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 楔子 弯弯曲曲的黄河经过都城向东面的莘集村缓缓流去。 莘集村是个小集镇,临着古老的黄河水道,周围有着望不尽的沙滩和无边的芦苇,所以村民们在这块土地都以织席、捕鱼谋生,世代安居乐业。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黄河一如往常般滚着浊浪,渔夫们坐着小船在靠近河岸边处打鱼,旋身撒网收绳,一次复一次。 十几条小船随着竹笼里装满了鱼而陆续的摇桨离去,只留下零落的两三艘仍为了未满的竹笼认真的打着鱼,没注意到黄河水位愈升愈高,波浪也愈来愈汹涌,直到岸边有人朝他们大叫—— 「喂,快上岸呀!黄河泛滥啦!」 船上的渔夫们闻声抬头。 黄河泛滥?怎会?时间不对呀,今年泛滥的时间怎会提早了这么多? 渔夫们抬头往上游望去,只见黄浪推涌,原本平静的河面突然变得波涛汹涌,而且一波波的浪潮早将他们的船推离了原捕鱼处。 「快上岸、快上岸!」 还在河面上的渔夫们争相告示,一艘艘小船急忙摇桨往岸边靠去。 其中有艘小船正欲将刚撒出去的渔网收回时,却发现网子不知被浊浪里的什么东西勾住,渔夫唤来伴儿帮忙,夫妻俩用力扯网,却在一阵急浪涌来的瞬间反被鱼网拖进浊浪里,双双落水,灭顶…… 吉祥是金家渔夫的大女儿,身为老大的她总是在父母出门捕鱼时,就跟着起床到厨房生火打水,负责煮食与家务,照顾比自己年幼的三个妹妹。 二妹如意有时候醒得早了,也会起来帮忙。 三妹花开、四妹富贵偶尔会帮忙,只不过帮倒忙的机率比较多。 他们一家六口生活虽不富裕,却知足守本份,直到那天黄河河水提早泛滥成灾,意外的夺走了她们双亲,让原本和乐的家庭变了样。 那年吉祥才十岁,如意九岁,花开、富贵也才七、八岁而已,顿失父母的四姊妹在无依无靠又没钱埋葬父母的情况下,只能接受隔壁大婶的说服与安排,卖身葬父母。 那年,她们失去了父母。 那年,她们姊妹分离了。 那年,她们的命运有了分歧。 那年,之后又过了好多年…… 第一章 江南丝湖庄。 大红喜帐,鸳鸯绣被,穿着凤冠霞帔的金花开坐在床沿,小小的脸庞上七分紧张混着两分无奈,还有一丝疲倦。 好累。 原来当新娘子这麽累。 一早起来,化妆、着衣,顶着比唱戏姑娘还大的凤冠,摇摇晃晃的被扶出来,祭拜何家祖先,上轿,扛扛扛,一路扛过都城,扛到上官家,马上又是祭拜上官家祖先,拜天地,拜上官家的奶奶、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拜完长辈揖夫君…… 张嬷嬷塞给她的半个馒头早在轿子上吃完,现在所有人都在外堂大吃大喝,她却只能喝水,为什麽没人想到要给新娘子送点饭过来? 成个亲这麽累,难怪小姐要落跑。 花开叹了一口气,饿。 抬头看见满房喜字,桌上一对喜烛,她还是有点难相信,她居然成亲了,居然就这样成亲了? 今天早晨起床时,她的身份还是何府千金的随侍丫头,现在却……哎。 「何家绣坊」出产各式绣品,何氏绣工天下有名,而上官家的「江南丝湖庄」则产丝绸棉葛,有桑田、棉田、丝院、染院,从抽丝到成疋一气呵成,几乎占据江南大半丝绸市场,两家联姻,是地方盛事,没人想到小姐会留书落跑。 早上她去唤醒小姐时,见床上没人,还以为小姐因为紧张所以早起,等发现桌子上的留书,才发现大事不妙。 爹、娘,女儿跟汪大哥是真心相爱,请原谅女儿不孝。 芍药上 花开不敢声张,拿了信直冲老爷夫人的房间。 老爷看完信一脸呆滞,夫人看完信一脸傻眼,加上张嬷嬷,房间四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这时外头传来其他丫头的声音,「老爷夫人,陈伯说吉时快到了,请老爷夫人准备祭祖。」 这下可好,祭祖的时间快到了,也就是说,上官家的花轿快来啦。 江南丝湖庄三代单传就上官武玥一个儿子,何家绣坊也就何芍药一个千金,本来应该是美事,谁知道会出大事。 要出去找人嘛,都走了大半夜了,也不可能马上找回来,何况女儿与长工私奔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只能私下托人找,绝不能大肆宣扬。 要想跟上官家延期婚事,只怕又不容易。 上官氏富甲一方,连官府都卖几分面子,上官老爷多年前病逝,留下母亲、姨娘,一个小姑独处的姊姊,三位夫人,三位小姐,一门九女就一个小公子,好不容易等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也对了门好亲事,自然是极尽能力之铺张,别说往来商贾,就连朝廷命官都请来不少,根本不可能延期。 眼见吉时愈来愈近,张嬷嬷突然语出惊人的表示,「不如让花开顶替芍药嫁过去吧。」 始终呈现呆滞状态的何老爷闻言,终於回过神来,「花开……代嫁?」 「是啊,老爷夫人,上官家的轿子就快到了,我们总不能让他们扛个空轿子回去,丝湖庄请来多少大官,没了新娘子,说不定当场说我们蓄意戏弄朝廷命官,到时麻烦可大了。」 何老爷点点头,「这倒是。」 戏弄朝廷命官,就等於看不起朝廷,看不起朝廷,就等於没把皇帝放在眼里,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何老爷抖了抖,不想再想下去。 「府里虽然丫头不少,但要年纪差不多的,又了解小姐的,不就花开这个小丫头吗。」张嬷嬷继续分析,「自从八、九岁买进府里,就是跟小姐作伴,还有谁比她了解小姐?夫人您别怪我多嘴,前两年您帮小姐做的裙子太短,但花开年年帮小姐做的衣服裙子可是分毫不差。」 何夫人闻言,惭愧的低下头。 「反正这门亲事是半年前才定的,上官公子也没见过小姐,花开这丫头长得也讨喜,就让她先代小姐嫁过去,免得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张嬷嬷一说完,何老爷何夫人不约而同将脸对着花开,凝视,凝视,再凝视…… 花开心里一阵发毛,老爷夫人该不会把这个馊主意当真了吧? 「花开。」何夫人拉起她的手,「我知道这件事情很为难,可是除了你,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何况这麽大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说是吗?」 呜呜,她能说不是吗? 何老爷接着说:「我们知道芍药喜欢上那姓汪的小子,可是你说,那小子不要说只是个长工,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我们芍药怎麽可以嫁给他,就是怕夜长梦多,才急忙给她定了亲事,江南丝湖庄的公子啊,又年轻,又英俊,家财万贯,多少姑娘家想嫁都还不成,芍药居然、居然……唉。」 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开也忍不住想叹气。 虽然不想,但是看老爷夫人还有张嬷嬷的样子,似乎是想把灾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如果她今天是一路嚷嚷着「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离家出走」这两句过来,弄得全府皆知,现下应该就不能使出代嫁这招,但话说回来,要是她一路嚷嚷,後果可能更可怕。 早知道小姐要私奔,她昨晚应该睡在小榻前,看住小姐,就不会有现在这麽奇怪的事情发生。 代嫁?噢~ 上官家请来了几个朝廷大官,却没新娘子奉茶,「戏弄朝廷命官」的结果,可能会让何家百年基业化为乌有。 老爷夫人对她有恩,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们陷入困境。 顶包出嫁虽然危险又荒谬,但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是…… 「万一,被知道了怎麽办?小姐会写诗弹琴,善描丹青,前两个月还画了佛祖像送给长年吃斋的上官老夫人呢,可我什麽都不会,上官少爷又不是傻子,总会发现的。」 「不会不会。」张嬷嬷连忙说:「方家千金说会弹琴,後来发现只会几个音,司马家的公子号称会武功,其实只会两三招,王府姑娘说会跳西域舞,结果看过的人都说看不出来那是舞蹈,就算你嫁过去被发现不会写诗弹琴,也没什麽。」 也……是啦。 方家千金、司马公子、王府姑娘的事情她也有听说,为了别让亲家看扁,婚前多半都夸张行事,花开有预感,几个月後,省城的人一定会说,听说何家绣坊的千金连字都写不好,还吹牛说会写诗…… 「可他见过小姐的画像……」 「画像都是骗人的啦,谁家不是叫画师把眼睛画大点,嘴巴画小点,胖姑娘画瘦些,瘦姑娘画得丰腴些。」张嬷嬷继续给她做心理建设,「只要老爷夫人说你是何芍药,连奶娘我也一口咬定你就是从小养大的小姐,就算上官少爷心里怀疑,也不能说你不是。」 呃,好吧。 如果亲爹亲娘奶娘都说是,一般人也会认为就是了。 何况府中见过小姐的人其实不多,知道小姐容貌的人也不可能去上官家,因此基本上不会有拆穿危机。 於是就这样,她跟张嬷嬷回到小姐房间,穿上她给小姐缝制的大红喜服,盖上喜帕,权充小姐拜了祖先,上了花轿,当起了顶包的上官少夫人。 冗长的喜宴终於结束。 上官武玥带着三分醉意走到了新楼—— 奶奶为了他成亲,另外盖的院子。 其实没那个必要,不过自从他定亲後,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跟亲娘都陷入无比的亢奋,为了给她们找点事情做,他於是提出新院的要求,上官家的女人们这下可高兴了,理所当然的大忙特忙,买东买西。 对上官武玥来说,能看从小疼爱自己的长辈们高高兴兴,也就够了。 走入小院子,今早陪嫁过来的奶娘连忙对他一揖,「姑爷。」 旁边几个新买的丫头就要替他打开新房的门,他摆了摆手,给了喜钱,让她们都下去。 推开贴着喜字的大门,一眼看到桌上的红烛以及合卺酒。 他的新娘子就坐在床沿。 何芍药,今年十八岁,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过他很清楚,那些都不是重点,两家联姻纯粹是商业利益。 一旦结成亲家,何家绣坊可以便宜买进上官家的生丝,而何家就这麽一个千金,将来绣坊势必会成为江南丝湖庄的产业。 所以,虽然两人只见过彼此的画像,如今却成了夫妻。 上官武玥对何芍药并无太多要求,只希望她能孝顺婆婆们以及上面两位太婆,还有,快点生下孩子。 上官家产业虽大,但实在太冷清了。 如果能有几个小孩儿,长辈们都会很高兴。 反手阖上门,明显见到床上的小人影动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僵硬。 在紧张吗? 上官武玥发现,随着他脚步声愈来愈接近她,她的肩膀就会往内缩一点,看起来极为紧张。 紧张是好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娘子是个没神经的人。 轻咳一声,缓缓揭开喜帕,一张白皙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虽然跟画像上的人一点都不像,但大致说来,还算不错。 只是,有一点稚气未脱。 明明是十八岁,看起来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被他盯着看,床上的小人儿突然红了脸,低下头,模样看起来十分无措。 还……挺有趣的。 明明是大家闺秀,怎麽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似—— 不过老实说,比起稳重的名门千金,眼前这只慌乱的小白兔,好像比较得他的眼缘。 「娘子。」 花开忍不住心里怦怦跳,娘、娘子欸…… 这男人叫她娘子……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麽,她比小姐小了三岁,希望他别发现她其实才刚及笄。 花开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原来张嬷嬷说的对,真人跟画像是两回事,他比画像更好看。 双眉飞扬,眼睛炯炯有神。 她的夫君…… 想起张嬷嬷刚才在她耳边的闺房教学…… 上官武玥扶起她,「喝合卺酒了。」 喝了合卺酒,小娘子脸上红晕更盛。 他发现她虽然不是什麽倾城美女,但神色之间有一份温顺,感觉颇讨喜。 放下酒盏,正欲解开她的喜服,小娘子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请……请等一下。」 他停下手,等她将话说完。 只见他的小娘子让他坐在椅子上,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揖,跪下,额叩首。 「夫君。」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行大礼,但也大概猜得出是请求丈夫多多照顾之意。 江南没这等习俗,也许是北方出身的何夫人传袭的吧。 女子自古以夫为天,丈夫好,命便好,丈夫不好,也只能忍耐,他想到自己的大姊,虽然嫁给大户人家,但那少爷不争气,天天流连青楼,知书达礼没用,孝顺公婆也没用,善良无法得到丈夫喜爱,要不是顾忌着上官家的财势,只怕早被休了。 上官武玥伸手将她扶起,见她小脸上一片忐忑不安,温言道:「放心吧,我不爱赌,也不去青楼,酒楼偶尔会去,跟一个唱曲的姑娘很熟,不过只是朋友,每隔几日会与友人湖上饮酒猜令,不过绝不会彻夜不归。」 这话当然不尽详实,只是他既然是她的丈夫,又大了她足足七岁,安抚安抚她也是应该的。 说完,小娘子第一次笑了。 然後他发现,他的小娘子笑起来……还挺美的。 「花开,昨晚怎麽样?」张嬷嬷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小声问:「顺不顺利?」 昨晚…… 花开一阵脸红。 怎麽说啊,不能说顺利,也不能说不顺利,总之,她就照张嬷嬷说的,以忍耐及顺从为最高指导原则,直到任务完成。 见小丫头涨红脸,张嬷嬷心中大概也有底了,笑,「我就说,别那麽紧张,看看镜子,我给你梳的头,好看吧。」 铜镜里的自己,的确梳了漂亮的发式,但花开却高兴不大起来。 因为根据上官家的规矩,陪嫁的老妈子或者丫头,就住在新院的外房,服侍新嫁娘,待一旬之後就得回去,以後新娘就是上官家的人。 张嬷嬷只能再跟她作伴九日。 十日後,新嫁娘方能出新院,到时,再次祭祖,再次奉茶,没了喜帕,让长辈家人看看新娘子的模样…… 然後过日子。 虽然从此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可是…… 「叹什麽气?」 「张嬷嬷你觉得,小姐现在跟汪大哥到哪里了?」 「这我怎麽知道。」 「你都没有听说什麽吗?」 张嬷嬷一脸好笑,「丫头,我昨天可是一路陪着你嫁过来的,你张嬷嬷我可没通天眼,别说芍药小姐跟那忘恩负义的小子,我连城北的老爷夫人都看不到。」 「张嬷嬷,别这样说汪大哥,他是真心喜欢小姐的。」 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功能大概就跟小姐的尾巴一样,走到哪跟到哪。 汪大哥刚来府里是不识字的,後来喜欢上小姐,为了想配上小姐,他很努力习字,下工後还帮帐房先生打杂买东西,就是因为帐房先生答应教他写字。 从小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慢慢的,认何府院落的名字、染坊的跟色牌…… 只可惜,身份悬殊。 「汪大哥人真的很好,连帐房先生都常常夸奖他。」 「说你傻还真傻。」张嬷嬷伸手在她身上拧了一把,「小姐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将来整个何家的财产都要给她的,帐房中百万两银子,谁不真心喜欢?那姓汪的小子要不是看准了这点,你以为他那麽大胆敢带小姐私奔?」 花开被拧了一把,不敢再帮汪大哥说好话,只能陪笑,「张嬷嬷,别生气啦。」 张嬷嬷「哼」的一声,「我才没生气。」 明明就有—— 但这种忤逆的话,她当然是不敢说的。 张嬷嬷是小姐的奶娘,地位崇高无比,连小姐都被修理过,拧人手法炉火纯青,永远有办法让人很痛,但又不会留下瘀痕。 就像现在,腰上被捏的那一下,正热热辣辣的痛着。 花开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例如,找到小姐了要怎麽办,府里的人都以为小姐嫁了,总不能又说回来了吧。 江南丝湖庄跟何家绣坊的联姻是为了各取好处,问题是她是赝品,也因此丝湖庄虽然会卖便宜的生丝给何家,但何家并不会把生意慢慢移交给上官武玥啊,到时候上官家问起来,又该怎麽说? 还有,小姐这次这样有决心,说不定也早生米煮成熟饭,但老爷夫人肯定无法接受这碗熟饭的,那……啊啊啊啊啊……噢,痛。 花开揉着另一侧的腰眼,「张嬷嬷,怎麽又捏我?」 「你眉头都皱到可以夹死蚊子了,哪个新娘子像你一样。」张嬷嬷拍拍她,「花开,以後这里就你一个人,你要多注意,小心些,你的身份就是何芍药,要做跟何芍药身份相配的事情。」 花开乖巧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让你代替小姐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虽然我昨天拍胸脯说绝对不会被发现,但老实说,被发现是迟早—— 」 「张嬷嬷……」 「别急,你听我说,小姐是金枝玉叶,从小连洗脸水都没自己端过,她过不了苦日子的,不用去找,过个一、两年,带的钱花完,自己就会回来了,人回到府里,消息自然就会传出,那怎麽办?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直接带进上官家,说明事实,姑爷是生意人,权衡轻重,会理解的。」 张嬷嬷顿了顿,脸上出现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呢,就好好侍奉太婆跟几位婆婆们,听话些、孝顺些,我想老夫人跟姑爷也不会亏待你,虽然闲言闲语一定有,忍忍也就过了。」 花开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来,「上官夫人」的名号自然就归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张嬷嬷,你不用担心,我没事,老爷夫人对我有恩,能帮到他们我很高兴,至於小姐回来後,」花开一笑,「我想回家乡。」 她捏紧了手中一个用红丝绳串着的扁平小白石,上头刻着她的名字花开—— 这是她和姊妹们分开时,姊姊亲手为她戴上的,嘱咐她别弄丢了,这是给她们以後相认的凭证。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脱去衣裳时,她为怕穿帮才急忙解下,塞进枕头下。想想,还是小心点收进镜奁里好了,毕竟一个千金小姐戴着这不伦不类的石头着实不宜。 「你的家乡……不是已经被水淹了吗?」 她记得当初带她来的妇人说这小女孩儿家乡大水,父母双亡,一家四姊妹卖身葬亲,因为听起来实在可怜,花开看起来又颇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这个连水桶都还提不动的丫头。 「不是的,只是黄河泛滥,但家乡还在,我以前老想攒够了钱,就跟老爷夫人请假回家乡一趟,想问问有没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来,我就可以理所当然的离开。」说着说着,花开眼睛亮了起来,「说不定已经有人回乡问过了呢,也许有天,我们四姊妹还能再见面。」 看她这样满脸企盼,张嬷嬷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 花开才十五岁,有些事情还不太懂,看她现在这样开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长大,慢慢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没那样简单。 就让她再多高兴一阵子吧。 第二章 新婚几日,上官武玥已经完全改变他对新婚妻子的看法——原以为会娶进一个千金范例,没想到小娘子的个性倒意外的随和。 他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没想到她更早。 他是鸡鸣即起,她则是鸡未鸣就起。 每日清晨,笑意晏晏的服侍他梳洗,轻手轻脚下床更衣,从来不曾吵醒他,衣服鞋袜当然也不劳他费心。 上官武玥是被服侍惯了,但第一天早上看到她亲自端了洗脸水跟布巾,还是有点惊讶。 “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老……”意识到自己即将脱口而出老爷夫人,花开连忙改口,“娘跟我说,侍奉丈夫是妻子的责任。” 狐疑的看着放在架上的描花大瓷盆,“妳抬上来的?” “是啊。” “一个人?” “是啊。”小娘子脸上出现疑惑的神情,“怎么了?我问了王嫂,她说你以前洗脸就用这么大的盆子,是我拿错了吗?” “不,没错。”他只是很意外而已。 那盆子比一般洗面盆大,虽然不至于抬不动,但要一路从小井端上二楼,势必要费一番力气。 她是千金之女,哪来那个力气? 不及多想,一条拧干的布巾已经递到他面前。 “夫君请用。” 布巾居然还是热的。 忍不住心下奇怪,又看了小娘子一眼,大概是感觉出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对着他笑了。 那笑容既单纯又可爱,上官武玥忍不住问她,“怎么不担心了?” 他记得昨天晚上,她感觉上非常担心,非常害怕,像只白兔一样,无辜又不知所措,还跟他行了大礼……但他现在完全感受不到那种气息。 感觉好像连人都不同了。 “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但我今早起来想了又想,担心也没用。”花开对他一笑,“反正都这样了,就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天的害怕与担忧其实是有很多原因——事出突然的代嫁,进新房后,张嬷嬷又一直耳提面命行周公之礼时的注意事项,及至掀了喜帕,看到他英气勃发的脸,脑袋中无法控制的想起张嬷嬷说的那些话,导致她完全静不下来,连看他眼睛都不敢。 睡了一觉醒来,她就觉得清醒多了。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往前划。 上官武玥觉得有点好笑,“顺其自然?” 多少人想娶何家绣坊的千金,多少人想嫁江南丝湖庄的独子,她居然将这一切解释成“反正都这样了”,然后以“那就顺其自然”做结论? “是啊,我今天早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情。”花开将他擦过的布巾放在水盆边缘,然后替他取过中褂,手脚利落的替他穿上,“以前去进香时,总觉得那些老和尚说『心中清明,顺其自然』是骗人的,到现在我才知道,顺其自然心中真的会清明欸,原来那些老和尚说的是真的。” 上官武玥又是一怔,老、老和尚? 应该说“师父”吧。 小手在他前面挥了挥,“你怎么了?” “没事。” “那这边坐吧,我帮你梳头。”小娘子取出盒子中的木梳,开始替他打理起头发,“我没梳过男子的头发,可能要比较久,你忍耐一下喔。” 上官武玥莞尔——居然叫他做“你”,明明应该称他为“夫君”的不是吗? 这个妻子跟他想的真的……有点……不太一样。 让他想想,那个媒婆是怎么说的—— “何芍药容貌天下无双。”唔,小娘子双眼圆润,双眉弯弯,桃色衣裳衬着白皙的小脸,虽然娇俏可人,但绝没有美到天下无双。 “金枝玉叶,掌珠般养大。”哪个金枝玉叶可以自己抬着一大盆水从外苑走上二楼? “博览群书,善词工诗。”一下是老和尚,一下又是你啊你的,别说博览群书、善词工诗,他怀疑她连《女诫》都没读完。 横看竖看,都觉得媒婆太过夸大。 但老实说,虽然出乎意料,但感觉不坏就是了。 他……有点喜欢。 一旬时间很快就过去,终于到了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时候。 张嬷嬷已经回何府去了,花开正在丫头的帮忙下,将长发绾髻,然后尽其可能的把长辈送的礼物都往上头放。 这是礼貌的表现,但奈何上官家的长辈太多,而她的头也就那么点大,在插上第四支簪子时,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头看起好像孔雀屁股一样,真的很盛放呢。 “少夫人,这支要插哪里?” 丫头小冬拿着一支据说是象征勤劳的金鸡簪子,花开隐约记得那疑似是上官大姐的礼物。 大姐是平辈,何况喜宴都过了十天,应该早回夫家去了,不插没关系。 奶奶跟姨奶奶是超级大长辈,她们送的金玉满堂对簪绝对要待在头上,姑姑在家地位高,也得留着。 现在只剩下一个位置,但眼前却还有三位婆婆送的......她实在不想得罪任何一位。 是说,上官家的规矩还真奇妙。 一般人家发簪是定情物,怎么在这里变成长辈给新嫁娘的见面礼?还有,别人家的丫头或嬷嬷都是可以一直陪着新嫁娘的,就只有他们家,只能陪个十天,真是有点不近人情。 不过现在不是管定情物或者人情的时候...... “小冬,重新插吧,一边三支。” “是,夫人。” 于是,当上官武玥忙完丝湖庄的生意,回到上官府的小院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大小簪子都在头发上,而且明显依照辈份顺序——虽然这样真的不好看,但却充份显示出她对长辈的敬重。 这点让他很高兴。 父亲过世得极早,留下大笔家产跟一屋子女人,除了要应付外边同行的竞争之外,几个远房的堂叔伯也藉口帮忙想染指丝湖庄的生意。 他记得父亲过世后的半年内,家里多了好多没见过面的亲戚,有的是一个人来,也有的离谱的举家入住,光是吃饭就得开上好几桌,五位上官夫人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将这些家产完整无缺的保管到他成年,姑姑更是因为这样至今云英未嫁。 今日他早早从染院回来,原本就是要提醒小娘子别遗漏任何一位长辈的心意,没想到他提点之前,她已经先做到了。 这样......很好。 表情不自觉温和起来,“好了吗、” “嗯。”花开对他一笑,“可我有点紧张欸。” “放心吧,她们都是好人。”顿了顿,又补上,“二娘很会跟大娘吵架,奶奶在的时候不敢,不过既然是一家人,迟早会遇到,装作没听见就好,如果吵得太凶,就让人请姑姑来,别惊动奶奶跟姨奶奶。” “知道了。” “还有,要多笑。” 要多笑,好,没问题。 花开努力的又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看起来好些,只是,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想,有钱人的规矩真的好多——拜天地后的十日内,新娘居然都只能待在小院里,一般人家根本不会这样,还好“小院”其实满大的,有小池凉亭,几株桃花,要不然光闷就会闷晕。 第十日早上丈夫会去祖祠上香,晚上则是一家人首次合桌吃饭,成亲那日有喜帕遮着不觉得,今天要正式见面,花开真是打从心里紧张起来,而这压力极大的饭局,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新十日的丈夫。 相处不过十天,但她大概了解上官武玥这个人了——他这一生好像为了上官家生存一样,为了上官家做这个,为了上官家做那个,他对她算不错,但那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纯粹基于一个丈夫的义务。 有时会对她笑,有时会有点小体贴。 虽然有时是出于真心,但花开知道,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不好意思冷落新婚妻子。 当然,除了她的丈夫,她最重要的角色还是江南丝湖庄的年轻庄主。 他得支撑着这个家,以及下面的数千个工人。 他每天都会去城西染院跟晒布厂,批进来的染色矿石跟染料植物,他也都会亲自验收,事情不少,总是天亮就出门,天黑才会回家。 就在走往大堂的途中,上官武玥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有个表妹现在住在这里,是我二娘的外甥女,几年前父母亡故,所以二娘将她接来住。” “那我该叫她什么?” “于秀儿,叫她秀儿就可以。” “秀儿多大了?” “十八。” “十八?”花开的声音难掩惊讶,“怎么还没有给她定亲?” 上官武玥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对着新婚妻子说,因为表妹喜欢我,所以迟迟不婚配吧。 顿了顿,采取了委婉的说法,“秀儿有意中人了。” 噢,有意中人,想到自家小姐跟汪大哥,花开连忙说:“那还是别勉强把她许给不喜欢的人,丈夫是天,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都是阴天了。” 上官武玥扬起眉,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都是阴天? 指的是...... 侧头看了看她,却发现她的小小的脸庞没有一丝忧伤的样子,明显不是在说自己,意外的,他居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虽然不是因爱结缡,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心里有别人。 “就像红豆汤跟杏仁汤一起放在我面前,每个人都说杏仁汤好、杏仁汤好,不准我喝红豆汤,要我一定得喝杏仁汤,然后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花开眯起眼睛,小爪子在空中做了一个麻花的手势,“最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喝红豆汤。” 上官武玥忍俊不住的笑了,这小孩儿的比喻怎么这么奇怪。 看着她有点忿忿的小脸,他忍不住逗她,“我是杏仁汤吗?” “你不是杏仁汤啦。” “总不可能是红豆汤吧。” “我们在这之前没见过面,怎么会是红豆汤。”花开完全没发现自己成了被捉弄的对象,认真的想了想,“你知道乌草汤吗?” 乌草汤?“没听过。” “你是乌草汤。” 时序入秋,庄子里的树已渐渐染黄,花开坐在凉亭里,吃着小果子,欣赏眼前景色。 错落的石壁前是小桥流水,清澈的潭子里还可见到颜色斑斓的鲤鱼,前几日她发现原来庄子里有梅园,等冬天到了,一定要去那里赏梅。 “少夫人,茶热好了。” “谢谢。” 是桂花龙井呢,真香。 嫁进上官家一个多月,花开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张嬷嬷会说:整个何府只有她能冒充小姐。 撇除年龄相近之外,她跟小姐贴身作伴多年,见识自然比一般丫头广——虽然不会画画,但也看得出好坏,小姐喜欢古玩美物,老在整理一样的东西,她自然也会培养出眼力,小姐的衣饰都是由她准备,对衣料的好坏一摸就知道,至于饮食茶点,通常是小姐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山珍海味,名茶细点,也完全难不倒她。 “少夫人,表小姐在那欸。”小冬悄悄跟她说,“穿着紫色衣服,在杏树那里,好像想过来,又好像只想站在那边瞪您。” 顺着小冬说的方向看过去,还真的是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表小姐于秀儿。 原本她听上官武玥说她因为有意中人所以不愿婚配时,还觉得有点同情她,在大堂吃完饭后,同情马上消失无踪。 表妹真的太不友善了。 都已经先出声叫“秀儿表妹”了,她居然装作没听到,装作没听到就算了,还“哼”的一声转过头去。 因为这一哼,当下原本热闹迎新人的大桌子突然有点尴尬了起来。 幸运的是长辈们对于她这个新媳妇都很满意,尤其当大家看到自己的礼物出现在她头上时,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地位最高的奶奶跟姨奶奶频频问她住得习惯吗?身边的丫头嬷嬷够不够用?花开为了怕自己露出马脚,也不敢多说话,问她什么,都是笑着规规矩矩的回答,除了奶奶第一次顺喊她“芍药”反应稍慢之外,其余应该都还好。 花开又看了看杏树下的于秀儿一眼,真是......她是要站在那边生根吗?怎么动都不动的。 奇怪的是就在她这样想之后,于秀儿真的朝她走来了。 虽然她之前没礼貌,现在又是脸色难看,但花开还是决定先跟她打了招呼。 老爷夫人有交待,她在丝湖庄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别人对何家绣坊的评价,所以她不能小家子气,给老爷夫人丢脸。 “秀儿表妹” “......” 果然,还是不肯叫她一声表嫂。 “坐吧,池子里的鲤鱼很可爱。” “我不是来看鲤鱼的。”于秀儿坐了下来,很快的瞪了小冬一眼,“不会给我倒茶吗?” 小冬一惊,花开一叹,伸手拿过干净的青瓷杯,亲自倒了茶,“是桂花龙井,今早刚送来的。” “奶奶送的?” “是啊。” 于秀儿“哼”了一声——她就知道。 奶奶喜欢这个新媳妇,所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了一份过来。 枉费她这么多年来对奶奶尽心尽力巴结奉承,但最终还是输在家民背景——何芍药要不是有对好父母,能这样轻松嫁给武玥表哥? 于秀儿站了起来,“别以为我表哥会喜欢你。” “我又没有以为他喜欢我。” 没想到这个千金小姐会说出这个答案,她呆了一下,继续攻击,“老实告诉你,如果你不是何家绣坊的小姐,表哥根本不会娶你。” 花开剥了个瓜子,“我知道。” “你......” 于秀儿瞪着她,半晌,终于又是“哼”的一声离开。 眼见那个紫色的人影消失在回廊后面,小冬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少夫人您好厉害,居然三两下就让表小姐闭嘴了,果然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花开有点傻眼,这什么跟 什么啊。 她都不知道于秀儿为什么好像又吞了火药似的气冲冲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冬会对她这样崇拜。 “不过表小姐也真是的,不敢对老夫人发火,就把气都撒在少夫人身上。” “秀儿为什么要对奶奶发火?” 、 “少夫人您不知道吗?家里就老夫人喝桂花龙井啊,表小姐喜欢少爷,多年来都对老夫人巴结着,可老夫人也没送茶给她过,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小冬看了看凉亭四周,确定没人后,很快的八卦起来,“表小姐厉害着呢,讨好少爷,讨好老夫人,还要讨好少爷的亲娘三夫人,可是谁让她是普通农家的女儿,老夫人这么势利,不可能让少爷娶她啦。” 花开瞪大眼睛,真是......好八卦。 但是总算也解除了她心里的疑惑,原来于秀儿喜欢上官武玥,难怪她对自己没好脸色。 不过......小冬说于秀儿是农家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奶奶这么势利,二夫人出身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二夫人原本是染丝女工,后来被老爷看上收房,可进府后老跟大夫人吵架,又加上没生孩子,老爷看着心烦,就不太去她的院子了,因为失了宠,当然也帮不上娘家什么忙,弟弟还是在乡下种菜。几年前他们意外过逝,来依亲的表小姐虽然说自己喜欢少爷,但大家都在说,表小姐只是想当有钱人家的少奶奶。” 小冬压低声音,“两年前,老夫人想把表小姐许给管家的儿子永齐,表小姐死活不肯,老夫人也有些生气,后来就没再提过婚事,其实表小姐真的很傻,少爷不可能娶她的,至于其他名门公子,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夫人的外甥女,但少爷却是三夫人所生,两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谁家的有钱公子会娶这个相貌普通的农家女儿?身份太悬殊不会幸福啦。” 第三章 嗑登。 听到开门的声音,正在拨弄算盘的永齐抬起头,见到来人,笑着站了起来,“新郎官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再不出来,我怕我会闷出病来。” 上官武玥大步流星的跨入。 永齐是管家永伯的儿子,也是他的左右手,两人可说是一起长大,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是朋友。 上官武玥能说话的人不多,永齐是其中之一。 “今天天高气爽,我们去游湖吧。” “也好。”永齐阖起帐本,“你十余日未来,这些帐我看得头大,原本就想等你回来后告假一天去骑马散心,现在虽然山头去不成,但游湖也不错。阿忠,你去叫王伯准备一下,少爷要游湖,阿义,你去采芳酒楼请咏诗姑娘过来唱曲,然后去司马府问问两位少爷有没有空。” 吩咐完,两人一起踏出小楼。 从晒布厂的外围走过,上千竹竿上晾着一块一块染好色的布料,红色黄色的迎风朝阳,极是壮观。 各种色块中,隐约可见工人在其中穿梭。 再几个月就要过冬,依照旧俗,无论贫富都会裁件新衣服过年,各式布匹需求大增,也因此,秋日就成了赶工的时日,也多亏老天爷赏饭,春日多雨,夏季湿热,夏末到秋末最适合晒布,既快速又干爽,要是太阳大些,当天就可以套第二次颜色。 大致看了一下,两人旋即朝马房走去。 “这十几日没什么事吧?”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永齐笑,“没什么事吧?” 上官武玥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上官家已经二十三年没有再添人口了,多了个新娘子,能不能融入这个三代大家庭是很大的问题。 何芍药比他预期的好很多。 虽然不若传言中美丽、博学,但总笑脸迎人。 “她说话有时有些古怪,其他的倒还好。” “古怪?口音吗?” “不是,有点小孩子心性罢了。”他想起那个杏仁汤红豆汤,还有什么乌草汤的比喻,俊脸上透出一些笑意,“诗词不会半句,连字也写得奇差无比,力气倒是大得很,几个大丫头来说,少夫人这几天能出小院后,天天跑去池塘喂鲤鱼,下午还会去梅园跟两只刚出生的崽鹿玩。” 永齐听了哈哈大笑,“听起来挺可爱的。” “所以我说她是小孩心性。” 不过这些事不能让长辈知道,不然会觉得这个小娘子不够庄重。 原本叫几个大丫头留意,是怕她无聊,才要她们随时看着看看有什么需要,没想到居然收到这个报告,他已经吩咐下去,少夫人喂鲤鱼、跟崽鹿玩的事情,不准上报,一旦发现谁多嘴,立刻赶出去。 “其实这样也不错,总比孙成好,以为是娶娘子,结果却像请了仙女回来供一样,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县令大人的掌珠,原想攀关系做好事,结果更受罪,他现在对古玩生意事必躬亲,只为了拖延时间回家。”永齐笑停后,突然想到,“对了,秀儿还好吗?” “她也没什么好不好,就是那个样子。” 永齐点点头,“也是。” 他还记得秀儿刚到上官府里那日,十岁的小女孩,带了小小的包袱跟一封信,满脸风尘仆仆的疲惫。 上官家虽然不差多一个人吃饭,但是,二夫人无所出,又因为出身寒微得不到老夫人的喜爱,在丝湖庄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地,所以当时竟然没人对秀儿说“那你就留下来吧。” 雕梁画栋的华丽厅堂,一片不欢迎的静默,秀儿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后来,是当时才十五岁的武玥开口,“帮表小姐安排房间。” 一句话,让秀儿得以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秀儿很聪明,很快知道,豪门深院,只有当家才有说话的权力,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武玥从刚开始的感激之情,慢慢变成誓在必得之势。 两年前,老夫人作三想把秀儿许给他,已经跟婉儿互定终身的他正想推辞,秀儿却已先大声嚷嚷起来,说什么除非表哥,否则不嫁,老夫人大概是气着了,不再提许婚的事情,一路蹉跎,秀儿转眼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年纪,十八。 “武玥,其实你可以考虑收秀儿做小,虽然她有点小鼻子小眼睛,但至少这几年也替你孝顺了两位老夫人。” “目前不考虑。” “怎么?你不是也挺感激她的吗?” “你看,爷爷娶了两房,爷爷在世的时候,两房奶奶整日争宠,爹爹娶了三房,也是闹个没完,我可不想每次忙完生意回到家,两、三个女人围上来互相指责对方不是。” “我以为艳福会吸引你。” “那可不叫艳福。”上官武玥笑,“如果何芍药无所出,或者生不出儿子,到时再说,不过那至少也是三、五年后。” “那秀儿不是很可怜。” “秀儿不会可怜,因为我若要纳妾,绝不会收她。” 那日第一次合桌吃饭,秀儿对芍药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一个表小姐都无礼至此,他实在很难想象,一旦收房,她会怎么跟芍药吵。 从小看爷爷跟爹爹的妻妾吵吵闹闹,也真够累的。 前几年奶奶一直要他先纳几房小妾,好先给上官家开枝散业时,他只想到咏诗,不过咏诗是唱曲的姑娘,一起饮酒猜令可以,但要收房,奶奶肯定不愿意,何况自己对咏诗充其量也只是欣赏。 觉得她待人温和,落落大方,但还不到喜欢的地步。 齐人之福不好享,因为对他来说,清闲,比艳福更重要。 妻子,一个就够了。 成亲并没有改变上官武玥多少--依然鸡鸣即起,让小娘子服侍他梳洗穿衣,然后两人在小院里一起吃早餐。 接着,他会到城西的染院巡视,顺便看一下素丝麻等布材的质料如何,然后看染草染石的价格,更动货源。 每两日下午看一次帐本。 剩下的时间,他不是跟来访的友人对弈小酌,要不就是牵了马在城西的山头跑,偶尔也会去酒楼听小曲,每每到了晚餐时间才会回到府中。 他对小娘子很满意。 她虽然有些古怪,也不是很大家闰秀,但是性子平和,也能随遇而安,她从不吵着要他陪,不会吵着要他买东西,成亲几个月,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想买两对小白免。 这不难,隔日他便派人去市集买了两对小白免回来。 小娘子喜极了,搂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蹭了半晌,亲手在小院里给白免做了窝,还给他们起了名字。 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一个叫花开,一个叫富贵,说合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花开富贵。 四只白兔是姊妹,各差一岁,从小相亲相爱,将来也要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 上官武玥见她那么高兴,实在也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四只免子都是公的,他们可以被假设为四兄弟,但不会是四姊妹。 几个丫头都说,少夫人虽然孩子心性,但待下人却是很好,从不大声说话,总是客客气气。 娘亲常常来,有时拉着她一说就是整个下午,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她从不会不耐烦,对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表小姐来挑兴,她也当做没听到。 她在江南丝湖庄很能自得其乐。 喂鲤鱼,看小鹿,负责照顾花草的下人说,天气好时,少夫人常来花园赏花,或者带着绷子,在凉亭刺绣。 何式绣法之精致,天下有名。 一个绷子,几围丝线,她可以绣出金鲤、翠鸟,甚至大宅里的假山水,都可以被她留在绷子里。 她先前给他做了鸳鸯戏水的新荷包,他没用,就放在抽屉里,她也没生气,说你不喜欢带荷包,那我给你绣披风吧,等冬天来了,总会用到,然后就看她把小圆绷换成架子,开始勾图。 若是天气不好,她就在房间练字--小娘子的书法,散漫无章,毫无美感可言,至于错字之多,更是不在话下,连写个“绸”都会少一点,一望就知没有好好学习过。 看她几乎天天都写,似乎真的很有心,所以曾经问她要不要请个女先生来教,小娘子的回答是不用,说是自己慢慢学就好了,就算一开始会错,多写几次总会对的,万一请人来教,那女先生口风又不紧的话,怕话传出去,丢上官家的脸,也丢何家的脸。 能以家族为重,不愧是名门之女。 上官武玥对这个小妻子满意极了。 时光,匆匆而过。 腊月,丝湖庄已经扑上一层薄薄的雪,庄子里上上下下,开始有种准备年节的气氛。 长辈们能忙的事情不多,过年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大事,也因此,那日大寒过后,上官武玥一等事歇,便从城西的染院回府。 先跟奶奶还有娘请安完,回到小院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小娘子没在书房里写字,那一窝吉祥如意、花开富贵乖乖的待在小厅的角落里。 上官武玥微觉得奇怪,下着雪,她会跑到哪里去? 正想叫人去找,一眼瞥见小冬走了进来。 “少夫人呢?” “在睡呢。” “午时才刚没多久,怎么就在睡,是不是受寒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少夫人没说不舒服,就只是爱困,每日下午得睡足一个时辰,而且总要叫好几次才会醒。” 他微蹙起眉,“以前就这样吗?” 小冬想了想,“刚来的时候不是的,中秋过后少夫人就特别容易疲倦,腊月后睡得更多。” 刚开始不是这样…… 该不会是…… “少夫人中秋过后还有什么不同?”上官武玥极力压抑心中的期盼,“睡得多,吃饭方面呢?吃得多吗?” “刚来时不太吃甜食,点心盒子从来不怎么动的,可后来好像开始喜欢,现在则不太吃午饭,但果糕甜饼都会用完。” 他深吸了一口气,“去请大夫来。” 小冬一惊,少夫人生病了吗?想问,可少爷的脸色好古怪,好像很开心,但又不想让人家看出他很开心…… “还发什么呆,快去。” “是、是。” 小冬慌慌张张的走了。 上官武玥进入内室,床边放着几个暖石,大红色的鸳鸯绣被明显隆起。 小娘子侧着身,睡得很熟。 应该是有了吧……如果有了就太好了…… 替她拢了拢了被角,看着她小小的脸庞,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仔细看过她,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耳朵…… 不知道看了多久,小冬带着大夫回来了。 上官武玥连忙起身,命小冬离开后才说:“大夫,我夫人这几日嗜睡易倦,下人说饮食也改变了不少。” “老朽先替夫人把把脉。” 搭脉后,大夫闭上眼睛,细听了一会,睁开眼睛微笑道:“恭喜少爷,是喜脉。“ 上官武玥大喜,“真是喜脉?“ “阴博阳别,谓之有子。“ 他一直以为传宗接代是他的义务,但现在内心的感觉却不是单纯的高兴,好像,还有一点激动。 喜脉,真的是喜脉! 他要当爹了呢。 床上熟睡的小孩儿肚子里有他的小小孩儿。 不知道是男是女…… 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没关系,一样是他的骨肉,他一定会很疼爱的,该取什么名字好…… 看着妻子的小脸,内心有种暖意逐渐涌现,柔软的,慢慢的,在四肢百骸蔓延,成亲快半年了,但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有了“成家“的感觉。 “你有喜了知道吗?” 刚睡醒的小娘子一脸愕然,“有……有喜?” “孩子,宝宝,上官家的后代。”上官武玥好笑的看着她的反应,“你自己都没发现?” “我……我不知道……”天,天哪,有有有有有喜?“我以为是天气冷了,所以容易累……” 这样想来,她的天癸已经数月未至…… 他笑,“你这个傻丫头。” 虽然意外,但花开还是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简直是极好,“你很开心?” “当然。”他笑着反问她,“你呢?” “我……” 她要有孩子了呢。 夫君并不是她的,但孩子是。 她的骨肉,她的血脉。 跟姐妹们失散多年,她始终是一个人,虽然告诉自己,有天一定会再见面,但其实心知肚明,天下之在,要见面谈何容易,有时甚至会觉得,爹娘过世,姐妹分离,也许这一生一世,也就是自己一个人了。 可是现在…… 花开将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腹部上--这里,有她的孩子。 是她的。 不再是一个人了…… 直到被人拥入怀里,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说别哭,花开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呜……” 搂着怀中的笨小孩儿,上官武玥轻轻笑了。 这是第一次,他打从内心觉得他们是夫妻,甚至觉得,这是成亲之后,他们最亲密的一刻。 因为共同的小生命而喜悦。 而这喜悦是如此巨大,他一年笑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今日下午来得多。 原来有了孩子的感觉,并不是他以为的“终于可以跟长辈交代”,比起交代,更合适的词汇是同喜。 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分享喜悦。 “别哭了,起来洗洗脸,该去吃晚饭了。”他轻声哄着她,“我们一起去跟奶奶还有娘报告这个好消息。” 小娘子抬起头,花着一张脸对他点头,“嗯。” 上官家今日的晚饭跟平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十菜两汤,依辈份入座,等奶奶入座拿筷后,就算开饭。 花开觉得有点紧张,小手不自觉的捏紧,上官武玥发现,悄悄从桌下伸过手,轻轻的拍了拍她。 “奶奶,我有事情跟您说。” 老夫人闻言,放下手中的筷子,笑说:“玥儿怎么啦?突然这么正经,奶奶可不习惯。” “奶奶会高兴的。”上官武玥在桌下轻轻握住花开的手,“娘子有喜了。” 老夫人先是一怔,立即大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敢这件事情捉弄奶奶。” 三夫人立刻起身冲到儿子旁边,“什么时候知道的?多大了?有没有让大夫来看过?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得让厨房多煮点补品才有力气生。” 姨奶奶插话,“哎哎,老天保佑,家里终于要有小娃儿了。” 大夫人、二夫人很快的说:“恭喜娘,要抱曾孙了。“ 一阵叽哩呱啦。 除了要当奶奶的三夫人之外,最高兴的就是老夫人了。 三代单传啊…… “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来人,掌灯,我要去祠堂上香。” 闻言,上官武玥连忙阻止,“奶奶,先吃饭吧,天黑了,外面还下雪。” “不行,我得赶紧去跟你爷爷还有你爹说这个好消息。”说完就要起身。 将近七旬的老太太依然十分硬朗,一副现在就要去祠堂,谁也无法阻止的样子。 又是一阵“奶奶不要”、“姐姐明天再去吧”、“大嫂别这么急、”“娘,不如我带二妹三妹过去就好了”……此起彼落的劝阻中,花开嫩嫩的声音也加入了,“奶奶,外面雪大,明天……再去吧。” 那小小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特别清楚,老夫人一怔,上官武玥乘机说:“奶奶,曾孙子让您明天再去呢。” 曾孙子? 好可爱的三个字。 老夫人顿了顿,对花开露出慈爱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骚乱,总算平息。 第四章 明明是怀孕,但花开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小猪。 本来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服侍上官武玥梳洗,现在因为怀了孩子,连这事都不用做了。 虽然说是他的心意,但诚实来讲,花开也有点做不来了——以前五更左右她都会自己醒,现在别说五更,就连鸡鸣都听不见,每天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直到小冬来唤人。 上官武玥早早自己出门了。 她每天睡饱吃,吃饱睡。 整个人懒洋洋的,不想看书,也不想习字,醒的时就在别院里逗逗兔子,或者趴在窗户上赏花。 已经是春天了,院里几株桃树都已经盛开,枝头桃花瓣瓣,花圃绿叶新新,颜色美极了。 下雨过后,衬着一片天蓝,颜色更令人舒服。 像画一样。 “少夫人,喝点甜汤吧。”小秋端了青花瓷盅上来,“陈嫂说刚蒸好的,请夫人趁热喝。” “好。” 三代单传,比起老夫人即将到来的七十大寿,少夫人怀孕显得更加重要多了。府里不但请来了有经验的老妈子专门给她煮东西,还请来几个医馆出身的丫头,给她松松手脚,快马加鞭使人到京城买了最好的狐裘披风跟暖手套,就怕她出门公着凉。 吃晚饭时,她前面总会摆上一碗特别煮好的汤。 公主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秀儿表妹依然不喜欢她,但奶奶跟婆婆却只要见到她就眉开眼笑。 肚子一天一天长大,每每沐浴更衣,都觉得很奇怪。 自从有孕后,上官武玥总喜欢摸摸她的肚子——说来也奇怪,自从这孩子出现后,他们夫妻好像成了真的夫妻一样。 以前,他们虽然行周公之礼,但他总是很早出门,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府,回到家不是去陪奶奶或娘赏月聊天,就是在书房看帐本看书,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谈。 花开当然会想跟他说说话,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吃他的喝他的,气就会矮一截,再想到他身上偶尔的女子香味,气又会再矮一截。 小冬说,少爷有个喜欢的姑娘,叫永诗。 听说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惜被亲戚夺了家产,母女俩流落在外,在酒楼唱曲为生。 少爷每隔几日就会去听她唱曲,天气好时还会带她一起游湖。 想来也是,他都二十五了,如果说府里没有小妾,外头也没有相好的姑娘,那不是显得很奇怪。 那香气,也的确总在睛日出现。 可自从她有孕后,那香气就没怎么出现,现在几乎已经不出现了。 他现在几乎每天晚饭都公在府里吃。 随着她肚子愈来愈大,他留在家中的时间也愈长,有时候甚至中午就回来,总会先到房间问问她今日吃得怎么样,有没有感觉不舒服,然后才去书房。 天气睛朗时,他会把她用狐裘裹紧,去梅园赏梅,跟她说一些小时在梅园玩的趣事。 花开最喜欢睡前,他将手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然后自言自语。 总是高高在上的他,那时会变得十分温柔。 花开觉得,他们之间终于有种叫做感情的东西。 也说还不是很多,也许还比不上他跟永诗姑娘之间,但至少不再是空白,她要的不多,只希望她在他心理不再只是个为了壮大生意而娶进门的娘子,而是一个可以彼此扶持的妻子。 江南丝湖壮的书房内,上官武玥正跟永齐讨论扩大染院的事情,丫头来报说,大夫人来了。 话才说完,雍容的大娘就在两个丫头陪伴下,踏入了书房。 “大娘。” “大夫人。” 上官武玥站了起来,“大娘请坐。” 大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微觉意外,“永齐也在?” “他来跟我说一些事情,正在走了。”说完,拿起散放在桌上的几块色布,交到永齐手里,“这件事情我还要考虑一下。你别对别人说起,先走吧。” “好。” 永齐离开后,上官武玥坐到大夫人身边,“大娘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大夫人挥挥手,几个丫头很识趣的都下去了。 “你姐姐写了信来。” “哪位姐姐?” “玫儿。”大夫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你看看吧。” 上官老爷娶了三房,大夫人连生了三个女儿,二夫人无所出,三夫人就是他亲娘,只生了一个儿子。 三个姐姐都是嫁给家豪人家,但多年下来,二姐夫家时财产翻倍,三姐夫却因为不善经商,银子赔的赔,土地卖的卖,日子并不是太好过。 去年他成亲时,三位姐姐跟姐夫都有回来吃喜酒,当时他的三姐一直希望他能给姐夫的生意投入点钱,或者,干脆两家一起做生意,说,夫家历代经营造船河运,人脉极广,弟弟你又聪明得紧,一起合作,一定可以赚大钱的。 不过他没答应,没想到这次居然把脑筋动到大娘身上。 很快的看完信,大概跟他想的差不多。 上官武玥将信放回,“大娘希望我怎么帮姐姐?” 大夫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一怔后,想了又想,“玫儿提过,想做马匹生意,但缺一笔本钱。” “姐姐需要多少?” “五千两。” “好。”上官武玥想都不想就答应,“明日我就让人送钱过去。” 虽然知道这五千两拿出去无异是投在水里,但大娘都亲自来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她是长辈。 三姐夫日子愈来愈不好过,丝湖壮的生意却愈做愈大,想当然耳,玫姐姐一定会向家中求援。 这笔钱是绝对要花的,迟早问题而已。 “月儿,这事……” “大娘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 大夫人点点头——这三女媚,是她娘家介绍的,现在跟家里拿钱做生意,话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那大娘走了,你忙完事情就早点歇息吧。” “月儿知道,大娘慢走。” 大娘走后,上官武玥命人叫来帐房,吩咐他明天一早送五千两银票到三小姐处,不许有人知道。 如果消息传出,立刻赶他出府。 帐房先生大气敢不敢喘,连忙说:“是,是,我亲自去送,绝地不会让人知道。” 忙完,大概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正想着把信写完就回别院,不意却听到外堂有脚步声——今天晚上可真热闹,先是永齐,然后是大娘,接着会是谁? 进入眼帘的是臃肿的小娘子。 整个人圆滚滚的,走路鸭子般可爱。 上官武玥连忙起身,从小秋手中扶过她,“怎么还不睡?” “下雨了,我给你拿伞来。” “伞?” 别院到书房要走半炷香时间,小娘子挺着肚子走过来,就为了拿伞给他? 真傻,但又有点感动。 “下次让下人送过来就好了,你现在有孕,要多休息。” “我已经休息得够多了。”小娘子笑着从小冬手中的蓝子取出东西,然后挥手让丫头们出去。 “我看你餐上没什么吃,让厨房做了点鸡汤。” 看到她挺着肚子,笑语晏晏,不知怎么样的,他心情突然轻松了起来。 上官武玥是很难得轻松的——虽然他才二十五岁,不过责任很多。 他是唯一的儿子,唯的一孙子,上面有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还有他的亲娘,他得照顾她们生活无虞。 江南丝湖庄的当家,下面有工人上千,他得好好维持生意,才能让那上千家庭得以温饱。 三位已经出嫁的姐姐,都要这个弟弟给她们夫婿多一些援助,各有来信,也几乎都是索求帮忙。 至于一些奇奇怪怪的远亲,更是从来没断过。 别人看他年纪轻轻风光无限,但其实这样的生活是有点累的。 但在这个下着春雨的晚上,意外的,他有了一些小小的平静,以及最简单,最没有杂质的关心。 “两个月后就是奶奶七十大寿,你觉得我们送什么给奶奶?” 花开笑说:“奶奶什么也不缺,所以其实不用特别送什么,到时候,把几位姐姐姐夫请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这比送奶奶金山银山还好。” 上官武玥莞尔,“怎么讲话你老太婆似的。” “真的嘛,一家人吃顿饭,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又很理所当然,但其实,这真的是很值得感谢,原业大家都还健康,原来大家都还有联络,这样才能一起呢。”花开说:“有次奶奶来别院看我,说起好久没见二姐的方儿跟天儿,想念着呢?” “是吗?奶奶想方儿跟天儿,怎么不跟我说呢?” 丝湖庄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二姐夫一直对他颇想亲近,只要写信邀请,过来住半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你太忙了,奶奶说,不想你为了这种芝麻小事操心。 上官武玥怔了怔——从小到大,奶奶为了他,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别说只是想见见方儿跟天儿,再难的事情他也会想办法。 察觉他神色有异,花开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怎么了?” 他抬起头,原想说没事,可是就在瞬间,他想起眼前这小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虽然他党政军是不太了解真正的夫妻相处之道为何,但他知道,有事说没事绝对不是相处之道。 “你知道爹爹过世得很早吧。” “嗯。” “爹爹过世时,我才六、七岁,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丝湖庄的生意有多大,只知道我吃的很好,穿得很好,最喜欢从家里坐轿子去城西染院看爹爹,因为八人大轿很威风,染院里谁见到都是弯着腰,小少爷,小少爷的叫,过年时几个远房亲戚会来拜年,见到我也总是客气气的,小孩子不懂事,真以为自己了不起,直到爹爹过世,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花开静静的听着。 “爹爹刚下葬,堂爷爷就理所当然来了,带着两个儿子说要来帮忙,说好听是帮忙,其实老早就眼红丝湖庄了,堂爷爷辈份大,大媳妇又是官家小姐,奶奶不敢得罪他,当然也是说些客气话,堂爷爷对奶奶说:“你是女人家,我不跟你见识,标儿既然走得早,那我这个堂叔自然得帮他照顾着家里。”说完,就自已往院子里的客户去了。” “这人怎么对奶奶这么不礼貌。”小娘子忿忿的说:“根本就是无赖,应该报官赶他出去。”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小娘子困然跟他想的一样,生气了。 虽然她生气了,但却觉得有点高兴。 “这也就算了,没想到过几天,另一位堂爷也来了,说法完全一模一样,两个堂爷爷,六个远房堂叔伯,全部都想来“帮忙”,然后大娘的哥哥也来了,说什么自己其他的不会,但是算术写字还不错,可以管管帐。小时候不懂事,还高兴家里多了好多人,后来有次晚上看见奶奶跟娘两个抱着哭,我才清楚,原来奶奶跟娘不喜欢他们。” “然后呢?” “当我知道奶奶跟娘不喜欢他们后,这才发现,原来奶奶这些日子来吃不好,也睡不好,以前爹妈爹在时,她是不用管生意的,但为了我,她得开始管,不但要管,不得面面俱到,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独生儿子刚刚病逝,她却没时间伤心,做生意的要常常抛头露面,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时候这样子过了,有次我们一批染色用的黄丹在河上翻了,奶奶为了不缺色,跋山涉水的赶了几天马车,千求万求买来另一批石黄。” 花开一吸鼻子,“奶奶好伟大。” 布庄生意,朱砂、石黄、靛子、蓝草等等,都是不能或缺的染色料,任何一个颜色没有,都是麻烦。 何况是翻在水里。 那是连影子都没得找的,有时就算肯花银子,都未必有得买。 要养尊处犹的奶奶低声下气去求,一定很难受。 “那些人在庄子里住了好几年,每天光开饭就要好几桌,在庄子里吃喝也还罢了,那些远房堂兄们,常常去市集玩,看中什么就带走,留下款条让店家到上官府来取款,每个月光是这种闲钱就要花上一百多两,后来有一次一个党兄弟习了一个价值三百多两的玉马之后,奶奶就让人去告诉各个店家,上官家不认款条,以后买东西要跟各位上官少爷当面收钱。 “为了这事,那个党兄不跟奶奶发了一顿脾气,直到我十二岁开始跟着奶奶去城西染院,开始学着记帐,其中一个堂爷爷才带着四个儿子离开,我十六岁时,家里才真正清静下来。” 上官武玥顿了顿,“奶奶为我牺牲很多,不要说只是想见见方儿跟天儿,再难的事情我都会帮他达成。” 说完,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人说——也或许是找不到人说,但总之,今天他说出口了。 没他想像中的难。 甚至,比他以为的简单。 他伸手拉过站着的她,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宝宝的拳打脚踢总让他觉得很高兴。 花开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发,一下,一下。 “因为是奶奶好不容易保住的,所以你才总是这么没日没夜的忙啊。” “要努力啊,不然上官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会没饭吃的。”上官武玥半开玩笑的说:“人生的际遇很难说,有时候一转眼,就什么都没了。” “我很会抓鱼喔。”她突然说。 “抓鱼?” “如果以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可以捕鱼为生,只要竹筏跟网子,我一天可以捕二十几条,整批拿去酒楼卖。” 他抬头看着她的小脸,“你是讲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又将耳朵贴回她的肚皮,没去问刀子为什么会捕鱼,只觉得这小娘子傻气的可爱。 好时,她跟他在一起,不好时,她也跟他在一起。 “唉,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孩子的胎动真的太有趣了,他总忍不住去猜,这是小手,还是小脚。 “奶奶的大寿礼物啊。” “喔。”说来听听。 “你只要把我安排坐在奶奶旁边,奶奶就会一路笑得合不拢嘴了。” 上官武玥笑了出来,也是。 以前全天下,奶奶最疼的是他,但自从小娘子有孕,奶奶重心明显转移,未出生的小孩儿已经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这个第二位,他,让得心甘情愿。 两个月后。 上官武玥刚躺下去没多久,半睡半醒的突然觉得有人推他。 他本来就是一唤即起的人,这一推,自然醒了。 侧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小娘子,烛火已经灭了,看不太清楚好的表情,但却听见她气息有点乱。 “我……我好像快生了……” 他一下醒过来,“快生了?” 他记得大夫说端午前后才会生,可现在才立夏过后没几天。 “有点疼……” 伸手一摸,她额上是一层薄薄的汗。 “你躺着,别动。” 说完,连忙下床,先点了烛火,旋即唤人,“来人,快点。”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是,少爷。” “快去把王婶请来。” 很快的,王婶来了,看了看,确定是要生了。 于是,他被请出房间,房内加点了几盏烛火,廊外灯笼挂起,丫头们赶忙着准备热水毛巾。 他则呆呆的站在走廊里,听着匆忙的人声,竟开始觉得紧张。 手中微微有些汗意。 房内开始咕疼了。 “你们几个丫头别光站在那里。”王婶的声音,帮少夫人擦擦汗。” 半日,小娘子突然哭了出来。 热水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换,房里的声音从刚刚开台的清脆,变成无力,后来几乎听不见,只偶尔传来呜呜的声音。 那小猫般的哀鸣让他生闰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太久了。 怎么会这么久? 不想去想那些不好的念头,只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小娘子会生出个健康的孩子,没事的,第一胎总是会比较花时间…… 终于顺天色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房内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 房间门找开了,王婶抱着用布巾包裹的小婴儿出来,笑容满面的说:“恭喜少爷,是小公子。” 上官武玥颤着手接过孩子。 好丑,不过又好可爱。 小小的孩子还看不出像谁,可是,是他的孩子。 “去通知老夫人跟三夫人,说少夫人已经生了,是小公子。” “是。” 抱着孩子走到床边,生了一整夜的小娘子发际尽湿,一脸疲惫,双眼显得有点无神,呆呆的看着帐子。 他将孩子放在她旁边,“是儿子。” 嘤嘤的声音终于让花开回过神,侧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看他,又看看儿子,摸摸儿子的小脸,笑了笑,一眨眼,眼泪流了下来。 第五章 “来,笑一个,哎哎,好乖。”老夫人兴致勃勃的逗弄着怀里的曾孙儿,“玥儿的娘,你看看,是不是跟玥儿刚出世时一模一样。” 三夫人喜孜孜的回答,“看起来是一样呢。” “一样的,你看这个鼻子,还有眼睛,真的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早上天才刚亮,才正预备要起床,外面就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急急禀告,“少夫人生了,是小公子!” 真是老天保佑。 匆匆穿好外服,在丫头的搀扶下就往别院来。 花园前正好遇到玥儿的娘,两人一般匆忙,一般喜悦,显然都是得知了同一个好消息。 三夫人喜气洋洋,老夫人更是一马当先,很快的上了二楼,抢先抱起宝贝曾孙,左看右看,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看到婴儿的小拳头,老夫人更开心了,“你看看,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刚把手放进布巾,马上又会伸出来。” “是啊,玥儿是腊月出生的,老爱伸手伸脚,那时整天得有人在旁边看着,就怕一不小心会着凉。”三夫人望了一下,忍不住说:“娘,让我也抱抱吧。” “你看我都高兴得糊涂了,你也抱抱。” 把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三媳妇后,老夫人转头看着还躺在床上的花开,慈祥的说:“孩子,辛苦了。” “奶奶,我不会辛苦。”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转头,“玥儿,你跟你娘去旁边的房间,奶奶有话要单独跟孙媳妇儿说。” 上官武玥扶起还抱着孩子的母亲,笑说:“奶奶要说什么,我居然不能听?” 说是这样说,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待房门被关上后,老夫人才转头看着花开。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表情慈爱,“玥儿对你好吗?” 花开有点疑惑,这,是要怎么回答才好。 小时候,她以为所有的夫妻都是像爹娘一样,虽然贫穷,却互敬互爱,娘虽然偶尔会跟爹吵架,但总是很快和好,她们四个孩子也看得出来,爹真的很喜欢娘,不但让着她,也从没嫌弃她不会生儿子。 可后来被卖进何府,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每对夫妻都恩恩爱爱。 张嬷嬷跟丈夫见了面就吵,孙大哥跟孙大嫂也是见了面就吵,孙二哥跟二嫂感情好,但二嫂却不得婆婆喜欢。 老爷跟夫人虽感情甚笃,但其实他们下面的人都知道老爷在外边金屋藏娇,而且是娇娇相连到天边,只是夫人娘家财大势大,瞒着没给夫人知道罢了。 奶奶现在问夫君对她好不好…… 不像爹对娘那样好,但比起刚成亲时已经好太多了。 于是,花开慎重的点了点头,“好。” “你生了儿子,奶奶就放心了。”老夫人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手,“算算你嫁过来也一年了,就算没人说,你也大概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形,我们家从太爷算起,是三代单传了,奶奶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求的也是希望上官家开枝散叶,多子多孙,你能生个儿子,奶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奶奶别这么说,我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的,除了给上官家延了血脉,你也帮奶奶解决了一个问题。” 花开不解,“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是说生儿子这件事。”老夫人笑了笑,“秀儿十岁来到府里,三年前我要帮她婚配,可她不肯,想嫁给玥儿,秀儿这孩子服侍我服侍得很周到,不过心眼太深了,我不太喜欢,当时她说除非给玥儿当妻子,不然不肯嫁,我心想,我们玥儿怎么就得娶你了呢,不肯婚配也就算了,好歹我也是问过你。” 她顿了顿,“不过现在算来,她都十九了,要婚配恐怕也不容易,前些日子永婶来跟我说,外边人在传我们刻薄这位表小姐,真是,唉,我就怕你没生儿子,她又缠着她姨妈来跟我提什么不做妻,那么做妾吧之类的话。” 花开睁大眼睛,“秀儿表妹……妾……” 老夫人笑着说:“我第一次听到时比你还惊讶。” 她还不知道二媳妇跟秀儿想做什么吗? 二媳妇没生孩子,人单势薄的,吵不过别人,也争不过别人,可如果外甥女当上少夫人那可就不同了,大媳妇虽然生了三个女儿,但都远嫁在外,怎么也比不上府中有个能照应的人。 她只是没想到给玥儿婚配了,何家千金也娶进门了,二媳妇跟秀儿还没死心,巴望着人家生不出儿子,好收房当妾。 只要生了儿子,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她不尊敬。 “你二娘不聪明,秀儿也是没想清楚,老在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上打转,她们说得不累我都听累了。”老夫人笑道:“不过现在上官家既然已经有后,她们可就没话说了。” 老夫人走后,上官武玥抱着孩子进来,花开连忙伸手接过,宝贝的搂在怀中只怕孩子稍有不舒适。 宝宝睡得很熟。 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原来他小时候是长这样的呀。 想到他也曾经有这么小的时候,感觉就好微妙。 上官武玥坐到床边,替她拢了拢头发,“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奶奶说谢谢我生了儿子。” “然后呢?” “然后问你对我好不好。” 他笑了出来,“怎么回答?” “我说好。” “马上?” “没有马上。”花开诚实的说:“我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出来的。” 上官武玥笑了笑,倒也没怎么生气--细想过后能说他对她好,其实也真不容易了。 成亲一年了,他没主动送过她任何东西,也没带她出府走走。 连当初要求他买四只白兔,他为了怕白兔繁衍,特别挑了四只都是公的,就是怕兔满为患,有时看她一脸自言自语说兔子怎么都没生,总觉得内心颇有愧。 而对她亲近,也是在知道她怀孕之后。 原本年节时应该去何家绣坊拜访,但因为当时小娘子倦得厉害,刚好又有几位贵客从京城过来,他得亲自接待,也就顺势没过去了,只亲手写了封信给岳父岳母说明这件事情,并且命人奉上新年贺礼,这样就算过年。 想来是很潦草的。 听到她跟奶奶回答说他对她好,更觉得有些亏欠。 看着妻子轻轻蹭着儿子的小脸颊,上官武玥问道:“我写信请岳父岳母来看你吧。” 小娘子一脸茫然,“岳父岳母?” 爹,跟娘? 不对,他说的是何家的老爷跟夫人…… 她……她是何芍药。 她不是金花开,她是何芍药。 “怎么,很久没见到爹娘,高兴得傻了?”上官武玥显然误会了,笑说:“我这就去写信。” 花开连忙出声,“不要。” “你不想见他们?” “想……可是不要。” 她很想念老爷夫人,也很想知道小姐到底找到了没,可是,她要怎么见他们? 当时天真的以为,可以帮到何家,所以就嫁了,等把小姐劝回来,把少夫人正位还给小姐就好了。 她想回莘集村。 虽然离乡时她还年幼,但大致的方向还是记得的。 花开一直想,到时候把家里收拾干净,就住下来,养些小鸡小鸭,出筏捕鱼,只要吉祥、如意跟宝贵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这里的,姐妹可望团圆。 可是她忘了,她来江南丝湖庄不是当丫头,是当少夫人。 既然是夫妻,就会圆房。 既然圆房,就会有孩子。 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上官武玥真的对她好,她又不是木头人,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何府的时候,她几乎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小姐旁边,小姐对她很好,然而,那种好跟这种好,完全不一样,她喜欢跟小姐在园子里逗小猫玩,但更喜欢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在梅园散步,就算只是聊聊天气,她也很快乐。 现在要她将他让出来,她不想。 要当小妾,她……也不想。 花开就希望他们永远是两个人,他,跟她。 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就不是杏仁汤了。 是她的红豆汤。 她喜欢他,也依恋他了,两人之间有个孩子,一辈子再也斩不断,就算小姐此时站在她面前,她也舍不得把位置还给小姐了。 她不敢见老爷跟夫人。 因为当初拍胸脯保证的事情,现在怎么看都做不到…… “芍药。” 花开还是呆呆的,芍……药…… 是啊,她是芍药。 婚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叫的却不是她的名字。 花开望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别请我爹娘来”,哪个被宝贝长大的千金会说这种话?“可不可以别叫我芍药?”她本来就是何芍药啊。 看出她神色有异,上官武玥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小娘子摇了摇头,喜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伤感。 上官武玥突然想到,何家对这女儿似乎冷淡得过份。 怀孕时他命人去报喜,对方依俗送了不少东西,但是却迟迟没来探望,就连年后未归也没主动问起。 “你……不是何夫人亲生的吧?” 小娘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原来不是亲生的。 那么一切就可以理解了--他的娘子书没念过几本,写字错的又比对的多,琴棋书画没一样沾得到边,明显没好好学习过。 如果是亲生女儿,何夫人不会放任至此。 想到这里,对小娘子又多了一些怜惜,“亲娘呢?” 花开咬着下唇,不说话。 “连我也不能说吗?” 她抬起头,半晌才说:“不在了。” 不在了? 看小娘子一副要哭的样子,上官武玥也不忍心再问下去,无论如何,总也不是高兴的事情。 “别哭,我不问了。” “我是不是很麻烦?” “是很麻烦,可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是夫妻。”用袖子轻轻给她擦了下眼泪,“别哭了,儿子要笑你了,乖儿子,看,你娘在哭,这么大的人还哭,一定是给你教坏的。” 闻言,花开忍不住破涕为笑,“他这么小,哪里会教。” “我说会就会,我上官武玥的儿子,要多聪明就有多聪明。” 端午刚过,天气逐渐变热。 花开抱着刚刚满月的儿子坐在凉亭里,轻轻拍着他,脸上满是宝贝的神情。 小孩儿长得很快,不过刚满月,看起来跟出生时就很不一样了,不但力气大了,表情也变多了,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但醒着时老是眯着眼,嘟着嘴-- 奶奶跟娘第一次看到时,两人眉开眼笑的说:“对了、对了,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不太哭,但要是没人理他,嘴巴马上嘟起来。” 花开听了,当场就笑出来--原来现在这么能干的上官武玥,小时候是个一不高兴就会嘟嘴的小孩。 真是可爱。 孩子在给算命先生盘过八字后取名“上官繁盛”,当然就是希望他让上官家很繁盛。 据说这孩子命极好,旺家旺族,能旺的都会旺,整个家业又繁又盛。 也因为知道孩子的名字,后来她去查了书,才发现上官武玥的名字,玥,神珠也。 居然取了这种名字。 看着书上的解释,花开更体会到三代单传的压力,又武又神,可见期望有多大。 还好小繁盛只叫做繁盛。 “少夫人。”小冬悄声说:“表小姐哎。” 花开看到回廊边那一袭绿裙子,忍不住开始觉得压力大,“小冬,东西拿一拿,我们回别院。” “少夫人,好像来不及了耶,表小姐已经走过来了。” 花开一看,绿裙子真的开始移动了。 天啊,早知道今天就不出来了,真是--因为坐月子的关系,她在别院蹲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今日天气晴朗,所以带着小繁盛出来花园走走,没想到才坐下来没多久,天敌就来了。 于秀儿真的对她很不友善。 第一次吃饭,她不理她,后来在园子见到,又被说些什么“我表哥是看在何家的份上才娶你”之类的话。 往后的每一次晚餐,于秀儿当然也没正眼看过她。 生了小繁盛后,于秀儿跟二娘来过别院一次,虽然是说了些恭喜的话,但眼神太凌厉了,花开觉得不舒服。 现在真是要逃也来不及。 算了,怎么说她也是大嫂,何况她现在除了手抱小繁盛,后面还有小冬跟小夏,一共四人,不怕。 “秀儿表妹。” 秀儿依旧没有呼唤,直接在石桌的另一端坐下,“怎么连茶都没有,小冬?” 小冬一惊,“少夫人现在吃的东西都是嬷嬷煮的,我们只带了一盅在篮子里,没带茶出来。” “那我现在要了,你不会去拿吗?还是觉得只要服侍好你们少夫人就好,其他的都不用管了?” “是老夫人命我们要时时跟着少夫人的,如果随便离开,老夫人责骂下来,我们担不起。” “拿奶奶压我?”于秀儿冷冷看着小冬,“我等等就跟永伯说去。问问他怎么挑丫头的,好歹我也是表小姐,不过要杯茶喝,居然跟我说没有,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 “表小姐……” “小冬,别说了。”花开打断了她们,“去拿茶吧,快去。” 于秀儿看着小冬匆匆离开的的背影,忍不住哼了一声。 “表妹有什么事吗?” “我哪有什么事,园子这么大,我不能来吗?还是奶奶说了这园子以后归你,要进来得先知会一声?” 唉……“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于秀儿面无表情的说:“我是一般农家的女儿,怎么会知道千金小姐的想法。” 花开怔了怔,刚刚不是在说花园跟茶吗?怎么又扯到农家女儿跟千金小姐身上了? 等等,于秀儿发那个脾气,该不会因为是自卑吧? 因为自卑,所以敏感,容易动怒。 不想还不觉得,一旦这么想了,就益发感觉是这样没错。 “不管你受了什么气,那都不是我给你的,你心里也明白,进上官家这一年多,我没给你脸色看过,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花开站了起来,“你对我是没好话的,我不想两人大小声吓到繁盛,我要回别院了。” “何芍药你--” “你应该叫我表嫂。”花开纠正她。 “我才不要叫你表嫂。”就算她已经跟武玥表哥成亲,就算她已经生下孩子,她也绝对不要这样喊她,“人前我不会喊你,人后我就是连名带姓。” “随便你怎么喊好了,你要高兴,叫我表哥我也会答应你。”花开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都已经是你表嫂了,我们是一家人,应该好好相处。” 说完,她旋即离开,留下于秀儿一个人征征的在凉亭里。 一家人? 好奇怪的说法,但是,好像又是她一直追求的说法。 第六章 一入夏,竹湖便显得分外明媚。 尤其傍晚时分,日落斜阳,几艘船只静水上来回,岸边有渔船正在卸鱼获,既是清静,也是人间。 上官武玥特别喜欢这时候出来游湖。 有时候是三五好友再约几个唱曲姑娘,有时就他自己一个跟咏诗,更多时候,是带着几个重要的心腹在船上谈生意,总之,天抹微云,湖光山色,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阿义说,他以为少爷已经忘记有艘船停在竹湖边。”永宝笑着,“老实说,我还以为你转性,不爱游湖了。” “竹湖这么美,怎么可能不喜欢。”上官武玥笑笑,“只不过比起竹湖美景,我儿子更可爱。” 今年因为多了小繁盛,初为人父,每天都急着回家看儿子的小脸,直至仲夏了才第一次出来--虽然这孩子目前为止也只学会喝奶打呵欠,但这两项才艺已经获得奶奶跟娘的大力赞赏,偶尔发出点小声音,也马上可以让两老乐不可支。 “不过想想,已经一年多了吧。”永宝记得这船上次驶出来,大概是上官武玥婚后没多久,当时他还说要解闷,现在看他每次早早回府,何家千金倒真有几分办法。 上官武玥站在船头瞧了瞧,问:“怎么还不开船?” “不是在等咏诗姑娘吗?” “咏诗?我没让人请她。” 上官武玥微皱起眉,一定是阿义自作主张了。 这船一直是阿义在管,自从自己跟咏诗相识,每每游船总会约她作伴,所以这回大概是“体恤上意”,自己跑去。 永齐在同时间几乎也想到了,“还是我让人去告知咏诗姑娘,今天有其它人不方便?” “没关系,这样来来回回不方便,况且,也对咏诗不好意思。” 咏诗本是书香门第出身,很有些读书人的傲气--两、三年前,他曾经想过要收咏诗当妾,不过后来没成,一来是奶奶不喜欢,而且咏诗也没答应。 她说,在酒楼唱曲虽然辛苦,但至少见了他总是堂堂正正,一旦收为侍妾,只怕从此见了他要低头弯腰,洗脚穿衣,还得面对一大家子对她出身颇有微词的长辈,这样比起来,她宁愿在酒楼唱曲,两人当朋友就好。 上官武玥当时闻言大笑,怎么想都觉得其言甚有道理。 两人游船猜酒令,轻松自在,一旦咏诗进入深门宅院,即使锦衣玉食,只怕也是不快乐的。 跟她道了歉,此后便没再提这件事情。 两人只当朋友,见面了也总是愉快。 “少爷,咏诗姑娘来了。” 上官武玥一向当她是朋友,于是亲到船楼迎接。 咏诗摆了琴,见了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快上来吧。” 永齐站在上头,“咏诗姑娘,正在说你呢。” “怎么,说我坏话?” “岂敢、岂敢。” 说话间,三人已到船头,阿义立即命人松了岸上的绳索,没了牵束,船只很快荡了开,往湖心滑去。 空气中是湖水的气味,还有咏诗身上的香粉气息。 淡淡的,幽兰一般。 第一次见面,上官武玥就喜欢她身上的气味--一般唱曲或者奏琴的姑娘,身上香气总是过份浓郁,但咏诗却是恰到好处,增添女子气息,但又不至太过。 三人在小桌旁坐下,咏诗先举杯,“贺公子喜获麟儿。” “谢谢。” “老夫人肯定很高兴的。” “高兴得都快变成孩子了。”上官武玥放下酒杯,“每天早上念完经,就先去看孩子,晚饭后也得去看一次,虽然孩子现在连站都不会,不过奶奶已经开始帮他缝鞋子了。” 咏诗曾在庙中偶遇上官老夫人,一望就知这位老人家非常坚毅,也非常的固执。 她完全可以理解那样的女人是怎么撑起江南丝湖庄,当然,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她防人防得那样厉害。 “少夫人一举得男,公子一定松了口气吧?” 听她这么说,上官武玥似是心有所感的点了点头,“家里有几个特别挑选进来的丫头,奶奶好像无时无刻都想把她们塞到我房里,不过自从繁盛出生后,奶奶已经没再提过这事了。” “那表小姐还好吗?” “当然不好。”永齐忍不住插嘴,“秀儿大概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老夫人宁愿要个丫头做妾,就是不要她进上官家的门。” 咏诗轻轻一笑,“表小姐直肠子,没人跟她讲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上官武玥倒颇能体谅,“秀儿小时过得太苦了,刚进府里时,一些老妈子跟丫头还给过她脸色,脾气难免古怪些。” 当初收留秀儿其实是为了二娘,她在上官家待了一辈子,却没能生个孩子,年纪大了,也没个伴,更别说什么人可以讲些体己话。 秀儿是她的外甥女,喊她姨母,自然就有七分亲。 怎么也没想到秀儿会喜欢上他。 奶奶门户之见很深,自然是不可能让秀儿嫁给他当正室,至于当偏房,奶奶觉得宁愿娶无亲无依的丫头,也不要亲戚一堆。 见到上官武玥似乎有点头疼,咏诗善解人意的转移话题,“对了,听说有京城的大官找上丝湖庄要替王妃做嫁服?” 上官武玥果然笑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酒楼来来去去的人多,什么消息都能知道三分,不过再怎么样也只能知道三分,不如公子跟咏诗说一次吧。” 说起王妃的嫁服,上官武玥整个兴致都来了。 江南丝湖庄生意虽大,但做的都是江南一带的生意,江北乃至京城一带,知道的人并不多。 今年城西染院扩大了一半,新买了棉田跟桑田,也新招了五百个工人,他预计慢慢从江北上移,五年之内,要成为京城最大的布庄。 现在有个好机会。 刚刚弱冠的六王爷明年要娶宰相的三女为妃,府中的张管家跟上官老爷曾是友人,于是四个多月前派永齐去找张管家,附上了旧时张管家给上官老爷的信,盼张管家见在旧时情谊上,提携故人之子。 永齐说,张管家一见便泪如泉涌,立即答应帮忙说说,一个多月前消息传下来,六王爷与王妃的喜服由江南丝湖庄负责呈上。 皇室喜服第一次由江南的布庄制作,由此不多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恭喜公子,这下别说江北的布商,就算是平民老百姓也知道‘江南丝湖庄’这块牌子了。” “这多亏永齐,在京师盘了一个多月,前后打点到位,要不然怕没这样容易。” “咏诗敬永齐公子一杯。” 永齐连忙拿起杯子,“咏诗姑娘太客气了。” 就在咏诗侧头敬酒的时候,上官武玥突然见到她头上的簪子,淡紫色的珠花垂坠,很是雅致。 紫色的珍珠…… 小娘子不爱金银玉器,却对珍珠做的东西特别喜欢。 有次不知道怎么,还跟他说起小时候挖过一个大蚌,里面的珍珠足足有大人的拇指大。 以前他不明白何家千金怎么会跑去挖大蚌,当时也没上心,及至后来知道她非何夫人所生,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语跟不符合千金小姐的行径,都有了解释。 “咏诗,你这簪子是特别订制的?” “是田公子送的,怎么了?不好看吗?” “不,只是觉得式样不错,挺漂亮的。”上官武玥看了一下,“很素雅。” 咏诗只略微一想,就猜出他的意思,“想买给少夫人?” “你真聪明。” 永齐奇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官公子从来没有问过咏诗饰品衣裳哪里订制,最多,也就是说,今天很漂亮,至于咏诗戴什么簪子贴花,什么镯子坠链,公子从不曾留心过,今日会想问起,必定是想起了什么,上官公子刚添了小公子,又对少夫人很喜爱,那么会想到什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说完,侧过头对上官武玥清雅一笑,“我说的可正确?” “完全正确。” “这簪子我收下时有略微问过田公子,田公子说是刚从京城带回来的,总共带了二十余支,不过样式不太一样,还有些项链跟耳环,都搁在店里头卖。” 上官武玥立刻吩咐下人先划小船去办。 等回到庄子,下人来说,田家金银店的掌柜已经来了好一会儿。 带了几个小子,将店里最近刚进的珍珠首饰都带来,知道上官家有好些长辈,因此另外又带了些玉制品。 上官武玥给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还有自己的亲娘都挑了些东西,秀儿也给选了一份,最后是他小娘子的珍珠簪子。 “就先这些吧,银子明日我会请账房先生送过去,大掌柜辛苦了。” “是,谢谢上官少爷。” 一下子卖掉许多玉器跟各种金银首饰,田家掌柜开开心心的去了。 将簪子收在手里,上官武玥回到了别院。 房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小娘子侧卧在床上,唱着他没听过的小曲儿,一下一下的轻哄着儿子。 花开见他进来,对他笑了笑。 走到床边,儿子小嘴微张,看来已经睡着了。 “睡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吧。” “那还哄,让奶妈带去旁边小房睡就好了。” “舍不得嘛。”小娘子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每天看着他,都觉得好幸福,有时候就算他只是看我一眼,我也觉得很高兴。” 说完,花开轻手轻脚的下床,就像往常一样给夫婿取下外褂,不料却闻到一阵幽兰香气。 女子的香粉味。 以前偶尔会出现,但已经很久很久没闻到了,她还以为…… 他没回来吃晚饭是因为去找咏诗姑娘了吗? 这香味在他们刚成亲没多久后就出现了,当时虽然不舒服,但也只能告诉自己,男人嘛,别说找姑娘出游,就算三妻四妾也是很正常,何况,她又不是真正的何家千金……说是这样说,但内心其实是不愿意的。 他找姑娘出游不愿意,三妻四妾更不愿意。 察觉她的神色有异,上官武玥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 他端详着她的脸,“明明就有,快说。” “我……你……” 我?你? 她拿在手中的袍子,隐隐传出一阵香气,他当然知道那是咏诗惯用的香粉--所以她是因为他身上有女子的香气而不高兴吗? 虽然他并不认为跟咏诗出游有什么,不过既然小娘子不喜欢,他倒是不介意解释一下。 “不喜欢我身上的香气?” 小娘子咬着下唇,不吭声。 “一般女子用的是香膏,但我相熟的姑娘用的是香粉,有时风大点,就算不近身也会沾染,至于那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你放心吧,我跟她只是喝酒猜令,听她弹些曲子。” 原以为这样说小娘子一定就开心了,没想到她却小声问:“那……你喜欢那姑娘吗?” “挺喜欢。”看到小娘子暗淡下去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不过我现在更喜欢你。” 这话当然不尽详实。 他并没有真的去比较小娘子跟咏诗在他心中的喜欢程度,确切来说,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咏诗聪明,博闻多学,跟她可以说古道今,无所不谈。小娘子温和善良,对长辈孝顺,对下人体谅,面对他总是笑语嫣然,偶尔他事务繁忙深夜未睡,她总不忘给他送些点心到书房,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妻子。 刚成亲时,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渐渐有了几分喜爱。 也就因为这几分喜爱,他不介意哄哄她。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小娘子脸上马上绽开笑容,喜色难掩,“真的?” “真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更喜欢我的?” “你这问题倒是难倒我了。”上官武玥笑说:“我今天原本没有要请那姑娘来弹琴,不过下人自作聪明去请了,到后来上了船,我才发现原来很久没跟她一起游湖,你想得起我上次游湖是什么时候吗?” 花开摇了摇头。 “我也想不起来,不过,大概就那时候吧。” 几日后,上官武玥跟妻子说起,下个月可能要去北方一趟。 “怎么这么突然?” “你知道六王爷明年大婚的喜服是由庄子做的吧?” “知道。” “庄子里的红染是苏木提炼,不过去年苏木产地因为雨多,所以不管再怎么套色,颜色总是稍淡,当然一般人穿是很好了,不过要送入皇宫给太妃过目,恐怕不容易。” 花开急道:“那怎么办?” 之前她就是为了避免“戏弄朝庭命官”所以才嫁入上官家,如果上官家呈上的喜服不合太妃的意,而被认为是“戏弄太妃”,那可不是找个人上花轿就可以糊混过去的。 “所以才要去北方一趟。”小娘子明明白白的担忧,让他觉得颇温暖,“黄河边上有个小村,叫做莘集村,今年发现了很好的赭石,我看过样石了,颜色极好,挖出的人正待价而沽,我打算下个月跟永齐去一趟。” 花开听了眼睛一亮,莘集村?那、那不就是她的家乡吗? 如果他能带她去……她们姐妹离开时,隔壁的王伯王婶刚抱孙子,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不管有没有人,她都可以去问问看有没有吉祥、如意,还有富贵的消息。 或者,她可以留口信,若是姐妹回来寻访,请她们到江南丝湖庄找人…… 上官武玥看着小娘子一脸又惊又喜,神色不定,似乎是为了什么高兴得过了头,正想问她,没想到她却一下子拉住他的手。 “你……不是,夫君,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上官武玥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这句,饶是见多识广,还是微有惊讶,“你去那里做什么?你如果是闷坏了想出去走走,我们在竹山上有避暑小院,过几日我带你去那里住几天。” “不是,我……我想去莘集村。” “你去莘集村做--”他突然想起,她那几只小兔的兔窝不就叫莘集村吗? 没错,就是叫莘集村。 所以她不是想出去走走,而是真的要去那个地方。 “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我可以考虑一下。” “我……以前一个朋友住在莘集村。” “你从小生在何府,哪来的朋友?” “是府中的小丫环啦。”花开急着解释,就怕他不肯让她跟,“我自小跟她在一起,情如姐妹,可……可是她不是卖给府里的,是按月领工钱的,后来攒够钱,她便回乡了……我常常想起她……没一天忘记过她……总想着有一天要去找她,就算只说几句话也好……不然,留个口信也行……” 话未说完,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吉祥、如意还有富贵,不知道她们好不好?嫁人了吗?还是仍在哪里当丫头,主人家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想她?知不知道每晚每晚,她都会想起她们…… 看着她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话语哽咽,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上官武玥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好像也不行。 “莘集村说大不大,但要找人也不容易,她可有留名字?” 听出一丝希望,花开连忙点头,“有的,她叫……金花开,家里捕鱼为生,就住在河口边,那边上人家都是好几代的邻居,很容易打听。” “那好吧。” 小娘子马上破涕为笑,“谢谢夫君。” “平常都你啊你的,只有在这时候会叫我夫君。” 她一笑,“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跟奶奶还有娘说?” “王爷有几个亲信正往岭南去办事,带了太妃的口信来,会在府上住几日,等接待了他,我们才会起程。” 花开点点头,内心却有点纳闷--这些京城大官的左右手怎么老往江南跑,她记得以前在何府的时候,老爷也是常常接待一些贵客,每个人头衔都好大,每回总是一大群人来,在府上吃吃喝喝一阵才走。 “不过得先告诉你,去那边谈完生意,就要回江南,前后只能待几日,没办法停留太久。” “嗯,我知道。” “还有,路程遥远,繁盛就留给娘照顾。” “不、不能带着他吗?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当然不行,来回得一、两个月,还不见得每宿都有客栈,有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得睡在马车上,白日车程颠簸,晚上更深露重,绝对不能带他上路。” 花开忍痛点点头--虽然要这么久见不到儿子很痛苦,但是,她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姐妹了,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希望上天保佑,能给她一点好消息。 吉祥如意,花开富贵,她们的名字是这样喜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度聚首,像小时候那样围桌吃饭,然后问问对方好不好…… 第七章 过几日,王爷的左右手终于到了,原来就是那张管家的儿子,叫做张贾,因为带着太妃的口信,因此上官武玥带了永齐还有几个人亲自去迎接。 张贾年约三十余岁,见到他,倒是很客气,说父亲一再交代,上官公子若到京城,务必来府一叙。 见张贾言语谦和,上官武玥倒放下几分心--江南历来富庶,不但是天下粮仓,也多产丝棉蔬果,人人温饱,商人往来之频繁,更冠天下。 江南多富商,因此朝庭官员往来南北,总在此盘桓数日。 能结交成朋友,自然有好无坏,最怕的就是一到江南把自己当皇帝,往往闹得借宿的府中没得安宁。 张贾为人有礼,已经让一群人落下心中的大石。 “张公子旅途劳累,请到府上小歇。” “上官公子客气。” 两顶青帐四人轿子平稳的朝江南丝湖庄前进。 庄子里自然早准备好。 客住小院不但都打扫干净,花开也打扮妥当,在大堂迎接。 “这是内人何氏。”上官武玥给两人做介绍,“这位是六王爷府上的张贾公子。”花开敛一袖一揖,“张公子一路辛苦。” 抬起头,却见张贾神色微妙,“不知上官夫人是哪家千金?” “内人出身何家绣坊。” 张贾微一蹙眉,然后慢慢笑了,“何家绣坊,难怪。” “张公子可是想到什么?”不知怎么的,张贾一路有礼,但这笑容却让上官武玥觉得不太舒服。 这是小娘子第一次以上官少夫人的名义迎接来客,他可不希望来者研究似的盯着自己的妻子看,然后一脸纳闷又一脸恍然大悟,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来京城之前,听过一个朋友说起,原想把自己的二小姐许给上官公子,可惜婚事没成,当时在想,不知道丝湖庄娶的是哪家媳妇,今日才知道原来是何家绣坊,那就难怪了,何家绣法之精,名动京城,要嫁入江南丝湖庄,还有比何家更门当户对的吗?”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上官武玥大概也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谁,泰半是做米粮生意的沈氏。 沈氏是家大业大,名下有良田千亩,年年丰收,个性有些跋扈。 上官武玥见过他几次,只觉得同桌吃饭都不容易,何况当上亲家,只怕没完没了,刚好当时奶奶有些不适,因此藉口婉拒,只是没想到两家没成的亲事会闹得京城都知道。 “既然是何家千金,不知能否冒昧请夫人帮个忙。” 花开微有忐忑,求助的看了上官武玥一眼,见他点了头,才敢回覆,“张公子请说。” 张贾从怀中取出一个破旧的荷包,看起来年代久远,不但图案不明显,连丝线都脱落大半,陈旧已极。 花开微觉奇怪,这么脏这么旧的荷包,还留着做什么? “这是我已故的母亲在我小时候给我缝的,十余年从不曾离身,不过这荷包已经太久了,连京城的师傅都没把握能修补好,何家绣工天下有名,敢请夫人替我看看,能否修补回来。” 原来是这样。 是孝子呢。 花开不敢怠慢,连忙接过,仔细看了一下,当初由于缝线跟绣工都不够细,所以残旧得厉害,但如果用何家特殊的双绕,应该可以恢复个九成左右吧。 “张公子放心,虽然无法完全如新,不过八九成倒不成问题。” “谢过夫人。”说完,又转向上官武玥,“从京城到江南,一路舟车劳顿,还有劳公子安排个房间歇息一下。” 管家永伯很快上来,领了张贾为首的几个人去客房别院。 里面自然丫头小子都早随侍在那里等着吩咐。 张贾要下人准备热水沐浴,几个小子抬水进来时,张贾先是跟他们闲话家常,后来假装不经意问起岳家问题。 那小子也不明白,只据实说,少爷跟岳家没什么往来,何家对这女儿似乎也不是很关心,少夫人生了儿子,却没来看看她。 那小子后来又说,真不明白,少夫人人这么好,怎么岳家老爷夫人却不太喜欢她。 那几个给他搬热水的小子离开后,张贾又叫了自己的亲信,细细吩咐后,让他们出府打听。 稍晚回报说,何家千金今年应该十九。 十九,但那大堂上的上官少夫人,怎么看都只有十六、七。 张贾其实见过何芍药。 何芍药当时虽然才十一、二岁,不过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眉目如画,几是沉鱼落雁之貌,当时他还跟何大方说,待芍药长大,送她入宫选秀女,凭她那等人才,封上个妃子绝不成问题。 不过何家夫妇却不太愿意。 他们就一个独女,爱逾性命,一旦入宫,势必面对上百女人的斗争,皇上的爱又不是很长久,比起受宠三年后当个冷宫妃子,每日面对烛火独守空闺,他们宁可将女儿嫁给一般商贾,身为正妻,至少不会被太过亏待。 当时他还笑说,真替万岁爷可惜了,无缘这么一个美人。 而今日见到的何家千金,相貌虽然清秀讨喜,但绝非何芍药那等惊人美貌。 再者他记得,何芍药是不会刺绣的。 何家千金有眼疾,无法辨红绿,别说补绣,即使帮她配好颜色,她也无法随着图样换线。 今日厅堂上的上官夫人,却明显对刺绣很拿手。 而那上官夫人圆圆的双眼跟小小的嘴巴,想来,倒是跟当初何小姐的贴身丫头很像。 不管样貌、年龄都比较符合。 刚才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小姐出嫁后,老爷把那个贴身丫头的卖身契还给她,还给了一些钱,让她回乡了。 这倒聪明,一句回乡,简单解决了人不见的问题。 只不过既然定亲,想必是对彼此满意的,何大方何以会让个丫头代嫁,真小姐又去了哪里? 又听说上官少爷娶妻后,很快生了儿子,府中并无其他侍妾,可见这丫头也颇得丈夫喜爱,但丫头毕竟是丫头,总不可能毫无破绽,上官武玥那等精明的生意人,又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 怎么想这事都透着古怪。 这本不关他的事,只不过离京前,父亲殷殷交代,已故的上官老爷不但是他朋友,在年少落难时,也曾赠银相助,算来也是对张家有恩。 既然是恩人,他就没法对这件事情等闲视之。 婚配千金,却娶来丫头,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何况这亲事一看就是为了生意着想--何府尽可用便宜的价格买入上官家的生丝,但将来却未必会把绣坊的生意交给这个“女婿”,上官府怎么看都是吃亏。 总得弄清楚原因,他才能不愧对父亲的交代。 花开手巧,没两日便将那荷包补好,命人送去张贾小住的别院,没想到下人来覆,请少夫人到鲤鱼塘,张贾想亲自谢她。 她内心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因为张贾这次是带着太妃口谕来的,自然非比寻常,不宜得罪。 细想过后很快更衣,带着小冬小夏便出了小院。 张贾早已经在鲤鱼塘边等着。 见到她来,对她一揖,“谢过夫人。” “张公子客气。” “夫人请坐。” 花开眼见亭子里烧了水在煮茶,而且连软垫都放好了,俨然是要谈话的阵伏,也不好就此离开,只好入座。 张贾亲自给她倒了茶,“因为我生肖属虎,于是母亲给我绣了这个虎,希望保我平安,这小老虎已经多年不见,多亏夫人巧手,让我重见。” “举手之劳,公子毋须挂怀。” “夫人是举手之劳,我却是铭感五内。” 花开微微一笑--铭感五内……是什么意思呀? 虽然她进府后有一直在读书,但孕中身体倦怠,产后又每天只想跟儿子玩,已经很久没去上女先生的课了。 偏偏这张公子一副京城官腔,动不动就说文话,她又不能说--哎,其实我不太懂,可否说直白些。 真痛苦。 “对了,听说上官公子来月要去黄河边的莘集村?” “是。” “可惜是为了六王爷跟王妃的喜服去寻染石,得快去快回,不然莘集村风景秀丽,倒很适合一游。” “张公子……可是去过莘集村?” “我妻子出身黄河北,每隔三年,我便会陪她回乡一趟,来往路上,总是会停宿在莘集村,因此多有了解。” 张贾说完,喝了口茶,眼见“何小姐”神色变换,听见“莘集村”显得迫切又开心,已经知道自己所想的都是真的。 这少夫人,就是何小姐的贴身丫头。 有钱真正好办事,一锭金子,何府的小厮便偷来府中的下人名册,上面详细写了入府时间、买进银两、籍贯以及府中分派职务等等。 何府几年前买进一个叫金花开的丫头,八岁,籍贯莘集村,上面写着原在厨房帮忙洗扫,年后因为小姐想要个伴儿,因此就把她拨了过去。 张贾看完名册,立即决定用“莘集村”切入。 测试结果就跟他想的一样。 少夫人显得欣喜又开心。 几乎是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不是何芍药,是金花开。 不是何家绣坊的千金,是小渔村的小渔女,父母因河水泛滥身亡,姐妹卖身葬亲。 “莘集村风景极好,我夫人特别喜爱村口那间老店的糖醋鱼,因此每回经过那里,总会住店,顺便解解馋。” 花开听了,忍不住觉得亲切。 村子其实不大,客栈也就一间,郑老板的糖醋鱼真的是远近驰名,娘也做不出那样好的味道。 “我跟夫人最喜欢晚上在河口边散步,渔船刚归,就在那边鲜卖,让渔妇当场煮了,只要东西新鲜,可不用什么名厨调理,自然就是好滋味。” 没错没错,她们莘集村的鱼是最好的。 以前爹爹常说,现捕现煮,就算皇帝也吃不到这么新鲜的鱼。 “记得村口附近还有片竹林,挺大的。” “是芒花山。”花开忍不住纠正他,但一说出口又后悔了--上官少夫人怎么会知道那么远的地方有什么。 所幸张贾似乎不是很在意,跟着点头,“没错,当地人说是芒花山,筍子虽然不若京城的清脆,不过倒是有种竹香,很难得,还有,那里乌草汤味道真的很不错,我夫人很喜欢,不过真是贵,一碗甜汤居然跟两大包白米差不多银两。” 花开笑道:“乌草难摘,何况熬乌草甜汤费工费时,得隔水蒸炖,炉火还不能灭,要日夜看着,自然就贵了,因为不好做,就算当地人也不常吃的。” “那老板也是这样跟我们说。” 两人就这样围绕着莘集村的话题,说得很是愉快。 花开久没回故乡,听见故乡近况,事事开心,哪家店的老板娶了媳妇,哪家店的姐姐嫁到外地,大水淹没的地方是否已经恢复,什么都想问个清楚,张贾虽然每三年来回一趟,但毕竟不是当地人,所知也不过一般,但即使只是这样,对花开来说,也几乎是久旱逢甘霖了。 两人直说到小春来报,小公子睡醒了,见不到夫人正在哭闹,花开才匆匆告辞。 花开回到别院,却见儿子在床上睡得熟呼呼,应该在染院的上官武却已经回来,正在换服。 她微觉奇怪的看了小春一眼,小春嗫嗫道:“是少爷要我这么说的。” 花开又转向夫婿,心中纳闷,但看他脸色不佳,也知道绝对没好事。 挥挥手让几个丫头下去,亲自绞了布巾,给他洗手脸。 “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你倒希望我不回来了。” “我哪有这么想。”花开被他无故一凶,觉得有点委屈,“我们是夫妻,这宅子我每天最想见的人就是你,怎么可能希望你别早回来,只是你平常都过午才归,今日却这样早,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上官武玥一肚子脾气,听她这么说,倒有点发不出来。 因为贵客在府,所以今日早早回来,原本想备船出游,却听永伯说,张贾一早便在鲤鱼塘边,煮茶看书,等他到鲤鱼塘,见到的却是自己的小娘子跟张贾相谈甚欢的场面。 下人说,是因为少夫人补好了荷包,张贾说想亲自面谢。 虽然合情合理,亭子里也有好几个小厮丫头,但小娘子笑语盈盈,那画面怎么看就是刺眼,于是吩咐小春过去说小公子醒了,先把她弄回别院再说。 一路上愈想愈生气。 她居然可以对着别人笑得这样。 真是……好火大。 小娘子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你在生什么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明明就有。” “为人妻子自当要察言观色,即使何夫人教你不多,但有些道理不用人教,自己也应该要明白。”上官武玥神色不善的说:“既然看出我心情不好,就当轻声安慰,而不是追根究底让我心烦。” 花开闻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委委屈屈的说:“那我不问了。” “你都问半天了,现在不问有什么用。” 她吸着鼻子,“外面天热,我让下人送点凉茶上来吧。” “不用。” “那--” “我说了不用。” 正想说些什么,小繁盛却在这时候醒了,开始哇哇的哭了起来。 花开红着鼻子将小繁盛抱起,轻声哄着,抽抽噎噎的哼着以往哄孩子唱的那些小曲。 上官武玥看着看着,气,也知道自己说得过分,想道歉,内心的气又消停不下,微一皱眉,转身出去了。 “上官公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咏诗笑说,“照咏诗看,这事情倒是再简单不过了。” “简单?” 她胸有成竹的点点头,“非常简单。” “那倒请姑娘指点。” 昨天跟花开发过脾气后,中午照样跟张贾至竹湖出游。 张贾久居京城,没见这等江南风光,自然大为赞赏,直至日落斜阳,一群人才带着侍从打道回府。 上官武玥便在书房里睡了,今日一早出来,仍觉得不舒服,想想便来寻咏诗,两人骑了马,在竹山上慢慢走着。 咏诗善解人意,自然看出他神色不快,旁敲侧击打听出来,先是觉得好笑,忍不住又点了点他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公子虽然喜欢咏诗,但见咏诗与其它公子出游却也不见生气,何故?” “咏诗姑娘是自由之身,想同谁出游自然任凭姑娘的意思,若我为这事情生气,倒显得我不讲理了。” “少夫人替张公子补好亡母多年前亲赠的荷包,张公子感念在心,当面道谢,公子却气得在书房过夜,何故?” 这也是上官武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何故? 咏诗轻拍了马背,将马儿转了方向,笑道:“公子见到少夫人,请代咏诗恭喜少夫人。” 他不解,“她有何喜?” “女子婚后,一生命运便由丈夫掌控,少夫人跟公子婚前不曾见过面,也未曾通过书信,却能在婚后让公子对她上了心,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为她动怒,这样还不足以恭喜吗?” 上官武玥怔了怔--上心……吗? 他对小娘子……他是喜欢她没错,但一直以为自己对她跟咏诗的喜爱不相上下,经咏诗一提,才猛然发现其中有别。 他对咏诗是喜爱,但却无占有之心。 他对小娘子是喜爱,不但喜爱,还见不得她对别人笑…… 难怪咏诗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他,爱上小娘子了。 第八章 张贾在上官家盘桓数日之后告辞。 上官武玥很快的开始准备前往莘集村之事。 来回需月余,许多事情需要交代,何况,还要带小娘子前往——奶奶跟娘原本都觉得不妥,一来觉得自己是大户人家,怎么可以让媳妇抛头露面,二来繁盛才出生几个月,有母亲在身边照顾自然妥当得多。 按照以往,上官武玥自然是让步的,不过自从知道自己对小娘子的心意后,突然间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说也奇怪,那感觉居然是豁然开朗。 为什么待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长,为什么明明面对一样的事情却突然觉得不再感到压迫,为什么一向让他觉得无聊的府中,会突然多了那样多乐趣? 原来不只是因为怀孕的她很可爱,不只是因为儿子很可爱,而是因为他对她有爱。 在相处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的变成爱。 所以他会容忍四只兔子在别院乱跑。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忍受这些白绒绒的东西,是因为自己喜欢小动物,现下才明白,是因为她喜欢小动物。 而她会喜欢小动物,有泰半也是因为他——婚后他依然忙于染院工作,对这个新婚妻子全无体贴,她无聊到只能跟小动物玩。 喂鲤鱼。 喂崽鹿。 有时还会在地上撒些东西吸引鸟儿下来啄食。 他实在觉得对她亏欠颇多。 想起她哭哭啼啼要求前往莘集村,再想起这是婚后除了养兔子外,她唯一对他提出的要求,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答应。 于是他告诉奶奶跟娘,何家绣坊数代以来皆以精工闻名,光是绣工独特不足以成名,何家色丝之艳,在行内是极富名声的,此次既然是为了染色石前往,带着小娘子是为了多一份意见与看法,丝湖庄这次做的是六王爷跟王妃的喜服,自然马虎不得,多个人有好没坏。 老夫人想想也是。 何家的丝颜色极艳,并不是一般套染或浸染可尽之功,染石或者染色草的挑选想必有独到之处,多个人商量也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上官武玥带了几个侍从,小娘子则带了小冬跟小秋两个随身丫头,另外请来镖局几位武师同行。 趁着一日天气晴朗,一行十数人驱车北上。 *    *    * 时序正是盛夏。 白日燠热,马车又颠簸,自是辛苦非凡,上官武玥原本担心小娘子会吃不消,不过看来还好,除了因为天热食欲消减之外,对于旅途辛苦,并无任何抱怨。 一路辛苦,好不容易进了北方大城,上官武玥下令休息三日后再出发,一行人总算松了口气。 “客官,先喝点茶,热水在烧了,马上好。”店小二见这群人出手阔绰,又见为首的少爷护着个少妇,赶忙着入房招呼,“还要点什么吗?” 上官武玥问道:“今日街上怎么人这么多?” 他来过这里几次,没哪次人这样多的。 “喔,客官是外地来的所以有所不知,明日是七夕,晚上街口有庙会,杂耍、戏班,什么都有,红线庙里还有祈福会,客官跟夫人如果有空,不妨上街瞧瞧,可热闹了。” 上官武玥点点头,赏了小二碎银子,让他催热水快点,小二收下赏钱,连忙保证,一炷香时间马上送来。 他转向小娘子,“累了吧,要不要先躺一下?” 花开摇了摇头,“我不累。” “那么,过来陪我喝杯茶。” “好。” 花开听话的走到桌边坐下,拿起茶杯,却没有喝的意思,只是摩挲着,神色有点恍惚。 上官武玥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刚离开江南的时候,小娘子有些亢奋,随着愈走愈北,她开始常走神,偶尔发呆,总是在想事情,偶尔会笑,偶尔却显得黯然,进入京城后,她开始心不在焉。 他再也看不下去,决定发挥夫权,好好问个清楚。 没反应。 “少夫人。” 不理他。 叹口气,他将小娘子手中的杯子拿走,然后按住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脸颊,“繁盛的娘?” 小娘子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嗯?” “夫君我在跟你说话。” “唉,唉。” “你到底怎么了?不要跟我说没事,我不会信。” 花开看着他,颇显为难——这,是要怎么说才好? 总不能跟他说是近乡情怯吧,从这里再往北,只要四日就会到莘集村,就会到她的家。 她从小生长的家。 过了这么久,花开也没把握有多少老邻居还在那里,她很怕什么也没找到,这样她要怎么告诉自己,姐妹终有团圆之日? 她当然知道自己奇怪,可是,她没办法不去想。 现在丈夫都问起了…… 说也奇怪,那位京城来的张公子在丝湖庄住的那几日,相公总有点别别扭扭,刚开始她以为他还在生她的气,但后来看看似乎又不是,她弄不太懂,但至少明白他不生气了。 他不生气总是好事。 那样好看的眉,那样俊朗的五官,板着脸还真不好看。 张公子走后,他开始对自己很好。 当然,并不是那种被捧在手中的好,而是他会注意到她的小情绪,甚至些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像现在,她只是在脑海中闪过在渔村时住的房舍,他就马上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然后很自然的,就像一般夫妻一样,问她怎么了。 她从来不是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会这样闪神自然是有原因了,他那样聪明,要骗只怕不容易,还是老实说吧。 “我怕找不到那玩伴。” “你不是说那地方小,容易打听?” “说是这样说,可总有些担心。”花开蹙起眉,“穷人家的女儿,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若是以前,上官武玥一定觉得,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不过是个玩伴丫头,又不是多重要。 不过自从这一路北行,他已经看出这丫头在小娘子心中有非比寻常的地位。 他想,或许小娘子是想跟这个叫什么……金花开的丫头作伴,所以怎么样也非找到不可。 “你们感情这样好,当初怎么没留她作伴?” “她……不肯的。” “不肯?”他微觉奇怪,“你说她回乡几年了,当时可不知道你会嫁入上官家,怎会不肯留下?” “贴身丫头留下几乎就是当陪嫁了,可十个陪嫁丫头有九个会变成少爷侍妾,侍妾之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个侍妾,简直没完没了,你不知道,虽然有些丫头会想要飞上枝头过好日子,可更多丫头宁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饭,也不想锦衣玉食却晚上一个人守着烛火。” 所以她以前在何家才这样努力攒钱,就是为了在小姐出阁前给自己赎回卖身契。 只是她卖身契打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丫头要攒到五十两,谈何容易。 后来知道小姐许给上官家,上官家又不准带陪嫁跟老妈子的怪规矩,当时花开整个放心,只觉得太好了,不用冒着做小的危险陪嫁,她还可以留在何府继续存钱赎身,没想到她没在上官家做小,却在上官家做大,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该说好人有好报吗?当初为了报答老爷跟夫人顶包代嫁,但上官武玥却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刚开始虽然有点生疏冷淡,可后来却对她愈来愈好。 花开甚至会偷偷祈祷,小姐跟汪大哥已经有了孩子,这样就算找到小姐,也不可能再将两人换过,那样她就可以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就算他永远不会叫她“花开”也没关系。 曾经,为了他叫她芍药,她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现在已经不这样觉得了,为了他,她愿意一辈子假扮何芍药。 上官武玥自然不知道她心思已经转到这上面,倒是想着她刚刚说的话——宁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饭,也不想锦衣玉食却得晚上一个人守着烛火。 虽然是那个玩伴丫头所说,但娘子讲起时十分自然,想必内心也是这样想的。 三妻四妾,一夫一妻。 他没想过三妻四妾,但也没想过一夫一妻——当然,那是以前。 以前只认为无论妻妾都是为了开枝散叶,若妻子无所出,那么就纳妾,再简单不过,可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他觉得守着小娘子跟小繁盛就好,当然,以后会多添几个孩子,不过没有添妻妾的必要。 跟小娘子在一起时的宁静与平静,好像就是他长久以来所寻。 服侍他,守着他,当他开玩笑说生意不好怕日子过不下去时,一本正经跟他说自己很会抓鱼,一家可以捕鱼为生。 同甘者比比皆是,共苦的话,目前只有她一人。 他拉过她的小手,“放心吧。” “嗯?” “我说叫你放心。”上官武玥难得正经,“我就跟你一夫一妻,不会让你一个人守着烛火。” 花开呆了呆,想明白他说的话后,伸手抱住他,“真的?”说话已微有鼻音。 他微笑,“我可有骗过你?” 小脑袋在他胸前摇了摇。 “那还不相信我?” “嗯。”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    *    * 大城镇的七夕果然热闹非凡。 捞金鱼、糖葫芦、胭脂水粉,还有杂耍技艺等等,纵横数条街上,都是小摊生意或者卖艺人。 上官武玥携着花开的手,漫步在石板道上。 来往人潮极多,花开完全暴露胆小天性,紧紧黏着他,不敢稍或放手。 上官武玥想,也难为了她。 嫁进府中一年多,每月也就十五才跟奶奶及娘出门,且那也不算真的出门,因为目的地永远只有一个,庙中进香——小轿出门,再掀开门帘便是寺院的阶梯,礼佛后小轿回门。 如此而已,怎么想都很难说那叫出门走走。 至于他们夫妻,从来不曾一起出游,今日这七夕庙会,勉强可算第一次。 对小娘子来说显然事事新鲜,圆圆的眼睛看啊看的,小小的脸庞一扫旅途劳顿,显得神采奕奕。 “有看到什么喜欢的,尽管说。”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又说想出来走走?” “我只是听小二说,进入红线庙里可求姻缘。” 上官武玥想笑,但看她小脸满是正经,于是勉强忍住,“我们都成亲了,还要求什么姻缘?” “那不算,我们成亲得很仓猝……” “正月定亲,六月进门,这样还算仓猝?” 花开看着他,脸上微红,想,那是你呀,对她来说,可是寅时定亲,卯时过门呢。 而且愈是喜欢他,就愈觉得应该要求个正姻缘才对。 怎么说她都是盯着何芍药的名字嫁给他的,但其实她叫金花开,她想跟管姻缘的神仙说,江南上官武玥的妻子叫金花开,这两人没有合过八字,可是求神仙让这两个名字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基于她小小的私心,也请让汪大哥跟小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当然,对她这没有言明的小小愿望,上官武玥还是依了她。 红线庙里,几乎人满为患。 饶是上官武玥已经见过不少大阵仗,但看见一个小庙挤进这样多人,还是觉得有点心惊。 但小娘子完全没有被人潮所影响,自顾自的买了香烛,然后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说几句,拜一下,掷筊,又说几句,又拜一下,又掷筊,表情虔诚至极。 拜完,又抽了签,才算大功告成。 姻缘庙的签诗很简单,就只有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句话花开是懂得,虽然无法说得很详细,但大概是好的。 “你看。”她笑咪咪的将签诗给上官武玥看,“好签呢。” “当然是好签。” “你怎么会知道?” “这还用问。”他理所当然的回答,“儿子都生了,当然早就明了。” 说起儿子,花开脸上浮现温柔神色,“对唉,我们有小繁盛,他就是姻缘娘娘给我们的礼物了。” “是啊,我们拜过堂,也有了孩子,根本不用求什么姻缘,我千里迢迢把你从江南带来北边,就为了你想找童年玩伴,这样还不够好吗?”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跟姻缘娘娘说过才安心。” 刚刚她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圣筊——会一夫一妻,会白头偕老,还会子孙满堂,虽然知道求这些是虚无,但看到答案是好的,她仍旧觉得开心。 而且她也很不像话的顺便问了吉祥、如意跟富贵的事情,得到的也都是圣筊,代表着她们身边会有人照顾,就算现在没出现,将来也会出现,希望她的姐妹们都嫁得如意郎君。 她关心的人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 *    *    * 休息两日之后继续往北,很快的一行人就到了莘集村。 “阿成刚来说,有另一间布庄也看中那块赭石,我得先过去,客栈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你先去休息吧。”上官武玥说完,对着其中几个武师说:“你们几个陪着少夫人的马车。” “是,少爷。” “夫……夫君,我想让马车在城里绕绕。” 他想了想,“好吧,不过天黑前一定要回到客栈。” “好。” 很快的,上官武玥率了几个人骑马往莘集村远郊地方驰去,马车夫则在花开的示意下,慢慢的绕着城中的路。 花开从马车中悄悄掀开一点点帘子看将出去,村口跟她离开时的记忆一样,小集镇的地方变化也不大,印象中的米店、客栈、油坊都还在,熟悉得她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 那间米店……小时候娘曾牵着她们四姐妹来这边买米,还有村长家的布店,新年前,也总会来这边剪几尺布,做新袄子。 可她的家在哪里? 离开时实在太小了,小到她不太认得市集到家里的路。 也或者,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爹娘会离开,以为可以一辈子牵着他们的手,所以对回家的事情不是很在意,总觉得牵着爹娘的衣角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慢……慢着……那人是…… “停车!停车。” 车夫闻声,连忙拉住马。 花开不等小冬、小秋搀扶,自己下了马车,直奔一个老妇面前——是刘嫂,住家里附近的,她有四个儿子,小时候常常开玩笑说,不如吉祥如意花开富贵就给她当媳妇。 花开好想叫她一声,可是她不能,因为她现在是何芍药,何芍药怎会认得一个北方的渔村妇人。 “……请、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姓金的人家?” “金?村子上姓金的有好几家。” “她们家有四个女儿,叫做吉祥、如意、花开、富贵。” “喔,老金家,我跟老金夫妻是老邻居了。”刘嫂脸上出现惋惜模样,“多年前黄河淹大水,他们收船不及,两人都给大水淹了,因为家里穷,那几个女孩儿卖给别人家,筹钱葬了老金夫妻。” “不知道有没有那几个女孩儿的下落?” 刘嫂上上下下打量她——事隔多年,她根本无法把眼前的贵气少妇跟那个光着脚的泥丫头连在一起,只是觉得奇怪,这样一个有钱的夫人,怎么会来这小地方问起老金的那四个丫头? “花开跟我作伴多年,前几年已经回乡,今日路过,所以打听看看。” 刘嫂“喔”的一声,“丫头没回来。” 花开取出一锭金子给了刘嫂,想想,又怕庄子的名字拗口刘嫂不记得,于是另外取出绣着庄子名称的丝帕,“若是金家姑娘有消息,无论哪一位,都请您带个口信呢,说花开在府上留有旧物,请她们前来取回。” 刘嫂看到金子,眼睛都直了,“一定、一定。” 第九章 刚回到丝湖庄时,花开还幻想过很快会有消息,直到秋末初冬,她才慢慢接受,自己的心愿也许没这样快达成。 不过北行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她知道刘嫂还在,也留了手帕跟口信。 还有上官武玥顺利买下那块赭石。 花开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染石,染出的红色不但鲜艳,后来试着洗过几次也没掉色,现在正由染院织了十几年布的女工织成丝绸,老画工也已经描出数幅图案,正送往京城给太妃过目。 说来,一切都算顺利,因此上官武玥的心情总是很好。 他心情好,花开的心情也就很好。 今日又到十五,是上官家一行女眷进香的日子。 初冬时分,山中庙宇显得特别清幽。 两人合抱的大树一株接一株,山上微凉的空气中隐隐渗入檀香气味,伴着隐隐的诵佛声,总能让花开觉得平静。 她规规矩矩的礼了佛,正要站起来时,突然倦意涌上,还好姑姑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芍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花开定了定神,“可能跪太久,脚有些麻。” 老夫人也过来了,“嗯,脸色有些白,不如去后面厢房休息,等奶奶听完佛再让人去喊。” 花开一来也累了,于是顺从的点头,“是。” 于是在女尼的带领下,前往后院的厢房歇息。 小冬很快的给她弄来茶水。 喝了茶,感觉好多了。 花开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觉得奇怪,这几日没见劳累,晚上也都睡得好,怎么会突然倦意涌上……等等,这情形她好像经历过。 今日是十五,她的天癸……整整一月未至。 是孩子。 要给小繁盛添弟弟或妹妹了。 轻轻按住自己的腹部,这次不用大夫,她可以自己判断,一定是的,这种疲倦感觉,跟小繁盛住在她肚子里时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微笑,上回是上官武玥跟她说有喜,这次,换她跟他说。 正在学爬的繁盛要当哥哥了。 花开在厢房中自想自乐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位女尼来说,今日佛经已经讲完,请少夫人到大堂。 后院的厢房紧邻着菜园,就在花开离开时,在菜园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高大身影,她还来不及想是谁,那人已经手脚俐落的担起菜离开。 是谁呢? “少夫人?”小冬唤她,“老夫人她们在等呢。” 花开“嗯”的一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那人的背影,突然间“啊”的一声,吓了小冬跟女尼一大跳。 “少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不是,小……小冬,你先去大堂,跟奶奶说我马上到。” 小冬苦着脸说:“可少爷吩咐不准离开夫人半步。” 在庄子的人都知道,少爷生气时的口头禅就是“赶出庄子”,不听话的、没用的、照顾主人家不周到的,通通赶出庄子。 “快,快点去,少爷若赶你出去,我再收你进来。” 没见过少夫人这等模样,小冬不敢违拗,只好匆匆往大堂去了。 眼见小冬离开,花开才转向女尼,“敢顺,敢问师父,刚刚那位在菜园挑菜的工人,可是姓汪?” “是,他跟妹妹数月前来投靠,大师父见他兄妹可怜,于是让他们住在寺院旁边的空柴房,他的妹子写字抄经,托庙门口的管带帮忙卖,他就负责种菜、劈柴,虽然清苦,但还过得去。” 花开紧张得声音发抖,“他……他的妹妹是不是比我高一些,长得很美貌,左眼边上有颗小小的痣?” 女尼点头,微微一笑,“少夫人跟她可是旧识?” 花开点点头,女尼刚刚说的话,只觉得心都痛了——小姐居然在这里……住在柴房,还要帮人手抄经书赚取微薄的工钱…… 刚刚她看汪大哥的袄子都破旧了,小姐身上势必也是如此,她的小姐,金枝玉叶的小姐…… 现在天气已经微寒,等大雪之日要怎么办? 花开愈想愈难过,眼圈一红,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身上并无银两,微一想,取下手中一对玉镯,交托给女尼,“求……求师父一件事情。” “少夫人尽管说。” “请师父帮忙换了金银,给庙里的师父们都添衣添被。” 女尼微一想,懂了——少夫人是想帮那对姓汪的兄妹的忙,但却不好出面,所以出此计策。 “少夫人放心。” 在大堂等待的老太太见孙媳妇出来时脸色苍白,眼眶微红,似是哭过一场,以为她身体不适至此,真是心也疼了,连忙大呼来人,一行人打道回府。 ☆☆☆ 过了几日,花开跟上官武玥说起,最近常梦见爹娘,想回家一趟。 上官武玥知道小娘子最近睡不安枕,因此不疑有他,想想自己这个女婿似乎从没正式拜见过岳家,于是命人采买了礼物,寻了一日天气清朗,命人先行去报。 待轿子抵达何家绣坊大门,张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 花开垂首,以袖掩面,跟上官武玥随着张嬷嬷,进入大厅。 似乎是经过安排,大厅上的丫头小厮全是生面孔,花开眼见没有熟人,因此放下袖子,跟上官武玥一同跟老爷夫人行了礼,然后在桌边坐下。 “贤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娘子这几日尽说想家,想想去年因为娘子有孕,身体不适,没来拜年,心中过意不去,趁着今日是吉日,特来拜见岳父岳母。” 何大方点点头,望着花开,颇有感触地说:“在上官府中,过得可好?” “好。” “那就好。” 上官武玥接口,“岳父放心,芍药乖巧孝顺,家中长辈都很喜欢她。” 何大方叹了口气,道:“她一直是个乖孩子。” 听见老爷说自己是乖孩子,花开又忍不住想哭——原本只是代嫁,别在大婚之日惹出风波,没想到她却给上官武玥生了儿子。 这已经不是找回小姐就可以交换过来的事,何况,她现在真心想跟他做长久夫妻,一生一世,她总在内心想着,希望汪大哥跟小姐也瓜熟蒂落,这样就算老爷夫人百般不愿,也得接纳这个女婿了。 可前几日在寺庙听女尼说他们兄妹相称,花开就知道,两人虽然私奔,但却是以礼相待。 不是夫妻,是兄妹。 汪大哥想必是希望有朝能得到老爷夫人的谅解,再堂堂正正娶小姐过门,所以才兄妹相称。 花开挣扎多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定来何府一趟。 原本忐忑的心再见到老爷夫人时,安定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没来错。 她不能因为自己喜欢上官武玥就这样自私,这一年多来,老爷夫人好像老了十岁,不但愁容满面,气色也显得很不好,夫人模样极是消瘦,花开不用想也知道是思念小姐之故。 万一老爷夫人因为思念成疾,不但小姐一生抱憾,她也会不安心。 “老……爹,我……有几句话想跟娘说。” 老爷点点头,“贤婿,我们去花园走走。” 待何大方跟上官武玥离开大厅,花开亲自关了门,一转身便跟何夫人跪下,“夫人。” 才说了两个字,鼻子变红了。 何夫人连忙扶她,“花开,你这丫头是做什么,快起来。” “夫人不是怪我吗?” “我怪你什么?”何夫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还是你惦念着这一、两年来,何家没人去探过你?” “花开不敢。” “我不是怪你先给上官家生了儿子,既然同床共枕,有孩子有什么大不了,你生了我也没去看你,只是怕见了你,会想起芍药。”讲起女儿,何夫人眼圈也红了,“听说上官家对你好,我一方面替你高兴,一方面又觉得难过,你别我偏心,我会想,这些都是芍药的,怎么偏偏那孩子不懂事,这么好的夫家不要,却给了你。” “夫人……” “我知道这事儿怎么说都不能怪你,算来,你还是何家的恩人,要不是你替芍药拜堂,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何夫人说着说着,又要哭,“我只是想念芍药,怪芍药不懂事。” “夫人,你别难过,花开有好消息要报告夫人,夫人听到一定会高兴的。”花开从怀中取出一份手抄经书,“您看。” 何夫人打开一看,立刻怔住。 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工整秀丽,那是……是芍药的笔迹。 “花开,这……你从哪里取得的?”何夫人一下来了精神,“你是不是见着芍药了,还是有她的消息?” 花开立即细细说出那日在庙宇后堂听到的事情。 “我没办法马上出门,又怕写了信给别人看去,所以延迟了几日,不过夫人放心,我已经请寺中师父替小姐添了些袄子跟棉被。” “那好、那好,我马上跟老爷说,去庙中接人。”何夫人说了,就要起身。 一旁的张嬷嬷连忙阻止,“夫人,不行的,这样大张旗鼓上山接人,消息总会走漏,要让上官家先知道就不好了。” “也是。”何夫人关心则乱,知道女儿的消息,一下乱了方寸,“那、那怎么办才好?” 何夫人跟张嬷嬷后来说了些什么,花开已经的得不是很清楚。 她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笨事,一件可能把丈夫推远的笨事。 但是又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一件让老爷夫人恢复精神,让小姐于抱憾的好事。 汪大哥跟小姐既然以兄妹相称,就代表还没成夫妻,老爷夫人肯定是要将小姐再送入上官府中的。 至于上官武玥原本要娶的就是何家千金,现在正牌回来了,当然没理由拒绝。 那么她呢? 上官武玥知道实情后,会怎么安排她? ☆☆☆ “我、你要亲自上京?” “是啊,为表慎重,我会将喜服亲呈太妃。”上官武玥笑道,“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要谈,可能会在京城待久一点。” “要待上多久?” “可能年前才会回来。” 哎,那要好一阵子呢——花开想,还是等他回来再跟他说关于何家的事情吧。 花开考虑了几日,比起哪日突然被叫去大堂对质,她宁愿自己先跟他讲清楚。 她想得很明白了,就算不能一夫一妻,她还是想待在他身边,只要他喜欢她,就算在府中地位尴尬,或者在庄子外面给她买座小院,她都可以接受。 不过前提是他得不生气才行。 花开知道他最讨厌别人骗她,而她可足足行骗一年多,堪称无敌大骗子。 “怎么了?”上官武玥端详她的小脸,“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 “只是觉得有点闷。” 他想想也是,他这样忙,她的世界这样小,不闷才奇怪,等他这趟从京城回来,一定要抽空好好陪她。 江南风光极美,冬雪夏翠,各有景致,可惜他们没有一起出游过。 以后,他每一旬要在家一日,或者携着小娘子跟儿子出游,一家三口一起玩。 小繁盛愈长愈快,转眼会翻身,会坐稳,现在会爬会抓,每个动作都好可爱,他可不想错失儿子的变化。 “把繁盛抱了,我们去梅园走走,嗯?” 小娘子脸上突然出现红晕,“你抱吧。” “怎么,儿子胖得抱不动了?” “他那么小,能多胖,只是我现在……不方便抱而已。” “不方便?” 上官武玥本是聪明之人,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此时又见小娘子脸上微现羞色,一转念便已明白。 “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而已。” “怎么都不说呢。”他语气中喜悦难掩,“之前专门帮你煮东西的老妈子倒还不错,让人再把她叫回来,晚上跟奶奶还有娘说,她们一定很高兴,家里又要添小人儿了。” 花开见他这样高兴,忍不住也笑了。 这样真好。 真幸福。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当然是儿子了。” “你也是个重男轻女的。” “生了儿子,奶奶跟娘就不会在我耳边叨叨念念,清闲多了。”上官武玥搂住她,伸手在她肚子上轻轻抚摸,“不过若是没传宗接代的压力,儿子女儿倒是都可以,听话些就好,然后多生几个。” “你想要几个?” “四个吧,孩子多点,热闹些。” 两夫妻正在说话,床上的小繁盛却似乎是感受到冷落,嘟了嘟嘴,一下哭出来,上官武玥连忙将儿子抱起。 “儿子乖,爹爹疼。” “娘也疼。” 小繁盛不依不饶,继续大哭,委屈兮兮的哭着,只是没想到皱成一团的小脸,却看得上官武玥心情大好,“笨儿子。” 说完,拿起貂毛小被,细细将儿子包好,“走,爹爹带你跟你娘去赏梅。” ☆☆☆ 庄子的梅园极大,每到冬日,上千株梅花齐放,极是美丽。 上官武玥抱着儿子,携着妻子,漫步这梅林中,小繁盛被眼前景色所吸引,也不哭了,两只眼睛看啊看的,似乎十分稀奇。 上官武玥笑,“小子第一次看到梅花,看傻眼了。” 花开原本没想到这个,经他提醒才想起,对欸,这是小繁盛第一次看到梅花,难怪表情这样好笑。 居然还流口水! 她取出手帕,轻轻给儿子擦了口水,见儿子小脸庞白胖可爱,忍不住亲了一口。 小繁盛咯咯的笑了。 上官武玥看着小娘子神色温柔,心中渐渐觉得温暖起来。 想来,他的小娘子真的很神奇,不但每日让他心甘情愿早回家,就连以前喜欢去的酒楼也不去了,相貌虽然不是一等,但就是有种从骨子中透出的温顺乖巧,让人忍不住喜欢。 亲自服侍他梳洗穿鞋,有时巡视桑园回来劳累,她也总会帮他捏捏手、搥搥腿,衣服鞋袜全部由她亲手缝制,从不假手他人。 家里长辈多,规矩繁杂,她也都一一适应。 然后还生了一个儿子。 虽然他并不是非要儿子不可,但小繁盛的出生,的确让家里快乐许多,“有后”这件事情对于三代单传的上官家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他甚至觉得,奶奶跟娘看起来都年轻了好几岁。 这些,都是小娘子的功劳。 “给你看个东西。” 小娘子望着他,“什么?” “在我衣襟里,你自己拿。” 花开闻言,伸手入他怀中,一下摸到一个东西,丝缎绣面,带着微温,大小感觉应该是个荷包。 取了出来,果然是荷包没错。 可是,他给她看荷包做什么? 等等,鸳鸯戏水图,双丝缠绕绣,这个……这个是成亲后没多久,她绣给他的啊,久久不见他用,还以为被扔了,没想到…… 鸳鸯戏水,另一面是同心结。 不管他什么时候反这荷包从抽屉中取出,花开都知道,他已经把她的心意,贴心而藏。 皑皑白雪中,花开对他展颜一笑。 那一瞬间,上官武玥觉得很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待他将六王爷的喜服送上京回来后,他的妻子不见了,儿子也不见了。 奶奶要官告何家绣坊,并且还要他娶秀儿为妻。 第十章 一路奔波,上官武玥用最短的时间来回京城与江南。 去京城,是为了呈上六王爷的喜服,回江南,是希望早日回家陪怀着第二胎的小娘子。 归心似箭,足足比预定日子早了五日。 可是进入丝湖庄,却没有往常年前的喜气,非但不热闹,反而显得有些沉静,下人们平日就对他十分畏惧,现在更是连看一眼都不敢。 “少爷、少爷,您可回来了。”永伯远远见到他,一路便跑着过来,老脸上一片欣慰之色,“您回来了就好。” “永伯,家里是怎么了。” “哎,少爷,这说来话长啊,这个要从哪里说起,哎呀,这个可真是的,怎会出这样大事……” 上官武玥素知永伯说话抓不到重点的毛病,连忙打断他,“让永齐到书房来见我。” 进了书房后,丫头连忙奉上热茶。 “去跟少夫人说我回来了。” “少、少夫人……” 上官武玥长眉一轩,“怎么,不认得少夫人,还是不知道少爷已经娶亲了?” 丫头吓得立刻跪下,“少、少爷恕罪,少夫人……少夫人……不不不在。” 不在? “去哪了?” 那丫头嗫嚅道:“婢、婢子不敢过问。” 小娘子能去哪? 真是奇怪了,年节将至,家里一点喜气都没有,每个人小心翼翼的好像随时怕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看那丫头抖得不像话,上官武玥不耐烦的挥挥手,看出可退下的意思,那丫头如获大赦似的,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就在上官武玥的烦躁中,永齐来了。 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跟永伯一样,“你回来就好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 “事情很多,你要冷静。”永齐深吸一口气,“第一件,老夫人把少夫人赶出去了。” 上官武玥不可置信的扬起眉,奶奶把小娘子赶出去?! 奶奶明明很疼她啊,小娘子又一向乖巧小心,就算做错了什么事情,说她几句也就是了,怎会严重到要赶她出去? 外头已是冬天,白雪漫漫,她一个人怀着身孕,又要去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上京后没多久,少夫人的奶娘来找她,两人说些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是被多事的丫头给偷听去了,那丫头贪赏,就去跟老夫人报告,说原来何家千金早跟长工私奔去了,府里的少夫人其实只是何家的丫头,至于那私奔的小姐,最近才找回来,正在府中休养。” “老夫人听了立刻找少夫人来问是否属实,少夫人承认后,老夫人气得不得了,直说要告官,让何家绣坊给个交代,说,明明是要娶小姐的,怎么可以给个丫头了事?!” “所以奶奶……就把……就把她赶出去了?” “老夫人要少夫人……滚回何家。” 永齐看着上官武玥的脸色,完全没有惊讶的样子,微觉奇怪,“你……该不会早知道了吧?” “我数月前便已知道。” 当时张贾跟他说时,他还以为是开玩笑,直到他拿出下人名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金花开,出身:莘集村”,而他的小娘子偏偏就在这之前,苦苦哀求要一同前往这个村子。 想想,很多事情也就通了。 她跟画像不像的事,她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事,她服侍他比任何丫头还要俐落,何大方夫妻可以对这女儿不闻不问,应该是十八岁但看起来却又不像有那个岁数,还有,她力大得可以自己端起大盆水。 她会捕鱼,挖过大蚌…… 刚开始当然是很受冲击,可想想,何家绣坊又算什么,他自己已经家大业大了,有何家绣坊不过锦上添花,对他根本没有影响。 金花开就金花开吧,反正他很喜欢。 她既然瞒着他,一定有不得已之处,在她对他坦白前,他告诉自己,就把她当何芍药,别让她以为自己有破绽而不安心。 奶奶居然因为这样赶她出去——幸好是赶她回何家,至少不会挨饿冻着,等他跟奶奶说好,再去接她回来就是。 “其他还有什么事吗?” “秀儿的大哥来寻她了。” 上官武玥点点头,“这倒是好事。” “一点都不好。”永齐神色很是难看,“秀儿的大哥当初投靠父亲那边的亲戚,前几年因为碰巧救了落难的文官,那文官膝下无子,又见他身手不凡,于是收为义子,还推荐入宫当差,现在是御林军的小队长,娶了尚书之女为妻,听说跟京城一些大小官员都有些交情,寻到秀儿他本是很高兴,可是在知道妹妹还待在府上仍无婚配,当下便脸色不善,以为是我们上官家故意苛难秀儿。” “没人跟他说是秀儿不愿嫁吗?” “我们怎么说都没用,重点是秀儿跟哥哥哭诉,老夫人不让她嫁,她哥哥现在还在府上说要等少爷回来当面谈,老夫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前几日居然跟她哥哥提议说,不如让你娶秀儿吧。” 上官武玥一阵头疼。 虽然他很尊敬奶奶,可是对于她有些做法,他还是无法认同。 譬如,因为发现小娘子不是千金小姐,而赶她回府。 譬如,因为知道秀儿的哥哥是御林军小队长,还娶了尚书之女,于是就希望他娶秀儿,结为亲家。 “除了这两件,还有吗?” “还有一件——少夫人把小公子带走了。” 慢,小娘子把繁盛带走了? 那奶奶怎么会闷不作声?就算不要这媳妇,也会要曾孙,怎么可能任凭小娘子将曾孙抱走? 依奶奶的性格,绝对会上门要人的,除非……除非小娘子没回何家。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上官武玥立刻觉得无法冷静。 霍地一下马上站起,大步朝外走去。 ☆☆☆ 冬去春来,百物复苏。 黄河边上莘集村村底一间小小的房子,前院沿着篱笆种了几盆花,几只兔子在里面跳来跳去,一个约莫有五、六个月身孕的少妇拿着绷子刺绣,缝个几针,便转头逗逗一旁的儿子。 “金~~繁盛。” “娘。”小儿清脆的声音十分可爱。 “再喊一声。” “娘。” “好乖、好乖。”花开蹭蹭儿子的脸颊,表情极是满意。 繁盛会说话也是最近的事情,虽然会的也就是娘、饭饭、睡睡、洗洗这几句,但她已经听得十分满足。 当初听到奶奶要赶她出来,真是心也慌了,求情无用,奶奶只给她一盏茶时间收拾衣物。 当下她想也不想,抱了繁盛便走。 她已经失去夫君,绝不能再失去繁盛。 而若想要跟儿子在一起,就绝不能回何家,花开想了想,便往她们日常进香的庙宇去。 接待她的凑巧是那个她攀谈过几句话的女尼。 女尼自是认得她的。 花开需要帮忙,不敢隐瞒,将事情老老实实说了一遍,女尼于是将他们母子安置在无人的空柴房。 原本“汪家兄妹”就住在那里。 说来也奇怪,原本她拿镯子是要帮小姐还有汪大哥添衣添被,没想到添的东西后来居然是自己跟儿子用上。 花开在庙中度过整个冬天,直到雪融,拜谢女尼后,携着儿子北上。 挺着肚子,又带着小小孩儿,一路上辛苦不可言喻,所幸她从丝湖庄出来时,除了儿子,还携了不少金银珠钗,一路典当,总算到了莘集村。 开布店的村长依然健在,知道她是老金的三丫头后,二话不说的立刻帮忙。 先给她寻了屋子,知道她善刺绣后,又让她的绣品在布店寄卖,也不收抽头,卖多少都给她。 花开的刺绣是江南手法,不但色彩鲜艳,图案也活泼,北方不是很多见,因此收入也算不错,支撑母子俩的生活不成问题。 至于还没典当的钗子镯子,她打算留着,等将来孩子长大了,要送他们去学堂念书。 希望繁盛成器,将来……将来如果有机会,让他回江南寻父亲。 无论如何,总得让他知道自己姓上官,而不是姓金。 唉。 落了最后一针,花开绞了线,将针线绷子都收入篮子,小繁盛已在旁边兴奋不已——虽然才小人儿一个,可是已经知道,当娘把东西都收入篮子后,就会一直陪他玩,然后洗澡,然后吃晚饭,然后哄他睡觉。 花开拉着繁盛的小胖手,“嘿呦。” 繁盛踩着小脚,跟着说了一样的话,“嘿呦。” “小宝贝是谁?” “我。” “我是谁?” “我,金繁盛。” 小院落外,一个沉稳但听起来似乎不太满意的男子声音说:“金繁盛是谁?” 花开呆了呆,这声音……这声音…… 小繁盛一下子跑到男人身边,热切的伸出手,小脚不断的蹬着,“抱抱。” 男人一把抱起儿子,见儿子还记得自己,倒有几分欣喜,但想起儿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居然会说话,又觉得些微恼怒。 罪魁祸首傻傻坐在藤椅上看着他,有些惊吓,又有些呆滞。 走到她身边,见她明显隆起的腹部,虽然内心有把火,但还是放轻了手脚,慢慢将她扶起。 小娘子伸手摸摸他的眉毛,又摸摸他的鼻子,眼中马上聚起水气,“你怎么会来?” “我还想问你到底去了哪里。” “奶奶赶我出来……” 声音委屈兮兮的,上官武玥一下就心软了。 想到她一个小女子,带着孩子一路从江南到黄河,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这几个月虽然找她找得火大无比,但也不忍心撒在她身上。 伸出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这事以后再说。”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她,“走吧。” 花开抽抽噎噎地问:“走去哪?” “回庄子啊,不然还住这?” “可是奶奶……” 奶奶当时好生气,她连挨了好几下,一直道歉一直道歉,奶奶还是一直叫她滚回何家。 可她没滚回何家,却带着她的曾孙滚跑了,奶奶只怕会更不谅解她吧。 花开很知道他对奶奶有多孝顺,可以说没有违拗过任何奶奶的意思,她当然不以为自己有这个份量让他破例。 “你不用担心奶奶,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 花开有点怀疑,奶奶那个样子,像是可以说清楚吗? “你不用管,你只要记得,你还是我上官武玥的妻子,还是江南丝湖庄的少夫人,这样就好了。” “你是怎么说服奶奶的?” “有什么好说服的,就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一夫一妻,绝不另娶,这孙媳妇儿虽然不是名门千金豪门之女,但也就这么一个了,看您要渔家孙媳妇,还是没有孙媳妇。” 花开瞪大眼睛,“你……你居然顶撞奶奶?” 上官武玥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虽然觉得不妥,但内心又有种隐隐的高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对他来说是这样重要,重要到他第一次反抗奶奶的决定。 怎么办,她好高兴,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笑出来了。 ☆☆☆ 一一答谢帮过忙的邻居后,上官武玥带着小娘子跟儿子回到了市集的客栈,两人一起帮儿子洗了澡,又一起哄他睡后,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 “这段时间跑哪去了?” 自从猜到她没回何家后,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莘集村,带了十几个人冒着雪,日夜不停的北上,到了村子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但却没人见过金花开,还莫名其妙的在村子过了新年,后来是真的找不到,只好回江南。 不过他没放弃,留了几个人在这里等。 那几个人倒也聪明,发现是少夫人后快马加鞭的回报,他收到消息,放下染院一路急驰北来。 没想到却在小院门口让他听见什么“金繁盛”。 他儿子什么时候改姓金了? “那天出来后,天气很冷,我没地方去,突然想起每个月去上香的庙宇,便去那边借住了,直到春天才离开。” 难怪。 他到莘集村时,她人还在江南,等他回到江南,她去慢慢往北方移动。 “你就没想过要捎个信给我吗?” “有,可是……我怕信还没到你手里,奶奶已经先看去了,到时见不着你,反而没了儿子。” “奶奶从不到染院去的。” “奶奶不会,可是下人会。” 上官武玥想想也是,这件事情之所以会被发现,不就是多嘴又贪赏的丫头弄出来的吗? 他平日事务繁忙,不可能事事躬亲,要拦他的信其实也不难。 真是……没想到去一趟京城,家里多了这样多事。 除了找人,秀儿的事情也费了一番工夫。 要不是二娘出来作证说,不是故意耽误秀儿,是秀儿自己不愿嫁,真不知道那个御林军小队长还会生出多少事。 说好说歹,总算把他送走,秀儿也一同携往京城,总算了了一椿事情。 还有那个何家千金,寻回后大病一场,已经让两老软化,同意女儿跟那长工成亲,条件是要那长工入赘,生的第一个儿子得姓何。 现在小娘子也找到了,除了这几个月烦了点,累了点,上官武玥觉得一切都还好。 原来家大业大没什么,一家和乐才是最好的。 拉过小娘子,“你自己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金……金花开。” “然后呢?” “今年十七,爹娘都不在了,家里有四姊妹,叫做吉祥、如意、花开、富贵。” 上官武玥扬起眉,吉祥、如意、花开、富贵,不就是那窝兔子的名字?! “八、九年前卖身葬父母,现在各自下落不明。” 眼见小娘子说得快落泪,上官武玥倒舍不得了——不过失去他们的母子的音讯几个月,他就已经心急至此,何况将近十年来无消无息。 “放心吧,有我呢。”轻轻搂住妻子,“以后我会帮你一起找,不管多少年也都帮你一起找。” 花开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真可爱。 大手轻轻抚在小娘子腹上,“我还没摸过他呢。” “现在还小呢。” “够大了。”上回摸这肚子,还平坦着,现在却整个隆起,简直像塞了小枕头,圆圆的,好摸极了。 两人静静拥着,蓦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现在……还是乌草汤吗?” 她以前曾经把喜欢的人比喻成红豆汤,不喜欢的人比喻成杏仁汤,而他,却被说成是乌草汤。 老实说,长到这样大,他从来不曾听过乌草汤这东西。 直至上次因为寻人所以在莘集村过年,他才知道,原来乌草汤是一种难得的甜品,因为难采难做,价格极高,不是人人吃得起。 简单来说,是一般人不会碰的东西。 花开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比喻,忍不住笑了,“早就不是乌草汤了。” “那是红豆汤了吗?” 她对他烂漫一笑,“是雪绒汤。” 上官武玥挑起长眉,好不容易弄清楚乌草汤,又跑出来个雪绒汤,雪绒汤是什么鬼? 算了,明日再叫店小二过来问问,顺便让他弄一碗过来,既然被比较成雪绒汤,好歹要知道长什么样子。 至于现在,就让他什么也别想,好好的抱抱他这离家多月的妻子。 这个他许诺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小妻子。 尾声 弯弯曲曲的黄河经过都城向东面的莘集村缓缓流去,平静的水面像条被驯服的黄金巨龙,邻邻波光闪映,围绕村子周遭的芦苇全被圈围在一道绵延近百里的石堤里,堤下且设有水门,旱时可开敌引水灌溉。 村里最热闹的街上,此时鞭炮声劈咱作响,莘集村将近二十年来没有这么喧腾欢喜过了,连年的水灾让村民苦不堪言,十年前,江南丝湖庄的上官家透过和当朝六王爷的交情,向圣上建言,这才取得官方力量,一同修筑了这道石堤。 由于地质特殊,石堤建筑不易,光是处理地基问题就耗费了六、七年光阴,终于在今年赶在汛期之前竣工。 让村民欢欣鼓舞的还不只这桩好事,全国知名的吉祥钱庄也在莘集村开设分号,今儿个开张大吉,一大长串的鞭炮就是他们放的,店门刚开就已排了一长串人龙,人人掩着耳朵却笑得嘴都阖不拢,因为钱庄日前宣布个大利多,只要开幕当天来存银,就送个讨吉利的红包。 村口一家老客栈最近也换了店东,更名为“富贵客栈”,出资的金主是浮华山庄,听说其当家主母爱极他们招牌菜糖醋鱼,以及数年前由林安城引进的咸鱼料理,三不五时就爱跑来光顾,后来庄主嫌客栈老旧,干脆跟郑老板买下来重新装修,也不管这么豪华的客栈村里没几人住得起,就庄主口气听来,就算买来养蚊子也无所谓。 不过,这几天因为石堤完工与吉祥钱庄开幕,客栈里倒住进不少贵客,县太爷也将在午时宴请筑堤的大功臣!上官夫妇。 “钦、钦,玉哥哥,你看前头有好多人在排队呢?是不是有什么好吃的啊?” 人群中,一个圆润少妇弯着笑眼,拉着身旁的夫婿想跟着瞧热闹。 俊美男子无奈的看向妻子,“刚不是才吃过糖醋鱼才出来的吗?现在又想着吃,妳这头小猪仔肚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无底洞似的填也填不满。” 圆脸小娘子笑笑的指了指自个儿肚皮,“不是什么洞啦,是咱们的第三头小小猪仔!” 他急忙拉住妻子,“什么?妳又有了?怎么现在才说呢,走走,咱们赶紧回去,这里人多,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 ” 话才说着呢,几个小毛头就前后追逐的往他们这边跑来,其中一个较小的孩子不小心碰撞到小娘子,幸好男人眼捷手快,及时揽住她。 小孩没站稳,跌了地,手中握着的纸飘落到小娘子脚边。 跑在他前头的哥哥折了回来,“裴铭,你真的很笨耶,跑最慢还会跌倒。” “二哥,你先别管我啦,你先赶快回去跟娘说,我们找到如意姨母了。” 小娘子讶异地听到这个名字,眼角余光不意又瞥到地上的那张绘着图案的纸,顿时浑身一震。“玉哥哥,你、你看,这是!” 那是跟她颈上白色石头一样的信物,不同的是,上头写着的是“如意”二字。 夫妻俩马上朝裴钧、裴铭看过去。“两位小兄弟,你们方才说的如意姨母可是姓金?”两兄弟对望一眼,裴钧机灵的问道:“您认识我们如意姨母吗?我娘找她找很久了,您知道她的下落吗?”小娘子急急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你娘… … 你娘要找如意,那你们的娘是 … ” 兄弟俩齐声道:“我娘叫金吉祥。” 她眼眶瞬间涌出泪水,这… … 这有可能吗?那会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姊妹吗? 欧阳灵玉握紧妻子的手,催促着裴家两兄弟,“快点,快带我们去找你们的娘!” 富贵客栈里,县太爷正宴请上官武玥夫妇俩,满桌的莘集村招牌料理,包括糖醋鱼、雪绒汤等等,看得花开眼眶都热了。 上官武玥知道妻子思乡心事,主动夹了一口咸鱼豆腐堡给她,想让她换换心情。“刚刚吴大人说,这是店里这几年来最受欢迎的咸鱼,妳尝尝看。”新口味总不会又让她想到姊姊妹妹们吧。花开温顺的夹起轻尝一口,没想到鱼肉刚入口,她脸色就变了,“这是… … 是… ”娘的味道!娘亲手做的咸鱼就是这个味道!掌柜的刚好领小二又送上菜来,她急忙问:“请问,这道菜是谁做的?” 小二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是在咱们这干了二十年的大厨许伯呀!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许伯?男的?她一愣,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怎么可能会是个男人做的呢?这样的味道,明明只有娘会做,大姊、二姊曾帮忙做过,那时她还小,也想帮忙,可是娘跟她说,等她明年长了一岁再说… … 善于察言观色的掌柜见到这位上官夫人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味道好像”,正想出口询问,眼尖瞥到门口处刚进来的展家夫妻,热络的主动道― “上官夫人,这道咸鱼豆腐堡用的咸鱼,是展家商行少夫人祖传秘方,您喜欢这味儿,不如我为您引荐一下如何?” 见她急急点头,他马上退下,到门口去请展家夫妇过来一叙。 手上拿着一迭印有信物模样传单的如意,苦着脸对丈夫说:“你说,这法子真的管用吗?这几年来,拿着传单和假信物来招摇撞骗的人那么多,我们真的可以找到姊姊、妹妹她们吗?” 展洪齐安慰着她,“妳别心急,也许等会有人就会来告诉妳她们的下落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满脸笑的掌柜打断。“展少爷、展夫人,厅上有几位贵客想认识二位,他们十分喜欢展夫人的咸鱼。” “喔?是哪些人?”展洪齐不太咸兴趣的问。 “县太爷宴请的客人,江南丝湖庄的上官夫妇。” “过去应酬一下好吗?”他问着妻子,见她柔顺的点头,才随着掌柜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那么巧,裴青夫妇因着今日吉祥钱庄开幕回到这小村子来,也是投宿在这富贵客栈,听小厮说起县太爷在此宴客,想说过来打声招呼。 他们几乎和展家夫妇前后脚到达,进到厅里时,就听到两个女人同时的惊呼声! “二姊!” “花开!”吉祥身子重重一震,这个名字,她… … 有没有听错?晶莹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努力睁着眼,任泪珠扑簌簌流下,眼前两个相拥的妇人,真的是花开和… 如意吗?瞧瞧她们的五官,跟孩子时的模样没差多少,噢,是显得贵气了点、成熟有韵味了些… … “吉祥,妳怎么哭了?”裴青发现妻子的异状,惊声问道。 如意、花开一听“吉祥”这个名字,连忙转头一看,不敢置信的又哭又笑,“妳、妳是… … 大姊 … … ” “呜,大姊、二姊,我好想妳们… … ”花开根本不管还有一堆大男人在场,哭得像个娃儿。 “妳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 不不,这一点也不重要,太好了,我终于找到妳们了… … ”吉祥也哭得泣不成声,两只手忙碌的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掌柜和县太爷看得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三个女人的丈夫则是了然于心,对视一眼;他们还不认识彼此是谁,但已有一个共同的心声!太好了,妻子多年来的心愿总算实现了。 只是… …好像还少一个… … “娘、娘,妳在哪里?我们找到如意姨母了!”裴家老大裴锡跑得喘呼呼的,他们三兄弟上街游玩,看到人家在发这个传单,一看之下不得了,急忙回客栈,就是想告诉娘这个好消息,哪知娘跟爹都不在房里,是小二哥说他们往这儿来了。 他要过来时,看到两个弟弟领着一对夫妻,裴钧说,他们也要找如意姨母,还要找娘。 事态紧急,他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总之,先把人都带过来再说,也顾不得礼数,急得大呼小叫。 只见,那个长得圆呼呼十分讨喜的小娘子,看着眼前的众人,傻傻的边哭边问:“妳们… … 哪一位是如意,我是富贵,我、我… … 我忘记妳们的样子了… … ” “咦,这小册子里写的是什么?”李大婶来到吉祥钱庄存银,顺手从柜台拿起一本小册子,不识大字的她问着柜台里的掌柜。掌柜津津乐道的说:“您老还没听说啊,金家四姊妹卖身葬亲… … ” “啊,那个喔,我怎么可能没听说,一年前四姊妹大团圆可是惊动咱们莘集村哪,真没想到那四个丫头都这么好福气,从丫鬟变成当家主母,了不起,真是我们莘集村的四道光。”李大婶如数家珍的道。 “是啊,以前咱大当家将夫人姊妹的事印在小册子里,放在钱庄里广为流传,好帮她寻找其它几位姊妹的下落,现在人找着了,就把这结局夹在这小本里,谢谢各方善心人士的帮助。j “喔,掌柜的,你倒是为老婆子我说说,这结局是如何啊?”她好奇的问。 “结局… … 当然是皆大欢喜,咱们这个‘增订版’ ,还有金家四姊妹如何从丫鬟变夫人的过程呢!” “哎唷,这我倒是没听说了,你就好心点,快点说给老婆子我听听啊!”掌柜的清清喉咙,“故事呢,就要从莘集村突然发大水的那年说起。那年,吉祥十岁,如意九岁,花开、富贵也才七、八岁… … ” *想知道金家其它三姊妹如何从丫鬟变当家主母的故事吗?请看! 简璎花园系列1111《吉祥》 金萱花园系列1112《如意》 简熏花园系列1113《花开》 寄秋花园系列1114《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