓。 江果从未见过这么沉着冷静的人,像是简单的巡视现场,但她知道陈平冈是陈丘生的亲弟弟,不免觉得这人的表现太过冷血。 她好奇地问:“陈平冈是他弟弟吧?” 刘台镜望着逐渐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淡淡地说:“陈丘生和陈平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江果诧异地问:“就算是同父异母,那他像是没事人一样,这也太怪了点。” 元吉凝眸望着马背上远去的身影,寒声说:“不,活阎罗的眼里从来没有亲情,别说死的是陈平冈,恐怕就是他父亲死在这里,他都不会流一滴泪。” 眼见自己胞弟惨死,眼都不带眨一下,命令下达的条理清晰,那副冷漠可不是靠装就能装出来的,这人俨然是心中只有法度而无人情。 活阎罗不愧是活阎罗! …… 竖日,清晨大早,街道四处无端冒出许多身穿粗麻布衣的百姓,手里都拿着锄头、棍子等家伙事儿,步伐虽嘈杂,但方向却出奇的一致。 烟州牧府。 府内书房的烛灯还亮着,陈丘生端坐竹椅,手里拿着书卷,目光却是直视着身前单膝跪地的贼曹吏。 “他与江家长公子见过?”陈丘生话语平淡,“你确定无误?” “千真万确,大人,有醉仙楼的酒家作证,江家长公子江百川好诗酒,是常客。”贼曹吏跑了一夜,浑身湿漉漉,“两人于昨夜巳时前后出了酒楼,小二和掌柜都看见了。” “你下去把衣服换了。”陈丘生起身搁了书卷,走到门前轻唤,“看官服。” 贼曹吏刚退下,侍女就托着官服进来为他穿戴。陈丘生一身执法绣袍,头戴獬豸冠,看上去清肃严明,随后迈出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堂下左右各司其职,门口百姓人满为患,陈金裘等陈丘生端坐正位,随后才入了侧坐,他双眼通红,眼袋乌黑,看上去像是哭过。 陈丘生面无表情,平静地说:“传,罪犯江子墨。” 命令被传播出去,江子墨随后被带上大堂,他手铐锁链,身披破烂囚衣,面上的白须夹着干草,随后跪伏在地上。 “现下审理烟州牧江子墨私通边塞尉史刘朔云一案。”陈金裘看向堂下,“尉史刘朔云可曾到场?” 堂下人群中走出一人,他身穿尉史服,端正跪地行礼:“在下满红关尉史,刘朔云。” 陈丘生接着说:“再传信使江林。” 假冒江林的罗川被带上大堂,他踉跄地扑倒在地上,旋即强撑着跪伏起来。 “开始审理。”陈丘生朝陈金裘略微颔首,然后转向江子墨,“中永七年,甄王甄毅私通外寇,得圣上慧查,枭首于金殿之外。圣上念及甄氏先祖乃开国功臣,特赐甄氏一族流放。江子墨,你收到消息后着令随从江林,书信一封与满红关尉史刘朔云,意图私夹甄毅后嗣甄可笑于烟州,可有此事?” 江子墨抬起头,他连日少米少水,此刻已是饥渴难耐,而浑浊的双眼在质问里愈发明亮。 他隐约听到陈丘生的声音,张嘴正要说话—— “不曾!” 一声厉喝,刘朔云抬头正视陈丘生:“江林未曾将书信送至我手。” 陈金裘当即拍案,提高声音说:“尉史大人切莫胡言!江林人就在公堂之上,江林!” 罗川闻言仓皇抬头,陈金裘微俯身冷视:“江子墨是不是将密信交付给你,送到尉史刘朔云手中?!” “江……林……”罗川像是怕极了这个名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书信是我送的,接信的却不是这位尉史大人,而是士史大人,焦朋兴。” 陈金裘冷笑一声,抬臂正要说话,可陈丘生突然开口:“焦朋兴何在?” 焦朋兴身穿士史服,一脸从容笑意:“在下满红关士史,焦朋兴。” 陈丘生看着他问:“江林说书信是送到你手中的,此事当真?” “书信的确是我先收到的。”焦朋兴点头,“但我未拆封,便转交给尉史大人了。” 陈金裘盯着刘朔云,讥笑般说:“尉史大人,你何故撒谎?” “我说了,我未曾收到江林的书信,也未曾见到江林本人。”刘朔云气定神闲,“句句属实。” “人证在此!你还敢狡辩?!”陈金裘指着瑟瑟发抖的罗川。 “书信……江林……”罗川迷糊呢喃,旋即猛地抬头高喊,“我不是江林,我不是江林!!!” 全场震惊,连带百姓都哗然一片,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罗川身上。 陈丘生眉头一挑,抬手制止正想发难的陈金裘,他说:“直言,你不是江林,那你是谁?” 罗川撑着身子,睁大通红的双眼说:“小人、小人不是江林,小人名叫罗川,代州人士,司职代州牧门下小吏——” “一派胡言!”陈金裘拍的桌案震响,“你被逮捕之时自称江林,眼下又说你不是江林,此等信口胡诌之徒委实该打!左右,打他二十杖!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二十杖,在场众人闻言都变了脸色,这要是着实打,人不死也得残废。陈金裘这是要屈打成招,还是杀人灭口?! 奇怪的是陈丘生没有反对,他只是微凝双目。 这时两侧走出两名吏兵,猛地推倒罗川,高举着木杖狠狠打了下去! 啪、啪两声,罗川面色骤然变的紫红,他胸腔剧烈起伏,从喉咙里嘶哑高喊着:“小、小人不是江林,小人是罗川!是代州牧酆大人命我顶替江林,前去——” 啪地一下,这一下极其重,打的罗川陡然喷出一口血! 血珠溅在地上,晶莹的血珠倒映着堂上悬挂的牌匾。 明镜高悬! /134/134049/31438088.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八章 狡兔 人群中当即有位老妇人哭出了声。 吏兵这是毫不留情下了死手,但他们的眼角却一直撇向正座的陈丘生,因为在活阎罗底下办事,一点情面也不能讲,他要的就是真! “送……信!送信!”罗川瞪大血红的双眼,强忍撕心裂肺的疼痛哑声喊,“代州……牧,是他让我送的!!!” 这最后一声他近乎咆哮,那木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陈丘生忽然抬手,两名吏兵堪堪停下动作。 全场都看向陈丘生,他微摆袖袍:“传,代州牧,酆承悦。” “大人,这人怕是来不了。”陈金裘尴尬地笑,“代州牧远在代州,本案不曾涉及他,也就没有传——” “在下代州牧。”从侧廊中突然走出一名中年男人,他俯身揖礼,“酆承悦,见过两位大人。” 陈金裘粉白的面容陡转成猪肝色,他不可置信地惊疑问:“酆州牧为何来此?” 酆承悦面上也是不解神情,问:“不是陈大人要我来此协助审理的吗?” 陈丘生胸有成竹地凝视着酆承悦,面色也不惊讶对方的到场。 因为人就是他秘密召唤来的! “是我修书一封予酆州牧的。”陈丘生从容地解开陈金裘的疑惑,随即看向堂下,“罗川,抬起头来。” 罗川虚弱的抬起头,双眼开开合合,眼看着就要昏倒。 “将你所知尽数道来。”陈丘生撇了眼陈金裘,眼神充斥着警告意味,“且听,且思。” 陈金裘听出这话中意思,这是叫他不要在胡乱打断,可此时他觉得这案子似乎变了,牵扯的东西也变多了。 冷汗汲汲而下濡湿了背,喉间滑动,陈金裘紧张地咽着唾沫偷偷撇视陈丘生。 自己这个大哥到底在要干什么? “中永七年……小人、受代州牧府管家马福指使,将从江林那截获的书信送至满红关,亲呈士史大人焦朋兴。” 罗川咽着腥咸的血水,艰难地说着。 “之后返回代州,适时甄氏一族刚过代州,而后几日传出甄毅后嗣甄可笑私逃。马福便要我假扮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同、状告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如若我不去,马福便要杀我全家!我迫于淫威,又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未尽孝道,便应允了。大人、大人,我不是……江……林……” 粘稠的汗珠顺着眉眼滴落,罗川喘着粗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翻白,晕死过去。 “来人,拖下去请大夫照看。”陈丘生顿了顿话,“传,马福。” 那大夫早就候在一旁,罗川刚被拖下去,他就解下药箱,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撒着白色药粉。 这一幕落在元吉眼里,不禁抿紧了嘴唇。 他的棋子已经没了,并且局势并未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反而因为陈丘生极其古怪的审理,走向了惊人的局面! 马福身材肥胖,方才罗川的话他已经听的满脸落汗,这下一听到传唤,登时以极其敏捷的步伐冲入大堂,双膝噗通一下跪下。 他惊慌失措地喊:“冤枉!大人冤枉!!!” “冤从何来?”陈丘生眼也不眨,“讲。” “老奴不曾让此子去崇都,我、我……”马福慌乱中看了酆承悦一眼,随后尖声高呼,“我不认识他!” “大人,那信使先是自称江林,后于尚书台状告江子墨私通书信,现下又说自己不是江林。”陈金裘擦着额上的汗,“信口胡诌之徒,一概不能信的。” “传。”陈丘生镇定自若,“满红关都尉,梁封侯。” 酆承悦闻言脸色僵硬,藏在袖里的手已然无法在容忍下去:“陈大人,此案关乎梁都尉何事?” “莫急,来人看座,请茶。”陈丘生挥袖虚引,“酆大人且坐,后续本廷尉还有话要问州牧大人。” 吏兵搬来凳子,酆承悦却是冷眸盯着陈丘生,半晌才如履薄冰的坐下。 他绷直身体,像是坐在深渊边缘。 梁封侯风尘仆仆而来,他一身陈旧盔甲,掀了头盔当即奉礼:“在下满红关都尉,梁封侯,拜见诸位大人、州牧。” 这礼节隐隐转向江子墨,江子墨略微抬头,两人对视一眼,梁封侯眼珠一转,看向正前方。 “梁都尉,边塞军务繁忙还劳烦你来此协同审理,一路辛苦。”陈丘生言语随和,“还请细说你于信中所说。” “喏。”梁封侯转向马福,“在下常年居于边塞,司职斥候一职,麾下斥候千百余名,常年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塞外等地打探消息。中永七年,麾下斥候探得消息,烟州信使江林携密信入代州,在下当时正在代州迎接流放队伍一道护送,但队伍不曾入城,而是走的小道入红山马道。因此在下耽搁了一日,但也见到了江林,取得了密信。” “来人,将密信呈予梁都尉。”陈丘生挥手,“且看看,密信与你当年所看的那封是否一样。” 梁封侯接过书信抬指一抖,扫眼看完后说:“一模一样。” “江林在此。”陈丘生指着昏迷不醒的罗川,“都尉大人且看看,是不是他?” 梁封侯凑近细看,旋即转身:“不是,此人我认得,他是代州牧府门下小吏,马和。” “大人怕是一路奔波累了看错人了。”马福慌张直起身,“马和乃我义子,我与之相处多年,怎么会不认得呢,此人定然不——” “传。”陈丘生轻描淡写打断话头,“马福家眷。” 马福挺直的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挤着愁苦的肥脸,哀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呀?老奴的家眷和这些事情无关的呀。” 侧廊走出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挪着小步,随后软跪下去,柔声说:“参见大人。” 马福瞪着眼,这分明是他的第四方妾室。 “堂下妇人。”陈丘生仰身靠向椅背,眨眼间露出密布的血丝,“你可认识马和?” “认得,大人。”女子娇笑颔首,“马和本名罗川,代州出身,他父母为着给罗川安排个前程,就给马福供了笔孝敬银。” 场外百姓哗然一片,酆承悦紧跟着绷起额头青筋。 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在沉寂里察觉出,陈丘生眸子愈发肃厉! 陈丘生眼里的疲倦夹杂着深藏的愤怒,重声说:“民脂民膏,我郑国上下还未听过年过七旬的百姓给一个州牧府的管家供孝敬银。马福,此事可不止罗川一户,本廷尉已查明,代州牧府上下给你供孝敬银的可不少。敢问,你司职何职?做的又是什么差事?” 陈丘生压着声,话语中初次显现出的威压吓得马福浑身颤栗。 “贱妇,你、你血口喷人!”马福气急败坏地都结巴了,“什么孝敬银,老奴从不曾收过,大人明察!” “大人,此时我知晓一二。”梁封侯抬起的丹凤眼流露出杀意,“我麾下斥候中有数人,为了探查边塞偷入境的外寇扮做商贾。为了不泄露身份,也给马管家供过孝敬银。马管家莫不是忘了,如今代州如有商贾入城,都会奉上几株钱给城防卫兵,而这些人上头可都是你在作保!” 酆承悦闻言闭上双眼,深深吸纳着气缓解如山般的压力。 “哎哟,大人呀,老奴冤枉呀,这卫兵直属代州牧府,要供也是——”马福正哀嚎着,突然察觉到一道突然睁开的目光陡然瞪来,他一看是酆承悦,当即吓地改口,“冤枉,老奴不曾收什么孝敬银,冤枉!冤枉呀!!!” “大人,贱妾曾见马福将细软铢钱藏于后院农田中,为得银钱不生锈,都浸过油。”女子像是邀功般说,“大人可去搜查!” “你、你!”马福面目渐渐狰狞,他尖声怒喊,“我倒了,予你有什么好处?!!!” 这声逼问透着无休无止的怨怒,而但所有人都看向这名女子时,忽然从她的面容里,看到了复仇中夹杂的几丝浓浓悲伤。 “前些日大夫人说你要把我卖到红楼去,我知道,你厌弃我。我也知道,你讨好大夫人是为了娶第九房小妾。马福,我十五就跟了你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里想的是什么吗?!你是怕大夫人发难将你那些龌龊事给供出来,是不是?啊?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呀!” 女子突然嚎哭起来,旋即又痴痴的笑着落泪。 “大夫人娘家是书香门第有人撑腰,我娘家是农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现在玩腻了、厌了,就把我像狗一样牵出去卖了,哈哈哈哈!生在寻常百姓家就是贱命一条,她生在书香世家就是千金难买的富贵命?我呸!都说自古最毒妇人心,可你呢?无毒不丈夫?好,我的好相公!如今我便做了这毒妇,死也要拉你这毒丈夫一道下去!!!” 女子突然疯了似扑上去,马福极力遮挡面容,口中喊着:“贱人、贱人!!!” 两人扭打在一起,陈金裘见此急忙说:“放肆!公堂之上成何体统,左右!拉下去!” 他这是想借机将人先挪走,好转移话题,将矛盾点指向江子墨。 “慢!”陈丘生决意独断,“马福,从实招来,我知道你家中有六子、两女,如若在撒谎,那就不只是你一人的罪了。” 吏兵将人拉开,马福面上被指甲刮了血条,他怔怔看向酆承悦,半晌壮着胆子咽了口唾沫。 wap. /134/134049/3146704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十九章 明镜 “大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这船破了,老奴为得家人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马福朝他奉礼,“大人莫怪我。” 酆承悦面色阴沉,掌压扶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陈金裘更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紧张盯着马福。 马福颓然垂着头,涩声说:“中永七年,老奴的确截获密信一封,信使名叫江林。随后我让人抓了江林,将他生埋于代州郊外山林,又威逼利诱养子马和前去崇都自首告罪——” “马福!”酆承悦倏地站起来,“你敢?!” 马福突然笑起来,神色诡异难辨:“大人莫怪,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大人还请看在老奴多年侍候的份上,善待我的家人子嗣。”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酆承悦像是虚脱般坐回座位。而陈金裘更是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窥视向陈丘生。 马福的举动已然是打算独自承担,局势豁然开朗,转机已至! “马福,你承认你谋害江林?”陈丘生眼角抽搐,“可有人指使?” “不曾有人指使。”马福拜服下去,撑起的双臂颤栗发抖,“是我马福,一人所为!” 陈丘生深深吸气,似在压抑着怒意,说:“你为何威逼养子马和构陷江子墨?” “甄毅后嗣,谋逆叛国人人得而诛之!”马福抬头的刹那像是下定决心,“留此祸患,他日恐危及江山社稷!” 酆承悦抚着须,赞赏说:“说的好!” 在场的官吏谁听不懂?马福这是要独自抗下罪责,毕竟他的家人捏在酆承悦手里! 那陈丘生怎么办?所有人都已然察觉他是想要彻查书信案,而且是一个都不放过! 可现在马福顶罪,将酆承悦撇的一干二净,他就是明知酆承悦是背后主谋,也无可奈何。 陈丘生神情变幻,突然目带激赏之色颔首说:“危及江山社稷,当真说的好,忠心如此,难能可贵。焦士史,我问你,罗川送信予尉史刘朔云,你说不曾拆封书信,可是如此?” 焦朋兴无畏地点头:“正是。” 陈丘生轻咳了两声才说:“那好,来人,把证物信件给他看。” 兵曹端着托盘走近,焦朋兴一看顿时觉得疑惑,木盘上居然摆放着好几封信件。 他说:“不知大人要我看哪封?” 陈丘生咳着咳着突然重了几分,他抬袖拭了嘴,说:“都看看。” 焦朋兴狐疑地拿起一封开始阅览,可看完一封后像是骤然惊醒一般,瞪大双眼一封接着一封打开看着,片刻,他的手就开始发抖了。 这幅古怪的模样也令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他。 “这是……”焦朋兴神色惊骇,“你、你怎么会有这信?!” “焦士史,这些信可都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刘朔云像是劝慰般说,“我特地将其带来,就是为了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看看。” “竖子敢耳!!!”焦朋兴猛地站起来,他指着大堂上陈丘生断然厉喝,“我乃是边塞士史焦朋兴,这些不过是我与家姐的家书而已,陈丘生!别忘了我家姐可是当今皇后!” 陈丘生的面容叫人看不出表情,他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泊,无波无澜,无论何时说话都是轻描淡写,镇定自若。 “当今皇后,我自然知晓。”陈丘生面色浮着红,他起身下台阶,准确地从托盘中拿起一封,“敢问,这封与代州牧的来往书信,你作何解释?” 焦朋兴强自镇定:“这、这不过是友人来往的书信罢了。” 陈丘生将信递过去,平静地说:“念。” “放肆!”焦朋兴当即暴喝,“我乃是皇后亲弟,你要我当众念自己的隐私?!陈丘生,你莫要欺我无人!” “现下这公堂之上只有臣子,没有皇亲国戚。”陈丘生逼近一步,“念。” 焦朋兴抬手挥开,面红耳赤的吼:“我看你这廷尉是不想当了!” 陈丘生知道对方不敢,所以举着信说:“我这官当不当由圣上决断——劳烦梁都尉,念念这信。” 梁封侯正要去拿信,焦朋兴突然探手要抢! 梁封侯眼疾手快,一把扣住焦朋兴的手腕,往下一扯,焦朋兴吃痛当即大叫起来。 梁封侯一手扣着焦朋兴,一手抬纸抖开,说:“焦士史亲收,密信已托人打理妥当,江林已死,我已命人替换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告罪,江子墨此次在劫难逃——” “如此便好。”陈丘生打断他,“焦士史,如今此事牵动九州,圣上亦在崇都观望,我现下问你,认不认?” “陈大人。”酆承悦无声站起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这案子如若照你这么审,这天,怕是要大变了。” 阴霾的天色下起了凄冷的雨,细密的雨珠洋洋洒洒在顷刻间变成瓢泼大雨。 场外的百姓没处躲闪,都被浇了个当头,可他们没走,皆是翘首以盼。 这场案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他们已经不是要江子墨安然无恙了。 他们要真相! 陈丘生回眸凝视着酆承悦,两人四目相对! 在争锋的气势里,陈丘生平静地回复:“这郑国上下只有一片天。” 轰隆隆。 雷蛇自阴云间游走,江子墨像是撑到了能喘息的那一刻。 他抬起苍老的面容,浑浊的双眼从模糊中看清了陈丘生的模样。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酆承悦凑近耳语,“此事若是传到司空大人那,你们陈家,怕是要不复存在了。” “酆大人多虑了,这里没有陈家,只有郑国律法。”陈丘生与之对视,“酆州牧,倒是这些信,你作何解释?” 酆承悦侧过身,阴声说:“老夫但听吩咐。” 这一幕落在江子墨眼中,他明白。 陈丘生赢了,但他也输了。 “来呀,证据确凿。”陈丘生掩唇重咳几声,“酆州牧、士史焦朋兴、管家马福,三人谋划密令门下小吏罗川假扮江林,按律,关入大牢,因此中案情牵涉众多,待本廷尉回都,涉案者一道押送回去,审理其中详细。” 那袖袍染了些红,陈丘生像是随意踏了两步,然后定定地站在原地。 马福惊异地发愣,像是木头般被拖走,焦朋兴则被架着高声咆哮咒骂,唯独酆承悦甩开了吏兵的钳制,背着手坦然走向大牢。 所有人像是窒息了一般环视着陈丘生,一州之牧、皇亲国戚,皆被他定罪押入大牢,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更没人能理解或是看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就像是雨中浓雾密布后的一条山涧。 只有机缘来临时。 才能看到的唯一清澈。 …… 雾在雨中渐散。 场内场外落针可闻。 “江子墨。”陈丘生望向簇拥在大堂外的百姓,“这罪人证物证俱在,你……认不认?” 江子墨看向他,此刻他的眼里也只有陈丘生,当年郑武帝称他是定泽真松,九州上下无人不叹服他的为人和治理手段。 年轻时他是为郑国遮蔽风雨的茁壮青松,在朝堂上无人与之睥睨,年迈后他是烟州这片汪洋中的老树,为百姓挣得片刻喘息。 可如今郑国的天空已经逐渐被一只大手掩盖,朝堂上下的官吏趋向谄媚腐败,他痛心疾首。 但为了郑国也只能蜷缩在烟州静待乾坤转变,但那只手现下已然盖过了璀璨的骄阳,扼住了黎明百姓的咽喉。 光明不复了。 黑暗里传来凄厉的哀嚎和狞笑,他听的又怕又厌,想着就此撒手人寰回乡告老。 但没想到在这片充斥着鲜血和阴谋的土壤里,竟埋着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 江子墨仿佛从这面镜中看到了昔日年轻的自己,桀骜不驯,立于孤高崖岸之上,俯瞰芸芸众生。可陈丘生身上还有一股镇定从容却是他曾经不曾拥有的。 冷静,冷静的毫无感情。 而就是这样绝然的冰冷,突然为江子墨衰弱的心脏注入了一丝久违的希望。 也许这面明镜,能为郑国照亮一片曙光。 “老夫……” 江子墨像是又惋惜又欣慰,他匍匐着跪在地上,以朝堂大礼跪拜。 “老夫……认罪。” 所有百姓揪紧的心伴随着江子墨这一拜,顿时齐齐哗然跪地,哀声苦嚎连天,口中都纷纷喊着‘老大人冤枉呀!’ 陈丘生掩唇重重咳了两声,他望着百姓朝大堂外渡步,从容的面上出奇的蹙紧了眉头。 那嘶哑的音调像是从喉间溢出来的,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今江子墨罪责已就,堂下诸位,敢问,我陈丘生可断错一丝一缕?” 百姓顿时止住哭嚎昂首抬头,看着陈丘生身形恍惚地缓步走出大堂,在顷刻间被如注的暴雨打的浑身湿漉。 “我知,多年来烟州牧治水有功,你们心里有老大人,想着为他伸冤。”陈丘生鼻息重了几分,“但郑国律法条例在先,如若犯法者因着旧情就堂而皇之躲过,那便是我等心中无法,而国无法,则、民心不向! 我陈丘生身受皇恩司职廷尉一职,执掌郑国之法,如若错判,普天之下,凡郑国子民皆可食我肉,寝我皮,以泄心头之愤。可若我无判错,诸位,你们喊冤,冤从何来?” 百姓们闻言纷纷左右环顾,他们像是被陈丘生问住了。 半晌,只有一名书生装扮的男子膝行着挤出人群,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庞,双手奉礼说:“陈大人断案严明,无一丝一缕偏差,我等心悦诚服! 但是大人,江老大人为我烟州守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来大水频发,如今夏季将近,等大水一发,敢问大人,我烟州一十四县的数百万百姓何去何从?!” wap. /134/134049/31473412.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章 人质 一名百姓涩声哭喊:“是呀!往年大水淹没稻田,不说没粮吃,大伙的家被洪水冲的倒的倒,淹的淹,是江老大人开仓放粮,救我们出的苦海呀! 老大人如今年过八旬,是我烟州的州牧,可吃的是糟糠霉米,睡的漏瓦破屋。修补堤坝,重建居舍,挖渠放水等等,老大人事必躬亲!大人!您定他的罪,就是在定烟州的罪,在定我烟州数百万百姓的罪呀!” 书生话语带着更咽地说:“我等与老大人同生共死,大人如若要定罪,我等愿陪老大人一道共赴刑场,以报再造之恩!” 他说完伏拜下去,百姓纷纷齐声高喊。 “我等愿陪老大人共赴刑场,以报再造之恩!!!”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獬豸冠上,陈丘生面上的浮红在刹那间遍布眉宇,平静的眸子也渐渐现出冷色。 他没被百姓的以死相逼震慑住,反而环指跪伏的众人说:“古有云,百善孝为先,而你等身为圣上子民,竟意欲同江子墨共死,实属大逆不道!” 轰! 怒雷劈下,雷光在陈丘生面上一闪而过! 他垂下手,寒着声继续说:“他江子墨守了烟州三十年,你们也知道他年过八旬,他还有几个三十年?你们是要他一辈子吃糟糠米,屋缝连夜雨,陪着你们到死的那一天吗?!我郑国英才何止他一人,今日我陈丘生就给你们一个交代! 廷尉右监何在?!” 陈金裘慌忙从座位上冲出:“卑职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廷尉左监于昨夜遭贼人谋害,此案未查明缘由,本廷尉要留在烟州追查。”陈丘生重重按住他的手,“你带书信案一干人犯即日返回崇都,交由圣上圣断。” 陈金裘面色剧变,他不顾面上横流的雨水,急声说:“大人怎可留在烟州,书信案涉及代州牧,需要您亲自向圣上禀报才是呀!” “等新任烟州牧来此吧。”陈丘生握着他的手紧了几分,“你回去,且听,且思。” 陈丘生的话令陈金裘了然明悟,可他不敢应答。 南下烟州前他可没听过什么新任的烟州牧,但听陈丘生话中的意思,这是已经安排了人来继任烟州牧,也就说他这次南下,已经下定决心要革江子墨的职! 而且,陈丘生留在烟州,这是再拿自己当人质! 陈金裘强撑着剧变的面色,故作镇定地问:“敢问大人,新任烟州牧是何人?” 陈丘生面无表情地说:“顾遥知。” 陈金裘到这时才在也安耐不住地变了脸。 他抬起头,一改方才谦卑的模样,几乎破音的喊着:“太宰丞顾遥知?!大哥你是不是疯了?!他一个管烧鼎碗的寒门子,有什么资格做一方州牧?!” 陈金裘情急之下连大人都不叫了,张口就是大哥。 “圣上口谕,命顾遥知为烟州牧!”陈丘生沉声说,“哪容的你多嘴多舌?” 陈金裘气的浑身发抖:“顾遥知是江子墨的学子,大哥是当我不知道吗?!一门寒竖子,有何建树为世人道?再者,我等怎么向司空大人交代?!” “陈大人!”陈丘生严肃震声,“莫要多言,领了命就退下!” 陈金裘还想开口,却发现陈丘生的眸里尽是冷漠。他诧异地与之对视了片刻,企图找回勇气再次相抗,但还是在气势上输的泄了气。随即奉了礼,气冲冲的进了后堂。 “诸位,新任烟州牧的顾大人到任期间,我陪着诸位,如若大水至,那便是我的过错。”陈丘生一挥袖袍撒下滴滴雨露,“要杀要剐,我陈某人悉听尊便。” 这般洒脱的风姿令百姓们都在惊讶里又喊起来,且群情激奋,似乎不肯让衙役将江子墨带走。 而这时目睹陈丘生以身作质的江子墨突然跪转向外,苍音霎时间压下了所有的抱怨:“我江某之错无关乎百姓,诸位心意我领了。若还念及情分,大家伙都回去吧。” 百姓闻言都红了眼,不少人都在雨中嚎啕着‘老大人,不成呀!’ 陈丘生当即手臂挥下:“结案,退堂。” 吏兵组织着将百姓们都赶了出去,江子墨被压回大牢,梁封侯等人也跟着陈丘生进了后堂。 …… 后堂的书房内,陈金裘急的团团转,等走廊传来脚步声时,他慌忙渡到门前。 “大哥!”陈金裘面色铁青,见了陈丘生急声说,“我等在崇都时司空大人明言,他要的是江子墨俯首称臣,而不是革他的职!你怎么如此是非不分,还拉代州牧下水?” “江子墨本是臣子,是非不分的是你和平冈。”陈丘生言语中透着浓浓的倦意,“你和平冈对司空听之任之,但于理于法,江子墨罪责难逃,我如若不定他的罪,那此次南下,被革职的就是我们。” “革职算什么?命都没了!”陈金裘指着急雨外的斑驳围墙,“这些百姓会放我们走吗?会放江子墨走吗?你定江子墨的罪就是逼他们在造反!” “愚钝!”陈丘生撑着椅子坐下,“书信一案罪责涉及代州牧、焦氏皇亲,你以为这些都是谁在暗中谋划?” 陈金裘被呵斥地绷在原地,他紧锁眉头气馁地说:“自然是司空大人,代州牧可是他的人。” 陈丘生这才看向他,言语调理清晰地说:“江子墨不低头俯首,我就要定他的罪,烟州百姓则必反。不定,你我皆是渎职之罪,回崇都,就是死路一条,你还不明白吗? 庞博艺是要你我当马前卒,江氏一旦被定谋逆之罪,势必逼反烟州百姓,他便可接机奏请圣上出兵平乱!所以无论定不定江子墨的罪,我陈丘生就是查案不严,致使叛乱的根源!” 陈金裘听的站都站不住了,他身形一晃,重重靠在案桌旁,怔怔地说:“这么说……司空是故意让我们来这的?为了逼百姓造反?” “你以为城西禁军为什么在这?这是等着闹起来,要你我的命!”陈丘生一语道破,“等叛乱平定,他就可以上奏派出自己提拔上来的官员接任烟州,更甚者连带陈家也会因为你我的失察之罪被问责。廷尉一职也会被他人顶替。” 陈金裘终于明白了,但根源的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们陈氏,心向的是司空呀。” 陈丘生捏着额头露出浓浓的倦意:“陈氏,是他大司空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天下这盘棋局里,我们不过是稳固局势走向的弃子而已。兔死狗烹,你还想着为司空效力,糊涂。” 陈金裘被教训的神情落寂,他涩声说:“现下郑国唯他司空一人独大,谁可以与之抗衡?我也是为了陈家、为了刑狱。可现在……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随从突然在门前喊:“大人,江子墨在牢里喊着要见大人。” 陈丘生连官服也没脱,撇下陈金裘,独自出了书房。 …… 此时大牢外的喊冤声犹如山呼海啸,伴随着阵阵雷鸣和倾盆暴雨,陈丘生在吏兵的保护下强行挤进大牢。 他没让狱卒跟着,独自顶着湿漉漉的官服渡步在昏暗的长廊中,等路的尽头到了,他才发觉呼吸无端有些粗重。 他揉捏着额头,等清醒了几分才问:“江大人有何吩咐?” 陈丘生依旧称呼大人,这一点没能让江子墨卸下凝重的神色:“陈大人,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事。” 陈丘生没说话,而是定神注视着江子墨。 “书信一案,我未曾想到你做了这么多准备。”江子墨思索着微垂首,“刘硕云查焦朋兴的书信,梁封侯证实马福贪污银钱,假江林主动招认身份,还有细枝末节的旁人,一一查处而过。 一桩小案,被你查的惊天动地,不愧活阎罗之名。只是老夫不明白,你兴师动众拿下代州牧酆承悦,是为了什么?” “我想以江大人之智,不会看不懂在下的所作所为。”陈丘生喉咙干涩,嗓音透着嘶哑,“必然之行,必然之势,我避不了轻,只能为郑国下一味猛药。” “浓痰更喉,你这剂猛药下的太重,吐出来的只能是血。”江子墨突然攥住木柱逼视过去,“你可知酆承悦的主子是谁?” 陈丘生叹息一声:“知道。高高在上,彩霞卧天,酆承悦的主子是皇后焦氏。” 满是污垢的指甲划过木柱,轻微的吱吱声犹如老鼠的鸣叫。 “你知道还拿他?焦氏位高权重,皇后流连龙榻直达天听,其兄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其弟焦朋兴驻守满红关多年,朝中上至皇亲,下至小吏,尽是焦氏党羽。”江子墨目带审视,“你可知,你这次大肆收捕,已然捅破了天?” 陈丘生在质问里镇定心神,他甚至反问:“大人也知道焦鸿雪独掌西境大权,那你可知道司空大人本意是要我杀你?” 江子墨抽回手,气势也散了:“可你救了我。” “不,我是在救烟州。”陈丘生平静地说,“救天下。” 幽寂的牢房内呼吸声忽然止住了,水滴声清晰可闻。 江子墨拖着锁链发出时重时轻的闷响,他用尊敬的目光看待陈丘生:“但请赐教。” 陈丘生心平气和地说:“甄氏乃是开国元老,功名显著,得赐异性王爵,可多年来历代先帝未曾赐予封地。大人可知为何?” 江子墨笑了,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像是找到了个难逢的对手。 wap. /134/134049/3148432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一章 人证 他沉着地说:“制衡之术,王道也。甄氏虽未有封地,但满红关皆是甄氏一门独掌兵权,以任代授,这是恩赐,也是控制。” 敬佩之意从眼眸中现出,陈丘生赞叹说:“老大人心思缜密,不错。甄氏家眷皆在崇都,如若授予封地,便无质子可牵制甄氏在满红关独大。 先帝未雨绸缪之措早在郑国开国时就已实施,且不提过去,只论当下。 如今天地乾坤颠倒,阳衰而阴盛,神器权柄已不在刘氏皇族之手。司空庞博艺擅用职权提拔大族子弟入朝为官,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尚书台百官皆是世家后嗣。” 他微拂袖袍,举头仰望满目疮痍的屋顶。 “日夜吹春风,令得龙酣眠。圣上纵情歌舞酒乐,司空独揽大权,皆是皇后所为。 甄氏历代忠心耿耿,却被灌以私通外寇之罪,这是天地大变的前兆! 甄氏一倒,满红关四年无将,西南边境兵权皆在焦鸿雪手中。而如今征召令已下,城西禁军正在逐步替换满红关的士兵,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江子墨默默听着,眸里不在遮掩激赏之色,他接口说:“征召令替换,士兵卸甲,青壮披甲,势必要掏空国库。 如今九州灾祸连连,国库耗费空前之巨。所以庞博艺缺钱,他缺很多很多的钱,才能将北境的兵权完全遏制手中。这是明势,你可知暗势为何?” 陈丘生听出话中的考验,他略拂早白的鬓角:“抗争。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是皇后养大的狗,如今这狗长大了,生了野心便想做狼。 西境兵权在焦氏手中,他就夺了北境兵权,只要扼守满红关,待得冬季飘雪,外寇无粮便只能迁徙西境夺粮屠城。 红山马道纵通西境后方可直达崇都,于外乃是天壑,易守难攻,于内可谓利矛,直指郑国心脏!这就是暗势。” 江子墨在辩论里满足了口腹之欲,随即说:“而烟州乃是九州河域中枢,虽常年大水,但只要修缮好堤坝,在兴建港口通商贸易,银钱便可源源不断,征召令自然通行无误!” 陈丘生因为这句话黯然垂眸,他沉默着。 许久,他语调低沉地说:“烟州是江氏祖地,百姓对江氏百依百顺,司空曾言,成也烟州,败也烟州,势必取之。江大人,你是司空大人的心头病,也是他的灵丹妙药……这也是我胞弟死于非命的原因。” 屋顶落着滴答水声,陈丘生终于撕破了冷静,少有的显露出悲伤之色。 “我听闻了。”江子墨嘶哑的话语是寂静里唯一的安慰,“陈丘生,我问你,你如今被豺狼虎豹环视,且不过司职廷尉,你斗不过司空,更斗不过权倾朝野的焦氏。你如此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陈丘生像是被问住了,他垂眸看着地上浑浊的积水,眼中的疲倦如浓重的墨,阻碍了视野所见的一切。 但脑海里唯一令他忆起的,是陈氏祠堂上的牌匾,和那平平无奇的四个字。 清正廉明。 这四个字驱使他在崇都这片狂风暴雨中前进,世间的不平、冤屈、公正令他着魔般的变化。在成长的岁月里,他逐步舍弃身上的特质,书生、儒雅、狂妄、软弱,只留下了一层无人可及的冷静。 那是寻常玲珑八面的世家子弟不曾走的路,截然不同的孤独之路,他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走到了黑暗里。 “江大人。”陈丘生迷惘地问着,“我想要不过公平二字,可郑国的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我要的,没人能给我。” 污秽水泊涟漪点点,像是陈丘生此刻伤痕累累的烦恼心。 可就在这时,昏沉的乌云缓缓散开一角,一抹阳光穿透漏瓦照了进来。 牢房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了舒缓的脚步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那水洼荡漾,将天花板映照出一片粼粼浮光。 “这郑国的天,未必没有公平二字。” 那声音舒缓,柔和里带着暖意,如春风拂面叫人放松。 陈丘生转身望去。 阳光攀附在盔甲上,寻着那道嗓音,逐步向上延伸。 陈丘生眯着眼,模糊的视线在光影交错间渐渐变的清澈,他看清了那个人,也认出了他。 “如若你寻不到那片天。”刘台镜笑容和煦,轻吐话语,说。 “我便来做那片天。” …… 第二十章 一抹斜阳照进大牢,为幽暗潮湿的环境带来一丝暖意。 陈丘生收起方才的颓唐,说:“刘左丞,暂且不论你擅入大牢一罪。顶替天家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大逆不道!” “陈大人是说我非议当今圣上吗?”刘台镜渡步走到他身后,“如若我议论的是国事,自然罪该当诛。可如若我议的是家事,是郑国的未来,那请问,我何罪之有?” 刘台镜闻言面色微变,旋即沉下声说:“把话说清楚。” 刘台镜微侧身,看向江子墨。 铁链沉重,江子墨费力的提了提,哑声说:“崇武年间,烟州出过一桩大案,陈大人可有印象?” 陈丘生思虑片刻,崇武年间他还未坐上廷尉正的位置,掌舵律法的人是他父亲。但他记性好,稍稍一想就想起来了。 “烟州花船失火,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七个州的州牧葬身火海。”陈丘生不明其意地回答,“我记得。” 江子墨缓缓颔首说:“大火一案,老夫曾派人详查,州内当差的兵曹虽比不上崇都的曹吏,但也精通搜查。 可数月之久,都未曾查明花船着火缘由。倒是老夫门下一名江湖客,潜入水底,查出花船残骸底部破开大洞。 他断定,有人凿穿了船骨,致使花船沉水,而大火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 陈丘生眼珠一转便猜出端倪:“有人刻意为之……江老大人可查明是何人所为?” 江子墨点头:“查明了。” 陈丘生立刻追问:“为何不报?” 江子墨抬起浑浊的双眼:“上报无用,便搁置不报。 老夫门下的江湖客言明,破船者必然气力惊人,且深熟水性,他曾在水底看到淤泥之中残留着脚印,尺大超乎寻常,说明此人身材必然高大。 随后我让兵曹详查,于驻守城门的卫兵处得知,庆宴当天,曾有身材奇高奇壮男子出入。而这人老夫还曾见过,就在花船失火当晚,这人便跟在迟来的代州牧酆承悦身边。” 陈丘生面色一凛,他转身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江老大人,你是在指控楚贵妃身死,是代州牧所为?” “老夫知道陈大人办案,凡事讲个证据、公平。此事无凭无据,所知皆由江湖客查出,况且此案过去多年,就算河底的淤泥中有脚印,如今怕也是消踪匿迹。”江子墨耸动双肩叹气,“老夫谁也指控不了。” 崇武年间的花船失火案震动崇都,景诚帝当时震怒之下,在朝堂上呵斥百官,厉声要严查、重查。 可往后这件事被皇后和司空压下,渐渐的也无人问津。不过当年他在那金殿之中,头一回见景诚帝发这么大的火,想来也是爱极了楚贵妃才会勃然动怒。 陈丘生顿了须臾:“此事与刘左丞有何干系?” “烟州花船失火,当时我令手下尽数落水搜寻生者,可奈何火大,捞上来的除却七个州牧的尸体,唯独不见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三人踪影。”江子墨缓缓侧首看向刘台镜,“而今我才知道,苍天庇佑,三皇子劫后逢生,大难不死!” 陈丘生一怔,旋即好似想明白般倏地转向刘台镜,眯起的眸子陡然睁大,他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极其反常的冷静下来,半晌都未做声。 许久后,他问:“你是齐王殿下?” “陈大人若不信,刘某自然不是齐王。”刘台镜凝眸沉声,“但陈大人也无需信,自古无情帝王家,我虽流的是刘氏皇族的血,但劫难后屡屡遭人追杀。 这身骨血太毒,我宁可不要,而我母妃惨死湖底,案悬未结。陈大人,陈家世代自开国执掌郑国律法,公正严明,卑职佩服,现下我只问大人,这桩悬案,查还是不查?” 陈丘生与之对视:“我既身为廷尉正,执掌律法,冤假错案,必然一查到底,但没有证据,且事情过去多年,你让我怎么查?” 刘台镜转向江子墨,沉声说:“证据我没有,但人证我有一个。” 江子墨何等精明,当即领会刘台镜要查的就是那破船的元凶!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殿下慧眼,那江湖客的确算得上是人证,而当年老夫嫁女,此人已一同与小女去了甄王府,做了管家一职。” 嘶哑的话语犹如穿透了空气,令亢长幽寂的过道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倒吸冷气声。 阴影里的江果悄悄地睁大眼眸,从昏暗中窥视着三人。 陈丘生平静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江子墨垂下锁链,手掌攀扶着木柱。 他的脸凑近过来,哑声说:“他叫,鹿不品。” …… 大雨过后,一道横跨天际的彩虹垄断了天空,残阳的余晖映照而下,凉爽的清风荡起轻纱,掀开了云遮雾罩的阁楼,也现出了一个登高望远的身影。 鹿不品望着窗外。 /134/134049/3150671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二章 四将 鹿不品望着窗外。 “江子墨被判罪,烟州百姓皆跪在州牧府外求情。”小二倒着茶,“罗川招是招了,可被打了板子,现下半身不遂。 还有那代州牧酆承悦也入狱了,他不日就要被送回崇都,随行的廷尉是陈金裘。 至于陈丘生,他独自留在烟州做质子,说是今年发大水他要是治不了,就拿命抵。 主子,这次烟州怕是闹不起来了。” 鹿不品跪坐在软塌上,脊背挺的笔直,他闭着双眼说:“元吉呢?” “在牢里,‘眼睛’瞧见他与刘台镜一同进去的。”小二卖力地用毛巾擦着桌案,“牢里传了信,这人据说是崇武年花船上的三皇子齐王。他跟‘耳朵’说的真真儿的,说绝对没听错。” 鹿不品睁开眼,拿起茶杯抿了口,半晌才说:“派人盯着他,莫要打草惊蛇。” “咦~悬着嘞。”小二咧嘴拖长音,“刘台镜出身开渊谷,一身忧魔境的修为,眼睛怕是跟不上。” 鹿不品转着茶杯思索:“算日子,塞外的人今天回来。派个同境界的跟着,两人一组。” 小二停下擦桌的动作,对鹿不品的安排生出了疑惑。他从小被鹿不品收养,在烟州做了多年暗探,对鹿不品手下的势力极为了解。 眼睛是指特定的一群人,他们都是鹿不品从各地收养回来的孤儿,在交由专门的人训练,负责探查消息。而耳朵则是另一批人,专门负责接收和传报消息,彼此之间谁也不认识谁。 两类人群各有首领,而鹿不品所说的塞外的人,这类人都是身具修炼天赋的天才,但修炼的却不是正统道法。 在正道中,这类人被称作,魔道。 “主人,塞外的人刚回来,好几个还带着伤呢。”小二面露忧色,“让他们去,不太合适吧?” 鹿不品没答话,只是侧眸淡淡地看小二。 鹿不品不说话的模样很平淡,看上去就像一名平凡老者默默的注视。 可小二知道,以前他们当中有人公然反对鹿不品的命令,还企图逃离商会,鹿不品也是这般不说话地看着,而反对命令的结果。 就是死。 冷汗一下子就窜上了额头,小二立刻收起嬉笑的态度说:“我这就去吩咐。” “让人到我这来。”鹿不品吩咐,“我要听听塞外的情报。” 小二又转回来,恭敬地说:“喏。” 不多时,小二去而复返。推开门后,他垂头候在一旁弓着身,等身后的人进去了,才将门缓缓关上。 进来的这人手持白纸扇,一袭白衣,发髻绑着白束带,看上去玉树临风,气质潇洒,面貌生的更是美若莹玉。 啪! 白衣人一合纸扇,恭敬揖礼:“主人。” “来往也有数月了。”鹿不品熟络地问,“白衣,塞外的动静,你可探查清楚了?” 白衣规矩跪坐下去,他搁了纸扇,顿了顿才说:“主人莫急,连夜赶路,渴的很。” 鹿不品微微颔首时,白衣已经顾自举着茶壶灌下一口。 随后他才说:“不出主人意料,阎罗岛的人出海了,此次塞外藩人的城邦中我们发现了许多魔道中人。 那边仗打的厉害,军队中不乏魔道修者,外域版图大半都已被打下,聚合之势已然成型。” 夜幕来的悄无声息,言谈间天色悄暗,楼外传来嘹亮的蝉鸣。 楼内寂静无声。 “铁则果然还是被打破了。”鹿不品言语透着些许辛酸,“千年前,四大派以合纵之力横击阎罗岛,他们败退后久居海域修生养息。如今千年已过,公然聚合外藩势力,这是要回九州寻仇来了。” “不错,外藩军队与郑国军队迥异,他们擅投掷长矛,无论是突袭还是破城都极为强悍。”白衣将所知所见娓娓道来,“如今阎罗岛中的魔道修者也加入其中,恐怕以郑国这等凡人军队,根本不可抗衡分毫。” 鹿不品眯着眸子细细思索:“现下局势如何?” 白衣似乎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 “主人请看。”白衣将地图平铺在桌案上,“外藩大小国几十处,如今势力最大的就是这里。” 鹿不品侧眸细看,缓声说:“迦拿。” 白衣扣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大小国度皆丧于长矛之下,迦拿战士所过之处血雨腥风,白骨成冢。与之敌对的王国如若不降,战后一律屠城以儆效尤,眼下还在反抗的不过区区数城。大势所趋,矛锋所指,便是这里。” 白衣长指一划,停顿在地图边缘某处。 鹿不品起身从柜上取下一张鹿皮地图,摊开后与桌上的地图拼凑一合,霍然是一张近至囊括九州,远至塞外大陆的版图。 鹿不品顺着白衣指着的地方看了半晌,随后身子微微后仰,叹气般说:“满红关。” 指腹划在北方。 白衣补充说:“还有万剑门。” 鹿不品闭上眼陷入沉思,良久后,他说:“将在外的商队和铺子全部撤回来,然后让海噬和洞天一道去满红关参军,在把九州内所有铺子里的灵草都运到关内,满红关不容有失。” 白衣严肃点头回答:“其实我此行已经将塞外的铺子都撤了回来,还望主人恕我自作主张。如今塞外战事频频,生意实在不好做,眼睛和耳朵也丢了不少。不过千里他……” 鹿不品听出他话中的无奈。 商会的眼睛和耳朵中有四大将,分别为,白衣、海噬、洞天、千里,四将各有奇异神通。 白衣擅打造器械,海噬擅炼制丹药,洞天天生紫气洞府,肉身生灵,而千里天生神足,日行千里。 “他……”鹿不品凝视着地图,“让他奔走塞外,探查迦拿的消息。” “他跑的快,塞外虽然危险,想来他也能独善其身。”白衣轻笑一声,随后问,“那我呢?” 鹿不品正要说话,突然门外传来小二热情的呼喊声。 “哟,姑娘你找谁啊?” 回答的是一声富蕴磁性的川蜀口语。 “让开,我找你主子!” …… 江果站在门前叉着腰,看起来要多蛮横有多蛮横。 小二拦着没让江果闯进来,他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一手却是横在门前。 小二憨厚的笑着说:“雅间里头有客,小姐一介女流,入内怕是不方便。” “老娘行的正,坐的直,今天老娘指名道姓叫你听清了。”江果用烟杆指着小二的鼻子,用狠狠的眼色瞪人,“老娘找的人叫鹿不品!” 小二面不改色,心头却是一跳。 鹿不品平日行踪飘忽,随行皆有商会暗探跟随,除了负责看门望风的,还有藏在暗处负责保驾护航的三名护卫,个个都是好手。 所以无论鹿不品何时何地出现,都应该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叫人根本无法察觉。 可江果是怎么知道鹿不品在这的? 小二眼珠一转,想到江果和元吉是师姐弟的关系,就苦笑着说:“姑娘,雅座里是咱店的贵客,姓什么叫什么小的不知。而且酒楼有酒楼的规矩,姑娘可不能平白无故闯进去。” “不知道?你家主子是谁你不知道无妨。”江果一横烟杆,老成在在地拍住小二的肩,“老娘知道找谁就成。你让开,今儿个你这楼里的规矩,老娘破了!” 不大的声音在楼内散播开去,却令楼下的人听的仔仔细细。 小二的笑里含着几分怒意,但他强忍着没发作。 可江果得理不饶人地抬手搭在门上,作势就要推门! 可就这时—— 啪! 小二肩上的抹布陡然化作残影,冷不丁地缠住了江果的手! 江果顿时也一惊,随即撇头看向小二沉声问:“你要拦我?” 小二虽笑意盈盈,但话语显现出作弄的试探:“多有得罪。” 江果闻言也渐渐露出笑意:“好。” 话语刚落,她手中的烟杆突然逐渐燃起炙热的炎光。 淡淡的青烟喷薄飘摇,遮挡着两人的面容,旋即就听嗡地一声。 烟杆陡然袭来! 小二几乎下意识抬手,身子前钻着旋转,抹布立刻绕住了江果的手腕,脚步一滑一横。 立足一扯! 江果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抹布束缚,更惊讶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小二居然有这等身手! 她曾听闻师父常说,虽然江湖上的江湖客不比修真者能够腾云驾雾,但他们所学的武功从来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为了简简单单地杀人! 面对这等对手,江果确实是大开眼界,但她身为开渊谷弟子,一身道法可谓驾轻就熟,要是对上区区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青年都不能还手。 那她丢的就是开渊谷的脸! “姑娘,承认了。”小二笑呵呵地说。 这句话令江果震怒,更令她生出强烈的胜负心。 只见她突然暗掐法决,体内灵力涌动着,手腕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将小二逐步拉近! 小二震惊地死死发力,可发现自己全力居然比拼不过一个女子,而且看对方面上的得意笑意,似乎还留有余力。 “你我切磋而已。”江果笑吟吟地露出骄傲的眸光,“何必客气。” 小二一听登时心中大乱,他在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大叫一声:“那就点到为止!” 说完就见他突然松懈力量,身体猛地反冲向江果,紧接着凌空一跃,伸出手指迅疾无比地点向江果的天灵盖大穴! /134/134049/3153439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五章 白衣 小二从小跟随鹿不品习得一身好功夫,一眼就瞧出了江果这一手中的虚实门道,他正要躲闪,突然门扉被推开—— 一只白玉般的手如闪电般斜扫一搭! 小二和江果都是眼前一亮,旋即顺着那手抬眼望去。 白白的手。 白白的扇。 白白的衣服,白白的人。 白衣一身白衣,一脸轻松笑意似是清风忽来,气质风流倜傥之余,顿现英姿勃然。 “姑娘,此间雅地,不可动武。”白衣手持纸扇巍然不动。 “你是他的帮手?”江果身子低俯,抬眼间不输气势。 咔! 白衣合拢纸扇,震的江果后滑撤步。 此际楼下酒客们饮酒作乐声逐渐高涨,可楼上却是安静的滴水可闻。 两人四目相对。 白衣施施然收了气势,他搭住小二的肩膀看向江果,说:“这孩子若有得罪,在下可替他向姑娘赔礼。” 客气的话语没让江果就此打消找鹿不品的念头,她冷笑一声说:“赔礼道歉不必,让我进去找人就成。” “诶你——”小二说着就要挤过去指责。 “小二。”白衣稳稳按住小二的肩膀,旋即他看向江果谦逊地说,“姑娘,里头的人是贵客,在下不敢打扰,更不敢让姑娘打扰他。所以姑娘可以绕道回去,或者另挑间雅间,在下定然好生招待。” “不必,我要找人,不想喝酒。”江果握紧烟杆,打定了主意! “那在下为难,怕是要招待不周了。”白衣背手负立,眉宇里的神情当仁不让! 言谈在此间彻底终结,江果不在保留抬手一扬,口中寒声轻吐。 “那就手底下见真章!” 话语一落,烟杆在五指间翻弄带起一股劲风,一收一引间陡然带着残影袭向了白衣的脖颈! 可白衣挑手一挡,扇子撞击烟杆,两个平平无奇的俗物竟如同兵器交击,震出了惹眼的星火。 两人擦肩而过! 白衣飘然转身时打开了纸扇,随即只听他在扇动的空隙里赞叹:“好身手。” 江果婉转烟杆由衷回答:“你也不赖。” 江果见他年纪轻轻,身手却是异常了得,当即生出遇上对手的念头,然后突然握紧杆柄,直冲突刺! 白衣见此不退反进,胸前的纸扇贴到烟杆的瞬间,他立刻退了一步,手上大开的纸扇极其漂亮的在转动间顺势一合,啪地一声,纸扇合上的刹那也将烟杆压向了地面。 嘭地一声,烟杆猛地砸在木地板上,顿时敲开一个大洞! “姑娘,你这手劲可比寻常汉子都大。”白衣露齿打趣,“莫不是要打死我?” 江果娇容冷若冰霜,寒声说:“谁敢挡老娘的路,打死也是活该!” 白衣闻言哈哈一笑,江果以为对方在奚落她,顿时动了怒,浑身灵力在骤然间游走,掌心运起法决,一股澎湃的灵力顺着掌心涌入烟杆,一道青白光芒立刻闪烁而现! 这烟杆赫然是一件法宝! “灵力!”白衣收起笑容,“姑娘,切莫忘了修真铁则。” 江果冷笑一声,说:“既知灵力,说明你也是修道真人,都是同道中人,那今儿个咱们就走江湖的规矩,切磋切磋!” 白衣开口还未说出话,忽然就听一声震鸣,江果手中的烟杆突然华光大作,她陡然抬手横扫而出,速度竟是比之之前快上了数倍! 白衣反应快的惊人,他身子向后倾仰,尺寸不差地躲过攻击,可江果的下一招已然袭来,烟杆转扫为敲,当头棒喝! 这一下白衣可是躲不过了,但他却毫不慌张,单腿向后退步撑住身形,双手负在背后迎面而上! 噹! 恍如铁锤砸在铁锅上,这一声震耳欲聋不说,木地板都微微一震! 底下吃饭的客人正开心的举筷夹菜,顶上顿时落下一阵细雨般的灰尘,那笑都僵住了,筷子一拍起身就喊! “小二!”客人面有怒色,“小二呢?!给老子过来!” 这话刚喊完,忽地就听二楼突然传来接连几声震响! 所有客人都禁了声,竖起耳朵细听。好奇心重的则是抬头仰望扫视,而那名火气大的客人可顾不得那么多,花了本钱来吃饭,结果到嘴的是一口灰,搁谁谁受得了,当即就要上楼去理论。 噔噔瞪,三步而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人走到楼梯半截处,可那人却突然顿住脚步,张嘴似乎正要说话,忽然就见一道白影像是一只白燕般从他身边掠过,紧接着一道炽盛的青白光芒从二楼猛然袭来! “妈呀!” 那人喊了一声,下意识抱头蹲身,而那白影也立刻飞掠回来,啪地一声打开纸扇,一道璀璨白光紧跟着亮起,他顿足蓄力,抬手一扫! 呼! 一阵狂风自扇中生出,朝着青白光芒呼啸而去! 啪啪几声,木椅横栏摧枯拉朽般齐齐断裂,声势浩大惊的所有人都张大了嘴,顶上的灰尘如雨般飘落,所有人都吃了一嘴灰。 江果方才堪堪躲过狂风,垂眸看向撕裂的袖角,旋即看向白衣手中的纸扇。 这狂风竟似刀锋般锐利,只是挨上了那么一点,就割破了袖。 “天下四大派无此等功法,我也闻所未闻。”江果凝眸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师承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白衣傲然微笑,“自学成才。” “荒谬。”江果根本不买账,“不说,老娘就打到你说!” 一众客人当即有人惊醒,他昂着脖子大喊。 “打架,打架啦!” 这一声嗷嗓引的所有人都大梦初醒,他们齐齐掉头向着酒楼外跑,而街上的路人们听到打架顿时乐开了花,群起拥了过来,一时之间两方人马乌泱泱地将酒楼大门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这时,酒楼内的江果和白衣已然战作一团,就见青白两道光芒闪烁间,两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燃着烟点的烟杆和纸扇撞击间竟迸射出了火光,叫一众看客齐齐大声惊呼起来。 江果此刻灵力已然尽数运转全身,烟杆扫过之际被白衣的纸扇挡下,她踏前几步,踩着木桌蹲身,长腿沿着桌面飞速一转,霍然是一记扫堂腿! 白衣啪地一合纸扇,双臂撑在侧肩挡下。 而江果似早已知晓攻击会被挡下,她在瞬间单手撑桌,手掌猛地扭转,身体横向侧立,飞快地转了一圈,全身的力量聚集在脚尖,狠狠踢向白衣的后脑勺! 这一下冷不丁来的突然,白衣眸子骤缩,双手握拳运起灵力,身上的白衣突然膨胀起来,将踢来的长腿给弹了回去! 江果整个人被弹的倒飞出去,她在半空灵活的一个翻滚,脚尖一点墙面飘然落下。 看客们看的兴起,齐齐叫起了好! 场面一片狼藉,桌椅像是被利刃砍瓜切菜般割断,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碎裂的瓦片落的满地都是,而一众看客却是毫不在意,有人还躲在人群中小声的叫,‘快接着打呀。’ 江果与白衣四目相对,两人彼此都带着警惕打量着对方,而这时,小二搀扶着鹿不品静静地站在二楼楼梯口。 “请江小姐入雅座一叙。”小二嗓门洪亮,“今日酒楼打烊,各位爷,请回吧。” 他说着下楼关上了门,瞧热闹的看客见没打了,都悻悻地退散离开。 小二收拾着桌椅,白衣朝鹿不品奉了礼正要走,小二却在忙碌中拽住他,说:“主子说了,叫你去盯人。” 他说话的时候贴着白衣的耳畔,江果听不清。白衣听完微微颔首,临走前看了江果一眼,便飒然迈步,出了酒楼。 江果还想骂几句,鹿不品却当先开口:“江小姐,请。” 他将江果请进雅座,然后端正地跪坐在软塌上,说:“江小姐,在下鹿不品。” “你可不好找。”江果大大咧咧坐下,倚靠着屏风没个正形,“老娘有话问你。” 鹿不品倒了茶,将茶杯向前一推,淡漠地说:“但问无妨。” “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江果也不拐弯抹角,“你在哪?” “花船失火时,在下就在船上。”鹿不品平静地说,“当时七州牧、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都在船上。江小姐,你要问的是谁?” 江果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豪迈地横指揩去嘴角茶渍,说:“你曾跟我外公说,有个身材奇高奇壮的人凿穿了花船,后又放火,你有何凭据?” 鹿不品闻言平视江果,随即顿了顿话,说:“在下入水探得,虽未有真凭实据,但我已将所知的一切尽数呈报给江州牧。” 江果紧接着问:“那后来我外公迎接酆承悦时,他身边跟着一名与你所说相符的人,是不是他干的?” 鹿不品干脆地说:“我不曾与江州牧同去迎接,也未曾见到那人。” 江果蹙眉,盯着鹿不品像是要在寻找他是否说谎的迹象,但鹿不品神色平常,话语淡漠,根本看不出端倪。 江果迟疑地长吟:“那……”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能人异士的传闻听过不少。”鹿不品突然说,“而符合当年花船凿船一案的人,我的确知道一个。” 江果倏地看向鹿不品,这次她不需要找任何撒谎的迹象,因为她已经相信了这句话。 她在牢里听到刘台镜与陈丘生等人的谈话,知道了花船淹没的缘由,而查出船底被凿的人是鹿不品,虽然证据指向酆承悦,但她不敢确定这件事是酆承悦干的。 wap. /134/134049/31534400.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四章 血脉 因为太过危言耸听,七个州的州牧,加之得宠的贵妃,还有两名皇嗣,借酆承悦几个胆他也未必敢这么干。 这件事关乎到元吉的身世,也关乎到江子墨的生死。 按照当年的行程,七个州的州牧加之江子墨,还有迟来的酆承悦,郑国九大州的州牧齐聚,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放火凿船的歹徒也许要的,正是九州州牧的命。 且不追究花船案的主使是谁,但偏偏其中包括了江子墨。而烟州书信案如今已经初下结论,江子墨不日就要被押解回崇都,如果当年要害他的人还活着,那这一趟崇都之行,他可谓九死一生。 江果想要救江子墨,就得查清当年纵火的幕后主使! 江果手臂横靠在膝盖上,寒声说:“跟我说说这人。” 鹿不品为她斟茶,说:“此人乃是代州人,代州临近北境,过冬的大河冻了薄冰,一脚下去人就得跟着掉下去,此人自小喜水,水性极好,又得名师传授,练了一身深厚的内功,在水下可闭气半个时辰而不换气,且体格健壮非比寻常,远看就如一只猛兽。” 江果思索片刻,开渊谷同门遍布各地,她时常听人说起俗世和坊间秘闻,自然江湖上的奇人异事也听过不少。 听鹿不品这么一说,她隐约似乎记得,可总归不过是些只言片语,还是想不起来。 她问:“这人在江湖上叫什么名儿?” “他没用化名,一直用的本名。”鹿不品缓缓说,“江湖上的侠客们称他,怒涛卷霜雪,人如其名,叫,黑熊。” …… 陈氏三杰下烟州的命令被传出时,大司空庞博艺上奏,令新编入城西禁军的两万新军一同前往。 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边塞满红关。 按照正常路线,应该出崇都由西北方向过红山马道入代州,最终抵达满红关,随后替换征召令役期到限的老兵。 而这支队伍却跟着陈氏三杰南下进入了烟州江南一带。 虽然领军校尉持有太尉调令,其中也表明此行只为护送廷尉抵达烟州,之后便会走水路,途经门州前往满红关。 但是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烟州乃是江家祖地,根深蒂固,威望甚高,这支新军这是去预防烟州百姓发难的一道武装势力,大司空早已打好算盘。 烟州,他势在必得。 而中永七年随行负责甄氏流放队伍的校尉,崔引弓,因为甄氏后嗣甄可笑逃亡,遭到了满红关边境军一致抵制,无奈返回崇都后负责训练新军,于中永十一年,再次执掌老旧城西禁军,一道前往烟州。 而随行的老兵中,体型健壮异于常人的黑熊赫然就在其中。 夜幕降临,黑熊大摇大摆的从营帐中走出,他喝了不少酒,步伐显得有些虚浮,沿途走过和一众相熟的士兵打了招呼,便上了大街。 随后在铺子里买了些吃食,又捎上一壶烟州特有的‘春未老,’便漫步过街,拐进了一间民宅。 这栋民宅略显陈旧,瞧上去像是颇有年头的老屋。 门前有一处小院,院角种了一棵枣树。 “崇都郊外到处都是树,老子以前怎么就没见着枣树呢?”黑熊摩挲着下巴感慨,“就是节气不对头,枣青,要是在呆上几个月,估计能尝个头枣。” “没出息,就想着吃枣?”小屋门扉被推开,一人弯身走出,“军功没挣着,净想着过日子,你小子口袋比脸干净,就没想着攒钱娶个媳妇?” 走出这人几乎和黑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材高大且魁梧,竟比黑熊还要高出许多。 而今天气凉爽,但入夜后的寒气也颇重,可这人只披着一件薄布衫,敞开的胸膛肌肉黝黑结实。 “爹。”黑熊咧嘴笑着晃动手中的酒壶,“儿子的响钱都想着孝敬爹呢,这不,春未老,烟州有名的花酿。” 黑熊的老子也叫黑熊,据说黑熊的爷爷也叫黑熊,只是人过中年,如今认识他的都喊他老熊,黑熊已经是他儿子的名字了。 “这春未老呀,你老子我许多年前喝过。”老熊走到枣树旁的木桌前坐下,“你刚出生那会,我可是喝了足足一大缸子。你娘呀,还笑话我,说我是醉熊,哈哈哈哈。” 老熊哈哈大笑起来,黑熊也跟着笑,他放了酒壶,进屋拿了两个耳碗,回院子里和老熊对坐。 酒塞被拍开,一阵空灵的闷响夹杂着酒水声晃荡传出。 黑熊恭敬地给老熊倒酒:“爹尝尝,要没当年那个味儿,回头我去砸了那铺子。” “暴脾气!动不动就打就砸。”老熊板着脸,可转眼突然笑起来,“像我,是咱熊家的人。” “嘿,儿子以后要当了大官,可得娶他个十几房小妾。”黑熊双手举碗,“给咱熊家下他个十几二十个熊崽子。” 老熊大笑着和黑熊碰碗,随即举起豪饮,酒液顺着倒刺般的白须滴落。 他放下碗,重重颔首,说:“好酒!不愧是春未老,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酒过三旬,黑熊撑着吱哑作响的木桌问:“爹,你方才说我出生那会你也喝过春未老,可咱熊家祖祖辈辈都是代州人呀。” “呵呵,你老子我当年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可不少。”老熊撑着桌角卖弄老江湖,“九州之地皆有老子的脚印,当年跟着代州牧出远门,就来过烟州,就是在这,我遇见了你娘。” 黑熊的记忆里没有娘亲的气息,从小到大,是老熊一手带着他,从代州到门州,最苦那几年还是在满红关。 那几年吃不饱饭,他就去抢,有人欺负他,他就打,从熊孩子到流氓打手,他跟着老熊一路到了崇都,才算是彻底安顿下来。 而他一身的横练功夫,在由老熊亲手调教喂招,最主要的就是成长过程中养成了不要命的性子,令他在军伍中如鱼得水。 “爹还跟过代州牧?我不记得。”黑熊叹了口气,“儿子没出息,在崇都混了怎么些年,还是个小小兵卒,爹,儿子给熊家抹黑了。” 老熊知道黑熊孝顺,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他总爱提起那见利忘义的老婆,而黑熊却不喜欢多提自己的亲娘。 老熊便顺着话头安慰:“儿子,福兮祸所依,你知足吧。跟着崔引弓那二愣子押送队伍还叫重犯给逃了,能保着脑袋就是老祖宗保佑。你迟早要跟着军队去满红关,那边流寇多,你有一身武艺傍身,定能混出头!” “边塞成天打仗,爹,儿子不像您,道上的兄弟都尊您一声‘怒涛卷霜雪,’走到哪都有人认识,出路多的是。”黑熊耸搭着脑袋自说自话,“儿子笨,闭气功夫没练好,拳脚也不比爹您,儿子给您说句实在话,我怕去了边塞就回不来,儿子……儿子想……” 说到这黑熊鼓起的勇气泄了不少,他不敢说自己怕死,但他真的怕。 从军多年,老熊都跟着他,照顾着他,像是一座沉稳的大山给予他勇气和信心。 他害怕离开老熊。 “我跟你说过咱熊家老祖宗的怪病吗?”老熊晃了晃酒壶,“我年纪大了,记住的事情不多了,趁着我还记得,儿子,你老子我给你讲讲咱熊家祖宗的怪病。” 黑熊洗耳恭听,他咽了咽唾沫,神情专注地看着老熊。 “咱们熊家不是代州土生土长的人,说起来,你我身上还流着流寇的血。”老熊给黑熊倒了半碗酒,“咱们的老家远在大漠三庭之外,祖爷爷辈儿的眼睛还带色儿。祖地呀,是个圈地的部落,族人天明外出捕猎,妇人在帐篷里洗衣守住火苗,那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可偏偏咱们的祖爷爷得了个怪病,怕血。” 黑熊诧异地瞪大眼:“怕血?难道见血就晕不成?这不和崇都那群瘦皮子书生一个德行,见了血就倒?” “嗯,还真是这么回事。”老熊啜了口酒继续说,“因为这怪病,老祖宗被赶出了部落,他沿着河流往西边走,坐了足足半年之久的大船,辗转之下,跟着骆驼队进了大漠,后来在路上遇到沙暴,和队伍人走散了。最后没吃没喝走了六天路,晕倒在沙漠里,醒来后才发现,他到了大漠的中帐王庭。之后,慢慢的娶妻、生子,才将咱熊家的血一直传到今天你我这。” 黑熊挠着后脑勺,嘶了口气:“这么说,爹和儿子还不是郑国人。” 老熊点头:“外寇与边塞将士常年打仗,但是彼此之间常有贸易来往,只是这些勾当都是底下暗手做着,没敢往上报。你爷爷就是跟着你太爷混进商队,进了满红关,之后在代州待久了,便住了下来。说起来,这病隔代传,你太爷没有,我爹,就是你爷爷,他有,而我没有,到你这……玛了个巴子的,没个算盘先生我还真算不清,你有没有,你老子我还真不知道。” 黑熊还真不怕血,城西禁军领军校尉崔引弓看他一身横练功夫惊人,便给他安置了一个操练小校的职务。 他时常和人动手,见血那是常有的事。 可他有一件事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老熊,那就是他怕的是刀子,这就是为什么他时刻将马鞭缠在腰间的原因。 wap. /134/134049/3154322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五章 来者 “兴许这病到爷爷那断了。”黑熊饮了小半碗酒,“我倒是见血不怕,爹瞎操心了。不过要说咱熊家是外藩人,这事可不得外传,要叫军营里的人知道了,儿子的户籍都成问题,更别提升官了。” “放心吧,我跟随代州牧做事时,早就将咱本家的户籍定在代州。”老熊撑着膝盖微微仰身,“你我都是代州人,名册上都有记载。这祖辈的事,你我知道当知道,以后都烂在肚子里。” “爹,您刚说的部落,总得有个名吧?”黑熊好奇地问,“也好叫清明的时候,儿子祭祖也知道该往哪头拜不是。” 老熊伸直手臂拍了拍黑熊的肩膀,欣慰地笑说:“有心,那你记好了,咱祖辈的部落呀,叫,迦拿。” 黑熊一愣,迦拿,外域的名字很多,读音也怪的很,可这名字他却莫名的熟悉。 他额头紧皱地思索,片刻倏地抬头,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他想起来了。 两万城西禁军虽然驻守烟州,但总归是要去满红关的,而满红关除却正规铁骑军,还有一支奔走九州明里暗里的探报队伍,也就是斥候。 斥候所得情报,公开的消息都会经由驿站传报,而今他所在的新军已经划到满红关外编队伍当中,信息自然是共享的。 最近从大漠返回的斥候探报中,已经多次提及到迦拿这个名称,据说这是一个外藩王国的名号,而今迦拿声势浩大,该国的军队在大漠海峡一带掀起了滔天战火,大小王国皆被攻陷,势头隐约朝向了大漠之中的三帐王庭。 啪! 院前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名满头大汗的士兵突然闯入,他见了黑熊急忙行礼,说:“教官,军营急传,有新调令。” 黑熊站起身,朝着老熊恭敬垂首:“爹,军务再身,儿子先去了。” 老熊三指夹着耳碗,起身递给了黑熊:“还有最后一碗,儿子,爹与你干了。” 黑熊点头接过,与老熊碰碗,一饮而尽。 黑熊搁了碗,和士兵一道走出门槛时,老熊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院中响起。 “儿子,莫怕。” 黑熊猛地顿足,他回头看向院中,老熊就大刀阔斧的坐定在小木凳上,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黑熊沉默了半晌,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和士兵大步流星出了门。 他在街上奔走时,扭头问:“知道此次急报是何事吗?” “不太清楚。”士兵跟的有些急,喘着气说,“崔校尉晚间接到驿站加急探报,说是要分兵两路,编正一万新军立刻去满红关。” 黑熊心头一跳,急问:“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听着像是外寇又来了,但又好像不是。”士兵抹着汗,“听营帐的亲兵说,是关外打起来了,两伙人,满红关向崇都传了急报。” 黑熊嘴角都抽搐了,这么点信息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分析了,加急探报,关外打起来,说明参战的不是边塞,而是流寇和另一股势力。 可如今大漠中除了三帐王庭已经没有其他势力了。 不对,黑熊反应过来,大漠如今已经有了一股新的势力加入进来了。 迦拿。 …… 小院内,老熊悠哉地饮尽酒,抬头望了眼残月,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开口。 “出来吧,藏匿功夫忒差。”老熊将碗倒扣在桌上,“要搁老子年轻几岁,你的命已经在老子手里攥着了。” 清风起,枣树上的落叶突然飘落几片,清冷的月下,一道白影从枝头窜出,三片落叶在袍摆下飘荡,他接连三脚,一一踩在叶片上,竟是如踩在实地一般轻轻跃起。 最后脚尖点着最后一片落叶,缓缓落下。 啪地一声,纸扇大开,清冷的月光落在这人的面容上,赫然是鹿不品手下的四将之一。 白衣。 “怒涛卷霜雪,闭气功夫好,我看你的耳力也不差。”白衣扇动纸扇,“我奉命来寻你。” “哼,白衣纸扇,你是四将之一的白衣。要偷听,你得叫千里来,论轻功,他算是个人物。”老熊不屑一顾,“鹿不品那老小子叫你来做什么?” 白衣向前渡步,神态轻松地说:“不过是想请老熊前辈,往州牧府走上一遭。” “还盯着当年花船的事不放?”老熊指着他,“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死脑筋,人都死了好些年了,死拽着不放有什么用?你回去告诉鹿不品,他查不到,就算查到了也没用,老子上头的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白衣兴致勃勃,微笑说:“上行下奉,老前辈,这一趟你不走,也得走。” “行,乳臭未干的崽子要挑事?”老熊缓缓起身,扭了扭脖子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那老子就陪你玩玩。小子,要是死了,老子可不负责帮你收尸。” 白衣一合纸扇,双手揖礼:“请前辈赐教。” …… 江湖上的称号一般代表一个人物的特色,好比有人叫独臂金刚,听上去就像是只有一只手,或是只有一只手坚硬如铁,功夫的走向也是阳刚一脉的传承。 那么怒涛卷霜雪呢? 早年江湖客们能给老熊冠上这么一个尊号,一是指他的闭气功夫远超常人,还有一点就是他的拳法。 柔拳。 柔拳发力不走明劲,而是暗劲。 老熊少年时习得柔拳,走南闯北横跨九州,数十年的苦练竟偶然从水中悟得柔拳真谛,加之他血脉是外藩人,体格健壮非凡,力气更是大的惊人。 据说他壮年时和江湖上有名的力士对垒,一拳打出,其中蕴含的暗劲能直接将对手的五脏六腑生生震碎。 而怒涛卷霜雪,指的就是他的拳风犹如怒涛狂啸,步法好似风卷霜雪。 白衣神色轻松,但眸里仍保留着冷静,面对昔日江湖上的豪客,他明白,老熊的功夫是真材实料,远不是那些跑江湖靠吹牛混迹的江湖客。 他没和老熊交过手,而且此行的任务是将老熊带到州牧府,所以他不能杀,只能生擒。 那么怎么生擒呢? 先下手为强,占得先机! 白衣屈膝踏步,在顷刻间飞身贴近,手中纸扇直刺老熊的胸口天池大穴! 这是实招,目的就是要点中老熊的穴道,他明白老熊的内功深厚,只要点中对方三处大穴,封闭其运功筋络,此战就算是他胜了。 “来的好!”老熊豪气地大喝一声,“小辈,就让老子来试试四大将之一的白衣,凭什么能在武林中立足!” 老熊傲然直立,庞大的身躯犹如人形野兽,抬手一挥如拍苍蝇般挥开纸扇,左臂卷曲,仿佛勾肩搭背般环向白衣的脖颈! 白衣不敢托大,抬手一架,可老熊不止臂力巨大,速度竟与身躯截然不同,快的犹如灵猴,这一下竟直接将白衣环住,虬结的肌肉陡然膨胀,用力夹紧! 白衣惊骇,他明显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巨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膝盖顶住老熊的腹部,手中纸扇凌空倒转,精准的倒握在手中,然后猛地刺向对方的关元穴! 老熊经验丰富,大手探出一把抓向纸扇,而就是这么一下,白衣却抓住机会改刺为敲,身子也极为灵活一转挣脱了出来。 “想要攻我身上的穴位,你得比我更快。”老熊好似在教他,“别看我身形庞大,可这么多年我于水下练功打拳,早已将速度练到极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老子劝你见好就收。” “前辈手下留情,晚辈早已领会。”白衣定神说,“可主人之命不可违,前辈,得罪了!” 话音刚落,白衣疾步前进,纸扇上下翻飞,他的步法飘渺,行进之间恍如鬼魂漂浮一般! 只见抬手直刺、斜劈、侧身当头斩,这几招灵动飘逸,但老熊极其沉稳,他见招拆招接连格挡下来。 两人在刹那间连对数招,一时之间竟打的难解难分。 就见地面沙尘一扬,原是白衣借着势头滑步弯身躲过一拳,纸扇连消带打,刁钻地探出击中老熊的肋下。 天溪穴! 老熊闪电般地转身挥拳,白衣脚步一错仰身躲过,脚尖一点沙地震起些许尘土,晃到老熊背后的瞬间推扇直刺! 神封穴! 老熊连中两招不急不慌,撤步与之拉开身位,白衣越打越快,见对方后退当即飞身而起跃上屋檐!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踏着瓦片一点声都未发出,旋即径直奔袭向老熊的头顶! 就见白衣身在半空,犹如一只白燕俯冲而下! 老熊见此突然双腿一顿,扎起马步,双拳连翻舞动,拳风震的空气、猎猎作响,他侧身蓄力,扭身顺着势头双拳齐出! 这是柔拳中的杀伐术——蛟龙出海! 白衣凛然不惧,身体在半空飞速转动,白袍在月下挥舞弥漫出道道光辉。 下一刻,他好似陡然射出的箭矢,以惊人的速度飞快逼近老熊,在接触的刹那间,手中纸扇闪电般刺出! 嘭! 一声闷响,纸扇与铁拳径直相撞,场中猛地震起一道气浪,挂起的劲风向着四周呼啸而去! 巨大的力量从扇身上传来,白衣显然察觉出力量上,他已经输了大半,当即余下的手掌猛地推在扇柄上! 两股力量硬憾之下,老熊突然向踏出一步,双拳的力量再次加大,他这是已经使出了全力! 而白衣已然力尽,纸扇一抖,老熊的拳头霍然逼近,在即将击中的瞬间,白衣突然一个空翻越过老熊的头顶直达后背。 机会来了,最后一处大穴。 阴都! /134/134049/3155295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六章 罗川 纸扇探出,直刺老熊的后心,白衣自信这一击一定会击中! 啪! 几乎在刹那之间,老熊横身带起一道残影,一掌拍开纸扇的同时,另一只手骤然擒住了白衣的脖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胜负已分! “小子,在江湖上老子吃的姜比你的吃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你的走过的路多。”老熊嘿嘿一笑,“鹿不品没教过你,人越是得意,就越容易放松警惕。” 白衣被扼住了喉咙说不了话,他艰难的张嘴喘息,心知这一场胜负,他败了。 但他败的心服口服,虽然自己是修真者,但在开战前他就企图这一战不用灵力,而是以纯粹的功夫战胜对手。 这是他期待对自己的证明,而事实证明,纯粹的功夫,他不是老熊的对手。 功夫不止是招式,还有心理战,他输了功夫,更输了心理,输的理所当然。 老熊指尖发力捏紧了几分:“小子,老子有言在先,输了你就得死,今夜你没回去复命,鹿不品明天就会派人来收你的尸,就是苦了老子,这刚买的宅子,老子连夜就得卷铺盖滚蛋。罢了,就当抵你的命吧。” 手掌缓缓收拢,白衣白皙的面容逐渐变的通红,眼看着他就要被活活捏死。 就在老熊正打算彻底捏碎白衣的喉咙时,突然他眸子一厉,侧首看向身后的瞬间,大手立刻松开白衣,势大力沉的身躯扎起马步,一拳霍然攻出! 噌! 一声叱咤利刃出鞘声起,在瞬息之间,场中突然暴起数十道白芒! 老熊陡然发力疯魔般打出数十拳,拳影所到之处响起不绝于耳的叮叮当当声。 白衣震惊地突如其来的变故,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来人,这人一身墨黑道袍,样貌年轻,与之多年前他见过的那般冷漠模样如出一辙。 元吉! 剑影所致皆是杀招,刺、劈、斜挑,横斩! 元吉的剑招在短瞬间带起道道残影,几乎叫人看不清他下一招的走势。而老熊的双拳更是打的犹如天雷震撼,两者数十招比拼之下,不分胜负! 两人短暂撤步,但是步伐都针对着对方的身位不断变换,旋即在下一刻,两人生生硬撼一击,然后同时退开数步。 “痛快!”老熊昂首、长嚎,白发在乱风中飘洒,他指着元吉惊叹说,“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逢敌无数,但单轮对手屈指可数,小子,你配当老子的对手!” 元吉面若冰霜:“胜负未分,可别走神!” 他话不多,脚尖嵌入沙地,猛地发力冲刺,手中长剑直刺老熊的脖颈! 白衣急声提醒:“元吉,要生擒!” 生擒? 元吉从小到大所练的剑术都是杀招,他本就是死士,死士出战,只有生死两个选择,不是对方死。 就是他死! 这一剑笔直直刺,老熊运起内力,一拳打出,残影在片刻后紧随跟进! 白衣看出这一拳怕是老熊最快也是最强的一拳! 元吉脚跟拖地,身子仿佛在半空中被猛地拉扯回来,硬生生止住身形,但是冲劲的势头却是无法抵消。白衣惊疑不定,老熊也看不出他突然拖慢速度的原因。 对招之间,一旦出招就不能收,这是每个经历过生死对垒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元吉却变了,那剑极快地剜出一个剑花,剑尖一拍老熊的拳背,他霍然松手,长剑在空中360度旋转,同时剑尖倒转向元吉本人! 只见他身体诡异地旋转一圈,在掠过长剑的瞬间,反手握住剑柄,下一刻,锋利的剑刃已然横在老熊的脖颈上,同时双指闪电般点在老熊后心! 最后一处大穴,阴都! 澎湃的内力如潮水般退却,彻底被封锁在筋络之中,连带气力停滞在穴道内。 老熊保持着出拳的动作,僵硬的如同一个木头,他艰难地侧眸看向元吉。 “好剑法。”老熊惊叹,“打乱老子的拳势不说,实招转虚招,还点了老子最后一处大穴,行!小子,老子服气,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学的剑?” 元吉警惕地扣住老熊的琵琶骨:“自学成才。” 他说完看向白衣。 这话白衣之前就说过,但他一点也不尴尬,反倒洒脱一笑,说:“我和你可不能比。” 老熊被黑布蒙住了头,两人一道押着老熊到了州牧府,元吉敲响大门,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大张白纸,贴在老熊的额头上。 其中写着‘崇武年花船罪首,老熊。’ 等府内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后,元吉这才和白衣一起离开。 路上,白衣打量了元吉许久:“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多年未见。”元吉看着前方没看他,“你变弱了。” “打架的功夫弱了。”白衣竟赞同地点头,“杀人的功夫却没落下。” 元吉领着他拐过小巷,随后在一家驿馆前顿足:“在此等我。” 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一语不发地扇着扇子。 元吉去的快,出来却慢,而且他的身后,多了一对老夫妇。 白衣看着老汉褴褛的布衫,还有老妇垂搭着的泪眼,问:“这两位是?” 元吉说:“罗川的家人,主子特意从代州接来的。” “书信案始末我都听说了。”纸扇的风带起白衣鬓角垂下的发丝,“罗川不是招了吗?况且他是此案重要的人证,此去崇都,他必死无疑。” 元吉看了老夫妇一眼,旋即对白衣说:“书信案是招了,但崇武年花船失火案,他也有参与。主子的命令,你得跟我一道去一趟崇都。” 白衣笑容依旧,心中却在思量,鹿不品先是派他去活捉老熊,可元吉的突然到来令他觉得惊讶。 因为他本来在完成今夜的任务后,鹿不品给他的下一个命令。 就是监视元吉。 …… 第二十四章 深夜里的大牢寂静而森幽,偶有清风钻进,刮的插在墙头的烛火微微摇曳。 罗川被关押在最深处,他的半身已然不能动弹,整个人趴在地上,脊背上伤口渗着黄褐色的浓和血水,他一动不动强忍着剧痛,虚弱的喘息着每一口气。 廊道里传来狱卒给囚犯送饭食的呼喝声,不一会儿就有人闹起来了,听着像是嫌饭菜难吃,生了脾气。 下一刻就响起了狱卒的喝骂声和皮鞭抽打声,哀嚎声传荡在大牢中,犹如冤鬼的嘶嚎。 罗川充耳不闻,他昂着脖子,下巴抵着薄薄的稻草,盯着对面的牢房发怔。 我要死了。 到了崇都,交代了一切,我就会死。我年纪还轻,还没讨到媳妇,没有给罗家传宗接代,没有侍奉双亲颐养天年,没有功成名就,没有……没有…… 罗川无声的呢喃着这两个字,直到身前的木柱传来一声震响,他才用肘撑着地向上抬头。 “吃饭!” 灯火在狱卒的身后晃荡,投放的影子遮住罗川的面容,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狱卒看了他一眼,莫名叹了口气:“晚上当差的除了我,其他人都在班房里喝酒,二位,自己看着办吧。” 狱卒撂下话就走了,但那影子仍旧笼罩着罗川。 那是两个人。 身形佝偻,驼着背,宽大的罩袍盖着头,默然无言地站在他身前。 “是酆大人派你们来的吗?”罗川撑着上半身,随后又问,“还是马管家?” 他不知道酆承悦和马福已经被收监关押,他虚弱的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地凝视身前的两人。 “我说了酆大人的秘密,我知道我该死。”罗川咳了两声,继续说,“二位大人,我罗川只求两位大人给个痛快,莫在折磨我了。” 那两人依旧无言,只是其中一个矮小些许的人突然呜鸣了几声。 这人蹲下来,将跨在手臂上竹篮放到地上,取下盖在上面的薄布,然后才从中取出几碟菜肴。 食物很丰盛,炖的嫩滑的猪蹄、清炒野蔬、一条黄花鱼,这人最后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但是因为碗太大,递不进来,只好搁置在尘土满满的地上。 这人最后递出来的一双筷子,那筷子被举在木柱之间,罗川借着烛火的残光,清晰地看清了眼前这双手。 这是一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晒的黝黑,指尖隐约可见细密的针孔。 罗川哑声说:“你是……” “饿了吧。”嗓音苍老而温柔,“先吃饭吧。” 罗川浑身一震,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勉强地撑起身子,努力地向上去看,他想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罗川喉间滑动,哽咽地轻喊了一声:“娘?” 这人握着筷子的手一颤,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她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的情绪,呜咽声转而成了抽泣。 “我的川儿。”老人探手抚摸着罗川的脸颊,“你受苦了。” “以为跟了马管家,能为你谋个好前程,可没想到,唉。”站在烛火下的那人重重一拍大腿,“和……川儿,爹害了你。” 老人掀开罩袍,露出苍老而忧愁的面容,那双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慈爱和不忍,他望着罗川,喉咙闷动着发出艰难的音调,像是抽泣,又像是在叹息。 罗川瞪大双眼,满是血渍的双手攀着木柱,强行将自己拉起来。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干涩的嘴唇抖动着逐渐张大。 “啊!!” 他像是野兽般咆哮,望着父母,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先是臀部,腿一点点的拖动着,最后双腿的膝盖跪伏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倒吸冷气,随即他用尽全力大声的吼叫起来。 “啊!!!” wap. /134/134049/3156405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七章 问心 嘶哑的吼声传遍整个牢房,四周顿时响起囚犯们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爹、娘。”罗川更咽地说,“孩子不孝,孩儿不孝呀!” 他已无力弯下腰,剧痛令他无法为父母磕头,他只能对着木柱不停的撞着头。 罗川的父亲当即上前扶住他的额头:“川儿,不是你的错,是我俩贪图富贵荣华,妄图学镇子里的大户山珍海味,这才把你逼到这般地步,是为父的错,是为父对不住你。” “苦了半辈子了,临老了不知羞,学什么大户,吃什么山珍海味。”罗川的母亲泪眼婆娑,“害苦了孩子,害了整个家呀,川儿,娘心疼你,娘心疼呀。” 她用手捶打着心口,罗川顿时泣不成声。 罗川双肩抵着木柱,探出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娘,孩儿、孩儿愧对母亲。” “莫在这般折煞我。”罗川的母亲拭着泪,僵硬地挤着笑,“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猪蹄、野菜、还有豆腐汤。你最爱喝豆腐汤了,都是刚做的,你……你尝尝。” 她结巴地说着话,泪水止不住的落下,那筷子到了罗川的手中,却在颤抖。 罗川的母亲为他夹菜,喂饭,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慈爱的模样令罗川回想起了幼年在代州的日子。 豆腐汤是咸的,只是今天的汤比之以往更咸,因为里面有无数的辛酸,还有滴落在汤汁中的泪。 这顿饭吃的很慢、很长,吃完后,罗川的母亲捻着袖子为他擦去嘴角的残渍。 而就在这时,廊道传来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前者沉重,后者轻盈,很快就到了罗川所在的牢房前。 “罗川,本廷尉有话问你。”陈丘生面色苍白,他注视着罗川说,“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罗川侧首看向陈丘生,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疼痛令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躲藏在黑暗里的阴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鬼魂,听到了冰冷的叹息声。 烛火仍在摇曳,他的内心也在动摇。 说出秘密,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酆承悦嫁祸烟州牧江子墨,这个秘密是他曾愿以生命付出代价而保守的。 可是烟州花船的秘密,远比上一个要更大,也更危险。 “酆承悦已然入狱,管家马福也随同收监关押,你不久就要和他们一起被押送至崇都审问。”陈丘生深深吸气,“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双亲,也是你最后一次跟本廷尉开口、交代的机会。” 罗川紧蹙眉头,他没想到酆承悦和马福居然落了马,不禁对陈丘生的铁腕执法刮目相看。 “廷尉大人想知道什么?”罗川额前的发丝粘在嘴边,看上去很是落魄,“崇武年时,我还不过是州牧府刚进门不久的下人。” 他有所保留,陈丘生察觉到了,他眸子转动瞟了眼罗川的双亲。 “你与州牧府下的数十名江湖门客在花船上纵火。”陈丘生身后传来缓慢的语调,“事后上了城墙跳下护城河,从水底潜到城外向酆承悦汇报事情进展。” 罗川愣了愣,这人将细节说的一丝不差,他是谁? 他立刻将视线紧盯向陈丘生身后的阴暗处,说:“崇武年我是随同酆大人去过花船,你是谁?” “与你随行的门客做完这件事后,所有门客渐渐的销声匿迹,而我偶然间遇到一个将死之人,他将这件事前后始末都已详细告知于我。”这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他也死了,杀他的人都是马福派出的杀手,而你身为马福的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罗川没回答,而是再次重声问:“你到底是谁?” “那夜大火,我就在花船之中,满船的人有被烧死的,有落水溺死的。”那阴影中走出一个人,“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嗡地一声,烛火突然猛地颤动摇曳了几下,下一刻忽然熄灭。 漏瓦透着几缕朦胧的月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罗川震惊地看着那张脸。 他认得,这人曾在花船上被他见过。 这人当时就站在乐无双的身旁,怀里抱着一床焦尾古琴。 她是烟州琴艺第二,掌琴大家。 暮云。 …… 当年在烟花船上罗川和数十名门客身着黑衣,几人盯梢几人放火,分工清楚明晰。 江湖是个混杂的环境,鱼龙雀凤都有,能投身在酆承悦名下的大多都是些混口饭吃的老江湖。 既然是老江湖,恪守仁义都得是露脸要做的功夫,蒙上黑纱,仁义权当狗屁,杀人越货,采花盗宝无所不为。 而那夜烟花船在大火烧着前,好比一群歹徒入了深宅大院,他们是冲着奸、淫掳掠的勾当去的。 罗川那年还不过是马福手下打杂的下人,哪见过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虽然马福点名他带人去办事,可那时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船楼的闺房里有女人在哀嚎尖叫,门客们睁大狰狞的眼拔刀杀人,身穿雍容官服的大官跪在地上乞求怜悯,孩子的哭声夹在野蛮的吼叫中。 那夜里爬上船的,是野兽。 罗川当时在船尾见到躲在蓑衣堆里的乐无双,暮云就挡在她跟前,罗川年纪轻,一见到乐无双,狠下的心立刻就软了,这女人可太美了,年轻稚嫩的面上充斥着惊觉的呆滞。 他被美丽俘虏,欲望驱使他去偷藏这份寻到的美丽。 他爱上了烟州的琴绝,乐无双。 乐无双怀里抱着婴儿,罗川不知所措的握着刀,喊杀声渐渐从两侧的过道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在逼近,楼阁里的哀嚎刺激着他的心脏,他重重的喘息,握紧刀看向了乐无双。 马福时常教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功成名就的路上是满满的尸骨,如果他学不会铁石心肠,追逐权力的路上他就会被人性给拖慢脚步,乃至身死! 狠下心! 除掉所有挡在通往荣华富贵道路上的阻碍,即便是亲生父母,也绝不手软! “站在上面的。”马福望着跪在身前的罗川,竖起手指意味深长的说,“都不是人。” 这段话令血液在血管中窜涌,他刺激自己,逼迫自己,在善良和凶恶的灰色地带挣扎。 马福按着他的头顶,笑里藏刀地说:“六亲不认,才能爬的更高。你是打算一辈子穿着杂役的袍子当个跑腿的,还是坐在高位上喝着茶就把事办了,掂量掂量。” 马福在他脑海里长笑,而显露出楚楚可怜神情的乐无双就在他的眸子里。 他挣扎在无助地抉择中,两侧过道的脚步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在细细思索其中利害、道理、责任、权欲,他近乎本能地将手指竖起抵在唇边。 他告诫两人不要出声,然后手忙脚乱地用蓑衣将两人盖住,随后便打算召集人手撤离。 做完这些后,他才彻底惊醒,也认清了自己。 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懦弱和善良。 大火燃起了。 船舱内人群内外奔逃,衣不遮体的女子被明晃晃的刀子捅穿肚皮,血溅了罗川满脸,他害怕的四下张望,情急之下,他高声呐喊着官兵来了。 这一下引的所有杀心上头的门客都回过神,大火此时已经烧上了甲板和船舷,雕檐上的帆布窜着火苗,随着湖风高高飞扬。 岸边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群起高呼的呐喊声令混乱加剧,可船已经离岸,掌舵船夫的头颅泡在水里,黯淡无光眼珠倒映着熊熊烈火。 罗川在混乱中被人撞入湖中,冒出水时心心念念着还躲在船尾的乐无双和暮云,而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大火随风高涨,花船上蒸腾的烈焰窜的老高,扑面的烫意令罗川惊惧地向后游。 花船飘向大江,在星光的夜里,江上的哀嚎声响了几刻,直到船飘远了才渐渐被涛涛江水声掩盖。 这么多年以来,乐无双的面容在他的梦中挥之不去。每一夜的梦魇中,暮云就站在他身前,眼里是无尽的憎恨,无声的张嘴说着话。 而她还活着,活生生地站在罗川眼前。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切换,罗川的瞳孔骤放骤缩,他颤声说:“你还活着。” “是呀,活着,孤身一人,活的好好的。”暮云走近蹲下身,注视着罗川,“得多谢你心生怜悯。罗川,当年我活下来时,我恨你,我日日夜夜诅咒你,每年的鬼节我都在江边烧香,祈求惨死的亡灵叫当年纵火行凶之徒不得好死,身死而不得轮回转世。直到我偶然遇到当年那帮杀手中的一人,穷困潦倒地在醉仙楼前讨饭,我才明悟,因果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是报应。”罗川抬起扣着镣铐的双手,“我得报了,后悔了。” “我现在不恨你了,罗川。”暮云风轻云淡地笑着,“乐无双才名冠绝九州,她虽出身烟花柳地,是勾栏瓦舍里的红袖招,但名动九州便是驻足巅峰。巅峰之上,身不由己,命运也不由自主。我与她情同姐妹,活过的每一天,便要为她沉冤昭雪,你……愿意说出真相吗?” 罗川垂下头,长久的沉默。 “川儿。”罗川的父亲有些局促地说,“但求问心无愧。” 罗川抬头注视着双亲。 许久后,他转向暮云,但却在暮云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怜悯。 wap. /134/134049/3157526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八章 棋局 罗川最终看向陈丘生,问:“大人,酆承悦为人谨慎,过目的密信皆会烧毁,你查不到他。便是去了崇都,大司空庞博艺也会力保他。大人若要追查花船凶案,唯有从马福下手,他替酆承悦尽忠多年,往返密信皆由他呈报,他家中大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尤擅临摹笔迹,密信他都存有副本一封,大人想要的,全在马福家中。” 陈丘生要的真相,已经被罗川指明了道路。 陈丘生颔首,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临走前他又重重咳了几声,掩嘴的掌心里满是血渍。 他的隐疾又犯了。 “大人。”罗川在陈丘生身后喊,“你在追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陈丘生没回头,他抬起疲惫的眸子望着前方,幽寂的道路昏暗无光,在迈几步,他便会步入黑暗。 他甩下袖袍,背着手,挺胸抬头,毫无犹豫地。 走进了黑暗。 “罗川,你是个好人。”暮云临走前拍了拍他的手,“多谢。” 罗川的双亲滞留了许久,直到深夜后才被狱卒带出大牢。 罗川在深夜里怔怔注视着前方,南方天的泥墙入夜后就发潮,露水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滑落,月光为其照耀出一丝晶莹的光彩。 有风呼呼地灌进来,囚犯们抱紧稻草取暖。 可罗川不觉得冷,他觉的温暖,发自内心。 “那个孩子呢?” 身前的牢房传来震鸣般的质问,这熟悉的嗓音陡然令罗川发冷,他浑身莫名抖了个激灵。 身前的牢房里传来锁链轻声的颤动,还有逐渐靠近的步伐。 一双手攥住木柱,脸庞犹如从模糊的水面中浮现,探到木柱的间隔之间,那双眼眸比寒夜更显薄冷。 凝视着罗川。 “我在问你当年花船上的那个婴儿。”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着薄雾,“他死了吗?” 罗川渐渐睁大双眼,惊恐地与之对视,这戴着镣铐,身披落魄囚衣的人。 酆承悦。 “他跟乐无双都在花船上。”罗川退缩的弓起肩膀,“没逃出来。” “暮云逃出来了。”酆承悦紧逼着说,“你怎么知道乐无双到底有没有逃出来?” “船飘到江上去了。”罗川蜷缩在阴影中,不敢在看酆承悦,“暮云也说乐无双死了,那孩子定然死了。” 酆承悦抬头望着头顶的漏瓦,凝视着那抹透进来的月光,说。 “希望如此。” …… 江子墨的家眷都住在东苑厢房里,烟州连年发大水,他开了粮仓赈灾,将府库掏空用以召集外乡工匠修建大坝和水渠。 要说九州之内,水渠通道和房屋的规划,烟州是最佳的。 如今的大坝已经高然挺立,犹如伸展开双臂的巨人,面向大海,环抱半个烟州。 陈丘生处理完手上的事物,漫步在硕大的庭院中,他在这里住了几日,忙碌之间未曾察觉这间州牧府的寂寥,幽寂的安静令他放松,也察觉到些许细微的现象。 佣人、侍女、家眷,江家氏族的子嗣少见,似乎这栋宅子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自从江子墨入狱后,其大夫人遣散了府内的大部分下人,亲眷也回到烟州了祖地。 这个动作很谨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大夫人这么做的原因。 在江子墨受审之前将一切牵连江家的可能彻底决断,她这是在为江家留下最后的命脉。 从江子墨走入牢狱的那一刻,他就被大夫人放弃了,大夫人在守护这个家,为江家留下最后的香火和残存的可能。 如此长远的见解,很难让人忽视,陈丘生需要警惕的细节很多。可现在,江氏,他只能暂时放到一旁。 孤身一人好,他平静地呼吸,沉下心,开始理清头绪思考。 书信案中,酆承悦命马福暗害江林,在由罗川假扮送信,为的是将拉下江子墨,大司空庞博艺夺下烟州是为了建造港口,打通贸易路线。 陈丘生驻足看着院角的青葱绿竹,高扬的枝叶遮蔽了月光,他望着缝隙,妄图窥视月亮的全貌。 可月色半遮半掩,他像是看不清天,也看不清这浑浊的局势。 花船案,赵氏贵妃葬身火海,三皇子齐王、四公主下落不明。八州州牧身死,八大州无主,庞博艺上奏,从尚书台中挑选八名官员下放八州,他清楚记得,那八人都是世家子弟。 陈丘生昂着脖子许久。 他觉得酸疼便坐在竹旁的石凳上,石桌被凿刻出一盘棋盘,石皿内盛放着满满的黑子,他似有所感,拣起一颗落在边角。 他松开细长的手指,凝视着棋子陷入枯寂的沉思。 这一步,庞博艺早已准备好了。 那下一步…… 下一步…… 闲敲棋子,月辉似烛火,逐渐照亮了棋盘。 黑白分明的棋子,空白的棋局中只有一颗黑子。 陈丘生突然快速地连下七颗棋子,尽数包裹八方,随后又持白棋落在天元位,镇守中心,之后分别在其左右各落下一颗白子和黑子。 天圆地方。 黑色代表庞博艺,白色代表太尉,还有一颗。 司徒公……唐鉴开…… 陈丘生的手犹豫在选择黑白之间。 他是黑还是白? 片刻后,他将代表司徒的那枚黑棋闲置在棋局边缘,然后探入石皿取出棋子,根据脑海记忆中的郑国地图,联合眼下的局势。 下起了棋。 白子落的少,黑子却几乎遍布四周。 他下下停停,嘴里无声念叨着。 焦家、皇后、太尉、大司空、晋王、秦王、皇上…… 半刻钟的功夫,他执黑棋的手越发颤抖,在也落不下去了。 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棋包围着白棋,这已然不是残局。 这是死局。 势态已成,庞博艺只手遮天。 陈丘生凝视着棋局,哑声说:“郑国……” 郑国至此,气若游丝。 陈丘生额间的汗顺着脖颈倘落,他喉间滑动,汗液濡湿了衣襟,手攥紧了袖袍。 “大哥。”陈金裘一身青蝠便服,站在廊院前,“二哥的尸体已经安置妥当,金线棺木,二哥生前就爱金装加身,一点都不含糊。” “你做的很好。”陈丘生抬袖,拭去细密的汗珠,“不日你就要上路了,莫在多心,把心思放在押送上,不容有失。” “喏。”陈金裘应答着细看,不禁觉得好奇,“大哥在学时鲜少下棋,今天怎么有闲心下起棋了?” 他言语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满,陈氏三杰下烟州,陈平冈身死,除却被害的那一夜,陈丘生连善庄都未去过一次。 陈平冈的尸体已腐渗出青色,陈金裘在善庄里哭过,可他不敢告诉陈丘生。 陈金裘了解陈丘生的为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胞弟,他只是太正直了。 正直的令人觉得冷漠。 “这是郑国。”陈丘生执着黑棋敲了敲石桌,“尽数都是大司空的势力,明里暗里,九州大势已成。” “以棋演势,大哥,恕小弟愚见,大哥的眼光太高了,这尽数都是官员。”陈金裘打破尴尬笑了笑,随即以自身见识论棋,“如若以天下为棋盘,那人人皆是棋子。” 陈金裘坐了下来,从石皿里执出白棋,将天元位周围全部包裹起来。 陈丘生看着白棋,犹疑地说:“三弟的意思是,城西禁军?” “这是大司空上奏建立的军队,但为其拨饷的掾主隶属太尉东曹掾下,金曹。”陈金裘说话时又落下一子,“操练、军饷、领将都由太尉府主张意见,况且这支军队直属禁军,没有圣上赐下的虎符,谁也不能调任,大司空也不能。” 棋子的轻巧声响伴着空灵的婆娑竹叶声,合奏成一曲令人宁静的歌乐。 “皇城之内,城西禁军倒是一股实在的势力。”陈丘生颔首,旋即指着白棋外围的黑棋,“但朝堂之上,尚书台百官皆是庞博艺的党羽。” “文主内,潘博艺多年布局,加之位高权重,名门世族都为之捧喝。便是父亲在世时,私下也常说,庞博艺多智,雄才也。”陈金裘不在落子,“武主外,尚书台虽有百官,但武官皆由太尉执掌,庞博艺的手在长也触不到兵权这一步,除非……” 陈金裘没在继续说,只是神情阴郁地看向陈丘生。 陈丘生这官服穿了一天一夜,他没更衣,这一天里他审理案子,又奔走牢房审问。 崇都没见过他的人却都听过他的名号。 活阎罗。 无情、冰冷、残酷、疯子,人人在背后唾弃他,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陈丘生执法公正严明,而且他的法里藏着几近无法察觉的人情味。 陈丘生总是一碗水端平,将公平做到极致,陈金裘也在暗地里耻笑他,这天下谁能做到公平、公正? 没人,就算他是陈丘生也不能。 所以这话陈金裘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庞博艺追求的兵权在郑国的法里是不允许的。 文不涉武,武不干政。 自郑国开国皇帝在位时修订下的律法,一文一武,平治天下。这是祖制,谁都不能逾越,庞博艺敢染指兵权,那便是叛国之罪。 除非…… “除非改法。”陈丘生平静地说,“而我就是他修改郑国律法的关键。” 陈氏乃是郑国大族,自开国以来主张郑国定法、变法。祖祖辈辈,郑国大小律法的修订和制定都留有陈氏家族的笔墨。 郑国要想变法,只有通过陈氏才能完成。而书信案的审理却同时派来了廷尉正、左、右,三监同理。 陈丘生明白,庞博艺已经动了拔除陈氏更换廷尉人选的念头。只有这样,他才能制定心满意足的律法。 为他所用的律法。 wap. /134/134049/3159238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十九章 清廉 “当年陛下及冠,大司空上书请奏,在崇都开辟新校场招募新军。自此,城西禁军撅然而起。”陈金裘埋怨地看向陈丘生,“但大哥你当年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空,提及开国律法,文不涉武,此等叛国大罪压身,朝堂哗然。大哥,恕小弟直言,驳城西禁军奏请可行,但在朝堂百官当前驳大司空的面子,此举甚是不妥。” “此举若不驳,庞博艺就将二奏圣上,着令西曹掾协同执掌崇都治安。”陈丘生抬手整了整褶皱的袖口,“西曹橼隶属大司空府下,吏员中掌管盐、铁,如若掌兵,文官涉武,此举有违先祖订下的郑国律法。” “先祖律法自然首当其冲,可大哥,在崇都为官当需八面玲珑!”陈金裘语气很重,“你这般冲撞大司空,致使崇都世家对我陈家不满,当年父亲逝世,举国上下的世家都会前来拜祭,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百官唾弃,说我陈家如今的族长顶着脑袋冲南墙撞的头破血流。南墙,如今谁是那面遮天蔽日的墙?是他大司空,庞博艺!” 陈金裘语气冲动,责怪意味显而易见。 陈丘生没生气,崇都大小街巷里骂他的人排成队,能绕护城河好几十圈,可他又能如何? 他忍,忍不住也得想办法忍,只因为如今陈家的当家族长,是他陈丘生。 “金裘,当年我们三兄弟跪在父亲榻前,他一一指点而过,留下批言。”陈丘生平静地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胞弟,缓声问,“你可还记得,父亲说了什么?” 陈金裘想起自己年轻时跪在父亲榻前,老父亲眼袋红肿,泪没日没夜的流着,据说陈老大人少年时得了泪眼,眼泪常淌落在面颊上。 当时陈金裘是第一个上前受训的,陈老大人仓促的摸着他的脸,半晌才认出。那时的陈老大人已经病入膏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摸脸来辨认自己的儿子。 “记得,父亲说‘志大勿好高骛远,志小当以勤补拙。相和天达,心阔神凝,为人处世,以诚相待。’” 陈氏三杰,长子陈丘生崖岸孤高,二子陈平冈性烈如火,三子陈金裘口腹不一,陈老大人一一都留下警句批言教导。 陈丘生颔首,顿了顿,继续问:“那你可还记得父亲为我和二弟留下的批言是什么?” 陈年往事,陈金裘有些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 陈丘生双掌按着膝盖,耐心地告诉自家弟弟:“父亲对二弟说‘情真炽火,烈燥灼心,三思后行,海纳百川。’” 陈金裘明白这句话是让陈平冈为人处世要多思多想。 他点了头,接着话问:“那父亲对大哥说了什么?” 陈丘生抬头遥望着朦胧的月华:“拨乱反正,清正廉明。” 陈氏祖训! 陈金裘惊疑地说:“这是宗族祠堂匾上的祖训。” 陈老大人为陈金裘和陈平冈留下为人处世的批言,可唯独到了陈丘生这只留下了祖训,这让陈金裘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逝世,遗言言明由我继任族长,族中亲友亦是赞同。”陈丘生看向陈金裘,“三弟,在其位,谋其政。父亲早已看出郑国天云阴霾,朝堂局势犹如狂浪怒卷三尺涛,我的为人父亲知晓,他肯将族长交予我手,留下祖训批言,这是要我守住陈家之本。而陈家之本,就是祖训,清正廉明,便是郑国律法。” 这番话点通了陈金裘,面色也流露出悔不当初的艰涩。 陈氏一族为郑国鞠躬尽瘁,前后数十代为修订郑国律法一浪接一浪,无人后悔,唯有直言进谏。 陈金裘沉默不答,他沉寂了很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向陈丘生。 那如墨般的鬓角被岁月侵蚀,留下了些许灰白。陈丘生还未娶妻,他的半生都在书房和刑罚律法书卷,以及审理案子的公堂中度过。 陈金裘从未见陈丘生发自内心的笑过,他的确是活阎罗,不苟言笑,崖岸孤高而触不可及,他的肩上承载着陈家的命运和未来,他从未有过自己的喜怒哀乐。 陈金裘忽然对自己的大哥生出了怜悯的情绪。 这个只为别人而活的男人,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即便我公然驳斥大司空奏请,但陛下仍以及冠之由大赦天下,特许大司空成立了城西禁军。”陈丘生突然掩嘴重重咳了几声,令知晓病情的陈金裘不禁心忧,“郑国律法已然不在我手掌控,但我还是得坐在廷尉的位置上,守住郑国的律法,守住陈家祖辈的心血。三弟,八面玲珑,于我是多么大的奢想?” “大哥!”陈金裘唤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二弟的死因我会留在烟州探查清楚,而你必须回崇都稳住族人的心。”陈丘生起身走到陈金裘身后,一手轻拍他的肩膀,“你是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在崇都这片鱼龙混杂的泥潭里,这一点你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陈金裘还想说什么,可陈丘生却又掩嘴咳了几声,他只好劝慰着:“大哥保重身体,那我下去安排返都事宜。” 陈丘生点了头,陈金裘这才离开。 陈丘生坐回到石凳上,看着闲置在棋盘边的黑子,随后从石皿中取出了一枚白子,放在黑子旁边。 他看着黑子,犹疑不定地呢喃:“司徒……” 然后,他又看了看棋盘分庭对立的两枚黑子,那分别代表了大皇子晋王和二皇子秦王。 他拿起白子举起对着夜空,朦胧的月辉洒在白子上,将其一面照的晶莹剔透,而另一面却是深深的黑暗。 他突然将白子落在棋局正北位,定神吐气,说。 “齐王。” …… 甜酒巷子满街飘香,夜夜笙歌是这片烟柳地的特色。 红楼飘扬的轻纱下,成排的女子穿着夏季的水料绸缎,肩上绑着鲜红的系带,那是贴身的肚兜,还有暴露在空气里的白皙锁骨。 燕瘦环肥,红袖招。 红袖沿着勾栏垂下街巷,袖中弥漫着浓郁的粉黛香。 还有佳酿。 春未老。 醇厚的酒香遍布空气,伴着轻舞的红袖,醉人的欲望和气味,令耽溺在痛苦中的人们陷入沉沉梦乡。 醉酒高歌,人生几何? 醉仙楼是这条街最红火的酒家,酒客领着隔壁红楼的女子来此叫吃食、饮酒,台上艺妓纤纤细指勾勒琴弦,舞女扭动腰肢。 雅间阁楼的门虚掩着,刘台镜端正跪坐,桌案前的酒盅下放着精致的凉盘,盘中盛着温热的水,烹煮的酒香顺着门扉向外飘。 他的目光落在大厅的台上,望着那名独舞的舞女。 那舞女穿着一身珠帘薄纱衣,随着勾人的舞姿扭动间,刘台镜能看清每一处曲线,每一处线条,紧致的皮肤不时浮现的凹陷褶皱。 他痴迷的望着,指尖的杯沿贴上红润的嘴唇,春未老的温热酒香在空气里催斥出一种浓烈的欲望,他的眼神也逐渐变的朦胧。 他的目光停留在舞女赤裸的脚踝上,白嫩如莲的玉足上戴着一只脚铃,随着舞步的变换,铃铛不时发出颤音。 琴弦勾起相思情,长长一曲作罢,舞女揖礼退下舞台,转而进了后院。 “哥。” 清脆的呼唤声惊醒了刘台镜,他侧头看去,刘君悦蹲在勾栏上,一手扶着窗沿。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刘君悦跳下勾栏,朝着虚掩的门外弯腰瞅了眼,“没什么稀奇的呀。” “坐。”刘台镜抬手一引,“跟我说说,都查到什么了?” “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刘君悦鬼鬼祟祟地转身,露出尖锐的虎牙,“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就……听听坏消息。”刘台镜也笑,“我一向对坏消息感兴趣。” 刘君悦大大咧咧坐下,拿起案前的酒壶,同时将倒扣的耳碗翻过来,说:“坏消息,老熊被抓了,现在人在州牧府里蹲小黑屋呢。” 刘君悦说完正要端碗饮酒,可刘台镜却抬手按在酒碗上,问:“怒涛卷霜雪一手柔拳独断江湖,谁人可以拿下他?” “嘿~”刘君悦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你那同门嘛,叫什么、什么……元吉,就他拿的人,这小子——” 刘君悦话说一半,豪迈地饮了口酒,接着说:“一手剑术真是惊人!哥,你是没看到,他的剑术极为精妙,只见一招化实为虚——” “他动灵力了?”刘台镜眸子一凝,“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刘君悦瞪大眼,柳眉挑的老高,讶异地说:“他没用灵力,用的是武人剑术。哥……你干嘛那么紧张?” “没用灵力?”刘台镜蹙眉垂首,喃喃般地说,“他的身手能敌得过老熊?” 刘君悦见刘台镜神色古怪,她伸直脖子凑近,目带审视,问:“哥,你有事瞒着我?” 刘台镜沉思半晌,长吐一口气说:“谁若破了修真界的铁则,天下修真者誓杀之,他是我的棋子,有大用。” “只是棋子?”刘君悦又凑近几分,“我怎么瞧着不像呀,你……好像挺在意他的。” 刘台镜推开妹妹凑近的脑袋,淡然地说:“别多问,以后你自会知晓。” 刘君悦盯着他注视了老半晌,后倾身子,淡淡地回应:“哦。” 她起疑了。 wap. /134/134049/31606765.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章 可笑 刘台镜看着案角的熏炉,指尖无意地撩拨沿着桌案溢出的香雾,说:“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你要我找的人找着了。”刘君悦又将耳碗满上酒,“这人做了镖师,我特意下了一趟镖,让他来烟州。” 刘台镜闻言停下动作,任由烟雾在掌心流淌,问:“老熊被抓,陈丘生定然要将其送回崇都,同行的酆承悦、马福、罗川,这些人都与当年花船一案有关。太过明目张胆,时候未到。” “他明日就到了。”刘君悦不满的嘟嘴,“我一个弱女子,可没本事留人在烟州。” “老熊有个儿子,人在城西禁军中当值教官。”刘台镜抬手,那烟雾像是盛在手心,“而此人多年来一直在探查老熊的消息,我还得知,他非常在意老熊的儿子。” 刘君悦眸子一亮,手臂撑在案上,一只脚极其不雅地支起,说:“你是说让他和老熊的儿子……” “不,你切记不要露面。只要让他看到黑熊,你就远远跟着。”刘台镜看向她,“姑娘家家这般大,坐没坐相。” 刘君悦悻悻盘腿,像是说秘密般地嘟囔:“那你是想让黑熊当诱饵引他去找人?可你怎么知道他见老熊不会杀了他?” 刘台镜抬手到唇边,轻轻一吹,烟雾顿时扑向刘君悦的脸,熏的她轻咳几声。 刘台镜撑着桌案,手背抵着下巴:“他不会杀老熊的。” 刘君悦惊疑不定地追问:“为什么?” 刘台镜与之对视,仿佛在打量刘君悦,说:“他和老熊有夺爱之恨。” 刘君悦昂着脖子,嘴蹙成圆形,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如此。” 她起身就要走,可没走正门,而是走到勾栏前不雅地按着墙壁抬脚踩着栏檐要翻出去。 刘台镜挑眉,说:“有门你不走?” 就见那裙摆在风中飞舞,刘君悦洒然一笑:“下次,下次一定走正门。” 她说罢跳下窗,消失在夜幕中。 刘台镜苦笑摇头,然后掐灭烛灯,起身走出雅间,下了楼来到后院。 虽是深夜,醉仙楼的后院却仍是闹哄哄的,舞女、歌女、妓、女,莺莺燕燕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 小二左右手端着食盘进进出出,厨房内冒着乌黑的烟。 刘台镜一边渡步,目光扫过人群,却没发现他要找的人。 而当他走到院子的后厢房时,忽然顿住了脚步,抬着眸子看向了身前不远处的纸窗。 窗内摇曳的烛火照起一抹浮着昏黄的光,一道倩影倒映在窗前,那素手持着梳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头。 即便只是透过窗看到这一幕,那动作间残留的温柔依旧叫人望的出神。 刘台镜看了一会,随后走到厢房门前,手指轻扣。 “屋里有人。”声音温婉而动人,“我未更衣,莫进来。” “我找人。”刘台镜面上隐有笑意,“人在屋里。” “屋里就我一人。”那声音回答,“你要找的人不在这。” “在的。”刘台镜笑意浓郁了几分,“我找的就是你。” 屋内的声音迟疑了片刻,才说:“我不认识你。” 刘台镜推开门,转而将门缓缓关上,瞬间屋外嘈杂的声音小了不少。 他渡步走到屏风前,并未越过,面上勾勒起玩味笑意,说:“我认识你,你姓甄,是已故甄王的独女,甄可笑。” …… 这世间的美人都养在深闺中,精致的妆容,雅致的发饰,端庄的姿态,白皙、柔嫩、十指沾过的水都透着淡淡的女子香,这是美人。 那甄可笑是美人吗? 厢房内的熏香很淡,而刘台镜站在屏风一侧却闻到了一股女子独有的幽香,气味在呼吸间飘入鼻腔,淡雅的香味中隐泛着北地特有的冰冷。 修炼万剑门的剑术,体内的灵力自蕴寒意。 古时,一名山野修士拜访万剑门,一见到万剑门的弟子后便惊叹出口。 “雪峰如巅,与天同齐。 花落不沾衣,风过踏霜行。 人似剑,傲苍穹。” 刘台镜惊叹甄可笑的修为,居然已经达至七境中的第四境,思魔境。 对于每个修真者而言,自身的七情都不同,每一个境界的突破不止需要天时、地利,更贴合内心其中一情的重要因素。 这机遇可以是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个眼神,乃至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或是破晓的阳光,这些都可以是推动破镜的关键。 但是这些关键指的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到来,难过人世间最难言说的缘分。 他无法想象甄可笑在万剑门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所知所感却不会错,她的确到达了第四境,灵力自内向外溢出,这是思魔境的特征。 甄可笑在屏风后缓缓渡步,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放大透过屏风,身形显得极为婀娜多姿,细长的手臂微微扬起,撑住了下巴。 “刘左丞大驾光临,是来寻乐子的吗?”屏风后传来甄可笑银铃般的笑声,“院子里的姑娘都是我在烟州精挑细选的角儿,燕瘦环肥,雅俗皆有。您看上哪个尽管开口,我们这些俗人不挑口,有银子的就是主。” “何必如此,你是万剑门弟子,我是开渊谷弟子,天下四宗皆是友,无须被俗世的身份纠缠住手脚。”刘台镜隔着屏风中的身影细看,“我妹妹也是万剑门弟子,说起来还是你师姐。” “入世就按入世的规矩来。”甄可笑取过纱衣套上,手臂上挂着轻薄的红纱袖,“这里不是万剑门也不是开渊谷,刘左丞是官,小女子是民,民见了官就得拜。” 甄可笑从屏风后走出来,这一瞬间,刘台镜屏住了呼吸,微睁大了眼。 冰冷的气质,即便眉眼含笑都无法遮掩那股在冰雪中养出的冷艳。 她长大了,也变了。 出落成了如出水芙蓉般的绝色佳人。 灵力从她体内溢出,竟令周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叫她的面容也显得朦胧似幻。 甄可笑抿嘴微笑,眼眸似含着一汪叫人痴醉的秋水。 她微屈膝,盈盈一拜。 “你说你不认识我。”刘台镜抬起眸子直视,“可口口声声喊我刘左丞。” 这是问话,也是试探。 “刘左丞还披着甲呢,那腰牌明晃晃的,小女子可不敢装没看到。”甄可笑走路的姿势仿佛常年养在楼阁中的佳人,“说不认识也是巧事儿,你是开渊谷弟子不假,是少府隶下考工左丞也不假,只是最近我听有人说闲话,刘大人还是天横贵胄,当今天子的第三子,齐王陛下。这重峦层叠的身份,我是真看不穿。刘大人,你说我该不该认识你?如果该,那我该喊你什么?” 刘台镜没被这话惊到,他环视着厢房,渡步越过屏风,看到木桌上的铜镜,还有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 他挑了张凳子坐下,说:“我要认了齐王的身份,你当如何?” “风尘女子能做什么?您多心了。您要是齐王,那可是失踪多年的皇子,小女子巴结您还来不及呢。”甄可笑就着木桌前的椅子坐下,“刘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甄可笑说说笑笑,活脱脱的一副青楼艺妓模样,柔糯的话语却叫刘台镜危襟正坐。 “别人看不出那一剑,我看的出。江湖剑术从快,而陈平冈脖子上的伤口却是剑气所致,入皮两分,剑气如毒,几刻钟的功夫,皮肉自行寸断,这一剑做足了表面功夫,看起来和江湖客的剑术一般无二。只是你忽略了一点,如今能做到一剑封喉的剑客少之又少,而且都不在烟州。”刘台镜双掌撑膝,“陈平冈是你杀的。” 甄可笑还是笑,她眸里的神彩多了几分欣赏:“九州之大,包容万象,四宗弟子遍走四方不说,就是小门小派的修士也不少。用剑的修士之多如过江之鲫,别说我是用剑的修士,你妹妹,刘君悦也是。” 刘台镜抬头说:“修士铁则维系千年之久,我妹妹是你同门师姐。当年你从红山马道死里逃生,是万剑门收留了你,你难道不顾这份情谊,要做那欺师灭祖的门徒?” 他话说的很淡,面对甄可笑威胁,他倒反客为主质问起来。 “这事得人看出来。”甄可笑挑着腿,悠哉地说,“铁则维系千年之久,每天都有凡人被杀,生老病死,谁能保证一个凡人的死因与修真者有关?就算你看到了陈平冈的剑伤,可是你能确定是我吗?别人看到了,能确定是我吗?没人,谁都不能,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他。”刘台镜向后顷身靠着椅背,“你是为了引我出来。” 甄可笑从木匣中取出一支白玉烟杆,又从一个细绒锦袋摸出烟叶。 她往杆头里塞着烟叶,说:“大人这话倒是叫我觉得奇,小女子听着,您说。” “我进大牢前,狱卒说江子墨在见外孙。你娘是江笑南,江子墨的女儿,你自然就是他的外孙女。”刘台镜将猜测层层抽丝剥茧,“你在牢里见到我与你外公谈话,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你没别的办法解救江子墨,你只能杀,即便破了铁则也在所不惜。” 烟杆被塞了些许烟叶,甄可笑微顷身,将烟杆凑近烛火轻嘬了几口。 烟点燃起清烟,她说。 “接着说。” wap. /134/134049/3161973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七章 熊二 晃噹一声,车轱辘重重陷在泥地里,几人纷纷撒手,四溅的泥水将几名仆役淋成了落汤鸡。 当先那名壮汉抱怨地说:“早上大鱼大肉进了肚,到这会使力气的活儿就不行了,你也好意思?” 那汉子憨厚笑了笑,腼腆地说:“失手、失手,毛雨下的地滑,脚跟没站稳。” 这一幕被几名护卫看的笑出了声,对着那傻笑的汉子指手画脚地奚落了几句。 那汉子也不在意,只是赔着笑,转而换了个位置按住囚车一边。 但他的动作却叫元吉更加警惕。 随着几名壮汉都换了位置,距离原先的身位,现下和几名分散的护卫站的更近。 当先那壮汉喊着声:“听号,一、二,起!” 晃荡一声,囚车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车轱辘眼看着就要推出土坑,可半晌过去却只能维持着高度不上不下。 片刻,众人再次卸了力,壮汉不好意思地朝护卫苦笑说:“军爷,这车委实太重,我们几个不够。” 护卫也不愿耽搁时间,他大摇大摆地朝几名护卫示意,众人一齐按住车沿。 护卫仰着鼻子看壮汉,厌恶地说:“你起号,抬车。” 壮汉点头,笑着说:“好,那诸位使使劲,好赶紧上路,来,一、二……” 在这两声里,壮汉嘴角绽出冷笑,微眯的眸子寒芒骤然闪过! “起!” 噌! 沉闷的晃荡声与清脆的利刃出鞘声同时响起,就见几名壮汉同时拔出兵器,朝着正使劲推车的几名护卫极快地抹了过去! 咚地一声,囚车在剧烈的晃荡声中,雨水像是停顿在空中,三颗面带错愕神情的人头陡然滚落,摔在泥潭里发出沉闷重响。 噹! 元吉早已警惕多时,那柄双手锤舞来时他早已拔刀出鞘! 嘭地一下,他向后连退数步,向着身侧呆愣的仆役说:“快去禀告大人,有人劫车!” 惊觉回神的仆役抖了个激灵,当即转身发力狂奔,口中嗷着:“杀人了!杀人了!有人劫囚车!” 嗡!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其锐利的破空声,就见一道残影从元吉耳畔呼啸而过,直直洞穿了那逃跑中的仆役! 元吉微微侧眸望去,那仆役在哀嚎声中扑倒在地,背上挺立着一杆笔直的钢枪! “劫车只是其一。”那壮汉维持着投枪的姿势,咧嘴冷笑说,“我等还要送你们上路!” “费什么话!”那握双锤的汉子露出憨厚的笑,“动手!” 他当先抢攻,双臂虬结的肌肉崩起,双锤疯狂舞动朝着元吉砸来! 元吉抬刀格挡,向后一个空翻。落地的瞬间,脚尖点地,身子如离弦的箭矢般猛地飞窜出去! 电光火石刹那间,手中钢刀如冷不丁划过的闪电,迅疾地抹过汉子的腹部,旋即踏步踩着泥地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霍然转身,横刀而立! 噗嗤一声,在一声惊愕的长长抽气声中,汉子憨厚的笑意僵在脸上,身形顿了顿,肚子现出一条平整的伤口,鲜血在下一刻溅射出来,旋即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妈的,有硬点子!”当先那名壮汉啐了口唾沫,“一起上!” 一名壮汉踏着囚车飞身跃起,掠到那名仆役的尸体前,一把抽出钢枪,腰部一扭,霍然刺出一记回马枪! 元吉抬刀格挡,可就是这个间隙,那持剑的壮汉早已绕到他身后,瞅准机会一记冷剑偷袭刺出! 元吉仿佛背后长眼,转身一脚精准地踢中那壮汉的手,剑迹变了方向顿时刺空,他左挡右架,正要回击,却听空中传来冷冽的风声,当即想也不想抬刀斜劈向上空! 嘭! 锋利的刀锋交相撞击,火星迸射! 元吉用力一推,另两名壮汉立刻补上进攻,四人缠斗在一起,兵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元吉且战且退,手中的刀锋舞出一道罡风,叫三人一时之间难以找准要害。 他不能动用灵力,只能凭借武艺对决,但他从小到大接受鹿不品安排的暗杀任务,对于杀人,心得可谓远超寻常杀手。 杀人,他得心应手! 就在进退间,狂乱的刀势越发快如急雨。在劈、砍、刺、挑的招式中,残影划破空气,竟带起一丝隐约撕裂空气的刺耳呼啸声! 元吉不知道,这是他破开修为大境后的改变,璀璨如明珠的道心散发着浓郁纯粹的灵力,洗礼过的身躯俨然远超过往,更加强劲。 自然,也更快! 嘭地一声,他一刀挑开敌手的长刀,反手横扫背后! 嘶! 鲜血奔涌而出,壮汉手中剑落在地上,刺入泥土。他双手捂着脖颈向后接连退步,直直撞靠在树身上,浑身颤抖,口中艰难地呜咽着吐出嫣红鲜血,瘫软地滑坐下去。 “草!”当年那壮汉急了眼,抬刀指着元吉,“老子废了你!” 他正要进攻,突然就听林间传来几声淅淅索索地声响,落叶飘落间,几声清脆的叮当声传出。 轰! 空气传来剧烈的音爆声,元吉霍地侧眸,就见一双黝黑的铁拳在瞳孔中由远及近,骤然放大! 他正要抬刀格挡,突然仆役中冲出一人,直直挡在元吉身前,他的衣服猛地臌胀起来,硬生生地抗住了双拳! 泥地深陷,两者对垒一击旋即撤步。 “以身做甲。”一名身材远超场中壮汉的男人出现在场中,他在退步间轻盈地跃上囚车,“你是商会的四将之一,白衣。” “势如烈火,以攻代守。”白衣努嘴吹开垂落的发丝,看向男人,“你是熊家二子,熊二。” 囚车中传出虚弱的话语:“你怎么来了?” 熊二扯住帘布一把掀开,黑暗的囚车重见光明,现出老熊苍白的面容。 “我是为侄子来的。”熊二居高临下寒眸凝视着老熊,语调悠长地说。 “多年不见了,大哥。” …… 第三十三章 天际传来阵阵呜咽雷鸣,闪电似游蛇绵延穿梭过乌云。 熊二与老熊对视着,前者的眼里寒冷似冰,后者则是因为刺目的雷光而微微缩紧。 “大哥怎的跪着?少见,真是少见。”熊二大刀阔斧地倚坐在囚车上,讥笑了几声,“当年跪在你面前的是我,风水轮流转,而今你倒是老老实实跪下了。大哥,当年我磕的三个头呢?你今日是否一并还我?” “呵呵。”老熊笑声嘶哑,他在强撑的姿势里喘着粗气,被铁钩穿透的琵琶骨登时溢出嫣红鲜血,“而今我受制于人,你莫要得意。” “大哥,莫要逞强,你我已不是当年傲视江湖的人物。”熊二撑着膝头顷身逼视,寒声说,“你是阶下囚,门州与烟州交界处,我为尊独大。你不求我,叫我如何救你?” “哈哈哈哈……咳咳……”老熊在狂笑间咳出血,“要我求你这个勾引大嫂的孽障?我呸!” “好,你有种,是个爷们。”熊二沉沉颔首,抬眸盯着白衣与元吉,“等我解决这两个小崽子,你的命,就都由不得你了。” 熊二踏步迈空,落下的刹那犹如一尊大山震的地面轻颤! “小心,熊二与老熊不同,他练得一手铁拳,拳法‘断浪’更是出神入化。”白衣单手横在元吉身前,侧眸细语,“如若单凭功夫,你我皆不能胜他。” “功夫高不高要试过才知道。”元吉冷着眸紧盯熊二,“况且任由他带走老熊,鹿先生那,你我都不好交代。” 白衣闻言垂眸,飞快思索后说:“那便联手,拿下他!” 熊二抬手示意两名壮汉退开,抬指指着白衣:“你说我是先宰了你……”那指转向元吉,“还是先宰了他?” “莫要猖狂!”就听车队前头传来一声厉啸,几名身披轻甲的护卫策马疾驰而来,一人弯弓搭箭,厉声说,“敢来劫廷尉大人的车队,不知死活,且吃某一箭!”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在奔驰间,喊话的护卫已然将弓拉成满月,旋即抬指一放! 嗡! 弓弦震颤悲鸣,箭矢犹如闪电,带着破空啸音飞射而出,直奔熊二! 当啷! 熊二猛地握拳,他挥手间显现出势大力沉的奇特势感,套在手臂间的铁环齐声震颤发出当啷响声,旋即就见他一拳霍然打出,口中暴喝一声。 “破!” 轰!!! 这一拳竟在陡然间刮起一道狂风,与飞射而来的箭矢径直相撞! 就见那箭矢锐利的尖端在撞到熊二铁拳的刹那,仿佛像是停顿,又像是变软了,在顷刻间深陷成一团扁平的铁块,而箭身更是脆裂开来! 那铁块落在地上,在滂沱大雨的泥地里竟发出滋滋声响,旋即弥漫出阵阵青烟! 白衣和元吉被这一幕震慑,神色耸动,熊二的铁拳竟犹如炙热的烈火,在击中箭矢的瞬间就将箭簇给燃平了! “他与老熊分修两家内功心法,数十年过去,内功修炼至化境,恐怖如斯。”白衣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他对垒,不可与肉身硬撼,切记!” 元吉凝重点头。 而就这时,那几名随行而来的护卫也瞧出端倪,为首放箭那人震惊之下不免心惧胆寒,但碍于身侧都是属下,只好硬着头皮策马冲刺! 他在奔驰间抽出钢刀,对着熊二当头劈下! 熊二抿唇冷笑,他在刀锋落下的刹那霍然抬起双指,以极平稳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夹住了刀身! “耗子也想打猫的主意?”熊二双指一震,刀身应声而断,“不自量力。” 熊二夹着碎刃对着护卫抬臂一放! wap. /134/134049/31686941.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八章 螳螂 噗嗤! 碎刃几乎在瞬间穿透马匹的腹部,随之洞穿了护卫的大腿! 护卫大声哀嚎着捂腿,马更是在片刻后才响起惊恐万分的嘶鸣,旋即慌乱地朝前奔逃,而护卫则因为剧烈的颠簸被甩了下去,倒在地上嚎啕不止。 余下几名护卫见此皆是大惊失色,纷纷勒马驻足,不敢向进寸步。 “我瞧你刚才的刀势不像刀法,倒像是剑法。”熊二凝着狠厉的眸子盯着元吉,“是鹿不品的七绝剑?小子,答话!” “熊二爷何必与无名小卒闲言碎语。”白衣一把扯去身上湿透的袍子,露出里面鲜白的白衫,“我白衣难道就入不得你的眼?” “我没问你,你就不准答话。”熊二野蛮地扭动脖子发出噼啪响声,“找死的蚂蚁,老子先送你这聒噪货上路,来!早闻江湖上出了个铜墙铁壁万势不破的白衣,今日就让老子的断浪拳试试,是新秀当道,还是前浪余威犹在!” 熊二大步向前,双拳一舞,对着白衣一拳打出! 轰! 空气响起剧烈的音爆,铁拳所至,落下的急雨陡然横移飞射而去! 白衣侧头一偏,躲过的瞬间脚步飞速后撤,手拂过腰间,一柄白纸扇高扬飞起。 熊二抬眸望了一眼白纸扇,而就是这一刻,白衣绕着横在身前的铁拳向前逼近,同时手臂向后甩动接住纸扇,直刺熊二的脖颈! 熊二反应迅捷,抬掌抵住扇头,猛地推开的同时。 侧身肘击! 白衣早已打起万分警惕,手指一扣扇身,扇子啪地一下打开,极其巧妙地挡住! 嘭! 熊二的肘和扇身撞击,一团气浪轰然震起,向着四周狂涌冲去! 呼地一下,强烈的乱风令在场观望的众人都是抬臂眯眼,一时之间无法直视。 而元吉却看的仔细,在这个瞬间,熊二连出三拳,拳风凶悍,带着狂暴的杀意袭向白衣。而白衣则凭借纸扇尽数挡下。 而当风过,众人再次望去时,熊二脚步交错,双膝下沉,双拳蓄势霍然齐齐打出! 白衣突然一抛纸扇,单膝先前,白皙的双手握拳,如熊二一般无二,双拳齐出! 轰! 风卷八方,声震四野! 一团气浪自场中席卷四方,众人皆是目露惊骇神色! 两人各退数步,熊二收势甩了甩拳,咂巴着嘴说:“都说商会四将之中,白衣为首。我倒听的出奇以为这小子有什么本事,原来是一手偷学的功夫了得。” “一招一式,你用得我就用不得?”白衣轻笑着接住落下的纸扇,啪地一下打开,抬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便接下余下三拳,看是你这崽子学的像。”熊二冷笑中透着阴戾,“还是老江湖技高一筹。” “来。”白衣扯着胯下的白袍洒脱地一甩,纸扇点向熊二,“尽数道来!” 两者脚步前移,在奔驰间硬撼! 而就这时,那持刀壮汉已然默默潜到了白衣身后,瞅准时机,如毒蛇般陡然挥出刀锋! 那透着森寒气息的锐利刀锋逐渐逼近白衣的后心,危险已致,迫在眉睫! 轰!!! 就在这时天空响起一道震撼天地的雷鸣,雷光闪烁间,壮汉望着手中的钢刀即将劈入白衣的后心,顿时面上露出窃得机会的狂喜。 可就在这个刹那,就听一声如清脆的嘶喇声,他惊疑不定地侧眸。 一道寒芒,快若闪电的斩断了滴落的雨珠,从他的眸子里霍然划过! 在清脆的响声里,壮汉看清了那是一柄刀,可却带着剑器特有的凶意。 他的刀断了,同时还有他的头颅! 惊雷狂震,大雨瓢泼,视线里的天地在颠倒转动,他诧异地注视着这奇异景象,耳畔的风声还在回荡,直到污秽的泥水溅在面上,在瞳孔中淌落,他才看到身前站着一个无头的躯体。 他发现那是自己,保持着刺击的姿势,僵硬在原地。 眼皮不可抗拒地闭合,最后在黑暗涌向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死了。 熊二和白衣都看向身侧,望着在暴雨中的那道身影,看着他婉出一手漂亮的剑花,微微一甩,那雨珠落在锋锐的剑身上,一点血也未沾到。 “抽刀断水。”熊二颔首似赞赏的看着元吉,“刀生剑势,小子,有东西!” “你不是想知道七绝剑吗?”元吉将捡来的剑横在膝侧,凝视着熊二,“我便叫你好好看看。” 白衣闻言当即退后几步,说:“元吉,主人可未曾准许——” “时不我待。”元吉打断他的话,握紧剑柄,“拿不下他,鹿先生的安排都将付之东流。” 白衣了然颔首,他不在多言,而是立在一旁。 “少见多怪,鹿不品在江湖上横的时候,老子双拳独断江湖。”熊二讥笑连连,“小子,虚张声势,老子便来试试你的七绝剑!” 元吉摆出架势,从容不迫地说:“何必七剑?一剑足以。” 熊二双膝一沉,双臂一缩一展,铁环在推移的撞击声中当啷作响,他冷哼一声,说:“少吹大气!” 元吉扣剑在腰际,外放的杀意在顷刻间内敛至心,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积蓄杀意。 “七绝剑乃我晚年所创,每一式尽在意,而不在形。”鹿不品曾经这般说,“第一式,乃是我日观雪鹰掠阳所悟,重在一瞬,切记,仅在一瞬。” 元吉沉下的眸子泛着炙热的战意,腰部逐渐下沉,膝盖逐渐弯曲,他右手按着剑柄,剑光上的寒光逐渐黯淡,仿佛即将失去锋锐的光彩。 轰隆隆。 低沉的雷鸣不断,暴雨湿透袍摆,微风转眼间便化作大风,催动林间的枝叶剧烈摇曳。 轰! 一声震撼天巅的雷鸣声响,元吉几乎同时眸子一凝,身子前倾,双腿的肌肉骤然收紧,在巨大的力量支撑下,他的身躯在原地骤然消失,仅有一道残影飞掠而过! 电光火石的瞬间,元吉贴地俯冲,靠近熊二的刹那,手中利剑骤然刺出! 熊二眼睁睁看着那柄透着寒芒的剑迹骤然袭来,他本能地挥拳打出,残影晃过,急雨都被生生打碎! 可出奇的一幕发生了,熊二忽然心生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一剑。 他挡不住! 这剑迹笔直,带着一往无前的斩断之意,其中更蕴含着磨砺许久的藏锋,而速度更是快的超乎寻常! 呼啸之间,剑迹如一道惊鸿,划破空气,剑迹所过之处好似带起一道炙热的烈焰,熊熊燃烧,在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铮铮剑啸如雷鸣滚滚,元吉陡然出现在熊二的身后,他保持着出剑的姿势,而熊二则定定地杵在原地。 片刻,熊二胸口和后背的布衫无声飘落,那肌肉虬结的胸口突然溢出一道嫣红,那皮肉犹如被拨开的荔枝,丝滑地外翻开,鲜血在下一刻猛地喷溅出来! 熊二立即捂住胸口,可却捂不住背后的伤口,这一剑竟划破了大半身躯,他惊骇地单手撑地,艰难地说:“这就是……七绝剑?” “磨砺而出。”元吉缓缓侧身,“方为剑歌。” 熊二侧身转向他,平静地问:“这一式,叫什么?” 元吉竖指拂过剑身,说:“惊鸿。” 熊二怔怔地说:“其形不可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惊鸿一瞥,好,名正言顺。” 元吉持剑走近几步:“你败了,束手就擒,我饶你一命。” 熊二还未说话,突然元吉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元吉听着风声辩位,微侧头躲过,转身一挑,一剑刺出一道血花。 众人纷纷望去,原来是那名持枪的壮汉,他身中一剑却浑然不顾,反倒握紧钢枪对着元吉再次刺出,同时口中喊着:“熊爷快走,我拦住他!” 熊二没做多想,捂着伤口奔向囚车,他几步奔跑犹如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对着囚车猛地一撞! 嘭地一声,囚车居然凌空侧翻过去,木柱横断裂开豁口。熊二一把拽住虚弱无力的老熊就朝林间窜。 白衣急忙去追,可场中那名壮汉突然倒转钢枪,对着白衣奋力一掷! 白衣一把接住钢枪,而元吉回身一刺,顿时刺穿了壮汉的心口。 “熊爷!”壮汉临死前咬牙嘶吼,“快走!!!” 熊二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提着老熊几个纵步,窜入林间消失了。 元吉和白衣对视一眼,正要追赶,可队伍中突然冲出一人。这人身形娇小,脚上功夫却是极为了得,在窜入林间时回眸看了白衣一眼。 白衣登时一愣。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刘君悦。 白衣拦下正欲追的元吉,说:“别追了。” 元吉顿步,疑惑地问:“为何?” 白衣收起纸扇,套上仆役的衣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守住江子墨,以免再生意外。” 元吉望着淅索飘摇的林叶:“丢了老熊,恐乱了先生的计划。” 白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想起刚才方才那人的笑,莫名也轻笑了起来。 他说:“乱不了,这老熊能丢,兴许便是计划之中。” …… 天色渐暗,滂沱大雨之下起了大风,刮的密林间的树叶簌簌而动。 长至腰际的杂草凌乱摇摆,一只大脚阔步踏在上面,抬手拨开草丛,熊二在剧烈的粗喘声中咽了口唾沫。 “妈的。”熊二抬掌抹过血肉模糊的胸口,啐了口血沫,“差点着了那小子的道。” 熊二警惕地探头向后扫了一眼,旋即推了推肩头上被扛着的老熊。 /134/134049/3169503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九章 蝼蚁 “咯咯……”老熊虚弱地咯咯笑,“他是七绝剑的传人,你以为凭你的断浪拳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痴心做梦。” “大哥,临老的年纪不服老不行,你我都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熊二确认身后无人追踪,扛着人踏出草丛,“但我还未到对敌怯气的地步,总是要对上一对的。” 老熊手中的镣铐铁链垂在地上,拖着杂草和湿泥,他哑声笑着说:“生不逢时,他若早生几年,你一样不是他的对手。” 熊二踏步淌过积水的泥地,径直朝前走着:“哼,我若不是对手,你也一样!”他眼珠一转,继续说,“想必,你也是败在他的手上。” “大大方方认了又如何?”老熊艰难地扭头上瞟,“我是输了,服气。” 熊二显然对这片林地很熟悉,他走到一座破败的草庙前,抬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被踹地向内飞射,砸在布满蛛网的石像上,碎成两截。 他将老熊朝石像前随手一扔,旋即从腰间解下皮水囊。他按着伤口,张嘴咬开瓶塞,对着胸口一倒。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熊二瞪着眼咬牙喘了几口粗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烈酒醇香。 这皮水囊里竟装满了烈酒,哗啦啦的酒液冲刷着粘稠的血水,现出平整且狰狞的伤口。 他倒完酒,又从腰带里取出一枚泥陶药瓶,对着伤口撒了药粉,这才坐下稍作歇息。 老熊撑着地,翻过身问:“你见到我儿子了?” “瞧见了,这傻小子长的可够高的。”熊二侧首咧嘴狞笑,“不愧是咱熊家的种。” “哼,你别打他的主意,他现在是城西禁军的教官,前途好的很。”老熊朝后挤着身子,靠着石墩,“你我早年在江湖上跑马走货,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混日子。脾气再大,也得受金主的窝囊气。” “我心疼他还来不及,你担心个什么劲儿?”熊二盘腿打坐,嘶声吐了口气,“熊家要能出个行伍将军,那是祖上积德的大好事,我求都来不及。这些年我没娶妻,更别提能有个儿子。” 老熊冷哼一声:“你原本是有的,是你自作孽。” “往事不提也罢。”熊二似不想与他争执,“此次我救你,不是本意。是谁的主意,你心里明白。” “他倒是怕的紧,我发过誓,死也不会说出他的事。”老熊将链条拖到一边,扶着肚子,“你见过他了?” “有些年头没见着人了。信都传着,没断过。”熊二运功调息,“不过他很生气,你断了书信联络,他非常生气。” “有长风镖局在,镖车走遍九州,他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老熊垂眸眨了眨眼,“莫非他此次要你杀我?” “嘿嘿,要不是他拦着。”熊二昂首望着漆黑的屋顶冷笑,“我怎么会救你?应该杀你!” 如注的雨水沿着屋檐坠落,黄昏在即,雨势越发大了。 老熊神色阴晴不定,他撑着身子坐直,盯着熊二。 “熊二,当年是你勾引你大嫂在先。”老熊按着地面,不动声色的将肩头蹭向石墩,“江湖规矩,欺师灭祖、勾引二嫂,这两条被你这个孽障忘得一干二净。实叫天理难容!” 压抑的嗓音陡然从口中破出,老熊俨然动了怒,他喘着粗气,重重咳了两声。 “陈年往事,你要与我争道理?当年师父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熊二狞笑侧眸,他伸掌在空中一挥、一握!“拳头就是道理,赢的站着,输的趴下!” “当年,你逼走我妻子,叫我儿子没了娘。我念及你我同根血脉,才没狠下心杀你。”老熊肩头微动,剧烈的疼痛令他心脏骤紧,眉头紧蹙,“退出江湖,归隐山林,我带着黑熊走遍九州。而你,却时时刻刻在找我,为了杀我!” “大哥,当年满红关外寇洗劫边城,你我才多少岁?得有个七、八岁吧?”熊二挠了挠发根,“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些外寇将我的脑袋按在车轱辘上的那一刻!” 熊二调整好内息,起身走近蹲下身,直视着老熊的双眼,他竖起双指在满是汗渍的喉咙上虚划了划,寒声说:“那弯刀就在我脖子上比了比,最后你猜怎么着?” 啪! 熊二双指霍地下劈,干净利落地断开地上一截潮湿的枯枝。 “那刀落在我的头顶,砍在车轱辘上。”熊二笑了笑,“那时候你不在,后头你不是在死人堆里把我扒出来了吗?后来,我记得你问我,怕不怕?这话外寇也问过我,我那时候抖的厉害,被一堆死人压在底下就连气儿都不敢喘。我怕,当时我怕的不敢喘气,可有趣儿呀,嘿~你猜怎么着?” 熊二歪脖子,笑着看老熊,继续说:“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那些滴在我脸上的血,堵在脸上的烂肉,停在鼻子上的苍蝇,在耳朵边不停往里钻的蛆。那时候我就知道,老祖的病传到我这了。这辈子如果怕血,我就会如老祖那般被部落丢弃。当时我就想,如何才能不被丢弃?我想了很久,得出的只有一个字,争!” 他停了笑,眸子中凶光毕露。 “争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只要是我想要的,统统都争过来!”熊二抬掌一挥,握紧拳,“凡是我要的,我都得争!如若有人挡道,我便杀!如果挡道是你……” 熊二面容冷漠,双指转而对着老熊的脖子,利落虚划。 “杀。” 飘零的雨飞落在门扉前,啪嗒啪嗒的滴水声令老熊眯起了眸,脚尖点地,悄悄推动身体,嘴上说:“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大哥,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你是我的荣华富贵,杀你就是断我自个儿的财路。”熊二起身在四周挑捡着干柴,“等我把你送到崇都交给他,一切就都了结了。” “他会吗?”老熊沉气用力一推身体,在剧痛中他哑声说,“莫忘了你我的身份,他能设立长风镖局走马通天下,岂不知你我的血统?你信他?还不如信青楼里卖笑的倡妓!” “他这般人物,信与不信又如何?”熊二堆好柴火,劈掌一落,火苗骤然燃起,“我要争上一争。” 火光逐渐照亮了残破的草庙,蒙着厚尘的石像显现出慈和的面容,一只蚂蚁顺着石掌爬到掌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我在他眼里都是小人物,你这般执拗地争。”老熊吐着气,“兴许最终争到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死路一条。” 冰冷死寂的石像似在凝视掌心的蚂蚁,慈和的面容忽地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冷漠神态。 蚂蚁继续向上攀爬,可刚爬到石像的肩头,成窜的雨水滴落,将其忽然冲地飞落下去。 “我也劝你,你这般死心塌地的替他办事。”一声清脆的话语在草庙中回荡,“说不定他要的人恰恰是你二人。” “谁?!”熊二一惊,“出来!” 屋檐上翻下一人,这人身形娇小,湿漉漉的布袍贴着身躯,显现出玲珑身段。 她走近火苗,露出真容。 熊二眸子一凝,说:“是你。” 刘君悦靠近火苗,伸出双手翻转着取暖:“可不就是我。” “你认识她?”老熊狐疑地打量刘君悦,“她是谁?” 熊二和刘君悦保持着距离:“就是她在门州投镖,指名道姓要我跑烟州。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被擒入烟州大牢。” “我是谁不重要,言归正传。”刘君悦扭头看着熊二,“我呢,是来传信的,听不听在你们。” 熊二没说话,只是看了老熊一眼。 琵琶骨上的铁钩不止何时已经松落,老熊双手压着地面,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信?何人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你也甭管。”刘君悦将双手贴近唇边哈了口气,“你们熊家那大宝贝此去满红关恐怕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了。” “你说什么?!”熊二面色突变狰狞,“把话说清楚,不然老子拍碎你的脑袋!” “以大欺小呀?我怕死喽。”刘君悦咯咯笑起来,“你们难道不知道边塞即将有一场大战吗?” 老熊闻言在思索间,眸子陡然一睁,惊呼暴喝地喊出声:“你是说?!不可能!” 熊二不明所以,他倏地转向老熊,厉声问:“什么不可能?!” 刘君悦连声巧笑,指着熊二说:“哟哟,还蒙在鼓里呢?好笑好笑,你们兄弟二人这般互相猜忌,真是太好笑了。” 熊二握紧拳,盯着刘君悦,狞声逼问:“边塞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们的祖宗呀,来喽~”刘君悦食指抵着下巴作思索状,咕哝着说,“叫什么、什么来着?” 半晌,她突然眸子一亮,指着熊二高兴地说:“对对,迦拿!” 石像上的蚂蚁没摔下去,它在石像腹间摇晃,而勾着它后足的上方,是一条长长的黑线。 那都是蚂蚁。 …… 大漠的风沙在清晨停歇,千里黄沙堆积的丘陵绵延万里,形成一道天然的高墙屏障。 早亮的日头高挂艳阳,可照下的光线却显现出一片昏沉的暗哑。 微风吹动砂砾,细密的黄沙向前缓缓流动。而最高处的沙丘上,在浅薄的沙尘覆盖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目光,正警惕的注视下方的那片广阔沙滩。 /134/134049/3170221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章 迦拿 怒涛咆啸,海浪徐徐而卷,宽广的沙滩上排列着一艘又一艘漆黑的叶桨战船,放眼望去,足有数百艘不止。而海上的远处,透过飘摇的雾气,还能隐约可见战船的影子。 “将军,你瞧,海上还有战船正在驶来。”黄沙中,一名斥候轻声细语,“这迦拿的战船瞧着得有好几千艘。” “我瞧见了,前方探报呢?”交河盯着下方,“外寇可有异动?” 斥候闻言扭头向后方轻声喊:“去探查的人回来了吗?” 这声话语响起,沉寂的黄沙顿时流动起来,一名又一名斥候将话语小声的传向后方。 这片沙丘上原来匍匐躲藏着几十名满红关的斥候,他们趴在沙地中,用黄沙掩盖自己的身体当做伪装。 话语声传到最后头,在一片凹陷的沙地中,数十匹战马团团围拢,一名正在饮水的斥候听到传唤,当即匍匐地爬上沙丘,来到交河身旁。 “大人,明哨的人传报,外寇左庭出兵两万于昨日正午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斥候向前爬了些许距离,指着沙滩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据细作密报,外寇有一支先锋部队在那片方位扎营据守,人数有三千人左右。这是细作亲书密报。” 斥候说完,恭敬地递出一卷半指长的密报卷纸。 “太少了,三千人怎么打先锋?打屁还差不多。”匍匐在交河身侧的斥候冷嘲热讽,他冒头朝沙滩抬了抬下巴,“瞧瞧那船,这迦拿战船和咱们的船大不相同。咱们的船有大帆,速度全靠风势大小。你在看看他们的,船身前中后仅有一大一小两道帆布,船腹左右皆是丈七高的船桨,划船靠桨不靠风。啧啧,这些外藩愣是从海上划船到的这,力气可真够大的嘿。” 那斥候反驳说:“黑子,你祖宗八代都是代州出身,北地哪来的大船给你瞧见了?当心牛皮吹上天,跑喽。” “呸!”黑子啐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老子是代州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可俺妹夫在代州做木匠,被州牧老爷看上走了鸿运,如今在门州造大船呢。去年老子回乡省亲,还带俺去门州看刚生的娃娃。老子当时亲眼见过,骗你老子脚底生疮,头顶流脓!” 斥候闻言急躁地正要开口争论。 交河看密报之余冷眸撇了斥候一眼,后者立刻乖乖闭嘴。他转向黑子,问:“黑子,依你看,这一船能装多少人?” “呃——大人,我估摸着……”黑子用掌心刮擦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船应能装下百人左右。” “这么说……”交河扫视沙滩上的数千战船,“迦拿足有百万之众来此?” 斥候和黑子闻言皆是张了张嘴,旋即闭上了。 自甄毅歼灭外寇右庭至今,大漠上的外寇因惧怕满红关的边防军,早已将掠夺的重心转向偏远的郑国西北境一带的小县城。 可从中永五年至中永十年这五年来,大漠的天气也不知怎么的,隔三差五夜里起沙暴。临近冬季大雪纷纷,酷寒之下,冻死的牛羊无数。加之镇守西境的大将焦鸿雪犹擅防守,几番突袭下来,外寇死伤惨重。 短短六年光景,流寇人口减少巨大,现下外寇中庭加上右庭,总人口也不过百万,除去老幼妇孺,剩下的战士显然无法抵挡迦拿这般庞大的数量。 这数百艘战船里出来的,可都是能提刀杀人的战士。 交河眸子在转动间,冷声轻吐:“令。” 斥候闻声倏地抬首,双手抱拳,正色说:“在。” “你立刻回塞,将此行所见尽数记录送与驿站。”交河回过如鹰般的厉眸盯着斥候,“快马加急,分为两封,一封呈报于烟州都尉大人。另一封,你亲自去,走红山马道去往崇都,亲呈太尉大人,记住!除太尉,不得交与任何人!” 斥候抱拳一震,垂首说:“喏!可……大人,此事需禀报都尉大人与尉史大人否?” “不必。”交河转回首,直勾勾地盯着沙滩上走动的迦拿战士,“换做是都尉大人,他也会这么做的。” 斥候重重点头,领命匍匐地退出队伍,随后上马奔向万里横沙的大漠。 “大人,接下来咱们如何?”黑子挪着身子凑近,“眼下形势如此,这地方不能在呆了,迦拿的人定会派出哨兵巡视四周,咱们靠的太近,得退出几里地才好探查。” “黑子,你儿子多大了?”交河侧首看他,细沙在动作间流动下滑,“够年岁娶妻了吗?” “禀大人,十五了,等明年营里发了饷钱,我就安排婆娘给张罗。”黑子愣愣地问,“大人问这作甚?” “缺钱怎么不跟兄弟们说,别人家的孩子十四都生娃娃了。”交河蹙眉看他,“回头我让随军吏员记下,来年我的饷钱拨给你,先贴做家用。” “哟,大人还是阔气的爷们!”黑子咧嘴歪头一笑,“那小的也不客气,收了。” 交河没笑,只是顾自盯着前方巡视。 黑子也不觉得尴尬,他跟着交河数年,深知交河年纪轻轻能被梁封侯看上做了斥候小队长,凭借的就是那股子认真的性子。 他从没见过交河笑,总觉得这人就像大漠冬季里雪峰,冷的像冰碴子,即便艳阳高照,也不会化开。 交河顿了顿,目视前方,说:“令。” 黑子当即抱拳,震声低应:“在。” “后方七里便是我满红关边防军‘吹角营’所在。”交河森冷的嗓音犹如震荡的风声,“你持我铜符去传令,就说斥候小队长,交河,代行都尉之令。命吹角营立刻来此,不得有误!” 黑子神色惊异,他猛地抬头,凝视着背对着也不看他的交河,急声问:“大人为何下这般军令?此地已过警戒地界,吹角营来此必然会被迦拿军队发现。吹角营不过千余人,一旦交战,定会陷入险地。大人,临近大营离吹角营足有几十里,加之昨夜沙暴令此地堆沙甚高,马都不好跑,若是驰援也颇费周折。还有……” 还有大人也在这呢! 黑子似明白了之前交河突然大发善心的缘故。 他垂下头颅,没敢在说下去。 “军令如山,黑子,你胆敢抗命?”交河声音冷的似能穿透人心,“快去,如敢抗命,军法处置!” 满红关边防军军法森严,违抗军令者,斩立决! “黑子领命。”黑子似咬碎了牙般回应,“大人,万事当心。” 交河依旧望着下方,只是摆了摆手,甩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铜符。 黑子接过铜符,动作迅速地爬回沙坑,翻身上马当即朝着吹角营的方向,打马疾驰! “大人,我等留在此地作何打算?”一名斥候见黑子走了,便上前轻声问,“迦拿军队已经占据海滩,我等在待下去,恐会被发现。” “令,皆下都有!”交河攥紧密报,“随我静待吹角营至,刀出鞘,整备待战!” 交河说完握住刀鞘,缓缓拔出,刀刃被阳光照射出一道苍白的弧光,横映在他的眉宇间,旋即又被深深埋入土中。 话语中被逐渐传向后方,一柄柄钢刀被拔出刀鞘,锋锐的出鞘声带起一片刺耳的摩擦声,随后渐渐沉寂。 所有斥候都不在交头接耳,他们的面容凝重,沉默地注视着沙滩的下方,心中皆已明了。 要战了。 天色还是那般阴沉,阳光不显刺眼,空气带来干涩的寒意,风势时大时小,吹动黄沙滚荡着渐渐覆盖斥候们的身躯。 他们被埋进砂砾中,与黄沙融为一体,唯独露出那一双双布满冰冷杀意的眼睛。 那被埋在黄沙中半指长的卷纸被风吹的微微摇曳,如锋的字迹被浑噩的阳光照亮,曝露出其中的内容。 ‘外寇意在先发制人,两万军驰援,先锋队于天明时分出击。’ “天明出击。”交河微抬双眸仰视天际,寒声轻语。 “正是此刻。” …… 这片沙滩位于大漠东边,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前仆后继的海浪不断冲刷上岸,令东边金黄沙漠中多出一片翠绿的生机。 湛蓝的海洋,茂密的树林,潮湿的细沙中半埋着光鲜的贝壳,横走的螃蟹,垂死的水母,干枯的海星。 还有一只从浅滩中踏上岸的大脚。 大脚顺着席卷而来的浪花渡步走上沙滩,这只脚上穿着由动物毛皮制作的镂鞋,在由麻绳绑系在脚裸上,裸露的脚趾被阳光晒的黝黑一片。 这是一名迦拿战士,他穿着贴身的背心盔甲,下身是分段束带裙,在行动间,可以看见胯间内里是由动物毛皮和麻缕交织紧裹的内衣。 数之不尽的迦拿战士登上沙滩,他们发色各不相一,金、褐、红、黑,连带瞳色也是不同,浅白、火红、莹绿、蔚蓝。他们身材强壮,身形高大,背负巨大圆盾,腰跨膝长宝剑,手中则握着闪烁着锐利寒芒的长矛。 迦拿战士们往返在沙滩与战船之间,搬运着各种物资。有人肩上扛着毛皮和做工精致的毛毯,有人招呼伙伴一起抬着硕大的滚圆木桶,有人在林间伐木,有人在浅滩中持矛捕鱼,还有人拿着皮鞭驱赶着奴隶进入帐篷。 奴隶大多都是女人,她们身穿褴褛的兽皮大衣,在匆忙行进时,丰硕婀娜的身姿流露出野性的美。 /134/134049/3170633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一章 武士 这些女人是来自外域各地战败国度的人民,其中有百姓、部落人、贵族、还有的则是灭国王族公主。 将奴隶驱赶进帐篷后,迦拿战士将腰间的剑‘噌’地一声刺入沙滩,抬手挡住额头的阳光,向着远方望去。 绵长而弯曲的沙滩乃是天工自然所垒砌,立足于沙滩之上望向南北各一方,皆可看见远至天际的浮白和昏暗的天光。他望了半晌,旋即侧身看向身后,那片与沙滩形成鲜明对比的黄沙大漠。 在两者交界处,位于断崖处的沙丘正向下倾斜着粒粒细沙,这一幕犹如瀑布,只是细沙代替了水流,倾斜而下的黄沙坠落在巨大的礁石上,撞击的飞沙四散飞溅,堆积成砾砾土墩。 迦拿战士看不清礁石后的风景,不免有些遗憾,他吐了口气,钻进了帐篷。 而这一幕落在了礁石之上那无数双窥视的目光当中。 这些人皆身裹厚重的毛衣,大多都是牛羊皮,脚上的靴子宛如斗月,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后跨着两柄弧如圆月的弯刀。 “武士打仗的时候不应该带着奴隶。”一人眯起狭蹙的眼眸盯着下方,“没有经过驯服的奴隶就像骄傲的野马,总是向往着自由。” “这是身为武士的耻辱。”一人紧跟着出声,“迦拿人没有身为武士的荣誉。” 这声话语落,前后说话两人皆是面带冷色看向身前。 那匹马安静地就像雕像一般站立着,骑在上头的男人面容冷漠,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弓和一篓箭筒,弓把手上裹着兽皮,目光则注视着下方密如细沙的迦拿人。 布日古德。 他是大漠中庭金帐的‘哈格赤’外寇中庭最英勇的武士,族人们传播着他的生平事迹。 他幼年曾独自进入荒无人烟的大漠,赤身裸体虔诚前行。在漫长的旅途中,他遭遇了孤狼的袭击,毒蛇的反扑,蝎子的偷袭,而他则凭借果敢的勇气战胜了危险。但不止这些,大漠滚烫的烈日炙烤他的身躯与意志,他真诚跪伏祈祷,一路直至世界的尽头。 相传,他在世界的尽头见到了外寇部落信奉的真神‘塔拉腾’。 他向真神乞求赐予强大的力量,真神为他的诚心所动容,便剥去他的皮肉,用骄阳的光辉为他洗礼骨骼,用圆月的光辉浸泡他的灵魂,真神挖走他的双目,用天上雄鹰的眼睛替换,他的双足被流沙祝福,而他的生命则与黑夜里的沙暴定下同生共死的契约。 真神告诉他,他若死去,他将化为大漠黑夜的沙暴,势必卷土重来! 这些传说被大漠三庭的外寇们口耳相传,孩童们深信不疑,怀孕的妇女将他的雕像摆在火炉的顶端虔诚供奉,祈祷新生的婴儿如他那般强壮、强大。 “伟大的布日古德,大王已颁布军令,两万强壮的武士即将到来。”先前说话那名武士驱马向前,恭敬地单手握拳靠向心脏,“大王命令我们,在您的统领下,于天明时发起进攻!” “神圣的塔拉腾真神在上方注视着我们,诅咒这群渡海而来的迦拿人,我们有真神的注视与祝福。”后说话的那名外寇双手向着天空展开,“天空明亮,正是真神的预示,此战我们将战无不胜!” 战马纹丝不动,布日古德提着缰绳也是雕像一般,只是那双锐利如鹰的双眼在眨动间,不断扫视左右的地形和迦拿人。 天光依旧昏沉,布日古德一言不发。他在这群外寇显得很独特,一身羊皮毛衣修剪的贴身得体,一头长发绑成长辫,上面束着银铃铛,随着风声的攒动,银铃叮当脆响。 狭长的剑眉平舒,高挺的鼻梁,冷薄的嘴唇微抿成一线,白皙的皮肤被昏沉的日头照出一丝如牛奶般的病态苍白。 他是个美男子,充斥着与众不同的野性美。 两名外寇见布日古德未出声,一时之间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焦急的彼此护视,眼里都显露出焦急的神色。 “天还未明。”布日古德嘴角凹陷出一抹浅浅的酒窝,“还不能进攻。” 眼看着迦拿战士正在沙滩下方堆积拒鹿,两名外寇越发着急。一人向前,恭敬且焦急地说:“现在迦拿人的警戒还未完成,我们顺势而下,一定能一举冲垮他们,杀死他们!” “是啊,我们身为武士,曾发誓效忠大王,违背誓言就是玷污身为武士的荣誉。”另一人话语突转生硬,“您是伟大的哈格赤,真神再造的布日古德,难道你惧怕这些迦拿人?” 这话一出,原先那人本想呵斥对方这般不敬的言语,但他内心却叫令张开的嘴未倾吐话语,反倒带着狐疑地目光,看向了布日古德。 “忠心的勇士可以怀疑我,大王可以怀疑我。”布日古德犹自盯着下方,“但我会原谅你的不尊重……耐心在等等吧,真神会给予我们启示的。” 原先那外寇焦躁的扯动缰绳,连带战马也不安地踏动四蹄,他提高声音说:“大王命令我们天明出击。现在已经是天明了,两万勇士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难道你要我们等他们到了才发起进攻吗?这是违背誓言的耻辱,我身为武士,必须遵守我的誓言,不然我死后,真神的天将不会容许我走进!” “急躁是愚蠢的伙伴。”布日古德回过平静的眼眸,“我是先锋队的领袖,现在我命令你,耐心等待。” 那外寇俨然不顾,他伸手按着腰后的弯刀,激动地说:“布日古德,我尊敬你是真神再造的勇士,但我的灵魂不允许我违背誓言,我要出击了。”他看向身后厉声喝问,“你们呢?!勇士们?!” 外寇们闻言皆是面色凛然,他们纷纷按住腰后的弯刀,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 就在这个刹那,就听噌地一声,一抹寒芒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冷冽的刀锋已然横在外寇的脖间。 银铃摇曳发出清脆叮当声。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抬眼沿着握刀的手看去。 布日古德的目光犹如猎鹰的枭视,盯着那名外寇,冷声说:“大王命令我来统领先锋队,不要逼我像关内人那般,杀你以儆效尤。” “你!”外寇又惊又气,“你这是在惧怕迦拿人!” “我说等。”布日古德微动手臂,刀锋吹断外寇脖间的发丝,“你就等。” 外寇瞪着眼欲言又止。 “天才刚明,哈格赤有他的计划,我们都是武士,真神绝不容许我们自相残杀……”他们身侧的那名外寇上前劝解,他缓和语气说,“伟大的布日古德,收回你的刀,原谅他的鲁莽吧。” 布日古德抬臂一收,弯刀迅疾利落的插回金鞘中,旋即正要回头继续注视下方时,他突然莫名一顿,刚回一半的头转向了不远处的高坡沙丘之上。 他似乎从黄沙中隐约看到了一双眼睛。 如鹰般锐利的眼睛。 …… 黄沙蔽体,满红关斥候小队一动不动,一名斥候任由黄沙在唇边溢动,声音却是飘了出来。 “此时已是天明,可外寇不曾出击。”斥候伸着舌尖吐开细沙,“大人,可是细作密保有误?” “不,中庭的外寇虽好滥杀屠戮,可却尤为信奉武士荣誉。”交河眯眼细看礁石方向,“他们定会出击。” 就在交河说话间,斥候眸里似观察到了什么,他惊声说:“大人快看,变天了!” 天色依旧昏沉,但交河知道斥候指的不是天,这个变天指的是海上! 海上的薄雾飘摇遮掩着远方,可逐渐的就见几十艘叶桨战船突然冲出薄雾,他们分为两侧航行,将中间的海域空出一条宽阔的海流。 海域上方正有一团乌云铺天盖地地压来,笼罩着海面显现出一片森然可怖的景象。 暴风雨! 轰隆隆的低鸣声响起,雷蛇窜涌天际,海面上刮起了强劲的大风,雨点随之啪嗒啪嗒地落下。 就在风雨交加之时,那片宽阔的海流中,朦胧如纱的薄雾渐渐褪开,狂浪怒涨三尺高,咆哮声中,一艘庞大巍峨的战船,猛地破浪而出! “大人快看那船!”斥候惊讶喃喃,“好大的船!” 交河眸子微微睁大,望着那艘战船的帆布被大风吹的鼓荡不止,那两排整齐划一的叶桨推动间,战船犹如乘风破浪,在海浪中颠簸飘摇。 而首当其冲的船头,隐约站着一群人。 交河凝眸远眺,他的眼神极好,在斥候小队中是数一数二的千里眼。他清晰地看到,那艘大船的船头正有一人居高临下眺望,远远地犹如居于天际一般,俯视而来! 他看清那人一身黑羽衣,手中则握着一把流动着荧光的黑羽扇! 而就在他凝视这个瞬间,那人似也注意到了他,望来了近呼绝然冷漠的眼神! 交河顿时感到一阵心悸,他忽然有种被什么诡异猛兽盯着的感觉,只是形容不出来是哪种猛兽。 那人注视了交河片刻,旋即转向礁石那头,远远望去。 他看到了,布日古德。 三方注视下,礁石上空的厚云忽然破开一角,一道无征兆的明亮天光陡然照射在礁石之上! 布日古德迎视着海上那道目光,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浅浅的酒窝。 他突然闪电般地探入腰后,一把抽出弯刀,手中缰绳一扯,战马登时调转回头,朝向三千外寇武士! 他严肃地厉声说:“勇敢的武士们!伟大的塔拉腾真神照下了胜利的曙光,这光是真神的启示!” wap. /134/134049/31711245.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二章 信仰 战马开始奔跑,马蹄踩踏着沉闷的礁石发出清脆蹄声! 外寇们闻言皆是激动地拔出弯刀,高声呐喊起来! 布日古德在奔腾间呐喊! “塔拉腾赐予我们所向无敌的勇气!” “真神赐福!” “塔拉腾给予我们无比自豪的荣誉!” “真神荣誉!” 布日古德将弯刀高举上空,厉声咆哮:“为了大漠的辉煌,为了真神、牛羊、女人、土地、荣誉,我们为之一战!” 三千外寇顿时热血沸腾,无数把弯刀高举上空,齐声高声呐喊:“为了荣誉!!!” 布日古德一勒缰绳,猛地调转马头,手中弯刀从高空直直落下,指向下方,他昂首咆哮! “杀了他们,砍下高过车轮的头颅,杀了他们,为了王庭!驾!!!” “驾!!!” 铁蹄雷动,巨大的轰鸣声震动着礁石落下阵阵碎石沙尘。三千外寇策马疾驰奔腾,犹如黄色的流沙,犹如沙丘坠落的沙瀑,轰然直下,冲向沙滩上的迦拿营地! 这般巨大的声响立刻引起了迦拿哨兵的注意,迦拿哨兵当即侧首呐喊! “敌袭!!!” 这一声喊出,那密密麻麻的帐篷里顿时冲出数之不尽的迦拿战士,他们手中皆握着长矛,踩着沙滩朝着礁石方向飞奔而来! 可他们还未集结成队伍,就见那礁石之上,伴着倾斜的黄沙,踩踏着平滑下坡的铁蹄已到,森寒如满月的弯刀寒光,已到! 上百名外寇如汹涌地激流冲入散乱的迦拿战士堆中,他们手起刀落,那闪烁着寒芒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划破迦拿战士的胸甲,割裂的伤口飞溅出漫天鲜血,哀嚎咆哮声不绝于耳的响起。 布日古德策马当先,手中的两柄钢刀犹如收割生命的死神镰刀,凡过往之处皆是无头死尸呆立倒下。 那名原先辱骂布日古德的外寇眼见他这般神勇,顿时生出羞耻的异感,当即如疯魔般举起弯刀刺入一名迦拿战士的胸腔! 热血溅了他一脸,他昂首咆哮,震声呐喊:“哈格赤!哈格赤!!!” 而那名质疑布日古德的外寇则一直跟随在布日古德身旁,他在奔驰间望着布日古德,心中默念着。 伟大的塔拉腾真神请原谅我,请原谅我的无知和怀疑,请保佑您忠诚的仆人,请保佑您再造的勇士,伟大的哈格赤! 嗖! 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一柄长矛霍然飞射而来,直刺布日古德的面门! 布日古德侧眸冷视,强健的手臂一抖,掌间的弯刀灵活转动,被他倒握住,刹那!抬臂上撩! 一阵刺耳的嘶喇声,弯刀精准无误地劈中长矛,将其从中平整地劈开! 他策马疾驰间收起弯刀,取下背负的弓弦,抽取箭矢,弯弓搭箭,飞快地朝方才飞矛的方向射出一箭! 嗖! 弓弦震颤,布日古德连看都没看,收弓拔刀,调转马头冲向与之相反的方向。 那脚步仓促的挪动着,迦拿战士握着刺入瞳孔的箭矢,余下的独眼曝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他视线里,布日古德的身影还在晃动,旋即,他吐着凉气,倒了下去。 外寇成群结队,成锥形突入迦拿战士的队列,挥动的刀刃带起鲜血和碎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他们越杀越勇,越杀越疯! “集合!”在慌乱中,一名迦拿战士怒声暴喝,“队列!!!” “嗷呜!!!” 成百上千的迦拿战士厉声狂嚎,他们在奔跑中抽出背上的巨大圆盾,在片刻间汇聚成群进行防守。 “长矛!!!”迦拿战士怒吼,“长矛!!!” 怒吼声散播出去,一根根长矛被紧握,他们的圆盾组成一个更为巨大的圆形防守阵型,而长矛则从每个缝隙中向外延伸。 迦拿战士继续指挥,震声大喝:“前进!!!” “嗷呜!嗷呜!” 有着独特节奏律动的呼喝声在迦拿战士们口中传荡,他们在行进中去契合战友们的步伐,很快步伐便统一一致。 外寇们挥刀落下,可却砍在圆盾上,发出震耳的咣当声。 迦拿战士齐齐暴喝:“刺!” 嗡! 那一瞬间,空气中传来嗡鸣声,无数根长矛霍然刺出,骤然洞穿了成排成片的外寇胸膛! 局势急剧变化,原先占得上风外寇先锋队面对这种圆盾阵型都显得手足无措,纷纷催动战马沿着圆盾环绕奔驰。 “勇士们!”在这艰难时刻,布日古德高声呐喊,“跟随我,跟随我!” 布日古德策马当先,沿途集合外寇武士排成一条长长的笔直队伍,旋即和迦拿战士的圆盾阵型拉开距离。 “伟大的布日古德,迦拿人不敢和我们正面作战。”一名外寇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指着圆盾阵型怒斥,“他们把自己包围起来,像大漠里的蛇一样,不敢钻出来!” “耻辱!他们不配当武士!”另一名外寇面红耳赤的唾骂,“武士应该堂堂正正地对决,他们怕死,真神诅咒他们的懦弱!” “没错!”布日古德环视左右,“真正的武士从不退怯,真正的武士应该冲锋,勇敢的冲锋!驾!” 布日古德率先冲锋,战马喷吐着炙热的气息,铁蹄踩踏着湿、软的细沙,他一马当先,孤骑一人朝着圆盾发起了冲锋! “防守!”迦拿战士高声呐喊,“长矛准备!” 啪嗒,啪嗒,雨水从天空坠落,伴着相同的铁蹄声,战马的脖子一缩一伸,布日古德在奔驰间双手持刀,展开双臂。 “稳住……”迦拿战士透过缝隙观察,提醒说,“等他靠近,稳住……” 雨水滴落在头顶,随风飘扬的辫子在空中摇摆,银铃的脆响似在呼应湍急的雨声,清脆的叮当声里,布日古德凝眸盯着身前。 战马在转瞬间飞驰至圆盾阵前,迦拿战士眸子骤缩,厉声大喝:“刺!!!” 数根长矛霍然刺穿雨水,直直刺向布日古德! 就在这个刹那,布日古德猛地夹紧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旋即四蹄发力,骤然飞跃起来! 迦拿战士震惊地看着战马飞跃上圆盾上方,当即发力抗紧盾牌! 就听接连几声咣当声响,布日古德骑着战马在圆盾阵上飞奔,双手倒转朝着下方的缝隙精准刺出! 噗嗤几声,圆盾阵里传来闷哼声,弯刀拔出带起一抹鲜血,战马飞跃下圆盾阵,布日古德收刀取弓,身子柔韧地转向后方,弯弓搭箭! 嗖、嗖、嗖! 他连射三箭,箭箭都射中缝隙内的迦拿战士。随后他勒紧缰绳,战马猛地四蹄前倾,生生在沙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泥痕,最后人立起来! “勇士们!塔哈腾真神赐予我们弯刀,也给予我们如雄鹰般的双眼。”布日古德在人立的马背上呐喊,“冲锋!射箭!这片大漠是我们的猎场!” 外寇们闻言皆是一甩方才无奈的慌张,转而斗志高昂的昂首咆哮。 外寇们骑马奔驰,纷纷弯弓搭箭,还有的则甩出由绳索绑住两端的飞石。迦拿战士没有战马,只能缩在圆盾阵中防守。 而就这时,突然就见沙滩边逐渐冲来一片黑压压的迦拿战士,他们的人数太多了,放眼望去竟到处都是。 一名外寇察觉到这一点,立刻猛地转头想要出声提醒,可当头转回去的刹那,一根长矛猛地刺穿他的面颊,连带躯体一同滚落下马。 奇迹的是,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沙地里挣扎着翻过身,指着外寇先锋队的后方,艰难地说:“迦拿……矛……” 他睁着眼停了动作。 手指指着的方向,那是足有数万名从战船上冲出的迦拿战士,黑压压地犹如海上的乌云一般遍布沙滩。 其中一名迦拿战士手持长矛呐喊:“矛!” 嗡! 上千名迦拿战士在奔跑中飞射出长矛,那破开乌云一角的曙光骤然被乌压压密集的飞矛所遮蔽。 天光消失了,天色呈现出一片浑噩的暗淡,外寇们抬头仰望上空,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流动的漆黑。 那是死亡的呼啸,死神的追逐,亦然,也是真神塔拉腾的召唤。 他们皆傲立在马上,默然地接受上天的安排。 噗嗤! 漆黑的矛雨落下,上千名外寇被洞穿身躯,重伤的更是数不胜数。 布日古德环视四下死去的同胞,他在方才的矛雨下生还,这一刻顿觉有心无力。 身为武士,正面迎敌是他的荣誉。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迦拿战士,他也不免生出绝望之感。 他明白,也许是时候回归真神的怀抱了。 但是…… 在临死之前,他要将武士的荣誉,进行到最后。 “随我冲锋!”布日古德朝余下的外寇呐喊,“随我回归真神所在!” 外寇们齐齐望着他,不少人喉间滑动,激动的神情连带身躯都微微颤栗。 “为了荣誉。” 平静地吐息,外寇们策马在沙滩环绕奔跑,旋即再次朝迦拿战士的军队发起冲锋。在这个过程中,有外寇被迦拿战士生生拽下马,还有的在奔驰间被砍断马腿,落败的趋势已成,外寇即将全数阵亡。 而就在这样的势态下,沙丘上方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打断了沙滩上的厮杀。 号角声在狂乱的风雨中传荡悠远,引的沙滩上所有人齐齐抬头望向上方。 沉寂的黄沙淅索涌动,一个个人影霍然耸立。 wap. /134/134049/31719008.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三章 交河 一名斥候啐了口满是细沙的唾沫,抬手抹开钢刀上的细沙,埋怨地说:“看的老子憋火,上万人缩着欺负三千人。大人,这迦拿人忒不是东西!” 交河转过身,环视几十名斥候,还有不远处那千余名吹角营甲士,他高声说:“吹角营领军校尉何在?” 吹角营领队校尉策马奔到近前,他翻身下马,朝着交河一抱拳,垂首说:“吹角营校尉,大头,奉命至此,大人!” 大头双手高举着一枚铜符。 交河转动手腕,护腕里的细沙缓缓下淌。他接过铜符,抬眸扫视时,在人群中看到气喘吁吁的黑子。 旋即,交河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注视着沙滩下方,底下的两方人则注视着他。 他在这片沉寂的雨声中漠然出声,说:“令。” 一众甲士、斥候当即抱拳,齐声说:“在!” 交河缓缓举起钢刀,任由那雨声在锋利的刀身上拍打。 他抬刀遥指下方,冷声说:“随我出征!” …… 自中永五年甄毅起兵出塞荡平大漠外寇右庭,边塞军防的布防已然平铺向塞外各地。 万里黄沙,每隔几十里地皆有一个驻防营的郑国甲士,人数从千余到万余之间不等。而提出这个计策的人,正是当年以驱虎吞狼之计离间外寇三庭的军师,石丹心。 这个决策不仅将满红关的边防布局版图扩大,同时也将贯通九州的驿站推行到大漠腹地。斥候传信便利,细作传输密探情报也提供了更快的信息交接。 而距离满红关最远的吹角营,是最深入大漠腹地的驻防营,主要任务除却向四方传报军令外,更兼顾着一项主要任务。 吹角。 号角一旦被吹响,营地便会派出八名经验丰富的斥候,他们会分别骑上八匹快马,向四方营地传输军令,而军令只有一个指示。 备战! 千余名身披郑国黑甲的甲士排列成整齐方阵,领军校尉大头领了军令,快步奔到队列当前。 他环视左右,面色肃然,旋即昂着脖子厉声大吼:“令!!!” 千名甲士纷纷挺直脊背,昂首目视前方! 大头翻身上马,继续呐喊:“奉,斥候营小队长,交河,代行都尉大人之命,尔等速速上马,整军备战!” 千名甲士当即齐齐抱拳,齐声呐喊:“喏!” 明亮的晨光已不复,天空倾斜坠落的大雨打湿了甲士们的甲胄,他们齐齐翻身上马,旋即勒紧缰绳,一语不发地目视前方。 黑子清晨来往几里地跑的急,此刻上气不接下气。他冲入凹陷沙地将战马牵到交河身边,递出缰绳,手背揩过下巴上的汗珠,咧嘴憨笑,说:“大人,小的幸不辱命,吹角营,带来了。” “依照军令,战时,随军吏员须回撤关内。”交河接过缰绳,轻拍马儿的脖子,“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随行两名斥候。”黑子起了打趣的腔调,“大人这是想着给我送的那份子钱?” “黑子,大人这是担心你死了,儿子没人照顾。”一名瞧上去正值壮年的斥候没好气地笑骂,“你脑袋叫驴踢了?大人这是想着给你老黑家留种呢。” “要你多嘴多舌?咱晓得!”黑子瞪了斥候一眼,旋即看向交河,“黑子懂的,大人,所以黑子可不敢让大人一个人去砍迦拿人的脑袋,我人来了,还带着刀呢。” 黑子憨笑地拍了拍腰间的钢刀,那口牙与黝黑的面容截然不同,在昏沉的雨天里泛着璀璨的白。 他笑的憨傻,还带着农户特有的质朴。 这话叫几十名斥候都听笑了,他们笑了片刻,随后都看向了交河。 “黑子。”交河抚摸着战马脖间的鬃毛,“你知不知道,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黑子凛然挺直身子,认真地说:“黑子知道,咱参军那年正是中永五年,甄将军带兵出塞灭寇。咱那时还是个新兵蛋、子,将军没让咱跟着出塞杀外寇,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嘿嘿,今个儿让咱赶上了,杀外藩也是保国。大人放心,黑子,决不会给咱斥候营的兄弟丢面儿!” 交河侧眸撇了他一眼,旋即翻身上马,于马身上俯视,说:“是个好时候,黑子,上马吧,这一道,我们一起走。” 吹角营的领军校尉大头打马奔来,他掠过斥候们时都朝左右点头致意,直直来到交河身旁,他提着缰绳抱拳,说:“大人,吹角营皆已整备妥当。” 交河垂首点头,催动战马朝千名甲士而去。 黑子骑在马背上望着交河的身影,目光中带着崇敬,他扭头看了沙滩一眼,迦拿战士持着长矛包围外寇武士,而其余迦拿战士则警惕地齐齐朝向沙丘上方。 黑子喃喃地说:“外寇杀外藩,天大的好事。大人怎么这时候想着出兵。叫咱想,不如等他们杀的两败俱伤,在领军冲杀,岂不是唾手可得的胜利?” 在交河谈话间,先前和黑子斗嘴的那名斥候凑近黑子,轻声说:“黑子,外寇如今势单力薄,而迦拿战士可有百万之众。你瞧瞧那些外寇武士。” 他朝沙滩下方努嘴。 黑子撇了眼,问:“啥?” “区区三千外寇敢出击与百万迦拿人死战,你倒腾倒腾你那脑袋,这都看不明白?”斥候用指背敲了敲黑子的头盔,“他们本就是去送死的,为的是拖住时间,好打乱迦拿人的布防,给后头正在赶来的两万外寇武士腾出机会。” 黑子无所谓的笑起来,说:“外寇的脑子比咱的还不灵光,都是蠢货。” “诶你可别这么说。”斥候不禁拍了他一下,然后指了指交河的身影,“那大人带着我们赶着去送死,那他不是比外寇还蠢?” “这……”黑子犯难蹙眉,“咱没说大人不是,你别绕咱。” “黑子,这临着阎王爷的鬼门关,兄弟我给你透个实底。你是中永五年参的军,那时候可见过咱们这交河大人?” 黑子仔细回忆,中永五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对交河这个人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黑子老实摇头,说:“不曾记得。” “诶,对喽。别说你,关内上下皆知晓咱们鼎鼎大名的甄将军,那年梁都尉大人还不过是名斥候小队的队长,至于咱交河大人,呵呵。”斥候笑容有些神秘,“根本就没他这个人。” “你什么意思?”黑子察觉他话还未尽,不禁好奇地追问,“别跟咱唱戏腔,绕得慌。” “中永五年,甄将军出塞荡寇,平灭右庭,捷报传遍九州,所有人都以为外寇右庭死绝了,呵呵。”斥候的轻笑声低迷而沙哑,如梦魇的轻语在黑子耳畔回荡,“但有一人没死,这人被甄将军带回关内抚养长大,后编入斥候营中,司职斥候,改其姓名为,交河。” 黑子闻言登时浑身绷紧,他愣愣地看着交河的背影,惊讶地说:“大人不是郑国人?” “他是外寇人,流的是外寇的血。他从来就不是郑国人。”斥候自嘲地笑了笑,“而今我们身为满红关将士,将令所授,不得不听从号令。只是我觉得好笑呀,我们听从的军令,来自曾经被我们歼灭的敌人。” 黑子惊疑不定地转向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当年甄将军出塞,我亦在队列之中。”那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交河,“我亲眼看着甄将军把他从尸山血海里刨出来。” “事实若如你所说……”黑熊语气透着试探,“你是在怀疑交河大人此番出击,是意欲救外寇性命,所以搭上我们的——” “命?”斥候缓而沉重地点头,“我们的命。我是这般想过,但转念一想,迦拿人足有百万,大漠三庭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万能战之师。我也就想通了,迦拿人入大漠,外寇定然会被荡除无存,而下一步,迦拿人剑锋所指,便是满红关。” “所以……我们救外寇,便是……”黑子费力思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救我们自己?” “不错,大势便是如此。”斥候朗笑一声,注视着交河的背影,释然地说,“所以他到底是外寇人,还是郑国人,我无暇他顾了。只知道,此战,我们不得不战。” 唇亡齿寒的道理便出来了。 黑子明白了,重见天日的真相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情绪五味杂陈,看向交河的目光也变的陌生了几分。 他是交河,满红斥候营的斥候队长,也是他黑子的队长。 他流着外寇的血…… 他是外寇…… 斥候说完策马朝队列而去,黑子出神未察觉,等回过神时,那斥候已然快挤入队列之中,他朝那人喊:“慢着,咱在营地里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战马还在朝前走着,那人回首朝黑子露出爽朗的微笑,他朝黑子高喊:“我叫叶宏放。” 黑子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默默记住了这个人。旋即将复杂犹疑的目光投向了交河。 交河在千余名甲士面前策马渡步,马蹄踩踏着陷入湿滑的黄沙,天空的雨一阵接着一阵倾斜而下,拍打着头盔铮铮作响。 “诸位,当年甄将军夜出大漠,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荡平右庭!”交河冷声轻吐,嗓音却是清晰地传入每一名甲士的耳中,“自那之后,满红关再无甄毅将军,满红关再无震世名将。如今迦拿外藩渡海而来,意在大漠,剑指九州!” /134/134049/31729198.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四章 魔道 交河扫视左右,厉声问:“我等皆是郑国甲士,镇守边关乃职责所在,可容外藩踏足郑国山河否?!” 声声震耳,千名甲士听的顿时胸腔剧烈起伏,齐齐呐喊:“不可!” “既不可,那岂容迦拿人在此撒野?!”交河如鹰的眸子凝视前方,“甄将军去了,皇天厚土,凡我郑国铁骑所到之处,皆是我郑国疆域!外敌当前,明辨是非。而今在下僭越,承继甄将军遗志,代行都尉大人之令,抗击外藩,震我郑国天威!!!” 千余名甲士闻声皆是热血翻涌,登时齐声怒吼:“呼哈!!!” 交河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战马打着响鼻,他将钢刀直指前方,厉声怒吼:“随我!出击!驾!!!” 那一面面铁盔被扯下,裹住面庞,缰绳被勒紧,千余名铁骑发起了冲势猛烈的突击! 湿漉漉的细沙在马蹄起落间飞溅而起,啪嗒啪嗒,雨声骤急,马蹄声渐渐融入其中,犹如混为一体。千名甲士在交河的带领下,沿着沙丘向下疾驰飞奔! “呼哈!” “呼哈!” 天巅炸起怒雷,暴喝声如雷鸣劈落,铁蹄亦然如雷。他们犹如一股从昏暗黄沙中涌出的暗流,带着漆黑的森然杀意,霍然冲入战场! “长矛!!!”迦拿战士早就等的内心焦急,见到袭来的钢甲洪流,顿时燃起一股澎湃的战意,“长矛!!!” 无数根长矛被架起,对准冲刺而下的吹角营铁骑! “长矛!”交河大声咆哮,“长矛!” 铁骑甲士们在奔驰间拿起横跨在马腹边的长矛,对准了下方据守的迦拿战士! 长矛对长矛,就见交河当先疾驰,面对架起的拒鹿毫不在意,他转动手腕环绕缰绳握紧,用力一挥,战马登时嘶鸣着冲撞向拒鹿,随即竟猛地将其生生撞开! 轰! 钢甲洪流猛地冲散拒鹿,手中的长矛在势大力沉的冲势下带动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快过了迦拿战士的长矛,抢先刺入敌人的胸腔! 只是一瞬,成排迦拿战士皆被生生刺穿身躯,旋即被挑飞向空中! 布日古德眼见这般震撼的情形,顿时激动地挥动弯刀,高喊着:“不能让关内人看轻我们,我们是大漠的武士,冲锋,武士们,冲锋!” 面对眼前这幅情景,外寇们绝望的内心滋生出了模糊的求生欲望。同样,见到吹角营这般猛烈的攻势,他们骄傲自豪的内心,也显露出了渴望厮杀的战意! 弯刀飞舞,长矛飞射,在场面嘈杂的混战中,外寇们重新集结队伍,他们尤为擅长洗劫,队形惯以一字长蛇游动。 而吹角营不同,满红关的铁骑军队身受艰苦训练,甲士身披厚甲不说,就连战马也是铁罩裹面的铁甲,所以这样的钢铁洪流在冲锋时,唯有排开成锥形阵才能显现出巨大的威力! 迦拿战士再次集结成圆形盾阵,在行进间依靠长矛刺击。可场面太混乱了,面对吹角营的钢铁洪流,圆形盾阵都无法抵挡。他们逐个被冲散,在集结,在被冲散,最后迦拿战士索性不再集合,反倒分散开来对敌。 铁骑在一冲之下之后,逐渐被人数庞大的迦拿战士所阻挡,骑兵被阻断了攻击,马上的战斗越发困难,战马在混乱中挣扎直立,迦拿战士抓住机会举矛刺杀战马。 失去战马的吹角营甲士抽出钢刀对敌,战斗越发混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厮杀,就在这时,交河将手指探入口中,对着天空吹起了嘹亮的哨声。 千余名甲士在战斗之余,闻声也纷纷吹起哨声。 这一幕令迦拿战士皆是生出疑惑,可战场中听闻到哨声的外寇武士却都如受到惊吓般地浑身一颤。 他们纷纷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惊雷阵阵,大雨瓢泼,天空在片刻之际突然响起阵阵嘹亮的鸣声,以回应那山呼海啸般的哨声! “鹰!”外寇武士惊骇大喊,“是关内人的鹰!” 布日古德眸子越发冷冽,驯鹰的技艺传自大漠,熬鹰驯养需从幼年时便开始培养,一鹰一人,这是传统。 但是大漠之中有一个秘密驯鹰的技巧,一直被外寇右庭传衍,不曾外传。可自从右庭被甄毅覆灭后,这项技艺也就失传了。 只见天空之上突然袭来一群乌压压的流动黑云,无数道羽翼在猎风急雨间挥动,旋即盘旋俯冲而下,直奔战场! 鹰! 雄鹰群飞入战场,它们抓瞎了迦拿战士的眼睛,啄断他们的喉咙,这些鹰群犹如一支军队,来自天空的军队! 无数的迦拿战士前仆后继,对准天空飞射出手中的长矛,洞穿雄鹰的身躯,鲜血伴着雨水漫天飘洒。 可局势俨然大变,交河在交战过程中带着吹角营守住了通往大漠的隘口,布日古德也带人有意识地向着隘口靠近,在这个过程中,交河与布日古德四目相交。 “外寇!” “关内人!” 他们彼此眼中都充斥着敌意的仇火,可这一刻却没有想着杀死对方,而是将越发汹涌的战意发泄在迦拿战士身上。 三方势力的尸体在隘口堆积成小山,吹角营的铁骑甲士已然死伤大半,而外寇几近全无。 交河砍翻一名逼近的迦拿战士,他的坐骑已经死在沙滩上,他只能徒步向后,背部忽地碰到一个坚实的脊背。 他猛地向后挥刀,一柄弯刀与之撞击! “关内人,如果你想杀我,不应该在这时候动手。”布日古德用生硬的郑国语说,“你和我的敌人在前方!” “我会杀了你。”交河冷眸盯着他,“等我杀光迦拿人,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布日古德不怒反笑,说:“那我期待与你的对决!”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道怒涨的浪涛如遮天的大网朝着隘口袭来,顿时将所有人浇个通透。 紧接着,就听轰地一声! 一艘庞大巍峨的巨船飞速向前推进,所过之处皆将沙滩的细沙分隔成两道分开的沙壑。 “太过费力。”一声泛着清脆磁性的嗓音响起,一道黑影自船头浮现,“我把你们都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两人闻言都倏地抬头望去。 巨船的船头极高,在闪烁的雷鸣间,就见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臂握着一把黑羽扇,羽扇摇动,泛起流动的浮光。 那人抬脚踏空,可却未曾坠落,反倒像是一片羽毛,缓缓飘了下来。 这人一身黑羽衣,手持黑羽扇,衣襟上外卷着一团轻盈飘荡的黑羽毛,拥蹙着他的脖颈。 交河抬眸细看,发现这人生的面若冠玉,眸子眨动间隐泛寒意,只是那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淡淡的,叫人如沐春风。 “你是谁?”交河抬刀冷视,“迦拿人,报上姓名,我的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迦拿人?”那人轻笑着看向交河,耐心地解释说,“我不是迦拿人,说起来,我还是郑国人。” “郑国人?”交河警惕地打量他,“郑国人怎么会在迦拿人的船上?” 那人蹲下身,从沙壑中捧起一汪咸腥的海水,白皙长指拨弄,海水沿着指腹淌落。 他注视着海水,说:“许多年前,我被郑国人赶到了海上,只能与外藩为伍。” 交河凝视着他,说:“那便是流放之徒,罪有应得。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 那人没答话,只是又捧起一抔细沙。 他站起来,手掌轻缓地搓揉,湿稠的细沙陡然变干,缓缓从指缝间倾斜而下,飘散在狂风中。 他注视着细沙的眼里闪烁着癫狂的神采,嘴角逐渐上扬,勾勒出一抹笑意,这笑容本来看上去很柔和,甚至带着甜美,可在逐渐浓郁后,莫名转变为一副疯狂的笑意。 “自然是回国,征四海,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他一字一句,脚步越过海水,踏上沙滩,枭视四方,说,“聚合四灵,一统天下。” …… “你是来复仇的。”交河嗓音森寒,话一顿,突然歪着头看着身前的男人,“你这人长的不错,是女人吗?征四海,战九州,哼哼。” 原先这鼻息中的冷哼声很轻,转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所有残存的斥候们都看的又惊又讶,这支小队的斥候们跟随交河多年,可却从没见他笑过。更没见过的,就是冷如雪峰的他,居然笑的这般癫狂。 男人似觉得好奇,出声问:“你为何发笑?” 他问的很认真,妖异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浓浓的好奇。 “我笑你长的像个女人,说的话也像个女人。”交河缓缓停了笑,凝起的冷眸如阴森的雄鹰窥视,“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痴心做梦,罪徒。”交河指着天空,奚落般的说,“天亮了,醒醒吧。” “你不信?”那人伫立在急雨中看他,手中黑羽扇环扫四周,“我有百万雄师,跨海而来,你有什么能挡我?” “这大漠中有满红雄关一座!”交河横刀在胸前,他踏前一步,举刀振臂一呼,“有我等雄甲铁骑镇守,纵使你驭百万之师而来,也莫想踏前一步!吹角营!” 残存的吹角营甲士皆是抬首怒视,咆哮如雷! “呼哈!!!” 交河震声咆哮:“我等乃是郑国甲士,此地亦为郑国疆土,外藩胆敢犯境,该当如何?!” “杀!!!” /134/134049/3173441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五章 变故 吹角营甲士们咆哮着,他们人数稀少,又陷入团团包围,而此刻却因为心中那团满腔的激昂战意,向前踏出一步! 迦拿战士们举着长矛警惕与之对视,并且时不时侧眸看向场中那一身黑羽的男人。 “嗯……”男人用羽扇似肯定般地朝交河虚点,“那便来试试真章,战士们,杀。” 那羽扇轻描淡写地一挥,迦拿战士似受到指令,陡然呐喊着刺出手中的长矛! 战斗一触即发,吹角营甲士抬刀于敌,天空的鹰似都认得自己的主人,在对攻之间皆会趁机偷袭,迦拿战士一时之间招架不住,但后方挤不进战场的迦拿战士都将目标转向天空翱翔的雄鹰,朝着它们投出了手中的长矛! 嗤! 雄鹰哀鸣,羽翼被锋利的长矛阶段,被雨水沾湿的羽毛在天空飘落,雄鹰的数量骤然减少! 外寇武士似被这一幕所震撼,雄鹰在大漠外寇心中是真神塔哈腾的使者,如今遭到屠杀,他们看的睁眼欲裂,旋即高举着弯刀冲入战场,加入了混战! 一名甲士咆哮着朝迦拿战士发起冲刺,钢刀刚刚举起,瞬息之间就被两名迦拿战士用长矛刺穿腹部,那血从伤口向外喷涌如瀑,肠子从伤口中滑溢出来垂挂着。 而他不过是撇了一眼,忽然猛地抬头怒瞪着敌人,旋即陡然探手攥紧长矛,沿着矛身缓缓向前,血哗啦啦地流,雨啪嗒啪嗒地下,他在敌人惊愕的视线中逼近,钢刀高高抬起,用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劈了下去! 迦拿战士的头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另一名迦拿战士在急促间抽剑挥断了甲士的脖颈。 鲜血喷出些许又停顿了,甲士捂着脖子,口齿呵出的热气在雨中凝着薄雾,他几近无声地说:“妈的,够本了……呃……甄将军,小的来了。” 他站立着,身子缓缓前倾,靠在迦拿战士的身上,睁着眼就此死去。 迦拿战士在错愕间去推动尸体,可一抹寒光纵然袭来! 半片脑袋被平整劈断,外寇武士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狼牙项链,丢在死去甲士的尸体上。 这是大漠武士最高的崇敬礼仪。 他转身扑杀,舞动的弯刀化作团团光影,在交错间笼罩着战场。 诸如此类的血腥一幕还在持续上演,有人被打落兵器,他便扑上去用牙撕咬,有人被刺穿双腿跪在地上,同袍当即扑救,与其背靠背面对敌人。 可焦灼的战局架不住几乎能填满沙滩的百万迦拿战士。 布日古德一刀砍翻一名迦拿战士,旋即朝一身黑羽的男人逼近! 他这是要擒贼先擒王。 几名迦拿战士想着靠近保护,可却被男人挥退,他说:“让他来。” 布日古德在他说话前后开始奔跑,他的速度很快,像是一头疾驰的孤狼,抬手挥出弯刀。男人侧身避开,脚尖撅起勾住布日古德的脚裸! 布日古德猛地前扑,在即将摔倒时他单臂撑住地面,倒立着屈臂一撑,身子猛地翻出一个跟斗,旋即驻足,反手一刀!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叫身后的交河看的不禁暗暗赞叹,可虽然灵活且刁钻,但男人的速度比之布日古德却要更快! 男人仰着身子一转,躲过攻击的刹那抬腿一扫! 布日古德抬臂架住,而男人却接连又扫出一记连环腿,巧妙地踢在刀柄上,弯刀顿时脱落! “速度不够快。”男人说着话迈步逼近,抬腿带起数道残影,猛地踢在布日古德的膝盖上,“见我者须跪下。” 布日古德高大的身形陡然一软,跪伏在地上,他惊讶的睁大双眼抬眸看男人。 “你的眼里没有恐惧。”男人一掌抽在他脸上,打碎了一颗牙,“世人见到我应该怕我,你还不够怕。” 那黑羽扇高高抬起,对着布日古德的头顶,男人说:“我杀人的时候要人看着我。” 布日古德在颤抖里鼓起勇气缓缓抬头,直视着男人,说:“你是敌人,勇敢的武士从不惧怕敌人。” 男人平静微笑,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布日古德,轻声说:“我杀你的时候,你会怕的。” 这话像是落寂的秋雨,带着萧瑟,寒入人心。 那羽扇划出残影,几乎在瞬间就到了布日古德的头顶,可一柄钢刀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横立而挡! 噹! 火星迸射飞散,男人略感惊讶地看到这柄刀的主人,交河。 钢刀应声而断,交河抬手挥出断刀,可男人只是轻轻挥动黑羽扇,一阵大风忽地朝布日古德和交河猛烈袭来! 呼呼声灌耳,两人被狂风吹的倒飞出去,还未起身,几名迦拿战士的长矛已经抵在胸口。 交河与布日古德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绝望。 “将士。”男人朝交河说,然后用羽扇指着混乱厮杀的战场,“你骄傲自豪的郑国甲士,与我而言,皆是无物。” 交河感觉不妙,不免惊声脱口:“你要干什么?!” 男人的黑羽衣忽然莫名鼓动,就连落在上面的雨水都似不敢沾惹,隔着羽毛退散开来。 那黑羽扇忽然流溢出道道诡异的黑芒,就听他说:“我去的路上不可有人,我去的路上只能有我。” 他忽然对着前方抬臂一扇! 呼! 一道狂风犹如窜过的雷电,霍地朝场中席卷而去! 仅仅是一刹那,凡是被狂风卷中或是刮蹭到的人,忽然都停顿了下来! 布日古德和交河都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忽然就见那群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缓缓向一侧倒去,而支撑他们身体,或是动作的大腿、手臂、耳朵、脑袋、身躯,在顷刻间断滑了下去! 啪嗒啪嗒,雨水横流,满地碎肢。 两人骤然睁大双眼,这黑羽扇扇出的风居然快如锋利的刀刃,直接将人生生刮断! 交河眼眸颤动,说:“你不是人。” 布日古德抬臂指着男人,说:“大漠的仙人。” 大漠的仙人,交河眼眸骤紧。 万剑门! 仙人不就是万剑门的修真仙人吗?可交河明明记得过去曾有人告诉他,仙人…… 是不会杀凡人的。 “不,他不是仙人,仙人是不会杀凡人的。”交河盯着男人,寒声说,“他是魔道。” 布日古德盯着男人,问:“你是谁?” “我不是仙人,也不是魔道。”男人笑着轻摇黑羽扇,“我就是我,我,黑羽。” “令!”交河倏地扭头呐喊,“全军撤退!” 吹角营的甲士和外寇武士合起来此刻也不过寥寥百人了,所有人对交河的命令都无动于衷,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 “撤退!!!” 那人是一名斥候,他朝着沙丘上头奔逃,旋即几个外寇武士跟着奔去。还有几十名吹角营甲士在原地犹豫,其中一人掀起面罩粗重喘息,惊骇地看着黑羽,旋即看向被长矛抵肩的交河。 黑子。 他握紧手中的钢刀,身子莫名打着摆子,连带双腿也在颤抖,那双虎眼里的瞳孔在颤动,神色交织着怀疑和犹豫,他蠕动着嘴唇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交河大人……大人是我兄弟……大人是……是外寇……” “黑子!”一名斥候察觉到黑子的异样,猛地拍了他一把,“快走,我们得回去传信,这场仗不是我们能打的,那是仙人!” 斥候指着被迦拿战士护在场中的黑羽。 可当黑子顺着那手指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交河。 黑子神情恍惚地说:“可,大人……” “撤退!!!” 交河肃然呐喊,可当头缓缓垂下时,他看向了黑子,旋即强挤出一个陌生的微笑。 黑子愣愣地被斥候强推着上了沙丘,他从没见交河笑,可今天见过两次。 一次是从未有过的癫狂,一次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迦拿战士想追击,可被黑羽阻止。 交河远眺着沙丘那头,长矛重重落在他后脑勺上,视线瞬间被黑暗包围。 沙丘地里的甲士在奔逃中吹哨召唤雄鹰,一人掀开胸甲从中取出一支用帕子包裹的毛笔,他将毛笔放到舌尖舔了舔,旋即从身上撕扯出一条布条,奋笔疾书片刻,旋即卷好布条放入雄鹰脚爪上竹筒。 他抬臂架着雄鹰,振臂一甩。 雄鹰展翅翱翔天宇,飞向远方。 那人怔怔地望着远方喘息,口中念叨着:“快飞,快告诉他们,魔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 满红关少有的下着雨,阴霾天的乌云都从西北方向朝着这边飘,一众平日看守城门的甲士瞧着觉得奇怪,都依靠着城垛朝天望。 急雨打的平日鲜艳的黄沙变作深褐色,放眼望去如一片流动的溪流。而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脆亮的鹰鸣! 雄鹰于长空飞掠而下,径直扑进城头的鹰楼里。一名士兵正挑着二郎腿坐在楼栏旁捏花生。他见着那鹰在楼里扑腾翅膀,抖溅出点点雨珠,便上前去架起来,从鹰爪的竹筒里取出密信看。 他边看边嚼着花生,才不过片刻,眼珠逐渐从闲散突转为凝视,下一刻又缓缓瞪大,登时甩开雄鹰,攥着密信朝旋廊下跑。 掠过亢长的巡道,直奔关内伙房,士兵一把掀开帘布就喊:“陆哥,出事了!” “我做小菜给你尝,你尝~你……”一名伙夫装扮的士兵正哼着小曲,一手持勺往菜里浇汁儿,他扭头爽朗一笑,“我今天可没烧糊了饭菜,你别吓唬我啊,三天两头找事,你小子浑身都是事儿。” 伙夫朗笑着用勺指他。 99mk.infowap.99mk.info /134/134049/3174064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六章 四派 那士兵听着话,急切的神色溢于言表,他疾步走到近前,递出密信,焦急地说:“陆哥,是关内从军四大派弟子传的信,你看。” 伙夫闻言一愣,旋即放下勺,朝火灶另一头喊:“大海,你来掌勺,我出去一趟。” 那火灶底下站起一人,可这起势犹如一座漆黑的大山霍然浮现。士兵虽不是第一次见这人,可却还是禁不住愣在当场。 眼前这人简直胖的叫人吃惊,圆溜溜的大眼,肉滚滚的大脸上沾满了黑灰。 大海眨了眨眼,接过勺子,说:“行,陆哥且去,这里有我呢。” 伙夫拍了拍傻愣的士兵,朝外头抬下巴,说:“走,外头说去。” 两人出了门,那被叫做大海的胖子支着手臂撑下巴,似苦思冥想地对着火灶里的菜肴发愁。旋即,那圆溜溜的眼睛冲门口晃荡的帘布瞅了瞅,然后鬼鬼祟祟地探进腰间掏出一大把药瓶。 他的手大,手掌里攥着足有十多枚泥陶药瓶,对着锅里撒着五颜六色的药粉,嘴里哼唱着:“我做小菜给你尝,你尝~你尝~尝尝到底好吃不好吃~” 这歌声里,大海的圆眼越眯越细,渐渐地多出几分狡诈的意味,肥脸也越笑越阴险。 …… 伙夫倚着楼边的横栏,问:“什么时候来的信?” “就在刚才。”士兵指着鹰楼里的新飞回的几只鹰,“你看,有些鹰都伤了,皆是利器所致。” 说话间又有几只鹰飞进楼内,在扑腾间不止洒出雨水,还有几点嫣红的血珠。 “师弟绝不是胡言之人,这信里说的,恐怕是真的。”士兵促局不安盯着密信,“魔道回来了。” “莫声张。”伙夫警惕地扫视四周,“此事还需禀报门内师长。” “陆师兄,此事得从快!”士兵刻意压着声音,“魔道不尊天地,杀戮成性,这大漠赤地万里可住着不少外寇人呢。” 伙夫展开双手向后拢,枕着后脑勺。 他沉思片刻,略微颔首,说:“你去传消息,让关内司职斥候的四大派弟子传信,将此事告知九州。我这便启程回山门。” 士兵焦急地问:“那铁则……” “破了。”伙夫将后脑勺上的系带解开,“如若真是阎罗岛的魔道,那沉寂千年之久的正魔大战,不在昨日,就在今朝。” 士兵闻声顿时重重握拳,他紧张地抬眸看着伙夫,当即郑重揖礼,说:“陆师兄,那我去了。” 士兵不等伙夫回礼便急忙撤步,朝着留下奔去。 伙夫放了发带,依序解开戎装。片刻后,他将衣物折叠好塞入梁柱上檐,随后又仔细确认左右无人,便踩着楼栏,朝外一跃! 鹰楼高达几十丈,从上往下看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影,他这一跃未曾引得注意,倒是下一刻,就听长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铮铮剑鸣! 嗡! 些许守城士兵闻声抬首,就见天空浓厚的乌云忽地平空散开,露出一个浑圆的大洞! 而那云洞中,正闪烁着一道似有似无的璀璨白芒,原先那名伙夫踏步渡剑,立于天际之上,在狂乱的风声中他定神前视,如墨的长发向后飘扬,面容渐渐转变清晰,显露出年轻且俊朗的样貌。 他正是当年于雪崩中救下元吉和甄可笑的万剑门大师兄。 陆寒霄。 …… 雪峰盘立而擎,如利剑意欲刺破天巅。 陆寒霄几年未归,突然回来,顿时引得门内的弟子都围聚过来,他在万剑门威望颇高,除却同门的甄可笑,在修道上他是天之骄子,在同门中,亦是一众弟子极为信任的大师兄。 修为高深,师兄弟爱戴,这般万众瞩目,陆寒霄俨然透着承继万剑门门主的潜质,但可惜的是,在他之上还有一类人,永远压他一头。 四大派中,万剑门的主宰同世间的王朝颇为相似。 万剑门历来的门主,皆姓北堂,原因无他,万剑门本就是宗族承继的门派,而且门内弟子的尊卑也划为三六九等。 三为剑奴,此类人是受万剑门囚禁的罪犯,其中有犯重罪的恶人,亦有上山挑战的隐世高手,还有的则是背叛师门的弟子。 这类人皆身负特制的冰链,在由玄冰钉刺入各大穴道封堵灵力,形同废人。其后罪行在由剑阁长老定下年限,留在万剑门做苦役,直到解放之日才能解脱枷锁,重获自由。 六,这等人便是拜入万剑门的弟子,平日间修真向道,待到合适的时机,便会下山入世,寻找破除破镜机缘。 九,这类人是万剑门的主宰,分嫡庶,姓氏北堂,都是北堂宗族出身的家族子弟。 而这类人,恰恰就是陆寒霄一生都不可逾越的天。 陆寒霄心系要事少了礼节,他与众人闲扯几句,随后便快速渡步进了万剑门的大殿。 大殿内寒气魄人,这是万剑门气候使然,不过修真者初成道心时,灵力滋生,对于寒热都已不在惧怕。 而今天殿内少有的熏了淡香,四周的火炉也在熊熊燃烧,看起来似乎精心整理过。 陆寒霄几步上前,提袍跪地,恭敬奉礼:“弟子陆寒霄,拜见师父。” 大殿高坐上的北堂渡端正坐定,他今天披着一身肃穆的雪色道袍,眉宇平舒张开,看上去亦如过往那般恬阔。 “出去有几年了。”北堂渡撇了他一眼,随即微微抬手,“起来吧,让为师看看。” 陆寒霄站起身,忽然觉得今天大殿的气氛有些微妙。 左右客座皆备好茶盏,方才进山时,他还看见有弟子在山门前守候,似在等人,又似在迎候。 “师父。”陆寒霄疑惑地问,“今日可是有客?” “嗯,这几年涨了点眼力见。”北堂渡抚着白须,“过会儿,你且随我到山门前迎客。” 陆寒霄恭敬揖礼,可大殿外却已传来一声轻若鸿毛,内蕴洪钟般的嗓音。 “老衲贸然先至。”一名苍老僧侣渡步而入,他单手持佛印,缓缓垂首,“阿弥陀佛,还请赎老衲冒昧之罪。” “觉远大师,多年未见了,你我乃是旧友,切莫客气。”北堂渡起身抬手虚引,“还请入座。” 陆寒霄看向老僧,心头一跳。 天下四大正道中,觉尘寺威名远播,眼前这名觉远大师正是觉尘寺的主持方丈。 陆寒霄看向觉远大师身后,那名肥头大耳,油头粉面的胖和尚。这个人他虽没见过,但心中确定,八九不离十了。 活佛,了生。 觉远大师平生只收了一名入门弟子,而这人,正是这名了生和尚。 关于了生的奇闻异事可太多了,这人在修真界是个活生生的传说。三派中,开渊谷乃是道尊一脉,紫烟阁修的是九天玄女一脉,而万剑门则修的是剑仙一脉。 三派虽分门别类,却同属道门。唯独觉尘寺信奉浮屠地狱,西天彼岸的真佛。入定成佛亦如道门弟子求真问道,明悟飞升。 可亘古以来,仙不可寻。倒是觉尘寺已然见到活生生的佛。 这个佛,便是了生。 据传了生诞生时,天云浮沉,天巅佛光普照,白云间佛音传唱,大地百兽齐鸣。觉远大师携觉尘寺僧侣前去叩拜真佛显现,随后带走了生。 了生在觉尘寺长大,天性聪颖,对佛理的理解史无前例。只是这人入世不过一载,便破了佛门五戒。 饮酒吃肉,夜宿青楼,更是将寺内的金佛像偷出,在俗世换的真金白银挥霍赌博。 这可是个花和尚。 “陆施主为何这般看小僧?”了生抬着肥手摸了摸脸,“可是小僧脸上长了什么,叫你见了觉得奇?” “想必这位就是了生大师了。”陆寒霄恭敬揖礼,“我不曾和大师见过,大师却知道我是谁,真是惭愧。” 陆寒霄显得很拘谨且谦卑,这般礼貌的姿态令觉远大师顿时朝他投来慈和的目光,他朝北堂渡轻笑,赞叹说:“想来这位就是贵派大弟子,陆寒霄。北堂施主,教导有方。” 北堂渡和颜悦色微笑,正要说话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娇柔的话语声。 “北堂渡教的弟子,自然是不差的。” 四人闻声回首望去,就见一道倩影飘然而过,等待转眼看去,那紫砂长袖横在空中缓缓飘落,一只白皙素手涓涓而划,莲足似水波中的涟漪泛起,恍惚间,满殿飘香。 那人已过,那眸里的柔情哀愁,已从远至近。 到了眼前。 北堂渡郑重揖礼,说:“见过君愁阁主。” 紫烟阁,君愁阁主。 紫烟阁一派皆是女子,阁主君愁曾在修真界被誉为世之谪仙。 只不过是一眼,陆寒霄便垂下了眸,心头莫名起了一丝紧扣的悸动。 君愁一袭紫红袍,她便站在那,远山眉下的美眸似点缀着漫天星河,叫人望一眼便沉浸其中,迷恋不舍。 她屈膝揖礼,柔声说:“诸位,许久未见。” “百年之久了。”觉远大师颔首微笑,“自当年正魔大战后,紫烟阁闭阁至此,老衲在未见过君愁阁主。” “大师青灯古佛傍身,怕是不知岁月长河皆在刹那之间。”君愁阁主捻着纱袖,“看似百年过去了,于我,却似眨眼之间,昙花一谢。” “哈哈哈哈,入定如入梦,千秋皆在眨眼间。”北堂渡不禁感叹,“我等再聚首,实在难得。” 君愁阁主环视众人,疑惑问:“开渊谷不易真人何在?” /134/134049/3174503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七章 结盟 “来了、来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语声响起,“开渊谷来了。” “师父,我就说御剑就成了,你非说什么走马观花。这大雪山哪来什么花。”柔声细语声泛着担忧,“瞧你累的,都喘成牛了。我给你擦擦汗。” “放……放屁……哪有你这般数落自己师父的?”那人喘着粗重的气,“老子哪知道这山这般高?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众人皆放眼望去,就见大殿门前站着两人。 一人身穿拢纱素白道袍,背上背着个竹篓。 陆寒霄见了人登时双眼绽出惊异神采,他匆急地跑到近前,特意整了整衣袖,恭敬揖礼,朗笑说:“第五师妹,许久未见了。你……你还好吗?” 第五婷蹲着身子用帕子朝齐舟真人面上擦,她忙不迭看了眼陆寒霄,笑着说:“陆师兄,几年不见,师兄瞧着越发壮实了。” “婷子,你他娘的帕子塞老子鼻孔里了。”齐舟真人没好气地拍开帕子,埋怨似地瞪着第五婷,“见了人就毛毛躁躁,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第五婷忙收了帕子拘谨地站在一侧,她望了陆寒霄一眼,随后便捏着帕子,垂下了头。 陆寒霄还沉浸在第五婷那声,‘你越发壮实了。’ 他喜形于色,叫齐舟真人看的有些神色不悦。 “喂,小子。”齐舟真人背着手,昂首朝他喊,“喂,你他娘的看哪呢?见了老子都不见礼,还他娘的教的好?” 陆寒霄闻言顿时惊觉回过神,他忙俯身揖礼,角度低的不能再低,垂头恭敬地说:“万剑门陆寒霄,见过齐舟真人。” “哼哼。”齐舟真人朝北堂渡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奚落般拉长音说,“北堂渡,你教的徒弟,啧啧,真不错呢。” 君愁阁主闻言抬袖掩笑,觉远大师则单手持印咏诵:“阿尼陀佛,老衲见过齐舟真人。” 北堂渡隐隐发笑,他朝陆寒霄示意领人落座。 陆寒霄立刻领着众人坐定,随后为所有人奉好茶,等做完东道主的礼节后,才驻足站在北堂渡身侧。 这下,万剑门、觉尘寺、紫烟阁、开渊谷。 四大派到齐了。 …… 大殿内的熏香于空中飘摇,但由于空气太过寒冷失了势头,顿时如沉雾般沿着地面平铺而去。 四大派,除却开渊谷不易真人未到场,觉尘寺、紫烟阁、万剑门,三名掌教皆端坐高位,神色正然。 “不易真人此次未带到,竟叫齐舟真人代而行之。”君愁阁主显露隐淡的忧色,“他可还好?” “他连殿门都没出。”齐舟真人撑膝叹气,“仅派了名弟子来知会与我。” “阿弥陀佛,道心痴狂,他可谓是我辈奇才。”觉远大师感慨苦笑,“半生同道尊同坐,竟入得恐魔境。离大道一步之遥,许不知这么些年过去,怕是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 听到奇才二字,君愁阁主看向北堂渡,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无言。 不易真人入世不过短短数载,娶妻生女,一家和睦,奈何发妻早亡,悲喜交加,于一夜之间白头,修为更是连破四境。 这消息传出引得修真界哗然震惊,随后由上任开渊谷掌门破格点提,承继掌门一职,至此闭殿不出,直至现在。 “害~”齐舟真人大大咧咧摆着手,“我这师弟就是心思多些。自古以来,修真一道无人可破七境,说是临门一脚,怕是难比登天。” “犹抱琵琶半遮面。”君愁阁主惘然呓语,“多年前一见,而今却是再难聚首,他道心坚韧,实是我辈楷模。” “呵呵,来日方长。且不论这些,而今齐舟真人至此为代表,人便是齐了。”北堂渡举杯请茶,“诸位,论事吧。” 君愁阁主掩袖啜了茶,旋即轻轻放下。她看向北堂渡,说:“紫烟阁闭阁许久,我也是久疏风闻。而今既开了阁门,自然要听清辨清。北堂门主,你于信上所书,是真的吗?” “莫约……”北堂渡抬首沉思,须臾后转向君愁阁主,“半日几许,我门下弟子纷纷传信。阎罗岛的魔道,已然渡海而来。” 齐舟真人闻言瞪大眼,惊疑不定地问:“半日?他们已到九州境内?” “还在大漠。”北堂渡抚着须,朝陆寒霄示以眼色,“寒霄,此次回来,怕也是为此事吧。” 陆寒霄当即揖礼,恭声说:“师父神机妙算,确是如此。” 齐舟真人不屑地咕哝一声‘神机妙算个屁……’ 站于身后的第五婷登时掩唇轻笑起来,而驻足于觉远大师身后的了生闻言就晃着脑袋,四仰八叉就地而坐,大脑袋枕着觉远大师的椅背。 “了生,地上凉,快起来。”觉远大师慈眉善目地转向了生,抬手扶着他的胳膊,“师父的位置给你坐。” 这话虽轻,却引得众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不谈事呢嘛。”了生洒然一笑,宽慰说,“你跟他们谈便是,地上凉快,我有些热。师父,我听的着。” 觉远大师笑了笑,旋即转向陆寒霄,说:“陆施主,你且道来。” “喏。”陆寒霄瞄了了生一眼,随即转向众人,“弟子现下于满红关内从军,今日收到一封塞外飞鹰传信,迦拿率百万之众渡海而来,大漠三庭出兵两万抵抗,外寇前锋先发制人领三千武士出击,郑国边防军吹角营一千甲士亦出征抗击,奈何遭遇魔道妖孽出手,战势扭转,外寇、吹角营,皆败于阵前!” “百万之众?”君愁阁主蹙眉,“皆是凡人?” 陆寒霄点头,说:“迦拿战士皆是凡躯,未曾修道,唯有一名魔道出手。” “这是挑衅呀。”齐舟真人冷笑,“自古魔道出手,皆引得腥风血雨,凡过处而不留活口。可这信却能传回来,他这是做给我们看的。” “猖獗跋扈,气焰甚是嚣张。”北堂渡按着扶手沉下声,“如此看来,我万剑门坐镇大漠,首当其冲。” “千年之规,铁则已破。”君愁阁主婉然一叹,“魔道这般明目张胆于凡人前动用灵力,我等在想做壁上观,也是无济于事。” “而今凡尘世人皆不知我等修真者存在,魔道如此行事,我等只能曝露在世人前。”觉远大师掌间佛珠滑动,“我佛慈悲,降妖伏魔,金刚怒目,觉尘寺恐再难为世人诵经祈福了。” “觉远大师,这魔道崽子撅着屁股讨打,我们难道还不好意思下手不成?既然不能洁身自好,那就打他娘的!”齐舟真人拍了桌,“千年前我们能把阎罗殿打出九州,今日何尝不可?这些崽子他娘的就是皮痒!” 君愁阁主和齐舟真人过去本是好友,眼下见他动怒,便抬眸一笑,说:“真人,话可真粗鲁。” 齐舟真人尴尬笑笑,端茶以做掩饰。 紧张的气氛被这么一搅和,众人皆是轻松地笑起来。 “话糙理不糙,真人真性情。”北堂渡笑容顿了顿,神色缓缓转为肃穆,“只是,千年前他们大败如此,而今卷土重来,必然有所依仗。” 陆寒霄闻言当即说:“那魔道于阵前曾言‘征四海,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还曾狂言,‘聚合四灵,一统天下’。” 这话一出,除却北堂渡,余下众人皆是双眸一亮! “聚合四灵……”第五婷小心翼翼扯动齐舟真人衣袖,悄声说,“师父,四灵莫不就是四大真灵。” 齐舟真人张了张嘴,摸着下巴讶然喃喃:“不能吧?他们应该……”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君愁阁主语气凝重,“四大真灵已近千年未现,莫不然魔道知晓真灵所在?” 她说完忽地看向齐舟真人。 觉远大师白眉微拧微松,没有说话,只是原本在掌间转动的佛珠忽地停下了。 北堂渡保持着淡然的笑意,可却显得很僵硬。 “古典记载,朱雀镇于南,因天地乾坤扭转,逝于正北。”站在君愁阁主身后的一人突然出声,“亘古以来,四大真灵消形不存。师父,大漠黄沙赤地千里,魔道如此狂言,莫非朱雀就在大漠之中?” 出声这人戴着一顶斗笠,白纱遮面叫人看不清容貌,但陆寒霄却认得此人。 她是君愁阁主的得意弟子,武诗柳。 “难说。”君愁阁主话语犹疑,“古典记载过于悠远,自古以来修道之人遍寻天下,都不曾觅得四灵踪迹,魔道远在海外,消息不尽得如我们这般灵通。” 武诗柳顷身凑近,面纱微垂飘动,她说:“师父,不如请出赤翎羽,一探究竟。” 君愁阁主眉头一挑,正想说些什么,可须臾之间,她忽然转动眼珠扫视众人,旋即轻笑说:“本阁主一时没了主见,那……依诸位之见呢?” 这话是试探。 齐舟真人闭上眼不做声,觉远大师则盘着佛珠微笑。 北堂渡抚着须看君愁阁主,半晌才说:“人算不如天算,何不如我等派出门下弟子出塞,一试便知。” 君愁阁主微斜绝美面庞,疑声问:“北堂门主,意欲在行四派合纵之势?” “魔道卷土重来,唯有我四派正道可为天下先。”北堂渡眸含剑锋,沉声问,“既如此,我等为何不复千年前盟约之誓,与魔相抗?” 99mk.infowap.99mk.info /134/134049/3174751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八章 景诚 两者对视之间皆在思量,而觉远大师微微颔首,说:“四灵之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依老衲之见,此计可行。” “寒霄。”北堂渡缓缓侧眸,“此行,你去。” 陆寒霄震声揖礼,说:“喏!” 君愁阁主后倾身,说:“诗柳,事关重大,紫烟阁便派你与陆师侄同去,你可敢否?” 武诗柳迈着莲步渡到君愁阁主身前跪下,揖礼朗声说:“弟子愿往。” “了生。”觉远大师朝身后缓下声,似询问般地问,“你……” “去可以。”了生起身拍着裟袍,“师父给些盘缠用度便可。” 众人哑然。 三派皆已做出决定,唯独齐舟真人未出声,他坐在高位上,眸里转动片刻,忽地抬首嘿嘿一笑,说:“那,婷儿……” “弟子与众四派师兄弟同去。”第五婷语带安抚,“师父莫担心。” “那傻小子要在,他去本是最合适的。”齐舟真人显得有些不忍,“眼下人不在,你去,定要当心。” 第五婷眨了眨眼,恬然一笑,说:“婷儿知道了。” 四人领了命,旋即退出大殿。 北堂渡等了片刻,起身渡步下了台阶,他渡步之间,说:“方才门下小辈在,有些事未曾言明。此次魔道率百万迦拿外藩入侵,令我想起了千年前一则往事。” 君愁阁主才思敏捷,问:“门主是想说千年前那场大战?” “不错。”北堂渡倏地转过身,“古典尽数记载大战详细,魔道将灵力注入凡人身躯,夺其魂魄,令其如行尸走肉,嗜血好杀。我等正派弟子心存良知,不忍屠戮无辜,致使数万大好修士血染问道山。” 觉远大师闻言想起先辈祖师谈起那场大战,无数凡人被阎罗殿魔道抹灭魂魄,成了一支只知杀戮的大军。 漫天飞剑,光华照亮苍穹,问道山正魔大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想到深处,他不禁惆怅摇头,手持佛印轻诵佛号。 “阿弥陀佛,门主忧虑也是老衲所忧。”觉远大师环视三人,“迦拿战士足有百万,若是遭魔道蛊惑被世间权财欲念所蒙蔽心神,那便是魔道一大助力。试想百万无魂无魄之师踏足九州,那俗世无数黎明百姓,恐遭无妄之灾。” “北地大漠曾有魔道驻地,要想抹灭百万魂魄,须得启动大阵。”北堂渡思路清晰,他望着殿外,“从信中所书看来,百万迦拿战士还存有心智。” “我记得那大阵须得献祭活人才能启动。”齐舟真人仰身闭目,叹声说,“不止一点半点的活人呀。” “即便百万迦拿战士皆成无魂无魄死士,于我等修士而言,他们还不是对手。”君愁阁主缓声说,“现下应探得魔道到底有多少人。” “阁主,修士对敌死士自然轻而易举。”北堂渡声显空洞,“可死士若对上的是凡人呢?” “凡人?”觉远大师苍老的嗓音透出暗哑,“门主是说?” 齐舟真人霍地跳下桌椅,指着大漠的方向高声说:“他敢?他就不怕遭天谴吗?!” “正是。”北堂渡环视三人,“兴许此次,我们面对的,恐怕不是百万死士。” 君愁阁主俨然噤声,她虚掩着唇,睁着难以置信的眸子。 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四周的空气又冷了不少,天巅飘起鹅毛大雪。雪花飘零间,寒气窜进大殿,压的琉璃龛里的火焰都骤减缩小。 火势趋近覆灭,天际的乌云乌压压地朝着天巅扑来。 “苍天。”觉远大师心神颤栗,“怜悯呀,苍天。” “苍天无情,凡尘有情。”君愁阁主惆怅侧眸,“人间的帝王怎知这般阴毒恶谋?凡人于君王而言,皆如苍天望凡尘蝼蚁。他定会出兵镇压,大漠也定会血染万里,就连九州也……” 北堂渡在霎时间丧失了镇定从容,他渡步到大殿前望着乌云,疲惫地说:“那就看如今这九州之主,到底是不是征伐果断的杀伐之主了。” 乌云横过天际,盖住天巅。 染黑了白云。 …… 临近立夏,骄阳高照,阳光润的池塘边的露珠垂在叶间欲滴不滴。 这片池塘犹如一片广阔的湖泊,东南西北四方阔建的足有行军校场般大小。 景诚帝尚是幼年时,此处本是片广阔的密林地,可在他及冠那年叫人伐了。挖土冲泥灌了足有一湖莫约的山泉,沿边筑有红玉山石,围着大湖立成过膝的浅坝,后在湖中投入七彩斑斓,尾色不一的鲤鱼,最后在湖底提笔刻字。 天河。 大河顿成波澜壮阔之势。 日头高过晌午,一名小太监渡着匆急的步子,沿着湖边跑,他弓着腰,垂下的额头上不时冒着细密的汗珠。 小太监疾步掠过湖边,径直奔到湖心的大凉亭。 凉亭一侧立着一尊石碑,内刻锐利的两个大字。 天亭。 天亭坐落于天河湖心,稍远的殿台楼阁边搭着戏台,台上正有一帮戏子捏着腔调唱戏,骨梆子敲打间,歌乐沿着湖波涟漪传荡飘去。 小太监按着台阶跪下去,咽着唾沫喘了口气儿,随即尖声高喊:“禀陛下,司徒公到了!” 年过四旬的景诚帝此刻正搂着一名妃子看戏,他似听着声儿,可没搭理。 这名妃子生的姿色绝美,乃是近些时日得宠的雪美人。 景诚帝好酒色,曾命司徒公于九州寻遍绝色良女子入宫。更修建四座宫殿,亲手提匾,风、花、雪、月。 奇怪的是,自从他承继帝位以来年年选妃,却只纳下三位美人于风、花、雪三座宫殿。唯独广寒宫一直空置,并且,他还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独自到广寒宫住上一夜。 这个习惯令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摸不透,只是过去的某一年里,有太监于七月初七夜间打更途径广寒宫,隐约听到幽寂的宫殿内传出笑声和戏腔唱词声。 而后一天的清晨,那名打更的太监便死在天河中,光鲜的袍子被嫣红的血浸透,千万尾鲤鱼争先恐后的抢着掠夺尸体上的肉。 自此,广寒宫便成了这座皇城唯一的禁地,无人在敢提起。 此刻景诚帝盘坐在裘皮软榻上,一手撑着立起的膝头,一手握着白玉酒爵摩挲,一膝横在榻上,眉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听着戏词面色时有变换。 雪美人枕靠着景诚帝的膝头,如墨的发似丝滑的绸,散在地上。 她一手轻柔撩拨抚摸着景诚帝的胸膛,一手攥着丝帕,轻声呢喃地唤:“陛下,外边来人了。” 冕冠坠着珠帘,景诚帝纹丝不动,那珠帘便挡着神情叫人看不清喜怒哀乐。 他的声音像是从山的那头飘来的,透着悠远的意味:“不急,看完在召。” 雪美人糯声应了,她悄悄朝跪伏在亭外的宫女撇了一眼,旋即才转向前方,望着戏台抿唇微笑。 宫女察觉到这个视线,当即侧首压着清脆的声音说:“陛下看戏正高兴着呢,你到外头知会司徒公老大人一声。” 小太监如临大赦,急忙起身就往外头跑。 “诶,等等。”宫女忙提着声唤,“莫要跑,惊了天河里的鱼,准荡的一春儿的水不安宁,若是惊了陛下看戏的兴致,你担待得起吗?” 小太监登时顿足,他打了个战栗,忙转身朝宫女拜了拜,随即踩着无声的步子沿着长廊小跑。 戏台上的唱词才刚刚开始,这是景诚帝今日晌午听的头一出,他每日要听上三台戏,晌午一出,晚间一出,就寝前一出。所以宫里养着一帮戏子,都是从烟、门两州请的名角。词本则由司徒公请专人写,每天都出个新花样,以免景诚帝觉得厌,没了看戏的兴致。 晌午这出唱的是烟州有名的曲儿,叫万民颂,本是黄道吉日称颂神明的曲子,被戏班子特意编成了戏。 就见几十名戏子在台上交换身形,挪动步伐,长袖卷动舞成风。歌舞也紧锣密鼓地敲的激烈起来。 景诚帝抬酒爵饮了些许,旋即搁在案上,抚着青须默默颔首。就见珠帘随着动作微动,那双曝露出来的龙目带着审视,紧盯戏台,隐泛慑芒。 戏曲唱到后头,就见几十名扮做百姓的戏子朝扮演天神的戏子叩拜,绵长的戏腔伴着一声‘天神护佑郑国山河,万世安康~’。 一曲唱罢,众戏子朝天亭跪下,叩首伏拜。 “好呀,好。”景诚帝拍了一掌,旋即抚须问,“这次的词是新提的吧?” 天河边的湖水静若停止,四周的寂静无声,景诚帝一开口,声音仿佛从水中透出来,隔着笔直的长岸,仍旧清晰可闻。 “回禀陛下,是新提的。”一名戏子双手撑地,面朝下紧张的弓着肩,“原先的曲子是烟州地方唱词,草民恐陛下听的不顺,便着人略作润笔。” “改的好,甚好。”景诚帝颔首,手指虚点着前方,“朕等着晚间的曲子……你等且先退下吧。” 戏子们当即再叩首,面朝景诚帝跪伏着退了几步,随后才退出戏台,作鸟兽散。 “美人。”景诚帝袖袍一摆,微微闭目,“你亲自去,请司徒公到殿内,朕,片刻便至。” “喏。”雪美人端庄垂首,迈着款款莲步退了两步,忽地缓而慢地抬头,说,“陛下……” 99mk.infowap.99mk.info /134/134049/31779380.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十九章 真龙 她咬着唇似难言启齿,又似羞涩,半晌都未开口,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景诚帝。 “今夜让奴才准备妥当,朕会去的。”那冕冠里似传出轻笑,“你好生等着便是了。” 雪美人魅眼微抬,抬袖掩着面,声若蚊吟地说:“臣妾……遵命。” 雪美人由宫女搀扶着退下了。 景诚帝独自一人坐在亭中一言不发,宽阔无边的天河环拥着天亭,艳阳照下将帘布映照出一抹阴影,他孤独地栖身在阴影中,死寂地如同雕像。 垂首望着桌案前的白玉酒爵,抬指把玩感受着那仿如肌肤的玉感,在细腻的触感里他凝起了眸,随后又看向案桌前摆放的食鼎,九樽食鼎里盛放着各不相同的菜式,山珍海味,清淡野蔬,珍稀兽肉。 菜肴的香气弥漫在口鼻间,他的双眼在九樽鼎之间来回扫视,忽地轻声笑了笑。随后拣筷挑了挑菜,片刻又放下了,口中叹出一口长气。 远处绵长的山脉吹来一袭清风,湖面跟着起了涟漪,冕冠下的珠帘摆动着现出了他的面容。 景诚帝生的面若真龙,眉长而浓,眼透慑芒,鼻梁高挺,双颊红润。 据传早年他生的仙人之资,潇洒不羁。可当过了四旬高龄,他逐渐现出了皇室王族的天命之象。行如山,站如松,声如雷,王者之气遮掩了过往的影子,成就了如今的他。 灵台侍诏曾为其占卜卦象,称,承天之运,九州真主。 景诚帝盯着其中一樽食鼎,望着那翠绿的野蔬,眼角忽地微微抽搐起来,口中说着:“好一曲万民颂呀,好的叫朕心肝惧裂,痛不可当!” 话语透着难忍的沉重,从口齿间溢出来。 他站起身,抱着食鼎朝阶下渡步,口中说着:“朕疼惜你,亦如先帝惜才,要你镇住那片土。可如今呢?如今万民称颂你,称你是天神。哈哈……” 他停步站在台阶前,脚边的湖波荡漾着朝他这边推来。他举起食鼎望着,在哑然的苦笑声中继续说:“那朕是什么?你若是天神,那朕呢?朕……是什么?” 话语刚落,他双手一松,食鼎骤然落下,磕在玉阶上,滚动着落入湖中。 溅起大片水花。 浪潮汹涌了几分,波浪濡湿了景诚帝的靴,湖中的那千万尾鲤鱼涌向食鼎争前恐后的抢食。 他冷漠注视着这一幕,淡漠地说:“喂不饱的,永远喂不饱的。这天下太饿了。” 长袖一舞,沉重的似千钧坠,景诚帝头也不回转身迈步走上玉阶,朝着长岸走去。 湖波点点,浪涛翻涌,万条鲤鱼掠夺着野蔬,只剩残根在湖面上飘下浮。 可那鼎未沉下去,鲤鱼群簇拥拱着食鼎,将其推在湖面之上。 在晃动间,鼎腹现出一个大字。 烟。 …… 摆袖、摆袖。 景诚帝走路喜欢摆动着长袖,袖上绣着的五爪金龙似在飞舞,他就这样摆着袖慢悠悠地渡着步子,直到御书房的殿门前才停下。 龙袍后帘拖在后头,原先紧跟步伐的太监猛地顿步,照规矩他是绝对不能抬头看天子的,哪怕一眼,只是此刻空气莫名的沉静,他不免飞快地抬眸闪电般的瞥了一眼,便收回了。 晌午的艳阳照不进殿道里,檐下筑了燕巢,幼燕伸着脖子唧唧喳喳地叫唤,引地景诚帝抬头望去。 他看了半晌没动静,余下的太监都弓着身子等着。 景诚帝抬着头,语调悠缓地说:“来人。” 一名侍在他身后的太监当即又弓了几分身子,应声说:“奴婢在。” “这燕是新燕,莫叫人端了窝。”景诚帝略微抬高下巴,仰视着燕窝,“难得呀,堂前燕还能到此一游。” 太监郑重垂首揖礼,掐着嗓柔声回答:“陛下的话,奴婢记下了,后头定吩咐下去。” 景诚帝望了片刻,随即轻甩袖袍,渡步进了御书房。 此刻御书房内正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见景诚帝进来,当即跪下叩首,高呼一声:“老臣参见陛下。” “嗯……”景诚帝颔着首渡步绕过书桌,坐定后一摆袖袍,气定神闲地说,“唐司徒,坐吧,到了朕的家里莫要拘谨。” 此人正是郑国三公之一的司徒公,唐鉴开。 唐鉴开年入花甲,身子却硬朗的很。他身为三公之一,但鲜少参与政事,平日好吟诗作赋,养花种草,亦或是摆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一点和景诚帝爱玩乐的性子很是合得来,所以每日他都要进宫陪着景诚帝,聊三川五岳的奇闻趣事,以逗龙颜大悦。 “不敢,君臣有别。”唐鉴开撑着膝头站不起来,有眼力见的太监上前搀扶,他在起身间说,“陛下疼惜老臣赐座,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君——臣。”景诚帝长吟着双手撑膝后倾几分,眸子上抬,说,“此处不是大殿,朕平日也不上朝,哪有那么多规矩?呵呵,瞧瞧外头,昨日朕回寝都未见着那新燕,今日倒像是被人画出来的,突然来了。呵呵,朕也老了,一眨眼的功夫,都不记得谁来过,谁……还记得朕呀。” 景诚帝说这话是笑着的,唐鉴开听着这话,落座时身子一僵,屁股都还没坐到椅子上,保持着苍老微笑的额角肌肉抽了抽。 唐鉴开慢慢坐下了,他直起身子,笑着说:“臣每日记着陛下的曲子,今日便是来垂询陛下的。” “曲子编的好,甚好、甚好。”景诚帝从容地手撑龙椅,“祈神求福,佑我大郑千秋安康。也是朕之心愿。” 唐鉴开跟着笑,续着说:“近些年烟州大水如往年般复发,堤坝修建的越发高了。这都是陛下圣明,才不至百姓流离失所。” 此刻两人交谈间,于内侍奉的太监正跪坐在桌案前,朝着一金鎏熏炉内点香,烟蕴沿着镂口向外冒着,像是云雾,迎面朝着地面染开。 “不是我的功劳,是天的功劳。”景诚帝朝熏炉撇了眼,“苍天垂怜,莫叫我郑国子民受苦,呵呵。都有酒吃,有肉饱腹,如此方称得上是万世安康,永享太平。” 太监盖了炉盖,无声地侧步后退到纱帘下站着,垂着头。 “今日这戏,提醒朕了。”景诚帝抬了抬袖子,“唐司徒,你听朕说。” “老臣听着。”唐鉴开翘首以盼,“请陛下赐训。” “派人去烟、门两州,伐些木来。”景诚帝眸子转动缓声说,“朕要建楼,大楼。要高,比山高。装衬要好,要最好。朕要建一座天下第一楼,登高望远,祈神敬奉。这事,便交由你去办。” 唐鉴开听着话颔首,抬头时目光掠过四周站立的太监,随即说:“陛下心系天下,实乃我大郑之辛,老臣立刻去办——” 唐鉴开说着要退下,可景诚帝忽然喊了一声。 “慢。” 唐鉴开站定躬身,望着景诚帝静待后文。 “此事不急,明日在办吧。”景诚帝抖着袖子探出手指,指着外边的天河说,“留下与朕看了晚间的戏再走不迟。” 唐鉴开当即跪地,说:“老臣遵旨。”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太监尖细嘹亮的吆喝。 “焦皇后到~” 两人闻言皆是眉头一挑,旋即都在刹那间恢复如常。 焦皇后头戴真凤头冠,发髻高梳凤冠髻,身披柔滑且奢华的凤袍,红妆微点黛,眉眼似朦星,她笑不露齿,端庄、优雅地迈步。 那裸露在袖外的手似水做的,由宫女扶着跨过门槛。耳坠坠着的流苏似帘瀑而下,在摇曳间,传唱着清脆弦音。 她朱唇轻启,柔声说:“陛下圣心仁厚,想着天下子民。臣妾贱薄,听着也想为陛下出点儿力。” 她屈膝叩拜了,景诚帝探出长指虚点着,看向唐鉴开,说:“朕的皇后呀,宅心如此,夫妇何求?呵呵,皇后,你说说,你有什么主意呀?” 焦皇后莞尔一笑,说:“方才在外头听着陛下要派人从烟、门两州伐木,臣妾兄长而今镇守西境,上月为臣妾送了黑木料的熏香,这不——” 焦皇后捻着兰花指指向金鎏熏炉,继续说:“昨日臣妾命人送了些过来,陛下,这黑木的料子极好,西境外藩用黑木做梁,水侵长年不朽,火烧而蕴香,用来做陛下的天下第一楼,乃是天赐良配。” 景诚帝抬手撑着龙椅,那藏在袖里手捏着扶手上的龙头逐渐发力。 他面上依旧泛着和煦的笑,只是被冕冠垂着的珠帘遮挡了。 “闻着,宁神。甚好。唐司徒。”景诚帝看向唐鉴开,“便如皇后所言,交由你去办。” 唐鉴开揖礼,说:“老臣遵旨。” “西境与烟、门两州相隔甚远。”焦皇后撇了一眼唐鉴开,旋即侧首正视景诚帝,说,“老大人年迈,劳苦功高,西境伐木一事臣妾可推举一人前去办了。” 景诚帝凝视着焦皇后,声音悠远地从龙椅传荡开来:“谁?” 焦皇后露出那可爱的虎牙,嫣然一笑说:“臣妾之兄,焦鸿雪。” 景诚帝闻言一滞,唐鉴开垂首倒吸凉气。 大厅内沉寂无声,落针可闻。 焦鸿雪掌权西境,无王召不可入都,现下焦皇后突然借伐木之说让他回来,为什么? 景诚帝在长久的沉寂里审视着焦皇后,心头的疑窦越发好奇发痒。 99mk.infowap.99mk.info /134/134049/31802804.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章 天子 她在计划什么? 许久,景诚帝捏着龙头扶手,略微颔首,说:“允了,就交给焦鸿雪去办吧。” 焦皇后上前落座在龙椅一侧,手搭住景诚帝捏着龙头的扶手,缓缓地抚摸,似在安抚。 她侧眸,透过珠帘看清了景诚帝一直藏匿在珠帘后的面容。 两人四目相对。 随后唐鉴开与景诚帝闲谈了些许趣事,逗的景诚帝不时发笑,焦皇后在一侧温顺的为景诚帝倒酒。 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即便宫女太监在,只要焦皇后在场,倒酒侍奉皆是她。 直到晚间,景诚帝与唐鉴开一道去戏台看戏。焦皇后没跟着,她识趣地站在廊下望着景诚帝渡步的身影,直到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焦皇后这才在宫女的服侍下离开。 …… 戏台上的戏子早早候在台边,等着景诚帝坐定,大袖一摆,说了句‘开戏’。 戏子们这才开始演起了晚间的新戏。 这出戏,叫夜审天贪。 这是一出崇武年的一桩案子,讲的是郑国盛崇年间,廷尉陈榆晚夜审门州贪官顾再青的故事。 鼓梆轻响,泛着幽寂,湖波平静,水底的鲤鱼无迹可寻,天地刹那只剩鼓点轻响,戏子舞动长袖,抬脚步入场中。 景诚帝接过太监奉上的酒尊,抬臂停在胸前,望着戏台,说:“陈榆晚夜审顾再青?” “陛下天目如炬,一眼就看出来了。”唐鉴开举着酒尊,抬眼示意太监退下,“正是夜审天贪。” “盛崇年,朕还是一个孩子。”景诚帝饮了半尊,抬袖拭着嘴角,“那年天贪案闹的大,举国皆知。” 临近立夏,天河水又是山泉,湖波上泛着薄雾,寒意森森。太监抱着鹤氅候在一旁,他见景诚帝仅穿一件薄袍,便大着胆子往玉阶上迈。 扮演陈榆晚戏子唱着词‘门州万金皆入你怀,而今罪昭天下,你~还不认罪?’ 扮演顾再青的戏子跪在上发抖,颤声唱词‘臣为民,无罪呀~’ “顾再青勾结门州一十一县,私贩盐铁,敛财万金,可谓天贪无疑。”唐鉴开抬爵饮尽,口齿畅呼一口气,“陈家世代忠良,郑国律法皆出自陈家历代先贤,执法明严,为天下人奉行,可谓郑国之本。” 太监为景诚帝套鹤氅,他展臂套上了,这一身鹤氅加身似掩盖了那令人惊恐的王者气势,反倒显现出他青年时那般潇洒的仙姿。 “国之本,上行下奉,该当如此。”景诚帝摆袖,“陈氏历代执笔律法,廷尉一职皆由陈氏执掌,先帝便无异议,朕觉着,也无异议。” 唐鉴开听着话,颔首赞同,说:“先帝贤明,陛下圣明,郑国之幸也。说起这陈家,如今廷尉正、左、右三监皆由陈氏三杰执掌,虎父无犬子,陈榆晚可以瞑目了。不过,陛下,老臣前些日听闻,此次陈氏三杰南下烟州,廷尉左监陈平冈惨遭歹徒行凶,身死烟州。” “有此事?”景诚帝搁下正要饮的酒爵,望着戏台说,“可查出凶手了?” “不曾。”唐鉴开回答,他搁了酒爵,说,“为得审理江州牧私通边塞窝藏反贼一案,陈丘生滞留烟州,倒是那陈金裘押着此案一干人等回都审理。想来,他会来寻陛下,以断分明。” “朕不理朝事。”景诚帝盘腿坐着,“有庞司空处理朝政,朕心甚慰。” 唐鉴开恭维说:“陛下不治为治,知人善用。” “你有话就说。”景诚帝向后倚靠着软塌,“这里是朕的家。” 这话一出,那垂首正为景诚帝倒酒的太监双眸一亮,他垂着头,变换的神色没人看清。 戏台上唱着戏,鼓点敲击轻快。 唐鉴开借着举尊的姿势撇了太监一眼,说:“陈丘生留在烟州,放言此次烟州若在发大水,誓与烟州一十四县百姓共存亡。陛下,这活阎罗是在拿自己的命和天赌呀。” 鼓梆子敲的越发快了,戏曲已演到了中场,扮演百姓的戏子跪在地上哭嚎,唱词里皆是求饶过天贪顾再青。 “豪气,胆识过人。”景诚帝捏着扶手指尖泛白,“他一个廷尉正留在烟州,让陈金裘压着江子墨回都。见朕?见朕该如何?朕见了,又该如何?” “江家乃烟州之本,如若无江子墨这株定泽真松,烟州大水,恐无人能治。”唐鉴开望着戏台,惋叹说,“江子墨老了,杀,烟州百姓定然贫愤。不杀,便是陛下惧怕了他,叫九州看了笑话。” “哦?朕怕他?”景诚帝眸子忽地斜视过来,“当年有一个人也是如此,满朝的文武!” 景诚帝突然提高嗓音指着前方。 “满朝的文武呀!”他长吟颤声,将指头指向自己的鼻子,盯着唐鉴开沉下声说,“都说朕怕他。可朕是什么?朕是天子!杀便杀了。” 他狠狠一摆袖。 唐鉴开知道景诚帝是在说中永七年的甄毅。 唐鉴开喉间滑动,咽着唾沫颔首,说:“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叛国之贼,罪该万死。” “你坐在我家里,当着我的面说违心话。”景诚帝鼻翼微动现出怒容,“骗谁?骗朕?” 唐鉴开匍匐着跪下去,恭敬揖礼垂首,哑声说:“老臣不敢。” “哼。”景诚帝冷冷撇了他一眼,说,“建楼。朕要烟、门两州的木头,为什么?”他倚靠着软塌仰着身,“我拿了他们的木头,给的是钱。真金白银给出去,百姓有衣穿,有饭吃,赐了恩,不谢朕,难道还要反朕不成?” 唐鉴开头又低了几分,嘴里说着‘老臣惶恐,陛下赎罪。’ “罪不在你。”景诚帝眼眸窜动,忽地直视前方,“是朕那皇后,横生枝节。”他突然侧首,指着唐鉴开频频虚点,“你呀你,唉。” 唐鉴开听明白了,景诚帝这是在气唐鉴开没有为了建楼的事公然对抗焦皇后。 景诚帝总说他会忘记人,别人会忘记他。可自己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无奈,却没有在景诚帝最需要他的时候站出来。 思路通透,唐鉴开头磕在地上,哑声说:“老臣无能,罪该万死。” “罢了。”景诚帝摆袖,“江子墨已经抓了,陈丘生也清楚其中利弊。哼,把自己压在烟州给谁看?给朕看?好,朕看着,朕倒要好好看看,他怎么治这烟州。” 戏曲已然演到终幕,那是一出砍头的桥段,百姓哭诉,陈榆晚肃穆高坐,顾再青昂首挺胸。 “陛下,崇都没了陈丘生这尊活阎罗,书信案查不清办不明。”唐鉴开额头抵着玉地板,“必须救出来才能彻查此案。” 景诚帝颓然垂手,望着戏台沉默。 少顷,他按着软塌的扶手正了正身子,说:“都压了四年了,在压上一压一时半会坏不了事。烟州事关重大,解决不了,掣的是朕的肘。再者,朕坐的是天亭。”他朝天河抬了抬下巴,“瞧瞧,这池子里的鱼静,水浑,不干净。都看着朕呢。” “陛下之意,老臣明白了。”唐鉴开缓缓抬头,“烟州一事已派人去办了。” “嗯。”景诚帝长吟着拍了拍扶手,“行了,都听明白了,起来吧。” 唐鉴开直起身,顺着景诚帝的目光望向戏台,看着那柄刀高高举着,扮演陈榆晚的戏子端坐高位,肃穆的面容上正视前方,手中的惊堂木缓缓高举。 扮演顾再青的戏子跪着,坦然地望着那惊堂木。 而那名侍奉在景诚帝一侧的太监也出了神,望着戏子神色闪动间,紧锣密鼓的歌乐里,他喉间滑动,紧张地望着这一幕。 “看清楚了吗?” 珠帘后那悠远的声音陡然迫近! 太监惊觉回神,抬眸一看,顿时吓地向后倒摔过去。 景诚帝就背着手站在他身前,那鹤氅罩着他的身躯,显露一番仙风道骨的浩然之姿。 他双臂一展,鹤氅沿着肩背脱落,沉沉地落了下去,天亭柱壁上灯盏里的火光在摇曳间,照亮了阴影里藏匿的五爪金龙,动作姿态带动冕冠垂下的珠帘摆动。 太监看清了,这回是看的真的不能在真了。 龙! 那龙目泛着慑人的寒芒,盯着太监显露出天横贵胄的帝王之势! “朕问你。”景诚帝如同居于天巅之上俯瞰而下,“看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吗?” 话语悠远中携着无尽的压迫,这股势头令太监的浑身战栗,脊背噌噌冒着冷汗,霎时间濡湿了衣袍。 他忙不迭地掩着唾沫,颤声结巴说:“陛……陛下。” 景诚帝高举右手,背着戏台,重似千斤坠地一甩! 啪! 惊堂木落下,清脆的响声响彻天河,池里的鲤鱼如一道暗涌的狂浪猛地扑向天亭玉阶之前! 噗嗤! 太监随着声响陡然瞪大了眼珠,他惊惧地望着景诚帝,眉头嘴角皆在抽搐,旋即缓缓跪着倒了下去! 一名身披甲胄的甲士是在太监的身后突然出现的,面上毫无表情,手中滴血的钢刀一举一收。 咔嚓一声,刀入鞘了。 他恭敬奉手一礼,踏步一跃,像是瞬间消失了。 可唐鉴开看的清清楚楚,这人是从天亭上头下来的,这人……一直藏在天亭里! 景诚帝转身望着戏台拍了一掌,赞声说:“好戏,甚好。” 戏子纷纷叩首伏拜,他们面目皆是麻木之色,对方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景诚帝背着手望着天河里翻涌的浪花,缓声开口说:“唐司徒。” 唐鉴开当即揖礼,说:“老臣在。” 99mk.infowap.99mk.info /134/134049/3182150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一章 归都 「立夏不久便在眼前。」景诚帝昂首挺胸,「楼,朕要建,陈丘生,朕要他回来,书信案,朕要彻查。」 「查!」唐鉴开的腰有弓了几分,「彻查!」 景诚帝转过身看着他,轻笑了笑,在摆动的珠帘里,他的声音悠远而亢长:「让陈金裘来见吧,他们办不了的,不敢办的,朕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好人,恶人,愚人,给朕,都给朕来做。」 唐鉴开微微抬首,郑重地说:「陛下圣明,那庞司空——」 「庞博艺,尚书台。」景诚帝打断他的话,「这郑国的朝堂可大着呢,他是三公。」景诚帝声音逼近说,「朕才是天子!」 唐鉴开当即震声回答:「喏!」 瞧瞧,朕还活着,都争着跃龙门呢。」景诚帝侧身看向天河,望着那跃出水面的鲤鱼,掀起冕冠上的珠帘,轻笑着说,「罢了,该杀的就都杀了吧。」 他不在多看,朝着笔直的长岸飒然渡步。 摆袖、摆袖。 王不留行。 九州九城。 崇都作为郑国心脏腹地,位于西南中心,上通北境代州、红山马道、望州,左贯奔西南则是旷野草原通州,南下就是烟州,右往无边大江海域,可谓四象居中,横贯八方。 今日的崇都南门大开,一排甲士昂然而立,领头的则是几名身穿吏员服的官吏。 此间下午的日头颇为闷热,官吏们在闲谈间不断端正官帽,又不时抬袖擦汗,但举止略显微小,仿佛都在担心动作大了几分,就会弄乱了形象。 亢长的大道上,就见尘土飞扬,一队车队正在缓缓而来,领头的一名轻骑校尉策马奔到,当即抱拳说:「报,陈大人车架已到,诸位大人,久等了。」 一名官吏昂着脖子问:「此次归都的是哪位廷尉大人?」 一众官吏闻言都跟着抬头望去,面上都显得极其焦急。 校尉恭敬回答:「禀报大人,此次归都的是廷尉右监,陈金裘大人。」 为首那官吏一听就瞪大眼张大嘴「啊」了一声。 一众官吏当即左右环视同袍,窃窃私语时不忘对着不远处的车队指指点点。 「我倒以为是谣言。」一名官吏抬袖拭汗,「没想到是真的,陈丘生大人居然真的留在烟州做人质!」 「这可叫我等怎么办?」一名官吏紧跟着说,「书信案这么大的案子且不论,如今挤压的诸多悬案都得陈大人回来定夺。眼下回来一个廷尉右监,他能顶什么事?」 「笑面虎呀,他是陈氏门下次子,就会溜须拍马,如今廷尉正不在,他一个廷尉右监主事,刑狱还不乱了套了。」一名年迈的官吏拍着大腿叹气,「人犯押回来也得扣着,这案子也得悬着嘞,唉,鸡肋无用呀。」 一众官吏唉声叹气,而车队已然到了近前。陈金裘在马车里听的清清楚楚,额头青筋虬结,牙根都要咬碎了。 可等帘布一掀开,陈金裘俯身探出下了马车,面上却是带着一贯温和笑意,前后犹如变脸一般。 这群候在南门等待的官吏都是陈丘生一手提拔,个别资历老的官吏还是他父亲那一辈带下来的老人,他心里清楚,就算人把他当臭虫看,他也得笑脸相迎。 这叫笑面虎。 「诸位大人,久等久等。」陈金裘笑容可掬,揖礼环视众人,「金裘何德何能叫诸位大人在此等候,真是惭愧。而今我归都,车上还押着人犯,公务在身,还请诸位大人一道回刑狱商量案件一事。」 一众官吏面面相觑,他们这般沉默,顿时引的空气尴尬莫名。 「陈三爷。」一名发须灰白的老官吏揖礼问,「敢问廷尉正陈大人 何故未曾一道归都?」 一众官吏纷纷翘首以盼,面上皆是好奇。 陈金裘额角微抽,笑脸未变分毫,他说:「此次书信一案牵涉众多,我大哥还在烟州彻查此间详细。无奈啊,便命我携人犯归都,莫叫刑狱诸多案子挤压成灾。诸位挂念我大哥,我代他在此谢过。」 陈金裘隆重地一揖礼,一众官吏闻言都不做声,只是纷纷回了礼。 老官吏撑起身,旋即又问:「那,陈大人可曾名言,何时归都?」 陈金裘眉头一挑,笑着说:「快了,估摸立夏一过,我大哥便会返回。」 立夏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巨石投入大湖之中,顿时引的一众官吏窃窃私语。陈金裘甚至能听到其中一人低声说「立夏若至,便是烟州发大水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这次陈大人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陈金裘僵着笑装作没听到,只是吩咐校尉先行带着囚车回刑狱,可就在这时,南门突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响声。 所有人回首望去,就见城内街道并排两队人皆身穿孝服,庄重地朝着南城门走来。当先一名老妇人拄着拐杖,步履颇为艰辛。好在她身侧一名年轻貌美的妇人搀扶着,但那哭泣声却是在回荡间,令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陈金裘看的仔细,他忽地提袍快步奔了过去,到了近前,一整衣袍就要跪下。 「别跪,莫要跪老身。」老妇人重重一顿拐杖,「老身有两子,一子陈丘生在烟州做人质,一子陈平冈身死。陈大人若跪老身一妇人,怕是要叫天下人笑话。」 陈金裘怔怔望着老妇人,身子弓了几分,缓声轻唤:「娘。」 「莫喊,老身承不起。」老妇人眼袋乌黑,她转过身高声喊,「哭啊!你们的主子回来了,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啊!」 她连翻重重垂顿拐杖,在砰砰响声中缓缓转过身,抬起的视线越过陈金裘,直直望向车队的后方,望着那马车上的金线木棺。 她嗓音泛着嘶哑的哭腔说:「我的儿子……回来了。」 老妇人迈步继续前行,身侧的妇人扶着人不敢和陈金裘说话,甚至不敢看他。 他们擦肩而过。 陈金裘愣在原地,他忽然觉得天地在旋转,视线浑噩而模糊,成排的家仆从他身侧穿过,那些白衣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晃过,他的眼睛跟不上了,连呼吸都哽在鼻腔中。 他想转身,可僵在原地。 面上还保持着笑。 陈氏三杰,除却陈丘生是已逝的大夫人所生,陈平冈和陈金裘皆是陈家现任大夫人所生,他与陈平冈是一母同胞,他的母亲此刻却不让他喊上一声娘。 一众官吏见了老妇人纷纷恭敬揖礼,一语不发地候在一旁。.z.br> 迎丧的队伍挤满了城门,引来街道两侧的百姓昂首张望。而陈老妇人未曾在意这些目光,她缓缓渡步来到了棺材前。搁了拐杖抚摸着棺材。 片刻,她忽然脸颊贴着棺面,虚声说:「我的儿子,平冈回来了。」 老妇人身侧那名妇人扑在棺上失声痛哭,连带着身后迎孝的队伍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夹杂着「二爷。」 几名年轻的官吏见此一幕不禁泣不成声,抽噎着抬袖揩泪。 迎丧队伍接管马车,带着棺木入了城门。家仆朝天撒着纸钱,鼓乐声响彻南门大街,所有观望的百姓都惊觉出这是陈氏家仆,他们议论纷纷,对着迎丧队伍指指点点。 陈氏三杰之中的陈平冈死了,这个消息在霎时传遍大街小巷。 官吏们随行跟在队伍后头,掠过陈金裘时都冷眸相视,不时偷偷的对他冷指竖横。 囚车、甲士、仆役,所有人都进了城门,唯独陈金裘独自一人,孤寂地驻足在城门前。 他的身侧是护城河,清澈的河水几乎能用肉眼看到湖底的鹅卵石。而他只能从河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河水像是一面清澈的镜子,倒映着他的面容。 他那僵硬而违心的笑。 陈金裘在长久的沉寂里望着河水中的自己,接连喃喃自语地问:「你是谁?」 「你是陈氏三杰的陈三爷,陈金裘。」 「你是廷尉右监,陈金裘……」 你是谁? 这声音像是河水在回问他。 他忽然走到台阶下,蹲在护城河边伸手拨了拨河水,然后捧起一把对着脸用力的搓揉起来。 他搓的很用力,甚至搓到脸发红发烫。 湖波的涟漪荡的湖面模糊,连带他的面容也在变幻。 陈金裘的贴身仆役突然奔回来,左右巡视才发现陈金裘蹲在湖边。他急忙下了台阶,恭敬地揖礼说:「三爷,老夫人回府了。」 「知道了。」陈金裘盯着湖面没看他,「你为什么没跟着?」 「三爷。」仆役咽了咽唾沫,「有人请。」 陈金裘依旧没看他,只是盯着河面出神,嘴里飘着话:「谁?」 仆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旋即抬手护嘴贴近,小声说:「秦王。」 陈金裘闻言,这才缓缓侧过头看仆役,他直勾勾地看了半晌,说:「知道了,备车。」 仆役当即揖礼,恭声说:「喏。」 仆役小跑着去备车了,而陈金裘却没起身。 他依旧盯着湖面,等待湖水恢复平静,他竟从湖面中看到了一个人的面容,耳畔响起了这个人的话语声。 「你需牢记谨遵,万事,律法当先……且听……且思……」 陈金裘怔怔重复:「且听,且思……」 他盯着湖面,逐渐凝起的眸子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他对着湖水说:「你是谁?」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二章 秦王 湖水无波无澜无回应,他倒是先笑了起来。笑容不在僵硬,而是自然。浓郁的笑容透着如沐春风的随和,更带着几分夹藏深意的阴沉。 他指了指湖水,说:「你是陈金裘。」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他的面容,浮现出一张充斥着口腹蜜剑的笑脸! 「你是陈金裘。」陈金裘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笑脸,可在转瞬间,笑容骤然变作一张陌生且冰冷的神色。 「你是笑面虎。」 实话……谎话。 车轱辘转动着,斜照的夕阳迎来了晚间的季风,清爽的气息贯彻整条南门大街。 行人在街道两侧掠过,小贩、路人、百姓、富人、穷人、乞丐、男人、女人。 季风吹拂着窗口的帘布在鼓荡,透过缝隙,陈金裘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千百种面孔,千百种表情,喜怒哀乐。 这一刻他忽略那些面容,仅只是注视着每个人扯动的嘴角,听着喧嚣嘈杂的闹市噪音,他的眼神愈渐阴沉。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昏暗的光线将他的面容拢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变换,他眉宇间的阴霾越发凝重。 这些人,哪个没有撒谎?哪个又说了实话? 陈金裘陷入沉思,盯着过往的人,眼神趋近审视。 马车在南门大街十字路口向右转,进了染香坊巷后,在一家装潢奢华的酒楼门前停下。 这巷子是崇都有名的烟花巷,通南北,平日风大,透着凉意。 陈金裘抬眸向上斜视,酒楼顶楼的纱布迎风招展,巷子里传着吆喝叫卖声,沿街摆卖的竹篾里关着鸡鸭,咕咕嘎嘎的叫声响着,小巷口还能听到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三爷,到了。」仆役勒住缰绳交给迎在门前的小二,他没听见马车内的反应,便下车朝窗帘口多唤了一声,「三爷?」 一阵风忽然吹起窗口的帘布,橘色的阳光霍然穿进窗沿,仅是刹那间,仆役霍然瞪大眼。 在刹那的光明里,仆役从昏暗的车内,看到了陈金裘阴郁的面孔,那帘布落下遮住了一切隐藏在黑暗里的景象。 仆役怔住了。 「小的上手,爷小心。」小二见仆役愣在当场,当即上前掀了帘,「车停稳了,爷留神。」 小二笑着跪伏下去,他双手撑着地。而陈金裘已然弯身,踩着小二的背下了马车。 那脸上的笑浓过盛开的花。 「里头领路。」陈金裘抬了抬袖,「走。」 「得嘞~」小二伸着脖子喊,「陈三爷到,闲人让道!」 陈金裘朝着那名自小跟随自己的仆役招手,说:「老实,去给家里传声信儿,晚间的饭我就不回去用了。另外你让人去刑狱说上一声,明日我请诸位老大人到清风楼吃酒。」 仆役老实猛地回过神,他自小跟着陈金裘学的一对精明眼,察言观色几乎如同本能。 老实苦着脸,语调有些愤怨:「三爷,那些个老东西搅和大爷的人给您脸色,您还掏银子请他们吃酒?何必上赶子热脸贴冷屁股。」 「你懂什么?那都是刑狱的老人,里外里的面都得给足了。」陈金裘笑意盈盈地说,「去办就是,拿上腰牌。」 陈金裘甩了腰牌,老实接过眼巴巴瞅着,他正想说话。可陈金裘已经由小二领着进了酒楼。 老实琢磨着陈金裘那番话里的意思,加之方才车窗内的景象,他不禁抬眸望向酒楼上方。 顶楼的纱帘在飘,一个人影恍惚飘离。 老实昂着脖子看的清楚,他咽了咽唾沫,顿时对陈金裘这番举动明白了几分。 此处是染香坊巷,人 多眼杂不说,陈金裘刚进崇都就被请到了这,这不关乎什么事,而是人。 请他的人是谁? 秦王! 人多眼杂,不能乱了方寸。老实重重咽了口气,当即转身朝巷子外头走。这段路不长,他在心里复述陈金裘的交代,可脑海里忽地回忆起方才陈金裘的面容,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同时念叨着。z.br> 「三爷什么时候又变了?」 酒楼内的长廊呈环形,中间堆土种了稀有的紫竹,上头镂空正好撒下晚霞的橘红,霎时间营造出诗情画意的景气。 陈金裘绕着紫竹渡步上了环形台阶,到了顶楼后,小二在门前热情地唤:「爷,陈家三爷到了。」 门陡然被推开,一名两腮通红的甲士霍然站在门前。 他见着陈金裘,当即双掌一拍摩挲起来,兴致勃勃地说:「哟,陈三爷许久不见,难得给面儿,秦爷都等急了,快请。」 他抬臂一展,陈金裘笑容便浓了几分,他揖着礼渡步进了雅间,嘴上说着「叨扰、叨扰。」 酒楼顶楼的雅间扩建过,与之酒楼一旁的阁楼连接做成对鸳鸯阁。此刻席间厚实的地毯上倒了几名甲士,陈金裘一眼看出这些都是崇都城西禁军的将领,大多都是这两年新晋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依次和人打了招呼,旋即走向正中,伏跪下去揖礼拜见,恭敬地说:「廷尉右监陈金裘,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刘修良。 景诚帝两位皇子中,独独刘修良生的孔武有力,他身材高大且健硕,样貌神似景诚帝青年时特有的风骏飘逸神采。加之从小练武,又喜好饮酒结交军中将士,气质难免添上一抹浓厚的豪放。 刘修良坐于正中高位,长案横于膝前,右侧后方的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厚毛笔,而他的左侧坐着一名场间最为貌美的歌姬,歌姬身侧的案上则放着一床琴。 最为瞩目的是他的后方上头,那摆放着一架武器架,龙爪分于两侧,探抓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陈三,怎么才来,这夜都入幕了。」秦王两指夹着酒尊虚挑,「罚酒、罚酒。」 一众将领当即跟着吆喝。 陈金裘呵呵笑着从桌上拿过一个酒尊,又接过一名将领递来的酒壶,一边倒酒一边叹气说:「唉,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到了城门,可把我给吓一跳,吃着惊了。」 刘修良端着歌姬的润下巴,虚张声势的张嘴欲咬,逗的歌姬咯咯娇笑起来。 他侧首笑着问:「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郑国刑罚可是你陈家掌舵,还有人能惊着你?奇了嘿。」 一众将领当即跟着喊,脸红脖子粗地说要废了敢跟陈金裘叫嚣的人。 「叫殿下见笑,都是刑狱的官吏。」陈金裘提着满满一尊酒,「我二哥此次在烟州遭了难,人没了。老夫人生了气,在城门口骂我来着。还有那些官吏,见我大哥没回来,心里急狱里的案子,就难免多说了几句闲话。」 这句是实话。 他说完话,抬臂昂首满饮一尊,一众将领当即拍掌叫好,纷纷举尊要与他共饮。 「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件难事。本王与平冈平日吃酒交往甚多,他是个爽快人。」刘修良任由歌姬搂着他的腰,「可惜呀可惜,来,本王敬平冈一尊!」 刘修良举着酒尊往地上一撒,一众将领也跟着撒酒。 这满地的酒液溢着浓郁的香,与空气中的脂粉味混淆在一起,透着醉人的芬芳。 陈金裘放下酒爵,旁边的舞姬立刻挽袖倒酒,他就在一旁看着,说:「金裘代二哥谢过殿下。」 「莫与本王客气。」刘修良放 了酒尊,搂着歌姬的细腰随意地问,「陈三,你大哥的事本王听说了,可倒是谣言难说真假,现下外头都说人没回来给扣烟州了,到底是真是假?」 他说着话的时候没看陈金裘,搂着歌姬的手缓缓抚摸着光滑的背,歌姬登时媚眼如丝,眸里荡漾着春儿水般的浪。 「千真万确,烟州刁民胆大包天,人是扣了。」陈金裘去拿酒尊的时候故意搭在舞姬白皙的手背上,「殿下也知道,平日刑狱皆是我大哥主事,他事必躬亲,嫌弃我与二哥做事不尽那份意思。唉,且不说这些官吏,还有狱里的狱卒,手底下的兵曹,明面儿上认的都是我大哥,如今我一个小小廷尉右监,可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摊子?」 舞姬被陈金裘这么一搭,手不禁往后缩了缩,可陈金裘却已经把她的手抓住了,顺势将人揽入怀中,面上哪有什么愁苦之色。 可这话却是假的。 刘修良侧眸撇了一眼,五指沿着歌姬的背滑到后颈,顺着浓密柔顺的发探入,他朝桌上的食鼎示意,歌姬当即会意。 「金裘,这我可就不得不说你了。」刘修良撒了手,舞姬的发髻胡乱撒了下来,披在肩上盖住了锁骨,他撑着扶手继续说,「陈丘生嘛,在崇都是个人物,活阎罗的名字谁没听过?啊?哈哈哈。」 一众将领跟着大笑起来,纷纷赞叹。 陈金裘搂着舞姬,噘嘴对着她递来的酒尊啜了口,随后由着舞姬拿绣袙擦他嘴角的酒渍,说:「殿下,现下崇都只有我一个做摆设的廷尉右监。这偌大的刑狱,我可管不住。我呀,平日和二哥一个样儿,就喜欢喝酒、吃肉,搂着美人做美梦……啊,你说对不对?」 最后那句是对怀中的舞姬说的。 可这话依旧是假话。 那舞姬娇滴滴地说了声「喏。」随后羞涩的微微侧头。 居坐侧位的歌姬俯首朝食鼎中叼出一颗红果,随即含着果送到刘修良嘴中,他咀嚼着,说:「这酒嘛,是个好东西。可权呢,谁会嫌多?是不是?」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三章 笼络 他环视一众将领,大伙见他放浪形骸地笑,当即也跟着笑着应声,连连称是。 「殿下,这话说的豪放!」陈金裘双眼一亮,他顷首望向刘修良,「只是卑职不明其意。」 「金裘,你看看这雅间里坐的都是什么人?」刘修良抬臂环指一众将领,「这都是城西禁军的校尉、羽林。」他握着歌姬的手饮了口酒,看向陈金裘说,「知道本王为何喜欢和这群兵篓子混在一块吗?」 「卑职不知。」陈金裘朝刘修良揖礼垂首,「还请殿下赐教。」 「莫说赐教。你我论调搭腔,都是戏言,但也是本王一番肺腑。」刘修良摆手,「兵篓子,那也是兵!」他啐了果核,顷身沉下面容,一挑下巴,「兵是什么?嗯?」 一众将领四下环视彼此,皆是挠着后脑勺发呆。 陈金裘眼珠一转,旋即朗笑着回答:「殿下神威盖世,力拔山兮,乃是郑国第一勇士。兵者,国之矛也,御敌在外,震八方,无兵则无国。」 刘修良拍掌大笑:「读书人讲究!不错,无兵则无国,街头地痞打架还拉班结伙,单枪匹马砸场子都没底气。所以呀,这里头就两个字,交代的干干净净。」 他侧身豪迈地一把扯过厚毛笔,对着砚台重重一垂,顿时浓墨四溅八方! 那对笔直长眉蹙似利剑,眸里刹那现出骇人的杀意,提笔于纸张上游龙行走,浮腾而下,旋即一甩厚毛笔扯过白纸朝场中一掷!.z.br> 纸张轻柔似纱飞舞飘落,落在场中后,一众将领纷纷起身去看,可认字的在颔首,不认字的也跟着假模假式点头。 陈金裘起身凑近一看,顿时就看清,这纸上写着两个大字。 兄弟。 笔墨浓厚,字里行间一股豪放之气浑然天成,挥霍于纸上。 陈金裘不禁脱口而出:「好字!」 他由心赞叹,真心话。 「陈丘生提携的人自然是他的人,可他们做的是官,是郑国的官吏,吃的是郑国予的俸禄,秉的是郑国的公,执的是刘氏皇族的法!」刘修良微一抬手,歌姬便自觉地靠向他的怀中,「有美人在怀,有兄弟在侧,这日子逍遥,这国就安宁。所以你得记住本王一句话。」 陈金裘恭敬地说:「卑职洗耳恭听。」 「有兄弟在,就有底气。」刘修良举着酒尊朝他致意,「刑狱事宜办不了的、有难处的,在场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你,办了!来,饮酒!」 一众将领听的热血浇头,当即都举尊朝向刘修良,齐齐喊着「唯秦王殿下,马首是瞻!」 刘修良今夜喝的尽兴,忽地朝向一名将领问:「我瞧你方才老是盯着她,说,是不是喜欢?」 刘修良指的是他怀中的歌姬。 那将领闻言顿时酒劲去了大半,昏沉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敢」。 刘修良起身看向他说:「本王可不喜欢有人撒谎。」 那将领依旧摇头。 刘修良忽地缓缓起身,掠过桌案时抬手一抽,那武器架的剑鞘顿时响起一声脆耳的咣当声! 他用剑指着将领,吐着酒气说:「你怎么这般怕?本王一言九鼎,你不敢说,好,诸将皆有,令!」 一众将领当即齐齐单膝跪地,抱拳揖礼。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刘修良迈了两步,剑尖抵着那将领的胸口,「尔等接令!」 一众将领齐声高喊:「末将遵命!」 刘修良隔着案抓住歌姬的手,扯着将人往将领怀里推。 那歌姬吓地花容失色,连声告饶,哀求着说「殿下不要。」 刘修良霍地一抬剑横在歌姬白皙的脖颈间,佻达地笑着说:「不尊王命,军法处置,你若不从,斩!」 歌姬登时吓地浑身发软跪坐下去,她颤着弱声说:「小女子,遵命。」 刘修良哈哈一笑,抬掌拍了拍歌姬柔嫩的脸颊,说:「这不就听话了吗?」 他说着转向陈金裘,那副神俊的面容多出几分阴邪之色。 陈金裘保持着笑,提着酒尊遥致,说:「殿下恩威并重,不失大将之风!卑职敬殿下一尊!」 他将酒饮尽,一众将领也饮了酒,而当陈金裘的目光看向四周时,忽然发现这些将领看向刘修良的目光都透着熊熊燃烧的炙热。 他彻底明白了。 刘修良靠的不是美酒和女人拿住这些将领的心的,他靠的是这般喜怒百变的性子。 他是天生的将军。 他更不喜欢有人对他撒谎。 雅间里喊了琴女抚琴助兴,众人都喝的酩酊大醉,夜深时才寥寥散席。 刘修良握着陈金裘的手出了酒楼,他站在门前身形微晃,吐着浓浓的酒气说:「陈三,莫送了。往后有事只管往王府上捎个信儿。」 「多谢殿下。」陈金裘揖礼,「今日听殿下一席话,可谓醍醐灌顶,今后还有叨扰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刘修良轻锤了锤他的胸口,醉眼猩朦地笑着说:「文绉绉的,下次改改,都是爷们——嗝儿——」他打了酒嗝,忽然环住陈金裘的脖子问,「陈三,本王不喜欢有人撒谎,本王现在问你,你可对本王撒过慌?」 陈金裘看向刘修良,面上还保持着一贯的笑。 他揖礼轻声说:「卑职以殿下马首是瞻。」 刘修良抬头看他,两人凑的很近,刘修良的眼角浮着绯红,可眸子却冷静地出奇。 刘修良嗓音平静地问:「当真?」 陈金裘拍着胸口说:「句句属实。」 刘修良审视着陈金裘,在这片宁静的夜里,他从陈金裘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无论是真还是假。 他松开环住陈金裘的胳膊,拍了拍他的心口,说:「本王信了,走了,莫送。」 外头早早候着马车,仆役扶着刘修良上了马车,打马慢悠悠地走了。 一众将领醉的倒的倒,躺的躺,叫人扶着进了房间。而这时仆役老实赶着马车来到酒楼门前,他望了望不远处街道的马车,狐疑地说:「那是秦王殿下的车架,咦?瞧着不像是要回王府。」 陈金裘看向他,不禁觉得好笑,但还是问:「你怎么知道?」 老实老老实实地指着街道,说:「走错道了呀。」 陈金裘笑着一拍他的脑门,说:「上车,走了。」 马车帘布放下,老实挥动马鞭,边赶车边问:「三爷,今日的酒没喝出毛病吧?」 这是两人打小熟络常说的密语,意思是在问,有没有麻烦找上来。 「多嘴。」陈金裘望着窗帘外的夜景,「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办了,都妥当。」老实扭头说,「府上哭丧的人去了二爷的坟地,没人使唤,我叫了大爷留的人去了刑狱,老大人们都吱声了,说着静候佳音。」 陈金裘眉头一挑,问:「是那个叫元吉的护卫?」 老实回答:「对,还有个奴才,两人一道领腰牌去的。」 陈金裘没回答,可老实突然往马车里递了一卷卷宗,说:「还有这,那护卫说是三爷留在马车里的,叫我给捎带过来。」 陈金裘一怔,他接过宗卷一看,眉头顿时一蹙。 这宗卷正是他离开烟州时,陈丘生追着赶上送来的 。他翻开宗卷细细阅览,可一封夹在宗卷中的信忽然飘落在地上。 他抽出信纸看了看,片刻,持着信纸的手垂在膝头,说:「今日这酒又苦又甜呀。」 老实闻言一怔,挥着马鞭的手都顿在半空。 陈金裘这是回了他那句密语。 今天麻烦找上来了,可解决麻烦的也跟着来了。 陈金裘眯着眸子回忆刘修良的那句话。 「你可对本王撒谎了?」 车轱辘转动着,陈金裘缩在黑暗里靠着车身,望着夜幕喃喃自语。 「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实话,谎话。 他都说了。 陈家在崇都是律法大家,历代先贤皆司职廷尉一职,像是世袭承继的祖业行当,这一家子的人都恪守己任,信奉生命般地遵行郑国之法。 同样,家法,也是法。 陈丘生走马上任廷尉后,陈家便扩建了新宅子。院子不大,四四方方。不过建立之前得先拆掉上一任族长的老宅子,给新族长腾地方。 这是祖规,也是家法。意思是说,老去新就,青出于蓝。 而今陈丘生孤身滞留烟州,自然当家做主的人便换了陈金裘。 所以这间院子在驿站传来快报的消息后,老夫人便命人将屋里屋外的东西给置换成新,棉被、床褥、纱帘,皆是一水儿的水缎冰丝料子,加之西境黑木造的家具摆设,院外种的老树剪枝裁叶,更甚的是书房,打理的那叫一个一尘不染。 虽然老夫人在南城门不肯受陈金裘子拜母之礼,可她是陈家大夫人,陈家讲的是规矩,法不容情。所以这前前后后,她得按规矩办,自个儿精挑细选的忙前后张罗,而且还提前在崇都给陈金裘物色了良门千金,就等着他回来。 此时夜幕已近清晨,临夏的夜空悬着一轮残月,云层铺在下头低行疾走,遮住了一角。 月色稍逊,心事重重。 时至寅时,陈氏宗祠里泛着幽光,烛火摇曳,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默声诵经,外头门前站着三名仆役,门侧两头则守着两名护卫。 「寅时五更~」锣声清脆一震,更夫嗷着嗓子喊,「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四章 画像 五更天里的梆子声一长两短,可这一下一下,仿佛重重敲在老夫人的心头。 她静不下心了,苍老的眉眼缓缓睁开,随后拿起搁在地上的木槌,轻敲铜磬。 噹。 仆役猛地一惊,旋即揉着猩朦的睡眼,小跑着进了宗祠,弓着身喊:「老夫人。」 老夫人持着木槌支在地上,她慢慢地说:「五更天了,你等且下去吃早膳吧。」 仆役当即揖礼:「喏。谢夫人。」 仆役退出门,招呼着仆役和护卫去用早膳,可唯独一名面色白净如玉的仆役和一名即便戴着头盔,仍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得又俊又美又冷的护卫不走。 仆役也不强迫,三人径直去了伙房。 老夫人撑着木槌想站起来,可久坐蒲团,加上年纪大了,一时竟有些不稳,踉跄着前倾磕去。 「夫人当心。」护卫如箭般冲入祠堂赶忙扶住,他扶着人,说,「夫人慢些。」 「叫你见笑了,老身年迈,倒是你这身子骨年轻,眼力劲足。」老夫人温声笑着,侧首看向护卫时,忽地一怔,「你是新来的吧?这院里的人老身都认得,你这模样的还从未见过。」 「卑职是廷尉正大人跟前的护卫。」护卫松手后撤两步揖礼,「烟州来的。」 「瞧着年轻,模样也怪俊的。呵呵。」老夫人笑着抬手撑着灵案,忽地凑近问,「叫什么名?」中文網 护卫揖礼垂首,说:「回夫人,卑职叫元吉,开元的元,吉祥的吉。」 「元……吉……」老夫人望着烛火呢喃,旋即看向他笑起来,「好名字,喜庆。来,扶老身一把,一道去吃早膳。」 她方才的模样像是在默念元吉的名字,又想是在回忆。 元吉扶着老夫人出了祠堂,就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车轱辘的嘎吱响声。 门前那名仆役登时上前揖礼说:「夫人,三爷回来了。」 元吉看了他一眼,这人正是假扮仆役的商会四将之一,白衣。 「哼,回来就回来,关我何事?」老夫人接过元吉递来的拐杖,一顿青石地,「五更天,吃酒吃的酩酊大醉,不成体统。绕道,老身不见他。」 白衣当即点头,然后取过灯笼在前头领路。 老夫人边走边问:「跟老身说说,我那大儿子丘生,在烟州如何?」 元吉搀扶着人,嘴上恭敬地说:「书信一案牵涉甚广,烟州牧老大人也是地头蛇,百姓们都爱戴。廷尉大人办案严明,秉公执法,没叫百姓闹起来,都心悦诚服的认了。」 「嗯,该当如此。」老夫人缓缓渡步,拐杖落地有序,「陈氏门楣可谓青山常在,没叫他这一代给埋没了,只是可怜我那平冈,唉。」 元吉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的路。 青石地冒着青草苗,步伐起落间带起簌簌声响,老夫人看着脚下有条不紊地渡步,忽然问:「金裘呢?他在此次案事中如何?」 元吉侧眸飞快地撇了一眼,沉吟片刻说:「大人从协,处理的妥当。」 「妥当。」老夫人看着遍地的青草,「露了苗头了,威风了。这在烟州还好,有丘生压他一头。虽说没出乱子,可老身也怕。如今他只身归都,整个刑狱都指望他拿主意。这些年世道不太平,天灾人祸的,冤假错案堆积如山。老身怕呀,怕他出错,哪怕错一步,我们陈家,都错不起。」 元吉宽慰说:「老夫人多虑了,三爷如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自有主张的。」 「呵呵,你这俊后生,说话倒踏实。」老夫人笑着侧首抬头看他,语调逞强般说,「别嫌老身多嘴多舌。老身呀,是妇人。妇人当恪守妇道,三从 四德。」她似思索地看向前方,「估摸着得有四十多年了,老身入了陈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战战兢兢学做陈家媳妇儿,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自打进了陈府的门,学的可不少哩。」 她说着微微昂首轻笑,元吉也跟着勾勒嘴角笑起来。 「老夫人贤良淑德。」元吉垂首恭维,「养子如此,母之德也。」 「俊后生,你这嘴抹蜜了吧?」老夫人打趣地指指他,「甜。」 元吉腼腆地笑笑没接话,不多时,两人已经渡到中廊,朝着后院走。 可白衣停下了。 白衣撤步退到一旁,低声说:「三爷。」 五更天的昏暗晨光撒在瓦上,檐下的廊里有些黑,倒是灯笼朦胧的光照着,现出了陈金裘的面容。 他脸上没笑,只有唯唯诺诺的恭敬。 「母亲。」他躬身揖礼,「孩儿给——」 「家规严苛,你糊涂。」老夫人嗓音陡转淡漠,她侧过身不受礼,「吃酒吃疯天了,五更天才回。瞧瞧,天都要亮了。」 陈金裘跪下去,直着背垂着头,轻声说:「孩子知错。」 「现今你当家,说什么,做什么,怎么会错?」老夫人望着昏光里的树影,「你没错。」 陈金裘吸了吸鼻子,说:「孩子错了,错在不该晚归。家法有记,「卯时起,酉时归,学课不可忘,人若欲立当奉先贤,知本勿躁,三思而定——」 「跟老身这背家法。」老夫人重重一顿拐杖打断话头,旋即指着他重声说,「瞅瞅你自个儿这样儿,醉醺醺的满身酒气。先贤三思,哪三思,你倒是说说。」 陈金裘抬首望着老夫人,眼有些红。 他缓缓地说:「思退,思变,思危。」 「思进当先思退,思变当先思静,思危当先思定,先贤本记记得牢。」老夫人连顿拐杖发出砰砰声,「也得做得到。」 陈金裘双手揖着礼没放下,说:「孩子谨记。」 「而今这个家你做主,老身是妇人,不得干涉。」老夫人转过身朝后院走,「家法严苛,你看着办吧。」 白衣当即朝前头赶,掌好灯笼在台阶下等着。元吉则扶着老夫人渡过中廊,拐进了庭院口。 陈金裘眼巴巴望着,半晌霍地俯首拜下去,说:「儿子恭送母亲。」 晨间起了风,云被吹远了,晨光也亮堂地照开檐下的树影。 这树根略显曲折,可树身却是直立高耸,于昏暗的大地中,仰望天穹。 元吉扶着老夫人入了厢房,他揖礼撤步正要离开,可老夫人却唤住了他。 「俊后生,你坐,你坐下。」老夫人朝他摆手,「老身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心里有事儿攒着也不敢与人说。我瞧你是个踏实人,你便陪老身坐会儿,说说话,不叨扰你吧?」 元吉蹲下身,手臂撑着膝盖,说:「夫人您说。」 「俊后生,老身瞧你年轻,年岁不大,这话却说的极为踏实,有些我那大儿子年轻时的模样。这样貌也是俊的很,没这身盔甲倒显得像女子了。」老夫人搁了拐杖,轻捶着腿背,「年岁大了,有些事也记不太清。闲时刺绣折花还会睹物识人,想起些往事。许是我老了,想家了。」她说到这忽然慈蔼地看着他,「我听你说你是烟州出身,老身一听就觉得巧,老身呀,也是烟州出身,远嫁到崇都后便在没回过娘家,现下看着你,也算是见到本乡人了。」 元吉笑着点头,随即问:「夫人为何不回家看看?崇都离烟州路途虽遥,但若想回去看看,安排马车走走也是快的。」 「不能回去呀。」老夫人苍老的笑颜里夹杂着忧悸,「回去……也见不到 了。老身的娘家都叫大水冲了,家人都不在了。」 元吉一怔,随后缓缓垂首,惆怅地回答:「原来是这样。」 「诶,你莫这般作态,老身都忘了。」老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你家中双亲可还好,与我说说。」 元吉闻言抬头注视着老夫人,半晌都没做声。 老夫人的笑渐渐褪去了,她轻声问:「大水?」 元吉眸子一缩,薄唇抿了抿,说:「水和火。」 老夫人边颔首边后倾靠向椅背,她似在追忆,慢慢地说:「烟州大水天灾连年,泽国遍野浮尸。崇武年时,老身与宫中赵氏贵妃乃是闺中密友,她是个慷慨心慈的人,又是陛下宠爱的贵妃,老身便央求她与陛下说烟州治水一事。赵贵妃金口玉言,允诺了。陛下也难得下了旨意,让她携三皇子齐王与四公主一道南下烟州亲自看看,权当游山玩水。可老身知道,她是冲着一句诺言和怜悯之心去的,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元吉心头一沉,他压抑着情绪,问:「夫人说的可是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一事?」 老夫人点头,说:「正是,大火烧死了赵贵妃、齐王、四公主,还有七个州的州牧。此案审理亦是陈家主张内外,可查了又查毫无线索,成了悬案。唉,俊后生,你说火,莫不是……」 元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他终究还是耐不住心底里的好奇,说:「我母亲,许是在那艘花船上。」 老夫人眼睛一点点睁大,望着他忽地莫名左右端详,口中说着:「莫不是……莫不是……」 元吉不明所以,只是疑惑地与之对视。 老夫人半晌突然拍了拍案,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元吉立刻扶着她。 她在搀扶下摸索着软塌旁的大箱子,搜寻了片刻,突然从箱子抽出一卷画卷,喜悦地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 她缓缓渡步跪坐到榻上,然后慢条斯理将桌案收拾干净,随即将画卷平铺上去,一点一点地卷开。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五章 高城 「我心说这般像,原来是她,一定是她。」她似有些兴奋,直直将画卷完整平铺开后,看向元吉问,「你看看,是不是她?」 元吉怔怔地看着画卷,许久后才呢喃地着说:「我……不知道……」 案桌上的画卷保存的很好,画内的景象更是恍如新墨未干,就在昨日。 那发似墨般乌黑,光泽中的芒如釉般蕴开,那眸似澄澈的星,泛着醉人的彩,白皙的双颊透着粉黛特有的红,红唇饱满且挂着诱人的弧线。 她是个美人。 婀娜、丰腴,轻纱拢身仿佛雾中仙子,只是那神情却透着冬雪满霜般的忧愁,那手抚着琴,身后便是涛涛大江。 恍惚间,元吉仅是观望仿佛就能听到涛声和琴弦声。 他惊疑不定地颤声说:「她是……」 「她是乐无双。」老夫人抚着画卷边沿,惋惜地说,「这是江笑南画的,她们俩并称烟州双绝,一书一琴,都是世间惊鸿一瞥的妙女子。老身当年前去甄王府赴宴,甄王新婚,老身一等妇人都在后院闲谈。当时说起了烟州双绝,一众妇人都说如今见了江笑南,却从未见过乐无双,都觉着遗憾。她便当场提笔画给我等看,老身当时看了画像就觉得,这人呀,活的不像俗世人,倒似仙了,呵呵。」 元吉怔怔不语,盯着画面脑海空白一片。 可他的心里在问,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生母吗? 从她的唇、眼、鼻、耳,再到神态,元吉仿佛想将自己抽离出来与之复刻,他与她之间是否有一丝相像? 他在若即若离的意识下,迷惘地问:「我和她,是不是一样?」 他转向了老夫人,面上破天荒地透着无助。如同一个孩子,迷惘地望着这片陌生的世界。 噹。 清脆的脚铃声突然在心头泛起,犹如点点涟漪荡漾开了心头的迷雾,重现了那昏暗潮湿的柴房,在那片阴影里,元吉与那男童对视。 哭声在耳畔回荡着,那小手揉着腮边的泪,那伤口滴着血。 染开了尘埃,久久的沉寂。.z.br> 「像。」 这声坚定的话语犹如夺走了梦魇中的一切,像是无数面镜子突然破碎,骤然将元吉拉回现实。 他惊疑不定地重复:「像?」 「像。」老夫人指了指画像,旋即指了指他,「一模一样。」 元吉重复:「一模一样。」 「眉眼别一无二,神似旧人。」老夫人突然抚着他的脸庞,「只是额间的那股子冷意却不是她有的,倒像是……像是……」 她慌张地抽回手,掩着唇偏过头不在说了。 元吉迫切地追问:「敢问夫人,像谁?」 「莫问了,陈年往事,老身这般年纪也记不得了。」老夫人仓促间挤着笑,「你叫元吉,老身记住你的名字了,往后,常来与老身说说话,啊?」 她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察觉到隐藏在画卷背后的秘密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元吉沉寂下去,盯着画卷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门扉突然传来敲门声,白衣在外头喊:「夫人,三爷要出门议事,随行的护卫不够数,得让元吉随行过去。」 老夫人应了声,旋即朝元吉摆手,说:「元吉,去吧。」 元吉揖礼起身,他走出房门时回头望了望。 老夫人嘴里哼着曲儿,一手从桌上的小盒里拿出针线。她对着针线穿孔,可穿了几次都穿不进去。 白衣在外头悄声催促,元吉没理,他折返回去,伸出了手。 老夫 人迷惘地抬头望着他,旋即缓缓将针线递过去。 元吉穿好针线,随即交还,又是郑重地揖礼,便退出去了。 老夫人捏着针线愣坐在门前,望着屋外空荡荡的庭院,听着屋外响起嘹亮的鸡鸣,幽幽地叹了口气。 「老身的儿子不如你的儿子。」老夫人望着画卷上的人,随即将针穿过撑开的绣袙,「这线呀,就像是我们女子的头发,每一根都连着思念,每一根都连着过去往昔,一针一针的穿过去,不想忘的留在帕子里,想忘的可又都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女子的命?」 她对着画像和蔼轻笑,旋即一针一针地穿过去,针头穿过绣袙,过去,回来。 过去,回来。 黎明已至,破晓的曙光沿着门槛如潮水般漫延进来,为桌案上的画卷镀上了一层璀璨的芒。 那于笔墨中跃然而出的画中人似在刹那间变了。 神情柔婉,嘴角微扬。 清晨的天空万里无云,橘色的霞光沿着旷野蔓延照亮了大地,也唤醒了熟睡中的崇都。 清晨的东门大街城头立着打哈欠的岗哨卫兵,宽敞的大街上,农户拉着水牛朝城门慢悠悠地走着。 一辆马车行驶而过。 车厢内,陈金裘看着元吉和白衣,手中持着那信纸微举,说:「这信里说,此次案件若想审理,还得依托你二人的照顾。我大哥说的,我信,只是你们二人……」 他话顿住没在说下去,但元吉和白衣都听的明白,陈金裘没理由信他们。 元吉收回窥视窗口的目光,说:「此行要见的人,能给大人一个交代。」 「崇都不比烟州,内外九城混杂。」陈金裘手在身前虚划了个圈,「到处都是各方眼线。」 「所以得找个跑江湖的角色。」白衣垂着袖,「东门大街这块他掌舵。大人就算不认识,应该也听过。」 「东门大街掌舵?」陈金裘疑惑蹙眉,沉思片刻忽地倒嘶了口气,「你们要带我去见那个地痞流氓?」 「大人,此言差矣。」白衣会心一笑,「跑江湖的,要都说地痞流氓不合适。他做的大,在崇都势力不小,往后大人少不了要用到他。」 元吉紧跟着说:「大人此次归都接管刑狱,底下的官吏们明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皆颇为不满。往后要办事的地方多,得跟这号人打交道,不走明面也能私下给办的干净漂亮。」 「可那都是道上的黑子,本官和这类人为伍,要叫人见了,往后的脸往哪搁?」陈金裘忧心忡忡,「刑狱里大半都是这些跑江湖的败类。」 白衣双手收入袖口,说:「大人,俗话说黑白两道,各有各的天。江子墨虽被押解进都,可如今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大人心知肚明,在下也就不多言了。」 崇都是谁的地盘?陈金裘听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庞博艺大司空的天。 「案子大,牵涉广,难免要跑腿的搜查。」元吉向后靠着,「可昨日卑职看官吏的态度,别说审案的官吏,亦或是搜查的兵曹,恐怕就连狱卒也对大人难以信服。」 「我明白。」陈金裘有些力不从心地摆手,「我跟你们见他。」 马车很快在东门大街的一家赌坊停下了,老实勒住缰绳,朝车内说:「三爷,到地方了。」 元吉和白衣先下车,随后扶着陈金裘下来,三人一道进了赌坊。 赌坊内摇色子、拍牌九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白衣领路朝内屋走,坊里跑茶水的小二见了人想拦着,但白衣递了银钱,随后对小二附耳说了些话。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钱,将信将疑地进了内屋。 不一会,他出来领着三人进去了。 内厅的陈设极尽奢华,西境木料做的家具,海外运来的外藩地毯,古玩摆设皆是有名头讲究的尊贵物件。 而倚坐在软塌上的一人正举着一尊琥珀酒爵饮酒。 元吉与陈金裘站在后头,白衣掀了帽子上前顾自坐下,抓过酒坛,随即往正座的案桌上扯过琥珀酒爵,往里倒着酒。 那人捏着酒尊转过头,冷冷看向白衣,说:「我听说你到外藩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谋生去了,外头的狗腿子说有人自称白衣,起初我还不信。」 「呆了几年,最近才回来。」白衣满饮酒爵,旋即一揩薄唇,「来你这讨杯酒水。」 屋内的窗挂了厚帘,阳光照不进来,只是将那厚帘透的映射出深紫的红。 「酒管够。」那人在阴影里站起身,举着酒爵渡到白衣近前,「喝。」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陈金裘看不清他的面容。 白衣与他同饮了一尊,元吉寻了个藤椅坐下,说:「我等来此有要事。」 「你这没人要的野种也来了?哼哼。」那人转过脸,露出冰冷的眸子,「我这有你要的人?」 「我不是为杀人来的。」元吉抬起寒眸看他,「办事。」 「你上次来我这杀了二十个人。」那人走到元吉身前蹲下逼视,「二十个用剑的好手。」 「诶,高城,陈年往事,都过去了。」白衣朝陈金裘展臂,「我们今天是来做买卖的,瞧瞧,这位是廷尉右监,陈金裘陈大人。」 「大人好。」高城抱拳朝陈金裘示意,可冷眸子却仍旧盯着元吉,「什么生意?」 「呃,呵呵。」陈金裘出声笑了笑,他揖礼说,「高老板,此次我是来想雇些你手下的江湖客,帮我看几个人。」 高城侧过头,深紫色的昏光照在他脸上的三道爪痕上,他惜字如金,问:「谁?」 陈金裘笑容亲切地说:「刑狱重犯。」 「哼哼。」高城回头朝元吉露出蔑视的目光,旋即踩着又软又厚的地毯朝软塌走,「刑狱重犯关在牢里,何必需要我们这些江湖里的泥鳅帮着看人?」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六章 买卖 「高城,风声你若是没听到,我倒觉得奇怪了。」白衣轻笑着抽出纸扇打开,「昨日南门发生的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陈大人手下的杂碎摆谱?」高城似听了个笑话,「陈大人,莫不是手底下的人不听话,得用我们这些泥鳅帮着张罗公务?」他摩挲着下巴笑,「不能吧?」 「我是个直肠子的人,直来直去。」陈金裘摆手苦笑,「跟你实话实说,你猜的一点没错。手底下的人撂挑子,我呀,现在是孤掌难鸣。」 「别介。」高城压着酒尊,「陈三爷笑面虎的名声在崇都传的广,屁大的娃娃都听过。三爷,你要跟我掏心窝子讲实话,我怕。」 陈金裘尴尬了,他僵笑着看了看元吉,又看向白衣。 「高城,胆变小了?」白衣摇着纸扇环视四周,「是赌坊生意过得去,不愁吃喝,不缺银子?」 「钱我不嫌多。」高城捏着酒尊看他,笑出个狰狞的模样,「怕麻烦。」 「这次我们不付银子。」元吉抬眸直视,「铺子、田契,崇都外九城。」 高城闻言眸子骤缩,旋即张嘴哈了口气,沉寂了下来。 陈金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白衣气定神闲的摇着纸扇,元吉则一动不动地凝视。 「好大的口气呀,呵呵。」高城大马金刀地撑着膝盖朝三人抬了抬下巴,「我听着。」 「东门大街,高城。」白衣啪地合起纸扇,「西门,狂牛。北门,横翁。南门,金算盘。崇都中枢的肉自然轮不到跑江湖的人碰手脚,可外九城,四方之地你独占赌坊。」 元吉跟着说:「狂牛卖酒,横翁卖马,金算盘开青楼,四块地,各领各的本事,各不相干,这是道上的规矩。可说是规矩,高城,你没什么本事压人一头。」 元吉话说的随意,可声音很冷,甚至带着奚落的意味。 「我有没有本事我自个清楚。你又凭什么夸海口说能卖我外九城?」高城带着狰狞的笑,手捏着酒尊隐隐发力,「这外九城东门大街我当家,照你这意思,你说拿,就能拿的下吗?!」 咔吱! 清脆的碎裂声在顷刻间响起,那琥珀酒尊骤然分崩析离,四散崩裂! 碎片落在元吉脚边,他拿起掂量着没说话。 白衣用纸扇敲了敲桌案,轻笑着说:「莫动气,如今在崇都做商贾,得着些门道。赌坊、马场、酒肆、青楼,这些都是官家的,官家今天说能做那便能做,哪天要说不能做了,咱们不就得换个营生不是?」 高城于昏光下垂着手,说:「我听着。」 「早年崇都外九城乱,乱有乱的好,人心散,官家管不住。」白衣捏着纸扇,「而今外九城四方势力已成,跑江湖的有归属,你若想扩地盘得拿人命去拼,不值当。而我们这有不见血的门道。」.z.br> 高城若有所思,他端详着白衣,犹疑地说:「你的意思……」 那纸扇朝一直安静坐在一侧的陈金裘挑了挑。 「外九城如今势力分明,但要归根到底,跑江湖的多少有些脾气。」陈金裘察言观色,「滋事寻仇、醉酒打架、杀人打劫,调戏妇女,这些人呀,害。我那刑狱抓的都快塞不下了。」 「倒是给大人惹麻烦了。」高城话虽这么说,可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大人继续说,草民听着。」 「高老板,说实话你听不上道,我要说假话大家伙也就觉着像开玩笑了。这样。」陈金裘一拍膝盖,「我呢,说个理儿,你们听听。」 三人皆是颔首没搭话。 陈金裘见此才继续说:「昨个儿,南门那丢脸的事,高老板也看到了。惭愧,这刑狱里里外外 的官吏给我摆谱,我是真没想到。眼下我这廷尉右监是真为难,头上有大案子压着,底下那些小打小闹嘛,呵呵。」陈金裘露出委婉的苦笑,「实在是有心无力。」 高城登时双眼一亮,他是在东门大街混日子的狠角色,黑话听的多了就习惯琢磨里头的意思。 而陈金裘这话里透着无奈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刑狱的官吏兵曹不听他号令,那他自然也是管不上了。 高城当即收了咄咄逼人的势头,咧着疤脸笑说:「大人,草民为大人也是鸣不平呀。这外九城日日夜夜的闹腾,这刑狱的官吏、兵曹还这般不识抬举,这不是给大人添乱吗?」 陈金裘笑容浓了几分,当即一拍膝盖应声:「真是知我者高老板也,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这回我得麻烦高老板安排些人手,好把眼前这大事给张罗齐了给底下人看看,我陈金裘也是实打实有底子的好官不是?」 高城听着点了头,他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是说,只要他派人保护好陈金裘要看管的人,等外九城闹起来,官吏兵曹拿不出主意,还是得陈金裘出来主持事宜。 而到时候陈金裘掌握刑狱里里外外的人,就算外九城打打杀杀的再厉害,他要抓谁、杀谁,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况且白衣说的清清楚楚,这是笔买卖,陈金裘这是在给他一个扩张地盘的机会。而且,他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似乎隐隐为他这等江湖泥鳅,打开了通往崇都中枢的大门。 高城在短暂的思索后,当即起身抱拳,恭敬地说:「大人真是体恤万民的好官,草民佩服。大人放心,人手一事,我定竭尽所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陈金裘朝白衣看去,白衣微微颔首。 这买卖。 拍板了! 高城亲自给陈金裘倒了酒,劝着饮了一杯,随后陈金裘便告辞要离开,白衣和元吉也跟着起身要一同走。 可高城却是突然一拍掌,引的三人齐齐看向他。 高城咧嘴笑,连带面上的疤在颤,他回身坐回高位,说:「三爷,您要的人我过一会就给安排。只是,这桩买卖得有个担保压得住。三爷莫怪,草民做的小本生意,得多留个心眼。」 陈金裘笑着颔首,说:「这是自然。只是不知高老板要什么做担保?」 高城笑着朝陈金裘身后指了指,说:「留个人,好做个见证。」 白衣登时一愣,旋即看向身侧。 高城指的人正是元吉! 「高城,他不好留。」白衣话有些冷,「生意是生意,我们商会在崇都这地界,也是要脸的主儿。人皮子的买卖,不做。」 「要这么说,这买卖我可不敢接。」高城朝陈金裘笑,「望大人海涵。」 「这……」陈金裘为难了,他思索着想搪塞过去,「不然……」 「我留了。」 元吉打断了陈金裘的话,白衣倏地看向他,那平日泛着淡然笑意的眼睛透着凝重,还夹杂着几分不安和焦急。 元吉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莫担心。」 陈金裘看向白衣征求意见,白衣凝视了元吉半晌才缓缓点头。 「他要少根头发。」白衣转向高城,声音冷的好似冰雪,「我平了外九城。」 高城收了笑,没有接话。 元吉拍了拍他的肩膀,白衣回眸瞪了他一眼,旋即负气般地率先渡步而出。 陈金裘尴尬朝元吉笑笑,随后跟着掀帘出去了,唯独元吉留在这昏暗的后厅中。 高城提着酒坛靠着软塌,抬手倒酒间,那酒液溢的满嘴都是,可他浑然不顾豪放地饮了半坛有于,旋即伸着脖子在屋内喊。 「出 来!」 那厚帘的后方,忽然钻出一个身材消瘦的身影。 借着昏暗的紫红光线,元吉隐约辨认出这是个少女。 那长长的头发因为太久没洗而纠结在一起。身上穿着褴褛的破布衫,脸上染着脏兮兮的灰尘。 高城从案桌的食鼎里抓出一块肉,朝着地毯一丢。 那少女如饿狼般扑过去,拿起来不顾一切地啃咬起来。那腻滑的肉汁沿着下巴淌落,肉丝黏在了嘴边。 元吉凑近几步,伸手想要去抹她的嘴角,可她猛地抬头朝元吉露出一口白牙,狠狠地哈了一声! 元吉止住了步,没在向前了。 高城绕过桌案,在女孩身旁蹲下,大手盖在女孩的头发上,旋即一把抓紧向上一提! 少女痛苦地呜咽着,手里仍旧紧紧抱着那肉。 高城像是展示般地又提了提,狞笑着说:「好好看看。」 那少女的眸子很明亮,可是此刻因为痛苦和害怕而不敢挣扎,只是呜咽地吞咽着口水。 高城霍地朝前一举,少女陡然前扑跪在元吉身前,然后抬眸无神地看着元吉。 元吉注视着少女,问:「她是谁?」 「不认得?」高城提着少女的头发晃了晃,「真的不认得?」 元吉冷眸盯着高城,摇了摇头。 高城冷笑着松开手,说:「你杀了她父亲。」 元吉依旧面无表情,他注视着少女瘫坐在地上抱着肉继续啃食。而高城则逼近元吉,附耳轻声说,「那二十个好手里之一,急雨剑,武峰。」 元吉闻言看向少女,少女似察觉到他的目光,抱着肉抬起头,嘴里咀嚼着,与之对视。 元吉俯视着少女,说:「你要她杀我?」 「不。你是鹿不品的死士。」高城按着他的肩膀,旋即咧嘴狞笑着说。 「我要你把她教成和你一模一样的死士。」 赌坊内厅的帘布被掀开,小二低头哈腰走进来,说:「主子,南门金帮主给送了几个新调教的上好货色,您给溜儿段眼看看?」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七章 规矩 「上好货色?」高城握着短匕用拇指拨着豁口,「比得上烟云阁的头牌那才叫上好货色,金算盘手底下那些从泥里扒出来的烂货,也叫好货色?」 「主子说的是,可这烟云阁是内城一等一的青楼,南门那地界自然比不上寸土寸金的内城。」小二恭维露着门牙笑,「主子要回,小的这就去让人走。只是这妈妈在外头候着,说是金帮主让她带着话来的。」.z.br> 高城停了动作,侧眸朝小二微抬下巴示意。 小二当即领会,扭身将布帘举高,吆喝着说:「主子放话了,妈妈,带人进去拜见吧~」 外头响起几声莺莺燕燕的娇笑声,随后一名身披艳红薄纱的中年贵妇迈着轻柔的莲步走入,她这步子迈的讲究,恍如真的踩着河池中的莲,柔的像水。 贵妇委身揖礼,旋即笑吟吟地看向高城。 「哎哟呀,许久不见了,高帮主。」贵妇朝高城一摆纸扇,娇笑着说,「要不是金帮主想着给您送几个舞姬助酒兴,奴家怕是念白了头也未必能得见高帮主一面。」 「老金还记着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高城反复转动短匕打量,「说事。」 「高帮主快人快语,冲的是个爽快。奴家呀,就佩服您这等英雄人物。」贵妇眼眸笑眯眯成一条缝隙,「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西门的狂牛帮主近些时日盘算着到南门开几处赌坊,这不,金帮主让奴家来问问您的意思。」 高城的手一顿,那昏光照在短匕上,反射出来的弧光倒映着高城的眸子。他顿了顿,旋即转过身看向贵妇。 「南门是老金的地界,打开门做生意的行当来问我?」高城两指夹着匕柄,「不合规矩的事,我不做。」 贵妇闻言笑容一僵,旋即迈步上前想拿酒壶,可忽然脚抽筋般地一缩,随后盯着地上的地毯诧异地咕哝:「呀,这地上怎么落了这么多碎片?」 那笑在眨眼间又变媚了,她举着扇子朝身后娇声招呼:「快快,都进来麻溜儿给收拾收拾。金帮主爱干净,你们呀,往后可都得在跟前儿伺候着,失了礼数,看我怎么治你们!」 站在帘外的几名舞姬当即进了内厅,她们先是齐齐委身朝高城揖礼,随后静默无声地开始收捡地上的碎片,然后打扫、擦桌,等收拾完了,这才站成一排,垂首看着地面。 「高帮主,给溜段眼瞧瞧。」贵妇用扇子抬起一名舞姬的下巴,「这脸蛋、身段、小腰,都是奴家打小给养出来的,嫩的能掐出水,还练过嗓呢,您听。」 她抬掌重重拍在舞姬的屁股上,啪地一声脆响。 高城似有了些兴致,起身绕过桌案走来,那两指挂着匕柄在晃悠。他走近用锋利的匕身贴在舞姬的下巴上,微微一抬。 舞姬面不改色,抬起的脸笑的如同一朵娇艳的花。 「不错。」高城端详着颔首,「有点味道。」 「金帮主给面。」贵妇笑浓了几分,双手一拍,「来,给舞段「妃子笑」。」 小二识趣儿地跟着吆喝:「歌乐都进来,主子要听曲儿!」 外头几名乐师立刻赶忙进来跪坐下去,然后齐齐奏起了歌乐。而舞姬则一字排开,伴着乐声扭动身姿跳起了舞。 高城回坐正位,贵妇跟着跪坐到近前,她殷勤地倒上酒,说:「高帮主,奴家是妇人。爷们的事儿那都是顶天的大事,奴家可不敢多嘴。呵呵,倒是听您说起这规矩嘛,四方大街是四位爷们的地儿,可这赌坊数您高帮主独一份说的上话。您要说没规矩,那这崇都呀,可就没人敢开赌坊了呢。」 「元吉,别一个人坐着,来,一道吃酒。」高城朝小二撇了一眼,旋即看向贵妇,「你调别起太高,我就开 个小赌坊混混日子,这酒还是狂牛赏脸送的。赌坊的事你回去告诉老金,规矩摆着,他自个呀,看着办。」 这话刚落,高城将短匕扔进酒尊里,琥珀酒尊登时发出细微的脆裂声。 贵妇眼见这情形,顿时连笑都不敢笑了。 小二捧着酒壶给元吉倒酒,元吉一直坐在角落,听着话沉默无声。那少女就跪在他身侧,明亮的大眼珠子紧盯着案上食鼎里的肉,吞咽着口水。 「高帮主,好商量,您要不开口,金帮主怕也是不敢接这生意的。」贵妇对着高城扇扇子,「金帮主近些日为此事伤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上您这求个生意经。」 「不敢当。」高城撑着膝盖看场中的舞,「生意经我可比不上老金的金算盘。人我收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下了逐客令,贵妇起也不是,说也不是,登时僵在原地。 场中的舞姬掩着袖缓缓后倾身躯,眉眼里的笑意漾着媚态,含羞半露地望着高城。 「外九城四条大街都是有主的地方。」元吉坐的很直,撇眼冷视贵妇,「进来张嘴就要开赌坊,坏了规矩,你要金帮主替你担责不成?」 贵妇一听登时脸就更白了,她方才听高城招呼元吉吃酒,顿觉他应该是其手下有面的人物。 她张了张嘴没敢说话,随后看了看元吉,又看向高城。 高城朝一名舞姬招手,那舞姬乖顺地渡步上前,旋即跪坐在高城一侧,两指取过客案上的一盏酒尊,轻轻放在正案上。 「以前都是跑江湖的泥鳅,要商量好说。」高城搂着舞姬向后倚靠,「但商量也得是老金自个儿过来,你算什么东西?」 「该死该死,奴家这嘴哟。」贵妇轻拍自己的嘴,旋即朝元吉虚引扇子,「高帮主,这位爷是?」 高城揉着舞姬柔软的肩膀,随口说:「自家兄弟。」 「哎哟,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贵妇急忙到元吉身前跪坐下去,然后给倒了酒媚笑着说,「这位爷,奴家得罪,敢问怎么称呼?」 元吉从食鼎中取出一块肉递给少女,少女猛地夺过来,抱着就是一阵撕咬。 他这才缓缓回答:「元吉。」 「元爷!」贵妇谄媚奉酒,「奴家给元爷赔不是。」 元吉拿起酒尊一饮一放,一名舞姬当即跪坐过来,抬着绣袙想要为他擦嘴,可他抬手虚挡,拇指揩去嘴角的酒渍。 「我兄弟不喜欢。」高城似觉得好笑,指着那名被远拒的舞姬,「你别招惹他。」 那舞姬恭敬点头坐在一旁,只是为元吉斟酒。而眼角却撇向抱着肉狼吞虎咽的少女,眸里流露出几分怜悯。 乐师手中的槌扫过架上成排的苏钟,脆音接连起伏,木槌旋即轻触,空冥之音回荡开去。 元吉沉默少顷开了口:「金帮主想开赌坊,做生意不外乎多挣些银子。这事好办,但规矩不能破。」 贵妇闻言撇眼偷偷窥视向高城,高城没做声,他的手指挑起舞姬肩上的纱衣,向下一滑。 贵妇顿时明了,跑这趟,有戏! 她凑到元吉近前,亲自为其斟酒,笑着问:「元爷,您说,奴家保准将话带到。」 「赌坊是高帮主的行当,他要碰,得问过高帮主才行。」元吉一推酒尊,这是不打算在喝了,「明日东门大街摆宴,请金帮主与狂牛帮主一道来吃酒,高帮主做东。」 贵妇搁了酒尊,点着头说:「成。奴家一定把话带到。」 元吉不在看她,闭上了双眼养神。 忽地就听一声嘶喇声,舞姬的纱衣被撕扯开,高城环着舞姬白皙的脖颈,探着鼻子嗅了嗅。 小二 当即朝众人示意,贵妇笑着起身揖礼,随后与乐师等一众跟着小二出了门。 少女停下咬肉的动作,她似好奇地看着正座上的高城,听着舞姬逐渐粗重的鼻息,望着她的脸颊逐渐浮起羞涩的红晕。 一双手捂住了少女的眼睛。 高城手劲大,那舞姬半开的眼眸晕着意乱情迷的醉,高城在舔舐间说:「你拨算盘可以,可别坏了我的规矩。」 「送上门的肉管自己敞开了吃。」元吉用身子挡在少女身前,「就先拿南门开刀。」 舞姬发出轻微的嗯呜鼻音,她仰着脖子瘫倒在高城怀里,那纱衣顺着雪白的肌肤下滑,胸腔起伏间渗出了细密的汗。 高城的手沿着舞姬的腰向下滑到大腿之间,她像是惊慌失措地昂头,含情脉脉地咬住了下唇。那双素手的指甲很尖,微微挠着高城的背像是在挑逗,空气中登时弥漫着***的气息。 场中的几名舞姬恍若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有几名看向了元吉,眼里泛着好奇的意味。 哗啦啦。 珠帘突然仿佛撞碎了般响着,一人霍地冲入内厅! 「杂碎!」那磁性嗓音透着浓郁的川蜀口音,「把人交出来!」 高城顿时停了动作,他的衣裳半开着***出结实的胸膛,旋即回眸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坏了他的好事。 可这一眼,他登时看怔住了。 进来这人穿着一身绿衫裙,丰腴婀娜的身段极为惹眼。如瀑的长发垂在胸前,绝美的面容上泛着怒意,桃花眸更是冷若寒星。 这般倾城绝色,叫全场美艳的舞姬都显得黯然失色。 江果侧眸看到元吉,立刻一把抓住他的手,冷声说:「跟我走!」 她拉着人就要往外走,可高城立刻寒声喝止:「慢着!」 江果没理他,顾自拉着元吉往外头走。 高城怒上心头,他飞快地抄起酒尊中的短匕,朝着门口一掷!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八章 情窦 噔地一声,短匕狭着寒光飞射在门扉上,直直没了进去! 江果这才转过身,抽出腰间的烟杆子一指高城,冷声说:「你找死!」 高城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着打趣:「哟,还是个辣妞。这烟州口音听着地道。」 小二急匆匆冲进来,一看到江果就吓地向后跳开,他揉着肿地跟猪头一样的脸颊,指着江果破口大骂:「主子,这三八砸了赌坊,还伤了手下的弟兄!」 「看门的狗不叫,你废话最多,在叫唤老娘还抽你!」江果用烟杆子指他,「窝囊废!」 小二朝地上啐了口血,拧着脸歪脑袋大骂:「嘿~烂货,这里是东门大街,敢来这砸场子?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界。看仔细了,这是我们聚龙帮的帮主,客子韬箭,高城!」 江果闻言登时捧腹大笑起来,小二一时之间被她笑的有些唬,不自觉地又退了几步。 江果笑了片刻,面容在顷刻间陡然冷下来,那烟杆子朝门扉轻轻一磕,立刻燃起一阵艳红的烟点。紧接着门扉骤然应声而碎,连带那柄短匕也落在地上。 这一下顿时吓地小二直直退到墙边,面色惨白一片。几名舞姬眼见不妙纷纷退避到墙角缩在成排的苏钟后头窥视。 江果嘬了口烟,红唇微张间烟雾缓缓飘出,她说:「狗屁。」 高城双眼一亮,他推开舞姬站起身,然后朝屏风后探手抓住一张由皮革包裹的大弓,随后微微一拉弓弦,弦声震鸣! 他神情放浪,看向江果的眼里泛着明目张胆的贪婪,说:「我还以为是老金送来的上好货色,姑娘,要说你这姿色……」他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江果的身段,啧啧咂巴嘴,「比烟云阁的头牌强多了,我瞧着喜欢。」 「呸!」江果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撒泡尿照照镜子,你就配给猪配种。老娘没功夫闲扯淡。元吉,我们走!」 高城闻言眉宇立刻遍布寒霜,他在江果踏步的瞬间从瓷筒抽出一支箭,随后极快地弯弓,搭箭,朝着江果后心,手指一放,松开了弓弦! 弓弦震颤如惊雷炸响,利箭划破空气带起啸音,直逼江果后心! 江果听到声音的瞬间就想挥烟杆去截,可她的手上突然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量,猛地将她拉向身后,旋即一个胸膛几乎在刹那间挡在她的身前。 啪地一下,利箭仿佛在瞬间乍现,停在了半空中! 一众舞姬吓地心惊胆战,随即纷纷侧头看去。 就见那箭被攥在一只手上,而这手的主人正是元吉! 元吉手掌发力一拧,箭矢登时断成两截落在地上。他看着高城,冷漠地说:「她是我的人。」 话语声落,元吉一手拉着江果,一手拽着少女。 走出了内厅。 人流穿行在大街上,江果任由元吉拉着,人影在两侧掠过,晨间的风拂动发丝,她望着元吉的背影,视线怔怔地落到被牵着的手上。 身前这个身影在四年前还是个少年,四年之后的今天,他长大了,他是男人了。 少年已成斯。 江果望着望着,忽然嘴角勾勒出一抹欣慰且藏着几分欣喜的笑。但在顷刻间,她的脸浮上一层红晕,略显羞涩且带着几分惆怅地垂下了头。 那手松开了。 两人就驻足在街道中,元吉拉着少女转过身,他凝着眉张了张嘴,随即神色松懈下来。 「那不是师姐该来的地方。」元吉平静地看着江果,「江子墨老大人的事,师弟定会处理妥当,师姐只需静待好消息便可,以后切莫——」 「那你呢?」江果将手收到腰后,「你这般费心救我外公,又是为了什么?」 元吉诧异地说:「我……」 他迟疑地支支吾吾,那被拉着手的少女则瞪大好奇的双眼环视左右,她像是从没见过这般繁华的景象,仔细地观察着。直到空气中飘过一阵香味,她倏地扭头盯住了一家卖包子的铺子。 「我一路跟着你们到崇都,我不知道鹿不品在计划些什么。还有那个白衣……」江果话顿了顿,「还有你……元吉,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可那是我外公,我是她唯一的外孙女,我也想着出份力,你……明白吗?」 元吉点了点头,他的手被拉着,那少女嘴里发出呜呜声,大眼睛不住地盯着蒸笼上那白花花的肉包子,似迫不及待地想要扑过去。 「师姐,此次老大人犯的案子重,不是明面上这么简单就能给办了的。」元吉似在劝慰,「这俗世不比谷内,人心险恶——」 「我不懂。」江果摇了摇头,忽地似自嘲的笑了笑,「我从出生就一直呆在开渊谷,师父没教我规矩,什么事都由着我胡来。我闯了祸,都是他担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你说……我除了脾气大,是不是一无是处啊?」 她说到这,话就停了。背后的手不安地扣着指腹。 农户牵着水牛从三人身侧路过,牛头昂着脖子叫唤了一声,那少女像是受了激,猛地转身朝水牛龇牙咧嘴的低吼了声。 水牛吓地一甩牛尾,一坨牛粪落了下来。 元吉缓下语气,说:「师姐那是孝顺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宽心的人,不记这些也是情理之中。你莫放在心上。」 江果抬眸瞪了他一眼,语调似有些幽怨,说:「谁管他怎么想,我……」 她声音小了下去,如蚊吟般呢喃:「问的是你。」 那手指紧扣指腹。 凉风送爽的天,元吉额上莫名渗出了汗。这一刻他少了方才在赌坊的冷漠,苦思冥想半天才崩出一句:「我觉着……师姐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江果霍地抬起头看他,手指绕着指腹抓挠着。 「你……说话怎么这般无礼。」江果指腹被挠的泛红,亦如耳根上的红晕,「我粗枝大叶,大大咧咧,哪像是你说的什么……冰雪聪明。」 后头那句话她像是心满意足地吞下去了。 元吉想了想,说:「师姐跟了师父多年,这一手医术就是第五师姐也比不上。在者,谷内的师兄弟来堂里就诊,师父不在时,不都是师姐给把的脉吗?」 「那都是小伎俩。」江果惦着脚尖在地上划了划,嘴里嘟囔着,「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少女歪着脑袋望着江果,眼里泛着好奇。 「那……」元吉身子绷直,「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师姐好。」 江果偷偷抬眸撇了他一眼,嘴上漫不经心地问:「哪好?」 少女闻言看向元吉,大眼珠子炯炯有神地望着。 「心好、人好、医术好。」元吉搜肠刮肚,「对江老大人有孝心。」 「就这些?」江果似察觉到元吉的局促,她背手作怪般地弯腰看元吉的脸,「就这些?」 元吉重重点了点头。 江果俏皮地笑了笑,可爱的笑颜顿时引的两侧的男人纷纷侧头望来,不少人都看呆了。 「那……」江果越凑越近,「你得把你们的计划都告诉我。」 元吉向后退了一步,他半侧着身子,说:「这事与师姐说不方便。」 江果瞪直了眼,心里骂着「驴脑袋」,正想说话,忽然两人身侧传来一个声音。 「既然江姑娘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一辆马车停在两人身旁,「你便允了此事罢了。」 三人侧头望去,就见这马车装潢朴素,瞧上去也是用了些年月的老车架,连拉车的马也颇显老态。 而等那车帘掀开,一张苍老的面容现出,元吉当即退后两步,恭敬地垂首揖礼。 江果看着马车中那人,旋即攥住了腰后的烟杆子,说:「鹿掌柜,真是巧了。」 鹿不品和蔼地笑了笑,说:「江姑娘,请一道上车吧。街上人杂,我们路上细说。」 元吉拉着少女上了车,而江果却朝那包子铺走过去。她从腰间取出铢钱在空中弹了个响,说:「老板,给拿……六个包子。」 包子铺老板笑着接过钱,一手递出用油纸包着的包子,那蒸腾的热气遮住了江果的笑脸,随后她才上了车。 她将包子递向少女,轻笑着说:「拿着。」 少女野蛮地甩开元吉抓着的手,一把将包子抢过来,抱在怀里就狠狠咬了一口,旋即满足地咀嚼着嘴巴。 「这孩子,是武峰的女儿吧。」鹿不品看着少女叹了口气,「他那手急雨剑是门绝技,可惜没传下来。」 「这孩子是高城托给我的。」元吉看着少女自顾自地吃包子,毫不在意三人的目光,「他要我把这孩子训练成死士。」 他说完话才看向鹿不品。 「年岁合适,无父无母。」鹿不品颔首,「武峰的女儿根骨不差,磨一磨便是把杀人的好剑。」 江果一把拍开元吉的手,她像护幼崽般将少女拢在怀里,冷声说:「这还是个娃娃。」 「江姑娘说的是。」鹿不品笑着转向元吉,「你与白衣的安排算得上妥当,目前的局势正需要江湖客来打破,不然陈金裘恐难在崇都有所作为。」 「陈金裘昨日才回崇都,秦王就派人接走了他。」元吉抬指微掀帘布,他望了一眼后才说,「内城不比外城杂乱,可到处都是眼线,这里不止有秦王的人。」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十九章 太尉 「秦王为人作风放浪,直来直往倒也正常,但往后盯上陈金裘的恐怕不止他一个。」鹿不品抚着须说,「陈平冈已死,陈丘生又留在了烟州。如今在崇都能执掌刑狱的,除了陈金裘别无他人。郑国以武立国,以法定国,这郑国律法凌驾在诸多权力之上,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元吉。」 元吉俯身垂首,说:「在。」 「保护好陈金裘是一方面,但也要利用好他。」鹿不品和蔼地说,「等刘台镜从边塞回来,你们要想往上追查陈年旧案,陈金裘就是最大的助力。」 「陈年旧案?」江果拿着绣袙擦少女油渍横流的嘴角,「除了我外公的书信案,你们还要查什么?」 元吉看向鹿不品,鹿不品微微颔首。 元吉这才说:「甄氏叛国一案。」 江果持着绣袙的手一顿,她惊讶地问:「这是冤案?」 鹿不品眯着眼眸说:「当年在金殿前发生的事,满朝文武闭口不提。可就算是瞎子也能听的出,这是庞博艺有意构陷。况且,中永五年时,甄将军于年关归都同家人团聚,庞博艺也曾请甄将军赴年宴。司空府邸,高手众多,老夫虽派人探查,但派出的人手无一人回来,皆都石沉大海,人间蒸发。前后发生的事太过蹊跷了,也许这里面就有关乎甄将军被构陷的缘由。」 「自当年烟州花船失火一案后,潘博艺就从尚书台选出七人顶替葬身火海的州牧。」元吉看向江果,「酆承悦是庞博艺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对庞博艺言听计从,也对庞博艺暗地里做的许多事了解颇深。要想撬开他的嘴,还是得用郑国律法来施压。」 「所以你不是被高城强迫留下的。」江果有点明白了,她见元吉面带狐疑,就解释说,「早上我见你们去了东门大街,后头就白衣和陈金裘回来,我拉着他问来着。都是他说的。」 「眼下有个机会,西门荣兴帮的狂牛想在南门金算盘的地界开赌坊,这一点踩了高城的底线。」元吉说着无意识的扫视,忽然看见江果的发髻上扎着那根红豆簪子,他微微一愣后才继续说,「今日金算盘给高城送了几名舞姬,这是想讨个商量。我便替高城明日摆宴,请狂牛和金算盘来商量开赌坊一事,顺便下个套。」 江果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少女已经吃的就剩半个包子,此刻她正看着手里褶皱的油纸发呆。 元吉搓了搓双指,说:「明日你与我一道去便知晓。」 江果点头应了,旋即她侧过头看着车窗下垂着的帘布,那帘布飘荡着,亦如她的内心,摇摆不定中透着暗暗的甜蜜。 他肯带着我了。 「外九城四个帮派的行当是早年定下的,规矩有些年头了。」鹿不品眸子眯的很紧,「狂牛这时候敢踩高城的线,谁给他的胆?」 这话提醒了元吉,他立刻掀开马车的帘布,朝正在赶车的小二说:「你得帮我去查查。」 小二赶着车,帘布被掀开的刹那,他就闻到了车厢内飘出的包子味。 他嗅了嗅鼻子,问:「查什么?」 元吉面色肃然,说:「查查狂牛最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还有他身边的手下、女人,就算是去青楼过夜,那你也要查清跟他睡的那女人是打哪来的。」 「嘿,你……」小二不满朝鹿不品嘟囔,「主子,往后我到底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以后元吉让你做什么,你就老实去做,我以后也用不着你了。」鹿不品闭眼养神,「我得去见个老朋友。」 元吉犹疑地猜测:「太尉?」 鹿不品张开眼看他,旋即又闭上了,他缓声说:「把精明装肚子里,别放嘴里。」 元吉点了头 没说话。 这时,少女突然昂着小脑袋看着江果。 江果好奇地俯身柔声问:「小东西,六个包子还不够你这小肚子的?」 少女定神看着她没答话,只是将那半个包子塞进了江果的嘴里。 这崇都的天于申时末才渐渐暗淡,星光伴着残月的光辉洒满大地。 入春后城门就张贴了告示,为了方便农户外出耕种,十二个时辰城门皆有人把手,所以城门是彻夜敞开的。 外九城入夜后如同闹市,夜市里的摊贩三三两两早早出摊,将宽广的大街拥堵的水泄不通。小贩卖力地往货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干货、绸缎、首饰、小玩意儿等等,叫出来逛街的人看的目不暇接。 修老器物的手艺人持着铜筷敲着磬,噹噹声蔓延出去,转眼就被广场上跑江湖耍杂耍的吆喝声盖过,这其中还夹杂着悲凉的二胡声。 马车沿着轮渠缓缓转动,在那沉闷的嘎吱声里,车厢中的鹿不品抬指掀开帘,望着街上的穷奇百景。百姓的千百种神情一一落在他眼里,逐渐令那双苍老的眼眸显现出浓浓的疲惫。 他似不舍地放了帘,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主子,久不回崇都了,还是这般热闹。」小二洋溢着热情的笑,「前几年夜里闭了城门,跑江湖的都进不来。他们呀,都得提前在城外的驿馆租房间,白天进来耍,夜里也耍。嘿!」他说的有些开心,扭头朝车厢内说,「都是勤苦人,耍一天了回不了驿馆,得睡大街呢。等天明才能出城休息。」 「你倒是万事通,什么都知道一点。」鹿不品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来,话里似带着些许笑意,「莫耽搁了,内城门每夜都关,快些入城。」 「得咧!」小二认真点头,随即一甩缰绳,「驾!」 拥堵的人群自觉地让开道路,马车到了内城门前,守门的禁军士兵就给拦下了。小二恭敬地递了文书,士兵一看文书上的印章,二话不说就甩手示意其他人赶紧让开。 小二道了谢,随后麻利地赶车入了内城,随之扑面而来的便是如死寂般的大街,空荡无人的巷子,宽广气派的座座府邸。 外九城的万家灯火和热闹繁荣像是被严肃的黑暗隔绝,高大的琼楼玉宇竖立在空荡无人的大街一头。民舍死寂而安静,街道上只有不断回荡的车轮嘎吱声,打破了寂静。 马车到了一座硕大的府邸前停下,小二扶着鹿不品下了车。他上台阶敲了门,不一会儿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弱的光线,门缓缓打开。 「你……」仆役举着灯笼凑近小二的脸,疑惑地问,「这般晚了,你找谁?」 「劳烦通报一声。」小二从怀里取出信函递过去,「就说商会鹿掌柜找,求见太尉大人。」 「商会?」仆役垂首看了一眼信函,顿时双眼睁大,忙不迭地说,「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太尉大人。」 仆役急赤白咧地跑进府邸,莫约过了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然后引着鹿不品朝府内走。 小二留在门前看车,一边和守门的仆役聊天打屁,时而随意转动脑袋查看左右大街。 鹿不品由仆役领到书房前,仆役敲了门,轻声说:「老爷,商会的鹿掌柜求见。」 「让他进来。」 这嗓音苍老,但任然透着中气十足的浑厚。 鹿不品推门进了屋,等门被带上,他才朝坐在书桌前的太尉揖礼,说:「太尉老大人,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身体尚可,你若是早点死,老夫兴许还能活的更好。」太尉啪地一合书卷,「你又回来干什么?一身商贾气,隔远了闻都是铜臭味。」中文網 太尉,田 沧洲。 他是郑国有史以来迄今为止还活在人世上的名将。郑国开国时,西境外藩盘踞通州,太祖皇帝热衷杀伐,只兴开阔疆土,而不重以法治国。以武立国的坏处坏就坏在这里,百姓皆尚武,民风彪悍,口中无理便用拳头生生打出一个道理。 而太尉这个职位,在郑国开国时更替过多个人选,每一个上去又下来的都没好下场,大多都被杀了头,少数则流放塞外。 直到先帝郑武帝登基大宝,他承继了太祖先皇的杀伐气,推行尚武令,大肆招募新兵训练,意图歼灭西境外藩,开疆拓土。而田沧洲就是当时从一介兵卒,踩着无数甲士的尸骨,爬上来的。 「太尉亦如当年,豪胆雄心,义薄云天。呵呵。」鹿不品直起身笑着,「草民此次前来,一是叙旧,二,则是求大人帮个小忙。」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老鬼来找我叙旧?你我的旧情都没了,你若想叙旧,那依照郑国律法,我得先给你铐铁镣子,聊完还得差人送你去边塞修城墙。」田沧洲将书卷往桌上一甩,「哼!有屁快放,等你出了这个门,记住了,今夜我睡的早,不曾见过什么商会的鹿掌柜。」 「太尉大人快人快语,那草民便从简而言。」鹿不品就这样站着,双手交握在腹间,「不满大人,方才草民从外九城入内城,看见大街上人流繁杂,三教九流混拥一团,怕是巡城士兵也辨别不了这里面哪些是好人,哪些……」他轻笑了笑,「是坏人。」 「话里藏着话,跟我打官腔?」田沧洲指着桌上的书卷,「我识字,不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兵油子,你放屁就放屁,能放个响让我听明白了不?」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章 制衡 「大人,今年开春,城门日夜敞开,这进城的什么人都有。」鹿不品顾自寻着座椅坐下,「呵呵,人杂,这理不清就容易惹出事端。崇都内外城防皆由城西禁军掌控,就连镇守宫门的「谒者」皆是城西禁军出身。内外城池的安防都由着城西禁军来布置,这怕是不太妥当。毕竟,崇都治下,外九城江湖客犹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这些江湖客有武艺傍身,又在外九城四街拉帮结派,若是闹起事端,城西禁军恐难镇压。轮处罚,轻则不记事,重过失则失民心。而且这里是天子脚下,大人又是军中魁首,若是失了民心,岂不叫天子寒心?」 田沧洲撸起袖子,那苍老的手臂黝黑而结实,其中还印着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老鬼,你这话里绵里藏针,说的弯弯绕绕。我听是听明白了,合着你今天是来到我这告状的?」他举着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旋即拿着杯子往地上一泼,「你干的是暗里的活计,走风通穴收消息是你的本行。难道你就不知道那四个帮派早在盛崇年就已经有了?明面上的规矩是官定的,但江湖规矩这是他们自个认的。杀人犯法、女干、yin掳掠,这些行当若是做的查不出来,我也认了。但如今我掌的是边塞的军,这崇都的禁军,哼,不归我管了。」 鹿不品掸了掸袖上的尘。 「暗里,禁军认人。司空权势滔天,小人见利趋附,此乃人之常情。」鹿不品看向田沧洲笑起来,「可明里还是大人管控,虎符在,他们就还得听大人。」 「是听我的,可他们能听多少?这里头是大把银子砸出来的关系,现在只认庞博艺一个。」田沧洲倒了杯茶,往前一推,「我听说最近外九城的狂牛要到金算盘的地界插旗,踩东门那赌棍的线。你是为此事来的吧?」 「呵呵,瞒不过大人。」鹿不品俯身捧起茶杯,随后坐回去,「都是底下的孩子在张罗,给廷尉右监陈大人争个面子。」 「刑狱的老官吏那是陈家上任族长带出来的老人,陈丘生能叫人服,凭的是本事。他陈金裘有什么?这小子,人人都喊他笑面虎。」田沧洲拍了拍桌子,「两面三刀的主,谁愿意服他?谁敢服他?」 「陈丘生回不来,这陈家、刑狱,只能由他说了算。」鹿不品啜了口茶,捧着茶杯说,「我此次来,就想着给大人提个醒。」 田沧洲两指夹着茶杯饮干了,他搁了杯子再倒茶水,说:「说。」 「这外九城暗里的规矩要是破了,高城定然要拿招牌说事。」鹿不品啐出口茶叶,「外九城要是闹起来,官家明面儿上就得管。」鹿不品将茶杯放回到书桌上,他此刻凑的田沧洲很近,说,「我希望大人为着天子安危,先行一步,给城西禁军做点调整。」 田沧洲抬眸与他对视半晌,平静地问:「怎么个调整法?」 「如今城西禁军在城外校场有新军五万正在操练,新兵心性不稳,未历战事都是生手。若是外九城风火事起,内城的人手怕是镇压不住,但若调集新军随同,恐叫外九城乱上加乱。」鹿不品将茶盖盖到杯上,「太尉大人忠心为国,应当将城西禁军皆调集到内城,同时关闭崇都内外城门,就让这四个帮派窝里斗,以正肃清。其后,外九城之乱不日可解,而事后,陛下定然体恤大人独木难支之责,且,定罪城西禁军巡防不严,致使民间祸事横生,在叫大人重掌禁军,整顿军纪。」 瓷造的茶盖平稳滑动盖住了茶杯,严丝合缝。 田沧洲面无波澜,他将书卷摆正在书桌中央按着,咧嘴笑着看鹿不品。 「老鬼,人老心不老,这狐狸尾巴就是收不起来,是不是?」田沧洲似打趣地说,「且不说你这般纸上谈兵的论调,听着颇像为民除害的鬼主意。可我是人老了,脑子还没愚笨到被你三言两语忽悠地找不 着北。」 鹿不品笑意不改,说:「大人为何这般说草民?」 「一水儿的新兵在校场操练,手生是真,没上过战场容易惹事自然也是真。」田沧洲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震声说,「可掌军操练的是当今二皇子,秦王!」 鹿不品笑容也褪去了,他盯着田沧洲,神色很冷。 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又如何?」 「你敢动秦王。」田沧洲也一字一句地回答,「好大的胆子。」 「秦王如今掌军。」鹿不品直起身冷冷俯视他,「陈金裘归都当日就受了他的邀。大人,掌军已是大权在握之势,不是我要动他,是他太贪了。你得知道郑国律法于民、于官,代表了什么。」 田沧洲看着他,额角隐现青筋,嘴紧抿着没说话。 一旦掌握了军队和陈金裘,法便是民,军便是权,他若两者皆得。 他便是新天。 「陈金裘是金窝窝,谁都稀罕。」鹿不品冷笑一声,「可今日的金窝窝,明日便可能是铁疙瘩。前日非昨日,昨日非今日,大人,今非昔比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田沧洲额角抽了抽,说:「那你呢,你又在盘算什么?」 「我无非只要一样东西。」鹿不品安然回坐,「平衡。」 「你想用外九城那帮扶不起的烂泥鳅去堵崇都这道天门?」田沧洲不屑地笑起来,「天大的笑话!」 那腿轻轻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鹿不品双手交叉叠被在膝头,镇定自若地说:「大人,我当年也是一条泥鳅。而如今我这条泥鳅在崇都这片池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鹿不品!放肆!」田沧洲震怒之下站起来,他指着鹿不品说,「你莫以为我治不了你!你是甄王府的管家,当年流放队里就有你的位置。再敢胡言,我要你在满红关一辈子做苦奴!」 「那大人!」鹿不品临危正坐,嗓音陡然提高,「当年为何救我!」 田沧洲厉声说:「你——」 「郑国的天下已经乱了,秦王已起谋逆之心,外掌军权,内有皇后亲自压阵为他铺设锦绣前程。」鹿不品竖着手指指着上方,「他走的路,通着天!」.z.br> 田沧洲厉声反驳:「秦王乃是皇子,掌军从武,那是奉孝郑国开国先帝,为陛下分忧排难!」 「那大皇子晋王呢?!」鹿不品震声反斥,「他师承司空庞博艺,尚书台百官皆以他马首是瞻!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皇子!」 田沧洲指着鹿不品半晌,闷怒之下一掌拍在书桌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鹿不品站起来渡近几步,说:「景诚帝孤帆远影,多年未上朝堂,大势已去。国不国,帝不帝!如今双王争权,内斗成势,你要如何站?你要站哪边?帝王之家生出来的孩子,长大皆是鹰顾狼视的虎狼之徒!」他又走近一步,漠然冷视说,「你选谁都改变不了局势。夺嫡之战,从他们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田沧洲身子震了震,旋即撑着桌颓然坐下去,面上的疲态尽现,眸里布着血丝,说:「陛下不愿让权,可权都已经在他们手里了。我阻止不了他们兄弟相残,更救不了这个朝堂,我……」 「两军交战,胜在谁更有勇气破釜沉舟。正所谓,兵者,诡道也。」鹿不品重声说,「陈金裘是个机会。只要他能执掌刑狱,就能在崇都立起那第三只鼎足。」 田沧洲疲倦地看着他,说:「你待如何?」 鹿不品双臂撑着桌案,从容地看着田沧洲,他露出一个和蔼地笑,说:「你选不了的。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这次就让我来救你吧。晋王与秦王争雄只在今日,可 不日之后,我将为你送来一位新的王。」 田沧洲倏地抬头,面上布满震惊地犹疑,他问:「新的王?」 「三皇子。」鹿不品轻敲了敲桌上的书卷,「齐王,刘修禅。」 鹿不品在田沧洲惊骇的神情下渡步推开了门,随后由仆役领着出了府邸上了马车,离开了。 书房里的田沧洲沉默许久,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书卷发呆。片刻之后,他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渐渐地,越笑越发癫狂。 他在癫狂的笑声里捧起书卷接连粗暴地翻动书页,书页在转眼间见底,旋即他双手各抓着一半书卷,猛地一扯! 哗啦啦的纸页满地飘洒,其中一页被窗外灌进来的微风吹动着,掠过红烛燃上了火,落在地上扑腾着火焰燃烧起来。 乌云飘向远方,月光顺着窗照进来,照亮了那张逐渐被火舌吞没的三个墨黑字迹。 征召令。 漫长的队伍走水路通门州成功进了红山马道,午后的骄阳下,这支由城西禁军组成的新兵们都显露出了疲态。 他们已走了些许日子,前方满红关巍峨的鹰楼隐约冒头,目的地远在眼前。 崔引弓在前头策马慢行,马匹后头挂着一双湿漉漉的靴,那是他早晨想着去小溪里捞鱼弄湿的,现下光着脚夹着马腹。 「大人,前头不远就到满红关了。」崔引弓阿谀奉承的笑,「哎呀,中永七年时,属下一时不察叫那叛逆逃了。这些年没机会在满红关与守塞的兄弟们同甘共苦,心里总觉着过意不去。」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一章 志同 梁封侯和刘朔云一道骑着马,江子墨被押送出烟州后,他们快马赶路追上了队伍,一道前往边塞。 崔引弓早年犯了事,在军籍册上记了一笔大过,这些年在崇都操练新兵没机会升职,加上要去边塞更替,所以梁封侯以后就是他的顶头将军。 「不必在意,入了关,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梁封侯松了缰绳任由战马慢走,「眼下塞外战事吃紧,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 梁封侯话很冷,崔引弓笑的也僵了几分。 刘朔云知道梁封侯这人就是这样的冷漠性子,他看向崔引弓温声笑,说:「眼下征召令更替,以后关内皆是城西禁军的兄弟,呵呵。这些可都是崔校尉手把手带起来的,指不定以后扩军、招募、操练等一事还要麻烦崔校尉呢。」 崔引弓听到这话,笑容才自然了些。他拍了拍胸口的甲胄发出轻声闷响,说:「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新军训练了足有四年,卑职也就做个检阅的小事。真本事还都是黑熊教官教的,他才是劳苦功高。」 梁封侯闻言撇了跟在后头的黑熊一眼,随即冷漠地说:「崇都无战事,城西禁军的新兵大多都是盘州与崇都两地的南方人。北地苦寒,可不比南方那般暖和,关内入夏白天热,晚上冷过腊月寒冬。崔校尉。」 崔引弓闻声立刻恭敬揖礼,说:「在。」 「关内的老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一身本事可不是操练出来的。」梁封侯侧眸看他,「那是出塞搏命拼出来的。」 崔引弓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梁封侯这语气给压的,此刻听着话背上莫名渗了些汗。他连连点头,嘴里低声重复着「是、是。」 梁封侯似打秋风般的接着说:「入了关,城西禁军可就别在拿在崇都当禁军那档子说事了。新兵,没见过血,瞧不出是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崔引弓头又低了几分,嘴上重复「是、是。」 刘朔云笑着安抚,说:「莫如此,你如今是满红关的校尉了。你我等又皆是军中官僚,何必这般谦卑。封侯。」 刘朔云朝梁封侯暗使眼色,梁封侯看见了,随即昂着脖子看天不在说话。 「崔校尉,前头就到关口了。你让黑教官给安排好队伍,莫要出了乱子。」刘朔云指了指崔引弓身上的轻甲,「等安排好就寝的通铺,这轻甲也得换了。」 「这是自然,我们这些人虽常年在崇都当差,但也听过边塞的传闻。」崔引弓有意恭维地说,「血沙狂歌里的边塞将士披的是黑甲,咱们城西禁军的兄弟都羡——」 这话一出,梁封侯漠然回头看他,神色很冷。 崔引弓被看的心头一跳,他「咕咚」咽了口唾沫,急忙改口说:「兄弟们以后在边塞当兵,能披老前辈的甲那是上辈子积的德,福分。」 「说起此事。」刘朔云挤着眉头的皱纹看向梁封侯,「关内的甲都旧了,老兵退伍后,新兵的数量也多,换下的甲怕是不够穿。」z.br> 这是自中永七年起就没解决的问题,四年时间,崇都没派将领过来,甚至连辎重和兵械也没运送十成新的货物来。 梁封侯没说话,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攥紧了。 「这事司空大人想到了。」崔引弓赔着笑接上话,「考工室下的考工左丞此行就在队伍里,后头车里装着老多的新甲、兵器呢。」 梁封侯看向刘朔云不动声色的颔首,刘朔云眉宇的疲态才逐渐散去。 队伍很快到了关口的城门前,守值的甲士身披黑甲肃穆地立在城头。铁盔中露出缝隙的双眼一看到领头的梁封侯,当即高声呐喊起来! 「都尉大人回来了,快开城门!!!」 「开城门!!! 」 亢长回旋的长廊传出回荡的呐喊声,几名甲士当即起身扛下闩门的横木,然后打开了城门。 队伍排着长龙入了关。 梁封侯策马渡到宽阔的校场前才停下,他下了马,探指入口吹了哨子。鹰楼里登时冲出一道黑影,旋即俯冲掠下,双爪紧紧扣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只如幼、童般大小的黑鹰。 刘朔云下马将缰绳递给甲士,然后调笑般地说:「有些日子没见这鹰,你想的怕是彻夜难眠了吧?」 「从小喂到大,这楼里属我的鹰最大、最凶。」梁封侯取过甲士递来的白肉喂鹰,他眼里满是溺爱地望着,「甄将军亲手送的。」 刘朔云笑了笑,这时一名身披铁甲的甲士飞步奔近,到了跟前利落地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竹简,急声说:「报!沉沙营飞鹰快报。」 刘朔云闻言立刻接过,然后铺开飞速地观阅一番,随即递向梁封侯,说:「塞外情报,你看吧。」 梁封侯接过,星眸如电般扫过,旋即手掌一握。 「迦拿人进入右庭腹部了,这事有蹊跷。」他侧身转向刘朔云,用商量的口吻说,「自甄将军荡灭外寇右庭,外寇残部皆已迁徙到中庭后方休养生息,这些迦拿人去那里干什么?」 「我记得那是一片古河床的旧址。」刘朔云捻须思索,「从送至烟州的战报来看,迦南人在海岸陆续侵入,人数足有百万之多。海岸地形低陷,沙丘又高,到了夜里海水涨潮会淹没海滩,根本无法驻扎。兴许他们打算在右庭旧址安营扎寨。」 「大人洞悉千里。」甲士点头说,「小的前些日还在沉沙营当值,听前方战线收到的战报说,迦拿人拉着大船集结于右庭旧址一带,船上都是新木,人数莫约数十万之多。但是他们不进不退,对于我方刺探的斥候,以及外寇派出的武士皆置之不理。」 「他们把船拉到大漠里了?」刘朔云惊讶,「你可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听陷阵营的情报。」甲士抬手探入头盔挠着下巴,「他们似乎在用木头在那里建一座很高的台子,如今已然比鹰楼还高。」 「搭台子?」刘朔云不解地看向梁封侯,「这迦拿人中有修道妖人,如此这般诡异之事,莫不是要登台做法,施展妖术?」 梁封侯抚摸着鹰的羽翼,看向甲士问:「吹角营如今如何?」 梁封侯在路上早已接到驿站加急快报,所以对吹角营败北一事了如指掌。 甲士羡慕地看着那鹰,他说:「回来的残部只有三十余人,斥候队五人,斥候小队队长交河校尉未曾……」 他说到着低落地垂下头。 校场中正在操练的甲士闻言也纷纷停下动作,其中一名拿着长矛气喘吁吁的甲士看向这边,他胸腔剧烈起伏间,握着长矛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知道了。」梁封侯挥退甲士,转向刘朔云说,「既然迦拿人没有拦截斥候,想来这其中定有猫腻。前线离此甚远,从情报上猜不出什么。」 刘朔云听的眉头一挑,他很了解梁封侯,顿时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 他神情严峻地说:「你想亲自去探查?」 「我本来就是斥候。」梁封侯耸肩时,那鹰忽地张开翅膀保持平衡,「亲自去看过,我才能知道他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那校场中一直望着这边的甲士闻言攥紧长矛,喉咙咕咚着吞咽了口唾沫,他似有些紧张。 「那里头有修道妖人,你若被拦下,定然有去无回!」刘朔云蹙眉严声,「不可,我不同意!」 「朔云,将军再时曾教导过我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梁封侯与鹰一齐看着刘朔云,「 守在这一知半解,你我皆惴惴不安。还不如去前线看个明白,也好提早给崇都送上军情战报。你我都清楚,即便没有那修道妖人,以迦拿百万之众来袭,满红关必然不敌,倾倒在即刻之间。此事容不得再三思虑,当早做提防!」 「封侯,你是满红关都尉!如今关内无大将镇守,你若出了事,军中便无人能御下如指这般指挥下边这十万铁甲。」刘朔云激动地说,「关中无将,可手下的甲士、斥候,谁不服你?你俨然已是他们心中的将,是他们的主心骨!军魂若灭,军骨不存,你不能去,要去,我去!」 「书生脾气,这么些年了,还这般拧。」梁封侯轻笑着摸了摸鹰的脑袋,「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这诗是王妃当年与我说的,她告诉我,我名里有封侯,命里注定要在乱中取胜,一将功成。将军不在,满红关的甲士犹在,我梁封侯不在,十万铁甲仍是纵横大漠千里的悍勇雄师。况且……」他话语一顿,丹凤眸注视着刘朔云,缓声说,「我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莫与我说这般胡话,我手里拿的笔,不是刀!」刘朔云苦口婆心,「武人服的是勇者,不是我这等穷酸书生。」 「欸,莫要自惭形秽。」梁封侯宽慰说,「文人的笔,有时比我这腰跨里的刀可要快多了。」 刘朔云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劝服不了梁封侯,这么些年来,他哪次不是这般苦心劝导?可每一次,梁封侯都是执拗地顾自下了决断。 也许就是这骨子里的傲意和自我,才令他在军中成就非凡,也深受爱戴吧。 「既然你意已决,我多说无益。」刘朔云从腰间拔出细长的佩剑,对着沙地描绘,「你若出塞,当先直奔沉沙营。据换值的安排,今日沉沙营当全军推进三里,而陷阵营已然代替吹角营的位置,不可进退,只能死守。而你不能深入右庭旧址,只能在一旁观测,我觉着,你应该从……」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二章 夜宴 看着地上的沙地被刻画出的地图和军营分部,梁封侯不禁抬眸看向了刘朔云,他们相交相知这么多年,他每一次独断专行的背后,都有刘朔云缜密细心的安排。 好比矛与盾,进攻与防守,梁封侯总是前者,刘朔云则甘居后者。这份真诚的付出,令此刻听着刘朔云娓娓道来的梁封侯不禁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刘朔云的目光似带了些变化,那是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禁忌,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也是他不愿问出且担心一旦打破目前关系,两人将彻底分道扬镳的冲动。 他压抑着,艰难地压抑着。 「这条路线应该是最为合适的。」在梁封侯出神间,刘朔云说完了计划,随即顾自捻着须喃喃,「至于人手——」 「我去!」 一声闷喊声叫校场上的所有人都齐齐望去。 那是一名甲士,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厉声说:「小的乃是斥候,此行跟着都尉大人去最为合适!」 军中的随军吏员凑到刘朔云跟前说:「这是前些时候与吹角营一道撤回来的斥候。」 梁封侯俯视着跪在身前的甲士,说:「你可知此行生死未卜?」 「小的不怕!」那甲士抬头望着梁封侯,「带把的爷们不怕死,那他妈才叫爷们!」 「好!有胆色。」梁封侯赞叹说,「把头盔掀了,报上姓名让随军吏员记下,这小子要是战死了,以后你家里的人,我养了。」 那甲士一把掀下头盔,露出一张被烈阳晒的黝黑的脸颊,说:「谢大人,小的乃是斥候营斥候,黑子!」 随军吏员抱着册子持笔记下,可这时校场中几名甲士纷纷走上前跪下,齐齐厉声说:「我等皆是斥候,此行愿与大人同往!」 「都记下。」梁封侯说着话侧过身,撇了眼在城门下纳凉的崔引弓,「这他妈才叫顶天立地的汉子!」 崔引弓擦汗的手顿住了,他尴尬地朝梁封侯笑了笑,随即垂头不敢与之对视。 刘朔云明白梁封侯这是在给崔引弓施压,毕竟城西禁军的名声不太好,大多都是混饷钱且见风使舵的酒囊饭袋。 这样的新兵吃惯了甜头,可不是那么好训的主。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梁封侯环视身前的斥候小队,「令。」 一众甲士齐齐抱拳揖礼,震声喊:「在!」 梁封侯翻身上马,那鹰在空中扑腾了一会,又落回到他肩膀上,他言简意赅地说:「上马,随我出塞。」 「喏!」 一众甲士应了声,旋即齐齐牵过战马翻身而上。 梁封侯带着斥候小队策马到出塞的城门前,两侧甲士纷纷上前麻利地抗下横木。 就在这个空档里,几声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梁封侯回眸看去。 「都尉大人。」刘台镜抱拳揖礼,「下官听闻大人要出塞探查敌情。下官斗胆,请、愿同行。」 「军中辎重还都得依仗考工左丞。大漠风沙大,外寇与迦南人横行,危险的很。」梁封侯朝他抱了抱拳,「刘大人还是留在关内处理置换盔甲一事的好。」 「离都前,考工令伍大人特意嘱咐下官,此行定要确认好满红关将士的盔甲、兵械。」刘台镜策马到近前,「这些事物下官已托付给手下的人去办了,只是方才听闻弟兄们说塞外来了伙外藩。大人,外藩的兵器奇特,下官想着一道看看琢磨琢磨,好在来日回都时,亲呈考工令大人,以便打造新式样的兵器。」z.br> 梁封侯注视着刘台镜沉默无言,他审视半晌微微颔首,说:「既如此,此行可在队伍后头跟着,若是遇了危险,你可顾自先走。」 刘 台镜揖礼轻笑,说:「谢大人,下官,喏。」 梁封侯顷首逼近说:「此行危险,你若出了事。于小姐那,我不好交代。」 「甄小姐乃是聪慧之人,没了下官定然也能前行无碍。」刘台镜拉高缰绳,「况且小姐手下有梁都尉、刘尉史这等肱骨之士协助,不愁大事不成。再者,崇都之内,甄小姐想必已经着手布局,安排了人手。」 「他本是小姐的人手。」梁封侯肩上的鹰随着主人一同盯住了刘台镜,「可我在烟州时,见他与你走的很近。」 刘台镜面不改色地笑,说:「志同道合罢了。」 此刻,就听话语声落,沉重的城门已然缓缓打开,骄阳高悬大漠,一阵苍劲的狂风扑面扑来,腥涩的风中带着些许沙粒,撞的战马摇了摇脑袋,打了个响鼻。 「既是志同道合。」梁封侯收回魄人的目光,他转手将缰绳绕紧,「那便一道走吧,驾!」 「呼哈!!!」 斥候们齐声呼喝,缰绳一放,战马甩开四蹄,蹄声如雷! 梁封侯肩上的鹰率先飞跃,翅膀奋力拍打窜入万里无云的天空,旋即一展,翱翔天际。 那风沙迎面撞着,可却未曾叫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容改变分毫。黑子的目光远眺着大漠,焦急的内心默念着。 交河大人,你可千万要活着! 队伍奔入大漠,城门缓缓关闭。 一声鹰鸣。 暮夜,外九城的东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在热情的吆喝声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清风楼。 仆役老实勒紧缰绳停了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陈金裘下了马车。 陈金裘下了车,抬眸看了眼不过三层高的酒楼,平静的面容渐渐浮起一阵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随行的白衣今天身披飒然白衫,手持白纸扇,彰显出他原有的那番玉树临风。 「白衣,此行有你陪着,我便安心了。」陈金裘说的自来熟,「今夜在场的都是刑狱的老大人。你我又皆是晚辈,可莫要学那市井商贾提壶灌酒模样。」 「今夜这宴席是大人邀约,小的谨记。」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东家的面儿,白衣从协听着吩咐,定不敢误了大人的正事。」 清风楼陈设质朴,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雅意。这家酒楼在崇都是文人墨客常来的聚集地,达官显贵偶有来往,也都在这里小酌,是个聚朋友谈心的地方。 小二扮做书童打扮,举手投足颇显斯文,抬手虚引着两人上楼。 「今夜小聚,不谈公务,你无须这般拘谨。」陈金裘迈着楼梯,「当然,老大人们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你也不必太过客套。不然叫外人看见传出去,反倒说我们装模作样,狐假虎威了。」 白衣轻摇纸扇,点头应了声「是」。 两人由小二领到上了三楼,到了雅间门前,陈金裘定眼一看,笑容僵了几分。 三楼的雅间摆了三桌大席,可此刻只坐了一桌客人。这些人在轻谈间吃酒说笑,不时聊些荤话。等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们齐齐扭头看去,一见是陈金裘,就都拘谨地站了起来。 陈金裘认得这桌客人,大多都是寒门子弟,且还都是新入刑狱没几年的新任官吏。以前他在狱里办事,和这些人打过照面,而且还玩的比较开,不过那是陈平冈在的时候的事了。 陈金裘略整衣容,迈步进了雅间。他拱着手揖礼,说:「诸位今夜能来应邀给陈某三分薄面,金裘倍感荣幸。诸位,请坐、请坐。」 一众年轻官吏纷纷还礼,前后不一地说:「大人太客气了。」 众人坐定,陈金裘先是朝白衣使了一个眼色,随即重展笑容, 与一众年轻官吏闲聊起来。 白衣啪地一合纸扇,一言不发地将小二扯到过道角落,问:「原定戌时开席,现在都酉时末了,怎么人就来了这么些?那些个老大人呢?」 小二恭敬地垂着手,说:「公子,小的不曾见过什么老大人。昨日公子来此定的雅间,酒楼特地给腾了位置,为着此事楼里还退了不少大家公子的定金呢。而且呀,您往外头瞧,喏。」小二朝大门撅嘴,「掌柜的还托小的去马厩租了马车备着,就担心大人们吃醉了酒,想着给送回去。」 白衣看着候在门侧的马车,无奈摇了摇头。 「那公子,这席……」小二机灵地察言观色,「还开吗?」 白衣持着纸扇在掌心敲了敲,说:「在等等,让厨子备着食,要新鲜的。」 小二恭敬点头,说:「喏,小的这就去知会。」 小二匆匆忙忙朝楼下赶,白衣则注视着大门蹙起了眉。他不安地渡着步,到了雅间门前也不进去,只是朝大屋内的陈金裘望了一眼。 陈金裘看见了,扭头时往杯子倒了些茶水,没去碰桌上的酒。他与一众年轻的寒门官吏聊的开心,面上笑容一直在,只是那撑在膝头的手攥紧了袍子。 白衣在楼道渡了几步,片刻后下楼在门前候着。他不安地扫视大街上的人流,驻足眺望寻找着那些苍老的身影。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戌时过半,十数名身穿常服的老人在交谈间渡着步,缓缓地到了清风楼门前。 白衣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正是刑狱的老官吏。 「诸位大人,小的在此久等。」白衣笑容爽朗,朝门内展臂虚引,「陈大人就在楼上,诸位大人里边儿请。」 这些老大人见了白衣都还了礼,可却皆是沉默无言。 白衣也不在意,他常在商会接触商贾,什么样脾气的人都见过,知道这些人今晚是联手来的,随即领着人上了楼。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三章 争锋 三桌大桌坐满了人,白衣吩咐了开席。 陈金裘亲自举着酒壶给这些老官吏倒酒,面上笑吟吟地说:「诸位老大人是长辈,今儿个这宴席,金裘是晚辈,诸位大人莫要在意官场上那套虚的。」 老官吏们坐的四平八稳,有几个皆侧头不看他。 只有其中一人先是恭敬揖了礼,随后施施然地撑着膝头,说:「不敢,陈大人如今只身归都,刑狱案子挤压甚多,都得廷尉大人拿主意。不过廷尉正大人没回来,只好呀……」说到这,他语调突转轻浮地说,「交由廷尉右监大人了。」 白衣算是看出来了,这帮人心里只认陈丘生,压根就没把陈金裘放在眼里。 「呵呵,我大哥不在,金裘又是才疏学浅之辈,要跟诸位大人学习的还多呢。」陈金裘沿着圆桌绕行,抬手倒酒间,说,「如今归都,首当其冲的案子当属烟州牧江子墨私通叛贼一案。人犯已经押解入了刑狱,不日之后便要提审。呵呵,此案牵涉混杂,若想查明、办明,金裘还得倚仗诸位大人的鼎立相助呢。」 这话一出,那些寒门官吏都拘谨地举杯称是,可老官吏们都没举杯,气氛处在生硬的尴尬里,他们举着酒杯的手都僵住了。 「此案这般大,还得是需要廷尉正大人主事才行。」原先说话那名老官吏抬起手臂,横在桌上看向陈金裘,「陈三大人,案子今日审是审,明日审也是审,眼下应该想想怎么救陈丘生大人出烟州才是紧要事,你说呢?」 这话一出,一众老官吏皆虎视眈眈地逼视向他,那一桌的寒门官吏惊地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陈金裘举着酒壶站在原地,在沉寂半晌后,说:「大人怎可说是救呢?呵呵。」他顷身给身边的老官吏倒了酒,嘴上说,「我大哥体恤烟州灾情,想着修堤补坝造福百姓。若是此事成了,那也是一番无量功德。我等为官,食陛下俸禄当尽忠职守,为民谋福祉。」 「此话不假,为官者,当为民谋福!」一名压着嗓门的老官吏侧眸看他,「但是,陈三大人可知,那烟州是什么地方?」他环视左右,指尖有序地敲着桌面说,「那是江氏一族的祖地!百万百姓不让陈丘生大人出烟州,那是为了什么?」那手指重重一敲发出「砰」地一声重响,「那是压着陈丘生大人当人质,逼着我们放过江子墨!」 这一声令寒门官吏们齐齐倒吸凉气,头也不敢抬。 空气里弥漫的酒味像是被烈火缠绕上了,那股子惴惴的焦躁不安已然浮跃水面! 「说的不错!都说烟州穷山恶水多刁民,当真是一点不假!」一名老官吏紧接着说,「眼下压着陈丘生大人不放,叫我等怎么严查公办?!要我说,此事应当请奏陛下,派兵下烟州去剿了这帮刁民!」z.br> 一众老官吏当即齐声附和,言辞激烈之间,一张张老脸都浮现出慷慨以赴的赤红! 「大人们莫要急躁,这话怎可胡诌呢?」白衣笑着环视左右,「烟州一十四县,临海之地人口足有百万之多。此事若是请奏到圣上那,怕也是不允的。即便是当真派了兵去抢人回来,难免要惹出事端。其次,若是发生争执,这不是逼着烟州的百姓造反吗?」 「那该怎么办?!」一名老官吏一拍桌案站起来,「我等这些个老骨头哪个不是出身寒门?哪个又不是一步一个脚印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那些个刁民无非就是想叫我们堂而皇之的放了江子墨,就此作罢书信案!可这事要是这么个办法,那这刑狱以后还能叫刑狱吗?这郑国律法还是我大郑国的法吗!」 他说话间连连拍桌,双眼瞪的犹如铜铃,重重的喘息似是感染了其他人,当即引的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官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陈金裘认得这人,这是这群老 官吏当中领头的,名叫胡表真。 「陈家历代先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定下这万民恪守的郑国律法。那可是数代人用血写出来的呀!」胡表真撑着桌看陈金裘,「老夫是陈榆晚大人从寒门里刨出来的,受过你们陈家的恩。古往今来,世家霸据朝纲,无论孝廉还是察廉皆举荐世家子弟。你父亲信任我们,不在乎我们身份名讳,更不在我们出身竖下寒门。他肯用我们去维护郑国律法,要的就是一个知民、安民的道理。」 一众老官吏义愤填膺地跟着附和,连连说「对」。 陈金裘不敢冒犯,他心中隐有怒火,但还是笑容依旧地温声说:「胡大人忠心耿耿,秉公执法乃是我等楷模。金裘,恭听垂训。」 「金裘,容老夫冒犯,我是看着你们三兄弟长大的。你兄长虽与你和平冈不是一母同胞,但那也是同流着陈家的血。想想吧,陈氏宗祠那牌匾上写的「清正廉明」到底告诫后生们的是什么意思?」胡表真站的不稳,旁边人便托扶着他,「平冈如今身死,陈氏一门只剩你和丘生,老夫斗胆冒犯一句,你与丘生相比,火候还不够呀。」 这句话令陈金裘眯缝的双眼渐渐睁大,霎时间这句话在他心底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荡起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仍旧保持着笑,那双眼睛却忽然显露出那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锐利! 「我是不如我大哥,可奈何他此刻在烟州,回不来。」陈金裘举着酒壶悠然渡步,沿途给人续上酒水,「如今这案子压到我头上,若是于情办放了江子墨,不合法。于理办,烟州百姓势必造反,这两头都是天大的难处。呵呵,诸位老大人,此事若是换了我大哥,该怎么办?」 胡表真认真地说:「自然是秉承郑国律法,严办明查!」 「那明办自然好办,酆承悦招认,江子墨也招认,代州小吏罗川假扮信使江林也已招认,该有的人证物证都有了,这案子如此清晰明了,如何不好办?」 陈金裘渡步到了胡表真身前,他恭敬地为其桌前的酒杯倒酒,居高临下地俯视身形佝偻的胡表真,手臂猛地下放! 「既然你们都要严办,此案,为什么就一定要我大哥陈丘生办,而不能是我陈金裘!」 砰! 酒壶被重重搁放在桌上! 全场寂静,所有老官吏似极其诧异地看着陈金裘,旋即又看向了胡表真。 这是杠上了。 胡表真苍老的眼眸隐泛精光,长久的沉寂后,他注视着陈金裘,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顾你大哥的安危了吗?」 陈金裘俨然不惧,春风般的笑容在顷刻间转冷。他直视着胡表真的双眼,说:「胡大人,莫忘了我陈氏宗祠牌匾上写的,是什么。」 胡表真眼睛越眯越细,逐渐变成狭长的缝隙。他缓缓地笑起来,原本无声,随即渐渐笑出嘶哑的声音。 「这崇都都说陈氏三杰,陈丘生是活阎罗,陈平冈是怒菩萨,而你陈金裘,是笑面虎。」胡表真笑里透着不耻,「今日我才真正得见,什么叫做八面玲珑笑面虎。罢了,老夫乏了,请陈大人,容老夫先行告退。」 胡表真接过旁人递来的拐杖,弓着身缓缓渡步出了雅间,而一众老官吏都冷冷斜视着陈金裘,陆续地揖礼走了。 嘈杂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不时夹杂着不满的嘟囔声,说的都是「笑面虎」。 雅间里如原先那般,一桌年轻的寒门官吏坐着,局促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浪费了两桌吃食。」陈金裘嗤笑一声,旋即举着酒杯朝年轻官吏们示意,「他们走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来。诸位,吃酒、吃酒。」 陈金裘这般变换的面色被一众寒门看在眼里 ,他们都赔着笑举杯与陈金裘饮了,随即也急匆匆地揖礼告退。 这下三楼空荡的只剩陈金裘和白衣了。 「陈大人今日可是狠狠地威风了一把。」白衣端着酒杯转动,「可有想过以后?」 陈金裘没笑了,那面容充斥着狰狞的冰冷,他猛地举杯灌了口酒,旋即重重一放,沉声说:「老东西看不上我没关系,以后会有他求我的时候。」 「那倒是,要是今天吃了这桌酒还把面子丢了。」白衣也仰头灌了一杯,旋即揩去薄唇上的酒渍,「那往后这廷尉右监,岂不是要叫他一个胡表真压着抬不起头。」 「刑狱是廷尉的地盘,郑国律法是陈家一手缔造出来的!」陈金裘又猛灌一杯,他惬意地喘了口粗气,「自个儿的地盘还看不住,他当我是什么?病猫?」 他攥着杯子猛地朝地上一砸,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啪地一声脆响,杯子被砸的骤然四分五裂,迸射的碎片被桌上烛火的火苗映照着,反射出一道耀眼的橘黄光芒。 此刻那笑声莫名透着雌雄莫辨的浑厚和尖锐,陈金裘在大笑里背对着白衣说:「哼,既然人人都说我是笑面虎,那老子给他看看什么叫老虎的笑!」 这话说完,陈金裘倏地回眸看向白衣,那碎片的横光照在他侧脸的眼眶中,透着无比凶戾和狡诈的意味。 白衣似看怔住了,但他也看清楚了。 这才是笑面虎!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四章 自尊 子时的内城街道已然无人,仆役老实赶着马车回到廷尉府,他面上淌着汗,眉宇间满是焦急的神色。 车厢内偶有干呕声隐约传出,在寂静的街道上透着淡淡的苦涩。 马车停下后,老实钻入车厢扛着陈金裘的肩膀,一手朝门前举着灯笼的仆役挥手,急声说:「快去吩咐下边备碗醒酒汤,三爷吃醉了!」 仆役赶忙将灯笼递到老实手里,旋即向着厨房小跑着。 「老东西,看不起老子,你们……呕……咳咳……」陈金裘如滩烂泥伏在老实背上,他在咒骂声里干呕咳嗽,「你们……总有一天……会求老子……求老子……」 陈金裘身子重,老实扛着走了两步,到了台阶前时陈金裘乱动给翻了下去,脸朝地重重一摔! 「哎呀!三爷,三爷呀!」老实赶忙俯身去扶,「三爷快起来,夜深了莫喊,惊了外人明日免不了传笑话。」 陈金裘趴在地上呕出些许酒水,那腥臭的红白黄物从口齿间垂涎挂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挥开老实,醉眼猩朦地说:「传!都给老子传!说出来让大家伙评评理!老子是谁?呕……老、老子是廷尉右监,陛下亲自册封,位及九卿!」陈金裘撑着地想站起来,可一个踉跄又是摔在地上。他趴在地上揉着面前的沙土,嗓音尖锐地说,「老子生在陈家,刑狱三分,我掌其一呀!他们、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他们就只认我大哥,是!我大哥是长子。可老子不是庶出子!我娘是陈家大夫人!!!」 他说到后头隐隐带着哽咽,那指尖刮着土,满身无尽压抑的愤怒登时涌上心头,旋即握拳重重一锤地面! 老实自小跟陈金裘一起长大,眼见陈金裘受了这般天大的委屈,眼眶顿时也红了,他扶着双膝缓缓跪下去,一行浊泪也跟着往下淌,他带着哭腔说:「三爷,您是廷尉大人,您是名正言顺的廷尉大人!」老实说着抹了把泪,「三爷,老实嘴拙,人笨,但有三爷给撑着,腰杆子也硬气!那群老东西不认就不认,他们他妈当年也是跟着咱们陈家讨饭吃的下九流,没老爷扶持,凭什么吃得上官家饭!三爷,咱不跟贱胚子置气,老天有眼,定叫他们这般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得好报!老实背您回去休息,来,老实背您……」 老实说着将陈金裘的胳膊架在肩头,可陈金裘身子越发的重,双脚拖在地上像是软脚虾。他咬着牙将陈金裘的双手往肩上一架,背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台阶上走。 「老实……你说,我是不是太没骨气了?」陈金裘脑袋垂在老实的肩头,「他们都说,我不如大哥……」 唾液沿着老实的肩头往下淌,渗入了衣襟透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老实额上的汗珠斗大,在缓慢的前行中落了下去。 他咬着牙提了提人,憨笑着说:「三爷和大爷都是陈家的顶梁柱,都是。」 「呵呵,我是陈家的顶梁柱……」陈金裘眼皮搭拉着,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比他差……」 老实点着头,他背着人走过长长的前廊。到了中廊,那折返回来的仆役见了这番情形,顿时急忙上去帮忙扶着,直到将陈金裘送入卧房才退出去。 老实守在门前张望,眼见幽暗的院门口泛着灯笼的烛火,他人还没看清楚就气不打一处来的呵斥:「怎么这般慢?一碗醒酒汤真是要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的命!看我明天怎么收——」.z.br> 「嗯?」 缓慢而苍老的鼻音,这一声传出,老实整个人都抖了个激灵。 他吓地当场跪下,口中紧张地低声唤:「老夫人。」 陈家老夫人持着拐杖往前慢慢地移,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人手提灯笼,另一人端着食盘,盘中盛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 「老实,不是老身说你。」老夫人缓声说,「在府上从小长到大,入夜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给忘不成?」 老实双手扶着膝盖垂着头,似惊怕地低声说:「小的知错,愿领家法。」 「十大板。」老夫人摆了手,「去领罚吧。」 老实恭敬揖礼,垂头丧气地退下去了。 侍女扶着老夫人进了卧房,随后给桌案上的灯盏点上烛火,另一人搁了食盘。 老夫人放了拐杖,朝两人摆手,说:「都退下,守着院子。没老身的命令,谁都不得进来。」 侍女齐齐屈膝揖礼,退出时顺带关上了门。 老夫人坐在椅上静了片刻,随后撑着膝头站起来,慢慢地端起那碗醒酒汤,又慢慢地走到床榻前坐下。 她伸出苍老的手掌抚开陈金裘的发,嗓音慈和地说:「儿子,起来把汤喝了好不好?」 陈金裘醉的不像样,以为一旁说话的是下人。 他扯过被褥嘟囔着模糊的话,说:「退下,莫要烦我……莫烦我……」 老夫人叹了口气,随即将碗搁在床侧的小案上。 她揉着陈金裘的鬓角,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般大了,还存着孩子气。唉,为娘知道你心里苦。娘委屈你了,陈家委屈你了。睡吧,娘看着你,啊。」她似轻声唤,随后轻拍着陈金裘的肩头像是安抚一个负气的幼、童,「娘陪着你。」 烛火摇曳,将老夫人的影子投射到纸窗上,院内的一棵大树半腰,白衣扶着树壁静静凝视片刻,随即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陈家大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竖日,白衣清早就出门去了趟内城的烟云阁,办好事后,他便出内城,直奔外九城的东门大街。 聚龙帮的赌坊内,牌九、骰子的响声像是竹木间的碰撞,荡漾着穿透帘布向着外头传。 白衣入了内,朝小二抬了抬下巴,说:「我找高城。」 「哟,白爷。」小二领着人扭头说,「白爷一来就办事?没兴趣耍两手?」 「你们赌坊的骰子可比别人家的重。」白衣开了纸扇扇着风,「我这腰包不大,在你们这玩的起吗?」 「这是闹了天大的笑话了嘿,白爷。」小二踩着公鸡步,傲气地翘起大拇指,「您在我们这,是这个。哪敢收您银子?」 「得了。」白衣合了纸扇一敲小二的头,「跟我这开哪门子涮?带路。」 小二得了便宜卖笑,但一咧嘴,那肿胀的脸顿时倒嘶一口冷气,嘴里暗暗嘟囔一声:「草。」 白衣笑着问:「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害,江姑娘给揍的。」小二掀开内厅的珠帘,「小的也是头回见,这娘们下手可真重。」 「你说什么呢?」 浓重的川蜀口音透着冷意,吓地小二陡然一缩肩。 白衣抬眸看去,内厅里此刻只有两人,一个是居坐在角落的元吉,而江果则四仰八叉的横靠在软塌上,长指端着烟杆子嘬了一口,旋即冷艳的眸子撇向了白衣。 白衣环视左右,问:「高城呢?今日聚龙帮不是要摆宴席吗?他一个帮主不在,到时候谁去谈事?」 「主子去新开的茶馆子听曲了,听说是烟州来的角,得晚间才回来。」小二报完话,见江果仍旧盯着他,便后怕地摸了摸脸退到珠帘前哑然笑了笑,「我去前厅看场子,白爷,江姑娘,元爷,小的告退。」 小二出了门,白衣一合纸扇指向元吉挑了挑,打趣地说:「元爷?辈分够大的。才一天功夫这聚龙帮的人就认栽了?」 「我如今是高城的门客,他们面上叫的好听,私底下可都拿着刀准备伺候 。」元吉饮了茶,旋即看向白衣,「闲话少说,怎么样?刑狱那些老官吏什么态度?」 「尿不到一块儿去,都嫌弃他呢。」白衣从江果的食鼎里摘走一颗樱桃,「昨日在清风楼当场给他摆道,脸都气黑了。他吃醉了酒,估计现在还在床上趴着呢。」 江果不满地瞪着白衣,旋即盯着他手中那樱桃也没说话,只是重重嘬了口烟。 「此事预料之内,那便依计行事。」元吉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人你请了吗?」 「请了,都是头牌绝色,那老婆子还埋怨我来着。」白衣拔了樱桃的根枝,塞入口中嚼着,「虽说是商会开的楼,可这一夜没头牌震着,得少不少银子呢。」 「外九城四大帮其中之三齐聚,还怕没银子买账?」元吉站在窗前侧眸看他,「聚龙帮摆的席,这帐,我给买了。」 「阔气!」江果吐着浓雾,烟杆子在桌案上敲了敲,「是个爷们!」 白衣哑然失笑,他提着袍子跪坐下去,看了看两人说:「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 「什么叫搭上?」江果侧过头背着两人,「我是为了我外公,帮个忙。」 白衣点头笑,说:「行。」 元吉望的方向很远,他的眸里倒映着内城的风景,问:「小姐……」 「主子吩咐了,先把事办了。」白衣抬臂倒茶,轻描淡写地说,「小姐不想见你。」 元吉望着远处那雕梁画栋的楼,问:「她气我?」 白衣倒好茶抿了口,说:「有什么好气的,你是奴才。事情办好了便赏,办砸了就罚。」 元吉没接话,他沉默半晌回过头,说:「对。」 江果的红唇里飘着薄淡的雾,她在朦胧里窥视元吉,握着烟杆子的指尖微微泛白。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五章 生意 今夜外九城的东门大街显得极为热闹,万兴酒楼门前,小二弓着肩顶着张肿脸笑脸相迎,凡是进入酒楼的人,他都热情地招呼着,嘴里无非重复着三个字「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先迈步入楼的这伙人是一群身形魁梧的壮汉,个个生的人高马大,一身虬结的肌肉犹如坚石,叫街上看热闹的百姓都纷纷退避三分。 当先一人领着人上了楼,大马金刀地坐在靠西的座位上。 西门狂牛,江湖上人送狂号「百尺摧城」,说的是他那手铁拳可力破城关,悍勇无匹。 万兴楼的小二头回见这么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来吃酒,心头不禁有些发悸,他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招呼。 一旁的掌柜却是坐不住了,眼见这小二傻杵着,便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压着声音重声说:「傻杵着干什么?麻溜的上去的招呼客人呀!」 「掌柜的,那可是西门的火牛帮,小的怕呀。」小二抱着茶壶,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阵势,小的怕是洒了一滴水都得少条胳膊,我、我不敢。」 「嘿,你小子找抽!」掌柜一拍小二的后脑勺,旋即偷偷朝二楼那群火牛帮的人努嘴,「我可跟你说,今天这楼里楼外包括门口整条街巷,全都被聚龙帮给包下了。咱们这楼开在东门大街,给面撑场子的是高帮主。你要是得罪了客人,你猜猜是少胳膊的事儿吗?」 小二一听更怕了,不禁缩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掌柜登时气地扣住他腰后的肉,用力一拧! 小二疼地脱口叫出声,这一声痛呼立刻引来火牛帮一众人的注视,其中一名敞着布衫的壮汉当即朝他抬手招呼。 小二吓地面色煞白,随即抖着颤栗的脸看向掌柜。 而掌柜则是阴沉地盯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大哥,这聚龙帮的面儿够大的。」那汉子大手一探就夺过小二怀中的茶壶,他给狂牛倒着茶说,「他们摆的席,叫咱们火烧屁股坐着干等,***!」 他倒完茶,登时往地上重重一摔! 碎片滴溜溜地滑向楼梯的边沿,一只穿着金丝浮云的布靴忽地探出,稳稳地踩住了碎片。 众人抬眸望去,就见这人一身荣服锦袍,十指皆戴着材质不一的金、玉戒指,那手细长白皙如女人的肌肤,恰巧他怀里正好抱着一名姿色颇艳的艺伎。 金算盘,南门金钱帮帮主。一手点穴功夫极为了得,在江湖上人称「游云指」,不过这只是其一,据说他早年师承一名江洋采花大盗,脚上的轻功在江湖上鲜少有人可以与之比拟。 「狂牛,席还没开呢,就先摔杯子了?」金算盘搂着温香软玉的艺伎,到了桌前讲究地坐在南边的座,「今儿个谈生意,你那火爆脾气可得收一收。」 「哼。」狂牛交叉双臂瞪着铜铃大眼,「高城摆席还是摆谱?这地界是他管片儿,老子来做客得乖乖等着,有这个道理?」 「别急,兴许人忙事。」金算盘笑的很甜,他搂着艺伎的肩头用指背在雪白的肌肤上滑,「先吃会茶,他今天肯摆宴这是放明了意思肯给面儿。落以前,甭说摆宴吃酒,谁敢在东门大街插旗给他摆道,那箭已经往脑门上钻了。」 「豪横?江湖上缺他那款?」狂牛那火云般的眉毛微微拧动,「老子今天把话撂这。老子来了,他。」狂牛鼻腔喷着气,「就得乖乖给老子认了。」 「这话言之过早,你这个急脾气换我也不肯和你生意。」金算盘挑着眉,「都是外九城有脸面的人物,你在东门放这茬子话。」金算盘朝外头甩了甩头,「这是砸高城的场子。」 狂牛不看他,只是挑起二郎腿后仰了仰身子,说:「成,老子脾气急,你脾气好。 那这生意,你谈。」 「我金算盘就是做生意的料,你给面儿耐心坐着。」金算盘五指起伏有序地在艺伎肩头敲打,「我给你办。」 狂牛撇了眼金算盘怀里的艺妓,闷声说:「他妈的,出门带着女人。当心死女人肚皮上。」 金算盘得意地笑,突然将怀里的艺伎轻轻一推。他手上功夫了得,艺伎像是扶风弱柳般地靠在了狂牛怀里。 她面上还浮着红晕,双手的十指撑着狂牛敞开衣裳的厚实肌肉,登时心头泛起一丝酥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了羞涩的头。 「喜欢就给你。」金算盘从腰间的乾坤带里抽出一纸折扇,「我缺钱,不缺女人。」 狂牛仍旧抱着双臂,对那艺妓爱答不理。他大腿一顶,那艺妓顿时摔向身侧那名身形魁梧的壮汉怀中。 他轻蔑地说:「老子像缺女人的人?女人,窑子里多的是。」 那壮汉早就看的心痒痒了,他兴冲冲地浪笑起来,说:「谢大哥赏!」 艺妓登时吓地花容失色,可等回过神,那壮汉已经一把扛起她朝着楼下的院子里走了,半途上还抬起大手重重拍了艺妓的臀部一掌,引的一声娇嗔尖叫。 一众人眼见此景登时都齐齐浪笑起来,旋即各自寻了位置喝茶闲聊起来。 莫约过了几刻钟,狂牛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那五指敲着胳膊上的肌肉,扭头看向金算盘,说:「还得等多久?老子的面儿……」 「诸位,久等了。」 狂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这声话语起落间,一只穿着黑白流燕靴的脚踏入了二楼的木地板。中文網 所有人闻声望去,就见这人一身黑豹常服,耳边戴着黄铜圆耳环,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股子邪意的笑。 他走到东边的正主位坐下,环视左右的狂牛和金算盘,旋即抱拳轻笑着说:「真是抱歉,道上的事多,给耽搁了。二位,还望海涵。」 东门大街聚龙帮帮主,客子韬箭,高城。 「高城呀,你可总算来了。」金算盘扇着风,「叫我们好等。」 「真是抱歉,来、来,二位,这么些年头不见,今儿个难得碰的上面。吶,咱话不多说,今夜事要谈,酒嘛,照喝!」高城朝外头喊,「小二,上酒,开席!」 小二端着酒坛正要开封,狂牛大手一探盖住了酒坛。 他看向高城,冷笑一声,说:「高城,酒好说,我陪你。但这事咱们得先谈清楚,不然这酒喝不喝,还得看老子的脸色。」 「狂牛,还是这般急性子呢?」高城一拍桌颔首,「成,谈生意。」 狂牛和金算盘对视一眼,金算盘甜笑着说:「那成,都是爽快人,那就说说这赌坊的事。那我先说说这里面的由头……」 「慢。」 高城抬手示意,这一下顿时令狂牛和金算盘都齐齐一怔。 金算盘狐疑地问:「怎么?」 高城牵过小二怀中的酒坛,说:「今晚我入席只管饮酒,这生意上的事,别跟我谈。」 狂牛怒气已经压抑的怒不可遏,他震声说:「四大街的赌坊归你管,不跟你谈跟谁谈?草,老子今天面子给了,你倒跟老子耍上横了?!」 「诶诶,莫急呀。」高城开了酒封给碗里倒酒,同时他抽空朝楼梯那头抬了抬下巴,说,「我不谈,你们跟他谈。」 金算盘和狂牛皆是不解地望向楼梯那端。 就听哗啦啦的酒水倾倒间,楼梯同时传来细微的步伐声,同时楼下的小二扶着肿脸昂头吆喝。 「元爷到!」 一步、一步。 那双 手背负在腰后,一身拢青袍摆伴着清风微摆,元吉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今夜他这身素净常袍衬的面容极为俊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戴着藤木冠,摆手间顿现云淡风轻之感。 江果跟在他身后迈着阔步,手中的烟杆由长指端着,旋即轻嘬了一口,吐出一道薄淡的烟雾,冷艳的眼微微一斜。 一众跟在狂牛身后的汉子看的直瞪眼,有的还不禁偷偷咽了口口水。 这娘们,太辣了。 元吉抱拳环致在场众人,旋即撩袍凛然坐在朝北的座位上,和高城形成对立之势。高城撇了江果一眼,旋即垂下眸。而江果则驻足站在元吉身后。 狂牛和金算盘在讶异间见元吉居然敢坐在正北位,神色皆是陡然一变。 高城毫不在意,他扣着酒坛顷身过去,亲自为元吉倒了一杯酒。 狂牛见此登时松下双手,那双怒眼中透着不可思议的惊讶。 「呵呵,高城,这位兄弟是?」金算盘撇了撇眼,「介绍介绍。」 「这位是我聚龙帮的门客,此次代替我与二位商谈,你们莫见外。」高城收回酒坛懒洋洋地靠向椅背,然后朝左右两人扯了扯嘴角笑起来,「这次的生意,他说的就是我说的。」 「门客?这怕是不合适吧?」金算盘眯缝着眼打量元吉,「这位兄弟瞧着年岁不大,这桩子生意哪能让他来谈啊?如今这赌坊是要开在南门的。那是我的地界,跟你商量是规矩,和这位兄弟没……」 「元吉。」元吉打断他的话抬手一摆,袖子缓缓松退露出手,「东南西北四条街的赌坊皆是高帮主在主事,虽说现下是狂牛帮主要在南门金钱帮的地界开赌坊,但要我说——金帮主。」 元吉看向金算盘,金算盘闻声转过去与他对视,说:「元兄弟请说。」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六章 突变 「盛崇年定下的规矩,四条街四人掌舵,营生行当若牵涉到他人的地界,那便还是由主事人来决断。」元吉镇定地直视金算盘,平静地说,「没踩你南门的线,你做不了主吧?」 狂牛鼻息重重一喷,金算盘额角抽了抽,高城则在饮酒间悄悄笑起来,那疤都挤一块了。 二楼突然陷入莫名的寂静,唯独江果轻微的嘬烟声是最为响亮的。 金算盘看着元吉半晌没说话,片刻后忽地笑了笑。 「呵呵。」金算盘一把拍合纸扇,指着元吉转向狂牛兴致勃勃地说,「这兄弟门清呀。盛崇年道上的规矩记得清清楚楚,是个明白人。」可等那握着折扇的手搁在桌上,金算盘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顷身逼近元吉,神色阴戾地说,「兄弟,你哪个地界的?这位置是你坐的吗?搁这放屁熏你金爷?找死呢?」 「诶,老金,别吓唬他。人可是我昨天刚请上门的,若是叫你这么一吓。」高城嗤笑一声才说,「跑了怎么办?」 「我今天来代表高帮主谈生意,金帮主。」元吉举碗抿了口酒,「手底下人都看着,你跟我这耍混样,合适吗?」 「我耍混样?哼哼。」金算盘狞笑着转向高城,「面子是爷们自个儿挣来的,你让这样的货来跟我谈生意。怎么?埋汰我?」他看着高城却指着元吉的脸,「让他滚,别叫他给你聚龙帮丢脸。」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江果一甩烟杆打开金算盘的手指,「吃饭的地方怎么把阉货放进来,看着就脏!」 金算盘好穿荣服锦衣,出门更喜欢往脸上抹粉装衬的如同白玉公子哥,可他那笑容最是谄媚,底下时常有人偷偷骂他是阉货,这是他的禁忌。 金算盘脸红一阵青一阵地变,他站起来,用折扇敲着桌冷笑起来,旋即猛地持着纸扇直直戳向江果的面门,直奔眼珠! 啪地一下,忽地就见一根筷子以极强的力道向上飞窜,骤然穿透纸扇令金算盘脱了手,连带着飞射向屋顶,钉在了屋梁上! 金算盘一愣,随即垂头看向桌面,立刻发现元吉的桌前少了根筷子。 「金帮主,坐下谈,何必跟一姑娘家发火。」元吉握着筷子看向他微微一笑,「金钱帮和火牛帮肯赏脸赴宴,我们聚龙帮自然得遵着规矩。」 狂牛方才见元吉露了这么一手,原本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了。他看向元吉,说:「兄弟好身手,狂牛佩服。敢问尊号?」 他这是在问元吉在江湖上的尊号。 元吉等金算盘缓缓坐下才松了筷子,说:「排不上号,叫狂牛帮主见笑了。」 「行,高帮主一言九鼎,不是割袍那档子人,说说。」金算盘颇为客气地看向元吉,「这生意怎么谈?」 「那得看二位,想怎么个开法。」元吉侧眸看了江果一眼,继续说,「我们这提前吱个声儿,南门若要开赌坊不能开大,不能超过二家,利润四六。」 江果朝缩在楼梯口的小二招手让他上菜,他登时战战兢兢地端着食盘来到桌前,先将凉菜轻轻放到桌上。 「啥?老子诚心诚意来这谈生意,你张口就要拿四成?」狂牛笑声如闷雷,「我当你是个人,你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四成,是你们的。」元吉持着筷子一拨凉盘,将其中用青芦雕刻的凤凰上半身斩成两截,「六成才是我们的。」 狂牛和金算盘怔怔地看着盘中的凤凰屁股和爪子,旋即对望一眼,最后齐齐看向元吉。 「这他妈叫谈生意?」狂牛一掌拍在桌上发出震响,「你耍猴呢?」 元吉笑了笑,旋即微微上抬手臂。江果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 「这是东门赌坊近半年的利润。」 元吉将册子搁在桌上,「二位,看看吧。」 狂牛大手刚伸过去,金算盘抢先拿走了,他埋汰地看了狂牛一眼,随即伸着舌头舔了舔手指,翻开册子细细浏览。 狂牛尴尬地坐回去,高城便笑着凑过去给他递了坛酒,他接了。 「二十万两。」金算盘看向狂牛点了点头,「半年的流水不错,这买卖做得。」.z.br> 「这还是小赌坊。」元吉环视两人,「内城时常有达官显贵的公子哥来玩,大头都从他们身上来。二位,我给个主意,你们听听?」 狂牛接过册子翻了半晌,不时的挠着后脑勺。他身旁的壮汉凑近细看,嘴里偶尔说着听不清的话。狂牛听的连连点头,说:「你说。」 元吉夹了片凉瓜片吃,说:「这次的赌坊,若是按我的意思,得造个大的。」 狂牛迷惑地问:「大的?」 「大的。」元吉搁了筷子,「南门最靠近内城的地界有片老巷子,屋子破,都是穷户。」 金算盘摩挲着粉腻的下巴接话:「那地方我去过,破屋上连瓦都不全,住的都是些乞丐。你的意思是?」 「拆了。」元吉又抬手了,江果紧跟着递出一张折叠的薄纸,「这是建楼图纸,老巷子每户都给上三十铢钱换地契。」 「三十铢钱买一栋破屋?」金算盘接过图纸端详,可片刻就摇起头,「这生意不划算。」 「不止如此,我们还得出钱将楼翻新,然后叫卖地的穷户签契约。」元吉饮干了酒,江果突然捧着酒坛给他倒酒,「每人每户签十年契,新楼给他们免费住十年,但前提是得在新开的赌坊里干活。」 「十年?免费?」金算盘翘起二郎腿微晃着身子,「哎呀,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免费就是赔本的买卖。我们出钱给穷户建新屋子,还雇他们在赌坊里干活?这他妈算什么行当?」 「不止是赌坊,这楼里要有卖吃食的,连夜开,有酒肆,不打烊。青楼彻夜舞,赌坊。」元吉目光炯炯,「楼越高,赌的越大。」 狂牛听的一愣一愣的,他好奇地问:「赌多大?」 「银子、女人、田房地契,首饰珠宝。」元吉看向高城,「官职、人命。」 高城举杯的手骤然一顿,他斜着眸子看向元吉,嘴角微扯说:「新花样,听着有趣。」 金算盘听着咂巴嘴,饶有兴致地说:「这哪像是赌坊,倒像是酒楼。」 「不错。三位想想,从盛崇年到现在,外九城的油水到底有多少,诸位心里清楚。」元吉顷身悠然靠着椅背,「可内城呢?内城严令禁止我等进入,为何?还不是因为我等是百姓,不是官。可这天底下的有钱人,可都住在内城里。」 这黑话叫狂牛和金算盘听的都是耳鸣不止,他们都清楚,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问他们。 谁是有钱人? 官。 狂牛看向金算盘,似有些激动地咽了口唾沫点了头。金算盘则看向元吉滴溜溜地转眼珠。 半晌,他看向高城,问:「高城,你什么个意思?」 「先前不是说了吗?」高城朝元吉抬了抬下巴,「他谈,我都认。」 狂牛登时一拳垂在桌上,震声说:「行,我觉得……」 「慢着。」金算盘抬手制止,「吃食、酒肆、青楼,赌坊,这几样可都是我们的营生,利润可不能由着你定。」 「金帮主,主意是我出的,可规矩是你们的。利润怎么分可以商量,但是。」元吉双臂伸直撑着桌子两端,「就看你们敢不敢玩票大的。」 「这楼要是建起来,以后外九城的规矩都得破。」高城扫了左右一眼,说,「五五 ,爱玩不玩。」 金算盘转着拇指的玉扳指,旋即看向狂牛,说:「成。」 狂牛心头嘀咕,看***什么? 他纳闷地点了头,说:「成。」 「生意兴隆,合作愉快。」高城朝小二抬高手臂勾动手指,「上菜,摆酒,今夜不醉不归!」 元吉朝江果微微颔首,江果立刻举手拍了拍。 掌声起落,就见楼梯口传来一阵混杂的脚步声,火牛帮一众汉子纷纷抬头望去,立刻又瞪直了眼。 上楼的是一群姿色不俗的艳丽女子,一眼望去燕瘦环肥皆有,面上粉黛都匀的淡,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青楼里的艺妓。 「歌舞伺候。」江果咬着烟杆含糊不清地说,「都给照顾好了,这些都是阔爷,兜里有的是钱!」 一众艺妓齐齐屈膝揖礼,旋即起舞般地倒进火牛帮那群汉子的怀里。 狂牛登时大笑起来跟着附和,金算盘也笑起来,他举着碗朝元吉致意:「元爷,以后外九城,我金算盘认你这一号人物,这酒***了。」 他昂头一灌饮尽,元吉奉陪了一碗。 小二麻利地一一将热菜上桌,众人正要持筷夹菜,忽地就听外头忽然传来阵阵清脆的马蹄声。 一名衣衫不整的艺妓快步奔上楼,这人正是方才被扛入院子的艺妓。她刚走近几步,见坐在正北座位上的元吉,面色陡然变作惨白。 她指着元吉,急声说:「金爷,快让他——」 铮! 就见一道寒芒呼啸而过,霍地窜向艺妓的后心! 金算盘眼疾手快,探手朝前一掳,一把将艺妓抱了回来! 旋即就听砰地一声闷响,二楼木柱霍地炸裂开来! 众人齐齐扭头朝木柱望去,就见那里霍然插着一柄寒光冷冽的斩、马刀! 「高城、金算盘、狂牛!」外头响起一声暴躁的呐喊,「都给老子出来!」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七章 横翁 金算盘面色一变,惊声说:「是横翁!」 高城搁了碗,起身说:「走,去看看。」 歌舞都停了,艺妓们都躲在楼里不敢出来,而一众汉子、爷们则齐齐下楼到了大街上。 此刻就见左右的街道被一伙身穿麻布衣的人围堵起来,这些人都骑着马,当中一人勒着缰绳,那双单眼直勾勾盯住了高城! 「横翁,来就来,怎么还带着刀子?」高城临危不乱,他环视左右轻笑说,「这是怎么个意思?」 元吉驻足在门前,于人群中打量那骑马领头的中年汉子。 「哼!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意思!」横翁跳下马,用刀鞘指着高城,「当初说的好,定下的规矩死也不能破。我当初还当你讲江湖道义!可老子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敢背着老子破规矩!」 「诶,话得说清楚,狂牛起的头,小弟我只是打个商量。」高城展臂耸肩,「要砸场子,你得去南门大街。」 狂牛抿唇不语,而眸子却是狠狠的盯向了高城。 横翁面色透着阴沉的横意,他拿刀环指高城等人,说:「老子今天来,就是和你们谈谈破规矩的事。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都得死!弟兄们!」 一众骑马的精瘦汉子齐齐将斩、马刀举高,大声呐喊着:「有!」 横翁一把将刀抽出来,随手扔了刀鞘。他举刀指着高城一众,厉声大喊:「给我上,草他妈的都给我砍了!!!」 一众精瘦汉子当即一勒缰绳,催动胯下的马怒声咆哮:「砍!!!」 高城眸子陡然变冷,他疾步向后退开,而他身后的狂牛握紧双拳重重互击,怒容挤动着火云眉。 他朝左右火牛帮的汉子喊:「今儿恩义断了,江湖事江湖了,给老子干!!!」 「草!」 几名汉子骂骂咧咧攥着拳头冲上去,一伙人登时厮杀起来! 场面瞬间变的混乱,马儿飞奔而过,斩、马刀骤然呼啸而来,狂牛猛地弯腰在顷刻间拧住马腿,旋即咬着牙转身猛地一顶! 马匹登时飞跃过去狠狠摔在地上,沿途撞倒了一名火牛帮汉子,可他像是没事人站起来,对着扑来的白马帮汉子一拳打出,这一拳直直打在脑门上! 嘭地一下,这人立刻瘫软下去,七孔紧跟着流出鲜血,一歪脖子就死了。 几名汉子冲入混乱的战场,可还没逼近横翁,就见几道寒芒窜过,他们忽地像是失去力气了般齐齐扑倒在地上,那血从身体各处不一插着的斩、马刀上淌出来,立刻自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泊。 狂牛眼见小弟身死,怒容登时挤成一团,他在迈步行进间挥拳,那铁拳所到之处鲜血四溅,一路直直逼向横翁! 横翁从马腹上接连抽出把把锋利的斩、马刀,旋即对准了狂牛,飞射了出去! 他这一手飞斩、马刀的功夫在江湖上是出名的绝技,人送尊号「马上横戈」! 他抬手间又急又快地连飞五刀,可都被狂牛挡了下来,同时两人在对弈间都到了对方身前。 狂牛出拳狂攻,拳势犹如狂雷捶砸,朝着横翁狂暴攻杀! 可横翁却只是冷冷一哼,他矮身接连闪避躲过,然后撤步抬掌拍了马臀一把。那马儿立刻朝前奔跑,他也紧跟着探手抱住马脖翻身跃了上去,同时抄起马腹中那最后一柄,也是最薄的斩、马刀,对着狂牛的后心猛地一捅! 狂牛回避不及,那刀登时刺穿了他的后腰从腹部冒了出来! 狂牛哀嚎呐喊间,几名白马帮的汉子逮着机会跟进补杀! 「狂牛!」 精算盘惊呼一声,脚下施展轻功飞快朝前奔去想要援手。 横翁踩着马背用力一拽缰绳停下来,他高举着斩、马刀厉声说:「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刀影落下,金算盘急迫侧身避让,这一刀委实快,几乎擦着他的面容砍下去,可他脚尖点地缩着身子,下一刻从马腹之下飞掠了出去! 金算盘死里逃生,后怕地说:「草!这老小子藏了一手快刀!」 「你小子我等会来收拾!」横翁一踏马背,马儿直直朝高城冲去,在逼近时,横翁松开缰绳飞跃起来,口中阴声厉啸,「先宰了你!」 高城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大弓,他在撤步间弯弓搭箭,弹指间飞射三箭! 就听嗖、嗖、嗖三声,横翁凝着眸飞快连劈三刀砍断箭矢!他落到地上打了个滚,旋即起身朝高城逼近。 可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几声哀嚎声响起,横翁惊疑地侧头望去。 忽见街巷尽头不知从哪里走来一帮身披黑豹常服的人,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顶端布满尖刺的棍子。 正是聚龙帮的帮众! 「草!原来你早有埋伏。」横翁环视这些聚龙帮的帮众,「就他妈等着老子入翁!」 酒楼门前的元吉背着手当先渡步走出,他走到高城身前站定,说:「横翁,整个外九城都知道你脾气豪横,而我也知道你最是守江湖规矩。」 横翁转身盯着元吉,怒声问:「你是谁?」 「不记得我了?」元吉朝着他走近,嘴上说,「你拜把兄弟,急雨剑,武峰。」 元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平静地说。 「就是我杀的。」 第五十四章 风起了,云涌来。 远空的乌云渐渐压盖崇都的夜空,风也逐渐大,吹荡着青石街道的沙尘,吹荡起横翁敞开的麻布衣。 布袍在风声中鼓荡作响,横翁在错愕的震惊中盯着元吉,瞳孔忽地骤然收缩。 「是你?」横翁微微沉颚,提着刀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野种!」 野种这两个字一出,慌乱爬起身的金算盘身子霍地一抖,他倏地惊骇抬头看向元吉,嘴张着半晌都没合拢。 狂牛由一名汉子扶着起身,方才运功致使双眼通红的眸子直直望向元吉,他喘着粗气,眸里现出了深藏的惧怕。 「正是我。」元吉围着横翁渡步,「武峰全家除却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你儿子横天,都是我杀的。」 那步子一步一步像是重重踩横翁的心头,而最后一句话更是令那苍老的面容冷不丁一抖,五指也紧跟着收拢几分。 「你杀我兄弟,还杀了我的儿子。」横翁沉着眸子斜视,「你是当年那个野种,你还活着!」 元吉渡了一圈背负着手看他,旋即抖动袖袍露出双手。他伸着双手细细端详,然后若无其事地递向横翁,话跟着面容一同下沉,说:「就是这双手。」 「***你妈!」 横翁绷起一刀猛地斩去! 噔! 那刀鸣震耳,众人齐齐望着场中,就见元吉的面容前停着一把颤动的刀,而刀身则被他的双手夹着。刀光借着烛火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又寒又邪的笑。 「客子韬箭、百尺摧城、游云指。还有你,马上横戈。你们的尊号在江湖上响当当。」元吉轻笑着在寒光里直视横翁,「可谁又知道区区野种两个字,能吓的你们缩在阴沟里不敢冒头,啊?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横翁登时用力抽回斩、马刀,踉跄地连退几步。 大风的呼啸声刮着耳畔,横翁似癫狂地抖动脸颊,旋即倏地昂头长啸! 「啊!!!」 雷光闪烁 ,在乌云间流窜,顷刻间天空骤然落下一场急雨。 「高城!」横翁在骤雨中猛地下沉面容,「自郑国改号「中永」起,野种的名号整个外九城就没人忘过!武峰信你是这外九城的后起之秀,瞧得上你的江湖道义,可如今你居然带着杀你恩人的凶手来抄同道的底!」横翁偏头啐了口唾沫,「你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畜、牲!」 他似竭力地弓着腰,嚎啕咆哮! 「还有你!」横翁喘着粗气斜眸瞪着金算盘,「你当年不过是采花盗下的一个愚徒!若不是见你还算有点良知,知道为天下孤儿寡母安身立命!我怎么会喝你敬的茶,怎么会让你在南门开帮立派?!」 「横翁,你老了。江湖是条大江,可这水得有多混?你一个老江湖不知道吗?!」金算盘扶着墙根阴戾地笑,「天变了,皇帝都不管用了。你还撑着江湖义气给谁看?」他抬手摩擦着五指间的戒指,「出来混的都是堂前燕,吃不饱肚子还他妈讲什么狗屁义气!老子今天他妈就教教你这个老江湖,这天底下的人只瞧得上银子!」 那五指在搓揉间落下一阵混绞着金和玉的粉末,被风一吹顿时飘向天空,映的雷光漫着迷离醉人的彩芒。 「哼哼,我不与你争,你是个精明人。」横翁垂下刀看向强撑着的狂牛,他似恨铁不成钢地说,「可你,太蠢笨了。你在南门插旗开赌坊,踩东门的线?你以为这外九城是靠拳头就能打下来的吗?江湖得讲道义,不然谁服你?!等你老了、病了,你就是他们眼中的羔羊,任人宰割!」 狂牛粗重喘息着没说话,那雨将他浇的浑身湿透。他垂下眸,神色在旁人无法察觉的阴影里变换,显露出了懊悔的模样。 「横翁,你是老前辈,可外九城的规矩不是你定的。」高城抬指揩着下巴上的雨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江湖,什么叫江湖?」他说的异常冷静,「人心险恶,捉摸不透,这就叫江湖。」 「放你娘的屁!」横翁脖间青筋紧绷,他拧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高城,「外九城有我白马帮在,谁敢乱了规矩,老子就砍了他!!!」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八章 街斗 「那你就试试!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规矩。」元吉从地上的尸体边捡起一把斩、马刀,「我照样破给你看!」 「那他妈还费什么话?!」横翁抄刀厉喝,「都给老子杀!!!」 一众白马帮帮众早就安耐不住了,当即高举着刀勒紧缰绳,齐齐发起了冲锋! 「这里是东门!」高城高举手臂,旋即震力一握,「敢来砸场就给我杀!!!」 聚龙帮的帮众闻声齐齐振臂高呼,随即举着长棍就猛地朝场中合剿而去! 那一帮火牛帮的汉子为了保护狂牛都缩在民舍门前,见大战一触即发,都纷纷围成一面人墙,严阵以待! 轰! 就听一声怒雷炸响天巅,下一刻,街道两方的两伙人都踩着漫天的雨水猛然冲刺,下一刻,骤然相撞在一起! 刀光剑影,长棍闷声,人挤人的混战从街头漫延到街尾。元吉提刀前行,在乱战中左右砍杀,那藤木冠已经掉了,长发披散在肩后飘动,刀光掠过之处皆是一刀封喉的尸体! 江果跟着疾步跟进,手中的烟杆子犹如一道重锤,翻飞舞动间,凡是被击中的人都如受重击,倒飞地撞向两侧民舍商铺! 乱战中,金算盘飞身踩着墙掠到高城身边,他鼻息粗重地说:「横翁的人太多了,你们的人怕是挡不住!」 嗖、嗖两道箭矢声破空射穿两颗人头,尸体在奔跑间摔倒下去。 高城在颤动的弦声里冷声说:「所以你就带了个娘们来?你们金钱帮的人呢?」 「我哪知道今天会打起来呀,冲着你的面子我才没带人。」金算盘面色焦急,「这么大的动静,估计应该收到风声了,在赶来的路上。」 高城一边射箭一边侧眸看他,他咧着面上的疤冷笑说:「呵,金算盘,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响。」 箭矢掠过街道,撞开雨水将两个人头带离身体钉在墙上,这两名白马帮的人本来要偷袭正打的欢的江果。 江果蓦然回眸看向酒楼门前的高城,说:「老娘不用你帮!」 高城没答话,可手中拉成满月的弓顿了顿,似怔住了。 街道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响彻夜空,就连惊雷和湍急的雨声都盖不住,登时也惊起了路过巡逻的城西禁军士兵。 一名士兵惊骇之下看向同伴,那人当即转身跑,口中喊着:「我去通知胡大人!你快去班房招呼人一道来此处!」 士兵昂着脖子应了声,可等同伴跑远了,他看向身后的三人,四人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拍腿骂了声:「草,你们守着,我去叫人!」 急雨瓢泼,士兵踩着雨水急奔到廷尉平府,他抬着手掌重重拍在木门上,鼻息紊乱地高声呐喊:「开门,快开门!」 仆役撑着油纸伞跑过前廊,旋即一开门,讶声说:「这位,你这是?」 「快报!」士兵撑着门扉一手指着外九城天空闪烁的雷蛇,他气喘如牛地说,「私、私斗,外九城打起来了!」 仆役惊骇下顾不上答话,转身就朝里头跑,边跑还边喊着:「老爷,祸事了!」 胡表真堪堪从床榻上挣扎起来,他穿着寝衣,踩着脚凳说:「大半夜的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 仆役跑丢了油纸伞,他跪伏在门口抬着头急声说:「老爷不好了,外九城打起来了!咳咳,方才城西禁军的士兵来报,人还在门前候着呢!」 「外九城杂乱之地,打打杀杀,少见多怪。」胡表真不以为意,「让他回去报给值守兵曹,拿了人,关狱里,文书明日在呈报给廷尉辅左右也不迟。」 他说完揉了揉眼,旋即就想躺回去。 「不可!」 门前突然传来呐喊声,仆役侧首一看,正是那名来通报的士兵。 「胡大人,不是一般的私斗!」士兵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外九城全打起来了,人数足有上百呢!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胡表真还没搁平的双腿陡然一抽,下一刻他猛地从床榻上站起来。 「什么?!」胡表真穿着净袜几步走到门前,「都打起来了?」 「是,卑职平日在外九城巡查,杂乱的人不识,但有名头的,见脸都能认出来。」士兵按着门槛大声说,「外九城四个帮派的帮主都在,到处都在打!」 「这、这、这。」胡表真似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说,「怎么会?」 士兵和仆役皆看着他不说话,等着吩咐。 胡表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抬指说:「快去通报刑狱兵曹,有多少叫多少,一道去外九城。你。」他指向士兵,「立刻去太尉府通报,请太尉下令派值守内城的城西禁军一道去,先把架给掐了!」 士兵抱拳揖礼,转身奔进雨夜,仆役也揖礼退下了。 胡表真喊了人更衣,随后便出门朝外头走。可等他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廷尉辅左右两位老大人正从马车上下来。 「大人,祸事了。」其中一人见了人就喊,「外九城帮派火拼,值守的人手根本不够,进去的还给打出来了!」 另一人紧跟着说:「卑职闻讯就立刻去刑狱喊了些兵曹前去镇压,可还是不成呀,东门大街到处都是人,谁敢靠近就见一脸子血。大人!」 胡表真褶皱的面颊抖了抖,他一挥袖沉声说:「你们立刻去东门大街!」 那两人刚走几步,其中一人便回身问:「大人,那你呢?」 「场面太乱,一时之间怕是镇不住了。」胡表真面色肃然地背着手渡了两步,旋即阴沉的面容缓缓抬起,嗓音嘶哑地说,「看来我也不得不低头了。」 轰隆隆。 雷声似震耳的吞咽声,雷光不时闪烁,急雨湍急,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东门大街的街道血流如注,滴落的雨珠被血染的嫣红,冲刷而过现出满地的尸体。z.br> 乱战之中,就见棍影舞动,白刃与之交击! 噹! 兵铁交接的撞击声回荡出去,两方人眼里的疯狂登时像是火苗遇着油,立刻就窜起来了! 「草!」 咒骂声不绝于耳,聚龙帮的混混平日都是混赌坊的打手,精通下三路的功夫,那长棍专打关节。可白马帮的汉子都是贩马的亡命徒,马上功夫了得,拿刀子更是冲着要人命的位置捅。 两个帮派的帮主都给予了相应的习气,带领的人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名白马汉子提着刀捅穿一混混的腹部,拔刀的刹那,肠子也紧跟着流了出来,可这混混也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倒在地上对着汉子的裆部一踹,后头几名混混像是逮住机会,提着棍子就冲上去一顿狠打! 街尾的势态焦灼,两方人都朝着街中心挤着,但是人挤人之下就连兵器也举不起来。可就算打不起来,他们脸贴脸也朝对方吐唾沫,对骂对方祖宗十八代。 高城不能射箭了,他怕误伤了自己人,他攥着箭矢扎穿冲来的一人眼睛,旋即夺过刀子就朝前砍! 江果在乱战中被围,几名白马汉子想生擒她,下手都留有余地。江果舞着烟杆挥了几杆子,打的几人都邪火上窜,他们齐齐扑上来抱住人,江果登时动弹不得。 她尖叫起来,抬腿踹倒一人,可紧接着双腿也被人扣住了。 几人yin笑着想扒她的衣服,可就在这时,一抹寒光陡然袭至 ! 一人瞪着眼倒了下去,江果紧张之下抬眸看去,就见高城站在众人身后持着刀。 他狞笑着说:「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我试试?」 几人当即松了人提刀去砍! 乱刀掀起一阵凌厉的刀风,高城连退几步偏头侧身接连躲闪,斩、马刀手起刀落几下就砍倒了人。 江果挣扎着爬起来,她面色还有些苍白,可嘴上却逞强说:「这几个货老娘自己能收拾!」 「瞧见了。」高城侧身朝她笑,那疤长横在脸颊上,「辣是辣,就是还嫩了点。」 还未等江果反驳,高城已经冲杀出去了。她望了一眼,旋即扫视混乱的场中寻找元吉的身影。 元吉此刻已经杀到场中,而他身前的横翁正捏着一聚龙帮混混的脖子,手中的薄刀对准他的肚子,缓缓刺了进去。 「野种,江湖上都传你是鹿不品的弟子,老子成名那会和他打过一架。」那嘶喇的刺破血肉声持续着,横翁面上沾着血渍,眸子阴戾地说,「七绝剑是厉害,可老子的刀也不差,今天让你看个明白。」 「你的刀是不差。」元吉驻足垂着刀,「我也让你试试我的刀,看看是你刀快,还是我的!」 元吉疾步逼近,那沉重的斩、马刀在他手上似轻若无物,靠近横翁的瞬间,脚步一顿,身子轻盈地伸直,旋即举着刀骤然下沉,劈了过去! 噹! 横翁甩开尸体,举刀格挡,可等两刀撞击,顿时发觉从刀身上传来的力量大的出奇! 他猝不及防地抬手撑着刀身,旋即咬牙一推! 「不错!」横翁挥退想围攻的白马汉子,「再来!」 这次他率先冲刺,抬刀横斩!元吉举刀与之交击,随后错开步伐侧身一让。横翁掠过的刹那反手一刀!元吉竖刀格挡,借着力量转身挥刀,横翁飞跃起来躲过,同时在半空抬臂刺出! 元吉单掌按地,刀背贴着背轻巧一挡,旋即转身提刀扑过去! 这次他的攻势很快,刀锋在横扫竖劈间闪着寒芒,横翁也跟着提快速度,斩、马刀舞动间,就听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九章 真情 这是场极快的对决,元吉没动用灵力,但是他身体素质已然与常人不同,所以能看清每一刀的轨迹。而横翁是老江湖,他成名靠的就是刀,所谓的刀法老辣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两人接连交手数十刀,随即撤步躲避彼此间的反击。就见横翁退步之余突然探手从腰后摸出四枚短刀,手臂抡动尽数飞射出去! 元吉凛然不惧,迈步前行时极快地连砍两刀打落短刀,紧接着转身躲过一枚,回身时截住一枚,反手挥出! 噹! 横翁击落短刀,突然对着身侧几名汉子一颔首,紧跟着面朝元吉飞快撤步! 元吉狐疑地盯着他,正想追击,忽然就听急雨中传来一声极其诡异的声响,像是木头绷紧的嘎吱声! 元吉抬眸望去,陡然间就听一声破空声,一支漆黑的箭矢几乎瞬间出现在眼前,他如本能地一偏头! 所有人看的触目惊心,等仔细看去,元吉回过头的嘴上正叼着那支箭矢。 可下一刻,不止是元吉,空中突然传来紧密的破空声,一支支箭矢以极快地速度飞射而来,当场就有上百名的聚龙帮混混身中箭矢,倒了下去! 「有埋伏!」元吉抬眸在昏暗的雨夜中扫视,「后撤!」 一众人当即紧跟着退步,可刚退几步,后天也传来了破空声,正是方才那阵箭雨! 高城大惊,他转身打落箭矢,抬眸的刹那借着天空一闪而过的雷光发现了异样! 「不好!」高城紧张地挥臂呐喊,「是羽林军!」 漆黑的屋檐上不知何时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羽林军,这些士兵皆身披黑甲,要不是今夜正好下雨还有惊雷,必然没人能察觉到! 高城眼见这般多的羽林,当即震臂呐喊:「所有人撤退,我们走!」 混混们闻言当即想走,可往哪走?街道两侧的屋檐上满是羽林军,街口又是白马帮的人。 有人茫然且惧怕地说:「帮主,无路可走了!」 高城绷着牙环视左右,众人见他沉默,顿时内心涌出后怕的情绪。 「走?往哪走?」横翁又带着人逼近回来,「今天谁都走不了,给老子把命留下!」 元吉一甩斩、马刀,他在啪嗒啪嗒的雨水声里,沉声说:「从后方走,无路可走那就硬杀出去!」 众人闻言都看向他,然后都面色紧张的提紧了长棍。 「帮主!」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声响,就见一伙聚龙帮混混疾步奔来,为首那人肿着个脸,正是高城手下的那名小二。 小二跑到高城身前,一把抹去满脸的雨水,飞快地说:「帮主,后头的路疏通了,兄弟们堵住了白马帮的人,安全!」 高城当即一拍他的肩膀,旋即环视左右,说:「走!」 一众人跟着高城就往后头撤退,可横翁却已然带着人逼近,他在奔跑间举着刀厉声喊:「往哪走?兄弟们,杀!」 白马帮的人冲势很快,一下子就咬住了聚龙帮的尾巴! 高城挥刀杀退几人,可白马帮的汉子突然都悍不畏死的扑进来,一时之间双方都缠斗了起来。 元吉奔到江果身边,两人带着混混们往后头边杀边退。可在顷刻间,落在后头的高城立刻被十几名汉子围住,横翁正在其中! 元吉想要伸以援手,但奈何人太多他根本无法杀进分寸! 危急关头,那小二见高城陷入苦战,登时伸着脖子喊:「弟兄们!快去救帮主!」 话音刚落,小二带着十几名混混当即朝白马汉子人最多的地方冲杀过去,并且在转眼间就挡住了攻势! 「帮主快走!这里有 我呢!」小二在仓促的乱斗中喊,「快走!」 高城抬手挥刀,一时不慎被砍伤了左臂,几名混混当即挡在他身前,嘴上焦急地喊着「帮主快走!」 高城眼见手下这般忠心,顿时想冲回去。可这时元吉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急声说:「形式有变,快走!」 「我的兄弟在那!」高城睁眼欲裂,「要走你走!」 元吉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后跑,高城抱着手臂在撤退间回眸望去。 在那片瓢泼的大雨里,小二和一帮混混挥舞着长棍,嘴里不断喊着「帮主快走!走!」 走! 高城注视着,任由元吉拽着衣襟越退越远。 雷鸣闪动,哀嚎声起落,一名接着一名聚龙帮混混不堪敌手,倒在了血泊中! 白马帮的人逼近了,迫近了,一人一脚踹倒了小二,小二伏着地上仍旧舞动着长棍,他的呼吸已然急促,肿脸憋着倔强的紫红,双腿蹬动着向后连连退步! 横翁陡然抬腿踢掉他手中的刀,他遥望着高城大喊:「看看!你唾弃的江湖道义在你手下心里却是落地生根!高城!你辜负了他们。好好看看,跟着你的人是什么下场!」 「放你娘的屁!」 小二脖间的衣裳被砍的绽裂开来,胸口横着一道极长的伤口,他梗着脖子高声喊:「老子跟了聚龙帮,这辈子他妈的就没白活过!帮主!」 小二侧过身趴在地上望着高城,震声大喊:「走啊!!!」 横翁冷冷一笑,抬脚跨过小二,朝前继续迈步。小二撑着身子用尽全力抱住他的腿,那跟在横翁身后的白马汉子登时举刀下劈! 嘶喇声起,鲜血在急雨中飞溅,肉末向着四周散落出去,小二的背部在转瞬间血肉模糊! 「横翁!!!」高城被几名混混强行架着后撤,他瞪着狠厉的眼眸脸恨声呐喊,「老子一定要你死!!!」 小二抱着横翁被拖行着,他望着高城声嘶力竭地喊! 「走!!!」 天空的闪电如绿叶的筋络,在阴沉的乌云中穿行蔓延开去。 元吉与高城等人带着聚龙帮的帮众从街尾突围冲出,随即转奔向东门大街的赌坊内死守。 前厅的位置宽敞,混混们掀了桌布将桌椅堆积顶在门前,旋即死守在门前严阵以待。 急雨沿着檐上滴落,台阶前的水泊落着连串滴答水珠声,雷鸣滚滚轰隆震响,可厅内却是死寂的可怕。 混混们神情紧张地齐齐盯着大门,有人还悄悄贴着门板附耳,从湍急的雨声中分辨任何异常的声音。 片刻后,他听到了,随即倏地扭头朝一众人说:「是马蹄声,很远。」 马蹄声还在远处,但仍叫众人松懈的神经骤然紧绷! 高城此刻受了伤,一名混混兜着袍子从内厅跑出来,他单膝跪在高城身前,一股脑将怀里的瓶瓶罐罐溜到地上。 「帮主,这刀口深着呢。」混混咬开酒瓶的瓶塞按住高城的胳膊,沉声说,「忍着点。」 高城没看他,眸子阴恻恻地盯着元吉,只是微微颔了下首。 褐黄的酒液哗啦啦地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冲开了血肉浸入肌肉和骨骼。高城登时闷哼一声,他蹙着的眉在挤皱里现出了狠厉的模样。 混混清理完伤口,将白色的药粉尽数到处撒在伤口上。 这一下剧烈的疼痛从手臂直窜大脑,攻城闭了闭眼猛地摇了摇头,随即就见他突然一把推开混混,似愤懑地猛地转身,一拳重重打在墙壁上! 「***!」 砰地一声又是一拳,土墙被打出一个凹坑,墙皮伴着土屑掉落。高 城倒抽了抽气,片刻,他双臂高举在头顶撑着墙,垂着头没说话了。 一众混混看着这一幕都杵在原地不敢说话,只是看着高城都默然垂首。 「你……」江果袖子里的手微抬了抬,可她收回了,「没事吧?」 「呵呵,没事?」高城陡然转身盯着江果,「我的兄弟死了,你说我有没有事?」 江果皱了皱眉,旋即面色便缓和下来了,她似劝慰地说:「那小二——」 「我兄弟!」高城吼了一嗓子,旋即喉间滑动,言语带着悲悸,「从我还是混街的街溜子起,他就跟着我。他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大哥,我们同吃一口馒头,喝老天爷赏的雨水长大,我们都是阴沟里爬出来的,他是我兄弟,我是他大哥!」他戳着自己的胸口,「可我活着,他却……」z.br> 元吉静静注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湿漉漉的衣袖里还粘着稠密的血,像是染进皮肤,渗入了血肉。他似从记事起就浸泡在鲜血中,染红了自己。 兄弟,这个字眼是多么奢侈的幻想。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可当那小二倒在雨夜中,用手臂撑着地朝前匍匐,口中喊着声嘶力竭的「走」。 他突然非常羡慕高城,高城有一个好兄弟。 「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元吉平静地说,「他混出了人样。」 高城闻言忽然抬起望着元吉发怔,他嘴唇发颤,呼吸逐渐急促,旋即突然朝着元吉扑了过去! 「草!我问你,是不是你小子在搞鬼!」高城瞪着阴狠的眸子,「那些羽林军都他妈拿箭射我的人!」他用受伤的左手顶着元吉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外边厉声说,「横翁的人安然无恙,羽林军没动他,这他妈分明是商量好的!你小子,带着陈金裘那狗杂碎来我这开天价,骗老子做赔本买卖!老子的兄弟着了你的道!」 他闷声咆哮,那左臂发力时带起绷紧的青筋,刚止血的伤口骤然崩裂,血流不止! 元吉冷着脸任由他拽着沉默,片刻,他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可却又垂下头。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章 约定 许久,他沉寂,垂下的面色变幻着,最终,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元吉偏头冷笑,而等他回头时,那眉头一挑,似不屑地说:「高城,你是越混越傻了吧?外头那些羽林军要是我的人,为什么他们还想要我的命?」中文網 他猛地一把推开高城,抬手一揩嘴边的血渍啐了口。 高城粗气喘息,瞪大眼厉声质问:「陈金裘答应不管江湖事!他陈家管的就是刑狱!这崇都的禁军、羽林,除了皇帝他廷尉可直接调遣下令!不是他还能是谁?!」 「我要是和陈金裘合谋做这档子事,我今夜就不会进万兴酒楼!我告诉你,我要想灭你,就会在你们谈判的时候去通知横翁,坐山观虎斗!」元吉音调略提高,指了指脑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他妈想不明白。跟我这耍横,你也配当聚龙帮的帮主?草。」 高城越听眸子越发睁大,他骂了声「***!」猛地前扑,抡拳就打! 元吉毫不示弱,一掌攥住他的拳就还击,这一拳直直地打在高城的面门上,令其踉跄的倒退几步! 高城猛地摇了摇头,抬头的刹那,眸子像是要盯死人。随即骂着就扑过去抱住元吉,两人一同摔在地上滚打起来!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笑面虎要灭老子,你们他妈出尔反尔!」 高城叫骂着坐在元吉肚子上,捏着右拳就往下砸,接连三拳下去就将元吉额头打的青紫! 元吉抬膝猛地一顶,将人顶翻过去,他转身就扑到高城身上,捏着拳头就往下打,一边打一边骂着:「我把自己压在聚龙帮上,就是要扶你上位做外九城的主子,可你呢!」他攥紧高城的衣襟将人提到面前,破口厉色说,「你不上道!横翁是什么货色你早该知道!老江湖讲江湖道义,可你当年凭什么上的位?!」他双手捏着高城的衣襟用力摇了摇,暴喝大骂,「你是踩着武峰的脑袋爬上来的!」 「***你妈!」高城猛地一推人,自己倒撞在墙壁上,「我踩着武峰上位?我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老子从小跟着他在东门大街混江湖,从一个他妈的街溜子混到今天的地步!他是老子的师父!」他大手胡乱一挥,「老子没做欺师灭祖的勾当!」 他双手扶着墙缓缓撑起身体,瞪着元吉暴怒大喝:「是你这个野种杀了他!」 「不错,是我,一切都是我,我是杀了武峰,那又怎么样呢?」元吉衣裳凌乱,他撤掉断了口子的袖袍,阴沉地笑着说,「横翁的儿子横天伙同商贾在代州倒卖军粮,这事早就传到白道上了。你们给庞博艺拜码头奉银子,可你们这些出来混的有没有想过,拜了菩萨还要拜佛!」他从怀里抽出帕子拭着手,语调悠哉,「谁是佛?商会在内城掌着暗里的道,就是崇都的佛!武峰摆阔不来拜码头。」他沉首压着声,「他就该死!」 「你放屁!」高城撑着墙壁的手在淌血,指尖深深扣入土墙刮出道道划痕,「鹿不品想在外九城分羹,这里是我们的场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说三道四?!」 「强龙不压地头蛇,外九城四大帮拿的行当你以为是谁定的规矩?」元吉将擦的满是血的帕子随手一甩,「就是我的当家,鹿不品。在外九城插旗摆摊子,小打小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到,权当给你们一口汤喝。可你师父武峰算什么东西?他以为和横翁拜了把子联起手,就能和内城打擂台了?草,你们他妈配吗?」 「哼哼。」高城不怒反笑,他伸着脖子歪着脸,阴阳怪气地说,「不配?强龙不压地头蛇?野种,你搞清楚势态。鹿不品的主子倒了,甄毅在金殿上被砍了脑袋,全族流放!这叫什么?这叫大快人心!」他垂着手弯着腰逼近窥视,「地头蛇被强龙灭了,你如今凭什么在这跟我一口一个拜码头?啊?外九城如今是我们说了 算!」 元吉缓缓抬起眸子盯着他,冷笑起来说:「如果地头蛇被灭了,我何必还要在这和你多费口舌?你以为单凭我一个人能说动陈金裘和你做这笔买卖?」他指着外头的方向震声说,「还是你以为,我能调动这崇都的羽林军!」 高城陡然直起身子,他们俩个头一般高,对视之间高城露着尖牙,寒声说:「这事我得问你!那些羽林若不是陈金裘派来的,还能是谁?!」 两人的面门靠的很近,粗重的鼻息间,两人都直勾勾地对视对方对峙。 屋外的雨声很急,附耳听着动静的混混突然扭头,说:「有动静,马蹄声近了!」 马蹄声近了,在漫天的雨水里,那伙身披麻布衣的精瘦汉子已然进了街巷。 所有混混捏紧长棍,盯着木门都缓缓退了两步。 元吉撇眼望门口看了看,旋即回首卷着舌头啐了口血沫子,说:「高城,现在生死关头,情谊就当不存在,咱们只谈这笔买卖。陈金裘有没有派羽林军我不知道,可是你想一想,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外九城四大帮要是被灭了,外九城就必然归入内城城西禁军管辖。而陈金裘眼下被下头的老官吏限制的不得寸进,手底下的兵曹更是对他爱答不理。他若是想一夜肃清外九城,他起码得留有后手,不然这叫自断双臂,活腻歪了找死!」 闪电再度划过长空,透的纸窗泛着蓝芒,照亮了两人对峙的冰冷面孔。 「陈金裘入城后应了秦王的约。」高城戾气很重,「这事你怎么解释?」 「陈金裘如今是崇都唯一能执掌刑狱的人物。」元吉眸里泛着寒,「太子还没定死是谁,你说怎么回事?」 马蹄声在迫近,雷电闪烁间,纸窗外的急雨连成一道垂直的长瀑,晃动间显现出晶莹的芒。 高城涨红的脸色消褪下去,一阵苍白转而浮现,他倒退着步子靠着墙,缓缓滑下去,语调低落地说:「无所谓了,横翁有羽林军相助,我们谁都逃不了。大家……」 他朝一众混混摆了摆手,哑声说:「待会我一人出去,你们都不要出来。横翁不至于赶尽杀绝。」 他要一人扛下来。 混混们登时齐齐看向他,一人陡然跪下去,高声说:「帮主,不可呀!」 其余混混也跟着跪下去,高呼着:「帮主!」 「小二死的时候你们都看到了,出来跑江湖混日子,总有一天要死在街上。」高城抬着疲倦的眸子扫视,「一脚踩在棺材里的日子还过够吗?天下太平了,当官的眼睛就会盯着我们。都不安生,没人能安生。」 「帮主!白马帮赶尽杀绝,那我们也不怕!」一名混混跪着膝行几步说,「可是帮主,小的在街头混了这么多年,就明白一个道理,江湖没有收手留手的余地,我们跟街上的狗一样呀,为了抢一口食,就得拿命去拼!松了口,就会被别的狗咬死!帮主,横翁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我们!」 一众混混都跟着附和说「是呀。」 「为人处世,无非就是这么个道理。」江果走近蹲下身看着高城,「我不像你这般混过江湖,但是我有眼睛,看的到。人要想活命就得用尽全力咬着牙争下去,小二用命替你把命争回来了,你难道就要这样拱手再让出去?」 高城垂着眸哑声一笑,说:「你懂个屁。」 江果无奈,只好侧眸看向元吉。 「跑江湖混日子,的确是半只脚踩在棺材里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混江湖到底混的是个什么?」元吉走到高城身前,「道义、义气、尔虞我诈,这些都是表像。我讲不出来大道理教育你,你是聚龙帮的帮主,你手里捏着你兄弟的命。」 高城暗淡的眸子微微颤动,嘴里说: 「我想让他们活——」 「那你呢?」元吉高声打断,他单手扯住高城的衣襟向上提,「起来!」 高城被提着强撑起身子,那血顺着手臂滑向指尖,汇聚成珠。 「我和你不是兄弟,但既然这事是我拉着你入的局,那买卖还是买卖。」元吉松了手,「你和陈金裘做了笔买卖,如今我便也和你做笔买卖。」 高城摊着手看他,说:「什么买卖?」 「我有一件事要查清楚,往后即便我身死,也要查清楚。」元吉傲然直视着高城,「今天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你帮我查,我帮你杀!」 高城眸子一凝,问:「杀谁?」 「阻挡你称霸外九城的人,第一个就是横翁。他若想动你。」元吉猛地握拳一锤自己的胸口,然后指了指高城的心口,神情认真地说,「我替你扛!」 轰! 雷鸣暴震,热血突如其来的窜涌进心脏,高城抬眸与之对视,两人四目交接,他在悸动里攥紧了拳头。 「好。」高城侧臂高举,「一言为定!」 元吉握拳与之一撞,说:「驷马难追!」 血珠溅落。 马蹄声在急雨中迫近,四蹄交换踩踏发出啪嗒脆响,横翁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高城!野种!出来受死!」 狂风大了不少,纸窗被震的微微颤栗,屋内的混混沉寂无声地搬开桌椅,清出了一条道路后,他们看向高城的神色不一的流露出紧张和潜藏的激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一章 齐进 天空雷蛇滚过漆黑的乌云,震荡的轰鸣声在天巅回荡,瓢泼的急雨连串成线,雨珠砸的青石地上绽开雨花。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查的到底是什么事。」高城在往箭囊里装箭矢的空隙说,「要是出了这个门死的是我,怎么办?」 元吉在武器架里搜罗着,这里装着不少宝贝,都是打造上好的兵器。 「烟州歌女,乐无双。」元吉俯身时,那散发倾斜挡住半边侧脸,「知道吗?」 「大名鼎鼎的艺伎,自然知道。」高城将箭囊背上,笑声轻松地说,「夜沙狂歌都唱了多少年了?整个九州都知道这是个女人谱的曲子。」他勒了勒肩上的系带,「你提她干嘛?」 「崇武年,她死在烟州的花船上。」元吉挑起一把剑端详,「这事你知道吗?」 「大事,七个州的州牧都被大火烧死了。」高城颔首时将短匕插在后腰的刀鞘里,「怎么?你要查的就是她?」 「对,我要查她,查出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元吉平举着剑,眯着眼看剑身,「还有她的男人。」 「男人?」高城抬起弓微拉弓弦,在颤动的弦声里问,「她有男人?」 他的声音有点远,元吉听着抬起眸子盯着纸窗,那雨水零落地贴着窗往下淌,他在水幕中看着自己模糊的脸,脚上的脚铃似乎重了不少。 「没男人怎么生的出元吉?」江果白了高城一眼,「你娘也得找个男人才能生的出你。」 「你这嘴真是……」高城想骂却收了口,他才反应过来般地睁大眼,「你是乐无双的儿子?」 「帮我查出这个人,这是我的交代,也是遗言。」元吉收回视线将剑噌地一下收回剑鞘,随后转身平静地望着高城,「如果你死在我前头,你要我做帮你做什么?」 高城放了弓,眸子盯着元吉似在审视,半晌都不说话。 屋外响着雷鸣和雨声,白马帮的叫嚣声喊的震天响。可高城毫不在意,他在喧嚣的噪声里看着元吉,语调淡漠地说:「东门大街有一间老宅子,里面有个人。如果……我……哼。」 他轻哼了一声,随即似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你死了。」元吉胡乱地收拢散发,「我会照顾好那个人。」 江果拍开他的手,旋即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条,然后细心地替他绑成一束简练的马尾,她拍了拍元吉的肩膀,说:「好了。」 惊雷时闪时消,雷声迟迟不来,那雷光照的雨夜中的崇都如同白昼。也许是湍急的雨声代替了话语,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沉默相望。 「高城,野种!快给老子出来!」横翁的声音在屋外高昂地响着,「再不出来,老子就踏平你的赌坊!」 混混们面面相觑着,旋即齐齐看向高城。 「外头雨大,你的招子,放亮点。」高城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珠,旋即转身看向门扉的方向,「这是条血路。」 元吉与他并肩站立,问:「混混怕不怕死?」 「这你得问问我的弟兄们。」高城攥着大弓环视左右,「你们怕吗?!」 混混们齐齐高举长棍,振臂一呼! 「不怕!」 高城冷笑侧首,问:「死里求生,你呢?」 元吉凌然而立,回眸与之对视,答:「一如既往。」 高城笑了笑,旋即缓缓正视前方,迈开了步伐,气势高昂地说:「走!」 元吉看向江果,低声说:「跟紧我。」 江果望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水幕下的门扉被推开了,高城跨出门槛,展臂高声说:「横翁,你今夜是要赶尽杀绝吗?!」 横翁高坐马背,冷笑一声,说:「江湖三大忌,欺师灭祖,勾引二嫂,吃里扒外。你独独一人就占了两条。当年我儿子和我兄弟死在东门大街,野种下的手,你却只字不问,还叫人跑了。」他以刀代指点向高城,「今天新账旧账,我一并和你算个明白!」 「哼哼,我东门的行当,轮不到你个挑马粪的马夫来指手画脚。」高城指着天,「你今天做的绝,天看的到。」 「清理江湖败类,我乃是替天行道!」横翁抬臂展示左右,「今天论理,你坏规矩在先,论人,我比你多!论地位,五湖四海谁敢不把我横翁放在眼里?」他倏地收臂,顷身戾声说,「小子!你凭什么和我斗?!」 白马帮的汉子人多势众,左右街巷被围的水泄不通。电闪之际,白光照亮四周,高城放目眺望尽是人。 他凝重抬眸望着上头的屋檐,成排的羽林军皆单膝跪地,手中的弓微拉,保持着随时放箭的姿势,那箭簇泛着冷芒。 「我高城是从街溜子混出来的,不怕死!」高城嗷着嗓子喊,「你问问我后头的兄弟,是不是见了人多就会怕?」 混混们齐齐鱼贯而出,手中的长棍护在身前,和白马帮的汉子俨然对峙! 横翁扫视这些混混,发现他们的面上都带着邪笑。 横翁狠狠沉下声,说:「都想找死?」 他试图震慑一众混混,可混混浑然不理,反倒凝着狠眸回瞪。 高城环指一众白马帮汉子,寒声说:「兄弟们,记住这个长马脸的王八蛋,敢到东门大街撒野,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罩的,给我狠狠地打!」 混混中也不知是谁当先嗷了一嗓子:「草他妈的!上!!!」 一众混混当即厉声喊起来:「上!!!」 叫喊声一落,急雨陡然像是停了半晌,紧跟着这些混混在声浪里,陡然举着长棍就去狠敲马腿! 马儿吃痛顿时嘶鸣起来,几名汉子痛呼着倒下去,当即引的其余人都围过去,举着刀就要砍人! 高城飞快地夹住三支箭矢飞射而出,紧接着三人应声落马。 横翁拍马前冲,叫喊着:「杀!」z.br> 他飞身而起,直冲高城!那薄刀子在急雨中被电芒照的璀璨,寒光在刹那间就直袭高城的脖颈! 噌! 就听一声铮铮剑鸣,一柄长剑在顷刻间挑开斩、马刀,旋即刺向横翁! 横翁吃了一惊,他横刀护身的同时看向袭来那人,顿时发现是元吉! 「怎么?高城,难道如今你要靠野种护着才能活了?」横翁举着薄刀在身侧虚划,「可他护得住你吗?」 高城没答话,只是看着背对他的元吉说:「小心。」 「顾好自己。」 元吉说话时犹自盯着横翁,旋即猛地一剑刺退逼近的汉子,又一脚横扫踢翻企图偷袭江果的汉子。 他将剑横在高城和江果两人之中,迈前几步,冷声说:「废话连篇,来!」 「好,找死!」 横翁怒喝一声就抬刀斜劈,元吉侧身躲过,回身刺出!横翁环刀护身荡开攻击,旋即飞快地顺势横扫! 就听叮叮当当几声响起,元吉抬剑轻巧地与之对击,脚步在连续的后撤里霍地一踢! 砰! 闷声响起,那脚尖踢中刀柄,薄刀飞到空中,横翁眸子一凝,沉步飞身去接,而元吉紧跟着飞身而起,抬剑直刺! 横翁接住了刀,对向元吉在空中交击,刀剑在厮磨间摩擦出火花,两人齐齐抬脚一蹬对方,旋即借力都后翻着落向屋檐。 羽林军原本见街巷局势复杂,就都保持观望。眼 下见元吉翻身上了屋檐,当即抽刀去砍! 元吉立刻后跳一小步,手中长剑递出刺中一人咽喉,但他耳后突然传来一阵强风的呼啸声,他立刻回剑向后一转,顿时就响起一声噹! 五六名羽林围拢过来,那刀影绰绰,皆是从天而至砍向他! 江果在急斗之余,余光扫向元吉登时就惊呼出声:「元吉!」 元吉凝眸沉步发力,脚尖登时踏碎了瓦片,身子鬼魅般地朝着一个方向突进,手中的剑影一晃而过,直直刺穿一人,旋即顶着那人直冲向横翁! 横翁抬脚踹在羽林军的背上,单脚撑着向后拖拉出好一段距离,那一长道的瓦片飞落,沿途砸在混乱厮杀的人头上。 羽林含着血扭头,艰难地说:「你……」 横翁笑了笑,冷声说:「刀剑无眼,兄弟,借你身子骨一用!」 那薄刀闪电般地劈断透出的剑身,旋即又从羽林的背后捅了进去! 噗! 薄刀透出身体直刺元吉,他面色一变,松手抬脚揣在羽林的身体上,借力向后退开一大步。横翁则一拨尸体,任由其滚落下屋檐。 「横翁。」元吉不禁有些佩服,「够辣!」 「姜还是老的辣,小子,你要学的还多着。」横翁身侧的刀刃落着啪嗒雨水,「可惜你没机会了!」 瓦片被踏碎,元吉向后飞快撤步躲过一名羽林砍来的刀,旋即夺刀与横翁交击。 砰! 刀身应声而断,横翁的刀法极为讲究,砍的都是兵刃最为脆弱的位置,加之他这柄薄刀锋锐无匹,似隐有削铁如泥的威势! 元吉持着断刀挡下两刀,可被削断了断刃。 横翁得意一笑,说:「小子,走江湖得靠趁手的兵器,你和我对杀,啧啧。」 「吹牛!」 一声嘹亮的嗓子,就见屋檐上一人飞掠而来,只见他脚尖轻点,速度快若脱兔,俨然是个轻功极佳的角色。 这人顿步站在元吉身后,于急雨中一甩脑袋,露出洋溢着热情笑容的脸,正是平日跟在鹿不品身旁的小二! 小二背着一个长木匣,他取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朝元吉一扔,口中喊:「接着!」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二章 红棍 元吉接过一看,顿时双眸一亮,这是柄长剑,剑鞘乌黑,剑颚隐泛乌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竟透着乌油的色泽。 元吉侧眸看小二,问:「哪找的?」 「找的?」小二打喷嚏似地啐了口唾沫,「呸!我偷的。我和太尉府的仆役套了老半天的交情才知道这东西搁在太尉府呢。费了我好大功夫。哼哼,现在物归原主,以后可别管我借剑了。」 元吉抬指轻柔地抚过剑鞘,这是几年前甄王府被抄时遗失的,也正是商会四将为他打造的神兵。 七屠。 元吉点头,说:「多谢。」 小二摆手,说:「别介,主子还在路上,你且——呀呀呀,身后!」 刀锋已致,横翁拧着狠厉的神情,手中薄刀大开大合,一边砍,一边怒喝:「小子,多留神你自己吧!」 元吉抬着剑鞘左挡右支,步子虚浮地向后踏,当躲过横翁高抬的一刀后,他一个后空翻,单手倒立撑着瓦片向后一弹,身子轻巧地蹲落在飞檐上。 此刻的风又大了,吹的急雨荡的倾斜。元吉浑身湿透,马尾斜靠在前肩,面上那雨水沿着下巴淌落,他抬着手背揩了揩。 此刻他孤身一人在屋檐上,羽林军皆在横翁身后,他们当即弯弓搭箭对准元吉,旋即松手一放! 噌! 就见一道如秋水般的光华荡开雨珠,元吉迅疾地舞动七屠,霎时间砍断飞来的箭矢,这一手剑技快的惊人,顿时叫羽林军们都惊的张大了嘴。 横翁绷着青筋扭头,厉喝说:「射下面的混混,这小子交给我!」 羽林军竟也不反驳,直直调转弓头,对准下面厮斗的混混射出了箭矢,其中的乱箭更是伤到了白马帮的汉子。 一时之间痛呼哀嚎响彻不断,局势也在骤然间倒向白马帮,混混们抵挡不住,只好边打边退向赌坊。 「横翁,大手笔呀!」小二的声音忽然从横翁身后响起,「自己人都不顾了?」 他在说话时飞跃进场,抬脚将人脑袋当蹴鞠踢飞出去,羽林军登时有几人倒飞着落屋檐! 高城搭着墙壁如狸猫般窜上来,弯弓拉弦一松,带走一颗羽林的脑袋,他含着怒气说:「谁敢动我兄弟,我就射烂他的脸!」 羽林军当即撤步退向屋檐一头,他们分作两队,一队弯弓对向高城,余下地则去围攻小二。 可就在这时,就听轰地一声响,羽林军脚下的瓦片陡然碎成一团,伴着梁木的嘎吱崩裂声,屋顶陡然塌陷下去! 一众人抬眸望去,就见江果飞上飞檐,手中烟杆子对着身旁的羽林军一阵狠抽,打的几人歪着脑袋晕倒下去。 横翁纳闷地深吸口气,眉眼眯缝着朝屋檐另一头的羽林军喊:「莫忘了你们主子的交代,都听我的,给老子盯着聚龙帮的混混杀!」他一把扯去身上的麻布衫,「我倒要看看,没了手下,你这个帮主能有多大能耐!」 高城睁眼欲裂,暴喝一声说:「老东西,***你妈!」 他抬弓对准对面屋檐的羽林射箭,但几箭之后在伸手一摸箭囊,顿时一怔,旋即扭头一看,面色骤变。.z.br> 箭空了。 他一把扯掉箭囊,想着伸手去抓羽林军尸体上的箭矢,可迎面就飞来数支箭矢,他立刻收手躲避,但还是叫两支箭矢射中的大腿! 高城腿一软朝下滚,摔在街巷中,满地泥泞雨水溅了一脸。 几名白马帮的汉子逼近抬刀去砍,白芒泛现里,高城当即就想向身后滚,但大腿的剧痛令他只是颤动了几下,却未滚出去! 「帮主!」 一名混混扑过去将长棍横在身前,可还 是被几刀从缝隙里劈进了面门,他睁着滚圆的大眼,绷直身子就倒在高城的怀里。 高城咬牙暴吼:「白马帮,***你妈!」 守在赌坊前的混混们眼见这一幕,当即有人带头震声喊:「***!看什么呢,都去救帮主!」 他狂嗷着嗓子涌出去,连带着其余的混混都朝着高城那个方向冲杀,可在半途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沿着雨水蔓延而去,横流在高城身下,将衣袍濡的嫣红。 聚龙帮的混混们抵挡不住了,一人接一人倒下,高城睁眼欲裂,他大骂着:「杂碎!有种冲我来!!!」 他狂嚎着强撑起身,抄起地上的长棍就往前一瘸一拐地冲! 这一段路犹如漫长的古道,高城在厮杀里不断逼近,身上的袍子被刀锋撕裂,伤口在顷刻间密布整个身躯,可他还在冲! 元吉凝眸望着,脚下猛地一踏陡然飞掠出去,可横翁却是抬刀一截,拦住了他。 横翁狞笑着说:「我要你好好看着,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元吉焦急不耐,他接连躲避刀锋,退后几步,横翁就和他对峙也不进攻。 「横翁,江湖道义。」元吉指着下方,「这就是你的道义?」 「血债血偿!」横翁厉声狂笑,「这就是江湖!」 元吉看向横翁身后,小二与江果皆被羽林军缠斗无法脱身,而对面屋檐的羽林军还在射箭,底下的混混死的死,伤的伤,唯独高城还在苦战。 他捏紧了剑,迈出一步说:「你伙同羽林军屠戮江湖客,三大忌,你犯了吃里扒外这一条。」 横翁横刀踏步,歪了歪脖子发出嘣嘣几声,阴声说:「那又如何?等灭了聚龙帮,这外九城就是我的。规矩我定,人我选,以后这四大街,老子扛旗!」 元吉拔出剑,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横翁蔑视地说:「你以为你还能——」 突然就在这时,街头传来一阵喊杀声,众人齐齐望去,就见一群皆身穿白衣的人提着刀剑,犹如狂涌的浪潮般骤然冲进了街巷。 啪地一下,纸扇打开,一袭白衣的白衣踏着稳健的步子当先傲立,他摇着扇说:「这外九城变了天,可谁主沉浮,还轮不到你白马帮出来牵头搭线。」 「白衣。」横翁拖着长长的恨声,「你们商会要替聚龙帮出头?」 「我代我主子来说句公道话。」白衣抬着头,「江湖规矩,打红棍,谁拔了头筹,谁坐这外九城的位置。」 「呵呵,打红棍。」横翁不屑地一指元吉,「你说他?论资排辈,他配吗?!」 「他代替我们商会。」白衣啪地一合纸扇挑了挑,「你若觉得他不够格,你可以试试。」 横翁猛地一甩薄刀甩出大片雨花,傲然说:「我有羽林军作保,和你们打红棍?白衣,看看局势,现在得是你求我!」 白衣突然将一枚令牌朝屋檐上的羽林军一掷。 羽林军接过一看,面色一变,他当即抬臂说:「令牌在此,撤!」 一众羽林军听到命令当即撤步要翻下屋檐,可横翁登时面色大变,他转身拦住羽林,急声说:「你们的主子说过——」 「说什么?!」羽林举着牌子朝他示意,「我们听令行事!」 羽林军不由分说就纷纷撤离,白衣身后的人皆让开道路让其撤退。一众白马帮的人都停下厮杀,齐齐望着横翁。 白衣看向横翁,打趣般地问:「现在论人,我比你多。在按你的道理来说,我人比你多,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那一众白衣人皆齐齐踏前一步,面色冷冽地盯着白马帮汉子。 高城瘫坐在地 上昂首紧张地望着元吉,江果攥紧了烟杆子同样望着,小二则一脸笑吟吟地坐在屋檐边等着看好戏。 「好、好、好!」横翁见大势已去,当即横刀,「你们摆老子一道,老子栽了。你要打红棍,那就让老子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横翁话闭抬刀前冲,他抓的就是这个出其不意的机会,趁着元吉还未反应就想一刀结果了他! 这一幕剧变登时叫所有人都惊的吓了一跳,江果更是脱口惊呼一声:「小心!」 元吉拇指抵着剑耳,在横翁逼近的刹那猛地抬头! 横翁在瞬间逼近元吉,手中的薄刀高举,作势欲砍! 元吉侧身躲避未出剑,可横翁却是得意的咧嘴笑起来了。那刀不过向前劈了劈,旋即陡然收住势头!这是他的虚招,作为老江湖,这一刻他心知元吉以为他是焦躁的心态,所以他抓住对方紧迫的心理,在瞬间变招! 薄刀当走扫势,他的身子闪电般地一转,回身横扫,锐利的锋芒在顷刻间划向元吉的脖颈! 这一刀非常快! 横翁盯着自己手中的刀,几乎确认自己已经成功,他的瞳孔已经放大!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忽地就听噌地一声,元吉的拇指猛地一弹剑耳,七屠出鞘带着一道乌色的暗芒,像是雨夜里的一道流光蹿了出去。 元吉极快地向后仰身,同时身子向左迅速转动荡过去,手也紧跟着探出在瞬间握住剑柄,旋即猛地横刺而去! 呼! 剑身陡然在横翁脖间一划,可却没溢出血。 「胜负已分。」元吉握着剑提了提,「你还有何话说?」 那剑横在横翁脖颈前抵着下巴,脖间不过是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惊骇地颤声说:「你怎么、怎么可能。」 「这一剑有个名堂。」白衣看出了门道,「是七绝剑中第二式,乘风。你输在七绝剑下,不冤枉。」 横翁被剑提的昂着脖子,他喉间滑动,哑声说:「好,我认栽,你放剑。」 元吉当即松了剑,可在横翁响起喘息声的刹那,他陡然一脚横扫,将人踢的摔落下去!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三章 晋王 横翁摔在街道上跌了个狗吃屎,他的头磕了墙蹭破了皮,那血流到齿间,抬头时,发现高城就匍匐在他身前。 「血债血偿。」高城的脸逼近几分,阴戾地说,「来日再算你杀我兄弟的仇。」 横翁睁着大眼没说话,白马帮的汉子当即架起人就往外走,可他在回眸时流露出愤恨的目光。 白衣人们高举着喝退了白马帮的汉子,等元吉等人下来,白衣用纸扇敲了敲他的肩头,说:「我来的还算及时吧。」 高城被元吉架着,他侧首问:「你觉着呢。」 「妈的。」高城苦涩地垂眸看着满地的尸体,大多都是聚龙帮的混混,「在早点就好了。」 「保住了命,以后有翻身的资本。」白衣宽慰他,「聚龙帮没被灭,知足吧。」 余下的混混闻言皆是垂头沉默。 「把头抬起来。」高城环视左右的混混,「老子今天输的,以后都会拿回来。咱们混大街的,进了棺材,是命数。他们家里以后还得靠我们养,你们别给老子丢脸,都把头抬起来!」 「是!!!」 一众混混都强撑着抬头,望着高城。 高城由元吉扶着外头走,他在踉跄的步伐里倒吸了口冷气,旋即望向元吉,说:「我现在没人手了,你要不要加入聚龙帮来帮我?」 「地痞德性。」江果朝他翻白眼,「刚被砍成重伤,扭头就想着拉人?」 高城尴尬地看着元吉。 「这笔买卖还没做完呢。」元吉架着他说,「没我,你站得住吗?」 高城闻言苦笑,他点了点头,说:「还真不行。」 「这伙羽林军查清是谁派的了吗?」元吉看向白衣,他顿了顿说了句,「是不是秦王。」 白衣咂巴着嘴说:「人是秦王的人,可却不是他派的。」 元吉想了想,问:「陈金裘?」 白衣接过一名白衣人递来的伞,旋即递给江果,江果接了,撑开后却挤开白衣,靠着元吉合撑。 白衣只好打开纸扇盖在头顶,说:「不,这局里有问题,我猜,有人陷害秦王,这是假借他手做的勾当。」 高城眸子寒冷,问:「你觉得会是谁?」 白衣耸了耸肩,指着天:「这天说下雨就下雨,我猜的到吗?」 高城和元吉登时都看向彼此,旋即点了点头。 大人物。 咚。 院池边的「添水」落在青石上,竹筒内盈满的雨水哗啦啦地倾倒着。 刘修永听着空冥的竹音,挽着袖将黑子落在天元位上,旋即后倾直身,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前。 「先手天元。」庞博艺双指捻着白子落在边角,「殿下今天这棋,走的颇为凶险。」 「藏污纳垢,藏而不拙,我这一手看似凶险,但周无虎狼环侍。」刘修永在落一子,清秀的面容泛着柔和的笑意,「倒是先生,左躲右闪,似有心事。」 刘修永正值壮年,他是景诚帝的长子,乃是早年病逝的韩氏贵妃所生。韩贵妃出身外域藩族,容貌秀美。刘修永承继了母亲的温柔端婉,秀气且富蕴书生气。 他尤爱看书,古今中外大小书卷熟读通透,与秦王刘修良不同,两人是一文一武分外鲜明的性子。 「呵呵,微臣在殿下眼里藏不了拙。」庞博艺纵观棋盘,闲敲棋子,「就连纳垢之举,也叫殿下细察入微,惭愧。」 灯盏爆开一簇灯花,点点星火晃过刘修永深邃的眸。乌云遮月的夜没有星光,可那眸里似藏着无尽的漫天星河。 刘修永不动如山,柔声问:「是何事?」 「边塞一事。」庞博艺落了子,长吁一口气,「烟州一事。」 「国库一事。」刘修永跟着缓缓落子,「律法一事。」 「瞒不过殿下。」庞博艺终于将白子落在黑子一侧,保持着距离,「天下事呀。」 「酆州牧如今身在刑狱,但陈大人备受争议,且遭刑狱官吏掣肘牵制,难能管控。」刘修永侧首,朝跪坐在一侧的陈金裘展露温和微笑,「你与先生皆是国之重臣,本王眼见如此却无可奈何,痛煞我心。」 陈金裘端正跪坐在一侧,望着两人不时落子下棋,面上犹自挂着甜笑,他说:「殿下忧心社稷,如此仁心,真当是我郑国之福。殿下切莫忧心,是微臣无能,让殿下见笑了。」 「陈大人南下烟州协审书信一案,如今罪徒皆已认罪,何必自蔑呢?」刘修永朝跪坐在一侧的侍女摆袖,「如今江子墨已然入狱,只待父王召见,便可定案。此次,陈大人当居首功。」 侍女当即起身跪伏着凑近几步,将茶杯奉上。 陈金裘先揖了礼,接过后才说:「此案涉及甚广呀,一趟烟州,一件悬置四年的书信案,一审之下竟牵出代州牧从中作梗之嫌,这下,还真是……呵呵。」 他在微笑间观察刘修永和庞博艺的面色,笑声渐渐淡去。 「酆承悦是跟在微臣身边步步青云走上来的,此人心性缜密,是个聪明人。」庞博艺神色恬淡,他捻棋落子,眼睛却瞟向陈金裘,「倒是你大哥,一丝不苟。呵呵,这案子,办的甚是声势浩大。」 啪。 棋子落音很重,陈金裘额上的冷登时就冒了出来,他急忙俯身叩拜下去,嘴上急声说:「大司空赎罪!审理当日烟州百姓举众围堵州牧府,我等若是就这般叫江子墨认罪招供,定然出不了烟州呀!」 啪。 一子落下,陈金裘身子都跟着抖了一下,刘修永伸手拍了拍他颤栗的肩膀,温声说:「陈大人,快些起来。」他虚抬陈金裘,等人直起身才转向庞博艺说,「先生本意是想江子墨若是能俯首,那便叫此案作罢。嗯……江家,在烟州根深蒂固,一十四县百万之民,无他怎会有如今这般安生日子?呵呵,可现下他既已认罪,那便是事已成舟,在追究任何人的过错,都是后车之失。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先生。」 他注视着庞博艺,眸子透着真诚。 庞博艺微颔首,说:「殿下思路清晰,是微臣顽固了。」他捻着棋子久久不落,观察着棋局似在思索,嘴上语重心长地说,「如今诸事不顺,烟州不可在乱,既然陈丘生有意亡羊补牢,那我等也无须做那厚此薄彼之人。算些日子,新任烟州牧顾遥知应该已经到烟州了。」 啪。 白子与黑子在边角互相观望,已成对峙之势。 「是,卑职回去便修书一封与大哥,叫他定要顾念一家老小。」陈金裘体若筛糠地抽了抽肩膀,「切莫辜负了殿下与大司空一番苦心。」 「大人不必去信。」刘修永将黑子落在天元一侧,「夏季将近,烟州路遥,我们管是管不了了。眼下当着眼崇都,尽心竭力。」 庞博艺将白子落在天元一侧,两子如今并排,他说:「殿下所言甚是,如今的天下好似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若是染了污泥,岂不是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兢兢业业。」 「先生说的极是,外九城繁杂,三教九流,往来人等。」刘修永在落一子,黑子俨然快过白子一步,「都得记册登记。」 庞博艺正要落子的手忽地一顿,他抬眸看了刘修永,见他自信满满,随即便犹疑地将黑子跟进落下。 「谁家新燕啄春泥,春季已过,这燕子。」庞博艺后倾身子坐直,「该另寻他处了。」 「夏燕形单影只,可追风。」刘修永对视庞博艺,看也不看棋局落下一子,「带点烟火气,可叫鱼儿望。」 「这鱼……」庞博艺轻笑对视,「还潜在湖里呢。」z.br> 两人不疾不徐地跟着落子,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已然蛇形成一条长龙! 陈金裘看的触目惊心,他狐疑地左右转动眸子,拖着长音低声问:「那这燕,该留不留?」 庞博艺闻声,当即势若奔雷地落下一子,当先去截白子,说:「留不留在燕,飞檐高粱,艳阳高照,待着就得忍。」 「孤燕掠,惊湖。」刘修永捻起黑子绕行,「人生在世,万般苦楚还得诉,燕子的话,也得听听。」 「呵呵,殿下胸有成竹。但殿下可知。」庞博艺落子跟进,笑意和蔼地说,「外九城这帮堂前燕,可不是那么乖巧的主。」 「民以食为天,百兽亦如此,有食可食。」刘修永领先落子,黑子逼近中央,「我听他们的,他们也得听我的,环环相依,亦敌亦友。」 庞博艺捻着棋子在棋盘上虚晃,旋即啪地一下落下,他饶有兴致地抬袖拂过棋局,说:「如今城西禁军环卫内外城,堂前燕无食可寻,又插翅难飞。他们为何听殿下的?」 刘修永捻着黑子在眼前端详,棋子借着明亮的烛火映射他那深邃的眸,两者如出一辙的黑。 「因为这崇都。」刘修永笑容恬静地落子,「是我的。」 啪。 余音袅袅,陈金裘盯着那密布黑白棋子的棋局,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庞博艺望着棋局,白子机关算尽截断了边角,长龙亦然跟随长截,可是,黑子在迂回辗转之后,陡然现出了深藏的锋芒,一度回绕,尽数囊括整个棋盘的白子。 他输了。 「薄浪难击涛,殿下这一手千叠浪,呵呵。」庞博艺赞叹,「真是百折不挠,坚韧不屈。」 陈金裘抬手拭了额角的汗,可背上的袍子已经贴着身,黏糊糊地叫他越发喘气粗重。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四章 胁迫 就在这时,廊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一名身披盔甲的羽林军由侍女领着走进屋内,他单膝跪地,双手高捧,说:「末将领命回报。」 他手上赫然是一枚虎符,庞博艺拿起看了看,旋即举在刘修永面前一晃,笑着说:「殿下,看来此次我等这般小心行事,太尉大人也是不允的。」 刘修永笑着摆了手,说:「你怎么这般糊涂,虎符乃太尉之物,快些送回去。」 羽林军当即恭敬捧手接过,揖礼一拜就出去了。 「外九城已乱,看来此次陈大人的机会来了。」刘修永言辞真诚,「陈大人,今夜我与先生邀你推心置腹,其意何如,你可回去细细琢磨。这晋王府的门,往后,恭候大驾。」 「是、是。」陈金裘弓肩露笑,「殿下美意,微臣心知肚明,此番良机天至,微臣定好好把握,不负殿下与司空大人重望。」 「呵呵。」庞博艺颔首,「陈大人,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有你忙的。」 陈金裘揖礼告退,由侍女领着出了廊,他出门上车,在阴影里陡然变做苦思冥想的面容,他挥手招呼,仆役当即拍马打道回府。 屋内无声,屋外急雨绵绵,灯油又爆出一簇灯花。 庞博艺观看着棋局,停顿须臾才说:「今夜这棋下的微臣甚是酣畅淋漓,殿下以黑子代替白马帮游走四街,本是大好局势,奈何太尉如今横叉一脚,恐怕未必能如殿下所愿。」 「白马帮是先生的棋。」刘修永端茶时翘着兰花指,他抿茶无声,随即说,「本王只是与一些无拙之人苦诉忠肠,助助势罢了。」 「嗯。火牛帮的狂牛倒是个性情耿直之人,搅局,他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庞博艺惋惜一叹,「奈何事与愿违。」 「先生既然要推涛逐燕,怎可只从一方下手?」刘修永搁了茶杯,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湿帕擦手,「无论顺势逆势,终抵不过瞬息万变的大势。既决定要出手,当然要多方着手,以变待变。」 庞博艺听着忽然响起的雷鸣,似颇感兴趣地问:「微臣,愿闻其详。」 刘修永依旧坐的端正,看上去平常,但也叫常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一刻他就好似闲坐饮茶听风雨的茶客,常人一眼就能忘记他的存在,可他却能看到发生的一切。 那眸子,藏着惊人的耐心。 「老大人坐了这般久,本王问心有愧。」刘修永递出帕子,侍女接了,「还请出来一叙。」 隔间的门被推开,侍女退避到一侧跪坐侍候。 一人端正衣襟走出,望了望前廊的方向,苍老的面色隐泛愧色。旋即,他回首恭敬揖礼,叩拜下去,说:「老臣廷尉平胡表真,参见晋王殿下。」 这天的雨下的湍急,院子内的「添水」转眼就盛满了,就见竹影摇曳。中文網 咚。 苍老的双目无神地望着烛火,胡表真垂着双袖站在隔间的门扉旁。今夜他没了平日严谨的神色,被岁月勾勒下的皱纹挤成深壑,紧抿的嘴唇微泛青白。 他是盛崇年寒门出身的学子,是陈榆晚将他从茫茫宦海中提拔出来,一步一个踏实脚印走到了廷尉平的位置。他将陈榆晚视作此生的恩人,在穿上官袍的那一刻,他就立志,要以寒门之身,解天下黎明百姓之苦。 而陈家则是为他注入希望的源泉,他看着陈氏三杰长大,看着陈榆晚病入膏肓,他曾在陈榆晚的病榻前嚎啕垂泪,发誓定要守护郑国律法,为之信奉为毕生宏愿。 可今天,他走入了晋王府,与半生都在对抗的大司空庞博艺同处一个屋檐下。 夜苍茫,雨绵绵,他发自内心的唾弃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刘 修永摆袖一引,侍女当即迈着碎步上前将座椅移过来。 「胡大人今夜能来,本王觉着,奇。」刘修永眉眼含笑,「坐吧,有话坐着说,比站着说的清楚。」 胡表真撑着扶手入了座。 他年岁大,身子骨虚,坐定后喘了口粗气,等稍缓后才说:「今夜得晋王殿下相助,老臣,感激涕零。」 「胡大人,客气了。大人深夜造访只为平乱。郑国,有胡大人这等肱股之臣,本王才是该感激之人。」刘修永庄重揖礼,随后摆袖在引,「请茶。胡大人,不知今夜这安排,是否合适?」 这尾音似屋外绵长的雨线,犹如缓慢的刀子剜在胡表真的心口。侍女将热茶端到他身前的矮案上,轻轻一推。 胡表真看着热气蒸腾的瓷白茶盏,那盛着的水清清白白,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望着,忽地突觉心头起了一阵呕意。 他想吐,可却强硬地咽了下去,但胃仍在抽搐。 胡表真轻抚着胸口,嗓子干哑地说:「殿下为崇都内外治安着想,老臣不敢非议。」 「外城祸起萧墙,本王不过是派人去通传一声,崇都的治安还得看太尉大人。只是,本王那二弟今夜饮酒酣醉,未能亲自带兵前去平乱,唉。」刘修永举着茶杯幽幽一叹,「没想到羽林军没了领军主帅,竟失手错杀了这么多人。那些江湖客的尸体现下在东门大街堆积成山,太尉大人又担心贼子逃入内城,眼下已然早早关闭了内外城门。本王忧心呀,外九城繁杂,百姓居多。那些贼子若是杀心成性,那百姓岂不是……唉……」 刘修永一番言辞恳切,面上浮现的忧虑叫人看着,活像个心慈热肠的在世菩萨。 胡表真面色本就阴沉,听着话顿现出复杂神情。他浮沉宦海半生,怎么会听不懂?羽林军如今归秦王掌管,而他碍于无人可用,私下面见晋王与潘博艺寻求帮助,原意是为了镇压。 而不是杀。 刘修永这一番虽听上去像是忧国忧民,可暗里夹枪带棒,直指的,是太尉和秦王。 胡表真顿了须臾,抬起头,解释说:「江湖客私斗成惯,自盛崇年起便是常有的事,便是刑狱里也少不了这号子人。太尉大人忧心城防安危,关城门实是在所难免之举。」他转向庞博艺,言辞谦卑,「加之,秦王殿下常在城外校场操练新军,为的也是推行尚书台新奏陈上去的征召令。事发突然,未能顾全大局也是情有可原。」 庞博艺单手扶着桌案,五指起伏轻敲,说:「胡大人,你这是在替太尉与秦王辩解吗?」 胡表真面色白了几分,他轻摇着头,说:「不,老臣只是直言相告,若有冒犯,还请司空大人赎罪。」 潘博艺闻言轻笑着看向刘修永,可刘修永没看两人,他望着院子似在赏夜里的花,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 潘博艺回首望着桌上的棋局,说:「今夜东门大街私斗,血流成河。外九城巡防人手空缺之大,太尉疏忽值守难辞其咎。至于秦王,操练新军不可只看武艺,还得教以令行禁止。羽林军眼下杀了人,军心如此,将来若是上了战场,失了分寸,那毁的,是大郑的军容。再言其三,兵曹拿贼逆本是职责所在,东门大街还未事发时,刑狱怎么就不会上点心呢?」 咚。 添水再敲,空筒转而复翘。 胡表真喘了口粗气,手攥紧了袖袍,他听明白了。潘博艺这是早就磨好了刀等着,无论今夜羽林军是否前往镇压,太尉逃不过,秦王逃不过。刑狱也逃不过。 一刀挥三首,不可谓不毒辣,这便是只手遮天的大司空。他扪心自问,如若是他在与这样的对方对决,他是否有机会? 「刑狱,是为了办案而存,兵曹,是为了缉 拿罪犯而立。」胡表真垂首攥着拳,嘶哑的嗓音逐渐显现出威严,「不是为了镇压百姓,更不是为了杀百姓。老臣司职廷尉平,何为平?」 雨声转眼又急了几分,粹在青石台阶上的雨花飞溅落进烛盏,烛火爆出一簇灯花。 胡表真在飞溅的火花里缓缓抬首直视庞博艺,郑重地一字一句说:「公平。」 「胡大人说的是,廷尉执掌律法,主的便是公平。」庞博艺与之对视,「宦海浮沉,公平难求。胡大人今夜若想要个公平,应当带人去镇压此次暴、乱,而非坐在这里空口白牙的与我说公平。若缺人,应当去太尉府求太尉相助,再不济,可去城外校场请秦王派兵镇压。可大人你,呵呵,到了这,来问我。」 搁在案上的食指敲了敲,庞博艺面上的笑仍旧恬淡,可那风轻云淡的气势却在顷刻间压的胡表真攥皱了袖袍。 「司空大人,卑职为何不去太尉府,又为何不去请秦王派兵。」胡表真面上浮红,脸颊松弛的赘肉微颤,他重声说,「那些羽林军听命于谁,司空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听的不就是你,潘博艺吗! 「胡大人,这话问住我了。」潘博艺从棋盘上各拿出两颗白子,「太尉大人是武将出身,秦王现下乃是军中将领深受爱戴的皇子。」 他每报一个名字就将一颗棋子投入棋盅,旋即抬指沿着棋局滑动,落在一颗白子上。 他捻着棋子对向胡表真,问:「羽林军听命于谁我不知,倒是眼下暴、乱已成居中祸事。胡大人,今夜兵曹夜观血雨腥风而纹丝不动,你说,这刑狱,可怎么办呀。」 咚。 棋子落入棋盅的瞬间,胡表真的心头骤然猛地一震。他沉默地望着笑意恬淡的庞博艺,终是缓缓垂眸望向了那棋局。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五章 老生 今夜,他大输特输,一败涂地。 他在良久的沉默里品尝冰冷的心悸,后悔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反复折磨,他想砍了自己的腿,想缝上自己的嘴,甚至像用蜡油烫聋自己的耳朵。 这样他就不会做错事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就不会出任何错。 沉默里的他像是聋哑人,对屋外的风雨无动于衷,对庞博艺势在必得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在内心不断的咒骂自己,一遍又一遍。 胡表真盯着庞博艺的手,眸子抬了抬旋即垂下,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半晌,那双手微颤着高举,将头顶的獬豸冠取下,缓缓地放在身侧。 胡表真双手抚着冰凉的地板,一言不发地缓缓拜了下去。 「卸冠若能叫人起死回生,那我这顶冠一并陪了老大人也无妨。」庞博艺笑的沧桑,「江湖客里有句话,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这宦海如淘沙,有才无才,埋下去就是随波逐流的命。胡大人,一朝入得朝堂,我们这命便不是捏在自己手里的。陛下一言一行间,都是明晃晃的刀。你今日摘了冠,那刀落在你头上,那明日若是将此事追究到刑狱,你说,陈氏,是不是也该论罪行罚?」 「庞司空!」 胡表真身子剧颤,陡然高声嘶哑哀求:「高抬贵手呀!」 庞博艺不为所动,他侧首看向刘修永轻微地颔了颔首。 「胡大人这是做什么?」刘修永似回过神,他柔笑着转身去扶,可胡表真却硬是不起,他只好收手,说,「胡大人,陈氏满门忠烈,乃是开国功臣,更是律法设立之本。本王惜才爱才,怎会横加罪责于老大人,亦或是陈家呢。」 胡表真身子微颤着,干哑地说:「晋王殿下,莫要在折煞老臣了,说吧。」他似万般悔恨地闭上眼闷声喊,「殿下到底要老臣做什么!」z.br> 刘修永注视着,旋即平稳地直起身。他转向院子伸出平摊的手掌,檐下落着的雨珠沿着掌心向下淌,他端详着,神情宁静。 「刑狱,执掌着郑国律法,乃是重中之重。」刘修永的手转眼就被打湿,他弯指掸着雨珠,「父王已久不早朝,本王身为长子,当为君分忧。听闻廷尉左监前些日在烟州遭歹贼行刺,郑国的忠臣呀,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本王心痛,更忧刑狱无人主事。这位置不能空着,不日,本王便会派个能人干将,前去协助胡老大人。」 胡表真磕着地板的头像是失去了力量,他睁大眸子,苍老的身躯不禁抖的越发厉害。 能人干将?这分明是要架空刑狱! 「盛崇年,陈榆晚大人提拔寒门学子。如今这刑狱多半都是寒门学子出身。殿下要安排的人,定然也会体恤胡大人的难处。」庞博艺顷身抬着胡表真的胳膊,仿佛嘘寒问暖般地说,「不会叫老大人为难的。」 咆哮声被扼杀在胸腔中,那股厌恶感突如其来袭上心头,胡表真捂着嘴瞪大眼,喉咙艰难地吞咽在吞咽,终是将其咽了回去。 「我观老大人身子似是不舒服。」庞博艺朝侍女示以眼色,「扶老大人出府吧。」 刘修永望着雨夜柔和的笑,头一直没回。 胡表真由两名仆役扶着出了晋王府的大门,门前马车上的老仆役见胡表真似颓软般被人架着,当即就小跑上前躬身去搀扶。 雨水瓢泼漫天,夜黑如浓墨,胡表真浑噩地由仆役搀扶到马车前,等老仆役趴伏在地上时,半晌都没感觉到脚踩背的迹象,他便抬头望着胡表真,轻声唤:「老爷,上车吧。」 胡表真没应声,他似浑浑噩噩地缓缓转身朝着街道一头走,那大雨转眼就打湿了他的衣襟,将其浇的浑身湿透。 可等步伐刚迈出两步,他忽然一个踉跄就 要摔倒,老仆役急忙跑过去搀扶,可胡表真已然摔倒在雨地里,被黑脏的泥泞溅的满身都是。 「老爷!」 老仆役喊着去扶,可胡表真一把甩开他的手,震声大喊:「别碰我!!!」 他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冰凉的雨水沿着脸颊的皱纹沟壑下滑,他抬起苍老的眸子望天,却被雨打地眯起了眼,随即转而望着前方,可见着的道路却是一片模糊。 他跪在倾盆大雨中,无端地突然笑起来,这笑持续了一会,忽然又变作了哭声。 「天哪!」胡表真抬着湿重地袖袍捶打大腿,「你为什么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陈家!!!」 老仆役不明所以,只是见胡表真这般痛苦,只得跟着跪在其身后,哽咽地喊:「老爷!」 「陈家历代为了郑国尽忠职守,我等寒门子苦无出路,是陈榆晚大人一手提拔,这才有我胡表真出头之日!」胡表真仰天嚎啕,「可为何我等这般尽心竭力,陈家竟是默落到了这般田地。律法,律法!我大郑国的律法呀,要毁于一旦啦!!!」 「老爷,您莫如此呀!」老仆役茫然无措地落泪,「老爷!」 胡表真哭到真情悸动,突然猛地躬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口中那黄白腥物伴着胃酸统统吐在雨水里。他双臂撑着地面看着地上的污秽,从荡着涟漪的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他的眸子越睁越大,随之猛地用手在污泥里刨弄,疯了般地将其揉乱,口中疯癫地喊着:「胡表真,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你害了陈家,你辜负了陈榆晚的期盼,你是罪人,你该死,该死!!!」 「老爷!」老仆役膝行地爬过去,拽着胡表真的胳膊嚎啕,「老爷莫如此呀,您是廷尉平,刑狱的老大人都以您马首是瞻,您可不能这般轻贱自己呀!」 「我不是!」胡表真倏地回首,皱巴巴的脖颈绷着青筋,他厉声喊,「我是杀千刀的罪人,我该死,你,滚开!」 他猛地挥袖推开老仆役,旋即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朝着大街前方步履蹒跚地迈步走。 老仆役见此急忙去牵马,拉着马车快步赶上,他在胡表真的后头喊:「老爷、老爷!」 胡表真什么也没听到,他浑浑噩噩地迈动脚步,白发被雨水打乱垂在双肩,他望着街道的尽头,看着不远处陷于黑暗中的府邸,口中呢喃着:「陈榆晚大人,学生来了,学生来向你请罪了。且等我,等等我。」 老仆役仍旧老实地跟在后头呼唤着,胡表真时哭时笑时摇头,他浑身的衣袍上沾着泥泞、污秽、唾液,看上去犹如落魄的乞丐。 他就这样漫步在倾斜的急雨中,狂风呼啸着,雷电闪烁着,他身形飘摇地走了许久的路,直到膝盖剧痛,路也走到了尽头。 胡表真如行尸走肉般站在台阶前,怔怔地抬着眸子望着头顶脱漆的牌匾,嗓音悲凄地轻声说:「大人,学生来了。」 轰隆隆。 雷电闪烁,照亮了牌匾。 廷尉府。 廷尉府门前的灯笼还挂着白,那是在悼念死去的陈平冈。 宗祠内的灵案上摆放着几样贡品,一盆橘子,一盆干馒头,还有一盆已然凉去的青鱼。 烛火忽明忽暗,四周幽寂,老夫人独自一人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不断扣动,她闭着眼,鼻息绵长而缓慢。 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穿透嘈杂的雨声传入府内,老夫人微微睁眼,缓缓开口说:「来人。」 候在门前的仆役当即跨过门槛,他跪下去轻声回应:「老夫人。」 「去看看。」老夫人望着灵案上的灵位,「半夜敲门久了终是扰人,莫要叫邻里巷子的人听了 做文章,乱嚼舌根子。」 仆役点头说了声「是」,随即他抬袖掩着头,冒雨朝前廊跑。 不多一会儿,前门的敲门声没了,可转而代替的却是一阵抽噎的哭声,由远及近地从前廊传来。 老夫人听着声,半眯缝的眸子也渐渐睁开。她唤了侍女服扶着站起身,然后拄着拐杖朝门口走。可还没到门前,一道落魄的身影突然闯入她的视线内,这人直直站在门前,噗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学生胡表真。」胡表真发丝凌乱,垂头伏拜下去,「拜见大夫人。」 「胡大人,你这是?」老夫人上下打量,当即环视左右说,「来呀,快去拿件干净衣裳,在烧壶热水,立刻去!」 胡表真闻言倏地抬眸望着老夫人,口齿发颤了半晌,愣是没说半个字,反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又把头低落地垂了下去。 「老爷!」老仆役从前廊慌张地跑进来,见了胡表真当即跪在院里,他垂着袖子哽咽喊,「老爷,您、您莫——」 「住嘴!」胡表真扭头严声喝止,随即转头望向宗祠内的那排排灵位,虔诚地说,「此处乃是陈氏宗祠,不得大声喧哗。」 老夫人望着跪在雨中的老仆役,随即看向胡表真,温声说:「胡大人,这是做什么。人是肉做的,冒雨受寒都得痛上三更五更,快些让他进来,莫在外头淋雨。」 老夫人摆了摆下巴,仆役当即将老仆役扶到屋檐前,那老仆役顾不得脸上横流的雨水,抽噎地望着老夫人,说:「老夫人,快些劝劝老爷吧,自打今夜出了晋王府,老爷就魂不守舍,跟失心疯似的走了一夜子路,浑身都湿透了。小的看着、小的……」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六章 知错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话,哭了起来。 老夫人听到晋王府三个字白眉骤然一挑,旋即便平舒开来,她沉默须臾,注视着胡表真。 直到侍女拿来衣服,后头仆役端着一盆子热水,大夫人这才颔首说:「侍候胡大人更衣,莫要受了凉。」 侍女搁了衣服上前扶人,胡表真却是一把推开,他鼻息粗重,双手郑重揖礼说:「学生今夜是来拜祭陈榆晚大人的,无须更衣,还请老夫人让学生入内拜祭。」 老夫人听出他话里头带着气,她扫视左右下人,随即让开身,说:「那便请吧。」 胡表真再度叩拜,起身后攀着门槛膝行,直直到了灵堂前。 老夫人跟着进去,她挥退侍女,亲自将香点燃,旋即递交给胡表真。然后看着他高举着香,注视着灵案上的那竖灵位。 陈榆晚。 「大人,学生。」胡表真喉间滑动哽咽,举着香红着眼,嘶声说:「学生来看你了。」 他颤巍巍地接连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在香案里。 「你有心了。」老夫人差人将椅子挪过来,她坐下后叹了口气,说,「当年老身还是闺中人,外头传的听不到,都是在家时听夫君说些风闻。当年,夫君常说,在崇都的寒门学子中,数你胡表真名气最大。」 「夫人莫笑话学生。」胡表真拭着眼角的泪,「学生年轻时心高气傲,自以为得天独厚乃不世之才,可连着三年不得书院举荐,察廉、孝廉,皆无果。是大人投以青枝,拉了学生一把。」 老夫人似打趣般缓声笑,说:「你还记得呀,呵呵。你呀你,做学生那会儿可比现下做官荒唐。带人去砸官邸的府门,还伙同学子将车轱辘偷卸了去。叫我家夫君呀,愣是走着上朝。」 胡表真面色有些尴尬地浮着羞红,他涩声说:「夫人还记得学生年少轻狂时的羞事,学生惭愧。当年学生亲眼所见夜审天贪一案,学生由衷替顾再青不值,他是个好官,纵使敛财万金,可尽数散于百姓,门州是因他才得以富饶,百姓安居乐业,春种秋收,四季如昨,这等气象便是其余八州拍马也赶不上。顾再青只是一时糊涂,一时之错,但犹在今日,学生仍就替他觉得惋惜。」 说起往事,四周紧张的气氛便缓和不少。 老夫人单手扶着扶手,笑着说:「顾再青糊涂,你呀,也糊涂。瞧瞧。」她上下虚指胡表真的一身污秽,「年纪这般大,家中娃娃如今也已娶妻生子。你呀,是做爷爷辈的人,却在外头叫下人喊着走夜路,传出去,不是给人笑话吗?」 「学生。」胡表真听着话又显现出伤感的神色,「惭愧,大夫人教训的是。」 老夫人看出他今夜这般苦闷必然与晋王有关,随即她摆摆手,慈和地笑着说:「老身是妇人,话粗,胡大人莫见怪。男人在外受了气,总得找个地方撒火,老身平日也鲜少听闻外头的事,今儿个,胡大人就冲老身诉诉苦水,老身也替我那大儿子,听听你的冤。」 「夫人。」胡表真眼眸颤动,「学生、学生,我胡表真对不起夫人,对不起陈榆晚大人,对不起陈氏!」 他喉间滑动,郁闷之气纠结于胸口,当即拜下去哽咽不止。 「哭哭啼啼在老身这还成,但莫要叫外头看见。」老夫人撑着扶手微歪头顷身,她似好奇地问,「到底是何事?你且与老身说说?」 胡表真颤颤的抬头,望着老夫人慈祥的笑颜,半晌才蠕动着唇齿,艰涩地将今夜外九城与在晋王府内的事情虚声倾诉了出来。 老夫人听着连连颔首,偶尔也插嘴轻声说「嗯」,直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她才渐渐收敛了笑容。 「老身听明白了。祸起外九城,帮派之间 杀戮争夺,羽林军趁乱行凶,矛头直指太尉与秦王。」老夫人理清思路,沉思须臾,说,「庞司空见缝插针,手段不可谓老辣。刑狱,他盯上了。」 胡表真黯然垂首,双手扶着膝头颤抖不止,他说:「是学生之错。」 「你何错之有?」老夫人出奇地平静问,「陛下不理朝政,一应事务皆由尚书台处理,庞司空定夺郑国大小事务,羽林军也与太尉生分不亲。即便是今夜兵曹前去拿人,那么多人,场面又乱,单单凭刑狱,镇得住场面吗?」 「可……」胡表真欲言又止,「这是我等之本分,学生若是不平此事——」 「大有人在。」老夫人打断他,随即谆谆善诱地说,「崇都巡防,如今由城西禁军管控。羽林军隶属禁军,由太尉执虎符统领。而操练新军一干事务则由秦王管辖。虽说刑狱的兵曹负责捉拿犯事罪徒是本分,可三人成众,十人成群,帮派私斗火拼,已然归属到城西禁军职责之内,你跟着瞎掺和个什么?」 胡表真听着话细细思索,旋即解释说:「可刑狱不派人前去镇压,那连带也要问责。如今廷尉正大人不在崇都,学生当做表率,帮着看护好刑狱才是。」 「胡大人,你司职廷尉平,你上头坐镇刑狱的,是老身那两个儿子。」老夫人缩着脖子努嘴挤眉,「该去管的,应当是我那不争气的金裘。你该做的,是听命行事。这下瞧瞧,老身的儿子不急,你倒急的引火烧身。民里糙话说的好,能耐人多吃几碗饭,那便多出几分力。按老身说,没那个金刚钻,莫要去揽瓷器活,僭越一说,罪过可大着呢。」.z.br> 胡表真顿时明了,他面带懊悔地说:「学生冒犯,学生该死,可如今大错已成,待晋王的人一到,刑狱内里恐怕便是如履薄冰之势。都是学生……」 他垂首重重一磕地面,哽咽着耸动双肩。 「人犯了错,总有将功补过之法。是人总会犯错,错了那便改了就是。」老夫人俯身轻拍他的肩膀,似劝诫地说,「但你得知道自己错在哪。」 「错在不该进那晋王府。」胡表真哽咽地直起身,「更错不该求那恶名昭著的庞博艺!」 「错,你又错了。你呀。」老夫人取出绣袙递给他,温声说,「错在没有耐心。」 胡表真诧异地微微睁大眼,问:「学生愚钝,请问夫人何意?」 「太尉失职,秦王亦是玩忽职守。可你好好动动脑子。」老夫人指尖轻触白鬓,「秦王是皇后独子,她又是流连龙榻的枕边人,即使陛下不理朝政,但仍是一国之君。庞司空早年得的是皇后的助势,他如今要独占鳌头,手底下也得捏着点与之抗衡的家底儿,可兵权在太尉手里握着,满红关的甲士皆心向于他,庞司空动不了他,也不敢动他。至于秦王,庞司空岂敢这般容易给其小鞋穿?老身猜呀,他今夜是在垂钓,等的,就是你这条急冲冲的大鱼。」 一番分析丝丝入扣。 胡表真听的瞳孔骤缩,他无神地抬头,怔怔地说:「学生入宦海半生,竟还是这般心浮气躁。学生愧对陈榆晚大人垂青之恩,学生该死,夫人。」面上的浊泪瘫落鼻梁,他高声说,「学生明日便上金殿,负荆请罪,力担全责!」 他说完就要起身往外走,可大夫人却是闷哼一声,喝声说:「站住!」 胡表真登时定定站在原地,身形躬垂着。 「自知心浮气躁,怎么还是这般莽撞?」老夫人撑着扶手站起来,侍女递过拐杖,她抬手接过,「你即便面见了陛下,请罪是以何等身份请罪?你是廷尉平,纠其根源,得追溯到上头。到时候连累的可是刑狱大小官员,而不是单单你胡表真一人的罪!」 咚! 拐杖顿地,胡表真如惊弓之鸟 般转过身,泪流满面地说:「夫人,学生害了刑狱一干同袍,罪该万死呀!」 「错便错了,旁人笑你错的糊涂,老身倒觉着你错的理所当然!」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近,「将错就错有何不可?刑狱由陈家世代执掌,门下官吏皆是孑然一身的清廉门生。不过被安***一个细作,怎的,还能叫他翻出浪来?清白自在心,不怕别人查。」 胡表真已然失了分寸,他茫然地问:「依大夫人之见,学生该如何做才能保全刑狱?」 老夫人拄着拐杖渡到檐下,望着细密的雨丝,平静地说:「躲不过,那便不躲了。庞司空以为派个人进来就能坐廷尉左监的位置?殊不知,刑狱考绩如九重天,即便是老身那大儿子也是忙白了头发才堪堪爬上去。他派便派,你做不了升职的主,让人在狱里办事,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若是本事大,那廷尉左监的位置让给他又有何不可?主要是这心,得干干净净。」 胡表真也赞同地点头,说:「老夫人不排外戚,一视同仁。学生眼界狭窄,受教了。」 「外头人都说,丘生是活阎罗,平冈是怒菩萨,金裘是笑面虎,都是不好听的名。可有谁知道他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何等心境。」老夫人缓缓转身,拐杖一顿,和蔼地说,「胡大人,与其想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不如静下心看看后生们,他们是国之栋梁,你与一干老大人也莫要做那般老官吏的姿态,勤恳授业,将本事传下去。兴许,他们也能做个滴水不漏的好官,你觉着呢?」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七章 欢愉 雷光纵闪,照在老夫人的背后,在那片阴影的轮廓里,胡表真竟觉得老夫人彷如早已逝去的陈榆晚,那般威严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踏踏实实地说话,做事,对待一切都是一碗水端平。 胡表真逐渐平静了,他起身郑重地揖礼,说:「今日听大夫人一席话,学生茅塞顿开。」 「闲话,都是闲话,呵呵。」老夫人渡步走回屋内,「至于金裘,他一直依附在丘生的庇护下,倒有点为虎作伥的跋扈了。你是我夫君的得意门生,业授到你这,你也替老身管管他。」老夫人走回蒲团前跪坐下去,语调悠长地说,「被人看的明明白白的笑面虎不可怕,既然要做这等人物,笑得在明,刀得在暗。」 胡表真闻言身子陡然一颤,他似惊讶地望着老夫人的背影,半晌才应答:「学生,遵命。」 「去吧,好好洗洗身上这些泥。」老夫人摆袖示意侍女,「清官就得有个清白的样儿。」z.br> 胡表真应声说:「喏。」 侍女扶着胡表真去沐浴了。 老夫人招来仆役,问:「那护卫,元吉,可曾回来了?」 仆役恭敬回答:「回老夫人,不曾。听说被三爷派出办事了。夫人可是要唤他回来?」 老夫人望着灵案上那食盆里的鱼,看着逐渐干缩的汤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一摆袖,说:「只是担心罢了,不必了。」 她将佛珠攥在掌心,拇指一珠一珠的扣下,嘴里默念着两个无声的字。 平安。 夜已过半,檐外滴水,涟漪荡漾。 东门大街的混混们厮杀一夜,不少人就横躺在廊子里倒头大睡,他们横七竖八,呼噜声混作一团。 厢房内烛火明亮,元吉凝眸蹙眉静坐在桌案一面,另一头的鹿不品面色平淡。 小二将指长的小刀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后,他将弯刀举到眼前细细打量,旋即顾自点了点头,然后一把将元吉背上的袍子一把扯开。 嘶喇声起落,坚实的背部被火光照亮,现出狰狞的伤口。 小二双指丈量着伤口,举着刀说:「白马帮这群杂碎往刀上涂了毒,这肉得剜下来些才好通血,你忍着点。」 元吉默然点头,小二便拿起酒壶灌了口,努着胀满的嘴对着伤口一喷,然后飞快下刀,对着糜烂的肉割了下去。 元吉眉头蹙的更紧了,伏在案上的手五指伸展,指尖扣入桌案。 「掌柜的,元吉这伤口瞧着有点意思嘿。」小二将刀反复切动,盯着伤口说,「这毒都渗到肉里了,可里头却是没半点坏死的迹象,啧啧,这体格,顶得上好几头牛呢。」 「专心。」鹿不品告诫小二,旋即看着元吉额头渗出的汗珠,问,「你进开渊谷后,药可曾停过?」 元吉闷声哼了一声,旋即倒吸一口凉气,说:「不曾,一直服着,不曾断、断过。」 他后半句话断了,鹿不品登时看向小二。小二尴尬地举了举染血的小刀,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修真者,灵力淬体,你自小服用这药,积淀的药性过重,身子骨自然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鹿不品拔出酒塞,往耳碗里倒酒,「如今灵力已通四肢百骸,在服用也是无用,自今日起,便停了吧。」 元吉恭声说「喏」,随后从怀里拿出几瓶药瓶搁在桌上。 「给我吧。」小二低头忙活时说,「我快用完了,这些时日总是忙着赶车,也没空去药材铺子配。」 元吉忍着痛,眼睛盯着桌案上的药瓶,神情里藏着残留的依恋。 这药叫「泯觉」。 凡是服用此药者,就能断绝疼痛、欲念。 他自小服用,不只是他,凡是加入商会,亦或是被鹿不品收养的孤儿、死士,从小就要开始服用。 这药承载了他多年的伤痛,也是最大的慰藉。失去欲念并不代表失去思考,反倒失去欲念,他能更清楚的思考,也总能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 死士是行走在黑暗里刺杀目标的阴影,而自打他进入开渊谷修炼至今时今日,灵力的淬炼已然逐渐将累积的药性逼出体外。 他开始有了情欲,也回忆起了疼痛是何种感觉。 他在忍痛喘息时侧眸看向小二,窥视着他那天真的面容,不禁心头泛起一丝凉意。 这是毒药。 「你托了这药的福。」鹿不品将耳碗推过去,「短短四年连破四境,此等天资在修真界可谓天纵之才。但我今日实话与你说,这四境,你未曾破除,而是凭借无念从而躲过。往后等到下一心魔在来,你要承受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及。元吉,你且记住了。」 元吉灌下酒,揩着嘴角凝眸沉声,说:「元吉,牢记先生教诲。」 话语声落,屋外似微微荡起清风,鹿不品眸子微动,随即面色恢复如常。 割肉的嘶喇声不断,就听几声溢血声传出,小二割下死肉,然后将药粉撒上,在将纱布围着元吉的肩膀去包。 「怪不得掌柜的也让小的去学那修真本事,嘿,虽说我如今才破入怒魔境,但往后呀,指不定能追上你呢。」小二裹好纱布拍拍元吉的肩膀,咧嘴一笑说,「可别输给我。」 元吉按着他的头一阵揉,虚弱地说:「你可要快些超过我,我等着你呢。」 「小二,退下吧。」鹿不品挥退小二,等门关上后才说,「现下只有你我二人,我还有命令交代于你。」 下一步。 元吉强打精神,说:「先生请说。」 「小姐已经归都,她是朝廷捉拿要犯,不宜抛头露面。」鹿不品抚须接着说,「而你不同,身份户籍皆不在册,官府查无可查。另外我已命人将你的身份做了更改,你可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元吉听着话垂眸沉思,半晌后,说:「先生要我带陈金裘去见高城,必然是想借用聚龙帮来打通刑狱的闭塞之处。」 鹿不品颔首,说:「你想想在烟州时就该知道,江子墨独挑烟州,深受百姓爱戴。可陈丘生审理之下,百姓却未有怨言。此中说明,郑国律法深入人心,只要公正理当,便是民心所向。所以刑狱是至关重要的关键,而小姐若想为王爷翻案,那就必须保证刑狱清肃严明,不染污浊。」 元吉点头,背上的伤口在发痒、发凉,他蹙着眉,说:「但是江湖帮派自古以来便是官僚痛恶之众,陈金裘若是借用聚龙帮的力量,将来恐遭人构陷,落井下石。」 「习武傍身堂前燕,追名逐利落荒唐。走江湖,为的就是富贵荣华。搁在前朝时,九州祸乱,江湖豪侠,绿林强盗,都是独霸一方的狠角色,便是郑国开国皇帝也求过江湖客,才打下这赫赫江山。力量不分区别,唯善用者掌之。」鹿不品语调悠悠,「不过,世道若是一到太平,江湖客便反遭官僚欺压,只能树倒猢狲散。所以你看看,现下外九城四大帮买卖做的四平八稳,从此就可看出这世道到底太不太平。」 元吉拇指扶着下唇,说:「照先生所说,那这帮派之力堪比军队,虽说小了些,但也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你不是三岁幼、童,我不能事事都在身边教你。有些道理,往后你需自己去学,去看,去想。」鹿不品站起身,说,「郑国是一片天,可其下还有地,江湖是一条浑浊不堪的江河,而池水之下,亦是一片新天。你做不了官,可在江湖出头聚力,也能助小姐得偿所愿,明白吗?」 元吉幡然醒悟,他跟着起身恭敬揖礼,说:「元吉明白了。」 鹿不品背手渡步推门而出,走入了夜幕。 元吉等人走的听不见脚步声后才坐下,他往耳碗里倒酒,旋即端着碗,说:「来都来了,站在外头做什么?」 倩影婀娜,江果攥着烟杆子渡步进了屋,她先是环视四周,看了看陈设简便的家具,然后走到元吉身后。 「伤的这般重,怎么还饮酒?」江果搁了烟杆,素手拂过元吉的背,「疼吗?」 她的嗓音出奇的柔,透着担忧。 元吉灌了口酒,说:「都过去了,我无事,师姐莫担心。」 江果看着他背上濡湿的袍,旋即伸手用指尖轻触,这一碰,才发现皆是黏、湿的汗。 「你今夜在赌坊里说的。」江果哀愁地看着元吉的发,似乎在等他回眸,「我不信。」 元吉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旋即拿着酒壶静静地往耳碗里倒。 酒水哗啦啦地响,江果望着,一语不发地站着。 元吉将碗贴到唇边细抿,他回想起今夜被白马帮堵在门前时,他与高城说的那番冷漠的话,嘴里的苦味和心头的味道如出一辙。 元吉喉咙咕咚一声,咽下酒水,缓声说:「师姐不信哪句?」 「杀人。」江果的手扶着桌沿滑,渡步到他对面坐下,「不是你的本意。」 「我自小就杀人,未入开渊谷前是死士。」元吉食指贴着下唇一揩,「师姐都知道,为何多此一问?」 他此刻笑的轻浮,平日的冷漠化在今夜的酒里,屋外水声滴答,屋内烛火摇曳,暖意里躲着虚伪的凉。 江果细长的手指伸出,刮着元吉额前的发丝。 她一手撑着下巴,说:「我听的出来,你说那句话时,很痛。」 元吉拂开她的手,倒了酒端住碗,说:「逢场作戏。」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八章 人偶 「可你话里有真心。」江果在元吉举起碗前按住他的手,「你说会替他扛,我信。」 元吉看着被盖住的手,背上的剧痛令他头发胀,但也令手上传来的温度格外清晰。 药停了。 欲念来了。 烈酒冲散了冷静,他头一次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攥住眼前这只手,只为保留那股淡淡的温暖。 「别碰我。」元吉向后缩手,「你听到的都是假的。」 「真的。」 江果攥住他的手,身子顷近几分,神情认真地说:「你是真的。」 元吉任由她攥着低下了头,脑海里想着今夜在赌坊里说的话,他当时是发自内心想要替高城扛。 不为别的,只因愧疚。 他杀了横翁的儿子,杀了高城的恩师,在少年时他是不择手段,阴险狡诈的死士。杀人是目的,不问原由。泯觉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冰冷,可灵力让他这颗冰封的心脏再度跳动,他有了感觉。 不在是木偶。 元吉低着头哑声说:「我是真的吗?」 我活着吗? 素手的五指揉动,贴着掌心细细刮擦,那股痒是真的,那温暖也是真的,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心跳也紧跟着急促起来。 江果握着他的手起身,渡步走近摸着他的头,轻声问:「师弟,你不必这般为难自己,你是真的。你是活生生的人。」 灵力在血管里流淌,挥发烈酒透着浓郁的昏沉,他眼角浮着绯红,心头再难压抑这股冲动。 那手猛地一拽! 温香软玉如怀,江果惊呼一声倒在他的怀中,两人紧紧相依。 「师姐。」元吉的眼眸泛着炙热的渴望,「今夜若是梦,莫要让我醒来。」 「不是梦。」江果睁大眼睛,轻声低语,「你我都是真的。」 元吉喉间滑动,在欲望的催促下,他慢慢地低下头,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轻触,四目相对。 清澈水莹的目光里没有谎言,没有冰冷,那唇覆上对方的唇,轻触一下,柔软便在心头荡起难止的涟漪。中文網 酒味笼罩了两人,彼此间的鼻息都渐渐粗重。 元吉似胆怯地缩脖子,可江果咬住了他的唇,一下、两下、三下。 这股诱惑犹如充斥着炙热欲望的挑逗,元吉骤然猛地俯身抱住她,狠狠一吻! 波涛已起,浪潮在难平息,他们抱着彼此,在浅尝的羞涩里逐渐狂野,鱼水的执念已经填满大脑,元吉将这视作一场酣畅的美梦,有生以来从未过的温暖,所以他用力抱紧江果,抛弃了一切执着,投身于梦幻的欢愉之中。 这一刻元吉感受到了真切的欲望,内心的欢喜犹如铺天盖地的暗潮席卷而来,灵力涌动间推动道心愈发纯净,这便是他的第一魔。 喜魔。 这吻激烈而缠绵,直到外头响起一声鸡鸣才堪堪而止。 唇分。 元吉喘着粗气望着江果,说:「不是梦。」 江果双眼弥蒙,双颊泛着醉人的粉红,她柔声回答:「不是。」 死寂的木偶抬起头,扯断了束缚手脚的线。 他活了。 晨光明亮,屋内红盏犹自亮着,帷帐里放了半帘,淡淡的鼻息声不时响起。 江果卷曲着腿盘坐,低头望着膝上的元吉,面上染着欢喜的红,嘴角挂着满足的笑。 她垂眸看了半个夜,从浓密的眉,挺直的鼻,在到洁白的脸颊,再是那薄淡的唇。鼻息淡淡,不细细去听,膝上的元吉仿佛睡的死寂无声。 可江果知道他睡的很是香 甜,因为她的手被紧攥着,这一点令她显现出寻常时日里不曾有的羞涩,仿若初尝爱情的少女,无论从哪看,心上人的模样都像是带着一种神秘的朦胧。 那朦胧原本离她很远,所以她努力追寻,小心翼翼靠近,等到一把将其抱在怀中,才会看清其中那最美且最浪漫的一部分。 江果的指尖轻轻拂过元吉的眉毛,在是鼻梁,最后是嘴唇。她将曾经令自己悸动的每一处都抚摸一遍,以此来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 她俏皮的用力揉了揉元吉的腮帮,又用指甲刮了刮,那阵痒也令元吉转而苏醒。 元吉缓缓睁开眼,抬起握着江果的手看了看,旋即就这样枕着她的膝盖,凝望着说:「你一夜没睡?」 江果轻微摇头。 「你累不累?」 江果再摇头。 「你……」元吉顿了顿,说,「不说话吗?」 江果望着他好奇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幅表情莫名有些可爱,她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端住元吉的侧脸,轻笑着再次摇头。 元吉感受着那手的温暖和柔软,轻声问:「你怎么了?」 江果望着他,掌心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深情地说:「我在记住你的样子。」 「怎么?」元吉用手盖住她的手,「怕忘了我?」 「我不会忘了你,我只是……」江果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记住最放松的你。」 元吉撑着床沿直起身,扭过头说:「我在开渊谷的那段日子,是最放松的。」 「因为没有烦恼?」江果歪着头仰视他,「没有仇恨?」 「因为有家可归。」元吉自然地笑了笑,「有你。」 「真的?」江果爽朗一笑,头微顷,「真的?」 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江果能闻到元吉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风尘味,像是远道而来的旅人所带来的异香,淡如清茶,沁人心脾。 她记住了这股味道,深深的呼吸,觅入肺中,贴心保存。 她闭着眼,一呼一吸间,长长的睫毛颤动。随之,一阵潮湿的温润盖住了她的唇,那香浓了几分,她品到了甜。 等待睁开眼,江果看着眼前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她支吾地说:「天亮了,你还不去梳洗吗?」 「才卯时。」元吉少有地耍赖,「尚早。」 「起开,去洗漱去,要是叫下人进来看见了。」江果揉搡他的肩膀,「你叫我以后可怎么见人?」 「你怕?」元吉被推开一点,可却又追回来咬住她的上唇,含糊不清地说,「怕还咬我?」 江果哼着鼻音,说:「你……」 一下、两下、三下。 牙齿轻缓的厮磨那莹润的朱唇,一阵酥麻的痒登时在江果心头泛起,她的眸逐渐变的迷离,不在答话,而是贴近在贴近。 两人缓缓相拥。 厢房内的甜蜜令空气都带着几分暖意,可此刻屋外的门扉旁,高城驻足站着,僵在半空的指背慢慢放下,旋即飒然转身渡下台阶。他走过院子,直到廊前驻足。 回眸望去。 卯时的清晨艳阳已下,亢长的后廊响着孤单的脚步声,晨露透着些许寒。 一声叹。 咚咚。 扣门声轻响,屋外传来一声侍女的呼唤:「元爷,快到辰时了。奴婢来服侍元爷洗漱更衣。」 「你听。」江果鼻息紊乱,她用尽力气一推元吉,「来人了。」 元吉根本没看门,他直勾勾地盯着江果,口中喊:「退下。」 「喏。」侍女闻声应答, 旋即又说,「帮主让奴婢传话,他在内厅等元爷议事。」 「快去。」江果锤了元吉胸口一拳,「莫在作怪。」 元吉无奈侧身去穿鞋,口中喊着:「进来。」 江果瞪了他一眼,可元吉只当没看到。而侍女推门一开,见两人都坐在床榻上,登时诧异地说:「元爷,奴婢来的是不是……」 「侍候江姑娘洗漱更衣。」元吉打断她的话,然后起身朝门前走,「好好伺候。」 侍女当即屈膝盈盈一礼,垂首说:「喏。」 元吉取过木架上的袍子披上,随即又从侍女端着的盆中夹起一片盐叶嚼着。他叼着叶根,扭头说:「我在内厅等你,时候尚早,你莫急。」 江果脸已羞红,她瞪了一眼元吉,旋即尴尬地看向侍女。 元吉渡步出了门,独留江果和侍女两人。 一番洗漱,侍女为江果取出那件萝绿道袍,正准备为她披上,可江果却抬手制止。她咬着食指半晌思索,突然说:「去取件红纱裙,内衬换成白的。」 侍女顿时掩唇笑着赞同,说:「江姑娘总算舍得穿裙子了,奴婢昨日见了您,那可叫一个惊为天人呢。您那么漂亮,总穿道袍多委屈这般好的身段,还是裙子最适合女儿家。」 江果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嗔怪说:「就数你嘴甜。」 侍女得了便宜卖着乖,她去取了件深里萃着艳红的红纱裙,是年轻女子少穿的款式。江果换了衣裳,随即静坐在桌案前。侍女拿来铜镜,又为她梳了头发。 等发髻侍弄好,侍女从饰盒里拿出一支莹白的珍珠钗,对着发髻比了比,随后便要插上。 江果再次抬手拦下,她望着案前角落那支红豆簪,说:「用这支。」 「成,江姑娘戴什么都似天仙儿那般美。」侍女为她插上红豆簪,然后端着铜镜为她照,「您看看,成吗?」 江果左右转动头部,满意地点头,说:「成,合适。」 她说完拿起烟杆,自信地走出大门,一路径直到了内厅。 内厅中高城与元吉分别坐于高位两侧,等江果一步踏入内厅,高城随意侧眸一看,等回首时陡然又转了回去。 他怔怔看着一身红裙的江果,半晌都没说话,直到回过神才握拳掩嘴,轻咳了两声。 他恢复神色看向元吉,说:「昨夜金算盘跑了,据南门下头的人说,昨夜我等血战时,金钱帮未曾出动一人。」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十九章 先发 「金算盘是出了名的会算账,昨夜羽林军在场,他即便带了人定然也要折损不少,所以他不会出手,只会坐山观虎斗。」元吉看向江果,「坐。」 江果撇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要你多嘴。」 她寻了位置坐下,然后从袋子摸了些许烟草塞进杆头,随即点燃了嘬了一口,后头就沉默听两人商谈。 「那狂牛呢?」元吉毫不在意,他慢条斯理地滑动茶盖,「昨夜突围后也不见他。」 「这事才是我要与你商议的。」高城按着膝头,「下头的人来报,昨日狂牛刚出西门不久,白马帮的人转眼就到了。西门的酒肆、青楼、赌坊尽数被横翁清扫,火牛帮的帮众被赶尽杀绝,不少人都逃出城,随后城门也早早关闭。现在西门已然尽归横翁之手。」 「看来他早就收到风声,蓄意而为。」元吉放了茶盖抿了口茶,「不过江湖规矩,吃里扒外,狂牛想着踩你的线,于理不合。在江湖上传开也是他无理,横翁占的就是这个关口。」 「不错,金算盘这人的性子我晓得,是个谨慎的人。横翁如今有羽林军作保,后头定然站着个大人物。」高城微顷身思索,「金算盘肯定会放弃四街的生意,龟缩不出以求自保。」 「所以横翁接下来要对付的,只能是聚龙帮。」元吉眼眸窜动,「看来还有场恶仗要打。」 「不好打,昨夜人手损失的太多了。」高城心有余悸,「横翁是老江湖,功夫、威望,远在我之上。形势之下,信他的人绝对比信我的多。」 「被动之势,需借用外力。」元吉敲打着桌案,「得找个能与羽林军抗衡的角色才行,即便不能对垒,也要限制住。」 「那你觉得。」高城靠向椅背,「陈大人合适吗?」 「刑狱那头他都忙活不过来,怎么指望他?」元吉犹自沉思,片刻指尖一顿,「官来管民,得有个由头。这次按着江湖规矩来,你我都得吃亏。不如,还是让民来与民斗,引官出瓮。」 「你有主意?」高城直起身,手肘靠着桌凑近,「说来听听。」 「你手下不是还有人在刑狱看犯人吗?」元吉看向高城,「你让他们把酆承悦劫出来。」 「劫酆承悦?他现下是重犯,等着提到金殿由皇帝亲见的人物。」高城皱眉不解,「这要是被捅出来,不用白马帮,城西禁军就能荡了东门大街。」 「劫皇帝亲审的重犯自然是死罪。」元吉微笑,「若是劫犯人的不是你,你还担心什么?」 高城眉头蹙的更紧了,他轻挠鬓角,问:「什么意思?你别打马虎眼,我猜的头疼。」 元吉将茶杯里的水泼了一地,说:「把人劫出来,送到南门青楼里去藏着。」 「你要嫁祸给金算盘?!」高城惊讶,「南门现在可是固若金汤,就等着白马帮的人砸场子呢。」 「步步为营,走这一步只是其一。」元吉往杯里撒了新茶叶,「我听说白马帮靠贩马为生,横翁的生意不止在民间做,还贩马给军队,是不是?」 「他这行当和军队挂钩,南方养出来的都是矮脚马,不比北方的马个头高。」高城苦笑,「崇都军队每年都要找他买,他在北地有自己的马场,赚的那可叫个盆满钵满。」 「那你可得帮帮他,在好好撮合撮合这笔生意。」元吉举着茶壶泡茶,「这茶凉,眼看着看要入夏了,多喝凉的是胃,但也凉心呀。」 高城听着这话莫名起了鸡皮疙瘩,脊背渗着冷汗有些发虚。 高城有些急不可耐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元吉平静地反问:「你信不信我?」 高城闻言一挺胸膛,正色说:「信呀。」 元吉将茶推过去,说:「那便让我来办,你且坐着,喝茶。」 高城狐疑地打量元吉,而元吉起身走到江果身旁坐下,说:「师姐,我有件事托你去办。」 江果冲他的脸喷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说:「还叫师姐?」 元吉愣了愣,旋即微笑着说:「果子,帮帮我。」 「说。」江果将烟杆贴着嘴唇,嘴里占他便宜,「你娘我听着。」 元吉突然凑近,他抚开江果耳边的发丝,低声说着悄悄话。 江果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她端着烟杆微微下放,然后转向元吉惊异地说。 「你还是不是人?」 陈金裘寅时末便已起床,洗漱收拾换上官服,随后由仆役老实备好马车去上早朝。 卯时的天色蒙亮,天空浮着鱼肚白,内城的大街空空荡荡,气派的座座府邸偶有下人踩凳去灭灯笼。 陈金裘抬手掀着窗帘,从缝隙里窥视崇都的景貌,沉寂的车轱辘嘎吱声是这座古城的呼吸,而当晨光破晓,沿着排排屋瓦照亮橘色的阳光,便是它苏醒之时。 但是它很虚弱。 陈金裘放了帘布,坐着马车经大道到皇宫禁门前停下,随后他下车与些许早到的官员一同步行进入皇宫。 辰时的磬声在皇宫回荡,侍人在内外奔走,红毯铺满八十一道台阶。 陈金裘混迹在百官中,进入金殿后各站其位,之后,早朝便开始了。 以尚书台百官为首,当先上奏表言,先后汇报九州内外政务详情,其中多以灾害为讨论点,例如、蝗灾、旱灾、水灾等。然后一众文官假模假式商讨议论,在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奏折呈上去。 朝堂左为文,右为武,分势对抗,但如今的九州除却西境与北境鲜少有战事,武将皆不过汇报了军营操练情况等便杵在原地沉默,太尉田沧洲则微眯着眼,双手抱在腹间沉思。 奏折呈报完,文官首位的庞博艺不动声色地撇视左右,见田沧洲与角落的司徒唐鉴开都无异议,便昂着头等着退朝。 「侍中」提笔疾书记录,将奏折详情一一记录,随后便伸着脖子尖着嗓子,说:「奏折皆已备好宗卷,诸位大人,如若别无异议,那奴婢便要封卷代陛下玉言退朝了。」 「我等奏陈皆已递交。」一名尚书台的官员作辑揖礼时撇视一众武官,「无异议。」 侍中闻言顺着那官员转向庞博艺,等他轻微颔首,当即嗷着嗓子高喊:「奏折封卷,退——」 「皇上驾到!」 一声更为嘹亮的尖嗓门盖过侍中话头,同时令所有人都露出呆滞,并且转而震惊的神色,旋即所有人都惊异地转向大殿珠帘那声源处。 啪嗒啪嗒,珠帘摇曳发出摔撞声,两名侍人掀着两侧的珠帘,正中一人缓缓渡步而出。 就见那袖袍大肆摆动,一身金线龙袍在透进来的晨光里熠熠生辉。 景诚帝! 陈金裘瞪大眼睛喉间滑动咽着唾沫,自他担任廷尉右监起,早朝之上从未见过君王,他本人更是从没见过龙颜寸许之光,今天一见,立刻推翻了平日里从坊间听到的传闻。 民间都谣传景诚帝耽溺酒色,是个大腹便便的奇胖之人。可他现下望去,只见景诚帝神色恬阔,身形轻盈,一身龙袍令他的气质显现出九五至尊的不凡之象,这便是郑国之主。 皇帝! 文武百官见了景诚帝,吃惊之余,就见唐鉴开缓缓跪伏下去,率先高喊。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寺人拢着双袖,站在龙台一侧规矩地高喊:「跪!」 百官都反应过来,登时齐齐跪下去,然后一齐高喊:「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然之音隆隆震鸣,从这金殿内远远传荡开去。 景诚帝环视左右,冕冠珠帘轻撞,他一整袖袍,缓缓而坐。 「平身。」景诚帝一展袖袍,「起来,都起来吧。」 百官陆续起身,缓缓垂首间都窥向了当先为首的大司空,庞博艺。 陈金裘垂着首窥视左右,耳畔顿时就听景诚帝开口,语调悠悠地说:「辰时过半,朕睡迟了,诸位久等。」 百官无人应答,可四周的呼吸声都显得极为粗重。 景诚帝扶着龙椅的龙头,四下环视,他语调快慢不一,说:「朕这一觉酣睡了足足数十年,光阴似箭吶,岁月已去。」他望向唐鉴开,「诸位与朕再见面是一番新光景。而朕见九州,却也是一番新气色了。」 唐鉴开当先弯腰拜下去,高喊:「陛下仙人之姿,一梦千秋,老臣望而生羡。」 一众百官也跟着拜下去,齐声高喊:「臣等恭贺陛下,一梦千秋。」 景诚帝再摆袖,说:「不耽搁事,谈要务吧。」 侍中当即弯着腰去呈记录的奏词,可景诚帝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他便陡然顿住足,拜服着后退下去。 景诚帝望着大殿内的百官,问:「朕方才在帘后听了几耳朵,九州灾情如此,该办理的就去办。庞博艺。」 庞博艺走出揖礼,说:「臣在。」 景诚帝俯视着他,说:「你是三公之一,掌着司空职。灾情严峻,你就替朕费费心,把九州大小给处理处理。」 庞博艺再拜,说:「微臣领旨。」 景诚帝指尖刮了刮下巴的青须,说:「田沧洲。」 田沧洲当即站出,恭敬揖礼,高声说:「臣在。」 「征召令推行已久,可尚未普及九州。眼下,国内灾情泛滥,转眼又近入夏。如未必须,青壮甲士可推延入营,凡家中缺耕种劳力者,可令应征子嗣从军营领些饷钱,一,填补家用,二,待青壮生出子嗣延续,家中稳定在入伍不迟。」景诚帝微微顷身思虑,「秧苗青禾,季盛成麦,种下去不能指望它长的快,还得给些时间才是,你说呢?」 z.br>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章 指桑 田沧洲闻言当即恭敬跪拜下去,震声说:「陛***恤百姓,爱民如子,臣,遵旨。」 庞博艺闭了闭眼,额间渗出些许汗丝。 「起来吧。」景诚帝示意,旋即手臂横在膝头,「说起灾害,烟州历年皆发大水,朕,挂念江子墨呀。他年迈了,往年夏季从奏报上还能看到调粮赈灾的字样,司空,今年西南各地的粮食还得备上一备,以待不时之需呀。」 潘博艺闻言正要出声,可唐鉴开突然抢先开口,说:「陛下,江子墨私通边塞尉史刘朔云,企图协助叛逆甄毅后嗣甄可笑逃亡。现下人正关在刑狱呢。」 庞博艺微眯着眼看向唐鉴开,可唐鉴开视若无睹,顾自看着地面。 「有此事?陈丘生。」景诚帝抬首环视大殿,声音平稳地问,「廷尉正何在?快快出来。」 百官四下面面相觑,半晌里,齐刷刷地看向弯身不语的陈金裘。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陈金裘缓缓渡步走出,叩拜下去,高声说:「臣,廷尉右监陈金裘,有本奏。」 景诚帝似觉好奇地换了姿势,顷身问:「你出来做什么?朕喊的是陈丘生,他人呢?」 文官又是彼此互视,而武官一众却是直直看向庞博艺。 庞博艺恭敬说:「禀陛下,此案于中永七年就已发生,臣寻思案情涉及一方州牧,便以文书通告刑狱廷尉正大人。陈大人于今年南下烟州审理,案情尘埃未定,现下人正在烟州追查廷尉左监遇害一案。」 「绕来绕去,朕听着,糊涂。」景诚帝食指虚点陈金裘,「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金裘昂起头,双臂撑直上身,说:「回禀陛下,臣与廷尉正、廷尉右监大人一并南下烟州审理江子墨私通一案,案情期间,左监大人惨遭贼人遇害,于后廷尉正大人与臣审理完书信案,再由臣押解罪犯回都。由于此中案件涉及烟州牧,只得将人押进大牢,等待陛下发落。至于廷尉正大人,现下还在烟州追查杀害廷尉左监的凶手,还未归都。」 景诚帝揉着青须微微眯眼,说:「朕听明白了,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高声回应:「臣在。」 景诚帝眸子逐渐睁大,沉声缓缓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陈金裘手肘一弯,骤然拜下去,高声说:「臣该死!」 庞博艺闻言眼角肌肉微抽,喘了口气。 「中永七年的案子,中永十一年才想着去审。你们刑狱。」景诚帝顷身淡漠俯视,「可真够忙的。」 陈金裘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急声说:「臣该死,此乃臣之失职,请陛下赐罪!」 气氛在霎时间变得紧迫,尚书台中几人都面色发白。 这是潘博艺下的令,搁置一说,连带问责的可是尚书台! 景诚帝苦叹一声,说:「你有罪,朕亦有罪,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大梦初醒才惊觉这郑国俨然大变至此。」 田沧洲立刻说:「陛下心系天下,忧怀之情,我等皆为之慨然。陛下,军中有句戏言,请容臣说上一说。」 景诚帝看向他,干脆地说:「讲。」 「上行下奉,军令如山。」田沧洲娓娓道来,「甲士犯错,将领同责,按律当斩,可却要待得秋后问斩。臣斗胆请问陛下,可知缘由?」 「田沧洲,当着百官的面考朕建国本记,呵呵。好,朕便答上一答。」景诚帝抬臂一卷袖袍,环视四下缓缓地说,「郑国开国先祖武皇帝,本是戎马出身的将领。当年攻打崇都时,麾下将领因疲惫不堪从而误了攻城的时辰。此,乃是犯了攻城大忌,于是,先祖麾下部将请令,要将误令之人当众枭首,以儆效尤。可,先祖心慈,顾念此人辛劳艰难, 便在全军前下令。敕令该人以戴罪之身攻城掠地,等待战事了结,在将功过一并行论赏罚。大军见先祖赏罚分明,皆心悦诚服,而那罪将也因此愈发神勇,带领部下悍勇之士不畏生死攻下崇都,以此奠定我大郑开国之本。而后,此罪将因功受封承继王爵,因罪,秋后问斩。」z.br> 文官听的面色僵硬,可武官却皆面带崇敬。 陈金裘熟读律法,知道景诚帝说的这人正是开国大将之一,也是多年前被斩首的甄毅先祖。 田沧洲拜服,恭敬地说:「陛下圣明,先祖武皇帝深明大义,御下之术无人可出其右。陛下,刑狱管辖九州案事,手下兵曹贯通九州,可奈何人员单薄,力不从心。再者,烟州牧江子墨抵御大水三十载,安百万民生,劳苦功高,此可为功。私通一事,此为过。那四年时间便可当做赏他之功,如今时辰已到,可便由陛下审理定夺赐罚。陛下看,臣由此言说,是否得当?」 景诚帝似觉开心般轻笑几声,他虚点了点田沧洲,说:「田沧洲,学会绕弯子了。曲径通幽,尚可、尚可。朕,今日便借你之言,卸了自己的罪过。」随即他看向陈金裘,「也免了你的,起来吧。」 陈金裘方才只觉得浑身奇重无比,直到听到景诚帝的话,顿时浑身一松,他双臂颤抖地撑着地站起来,说:「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眼下事当下了。」景诚帝抖了抖袖子探出手,按住膝盖,「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郑重揖礼,说:「臣在!」 景诚帝站起身,说:「朕一夜长眠,神定气足,攒着的劲儿没处使呀。既然赶了巧,那便就明日吧。明日早朝,朕,亲审江子墨,言罢如此。退朝。」 侍人闻言当即伸着脖子飘扬呐喊:「退~朝~」 摆袖、摆袖,珠帘掀开,景诚帝飘然而去。 大殿的大臣们立刻跪伏叩拜,齐齐高声山呼:「恭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金裘背上的袍子已被冷汗濡湿,他抬袖擦了擦汗,起身跟着大臣们走出金殿。 从皇宫到禁门这段路颇为漫长,一众文官都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武官们看向他时都面带隐隐笑意。 陈金裘这下明白,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已经到了,就在明天! 他独自一人落在后头,等走到禁门前,仆役老实忙不迭地冲上去,急声说:「三爷,祸事了!」 陈金裘早在大殿被吓的凉透了心,现下提心吊胆反倒觉着不慌不忙。 他蹙眉按下老实的手,环视着左右将人拉到一旁,问:「慢慢说。」 老实警惕地看了左右一眼,随后才悄声说:「方才三爷上早朝,小的在外头候着,后来见着刑狱的兵曹们都在街上跑,瞧着挺着急的。那兵曹中一人和小的是同乡,小的便闲问了几句,后头才得知,刑狱出事了!」 陈金裘看向他,心头却极其平稳,他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实挤着焦急的神情,一拍大腿压着声音喊。 「三爷,刑狱犯人逃出去了!」 野兽。 酆承悦陷在厢房的大箱子里,两个蒙面大汉将他塞进去的时候,同时也递出了尖锐的刀子。 他们警告他。 「敢动一下,叫唤一下,我就剃掉你的牙和头发。」寒芒抵在酆承悦两颗眼珠中间,「在给你烫上六道戒疤,大人,和尚可做不了官。」 刀尖晃动令眼珠颤栗,酆承悦胸腔剧烈起伏,在粗重的喘息里无声地点着头。 之后他被蒙上眼,嘴巴则被布塞住,双手被困在腰后,双脚束缚着无法动弹。紧接着是一声箱子盖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在逐渐远去, 他胆战心惊地在黑暗中睁着眼思索。 是谁要杀我?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大牢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还有寒夜里带来温暖的干草芬芳。他的官袍由于多日未换已经被汗液浸的熏臭,但他已经习惯了这股骚、味,可今天发生的太过匪夷所思。 崇都是庞司空的地界,即便是皇上也要给三分薄面,可自己今日竟被蒙着头带出牢房,无声无息地到了另一片陌生的环境。 空气里有脂粉味,很浓郁,像是晒干的花朵上残留的。 他嗅了嗅,是弥乱的气味,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内心突然莫名浮现出恐慌,他害怕地一遍又一遍吞咽唾液,指甲揉进袖袍在箱板上刮滑。 是谁要杀我? 庞司空?皇后?秦王?晋王?还有谁?! 在死寂的黑暗中思索问题是恐怖的,加之外头有嘈杂的脚步声,顿时令他烦躁的心绪愈发不能平静。 不能,他不会,我是庞司空最得力的下属,代州……对,代州!他还需要我在代州为他开道,征召令募集还需要人,更需要时间,满红关都是甄毅旧部,他们是不会心甘情愿归顺的,只有替换掉才能成就大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还需要我。 尖锐的指甲刺穿了袖袍,在木箱中嘎吱嘎吱地滑动,刺耳的声音令木箱颤鸣。酆承悦剧烈喘息,空气逐渐变暖,汗珠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他如蠕虫般蜷缩在黑暗里,渐渐觉得累了,便艰难地靠躺下去,睁大眸子直盯盯地注视着眼前,脑子还在思索。 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 他眸子渐渐睁大,瞪着黑暗几近无声地自言自语:「是谁要杀我?」 箱子外头的声音逐渐变的更大,嘹远的交谈声也渐渐逼近,方才平息的呼吸在此刻逐渐急促,酆承悦颤抖的五指扣在木箱上,不在刮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一章 困兽 「金爷,外头的兵曹拦不住呀。」女人的声音明显上了年纪,「说是要搜查,不然就要掀了咱们这楼呢。」 酆承悦听着声音分析,默默抬头注视向声源处。 「节骨眼上横出枝节,横翁盯着我就罢了,连这些狗官也不肯叫我安生。」男人说完叹了口无奈的气,「让他们搜吧,搜完就让他们赶紧走。」 「得嘞。」女人当即嗷着嗓子喊,「各位曹爷,请上来搜吧。都是女儿家的闺房,莫搜乱了。」 酆承悦听着话舌头顶着布塞,嘴角溢出横流的唾液,瞳孔收缩着现出强烈的渴望。 兵曹!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踩踏,酆承悦听的心头剧震,可他还是不敢动。 「曹爷,您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女人谄媚的声音很柔,「大白天的到青楼里搜人,莫不是哪家贵夫人寻不着自己男人,急眼了?呵呵呵。」 翻箱倒柜的声响很大,酆承悦听的绷直身子,脑袋顶着上头发力,可箱盖没开,上面似乎压了重物。 「大事,你别多问。」这人说话声很沉闷,显然是个闷葫芦脾气,「你让开,莫要妨碍公务。」 酆承悦喘了几口气,随即腰部蓄力,直起身去顶箱盖。可空间太狭窄,他又被束缚着,头顶着身子骤然失去平衡,顿时像瘫烂泥一样滑倒下去。 「大人,里边几间房、楼下的院子,皆已搜过。」刀鞘声很清脆,「没人。」 「好,确认无误就到外头候着。」那兵曹长闷声说,「我这头搜完就到。」 那人立刻回应:「喏。」 衣柜的开门声在响,细心轻敲木板的声音在响,酆承悦听着声音愈发焦急,他想喊,可却只有如蚊吟般的呜鸣,他喊不出了,太饿了,太渴了,太虚弱了。 五指无力地攥拳。 翻动的声音静止了。 「叨扰了。」那兵曹长的声音平静,「我等这便离开。」 酆承悦闻言骤然伸直脖子,牙齿死命地咬住布塞,他似乎极力想喊一句话。 别走! 「曹爷辛苦,奴家还想着备些点心和酒水,好犒劳犒劳诸位曹爷。」女人媚笑着阿谀奉承,「往后常来玩,咱们楼里近些日子来了几个新丫头,水灵着呢。」 兵曹长没答话,脚步声再起。 别走。 酆承悦悲然呢喃,他似绝望地用五指刮滑着箱板,用力之深令刺耳的声响再度响起。 「什么声音。」脚步声忽然一顿,「那底下是什么?」 「害,估计是耗子。」女人无所谓地说,「陈年旧屋里常有的玩意儿。」 酆承悦为这句话而感到愤怒,他涨红了脸,五指死死扣住箱板,疯了般乱刮乱挠,指甲断裂嵌入肉里,鲜血登时溢流而出。 「什么耗子这般大的劲?」兵曹长脚步声近了,「我且打开看看。」 那女人似埋怨地说:「箱子重着呢,都是女儿家的衣裳、饰物,曹爷莫费那力气——」 兵曹长的声音很闷:「不妨事。」 酆承悦顿感绝境逢生的喜悦,他陡然绷直身子,用尽全力去顶箱盖,身子扭曲乱抓,手指更是顾不得疼痛,疯狂地刮着木板! 口中支吾喊着无声的话。 我在这! 箱子被抬起、放下,听着似在打开箱盖。 就听嘣地一声脆响,酆承悦感觉到指尖的指甲消失了,五指按在黏、腻的鲜血里,无声地刮滑。 箱盖被打开,一声凉气倒吸,随即就听一声冷酷的喊声:「来呀,查封此楼!」 「大人,这、这、 这……」女人惊慌失措地嚎起来,「奴家不知这里竟藏着人呀,大人明察!」 那兵曹长一把掀开酆承悦面上的黑布,说:「回府衙在说。」 酆承悦重见光明,朦胧的视线恍惚而过,逐渐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兵曹长扯开他嘴上的布,酆承悦喘息之余急忙说:「我、酆承悦,我乃是代州……」 「回到狱里自有人跟你说。」那兵曹长打断他,「起来,本曹要带你回刑狱。」 女人情急之下奔出厢房,在楼里惊恐地喊着:「金爷,祸事了!!!」 酆承悦由兵曹长拽着起身,随后坐在椅子浑身打着摆子。 兵曹章解着他手上的麻绳,同时撇头望了一眼箱子内部,略显讶异地说:「手劲够大的,这箱子。」 酆承悦脊背流着虚汗,他颤抖地扭头看向箱子,朱红的漆板被刮出无数道凌***错的刮痕,鲜血粘着木屑,断裂的指甲躺在角落。 这里面曾经关着一只无助的野兽。 酆承悦旋即被上楼来的兵曹铐上镣铐,他双腿无力发软,在缓慢的渡步里想起该怎么行走。 一众人下了楼,金算盘早已候在门前,他用打商量的语气说:「诸位曹爷,小民实在不知这人怎么会在楼里,还请曹爷明察。」 「无须多言。」兵曹长上下打量他,「金算盘,现下这逃犯在你楼里被找到,你有私藏逃犯之嫌,走吧,一道与我等回刑狱。」 金算盘闻言登时面色一白,他急切地说:「曹爷,不可。草民现下可出不了南门呀!」 兵曹长不置可否,刻薄地问:「为何?」 「外九城现下什么事儿,还能瞒过曹爷您吗?」金算盘袖里滑出一袋钱,他恭敬地递过去,「我差个人陪曹爷走一趟,无论何事,曹爷只管往他身上塞。」 「金算盘。」兵曹长指着虚弱的酆承悦,「这可是当今陛下要提审的犯人,你敢藏,就不要怕!」 兵曹长一把拍开金算盘的手,那钱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袋口一开,露出一角金芒。 酆承悦被声音吸引了视线,他的视线迷蒙,怔而迷惘的眼珠被阳光照亮的金芒所覆盖,虚弱的躯体,突然重重喘息起来。 「金爷,白马帮的人就在南门街道口等着。」女人似怯懦地小声提醒,「您可千万不能去呀,您要是一走,咱们这一家子人岂不是……」 她说着抽噎起来。 金算盘眉头紧皱,兵曹长却是一手扣住酆承悦的镣铐,一手按住刀柄,依旧冷酷地说:「金算盘,你今日必须随本曹回刑狱受审,别说外九城,现下整个崇都也没人能救你,你摊上大事了。」 金算盘不敢发难,他为难地杵在门口。 一名兵曹跨入门槛,抱拳揖礼说:「大人,街口被白马帮的人堵了,方才手下弟兄见了就去喊城西禁军,可……」 「说。」兵曹长听出他有话外之意,「如何?」 兵曹额上冒汗,说:「回大人,值防禁军说要看虎符,我们的人便去了太尉府。可太尉不在,只留管事明言叫我等去请秦王。」 兵曹长立刻说:「那便去,今日我等必须带人回刑狱!」 「大人!」一声高喊,一名兵曹策马急奔到门前翻下,他几步上前抱拳喘气,说:「秦王与郊外新军到不了了,他们现下都在城郊外。」 兵曹长眉头一挑,问:「为何?」 「是马。」兵曹平复气息,「马在半道拉了肚子,都倒在半道上抽搐,像是得了病。」 兵曹长眉头挤皱成川字,他拉着酆承悦走出大门,放眼望去,左右街道尽是些身披麻布衫的精瘦汉子。 「这是想谋反吗?」兵曹长反应如电,「太尉不在,秦王新军又半道出了岔子,太过蹊跷。你,立刻去内城廷尉平府,将此事告之胡表真大人!」 兵曹当即抱拳回应:「喏!」 他飞快翻身上马,出街口时,就见越来越多的白马帮汉子策马疾驰而来。 两者擦肩而过。 金算盘见街道民舍的窗口冒出无数个脑袋,都是些好奇张望看热闹的百姓。 他警惕地说:「大人若是硬要带我出南门,恐怕您自个儿也得留下。」 兵曹长目光远眺,面容如刀般蠕动下颚,说:「我等乃是郑国刑狱兵曹,值守律法,谁胆敢阻挠!」 兵曹长说着大步一迈,当先走到大街中央,左右兵曹立刻鱼贯而出,分别侍立在左右,拇指按着刀柄。 金算盘看出白马帮这是倾巢而出了,他站在门内,朝那中年老鸨示意眼神,随即说:「大人,草民劝你别淌这浑水,你带犯人出去便相安无事。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苍穹的阳光被一阵云遮蔽,乱风从远方袭来,荡起沙尘,令兵曹长的下袍猎猎作响。 「秉公执法。」兵曹长冷眸回视金算盘,「本曹乃是刑狱廷尉正麾下兵曹长,活阎罗的公堂,从不讲什么情面。」 金算盘面容阴沉:「那草民便爱莫能助了。」 这话语声落,青楼上头的窗户突然被推开,就见那窗沿边都站着一个个艺妓,她们那纤细的指尖都捻着一枚枚耀着寒芒的飞刀。 莫约过了一会,那兵曹去而复返,白马帮的人没拦他。 他下了马,愁眉不展地苦涩说:「大人,廷尉平大人未曾见卑职。卑职只好连着跑了廷尉辅左、右两位大人的府邸,大人们听闻此事都立刻去廷尉平大人府上了。」 「不急,我等乃是兵曹。」兵曹长临危不乱,「这里是崇都,论资排辈,还轮不到这些跑江湖的泥鳅撒野。我等护好犯人,静待事变。」 兵曹当即拱手,加入警戒的队伍。 酆承悦被护在中心,他抬头望了会天,随即看向左右的街口,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霍霍刀光。 他咽了口唾沫,在刚逃出生天的希望里又陷入了绝望。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二章 忠骨 左右的兵曹是廷尉的人,听命的是陈丘生。城西禁军未到,秦王未到,太尉闭门不出,街口是帮派的人。 江湖客。 代州牧府下曾养着百余名江湖门客,这些人代表什么他在清楚不过,阴沟里的泥鳅,干下三滥勾当的棋子。 他在喘息里舔抵干裂的唇,顿觉一阵无从说起的哀伤从心头泛起。 天色乱风吹拂,阴云遮阳,像是什么都被蒙住了,蒙住了真相,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勾当,在抬手间手起刀落,掩盖真相,一桩桩一件件,他为庞博艺做尽恶事,可如今轮到他了。 杀人灭口! 「哈哈哈哈……」 酆承悦突然哑笑起来,这一下登时打破沉寂的场面,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他。 「你们要杀我?」酆承悦旋身抬指所有人,「你们要杀我!」 酆承悦突然从一名兵曹手中夺过钢刀,但他双手无力,刀尖点在地上,任由颤抖的手拖动着。 「我一生为你尽忠职守,阴沟里的勾当,统统都是些阴沟里的勾当呀!」酆承悦疯了似的涨红脸咆哮,「我就像只老鼠,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沟里杀了一个个位高权重,只手便可触及天巅的人物!可你!」.z.br> 他强撑着举刀虚挥,嘶哑呐喊:「你要杀我!!!」 兵曹长一把按住他的刀,寒声说:「你疯了吗?!」 「我疯?哈哈哈哈,我没疯,是你,你们疯了!」酆承悦猛地挣脱他,「郑国律法?哈哈哈哈,郑国律法从他掌控朝堂的那一刻便已不复存在了!他如今就是这郑国的天,郑国的法,他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这些泥鳅,这些只配领赏钱买醉的泥鳅,来杀我!!!庞博艺!!!」 他垂刀昂首,仰天狂吼:「你窃取神器,你要杀人灭口,可我还有用,你没我不行!!!」 酆承悦在狂笑里现出癫狂的疯癫,他笑着,浑浊的目光里却流出了眼泪。 他环视四周,笑声绵延而去,刀拖在地上渡步走着,手指一松,刀咣当一下落在地上。 所有好奇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昂首闭上双眼,泪珠顺着鼻梁在下巴上汇聚成珠,滴落了下去。 「刀在谁手上,谁便执掌生杀大权。」酆承悦闭目颤声轻语,「如今刀不在我手,我没机会翻身了。」 兵曹长将刀捡起扔给兵曹,旋即走到酆承悦身后,说:「酆州牧,你可知今日我等来寻你,并不是要杀你。」 「陈丘生麾下的兵曹,我佩服。」酆承悦犹自闭目,「兴许此刻只有你说的是实话,但无用了。我会死,还有那些秘密会随我一道埋进土里,陛下再也听不到了。」 兵曹长淡漠地说:「如若你今天活下去,兴许陛下还能听到你的肺腑之言。」 酆承悦闭着眼,长叹说:「绝无可能了。」 兵曹长沉声说:「今日陛下已在朝上明言,明日亲审烟州牧私通案,你明日也要进殿受审。」 酆承悦缓缓睁开眼,转向兵曹长,犹疑地问:「当真?」 兵曹长颔首,说:「绝无虚言。」 酆承悦随即沉默片刻,然后他环指左右,问:「兵曹长,你觉得我们出得去吗?涛涛刀光,你我都会死在这。」 兵曹长将钢刀熟练地论出一个刀花,随即翻空一挑,下落时探手握住刀背,刀柄朝向酆承悦,说:「刀在你手。」 酆承悦颤抖地握住刀柄,望着那冷冽的刀锋,胸前起伏着喘动粗气,面上的涨红令面颊染着病态的晕。 在顷刻间,那双手渐渐稳定,刀尖对向街口。 刀 在他手上,放弃只需松开手就可以,但他会死。 可野兽即便面临绝境也不会放弃挣扎,即便已无力反抗。 酆承悦举刀旋身环指白马帮一众,随即十指缓缓收拢,握紧的刀柄,颤声说:「刀在我手。」 困兽之斗! 天光昏暗,白马帮一众缓缓压进,狂风呼啸,沙尘飞扬,南门大街的气氛陡变萧肃。 酆承悦握紧钢刀,虎口的老茧微微摩挲皮革包裹的刀柄,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他回忆着少年时在耕田里耕种的岁月。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锄。 他本是代州农户出身的学子,半耕半学才一步步从寒门小吏爬到如今的地位。盛崇年时,在满朝世家当道的朝堂里,庞博艺看中了他的勤恳和稳扎的作风,提携有加,步步高升,方坐得一州大牧。可正是这份小心,也令他思虑过盛,逐渐现出了令人提防的冷静。 一个人太过冷静不好,尤其在庞博艺这等人看来,这种人似乎永不会出错,而不出错,正是他最大的过错,因为太干净了,没有污点的手下,搁在手里,烫在心里。 而这个道理,酆承悦是在昏暗无边的大牢里才悟出来的,半生宦海,只有到了大难临头之时才能体悟得失,现在他后悔了,但内心仍存有自信。 庞博艺不会杀他。 白马帮的汉子没有首领,他们在齐齐压进中加快脚步,逼近时忽地就听那兵曹长横刀厉喝一声:「我等乃是刑狱兵曹,再次捉拿逃犯,尔等意欲何为?!」 兵曹长想先一步以气势压倒一众白马帮汉子,可这些人却是不管不顾,在沉默中露出狰狞的杀意,一人当先急奔,抬刀斩去! 兵曹长吃了一惊,他几乎本能地后撤一步,抬起钢刀抵挡,可紧跟两名汉子左右齐窜,矮身刺出手中斩马、刀! 噹! 两名兵曹在刹那间齐齐横刀挑开,兵曹长震开敌手,抬脚一踹,随即紧张地环视左右,暴喝一声:「贼子当街行凶,左右,给我拿下!」 十几名兵曹当即排成两道长龙,对着百名有余的白马帮汉子视若无睹,踏步疾驰! 呼! 狂风呼啸,一众兵曹身着劲装随风鼓荡,他们步伐一致,身形一致,在快步奔驰间切换身位,极其默契地变为一字排开的阵型,旋即数刀齐出,将率先冲来的汉子砍翻在地,然后后撤一步,横刀护身! 鲜血喷洒之下,一众白马帮汉子面面相觑,他们举着斩马、刀与之对峙,却未曾在上前。 兵曹长见威势压阵占得先机,当即高声喊:「你等皆是我大郑子民,切莫阻碍我等刑狱执法,现下退去,我等饶你们不死!」 白马帮汉子沉默无声,而是齐齐紧盯着兵曹长。而这时,就听街道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擂鼓般的脚步声。兵曹长侧头望去,就见五六十名白马帮汉子持着斩马、刀飞奔而来,一语不发地从后方发起了攻击! 「结阵!」兵曹长在仓促间挥刀逼开两名汉子,「速速结阵!」 兵曹们当即齐声呼喝,随后由七八名兵曹后撤到后方与敌人缠斗,而前方那一字排开的兵曹仍旧保持警惕。 可敌人太多了,一下子涌进来十几名汉子对着兵曹长发起攻击,他们几乎以十敌一,而兵曹们反击之余皆是节节败退。 酆承悦在混乱中挥刀去砍,可叫一名汉子给一脚踹翻,他急忙跪爬着去捡钢刀,身边脚步晃动,钢刀被踢的滴溜溜滚出去,他便继续去追捡。 就在这期间,就听几声惨呼声起落,几名兵曹在缠斗中不敌对手人数太多,纷纷被乱刀砍倒在地。 酆承悦终是捡到了钢刀,他如珍宝般握紧在双手中,可抬头的刹那,就 见一个身影忽然倒在他身前,那是一名兵曹,他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酆承悦,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刀伤溢着止不住的嫣红鲜血。 「保……护……」那兵曹在被乱刀鞭砍的空隙里嘶声说,「大……人……」 酆承悦吓地浑身打颤,他拄着刀站起来,抬眸望去就见场中的兵曹俨然只剩一名兵曹长。 刀光霍霍,暗哑的天光令刀锋闪烁着稍纵即逝的寒芒,那锐利的寒锋令酆承悦喉间滑动,体弱筛糠的打起了摆子。 乌压压的汉子犹如天际滚滚而来的阴云,盖住了大街,盖住了鲜血。 兵曹长挥刀荡开攻击,可背部陡然被砍了一刀,他吃痛向前踉跄两步,在剧痛里提起精神,又是抬刀在抬刀,堪堪挡住朝面门袭来的两刀。 他后退,刀便从后来,前进,刀便从前面来,前后左右都是人,他疯了般的挥刀在挥刀,可身上却在纵过的寒芒里添上血淋淋的伤口。 他被逼到角落,一众白马帮汉子持着斩马、刀将其围堵住。 吐出的喘气带着些许薄淡的雾,兵曹长一脚踹倒一人,大声厉喝:「你等今日杀我兵曹,崇都之下,便叫你等在难为生,此地乃是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我便杀你了。」稳健的步伐踏入,横翁驼着背,背负双手看他,「又如何?」 「横翁,你、」兵曹长咽了口血水,「你胆敢纵人当街行凶!」 「你挡道了。」横翁接过一汉子递来的刀,「别挣扎了。」 「放屁!」兵曹长揉了一把面上的血,「我乃刑狱兵曹长,秉公执法,尔等胆敢犯上作乱,杀无赦!」 他脚跟重重顿地,猛地朝横翁刺出一刀,可却被横翁轻描淡写抬刀一挡,旋即凌空飞腾,一脚踢在他的后心上。 兵曹长踉跄着用刀驻地,撑着身子站起来,可无数把刀已经对准他的身体。 「杀。」 横翁转身随手一甩,斩马、刀飞射而出,从兵曹长后心直直洞穿,紧跟着那无数把斩马、刀从他的身体各处直直刺了进去!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三章 左膀 兵曹长浑身剧烈一抖,鲜血顺着一柄柄刀身上流淌而出,他吐出最后一气,眸子于混乱中看到了酆承悦。 「刀……在……」 他颤声吐字,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垂首一顿。 酆承悦怔怔看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刀柄,令皮革发出沉闷响声。 「酆大人。」横翁在他恍惚出神时走近,「老夫代人请你到前头酒楼一叙。」 酆承悦没回答,只是握着刀怔怔地盯着兵曹长的尸体。 横翁立刻示意眼色,两名汉子就上前架起他往后拖。 酆承悦出神地望着,身子被越拖越远,无数个麻布衫的身影走动而过,直到街头在无一人,现出了那仍旧握刀驻地,单膝跪着的尸体。 风呼呼而过,风尘凌乱飘扬,染血的黑袍滴着殷红如墨的血珠。 「吩咐下去。」横翁侧头高喊,「今日给老子灭了金钱帮!」 几百名汉子当即齐声高喝:「喏!」 他们喊完,青楼的大门立刻就被围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在片刻之后响起嘈杂的打斗声,酆承悦看不到,他被人拖着上了酒楼的阁楼。 等门一开,汉子将他扔了进去,随即便离开了。 「小饮浊酒。」刘修永端正跪坐在软塌上,随即望向酆承悦,「本王备此薄席,还望酆大人莫要见外。」 酆承悦回过神,他侧头望向刘修永,旋即挣扎地站起来。 「承悦。」庞博艺端坐在窗沿边,他望向酆承悦说,「许久不见了。」 酆承悦犹自拿着刀,他满面血污地看着庞博艺,说:「承悦见过庞司空、晋王。」 「要不是刑狱今日通报的快,我还不知你竟逃出了大牢。」庞博艺起身扶住他的胳膊,「起来,这些年都不曾见,让我好好看看你。」 酆承悦还处在方才的惊吓中,此时浑身还在颤抖,他被扶着坐到塌上,垂眸说:「下官无碍,谢司空大人关心。」 「诶,你我是老相识了,何必客气。」庞博艺提壶为他倒茶,「受惊了,快些吃杯热茶缓一缓。」 酆承悦没接杯,反倒将刀握的紧了紧,说:「谢大人。」 庞博艺见此只好放下茶壶,回身落坐,说:「承悦呀,今日早朝,陛下难得上了一回朝。头件事便是要亲审江子墨私通一案,而你遭陈丘生构陷入了大牢,我久不去看你,你莫怪。」 酆承悦闻言气息微平,说:「司空大人事务繁忙,下官明白。」 刘修永揉着纤细地十指,看上去倒像是在用手擦拭帕子,他说:「酆大人,烟州一案,本王已明了其中详细。」他扔了帕子看向酆承悦,神情柔和,「皇后胞弟焦朋兴书信被翻出,马福家眷将其出卖,江子墨认罪。此案俨然直指向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他说话时转向庞博艺,而庞博艺闻言眸子微蹙,望着窗外街道上的打斗,久久都沉默无声。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一阵雷鸣,云间雷光闪烁,寸许细雨也紧跟着落下。 「花船失火一案已成定局,殿下无须担忧。」刀柄抵着胸口,庞博艺哑声说,「再者,江子墨已经认罪。」 绵延的雨丝成窜滴落。 庞博艺收回视线,他叹了口气,随即转向酆承悦,说:「承悦,你可知江子墨为何认罪?」 酆承悦是聪明人,知道面对庞博艺和晋王一问一答,都与性命攸关。 他略微沉思,说:「江子墨认罪,驻守烟州的禁军便无法借平乱之名,武断制衡百姓。」 「不错,我当初派出禁军随行,便是顾忌江家在烟州的声望。百姓若是强护江子墨,禁军便可 挥戈而向,平定烟州。」庞博艺单手撑着窗沿,「其后,我便可驻派尚书台内的官员,前去继任烟州牧。在由门州迁去百姓,修建港口,航通九州。至此国库亏损可补齐,征召令也可顺利通行无阻。」 可是陈丘生打乱了局面,还有江子墨的认罪。酆承悦打心底承认江子墨的城府和眼界,他看的很远,远比自己要远。 「可江子墨认罪,百姓未反。而如今继任烟州牧的顾遥知,曾经还是江子墨的学生。」刘修永抿茶润了润嗓子,「他是门州寒门中颇具威望的学子,又是父王钦定的州牧。这一步棋,前路变的犹未可知了。」 酆承悦抬起头,急声说:「我们还有通州,盐铁之利可缓补国库,下官在代州也已储备多年,只为征召令替换满红关——」 「太慢了。」庞博艺注视着酆承悦叹气,「承悦,光靠通州太慢了,秦王如今在军中声望甚高,加之皇后有意辅协他为太子,强势驱之。唯有早日兴建港口,钱货源源不断,满红关可定,九州局势可定。而后,太子之位,才可由晋王殿下稳居其位。」 酆承悦左思右想,眉头不时挤皱,他在思索还有什么可能,还有什么办法。 片刻后,他沉下首,嘶哑且无神地问:「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刘修永镇定地注视着他,说:「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刑狱内,几名狱卒整理着身上新换的衣服,当先一人提着装满麦粥的木桶,在一片杂乱的吵闹声中逐步勺出饭食。 「你虽无认罪,可陈丘生心思缜密,拿下的人证太多。此案若是到了金殿之上,细细追查,便可直抵当年烟州花船旧案。」庞博艺惋惜般地望着他,「你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若是能替换,我定不能叫你去抗这份罪。奈何,陛下对当年一案,仍心存疑窦。」 狱卒已经到了大牢深处,这里关押的都是些重犯、要犯。而马福霍然就在其中,狱卒打开门,几人走进一脚踹醒了他。 马福撑着肥胖的身子,问:「吃饭了?」 狱卒咧着狞笑,说:「对,断头饭!」 「马福已经替下官抗下所有罪责,司空大人、殿下。」酆承悦说的又快又急,「他会一力担下,不会涉及到下官,下官还可以为代州牧,还能继续为大人和殿下效力!」 刘修永温声微笑,眸子逐渐眯起,柔声说:「马福恐怕,再也不能替你抗罪了。」 酆承悦闻言握紧刀柄,瞪大双眼看向刘修永! 马福瞪大充血的双眼,两名狱卒扯住他的双手双脚,还有一人将绳子勒在他脖颈,用力地拽动! 「我……认……」马福嘶哑地喊,「罪!」 狱卒用尽全力死死拽着,马福脸涨的红紫,双腿剧烈抽搐起来,随之半晌。 双腿一蹬。 「假信使罗川!」酆承悦慌张喃喃,转动的脑袋一顿,旋即直直看刘修永,「他的父母!」他匆忙地吞咽唾液说,「只要拿住他父母,他定然就范,必然不会供出事实!」.z.br> 「罗川父母已被人偷偷接走,我派出搜寻的探子皆未归来。」庞博艺朝酆承悦望去恬淡的目光,「恐。已遭杀身之祸。」 狱卒推开牢门,双手一抖缰绳,对着眼见行凶,从而身子剧烈发颤的罗川狞声说:「下一个就是你!」 「不要!」罗川缩在墙角惊恐环视,口中嘶哑哀求,「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几人拥了上去,拽住了罗川! 酆承悦面色陡变煞白,身子怔怔地向后一瘫,靠坐在地上。 「殿下今日与我说这些。」酆承悦难以置信望着刘修永,「不是与我商量,而是要杀我?」 「事关重大,此案不可在横生枝节。」庞博艺望着他现出悲然的神情,「承悦,马福、罗川,皆是小人物。此案已到陛下眼下,只有一个够分量的人才能彻底填平。这是对陛下的一个交代。」 冷汗濡湿了背,酆承悦额冒汗珠,他剧烈的喘息,心头顿现一股冷若冰霜的寒意,这股寒像是抽走了他的力气,也抽走了他赖以生存的自信。 局势已定? 他喘息着撑地站起,手中的钢刀刺入地板,他缓缓直起身,旋即面色涨红地盯着庞博艺,半晌都未说话。 「庞博艺!」酆承悦陡然喊,「我乃寒门出身,自盛崇少年时便跟着你鞍前马后,我这双手。」他握刀的双手颤抖着,「这双手耕种良田百亩,寒窗苦读十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甘愿为你握刀杀人,做那天下学子不耻之事。而今你居然要杀我?你居然要杀我!!!」 庞博艺平静地注视他,说:「当年崇都员吏政绩考核,世家学子出身的官员满腹经纶,滔滔阔谈。可政绩上的一笔一划我都知道,是你替他们做的那般漂亮。沧海遗珠,蒙尘而不得世人见,你是真才实干的能人。」 庞博艺撑着膝头站起来,目露激赏地注视着酆承悦,说:「名册登记,划地分田,就连市场上一株糖葫芦今日应当卖几株钱,明日应当卖几株钱,你都能推算无疑。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那沧海之遗珠。而我,定要叫你大放光彩!」 雨势湍急,细雨瓢泼横下,雷光在眨眼间闪烁出道道白光,将两人极端的面容照的分外鲜明。 「你还记得?好、甚好,我为你白头谋算,杀尽七州州牧,就连皇上得宠的楚贵妃也身死花船。你要的,你所要的。」酆承悦怒不可遏,他用刀柄接连撞击胸口,撕心裂肺地低吼,「我全都给你了,全部的全部,你要的还不够,还要我的命吗?!」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四章 恩威 冷静、平稳,多年的韬光养晦,在这一刻骤然被疯魔所彻底摧毁。他夹着刀,双手十指不断颤打着胸口,身子弓下歇斯底里笑起来。 「承悦,那你要的呢?」庞博艺依旧平静,他像是关切地问,「你要的荣华富贵,我不是给你了吗?」 酆承悦一口凉气陡然倒吸,哽在胸口发闷发痛,他睁眼欲裂地瞪着庞博艺一动不动。 良久,他无声地笑着默然转身,渡步走到窗前。他望着急雨中的座座琼楼玉宇,在那繁华里看到了自己少年时憧憬的景象。 「寒门苦出无门,富贵荣华如梦,我追求半生,染尽仇怨鲜血,山珍海味如嚼蜡,未有粗茶淡饭之清甜。」酆承悦回身望着庞博艺笑出了声,笑中带着泪,「仕途如陌路,孤灯难照寻,我以为你庞博艺是我此生命中福星,为你只言片语间的赞赏而由衷热血。」 他渡步靠近,单手按着刀,一手按在心口,顷身真诚地说:「我是真心相信你可为崇都一片新天,为大郑带来盛世繁华。我甚至在夜里偷偷喊你先生,彻夜手不释卷熟读你的文章大义。你是天人之姿,万中无一。但如今我看清了,你不过是这茫茫宦海中的一叶孤舟,纸醉金迷终叫你变了。」 他揉紧熏臭的衣袍,指甲上的豁口从皮肤上划过,留下血痕。 「你染了血,我为你也满身染血,杀尽无辜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本是赤红。」酆承悦悲怆地呼唤,「庞博艺,你怎的变作这般黑心肠?人命于你眼中如草芥,你那信中的一个个名字,他们都是一条条命,我杀人亦有心悸悔恨,你呢?你痛不痛?你梦里可曾看到一张张染血的脸朝你喊,还我命来。」 庞博艺被他注视着,眼眸隐现悲凉之色,不过转瞬即逝,面容也镇定无异。 他平静地开口,说:「王权之下何来无辜?天子为王,臣子为刀,百姓皆是羔羊。难时灾民遍布九州,易子而食,那般凄惨你都见过。承悦,这天地本就无情,但人有情,这是一桩美事。我不过是在这桩美事上做了功夫,叫它锦上添花罢了。你定然还记得你我少时一同游走崇都,畅谈此生志向。」 酆承悦啐了一口混着尘土的唾沫,不屑地说:「无耻,吾,深以为耻。」 庞博艺莞尔一笑,说:「志向还在,纵使身老,我心犹存凌云壮志。而殿下。」他抬袖虚引,「亦是我等志同道合之人,他若有朝一日为天地之君,可叫苍生福泽千秋万代,而郑国,可永昌不衰。」 「痴人做梦。哈哈哈哈。」酆承悦含泪大笑,「庞博艺,事已至此,我别无话说。唯有一件事。」 刘修永听着话没回头,只是静静注视下方街道。那里的血已横流满街,尸体遍地,血与雨混在一起,叫泥泞里混着嫣红的黑。 庞博艺望着酆承悦静默无声,而酆承悦神情转为凄然,他望着手中的刀,想起了那兵曹长与他说的话。 刀在我手。 他鼻息突然粗重,随即咬紧牙关似下定决心,单手握刀猛地朝肩头一挥! 嘶喇一声,又利又快的钢刀骤然砍下一条手臂,那手臂落在地上「咚」地一声,令刘修永回过了头。 「承悦。」庞博艺瞳孔骤缩,沙哑地说,「你这是何苦?」 「人人都说,我酆承悦是你庞博艺的左膀右臂,如今我便斩断这只为你杀人的手。」酆承悦面无血色,脸颊抽搐,他似讥讽地说,「崇武年那夜的烟州大火烧尽了花船,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余烬犹在。你且记住,星星之火,可做燎原之势。断肠之人,犹在天涯。」中文網 庞博艺额角一抽,平静地严声问:「你话中何意?」 酆承悦悲怆一笑,随即泪流满面地陡转冷漠,说:「尔请自解。从今以后, 你我义绝于此。幽冥黄泉,我要走的坦坦荡荡!你我人鬼各一方,天涯陌路,愿来生,永不相见。」 他一刀割断下袍,旋即一丢钢刀,眼角的浊泪从鼻梁滑到下巴汇聚成珠,而他则渐渐直起躬谦的脊背,坦然地望了庞博艺一眼,随即转身抬步,跨出了门槛。 刘修永收敛笑意,脸色平静如水地说:「恭送酆大人,上路。」 屋外响起了一阵血肉嘶喇声,旋即横翁拿着滴血的薄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殿下,此间了解,该谈谈我的出路了。」横翁将刀横放在桌案上,「答应我的代州牧,何时兑现?」 刘修永笑意在现,说:「把你应允之事做完,代州,迟早是你的。」 「聚龙帮不过乌泱之众。」横翁老气横秋,「明日殿下下朝,我便将干干净净的外九城,交付于殿下之手。」 刘修永起身,走到门前,说:「本王,拭目以待。」 刘修永离开了,庞博艺望着那森气寒寒的薄刀,静静地注视那滴饱满的血珠从刀尖滴落。 血珠落地,庞博艺久久注视,终于叹了一口压在心头许久的气,他问:「事情可都顺利?」 横翁狞笑着侧头看他,说:「我的人手,大人尽可放心。」 刑狱内,马福睁着暗淡无神的双眼,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干草堆里,注视着昏暗的牢房窗沿。 急雨之下,雷光闪烁,另一处牢房。 罗川蜷缩在角落止不住的发抖,颤栗的眼眸望着身前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 那是狱卒。 廷尉府后院的书房内此刻坐满了人,陈金裘抬手推开窗户,如瀑的急雨顺着屋檐下坠,打的水洼发出啪嗒嗒的响声。 「把酆承悦装到金钱帮的楼里,这一步棋,你下的委实太过突然。」陈金裘眉头愁云密布,「现下酆承悦与马福都死了,明日陛下又要亲审此案,你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元吉端坐桌案一侧,他的位置临着窗角,细雨滴落窗沿溅起雨花,案角滚了露。 元吉指尖捻着露水,微微一划,说:「酆承悦身死的确是我料想不到的,但经有此事也说明,此次案事牵涉之广,足以令晋王与庞博艺不惜借刀杀人,倒也叫看我看出些许端倪。」 「无非是急了。」高城从案上的食盆里挑挑拣拣,「幸好我的人去而复返,见了那几个替换狱卒的贼人。罗川没死,至少还给陈三爷留了一个。」 高城的手在一枚红果前停了停,旋即摘了颗葡萄剥皮,目光撇向了元吉。 「罗川招供虽有宗卷为证,但这线索直指代州,马福亦遭暗害,现下这代州说不清断不明,即便是陛下,也只能将书信案给审个明白,至于罪。」陈金裘挤了挤眉头,涩声说,「只能叫死人担了。」 此刻院外除却雨声还有几声几近不可闻的交谈声。 「大人莫急。」元吉不慌不忙,「此次南门之乱虽然出了意外,但有得必有失。金钱帮已然覆灭,这可为刑狱省了不少苦功夫。」 陈金裘忧心忡忡,说:「与我何益?现下刑狱上下是听胡表真的,我这个廷尉右监。」他拖长音叹了口气,「不过是个摆设。」 屋外的急雨里现出几束油纸伞,雨点打的伞发出沉闷声响。 书房的门被敲了两声,外头传来仆役老实的声音。 「三爷,有人找。」 元吉和高城都像是意犹未尽地看向陈金裘,而他则轻喊了声:「请。」 门被推开,陈金裘抬眼望去,就见门口站着几名身穿廷尉官袍的老大人,为首的正是胡表真。 「陈大人,下官胡表真冒昧而来。」胡表真 拄着拐杖揖礼,「还望见谅。」 陈金裘忙起身低头一整常服,抬头间便已换了一张笑脸,他谦和地说:「胡大人。」他看了看左右,「廷尉辅左右两位大人也来了。诸位是长辈,金裘不知诸位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请进。」 胡表真也不客气,当先进了屋。他那苍老的目光扫视左右,见了元吉只是微做停顿便略过了,可等看到单脚踩着凳沿吃葡萄的高城,眸子却是微微一眯。 「不知陈大人可曾收到狱内的快报?」胡表真拄着拐杖站着,「今日午间,我已命人快马来此传报。」 陈金裘引着三人落座,随即挥手叫人看茶,而进来侍奉那人,赫然是一身白衣的白衣。 「收到了,刑狱兵曹长与麾下兵曹卷入帮派争斗,无一生还。」陈金裘挑眉拍案,「光天化日,当街行凶,杀的还是我刑狱执法兵曹。这白马帮当真是胡作非为,不知死活!」 「此事,下官除了给陈大人发报外,也往太尉大人那去了一封。」胡表真眼袋很黑,显然这些时日睡少醒多,「白马帮人数众多,其中不乏武艺高强的江湖客,光是刑狱的兵曹,此次恐怕是镇压不下。为着此事,恐还得城西禁军来主持大局。」 胡表真说话时望向陈金裘,语气少有的谦卑,态度更是诚恳真切。 陈金裘愣了愣,旋即就听窗沿边的元吉撑着手臂,垂下的长指犹自沾着露,而那案上被写下一个字。 下。 他似有意无意地轻敲了敲,陈金裘狐疑地盯着那字,旋即看向胡表真,顿时在刹那间,脸上的笑如恍然大悟般甜了几分。 「胡大人说的是,白马帮这帮贼匪人多势众,唯有城西禁军才有剿灭之力。」陈金裘故作天真地望向廷尉辅两人,「形势如此,诸位大人当去太尉府才是。」他走到门前望天,语气惆怅地说,「这天的雨也太急了,诸位老大人年老体迈,金裘这就命人备车,送三位大人前去太尉府。」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五章 礼贤 他说着就急赤白咧地朝外头摆手,可胡表真见此,眼睛逐渐越眯越细,手按着扶手发着力,随即颤抖着一挥袖袍就要发作。 「老大人稍坐,喝口热茶。」廷尉左辅额角冒汗地端着茶递过去,「现下外头雨大,不急于一时。」 廷尉右辅也跟着忙不迭点头,说:「是、是、是,如今代州牧酆承悦身死南门,刑狱人手也太过单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哼,从长计议?如何从长计议?」胡表真讥讽地说,「老夫不过司职廷尉平,太尉大人功高卓著,是个忙活人。眼下酆承悦死了,明日!」他抬着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嘭嘭脆响,「明日陛下就要亲审书信案,到时候宣人,你要老夫怎么说?人证死在南门了。陛下要是问,怎么死的。老夫难道要说,老夫没看住人,叫人逃到南门被那江湖帮派给杀了?」他眯着眼环视廷尉辅两人,沉声说,「这是渎职之罪,其罪当就地处决!」 廷尉左右辅两人听的身子一抖躬身弯腰,随即抬袖擦拭着额头上的白毛汗。 陈金裘转向廷尉辅两人,他收敛笑意,缓声说:「论罪,刑狱出了如此纰漏,我身为廷尉右监,责无旁贷。」 胡表真握紧扶手,说:「此事怪不得陈三大人,刑狱里的狱卒值守竟叫犯人逃了,这是下官之责,该由下官来向陛下言明。」 陈金裘摆手,说:「我大哥远在烟州时就曾告诫于我,公事当公办,律法当先。」 胡表真面带愧色,握着拐杖的手落下几分,说:「陈丘生大人还是明事理,他在时,这狱里的狱卒也不敢这般造次,可这回竟出了这般大的过失,着实奇怪。」 白衣拿着茶壶往廷尉左辅前的茶杯倒茶,搭腔似地说:「老大人有所不知,三爷每日都要叫小的去狱里传令,告诫狱卒们严加看管烟州押来的重犯。小的每日于巳时到刑狱,都带着三爷给的几株钱给弟兄们买些吃食,可今日一去,竟发现班房里的狱卒倒了一大片,满屋子酒气,熏的小的都快晕了。而且呀。」他转向廷尉右辅,倒着茶说,「狱里头连个人都没有,囚犯都在喊着饿。」 「说起这酒,草民也瞧见了。」高城打岔,添油加醋地说,「这东门大街挨刑狱近,这些时日草民常见狱卒到酒肆吃酒,一吃就是后半夜,豪爽大方的很。」 廷尉左右辅两人听的登时面色苍白,他们偷偷对视一眼,旋即都颤栗地垂下了头。 「老夫今日得报,送进班房的酒菜都由人下了蒙汗药,老夫还拿去药铺查了剂量,足以叫水牛给活活晕死。」胡表真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廷尉左右辅两人,「你们呀你们,陈榆晚大人在时也不曾见你们这般毛毛躁躁,如今惹下这般大的祸事。明日,老夫唯有卸冠请罪,方得以儆效尤,保全陈氏!」 胡表真说的慷慨激愤,面色浮着激动的红。 「大人,此、此乃是下官之错,与大人无关!」廷尉左辅噗通一下跪下去,他望着胡表真,哽咽地说,「狱内出了这般重大过失,下官难辞其咎。胡大人信任我等才将刑狱交付,我等岂可叫老大人去替我等领这杀头之罪!」 「不错!」廷尉右辅跟着跪下去,他悲泣地说,「胡大人为刑狱鞠躬尽瘁,是我等辜负您的一番期望,明日,下官便脱袍负荆,前去金殿跪叩请罪!」 「你们二人请罪,叫老夫眼巴巴看着不成?!」胡表真拄着拐杖,严厉地扫视两人,「郑国律法,下属官员犯法,其司罪加一等!你们二人若是被杀头,老夫便是车裂之罪,而远在烟州的陈丘生大人,更要立刻赶回,领受五马分尸之刑!」 廷尉左辅闻言倏地抬头,那眼眶渐渐温润含泪,他悲声说:「此乃是我等之罪,定不叫陈丘生大人替我等受罪呀!」 廷尉右辅悲怆哽咽 ,他咬牙高喊:「大人,我等皆是陈榆晚大人提携之寒门学子,无陈氏,便无我等今日这般雍容。我等罪该万死,害了陈氏满门,我等、我等!」 他说着就仓促地站起来,猛地朝着木梁迎头撞去! 高城眼疾手快,反击一把拽住他的后领,旋即将人扶着坐回座椅上,说:「这位大人,眼下祸事当头,怎可就光想着寻死腻活?应当想想怎么补救才是。」 廷尉右辅泣不成声,哑声说:「还能如何?祸事至此,我等死不足惜。」 「大人们莫要着急。」元吉伸手抹去桌案上的水渍,「此事尚有补救之法。」 廷尉左辅立刻看向元吉,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急声问:「如何补救?且说,你快说。」 「我二人今日来此便是通报陈三爷此事。」元吉单手撑案,指尖在桌上虚划,「我等皆是东门聚龙帮一众,近些时日与白马帮时有摩擦。对此,双方都颇为顾忌。而今日晨时,草民听闻手下汇报,有几名金钱帮帮众从酒肆里提了吃食去往刑狱。诸位也知,酒肆一向由西门火牛帮做以营生,可前些日叫白马帮给平了,酒肆也易了主。草民听了颇为忌惮,便派人跟了去。」 他说到这一顿,高城负手渡步,接上话头说:「那些白马帮的汉子,带着酒食去了刑狱。后头在下的人发现事有蹊跷,便跟了进去。这不跟不知道,一跟当真是吓一跳,这伙人竟然在刑狱里杀人!」 他说的绘声绘色,元吉怕他说上头,便接话说:「后来这些人皆已被我聚龙帮一众斩杀,事出突然,还望诸位大人见谅。」 胡表真闻言当即抬眸,高声说:「如此,此罪可算有个由头,只需查清那些杀手的来路,便可归咎其罪。」 高城咧嘴一笑,看向元吉。 「可是酆承悦已死,马福也已遭白马帮谋害。」廷尉左辅愁眉苦脸,「明日陛下便要亲审江子墨。宗卷记载亦有烟州审理巨细,一旦呈上去,必然要宣召人证。这个罪责,我等可逃脱不了干系。」 「没了人证,江子墨一案便成了悬案。」廷尉右辅愁肠百结,「陛下龙颜大怒,陈氏,怕是罪责难逃。」 胡表真也没了脾气,他气馁地松懈肩膀,像是黏在了座椅里软了下去,他呢喃着说:「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话,眯起的眼眸,却是窥视向了一直沉默倾听的陈金裘。 「事出有因,刑狱逃了犯人,兵曹也找到了人,只是遭白马帮贼匪当街行凶,刑狱势单力薄,寡不敌众。这事便是放在金殿辩,我等也是有理可论。」陈金裘站着望了会儿雨,随后侧过身说,「至于狱卒被下药一事,那杀手的尸体还在吗?」 元吉点头,说:「都还在狱里。」 他移开手臂,现出一个「威」字。 「令手下兵曹提尸到右曹掾部,核实名册登记,查清人名户籍,随后探查崇都大小药铺,以确认蒙汗药的出处。」陈金裘目光极快地掠过桌案上的字,「此事发生不久,搜查起来想必不难,罪责依旧可同白马帮以下犯上之罪同论,而诸位大人。」 廷尉左右辅两人齐齐看向他,当即异口同声地喊:「下官在。」 「此事便这般处理,二位出府后可立刻去办,至于。」陈金裘面色肃穆,「你二人为廷尉左右辅,代同廷尉正、左右监协管刑狱。事发突然,本官暂免你二人罪责,待前后事了,确认无误。本官便会向陛下请奏,治你二人渎职之罪,你二人可明白?」 廷尉左右辅两人齐齐跪向他,郑重揖礼说:「下官心悦诚服,喏。」 「胡大人,至于您,本官只有一言。」陈金裘凝眸说,「你方才说,下属犯法,其司当罪加一等,可是如此?」 胡 表真抬起浑浊的目光与之对视,廷尉左右辅两人都抬头望着,在这短暂的对峙里,两人都不自觉地艰难咽下唾沫。 「不错,此乃郑国律法。」胡表真直视着说,「天下奉行。」 陈金裘严声说:「那好,你为廷尉平,刑狱出此纰漏你难辞其咎。待事平,本官便会启奏陛下,治你渎职之罪。」 胡表真目光平平,面色无怒无怨,他在廷尉左右辅两人的注视下,边颔首,边缓缓说:「下官明了,喏。」 廷尉左右辅闻言当即就要出声辩驳,可突听陈金裘又说:「同,本官身为廷尉右监,罪加一等,明日待陛下亲审书信案后,本官便会请罪,以卸獬豸冠,正肃清,明律法。」 廷尉左右辅听着瞪着大眼,到嘴的话顿时闷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 「陈三大人,公平、公正。」胡表真站起身,他搁了拐杖,恭敬地行了下属礼,「下官无异言,听尊吩咐。」 陈金裘缓缓颔首,说:「如此,那便就此论定,屋外雨大——」 胡表真拿了拐杖,打断他说:「下官等告退。」 胡表真说完就已经擦着陈金裘的肩头朝外走,两名垂头丧气的廷尉左右辅跟在其后。 元吉犹自在桌案上写着字,可等他抬头,陈金裘不见了。 屋外的急雨已转为绵绵细雨,青涩的啪嗒声犹如无声的叹息,令胡表真三人的步伐都变的颇为沉重。z.br> 胡表真走出长廊,老仆役撑着伞来为他挡,可被他挥开了。他既不要人扶着,也不跟人说话,老仆役无奈跟着走在后头。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六章 闺友 细雨绵延,落下的雨丝打湿了胡表真苍白的发,他亦步亦趋地拄着拐杖,而就这时,突然一纸油伞遮在他的头顶,挡下了漫天细雨。 胡表真气躁地挥手,不耐烦地说:「老夫说了不要伞,你——」 他这一手袖袍甩在身后,而他身后站着的竟不是老仆役。 而是陈金裘。 「公事公了,在屋里论公事,老大人与晚辈为上下司。」陈金裘恭敬地将伞递出大半替胡表真遮雨,旋即绽着真诚的笑,「现下为私,晚辈为长辈撑伞,胡老大人,学生金裘送你出府。」 胡表真怔怔地看着陈金裘,望着他那被雨打湿的肩头,那些雨痕令他忆起当年陈丘生的模样,还有那一句。 「学生为大人撑伞,大人且慢行。」 胡表真似感慨地哑了声,随即重复当年回答陈丘生的话:「如此甚好,此道,你我便同行吧。」 陈金裘接过胡表真递来的拐杖,转而交给老仆役,旋即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胡表真,一老一少,脚踏着青石地,一步一步,缓缓前行。 廷尉左右辅两人见此,忽地相视彼此,都是露齿轻笑起来,随即一人微摆湿漉漉的袖袍,一人抬袖虚引,异口同声地说:「君先请。」 书房内,高城叼着青梨,看着桌案上那沾水的字,说:「写慢了?」 元吉望向窗外,与那廊下由侍女扶着的老夫人相视一笑,他说:「他懂了。」 他手掌抚着案,轻轻将那「恩」字逐渐抹平。 「金钱帮如今已经覆灭,横翁有晋王和庞博艺的助势,下一个目标。」高城捏着青梨咀嚼,「就只有我们聚龙帮了。」 元吉斜身用手臂依靠着窗沿,那拳头撑着鬓角,他说:「明日皇帝金殿审案。」他嘴角一扬,「便是白马帮覆灭之时。」 高城垂臂将梨丢向窗外,说:「说的容易。」 白衣将躲在屋檐上的小二喊下来,转身时爽朗一笑,说:「那不叫容易——」 小二湿漉漉地翻身下檐,他抖袖时急忙抢声说:「那叫易如反掌!」 白衣拍了他后脑勺一把,而小二顿时扭头看他,嘴里「嘿」了一声。 元吉微微侧头看向小二,问:「怎么样?查到了吗?」 「我办事,你尽可放心!」小二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子,「给,你要查的都在里头。」 元吉接过他递来的信封,他两指夹着一抖展开,扫了几眼,旋即双指灵巧地一折,问:「人在哪?」 小二一指高城,说:「被他请走了。」 高城不知何时嘴里叼着个苹果,他扭头疑惑地问:「什么人?」 元吉起身拍了拍高城的肩头,边出门边说:「走吧,回赌坊。」 高城不解地跟在后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又问:「不是,你说的什么人?」 白衣和小二跟在后头一道迈出门槛,几人的步伐踩着细雨里的青石地,顿时激起水洼里的波纹。 那涟漪荡漾如弦。 琴声萧瑟,弦音如泣。 东门大街的一道门扉被推开一角,元吉持着油纸伞从门缝里向内窥视,看到了那雨棚下的一幕。 一名老妪端坐在院内的廊下,屋檐上犹自落着细雨,令泛着涟漪的水洼倒映着那一床焦尾琴。 苍老的手臂拨指勾勒,琴弦震动晃出几道白影。老妪目光平远,望着院内布棚下的一名老人。那老人瞧上去瘦骨嶙峋,细瘦的手臂黝黑,持着锈迹斑斑的柴刀对着木桩下劈,木柴立刻一分为二。 「大妹子,这曲子太着有些悲了。」老人抬臂擦汗,转身露出朴实无华的面容,他笑的很憨厚,「换首 曲子可否?」 「老哥哥想听什么?」老妪五指盖着颤动的琴弦,「且说。」 老人闻言侧头望着身旁那滴着雨露的桃树,凝望着泛着娇艳粉红的花蕊,说:「来首静的,不喜不悲,听的叫人呀,就想打盹瞌睡的曲儿。」他笑的亲切,回过头望人,「可好呀?」 老妪含着淡笑颔首,说:「尊老哥哥的意。」 弦声再起,音律单调舒缓,叫人乍一听觉得孤独,可等那十指微微勾勒几许,那股子宁静悠远的意味便出来了。 高城一把扯住元吉的肩头,将人拨着面对自己,他语气很不客气,说:「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元吉轻拍他的手,等松开后整了整衣襟,说:「这老妪是你带回来的?」 「买的。」高城声音压的很轻,「前些日子东门开的茶馆,这老婆子是掌琴,听说烟州来的。我听着琴艺不错,给了几钱银子就把契让她签了。」 元吉转身贴近门槛窥视,嘴里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高城弯身扒着门缝窥,可他看的却是老人,嘴上说:「管她是谁,有便宜不占,我岂不是王八蛋?」 「那是烟州掌琴大家。」小二蹲在门槛底下扒着门缝,「乐无双的闺中密友,暮云。」 白衣听着琴音,一手持伞,一手摇着白纸扇,赞叹说:「怪不得,听着耳熟。」 高城一手抓元吉肩头,一手扯小二后领,他将两人往后拉了拉,警告说:「这人是谁我不管,这地儿不能久待。都走。」 他这话里听着像是下逐客令。 元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声不吭地陡然推门,抬脚迈进了门槛。 高城想张口去拽,可人已经进去了。他似不是滋味的咂巴嘴,杵在门前左右为难。 小二推了他一下,努嘴说:「愣着干嘛?进去看你家老爷子而已。哟,你脸怎么白了?你莫不是?」小二凑近掩嘴偷笑,「怕老子?」 高城俨然直起背,回骂一句:「你老子怕我。」 他说完就快步走进去了,小二双手叉腰,拖着长音说:「嘿,我老子是谁我都不知道,哪轮得到你——」 白衣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随即也进了院子。 老人听见门前传来开门声,他转身过来张望,眸子抬的很高,他问:「有客到?」 老妪双手按琴令琴弦平静,她望着当先走进来的元吉,脸上渐渐展开笑颜,回应说:「是呀,客人到了。」 元吉持着伞走到廊前站着,檐上滚下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着伞,他在有序的雨声里说:「许久未见了,老妈妈。」 「是呀,许久。」老妪望着他的面容颤声说,「许久未见了。」 元吉注视她半晌,旋即侧身坐在廊下,脚踩着青石。他合了伞,说:「今日来,元吉是想问问你,关于乐无双的生平。」 老妪扶着琴,她坐的很稳,目光望着去拿伞的老人,说:「盛崇年时,烟州大水一发不可收拾,那大江大浪足有千尺之高,将城外暮云山下的农舍尽数冲垮。我本是茶户之女,家中原有两个哥哥,父母尚在,可叫那一场大水,冲散了。」 元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询问。 那老人拿着伞小跑着到高城身前,他个子没高城高,可在高城面前却谦卑地躬下身,小心翼翼地举高伞。 高城一语不发,眸子也冷的渗人,他毫不留情地一把拍开伞,顾自走到布棚下,坐在矮木桌上。 「暮云山被大水淹了半山腰,我晕在水里叫人皮子捡了去,卖到了烟州最有名的花船上做侍女。」暮云面有凄苦之色,「那年我还是个幼女,头回见到那些如天仙儿般的姐姐 们。」 老人紧握着伞走到布棚下,旋即摸索着桌面,很快就摸到了茶壶,随后粗糙的手指沿着桌面去摸向那倒扣着的茶碗。 「船里的妈妈在烟州是出了名的狠心人,可调教出来的艺伎却是个顶个的不凡。」暮云似忆起悲伤往事,声音也犹如萧瑟的琴音颤动,「妈妈让我学琴,跟着进公子哥里边的厢房侍候,我边学烹茶,边学琴艺,还见过了那令人不羞之事。」 在暮云幼年的记忆里,厢房里总是弥漫着酒味和菜肴的香味。她一日仅有两餐,顿顿青菜馒头,虽吃不饱,但她本是茶户之女,山野出身的女子,骨子里就传承着吃苦耐劳的精神。 她在胭脂香粉里看到那些艺妓,在高谈阔论的公子哥怀里糯声糯语,染了红晕的脸颊好似彻夜不灭的烛光。她在楼栏里听着粗重的喘息和呻吟,睡梦里都是一声声yin、声蝶笑的孟浪话。 她害怕,单薄的被褥盖住了头,可黑暗里却是孤寂的可怕。而那时,一个小小的身子钻进了她的被里,那人,便是乐无双。 「无双是被外乡人拐到烟州来的。」暮云谈起乐无双嘴角含笑,「她自小便是个慧眼人,看的准人,听的懂话。妈妈让她练琴,她便乖乖的练。可妈妈让她入厢内侍候,她却绝不进去。」 元吉闻言,按着膝头的五指微动,随后微微垂首听着。 「妈妈气了,就拖她进黑屋子打。」暮云似乎还能听到那声声闷重的殴打,「她每一次进去都鼻青脸肿的出来,咧嘴笑的时候,那血就从牙缝里往下滴。我看着怕,我就哭。」 小二似乎看出老人的异样,他扯了扯白衣的衣角示意,可白衣瞪眼示意他莫要多事。 高城就这样干坐着喝茶,望着那院角土盆里蜿蜒的青松发怔。而老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候着。 「她总在夜里跟我说,「不怕。」」暮云垂首注视着焦尾琴,「不怕,不怕。今日、明日,很快便过去了。」 .z.br>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七章 少女 今日、明日,暮云和乐无双都渐渐长大,两人依旧穿着侍女服,乐无双面上总带着紫红的伤痕,门牙被打掉了,笑起来叫那些公子哥觉得难看。 她的琴艺愈发的好,妈妈就动了让她挂牌的念头,可乐无双不肯进厢房,而是默默进了漆黑昏暗的黑屋子。 暮云有一次端着食鼎站在门口,听着屋子里头抽打的动静,她悄悄地走近从门缝里窥视。 乐无双就趴在地上。 暮云望着那龟公一拳砸在乐无双的脸颊上,嘴里呕出的血令暮云睁大了双眼,她无声地捂住嘴,哽咽着不敢说话。 乐无双被拽着头发往墙上磕,那拳打脚踢肆虐着尚未成熟的躯体,可乐无双却愣是一声都没喊出来,她将剧痛统统混着血水咽下去了。 「她很倔。」暮云抚摸着琴弦,「我学不会。」 元吉听着话面无表情,他望着身下的水洼,从水面里看倒映的自己。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花船的生意也渐渐红火,妈妈买了条新船,我们也就跟着去新船撑场。」廊下的竹帘挡住了暮云的面容,她垂眸,「开业那日,花船上满是烟州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他们闹着要比诗。妈妈就说,哪位公子赢了,彩头便是一位还未挂牌的艺妓。」她叹了口气,「妈妈让我们抽签定人,结果,我抽中了。」 那一刻暮云直觉天地昏暗无边,她望着手中那支长签,在姐妹们的恭贺声里,停住了呼吸。 在嘈杂的喧嚣里,一位面容俊美的公子胜出,可他不要春宵一刻,而是挑刺要妈妈出一位琴艺出挑的艺妓,以他吟的诗句当即奏一首曲子。 暮云为难地看着妈妈,就在大家伙都为难的时候,一脸青紫的乐无双夺了暮云的签,走上了台。 「那年桃花漫天,月明星稀,她年方十八,是女儿家最美的年纪。」暮云缅怀地笑起来,「台下千千扇,台上佳人笑。一曲琴令四下满堂皆惊。无双是个慧眼人,那些年,她察言观色看准了人,学作那人,变作那人,既,远胜于人。」 乐无双从小到大都在学习,琴艺、言谈、举止、诗句,她学成了,被挂上了永不出阁的牌子,成了新花船的掌琴大家。 而那位寻麻烦的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江家女,江笑南。 自此一桩妙谈传遍烟州,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双绝居烟州,芳名唱九州。 烟州双绝,声名鹊起。 暮云笑容很幸福,她说:「我得了无双的照顾,她给妈妈塞了钱,让我为她掌琴。我也幸运的留下了清白。」 「这便是我的母亲。」元吉深远地凝视水洼中的自己,「是吗?」z.br> 暮云侧首看他,言辞温婉,说:「是,这便是你的母亲。」 「那我的父亲是谁?」元吉收回目光,转向暮云,他谦恭地问,「暮姑姑是我娘亲的闺友,还请告诉元吉。」 暮云为他这一句姑姑而动容,她抬手虚伸,旋即搭在元吉放在身侧的手上,她说:「你母亲生下你时曾嘱托我,绝不可将你的身世告诉你。花船失火,我得以苟延残喘逃脱。原本,我应是要带你去崇都寻江王妃,为你谋一生平安。可是……」 她停住了话,眼里现出那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月般将她笼罩在大火的阴影里。 「可奈何,天工不作美,我叫人捡了去。」元吉淡漠地说,「如今你我再遇,我想知道,还请姑姑告诉我,那夜花船始末。」 「不可说。」暮云急声规劝,「你莫要追查此事,不然后果不堪——」 「甄王府皆已流放,江王妃身死红山马道,而我当时就在流放路上。」元吉解下脚上的脚铃,「这脚铃我从小戴着,上面刻着 我母亲的姓氏,另一个字,可是我生父的姓氏?」 「不可说。」暮云望了那脚铃一眼,随即侧首躲避,「不可说、不可说。」 她连连摇头,元吉面容渐渐变冷,他摸着脚铃上的豁口,说:「姑姑不说,我也已查出一二。再者,姑姑如若不是为了当年花船一案,为何不在烟州安养天年?而出现在崇都。」 暮云神色一顿,她抽了口凉气,旋即吸着鼻子平复情绪。她望向元吉,柔和地说:「元吉,莫在执着往事,姑姑今日在此,只要你愿意,姑姑可带你回烟州。我多年掌琴留了些许积蓄,往后你我二人可在烟州买些薄田,种茶为生。姑姑在为你寻一门良家,你也好早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那家仇该当如何?」元吉直视着她逼问,「我自小入甄王府,不过三岁便提剑杀人,江王妃待我虽不尽善尽美,可也叫我三餐温饱。她虽不是我生母,但胜在养我之恩。她身死,元吉手无寸铁,恨不能手刃凶手。花船一案如今迫在眉睫,我要的公平,就在眼前!」他嗓音陡然一寒,「元吉此生无平安,唯有复仇,可得心安。」 一字一句,暮云似受惊吓地微微后倾,她惧怕地注视着元吉眉宇间那道冷意,顿觉他与当年那人的面容如出一辙的相似,一样的无情。 「你要翻案?」暮云沉颚惊疑地问,「你要追查下去?」 「我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元吉扭身撑着地板,逼近说,「我已查明,当年花船一案,七州牧身死绝不是偶然,船上除了他们,楚贵妃、三皇子齐王、四公主,还有一人,此人不曾通名报姓,更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而他此去见的正是我母亲,而你,恰恰就见过他!」 暮云往后缩了缩,她的神情被竹帘遮挡,但陡然粗重的呼吸却叫院里的人听的分外清晰。 「你绝不可在追查下去。」暮云攥紧元吉的手,震声说,「答应我!」 元吉默默注视,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沉闷脚步,巷子里有人喊着:「禁军捉拿要犯,尔等速速让开!」 虚掩的院门陡然被推开,三个人飞快走进,一人则反手轻声关门,然后警惕地窥视着门缝。 院内所有人齐齐望去,那三人中有一身形婀娜娇小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满是风尘的仆役服,扭头一看院子,面上也不尴尬,反倒自来熟的巧笑出声,说:「哟,运气呀,搁这碰上了。」 元吉望着这人,眸子微缩,旋即看向白衣,白衣也正在与他对视。 这女子正是陈金裘回都路上遭遇熊二劫人时,从队伍里追出去的假仆役,刘君悦。 另外两人,正是穿着一声血迹斑驳敞衣的兄弟,老熊和熊二。 熊二扒着门窥视,等待禁军的声音远去,这才看向老熊说:「走远了。」 可老熊没回答他,反倒似震惊地望着院内的那片竹帘,注视着那帘后的暮云。他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熊二狐疑地扭头一看,随即似极为惊讶地喊。 「哟,嫂子!」 这一声嫂子喊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旋即齐刷刷的目光汇聚,顺着熊二的视线望向了暮云。 巷子外的脚步声犹自在远去,老熊怔怔的望着那竹帘下的那道身影,五味杂陈的情绪浮上心头。 「大哥,没想到吧。」熊二用手背敲了敲老熊的腰腹,「你找了这么多年的老婆,人原来已经跟别人好上了,这叫什么?」他目光斜视着暮云,「这就叫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他目光转动,盯向了院内的老人,似乎认定暮云和老人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你休得放肆!」老熊鼻息粗重,「当年若不是你醉酒调戏你大嫂,做出那等不耻之事 ,她为何要走?我这一家,其乐——」 「大哥,你糊涂。」熊二打断话朝院内走去,嘴上不着调的说,「我当年给你面子喊她一声大嫂,可她算什么?嗯?」熊二佻达地掀开竹帘,单脚踩着地板弓膝,手臂撑着膝盖逼视,「一个花船上卖唱的***货,要不是生了娃娃,她给我暖床都不配。」 暮云闭目缓缓倒吸凉气,她静默无声,可元吉却已经目光冷冽地转向熊二,手指则按住了腰间的七屠,寒声说:「在说一遍。」 「冤家路窄,上回老子大意,着了七绝剑的道。」熊二目光斜视向他,「今天若是在打一场,即便你占着人多,但也尽可试试。」 元吉站起来与之对视,两人在剑拔弩张的刹那间,顿时就被熊二身后突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给打断了。 老熊扯住熊二后心的衣领子,将人一把甩开。他背对着暮云站着,冷声说:「滚开。」 「哥哥何必生这般大的气?」熊二有恃无恐地止住踉跄步伐,「现下这是崇都地界,不日你我就要见到他了,正巧嫂子当年也是他的眼前人,可以跟着一道去见见,也叫小弟多收些红利。」 「你再敢胡言乱语。」老熊眸子凝重,铁掌握拳,「我叫你身死当下!」 「嘿,瞧瞧。」熊二似挑火地环顾左右,「这是要动手呀?来来来。」熊二拍着厚实的胸膛,「冲这儿来!」 老熊闻言眸子陡然一厉,迈开步子就顷身逼近! 「够不够?路上说的好好的,眼下形势危急还吵吵嚷嚷,聒噪的很。」刘君悦视若无睹地走到两人中间,随即转向元吉露出可爱的笑颜,「元吉师弟,你今日在此正好,省了我满大街找你。」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八章 推心 「你是开渊谷弟子?」元吉狐疑地打量刘君悦,「找我做什么?」 「哦,那倒不是。我呀,嘻嘻。」刘君悦指着自己的巧鼻笑,「我是万剑门弟子,和你的主子甄可笑是师姐妹,你虽不认识我,但也不必怀疑。」 元吉目光微沉,而站在布棚下摇着纸扇的白衣忽地转向他,说:「她是刘台镜的妹妹,自己人。」 刘君悦巧然转身,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顷身好奇地问:「呀,你还真认识我?」 那芙蓉般的脸庞泛着令人毫无戒备的天真,小二看的有些呆了。 「刘姑娘在万剑门可谓声名远播,白衣。」白衣抖手啪地一合纸扇,揖礼说,「闻名不如见面。」 「那万事就好办了,且说说此间要事。」刘君悦左右环视虎视眈眈的老熊和熊二,「你们能不能消停会?咱们先说说怎么救你那宝贝儿子。」她先看了看老熊,旋即转向熊二,「可别忘了,那人现在呀,危在旦夕。」 最后一句刘君悦说的一字一句,举着手指虚点着。 小二为这清新可爱的举手投足而痴傻,面上洋溢出憨厚的傻笑。 「此事自然是要先处理。」老熊侧身看向暮云,他神情里有久违的喜悦,但也存有生怕吓到暮云的担忧,「你……且与我一道去,好救救咱们的儿子。」 暮云听到儿子这两个字,苍老的眉眼顿现复杂的神色,那是逐渐遗忘的惧怕和溺爱,思念和忧愁。 「他可还好?」暮云缅怀感伤地垂眸,「我离时,他不过还在襁褓,怕是不记得我了。」z.br> 老熊察言观色,他停顿须臾,说:「自你走后,我和儿子走遍了九州寻你,吃了不少苦。孩子如今长大了,孝顺。他……」老熊想起黑熊策马挥鞭的模样,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入伍当了兵,如今是城西禁军的教官。」 暮云神色动容,凄声问,「他在崇都?」 「他在满红关。」熊二哼着鼻音出声,「性命攸关呢。」 暮云闻言一惊,抬眸望向熊二,急切地问:「你话中何意?」 「满红关要打仗了,外藩携百万之众而来。」刘君悦走到廊下弯腰顷身,她注视着暮云,耐性子地问,「你不知道吗?这九州大地指不定不久就要乱起来了呢。」 这天真里带着些许莫名的诡异,暮云被她的笑脸惊吓到了,身子向后微缩,口中问:「打仗?怎么会?代州正在募兵,满红关足有十万雄甲——」 「那又如何?」皓齿里闪着森然的白,刘君悦笑吟吟地说,「十万雄甲可敌百万迦拿外藩否?老妈妈,你可知寡不敌众四个字怎么写?」 龇牙咧嘴的笑像是一只从美丽中挣脱出来的恶兽。 「你话中何意?」暮云似在她面上寻找答案,她转向老熊提高声音问,「老熊,她在说什么?!」 「你随我一道走吧。」老熊面色冷清,他绷着下颚说,「只有见到他,才能知晓此中巨细。」 暮云推开焦尾琴,急迫地站起来。她下了廊,步入细雨中走近老熊。她垂着袖站着,脚上只着素袜,她把鞋忘了。 「去哪。」暮云担忧地拽住老熊的衣角,「我跟你走。」 老熊看向一脸得逞笑意的熊二,说:「内城。」他挺直胸膛,回眸看向暮云,「金殿。」 白衣闻言手中的纸扇一垂,他在细密的雨声里问:「你要去见皇帝?」 元吉听的蹙起了眉,而默默在角落沉默的高城闻言也抬起了头,看向了老熊。 熊二摆手,说:「迟早要见的,无论是为了黑熊,还是当年一事。你躲了这么久,眼下不去也得去,这便叫命里磋磨,好事成双。」 熊二拉开大门,旋即站在门前等着。老熊弯身拿起廊下的鞋,蹲着替暮云穿上,他说:「我多年未寻到你,以为此生在不得见。而眼下为了儿子,我必须去见他。」他替暮云穿好了鞋,抬起的眸里落着细密的雨丝,「你也好将当年一事尽数告诉他。他还记挂着,每年的七月初七。」 暮云肩头耸动,等老熊起身便拽住了他的衣角,眸子渐渐坚定,缓缓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门前,元吉轻声喊:「姑姑。」 暮云蓦然回首,眼里有挣扎,她停顿了片刻,说:「元吉,记住姑姑跟你说的话。莫在追查。」 三人出了门,刘君悦却未追去。她双手高举枕着后脑,说:「我今日在城门口见了告示,明日皇帝要审江子墨私通案。呵呵。」她笑的灿烂,「我原以为这事得等我哥回来才行,没想到,你做事的速度还挺快的。」 元吉犹自注视着门扉,他肩头被打湿了,半晌后,说:「走吧。」 白衣持着伞走近盖住他的头顶,说:「此次怕是意料之外。」 元吉撇向他,沉声说:「是出乎意料,但从此二人的行径看来,与我等安排,不谋而合。」 「那便一鼓作气。」白衣沉首,「叫庞博艺首尾难顾。」 元吉点了头,旋即迈步朝院外走,白衣跟着。而刘君悦则呼喊着:「喂,我接下来可得跟着你,我哥交代的。」 元吉顾自前行,干脆地说:「悉听尊便。」 刘君悦闻言撅起嘴,似乎有些不满。而小二这时突然跑到她身边,他麻利地撑开伞,眉开眼笑地说:「姑娘,一道走吧。」 刘君悦侧眸看他,嘟着嘴说:「走就走。」 她当先迈步,在路途间问。 「喂,你叫什么?」 「我呀,我、咳咳,我叫……小二。」 天河的水溢满了,雨水从红玉山石间倾斜而下。湖中鲤鱼翻腾,无数道鱼尾翻滚着洒出水花,而其中的深处,偶有一道金芒晃现而过。 天亭内,景诚帝披着厚袍坐在白玉台阶上,他手臂撑着钓竿,望着游荡的群鱼,说:「你许久不曾来朕这了。」 亭内的庞博艺端正跪坐,衣襟肃正,头戴委貌冠,看上去一派清肃,面容平静如远山。 「微臣怠慢,还请陛下赎罪。」庞博艺折紧衣领,「尚书台如今渐渐势定,臣也得了空闲,便早日来回禀陛下,以请检阅。」 「势定一说,朕听不明白。」景诚帝似觉得疲乏,便就着玉阶倚靠下去,「这尚书台在朕未及冠时便早已安插满了世家子弟。好好的尚书台,文官首阁,吹嘘拍马,乌烟瘴气。」 庞博艺颔首,恬淡地说:「先帝在时,欲效开国帝祖之宏愿,以武推行全国,开疆拓土。大肆重用世家大族,以图打造一班雄心壮志之群臣,在现郑国开国之初。起草为军,征伐塞外。奈何,当年的世家不比其先祖之勇,承继爵位,抱团取暖,只知对付政敌,落井下石,剿除异己。也可惜了如江子墨这等大智若愚之辈。唯有陛下承继祖业,励精图治,方得天下之安宁。」 「而今。」景诚帝双手枕着后脑,望着湖中的绵绵细雨,「尚书台百官皆为世族子弟,九州学院的先生都不敢在为寒门震声了。」他嗤之以鼻,「历年推荐,察廉、孝廉,无一个实干之才,唯独你举荐了一个酆承悦,可现下,他死了。」 庞博艺听到酆承悦便想起了那刹那挥刀的光景,那手臂重重的落下去,他的眉眼也随之垂下,现出感伤之色。 「他是个实干之才,微臣钦佩他的为人。」庞博艺似觉疼痛般地扣住手腕,「江湖帮派竟敢于天子脚下行凶,委实该好好整治一番,臣已将此事通传太尉。」 「人之命,天定。」景诚帝抬头望天,「崇都外九城繁杂,该整治的就整治。至于尚书台,你这些年整治有方,倒颇有些欣欣向荣之势。」他凝视着阴沉的云,「文官当从谏,安民生,奉孝先贤之训,承下业之难。你为尚书台之首,教以握笔当知轻重,手不可伸过,盖住了武官的风头。」 庞博艺闻言眉头皱紧,他起身跪下去,对着背对他的景诚帝,诚惶诚恐地说:「微臣失职,还请陛下赐罪。」 景诚帝沉寂无声,既没喝骂他,也没叫他起来。 景诚帝收回望天的目光,他撑起身子抖了抖袖,说:「庞司空。」 庞博艺头贴地说:「臣在。」 「你我为君臣已有数载,还记得朕还是太子时,你不过司职「领尚书事」。先帝殡天,朕年幼不及冠,苦恼国中大小事务。你那时于尚书台中夹缝求生,兢兢业业,稳步不惑。才渐渐趋近人中,左右逢源。」景诚帝回到亭中,他躺在软塌上,手肘侧撑身子,「朕当年不及你,亦,不似君王。」 「陛下谬赞,微臣惶恐。」庞博艺磕着头说,「当年是陛下青眼于臣,方有臣今日之明途。」 「明途至此,余生何求?」景诚帝问他可却先做了回答,「当年烟州花船失火,七个州的州牧尽丧其中。朕闻之心痛,彻夜不寐。倒是你的奏疏,叫朕大梦初醒,如雷灌顶。」 庞博艺骤然瞪大眼瞳,身子绷直不敢抬头,他涩声说:「臣冒犯了陛下。」 「人身死不过半日,你的举荐奏疏中罗列七人皆是朝中大臣子弟,朕看了,也允了。」景诚帝十指交叠,「文官当治民生。朕当年不懂才委托于你。可有一事,你怕是忘了。」 庞博艺恭谨地问:「臣愚钝,请陛下教诲。」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十九章 独行 「你是世家出身,但却是庶出子,若不是家中长子早年夭折,不然也轮不到你来承继爵位。」景诚帝侧身时,眼眸盯着他,「世家本是我郑国开国先祖之随军之众。追溯起来,都是些悍勇杀伐的将士。时势造人,郑国以武开国、定国,历代先祖皇帝皆意效先祖之伟业功绩,着眼于疆土之外的天地。犹未可知,眼下的天下已是国定民安,武治可为一时,而不可为千秋万世。」 庞博艺恭敬回答:「陛下慧眼,微臣资质鲁钝。」 「不,你不笨。」景诚帝眸子微眯,「朕及冠之年,亦是你任司空之首年。你可谓雄心壮志。一则征召令奏疏,叫朕猝不及防。郑国律法为郑国之本,你贵列三公,头一手,就伸到了根上。庞司空,尚书台为郑国中枢,九卿之上,权与你。」他寒声轻吐,「不够吗?」 群鱼翻腾出水面,一双双鱼目齐齐汇聚向天亭之中,翘首以盼。 庞博艺喘了口气,说:「微臣不敢,陛下且听臣一言。」 亭中只有他们两人,宫女和侍人都远远跪候在长长的长岸尽头。 景诚帝解了厚袍的系带,说:「朕听着。」 「陛下知先太祖皇帝以武开国,古往今来,郑国百姓皆尚武,民风彪悍,不以先贤斯文为表率。」庞博艺抬起的面容平静而从容,「亦如陛下之言,而今的郑国,不可武治,安定天下,当以文治可为千秋万世之基石。」 景诚帝听着话,十指揉捏,说:「接着说。」 「郑国开国,追随先太祖皇帝者皆为将士,我庞氏一族先祖当年不过一介绿林,只因为先太祖皇帝之志向而愤然,继而倾尽家财举兵起事。当年诸如此类者犹如天河池鱼,多不胜数。」庞博艺挺直胸膛,「郑国开国,有功者论功行赏,封赏之下,世家子弟皆为世袭爵位。这才是郑国之本。而律法,此乃是牵制世家之锁链。武者,无智则为莽夫也。文治之世当以智安谋九州之兴盛。微臣推行征召令,便是要叫将来智士,替换过去之雄师。九州已定,百姓当内敛揣测将来,教子以诗书,行天下之大义。」 「壮志。」景诚帝坐直了身子,「未筹。」 庞博艺作辑揖礼,说:「臣不明,请陛下赐教。」 这一刻他行的虽是君臣礼节,但言论已经变为双方的博弈。 「且不提先帝治时之盛况,而今的九州天灾横祸,连年不断。」景诚帝按着膝盖,「烟州尚有江子墨独挑大梁治水一方。可其余七州呢?你派的人,治的千疮百孔。这些年朕不过问朝堂之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尚书台定夺,因为朕信你。」他探出袖袍的食指指着庞博艺,「朕信你能为郑国管好七州大地,朕毅然决然放权于你,便是要你放手一搏,治理好九州天下!」 他手指在空中震动直指,声严词厉。 庞博艺跪着望景诚帝,平静地说:「微臣谢陛下。」 「朕没说完!」景诚帝陡然变色,浓眉蹙起,「朕给你权,给你时间,多年来不问朝堂。为什么?嗯?朕将一应大小事物皆交付予你,可换来的是什么?」他摊开空空两手抖动着,「九州大变,灾祸横生,征召令换尽百姓子嗣,青壮从军,田地无人耕种,破屋无人修补,良妇无灯缝补烂衣,国库空虚几近全无!你可曾看过那些从军中退伍回家的老卒,伤残病体,无力务农,家中无粮可糊口,灾时易子而食,朕睡在琉璃瓦的后宫软塌上,吃着玉食。」 他手指拂过泛白的唇,一手扯住龙袍,提高音调说:「穿着锦衣,身边嫔妃要这要那,朕都允,可那些东西从何来?」他顷身指着庞博艺的胸口,「从尚书台来,从这官服上来。民脂民膏,皆来于此。九州已成漏天之势,朕酣睡龙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那台上!」他指着天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戏台, 「唱的都是民苦,无乐。朕不能等了,你既已无力回天,朕只好,做那扭转乾坤之人!」 景诚帝摆了袖,后仰着侧首不在看庞博艺。中文網 庞博艺昂着头,镇定自若地看着景诚帝,说:「微臣还需一些时日便可安定九州,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膝行着跪近,恳切地说,「陛下可愿在给微臣一些时日?」 景诚帝闭上双眼,安然躺在榻上,说:「朕未及冠那年错信于人。当年的景诚不似君王。而今朕学会了,你错一次朕便错一次。朕在错里尝尽苦闷,朕学会了。」 朕不需要你了。 景诚帝摆了袖,庞博艺登时身子一顿,坐在后腿上,平静的面容上泛现出一丝难掩的艰涩。 庞博艺久久沉默,最后抬眸望向景诚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身前这位大郑国的皇帝,最终,郑重俯身叩首,说:「微臣叩谢陛下,微臣告退。」 他起身后,面朝景诚帝后退撤步。直到走了些许步子,才转过身朝着长岸渡步而去。 景诚帝望着那天河中的鲤鱼,长吁一口气。而那长岸上的庞博艺,则在行走间,渐渐挺直脊背,大手一展。 好似盖住了天。 这一天的细雨没有停止。 雨珠落进天河中,滴咚水声绵延不断,景诚帝气息时轻时重。他多年不上朝堂,将国之权柄拱手相让,崇武年的朝堂是他触手可及,却也望而生畏的边域。 他曾炙热迫切的握住王权,但他知道一旦将其握在手中,就必须从一个新的开始前进,那是命运的齿轮开始滚动的声音,他一旦坐上龙椅,孤身前行将成为一生的命运。 而年轻的王还存有富蕴青春的梦想,心中犹自渴望我行我素的未来,他惧怕那倾倒而来的压力,而能慰藉他那面临崩溃灵魂的人已经死了。 「陛下,戏子求见。」戏台上已经跪了数十名戏子,一名戏子以戏腔高喊,「恳请陛下准许。」 景诚帝在瞬间平复气息,抬眸遥望着戏台,说:「起阶,见。」 戏子当即小跑下了戏台,对着红玉山石其中一块用力按下。 轰隆隆,沙石摩擦,湖水翻腾上冒着白沫,群鱼四下而散,一阶一阶平升向上的台阶浮出水面,连接成一条直通天亭的阶梯。 跪伏的戏子膝行跪开,让出一条道路。 熊二踩上了阶梯,逐步行进,步步高升。 老熊走在后头,暮云战战兢兢地攥着他的衣角,一前一后跟着走上了台阶。 景诚帝站在亭中望着三人,他身形大涨,气势俨然在片刻间显现出登高望远的王者之势。 熊二到了台阶前跪下,抱拳拱手,说:「熊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熊跟着跪下去,他垂着头,抱拳揖礼,说:「老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云跪了,却不发一语的垂头。 「多年不见,终是在遇了。」景诚帝目光扫过三人,在暮云身上停留片刻,旋即看向老熊,「自崇武年后你断了书信。幸得熊二还在门州替朕打理内外,才不叫镖局出了叉子。老熊,你老了,欲望也消退了。当年那晚一事,朕还记忆犹新呢。」 老熊面有愧色,他说:「当年年轻气盛,心有万丈抱负欲施展拳脚,为陛下一展宏图伟业。只是后来内人生子,便生了隐退江湖的念头。还望陛下赎罪。」 「暮云。」景诚帝看向暮云,语调沙哑,「久不见了,这些年,你可还尚好?」 暮云垂头不去看,温声说:「一切都好,谢陛下关心。」 「熊二,朕曾立下严规,无要事,绝不可入都。」景诚帝转向熊 二,平和地说,「你来此,可是带了消息而来?」 「禀陛下,是北境边塞一事。」熊二从怀中取出染血的书信,双手奉呈,「此乃是近些时日满红关内镖局的快报,大漠有异。」 景诚帝接过抽出信纸细细观阅,片刻后,双指一垂,任由信纸随风而晃,他说:「边境异动,朕的奏疏里却不曾见到。太尉不曾报,司空不曾报。朕想知道的消息除却这戏台,竟还得从你这知晓。呵呵。」他笑声苍凉,「好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 熊二当即拜下去,高声喊:「草民愿为陛下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景诚帝摆袖一挥,说:「朕知你忠心,既然来了,那朕当兑现诺言。你且下去,稍后,朕有封赏与你。」 熊二拜服,起身时望着景诚帝的眸子透着无比强烈的渴望,他重声说:「喏。」 熊二离去时露出洋洋得意的笑,他望了老熊和暮云一眼,旋即昂首阔步,离开了。 「老熊,当年花船一事,朕还没问你呢。」景诚帝往左渡步,侧身问,「你离去后,可还见过她的踪迹。」 他步伐焦急,老熊抬眸望着,哑声说:「当时大水弥漫,草民只救出了暮云,却不见她。」 「不对,不对、不对。」景诚帝突显急躁,「她就在花船里,人不可能不见了。暮云!」他几步下了台阶,顷身逼视,「你说,她在哪?」他抓住暮云的双肩,「你与朕说实话,你把她藏起来了,对不对?啊?」 景诚帝言辞迫切,眼里更是透着无比的急切之色。 暮云侧眸望着景诚帝,她声调凄婉地说:「陛下,她死了。」 她死了。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章 道心 这三个字仿佛震鸣般令景诚帝短暂失聪,他不可置信地摇头,嘴里接连喃喃着「不对。」 他抓紧暮云的肩膀,像是质问,又像是恳求,他哑声说:「你说谎了。她没死,她一定是不想见朕所以躲起来了。她爱采茶,她定还在烟州。朕等了这些年,她一定还在某处等着朕去找她。」景诚帝在惶恐里思索左右摇头,随即倏地盯住暮云,「是她!是她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啊!是她教你这么说的,你告诉朕,是也不是!!!」 他陡然提高嗓音,十指攥紧暮云的肩膀,用力之深令暮云吃痛蹙眉。 「陛下,大火时,她与孩子皆命丧火海,深埋大江水泽之中。」暮云忍着疼痛,「暮云之言若有欺瞒,定叫暮云不得好死,五雷轰顶!」 「不可能!!!」景诚帝高声嘶吼,他猛地推开暮云,站起来似绝不相信地瞪着暮云,「乐无双不会死的,她还活着!她怎么可以死呢?朕是天子,朕是九州共主!朕要她活着陪着朕看尽这苍山川海,朕要为她建一座绝顶高楼登高望远共赏漫天星辰,这是约定!」景诚帝颓然退了两步,「这是朕为她许下的诺言。」 景诚帝似站不稳般瘫坐在玉阶上,胸腔起伏喘着粗重的气。 老熊望着暮云眼眸颤动,旋即暗自咽了口唾沫。 「陛下不信,只因执念所囚。」暮云声音低迷,「她不过一介艺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陛下要什么,皆可唾手可得,何苦执念于区区她一人。再者,她便是入了宫,岂不叫天下人笑话,臣子笑话,皇后笑话?」 「谁敢笑?」冠冕珠帘骤撞,景诚帝倏地瞪向她,「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他们笑他们就得笑,朕要他们哭他们就得哭!后宫佳丽三千,可朕要的只有乐无双,朕只要她!」 暮云脖颈浮红,她似鼓起勇气,抬眸直视景诚帝,不卑不亢地说:「可天下人容不得她,当年陛下潜入花船,而不是光明正大的在世人眼前走进去,不就是怕天下人诟病闲言,说陛下的不是吗?」 「你怪朕。」景诚帝扶着亭柱站起来,身子微顷轻拍胸口,「朕当年是孱弱的幼王,朕让楚贵妃带着皇子公主一道去,为何?朕是为了兑现诺言,朕是去接她的。只要她肯点头,朕便要带她回宫,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奈何火起,那火……」 「草民当年遵奉代州牧酆承悦之命,凿穿船底。一应命案皆由草民一力承担,陛下。」老熊双臂撑地,昂首咬牙,「此案是草民、主事,而今酆承悦已死,其后主使是庞博艺。陛下若是要草民身死无妨,只是草民有一言不得不说。」 景诚帝似虚弱无力地摆手,说:「讲。」 「陛下当年入烟州,行踪一应极为隐晦,可其后七州州牧皆闻讯而来,天下人都说此七人皆是溜须拍马之辈,前来烟州不过是为了阿谀奉承楚贵妃和三皇子齐王而来。」老熊眼眸坚毅,「敢问陛下,七州牧当真是为了楚贵妃而来?而不是为了陛下吗?」 景诚帝何等心智,他眉头一挑,恢复了些许气力,嗓音沉重地说:「说下去。」 「朝堂有庞司空领尚书台等百官处理政务,人人皆以为陛下在后宫纵酒享乐。但隔墙有耳,眼窥八方之徒怎会少了?」老熊舔抵干涩的嘴唇,「陛下可曾想过,泄露陛下行踪之人,恰恰就在皇宫内院,深宫之中。」 景诚帝凝视老熊,威严地说:「你藏什么,朕要你说,说下去。」 「草民不敢揣测。」老熊垂首,「草民是为了内人与儿子,这才出言不讳。望陛下赎罪。」 景诚帝渡下台阶,蹲下身凑近,他逼视着重声说:「朕要你说。」 「草民不敢。」老熊头贴到玉阶上,「陛下莫要逼草民。」z.br> 「你隐姓埋名苟延残喘,是朕不追究当年谋害一事。」景诚帝目光炯炯,「七个大州的州牧,朕若治你的罪,随时皆可。只要你说出此人,朕便留你一具全尸。」 老熊知道今天走上这天阶,他难逃一死。 老熊撑直手臂直起上半身,说:「草民谬言,且恳请陛下放过妻儿。草民……草民才敢说。」 「律法言明,罪不及家小。」景诚帝允诺,「说出你心中所想。」 老熊眸子一厉,咬牙震声,说:「后宫中唯有焦皇后可知内外情,且——」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高举托于头上。 景诚帝一把夺过,旋即抽出信纸,眼眸飞速转动扫阅。片刻,掌心一攥,捏皱了信纸。 他转向老熊,寒声说:「你有备而来。」 老熊垂首不答,暮云望了老熊一眼,见他面如死灰,便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老熊垂眸看了一眼,随即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暮云的手。 景诚帝攥着信,转过身,说:「来人,将其押入天牢。」 亭中突然窜出两名甲士,双手如电扣住老熊的肩头,齐齐一压,老熊登时脸颊贴地! 暮云被这一幕吓的面容煞白,可她却跪着凑近老熊,抱住他的胳膊,高声大喊:「陛下留情,民女有一言相告!」 景诚帝停住步伐,他面容无情,说:「讲。」 「当年的孩子。」暮云抽噎高呼,「陛下可还要寻他?」 景诚帝望着手中的信纸,半晌,他忽地迈开步伐,寒声绝情地说:「朕要的不是他。」 摆袖之间,暮云的目光倒映着景诚帝远去的身影,喃喃说:「他还活着。」 幼王不似当年,梦中人早已客死异乡。 齿轮已转。 王当独行。 夜幕降临时,元吉与高城等人回到了赌坊,那老人跟着马车跑了一路,沿途一句话也没说。 他就是这样默默的跟着高城,而高城也不将其赶回。他就坐在马车里,目光透过晃动的后帘窥视,嘴角勾勒出莫名的讥笑。 赌坊的大门敞开,外厅的院门前人来人往,聚龙帮的混混四下走动,临时搭起的大棚里放了火鼎,烈火烧的很旺,满地的刀剑四下摆放着。 打磨石被雨水浸的颜色愈发深,剑刃、刀刃、短匕,摩擦着磨石粹出砂砾,那刀锋被火光反照出道道触目惊心的寒芒,洁净的刃身则倒映着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目光。 高城进门后允自渡步,混混中一人跟上,他便问:「人都回来了吗?」 「四街赌坊除却东门的还开着,其他的铺子都已经交由他人打点。」混混紧跟脚步,「都叫回来了,花了点功夫,定叫外人看不出来。」 「放哨站岗,今夜人手你需调度妥善。」高城按着他的肩头,「别出乱子。」 混混重重颔首,随即转身离开了。 高城迈步刚跨进门槛,抬眼就见一人端坐在正厅前,这人身材矮小如侏儒,那过膝的白须就拖放在下袍间。 一名混混正点头哈腰的为老者倒茶。 高城眉头微蹙,问:「这是谁?」 混混见了高城,当即说:「哟,帮主回来了,齐舟真人,这位就是咱们聚龙帮的帮主,客子韬箭,高城。」 元吉跟着迈进门槛,一见端坐正位的齐舟真人,当即提袍跪地,喊:「师父。」 高城一惊,他上下虚指齐舟真人,诧异地问:「这人是鹿不品?」 「什么鹿?」齐舟真人一吹长须,转向混混问,「你们帮主是傻子?」 混混尴尬苦笑,而此时内帘被掀开,江果端着食盆弯身 而出,她一见元吉,当即就喊:「元——」她话刚脱出口,立刻止住改口,「师弟,回来了。」 她神情平常无异,随即将食盆放下,然后从中取出一枚红果,递过去说:「老头。」 「嗯。」齐舟真人伸着脖子咬下红果,一边咀嚼一边说,「小兔崽子,阔气了。听这儿的人说,现在得管你叫元爷。」 「师父取笑弟子了。」元吉跪着揖礼,「不过是兄弟们给个好听的称呼。」他顿了顿,问,「师父怎么来崇都了?还寻到这。」 「我托人问了路,你最近在崇都可谓名声大噪,好找的很。」齐舟真人吐出果核,「当街持凶杀人,视修真者铁则如无物,当真是恶向胆边生,把我教你的东西忘的一干二净。」 元吉听着话垂下头,说:「弟子是杀了凡夫俗子,但未曾动用灵力,皆是江湖技。」 「凡夫俗子如是,修真者亦然。」齐舟真人取过茶壶啜了口,等咽下才说,「你杀的人里,你怎么知道没有修真者?他若不动用灵力,谁能知道?」 元吉瞳孔一缩,他抬头惊声问:「弟子难道——」 「不怪乎你,入世的不便言说就再此。」齐舟真人朝恭敬站着一侧的混混努嘴,「此人乃是谷内弟子,你可看的出他是修真者?」 元吉惊讶,他转向混混。 那混混洒脱一笑,似害羞地挠着后脑勺,说:「入世的修真弟子不可动用灵力,有人破镜,也有人因为困于心魔致使堕入俗世不得脱。境界下跌的多不胜数,而道心消散,至此蜕为凡人的也不在少数。」 「道心消散?」元吉蹙眉问,「这位师兄,我听不明白。」 高城丈二摸不着头脑,他四下环顾,问:「你们在说什么?」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一章 吹堕 「帮主有所不知,小的本是烟州修真门派弟子。只因入世修行需破心魔,这才加入聚龙帮。」混混双手交覆在腿侧,他转向元吉解释,「我入世半生,困于怒魔境久久不上不下,后来便松懈了修道之心。时间一久,灵力消散,道心渐渐察觉不到了。现在的我。」他毫无得失的沮丧或是喜悦,「是一个平凡人。」 元吉惊异地凝眸,他犹自能感觉到丹田那颗犹如明珠般的道心在缓缓转动,灵力融于血肉之间流淌。那股力量还在,更尤其是在那一夜与江果撕破伪装的瞬间。 他能感觉到破除魔障的喜悦。 「这便是入世得失之一,妄图得道,须得舍弃。」齐舟真人搁了茶杯跳下座椅,「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皆在此,何为七情,魔也。」他在渡步间抚须叹息,「绝断七情,无欲无念,方为圣。超凡脱俗之人,便可问鼎仙道,与天同齐。」 元吉惊疑不定地问:「绝断七情?」 江果心头一震,她望着元吉一语不发,手攥紧了裙摆。 「呵,说远了。老子没成仙,这一步教不了你。」齐舟真人轻笑带过,脚步一转,「此次我来是有要事通知你等。此地人多眼杂,换个地方。」 江果去将帘布支起来,元吉跟在齐舟真人身后进了内厅,高城与那混混在窃窃私语未曾进来。江果随后也跟着进去。 「我知道你要救江子墨,并且还要查明你母亲一事。当年花船起火,蹊跷的很。」齐舟真人背手顿足,望着紧闭的窗户,「俗世的事我不管,只是最近万剑门地界来了一群外藩人,其中有魔道中人,图谋不轨,于修道界是大事。如今四派已达成盟约,我也派了你师姐与其余三派弟子出大漠探查敌情。」 江果惊呼出声:「你让第五师姐去?」 「哎呀,有万剑门的陆小子跟着,无须担心。」齐舟真人抬袖一甩,然后坐在软塌上,「魔道此次大举出岛,只为寻找四灵。当年朱雀消逝于大漠,我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此次意在探查虚实。」 江果面有忧色,她说:「弟子只在古典记载中阅读过关于魔道只字片语,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不错,魔道此番从海外而来,携有百万外藩之众。而大漠深处,亦有古时大战留下的法阵。」齐舟真人将白须柔成团抱着,「魔道有一法,名曰「勾魂夺魄」,中术者心智尽丧,唯有肉躯可由施术者操控。此次这支外藩人足有百万之多,魔道恐怕已布下大阵,只待时机一至,便要夺其魂魄。操控百万之师,挥军南下,屠灭九州。」 昏暗的内厅渐渐失去火光的照耀,被黑夜化为漆黑。 元吉在阴影里问:「师父,他们意图何为?」 齐舟真人转过身,于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元吉,说:「四灵,修道者一生追求便是四灵。」 元吉眼眸明亮,他再问:「四灵有何等魅力,叫他们如此急不可待?」 齐舟真人没吭声,他望着元吉犹豫不决。 「天门。」江果背靠着门柱,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肘,「古典记载,集四灵之血,可于问道山求天问道,天门则现。」 齐舟真人在黑暗中走近,他不比元吉高,只好仰望着他,说:「无论魔道、正道,皆是修真者。苦心修行,破除心魔,一生的追求不是无尽寿元,而是仙。」 元吉念着这个字:「仙?」 「铁则已破,九州之地凡四派弟子皆已得知消息。」齐舟真人走到门扉前停步,「果儿,混小子有心魔在此地,你呢?可愿随我回去?」 江果注视着元吉,她口型变动,却是无声的话语。 你要我留下吗? 元吉望着她,沉默半晌,点下了头。 江果满心欢喜,她转向齐舟真人,坚定地说:「待此间事了。弟子便与元吉一道回谷。」 她为自己说出元吉两个字而激动,旋即再次望向元吉,眼里是柔情似水的浓浓依恋。 齐舟真人抬手掀起帘布,背对着两人说:「大漠外的魔道行事诡谲,崇都之内龙蛇混杂。你二人小心。我……在谷中等你们。」 元吉与江果齐齐揖礼,异口同声说:「是。」 齐舟真人迈步出厅,他身子矮子,步伐却出奇的快。等走出街道一头,他望着热闹繁华的夜市,于迷离绚烂的灯火中停下了巡视的目光,随即望着一间古旧的茶馆。 他沉默地望着,面上渐渐现出欣慰的笑意,他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冰山配凉茶,味道也不错。嘿,来一杯再走。」 冰山配凉茶,冷漠里藏着的却是温靡的欲望。 那黑暗里的椅子倒了,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头冠落在角落,那手抚摸着细密柔顺的发。 「我想你。」 元吉在黑暗中低语,他手臂健壮,将江果搂抱起来高举着。 「多想?」 江果双腿夹着他的腰,低垂的眸里是深深的诱惑,她双手抵着元吉的双肩,手指挑逗似地溜着他的下巴。 「日思夜想。」 元吉双臂架着她的大腿,将人抵在墙上,他呼吸粗重了。 「不过才半日。」 江果端住他的下巴,风情万种地凑近他的脸颊一侧,贴着耳边说:「何来日夜之说?」 「十二时辰,片刻里我都在想。」元吉将头埋进她的发里细嗅,呢喃着,「度刻如年,每时每刻我都在想。」 那发里有女子独有的体香,他搜寻着含住了江果的耳垂,湿润的舌尖舔抵,玩弄。 「你要我疯吗?」江果羞涩的咬住下唇,她情不自禁地呼出一口热气,「外头有——」 这一声近乎娇嗔的呢喃令元吉心动,他松嘴的刹那,猛地扭头含住江果的唇,深深地吻断了她的话。 江果尖锐的指甲轻轻刮擦着他的背,揉皱了衣,她鼻息粗重,吐出的芳香中带着晶莹的润色。z.br> 元吉在狂吻中仓促说:「潮水上涨了。」 「潮水上涨了。」江果双手扶住他的脖子,迷离的眼神审视着他,含着情问,「你收的住吗?」 「不收了。」元吉猛地将她抱起来,旋即温柔地放到软塌上,他捏住江果的手,「纵情吧。」 元吉抬臂一掀,衣裳顿时脱落,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与坚实的肌肉。 江果的指甲扣入他的脊背,沿着那条弧线向下滑,沿途收集冒出的汗珠。 元吉背手抓住她的手拽到身前,他解了江果的扣,红杉裙湿滑如沙,沿着肩头落下去,紧闭的窗没关严实,夜风呼呼一吹便吹开一角。 红纱随风微荡,将两人的身形遮掩的朦胧。元吉吻着她的指背,深邃的眸子望着她,说:「今夜你是我的。」 江果眼眸迷离溢着秋水,她伸直脖子轻咬元吉的指,在厮磨里含糊不清地说:「不,今夜你是我的。」 她猛地翻身将元吉压在身下,细密的雨落在窗沿,雨花落撒在她的肩头,那发略湿,那手下压,曲起的大腿饱满而富有力量,她微微一收,夹住了腰。 元吉攀附着她的细腰,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肌肤,他似在问:「你是良家女吗?」 「在外是贞洁烈女。」江果将吸足的野性释放出来,「榻上犹未可知。」 「这塌承不住你我。」元吉扶住她的脸庞,「可莫要太过了。」 「你怕了吗?」江果 收紧大腿,挤压着他的腰,「说怕。」她咬字很重,「我就饶了你。」 一字一句仿佛重锤在敲打元吉的神经,他扯乱了纱裙,狠声说:「怕。」 榻在摇曳,亦如前院火鼎中摇曳的烈火,那敲打兵器的清脆声掩盖了床榻的嘎吱摇晃声,雨声很急,落进土里似要渗透内里,花朵被绵绵细雨打的啪嗒作响,垂落的水珠犹如盈眶的热泪。 那黑暗里的纠缠似压抑了多年的疯狂,在扭转、推澜、舔抵、缠绵里挥发着人性的本能。 这夜太黑了。 这风太寒了。 这枝头花盛为何不采?这风雨如此之乱为何不就此停歇? 既是意乱当枝头抱香死,情迷之时便吹堕北风中。 第二日清晨,值夜的混混换了班,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但他们需珍稀每一刻休息的时间。 阴沉的雨依旧未止,天际阴霾。 昏暗的天光透进纸窗,元吉睁着双眼望着天空,手掌轻柔抚摸着身边的枕边人。 「你一夜未睡?」江果渴了一夜,嗓音沙哑,她半眯缝着眼哼着鼻音,「想什么呢?」 元吉拨开她额前的发丝,轻声问:「药铺的册子做过登记了吗?」 「做过手脚了,给了大把银子打点,大夫早带着伙计跑了。」江果将头深埋进他的臂弯,「放心吧。」 「今日你去内城烟云阁呆一天。」元吉手指摩挲着她脖间细腻的肌肤,「那是商会的场子,自己人——」 江果睁眼了,她凝眸看着元吉。 元吉的手停住了,张了张嘴却没敢在开口说话。 「你去哪我就在哪。」江果枕着他的胸膛,「不怕日思夜想?」 元吉闻言笑,他端住江果的下巴凑近,说:「怕。」 江果绽开笑颜,她轻触着吻了元吉一下,随后作怪似地用脑袋顶他的下巴。 元吉摸着她后脑的头发,柔顺的发丝在指尖倾斜,他说:「那你跟紧我。」 江果满足且得意地点头,轻「嗯」了一声。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二章 殿审 元吉抱着她的脑袋放好,随后小心翼翼地起身穿衣。江果单手撑着脑袋侧身看他,另一手挑起桌案上的烟杆,搁到嘴边,说:「你就这么自信能灭了白马帮?」 「多亏有你。」元吉敞着衣襟露出胸膛,「我胜券在握。」 江果努嘴示意桌案上的烟袋,说:「那你怎么谢谢老娘?」 「给您点烟。」元吉将烟叶搁匀烟口,随后用火石点燃,溺爱地轻声说,「少抽点,哑嗓子。」 江果嘬了一口,满足地吐出烟雾,说:「还有我外公,你打算怎么救他?」 元吉穿戴整齐,他抓着头发要扎冠,可江果直起身拍开他的手,她叼着烟杆子龇牙咧嘴,手上一点也不慢。 元吉任由她用木梳梳发,目视前方,说:「这个还得托贵人相助。」 江果抽空拿下烟杆,嘴里吐着雾,问:「哪个贵人?」 这空挡冠戴好了,元吉起身走到门前,回头想了想,犹疑地说:「太尉?司空?」 帘布飘荡,元吉已经走出去了。 天光逐渐亮起,晨风轻轻地灌进来,那红纱落了半截,现出昨夜的迷乱与醉人的酮体。 咚、咚。 烟杆轻磕。 细雨打着屋檐,雨珠落下被橘红的火光映出一抹艳色。 蜡油沿着蜡烛下滑在下滑,堆积出层叠的山峦形状,火光被风一吹,顿时灭了。 「命令传下去了?」庞博艺彻夜未眠,「太尉大人如何答复?」 单膝跪地的羽林军揖礼,说:「不曾见到太尉大人,命令已传达下去。」 「如此便是了。」庞博艺单掌捏着额头,「百密一疏那便在补救吧。时辰?」 羽林军颔首,说:「皆以大人之意吩咐好了。」 庞博艺撑着桌案起身,说:「你下去吧。」 羽林军告退了。 庞博艺盯着那寂灭的蜡烛,长吁短叹一口气。他回首扫视书屋内那排排宗卷,这些是他长久以来处理郑国大小事务的记录宗卷。每排每列,都标记着每个大州的字号。 烟、通、门、代、凉、望、盘。 七大州皆在此,大多记载都是灾祸与民生物价之间的异变,他曾为这些宗卷心焦苦恼,直到今日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件超乎常人的丰功伟绩。 武官沙场点兵,浴血拼杀,彰显标榜的标志是人头。而文官的功绩皆在字里行间的辛酸。 一想到这,他不禁觉得闷痛的胸口舒顺不少。 他扫视了最后一眼,寅时末到了。 「来人。」庞博艺轻声唤,侍女当即推门而入,「看官服。」 侍女服侍着穿好官服,为他梳发戴冠。片刻,庞博艺微垂下袖,迈步走出府门,上了马车。 卯时百官汇聚于禁门前,他们四下左右环顾,口中交接私谈,吵杂之声犹如闹市。 庞博艺的马车到了,他下了车也不搭理人,顾自站在禁门正中央等待。 尚书台百官噤声不在说话,只等禁门开门。 「辰时到。」卫尉昂首高喊,「百官上朝!」 沉重的禁门缓缓打开,闷声起落吱呀作响,随即就听轰地一声,城门大开。 庞博艺当先迈步,尚书台百官随之跟上。武官不屑与文官同行,他们皆以太尉为首,昂首阔步通过禁门。 长长的队伍如一条长龙,皇宫内回荡着辰时的磬声,所有人直达金殿。 侍中站于龙椅右侧面朝百官高喊:「皇上驾到,跪!」 珠帘相互撞击,在啪嗒的脆声里,景诚帝摆动袖袍龙行虎步,直达龙椅 坐定。 百官跟着跪下去,侍中立刻高喊:「拜!」 百官齐齐山呼:「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景诚帝抖了抖袖探出手,「今日朕起的早,诸位爱卿瞧上去精神抖擞,朕心甚慰,如此早朝事务便暂且搁置。先审一审案子吧。廷尉何在。」 陈金裘与胡表真一前一后走出,躬身揖礼,朗声说:「臣在。」 景诚帝单手撑着膝头顷身,说:「廷尉正不在,陈金裘。」 陈金裘抬首。 「今日朕陪审,你为主审。」景诚帝指着胡表真,「廷尉平为次,一道审理。」 陈金裘与胡表真面色肃穆,当即叩首,说:「臣,遵旨。」 侍中一挥手,几名侍人当即搬着椅子放到龙位下方的台阶旁,随后陈金裘与胡表真坐定。 陈金裘一拍惊堂木,高声说:「奉陛下旨意,传,江子墨。」 羽林军提着江子墨走进,随后退出金殿。江子墨这些时日在昏暗牢房里习惯了黑暗,一时被金殿晃了眼,不禁流出了浊泪。 「罪臣江子墨。」江子墨恭敬跪拜下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子墨,多年不见了。」景诚帝注视着他,「此次审理由廷尉右监为主审,你须直言无虚,你可知晓?」 江子墨揖礼震声,说:「罪臣遵旨。」 百官先是注视江子墨,随后顺着他的目光齐齐转向陈金裘。 陈金裘手掌渗出了虚汗,但面容犹自保持肃穆,他说:「江子墨,本廷尉问你。」他翻开卷宗仔细阅览,目光扫视间突然一亮,他发现宗卷中标有标注,「中永七……年,甄王甄毅叛国,得圣上慧查,枭首于金殿。圣上念及甄氏先祖乃开国功臣,特赐甄氏一族流放。而你江子墨收到消息后,着令随从江林,书信一封与满红关尉史刘朔云,意图私夹甄毅后嗣甄可笑于烟州,可有此事?」 这番话俨然如陈丘生在烟州时说出的一模一样,百官目光陡变,不少人低声交接,颔首称赞。 「是。」江子墨垂着镣铐,虚弱地说,「罪臣得知甄毅死后,便书信一封遣派随从江林,前往满红关交由尉史刘朔云。」 胡表真闻言,当即高声说:「既已认罪,以郑国律法条例,当判车裂之刑。另,江州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当即剥除世袭爵位,抄其家产——」 「慢。」陈金裘缓声打断,他将宗卷递交给侍人,随后递交到胡表真手中,「此中详细牵涉代州牧酆承悦。传,信使江林上殿。」 江林重伤在身,被带上来时跪不稳。他面无血色,身子微歪,衣裳前后皆印着血痕,看上去惨不忍睹。他跪拜下去,说:「罪吏罗川,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诚帝捧看着宗卷,他微抬眸看着罗川,随即扫视着宗卷,说:「罗川,你本是代州牧门下小吏,是也不是?」 罗川点头,咽了口唾沫后才说:「是。」 「你是代州牧府管家马福收养的义子,后改名马和。」景诚帝翻过一页,「是也不是?」 罗川点头,说:「是。」 「你受马福教唆。」景诚帝指尖顺着宗卷下滑停顿,「杀死信使江林伪替,后将书信送到满红关尉史刘朔云手中,是也不是?」 罗川摇头,他面色苍白,嗓音沙哑地说:「回禀陛下,江林是马福所杀,而书信则由马福交由酆州牧,后则由马福家中的大夫人提笔临摹字迹。我带着信到了满红关也未曾见到尉史大人,而是交给了士史,焦朋兴。」 文武百官登时窃窃私语,庞博艺闭目沉思,太尉则眸子微动。而站在庞博 艺身旁的晋王刘修永忽地嘴角悄然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 陈金裘高声喊:「传,士史,焦朋兴。」 焦朋兴蓬头垢面,他被人拖着上了金殿,抬眸一见景诚帝,顿时瞪大眼珠,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喃:「怎么会,皇上怎么会……不可能……」 他看向站在身前不远处的庞博艺,喉间滑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焦士史,这书信。」陈金裘举起侍人托举过来的书信,「可是你亲手收的?」 焦朋兴慌乱摇头,可见景诚帝龙目炯炯,又转为点头,结巴地说:「是、是我收的。」旋即他陡然哑声高喊,「但那是酆承悦送来的,我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不知道!」 「果真不知道?」陈金裘起身拿着书信走近,他抽出信纸朝向焦朋兴,厉声说,「念。」 焦朋兴心智大乱,看着书信上的字眼眸颤动,口中早已喊着:「不知道,我不知道书信内写的是什么,还请皇上明——」 「这封是你与酆承悦的通往书信!」陈金裘露出阴沉的神色,「你还提笔回过信件,怎会不知道?!」 焦朋兴如遭雷击,他瞪大双眼一字一行扫视信纸,还未等看完,陈金裘陡然收信转身。 「不是,那是……那是……」焦朋兴咬的嘴唇发白发紫,他猛地叩拜下去,凄然高呼,「皇上,罪臣那是委曲求全,不是要害江子墨呀!」 陈金裘递给胡表真,说:「还请胡大人念一念。」 胡表真接过一扫,随即垂手,望了庞博艺一眼。他举着信朗声念:「焦士史亲收,密信已托人打理妥当,江林已死,我已命人替换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告罪,江子墨此次在劫难逃。不日待烟州百姓造反起事,庞司空自有后手料理。其后港口兴建通航,钱财贯通,征召令便可畅通无阻。焦士史可静待满红关甲士替换,庞司空必遵守诺言,上奏陛下,受你为烟州牧。至此,还请焦士史鼎力相助。中永七年,腊月初八,酆承悦书。」 百官惊骇动容,焦朋兴听着面色也陡然大变,他怔怔地肩头一怂,瘫软了下去。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三章 人皮 早在烟州审理时,陈丘生让梁封侯念出书信,但只念了前半段就已停下。他原以为陈丘生是忌惮自己与皇后有一层姐弟关系,但没想到今日在崇都金殿之上,这信居然被念了个干干净净。 他逃不脱了,不只是他,这事情已然牵涉到了庞博艺。 四下寂静无声,尚书台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都偷偷窥向庞博艺。 景诚帝俨然也在观望,而陈金裘心中已经对自家大哥摆下的棋局起了崇敬之情,他现在是主审,形势发展至此,他决不可手软! 「庞司空。」陈金裘转向庞博艺,寒声缓缓说,「此信,你做何解?」 庞博艺睁开眼,镇定自若地揖礼,说:「还请廷尉右监示下,传唤酆承悦上来以证书信真伪。」 焦朋兴闻言倏地抬头,手指攥紧成拳。 「外九城帮派厮杀,酆承悦逃出大牢不幸被卷入争斗。」陈金裘与之对视,「他死了。」 庞博艺双手交叠与腹间,他仰直身子,悠悠地说:「那便是死无对证,一纸书信妇人提笔可做假,你怎可以此为证,扰乱视听?」 「皇上天目如炬,定能辨别是非。」陈金裘朝景诚帝举臂揖礼,「岂会被你我扰乱了视听?」 「既如此,那便依廷尉右监之言。」庞博艺气定神闲,「传唤代州牧府管家,马福。上来为这书信求证真伪。」 陈金裘闻言倏地转身,跪了下去,高声说:「请陛下赐罪,刑狱看守不当,酆承悦逃出大牢身死外九城。马福亦遭贼人谋害。」 百官齐齐望向景诚帝,静默无声。 景诚帝摩挲着龙须,说:「罪责其后在论,陈金裘,两个人证皆死。这案子你要如何审给朕看?」 百官齐齐看向陈金裘,眼中皆泛着讥笑之意。两个至关重要的人证,都在刑狱丢了性命,这下他空口无凭,拿什么证明书信真伪?又拿什么与只手遮天的庞司空对抗? 痴人说梦,笑面虎?分明是只纸老虎。 陈金裘在沉寂中想起与陈丘生分别那日,他言辞里的三句话令他醒目从而日夜铭记于心。 且听。 他听到了什么? 陈金裘耳畔响着那满满当当的讥笑声,还有一些文官带头出声高喊「无耻之徒,无证何审?」「污蔑当朝忠臣!」「这是欺君之罪,罪该当诛!」 除此之外,他还听到了什么?一声慈和的声音在心头泛起。 「思进当先思退。」 陈金裘揖礼说:「若是我能拿出证据,陛下,今日可敢定罪否?」 景诚帝笑了,他震声缓笑,说:「何来敢不敢?你若是有理,依照郑国律法便按条例处置。」 陈金裘抬首直视,声震言明:「君无戏言?」 景诚帝按住龙椅上的龙头,说:「绝无戏言。」 陈金裘当即叩拜下去,旋即站起来走到瑟瑟发抖的罗川身前。他眼眸蹙起,两手一把扯住罗川的衣袍,猛地一扯! 嘶喇一声囚衣骤然被扯烂,露出那被血迹浸满的身躯。陈金裘转身取过桌案上的白纸,照着罗川的胸口用力一按,旋即撕了下来。 他高举着被血迹染红的白纸旋身,震声说:「此乃酆承悦之遗书,诸位、陛下,且请看看!」 百官闻言登时齐刷刷地望过去,站在后头的则惦着脚尖眺望。 侍人接过后恭敬递交到景诚帝手中,景诚帝展开白纸观阅那由鲜血布下的字迹,扫视之间目光逐渐凝重。他朝庞博艺举着白纸,严声说:「庞爱卿,此物你倒是好好看看。」 白纸飘落,侍人忙跑着去接,然后递交到庞博艺手中。 庞博艺扫视片刻,胸腔隐有起伏,他垂下手,那白纸上滴下一滴血珠。他说:「陛下,书信可造假——」 「此信上字迹可造假!」陈金裘逼近指着白纸上的玺印,「这私玺呢?此乃酆承悦贴身之物,纹路唯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囚犯进刑狱时皆脱衣搜身,他绝不能携带在身上,这东西刻印在罗川肉身之上,如何作假?!」 庞博艺垂眸望着白纸,随即望向罗川,阴声说:「贼子歹毒,构陷于我!」 「构陷一说,岂可胡诌?」陈金裘冷笑一声,「这人皮遗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交代书信案脉络分明。当年甄毅叛国,陛下慧查将其枭首。江子墨意欲祝甄氏后嗣潜逃,而你图谋的是烟州。陛下多年未上朝堂,庞博艺,你司职司空,领尚书台携百官之众,独揽大权,肆意妄为,致使国库空虚!且不论此,此中案情还指向烟州多年前一桩悬案!」 太尉田沧洲侧身揖礼,问:「敢问陈大人,是何旧案?」 陈金裘回身揖礼,恭敬地说:「陛下,臣恳请在此审理烟州花船失火一案!」 景诚帝握紧龙头,抬臂一挥,说:「准!」 百官目光齐刷刷转向陈金裘,此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当年楚贵妃南下烟州,携三皇子齐王、四公主,于烟州花船上游览江川美景。」陈金裘围着庞博艺渡步,「七州牧皆下烟州汇聚一堂。但奈何灾厄突来,花船起火,七州牧葬身火海,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亦然身死。而幕后主使便是酆州州牧酆承悦,但那夜杀人的不是大火,而是一帮潜入花船的江湖贼子。指使他们的,就是你,庞博艺!」中文網 庞博艺眉宇遍布阴霾,他沉声说:「证据何在?!」 「罗川!」陈金裘凝眸盯着庞博艺,「告诉我们的庞司空大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道泾渭分明的声音在脑海回荡。 且思,思变当先思静! 罗川抿着泛白的唇,他躬身虚弱地说:「当年酆大人下令马福门下江湖客前去烟州刺杀楚贵妃。马福派我统领,花船上的七位州牧大人,皆是江湖客所杀。」 庞博艺倏地侧眸瞪着罗川,大喝一声:「人证何在!」 罗川被他这般凶狠的面目吓地向后顷身,他凄然说:「江湖客皆已身死,没有——」 「还有一人!」陈金裘从身后逼近,仿佛咬住了庞博艺的脖子,「传,贼匪,老熊!」 老熊被带上来了,锁链晃荡之下,他垂首跪下去。 「这人……这人!」罗川颤巍巍地指着老熊,瞪大惊恐的眼眸,失声高喊,「当年他就在花船上!」 「说!」景诚帝扣住龙角,「朕要你说!」 百官眼见景诚帝动怒,齐齐颤栗静默。 「草民于崇武年为酆承悦府下门客,为其杀人谋生。」老熊垂着头涩声说,「花船上的州牧皆死于我等之手,还有楚贵妃……」 「老熊。」陈金裘脚步错开转身望去,「指使你杀人的是何人?」 「酆承悦,而他则收有庞司空的书信。」老熊注视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书信皆藏于代州州牧府书房内的暗格之中。」 「足矣。」陈金裘回坐座椅,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直指庞博艺,他严厉大喝,「庞博艺!从实招来!」 百官被惊堂木吓地齐齐一缩肩膀,距离庞博艺近的几名文官都默默退了几步。 庞博艺没有被这接踵而来的攻势所击败,他久久沉寂无声,许久后,他抬头望着景诚帝,恭敬揖礼,平静地问。 「陛下当真不容我?」 殿外人影绰绰,寒芒乍现。 阴沉的天还在下雨,绵 延声远去却带起尖锐的兵器出鞘声,紧闭的大殿外人影晃动,令殿内的百官齐齐缩成团,胆战心惊地慌张环视彼此。 庞博艺渡步走到殿中央,他先是恭敬揖礼,随后抬头挺胸,正声说:「盛崇年时,先帝欲效开国大帝,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意在拓展郑国版图于海峡一带,以振郑国之天威!然,承袭爵位的世家俨然已不是当初开国圣帝麾下之悍勇之师。」庞博艺朗声震耳,他环视左右文武官员,「言官女干佞,油嘴滑舌,群起哄然签写跪请书,令先帝雄心未果,郁郁而不得志!这叫什么?嗯?这叫贪生怕死,首鼠两端!」 在场尚书令百官中尽数皆是世袭世家子弟,其中有人见庞博艺即将倒台,当即朗声反驳:「盛崇年时国库虽充盈无忧,但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此举乃是亡国之策!我等先祖淳淳善劝,先帝慧智超然,收回成命乃是圣人之德,岂有庞司空说的那般不堪入——」 「言官当直言不讳,言官当忠、言、进、谏!此乃德。你等先祖不过是为了逃避先帝令下的征讨赋税,担忧少了良田、仆役、侍女,山珍海味、万贯家财!」庞博艺倏地瞪眼震声呵斥,「臣子先为臣,次之为子,当为君分忧,岂可逼迫君王朝令夕改?!此为不仁,此为苟且偷安!你有何脸面谈及德之圣言?!」 那文官哑然愣住了,他想不出道理辩驳,一时之间憋的面红耳赤,旋即愤然挥袖退了回去。 「还有你们。你们!」庞博艺霍然转身对向武官一众,「郑国开国以武为本,你等世袭皆为将军,却于盛崇年间疏于管辖,致使麾下兵士尽是些空吃军饷欺民霸市之徒!听闻打仗起兵,竟入户强征青壮,叫农户再无壮丁,良妇持耙。致使民怨四起,民变在即!从征入伍本是保家卫国,壮我大郑男儿声威之事!你等如此行事,此为不义,此为忘恩负义!」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四章 博才 武官一众闻言都怒目回视,有的更要上前动手,但田沧洲一摆手,众武官这才悻悻退回去。 庞博艺缓缓旋身环指文武百官,狠声说:「你们这等不仁不义之徒,便是我郑国之蛀虫。该杀,统统该杀!」 「那你要如何!!!」景诚帝猛地一掌拍在龙头,他唇齿抖颤,顷身死死盯着庞博艺,沉声问,「庞博艺,你说,你要如何?!」 龙头在话语声中被接连猛拍震动! 「陛下!」庞博艺双眼通红,他一摆下袍凛然跪下去,恭敬揖礼望着景诚帝,「臣,庞博艺,自盛崇年得陛下青眼,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以殿下宏图伟愿为此生之抱负,不敢怠慢指寸光阴。而今臣便推心置腹,将心中的话尽数说个明白!臣,恳请君王,听臣一言!」 景诚帝俯着身站起来,诡异而快地探出食指,颤抖地指着庞博艺。他嘶声说:「你说,朕要听听你如何巧言令色,诡辩此等大逆!」 「臣,一生蝇营狗苟,屈居尚书台中,心焦于九州灾祸,万民之危苦。」庞博艺悲声说,「臣日夜阅览九州灾情快报,民生坊市等异变。是,臣为三公司空,奏请一应准允无驳。但臣奏请之事皆是为我郑国繁荣,除此无他。」 他摆了手,几名侍人当即从外头奔进来,手中提着好几个大箱。而百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他们都是从关闭的殿门缝隙里窥见了森寒凌冽的刃光,顿时吓地面色煞白。 庞博艺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卷宗卷,高举着说:「此乃通州水道灌田宗卷,历年来的账目、明细皆在此。」 他解开系带一抖,书卷滚动平摊出长长的书页,其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叫人看的目不暇接。 「门州坊市推行。」庞博艺打开另一个箱子,随即逐步打开余下五个大箱,口中逐步汇报,「代州外藩贸易、凉州马场繁育、盘州荒田开垦、望州道路修缮、烟州大坝民屋重建。」 每一个箱子被打开,百官都被好奇心吸引着靠过去,而目光也渐渐由惊骇变幻为震惊。 龙椅上的景诚帝在这一声声汇报中,胸腔愈发起伏急促。 「七大州,司职州牧皆为臣举荐之人,他们虽是世家子弟,但都是实干之才。」庞博艺双手各执一卷宗卷,面上浮现病态的绯红,他亢奋地说,「这些,都是他们与臣苦心经营之果。陛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可独领风骚之人实属凤毛麟角。臣为世家海洋之中摇摆,靠海吃海,臣是最懂他们的人,御下之术臣不比陛下这般无为而治。但臣有一双手,还有一颗肯努力不懈的赤诚之心。现下国库空虚,但若叫烟州港口兴建起来,必然可在复盛崇年之兴盛,而后陛下可——」 「够了!」景诚帝厉声喝止,他站起来,寒声说,「国有国法,郑国律法为根基,绝不可忤逆!」 那两卷宗卷从无力的手心瘫落在地上,庞博艺怔怔望着景诚帝,方才面上的激动缓缓褪却,变作纸片般的苍白。 「臣,熟读古之先贤经典,铭记戒训,不耻下问,学以谦恭。」庞博艺寒心地望着景诚帝,「眼下大业过半,陛下仍不肯让臣半步,了却心愿吗?」 景诚帝坐回龙椅按住了龙头,他侧过头不看底下,严声说:「君无戏言。」 江子墨此刻正抱着一卷烟州宗卷细细观阅,他转过身,在咣当作响的铁链声中望着庞博艺,说:「这里七箱宗卷,道尽七州之艰涩磨难。庞司空,我只阅了烟州一卷。但一观之下,便知你已成非常事,而你已非常人可言道身前身后事。先帝称我为定泽真松,而我与你同为盛崇年同朝官吏,你默默无闻,惋惜之至。如今得见,江子墨愿称你为圣人,在心中,你的位置可与先贤比肩。烟州牧江子墨再此。」江子墨朝他郑重行拜大礼,他叩下去,口中轻 呼,「叩拜大贤。」 庞博艺没看他,犹自抬头望着端坐龙椅的景诚帝,他唇齿泛白,不顾礼数地朝前走。他走到台阶前,按着扶手,另一只手在胸前颤抖着,说:「陛下,臣还有大业未完,只需再给臣二十年。二十年后,郑国必然焕然一新,到时不止九州之地,天高海阔,九十州、九百州,无穷无尽之地皆为我郑国疆土,陛下,你还需要我,我还有用。」 他言辞悲切,手指攥紧扶手上的龙头,抬着头的神色迫切而激动。 他想寻回当年的景诚帝,那一番热血当头,俨然不惧世间任何磨难的景诚帝。他也深信,郑国需要他,郑国若想改头换面成为天地共主,便少不了他庞博艺! 「你之业,朕会令史官从实记载。郑国的史册里,凡是郑国子民,皆会记住你庞博艺乃是名垂不朽,流芳千古之辈。」景诚帝眼有愧色,他俯视着庞博艺,说,「你之志,便是朕之志,至死不休。」 庞博艺陡然无力般地退了两步,他似不可置信地望着景诚帝,步伐逐渐后退,最终退到殿门前,两者遥遥相望,犹如天涯海角,分别一方。 双方久久沉寂,许久。 「哈哈哈哈!!!」庞博艺忽然昂首狂笑,他用尽全力大声喊,「庸主,原来你是庸主!」他背靠殿门,望着景诚帝凄然狂笑,「权欲之路永无止境,无我你怎么行?这些年来是我在主持朝纲,这番大业是我一手造就,而今你说拿走就拿走?岂是那般容易!」 他猛地转身,双手扣住殿门,咬碎了牙般扯开大门,癫狂呐喊:「你既然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了!羽林军何在!」 屋外乌压压的羽林军早已堵在门前许久,他们闻声当即齐齐举刀横在胸前,厉声高喝:「羽林军在此!!!」 「来,全都来!」庞博艺转身之余摘掉了冠,他又哭又笑地环指一众百官,颤抖的手指最终落在景诚帝身上,「这些都是乱臣贼子,全部都给我杀尽!还我大郑国一片朗朗乾坤!」 那手高举着冠,旋即猛地朝地上一砸,委貌冠被砸的咣当滚动,阴沉的天际紧跟着骤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轰! 羽林军齐齐迈进堵死殿门,就听田沧洲高举虎符,震声高喊:「尔等放肆,虎符在此,速速退下!」 羽林军视若无睹地漠视。 庞博艺癫狂地攥紧袖袍,嘶声说:「田沧洲!这羽林军的军饷是谁拨的你怕不是忘了?如今这崇都内外的城西禁军皆听命于我,尔等便授首以待吧!」 羽林军首领当即高喝一声:「弓箭手何在?!」 羽林军齐齐单膝跪地,随即将圆盾齐齐举在胸前护住,后排成排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闪着淬芒的箭簇登时对向慌乱后退的百官。 羽林军首领高举大手,旋即猛地一放,暴喝一声:「放!」 无数弓弦震颤,成排羽箭骤然飞射而出,带着群起呼啸之音,顿时射倒一片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田沧洲一把扯住官袍一掀,露出内里穿戴整齐的盔甲,他抽起桌案横在身前,高声呐喊:「天子有难,诸位将军且随我护驾!左右,退!」 陈金裘在慌乱躲窜中冲到老熊身前,他一把拽住老熊就往后跑,同时朝田沧洲喊:「太尉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田沧洲当即喝声说:「左右,护住陛下!」 老熊挣脱了陈金裘的手,浑然不顾危险冲上去要拉江子墨,可箭簇太过密集,他旋身一躲,双拳握紧震碎了镣铐,旋即猛地打出! 轰! 拳风凌冽,箭簇乱飞! 羽林军首领面色微变,当即下令:「放箭,其余人等,进!」 羽林军一众当 即提刀迈步,渐渐逼近! 庞博艺当先抓住体弱力虚的江子墨,他昂首咆哮:「杀!」 羽林军站定位置蹲身举盾,弓箭手立刻再次松开弓弦,射出飞箭! 密集的飞箭犹如横穿而来的细雨,文官在奔逃躲窜间哀嚎倒下。而一众武官皆是颇具身手的老兵,此刻已然纷纷后撤向高台,有人一把抱起大鼎拦在身前阻挡箭矢,而其余人都护在景诚帝身前。 景诚帝后靠在龙椅里,他紧张地环顾左右,高声呐喊:「护驾!」 殿顶突然窜出数十名身披盔甲的甲士,他们轻功了得,踩踏着龙柱飞掠而进,拇指按着刀鞘用力一推! 噌! 刀出鞘,带着寒芒当空而下,砍向羽林军! 羽林军首领当即暴喝:「举盾!」 前排的羽林军们呐喊着高举盾牌,就听噹、噹、噹几声闷响,刀锋砍在盾牌上!而羽林军振臂一推,将甲士纷纷逼退开去。 嗖嗖声起,暗箭于空隙中飞射而出,几名甲士骤然倒地,其余几名见此都绕到龙柱后躲避,一时之间都不敢露出身形。 「陛下,甲士不是羽林军敌手,暂且退到内殿吧。」田沧洲说的又急又快,「老臣护着陛下,走!」 景诚帝当即点头,他没被这番异变吓到。几名武官护在左右搀扶他下了高台,随即向后殿撤退,但新一轮的飞箭已然袭来! 就见一矢飞箭直直袭向景诚帝,景诚帝骤然大惊失色,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侧的胡表真猛地扑了过去,堪堪替他挡下箭矢。 那箭矢直透心脏,一看就是没救了。胡表真抓住田沧洲的护腕,含血咬牙喊:「太尉大人,快带陛下——」 噗嗤!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五章 踏破 箭矢直直射穿他的头颅透出眼眶,染血的箭簇就明晃晃地抵在景诚帝双眼间,他瞪大眸子惊呼:「爱卿!」 胡表真睁着眼趴了下去。 「走!」 田沧洲一把架起景诚帝,拖着人飞快地朝内殿奔走。就在这期间,他身后的武官已经倒下十几人,皆是闭气身绝! 几人飞快奔逃,羽林军首领见此当即摆臂制止弓箭手,他站起身挥刀一引,震声说:「斩贼首者,赏千金,追!」 贼首是景诚帝! 「我看谁敢!」老熊挥拳一震,他目视前方,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后方喊,「陛下,老熊今日替你挡这一劫。望陛下照顾好老熊家小!」 景诚帝在奔逃间回头,看着老熊庞大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金殿中央,他忙于奔逃没力气喊话,随即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在看下去。 陈金裘提着袍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间断地说:「庞、博艺,犯上作乱。」他喘了口气继续说,「羽林军势众,得有军队才可护陛下周全。」 「秦王!」田沧洲在疾行间说,「老臣早已派人通知,想必此时,郊外的禁军已经在路上了!」 陈金裘闻言,忽地莫名一怔,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诧异片刻,伸着脖子说:「可内城怕是不好进呀!」 秦王早早接到通报,此刻已经带领城西新军进了外九城,大街上的百姓被军队冲散让出一条亢长的大道,而前方正是内城门,只要通过东门大街,便可直达! 刘修良狠抽胯下的战马,身后的新军皆是步兵跟不上,唯独两名亲卫紧跟在后。而当他骑到东门大街时,顿时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受制骤然人立起来,高声嘶鸣。 「你等再此作甚!」刘修良环视一众白马帮的汉子,他用缰绳直指前方,「速速让开,莫要误了本王要事!」 横翁见是刘修良,又看他身后不远处那支奔跑行进的步兵队伍,当即谦卑揖礼,说:「草民——」 「殿下来的正好!」元吉从楼里走出来,他朝刘修良揖礼后,指着横翁说,「这贼人昨日在南门杀了在逃罪犯,还灭了金钱帮。今日还想杀我等良民,殿下携大军来此想必就是来捉拿这些贼人的吧?」 一名亲卫留了心眼,他认出横翁,立刻骑到刘修良身边,低声说:「殿下,这人是白马帮的横翁。」 秦王闻言眸子一蹙,他扭头问:「卖马给营内的那个横翁?」 亲卫点头,说:「就是他。遵奉殿下之令。末将已将战马抽搐一事查明,此中作怪的是巴豆,有人将此物混入草料喂马,所以战马才窜稀无力倒地抽搐。末将还派人去崇都内外城暗查过,外九城药铺的巴豆都叫人买走了,掌柜、小二皆声称是白马帮的人买走的,有账目可查。」 刘修良听着话眸子越眯越细,昨日他收到刑狱快报说南门大街贼匪当街行凶,刑狱的兵曹长与麾下一众兵曹皆力战身死。 他本来是要带人前去镇压的,可半途羽林军的战马都倒在路上抽搐不止。这件事令他昨夜苦思冥想而不得答案,现在才明白,问题是出在这。 白马帮不过是江湖草莽之众,敢当街行凶不说,还敢公然杀害兵曹。而此刻又在紧要关头堵在通往内城的半道上,其意已不用说明,是个人都能看出黑白! 「贼子胆敢阻拦本王,怕是意图不轨!」刘修良握住腰间的刀,冷声说,「令!」 亲卫当即拱手,震声说:「在!」 刘修良猛地抽出刀,随即往前一引,暴喝一声:「虽我杀进内城!」 亲卫当即拔出钢刀,扭头对着急奔而来的城西新军大喊:「殿下有令,白马帮当街行凶,意图刺杀殿下,尔等随我 杀!!!」 一众步兵听闻号令,当即将长枪直直伸向前方,齐声呐喊:「杀!!!」 横翁见此面色陡变,他阴戾地盯住元吉,暴喝一声:「野种!!!」 刘修良一马当先,战马鼻息扑哧作响,健壮四蹄踏步疾驰,钢刀已然从侧划过! 噗嗤一声,一名汉子还未抬刀就被斩断头颅,倒了下去! 「草!多了一个是杀,少一个也是杀!」横翁抽出薄刀,环顾左右呐喊,「弟兄们,抄家伙,都给老子砍了!」 白马帮汉子登时抽刀迎敌,率先朝城西新军冲了过去! 细雨打的盔甲闷声作响,天空雷蛇窜涌,城西新军一众步兵排列方阵,面对冲杀而来的敌手齐齐刺出长枪! 噗嗤几声起落,汉子们输在兵器劣势,还未近身就倒下了一大片! 「天子脚下,当街行刺秦王殿下!」元吉振臂高呼,「我等良民也看不过去,帮主,我们怎么办?!」 高城挤着面上狰狞的伤疤,抬臂一放,凶戾地说。 「杀!」 东门大街骤然陷入混战,聚龙帮的帮众早早埋伏在街道两侧,白马帮左右遭遇伏击,前方则有刘修良的城西新军齐步逼近,而后方正是紧闭的内城大门! 雷声轰鸣,雷蛇犹如云海中席卷而来的巨浪,在顷刻间,细雨骤变为瓢泼急雨,倾灌而下令大街的青石地震起啪嗒雨声! 白马帮的汉子抵御不住三方夹击,在齐射的飞箭中成排成片倒下,不少白马帮的汉子心生惧意,立刻扭身向着后方奔逃,溃败之势在霎时间形成! 而此刻场中除却横翁和他数名贴身护卫还在缠斗,其他人皆混迹在乱战中无法脱身。 「横翁!」 高城拉动大弓连珠射出三箭,箭矢飞速划破急雨,直直逼迫向横翁的眼瞳! 咔嚓两刀,横翁利落抬刀砍断飞箭,旋身一转夺住一簇箭矢,随即猛地朝高城甩手飞射而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弧划过斩断箭矢,元吉拖剑于暴雨中疾驰,三名护卫登时离开横翁身边,朝着元吉飞奔而去! 两方飞奔在顷刻间逼近,三柄斩马、刀斩断急雨,带着狂啸撕裂之音,从三个死角刺向元吉的要害! 但就是这个瞬间,元吉横步扫剑,在叮当声中荡开攻击! 三人立刻逼近,刀锋前后不一刺出,他们的速度很快,出刀极为刁钻,分别从元吉的手肘、膝盖、心口刺出斩马、刀! 但元吉的速度更快,他撤步向后滑出一段距离,抬剑飞快挑开攻击!但那三人抓住攻势不肯放过,三人的步伐交错变幻,三柄斩马、刀舞动成刀网,劈、砍、刺,用的极为纯属,配合彼此的攻击间歇浑然天成! 元吉被逼的连连后退,现下场中皆在混战没人能帮他,他在急退中精妙的刺出一剑,身子紧跟着轻盈一跃,旋即在旋身中转动手腕婉出一个剑花! 叮叮叮! 三声一落,他骤然转身蹲膝,又狠又快地刺出带着残影的一剑! 当中的护卫立刻抬刀抵挡,但是他的眼看到了剑迹走向,手却在这一刻跟不上! 噗嗤! 一剑刺中胸膛,那两人瞪眼之余毫不拖沓,立刻跟进飞跃,于暴雨中高举斩马、刀,朝着元吉的肩膀狠狠砍去! 轰! 雷光大盛照的天地耀眼大亮,两人的眸子都是极快的一眨,而就是这个瞬间,他们身前的元吉立刻不见了! 就见刹那之时,雷光倒映在地上现出一个倒立的人影,两人惊骇抬头,登时看到了一道极快的剑影划过! 噌! 人头落地,元吉空翻而下,他一甩七屠洒出血花,旋即抬剑直指横翁,冷声说:「横翁,受死!」 轰隆隆,雷光一闪而过,两个背对元吉的无头尸体,倒了下去。 「左右!」横翁眯着眸子,那雨沿着鼻梁向下滑,「上!」 余下两名护卫当即咬牙握紧斩马、刀,齐齐迈步朝元吉冲了过去。而横翁却是拖刀转身飞奔向内城门! 嗖、嗖两声,两支飞箭陡然划过元吉双肩袭向护卫,那两人抬刀一挡,可忽然就听一声战马嘶鸣,刘修良策马飞奔掠过元吉,在空隙里抓住机会,一刀砍在护卫的脖颈上! 那刀深入直至胸膛,刘修良暴喝一声:「死开!」 战马撞倒了人,余下的护卫紧张抬刀,可他忽然瞪大双眼,倒了下去! 刘修良侧眸望去,就见刘君悦手持一柄通体墨绿的长剑,她脚蹬护卫的尸体,将淌血的长剑抽了出来!z.br> 刘修良握着马缰看她,说:「姑娘从背后伤人,如此作为,实乃小人行径。」 「唯小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刘君悦露出可爱的虎牙嫣然巧笑,「你先生没教过你吗?」 她话说完便转身冲向内城门,刘修良注视着她的背影,嘴角微翘,旋即猛地一打缰绳:「驾!」 战马飞驰向内城门,而此刻城门下的横翁抬刀砍翻几人,旋即高举拳头敲打大门,他大喊:「开门!我乃白马帮帮主横翁,晋王殿下的下臣!」 内城门上的羽林校尉踩着城垛冷漠俯视,他说:「今日内城不得入,你可有腰牌?」 横翁扭头眼见刘修良逼近,当即回头高喊:「没有,但你等带我去见殿下,一试便知!」 「无腰牌不得通行。」羽林校尉抬手召来弓箭手,警告说,「退开,否则格杀勿论!」 横翁瞪起眸子,痛恨的嗓音从齿间溢出来:「你——」 「横翁,你退无可退了。」高城与一众聚龙帮混混逼近,「你杀我聚龙帮兄弟,杀人偿命,我来讨债了!」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六章 重赏 横翁转身紧张扫视大街,白马帮的汉子皆已身亡,而他身边的帮众见大势已去,都慌乱地跳进护城河,还有些胆小的则跪地乞饶。 「杀我横翁岂是这么容易?」横翁望向高坐战马的刘修良,「秦王殿下,杀酆承悦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晋王,我不过帮他抓人而已。殿下若留我性命,我可随殿下进内城指证。」 刘修良于马身上微俯身,神情冰冷地说:「与本王讨价还价,横翁,你以为你的命还由你决断吗?」 「秦王殿下是聪明人。」横翁昂着脖子喊,「当今圣上未定太子,而今日皇宫内圣上在审理大案,那酆承悦是重要的人证。他一死,此案便是死无对证!殿下,于大案前杀人证,落的是杀人灭口之嫌!这么大的一个罪要是扣到晋王头上,殿下想想,圣上会选谁做太子?殿下。」他睁大眼沉声,「我见证前后,俨然就是这案子最大的证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切莫错失。」 刘修良眯起眼眸,在暴雨中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 嗖! 一声打破寂静的声音响起,横翁惊疑不定地侧眸,看着刺入肩头的箭簇,旋即诧异地抬头望向城墙。 「内城门下诽谤晋王。」羽林校尉在松弓弦,冷声说:「杀!」 飞箭在横翁怔怔的目光中射中了他的脚踝,穿透了过去。他站立不稳,陡然向着护城河一倒,噗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刘修良盯着护城河中被急雨打乱的涟漪,长久憋着的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倏地抬头,从腰间举起腰牌,震声说:「我乃秦王,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太尉有令,今日内城门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羽林校尉冷冷俯视秦王,「还请殿下莫要为难卑职。」 「放肆,我乃秦王,内城皇宫便是本王的家,本王回家岂容你等说三道四?!」刘修良高举钢刀,昂首咆哮,「速速打开城门,否则,我等便踏破城门!」 挤满街道的城西新军登时齐齐一顿长矛,发出震声闷响:「踏破!」 羽林校尉见此微微摆手,长长的城垛上立刻浮起清一色的弓箭手,他抱拳重声说:「殿下如若要攻城,卑职只好死守,并禀告陛下,殿下带兵意图强闯入城!」 「那便是强闯!」刘修良振臂一呼,「攻城!」 城西新军立刻让开,后方八名身形高大的士兵陡然现出身形,他们推着势大力沉的冲车向着城门逼近,余下的士兵则支起简易的云梯,然后推向城垛! 刘君悦惊讶地说:「瞧不出来,这秦王早有准备。」 「如此看来内城定然出了大问题。」高城召集帮众撤到一旁,他转向元吉说,「不然这小小羽林军怎敢阻挡秦王。」 「高城。」元吉走向他,「这是大好机会。」 「混混的眼珠子最精,怎么会看不出来?」高城转向一众混混,「把我教你们的本事都拿出来!」 混混们登时都嗷着嗓子往怀里讨,随即拿出一把把弹弓,还有人跟着将一袋袋竹篮提了过来,里面都是小石子。 刘君悦惊呼:「你用这个帮忙?」 高城神秘一笑,说:「打雀用的,瞧好吧。」 羽林校尉见到冲车当即挥臂呐喊:「秦王有备而来,弓箭手,给我放箭!」 一排排飞箭从城头向下飞射,刘修良当即抬手向上一升,喊:「举盾!护住冲车!」 士兵举盾护在冲车左右,八名大汉在行进间逐渐加速,奔跑着将冲车猛地向前推动,朝着城门飞快逼近! 密集的噹噹响起,飞箭射在盾牌上掉落,八名汉子已经将冲车推到门前,旋即齐齐大喝:「破!」 轰! 城门骤然剧震,木屑伴着灰尘被急雨带着打到泥地里! 羽林校尉带头呐喊:「护住城门,给我去取火油!」 「攻!!!」 刘修良挥刀猛落,云梯被高高升起,成排士兵飞快踩着阶梯节节攀爬! 箭矢乱飞,士兵中箭摔入护城河中,有的则幸运地冲上了城墙,可面对的却是齐齐围来的无数羽林军! 八名汉子倒退冲车,旋即再次推着冲锋! 轰! 城门大震,闩门上的横木发出的闷声夹杂着令人心悸的脆响,一众羽林军在城门内听的触目惊心,随即纷纷涌上去用肩膀死死抵住大门! 「放箭!」羽林校尉抽刀沿着城垛巡视,「拿火油!」他朝城墙下喊,然后转向其余羽林军大喝,「把仓房里的诸葛连弩推出来!!!」 几名羽林军立刻朝着仓房奔去,而这时突听空中传来呼地一声闷声,一名弓箭手捂着眼睛惨叫着倒了下去。 羽林校尉惊疑转身按着城垛向下俯视,可这是一道黑影猛地打在他的胸甲上,发出咚地一声重响。他诧异地弯身捡起来一看,竟是石头。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咚咚声响起,无数颗石头飞掠而来,有的打在羽林军的盔甲上,还有的骤然砸在眼眶中,令弓箭手顿时停了攻击! 「都给我放!」高城弯弓搭箭飞射,「瞅准眼睛射,砸瞎这些狗腿子!」 聚龙帮的帮众们都单闭着眼睛,手中的弹弓对着城墙上飞射而去,登时为攻城的城西新军腾出了宝贵的时间。 撞! 城门被撞的在再次震动,横木跟着裂开一道蜿蜒的断裂痕迹! 而这时,一排羽林军纷纷冲到城垛前,他们高举着陶泥罐,对着城门下砸了过去! 啪啦几声脆响,罐子碎裂开来,一团团粘稠的黑油倾斜而出,沿着地面流淌出去! 「不要停!」刘修良高举钢刀,「攻!」 八名汉子向后拉着冲车给足距离,他们气喘吁吁,望着城门现出疯狂的神色,旋即再次咬牙发力,迈步冲锋! 「放火!!!」 连弩车飞射出燃烧的火箭,在冲车迫近城门的刹那,在爆炸般的巨响里,猛地炸起一道滔天烈焰! 汉子们被烈火烧身,他们摸爬滚打的在城门前倒下去,嚎啕着滚进护城河中,而此刻城门已经裂开一道大缝隙! 冲车停在烈火中,元吉透过缝隙看到里面一个个身穿盔甲的羽林军,他当即脱了外衣,然后包住手掌。 高城弯弓之余惊异地喊:「你要做什么?!」 而这个质问的空档里,元吉已经冲了出去,他踏着烈火按住冲车后端,身子倾斜着猛地发力! 「给我打!!!」高城眼见元吉曝露在连弩之下,急躁地呐喊,「给老子狠狠的打!!!」 弩箭飞射而来,元吉在箭雨中双臂发力,而这个时候,突然两双手臂齐齐探出按住冲车后端,元吉左右环视,两人是刘君悦和刘修良!中文網 刘修良朝他重重点头,咬牙喊:「冲!」 三人立刻齐齐发力,猛地朝城门发起冲锋,冲车也在这一刻犹如狂暴的野牛,飞快滚动着车轱辘,朝着城门轰隆隆地冲了过去! 暴雨打湿了三人的衣襟,烈火没能烧上他们的躯体,但飞来的弩箭擦中了元吉的手臂和肩膀,带起几抹血花。而刘君悦肩膀俨然被一箭射穿,刘修良则被射落了发冠。 但冲车威势已至城门前,紧跟着,厚重的尖端对着城门的缝隙狠狠一撞! 轰! 这一声犹如天地大震,城门陡然被撞开,断裂的横木滚倒下去,现出 一排跟着摔倒的羽林军! 「杀!!!」 刘修良当先抽刀,他踩着冲车飞跃起来,骤然突破熊熊燃烧的烈火,冲了进去! 城西新军眼见城门大开,当即举着长矛疯了般地涌过去,挤着城门向内突破! 「校尉大人,城门破了!」羽林军匆忙回报,「怎么办?!」 「守住!!!」羽林校尉提刀朝着城门奔,「全都给我听着,守不住便是死!!!」 城门下的混战骤然展开,城西新军恍如一条笔直的长矛,所过之处尽数逼退羽林军,撕扯开了一道缺口,而高城带着聚龙帮跟着冲了进去,加入了厮杀。 羽林军的人数不够,他们且战且退,很快就到了皇宫大殿的禁门前。 刘修良带兵势如破竹,禁门的位置没有城墙,城门被破开后,城西新军成功冲到了皇宫广场之上,而此刻的前方,站着乌压压成排成片的羽林军! 八十一台阶上的金殿响彻着不绝于耳的喊杀声,雷声隆隆,贯绝天地。 在电闪雷鸣中,刘修良翻身上马,钢刀一横,震声暴喝。 「秦王在此,尔等速速就擒!」 「是秦王!」站在金殿门前的羽林首领震惊,「他怎么会在这?」 庞博艺浑然不惧,他按着颓然无力的江子墨,旋即侧过身望向皇城广场,镇定地说:「让人把守住各道城门,余下兵力尽数分布在禁门关!」 「大人,广场虽大,但甲士若分散出去,把守禁门关的人手唯有五千。」羽林首领瞻前顾后,「秦王大举至此,恐怕郊外的新军尽数到此,末将担心——」 「五千足矣!」庞博艺指着广场左侧的禁门关,「广场上容不下那么多人,你带人将秦王拦住。步卒在前,弓兵驻守阁楼以箭矢驱之,城垛上放有诸葛连弩,善用好此等利器,定可叫秦王难进寸步!」 羽林首领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当即震身抱拳垂下首,眸子凝重地说:「末将,喏!」 庞博艺等羽林首领退下,转身面向金殿,说:「余下者,进殿,待活捉景诚帝拟下禅让诏书,本司空皆封尔等为郑国将军!」 一众羽林军闻言顿时神情亢奋,他们眸子泛着明目张胆的贪婪,当即齐齐高举钢刀,嗷叫起来! 「喏!!!」 轰! 惊雷当头劈在金殿之上,震碎的琉璃瓦飞洒而下,在清脆的碎声里,一众羽林军大步迈进。 踏入了金殿!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七章 姑姑 暴雨瓢泼,天河的雨花接连骤响,群鱼似被雨浇的欢脱,齐齐挣动在水面翻腾不止,五彩斑斓的红、黑、褐、黄之间,一抹隐现的金色夹杂其中,鱼尾一甩,水花四溅! 暮云跪在天亭中,悲伤的面容允自流着泪,手捂着面门,泪水沿着指缝滴落。 「哭什么?」那长岸的方向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轻灵嗓音,「你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有何用?是不是以为陛下还在找当年那个孩子?」 暮云抬起头,通红的眼眶看到一道端庄且尊贵的身影。 暮云垂眸,她没有拜下去,悲伤的面色陡然化作满腔愤恨,那话像是从齿间硬挤出来的:「焦皇后。」 两名侍女候在长岸尽头,焦皇后渡步走到亭中,她身披彩凰衣,发髻高梳,眉间点了赤砂,看上去端庄美丽,落落大方。 「暮云呀,你怎么这般傻?」焦皇后屈膝端跪到桌案前,嗓音奇柔地说,「人是会变的,民间传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是郑国之主,真龙之颜,可那传说中的龙当年是龙子,不曾寄望于呼风唤雨,只盼逍遥天地,做那隐世仙。可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便是真龙,也会忘了自己当初的模样。怎会记着区区一个孩子呢?」 她捻着兰花指微微高举茶壶泡茶,茶水从壶嘴里倾斜而下,茶盏满了七分,被推到暮云身前案上。 暮云望着清澈无垢的茶盏,鼻间弥漫着那淡淡的茶香,她闭了闭眼,轻声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陛下若是忘了梦中人,为何直至今时今日,这茶壶里的茶。」暮云呼气抬眸,「怎的还是烟州的粗茶,笼香梦呢?」 焦皇后也跟着笑,她容颜显现温柔婉色,手上的茶壶微微下放。壶嘴止了,茶水不在流出。 她指尖微抹盏中茶水,抬起在眼间搓揉,说:「恣意之时的梦会跟着人一辈子,比如我。」她分开的双指间是一张抿唇含笑的容颜,「我初入宫时见到陛下真容,便知他是个仙人,我记得他的模样。寄情于山水云烟,喜那不沾俗气的女子。」她那黛眉微挑,似苦恼地说,「当年选秀时,我就见过一个,名儿我还记得。叫……江鳕,也是烟州人。那是个美人,世间少有。」 她用赞叹的语气说出这个名字,旋即缓缓叹息。 「那又如何,皇后如今是焦皇后,而不是江皇后。」暮云平静地与之对视,「也不是乐皇后。」 「你恨我,这是该的。」焦皇后抿了口茶,润的红唇愈发艳,「乐无双是个妙人,是一方山水养出来的美人,我当年比不上她。」她忽地抬眸温柔笑,像说秘密般地告诉暮云,「可你知道吗?我别的本事比不上别人,最会的,就是学。」 暮云横眉,重复说:「学?」 「对。」焦皇后探指虚点,「我学的快,而且学的像。第一个是我母亲,第二个是我的族姐。」焦皇后望着她笑盈盈地逐个报着名字,「侍女、仆役、路人、江鳕、乐无双。」 她每说一个名字就露出崇敬的神色,旋即又转为失落。 暮云哼了一声,缓声说:「你永远也学不成无双,你不是她,也成不了她。」 「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像不像,我学,只为陛下。」焦皇后面容诚实,「陛下喜欢的,我都可以学,喜欢吃的糕点,喜欢的服饰,喜欢的梦中人。我都可以学成,而且比之更好,更优秀。」她为自己的话而感到满意,随即诚恳的沉首说,「所以我是皇后,一***。」 暮云捏着茶杯,指腹泛白,说:「你当年没见过无双,更没到过烟州。」 「呵呵,我见过。」焦皇后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甄王大婚,迎娶之人乃是江家名女,江笑南。她的字很好看,还有画的画也甚是赏心悦目。」她眯着 眼,「烟州山水,乐无双,还有你。」 暮云闻言为之一震,双眸微微睁大。她沉默半晌,说:「你处心积虑变作她人的模样,陛下也不会真心喜欢你,他爱的人还是当年逝于大江的乐无双,你永远也替代不了她。」 焦皇后扶着案,手扫过茶盏,茶盏平滑着从案上倒下去,摔成了碎片。 她依旧注视着暮云,说:「茶盏碎了。」她将另一个茶盏推到身前案上,「那便换一个新的,更好的。」她往茶盏里泡茶,动作柔的似水,「我为贵妃时,要做的无非就是从这冰冷无情的后宫里争夺陛下的爱。待他爱上我。随之,便是改变。生而为女子,做不了郑国的官,先贤经典里说的头头是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江笑南曾跟我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焦皇后才德兼备。」暮云面容逐渐冷漠,「楚贵妃,三皇子,四公主,七大州州牧。即便知道指使庞司空纵火杀人的幕后主使是你,旁人也想不到,你真正想杀的,其实是无双和她那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暮云吐气很重,胸腔剧烈起伏着。 「是呀,我是要杀她。可你与我同样是女人,一定是懂我的。」焦皇后用哀愁地目光看着她,「女人最大的本事不是三从四德,而是嫉妒。我总是会嫉妒别人做的更好,长的更好,得到更好的东西。」她指了指暮云,嗓音轻柔地说,「你也是如此。即便你与乐无双同出勾栏瓦舍,但她总能做的比你好,琴艺、嗓子、容貌。九州传唱烟州双绝,便是崇都的世家公子也不惜跋山涉水南下烟州,为乐无双一掷千金,博红颜一笑。谁会记得她身边一个小小的捧琴人?你在她背影里永远出不了头,而我。」她指尖抹过光滑的盏沿,深切地说,「造就了你。」z.br> 暮云深感震撼,焦皇后的话虽然令她厌恶,但扪心自问,在逐年长大的岁月里,她的确深深的嫉妒着乐无双。 那些黄金白银从指缝里倾泻犹如亭外的暴雨,咣当作响的洒落在红袖长飘的花船甲板上。一箱箱奇珍异宝争先恐后地铺满大厅,在那醉人的琴声里,男人们泛着炙热的渴望目光,聚焦着台上面容雅淡的乐无双。 而她侧立在高台后的角落里,望着那番令内心悸动的景象,失落地垂下了头。 「不,你毁了她也毁了我。」暮云强自按下内心的悸动,她撑着桌案站起来,俯视着焦皇后,寒声说:「陛下唯爱无双,当年楚贵妃南下烟州,为的就是替陛下迎无双进宫。她若是进了后宫,皇后之位,犹未可知!」 「不错,女人应当觉慧,洞悉先机。」焦皇后也站起来,但她的气势却在顷刻间转为威严,「作为皇后,尔虞我诈,不择手段乃是必备的手段。杀乐无双是为了争宠,杀楚贵妃亦是。一个女人一旦要做狠绝之事必当心思缜密,谋划周全。」她绕过桌案逼近暮云,目光怜悯中带着几分讥嘲,「我杀乐无双、楚贵妃,其后后宫无人再是我的对手,皇后之位稳固不移。再杀七州牧替换己下棋子,七州尽收囊下!四公主年幼得宠,长大必然持宠而娇,杀她便是为了我儿秦王。杀三皇子,日后夺嫡之战他便少了一个对手。女人要的,我争到了。男人要的,我给了。所以。」她居高临下犹如一座深不可测的高山,俯视着暮云,淡漠地说,「即便是一个还在吃乳的婴儿,我也要未雨绸缪,狠绝干脆!」 公私尽收! 暮云瞪大双眸看着焦皇后,她在过去的岁月里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永远也比不上乐无双。而她现在也已明白,此刻的自己根本无法和眼前的焦皇后比拟分毫。 她缺少的,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哪怕抛弃性命也要去果决下定决心,为之争夺的勇气。 暮云吐气粗重,她面色浮起倔强的红,一挥袖袍高声说:「可你不知道, 那个孩子没死!」 「那又如何?」焦皇后步步紧逼,「我说过,陛下是龙,当年的龙子如今已从浅滩醒来,盘龙心怀雄志,天下将变,真龙将扶摇直上九天统御天下。而我这只痴心做梦的乌鸦已成真凰,无人在可与我斗!」 暮云被逼地退出天亭,她每后踏一步,身子便矮焦皇后一头,直到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滚滚河涛! 但她仍然倔强昂头,凝视着焦皇后,质问说:「那陛下呢?陛下若是知道你这般狠心毒辣,定然要你焦氏一族灭族!」 「而今陛下不在是当年的陛下,我亦然不是当年的我。」焦皇后满足地眯眼,旋即从袖里摸出一柄精致的短匕,「纵使真龙无法镇住九州,那我便举焦氏全族之力,助他呼风唤雨,直达天巅!」 焦皇后说着忽地高举手臂,那短匕泛着精粹的寒芒,旋即猛地朝暮云扎了下去! 暮云被霎时剧变吓地面色发白,她不自觉地向后踏步躲闪,可这一脚却是踏空了,而那刀光已经迫近眼前,身子更是向后翻去! 「贼婆娘住手!」 一道橘色璀芒破空而来,带着呼啸之音堪堪打歪了袭向暮云的短匕,旋即下一刻在倒飞时打碎了亭内的一坛酒缸,酒水肆意横流满地! 一道红衣倩影脚踏河波,身形似燕般飞掠而过。她逼近天亭,在顷刻间单掌推出,撑住了暮云摇摇欲坠的身躯!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八章 痛定 江果接住烟杆花哨地转了一圈,说:「如今外头庞博艺已然起兵哗变。不久,你这只插着凤尾装凤凰的乌鸦可就要自身难保了!」 暮云侧眸望着江果,惊讶出声说:「你是他身边的——」 「姑姑莫怕!」江果长指一端烟杆,直指焦皇后,「她敢出言不逊,我帮你骂她,若是在敢动手,我帮你揍她!」 「庞博艺是我养的狗,即便脱了绳,我也有万般法子叫他跪下去。」焦皇后退步摆手,「至于你们,就留在这里喂鱼吧。」 长岸传来极其轻快的脚步声,江果抬眸一望,就见那两名侍女飞步逼近,抖手间现出锐利锋寒的短匕,对着江果飞身刺去! 江果立刻将暮云护在身后,手中烟杆横起一抬,抵住了刀锋! 可就在这时,那两柄短匕突然升腾起一团浓郁的黑气,刀锋上传来的力量陡然加剧,两名侍女狠狠一压! 江果登时被巨力压的单膝跪地,她强撑着,震惊无比地说:「你们是何方修真者?!」 一名侍女双眼血红,诡异地瞳孔死死盯着江果,咧嘴狞笑着说:「阎罗岛!」 她说话极快,手中动作更是快若闪电,在猛烈抽刀的空档反手一转,短匕顿时在空中飞速旋转,紧跟着被她握住,猛地捅向江果的腹部! 江果撑着烟杆无法抽身,形势危急之下,她咬牙运起灵力,迅疾地探手生生攥住了锋利的刀刃! 嘶喇一声,附着黑气的刀身在白皙的指尖寸进些许,鲜血骤然沿着匕身淌落! 而就在两者对拼力量时,另一名侍女陡然收刀,同时身子在半空极快地一转,反手握刀刺向江果的脖颈! 江果在刹那间抬烟杆招架,可身前的侍女一把扣住她的手臂,令她骤然动弹不得! 刀锋俨然迫近,尖锐的寒芒在江果的瞳孔中逐步放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江果身侧的暮云动了,那攥紧袖子的手在这一刻犹如候鸟的羽翼缓缓展开,挡在了江果身前,挡住了危险! 噗嗤一声! 急雨瓢泼打的湖波涟漪阵阵荡漾,刀锋已在顷刻间洞穿了老人的喉咙,她的身形仿佛变得极慢,衣裙摆动,阻挡了江果望着刀锋的视线! 「不!!!」 江果瞳孔骤缩呐喊!她得了机会运起周身全部的灵力,尽数灌注烟杆,烟杆登时华光大作,然后迅疾如电地朝两名侍女横扫出去! 侍女没反应过来,两人都被这一下扫中向后倒飞出去,掠过焦皇后身边时,被她探手抓住稳下身形。 江果转身飞扑抱住了暮云,脚踏河波向外飞窜,手中的烟杆向后奋力一甩,顿时撒出一团浓厚的白雾,笼罩了两人的身形。 侍女再次飞掠而出冲进烟雾,可等她们驱散,江果与暮云已不见了。 「别追了。她一定会再回来的。且先处理了疯狗,在去杀那孽障不迟。」焦皇后说着转身朝长岸走,可脚步忽地一顿,她闻着空气里的酒香,蹙眉呢喃,「春未老。」 她眉头逐渐蹙紧,渡过长岸后驻足在长廊下望向天亭,看着那翻腾的鲤鱼,半晌才长吐浊气。 平舒眉宇。 江果抱着暮云飞掠皇城,直到一处隐秘的密林处才停下脚步。她将背上的暮云小心放下,旋即扶着人急声说:「姑姑,你撑住,我有药,我有——」 暴雨将她浇的湿透,她在慌乱里掏腰间的香囊,可颤抖的手指令香囊掉在地上,滚出了几枚深褐色的泥药丸。 她探手时,暮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暮云一手捂着不断溢出殷红鲜血的脖子,张嘴艰涩地说:「元……吉……」 江果抱着她,哽咽地说:「 元吉在内城,我带你去见他!」 「听、我、说……元、吉……是、呜……」暮云嘴角止不住地溢血,断裂的气管令声音嘶哑,话语时断时续,「脚……铃……皇、证……皇、帝……不、容……他、呜……不、不要……报……仇……」 她身子剧烈抽搐起来,染血的手死死攥紧江果湿透的袖,江果抽噎着将药丸捡起来,贴在暮云唇边,她焦急且害怕地颤声说:「姑姑,快吃下去,吃呀!你快吃呀,你快……」 江果泪流满面,耸动着肩膀哭着。 暮云强挤着笑,她颤动着黏密的血牙,虚弱地说,「不……怕。」 「暮云。」 乐无双的声音坚强且富有感染力在心田泛起。 「不怕,不怕……」 黑夜里那手轻拍着暮云的肩膀,话语柔和地安慰着身心颤栗的她。 过往的记忆浮上心头。在浑噩的视线里,江果焦急的面容一声声的呼唤着。可暮云却将她的面容认成了乐无双。 暮云总是站在乐无双的身后,从小到大,挨打挨骂,都是乐无双替她受过,而她却无时无刻嫉妒着乐无双的成就。 她就像乐无双的一道影子,一直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内心的喜怒哀乐无人得知。只有今天,当她挡在江果身前时,她才明了乐无双在那间黑屋里经历了什么。 是痛苦。 她释然地笑,血从嘴角满溢滑落喉咙,她由衷地感慨,原来无双承载的痛,是这样的。z.br> 血堵住了她的喉咙,声音断了,可她还在说着那铭刻于心中的话语。 不怕,不怕。 暮云为自己第一次挺身而出从而感到自豪,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活的是那般真实。而视野里的密林和暴雨在此刻变了。 眼前的朦胧像是一阵散开迷雾,随着呼吸渐渐微弱,长长的红袖晃过双眼,现出悠然雅致的奢华大厅,满堂公子哥吆喝着,空气里女儿家的脂粉香,耳畔的雨声变作珠帘的碎撞声,她从黑暗里跟着身前那道倩影向前渡步。 「诸位,小女子乐无双。」乐无双屈膝一礼,转身伸出素手引向身后,「这位是掌琴,暮云。」 暮云迈步走近站在乐无双身旁,两人齐肩,她捧着琴屈膝一礼,矜持而平静地说:「小女子,暮云。」 公子哥举扇高呼,在满堂激动的呼喊声里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前一后地说。 「今日奏一曲。」 「夜沙狂歌。」 她活着,她不是别人的影子,她叫暮云。 江果六神无主地怔怔注视暮云,这一刻她只觉得呼吸像是消匿在口中,四周除却暴雨声和滚动的雷鸣,便只有她喉间压抑的呜咽声。 暮云心满意足地保持着满足的笑,她在如琴弦哭诉般的滴答雨声里睁着无神的双眼,雨珠落在瞳孔里漾着波纹,可却没能叫神采在复过往。 血染的红裙愈发的艳,可攥皱的袖袍却带着狰狞的悲伤。 江果怔怔地凑近,嘴唇颤动地轻声呼唤。 「姑姑?」 手松开了。 轰! 惊雷劈下,霍霍雷光映照的整座皇城忽明忽暗,同时照亮了森寒凌冽的刀光! 「杀!!!」 震天般的咆哮喊杀声不绝于耳,禁门前的羽林军举着半身高的方盾排列成墙,在严密的步伐下逐步推进,长矛横排齐齐刺出,城西新军的士兵顿时倒下成排。 此刻的禁门被堵的很死,双方在隘口互用长矛对捅,可城西新军的步卒配备的圆盾无法像羽林军那般严密布防。同时由于隘口狭隘,又没有城墙高处的视 野,弓箭手都只能焦急地殿后压阵。 「殿下,这样打不是办法,关口太过狭窄,我们的人冲不进去!」一名百夫长抹了面上粘稠的血,喘气说,「人太多了,皇城广场上到处是人,而且他们的弓箭手皆驻防在城垛上的塔楼里,以上制下,我们是劣势!」 「还有其他城门,立刻派出十名千夫长,携本部劲卒前去破关!」刘修良临危不乱,他按住百夫长的肩膀,「带上冲车,若是攻破关门,立刻来报!」 百夫长抱拳嘶嚎:「喏!本部皆有,跟我来!」 刘修良高坐战马,在后方高举着钢刀,俨声高喊:「勇者无畏,冲上去,给我杀!!!」 士卒们眼见刘修良亲自督战,当即都使出牛劲,红着眼疯了似地往关内扑冲过去! 羽林军受到剧烈冲击,纷纷都扎起步伐沉腰举盾,抵御着愈发汹涌的冲击! 禁门的关口陷入鏖战,双方士兵都人挤着人,有的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死死咬牙迈步前冲希望将人推出去。 禁门关前的事态陷入持久不下的交缠,可金殿内的均势却正在被逐步打破! 砰砰几声脆响,香炉倒塌,帘布在空中迎风乱舞,老熊手握锁链在绵密的人群里癫狂舞动,双拳打出令两名逼近的羽林军倒飞出去,横空撞在龙柱上。 然而人数太多了,逼近的羽林军在诱人的奖赏下都悍不畏死,疯狂舞动着钢刀冲向老熊! 嗖嗖! 箭矢擦过老熊的腿裸,带起绽开的衣角和碎肉,鲜血喷溢而出,他登时吃痛单膝跪了下去! 庞博艺指着老熊尖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令下,十数名羽林军齐齐逼近,钢刀高举,寒芒骤闪,当头斩下! 老熊陡然转动锁链挑空一转,待刀光而至,那锁链俨然密布缠绕手臂,他双臂护住头顶,在叮当声里抵挡下全部的攻击,旋即沉步吸气,猛地挣开手臂,仰天咆哮! 「呀!!!」 数十柄钢刀被震开,鲜血从老熊嘴角溢出流下,他极快地收拳于腰,势大力沉地向前方打出了惊天动的一拳! 轰!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九十九章 债主 沙尘飞扬,帘布向着殿门疯狂舞动,一道长长的气浪横冲而过,登时击中一人,将其打的倒飞出去! 然而不止如此,老熊已经迈步冲锋,他身形庞大如熊,可狂奔之间却迅疾如风,并且在那人未落地的顷刻间追了上去,扣住了喉咙! 「庞博艺!!!」老熊捏着人发了疯似的冲锋,路途上的人墙被撞的东倒西歪,「老子宰了你!!!」 庞博艺袖袍一挥:「拦住他!」 两名羽林军陡然踏步挡在庞博艺身前,一人面对神情狰狞如恶鬼的老熊俨然不惧,他拔刀一挑,刀晃动着向前飞,旋即那人猛地凌空横踢一脚,将刀踹地横飞刺向老熊! 惨叫声起落,那刀洞穿了老熊身前那人,老熊将人随手甩开,逼近的瞬间向那人狠狠打出一拳! 「哼。」那人的手带起残影骤然扣住了老熊的拳头,劲风吹拂着他冷漠的面容,那抬起的眸子微微一凝,「江湖客。」他旋即转向一众羽林军,「尔等立刻去内殿活捉景诚帝,这人交给我。」 羽林军们立刻抱拳齐呼「喏」。旋即一众都鱼贯而入,冲向了内殿。 那人话一闭,手臂忽地搭住老熊的手腕向后一抡!老熊被举起向地上砸,但他反应如电,双脚向下一踏停住下沉的身子,旋即身子一转单掌撑地,大腿如大斧般斩向那人的肩膀! 这个刹那间,那人双臂交叉高举挡住大腿,而老熊已然借力翻身而起,他踏步快攻,双拳前后出击,那人皆闪电般出掌扣下,并且在空隙里出拳反击!两人过手的速度很快,步伐变换交接成促,双拳打的砰砰作响,空气里震荡着沉闷的拳头交击声! 就听啪啪啪几声震声响起,老熊加快出拳的速度,他一路快攻,那人则严密防守,两人步伐飞快横行,双拳带起幻影般的残影接连抢攻! 拳拳到肉的击打声砰砰作响,那人手掌迅疾地一抓一扣,骤然抓住了老熊的双拳! 老熊被制,膝盖当即一顶,而那人也跟着向前踏步与之撞击,两人的腿一顶一收,旋即交换步伐用另一条腿狠狠相撞,最后齐齐踢向对方的太阳穴! 嘭地一声,两人都同时单手撑地凌空飞踢,躲避攻击的同时向后倒翻着站了起来! 「身手不错。」那人冷冷一笑,「可惜,你还是得死!」 那人骤然俯身前冲,令老熊厉眸摆出架势防守,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却已经到了!并且打出了带着残影的一拳! 老熊惊骇,他本能的侧身躲避,但那拳速太快,他根本无法做到捕捉,而且他还感觉到身体的四周突然莫名僵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拳头狠狠打在他的胸膛上! 噗嗤、咔嚓! 血肉和骨裂的声音齐响,老熊无比震惊地垂首看着被拳头刺入的胸膛,他抬脚飞踢,可那人却一把夹住他的腿,拳头再次深深没入模糊的血肉! 老熊受到剧痛的刺激陡然咬死了牙,那拳头再入些许,剧痛令老熊额头冒出白毛汗。而那人在陡然间抽出拳头,旋即在鬓角竖指成刀,刺向了老熊的面门! 老熊瞳孔骤缩,他已无力挣脱,面对这狠辣无比的一击,只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噌! 就在这个刹那,一声嘹亮脆响骤然响起,老熊几乎紧跟着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一抹尖锐寒芒泛着令人汗毛炸立的弧线,直刺向他身前的手掌! 那人猛地收手退步,直直退到庞博艺身旁才停下。 老熊的目光跟着那柄雪白的剑芒望去,从剑身、剑柄,再到那雪白如玉的素手,他才怔怔地看清了出手相助之人。 「庞博艺,你安耐不住了。」 说话的这名女子一身艳丽红衣,面容绝 美且令人痴迷。 庞博艺冷视女子,寒声问:「你是谁?」 「我是谁?」女子放声狂笑起来,神情里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你忘了吗,我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诱饵。」她指着匍匐在角落的江子墨,「你当年利用我想要杀我外公,怎么?」她远山眉一横,「不记得了吗?」 「原来是你!」庞博艺面色阴戾,「甄氏叛逆!」 江子墨诧异瞪眼,嘴里喃喃着:「可笑……」 「惊雪剑。」那名手中允自弥漫着黑气的羽林军挑眉,「你是万剑门的弟子。」 「好眼力。」甄可笑嫣然一笑,可笑容在顷刻间变寒变冷,「我会用它杀你,你可得睁大眼好好看着。」 「哼。」这人抬手从腰后抽出一支判官笔,「纳命来!」 黑气附上判官笔,漆黑的光芒泛着粘稠如墨的雾气,顿时令笔身愈发妖异。 那人冲上来抬笔横扫,一道如字迹的笔墨在空中停留,黑雾犹如黑水四下飞溅!而甄可笑飞快侧身躲避,可另一名守在庞博艺身旁的羽林军也冲来了,手中拿的也是一支判官笔! 甄可笑横身旋转躲过两人的合攻,她落地后飘然转了一圈,惊雪剑被反握在手中。 「你们是阎罗岛的魔道。」甄可笑微抬剑,「看你们的法器,应该是判官?」 持红笔的人指尖转动笔身,漠然地说:「不错,我便是左司官。」 持黑笔的人则横然一握笔身,寒声说:「我乃右司官。」 两人抬笔齐齐一指,异口同声说:「阎罗殿下判生死,我等勾笔定阴阳!」 「口气甚大,我便随你们吹口大气。」甄可笑食指抵住剑耳,「恣意傲剑。」她在渡步间嫣笑着说,「行天地。」她步伐一顿,举着剑身与脸颊贴近,红唇轻吐,「破万道!」 左右司官闻言眸子一凝,他们互视彼此,紧接着恶狠狠地盯住了甄可笑。旋即就见他们齐齐探出赤、黑双笔,手臂舞动着在空中凌虚作画,一人画虎,一人画龙,那空中笔墨在挥洒之间,殿外的远空突然袭来一团浓密的天云。 云旋转着蹙成一团,尖端融入一笔一划在飞速形成一头盘山傲立的猛虎,还有一条五爪齐张的怒海蛟龙! 吼! 异啸四起,声震皇城! 危机之刻,一道身形轻灵的倩影飞掠而来,她持着一柄墨绿长剑,站到甄可笑身旁,随即巧笑一声,说:「如此大场面,怎可少了我?」 甄可笑侧眸撇视,见来人是刘君悦,便见怪不怪地转向前方凝视。 「又来一个。」左右司官异口同声,手中判官笔齐齐刺出,「杀!」 就见龙虎齐跃,带着狰狞肃杀之意,骤然朝两人猛扑来! 「甄师妹,魔道当前。」刘君悦将剑举向半空,望着甄可笑说,「你我还是合力一击吧。」 甄可笑不做回答,她将惊雪举起与刘君悦的剑紧贴,旋即就见两人凌空飘起,双剑微微飘荡出一道绚丽的轨迹,两人同时注入澎湃汹涌的灵力,令剑身显现出愈发凄迷的荫白朦光! 紧接着两人齐齐平举长剑,同时脚步猛地一踏踩碎地板,身子在骤然间勇往直冲,口中各自念诵着。 「风起!」 「惊涛!」 龙虎在顷刻间已近身前,刘君悦抬剑霍地升起一道狂暴的龙卷风,强劲的风助长了甄可笑的剑势,她霍然凌空横旋身躯,剑光大盛,转瞬间便化作一场凭空生成的狂暴风雪,猛烈地涌向了龙虎! 轰! 华光仿佛爆炸开来,在璀璨的光芒里,龙虎顿时消弭下去化为无形!但是那风暴还在,而且已然化作更为猛 烈地滔天龙卷,飞快地朝着左右司官压了过去! 「破!」 随着一声震声呼喝,刘君悦飞步刺出长剑,而甄可笑则反转手腕握住剑柄,猛地向下重重一斩! 噌! 两声锐利无匹的剑啸,涨大到无边无际的剑气仿佛带着实质的剑影,一纵一横,俨然带着穿山斩海的巍然气势,袭向了持笔御敌的两人! 左右司官眯眼御起全身的灵力注入判官笔,黑气蒸腾如火,旋即迅疾地高举着抵御。黑气蒸腾四溢,可剑芒更为炽盛,双方在碰撞的刹那,黑气陡然散尽,剑芒利落地断开了两人! 嘶喇一声,两人都齐齐向后倒飞着撞在门扉上,殿门骤然倒塌,两人都齐齐喷出一口淤血! 「思魔境!」左司官捂着胸口闷声吐出鲜血,他狐疑地盯着两人说,「你二人的剑术是北堂氏的不传之秘,可你们都不是北堂族人!」 「我的确不姓北堂。」甄可笑脚踏惊雪,御剑凌空,「我乃是当今万剑门掌门北堂渡真人座下弟子,甄可笑。」 刘君悦挽了个剑花,笑着说:「我也是掌门弟子,刘君悦。」 左右司官互相交换眼神,当即咬牙恨声说:「走!」 两人一掌拍在地上,旋即猛地向殿外飞窜出去! 庞博艺追到殿门前破音呐喊:「回来!」 那两人浑然不顾,他们在空中御笔飞行,化作两道黑光飞快的窜去。可就在这时,内城中忽然升腾起几十道颜色不一的光芒,在空中拦住了他们! 这些正是在俗世入世破魔的四派弟子! 「庞博艺,我为了今天等了四年之久。」甄可笑踩着剑,身形浮沉,「当年我父亲甄毅只身孤骑返回崇都,在金殿上被判以叛国之罪,而今我就要拿你问个明白!」 庞博艺扒着殿门上的镂空,踉跄地迈动步子移动,他额间的发丝凌乱地飘荡在眼眸间,口中说着:「甄毅叛国,朝堂上的百官尽知。杀他乃是律法,郑国律法为根——」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百章 相依 「不可能!」甄可笑御剑逼进,「我甄氏一族自开国以来皆是忠心不二之辈,一代代的将才终生为郑国镇守边关,我父亲是英雄,绝不可能叛国!」 「甄毅私通外寇,意欲自立为王!」庞博艺扒着殿门退到角落,他喘息着,「此等叛逆之徒,罪该万死!」 「我父亲出塞歼灭外寇右庭,他若要自立为王怎么会杀外寇?!他应该打开关门,放外寇长驱直入崇都,取皇帝的脑袋!」甄可笑脚下的剑尖就抵在庞博艺脖颈前,「你说谎,我要你说实话!」 「歼灭外寇右庭是功吗?!」庞博艺背靠墙壁,严声震耳,「他是郑国的异姓亲王,是满红关的边关大将!」他瞪大眼病态癫狂地逼视,「他的命运和满红关共存亡,可他杀了外寇,这便是谋逆之举!」 甄可笑眸子睁大,她探手掐住庞博艺的喉咙,狠声说:「保家卫国,灭外寇乃是定国安邦之举,何来谋逆之心?!」 「守关是为了镇守边关,边关之存乃是外有贼寇猖獗,为祸一方!」庞博艺吸着微弱的气,嘶哑地说,「大漠三庭,左、右、中,他灭了右庭,来日若是灭了大漠所有的外寇,那满红关何必在存?呵呵!」他嘶哑地狞笑起来,「无寇无关,手握重兵,这便是谋逆之罪!」 甄可笑的手陡然一松,庞博艺登时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他剧烈咳嗽着,冷笑连连地抬起了头。 甄可笑踩着剑站起来,俯视着庞博艺,说:「你骗我,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说谎。我不信你,你一定在撒谎!」 她的脚重重一踏惊雪,陡然刺向庞博艺的胸膛! 嘭! 刘君悦在紧要关头刺出一剑,击开了甄可笑,她护在庞博艺身前,说:「且不论此中真假,你已是拜入万剑门的门徒,修真者铁则,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可伤及俗世凡人!」 「魔道已现铁则已破。你让开,我要报仇。」惊雪乱飞着,甄可笑凌空一踏令剑恢复平衡,「敢拦我,你死!」 「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刘君悦用持剑的手背拍了拍庞博艺的胸膛,「他可知道元吉的身世。你杀了他,元吉就永远是个死士,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喂。」刘君悦顷身好奇地问,「你舍得吗?」 甄可笑闻言眸子微缩,她盯着庞博艺,犹疑地说:「你知道元吉的身世?」 庞博艺狐疑喃喃:「元吉?」 「崇武年烟州花船大火。」刘君悦幸灾乐祸地提醒他,「那个孩子,还活着。」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庞博艺瞪大眸子,他十指深深扣入镂空,单薄的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活着?他被火烧死了,不然就是被水淹死了!你骗我,楚贵妃死了!乐无双死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一定也死了!!!」 「不止是他哦。当年那船上除了你说的那些人,还有四公主呢,她也活下来了。」刘君悦矮着身,笑意盈盈地凑近仰视,「我叫刘君悦。」她重重的重复自己的名字,「刘、君、悦。」 庞博艺如遭雷击,他松开纸窗落荒而逃般地窜向角落,他盯着刘君悦颤声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活下来!」他贴着墙壁向下滑着身体,官袍被蹭的挤成一团,「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是鬼,你是假的!」 刘君悦转向甄可笑,笑着说:「你我且先走吧,魔道事急。你父亲的事将来定然有人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谁能给我答复?」甄可笑垂下的眸蹙的很紧,「除了庞博艺,这里的百官都死了,只有他知道——」 「还有一人呀。」刘君悦拉住她的手,「当年金殿上宣判之人还活着呢,他一定知道。」 甄可笑倏地抬头, 说:「景诚帝。」 刘君悦点了点头,拉着她朝外走,说:「走吧,处理了魔道,你我在来金殿找他。」 「羽林军篡逆,景诚帝不一定会活到那个时候。」甄可笑想挣脱她的手,「不行,我现在就要去问皇帝!」 「哎呀,你看看,天上乱成一团。」刘君悦朝着天空指,那里不时有彩芒落下,而黑气却凝聚不散,「那才是头等大事,而且事关满红关生死呢。」 甄可笑猛地反手握紧刘君悦的手,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跟我走就对了。」刘君悦抬手一甩墨绿长剑,平浮在身前,「待抓住魔道,一通审问!」她握拳势在必得地挥了挥,「你想知道的不就知道了。」 甄可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随即便御起惊雪,当先直窜天空! 刘君悦扶起老熊,她盯着老熊血肉模糊的胸口,问:「老东西,你心脉被震碎了。」 老熊似乎极为习惯她的语气,嘴唇泛白地笑着问:「还有救吗?」 「我?」刘君悦指着自己的脸,随即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行,能救你的人在千里之外呢。」 「那便算了。」老熊强撑着身子走到殿门前,望着不远处厮杀成狂的士兵,说,「我得走了。」 「去哪?」刘君悦走到他身边问,「找你老婆?」 「机灵鬼。」老熊笑里带着咳,「咳咳……小家伙,好好活着。」 刘君悦看着他离开,眉宇间紧皱着,片刻便舒展开来。她转向角落里的江子墨,神色严肃地说:「老大人,羽林军布防严密,秦王攻不进来。」 江子墨此刻很虚弱,他跪着看刘君悦,问:「四公主可有妙计?」 「嗯……」刘君悦指尖刮着下唇思索,说,「若是此刻有人去一趟城外的驿站,兴许能。」 江子墨闻言,目光盯着刘君悦,他张了张嘴。 「我?」刘君悦指着自己,旋即连连摆手,「不行,我现在有要事,很重要的事。」 她指了指天空。 江子墨缓缓颔首,说:「公主且去,老臣自有办法。」 刘君悦轻轻一跃,侧坐在墨绿长剑上,悠然地飘了起来,随后朝着那团黑气缓缓飞去。 庞博艺犹自瘫在角落,他惊恐地呢喃,好似疯癫地说:「不可能,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江子墨看了他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向龙柱之后的阴影里,他咳嗽一声后才说:「罗川,你害老夫一次,命债命抵,你可愿出一次城,助老夫一次?」 龙柱后,一个颤栗地身影悄悄冒出了头,他战战兢兢地望过来,看到疯癫的庞博艺陡然吓地向后一缩。可片刻,他听着庞博艺喃喃自语的疯癫话语,这才再次探出头,低声问:「大人,你需要我做什么?」 江子墨看着他,话语苍老且忧愁地说:「做你曾经做过的。」他将揉在手里的那张染满血迹的白纸递过去。 「送信。」 老熊奔走后宫,硕大的皇宫犹如迷宫,他捂着伤口在长廊里左顾右盼,鲜血随着步伐滴满沿途的路。他到了天河,却看不到寻找的身影。天亭空空荡荡,地上是碎开的茶盏和酒坛碎片。 熟悉的酒香弥漫在鼻腔间,他闻着那酒香,剧痛令他神智浑噩,他从亭柱角落里翻出一坛不大不小的酒壶,先是朝口中灌了一口,然后往伤口倒了些,撕心裂肺的剧痛霎时间袭上心头。 他强忍着,随即喘息着踩着天阶向下缓步走着,暴雨倾泻而下将他浇的湿透,此时不远处的两只鹣鹣突然从密林中飞腾上天空,各从一个方向朝着远空分离飞去。 他望着,在那幽怨的鸣声里,他盯住了密林的方向 ,踩着平实的红玉山石快步奔走。 推开长着倒刺的丛草,他在密林里停住了脚步,那双眼睛瞪的犹如铜铃,口中呢喃着:「暮云……」 暮云安静地靠躺着苍天大树,垂下的嘴角允自滴着逐渐发黑的鲜血,那手垂在哭泣不止的江果身旁。 他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推开江果,将暮云抱进怀中。 「暮云,你醒醒,醒醒。」老熊抱着颓然无力的暮云,喉咙哽咽地溢出哀伤的话语,「我来了,你的夫君来了。你听我说、听我说,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现在是教官,是威风凛凛的教官。你知道吗?你听到了吗?」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从烟州到门州,到通州,到盘州,到凉州。」老熊如捧着宝藏般捧着她死寂的面容,「代州、边塞。我们找了你好久,如今终于找到你了,暮云。」他深情地望着暮云,温柔地说,「我找到你了,你不可以在逃走了,我这次绝不会放手了,暮云,你……听到了吗?」 暮云的手垂在粘湿的泥里,指尖泛着粗茶笼香梦的淡香,浸在血泊中染了殷红的血色,雨声啪嗒,雷声轰鸣。 老熊将她的头抱到坚实的肩头,胸口的血止不住地溢出来,滴答声落,血融进血泊中。他握着暮云,一手提起酒坛,柔情地说:「你看,我带酒回来了。你最爱喝的,春未老。」 他像从前在家中那般碎碎念着。 「春未老,你最爱喝了。你喝了酒会骂娘,会狠狠骂我不中用。你还记得吗?」.z.br> 「你还会灌我,你会醉的比我快,你会抱着我,你会骂我是土匪。」 「因为我抢走了你。」 「因为这酒。」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百零一章 坠溺 他搓揉着暮云无力的手指,然后慢慢地用锁链缠绕住彼此的双手。他握着酒壶,话语渐渐虚弱低迷。 「这一次……我不会放手了……我要捆住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就……爱上你了……」 老熊靠向苍天古树,手缓缓下垂落在泥里,酒壶倒了,倾倒出来的酒液流淌进血泊中,笼香梦与春未老融合在血水里,粼粼波光的水面倒映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漫天大雨瓢泼,两人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水底。那雨珠滴在嫣红的血泊里,荡漾的涟漪犹如摇曳的火焰,恍如他们于大火中的初次相见。 「你叫什么?」 「暮云。」 「我要娶你做婆娘肯不肯?」 「不肯,你待如何?」 「嘿,抢走你!」 酒香被雨挥发地弥漫在密林间,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沉沦在无止境的睡梦和回忆中。 春天将逝,老有所依。 罗川腰间挂着垂摆晃动的断袍,他郑重其事的接过染血的信纸,然后犹疑地说:「可是大人,外头打的这般激烈,想必四道关门皆有重兵把守,小的如何出去?」 「莫慌,皇城地下水渠的布局乃是老夫当年亲手设计。」江子墨抬指指着殿门外,「出去向左走,后殿有一口水井。井下水深,但井壁留有接通外城的地下通渠,你从那里爬出去就是南门大街。现下外头打的闹腾,外九城必然无人把守,你可寻个机会出城去驿站。」 罗川托着信纸,担忧地问:「那大人,小的该将此信交于谁?」 江子墨眸子微凝,说:「谁最大,就交给谁。」 罗川点头,他当即迈步绕过疯癫的庞博艺,正要迈出门槛时,庞博艺突然冲上去,神色狰狞地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探手就要去夺信纸,口中戾声喊:「竖子敢尔!把信给我!」 江子墨见状震惊,他匍匐着站起来,冲上去抓住庞博艺的胳膊,严声说:「女干贼!你装疯卖傻!」 「大丈夫能屈能伸,刀在当头就该低头委以虚实!江子墨,当年先帝驾崩,双龙争王。」江子墨发狠攥紧罗川的手臂,瞪着江子墨说,「你当年不也是如此吗?!」 「呸!贪生怕死之徒!」江子墨扯住他的手臂向外掰,「松开他!」 罗川虽身子虚弱,但面对庞博艺这等虚弱的文官仍有反击之力。他双脚乱踹,庞博艺一时不稳连带江子墨扑倒下去,罗川也摔的瘫坐在地上。他一把抓住信纸,双手双脚齐动挣扎着爬出门槛! 庞博艺伸手去够罗川的裤脚,嘴里喊着:「休走!」 他抓掉了罗川的靴子,江子墨急忙扑上来制止他。罗川连鞋也顾不上,光着一只脚冲出了大殿。 「老匹夫!」庞博艺挣扎着推搡江子墨,「敢坏我大事!」 江子墨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老牙骤然崩掉一颗。江子墨扯住他乱糟糟的头发,拖行着朝内殿的方向走,他厉声说:「待得禅让诏书拟下,我便让你这忠心耿耿的忠臣,给皇帝陪葬!」 江子墨呜咽嚎叫,双手抓着庞博艺的手腕疯狂捶打。可庞博艺都强忍下来,将他拖着进了内殿。 铁链声叮当作响,罗川跑的飞快,他到了殿外寻到古井,立刻踩着井壁两端下爬。他小心翼翼,可之前跪的久了,加之身上的血字遗书都是酆承悦口述,在由他自己狠心忍痛刺写的,所以此刻踩着井壁的双腿不自觉地抖动地厉害,赤足一时踩踏不稳,他整个人忽然脱力掉了下去! 他惊骇睁大眼,双臂疯狂乱抓,在下坠的过程中手臂被井绳缠住,身子恰好落到井壁的渠口处! 罗川挣扎着扣住井壁,沿着渠口钻了进去,然后双臂匍匐前伸朝着漆黑的水渠攀爬。 黑暗中有滴水声,恶臭的污垢攀附在漆黑的洞里,亦如过去那些日子的牢房,黑暗中有老鼠的吱吱声,俨然亦如牢房囚犯的叫骂声。 他害怕地颤栗着,随之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身前的漆黑,仿佛听到了诡异的呼喊声。 这声音熟悉无比,是马福的声音。 「你做不到的。」马福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你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回去吧。」 罗川身上的伤口滴着血,他嘴唇泛白,额头的青筋跳动令神经抽搐发疼。他在黑暗中颤声问:「回哪?」 「回到庞博艺身边去,献出书信,他定能保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马福的声音充斥着令人神往的诱惑,在黑暗中徘徊低语,「回去,你爹娘都将因你而衣食无忧。豪宅田地,三妻四妾,仆役侍女无数,金山银山,功名利禄,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罗川喉间滑动咽下唾沫,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上浮现涨红的血色。他撑着地五指逐渐收缩,生出退意的赤脚忽然被一道莫名的利口划破,刺痛令他回过神,面上已是满头大汗。 他沉默垂首,半晌,忽地颤栗着向前爬进。 马福的声音陡变好奇:「你在做什么?马和!」 这个名字令罗川停下动作,他卷曲着身体喘息着,在黑暗里,喘息愈发沉重。 「你莫忘了,站在上面的,都不是人!」马福的声音转为逼迫,「区区戮帝算什么,只要你做到六亲不认,必能爬的更高!」 神经抽搐,回忆里的声音在浑噩的脑袋里呼喊。 「马和、马和,马福管家的义子。」 罗川抱住了头,厌烦地反驳喃喃:「我不是……」 「你是我的义子,趋名逐利乃是人的天性。」马福的声音在阴沉地发笑,随即声音又急又快地说,「你拒绝得了吗?试想一下你头戴官帽身披官服,名正言顺地回到代州。你的同乡会怎么看你、称呼你。在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都期盼着你回家呢。」 罗川剧烈地摇头,手掌握拳捶打额头,颤声说:「百善孝为先,我父母不会要我这么做的……」 「他们会的,他们要的是一个争气的儿子。」马福的嗓音迫近了,犹如在耳畔轻语,「可你不争气,你是个废物,你想当个废物吗?」 「我不是!」罗川对着狭窄的墙壁撞头,在闷声里咬牙说,「我不是废物!」 「你杀了人,烟州花船还记得吗?」马福的声音仿佛追着他急快地说,「你带着人杀了满满一船的人,在权欲的道路上,堆积成山的骸骨便是你踩踏的阶梯,爬上去。」马福的声音回荡不止,「爬上去!」 「那是不对的!那些人……」罗川双手撑着墙壁摇头哽咽地反驳,「是你要我杀的,是你逼我,是你挟持我的父母要我去杀人,从一开始就是,你利用我把我踩在脚下,我才是你的阶梯!」 「那又如何?」马福仿佛在冥冥之中俯视他,「这便是真相,你懂了,你学会了。那就利用起来,爬上去!」 前方的水渠传来密集的滴答声,一阵微微地低鸣随即响起,由远及近。 罗川侧头望向声源处,黑暗中的吱吱声嘈杂群起,他感觉到脚边有毛绒绒的微痒,是老鼠在成群窜逃。而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黑暗扭曲,一双明亮的眼睛逐渐转为苍老。 罗川认得那双眼睛,那是暮云的眼睛。 「罗川,你是个好人。我现在不恨你了。」暮云的眼睛消匿在黑暗里,话语 也渐渐淡去,「谢谢。」 「马和!」马福的声音反驳着,「你是我的义子,马和!」 「我不是!」罗川抓着墙壁向前攀爬,轰隆低鸣越来越近,「我不是马和!」 「你是马和!」 声音阴魂不散地追着他,同时响起越来越多的声音。 「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饿坏了吧,来,先吃饭。」 那是母亲的声音。中文網 「我的川儿,你受苦了。」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在问你当年花船上的那个婴儿,他死了吗?」 酆承悦的声音,罗川听着声音额角抽搐,不自然地歪着头继续攀爬。 「本廷尉有话问你,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水流轰鸣奔涌而来,淹没了罗川的膝盖。陈丘生的声音回荡着,花船上死人的面容也逐步浮现在眼前。 「你不是江林,真正的江林已经死了。」 元吉的声音,湍急的水流撞击着胸膛,伤口发麻发痒。罗川指甲扣入地上的缝隙,奋力向前。可转眼间水便涌到了脖颈处,他昂首喘息吐气,鼻子刮擦着上端墙壁的污秽。 「在爬下去,你会被淹死,就像那七个州牧。」马福的声音柔腻地劝慰,「回去吧。」 「不……」罗川吐着水,混乱的思绪挣扎在诱惑和人性的善良之间,「不……」 汹涌的水流仿佛死神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垂死挣扎的脖颈,罗川绝望地望着空洞的黑暗,闭上了双眼。 我……认命了。 就在这个瞬间,一声令他身心剧颤的声音响起了。 「从今以后,你不是马和,也不是江林!」元吉凝着深邃的眸,与他近在咫尺对视,「你还是你,你是罗川。」 「我是……咕噜噜……」 罗川陡然睁眼,张嘴说话之间水流灌进了喉咙,他挣扎着往前攀爬,在湍急的水底,逆流前行!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百零二章 信使 「我不是马和!!!」罗川牙间在水里溢出喊声,「我是罗川!!!」 水泡上浮着迷乱了视线,罗川疯狂地扒着缝隙,在水底疯了似地往前爬,而这时他身后的水流突然变了水向,水流涌动着将他的身体,猛烈一推! 他的手一松,身子犹如离弦的箭矢,被席卷着飞速冲向深处! 长久的憋气令他涨红了脸,他撞着墙壁向前滚动,黑暗的水底突然传来一声温柔且好奇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罗川睁着眼,前方的黑暗浮沉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他陷在湍急的水涡里犹如无助溺水的可怜人,无论怎么挣扎都抓不住能稳住身体的东西。 而下一刻,那朦胧的光明逐渐迫近,罗川看到了水中的那张绝美脸庞。 是乐无双。 她朝罗川伸出了手。 「我叫……」 罗川张嘴说话时探出手伸向她,口中吐出的空气咕噜噜地冒着水泡。他疯狂抖动双脚,身子扭动着,最终一把握住了乐无双的手! 那手湿滑温润,罗川抓着她的手,被她引领着浮向了水面! 「罗川。」 罗川吐出了自己的名字,旋即冲出了水面!他急促且剧烈地呼吸周遭的空气,手允自抓着那带领自己脱离死亡的素手。 可等他回过神,低头一看,手中抓着的根本不是乐无双的手,而是一根虬结的藤蔓。 他愣了愣,片刻,喘息着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他环视四周,周围到处都是紧凑的民舍。他爬起来,朝着外头走,抬头望天时,视线内的朦胧逐渐被清晰的光明替代。 此刻外九城的百姓都被内城的激烈战况吓地闭门不出。 街道上无人,罗川孤身一人走在大街上,而这时一匹马鬃着火的战马疯狂地从内城门朝外九城街道奔跑。罗川俨然面向战马,而战马已受了惊,疯了似地朝罗川当头冲去! 罗川身子一侧,在战马掠过身子的瞬间探手精准的抓住缰绳,脚勾住马镫,随即抓着马脖上的鬃毛,翻身而上! 战马踩踏四蹄在原地转动,罗川在颠簸里握紧缰绳,旋即扯下湿漉漉地断袍拍打马尾将火扑灭,然后他手缠绕住缰绳,用力一挥:「驾!!!」 战马嘶鸣着甩开四蹄,飞步踩踏着青石地发出蹬蹬脆响,朝着外九城的大门冲了过去! 「谁人当街纵马!」 城墙上的羽林军弯弓搭箭,对着罗川厉声暴喝:「停下,否则休怪我箭下无情!」 「驾!」 罗川俨然不顾,他朝着城门夹紧马腹,缰绳抖动拍打着,顿时令战马愈发加快速度! 嗖! 城墙上射出一支飞箭,奈何战马速度太快没能射中,可紧跟着又有几人齐齐弯弓射出飞箭,随即就听一声噗嗤,一支飞箭射中罗川的手臂,令其垂落下来! 罗川咬牙忍痛,愈发疯狂地抖动缰绳。而战马已近城门,四蹄踩踏闸门令木地板砰砰作响,旋即嘶鸣一声,冲出了城门! 「追!」 门侧两名羽林军翻身上马,旋即勒马调转,朝着城门外飞快追了过去! 城外的大道广阔,战马欢脱地打着响鼻,速度逐渐越来越快,而其后的羽林军此刻正奋力拍马追上,同时在飞奔中弯弓射箭! 流矢射中了罗川的脊背,他闷哼着抽打战马。战马鼻息粗重,四蹄逐渐交换加快。 双方穿过林间大道,接连飞射的箭矢射中了罗川。他脊背上插着三支羽箭,暴雨拍打而下,剧痛令他神智昏聩,而这时,林道尽头显现出了驿站的一角。 他眸子 睁大,在剧烈的喘息里俯下身子躲避箭矢,但箭矢却射中了战马,战马剧烈嘶鸣着,双方皆已经跑出密林,一支箭矢射中晃动的马腿,战马登时跪蹄拖行滚动着,而罗川也向前猛地飞扑出去,狠狠摔在了泥地里! 罗川翻滚着挤压到了背上的箭矢,脱离伤口的箭矢令他倒抽凉气,他挣扎着向前爬,双眼死死盯着近在眼前的驿站,手中捏着湿透的血信! 嗡。 冷冽的寒刀抵在他的肩膀上,两双大脚晃动着闯入视线,挡住了驿站。 「说!」一名羽林军厉声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出城的?!」 「我……」罗川挣扎着探手扣住茂密的草地,「送……信……」 他呢喃着,那羽林军当即高举钢刀,对着罗川的脖颈,狠狠砍了下去! 噌! 刀声清脆醒目,罗川骤然睁大双眼,视野内的两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光天化日,公然行凶。」一声沉闷的脚步驻足在罗川双眼间,「你是何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罗……川……」罗川视线模糊,他强撑着昂起脖子,手臂高举着说,「信……」 那人接过了信纸,展开一看,血迹已然模糊不清,而等他低头看向身下的罗川时,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那人无奈叹气,正想转身时,目光掠过罗川千疮百孔的脊背,骤然瞪起了双眼。 那赤裸的脊背上被雨水冲刷的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看上去既不像刀伤也不像剑伤。 那全是字。 数百名羽林军穷追不舍,景诚帝一众一退在退,一众人直直退到后宫的广寒宫内才停下。 田沧洲带着武官在门前堵住了大门,羽林军在外用肩膀撞击,大门震动着发出阵阵闷响。 「大门单薄,恐怕不能守住多久。」陈金裘紧张地盯着大门,「我们守在这里是在等死——」 「是在等死不错。」田沧洲抢断话,他用肩膀顶着大门之余回眸,「我等为武将,此生便是时刻等着危险来至。国之危难,匹夫有责。我等曾为先帝披甲上阵,置生死于肚外,而今陛下有难,臣等武臣,当死战!」 轰隆隆。 雷涛滚滚,雷光照的天地如同白昼般大亮,皇城广场上喊杀声震耳。此刻禁门关前,几名千夫长齐齐策马奔回,当中一人勒紧缰绳,抱拳揖礼急声说:「殿下,我等率本部士卒前去攻关,奈何塔楼设有诸葛连弩,我等久攻不下,伤亡惨重。」 刘修良厉眸沉声:「人数有多少?」 「皆不过千余名,但关门狭窄,且不说用冲车攻门,士兵于门前集结便遭弩箭攻击,我等。」一名千夫长憾然抱拳,「实在无法攻破关门,请殿下降罪!」z.br> 雨珠飞快落下,打的刘修良肩上的护肩噼啪作响,他凝眸盯着前方拥挤厮杀的士兵,勒紧缰绳令战马嘶鸣着交换踩踏四蹄。 他举刀环视一众部下,震声说:「不得攻破关门,乃是本王领军无方,要降罪也是降到本王头上,尔等何罪之有?」 一众千夫长闻言登时都胸腔起伏,旋即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说:「末将无能,愿与殿下同罪!」 刘修良以刀环指一众千夫长,说:「诸位与本王同心同德,本王在此谢过。但父皇有难,本王必须攻破城门,诸将!」 千夫长昂首震声,齐齐呐喊:「在!」 钢刀一引,刘修良高声呐喊:「死战!!!」 千夫长们当即起身举着钢刀,咆哮着涌向嘈杂的关门,钢刀与盾牌敲打撞击,令高大的关门发出阵阵巨响! 宫殿大门震动,武官们皆勉力强撑着 顶住殿门。陈金裘郑重颔首,他转向景诚帝说,「武死战,我等文臣钦佩之至。但危难关头,臣恳请陛下听微臣将死之言!」 景诚帝靠着屏风,眸子紧紧盯着大门之余撇了陈金裘一眼,说:「讲。」 「陛下,臣为臣子,投降为臣不耻。」陈金裘听着大门剧烈震动,不禁绷紧了神经,「待会若是大门被破,臣等必然难逃一死,但陛下还可委以虚实。」 景诚帝终于看向他,狐疑地问:「爱卿何意?」 「古有灭国之王卧薪尝胆,而今臣恳请陛下。」陈金裘冲到景诚帝身前跪下,他行臣下之礼,面色严肃地说,「立下王储诏书!」 嗖嗖几声,纸窗骤破,箭矢飞射进来,几名武官登时中箭向后摔去!景诚帝一众都齐齐望过去,面色不一地浮现出阴霾。 阴云已密布天际,粗大的弩箭令疯狂进攻的城西新军向后摔去,而后无数双脚紧跟着踏进,踩着尸体向前冲杀! 就在这时,一名轻骑从外城向内飞奔,两侧弓箭手立刻让开,轻骑翻身下马,踩着雨水冲到刘修良身前跪下,他抱拳说:「殿下,急报!」 刘修良策马回首,说:「讲!」 景诚帝顷身直视陈金裘,说:「讲!」 「陛下,庞博艺为三公之一大司空,陛下若立下诏书册立晋王为储君,司空必然不敢谋害陛下与晋王!」陈金裘见景诚帝眉宇愈发蹙紧,立刻解释说,「朝中文武百官尽知庞博艺乃晋王授业恩师,陛下若立晋王为太子,一则为奉效郑国先祖古训,立长不立幼!二则乃是以退为进之计!」 景诚帝攥着龙袍问:「朕若立晋王为太子,那庞博艺岂不摇身一变,坐上那监国大臣之位?此等计策何来以退为进之说?」 陈金裘双臂撑着地板抬起头,说:「不错,此为臣献策之阳谋,臣还有阴谋一策,恳请陛下一道应允!」 景诚帝俯视着,严声说:「阴谋何为?」 「臣,恳请陛下在立第二道诏书!」陈金裘在景诚帝睁大的眸子里拜下去,「册立秦王为王储太子!」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百零三章 揭密 田沧洲闻声倏地扭过头,瞪起了眼睛,说:「陛下已命秦王前来救驾,陛下无需立禅位诏——」 「如今羽林军已攻至眼前,形势危机,迫在眉睫!」陈金裘倏地扭头,「已无人再来救驾!」 雨声透进宫殿,令在场所有人都在陡然间剧烈地喘起了粗气。 同样的喘息声来自战马的响鼻,一阵严密的铁蹄轰鸣声犹如天际的滚滚雷鸣,轰然而至。 刘修良听着轰鸣铁蹄踩踏声,望着内城门那支在雨中严密行进的军队,随即看向疾驰而来的当头将领,目光顿时被那于狂风暴雨中猎猎鼓荡的猩红披风所吸引。 那人攥着缰绳直至刘修良身前,一丝不苟地抱拳揖礼,说:「西境守关将,焦鸿雪,见过秦王殿下。」 刘修良惊喜之余,忙回礼说:「舅舅。」 那湿漉漉的披风被狂风刮的摇曳不定,亦如广寒宫内的被寒风吹动飘荡的红纱帷帘。 景诚帝神色变幻,惊疑不定地说:「此两道诏书何为真,何为假。你要朕立的到底是谁?」 「皆为真!」陈金裘头磕着地,「陛下,此为一时之举。庞博艺手无兵权,陛下可明诏册立晋王为太子,暗诏交于秦王。待得良机,可密令秦王举诏勤王,救陛下出苦海,再登大宝!」 景诚帝思绪飞快,他眸子窜动,突然问:「若是秦王执此诏起兵哗变,该当如何?」 陈金裘抬头说:「陛下,秦王若要起兵当有因由才是,但若两道诏书皆为真,晋王与秦王唯有从陛下这里才能寻得真相。而且……」z.br> 陈金裘咽了口唾沫,连带心里的真话也咽了下去。 景诚帝久不立王储,在他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是故意放任晋、秦两王恶斗,胜者为王。二就是,景诚帝不愿放手王权。 这便是自古无情帝王家,所以他笃定,景诚帝必然会接纳他的谏言。 「此计,善。」不出所料,景诚帝环顾左右狼狈的群臣,问,「晋王何在?」 寒冷的宫殿内无人应答,晋王俨然不在其中。倒是一众武官有人在剧烈的颠簸中出声呐喊:「太尉大人,此门要被破了!」 「此门破不了!」刘修良收回注视关门的视线,「关口狭窄,人太过密集,又无攻城器械,根本无——」 「此门可破,殿下可再旁观望。」焦鸿雪朝身侧亲卫微微颔首,「破关。」 亲卫当即挥手一放,百余名西境守备军迈步上前,这批人身形强壮异于常人,手中皆手持一人高的方形盾牌,随即向着关门齐步推进。 刘修良下令城西新军尽数退开给西境的士兵让道,这些汉子代替了先锋的位置,沉步推进的同时将盾牌举在身前抵挡攻击,顿时令焦灼的战局大变。在他们的推进下,居然径直将死守在关门前的羽林军横推了回去! 轰! 就听一声震天响地的咆哮声响起,一众城西新军欢欣鼓舞地高喊:「破了,缺口破开了!!!」 就听轰地一声,广寒宫的大门骤然被撞开,乌压压的羽林军面色狰狞,持着刀朝抵挡在前的武官劈了过去! 武官手无寸铁,一时之间被砍杀的只剩田沧洲。他抄起身侧的铜鹤长鸣灯当做武器,奋力抵挡着向后退步,同时口中喊着:「护驾,快快护驾!」 十几名文官的面色陡变煞白,他们面对冲进来的羽林军都向左右抄起了样式精美的瓶瓶罐罐,投砸过去! 羽林军们纷纷躲避,逼近之下残忍举刀,杀的文官悉数倒下,此刻唯独陈金裘展开手臂护在景诚帝身前。 他胸腔剧烈喘息,还未等他开口,羽林军突然退开,令宫门前的那道被拖长的影子 倒映在血泊之中! 「陛下!」庞博艺拽着江子墨的头发,神情阴戾地跨过门槛,「臣,来了!」 轰! 惊雷从庞博艺身后劈下炸响,转瞬便被湍急的暴雨声覆盖。 庞博艺将江子墨狠狠一扯,令他前扑在冰冷的地板上,说:「陛下可曾想好了?」 「朕想好与否是其外。」景诚帝回身安坐正中高位,「倒是你可曾想好?禅让诏书拟下,你可坐的稳这九州宝座?」 他抚摸着龙椅,庞博艺注视着他的手,旋即在羽林军的护卫下迈步走近,说:「臣与陛下于盛崇年相识,陛下知臣之为人。」庞博艺手抚在胸口,「臣岂是那等谋朝篡位的卑鄙小人?」 景诚帝按紧扶手,凝眸说:「你与羽林军合谋杀害百官,犯上作乱。卑鄙?朕看你可谓是鸟尽弓藏,意在今朝!」 庞博艺大手一展,说:「陛下不必多言,臣唯有一请。带上来!」 羽林军当即将衣裳破烂的刘修永压到近前。 景诚帝眸子瞪大,惊呼一声:「修永!」 刘修永瘫坐在地上,望着景诚帝涩声说:「父皇。」 景诚帝怒目转向庞博艺,严声说:「庞博艺!你意欲何为?!」 「臣恳请陛下,拟诏禅位于晋王。」庞博艺直指一侧的书桌,「望陛下准允。」 「父皇不可!」刘修永登时高呼,他转向庞博艺面色愤然,「想我郑国先祖以武开国,何曾受威逼胁迫就范?!」他说着抬头望着景诚帝,大义凛然地说,「贼臣想拿儿臣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傀儡。哼,如此卑鄙下作,儿臣纵当身死,也绝不为虎作伥!」 羽林军的刀锋贴在刘修永的后颈上,刘修永无畏地挺胸抬头,闭上了双眼。 通红的双眼狰狞冷冽,刘修良与焦鸿雪并驾齐驱,身后的禁门关涌进数之不尽的城西新军和西境守备军,两军合并,顿时集结成阵,发起冲锋! 高墙上弩箭乱飞,弓箭手立刻弯弓予以还击,局势大破,刘修良扯住一名羽林军,刀锋直抵他的脖颈,严声喝问:「庞博艺在哪?!」 羽林军颤栗地向后宫方向伸出手指。 苍老的手指握着徽墨缓缓推磨。 「我命由我不由天。」庞博艺抬着袖袍研磨,「殿下高风亮节,微臣佩服。但殿下可知。」他在研磨声里睁大眸子望向刘修永,「帝王之家,皆,命不由己!」 刘修永如鲠在喉地屏住了呼吸。 「朕乃天子,而今朕之命。」景诚帝侧首看向他,「还不是拿捏在你手里?」 「陛下的命不只拿捏在臣之手。」庞博艺转动徽墨,眸子转向江子墨,「当年楚贵妃领三皇子、四公主南下烟州,七州牧尽数到场,可谁又知,陛下当时也在那花船之中。」 江子墨闻言缓缓抬首,他盯着庞博艺说:「看来当年你不只想杀州牧、贵妃、皇嗣,你还想杀陛下!」 「我?江子墨,亏得先帝对你称颂有加,可叫我看,你简直愚拙不堪大任。」浓稠的墨逐渐化开,庞博艺转动着手腕,「我与陛下初相识,便知陛下乃天人之姿,聪慧无比。只是王道之术非一朝得成。陛下在学,我亦在学。只是有些人,等不到陛下学成之日,欲取而代之。」 陈金裘喉间滑动,壮起胆子问:「是谁?」 庞博艺停下动作,他望过来,说:「焦皇后。」 景诚帝骤然按紧扶手,说:「朕的皇后绝不会想着害朕。你。」他转向庞博艺,沉声说,「胡言乱语。」 「陛下不信?」庞博艺重新转动徽墨,他注视着景诚帝,「当年楚贵妃得陛下宠幸,三皇子齐王聪慧,四公主乖巧,这对皇后 而言是什么?呵,自然是威胁。晋王之母韩氏病重早亡,宫中传的是风寒。可陛下可曾想过,韩贵妃乃外域藩族,体魄异于常人,怎会说病就病,且一病就是一命呜呼?」 刘修永睁开眼睛盯着他,颤声说:「你何意?」 景诚帝也盯着他,眸子微凝。 「殿下,古训立长不立幼,殿下当年与韩贵妃同寝同食,同,内宫传闻陛下有意立韩贵妃为后,而当时的焦皇后才不过被封为美人。」庞博艺推墨的速度快了几分,「汤食要人性命,是焦皇后毒害了韩贵妃,而后,陛下便常宿皇后宫中,才有了二皇子,秦王。」 「够了!」景诚帝猛拍扶手,他瞪着庞博艺说,「住嘴。」 刘修永却哑声说:「说下去。」 景诚帝倏地转向他,嘴唇颤抖。 江子墨目光逐步扫过景诚帝和刘修永,随即静待下文。 「秦王出生后,皇后得封为贵妃。随后后宫凡是得宠美人、贵妃,渐渐离奇身死,这才有了年年选秀嫔妃之举。」晕染的墨水仿佛一道漩涡,在庞博艺的推动下逐渐现出真相,「陛下当年听闻烟州双绝之名,江笑南出身良家可却嫁于甄王,而歌女乐无双虽有才名,但出身却是勾栏瓦舍,陛下心喜,南下烟州博得美人欢心,还令其有了身孕。」 「皇嗣!」陈金裘惊骇,「乐无双怀了皇嗣!」 墨水溅出几分撒在地上,恍如漆黑的涛江混水。 「不错。」庞博艺推着墨,墨水愈发浓厚,「乐无双怀了龙种,而陛下久不在宫中,此事终被皇后得知。由此,楚贵妃南下时便是为了以才名之由,为乐无双赎身正名。以图来日入宫选妃,为陛下排除万难,领乐无双入宫为妃。陛下,臣说的,可有分毫差错?」 景诚帝手愈发扣紧扶手,眸子已然瞪起。 「所以皇后要杀楚贵妃。」江子墨长吁一口气,「也借大火之势,借刀杀人,除尽异己。随后朝中百官,焦氏一族族人皆身居尚书台高位,把握朝纲。」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百零四章 戮师 「便是如此。」庞博艺放下徽墨,转向景诚帝说,「杀得七州牧,得权。杀楚、韩贵妃、乐无双,得势。灭龙种,秦王统军,晋王无实权,太子之位俨然只有一个人选。郑国,皆在股掌之间。陛下。」他恭敬且阴狠地说,「这便是最毒妇人心。」 景诚帝身子微动,旋即侧过了头,若有所思地发起了怔。 江子墨与陈金裘对视一眼,而刘修永则面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天际雷涛滚滚,暴雨倾盆,景诚帝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桌前跪坐下去,他接过庞博艺递来的笔,对着绢布开始下笔写字。 「陛下不可!」田沧洲被羽林军按压住双肩,他震声呐喊,「陛下不可呀!」 「事了拂衣去,身藏功与名。」景诚帝写着字,面无表情地说,「朕为帝,天下灾祸不止。而今之果,皆是朕无能之因。这天下,当有能者居之。」 诛诛字迹落下,庞博艺开盖递出玉玺,景诚帝接过重重一压,红印严密地盖在绢布上。 庞博艺恍若珍宝地高举起绢布,他狂笑着,面上浮起病态的红,旋即举着诏书朝前迈步,说:「天地可鉴,诏书在此!郑国……」他驻足在倾盆暴雨的殿门前仰天高喊,「盛举可期!!!」 嗖! 一支箭矢飞掠而来,迅疾地穿透绢布,连带着钉在宫殿内的正座上头的画像上! 「逆贼犯上!」刘修良持刀冲了进来,一刀砍翻羽林军,高呼一声,「尔等受死!」 羽林军顿时射出数支飞箭,朝着刘修良呼啸而去。可就听噌地一声剑鸣,元吉一剑斩断箭矢,护在刘修良身前! 景诚帝看着这一幕,忽然盯住了元吉,眸子凝重地审视了起来。 刘修良看了元吉一眼,旋即转身朝着羽林军冲杀,百余名羽林军立刻齐齐迎上,而殿外的城西新军见秦王有难,登时鱼贯而入。双方纠缠厮杀,羽林军架不住这么多人,顿时被追击地向后撤到墙角。 焦鸿雪持着长矛走进,他甩手一掷,将一人直直钉死在墙壁上,随后说:「弃刀兵者不杀。」 羽林军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然后跪了下去。 庞博艺走到焦鸿雪身前狰狞嘶嚎:「逆贼,陛下已拟下禅让诏书,你敢悖逆行凶?!」 「威逼恐吓,此等诏书岂可当真?」焦鸿雪冷然一笑,「庞司空,你的死期已至。」 庞博艺癫狂跳脚,他冲回去踩着龙椅去够画像上的诏书,可惦着脚也够不到。而人群中的元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墙壁上的画像时,眸子骤然一缩。 那画像里的女子,正是乐无双。 「有诏书在此,未尽之业指日可待。」庞博艺的手够到了绢布一角,「大业,郑国之大——」 噗嗤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胸口陡然传来的剧痛令他身子一颤。 他低头看去,就发现一抹滴血的刀刃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垂下了手攥住刀刃,厉着眸子转过头。可等看清持刀人,他怔住了。z.br> 喘息粗重,刘修永狰狞的面孔迫在眼前,他双手握着刀,旋即发力又将刀刃推进几分! 「修永……」嘶喇声伴着淌血声,庞博艺满是鲜血的手盖在刘修永的脸庞上,「我王……」 刘修永撒手侧身,庞博艺直挺挺地从龙椅上倒了下去,趴摔在地上。 众人惊骇地注视着面上印着血手的刘修永,而他则急忙朝景诚帝跪下去,颤抖地手揖礼说:「父皇受惊了。」 景诚帝沉默无言,随即望向焦鸿雪,说:「今日杀戮够多了,凡伙同庞博艺造反士卒,皆收押进刑狱。陈金裘。」 陈金裘忙跪下去,说:「臣在。」 景诚帝大手一挥,说:「查清余孽同党,待案事封卷,尽数送至满红关为苦奴。其余人。」他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陈金裘应了声「喏」。随后一众人都叩首退散出去。田沧洲在离去时,景诚帝叫住了他。 广寒宫殿门倒在一侧,破开的纸窗被风雨灌的啪嗒乱飞着纸屑。 「爱卿。」景诚帝双手背负走到殿门前,他望着殿外的天空问,「你可觉得朕有错?」 「陛下无错。」田沧洲躬身说,「陛下为一国之君,可错不可认。臣为臣子,唯有忠言进谏,绝不可有指责君上之举。」 「你是忠臣朕信你,所以才密令你去通传秦王来此。」景诚帝侧首看他,缓声说,「你可知道?」 「臣知道。」田沧洲跪下去,「陛下信臣,臣鞠躬尽卒,犹以万死不及报陛下重信之万一。」 「爱卿,你之忠心,朕心深感甚慰。」景诚帝戳了戳自己的心窝,「庞博艺如今身死,文武百官亦身死,朝堂俨然大变。朕,重掌朝堂,而今留你在此,你可知为何?」 田沧洲闻言面色一变,他眉头蹙紧,却没有答话。 「陈金裘谏言,要朕立晋王与秦王为太子,这一举。」景诚帝按住他的肩膀,弯身凑近低声说,「和你当年送予甄毅的信,是否可谓异曲同工?」 田沧洲身子一震,他喘起了粗气,额上的汗水冒出来,沿着苍老的脸颊向下淌落。 「甄毅身死,满红关虽正值征召令替换甲士,但若是都替换了,此举甚为不妥。」景诚帝手指收缩抓紧他的肩膀,「他们信的是甄毅,可他们是朕的甲士。而今朕重掌王权,绝不能在叫他人手握重兵。边塞甲士如今信的是你,你可明白?」 田沧洲攥紧了袖袍,在诧异的惊恐里反应过来。最后这句话点醒了他。 他转过身朝景诚帝拜了一拜,随即直起身,坦然地说:「臣明白,臣有一言,还请陛下听臣讲。」 景诚帝眉宇平舒,他此刻少了那般威严的君王气势,面容显得亲切随和。他说:「你且说,朕听着。」 「陛下,那些老卒为郑国镇守边关多年,能征善战,乃是一支雄师劲旅。征召令虽是佳策,但若是操之过急,唯恐边塞兵力不济。而今塞外有外藩突起,大战在即,还望陛下未雨绸缪,莫辜负了我列先辈多年的心血。」田沧洲冒犯地握住景诚帝的袖袍,恳切地说,「陛下为君圣明,必不会亏待了老臣的家眷。陛下,老臣言尽于此。」 景诚帝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朕记下了。」 田沧洲拜下去,在没起身。景诚帝摆动袖袍,迈步走出门槛,跨入了倾天暴雨。 一声干脆利落的噗嗤声从殿内响起,景诚帝步伐一滞,旋即昂头望着天空注视,那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颊,浇灌全身令龙袍垂下,脚下的血泊弥漫出去令地面犹如一片血海汪洋。 他渡步、摆袖,渡步、摆袖。 城西新军与西境守备军一同打扫战场,高城受刘修良的邀请在宫殿内吃茶。而元吉此刻正沿着长廊奔走巡视。 天河的鲤鱼翻涌着,雨水啪嗒地落,元吉踩着红玉山石奔跑,忽然他察觉到了一抹视线正窥视着他。 他侧眸望去,长廊的尽头,一身彩凰衣的焦皇后驻足眺望,长廊里的甲士拖着尸体从侧经过,两人却都视若无睹,只是久远地对视。 许久,焦皇后忽地勾勒嘴角温柔一笑,旋即收回视线,转身渡步离去。 元吉注视着她离开,心头顿觉一阵心悸,他急切地转身正要迈步。忽然,一道倩影扑进他的怀抱,抽噎着。 「元吉……」江果攥皱了他的衣襟,「姑姑她……」 元吉闻言凝起眸子,他按着江果的肩膀猛力摇动,口中急迫地问:「姑姑怎么了?怎么了?你说呀!」 江果受了惊吓,她悲泣欲绝地指着密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个字。 元吉猛地撒手,疯了似地冲出天河窜进了密林。双手扒着茂密的树丛,脚踩着湿滑的泥土,他的呼吸越发粗重,那阵令心脏剧烈跳动的悸动愈发强烈。 最终拨开密集的枝叶,他踏入了那片宁静的树荫,呼吸仿佛在骤然间停在喉咙胸腔中,双眼逐渐睁大。 「呜呜……」 他喉咙嘶哑地发出呜鸣,眼眶止不住地流出眼泪,可面上却死寂地如同面无表情的木偶。 他怔怔走到暮云身前瘫跪下去,手抓住暮云的手微微摇动,口中呼唤着:「姑姑?」 七屠落在泥地里,在元吉的呜鸣声中发出低微的阵阵悲鸣。 暮云面上带着恬静的笑,老熊抱着她,两人仿佛在这片暴雨中刚刚陷入长久的沉睡。 江果踉跄地冲入密林,她见了这一幕,登时手掩嘴角哽咽哭泣起来。 「起来,姑姑,元吉来了。」元吉嘶哑地呼唤着,「元吉带你回家,你不是要给我寻媳妇吗?元吉都依你,我们回烟州,元吉听话,元吉陪你老死田园种茶为生。姑姑、姑姑,你……起来……我求你……醒过来……」 元吉嘶哑地呜咽着,那泪水伴着雨水顺着脸颊不断下淌,他抬着手背擦拭在擦拭,可内心那股压抑的悲痛却愈发沉重,令他头一回哭出了声。 他昂起脖子抬着头,任由风雨吹打着他的脸庞,哭声渐渐嘹亮起来。 哭声令远空的鹣鹣复飞回来,它们交缠展翼翱翔,在这片密林上空一声又一声的悲鸣。 这一刻,元吉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那间幽暗柴房,惊恐无神地双眼注视着身前的暮云,哽咽哭泣地像个孩子。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终章 入魔(上卷完) 他缓缓转过头,泪流满面且无助望着江果,嘴唇颤动着,可却一声也没发出来。 江果见他这般痛苦,登时扑跪过去,抱住了他。 元吉将头迈进江果的发间,他似卸下一切伪装和内心的秘密,彻底变作孩童的模样,放声大哭起来。 「不怕的,不怕的。」江果哽咽着拍打他的肩膀,「姑姑说了,不怕的,我会陪着你,不怕的。」 元吉抓住她的手臂,双眼通红且嘶哑地喊着:「是谁?是谁杀了她?!」 江果端住元吉的面容,拇指抹去他面上的眼泪,说:「是焦皇后,她身边有魔道,姑姑她是为了救我,才——」 元吉突然一把握住七屠,朝空中一甩! 噌! 七屠陡然出鞘,在暴雨中化作一道暗哑的乌光,剑鸣声震的雨水都退避三分!元吉脚步一横,手作法决迅疾一引,七屠立刻闪电般地飞回,紧贴在他的脚下! 「元吉!」 江果急忙起身呼喊,可元吉已疯魔似地化作一道暗芒,朝着天河长廊的尽头飞窜而去! 他在瓢泼的大雨中汇聚目光扫视,口中如雷鸣般咆哮:「出来!焦氏,出来受死!!!」 声震四野,皇城上下所有人都为他这声暴喝齐齐昂首望去。 焦皇后正于后宫庭院中观望天空正魔两派的打斗,听到喊声,当即捻指一引。她身侧的那两名侍女立刻揖礼,抽出短匕,速度极快地升腾到天空之上,旋即化作两道黑芒朝元吉仰冲而去! 短匕黑气蒸腾,骤然袭至元吉身侧,元吉凌空御剑,躲避而过的同时,脚尖一点剑身飞窜出去,直追两道黑气! 「惊鸿!」 嗡! 七屠颤动,陡然间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铮铮剑鸣,飞速追上主人的瞬间被元吉握在手中,旋即就见他手腕一转,人剑在这一刻俨然化作一道通体流动乌色莹光的冲霄长剑,刹那间如长虹贯日般骤然划过两道黑气! 黑气骤然停顿在半空,旋即猛地从中断裂成两截,现出了两具尸体,两名侍女皆瞪大无比惊骇恐惧的瞳孔,她们的脖间也仅有一道平整光滑的伤口,赫然是元吉一剑瞬间斩杀两人留下的伤口! 此刻崇都上空的四派弟子在苦斗中都被这一幕惊吓到,有人震惊之余似乎还从这道强盛的剑气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他犹疑地说:「魔道?」 另一人断然说:「不对,他身上有正道的灵气气息。」 那人回答:「可怎么这般阴邪?」 就在这人犹疑之时,那被拦截的左右司官已然逼退数人,随即直直向着缺口逃窜出去,而他们去的方向,正是元吉的所在! 判官笔的黑气浓郁如雾,两人见元吉独自一人,当即运起灵力,两支判官笔在顷刻间涨大起来! 旋即就听左司官手作法决,厉声说:「山来!」 右司官如是捏着法决,沉声说:「水淹!」 两支判官笔突然变幻成一座巍峨的擎天大山,其后是汹涌的怒涛汪洋!两者一上一下,惊起滔天威势,镇压而去! 大山轰鸣震撼,汪洋前仆后继,元吉面对这般威势面色冷漠,手中七屠似感主人心意,铮铮剑鸣忽地化作一声长鸣,剑身愈发震动泛起空冥之音。 「乘风!」 元吉手腕轻巧转动七屠,反手握剑,身子更是在猛然间带起一片残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整座皇城都在观望,所有人都惊骇这一幕,他们目光飞速转动寻找元吉的身影,而这时就听一名士兵探出手指指着巨山的方向,大喊一声:「在那!」 所有人齐齐举目眺望,登时就发现凌空下压的巨 山之下,赫然现出了元吉的身影! 他速度奇快,由下而上仿佛一条苍劲的游龙驰骋九天,手中的暗哑剑芒在此刻犹如一道睥睨天地的开天立器,直冲云霄! 噌! 锐利无匹,巨山在下落间突然向左右断开,同时现出了一道光滑无一丝粗糙的切口! 众人为之震惊咋舌,这是一剑纵上将巨山劈成了两半?! 不止如此,而后的汪洋已经袭来,那波浪汹涌,千尺浪涛节节高涨,俨然已成吞天淹地之势,并且携着无尽威压,朝着渺小的元吉轰然席卷而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江果更是面无血色地盯紧了元吉,口中喃喃着:「元吉……」 面对如此威势,就见元吉倏地一抬手,七屠陡然长啸,啸音悠远且肃杀,令半空中的雨水都颤栗起来。元吉双手握剑,高高举起,双目如炬地盯紧前方,口中震声暴喝:「破天!!!」.z.br> 噌! 七屠在下落之间,剑身突然燃起一道炙热无比的滔天烈焰,那火焰余温令雨水蒸发,火光如同橘色的晚霞照亮了半边天! 剑气怒冲苍穹,剑影涨大仿佛肃穆威严的天神执着一柄擎天巨剑,随之霍然斩下! 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片覆盖天穹的汪洋陡然断开,浪涛被烈焰焚尽,现出了断为两截的判官笔的真身,也现出了那左右司官的身形! 两人面对这等会毁天灭地的强烈剑意,登时都被惊的面色煞白,左司官更是高喊:「不要杀——」 噌地一声,剑影当中斩过两人,两人额间齐齐流出鲜血,烈焰将其身躯焚烧,紧接着两人就如同残破的布缕,飘零着带起苍茫的星火,从空中坠了下去。 正道四派弟子都惊骇无比地瞪大了眼,旋即直勾勾地看向元吉。 那剑影散去,现出了元吉的身形。此刻他面色苍白如纸,散乱的头发在狂风中乱飞乱舞,而那双眼睛却是血红一片不留一丝眼白,他此刻仿佛就是那人世间最为狰狞可怖的杀神,侧过了眸子。 盯住了庭院中的焦皇后! 就在他转动身子凌空飘下的过程中,突然就见他身后亮起一道绿色倩影,刘君悦手中握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对着元吉的脑后带头敲去,口中还滑稽地喊着:「啊打!」 元吉陡然转身探手,一把按住了剑鞘,可他的身后突然又有一道白色身影,赫然是一身白衣的白衣。只见他掌刀如电,飞快斩在元吉的后颈处。元吉登时一昏,身子重重向下坠去。 白衣抱住了他,朝刘君悦打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一同朝着城外飞窜出去。 江果立刻御空飞行,朝着两人的身后飞去。 一众四派弟子见事情了解,当即都各自拜别,朝着四个方向分别不一地御空飞去。 他们这是要去回到各自的门派,将魔道潜入崇都的事情告知门派长辈。 白衣背着元吉在城郊外的山头落下,旋即背着人朝林间的奔走,不多时便到了一间竹屋前。 他推门进去,将人放到竹席上,鹿不品立刻起身走过来,探手翻开他的眼皮,一看那殷红如血的瞳孔和眼白,登时就撤了手。 白衣紧张地看向鹿不品,问:「如何?」 江果和刘君悦也紧跟着冲了进来,江果蹲身抓着元吉的手,扭头问:「你们为什么偷袭他?」 刘君悦安然坐到竹椅上,她没答话,反倒顾自悠哉地拿着茶壶倒茶喝。 鹿不品凝眸盯着元吉,语气沉重地说。 「因为他入魔了。」 上卷完。 第一章 奴隶 「入魔……」 夜风苍劲,帘帐迎风鼓荡,帐内的灯盏中心灯芯微焦,黑羽优雅地坐在王座上,黑羽扇轻轻扇动。 「左右司官不敌一击,属下亲眼所见。」罩袍盖住了头,令人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他的嗓音沙哑而苍老,「那股灵力凶残且狂暴,与本岛修道之法殊途同归。」 「左右司官皆为忧魔境修者,持有岛主亲赐圣宝山海笔,如此,不敌一击……」黑羽起身掀了帘布,他站在停靠沙漠之中的大船船头,举目眺望,「推思而测,此人应是第五境的修真者。」 罩袍人跟着走出,他站在黑羽身后,沉思片刻后,迟疑地说:「当时灵力过于狂暴,属下觉察虽有偏差,但那人应是第四境的修真者。」 「哦?」黑羽感兴趣地勾勒妖邪微笑,他微微侧头,「为何?」 「是那柄剑……」罩袍中的双眼隐隐颤动,「那杀意、魔气皆从剑身上散发,似乎……有魔胎赋予其中!」 「剑生懵智,此乃天生地养之灵物。」黑羽眺望天空无尽的黑夜,在呼啸的寒风中说,「你持我命令,前去通知多情阁阁主,让她亲去崇都,查探这柄剑与其主人的下落。」 罩袍人垂首,旋即抬头问,「剑还是人?」 「同道者,殊途同归,能驾驭此等灵物者,自然该招入岛下。不过。」黑羽笑容浓郁了几分,「如若不从,阳光独木,杀之后快。」 罩袍人一点头,随即就见他身子腾空,罩袍中飞出一块八卦星盘,他脚踏星盘,在腥墨般的黑气笼罩下,飞快地遁入黑夜,消失地无影无踪。 黑羽望着黑夜犹自在笑,口中喃喃着:「魔剑……拜主,还是遵主呢?」 大船在微微倾斜滑动,船底的流沙被彻夜狂风吹的向前推移,大船好似还在大海之中,浮沉摇曳。 甲板上的迦拿战士们抱团围聚着篝火取暖,口中唱着迦拿地的歌谣。而此时,一名战士踩着船舱发出嘎吱闷响,随即径直来到船首。 「主人,那两个俘虏答应了。」迦拿战士单膝跪地,「他们同意为主人的战士带路。」 「大漠外寇的人数呢?」黑羽没有转过身,白皙的手摇动羽扇似令狂风柔和了不少,「他们说了吗?」 「没有,他坚称让主人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迦拿战士说话时用双指指自己的双眼,「但我愿成为主人的双眼,去证实他说的一切。」 「带上你的部族,让他们带你去大漠的中心。」黑羽转身走到帐篷前掀起了帘布,「杀死所有反抗的人,投降的奴隶全部带回来。」 迦拿战士握拳重重锤击胸膛上的盔甲,他抬起炙热且透着无比崇拜的目光,沉声说:「是。」 迦拿战士转身快步下到船舱中,四面的船身由新木建造,脱离海水的滋润后,木头泛着一股潮闷的气息。 他举着火把在船舱内舞动,烈火呼呼作响,照亮了被绑在船柱上的两人。 两人的面容都很阴沉,一人披头散发,但坚毅的面容却透着倔强不屈。他抬头时,额间的长发停在眸间,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瞪向迦拿战士。 「主人答应了你们的请求。你们的生命,接下来掌握在我手中。」迦拿战士蔑视地看着这人的双眼,「奴隶,你的名字。」 这人高高抬头,不卑不亢地说:「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接下来你将为我带路。」迦拿战士割开了他的绳子,「你反抗,你死。」 「我以神圣的「塔拉腾」之名发誓,会带你们去见证大漠的中央王庭。」布日古德双手交持相握,崇敬地抬头仰望甲板铁闸空隙里的大漠黑夜,「我发誓。」 「而你。」迦拿战士举着短剑,挑 起身下那垂着首的人的下巴,「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等我们征服整片大漠,你要带领我们前往郑国人的帝国,你将是我们的向导。」 火把的火焰摇曳而过,照亮干燥的船柱,密集的藤壶因为干燥的空气,贝壳被火光照耀地呈现出尖锐的一角。 火焰迫近,迦拿战士用脚踢了踢没有回答话语的那人,那人浑噩的抬起头,额前的青丝遮住了他的面容,但那双目光却在抬起的刹那,倒映着渺小且生生不息的火苗。 迦拿战士俯视着他,问:「你的名字。」 那人透过扭曲摇曳的火焰直视迦拿战士,干涩地嘴唇微微一动,说:「交河。」 绳子被割开了,交河背靠船柱缓缓站起来。他突然踉跄了一下,隐有摔倒的迹象。 布日古德忙伸手去扶他,但交河却挥手制止了他,旋即依靠自己的力量,强撑着绷紧肌肉站稳了步伐。 「走吧。」 迦拿战士带着两人走出船舱,他们没有被束缚双手,但在走过的路途里,逐渐越来越多的迦拿战士加入队伍,在短短几刻时间里,孤独的两人身后,俨然集结成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此时的大漠是黑夜,风很大,刮的衣襟飘动鼓荡,布日古德仰头望着黑夜的星空,那里漫天的繁星无限接近眼前,他望着星星突然笑起来,说:「我从没想过会和敌人一同带领另一伙敌人,朝着自己的家园前进。」 他说完看向交河,神情轻松,风沙拂过黝黑的肌肤,布日古德仿佛融入深暗的黄沙,叫人看不清面容。 「我也从没想过。」交河没看布日古德,他允自盯着前方,「敌人和敌人之间只有永久的杀戮。我曾在边塞的土城见到满地的尸体,是你们杀了无辜的百姓,抢走他们的衣服,夺走他们的粮食,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所以不要指望我会和你在这条路上做谈心人,你是我的敌人,亦如我身后的人。」 「哼。」布日古德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这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大漠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强壮的人会夺走他想要的东西,而赐予弱者死亡是我们的怜悯。至于你说的谈……心人。」他微微侧头表示不解,「我不理解这是什么——」 「就是你可以闭上你的嘴。」交河打断他,在行走间加重喘息,「或者我帮你闭上。」 「你是个无情的人你知道吗?不过。」他在行进时贴近交河,「你很虚弱,需要水和食物。」他凑近时闻到交河身上的血腥味,「不然你很难让我闭上嘴,永远。」 交河似受到威胁地侧头看他,但布日古德已经加快脚步走在他前头。 夜幕下的风刮大了,沙子漫天飞扬,蔓延而去的火光亢长而曲折,被风刮的猎猎作响的火焰照亮了迦拿战士足以万计的队伍。 「告诉我路程。」迦拿队长靠近质问布日古德,「还要走多远、多久?」 「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大漠中心需要八个太阳和月亮。」布日古德举起双手扣下两个拇指,「如果伟大的塔拉腾注视我们,会让我们平安的度过这八个日月。」 「平安的度过?」迦拿队长扯住他的脖颈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布日古德踩了踩脚下的沙,「很快。」 迦拿队长扯紧他的衣领,目光逼近说:「你藏了秘密,别想着企图逃跑,我会杀死你。」他甩动脖子示意身后漫长的队伍,「他们也会。」 「我注意到了。」布日古德目光盯住他腰间的短剑,「我会铭记你说的话。」 迦拿队长狠狠松推他的脖领,而这时风沙更大了。队伍在行进时,所有人都微微前倾身体以防被风吹倒,有些人用粗布捂住口鼻阻挡风沙 ,还有些人则用手抵挡在额头前。 但风沙愈发猛烈,交河在行走时只觉得双脚愈发沉重,他额间冒着白毛汗,嘴唇泛着苍白,胸前剧烈喘息时,背上发疼的伤口逐渐传来阵阵剧痛。 「挖沙子!」布日古德驻足原地,转头在狂风里大喊,「我们得挖沙子!」 迦拿队长顶着狂风走近,他刚才没听清布日古德的话,等走到布日古德身边才大喊着问:「你说什么?」 「是沙暴!」布日古德指着漆黑的夜空,「快挖沙子,所有人躲在沙坑里!」 「挖沙子!!!」 迦拿队长用迦拿语大喊,战士们口语交递传达信息,他们用短剑和盾牌刨挖地上的沙土。他们脚下的沙土很坚厚,但比之之前走过的道路,沙子不似之前那般松软。 交河和布日古德一同挖着沙子,他在挖洞时问:「你早就知道沙暴会来,对不对?所以你到了这里才让迦拿人挖沙子,这里的沙很厚,但挖开后不会那么快被风沙覆盖。」中文網 「你不是让我闭嘴吗?」布日古德低头挖着沙,「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 交河瞪了他一眼,随即顾自挖着沙子,说:「随便你。」 布日古德咧着白牙笑了笑,随即一边挖沙,一边说:「我从小到大生活在大漠,光从风的气味里就能感觉到沙暴是否到来。」他指了指远处漆黑的夜色中传来的轰隆低鸣,「今晚在大船上我就知道,但是迦拿人绝对不允许我们停下。」他凑近朝交河抬了抬下巴,调侃般地说,「你应该感谢我,我救了你的命。」 迦拿人没有给两人留武器或是盾牌,两人只能用双手挖沙。 交河刨着沙子说:「扯平了。」 布日古德笑了笑,他点了点头。 第二章 沙暴 轰鸣声夹带着尖啸逼迫而来,大风在霎时间愈发狂暴,风沙犹如从天而降的横下沙雨,落在所有人的肩上发出啪嗒脆响。 「快!」布日古德凝重地喘息着,「在慢一点我们就要死在沙暴里!」 交河不理他,但手上已然加快刨沙的速度,此刻远处的轰鸣声飞速迫近,倾盆的沙尘掩盖了漫天繁星,剧烈的轰鸣声令大地震颤,而狂沙在摩擦间发出犹如厉鬼般的淅淅沥沥尖啸! 迦拿战士们已经挖好沙坑,一个接一个跳进去蹲下身子抱住头。 布日古德飞快地刨着沙土,扬起的沙粒被风一吹就飘散在空中,而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暴飓风袭来,布日古德整个人被吹得向上飘了起来! 轰隆隆! 沙暴已然到来,飓风席卷着横扫而过,布日古德惊骇地在半空中胡乱舞动手脚,而生死危难关头,交河猛地跳起来扯住他的腿裸,两人的体重交叠骤然向下落去! 但剧烈的飓风已然将两人带离沙坑的位置。交河抬起眸,就见身前一道猛烈旋转的漆黑风暴惊现在肉眼中! 「快!」交河猛地一把扑倒他,旋即眯着眼睛指着沙坑,「爬过去!」 布日古德手脚齐动,仿佛一只蝎子般伏地爬行,他率先滚进沙坑中,随即刚朝外冒了个头,骤然被袭来的狂沙吹的满嘴都是沙粒! 他俨然不顾张口咆哮:「把手给我!」 他伸出手,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沙暴,睁眼欲裂地探出了肩膀,手离交河更近一分! 交河浑身已被冷汗浸湿,他在飞快爬行间察觉到脚正不由自主地向上飘,那是沙暴,而且就在他的身后! 布日古德眼见交河就要被沙暴吞没,登时双脚猛踢沙坑陷进去,整个人直起来躬趴在沙地里,双手努力伸直去够交河的手,口中含着沙粒大声咆哮:「把手给我!!!」 交河已然攀爬到与他咫尺之间,两人的手已近在尺寸,他艰难地伸着手,飓风令手臂颤抖乱动!布日古德追寻着去抓! 就在他即将抓到时…… 轰! 沙暴在顷刻间陡然吞没了交河,布日古德惊骇地伸着手,整个人仿佛僵住了一般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被什么给握住了,他登时回过神,双手齐齐扯住那扣着手掌的东西。 往后猛地一拽! 扑腾一声,布日古德从沙暴中竟硬生生地将交河拽了回来! 他臂力很大,几乎一手将交河整个人拖进沙坑中,旋即按着交河的后脑勺向下一压,口中喊着:「蹲下!」 沙暴在头顶剧烈旋转成一团漩涡,漫天狂沙疯狂倾斜进沙坑中,布日古德整个人盖住交河,两人的头伏的极低,在轰隆作响的尖啸声里,布日古德后怕地说:「我以为塔拉腾真神要把你带走了,你真幸运。」 交河没有答话,连起伏的喘息声也微弱了许多。布日古德察觉到他的异样,当即抱紧他,探手摸向他的额头。 触手的瞬间他的面色跟着陡变,手掌上传来的温度滚烫滚烫,他惊骇低喃。 「发烧了。」 沙暴的震鸣在大漠绵长不断回荡,沙凹里的营帐上方落着瓢泼的沙粒。 堆砌的篝火里,炭木噼啪炸裂迸射出火花,令盘腿坐在篝火旁的梁封侯睁开了双眼。 他侧头看向蜷缩成虾米的年轻斥候,说:「在给他喝点水。」 「现在的斥候怎么这么娇气?」黑子骂骂咧咧地拔开瓶塞,随即将人扶抱起来,「不过受了点寒,嘿,还能烧脑子。」z.br> 「肉体凡胎,常人自然与常人比。」刘台镜用木柴照料篝火, 「诸位都是常年在大漠驻扎的斥候。跑马吹沙,习惯了自然无碍。可此人刚入伍不久,水土不服,倒也是意料之中。」 梁封侯闻言看了看病倒的斥候,旋即看向刘台镜,说:「刘左丞擅制兵器?」 刘台镜闻声侧过头,说:「叫大人看走眼了,卑职不擅制器。只因有熟人提携,这才混上考工左丞的职位。」 「马屁精,手上功夫没有,全靠嘴皮子讨饭。」黑子对他不屑一顾,「崇都里头尽是这档子人,没丁点儿本事,吹牛打屁的能耐倒不小。小子。」黑子不客气地看过去,「外头沙暴可不止今天有,往后多着呢。」 黑子冷笑起来,奚落的语气令围坐在篝火旁的斥候们都偷着笑。 「黑子。」梁封侯以眼色制止,旋即淡漠地看向刘台镜,「刘左丞实在人,实话实说,梁某人佩服。」 「大人谬赞。」刘台镜听着外头的剧烈的轰隆低鸣,「大人,沙暴何时才会过去?」 「明早。」梁封侯手搁在膝头,雄鹰站在他身侧的枯木上,「大漠的沙暴都会刮上一夜,第二天才消退。」 这时有斥候面泛忧色地说:「大人,依照尉史大人之令,沉沙营已再推进五里驻扎。我们的斥候和外寇日夜都能看到彼此。这种情况若是在维持下去,巡视的路线恐怕就要暴露,一旦沉沙营暴露,恐生异动。」 「这一点我知晓。」梁封侯点头,「只是我等在中庭边界巡查许久,一日不见迦拿人的军队,我便放不下心离开。」 刘台镜听着话,手中动作缓动令火花弥漫飘零,他说:「我猜外寇久见我方斥候却不曾推进,应也是在戒备我们的动作。」 「同样,他们也在戒备迦拿人。」梁封侯挠着身旁的鹰头,「根据陷阵营的战报,抵达海湾的两万外寇武士与迦拿人迎头对击,外寇死伤惨重。其后迦拿人迁移到大漠右庭的旧址,他们不可能在大漠里一直待下去。天气是其一,还有辎重不好运输,他们的人太多了,迟早要离开。」 雄鹰似享受地歪着脑袋,轻声鸣叫。 「那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刘台镜手中木柴一点篝火右方的沙地,「要么退到海湾处,那里靠近水源绿洲,可以供给军队食物和水。或者。」木柴点向左方,「深入腹地,进攻中庭,夺其地域及牛羊,辎重之难,迎刃而解。」 「哼。」黑子给那病重的斥候喂着水,「当初甄将军横扫右庭一夜大战。中庭距离右庭是最近的援兵,他们赶破了鞋也到不了。迦拿人不熟地形,贸然大举进攻就是嫌命长找死。再说了,这大漠的沙暴那可是说来就来,外藩定然早就吓地跟老鼠一样在大船上发抖了。大伙都门清着呢。」 斥候们都拍打胸甲表示赞同。 梁封侯是常年驻守满红关的斥候,他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军队的威风,尤其是斥候这类游走在生死边缘的角色,自信有时比勇气更为重要。 他没有反驳,只是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陷入思考,那鹰的目光永远和他保持一致,直勾勾的盯着摇曳的篝火一动不动。 轰鸣的沙暴是众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可这时,一声嘶哑的否决声突然响起。 「不……」 黑子侧过头,看着那喘着粗气的身子转过来,横侧的面孔被篝火照亮。 病重的斥候强撑着颤栗不止的身子,说:「他们绝不会在原地等着。」 梁封侯看向他,鹰的目光亦同望去。 梁封侯眸子凝着,他心中已对这声反驳起了警觉,只是他不肯承认内心的想法,随即问:「为什么?」 「迦拿人来大漠是为了征服大漠。」病重的斥候喉间滑动,慢慢地说,「我们的斥候与外寇的哨兵遥遥相望, 彼此对峙。如黑子大哥所说,迦拿人不熟地形,可若是他们有熟悉大漠的人领路,那么天气对于他们而言,已不是威胁。」 「病糊涂了吧。」黑子摸着他的脑门,随即又摸向自己的额头,「定是烧糊涂了。陷阵营可时时刻刻盯着右庭呢,他们若是出兵,我们的鹰肯定早就报信了。」 病重的斥候苦笑了起来,他涩声说:「黑子大哥,若是他们出兵了,可鹰却报不了信呢?」 梁封侯心头一震,那丹凤眼逐渐蹙紧,沉声问:「什么意思?」 病重的斥候抖颤着指了指帐篷上头,颤声问:「鹰能在沙暴里送信吗?」 雄鹰忽地展开羽翼,旋即扑腾着收回翅膀。 一众斥候闻言都面泛惊骇之色,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惊疑不定地喃喃说:「在沙暴里行军,不可能吧?」 「极有可能。」刘台镜将燃成艳红的木柴丢进篝火里,「迦拿大军声势浩大地进驻右庭遗址,陷阵营纵使盯着,也难于在沙暴中巡逻窥视。但若是借助沙暴掩人耳目行军,别说是我们,就是外寇也难以察觉。」 病重的斥候点头,他打起一阵冷战,才说:「不错。」 「这沙暴可是要命的玩意儿。」黑子自我安慰,「不可能的,他们又不是吃的豹子胆,人要是在沙暴里走上一圈,能被吹到几十里外的天上活活摔死。」 病重的斥候仰望着他,冷不丁地说:「他们渡过了大海。」 凶险的大海,高涨的波涛,迦拿人都渡过来了,而且是百万之军。 所有人都加重了呼吸,陷入了沉默。 梁封侯突然在沉寂中站起来,所有人都望向他,随即就听他轻喝一声:「令。」 所有斥候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说:「在。」 第三章 深谋 「派出斥候,立刻去沉沙营传本都尉命令,全军推进至中庭腹地。」梁封侯环视左右,「待通传命令后,立刻沿途通报临近驻扎各部营地,全军开拔至大漠中庭。再,沙暴过去后,立刻放出飞鹰快信传报,令满红关所有斥候搜寻大漠各地,凡发现迦拿人踪迹,立刻传报至尉史大人!」 黑子当即抬头,急声说:「大人三思,仅凭一句推断就叫各营整军开拔,那左庭怎么办?失去警戒防线,边塞附近的县城都将遭受洗劫,那可是几十万人的性命呀。」 「临近夏季,大漠天气炎热,外寇鲜少南下洗劫。他们的食物尚且充足,无须担忧。」刘台镜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捣鼓着,「但以防万一,都尉大人可派斥候假扮商贾在左庭散播迦拿人进攻中庭的消息。引起的骚乱,应该足够左庭担心一阵了。毕竟,两大王庭彼此依附,定然知晓唇亡齿寒之理。」 「善,依你所言。」梁封侯颔首,「除传信者,余下的人,都随我走。」 黑子诧异地问:「大人要去哪?」 「我们现在居于沉沙营与陷阵营之间,且位置距离右庭最为接近。」梁封侯的自信里显露出几分疯狂,「他们若是能躲在沙暴里行军,我就能从沙暴中发现他们。」 鹰扑腾地着羽翼扇动,令沙地扬起沙尘,也令梁封侯那一眨不眨的丹凤眼愈发炯炯有神。 「如若大漠已到此等境地。」刘台镜将药丸喂进斥候口中,「下官当立刻返回崇都,上禀太尉大人,将战事一应说个明白。」 「你与回关的斥候一道走。」梁封侯在噼啪的火花里转眸,盯住那病重的斥候,「你叫什么名字?」 病重的斥候撑着身,正要说话。 「他叫江百川。」刘台镜笑意浓郁地斜视他,「烟州牧江子墨之子。」 江百川平复了呼吸,定神与之对视。 「事情从急,江百川病重我等无暇照顾,他便与你一道回关。」梁封侯的目光停留在江百川身上片刻,随即转身掀起帐帘,「其余人,走。」 「喏!」 斥候们齐齐跟着他出了帐篷,旋即在狂乱的大风中朝着黑夜中的沙暴,齐齐迈进。 江百川被人托上马背,他抱着马脖粗重喘息,侧头看向刘台镜问:「刘左丞怎知在下身份?」 「烟州牧受审之时,刘某就在烟州。」风沙太大,刘台镜只得跟着斥候牵马步行,「刘某有幸,在烟州的烟花巷得见过公子一面。」 江百川眉头蹙紧,重复说:「烟花巷。」 刘台镜用步捂着口鼻,唯独露出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他似好奇地说:「对,江公子莫不是忘了?当日与公子把酒言欢的,正是廷尉左监,陈平冈。」 江百川闻言眸子一凝,半晌,他轻咳一声,淡笑着说:「哦,我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刘台镜拉着战马,说:「今夜听江公子一言,刘某倒是觉得甚是奇怪。」 风沙吹的江百川有些发颤,他有些想吐,随口问:「刘左丞奇怪什么?」 刘台镜靠近他,战马的身躯阻挡了侵袭的风沙,也令他的声音清晰了许多:「烟州谣传,都说江公子生性放荡不羁,只对那酒色痴迷不已。而今依刘某看,此言多有纰漏,不属实。」 江百川将头顷下,凑近问:「那依刘左丞看,小的该像什么人?」 「聪明人。」刘台镜双眼凑的很近,「洞察细微,预测先机。我还有一奇,你为什么肯见陈平冈?如若你不见他,就没有共谋烟州之嫌,也没有杀人之嫌。」 「刘左丞瞧着也是聪明人。」江百川喘了口气,「你尽可猜猜。」 「我猜。」飘零的沙雨打的刘台镜的盔甲啪 嗒作响,「你不是为了谋烟州,你是为了救烟州。」 江百川似觉得有趣,可却装作不懂地提高嗓音:「哦?何以见得?」 「世人都说江百川是个放荡浪子,而陈平冈的生性暴躁且直爽。他找上你,一是对胃口,二是为了等江子墨被判后,希望你来接管烟州。」刘台镜察言观色,「烟州是江氏祖地,只有江氏才能服众,你是唯一的人选。」 江百川点头,说:「不错。可我如今不是烟州牧,只不过是一介小小斥候。」 「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风沙渐小,刘台镜摘下布巾,「做世人看不出之人,行看不出之事。聪明人不叫人看出聪明,刘某对公子甚是钦佩。」 江百川咳嗽了几声,说:「你何不把猜测大胆说出来?畏畏缩缩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揭开你的秘密,你便会揭开我的。」刘台镜有意无意的看向前头牵马的斥候,「人都得有点自己的秘密,你我心知肚明,都能活的长久一些。」 风沙停歇了,沙暴还在他们后方远处的沙地呼啸席卷。 「你是聪明人。」江百川望着身后的沙暴,「那你我便猜猜,那迦拿人要的是什么?」 刘台镜没有遮遮掩掩,大方地说:「我不知道。江公子可知道?」 江百川摇头,说:「不知道。」 风沙拂过,两人相视片刻,齐齐转头望向身后的漆黑大漠。 天亮了。 大漠的晨光昏暗,随着一阵清风拂过千里黄沙,沙地的凹坑里伸出许多双手,迦拿战士们从黄沙中站了起来。 他们抖掉头盔与盔甲上的沙粒,四下张望着寻找自己的战友们。 这支军队的迦拿队长寻到布日古德和交河所在的沙坑,黄沙随风流动,他见下方没有动静,便蹲下扒开了堆积的沉沙。 坑内躺着两个人,布日古德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所以乍一看犹如和黄沙融为了一体。他侧身躺在沙坑中,手臂扩张环抱着交河,两人贴的很近,面额相抵,亲密无间。 「起来。」迦拿队长踢了踢布日古德,「天亮了,奴隶,起来领路!」 迦拿战士围聚了过来。 布日古德睁开猩朦的睡眼,他似乎才从美梦中转醒,随即先是打了个哈欠,然后侧头看向身侧的交河,同时那粗糙的手掌也抚上了交河的额头。 布日古德感受着手心的温度,旋即昂首说:「我需要水。」 「领路。」迦拿战士用生涩的郑国语说,「起来领路,也许我会赏赐宝贵的水给你。」 布日古德犹自盯着交河,他眉头紧锁地说:「他需要水,给我水。」 「听从命令!」迦拿队长气恼地抽出短剑抵在布日古德的脖间,「我命令你,起来,领路!」 「你杀了我,昨日的沙暴还会再来。等你杀了我,你不会像昨晚那么幸运。」布日古德无所谓地扭头,「给我水,我会听从你的命令。」 迦拿战士们听不懂郑国话,但他们敏感地察觉到了争执,随即齐齐将灰头土脸的面容看向迦拿队长。 迦拿队长极为气恼地用迦拿语骂了几句,同时扯下腰间的水囊扔在布日古德身上。 布日古德不以为然,他捧着交河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水囊递到他的唇边,说:「快喝吧,你需要喝水,不然你会死在大漠里。」 交河神智浑噩,但还是蠕动着微微张口,清甜的水打湿了布满干涩死皮的唇,凉意令呼吸逐渐平稳。但他喝的太过匆急,紧接着咳嗽起来,随后努力张开双眼。 病痛令浑身颓软无力且酸疼,双肩被风一吹就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他的病态被布日古德看 在眼里,那双蹙紧的眸里藏着几分担忧。 「我给了你想要的,现在起来!」迦拿队长狠狠踢了布日古德一脚,「领路!」 布日古德扶着交河从沙坑里爬出来,交河没有力气,他便将交河的手臂架在肩上,撑着他往前走。 但交河踉跄地摔倒在了沙地里。 这幅病态令迦拿队长面容变冷也失去了耐心,他抽出短剑向着交河走去,晨光倒映着冷冽的剑锋,那光在交河面上浮沉。他没有动弹,微弱的喘息声甚至大不过风声,半开半合的眼眸被寒锋照的忽明忽暗,现出密布的血丝。 剑锋迫近了,交河凝视的目光被寒芒映照,发涨发热的脑袋忽冷忽热,微风吹拂过面门,扬起的沙粒摩挲着脸庞,可在他眼中却呈现一片燎原的火光。 「父亲……」交河怔怔呢喃着无声的话语,「他们来了……」 环视而来的迦拿战士簇拥成团,一张张惊疑的面容在交河眼中转变为一面面漆黑的面具。 布日古德察觉到异样,他站在两者的必经之路中,展开了双臂。 布日古德凝视着迦拿队长,凛然而立,问:「你要干什么?」 迦拿队长用短剑指着交河,冷酷地说:「我不需要生病的奴隶,他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奴隶。 哀嚎声在耳畔回荡,久远的声音好似幼年那场血腥的屠杀,交河的目光布上几分恐惧,迎视着那柄指来的剑。 「大漠人站在祖先的土地上,神圣的塔拉腾庇护着我们,拿起你的刀。」回忆里的声音浑厚且充沛着鼓舞的力量,「拿起你的刀,我的儿子。放弃弯刀就是放弃生命,奴隶手里没有弯刀,牛羊也没有。所以他们的生命被他人主宰,你愿意屈服在这样卑劣的命运下吗?」 「奴隶就是牛羊。」交河无神地怔怔呢喃,「我不是奴隶,也不是牛羊。」 第四章 敌友 布日古德和迦拿队长对峙着,他像只雄鹰护住幼崽般挡在迦拿队长的身前,严声反驳说:「他是你的向导!」 「向导我可以再找一个。」迦拿队长野蛮地推开布日古德,朝着交河快步走去,「现在听从我的命令让开,奴隶!」 带着威胁的话语令交河微微颤抖,他摸向了空空如也的腰间,无论是剑柄还是弯刀,他都没有握到,但是他握紧了拳头。 「站起来,作为一名骄傲的武士,在这场战争之后,我会赐予你真正的名字。」浑厚的声音催促着交河,「站起来战斗,以神圣的塔拉腾之名!」 交河咬牙撑着沙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幻觉令他将迦拿队长和其身后的迦拿战士看做了一个个身披黑甲的甲士,他们都戴着漆黑的面罩,那双眼里是无尽的杀意。 他咬破了舌尖,以狠厉的目光直视。 凶手! 「我们在大漠不会用武器对向一个有尊严但没有武器的敌人。」布日古德移动步伐跟紧迦拿队长,「他曾经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勇士,给予怜悯才是一名武士才会做的正确选择——」 「战士用剑赢得尊重,远在海峡之外我们征服了无数个国家,放弃剑跪下的就是奴隶。」迦拿队长打断他,随即一把攥住交河的头发,同时将剑横在其喉咙之间,「奴隶没有尊严,你没有,他也没有。生病的奴隶会被杀死,无论男人、女人,你以为我们会留下他浪费宝贵的水和时间吗?!」 布日古德冲上去按紧迦拿队长的手腕,他紧张且急快地说:「他会好起来,我向你保证!」 迦拿战士们因为争执而围拢过来,他们齐齐注视着迦拿队长,目光皆是疑惑。 受到汇聚而来的审视目光,迦拿队长顿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为了展示威严一拳打在布日古德肚子上,布日古德顿时弯身跪伏在沙地里。等他强撑着抬头,迦拿队长已然极快地用剑尖抵住他的胸腔,且在下一刻,剑锋陡然推进几分刺破皮肉,溢出的鲜血登时染红了衣襟。 迦拿队长狠声说:「我警告你,奴隶武士。违背命令的后果就是死,不要以为我现在需要你就可以公然反抗!我会杀死你,还有他!然后去大漠王庭杀死你的同胞,你的家人,所有大漠人都将是我们的奴隶。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命令,让开!」 咆哮声令风声加剧,迦拿战士们的目光炙热而贪婪,他们捶打胸甲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渴望着令人兴奋的鲜血。 交河昂着脑袋看到从布日古德胸膛顺着手臂染红衣袖的嫣红,鲜血沿着手背汇聚在指尖,他盯着那滴鲜血,在那股嫣红里,倒映出来的却是那一夜慈爱且悲伤的眼眸。 凝视着他。 「过来,我的儿子。」染血的手伸向幼年的交河,「大漠右庭在今夜消失了,但复仇的种子已经深埋在大漠里。」染血的手攥紧了交河的衣领,「记住族人的死,记住杀死他们的凶手。复仇,用你的一生为族人复仇!戴上他们的面具,在将来重建大漠右庭,成为比我更优秀的……」 不舍的遗言被无情的呜咽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摔在沙土里。凌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哀嚎声回荡在漫天的星空远方。 稚嫩且嘹亮的哀嚎声在烈火和北风中响起,那少年仰头朝夜空咆哮,冷汗从脊背上滑落,风令他打起了摆子,视线从深藏的回忆里飞速收缩。 交河看清了眼前,也看清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幕。 嗡! 横照着眼眸的寒芒消失了,交河惊疑地怔怔望着,就见那柄短剑突然被一双大手攥的紧紧的,犹如父亲在死前攥住他的衣领! 「那可以从我开始。」布日古德无畏地迎视迦拿队长,双手稳稳地攥住锋利的剑刃 ,「你可以在神明的土地里杀死我和他。但当沙暴来临的那一刻,你们全部都会被吞没。阴险的杀手要做出决定很简单,只需要轻轻挥动武器,烦恼就会消失。但杀手是孤身一人,而你的身后却有数不尽的战士,他们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你需要我,而我不允许你杀死他!」 指间溢出的血珠滴落在沙地里,染红了沙,也令交河的眼眸逐渐睁大。 迦拿队长沉声说:「你在威胁我!」 布日古德认真地注视他,说:「我在提一个意见。」 微弱的理智维持着,但暴怒已然令迦拿队长加重了杀心,他勉强地从齿间溢出阴沉的话语:「就算我不杀他,他也会死在路上,他撑不了几天!」 「给我一把武器,作为我为你领路的奖赏。我会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负责他的生命。」布日古德肃穆地挺起胸膛,「你们有上万人,我们就算逃跑也逃不出你们的追杀,就当做怜悯吧,如果他失去生存的意志,我会用武器结束他的生命,回归塔拉腾的怀抱。」 迦拿队长额间的青筋紧绷着,正如布日古德所说,他可以轻易决定奴隶的命运。但挥动武器挽回威严,便会失去向导。之后他只能返回右庭遗址,而他的主人,从不给予无用的战士怜悯。 在愤怒和恐惧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迦拿队长收回了短剑插入鞘中,旋即他沉颚阴声说:「唯一一次。」 迦拿战士们都大感失落,但他们不敢公然反抗迦拿队长的决定。片刻后,一名迦拿战士不情不愿地将一柄收做战利品的弯刀,扔在布日古德身前的沙地里。 布日古德将弯刀系在腰间,然后转向交河,说:「走吧。」 交河看着他,虚弱的身躯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他一语不发地强撑着继续向前走,但一股陡然袭来的冷意令他强撑起的力量尽数散去,身子也向前扑去。 在交河倾倒的刹那,一只强壮的手臂突然探出,环住了他脖颈,旋即将人拉入怀中。.z.br> 交河侧头上仰望去,就见布日古德正蹙紧眉头凝视着他。 布日古德的面容很严肃,可在片刻之后,他突然露出苦恼地表情,说:「你们郑国人都这么逞强吗?走不动路你可以告诉我。」他咧嘴微笑,「我背你。」 交河一怔,他正要说些什么,可布日古德突然将他背了起来。布日古德很强壮,那双手臂环住交河的大腿,随即扭头朝交河说:「抱紧我的肩膀。」 交河愣了愣,而布日古德却已经催促着说:「快点抱紧我,要是摔下去,那个迦拿人肯定又要拿剑杀你。」 交河回过神,手慢慢地抬起搭住了布日古德的肩膀,那薄薄的布料里透出滚烫的热度,粗糙的皮肤透着暗哑的古铜泽光,凌乱的发里泛着浓郁的酥茶香。 像父亲的味道,交河在熟悉的气味里放下警惕的心,抱紧了多年来不曾拥有的唯一依靠。 布日古德提了提人,咧嘴笑时露出一口璀璨的白牙,他扭头说:「走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在路上告诉我。」 交河点了头,布日古德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他的每一脚深深陷入沙地,艰辛的步履令额上的汗缓缓渗出。 「你应该让他杀了我。」交河在路途中注视布日古德的侧脸,「我是你的敌人。」 布日古德的右耳戴了一枚圆耳环,在行走间微微晃动,吸引了交河的视线。 「你是我的敌人。」布日古德额上的汗珠沿着脸颊下淌,「但你不应该死在屠杀,武士应该死于公平的决斗。」 「你想亲手杀我?」交河觉得脑袋昏沉,不自觉地靠在布日古德的肩上,近乎蚊吟的低语,「蠢笨的大漠人。」 「这是荣誉。」布日古德拔出深入沙中的脚,他吐出一口热气轻笑,「你不会懂的。」 交河默然地垂眸。 队伍重新进发,迦拿队长在路途中倾听战士的汇报,昨夜的沙暴令他们损失了上千名战士。大多不是被黄沙掩埋直至窒息,就是死于被沙暴席卷上天。 战士们没有抱怨,只是收拾行装紧跟队伍。这一路走了五天,沙暴每一夜都会或迟或早的来,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灾害天气,也愈渐熟练了挖沙坑躲避沙暴的技能。 交河的高烧迟迟不退,布日古德遵守誓言一路照顾着他,并且还将自己的水分给了交河。 在第六天的晚上,这一夜没有沙暴,众人在沙地里用枯死的干草和枝干烧火取暖,夜风寒冷,交河蹲在篝火前发着颤。 突然一张宽大且厚实的毛毯盖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惊疑地掀开,可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脑袋。 「这是从迦拿人那里拿来的。」布日古德解释之余,蹲身坐到沙地上,「你需要取暖,不然你的病不会好。」 「那你可以用上你的弯刀。」交河不客气地用毛毯盖在头顶,落下的毯沿紧裹着身体,「我们是敌人。」 「你在提醒我?」布日古德搓着双手贴近唇边哈气,「我们做了很久的敌人,我对你很熟悉。不过最有名的是满红关的梁封侯,当然。」他用双手搓揉着双肩,望着交河笑说,「你们的甄将军最有名了。大漠的右庭被他领军覆灭,他是个强大的对手,但是死的太早了。」 「甄将军是最伟大的,他如果没死。」交河将望着篝火地目光转向布日古德,「大漠都将被他征服。」 第五章 誓言 「可是他死了。」布日古德望着篝火面色肃穆,「大漠的武士曾为他默哀,就像许多年前我带领武士们进入右庭,为右庭的大王默哀。」 交河眉头一挑,说:「什么?」 「那一夜我们听到了鹰的叫声。」枯枝噼啪一声,火花从布日古德的眸间飘过,「好多的鹰,在天上飞啊飞。我带领武士们前往右庭,看到了吞没大漠的火焰,到处都是。还有尸体、奴隶的、大漠人的,还有。」他在飘零的火花中看向交河,轻声吐出话语,「王。」 交河沉默无声地与他对视,藏在厚毯里的五指收拢握成了拳。 「郑国人的军队早就离开了。」布日古德似自嘲地笑了笑,「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攻的,放哨的武士没有回来。整个右庭覆灭,从此大漠上的王少了一个。我们在尸体里寻找幸存者,我们找了一夜,发现右庭的王倒在王帐里,他的王后陪伴着他。」 「大漠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你觉得不甘心也无济于事。你打不下满红关,纵使甄将军已死,满红关还有梁都尉。」交河目光幽幽盯着篝火,「右庭的人都死了,物竞天择,他们无法逃避,更不能将罪责推卸到凶手身上。毕竟,谁也逃不脱与生俱来就注定的命运。」 布日古德手臂撑着膝头转向交河,他的笑容泛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说:「是吗?如果神圣的塔拉腾的旨意是让右庭覆灭,可为什么又留下了一个预言呢?」 「预言?」交河苍白的面容没有血色,他似鄙夷地看着布日古德,说,「又是一个可笑的笑话,你们的神从没有降下过预言。那些躲在帐篷里的巫师用人血祭祀神明,可右庭依旧被甄将军用雄雄铁甲所摧毁。神明没有杀死他,杀死甄将军的小人躲在暗处。你可以将罪责推卸给甄将军,说他是凶手,说他冷酷、无情。可真正令右庭覆灭的,恰恰就是你们虔诚信奉,但虚无缥缈的塔拉腾。」 「不,神圣的塔拉腾指引着我用双眼去看,雄鹰是塔拉腾的信使,它们带来了黑色的消息,让我看到了右庭覆灭在黑暗中,同样。」布日古德神情轻松地搓着手,「也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希望,一个预言,从死人的嘴里。」 篝火和毛毯还是不够温暖,交河在微微发抖,他掰下立在沙地里的枯枝,扔进篝火里的同时转过头,问:「什么样的预言会从死人的嘴里说出来?」 「就是你口中的巫师。」布日古德站起来绕着篝火渡步,「在右庭的祭祀帐篷里,一位巫师从死亡中挣脱了回来,并且带着塔拉腾传达的预言。」他走到交河身边坐下,「他告诉我,塔拉腾选中了一个孩子,预言之子。这个孩子戴着黑色的面具,手中握着复仇的弯刀,从大漠的沙土里站起来,并且召来沙暴将敌人吞没,然后重建右庭,成为新的王。」 「愚蠢之极。」交河咳嗽了两声,冷嘲地说,「鬼话连篇的疯子临死说的也是疯话,最可笑的是你居然会相信。」 「原本我也不相信,即便说出这话的人是整个大漠最为尊贵的巫师。」布日古德突然趁交河不注意掀开了他的衣领,他指着交河***胸膛上的刺青,「直到我看到你身上雄鹰图腾,这是王族的图腾。」他的目光凝视着交河,「你到底是谁?」 交河扯过厚毯遮住胸膛,旋即冷冷地说:「交河。」 「交河。我读过你们九州人的书,这个名字我还看到过。」布日古德施施然地撤手,旋即做思考状说,「黄昏饮马傍交河,对吗?」 他看着交河,目光却透着怀疑。 布日古德就坐在交河身旁,他闻着那熟悉的气味,说:「对。」 布日古德将拖在地上的毛毯一角盖在膝盖上,然后扭着头好奇地问:「那你到底是郑国人,还是大漠人?」 「我是 郑国人,从来不是大漠人。」交河的双目如炯炯有神的猎鹰,「至于这个图腾,只不过是潜入你们王庭的伪装罢了。」 「好吧,郑国人交河。」布日古德无所谓地躺靠在沙地上,「还有两天我们就到王庭了,在那之前撑下去,我不想用弯刀结束你的生命。但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了。」他笑着注视交河,认真地说,「我希望那时候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双手枕靠着后脑勺,神情惬意地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星空,旋即慵懒的打了个哈欠。 交河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头,顺着布日古德的目光望着漫天荧光闪闪的繁星,忽地从那片星光中,看到一道飞掠而过的影子。中文網 鹰。 他惊讶那稍纵即逝的影子,同时原本放松的神经骤然不安地绷紧。他侧身缓缓躺下去,寒冷的夜风令他蜷缩着身子,可就在这时,布日古德突然侧身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肩膀。 交河睁开方才闭合的双眼,寒声问:「你做什么?」 「大漠的风太冷了。」布日古德似耍无赖地笑着问,「你不冷吗?」 交河试图挣脱布日古德的手臂,但对方的手却愈发用力抱紧了他。 「我不冷。」交河挣扎了一下,「你把手拿开。」 布日古德的手突然抚住交河的额头,他咂巴着嘴说:「太烫了,你的病已经重到乱说话了。我都冷的发抖,你怎么可能不冷呢?」 交河挪动身体,发力想要拿开布日古德的手,可他身体太过虚弱,气力俨然没对方大。 他挣扎了几下都挣不脱,只好扭头盯着布日古德,说:「我不冷,你把手拿开。」 「不行,这个毛毯可是我从迦拿人那要来的。我背了你好几天,现在冷的发抖,你总得和我分享吧?」布日古德眨了眨眼,「再说了,我在神圣的塔拉腾下立下了誓言,我会为你的生命负责,喂,郑国人交河。」他龇着白牙笑,「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我没让你为我的命负责。」交河冷下脸寒声威胁,「你拿不拿?」 布日古德笑的更浓了,他似嬉笑般地说:「不拿。」 交河无奈地闭上眼,说:「如果你打呼噜,我会在夜里割断你的喉咙。」 布日古德将头凑近他,两人额间的距离不过尺寸,他压低声音悄悄地说:「过去的五天里我们睡在一起,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打不打呼噜吗?」 交河将头埋进毛毯里不搭理他,那厚实的毛毯盖着两人,在温暖的毛毯里,那清淡的酥茶发香夹杂着熟悉的汗体味萦绕在鼻尖,交河很快就睡着了。 在睡梦里,他呢喃着问:「你的手……」 布日古德犹自满足地望着星空,他笑着轻声回答。 「没事。」 第七天到了。 迦拿人的队伍缓慢的行走在大漠的古河床中,他们的水囊已经干瘪,炎热的太阳悬空高挂,水早在第四天就断绝了,食物也已经吃完了,但饥饿却不是唯一的威胁。 有战士因为脱水永远倒在沙地里,战友们已无力在为他挖掘坟墓,只能任由风沙将其掩埋。也许此刻支撑他们意志的只有急不可耐的杀戮,但他们同样渴望寻到绿洲,更渴望即将在第八天到达的目的地。 大漠王庭。 「他们的水没有了,看上去都很虚弱。」黑子匍匐在沙丘上小心地窥视,「现在冲下去,我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一个。」 黑子说着将脸侧过去看梁封侯,他喉间滑动神色紧张,但不安攥紧刀柄的手却被梁封侯看在眼里。 「你只有十个指头,他们足有万人之多。不要冒险,继续观察。」梁封侯的嗓音依旧冷漠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斥候,「斥候回来了吗?」 「今早刚到,我们换了新的埋伏点,所以路途上耽搁了些时间。」斥候推了推歪斜的头盔,「人在后面,大人可是要召见?」 「不。」梁封侯敏捷地匍匐倒退下了沙丘,「我亲自去。」他在临走时嘱咐黑子,「黑子,盯紧了,有异动立刻来报。」 黑子将下巴上的布望上提了提,点头沉声:「喏!」 梁封侯在行进时问:「各大军营可曾飞鹰传信?」 斥候紧跟着脚步,他极快地汇报说:「各大军营已依照大人之令前来整备待战,烽火营与骁骑营各在中庭十里之外驻扎,沉沙营就在此处后方两里。铁血营的领将回信,左庭有异动,所以暂未出动,而破风营一直以来是铁血营的掩护,他们还在原地驻守。」 「左庭能有什么异动?铁血营的底子都是百战之师,甄将军去后,这群老兵篓子最不服管教。」梁封侯揭下盖着鼻子的布帕,「如实报来。」 斥候取出信卷递过去,说:「前两日,左庭外寇出动轻骑莫约三万,正朝中庭靠近。」 梁封侯面色稍有缓和,他看着信卷,口中问:「领军的是谁?」 斥候没做停顿,立刻说:「左庭的王子,昂沁。」 「是他。」梁封侯掀开简陋的营帐帘布,低头走进后喘了口气,「陷阵营呢?」 斥候将帘布放下,转身说:「陷阵营来报,迦拿人的大船已经不在搭建塔楼,不过那些迦拿人很奇怪,他们似乎在沙地里挖沙子。」 第六章 黑子 梁封侯用嘴咬开水囊的瓶塞,扭头问:「挖沙子,什么意思?」 「不清楚。迦拿人的大船下是条旧河床,看着不像是在崛水,沙地里也很难掘到水。」斥候挠着脖子,「不过最后一封飞鹰快报说,他们挖的很快,水倒是没有挖出来,但是挖出了一条路。那路也奇怪,歪七扭八的,地上都是鬼画符般的纹路。」 「路?纹路?」梁封侯迟疑地将水囊贴到唇边抿了口,「继续探查,在让回来的斥候立刻来见。」 斥候揖礼说:「喏。」 斥候退出去了,莫约一会儿,一名扮做商贾打扮的人掀帘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见了梁封侯,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说:「参见都尉大人。」 梁封侯将水囊甩给他,问:「队伍混入商贾后可探查出中庭的情况?」 斥候高举着水囊灌了口,惬意地吐了口气,说:「回大人,王庭的大王下了令,要来往的商贾回去后将粮食和盐铁都私运过来。他许了重利,用金子买货物。」 「少见的大手笔,以前中庭都拿牛羊皮来换东西,这次却肯下血本。看来他也清楚这次迦拿人来者不善。」梁封侯拿起头盔拍了拍,沙粒登时抖落下来,「还有其他消息吗?」 「回大人,中庭的大王还召集了人手。」斥候用手背揩去胡茬上的水渍,「小的离开时,一支五万大军已然整装待发。」 梁封侯倏地抬眸,说:「五万大军?他们出发了?去往何处?」 斥候疑惑地回视,问:「大人不知道吗?」他侧身指着帘外,「路线就是这里。」 梁封侯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同时营帐的帘布被骤然掀开,黑子冲进来连礼都不顾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打……打起来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指着沙丘的方向,「外寇和迦拿人!还有……」 他倒吸着气,双手按着膝头弯身粗喘着。 「还有什么?!」梁封侯几步上前扯住黑子的肩甲,「说!」 黑子长吐一口气,喜出望外地说:「是交河,我看到交河大人了!」 梁封侯猛地甩开手冲出营帐,朝着沙丘飞奔而去! 黑子和斥候对视一眼,当即都调头跟着冲了出去。 梁封侯冲上沙丘匍匐着俯视,就见沙丘下方,一支由五万外寇组成的队伍已经调转马头形成一次新的冲锋阵势,战马嘶鸣着迈开四蹄飞溅起漫天沙尘,他们犹如大漠午夜的沙暴朝着迦拿人发起了冲锋! 轰隆隆! 轰鸣声震耳,迦拿战士纷纷抽出短剑举起盾牌,纵使饥渴和饥饿令他们身心匮乏,但犹存在血液与骨骼里的战意却不曾熄灭。 在迦拿队长的高喊声中,他们集结为长方形的严密防御阵。盾牌在前,短剑透出缝隙,恍若一面带着尖刺的长盾,他们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面对即将袭来的冲锋,保持着严阵以待的警惕。 战马的嘶鸣声和喊杀声俨然盖过了风声,身披软皮轻甲的外寇挥舞着弯刀快速逼近,迦拿队长高喊着:「稳住……」 群起轰鸣的铁蹄声在沙地里发出沉闷的阵响,两者不过百尺距离,迦拿队长重复着话语:「稳住……」 外寇接近了,轻骑大军飞速迫近,在接近的刹那。轰一声震响打开了战斗开端,双方顿时撞在一起,紧接着人仰马翻的一幕骤然上演! 迦拿战士的方阵在顷刻间被冲散,外寇们如虎入羊圈般挥舞着弯刀开始了屠杀,迦拿战士翻滚在沙地里爬起来,但还没举剑对敌就被弯刀收割走了生命。 前方部队遭到了猛烈的冲锋,后方的迦拿战士纷纷举盾组成圆形阵防御,但对于善于混战的外寇来说,一旦让他们撕开了口子,便是发 挥优势的时刻! 「大人,你看!」黑子匍匐着身子撑直手臂,他指着混乱的战场,「在那,交河大人在那!」 梁封侯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就见交河在混战中左躲右闪,而他身边的布日古德则紧随起后。 黑子抹了把脸上的沙尘,他激动地说:「大人,此乃天赐良机。趁此时混战,依照地形我们只要发起冲锋,定然能一举歼灭外寇和迦拿人!」 「不,谁胜谁负犹未可知。」梁封侯昂首望着天上翱翔的鹰,「传令下去,谁都不准动!」 黑子急切地说:「可是交河大人——」 梁封侯冷冷地打断他:「斥候!遵守命令!」 黑子咬牙握拳,闷声说:「喏。」 迦拿人饥肠辘辘的万人大军在面对五万精神气足的外寇时,犹如一座搭建在流沙里的堡垒,在顷刻间被狂流推倒。 死战的迦拿战士以一敌五,前后夹击令他身首异处。溃败的形势令好战的人丧失斗志,有人开始撤退,越来越多人的加入逃跑的队伍,他们零零散散,激化了外寇追击的欲望。 迦拿队长高声呼喊着:「组织阵型,防御!!!」 他的声音回荡时,弯刀割裂了他的喉咙。 外寇们已然开始追击逃兵,他们追的很深,可还没等追到,一阵呼啸而来的破空声突然传来,紧接着外寇们齐齐喊出惨痛的哀嚎。 梁封侯的目光从上空转向远处眺望,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一支庞大且严密的迦拿队伍突然从弥漫飞扬的沙尘里齐齐迈进,密密麻麻的头盔和盾牌,这支队伍的人数竟然比之之前的迦拿先锋队更多,也更为精神! 外寇们在惊讶之余立刻发起冲锋,可这一次迦拿战士的方阵没有被冲散,战马在撞击上方阵的刹那恍如撞在铁壁上,而这面长长的铁壁还在逐步向前推进! 「迦拿人用自己人作为诱饵,主动引诱敌人出击。」梁封侯目光转向仓皇逃窜的交河,尤其是他身边的布日古德,「那个人。」他遥指布日古德,「在吹角营的传信中提到过,这个人是布日古德。我深入大漠多年对他有些了解。他一定是这支迦拿人队伍的向导,所以迦拿人可以躲避过沙暴。海峡一战,你当时不是也在场吗?」 黑子惊骇点头,说:「在海峡出击的外寇就是由他领队,三千人,简直就是找死。要不是吹角营,这小子早就死沙滩里了。」 「他还活着是因为迦拿人需要他来当向导,这支迦拿人的队伍从右庭遗址出发,路程大约需要八天。但是沙暴阻碍他们行进,所以夜间无法行军。」梁封侯说出猜想,「恐怕这支队伍的领队人,不,是所有人包括布日古德,他们都没想到在万人大军身后还远远藏着一支万人大军。」 黑子凭借感觉目测人数,他迟疑地说:「五……十万?」 「差不多,可能更多。」梁封侯手臂前伸划动,「外寇追击太深了,那些迦拿人会包围他们,他们输了。」 梁封侯下了判断,随即侧身朝身后招呼,斥候匍匐着爬过来。 梁封侯冷静地说:「给铁血营发飞鹰传信,令他们立刻来中庭十里外与骁骑营和烽火营集合。已经不需要估计左庭了,迦拿人很快就要进攻中庭,我需要前线的全部兵力到此集结。敕令破风营也来,敢不遵令者。」他取下腰间的铜符递过去,「执我铜符,就地处决!」 斥候接过铜符就向后跑开了。 黑子转头看着梁封侯,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问:「大人,那……交河大人——」 「顾不得了,我们得立刻开拔。」梁封侯匍匐着向下挪动身体,「所有人,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余下的 甲士和斥候飞速拆卸帐篷,将物件都收拾进包裹和箱子中,然后准备上马离开。 梁封侯起身正要招呼黑子,可抬眸的刹那,就见身前的沙丘上,空空如也。 黑子不在了。 沙丘下充斥着匆急的脚步声,梁封侯猛地爬上沙丘向下俯视,就见黑子孤身一人在沙坡下狂奔着抽出了钢刀。他的目光坚定地盯着交河,飞步从沙丘上冲了下去! 「黑子!」梁封侯压着嗓子喊,「回来,这是军令!」 「不干了,这兵老子不当了!」黑子硬气地梗着脖子喊,「老子临走前要把欠的债还了!」 外寇人发现他了,黑子一马当先抄起钢刀将人砍下马,旋即飞奔进混战之中,朝着交河步步快步追过去。 梁封侯眉头紧蹙,紧盯着黑子的背影。 「交河大人!」黑子矮身打滚躲过砍来的弯刀,起身之后快步奔跑起来,「交河大人,是我,黑子!」 混战的喊杀声令交河无暇顾及声音,但熟悉的大嗓门令他倏地扭头,立刻于混乱中发现了疾步奔来的黑子。 「黑子!」交河在交击中砍倒一人,旋即转身对着那人的脖子一抹,「你怎么在这?」 黑子已经跑到他身前,他突然呐喊:「小心!」 他说话时猛地投掷出手中的钢刀,钢刀骤然呼啸飞射而过,刺中了交河身后的一名意图偷袭的迦拿战士。 交河回过神,他朝黑子走去,两人背贴着背环顾四周,将每一个冲来的敌人击倒。 交河警惕打量四周,说:「你是怎么到这的?」 「都尉大人就在沙丘上。」黑子狠狠拔出战刀,「但他不允许我们出击,我偷跑出来的。」 交河转动弯刀挑飞迦拿战士的短剑,他手腕一转将人的脖子抹断,严声说:「胡闹,立刻回去!」 第七章 有朋 黑子苦笑地指着已然被混战封死的道路,说:「大人,回不去了。」 交河额上冒着白毛汗,他身体虚弱又接连动力,此刻心头涌出一阵恶心感,浑身也渐渐抽动着打起了摆子。 「大人——」 「不用管我,你往前走,去中庭!」 交河打断他的话,同时奋力挥动弯刀将逼近的迦拿战士砍倒。可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突然掠过无数匹战马。那是溃败的外寇们正在向后撤退,他们的首领死了,脑袋被迦拿战士用短剑挑向高空。 黑子在被迦拿人逼近的霎时间瞪起了眸子,他突然抽出地上尸体中的长矛,旋即横在身前。 他震声高喊:「大人,你先走,黑子给你殿后!」 交河撤步按住他的肩膀,神情严肃地说:「黑子!我还是不是你的队长?」 「当然是,交河大人永远是黑子的队长!」黑子面向迦拿人高声咆哮,「所以黑子要在这里守住了,守到交河大人撤离!大人!」黑子鼓足气力震声呐喊,「走!!!」 震耳的咆哮传荡向天际,令齐步逼近的迦拿战士门都汇聚目光盯住了黑子。 「黑子——」 交河刚要去拽黑子的后领,可布日古德却骑着马一把抄起他,然后向着中庭的方向拍马飞奔! 「交河大人,你的恩情黑子今日还了!」黑子又狠又快地刺出长矛,将一名迦拿战士刺倒后,他倒立长矛插入沙地中,「走!不要回头!」 交河在马背上剧烈挣扎,他睁眼欲裂地盯着黑子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呐喊:「黑子!!!」 迦拿战士齐齐逼近到黑子身前,而黑子则将战刀从尸体中抽出来,俨然不惧地举刀对向身前的敌人。 「孙子们,你爷爷黑子在这就甭想过去!」黑子高举战刀,瞪着凶戾的大眼震声咆哮,「吹角营斥候黑子在此,来呀!来!!!」 大脚踏着沙地扬起了飞沙,殷红的血沙飘散在空气中,黑子高举着战刀向着迦拿战士发起了冲锋! 长矛刺出,交河被这一幕惊地闭上了眼,他侧过脸没有在回头。 「他是有尊严死的。」布日古德的话语很沉重,「我尊敬像他这样英勇的战士。」 交河不忍回头,他允自紧闭着双眼。 沙丘上的梁封侯睁着双眼,他望着黑子站立在沙地里,长矛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沿着矛身淌落。可神奇地是,黑子即便身死仍旧直挺挺地伫立在沙地里,瞪大地双眼震慑着从他身侧走过的迦拿战士。 「大人。」斥候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握紧拳头,「全军已整备好,该出发了。」 梁封侯漠然转身牵住递来的缰绳,他翻身上马时,斥候问:「大人,此地可还需要派人驻守?」 「不需要了。」梁封侯最后看了一眼沙地里的黑子,「他会替我们一直看着。」 斥候顺着他视线最后望了一眼黑子的遗体,旋即默落地叹了口气。 天空的鹰突然飞掠而下,锐利的双爪扣在斥候的手臂上。 斥候取出鹰脚上的信卷,递向梁封侯急声说:「大人,崇都快报!」 梁封侯张开扫了一眼,眸子逐渐在字里行间蹙紧。 他转向斥候,说:「立刻传信给尉史大人,令他立刻在代州抓紧收购粮食。」 斥候讶异地问:「关内军粮足够度过夏天,大人这是——」 梁封侯冷漠地说:「太尉大人已然身死,从此刻起,我便是满红关的守将,这是本将的军令。」 斥候震惊抱拳,梁封侯夹紧马腹轻喝。 「驾。」 六月二十二,夏至。 岁月飞逝,时光荏苒。烟州的夏季是种茶叶的好季节,虽说每年大水频发,但城外的山郊是绵延环绕的群山,茶户们都早早在茶田里种苗洒水。 在江子墨历任州牧的三十年里,他一直缓慢地推行改茶田为农田的民策。但烟州本地的茶户大多贫瘠,祖祖辈辈多是茶农出身,不喜耕耘,加之大水灾祸,茶叶的价格是一降再降,即便是这样,改茶为稻的策略却是一推再推,直到江子墨被押送入都,三十年的心血算是彻底荒废了。 而今夏季已至,秋、冬在望,时日已然所剩不多。烟州农民稀少,每年都要上奏请西南各地调集粮草赈灾。时间紧迫,对于各地方县官都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他们纷纷走马直奔烟州请陈丘生定夺,但陈丘生的态度,却叫他们心生闷厌之气。 夏至有蝉悲鸣,嘹亮之声萦绕在篱笆院里。 陈丘生身穿朴素布衫,他满头大汗地蹲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竹篾一条一条的耐心编织。身侧堆着竹篾编织的成品,大多都是竹筐和竹盘。 「大人,大人!」仆役站在篱笆前小声呼唤,「崇都来信了,是三爷亲笔手书。」 「进来吧。」陈丘生低着头忙活手里的活,「我手不干净,你念。」 仆役铺开信,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念时,忽然看向屋内坐着的老人。这老人身材矮小,如同侏儒,下巴上的白须茂密而长,拖在地上也不在意。 陈丘生熟练地将竹条如缝补针线般抽起,抬头之余撇了仆役一眼,口中缓声说:「别在意老人家,但念无妨。」 「喏。」仆役垂首开始念信,「大哥亲收,而今崇都大乱已过,陛下圣心悲悯天下,重掌朝纲。庞博艺谋朝篡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得西境守将焦鸿雪勤王护驾,陛下无恙。只是廷尉平胡表真老大人为护圣驾,遭贼子杀害。刑狱失大才,小***心疾首,还求请兄长原谅。另,崇都之乱,尚书台百官死伤无数,太尉田沧洲亦然身死,唯小弟得天护佑,幸免于难,刑狱已定,大哥勿忧。陈氏次弟陈金裘,留书。」 陈丘生听完后放下竹篾,抬手将信抽了过来,他一目十行看完,然后递给仆役。 「给胡大人家眷送书信一封,薄礼一份,你替我去崇都上香拜祭,在转告其大夫人,「丘生与胡大人亦师亦友,先人为国赴难,忠勇如此,丘生惭愧」。另外,去刑狱通知一声,以后胡大人家中后嗣若有困难,定要勉力相助。」陈丘生撑着膝盖,「一字不差,记住了?」 「记住了,一字不差。」仆役弯身点头,「那小的这就去。」 陈丘生颔首,随即又拿起竹篾慢条斯理地开始编织起来。 「齐舟师傅,今日这竹子甚好,软硬适中,可谓做竹椅、竹席的上选。」陈丘生抬袖擦了擦汗,「晚辈斗胆,想做个竹椅孝敬您。」 「自你到烟州这些个月,把老头子几十年的手艺活都给学走了。」齐舟真人编着竹篾,笑意盈盈地说,「给老子做个竹椅就想打发了?不能够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座竹椅聊表心意,晚辈学了师傅的手艺,自然要侍奉师傅归老。」陈丘生抠着扎在手指里的竹刺,「以后晚辈若是不为官了,定编竹贩席侍奉师傅颐养天年。」 「老头子我现在就是天年,你小子真是鬼滑头。」齐舟真人悬晃着双脚,指了指陈丘生说,「自古做官的都是两张口,能说会道不说,手里心里都拨着算盘。老子没几年了,你不吃亏。」 陈丘生用布帕包着烧开的泥壶,进屋后恭敬地倒上茶,说:「师傅身子骨硬朗,定然长命百岁。」 「油腔滑调。」齐舟真人兴高采烈地轻推了他一把,「老子要是有闺女,一定许给你做老婆。」他说到这,忽地神色显现着 惆怅摇了摇头,「可惜呀,那死丫头如今芳心暗许,老子已经做不了主了。」 陈丘生温声微笑,他倒了茶,恭敬地递过去。可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悠然的话语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说话那人站在篱笆前向内望来,「阎罗世世侍地狱,不曾为情伤难却,只渡悲苦己作舟。」 陈丘生闻声望过去,两人相隔窄窄的小道,篱笆似隔着万水千山,两人遥遥相望,那眼眸里的温润是彼此熟悉的目光,炊烟袅袅,朦胧了两人的面容。 「遥知。」陈丘生平静地望着,「你来了。」 「南下烟州路遥,我不擅骑马,牛车甚合我心意。」顾遥知望着他微微一笑,「多年不见了,丘生。」 陈丘生起身渡步到篱笆前,他推开门扉驻足注视着顾遥知半晌,随后侧身抬袖一引,说:「有朋自远方,请。」 顾遥知提了提肩上的行囊,他一身浅衫,下袍缀着泥点,脚上的鞋也是如此。他生的相貌清俗,一看就是书生的模样,但太过不起眼,总像是人间陌客,走到人眼前,也恍如云淡风轻的赶路客,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忘记。z.br> 顾遥知略微点头致意,说:「风尘惹身,叨唠了。」 齐舟真人看着两人,不耐烦地吹了吹白须,嘀咕着:「文绉绉的,好好的大男人跟娘们一样。」 陈丘生引人入座,屋舍简陋,草席铺地,矮案古朴而陈旧,屋内四面窗户大敞,凉风习习。 「好地方,有山有水。」顾遥知俯身闻着泥壶飘出的茶香,「还有笼香梦。」 「烟州贫瘠,别无招待,唯有清茶为君止三分渴。」陈丘生收着袖子倒茶,「还请见谅。」 「清茶一杯,有朋一位,甚好、甚好。」顾遥知抿唇微笑,「你近日可好?」 第八章 模棱 陈丘生搁了茶壶,他拿着粗布帕擦着案,平淡地说:「都好。」 「得了、得了。两个少不羞。」齐舟真人没好气地瞪着两人,「两个大男人这般文绉绉软声糯语,成何体统?这里不是烟花巷,你们两个收敛点,老子起鸡皮疙瘩了。」.z.br> 顾遥知和陈丘生齐齐转向齐舟真人,他们先是互视彼此一眼,旋即都垂头轻笑起来。 陈丘生恭敬揖礼致歉,说:「齐舟师傅见谅,这位是我在崇都学习时的同窗,顾遥知。」 顾遥知同样揖礼,垂首说:「晚辈顾遥知,叨扰老师傅了,还请海涵。」 齐舟真人越听越不对味,当即跳下竹椅快步走到院子里,然后挑着竹篾,说:「还没老子那傻徒弟有趣,你们聊你们的,老子还干活呢。」 两人登时齐齐一笑,随即陈丘生放了布帕,说:「此次来烟州,你可做好准备了?」 「不瞒你说,我这一路沿途走访了烟州当地的茶户和农户,许多情形也算是知七熟三。」顾遥知抿了茶,「改茶为稻的策略,尚可依行。」 陈丘生双手交叠膝盖,平静地说:「看来你心中早有打算,这一路你怕是连我在烟州做了些什么,都问的一清二楚了。」 「我知道你如今不能归都,陈氏有你可谓背靠青山。」顾遥知坐的很直,「但你若在,刑狱之内,便无陈金裘的出头之日。」 「知我者莫若遥知。」陈丘生按着大腿轻笑,「我那二弟如今身死囫囵,而三弟大器未成。郑国律法不能只有我,我只是一个人——」 「而不是所有人。」顾遥知仿佛知道他下一句话,「平冈之事,我在路上听说了,我深感意外。」 陈丘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迫于庞博艺***与江百川合谋,他是咎由自取。」 「此话可信吗?你信吗?」顾遥知微微仰身,「我不信。」 陈丘生抬眸撇了他一眼,随即拿起茶盏抿了口,说:「何意?」 「平冈性情豪迈,说一不二,也许庞博艺拿捏住了他性子。但是江百川会同意与他合谋烟州。我决计不信。」顾遥知卸下行囊,「江子墨是我恩师,我曾在烟州待过许久,此段经历,想必你也知晓。」 陈丘生饮尽了茶水,他执着茶盏,说:「是。」 「江百川比我小几岁,但他是什么人我却是知十不熟十。」顾遥知从包裹里找出半块麦饼吃,「他是个聪慧之人,他若是要接替恩师执掌烟州,确是不二之人选。」他咀嚼着饼说,「但恩师事发被押送入都,他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在平冈出事后,人就不见了。如此蹊跷,令人发而深醒。」 「的确蹊跷,烟州百姓爱戴江氏,若说他要谋害江子墨,无凭无据不说,即便是堂而皇之的接替,也是实至名归。」陈丘生放下茶盏,双手放回大腿上,「可在平冈出事后,据说他去城西禁军处投名,当了兵。而今已远在满红关了。」 顾遥知细嚼慢咽,吞下后,说:「如此看来,我猜,他这是为我铺路。」 陈丘生犹疑地问:「为你?」 「不错。」顾遥知又咬了一口饼,咀嚼着说,「他是江氏长子,但江子墨事发要被押解入都。律法有言,反触犯律法者,从上皆罪加一等。官员犯罪,世袭爵皆剥去功名,江百川不能接任州牧。他留在烟州,烟州百姓定然会支持他做州牧,可恰巧你以身做质留在烟州。」 陈丘生整理着头绪,缓缓颔首说:「我是廷尉正,他若以世家之名明里暗里行州牧之权,我必须抓他。」 「所以,嗝~」顾遥知打了个嗝,他轻拍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盏,「平冈找上他,他便做了姿态给你和庞博艺看。无论答不答应,庞博艺便 会对他松懈。同样,这名声也是传出去了。百姓都知道他是纵情酒色的放荡浪子,沾上了凶杀的嫌疑,便会令百姓更看不上他。这样,江氏在烟州的声誉便一落千丈,他便名不正。」 陈丘生琢磨着说:「这一举,百姓便不会因为江氏不能继续担任州牧而暴、乱。他抛弃了江氏的声誉和功名便在此。可他从军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离开烟州,也是为我铺路。」顾遥知拍着胸口咽下食物,「你做不了烟州的州牧,但江百川知道你与我是同窗。我跟随恩师时学的尽是治水与济民之策。他定然知晓你若想在烟州治水,便得假借他人之手。这天底下的人除却江氏,烟州百姓谁都不认,但我这个江子墨的门生却算是言顺之人。我来做州牧他是放心的,而有你这样清正严明的活阎罗在,必然有推行改茶为稻的计策,同样也能令百姓信服。他退这一步,成全的是你我。」 陈丘生眉头一挑,他惊疑不定地问:「可他是怎么知道庞博艺会推荐你来做州牧的?陛下的圣旨我也是在到烟州后才收到的。除却我,平冈和金裘都不知道。难道……他有窥视天机之神能?」 「所以我说他是聪慧之人便在此,他未曾窥得天机。」顾遥知洒然一笑,「他只是先庞博艺一步料想到了。烟州牧之位,不是由陛下决断,也不是由庞博艺决断,要想不生民变就将烟州收入囊中,我是除却江氏唯一的人选。加之我出身寒门,司职不过太宰丞,只要许诺重利,便可玩弄于鼓掌之间。」 陈丘生倒吸凉气,神情震撼地说:「如若皆如你所猜,如此非常之人若为烟州牧,实乃郑国之幸。可他如此费劲心机不惜毁坏江氏声誉,到底是为了什么?」 「救他父亲。」顾遥知抿茶润喉,他感慨地说,「恩师身陷私通案,只要江百川在烟州一日,一十四县的百姓便心系江氏,暴、乱也得有人为首,他这是断了百姓的念想,也是为了给你我留下施展手脚的机会救百姓出苦海。所以他才会远去满红关从军。」 陈丘生心头一震,他在深深的沉思里说。 「江百川,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浪子之名。」 清晨的操练结束后,甲士们纷纷回到通铺内休息,江百川渡着大步进了屋。盔甲上的系带系的紧,他举着酸疼的胳膊够不到,一只粗肥的手突然搭了上来。 江百川扭头一看,立刻笑颜逐开地喊:「大海。」 「我来帮你解,你莫动。来,坐榻上。」大海拉着他坐到通铺上,然后挪了挪肥腰,「今日的操练你何必这般费力气?都是定好的活计,你练的比别人苦不一定比别人强。」大海解着系带时苦口婆心地说,「身子骨是自己的,瞧你这身皮肉,皮都晒滚卷了。」 「正好你给我剥了呗。」江百川无所谓地讪笑,他扭头环视新兵们打趣,「拿去做春卷,给兄弟们尝尝我这公子哥的味儿。」 一众五湖四海而来的新兵闻言,都朝他扔护腕、靴子笑骂「去你的。」 「还有力气逞性子,你可真牛。」大海用力有些大,盔甲脱落时江百川痛呼一声,大海关切地问,「疼啊?」 「不疼。」江百川挤着惨白地笑,「早上用力过猛,抻着了。」 「疼就喊,都是自家兄弟。」大海轻手轻脚卸下护肩,「有什么难为情的?呀,你这皮都破了,还说不疼?」 大海扒着他的衣襟露出被晒红的肩膀,表皮脱了一大块,泛着嫣红的血色。 「小川子早上和黑教官冲上了,愣说他还能练。」一名士兵将盔甲套在木桩上,他朝着江百川笑,「这小子给练趴下了,也不瞧瞧黑教官那体格,人如其名,就是头大狗熊。你们说,是不是?」 一众新兵都哈哈大笑地跟着附和。 「行了,今日晚***别练了,跟百夫长打个招呼,到我那帮厨。」大海从怀里掏出个罐子,从中取了些黑泥抹在他伤口上,「别给招事,晚上给你开小灶,吃点好的补补。」 「还是咱们海哥心疼人,把咱小川子养的跟小娘子似的。」士兵吹着调侃的口哨,「我说海哥,也不能光给他一人开小灶呀,兄弟们都惦记您的绝活呢。」 江百川笑着将护腕扔过去:「嘿,我又不是宫里的侍人,底下带着把呢。你要在嚷嚷,晚上我跟你睡,让你见识见识!」 士兵苦笑着躺到通铺上,后怕地说:「别介,咱不好这口。」 大海憨笑着摆手:「都有、都有,新宰的猪,肉都烧透味儿了。晚上给你们留,一大锅呢。」 就在众人都热情洋溢地呼喝时,通铺的帘布被掀开了。尘风伴着沙粒滚进来,黑熊一身盔甲,手握皮鞭背对着门驻足。 众人见是黑熊,登时都齐齐站了起来。 黑熊环视左右,目光俨然盯住江百川,说:「江百川。」 江百川立刻昂着脖子喊:「在!」 「怎么?方才在校场上不是挺有种的?这下挂了彩还抹膏药?」黑熊撇视他肩上的伤口,「我劝你早点签字走人,今日有批老兵要退役,我兴许能给你寻个空位,你跟着一道离开。」 黑熊说着话走到江百川身前,他个头高大,俯视着江百川,眼里是逼迫的寒意。 「教官说的是,都是小伤。」江百川一把将伤口的药膏给抹干净,「不妨事。」 他抹的力气很大,药膏连带破皮都被撕了下来,登时渗出血点子。 第九章 泯灭 一众士兵见此都垂头,他们不敢顶撞黑熊,心里却在替江百川觉得委屈。z.br> 「说的好,你这么有骨气,那晚操就加练!」黑熊龇着牙,「别人跑十圈,你跑二十。战阵演练,你轮三轮。至于武器冲杀。」黑熊拍了拍胸膛,面容逼近,「我陪你练。」 众人闻声色变,这跑十圈就是绕着整个满红关跑十圈,路途长远不说,夜里风沙又大又冷,跑出汗被风一刮人就会打摆子。还有战阵演练,虽说都是拿钝器演练对杀,但出血是必然的。一般一轮下来就叫人叫苦不堪,三轮那岂不是要人的命? 至于武器冲杀,新兵里没一个是黑熊的对手,而且他下手重,被打的皮开肉绽是常事,所以新兵都怕黑熊。 所有人都明白,黑熊这是故意欺负江百川,但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敢招惹教官犯军法。 就在大家都觉得江百川肯定会低头认错的时候,江百川突然昂着脖子正声说:「喏!」 所有人惊骇,黑熊眉头陡然一挑,他瞪着江百川一扯皮鞭子,说:「说到做到,晚上我要见不到人,依军法杖三十!」 「喏,小的一定到。」江百川突然扭头热情地笑,「多谢教官。」 黑熊闻言登时气冲冲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他冷哼了一声,掀帘出去了。 屋内寂静无声,新兵们眼巴巴地看着江百川,江百川却是又坐下去,顾自脱了靴子。 「你何必触他霉头呢?」大海叹了口气,「顶嘴一句,肉痛十分呀。」 「哪的话,教官肯手把手教我是我上辈子积的福。」江百川躺在通铺上呈一个大字,他眯着眼说,「今日该发饷了吧?」 大海将他的盔甲往木桩上套,嘴上说:「对,估计用过饭就该发了。」 「害,就一串铢钱,寄家都嫌丢人。」一名士兵盘着腿坐在江百川身旁,「还不如到城里找点乐子呢,诶,小川子。」他推了推江百川的腰,「城里花楼的小娘子都是奴隶,苗条身段细柳腰,那头发什么色儿的都有,眼珠子都跟咱们不一样,跟花似的五颜六色呢。而且呀,几个铢钱就能过一夜,晚上操练过后一起去呗?」 众人听着话都来了兴致,纷纷都望来期盼的目光。 「我能有那力气?」江百川双臂枕着脑袋转过去,「晚上操练完我不得脱层皮呀?还寻心思喝花酒,你呀,饶了我吧。」 「切,刚才顶大狗熊的那劲儿不挺牛哄哄的吗?」士兵不屑地说,「现在怂了?」 江百川扮鬼脸苦笑,说:「刚才不想着逞威风吗?现在你让大狗熊再进来一趟。我认,我认错还不成吗。」 一众新兵被他逗的哈哈大笑,众人都围过来闹,推搡起哄要他一起去花楼喝花酒,江百川被推的左摇右摆,当即爬起来,大义凛然地说:「你们真想去?」 一众新兵重重点头,齐声说:「想!」 江百川手指摩挲着下巴,顿了须臾,一拍膝盖朗声说:「好,去玩就要玩的尽兴,我这几月的铢钱都带上,大家一道放开玩,不够找我!」 一众新兵立刻闹腾着将他举着抛起来。 大海讪笑摇头,推帘出了屋子,朝厨房去了。 厨房内此刻正有一人在看柴火,火灶烧的很旺。 那人用木柴戳断烧红的炭火,问:「江百川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这人就是个炮仗,到哪都有人想点他。」大海抄起菜刀切菜,「药膳用的还算恰当,身子骨结实了不少。」 「那处通铺已布了聚灵阵。」那人直勾勾盯着柴火思索,「除却阁楼和都尉的房间,军营都已经安置妥当。只要你的药膳久而久之发挥功效,这批新军来日 必然改头换面。」 「主人要的便是在此。我的药不够了,大漠到处都是沙,田硬的种不了药草。」大海将切好的食材倒入锅中翻炒,「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城内的商会我已命人开拓出一片田地,也倒行了五行之法。」那人望向大海,「土已经润开了,你可以早去安排。」 大海掏出药瓶往锅里尽数倾倒,说:「如此甚好。」 烹煮的大锅中弥漫着令人垂涎三尺的浓香,那些药粉带着淡淡的清香,融入菜肴之中不发一丝异味,反倒令菜色更添几分鲜艳和鲜香。 两人沉寂了半晌没有说话,屋内只有大锅中咕噜噜的烹煮声。 「前些日小二来了封信。」那人神情淡漠,但眼里泛着几分担忧,「元吉入魔了。」 大海将菜肴舀进盘中,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说:「他早早断药,修的又是开渊谷的正道法门。这难是他迟早要磨的。」大海将菜肴放到桌上,转向那人,「洞天,你别多想,他总会没事的,有主人呢。」 洞天盘腿打坐,平舒开的眉宇好似远山,淡漠的面容仿若清澈无垢的山泉,干净里透着出尘意。 「是呀,我只是有些想他了。」洞天捶打着那截于火中烧红的炭木,「希望他会没事。」 大海大笑一声,旋即端着菜肴朝他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能有什么事?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他,可别忘了,我们四个里最照顾他的是白衣。有他在,定然什么屁事都没有。开饭了,走吧,先吃饭,吃完了你可以写封信回去。对了,我跟你说,听白衣说,小子现在牛气的很,和人开渊谷的姑娘看对眼了。」 「此事白衣怎么没跟我说?」洞天扭头关切地问,「那姑娘人怎么样?叫什么?」 「江果,听白衣说,人姑娘还是开渊谷掌门的掌上明珠。」大海意犹未尽地咂巴嘴,「小子有出息,挑了个大户千金,嘿嘿。」 「如此甚好。」洞天也淡淡一笑,「他要是肯放下过往,也是一桩美事。」 「难言呀,一言难尽。走吧、走吧,那群兵篓子等着呢。」大海两手端菜,用头顶开帘布后大声吆喝着,「开饭喽~」 洞天用木柴顶了顶那愈发艳红的木炭,但仍旧没有戳断,他只好将手中的木柴放进去,然后攥着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掀帘出去了。 厨房内的火灶劈啪作响,弥漫的火花里,木炭一根根经受不住烈火的炙烤纷纷断裂开来,唯独那一支炭火。 犹自强撑着。 咔吱! 黑暗里传来木柴的崩裂声。 元吉于黑暗中环视四周,潮湿的霉味缭绕在鼻尖,这是熟悉的味道,手指抚摸着干燥的地面,视野在朦胧中逐渐清晰,旋即是哭声。 小声的啜泣声仿佛是从寂静中偷来的,那个小男孩怯怯地蹲坐在角落,他抱着双腿,蜷缩着小声的哭泣着,眼泪顺着湿漉漉的泪痕下滑在下滑,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 屋外的雨声湍急而焦躁,雷声不时传来。一只叼着半块霉包子的小老鼠从脚边静悄悄地路过,哭声吸引它抬头注视着这个小男孩,停下了四肢,迷茫的注视着。 小男孩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到了这只小老鼠,他停下了哭泣,揉了揉脸颊上的泪,问:「你也是一个人吗?」 小老鼠茫然地望着他。 肚子突然咕噜噜的叫了起来,小男孩抚着肚子,偷偷地问:「我好饿,你饿吗?」 他顷身缓缓凑近的动作吓到了小老鼠,叼在嘴里的半块包子掉在了地上。它急忙用嘴去咬,可小男孩却已经伸手捡了起来。 小老鼠欲哭无泪地眼巴巴望着那小手中的霉包子,直立了起来。 小男孩拨开了发霉的表皮,然后拍去包子上的尘土,放到鼻尖闻了闻,旋即咕咚咽了口口水。 他看着手中的包子,张了张嘴,目光却从饥饿的诱惑里被小老鼠的神态吸引了。 「你吃吧。」小男孩将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他将下巴顶在膝盖上说,「你肯定也饿了。」 小老鼠哪会放过机会,它扑上去大大地抱住包子啃咬起来,那副饥肠辘辘的模样令小男孩莫名地笑了起来。 「吃饱就回去吧。」小男孩注视了小老鼠片刻,忽地昂头望着高窗外的雨夜,「你一定还有家人在等你。」 啃咬的吱吱声停止了,柴房内寂静无声,小男孩被吸引地低下头望去,就见小老鼠咬走了一部分包子,然后叼着残屑望着小男孩,呆呆地注视着。 「这是给我的吗?」小男孩指了指包子,小老鼠的胡须动了动,小男孩惊喜地伸手去拿,「谢谢你。」 小男孩与小老鼠的对视落在元吉的眼里,他那漠然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丝感怀的浅笑。 嘭地一声,大门骤然打开,鹿不品迈着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随即叮当一声,一柄寒光四溢的剑掉在地上。 小老鼠吓地急忙钻进柴堆中,然后躲在黑暗里偷偷窥视。 「捡起来。」鹿不品指着自己的脖颈,「刺我。」 「父亲。」小男孩瑟缩进角落,「我……我不敢。」 「你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三岁说大不大,但也是时候学学规矩了。」鹿不品逼近,「从今日起,你要称我为鹿先生,不可在喊父亲二字,明白了吗?」 「父亲——」 鹿不品抬掌一抽! 小男孩飞撞在柴堆上,几块木柴散落下去发出砰砰闷响,小老鼠吓地向后又蜷缩了几分。 鲜血从浮肿的嘴角溢出滴落。 「莫要在喊这二字。」鹿不品面容冷漠,「拿剑!」 第十章 形秽 惧怕令小男孩胆战心惊的拿起了剑,他几近无声地哑着嗓子说:「鹿先生。」 「从今日起,我传你七绝剑,七绝便是绝断人间所有情恨。」鹿不品来回渡步,「元吉,记住,往后你的一生要学会绝情绝义,而你就是一柄剑,只为杀人而活的剑!」 元吉睁大双眼,涩声问:「杀谁?」 鹿不品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谁是小姐的敌人就杀谁。」 元吉抬起头,眼里的害怕已然麻木,他六神无主地问:「小姐是谁?」 元吉注视着幼年的自己,那张稚嫩的脸庞在阴影里苍白而无神,被小手握紧的剑在微微颤栗,寒芒在逐渐溢出死寂的杀意。 这个瞬间,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惊恐的凉意,令呼吸哽在喉中积郁成团。而眼前的景象也在顷刻间犹如潮水倒灌而回,百草堂内的场景再度浮现而出。 「元吉,我是开渊谷药堂长老,四派之中,丹道一门我属翘楚,旁人无人能及,你可愿入我门下?」 四下弟子环视,齐舟真人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元吉。 元吉昂首,望着齐舟真人的面容,停顿了半晌,问:「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齐舟真人歪着脑袋注视他半晌,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把拍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因为你他娘的是个汉子!」 元吉瞳孔骤缩,长长地深吸着气。 「杀!」 暴喝声如雷贯耳,眼前的画面在变,一场惊雷暴雨陡然曝露而现,雨水沿着脸颊滑向脖颈,元吉盯着身前那二十名黑衣剑客,为首那人握着一柄乌鞘长剑。 二十个人鱼贯而下,长剑凶戾刺来。元吉冷眸凝视,他于暴雨中奔走,七屠所过之处皆是一剑封喉,二十名剑客皆丧命于暴雨之中,而为首的那人则匍匐在地上艰难爬来。 他举起血淋淋的手攥紧元吉的裤腿,咬牙涩声说:「放过……横天,放过——」 噌! 寒芒纵闪而过,江湖名客「急雨剑」就此永绝。 元吉提着人头站在鹿不品身前,他单膝跪地,问:「鹿先生,下一步。」 「清扫外九城小帮小派。」鹿不品端着茶抿了抿,「杀了横天。」 元吉起身握紧七屠,转身朝着屋外的雨夜走去,在渡步间,天空雷涛滚滚,闪烁不断的雷光照亮了他冰冷的眼眸。 一剑、一剑,每一剑带来鲜血和冰冷的畅快。在屠杀里,元吉感受着对手剧烈的心跳和呼吸,那种近乎催动身体本能的快感令他倍感兴奋,被迫的杀戮成了唯一释放愤怒的豁口。 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在血泊汇聚成溪的街道上,元吉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口中焦躁地呢喃着:「下一步、下一步……」 「师弟……」 声音如同从空谷传来的回音,元吉倏地回眸,冰冷的杀意令他的面容可怖而吓人,他旋身搜寻着声源的出处。 「元吉……」 又是一声,脑海突然传来剧烈的抽搐,元吉抱住头痛苦地跪在血泊中,七屠落在地上发出阵阵悦耳的脆鸣。 血泊倒映着他痛苦的神情,他用力的拍打着头。 「元吉……」 再一声,血泊中伸出一只手将元吉拽了进去,他仿佛堕入粘稠的血海,于狂暴的汪洋中挣扎求生。中文網 力气渐渐逝去,他再也拍打不了水面,最终任由自己向下沉去,落在了柔软的温香软玉间。 赌坊外院响彻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细雨落在屋檐上淅淅沥沥坠下,内厅的温靡泛着芳香。 「元吉。」那温润的素手抚摸着他的侧脸,「 我们回开渊谷,一辈子都不出来,好不好?」 元吉眼眸颤栗,他抬起颤抖地手握住江果的手,他喉间滑动,说:「好,一辈子。」 「你答应我了。」江果握紧他的手,深情地说,「不能反悔。」 元吉点头,说:「不反悔。」 可阴影中突然有声音传出来了。 「你以为你回到开渊谷就能变成正常人了吗?」橘色的烛光照亮鹿不品的侧脸,「你是死士,为小姐而活的死士。你永远也做不了正常人。」 「我不想再杀了。」元吉鼓起勇气与之对视,「再也不想了。」 「呵呵,不想?那种厮杀在生死之际的刹那快感你肯放弃吗?你享受那种感觉,每一剑都将命赌上,只为赢得活下去的权力,这难道不甜美吗?」鹿不品阴恻恻地盯着他,「你可以欺骗别人,但你骗不了我。你渴望力量,渴望不断的杀戮,女人和财富都满足不了你,只有下一步。」 元吉松开了江果的手,凝着眸子喃喃:「下一步……」可在霎时间里他突然剧烈摇头,反驳说,「不,我要和江果回开渊谷,永远不出来!」 「那乐无双的仇呢?」鹿不品诱引般地说,「她的仇,暮云的仇。还有你的父亲是谁。这些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他抬起拇指和食指微微分开,「现在你离真相只差一点点,只要你听从我的命令,下一步,就能真相大白。」 「母亲。」元吉念着陌生的词,「父亲。」 「你离开就是放弃复仇。曾经爱你的、在意你的人都死了,你以为躲在开渊谷一辈子不出来,你就能和她长相厮守?」鹿不品冷冷指着江果,「别自欺欺人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若是放弃,小姐会恨你一辈子。」 元吉蹙紧眉头犹疑不定地说:「小姐。」 「你本该死在江河里,是我救了你、养着你,江王妃对你视同己出,甄王的仇是你毕生的使命,你要当懦夫吗?」鹿不品走出阴影的刹那,烛光顿时被风吹灭,「你要当忘恩负义的野种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会为王妃和王爷报仇,然后……」元吉转身望着江果,重复着说,「然后我和你就走。」 「死士没有情!」鹿不品严声震喝,「你生而就是死士,一辈子都是!」他指着深情脉脉地江果,「她是假的,她喜欢你只是想要你打破铁则去救江子墨,她是个***!」 元吉怒声反驳:「她不是!」 「她若不是为什么处心积虑一直跟着你?」鹿不品冷笑,「你和她都是修士,正道修士一辈子都不能打破铁则,你年纪轻轻就突破四境,她一定想要得到这样的力量。等她得到想要的就会毫无顾忌地抛弃你,就像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你胡说!」元吉厉声高喊,「她爱我!!!」 「爱。」鹿不品游走在他的周围,「你永远不会有爱,爱是虚伪的谎言,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七屠,只有不停的杀,才能知道困惑内心的真相。而她。」鹿不品不屑地说,「她使你软弱,软弱的人会被抛弃,被小姐抛弃。」 元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惊疑地喃喃:「小姐。」 「你发过誓的。」鹿不品站在他背后的阴影里,「你向王妃立下毒誓,你会保护小姐,会为甄氏一族报仇雪恨。」鹿不品隐入黑暗,声音回荡着,「别忘了,下一步……」 元吉浑身颤抖着,身侧传来阵阵颤栗的剑鸣,雨停了,月光柔和地撒进高窗照亮了房间,令森寒的剑芒溢出纯粹的杀意。 江果不见了,鹿不品不见了,鼻尖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柴房再次铺天盖地的笼罩住了他,那小男孩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了元吉身前。 小男孩提起剑,将剑 柄朝向他,无神地说:「下一步。」 元吉眼眸由颤栗逐渐转向稳定,最终转为冰冷。 他接过剑,点头说:「下一步。」 小老鼠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它抱着地上的包子微微高举,天真的大黑眼珠望着元吉毫无惧怕。 咚。 柴房的门突然被关上了,黑暗里那双冰冷的目光纵过一道寒芒。 包子溅了血。 她坐在爱人的身边陪伴,长指与侧脸被烟雾笼罩。 晨时的清风吹拂进竹屋内,荡起江果的发丝,掀开那躲藏在烟雾后的惆怅。她侧坐在竹榻旁,一手执着烟杆抽着,一手握着元吉的手,日夜不分。 「你已经几日这般坐着了,这饭菜……」刘君悦无奈地端起被忘却一夜的饭菜,「你总不能看他不醒,你就一直不吃吧?」 「我不饿,谢谢刘姑娘的好意。」江果嘴里飘着悠缓的烟雾,「你且去吃吧,莫要担心我。」 这话语里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唯独留给人的只有忧伤和无助。 刘君悦欲言又止,只好鼓着嘴端着饭菜跨出门槛。可刚跨出去,她侧头一看,那纸竹窗前正站着一个人。 这人一身曼妙红纱,手臂间搭着白袖,神情专注地透过纸窗向内望着。 「你躲在这里看有用吗?」刘君悦走近顺着她的视线撇了一眼,「直接进去不就得了,还怕人把你吃了?」 「我不能进去。」甄可笑纤长的指虚扶着窗,眼眸犹自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元吉,「从小到大他都是为了我,从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那长长的睫毛垂下,「现在他的心爱之人陪伴在他身边,我……是多余的。」 「你也怪怪的。」刘君悦用手肘顶了顶甄可笑的手臂,「甄姑娘,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甄可笑抬眸看了刘君悦一眼,旋即一语不发地沿着长廊向另一侧的竹屋走。 第十一章 手足 「喂,怎么走了?」刘君悦几步追上走在她后头,嘟着嘴八卦闲问,「喜欢就喜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又没规定一个人只能喜欢一个。王公贵胄,三妻四妾那是常事,就那皇帝的后宫里头也不止后宫佳丽三千,还有风花雪月四大宫鸾里的美人度日如年的守活寡。你要喜欢……抢呗~」 「不。」甄可笑边走边微摇头,「我是喜欢他,但不是男女之间的纸短情长。他一直陪着我,所以我喜欢他,像哥哥一样。」 「哟呵,出挑的麻雀吃新鲜虫。」刘君悦一惊一乍,「你原来喜欢哥哥?」 甄可笑侧眸撇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顾自静默走进竹屋的客厅。 鹿不品正端坐在竹椅前,白衣坐在一侧摇着纸扇纳凉,小二前些日进了城探风头,今日是来传信的。如今他的修为渐趋稳固,也开始逐渐减少服用「泯觉」。 三人见甄可笑进来,当即都起身恭敬揖礼。 甄可笑摆手一引,招呼众人坐下。 「百官尽丧命于金殿之内,可崇都却不曾乱,这景诚帝呀,根本就不是那市井说书的说的那般是软柿子,主子,人有本事着呢。」小二恭敬地给甄可笑和鹿不品奉茶,「下边多年苦干而不晋升的官员都提拔上来了,尚书台的空缺都补满了呢。」.z.br> 鹿不品闻言侧首淡然地问:「司空与太尉之位可有人填补?」 「司空之位仍空着,耳朵听着消息,似是要等来年绩效考评才能定候选。倒是太尉的人选已经定了。」小二放了茶壶退了半步,「焦鸿雪,里里外外没人搭腔,他不久便是太尉了。」 「他是西境守将,战功卓著。加之,又是皇后的亲哥哥,此次崇都谋逆之乱也救驾有功,不难言说他当不了太尉。」白衣用眼神示意小二倒茶,「样样妥当的叫人挑不出毛病,除了他是焦氏世家子弟,和皇后的关系总难免遭人非议。毕竟重权在握,而今百官更新换替,新晋官员也不敢冒失顶撞。」 小二装作没看到昂着脑袋,倒是看到门前端着食盘的刘君悦,眉眼登时洋溢起热情的微笑。 「焦氏权重,于小姐不是好事。」鹿不品端茶抿了口,「景诚帝重掌大权,也需要一个能震慑崇都内外的棋子,焦鸿雪手握兵权,有名无名皆为大。」 「他的权大不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父亲的案子。」甄可笑端庄地向小二肯首致意后才说,「庞博艺身死,百官亦然。我原以为知晓当年我父亲案事巨细的人都死了,但仔细排查而过,还有一人明了其中脉络。」 白衣搁了扇子,想了想才犹疑地说:「司徒公,唐鉴开?」 小二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衣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山人自有妙计。」 小二挠着后脑勺苦思。 「烟云阁如今由我坐镇,楼里的姑娘都是出挑人,这崇都的贵胄子弟多如牛毛,消息比商会的耳朵收的还快。」甄可笑轻描淡写地侧视白衣,「某些人三天两头跑楼里喝花酒,银子没付,和挂牌的姑娘倒是打的火热,什么都知道。」 小二噘嘴瞪着白衣,好似在说「喝花酒不带我?」 「惭愧,白衣向小姐请罪,这银子……」白衣尴尬地着把玩着扇柄,「赊账,待来日,利息本金一道算。」 「都是小事,无伤大雅。」鹿不品环视两人,「甄王旧案,田沧洲本是个最佳的缺口,而今他已死,其中巨细已成浑水。唐鉴开多年来深居简出,如此默默无闻,看来也是明哲保身,他是颗闲棋,这局里有他,但我们用不了他。」 小二微躬身,说:「说起此事,主子。这些日我去廷尉府上也听了些信,是陈金裘大人亲***代与我的。」 三人都齐齐看向小二,鹿不品抬了抬下巴:「说。」 「当日庞博艺逼宫,与景诚帝对峙时抖露了不少隐事。」小二迟疑地看了看甄可笑,「不知好说不好说。」 「我等皆是小姐之仆。」鹿不品肯首,「但说无妨。」 「喏。」小二揖礼,「依照陈大人之言,当年烟州花船失火时,景诚帝也在船上,而且他与歌女乐无双两情相悦,乐无双怀了孩子,这孩子就是……」 他顿住没在说下去,而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的刘君悦登时瞪起了眼。 刘君悦凝眸沉声:「这孩子是元吉?」 小二看向她,讪讪地说:「是。」 「元吉是景诚帝之子。」甄可笑手指收紧,深吸长气,「原来他是皇子。」 鹿不品捏着茶盏,沉默须臾说:「乐无双不是嫔妃,这皇子的身份得由景诚帝说了算。」 刘君悦突然起身坐入圆桌,她凝重地注视着鹿不品,问:「他入了魔,该如何解?」 「魔由心生,心中无魔自解无忧。」鹿不品扣住茶盏沉思,「他也许一生都出不了。」 「不行!」刘君悦腾地站起来,「他不能入魔!」 四人神情不一的看她,小二缓下声劝慰:「你别急,主子定然有办法,主子说是吧?」 小二紧张的看向鹿不品,白衣虽看上去处之泰然,但内心却是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鹿不品。 甄可笑十指紧攥着纱袖,问:「鹿管家,你可有办法救元吉?」 「入魔之人皆从心境,七魔殊途同归,唯有破尽七魔,才可得脱魔障。」鹿不品沉重地搁下茶盏叹了口气,唏嘘感慨地说,「千百年来无人破尽七魔,更无人得窥成仙一道,入魔,无解。」 「不对!你撒谎。」刘君悦顷身逼视,她咬字如咬牙,「万剑门的剑池可洗脱魔性!我亲眼见过!」 「刘姑娘是指万剑门的剑奴?」鹿不品侧眸平静地看她,「剑池的确可清除魔性,可那些从剑池里走出来的剑奴后来如何?刘姑娘,你可知道?」 刘君悦闻言面色霎时褪尽血色,她身子不稳地摆了摆,黯然神伤地说:「心智尽丧,如初生婴儿,无欲无念。」 「不错。」鹿不品点头,「剑池会清除魔性,更会将人的记忆过往全部消弭于无形。元吉若进了剑池,再出来他便不是元吉,只是个不知为何而活的行尸走肉,连人都不是。」鹿不品看向甄可笑,平静地问,「小姐,决意在你。」 甄可笑十指泛白,她摇着头没有说话。 「朱雀羽。」白衣突然开口,「四灵之中的朱雀可浴火重生,古籍记载,曾有人得朱雀羽,触之既焚,其身化为余烬,于真火重生,智开慧明,超脱似仙。」他肯定地说,「朱雀羽可以救他出魔境!」 「四灵早已消逝于世间,寻不到的期望便是绝望。」鹿不品感慨地看向白衣,「你最是清楚不过。」 白衣闻言微微垂头,也沉默了。 四下寂静,竹屋内在无人说话,众人都是默然垂首。 「元吉!」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高声呐喊,众人惊地都是齐齐侧首,刘君悦更是二话不说,飞步冲了出去! 竹屋内的众人紧跟着奔出去,刘君悦踩着湿滑的泥土,快步冲到邻舍一看,竹塌上空空如也,而这时竹林内突然再次传来江果的呐喊声。 「元吉!」 刘君悦闻声立刻重重踏步飞跃出竹屋,她于半空中招出长剑,随即御剑飞掠而去! 长剑似一道笔直的银线,划过竹林时横断三方竹节,在葱葱郁郁的竹林瘫倒间,她立刻看到在林间疾步追逐的江果。 刘君悦急声喊:「他往哪去了?」 江果指着前方犹如被野兽野蛮撕扯开的狼藉道路,高声呐喊:「他往那边去了!」 刘君悦顾不得在说话,她一把拉住江果,带着人就向林间深处掠去。 茂密的林间响彻着哗啦啦的瀑布溪水声,等她们到了尽头,就见一头披头散发的元吉正背对着她们站在瀑布的浅滩里,而他的身前站着一个牵着马的人。 刘君悦喜出望外喊:「哥!」 刘台镜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旋即注视着血目通红,杀意昂然的元吉。 他看着人半晌,突然咧嘴勾勒轻松地微笑,说:「好久不见。」 元吉粗重喘息,口中溢出的热气遇到清晨冰冷的空气顿时化作白雾,手中握着的七屠微微一横,森寒的剑气陡然恍现而过! 鹿不品等众人都已赶到,他们注视着两人不敢轻举妄动,但都紧张地关注事态发展。 刘台镜突然牵着马向前迈步了,这一动作顿时令观望的众人都惊地屏住了呼吸。 刘台镜一步、一步,缓慢地行走在清澈的溪水间,马儿踩着过膝的溪水欢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溅起的水花荡起了涟漪,而刘台镜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元吉身前。 「怎么变作这幅模样?」刘台镜拍打马儿的脖颈安抚着,他侧头看向元吉笑着说,「还怪严肃的。」 他放开了缰绳,踩着溪水下的鹅卵石再度走近,马儿打了个响鼻摇了摇脑袋,旋即低头吃水。 这时天空的阳光仿佛在缓缓渡步,沿着起伏不一的绵长山脉渐渐照亮整片竹林,明媚的光线附上潺潺的溪水划过一道绚丽的弧光,令刘台镜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愈发灿烂。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语不发地抱住了元吉。 「我回来了。」 第十二章 往生(1) 漫天白云铺就一道云海,纵剑御空遨游九天的畅快释放了内心中压抑,这一刻的自由自在令陆寒霄心神开阔。 「这片遗址的区域曾在古籍中记载的非常细致。」武诗柳凌空而立,飘飘长袖于手臂间随风摇曳,这一刻的她仿若降临世间的九天仙女,「那场正魔大战死伤无数,而下方这片被外寇赖以栖息的古河床下就埋藏着阎罗岛的化魔大阵。」 「阎罗岛重回旧地,想必还执念于夺掠九州,而今足有百名迷惘迦拿人在此。」陆寒霄惆然一叹,「恐怕千年之后,我等正道要再战魔道,以证天道了。」 云海之上的浮云飘飘,风愈渐大了,跟随在队伍后方的第五婷御剑靠近,她拢着耳畔的发丝,说:「陆师兄,我与了生大师已巡视过下方地界。」她指着下方一片矮沙丘,「那里距魔迦拿军营相隔两里不到,地势颇高,我等可下去歇息片刻。」 「长久御空灵力总难免耗损过大,不如我等尊第五师妹之意,下去歇息片刻。」陆寒霄看向武诗柳,「武师妹,我观你修为已入第四境,但灵力却放而不敛,这般呆在天上对心神消磨甚巨,你看呢?」 武诗柳矜持地点头,随即当先向下飘去。 四人下到沙丘上,了空收了木鱼法器后蹲下身,他伸手在一处沙丘上微微一拂袖,沙子顿时如逆流的河水般退散开来,现出了古旧的河床中的阵法纹路。 「不错了,此处已是大阵一角。」了空捏着沙粒任由其从指间倾斜,「若是要起阵,当高筑做法台于阵心处,加以献祭人血,大阵便可复苏。」 「依了空大师之言,魔道应早已做好准备。」陆寒霄站在沙丘上眺望不远处那大船上的高台,「做法台已成,献祭者多如牛毛,他们为什么迟迟不动?」z.br> 「我在阁内与恩师修行多年,恩师常让我熟读正道古典,其中对于魔道的记载就颇不少。」武诗柳嗓音柔润,叫人听了如沐春风,「迦拿人清扫沙地恢复阵法原貌,应是为了在各处各角立下阵旗。其后在高台做法,献祭之人若是进了大阵心生惧意,有阵旗在,他们便逃不出。再者,古籍曾注明,此阴邪歹毒阵法还需七名第五境修士共同施法,才堪堪足以启动大阵。」 「这么说来。」第五婷勒了勒肩上的藤背带,竹篓垂落的帘布替她遮住了烈日的阳光,「多日来我在上空「感气」,迦拿军营中只有一道气息强至第六境,但并未察觉到其他灵力,似乎这军营中只有一名魔道人士。」 了生一屁股坐在沙地里,他一手扯着胸口的衣襟让微风灌进来,一手抹去额上豆大的汗珠,朗笑着说:「第五施主有所不知,阎罗岛在千年前由数个魔道分支合并而成,其中记载的秘法无数,而隐气的秘法在这世间可谓独步天下,我等修士望尘莫及。察觉不到实属在正常不过。唉,热死了,这鬼老天,吹的风都是热的。」 第五婷走近蹲下身从竹篓里取出一个蒲扇,她递过去,微笑着说:「了生大师,给。」 「第五施主宅心仁厚,小僧授此大恩,真是心生欢喜。」了生接过蒲扇往面上扇风,笑意渐浓地问,「第五施主可许了人家?施主生的花容月貌,实为赛过天仙。小僧走南闯北踏遍九州,可却从来不曾见过施主这般美丽的女子。」 第五婷闻言当即站起来侧过身,随风飘荡的帘布向上舞动间,现出她那娇羞的微红粉面,她呐呐地说:「了生大师怎的说起诳语了,我……我不漂亮的。」 陆寒霄听了,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握了握,他也不知为何走了过去,挡在两人之间,然后从腰间取下葫芦递过去,说:「呃……第五师妹,喝点水吧。」 了生笑意盈盈地望了陆寒霄一眼,见他那般不知所措的模样,便笑着别过了头。 「诸位,快看。」在短暂的沉默中,武诗柳突然指着前方不远处,「有异动。」 陆寒霄和第五婷赶忙向沙丘上方奔去,了生则喘着粗气撑着地爬起来,扶着肥硕的腰稍稍加快步子跟上。 四人于沙丘后方窥视,陆寒霄看着被风吹拂着流动的大漠黄沙,不明所以地问:「我没看到任何异动。」 武诗柳竖起手指,指着黄沙中的某一处,说:「仔细看那片沙土。」 三人闻言蹙紧眉眼凝视着前方,许莫过了片刻,被风吹动的黄沙横淌着向一侧滑动,可中心处的沙土却在缓缓地向外冒着不起眼的沙粒。 这的确需要细察入微的感官,大风是倾斜横刮的,沙粒只会向一处方向流动。而武诗柳所发现的那片沙地,地上的黄沙似乎被吹腾起来散向空中,然后才随风归于一处。 了生眯了眯眼,说:「那沙子下面有东西。」 「我听到了呼吸声。」第五婷耳朵微动,「我对声音非常敏感,那地上有东西在呼吸,似乎是人。」 陆寒霄警惕地昂首远眺,望了军营一眼,没看到任何向此处走来的士卒,他扭头问:「你能确定是人吗?」 第五婷本有些犹疑,但仔细听了一会后,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寒霄思索片刻,召出长剑握紧,说:「我们去看看。」 第五婷突然扯住他的衣角,急声说:「等等!」 陆寒霄迷惑地扭头,忽然就听那处沙地紧跟着传来一阵急促的噗嗤声,大片大片飞沙高扬外冒如喷泉,随后其四周的沙土同时下陷了进去,露出一个大洞! 四人伏低了身子猫在沙丘后窥视,随即就看到沙洞里突然探出一只手,那手撑着沙地向上攀爬,很快就冒出了被黑色头巾和布帕遮掩口鼻的人头! 武诗柳压低声音提醒:「看他的手臂。」 三人闻言齐齐望去,登时就发现这人身穿黑色劲装,而***出来的手臂一片漆黑,丝毫没有正常人的血肉颜色,仿若黑炭一般。 「这是淬炼后的魔手,无痛无觉,坚若磐石。」了生眼界渊博,「是阎罗岛分支之一的煞血盟,应是错不了。」 那黑衣人爬出沙洞后扯下遮掩口鼻的布帕喘了口粗气,随即转身伸手搭住洞中伸出的手,拉上来一个人。 前前后后沙洞中爬出足有十几名装束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他们出了沙洞,随即向着军营走去。 陆寒霄下了决断,说:「等他们走了,我们下去看看这沙洞之中有什么。」 三人点头,随后静静等待,等黑衣人都走远了,他们才悄摸下了沙丘,顺着沙洞下到了地底。 沙洞内并未和他们想象的那般黑暗,从拗口处下去后,四面坚固的石壁阻挡了流沙,墙壁上还攀附着形状不一的晶石。 朦胧似幻的荧光从晶石中散发而出,照亮了整个沙洞内的通道,并且空气中有微弱的风声。 「这洞通着风,另一头也有出口。」陆寒霄察觉到这一点,他环视众人,「万事小心为上。」 了生当先迈步,从容地说:「我佛门的金刚法门可为先驱,我走前头,诸位在后策应。」 陆寒霄颔首,他将武诗柳和第五婷护在身后,四人一步一探,小心翼翼地向内走着。 沙洞内有滴答水声,水滴从晶石上滴落在地上汇聚成水洼,昆虫在石壁上攀爬着,一听到脚步声就向隐秘处窜去。 「这洞浑然天成,不似人工开凿。」武诗柳环视观察四周,「这些晶石也甚是奇特,其中蕴含着灵力。」 「不对,这不是晶石。」第五婷在行走时凑近观察,「这是一种药,叫往生石。」 了生走的大摇 大摆,他眉头一挑,问:「此物我曾听闻过,往生石乃珍稀奇特之物,寺中曾有位主持得到一块,不过拳头大小,触之可重忆前世记忆。」 第五婷小跳着跨过水洼,陆寒霄伸手接了她一把。 她莞尔一笑,然后说:「不错,这石头的奇特之一便是如此,我百草堂的前辈曾留下一本札记,其中记载着若是将此石碾碎做粉,加之仙草炼妖成丹,服之可通百汇,灵力倍增,是提升修为的灵丹。唯独这丹有个弊端。」 陆寒霄看着晶石,疑惑地问:「有何弊端?」 「此丹名为「情丹」,凡人若是吃了就会陷入无止境的轮回,为一生的爱而不得所苦缠终生。」第五婷背上的竹篓发着吱哑闷响,「但若是修道者吃了,七魔中的「思魔」便会困惑心神,据那本手札记载,魔性可比修炼至第七境的心魔天劫。」 了生揩去下巴上的汗渍,然后将袈裟敞开***到肚脐眼,他揉着肚子拍冬瓜般拍了拍,说:「人为情苦,不知仙是否为情所苦。唉,苦海无涯,阿弥陀佛。」 「到了。」武诗柳提醒,「不能在向前了。」 三人闻言迷惘地转向她,陆寒霄指着前方畅通无阻的通道,问:「前头路途平坦,为何不能走?」 「陆师兄请看。」武诗柳绕过三人走到最前头,她盯着前方说,「到了此处后,四周的往生石都渐渐稀少,尤其是到了此处。」她抬眸凝视,「四面在无往生石,如此太过蹊跷。」 第五婷背着竹篓走到她身边,她仔细地观察四面,惊奇地说:「对呀,四面的往生石呢?」 第十三章 风沙 了生没有被这个疑问吸引,他侧眸盯着石壁上的往生石,随即突然伸手掰了下来。陆寒霄吓地急忙去拦,可了生却摆手说:「无妨,小僧早已不在苦海,这石头对我无用。诸位看,这石头,怎么好像被人动过。」 第五婷走近一看,她登时凝眸,极快地说:「对,这石头被削过,看痕迹应是药杵。」 「药杵……」了生捏着被削了一半的往生石,若有所思地问,「第五施主,如若此石做粉,叫人冲水服用,会如何?」 第五婷闻言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她捏着肩上的藤背带,沉重地说:「如触摸一般,陷入往生回忆,浑浑噩噩,不得解脱。」 陆寒霄闻言立刻环视四周墙壁上的往生石,重声说:「这些石头都被药杵采集过!」 「难道是方才那些人?」武诗柳深思,「可他们将这些往生石采集下来是作何用途?难道是为了炼丹服用增长灵力?」 「丹道一途可谓难过成仙,情丹炼制极为困难。」第五婷笃定地说,「即便是我师父,炼此丹药也是成三,其七分还看天运。」 陆寒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似乎隐隐能感觉到什么,但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他盯着往生石犹疑不定地自问:「那他们采集往生石是为了什么呢?」 了生转身看向三人,说:「做法台已成,但魔道久久不曾开坛做法,兴许这些石头便是因由之一。」 第五婷挠了挠耳鬓,问:「是为了控制士兵不脱离阵法的束缚?」 了生摇了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们是给迦拿士兵服用的,但不是为了控制心神。」陆寒霄细思极恐,他已然被那种浮出水面的真相所震慑,随即凝重地环视这些往生石,「是为了打造一支身具灵力的军队。」 武诗柳深吸一口气,旋即幽幽地说:「那这支军队首先要覆灭的敌人……」 外寇。 中庭的帐篷里,交河披着厚重的羊毛毯蜷坐在角落,布日古德在和中庭的大漠人谈家常,他们在逃离沙漠中的追杀后来到这里,布日古德曾向中庭的王庭护卫请求面见大王,但被护卫声称布日古德被迦拿人俘虏所拒绝,中庭的王不愿接见没有自我了断的武士。 「他的心脏上,神使的图腾。」大漠人穿着厚实的羊毛衣,双手的大拇指交接扇动手掌,「他是王族?」 交河默默地注视着帐篷中的篝火,对大漠人的话语置若罔闻,通红的火焰摇曳,忽明忽亮中,胸口的雄鹰图腾富蕴着如肌墨般的琉璃荧光。 「也许是,但被俘虏后,我和他都是奴隶。」布日古德笑容轻松,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灌了半碗,「王族会选择战死在决斗中,不会屈服。他还活着,他不是王族。」 「嗯……」大漠人垂首沉思片刻,随即抬起头,「很快新的决斗就要来了。大王正在游说各个散落在大漠中的部族,来自大漠深处的部落首领亲自带着族人来加入,但太少了。上次的大战没有吓到迦拿人,他们还在大漠里盯着我们,无数的圆盾牌,还有阻挡天神双眼的长矛,太可怕了。」 大漠人用双手在双眼前虚掩,以表示那长矛的数量。而交河看到这一幕想起的,却是黑子被长矛贯穿身体,死不瞑目地守护在大漠中的场景。 他觉得神经一抽一抽的发疼,闭了闭眼。 布日古德喝完酥油茶,放下木碗后问:「尊敬的阿爸嘠,请告诉我,上次大战后有武士们回来吗?」 「都战死了,他们是大王统领的亲卫,曾向伟大的塔拉腾许下绝不屈服的誓言。他们用生命守住了誓言,都已被神使带回塔拉腾的身边。」大漠人说的很骄傲,但神色在转眼间黯淡下去,「可散落的部 落首领们大多都不愿将自己的武士带来,他们说,这是场不公平的决斗。」中文網 从来不是公平的。 交河想起幼年的那场血腥屠杀,痛意深了几分。 「那些部落的首领我都遇到过,他们给我食物和水,是他们才让我活着走到大漠的尽头。」布日古德用匕首割着架在篝火上炙烤的羊肉,「大王没有战胜迦拿人,部落的首领就不会选择加入他,这是大漠的规则,弱肉强食。」 锋利的刀锋割下鲜嫩肥美的羊肉,他放下刀后用手将肉叼进嘴里,两三口吃下肚。诱人的天然香料味和肉香在帐篷内弥漫着,交河轻嗅了嗅,喉间滑动。 「是呀,大漠的规则是伟大的塔拉腾定下的,强大的武士绝不会追随弱者。」大漠人憨笑着搭住布日古德的肩膀,「你阿爸将你带到我这里来和我的儿子结为风和沙,可惜他死的太早了,神使带走了他,而你才是塔拉腾最眷顾的孩子。」 风和沙,这是指大漠人的习俗,两个男子结为最亲密的兄弟,他们共享荣誉和苦难,从小一起长大。只要对方还活着,就永不会背叛对方,甚至会为对方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们共享食物和纯净的水,还有彼此的奴隶。 「我失去了最好的安答,阿爸还为我寻找了一个新的安答。」布日古德收敛了微笑,「可他也很早就死了。」 「孩子,去左庭吧,趁中庭的王还有反击的余地,你可以去左庭告诉左庭的大王,让他们带来左庭所有的武士,用风和沙来赶走迦拿人。」大漠人重重捏了捏布日古德的肩膀,「趁现在还有时间和机会,你的传说在大漠被所有人信奉,女人们在篝火上摆放着你的木头人,祈祷着新生的孩子如你那般强壮、强大。左庭的大王一定会相信你的。而我们……也需要更多的武士。」 布日古德抬眸看了大漠人一眼,随即微沉下颚,他在思虑着什么。 「老人家,郑国人呢?」交河突然在沉默中开口,「迦拿人久久不曾进攻中庭,是不是遭遇了什么?郑国人是不是在和迦拿人打仗?」 「听巡游的武士说,郑国人在外面抗击迦拿人,他们的人很少,骑着马跑的很快。迦拿人没有马,无论走到哪天上都有鹰跟着。」大漠人惆怅地吐气,「那是右庭传承的驯鹰方法,太聪明了,迦拿人拿郑国人没办法。」 「但局面会被打破的,我亲眼见过迦拿人的军队。」布日古德想起在海峡上看到的成百艘战船,「他们就像大海一样广阔,我们的武士却像大漠里的沙粒,一颗一颗,根本填不满整片海洋。」 大漠人撑着膝头站起来,然后将羊毛围脖甩向肩后,慈爱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中庭的王已经遗弃你了。但布日古德,你不会屈服,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去吧,去左庭。中庭的大王要能拿起弯刀的人都去王庭立下誓言加入最终的决斗。我很老了,但我还能拿起弯刀,我还是一名武士。」 大漠人转身取下挂在帘布旁的老旧弯刀,镶着宝石的刀鞘被岁月侵蚀,斑驳的锈迹布满铁锈,他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刀柄,随即握住缓缓拔出一角。 锋芒亮起的刹那,他掀开帘布走了出去。 帐篷内的篝火被呼呼灌进的风声吹的摇曳不息,布日古德允自坐在毯子上沉思着。 「只有集中大漠所有的力量才能抗衡迦拿人,你当时就在那,亲眼看到他们的人。」交河盯着他目光幽幽,「他们的人数很多,也许没有百万,但几乎接近百万。」 布日古德侧首在篝火的另一侧看他,随即语气沉重地说:「他们的长矛很锋利。」 交河的眼白在阴影里像恶鬼般布着狰狞,他咬着字眼说:「武士的弯刀也很锋利。」 「他们有仙人,那扇子扇出来的 风能轻易地割断人的身体。」布日古德冷静地说,「郑国人和武士都挡不住。」 「在大漠里不只有大漠人。」交河打破他的疑虑,「你们崇敬的圣山上也有仙人,他们的剑能斩开大海。」 「我们是凡人,仙人不会理会凡人的决斗。」布日古德微微侧眸躲闪交河的视线,「骄傲的武士不会玷污决斗,这是不公平的。」 交河无情地回答:「迦拿人不在乎公平,他们有仙人。你可以守着武士的尊严去公平的决斗,但迦拿人会杀死所有的大漠人,男人、孩子的头无论有没有高过车轮都会被砍下。你们的女人会沦为他们的奴隶。」 布日古德回眸看向他,摇曳的篝火令他的面容在交河看来扭曲,同样交河的面容在布日古德看来也是一样。 布日古德有些无力地说:「我只是一个凡人。」 「但大漠的传说却不是这么说的。」交河语速加快,「大漠的人都说布日古德是被神明重塑的男人,而当你死的时候,大漠会刮起沙暴,而你会从沙暴中重生。」 布日古德莫名地摸了***口上的项链,那里坠着一根色彩艳红的羽毛。 他随意地说:「是巫师们的胡言乱语。」 「不管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是大漠人信奉的传说,居住在大漠深处的部落仍然相信你。」交河撇视帘布一眼,话语意有所指,「连年老的武士都愿意为大漠奉献自己的生命,难道伟大的布日古德害怕了吗?」 第十四章 冷雨 布日古德倏地抬眸紧紧盯住交河,他寒声说:「你是郑国人,大漠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或者……」他看向交河***在火光中的胸口,「你承认你的身份了。」 「我是郑国人。」交河严声回答,「我是交河。」 布日古德反客为主,他质问:「那你为什么关心大漠人的生死,我记得,我们大漠人被你们郑国人叫成流寇,小偷的意思。我们是敌人。」 交河腾地站起来,裹在肩头的羊毛毯滑落下去,露出胸口栩栩如生的雄鹰图腾。 「我们是敌人。」交河居高临下地俯视布日古德,「但我们的将军教过我一个道理。」 布日古德昂首看他,问:「什么道理?」 交河凝视着他,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布日古德眸子一亮,他注视着交河,问:「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 交河在摇曳的篝火上头伸出了右手。 布日古德盯着他的手,但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交河握拳重重一锤胸口,然后再次伸出,肃穆地说:「以塔拉腾的名义,我发誓,我将成为你的风和沙。在接下来的战斗里,我会将我的后背交给你,永不背叛,共享我们的生命。」 布日古德深吸一口气,他长起来,高大的身形与交河形成鲜明的高低对峙,他伸手一把握住交河的手腕,说:「风和沙,在塔拉腾的注视下,我将和你共享我的生命,永不背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不。」交河打断他,「直到战胜迦拿人的那一刻。」 布日古德目光深远地久久凝视交河,许久,他点头说:「直到战胜迦拿人。」 神圣的契约已经立下,布日古德跨上自己的弯刀,掀开帘布侧身一让,交河矮头走出,两人于星夜骑上骏马,朝着左庭的方向打马狂奔。 这一夜,大漠下起了薄霜雨。 这代表夏季已至。 江河涛涛,川水滚滚,被烟州百姓担心了一年又一年的大水在这一天爆发了。 浮沉起伏的汪洋在星夜掀起暴涨的怒涛,狂啸着撞击在大坝上。高处的岸道上,士兵们背着沙袋快速奔走,领头的兵曹狠狠一抹面上的雨水,高声呐喊:「快!再快点!!!」 士兵们浑身湿透,脚上的靴子更是被倾斜高涨的江水浸地湿重如注。他们喘着粗气咬牙奔走,将肩上的沙袋投进坝口的内渠,旋即转身不做停留,再度沿着城墙阶梯奔走。 陈丘生沿着大坝渡步,飘摇的风雨打在身上的蓑衣上,斗笠上头响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兵曹快步奔走而来,随即单膝跪地极快地抱拳,急而沉重地说:「大人,不行了。内渠的水溢的厉害,沙袋投进去转眼就化。在这样下去,恐怕……」 兵曹的目光转向内渠下方数里之外的山丘,高耸不一的山峦下方依稀泛着荧荧灯火,那是距离大坝最近的茶户民舍。 「闸门不够高,再是任由水满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兵曹重重咬牙,艰涩地说,「这些茶户的土房子就要被淹了!」 陈丘生旋身走向面朝川水的大坝一头,他抚着岸向下眺望,轰然骤响的涛声在耳畔炸开,漫天的江水浇了他一身。 「派人。」陈丘生淡漠地左右扫视大坝的墙身,「立刻去疏散百姓转至烟州。再,命士兵将沙袋解开,将沙子尽然堆撒在大坝内侧,在用竹篾编制成架固定,其高需于大坝同等。」陈丘生转身快步奔走,指着大坝内侧一头,「从这里开始,沿途堆成沙渠。」他在指一方,「通那里。」 兵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登时惊骇地说:「大人不可呀!那处山丘都是茶田,若是通水去往那处,恐淹坏 了茶苗。烟州本就靠茶山为生,若是淹了茶田,那些茶户岂不要闹上天!」 「此为本尉之令,其后张布公告,其责本尉自会一力承担。」陈丘生转身正视兵曹,「你大胆去做,军中士兵多为烟州出身茶户,若有人不允,立斩不赦!有冤者。」他负手以腰后,缓声说,「待大水过后,尽管来州牧府。公道自在人心,本尉静待来者。」 兵曹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他抬眸看了陈丘生一眼,见他自信满满,登时也信心十足地重重拱拳,喊:「喏!」 「所有人,跟我来!」兵曹震声大喊,领着大坝上的士兵齐齐朝下方奔去,「开沙袋!」 士兵们闻言都停下脚步,他们气喘吁吁地狐疑四下转动头,有人大着胆子问:「大人何意?」 「奉廷尉正大人之命,你等立刻将沙子堆积于大坝此处,此处需于大坝齐高。」兵曹从左至右指引,「向那头堆,要堆成渠,在用竹篾固好,快!」 这些烟州士兵大多都是跟着江子墨的老兵,每年大水都是他们迎头当先,当即明了这般做法的后果。 「不可呀大人!」一名瞧上去年过四旬的老兵心急如焚地喊,「那处大山是小的亲人们的家,这水要是通过去定然要淹坏了茶田。大人,如今正值夏季,茶苗都长好了,若是叫大水淹了,这一整年的收成可就都毁了!」老兵义愤填膺,「敢问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吗?!」 「此为廷尉正大人亲下军令,如有不从者,斩立决!」兵曹拇指推动刀柄现出寒芒,「谁敢不从?!」 「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一名士兵附喝,他激动地指着大坝上的人影,「他陈丘生不是烟州人,与我等毫无干系,这般是治水吗?淹了茶田就是要我们的命!大人,此等作为,小的不从,小的喊冤,替全烟州的百姓喊冤!」 「有冤者可待大水后去州牧伸冤,现在形势危急,你敢抗命,老子就执法宰了你以正军纪!」兵曹「噌」地一声抽出钢刀指着闹事的士兵,「你堆不堆?!」中文網 士兵见刀架脖子,顿时哀嚎着痛哭起来。但还是万般不舍地解开了沙袋,悲愤地将沙子倾倒在大坝边。 其余一众士兵都面带悲愁地照做,只是偶尔望向大坝上头时,盯着陈丘生的背影,眼中现出愤怒和怨毒的神色。 「你这般做,烟州一十四县的百姓会视你为敌。」顾遥知穿着蓑衣渡步走到他身旁,他的鞋上满是泥泞,「丘生,这样做,值得吗?」 陈丘生巡视着大坝下方的士兵,观察之余,说:「我来烟州定了江子墨的罪,此举亦如于子面前杀人父,如若我要的是名声,我不该在这。」 「你是定了江子墨的罪,但他留下的大业却是你在收拾。」顾遥知转身望着冲撞在大坝上掀起的高涨怒涛,「烟州大水滔滔不绝,这些山在高也高不过锲而不舍的川江水,总有一天会淹没烟州。你不止在与百姓为敌,更是与天地为敌。丘生,你少言寡语,这样做,没人会真的懂你。」 两人侧立一头,顾遥知望着川水现出悲情神色,而陈丘生望的是不远处的万家灯火,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会懂我。」陈丘生远眺那于山林间摇曳不息的烛光,「所以你早已去劝慰茶户百姓逃难。」陈丘生侧身看他,「遥知,我……多谢。」 他俯身弯腰揖礼要拜,可顾遥知却早早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顾遥知抓着他的手,用尽了贫弱的力气。 「是我该谢你。」顾遥知垂眸现出哀伤的神情,「你将淹茶田之责尽数揽进怀中,可换来的却是百姓的埋怨。丘生。」他温声喊陈丘生的名,「你成就了我的名,你呢?世人只会记得你是活阎罗,半分情面都没有的活阎罗。可你通情达理,种种举措皆为民,如此, 何苦?」 「国之安邦在法,国之运在民。无民则无国。」陈丘生轻轻抽离自己的手,「他们可以恨我,但他们可以活着。」 顾遥知深吸凉气,他注视着陈丘生幽幽一叹。 轰地一声,高涨的浪花冲撞在大坝上,溅起的水花在两人的头顶撒下漫天雨点。 大水的势头在逐渐猛烈,一浪接一浪的怒涛袭卷而来,冲击着大坝的同时,内渠的水道也在咕噜噜地上冒。 「快!再快点!」兵曹一边编制着竹篾,将其编成十字连环的接口,同时催促着周围的士兵,「都绑紧了,都留神些!」 竹篾编制的很快,这些士兵都是烟州人,从小就懂得编制竹篾采茶,所以都极为熟练。竹篾在被接续、拉长、扩高的间隙里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密。 大坝上头的士兵用绳子将竹篾固定在大坝上,然后倾倒下沙土,很快一个由沙土堆积的水渠飞快地向着大山的茶田处绵延而去。 咕噜噜、咕噜噜。 内渠的水花突然轰隆隆地冒出一大团,飞溅着撒在大坝上的青石地里,陈丘生眼见形势如此,一把抓住顾遥知的手,口中急声说:「快,跟我走!」 陈丘生拉着踉跄的顾遥知朝城墙下方奔走,顾遥知在向下走时撇眼看向大坝外头的汪洋。就听轰隆隆地潮水声响起,他眸子微微睁大,看着一道高过大坝,且似要怒涨到天际的大浪正在呼啸而来! 顾遥知急声大喊:「等等!」 他一把扣紧陈丘生的手,旋即倒拉着人向大坝上的阁楼奔走,他的速度不快,所以陈丘生很快就跟上了他。 第十五章 运筹 「我们得下去!」陈丘生拽住他,「内渠的水要满上来了,在不下去这里就会被淹没!」 「不行!」顾遥知指着那越来越近的大浪,「我们会在楼梯口被冲下去,必须去阁楼才能躲避!快!」 他不由分说,拉着陈丘生就飞快向阁楼跑。陈丘生扭头看向大浪,高涨的浪已近在咫尺,且强烈的呼啸声中透着叫人望而生畏的巨大压力。 陈丘生当即提着湿漉漉地蓑衣快步奔跑,顾遥知紧随其后。巨浪的轰鸣仿佛令空气都在震颤,他们的耳朵都短暂的失聪发出微微嗡鸣。 在无声的大坝上,陈丘生飞步奔走很快就冲到阁楼的大门前。他一把扯开门,耳畔的嗡鸣犹自回荡着,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紧张地侧头喊:「遥知!快进去!」 没有人回答他,而且他除了失聪的嗡鸣,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而他看到的,却是顾遥知摔倒在青石地上,艰难地匍匐着撑住地面,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陈丘生侧眸看向巨浪,铺天盖地的巨浪在星夜下呈现出漆黑的深蓝色,且将视线内的一切都阻挡的彻彻底底。 他扭头惊骇万分地望向顾遥知,于无声的巨浪前高声呐喊:「顾遥知!!!」 顾遥知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陈丘生,随即一手撑地,一手举起狠狠一挥,破音大喊:「快进去!!!」 嗡嗡嗡,耳畔的震鸣愈发强烈,但依稀间,陈丘生已然隐隐听到了顾遥知的声音。 巨浪已到,仿佛一双无情的大手盖住了大坝,眼看着就要冲撞下来! 风声呼啸,顾遥知跪缩在地上抱住了自己。 一顶斗笠被狂风吹的高高掀起飞向远方,雨点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发。在逐渐苏醒的听觉里,顾遥知听着巨浪的猛烈轰鸣慢慢地越响越大。同时,还有那与狂风暴雨中一点、一点响起的焦急脚步声。 哒、哒、哒。 他震惊地抬头,可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温暖的躯体忽地在巨浪之下抱住了他,并且将他护在了身下。 「你不擅跑马。」陈丘生的声音仿佛初次出现在顾遥知的耳畔,「我只好与你一道同行。」 顾遥知闻言骤然扯紧他的衣袖,但陈丘生却抓住他的手,沉声说:「抓紧我的手。」 那十指缓缓紧扣,似在不分离。柔和的温度驱走了寒意,顾遥知什么也没说,再此闭上了双眼,但身躯不在颤抖。 轰! 巨浪倾覆,大坝上的楼阁被转眼冲的散开了架,木头被冲的飞落向大坝,大水倒灌般地沿着沙渠流动,支撑的竹篾仿佛横着膨胀开来,在倾斜的水流和沙土中,缓缓收缩起来。 「撑住了……」兵曹在大水过去后,在大雨中抬眸注视着竹篾架子,他短暂地发怔后顿时欢呼高喊,「竹篾撑住了!!!」 士兵们都蹦跶着跳起来,有的举臂高呼,庆贺着这一刻的死里逃生。 「大人。」兵曹似回过神,他惊恐地大喊,「两位大人还在上头!」 他急忙绕过竹篾,顺着沙土堆筑的斜坡向上奔,等上了大坝焦急地环视四周。 大坝上空空荡荡,碎裂的木枝被水流推着飘动滚到兵曹的脚边,他紧张地四下扫视,焦急地呐喊:「大人!!!」 无人应答,唯有呼呼风声将他的喊声带向远方,他站在急雨中望着无限辽阔的浮沉汪洋,不断地粗喘着气。 这时,一顶斗笠忽地从天空某处飘落,在摇曳间,落在大坝的墙垛上,停了下来。 兵曹眸子骤缩,他上前拿起斗笠看了看,旋即悲然地喃喃:「大人……」 雨滴沿着下巴滴落,寒意令兵曹打了个冷 战,但内心的寒意却深刻刺骨。 这雨太冷了。 这雨不会停了。 满红关的城门大开,夏季的大漠天空瓢泼着薄薄的霜雨。 城西新军的士兵大多都不是北地生人,起初刚到满红关时因为水土不服,不少人都上吐下泻的躺在通铺上哀嚎不已。而如今入了夏季,温暖的天气和阳光没来,反倒下起了白霜雨,顿时冻的一帮人止不住的打颤。 在甄毅统领满红关的岁月里,新兵大多都要经历长达五个月的艰苦训练,并且由经验丰富的斥候和老兵带领学习,才能出塞执行任务。 可现下的时局已然不同,景诚帝自斩杀甄毅后便没有派遣新的将领来统领,所以名义上只是都尉的梁封侯因着军衔的高低暂代了统将的职务,而这一代便是四年之久。 今时今日因为迦拿人的入侵,梁封侯一马当先领军出塞征战,而负责策应和布置的事务则一应落到了刘朔云身上。 加之征召令的通行,大多老兵即便依依不舍仍旧卸甲归田。自然,出塞征战的人手安排上就不得不做出重大变革。这意味着,这群新兵,要提前踏上通往铁血沙场的道路。 「诸位未披甲时,都是我大郑国的好百姓。」刘朔云站在擂鼓台上环视下方冻的瑟瑟发抖的新兵,「而今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前方战线吃紧,五大营连日征战,人手上须得补充。本尉史不能将你们留在这了。诸位,话不多言。刘某不是武夫,执不了救国刀,只能在此恭祝诸位,旗开得胜,安然而归。擂鼓!」 话音一落,两名身形健硕的大汉赤着上身,头绑红巾,提着鼓锤就走上擂鼓台。那鼓锤高举着敲击皮鼓,肃穆的轰鸣声震撼地传荡开来。 咚、咚、咚、咚。 在擂鼓声中,刘朔云躬身一拜,面色庄严肃穆地高喊:「起旗!」 一面黑帆大旗被高高举起,黑熊身披通体暗哑乌光的黑甲,当先翻身上马,他环视一众新兵,昂首咆哮:「上马!!!」 一众新兵登时齐齐翻身上马,旋即整齐地望向黑熊,迎上他那凶狠的厉目。 「一出满红关,你等便不再是新兵!」黑熊目光缓缓扫视而过新兵们的面容,「你们是士兵,是甲士,是守护边塞满红关的盾牌。而外面。」黑熊一抖马鞭「啪」地抽个响,「那里有迦拿人,他们的长矛很锋利,轻而易举就能刺穿你们的胸膛,你们怕不怕?!」 一众新兵昂首厉喝。 「不怕!!!」 「遇到迦拿人该当如何?!」 噌噌声骤然接连响起,一众新兵拔出战刀高举起来,声嘶力竭地高声咆哮。 「杀!」 「驾!」黑熊一勒缰绳,策马在阵前奔跑,口中喊着,「抗命者,杀!怯战者,杀!逃跑者,杀!投敌者,杀!身陷重围。」他用力一勒缰绳,战马止住马蹄高高人立起来,「杀!」 一众新兵登时咬碎了牙般仰天震声。 「呼哈!!!」 鼓声雷动,渐渐地加重且加快。在滔天的擂鼓震鸣中,黑熊大手一挥,高喊一声:「走!」 群起的战马成排策动,无数道马蹄声仿佛滚滚怒雷,踩踏着湿粘的沙土,齐齐迈动。 黑熊一马当先,奔出关口的城门。一众铁骑紧随其后,朝着广阔深远的大漠,飞驰而去! 薄霜雨哗啦啦地下,刘朔云久久躬身不起,他听着铁蹄声远去,才在近卫士兵的护送下,朝着阁楼的书房走去。 他亦步亦趋,步伐沉重地好似注了铅,等到了书房门前后,他没有推开门扉,反倒眉宇在挣扎纠结中挤动着。 许久,他似下定了决定,深深吸气,大手一推 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空气里弥漫着酒香,一名须白苍白的老人披着薄袍,放荡不羁地落坐在木塌上。 他手指勾着壶耳,微微举起仰头倾倒,酒液撞击着泛黄的牙齿,老人眯着眼享受地吞咽着。 「在下已尊石老先生之命,令新兵出塞征战。」刘朔云恭敬揖礼,「老先生,学生求知若渴。还请老先生教我该如何保住满红关。」 老人侧眸撇视,手中的酒壶保持着高举,等半晌饮下莫约半壶,才洒然地放下,说:「刘尉史礼贤下士,老朽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坐。」 老人的胸口有道很深的伤疤,结痂的纹路极为惹人厌。他的面容在四年来更多添了浓郁的沧桑。而他的名字却曾被初到满红关时的刘朔云所铭记。 石丹心。 「封侯传来的前线战报,从形式上看,极为吃紧。」刘朔云脱鞋跪坐在塌上,「十万之多的迦拿军队集结于中庭,而外寇向前出战的五万大军尽数战死。据沉沙营的飞鹰战报,迦拿人正源源不断的输送着辎重和人手。且,据说新出发的迦拿战士足有十数万之多,同时行军速度快了不少。」 「此事老朽略有耳闻,这其中因故,老朽也知晓些许。」石丹心转动着酒壶,「这些迦拿人服用了一种右庭地下的石粉,所以才使得体魄异于常人,并且加快了行军脚程。」 刘朔云惊疑地问:「石粉?」 「不错,此石名为往生石,服用其刮下的石粉可改变肌体,重塑骨骼。」石丹心贪杯地饮了一口酒,「迦拿人中的魔道想用往生石将所有迦拿人脱胎换骨,好早日征服大漠。」 「有此等奇物……」刘朔云食指轻巧木案,旋即抬头,「学生愚昧,老先生是怎么得知这等秘闻的?」 石丹心双掌拍了拍,说:「进来。」 门扉被推开,海噬与洞天腰裹着围裙走了进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名步伐慢悠悠的青年。 第十六章 纸上 刘朔云环视三人,随后转向石丹心,问:「这几位是?」 海噬抱拳说:「在下海噬。」 洞天用围裙擦了擦手,随即抱拳:「在下洞天。」 他们身后倚靠着门扉,语气慵懒地说:「千里。」 「呵呵,他们三人是甄王府管家鹿不品的下人。」石丹心挠了挠鬓角,「鹿不品创立了商会一门,其中打探消息的人手居多,说起来和满红关内的斥候相差无二。这三位。」他抬袖一引,「是商会的四将中的三大将。而千里身负神通,脚程可日行千里。迦拿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所以老朽才得知迦拿人之异动、异变,才可及时通知尉史大人,从中早早做出改变。」 刘朔云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诸位原来都是奇人异事。朔云在此,拜见过三位壮士。」 「说奇人亦可。也可说,他们便是凡夫俗子口中的仙人。」石丹心又饮一口酒,「迦拿人中有修真向道的魔道妖人,我等凡人皆称他们为仙人。其实,他们不是什么仙人,亦可称之为魔人。」 「先生且说。」刘朔云端正坐姿,「学生聆听。」 「大漠之外有冰山一座,万剑门高肃其中,御剑横空,逍遥天地,此为正道中人。」石丹心单手撑案,「而杀人如麻,不敬天地者为魔道。早在千年之前,正魔大战,魔道阎罗岛门人大败撤逃入海峡之外,便是迦拿人的故地。」他先叹了口气,随后才继续说,「迦拿人受魔道蛊惑,这才投身跨海而来,这是魔道之意,意在杀戮众生,收回九州。」 刘朔云细细聆听,随即蹙眉说:「迦拿人与魔道此次来势汹汹,且有百万之众。看来,外寇难以抵挡,就连我等满红关一众也……唉。」 「言之尚早,刘都尉,迦拿人人多势众,要想战胜难言其说。自古以来,战局如棋,天地为一方,人为一方,气运更为犹甚者一方。」石丹心缓缓抚着白须,「满红关甲士自郑国开国以来镇守大漠,对地势得天独厚。外寇身居大漠,他们的娃娃从小就骑在马背上。双方各有所长,皆有所短。这么多年来,敌我双方攻守交换数次不歇,除却甄毅将军行先人而不行,做先人而不做。屠灭右庭,打破僵局。前无古人,但我等亦可做后来者。」 刘朔云闻言倏地直视石丹心,略显激动地说:「学生初入满红关,便闻老先生当年离间外寇去驱虎吞狼之计。学生佩服万分,自知才学不及老先生之万一,还请老先生教学生,该如何抵御迦拿人百万之众。」 「长胜,气运也。老朽不知能否做到如此壮举。」石丹心真诚地说,「如今要想抗衡迦拿人,首要之举,必然要阻挡迦拿人通往大漠中庭。千里,你说。」 「喏。」千里靠着门扉虚抱一拳,「我去了中庭,中庭的大王正在召集手下能战之人组建军队。并且他们的妇孺皆已举迁向大漠深处。从此看来,中庭的大王应是要倾中庭全力,与迦拿人决一死战。」 「此举实乃以卵击石。」刘朔云习惯性地轻敲两下桌案,「中庭人口虽多,但能战之士已然不多。这么多年来我们与外寇交锋多次,他们不似我等甲士装备精良。再者,如今迦拿战士服用过往生石。恐怕,外寇若全军出击,也是铩羽而归。」 「你分析的头头是道,只是略欠考虑了一点。」石丹心对上刘朔云不解地目光,「外寇虽装备不齐,但胜在恨意长存。就从大漠军情图看来,大漠有左、右、中,三庭而立,互为掎角之势,援助彼此。但。」他起身走到屏风旁挂着的大漠军情图处,一指大漠深处的区域,「其实真正未曾出现的外寇都在大漠深处。他们人口众多,依靠绿洲繁衍生息,人数多不胜数。这些避世不出的外寇虽与我等和迦拿人无仇,但他们的信仰和中庭的外寇本属同根。同胞的仇恨就是他 们的仇恨,为了援助同胞,他们甚至肯舍弃自己的生命。只是他们太过遥远,不知道大漠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我们让他们知道迦拿人的意图,他们定然举族迁出,提刀征战。」 刘朔云立刻领会,他看向千里,说:「要想尽快让这些外寇知道消息,恐怕需要一名奇人奔走,且将消息散播至整个大漠。这人——」 「不必多言。」千里洒脱地露齿微笑,「这人就是我。」 刘朔云揖礼,温声说:「劳烦千里兄弟了。还有。」他看向石丹心,「我们的士兵必须为外寇争取集结的时间。」 「对,而且要尽可能地拖住迦拿人越久越好。」石丹心背手负立,「只有这样才能让外寇有足够的时间召集人手,到那时,便是我等与迦拿人生死一战之刻。」 「但是我们的士兵恐怕拖不住那么久。」刘朔云扶着隐隐发疼的额头,「往生石。」 「我们的士兵可以。」海噬用手肘顶了顶洞天,「是吧?」 洞天简练地回答:「可以。」 刘朔云疑惑地看向两人,海噬便解释说:「我擅长制药,应征入关的新军都由我掌勺。这些药粉日久滋养,新兵的体魄定然与往生石相差不了多少。况且,还有洞天呢。」 洞天垂着手,平静地说:「我身具灵力,所在之处可令灵力充盈。凡人若是长久在灵气萦绕下,滋养的肌体可谓脱胎换骨。除却这间书房,军中的通铺都设有聚灵阵。」他似劝慰般地说,「刘尉史可放心,那些新军,已然非同往日。」 刘朔云似放松了不少,他点头说:「如此,满红关甲士可与迦拿人一战。」 「军情紧急,你且书信一封吧。」石丹心将酒壶中的酒饮尽,他啪地一下放在案上,「接下来,就看梁封侯配不配得上他的名字,一战封侯了。」 刘朔云抬指在紧抿的唇间一抵,旋即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窗外不消片刻突然传来一声鹰鸣,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鹰飞掠进来。那双利爪扣在窗沿边,炯炯有神地双目盯住了刘朔云。 刘朔云奋笔疾书,随后将信卷装入雄鹰脚爪中的竹筒,旋即架着鹰朝窗外奋力一举! 羽翼扑腾,雪白的雄鹰冲入飘零着薄霜的雨雾中。 震翅声徐徐,雨雾渐盛。 薄霜洋洋洒洒,从天际飘零而下,落在了梁封侯的肩头。 他仰头望着灰蒙无光的天空,抬臂高举着接下片片薄霜。霜在掌心花开成水,露珠湿润了干涩的手,从指间滴落进沙土中。 他遥望着满红关的方向凝眸,沉思之际,面色不禁多了几分少见的惆怅。 叶宏放就站在他身侧,在前些时日他跟随辎重队伍出关替换班值。到了烽火营后又接到军令前往骁骑营,随后梁封侯指名道姓留了他当本部近卫轻骑。 「大人可是在担心关内?」叶宏放这四年来长高了不少,但比之梁封侯还是矮了几寸,「有刘大人在,大人无须担心。关内定然安然无恙。」 「哼。」梁封侯鼻音轻哼,口是心非地说,「我担心关内做什么?他刘学问在关内提笔弄墨,见我舞刀弄枪就烦。我不在,他可舒坦多了。」 叶宏放纳闷地一伸脖子,愣愣地说:「大人,小的说的是关内,不是刘尉史……」 梁封侯闻言眨了眨眼,他握拳抵唇轻咳,说:「本都尉说的就是关内。」 叶宏放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梁封侯侧身不在说话,只是脸憋地有些微红。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鹰鸣,通体雪白的雄鹰扑腾着羽翼从上空飞掠下来,直直扑向了梁封侯!中文網 梁封侯抬臂一架,随后从震翅扑腾的雄鹰脚爪中取出信卷 ,卷开后细细阅览。 「宏放,我有些心神不宁。」梁封侯两眼扫完信卷,然后从腰间的食袋里掏出一块白肉喂鹰,「与我说说前线战报。」 叶宏放抬眸看了梁封侯一眼,那面上的神情哪是什么心神不宁,反倒看上去有点身心舒畅的模样。 「喏。」叶宏放抱拳后垂下手,「陷阵营顶替吹角营的位置后,现在居于前线的顶峰头。双方交战数次,迦拿人的长矛着实厉害。我部骁骑在冲锋时都得避开势头,可有陷阵营在,伤亡极少,且与迦拿人打的有来有回。」 梁封侯的黑鹰盯着白鹰吃肉,双翅扑腾着从旗杆上飞过来,双爪扣入他的肩甲,旋即踩了踩,发出吭哧的闷响。 「你有所不知,多年前,西境处的巴人肆虐成风,时常进攻西境关隘,就是焦鸿雪那般擅长防守的大将也拿他们没办法。这其中只因巴人进攻时,扛起的盾奇大,且沉重无比。」梁封侯溺爱地取出白肉喂黑鹰,随即渡步巡视着营地,「当年巴人举国入侵,西境边界烽起狼烟。甄毅将军眼见圣旨久久不到,便主动出击,领铁骑沿着北境西下绕袭。适时,巴人正在猛攻西境边防重地,根本想不到我军会长奔驰援西境。那一战,甄将军大胜巴人,也依照这支外藩的特点收归囊下,创立了陷阵营。」 白鹰吃了肉嬉戏似地站在梁封侯左肩,然后鸣叫一声,盯住了正昂首吞肉的黑羽雄鹰。 第十七章 六营 「甄将军乃神人也。」叶宏放跟在梁封侯身后,神情满是钦佩,「一战歼敌,竟还将巴人的战法学创出来。」 「满红关除却斥候一部乃是甄氏本部代代相传,其余五部大营皆是将军依照各不同的战法所创立。甄氏太祖都不曾改军创新,到了甄毅将军这一代,可谓彻底大变。」梁封侯震动肩膀,双鹰掠空嬉戏打闹,「宏放,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你可知吹角营是如何创立的?」 「吹角营?」叶宏放蹙眉思索,「应当与号角有关。呵呵,小的不知,还请将军——」 「怎么样,前些日那外藩艺妓不错吧?」营帐内传出士兵神往的声音,「我当时挑的那奴隶,金发碧眼。嘿!我跟你说,那屁股大的,要说成亲不到三月,就能怀上种。而且呀~肯定生儿子。哎呀~那细柳腰,大胸脯子,脸长的更是美的胜似天仙。诶,你们都说说,那晚如何呀?」 叶宏放止住话语,因为他见梁封侯面色沉下来了。 两人向着声音不大不小的帐篷走去,屋内的笑骂声渐渐大了不少。 「我当时挑的那奴隶。嗯……不言其说。那肌肤跟麦子似的,金黄里带点黑,摸上去。嘿嘿~跟油似的,腻滑腻滑,还溜手呢!」士兵的声音有些兴奋,「那身段不比你那金发奴隶差,尤其是那大腿嘿,这些一掰!」营帐中被烛火倒映的影子大手做掰开状,「那底下,溢着水呢!老子当时就提枪上马,上手就是一招猛虎下山,然后再——」 「吹牛!」有人打断他笑骂起来,「你小子猛虎下山?怕不是被那美人腿给夹断了腰。」众人闻声都哈哈大笑,那人影靠向一名坐着的人,「川儿,还是你那个奴隶得劲儿,弟兄们进门头一眼都瞧上了。那头发又柔又顺,身段那叫一个惹人上头。肌肤可比他那黑麦子白,跟羊奶似的。可她愣是瞧不上咱个。喂,给大家伙儿说说,你当时用的哪招呀?是猛虎下山,还是蛟龙出海?」 士卒们嬉笑打闹,江百川抬头轻笑着说:「我和她坐着聊了一夜。」 「切~胡说!那奴隶可是里头拔尖最好的,况且你小子通外藩话吗?和她还能聊天?」士兵不相信,他拱着江百川催促,「给说说,到底干啥了?啥个情况,说出来让大伙儿解解馋。」 一众士卒哄闹着催促他。 「我不通外藩话,我和那女人呀,干坐了一夜。我说我的,她说她的。」江百川笑容恬阔,「我家中有妻,对其他女人,我不上心。」 士卒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都沉默无言。 这时帘布突然被掀开,梁封侯和叶宏放一前一后走入。 「此处乃是骁骑营驻防重地,军规有言在先,入夜不得大声喧哗,若叫敌军探子知晓我等郑国甲士都是脑袋长在裤裆里的玩意儿,等上了战场敌人就不会怕我们!」叶宏放声震色厉,「你们这帮子新兵还真是悠哉无忧,不知道迦拿人就在外头数里地之外吗?!」 士卒们都吓地站起来,唯唯诺诺地垂着头不敢吭声。 梁封侯环视左右,严厉地目光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内头的江百川身上。 「飞鹰快报,快不过你们先到。」梁封侯走入帐内坐在生硬的通铺上,「此处是军营,你们平时在关内进窑子找乐子我管不着。兴许有人想着,反正出塞杀敌终不过是人头落地,那不如别留着饷钱往家里头寄。可这般轻浮的甲士,上了战场可就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宏放。」 叶宏放抱拳震声:「在!」 「明日班值换人,将他们。」梁封侯抬指一一扫过营帐内的士卒,「都派去给沉沙营做策应。我倒想看看,见了人血,你们是不是还这般轻浮无忧。」 一众士卒哑然无言,皆是垂头丧气地 杵站着。 梁封侯轻哼了一声,旋即正要起身时,忽然撇眼看到内头的沙地上,画着一副脉络清晰的阵营图。 他走近细看,发现这幅沙图中清晰标注了各处军营的所在位置,并且还用指示箭头指往下一步要去的方向。他眸子骤缩,发现这图中的预测位置都和明日各营各部的班值如出一辙! 梁封侯抬起头,看着站在沙图前的江百川,随即沉声说:「这图是谁画的?!」 一众士卒被这一声突喊吓地面面相觑,可从彼此眼中看到的都是迷茫。 叶宏放见无人应答,当即怒声大喊:「速速回答都尉大人的话,是谁画的?!」 众人都举目无措地环视,江百川突然抱拳,恭敬地说:「回禀大人,是小的画的。」 「江百川。」梁封侯冷眸凝视,他雷厉风行地转身朝帐外走,「跟我出来,其余人,从今日起,三日内不得出营,违令者,军法处置!」 江百川在士卒们的注视下走出营帐,叶宏放留在帐内,他侧首环视众人,说:「接着聊呀,方才不是挺能聊的吗?说的比茶馆说书的还好听。来,我坐着听你们吹,接着吹。」 士卒们目光涩缩地环视,随即都站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营帐外的风呼呼地刮,薄霜在夜里大了不少。江百川在短短数月的训练里晒黑了皮肤,但面容仍旧白皙。他的体魄此刻看上去很健壮且匀称,这些都归功于海噬的灵药。 梁封侯于薄雨中背对着江百川,说:「江百川,各营各部的班值调令,你是怎么知道?」 江百川抱拳恭敬回答:「回禀大人的话,小的不曾知晓。」 「的确,你不知道,也不该知道。」梁封侯挑了挑嘴角,「本部军营调派的军情皆由满红关尉史刘大人亲书,在由飞鹰传信至大漠各营。」他抬头望着夜空里的霜,「本都尉方才不久才接到飞鹰传信,班值调派除了我和各营领将,其余人等皆不知晓。」他转身正视江百川,「可你方才所画的沙图,一笔一划和飞鹰传信一模一样。这,你如何解释?」 江百川面色平淡地说:「回禀大人,这是小的猜测的。」 梁封侯一挑眉头,重复说:「猜测?」 江百川点头,说:「正是,那沙图所画,皆是小的胡思猜测。」 梁封侯深深吸气,旋即迈开步子朝其他营地走,同时说:「我有执巡任务在身,我们边走边说。」 江百川跟上步子,两人于霜雨中巡视各营。 「说说吧。」梁封侯散漫中藏着几分警惕环视左右,「你是如何猜测到的。」 「喏。」江百川跟在他后头,「小的来满红关前,曾读过江王妃撰写的行军记,还有甄氏一族自开国来镇守满红关的史记。凭借其中战役和大小事情,小的这才猜测其中一二。」 「江王妃所写的行军记本都尉也看过。」梁封侯回想起江笑南跪坐于檐下廊边妙笔生花的模样,「不过那其中记载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记录,不曾提到军情。」 「行军之途,江王妃字里行间记录的清楚。这行军记,只是小的用来猜测甄将军是何等将领。」江百川语调轻松,「倒是甄氏一族的历代将领史记,叫小的如梦初醒,这才大胆猜测。」 「那依照你说。」梁封侯驻足停步,他侧身看向江百川缓慢且低沉地问,「甄将军是何等将领?」 江百川抬眸,简练干脆地说:「天纵之才。」 梁封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甄将军自入伍行军,大小战役不下参战不下百场,且都是有记录在册的。其中难言未曾记录的战役,恐怕细数甚多。」江百川寻思着记忆,「铁血营是最先成立的大营 ,遵循杀伐之意,此营不战则以,若战便是杀伐一场的惊天大战。另,破风营皆是弓手,除却长短弓弩、床弩,弓手对于风向和策应一举更是熟练于心。两营一攻一守,仿效的是先贤大将破城先破风的战法。只是在甄将军的改变下,更显出类拔萃之势。」 梁封侯满意颔首,他挑了挑下巴示意:「继续说,其余各营呢?」 「外寇生而擅跑马,纵横千里,长驱劫掠。北境之大无法及时传信,加之旧时的满红关不曾有飞鹰传信,所以传信得靠烽火狼烟,这便是烽火营诞生之处。烽火起,狼烟示警,北境县城驻防士兵可提早做出防范。」江百川好似铭记于心地口吐连珠,「其后便是骁骑营,虽披铁甲,但胜在马种皆是高头大马,极适北境这般酷寒之地。长驱驰援、绕袭,可做奇兵。这便是当年西境受巴人苦战之困得解脱的根本。」 梁封侯越听越觉得惊讶,他面上不做表情,只是淡淡地问:「还有呢?」 「战败巴人后,甄将军学习并改进巴人战法,制造出的战盾巨大且高过寻常人。并以此为根基创立陷阵营。」江百川心神驰往地感慨,「古有云,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陷阵营甲士历年长居大漠前线与外寇作战,步步为营,以守为攻,立于不败之地。不败便是长胜之师。而今能抵御迦拿人长矛的军队,非陷阵营莫属!」 梁封侯提醒:「还有两营,你可是忘了?」 「沉沙营脱涌于斥候一部,是大漠里的探子,步卒擅长涉,且位置变化诡异多端,遭遇外寇也可做伪装躲避。在甄将军歼灭右庭将驯化飞鹰之法带入军营后,更是为其增添虎翼之势。」江百川说的尽兴,他略作停顿看着梁封侯,「至于吹角营,小的不知其情,行军记与史记中也不曾详记。」 第十八章 显山 「这是你不可能知道的。」梁封侯似逮住机会朗笑一声,「如若这你都知道了,那你便不是人了,预测前后未来,你便是凡人中的仙。」 江百川苦笑,说:「小的冒昧了,还请大人赐教。」 「吹角营不是从战法,或是某小国学来的技艺才创立的。」梁封侯沉首重声,「而是因为一个人。」 江百川略感诧异,重复:「一个人?」 「不错,此人本是甄将军从军时的同袍。当年甄将军出塞首战,却遭遇外寇围困。」梁封侯神色感伤,「当时外寇人数众多,甄将军和甲士们拼死搏杀冲出重围,外寇紧追不舍。是他的同袍为了救他身中数十箭。他们逃到了县城,但守城将士遭外寇细作下药,长眠不醒。是甄将军的同袍在临危之际高声呐喊,唤醒了城中的百姓,这才得开城门。外寇追击人数不多,遭乱箭惊退,甄将军才逃脱生天,而他的同袍却重伤不治,撒手人寰。由此,甄将军一直记得那个声音,才创立了吹角营。」 江百川嘘嘘不已,说:「小的不知还有此等壮烈之士,真乃忠肝义胆之辈。」 「没多少人知道,此事。」梁封侯感怀地看着他,「还是甄将军吃醉了酒才说出来的。那夜他……哼,不说了。」他凝视着江百川,「江百川,你猜测无疑。但记住,吹角营的身前人因细作而身死,此耻为满红关所有将士终生不忘之事。你可大胆猜测,但不能告诉任何人,更不可画下沙图,叫有心之人见了起了歹意,你可明白?」 江百川挺胸抱拳,说:「小的明白!」 「明日你去沉沙营参战,若是能活着回来,本都尉赏你近卫轻骑一职。」梁封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与我说说,你还猜测出了什么?」 梁封侯面色凝重,江百川侧首望了一眼周围灯火微弱的军营,夜里军纪明言不能起篝火,士卒们都得挨冻。但微弱的火光汇聚着,仿佛这无星黑夜里的唯一光明。 「夏季已至,烟州大水起势难免。西南各地定然要收集粮草去赈灾。」江百川话语艰涩,「可如今征召令抽调壮丁皆入了满红关,退伍的甲士都已年迈无力耕种,粮草……」他深吸长气,冷静地说,「恐怕满红关的粮草,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梁封侯深吸气,长吐出。他定定地注视江百川,面色肃穆地说:「江百川,如果你是仙。我会恨你。」 江百川洒脱一笑,但转眼便显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说:「大人是否还对当年满红关粮草调集一事耿耿于怀?」 梁封侯半晌注视他,旋即缓缓颔首,说:「我们在外拼杀,可那***的商贾却在谷物里掺假。这是我的心病,也是我永远不相信商贾的原因。」 江百川想了想,说:「如今庞博艺已死,粮草调集一事已落旁侧。」 「亏你都猜的到战局却猜不透局中人。」梁封侯冷笑起来,说。 「晋王会是什么好东西?」 第十四章 辰时到,铜磬响。 新晋的尚书台百官比之之前的官员更早到朝,整洁年轻的面容,全新的大换血令掀开珠帘走入殿内的景诚帝神清气爽。 那袖袍摆动,落座之后,侍中高呼叩拜。文武百官当即齐齐叩拜下去,景诚帝喜笑颜开地摆袖示意众人起身。 侍中拢着袖,尖声高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百官起身后四下环视,尚书台中当即有文官渡步走出,恭敬揖礼说:「禀陛下,臣有本奏。」 景诚帝隔着冠冕珠帘直视此人,搁在膝上的手一翻,侍中当即将名册递上,他扫了一眼名册,随即抬眸看向这文官,说:「讲。」 「而今夏至,臣等近日连连收到九州各地百里加急快报 。」文官从宽大的袖中掏出奏折,「请陛下一阅。」 侍中下去将奏本接过后,回身交递给景诚帝。 景诚帝一目十行翻阅,旋即虚合奏本,说:「烟州大水还是犯了。」他眉宇微蹙,环视下方百官,「这大水连年泛滥,往年朕不闻不问,但也略有耳闻。诸位,可有治水之法?」 一名文官当即走出,揖礼后说:「回禀陛下,臣之拙见,治水当先治土。烟州之地居于水泽一带,土质疏松,于耕种而言乃是上佳之选。但依山傍水之地兴风盛雨。江子墨为州牧时,兴建的大坝皆用及此土,可大坝经常破损坍塌,即便一补再补,也是徒增钱财伤耗,此为失策。臣意,应从西北干旱之地运土至烟州,修缮一座坚固的大坝抵御大水,其后陛下可特赦烟州百姓免税三年,以作调养生息。三年后,大水便不得在犯烟州,亦,灾情自解。」 文官说完,一众尚书台百官都齐齐点头称是,可又一名文官走出,他先揖礼,然后说:「陛下,修缮大坝确为首举,但此次加急而来的快报不止烟州。临近的门州入夏后,大雨连绵,淹坏的稻田无数,加之烟州难民逃入后,粮草告急,诸多大户又借机屯粮抬高市价,百姓易子而食,此,亦为重灾。」 景诚帝看了眼名册,随后叹了口气,问:「盘州呢?盘州如何?」 下方又走出一名年轻文官,他说:「盘州今年还算顺利,风调雨顺。只是往年烟州与门州因大水而至颗粒无收,皆需盘州与通州接济粮草。眼下不过夏至,未到秋收之时,若是要调集粮草,臣盘算,接济两州尚且有余。」 景诚帝眉头舒展,可他还未开口,武官中为首的焦鸿雪突然出声,他声调平和地说:「灾情接济,别无他法。但。」他转向尚书台百官,「上月西境与北境刚拨出军饷,粮草也应当早做准备。西境多山多林,气象调和,将士们无战之时可屯田紧巴凑合。可北境满红关如今正值交锋之际,外藩迦拿人携百万之众袭卷而来,将士们都在关外抗击敌寇,辎重粮草更不可断。加之,大漠黄沙无田耕种,盘州和通州的粮食若是接济了烟州和门州。诸位大人,那满红关的将士可怎么办?」 尚书台百官四下环视,窃窃私语之际,一人当先看向焦鸿雪,无奈地说:「焦太尉言之有理。可众口烁烁,九州实情如此。盘州、通州的粮仓只有那么多粮食,喂不饱那么多嘴呀。」 「我知诸位大人为难。本太尉司职军职,不考究民生,冒犯了。」焦鸿雪定眸看向景诚帝,他抱拳揖礼,「此事还得陛下做主。」 景诚帝也犯难,他眉有阴霾,在沉思时环视下方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久久不做应答。 而这时,居于文官中的晋王刘修永突然缓缓走出,他揖了礼后,平缓地说:「父皇,难处可从大户身上寻之解法。」 景诚帝气定神闲地看他,问:「何意?」 「这些年来,民田易手辗转,市价上是一高在高。大多百姓买不起田,皆是租。」刘修永凯凯而谈,「而这租的田皆出自大户之手。北地苦寒,稻田收获仅一年一季。东部的田可收两季。最为气候适宜的西南各地,稻田可收获三季。早年通州与盘州的田都已改为稻田,一年三季,如此多的粮食却不足以供给灾民与西北两地的将士,这听起来不奇吗?」 文官中齐齐点头,一人当即脱口而出:「都是商贾从中作梗,屯田屯粮,抬高市价。这才致使如今这般荒谬的局面。」z.br> 「大人说的甚是在理。」刘修永面色平和地颔首,他转向景诚帝,「大户此举已伤及国本,民无食则无天。当务之急,儿臣意,向大户买粮。」 「买粮?」文官诧异地挑眉,「晋王殿下,你可知现下通州与盘州的粮草市价?如若不知,臣可告知殿下。 」 「我知道,但无需在意价格。」刘修永转向他,「大户屯粮待价而沽,不是常人买的起的。况且要买下足以支撑夏季的军粮和赈灾粮草,即便是国库也掏不出这么多银子。」 景诚帝还是闭口不提不问,只是注视着刘修永。 但文官却安耐不住了,有人说:「庞博艺把持朝政期间,放任地方州牧不耻作为,更致使国库空虚。殿下说要买粮,敢问,用什么买?」 刘修永轻吐话语:「买不起,只能赊。」 文官们顿时低声议论,有人问:「殿下,赊账之举太过难堪。此言一开,怕是助长了投机倒把之辈肆意妄为,将屯粮之举变作民生常态。再者,待到来日,此账目该如何平?还有,如若年年灾情严重,我们总不能次次都找大户买粮接济吧?」 「赊账不过是当务之急,立下契约,可依照本金算下利息。」刘修永自信满满地转向景诚帝,「父皇,国库空虚,实难无银收粮。但只要父皇立下谕旨,令烟州牧顾遥知改茶田为农田。其后兴建港口,等待大坝修缮完整,通商贸易,烟州就可富饶大变。同样,改茶为稻的举措,也可令烟州自给自足,无须在依靠西南各地来接济过活。」 尚书台百官闻言都齐齐颔首,旋即都看向景诚帝。 景诚帝透过珠帘注视着刘修永,半晌,他似满意地颔首,说:「准了,此举尚可。另外,这变通之法由你提出,那便由你来执掌全局。」 刘修永恭敬揖礼,说:「喏。」 第十九章 天贪 百官无异议,也在无人出来请奏。侍中便高喊一声「退朝」。 百官山呼叩拜,景诚帝起身摆袖,大步离开。 散朝后,刘修良和熟识的武官打过招呼,见刘修永正在下台阶,他便跟了上去。 「大哥。」刘修良热情地喊,「别走这般快,等等小弟。」 刘修永慢下脚步,他侧身从容地撇了一眼刘修良,下着台阶说:「修良,这些时日不是都忙着兴建父皇交代给你的大楼吗?看你胸有成竹,倒不似个忙人。」 「舅舅运来的木头都还需整理,这些日倒是无事。」刘修良眉开眼笑地跟着,「大哥,今日在朝堂上提及向大户赊账买粮一事。小弟佩服,只是小弟觉着奇,即便依照本金算利息,但那些大户可都是商贾人精,他们肯吗?」 刘修永笑了笑,说:「二弟,大户也是人,是人都会有难处。肯不肯得看谈的如何。」 刘修良无害地笑着问:「大哥要怎么谈?」 「我?」刘修永看了他一眼,「我不谈,我得找人去谈。」 刘修良跟着他走下台阶,沿着平坦的大道朝禁门走,刘修良与他并肩同行,问:「大哥要找什么人跟这些个大户谈?这些商贾都是钻钱眼的鼠虫,蝇头小利可勾不起他们的胃口。不如。」他眼珠一转,「我派些人手给大哥,和商贾们好好谈谈。」 刘修永苦笑地侧首看他,说:「刀架脖子谈生意,这怎么谈?」 「刀架脖子知道怕。」刘修良笑的越来越随和,「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刘修永驻足在禁门前,说:「有时刀不比人嘴。」 刘修良抬手示意上前的侍卫不要说话,他试探地问:「依大哥话中意,还有人的嘴比刀还快?」 「有。」刘修永望着正由仆役扶着上马车的陈金裘,他笑不露齿地转向刘修良,「大有人在。我先行一步回府,改日你我兄弟在叙,拜别。」 他说完顾自走开,随后由人扶着上了马车,离开了。 刘修良望着一前一后离去,且通往不同处的马车。 他含着几分笑意,说:「用我的人,还不和我打招呼。哎~还真不客气。」 陈金裘是在入夜后回来的,他吃了酒,眼角浮着红。 下马车时他的步伐显得局促,等由仆役老实扶着进了府门,在大门关闭后。他才轻推老实抖了抖袖子恢复如常,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向书房。 陈金裘行步间侧首说:「去吩咐厨房给做碗醒酒汤,你盯着,做好了送到书房来。」 老实点头应了,旋即快步朝厨房走去。 书房的门被推开,陈金裘走入屋内,他抬眸一扫屋内,见白衣居坐在书桌侧角,便转身关上了门,然后转身坐在正座上。 「吃了不少酒吧。」白衣举着扇子朝他扇了扇,「这味儿重的,看来晋王的酒量非比寻常呀。」 「他喝的少,哼哼。尚书台那帮新晋都在,喝疯天了。」陈金裘手肘撑着书桌,手掌托着下巴歪脑袋,他惆怅地说,「哎呀,这金殿上顶着风头接旨,得宠的是他,跟后头扛着遭罪的是我。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是赈灾的事吧?」白衣一脚踩着凳沿,举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吃人嘴短,你欠着情呢。再说了,你大哥在烟州给押着,叫你干看着你肯吗?」 「是,欠人情面得想着还,但这要给满红关安排粮草,中间还夹着烟州和门州。我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陈金裘的脸颊顺着袖子下滑了些,「麻烦呀麻烦,这事不好办。」 「不好办也得想办法办。我呀,托人打听了通州和盘州的情况。那些个大户的确都屯了粮,好几十座大 仓,只进不出。」白衣将壶举过去要给他倒茶,「粮食是有,就是要赊账这事,的确是有些难办。」 「别介,叫了醒酒汤了。」陈金裘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倒,他高举双手舒展身体,「那些个大户,手里的粮食攥的紧。现在九州的粮草价格不一,且都是一天一个价。这定价赊账,要我是大户,我也不肯。」 白衣将茶壶放下,轻笑着说:「既然事情接到手里了,你可有办法?」 「打他邀我那时起我就在想。」陈金裘靠向椅背揉了揉脸,「价格浮动不一,给现价他们定是不肯,给高价他们怕是也不信。我觉着,那便提利息,两季五成收。」 白衣咋舌吃惊,说:「半年五成利?陈三爷,这要的是整个夏季的粮食,两州加满红关。这帐要是赊下去,利滚利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又不用我还。晋王找我办,自然是开了腰包随我花。」陈金裘大手一摆搭在扶手上,「再说了,官字两张口,这天底下和官做生意的商贾哪个能赚的盆满钵满?」 白衣听着有点不对味,他犹疑地问:「听你这话里头,还藏着刺?」 「诶,你点醒我了。」陈金裘撑起身子站起来,随后在书柜上翻找出一卷积着灰尘的卷宗,「这案子封卷有些年头了,是早些年那外九城江湖帮派倒卖军粮的案子。」 陈金裘拍了拍卷宗,吹了一口,顿时荡起一大股灰尘,他皱眉扇了扇空气。 白衣猛舞几下扇子扇风,他轻咳了两声,哑声说:「是横翁的儿子横天伙同商贾做的案?」 陈金裘回身落座,他将卷宗放在书桌上,说:「你知道这事?」 「横天就是元吉杀的。」白衣举着茶杯看茶水有没有落了灰,「横天一死,那些商贾都跑了。」 「人是抓了几个,不过都是尾巴,主犯早没影了。」陈金裘又拿起一卷名册仔细看起来,「这是我大哥当时写的册子。他这人就这样,案子没查明白,他就记在心里。这些是当时逃匿的商贾姓名。」 「拿来我看看。」白衣伸手接过名册翻了翻,顿时蹙眉说,「这人的名字怎么和我打听的那几个这么像?」 陈金裘登时起了兴致,他问:「一模一样的名字?」 白衣琢磨地细细观阅,说:「那倒不是,都差不多。多个字少个字,但去了这个字就是一模一样。」 陈金裘面色稍凝,问:「人模样记得吗?」 白衣搁了名册,说:「当时不是我去办事,若是元吉在,他定然能认出人。」 陈金裘立刻起身,他拉着白衣急匆匆地说:「走走,去找元吉问个清楚。」 白衣被他又拖又拽,只好无奈地说:「人现在在烟云阁呢。」 陈金裘闻言一把甩开他的手,他从衣架上取了宽袍披上,罩住面目,然后又急匆匆地说:「走、走。」z.br> 两人刚出门,老实便端着醒酒汤站在门前,他说:「三爷,汤——」 「不喝了。」陈金裘打断他,「后门备车,出门。」 老实定定地举了举食盘,说:「三爷,老夫人有吩咐。」 陈金裘顿足,他侧首疑惑地说:「老夫人?」 他看向老实端着的食盘,发现盘中除了醒酒汤外,还有一枚放在绢帕中的银针。 老实重复原话说:「老夫人吩咐,三爷喝汤前可用银针试试这汤,无碍在饮。」 陈金裘盯着食盘半晌,随即抬头望向内院的厢房,那处灯火已经熄灭。旋即他又垂首看向食盘,接着不发一语地将银针探入汤中,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汤饮尽。 老实搁了食盘,随即便赶车到后门,接了陈金裘与白衣, 一道赶车到了烟云阁。 扶风弱柳,燕瘦环肥。 烟云阁作为内城唯一的艺伎青楼,是彻夜不休的歌舞烟花地。***子弟,文人墨客,乃至是天横贵胄皆在其中一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商会在九州乃至域外搜罗的奇珍异宝都尽数聚于阁中,而甄可笑年纪轻轻,便成了烟云阁的掌舵人。 马车一到,她便已从凭栏之上瞧见,随即轻抚红袖,说:「贵客到,去请。」 侍女们都扎着双螺髻,在烟云阁,发髻的不同样式,代表着艺伎的分类和挂牌。双螺是最次的发髻,也是下人的装扮。 侍女软糯应声,随即下了楼,到门前引着白衣和陈金裘上了楼。 白衣似乎和所有人都熟识,在不长的上楼路途中,所遇到的艺伎或是才子,亦或是达官显贵都与他打着招呼。而他也一一还礼,不时还和人闲谈几句。 陈金裘见这些侍女、艺伎都和他攀谈亲密,有的一听他说话还会脸红,有的则毫无矜持地哈哈大笑。 陈金裘好奇地问:「这些人你都认识?」 白衣摇扇洒脱一笑,说:「只要你常来此地,自然都会认识。」 陈金裘纳闷地抿了抿唇,随即跟着侍女进了雅间。 雅间内装潢别致而富蕴脱俗雅意,而在曼妙轻纱飘荡间,手挽红袖的甄可笑正慵懒地靠着凭栏眺望内城夜景。 陈金裘只看到了她的侧脸,但已为其精致出尘的美貌和气质所震惊。 「小姐。」白衣于门扉前驻足揖礼,「陈三爷到了。」 「请三爷进来。」甄可笑抚弄着飘荡的纱帘,「来人,看茶。」 「多有叨扰。」陈金裘早已忘了来此的目的,他局促地坐下,然后看向白衣,「这位是?」 「哦,这位。」白衣一合纸扇介绍,「这位是这座烟云阁的妈妈,甄可笑。」 甄可笑白了白衣一眼,她笑不露齿地说:「陈三爷见谅,如今奴家在崇都隐姓埋名,甄可笑这个名字不在叫外人知道了。现在大家都叫奴家「不笑」。」 第二十章 换面 “不笑?”陈金裘打趣,“姑娘名叫不笑,可此时此刻,却在笑。” “风月之地,不笑也得笑。”甄可笑含着清丽地笑,“卖唱陪酒,歌舞助兴,艺伎卖的就是个笑。” 陈金裘跟着笑,说:“不笑姑娘是个风趣之人,呵呵。” “三爷,话分两头了。”白衣提醒他,“谈正事。” 陈金裘回过神,当即尴尬地说:“对、对。正事。请问不笑姑娘,元吉可在阁内?” 甄可笑闻言收敛了笑意,她点头说:“......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都市,玄幻,仙侠,爽文,万相,雪中,奇幻,热血,斗罗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第二十章换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第二十一章 送炭 “陈金裘现在犯难,他要赊账买粮,粮食是为满红关的将士所买,也就是为小姐所买。”元吉起身走近她,“这是你想问的,对不对?” 江果拨弄着碗里的粥,说:“我只是好奇。” “你的好奇,我都会告诉你。”元吉坐在她背后,“我不会瞒你。” 江果觉得肩头有些发凉,她没敢回头,口中说:“你——” 惊呼声脱口而出,元吉的双手突然握着江果的肩膀,将人向怀中一拉,江果顿时倒在他的怀里。 ......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玄幻,雪中,一剑,武侠,爽文,穿越,奇幻,土豆,都市,热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第二十一章送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第二十二章 强买 接管了四大街的生意后,聚龙帮帮众也在骤涨。新加入帮派的人员如今都知道,聚龙帮地帮主是客子韬箭高城,而副帮主则是「七绝浮屠」元吉。 元吉如今在帮众眼中声望甚高,尤其是新加入地帮众。元吉在崇都之乱中与高城携手并进,提剑抵背血战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后,诸多江湖客都慕名而来投帖拜入聚龙帮。 在这些帮众和江湖客心中,元吉和高城俨然成为了生死之交地代名词。 夕阳西下,天际彩霞染橘,晕晃地阳光洒落外九城。 元吉领着数十名帮众朝城西地码头进发,一帮人气势汹汹,跟在元吉身侧的混混当先一脚踹开码头货仓的大门,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你们这谁主事?」混混嚣张横气地用鼻子扫视运工们,「叫主事的出来拜见咱们元爷。」 「元爷?!」扛着麻袋的运工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抖了个激灵,「聚龙帮?!」 「快去请掌柜的!」当即有机灵的运工嗷着嗓子喊,「快、快!」 运工们手脚麻利地将货物搬开退到一旁,随即站成两排战战兢兢地垂着头不敢看这帮人当中的元吉。z.br> 「贵客、贵客!」一名身穿上乘冰丝绸袍的人噔噔噔下了楼梯,他快步走到元吉面前恭敬揖礼,「元爷驾到,小的有失远迎,还请元爷赎罪。」 元吉冷眸撇视他一眼,旋即说:「叫主事的出来迎,你退下。」 那掌柜闻言立刻热情地笑着说:「元爷,小的就是这货仓主事,元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吱声,小的赴汤蹈火、竭尽全力——」 「我找你们这主事东家。」元吉话语疾快地跟上打断,「去叫,莫要在扰我耳根。」 掌柜尴尬地拢袖躬腰,他呐呐地笑着说:「这……元爷,东家他人——」 「元爷!」二楼的围栏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元爷怎么来了?!」 那人撑着围栏,眼珠子瞪大看着元吉,旋即热情地笑起来。就见他噔噔瞪地冲下楼梯,到了元吉跟前,毕恭毕敬地揖了一礼。 元吉上下打量这人,旋即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半晌后,说:「蒋年华?」 「正是、正是!」蒋年华露齿而笑,他似自来熟地说,「没想到在下与元爷初见,元爷竟知晓在下的名号。」 「蒋掌柜的名号在崇都不响,可在通州和盘州两地却是响当当。」元吉轻哼一笑,「蒋掌柜,这外九城四街如今都是我聚龙帮的地界,你在两州是山大王,生意做的甚是风生水起。而今怎么连码头的旗都插到我们聚龙帮的地界了?这,不合规矩吧?」 「哎呀,这话……元爷说的极是。在下初来乍到,不懂如今这外九城的规矩,真是多有得罪。」蒋年华故作一惊一乍地擦拭额头,「在下近些时日事物繁忙,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去府上拜见元爷。这不。」他环指左右满满的货物和运工,「元爷也瞧见了,实在是忙昏头了。如今见了元爷,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下便拜个码头,还请元爷见谅。」 「蒋掌柜客气,你这般谦恭,元某倒颇显唐突了。」元吉还了礼,「百废待兴,现下南边不少流民逃入崇都,外九城的外来人是越来越多。街上到处都是乞讨要饭的难民,我看这码头生意如此昌盛,估计那些流民有不少在蒋掌柜这混了口饭吧?」 「都是郑国子民,我缺人手,他们缺活计养家度日。那便给份活计做,应该的。」蒋年华心里犯嘀咕,「元爷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蒋掌柜是生意人,元某一介武夫,说话粗还望蒋掌柜莫在意。」元吉随意扯开麻袋看,「我来这是代人跟蒋掌柜谈桩生意。」 蒋年华挤了挤眉,旋即咧 嘴笑着问:「元爷请说。」 「听闻蒋掌柜在通州和盘州有不少田,一年收获三季,粮食颇有盈丰。」元吉看着麻袋里满满当当的大米,「就想着,来此问蒋掌柜买些米。」 蒋年华阿谀奉承地笑着上前,然后从麻袋里抓起一把白米,说:「原来元爷是要买米,好说、好说。元爷上眼,这些都是盘州米,山涧里的寒泉浇灌种出来的。饱满且颗粒大,都是上乘米,元吉您看。」 元吉抓起一把白米,摊在掌心里细看,随即满意地点头说:「不错,这米看着的确不错。」他将米倒回麻袋里抖了抖手,「什么价钱?」 「元爷的面,市价的两成就行,权当交个朋友,也当做在下久未登门的赔礼。」蒋年华热情地笑,「不知元爷要多少,我叫伙计记下。」 元吉盯着麻袋问:「市价两成是多少?」 「回副帮主的话。」跟在元吉身侧的混混立刻说,「盘州米一斗七十钱,一石七百钱。两成便是十四钱一斗,一百四十钱一石。」 「呵,蒋掌柜给面,这般低。」元吉轻笑着看向蒋年华,「那如此,元某就承了蒋掌柜的情,交你这个朋友。」 「多谢元爷!」蒋年华拍掌大笑,旋即接着问,「元爷且说要多少给报个数,在下定然尽数交纳。」 「不多。」元吉轻笑着,「我只不过要买你通、盘两州两年的收成而已。」 这话一出,不止那杵在蒋年华身后的掌柜傻眼了,蒋年华的笑声也登时僵在面上。 「元爷这是说笑了。」蒋年华尴尬地维持着笑容,「通盘两州两年的收成,足可喂饱一州百姓半年的嘴,元爷可真会拿在下寻开心。」 混混当即厉眸冷声喝斥:「我们元爷一诺千金,岂会拿你这***商贾寻开心?!」 蒋年华遭人喝斥顿时缩了缩身子,他哑笑着看向元吉,涩声说:「元爷这是……」 「蒋掌柜,我这人说一不二,不喜开玩笑。」元吉按着麻袋侧首看他,「既然蒋掌柜看的起我元某人,说两成太过轻贱。一斗七十钱那便一斗七十钱,只是这量我就要通、盘两州两年六季收成,如何?」 蒋年华面色变了变,他看向身侧的掌柜,那掌柜擦了擦汗,腰也低了几分。 他思绪挣扎着,左思右想,许久才说:「好!元爷能以市价买米,那也是看得起我蒋年华。这米,在下卖了!」 「蒋掌柜爽快。」元吉正视他,「交你这样的朋友,元某觉着是缘分。现下如若不弃,元某便备桌席与蒋掌柜把酒言欢,可好?」 蒋年华侧了侧眸子,随即点头笑着说:「如此甚好,这般大的生意,在下也有诸多事宜要与元爷商量。」 元吉侧身一让,说:「请。」 蒋年华抱拳揖礼,旋即展臂说:「元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渡步出了货仓,而那名掌柜则立刻招呼运工搬货。 可那跟在元吉身后的混混突然揽住掌柜的肩膀,说:「这位兄弟,元爷今天高兴摆席庆贺。我和你头回见,方才多有得罪,来。一道去吃酒。」 那掌柜身形瘦弱,架不住混混手臂的力道,他委婉地推诿说:「小的还有诸多事物缠身,实在不便饮酒,这位爷,您还是——」 「有什么不便的,元爷说了要交你们东家这个朋友。那你便也是我们聚龙帮的朋友。」混混耍无赖似地说,「那我们是朋友,请你吃个酒,你走不走?」 那嚣张跋扈地混混气又显露出来了,这小掌柜哪敢招惹,只好苦笑着连连点头,说:「走、走,我陪诸位爷吃几杯。」 混混架着他大笑起来,旋即一众人都出了货仓。 运工们见管事的走了,又 没人催他们干活,当即四下环视嘀咕商量,随后都偷偷出了货仓锁上大门,也早早回家去了。 此时酉时刚到,寂静无人的货仓突然响起阵阵脚步声,一帮行踪鬼祟的黑衣人齐齐来到货仓前。 有人撬开子母锁扯开了大门,然后朝身后的人挥动手臂,一众人推着单轮的货车进了货仓。 夜色昏沉,大门关上了。 排排货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进了满红关,刘朔云伫立在城门前观望着。 站在他身旁的士兵面色忧愁,他看着货车进了城门,说:「这些都是这一季的粮草,大人,数目都对过账,没少。」 刘朔云翻弄着手中的账本,眉头蹙紧说:「怎么是北境边城的粮?崇都那边还没传达军粮的文书通报吗?」 「回大人的话,崇都那边未曾传来加急文书,小的通报驿站前去确认,各地的斥候也在探查。」士兵直起身叹了口气,「粮仓在上月就清查了账目,若说支撑关内一概兄弟倒也足有两月之余,只是如今大多弟兄都跟梁都尉出了塞,五营又分散过远,在时间安排的调动难免要多做详细。再者,中庭如今也在收购粮草,代州的商贾见利而驱,民间的粮食是被收的一干二净,实难支撑大漠外的五营甲士。」 「这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刘朔云面色暗沉,「没了粮食,塞外的甲士就要饿着肚子打仗,这可如何是好。」 他转身沿着城门的大道向演武场走,负在腰后的手扣的很紧。 「大人,小的与账房的吏员合计过。」士兵用商量的口吻说,「如今外头战事吃紧,五营无粮是万万不能的。不如就令斥候在大漠里洗劫些小部落,弄些干肉牛羊顶一段日子。等崇都的粮草到了,我们在向塞外运送。大人看,此举可妥贴?」 第二十三章 薪火 「不行!」刘朔云厉眉否决,「五营若是分出兵力去洗劫外寇,必然要在大局上给了迦拿人可乘之机。」他抬眸盯着远处隔绝关内与大漠的城门,「我们和外寇现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我们缺粮,他们更缺。不止是粮食,军械、盔甲、战马,他们缺这些去和迦拿人决战。而我们。」他转身看向士兵严肃地说,「我们缺地就是一个机会,只要等到外寇集结出大批兵马,我们便要集合五营之力,一同与之抗衡迦拿人,将这些外藩彻底赶出大漠!」 「这……」士兵为难地问,「那大人有何打算?」 「我意……」刘朔云左右渡步,神色几度变幻,最终停下脚步说,「将关内地粮食分出七分,立刻运至关外给五营。」 「大人!」士兵着急地说,「那关内的士兵吃什么呀?我们总不能饿肚子吧?要是没有军粮,这些从崇都来地太子兵岂不要闹兵变?大人三思呀。」他耐着急躁地情绪劝说,「这些兵不是我等早年一同出生入死活下来地弟兄,更不是甄毅将军在时的兵,他们吃不了苦的。军粮若是分出七分,那剩下的三分于我等便不足十日!」 「军粮我会想办法。」刘朔云果断地回答,旋即一拍士兵的肩膀,「去传令吧。」 士兵急的狠狠一跺脚,他见刘朔云这般柔和的态度,只好恭敬地抱拳揖礼,匆匆跑开了。 「此等举措可谓下下之策。」石丹心背负双手驼着背走来,「十日之限,你要从何处凭空变出这般多的军粮?」 刘朔云转向石丹心恭敬揖了一礼,随即说:「学生鲁莽了,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问题出在崇都军粮迟迟不到,学生只能亲自去一趟盘州了。」 「崇都的军粮迟迟不到与烟州灾情息息相关。」石丹心直言说,「难言之隐不必遮遮掩掩,这烟州灾情年年皆是如此,江子墨在时时常上奏恳请崇都从西南各地调集粮草赈灾。满红关往年的粮草有代州支撑,酆承悦虽说是庞博艺派系一员,但庞博艺深知满红关不可断粮,且甲士充盈不曾减过一员,此举便是要震慑塞外,叫外寇知难而退。」 两人渡步一道走向演武场,新兵都还在训练,这支新军的沙场上竖着一面赤红黑图的号角旗。 「可庞博艺已死,按理说,陛下重掌大权,是再好不过的一件美事。」刘朔云有些气馁,「但没了酆承悦与庞博艺,而今这局面怎会变至如此?没了军粮,这仗便不好打了。战事如此紧张,崇都应当早已知晓才对,难道他们就不担心迦拿人破关吗?」 「老朽猜,此次灾变的不止有烟州。」石丹心望着训练中的士兵,「也许其他州也遇上了难事。朔云哪,这样,你且写一纸调令,派些斥候沿途从代州走访各地,查查这九州到底出了什么事。另外,盘州粮草定然是有的,但是如今时局紧张,时间所剩无多,你若是亲自去盘州,耽搁了关中军务不说,粮草运输、营地转移、军令传信等都要慢上不少。」.z.br> 刘朔云将注视士兵的视线收回,转向石丹心问:「那依先生之意?」 石丹心锤了锤枯瘦的大腿,说:「我去吧。」 刘朔云淡淡一笑,说:「先生,你年迈如此,怎可长途舟车劳顿。」他看着石丹心,「先生,学生有一事相请。」 石丹心看向他,平静地说:「请讲。」 「先生在满红关住了这么多年,想必对关内之事皆已了然于胸。」刘朔云弯腰揖礼,「学生斗胆,请先生暂代学生之军务,好让学生去往盘州,筹集粮草。」 石丹心神情略显惊讶,他看着刘朔云半晌无声,随即便恢复了平静,说:「这是大事。」 刘朔云笃定地说:「我相信先生。」 石丹心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后,说:「 如此,那老朽便僭越了。」 刘朔云在拜,旋即转身一卷长袖,迈着大步朝内城门走去。 士兵牵着马走来,刘朔云翻身而上,然后对着近卫亲兵吩咐了几句,带上两个人,一道策马冲出城门,与那些来往的货车擦肩而过。 策马奔腾,刘朔云拍马赶路,长风尽起,衣袖飘飘,那城门缓缓关闭,他不曾回眸看过一眼,而是一往无前地朝着亢长的红山马道奔驰而去。 而此刻满红关内的演武场内,石丹心望着新兵们的训练已有一会儿。 他看了很久,旋即不自觉地看向那杆竖立在沙场边角的大旗,望着那红旗内的黑图,那口号角的纹路。 许久、许久,他似感叹地说:「吹角营之人尚在,且执笔如刀。」 辽远广阔的大漠已入夜,风沙似如从消逝的烈日中苏醒,不耐寂寞地躁动飘荡而起。 在轰隆隆的沙粒震鸣中,另一阵沉闷的马蹄声悄静的回荡着。 群起的马蹄踩踏黄沙,飞溅的沙粒随风席卷上天,一支黑盔黑甲,面罩黑铁罩的重骑部队正策马而行。 领头人于肆虐的狂风中勒住缰绳,战马轻声打着响鼻,呼出的热气吹开漂浮摇摆的沙粒。 「今夜风沙来的甚是时候。」领头的梁封侯目光炯炯,从模糊地风沙中窥视沙丘下的微弱火光,「迦拿人水土不服,宿夜无巡防哨兵,我等可突袭。」 他身后的队伍中一人策马向前,他是铁血营的统军校尉。 这人勒住马,仔细地窥视片刻后侧头问:「梁都尉意欲夜袭?」 「夜袭是你们铁血营的拿手好戏。」梁封侯透出面罩的声音冰冷依旧,「如今五营中替换老兵的人数中,属铁血营都还是当年征战右庭的老兵。经验丰富,且都是百战之师。怎么?你不敢?」 「有何不敢?!」统军校尉言语平淡,但那双眸子却是迸现出浓浓杀意,「铁血营敢往之处,皆是修罗地狱。末将谨遵都尉大人之命,只待大人一声令下,铁血营只进不退!」 「好!」梁封侯拔出战刀,「令。」 统军校尉立刻低喝一声:「在!」 「全营皆有。」梁封侯战刀一引,「随我夜袭迦拿人大营,驾!」 「全营皆有,夜袭!」统军校尉扭头高喝,「呼哈!驾!」 铁血营一应铁骑齐齐震声一喝:「呼哈!驾!」 黑甲铁骑的队伍齐齐打马前奔,沿着沙丘奔驰而下。在下坡的过程中,战马肆无忌惮地甩开四蹄,飞溅起的黄沙遇到狂风便高高飞扬,那群起雷动的轰鸣仿佛踩在实地,铁蹄的震耳齐鸣即便是柔软的黄沙也无法掩盖! 轰隆隆的低鸣愈发接近,迦拿人的营地外守夜的士兵看不到黑夜里的情形,只是敏锐的听到铁蹄的瞬间,那人便高声大喊了起来! 「敌袭!!!」 轰! 几乎在喊声响起的刹那,铁血营的重骑如黑夜里的暗潮,在骤然间席卷而来,战马盲目地向前冲锋,锋利的战刀割破了帐篷,迦拿士兵刚从睡梦中睁开猩朦的睡眼,紧接着就被一抹寒光划破了喉咙! 「杀!!!」 重骑如入无人之境,在骤然间冲塌了沙地的帐篷,迦拿人匆忙慌乱地于混乱中摸索自己的兵器,随风飘荡的帐篷布条落进篝火之内,旋即就见烈火高高涨大,火苗遇着帐篷就开始燃烧,一股燎原的火势在顷刻间便燃烧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大漠! 梁封侯两刀结果了一名六神无主的迦拿战士,旋即正要策马向前,忽然就见前头有一名重骑士兵利落地将刀捅进迦拿人的胸膛,然后反手一刀斩去身后敌人的脑袋。 这人拔刀之际令血在 喷溅中染上了黑甲,又经风一吹,血雾骤然摇曳四下飞落。 「好利落的刀!」梁封侯上前与这人并肩杀敌,「这是你初次上战场,没想到竟毫无胆怯之态。」 「杀敌报国,何来胆怯?」江百川抬刀上撩砍断刺来的长矛,旋即精妙地转动手腕将敌人砍倒,「都尉大人且小心,小的去去就来!」 江百川话音一落,登时勒紧战马向前冲锋,他的前头是一群集结成圆形战阵的迦拿战士,左右则还有更多的迦拿战士正快速地聚合成严密的队伍。 而这两者之间,身披黑甲的黑熊正在努力挥刀砍杀,他面色狰狞凶戾,企图用凶悍的勇气震慑逼迫而来的敌人。但他冲锋太过靠前,身后又无援军,此刻是孤身一人。 只见围拢簇拥的迦拿战士齐齐刺出长矛,黑熊立刻慌张地勒动缰绳,战马立刻旋身转动起来,但长矛已经到了眼前,眼看着他就要被刺成刺猬! 就在这时,江百川拍马赶到,他踩着马背飞身一跃,整个人犹如一只大鸟般飞扑过去,同时抬手一把扯住黑熊,在长矛刺过的瞬间,将人撞下了马! 黑熊险之又险的躲过这一劫,他急忙站起来,挥动战刀砍翻一人,旋即用肩膀撞在那人怀里逼开数人的攻击,然后抬脚踹开中刀的敌人,拔出了战刀环视四周。 江百川用后背抵靠黑熊的背,他警惕地目视前方说:「教官无碍否?」 「要你多事!」黑熊反过来骂他,「老子要建功立业,你小子难道想抢功?」 「绝无此意。」江百川与黑熊缓步转动,以警惕随时可能冲来的敌人,「我只是见教官有难——」 第二十四章 后背 「闭嘴!」黑熊在紧盯眼前敌人的空隙里侧眸,「你若是将此事传出去,老子要你好看!」 江百川凝眸盯着逐渐靠近的迦拿战士,说:「那也得先出去才是。」 黑熊闻言蹙紧眉头,两人此刻神色都极为紧张,因为迦拿战士们已经都放弃了长矛,转而拔出腰间地短剑,然后举着盾牌收拢了包围圈。 「黑教官。」江百川突然说,「且助我一臂之力!」 黑熊没明白他话中地意思,只见江百川突然猛地向前发起了冲锋,他大步踏着黄沙高高跃起,双手紧握战刀当头劈了下去! 咔嚓! 盾牌挡住了他的攻击,短剑如毒蛇吐信般闪电似地刺来! 江百川侧身躲过攻击,同时抓住空隙刺出战刀,捅穿敌手地瞬间飞快地抽刀上撩,立刻将对手地手臂砍断,然后抬腿一扫,如鞭子般将断臂手中地短剑飞踢出去,洞穿了一人的额头! 迦拿战士都大吃一惊,他们见江百川如此神勇,当即都止住了步伐,但几人却在江百川的背后猛地刺出短剑企图偷袭! 噹! 黑熊一个前滚抄起地上的盾牌,堪堪替江百川挡住攻击的同时,猛地旋身反手横扫,战刀一晃而过,两颗脑袋登时齐齐落地。 「前进!」 迦拿战士中有人呐喊,战士们立刻向前再度收缩包围圈,而留给江百川和黑熊的空间则愈发狭窄。 两人再度背对背抵靠对方,紧张地环顾四周。 「进攻!」 迦拿战士整齐地再度迈步,同时一同刺出短剑,江百川刀光一晃,荡开了数剑。但还是被其中从刁钻的角度刺来的攻击洞穿了手臂! 黑熊仗着盾牌挡住了攻击,但见江百川有难便想回援,但此刻袭来的攻击毫无间断,盾牌叮叮当当,他左挡右挡,一时之间毫无还手之力。 而江百川更艰难,他接连挡住攻势,但单刀难敌群剑,手臂肩膀和大腿多处受伤,但他却仿若不在乎地继续挥刀,死死守住黑熊的后背! 两人苦战坚持,迦拿战士步步紧逼,就在这个为难之刻,一阵群起雷动的铁蹄震鸣响起,铁血营的重甲铁骑骤然赶至! 梁封侯手起刀落,重甲铁骑已被热血冲昏头,厮杀攻势无人能挡,双方冲撞在一起,人仰马翻的战场在快速的冲击下,立刻定下了胜负。 一举全歼,梁封侯听着战报,铁血营校尉指挥着士兵收拾行装和食物准备离开,他们这些日每每都挑选人数相对不多的迦拿营地偷袭,为的就是打游击。 黑熊喘着粗气坐在沙地上,他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但目光却是看着被随军军医照顾的江百川。 他以为自己当时做不到的,一看到那明晃晃的短剑时,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他看向江百川注视着,许久都一语不发地注视。 是江百川救了他。 交河注视着布日古德从帐篷中失落的走出,而帐篷内的部族首领甚至没有出来与之相见。 在大漠,凡是大漠人来往彼此的帐篷,主人会热情的奉上香醇可口的羊奶酒和热辣酥脆的烤羊肉招待。 美丽的大漠少女会穿上鲜艳的彩虹裙,面上遮着朦胧的纱巾,唯独露出那双清纯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们会在篝火前载歌载舞,为客人们献上诚挚的祝福,也会为自己心仪的大漠武士交出芳心。 可交河和布日古德没有受到身为客人的待遇,首领用大漠话咒骂他是无耻的奴隶,没有荣誉的武士,只因他曾在伟大的决斗中败给了迦拿人,且被降服为奴隶。 他应该在战败的那一刻引刀自刎,亦或是战死在决斗中。这样,伟大的塔拉腾天神便 会接纳这个勇敢的灵魂进入武士的殿堂。 「你难道撒一次慌就这么难吗?」交河注视着布日古德,「你总是将自己被关押的经历说出来,这些顽固的族长怎么可能会尊敬你?」 「你难道要我撒谎?」布日古德将头上的兜帽扯开了些,「我不是你们郑国人,没有羞耻,总是不断的用一个谎言去圆满另一个谎言。」 「我们从中庭出发已经走过了五个部族。」交河看了帐篷一眼,刺耳的骂声不断地回荡,「没有人接纳你,也没有在相信你会是他们曾经信任的布日古德。」 「用谎言骗来的结果是要用生命来尝还的。」布日古德拔开囊塞灌了口水,「谎言是一枚种在人心里的种子,它会不停的长大,直到挤破人的心脏。如果我为了集合全大漠的武士而撒谎,而谎言在伟大的决斗到来前破裂,你想过后果吗?」他捏着水囊告诉交河,「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大漠人的习俗,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布日古德的目光停留在交河的胸口上,那深褐色的兜帽遮挡了交河的身形,但布日古德似乎能透过兜袍看穿他,看到他的纹身、他的肤色、他的骨骼、鲜血,以及深种在灵魂里的王族传承。 「我们接下来去哪?」交河避开话题,「还要继续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走访下去吗?这是无用功,也是徒劳的。」 布日古德摩挲着马儿的脖颈,令马儿舒服的打了个响鼻。 他一边摩挲,一边看向交河笑起来,说:「你在怪我?」 交河抬头时,兜帽被风吹地向后掀开,他的嘴唇干涩布着些许死皮,他说:「我们的水快喝完了,食物也不多。」 「翻过那座沙丘,就是大漠深处的猎场。」布日古德拍了拍马儿,然后翻身而上,「那里有一个大部族,还有集市。我们可以在那里用东西交换食物和水。」 交河沉默地上马跟随,布日古德担任领头人,两人孤寂地一前一后朝着沙丘策马缓行。 风沙很大,交河用布帕遮掩住口鼻,布日古德在行进的过程慢下来,两人策马并行。 布日古德突然伸手将交河的兜帽扯上去盖住他的脑袋,然后捂紧贴着口鼻的布帕说:「沙子贴着皮肤你会觉得热,而风会让你觉得困。戴上吧,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很长?」交河略微提高嗓音,「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布日古德走到他的前后,扭着脖子喊:「很长,但很快。」 他们走了好几个时辰,天色渐昏,愈发狂野的风沙倾覆着犹如沙雨,一阵停顿,一阵又下。两人走着走着,交河问布日古德:「还有多远。」 「快了。」布日古德指着远处模糊的沙丘,「快到了。」 交河默声跟随,随之又走了几个时辰,风沙令交河感觉疲惫,握着缰绳的手很紧。这是他的习惯,斥候营的老手曾告诉他,如果在大漠巡查的过程中遇到大沙暴无法逃离,那就将缰绳绑住自己的双手,那样在昏过去后,经过训练的战马会将昏迷的斥候带回营地。 这是个古老的办法,一直被流传下来。 他觉得自己快昏倒了,汗水透过皮肤滑腻腻地流淌,衣袍使他觉得闷热,背上的汗被风一吹,触碰到皮肤就令他觉得发凉。 他策马继续走着,同时无意识的将缰绳缠绕在手腕上,以防自己昏倒。 交河哑着嗓子问:「还有多久?」 布日古德双目盯着前方,那是沙丘的方向,但风沙大的令他已经看不清前方。 「快了。」他目视前方说,「快到了。」 交河垂下头跟随,顿时发现不知何时马儿的嘴套边系着一条绳子,根源连接着前方的布日古德。 夜幕昏沉,大漠的天说黑就黑,两人于漆黑的夜里策马缓行。 交河又累又饿,不知过了多久,风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他取下嘴边的布帕呼吸新鲜的空气,抬头仰视天空。 清晰明亮的星星仿佛近在咫尺,他犹如被包裹在浩瀚的银河之中,深深地感慨自己的渺小。夜晚的空气冰冷犹如凉水沁入心脾,但困意便在他放松的那一刻袭来。 他摔倒在沙地里昏了过去。 许久许久,微微的震动和嘴边的凉意令交河转醒,他睁开眼,登时发觉自己正侧躺在布日古德的怀中。 布日古德的身材高大且健壮,他一手策马,一手正举着水囊将其递到交河唇边。 布日古德垂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爽朗一笑说:「你醒了?」 交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吐在自己的侧脸上,他别过头,问:「我昏倒多久了?」 布日古德嘴里咬着囊塞,他将囊塞顶回水囊,说:「已经走了半夜路了。」 「还没到吗?」交河浑身无力,他只好按着布日古德的胸膛抬眸去望,「那个部族还有多远?」 「很快。」布日古德重复这句话,「很快就到了。」 交河抬头如同仰视星星般仰视他,说:「你骗我。」 「我从不欺骗人。」布日古德摇头,「大漠的同胞都知道我的故事,知道我从大漠的三庭走到了大漠的深处,赤身***,没有水和食物。你不觉得奇怪吗?普通人真的能不吃不喝就走到大漠的尽头吗?」 交河蹙起了眉,说:「你什么意思?」 「我当时在前往大漠深处的路上遭遇了沙暴,马跑了,没有食物和水,后来又遇到流沙,双脚缓缓地向下陷。我不敢动,所以我将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绑成绳子,像套马一样套住了一颗仙人掌。」布日古德追溯过去的回忆,「我慢慢地拉,将自己拉出流沙,那颗老仙人掌刺穿了衣服,后来我用破衣服包住自己的手将仙人扯断,在将汁液涂抹全身。然后继续走,一直走。」 中文網 第二十五章 望梅 交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布日古德继续倾听。 「太阳很大,我晒脱了皮,浑身火辣辣的发疼发痒,但是我继续走,因为我不继续走下去,我就会死在大漠里。」布日古德轻笑着说,「每翻过一个沙丘,我就告诉我自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最后我走到了大漠的深处,晕倒在集市地集结地。」 交河听着他放松地话语,不知不觉地靠着他的臂弯,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醒来地时候,发现集市已经聚集了满满地商人和武士。我赤身***,皮肤如同重新生长出来那样白,而我地身下盖着满满的火红色羽毛,就像鸟儿筑的巢一样。那些漂亮的羽毛被风一吹就飞向天空不见了。」布日古德似喜悦地说,「商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人人都在说塔拉腾显灵了。他们还把我的事迹传出去,后来就变成了那样离奇的传说。但伟大的塔拉腾给我留下了证据。」 他将胸口的那枚火红色羽毛项链掏出来向交河展示。 交河思索着说:「这是塔拉腾给你留下的?」 「对。」布日古德崇敬地说,「肯定是,是塔拉腾保佑着我走到大漠尽头,让我重生。所以我绝不会撒谎,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交河眸子微凝,试探地问:「包括迦拿人?」 「对,包括迦拿人。」布日古德诚实地点头,「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从出生到现在许下过的所有誓言。」 交河拿起他怀中的水囊,说:「活人才能遵守誓言,我们没有水和食物,我们就会变成死人。」他摇了摇空空荡荡的水囊,「死人不需要遵守誓言。」 「是的。」布日古德再次点头,「但我们不会死。」 交河不屑地看着他怀中的羽毛,说:「因为塔拉腾会保佑你吗?」 布日古德确信地点头,他说:「伟大的塔拉腾会保佑祂的子民,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地信奉祂。」 交河冷漠地回答:「你疯了。」 「我没疯。」布日古德抬起手臂,指着前方说,「我们到了。」 那手指被漫天繁星照的朦胧,前方的黑暗似也被驱散开来,交河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到了扭曲的荧光。 那像是火焰,又是篝火。在沙丘的那一头,七色的彩虹裙飘荡摇曳,歌声和舞蹈将影子伸长到天边,那里欢声笑语。 那里是部落。 这里是树林。 茶香缭绕在鼻尖,冰凉的叶子上挂着露珠,欲滴不滴的垂在尖端,茂密的枝叶缝隙间透进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沉睡的双眼。 陈丘生呈一个大字躺在茶田里,背后的衣衫已沾上湿滑的泥土。他眯缝着双眼慢慢适应刺眼的阳光,然后环视四周,绿荫的颜色布满整个视野。 他看到了明媚的天空。 感觉到了犹自握紧的手。 他侧眸,看到顾遥知昏迷在身侧,那身上满是落叶和泥点,清秀的面容苍白毫无血。他垂眸,手间的五指紧扣对方的手,掌印交合,严丝合缝。 陈丘生强撑着身子从茶田里挣扎坐起,左右的风景辽阔而秀丽,身下的梯田犹如一道巧夺天工的天梯,绵延而下的山脉起伏曲折,山涧的溪水潺潺流淌,远空的雁群来回辗转,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旋即看向顾遥知。 顾遥知没醒,他沉睡着。 陈丘生便静静地坐着,望着左侧那亢长而雄伟的大坝。 江子墨在任烟州牧期间建造的穷奇大坝高大而坚实,仿佛一面弧形的巨盾隔绝了大山和大江,保护着烟州的百姓不受大水进犯。 这是一道伟大的工程,而现在交到他手里,便是一个艰巨的使命。 他注视着大坝沉思,从已 经瘫软的沙道仔细的看,在到大坝的纹理,还有远处那被编织成支架高桥的竹篾。 至少这一次是挡住了,他在内心宽慰自己。 「嗯……」 顾遥知鼻音清亮,他扶着额头爬起身,旋即朝四下看了看。等看到陈丘生安然无恙地坐在身侧,他才轻笑了出来。 「大水将我们冲下大坝,但是你下令堆砌的沙渠却救了我们。」顾遥知捻起身下泥土中的湿沙,然后朝陈丘生展示,「你思路清晰,救了我一命。」 「你我命大,能在那样的大灾里活下来是苍天护佑。」陈丘生不想居功自傲,「快些下山吧,虽说沙渠护住了大坝,但是你看那。」 陈丘生指着山脚边浑浊的黄褐色泥水。 「大水漫进来了,房屋冲塌了不少。」顾遥知望着被泥水淹没的田地,「那些都是稻田,这一淹,烟州整个夏季恐怕没有那么多粮食够百姓生活。」 「事情既已发生,追悔便是莫及。」陈丘生面色毫无变化,「当务之急是立刻上奏圣上,言简意赅提及灾情巨细。另,还需圣上下旨拨粮赈灾才是。」 「这是自然。」顾遥知挣扎着想撑地站起,可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手仍自握着陈丘生的手,「走吧。」 他轻轻抽离自己的手,侧脸转过去叫陈丘生看不清他的面色。 陈丘生点头,然后多看了一眼顾遥知的手,发现对方的指尖有些粉红。 山道狭窄只够一人行走,陈丘生走在前头,顾遥知跟在后头,两人沿着下山的路缓缓而行。 「疏散百姓一事你还未与我细说。」陈丘生望着浸泡在泥水中的坍塌民舍,「百姓可都已进城避灾?」 「大多皆是,还好这大水不曾漫过茶山。」顾遥知心不在焉地看风景,目光不时看向陈丘生的背,「兴许被大水冲走的人除却你我,便再无他人。」 「民舍已毁,城内还需布置营帐供于百姓修养生息。」陈丘生盯着脚下的泥地走路,「此事还需你去处理。」 「我知晓。」顾遥知的语气轻松,他习惯走山路,姿势也很放松,「那大坝修缮一事还需你去处理。」 「我回去就依照江州牧留下的大坝修建图在修改。」陈丘生单臂扶着胸口,撑着单手抵下巴思考,「大坝还不够高,还得在高一点,在广一点……」 「如此说来,那便需要民力财力。烟州可没那么多钱供你大展手脚。」顾遥知赶到他的前头,脚步轻快且悠哉地迈着,「你可得好好想想从哪弄这笔钱。」 「这些年来国库空虚,此事就算上奏,陛下定然也是不允的。」陈丘生略微抬头看顾遥知湿漉漉的背,「委实叫我为难。」 顾遥知的背很湿,衣衫贴着脊背,露出消瘦的肩胛骨。那道弧线令陈丘生注视的目光愣了愣,但转瞬间他便微微垂眸不在多看。 「用之于民,何不取之于民?」顾遥知踢踏着脚边的青草,在摇曳的荡草里展露笑颜,「烟州虽贫瘠,但商贾为着便宜的茶叶常来此地收购茶叶外贩,这是个点子。」 顾遥知轻松的姿态令陈丘生抬起眸,他不在躲闪,而是注视着顾遥知的走路姿势和神态。而那轻松的笑声好似也令他严肃的面容稍稍改变,似被感染,嘴角也微微勾勒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陈丘生颔首说:「这倒是点醒我了。」 顾遥知突然顿足,他旋身展袖,四下飞溅的泥点洒落,但那抹叫人亲切放松的微笑却夺走了陈丘生的视线。 顾遥知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说:「兄台多礼。」 陈丘生彻底笑了,仿佛这一刻他不在是廷尉正,也不是被押在烟州的人质。而是与友朋相约在茶山漫步谈心的普通学生。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下到山脚边,下方的泥水过膝,两人只能提着下袍浸足慢行。 顾遥知走的如履平地,可陈丘生却走的极为艰难。他亦步亦趋,身子摇摇晃晃,看的顾遥知只好停步等他。 「你鲜少走山路,这一刻看着。」顾遥知露齿笑着看他,「倒显狼狈之相。」z.br> 「莫取笑我。」陈丘生艰难抬步,提着袍子的手都有些抖,「这水下都是沙泥,沽脚的很。」 「当心些,你且慢行。」顾遥知跟随他的脚步走的很慢,「我少时常与家中父亲一同插秧,起初也会摔倒,总是溅一身泥。我母亲总是埋汰我吃不了苦。」 陈丘生停下抹了把汗,他喘着气说:「我不曾下田。」 「因为你是陈氏名门。」顾遥知与他并肩同行,「寒门苦子的生活你不懂,莫以此为耻。」 陈丘生喘了口粗气,说:「当以不知为耻,以知之为谦。」 顾遥知大笑了两声,说:「这是先生说过的话,难为你到现在还记得。」 陈丘生高高抬腿,身子倾斜地仿佛要摔倒,口中说着:「老师说的当铭记于心,我不会忘——」 「当心!」 陈丘生一个不稳俨然就要摔倒,顾遥知眼疾手快,探手拉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紧扣,顾遥知用力一拽,将陈丘生拉了回来。 陈丘生险之又险地前倾身子,一手紧握顾遥知的手,一手拽着他的肩。 等陈丘生正想要道声谢,可等抬起头,顿时发现两人此刻几乎身子挨着身子紧贴。他的额头刮过顾遥知的鼻尖,四目在霎时间触及相视。 顾遥知苍白的面色此时有些绯红,粉色的晕染在眼角。他望着陈丘生沉默,陈丘生亦如是。 「多谢。」 这声道谢迟来了些许,但传荡开的尴尬却令两人同时都微微侧头,脱离了对方的直视。 「不谢。」 擦肩 顾遥知扶着他朝前走,两人不再闲聊,只是静默地涉过泥水,走过田涧小道,然后沿着大道一路到了烟州城门前。 陈丘生抬头看了一眼城头刻入石墙的字,说:“我们到了。” 顾遥知看向他笑了笑,说:“进城吧。” 两人并肩同行走入城中,此时城内流民四窜,纷乱的脚步和身影从两人身侧不停晃过。 两人于人海茫茫的十字路口停步。 陈丘生指着州牧府的方向,说:“我回府处理事务,走这边。” 顾遥知指着刚搭立起来的施粥棚,说:“我去安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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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裘眼眸转动,半晌才一拂长袖。他叹了口气,说:「你说地甚是在理,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他转向蒋年华,「蒋年华,本廷尉命你立刻筹集粮草运往边塞与烟、门两州,偷盗军弩一事待本廷尉详查后在做计较,你可明白?」 蒋年华如临大赦,高呼拜下去:「在下明白,在下明白!」 陈金裘转身走出仓库站在码头前驻足沉思,刘台镜吩咐人手搬运军弩,随即走出仓库到了陈金裘身旁。 陈金裘往后望了一眼,轻声说:「这戏唱地。」 刘台镜负手而笑,说:「大人演的可谓入目三分。」 这座青楼里处处留情,可谁不曾在演,谁又曾真心痴付? 窗沿边地红袖被连夜地雨打地湿透,垂在檐下滴着冰凉的雨珠。 那雨珠倒映着倚靠勾栏的曼妙女子,她痴痴地望着行迹匆匆的路人,从五颜六色的衣裳中寻找记忆里的那一抹素雅衣衫。 她痴痴的望,渴望从茫茫人海中寻到昔日的那道潇洒身影,期待那充满自信的目光从街边巷角投视而来。 那时她会会心一笑,好似一朵娇柔的花朵悄然绽放在浓妆艳抹的勾栏里,她的全部只为等那个意气风发的情郎再度归来。 她幻想着,好似梦中人在街角对着她笑。她也痴笑一声,可等楼外传来一声呼喊,她才忽地惊醒。 这一切不过又是漫长一天里的一个梦。 「梦娘~」妈妈柔媚的声音似夹着暖春水,「快起来接客了~」 梦娘没有应答,她仍旧望着街道,从无数个失神茫然的流民面色里看到了灰色的世界。 门扉被推开,妈妈甩着绣袙一晃一晃地走进来,她先是看了梦娘一眼,然后走近顺着视线朝窗外望了眼。 「还在等你的情郎呢?」妈妈嗤笑着问,「别等了,江百川那模样的公子哥去了边塞,瞎猜都能猜到定是活不久了。我的好女儿,江家如今不得势了,你还傻呆呆的等什么呢?」 「妈妈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梦娘的素手扶着窗沿,「江家还在,百川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平安安。」 「嘿哟,还做白日梦呢?」妈妈攥着绣袙垂下手,「如今这烟州州牧改姓了,顾遥知年纪轻轻,远远瞧着就是个风姿绰约的公子哥,唉~」她叹了口埋汰气,「就是这爷们不喜来花船玩儿,楼里的姑娘日日惦记着,那可叫个朝思暮想。可惜呀可惜,好好一个男人不好色,你说说,那能叫男人吗?」 梦娘望着北边的方向轻笑着说:「自然不能算的,他也好色。」 可他只好我的色,无论青丝依在,还是苍老白头,他只好我。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钻牛角尖。」妈妈抬指轻推梦娘的头,「不说他了,你呀快起来打扮打扮,画上妆准备准备接客。」 「接客?」梦娘倏地回头,她诧异地说,「妈妈莫不是忘了,百川去从军前已替我赎了身,我已是自由身,为何还要接客?」 「说什么痴人话?」妈妈叉着腰昂首娇笑,「江百川不在了,况且卖身契还在我那匣子里放的好好的,你呀又是楼里挂红的头牌,不接客我留你做什么?」她端起梦娘的手,指着手腕上的首饰,「吃穿用度,这么好的镯子我都赏你,那是为什么?那自然是妈妈心疼我的乖女儿。你呀,乖乖听话,啊。」 「我不接客!」梦娘一挥纱袖,神情冰冷地转回头不看人,「妈妈怎可说话不算话,我是百川的人。这镯子、绸缎、首饰,妈妈要尽可拿去,就是要赶梦娘走,梦娘也绝无怨言。但是接客,梦娘誓死不从!」 「哟哟,还学会顶嘴了?」妈妈指着她瞪大眼珠,「你以为你是谁呀?以前江百川仗着他是江家大公子的身份,成~他想怎么玩都成!只要给足了银子,妈妈我自己亲自伺候都成。可他江家如今倒了,你还插着鸡毛当令箭,我告诉你,今日你不接也得接,不然家法伺候!」 妈妈双掌拍了拍,门扉外登时走进来一个大汉,梦娘一眼就认出这人。 凡是被卖进楼里的新人不懂事都由此人调教,无论那人卖身前是什么脾气,只要被这大汉打上三天,其后都唯唯诺诺,乖顺无张。 「妈妈……」梦娘咬着下唇,恨声问,「你是要逼梦娘死吗?」 「逼你死?我的好女儿,到底是谁逼谁呀!」妈妈指着窗外的人群,「瞧仔细了,如今发大水,到处都是流民。那些个公子哥都不来捧场吃酒,我这楼里养着多少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下能有行商的大爷肯捧你的场,你就知足吧。」 「妈妈……」梦娘无神地摇了摇头,艰涩地说,「我不能——」 啪! 秀美的面容上印着通红的五指掌印,梦娘怔怔地侧着头,旋即缓缓地看向妈妈。 梦娘呐呐地说:「妈妈……」 「客儿在楼下等着,我去迎人,你给我收拾干净。」妈妈掸了掸袖子,然后甩着绣袙走到门前,「这位爷翻了你的牌,若是侍候的不高兴,你呀,以后就到里间等晚上的客,这夜里的客儿呀,可就不那么怜香惜玉喽。」 梦娘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她望向门扉,注视着妈妈的身影渐渐被大汉高大的身躯遮蔽,随即无神地回眸望向窗沿。 她的目光从上空逐渐移向下方,涣散的目光像是被勾栏下方的街道吸引。 她站了起来,靠近了窗沿。 「信。」 大汉突然出声。 梦娘低落地回头看向大汉,看着他手中捏着的一封信纸。 「满红关江百川亲书。」大汉晃了晃信,「等客儿走了,我就给你。」 梦娘登时攥紧绣袙僵在原地,她盯着那信,缓缓地点下了头。 这一夜,床榻吱哑作响,红烛烧了半夜已残,蜡油如注凝固在桌上。梦娘肩膀青紫,双腿浮着淤青的红。 床榻上的鼾声如雷般震响,屋外的夜色长绵着凄苦的叹息。 梦娘衣不遮体,她如捧珍宝地小心翼翼揭开信卷,看着那清秀的小字,她便知道这字迹出自江百川之手。 「梦娘亲启。边塞风大,黄沙万里,烟州于此路遥千里,盼相见而不得见,相思入骨,彻夜难眠。我想你的舞,望有朝一日凯旋而归,在与你把酒言欢。听你诉百转愁肠,平日之忧,更望你喜乐 无恼。梦娘,我不曾后悔,这片大漠孤寂荒凉,但我之心却暖如初夏,念的,想的,都是你。待来日,我定要带你去大漠见识这漫天繁星,以酒浇夜,万古消愁。且等,且等。江百川亲书。」 檐下湿漉漉的红袖挂着雨珠,滴落在水洼中荡起无尽涟漪。 泪珠打湿了信纸,晕染开了清秀的字迹。梦娘抚摸着那一笔一划,泪如雨下地无声抽噎。她将信纸抱在怀里犹如抱住了希望,口中默念着。 我等。 我等。 在大漠辗转许久时日,值换的先锋队踏上了征途。 大漠的战线从东北地带转移到正北以西,迦拿人的队伍在接连受到阻挡后,加倍的派出了兵力继续前进,目的地依旧是大漠中庭。 由陷阵营组成的前线持续坚守阵地,迦拿人曾试图绕过陷阵营直击中庭,但梁封侯在战线两侧早已跟进了防守。左侧由铁血营和破风营组成的敢死队坚守,右侧则由骁骑营打游击。 骑兵的速度很快,双方遭遇皆是短兵相接,迦拿人在接连遭受游击后采用聚集阵型推进,他们人数逐渐增多,推进的势态趋近稳固,骁骑营长久奔袭愈发显的力不从心。 这样的形势下,梁封侯考虑再三,决定派出沉沙营长途跋涉绕至右庭与中庭的中间地带设伏,堵截迦拿人的后援。 他将这个战略以书信一封送回关向刘朔云征求意见,随后时间才过了不到半日,他就接到了同意的回信。 梁封侯看着信纸上的字迹,笔锋苍劲狠辣,与刘朔云平日的字迹相差天地悬殊,那一刻他就知道,刘朔云定然不在满红关了。 斥候通报,刘朔云为筹集军粮一事,已经离开满红关西下。 这一点令梁封侯的眉头蹙的很紧,因为前线军营各部的军粮其实早在几日前就断了。 潮米 现在他们深入大漠,没有粮草辎重,孤立无援。 江百川坐在沙丘上望着远处的夕阳,眺望的视野里尽数被彩霞覆盖如满天红袖。 他想起了梦娘地舞,想起了曾经过往岁月里地醉酒高歌,他想着。 不知道她是否收到了自己的信。 「粮草断地彻底。」梁封侯来地突然,坐姿却显得自然随意,「这下靠我们自己,恐怕撑不过三日。」 「迦拿人将粮草保护地很好,再者,我们的人也吃不惯他们的食物。」江百川想起前些日截获的食物,似忆起那如腊般难嚼的肉干,「这般下去,大人。我们接下来只能全线收拢战线,向关内撤离。」 「这一点我也清楚。」梁封侯拍掌抖开沙粒,「但我们一退,前功尽弃不说,大漠人恐怕也挡不住这么多迦拿人的进攻,两者人数差距过大,长此以往,攻守转换必然转换,这是我最大的忧虑。」 江百川侧过首,夕阳照在他的侧脸上,那股浓郁的书生气不知何时已化作英姿勃发,此刻的他身披盔甲,长发随意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在清风吹拂的飘动间,那股佻达也成了洒脱。 江百川平静地问:「都尉大人担心迦拿人摸清我们的路数?」 「虽说各营统领皆有各自独到之处,但六营轮番上阵,这样下去,在不熟悉也会慢慢熟悉起来。」梁封侯笃定地说,「现在只盼中庭尽快收拢人心,齐心一战。」 「这是他们的问题,而我们的问题更大。」江百川脖颈的衣巾被风吹的无绪飘荡,「粮草,若是崇都在不备齐粮草辎重支援前线,这仗我们根本打不了。」 「此事尉史大人已着手筹划,他……」梁封侯信心满满地笑起来,「一定不负众望。」 江百川点了点头说:「如此最好。」 「我找你不是为了谈这些烦心事。」梁封侯伸了个懒腰,「我来此是有事要与你说。」 江百川咧了咧嘴角,悻悻地问:「都尉大人莫不是想让我跟着一道去沉沙营设伏?」 「猜的滴水不漏。」梁封侯直接明了,「百川,你脑子好,六营内外过往都熟悉。在我看来,你是个好兵,也是适合当统帅的好苗子。不过我们这边塞防备军的甲士都认死理,甄将军在时,甲士服他不是因为他是甄王,更不是因为他是将军,我们服他,是因为他战功赫赫,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江百川颔首赞同,说:「有能者,众服之。英雄惜英雄,在沙场上,能杀敌的才是兄弟。」 「你说到点子上了,英雄惜英雄,在大漠只要能活的久,杀的敌人多,甲士才会对这等英勇之士倍加尊崇。」梁封侯按住膝头眺望千里黄沙,「我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六营的统领如是,唯有战功才能让甲士服气。所以,我决定派你为斥候,去沉沙营传报此令。」 江百川起身后转向梁封侯,随即单膝跪地,肃穆地说:「喏。」 「等入夜后,你与巡逻的斥候一道走,带上这封信。」梁封侯递出信纸,「亲手交给沉沙营统领。」 江百川接过信,旋即看也不看就塞入怀中。 「你此去,你我是否再见犹未可知,来。」梁封侯站起来拍了拍裤腿,「随我一道骑马,跑上一跑。」 江百川抱拳领命,随即露齿轻笑。 两人齐齐翻身上马,朝着营地的方向用力打马飞驰,梁封侯策马超过江百川,回首时,说:「快,跟紧我!」 江百川当仁不让,他用力一抽马股,令战马嘶鸣一声,愈发加快了速度。 「快!在快点!」 刘朔云领头策马奔驰,两名斥候紧随其后。 他们一路赶路疲惫交加,刘朔云经 过驿站换马不换人,在短短几日功夫后,眼前的大道已然逐渐显现出盘州城头的旗帜。z.br> 而这时,正巧一支长长的车队正沿着大道与他们对头相过。 刘朔云见了车队前头那两名骑着高头大马,腰跨钢刀的甲士,立刻就认出这两人是从属崇都城西新军的甲士。 他于车队前勒住马,旋即抬手示意车队停下。 「何人阻挡车驾?」为首的甲士厉声斥喝,「快快让道!」 「慢!」刘朔云翻身下马,走近细看牛车后问,「车中运的可是粮草?」 甲士拇指抵着刀鞘一推,厉声说:「闲人退散,莫要多管闲事!」 刘朔云掏出腰牌示意,说:「我乃满红关尉史,刘朔云。」 甲士俯身细看,等看清后立刻翻身下马小跑过去,他抱拳揖礼,说:「小的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赎罪。」 「回答我。」刘朔云累了几天不休不眠,他满头大汗地问,「车中运的可是粮草?」 甲士抬首回答:「正是。」 刘朔云挥手招来斥候,说:「速速查探。」 两名斥候一左一右爬上车驾,然后麻利地打开麻袋瞅了眼,并且用手挖动翻看。 片刻后,一名斥候突然神情一滞,他从麻袋中攥住一把谷物,下车跑到刘朔云身前,急声说:「大人,你快看看这粮!」 刘朔云用食指拨了拨谷物,神情登时大变,他扫视车队,高声说:「可有记账先生随车驾同行?」 一名身披粗麻衣的记账先生出了队伍走过来,他笑盈盈地问:「在下便是记账,大人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粮食!」刘朔云不客气地指着谷物质问,「干谷中夹着潮谷,你这粮食要运往何处?」 记账神色惊变,他细看谷物后,推诿地说:「回禀大人,这粮食……是要运往满红关的。」 「大胆!」 刘朔云怒喝一声,吓地记账先生向后连退两步。 「这谷物要是做成米饭,是人能吃的吗?!」刘朔云惊怒之下提高声音,「这要给人吃了是会生病死人的!」 记账先生连连摆手,他推脱地说:「大人,这、这,这在下属实不知呀。粮食出仓前都有人检查过,怎么会是潮米呢,这其中定有误会!」 「无需狡辩!」刘朔云大手一挥,「车队原路返回盘州城,其后将检查之人叫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大人,这叫在下为难了。」记账先生连连擦拭额头的汗水,「负责检查的掌柜早已随车队出发,我们运的这是第十几批了,其余粮草早已在路上了,此刻怕是都已经上红山马道了。」 刘朔云登时瞪起眸子,他暴喝一声:「什么?!」 记账先生被吓地向后撞靠在牛车上,半句话也不敢讲。 刘朔云急匆匆地翻身上马,急声说:「快追!立刻去把粮草追回来!」 两名斥候抱拳领命,他们敏捷地翻身上马,沿着原路飞快地打马狂奔而去! 「你等随我回盘州。」刘朔云上前揪住记账先生的衣领,「你回城后,立刻带我去见此次筹划押解粮草的掌柜!」 「大人,这人不在盘州呀。」记账先生愁苦地哀嚎,那嗓子哽咽着哭腔,「筹划此事的总掌柜在崇都呢!」 夜晚的空气中挂着纷纷凉意,街上的行人弓着肩膀小跑着。 南门大街的道路空空荡荡,夜里的寒风一吹叫行人抖了个激灵,下一刻几滴雨露落下,旋即在霎时里突地下起了一场急雨。 行人跑到阁楼檐下躲雨,雨滴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青石地,雨花四溅之下,冰冷的气温令街 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行人将缩在袖子里的手抽出相互搓揉,旋即贴近唇边哈了口气。 他抬头望着对面青楼高台边随风飘荡的轻纱,看着那倒映在纸窗上的婀娜倩影,面上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 阁楼雅间温暖如春,软塌软的能叫人如同陷入温柔乡。身材火辣的舞姬扭动着腰肢,面容含着暧昧羞涩的笑,欲拒还迎地望着四下满座的商贾。 「哎呀,还是掌柜的神算英明!」其中一人早已喝高,满面通红地喷涂酒气说,「这前些年攒的粮压着也是压着,原以为是要砸手里了,赶巧还是这夏季的天好,老天赏饭,这大水呀,发的真是时候!」 「这水涨船高的道理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形。」另一人接茬说,「每年大水一发,便是这粮食的旺季。且,别说那些个达官富贵,只说这流民。人口一张嘴,有灾就得有粮赈济,前几年的潮粮怎么了?呵呵,要我说,就是往粮里加观音土他们也得跟恶狗抢屎一样争着吃。」 之前那人满饮酒樽,慢悠悠地跟着说:「可不就是嘛。这年年发大水闹饥荒,没流民我们吃什么?有潮米总比没有好,前些年闹起来大家伙都看的见,那下的崽都能扔锅里炖,哪是人呀,简直比畜生还不如。」 蒋年华端坐正座笑意盈盈,他揖礼环视一众商贾,说:「今年的利润接下来还得靠诸位多多费心,今夜这席酒一请诸位这些年来的辛劳,也是犒劳诸位为着粮仓的生意尽心尽力,都尽情的喝,莫在谈那些琐事扫了酒兴。」 蒋年华端起酒樽环敬,众商贾都纷纷举杯相迎,众人都饮尽后,他才继续说:「接下来说说内城的事,算作这席的开头。」 「谈到重头戏了。」一商贾接续上,「蒋掌柜说的是这内九城建楼一事吧?」 「咱们的地界如今在码头,诸位也知道,内城的生意咱们没资格插手。」蒋年华放下酒杯笑了笑,「而今嘛,有机会了。」 取之 一众商贾都好奇地望过来,其中一人问:「敢问当家的,机会从何处来?」 「诸位都知道,这次新出的谷物都皆是从盘、通两州出货,走地是陆路红山马道,自然是要送到满红关地,随行押送的又是城西禁军。呵呵,这个夏季地粮如今都是军粮。」蒋年华笑地颇为得意,「前些年庞博艺一人独高,瞧不起咱们这些下九流,而今当官地还不是求上门了?」 一众商贾听的来了兴趣,一人问:「掌柜这话听着有意思。」 蒋年华向后倚靠些许,说:「主说国库,而今国库空虚无银钱,这粮食整个夏季都要我们供运,可官家却要赊账,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一众商贾都齐声附和:「此举太过不妥。」 「做生意的,手头上的钱是一直都在转,这夏季要是就这般乖乖供下去,这平日的支出账目必然是一团糟。」蒋年华用食指敲了敲案,「所以这里头的文章,还得我们做上一做才行。」 有商贾犹疑地说:「当家的说的是那楼?」 「赈灾的粮食都要赊账,想必国库也没钱财人力兴建皇帝要建的楼。」蒋年华眯缝着眼环视众人,「可国库没有,我们有。」 众商贾疑惑,有人挠头问:「小的没明白当家的意思。」 「手头的现钱不多,但仓里还压着一批从外面运来的财物,若是换成银钱,足以兴建大楼。」蒋年华得意的微笑浓了几分,「既然这个夏季要亏,咱们就亏的大方一点,帮皇帝把楼建了,然后只待来日。」 他敲了敲桌案,没有在说下去。 可一众商贾的眼睛都已经亮了。 「这楼高,若是依照此举可顺利进入内城,这份援手恩,圣上不免也得广开恩情。」有人翘起大拇指赞叹,「当家的手段高明。」 「这楼的木材都已经运到外九城压着,现在夏季多雨,木头就这样泡着很快就会发烂。」蒋年华轻松地说,「皇帝交代的差事,谁接谁倒霉,做不好那可是大罪。所以呀,我们得帮着给人透点风。」 众商贾频频点头,彼此面面相觑,都鬼祟地笑起来。 「可当家的,小的敢问。」商贾好奇地俯身问,「这里头没人,即便是风声,怕也是吹不到圣上的耳朵里呀。」 蒋年华轻拍桌案,旋即展臂引向屏风处,说:「诸位,来见见吧。」 他起身轻推屏风,现出内里的一张桌案,案上摆放着一杯晶莹剔透的茶盏,茶香很淡,混在满屋的酒气里叫人闻不出。 这人穿着鸦青素袍,打扮普通,面相苍老,无人认得这人的身份。 商贾中有人客气地问:「这位贵人是?」 一众商贾齐齐向蒋年华投来疑惑的目光。 「三公之一。」蒋年华当先恭敬揖礼,「唐鉴开,唐司徒。」 一众商贾闻言登时都酒醒大半,他们齐齐揖礼弯身。 唐鉴开还了礼,随后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说:「兴建此楼乃是圣上之命,老夫不得抗命,奈何,如今国库空虚,就连拨银赈灾都得赊账而为,实在是有苦难言。」 蒋年华口舌直爽,说:「我等从商,家国有用的着我们的地方,自然尽心竭力。」 「蒋掌柜客气。」唐鉴开看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一众商贾,「诸位,我唐某人在此也无须与诸位扯谬论,实话实说,你们若是能将此楼兴建起来,那么九层楼中的三层,可为你们自设铺面做生意。」 商贾中有人谦恭地问:「请教唐司徒,那其上六层呢?」 「其上六层为我内城官僚议事之所,顶层则是陛下登高雅楼。」唐鉴开环顾众人,「诸位觉得,这笔买卖可做吗?」 这 话一出,商贾们的眼睛登时都红了。 三层,别说三层,就是两层,一层,他们也愿意。 有景诚帝亲自登楼一说,这楼的价值本身就非比寻常,这可是皇帝亲自给他们亮招牌的大好事。 可商贾就是商贾,面对巨大的利益,都稳稳地不动声色,齐齐看向了蒋年华。 这里拍板的领头人是蒋年华,商贾们可不敢轻举妄动。 「三层。」蒋年华没做思考,「成交。」 唐鉴开缓缓颔首,说:「那么老夫便说说其中巨细。其中一二层,你们可建酒楼、酒肆,二楼可建茶楼、书画楼,但独独三楼,只能建红楼。」 商贾们齐齐一愣。 一楼、二楼都还说的过去,可三楼却只能建红楼? 红楼是什么?那是雅称,原意就是青楼。 「一应如唐司徒所言。」蒋年华点头应答,「我们都答应,无异议。」 他说着话的同时扫视众商贾,一众人也跟着颔首称是。 唐鉴开由舞姬搀扶着起身,他说:「那如此,你等便可准备准备。不日,老夫便会向陛下提及此事。」 唐鉴开没喝一杯茶就走了,那茶香还在,但终究掩盖不了愈发粗重喷吐的酒气。 商贾们都精光四射地盯着蒋年华。 蒋年华依旧笑的得意洋洋,他坐下后与众商贾吃了不少酒,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出了南门大街,坐着马车返回码头。 等仓库大门一打开,蒋年华正准备进去,忽地就见地上瘫坐着一个人。 这人正是平日指使运工搬货记账的掌柜。.z.br> 蒋年华打了个嗝,走近后慢声慢气地问:「你坐这做什么?」 掌柜双眼怔怔看着前方,说:「完了,全完了?」 蒋年华不明所以,他醺醉地问:「什么完了?」 掌柜缓缓侧眸注视着蒋年华,毫无血色嘴唇颤动着说。 「黄金不见了。」 烛火的幽光恍惚迷离,满屋的澄黄荧光足以令这世上的爱财之人瞠目结舌。 「这些黄金现在都是你的了。」刘台镜挑着腿悠哉地喝茶,「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拿这些黄金要做什么?」 元吉扫视着一箱箱黄金,在令人痴迷的金芒里勾勒起唇角。 「一票买卖。」他转过身看向刘台镜,顿了须臾笑起来,「大买卖。」 「大买卖……」刘台镜长指莹润似玉,茶杯倒显暗淡无泽,「这笔买卖我劝你到此为止。」 元吉负手挺着胸膛,自信地问:「我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不是我的眼睛。」刘台镜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然后缓缓下移轻敲胸口,「是逃不过我的心。」 「我若是不做这笔买卖。」元吉落了坐,顾自倒茶说,「你的梦到何时才能实现。」 「何必说的这般委婉?」刘台镜颇有兴致地打量他,「你在意的是你的目的。」 元吉饮了口茶,放下后揩着嘴角轻笑问:「我什么目的?」 「甄毅。」刘台镜单臂倚着桌案,与其相视而笑,「翻案。」 「王爷的仇我必报无疑。」元吉吐字重了几分,「但是民斗不过天,所以我得向上爬,你也一样。」 「我不急。」刘台镜猜出他的问话,「我有的是时间。」 「我急。」元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急不可待。」 「景诚帝的嘴里有两颗牙。」刘台镜意有所指,劝慰地说,「哪颗你都拔不得,还是徐徐而进,以待佳时才是上策。」 元吉突然轻轻一 拂桌上的茶杯,茶杯翻滚着砸在地上,啪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 刘台镜侧首看着满地的碎片。 气氛变的焦灼了。 元吉凝眸如盘起的毒蛇盯着猎物,他语调玩味地说:「现在有颗牙,我很快就能拔出来。」 刘台镜转回头与他对视,说:「你要对晋王下手。」 「是他自己暴露了。」元吉的笑里多了几分得意,「时不我待,此时不下手,等他拔了蒋年华,下一个也许就是我。」 刘台镜笑意从容,问:「你要从何下手?」 元吉注视着他,手指却指着地上的碎片,吐出两个字。 「烟州。」 刘台镜笑容一僵,可在转瞬间便立刻收敛,他面无表情地垂首沉思片刻,随即缓缓抬头看着元吉。 「好。」 这字好似一锤定音。 「等盖起这栋楼。」元吉单手撑着案站起来,「崇都必然大变,到那时——」 「咬死晋王。」刘台镜接上话,旋即起身走到门前推开门,他临走前说,「这场赌局,我陪你押。」 元吉从他背后投去踌躇满志地眼色,他颔首说:「你绝不会输。」 门扉吱哑,前人已没入黑夜。 满崇都的大街人来人往,热闹繁华远胜以往。 扛着粗木的运工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一条长龙的队伍往返着内城门。 「快点,都快点!」熊二身披雄武威严的盔甲,骑着马指挥运工搬运,「麻利的动起来,莫要偷懒!」 一帮跟着熊二的城西禁军都附和吆喝,催赶着运工干活。 「将军,这楼瞧着是越盖越高。」士卒翘着大拇指咂巴嘴,「了不得哟。」 「那是。」熊二洋洋得意地说,「这可是皇上要的楼,不高,那配给皇上登楼吗?」 士卒忙恭维地点头哈腰说:「将军说的是,说的甚是!」 就在众人胡吹海聊的时候,本来排成一条长龙的运工忽然变得断断续续,叫人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 熊二抬眼示意,士卒机灵地会意,他上前拦住两名扛着木材的运工,问:「外头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莫不是在偷懒不成?!」 座座 两名满头大汗的运工吓地缩肩膀,前头的运工喘着粗气说:「大人,这可是官家地差事,草民哪敢怠慢。只是外头也有运工在搬运木头,堵着外头道了。」 「也有运工在搬木头?」熊二蹙眉质问,「往何处运?」 后头那运工指了指贴着内城地护城河外头,咽了口气才说:「就那,那处老街在修楼呢。」 熊二打马前行些许,随即举目眺望而去,就见那头的楼架已经搭建地初具规模,运工排成长龙上上下下,雕工刨着木材,木屑纷飞如满天银雪,敲敲打打声远播传来。 「将军,那是南门老巷,我打小就那一片走走过过,记得清楚着呢。」士卒挠着耳后根,「那楼都是破楼,住地都是乞丐,怎么今儿个都修起楼了?」 「都已经叫人买了。」有士卒跟着插嘴,「前段日子聚龙帮地帮主带人清扫,一户三十株钱,还说呢,盖的新楼让原来的主人不花钱白住,十年呢!」他双手十指交叉,「十年白住,但有条件,就是得给新楼开的铺子干活。」 熊二嗤笑一声,奚落地说:「十年白住,那岂不是十年白干,蠢驴。」 「将军……」士卒压着声调呐呐地说,「没白干,给钱呢。」 熊二闻言一愣,旋即瞪了士卒一眼。 「碎嘴子。」熊二抬臂一挥,「去疏通道路,他们盖他们的,我们盖我们的,莫要挡了道!」 士卒们齐声应答:「喏!」 士卒们领了命,齐齐鱼贯出了城门,随即很快就将那些前往老巷的运工驱赶开,秩序不久便恢复如初。 熊二盯着那老巷扫视,忽地眸子微眯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腹部的旧伤。 他看到河对岸的那处高立的楼架站着一个人,而目光却是过去在那场大雨里熟悉的眼神。 「进度如何?」元吉注视着内城门,「能否赶上对岸?」 活计师傅扣着指头掰算,半晌才为难地说:「元爷,算了算,人手上还差不少,若是要和对岸比工期……」他抬了抬下巴,「估摸着,够呛。」 「钱不是事。」元吉负手转身,注视着活计师傅说,「出三倍的市价,请更多的人。我要比对面快。」 活计师傅闻言便咧嘴乐开花地笑了,他频频点头,说:「元爷豪爽,小的这就去办。」 元吉微微颔首,注视着活计师傅与高城擦肩而过。 高城走到他身侧,说:「你要动手了?」 元吉望着忙里忙外的木工,说:「你怕了?」 「怕?」高城侧过脸看人,「我高城天不怕地不怕,我只是不想站错队。」 「且放心。」元吉也侧过脸与他对视而笑,「三龙争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龙现在还潜在水底。」高城似警告他,「翻不起什么浪。」 元吉转过身与他同视对岸,他笃定地说:「此龙如此,但对岸那头龙却是今时不同往日。」 高城犹疑地问:「如何不同?」 元吉收敛笑意阴沉下脸,寒声说。 「他在垂死挣扎。」 「如今圣上膝下唯有殿下与秦王两位。」说话那人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面容,「殿下也该是着眼于将来,奠定根基了。」 「秦王有皇后撑腰,本王有什么?」刘修永手里攥着鱼食,他朝池塘里撒了一把才说,「老师已经死了。」 王府内花园大若迷宫,百花争相簇放,池塘水波点点,体色不一的鲤鱼涌动摆尾。 刘修永盯着池塘看了一会,面色渐渐下沉,平静亦如水底的暗涌,无人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情绪。 「司空此去,八州 之中,代州已无人可争夺其分毫,酆承悦一死,尽管其余七州牧尚在,但难在大树已倒,猢狲各奔前程,实言……」这人言语透着惋惜,又泛着几许引诱,「殿下可谓独木难支。」 刘修永抓住鱼食的手僵着,没了鱼食的引诱,鱼儿四散游荡无头绪,不消片刻便四下散去。 「自本王幼年时,老师便在为郑国倾尽全力。从点滴于小,力争上游。」刘修永忆起过往,面色也显露出惋惜之色,「从尚书台最低层的员吏,直到鼎足金殿位列三公,半生倾覆,终得回报。」 那人跟着连连点头附和:「极是、极是,庞司空才学夺天地之想,实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圣人先贤,可殿下……逝者已斯,追之奈何。如今这局王权争夺的执棋人是殿下与秦王,殿下当思眼下,若是一昧止步过往,恐……难成大势。」 刘修永端着食碗转了过来,他盯着那人,眸子在霎时间骤缩骤放,随即微微凝住了眸。 他含着温润如玉的笑,和蔼的问:「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很无能?」 那人闻言脖子根一紧,肌肉微微抽动,当即垂首连声说:「小的不敢,小的妄言,还请殿下赎罪。」 「能看出无能,说明你察言观色细末不差分毫。」刘修永白皙的手指在食碗里轻轻揉捏,「不错,崇都之乱,本王是无能,百官亦死,本王没死。父皇遭老师胁迫逼宫,本王亦无作为。在天底下人的眼里,本王可谓无能至极,但……」 柔滑的手指在柔软的鱼食里拨动,褐色与白色混合交接、搅动,这动作仿佛攥住了那跪在地上的人的心,他不禁咽了口唾沫。 这人犹疑地跟着脱口问:「但……」 「你可知本王为何亲手杀了老师?」刘修永渡了两步走近,他微微顷身柔和地问,「你可知老师为何会死在我手?」 那人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乞饶地说:「小的该死。」 「当日七州历年工事卷宗被搬上金殿的那一刻起,本王就知道,老师已心如急焚,时日无多。」刘修永转向池塘说完,顿了顿,突然转回来露出恍然大悟地神情说,「而本王从那一刻便懂了,老师太过急躁,这江山、天下、帝位,不是靠急躁便可争得的。越是和老师相处越久,本王就越是发觉,老师与本王已经走上了两条道路。」 那人盯着地板疑惑地问:「小的不明殿下之意。」 「门州长风镖局生意兴隆,那是得父皇暗中相助才有今时四通八达之气象。那天河池上的戏台,一日三出大戏,唱的便是九州各地的要事要闻。」刘修永揉捏着碗中的鱼食,笑容满面地说,「人人都说父皇只知享乐而不知天下疾苦,却不知,父皇绵里藏针,无为而治的火候已达炉火纯青。他时时刻刻都看着,无时无刻都知道。而老师,早早就是他的心头刺,待得时机而至,便是一拔为快之时。」 那人闻言登时脱口而出:「陛下一直都知道?!那陛下为何不整顿朝纲,反倒放纵庞司空这般结党营私,致使国库空虚如此?」 「那是因为老师做的都是对的。」刘修永自信地颔首,「所以父皇放之任之,但他也怕,害怕如老师这般能人有朝一日会变心。」 那人顿然醒悟说:「原来如此,那如殿下所言,庞司空死局早定,难以反转乾坤。」z.br> 「崇都之乱便是最好的一个机会,名正言顺。」刘修永走到池边左右渡着步,「借用老师谋逆之举,屠戮百官,在彻底铲除太尉田沧洲,满红关信仰崩塌,兵权旁落,唯独父皇可重掌棋局,再定天下。这是用半生隐忍谋划出的大变,而换来的结果便是朝局尽收囊下。父皇可谓用心良苦,而本王既已知此要点,为何要强自忤逆呢?」 那人思量着连连颔首,片刻后 ,他身子忽然一抖,倏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问:「那殿下杀庞司空难道是?!」 「不杀老师,那日满地的尸体里,便会添上本王一具死躯。」刘修永满意地颔首,「父皇迟迟不定太子东宫之位,便是要本王与秦王一争高下,谁胜则为下一任储君,谁败,谁死。」 那人惊骇地说:「可晋王殿下和秦王都是陛下的亲儿子呀!」 「不,你错了。」刘修永眼里饱含少见的沧桑,「自古无情帝王家,一国之君当心狠手辣,狠的是敢杀,辣的是果决,即便是同胞兄弟也当毫无犹豫,此为帝,此为王。」 那人震惊地说:「陛下深意,是要殿下杀秦王?!」 刘修永目光远眺天空,惆然许久,语调悲伤地说:「本王若是杀了秦王,太子之位必然是本王的,但本王不可只杀秦王。本王……还要杀一人。」 那人急声询问:「殿下要杀谁?」 刘修永转身看向他,神情再无犹豫,反倒多了几分极为少有的亢奋。 他说:「当今皇上。」 那人吓地一耸肩膀,面色苍白地说:「殿下要弑——」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王尊师,所以弑师。」刘修永恢复柔和亲切的笑意,「爱国爱民,所以弑父。郑国需要的皇帝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可内里却脏的叫人作呕的畜牲。」 那人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他思量许久,突然问:「殿下下定决心了?」 「本王弑师,便是为了继续完成老师未尽之大业。父皇之性情便是本王要为之学习的榜样。」刘修永上前伸出手扶人,「你可愿祝本王一臂之力?」 那人闻言深深吸气,随即立刻伏着地板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抬头直视着刘修永,说:「小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聚宝 刘修永扶住他的胳膊将人扶起来,然后笑着说:「有你,这七州绝不会穷,国库只需你一人,便是天底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珠宝。」 屋外地清风吹荡起纱帘一角,鼓荡间令昏光照射进屋内,也照亮了那人地面庞。 这人面上横着三道狰狞的伤疤,但干净白皙地肤色仍旧透出往日地养尊处优。 这人正是外九城南大街昔日金钱帮地帮主。 金算盘。 金算盘恭敬揖礼,说:「小的定然尽心竭力,为殿下赚取金山银山,以助殿下招兵买马,成就帝业!」 刘修永颔首转身,面朝着广阔的池塘含着笑,那白皙的手指揉捏着攥住一把鱼食,旋即突然松开。 下一刻,他突然将食碗反转朝池塘一撒,暴雨梨花般的鱼食落入池中,荡起无数点波涟漪,更引得无数鲤鱼争相夺食。 他侧首而笑,说。 「七州而已,本王要买的,是天下。」 内殿的陈设雅致似一座道观。 景诚帝赤脚于殿内缓缓渡行,那脚下的玉地板温润如羊脂,令踩在上头的脚掌恍若踏在云间。 他渡步在渡步,踏入一块绘色精致的地图之中,旋即一手负于腰后,一手轻轻摩挲下巴上的青须。 「尚书台大局已定。」焦皇后挽着薄缕飘纱,素手端着茶壶斟茶,那柔婉的眸子凝视着倾斜的茶水,「虽说都是寒门子弟,但大多都是陛下这些年记在册子上的能人,如今乾坤皆在陛下手中。陛下半生隐忍,终于在归中天,可喜可贺。」 「晋王于文治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景诚帝撇眼望了望书案上整齐摆放的奏折,「国内事务处置条例清晰,一丝不苟,不愧呀。不愧是庞博艺教出来的,呵呵。朕教不了。」 「陛下的本事谁也学不会。」焦皇后媚眼含笑地望了景诚帝一眼,「陛下乃是圣人之君,无为而治的功夫是天赐的,常人能习之一分便是天大的福分。」 「这功夫朕也是学了半生才初窥皮毛,自己没学好的东西,没必要教别人。」景诚帝踩在地图的中心,那是崇都的位置,「城西禁军如今操练得当,征召令是个好办法,庞博艺、庞博艺,朕现在倒后悔了,此人不该杀,若是在用他十年,九州气象可大变繁华。」 「秦王如今掌军,日夜勤勉。臣妾听闻……」焦皇后压低了音调,「军中将领如今都对他尊重有加,军风与往日之象不可同语。」 「夸儿子还做什么态?修良用了心,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景诚帝渡步踩在地图郊外军营的位置,「甲士操练得当,刀锋正盛,也该拿出来亮一亮。」 「陛下之意。」焦皇后心有灵犀,「满红关。」 「这边塞不止是朕的心病,也是历代先帝的心病。」景诚帝站在崇都的位置上,望向地图的北边,「军权多年由甄氏一族掌控,甲士更是将甄王一脉与朕比作同等,谁是主,谁是仆的规矩都乱了,朕得收回来。」 「前些日子后宫闲谈,说满红关那又打仗了。外藩入了大漠,说是有百万之师。」焦皇后说的轻巧,茶水也泡的刚刚好,「陛下且用茶。」 「迦拿人,百万之师。」景诚帝接过递来的茶水没饮,他凝视着地图上的满红关,「若是当真有百万,这关口的守军的确少了,关口不可破,得增兵才是。」 焦皇后白皙的指尖抵着下巴,思量着说:「可如今满红关无大将镇守,北地的甲士如今群龙无首,增兵还需从长计议。」 「能当此大任的唯有焦鸿雪。」景诚帝微微摇头,「西境是他的地盘,没他不行。满红关还需另择他人。」 他说完看向焦皇后,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是好奇的试探。 焦皇后话锋一转,说:「还有外寇呢,要打也是他们起当头起兵,陛下可观望虚实,后发制人。」 景诚帝轻笑地饮了茶,说:「心疼儿子就直说,修良若想在军中立威,无战功可不行。」 焦皇后向他投来埋怨的目光,景诚帝侧头躲闪,顾自握着茶盏望向地图中的烟州。 焦皇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随即哀愁地说:「这大水……」 「这大水困住了一个可怜人。」景诚帝怔怔地注视,怔怔地说话,「陈氏自古清廉高洁,他更是陈氏这一代子弟里出挑的人才。」 「陛下,若是无他在,烟州必乱,而今有他在,烟州必定。」焦皇后劝慰地说,「待得港口兴建,九州货通水域,那国库不久便可充盈有度。」 「是呀,朕什么时候也变的这般舍不得了?」景诚帝惆然一笑,「那便由他折腾吧。」 「治国之急可急心,陛下莫急。」焦皇后展露笑颜,抬袖一引,「臣妾请陛下上坐。」 「你修身养性惯了,朕比不得。」景诚帝被扶着坐下,手反握住焦皇后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的语调很柔和,焦皇后望着他,从那副柔和里看到了昔日自己崇拜的模样。多年前的仙风道骨,唯独这份深藏的柔软如今是只属于她的,而曾经拥有过这份温柔的女人已经死了。 现在他的身边只有自己。 她的神情显露出女儿家的羞涩,但言语仍旧矜持。 她说:「能为陛下尽一份心,是臣妾三生修来的福气。」 「朕和你一道过了半生,你给朕生了个儿子。朕欠你的,朕记着。」景诚帝面色淡然,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记在这。」 他握紧了焦皇后的手,随即缓缓松开。 焦皇后规矩地坐在侧位,轻柔地垂着景诚帝的腿,说:「臣妾与陛下半生鸿福相依,臣妾从不后悔。只是臣妾心想,陛下也该做个决定了。」 「嗯……」景诚帝点头哼着鼻音,然后说,「且看边塞战事定然,朕在昭告吧。」 焦皇后不催也不闹,只是含着笑微微颔首。 两人便这样坐着许久,一人饮茶,一人为其揉捏捶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辈子,又像是瞬间。 两具身躯背对背躺在沙地里的兽皮里。 兽皮的腥味还残留着野性的味道,两人都没打鼾,平稳的呼吸也令四周寂静无声。 「喂。」布日古德睁着眼,望着透过帐篷纱布摇曳的朦胧火光,「你睡了吗?」 「我有名字。」交河闭着眼,冷淡地说,「不叫喂。」 「交河。」布日古德念的生涩,「你睡了吗?」 「你猜。」交河语调依旧冷淡,「我在回答。」 「那就是没睡。」布日古德微微扭头看了看,随即转回来继续问,「你成亲了吗?」 「你要是闲的睡不着可以想想怎么说服那些外……大漠人。」交河挪了挪身子,「莫在问我私事。」 布日古德盯着透亮帐篷的火光,说:「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有心爱的姑娘?」 交河干脆地说:「没有。」 「我也觉得没有。」布日古德笑起来,他又扭过头去,「今天在大帐里喝酒,火辣辣的女人们都在看你,可你一个都没搭理。」 交河睁开眼,语调又冷了几分,说:「我们是来办正事的。」 「娶女人生孩子也是正事。」布日古德反驳,「你没成亲就是没办好正事。」 交河突然坐起来,他侧眸说:「现在外头在打仗。」 布日古德见他坐起来,便也 跟着坐起来,说:「娶女人生孩子不耽误打仗。」 交河凝着眸子瞪他,声音冷若冰霜地说:「你们外寇人是不是只知道娶女人生孩子?」 布日古德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有女人奴隶,也可以让她生。」 交河面容逼近,瞪着眸子问:「我们讲究明媒正娶。」 布日古德乖乖地说:「我们生孩子只要是女人就行。」z.br> 交河冷笑着骂:「畜牲。」 布日古德指着自己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父亲就是和奴隶生的我。」 交河面色一僵,他顿了半晌,说:「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布日古德也逼近几分,但面色里满是好奇。 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交河听了觉得有些气恼,他冷冷地说:「是呀,怎么,你也喜欢男人?」 布日古德仔细地盯着他打量,随即点了点头,说。 「对。」 仔细看凑近的脸,布日古德的野性气质的确是世间少有。 他的下巴很尖,面相英俊,浓眉大眼是大漠汉子特有的模样,那眼窝很深,鼻梁挺直,双眸炯炯有神似鹰,身形高大且健壮。 但凑得太近了,交河几乎能闻到对方略显粗重的呼吸。 那薄薄的衣料遮不住炙热的体温,那像是滚烫的火,在凄寒的大漠深夜愈渐燃烧,撺掇着两个同病人潜藏在心底里的欲望。 「你……」交河无声吞咽了口唾沫,悄声接续着,「在说一次……」 「我说。」布日古德用鼻音哼出这个字,「对。」 他说话间还在凑近,两人面面相觑,如鹰般的眸子直勾勾的注视彼此,这一刻交河看到的,是布日古德模糊的样子。 在大漠被豺狼虎豹围捕是每个满红关斥候都经历的常事,这也令每一名常年深入大漠的斥候都练就了对危险迫近极为敏感的感官。 现在有豺狼迫近了。 他浑身紧绷着,看着布日古德寸寸迫近,那面容直直抵到他的面前,唇边的气息伴着大漠特有的烈酒味,再近一分,他便将打破多年来不曾触碰的禁制。 一本 在深深的忌惮,深深的渴望里,交河保有理智,在对方地唇触碰到自己地刹那。 躲开了。 他后倾着身子偏着头,目睹着帐篷那抹渐渐微弱的篝火光芒,随即淡漠地说:「你醉——」 噼啪。 篝火里地柴塌陷下去迸射出浪漫地火花,零星地飘散向夜空里,炙热渲染了夜,潮湿则堵住了交河地嘴。 他瞪大双眸,下巴被布日古德的大手紧捏着,那唇贴着唇。交河抬手去推布日古德,可当手按在对方胸膛上的瞬间,就被对方反手扣住手腕一按! 那略显粗糙的五指顺着他的掌心向上滑,旋即一握,十指紧扣。 交河偏头,布日古德便追索过去,他像是咬住猎物要害的豺狼,寸步不让地追索、痛吻着。 「你!」交河后仰到极限,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松……开……」 布日古德率先一步扣住他的另一只手,交河失去平衡,布日古德顿时压着人倒下去,旋即在限制和被限制里,他吻的愈发激烈。 「怎么?」布日古德压着人俯起身,他像是观赏猎物般盯着人,「你不是喜欢吗?」 交河喘着粗气,他的面色绯红一片看不出是羞耻还是愤怒,他惊怒地说:「呸!畜牲!」 布日古德偏头躲过唾沫,随即调笑着说:「现在怕了?我以前的俘虏里就有不少***,可没一个。」他面容逼近咬着字眼,「像你这么野的。」 交河想抬腿踢人,可布日古德往前坐到交河的肚子上,他居高临下,交河几番挣扎没能将人推开。 他恼怒地说:「滚开!不然我杀了你!」 布日古德突然松开他的手,旋即缓缓直起身俯视着交河,那笑仍旧浓郁,口中慢悠悠地说:「那你倒是动手呀,杀了我就没有人能联合大漠的各地部族。」 交河用手背粗鲁地抹着嘴唇,他狠声说:「你威胁我?」 布日古德抬胯向后一坐,拇指指腹揩着唇边的晶莹,面上挂着得逞的表情说:「就算是吧。睡觉。」 他刚躺回地毯里,正准备打个哈欠,交河突然如狼般窜过来坐到他的身上,双拳紧攥对着布日古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布日古德连连招架,口中闷声不断。那拳影重叠而下,可力道却越来越轻,直到片刻后,帐篷恢复了寂静。 粗重的呼吸不断令胸腔剧烈起伏,布日古德抬着双臂顿了半晌,察觉到交河停手后,他才睁开眯起的眼眸,放下双臂看着身前人。 交河的眸子如鹰般凝视着他,白皙的面色浮着绯红,他打破沉寂突然说:「把你问我的话在问一遍。」 布日古德垂下手,任由交河坐在他的腰上,他问:「哪句?」 交河瞪着他,说:「明知故问。」 布日古德抬手挠头,随意瞎猜地说:「你喜欢男人吗?」 噼啪。 炭木脆耳的崩裂声响起,在噼啪声里,交河注视着布日古德。 「喜欢。」 布日古德的手顿停,他的面色转为认真,注视着交河似在确认般地问:「谁?」 交河收紧大腿夹住了布日古德的腰,他缓缓俯身将面容抵着布日古德的脸,两人的鼻尖擦着鼻尖,炙热的气息喷吐交汇。 他认真地注视着人,说:「你。」 字眼消匿,而下一刻,他的吻如夜里的暗潮般涌向了布日古德的嘴。 温柔的触碰,饱满与饱满贴紧,这深深一吻后,交河微微俯起头,眸子犹自注视着布日古德。 两人望着,布日古德突然探手一把搂住交河的脖颈,将他拉回欲望的潮水中。 他吻的深,吻的认真。 交河的指在薄薄的布料间沿着厚实的胸膛向上滑,旋即扯开对方的衣襟,最后搂住了他的脖子。 布日古德衣襟半敞露出雄壮的胸肌,随即将人轻而易举地抱起来,他仰视着,交河俯视着,在对视的霎时里,彼此都看到了对方深锁内心许久的渴望。那影子被篝火映照在帐篷的纱布上,好似泛着朦胧的水雾,成了两人躲藏的角落,释放的自由地。 衣襟脱落,肌肤与伤疤摩擦触碰,炙热的汗珠沿着脖颈滑淌向锁骨,交河的眼里笼罩着雾蒙蒙的泪,布日古德的眼里现在没有冰冷的杀机,唯有铁汉的柔情。 环抱的温度令交河找回了大漠的危险,他闻着熟悉的体味,在夜沙的火光里正大光明的显露出那代表王族的图腾。 在这一刻,他终于能放下一切仇恨和芥蒂,回归到部族的怀抱。 滴答的水声落下。 空灵之音泛起。 「嘘……」 四散弥漫的荧光将整个地洞里的周遭照的忽明忽暗。 沙沙的脚步此起彼伏,异国的语言在洞内响起,藏匿在阴影中的人们倾听着,手指抵着嘴唇做出禁声状。 走入明处的人群皆是漆黑的手掌,他们身穿劲装,背上背着竹篓,各自分散开后将手持着药锄开始在四周敲敲打打,将墙壁上的往生石挖出后,随意地放入背后的竹篓内。 「他们在采集往生石。」蹲伏在岩石后的第五婷几近无声地说,「他们的手经过淬炼,即便触碰到往生石也无碍,原来如此。」 她将肯定的目光侧仰向身前的陆寒霄,后者的眸子微微眯起,仔细地观察着煞血盟一众的动作。 看着一颗颗往生石被投入竹篓,陆寒霄的眸子渐渐睁大,握着剑的手也不自觉地发力握紧。 众人都紧张地注视,无人察觉到他的异样,就在陆寒霄步伐微沉,正要迎面冲出的刹那,一只大手陡然探出,攥住了他的衣袖。 陆寒霄回眸望去,就见了生面容平和地注视着他,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他气息重了几分,回眸盯着那些人背上沉甸甸的竹篓,面色愈发凝重,武诗柳也紧跟着按住他的肩头,无声地摇了摇头。z.br> 陆寒霄被压制着,无奈只好缓缓蹲下身形继续观望,四人窥视着这帮煞血盟的人一批一批的轮换,等到全部采集完,人员陆续离开后,四人才暗自松了口气。 「想必这些药石是要用在那些迦拿人身上的。」第五婷言语惆怅,「被人蒙在鼓里为人鱼肉,这些人真是可怜。」 「第五施主菩萨心肠,但悲天悯人的对象却误了几分几毫。」了生撑着地面站起来,他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方才那些魔道的魔手都要以阴邪秘法从幼时修炼,人的十指连心,毒药秘法须得拔出指甲,在以奇痛无比的毒药浸泡,加之秘法引毒停于手肘筋络,十指时痛时痒,时冷时热。唉。」了生面泛慈悲,「试想一个孩童从小到大经受此等痛楚,只为做他人手中刀,此不可怜?要小僧直言一说,天地不公,人生无常。」 「大师说的极是。」武诗柳的面容被面纱遮挡看不出神情,但言语多了几分哀伤,「一个孩童若一生都为他人手中刀,此生之命奇苦不堪。」 「长吁短叹不是我等正道作为。」陆寒霄深深吸气,然后转向三人说,「我等此行就是要探查魔道虚实,如今得知他们密谋之事,当尽快返回山门禀告四大派掌门,好早做打算,以免此等祸事遍布天地黎民。」 「陆师兄说的极是,这些时日我们躲藏于此,魔道行踪皆已掌握,若是要悄无声息遁走,想来那些魔道也无法察觉。」武诗柳优雅起身,她向洞外望了一眼,「此 时便是佳时,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陆寒霄和了生都点头同意,可就在这时,第五婷突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呼喊:「咦?你们看。」她弯着腰向洞穴深处望去,随后惊疑不定地说,「我方才见洞内有红光闪烁,且灵力极为浓郁。」 「第五师妹看错了吧?」陆寒霄顺着她的视线向洞内望,那里漆黑一片,「深处皆是寻常岩石,就连往生石也不曾有。」 「难道是我眼花了?」第五婷揉了揉眼睛,「方才那红光,你们没看到吗?」 武诗柳和了生都摇了摇头。 「走吧。」陆寒霄侧身转向洞穴出口处,「时间紧迫。」 第五婷只好作罢,四人迈步正要朝外走,可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泛起一道涨大且通红无比的红光,将四人的影子从地面拉长到极致,随即在霎时间内又消散下去! 四人都惊地转过身望去,第五婷兴奋地说:「我就说有红光,对吧!」 了生点头之余拇指扣动佛珠,说:「当心,这红光来路不明,许是有异。」 「不!」武诗柳突然语带颤音地否定,「我知道这红光是什么!」 陆寒霄转向她,疑惑地问:「你知道?」 武诗柳从腰间的须弥袋里拿出一根赤红色的羽毛,旋即平举着向三人展示,她神情坚定地说:「这是赤翎羽,四灵之中朱雀留在人间的尾羽,乃是我紫烟阁祖师遗留之物。」 第五婷凑近端详着赤翎羽,说:「这羽毛上的灵力很微弱,但气息和方才那红光之中散发出的灵力极为相似。」 武诗柳激动地说:「定是朱雀无疑,走!」她当先迈步朝洞内走,「寻得朱雀便可寻得其余三灵下落,我们必须都得进去!」 「不可!」陆寒霄义正言辞地否绝,「武师妹,倘若朱雀就在洞穴之内,而我们也寻得朱雀,随后呢?我们只有寥寥四人,而外面却有魔道无数,加之迦拿人,若是叫魔道发觉朱雀所在,难免要生异,这于我等不利,再者若是叫魔道制住朱雀,岂不是助纣为虐?」 百善 武诗柳闻言顿下脚步,她蹙眉支吾地说:「这……」 「陆施主言之有理。」了生劝慰地看向武诗柳,「武施主,洞内若真是朱雀栖息所在,单单凭借我等四人之力也未免能降服,在这外有忧患,何不先早早退去,等回了山门,我等可尽起同道中人,一起来此镇压魔道,以免叫他们的阴谋得逞。」 「了生大师说的极是。」第五婷走近挽住武诗柳地手臂,柔声说,「武师妹,三思。」 武诗柳犹犹豫豫地扫视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向洞穴深处,随即言语不舍地说:「可我终于寻到了,朱雀之血可令死人复生,朱雀之血,只有朱雀才可以——」 「你们是什么人?!」 尖锐地质问声陡然响起,四人皆是一惊,旋即旋身望去,就见那帮煞血盟的魔道修士不知何时都已经折返,所有人地目光都透着阴狠直勾勾地盯着四人! 「看来走不了了。」陆寒霄抬手极快地召出仙剑,他握剑踏前一步挡在最前,「退!」 「正道地气息。」煞血盟中一人嗅了嗅鼻子,他抬起漆黑地魔手指着陆寒霄,「正道!」 「上!」 当中一人突然一声暴喝,随即就见他飞身而起,猛地扑向陆寒霄! 「南无阿弥陀佛。」 了生双掌撑开佛珠,旋即以与肥胖身形完全不符的敏捷冲到最前,然后猛地睁开不大的眼睛! 嗡! 那魔手直直刺来,眼看着就要刺中了生,第五婷紧跟着发出一声惊呼,可了生手中的佛珠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如天幕般升腾而起,好似一道屏障横在身前! 魔手触碰到金光的刹那陡然缩回,就见了生盘腿坐下,拇指有序扣动佛珠,佛家真言从口中清晰吐出,金光愈发涨大,彻底隔断了两帮人的道路。 「小僧在此坚守。」了生面带慈和地盯着煞血盟的魔道众人,他微微侧首说,「诸位施主且去,速速归去!」 三人闻言都犹豫地望着他,可就在这时,武诗柳手中的赤翎羽突然泛起一道柔和的红光,紧跟着洞穴深处也泛起一道红芒,两者如一呼一吸,交相呼应。 「是朱雀!」武诗柳严肃地说,「它许是察觉到尾羽的存在,那红光正是追索而来的指引,陆师兄!」 「了生大师,勿要做停留。」陆寒霄当机立断,「我们在洞穴内等你,尽快来寻我们!」 「施主且去。」了生镇定盘坐,就见他佛珠扣动,面容渐渐现出如弥勒佛般地慈祥笑意,「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小僧今日便要再次度诸位魔道出苦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肥秃驴大言不惭!」魔道中一人厉声暴喝,「杀!」 就见十几人齐齐飞跃而来,手中的魔手泛起琉璃般地乌青荧光,接连刺向了生身前的金光屏障! 三人见了生游刃有余,皆是心神大定,旋即飞快地转身,朝着洞穴内飞扑而去! 第五婷收回望着了生背影的目光,她在奔走之余问:「武师妹,方才你说什么朱雀可令死人复生,你寻朱雀是为何?」 武诗柳轻身一跃,那纱袍在身后飘荡间,她坚定地说:「复活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陆寒霄凝视着她的后背,好奇地问:「是谁?」 武诗柳身在半空微微扭头,那面纱被疾风带起显露出一直隐藏着的绝美面容,那神情哀伤地叫陆寒霄发怔,还有只言片语间的渴望。 「我父亲。」 「肉。」 少女盯着四方圆桌前的精致碗碟,口中重复咕哝着这一个字眼。 「刺剑功课可做好了?」元吉端坐着斜眸看她,「不然无肉。 」 少女点着头,目光却一直盯着碗中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嘴角早不知何时挂着口水。 元吉坐着微微转身,俯视着少女,说:「证据。」 少女闻言这才不舍地将目光投视向他,然后极快地转身奔出大厅,朝着庭院窜去。 「这孩子如今倒是听你的话。」高城执着筷子夹了些笋,「当年那场大雨里,二十名好手死在你的剑下,满大街的尸体只有她一人站在雨里一直站到天亮。」 元吉微扭身子转回去,他重新拿起筷子在桌上竖着敲了敲,淡漠地说:「我该夸她好毅力?」 「大可不必。」高城似吸粉条般将笋嘬入口中咀嚼,「我发现她时,她早已晕过去了。不过是身子被雨淋寒了,僵在那没动。」 「说毅力过了。」元吉目光被桌中的红烧鱼吸引,手中的筷子伸出些许便停了,「许是执着吧。」 高城点头笑了笑,旋即顾自吃饭。 不多时,厅外传来匆急的脚步声,少女抱着与其身子半截高的石头冲进来,旋即就大撒把似地往那一放,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她放完石头便兴冲冲地小跑到元吉身前,可爱的大眼珠眨巴眨巴地盯着碗中的肉,神情笑嘻嘻地咬重音:「肉!」 元吉执着筷子再次转身,他端详着那块半截高的石头,看着那石面上被刺出的一个小小的圆洞豁口。 他盯着石头久久不动,少女似乎察觉到异常般跟着望过去,她心惊胆战地等待元吉的肯定,直到半晌后。 元吉抬手用筷子从碗中夹出一块红烧肉,然后伸到少女面前,说:「一块。」 少女猛地一把抢过肉块,捧着往嘴里一塞,紧跟着一阵狼吞虎咽,随后嘴角残留着肉汁,又眼巴巴地看向桌子,口中再次重复。 「肉!」 元吉将她拨向身侧,冷漠地说:「没了。」 少女闻言像是大受打击,那两撇秀丽的眉毛挤在一块,委屈兮兮地向后小步倒退,直直站在门扉旁,看着高城从碟中夹出红烧肉,利落地放入口中咀嚼。 那神情似受尽了委屈,大眼珠子一眨一眨,小嘴也微微撅着。 高城看她这般委屈,便夹出一块红烧肉,说:「成,给你一块。」 那筷子穿透鲜嫩多汁的肉块,就那么在少女眼皮前晃了晃。 少女顿时兴奋地小跑上来,伸着双手要去接—— 啪! 元吉用筷子飞快地打在她的手心上,少女疼地向后缩手,登时红着双眼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喉间呜咽咕哝,眼眶中转着泪。 「说了一块就一块。」元吉侧眸瞪了高城一眼,「当初是你把她交给我的,我的人我管。」 「成、成。」高城转着筷子一口叼走肉,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你的人你管,我不插手。」 「说事。」元吉忽略少女可怜的模样,「工期可赶上了?」 「昨个夜里我亲自去看过,地基都扎实,梁木选的都是西境特有的黑木,料子和皇帝要起的楼一模一样。」高城吞咽着食物,招手让侍女倒酒,「雕工都做精细了,上了漆面就开始搬些式样进去。这事底下人办的漂亮,黑市里的奇珍多,那些个商贾也给面子,能收的都收了。」 少女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站在墙边,她惦着脚,抬眸眺望着碟盘中所剩不多的红烧肉,喉咙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算着日子,工期是赶上了。」元吉不在看红烧鱼,他夹了些野蔬吃,「该挑个开张的日子,得请老黄历算算好日子。」 「这事我也琢磨过,风水师傅得往好的挑,含糊不得。」高城说起装修兴致很 高,「我们是拜关二爷的,这大门正中吧,我寻思得给二爷塑个威严气派的金身。」 高城说起这些又来了食欲,他挑了最近的碗碟夹菜,遭殃的又是红烧肉。 少女的大眼睛登时就瞪直了,她直勾勾地盯着高城将肉放入口中,喉咙难耐地又是咽了口唾沫。 「理该的,这事你安排。」元吉扒拉了口米饭,「至于开楼的日子,我定。」 「哟呵,你还懂风水?」高城取过侍女递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你打算定何时?」 元吉咀嚼着米饭,片刻后说:「皇帝定的何时?」 「你说内城那楼?」高城掐算着估摸,「五月二八,内城门新铺的告示。」 元吉咽下米饭,他将放着红烧鱼的碟子推开些许,然后招来侍女吩咐了几句,随即才转向高城,说:「我们也定那天。」 高城听到话,正要夹菜的手一僵,旋即收回放下。 他转向元吉面容清冷地问:「要开始了?」 「嗯。」元吉哼着鼻音,他将盘中最后一块红烧肉夹起,「不能在等了。」 少女望眼欲穿地盯着那肉,担心地小手都攥紧手心,可下一刻望着元吉将肉放入口中,顿时像是泄了气般整个人缓缓蹲下去,小手叠在膝盖上,苦皱的下巴顶在手背上。 「嗯……成。」高城回应后沉默须臾,然后他站起来说,「我去趟内院,你慢吃。」 元吉点头时,高城已经出去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吃完一碗饭,被吃尽的碟盘一一由侍女撤下,唯独那盘红烧鱼停留在桌子中心无人问津。 少女兴致全无,面上写满委屈蹲在角落,她似觉得累了,将头埋进膝盖,将自己封锁在黑暗中一语不发。 烛火摇曳,元吉长出一口气,厅外的夜原本沉寂无声,可不久后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其中还伴着一阵匆急且清脆的脚步声。 元吉回眸望去的同时嘴角微微起了些许笑意,可等看清人发现是归来的侍女后,面容在刹那间又恢复了冷漠。 急雨 嗡。 烛火被清冷的夜风吹的摇曳不止,门扉转眼被合上。 高城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屋内正中央,他先是叹了口气,旋即蹲着身子将蒲团扯到身下跪下去。 正前方地香案上摆放着贡品,包子、红烧肉、些许果品,他取过案上地长香放到烛火上头点燃,等烟飘起后才用双手庄重地奉举过头顶。中文網 他垂着头,片刻后抬起来注视着香案上摆放的一牌灵位。 他注视了许久,突然咧嘴笑了笑,说:「饭食都是今夜新做地,热乎地很,您趁热吃……」 他说到这顿住话,强行扯开地笑意里逃出藏匿的呜咽,他哽咽地说:「这些……以前在大街上可吃不到,您到死都在受苦,而我却活着享福,对不住了……师父……」 牌位前的烛火回归平静,飘渺的烟雾缭绕而上,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瓦片发出啪嗒脆响。 宁静的雨夜里,少女委屈地流着眼泪,直到被那股子蒸腾的热气惊醒,才稍稍停断片刻。 她嗅着鼻子抬起头,从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元吉蹲在她的身前,手中端着一碟精致的盘子,其中盛放着满满的红烧肉。 元吉将碟子凑近几分,说:「吃吧。」 少女闻言怔了怔,她像是傻愣住了半晌没有动静。 元吉就这样注视着她,随即从盘中拿出一块肉递到她的唇边,说:「不想吃吗?」 少女低头看了看唇边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旋即抬头看着元吉,下一刻她突然猛地探手抓过红烧肉,一边哭着一边从碟中抓出更多红烧肉往嘴里塞,直到满嘴都是再也塞不下,她才堪堪停下手。 元吉摸着她的小脑袋,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她不断咀嚼的模样。 那泪珠淌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亦如内院跪坐的高城下巴上滚落的眼泪。 他望着灵位轻声哽咽地说:「师父,真相不日大白,您在天上看着,弟子一定为您的声誉讨一个公道。」 青烟飘渺,晃过灵位渐渐显现出那锋锐如剑的字迹。 急雨剑。 武峰。 「横天那档子事都是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被押解回盘州的记账先生面泛悲色,他双手拢袖谦卑地弯着腰,「我等都是劳苦心慈的商贾,大人可不能拿我们盘州商贾与那天贪做比较,做不得呀。」 刘朔云迈步渡了几步,他的面色深沉,从眉宇间透出的肃穆叫人不寒而栗。 「顾再青还活着的时候,这盘州就是他的银房私库。」他背手转过来瞪着记账先生,「你倒是跟我喊起冤了,那你倒是说说这些潮米霉面是怎么回事?若是没有当家掌柜的准允,谁敢这么干?说呀,你倒是说给本尉史听听!」 愈发威严的气势压迫犹如兵临城下,刘朔云多年与边塞甲士相处,那骨子里的书生气不乏多了几分杀伐气,叫记账先生吓地睁大眼向后退了半步。 「大、大人,这确实是冤枉呀。」记账先生咽了口唾沫,「顾再青是天贪,那是盛崇年间的贼子,敛财万金致使饿殍千里,那可是大恶人。我等为商贾,就是借我等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边塞军爷的性命开玩笑。满红关为郑国边塞重地,若是甲士伤及毫毛,我等皆痛心万分,怎敢拿这等污秽物去给军爷们做军粮。大人明察秋毫,可不能冤枉我等。」 记账先生倔强地偏头嘟囔,但目光却不敢与刘朔云对视,可刘朔云已然逼近几步。 「这账本上写的清清楚楚,新季担谷,数量清晰,出仓地写的明明白白。而今夏季天热,烟州、门州等地灾情严峻。可你这里是盘州,粮食丰收多过其他州郡,而我等截获的军粮却是潮米霉面!」刘朔云居高 俯视,眼神阴狠地瞪人,「物证在此,你还跟我空口白牙喊冤?好!那我今日便做那无良官,宰了你搓搓这盘州商贾的锐气,左右!」 一旁严阵以待的甲士登时齐喝一声:「在!」 「就地正法!」刘朔云大手一挥,「拖下去,斩!」 「喏!」 两名甲士上前架起记账先生的胳膊就往外拖,记账先生被倒拖着瞪大眼珠子呐喊起来! 「大人且慢,冤枉,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大人且慢呀!」记账先生眼泪都被吓出来了,他破音嚎啕着,「我说!我说!这龌龊事背后另有主谋,大人!!!」 「慢!」刘朔云抬手制止,「说。」 「放开我!」记账先生挣脱着匍匐在地,旋即跪爬着冲到刘朔云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此事、此事乃是大掌柜蒋年华一手操办,书信皆在小的家中暗格之中,小的可立马取来交于大人。」 「蒋年华?」刘朔云眉头微蹙,「一介商贾,为何要以次充好,潮米霉面过不了边塞军防,货车一到红山马道就会被查封,这般作为岂不是自寻死路?你还敢说谎,拖下去!」 两名甲士闻声立马上去拖拽,可记账先生吓地一把抱住刘朔云的腿不放,他尖声嚎啕:「大人且慢!小的收到大掌柜于崇都送来的书信,其中并有廷尉右监批文与崇都圣上批阅的通关文牒,大人明我意,且慢杀我,且慢呀!」 「当朝通关文牒?!」刘朔云眸子一厉,他厉声逼问,「圣上慧眼明察,怎会批阅如此公文?你胡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谎话都能满嘴连篇,我不杀你,天地难同!」 「小的若是信口胡诌,大人可杀我!!!」记账先生仰视着刘朔云张嘴大喊,「大人可去取来书信与通关文牒一应查阅,小的绝无半句虚言!」 「去!」刘朔云瞪着人摆手,「快!」 甲士拽住记账先生冲出去,刘朔云顿时眉头越蹙越紧,步子也迈的愈发疾快地渡着。 不一会儿,甲士带着记账先生返回,等将搜查来的书信交递给刘朔云一看,刘朔云起伏粗重的胸腔陡然一停。他盯着那通关文牒上大大的玺印,整个人向后连退了几步,直到一手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 「这是圣上的批文。」刘朔云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如此?陛下这是何意?」 「书信与通关文牒皆是大掌柜送来的,而且随行信使也在府中小住、他人还在,尚未离开。」记账先生心惊胆战地提醒,「大人可唤他来,一验便知。」 刘朔云缓缓坐下,他的面色已然白如苍纸,但为求证真伪,他还是摆手命人去了。 甲士去而复返,将人带到时,一名甲士上前抱拳,说:「大人,我等前去拿人,发现这人在收拾细软准备出城,被我们逮个正着。」 刘朔云抬眸一看,可这一看,他的眸里莫名起了些许变化。 「我似乎见过你。」刘朔云似捕捉到一丝模糊的记忆,他上前凑近盯着人,「把头抬起来。」 这人本来头垂的就低,闻言之后头又低了几分。 一名甲士捏着他的下巴将头强行抬起来,刘朔云仔仔细细地盯着这人的面容,眼睛逐步睁大。 「我见过你。」刘朔云似在确认,「你曾在烟州牧府内出入,就跟在廷尉右监身边,你是谁?从实招来!」 那仆役打扮的人被捏着下巴转不了头,他眼珠一转,说:「在下不曾去过烟州,大人许是认错人了。」 「不对!」刘朔云从愈发清晰的记忆里认出了人,「陈金裘归都那日你就跟在后头的车队里。我见过你,你当时就在后头灵车旁,说!你是谁?!若敢虚瞒,律法伺候!」 甲士默契地用拇 指一推刀柄,咔嚓一声锐响,那仆役顿时吓地双腿一软,张嘴就嚎了出来:「小的说,小的名叫厚德,是廷尉左监陈平冈的贴身仆役!」 「陈平冈早就死了,这圣上的通关文牒。」刘朔云举着手中的通关文牒,「为何由你区区这等仆役来送?!」 厚德吓地言语失措,半晌支吾地说:「此、此事乃是……」 「再敢虚言!」刘朔云威逼恐吓,「立斩不赦!」 「小的说!」厚德当即跪下去,「小的是奉上头命令携书信来此,命小人来此的是我家三爷,陈金裘。」 「呵呵呵,欺瞒之言!」刘朔云先笑后咆,「陈金裘是廷尉右监,他派你送这通关文牒,可送去满红关的军粮却是潮米霉面!若是东窗事发,圣上怪罪,陈家必然九族皆灭!陈金裘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干这等蠢事,你还不从实招来?!」 厚德支支吾吾,目光左右躲闪间说:「那是这些商贾妄图吞利,以次充好,大人还请明察!」 「你含血喷人!!!」记账先生陡然发作,「明明是你携此信来此与我等通传,以霉物填充谷物,可从中赚取暴利!大人,小人还有证词!」 刘朔云侧眸严声,说:「讲!」 「他!」记账先生挺直腰杆指着厚德,「前些日饮酒,这小子吃醉酒吐了真言,他说自个儿跟了明主子,背地里痛骂陈平冈是废物,说自己的主子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还许诺我等跟着他绝不会吃亏。好呀,这会儿倒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呸!」 记账先生冲厚德吐了口唾沫,气的连连粗喘。 「大人物?厚德,你倒是说说,你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是谁。」刘朔云逮住漏洞追问,「说!」 厚德额头流汗,挣扎犹豫支吾着:「我……我……」 皆得 「不说便杀!」刘朔云稳稳当当地挥动大手,「我到时亲自去崇都查个干净。」 「我说!」厚德吓地喘出口大气,他唇齿抖颤地说,「是、是晋王殿下。」 刘朔云双眸一亮,他面不改色地严声问:「此事与晋王殿下何干?」 这时甲士中一名斥候走出,将一封宗卷递给刘朔云,并且贴近耳语了几句。 「国库空虚,无钱买粮,晋王殿下出了注意劝谏圣上于商贾中买粮。」厚德咽着唾沫狠下心,抬起坚定的眸子仰视刘朔云,「晋王殿下让我携书信与通关文牒前往盘州收粮,以便早日将军粮运往满红关,殿下也好向陛下复命。」 「此事若是晋王撮合,他定然不会傻到将霉物送至满红关。」刘朔云翻阅着宗卷,「你还在撒谎!」 「绝无虚言呀,大人!」厚德提高嗓门呐喊,「掺和霉物的确不是晋王之意,而是商贾蒋年华私自做地假账。他以重金贿赂小人隐瞒此事,并许诺待军粮到了满红关,还会分红与小人。」 「蒋年华也绝不可能以次充好,他没这个胆!」刘朔云「啪」地一下合上宗卷,他扫视两人,「你们当中有一人撒谎,罢了,都推下去斩了!」 甲士再次大步向前,记账先生跪下嚎啕喊:「大人且慢!小人说实话!这霉物地确不是给满红关军爷们吃的,而是要卖往塞外给外寇地呀!」 这话一出,刘朔云顿时一怔,他急声追问:「你给我说清楚!」 「外寇收粮,粮车中不止有粮食,还有盐铁等物,都是大掌柜密令我等装上运往塞外卖给外寇人打仗用地。」记账先生耸着肩膀喊,「塞外外藩入境,外寇许以暴利收购粮食、盐铁,我们可不敢给满红关送霉物充当军粮呀!」 「他说地这句话我信。」刘朔云颔首点头,旋即看向厚德,「你还有什么话没交代?」 「小的实话实说。」厚德面对刘朔云锐利的目光,胆怯地说,「晋王殿下早知蒋年华这等商贾必然会在军粮上做手脚,他命小人待事发之后将此事推到廷尉右监身上,除此之外,小人什么也不知道,还请大人。」厚德吓地体弱筛糠拜倒下去,「放小人一条生路。」 「我且问你。」刘朔云用指背敲了敲宗卷,「这是烟州陈平冈被杀一事的案件宗卷,这件事上,你可有什么要与本尉史说的?」 厚德闻言身子抖了抖,他垂着脑袋没抬头,只是艰涩地说:「晋王殿下曾密令小人,以毒药混入酒中,偷偷毒死我家二爷。」 刘朔云听完话深吸一口气,他沉默许久,大手一挥,说:「拖下去,关押起来。」 甲士将厚德与记账先生带下去,一名一直站在其身侧的斥候疑惑地问:「大人,这两人说的可信吗?」 「可信。」刘朔云揉着额头坐回座椅,「晋王与蒋年华合作,两人可谓各怀鬼胎。蒋年华贪财,但他不敢用霉物毒害满红关甲士,此举只是借用通关文牒走私谋取暴利。可晋王就不同了。」 斥候疑惑地问:「有何不同?」 「晋王密令厚德毒死陈平冈,而案发当日,所有人都知道陈平冈在与江百川饮酒。陈平冈若是毒发身亡,此事必然会直指向江百川,而烟州百姓都爱戴江家,若是江百川被捕,百姓必然造反。」刘朔云逐步理清思绪,「百姓一反,陈丘生便要以律法镇压。两者相斗,陈丘生寡不敌众,极有可能身死烟州,那么刑狱的大权也就旁落,晋王是要夺刑狱。」 斥候明白后继续问:「那么这一次呢?」 「还是刑狱。」刘朔云放下宗卷,「陈金裘如今执掌刑狱,这书信和通关文牒都是以陈金裘之名奏请批阅,出了事必然要怪罪到他头上。他如今是陈家的掌舵,他倒了,陈丘生又困在烟州 回不来,这刑狱迟早是晋王的囊中之物。晋王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先人一步,心思细腻如发。」 斥候想了想,说:「晋王如此行径着实阴险,还好大人更胜一筹,查了个水落石出。」 「不,此事不止如此。」刘朔云心头隐隐不安,「晋王安排如此周密,绝不会派厚德这般胆小如鼠之人处理这等大事,这里面定然还有什么缘故,只是到底是什么,我着实想不出。」 斥候笑着安慰:「还能有什么缘故,蒋年华为财,晋王为权,无非就是这两样。」 这话一出,一直困惑刘朔云的迷障登时烟消云散。 他突然一拍桌案站起来,神情惊觉地说:「一语惊醒梦中人!」 斥候被他这一惊一乍吓地一愣,他问:「大人知道什么了?」 「他不止要权!」刘朔云蹙眉深思,「若是霉物充当军粮之事东窗事发,他一可将责任推到陈金裘身上。二则彻底端平盘州商贾,将蒋年华一手创立的商会查抄,以此便可填充国库!他意在此!」 刘朔云笃定地说。 「权财皆收。」 路遥知马力,从盘州前往满红关的军粮到了,只因运送这批军粮的随行掌柜都带着通关文牒的批文,红山马道的巡检只好草草了事,货物也就很快顺利的通过隘口,抵达了满红关。 石丹心年迈,加之日夜操劳边塞内务与塞外军情,便将抽检军粮的事务交由从前线换值回来的叶宏放处理。 前线战情紧急,叶宏放见有当今圣上批阅的通关文牒,便少了多做排查的心思,火急火燎的将军粮运往了塞外,连夜奔赴向梁封侯所在的营地。 「原先估算过,这军粮应是到不了的。」梁封侯远在边塞也不忌口说场面话,「崇都这次倒是给足了面子,掐指头算着日子把粮食送过来,倒没把我们这群饿死鬼给忘了。」 叶宏放赶了一夜的路,连日来的风霜愈发森寒,大漠入夜后的空气只要哈口气就能凝起白雾。 「我回关前营地的粮就断了七日。」叶宏放拍了拍肩上的盔甲,抖下几滴霜露,「都尉大人这些时日受苦了,怕是没吃好也没睡好。」 为了防止迦拿人的巡兵探查出营地的位置,梁封侯施行了夜不生火,口脚无声的规矩。 营帐内只露着那么点星光做照明,梁封侯坐在黑暗里,但那双冷冽的眸子却叫叶宏放看的清清楚楚。 一旁的亲卫插嘴,说:「都三日没睡了,前线打的不可开交。大人连日奔赴两地指挥,不然迦拿人早闯过前方三里的矮丘。别说米面,就是口水都——」 「多嘴。」梁封侯冷声瞪了亲卫一眼,等人吓地闭嘴禁声,他才继续说,「把粮食往后运三里,做熟了在送过来。」 亲卫闻言只好无奈垂头,快步出了营帐。 「大人还是睡上几个时辰吧。」叶宏放就地坐下休息,「人不是神仙,不吃不喝可不成。」 「我们的敌人里有神仙。」梁封侯不客气的反驳,他站起来走到帐帘前向大漠的黑夜眺望,「和神仙斗就得不吃不喝,一刻也不能松懈。」 「就算不睡也得吃点东西。」叶宏放多劝了句,等紊乱的气息平复后才问,「战情可还安稳?」 「此处是定了,迦拿人的前锋被限制住了。多亏破风营的弩箭,不过……」梁封侯神情忧虑的吹着夜风,以此保持清醒,「铁血营接连交战已呈出疲态,陷阵营居中坚守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人数太多,接续上来源源不断,这是根本所在。」叶宏放扶着膝头抬头,「这般下去,前线崩溃是迟早的事,大人需尽早做安排。」 「这事我明白。」梁封侯望向大漠右庭遗址的方向 ,「但时机未到,要想彻底解决这种困境我们都得耐心的等。无论多么疲劳,都得咬死了牙撑着。」 叶宏放似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隐情,他问:「大人这话何意?」 「待伙食上来你放开肚皮饱餐一顿。」梁封侯侧过脸,夜风吹拂之下,他的面上仿佛凝着层冷傲的薄霜,「随后便尽起大军随我出征前往前线。」 叶宏放「哦」了一声,而梁封侯已经掀着帘布出去了。 微弱的火光来源于三里之外的营地,退换下来的甲士都眼巴巴地望着、等着。他们已经饿了足足七天,眼看着伙食就要送上来,不禁心中都生出了些许希望。 时间过去莫约几刻钟,后方的粮车终于在众望所归的注视下,来到了营地。 热气腾腾的粥饭米面被夜风刮过,令人炊烟三尺的香味飘散开去,乌压压的甲士衣不卸甲地围拢过来。 他们搓着冻的发抖的手指,一窝蜂似地冲过去,端起木碗就往嘴里灌。.z.br> 可前头几人灌下食物嚼了几口,登时有几人俯身对着沙地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这粥怎么是苦的?」 「这饭是馊的,比泔水还难闻,这是给人吃的吗?!」 「这肉怎么是腐肉?都长毛了,这是要老子的命吗?!」 诸如此类的抱怨声接连不断,一众领头的将领将多日来忍着的窝囊火统统倾斜向伙头兵。 「说!」一名将领瞪着凶狠的眼珠,「这些饭食可是你们做的?!」 「诸位统领,我们可是用刚到的军粮做的呀。」领头的伙头兵无奈摊手,「肉食米面,上面铺的都是好的,可下面一层层都是潮米霉面。这叫我等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如山 「放你娘的屁!」那将领攥着拳头打过去,口中大骂,「狗都不吃的东西,你做给我们吃,你这是讨打!」 那拳头一拳正中伙头兵地面门,一众甲士闹哄哄地冲上去,围着那帮伙头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引地他们都哀嚎惨叫起来。 梁封侯正在前头巡查军情,听到军报急忙赶来。一众亲卫冲上去将两帮人拉扯开,梁封侯耐着性子走到当中。 「是谁先动的手?」他环视怒气冲冲地甲士,「说!」 「是我!」那先动手地将领上前一步,他指着那被踹翻地粮车,「这群***的杂碎做的饭。都尉大人且看看,不是腐肉就是潮米霉面,这不是要害我们的命嘛?!」 「说的不错!」另一名将领上前怒声附和,「我们辛辛苦苦在前头玩命,这群蠢蛋在后头连他娘的做个饭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梁封侯从粮车上取下一碗混着霉物的白粥,然后举着直直抵到鼻青脸肿的伙头兵胸前。 他寒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是今日新运到的粮食,我等打开时发现上头铺的那面都是好的。」伙头兵被打掉了门牙,说话漏着风,「可底下的都是潮米霉面,我等在后头摘了几刻钟的霉物,挑挑拣拣才做出这些伙食。大人,我等皆是伙头兵,可东西是坏的,叫我等能如何?我等无奈呀!」 「叶宏放!」梁封侯冷声暴喝,「出来!」 叶宏放快步从人群中奔出,他单膝跪地抱拳,回应说:「在。」 梁封侯冷不丁将粥泼在他脸上,寒声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叶宏放也不去抹脸上的残渍,他抬头注视了梁封侯片刻,随即垂头重重一捏拳头,大声说:「小人未能详查军粮,此等失职之罪,小人一力承担,还请大人降罪!」 「来人。」梁封侯目光微凝注视着叶宏放,「叶宏放渎职之罪,依大崇军法处置,「凿眼」!」 凿眼,崇都十大酷刑之一,由刑狱律法撰写。犯人被固定四肢,再由利刃凿刻眼洞,挖出双眼以示惩戒。其毒辣之痛叫人难以忍受,许多人在经受酷刑的过程中,不少被活活疼死。 几名亲卫都是斥候出身,闻言皆是齐齐抬头围视向跪着的叶宏放。斥候营亲如兄弟,生死存亡之际皆可信任彼此将后背交付与对方。他们了解叶宏放的为人,知道他定有难言之隐,可梁封侯一言既出,便是军令如山! 这几名亲卫齐齐利落跪地,抱拳齐声说:「大人三思!」 梁封侯转向这几人,面容愈发冷漠,一语不发。 一名亲卫劝说:「叶宏放自小便入斥候营,此等过错,必然另有隐情,还请大人详查!」 又一名亲卫与身侧那名亲卫对视一眼,旋即齐齐震声:「请大人详查!」 这群参与斗殴的甲士中不乏铁血营的甲士,他们最是桀骜不驯,有人口无遮拦地质疑,说:「大人乃是斥候出身,可别为了私情而藐视军规。」 「不错。」一名铁血营的甲士环抱手臂,阴阳怪气的说,「都是关内的兵,甄将军在时都是一视同仁,偏袒护短,按律当斩。」 「都是关内的兵,他若是真犯了错,我等定然不会放过!」亲卫气不过出声反驳,「可他连日来传报军情不眠不休,难免有疏忽之时,你们何苦这般步步紧逼?!」 「他不眠不休,我们休息过吗?!」铁血营的甲士登时提高嗓音,「前线的战场是我们铁血营的兄弟在严防死守,浴血冲锋!可他呢?」他指着叶宏放冷笑,「运粮的差事都能办砸了,这般粗心,还能当斥候营的斥候?你们斥候营的斥候莫非都是这等酒囊饭袋?!」 「放你娘的狗屁!」 亲卫震怒之下与之对眼相瞪,「没有我们传递军情,你们这群只知道冲的驴脑袋早就叫迦拿人给围剿了!没我们传递军情,你们几次杀出重围,还不是我们的功劳?!」 「那换个差事试试,换你们!」铁血营的甲士气势汹汹地踏步走近,「你们吹哨放鹰传个信儿,我们可他妈都是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玩命!那沙子里埋的都是我们的弟兄,尸骨早叫沙子给埋了!!!」 「怎么?!」亲卫们团团围过来,瞪眼攥拳,「还想动手不成?我们不是伙头兵,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 「那他妈还说个屁?」铁血营的甲士都围了过来,两帮人对峙起来,一人拇指推刀,「上手比划比划!」 眼看着两帮人就要动手,梁封侯旋身盯着众人从牙缝里崩出一句:「够了!」 众人闻言皆是喘着粗气各退几步,而梁封侯却只是定定地看向叶宏放,淡漠地问:「叶宏放,军令如山,如若另有隐情你可尽数道来,讲!」 叶宏放环视左右怒气冲冲的甲士,又看向一众鼻青脸肿的伙头兵,他咬牙垂首,说:「小人失职之罪,无缘由可辩解,还请大人降罪!」 亲卫们闻言齐齐瞪大眼望过来,其中一人紧张地喊了声「宏放!」 叶宏放听着这声话语,登时咬死了牙。他抬头看向梁封侯,震声说:「还请大人,降罪!」 「好!」梁封侯颔首清晰吐字,「行刑!」 亲卫们闻言都难以置信的看向梁封侯,可梁封侯却对他们视若无睹,他们只好麻木地迈动脚步围住了叶宏放。 「宏放。」亲卫艰涩的开口,双手扣住叶宏放的肩膀,「你且忍住。」 几人扣住叶宏放的手脚,一人从腰后拔出森寒锋利的匕首,然后一手按住叶宏放的额头。 几人这般顿着动作,在一众愤怒的甲士久久注视下,一人当先呐喊:「行刑啊!」 喊声怒啸,夜风凄冷,叶宏放的目光透过逐渐逼近的锋利匕首,抿唇死死咬住了牙。 那明晃晃的刀锋迫近,他借着凄迷的星光,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梁封侯的背影,那身影在星光下涨大无边,飘动的披风鼓荡着猎猎风声。 梁封侯望着黑夜里的大漠沉默无声,攥着刀柄的手愈发收紧,直到指节泛白。 叶宏放稍稍睁大了瞳孔,倒映着匕首尖锐的锐口,旋即就听「噗嗤」一声,利刃挤压着利落地刺入了眼窝,叶宏放浑身剧烈抖动起来,四肢不由自主地颤动挣扎! 「啊——」 「堵住他的嘴!」 梁封侯侧过脸厉声喝止,亲卫一把将早早扯下的布条塞入叶宏放的口中。他侧首看向梁封侯,陡然发现对方的面容在这一刻竟凝着一副令人惊悚的狠厉。 叶宏放呜咽嚎叫,声音只有呜呜声穿透布条,那碎肉被利刃搅动,就见亲卫的手狠狠那么一挖! 叶宏放陡然全身剧震,噗嗤闷响的喷血声连带鲜血从眼窝中喷射而出,旋即那颗血淋淋圆滚滚的眼珠登时被扯断了筋肉,挖了出来! 在场围观的甲士看的触目心惊,有人只觉得眼窝发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而此时的叶宏放忽然停止了抖动,他的心脏仿佛骤停了半晌,旋即剧烈跳动,胸腔剧烈起伏着喘起了粗气。 梁封侯下颚肌肉骤紧骤松,又是吐出一句:「凿第二只眼。」 亲卫双手颤抖,他抓着叶宏放的头,抬起了匕首!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被挤开,一名风尘仆仆归来的斥候眼见这一幕大惊失色,他只愣了那么一霎,随即便冲到梁封侯身前跪下,高声说:「大人,急报!沉沙营截断了迦拿人的后援,我们的机会来了!」 亲卫们闻言都停下动作望过去,梁封侯接过信卷摊开扫视一眼,随即攥入掌中捏皱,他似如释重负地吐气,说:「等到了。」 他转过来,忽略所有人的目光朝着叶宏放直直走来。 亲卫们不敢在有动作,就听梁封侯说:「大战在即,留他一眼。」 铁血营甲士不服气,一人倔强地说:「可大人,这是军法,如若不遵守往后岂不——」 「军令如山我自是知晓,可你曾听过戴罪立功之说?」梁封侯打断甲士的话,转身逼视着人冷声说,「先代甄王本是江湖草寇,误了军机处以极刑。开国先皇特命其戴罪立功,先代甄王感激涕零领军大破崇都,这才有如今的江山天下,而今我便以满红关都尉之职特赦叶宏放戴罪立功。」 梁封侯解开披风系带甩入猎猎狂风之中,任由它飘向远空。 「我司职都尉之前是斥候营统领,他是我的人。于公,我凿他一眼给了你们铁血营一个交代,也给了诸位弟兄一个交代。」他拇指推刀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甲士,咧嘴冷笑说,「于私,这满红关如今我最大。我梁封侯今日便视军法如无物,偏袒护短我就是做了,你能奈我何?」 铁血营的甲士涨红了脸顶嘴,说:「甄毅将军在时,我们铁血营便是满红关最好的兵!大人这是不给甄将军面子,亦没把我们铁血营放在眼里!」 「小子,甄将军已死。」梁封侯用拇指戳着自己的胸口,「现在我梁封侯当家做主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你若是有怨气,可以。今夜你若是能活下来,尽可去崇都告御状。但现在。」他侧首环视一众甲士,「本都尉今夜要举五营之力与迦拿人决一死战,你若是还是个带把的爷们,就带上刀跟我走。」 以退 他抬首扫视一众甲士,陡然高喝一声:“你们跟不跟我?!” 一众甲士闻言都抬起迸射着炙热战意的目光,旋即就听沙地里响起了一阵整齐的呼喝声! “呼哈!!!” 嘹亮的呐喊声响彻夜空,人群耸动脚步不一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那里是战场! 梁封侯走到叶宏放身前,他的面容蜷缩在星光的阴影里,但话语多了几分平和。 他问:“还能动吗?” 叶宏放激动地喘了口粗气,他面色苍白地在剧痛里挤着笑意,说:“我还能握刀。” 梁封侯点了头,转过......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都市武侠,玄幻脑洞剑来,雪中元尊奇幻,土豆烽火穿越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以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野火 迦拿人飞步紧追,在奔跑间高举长矛,然后大步迈越,那长矛高过头,在瞅准逃跑的敌人后背方向,狠狠一掷! 嗡! 成千上万的长矛划破长空朝着沉沙营的甲士飞速袭来,秃子听到破风声扭头一往,他当即环顾左右大声厉喝:「散开跑!!!」 两列长龙当即分散开来,可破空的长矛在穿过阴暗的空气后,在迎接到天明的第一道曙光的瞬间骤然大亮! 那些锋利的长矛借着天光闪烁着锋锐的寒光,骤然间就听噗嗤几声,几十名沉沙营甲士在奔逃间被长矛钉在原地,连带喷溢的鲜血向着四周飘洒漫天。 秃子被溅了一脸血,他顾不及抹,连看都不看一眼顾自奔逃。他是第一个率先奔上矮丘的,而另一支队伍眼看着也要爬上沙丘,两者一前一后向左右分散开来,奔下沙丘的瞬间身影就消失在迦拿人的视线里。 迦拿人急的愈发加快脚步,他们不擅在沙地奔跑,一众人往沙丘上冲锋显得极为吃力。可后头的首领喊声激烈且匆急,他们便更加卖力冲锋直直冲上了沙丘,可当他们望向矮丘下方的瞬间,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愣。 「放!」 秃子手中的大弓陡然松开,弓弦在震颤间将箭矢猛烈弹射出去,嗖地一下就射倒了一人! 一排箭矢齐射之下骤然射翻不少迦拿战士,而迦拿战士反应过来的刹那立刻就抽出盾牌抵挡。可就在这时,秃子又是背起大弓大喊:「撤!」 一帮沉沙营甲士都是大笑着背起大弓,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下令一帮迦拿战士都气的越发急躁,他们气急败坏地冲下沙丘,在追赶里骂起了迦拿话。 矮丘下方的沙地松弛且柔软,入脚就陷下去半个脚脖子,他们追的艰难,想投掷长矛却站不稳身形借力,而就是追了这么一阵子,秃子那群人又停下了。 「迦拿小兔崽子,来。」秃子突然不跑了,他与一众沉沙营甲士转过身正面对向迦拿人,他勾了勾手指调笑地说,「都给老子过来!」 迦拿战士愤怒地朝前冲,一帮人放弃长矛抽出短剑,朝着秃子等人发力冲刺!而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嗖嗖嗖几声响! 噗嗤! 无数道残影带着飞扬的沙粒亮出锋寒的箭簇,无数个人影从沙地里突然冒出来,而无数道箭矢从四面八方骤然刺穿了居中的迦拿战士们的身躯! 「杀!!!」 一声暴喝从沙地下方传来,山一程一马当先从一名迦拿战士身侧窜出来,跃起的刹那对着那人的脑袋狠狠一削! 嘶喇一声,迦拿战士在惊骇中被削去半颗脑袋,那血溅了山一程一脸一身,旋即他凝着浓烈杀意的怒容,又是一刀砍翻一人,随即振臂一呼:「杀!!!」 数之不尽的人影从沙地里腾跃而起,钢刀挥舞之下,被斩杀的尸体皆面带惊愕。而秃子已然带着人冲了回来,在瞬间形成围剿的攻势,对迦拿战士们展开了一场屠杀! 混乱的战场一触即发,迦拿战士抽出短剑急忙应敌,他们终于明白了,原来撤离的敌人不过是在吸引他们深入埋伏地。 他们中计了! 可懊悔来的太晚,这场有预谋的偷袭在顷刻间杀死了他们大半的同胞,并且战场的攻势转换太过突然,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就被打了个片甲不留! 迦拿战士们习惯性地向着彼此靠拢,他们想要再次形成圆形防御阵型,可沉沙营的甲士到处都是,他们聚不了,只能拼死相抗! 秃子狠狠一刀深入对手的脖颈,他抬脚踩着尸体推开想要拔刀,可迦拿战士对敌根本不惧怕死亡,他在临死前刺出一剑划破了秃子的大腿。 秃子向后撤了半步,几名 迦拿战士冲上来围攻,他们认定了秃子是主帅,因为刚才就是他吸引他们进入包围圈的。 数把短剑刺来,秃子根本来不及招架,他做好死的准备,如野兽般呐喊着举刀去砍人! 可就在这时,一道锐利且角度精妙的钢刀陡然闯入双方的对决,秃子的眼前就见一道残影划过,短剑尽数被横扫开来! 秃子向下一弯头,就见江百川铲着沙子飞滑过来,那大脚横踩着沙子深入半寸止住身形,旋即抬臂向外横扫开去,这一刀猛地划破三人的脖颈! 「草了个爹的!」秃子摸着光滑的脑门惊讶地喊,「这刀子辣哟,小子,行!」 江百川朝他露齿一笑,旋即拔地而起,刀光闪过又是砍翻两人,他的速度奇快,力量大的出奇,其势猛烈如狂风暴雨,那刀光舞动间犹如一阵狂风冲入场中左突右进,顿时成了场中的焦点! 「统领!」秃子踩着尸体大喊,「这小子哪的?够狠!」 「城西禁军的人,你小子别怯。」山一程喊了那么一嘴,「跟他比比。」 「他娘的。」秃子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旋即握紧钢刀露着白牙狠笑,「喏!」 秃子踩着大步抬刀砍人,可江百川更快,他的刀仿佛长了眼睛,对的永远是人的脖子,一刀结果了人旋即收刀反攻,他的招式只有进攻没有防守,与之对敌的敌人皆是死在进攻中!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这一场围攻仿佛成了他的舞台。他的步伐奇妙,出刀精准,仿佛是一名舞姬在舞台中跳着挑逗的舞蹈,但狠辣的刀光和飘扬的鲜血却成就了他的潇洒。 在他那脖间随风飘扬的红纱间,他如入无人之境,刀光闪烁无匹,很快四周遍地都躺满了尸体,余下残留的迦拿战士都心生畏惧,和他保持着距离。 「杀光。」山一程盯着余下的敌人喘息,「动手!」 血战结束的很快,最后一名迦拿战士抱着刺入胸膛的钢刀睁大不屈的眼眸,秃子收了刀随手擦了擦大腿上的伤口,那血淌的裤子都是深红色。 「小子。」他朝江百川竖起大拇指,「厉害。」 山一程手臂受了伤坐在地上休息,他望着打扫战场的江百川笑了笑,然后转向秃子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而江百川却在晨风的摩挲里抓住了脖间的红纱,他将纱布贴近鼻间细细的嗅,闻到的气味却是汗味和血腥味。 那股缭绕心田的女子香不在了,他转身往回望向满红关的方向,心中想着挂念不忘的梦中人。 梦娘。 他看了半晌,突然从刮弄的晨风里,看到四周的沉沙营甲士似呆滞地望着他的背后。 他疑惑地转头,顿时眸子一凝。 那矮丘上的血色未干,但却站满了人。 迦拿战士。 秃子喊了嘴:「统领。」 「嘘。」山一程喘好气,他一拍大腿站起来,「不跑了。」 他看向江百川,面色凝重地重重一点。 江百川将红纱甩向脑后,手中刀柄微转,横长的刀亮出一抹艳丽的血色。 他说。 「喏。」 昏黄的光线照透了纱帐,那猩朦的淡淡光晕在毛毯上留下处处如缩小后的太阳。 那是温暖的阳光,交河的指尖沿着略微粗糙的皮革滑动,沿途掠滑过那毛毯,指尖在阴影和光明间照的忽明忽暗,手指慢慢地向前推动着,最终停在了一处古铜色的胸膛前。 交河的手指在眼睛前凑近搓揉,嗓音在晨光里低沉而伤感,他说:「我好想念昨夜的歌声。」 纱帐在狂放的风中鼓动发出轻响,帐外依旧是风沙的声音。 他深深的呼吸,闻到的是儿时的味道。 「那一夜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布日古德的面容遮蔽在阴影里,他半眯缝着眼,注视着交河的手指问,「我到了右庭,只见到了满地的尸体。」 交河伏在布日古德的胸口停下了动作,他沉思了片刻,随后略微仰起上半身去看,眼神极其平静的与布日古德对视。z.br> 「我的父亲让我许下誓言,那是决不能说的秘密。」透进纱帐的晨光照在他的后颈上,将他照的模糊不清,「等我完成誓言后,我在告诉你吧。」 布日古德和他对视了片刻,忽地扯着嘴角笑了笑,顿时就将凝重的气氛笑的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溺爱般的目光。 「那先完成我的誓言吧。」布日古德手指勾起落在一旁的兽皮衣,「大战即将开始,我们得尽快。」 他似乎天生就带着让人放松又叫人亲切的特质,这一点令交河时刻紧绷的神经很是松弛。他环视着四周昏黄的纱帐,在心里想着,要是一直躲在这个小小的纱帐里该多好? 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 布日古德随意将衣服一套,然后拨开额间的发梢看向鼓荡的帐帘,晨光渐渐如渡步般漫延进帐内,天亮了。 「我们一路走来没有哪个部族的族长愿意接受你的请求,在这里也一样。」交河披上白色的内衬,手臂穿过袖口时说,「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布日古德已经走到帐帘前,晨风愈发狂放地吹拂,吹的他那头粗野的头发向后飞扬,连带胸口的衣襟撇向两侧,***出结实的胸膛。 「对,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布日古德将弯如圆月的弯刀绑在腰间,他在系着绳带时扭头轻笑,「但不止我们两个人。」 交河头一回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布日古德,他颇有兴致的调侃,说:「这么有自信?」 破壳 布日古德渡步走回来,他蹲下身按着毯子像只豹子一样靠近,然后额头直直抵在交河额前,语气从容地说:「一定行。」他忽地偏头去叼住交河的耳垂,牙齿轻轻地厮磨了一下,耳语说,「你只需要相信我。」 交河被这一下磨的眼睛微眯,他偏头起身去穿衣,等待穿戴整齐后,跟着布日古德一同走出了纱帐。 晨风粗犷,吹荡的黄沙如横下的沙雨,大漠的女人们还在帐篷里,而族长的帐篷外还站着一名侍卫。 布日古德开门见山,说:「我要求见族长。」 交河跟在布日古德身后,面色很严谨,他想起多日前在大漠各地部族的所见所闻,心知多半会被拒之门外。 侍卫抬眸看了布日古德一眼,旋即竟就这样让开了身位,还顺手掀开了帐帘。 布日古德没看他,顾自矮身进入帐篷。而交河则止不住好奇的目光多看了侍卫几眼,便跟着一同进了帐篷。 族长的帐篷远比其他族人的帐篷要大,角落摆放着许多圆身窄口的泥陶壶,帐篷中心堆了土堆,篝火烧的很旺,四周支着高大的黑色木梁,帐篷顶处露出四方豁口,青烟上冒遇到了晨风,转眼便被吹向远方。 帐内坐着许多人,交河看的懂这些人的身份,坐在角落的一群人都是部族中的长老和有资格发言的武士。女人们都坐在男人的背后,这是部族的规矩,意思是依靠。 「布日古德。」族长盘腿坐在篝火前,他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布日古德领着交河走近坐下,交河坐在布日古德的身后。 「你的诉求我们听闻了。」坐在族长身侧的老人挤着褶皱的笑,「附近的部族已经将消息带到了这里,我们明白你来的目的。」 这名老人穿着质朴的兽皮衣,脖颈上戴着许多由兽骨和各种不一宝石制作的项链,他的帽子很大,上面绣着古朴的纹路。 交河认出这人的身份,他是部族的巫师。 「很多年前你从远方来到这里。」族长沉着双臂看着布日古德,「你是塔拉腾最爱的武士,死在大漠的尽头,重生在大漠的开始。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的神迹,我愿意接待你,你说吧。」 布日古德按着柔软的毛毯坐下,厚实的毛皮遮盖了沙土,篝火的温度令帐内温暖且略显闷热。 「有一群迦拿人从海上来到大漠,他们要征服这里。」布日古德按着膝盖环视众人,「从海峡开始,一直到这里。族长,您是大漠尽头势力最大的部族,我请求您带领部族的武士加入即将到来的决斗。」 这话一出,居坐在角落的一众武士都笑出了声,他们四下面面互视,但只是笑却没有发言。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到过海峡,听长老们说,那是蓝色的。」族长从自己的话语里显露出迷惑的神情,「蓝色的,什么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他看向布日古德后温和地笑着说,「可能我这一生都不会看到,还有你说的迦拿人。」 巫师也看向布日古德,他的肩膀怂的很低,驼着背,嗓音苍老而缓慢地说:「离这里太遥远了,很久以前大漠建立了三帐王庭,我们的部族就已经迁徙到了大漠尽头。我们深深地躲藏在这里,是当初的王命令我们,要在这里留下大漠人的足迹。」 交河看向巫师,他在这里没有发言权只能沉默。 布日古德看向巫师,他轻笑着说:「但是大战即将开始,迦拿人已经占领了大漠右庭的栖息地,他们的人很多,并且已经向中庭发起进攻,中庭的王号召整片大漠的武士反抗,只有杀死他们——」 「这些迦拿人为什么会知道中庭在哪里?」族长打断他的话,两人中间隔着篝火冒着淡淡的烟,「是你告诉他们的。」 有武士安耐不住跟着开口:「你做了敌人的俘虏,这是武士的耻辱。」 「这是武士的耻辱。」族长没有反驳反而凝重地盯着布日古德重复,「武士的决斗只有死亡和生存两个选择,这是在塔拉腾注视下见证的规则,你违背了神明的旨意,没有勇气杀死自己。」 温和的笑意在眨眼间变作冷漠如霜的寒,族长虎视眈眈地看着布日古德,身子微微前倾。 这股压力来的突然,而布日古德却是挺直了胸膛,他说:「我没有杀死自己,是为了将这个消息带回大漠,如果我的死能让族长改变主意出大漠前往中庭。」 他拔出了弯刀,持着刀背递向族长。 「收起你的刀,大漠人接待同胞不会在自己的帐篷里杀死客人。」巫师语调舒缓地劝导,「过去的王让我们迁徙到大漠尽头,是为了即便有一天大漠人真的要覆灭,也能在大漠的尽头留下一颗重生的种子。就像你曾经在这里重生,如婴儿一样。」 族长举着右手高高抬了抬,他身后的少女立刻将身边的圆罐捧起来,然后小步地挪到族长身侧。 「你把敌人引向了自己的同胞,迦拿人是外来人,他们不懂大漠的凶险。」族长捧着双手对着壶嘴,「大漠的夜里有沙暴,白天有热的像火的太阳。他们会死在大漠里,根本不需要我们去杀死他们,塔拉腾会庇护我们,也会杀死他们。」 壶嘴里流出来的是香油,柔滑的油脂落在族长的手心,他缓慢地搓揉,直到双手全是油,他缓缓搓揉着。z.br> 巫师看了族长的手一眼,旋即说:「你代表不了王庭,我们也不会因为你曾经的过往而带领武士出大漠,你应该回去,或者继续向前。」 继续向前便是大漠更深的地域,那里荒无人烟,也没有水源,巫师的意思是让他独自走下去,直到死亡。 所有武士都注视向布日古德,全场静默无声。 「我们带着他们通往大漠中庭。」 这一声话语突然,但说话的人却不是布日古德。 所有人转动眼眸,看向开口说话的人,交河。 「他们的船有数百艘,人有数百万。」交河毫无顾忌地环视众人,「迦拿人会杀死中庭的大漠人,杀死左庭的大漠人,他们还会深入大漠,杀死你们。」 「这里是族长的帐篷,你不是武士也没有弯刀。」有武士开口说,「你在这里说的话没有用,闭上嘴。」 布日古德也看向交河,身下的手伸着去握交河,可被对方轻轻拨开。 「大漠人!」交河声音重了几分,「会彼此照顾,会在死亡前决战,不会有任何畏惧。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代表不了王庭,可中庭的大王已经在召集各地的武士去加入最后的决斗,而你们呢?缩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我是没有弯刀,我也不是武士,我只是作为一个客人在耻笑你们的懦弱。」 「他是什么身份?!」有武士腾地一下站起来,「族长,他是外人,没有资格发言。」 族长用涂满油的手指着交河,他寒声说:「外人在这里没有资格说话,你不是我的客人,我让你走进来只是因为布日古德曾经是我们的兄弟,而他现在的身份是奴隶,你也一样。」 那指尖的油脂滴落在篝火上,噗嗤一声便冒起了青烟,火势更是突地涨大缩小此起彼伏个不停。 「我是什么身份?」交河面色冰冷地站起来,他卸下腰间的钢刀拿在手里,旋即一扯身上的布袍露出一身黑甲,「我是郑国人,你们最可憎的敌人。」 武士们闻言都齐齐站起来,手跟着同时握住了弯刀。 在蠢蠢欲动的杀机里,族长眯着眼盯住交河,旋即看向布日古德,说 :「你把敌人带到我的帐篷?」 布日古德对视回去,他挺直胸膛说:「他是我的风和沙。」 有武士登时怒斥:「你和敌人结为风和沙,他是郑国人,你这是叛变!你不配做大漠人!」 武士们都震怒地齐齐拔出弯刀,旋即迅速地围住了两人! 而就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交河突然扔下钢刀,然后一把扯去布袍,他居高临下地对布日古德说:「你总是要和他们撒一次慌的。」 布日古德似乎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他说:「你我都应该诚实,这是我的誓言。」 交河环顾一众武士,在冷冽的弯刀中扯开了锁扣,卸下的黑甲落在地上发出轻闷的响声。 他说:「我遵守风和沙的誓言。」 他说完看向布日古德,旋即看向族长,扯住了自己的衣襟。 所有人注视着他,巫师摩挲着下巴上唏嘘的白须,风声在此刻大了几分,帐帘鼓荡地愈发厉害,这也令一众武士对于他接下来的动作警惕了几分。 交河在猎猎的风声中猛地扯开衣襟,所有武士都是凝眸盯住,下一刻都齐齐一愣。 火焰蚕食着滴落的油脂,族长盯着交河的胸口,平举着手指指向他的胸口,他惊骇地说:「你是!」 油脂持续地滴落,火焰越涨越高,照亮了整座帐篷,也照亮了交河胸口的图腾! 「我是郑国人。」交河右手握拳锤击胸口,然后旋身将胸膛对向所有人展示,「我也是大漠的王子。」 所有武士立刻都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地,旋即单手锤击向胸口,齐齐高喊:「王子!」 族长忙不迭地站起来,他绕过篝火单膝跪在交河身前,然后一拳锤击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最后抬头注视向交河胸口的王族图腾。 唤醒 他颤声说:「右庭王族的图腾,是真的,你是王子,你没有死。」 交河居高临下地俯视族长,寒声说:「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们,大漠尽头的部族,召集你们所有的武士,准备加入最后的决战。」 他看向布日古德,而布日古德已经转身单膝跪地,他仰视着交河,眼里流露出尊敬和爱慕,他恭声说:「布日古德,遵从王的号令!」 所有武士齐齐呐喊:「遵从王的号令!」 交河从地上捡起钢刀,随即环视一众武士,说:「将消息传遍整片大漠,告诉他们。」 他勾着黑甲绕过篝火,大刀阔斧地落座在族长的位置上,旋即昂首抬着下巴震声说。 「你们的王,回来了。」 篝火摇曳涨大,在忽明忽暗里侵蚀所有黑暗,唯独剩下干净的光明,照亮了交河清晰的面容。 大漠的王。 飞沙似狂花,细沙如雨露般从沙地里疯狂喷涌,连带流沙此起彼伏不断。 洞穴内的战斗愈发激烈,了生原本镇定自若的面色已然变白,他每诵一字佛家真言,身前那道金光屏障便消弱一分。 在四大正道修真门派中,觉尘寺尤擅防守,佛门弟子遵循不杀生,攻则伤,杀伐一道是佛门中严令禁止的规则。而防守至上,化敌之威的理念从古至今早已根深蒂固。 「秃驴只守不攻,好,我们煞血盟的兄弟在此百来号人,每人都冲你来那么一下,我倒想看看。」魔道中一人举着自己那淬着阴毒光晕的指尖端详,随即指向了生阴狠地说,「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阿弥陀佛。」了生嘴角含血,可面容却带着慈和的笑意,「别光放屁,有本事冲老子来呀!」 这一口一本正经的破口大骂登时惊的一众煞血盟魔道一愣,他们面面相觑,旋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当先那人指了指了生说:「哈哈,这肥秃驴还是个有血性的胖子。」 「废他妈什么话。」了生拇指缓慢推动佛珠,「有本事就上来试试,你要是能敲碎老子的金光,我就给你们看个大宝贝。」 了生说完嘿嘿一笑,一众魔道中有人疑惑地挠了挠头顶。 「宝贝?」有人凑着步伐走近,他向后环视一众魔道,旋即转向了生嗤笑着说,「好,了了你这秃驴的意。」他随意地摆手,「一起上。」 一众魔道闻言都是咧嘴邪笑,随即在下一刻所有人都一拥而上,朝着了生身前那道微弱的金光冲去,齐齐刺出手中泛着余芒的手臂! 这个刹那,了生眼见身前密密麻麻的魔道涌来,当即双腿一撑飞快地站起来。他大臂高举那么一抡,举着佛珠像是挥打般朝着顶上的石壁狠狠一砸! 轰! 一声震响,顶上的石壁被佛珠击打的登时脱落,碎石如雨,这一幕登时叫所有魔道都止住了脚步! 「嘿,当本佛爷是傻子。一帮人欺负我一个,我还乖乖站着让你们打。诸位小兔崽子们,爷爷我呀。」了生举着佛珠一甩顺滑地套在脖子上,他扭腰朝着后头咧嘴一笑,「不陪喽~」 话说完,他俯身猛地朝洞穴内侧快步冲刺,那速度和那肥胖的身形根本不成正比,跑的简直比兔子还快,一转眼就只剩下洞穴内传荡出的脚步回音。 「草!」当先那魔道捂着鼻子轻咳两声,旋即回首说,「追!」 一众魔道立刻迅疾地搬开碎石,沿着那细小的缝隙钻了进去。 了生跑的很快,四周原本微弱的光线随着步步深入,周遭的荧光也愈发明亮,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艳红的红芒。 他的面容很快就被红芒所笼罩,最终在洞穴的深处看到了陆寒霄三人,傻呆呆地 站在一块巨大的往生石前。 「我说你们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块大……」了生说话时间目光顺着三人的视线向上望,等看清后陡然瞪大眼珠,他张着大嘴呐呐地说,「我滴个乖乖,它怎么在里面啊?」 「是沉眠。」武诗柳手持散发着艳红光晕的赤翎羽,她激动地仰视上方那块巨大无比的往生石,「它在往生石中觅取灵力。」 第五婷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这块难以置信巨大的往生石,她低语呢喃:「这就是传说中的朱雀吗?」 四人齐齐注视这块仿佛支撑着洞穴的往生石,这里的地形开阔,地下是一池寒潭,其中流淌着晶莹湛蓝的水波,色泽深蓝,仔细去看波纹仿佛都带着一股洞穿心灵的魔力。 而这不是其中最吸引人的美景,最令人震撼的是仿佛盛放在寒潭之上的往生石。石头圆润如蛋,通体泛着琉璃荧光,而其中透明的部分,则有一只巨大且通体遍布赤黄羽毛的鸟,闭目沉睡其中。 朱雀呈环抱的姿势,双翅下摆,赤羽之中泛着艳红霞光,光亮一呼一吸,隐隐和武诗柳手中的赤翎羽形成呼应之状。 四人注视片刻都呆了,而就在这时,洞穴外头已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快!」了生大喝震醒三人,「魔道就在我们身后,此时该撤!」 陆寒霄猛烈地摇动头,他揉着额头不敢在多看朱雀,说:「这往生石有蛊惑人心之效,方才我失了心神。」中文網 「幸的了生大师帮助,佛家法门不受蛊惑。」第五婷勒了勒肩上的系带,「这石头当真诡异。」 「如今之计唯有带走朱雀。」武诗柳突然侧身严肃地说,「朱雀若是落到魔道手中,隐患甚大。」 「想什么呢?」了生顿足手背接连拍打手心,「这么大的石头,凭我们四人如何搬动?」 「用这个。」武诗柳举起手中的赤翎羽,「此物乃是朱雀尾羽,待我催动本门秘法,可将其燃烧,也可唤醒朱雀。」 陆寒霄借着红芒看到洞穴外侧的人影攒动,他侧眸看向武诗柳,质问说:「唤醒了该如何?朱雀若是视我等为敌,便是集合我四人之力也未必是对手。」 「不,我非常确定。」武诗柳肯定地说,「本物一旦催动,原本就可召来朱雀,只要在其燃烧殆尽之前冲出洞穴。随后我等立刻御起法器返回万剑门,以求北堂门主援手,阻遏魔道!」 第五婷插嘴说:「原来这羽毛是来召朱雀的,那你们紫烟阁为什么不早用?」 四人谈话间,魔道中有人已经赶到了这里,他抬头一望,眸子陡然竖立,惊声说:「朱雀?!」 「形势危急。」武诗柳没做解释,「秘法需些时候,诸位可愿替我护法?」 武诗柳话中藏着的秘密令陆寒霄蹙眉,他没多言,只是转身持着仙剑对向魔道,震声说:「快!我来阻敌!」 「陆师兄!」第五婷朝他一甩手,「这个给你。」 陆寒霄伸手一接,手心啪地一声,他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枚药丸。 陆寒霄疑惑地问:「这是?」 第五婷话语极快地解释:「这是我师父独门秘药,吃下可暂时助长灵力。」 陆寒霄不做多想,仰着脖子一口吞下药丸。 「给小僧也来两颗。」了生立刻凑过去,「方才阻挡这群人多时,灵力甚是虚弱。」 第五婷召出仙剑,面带歉意地说:「我就带了一颗,大师,抱歉呀。」 了生闻言愣了愣,旋即苦笑地转过去,说:「罢了,忍忍就过去了。」 几人说话间,一众煞血盟魔道已然尽数到场,他们惊讶于这洞天福地的广阔,更惊讶眼前的寒 潭中竟沉眠着四灵之一的朱雀。 当即有人在震愕后兴奋地喊:「是朱雀!是朱雀!黑羽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真的在此!」 所有魔道都欢呼起来,而当先那人则兴高采烈地举起魔手,指着陆寒霄等四人,厉声说:「等宰了他们,然后把朱雀搬回去,岛主的大计就成了一半,往后荣华富贵皆是我们的。兄弟们!」 所有魔道齐声咆哮:「在!!!」 「杀了他们!」当先那人当先踏步,「夺下朱雀!!!」 「杀!!!」 黑气在场中陡然暴涨开来,无数双魔手淬着阴绿的寒芒,直直刺向当先的陆寒霄! 黑气萦绕,气浪四下震动波及开去。陆寒霄当先侧步,他单手持剑,一手飞快掐动剑诀,旋即甩出飞剑的刹那,周身泛起道道白芒,下一刻沿着地面飞速上升,只见他一抬手! 「苍虎!」 嗡! 一道极快的流光窜过,在与黑气接近的瞬间顿时变幻而现。一众魔道还没看清,就见那道流光在窜过身体的刹那变作一柄带着白色气浪的长剑! 噌! 有人停住脚步惊愕回头,顿时发现身后居然停留着数十柄长剑,魔道们纷纷招架,有人当即大喊:「万剑门剑术,大部分都是假的,找出那把真的!」 有人敏捷地在飞刺而来的剑身上一斩,飞剑立刻化作一团白光消散飞逝,他当即惊喜呐喊:「不错,只有一柄——」 噗!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突然僵在原地,紧跟着他的胸口陡然破开一道巨大的血洞,一柄气势无匹,一往无前的飞剑从他身体窜过,连带着刺穿数人! 「的确只有一柄!」有人惊觉回神大喊,「但是这剑太快了!」 这道流光几乎在眨眼间出现,在眨眼间消失,根本无法被肉眼捕捉到其踪迹。 「那就擒贼先擒王!」当先那人指着正在施法的陆寒霄,「杀了他!」 改命 所有魔道立刻猛地朝陆寒霄冲去,手中的黑气浓烈如雾,对着陆寒霄探出一指! 噹! 那魔道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陆寒霄的刹那,了生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只见他双手一甩拍开那人的大手,旋即发力猛地一掌狠狠打出! 啪! 这巴掌甩在魔道的脸上,留下五道红印不说,力道更是大的将人打的旋转着倒飞出去! “阿弥陀佛。”了生突然脱下一肩的衣服露出肥胖的胳膊,“我佛慈悲,也有金刚一怒。诸位小兔崽子施主既然痛下杀手,贫僧只好出手教训......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爽文,玄幻热血,都市武侠,土豆剑来全军列阵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改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改命(2) 这匣子古朴,可匣身一尘不染,看的出时常被人拿出来擦拭,看式样是妇人家闺房内的首饰盒。 他看向侍女,问:“这是何物?” “大人打开便知。”侍女站在门前没进来,她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大夫人说了,您若是开了匣子,夫人有句口信儿托奴婢捎给陈大人听。” 陈丘生好奇地看了侍女一眼,旋即地推开木匣。这匣子里装着几件古旧的首饰,底下则是几张地契和卖身契。 “大夫人把这些东西给我做什么?”陈丘生眸子微凝轻推开木匣,“送回去......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热血仙侠,雪中都市脑洞,玄幻爽文,土豆元尊更俗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改命(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改命(3) 陈丘生快步走到府门前,看着街角巷子设立的粥铺,施粥的伙计从桶中勺出一勺又一勺白色的粥液,流民们有的用破碗去接,没碗的则用手,有的更是直接张口叫嚷着‘给口吃的!’ 这般凄惨的景象一幕幕落入陈丘生眼中,这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和顾遥知之间的区别。 他是陈家的门楣生,而顾遥知才是那个最懂百姓的人。 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错的是这般离谱,不禁懊悔地垂头,唇齿颤动。 “丘生,你是青天。”顾遥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可百姓......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都市,玄幻一剑邪神,奇幻同人,知白热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改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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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呐喊声不断,这些从右庭遗址增援前线的迦拿战士极为诡异,体力、战意、力量、速度等等,皆与之前沉沙营遭遇的迦拿战士不同,他们犹胜前者,似乎是迦拿人中的精英队伍。 「这些迦拿战士不是寻常人……咳咳。」山一程在颠簸中扭头回望,「不是人,快的惊人不说,这力量也是大的出奇。」 江百川顾不得回头,他忽然在仓促间说起了闲言碎语:「大人是说他们跑的像狗那般快?」 烟尘滚滚,弥漫而起的朦胧沙尘叫山一程愈发看不清,他原以为是风沙太大,可在逐渐的奔逃里,忽觉迎面的风沙愈发强烈。他才猛然回头惊觉,不是风沙太大了。 是江百川更快了! 江百川双腿交接带着残影,他在咬牙狂奔里迎面直视前方吹来的狂风,那肩角碎甲的鲜血滴落不停,可速度却愈发加快。此刻的山一程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缩地成寸。 可就在这时,几道破空啸声从两人的背后传来,仿佛骤然袭来的狂风,其中夹杂的冷意更是叫山一惊出了冷汗。他还没来得及扭头细看,就见江百川猛地向左跨了一步,他们原先的位置立刻有一杆长矛飞刺而过! 江百川耳朵敏锐地听到几声破空声,旋即大步重重一踏沙丘,直直从坡上飞落下去,他在飞落里喊:「大人莫要在回头,往前看便是!」z.br> 可等他刚喊完,就听一声破空厉啸于风沙中冷不丁袭来,江百川率先察觉,立刻扭动身体转动,但背着山一程百般不便,还是叫长矛划破了大腿,带走了些许碎肉。 两人陡然摔倒,山丘又高又陡,两人顺着斜坡向下止不住的翻滚。 江百川双手扣住沙地,身子向下飞滑的顷刻间,探手一把扯住山一程的腰带,用力那么一拉! 山一程被巨力拉回,可这力道太过大,他被腰带勒得吐出了口血。 江百川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人横着如抗麻袋般扛起就跑,可这一次他跑起来已然是一瘸一拐。 迦拿战士冲出沙尘,人群蜂拥从沙丘下飞奔而下,人人皆如猎豹一般,很快就追上了江百川,旋即将两人团团围住! 「大人。」江百川喘着粗气,「被追上了。」 「咳咳。」山一程撑着他的肩膀站到沙地里,他转眸扫视之余利落地抹去嘴角的鲜血,「早跟你说了,不听呀。」 迦拿战士无人言语,他们持着长矛对准两人,旋即再次迈步围聚,对着两人正要进攻! 天空忽然一暗,一道黑影掠过,令一众迦拿战士纷纷都警惕地抬头。 一声嘹亮鹰鸣响起,迦拿战士们都疑惑追视着鹰影掠过,等待飞鹰翱翔迂回在上空时,他们缓缓回视的眸子里多了一群黑影。 烈日的阳光照在沙丘上,被阳光拖长的影子高地不等,但皆遮盖住了底下众人的面目。 迦拿战士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透过暗沉的轮廓辨别出了这群人不是自己人,因为这些人都骑着战马,身披黑甲,手握钢刀。 「江百川。」其中一骑提着缰绳走前几步,居高临下地说,「看来我欠你的人情债今天就得还了。」 这嗓门洪亮如钟,江百川抬眸凝视,顿时发觉说话这人身形庞大且壮如人熊。 迦拿战士齐齐抄起圆盾抵御在胸前,长矛的尖口也对准了沙丘上方的方向。 「形势紧急,没时间叙旧。」那人「噌」地一下抽出钢刀,旋即指着下方,「杀。」 战骑雷动,无数道黑影直直奔下沙丘,战马在跃动间被阳光照亮,是黑甲、黑骑,而那当先奔驰,如人熊般的大汉已被逐步攀附的阳光照亮了狰狞凶戾的脸庞。 江百川欣慰地咧嘴笑了。 因为他认出了这人。 黑熊。 「大人,急报!」斥候飞马奔走,在即将到时当即跃下马,随即跪地双手抱拳,「前线奔溃了!」 梁封侯面上满是血污和黄沙,他抬着手臂一边擦拭,一边问:「讲清楚。」 「迦拿人后援断了一夜,可从另外两条路线又杀出两路人马。」斥候维持着姿势抬头说,「铁血营深陷重围,怕是不得……」 「知道了。」梁封侯冷静地说,「拿地形图来。」 叶宏放当即上前从腰间抽出羊皮地图,他摊开后指着其中一处,说:「应是从荒漠地走出来的,从行军路线看,要到前线阵地,唯独这两处地势可行军,但是……」 「但是荒地多有流沙,毒蛇、猛兽。按理,他们过不来。」梁封侯扫视地图,「可迦拿人都走出来了,我们围攻,他们反其道行之。」 「这是麻烦所在,铁血营所在位置和其他营有一定距离,现在若是让破风营去……」叶宏放投去询问的目光,「如何?」 梁封侯扶着下巴思索,铁血营深入腹地冲杀。目的是一举歼灭直通大漠中庭路上的迦拿人。只要围剿了这些敌人,那便能给在右庭遗址的迦拿人一个讯息。 一是,这条路不好走,也是警告他们不得通行。但是迦拿人的目的是直达中庭,所以这条路他们不得不走,但是要走就得走的小心翼翼,以免遭遇埋伏。 如果这一战顺利,依他的猜测来看,迦拿人势必会减缓进攻的速度。那么此举也能给他们争取喘息时间,同样也是给中庭充分的时间聚集大军。 「只怕破风营已在当场支援。」梁封侯笃定猜测,他看向斥候问,「细说战情。」 「喏。」斥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一处说,「铁血营再此,大人料事如神,不错,破风营于铁血营后方支援。但敌人太多,又是包夹之势,所以不得脱困。」 梁封侯颔首说:「铁血营就算能走也不可以走。」 叶宏放眼罩湿红,血渍还残存在上面,他独眼转过来问:「为何?」 梁封侯凝视着地图,说:「铁血营和破风营一攻一守,攻者不得进退,守者自然也不能。铁血营若退,破风营就必然要被敌人留下蚕食殆尽。」 叶宏放沉思半晌,说:「那派骁骑营前去破阵,如何?」 「太迟了。」梁封侯手指沿着地图逐步滑去,「这条路线上已被沉沙营断了后援,但按时间算,沉沙营应该已经撤退,这个时辰也该到此地聚集。」 「可沉沙营没有回来。」叶宏放忧心忡忡,「看来他们那也出了问题。」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沉沙营争取了时间才为此地的胜利奠定基础。」梁封侯看着满地的尸体,「问题是出在荒漠的那两路奇兵。」 「我已派了吹角营新军前去接应。」叶宏放宽慰他,「兴许快到了。」 「无暇他顾了。」梁封侯看向斥候,严声说,「立刻前去传报烽火营,满红关点起狼烟!」 斥候当即喊:「喏!」 斥候说完转身上马,再次打马飞奔。 「大人要增派人手?」叶宏放揣测地望向梁封侯,「如若我们前去救下铁血营,依照敌人的行军速度看,这一战进得去,未必出的来。」 梁封侯抹干净了 血污,面容也清爽了不少,他扭头皱眉说:「我有说要出来吗?」 叶宏放一怔,说:「大人之意是?」 「报!」又一斥候快马赶到,这人还没下马就喊,「中庭急报,中庭尽起大军四十万,正沿着古河床道路前来。」 叶宏放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中庭出兵了?」 「来的刚刚好。」梁封侯双眼微眯,盯着一柄倒刺在沙地里的血刀,「不枉我等死伤这般惨重。」 叶宏放惊骇地问:「大人早就知道中庭会在今日出兵?」 「我当然不知道。」梁封侯释然地笑了笑,「只是我得让中庭知道,他们也该出兵了。」 叶宏放不解地问:「让他们知道该出兵?大人,恕小的无知,不明大人之意。」 「我等缠斗迦拿人许久,而潜藏在中庭的细作却日日窥视。」梁封侯将那血刀提起来,打量着说,「霉粮一事在关内流传颇广,这消息定然会传到流寇耳中,满红关无粮,前线血战不止。迦拿人足有百万之多,单单凭我满红关雄甲,未必可与之生死一战。」 叶宏放恍然大悟,他说:「所以外寇本意是坐山观虎斗,可见两虎相争,满红关势单力薄,恐不敌迦拿人百万之众。再加之军粮一事,中庭大王必然认定,满红关此番血战之后,必然再无人手可敌迦拿人,唇亡齿寒,中庭这才匆忙出兵,意在趁此良机,一举大破迦拿人!」 「此为其一。」梁封侯与一脸不解的叶宏放对视,「无论此战我等与迦拿人是胜是败,中庭必然出兵。」 叶宏放疑惑地问:「为何?」 梁封侯用布袍贴着血刀擦拭,黑袍抹去血迹顿现紫黑,他说:「只要我们和迦拿人打的越激烈,外寇出兵就越迟。但是军粮一事已然引起中庭大王猜忌,他定是在想我们无粮充饥,一番血战后必然会死伤场惨重,加之阵前我又对下属施以「凿眼」之刑,这便能让他觉得,我已山穷水尽。而等我们全部死战阵亡,他们在出击一举歼灭迦拿人,收回右庭遗址,在趁着大军胜势,调转锋头。」 佛徒 叶宏放冷不丁被吓出一身冷汗,他惊声说:「他们想进攻满红关?!」 「能坐上中庭的王位,他定然也是这大漠里老谋深算的狐狸。」梁封侯擦干净了刀,举高后对着阳光端详,「只是沉沙营劫断迦拿人后援的消息闭塞,就算是军中有细作也不曾知晓。宏放,莫恨我。」 叶宏放捂着眼罩,正色说:「大人为顾全大局所为,宏放丢一眼,心甘情愿。」 「苦了你了。」梁封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他们出击,我们正好绕路突袭迦拿人两侧,就用他们。」 梁封侯提着刀凝眸注视向前线的战场方向,说。 「救出铁血营!」 赤沙横风,天际之上一道红霞衬托着照下的阳光如同被拨开内里朦胧的光晕。 里面透着映红的血色和橘色。 而这些颜色,在高台竖空的黑羽眼中,却是暗哑无光。 黑羽人如其名,一身黑羽衣袍,流苏拖肩而下。他身形消瘦,但面容却是白皙如玉,绝美无双,仿若这世间所有男子的俊美都集中于在他一人身上。 他的笑很邪,但叫女子看了定然觉得此人俊美的惊心动魄。可当这幅从容的笑落在男人眼中,那便是满满杀意的笑。 一盏灯笼随风微微摇曳,微微的摇曳。 黑羽的眸里有一束昏沉的光,那光来自灯笼中的火苗。火苗无声无息晃动,他心驰神往的注视,仿佛忘却了身在千丈之高的高台之上。 高台筑立于千丈之下的大船上,而大船之下则是万里沉沙。一撅黄土积年累月,随着无数岁月吹不尽的狂风,无序地飘零在天空中。 黄沙上站满了人,迦拿人。 迦拿人手中握着兵器,兵器是长矛。但他们身前没有敌人,所以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他们眼中有着对神明的崇高敬意,高高的仰视苍穹,注视着那道漆黑的身影,静默无声。 庞大巍峨的身躯在扇动羽翼,红霞漫天皆是那辉煌灿烂的羽翼撒下的点点光辉,光辉如炙热的火星,纷纷飘洒,在天边构筑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朱雀紧盯着武诗柳手中燃烧不止的赤翎羽,目光中透着原始的兽意。 陆寒霄等四人被黑羽留下了,面对这名统领百万迦拿人跨海而来的魔道巨擘,他们不敢妄动。 武诗柳警惕地盯着黑羽,手中的赤翎羽已快燃烧殆尽。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万剑门,所以她不过是微微侧头偏向北方望了一眼。 而就在这时! 一道冲天黑气陡然从那消瘦的身影中涨大,犹如从暗处袭来的冷针,骤然飞刺向武诗柳! 这道黑气既快又狠,武诗柳来不及反应就被吓地面色煞白,这几乎在所有人都未察觉之时,黑气已然袭到近前! 余下三人根本来不及援手,第五婷甚至来不及呼出惊声。 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从正北方突然传来一声撕裂天际的破空啸音! 所有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始末,一道刹那光华仿佛横断了天壑,在顷刻间斩断了黑气,旋即倒冲而去,消匿无息。 「于小辈争势,何苦?何必?」一袭雪色道袍迎风微荡,北堂渡脚踏仙剑而至,「十殿王风采依旧,难能可贵。」 北堂渡身后三道光华各不相同,以金、紫、青三色为主,分别现出了觉远大师、君愁阁主、齐舟真人三人的身形。 「四派皆至,此,才是难能可贵。」黑羽依旧注视着烛火,手中羽扇轻扇,「朱雀是我的,你们且散去。来日。」他侧眸看向四人,「我定携阎罗岛门众一一前往,屠派灭门。」 君愁阁主神情惆然,她注视着黑羽轻启朱唇,说:「当年一 战,十殿王与我正派大战。输的却是你阎罗岛。十殿王莫非忘了?当时杀你派岛主的,便是我。」 风声凌冽,黑羽斜过眸子,他漠然注视着君愁阁主片刻,突然露出邪性的笑意,说:「我记得,君愁,趁其不备偷袭我派岛主,你是否觉得此举可谓大快人心?」 「黑羽,言辞犀利,一如既往。哼。」齐舟真人脚踏灵兽「玄龟」,他抬起手臂指着黑羽,「你不过区区一人,而我正道高人皆已在此。老子劝你,吹牛就吹牛,我们便等你吹完。吹完了,束手就擒!」 「嘶——」黑羽闭齿嘶声,仰起面容却闭上了双目,他似在吸纳这狂涌的风,「好一位得道矮人。齐舟,若是你师兄在此,方才那话可叫三分威。」他缓缓张开双眼看向齐舟真人,笑了笑,说,「而你,不过是落叶飘飘。于我而言,可有可无。」 「朱雀乃世之圣灵,黑羽,你今日若进,那便没有退路。」几朵浮云于北堂渡脚下游走,「千年铁则尚可延续,带着这些外藩离开大漠,从此不再踏足九州。今日,你与我等便可相安无事。」 「那我若是要战呢?」黑羽羽扇一顿,遮在胸前,「你四人,可阻我否?」 「阿弥陀佛。」慈和之声恍若天降,觉远大师手持佛印,谦恭地说,「十殿王,当年正魔大战,你派死伤几近殆尽永绝。九位殿王以身做法,献祭肉身方才保你出逃海外。前事如此,今夕何为?我佛慈悲,老衲明言,你若应了北堂门主之约,老衲可退却一步,还请十殿王三思。」 黑羽闻言看向觉远大师,他的笑意渐浓,似端详又像审视,注视了半晌也未曾开口。 朱雀已然顷身逼近,武诗柳手中的赤翎羽俨然只剩些许残羽,她焦急地说:「师父,赤翎羽即将烧毁,如若无法阵,恐在难扼制朱雀!」 「你尽可自去。」君愁阁主手中长绫紫气腾腾,「此处有我等。」 武诗柳闻言当即御起法器,朝着万剑门的方向迅疾如风地飞驰而去! 陆寒霄担忧地看向北堂渡,但北堂渡却没回头。倒是觉远大师朝陆寒霄慈和一笑。他当即明了,向余下两人打了个眼色,当即御起仙剑紧追武诗柳! 四人刚要离去,黑羽却是目光一凝! 只见他把住那古旧灯盏,震力一摇! 嗡! 灯笼中忽地发出一声火焰蒸腾的震鸣,一声诡异的声浪散播开去,四周环宇的空气仿佛停顿了片刻。旋即就见下方大船的地底,一道黑气犹如怒泉喷涌,溅起了大片飞沙! 「引魂灯!」 齐舟真人大惊失色,他当即抬臂御起法器拂尘,朝着前方那么一打! 啪地一声响,拂尘仿若打在实质的土墙之上。就见飞沙飘散,而地底的黑气突然四散而开,这些黑气好似湍急的暗流,沿着诡异的路线向着四周狂涌而去,渐渐化作八方,并且以极快地的速度以大船为中心,画成了一个巨大的圆! 「这是——」齐舟真人惊骇万分,他仔细扫视下方沙地,神色凝重地说,「血祭。」 那些黑气在转眼间弥漫而起,旋即熊熊燃烧。而下方那无数伫立着的迦拿人都神色崇敬地望着上方,任由那些黑气火焰攀上了身躯,烧遍全身。 觉远大师眼见那无数迦拿人心甘情愿献祭在血阵中,不免神色显露出悲然之情,他重声说:「血祭人躯,如此歹毒,当真不能容你!」 「血阵刚启尚需时间,诸位!」齐舟真人脚顿龟背,大喊,「随我破开血阵,莫叫他阴谋得逞!」 北堂渡等人齐齐颔首,当即各自御起法器直奔高台。霎时间,四道截然不一的光华大作,仿佛刺破了苍穹一般,携着无尽煌煌威势,攻向了黑羽! 而就在这等危险至极的时刻,黑羽不仅不退,反倒驻足高台挺立身姿,手中羽扇一翻,四下狂风陡然惊起,那风像是从四周聚拢而来,吸纳在暗哑无光的羽扇上,随即就见四周的风声顿止。 沙落无声。 轰! 风声在下一刻大作如雷,黑羽手持羽扇迎着四道威若天钧的光华,抬臂一扇! 哗啦啦,狂风携着狂沙,两者交叠如一,冲着身前耀眼的光华席卷而去,其中夹杂的黄沙中透着几道阴厉的罡风,凡是横扫而过之处皆响起阵阵破音厉啸! 嘭! 两者相撞之下光华顿散,首当其冲的便是君愁阁主,就见她挥舞紫气长绫朝着黑羽当头打下。黑羽立刻抬起羽扇一挡,两者器物撞击仿佛重物相击发出闷响。力抗之间,齐舟真人从侧面抬起拂尘猛然抽去,黑羽当即偏头躲闪! 轰地一声,那拂尘击打之下的气浪重重砸在沙地上,大船首部陡然塌陷下去,碎木声闷响不绝。 黑羽向后收手抬臂猛地连扇羽扇,两道罡风冲着君愁阁主迎面逼来。可在即将击中的刹那,一袭锦黄袈裟横冲而至,立时挡在君愁阁主身前,化去了罡风! 「阿弥陀佛。」觉远大师眸子眯起,手中禅杖金光大现,对着黑羽打去时口中呵斥,「我佛慈悲!」 噹地一声闷响,黑羽持着引魂灯迎击禅杖,挡下攻击后身子微微一跃,抬臂又是两道罡风袭出! 觉远大师抬手召唤袈裟,罡风撞到袈裟顿时消弭,君愁阁主立刻甩出长绫缠住了引魂灯。齐舟真人身化残影,下一刻出现在黑羽身前横扫而去。可黑羽却仍是不退,反倒持着引魂灯,用羽扇与拂尘撞在一起。 齐舟真人当即逼身力抗,黑羽毫不示弱,而就在这时。 得心 一股令人惊然的冷意突然从后方袭来,黑羽猛地扭头向后望去,眸子骤然一缩。 一道贯穿彩霞的剑气中,一柄恍若流星的飞剑骤然袭来,在顷刻间袭向黑羽的后颈! 剑气冲霄,狂烈的风沙皆被冲的四散而开,北堂渡持着飞剑一剑袭来,黑羽当即向后极尽下腰,那柄剑气森然的长剑骤然从他的鼻尖擦过,同时令高台的木架嘭地一下炸裂开来! 黑羽险而又险的躲过致命一击,手中羽扇对着周身奋力一扫,一股龙卷狂风自刹那间形成,立刻逼退了四人,双方在成对峙之势。 狂风萧瑟,四下唯有细沙纷纷如雨落下,肃杀之意环绕四周,黑羽虚踏凌空,手中引魂灯在震。 噹。 气浪翻涌,远远波及开去,那原本追随武诗柳四人的朱雀突然顿住身形,昂首啼鸣! 尖锐的凤鸣声叱咤天地,陆寒霄四人惊讶地回头望去,就见那血阵中飞窜出无数道黑气锁链,缠绕住了朱雀的双足。然后沿着朱雀庞大的身躯,如蛇般游动着捆紧,旋即锁链绷直! 朱雀顿时啼鸣不休,而那黄沙下被黑焰燃烧的无数迦拿人都齐齐注视向天空的朱雀,口中齐声念起了生涩的郑国语。 「征四海,战九州,登金殿,戮帝王。」 话语重复喋喋不休,黑焰褪去了身为人的外皮,露出了血红的肌肉骨骼,黑气犹如血液混入其中,仿佛刻入骨髓不断攀爬,逐步之间,迦拿人的面目逐渐变得狰狞。 他们的瞳孔失去了身为人的光彩变得黯淡无光,唯有通红如恶鬼般的血色覆盖了瞳孔和眼白。黑气如同可怖的纹理刻入骨髓和肌肉,头发尽数掉落,口中的血牙张大变尖,唾液顺着嘶吼声垂落而下。 「征四海!」 这些迦拿人振臂狂呼! 「战九州!」 张开的血口吼声震撼天地! 「登金殿!」 步伐踏出熊熊黑焰,显露出了非人的外表。 「戮帝王!」 无数柄长矛被捡起对准了天空,对准了四派掌门! 嗡! 锋锐的长矛飞射向天际,直直朝着北堂渡等人席卷而去! 「师父!!!」中文網 陆寒霄睁眼欲裂,他正要飞身而去,可就见觉远大师于半空中盘坐,他捏着颈上的翠绿佛珠,迅疾地脱下飞速一甩! 佛珠横空转动,一道刺目的金光从天而降,天空的云层应声而开! 「我佛慈悲!」 佛珠飞速转动,铿锵声之中击落无数长矛! 一众正道掌门见此都呼出重气,可就在众人还未有片刻喘息时,一声令人心惊胆跳的诡异之音再次响起! 噹! 摇曳的烛火,摇晃的引魂灯,还有那一抹带着无尽杀意的邪笑,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黄沙中爬出了数之不尽的迦拿人,这些非人的迦拿人纷纷高举手中的长矛。 对准了觉远大师。 了生顿时睁大了眸子,他凝视着那片彩霞横天的大漠天空,望着那道孤身盘坐在所有人身前的觉远大师。 枯瘦的身影在他眼中从清晰变得模糊、扭曲。 嗡! 遮天蔽日的长矛刺穿了彩霞,在无数道金光震颤、荡漾着波纹的时刻,了生唇齿颤动,无声地念了声。 「师父」。 金光愈发微弱,于天空横转的翠绿佛珠现出了细密的裂纹,一抹绿意黯然的碎片掉落,借着金光挥洒而下,仿佛于青天白日坠落的流星,落在苍茫的黄沙之中。 嗡! 又是一 声,密集的长矛犹如一道铺天盖地的黑影,遮住了天空,遮蔽了金光,佛珠碎裂声震人心神,裂成细碎的粉末洒落。 觉远大师嘴角溢出了鲜血,随着佛珠颗颗破碎,金光渐渐黯淡无光,恍若水面起伏的波纹,隐现裂纹。 觉远大师目视前方的黑羽,凝声说:「诸位且去,老衲在此断后。」 他话语依旧慈和,引得君愁阁主想施以援手,可面对这无数长矛,北堂渡拉住了她,重声说:「血阵已成,我等再去已是于事无补,快走!」 三人皆是经历世事的得道高人,当即旋身逃离,朝着万剑门飞掠而去,顺势也带上了陆寒霄四人。 噹! 引魂灯轻颤,诡异声波传荡开去,朱雀尖锐的啼鸣声高亢响亮,无数柄脱手而出的长矛直追天空。 了生望着那个孤寂的身影,耳畔响起了觉远大师夕日对他的一言一行。 「了生,地上凉,快起来。师父的位置给你坐。」 「了生,渴吗?」 「了生,饿吗?」 「了生,这是寺里的香油钱,拿去买些酒肉。切莫告诉副主持,他盯你可盯的紧着呢。」 这些话语伴随着无数道锋利的黑影勾动起了了生的回忆。 北上万剑门之前,他与觉远大师于半山凉亭处歇脚,他坐在亭里问盘坐在身侧的觉远大师:「师父,为何要上万剑门?」 觉远大师闭着目,轻声说:「以你这等活佛天资,何须问为师?」 了生垂着酸软的腿,又问:「那师父为何带上我?」 觉远大师睁开了双眼,认真地看着了生,毫不犹豫地说:「为师皈依向佛,奈何世间寻不得佛。了生,带着你,你便是为师的五戒,也是为师须日日咏诵乞拜的佛。」 了生惘然一愣,旋即洒然一笑。 「莫笑、莫笑。」觉远大师朝他捏着佛印,恭敬地乞拜,说。 「我佛慈悲,参拜我佛。」 嗡! 横空的长矛如一场在大漠上空骤下的暴雨,刺穿了金光,刺穿了觉远大师。 了生凝望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他坐在玄龟的背上,听着朱雀在天地间传荡不休的啼鸣,旋即跪下双膝,朝着那陨落的身躯双手合十,口中颤声咏诵。 「救人一命可胜造七级浮屠。」 「阿弥陀佛。」 天地风息云止,无声。 幽寂的夜空无风无声,唯有一轮高悬的明月撒下银辉,照亮了大牢深处。 灯芯恍若浮萍,无根浮游在灯油之内,噼啪淅索的声响爆开一簇灯花,刹那的光华闪烁而过,照亮了一双痴傻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好似月牙般弯。只因他在注视时止不住的笑,满脸的欣喜笑容令眼弯在也藏不住喜悦,还有深藏在心底脱涌而出的爱慕。 这双眼中倒映着一名妙龄女子,在略显幽暗的大牢中,她好似一朵在午夜悄然盛放的昙花。 昙花不过一现,随着月光被乌云遮蔽,那副专注的神情便化作了一道仅现认真的侧颜。 但那一刹那的美却被有心之人深刻在心底里、脑海里、眸里。 深筑于宫墙地底的大牢潮湿,空气中遍布厚积薄发的尘埃。 「咳咳……」江子墨稍稍吸气便捂拳轻咳,片刻后他看向身前的女子,「地牢寒气深重,四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刘君悦手捧「春秋」聚精会神地翻页熟读,口中说:「不打紧,平日在山上待惯了,下雪天还挑水做饭,这点风我经得住。」 她说话时眼珠犹自一目一行缓缓扫 视,随即又翻一页。 而站在一侧的小二却突然上前,悄无声息地将一裹裘袍轻轻地盖在她的肩头。 毛皮上厚实的承载令刘君悦愣了愣,随即她停下动作扭头看向小二。 她捏揉着颈上的柔软毛皮,问:「这是北地的雪貂绒,你从哪偷的?」 「没偷!」小二梗直了脖子脱口而出,随即急切解释,「这是白衣从塞外带回来的给主人的。主人没要,赏我了。」 「那你披我肩上,什么个意思?」刘君悦揉着如雪般洁白的绒毛,阴恻恻地笑着说,「我这人手不干净,到我手上可就没了。」 「我……」小二刚吐一字就犹豫地顿住话,旋即交叠着双手,害羞地小声说,「我送你。」 「大方!」刘君悦朝他翘了个大拇指,然后扭头看向牢房内的江子墨,「老先生,这段话讲的是什么意思?」 刘君悦指起书卷朝内展示,小二立刻殷勤地护着灯火凑过去照明。 江子墨扫视完书卷内的内容,随即对着刘君悦一通好解释。等刘君悦摇头晃脑地连连点头后,恭敬地说:「四公主,此书乃是王学之道。公主为女子,何必日夜来此礼贤下士,询问老夫呢?」 大牢的地上很脏,刘君悦就那么随意地坐在满地灰尘上。她坐僵了身子,便换了个姿势,愈发显现出豪迈的性格。 她用指背敲了敲书卷,说:「我哥说了,他以后当皇帝当累了,还得我上场震九州。」 江子墨闻言登时吓地连连摇手,他又严肃又为难地说:「断然不可!自古以来帝王无女子,女德不可失呀。」 「嘿~」 这字眼可不止刘君悦一人脱口而出,她身后的小二几乎和她异口同声。 两人诧异地看向对方,旋即又异口同声说。 「你先说。」 两人又是一愣,旋即都埋汰地低头,朝对方整齐划一地一甩手,说。 「还是你先说。」 还是默契的异口同声,就连江子墨都尴尬地愣在当场,他张了张嘴,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时候,刘君悦率先安耐不住腾地站起来,抬指就抵在小二唇上。 她指着自己,说:「我先说,你。」她指着小二的同时将脸凑近,「先说。」 小二已经僵的像块木头不敢动了,那手上端着的灯油微微摇来晃去,如同那一指抵在他唇间的刹那时,心头已成欢天喜地的浪花涌现。 当家 等刘君悦又坐回地上,他才回过神,随即装模作样的握拳假装咳嗽了两声,说:“自古女子有才便是德。” 刘君悦闻言满意的闭目点头。 “自古沙场有女将。”小二掐着说书的调调,还摆了个架势,“不信瞧那杨家将。” 刘君悦双手抱胸,颇为得意地点头。 “不爱红装爱武装。”小二抬着戏子的步子渡步转圈,转回来竖着剑指就是两句,“入得厨房上得榻,柳腰大胸能生娃!”他说完还给了个横批,翘着大拇指缓缓拖出,口拖长音,长吟一声。 “好~......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同人武侠,雪中玄幻都市,爽文脑洞,土豆万相邪神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当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皇宫 小二神秘兮兮地笑着问:“你方才说,得民心者的天下。对不对?” 刘君悦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街道转角,清风吹的树叶婆娑作响,蝉鸣声起起伏伏。 刘君悦犹自狐疑地注视着小二,静待下文。 小二突然笑起来,天空的乌云被清风吹向远方,月辉重撒大地,照亮了小二憨厚热情的笑容。 他指了指自己,说。 “你得了我的心呀。” …… 这夏季的夜似不夜的白昼,只因那欢歌笑语万里,灯火阑珊满城。 老实催赶着马车,缰绳轻轻鞭打,马儿嗤鼻踏步,车轱......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同人玄幻,一剑武侠都市,雪中盖世剑来,土豆狂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皇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皇宫(2) 「借酒浇愁愁更愁。」甄可笑为自己倒了一杯,她抬眸时抿唇含笑,「听闻府上老夫人已为三爷寻了亲事。按此推论,身入花场却孑然一身,此等心性若是传到内外城,想来闲言的皆是三爷为洁身自好之辈,不失为一桩美谈。」 「执金吾龚风雷之女。」陈金裘强挤微笑,「说是门当户对也不为过。母亲做的安排,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是应允的。」 高楼清风不止,那纱帘不休地起伏,可许久都不曾沾地分毫。 「执金吾掌崇都屯兵,司职巡逻治安,为秦王帐下。其女龚梦绕也是将门之后。与三爷陈氏门楣可谓对齐无二,说是门当户对也不为过。」甄可笑抿杯微饮,随即抬袖抚唇,「听闻龚梦绕自小便不喜女红,专好兵器武勇,身旁近侍都是拿刀拿枪的女子,极为好斗。」 「名声传的广,将门虎女,应是如此。」陈金裘苦笑,「只怕往后此地我便不能来了,娶了这等妻,恐棍棒加身。」 甄可笑掩唇轻笑,那落落而下的长袖遮住半边面容,更显那双冷艳的眼眸神采夺目。 她缓缓止住笑声,问:「三爷还怕擅武之人?」 「我乃诗书之人,不擅武。」陈金裘讪笑,「凡于人争执皆是动动嘴皮子,要说动武,我自然是手无缚鸡之力,不成的。」 甄可笑又笑了,她似被逗的止不住笑意,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此,还请三爷保重身体。」 「莫要取笑。」陈金裘见她笑,自己也笑的自然几分,「且饮。」 两人碰了一杯,瓷杯脆声如钟,传荡悠远。 甄可笑放下酒杯,说:「老夫人为三爷说下这门亲事,恐另有深意。」 陈金裘闻言面不改色,只是执着筷子对案上的佳肴挑挑拣拣,说:「我老大不小,也是该娶妻生子,为陈家延续香火。」 「这是自然。」甄可笑笑意浓了几分,「只是崇都如今风波暗涌,三爷此间之际娶龚梦绕,龚风雷又是秦王麾下爱将。难免叫人猜疑三爷这是要投靠秦王门下。」 陈金裘执筷的手一僵,他低着头不显面容,嘴上淡淡地说:「只是一门亲事而已,可笑阁主如此猜测,何故?」 甄可笑侧头望向内外城那处的护城河,看着那日渐高涨的楼影,说:「那楼快建好了。」 清风转劲,猎猎而作令纱帘在甄可笑身后舞动不休,悬在阁上的灯盏摇曳之下,烛火不弱反盛。 陈金裘搁下筷子,抬头正视甄可笑,说:「那又如何?」 甄可笑指了指那楼,又转而指向陈金裘身后的皇城,在那处与外楼齐平的大楼,说:「那楼也快建成了。两楼争相进逐,待楼成之日,三爷可想过会发生什么?」 陈金裘的手藏在袖里,他闻言握起了拳,问:「可笑阁主但请直言。」 「算算日子,每年这时候便是宫内选秀的盛举。每年选出的妃子皆会陪同当今圣上同游内城,共襄盛举。」甄可笑望着那阴影里的高楼,「今年这楼也快建成了,三爷,若你来猜,这楼成之日,圣上是否会携新妃登楼庆贺?」 陈金裘眉头顿现阴霾,新楼建成,景诚帝就曾在话里行间透出登楼意图。这时间又刚好和选秀的时间契合。 他突然目带审视看着甄可笑,对这个人生出了几分本能的警惕。 「若如可笑阁主所猜。」陈金裘按兵不动,「这又如何?」 「奴家猜。」甄可笑黛眉微挑,「楼成之日,圣上必携新妃登楼。而许久之前听闻三爷的刑狱内入了一名新晋寒僚,而此人为晋王门下客。这事听着颇为奇妙。」她抚指在莹润的杯沿拨动,「晋王门客于三爷其下为下属,而今三爷又要娶龚梦绕为妻,可龚梦绕其父龚风雷 为人刚正不阿,对秦王忠心耿耿。此举不免叫满朝文武对三爷摇摆不定的立场,心生疑窦。」 呼呼清风灌的灯盏口呜咽长鸣,楼下的乐声也跟着起了密集之音,两者交吟如铮铮琵琶,勾动人心。 「秦王掌城西禁军,晋王掌尚书台。两者文武分治,此象也是陛下最乐意看到的平衡。可笑阁主。」陈金裘攥紧了袖袍,面上却是笑意从容,「何不摊开了讲,一吐为快?」 长风吹荡着甄可笑的发丝于眸间恍惚飘移,她含着笑与之对视,说:「那便说个明白。三爷虽夜夜流连烟云阁颇显荒唐,但此举,奴家却认为三爷做的极对。」 陈金裘犹自微笑,问:「我做了什么让可笑阁主觉得对?」 「三爷的马车就停在烟云阁门前,内城达官显贵、才子等皆见你流连青楼,传言若出,那便是说三爷乃是贪靡酒色之徒,刑狱交到此等人手上,多半是日落西山。可此举。」甄可笑抬壶倒酒在饮,随后满意地说,「却是摇摆在晋、秦两王之间,叫两位殿下对三爷是在放心不过。」 「我说过,不过是借酒浇愁。」陈金裘笑容陡冷,「其中没有猜算阴谋,可笑阁主想多了。」 「奴家兴许是想多了,可陈家老夫人却不曾想多。」甄可笑饮酒后双颊浮晕,「她早就为陈家谋好了出路,此手笔,恰巧出自三爷之手。」 陈金裘眸子微凝,说:「我做了什么?」 「崇都之乱,三爷曾跪请当今圣上写下禅让诏书禅位于晋王。」甄可笑似好奇地问,「是也不是?」 楼下鼓乐稍息,唯独那钟鼎声色不一颤鸣。 陈金裘听着那阵阵仿若敲打在神经上的钟鼎声,抵齿质问:「那诏书早已毁了,况且此中知晓的人皆身死皇城内殿。倒是你,怎知此事?」 「此诏书不曾毁坏,如今就在晋王手中。」甄可笑笑带嘲意,她似得势般说,「三爷,怕是不知吧?」 陈金裘眼眸陡然睁大,他刚想质问,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收回去,等冷静后才笑起来,说:「庞博艺伙同羽林军夺权,圣上迫于***立此诏书。此为矫诏,即便晋王执此诏,那也做不得真!」 鼓乐声再起,其中附上了铮铮琵琶之音,叫好声不绝于耳。 「此为矫诏不假,但待得大楼建成之日,秦王当携城西禁军入内城布置安防,负责此事的便是龚风雷。」甄可笑磁音如雷,「此间正逢三爷迎娶龚梦绕,这叫人说起来,可真是巧呀。」 轰隆声起,鼓声厚重,在顷刻间盖过琵琶声,叫人闻之色变。 「我娶龚梦绕如何?我日日流连青楼温柔乡又如何?」陈金裘一把握住酒壶对嘴猛灌一口,他不顾形象地抬袖抹去唇边酒渍,「而今我便就是那登徒子,该作如何!」 「三爷何必置气?」甄可笑话中劝慰,可言语却得势不饶人,「听闻三爷狱下那由晋王引荐之士与狱内兵曹们走的极近,加之……」 她话未说完先笑起来。 陈金裘面容不在有任何笑意,他逼近面容质问:「加之什么?!」 甄可笑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拿过酒壶,悠哉地倒了一杯,说:「龚风雷出身崇都,早年是庞博艺引荐为武官,如今明面上他是秦王的肱骨爱将,可暗里。」 她止住话不说,唯独笑意森然。 陈金裘冷不丁被风吹的一抖,他惊疑不定地蹙眉问:「他是晋王的人?」 「城内屯兵虽应的是秦王虎符,但士卒信任之人皆是龚风雷。」甄可笑举着酒杯对着摇曳的灯盏端倪,目光透着期盼说,「待得楼成帝王登,那满城雄甲刀光霍霍,定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琵琶铮铮猎猎,清脆且急促,登时叫楼下一众 客人击掌叫好! 啪! 陈金裘一把夺住甄可笑的手,他颤声问:「他要逼宫?」 甄可笑任由他攥着白皙的手臂,笑如莲花地反问:「三爷觉得呢?」 陈金裘震惊之下酒醒大半,他明白家中老夫人为何突然催促他和龚家小姐多接触了,原来是想分化晋、秦的夺嫡之战,也是从侧旁敲侧击龚风雷,令他陷入摇摆不定的局面。 龚风雷唯独一女,家中夫人早亡,对龚梦绕疼爱有加,视其为掌中宝、心头肉。 「如此。」陈金裘大彻大悟,他涣然无神地松开甄可笑的手,「我必娶龚梦绕。」 「唯独此。」甄可笑吐气如兰,「奴家才好为三爷分忧。」 陈金裘怔怔地看向她,问:「你待如何?」 甄可笑起身走向勾栏,她于摇曳不定的灯盏下望着外九城的那处大楼,胸有成竹地说:「双王争龙,内城之乱不日再起。楼成之日,便是我甄氏昭雪之时。」 陈金裘不明其意,他从甄可笑背后注视着她,强自镇定地问:「你到底向着谁?」z.br> 甄可笑闻言回过身,她看着陈金裘半晌,旋即抿唇含笑,说:「待事发之日,三爷自然知晓。奴家就不打扰三爷酒兴。待三爷大婚之日,奴家定备上薄礼一份,祝大人早生贵子,为陈家,延续子嗣。」 她屈膝施了一礼,侧身朝着推门走去,等那素手按住门扉的刹那。 「慢!」 甄可笑闻言正要回身,可身后传来徐徐疾风,她还未旋身而望,一只手陡然攥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将人扯着转了过来。 陈金裘的面容近在眼前,两人几乎脸贴脸,他呼呼吐气,嘴里满是熏醉的酒气。 甄可笑慌乱之余褪去笑意,故作镇定地问:「三爷还有何吩咐?」 皇宫(3) 「陈府的马车就在楼下,我进了烟云阁,满堂内城达官子弟都瞧的清清楚楚。」他轻浮的笑,手不规矩地搂住了甄可笑的腰,面容逼近说,「我若是独坐,如你所说那便是这满城人说的圣人君子,洁身自好的朝堂清流。但……」他搂紧了几分,两人的唇只留尺寸缝隙,他呢喃地说,「可若我告诉你,我每夜独坐再此借酒浇愁是因为我要等的人没来,而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让这天下人视我陈金裘为那名门子弟呢?」 甄可笑强忍住推开人的冲动,反倒故作幽怨地眨巴令人生怜的双眸,她问:「那大人……是为何?」 「为你。」陈金裘借着酒劲上头破釜沉舟,「日日夜夜,在此地独坐我等的人,是你。我喜欢你。」 甄可笑闻言一愣,而就是这一愣。 含着酒气的唇触碰到她那饱满且柔软的唇。 一触即分。 甄可笑短暂地失了神,等回过神的瞬间,她双手猛然按住陈金裘的胸膛想要推开他! 陈金裘用力很深,被甄可笑一推,连带着两人都向后摔倒,那矮案遭了殃,翻倒顺带连酒壶稀里哗啦地翻倒在木板上,酒杯咕噜噜地滚动,酒液如潺潺溪水顺着木板的纹理漫布出去。 雅间霎时间酒香四溢。 陈金裘摔在勾栏边磕到了头,甄可笑扑在他身上,脸就埋在他的胸膛间。 两人的姿势暧昧如春,响声引来了侍奉的侍女推门,可刚推开一抹缝隙,她顿时惊得又匆忙将门关上,嘴里念叨着:「妈呀,阁主原来喜欢这款?」 甄可笑狠推陈金裘的胸膛想要站起来,可陈金裘攥紧了她的手不放。 「龚风雷也好,晋王、秦王也罢。」陈金裘攥紧她的手不放,眼略红地盯着甄可笑,「我母亲也无所谓,这世人只知喊我做笑面虎。他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要什么,可如今我告诉你,你是甄氏后裔,你是甄可笑,你是谁我知道也清楚。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你?难道我就不能选你做我此生唯一的妻吗?」 甄可笑伏在他胸口昂起头,她严声说:「我与你大哥有约,要助你在崇都立足立势!你怎么这般拎不清,儿女情长都是刀,割下的伤疤只会留在心里!他将刑狱主事之权托付给你,你莫非要辜负他的良苦用心?!陈金裘,如果你是这般轻浮浪子,我看不起你!」 「这是他选的!」陈金裘将她的手拉紧在脸侧,凝视着她深情地说,「不是我,我什么也没选。我坐的位置,将来要娶的女人,全部都被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可我。」他攥紧胸口的衣袖揉的乱七八糟,他似找到唯一的知心人,嘶声溢音地说,「我难道连一次都不能选吗?哪怕一次就好,我只想选你。」 甄可笑不敢动用灵力,她若出剑陈金裘必死无疑。 她举着手腕向后一扯,气急败坏地质问:「为什么选我?!我是甄毅独女,是这满天下誓而杀之后快的叛国后裔!你选我便是败坏家门,便是叛国、叛家!你母亲为你选的乃是良家女,我是残花柳,你莫要看我,我不堪入目。」 陈金裘缓缓地松手了,他双手撑地沾上了满地的酒液,模样像是醉又像是没醉地发怔。 甄可笑缓缓站起来,她转过身渡了两步,突然就听身后的声音里传来一声。 「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甄可笑闻言心头一沉,她转过去,看着陈金裘从不曾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落魄模样,问:「为何?」 「你是甄毅之女,是九州通缉的罪犯。」陈金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角染红地说,「而我是晋王、秦王都想握在手中的棋子。你满腹算计是为甄氏一族沉冤昭雪,而我活着是为陈家能苟活于世,甘做那人人不为足道的笑面虎。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的是无 辜,你看我何尝不是?」 甄可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可怜,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是这些年经受的委屈。 中永七年,她于红山马道踏雪艰行,那一年母妃死于士卒毒打,她成了孤苦伶仃的孩子,只身前往满红关为奴。 中永十一年,四年来她从少女长成风姿绰约的妙佳人,不畏艰苦的练剑、修道,活着只为甄氏一族沉冤昭雪,而今委身烟云阁做那清倌人,名声败坏,化为逢客就笑的可笑阁主。 现下她回首往昔,莫名禁不住地流下了面无表情的眼泪,下巴微显褶皱,那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满是委屈。 「你不日就要娶龚梦绕为妻。」甄可笑强忍抽噎,哑声说,「我们,不可能的。」 陈金裘撑着地站起来,他踉跄地走近,扶住了甄可笑的脸颊,柔声说:「她不是我愿娶的妻呀,你……才是。」 甄可笑眸子一点一点地睁大,旋即扯住了陈金裘的袖角,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止不住地落泪。 她嘶了口凉气,哽咽着嗓子说:「何苦呢?」 陈金裘缓缓拉住她的手,凑近面容似询问地说:「落霞与孤鹜齐飞,今夜无彩霞漫天,但有万家灯火作画。」他的手牵着甄可笑的无名指,「秋水共长天一色,夜色漆暗,无碧海蓝天为你我作证。但待得此间事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愿与你,长相厮守,共生还愿。」 甄可笑抬起染红的泪眼,她倒抽着凉气,哽咽着勾动手指。 十指相扣。 「今日你要入宫。」元吉端坐着看刘台镜,「我便不远送了。」 朱门的红漆刚擦过,屋内的装饰也都早早布置完整,九层楼已经建成,就等着开张剪彩。 「此次入宫不过是走个过场。」刘台镜拂袖笑了笑,「受了印、换了袍子就出来了。」 元吉抬手一摆,侍女当即跪伏过去倒酒。 「此次军弩一案说大不大,按理,考工令还乡,这位置该是你的。」元吉端着酒杯,拇指在杯沿摩挲思量,他撇头抬起,「怎么会擢升你为武库令?」 武库令为执金吾下属,执掌武库、兵械。 「寻回的军弩乃是城西禁军的专备器械,加之陈金裘从中美言,秦王那头打了招呼,便把我调到武库令去了。」刘台镜端着酒杯把话说完,饮了口继续说,「如此一来,条件便也凑齐了。」 「不错。」元吉放下酒杯,他望向刘台镜沉声说,「条件的确凑齐了。」 「这楼建好了。」刘台镜打量着摆设奢靡的房间,旋即从窗外眺望护城河对面的那座大楼,「那楼也建好了。」 「今日恰巧是选秀的日子,想必不久就有新妃入宫。」元吉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内城,他似感慨地说,「秦王那,你可做了安排?」 「边走边说。」刘台镜按着案站起来,「昨夜廷尉府送出了一封信,秦王收到了。」 元吉与他同行下楼,说:「东西,秦王收下了?」 「收了。」刘台镜撇头随意地笑了笑,「他没理由不收的,这可是他的免死金牌。」 「看来他也安耐不住了。」元吉冷笑一声,他迈着步说,「就等不日新妃选出,我等便依照计划进行。」 刘台镜颔首说:「自然。」 两人下到楼下,刘台镜跨过门槛转过来揖礼拜别。 忽见一辆马车赶过,两人闻风望去,就见车头坐着相识的白衣。 白衣望着两人微微一笑,他没停马车,顾自打了马鞭朝烟云阁的方向去了。 那车窗的帘布抬起一角,梦娘细细地端详着崇都的街头,眉眼转动间,与元吉四目相对。 这一望 的感觉极为微妙,元吉似愣了神,注视着马车擦肩而过,半晌都无言。 刘台镜审视着远去的马车,说:「这马车里的人……」 元吉没有应答,他犹自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片刻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眼,随即像是失了神般怔住了。 刘台镜朝他走近几步,问:「怎么了?」 元吉回过神,似疑惑地蹙眉思索,半晌后轻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兴许是我胡思乱想。」 「一路上你学的粗陋,但还算勉勉强强。」白衣打了缰绳,马车进了内城,「只要礼教得当,此次贵妃之选定然你。」 内城的大道宽敞,马车走的畅通无阻。 梦娘犹疑地问:「你怎么能确定?」 「无须多问。」白衣指了指前头的皇宫城门,「到了那便由寺人带你进去,我身份不便入宫,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梦娘担忧地问:「白先生,我真的能选上吗?」 白衣扭头朝她笑了笑,旋即重重一点头。 马车很快到了城门前,白衣搀扶着梦娘下了车,说:「记住你要做的事。」 梦娘看了看陌生的四周,城门前的侍卫严肃站在两侧,而寺人早已等在一旁。 她胆怯地捂住手,朝白衣点了点头。 白衣上了马车打马走了,梦娘迈着碎步走近,小心翼翼地递出了手中的帖子,说:「我是,烟州江家之女,这是投帖。」 寺人接过后打开扫了一眼,片刻后那严肃的眉眼便化作谄媚的笑。.z.br> 他将透贴递回去,含着柔软的嗓音说:「江千金这边请。」 长袖一引,两侧的侍卫收起了长戈,寺人弯下了腰,引着梦娘朝着皇宫内缓缓渡步。 梦娘跟随着寺人的步伐穿过城门,迎面而来便是大气磅礴的皇宫广场。她曾无数次从说书先生口中听闻崇都的故事。 白衣 辉煌的宫殿,高楼穹顶,森严的甲士,还有那令人崇敬向往金殿。 那是天下女子都都向往的天堂,而今就在她的脚下,就在眼前。 穿过广场、度过长廊,在寺人的带领下,她被领进了后宫。接待来选秀的女子皆住在后宫偏僻的厢房,这里莺莺燕燕,无数的女子在池畔丢着鱼食,有人在阴凉的树下乘凉刺绣,还有的在长廊里追逐打闹。 皇宫看起来不似说书先生说的那般阴森恐怖,这地方富丽堂皇,美不胜收。 梦娘在厢房内被褪去了衣裳,侍女们鱼贯排排......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同人武侠,雪中剑来都市,土豆热血穿越,全军列阵盖世奇幻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白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叛徒 窗沿还站着一个孩子,他孤零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额头冒汗,手捧着包子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衣。 “兴许吧。”鹿不品撇眼看了看这个孩子,然后从袖中摸出一铢钱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兴许他会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 白衣按着那铢钱挪回来,他转头问小孩:“拿了包子还不乐意?” 那孩子涨着羞红地脸,他望了望巷子,又望回来看着白衣,他艰涩地说:“求大爷在赏个包子,我……”他为难地说,“我想给我娘。” 啪。 铢钱落在滚滚尘土里,......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都市,玄幻一剑武侠,奇幻爽文,万相邪神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叛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决战 风沙的吼声加之饿急的饥饿感令他神智昏沉。 他宽慰自己,自言自语地颤声说:「那些都是外寇,那些都是我大郑的敌人。我没有、没有。」他痛苦地转动脖子垂下脑袋哭泣,「我没有带他们去杀我的同胞,都尉大人还在营地等候着。我只不过是带他们去杀外寇,那可都是大郑的敌人呀!百年来屠戮边塞百姓,我只不过诈他们去杀我们的敌人。我只不过……」 他在自言自语里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z.br> 「对……」他脸颊无端抖动,好似疯癫里透着诡异的冷静,「我在带他们去杀外寇,然后我就趁机逃跑。等我逃回满红关,将此事告知都尉大人。」他眼中透着莫名的清晰向往,「他会感谢我的。」 啪! 皮鞭骤响。 崔引弓吓地弓起了肩膀,他像只老鼠般盯着前路窃窃私语:「他一定会感谢我,到时候我会用刀砍下这个杂碎的脑袋,他死之前我要砍下他的手脚,挑断他的手脚筋,让他再也挥不动鞭子,在也打不到我!」 痛苦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崔引弓转动受尽委屈的通红眼珠,眼泪止不住地从鼻梁下淌。 「他再也打不到我!」他压着嗓音,「我要他死,在这里的所有人,他们都得死!」他重重干咳着嘶声说,「等我们赢了,我就能回家了。崇都,我的家。」 啪! 皮鞭重重抽在崔引弓的脊背上,血条子印在裂开的衣服口子上,鲜嫩的肉流着无辜的血。 他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沙地的锐角上撞的头破血流。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消瘦的身形蠕动着好像一条受尽虐待,但又担惊受怕的毒蛇。 「我听到你在说话。」迦拿人一脚踩在他背上,他提着崔引弓的乱发拉拽起来,「你在说什么?」 崔引弓扭过头,指着前方,面上的表情莫名地诡异,哭中带着殷勤地笑。 他的话语藏着浓郁的杀意,但却尖锐的像个侍人。 「主人,往这边。」 黄沙赤地千里,狂风猎猎。 天际之外传来震鸣厮杀,那些喊杀声原本很远,可随着乌云浮沉,狂风呼啸,战场的厮杀声骤然从耳畔响起! 「呼哈!!!」 铁蹄群起雷动,骁骑营黑盔黑甲,他们从回音谷侧方驰骋奔袭,钢刀霍霍向迦拿! 「长矛!」 距离尚有余地,迦拿人已经将盾牌背在背上,在奔跑间握着长矛狠狠一掷! 噗嗤! 数柄长矛穿透了骑兵的胸甲,巨大的贯穿力将人从马背上刺的倒飞出去! 但还是有骑兵躲避了这一轮的进攻,而此刻,他们的钢刀已然逼近高举,对着迦拿战士的头颅,狠狠一斩! 血肉脱离的声响仿若柔软的皮革断裂,头颅滚落在沙地里。 骑兵一纵而过! 「呼哈!!!」 骑兵呼喝声如雷,他们迅速脱离战场,朝着沙丘上方奔驰,以寻求下一次切入的时机! 迦拿战士遭受铁甲洪流的冲刷后迅速地调整队伍,兵锋齐齐对向了前方。骑兵跑的太快,他们皆是步兵,追击是最愚蠢的选择。 而作战经验丰富的迦拿统领也喝止了战士们多余的投掷,他将盾牌从背后接下持在手里,随即迈着沉重如山岳的步伐朝前行进。 回音谷正前方是一片广阔横亘的沙场,几十万名迦拿战士严排战阵,有序地如直挺挺的长矛般,对向前方高不可攀的峡谷。 大漠武士勒住马头不曾追击,纷纷调转回到峡谷入口前,与敌军对峙! 「大漠人。 」平静的战场唯有迦拿统领的吼声,「投降!或者……死!」 短剑高举,朔风呼呼而过。 大漠武士们皆面露讥笑,他们穿着新造的盔甲,骑着大漠里可长驱百里无停歇的高头战马。旋即在风息云止的刹那里,恭敬地望向了身后那道暗哑的金芒。 昂沁身披黄金打造的战甲,那镶嵌着奇珍宝石的刀鞘插着弯刀,金狼盔则由亲卫奉若圣物地捧在手心。 「迦拿人,占领了大漠右庭。」昂沁牵着缰绳高声说,「那是大漠人的家乡,你们是外来人,大漠不欢迎外来人。而你们还企图进攻大漠中庭,进攻我的家乡。今天我昂沁在这里向神圣的塔拉腾许下血誓。」 他拔出弯刀,高举过头握住了刀刃,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心,鲜血汲汲而下。 「我会杀尽迦拿的男人,抢走你们的女人。」他张开血红的手伸向天空,「你们的孩子将被弯刀砍下头颅,你们的大船会被焚烧,你们的财宝会将被堆积成山做我的王帐。而你们的眼珠,则是大漠武士佩戴的战利品!」 迦拿战士齐齐昂首注视向前方,满是杀气的目光聚焦汇聚,盯紧了身披金甲的昂沁! 「大漠人不愿意投降。」迦拿统领转过身,注视着无数手持短剑的迦拿战士,「那我们该怎么办?」 嗡! 短剑撕裂空气般的一刺! 迦拿统领震声嘶吼:「你们要怎么办!」 轰地一声,迦拿战士齐齐用短剑敲击自己的盾牌,清脆震耳的盾牌颤动,在震撼无比的响声里,迦拿战士齐齐高喊! 「杀!!!」 迦拿统领持着剑转向回音谷,他昂首遥望昂沁,狞笑着说:「长矛!」 长矛被举在手中,迦拿战士沿着广阔的战场开始奔跑,沙尘登时弥漫而起。他们加快了脚步,长矛在奔跑里弯曲晃动,紧跟着朝天空狠狠脱手,飞掷了出去! 无数根长矛恍若遮蔽天空的黑幕,幽冥般的嗡嗡声令狂风都在呜咽嘶鸣。紧跟着下一刻,矛头下坠,朝着成排竖立的大漠武士落了下去! 「起盾!」 一阵震撼山林般的呐喊,无数名身披漆黑铁甲的战士从大漠武士身后迅速绕出,他们并未手持武器,而是举着一面面巨大的盾牌,旋即猛地朝地上一插! 砰砰几声,长矛飞刺在盾牌上纷纷落地,但还是有些许长矛高过盾牌飞刺了进去,洞穿了大漠武士的身躯。 昂沁抬手捏着泛黄的信卷,侧眸望向右方那高耸的沙丘,说:「陷阵营,名不虚传。」 一声鹰啸声陡然响起,一只体型硕大的雄鹰霍地从回音谷山头拔地而起,它在空中展开翅膀翱翔,然后朝着沙丘上头飞扑过去。之间那翅膀接连扇动,双爪扣住了一只由漆黑盔甲包裹的手臂。 梁封侯抬指抚摸着鹰的头羽,然后望向回音谷的方向,与昂沁四目相对。 「王子。」一名武士策马前行与昂沁并排,「这个郑国人,可信吗?」 昂沁揉捏着信卷,随即任由其掉在沙地里。 他转向前方,说:「这场大战不是我们相不相信他们,而是他们不得不相信我们。」 他自信地指着前方,武士顺他指的方向望去。 无数名迦拿战士前仆后继,从回音谷所在的高坡放眼望去,尽是森寒的剑光。他眸子眯成了一条缝隙,看清了全貌。 凌冽的风沙呼啸不止,而回音谷的正前方是数之不尽的迦拿战士。 他们来了。 伟大的决战,开始了! 「大漠的武士们!」武士策马沿着亢长的队伍策马奔腾,「举起你们的弯刀,在昂沁王子的带领下, 在神圣的塔拉腾注视下。让我们加入伟大的决战,天神的神殿将为死后的我们打开大门,我们是大漠的武士!」 「吼!!!」 无数柄弯刀高高举起,大漠武士们摆好姿势,勒紧了缰绳! 「驾!」 不知是谁先声夺人一声厉啸,紧跟着一匹战马长嘶一声,率先冲出了队伍! 这一下打破了按耐已久的热血,回音谷口的大漠武士纷纷挥动缰绳,朝着下方发起了冲锋! 这个突兀的情形引起了叶宏放的注意,他侧首焦急地咒骂:「愚蠢至极,他们人数远不及迦拿人。怎可冲锋冲杀,昂沁是不是疯了?!」 大漠武士冲锋的速度很快,在顷刻间已然冲到了迦拿战士的身前,那弯刀高举挥舞如圆月,锋利的扫落便带起了漫天鲜血! 「不,昂沁此子心性惊人。」梁封侯望着一触即发的战场,「这批武士应是死士,冲杀其由有二。一是振奋士气,二是引敌入瓮。」他指着疯狂扑杀的迦拿人,「只要这些迦拿人杀红了眼,那阵型便会打散,盾阵也就排不上用场了。到那时,山顶上的弓箭和滚石定然能发挥其用,重挫敌军!」 叶宏放惊疑不定地望着战场,此刻迦拿战士已和大漠武士战做一团。战马人立嘶鸣,可被长矛捅穿了肚子,肠子顺着伤口刮下来,可弯刀也来了! 大漠武士在沙地里作战骁勇,弯刀挥舞奇快,步伐诡异而迅捷,这一下冲锋顿时变作了乱战! 「大人,战局既开,我们该当从中策应。」叶宏放单眼看向梁封侯,「下令吧。」 战场的喊杀声铺天盖地,战马四下奔逃,迦拿战士们举着盾牌在防守里进攻,顿时令武士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进攻弱点。 梁封侯看着人挤人的战场,抬手一放,说:「令,骁骑营从侧翼突袭,破风营以弓箭掩护。」 叶宏放当即拱手,朝着身侧展臂。 几名赤着上身的甲士握着鼓槌来到擂鼓旁,双鼓一落! 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远处沙丘上的黑甲铁骑闻声而动! 「大人有令。」为首的骁骑营统领策马高呼,「冲锋!」 「呼哈!!!」 败退 铁蹄雷动,近万名铁骑排列成尖刀阵,沿着沙丘冲刺而下,那马蹄起起落落,黄沙飞溅如雨。而在冲锋中,又是近万名的破风营弓弩手跃上沙丘,他们弯弓搭箭,瞄准了目标狠狠一放! 咻! 箭雨骤来,迦拿战士在冲锋里来不及竖盾,瞬间被侧方冷箭射杀大片! 侧方的迦拿战士们都发现了破风营,他们齐齐调转方向。而这时,铁蹄至了。 轰隆震鸣,沙地颤栗,铁骑骤然呼啸而下,高举的钢刀狠狠劈落! 「杀!」 骁骑营冲入了敌军阵地,挥刀痛击! 两方人陷入乱战,前头的迦拿战士皆自顾不暇,后方的则见侧翼受阻,都举起了盾牌,冲了过来! 「机会来了。令。」梁封侯抬手猛放,「铁血营出击!」 擂鼓声骤然密集暴震,右方的铁血营当即杀出,他们持刀狂奔,在沙丘下方冲了上来! 铁血营统领举着钢刀猛地砍在迦拿战士的盾牌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只见他抬腿一踹,抬手一刀刺入敌人的肚子! 「妈了个巴子的!」他面容狰狞地抬刀猛砍,「给老子杀!」 战场形势陡然大变,满红关六营中三营齐出,陷阵营扛着巨盾守在回音谷口,而沉沙营还在梁封侯的身后静待命令。 迦拿战士太多了,即便面对这般凶猛的攻势依旧顽抗冲刺,而后方的支援人手更是源源不断地涌进了战场。 昂沁目视前方,旋即策马退入了峡谷,被无数武士包围消失了身影。 而这时,原先冲入战场的武士已经死伤大半,但他们没有回眸看上一眼,允自疯狂厮杀。 迦拿统领身先士卒,带领一伙迦拿战士突破了冲锋包围,朝着陷阵营冲去,可上方骤然射出了箭矢,他们一时不察被射倒了大半人。 「竖盾!」迦拿统领当先竖起盾牌呐喊,「防御!」 数十名迦拿战士举起盾牌组成了盾牌阵,武士们的弯刀砍在盾牌只得发出沉闷响声。而迦拿战士却抓住了机会,陡然从盾牌缝隙中刺出了短剑! 噗嗤几声,武士们倒地死去,这个阵型也被推进着朝回音谷不断进发,霎时间便逼到了回音谷的入口前。 陷阵营的统领见前方的武士已然死绝,他推着巨盾护在峡谷口,高喊着:「死战!」 他身侧的陷阵营的甲士齐声高喝:「不退!」 上方的箭矢如暴雨般落下,可迦拿战士们竖起的盾阵皆安全无恙,双方圆盾对上巨盾撞击在一起,比拼的就是个力气。 「绕袭!」骁骑营的骑兵策马高喝,「绕袭前头,莫要叫那些迦拿人杀入谷口!」 骑兵们勒马转向回音谷,可后方的迦拿战士却持着长矛飞掷过来,数百名骑兵在奔驰间被刺穿了胸膛,摔落了马背。 梁封侯眼见骁骑营被迦拿人咬住,当即拔出钢刀,他环视左右静待许久的吹角营,震声高喊:「随我冲杀!」 吹角营一人高举号角,鼓着腮帮吹起了悠长的号角声,声音传荡开去,战场之上的满红关甲士愈发咬紧牙关,与敌人死磕在一起。 而吹角营的甲士恍如一面骤然出鞘的寒刀,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他们的战力非凡,身受洞天的灵阵洗礼,加之海噬的灵药日夜淬炼体质,在此刻发挥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江百川俨然就在其中,他一刀划开带着残影,四名围攻的迦拿战士当即倒地。 他带领吹角营的甲士发起无畏的冲锋,从沙丘下的乱战中撕开了口子,深入敌军中心大杀四方! 与陷阵营对抗的迦拿战士还没回过神,就被身后的吹角营砍的 七零八落,江百川带人堵在回音谷口,身侧皆是鱼贯而出的大漠武士。 双方策应作战,一时之间竟不上不下,扼住了迦拿人的攻势! 而就在这时,山谷山头突然传来呐喊声。 「后面!!!」 昂沁惊疑不定地抬头,就听上头传来一声震耳的呐喊。 「后面有迦拿人杀过来了!!!」 昂沁额头骤然冒出冷汗,他推开拥挤的人群抻着脖子眺望,等待看清,眸子骤然一缩。 回音谷后方的出口上方有人头、断肢飞起,鲜血如迷雾般在呜咽的风声中散漫而下,如同一场血雨。 他注视着那场恐怖的血雨,在骇人的雨声里听到了阵阵惊恐至极的惨叫! 他抬眸细看,就见一个身披迦拿人盔甲的人影突然跃起,如壁虎般附在峡谷的沙壁上。 昂沁看清了,那是个人没错,可那身躯竟然流动着诡异的黑气和血光,仿若被漆黑的山岩包裹,人不人鬼不鬼地飞窜下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咬了下去! 「啊!!!」 峡谷里接连几声惨叫此起彼伏,有人掩不住惊骇的声音呐喊:「是迦拿人!!!」 武士们提起紧张的精神,冲上去想要阻挡敌人靠近,可在靠近的瞬间就被夺走了生命。 他们挡不住! 昂沁浑身颤栗,他视线里的事物仿佛在此刻变慢,无数支离破碎的肢体被高抛向空中,鲜血漫天如雨。 那暗红的鬼影攀着沙壁飞速爬来,沙粒被锋利的双手撕扯下大块沙土,如一道极快且诡异的残影,猛地向上一跃,叫人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昂沁在粗重的喘息里强自震动心神,他四下转动头寻找,可所见都是滚落的沙石,所听尽是惨呼。 天际浮沉的乌云雷鸣滚滚,压抑的轰隆声从远处逐步传播而来。 雷鸣阵阵起伏,惨叫声停了,细微的沙沙声是整个峡谷内唯一可以听到的最后声响。 所有人都缓慢转动头向上仰视,但终究是寻不到那鬼祟的怪物。 啪嗒。 薄霜雨飘零而下。 狂风呜咽作鸣。 峡谷寂静了片刻,人人胸腔起伏喘息,昂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跟…… 轰! 一声惊雷炸起,吓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齐齐抬头注视向上方。 「吼……」 诡异的吼声仿佛从喉咙中溢了出来。 昂沁猛地向身下一看! 「吼!」 血口扑面而来! 她在广寒宫内已坐了一个上午。 三伏天里的阴霾浓厚如雾化不开,女子的闺阁,暗香幽幽。 纱帘轻飘着,江无双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一面宽敞的大窗迎着面,屋外飞檐不时滴答作响,雨珠滚滚坠落。 江无双好似一个木头,无神地望着。 「回禀陛下。」长廊里的老侍人在侧弓腰,他压着绵柔的嗓子说,「江秀人在殿里坐了大半天了,老奴一直守着。可都这么久了,也不见动静。」 景诚帝宽袖垂落,他从隔窗的缝隙窥视着江无双,口中问:「她可曾,问过为何来此?」 老侍人闻言恭敬地说:「不曾。」他刚答完便拢着袖子,顺着景诚帝的视线跟着窥视过去,「说来也奇的很,此次选秀的秀人都在厢院里闹腾的鸡飞狗跳。但碍着皇后娘娘的传闻,她们也不敢造次。不过总难免有些出挑胆大的,总向底下的侍人打听些事儿。」他双手藏袖往前拱了拱,「可就这江秀人,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的很。对我 们这些个奴婢也是好脾气,对宫内的趣事,那也是从不过问。」 景诚帝犹自窥视着人,问:「依你看,这人如何?」 老侍人笑了笑,似报喜般地说:「陛下,老奴观江秀人端庄秀气,文静可人。比之以往的秀人那可是有过之无不及。颇有……」z.br> 他顿住话头没说下去,景诚帝却是微抬下巴,说:「讲。」 老侍人这才将欲言又止的话吐出:「颇有当年楚妃之德。」 景诚帝闻言似僵住了神情,他缓缓将窥视的目光收回,转而看向老侍人许久都不说话。 老侍人被盯得瘆得慌,当即跪下去说:「奴婢该死。」 「下去。」景诚帝居高临下俯视,「没朕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广寒宫。」 老侍人卑躬屈膝轻喊了声「喏。」 等待四下无人,景诚帝转而迈步,他脚步很轻不发一点声响。 沿着长廊的路还很漫长,他一步一步从成排的窗口缓步而进,窥视着那道优雅端坐的身影。 道道窗檐从视线中晃过,这一刹那恍若一帘幽梦,勾起了旧时的记忆。 那闲凭雅致的花船曾也是如此。 河水轻轻恍着波纹,涟漪泛远,细雨绵绵囊括浩瀚大江。 那素手白皙如玉,从窗檐边晃现而出,吸引了少年时的他全部的注意力。 琴弦勾勒几许,古意黯然,时起时伏间,满堂做客静默无声。 他走进一步,窗影里的她仿佛从过去走来。 再进一步,她好似消失在窗影里。 她捉摸不透,神神秘秘。 少年时的景诚帝被勾起了好奇,脚步快上几分想要探索那股急迫憧憬的冲动。他一步一步加快,从消失的窗影里追回了那道倩影,也看到了满心好奇的妙人。 乐无双。 独坐窗边凭栏,身前的古琴富蕴浓烈的墨色,长指勾勒,琴音曼妙连连。 景诚帝缓下了脚步,从乐无双的手向上望。 白皙的脖颈,娇艳欲滴的唇,粉色的双颊,明亮如星的眸,再是那云髻衬托下的雅意。 他停下了脚步。 站在大船门前。 勾魂夺魄的眸子抬起望来,景诚帝忘记了呼吸。 「见过陛下。」 仿佛周遭的墨色烟雨江南在瞬间收缩放大,景诚帝看清了眼前人,急促的心跳也陡然一滞。 这里是广寒宫。 这里不是烟州。 败退(2) “你可知。”景诚帝站在门前与江无双对视,“这里是何处?” 江无双直起膝盖,双手扣在腹间,她柔声说:“这里是广寒宫。” 她不会这么说话。 景诚帝直视着问:“你怎知,朕是皇帝?” 江无双淡漠地说:“广寒宫里只有陛下可入,其他人入不得。即便是九州之内的平民百姓,也都知晓。” 她总是问,她不会回答。 景诚帝好似不会跨过这道门槛,这门槛于他而言仿佛是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止步于此,遥望着对岸,问:“你出身江家?” 江无双再......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爽文,穿越奇幻,剑仙万相,土豆同人逆天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败退(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再会 满红关甲士振臂呐喊,梁封侯当即拍马冲锋,带着人朝回音谷出口冲杀而去! “大人!”就听几声闷响,陷阵营统领肌肉紧绷举着巨盾,他强撑着扭头,“你们且先走,陷阵营为大伙断后!” “不可!”江百川抬脚踹飞一人,他侧身说,“陷阵营若是留下必然再无生路,我们一起走!” “来不及了!”陷阵营统领用下巴示意谷口的入口,“你看!” 江百川抬眸望去,就见回音谷谷口满是密密麻麻的迦拿战士,这些人面目狰狞,双通血红如恶鬼。十人并......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都市,玄幻奇幻一剑,土豆全军列阵武侠,逆天穿越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再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再会(2) 陈金裘目不斜视,问:「他为何怪?」 老夫人与他同望着灵牌,说:「他怪你父亲选了他。」 陈金裘看着那灵牌上的字迹,艰涩地问:「为何?」 「因为你父亲没得选,这只不过是先帝早早选定的结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夫人不厌其烦地劝慰,拍了拍陈金裘的肩膀,「身为皇族子嗣是如此,更何况为人臣子。你和丘生不能做的决定,老身只能代而为之。金裘,你有怨,尽可怪罪于我。但此事已是砧板鱼肉,无人可动摇分毫。」 陈金裘面对这般温和态度的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愤怒。 他额间神经忽地绷紧,沉声说:「外九城一案,我刑狱兵曹秉公执法,却遭白马帮当街屠杀殆尽!四大帮派私斗,晋王敕令羽林军当街行凶,视我刑狱如无物!庞博艺用国库的银子给晋王养私兵,视圣上为何?母亲,你选了这等人,他若登帝,那我大郑的将来,是律法执国,还是王权当道!」 他气息重了几分,头一次声正颜厉凝着眸子,侧头对向了自己言听计从的母亲。 屋内的气氛在霎时间如沉雾弥蒙,老夫人笑容褪去了,她松开了按着陈金裘肩膀的手,旋即缓缓高抬…… 啪! 这一巴掌来的突然,老夫人吐气粗重,手中的拐杖已然脱落倒在地上,咕噜噜滚动向门槛旁。门口的老实被这一幕惊的不禁攥紧了双手。 老夫人指着陈金裘手指颤抖,说:「你是名门世家子弟,掌的是郑国律法!王权之事岂容你说三道四?!晋王争权,那是他握有当今圣上亲书的禅让诏书。你莫忘了,此诏书出自你的手笔!」 「是!崇都之乱时我曾向陛下进言写下禅让诏书。」陈金裘脸上五指红印火辣,他仍强硬回眸对视,「可母亲,庞博艺当着满朝文武逼宫,伙同羽林军要杀害陛下!外九城的羽林军听从晋王调派,难道逼宫当日的羽林军就只是听从庞博艺吗?晋王师承其下,他与逼宫便毫无干系了吗!」 老夫人闻言眸子一点一点地瞪大。 啪! 又是一掌,老夫人抽回颤抖的手臂,喘着气说:「他亲手杀了庞博艺,弑师之名广传天下,以此洁身,何人敢风言风语?王位择人,晋王握有诏书,又统领尚书台百官。其中寒廖无数,他已是天下寒门士子心中所向!再者,他从文政,九州灾情遍野,百姓易子而食。而今你大哥已在烟州建好港口,不日便可货通九州。钱财充库,百姓安居。一场逼宫后那便是天下安宁的盛世!」 屋外风起突然,明媚的光线在缓缓收缩。 陈金裘脸上掌印清晰,他直着膝盖站起来,说:「当众弑师,以此换来清白。可有眼之人看的清清楚楚,一声师父,终生为父。无珠之辈可为其鞍前马后不问前因后果,但此举,于我辈不耻!他杀了庞博艺那便是不孝,而今他暗里勾结龚风雷布下杀局,那便是起了弑君之心,那是不忠。此等不孝不忠之徒,若他称帝,律法何存?王法何在?!」 风声呼啸,午后的艳阳天不在了,阴郁的天空响起雷鸣,敲锣声阵阵,令老夫人听的刺耳。 「你待如何?」老夫人放下一贯的温和面容,厉声质问,「陈金裘,你大哥的命掌控在晋王手中,陈家的命脉掌控在你一人手中。你且告诉我,这样的世道,这样的乱局,你待如何?你待如何?!」 烛火在风声中摇曳,陈金裘抬起头望着忽明忽暗的灵牌,说:「父亲死前曾与我说,「志大而好高骛远,志小而以勤补拙,相和天达,心阔神凝,为人处世,以诚相待」。我回都后日思夜想这句话中之意,明白的是父亲深知我的性情。他临终前劝诫我,我的能力该与志向齐同,胸襟当广阔待人以 诚。而父亲留给大哥的批言里,唯独这宗祠内的族训。」 他转向老夫人,指着宗祠的牌匾,说:「拨乱反正,清正廉明。而今我是陈家主,陈氏历代先祖定下的律法是否为世人奉效,皆在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门外的天际雷鸣滚滚,老实跪在门前哽咽地喊:「三爷……」 「母亲。」陈金裘奉行跪拜礼,他头磕着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为孝行。这一次,请恕儿子不孝。」 他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迅速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老实挪动膝盖哭喊:「三爷!」 陈金裘闻声止住了步伐,他站在院子里,说:「老实,我不怪你。」他抬头望天,「只是此天阴霾,路不好走。你不要跟来。」中文網 老实攥紧双拳大喊:「三爷,是老实的错,三爷要怪便怪小的。老夫人是为了陈家,都是为了大爷和三爷的安危呀!」 陈金裘嘴角抽搐,迈步速度愈发的快,独留老实在门前哭喊。 老夫人怔然躺坐在蒲团上,她望着门口的方向轻咳不止,片刻后才转过泪流满面的苍容,肝肠寸断地凄声问:「老爷,我为陈家做的,可有错吗?」 烛火摇曳不定,狂乱的光绪令灵牌上的字迹忽明忽暗,最终只听一声雷鸣炸起。 轰!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陈金裘翻身上马,雨点落在他的肩头,他高声说。 「走,迎亲!」 寒楼高立,雨天阴沉,元吉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楼阁之上。 「卯时三刻,皇帝便会登楼。」高城站在元吉身后,望着内城那高楼下的车水马龙,「百官已至,只等皇帝与新晋的月贵妃到场了。」 天际雷蛇窜涌,蓝芒在元吉的侧脸闪烁而过,他说:「秦王有何动静?」 「他大张旗鼓,城西禁军已出校场都在来的路上。」高城双手负胸,「焦鸿雪与他同行。」 元吉望着内城一派繁荣,高楼下的人群人人撑伞,马车来来往往,官员皆着正装出入。 他问:「焦鸿雪要与秦王同行入都?」 「不,焦鸿雪领的是西境守备军,据说他马上要回西境。」高城踩上勾栏勾了勾长长的绳索,「此次只有秦王入都,只是他这般光明正大的走进来,不怕叫人猜疑吗?」 元吉胸有成竹,说:「他自是不怕的。」 高城跳下勾栏,他拍着双掌说:「他不怕,那你呢?你有把握吗?」 「今夜我会给你、给自己一个交代。」元吉收回视线看向高城,「高城,待此间事了,我不知道是否能全身而退,你还要陪我去吗?」 风起云涌,急雨打的屋檐脆响。 高城在雷鸣闪烁的光里散漫地笑,他干脆地说:「我全押了。」 元吉闻言顿了顿,片刻后笑起来,两人笑着走到勾栏前向下望,看着内城的荧亮灯火,许久都止不住笑声。 而这时,阁楼的楼梯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 刘君悦率先登上了阁楼,小二就跟在她后头。 「我哥已经在内城迎候圣驾。」刘君悦面色严肃,「你等可准备好了?」 元吉颔首点头。 小二紧跟着跑过来,他将怀中的信卷拿出递给了元吉,随即说:「边塞耳朵传来的信儿。」 元吉双指展开一看,眉头越看越发紧蹙,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底下传信的连夜跑死了四匹马,我刚收到就送过来了。」小二补充一句,「主子看过了。」 高城疑惑问:「怎么了?」 「外寇与迦拿外藩一 战,兵败回音谷。」刘君悦艰难地说,「兵寇满红关。」 高城闻言震惊,他问:「外寇败了?怎么崇都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满红关离此千里迢迢,斥候还没到。」元吉望向雨夜中的北方,「这估计就是焦鸿雪回西境的根本原因。」 小二又说:「洞天也传了信,他说他已经出塞了。」 元吉闻言陡然看过来,冷声问:「外藩已然要进攻满红关,他此时出塞做什么?」 小二支支吾吾地抠着手,元吉顿时瞪起了眼。 小二慌忙地摆手喊:「不是我不让说,是……是……」 「是我。」 这一声磁性诱人的话语声传来,人人都转向阶梯的方向,看到了来人。 甄可笑一袭白衫,外套黑纱,她一步一步走上阶梯,注视着元吉。 元吉看着人,眼眸颤动着久久说不出话。 中永七年,他们被放逐在红山马道。那一年冬雪飘飘,人人身裹囚衣。那一年他还是个小护卫,而她还是个小女孩。 而今中永十一年,他们再次相遇,过去的模样却已物是人非。 他已长大成顶天立地的男子,而她变作倾国倾城的佳人。 只是在这雨夜,在这杀意森寒的时刻。 元吉吸了吸气,旋即屈膝跪了下去,他垂首揖礼,颤声说:「元吉,拜见小姐。」 「四年不见了,元吉。」甄可笑走上前,她神情有些激动,强自压抑着情绪,「你……长大了。」 「小姐如是。」元吉望着人,深切地问,「这些年小姐在万剑门可好?」 「我都好,倒是你,让我好好看看。」甄可笑将手按在元吉的胸膛上,「你变壮实了,也长高了。」那长长的睫毛微动,「你……是男人了。」 元吉神情坚定地说:「小姐,王爷的冤案今夜便可真相大白。小姐等了如此久,想来已是心急如焚。」 人父 「你也等了好久,今夜。」她与元吉四目相对,「终于可以有了结了。」 元吉后撤了两步,他揖礼震声说:「元吉,定然不负小姐之愿。今夜定然给甄府一个交代,叫王爷九泉之下,无憾。」 甄可笑勾勒嘴角微笑,她突然上前牵住元吉的手,柔声说:「今夜你我同行,这一次,我们谁也不丢下谁。」 元吉心有所感,他深深吸气,等心情平复后,说。 「元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与小姐共进退。」 这雨急雨瓢泼,内城大街人群熙攘,百姓躲避在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躲避雨水,而执金吾府邸门前却是红盏高挂,鼓乐喜庆。 龚风雷今日嫁女本是个高兴日子,可此时的他却坐在书房内的正座上,神情透着不悦。 「我龚风雷是从谒者的位置上来的,没品没阶。人家有头有脸的人物说是草上长苗的鲜花也不为过,而我能从满堂彩的土里爬出来,一要看本事,二则要看我这个人的信誉。」龚风雷正气头上,说话带冲,「陈金裘,我这么说,你听的明白吗?」 陈金裘浑身湿透,新郎服的袍摆拖在地上一副狼狈样。 他此刻跪在龚风雷身前,郑重揖礼说:「龚大人劳苦功高,兢兢业业在崇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是我陈金裘不知礼数,坏了规矩。」 龚风雷听他话头就紧锁起眉头,越发的不乐意。 「你们陈家是书香门第,冲家世,算我高攀。可这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哪有说破就破的?」他挑着脚大马金刀,俯身手背拍手心,「陈家老夫人上门那会儿客客气气,下足了聘礼要我把女儿嫁给你。你倒好,这礼下足了,人也来了,整个崇都都知道你陈金裘如今是我龚风雷的上门女婿。可你新婚不到厅子里招待,反倒跑我这说你要悔婚。你说说,这算哪门子事?」 那手背拍的啪啪响,像是巴掌抽在陈金裘脸上。 陈金裘脸又红又烫,他头垂的低,语气谦卑地说:「家中母亲不知,金裘其实早有意中人,只是忙于公务不曾与母亲大人禀告。这一来一去耽误了时候。结果这聘礼下去了闹的满城尽知。金裘思来想去,想着不敢羞了大人的面,所以才来此与大人商量退婚一事。」 龚风雷听着话就绷不住了,他想训斥,但话到嘴边却脱不出口。 「你迎亲的日子想着退婚,早干嘛去了?啊?陈金裘,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不兴你们读书人那套,拐弯抹角磨磨唧唧。」龚风雷双腿挑来挑去都觉得别扭,干脆直接站起来,「我跟你呀,敞开天窗说亮话。陈老夫人来下聘礼是什么意思我原先不明白,可日子是她挑的。这里头什么意思我捉摸的清楚。倒是你。」他转过来看着陈金裘,「陈金裘,你明白吗?」 陈金裘额上淌着雨水,他抬起头说:「既然大人直言,金裘便说上一二。家母择今日为良辰,那是因为内城九楼也在今日建成,陛下更是要亲临登楼。龚大人为执金吾,掌内城防务要事,今夜的巡防皆是大人在布置。」 龚风雷将虚掩的门关紧了转过来,他颔首「嗯」了一声才说:「不错,是如此。不过你这话里只说了一半,没说晋王与秦王要争权夺位的事儿。哎呀,都说陈家三郎是笑面虎,今日从你这嘴里我还真听出那老虎磨牙的声儿。吶,我关了门,就和你推个心,置个腹。」 陈金裘苦笑问:「大人何意?」 「我执掌崇都防务,自然是秦王的人。」龚风雷背着手渡步,「但我是庞司空提上来的,暗里是晋王的人。今夜是大凶之兆,这一卦我早去庙里算过,解签的师父跟我说了,我逃不过。但有句话说的那叫个明白,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龚风雷如今这地位没庞司空提携,到死也是巡防小差一个,我记着情,要我用 命来还也成。」 陈金裘睁大眼,急忙说:「大人这话怎可如此说?」 「你不用管我说什么,我这人不怕事,行伍的差事本就是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悬着。只是我今日关了门跟你说实话,那是因为我信老夫人。」龚风雷叹了口气,随后扭头看陈金裘,「我四十多才得女,发妻去的早,唯有这个宝贝女儿与我相依为命。今夜这一劫我能不能过我不知道,但我得给我这女儿留条退路。」 陈金裘已经猜测出了大半,但他仍旧保留意见,问:「金裘愚钝,还请大人示下。」 「你这话问的好,就该是不要把话说死了才能高枕无忧。」龚风雷满意地笑起来,「我女儿今日出嫁,你陈金裘娶妻,良辰吉日满大街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是今夜过后,也定然不会牵连到你们。陈金裘,我把女儿嫁给你,你不喜欢没关系,我只是在求你,你能不能委屈委屈,让她能活的好好的,平安无忧的,能有个三餐温饱?再者,她喜武,日后也定然没人能欺负她,你恣当寻了个护卫也成。」 陈金裘被这番话惊的睁大了眼睛,他张口刚想问,可龚风雷却摆起了手。 「行了,话到这就可以了。你喝好你的喜酒,我还有公务在身。」龚风雷推开门就走,「莫送。」 陈金裘急忙站起来要跟着出门,可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哭喊:「父亲!」 这院里的喜庆红盏犹自亮着,陈金裘借着烛光看清了来人。 龚梦绕。 龚风雷身披盔甲,站在急雨里歪着脑袋问:「不在房里好好呆着,跑这来凑什么热闹?瞧瞧,衣服都湿了,不像话。」 龚梦绕身穿新娘红服,早已经哭的梨花带雨。她急忙几步上前,握着龚风雷的手不依不饶。 「父亲要去做那掉脑袋的事,女儿都听到了。」雨珠打乱了她的妆,显露出容貌里那股子英气,「女儿本就不喜陈金裘,他不愿娶,正好。女儿便假意嫁给他,父亲便借着喜庆日子高兴,喝醉了酒莫在去那九楼了。」 「胡闹!」龚风雷甩开她的手,「自古以来只有老子教子女的,哪轮到你来教我了?你、你、你,起开!」 他推开人就朝外走,龚梦绕追着去拽,只扯到了龚风雷的衣角。 「父亲。」那眼泪与泪水混作一团,龚梦绕哽咽地说,「父亲千万不能去呀,晋王若是失利,那父亲便是结党营私的从犯,父亲难道忍心丢下女儿一人苟活吗?」 龚风雷没回头,他在急雨里抖了抖没回头,沉默半晌亮着大嗓门,说:「你爹我是去办差,明早就回来,你就爱瞎想。大喜的日子呀,梦绕,快些回去。莫失了礼数。」 「你骗人。」龚梦绕扯紧了龚风雷的衣角,她哽咽地哭喊,「你又骗我。」 龚风雷转过身,面上是爽朗的笑意,他好言相劝:「骗你做什么?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好孩子,你长大了,成亲的日子你母亲没看到,可叫我想呀,她定然不会怪我。爹给你寻了门好亲事。」他撑着脖子在雨里看陈金裘,声音洪亮地喊,「女婿,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龚风雷的眼里充斥着希望,可陈金裘看的很明白,眼前这年岁过六旬的老人显露出来的,是乞求。 陈金裘站在大雨倾盆的院子里,握紧了拳头,他高声回应:「是,岳父大人且放心。小婿定然好好待梦绕,绝不叫她吃一分苦,唯有十分甜。」 「那就好,呵呵,那就好!」龚风雷原先声音很大,之后便弱下去了,「梦绕,陈家可是大族。说一不二,绝不会瞎许承诺。你呀,放心吧。」 他拍着龚梦绕的手,可龚梦绕却紧抓着他的手不松开。 龚风雷冲他这辈子唯一的宝贝女儿咧嘴笑起来,然 后一点一点的掰开她的手指,留下了满手的青白。 龚梦绕跪坐在急雨里望着龚风雷的背影,放声哭喊。 「爹!!!」 陈金裘遥望内城的九层高楼沉思,片刻后他抿紧了唇。 冲出了大门。 卯时三刻,急雨连绵。 暗青色的青石地被雨打的水花四溅,九楼门前漾着一片薄薄的水洼,鲜红的灯盏摇曳高挂,灯火倒映,庄严的长龙仪仗队稳步而来,止步门前。 早早候在门前的百官被雨浇的浑身湿透,见皇驾到临,当即纷纷跪地乞拜,齐声高呼。 「吾皇驾临,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诚帝按着轿辇的柱子,荷叶伞的雨滴坠落成串,他迈步下了轿,在雨声中大袖一摆。 「都平身吧。」景诚帝迈步上阶,「今日楼成,大赦天下。诸位爱卿当须饮的尽兴。」 百官齐齐拜服,高声呼喊:「诺。」 等待百官起身,景诚帝沿着中间让开的大道步入楼内,百官亦而紧随其后,片刻后四方落座。z.br> 一楼的装饰富丽堂皇,地毯长铺,灯盏式样别致。侍女成排而过,含笑将美酒佳肴摆满桌案。 景诚帝落了座,随后摆动袖袍。 老侍人当即会意,上前几步朝外头呐喊:「奏乐~起舞~」 娇柔美艳的舞姬迈着莲步成两排入内,等待钟鼓齐鸣,琴弦勾勒,景诚帝神情恍然一滞。 今夜的曲子,赫然是「夜沙狂歌」。 他在琴弦声中迷失出神,握酒樽的手摆在膝上,神色陷入了惆然悲悸的模样。 国本 那翩翩长纱舞动,舞姬们在铮铮琴音中变换身形,起跃的舞姿令百官望而神迷,叱咤琴音更是引的座座叫好。 而坐在人群中的刘台镜望着景诚帝的双眸,逐渐微微眯起,如恶狼盯住了猎物般,凝重窥视。 待得舞乐稍歇,趁着这个时候刘台镜突然托着袍摆站起来,从百官中仓促挤出。 他放袍跪拜下去,高声说:“臣,武库令,刘台镜,有本奏。” 景诚帝似回过神,他低眉撇视着人,同时朝身侧的老侍人摆手,问:“此人面生,是何人门下举荐?” 老侍人......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玄幻一剑青鸾,穿越脑洞,仙侠同人武侠,雪中爽文盖世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国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金蝉 文官闻言眼珠陡然睁大,景诚帝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问。 你是不是要我死? 文官没想到苦苦相劝却换来了景诚帝这般猜忌,他悔恨自己的冒失,只得诚惶诚恐地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放到了身侧,然后颤栗地跪伏了下去。 景诚帝缓步而上,晋王与秦王紧随其后,而就在这时,景诚帝突然悠然地说了句。 “武库令刘台镜,随朕登楼。” …… 一路登阶,九楼如崖。 这一路走的缓慢,景诚帝至始至终没有说话。而等他登上楼驻足在凭栏边,只是抬头对着屋檐出......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玄幻一剑青鸾,爽文同人,剑道第一仙奇幻武侠,热血剑来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金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相认 「不得喧哗。」景诚帝的声音已经冷若冰霜,他摆手示意,「说下去。」 「喏。」横翁无视气喘吁吁地刘修永,「刑狱兵曹当时搜得酆承悦正要带回,草民便带人将兵曹杀尽,后将人带回茶楼交由晋王。晋王曾许诺草民,此案之后便举荐草民为官,入主代州为一方州牧。」 景诚帝坐在塌上握拳抵着太阳穴,问:「你不过一介帮派帮主,不曾学以诗书,如何为一方州牧?只不过杀几个人便可以当代州牧?如此承诺,你也信?」 「是,草民起初也不信。」横翁撑着地以减轻伤腿的疼痛,「但草民在代州有一处马场,晋王不过是顺水推舟让草民做了代州牧,以此为其私兵运送战马。这不过是一桩买卖,从始至终都是。只是草民没想到。」他看向刘修永,「晋王反水。」 刘修良跪着却笑的比谁都灿烂,而刘修永却已经是怒不可遏,死死盯住了横翁。 「所以崇都之乱当天你在内城门前集结人手。」刘台镜想助长火势,「看似是江湖帮派厮杀争斗,其实是庞博艺领羽林军把守内城,外城则由你来制造混乱,阻挡秦王的城西禁军。」 「不错,按照计划,秦王是断不会出现的。」横翁看向他,「但秦王来了,且对我等白马帮一众痛下杀手。草民见势态有变便想入城通报晋王与庞博艺。怎知,内城的守卫仍旧对我痛下杀手。」 「所以你大难不死,弃暗投明。」秦王抓住机会落井下石,「揭露我这大哥的狼子野心。」 景诚帝听的明明白白,可他既不问罪也不指责,反倒看着刘修永,问:「只言片语罢了。修永,你可有话要说?」 刘台镜也看明白听明白了,满朝文武都说景诚帝无为而治的手段高明,这高明之处就是他会将责任丢给触犯者自己,然后坐等双方各执己见,分出胜负。 所以庞博艺从小小吏员爬到了大司空的位置,原因就在此。 他从没输过。 刘修永狠声发笑,他瞪着横翁说:「儿臣当然有话要说,此人谎话连篇。儿臣不曾指示,也不曾许诺什么代州牧!此人构陷儿臣,还请父皇明察!」 「西曹橼于崇都之乱后被纠察,此刻还在天牢之中!」刘修良早有准备,他膝行两步重重揖礼,「父皇可派人前去严刑拷打,以验晋王之言!」 景诚帝刚摆手,侍人也刚走到阶梯前正要下去,可下方突然传来了一声苍老的话语。 「西曹橼已招供,确为晋王指使。」那人撑着膝盖走上阁楼,旋即艰难地屈膝揖礼,「老臣唐鉴开,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完轻咳了几声,随后喘着气。 除却视若无睹的江无双,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了刘修永。 刘修永没有去看唐鉴开,而是看向了景诚帝。 这前后的一问一答太快了,快过了思绪就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他根本来不及为自己开脱,在还未反击的瞬间就被秦王咬住了咽喉。 他败了。 垂死挣扎。 刘修永怎么也想不通,他在喘息里试图平静自己的内心,眉头在紧锁与平舒间转换。可终究这场败局来的太过突然,他静不下心。直到看向唐鉴开,他怔住了半晌,然后看向了景诚帝。 他想明白了。 「父皇原来早有准备。」刘修永站了起来,「这罪名原来早就在这等着我。」 景诚帝淡漠出声:「何出此言?」 「诏书、横翁、西曹橼,今夜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刘修永散开他的气势,「父皇想杀儿臣只需说一句话,在赐儿臣一把快刀。儿臣绝不怨言,只是这般构陷,是为何?为他的帝位铺路?」 他指着刘修良。 景诚帝平静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破绽太多叫人有机可乘。你为尚书台之首百官效从,可今夜如何?嗯?百官当众逼宫丝毫不顾及皇族颜面,这皇家不似皇家倒成了下人,朕是帝王!执掌九州。这皇位朕不给,你不能抢。」 「百官话由心生,我国事亲力亲为,从政如流。一朝武国尚需文治,且朝中无能臣,我广搜海宇礼贤下士,短短数月便令尚书台恢复如初更甚以往。」刘修永言辞激昂,「国库空虚,九州灾情肆虐无终,也是我,欠债买粮赈济流民。从这一点上就能看的出,我比他更有资格戴那顶王冠!」 那手指就指着景诚帝的脑袋。 「你觉得有资格?」景诚帝不置可否地蔑视他,「朕觉得你不配,谁坐龙庭由朕说了算。自古以来王位是靠自己争的,不是求来的。朕若不给,你凭什么?」 气氛焦灼,所有人都看着刘修永,就像是看着一场笑话。 「凭什么?哈哈哈哈。」刘修永笑的眼眶通红,「凭什么我不能坐龙庭而他能?因为他母亲是皇后,他舅舅是西境大将,因为他的背后是富可敌国的焦家?那我呢?呵,我什么都没有。」 他垂首,大笑成了苦笑。 「本王母妃为韩妃,温柔贤淑,端庄大方。奈何出身蛮夷,不得入皇族族谱。」他看向秦王,眼里残留着挣扎,「你母亲初入宫不过为美人,满腹阴谋诡计,蛇蝎心肠。杀我生母,踩着尸骨入主后宫,她这顶凤冠是从血里捞出来的,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如她这般,满腹算计,阴狠毒辣!」 刘修良似觉得惊奇般笑容一滞,旋即又恢复笑容说:「大哥这是气急败坏要算旧账了?」 「旧账?呵。这不过是一局棋,以人做棋子以天下做棋局!我学以半生尽是明哲保身之道,不如老师那般激进奋勇。我原以为他是错的。」他看向景诚帝,笑里透着苦涩的无奈,「可现在我才明白,时局所致,时局所就。他反,是因为身不由己。而我,也如是。」 刘修永彻底明白了庞博艺的做法,他反戈一击是因为所有的算无遗策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智斗是第一步,也是下一步。 可当所有的谋划和策略都被击破,即便是文人也要亲手执刀,为自己搏出一片生天。 他下定决心了。 搏! 「我刘修永孑然一身,唯有一颗复郑国如过往盛况的心。而今止步于前离对岸只有一步。父皇,儿臣这一步不跨,身后便是万丈悬崖。」他扯住自己的衣袍野蛮地撕开,「这一步老师不曾跨过去,而今轮到我了。」 那被扯烂的衣袍里显露出来的是花纹繁复的盔甲,而那柄短刀就束在腰间。 景诚帝视若无睹,他气定神闲地问:「你要学庞博艺?」 「不是我愿意学!」刘修永噌地一声拔出森寒的刀,「生在帝王家,皆是身不由己。我不愿意学的,却能让我活命。」 刘修良面色一凝,他走到景诚帝身前看着刘修永,说:「楼下有城西禁军千余名,外城驻扎人手万余名,大哥,放下你的刀。」 「哼哼,莫要猫哭耗子假慈悲,刘修良。」刘修永面色狰狞如狼地瞪着刘修良,「我怀里装着禅位诏书,你怀里装的是什么?!」 刘修良神情严肃,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卷黄色布帕。那手指在松开的瞬间,布帕赫然垂展开来。 所有人都看的仔仔细细,那不是布帕。 那是一模一样的诏书!z.br> 刘修良倏地回眸,那双眼珠一眨不眨如猎鹰般直勾勾地盯着景诚帝。 他狠笑着说:「父皇,吉时已到。」 檐上的蝉微微 震翼,身体诡异的在原地蠕动起来,显露出了一抹金晕。 金蝉脱壳。 这场急雨把崇都笼罩的很暗,从城外看向内城,万家的灯火闪烁不定,但那座瞩目的九层高楼却灯火通明。 「那些从西境运回来的木头上我都早已刻好了阵纹,只要起阵者入主阵眼,阵法便会开启。」焦鸿雪身披盔甲站在雨中,他牵着缰绳远眺高楼,「只是你可想好?起阵的代价……」 焦皇后身披橘色晚纱,她身边的侍女在远处等候,因此她独自撑着白伞。 白中带橘,她恍若这夜里的白莲,纯洁而优雅,远观而不可亵玩。 「兄长别看修良那孩子平日里顽皮,其实他最是懂事了。这么些年我一路走来有他陪着,后宫里勾心斗角的事也能叫我提起精神。」焦皇后笑的很甜,她此刻没以皇后的身份自居,「只是爱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的事。我这辈子做好了很多事,可却皆技止于此。唯独在情爱这件事上,我想做的更好。」 焦鸿雪叹了口气,他似望得厌了,回头正视焦皇后。 「以血亲为代价,这份痛我不曾受过,你能不能承受我也不知道。」焦鸿雪没心情强颜欢笑,他诚恳地问,「你真的能承受吗?为了这永世的皇权?」 焦皇后勾芡着耳畔的发丝,此刻的她像是名爱慕心上人的少女般可人。 她说的像是过来人那般:「我要的情在人间,而他要的权在天上。若是能给他所要的天上权,而他能给我人间情。无论是多么大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兄长,天上能不能容下一对神仙眷侣我不知道,也许天上只有一个人的位置,也许……那片天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但我也在所不惜。只怪命运蹉跎,我对不起修良,我是个蛇蝎心肠的母亲。」 相认(2) 焦鸿雪静默听完,随即神色冷峻地说:「你的决定会将战火引向崇都,十殿王断不会容忍。」 焦皇后莞尔一笑,说:「兄长还是像小时候那般总吓唬我。且不说十殿王,只要今夜事成,即便是岛主亲至也是为时已晚。大哥何苦庸人自扰?」 焦鸿雪望着焦皇后注视,那眼里的冰冷总归是如浓墨褪去,在现的是满满的慈爱。 傻妹妹呀…… 「话虽如此,但若事与愿违,那大局便再无翻身之机。焦家,崇都,整个九州都将陷入不复之境。」焦鸿雪满心忧愁地看着自己的傻妹妹,「况且这不过是一个记载,在古籍上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焦皇后像是个天真浪漫的少女,痴迷地笃定说:「对呀,这是一个虚无缈缥的传说。可传说若无出处,怎会流下千秋古载?事已至此,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我都要让其再现人间。」 焦鸿雪长长叹息,他知道无论怎么劝解都是徒劳的,只是这份有着近乎疯狂执着的人,是他的妹妹。 他翻身上马牵着缰绳,在雨声中说了又绝情又深情的话:「我怪老天让你做我的妹妹,但命里注定的事我无法左右。我不能劝服你,那我只能去西边替你挡上这一劫。驾!」 战马嘶鸣奔驰,亢长的队伍紧随其后,泥水四溅的雨夜浑浊如梦。 「哥哥慢走。」焦皇后朝在雨中远去的背影呼喊,「妹妹等你回来。」 呼喊如空山鸟语,回荡在空灵的山涧。 「哥哥慢些走。」焦皇后笑着望那马蹄声远去的方向,娇嫩的脸颊淌着泪。 「慢些走。」 回溯九重楼,浓郁的迷雾中浑绞着杀机,天际雷光闪烁,阴云翻涌。 「看来今夜你们都早已串通一气了,嗯?」景诚帝按着扶手俯身尽现威严,「尚书台百官逼宫,你二人针锋相对。做戏给朕看引朕放下戒备,直到到了这里四下无外人,这才露出狼子野心。真是费尽心机呀,朕的好儿子!」 刘修永与刘修良早已转向景诚帝对峙,这三人父子的关系在此刻如这场暴雨如注的迷雾,被呼啸而来的风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了遮遮掩掩的伤疤。 「我二人从出生至至长大,父皇不曾陪伴左右。」刘修良笑的莫名有些苦涩,「从小教育学识的是诗书礼仪、大家名宿。而长大成人教我等的是肱骨朝臣,这些可都是表面功夫,父皇该夸我二人才是。」 景诚帝闻言怒中带着冷笑,他凝视着两人,笑意愈发森然。 「心智、手段,父皇不曾教过我二人。可察言观色的本事是身为皇子天生就该学的。」刘修永已经不顾一切,他扯下了从容的面具换上了赤裸裸的狰狞,「无为而治的本事恐怕我二人此生都学不会了。但生在皇家,长在皇家,自古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可是父皇手把手教的。」 景诚帝扫视二人,冷笑的神情在闪烁的雷光里骤然变作愤怒。 他沉声嘶哑地质问:「自古争权夺位,从无弑父、弑君之为。」他似说到痛楚,猛地拍着扶手震声暴喝,「此等大、逆、不、道的所作所为,朕何时教过你们?!啊!何时?何时?!!」 扶手被拍的震颤不已,全场所有人都围观着三人静默无声。 「鹰视狼顾呀,父皇少年时将自己伪装成一副视皇权如粪土的清高样。可真到先帝驾崩的时候,父皇。你做了什么?」刘修良歪着脑袋邪性地自问自答,「你杀了大皇子,你杀了你的亲大哥!双龙争霸你赢了,你是唯一的赢家,也是唯一活着的。」 刘修永紧跟着说:「不必多言了,只要父皇一死,诏书便是遗诏。到那时不用禅让,我自己有脚,会自己走上去。」 他手中那柄短刀本就寒寂,可频频乍现的雷光不断,将如浸在黑暗里的寒芒亮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前挪步,俨然就要动手。 而在这时,唐鉴开突然在景诚帝身侧点燃了一盏烛火。 「陛下。」唐鉴开像是无视了此刻发生的一切,他护着火折子轻吹,「长明灯点上了。今夜良辰已到,该送诸位皇子、皇女,上路了。」 长白的蜡烛火苗跳动,在随风摇曳中,刘修永和刘修良突地都止住了步伐。 唐鉴开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诚帝看着两人,单手遮住了痛苦的面容。 刘修良狐疑地盯着唐鉴开,阴恻恻地问:「唐司徒说的是什么意思?此处何来皇女?」 唐鉴开吹熄了火折子收入袖口,他那苍老的脊背突然在此刻挺的笔直,身后的影子也涨大着遮住了飘摇不定的帷帐。 那帷帐就像是浮萍无根的柳絮,摇曳不定地摆动着。 「陛下早年曾在烟州与歌女乐无双私定终身,且令此女怀上了龙嗣。」唐鉴开站在景诚帝的背后,「当年楚贵妃央求陛下为烟州拨银治水,陛下答应了。楚贵妃携三皇子齐王,四公主刘君悦一道南下烟州。为的,就是迎回歌女乐无双入宫为妃。」 刘修永和刘修良神色皆变,对于皇族而言,要迎接一名青楼艺妓为妃。这是要丢尽皇家的脸面,也是会被天下人诟病永世的噩耗。 景诚帝遮掩着面容,嗓音嘶哑地说:「此事还有必要说上一遭吗?」 「老臣以为应该让诸位在场的皇子知晓,兄弟、姐妹,血浓于水。而接下来的正想更该让他们清楚其中巨细。」唐鉴开声如苍钟,「也好让诸位皇子、皇女共赴九泉时清楚,他们是为天下大义而死,为郑国千秋万世而死。」 刘修永神色变幻捉摸不定,他咬着字眼质问:「共赴九泉,唐司徒何意啊?」 「噢,殿下且听老臣娓娓道来。」唐鉴开按着景诚帝身后的椅背,「当年楚贵妃南下烟州,其实陛下也在其中乔装随行。而当夜在花船上乐无双抱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 刘台镜在一旁沉寂许久,听到这句话顿时眉头紧蹙,他脱口而出:「两个?」 「对,两个。」唐鉴开抖动袖袍高举露出的双指,「一名皇子,一名皇女,龙凤胎。」 刘台镜神色陡变,他一时失了分寸急声说:「不可能,当时我只看到乐无双抱着一个,并没有……」 所有人都看向他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喉间滑动着闭上了嘴。 「你当年只看到一个婴儿,另一个婴儿在无双的掌琴侍女怀中抱着。」景诚帝的眼眸从指缝中露出,那是双哀伤的眼,「而朕的女儿今天就在这。」 这场中只有一人是女子,刘台镜眸子骤缩地看向凭栏边的月贵妃。 江无双。 刘修良在震撼里反应过来,他转向刘台镜,犹疑地说:「你当年在花船上,你姓刘,你莫非是……」 阴云滚滚,雷鸣隆隆,浮沉的雷光似在酝酿,但那轰鸣声此刻犹如场中所有人紧张的心跳。 「对。武库令刘台镜就是当年大难不死的三皇子,刘修禅。」唐鉴开抖动着手指点完刘台镜,旋即倏地指向江无双,「而这位便是当年乐无双诞下的私生皇女。五公主,江无双。或者,我该喊你做,梦娘。」z.br> 江无双身躯一震,她在浑噩的状态里转过身,望着景诚帝指着自己,迟疑地说:「我是皇女?」 刘修永和刘修良都盯着刘台镜打量,眼中满是震撼。 当年的三皇子齐王没死,怪不得景诚帝说在这里的都是自家人。 「不错。」唐鉴开探手入袖摸索着,然后拿出一块精巧的八卦星盘,「老臣早已查明江家并无千金名为江无双,公主的身份在烟州举众皆知,查起来不难。公主是有贵人相助才得以入宫选秀的吧?」 江无双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不可置信,仍自怀疑地问:「你知道不揭穿我?再者,你怎么能肯定我是乐无双的女儿?」 「公主殿下和乐无双长的可谓如出一辙呀,这样貌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况且当年那烟州花船的东家,便是调教了公主半生的妈妈。她一直瞒着只不过是想让公主在现当年乐无双那般的风采罢了。」唐鉴开朝江无双慈和地笑着,旋即一合手掌,「今夜诸位殿下皆在此,老臣便说说接下来的要事。」 他忽地转身对着楼外的急雨托举双手,星盘竟缓缓漂浮而起,飞入了雨夜。旋即如浸泡在雨水中的荷花般越涨越大,越涨越大。 星盘漂浮向上,不消片刻便如一块遮蔽云雨的雨棚,悬在飞檐上头散发着柔和的星光,止住了不歇的雨水。 「古籍记载,有鱼跃龙门一说。在修真一道中详细点明,冬春之交,苍龙显现。」唐鉴开望了会星盘,随即转回来跪在景诚帝身前,「十年长明灯不灭,今朝龙跃九天上。陛下,四象阵祭品在此,虽说季节不符,但胜在这「斗转星盘」可改八卦气象。陛下今夜便是飞身一跃过龙门,直达九天时。这一跃,往后郑国只此永世一帝,长生不老,万寿永昌!」 景诚帝松开了遮掩面容的手,按住了扶手站起来。那双暴露出来的眸子里混杂着慈爱和凶残,复杂地让人惧怕。 狼烟 「朕的儿女。」景诚帝握起惧怕颤栗的江无双的手,「你知道你和你母亲有多像吗?几近一模一样。她的眉毛、眼睛,嘴唇,下巴。」 他不顾江无双的挣扎握紧她的手,可江无双却强行挣脱了一只手,她剧烈摇头不愿相信任何人的话,口中仓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是皇女呢?我是烟州的梦娘,梦娘,我叫梦娘!不是什么江无双,你们、你们认错——」 「你当然不是什么江无双!」景诚帝的手比她还抖,他仓皇地握住江无双的手像是握住了这些年遥不可及的梦,他的声音嘶哑且抖颤,「你是朕的女儿,是、是这天下的公主!朕从没想过能在见到你,当年你还这么小,被暮云抱在怀里的时候你知道朕有多么想要抱抱你吗?」 景诚帝眼眶通红地抓紧了江无双的手,像是生怕她会像清晨梦醒破碎的泡沫那般烟消云散。 「你说谎。」江无双神情漠然地流泪,也挣脱了景诚帝的手,「你不是我父亲。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是低贱的民女。这便是你与我的关系,陛下。」 「陛下。」唐鉴开呼唤着景诚帝,「老臣恭喜陛下父女相认,只是这时辰到了。」 景诚帝绝望地注视着江无双,他退步再退步,直到退回到高座上才颓然坐下。 「唐鉴开。」刘修良从靴子里抽出了藏匿的短匕,「你要做什么?」 「殿下,这四象之阵可是门天下奇阵。」唐鉴开抬手指天虚划,「此阵开启,阵眼为主,四方需置入祭品。祭品需为主阵眼者血亲,献祭之后便可为阵眼主人开启龙门。待得陛下跃过龙门化身为龙,这便是今夜的计划。」 全场所有人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刘修永和刘修良原以为登楼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步计划,只是太过容易没想那么多。 可现在看来,这一步,恐怕他们才是被景诚帝引入陷阱的猎物。 「父皇原来想杀我们祭天化龙。」刘修永冷笑连连,他冲至楼道口呐喊,「龚风雷何在?!速速带人来此,唐司徒乃是刺客!速来救驾!」 龚风雷早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他听到晋王的喊声,当即领着守备护卫军朝着楼顶冲! 可就在这档口,一声震天般的怒吼响起。龚风雷倏地扭头看去,就见熊二已然带着人策马赶到! 「贼子谋逆!」熊二长刀仿佛斩断了风雨,刀光唰地落下,「杀!」 龚风雷擅使长戈,他横戈一档,在迸射的火星中凝眸厉声:「熊二!」 「你爷爷我就是!」 熊二手腕一转,长刀横贴着长戈扫去,企图削断龚风雷的手指!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龚风雷猛地摊开手掌一拍长戈,只见戈影舞动,他弯腰躲过的瞬间握紧武器,猛地当头一斩! 嗡! 铁器震鸣,雨水颤栗! 双方你攻我往,铁器的撞击声顿时响彻不绝,其中还伴随着桌椅翻倒碎裂的炸响声。 而楼上的刘修永眼见有救兵从楼下四面八方涌来,当即转向景诚帝,狠声说:「原来父皇早有准备。」 「你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了解。」景诚帝看向刘修良,「你二人合谋,城西禁军在外阻敌。龚风雷则率崇都守备军威逼,是招好计。可你二人低估朕了。」 刘台镜忽地如一道疾风般冲向唐鉴开,抬手一抹间一道璀璨剑光刹然而现! 唐鉴开看似老态龙钟,可面对生死关头却极其灵敏地朝楼外飞扑出去,旋即直上星盘,居高临下地望着刘台镜。 「我多年未归认亲,父皇居然与魔道同流合污。」刘台镜现出手中的仙剑,「这可真是礼多人不怪。」 「你也不错 。」景诚帝淡漠地斜视他,「能入得开渊谷门下,处心积虑且步步为营,朕若是要选太子,当选你。」 刘台镜露出习惯性的玩味笑意,他踩着凭栏飞跃出去时说:「谢父皇肺腑之言。」 他飞身而上踏入星盘,与唐鉴开形成对峙。 「齐王殿下,阵法已成。」唐鉴开眯起眼睛,「谁也阻挡不了,谁也走不了。今日老臣便来送殿下一程,一路西去。」 他大手一抡,星盘飞速转动起来,八卦四象速度移动的飞快。 只见整座酒楼的那些木梁和柱身突然泛光,现出了诡异繁复的纹路。 刘台镜凝眸扫视脚下转动不止的星盘,他突然收剑运起灵力,注入了星盘! 就见那纯白色的灵力如泉般涌入,在顷刻间便止住了星盘的转动! 「老匹夫,你查消息这么灵通。」刘台镜手成爪在空气里像是艰难的撕扯,「就没查清楚我在开渊谷拜的堂门是占星堂吗?」 那星盘的轨迹已然被刘台镜逆转,唐鉴开神色肃穆,他飞快计算着八卦易象,紧跟着催动灵力改变星盘的走势。 「如此便是对擂。」唐鉴开额上渗出了汗,「老臣斗胆,还请齐王殿下赐教。」 刘台镜面色已然有些苍白,他在逐步破解星盘的卦象,这困难的地方在于对季节和时辰,还有随时随地变幻的星象八卦。 两人僵持斗法,而楼下的崇都守备军和熊二的城西禁军陷入血拼,刘修永眼见局势混乱,当即侧首说:「城西禁军为你掌控,这伙人是怎么回事?!」 刘修良神情阴冷,说:「熊二不是我的人,现在局势混乱。我等擒贼当先擒王。」 他抬着短匕指着景诚帝,迈进了一步。 「朕放任你们争斗不休,如此之久还不明所以,当真愚蠢至极。」景诚帝无忧无虑地坐在高座上,「熊二是朕放在城西禁军中的棋子,而金算盘则是朕布在刑狱中的暗棋。」 刘修永神色剧变,他惊声说:「如若金算盘是你的人,那烟州港口——」 景诚帝捏着扶手冷声打断:「港口、诏书,这些都是朕布下的局。你自认笼络人心的本事了得,却不知差的火候不是一点半点。朕说你当这皇帝不够格就是不够格。难道你就不曾想过这一切这般顺利无风无浪,就一点不起疑心吗?」 刘修永羞愧而怒,他神色狰狞可怖,陡然举起了短刀朝着景诚帝扑了过去! 景诚帝抓紧了扶手却不动,而就在这时一道倩影突然从旁边飞扑过来,挡在了景诚帝的身前! 刘修永看的仔细,这人赫然是江无双! 他收不住力道,眼看着那短刀就要刺入江无双的胸口! 噹! 一声清脆如龙吟的铮铮剑鸣。 刘修永惊骇地看着断裂的短刀,然后看向了身前。 他看到了一双冷漠如霜的眼睛,然后是一袭如墨染的黑鸦常服,在是这人手中的剑。 七屠! 江无双胸口剧烈起伏,她犹自震惊在刚才的生死一幕,此刻剧烈呼吸地问:「你是谁?」 「论资排辈。」元吉转过冰冷的面容看着江无双,「你得叫我哥。」 「哥?」江无双诧异地重复,旋即像是明白过来指着元吉脱口而出,「你是——」 「乐无双的孽种!」刘修良挑起短匕,「原来你一直在偷听!」 「我来这有两件事。」元吉护在江无双身前,「这两件事都和皇帝有关,所以他不能死。劳烦你们给我个面子,或是给我这把剑一个面子。」 刘修永嘶吼着怒喊:「孽种猖狂,杀了他!」 刘修良一 把捅破了挂在梁上的灯盏,旋即将烛火点燃灯盏朝着楼下一掷! 片刻不到,守在内城门外的城西禁军如乌压压的暗潮,在狂暴的急雨中飞速奔跑,朝着九楼杀来! 一名亲卫冲到熊二身侧大喊:「将军,是秦王的人!我们人手不够,若是他们来攻,我们恐怕——」 「呸!」熊二一刀震退龚风雷啐了口唾沫,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不屑地说,「老子走南闯北什么阵势没见过?三脚猫的新兵就光喊的大声,怕个屁!给老子都砍了!」 那亲卫当即举刀环视四周呐喊:「死战,死战!!!」 就见城西禁军近战步卒未到,那凌厉的弓弩已然松开弓弦! 嗖、嗖、嗖! 弓弦颤动,一排甲士骤然倒下,旋即就听那重重的大步踩踏着水洼溅起飞浪,数十柄锋利的寒刀划破了急雨,削了进来! 砰砰声响接连而起,火星迸射在急雨里染的雨水滋滋作响,双方战成一团! 同样的生死之战在楼上也同样复现。 刘修良大步向前,脚步一错猛地朝元吉刺出,短匕锋锐冒寒,与七屠撞击在一起发出脆鸣! 「你不是我的对手。」元吉架住短匕抬脚一踹,「死开!」中文網 刘修良却没想的那般脆弱,他被一脚踹的倒飞出楼,可就见他脚尖勾住凭栏如燕子回旋般倒冲回来,手中的短匕冒出了漆黑的黑气! 元吉身后有人不能躲开,他仗着剑长冷不丁刺出,逼的刘修良单掌拍地飞身上梁。 他轻笑着凝视元吉,说:「小子,低估我了。」 「不愧是皇后的亲儿子。」元吉横剑一笑,「连魔道的修真法都学了。」 刘修良笑容不变,他勾着梁柱说:「魔道、正道,只要能杀人的都是好道,纳命来!」 说时迟那时快,刘修良脚瞪梁木飞冲而下,手中的短匕接连刺向元吉的腰、胸口、脖颈,三刀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狼烟(2) 元吉侧身接连抬剑抵挡,在避开攻击的霎时里双指渡着剑身,一诡异幽蓝的光芒顿时遍布剑身! 「乘风!」 元吉踩碎了地板飞掠出去,七屠嗡嗡震鸣,一道笔直的剑迹骤然划过! 嘭! 短匕在接触的瞬间断成两截,刘修良反应如电,反手将短匕甩出,直奔元吉的后心! 元吉迅疾转身抬剑一扫,嘭地一下扫开断刃! 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骤然响起,刘修良一招空手夺白刃将七屠夹住,然后猛地发力甩向一方! 嗡地一声,七屠飞刺入镂空的门扉雕纹中颤动不已。且不止如此,刘修良已然欺身逼近,朝着元吉狠狠打来! 只见双拳交接,刘修良步伐迅捷,出拳如风且拳拳直击致命要害! 元吉撤步接连躲避,旋即抬臂一挡,可这另一拳已经袭来! 他再度侧身避开,然后迅速地弯腰躲避对方的飞腿,同时抓住时机双腿交接转动身体凌空而起。 一个回旋踢! 嘭地一下,这一脚踢的刘修良狠狠倒撞在门扉上,那些碎木歪七扭八地掉落,他挣扎着推开了支离破碎的木门,旋即抬着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 他啐了口血沫子,笑着说:「功夫不错。」 元吉冷眸回视,说:「你也马马虎虎。」 刘修良转动眸子盯住了某处,他突然俯身一把掀开帷帐,将躲在其中的横翁扯了出来,旋即抓住他的腰带,猛地抽出! 就听咣当一声,那柄薄如蝉翼的薄刀在扭动间泛着杀机,以极快地速度刺向元吉! 元吉飞速高抬腿踢中了刘修良的手腕,旋即掠过他向着门扉冲去。 他探手去抓卡在门扉上的七屠,而刘修良已经紧随其后跃到了半空。 只见他双手高举,那柄布满黑墨般火焰的薄刀,已然带着开山斩海的气势,砍向了元吉的头顶! 极度危机的时刻,江无双吓地叫出了声! 元吉已然抓住了七屠,他在虚浮的地面陡然转身,极其迅敏地回身一刺! 惊鸿! 刘修永震惊无比地看着这一幕,他眼前的刘修良手握薄刀僵硬地站在原地,而他的胸口则逐渐变的深红。 这一剑刺穿了甲胄,也刺破了心脏。 刘修良口中溢血,他敛去了笑意,忽地探手握住胸口的剑刃令身体在近一寸,同时将手中的刀再度砍出! 噗嗤! 元吉猛地拔出七屠横剑一挡,旋即重重一掌拍的刘修良倒飞出去,撞在那盏长明灯前。 刀脱手落在身侧不远处,刘修良咬着牙想要伸手去够,可就在手指即将触到刀柄时,一只脚轻轻一踢。 薄刀滚开些许。 「你……」刘修良嘴角溢着血泡,「狗皇帝……」 「朕的好儿子。」景诚帝撑着膝盖俯视他,「在告诉你一件事,你今夜为祭品,是你母亲的安排。」 刘修良瞪大了眼珠,他似难以置信地松开了按着伤口的手,旋即扯住了景诚帝的龙袍。 「我母亲她绝不会……」刘修良剧烈喘气,随即用尽全力嘶吼,「她绝不会!」 「她会。」景诚帝任由他手上的血染红那绣着神韵斐然的五爪金龙,「因为你所有的举动。」他凑近低声耳语,「都是她告诉朕的。」 轰! 震起的惊雷在刘修良的眼瞳中劈下一道绚丽的蓝芒,他瞪大骤缩的瞳孔,扯紧了景诚帝衣襟。 「不……」他扯皱了那象征皇权的金龙,「母亲……母亲……」 景诚 帝掰开了他的手,旋即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元吉。 他看了许久,然后在楼外震天的厮杀声里说:「你有你母亲的眼睛。」 元吉握着滴血的七屠,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说:「我有话问你。」 轰隆隆的雷鸣声在云腹里滚动,泛现的蓝芒映照着景诚帝的侧脸。 「你当年就在花船上。」元吉迈出一步,「她是怎么死的?」 急雨伴着狂风,吹的长明灯的烛火倾斜呜鸣。 「大火。」景诚帝回忆着当时的那一幕,「烧遍了整艘花船,满床都是死人,有人要杀我。」 景诚帝的眼中倒映着长明灯的烛火,在摇曳间,将他带回了崇武年的那一夜。 震天的喊杀声亦如花船上的凶手挥动凶器,七州牧尽数倒在血泊里。而他躲在船厢里瑟瑟发抖,直到大船的门扉被推开,老熊迈着阔步走了进来。 烈火烧上了精美的窗沿,火舌吻上了纱帘。 那带着血的拳头举在他苍白的面前,在他近乎失控的咆哮里,乐无双抱着婴儿冲了进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可以活。」老熊满是杀意的眼睛盯着他,旋即侧眸看向神情坚定的乐无双,「但她必须死。」 景诚帝仿佛注视着自己过去的模样,那般懦弱、无助,在惧怕死亡的恐惧里怨恨地盯着老熊,咬破了嘴唇。 乐无双怀抱着婴儿站在船尾,她背对着景诚帝叹息了一声。 景诚帝记得,那是他听过最痛心的叹息,而当乐无双转过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羞愧地想要低头。 那素手端着他的下巴,像是过去在甜腻日子里那般揉捏着、把玩着。话语更是如他们初相识那般从容、坚定。 「你是皇帝呀。」乐无双笑里带着泪,「如若你死了,那这天下怎么办?」 景诚帝哽咽地脱口而出:「那你怎么办?」 「我?」乐无双垂首时那发丝落在侧脸,她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半晌,随即忽地朝景诚帝笑出了这世间最美的笑容,「我只是个艺妓,死了我却活了你,这是天下的幸福。孰轻孰重,你还不知如何择选吗?」 老熊环抱双臂时刻注视,景诚帝回头望着他,眼里满是乞求。 可对方的眼里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注视。 乐无双摇着怀中熟睡的婴儿,说:「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活在这,也会死在这。但是将来我会在那。」她望着漫天的星河,充满希翼地说,「就在那,就像那首诗里写的那样,一直望着你。你还记得吧?那首诗。」 「醉后不知天在水。」景诚帝顺着她的视线仰望苍穹星斗,最终目光如流星般坠落,望在乐无双的面容上,他痛苦地柔声说,「满船清梦压星河。」 乐无双抚摸着他的脸微笑,轻轻地说:「对,满船的清梦在你的脑海里,我在星河之上望着你。景诚,放手吧。」 乐无双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重重地握紧。 景诚帝痛哭流涕,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在握紧与松开间取舍不下,最终在一声突如其来的哭声中。 推开了手。 那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夜空,景诚帝望着乐无双坠入湖中。 她怀抱着婴儿,湖水波旋荡漾,她睁着眼,含着笑,注视着景诚帝。 慢慢的,慢慢的。 沉入了湖底。 轰! 惊雷震撼天地,雷蛇曲折窜涌滚滚云涛,景诚帝正视着元吉,说。 「是我杀了她。」 狂风似雪,奔雷卷云。 长明灯在摇曳间晃动着一对从没谋面的父子身影, 元吉盯着景诚帝,身上的灵力在听到那声答案后突然暴涨,且幽蓝的荧光中渗出了藏匿深处的黑气。 「你听到你母亲的死很镇定。」景诚帝神色如冰,「你一点也不愤怒?」 元吉缓缓地摇头,说:「乐无双与我不曾谋面,她只不过是生下我,而你杀她与我而言也是无关紧要。但我找你的第二件事,尤为重要。」 景诚帝手心晃过烛火,他感受着炙热的温度,问:「何事?」 「中永七年。」元吉神情凝重,「你为何杀甄王?」 景诚帝似乎对元吉问这件事不感惊讶,他颇有兴致地反问:「你问甄毅的死,甄毅和你有什么关系?」 楼顶的梁柱突然传来几声炸裂响声,在场众人纷纷惊觉望去,就见一道红影在飘摇的风雨中飞速飘来。 等待人落地,那柄苍白如雪的长剑已然亮起了秋水般的芒。 惊雪剑! 「我父亲于中永年间大破大漠右庭,万骑踏沙,血战外寇,震我郑国男儿风骨!」甄可笑抬剑指着景诚帝,「可你召他孤骑入都,更在金殿外砍下他的头颅。景诚皇帝,我乃甄氏最后的遗孤,甄可笑。我隐忍四年,等的就是今日寻你讨个公道!」 狂风卷云,吹的景诚帝的袍摆摇曳鼓荡,他兴致浓郁地频频虚点甄可笑,说:「甄毅的女儿,不错、不错。长大成人,而今为父报仇。公道、公道,你要公道,那他呢?」他指向元吉,「你带着朕的儿子,来找朕讨叛国的公道?着实有趣呀,有趣至极。」 甄可笑娇容布满愤怒,她这一刻的杀意连带手中的惊雪剑都泛现出一道冰寒的灵力! 「我甄氏一族从古至今,为郑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甄可笑面色冷若冰霜,「从先祖为郑国开国破开城门起,甄氏一族为刘氏世世代代镇守边塞满红关!家眷在崇都为质子,将在外浴血奋战,此间不曾怨言分毫。掌军奉诏天子命,忠心耿耿。而到了你口中,竟是子虚乌有的叛国一说,景诚,你可真是鬼话连篇。」 「天子诏。说的好!中永年边塞斥候加急快报,甄毅意欲出塞剿敌。一个掌军十万的大将要出塞剿灭外寇。那敢问,若是大漠无寇,那这边塞十万雄甲该当如何?朕是下诏让他们解甲归田,还是让他们回都驻防?」景诚帝冷笑一声,指尖重重敲击桌案,「斥候快报到崇都的那一刻起,他甄毅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之徒。即便勇武,但他从无一刻为朕分忧丝毫,朕不杀他。」他指着头上的王冠一字一句沉声说,「难道朕还要将这王冠赠与他不成。」 狼烟(3) 刘修永听出端倪,他说:“所以杀甄毅的从不是老师,而是你。” 景诚帝看着众人展露出帝王的威严,他决然地说:“这便是朕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甄可笑咬着唇怨恨地看着景诚帝,而这时,元吉却突然看向甄可笑,说:“小姐,其实这其中另有隐情。” 甄可笑闻言眉头紧蹙看过去。 “出塞剿敌,壮国声势。”元吉言语不带感情,“外寇连年侵略边陲县城,每至冬季足有万余外寇沿边陲河道西下劫掠,至百姓良田遭践。一到夏季,烟州发大水,门......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雪中都市,土豆武侠邪神,全军列阵同人玄幻,一剑剑来知白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狼烟(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狼烟(西京) 可剑刃在接触到对方的刹那突然扭曲,倏地倒刺了回来! 元吉神色一变,偏头躲过惊悚的剑尖! “这是阵法。”刘台镜在楼外喊,“八卦移位,你们根本接触不到他。” 甄可笑急忙问:“那该怎么办?” 刘台镜没有回答,他看向天空,那水龙在天空翱翔般地倒转一圈,沿着拱门形成了一条飞流直上的瀑布。 只见群鲤沿着水流疯狂甩动鱼尾,争先恐后地朝着拱门游去。有的鲤鱼已经发力飞跃,可都在相差指寸间,纷纷撞在拱门上落了下去。 众人看的聚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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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声欢呼此起彼伏地从大街小巷传来,金鲤鱼成功了,它身在半空停滞悬浮着,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注视,四周所有的声响都像是消失了,人人翘首以盼。 「吼!!!」 一声震动天地的龙吟突然响起,打破了千百年来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呼望着那金鲤鱼身上的鳞片在片片凋零,那鱼身散发着柔和辉煌的金芒,逐渐地鱼身不断涨大、再涨大,很快就变成了长长的龙身。 那龙尾一摆,荡开了急雨,飘逸的龙须甩向脸颊两侧,如玉脂般的威严龙角现出,真龙挣脱了命运的束缚,再度降临人间! 「吼!!!」 悠长浑厚的吟啸震动天宇,雨水颤栗,雷云呜咽阵阵滚滚不休,真龙游动着窜入了雷云! 「是真龙!是真龙!」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龙,天哪!」 「你们看,它朝天上飞去了!」 全场沸腾! 所有人注视着那云腹里不时显露出的龙爪和金鳞。下一刻金龙陡然从云雨中窜出,浮沉在九层高楼的上方,凝眸注视! 「起阵!」 唐鉴开所有的灵力在此时被星盘疯狂觅取,那佝偻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皮肤中的血肉像是在瞬间被抽干,而那星盘中无数道如暗格般的小箱在无序地翻动转变,每一面都印刻着复杂的星象宫位。 他这是在用生命为星盘注入灵力! 九层高楼在霎时间也泛起愈发强烈的光芒,而模糊的水幕也显现出了景诚帝的身影。 元吉看着景诚帝拖着身受重伤的刘修永走到高位上坐下,目光对视了过来。 「朕之骨血祭天,以此为化龙的代价。」景诚帝神色感伤地望着趴在血泊中的刘修良,「你是朕的好儿子。」他又看向膝前的刘修永,「你也是。你二人的死,朕会永远记住,还有……」 他看向前方,饱含惭愧的眸子凝视着江无双和元吉。 元吉觉察出不妙,身前那水幕凭空生出了诡异的压力,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不受控制地溢出,似乎是被大阵抽丝剥茧般地吸走! 「小姐,这阵***吸取灵力。」元吉扫视着四周,「当心。」 甄可笑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苍白的雾气,迅速融入了大阵。她额上渗出了汗,当即运气灵力刺出威力惊人的一剑! 那剑气冲击在水幕上,荡漾的波纹里,景诚帝身形忽地飘动升起,他像是化作了一缕尘烟,随着飘摇向上空升去,旋即飞出了高楼,悬 立在楼顶。 「夺魄劫舍!」 唐鉴开嘶哑高喊,他十指都在溢血,此刻看上去犹如一架枯瘦的骷髅。 刘修永和刘修良齐齐发出骇人的惊悚嚎叫,而随着星盘锁定了宫位,无数道颜色各异的光芒照射在景诚帝身上,他骤然飞腾向上。而两名皇子都像是被抽干的骷髅倒了下去! 而天空之上的景诚帝,径直地冲向了金龙! 「吼!」 一声怒啸,景诚帝化作一道彩芒融进了金龙的身躯,随即那五爪齐张,引的四周的雷云滚动涌来,聚集在了爪掌之下! 「是陛下!」 楼底下的百官中传出呐喊。 「陛下化龙,此乃郑国天命所归之征兆!」 有官员跪伏下去,他高举手臂高呼。 「真龙显世,陛下是天命所钦的天子,我郑国要大兴了,终于要大兴了!」 百官激动地跟着跪伏在急雨中,他们齐齐高呼:「天佑郑国,大郑必兴!」 在无数声高呼中,唐鉴开最后一滴精血被抽走,他从半空摔落撞在楼顶。在那湿滑如泥的琉璃瓦上顺着雨水向下倾倒,眼看着就要坠下去。 刘台镜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手。 「你用自己的命逆天启阵,为了这样的皇帝。」刘台镜忍不住问出内心的疑问,「真的值得吗?」 唐鉴开眼眶凹陷,他满足地笑着,身子像是一枝从崖头断开的枯枝,摇摇欲坠地任由风雨吹打。 「老臣、半生鞠躬尽瘁,为了推演今夜这一良辰佳时至将死之龄。」他喘息时胸腔如刺耳的风箱来回拉扯,「足够了。陛下可化龙飞升,此象便是苍天给了老臣一个答案。」 刘台镜好奇地问:「什么答案?」 唐鉴开的手忽地松开了些许,身形紧跟着下坠了几分。刘台镜急忙扯紧,方才的斗法令他极为虚弱,力气更是仅存几分。 「仙。」 这声泛着痴迷的口吻吸引了刘台镜的注意,他握着唐鉴开的手焦急且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殿下,倘若真龙在现人间,那岂不是说这天上的确有仙,仙是真的。」唐鉴开风烛残年的面容仰了起来,他迎视着天空那条威风凛凛的金龙,「老臣此生问道求仙,半生郁郁而不得志。且,名中有「鉴开」二字,取的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意,而今日之果也未曾蒙尘老臣此生志愿。大梦千秋苦做悲,庄周梦蝶显天意。苍天不负我,我唐鉴开求了一辈子的梦,今日总算圆了。哈哈,无憾,死如长眠,美梦一场,无憾呀。」 那苍老而笃定的话语透着欣慰的满足,唐鉴开眼睛俨然睁不全了,他半开着眼眸,手一寸寸的松脱。 「唐司徒,你修的是魔道之法,而景诚帝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刘台镜拼尽全力扣住唐鉴开的手,「你为何不助自己反倒要助他成仙得道?」z.br> 唐鉴开神色惘然,他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即将身死。 他犹自望着那真龙,缓缓地说:「老臣心中志愿是仙,但此生投效魔道是为匡扶世道。天道不公,人道无情,唯魔道可剑走偏锋速成达愿,让老臣能铤而走险以一生之力完成心中寄托。殿下,若问及此,你何不扪心自问,你为何要杀陛下?」 刘台镜紧抓的手在颤抖,他沉声说:「我做的一切皆是复仇。」 「啊,那便是了,皇权为人间欲念至高所在。为了权,陛下牺牲了亲人、尊严,哪怕是心中所爱也可抛弃,此等绝断七情六欲之人,才可配叫做仙。」唐鉴开无力地松手,手掌滑出大半,「殿下为复仇甘愿为欲念所驱策。若是一代帝王无念无欲,那人间兴许便无不公,一 碗水端平,那复仇二字从何谈起?」 唐鉴开面色渐渐变的暗哑且毫无生机,可他忽地自然地潇洒一笑。 他认真地说了句大实话:「老臣求的是公平,殿下亦是。」 刘台镜双脚踩着飞檐撑着,可手心被雨水打的滑腻,俨然就要抓不住唐鉴开。 他压着嗓子说:「我不信你是为大义,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这是长在骨子里的,哪怕成仙成佛都割舍不了。」 那手已经抓不住了,唐鉴开像是安慰他般轻轻抽手,说:「有的,老臣见过。」 刘台镜闻言心头一震,可就在这个瞬间,唐鉴开的手已然滑出了他的掌心! 他勾住了飞檐探出半个身子,想要去抓唐鉴开的手,同时口中疾呼:「是谁?!」 「岛主。」 这一声像是断开了阴阳,刘台镜匍匐在楼顶喘着粗气,怔怔地注视着坠落的唐鉴开,老人的面容平静的出奇。 雷鸣闪烁了两下,他坠入了黑暗。 九楼内平添出了几分诡异的压力,元吉可以察觉到自身的灵力在时刻流失。 这诡异的阵法觅取着他的灵力,不止是他,甄可笑的面色已然泛现苍白且毫无血色。 高城只觉得呼吸艰难,他感觉肩头像是压着万重山,那股令人无法忍受的压力令他折腰跪下。 而这时,江无双突然身子一晃,晕厥着翻倒过去! 元吉立刻上前扯住她的手臂,然后轻拍她的脸颊。 「这阵法在吸取她的精血。」甄可笑说话都有些艰难,她抓起江无双的手,「你看。」 元吉看着江无双的手指,那清晰的血线沿着指间溢出,像是雾气融入阵法中。 「不能在此久呆。」元吉眼见江无双即将被阵法活活抽走全身精血,当即下了决定,「小姐,你我合力破开阵法突围。」 甄可笑扫视四周,她想了想,说:「恐怕以你我二人之力,也不见得能破开此阵。」 道消(2) 元吉望向了天穹,隔着那风雨飘摇的垂帷,他注视着那金龙浮尘在雷雨中。 他久久沉寂,直到一声痛苦呜咽打破了他的沉思,令他回过了头。 “野种。” 横翁躺在水幕内,他喘息着望着元吉,眼中是奚落的怜悯。 “鹿不品教了你七绝剑,少年时便打遍崇都无敌手,杀人如麻。”他挣扎着用手臂前行爬近,“一个死士,人人唾弃的野种。哼哼,而今没想到居然是皇帝的儿子,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吉注视着他犹如看着垂死的蚂蚁,他说:“你今夜......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都市武侠,玄幻脑洞剑来,雪中邪神元尊,土豆同人一剑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道消(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道消(3) 元吉被击中了! 全场惊骇哗然,甄可笑更是睁眼欲裂地望着。 而就在巨浪倾泻的过程中,有人发出了惊呼! “他在浪下面!” 所有人齐齐顺着手指望去,就见元吉此刻上身漆黑焦红,肌肤里渗着血,上身的衣衫被惊雷劈的粉碎。 可他毫不顾忌伤痕累累的身躯,反倒将剑横着踏空直冲,一路将水箭从中横切斩开! 欢呼声骤然高涨,元吉一路高歌斩开水浪,而景诚帝且也俯冲而下,那龙爪锋芒毕露,直直刺向了元吉的头顶! 就是这刹那之间,元吉横剑转动......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玄幻爽文,仙侠脑洞万相,一剑青鸾热血,雪中斗罗土豆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道消(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道消(中卷完) 鹿不品似难得和同道中人说上几句话,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对面昏迷在地板上的元吉,说:“有的人在人间下棋,而我的棋局在天上。还没下完呢,你且拭目以待吧。” 他忽地朝刘台镜揖礼,恭敬地说:“齐王殿下,草民告退。” 他说完便下了楼,刘君悦姗姗来迟的赶来,她一把扑到刘台镜身上,欢呼雀跃地喊:“哥!” 刘台镜强挤着笑,问:“怎么样?” 刘君悦一屁股坐在凭栏边,她指着下头说:“那傻小二正忙着挖呢,有人领着。” 刘台镜闻言面色......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都市穿越,同人邪神,玄幻奇幻逆天,仙侠盖世狂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道消(中卷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谁谁 此间阳光明媚,天光正亮。 花枝被携在手心缓缓转动,江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觅天街。她一哼一唱,沿途走马观花像是跑出家游玩累了的少女,此刻归家的时辰正是清晨。 背上的药篓装的满满当当,药香扑鼻。她就这样斜跨着进了百草堂的大门。 这时候第五婷正蹲在门槛边煮茶。 “早上又去哪疯了?”第五婷手中的扇子摇的慢,“也不跟我说一声。” 江果脱了背上的药篓,随即扯过小竹凳坐,她一边从布袋里掏烟叶,一边轻嗑着烟杆说:“去谷里采......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玄幻都市,雪中土豆一剑,全军列阵穿越剑仙,青鸾奇幻热血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谁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 失忆 不易真人笑容灿烂地拍着手掌。 江果为他话中的四灵生疑,她凝视手中的古籍,问:「除了四灵本命物呢?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易真人抬手挠着后脑勺,像是绞尽脑汁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有呀,入魔化道,身死道消。」他像是恍然大悟般的拍掌摊开手,「这不就不入魔了吗?哈哈哈哈。」 江果眼瞳一颤,她侧首抓住不易真人的胳膊质问:「我要他活着把魔给化了!」 「呜呜呜,疼。」不易真人像是孩子般委屈地哭了,「疼,好闺女,你松手。好疼。」 江果没松反倒扯紧,她口吻如胁迫般的逼问:「除了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说呀!」 不易真人苦巴巴地摇着头,眼泪顺着脏乱的脸颊下淌,吓地都不敢说话了。 江果情急之下喘息着,半晌出神,不易真人得了机会挣脱出来,一溜烟躲在道尊石像后头偷偷窥视。 那捏着古籍的手无力下垂,江果怔怔地注视着那泛黄的书页,忽觉视线突然变的模糊。 「果子!」 屋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 江果怔怔地抬头,殿门已然在顷刻间被推开,第五婷快步走进来一把扯住她的手,话语急切地说:「元吉回来了。」 江果愣了愣,她抽了抽鼻子说:「他回来就回来,与我何干?」 江果转过身朝殿后的书架走,那里还有许多她没看过的古籍,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老疯子的话,只有自己找出来她才能心安。 「元吉。」第五婷扣紧了双手,她探着脖子喊,「他受了重伤!」 江果闻言僵在当场,这短暂的瞬间像是四周涌来了海浪,令全身的血液骤然冰凉。 她倏地扭头,眼眶里那滴饱满的泪珠飞溅出去! 啪嗒。 泪珠落地,那声音像是回荡在心间,久久不休。 江果倒吸着凉气,颤声问。 「你说谁?」 百草堂里的药味掩不住了那扑鼻的血腥味。 齐舟真人眉头皱的紧,连带手上的针也在颤。他可是开渊谷诸堂真人中的丹鼎妙手,几十年来都执针如执筷,不动如山说的就是他手上的本事。 可今天不行了,他瞪红了眼也没敢下针,只因为这一次他真感觉救不活眼前人,而他眼前如一瘫烂泥般躺着的,正是他最小的弟子。 元吉。 「真人。」甄可笑面色苍白且紧张,口齿都有些颤,「他、他还能活吗?」 齐舟真人捏着元吉垂着的手,那脉象已经微弱到灯枯油尽,几乎都要没动静了。 「你方才说的四象阵法很是阴邪,他强行运气,四经八脉都断的稀碎。」齐舟真人拨开元吉紧闭的眼睛细看,「修为尽丧,五脏里还有股子魔气侵蚀。」 甄可笑按捺焦躁的情绪,她最后好言好语地问:「能救是吗?真人你是四大派丹道泰山,眨眼间便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你、你一定能救的对吧?一定能的!」 齐舟真人放下了执针的手,他抿着唇看向甄可笑,半晌后艰涩地摇了摇头。 甄可笑面容一僵,她双肩抖了抖,说了句连自己都不敢说的话。 「没救了吗?」 齐舟真人又看向昏迷不醒的元吉,眯起的眼眸都暗淡了几分。 齐舟真人从袖口里拿出一瓶丹药,喂进元吉的嘴里,说:「他能活着,但活的却跟死人无异。他体内有股灵力极为独特,不仅抵御了魔气的侵蚀,还将其压制在丹田处。似乎是一股强烈的杀意。」他端详着元吉,眉头忽地一挑,「他那柄剑呢?」 「七屠? 」甄可笑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左右扫视,「来的路上他一直拿着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不是掉在哪了?」 她像疯了般的在堂里翻箱倒柜,片刻后又跪伏在地上去找,那副模样叫人看的都觉得可怜。 第五婷这时正好回来,她这一路御剑慌张,刚迈进门,结果甄可笑直接一头撞在她腿上。 「甄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第五婷忙伸手要去扶她,「师父,这到底是怎么了?」 齐舟真人蹙眉垂头沉默,甄可笑登时哭出了声,她激动地仰视着第五婷,说:「我记得的,他一直握着那柄剑,可怎么到了这……」 她将脸庞埋在手臂里痛哭,第五婷面色登时煞白。 艳阳照不进屋内,一道倩影将竹椅上的元吉遮在阴影里,交错的光线间弥漫着令人发闷的气息。 江果走到竹椅前蹲下身,五指顺着那血淋淋的手上攀,扣紧了对方无力的手。 江果看向齐舟真人,可老人却叹了口气。 嘭! 木案被砸的倒翻,甄可笑睁着流泪的坚定眼神,盯住了齐舟真人,说:「你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他为我出生入死两次,你曾经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这一次也一定能!」 「他全身灵力尽丧,筋脉尽断,即便是大罗神仙到此也无能为力。」齐舟真人严肃地摊开双手,「老夫一辈子精研丹道,他是我的弟子,如若能救他为何不救?难道你就不明白有些事是天注定的吗?这是无力回天之事!」 第五婷看向甄可笑,她此刻的表情既坚定,又饱含愤怒。 「不。」她似咬着牙吐字,「我在万剑门呆了足足四年,勤于练剑之时对于修真界的过往事迹也了解颇多。对于你,齐舟真人,我也了解了不少。」她目光里多了几分震慑,「当年开渊谷掌门在破入第六重境界时引来了天雷。连破六境,致使天道不允,不易真人身抗六道天雷几近身死道消,但你却凭借一门奇法将他生生救活!」 第五婷闻言大惊,她转向甄可笑厉声呵止:「不行!那门法门可是要——」 「要他人性命做药引,延续濒死之人的性命。」齐舟真人接上了第五婷的话,他紧锁眉头盯着甄可笑,「对,奇法名曰「同生共死」,我当时用自己的命救下了不易,可自己的寿元也到将尽之时。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可后果是怎么样你根本不知道!」 他似懊悔地神色黯然下去,缓声说:「不易从此疯疯癫癫,心智如同孩童。」他抬头看向甄可笑,「此法是九死一生之法,其后果不堪设想,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 「那用我的命!」 这是两声异口同声的话语。 甄可笑看向了江果。 「呵。」甄可笑苍白的面色里是笃定的决绝,「你是元吉最爱的人,但我绝不会将他的命与你绑在一起。现在是紧要关头,你莫要装出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要换命,轮不到你。」 江果看着她,说:「你讨厌我。」 「是。」甄可笑看待江果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从你到崇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一点一滴我都在看在眼里。他好的时候你喜欢他、爱他,可他入魔后你就抛下了他,你不配爱他。」 江果咬着唇,她强行辩驳:「我一直都爱着他——」 「你爱他!」甄可笑打断她的话,随即撑着身子站起来逼近步伐,「可在那九楼之上,他拼死奋战的时候你在哪?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寄托,哪怕是一点点的帮助,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 「我在……」江果咬紧了唇,神色遍布着懊悔,「我不能说。」 第五婷最了解江果,她当即想替江果解释,可齐舟真人却制止了她。 「你怕死,你想要的是他最初的模样,那般理解你、爱护你的模样。可当他稍有变化的时候你便舍弃他,因为你自私。」甄可笑居高临下地蔑视江果,「女人最了解女人,我知道你根本做不到,你何必自欺欺人?」 第五婷蹙眉冒火,想要开口却被齐舟真人拽紧了胳膊。 江果仰视着她,说:「你不会明白爱一个人的感受。」 「你更不会明白失去一个人的感受。」甄可笑坚决地摆袖反驳,「自我父亲死后元吉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以看着他活下去,让自己死。」她转向齐舟真人说,「用我的命。」 齐舟真人面色严谨,可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发抖,他说:「此法不一定百试百灵,也许他会像我师弟那般疯癫,也许你会丧失全身修为成为一个凡人,也许他会死,你也会。」 「你们根本不知道为了他我能做到什么地步。」甄可笑凶狠的抹去了眼泪,「我不怕死。」 齐舟真人正视着她许久,终究是叹气颔首。 「你既然下定决心,我在劝也是无用。」齐舟真人卷起袖子,「事不宜迟,死马当活马医吧。」 第五婷急声喊:「师父!」 齐舟真人瞪向她,怒声说:「你拦得住吗?即便你拦得住,可元吉现下便是将死之人,如若不救,他便会躺在那如活死人般一辈子!他是老夫的徒弟,性子是什么样我最为清楚不过。这样让他屈辱的活着,比活剐了他都难受。为师不忍,婷儿,他也不愿意的。」 第五婷无奈地侧身转过去沉默。 齐舟真人取出一枚净瓶,倒出两枚丹药,递给了甄可笑一颗,说:「同生共死丸,一阴一阳,相生相克,能否活命全凭两者心性、意志。若有心求生,两两由生,若一心求死,同赴地府。」 第五婷和江果都望过去,而甄可笑接过丹药想也不想,当即放入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齐舟真人将丹药塞进元吉的口中,说:「傻徒弟,这回让天来决定你的命数吧。」 株连 齐舟真人起身运起灵力,抬臂一指,一股澎湃的灵力陡然涌出! 甄可笑只感觉浑身的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过来,那股灵力从她身体中逼出了一道纯粹的气息,犹如春木甘泉,富蕴着生命的气息。 下一刻灵力被齐舟真人控制着转向元吉,顺着额间不断的涌入。在此期间,甄可笑疼地双腿一软,跪伏了下去。 她撑着地,浑身不断的抖颤打着摆子。 第五婷和江果看的心惊肉跳,而江果忽然察觉到紧握元吉的手,忽地抖了一抖。 齐舟真人面色憋的通红,白须飘...... ☆★☆★☆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小说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纵横小说”,仙侠爽文脑洞,雪中热血斗罗,穿越武侠,同人剑仙为生活添点料。或直接访问huayu.zongheng☆★☆★☆ 《仗剑破天门》株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仗剑破天门》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