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没出息》 第一章 大红花轿自对街那头抬来,劈哩啦的爆竹响和喧闹的笙乐,掩盖了花轿里新娘的啜泣声。 新娘轻抚著藕白手臂上的斑斑瘀青,忍不住悲从中来。阿爹啊,她的命怎么这样苦 花轿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断交头接耳。 「这个府台大人呀,真是为老不修!」说话的是个三十开外,穿著藏青色长褂的男人,模样像商人。 「可不?年近花甲还要糟蹋小姑娘,当人家爹爹都嫌老喽。」一旁的老叟回应。 「您老不知,这刘老头家的闺女是许了人的,府台大人也不知是冲撞了哪一路神明,那日见到刘家闺女,就眼睛发直、口水猛流,定下日子就要刘老头把女儿送进府里当十八夫人。」一名身穿粗布衣裳,做农人打扮的男子说道。 「夫家没说话?」中年男子奇问。 「哪没啊!气啊恼的,一状告上县府衙门,要县太爷替他主持公道。」 「然后呢?」 「还问呐,不就官官相护,告状的反被打了几十棍,关进地牢,出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 「真可怜。」 「谁说不是?」 「听说这府台大人是大贪官,火耗银子抽得比别处高,人头税也比别地多上两成,还有呐,过桥要缴过桥钱、渡河行舟也要缴费,进进出出全是税。」 「真的假的,这税制不是皇帝老子颁布的?」 「是没错,可这当官呐,最重要的功夫是欺上瞒下,你没听过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就是小皇帝,谁敢招惹?幸好这几年雨水足,年年庆丰收,没闹出个事情来。」 「莫怪世人都想当官,权势名利一把抓。」 「可不?名好、利好,权更好。府台大人的儿子前几个月打死人,现在还不照常在外头大摇大摆、四处惹事。」 「儿子就罢,府台大人的舅老爷还强奸外地来的戏子,同样只有赔几两银子了事。」 农夫低了低嗓子,轻声说:「听说府台大人十几个夫人,除大老婆生了个儿子,其他的全生女儿,儿子偏又是个不成材的,府台大人才会想再娶房夫人,生儿子。」 「生儿子是要有福报的,像他这样为非作歹,哪来的福份?」 「说的也是。」 「唉……」 老叟的叹气声未止,十几个骑马的官人一路踏沙飞尘而来,奔驰在街道上,街旁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让开。 只见威武的官爷们一口气奔到府台大人宅前,方下马,便扯著嗓门大喊「圣旨到」。 怎这当头来了圣旨?不会吧,府台大人娶媳妇,还劳驾皇帝老子颁圣旨庆贺,这、这、这……这往后岂不更猖狂 一下子,喧嚷的锣鼓停了声响,未进门的大红花轿停在街上,里里外外几百个人全咕咚跪在地,连看热闹的百姓也莫名其妙跪了一地。 只见一个身著紫袍的年轻公子下了马,俊美无俦的脸上挂著讥讽。 他的眼光扫过,花轿里的新娘偷偷掀起红头巾和帘子一角,不偏不倚接触到他的视线,手上的红帕子抓不牢,飘啊飘地,飘到脚下。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好看的男子,眉如斜墨、鼻如悬胆,红嫩的薄唇透出一丝笑意,若非身形高大、肩宽背实,几乎要让人猜疑是名女子。 年轻公子刷地打开折扇,瞄了一眼身后的太监和侍卫,接著走到轿前,用扇子掀开轿帘,眯起眼,两指一掀,掀开新娘子的红头巾。 「给你选择,你想跨进这扇朱门呢,还是立即折回家门?」 「我……可以不进去吗?我不嫁,阿爹会平安无事吗?」她有疑虑,盼著男子为她解答。 「我不能告诉你,你想清楚了,再给我答案。五、四、三、二、一,说吧!」他的口气里带点戏谑。 新娘咬唇,鼓足勇气说:「我不进去。」 男子皱眉,拉直了唇。「好选择。」眼底却拂过不耐。 他以为年轻姑娘肯下嫁给老头子,贪的就是荣华富贵,于是他希望听到她说:「我想嫁。」之后同他进屋,宣读圣旨,亲眼看著刚成为项家人的新娘子会有什么精彩表情。 可……没料准。 「那你还不走?」啪地,他甩了帘子,大步进入府台大人的宅第。 满屋子哀嚎,哭声震天动地,为首的府台大人项庆文才听完圣旨,整个人像骨头被抽走似地,瘫倒在地上。 「冤枉啊!老臣一个忠字,从未或忘,哪有这、这圣旨上说的事儿!我当差,件件都办到皇上心里,年初皇上还亲颁匾额给老臣!」他发颤地跪爬到钦差大人腿边,抱住他的脚嚎啕大哭。 上官天羽冷眼看著匍匐在地的项庆文,嘴角勾起冷笑。 还提?要不是那个「清廉为政」的匾额,或许还惹不出这么大的事。 百姓拦銮驾告御状,一条条列出府台大人贪赃枉法、枉顾人命的事证,皇太后火大,下旨要人彻查。 不查还好,一查居然是皇上被蒙了,贪官成廉官,其实在地方上无恶不作。这「识人不明」四个字,牢牢被那块匾额给套紧了,刚接朝政的年轻皇帝颜面尽失,还有不严办的理? 于是这下子,府台家产全数充公,老子、儿子、舅老爷,一群喊得出名字的头儿全押监候斩,妻妾、女儿发配边疆。 他摇起折扇,「你冤,千万百姓不冤?他们荷包里被你掏走了的金子、银子不冤?被奸杀的林小娘不冤,被你儿子一拳拳打死的王力不冤?」 完了,这些事怎会传了出去?不是都处理妥当了吗? 项庆文慌了,瞧见素日交好的王公公,像溺者见到木头,连忙爬过去,趴在他身前。「王公公,救救我啊!」 却见王公公冷笑。「项庆文,不是我不帮你,有本事发蛮,就该狠得更彻底一点,赶尽杀绝、杀人灭口呀,好歹别让人上京告御状,这会儿喊冤,冤给身后的黑白无常听呗。」 他!项庆文看著年年收下他大笔银两孝敬的王公公,不敢相信,人情冷暖。 「大人,冤枉呐!全是本官廉政,挡了小人的发财路才遭此诬陷,望大人明查!」项庆文转头,老泪纵横。 「就是查得太明白,才查出你罪该万死。项庆文,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方想回头。」上官天羽冷嗤。 「皇上,冤呐、冤呐……老臣……」他不住向东方叩首,叩得发乱心惶。 「老爷!」大夫人哭爬到项庆文身边,搂著相公哭天喊地。「乌云蔽白日,奸佞小人当道呀,皇上怎不开开眼……」 奸佞小人?上官天羽不禁莞尔。 没错,「元老重臣」是这样说他。十八岁、胡须还没长齐的男人,哪来的担当?不过中个状元,怎地官运亨通,一路爬进御书房,今日当钦差、明日成辅国,再过几日,宰相位置难保不让他坐了去。 这些恩宠,看在汲汲营营的大官们眼里,还有好受的?难听话自然纷纷出笼。 不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府台夫人,竟胆敢这样影射他,看在她的勇气份上,就让他们夫妻叙叙吧。 项庆文见他的眼睛调开,忙在大夫人耳边低语,「那本蓝色册子找人递出去,它能救命!」 蓝色册子……大夫人恍然大悟。对,它能救命。 前两年京里大官领来一名男子,和丈夫在书房密议许久,临走时丈夫还交给对方五百万两银票,她为此发了一顿脾气,他这才向她说明。 他说,那个男子是被罢黜的康亲王,这几年小皇帝整肃吏治,搞得当官的人人自危,宫里更有一派势力,想把小皇帝逼下台,迎回被罢的康亲王,他官小,本来没机会参与,但他钱多,才硬是让他凑上一脚。 项庆文是不是好官,难断,但他绝对是个好商人,知道不该把全部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何况康亲王若成事,他就是开国功臣了,官只会更大,不会小。于是,他加入了康亲王的势力,领了名册、成为其中一员。 他暗自盘算,贪污官司审判还要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拖到秋后,且一进京,京里同派的大官多少会帮衬著他,届时再找到康亲王,他就有救了! 他万万没想到,案子办得雷厉风行,册子来不及送出去,他人头就先落地。这是后话。 「来人!押走!」上官天羽挥挥手,官兵立即把一干人犯押走。 眼光扫过,正事儿解决,接下来……再测一回女人心。 「听说项庆文有个夫人,长得千娇百媚、貌似洛神,对她甚是宠爱,不知是哪位?」他扬声喊了喊。 没人应?他冷了眉。「不在?可惜,本官还想领她进京、免除她的罪行……」 「大人,是我!」十三夫人抢先出声,水汪汪的眼睛不害羞地盯著钦差大人。 「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说千娇百媚都嫌过份了点,还貌比洛神呢!他勾起邪魅笑容。 「不是她,是我,我才是大人最疼爱的夫人!」十七夫人站起身,对著钦差抛媚眼。 「是你啊,果然年轻貌美,好吧,就你随本钦差进京。来人,把她的名字从罪犯册里勾除。」 话才说完,几个穿金戴玉的年轻夫人,同时见风转舵,挤到上官天羽身边,将十七夫人推开。 「贱人!平日就你最会挑惹风波,大人躲你都来不及,哪里最疼你」 「就是就是!大人至少有大半年不肯进你房里了,还说疼,我呸!」 「钦差大人,奴家擅歌长舞,平日最得大人欢心。」 「大人,奴家女红远近驰名,大人常把奴家的东西拿出门炫耀。」 一位半老徐娘索性拉起自己的女儿,直冲到上官天羽面前,拉衣服、扯耳朵,硬是挤下几个妖精,把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推到前面。 「大人,她们全是残花败柳,哪似奴家女儿年轻貌美、知书达礼,请大人领了去。」 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死活地在钦差大人面前磨蹭来磨蹭去。 看著女人们的争闹,他的脸扬起一抹兴味。再次,他向自己证明,天底下的女人皆无心薄幸。 可怜呵,项庆文,黄土陇头未埋骨,红绡帐里已卧新鸳鸯,想昨日三妻四妾何等风光,怎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姨娘们,不要吵了,他只是在逗你们玩,根本没打算带谁上京。」 突地,一个清脆爽亮的声音传来,上官天羽的眼底射出精光。 朝声音出处望去,他接触到一双漆黑灵活的大眼,分明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偏偏眉宇间的英气让人别不开视线。她有张漂亮的鹅蛋脸,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一见便知不是个俗物。 「暖儿别胡说,大人仁慈,他存心放过我们的,快跪下来向大人求饶。」十三夫人一喊,又拉扯起钦差大人的衣裳。 在上官天羽打量她的同时,项暖儿也毫不避讳的回视他。 他用扇子笑指她。「说得好,我的确在逗她们取乐。不过,如果是你,我倒是很有兴趣,怎样?跟不跟我上京?」 「谁要跟你,你这个大坏蛋!」挺直腰杆子,项暖儿大声斥责。 指著钦差骂坏蛋,天呐!服侍项暖儿的香荷吓坏了,忙扯住她的袖子,想把小姐拉下来。 「我是大坏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就是!」她不怕,大大的眼睛瞪住他不放。 第二章 很好,他欣赏她的不畏惧,想不到项庆文生得出这种女儿。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发配边疆?那可是迢迢千里、无边无际的路程,你们当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半途。」 他居然「苦口婆心」劝她跟自己回京真好笑。 项暖儿仍不为所动。「那不就是皇帝的目的吗?」 「连皇帝都敢批评?知不知光这句话,便是下三次地狱也不够。」 上官天羽大喝,她没被吓倒,香荷倒先吓呆。 她松开双手、眼泪刷下。好小姐啊,留得青山在,岂怕无柴烧,在这份上逞口舌,只会坏了自己啊! 香荷跪挡在主子身前,不停磕头。「钦差大人,小姐年纪小,说话没节制,都是香荷的错,请大人饶过小姐。」 他挑眉。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 他用扇柄勾起项暖儿的下巴,她还是那样,以看臭虫的眼神看他。「真好看的眼珠子,要是把它们挖下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你大可以嘲笑我,只要我今日不死,有朝一日我定会走到你面前报仇!」 他不气,反而很有兴趣。「报仇?怎么报?」 「你怎么对项家,我就十倍还你。」 「有志气。」 这个项暖儿太有趣了,让他这趟公务不再那么无聊。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上官天羽,十年、五年,我等著你上门寻仇。」他哈哈大笑,转身回到贵妃椅上,往大红金线蟒引枕靠去。「这项家,家大业大,抄起来可要好一番工夫,来人,抄吧!」 他的盈盈笑脸让人不寒而栗,刚刚缠著他的女子此时全跪回地上,再不敢多看他,只有项暖儿依旧昂身站立,美丽的大眼睛对上他,一瞬不瞬,不说话,倔强写在眼睛里。 侍卫们驱前想强压她下跪,却让上官天羽挥手阻止。他倒要看看,她的骄傲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大夫人听见项暖儿和上官天羽的对话,一咬牙。就是她了! 她不畏上官天羽的眼光,奔到项暖儿身旁,握住她的肩膀。「暖儿,记住你说过的话,一定要替你爹爹、大哥哥和舅舅们报仇,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都要杀了皇帝和这个狗官!」 讲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得了,几个侍卫立时抽剑上前,将大夫人和项暖儿团团围住。 她冷笑,俯身在项暖儿耳边低语,「东十三、南二七,朱门心、蓬纱影。把东西挖出来,找到康亲王救你爹爹。」 东十三、南二七,朱门心、蓬纱影…… 「记住了吗?」大夫人严厉问。 「嗯。」她用力点头。 「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报不了仇,我化做厉鬼也会来找你!」大夫人双手紧握她的肩胛,长长的指甲扎入她细削的肩窝,项暖儿吃痛,却不喊出声。 「暖儿记住了。」 看见她痛得逼出薄汗,上官天羽下意识蹙眉,折扇一拍,落在茶几上,扇子折成两段,威势一出,众人胆寒。 「陈氏,你教子无方,纵容儿子在外强抢民女、恃强凌弱,还不知反省。」 「你以为我会怕你?」陈氏无视于他的威吓,指著上官天羽狂傲回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西、十年河东,但愿你的官做得够久!」 侍卫们还在等上官天羽下令,然未见令声,陈氏已先一步扑向长剑。 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喷溅,血腥味充满金碧辉煌的大厅,满屋的女眷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大娘、大娘……」项暖儿先是一呆,接著眼眶一红,扑在大娘身上大哭了起来。 无聊,这臭婆娘搞坏了他的乐趣。 上官天羽皱眉,不爽到极点,一甩袖,下令,「清查名册,把一干人犯押监等候发落。」 瞥见他往外走,项暖儿恨极的回头,静静看著他的背影,泪,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报复之火。 她会的,她一定会报仇。 小小的身影站在高墙外,悬枝出墙的龙爪槐,乏人照顾却依然茂盛。 宅子被封多年了,曾经繁华、如今破落,当年车如流水马如龙,日日迎宾送客,热闹非凡,今日灿烂成荒凉。 金满箱、银满箱,堆得连年建库房的日子过去,几百口的家就这样败了,教人不胜欷吁。 夜行人提气一纵,跃过墙头,穿过曲折游廊,出亭过池,在经过临水的台子前时,驻足。 这里曾是歌妓舞妓们表演的地方,每逢生日节庆,便是笙歌乐音,如今衰草枯杨,徒留哀伤。 别开头,黑影飞身穿杨,来到当年卧居。 推开门,湘妃竹帘上满是厚重灰尘,蛛丝结满雕梁。 耳边,仿佛还听得见女孩的笑声,听得见朗朗读书声,夏日里,荷塘采莲,冬夜里,青梅传香,女孩无时不刻笑著,深深的酒窝、甜甜地盛满醇香…… 拉开已朽的被榻,木刻的陀螺还在,那是爹爹带回来的,她高兴得跳到爹爹身上,又搂又亲,乐得爹说:「所有的女儿都嫁,独独我的小暖儿不嫁,我要用千金万金把她养在家里。」 「为什么呢?」 「因为暖儿在,爹爹的心才会暖和。」 「要是暖儿有喜欢的人呢?」 「咱们就把他给娶回来。」 那时她咯咯笑了,头埋在爹爹颈子,把爹爹的心给笑得暖烘烘。 猛地甩头,把陈年旧事甩到脑后,飞身入竹林。 这片竹林是大娘的最爱,碎石在阶下成甬 道,潮湿的露水在石上结出厚厚青苔,日里青绿色的修竹,入了夜,鬼影幢幢,多年无人整修的竹林,弥漫著阴森。 朦胧月光,照出夜行人一双倔强眼珠子。她四下梭巡,没放过任何细处,一竿竹、一缕蛛丝,缓步前进。 找到了,是它吧! 她走到竹边,苍白细瘦的指节抚摸著上面淡淡的割痕,就著月光,转头望向大娘旧屋已褪颜色的朱门,细细推估。 东十三、南二七,朱门心、蓬纱影…… 像腿般粗的竹子上,还找得到凿开又填回去的洞口。她不知大娘给她留了什么,但她相信,满堂女儿,大娘独留予她,必是要她遵守承诺。 承诺,她没有一天忘记。 她记得爹爹、大哥哥和舅舅的下场有多么凄惨,记得家里的仆妇婢女、总管长工,被拉到市场上贩卖的凄凉哀伤,更没忘,服侍她的香荷姊姊被人强行带走时的无助哭嚎。 发配边疆的路途遥遥无期,姊姊妹妹及姨娘们从哭泣到认命,每走一天,就对未来多一分恐惧。 她知道继续走下去,永远无法完成对大娘的承诺,于是她逃跑,却没想到逃了狼窝却入了虎穴,同样是噬人不吐骨头。 但她不后悔,如果入虎穴才能报家仇,她义无反顾。 抽出配身长剑,高举、落下。 竹子被剖开,里面有一本用油布包裹的书册和一袋弹丸大小的珍珠,她把珍珠攒进怀里,打开蓝色册子,心狠狠撞了一下。 他……就是康亲王? 绕过养心殿,两个身穿翠牙绿宫服的秀女,捧著燕窝银耳羹往御书房走去。 鹅蛋脸、身形较小的那个叫月儿,是李妃娘家哥哥那头的人,李妃去年小产,渐渐不得皇上宠爱。 年初,宫廷选秀女,娘家送来这么一个侄女儿,李妃也不好意思不照看著,遂求皇太后让她到皇帝跟前服侍。 皇太后同情李妃处境,允了。 圆脸的叫做沁芳,是大学士王定辅的女儿,年十八,弹得一手好琴,为人端重贤淑,很得皇太后的喜爱。 皇太后懿旨要她在皇帝身边伺候,希望她在皇帝面前多露脸,有朝一日选为妃后。 当今皇帝年方二十六,未立后,因年稚登基,前几年,国家大事均是皇太后和辅国大臣做决定,这些年才慢慢让皇帝主政。 新皇帝雄心万丈,把国家治得有条有理,加上连年丰收、水患不发,国库充盈,边疆战事时时告捷,把国运推到顶峰。 人人都说新皇帝有福气,殊不知,他比历代各个皇帝更加尽力。 当然,要说到治理国家,宰相上官天羽功不可没。 想当年,皇帝找了个十八岁的年轻男子当宰相,引起满朝文武诽议,虽说上官天羽是状元,可一当官就进了御书房也太吓人。 幸而几年下来,君臣两人合力,著著实实办了几件大事,从修堤防、兴水利,到除弊灭贪、重铸钱币、修订赋税……件件都让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声好。 民间甚至有百姓供奉起皇帝和宰相的长生牌位,祈祷他们长命百岁,让人民的好日子过得久一点。 月儿和沁芳并肩走在长廊,廊柱上雕了一幅幅画,有各色虫鸟、花卉,每幅都栩栩如生。 「月儿。」沁芳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是,沁芳姊姊。」 「我肚子不舒服。」 「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不必,我瞧,你先把果子茶水送进去……嗯,等等……」 才说完,她就后悔了。虽有皇太后撑腰,可月儿就是比她漂亮啊,换了她当男人,也会看上月儿的。 月儿看得出她的左右为难,淡淡地说:「沁芳姊姊,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 「这样好吗?」 「无妨。」 「好吧,你可不许先走。」她叮咛。 「是。」 沁芳一走,月儿便寻了个亭子坐下,眉色一凛,抬眉四望。 没人? 她飞快从袖口取出一包粉末,洒进银耳羹里,搅拌之后盖上,一切妥当后,才靠在栏杆上欣赏塘里新荷。 从前她的家,也有这样一座荷塘。荷花开的日子,粉的、白的、黄的,五彩缤纷,爹爹会让家里的歌舞妓们在临水台子上表演,她不像姊姊妹妹们那样安份,总是驾著一艘扁舟,一边采荷花、一边听歌。 是,她是项暖儿,蓝色册子太迟了,救不回爹爹,但大娘的珍珠让她买到新身份入宫,报仇有望。 「快走、快走,我回来了。」沁芳人未到、声先至,老远就对月儿招呼。 「沁芳姊,别急,慢慢来,没人抢的。」她冲著沁芳一笑。 沁芳看傻了。这么美的笑脸呵……平日冷冷淡淡的一个人,怎突然开心起来?不过她的笑真美,原来她有酒窝,深深的、烙铁似地烙在颊旁,这样的笑脸让皇上看见,她还能指望什么? 「月儿妹子,你知道我是疼你的,今儿个我有话得说,你仔细想想。」她拉住月儿的手说话。 「是,沁芳姊姊吩咐。」项暖儿低头。 「皇太后不爱皇上被女色所惑,她老说那些狐媚子成日扰得皇上无心国事,前几月才逐了一批秀女出宫,你瞧,眼下封的几个妃子,李妃、杨妃……哪个不是以贤德著称,我刚才瞧见你笑,实在是美啊,可是这笑抬到皇上跟前,难保没人说嘴。」 唉,她还是露了神色,不行,得更沉稳些才成。「沁芳姊,我懂,以后我会注意。」 「这才是。」沁芳静看她,想著该怎么做才能釜底抽薪,让她再无法出现在皇上跟前。 「沁芳姊,要走了吗?」 「好,咱们走。」说著,沁芳不著痕迹地推开她,端起银耳羹。 项暖儿扬眉,正中下怀。 进到御书房,就见里头除了皇上,还有当朝宰相上官天羽,两个人很不成体统地歪在软榻上,一子一子闲聊兼下棋。 第三章 他们的交情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少年君臣,情谊自然比旁人深厚;也许两人并肩对抗满朝文武「老」臣,同仇敌忾;也或许是多年前,刺客入宫,上官天羽替皇帝挨了一剑,从此两人变成莫逆。 总之,他们的君臣关系,古往今来,无人能比。 项暖儿发现上官天羽,下意识退开两步,站在门口垂首而立,心思跟著翻腾。 是他,那个等她上门报仇的钦差大人。 多年不见,他还是一样丰神俊逸,还是一个眼神便能勾入人心,与这样的男人为敌非常危险,但危险不是她自找的,而是她无从选择。 「皇上,这是皇太后特地交代的银耳羹。」沁芳挂起温柔恬雅的笑,把银耳羹放在桌边。 「天羽,你也来尝尝,母后最近迷上这味,听说是养肺圣品。」 沁芳听见皇上开口,不经吩咐就添了两碗银耳羹,一左一右摆弄好。 意外收获!项暖儿得极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表现出快乐。 「怎么,不爱甜食?」他知道这宰相挑嘴得很。 「既是皇上赏赐,微臣岂有不吃之理?」上官天羽懒懒的童起青花瓷碗,凑近鼻子。 吃吧,快吃,让她一次完成任务与承诺……项暖儿的心,格登格登跳不停,几乎要跳出胸口了,她带着期盼,偷瞄上官天羽手上的汤瓢。 「不能吃。」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天羽动手拍掉皇上于里的银耳羹,银耳羹落在地毯上,嘶嘶作响,冒出阵阵白烟。 上宫天羽的动作不比他的声音慢,这厢才见他打掉皇上的瓷碗,下一刻他已经点住沁芳的穴道。 失败了…… 眼下,项暖儿只能选择逃逸或最后一搏。 这里是皇宫内院,守卫森严,逃出去的机会太小,于是她索性欺身向前,抽出鞋间短刀,刷刷刷,刀刀刺向皇帝要害。 只见上官天羽如流星横空,她未转睛,耳旁风动,他己来到她身前。 白影微晃,她向后窜出五六丈外,身法奇快,可他的轻功仍略胜一筹,几个短刃相接,上官天羽看见短刃上有着紫色闪光。 够狠,连兵刃都喂毒,是非置人于死不可。 短刀扶带劲风,径扑他前胸而来,他上半身后仰避开,不等她出招,身随意转,转到她身后。 他捷若飞禽,项暖儿未看清他的招式,他已行至她身后,两指点过,她和沁芳一样,定身。 照理,他应该说:「皇上受惊了。」然后跪地,自请处分。 但上官天羽没说,只是凉凉地坐回软榻上,语带埋怨,「皇上就这么相信我制伏得了她,连帮个手也不肯?」 「才出手,两个人的功夫就见高下,我出招,岂不是坏了上官相爷的兴致。」 「多谢皇上替臣下着想。」 还是瘫在软榻上的皇上,用脚搅了搅地上的银耳羹。「这是什么毒?这般厉害。」 「归魂散,算不上什么厉害毒物,厉害的毒无色无味,吃了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只见一天天衰弱、慢慢死去。而吞下归魂散,不到一个时辰,人就会立刻暴毙而亡。」 「真的假的?倘若不是爱卿在此,陪肤尝尝这碗银耳羹,这会儿皇帝可得换人了。」 「那更好,臣就可以马上告老还乡。」要不是同情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对抗恶势力,他对这个位置可没这么大兴趣。 才几岁的人,学人家告老还乡,会不会过份了?皇上瞪他一眼。 「说真格的,爱卿怎么发现汤里有毒?」 「皇上靠近闻闻,它有股兰花香,如果被加在桂花酿里,或许花香味儿相掩还察觉不出,但加在这银耳羹里嘛……看来,你们不太会使毒。」 上官天羽轻轻松松摇着折扇,半点看不出才刚面临生死关头。 几句对话,让项暖儿懊悔不堪。是她太轻敌,竟没查出皇上身怀武艺,而上宫天羽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皇上,想不想玩玩?」 「好啊,爱卿想怎么玩?」 上官天羽一弹指,沁芳的穴道被解。 「说!是谁派你来行刺皇帝?」他出声大喝,吓得沁芳双脚一软,趴在地上,裙摆处流出一道蜿蜓黄汤。 「冤枉啊!奴婢是大学士王定辅的女儿,能被挑选入宫,是王家的荣耀,奴婢一心一意服侍皇上,怎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是月儿,她一定是趁我……」 她越说哭得越大声,说到最后,都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了。 皇上朝上官天羽使个眼色,他亦是一弹指,项暖儿的穴道也解开了。 没趁机逃走,她很清楚在这两人眼下,自己决计逃不了,所以挺身,走到皇帝面前,不带半分怯意。 「是你,项暖儿?」 一眼,他便认出她,那抹倔强、那股子骄傲,一如往昔。真是好样儿的!上官天羽眼底的兴味更浓。 「你认识?」皇帝奇问。 「项庆文的女儿。」 他惊讶。「当年指着你的鼻子,说要十倍还于你的小女娃儿?」 当年听上官天羽口述,他。碗惜自己不在场,不能见识见识这不畏老虎的初生之犊,没想到她真找上门来,且一出场就闹得惊天动地,了不起。 「你怎么办到的?想选秀女可得身家清白才可以。」他很好奇,完全没有才死里逃生的自觉。 项暖儿抬高下巴,白了他一眼。 上官天羽心念一转,答案立现。「有人连女儿的身份都肯卖,想来不是每个名媛闺秀都想成为皇帝的女人。」 好玩,太好玩了! 「这一路追下去,会不会追出皇帝强抢民女?」皇上笑看指指自己。 「说不定。」上官天羽挑眉,凑近皇上。「把这名罪犯赐给臣下,如何?」 「为什么?」 「她看起来……很有意思。」 「既然有意思,我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自己玩?」皇帝也对他挑眉,没个正经。 「皇宫内容得下一个刺容?皇上胆子大,皇太后可不会让儿子冒险,她留在这里,玩不到三天就没了,还不如赏给微臣。」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把她放在眼底,项暖儿火气也上来了。 她的武功就这般不堪一击? 多年来,她拚命学习武艺,主人说她天赋异禀,这些年,她不知手刃过多少人,哪个不是十招之内见血,没想到在他们眼里……项家上下几百口的仇啊,她该怎么报。 「最好你们玩得起。」她咬牙切齿,话出口,己运气于掌间,身法奇快,足尖点地,未近皇帝,先推出双掌。 瞬地,啪啪啪,上官天羽斜身飞过,拆了她二十几招,不正面打,只是闪避。 「你一味闪躲,算什么好汉。」 项暖儿怒目相迎,眼底那股倔强让他看傻。真是有趣的玩具,决定了,非留下她不可。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汉啊。」他笑着,又接下十招。「这是哪一家的招式……」皇上闲闲趴在桌上问。 皇帝的武功不弱,可情长年关在皇宫,身为帝王,对江湖事自是了解不多。上官天羽笑而不答。 他诱之以利,「你说,我便把她赏给你。」 「皇上会不会说话不算话?」他一面和人对打,一面与皇上对答。「你说呢?」 「谢皇上。她的师父是宋民君。」 一边和她交锋,还有余力和皇帝对谈,他的自若让项暖儿更形急切,两军交战最怕的是自乱阵脚,她越急便越见破绽。 皇帝一愕。「宋民君?你是说……」 「没错,看来当年皇上的仁慈用错对象了。」 「是肤德政不彰,应该多表扬忠孝节义,以儒治国,以佛教教化民心,教会百姓懂得分辨事非对错,别有事没事上门来搞刺杀。 哼,说得好像百姓皆错,唯帝王对,怎不说他是以杀人为乐、以操弄人命来证明自己位高权重!项暖儿愤愤地想。 谈笑间,上官天羽又见弹指,她穴道又被点,再次成为偶人。 「剩下的,就请皇上处理了。」指指吓瘫在地上的沁芳,上官天羽一把玩起他看上的新玩具,飞檐掠壁,离开宫廷。 至于宋民君……下次再说。 皇上叹气。 项暖儿睁开双目,入眼的是一顶青纱碧帐,低眉,身上盖着一条金线蟒丝被。她推开被子纱帐,鼻间传来细细清香。 这是男人的屋子。 放眼处,一对洋漆小几,左边摆看描金花瓶,里头插着几枝初绽新梅,香气便是从那里飘散出来,临窗处,有一紫檀雕璃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案旁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书册。 她怎么会在这里? 脑袋飞快运转,皇帝、上官天羽……刺杀事件回笼。 项暖儿懊悔地垂下双肩。失败了,躁进让自己失去大好机会,她再不能靠近皇帝,更惨的是她就算再练十年武功,都杀不了上官天羽。 报仇化成梦一场,梦醒,她什么都不是。 跃身而下,不及着履,她必须尽快离开,找到主人,重拟计划。 驰奔几步,「嘶一一」她的足躁吃痛,倒抽气,低头,发现一条银白色的链子将她的脚挂在床边,银链够长,可以让她在房里四处走,却到不了大门口。 他把她当成猫狗挂起来?可恶!她不会让他如愿的! 就地坐下,用力拉扯,平时她有本事将普通刀铁折断的,但这回试了老半天,这银色脚链不知以何物打造,任凭她怎么使力都扯不断。 气急败坏,她翻箱倒柜,把柜子里的东西全翻出来,想找把刀剪武器对付脚上的累赘。 但是……没有?所有柜子全翻过了,都找不到她要的东西。 项暖儿不死心,把几上的花瓶砸个粉碎,捡起一块大碎片,戳着、刺着,企图把链子刺穿。 可任她弄得香汗淋漓,脚上的链子始终不见损伤。 「你对这房间有很大的意见。」不知何时,上官天羽斜倚在门边,看猴子耍戏似地,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她抬眉,怨忍眼神向他射去。 他不为所动,右脚进屋、左脚进屋,每个脚步都慢得像瑞在项暖儿心上似地,让她喘不过气。 她不懂,一个斯文秀气、笑容可亲的男人,怎会眼神一转,就威吓得吓人,让她连呼吸都觉困难。 蹲到她身边,上官天羽勾起她的下巴,注视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看来你睡得很好,精神充足,体力饱满,要是再让你吃上两餐,我的宅子不知会不会让你拆了当柴烧?」 她别开脸,被拒的男人微愠,转动手腕,把她的脸扳回来,两人就这么暗中较劲,她用力、他更用力,虽然表面看不出来。 「真是只不服输的小野兽。」 突地,他轻笑,低下头,封住她的唇,辗转细吻。 没想到这一吻,唇就移不开了,原本单纯捉弄,想让她羞愤败阵的心眼,也全教两唇贴合的美妙给驱逐得半点不剩。 他在做什么?项暖儿的脑子糊了,心在胸口失速跳着,几要冲撞出来。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却莫名失速狂跳起来,最后只能模模糊糊想着他的唇好软,带着一股让人着迷的醉香。 他吻得她黑眸氢氢、红唇水嫩,娇喘溢出喉间,陌生的火焰燃上身子,使她全身发软,不自主地想要靠向他…… 天,她在做什么!他是她的杀父仇人,他和他的皇帝都该去死,她怎能任他这般羞辱?! 第四章 猛地一惊,理智回笼,项暖儿用力推开他,掌风凌厉的向他招呼上去。 上官天羽笑得邪魅,眼神一勾,居然勾得她一个恍神,手上的狠招慢了半步。而他就要这半步。搭上她的肩、滑过她的手臂,一扯、一对,他把她的两手锁在后背。 「放开我」她怒化。 「放开你,让我皮肉受苦?不,这种事,我不做。」 她抬高下巴,不示弱。「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为呢?」 他笑得眉邪眼邪,食指在她的唇间缓缓流连。 她恨恨别开脸,这样不庄重的人居然位居一国之相,难怪主人说,国之将亡,跳梁小丑当道! 「你可以杀我,不能折辱我。」 「很好,够骄傲,不晓得骄傲可以支撑你多久?」他勾起她一缕青丝,下意识地放在鼻间轻嗅。 「那是我的事门 「不,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事了。」 把刺客带走,可是天大地大的罪呢,若风声泄漏出去,宰相位置不保啊,可他非当宰相不可,这是他家老爹的愿望,百善孝为先,说什么他都得尽孝道,是呗。 「杀我。」 她怒极,喘息着,胸口一上一下,让近身的男人完全感受得到她的女性柔美。 他情不自禁地又向她近靠两分。「举例说服我,杀你,我有什么好处?」 「拿我一条命,换你升官发财。」她恨恨道。反正他设项家人,还杀得少了?「你在鼓吹我试君夺位吗?不然我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升官是要升到哪里去?」他咯咯轻笑。 他老是笑,笑得她神志不清,老是用他的剑眉星目瞅着她看,看得她心慌意乱。 这男人,不知道她是无恶不作、日日刀下舔血的杀手吗? 笑容一收,上官天羽的声调一冷,添上两分威胁,「你最好乖一点,别试探我的容忍极限,这么好玩的女人,我是舍不得让你死,但玩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 语毕,他低头,又是一个教人措手不及的吻,他承认这次的吻是多余的,纯粹是他想再品尝她一次,所以吻得缓慢热情,尽情在她口里汲取难得的温柔,尽情在她身上燃起点点火苗。 当他终于放开她时,项暖儿全身瘫软,再也无力气撑起自己,而他仅是眉头一扬,没出声嘲笑,反而抱起她,将她带回床上。 他温柔地拉起她的脚躁,在被扯出红痕的肌肤上反复地抚摸着。「这链子是扯不断的,即使用最锋利的刀刃也砍不来,别花精神摆脱它了,你该学着和它和平相处。」 说完,戏谑地捏了捏她的脸,又抚过她的唇,才转身离去。项暖儿心情激荡,十指紧揪床上被褥。 她不会轻易妥协的,他是上官天羽,她的杀父仇人,她立过誓,有朝一日要手刃凶手,那些心跳加速,必定只是喘不过气的产物。 就在她重新镇定下来,准备寻找可以脱离险境的方法时,视线对上站在门口的婢女。 是她?怎么可能? 恍若隔世呵,两两相望,婢女脸上流下清泪,她颤抖着奔向床边,双臂一展,抱住床上的项暖儿,放声大哭。「我的小姐啊,你不记得香荷了?是我,是你的香荷啊」 菱花镜里映出一张据傲小脸,小脸的主人静静坐着,听着婢女唠叨。香荷一边收抬着床被,一边说话。 「那日我们被拉上台,我握着春秀姊姊哭哭啼啼,从前听总管大人说,很多富贵人家待下人是极苛薄的,打的打、骂的骂,做错事还用铁烙,弄死人了,草席一卷丢进乱葬岗便可,这种事儿,官府是不管的。」 这种八卦项暖儿也听过,哪家哪门的千金平日婉顺温和,可关起门,打奴婢比打狗凶。 「我站到台上,看着下面万头攒动,耳朵听着乡亲们的对话,都傻了。他们说老爷草菅人命,不奉朝廷的命令给百姓胡乱加税,税金全收进了口袋里,还强征良田、逼死贫穷百姓,他们说,老爷少爷上梁不正下梁歪,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我本想唾他们一口,可他们越说越气,到后来、到后来……」 香荷语调越来越轻,到最后噤了声。 项暖儿不信。爹爹对家人极好,这样厚道的人哪会贪,更何况草菅人命根本胡扯! 「说下去。」 「我半句都不信呐,可百姓言之凿凿,把老爷说成大坏蛋,还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不报,是时辰末到。咱爹气不过,对着台下百姓吼叫,说老爷是大大的好人,可话才说完,一颗大石头就砸上咱爹的头。 「有人跳上台,指着咱爹怒吼道:『粗鄙下人,你懂什么!你在大屋里吃穿用度,全是我们这些人被剥下几层皮换来的」他一说,台下众人纷纷附和,然后泥团、石头、菜梗及鸡蛋全招呼到咱爹身上。 「紧接着,又有人跳上台,说他的未婚妻被抢进府里,老爷逼奸不成,便杀了人。我想,他指的是不是十姨娘?可十姨娘是水土不服死的呀!他们还说,真心感激钦差大人,为民主持,把恶霸绳之以法……」 项暖儿绞紧十指。爹爹是极好的人,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谣言、谣言,一群落井下石的恶人! 「后来我被论价卖了,一名京城富商在外地娶妾,打算带回家里,便把我买下服侍。刚开始还好,但入京后,富商的老婆看见丈夫迎回小妾,火气无处发泄,而小妾正得宠又怀了身孕,她动不得,只好日日寻我的不是,又打又鞭,关柴房、不给吃,香荷是家生子,哪受过这些罪,好几次顶不过了,都想上吊自尽。」说看,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脖子上的淡淡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吗?心微疼,项暖儿伸手轻轻触上。 香荷立即回握住她。「不是我说相爷好话,若不是相爷救下香荷,香荷哪还见得着小姐?那回我发狠,什么都不收就逃出富商家里,心想横竖是一死,死在雪地总比被凌虐至死来得舒服,我冻昏在路旁,是相爷骑马经过,把香荷救回来……」 听到这里,项暖见低头。他就这么好,好到她的贴身侍女一心一意向着他? 「香荷知道小姐受苦了,也知道小姐心底放不下仇恨,可那些被老爷欺凌的百姓怎么办?对小姐来说,皇上、相爷是恶人,可他们却是百姓的再造父母,人世恩怨,怎么算才算得清?」 香荷跪到她面前,仰头,注视她的表情。 「小姐不信香荷?要不,你上街听听,满街百姓提起皇上和相爷,谁不竖起大拇指。」 这话,项暖儿听不进去。仇恨早种下了,偏执已形成,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被说服。 「小姐……」 「别再说了,你打动不了人家的铁石心肠。」上官夭羽进屋,直接走到梳妆台前,勾起项一暖儿的下巴,认真看个仔细。 她又瘦了?决心和他抗争到底?也行,他就不信自己会收服不了一个项暖儿。 「相爷。」香荷站起身,向他行礼。 「你说得多了,她会以为你拿了我不少好处,与我串通共谋。」 任冷着脸的小母狮挥掉他的手指,他无所谓的双手横胸,半倚在墙边,对香荷说:「去吧,皇上给了些人参,你去熬了送过来。」 「可是小姐……」小姐倔着,什么都不肯吃,连茶水都要劝上老半天才肯入口。 「别管她,她不吃,你自个儿补补身子,相爷府里可不兴虐待下人。」才伺候项暖儿几日,香荷也瘦一圈,这女人难搞,却好玩得紧。 「是,相爷。」 香荷走出去,临行回眸,满目忧虑,只盼小姐别和相爷对上才好。 上官天羽拉了把椅子到项暖儿身边坐下,肆无忌惮地凝视她的脸、她的唇,越来越怀念那日的香吻。 那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吻,深刻到他时时想起,下意识发笑、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唇,他喜欢她的味道,喜欢她的香甜柔软,更喜欢她的无助。 那么要强的女人啊,居然在他的吻里,变得柔弱。 如果废去她的武功,宠着、养看,若干时日后,不知她会不会和后园里养的那些女人一样,以男人为天? 不过这样子就不好玩了,他很享受驯服她的过程,野狮变为家猫……光是想象,都能让他开心好半天。 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戏谑,拇指在她的颊边缓缓勾画圈圈,看她深吸气、忍耐、苍白的脸颊转为绯红…… 哈,他开心,因为她的反应。 「放开你的手!」终于,她忍受不住的大吼。 可他存了心,她哪里摆脱得了,捧起她的脸,他笑盈盈的说:「我不只不放开,还想要……」 说着,唇又贴上她。 可这回项暖儿有了准备,未起身,先出招,但他更为迅捷,轻松化解她凌空而来的掌风,几次交手,一个钳制,将她收在怀里。 满足的轻笑,他轻啄她的红唇,细细品味她的香甜,在她唇舌间点燃起热烈。 渐渐地,他感受她的僵硬在他的攻势下渐渐化成绕指柔,朝思暮想的感觉回笼,征服她,很有成就。 他不停止这个吻,反而得寸进尺,吻从她唇间往下滑,一个接看一个,轻轻巧巧、绵绵密密,落在她小小的耳垂上、脖子上、颈窝间。 他在她身上激起汹涌澎济,让她不自觉地靠他更近,双手攀上他的颈项,仿佛在向他索取更多的吻。 他自信地笑,拉开她的手,欣赏她的迷蒙双眸,无端恋上她脸庞的潮红,爱上她的迷惘与羞涩,她真美。 待项暖儿回神,他已正襟危坐,似笑非笑地望住她。轰地,脑袋像被砸中,她的脸顿时乍红乍白。 「小人。」她咬牙切齿。 「『小人』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他扬眉,等她追问。 还能有什么好消息?皇上下令特赦?算了吧,决意进宫行刺,她就没想过要活命。 见她不语,他自说自话,「我找到多年前项庆文的十五姨太程氏,听说她未出嫁时的闺名叫做霜华。」 是娘!她蓦地一惊。 感兴趣了?求他啊。 「她在哪里?」 总算轮到上官天羽骄傲了,他不说话,看她坐立不安,让他很得意。摆弄女人很有趣,而最有趣的是一一摆弄骄傲的女人。 「说,她在哪里?」她激动地扯住他的衣袖。 他耸耸肩,还是不说话。 项暖儿恨恨地瞪着他,蓦地拉开讥消的笑。「你并不知道,只是想要吊我胃口。」请将不如激将。 可是没效果,他还是一脸要笑不笑、爱说不说的模样。 不问了!项暖见怒极的转身走到桌边,拿起读了一半的册子。 「太平盛世啊,若是别犯罪,大部份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但如果犯了罪,比方纵容女儿行刺皇上之类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上官天羽好整以暇的昔自己倒一杯茶水,仰头,喝掉。 几句话又刺中了她的痛楚,项暖儿像被公鸡惹火的蚱蜢飞身扑来,冲到他身边,可一个不仔细,她让脚上的链子绊倒,就要跌倒,所幸他及时伸出援手,在她落地前英雄救美,将她拥入怀中。 太瘦了,抱起来没有丰富。 「你不可以牵连无辜,没有人纵容我,我的行为自己负责则她加大音量说。「官大嘛,权力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点,我爱牵连谁,自然就牵连谁。」 第五章 他痞痞地笑着,笑弯两道眉毛,圈住她身子的长于臂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没办法,谁教她的身体那么软,味道那么香,让人不由自主啊。 「你到底要怎样?」 想谈判?很好,他的筹码多得很。 「不想牵连无辜的话,也许你可以试着合作,该吃的吃,该睡时睡,把自己养得正常一点。」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威胁任何人。」她咬唇,坚决回答。 不过是死,何足惧?在这之前,她早就死过好几回。 但上官天羽怎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额头倏地抵上她的,眯紧眼,撂狠话。 「信不信你今天身上多一道疤,明夭你娘身上也会多上那么一条,你瘦了一两肉,我也有本事让她身上的肉消失,至于命嘛,白发人送黑发人,很残忍的,不如让她陪你同赴黄泉,感受觉如何?」 「你。」 可恶至极,香荷说他是好人,好在哪里? 「不信?要不要赌赌?」 他靠到她面前,唇与唇的距离不到半寸。 「你你在说谎,那么多年了,你不可能找到她」推推他的胸膛,让两人间的距离大了些,她放声怒叱。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怎能小看宰相的权力?」别说找一个人,就是找十个百个,他也能一一挖出来,摆在她面前。 项暖儿气到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压制怒气,一过自己冷静思索。 他留她下来,图的是什么,消磨她的心智?折损她的骄傲?还是要她亲口承认,她的仇恨不过是场笑话? 深吸气,她暂时低头。「我想见她。」 「可以。」 「什么时候?」 「在你取得我的信任,拿掉脚链之后。」 「即使只是演戏?」 「我相信,很多时候,假戏往往真做。」 「别忘记,我是个杀手。」她在恐吓他,杀手天生噬血,她可以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下一刻,手刀亲仇。 「我知道。」 这几天他忙得不见人影,就是存查这些事,果然,宰相的权力很大,才几天,他就得到想要的消息。 这个消息有点骇人,若非这小东西失手,他们还不知道宋民君有这么大的野心,且他的杀手组织已渐成气候,与他勾结的官方人士也不在少数。 不过晚知总比不知的好,在他尚无防备之前,先破了他吧。 「我不是唯一一个被派到你们身边的人,失败了,自然有人接手。」看不惯他的自信,她还是祭出恐吓。 「了解。」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对他那么忠心,他对你并没有那么好,不是吗?当年,同一批被拐骗的孩童有一百八十三个,死了一百三十个,活下来的都成了一流杀手,最近在武林里迅速窜起。」 他连这个都知道?未免神通广大。 见她惊疑不定,他笑着说下去,「我宁可相信,你混进宫刺杀我和皇上,是为了你不成材的兄长父亲,而不是真心乐意当宋民君的傀儡。」 啪地,他收起折扇,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轻笑。「好生养着吧,如果你有任何愿望想达成,我是你唯一可以依赖的对象。」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怔仲的她。 黑暗潮湿的地牢里,三、四十个衣衫槛楼的孩子分散在不同角落,三四个已然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胆的老鼠揍近他们,东嗅嗅、西嗅嗅,半晌见没有动静,使张口一咬。 被咬的孩子饿得没力气反抗,不多久,一群噬血老鼠就从四面八方聚来,巨大的吱吱声响起,不一会儿工夫,淹没了地上的孩子。 看着这幕,周围没被攻击的孩子不见表情,他们只是挪了挪身子,不让老鼠侵犯自己。 他们是弱者。 在这里,弱者的下场就是死亡,不必同情,毋需哀伤,死亡是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今日死了三个,明白会再添入几名生力军,地牢里,被锁困的灵魂,多不可数。 项暖儿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一天一天明白,冷血、残暴是活下去最重要的条件,仁慈是小必要的东西。 她的个子小,想抢得配额不多的粮食,除了力敌更需智取,倘若不够聪明,连日饥饿,就会和那些饿到没力气反抗的孩子一样,遭老鼠吞噬,在这里,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虚弱的呻吟阵阵,多数孩子不是把头埋在膝间就是别开脸,可她例外,她冷冷的双目盯着将死的孩子,一次次确定,自己绝对不要变成那样子。 血腥味充斥着地牢,新来的孩子看到这幕,呕吐声连连。 被啃出白骨的小腿,项暖儿的恨浮上眼帘。 她靠近死去的孩子,褪下鞋,沾染鲜血,引诱鼠辈上门,不多久,一只肥老氟靠近,她右手抓起破瓷片,嗤地,迅速刺过老鼠的背,把老鼠钉在地上,它吱吱挣扎几下,死了。 冷酷的笑慢上嘴角,她绝不让自己死在它们嘴里,猖狂?可以,但对象不能是她。 拔出瓷片,把老鼠丢回鼠堆中,一眨眼工夫,它也成了同伴嘴里的佳肴。 接着第二只老鼠来了、第三只老鼠、第四只,这里多得是武器,每回事夺食物之后,总会留下残破食具。 其他小孩看着她的动作,玩心起,也学她凌虐张牙舞爪的鼠辈,不多久,笑声响彻地牢,明明是清脆悦耳的童稚嗓音,但衬上此景,却让人打起寒颤。 秋过冬至,项暖儿一身黑衣裤,灼灼的双眼望着对面的男子,他比她高上半个身子,威猛硕大的身形,光站着就让人胆寒。 他戏耍似地把鞭子舞弄得虎虎生风,刷刷刷,招招打向她。她紧盯他每个出手,在鞭子甩来的时候迅速跳开。 几次不小心鞭子招呼到身子,灼热疼痛迅速慢开,但是她没时间停下来查看伤口,唯恐再次疏忽会添上新痛。 她的力气尚小,手上的剑挑不开鞭子的力道,每回出手总是慢了拍,除了躲,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她也明白,饥饿的自己躲不了太久,很可能在下次的攻击中就会站不起来,被丢回地牢,然后日复一日,弱肉强食。 她不想这样,除了杀老鼠她可以做更多的事。 她退,再退,退开每个鞭子耍弄出来的漩涡,眼尖的她看见男人背后有一棵大树,点子成形,她闪开鞭子,飞快奔到树后。 有了树干做屏障,男人的速度变得缓慢。 他咧开血盆大口,怒问:「你以为,这样子我就拿你没办法?」你当然有办法。项暖儿在心底回应。 果然,他换招,鞭子不再在头顶上盘旋,而是左一鞭、右一鞭,鞭鞭往树后招呼。 顿时,树皮飞践,扎上她的脸,细小的木屑掠过,在她的身上划出红痕。看看她残破的衣服,男人忍不住得意的咧开大嘴。 真舍不得一次打死她啊,他像逗弄宠物似地将鞭子落在树干上,制造更多木屑,看她脸上淌出更多的血珠子。 项暖儿咬牙、不服输,在上上下下跳跃间,趁着对方不注意,手里抓了满把泥土。 下一刻,她跳出树后。 男子大吼,「这是你自己找死,看,我·~一」 话未说完,泥沙洒上他的眼,他慌地伸出两手拨开灰尘,但更快地,她两手抓起长剑往前推,直直没入他腹部。 瞬地,鲜血飞嘴,喷得项暖儿满头满脸,她没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寸寸失去力气。 男人睦大双眼,手指着她,一脸不敢置信。 一个十多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儿啊,他怎么会输呢? 砰地,他往后摔跌,血自身上不停外流,他的手脚抽搐,全身发抖,大口大口喘气,死不螟目。 被杀死的人长这副模样?她歪看头,与男人对看。 !惊惧。有,但是锁着,她早学会不泄漏心情。 这时,另一个男人悄然出现,缓步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脸,冷冷笑看。 那是张让人惊恐的脸,横横竖竖的疤痕在脸上纠结,右眼让黑布盖看,斜斜的黑,黑了半张脸。 「你不怕我?」 「怕,但是更怕在地牢里面等死。」她实话实说,垂眉,不敢看他的脸。 「杀人的感觉怎样,畅快吗?」 畅快?杀人怎会畅快?她摇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动手。」 「我要活着。」她言简意骸。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欣赏。「很好,记住今天的经验,不是你活就是敌人活,你只能有一个选择。」 这点她早学会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群人吃人的世界。 「想回家吗?」 家?没有了,那道圣旨把她的家毁灭。她摇头。 「愿意跟着我?」 「你可以让我变强吗?」 「多强?」 「比那个男人更强。」她用剑指向地上的男人,剑尖还滴看血。 他笑开,「当然。」脸上的疤痕更形吓人。 「我跟。」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很好,记住,你的名字叫做月。」他转身,小女孩追在他身后。 她看不见身旁的红花、看不见满地绿草,一心盯着男人衣角上绣的昂藏老鹰,她喘息不己,却不肯缓下脚步。 她,要变强。 项暖儿猛然惊醒,梦里的大树、地牢不见了,恶心的血腥味、老鼠猖狂的吱叫声消失了,眼前只有锦织绸缎,富丽堂皇。 她额头布满冷汗,胸口急喘难平。 很久没作梦了,自从她变强,杀人对她易如反掌之后,她再没作过这个让人恐俱的恶梦。 那为什么?因为她又开始身不由己?又开始觉得无能为力? 该逃的,逃开上官天羽,逃开他精制的牢笼。 可心底却有那么一丝丝想望,她不要逃了,除了娘和香荷之外…… 是,她开始贪图安逸了,在这里,她不必时时刻刻想着杀人,不必恐俱鲜血喷上身子时的灼热感觉,不必面对死人眼底的惶惑,更不必不必面对主人。 是矛盾,但在这里,她很安全。 不对、不对,乱了,上官天羽是她的敌人,怎能让她觉得安全?是她混淆了感觉,还是他炫惑了她的心思。 猛地摇头,她企图把纷乱摇开。 不经意地,她撞进一双深远的瞳孔里,防卫心倏起,她全身肌肉紧绷,拳头在被子下面收拢。 他看着她,不眨眼,没移动身子,没改变动作,只像在研判什么似的注视她。 项暖儿没害怕过谁的眼光,但他的眼神让她退缩,天生的威势让人不敢逼视,他是那种该称王称帝的人物。 撑着,她不退,即使明白对上这样的眼光太冒险,但她不示弱。 「你在怕什么?」上宫天羽终于走近,在床沿坐下,手勾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据傲。 「我不怕什么。」她柔惊不驯。 他轻叹气,蓦地戳破她的虚张声势。 「放心,宋民君再也欺负不了你。」 他知道?项暖儿不敢置信。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吗?和他这种人对峙,她永远没胜算吗? 如果他用讥诮的口吻讽刺她,她可以用偏激言词反驳回去,但他那声叹息,带着些许怜悯、些许同情,这……让她慌了心。 两颗不在预计里的泪水淌下,他伸手,接过,心和掌心一样,烫得发热。 「不怕,你永远都不必再面对他。」 上官天羽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何刻意放低,力道为何刻意放轻,只是很自然的承诺保证,轻哄抚慰,把她拥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手轻轻顺起她的乌丝,顺下她的惊惶。 「他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如果可以,永远不要跟他交手。」项暖儿不经思考,喃喃低语。 第六章 她在担心他吗?他成功驯服了她吗? 今晚,他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了只想挥开她的恐慌,让她安心入寝。项暖儿是个骄傲女人,若不是太害怕,不会让自己热泪盈眶。 「为了你,我一定会与他正面交手。」 他没想过,这句话彻底违背了自己的信念。 在他心底,女人是物件、是暖床工具、是不该为之动心的东西。 他不为女人做任何事,不为女人的感觉挂心,更不让女人影响自己,因为他已不只一次证明,女人是贪婪无知的动物。 不过他出口的话,让项暖儿寻到些许脉络,终于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他而感到心安,即使她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有仇。 他,用自己的方法在对她好。 放开她,上官天羽除去鞋袜,躺上床,两手枕在后脑,轻声道:「睡吧,夜深了。」 他……她顿时睦大眼睛。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她瞪他,羞恼之色第一次在他眼前出现,可他依旧气定神闲,仿佛随意跳上女人的床浦,很理所当然。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寝房。」他只是好心借让,可不代表他没权利睡回自己床上。 「你」 她居然相信身为一国之相,应该有起码的道德标准,没想到,是她高估他了。气极,她想翻身下床。 「如果害怕,你可以考虑睡到椅子上,毕竟我武功高出你太多,万一我有邪念,你阻止不了我。」他凉凉激她。 怕?哼,死都不怕,还怕他侵犯? 愤愤地,她又躺回床上,为了不输,甚至连翻身背过他都不肯。上宫天羽没侧眼看她,但嘴角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项暖儿不知道这个晚上,自己又让恶梦连续侵扰好几回,直到她在他怀里找到温暖,才安心熟睡。 从这天起,他们夜夜同床,他顶多偷她几个吻,再无逾越,但有他在的夜里,恶梦自动驱离,她睡得很安心。 一块重绢摊在桌上,大染中染小染、头号二号三号排笔、大南蟹爪、小蟹爪、须眉,各色画具铺排,辑石、青金、广花、困脂、藤黄在碟子里张扬色彩。 多久没碰画笔了? 好久了吧,好久一段时间,她拿刀、拿剑、拿鞭子,拿的全是杀人武器。 这些大小姐的东西,她还使得动吗? 那年,她初学画,爹爹也是这样子备下画器,请来城里最有名的画师,来府做西席。 爹爹总说,咱家暖儿是个才女,可得好好栽培,将来给你爹爹争光。 爹眉头黯淡,细细的柳眉堆出哀愁。她再露脸,爹爹也看不见了。 住在相爷府里近个把月,按照上官天羽的说法是「安份」,依她的说词是「沉潜」,总之他们相安无事了好一段时间。 她拣着性子等待,等除去脚链那天,见见她日思夜想的娘,她要听娘亲口评论爹爹。 「小姐,你喜欢相爷特地准备的画器吗?相爷盼咐了,缺啥,再说去。」 香荷摸摸东、摸摸西,这些东西她以前是摸。质的,可骄傲呢,哪一房的小姐,都没有她的暖儿小姐有才情。 项暖儿心咚了一下,没来由的想问出个答案。「为什么给?」 「相爷怕小姐无聊吧,不管怎样,想讨好小姐的心思,任谁都看得出来。」 闻言,她冷脸,嘴硬,心加倍跳动。「讨好?不如说是转移注意力,让我没时间计划怎么取下他的首级。」 香荷笑笑,不理小姐的狠话。 「以前小姐很喜欢写字画画,那时人人都赞小姐比街上的画师还行,逢过年春节,各一房姨娘还会派人来求春联呢。」 项暖儿嘴边勾起笑意。那年头的热闹啊,好似才昨儿个的事情。 「小姐,您试试。」 香荷把笔拿到她面前,犹豫了半啊,项暖儿还是接过手,拧眉、下笔,海棠逐渐在她笔下成形。 那么久没画,居然还不差,难不成师傅口口声声的天份,不讴人? 也或许是那些年的勤练,让画画在骨髓里落了根,虽说有了几年陌生,笔再度上手,仍是重新发芽成荫。 就像主人说的,一旦她习惯血的味道,那么在骨髓里扎下根的武艺,便会时常跳出来,催促着她,送下一个敌人走入幽冥。 想起主人,她燮眉。 放下笔,离开桌前,看着床上的篮子,那些上好丝绸、绣线啊,满满的摆了整篮。上官天羽以为他可以把她改造成大家闺秀? 太难了,她是杀手,噬血性格已成。 「相爷很喜欢小姐呢,老送东西来讨小姐欢心,老在这里打转,还时常盼咐厨子给小姐进补,后园的夫人们可没这等待遇。」 他喜欢她?项暖儿迅速忽略这个可能,连同莫名涌上的欢喜一同抹去。 香荷弄错了,他不过是在逗她,他想赢得她的意志、想折拗她的骄傲,他是个不认输的男人。 「后园有很多夫人吗?」他也像爹爹一样,妻妾儿女成群? 「可不,许多官大爷都想把女儿嫁给咱们相爷呢,目前,相爷有三位夫人,每个都和仙子一样高贵,不过她们都当不了正夫人。」 「为什么?」 只是无聊闲搭,她对他没半分兴趣。 「因为相爷早被皇太后给相中,想把七公主许给相爷,不过就算是娶进七公主,相爷还是最喜欢小姐,相爷啊,从来没对哪个女人这般用心。 才说人、人就到,香荷瞥见门口的身影,忍不住抿唇偷笑。瞧,一回家就往这里跑,莫怪夫人们妒忌呢。 「野鸡患仔汤呢?」上官天羽一踏进一房就问。 听说那东西对女人身子特好,昨见个与皇上出宫游猎,他才特地留下来的。 「在火炉上喂着,刚喝过一盅,小姐嫌腻,晚上再喝。」 「嗯。」他点头。 香荷泡来雨前茶后便退下。 「什么时候,我可以除去脚链?」项暖儿静下心,冷问。 「你不想杀我了吗?」他微笑,反问。 怪了,她不特别美艳,更别谈什么女人的温柔婉约,偏偏他就是想她,时不时她的影儿就溜进他心底转转。 「不杀你,何以报父仇。」 她讨厌他的笑,那种因他而笑而不受控的心跳,教人慌。 「我不是为自己杀你父兄,而是为天下百姓『报仇』,如果你一心报仇的话,好,我腾个空带你去找他们,届时,要杀要削,我保证两不相帮。」 报仇在他嘴里变成笑话,项暖儿不平。 「话由你说,是非曲直全捏在你手里。」 「要证人吗?没问题,走一趟故居,真真假假,还怕分辨不出?」 上官天羽的笃定让她退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香荷的话没有半分夸张呢?如果她慈爱的爹爹真是世人眼中十恶不赦的大坏人,这仇她能怎么报? 这些年,她是靠报仇两字撑过来的呀。 「不想谈了。真可惜,我还想替自己辩白几句。」他叹气,手搭上她的肩膀。 不乐意他的靠近,不乐意说不出口的悸动在心上盘旋,项暖儿借故拿起诗集,背过他,阅读。 他随她走到床边,在她背后坐下,瞧着她发红的耳根,莞尔。 「在想什么呢?想得脸红通通。」上官天羽的眼底闪着挑衅。 项暖儿拉长脸。能想什么,想怎么摔下他的头当球踢啦!不理他,她低头翻开册子。 「王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鑫枕寒。」 上官天羽完全不受她的冷淡影响,头和她相依靠,温温润润的嗓音念着她手中的词句,念得暖暖昧昧、意有所指 轰地,她脸红、耳朵红,从头红到脚指头。天,她怎么偏偏翻出这首更漏子? 啪地,她用力合上书。 「夜长袭枕寒啊……」他笑得她的心悴咚悴咚,跳不停。「无妨,今夜我来伴卿共眠。」 撩拨她,他撩拨得倾心顺意。 「不必。」 「可我不舍得佳人寂寞啊。」 转身,上官天羽走出屋子,双手负在身后,一句句,续下另外半阙词。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项暖儿又羞又气。她与他哪来的离情?她几时彻夜无眠,又几时数着梧桐树上的雨声,静候天明?! 恨恨地,她把书往门板上砸去。这一砸,砸裂了她刻意的冷淡。 这日,项暖儿终于见着后园里的夫人们,果然如香荷说的,高贵动人。三个女子各有风华。 蕊夫人纤细温柔、楚楚动人,看似温柔和顺,出自名门,凤夫人面若英蓉、艳如桃李、丹唇未欢笑先闻,身材修长、体态风骚,是三人中最美的一个,而桂夫人一双单凤眼、两弯细柳眉,腮凝新荔,望之可亲。 瞧着浓妆艳抹的三个女人,她淡淡地不作声。 她的据慢引来凤夫人的不满,不等招呼,径自让丫鬓拉了椅子坐下,双手支在桌上,冷傲地笑了笑。 「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是什么天仙绝色,值得相爷藏在屋里。」她哼一声,推开项暖儿的书册。 挑衅吗?项暖儿摇头,为她的无知。 可她越是不说话,越惹得来人心生不满。 就见凤夫人桌子一拍,娇喇的嗓子轻斥。 「蕊夫人是吴尚书的女儿,桂夫人是潘将军的女儿,我是堂堂大学士江竣的掌上明珠,请问你,你是何方神圣?」 比背景吗?她是罪臣之女,行刺皇上的娇客,怎样,怕是不怕?不过话留在心底,项暖儿仍然保持缄默。 「你到底有没有家教?姊姊们在问你话,你会不会回答叫?门凤夫人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姊姊妹妹?她和上官天羽还没有那层关系呢,她们何必来攀亲带故。 「凤姊姊,别生气,暖儿妹妹还不懂府里的规短,往后住久了,自然会慢慢懂的。」桂夫人走上前,笑看调停。 她的声音引起项暖儿的注意,抬眉,微燮。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好熟悉。 「暖儿妹子,在这里我们以蕊夫人为首,她是最早嫁进相爷府里的,我们都称她一声大姊,凤夫人年纪虽然最轻,但论辈不论岁,我们都得喊她一声二姊,你可以不喊我三姊,直接叫我桂儿,但我会把你当亲妹子疼惜。」桂夫人的手压上她的肩。 分明没异状,可项暖儿就是机伶伶地打了一身寒颤。 说不出为什么,桂夫人的声音、态度,所有表现明明都是亲切温和的呀,是她被训练得对人无法产生信任吗? 香荷在一旁看了,只觉忧心。 怎么办?未来小姐跟了相爷,势必要学会和夫人们好好相处啊,可小姐的高傲态度…… 她连忙拉起笑脸,替每位夫人送茶。 「凤夫人、桂夫人、蕊夫人请用茶。」 许是太心急,茶送到蕊夫人身前时,她竟偏手,滚烫的茶水全一摆在蕊夫人的裙子上头。 蕊夫人登时尖叫,慌得香荷下跪磕头。「对不起、对不起,蕊夫人,香荷不是故意的。」 「好痛!我受伤了」 蕊夫人的婢女连忙围过来,大家忙成一团。 项暖儿没上前探看,视线反而落在一旁的凤夫人和桂夫人,她们在微笑,眼见蕊夫人落难,反而开心地扬起眉头。 这样的「姊妹」呵,真是世间少有。混乱中,蕊夫人让婢女扶回房。 第七章 桂夫人似笑非笑,柔声道:「凤姊姊,我早就说别来了,这里的主人不欢迎咱们,说不定还会借机生事,您不信,这会儿,蕊姊姊不就着了道?」 几句撩拨,更加拉高了凤夫人的不满。她踢踢跪在地上的香荷说:「你给我站起来。」 香荷乖乖依了,没想到身子未直,便先迎上一个力道。 啪!猝不及防间,轻脆响亮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她抚着脸,吓得说不出话。 「凤姊姊,压压火气啊,打狗看主人,惹恼了暖儿妹子,枕边几句话,相爷从此不到你房里,吃亏的还是凤姊姊啊。」不轻不重的几句话,挑上了凤夫人的痛处。 桂儿没说错,相爷这段日子鲜少到她那儿去了,往常,她是最受宠的,蕊夫人、桂夫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可这个长得不怎样的女人出现,就夺了相爷的所有注意,可恨! 项暖儿则暗自忖度,倘若这三个人是她的对手,那么最具威胁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凤夫人,而是体贴亲切的桂夫人。 「我还怕吃亏不够?」 凤夫人发了狠,抓起桌上的热茶直就往项暖儿身上砸去,她轻巧闪过了,对付几个女人,还不需要亮出武功。 见茶盅没打到她,凤夫人不甘心,一个、两个、三个……桌上可以砸的东西全砸光了,可项暖儿连半点湿气都没沾上。 见状,凤夫人简直气疯了,打不到主子打奴才行吧,她一把抓起绣篮里的剪子,就往香荷脸上戳去。 掠身、扬手,项暖儿的动作快得没人看清楚,下一刻,凤夫人的手就被牢牢制住。 她夺下剪子往后抛,不过是一个轻轻的后抛动作,谁也没注意,却倏地传来桂夫人的尖叫。 众人同时回头,惊了。 怎么可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那把刚被夺下来的剪子,竟不偏不倚插进桂夫人肩窝,触目惊心的鲜血,一下子染红了锦袄。 霎时,惊叫声、哭喊声,把静溢的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项暖儿皱眉,与桂夫人四目相对,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诡话让她惊心。 她……绝对不是简单人物。 她不动作,脑子飞快运转,组织起所有的状况。 是意外吗?桂夫人的肉不是豆腐,那一抛,她连半分力气都没使,就算准头够,也不会插进她肩窝,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口。 所以是刻意的?她抓住剪子往自己身上扎? 这种说法更没有道理,她不必做那么大的牺牲来铲除异己,若她真想,早在她进府之前,就动手解决头脑简单的凤夫人和蕊夫人了,她们不会是她的对手。 那么,为什么? 有什么道理,让桂夫人把她当成头号敌人,真的是香荷说的,因为上官天羽对她处处不同? 尚未摸索出头绪,上官天羽就先进了门。 一进门,凤夫人就投进他怀里哭诉。 「相爷作主,我们不知道哪里得罪暖儿姑娘,让她使了手段,先是蕊姊姊烫伤,然后桂妹妹受伤……」 凤夫人话没说完,上官天羽便抛下她,直接奔往桂夫人身边,动手封住她周身穴道,一把将她抱起来。 「来人,请太医」 临行,他反身看项暖儿一眼,那一眼有着不解、怀疑和不信任。他认为是她的杰作。随便,她才不为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做解释。 「怎么办?我闯祸了」香荷惊甫未定。「怎么办?我害了小姐,小姐会被赶出去……小姐……」她奔到项暖儿身边,扑通跪下。「小姐……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赶出去就赶出去,她还怕没地方待? 最坏,不过是回到主人身边,只要她持续杀人,完成每件任务,她就会长命百岁。 冷冷地,项暖儿嘲起一抹笑意,嘲讽自己。 地上的血清洗干净了,整整齐齐的屋子再看不见纷乱。 香荷捺不住性子,四处打听,每带回来一点消息,都要说上老半天。 她说,桂夫人的伤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养个几日就会痊愈。但这样,相爷恐怕会留在后园陪伴桂夫人了,她想替小姐解释也解释不来。 她说,蕊夫人的脚伤也不严重,红了一片但没起水饱,蕊夫人没多说话,只是默默淌着眼泪,看得下人们义愤填膺,把她们当成仇人。 她说凤夫人的手腕被小姐抓伤,闹着要回娘家这就麻烦了,要是江大人兴师问罪,相爷肯定不好过。 这些话,项暖儿只是听着,没有多余反应。 她不介意谁的伤,谁要垂泪,谁要回娘家,真让她挂在心上的,是桂夫人难解的眼神和上官夭羽的……那是失望吗? 他凭什么失望,他没问、没审就定了她的罪?真要说失望,她才失望。 荷花一枝枝跃于纸上,她画得并不好,画图只是因为心情差,而心情差是因为他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她讨厌他的眼光。 「给我一个理由。」 没想到香荷猜错了,上官天羽并没有留在蕊夫人、凤夫人或桂夫人房里,而是站在她面前,用一脸冷肃对上她。 「你想要什么理由?」 项暖儿没停笔,虽然早已无心作画。 「你学武功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双手横胸,矜淡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所以他认定错在她? 好啊,是她错,她武功高强、欺负弱女子,她本质恶劣,心肠凶狠,他最好像香荷说的,把她逐出家门,一拍两散,反正他从来就不在她心间。 她说尽违心论,只想维护所剩不多的自尊。 「你就不能顺服一点、合群一点,就不能让别人多喜欢你一点?」 呵,笑话,她干么要谁来喜欢,她连他的喜欢都不在意了。 「你非要弄得举家上下、鸡犬不宁?」 「喜欢鸡犬不宁的人不是我,搞清楚,不是我走到她们后园,是她们侵门入户来招惹我。」 荷叶画坏了,她索性抛开笔。 「那也不必弄到见血吧。」 他拿起一枝笔,划过上面的狐毛。 要怎么梳,才能把她的毛梳顺? 她冷笑,不想感觉不被信任的痛。「怕受伤?相爷或许该立个家规,不准各门姨娘挑衅客人。」 「也许是该控制客人的素质,比如再加条手炼,你说,如何?」 所以,他真的就这样认定她是伤人者。 很好,如果这样想,那她就顺其所愿吧。 「相爷的待客之道末免特殊。」 「谁让我的客人太特殊。」他拖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 她执意不看他,把眼光调往他处,心堵看、脸发红。她不道歉,错的人不是她。 上官天羽的手加上力道,强迫她的眼光定在自己身上。「你这种态度,对自己没有半分帮助。」 「吃好穿好用好,这种日子太惬意,我哪还需要帮助。」她被强迫了,却还是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 他喜欢她的骄傲,但不是在这种时候。 凤夫人是会闹的,他不想家务事惹得满朝尽知,尤其是闹到皇太后那里,她肯定会为了七公主「整肃门风」 「说得好,也许你的日子真是过得太惬意了,才不懂得该如何放下身段,与人和平相处。」 「想教训我吗?请便。」 她皮粗肉厚,疼痛为难不了她。 「很好的提议,你是该受点教训。来人,把香荷带进来」 一声叫他喝,香荷被两个家丁押进来,她满面泪痕,频频向上官天羽磕头,碰得额头红肿,狼狈。 「相爷,求求您饶了香荷,香荷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要烫了蕊夫人,我是不小心失手……」 「犯事的是我,何必去为难不相干的下人?」项暖儿波澜不起的脸庞顿时闪过一丝愤怒。 「怎么不相干?她服侍你,遇事不知往上报,还助封为虐、为虎作怅,你说,这样的下人该不该罚?」 「助封为虐?你高估我了吧,我要是有这等本事,还能受困在这方寸斗室之中吗?」项暖儿只觉心寒,也很冷笑。 「你没本事,就能弄得她们伤的伤、哭的哭、闹的闹,真让你有本事,我这个相爷不让你当了去?来人,把香荷拖下去,打五十大板」上官天羽冷声下令。 五十大板? 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居然用到这等苛刑,哼,好一个为国为民、替天行道的伟大相爷! 项暖儿抢到前面,向家丁疾攻,左掌劈过,一杆画笔左点右点,迫得他们连连倒退,她趁机拉起香荷,护在身后。 上官天羽的动作不比她慢,刹那间,他已经接下六七招。她的武功远不及他,项暖儿心知肚明。 但无论如何,她不允许香荷替自己担下不该承担的罪过。她以笔作刀向他后心捣去,明知会输,仍不松手。 只见他身形潇洒,在她的强力猛攻中进推驱避,白衣飘飘,煞是好看,就在此时,他忽然跃起,右手攀了横梁,翻身而上。 项暖儿突然不见敌人,怔仲之后,猛地转身已然不及,只觉头顶生风,上官天羽翻身落下,手指点在她的穴道上。 她立时跌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绕到她身前,他蹲下,严肃的五官带着寒冽,「身为客人,似乎该懂一些为客之道。」 她紧咬牙关,不服气。 「输得不服?」 不理他,她闭上眼。 不理他,没关系,他多得是方法让她理人。「来人,把香荷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你敢门她倏地睁眼,大喝。 「为什么不敢?她是我的下人,做错事本就该罚。」他缓声对她说。「不准你动她」 「不动她,可以,说,你欠我一句什么?」他的要求不多,好整以暇地坐在地板上,态度轻松,不像和人谈判,比较像中秋赏月。 闻言,项暖儿杏眼圆睦,怒火在胸口炽烈,她恨自己资质愚钝,不然绝对会一刀结束他可恶的笑脸。 「不想说?没问题,我从不勉强别人,来人」 「我道歉。」急切间,她开口。 「很好,我等着,最好有诚意一点。」 说着,他挥挥手,让下人和香荷离开房间。 门关上,房间里剩下两个人,她的不满溢于言表,可他不介意,凑近她的脸,暖暖的气息喷在她颈子上面。 该死的男人、该死的上宫天羽,有本事就杀了她! 深吸气,她憋住怒意,字句从齿缝间道出来,诚意稀少,「我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她的道歉太阳刚,没有半点女人昧。 但无妨,她全身上下有女人昧的地方很多,不差一个小小的道歉,何况他要的就是她低头,而且也明白,这声道歉于她已属困难。 「很好,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当然他也不容许再有下次,他已经下令,不准后园的人到前院来,别说那三个女人,就是奴仆婢女都不行。 弯腰,他将人从地上抱起,缓步将她放到床上,解除穴道。 他看看她的脸,以令人眩晕的目光,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到她的嘴,一寸寸扫过。 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但眼神里的倔强却半点没改变,虽然她已经学会隐藏心思,但不说谎的眼睛仍然澄澈清明。 她是个特殊的女人,特殊到就算他真的会被人参上几本,他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 勾起她的脸,他着魔似的以大拇指磨蹭她的红唇。 第八章 一个小漩、两个小漩,他画在她唇上的圈圈一个个落入项暖儿的心底,勾动的,是她说不清、解不明的心悸。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她并不想他停。 他是敌人,理智上记住了,情感上却迟迟烙不了痕;他是杀父仇人,理智上刻了好几笔,情感上却怎么也找不见痕迹。 他们之间无解,可两人都在寻找可解途径。 最后,吻落下,惊天动地的亲密瞬间席卷了她每分知觉。 他的唇有如燃了火把,一分分烧灼着她,不知不觉间,她闭上眼,汲取着他的唇、他的气味,等待他刚硬的身躯填满她的空虚。 他的温柔、他的蛮横、他的霸气都让她不由自主,尽管知道不应该沉溺的,但仍旧沉沦了。 上官天羽拉开她的衣服,细碎的吻从颈间滑下,在她身子备处烙下记号。她是他的,他要她记住,她不是他的「客人」,而是他的「女人」。 上官夭羽坐在书案前,一本本的奏童在眼前摊开,他却视而不见。他和项暖儿之间不一样了。 敌对的感觉减少,朋友的氛围还不到,但他们分享同一张床、同一份温暖,他贪恋她的身子、贪恋她的骄傲,也贪恋她眼底眉梢的任性。 他要她,永远不够。 他从不在女人房里过夜,就是自认为最受宠的凤儿也一样,可是他在她的床上入睡、醒来,与她共同迎接每个黑夜清晨,并且觉得这样子很好。 但这是不对的,他让她入侵太多,让自己受影响太过,继续下去,他将重蹈覆辙。 他不蠢,知道该记取前车之鉴,他不呆,他看过太多女子的贪婪嘴脸,他提醒自己,不该让她改变自己,即使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即使她的昔日总是引起他的兴趣。 该想个办法,让自己对她的渴望降低才行。 「想什么?」皇上敲敲他的桌前,笑问。 回神,他挫败的凝聚注意力,继续老半天都看不完的奏章。「没什么。」 「是吗?」摆明不信。 「是,户部呈报」 「不要童公事搪塞,我想听听那位刺客姑娘的近况。」皇帝阖上奏章,现在,他比较想和臣子「闲话家常」。 上官天羽眉一挑。「皇上已经把人给我,难不成想反悔?」 「不是反悔,我只是听到某些传言。」 「什么传言?」 「诸如刺客姑娘发大火,同时伤了相府的三个夫人。」 唉,那些个夫人可是大有来头啊,人家爹娘都是经常进出后宫的人物,惹火了皇太后,别说区区宰相,就是他这个皇帝一样摆不平。 「皇上那么关心臣下的家务事。」 「不是我关心,是皇太后老人家关心,她想把七公主嫁进相府,万一相府里养了头河东狮,她怎能不提早预防?」 「皇太后打算怎么关心?」 讨人厌的老太婆,把女人一个个塞进他府里还不够,还想管理他的家务事。 之前,他没反对是因他不把任何女人看在眼底,三个或十个,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只要她们彼此相安无事,不要麻烦到他,养几个女人他还办得到,但事情若扯到项暖儿身上…… 以前不说话,不代表以后没意见,皇太后实在应该学学适可而止。 「还不简单,拔拔狮牙、挫挫锐气,女人嘛,很好摆弄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让皇太后老人家知道,除了你家夫人,她连皇帝、宰相都想谋杀,恐怕拔狮牙不够,还得做几道红烧狮子头,才完得了事。 上官天羽撇过眼,很「客气」的看着他。皇帝这是在恐吓他? 「别气、别气,这秘密联一定会好好替你守住。瞧,为了找络王沁芳,不让她多舌多嘴,我还赏了她一个妃子当。」否则,他对那种矫情女人,早就失却胃口。 「她最好守口如瓶,不然坑害几个妃子,臣似乎也不是做不到。」上官天羽一双内敛深沉的拗黑眸子闪看两簇火苗,目不转睛,望得皇上背脊发凉寒毛直竖。 反啦反啦,臣子恐吓皇帝,这是千百年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唉,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离不开他聪明伟大的宰相大人啊,回头,他还是去找找芳妃,提点提点自己好了。 「知道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把力气留着去对付那些老不死的开国功臣吧,他们越来越坐大,让我头痛得很…… 他暗示过他们,人老了就该告老还乡、享享清福,偏不知是人老脑钝还是装死,一个个都当没这回事,这也就罢了,还得劳驾他费工夫,去猜测谁是宋民君的内线。 上官天羽转闭眼,一脸不屑那些见风转舵的老人。不足为患,只要他铲除宋民君,还怕他们不倒回来。 「不过……爱卿啊,你会不会太在乎那个刺客姑娘了。」这是第一次,他表现出对一个女人的在乎。 闻言,上官天羽收起冷酷,换上一张笑脸,但这张笑脸不只让人寒毛竖立,还让人寒意从四肢往中心窜。 「皇上,您知不知道,其实,我还满想告老还乡的。」惹到他了,皇上很清楚。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想帮忙。」他摊摊手,表明没恶意。 帮忙?他和项暖儿之间还用不着谁来帮。上官天羽哼一声。 「我想,如果能找点事儿让皇太后忙忙,或许她会忘记凤夫人告的状,反正迎婴七公主的事儿,你心底早有谱。」 没错,是他亲口答应皇太后的,但他不想在府里再安插个女人,尤其上次的事件之后。 见他紧燮眉,皇上惊诧地嚷叫起来,「天,不会吧,刺客姑娘影响你这么大?让你连公主也不想要了?」这话戳到他了。 影响?错,他上官天羽不会让任何女人影响,他的人生中,女人是永远的次要,多了谁、少了谁,他都无所谓。 项暖儿顶多特殊,绝不是例外。 「怎样?」皇帝催问。 「你去让皇太后忙吧,丑话说在前头,公主嫁到上官家,就是上官家的人,往后别想拿皇家的威权压人。」 「拿皇家的威权压人?你没说错吧,亲爱的宰相大人,我这个皇帝都拿你没办法了,区区一个小公主,你会摆不平?」 是,他当然摆得平,摆不平的话,写一封休书,花不了多少时间。 至于项暖儿……没错,他需要一个公主来向她、也向自己证明,不管是哪个女人,都无法让他陷入太深。 回到府里已经很晚了,上官天羽没进后园,看看三位夫人的伤势,反而直接走回自己房里。 项暖儿末歇下,她拿了书册靠在贵妃椅上,看得专注。 他走近,静静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的五官,他的严肃用不到她身上,面对她,总会有很多的状况外。 为什么?她并不特别美,至少不及凤儿,她的温柔更与蕊儿相差甚远,亲切热情自然也比不上桂儿,但她就是像磁石般,牢牢吸引他的目光。 项暖儿抬眼,看着他的面容。今日的他,有几分痕惫。 「你心底有事?」她问。 上官天羽难掩讶异,他一直以为自己有看透人的能耐,没想到她也能一眼猜出他的心。 「对。」他没否认。 「朝廷大事?」 「也算。」 公主下嫁,谁敢说不是大事,何况这个七公主是皇太后的心头肉,这次的婚礼,说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我帮得上忙吗?」 她唯一帮得上忙的就是和公主相安无事,但她肯吗?他轻笑,有些苦恼。 「我托大了。」她误解他的轻笑,有种被轻视的难堪。 可现在的她,也已不敢想自己的身份定位了,因为答案,很可能只会让她更难堪痛苦而己。 「你帮不上忙的。」 「也是,朝廷『大事」呢。」她拉高音调,把大事两字说得又酸又苛,藉以掩饰自己的自卑。 上宫天羽放声大笑。好一个骄傲女子!他勾起她的下巴,不解这张脸到底哪里吸引人,偏是教他想要一看再看,思思念念。 「幸好我不是皇帝,不然后宫干政,可是杀头大罪。」 项暖儿的脸倏地涌上热潮。他在说什么鬼话?她哪是他的「后宫」,她不当夫人、不抢男人,他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用词小心。」她推开他的手。 「我哪里不小心?」他偏不依,环住她的腹,把她整个人环进他胸怀里。 「我只是你的客人。」 她仍然不承认他们之间?呵,亏他还在担心自己受她影响太深,谁知她对他,半点不在意。 不舒服,为了她嘴里的「客人」。 「需要一顶大红花轿,把你抬入后园吗?」普她验明正身,他办得到。 然后成为他的四夫人?免了,她项暖儿皮粗肉厚、动作粗鲁,一不小心碰坏了他的三尊天仙,成天道歉的日子,太辛苦。 「不必,我习惯骑马。」她贴着他的胸说话,气势不免弱下几分,可半点也不松口。 「身为女人,有许多女人该学的东西。」 「比如?」她抬头看他。 「琴棋书画、女红……」 她闷声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学习杀人。」 他又大笑。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让男人对自己心疼心爱? 不过,她什么都不必做,已经让他感到危机重重了,再做下去,他的理智还能在? 「笑什么?我不是在说假话。」她不满,又仰头瞪他。 「那么,容我指导你,说『杀人』的时候,口气要更狠一点,至少要目露凶光,才会具备说服力。」 「我不必说服你,只要说出事实便成。」 「事实吗?事实是你已经慢慢收起棘刺,慢慢把心思转到我身上,你对我的眼光,已经不是对敌人。」 「是吗?越是胸有成竹的男人,死得越凄惨。」 他的话踩中了她的痛脚,所以项暖儿斜眼瞪他,拚命装出不为他动摇的冷淡模样。 可上官天羽压根不在意,抽掉书,打横抱起她,他在她耳边轻说:「夜深,该安寝了。」 紧接着,热烘烘的身体相依,嘴巴从来不说的情意,在动作里表露无遗。 项暖儿以为他们会坐马车,没想到他会牵起她的手,信步走往热闹大街。 早上,上官天羽亲手替她除去脚链,什么话都没多说,只淡淡落了一句,「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她值得他信任了吗?连她自己都没把握。 在她迟疑闪神间,他却又摇头。「我不赌。」紧接着,动手拂过她周身穴道,封住她的内力。 她没反对,只是再次震惊于他的敏锐。 上官天羽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无视于街上人来人往,步伐悠开。 可项暖儿就没办法像他那般闲适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张比女人更漂亮的脸?他不知道自己顶了相爷身份?他不知道这样大刺刺牵看她,一步行过一步会害她变成目光焦点。 这还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堂堂相爷半点官架子都没有,一面走还一面同百姓打招呼。 官,不是该人人敬畏的吗?她坐过一回爹爹的轿子,掀开帘子望出去,百姓莫不是纷纷走避,谁像他这般。 「相爷,听说江南丰收,谷子价格较往年低廉,是真的吗?」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 「是,你可以从京里运大量丝绸和瓷器去交换谷子,囤粮到冬。」同百姓说话的上官天羽,眼底没有平日的戏谑,只见庄重。 第九章 商人喜孜孜地拱手相拜。「多谢相爷指点。」 「别谢我,有钱大家赚,把消息公布下去,让商家们聘船只下江南。」 商人离去后,项暖儿才问:「这算不算官商勾结?」 他大笑。「不算,江南连年丰收,谷子堆久了会长虫,而京城的粮米不足,每到冬季朝廷就必须开仓贩粮。朝廷的钱从哪里来,不就是从百姓的税收而来?银子花光了,照样得向百姓伸手。 「再者,如果京城商家肯买下大批丝绸、瓷器南下换米粮,首先为应付大宗出货量,京里的织作坊、染坊、绣厂、养丝户就先富了,再来,船工有了工作、赚饱了囊袋,商人运有送无、累积财富,一举解决了江南存粮过剩和京城粮食不足的问题,何乐不为?这件事,造福的是百姓不是大官小官,勾结,这话下得太重。」 她细细思量他的话。这般说来,他的确是好官,难怪人人爱戴,至少比起她爹爹……他的确好得多。 「相爷。」 蓦地,又一个老人家牵看小娃儿,远远看见上官天羽,便排开人群直往他身边跑。 「慢点、慢点,别闪了腰。」上官天羽立即迎上前,见老人家躬了身就要下跪,他连忙阻止。 「相爷,您放手,老儿要给您磕头呐」 「别,怎么回事,站着说清楚就是。」 「相爷广开学堂,让咱们穷人家的孩子有书念,今年春考,小丸子的大哥哥中了探花,蒙皇上恩赐,就要携家带眷、走马上任了。老儿说什么也要来跟相爷辞行,要不是相爷,穷人家哪来的出头日?」 他拍拍老人。「老人家,别这么说,是您老做好事,泽被后世,往后您可以好好享清福了。」 「全承蒙相爷,老儿会在家里给您供上长生牌位的。」 上官天羽笑着摇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金子递予老人。「临时匆促,这给老人家当贺礼。」 「这、这怎敢当,该是我给相爷备礼才是。」 「老人家,您让孙子好好当官,清廉、不贪,不辜负皇上一片栽培之意,就是给我最好的礼。」 「是、是。谢相爷」老人家再三拜谢之后才离去。一旁的项暖儿咬唇,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憋在肚里会生病的。」他笑着在她额上弹了下。 她抚着痛处瞪了他一眼。「你对皇上说话,还不如对老人家说话恭谨。」 「这是天经地义的,有没有听过,百姓为重,社樱次之,君为轻?皇上本该摆在最后一位,对他那么客气干什么?」他挑挑眉,笑答。 「你的话,恐怕当官的都不会同意。」 「我干么要别人的同意?我舒服、皇上没意见,谁敢多话?」 「皇上也能认同你的百姓为重、社樱次之、君为轻?」 「如果不认同,就不会有我这个宰相,是他纵容出一个和他唱反调的宰相。」所以这个皇帝竟是好的,她的认知才是错的? 「好了不起的为官之道。」她话变多了,也许是这些日子被他激出来的,也许是今天就要见到娘亲,心情大好。 不过项暖儿发觉,自己很爱向他说话,因为他聪明得不同于一般人。 「想认识为官之道?我来教你。为官就是替百姓做事,当然,商人、工人、教书匠都在为百姓做事,只不过当官的,常常是一个命令就影响到最多的百姓,所以想造福最多的人,就该站出来当官。」 「你很爱当官。」 应该是吧,他当得那么好,朝里大权一把抓,朝外百姓拥护爱戴,他当得成就非凡。 「不,我痛恨当官。」他摇头,抓起她的手,纳入自己掌中。「那你又当大官?」 「当官的原因有千百个,报答朝廷、造福百姓、亲人期盼,而不当官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奇问:「哪一个?」 他挑眉。「我不喜欢。」 「哪天你厌了、腻了,你会辞官,当个安稳的平民百姓?」 「对,等我厌了腻了那天。知道吗?刚刚那个老人家让我想起我的父亲。」这是头一回,他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家庭,那是他不想说、不能说的秘密。 「你的父亲?他不住在相爷府对不?我从没见过他。」她对上他的眼。 他回视她,黑亮的眸子闪烁着幽光。「想听故事吗?」如果对象是她,他应该可以坦然的说出心里话。 「想听。」她点头。 「我爹爹是名农夫,他守着祖宗留下的几亩薄田,生活清贫,但他听信算命先生的话,认定我长大一定会当上宰相,干是想尽办法凑钱送我上学堂念书。 念书的钱是怎么来的,我心知肚明,光为了父亲这份辛苦,我自然要念得比别人用心。 「但这一来,家里更辛苦了,爹娘常常有一顿没一顿,衣服更是补了再补,不比路边乞丐好几分。 「有天,爹爹到学堂找我,交给我一个包袱,要我好好念书、光耀门媚,就离开了。我打开包袱,看到那么多银子,整个人吓傻,想着爹爹发财了吗? 哪来这样多的银子?但是隔没几天,邻居便又到学堂来找我,我才知道爹爹投河自尽了。」 项暖儿忍不住惊愕,「为什么?你爹爹觉得辛苦了吗?可再苦,他都该守着,亲眼看你飞黄腾达啊。」 他笑着摇头,眼神却很迷离。「新县令强娶我的母亲,官逼民、民却不能反,这气恨你懂吗?爹爹爱娘,他老说要替娘做上记号,下辈子认了娘,再与她结为夫妻,可娘走了,他觉得人生无望,卖掉田,把银子捎来给我,完成心事,便投河自尽。」 项暖儿不禁想起香荷的话。这就是百姓痛恨爹爹的原因吗? 「你娘还好吗?」 「丧事过后,我灰心丧志,书是为爹爹念的,爹不在了,我干么还汲汲营营,后来,我想尽办法找到了娘亲,可你相不相信?穿金戴银的亲娘居然不肯认亲生儿子……强娶,真不知是谁强了谁。」他自嘲。 「后来呢?」她握紧了他的手,给他温暖。 上官天羽下意识的回握。「后来我带着爹爹留下来的银子,离开家乡,和一群准备进京赴考的学子同路。进京后,初试啼声,一呜惊人,我做的诗词传遍京城各处,多少名门闺秀上门攀交,我东挑西拣,挑到一位清丽佳人,数月相处,爱上她的善良单纯,但她爹娘知道我无心仕途之后,居然勿勿将她配予他人。 「那时,我身上的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我一怒,报考科试,皇帝赏识,圣旨下,不过是个小小的状元郎,居然直登御书房,为了报复,我还亲自上门拜访,看着佳人爹娘后悔的表情,暗地得意。」 从此,他便看不起女人、痛恨女人,女人在他眼里可有可无,他不让任何一个挂上心。 可她……他偏头,注视她的眼睛。唉,偏偏让他遇上项暖儿,她挑战起他的专独,该再放任自己一次吗……不,他仍然相信自己的认知。 「你说,那个算命的是不是很灵?」他转移话题,噢悔起自己竟告诉她这些。「也许在他嘴里,每个去算命的男人都会变成宰相。 「那女人呢?」 「皇后娘娘吧,谁知道。」 「有道理,但不是每个女人到皇帝身边,都想当皇后娘娘。」他意有所指的扫了她一眼。 她不答。 他停下脚步,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指着前面染坊说:「到了。」 倍大的院子里,长竹竿上晒满各色丝线,一束束在风里飞扬。 几个女人里里外外忙着,头发包裹着蓝色帕子,几声交谈,笑声、论说声,谱出了热闹景象。 那是娘吗? 项暖儿看偏了头。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娘,记忆中,娘总是愁眉深锁,抑郁不乐。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月要前系着一条深蓝围裙,手上的木棒看起来沉甸甸的,一面同人说话、一面搅动着桶里的染料,阳光照在脸上,看起来相当开朗。 站在门口好半晌,项暖儿却一直没勇气往前走。 「去啊,她在等你。」上宫天羽推推她。「她知道我要来?」 几分心怯,她握住他的手,紧了。 「她知道,她已经等过好几天。」他拉起她,把她带进庭中。 正在说话的程氏发觉有人走近,转头,手指立时失却力气,木棒自掌间松开,张嘴、哑口。 发觉项暖儿的手心在出汗,上官天羽拍拍她的肩膀,安抚。 「暖儿,你是我的……暖儿……」程氏踌躇走来,抱住女儿,泪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我可怜的暖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谁不苦?从抄家那日起,人人苦。 「你还好吗?有没有吃太多苦头?」程氏急问。 「我还好。」她红看眼回答。 「都长这么大了……大到我快不认得。哎呀,我件在这里做什么!进来、快进来!相爷请进,暖儿,进来认认几位长辈。」程氏快乐得语无伦次。 拉女儿进屋,她一边走、一边盼咐丫头去请几位姨娘过来,而上官天羽安步当车,缓缓跟在她们后头。 屋子不算简陋,方桌、太师椅、厨柜一应俱全,两个粗瓷上插满鲜花,墙上挂着一幅仿造的海棠春睡图。 程氏为他们倒茶,项暖见却挂在上官天羽身边,拉住他的手,片刻不放。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这句话憋得程氏心紧,终于让她见着女儿、出了口。 「还好,娘呢?」 「我很好,当年皇帝下诏,赦免一大群罪臣家眷,我们选择回到京城,开间小染坊,这几年生意益发好了,存些钱准备扩大店面,对,你好几个姊姊都出阁了,有空,娘领你上门去探探好不?」 「姊姊?她们都回来了?」她吃惊的看了一眼上官天羽。 「你父亲罪有应得,但家人无辜,可当年皇帝刚掌权,所有律例宗法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他虽不满株连九族这种酩法,却也无可奈何,前年我们和一票老臣杠上,虽然人少力孤,但到了最后我们还是取得赢面,才大力修改律法。」上官天羽解释。 「新律法让我的姨娘、姊姊们通通回来?」她怔怔的问。 「没有通通回来,你八姨娘、十三姨娘和几位姨娘再嫁了,几个姊姊妹妹在关外定居,只有我和六姨娘、九姨娘领着你几位姊姊回来,多亏相爷帮忙,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工作、养活自己,日子虽不宽裕,却过得平安顺心。」程氏接话。 「我以为,你最近才找到我娘?」项暖儿问上宫天羽。 「我是啊。」 「可娘说……」 程氏直接解释,「相爷帮助所有回京的犯妇,他张贴告示说,发配充军的人,如有意经营生意,都可以上相爷府借银子,我们的染坊就是这样开始的。」 又是一桩好人事迹,他这个人,想当菩萨不成? 「娘,我有话问您。」 「好啊,你说。」 项暖儿看了上官天羽一眼,他立即识趣地起身。「我到后面逛逛,待会儿再回来。」 待他一离开,便抓住母亲的手急问:「是真的吗?爹爹是贪官,全史刮民脂民膏,弄得天怒人怨?他强抢民女,百姓敢怒不敢言?」 「全是真的。我本来有了亲事,但被你爹看上,他丢下银子当聘礼,隔天一顶大红花轿就硬把我抬进府里,我没哭没闹,知道那是命,只愿不牵连到阿爹和亲娘。」程氏脸色黯下,点了点头。 第十章 「我不是第一个这样进府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我从不理会你爹爹在外面的作为,有了你之后,我便专心养孩子,什么事儿都不看不听,但府里多少会传出些闲话,我听看听看,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没想到会报应得这么快。」 项暖儿像是被雷劈中,尽管已经证实爹爹的罪,但她仍怔怔试图辩白,「娘,爹爹待我们极好一一」 「关起门来,他是个好丈夫、好爹爹,但他不是个好官,百姓对他深恶痛绝,恨不得剥他的皮、啃他的骨,人人都说当今皇上圣明,替百姓除害。暖儿,这话我不想说,但不能不承认,你爹爹是个大害虫。」 「可是一一」 「我知道你记挂着你大娘的托付,但是暖儿,你有没有想过,大娘恨,是因为她的儿子、哥哥、丈夫都在那道圣旨中获罪,而他们……通通是罪孽深重的人啊,难不成要好人遭恶报、恶人长命吗? 「别恨相爷,你爹的下场是他应得的,若真要说报仇,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上咱们家报呢。」 娘说的,就像是和大伙套好招似地,如出一辙,百姓说的、香荷说的,每个人嘴里的皇帝和上官夭羽都是好人,独独她的爹爹坏,坏进骨子里。 所以她是错的、报仇很蠢? 母亲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她多年来的自以为是。 「怎不说话。气我不让你留在那里?」上官天羽问。 出染坊后,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项暖儿迎上他的眼,一些促狭、几分戏谑,他在百姓面前的端重沉稳不见,只剩下自得轻松。 他有几张脸、几副心性?她之于他,又是什么?玩具宠物? 原本她认定他是坏人、自己是受害者,现下立场相易,拭君屠相的自己成了坏蛋,他反而摇身一变,变成救命菩萨。 这仇,万万不能报了。 「刺客有权利选择自由吗?」她淡问。 「真感动,你终于有自知之明。」他的手负在身后,抢快几步,走在她身前。 他在测试什么?测测背后的她,会不会趁机逃走? 不,不逃,她乏了,回到主人身边,又是一场接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杀戮,当报仇失去意义,她何必再当杀人工具? 闷闷地,她说:「我是坏人。」 听见她的声音,上官天羽脚步停顿。 她赶上他,又说一次,「我是坏人。」 他握住她的手,郑重摇头。「你不是。」 她不知道为什么挑他来说这个,是因为他说了他的家庭,基于公平起见,她必须回馈? 不知,她就是想对他实话实说。 「我是,我亲手载了十七个人,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全然不知。」 他杀人,因为对方有罪,她杀人,只为了活久一点,立场不同、心态不同,她凭什么把报仇说得振振有词。 「死在我手下的人更多。」 那年肃贪,项庆文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你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我杀人,是为了救自己。」救自己?上官天羽眸光一闪,悚地心惊。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搭上脉搏,她的脉象不寻常。「在执行命令之前,宋民君给你们服毒?」 「奇怪吗?不奇怪啊,他必须提防我们有异心。」她很平静的点头。若非这些毒物,谁肯心甘情愿当工具? 她始终觉得公平,主人教她武艺,她为他杀人,因为她必须够强、够狠,才能面对上官天羽和高高在上的皇帝。 「你中什么毒?」 上官天羽眼底闪过锐利,好看的眉形狰狞,额间的青筋暴露。该死的宋民君,没将他抓起来千刀万剐,难消他心头恨! 她没回答,反而问:「主人和皇帝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什么主人叫他不是你的主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肩膀,恨恨低斥。 他干么那么生气?中毒的是她,她反应都不如他那么大。 「说!他给你下了什么毒?」 上官天羽加了力道,项暖儿颈窝间一阵剧痛,她皱眉,反握住他的手。 他发觉了,慌得松开手。他在搞什么? 她平和道:「摧心丹,放心,不会那么快发作。」 重要的是,这种毒,毒发立即身亡,不会教中毒者承受太多痛苦,对他们而言,这是最轻松的毒物,或许主人认定刺杀皇帝太困难,所以惩罚也给得轻了。 是摧心丹? 上官天羽这才松口气。幸好,不是难解的毒,顶多药引难求,许多药材不是寻常药铺易得的。 不过,身在朝廷,皇宫内没什么难得的药。 「我明天下朝后,就去找王御医配药,不会让你毒发。」 「你懂毒?」 是啊,她想起那日,他不过闻了闻银耳羹就知道她下了归魂散,说不得,他还是使毒专家。 「我是铁木老人的关门徒弟。」 铁木老人?铁木老人擅毒与医术,他没有武功,但武林人士哪个不拿崇? 不单因为冒犯了他,会死得不明不白,更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需要他的医术来帮忙。 「你也懂医?」项暖儿追问。 「医术差一点,我的师姊学得比我好。」 「你有什么是不懂的?」 他轻笑,嘴里不说,但眉梢的得意替他作了答。「摧心丹的解药最难得的药材是预铜草和甘天露两昧,皇宫里有。」 「当宰相真好,什么东西都能拿得到手,我得慎重考虑,要不要弄个状元来当当。」她觑他。 「我保证,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除了能力,运气也很重要,史上,有几个人能十八岁拜相? 她不服气。「你都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我佩服你的笃定自信,了尚若你要去参加科考,我收你当门生,向皇上极力推荐。」 她没好气的冷哼,「谢啦。」 「不客气。」他的嘴角上扬。 在他身边走着,项暖儿先是嘟嘴低头,最后也笑。 「项暖儿。」他拉上她的手,不多久,十指交合。 「什么事?」 「相信我,你不是坏人。」 她摇头,坚持,「我是坏人,有例可证。」 「什么例子?」 「我被抓后,和几十个孩子关在地牢,却只有不到二十份粮,每天都得动脑子抢食物,我从来不管那些比我小、力气智力不及我的孩子,到最后,他们饿得动弹不得了,只能任老鼠啃噶至死,我不但没救他们,还嘲笑他们的无能。」 闻言,上官天羽燮眉。他终于知道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了,惨绝人寰呵,宋民君的该死再添一笔。 「后来,我被放出来,试我身手的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他的鞭子使得极好,一旦被鞭子挥上就会皮开肉绽,我亲眼看着在我前面上场的孩子被活活打死,于是我告诉自己,只有两条路走,杀死他或被他杀死,最后,我杀了他,那年,十二岁。 我第一次知道,剑刺入人肉是什么感觉。 「在地牢里,我学会自私自利,杀死他,让我学会两人敌对,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他不说话,把她揽进怀里,心疼、心怜,恨自己当年不专制一些,如果那时就把她带回京城,她不必遭受这些。 项暖儿深吸气,再度强调,「所以我是坏人。」 「任何人被那样对待,都会努力让自己变成坏人的,只有当坏人才可以活下来。」 她很久没哭了,老早忘记何谓心痛,可他的话,却让她的泪水淌下,即使她紧抿双唇,却怎么也瞧不回去。 她哭,上官天羽却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不过是一个女人、一种教人看不起的动物,他却因为她的感动,心,暖暖。 「包子、热腾腾的包子,一个两文钱」 「糖一一葫芦,好吃的糖一一葫芦。」小贩拉长了「糖」字,甜甜的混昧随着那个字,沁入心底。 项暖儿迟了脚步,转头看着迎面而来的糖葫芦小贩,石中串鲜红色的果子插在竹竿上面,让人垂诞三尺。 上官天羽发现她没跟上,回头,见到她孩子似的期盼,忍不住微笑。 这时,一名男子骑在马上飞快奔驰,他脸色发白,嘴里大声嚷嚷着,「快点让开则警觉的百姓纷纷走避,只见路上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娃儿被吓呆了,呆呆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马匹。 眼见他就要惨死在马蹄之下,项暖儿想也不想的扑身上前搭救,忘记自己穴道被封,没有内力、没有轻功,当她抱住小娃儿同时,发狂的马匹已经来到跟前,躲不及了。 惊心动魄的一幕映入上官天羽眼底,他惊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项暖儿闭眼,用自己的身子护住胸前孩子。也好,死于救人总比死于杀人来得好。 好半晌,她听见马儿的嘶呜声,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睁开眼,她看到上官天羽制伏了发狂的马匹,死命抓住僵绳,瞪住她,惊魂未定。 旁边的百姓纷纷围上。「好啊」一声赞,鼓掌声不断。 「相爷,好样的」 「相爷,多亏您了。」 「相爷……」 他来不及拉她起来,就让一群人围住,东一句、西一句,她想插也插不上话。隔着人墙望着他,项暖儿纵使才死里逃生,也忍不住发笑。这个相爷实在太亲民了。 「小宝!娘的心肝宝贝啊一一」一声尖锐哭嚎,倏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在众人的扶持下,项暖儿站起身,将吓呆的娃儿还给嚎陶大哭的母亲,退到一边,静静等待那位被簇拥的相爷。 她并没有等太久,他就拱手从人群当中走出来,朝百姓们点头,一手将她压入胸口。 「别怕,没事了。」他不顾旁人眼光,在她耳边低言哄慰。 这个亲昵动作自是引来更多的哄闹声。 「咱们相爷可从来没对哪个女人特别过。」 「可不?相爷不喜女色,家里几个夫人除了安份,没啥特权可言。」 「不知是哪家千金的姑娘,让咱们相爷失了沉稳。」 听着人群里传扬着相府的八卦,上官天羽也不见愠色。百姓嘛,闲着也是闲着,爱说就说去,反正,也没说错。 他没制止百姓的笑闹,只是捧起项暖儿的脸,郑重声明。 「你是好人。」蓦地,她红了脸。 屋里燃起暖香,掌了灯,晕晕黄黄的光线照在项暖儿苍白的脸上,染出淡淡金色光芒。 香荷坐在床前,拿着针线,缝没几针,又起身探探小姐额头。 吃过太医配的解药,项暖儿烧烧退退闹腾大半天,香荷乏了,却不敢休息,只因白天相爷进宫,才千叮咛万嘱咐她,说一有状况就得回报。 现在相爷尚未回府,已差人回来问过三回,害她每次只能回答,「小姐醒醒睡睡,吃不下,略喝了点水。」 她又摸了摸小姐的额头。额头还温温的,不像白天烧得那样厉害,但脸色惨白得吓人,病过这场,往后不知道得花多少精神调养。 唉!小姐绝口不提这些年孤身在外发生过哪些事,她只隐约感觉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变得冷漠孤傲、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有时候,自己甚至不太敢跟她说心事。 幸而那日见过姨太太回来后,小姐略有改变,偶尔她还会撞见小姐偷偷笑,发红的脸颊尚带着一丝羞怯,这些该归功于相爷的偏宠吧。 是啊,相爷偏宠,府里上上下下全感觉到了。 连后园里的夫人都开始恐慌,好几次邀小姐到后花园吟诗赏花,态度与之前有了大转变。 第十一章 门打开,香荷放下绣帕。是相爷! 小厮不是说过,说相爷今儿个得留在宫中,怎地又赶回来?她起身,忙替相爷沏茶。 上官天羽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不用。小姐今天怎样?」 「晚膳的时候清醒一下子,田各喝些汤,精神比白天好些了」 「小姐醒时,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不过梦吃间,小姐不断喊爹喊娘,喊得满面泪水。她看得心酸酸,只能频频为她拭泪。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不行啊,相爷,小姐身边要有人守着。」 「我在,你不必担心。」 相爷要亲自照顾小姐?香荷喜出望外。 桂夫人、蕊夫人大伤,相爷不过探望一回而己,这表示相爷对小姐……她脸上一红,低头,把绣篮拿起,福了一福身,放轻脚步,离开房间。 等门关起,上官天羽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清楚自己己受影响太多,但仍旧老是纵容自己,纵容自己想多看看她、碰碰她的心情。 这种放纵并不好! 他想改的,所以前几日他撑着不来看她,但见不着她冷冷的脸庞,竟连睡也睡不好了,没有项暖儿的日子,变得乏昧,不听她说话,不见她的人,他就心神不宁。 他企图改变自己。 于是他纵欲在蕊儿、凤儿、桂见身上发泄过多的精力,却仍然彻夜难眠,他用多到吓人的奏章把皇上和自己折磨个半死,她的影子却依旧时刻在脑海里。 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但再多的不好,都阻止不了他知道她吞下解药后的心情。 她发烧,烧得厉害,明知道这是自然反应,他还是忍不住忧心;她没办法吞下食物,他便令厨子变出各种花样,但再多花样,都进不了她的肚皮。 他又急又气又慌,满肚子火找不到人发泄,到最后,索性放皇帝鸽子,一路奔回家门。 再放任自己一个晚上吧,过了明天、呃,不,等她完全解了毒,他再慢慢调整态度。 轻抚她的脸颊,他脸上有看说不出的心疼。 如果她每执行一次任务就要被下毒、解毒,不知道她纤细的身子可以撑过几次?宋民君是蠢蛋吗?这般折损替他卖命的手下,于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会饶过宋民君的,他发誓! 「娘……救我……娘、娘……」倏地,项暖儿发出吃语。 又发烧了?上官天羽的额头贴上她的,她的脸是冰的、手脚是冰的、全身上下都是冰的。 冷吗?他立即除下鞋袜上床,拉开被子,在棉被底下抱紧她。 她迅速偎近他,在他怀里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他亲亲她的额,手顺着她的背,抚着她的黑发,一下下,直到她安稳熟睡。 见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紧眠的唇放松,上官天羽的心才跟着放松。 暖儿……他浅浅笑开。 上次,他嘲笑她,「你是个名不副实的女人。」 「我?」她冷眼望他。 「你明明就是冰儿,为什么要叫暖儿?」 她没回话,一旁的香荷却开口,「小姐本来就是暖儿,她的个性开朗大方,就连爱挑人的姨太太碰到暖儿小姐,有再大的气也没啦,我们小姐不管走到哪里都让人觉得暖和,肯定是这几年吃苦太多,才会性情改变,只要多过点好日子,小姐很快又会变回以前的暖暖。」 她说得无心,项暖儿却留了意,她的眉头紧绷,细咬下唇的贝齿使了力。 他知道,香荷说得对,她的确吃苦太多。 宋民君不是人,他虐待手下、不把他们当人看待,最近收网,抓到几个宋民君的杀手,没想到才入网,他们就咬破齿缝里的毒药自尽。 只是临死前,他们眼底流露出来的不是恐俱,而是释然的笑意。 那时,他瞧着暖儿问,「你想过好日子吗?」然后意有所指地望了望她足边的链子。 她依旧是冷冰冰的口气,「你在,我有好日子过?」 「我以为,你的好日子只能靠我。」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是被你毁掉的。」她反讽。 那个时候,她认定他是杀父仇人,恨他用母亲的命牵制她。那个时候,他对她,是仇人,她对他,是调剂品。 低头审视怀里的女人,她睡得毫无防备,他满意的将她搂得更紧。她不当他是仇人了吗?那么她还是他的玩具吗? 也许不知不觉间,他们都改变了吧。 林子里,清风徐徐,秋日的午后,静悄悄的,只有几声明鸟鸣,几片金黄枯叶落地。 突闻娇喝,方知林子里有人。 只见黄衣女子与一名青衣男子互斗,黄衣女子手里一根枯枝疾射,男子不躲,反踏进一步,左腿起,飞脚将枯枝踢开。 失去武器,女子行动甚是迅速,翻身上掠,金黄影子宛如飞燕,在林间穿梭,腕底翻处,射出几十片叶子,瞬间,煞是美丽。 男子怔仲了一会儿,女子已飞身而至,不料男子武功了得,双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抓住女子手腕,同时右手并起二指,抢向她的胸口,迟发先至,立时逼开女子。 眼见他在一招之内便反守为玫,女子暗暗喝采。 「不打了。」上官天羽笑问。 「和一个病人对打,赢了有什么光彩。」项暖儿嚼嘴耍赖。 「我以为你病体已愈,需要运动运动,原来还没有啊,好吧,回房。」 生病的人应该待在床上,不是像她这样到处乱跑。他抢前一步,就要抱她回房,嗯……在床上运动,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她轻笑,闪身避开。 「我想多待一会儿。」 她提气,飞到树上,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他没坚持,也飞身到她旁边。 两个人都不说话,清风在耳边掠过,才流了汗,风吹过来特别舒爽。 上官天羽偏头看她,无奈摇头。她真不会照顾自己,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汗水,就见她一双清灵的眼睛对着他笑,笑得他又心猿意马起来。 项暖儿不知他心思,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时而严肃冷漠、时而幽默轻松、时而……热情奔放,想到热情奔放,她的脸迅速翻红。 「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开心?」 开心?有吗?是羞怯好不好!他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吗? 「我在想,你的武功是谁传授的。」她胡乱回答。 果然,她想的事情与众不同,他的夫人们对这种事压根不感兴趣,她们比较成兴趣的是一一皇帝赏赐了他什么。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他住在我们村子里,平时不太和人打交道,因为他脸色难看、态度奇差,村人总是避得他远远的,有一回他失足落水,没人看见,我刚好打河边经过,顺手把他救起来。」 「他感恩,于是传你一身武功?」 「没有,他是为了我的鱼,才传我武功。」 她听不懂。「鱼?」 「我把他救起来、背回家,可他一直昏迷不醒,我又不敢跑回家。晌午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我只好到河边抓鱼,那日运气特好,连抓了十数条大肥鱼,我把它们拿来煮汤、火烤,吃不完的就晒起来当鱼干。」 「你那么厉害?」 他笑得自豪,「乡下孩子,这点本事谁没有?」 「然后呢?」 「老人醒来,跟我要鱼吃,他吃一口,不敢置信的说不知道鱼可以这么好吃,当下我同意教他怎么烤鱼,然后,他说他不欠人恩情,问我我想学什么,他可以教我。」 「你怎么说?」 「我说想学赚钱,他说他不会,我说想学好文章,将来考状元,他说他不会写,我连讲好几样,他没半样会,到最后我烦了,就说:『随便你啦,你想教什么就教什么。」 「所以他开始教你武功?」她等不及了。 「没有,他要教我呼吸,我轻嗤一声,掉头就走,他却拉住我的袖子说,学会吐纳呼吸可以延年益寿。 「这鬼话,谁信?我打娘胎出来就会呼吸,还用花时间学?我没理他,他又苦苦哀求,我转念想,一个独居老人,胡子白、头发白,牙齿也没剩几颗了,也许脑袋同样不清楚,就同情他吧,才开始跟他学呼吸。」 项暖儿点头。「内功就是从这里修习而来的。」 「我现在了解了,他逼我躺在冷冰冰的石头上睡觉,不是为了整我,知道我很会游水,就逼我飘浮在水上过夜,也不是为了报复我白天煮的菜太难吃。」 她轻笑。这位师父教人的方法,太奇特。 「然后呢?」 「然后他学走我一身好厨艺,我只学会埋在雪堆里睡觉不生病。 「你可以做到?那你的内功修为一定高深。」她惊讶的望向他。 「我还觉得自己亏大了则 她大笑,笑得他心暖暖、身暖暖,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暖和。香荷说对了,只要过足好日子,她就会变回暖暖,而不是冰冰或凉凉。 「到最后,他只好挖出他的压箱宝,刀、剑、拳谱,要我自己挑着读。」 「光是那些拳谱、剑谱,便造就你一身好武艺?」她很怀疑。 他很具屁的耸肩。「没办法,我是天才。」 「呵。」她别开头。 「我不骗你。」 「好吧,随你高兴。铁木老人呢?你救下他,也烤了鱼引诱他交出经书?」她对他精彩的人生很感兴趣。 「铁木老人是我进京那年碰上的,考完科举,身上盘缠不够花用了,我只好四处找银子,卖字画、石欠柴火、当二厨、街头卖艺,能攒得了银子的事,我全做过。」 「喂,我想听的是铁木老人,不是上官相爷艰苦史。」她笑瞪他。 上官夭羽宠溺的捏了下她的鼻子。「没耐心,就快说到了。铁木老人有个女徒弟,除了行医,最擅长的就是索财,偏铁木老人除了使毒、行医,最擅长的就是散财。 「当时,铁木老人和女徒弟走散,只身来到京城,身上的钱全用光了,没人听过他的名号,况且京里走三步就一间回春堂、夏康堂,谁愿意让一个没没无名的糟老头子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跟在我背后,等我施舍。」 「施舍?有这么严重,他为什么挑上你?」 「他说我个儿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我,在京里流浪的几天,走到哪里都见到我在赚钱,他猜想,我赚钱的本事肯定和他的女徒弟一样强。」 项暖儿觉得很有趣。「他吃你一餐,就传你一项毒药?」 「我没这么现实,一个老先生能吃我多少?跟了就跟了咱们。后来殿试上,我被点了状元,官位一路升,他就跟着我吃香喝辣,可不担心银子花用的惬意日子过多了,他开始喊无聊,嚷着要收我当关门弟子,硬要教我使毒,老人比小孩任性,他吵起来很疯狂,下人被他闹得受不了,我只好牺牲小我,换取大家的安宁。」 她朝他挤挤鼻子。「真是牺牲啊,但……谁不想做这种牺牲?」 「我也没想到这种牺牲,到最后会派得上用场。」 他爱怜地摸摸她头发。怎么办,越来越离不开她了,万一哪天,她背叛自己,他会不会同爹爹一样? 正色,他收起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知道吗?主……」在她的注视下,她硬生生把主人两个字香回肚子里。「宋民君只偷了铁木老人一本侧录册子,就横行天下。」 上官夭羽冷哼,「他要是知道我家的铁箱里锁了铁木老人的毕生绝学,恐怕死也要来抢。」 「宋民君为什么这么恨当今皇帝?」 第十二章 接下刺杀皇帝的命令时,她着实吓了一大跳,也曾猜想过主人是否同自己一样,也是被皇帝弄得家破人亡的受害人。 「想知道?」 「想。」她用力点头。 「好,等我说完,你也得说说自己的事。」 「为了公平?」 「对,为了公平。」 「嗯。」 他这才满意的开口,「宋民君是当今皇帝的亲堂哥,他的父亲为了党夺皇位,暗杀太上皇,太上皇驾崩后,幸而有一群忠心臣子护航,才救下当今皇上,并且迅速平乱,抓拿叛乱的礼亲王一家数百口。」 「有那么多人想当皇帝?」 「权势、利禄,是许多人一辈子的梦想。皇帝不忍诛杀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只下令杀了礼亲王,将被封为康亲王的宋民君贬为平民,并自宗人府里除名。 「但宋民君离开京城后仍然野心勃勃,没放弃他的皇帝梦,前几年他回宫刺杀皇上,我档了他一剑,交上手。这些年他销声匿迹,原来是在暗地里勾结朝廷命官造反,并养一批死士,准备时机成熟毅皇帝,取而代之。」 她叹气他弄错了,暗地里勾结朝廷命官这件事,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进行。 「为什么你和我交手,便知道我的武功来自于他?」 「我说过,我曾经和他交手,他的武功阴毒古怪,不像来自中原,交手之后,我四处访查这路武功,最近才有些眉目,你就闯了进来。如果可以,你不要练了,想学武,我传你。」 「我可不会作菜。」她笑。 他也同她玩笑。「我也没我师父那么爱吃。」 玩笑开过,她正色问:「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一举攻破,寻线逮捕他在朝廷里的内应。」她顿了顿。「你抓到的杀手没有人肯告诉你秘密巢穴在哪里吧?」 背叛主人是何等大罪,没有人肯冒这个险,相形之下,死亡,是比较轻松的抉择。 「对,他们宁愿服毒自尽。」他实说。 「我想」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上官天羽握住她的手,对她微笑。「你害怕的话可以不讲,反正,我早晚会找到。」 项暖儿摇头,如果这是赎罪的唯一方式,她没道理不说。 「我有一本册子,是大娘藏在竹林里的,里面记载了一些人、事,我想,你会感兴趣。」 「关于什么?」 「宋民君、我爹,以及朝里一些大臣的名字。」她猜想,大娘留下这本册子,是希望她能找到他们,一举推翻皇帝、救回爹爹,没想到她太迟,没有完成大娘的嘱咐。 「至于我们的秘密」她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换你谈谈自己。」 上官天羽并没有心急看快点拿到她口里的册子,也没有放下她直接进宫,去向皇帝邀功,对他而言,和她谈天,才是要事。 「我爹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个贪官,但在我眼里,他是个很好的爹爹……」这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 于是项暖儿知道,若不是父亲遗愿,若不是对天下有责任,他宁愿隐姓埋名,当个乡野鄙夫,不必心机用尽,与人勾心斗角。 于是上官天羽知道,若不是那场灭族灾祸,她想当才女、当画师,想一辈子不嫁,证明女人可以自己活得很好。 他说梦想,她也说出了自己的梦,梦想或许永远不会实现,但他们了解彼此,心,更近了。 彻夜纠缠,一室浪慢,欢爱过后,两人仍然交缠。 薄薄的汗水、氢氢的暖昧,他们在彼此的身体里面,享受爱情滋味。 上宫天羽抬起一东青丝,放在鼻翼边,他喜欢她的味道,从头到脚。「现在,你是我的后宫了吗?」 「怎么不说你是我的后宫?」项暖儿反问。 他轻笑,扯了她的头发一下。「不吃亏的家伙。」 「我在你身上吃的亏还少了?」她把自己的头发址回来。 「哈,为什么没有女人敢像你这样对我说话?」 尊贵骄恐的七公主见到他,也一样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句子,而三个夫人更不必说,除了百般奉承,满足他的生理需求,从不跟他对谈。 「她们把你看得太重要。」她轻言。 「把我看得太重要?」他不懂。 侧躺,用手支起自己的头,他的手指划过她的眉眼、她眼底薄薄的哀愁。 好日子过得还不够吗?什么事情困扰了她,他该怎么做,才能彻底铲除她眼底的忧郁? 「她们生怕惹恼你,于是字字斟酌,与其说错话,不如不说。」这样的生活太苦闷,才会闲来无事,勾心斗角增进生活情趣。 「我不是个乱发脾气的丈夫。」 「你以为不乱发脾气就是好丈夫?哦所以,你一点都不知道,身为你的『夫人』很可怜?」项暖儿抿唇微笑。 只是个小小的笑容,上官天羽的心便被勾动,搂紧她,他让她躺在自己胸口。 「可怜?我不认为,她们养尊处优,不必餐风露宿,这种生活是许多女人想得到,却没办法得到的。」若不是他大力阻止,他的后园不会「只有」三个夫人。 「美其名她们是你的夫人,事实上她们只是你豢养的动物,她们的世界很小,只有你提供的小小斗室,也许雕梁画栋、豪华无双,但再美丽,你的后园仍脱不了是座牢笼的事实。」 「我从不阻止她们回娘家。」 他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唇边,眉头微燮。 她的不快乐是因为这样吗?她想要的天地,他供不起,她要自由、不住牢笼,她压根儿不屑他的后宫。 「娘家?那又是另一个牢笼了,一个她们从小到大住惯的笼子。这个世界,用重重枷锁圈住女人,舆论、道德、名节,这些东西也许无形,却比有形的枷锁更骇人。」 她在他胸口轻摇头。 「怎么说?」 「手铐脚馆只能围住人的身体,但名节道德及典论,却连女人的心都绑架了,为了守节,女人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不应读书、不应见世面,女人该以男子为天,不管他们说的、想的对不对。 长时间下来,她们无知贫膺、言语乏味,不敢冒险,因为害怕失去美丽的牢狱,她们待在你要她们待的地方,连思考都觉得罪恶」她语未竟。 「然后?」 「然后你却对一个不愿意被豢养的女人说一一哈,为什么没有女人敢像你这样对我说话?」 她学他的声音,学了十成像。 上官天羽又是哈哈大笑,捧起她的脸,忍不住一亲再亲。 「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了。」 「这是你自己下的结论,可不是我胆子大,竟敢评论伟大的相爷。」她的嘲讽让他笑不停,真有本事呵,让被嘲笑的人发不了脾气。 「是谁教给你的想法?你的亲娘也曾经过过被豢养的日子啊。」 「就是,我本以为那样的生活是对的。那些年,爹爹时常拿了弱翠珍珠往娘房里堆,这样的疼爱,看在姨娘眼底有多么羡慕呀,可她不快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抑郁悲伤,直到这回我和娘见了面。」 说到这个,他就好奇。「你们聊什么?」 「很多,从她怎会嫁给爹爹开始,她以为这是命,再无转圆余地,没想到皇帝抄家,抄坏了她原本的世界,却让她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 现在,她没穿金戴银,但是亲手挣得的银子,花起来特别顺心。娘说,女人可以掌握自己的生命,是幸福的。」她停顿,抬头看他,轻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让男人掌控。」 「你的话让人很伤心。」他压压自己的胸口,皱眉头。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呢,控制了半个国家,还不满足?」 「如果我更想控制你呢?」 「那得要我心甘情愿才行。」 「好啊,怎样你才会心甘情愿?」 这次,项暖儿不答了,只在心底偷偷回话:等到你也心甘情愿受我控制那天。 她背过身,他自身后抱住她,环住她的腰,脸贴看她的颊,身体紧密贴合。 「最近,你很忙?」她岔开话题。 除了上朝下朝,他时常被召入宫。 「嗯,我们破了宋民君的巢穴,你给的册子帮我们抓到几条线,知道朝廷里面谁和他里应外合。 「都在朝廷里当官了,为什么还要和叛徒合作?」她不解。 他叹气。「官不够大、钱不够多吧。早几年,皇上和我在整肃贪污,得罪很多大臣,当时情节严重的丢命,情节轻的降宫,你爹是第一个丢掉性命的。还有几个老臣,因为兵权在握,或者与皇太后的关系太紧密,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私下另谋。」 「他们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才会动作频频。」拢拢她的头发,他爱上她柔顺的发丝。 她担忧的嘱咐,「你要小心,别太自信,他身边高手如云」他挤眉弄眼,不以为然。「你对宋民君,比对我有信心?」 提到宋民君,她凛然。「他的武功深不可测。」 「他真有这么厉害?」 他笑笑,不在意。 「你以为我在长他人志气?」 「我以为你受控他太久,习惯灭自己威风。」 他勾住她的下巴,给了她一记温柔绵长的吻,封住她的忧心仲仲。 「不对,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急急推开他,要他正视这个问题。 「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说不定你身边有他潜伏的人。」 「我?不可能。」他身边每个人都跟他多年,要动手早动手了,不会迟迟不动作。 「谁说不可能,我不是冒充秀女,走到皇帝身边了吗?」他提醒,「你并没有成功。」 「那是我太心急,如果我不急着报仇、耐心等候,慢慢在后宫布局,在皇太后身上下工夫,等到我受封成了妃子,就会有机会在床第间刺杀皇上,届时,我一定会成功。」 床第之间?上官天羽脸色一沉,凝肃起脸。她还真是为了报仇,什么牺牲都不手软。 「你在生气?」他的表现那么明显,不察觉都难。 他寒着脸问:「你还要报仇吗?」 「如果我还要报仇,你早就死了好几遍。」她别开脸,不满意他的表情。 意思是,她在他的「床第间」有太多下手机会,意思是,她老早就丢去报仇念头,意思是,她和他在一起,每个夜晚,都是「心甘情愿」。 硬硬的脸再度出现柔软线条,大手一拉,他把她带回怀里,双眼微眯,热切的吻重启…… 他们之间算什么?夫妻?不是,大红花轿末上门,她更没有住进他的后园。朋发?更不是了,没有朋发会夜夜同踢而眠、共享彼此的体温。 她是他看管中的罪犯?那么他对刺客太优握,吃好穿好用好,这种罪犯日子太好过。 认真计较,她顶多就是一个……妾身未明。 该算计的,没有女人愿意自己处在模糊地带里,但她真想搬进后园,当一个「暖儿夫人」?不,她不要。 那她想要什么?一个专心的丈夫、一个同心合力建立的家庭? 如果答案是正确的话,她的男人就不会是上官天羽,因为他老早就有了许多位夫人。 既然不是他,她还在这耗些什么?报仇吗?甭谈了。 第十三章 项暖儿走到外头,仰首,远处有几只高飞的纸莺,高高地攀上了天。 说它自由自在?还是有那么一根线,牵看、绊看,非要奋力挣脱了线头,才能挣到真正的自由。 她叹气,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走来,她不想同人打照面,便偏了身子,躲到树后。 几个仆人搬来花瓶、椅子往秋爽斋的方向走去,热热闹闹的,一面走、一面聊天。 秋爽斋是年初新盖好的楼,听说是皇帝钦点的。 项暖儿不明白东盖一个楼、西盖一座阁做什么用,上官天羽不过一个人,能住得了几处。 「喂,你们在磨蹭什么,手脚俐落此一了忙完这个,还有事儿得忙。」说话的是府里的总管,项暖儿见过他几回。 「总管大人,七公主真要嫁进咱们相爷府吗?」一个家丁问。 啪!总管大人一巴掌就往他头上拍去。「哪有真的假的,圣旨都下来了,你当皇上闲着没事搞笑话吗?」 「哇,等公主嫁进门,咱们相爷可要发达了。」管家又瞪他。「相爷几时不发达?」 「是、是,小的糊涂。」 「动作快一点,时间快来不及了,新房布置好,还得整理园子,只剩下半个月工夫,皇帝嫁公主呐,可怠慢不得。」 「是。」说着,家丁加快脚步把东西给扛走。 树后,项暖儿手上的诗集,啪答落地。 他要娶公主啊……一个恍惚回头,她竟像看见满地碎心,冷冷的风拂过,泪水结霜。 早上才合了糖的,怎么口齿里全是苦涩?昨夜的温存还留在身上,怎地今日秋风扫,扫得满身凉? 她在发抖,止不住地抖着,运了气、练上功,还是抖个不停,天翻地覆的苦楚一下子道开,搅得她分不清天地。 他要婴公主,他要婴公主了呀…… 管家不回头还好,一转身,竟发现最受宠的暖儿姑娘就站在树后面。 这可怎么办才好,相爷说要瞒着暖儿姑娘的。 他抓抓头皮,这下子,走向前不对,不走向前也不对。 项暖儿也明白自己应该笑笑缓和一下气氛的,可她笑不出来,于是她和总管大人就这样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到最后,还是总管硬着头皮靠近。 「暖儿姑娘好。」他尴尬笑着。 她点头,扯了嘴角,笑不成形。 「刚刚下人们议论的事,您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上?胡扯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放上心,该担心的是后园的三位夫人,干她底事。她不过是个妾身未明啊。 「相爷担心您」 「我没事。」才落下话,她转身就走。 没事,她的确没事呀!相爷娶公主,三百年前就听过的事,有什么好伤心的。 婴回公主,更上一层,从此皇亲国戚,一路飞黄腾达,好得很,怎不大声嚷嚷,嚷得人尽皆知,让她也来为他恭贺、沾沾喜气? 她会说很多好听的词,琴瑟和呜怎样?百年好合怎样?还是念念诗词呀,她也挺在行的…… 终于,项暖儿成功了,嘴角成功地往上扬。 真好,她笑出来了呢!这才对嘛,人逢喜事精神爽,主人家要办喜事,她这个客人自然该同欢同庆。 可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往上扬,却没注意到泪水往下瓤,一点一滴一串…… 那些数不清楚的伤心呵,串成珠帘脱瘤而出。 她没注意到自己迷了路,没注意到自己跨进后园,只是走啊走,以为走得够远,那扭着、扯着的胸口,就不会疼得那样厉害。 算什么呢……那些夜夜贪欢的夜晚?算什么呢……那些甜言蜜语的清晨?算什么呢……她无聊的心情转折? 她不是清楚得很吗?女人之于他,不过是受豢养的宠物,喜欢的时候多疼两下,不爱的时候,连看也懒。 蠢,后园里那三位娇贵无比的夫人还不足以当她的借镜吗? 蠢,他早说过,她不过是个玩具,了不起是个特殊一点、有趣几分的玩具,她居然笨到去在乎他的心。 全是她的错。 她太自负,以为自己很行,以为坚持不当宠物,他就不会视她为宠物,问题是,不管她怎样,他都当她是宠物。 人人都说他对她偏宠,可那又如何,总有腻了的时候。大家都说相爷对她特殊,那又如何,今朝新人明日泪啊! 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辞了吧,这颗心,辞了吧,他不承接的风情…… 「瞧,是谁呢,原来是暖儿姑娘。」凤夫人的声音传来,她偏头,看见三个夫人聚在凉亭里面品茗赏花。 「暖儿姑娘怎会到后园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蕊夫人怯怜怜的说。 相爷下令了呀,她们不行到前面打扰暖儿姑娘。 桂夫人咯咯轻笑。「难不成,暖儿姑娘也和我们一样被打入冷宫了?」 「就算现在没被打入冷宫,也快了吧?七公主再不久就要嫁进门,听说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呢。」 凤夫人开心极了,好不容易一场痛快自己送上门,她不乐和乐和,怎对得起自己? 「不如,暖儿姑娘和我们一起,讨论如何讨七公主欢心吧?」桂夫人笑说。 项暖儿只是静静看着她们。如果她也被豢养了,早晚有一天,她会变得和她们一样可悲。 摇头苦笑,她缓缓前行。 走多久?不知道,这相爷府太大,大得她迷路,也迷心。 不知怎么走的,最后她走进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幢老旧竹屋,风飘飘吹过,竹门咖咖呀呀开开关关,几叶枯黄竹叶落在脚边。 那日,他带她往哪里去?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里也有一大片竹林。那时他随手童起几叶竹片,编编折折,摆弄出一艘小船。 她托着船,笑说:「只恐双溪炸舰舟,载不动,许多愁。」 他回她,「哪来这么多愁,看见小船,你该联想到一一『船动湖光艳滥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这是他们最大的不同,同样的小船,她想到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则联想到少男少女的甜蜜爱情。 男人,向来是这样的,只贪求爱情里面的甜蜜,不尝苦楚,当爱情涩了、淡了、失味了,便折下新枝,撷取另一季芬芳。 难怪都说不如归去,只是呵,一缕芳魂,何处是他乡?走进竹屋,满是蛛网灰尘,她也不觉得脏,坐了下来。 这里,多久没人来过了。绿色的竹子染了霜华,枯搞的土黄色道尽凄凉。静静地,项暖儿待在屋里,回想前尘往事。 她发现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以为自己不同于人,以为自己掌握了人生,到头来才猛然发觉,终究是命运掌握了她。 她凭什么高傲,凭什么批评别人被豢养?她哪里不同啊,不也是提供男人快乐的物品? 倏地大笑,她笑得泪水扑教落地。装什么清高,演什么骄傲,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押妓,哪来的资格嘲笑天下女子无知贫乏? 抛了道德、名节,她终是挣不脱枷锁啊! 走了吧,留下来又如何?难道还能等待一场注定成空的梦?他终究不会对她专心。 断了吧,牵牵扯扯又如何,难不成还盼着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终究是东风恶,欢情薄,错错错……全盘皆错呀! 她项暖儿不当蜡烛,不愿心成灰、泪水竭,也不当春蚕,吐尽情丝才晓得,爱情,即便付出生命也留不住。 是啊,该走的,从此不写情诗不填词,不理寂寞不相思。 「小姐,你去了哪里?相爷四处找你呢」香荷匆匆向前,满目忧愁,心底忐忑不安。 知道管家泄密,相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命人四处寻找小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就是找不看。 项暖儿一脸木然的想。何必费工夫寻她?他不是要迎亲了吗?娶公主可是大事,府里上下都要忙坏的,干么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女人身上。 冷笑,她嘲笑自己。 「香荷,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她平静的问。 「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离开这里,她还能做什么,都是为奴为脾,跟着相爷至少安稳。 项暖儿点头。她不勉强香荷,不勉强自己,更不会勉强那位新附马,人心,最难的就是勉强。 「好,我要走了,你好好过日子吧。」解下腰间环佩赠予香荷,主仆一场,她没什么东西好给。 「你要走去哪里?」 一声严厉的怒斤破空而来,项暖儿转头,对上上官天羽灼热的视线。 她耸肩。天涯海角,总有她项暖儿去得了的地方。 「说,你想去哪里」 他施展轻功,飞掠到她面前,捏住她的手臂。 他心急如焚,忘记控制力道,没注意自己在她臂上留下青凉,而她,也不喊痛,不示弱。 他气,气她的失踪让他跟着失了心,他恨,恨她影响了自己,太甚。 明明提醒又提醒,不该让女人改变自己的,也说过千百次女人如衣服,今日新、明日旧,新新旧旧不恋栈。 他知道女人的话不可信,她们要钱、要名,至于恩情,假的,欢爱,假的,不会在谁身上落心。 他举得出千百个例子,证明莺莺燕燕皆黄土,欢欢爱爱全是虚言幻语,她们转眼就会抛下你,走得毫不犹豫。 可他还是纵容了自己,纵容自己相信她与众不同,相信她不是那番俗物,纵容自己的心随她转折,纵容自己沉溺…… 以为她离开,他急得无法定心,像热锅蚂蚁,片刻都静不下来,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他们走过的每个地方、说过的每句话,才发觉离开她,他居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所以当年父亲也是因为失去母亲,觉得再也无法独活,才选择投河自尽? 天! 他千防万防,还是走入前人的错误里? 他愤慨、怨怼,气项暖儿,更气自己。 「我有义务向你交代去向?」她是他的谁?什么都不是呀。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好,我再提醒你一遍,你是刺杀皇帝的刺客!通常这种罪是要株连九族的,虽然你已经被抄过家,剩下的亲人不多,不过,如果你胆敢逃跑的话,我还是找得到你的母亲、姨娘、姊妹绒丫头。」他的凌厉眼神扫过香荷,吓得她泛起寒栗。 所以他要她动弹不得,要她成为禁脔,不得善终?项暖见苦笑。终是魔高一丈呵,她纵有一身本领和卓绝轻功,又有何用? 她输了吗? 对,输,输人、输心、输掉可怜的爱情……可怜她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留一缕香魂在此…… 「你就这么恨我?」 是恨吧,没有恨,怎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她做过什么事让他这般痛恨。 刺杀皇帝?她毕竟没有成功啊……她蒙了、糊了、混沌了,什么事,她都不能确定了。 不,他不恨她,他只是不能没有她。但这些话,上官天羽半句都不承认,他要笃定再笃定,自己绝不让任何女人太重要。 「香荷,把小姐的东西送到后园」此话一出,项一暖儿便幽幽笑了。 果然,她再特殊都成不了例外,仍旧变成他豢养的宠物,她再看不起那些女人,也成为她们的一份子了。 可笑,对不? 「是。」香荷低声应和。 看着倔强的小姐,她偷偷拭泪,往后……高傲的小姐呵,日子要怎么过? 项暖儿跟看香荷走,临行回眸,他与她视线对上。 第十四章 上官天羽看见她的心碎,看见她的无助与茫然,他赢了,彻彻底底打败她的骄傲,折损她的自信,可是,却半点都快乐不起来。 听不见锣鼓笙乐,但项暖儿知道,前头肯定热闹非凡,是皇帝嫁妹妹呢,那排场,可以想象。 羡慕吗?并不,只是凄凉。 在后园里,她选了无意间撞见的破烂竹屋入住,才擦擦洗洗,和香荷整整忙了三日才能住人。这次,香荷半句话不问,明明后园有那么多的好屋子,为什么挑了个最冷僻荒芜的住处。 说她清高吧,是啊,她不屑和那些夫人一样,活着已是件辛苦的事,再没自尊,岂不行尸走肉? 舍弃珠翠金银,素素雅雅的一身白农,她把日子过得淡薄,只希望亲人平安顺手。 香荷被叫到前头帮忙了,听说今日大宴文武百官,人人都想沾点儿喜气,可想也知道哪是沾什么喜气,不过是想沾亲带故,盼往后宫场上平步青云。 人,就是贪。 不甘布农,寒窗十载,当了官,一嫌纱帽小,二嫌金玉不满床,以致日后枷锁身上扛,昨日怜己破袄寒,今且又怨身上紫蟒长,说到底,皆是心不满足。 说贪,她不也是贪?贪情贪爱、贪求男人的专心,贪得她作茧自缚,到头来方知情啊爱的,皆是满纸茉唐。 该看开的,只不过太难。 这时辰,他和公主也该拜过堂了吧。 今宵洞房,他是否也会系上两人衣角,用尽温柔口吻对公主说:「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嗯,他对她说过,几句话就挂了她,害她误以为他们真的能天长地远、岁岁年年。 是她误会了,所以一杯交杯酒,表出真心。 那时的她说:「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她先出口爱情,所以才败得一塌糊涂。 她的爱在他眼底,是笑话吧,又或许太多女子为他迷醉,让他觉得真心不过尔尔。 心酸、心绞,她的心没人要,是她作践了自己,怨不得他人。 门打开,她以为香荷回来了,没想到进门的是蕊夫人、凤夫人和桂夫人。低头,她假装看书。都已经这样了,何必再惹事端? 「文风不动叩爱儿妹妹真不简单呵。难道,你半点都不吃昧。」桂夫人走到桌前,示意丫蓑把酒菜放到桌上。 「不要这样说,间是天涯沦落人,桂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蕊夫人轻声细气。 「蕊姊姊,你当她是自己人,人家才不屑跟我们一样呢。」凤夫人拉开椅子坐下,笑盈盈说。 桂夫人盼咐,「你们都下去吧,守在外面,没人叫,都不许进来。」 「是。」应声后,三个丫蓑走到门外。 「暖儿妹妹,今夜大家都不好受,同是女人,你的苦,我们知道。」蕊夫人眉头浮上隐忧。 「但愿七公主是个好相与的人,不然往后,大家都有苦日子过了。」 「怕什么,她只有一个人,咱们有四个人。」凤夫人替大家斟满酒杯。 桂夫人笑着摇头。「可七公主有皇太后在背后撑腰,恐怕连相爷都要敬她几分呢。」 不知为何,项暖儿总觉得她的笑不真诚。 「到时,我们有暖儿妹妹撑腹啊,相爷疼爱暖儿妹子,枕边几句好听话,公主再悍也得乖乖顺从。」 「说得好,来,我们敬暖儿妹子一杯,以后全仗暖儿妹妹帮忙了。」项暖儿看看她们,淡淡心怜涌上。 是谁造就她们的无知?是这个剥夺女人独立的社会,还是深植她们脑袋里的教条? 也罢,蕊夫人说得好,间是天涯沦落人,她们是该好好大醉一场。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松了戒心,她举杯,曾经敌人、今为战友,是谁让女人同女人打仗,是谁逼得女人心机算尽害女人。 酒方入喉,她就觉得不对劲,立即摔掉杯子,警戒地看着眼前三个人。 是谁? 是谁下毒?! 「暖儿妹妹,你怎么了。」蕊夫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双手搞着胸口。 「酒有毒。」 她一说,凤夫人、蕊夫人便惊得同时把杯子扔开。 「怎么会?我、我没有感觉啊……凤妹妹、桂妹妹,你们觉得不对吗?」蕊夫人急问。 「当然没感觉,你们又没武功,这酒里面下的是化功散,对你们无碍的。」 桂夫人笑咪咪地站起身,走到项暖儿身边,压住她的肩膀说:「可惜,暖儿妹妹多年的心血要付之一炬。」 「桂妹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暖儿妹妹,我们不是说好,以后要互相帮忙的?决把解药拿出来。」蕊夫人催促。 暗暗地,项暖儿试着运气,但她试了又试,都没办法让自己的内功运行。 完了她太大意! 「那是因为暖见妹妹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呀。」她娇笑看,在项暖儿耳边轻声说:「别运功哦,越运功你会越没力气耶。」 「她做什么事?」凤夫人虽然不解桂夫人的作法,但能让情敌难堪,她还是满开心的。 「她背叛主人,这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哦。」露出一个诡魅笑脸,桂夫人软声说:「知不知道主人被上官天羽害得多惨?他实在很该死耶。」 主人?天!她是宋民君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潘将军的女儿,好好的大家闺秀怎会……」 「哦,你说那个桂儿啊,她上花轿不到半个时辰就死啦。」抓起发辫,桂夫人笑得惹人怜。 「可惜,上官天羽太厉害,行完房后也清醒得很,让我总是找不到机会下手,不过没关系,今天是个大好机会,让他亲手除掉心爱的女人,哇,光想就好兴奋哦」 凤夫人总算听出不对劲,迅速起身,往外挪步。 「桂、桂妹妹……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太笨,死到临头还那么开心」 话未毕,桂夫人手上的匕首没入凤夫人的心口之际,也同时点住她的哑穴,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你……」凤夫人顿时哑口,震惊地看看眼前人。平日,她们不是最投缘的吗? 「我?我很好啊。」说着,她抽出匕首,鲜血飞溅。 接着,霍地转身,对上蕊夫人,脸上的笑容仍然一贯温柔甜美。 「蕊姊姊,轮到你了,不要怕,就像你看到的,只要一下子就结束了。」 蕊夫人吓得发不出声音,想挤出声叫唤屋外的丫鬓,就见桂夫人一步步走近,刀子迅谏讲出血,在她胸前染出刺眼鲜红。 「瞧,我没骗你吧,不很痛的。」桂夫人踢开尸身,口各咯笑了起来。 当她转身面对项暖儿时,脸上的笑变得异常狰狞,她在她身边蹲下,细细亩视她的脸。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月」啊,主人很看好你呢,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你背叛主人。」 一柄匕首在她身上凌空划来划去,项暖儿终于知道,为什么始终觉得桂夫人可怕了,因为她身上有着主人的阴森。 她强自镇定的问:「你是谁?」 「我?我是『银」啊,你听过我吧,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会是主人最看重的女人呢。」 真可惜,都是月害的,害她当不成第一? 「为什么你愿意把身子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为什么肯为宋民君做这种事?因为你服下剧毒?」 她就是不甘愿,才会导致任务失败,没想到,她们之中会有人甘愿。 「不,因为我爱主人,我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 「你爱他,他爱你吗?」 「他当然爱我,非常非常爱我。」银说得如痴如醉,仿佛她正躺在主人的怀抱当中。 项暖儿缓缓摇头。「既爱你,怎舍得你被别的男人欺凌?不,他不爱你。」 「闭嘴!你不懂我们之间崇高的爱情,他爱我、我爱他,再没有人比我们更相爱。」银眼底凶光乍现,不过才一会儿,她又拉开笑脸,隐去凶狠。 「他如果爱你,就会为你放弃权位空想,如果爱你,就不会容许你受到半分委屈。」 「你想挑拨离间、惹我生气吗?放心,我不会中计,记不记得主人是怎么教我们的?面对敌人最重要的事就是冷静,千万千万不能动怒,一生气,就输定了。」她咯咯轻笑,把项暖儿拉到地上,背靠在墙边,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你真是个好徒弟。」 银点头,「你却不是个好徒弟,你把主人逼到穷途末路,让他翻不了身,怎么可以不受点苦?」 宋民君穷途末路了。 再不会有和她一样的杀手威胁皇上和天羽?项暖儿只觉松了口气。 银阴森的目光骇人,她靠近项暖儿,抓起她的两只手,握住杀了凤夫人和蕊夫人的匕首。 「看仔细哦,接下来,最好玩的来咯。」 突地,银放声尖叫,引来屋外的丫鬃,她们一冲进门,她抓起项暖儿的手,将匕首往自己胸口插进去。 天,杀人了!暖见姑娘杀人啦!丫鬓们不敢靠近,只是放声尖叫,夺门而出。 「救命啊!杀人啦……」 银躺在项暖儿旁边,血溅满全身,却笑得好幸福,笑容里带着胜利得意。 「就不怕我再补你一刀?」背靠在墙边,看着握在手上的「凶器」,项暖儿笑得很无奈。 「不必浪费力气,我就快死了,多一刀或少一刀,于我无差。」项暖儿冷静的说:「上官天羽会看出你的诡计。」 「他不会,他只会急着四处灭火,他爱你,不会让皇太后有机会杀掉你。」 他那么维护月,满屋子夫人伤的伤、哭的哭,他却只记着恐吓她们不准跨进前院,再笨的女人也看得出,月在他心底占了多少位置。 「错,他不爱我,不爱任何女人。」她摇头,坚持着。 银还在笑,出气己比入气多。「也许他不爱任何女人,但他爱你,他对你不一样……就像主人对我不一样」 「你是世界上最笨的女人。」项暖儿凄凉一笑。 「对……我……笨得……好甘愿……」终于,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银是笑着死去的,她没有半丝遗憾,完成了想完成的事,圆了自己对爱情的承诺,是啊,就是甘愿…… 项暖儿轻叹。她因恨成为主人的傀儡,所以不甘受困;银因爱当主人的傀儡,所以她义无反顾。 只有爱,才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只有爱只有爱呵。 轻轻闭上眼,她不反抗了,因为知道,当她再度睁开眼睛,迎接她的,将是地狱。 这厢,上官天羽目皆尽裂,愤怒的十指成拳,握在手中的酒杯瞬地化成碎片。 该死的!暖儿居然在他迎娶公主的夜晚,杀了三个夫人! 他不懂她在想什么。 抗议他把公主娶进门?她以为她杀掉三个人,他就会把公主打包送回宫里?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怎就不懂得顺从?难不成宋民君真的彻底教育了她,只要不合意,就可以拿人命来让自己开心? 她还有没有人性? 冷硬的眼神闪过,青筋浮上手臂,他脸上不见半分表情。 他不会妥协的,她越是这样,只会把人推得更远,她凭什么以为般人无罪,凭什么认定他就是拿她没辙? 第十五章 该死的、该死的女人! 偏偏……没人性的项暖儿,他也丢不开手,没办法将她送进府衙里究办,没办法眼睁睁让律法判她刑责。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马上冲到她面前,抓住她大声问她为什么?但他不能丢下满门宾客,不能让消息外传,只能继续应付上门的客人,让身边亲信处理三个夫人的后事和……该死的项暖儿。 他的心在翻覆,恨她不安份、气她闹腾,真想亲手捏死她,把她脑袋里面那堆莫名其妙的念头挖出来,他想…… 他想的事……半件都做不到。 地牢里阴暗潮湿,污浊腥臭的空气里传来滴水声,横行鼠辈在地上钻来爬去,发出吱吱低呜。 一支悬在墙边的火把、一副沉重的撩铐、蜂缩成团的项暖儿微弱的呼吸声。 她害怕,没有武功内力,没有屏障依恃,她活生生被拉回无助的十二岁。 恍惚间,她看见地上发臭的尸体,那人的脚被啃得只剩下白骨了,还不死,张嘴咖咖呀呀说不出话,半睁的眼睛控诉着她从他手上抢下食粮,是她害死他的,因为她不要仁慈、不要善良,只要活下去。 从前那些人来索命了吗? 也好,这种死法不会牵连任何人。也好,死了就不会害怕。她的一生呵,过得乱七八糟,也许抹除了痕迹会更好。 是啊,杀了那么多人,她双手沾满血腥,好人的、坏人的血都有,早该死过几百遍了。 都是他说:「你是好人。」都是他给了宠爱心疼,才让她觉得,活下来也许不错。 因为开始相信活着不错,相信有个人爱她、有个人让她爱是真的不错,可她不懂啊,为什么时效这么短暂?才转眼,他便把疼爱全数回收。 是情爱寿命太短,还是她不值得被疼爱? 老鼠靠近,试着啃她的手,她只要一动,它们就会四散,她知道却不肯移动,疼就疼吧,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害怕区区一点痛。 不怕……是的,她不害怕。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依稀还记得,有日她把蜡烛斜摆,任一颗颗蜡泪落在掌心,结成颗颗泪滴。 烫了手,她也不在意,但有人在意,粗鲁的拿走蜡烛,不准她玩无聊游戏。 「胡扯!照明是蜡烛的本份,它尽了本份,燃烧到最后一寸,不懂得风花雪月,不想惜别,更没意思垂泪,全是诗人穿凿附会。」 说着,上官天羽把她掌心的蜡泪抢走,一颗颗丢回烛台里,一下子又融掉了。 「是你不解风情,还怪诗人穿凿附会」她嗔道。 「就是不事生产的诗人太多,才会搞得月有相思、江水怅然、梧桐树苦。」 「你又不是千里明月,怎知它不相思?你不是滚滚江水,怎知江水不怅然?」 她振振有词。 他挑眉回答,「你也不是千里明月,怎知它相思?」 「我就是知道」 「怎么知道?」 她冷哼,「你是我的爹娘吗?凭什么我要把所有的秘密通通告诉你」 「我是啊。」他居然点头。 「你是?」她眼光上上下下扫过。 他笑得张扬。「我是你的衣食父母。」 这个人呵,怎么可以连碍人眼的骄傲,都好看成这样? 「谢啦,我可以自食其力。」如果他肯放人的话。 「可我当你的衣食父母,当得还算称职愉快。」 「那就别把它说得好像是对我的恩赐。」 「好吧,感激你愿意让我养你。」 她挑眉。「也别把话说得那么诌媚。」 他大笑,一把将她拉进膝间,塞进怀里。「你是个很难讨好的小家伙。」 「所以你还需要多方学习。」她也笑,在他怀里笑。 「知道了。」 他的吻和话语同时落下,她收到他的热情也收到他的承诺。 有个人愿意为了讨好自己而多方学习,还能怀疑他对自己的真心吗?所以,她是从那个时候,一点一点误会他的意思吗? 项暖儿的脑袋混沌,再无法思考。 宾客前脚刚走,上官天羽后脚就赶到地牢,他有满肚子的话要问,等着她一个合理解释。 可杀人哪来的合理解释?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不过,只要她说得出原由,就算不合理、就算过份,他都要亲手把她的罪状推开,将她保住。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他娶公主就是为了斩断这种心态,他不让女人在心中重要,不准女人左右生活,可是怎么办呢?她就是这么要强,她打死不妥协,他还能怎么办? 跨进地牢,一眼看见老鼠啃着她的手脚,她动都不动,他的怒气便猛地往上飞窜。 这算什么,她在自残,要他心痛吗? 天……完了,他居然心痛了!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赢的,谁知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过份重要。 用力闭上眼,他额间冒出青筋,下一刻,他拉起她,她没反抗,他倒发现她的手已是血迹斑斑。该死的!是谁给她上手铐脚撩?难道这个地牢、十几个大汉,还锁不住她? 他把她拉出地牢,她沉默,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只是张着双眼望他,曾经澄澈的眼睛,如今变得茫然,瘦削的脸颊在昏黄火把照耀下惨淡不已。 这些日子她过得并不好?上官天羽的心拉扯着,酸的、苦的、痛的,所有感觉一古脑儿全都冒上来。 「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过自己硬起心肠,寒声问。 「我做了什么?」 她被栽赃,栽得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这个银啊,果然是主人手下最狠毒的角色。 「说话」他斤喝。 说什么?说她什么都没做? 不对,她做了,她将相思托付双飞雁,寄予千旦明月,她打散了双栖寒鸦,她抽刀断水、举杯浇愁,她抛明珠、垂双泪,他忙着娶公主,她也没闲着。 「为什么杀蕊儿、凤儿、桂儿?她们招惹你什么?」他的手劲加大,在她腕间留下新伤。 她看着他的眼,试图在里面找到信任。 「你认定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她们自尽,把罪赖到你头上?」 「很不错的想法,有可能啊。」 项暖儿咯咯轻笑。果然被银料到,他看不出这是一个计谋,只是银仍旧猜错,他不爱她,他并未急着灭火,甚至啊……亲手燃上这把火。 害怕吗?不怕,死就死,杀手的最终下场除了被杀,没有别的更好选择。 「杀了人,你还这么得意?」 他真想把她的头扭下来,她不知道情势多紧急吗?事情一外传,潘将军、吴尚书、江大学士一状告到皇帝跟前,到时,没有人保得了她。 「嗯……挺得意的。」 银说她害主人穷途末路了,主人武功高强,她练十辈子武功都败不了他,现在居然有本事逼主人穷途末路,真是不简单。 「你……项暖儿……」 上官天羽恨恨地撰住她双肩,指力深入骨头。很痛、痛极了,可她咬牙忍住,最后一刻了,赢,她要赢全面。 「人命在你眼里是什么?就算她们是我豢养的动物,也是生命,她们有父母兄弟,有活着的权利」他对她咆哮暴吼。 他凌厉的眼神刺穿了她。 他认定她看不起被豢养的动物,便屠杀她们,以为不过是宰杀几只动物。哈! 知道了,原来在他心底,她始终是没人性的对狼虎豹。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非杀她们不可?」理由啊?好,让她认真想想。 嗯……她们危害到她的利益,是,主人说,在这种时候就该杀无赦,再不然,她们活着碍了她的眼,这也是个好理由,哦,对了,她们除了暖床没别的功用,这种女人不杀,太浪费食粮…… 「我叫你说话,」他厉声大吼。 咦?她不是说了很多吗,他怎么没听到?难道她没说,哦……想起来了,说话得要张开口。 吞吞口水,项暖儿努力张开双目唇,声音嘶哑,「是你说,我是好人的。」 他气得用力摇晃她。「我错了!你不是好人,你的心肠坏、你的血冷,你根本不是人」 这样啊,对啊,她早说过她是坏人,是他自己不相信,还找事情来证明。是他搞错了,现在怎么可以把错赖到她身上?不公平。 点头,项暖儿心如止水的说:「我都忘记我不是人了,谢谢你的提醒,杀人的确让我心情愉悦。」 「这种话,你真说得出口」他对她,失望透顶。 「是你要我说出真心话的呀,或许你可以考虑杀了我,不然你的宝贝公主很危险,哪天我心情不好,一举手又把她弄死,怎么办?」 她笑容灿烂,越是伤心越要大笑,这是主人教的,面对敌人,千万不可以让对方看出惊惧,越是莫测高深,对方越是胆颤心寒。 敌人?他又是她的敌人了,有趣吧,人终究逃离不了宿命。 一旁的香荷忍不住了,扑身过来,抱住自家小姐的腿,放声大哭。 「不要啊,小姐,不是你做的事,不要招认,那把刀子不是你的,那些酒菜不是你盼咐的,如果你计划杀人,你不会告诉我,等相爷大婚之后,我们就悄悄离开,不要同那些女人争。你说女人可以为自己作主,我们卖画、卖刺绣,要活得开开心心,我们计划了那么多事,就是没有计划杀人啊小姐,求求你,不要生气、不要口不择言,说实话好不好?」 实话?项暖儿嘲讽地看向上官天羽。 「小姐,求求你说实话吧,说完实话我们就走,这个相爷府太可怕了,我们不住了」 不住了?不当宠物了吗?她还可以卖画、卖刺绣,开开心心过日子?香荷的话说动了她。 「人是桂夫人杀的,与我无关。」终于,她说了实话。 荒谬!她有武功、她在场,她会阻止不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桂儿?何况,外面还有三个丫鬟看看。 她的谎话不高明。摇头,他看着她的眼底充满失望。 他不相信她?她说了实话,他仍不信。哈,怨谁呢?她是杀手、是刺客啊,谁能真心信任,连信任都谈不上,凭什么她相信他爱她? 下意识地,她抓住他的手,仰头问:「告诉我,你爱我吗?或者……你爱过我吗?」 爱吗?他不想爱、不肯爱,可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阻止不了爱情,心沦陷了,重蹈覆辙已是必然。 他做错了,他不该娶七公主,去证明不存在的事实,他不该给她机会任性,把错误扩大,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收尾了。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唱叹。 闹?说得真好,她是闹啊。抬头,她对上他的眼。 「没办法,我爱上你了,可惜你不爱我,我只好不断闹,闹一次、闹两次、闹十次,闹到爱转淡、情为薄,闹到我累了、腻了,心就会跟着死了。 回身,她拖起沉重的枷锁,缓缓走回地牢。 十二岁那年她就该死的,是她不计手段求得生存,谁知,求来的不过是场磨难,现在,她不求生了,她只求死。 看着她颓丧的背影,上官天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这时一个侍卫走近,在他耳边低语,倏地,他脸色大变,匆匆离去。 第十六章 沐浴、更衣,香荷一面替自家小姐梳理发丝,一边垂泪。 要把她送交官府了吗?仁慈呵,他果真是好人,未审不先判,明明认定人是她杀的,却还是要桩桩件件照律法来。项暖儿赞许的露出飘忽的笑。 「小姐……」香荷末语声先哽。 她转身,握住香荷的手,叹气。「好好过日子,上官天羽是好人,能在相爷府安身立命,也算福气。」 「小姐,你不能好好跟相爷说吗?蕊夫人她们不是你杀的啊则真好,还有一个香荷肯信任她。 「我没事,人各有命,我在很多年前就该死了,不必替我哀伤,至于我娘那里瞒着吧,别让她担心。」就当她从来没出现过吧。 香荷声泪俱下的摇头。「小姐,我去求相爷,让他把你救回来门 救?怎么救,三条人命呢,况且都是大官家的千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是他一向的主张吗?这回,他维护不了她的。 门被敲两下,总管在外面轻唤,「暖儿小姐,相爷等你许久了。」她应了声,抉看香荷缓步走出,出了房门,两个大男人已等在外头。怕她逃跑?放心,她逃不了了。 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揽起她往书房走,他们走得飞快,虽然脚钻已经除去,可武功尽失的她要跟上他们的脚步,仍旧吃力。 踉跄间,她被拖着走。 半住香工夫不到,她就坐在上官天羽面前。 还以为自己会马上被送出府的,没想到能再见他一面,他还有什么话对她说? 再骂她一回没人性? 无所谓了,她都认。 看见瘦骨嶙峋的她,隐隐地,上官天羽双瞳冒火。该死,他只盼咐关她,可没要他们虐待她! 「坐下。」压住怒涛,他的声音冷冽。 她没反对,乖乖配合,他说她闹,可不是?现在已经闹够、闹累,该适可而止了。 他凝视她,她神情颓靡,眉字间的英气尽失,再骄傲不起,心抽着、痛着,却只能克制拥她入怀的冲动。 好吧,输就输,她不想被豢养,他就不养,她想平等对待,他就给她平等,他会把她要的、想的,通通捧到她面前,只是,最后一回,她得帮。 「帮我一次。」他开门见山的说。 她一呆。「帮什么?」 「帮我救你自己。」 心微动,终是让银说对了吗?他很忙,忙着灭火、忙着不让皇太后杀她? 项暖儿,房愣地盯住他。 猜不出来了,他对她,到底有心或无意? 「怎么帮?」 「昨夜,宋民君趁府里混乱抢走了公主。」 所以昨天银的行动不是偶发事件,而是连环计策。真高明呵,穷途末路的人,还能一计接一计,让人疲于奔命。 「然后呢?」她轻声问。 「我要拿你去交换公主。」 交换公主?心像被狠狠鞭挞了几下。 答案揭晓,他对她无心,他的话不过应酬,目的是要哄她走入死门。 「你要我去换回公主?」她问得迟疑、问得心碎。他居然……要拿她去抵命。 「事到如此,别无他法。」 如果成功救回公主,她可以将功赎罪,他能把三条人命算在宋民君身上,那么她就会安全。 「你知道吗?宋民君对待叛徒,手段很残忍。」 她说得平静,但全身发颤,她可以做到表面文风不动,但阻止不来内心的惊恐。 她曾经告诉过他,有叛徒被宋民君抓回去,他不杀他,只是一天一凌迟,今天刨他双目,明日割他双耳、后日拔他指甲,接着一寸一寸,撕扯下他的皮。 组织里的所有杀手都被逼着看,看叛徒全身没了皮肤却不能立即死去,在地上哀嚎拧扭数个时辰,才慢慢闭上眼睛。 「我知道。」 她看他,用眼神追问他的心。 「这样你还是要我去吗?」 「是。」他咬牙。 「那……我大概忘记告诉你另外一个叛徒的事。她被抓回来,让十几个男人日以继夜凌辱,直到她失了神魄,不停流血,直到她对那些凌辱失去感觉,然后他把她的手掌钉在桌上,一根根截去她的手指头、脚掌、腿、手臂,他不让她死,替她止血,把她封在陶塞里面」 项暖儿一面说,唇齿发抖,那些骇人的场景,不断在梦里重现,不断提醒她必须对主人尽忠。 「够了,你不会死」他吼掉她的话。 他当然知道这一步棋有多危险,可救不回公主,她一样没命,这个险,她非冒不可。 「是我任务失败,让你们知道他的阴谋,是我告诉你,我们的巢穴在哪捏,也是我交给你册子,把他在朝中的羽翼一一剪除我做的事,他定会十倍奉还于我。」 她连想都不敢想象主人会怎么对她,不,她宁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回去面对那个人。 「我知道,但你必须相信我,我们这次一定可以一举把他拿下的,他没有后路了。」他抓住她的手,想给她勇气。 可她完全感受不到暖意,只有很多很多的寒冷,不断钻进身体里。 「你都知道,还是要拿我去交换公主?」 「对,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你去,好吗?」 可以说不要吗?他低声下气了啊,再危险、再可怕,他都说了「这是必须做的」 可为什么必须做?因为对方是公主吗?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妻子,牺牲一个连宠物都称不上的女人,有什么好取舍的,对不? 她死命咬唇,发现恶梦在她睁着眼睛前一幕幕上演。 「你有没有听过皮从肉上撕下来的声音?那种痛,会让人哭喊到嗓子破掉。你一定不知道,用斧头砍去手掌需要多大的力气对不?力道没抓准,一次砍不断,就要一次一次,砍得血肉模糊,肉屑喷到脸上,温温热热的。」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 「你知道被十几个男人扑在身上……」 「够了,你不会,我不会让你碰到这些事」 他忍不住了,她脸上的惶恐摔了他的心,上官天羽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紧紧锁在怀里。 「不要送我去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把我送进刑部大牢吧,你用所有想得到的法子来惩罚我,就是不要把我送回去,他不是人,是魔鬼。」她哀哀恳求。 他想答应她,但他不能,宋民君活着,会制造更多的她,一旦他羽翼丰沛,将会祸害天下百姓。 暖儿说的对,他是个魔鬼,但剩下最后一步了,他只要再走一步,就可以亲手毁了这个魔鬼,他不想放弃。 不管是为她、为百姓、为公主,他都不准自己在这时候退却。 「对不起,暖儿,勇敢一点,你必须去。」他握住她的肩膀,推开她。 又是一个「必须」。她低眉,从不表现出胆怯的她,绞着双手,坦承感觉,「我很害怕啊。」 「我知道。」 「我一点都不想去。」 「我知道。」 问题是,他知道,他仍然要她去。 「所以你很爱她?」 蠢呵,这当头了,她还计较他的心在谁身上。很明显了不是,他要拿她去「交换公主」啊。 上官天羽没回答。 「我和她,你爱谁?」的确是蠢到不行,可她还是想追出一个答案。 他还是不说话。 项暖儿心凉了一半,苦涩的笑开。瞧,她又闹了,真是的,闹不厌、闹不腻吗?要怎么闹,她才学得会死心。 他不是说过了一遍又一遍的「必须」,不是明明白白要用她去换公主?他早做出选择,她怎就是听不懂。 他选择了项暖儿死,选择公主活啊! 她颤抖着开口,「你告诉我,你爱她,我……我就为你做这件事。」 「你非要这样?」没时间了,宋民君订下的时辰快到。 「是,我非要这样。」 用性命换一个明白,划算。 「好,听清楚了,我爱她,我要公主平安回来。」 心像被千万根刺扎上,针针见血,扎得再找不出完整,很疼,疼得项暖儿想抱头痛哭,可她却笑了,笑逐颇开。 他爱公主呢,他爱公主不爱她。 原来这个男人也是可以把爱说出来的,原来他从不说爱她,不是因为观念、因为自尊,而是因为无爱啊。 蠢极、钝极,她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他对她的好,只是为了破宋民君的巢穴,只是为了抓到叛臣,只是为了要公主平安回来,她居然傻傻信了,毫无条件。 可不是,他说过,她是个玩具,玩过,也该丢了。 「可以吗?」他回握住她的手问。 这么心急?刺骨的痛,痛上五肺六脏,心啊脾啊全移了位,她那么痛,他还是不放弃逼迫她。 轻点头,项暖儿笑得凄绝。「好,我去。」 上官天羽大喜,迅速从袖里拿出瓷瓶交给她。 「仔细听,等你把公主换回来后,就把这里面的粉末洒向他,然后施展轻功回到我身边。」 她听着、笑着,不做回应。 「懂了吗?不必担心自己中毒,回来,我会替你解毒。」 她还是笑,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唇,想起那些夜里的缠绵。怎么她那么努力了,他还是对她无心?想不透。 「我已经布下许多高手,保证你会完好无缺的回来,只要注意,一得手马上回来,别让他有机会伤你。」 她笑,笑得连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快死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关心?是她太乐观还是她太笨?都不是,她只是被谎言欺了,像她这种人呵……宋民君未凌迟她,她先凌迟了自己。 「有没有什么不懂的,讲出来我听听。」他讨厌她的凄惨笑容,更讨厌她言不由衷的快乐。 轮到她说话了吗?好,她说:「蕊夫人、凤夫人、桂夫人都不是我杀的。我曾经是坏人,但我努力当好人。」 「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行动」 是「不重要」还是「不相信」?心落入谷底,她别开眼,起身。「走吧,我们去换回你的公主。」 不相信的话,那么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阴风惨惨,断崖边,宋民君迎风伫立,寒风吹鼓了他的衣袖,那张横横竖竖的疤痕脸闪过阴毒。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就算结束,他也不让上官天羽好过!他破了他多年心血,斩了他的双翼,将他东山再起的本钱全数毁灭。 要他下地狱,行!他要拖个人陪。 拖谁呢?就拖上官天羽挚爱的女人吧。 月,最得他赏识的杀手,竟出卖他最深,不杀她,他死不螟目。最后一击,他图的是上官天羽后悔终生。 公主在一边哀哀啼哭,哭得梨花带泪,美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 冷冷看她一眼,他无心理会,背过身。千丈崖壁千丈哀,他竟无缘坐上最高位,纵横天下。他走到末路了,可悲,一辈子心血,无数条人命,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远远地,几匹马驰骋而来,公主一看见上官天羽,立即大声呼救,「相公,救我」 木然的下马,走在前面的项暖儿回望上官天羽,就见他眼神阴郁,表情严肃。 是看见公主在崖边,心疼不舍吗? 放心吧,公主会没事的。她在心底轻道。 待一行人走近,宋民君挥挥的笑便对上她。「月,你竟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背叛我,值得吗?到头来,他居然要用你的命交换公主! 终章 她很清楚,又能如何?她还是为了他答应赴死,就像桂儿对他,义无反顾。 「人,我带来了,把公主交出来。」上官天羽冷声说。「月,你过来。」 宋民君一把将公主扯起,手捏紧,绳索应声绷断,公主重获自由,立即头也不田地往上官天羽的方向奔去。 项暖儿拚命克制恐惧,缓缓走向宋民君,她颤票,吓得牙齿相互碰撞,仍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命,是最后一次艰辛。 直至他身前,她紧咬牙,一过自己抬头。 「你变勇敢了,以前,你不敢直视我。」宋民君勾住她的下巴,阴郁一笑。 咬唇,她咬出的牙印子渗出鲜血。 「没用的,这里布署了很多人,你逃不掉。」她轻语。 「你怎么会认为我想逃?也许,我只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粗嘎的声音像砂石磨过,尖锐得想让人掩耳。 「死了一个杀手、一个叛臣,那叫一箭双雕,不是玉石俱焚。」 「那个男人爱你,很爱。」宋民君望向上官天羽,他是男人,认得那种眼神,那是要吞噬人的凶狼。 「你忘了,他用我来交换公主?」 爱,假的,情,假的,也许他有真情真心,但那些……不在她身上。唉,又一个弄错的,他不爱她,她又当了一回替死鬼。 「也许他爱你,只是更爱地位权力。」 项暖儿只是摇头,没力气和他争辩无聊话题。 「要不要我帮你试他一试。」拉起她一束青丝,宋民君竟在里面发现白发。可怜呵,年纪轻轻却多年奔波。 「试什么?」 「试他的心,我把公主抓回来,让他再选一回。」 来不及回答,只见他跃身而起,如飞雁掠波,耳边风动,倏地奔至上官天羽身边,接着陡然驻足,回身,长袖射出,一阵黄色飞烟慢过。 「闭气」上官天羽大喊,宋民君这时己奔至轿前,将方入轿的公主抓回来。所有的事尽在转瞬间,上官天羽来不及出手,公主己教他回制。 他终于懂了,为什么暖儿说他功夫深不可测,是他太轻敌了。 啸声起,四周林子中立即窜出十几道黑色身影,团团将宋民君三人围住。可是他只是仰天长笑,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底。 「如果我将她们同时抛下断崖,你想救哪一个?」宋民君挑衅地对上官天羽问道。 他不答。这人已经疯狂了,一个丧失心智的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冒险。 项暖儿摇头浅笑。「你弄错了,他不会救我的。」 「是吗?那么笃定?」宋民君疯狂的神色中尽是想试一试的期待。「笃定啊,怎不笃定?」 再抬眉时,她扬手,把上官天羽给的毒物洒向他的脸,这一手捧不及防,宋民君结实的着了道。 可他也因此凶性大发,上官天羽趁势施展轻功抢上前,救回公主。 同时,宋民君大掌一击,石破惊天的掌力打入项暖儿的胸口,她连退几步,直到一棵大树阻止了她的退势。 见情况巫变,上官天羽和十几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火速一拥而上,二十几招过去,竟还无法将宋民君擒下。 锵锵锵,两人都把剑招使足了,发狂的宋民君狂乱地把剑刺向上官夭羽,两剑交锋,来势奇劲,剑双双折断。 上官天羽弃剑,左足横扫,右掌迎面向他劈去,瞬息间,宋民君双指向上微抬,径点向上官天羽的曲池穴,但他怎肯让对方得逞,马上收右掌掌横削敌肩。 宋民君见对方拳势威猛,不禁凛然,一个迟疑,上官天羽便又变招。他的掌风来得太奇太快,只一瞥,他又变了四五招。 这是哪一路的掌法?太高明、太奇特、太……匪夷所思,宋民君看得心驰神荡,没注意到背后黑衣人一剑突袭成功,剑入肉三分,他猛地回神,上官天羽趁隙旋身飞踢,右足往他脚后回钩,左足瑞在他膝盖上。 啪!脚骨断了,宋民君总算委顿在地,十几把利剑立即包围住他。 制伏他后,上官天羽迅速跑向项暖儿,看着受伤的她,他不解为什么她不逃、不救自己? 「暖儿……」 她只是怔怔望着他。 不该啊,不该用这种表情看她,那会让她又生误解的,她已错过一回,不想一错再错。 「我没事。」 轻轻推开他坐直身,她用袖子拭去嘴角鲜血,背靠大树。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刚刚那一掌打裂了她的心肺,之所以撑着不死,只是想亲眼看见宋民君的下场。 「哈!你不可能没事,银已经下药化去你的武功,你受不了我那一掌的,你快死了,所有的叛徒都会死在我的手下,无一例外。」宋民君指着她大喊,快意全写在脸上。 「谁是银?谁化去你的武功?则上宫天羽心倏地狂跳起来,转头看血色迅速流失的女人,眉头紧壁,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几乎要崩溃。 「你不知道银?我的银当了你一年桂夫人,我最好的两个杀手都成了你的春寓娇客,你实在很有福气啊。哈哈哈……」 落败的宋民君失了心魂,尖叫怪笑。 他的话像利刃划过。所以人的确是「桂儿」杀的? 暖儿没骗他,他错怪她了!她不是坏人,她不是没人性,她只是百口莫辩! 「你!该死的」 上官天羽紧抓住刀刃冲上前,狠狠抵住宋民君的脖子。要不是皇帝下令要生擒他,他会当场杀了他! 他的震惊与失控让宋民君更加畅快得意。 「月没告诉你银嫁祸给她?还是她说了,你压根不相信?哈哈哈!太好了,你害死我的银,也杀了我的月,真狠啊,与你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你都不放过?」高亢的笑声在崖谷间回荡。 上官天羽向项暖儿望去,四目相交,浓浓的罪恶感笼置着他。 他不信任她、逼迫她,甚至要求她拿自己的性命换人,她早就知道这趟路有死无生,她早就知道今日要魂飞魄散,却还是来了,而他,竟连承认爱她都不敢! 是他的错,他不知道她失去武功,他该正视她的恐慌,他不能在她苦苦哀求之后,仍然逼她上战场。 在惊呼间,上宫天羽陡然回神,发现宋民君向前挺身,把脖子送到他的刀刃上,血狂喷,喷了众人满身,挥挥的五官扶带着最后一抹残暴,死了。 宋民君终于死了,很好。项暖儿扶看树干,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往崖边。 「你要做什么?」上官天羽发现她的意图,奔驰到她身前。 她回头,淡淡说:「公主安全了。」又擦了一次嘴边不断逸出的血水。 上官天羽红了眼眶,害怕的感觉迅速蔓延。 「我知道。」他伸手,她却往后退两步,迫得他不敢再往前半分。 「宋民君死了。」她再没什么可以被利用的。 「我知道。」 「我马上要死了。」她要死得有拿严,不要死在他面前。 这回,上官天羽没本事把「我知道」接下去说。 「请善待香荷,不要追究我娘,欠你的,这回通通偿清了。」她静望他,泪水漫过脸颊。 宋民君凶性大发,第二次选择,他仍旧选从他掌下救出公主,而不是项暖儿。 所以,还怀疑他的心吗?不必了,是她无缘识得他的爱情。 轻轻闭上眼,她向悬崖处后仰,风在耳边呼啸,身子下坠、心也坠,过往场景在她脑袋里一一闪过,颠覆了她的世界。 「夜深了,为什么不回房?」那时,他褪下披风为她盖上,手划过桌前古筝,万般怜爱尽在眼底。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她说。 他大笑,打横抱起她,重复她念的诗。「心怯空房不忍归。」红晕飘上,原来啊,她从不吝奋对他示爱。 谁知,只是一场误会,误会了他的心,失了她的命,从此无心爱凉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尾声 半空中,上官天羽不断催动内力,只求下坠的速度更快。 千防万防,他仍让自己受影响太过,但他不后悔,就算真要粉身碎骨了,最后这刻,他心底无憾无忧。 极力伸手,他想抓住前方的小小身影,但她闭眼,面目安详。她连死都不怕了是吗?那他有何惧? 「喂,这是我的床。」这句话,曾经她每天都对他说,他依旧皮皮的,天天与她同床共枕。 很怪,他明明讨厌身体染上别人的气味,讨厌卧榻处多一个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夫人房里过夜,可他恋上她的体温。 「你可以去问总管,这张床是谁付的帐。」 那时他总爱闭上眼,双手枕在脑后,想象她的表情,肯定是吹刘海瞪眼睛,不满到想对他耍赖。 暗暗地,他窃笑在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故意背过他,吟上这么两句。 「你确定是恨?」 他眼底闪过恶意,翻身飞掠,翻到她面前。 「当然是恨,不然是什么?」她推开抖然凑近的男人。 「应该是……王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袁枕寒。」他拿她无心翻开的闺怨嘲笑她。 「不对,是浇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好事问他来得吗?和笑道,莫多情」 她说他自作多情?不对、不对,分明是男有情、女有意。 「错了,是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口亨,我为你。瞧悴,想太多。」她努努嘴,这回,没再背过身去。 结果她果然憔悴了,为他瞧不见明镜心,看不清双飞雕鹊意,情愿坠身谷底,埋去一身傲骨。 扑通!水花溅得半天高,两个人掉进水里,惊得湖底银鱼四处奔窜。 不多久,上宫天羽冒出水面,他痛苦的咳了几声,四下张望,寻不到目标,纵身,再度下沉,几个水波打起,湖面再度恢复平静。 山壁阻绝了呼啸而过的疾风,谷底反而比上面更温暖,谷底有一个很大的水谭,潭深不见底。 潭里有许多肥硕的银鱼游来游去,潭边长满备种野拿花,几株顺着崖壁上攀的藤蔓,挂着颜色漂亮的果实。 当水面再度出现波纹后,一对男女从水底冒出来,只见上官天羽右手臂勾住项暖儿,左臂奋力滑动,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游到岸边。 「暖儿、暖儿」他拍拍她的脸,没有反应。「定下心来,不慌」他告诫自己。 伸手,探探她的脉息,探得他的脸上一阵惨白,手指头不受控地抖着。 她失去武功,而宋民君那一掌,打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死了,失去的恐慌揪紧他的心。 蠢,他干么去管什么七公主,就算救回她,也救不回暖儿了啊!笨呐,他应该拉回的是暖儿而不是金枝王叶,他想一生一世的人只有她!项暖儿! 他水远阴错阳差,一回一回错过她。 说不慌,还是慌了,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嘶哑呐喊,「项暖儿,你给我醒过来!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我不准你死」 项暖儿听见了,但回应不来,魂魄悠悠荡荡在三界外。 他慌忙运气,把气缓缓从她背部穴道传入,气至,她脸色红润,眼皮微颤,但他一松手,又恢复灰白惨淡。 再运气,这回,上官天羽不敢松手了,他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不断把气送进她的身体。 「你如果敢死,我就让香荷陪葬!听见没,我不会让你的娘、姨娘、姊姊妹妹好过,你如果敢死,我一定要找你麻烦,你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我都要挑衅到底……」 他切切絮絮念不停,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重复又重复。 又来了!项暖儿听见了,听见他总是虚张声势。这头恐吓要她们母女同坟,那头却拿了银子帮忙扩张门面,这头说是杀人不眨眼,那头啊,千千万万百姓为他立长生牌位。 「你醒来吧,我不当宰相,不娶公主了,只要你醒来,我们去当闲云野鹤,找一处风光明媚、人心淳朴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是吗?那好那好,她想醒,她想吃吃他烤的鱼,想要和他养小鸭小鸡,过过恬适安稳,没有杀戮、没有争夺的日子。 可惜啊,她真的、真的力不从心。 就这样,上官天羽不停的自说自话,从白天说到黑夜,从星子璀灿说到朝日初起,又是恐吓又哄骗,却怎么也骗不开她紧闭的眼睛。 他乱了,不哭的他,''匪怔地淌下晶莹泪水。 一弯流水、几枝翠竹,篱芭里,鸡鸭低头觅食,绿绿的菜苗冒出土,木捅里还搁着水瓢,水面照映晴日。 小小的茅拿屋里,一房一厅,房里的被子枕头迭得整整齐齐,柜子一尘不染,倒是书桌上摆满了书册,看起来有些凌乱。 厅里的木桌上摆了两副空碗筷,后头的灶子上头,锅热着。 一块鲜红的猪肉躺在砧板上,女子掂了掂方寸才下刀,一声惊呼,手上的刀就让人夺去。 「不是说过,厨房的事我来就好?」男子拉起她的手,前后翻过,细细亩视。 很好,没事。 她是每次拿刀都要见血的,他就搞不懂,鱼啊肉的明明一动不动躺在她前头,她还是有本事把自己割出伤口,真不晓得这种人怎能学人家去混杀手。 「我总得试试啊,老让你下厨,村子里的人要说话的。」女子偏了头,红红的脸颊挂上嫣红。 「说什么,疼老婆犯王法吗?哪一条,念出来听听。」开玩笑,当朝律法哪一条不是他订的? 「他们说我成天无所事事,让丈夫服侍。」 「他们在嫉妒。」说着,他把她抱进屋,摆在床上,顺手替她捏脚。「他们说男人志在四方,不应该让柴米油盐酱醋茶磨了心。」 可不,他身上还有烤鱼的昧儿呢,今天中午肯定是吃烤鱼大餐了,就不知道会不会又出现一个武功高强、不会做菜的溺水老人,再传他一身武艺。 他大笑,「他们嫌我没出息?」他出息的时候,可没现在顺心。 「他们说……」 「他们说女子应以男人为天。」他接下她的话。 皱皱鼻子,这话,她是不听的。 她抓起他的手,他转个身拥她入怀,圈住她小小的腰,吻上她香香的脖子,他爱她,一天比一天更爱。 「今天说过我爱你了吗?」他靠在她身上,轻声问。 「还没有。」他说了啊,说过七次,可她还没听够,就当没说。 「好,我说,我爱你。」 是报应吧,以前他打死不说的话,现在被逼得天天讲,讲一次不够,讲五次,五次满足不了女人心,他就讲十次,但这个报应不算坏,起码透过大量练习,「我爱你」三个字,他已说得顺心顺意。 「天羽」她吸气,反手圈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脸上。「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笑凝在嘴边,他整个人僵住。 那幕,他是怎么也不肯回想的,她知道,所以也拚命忍着不问,拖到今天,也算有耐心了。 那天,她往后仰、坠入崖,脸上的绝望哀感紧紧扣住他的心,说不出口的痛,就像心被锋利的刀子层层翻搅。 那是万丈深渊啊!跌下去哪有命,他损失不起一个项暖儿,即使女人只是贪欢工具、偶尔的暖床物品,但他损失不起她一一这个他拚了命否认很重要却不能不承认她很重要的女人。 是直觉、是下意识,他纵身跟着往下跳,但那一跳,他跳出了自己的真心意。原来呵,他爱她,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他爱她,爱到见不着她,活着也无意义,蓦地,他懂了,爹爹投水那刻,心里想的不是对娘的恨,而是他知道,没了娘,再长的生命不过是苟延残喘。 在暖儿准备受死时,他把她捞进怀里,她睁眼,眼底满满的话异填饱了他的心。是,他爱她,爱到就算失去生命,也甘之如怡。 项暖儿在他怀里只有短短几秒,他们都没和对方说话,但他的举动让她深深理解,他爱她。 多好,她总算知道他爱她,不必费尽口舌解释,她知道他爱她,比公主、权位、性命,更爱。 于是,她笑了,在最后一分知觉间。 他们的运气很好,崖底是深不见底的水谭,落水那刻,他用全身护她周全,骇人的冲击力,把他的皮肤撞裂,他头痛得几乎昏迷,但意志力逼他撑着,他不死,只要他不死,一暖儿就不会死。 于是他活了,活着把暖儿带到岸边,然后不断为她输进内力,直到她浅浅的又开始呼吸。 可他晓得这样还不够,虚弱的暖儿需要食物,所以他忍着痛下水抓鱼,料理食物,最后,暖儿是被烤鱼的香气扰醒的,他从不知道她的食欲这么好,一口气吃掉三条大鱼,幸好潭里的银鱼很多,多到怎么吃都吃不完。 就这样,他们在崖底生活了四十几天。 他们吃银鱼、吃野果,他为她运气疗伤,她为他扬声歌唱,他们不知道还剩下几个明天,于是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过。 就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让他们过出另一番滋味。 月余,皇帝派来的禁卫队终于在崖底找到他们,一脱困,他没有马上进宫观见皇上,反而抱着暖儿窜身飞掠,在禁卫队的呼声中离开京城。 他带她去找铁木老人,让他为暖儿调养身体,然后在铁木老人和女弟子隔壁贷屋而居,再然后,他成了无所事事、成天洗衣烧饭,只会哄老婆的大男人,而这种生活……他过得相当惬意。 「因为我发觉,失去你,我的人生就失去意义。我爱你。」瞧,我爱你,他说得多顺口。 她却不上当。「那你还要娶公主……」 「我是白痴啊,以为只要否认得够努力,就可以不会那么爱你。」 「可你还是要我去交换公主。」 项暖儿还是嘟嘴。这点,她最呕,她从来没低声下气求人,结果求了,他还是坚持她去见魔鬼。 「我非杀宋民君不可,他欺凌了你。」杀宋民君的原因有好多个,可他挑她最爱听的说,对于爱情,他是越学越精了。 「我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叹气。 他却同她唱反调。「我很高兴发生这一切。」 「为什么?」 「发生这一切才能让我认识你、爱上你。」 是啊,虽然波折不断,虽然艰辛难握,终是让她走到幸福阶段,她实在不应该再怨叹。 「天羽」 「嗯?」 「我今夭说过很多次我爱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贴上他的心。 「我知道,通通记在这里。」 「我还想再说一次,我爱你。」 「好,再记上一笔。」 说话间,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们相视一眼,无奈叹气。 不介意让外头的客人等待,上官天羽拉起项暖儿,替她整整衣服、顺顺鬓发,再帮她套上鞋子,照顾她的习惯是在她病重那段时间里养成的,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痊愈,他仍不肯放弃这份习惯。 他就是要宠她、哄她、爱她,就是要一分一分把过去的错误弥补圆满。 他们手牵手走出房间,进厅堂,就见一身穿华服的贵公子背对他们坐着,两手摆弄着桌上粗糙的碗筷。 「坐坐坐,咱们庆恩公主大病初愈,累不得」贵公子说。 没错,一暖儿救回公主、抓拿叛逆,立下大功,受封为庆恩公主,没经过本人同意,她就成了皇上的义妹,这份恩赐,她真不知道感激好,还是苦笑。 上官天羽拉过凳子,让项暖儿入坐,自己也握着她坐下。 「皇上……」他才开口,皇上就伸手阻止他往下说。 「七公主嫁人了,我把她配给关将军,人家现在鹣鲽情深,不会再来干扰你们,皇太后那边我也去说过了,往后绝对不再塞任何女人给天羽老弟,相爷府邸一如往常,照顾整理得非常好,你们随时想回去就回去。哦,对,有个香荷丫头寄了一包东西。」 贵公子使眼色,侍从立即把东西放在桌上,摊开。 是画具,大染小染色料一应俱全,项暖儿记得,那是上官天羽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嘴角上扬,她笑了。 那时人人说他对她有心,她偏不信。 她的笑让皇帝「龙心大悦」,使眼色,侍从又放下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两匹花布,金黄、秋香。 「杏芳染坊的大娘要我带来的,她要我转告公主,说她很想念公主,希望团圆的日子早一点到。」 挑挑眉,他视线对上公主身边的上官天羽。 人家说,打蛇打七寸,这个项暖儿就是他的七寸,他当然得好好捏住,不然朝廷事,辛苦呐,光靠他一个人撑,皇帝会早夭。 「可是……」 「皇兄知道你舍不得这里的好日子,往后每年肤都让天羽兄告假一个月,带皇妹回来这里小住,你说如何?」 上官天羽没好气瞪了皇上一眼。连皇兄皇妹都说出口了,他还有多少花招没使出来?本想发作,桌下,暖儿却拉拉他的手,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他知道,她被说动了。 轻叹,他实在不想当官啊,虽然当官好处多多,不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不错。 「天羽兄,你一离京,那些个老不死的家伙就天天上奏章,说要荐举宰相人才,你推举我、我推举你,举来举去全是以前那些坏事的冬烘先生,我真怕咱们努力了好些日子的清明吏治又让人给毁了去,唉肤老了,心有余力不足哟。」 老?哼!上官天羽实在不想说话。 可暖儿的想望不能不理,他只得低头,轻问:「你觉得咱们在除夕夜回京与你娘团聚,如何?」 一句话,两个人同时拉起笑后,项暖儿来不及说话,着贵公子服饰的皇帝就快乐得先跳起来。 「就这样说定了,咱们除夕京城见!」 怕他出口反悔,皇上匆勿领了人就离开,小小的屋里,再度只剩下项暖儿和上官天羽对望。 她有点抱歉的问:「这样好吗?你不爱当官。」 「有什么不好?我可以为你放弃宰相位置,就可以为你重新回去当宰相。」为她啊,全是为她。项暖儿笑得暖了,暖暖的她,也暖了他的心。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