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熟》 楔子 烟花三月。 清明湖畔。 曾沂华随同父母来探外祖,一家子去城隍庙上香,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是能按住性子老老实实拜城隍的人,趁曾家夫妇及外祖跟庙祝闲扯的功夫,偷偷溜出了城隍庙。沿着呼呼叫卖的街道一路走到清明湖畔,东瞅瞅西看看,便觉今儿个实是热闹,待走得累了,随便找处青草地一屁股坐下,看潮光水色潋艳,花舫穿梭往来,香风阵阵,丝弦声声,欢歌笑语隐隐 顺风而来,端是一派旖旎遣丽。 这才是如华人生啊,整天泡在医书里,都快把他闷死了,少年嘴里咬根草,眼带羡慕地望着花舫里的男人们,口里喝着香气扑鼻的女儿红,耳里听着撩人心扉的吴哝软语,怀里抱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高声谈笑,举止挥洒肆意,日子过到这份上,早死十年他也愿意…… 呸呸呸,好苦,这是什么草?把那根草拿到眼前一看,野黄连,怎么好死不死拔到这根草,不拜城隍的报应?张大了嘴哈气,脸皱成了一团,那股子苦味冲得他都快要呕吐了。 「给你,喝点水会好过些。」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曾沂华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水囊,他赶紧接过,拔出塞子咕噜噜灌了好几口,把口中的苦味释去,这才有余力抬头望着好心给他水的人,居然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用红绸带高高束起,极其秀美的脸上布满飞扬的神采,偏偏眉梢眼角又隐含温柔,端是风华少年,引人亲近。 「谢谢了!」曾沂华还回水囊,有气无力地躺倒在青草地上,跟前少年跳脱般的神采让他嫉妒,十几岁的年纪,大好的时光,他却要被逼着虚耗在一堆堆的药材和医书里,搞得他都快成个小老头了,哪里还像个少年郎。 「不客气。」少年收起了水囊,看着曾沂华懒懒的模样,眼里掠过—抹笑意。老实说,这个少年长得实在平几,放在人摊里一个不留神准就拽不着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眼就注意到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暗地里观察了好—会儿,才想着大约是为了这少年身上的那股子极强的压抑气息,跟他以往所见的同龄人区别太大,尤其是那双细细的眼睛,在脸皱成一团的时候眯成了一条缝,瞧都瞧不见了,实在有趣。 曾沂华的眼角瞥到了那抹笑意,撇撇嘴,正要质问他想笑什么.猛听得「扑通」一声水响,接着便有人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曾沂华赶紧坐起身子,还不曾来得及站起来,便觉得身边人影一晃,那少年竟踩着水面飞跃过去,将在水面拚命挣扎的人一把攫住,又一路飞回了岸上。曾沂华看呆了眼,只当这少年年少,一身青缎锦衣,不知是哪家公子爷,却不料竟是那说书人口中高来高去的高人,当下便忍不住浮想连翩,想那江湖刀光剑影的刺激,想那江湖仗义行侠的风光,想那名利双收后的荣耀,想那一呼百应的威风,便不觉有些痴了。 救上来的是个年轻女子.瞧模样像个丫鬃,大约是被吓着了,抱着少年的腰直打哆嗦,少年温言软语地安慰几句,女子才渐渐缓过劲来,一看自己抱着个俊俏少年郎,当时脸就红透了,曾沂华这时也从浮想中回神,老气横秋地学着自家爹爹给人家看病的样子,伸出三根手指在女子的右脉上搭了搭,摇头晃脑道:「无妨,无妨,略受惊吓而已。」那花舫也已靠岸,下来两个人,将那女子接了上去,便是走的时候,女子仍偷跟瞧着救她的少年郎,偏生那少年郎一眼也没望着她,倒是看着曾沂华好奇道: 「原来你会医术。」「不值一提。」曾沂华摆着手,望着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 少年教他看得不自在,退了一步,道:「我走了,后会有期。」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却不知他这一句江湖气十足的后会有期,更叫曾沂华心潮澎湃,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带我一起走吧,高人!」 少年脚下一个跟踏.教这一句「高人」吓得不轻,转过脸来却见曾沂华满面的廊往与崇拜,那一双细跟里竟仿若有火焰跳动,整个人一下子亮眼许多,再瞧不见先前的压抑,少年的心里不知怎的竟飘飘然起来,想着他此次出门历练,身边有个会医的倒也方便,于是轻率地点头应了。 少年轻狂.一心向往着天地的广阔,却忘了家中还有父母。竟只匆匆从街上拉来一个熟人,托了话,便如脱羁的飞鸟,向着头顶上的这片天空飞去。 他们不识愁滋味,不知天高.不知地厚,不知世事无常,不知人心难测,什么也不知,却怀着满心的憧憬,以为自己便是那展翅的大鹏,在这烟花三月里,一飞冲天,从此海阔天空任邀游。 策马前行,迎面的暖风黑得两个少年都有些醉了,直到行出五、六里路去,才突然相视而笑。 「我叫曾沂华,今年十六岁。」 「晋双城.十五岁。」 第一章 日上三竿。 有人起床。 曾大夫的赖床脾性已是方圆十里人尽皆知,随便找个人来问江南地界上最好的大夫是谁,十个人里就有九个会告诉你,是回春医馆的曾大夫,还有一个人会好心的再加一句,找曾大夫看病,要等到午时之后。因为曾大夫喜欢赖床,起来之后还要看会儿医书,吃过午饭才会开馆看病。 于是又有人问了,要是有人急病等不得怎么办? 医者治病不治命,合该死去,便是神仙也救不得。 这是曾大夫亲口的回答,所以这江南地界的人,大都觉得这位大夫医术虽好,为人却极是凉薄,只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没病没痛的,只要不是急症,也只能等到午时之后了。好在曾大夫心性虽让人觉着凉薄,却是看人收诊金,那有钱人来了,他便多收些,穷人来了,便少收些,经他医治的病人,只要不是必死之病,便没有好不了的,于是也博得了个名医之美称。只是来求诊的病人,总不若其它名医那么多就是。 这天回春医馆开门,曾大夫摇摇晃晃在大堂里一坐,药童英儿跑前跑后地给他倒来一杯茶,刚说了一句「师傅请喝茶」,便有辆马车在医馆门前停下了。 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对着曾大夫施了一礼,道:「久闻曾大夫有回春妙手,仁心仁术,今我家大爷病重,特来请曾大夫出诊。」曾大夫慢条斯理地抿口荼,眼也不抬,旁边的药童英儿却是打量了这中年人几眼,听口气是下人,看穿着,比一般有钱人还讲究几分,又啾啾那马车,啧啧,竟是四辕的,整一大富又大贵,于是手一伸,毫不客气道:「一两黄金做出诊,诊金先拿来。」中年人出手却是阔绰,竟拿出一锭五两重的金元宝,往桌上一摆。 「我家大爷病势颇为棘手,今趟定是要曾大夫辛苦,愿付五倍诊金,还请曾大夫费心医治,若能治好我家大爷的病,定当另有重谢。」这人说辞虽是极为客气,却也透着浓浓的余音。 曾大夫终于抬了抬眼皮,细细的眼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思,却状似漫不经心道:「是东城的祁大爷罢。」 五两黄金岂是容易拿的,一般人不知,可曾大夫却是心里有数。那位祁大爷可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自五年前,雄霸江南的金钱帮教寒江公子挑平了之后,金钱帮主林浩雄不知所踪,江南地界便又冒出了四、五个帮派,各占了江南一块地盘,彼此间争来斗去,闹得江南地界纷乱不已。那位祁大爷便是其中一个帮派——肃剑帮的帮主,名叫祁长风,听说前些日子在与平南帮的火拚中受了伤,引得旧疾复发,把江南大大小小的名医都请遍了,也没治好,想来也是没办法了,才来请曾大夫。治得好,自有重谢;治不好,看近日来那些被请去的名医一个个脸白面青的出了祁府就知道结果了。 「曾大夫好眼力,在下祁府管事祁胜,请罢!」这情形明显也由不得曾大夫不去,药童英儿是个机灵鬼儿,他见势不对,马上把曾大夫的药箱拿过来,推着曾大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师傅,您走好。英儿留下来看门。」往日里曾大夫出诊,他吵着闹着要跟着一块儿去,今天倒是识了好歹,晓得那祁府不是轻易去得,便主动着留下来。 「鬼小子!」曾大夫没好气的在英儿头上一敲,接过药箱随那祁胜上了马车。 「师傅,您保重啊!」药童英儿站在医馆门前使劲挥手,待马车驶远了,转身把大门锁上,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一得闲便蹦蹦跳跳地找邻家的妹妹玩去。 收徒不慎!若是曾大夫眼见此景,必是要仰天长叹。 马车里相当宽敞,曾大夫放下药箱,伸长了双腿,也不顾身边还有个祁胜,打个哈欠,昧起了眼,有些昏昏欲睡。马车在路上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到了祁府。 祁府很大,其实这里本就是昔日金钱帮的一个堂口,被寒江公子头一个挑平的地方,当初由于措手不及,金钱帮众溃逃的时候没来得及将堂口里的财物带走,肃剑帮占了金钱帮的堂口后,堂口里的财物自也都叫肃剑帮收了去,用这笔钱将此地改建成祁府,表面看来只是规矩生意人,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进了祁府,一路直走到后院,曾大夫见着了躺在病床上已是奄奄一息的祁长风,尽管面上已透死象,却仍能看出祁长风本该是一身材魁梧之人。有下人搬来一张凳子,曾大夫坐下来,望、闻、问、切,有如普通大夫,将当有的功夫一一做足,又拿过以往大夫所开的药方看了仔细,方才摇摇头,淡声道:「祁大爷心脉虚弱,脏腑有移位之象,气血凝滞,更有多年积患引乱,虽说每日以百年人参吊命,可惜治疗时机已失,死象己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了。」 边上一个表着鲜艳、满头珠钗的美艳妇人闻言面色一变,娇叱道:「休得胡言.哪里来的野大夫,敢在这里乱说……」 躺在床上的祁长风仍有神智,这时手指微微一动,立于床后的祁胜瞧见,便唤了一句「二夫人」,那妇人怔了怔,闭口不言。 祁长风低低地开口道:「曾先生尚未尽力,怎言难救?」曾大夫眼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仍是淡声道:「学医不精,已是汗颜,又岂敢不尽力,实是无能为力。祁大爷还是另请高明,不定还有些法子。」祁长风忽地笑起来,他本就气息微弱,这一笑,便引得身体疼痛,一口气没接上来,几乎要昏厥过去,祁胜猛拍出一掌,内力透过胸口为祁长风接上了这口气。 好一会儿,祁长风终是缓了过来,低声道:「若是连赤圣手都说神仙难救,便是找来天下医者,又能如何,祁某也只能认了这命,怨只怨祁某与赤圣手同住安阳城内,竟未能早知,若是早几日请得赤圣手来,也不用枉送性命。」 曾大夫细细的眼眯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出来,只得一叹道:「祁大爷耳目真是灵通,昔日薄名,不堪一提,如今我不过一寻常大夫,还望祁大爷莫太为难。祁大爷这伤虽说神仙难救,却也非不可救,只是需朱果一枚,若能在三日内服下,辅以独门针灸术,便能还命。不过这朱果,却是难寻了。」「曾先生所说,可是血门朱果?」祁胜面上忽现喜色,忙问道。 「正是。」曾大夫看祁胜脸色,便又道,「祁大爷若有朱果便是再好不过,请容我回医馆做些准备,明日午后。再来为祁大爷医治。」「曾先生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们便是,我家大爷伤势如此之重,若是这一天之内又有反复可如何是好,还请先生今日留下以便照看我家大爷。」祁胜恭恭敬敬道,再看祁长风.已是微合上双眼,似是无力再说些什么,曾大夫也是莫可奈何,祁胜不放,他一个不谙武功的大夫便是想走也走不出去,只得道:「如此也罢,且先给我一间静房,容我静心想想。」 「曾先生请随我来。」 祁胜将曾大夫引出了祁长风的房间,领着他入了邻院的一间厢房里,便要走,却教曾大夫喊住,道:「祁管事,不知祁大爷是如何得知赤圣手之身份?」祁胜笑了笑,道「青箫郎,赤圣手,义结金兰仗剑天下,当年两位仗剑走江湖,惩恶扶善,谁人不知,我家大夫人于十年前曾蒙两位相救,祁胜有幸也随侍在旁,自此便不敢忘却恩人面容,前日偶过茶肆,见先生正在挑选新茶,心中欣喜,只是先生隐匿江湖多年,祁胜也不敢冒然上前,又想我家大爷伤重,群医无策,若请得先生,不仅能救我家大爷,还能借机报得先生大恩。」说到这里,祁胜施一大礼,「祁胜对先生的大恩永世不忘,还请先生受祁胜一礼。」 十年前?十年前做过的事太多,曾大夫已完全记不起自己是否曾救过什么人。青箫郎,赤圣手,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凭仗一身绝学,于谈笑间指点江湖,往来如风快意恩仇,那般的肆意潇洒,早已是风过无痕。 「祁管事,往日之事已过,如今我只是曾大夫。」曾大夫侧过了身子,避开了祁胜的一礼。 祁胜会意,道:「曾先生……曾大夫请放心,只要我家大爷痊愈,赤圣手的身份自不容人外泄,曾大夫当可安居于安阳城内。」 变相的威胁,这位祁管事可真不容小觑,他之前所说的原因也下知有几分可信。曾大夫虽觉得不自在,却也别无他法,心里琢磨着一旦出了祁府,还是尽早离开安阳城的为好,江湖地,是非多,早晚会麻烦缠身。曾大夫心里定好了主意,便下了心地苦思祁长风的病情,直至夜深才上床入睡。 次日,大约是早得了吩咐,并无人来吵曾大夫起床,待日头高起,曾大夫自行起身,开了门,才有下人手脚麻利的送来了梳洗用水,站在门外听候差遣。他要来笔墨,写了张单子交给那人,一、两个时辰后,便把所需的东西一一送了来,关上门,曾大夫自在房里捣鼓。也没人来扰他,过了午时,祁胜便来了。 「曾大夫,我家大爷便全都拜托先生妙手回春了。」又是一礼,这人真是礼数周全,只是曾大夫已知此人颇有心思,不若表面这般客气。也不愿受这一礼,便侧过半边身子,拿了药箱,跟着祁胜又来到祁长风的病榻前。这时守在房内的已不是昨日那花枝招展的妇人,而是另一位素裳妇人,虽不若昨日那妇人美艳,却自有一股端庄气。一见曾大夫进来,便提衣而起,盈盈下拜。 「妾身祁柳氏,曾蒙先生仗义相救,当年先生与另一位恩人去得急,致使妾身未及言谢,多年来萦挂心头,不能有一日忘怀。如今大恩未报,却又要劳烦先生为我夫君费心,妾身心愧,还请先生受妾身一拜。」「不敢,夫人言重,莫提什么先生,我乃大夫,既收下诊金,医诊疗病自是份内。」曾大夫一听这妇人所言,便知她就是昨日祁胜日中的大夫人,也不好细看,只是略扫过一眼,仍是没有印象,更想不起自己十年前在何地救过这妇人。 「那便有劳大夫了。」这妇人也识趣,当下便改了口,避过身子,让曾大夫走至病榻前。 一夜不见,祁长风面上的死象又重了几分,闭着眼处于昏睡中,曾大夫搭了脉,转过脸对祁胜道:「祁管事可否让祁大爷清醒些许时刻?」「可以。」 祁胜如昨日那般击出一掌,内力微震,片刻后祁长风悠悠醒来,见着曾大夫,面上竟有了一抹笑意,断断续续道:「想来……祁某一条命当是能保住了。」看他面上透着死气,上气难接下气的样子,却是说得笃定自信,曾大夫眯了眯眼,扔出一句:「保不保得住还是不定的事,祁大爷还是多留神的好,有什么话现下不妨先说了…」话出了口,便觉不对,当下闭上嘴,过了些时候又道,「祁大爷体内积患过重,气血凝滞难行,导致生气阻绝,唯有血门朱果的热性,方能冲破凝滞难行的气血,带动生气流转全身,只是祁大爷此时身体过于虚弱,怕是禁不住血门朱果的热性冲击气血所带来的疼痛。所谓药医不死病,祁大爷若是撑不过去,便真是神仙也没有法子了,只怕是当场毙命。」曾大夫这话说得严重,引得祁胜与那祁柳氏面色—变,便要说些什么,那祁长风却笑意更浓,道:「祁某这辈子,不知闯过多少刀光剑影,便是阎王殿的大门外,也走过两三回,又岂会败于小小疼痛,先生尽管放手而为便是。」祁长风的声音极低,虽说中气不足,但这话却仍透着浓浓男儿豪气,倒让曾大夫头一回对这人有了敬意,到底是一帮之主,若不是病卧于床,定是铁峥峥一条汉子。当下也不多言,取出银针来,插入早已准备好的朱果上,待银针上沾了药性,便照准祁长风身上的几处穴位扎了下去,随后让祁长风服下朱果,静待半灶香的时间,又叫祁胜以内力助发药性。而他则适时插入一根银针,引导气血行进。 祁长风先还无所感觉,待到祁胜内力入体,便有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向着四肢百骸缓缓扩散,热气所过之处,有如针刺般疼痛难忍,起先祁长风还忍得住这些许疼痛,觉着曾大夫所言,有些言过其实了,与这多日来的伤痛相比,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哪晓得随着祁胜的内力推动,体内的热量竟越发的热了起来,扩散速度也快了许多,而那疼痛也从针刺转为刀割,同时被热气灼得如火烧—般,痛得他几欲翻滚,却又无力动弹,张口欲嚎,才发觉喉咙处也有如火烧,竟连丝呻吟也发不出来。 「爷……爷……您可要撑住啊……」祁柳氏站于床后,这时见着祁长风满面痛色,竟是一副随时会翻白眼的样子,吓坏了,连呼了几声,祁长风正是痛得将近昏厥的时候,哪里听得见。 曾大夫不理她惊慌的样子,估摸着药性已遍布全身,便用银针又扎了祁长风两处穴位,竟是减缓了祁长风的痛楚,有了些神智,睁开眼在祁柳氏身上一扫,又望向曾大夫,他仍是无力,两眼却有了点点先前没有的神采,隐隐地还是那抹笑意。 「夫人,请让下人各一大桶热水来。」 那祁柳氏立刻叫来下人,照曾大夫的话吩咐了下去,不多时便有一大桶热水送进了屋来。曾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包上午他在房内磨好的药粉,洒了进去,静待片刻,试了试水温,又等了些许时候,才叫祁胜将祁长风的衣物脱去,扶入桶内。 「祁大爷,你体内生机己续,当无性命之忧,只是沉痂过重,非药可医,这药浴能保你生机不绝,三日之内不可离开药桶,需内力深厚者,轮流不断为体输入内力疗伤,待脏腑归位之后,方可离开药桶,自行运功。」 曾大夫一边说,一边取过笔墨写下一张药方,「此药方可在三日后服用,连服半月,半月之后,我再来为祁大爷诊脉。」「大夫这就要走了么?」祁柳氏见曾大夫竟开始收拾药箱,不禁一怔。 「余事己非我所能,留也无用,祁大爷命虽得保,但若要恢复往日威风,还看夫人是否能找到内力足够深厚之人,此伤欲治宜早不宜晚,夫人还是早做准各为好。告辞!」这一番倒是无人再拦阻曾大夫,走出门外,便自有人来为他引路,出了府上了来时的马车,车辕咕噜声中向着回春医馆的方向缓缓驶去。 祁长风房中,却在曾大夫走后,从屋外又进来一人,青衫玉带,挺身而立,有如一方温玉,儒雅之气透面而出,浑然一位浊世佳公子。 祁胜喜道:「晋二爷,您来得可好,我家大爷的伤需您相助……」这晋二爷微微一笑,道:「莫解释了,肃剑帮与连云山庄订有盟约,我自当尽力相助,赤圣手所说之话我皆听到,祁帮主的伤不能拖,我与祁管事轮流输入内力为祁帮主疗伤,这便开始罢。」 「如此多谢晋二爷了。」 曾大夫回到医馆,一见铁将军锁门,不由好气又好笑,他在祁府一夜不曾有得好睡,为那祁长风施针时又耗了不少精神,这时也无精力去寻人,就着门槛一坐.心思便有些恍忽。 赤圣手,想不到竟还有人记得,其实他与青箫郎于江期来说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经历了短短两、三年的绚斓便轻易凋谢,年少轻狂时候,总以为天有多高便能飞多高,当年的肆意潇洒,如今想来,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江湖,已不是他这种人能待的地方。 眼前白影一晃,不待眼睛反应过来看人,曾大夫倒先反射性的闭上了眼,随后心里暗自唉叹一声「又来了」,拍拍额头定定神,才睁开了眼,面上带起一丝微笑,道:「寒江公子,您又带酒来了,真是抱歉得很,我让英儿这小家伙给锁在屋外了,今儿个不能陪你喝酒闲扯……」 话音未落,眼前这白衣人随手在锁门的铁将军上一扯,那铁锁就跟纸糊的一般被扯落了。曾大夫眼见此景,几乎要呻吟起来,心里那个悔啊,不就是五年前苏寒江在他这儿养伤的时候,他瞧不惯这人的冰冷,拿了本《白蛇传》逗逗这个不识人间情爱的人,结果……结果……这人搞不定他那蠢笨如牛的情人,每每叫那人气得发作不出来,便跑来他这里喝酒。 鬼才真当这人是来喝酒的,虽然嘴上不说,也看得出是来找他出主意的。他们很熟吗?凭什么他要给别人支招,他是大夫,不是红娘。堂堂一个寒江公子,只身单剑就将江南第一大帮给挑平了,又长得跟天人似的,居然连个粗汉也搞不定,说出来谁会信。不过更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寒江公子竟会看上一个粗汉,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奇妙难测。 「进来!」他人之地,苏寒江如入无人之境,曾大夫一阵苦笑,也知这人素来由着性子做事,拿他没办法,跟了进去,取来酒杯,坐下对饮。 寒江公子带来的酒,是一等一的竹叶青,倒在酒杯里,色碧味醇,清香扑鼻,喝入喉中便有一股烈性隐隐入了心,初时不觉,豪饮无度,待到七、八杯下肚,那后劲便上来了。 「他想怎么样……你说,他究竟想怎么着……」 想也是心中郁闷已久,醉了的人,再不是平时的冷淡模样,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面上映着一抹驼红,更显肤白肌嫩,风华无尽。 曾大夫也醉了,他向来量浅,以往苏寒江来找他喝酒,他总要事先服下解酒药,今儿也不知怎的,心里被勾起了几分愁烦,却想起一醉解千愁的话来,酒喝得猛了,他醉得比苏寒江更厉害,竟是大着胆子伸出手来拍着苏寒江的肩,打着酒嗝道:「你………你就……就认了罢……这情,情爱之事.本就是……就是有情的比、比那无情的吃亏,情深的比那…情浅的受罪……你既真心喜欢丁、丁壮,便去寻些他心念想着的东西来,也指……指不定……」「胡说!」苏寒江恼了,手一挥推开曾大夫,可怜曾大夫站不住脚,竟一头撞在药柜上,额上起了一个大包,一时爬不起来。 「谁喜欢……你说谁喜欢……」大抵是被说着痛处了,五年相处,苏寒江便是再不识情爱.也隐隐明了当初自己为什么定了心的要把那横竖都看不上眼的人留在园子里,只是要他嘴上承认,那是打死他也做不到的。曾大夫明白他心思,往常也不把话说得这般直白,偏就今天喝醉了,说话不经思量,惹恼了苏寒江。见曾大夫倒在地上起不来,苏寒江也不管,抓着酒坛子转身便出了医馆,却不是向着凤栖园的方向,而是往北去了。 曾大夫隐隐想起苏寒江心上那人便是打北边来的,不禁嗤笑一声,晃了晃头,他扶着药柜试图坐起来,奈何身体乏力,也不知是撞着了,还是酒劲冲的厉害,他竟觉得晕晕乎乎,便是想到几步远的柜子里拿出解酒药来,也是做不到,在地上挣扎了会儿,不知不觉中已沉沉睡去。 第二章 再醒来的时候,竟是深夜。躺在床上睁开眼来一片黑暗,曾大夫只觉着口干,偏生手脚无力,等了一、二个时辰,才渐觉有了力气,忍着头疼撑起身子,便要去摸桌上的油灯,不想刚下床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又跌了一跤,跌得他头昏眼花,还没爬起来,就见灯亮了,英儿站在桌边冲他龇牙唰嘴,抱怨道:「师傅,你踩到我了。」曾大夫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斥道:「你这死小子,有床不睡打地铺做什么?还不快来扶我。」早知英儿睡在床下,他也不需忍这多时的口干。 「师傅是老骨头了,跌了跤自己不能爬起来。」英儿嘀喃咕咕,跑过来把曾大夫扶起,在桌边坐下,又倒了水来。 曾大夫一口气喝光,才觉着好过了些,道:「英儿.你回房睡去罢。」 「不要,师傅一喝醉就头疼,我给您按摩。」这会儿英儿又成了贴心徒弟,乖巧得跟猫儿似的。 曾大夫难得享受徒弟的体贴,按摩了些许时候,便觉得头上疼得不那么难受了,禁不住笑道:「不错不错,穴位、力道都拿捏得很准。」「那不是师傅您教得好嘛。」英儿适时的送上马屁一份。 曾大夫回身拉下英儿的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敲。道:「死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讨师傅欢心了,有事就说罢,甭来这一套。」英儿立时高声喊冤:「师傅,您怎么能这么轻蔑徒弟的孝心。」「你的孝心,打从把你带回医馆就没瞧见过。」曾大夫一点面子也不给徒弟,撑着下巴琢磨道,「瞧你这些日子总往新搬来的林大婶家跑.莫不是看上林家的小姑娘了?」「师傅……」英儿顿闹上一张大红脸,急得跳脚,「师傅不要乱说啊,才不是、才不是……」 曾大夫在他羞红的脸上刮刮,取笑道:「这就不好意思了。」「不是……」英儿急得头上快要冒烟了,嘴里乱七八糟道,「师、师傅,我知道敏儿姐出嫁你心里难过,还喝酒浇愁,可是、可是你也不能拿徒弟来取笑发泄……「孙姑娘出嫁了?」曾大夫仰起头,跟前浮现那总爱扎着红绸巾帕少女模样。 「咦?师傅你不是知道了才喝酒的吗?」英儿道.「就是昨儿出嫁的,师傅您上了马车才没多久,敏儿姐的花轿就打咱门前经过……」曾大夫怔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嫁了也好。搞得英儿一头雾水地瞪着他,怎的师傅脸上没见着半点难过的样子,难道师傅并不喜欢敏儿姐?可、可是他明明瞧见每回敏儿姐来看病,师傅总会偷偷地拿眼瞰着敏儿姐。 「好了,大半夜的.别说这些了,你去睡罢。」曾大夫挥挥手,有些意兴阑珊。 「师傅,您是不是伤心过头了啊?难受的话可千万别欲着,很伤身体的。您的身子本就不太好,要是病了谁来照顾英儿。」英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曾大夫瞧他人小鬼大的样子,越说越不像话,禁不住哭笑不得,在他头上又敲一下,骂道:「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学来这乱七八糟的念头,还不快去睡觉。」英儿揉着额头,觉着有些委屈,嘴里咕咕嚷嚷也不知说些什么,不情不愿地走了。 曾大夫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上虽是骂着,可心里着实窝心得很。得徒如此,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次日,英儿起得早,看天气好就把药材都搬了出来,正晒得起劲的时候,曾大夫从房里出来了,瞧见英儿勤快的模样,禁不住微微一笑,却突然想起祁府的事来,面上便沉郁下来,将英儿唤了过来,道:「英儿,把药材都收了罢。」「咦?为什么?现在不赶紧晒了,等天气一热,梅雨来了,好些药材可就要生虫变霉……」曾大夫有些不舍地抓起一把药材,在手里摩搓了许久,轻叹一声:「收罢,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这些药材也不好带着上路……回头你去保和医馆、同仁医馆问问,看他们收不收这些药材,把价放低也没关系,早些脱了手便好。」「啊?」英儿惊叫一声:「师傅,怎么突然要搬家,咱这医馆开得好好的……」 曾大夫面上浮起一抹苦笑,拍拍英儿的头道:「师傅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惹了不能惹的人,这回教那祁府的人认出了身份,怕是会招来麻烦。你若是不舍得林家姑娘,我便和林大婶说去,她们孤女寡母也不容易,索性将你招赘,我把医书都留给你,只要你别怕吃苦跟其它医馆的师傅多学些经验,再好好钻上两年,便能开馆行医,到时你一家也能过上日子。」 英儿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师傅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要跟师傅走。」曾大夫听他这般说,心中大是快慰,觉着这孩子他没白养,可又见英儿面上分明还透着不舍.也不忍让这孩子就此错过一段缘分,便又道;「你今年有十五岁了,也到了几事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师傅便是要走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走得成的,总得把医馆先脱了手才行,这段时间你想想清楚,再定夺吧。」 「是,师傅。」 应了一声,英儿无精打采的把药材都收了回去,这一弄直到中午,曾大夫随便做了点饭菜,与英儿吃了,连医馆的门也不开了,只是细细清点起医馆里的东西与药材,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便扔,只是那一屋子的医书让曾大夫舍不得,这可是曾家三代积累下来的,从祖父到父亲,再到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犹豫再三,终是挑出一些珍本、孤本,还有祖父和父亲多年行医的经验手抄.足足装了一大箱。 隔天,英儿就跑到保和医馆去问价,保和医馆的许大夫听得曾大夫竟是要把回春医馆给关了,摸着胡子惊愕了老半天,当天过了午就跑来找曾大夫,语重心长道:「贤侄啊,你曾家在这安阳城里三代为医,累积不易,才有了这回春医馆。贤全可是有什么困难,尽管与老夫言来,老夫与令尊乃杏林至交,当帮之处必竭尽全力。」曾大夫躬身一礼,谢道:「许伯父有心小侄愧领。只是书上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全有弟子英儿,聪明伶俐,学有小成,唯独经验不足小侄此番收了医馆,便是要带着英儿到处走走,教他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也好将我曾家医术发扬光大。」 许大夫又摸了老半天胡子,皱眉道:「英儿这孩子却是伶俐,只是终非曾家人,贤侄也老大不小,古人云;三十而立,贤侄也到而立之年,首要当先顾及曾家香火,发扬曾家医术,又何需外人。」 这却是典型的门户之见,其实莫说是在这杏林,天下但几称得上手艺绝活的,哪个不是如此,封闭自守,传内不传外,到现今也不知有多少好本事都成绝响,曾大夫心中虽不以为然,面对长辈却总不好表现出来。 诺诺了几声,又道:「许伯父教训得是,小侄看家的本领自是不能外传的,只是英儿随我多年,无亲无故.若无一点本事,将来也不能自立,小侄这回带他出门,也算对他尽了心,至多一年便回来,到时还要托许伯父说门亲事,以继我曾家香火。」 这话自然是敷衍的居多,曾大夫心中暗付他这一走回不回来仍是不常的事,只是许大夫到底心思没他这般活络,昕了曾大夫这番话竟是一脸的老怀大慰,点点头道:「贤侄懂得这般想,也是长进了,令尊令堂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他这话中意思,便是指曾大夫当年不懂事,跟着江湖人跑得无影无踪。把父母生生气出病来,没几年便过世了。曾大夫一直心中愧疚。这时教人当面说了出来,心中自是不好受,只恨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对这位关爱他的长辈却说不出话来。 许大夫看曾大夫不说话,便当他把教训听了进去,忍不住又唠叨了好些时候,听得曾大夫快要打瞌睡,他才摸着胡子慢慢道:「这样,保和医馆前日刚从湘西购进了一批药材,钱款一时难以周转,贤侄手中的药材老夫至多只能拿下小半,便按市价的七成算,这房子老夫也能帮着照管一年,闲着怪可惜,莫如租出去,还可给贤全赚些小钱,贤侄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曾大夫只要他不再说下去,不管什么都应好。其实回春医馆的药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上品药材,市价的七成这个价确是低了些,可曾大夫只想快些脱手,总好过扔掉,别说是市价的七成,便是五成他也应下来。 许大夫见他应得爽快,心中又有些悔意,只觉着这价似乎还能再低些,但是话已出口,他与曾大夫又有伯侄之谊,也不好再说了,便要来笔墨开出一张药单,算出钱款,嘱咐曾大夫在两日内备好,两日后他便来付款取货。 曾大夫还得干恩万谢地把这位老人家送走,送到门外,看许大夫走得没影,才转身进门,还不曾把脚踏进门槛,英儿便气呼呼地回来了。 「师傅,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曾大夫见他脸上气得红红的,煞是可爱,忍不住在他面颊上捏了一把,笑道;「可是被那同仁医馆李大夫的铁公鸡嘴给啄到了?」 英儿跑进屋里倒了杯茶,咕噜噜一口气灌了下去,才气鼓鼓道:「您还说,您明知道那同仁医馆的李大夫是咱安阳城里出了名的铁公鸡,您还让我一个人去跟他讲价。可恶,师傅,您知道他开价多少?」 英儿一边说一边伸出三根手指。 「市价的三成,我呸,他当咱回春医馆是卖垃圾啊,哼,当时我就跟铁公鸡吵了一架,嘿嘿,那只铁公鸡是个大结巴,他哪吵得过我啊,我一边吵一边跟他讲价,我先说九成,他就说四成,不成咱接着吵,吵得我嘴都干了……师傅,我还要茶……」 等曾大夫又倒了一杯茶来,英儿喝了大半,才得意洋洋接说下来。 「后来我们为六成还是七成争了大半天,总算让我给吵赢了,师傅,是七成,那只铁公鸡按市价的七成把咱的药材收过去,不过咱医馆的药具、药柜却得白送给他,嘿嘿嘿……师傅,我都盘算好了,药柜太大,反正也带不走,他要便给他好了,咱医馆里的药具大都不值钱,只有铜舂、锅秤值些钱,索性带走得了,叫那铁公鸡干瞪眼去。」曾大夫一双细眼瞪大了,望着英儿吃惊道:「七成,你竟能跟铁公鸡把价讲到七成!」英儿立刻垮下脸,道:「师傅,您是觉得我把价讲少了,还是觉着我没本事把那只铁公鸡的毛拔一根下来?」 曾大夫干笑几声,忙道:「当然是英儿太能干才让我吃惊了,将来英儿一定是比我还要好的大夫。」 一句话教少年的脸由阴转晴,当下笑了开去。 接下来便是将所有的药材都备好,只是谁也没想着便在这要关门的当头医馆反倒忙碌起来。 「徐大伯,您这腰年轻时闪过,没治好,落下了病根,上回我不是嘱咐您莫要再做那劳力的事儿,怎的不听,这回可发作得狠啊……」老人家一脸的皱纹,苦哈哈地道:「唉,我家娃儿不在身边,光留了几个小的让老头子我养着,没法子啊,不干活哪有饭吃。曾大夫你人好,少收老头子几个诊金便是好的了。」徐大伯,您这样子下去病可难好,这药方您拿好,让英儿给您抓药,您的大孙子也该有十岁了吧,回头把他带来,我教他一些推拿的手法,以后让他常给您揉揉,也能让您好受些。」 「好,好……会大夫你人也不错,这一走便真是可惜啊。」老人家扶着腰颤颠颠地抓药去。 曾大夫揉了揉额头,觉着有些累了,取过已有些微凉的明前茶喝了一口,正打算休息些时候,便又有人来求诊。无声地叹了一声,曾大夫只得又打起精神来。 这几日,医馆里突然忙了起来,原来是附近的街坊邻里都听说曾大夫便要走了,便都赶着来瞧病,其实大都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平时忍忍也就过去了,待到忍不住了才来找大夫,虽说曾大夫早上不瞧病、看人收诊金的脾性是怪了点,但比较起来这城北的三家医馆就属这位曾大夫诊金最为便宜,医术最上乘,尤其是那些身上有病根的,此时来求医,若能除了病根便是最好。便是除不了病根,曾大夫的几帖药也能保他们一时的康健。 叫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些原本准备低价盘出的药材,在这几日里用得极快,又教许大夫先拿走了一部分,待到那只铁公鸡来时,药材已所剩无几,把那只铁公鸡气得连毛都竖了起来,扭头便要走,出了门想想又不甘心,回转身来又跟曾大夫砍价,曾大夫本就累极,哪有精力在这上面再跟这只铁公鸡计较,英儿也忙得有气无力,终是没争过铁公鸡。剩下的药材便以市价的五成价格给了铁公鸡,铁公鸡犹觉自己吃了大亏,阴着脸当场就将所有药材打包带走,隔天又来,跟曾大夫议定把药柜、药具也以极低的价格拿下,又过一天便叫人来都抬走了。 短短八、九天的功夫,回春医馆里一下子空荡荡,夜深人静的时候,曾大夫提着油灯在大堂里转了一圈。手掌抚过落漆的墙柱,那粗糙的触感夹带着儿时的记忆,猛冲上心头,便是一阵不舍心酸的感觉。咬住了牙,喉咙里却逸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仿若自嘲,他做错了什么……只是爱了一个不当爱的人……昔日名扬天下的赤圣手,竟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要到处躲藏,十年前他还有一个家能躲,而今连家也没了,他又要躲去哪里? 身体顺着墙柱缓缓滑坐在地上,油灯挨着墙放着,他用双手蒙住了脸,再不能维持白日里的轻言浅笑,他不愿叫旁人瞧出他的无助与懦弱,更不愿叫英儿轻视了他这师傅,当年的他父母新丧,身染脏病,是那般痛不欲生,几欲寻死,若不是捡着了英儿,若天是当初这不知事的娃儿纯真的笑脸抚慰了他,又怎能去了那厌世之心撑过这些年…… 这般想着,他的神思便渐渐飘忽起来,朦朦胧胧也不知是睡了会儿还是想出神了。待他感到身体传来阵阵麻痛,才将脸从手中抬起,眼前明晃晃,竟是天亮了。明亮的光线从门缝窗隙中穿射而过,便似要将人心也照亮般。他发着怔,面上的表情却渐渐缓和,竟有了一丝云淡风轻嘲笑意,罢罢罢,无可留恋,亦无从伤心,一切皆已去,大不了,从今后,他与英儿,踏千山,寻万水,再找一处安宁地,挂一杆医幡,总不至于饿死便是。 想通了,曾大夫只觉着自己这是自寻烦恼来,便要起身,才发觉身体沉重如铅,竟是起不来身,抚额轻叹一声,怎就忘了,这缠身多年的毛病,人都说曾大夫怪脾性,爱赖床,医有方,性凉薄,他们又怎知非是他爱赖床,而是不到日上三竿,他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根本就不听使唤。能医,百病又如何,他终是治不了自己一身心结。 无奈,只能等。终于等来了还在揉眼睛的英儿。 「啊……师傅,您怎么坐在这里?」 「没什么,夜里起来瞧瞧,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曾大夫伸出手,让英儿扶他起来。 英儿怀疑地瞅瞅曾大夫,少年人力气没长足,虽说曾大夫只是中等身形,却也叫他下足了劲才扶回了房里,把被子盖在曾大夫身上,他终忍不住问道:「师傅,您可是舍不得这里?其实我也舍不得呢,昨个儿跟林妹妹说了好些话,总觉着说不完。」曾大夫微微笑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到现在哪有舍得不舍得,总是要走的。英儿,你若是实在不舍,便留下罢。」 「不要。」少年倔起了脸,不言语了。 待曾大夫能起身了,他取出了大约一半的积蓄,带着英儿上了市集,买下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及一些必需品,英儿没驾过马车,觉着新奇,缠着曾大夫要学,曾大夫便教,英儿着实聪明,不过半日的功夫.坐在马车前端,一手拉缰绳,一手扬马鞭,竟也似模似样。曾大夫到屋里抱了两床新被褥,又取了草席,放入马车下的夹层里,又在马车顶上蒙了遮雨的油布,车内放置了些必需品如盐巴、火石、锅盆之类的,便算准备妥当了,就是错了宿头这马车也足以过夜。 次日,不待过午,曾大夫就带着英儿离了安阳城,他怕教祁府的人知道,特地绕道从西城门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快行,谁知尚未走出五里地,马车刚拐入一处树林,就见两帮人拿刀拿剑,正打得热闹,地上已躺了十几具尸体,还有不少人在地上哀嚎,满身是血,显是受伤不轻。 「师、师傅……」英儿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吓得大叫了一声,便要下车,原来是医者本性,见着受了伤的人便下意识地要去查看。 曾大夫一把扯住英儿,低声道:「闲事少管。」他一看这两帮人的衣饰,便知是肃剑帮与那平南帮又起争斗。江湖纷争,躲尚且不及,哪有凑上前的份,当下一甩缰绳。掉转马车,绕过这片林子,从一条小路离了去。 只是这一绕,便过了预计的时间,赶不上在天黑前到达寿光镇过夜,只得在野地里将就着,所幸这里离安阳城尚不算远,也无猛兽出没,过夜还算安全。 停车的地方有河水淌过,曾大夫下了车,点了驱逐蚊虫的草药,又捡了些干草木柴,生了火,从车里取下锅盆及食物,取了水来,本来只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想不到才头一天便用上了。英儿尚是头一回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新鲜无比,围着曾大夫问东问西,曾大夫看他活蹦乱跳的模样,便有些想起自己在英儿这般岁数时,虽不若英儿活蹦,却比英儿更志生向外,不由心生感慨。光阴如箭,人心已变。 吃过东西后,英儿仍是兴奋,绕着马车跑东跑西,曾大夫仍是由着他,自顾地收拾好.又加了些柴火,只嘱了一句「别跑远了」,便自上了马车,伸手在腰腿处揉捏几下,不禁便感叹岁月不饶人,只是驾了半天的马车,身体便有些吃不消了。虽说已过清明,到了夜里仍是有微微凉意,曾大夫把被褥拿出来.才刚铺好,便听得英儿在外面大呼小叫。 「师傅,师傅……」 「什么事?」曾大夫将头伸出马车.就见英儿慌慌张张朝这边冲了来。 「师傅,那边……那边草在动,好可怕,是不是有狼啊!」曾大夫伸手在他头上一敲,啼笑皆非道:「你是故事听多了,安阳城郊外哪儿来这么多狼,上来休息,明儿早上便要走,我身子不行,可还得你来赶车。」「哦!」 英儿苦着脸应了一声就往车上爬,大抵仍是兴奋着,睡不着,坐了一会儿,看曾大夫脱了鞋,便要去睡的样子,他终是忍不住又溜下了车,曾大夫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小孩子就是没定性,也不管他了。 「啊,师傅……师傅……」不大会儿的功夫,英儿又大呼小叫的回来了,一把掀开车帘。拉住曾大夫把他往车下拖。 「英儿!」曾大夫终是有些不悦了,他被英儿拉得坐起身来,正要斥责,却惊见英儿手上一片腥红,竟是血来,不禁惊道,「啊,你受伤了,真的有狼么?」从不曾听说郊外有狼出没。 「不是不是。是一个人,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师傅您救救他吧。」原来英儿始终不能忍住心头好奇,跑回那草动的地方,拨开杂草一看,竟是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副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医者本性再度发作,摸着黑帮那人止了血,晓得自己斤两不够,就赶紧跑回来找师傅求救。 曾大夫凝起了眉,这大半夜的,荒郊野外,一个重伤的人,怎么想都是麻烦啊。 「师傅,您是大夫啊……」英儿可怜兮兮地望着曾大夫。 曾大夫无奈。终不忍抹杀了英儿的一片好心肠。跟着下了车,无言地瞅着英儿欢喜的模样,思忖着这孩子比他更适合当一名大夫,天生的菩萨心肠。 第三章 两个人把那受伤的人抬到火堆旁,曾大夫见那人脸上身上全是血污,瞧不清面目,便叫英儿去提了水来,架在火上烧热了,又用布巾沾了水,先将那人身上的衣物解了开来,细细擦去血污,才发现这人竟是胸前教人划了一剑,剑口虽不深,却流血极多。英儿也会些止血的法子,先前已替这人止了血,只是他没想到这剑口颇长,仍是有不曾止住的地方。 曾大夫把伤处自诩清理了,便去车上拿金创伤来。英儿早在车下接过,小心地给那人敷上,然后找来干净的布条将那人的伤处包裹起来。 「师傅,这人没事了么?」诸事完毕,英儿有点忧心地问道。 曾大夫道:「只是流多了血罢了,死不了。你这心也操完了,上车罢。」 「师傅,他脸上也脏了,我给他抹干净了就来。」英儿仍是不想上车,想着借口要蹭在那人边上,好奇地打量着,一边用手拧了布,给那人擦拭,一边满脑袋胡乱猜测那人会受伤的原因,什么仇杀、情杀之类都想遍了,那人的脸也擦干净了,火光中,露出一张苍白的,却又极端俊美的脸来,看得英儿惊呼一声,叫道,「师傅,你看,这人长得真是好看,只比那个冷冰冰的苏爷差一点点。」 其实曾大夫早在英儿仍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那人的脸,用手捂着嘴将即将冲出喉咙的声音硬生生压了回去。 是他……竟是他……晋双城……靠在马车上的身体一瞬间没了力气,涌上心头的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着酸甜苦辣的滋味在片刻间都聚集于一处,眼前竟阵阵发黑,英儿说什么他全没听到,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英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 「师傅……师傅……师傅……」 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英儿低着一张被吓坏的脸看着他,眼里竟见了泪。 「师傅,您怎么了?别吓英儿。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倒在地上?」倒在地上?曾大夫这才知觉先前他竟是昏了,想起来,身体却是沉重,便如每日早间醒来那般,无力起身。 「英儿别哭,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勉强挤起一抹笑,试图安英儿的心,「你扶我起来,到车上睡一觉便没事了。」 英儿赶忙将他扶到车上,细心地盖上被子,然后用手背擦去眼泪,再不敢出声吵他。曾大夫闭了会儿眼,却觉心头纷乱,又哪里睡得着,思来想去,睁开眼来,见英儿仍在身边坐着,便道:「你去拿床被子给外面那人盖上,添些柴火,再到车上来睡罢。」「是。」英儿先是有些惊异地望一眼曾大夫,二话不说便抱着被子下了车,不一会儿又上了车,乖乖在曾大夫身边躺下。 许久,听得耳边的呼吸声平稳悠长,曾大夫缓缓睁开了眼,车帘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火光便一闪一闪透了进来。 晋双城……晋双城……晋双城…… 心里默默念着那人的名字,每念一声,心头便是一阵猛缩,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无力地躺着,便是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明明是错,可这个名字,已刻入骨,埋入髓,十年光阴也未能改变分毫。只是他,再不是十年前那无所顾忌以为只要张开双臂就能够拥抱一切的轻狂少年。 如今相见,又能如何,相逢陌路,于他而言仍是伤害。 难以入睡,到三更天的时候,曾大夫渐觉身子有了力气,他轻轻从车上爬下,天上无月,唯有仍未燃尽的一点火苗。给出了些许光亮。曾大夫添了柴火,待火头涨起,他才望向那犹在昏迷中的人。过于苍白的面孔使五官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唇薄而形状优美,眉头皱着,下巴处生了些许胡渣,旦是有些狼狈样,却仍不失温文俊雅。十年时光,让这个人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伸出手无声地靠近那双紧闭着的眼,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刻,慌张地缩了回来,后退了三步,他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仍然记得,在那对略显秀气的眉毛下,是一双无时无刻都神采奕奕并且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只是,若是晋双城此刻睁开跟来,看到他之后,眼里所露出的怕是只有厌弃与僧恶罢,这般眼神,见一次已是足够,永生都不愿再见第二回。就这样好了,在离去前竟还能意外地见一面,已是上天的眷顾,好好地再望一眼,从明后,各奔东西,即便偶有相逢,亦是两相陌路。 天亮了,快得叫人心痛,深深地再望一眼,在边上放置了几包药,曾大夫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掀帘见英儿仍是睡着,也不吵他,自顾地驾着马车向着前方而去。 约莫行了一里地,英儿被马车颠酲了,揉着眼睛坐起身,迷糊道:「师傅……这么早……啊,您、您怎么起来了?那人呢?」 曾大夫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没事,我留下了药,你把衣服好出来吧。」昨夜,已如风散去他的心境恢复了平静。 英儿「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出来,在成大夫身边坐下,道:「师傅,那人伤得不轻,我们为什么不带他到前面镇上?他自己能走过去吗,路可远呢。啊……师傅,您看天上,乌云都遮日头,会不会下雨啊?那个人能找到地方躲雨吗?他的伤你能泡水……」 「英儿,闭嘴!」 英儿一怔,师傅的声音好象有些生气,他偷偷抬眼望了曾大夫一眼,啧,师傅的脸色不好看,他说错什么了吗?想不出所以然来,英儿便不敢出声了。 马车继续向前,刮在面上的风越来越猛,约莫一个时辰后,竟真的飘起了毛毛小雨。 马车骤然停住,英儿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下了车,他望着曾大夫怔怔道:「师傅,您……」曾大夫面色发白地苦苦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伸手在英儿头上一敲。 「你可真是乌鸦嘴,我们回去吧。」 英儿揉着额头,虽说有点莫名其妙,却禁不住笑开了颜,一把抱住曾大夫的手道:「我就知道,师傅一定不忍心,帅傅是最好的大夫,哪有看到病人不救治的……」 马车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返回了原处,此时的雨势已大了许多,打在车顶发出了哗哗的声响。火堆仍在,火早已熄灭,而睡在火堆旁的那人,却已是不见,只有那被子,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 「师傅,那人受了伤一定走不远,我去找他。」英儿跳下车,抛下一句就闯进了雨帘里。 曾大夫也跳下了车,往英儿的反方向寻去。林子里雨气弥漫,雨水打在脸上冰凉透骨,视力难及远,林子里又湿滑一片,于寻人来讲很是不易,曾大夫连着摔了四、五回,摔了一身的泥浆,终是瞥见一块被树枝刮下的碎布,沾着血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顺着方向再寻。在一处树洞里找到了晋双城。 「谁?」躺在树洞里的人听得有声响,挣扎着一边坐起一边扭过头来。 曾大夫身体一震,不想被晋双城看到自己的脸,于是下意识地拔下插在袖口的银针在他颈项处一刺,手有些抖,也不知穴道扎准了没有,但见本就半昏半沉的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曾大夫才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因着晋双城胸前有伤,他只得双手将人横抱而起,向着马车跌撞着走去。 回到马车,被晋双城换了干净的衣服,有重敷了药粉,望着这人比先前更显苍白的俊颜疑阵愣,才教身上的阵阵凉意给唤回神来,连忙脱下身上满是泥浆的湿衣,正要套上干衣,冷不防胳膊叫人抓住。曾大夫惊得一缩手,竟没挣开来,转头望去,才发觉晋双城醒了,望着他的双眼里一阵迷茫。 「沂、沂华……」 因伤而低哑的声音有股说不来的缠柔味道,曾大夫听得心头一颤,竟是惊慌起来,猛地一挣,终是把胳膊挣脱出来,却是用力过大而扯到了晋双城的伤处,这男人当下便发出一声闷哼。 「别乱动,小心伤口。」 似是觉得语气里透露太多关心,曾大夫拧过头,胡乱套上衣服,转身掀了车帘坐上驾驶座,风夹着雨点打在脸上已是没有半分感觉,良久,只得轻叹一声,躲来躲去,终是没躲过。 「师傅……」英儿从雨里跑了回来,「我没找着那人,怎么办?」「上车罢,那人我已带回,你换了衣服照应着他些,我们……回城去。」「师傅,不去寿光镇了?」 「嗯,那人淋了雨,怕是要发烧,安阳城离地近点,方便医治。」「好耶!」英儿跳了起来,能回安阳城他比谁都高兴。 回春医馆的铁将军只在大门上挂了一天,就被取下来,扶着晋双城进屋躺下,曾大夫便打发英儿去厨房烧糖姜水,正待转身出屋的时候,竟又被晋双城抓住了手腕。 「沂华……」 不敢看他的眼,曾大夫拧过头低声道:「晋二爷,请您放手。」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您治伤,您若是不愿我让英儿送您去别的医馆。」扣住曾大夫手腕的那只手比想象中有力,不但没放,反抓地更紧了。 「沂华,你与我怎的这般……生分?」晋双城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一抹浓浓的疑惑。这声音听来无辜,曾大夫察觉不对,忽觉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心里热地厉害,赶忙用另一只手搭上脉,果然,寒气侵体,阳气衰弱,这人分明是烧地说胡话呢,大抵是忘记了,早在十年前他们便割袍断义,兄弟情绝。轻叹一声,再不计较这人说些什么,反正郡是胡话,一耳入一耳出便是,只是心中难免黯然。 这时英儿端了两碗糖姜水进来。 「师傅,您也喝一碗罢,小心自己着凉了。」英儿的贴心教曾大夫心中好过了点,喝了一碗糖姜水,便对英儿道:「英儿,你自己也喝点,然后去保和医馆买些药来。」他报了一串退热祛风的药名,想了想又加了几味补血补气的药,合着不下二、三十味药材,英儿聪明,连份量也记得一丝不差,念一遍于曾大夫听了确认无误后便去了。晋双城连眼都未睁开过,却是烧地不知事了,只是一直念着曾大夫名字,嘴巴一张一合,倒是十分合作地把糖姜水都喝进去了。曾大夫听他念声不断,一声声,似往日嬉戏般的自然,又恍如绕指柔般地缠绵,一时间不由听得出神,这般地叫唤……似是在梦中也不可得,他苦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堪,竟连晋双城胡话也能生出绮想来。若是教晋双城知晓,怕不知又要用怎样憎恶的眼神看他了。 这时猛地听得一声门响,骇得他一抖,转过头来才觉是英儿走时忘了把门关紧,外面风雨不断,竟将门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声。曾大夫回得神来,忙把糖姜水喝完,放下碗便要将晋双城扶回床上,冷不防竟让晋双城反手抱住。 「别走……」 「沂华……你为何不说一声便走了……我一直在寻……寻你……」 「……你怨我么?沂华……你莫怨……莫怨……那时我只是……只是太吃惊……太吃惊……」「我……不是……有心伤你……沂华……」 「我……我……我……是喜欢你的……沂华,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你别再走了……」 眼一酸,却又强忍住。原来世上也有这般叫人心动如斯的胡话,只是他早已过了那心动的年纪。曾大夫咬着牙,抽出银针照着这男人头顶的穴位一扎,紧抱他的男人双手一松,人便昏昏睡去。曾大夫替他盖上被子,头也不回的离去。 此后一连五日,这天上也没见半分晴来。曾大夫沉着脸,也是连着五日没让英儿见着好脸色,英儿跟着他那么些年,没见过师傅这边沉闷过,闹不清师傅在发什么脾气,便挖着心思说些俏皮的话儿逗师傅开心,却总是被师傅赶去照应那个伤者。前几日那人的烧退了,一醒来便抓着他喊「沂华」,待看清抓错人才怏怏地松了手,英儿听着这名字耳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沂华」不就是师傅嘛,原来师傅认识这人啊。这少年实在聪明,一二想两想便想明白了,师傅的脾气八成是跟这人有关。他怎也想不通向来好脾气的师傅会为什么而这般沉闷,从师傅嘴里套不出来,便只得在那人身上打主意。 那人叫晋双城,自从烧退了之后脸上便有几分神采,说话的时候总带着温柔的笑容,横看竖看都是教人不由自主便想亲近的翩翩公子,英儿一不小心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开始老老实实喊「晋爷」,叫得拘谨,到后来一口一个「晋大哥」,亲热的不得了。 这天,趁着师傅出门为晋双城买补品,英儿便溜进了晋双城的房里,趴在床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晋双城摇醒,问道:「晋大哥,师傅不在,你告诉我你和师傅是怎么认识的,师傅又为什么好像很生你气的样子?」 晋双城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半坐起来,道:「沂华出去了?」「是啊,其实师傅很关心你啊,拿多年的积蓄给你买那么贵的补品,可就是不肯来看你,把个脉还要我来,把脉象一一说给师傅听,在给你用药,真是麻烦。」英儿一边抱怨,一边拿枕头给晋双城靠上。 已是几日没见着沂华,晋双城有些丧气,这时听得英儿说沂华仍是关心他,他脸上不由露出温柔之极的笑,看得英儿一呆,吐吐舌头道:「好在已经见过那位好像天上谪仙一般的苏爷,要不可就让晋大哥你给迷了去,晋大哥,你怎的笑得这般好看呢。」「苏爷?」晋双城心里一紧,他十年来见沂华,本就志忍不安,那日半昏半醒时,沂华对他的生分仍有些印象。 英儿道:「是位冷到极致的爷呢,长得比晋大哥你还好看些,可就是成天没个笑脸,也不知为什么,老是跑来找师傅喝酒。」 不安的情绪更深,晋双城抓紧了被角又放开,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又道:「那你知道他们喝酒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不知道。」英儿摇头,打个寒颤,「那位苏爷太冷了,我可不敢靠近他。」想了想又是一脸佩服,「师傅好厉害,居然敢跟他面对面喝酒。」晋双城又问了几句,终于从英儿的嘴里勾勒出那位苏爷的形象,长得极端好看,比自己犹胜几分,晋双城很清楚自己的容貌,已是人中极品,那容貌更胜于自己的人,当用「天人」之称也不为过:给人极冰冷的感觉,显见性情极度冷漠,这种人一般不轻易与人亲近,若是能坐在一起喝酒,必是有了相当的好感;经常来找沂华喝酒,沂华的性子他清楚,瞧着平和,其实骨子里很难亲近,那位苏爷每次来,沂华若是不愿,定是不会搭理。想到这里他面上不禁灰了几分,最教他心丧的是,英儿说有好几回,那位苏爷离去后他啾见师傅转向一边偷偷笑,问师傅为什么笑,师傅总是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这不明摆着沂华见着那位苏爷后很开心,晋双城心里的危机感越发重了,虽是十年前沂华对他亲口说出喜欢的话来,可那时他因过于震惊而不能接受沂华的拥抱,做了使沂华伤心的举动,如今沂华对他还有十年前的情份么?他……来晚了么? 「晋大哥,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跟师傅认识的?」英儿见他发呆,急着直摇他的手。 晋双城回过神来,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面上神情渐渐柔和起来,眼里也有了几分光彩。 「我与沂华,头一回见面,是在烟花三月里的清明湖畔,那时到清明湖畔踏青游玩的人极多,大街上挤满了人,我站在酒楼上,看着脚下人来人往,突然远远地望见一个人,被人群挤得晃东晃西,却一点也不在意似地,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湖畔,坐在青草地上,拔了一根草咬在嘴里,那模样又佣懒又悠闲,当时我觉着他真有趣,便去找他说说话。」「那就是我师傅么?」英儿插嘴问。 「是,他就是沂华,那时候,我们也就你这般年纪,正是轻狂无忌的时候……」是缘份罢,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瞧见了长相并不出众的沂华,说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他,管不住脚地去了,认识了沂华,在那个春风拂面的烟花三月里,他看到了沂华眼里那如同火焰跳动般想要飞翔的愿望,于是他从那清明湖畔带走了沂华,带着那个原本可以平凡渡过一生的少年一头闯进了江湖,他们义结金兰之后,在一处深谷,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山洞,找到了一本音杀神功,一本针药秘籍,正合了两人的习性,研习了一年后,再入江湖,便成就了青箫郎、赤圣手的声名,不出半年,即名满江湖,成为一时无双的少年侠士。 那是晋双城此生最为惬意快乐的一段时光。 天气不好,街上行人少,曾大夫出门未久,远远见着一辆马车挽挽地驶来,他往路边闪了闪,再拐个弯便能到保和医馆,也不知前日托许大夫准备的上等人参是否已备好。 马车在身边停下,从车里探出头的人却是祁胜,对着曾大夫开口却是一句:「曾先生贵人事忙啊。」 曾大夫微微一愕,才忆起入祁府治病这一回事来,当时他已心生去意,随口说来仅为应付之言,哪想到竟又回得安阳城来,这时见祁胜面色不豫,当下也不多言,跟着上车。马车掉转头,向那城东祁府而去。 再见祁长风,气色好了很多暂且不说,整个人都变了样,半月多前看他,奄奄一息。如一把断刃,虽锋却已无用,今日再看,虽说犹有几分病色,却已是宝刀出鞘,沉锐之气隐然逼人。 「曾先生对病人都这般不经心么?」诊脉的时候,祁长风有如闲聊一般说道。 曾大夫却是眼也不抬,淡淡回道:「祁大爷府上找不着大夫么?」祁长风嘴角微微翘起,道:「大夫有的是,祁某也非是一定要曾先生走这一趟,只是祁某自知事以来,最重信义,曾先生当日离去时曾言半月后再来为祁某诊治,祁某既将身托与曾先生,自不会再去寻别的大夫。」 「是我失信了,祁大爷大人大量,何必与我等凡人一般见识。」是他理亏,曾大夫也无意在这事上与人费唇舌,诊了脉,提笔便开方,写完低头搁笔,那祁长风忽然靠上前来,弯身看了看药方,道:「听闻曾大夫前些日子把医馆关了?」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处,曾大夫下意识地身体一瑟,让了开去,待见祁长风神情间似有些错愕,方觉自己的举动显得失态了。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呼吸,才道:「祁大爷正当盛年,体强身健,此回受伤虽重,却康复极快,只是到底伤了元气,还需好生调养,这张方子祁大爷每日按时服用,三、五月内最好莫与人动武,之后便再也无事了。」 说着,弯弯身便要告辞。 祁长风此时面色一沉,侍立在一边的祁胜身影一闪便拦住了曾大夫的去路,曾大夫怔了怔,回转身来,望着祁长风,揣测这男人的意思。 「曾先生,你关了医馆,又来去匆匆,可是不愿为祁某诊治么?」「祁大爷误会了,关闭医馆只为去探远亲,适才为你诊脉,己开出应症药方,尽心竭力,并无不愿。」曾大夫迎着祁长风那明显不悦的目光,面色如常地淡声解释。 祁长风的脸色略为好转,道:「既如此,曾先生又何必急着走,贱内做了一桌酒菜,欲谢先生当年救命之恩,再者……」他又欺近了些,望着曾大夫似笑非笑,「祁某一命也是先生救得.若不能敬先生一杯酒,岂不是祁某忘恩。」曾大夫见他欺近,隐隐一股锋迫之气扑面而来,禁不住又退了一步,凭多年见识,自是知道这人高高在上惯了,不容人违逆,现下这么说话,已是客气之极,若再拒绝,便是扫这男人的面子,堂堂一帮之主,怎得罪得起,当下只得无奈应了。 之后,祁长风倒是不曾再为难曾大夫,酒席问又有那祁柳氏轻言笑语,若不是曾大夫心里尚有牵挂,也能算上宾主尽欢。临走前,祁长风让祁胜取来两支三百年以上老参赠予曾大夫,说是谢礼。曾大夫本就出门来买人参,眼见这人参比之他让保和医馆许大夫准备的好上许多,便也不推辞,收了,随后祁胜用马车将他送了回去。 到家时天已将黑,英儿迎了出来,见着这两支人参,顿时嗷嗷地叫了起来,耕着手指算了半天,叫道:「师傅,您倒底钻了多少家当,这样两支人参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就是把您自己卖了也买不起。」 曾大夫没好气在他头上一敲,道:「又在胡说了,今儿个晚饭自己弄,我不吃了。」英儿垮了脸,道:「师傅定是在外面吃饱了,早忘了家里还有英儿了。」他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贫贫嘴,不等曾大夫再说什么,就乐颠颠地跑进厨房去了。 曾大夫望着他蹦跳的背影摇摇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一杯水,润润因喝了酒而有些干渴的喉咙,那祁长风因身体未痊愈不曾喝酒,想不到祁柳氏倒能喝些,曾大夫本不是能喝酒的人。偏禁不住祁柳氏的敬酒,只能都喝了,若不是他随身带着应付苏寒江的解酒药,在入席前偷偷吃了一粒,今晚便回不来了,饶是如此,这会几也有些头晕了。 「沂华!」 一口水呛进了气管,曾大夫猛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 「你怎的连喝水也会呛着?」 门口,晋双城正扶着墙急急向他走来,伸出手就要为他拍背顺气。 曾大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开那只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晋双城,开口道;「晋二……咳咳咳……晋二爷……您咳咳……」 晋双城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缓缓收回,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痛苦,道:「沂华,你、你这几日不肯见我,又用这般生分的语气称呼我,可还是在生我的气?」又是胡话?不,不是,这人的烧早退了,曾大夫拍拍额头,有些不能明白现下的情形,没有憎恶的眼神,只有关怀的话语。 晋双城似是站着吃力,拉过椅子坐下.温柔地望着曾大夫继续道:「沂华,当日你说……你说喜欢我,我骂你是……是……那不是真心的,对不起……对不起沂华,我一直在寻你,便是想告诉你,我、我、我也喜欢你,真的,自那天你不见了之后,我才知……知我心里对你也是一样的……」他说到这里,仿佛感到几分羞窘,失血的面上渐渐升起一团红晕,更显得面如冠玉,俊差无俦。 不是胡话,曾大夫又退了几步,晃了晃脑袋,眼前出现两个,三个、四个晋双城。是了,他今儿个喝多了酒,头晕,便连幻觉也出现了,真正的晋双城是不会用这般温柔的眼神望他,更不会与他说这些话。上床,睡一觉,明儿醒来,一切如旧。 晋双城绝想不到他头一回吐露心迹,沂华给他的回应竟是视若无睹的脱衣上床睡觉,用被子将整个头面都蒙住,只露几许发丝。沂华,沂华,这十年,你真的已不再喜欢了吗?还是另有喜欢的人了?唇畔,逸出一缕血丝,心口隐隐作痛,眼神却渐渐冷毅起来。沂华,我寻你十年,这一回,不管怎样,也绝不再让你离我而去,哪怕是不择手段,哪怕你已另有所爱。 绝!不!放——手! 第四章 曾大夫醒来时,一身冷汗浸湿贴身的衣服,身体仍是不能动弹,四肢绵软无力,是老毛病,也是心结,脑中记得是做了一场噩梦,将他生生吓醒。转动着眼珠,望见了屋内的一片漆黑,原来天仍未亮,只是他再也睡不着。 噩梦吗?不,是真实,曾经发生过后事情,他用了十年的时问来忘记,又被晋双城硬是勾起,梦里的情景,只是那些事情的浮光掠影,却生割活剥地将他心上好不容易重新长出的一片血肉剜去,痛得他连嘶嚎一声都不能。明知该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还是不忍看见那人带伤落难的样子。 这一场噩梦,是对他的警示,再不走,十年前的噩梦,必然重临。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又何必为一个十年前就已恩断情绝的人而毁去,走罢……走罢……可是……仍是不舍。 天,渐渐亮了,连着几日的阴雨,终是放晴了,这一场雨后,气温骤然上升,许久不见影儿的太阳开始趾高气扬地宣告它的存在。 曾大夫比往日起得更晚一些,梳洗的时候仍觉着身上有些无力,对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面孔自嘲一笑,整整衣袍,出了房。 英儿正从厨房里端了四菜一汤出来,瞅见他眼儿立即笑弯,喊道:「师傅睡懒觉,把活儿都留给徒弟做。」 曾大夫见他托盘上竟放着三副碗筷,不禁一怔,转身进了饭厅,却见晋双城竟早已坐在那里。 「沂华!」晋双城见着曾大夫进来,面上一喜。 「晋二爷可好些了?」曾大夫平淡有礼的声音掩盖了心中的惊惶,不是胡话,不是醉酒,眼前的晋双城真正地在对他笑,很温柔,很喜悦,便如当年他们携手闯荡江湖,晋双城也是这般,对每一个人,他都温柔有礼,骗去了不知多少女子芳心却犹不自知。 晋双城眼神一黯,旋即提起精神,柔声道:「沂华,我知你仍在生气,可是我已知错,你就别气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轻描淡写的几话语,便将往日的一切伤害一笔勾消,曾大夫几乎想笑.却又觉得悲哀,垂下眼在另一边坐下,淡声道:「粗衣哀民,怎敢与连云山庄的晋二爷结交……」 「师傅,晋大哥,吃饭了。」英儿这时进来,喜孜孜地摆下碗筷。 「英儿,晋二爷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与之称兄道弟的。」英儿错愕,从不曾见过师傅这般疾颜厉色过,他一时呆了,就这一呆,面上竟挨了一巴掌,泪水顿时弥漫了眼,嚅嚅道:「是,是英儿错了,师傅你莫生气。」转过脸来对晋双城露出恭敬的神色,「晋二爷,请用饭。」 「你何必对个孩子出气……」晋双城轻叹一声,见曾大夫的面色不好看,也不想将他逼急,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曾大夫见英儿眼里含泪,默默地扒着饭,心里一软,伸筷给英儿夹了一口菜,英儿抬起眼,眨了眨,把泪水收了回去,明显又高兴起来。 这一顿饭,谁也没吃舒坦,放下碗筷,见晋双城也吃得差不多,曾大夫才又开了口道:「晋二爷,您的伤己好了许多,住这里怕是不方便,再者这里粗食淡茶,也不敢供养您这尊大佛,还请早日离去为好。」 晋双城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他站起身激动道:「沂、沂华,你这是在赶我走么?」才说得一句话,眉头却一皱,手捂着前胸面上露出痛色,一抹血色渐渐渗出了衣裳,却原来是他起身太猛,将伤口扯裂了。 曾大夫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将他扶回了房里,英儿不等吩咐,连忙去拿药,曾大夫正待上药,却被晋双城一把抓住手。 「华,你明明仍是关心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晋双城一张俊面上,布满着委屈。 「我已知错了,当年只不过……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晋二爷,您到底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已割袍断义,如今再见,也不过是路人而已。」曾大夫抽出手,面无表情,把药扔给身后的英儿,转身便走。 「割袍断义?」晋双域惊呼一声,弹起身体,死死地扣住了曾大夫的肩膀,全不顾他这一动伤口裂得更开,血一下子涌出更多来。 「我何时……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晋二爷,身子是自己的,您不心疼也有人心疼,请您上药吧。」曾大夫撇过头,这男人究竟想做什么,把过去的—切撇得干净,便能当做不曾发生过吗? 「你心疼么?」晋双城误解了曾大夫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躺下让英儿上药,只是手从曾大夫肩膀处改成扣手腕,就是不放。仍是要问个明白,「沂华,你说清楚,我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事过境迁,晋二爷既不记得,便算了。」虽不是当面割袍,却也是因着不愿拿他才由晋双绝把那断袍送来,当时晋双绝声声恶语犹记在心,以后之事更是不堪同首,一想便心痛如绞。 「沂华……沂华……我没有与你割袍断义……没有……你信我……真的没有……」晋双城似是想通为何这些日子曾大夫对他不理不睬的原因,精神一振,便忙不迭地解释起来,「那日,你突然说……说喜欢我……我……我啊!……」原来英儿猛听得这句「喜欢」,吓着了,一重弄疼了晋双城的伤口,晋双城这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脸便红了。 曾大夫拧了拧眉,道:「英儿,你先出去。」「我……是……」英儿偷偷在两个人中间瞄来瞄去,不敢违抗师傅的话,放下药便出了屋。 曾大夫拿起,坐在床边,继续上,晋双城愣愣地瞅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还是那般平静,感觉他的手在身上轻轻碰触,便有点心神浮动,不知想哪里去了,面上的红晕又深了点点。 「沂华,我喜欢你。我……我……我能亲亲你吗?」曾大夫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抬起眼,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当年你不是说被男人亲很恶心吗。」 晋双城脸顿时一白,红晕退去,委屈道:「我那是给你吓的,谁会想到一直当兄弟的人突然说喜欢,还要亲我……回去后我关在房子里想了整整五天,才觉得我好像、好像一点也不讨厌你亲我,就出来找你,可是……可是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跑去问大哥,大哥说你当天便走了,我当时好气,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连让我想明白的时间都没给我就走了,我真的生气了,忍住也不去找你,以为你会舍不得回来看我,结果你却再也没了消息,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说到这里,想起他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沂华后的惊恐,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气。 曾大夫瞪起眼,二十九岁的大男人装出可怜状实在是惹人发笑,明知晋双城是故意在博取同情,可是他却不能忽略隐藏在其中的事实,晋双城,这个永远都懂得用温柔有礼来掩盖骨子里傲气的男人,在向他示弱。 「沂华,你不信我么?」晋双城小心翼翼地望着曾大夫,他看不出曾大夫的眼睛瞪大了,因为曾大夫的眼睛细小,即使瞪着也很难看出来,所以在晋双城眼里,他的一番动情话语,没让曾大夫的表情有一丝松动。 曾大夫继续上药,直到药上完了,给晋双城拢好衣服。他才淡淡答了一句:「我信。」他信,没有理由不信,晋双城骗他做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教晋双城骗的,其实当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割袍断义的事情,只是不愿去想,现在得到证实,也不奇怪,那晋双绝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对晋双城不是一般的爱护,怎肯让一个男人坏了晋双城和连云山庄的名声,假借晋双城的名义送来断袍也在情理之中。 晋双城得了曾大夫这一句话,当场笑开了颜,眉目间,隐约神采灿然,看得曾大夫一阵恍惚,依希又见那清明湖畔,青缎锦衣,红绸束发,少年风华,一时无双。 晋双城伸出双手抱住眼前人,曾大夫身体一紧,却没动,任他抱着。 过了良久,晋双城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抓住了么?可是为什么心里仍是不安?仿佛手里抓着的不过是一掬水,以为抓牢了,其实正从指缝里漏走。 后院里,马车仍在。曾大夫用手抚过马鬃,毛根虽软,毛尖却是扎手,便如心中一缕缠绕十年的情丝,看似绕指柔,却偏将一颗心勒得鲜血淋漓。晋双城的情,迟来了十年,他以为只要认了错便能一切如旧,是晋双绝将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二十九岁的男人仍如十年前一般天真,却不知人心会变,即使情丝仍在,心却变了,千疮百孔,承受不住这份迟来了十年的情。 只是,想走的心,为什么还是动摇了。英儿在廊后,探头探脑,却不敢过来,曾大夫瞥见了,向他招招手,这少年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低低地喊了声「师傅」。 曾大夫看他欲言又止,瑟瑟缩缩不敢说话的样子,轻叹一声:「英儿,师傅喜欢男人,你不能接受么?」 英儿想不着师傅竟问得如此直白,一时惊住,张大口不懂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师傅不是喜欢敏儿姐么?为什么……」他脑袋很乱,从昨天起一直乱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也不知道,只觉得这样的师傅,变得陌生了。 敏儿,曾大夫忆起那个总爱扎着红绸的少女,那红绸的颜色与初见晋双城时束发的红网一模一样,他总是不自禁地就望向那根红绸,脑中浮现的是那风华无双的少年身影,叹息一声,他仍是问:「你不能接受么?」 「啊?不……不……不知道……」英儿慌乱着不知自己应该怎么答。 垂下眼皮,掩去里面的失望,曾大夫抚着马鬃,淡淡道:「算了,你去煎药吧,记得再加一味袂神,要沾了朱砂的。」 「是。」英儿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去了。 待药煎好,曾大夫亲手端了去,晋双城见是他来送药,喜上眉梢,喝了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的睡颜出神半晌,转身出来又写了张方子,闲出了约莫一个月的药量,叫英儿去备。英儿拿着方子出了门去,曾大夫便整理起马车来,将前几日拿出的必需品又一一放了进去,刚刚弄好,便又有人上门来。 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后面还跟着一个少年。男人憨厚,男童慧黠,少年俊俏,蛮有意思的三人行,除了男人有些面善,另两个都不曾见过。 「你们是?」曾大夫让他们进了门,看着男人的脸思索在什么地方见过。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一个字,被他抱在怀里的男童眼见他不说话,嘴巴一瘪,竟哇哇哭叫起来。 「阿爹,小江儿要师傅抱,要师傅抱抱……」男人慌了,对男童又哄又拍,曾大夫站在边上看得清楚,那男童哭声虽响,可闷着头时脸上分明是在笑,便连后面的少年也捂着嘴偷笑。男人哄不住男童,只得无措地转身往曾大夫望过来,有些结巴道:「曾、曾大夫……」他这一出声,曾大夫猛地便想起来了,忍不住唇送一抹笑意,道:「你是丁壮。」那么这男童便是丁壮的儿子,苏寒江的徒弟丁小江了。 「原来曾大夫还记得……」男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好说话了。 「五年前见过一面,我哪里记得。曾大夫唇边笑意更深,「只是总听着苏爷提起你来罢了。」 一句话,叫那男人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睛四下乱瞄,倒是像在找个地洞想钻进去似的。 这时后面的少年走前两步。嘴角仍含着笑意,对着曾大夫施了一礼,道:「小的玉月,乃是凤栖园里的下人,不知爷是怎的与曾大夫你提起丁大哥的?」「你就是玉月么?」倒是个机灵的下人,喝了苏寒江那么多次酒,总该回报些什么,曾大夫想了想才道,「苏爷也总是提起你,嗯,他是怎么说的……是了,你听好,他说:那个蠢人是睁眼瞎子,那玉月有什么好瞧的,他比我好看么?可气,那蠢人做什么总跟玉月有说有笑,对我却是理也不理,我对他不好么?我给他做新衣裳,我给他好吃好住,我给他养着儿子,我哪里待他不好,他若是肯回应一、二分,我便也开心了……」 玉月呆了呆,不能置信地道:「这、这话真是爷说的?」依苏寒江那冷漠性子,便是心里真这般想,也不可能说出口来,可曾大夫身为医者,多少会揣摩人心,加之苏寒江每次来,总要喝得带有四、五分醉意才走。人一醉,有些话便藏不住,透了口风出来,教曾大夫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学着苏寒江一贯的口吻说出来,虽没唬住七巧玲珑心的玉月,却骗得那丁壮面露羞愧,想了想,竟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苏寒江。 他本对苏寒江极是畏惧,留在苏寒江身边也是迫不得己,五年前,若不是为了丁小江,他是死也不愿留在凤栖园里,偏生这孩子一日日地懂事了,黏苏寒江黏得紧,倒像是苏寒江才是他亲爹了,怎不叫他又气又妒又恨,偏偏又怕极,不敢对苏寒江怎么着,只惩着一口气不理人便是。可人心皆为肉长,除了在床事上苏寒江有些强迫之外,其它处苏寒江待他却是极好,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教心里的屈辱压着不去想,这回让曾大夫明明白白地道了出来,脑中变不由想起那人的好处来。 曾大夫忍住了一股爆笑的冲动,这男人真是好骗,若苏寒江稍稍懂那么一点花招,只怕早把他连人带心骗到了,哪会耗了五年的时间仍在用强的,摇了摇头,才又道:「你们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男人仍在发呆中,答话的还是玉月。 「约莫一月前,爷说老找你喝酒,之后便再没回园子,小江少爷吵着要见爷,所以我们便来寻,曾大夫可知爷去哪儿了?」 「这……我也不知。」曾大夫摊摊手,依稀想起那日酒醉后对苏寒江说的话,也隐隐猜到苏寒江做什么去了,大抵总是想着法子要讨这不开窍的男人欢喜,只是这事不能由他说破,便道:「你们也莫担心,苏爷是何等人物,怕是有事耽搁了,待事了后自会回去。」男童这时又哭叫起来,不是假装,却是真哭了,丁壮哄了半天,也不好再待下去,便跟曾大夫告辞。 曾大夫送他们出门,在丁壮耳边道:「这世上,寻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寻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就更是困难,若好运的遇上,便过珍惜着,莫待失去了再后悔。」丁壮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望着曾大夫,有些迷茫的样子,然后便走了。曾大夫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下隐约有股羡慕,丁壮何其好运,遇着苏寒江这个完全不将世俗礼教放在眼中的人,这大概便是俗语里说的傻人有傻福,而他,却注定爱错。 不久之后,英儿带着到包的药材回来,曾大夫让他把药全都放在马车上,少年才吃了一惊,道:「师傅,您仍是要走吗?」 曾大夫望着他笑了笑,没有答话,倒叫英儿满心忐忑,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曾大夫给晋双城喂了药,看他又是沉沉睡去,便取了钱袋出门,沿街购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食材,都是易于存放的,顺道又拐进了保和医馆,与许大夫说了好些时候话,出来经过茶铺,又买了一大袋茶,手上都提满了,甚是不方便,便有些后悔没带英儿出来。没走两步,迎面竟遇见祁长风,手里搂着头一回进祁府见着的美艳妇人,身后跟着祁胜和几个护卫。 「曾先生,一个人哪。」祁长风瞅见他不太方便的样子,面上竟笑得意味深长,手一摆,对身后众人道:「还不与曾先生决个手。」「不必了,不敢打扰祁大爷雅兴。」曾大夫淡淡拒绝。 祁长风唉了一口气,道:「几回见曾先生,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莫非是祁某不才,便是连与先生做个朋友也不配么?」 曾大夫诧异地抬起眼,祁长风今日一副闲散样,与那日的锋迫又是不同,不禁哂然,道:「既然如此,便有劳祁大爷了。」随手把手中拿着的一半物品塞给祁长风。 祁长风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曾先生真是趣人。「爷,您怎能为一个破大夫提东西。」美艳妇人发起了娇嗔,因着祁长风手里拿了东西而放开了她的腰。 「闭嘴,爷的朋友也是你能说道的。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罢。」祁长风面上一沉,吓得美艳妇人脸儿一白,不敢作声。挥了挥手,祁胜等人会意,分了两个人将那美艳妇人送回祁府,然后退了些距离,远远地跟在了祁长风后面。 「曾先生似是喜欢喝茶,大好男儿,当是饮酒方才畅快。」看手中的物品中有一袋茶,祁长风似笑以讽。 「酒虽能忘忧,却易伤身,莫如一杯茶,静心宁神,抛却一世烦念。」曾大夫回答仍是淡然。 「祁大爷身子尚需调养,还是少饮酒为好。」「先生虽身在世俗,却心在世外,怎也有世间烦念?」曾大夫一怔,正对祁长风的眼。 「祁大爷说笑了,我乃俗人一个,五谷俱食。七情皆有,世人所烦亦我所烦。」转过脸,他避开了那双深沉中带着探究的眼。 祁长风哈哈笑起来:「说得好,神仙尚有心头恼,况是我等凡人。曾先生趣人趣言,倒也实在。祁某所识人中,故做清高者大有人在,却无一个有先生这般实在的。」曾大失望着这男人笑开了怀的样子,心头仿若有所感染,几日来沉闷的心情竟也渐渐开朗了,眯起了眼微露笑意,道:「祁大爷过奖了。」「曾先生,想来也是祁某痴长几岁,莫若我们兄弟相称,这大爷来大爷去,先生来先生去,听来疏离得很。」 曾大夫闻言稍有犹豫,眼见祁长风极为兴昂,想来也是一时兴起,若驳了他的面子,只怕是大大的得罪,再者这位祁大爷人却是不错,结交一番也无妨,当下便道:「承蒙祁兄抬爱,舍下便在不远,祁兄若是不嫌弃, 便由弟烹一壶茶,以润兄喉。」祁长风果然更显兴致,大步行去,不多时便到了回春医馆,其时医馆的门匾早已取下,只是满门的药味却一时难以消去,祁长风进得门来,闻着药味道:「贤弟一身绝好医术,这医馆不开了,倒真是可惜。」祁胜等人识趣地等在门外,并没有跟着祁长风进门。 曾大夫未及答话,英儿便从屋里奔出来,见着来了客人,转身便要奉茶,被曾大夫喊住。 「英儿。把釜具取来。祁兄,请至后院。」曾大夫将祁长风一路引进了后院里。 回春医馆的后院不大,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架几块石,置上釜具倒入从井里提上来的水,以炭火烧沸,再授下茶末,便有袅袅茶香溢出混着药味,却也叫人精神一振,曾大夫亲手奉上茶来,那祁长风一口饮尽,正在陋舌,却见曾大夫扭头偷偷一笑,不禁瞪眼道:「你笑什么?」 曾大夫悠悠然浅饮一口茶水,道:「茶乃清高物,似祁兄这般喝法,与喝酒何异,平白糟蹋了。」 「你当祁某不懂。」祁长风就着老槐树根一坐,背靠树干,一副适意嘲散样子,将茶杯于鼻间轻摇,随即漫声吟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自欺欺人又何妨,醉卧红尘我自狂。」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前言难搭后调,曾大夫再是忍不住,笑得喷出了口中茶水,摇着头道:「是小弟错了,不该请一个酒鬼来喝茶。「这时才想到,不是迟了么,贤弟若有酒,还是早些拿出来为好。」曾大夫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道:「休想,身为病患,有茶喝便是好的了,那酒是绝计没有的。」 祁长风摊了摊手,无奈叹道:「既如此,也只得以茶当酒,这总能喝个痛快罢。」说着,又是一大口灌下去,根本就是一副牛饮的模样。 曾大夫也拿他这样子没法,只得道:「以茶当酒,以茶当酒,兄长既难脱酒鬼本性小弟也只好舍却品茶雅性,敬祁兄一杯。」话音落下,便也是牛饮般地灌下一杯茶。 祁长风一声长笑,道:「痛快痛快,虽非饮酒,胜似饮酒,贤弟,祁某已久未曾这般轻松开怀过,哈哈哈……到今日,总算才见着几分赤圣手丰采,只可惜不曾早日与贤弟相识,赤圣手,赤圣手,赤衣烈如火,圣手能回春,担必当年贤弟也是风流少年,潇洒不羁……」 蓦听得祁长风说起当年,曾大夫面上一僵,兴致渐退,压抑了十年的性子,在这时候又露了出来,固是因祁长风引人好感,却又何尝不是他心中已有打算。 祁长风似未发觉,仍是说得兴致飞扬。 「但不知那青箫郎又是何等人物,青箫郎,青箫郎。一笑能倾心,一曲可夺命,能与贤弟齐名,想来也是如贤弟一般出色……」说到这里,他语声忽地一顿,「原来贤弟另有病患须照顾,也罢。茶已饮过,祁某不叨扰了,这便告辞罢。」说着,别有深意地望着曾大夫的身后。 曾大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竟是晋双城不知何时醒了,披一件单衣,站在廊下摇摇欲坠的样子,四目相接,满是无声的指责。曾大夫面对晋双城无声的指责,面上却栈栈地笑了起来,看得晋双城一呆,恍惚中想起这似是见面以来沂华给予他的第一个笑容。 送走祁长风,曾大夫回到后院来,却见晋双城仍站在原处出神,脸上关意又深了几分,道:「站着不累么?」 晋双城见他笑意更深,依稀又觉见着十年前那一身红衣的少年,总是笑着,眯得眼都瞧不见了,唯一一次瞧清了他的眼却是在那一天,那一天,红衣的少年因过度紧张而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几乎是吼着说出「我喜欢你」的话来,然后……然后竟是十年再不曾见到这样的笑颜,后悔了十年,也寻了十年,终是寻到了,只是他……仍是当年的沂华么? 一杯茶出现在跟前,愣愣地接过,晋双城才发觉他不知觉间己走到了老槐树下。 「呆子,你是在吃醋么?」 曾大夫挨着晋双城坐下来,一股淡淡的药味便冲入了鼻中,晋双城红了面,却一把抓住曾大夫的手,道:「我……我好不容易才寻着你,再也不愿失去你。」他心慌,他怕沂华再不喜欢他,他怕沂华另有喜欢的人。 曾大夫望着他,握紧了他的手,轻轻笑道:「我应你便是,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陪着你,一直到你再不要我陪为止。」 「我怎么会不要你陪我,我要把这十年的时间都补回来,再也不离开。」 晋双城急着给予承诺,却瞧不出曾大夫笑意里的凄凉,太过轻浮的承诺,总是难以持久,只是他不挑,再短暂的承诺,他也要。 英儿站得远远的,偷偷地望着这边,那双互握的手,教他忽觉刺眼,师傅向来不肯轻易与人近身,除了问诊,师傅从不主动碰触他人身体,小时候便是要师傅牵一牵他的手,总还要求上半天,可是现在师傅却握着那个人的手,他瞧着便心里不舒服,他不喜欢,他不能接受师傅喜欢这个男人,英儿终于能肯定自己的心情,他要跟师傅说,要师傅将这个男人赶走。 英儿下了决定,却没想到,未等到他先开口,当晚曾大夫却在晋双城睡熟后将他叫了过去。 「英儿,许大夫今日跟说我保和医馆里少个学徒,他喜你聪明伶俐,想要你去帮帮忙,我想回春医馆已摘了牌,你也闲着无事。便应了,从明儿起,你就到保和医馆里去罢。」英儿惊住,突地哇一声哭了起来:「师、师傅,您这是要赶我走……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师傅您不要赶我……」「傻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了,许大夫是长辈,他开了口我也不好推辞,再者,你也大了,终有一日需自立,保和医馆病人多,你去了也能多学点经验,这是好事。」「不去,不去,我要留在师傅身边,给师傅端茶倒水,洗衣做。」英儿摇着头,就是不依。 「你就这点出息不成。」曾大夫板起了脸教训,「身为男儿,当自强自立,你这般大了,难道还要师傅来养你一辈子?」 英儿咬了咬牙,脱口道:「师傅说谎,您分明是为了我不接受您喜欢男人而要赶英儿走,师傅嫌弃我了,不要我了……」说着眼泪流得更多了。 「胡说。」曾大夫好气又好笑,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我一手养大,便跟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会不要你,以后回春医馆还有你来重振,你若是不学好医术,岂不是要丢了师傅的面子。」 「师傅您又不走了,为什么不能重开回春医馆?」曾大夫深深地叹息一声,「师傅现在只想着紧时间,与喜欢的人多待些时候。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再开医馆……英儿……英儿……你早一日自立。师傅才能放心……」「反正不管怎么说.您就是要赶英儿走。」 「英儿……」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英儿捂起耳朵,转身便走。 听与不听,都改不了曾大夫的决定,第二日,即便是百般不愿,英儿却也只能含着眼泪收拾包袱,被曾大夫一路送到了保和医馆,然后可怜兮兮地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目送曾大夫离去。 第五章 少了英儿,替晋双城换药的事便全落在了曾大夫的身上,其实晋双城的伤口本就不深,虽说前些天绷裂了一回,可曾大夫用上的都是最好的伤药,抹了这些日子,伤口渐渐收了口,结了层厚疤,原本因失血而过于苍白的面孔,也在两支三百年老参的大补之下,一点一点恢复了红润。 这天晋双城醒得早,爬起来在院子里活动身体,出了一身汗,便觉爽快多了,自受伤之后,他一日比一日嗜睡,好多次醒来都过了午时,想不到昨天嫌药苦而把药偷偷倒了一半,今天反倒醒得早了,多日不活动身子,都钝了许多。从院井里打起一桶水,抹了把脸,气爽神清地一抬头,才发觉已近日上三竿,对了,沂华呢?难道还没起? 晋双城在曾大夫屋子的门口转了几圈,才推开了门,看到被子突起,不禁笑了,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见曾大夫沉沉睡着,那眉,那鼻,那唇,那脸,无处不熟悉,又无处不陌生,十年的时光,将昔日的少年稚嫩,变成了今日的成熟冷静,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那日他提出要亲亲沂华,却被岔了开去,现下不正是好机会,趁沂华睡着,把十年前的遗憾补回来。 伸出手来,抚上沂华紧闭的唇,按了按,好软,心里一热,缓缓俯下身子,胸口一阵阵跳得厉害,有些紧张,他还从来没有亲过男人,便是亲女人的经验也有限得很。 曾大夫的眼睛忽地睁了开来,一片清朗的眼里没有半点惺松,正对着晋双城,吓得晋双城「啊」了一声,身体猛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床去。 「沂、沂、沂华,你没睡着啊。」 「你说呢?」曾大夫抿起了唇角反问,早就醒了,在晋双城还在院子里活动身体的时候,只是不能动,唯有睁眼躺着,静待身体恢复气力,直到听到了晋双城进门的声音,才闭上了眼。 晋双城面上一窘,旋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嘻嘻道:「反正都教你当场抓着了,我喜欢你,我要亲亲你,就是这么一回事。」说着,索性光明正大的低下头,吻住了曾大夫抿起的唇。 曾大夫身体—僵。下意识地要推。可是手脚仍是无力,手抬到一半便垂了下去。还好,只是蜻蜒点水般的一个轻吻,教他松开一口气,抬起眼,轻轻吐出—句:「你身上好臭。」晋双城一呆,抬手自己闻了闻,一张俊容立时皱成一团,然后跳了起来。 「我去烧水净身。」 其实他现在的伤口仍不适宜沾水,只是曾大夫已无力叫住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翻了一个身,趴在床边,呕出了几口酸水。迟了十年的情,迟了十年的吻,无论是他的心,还是他的身体,都已不能承受,可是…… 还是不想放手,哪怕只能拥有一时。 待晋双城洗好出来,曾大夫己起床,做好了饭菜,简单的两个素炒,一碗加了药材的鱼汤,晋双城吃了两口,便笑出了声。 「沂华,我们现在好像夫妻。」他越想越乐,面上的笑容便越是温柔。 曾大夫给他的回应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只是唇角却微微上翘起来。 老槐树下,那日烹茶的用具仍在,晋双城拉着曾大夫,坐在树下便要煮茶喝。曾大夫拿来炭火,又烹出一壶香茶,送到晋双城手上。 「好茶!」晋双城浅浅抿了一口,仿若陶醉在茶香中。 「虽然是今年的新茶,也只是一般的茶叶、一般的水而已,晋二爷的连云山庄莫不是连一杯好茶都没有罢。」曾大夫看他装模作样的样子,面上浮起淡淡讽笑。 晋双城转过眼,凝视着曾大夫,柔声道:「好的不是茶叶,而是烹茶的人。」「我的好你现在才知么?」曾大夫似恼未恼,茶杯在手中缓缓转动。 「是我太迟钝。」晋双城倚在树身上,春日阳光斜地里照射在他身上,俊美的面庞上映出一圈光晕,更显其温文如玉的气质,「你便像这茶,看着不起眼,日日喝着,不觉其香,渐渐浸入了骨,特有一日忽没了,才发觉白水太淡,酒水太烈,不淡不烈,沁心入骨者,唯茶而己。」 「能成为晋二爷的一杯茶,也是我的荣幸。」曾大夫欠了欠身,挑起眼皮,似笑非笑。 晋双城摇了摇头,无奈道:「沂华。你一口一个二爷,我会当你仍未原谅我。」曾大夫望他一眼,道:「我从未怪过你什么。」晋双城心里一跳,面上变了颜色。 「沂华,你这么说,可是……可是对我已不再……」他踌躇着已说不下去。 曾大夫啾着他,眼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笑意。 「青箫郎,青箫郎,一笑能倾心,一曲可夺命,当年的青箫郎,温柔一笑不知倾倒多少芳心,怎的如今半分自信也无?」 「我心里对你愧疚,又怎么能自信,沂华,你真的不曾怪过我么?」「若是我遇见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示爱,也会同你当初一般的反应,晋二爷不曾出手揍我一顿已是留情,我又何怪之有。」曾大夫越是说得平淡,晋双城却越是急了。 「沂华,你这么说,我心慌的很。你不信我真的喜欢你么?还是十年时光。你我已生分至此。」 曾大夫歪着头,想了想道:「十年未见,生分也是难免。你既真是喜欢我,可否应我一事?」 「你要我应你何事?」 曾大夫指向马车,悠然道:「一切我皆已各好,明日,你便带我走罢,天涯海角,随便哪里,只要莫让认识的人寻着便成。」晋双城略有犹疑,缓缓道:「你是怕两个男子相处,惹人流言,可这世上哪有无人之地,便是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说道。」 「你既不愿,那便算了。」曾大夫也不强求,收回手仍是缓缓转动手中茶杯,看茶水晃动,映出一小片蓝天白云,天地虽广宽无边,他所能拥有的却只得这么多,果然,还是贪心了。 「沂华,谁说我不愿了,只是总还需向我大哥交代一声,让他放心,之后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愿随你去。」 「若是晋大爷不同意呢?」曾大夫唇边一抹冷笑。 晋双城道:「你我之事,大哥已知晓,他早便对我说了,若是我寻着你,只需向他说一声,绝不阻止你我在一起。沂华,你再等我几日可好,待我伤愈便带你去连云山庄。」他满眼带笑,有这般开明的兄长,几世修来。 垂下眼眸,曾大夫不置可否地一口喝尽茶水,到底不是好茶叶,淡淡的涩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直入心扉。 曾大夫的沉默不语,教晋双城越想越是不安,当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索性起身,于曾大夫的窗外无声徘徊。沂华一向擅藏心思,十年前他瞧不出沂华对他的绮情,猝不及防,生生错过大好年华,十年后他仍旧摸不出沂华心中的想法,沂华的情,今还在否? 月色清淡,隐露寒寂之苦,树影摇曳,人有支影之忧。 一颗石子,落在了树杆上,发出一声轻响。 晋双城神色一凛,一个飞身跃出墙外,视线所及之处,一条黑影无声闪过,窜入一条窄巷,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着晋双城施了一礼。 「晋二爷,打扰了。」月色淡淡地照下,在那黑影抬头后,隐约看清面目,正是祁府管事祁胜。 「祁管事,有事?」见是熟人,晋双城警戒的眼神褪去。 「我家大爷命小的给二爷带一句话,晋大爷听闻二爷于平南帮一战中受伤,极为震怒,不日将南下来探二爷,望二爷早做准备,到时可要与晋大爷好生解释,莫将此帐算入肃剑帮头上。」 晋双城哂然一笑,温雅之气透面而出,道:「祁帮主也太多虑了,还请祁管事为我转达,此事乃我所谋,自会与家兄解释清楚,断不会影响连云山庄与肃剑帮结盟之事。」「如此甚好,小人这就告辞。」祁胜又是一礼便要离去。 「祁管事且慢走。」晋双城叫住祁胜,表情仍是温雅,只是眼神却有些发冷,「晋某另有一句话还需祁管事转告祁帮主,沂华他一心归隐,已是寻常大夫一个,祁帮主乃是雄心之辈,江湖恩怨缠身,若是无事,日后还是不要再与沂华来往的为好,免得累极无辜。」「是,小人定会将二爷的话转与我家大爷,只是我家大爷愿与何人结交,也不是晋二爷能管得了的。晋二爷,小人告辞。」 不卑不亢,那祁长风是个人物,身边的人也是不凡,大哥与这等人物结盟,总有反噬之虞,看来待大哥来后,要提醒一句,与虎共谋,便要有伏虎之策。 祁府。 祁长风半卧在软榻上,手里一杯清茶冒着热气,碧澄澄的色泽—望便知是上等茶叶所泡出来的,此时听得祁胜传回来的话,他竟坐起身,长笑起来。 「大爷?」祁胜愕然,他本以为祁长风会因晋双城的失礼干涉而大怒。 「祁胜,你不觉得好笑么?」 「晋二爷竟干涉大爷结交朋友,实是可气,小人不知哪里可笑?」祁长风眼底闪过一抹深色,道:「你瞧不出来么,这位晋二爷,便是昔日青箫郎,十年前青箫郎与赤圣手双双隐迹江湖,十年后他们一为连云山庄的晋二爷,一为安阳城寻常大夫,这其中必有隐情。那晋双城当日于街市认出赤圣手,竟不敢上前相认,还要假借赤圣手于我妻有恩才着你将人请来,他对赤圣手避而不见,却又在听闻赤圣手关闭医馆出城后,急寻而去,更不惜趁平南帮来袭时使那苦肉计,故意受伤,将赤圣手引回安阳城,祁胜,你可知他为何要这般做?」 祁胜苦思一番,终是摇头。 祁长风眼神更深,隐隐透出些许怪异。 「我本也不知,借着晋双城受伤,故意送赤圣手两支老参,一来,等晋双绝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二来,卖个人情与赤圣手,才好接近他一探究竟,那日街上偶遇,一壶茶可就看出端倪来。可笑,可笑,想不到那晋双城一副好相貌,也不知要辜负多少女儿芳心,等那护弟心切的双绝公子来,便可看一场好戏了。」「大爷,您是说……」祁胜终于琢磨过味儿来,—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赤圣手实在是个趣人,真是可惜了……晋双城的眼光倒还是不错……」 一口饮尽手中茶水,口齿中虽留有上等茶叶的馀香,只是那滋味,终是比不得那日老槐树下趣人趣言,那茶叶,虽是一般,只是喝多了,却会教人上瘾。 这几日,春光霁好,曾大夫与晋双城的二人世界也过得有滋有味。 晋双城变着法子讨曾大夫的欢心,便想从曾大夫口里讨出一句喜欢来方才安心,曾大夫却是任他折腾,添衣置物,擦桌抹地,巧言寻着开心, 通通来者不拒,对他轻言软语,依照性子一顾,只是嘴紧得很,偏就不说那一句晋双城最想听的话来。 「沂华,今儿个天气这般好,我们去郊外踏青可好?」晋双城兴冲冲地来问。 「好。」曾大夫应了一声,转身端出一碗药来,「喝了再去。」「我的伤已都好了,连疤都落得差不多……」虽说的有点咕哝。晋双城到底还是把药喝了,回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出来,已是一身青衫,头上用红绸束着发,腰里插一支竹箫,手里拿一件大红亿袍,对着增大夫温温笑道:「青箫郎回来了,赤圣手也应现身了。」这一身都是他前日从街上买回,藏在屋里就等今天。 曾大夫望着他,一时间有些闪神,教晋双城看得越发高兴,把曾大夫推进了屋里,道:「我帮你更衣罢。」却是打着主意要跟曾大夫更亲密些。 曾大夫由着他解开了外衣,将红袍套上,却不料晋双城为他束袍时,见红红的袍子衬着从领口处露出的一截肌肤,竟是分外的白皙,忍不住摸了上去,滑嫩柔软,一股说不来的感觉涌上心头,手也不禁慢慢往下探。 「啪!」 曾大夫挥手将晋双城的手拍开,晋双城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让曾大夫一把推出了门外,门当着面乒地一声关上了。 「沂华……」心里忽地痛了起来,关门的那一刻,他分明从曾大夫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厌恶表情,沂华果真不再喜欢他了,拒绝他的碰触,既然如此,沂华又为什么肯留下他?沂华,是在报复吗?报复他当年的迟钝,报复他当年脱口而出的恶语,所以留下他,不动声色地看他努力讨好,让他以为可以挽回,却又不给他丝毫承诺。 心痛得越发厉害了。一阵一阵,绞得他几乎站不稳,只能用手扶着墙,指尖抠进墙缝里,生生见了血也不觉得疼。 门,这时开了。 曾大夫走了出来,身上的衣服已换回原来的布衣,失去了艳丽的红色映衬,整个人又变得平平常常,表情平和中透着一点点无奈,将晋双城的手从墙缝里拉下,轻轻抚去墙粉,低声道:「怎的这般不小心。」说着,便把人拉去井边,清洗干净,找来药粉抹上。 晋双城呆呆地望着曾大夫的一举一动,直到曾大夫收起药瓶转身欲走时,才猛地抱住他,抱得紧紧地,仿佛一放手人便会不见。 「沂华,你莫走……我不放你走,就算……就算你已不再喜欢我,我也绝不放你走……」向来清朗的嗓音此刻竟带着几分歇斯底里。 曾大夫的身子—僵,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身体放软下来,握住晋双城箍在腰问的手,试图挣开却反被箍得更紧,只得道;「真是呆子,你要我怎么说呢……」 转过身子,他比晋双城略矮了半头,需微微仰头才能正对晋双城已显狂乱的眼,彼此的呼吸喷在脸上,温热而凌乱,心跳在这一刻有可停滞的错觉,没有犹豫,此时唯有唇齿之间的相依才能安抚对方的不安与狂乱。 过度的惊讶使晋双城忘了反应,直到口舌交缠间隐隐传来的一股淡淡药味刺激了他的神智,药味是苦的,可相互纠缠的唇舌却是炙热的,掩盖了药味的苦涩,在被动的接受中。慢慢燃起了体内的情欲。 「沂华……」 抱紧了怀中的人,努力忽略为何沂华的吻是如此熟稔的想法,主动加深了彼此之间接触,恨不能把怀里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双城……双城……还去郊外踏青吗?」 曾大夫透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阵阵喘息中隐隐传出,晋双城低吼一声「不去了」,竟是未曾注意到曾大夫已改了称呼,只是忍不住心中情动,一把抱起怀里的人进了屋子。 先前那件大红衣袍静静的平铺在床上,惹眼夺目,把曾大夫放在大红衣袍上,红衣的夺目色彩顿时照亮了这个原本平常的男人,细细的眉眼微微眯着,偶露的波光中竟也有了一抹妩色。 「沂华……沂华……这世上还有人比你更适合红色么?」晋双城喃喃低语,手下却没有丝毫停顿地解开了衣襟,露出一具光滑的身体,骨架匀称,虽清瘦却不柔弱,一身肌肤在红衣的映衬下竟白得有些耀眼。晋双城早已气息不稳,低下头细细密密的吻从唇畔一路向着颈项蔓延,留下斑斑红印,仿若宣告着身下这个男人的归属。 曾大夫细细的眉眼略略睁开了些,露出的是不同于晋双城意乱情迷的清明,红色,从来不是他喜爱的颜色,只是……晋双城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当年选择了红色,仅仅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忽略,像他这样平凡的人,若是不用这般艳丽的红色,才能使他不被晋双城散发的光彩所掩盖,才能与晋双城并肩而立不受他人轻视。 努力想忽略在身上游移的手,忽略流连在胸前的温热唇舌,即使这双手、这唇舌的主人是自己盼想了十年的人,却仍是压不住泛上喉间的呕意,想来一颗止呕丸的药效还不够,他到底还是勉强了,以为可以用这具十年前便已残破不堪的身子来安抚晋双城的不安,却忘了他根本就没有从十年前的噩梦中挣脱,一粒药丸又能让他撑多久? 「沂华?」 似乎是感受到身下人的冷淡,晋双城疑惑地抬起头,一张俊颜因情欲而染上了绯红,便应了那句秀色可餐的话来,曾大夫抬手摸摸他的脸,感受着那比平常略高的体温,心中一动,转而抱住他,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含住他的耳垂,舌尖轻轻一挑,便听得晋双城一声低喘,于是低低道:「你若真喜欢我,便让我在上面罢。」依晋双城的性子,必是不肯的,这个人表面温柔,骨子里却带着世家子弟的高傲,怎肯居于人下,曾大夫便是吃定了这点,想要早早结束这场折磨。 晋双城怔住了,瞪着他久久未动,晋双城却情欲难消,下身在曾大夫大腿处磨蹭着。 「沂华……你信我罢,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愿意……」大抵是羞极,晋双城的声音细若蚊蝇,入耳却字字清楚。 「呆子……」曾大夫一声轻喃,竟带着哽意,怕晋双城见着他眼里的酸红,便将有埋入晋双城的胸膛里,耳边听得那一声声的心跳,有力而真实。先前泛上喉间的呕意竟奇迹一般的退去,情难自禁免得张开口在晋双城的胸前轻轻抚吻,温热中带着微湿的触觉让晋双城有种痒痒的感觉,禁不住轻轻扭动一下,却惹来了曾大夫突然发狠的一咬。 「啊!」痛呼一声,晋双城低头一看,胸前一个明显的牙印,位置正在已落疤的剑伤旁边,半渗着血丝,跟那剑伤处相映成辉,「沂华,你为什么……」莫名的眼神极为无辜。 「这是惩罚。」大夫如是说道,然后却在牙印处轻轻舔吮,待听得晋双城微微喘息起来。才又低问了一句,「还疼吗?」 晋双城醅红着一张脸,只觉着从被舔吮的地方传出一阵阵麻痒,便是整个身子都酥了,哪里还感觉得到疼痛,不禁答道:「不……不疼……嗯啊!」却原来是曾大夫的手忽地握住了他那不知何时半涨半硬起来的地方,几个套弄便勾得情欲翻山倒海般地袭来,忍不住呻吟出声。自明了自己心意之后,便对旁人再无欲念,这十年来,他一心寻找沂华,禁欲已久,有时忍耐不住,也只是或冲冷水或自己动手解决,决意要为沂华守身,哪想得这时沂华不过是几个简单动作,与自己所做的也无多少不同之处,却引来教人身心俱颤的刺激,难耐快感的侵袭,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不多时使身子一颤,在那双加快了动作的手中释放出来。 喘息了几下,晋双城方才缓过劲来,一眼便见着沂华正拿着一件衣服擦拭手上的白液,顿时窘赧,好一会儿才道:「沂华,你……你……」曾大夫抬起眼来,啾着他窘郝的模样,从床下拿起落在地上的竹箫,道:「吹首曲子罢。」 晋双城怔愣地接过竹箫,道:「这……这……我们还没有……没有做完……」忽地瞥见曾大夫下身那地方软软的瘫着,并没有丝毫挺立的迹象,他的眼神不由一黯。 曾大夫靠过来,伸手环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啊,分明没有做好在下面的准备……别反驳,你可知道你的眼睛最是不会骗人……我想听那曲《刹那芳华》,那本音杀神功里,我最是喜欢这曲曲子,可惜你以前总不喜欢吹,今天便吹一回与我听罢。」「既是你喜欢,我便吹与你听。」 晋双城的面上浮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掩去了眼里的黯然,裸着身子,斜斜地倚在床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缕长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剑伤之痕,却偏偏没遮住牙印,不经意地便流露出几分魅色来。试了试音,这竹箫的音质与他当年惯用的玉箫相比差之甚远,但却多了玉箫所没有的寂寥悠远。箫音渐起,先还略显平淡,渐渐却跌回旋起来,婉转承起中将那份竹箫特有的寂寥吹奏的丝丝入骨。 寻寻觅觅几经寒暑,十年江湖教咫尺天涯,回首乍见刹那芳华,却原来竟是那朝露昙花,转瞬间,露尽花凋又是一夜枯荣,抬望眼,问苍天何处有不败玉老。 沂华……沂华……你和我……究竟是谁在骗谁? 第六章 日子仍就是这样过下去了。晋双城依旧对着曾大夫温温柔柔的笑,有时候还像孩子般地黏人,只是那笑容里隐藏了几分小心翼翼.对曾大夫寸步不离,便连睡觉也要搂住曾大夫,然而如那日的亲密接触,却不曾再有过,偶尔一个简单的吻便已是极度缠绵。 晋双城不擅厨事。身为连云山庄的二爷,这辈子他都不曾服侍过什么人,可如今,他却为了曾大夫,甘愿洗手做羹汤,姑且不问味道如何,曾家的厨房差点教他烧了却是事实。当时曾大夫躺在床上还不能起身,晋双城把火扑灭后心里虚,赶紧请来瓦匠重修炉灶,才修了一半的时候,被起床的曾大夫逮个正着,顾着晋双城的面子,曾大夫当时没有说什么,待瓦匠走了后,他才道:「你堂堂连云山庄的二爷,何必学那妇人之事,想吃什么与我说,便是我做不出来,总还能买得来。」晋双城尴尬着,隔了许久才对曾大夫道:「你日日受那‘鬼压床’的罪,我不忍看你饿着难受,想做些饭食喂你。」原来自他与曾大夫睡一张床的第二日,他便察觉了曾大夫醒来后总有一段时间起不了身的事,开口询问,曾大夫却轻描淡写地以「鬼压床」之名应付过去。 曾大夫执起他一双指骨修长的手,仔细端详着道:「你看这双手,比许多大姑娘的手尚且好看三分,分明是一双富贵手,写字作画,抚琴弄箫才是应当,哪里能做这种事。」「你能做得,我自也能做得,沂华……我想教你知晓,我与你是一样的……」晋双城道。虽然曾大夫并不曾拒绝过他什么,可他心里隐隐明白,两人之间,再不比十年前那般亲密无间,即使日日相见,同桌共餐,同床而眠,却仍是有什么东西隔住了他们,使他们相拥而不能相亲。 曾大夫淡淡一笑,抚上晋双城的脸。摩娑了几下,轻声道:「我知你真心对我好,可我已过了那被人宠溺的年纪,现下这样就已经是最好的了,这些日子你陪着我,我心里是开心的,有时候便觉着跟做梦—般,就怕一不小心梦醒了,再无处去寻你。」「不会的,沂华,这不是梦,无论发生什么我也绝不离开你,你不会寻不着我,绝对不会……」 晋双城语无伦次地再次承诺,面上竟隐约是喜极欲泣的神情,沂华终是对他吐露心意了,虽然不是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来,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喜过之后,晋双城才渐渐回过味来,沂华的话虽是表露了心意,却也透着莫名的忧心,竟是怕着两人总有分手的一日,嘴上承诺得再多,沂华也是不信的,他也只能加倍地对沂华好,只是晋双城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年前的几句脱口而出的无心恶语,怎会伤沂华至此。 自这日后,晋双城并不曾放弃洗手做羹汤的想法,跑到酒楼里找厨子学手艺,那厨子见他这么一位翩翩公子居然要学这下九流营生,只当是有钱的公子爷们穷极无聊来寻开心,挥着菜刀便要赶人,显见也是个有脾气的厨子。晋双城是什么人,一根筷子把菜刀挑飞半天高,冬地一声正落在那厨子脚下,随后一锭金子晃得人眼花,那厨子便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学了两日,只学会了生火、淘米、熬粥,最是简单的一种,显然晋双城在这方面无甚天赋,但己足够让他去向沂华表达心意。 晋双城这天起了个大早,熬出生平所做的第一锅粥,端来给曾大夫。曾大夫早已醒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沂华,喝点粥吧。」晋双城给了他一个微笑,把人扶起靠在床边坐好,端着粥碗小心地吹凉,送到曾大夫的嘴边。 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吃过早餐,已经习惯了早晨的空腹,肚子里并不觉得饿,可曾大夫仍是张开了口喝下粥。 「嗯……味道很好。」 一句简单的夸赞教晋双城笑开了颜,面上神采飞扬,喂得更起劲了。 「沂华,你知道么,我……我现在觉得好开心……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罢。」曾大夫闭上了跟,他的沉默不语让晋双城的面上一点点地褪了血色,还是不行吗?他已经为沂华做到这个地步,还要怎么做才好? 「双城……」曾大夫缓缓睁了眼,表情却透着几分苦涩,「不要许诺,我承受不起。像这样便好了,我们在一起能过几日便是几日,一辈子太长,你许不起,与其将来后悔,不若现下什么也不说……你便让我好过些罢。」最后这一句竟是十分的乞求语气。有些话现在听了高兴,可是当承诺无法兑现的时候,当初给予承诺的人又怎会知他心有多痛。 「沂华!」伸手抓住曾大夫的肩,晋双城几乎想要用力摇他,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只是把曾大夫抓得死死的,咬着牙道,「沂华,你怎能这么说……我对你……我对你……」却是再说不下去,扯住曾大夫一把抱进怀里。恨不能将两具身体揉成一体。 曾大夫被抓得有些疼了,抿着唇强忍下来,感觉到晋双城的身体分明在颤抖,他心里一阵阵收缩。 「双城,晋大爷,快来了吧?」 晋双城手一松,旋又抱紧,只是闷声嗯了一句,连云山庄自有—套传递消息的法子。自那日祁胜来传话,知晓受伤的事瞒不过大哥,他便传了消息回去,将他寻着沂华的事以及为留住沂华而施苦肉计的事告知大哥。 曾大夫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晋双绝不是快来了,而是早就来了,自从一得知晋双城受伤的消息,他就放下连云山庄里的事情,带着连云双卫快马赶到了安阳城,安排了客栈住进去,没有通知报长风,更没有通知晋双城。于是他亲眼瞧见了晋双城为了曾沂华竟然纡尊降贵去学那下九流的营生,气得他当场将一块巨石拍得粉碎,却也因此露了形迹,不出半日。祁长风寻到了客栈。 「连云庄主,双绝公子,怎的到安阳城来,竟不通知祁某一声,好让祁某一尽地主之谊。」祁长风望着晋双绝隐含怒意的眼,也知是为了什么,心下只觉好笑,却把礼数都做全了。 「祁帮主客气了,连云山庄与肃剑帮有结盟之谊,晋某本当亲自上门拜访,只是听闻舍弟受伤,已不在祁府,晋某自当先寻舍弟,其它事只得容后再说。」晋双绝冷着一张脸,语气里隐隐有责怪之意。两相结盟,连云山庄因祁长风伤重一事,特让晋双城前来相助以抗平南帮,如今受伤在身,你祁长风竟然不留人在府养伤,实在说不过去。 祁长风一笑道:「庄主有所不知,晋二爷之伤非是为我肃剑帮,而是为这安阳城里一大夫,如今正在那大夫家中养伤,祁某顾着结盟之谊,送去两支上等老参,心意已至,庄主也毋须担忧,想来晋二爷的伤早已好了罢,只是不知为了什么,在那大夫家中流连不返,祁某也正烦心,近日平南帮又有所动,庄主来得正是时候,便把晋二爷劝回来,尽一尽结盟之择。」 晋双绝脸色一黑,听得祁长风话里有话,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沉声道;「祁帮主身子大好,小小一个平南帮,又岂在祁帮主眼里,若真是顶不住,晋某此次前来带有连云双卫,任祁帮主调遣便是。」 「有庄主这句话,祁某便宽心了。百味居已备下接风酒,不知庄主可赏祁某面子?」「那便让祁帮主破费了。」 「哪里,庄主请!」 又过两日,恰逢安阳花节,每到这一日,安阳城的少年男女手持一束半开的花前往月老庙,把花插于月老庙前,进月老庙抽一根红线系于小指,同拜月老,再出得月老庙来,若所插之花已呈盛开状,便应了一个「花好」之意,取了花再去月老庙旁的花会游逛到月上中天,彼时系于小指上的红线不断,便应一个「月圆」之意,若得月老所赐花好月圆的吉兆,有情人便能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晋双城也不知从哪里听来安阳城有此风俗,关上房门想了整整一天,终于做出决定,对曾大夫慎而重之道:「沂华,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拜月老。」曾大夫吃了一惊,伸手在他额上一摸道:「不烧啊,怎的又说胡话来。」「沂华,我是说真的。」晋双城抓住曾大夫的手道,「我知你心里怕我离你而去,你不安心,我也不安心,既如此,我们不如去问月老,若月老赐我们花好月圆的吉兆,你便再不许怀疑我,要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他这般说着,心下却早定了主意,若那花不开,他便找人偷偷换上开的,再将内力注入红线,教那红线刀砍不断。 「胡闹,两个男人去拜月老,你想被人用石头砸死啊。」曾大夫哭笑不得,若真去了,他在这安阳城里便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不会让人用石头砸着你的。」晋双城此时竟固执得像牛一般。 曾大夫望着他的脸,心里若说不感动便是假的了,只是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的,轻叹一声道:「男男相亲。有违伦常,月老不会赐福予我们,你便死了这条心吧。」顿了顿,终是抱着一丝希冀,又道,「你若真有心,现下便与我一起走罢,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晋双城道:「大哥传来消息,这一、二日内便到,沂华,你若真想走,我应你便是,只是好歹要见过我大哥,你也知,大哥长我九岁,我父母亡得早,是大哥将我带大,我这—走,连云山庄便要大哥一人支撑,我若不能向大哥磕头谢罪,此生都将难以心安。」「就这一、二日么?」曾大夫眼里掠过一抹苦色,却顿时转了心念道,「好罢,明日我便与你同去月老庙。」 晋双城见他转了心意,不由大喜,道:「沂华,你放心罢,你我真心一片,月老定赐有情人花好月圆。」 曾大夫见他满面笑意,十分笃定的样子,便不说话了,心下却仿若被刀割一般的疼痛难忍,天意虽难测,却不知人祸更胜于天意。晋双绝来了,便是他们分手之时,那月老,可及得上晋双绝的不择手段? 花节的这一天,安阳城比平常热闹三分,这方圆百里的年轻男女,纷纷赶来,一双双一对对,脉脉含情,从花会上买来半开的花,插于月老庙前,不到两个时辰,竟将月老庙前插成一片花海。 曾大夫与晋双城来时,已快连路都见不着了,他们两个男子携手而来,自引得处处侧目,晋双城因着容貌出众,打小就教人看惯了,虽说此时看他的人大都眼神怪异,他却早定了心意,哪管你外人怎么想来,目不斜视,一脸的温柔笑意从始自终都不变,便是一心想着要让沂华对他敞开心来。曾大夫见他这般温柔笑着,面上也带出淡淡笑意,他今日穿了那件红袍出来,艳丽的红色在阳光下耀目无比,整个人都教这红色衬出一番烈焰腾空般的气息,走在温文儒雅的晋双城旁边,竟无半分逊色。 那些对他们侧目的人,见他们如此镇定自若,竟也没得奈何,有一人实在看不下去,扔来一块石头,眼看着便要砸到晋双城身上,却让晋双城随手一拍,那块比拳头还大些的石头竟成碎末,当场吓得另几个准备也扔石头的人重又放下石头,晋双城转过眼来,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竟教这几人直打寒颤,拔腿便跑了,晋双城这才转过脸,在曾大夫面前又是那温柔模样。 曾大夫摇摇头,道:「你何必吓唬他们,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晋双城柔声道,「你不想我吓唬他们,我不吓唬便是,来,我们一起把花插下。」 这是一束半开的燕兰,叶青花红,晋双城在花会上一眼便相中了这花,指着花对曾大夫笑言;「沂华,你瞧,这花不就是你和我么,你是这花,我便是这叶,花在叶在,花凋叶落,同生亦同死。」 当时曾大夫瞅着那花,没有言语,只是依着晋双城的意思,取了一束,晋双城付了银子,跟那卖花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曾大夫走了。 两人同手插下这束燕兰,晋双城拉着曾大夫的手露出笑容,道:「我们进去。」他的身上天生就带着温柔儒雅的气质,这一笑,便将那温柔气息十成十地流露出来,虽说不是刻意,却也看得周围一直打量他们的人一时神迷,尤其是那些个年轻女子,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偷望来,心中也渐渐不觉得两个男子牵手有什么惊世骇俗了。倒是一些男子,在心里暗骂「伤风败俗」,却被晋双城那一掌给镇住,抓着心上人佯作赏花,却是不愿与这两个男子同进月老庙。 进了月老庙,白发白须的月老端坐高台,慈眉善目笑望天下有缘人,高台下立一秀气少女,眉眼含笑,手托一把红线只牵有情人,自是那红娘来。台下本有十余双年轻男女,自红娘手中抽取红线,与心上人系好正欲拜来,猛见两个男人牵手进来,不禁都是一呆,待见那青衣的男人也抽出一根红线,与那红衣男子系上,无不被这有违伦常的举动给惊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彼此牵手对着月老拜了三拜。 其实男风自古便有,世人道有违伦常,多半鄙夷,妓馆中小倌的身份比那女妓还要低贱三分,便是贪杯好色的荒淫子弟也只敢在私下狎玩,半点上不得台面,像这般两个男子牵手同拜月老的事更是从未有过,实在是被这两人的大胆行径给吓到了,这一对对情人愣愣看着他们,直到两人拜完月老出了月老庙才有人惊呼出来。 「啊,那不是城西的曾大夫么?」 「咦?你认识?」 「年前我爹爹还去求过诊,想不到……以后再也不能去了……」 「两个男子……真是不要脸……」 「那青衣的男子真是好相貌,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莫不是被那大夫用药迷住了?」「……」 这些话语,晋双城与曾大夫自是听不到,其实他们自有拜月老的打算,便已知将面对怎样的流言辈语,晋双城早已想好,等见过大哥,便带着曾大夫远走高飞,到那山青水秀处隐世而居相携终老,而曾大夫,想要的不过是这一刻的相伴相属,至于以后,他便顾不得了。 他们二人,虽指系红线,牵手而行,却是两样心思,曾大夫每每—想到此,面上淡淡的笑容便苦涩了几分。 「沂华,你看这花,果真是开了。」 出了月老庙,晋双城便拉着曾大夫赶紧来看那束燕兰,那红艳艳的花瓣竟真的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完全展开,呈现出怒放的姿态。 「沂华,你看啊。月老果真是祝福我们的,这回你总该放心了,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的。」 曾大夫接过花束,想起了锦秀之花,盛极易败的话来,可面上却无所表露,反而眯起了眼对着晋双城灿然一笑,红色的衣服,红艳的花瓣,在晋双城眼里,曾大夫整个人都恍如一团腾烧的火焰,在这一瞬间光灿夺目,竟教他不能直视。 「该去花会了。」大夫反手拉着明显处于痴呆状态的晋双城,向着花会走去。 花会上人潮涌动,比之月老庙前人更多,除了一双双一对对拜过月老的情侣,也有携着全家老幼、亲朋好友出门游赏的人们,他们两个男子互牵的手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便不显那么瞩目了。 花会边上有个池塘,名为金玉池,有人在池上建了一座虹桥,为衬月老庙的声名,称为鹊桥,但凡来花会的有情人,都是要走一走这鹊桥的。 鹊桥建得极窄,两人需靠紧身子方能走过去,于是站在金玉池边便能见着一对对年轻男女互相依靠着在鹊桥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 晋双城看得兴趣大起,对曾大夫道;「我们也去走一走。」曾大夫扯住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累了,就在池边上坐会儿吧。」「也好。」 两人在金玉池边的青草地上坐下,此时已近傍晚.夕阳斜照,将那一池碧水映得波光粼粼,晚风拂面,鼻尖处只闻处处青草香,混着从花会那边传来的浓郁花香,还真有些引人迷醉的味道。 「沂华,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的光景。」晋双城心里升起一股怀念的感觉,碧水,青草,人群,此情此景,与十四年前极为相似,只是身边的人,已不再少年。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曾大夫一声轻喃,便在这习习晚风中化了开去。 「什么?」晋双城没有听清楚。 曾大夫转过眼来,摸着自己的脸道:「我是说我们都不一样了。」晋双城望着他,脸突然一红,柔声道:「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特别的,这种感觉到现在依然没变,只是更加……喜欢你……」曾大夫侧过头徐徐笑了,似是极为喜悦,这些年来他头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什么?」晋双城竟让曾大夫问得一愣,喜欢沂华什么?这个问题十年来他竟从没有想过,他只知道自从找不到沂华后,他的心里恐惧到极点,整个人都空虚得没了着落,从他接受家训闯入江湖的时候起,身边总有那道红色的身影。生病受伤,沂华细心医治;遇险临敌,沂华生死相随;弄箫舒怀,沂华侧耳聆听。习惯了沂华的陪伴,便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沂华若对别人稍有示好,他便生气,因为他们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所以他认为沂华应当对他好,也只能对他好.却从不曾注意到自己对着别人温柔体贴时沂华的黯然神伤。 现在想来,当年沂华对他表白时,那是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将那一句「我喜欢你」说出口来,可他却因着男子相亲有违伦常而对沂华口出恶言,直到失去沂华,在那段难以煎熬的空虚日子里,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每当回想到与沂华在—起的日子,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渐渐从那些点滴中感受到沂华对他的丝丝情义,他不懂自己怎会迟钝到如此地步。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却宛如心被人剜去了一块,整个身体都空了,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有如行尸走肉的日子,突有一日,他想通了,有违伦常又怎样,受人鄙夷又怎样,失去沂华,身边再无人嘘寒问暖,大哥虽亲,毕竟是一庄之主,平日里极忙,见一面也不容易;江湖险恶,手下虽有人可供差遣,可人前人后都要维持身份,竟连可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寂寞时弄箫,也再无人静坐聆听,他吹得再好又有何用。没有沂华的相伴,日子竟这般难过。 你喜欢我什么? 是啊,他喜欢沂华什么? 晋双城想了很久,才对着曾大夫温柔一笑,道:「我喜欢你对我的好……我喜欢你的眼里除了我再无旁人……」 「对你好的人有的是,那你喜欢的人有很多啊……」曾大夫低眉垂目,似有着恼。 「啊?」晋双城心里一慌,急道,「不是,不一样的……」「我记得……有位梅姑娘,知道你怕热,给你送了一夏的冰镇酸梅汤,对你可真是好……你应当是喜欢她的吧……」 「这个……这个……」 「还有位戴姑娘,极善吹箫,可性子却很冷傲,对男人总爱理不理,却偏对你另眼相待,指点你吹箫技艺,才让你青箫郎的称号名副其实,你没有理由不喜欢她。」「那……那是……」明明晚风吹在身上极为凉爽,可晋双城的额上却冒着冷汗,沂华…… 是在翻旧帐么? 「那一年,我们在洞庭湖上遇见凌波仙子何琳,可真不负第一美女之称啊,你眼都望直了,跟我说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当时就跑到凌波仙子的画舫上吹了三天的箫……这也是喜欢吧……」 晋双城哭笑不得,他的右手小指与曾大夫的左手小指上连着红线,无法伸手抱住曾大夫,只得握紧了曾大夫的手,道:「人家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沂华,我可以当你是在吃醋么?」 「我吃哪门子醋。」曾大夫幽幽一叹,「我只是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长得一般,又是身为男子,你说我对你好,可对你好的人多的是,当年那些女子哪个不对你掏心挖肺。」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晋双城教曾大夫说得也有些迷惑,好一会儿才道,「当年我离开她们,心里一丝留恋也不曾有,那些女子虽对我好,可我对她们也足够温柔体贴,一朝分手两不相欠,可是你不一样,你走了,我心里便空了,所以我知道,跟她们不一样,我是对你的喜欢是特别的,只是那时年少,分不清,这些年来我寻着你,也见了不少有情人间的分分合合,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事,其它的都不重要。」「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事,其它的帮不重要……」曾大夫喃喃念着,抬眼深深凝视着晋双城道,「这话是你亲口说,可莫要忘记了。」「我怎会忘记,沂华,我愿对天地发誓,从今往后,我只喝你做的冰镇酸梅汤,只为你一人吹箫,我要把你当初对我的好,加倍还你,此生此世,永不离弃,若有违此誓,便教我失心丢魂,生不如死。」 「呆子,点头便是,发毒誓做什么。」 晋双城见曾大夫面上有抹心疼的样子.不禁笑得更是温柔。 「沂华,你放心,我与她们都是清白的……这些年来我可一直为你守身如玉,今天晚上是不是让我……」忍了这么些天了,要说晋双城没有欲望,那他就不是男人,一想到那日在沂华手中泄出来的情形,下身便蠢蠢欲动,但……对于身在下面,心里始终还是不能接受,又怕沂华再提出来,他无法拒绝,便只能忍,忍得实在辛苦。 在听得守身如玉四字时,曾大夫的身体便僵住,久久没有答话。 「沂华,如果……你不愿意……我……我也是可以……」晋双城有所察觉,不禁自责起来,只当是自己的要求令沂华不快,如果沂华不愿意在下面,他大概也无法拒绝沂华,虽然心里有些不自在,可是……只要沂华喜欢就好,便当是他欠了沂华的。 晋双城自责的表情,忍让的语气却让曾大夫心里面一暖,身子不觉又软了下来.低低道;「你这呆子.怎在这里说这话,也不怕人听去了。」说着顿了顿.望了一眼四周,此时天色已渐暗,合家出游的人们纷纷已赶着回家,花会上只剩手牵着手的男男女女,走鹊桥的人少了,可一对对坐在池边的人却多了,在众多年轻男女中,他们两个男子便招人注意起来,此时也不知有多少眼光扫过他们,只是先前两人说得入神,不曾发觉,这会儿也不知怎的,曾大夫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竟不若先前拜月老时那般自定,拉着晋双城站起了身,仍是低声道:「我们回去罢。」「还没见着月亮。」晋双城却是坚持着,他倒是不惧别人眼光,只是两个男子此生终是无那花烛之想,是以现下非要在这月老庙旁求得「花好月圆」之兆。他要与沂华在花前月下,约定白首之盟。 「能得花好,已是月老垂怜,又何必再贪那月圆,小心贪多不得。」曾大夫凑近晋双城,在他耳边道,「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我们到家,那月亮也差不多上来了,你不是想……那个么……还不着紧点时间。」 扑在耳边的温热气息实在撩人,晋双城只觉心神微荡,待听清楚曾大夫压低的话语,一腔血忽地涌了上来,身上一阵阵的燥热,又觉着整个人都似要飘起来般地站不住脚,这时恨不能当场把沂华扑倒才好,哪里还想那白首之盟,涨红了脸也不说话了,拉着曾大夫便走。 曾大夫想不到他这般着急,碎不及防差点让他拉倒在地,手上的那一束燕兰也几乎脱手落地,又让曾大夫一把抓了回来,只是这脚却再是站不稳了,将要跌倒之际教晋双城将他抱了个满怀,那花终是没能摆脱被压扁的下场,在两人的怀里碾得没了形状。 两人瞅着那花都是一怔,却仍是曾大夫先回得神来,把花随手扔了,无所谓地笑笑:「这花能开得一回好,也是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走罢。」晋双城仍是觉着有些可惜,但一想到回去之后,便又心急,牵着曾大夫的手便走。 却不知那被扔了的花,自他们走后,便教那来往的人踩来踏去,不多时便见地上碎红斑斑,深印入土。 第七章 华灯初上时候,街上人少了,可有一处却比白日里热闹许多,自是那花街柳巷。晋双城与曾大夫便从这里经过,想那门口拉客的女子还真是胆大之极,见着晋双城容颜俊美,又温柔外露,竟扑过来,香帕儿一挥,一抹浓香便充斥周围。 「哟,这里哪家的俊爷儿,进来坐坐,就冲爷儿这相貌,姑娘今儿倒贴啊……」 晋双城正一心想着回了家中要跟曾大夫怎的怎的,冷不防扑上这么一个人,竟没避开来,被那女子一把抱住了胳膊,半露的酥胸紧紧挨着身体,不禁心里一跳,转脸就望着曾大夫,见曾大夫脸色果真不大好,连忙甩开那女子的手,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其实他们回去本可以不走这条路,只是晋双城坚持,因为路近,可以早点到家。曾大夫的反对没能说出口,便让晋双城拉入了这条街,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抖动,他不想让晋双城察觉他有多么害怕这个地方,更没有力气将晋双城拉出这条街,只能白着脸强忍,便连那女子扑上来他也不曾注意到,两眼只盯着前方,明明灯火已上,为什么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烟花地的女子都有一双利眼,早已望见两人紧牵的手,便知是怎么回事,鄙夷地在曾大夫身上扫一眼,一扭身又扑到晋双城身上,嗲声道:「这位爷.您不喜欢小女子也成,馆里也有善解人意的小倌儿,个个都懂得服侍人,保证能将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晋双城一身锦衣,分明是个金主,望面相,也不是小气的主,若是得了乐子,她自有赏钱能得,又岂能轻易放过。 晋双城教她缠得烦了,只是他对女子向来温柔,便是下贱的妓女,也无法横眉以对,只得匆匆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塞在那女子手中,道:「你莫缠我,快些走罢。」那女子得了银子。却仍是不走,面上媚笑更甚,吃吃道;「这位爷真是大方,得空时到馆里坐坐。也不妨事儿……」 便在这时,有个半醉的汉子摇摇晃晃走来,一眼瞅见那女子,淫笑着在那女子胸口摸了一把,道;「这骚妮子,又缠上个俊爷儿,连本大爷来都不理睬。」女子娇笑着道:「去,谁不知道您李大爷每回来只找馆里的小倌儿取乐子,奴家倒是巴着想伺候您。您也不要啊。」 那半醉的汉子大笑,一双淫眼在晋双城脸上扫过,顿时淫心大起道:「哪里来这么俊的爷儿,让爷摸摸……」 —句未完,曾大夫却突然「啊」了一声,向后倒去,晋双城顾不得跟那半醉的汉子计较,赶忙接住曾大夫倒下的身体,慌道:「沂华,沂华,你怎的了?」到这时,他才发觉曾大夫的身体竟冷如冰,面上苍白得没了人色。 曾大夫微微睁开了眼,气弱道:「我没事,只是身上没力气了,我们快回去罢。」「好,好,我们这就回去。」晋双城小心扶起曾大夫,正待离去,却让那半醉的汉于一声叫唤给拦下了。 「哈哈哈,我说怎瞧着眼熟,原来也是倌儿,叫什么来的……看我这记性,都八、九年的事,记不住了……」 晋双城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对着沂华在说,顿时怒上心头,喝道:「疯言醉语,还不闪开。」若不是扶着曾大夫,他当时便要一掌将这人满口的牙打落,叫他再不能胡说八道。 那半醉的汉子又打量曾大夫几眼,笑声更淫:「兄弟,你尝过他滋味儿了,那可真是一个绝妙啊……当年在上和南馆,可是本大爷给他开的苞,别看长得不怎么样,那地方着实销魂得很……本大爷阅人无数,还不曾见过这般极品,念念不忘……」这醉汉的声音越说越大,竟引来不少人围观,望着一身红衣的曾大夫,满眼淫色,曾大夫的脸色越发白了,思绪纷乱中紧紧咬住了唇。 「住口!」晋双城终于忍无可忍,扬掌欲击,却猛觉曾大夫的身体抖得厉害,他一松手人便要倒下,连忙收掌重新扶住曾大夫,这时才发觉曾大夫受此侮辱,居然一言未发,而面上比先前又白了三分,上齿咬着下唇,竟生生咬出血来。 「沂华……你……你……」仿佛意识到什么,晋双城的面色也渐渐变了。 曾大夫见他的脸色开始变,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站得稳了。牙齿松开嘴唇,哑着声道:「是……我是……」 「不,你不是……告诉我。沂华,你不是……」晋双城的脸色一下子青得近乎发黑,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沂华怎么可能…… 紧握的手掌不自觉的松开了,一股凉意从手掌上的肌肤直透入心,曾大夫闭了闭服,将那一阵花眼抿去,道:「我不想骗你,双城,你听我说,当年……」 「不,不要说……」一扬手,晋双城试图捣住曾大夫的嘴,却忘了相系于两人小指的红线,禁不住这般大的动作,无声无息地断了。 天上一轮圆月,从云层后探出了半张脸,清清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一青一红,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蓦地,青衣的男人发出一声嘶吼,纵身跃向屋顶,狂奔而去。 红衣的男人呆立了半晌,在阵阵淫笑声中如游魂一般往来时的路跌撞而去。 那半醉的汉子,拉客的女子,转身走入妓馆,一间厢房里,坐着靠窗的男子。 「做得不错,这是赏银,规矩你们知道,今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懂吗?」男子面上噙一抹冷笑,扔下两张银票。 「是,是,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两人欢喜地捡起银票,再抬头,那男子已不见踪影。 月己上中天,穿过了云层,现出一片皎明洁净,映入了水面,便透着一抹虚幻。曾大夫在金玉池畔已坐了很久,夜色为他做足了掩护。花会中的人们再不曾注意到他,当夜深了,人使也静了,求得了「月圆」的年轻男女们纷纷离去,夜幕中唯剩微微的虫鸣。 月,果然是求不得的东西啊,举目上望,它高挂在天上,遥不可及,俯首下寻,它低映入水中,一触即碎,可是总有人是那么愚蠢,想要揽月入怀,到头来却是他人眼里的一场笑话,而他便是那样的蠢人。曾大夫对着摇曳着清光的水面抿起了嘴角,那一抹自嘲的笑容宛如烈焰燃烧后的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晋双绝……晋双绝……你做得太绝……太绝……当年你便把一切都计算好了,无论晋双城究竟对他有没有情义,他们都不可能回到当初…… 往事,只如噩梦。 十年前。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连云山庄走进了两个年轻男子,一着青衣,面带微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温雅如玉的气息,一着红衣,张望顾盼,细细的眉眼里尽是如火焰般跳动的流光。 「大哥,我回来了。」 一声难抑兴奋的的叫唤,顶着「青箫郎」名号的晋双城宛如归巢的稚燕,快走几步,在端坐于厅的晋双绝面前深深一拜。 四年了,昔日出门磨练的少年,如今已长成翩翩男儿,惹得素来稳重的晋双绝不禁红了眼,一把扶起拜于面前的兄弟,拍着肩,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只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城弟,你长高了。」 「哈哈哈,已经跟大哥一样高了,可是还是及不上大哥在江湖上的名声那么响亮啊。」晋双城笑道。 「谁说的。青箫郎,青箫郎,一笑能倾心,一曲可夺命,你在南方磨练这几年,名头在这里一样传得响亮,若教人知晓青箫郎便是连云山庄的二爷,可是大大长脸的事情。对了,这位便是你的义兄赤圣手吧。」尽管忙着要与兄弟叙旧,晋双绝也没忽视站于门边的曾沂华,那一身鲜艳的红色,仿佛一团火焰能灼人的眼。 「是啊,沂华,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见过大哥。」晋双城兴奋地将曾沂华拉了过来,笑道,「大哥,沂华与我义结金兰,是我的兄弟,便也是你的兄弟了,你可得像待我一般待他。」 「你既说了,我还能待他不好么。」晋双绝嘴里这般说着,望向曾沂华的眼里却带着一抹审视,「赤衣烈如火,圣手能回春,赤圣手果如传言所说,丰神如火,人间少见,曾兄弟,舍弟这些年来蒙你照顾,多谢了。」 言语里,那亲疏间分得清楚,晋双城正在喜上心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可曾沂华却善察颜色,当下便有所觉,欠了欠身,道:「我与双城,有兄弟之名,亦有兄弟之情,互相照顾也是应当。久闻双绝公子丰神俊朗,风采绝世,沂华心幕已久,冒昧来扰,还望莫要见怪。」 「沂华,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家以后也就是你家。大哥。我先带沂华在庄里走走,回头再与你说话。」 十九岁的晋双城,虽说在江湖上已磨练四年,却终还未能脱少年心性,迫不及待拉着曾沂华要给他看自己生长的地方,曾沂华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回过头来,却一眼对上晋双绝突然阴沉下来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入心,再看去,晋双绝正含笑目送他们,先前那一瞬间的阴沉仿佛只是曾沂华的错觉。 那是他与晋双绝的第一次相见,年少的他并不曾意识到那一眼瞥见的阴沉究竟代表什么,在晋双城兴高采烈的介绍中,他的心神被牵引到连云山庄的华美建筑上,不消一刻便将那抹寒意抛诸脑后。 之后的日子,过得舒适异常,没有了飘荡江湖的辛苦,每日里锦衣绣服,温床暖枕,衣食自有下人打理,再不须自己操心,于是整日里无所事事,被晋双城拖着不是游山便是玩水,有时兴致来了,还带他到上和城里一家太白酒肆,喝上一壶特酿的杏花酒.曾沂华酒量浅,喝不上两杯脸皮就红了,于是只浅酌则止,笑望着晋双城,天生便透着温雅的人即便是在酒兴大发的时候,那举止也是斯文的,酒肆里来往的人极多,这般翩翩公子,平日里极是少见,于是进出之间总难免要多看几眼,更有为之心折的人,上前攀交,晋双城正觉无人陪饮颇为无趣,有人来陪自是好的,酒意上来那话便渐渐投机,无意中便冷落了曾沂华。后来那人先也与曾沂华搭几句话,见他爱理不理,便也识趣,只跟晋双城喝酒。 曾沂华也不甚在意,自顾着的是近来越来越浮动的心思。四年来一直如此,晋双城虽是外相温柔之人,却不轻易与人交心,莫看他们此时喝得热络,于晋双城眼中那些人只是酒肉朋友。酒席散后,便与路人无异。 别人只知道青箫郎的温柔一笑能让天下女子倾心,却不知道他的笑里有几分真心,别人只知道青箫郎待人行事多有体贴,无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他从不轻慢,却不知道这只是晋双城打小养成的习惯,他出身世家,目知礼仪,骨子里的傲气并不外露。 只有曾沂华,见过他最真心的笑,在他们义结金兰的那一刻,晋双城的笑容里透着飞扬的神采,也只有曾沂华,见识过他的傲气,从平日讲究的衣食住行里,非锦衣不,非佳肴不食,非雅宅不住,非良驹不行,即使是在他们最不济的日子里,面临黑道的报复,晋双城也不允许自己出现半点狼狈样子,那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气,曾沂华却一度以为那只是晋双城个人的洁癖。 曾沂华于晋双城而言是特别的,他们之间的情义比兄弟更深,这一点曾沂华心中很清楚,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是晋双城初入江湖所结交的第一个人;而晋双城于曾沂华而言,起先是仰视的高人,而后是患难的兄弟,如今却是心乱的存在。 是从什么时候对晋双城动了心思,曾沂华自己也不大清楚,想了很久才觉得可能是从他套上红衣的那一刻开始。套上那俗艳的颜色,仅仅是为了能站在晋双城身旁而不被别人以为他是晋双城的侍仆。他成功了吧,青箫郎,赤圣手,从此再无人认为他不配站于晋双城的身边,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 正与人谈笑的晋双城这时似有所感,一眼瞥来,见他微笑,便也回来一笑,只是习惯,不见真心,却仍是温柔无限,曾沂华禁不住拿起了酒杯,浅酌一口,汾酒特有的清香溢满舌尖,带着丝丝烈性,人便有些醉了的感觉,眯着眼再望去,晋双城已转过头,与那新结识的酒友畅谈风月。 窗外,风和日丽,春光正好,隐隐地有靡靡曲音传来,音调婉转缠绵,似落花逐着流水,空怅望,渐渐地一愁绪上了心,那酒便又多饮了几口。 也许是喝醉了,也许是被那曲音蛊惑了,也许是早已不满自己这般暗自情伤,他要与晋双城把心事说明,挑明了一切,至于后果,已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他喝了酒不是,酒后疯言,何必当真,酒醒后他们还是兄弟朋友。 客房离晋双城的房间有很长一段路,曾沂华也不知自己在这段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心中仍有几分犹豫,直到迎面撞上了应酬回庄的晋双绝。 「曾兄弟。这么晚还不睡?」 晋双绝的声音有种厚重感,这与他温文的外表并不相符,可兄弟就是兄弟,论外表他不仅不比晋双城差,因着年龄的缘故,更比晋双城多了十分的成熟稳重,可是曾沂华却并不亲近他,甚至每当靠近晋双绝,便隐隐有种危险的感觉。 「喝了酒,随便走走。」曾沂华退了几步,让开了道。 「今夜无月,怕是要变天了,曾兄弟还是早些回房为好,这种日子倒春寒极是厉害,若是受寒,还要教城弟为你担心。」 晋双绝从曾沂华身边走过,带过一阵风,一时间,曾沂华的鼻间充满了酒味,本以为是自己今儿喝得多了,身上的酒味未散,可又觉这酒味浓郁,与那杏花酒的清香截然不同,才晓得是晋双绝身上带来的酒味。他被这酒味一熏,本还有些犹豫不决的心情刹时便定了下来,鼓足了勇气便向晋双城的房间走去。 曾沂华敲门的时候,晋双城正要睡下,昕到敲门声,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来开门,一见是曾沂华,不由一怔,道:「沂华?进来。」 曾沂华却站在门口踌躇着没有马上进去,望见晋双城头发解了下来,仍是半湿不干的样子,一身的清爽,便知是沐浴过,衣服随意披在身上,并未系好衣襟,露出了胸前大片肌肤。也不是头一回见晋双城衣裳不整的样子,只是这一次曾沂华却突觉有些口干舌燥。 晋双城倒了杯水,一转头不见曾沂华进来,也觉异常,不由问道:「沂华,你站在门外做什么,进来啊。」 曾沂华踏前几步,进了屋子,烛光下,晋双城裸露出来的肌肤闪耀着暗黄色的光泽,竟是说不出的诱惑,顿时口干舌燥的感觉更加深重,便连说出口的话也不顺起来。 「双、双城……我……我……有话……与你说……」「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非要这半夜里来敲我的门。」’晋双城将茶水送到曾沂华的手上,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今日酒喝得过了些,实是有些累了,对曾沂华,他自不需作出对外人的温柔样子,有不满便是要说出来。 曾沂华喝了一口茶,茶水有些凉了,可这些许凉意并未减缓他的燥热感,只因晋双城与他靠得更近了,几乎能够闻到自晋双城身上传来沐浴后的清爽体味,体内的血液也要沸腾起来,向着脑门冲去。 「沂华?」见他顾出神却不说话,晋双城靠得更近了些,伸出手在曾沂华面前招了招,正想喊一声「回魂啊」蓦地得曾沂华抓住了手,只见那双细细的眉眼睁得很大,薄薄的面皮上飞速的渗出一抹红晕,然后耳边听到一句将他震得发昏的话。 「双城,我喜欢……喜欢你……」 晋双城顿时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曾沂华却又说了一遍,「双城,我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已经好久……」晋双城完全无法反应过来,他长这么大,有过无数被女人说喜欢的经历,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他说喜欢,而且这男人还是他一直视为兄弟的人。他,懵了。 或是有了豁出去的决定,又或是今日喝多了的杏花酒完全激长了曾沂华的胆量,反正晋双城此时因震惊而微张的唇太过诱人,曾沂华忍不住凑过去,想一芳泽。 眼前逐渐放大的人脸将晋双城吓得回了神,猛地一把抓住曾沂华,将他推出了门。曾沂华教门槛一拌,顿时站不住脚,摔坐在门外。 晋双城却连扶也不曾扶,只是张口骂道:「你……你居然想亲我……太恶心了……曾沂华,枉我把你当兄弟一般看待,却不知你竟对我存了这般不伦的心思……无耻……混蛋……无耻……」 他许是气极,心里又乱,根本就不知该怎样才好,只是凭着脑中对男子相亲的不堪认知而对曾沂华辱骂一翻,可他所知骂人的话语有限,骂来骂去也只有「无耻」「混蛋」「恶心」这几个词,骂了几句,猛见曾沂华睁着眼一脸无措的望着他,在红衣的映衬下,那张脸孔上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显得分外的惨白。晋双城顿时骂不下去了,心里头有些软,想把曾沂华扶起来,还不曾抬起脚,猛又想起先前的事,心里头又烦乱不已,不知该怎办才好,呆了好一会儿,才砰地一声关紧了门,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曾沂华从晋双城开口骂人的时候就已经脑袋一片空白,他不是没想过晋双城如果不接受他的感情有可能出现的反应,他以为按晋双城的修养,最多是沉下脸来将他请出房内,绝不至于当场翻脸,回头他便可以借口酒喝多了,说了点疯言疯语,不是当真,然后他们仍是好兄弟。他都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能够一吐心意便好,最差的情形是维持一辈子的兄弟情义,他并不贪求,只要时不时还能见一见晋双城,便已足够了。 可是他想不到晋双城这个对所有人都温柔体贴的人,竟对他破口大骂,为什么,他们不是兄弟吗,就算不能接受,又何至于翻脸至此。以前那女子向晋双城说喜欢的时候,他不是连拒绝都温柔的让人无话可说,难道就因为他是男子,所以待遇便天差地别吗? 忍住胸口那股窒息得几乎将呼吸也顿住的疼痛,曾沂华从地上缓缓爬起,敲门,现在就说罢,刚刚的话只是一个酒后的玩笑,只是……一个玩笑…… 「滚!」 伴随着晋双城的怒气的,是重物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曾沂华倒抽了一口气,捂着心口弯下了腰,好疼,那重物仿佛砸在了他的心上,本已疼痛不堪的心几乎也随着那破碎的声音而裂成了几块。 双城……双城……即便是不喜欢,你又何至于此……茫然的转身,连云山庄很大,总有一处地方能让他喘口气,等他把心拼好,明日再来解释,他仍是站在晋双城身边的赤圣手,今夜……只是玩笑…… 可是他没能等到天明,晋双绝就出现在他面前,扔给他一截青色断袍。 「你走吧。」 晋双绝的声音里有一抹压抑不住的怒气,可他的脸色却与平日一般正常,保持着一庄之主的风度,可是曾沂华情愿此时被他打上一掌,也胜过被他用蔑视的眼光瞪着。 「双城他……误会了,我只是与他开了一个玩笑……」曾沂华没有去拿断袍,勉强做出笑脸,试图挽回什么。 「玩笑!」晋双绝的脸突的阴沉下来,扬起手掐住曾沂华的脖子将他抛在地上,瞪着倒在地上的身影仿佛在看一堆脏物,「从你进庄的那一天,我瞧你看城弟的眼神就不对劲……非分之想,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城弟称兄道弟,还敢对城弟有非分之想,收起你的东西,给我滚,再敢纠缠,便叫你不能生离此地。」 晋双绝突然展露的凶狠,令曾沂华吃了一惊,摸着疼痛的脖子爬起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是双城请来的客人,即便要走,也让我先与他告辞。」「城弟不想见你,他要你在天亮前离去,否则便亲手杀了你。」晋双绝用那断袍擦了擦手,斜睨过眼来,「还不快滚。」 竟然连挽回的机会也不给,曾沂华茫然地走出了连云山庄,天上无月,眼前一片漆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只能毫无目的的乱走。 是他做错了,这样不容于世的畸情本就不该说出来,他以为他很了解晋双城的性格,以为晋双城最多只是拒绝,如同以往拒绝那些动心的女子一般温柔,那样他还能用酒后玩笑的借口来掩盖这份畸情。可是他想不到晋双城竟会如此绝情,一截断袍了断几年情谊。原来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出来的,原来不是什么事情只要伸出了手就能抓住的。 他,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晋双城,在温柔体贴的外表下,隐藏的始终是一个世家子弟的本质,高傲,洁净,不容有叛出世俗的存在,只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 起风了,气温明显地开始降低,入春后第一次倒春寒,在这个漆黑无月的夜里来临。曾沂华两手空空,行李一件未拿。一袭红衣太过单薄,难以抵挡倒春寒带来的冷意,禁不住双手合拢抱住了肩,却仍是感受到无比的寒意,从心里直透身外。蓦地身后教人一拍,曾沂华晃了晃身,未及转头便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不知昏迷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有双手在身上又揉又捏,曾沂华一下子惊醒过来,一睁眼却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有着惊人的美丽,可是却难掩眼角的鱼尾。 见他醒来,那人收回了手,一笑,妩媚之极。 「醒了……虽然长得一般,不过身材不错,手感也好,倒也值一百两银子。」阴柔的音调,却是男子的嗓音,曾沂华疑惑的望着他,搞不清楚状况,想坐起来,才发觉双手竟被缚在床头,全身赤裸,当下不由大骇,一边挣扎一边道:「你……你是谁?要做什么?放开我……」 「别挣扎了,你被人卖到上和南馆,这辈子就算完了,听话些还能少受点罪。」那人一脸的幸灾乐祸,「我叫尚香,从现在起负责调教你的身体。你的名字随我,以后就叫尚红,明白了吗?」 「什么上和南馆?」曾沂华挣不开手上的束缚,咬了咬牙。沉下气来,决定先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再说。 尚香抿嘴一笑,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上和城里最有名的男妓馆,你没听过吗?」男妓馆?曾沂华脸色一白,一股羞辱感涌上心头,是谁?是谁这般羞辱于他?上和城,上和城,这里分明是连云山庄的地盘,难道……晋双城,你竟然……不,不可能是晋双城.绝不可能…… 「本来是想买个年纪小些的,可是手上钱不够,你虽过了最好的年纪,可也还能有三、五年的好时光,加上我的调教,会有客人花钱买你,等在你身上赚了钱,再买个年纪小的来调教,若是调教得好,我们两个的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尚香说到这里,看曾沂华睁大了眼睛狠狠瞪他,不由又是一笑,「想我尚香年轻的时候也是馆里的红牌,那服侍男人的手段自是顶尖的,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就靠着这点手段留了下来,你遇上我也是交了好运……好了,你也别这样看我,时候不多了,现在就开始。」说着,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油膏状的东西来。 曾沂华仍在心乱中,根本就不曾听到尚香说了些什么,直到后庭处突然一痛,他才猛地清醒,眼见自己的下身被抬起,尚香正用手指往他后庭里抹什么,他不禁又羞又怒,惊呼一声:「你做什么?」两只脚用力一蹬,将尚香蹬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就摔在地上。 尚香被他一蹬,恼了,道:「你既不听话,可莫怨我给你苦头吃。」说着转身又拿出一根玉势来,本来调教新人,当是用最细小的开始慢慢调教,可尚香因心中着恼,竟拿出了最大号的,存心要先给他一番苦头吃。 曾沂华一见那东西,脸色更是大变,急道:「你……你……你……」你了几声,猛地生出智来,「你不就是要赚钱么,放了我,我自会拿钱与你。」 尚香冷笑:「你身上的东西我都看遍了,一文钱也没有,既便有,那也是我的,明白吗,你是我买下的,身上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可以去赚……你买我的钱我可以百倍偿还……」就凭赤圣手的本事,赚个万两银子不过是眨眼的事。 「啪!」 尚香一个耳光打来,他外表且是柔媚,可这手劲实在不小,曾沂华被他打得脸一歪,嘴边便有一抹血丝逸出,眼前更是金光乱冒,没等他缓过神来,下身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啊……」 惨叫声中,曾沂华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一夜连受打击,这时再也撑不住,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此后的日子,曾沂华便陷身在尚香的调教中,所谓调教就是尚香使尽各种器具在他身上折腾,曾沂华的手始终被缚着,无力反抗,可他却咬着牙忍下了,就是不肯低头,便是被下了药,他也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本就是医者,自然知道对付chuiqing药物,再无比疼痛的刺激更有效的方法。 如此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有一日,尚香松开曾沂华手上的束缚,正为他活血的时候,有人老叫尚香尚香应了一声,走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没将门关上,不多时竟有个人进来,看了他半晌,不声不响地为他解开了绳子,他当时便偷偷逃走,可是这两个多月来他日日受着折腾,身上竟没了力,连上和南馆的门也没摸着,便又让人抓了回去。他这一逃却叫尚香大怒,怎也不甘愿那一百两银子扔进水里,把曾沂华绑在床上,当天晚上便找来三个想尝鲜的男人给他开苞。 那一天夜里,曾沂华承受了此生最大的侮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三个男人压在身下为所欲为,而他竟连动一动反抗也做不到,那一刻他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是却连咬舌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真正令他彻底崩溃的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是晋双绝,那个男人站在窗前,眼底是再明显不过的鄙视与嘲讽。 明白了,在那一瞬间,曾沂华终于明白过来,可是……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问了出来,身体仍是不能动,上面布满了青紫瘀痕,还有男人的体液与自己流出的鲜血,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他还能有脸见人吗? 那个男人不屑地瞥来一眼。 「你以为,我会放你在外面乱说话,坏了城弟和连云山庄的名誉。」 「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赤圣手,只有上和南馆里一个比妓女更下贱的小馆尚红。」「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青箫郎,只有连云山庄身份高贵的晋二爷。」一丝几不可闻的怨气飘荡在那个男人厚重噪音的余音里,转身离去。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望着晋双绝的背影,曾沂华用尽全身的寸力气喊道。 「脏。」 一个字,将曾沂华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坚持与希望都打碎,失去了支撑,他不吃,不喝,不动,整日里昏昏沉沉,就连尚香解开了他的绳子,他也不再逃跑,只是躺在床上等死。 尚香又一次怒了,一个巴掌狠狠地将昏睡中的曾沂华打醒。 「你不是想逃吗?绳子已经解开,你逃啊,逃啊!」曾沂华勉强睁眼看着他,眼神空洞得没有任何光彩。 「你为什么不逃了,被男人上了就要死要活,那么整个馆里的人就全都该死了……」 「你以为死在男妓馆里就清高了,等你被人从后门抬出去的时候,别人一样会指着你说‘看啊,又有一个下贱的东西死掉了’。」 「告诉你,进了这个门,你这辈子就别再想落个干净,除非有一天能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曾沂华,尚香没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曾沂华却有了求生意识,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下了尚香带来的米粥,想活,只是为了不死在男妓馆里,即使是死,他也要维护最后的尊严,绝对不能让人指着他的尸体说这是一个男妓。 从这一天起,这世上少了一个赤圣手,多了一个尚红。 一年,还是两年,曾沂华数不清他待在上和南馆的日子,这地方的看守竟是极为森严,他找不到一点可以逃跑的机会,甚至他不知道暗中是不是还有晋双绝的人,可是他不会放弃逃跑的念头,既然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他就要自己制造机会,而尚香成了他最大的帮手。 「尚红,你上回不是说会医病吗?我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你帮我瞧瞧,这还省了看大夫的诊金呢。」 尚香从不掩饰他对金钱的重视,对于年华老去的小倌来说,金钱便是一切。 「气血不调而已,我给你开张方子调理几日便好了。」曾沂华找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曾沂华主动帮他煎药,却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起了一味药。 没几日,尚香果然好了,尚红会医的事马上传遍了上和南馆,其它小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来找他,渐渐地曾沂华藏起来的药物越来越多,终于,让他凑足了份量,到了可以逃走的时候了。 那一天,风很大,曾沂华点起了用那些药物做成的迷香,迷香的味道顺着风飘遍了整个上和南馆,黎明时分,正是天最暗人最好眠的时候,曾沂华拿着迷香一路走出了大门,直到出城,所过之处无一人清醒。 天亮的时候,也是迷香燃尽的时候,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正要换下那一身艳红衣裳,猛见包袱里竟多了几张银票,他不由怔住,他没有钱,所有的钱都让尚香拿走了,这钱是哪里来的? 他翻动着银票,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八个字:活比死难,一路走好。是尚香的字迹,原来……他的心思从来就没有瞒过那个小倌。 活比死难,活比死难,活比死难,连一个小倌都看得比他透……其实上和南馆里哪个小倌没有一段辛酸,比他惨的大有人在,听多了,见多了,当初想一死了之的心也淡了,只是心灰意懒,往事不堪同首,翼已折,倦鸟当归巢。 好死……终不如歹活,他没有想象中的清高。 第八章 当曾大夫从往事里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已西移。往事只如噩梦,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不堪回首,而今又想起,却竟无自以为是的痛苦,原来时间真的能磨灭一切,什么都能过去。 按住了心口,有一点点的疼,可是与十年前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晋双城……晋双城……不曾料到十年后会突来好梦一场,只是从来好梦易醒,他早就知道,所以他将晋双城所有的承诺照单全收,却从不曾当真,可是仍是不免黯然神伤。晋双城的承诺发自真心,只是这真心……他已承受不起。 当年他逃出上和南馆.并没有受到晋双绝的追捕,在晋双绝眼里,他已不足为虑,根本就不担心他会说出对晋双城和连云山庄声名不利的话,除非他愿意暴露成为男妓的事。晋双绝虽然没有杀他,可用的手段比杀人更狠毒,他让他从此无法在人前抬头,更无颜再见晋双城,也绝了他与晋双城重修旧好的可能,依晋双城的性格,怎可能坦然面对曾经身为男妓的曾沂华。 然而当晋双城提出与他同拜月老之后,他的心里却生出一点点的希望,也许现在的晋双城与十年前不一样,他既然能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是否也能接受那段并非出自自愿的过往。 可是晋双城不顾而去的反应,终究打破了曾大夫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就那么走了,只凭一个醉汉的指认,竟连一句「为什么」也不问。 「哈哈……哈……」曾大夫忽地笑出了声,笑不可抑地弯了腰。金玉池畔早已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曾大夫的笑声来得突兀,竟透着几分的凄寒。 不可笑吗?他和晋双城都是天真的蠢蛋,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什么也不会变,只要说几句认错的话,便能回到从前;一个天真地以为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只要是喜欢上了,便能包容一切。 聪明人只有一个,晋双绝,十年前瞒着晋双城将他卖进了上和南馆,毁他一生;十年后,又找来一个醉汉,便将他和晋双城之间努力维持的假象一语揭穿,说什么这一、二日内到,分明是早就来了,不动声色的安排了一场戏,现在怕是正在哪里等着晋双城,再演一场兄弟情深的戏。 「想不到你还能笑出来。」 - 「这世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太多,我又为何不能笑?」笑声止了,曾大夫转过头来,见一人立于三步外,赫然竟是祁长风,却并未有半点意外的神色,面上仍有笑意,「是你……」祁长风凝视他半晌,学他模样在金玉池边的草地上坐下,从身后托出两坛小米酒来,道: 「当日你请祁某树下饮茶,今日祁某便还你一坛美酒。」「好东西,正是所需之物。」曾大夫接过一坛酒,拍开封口,浓浓的酒香熏人欲醉,他也不管自己酒量浅,仰头便灌下几口,任酒性将头脑冲昏,才道:「祁大爷真是好兴致,半夜三更出来竟仍带着酒。」 祁长风听他改了称呼,不禁拧眉道:「你我兄弟,怎又见外了?祁某可是带着酒,专来寻你一醉。」 曾大夫又喝一口酒,方才斜着眼瞥来,眼里全是昏昏然的自讽。 「祁大爷一身脂粉味,想必也是自那花柳地里看了一场戏出来,来寻我这做戏之人是为一醉,还是另有所图?」 头脑虽昏,心下却明,只是借着这酒意,他也不顾旁人的眼光了。 祁长风哂然一笑,也拍开酒封,狂饮一大口,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明日生,江湖男儿不拘小节,英雄豪杰谁无一时窘境,结朋交友只论性情,看对了眼便是兄弟,若真计较开来,岂不是一个朋友都没了。来来来,今夜,你我兄弟不妨一醉。」他并不明言已见着令曾大夫难堪的那幕场景,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曾大夫曾经如何,与他何干。他只赏你这个人可交,那便够了。 「这般说来.今日便是不醉也不成了。祁兄,请!」曾大夫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子,对着祁长风举起,清冷的月下,隐约可见他脸上被酒气熏起的红晕,眉眼虽细,却似收取了月光一般光莹流转,衬着一身红衣,分外夺目。 「曾兄弟,请。」 祁长风抓起酒坛,遥遥回敬,然后一仰头,将满坛的酒一气喝尽,未及放下酒坛,便听得耳边传来「扑通」一声水响,抬眼望去,却是曾大夫将喝尽的酒坛子扔进了金玉池中,水花四溅,原本平静的水面急遽晃荡起来,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轮圆月,眨眼间支离破碎。 曾大夫又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笑声也因动作过于吃力而变得继继续续,指着破碎的月亮,他道:「天上月,摘不得,水中月,碰不得,那它为何要存在?它为什么不躲起来,偏偏要出来引人迷醉……我偏就要抓住它,看你能奈我何……哈哈……能奈我何……」说着,整个人便向着那水面的月亮扑倒,祁长风吃了一惊,一跃而起眼捷手快地拉住曾大夫,正要开口,蓦地手里一沉,却是曾大夫整个人都醉瘫在他手里。 祁长风低下头来,却见酒气扑鼻的面上,一滴泪无声滑落,一愕后他忽而也笑了,自言自语道:「这般的打击之下,仍能笑出来,我还当你已是百炼金钢,宠辱不惊,这一醉可不就现出原形来了。可惜,可惜,晋双绝已着人在城中四下散播谣言,过了今日,你再想做人便难了……到那时,却不知你可还能挺得过去?」—击掌,祁胜与两名护卫便出现在身后。 「把他送回去,然后暗地里守着。明日他若决定到祁府来,你们一路护送,可莫让人伤了他。」 「是。」 两名护卫接过人,领命而去,独留祁胜,略有不解地问道:「爷,您为何不把人送给晋爷卖个人情,反还要保他?」 「我肯卖这个人情予晋双绝,他还未必肯收。」祁长风负手一笑,「再者,一个赤圣手,可比晋双绝的一个人情来得有用得多。」「晋爷为何会不收?」 祁长风眼里闪过一抹不屑:「以赤圣手的本事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去当一个下贱的男妓,也就晋双城才会瞧不出来,亏他还与赤圣手的关系不同一般,竟还不如我了解。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晋双绝搞的鬼,既要保住连云山庄的面子,又得装出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祁胜,你也不想想,晋双绝这人向来假仁假义,做下那事连晋双城都瞒着,我若把人送去给他,不是去戳他的脸皮吗?」 「爷的话有理……」祁胜跟在祁成风身后,思索一番又道,「爷,我观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若他明日执意不来向您求助,又当如何?」 「明日听了谣言的人,会一涌而上将他生生打死吧。」祁长风脚步一顿,语气里不无惋惜。 祁胜—惊,忙道:「赤圣手昔年行走江湖,活人无数,江湖上诸多高手,都欠他情分,尤其是凤栖园的寒江公子,近几年来与他来往颇密,若能借赤圣手的关系,求得寒江公子之助,凭寒江公子在江南的威慑力,本帮一统江南指日可待,爷……我们可不能让赤圣手出了差错,为何不索性将他带回府中?」 「我要的是能助我大业的赤圣手,而不是一个寻常丈夫。哼,赤圣手,不是轻易低头之人,也不是愚钝之人,他若要来求我庇护,自当摆正身份,心甘情愿恢复身份,否则,我便是强留他在府中,又有何用。」 不能为之所用,便任由其毁,祁长风的心态于江湖人来说,尽管显得无情,却也是正常。其实看在曾大夫曾救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是真就袖手旁观,而是笃定曾大夫不会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 花柳地的那一幕他从头看到尾,眼见晋双城离去后,曾大夫受人围观耻笑,跌撞着走出,他暗中跟踪,观察良久,本以为曾大夫会有寻死之意,却未想曾大夫仅仅只是坐在金玉池边怔怔出神,而后又大笑出声,月色下,红衣随风扬动,竟如燃起的火焰,他又想起那句「赤衣烈如火」,不禁从隐身处走出。赤圣手绝不会自选死路,目为那火……仍未到燃尽的 时候。 晋双绝所便的手段固然毒辣,可惜他不了解赤圣手。谣言虽可畏,却不能磨灭生存的信念,反倒帮了祁长风一个大忙,在这种情势下,他是唯一能帮到赤圣手的人,到明日,安阳城内再无曾大夫,肃剑帮里,却有赤圣手。 想到这里,祁长风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得色。肃剑帮得赤圣手之助,江湖人脉必定大增,江南之争胜算多出三成,若能借由赤圣手,再与寒江公子结交,便可摆脱对连云山庄的依赖,加之赤圣手本身亦是趣人,与之相处常能忘忧,这一举三得之事,实在生平得意之最,只可笑那晋双城,有眼无珠,得宝而不惜宝,生生送予了他。 「哈哈哈……」 祁长风终忍不住心中畅意长笑声起,惊起鹊鸟,发出凄鸣,盘旋着久久不落。 晋双城没有走远,他闯入了一家酒馆,喝酒,一直喝到酒馆打佯,却仍是不走,酒馆伙计看他一身锦衣,也不敢赶人,只得将灯都灭了,独留一盏,坐在柜台后看那张被昏暗的灯火照出的脸,白里透着红,心里想着这位爷着实俊俏,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得其一、二分,只不知为什么跑来喝这闷酒,连喝了几个时辰,除了叫酒也没见吭一声。 其实,晋双城心里什么都没想,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喝着酒,那酒如水一般灌入腹中。曾大夫的亲口承认带给他的震惊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便正如十年前曾沂华突然出口的告白一般,他措手不及,性格的缺陷使他本能地选择逃避。 十年前,他所设想的人生是享盛名,行侠事,与一、二好友肆意江湖,寻如花美眷共渡一生,是曾沂华搅乱了他的美好设想,关在房中五天五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人生设想出现了偏差,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应找曾沂华谈一谈,他不想失去沂华这位兄弟,只想打消沂华的不伦之念,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从房里出来想找曾沂华却发现人已不见时那骤然升起的又惊又怒的心情。 「大哥,你怎么让沂华走了……你为什么不搁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搅乱了他的人生设想之后一走了之,他冲去找晋双绝,一腔怒火发在了大哥的身上。然而这时,他仍未发现这份从未有过的惊怒究竟出自怎样的心情。 「曾兄弟坚持要走,我又怎能强留。」晋双绝拍拍他的肩,对晋双城的冲动表示出为人兄长的宽容,「怎么,吵架了?」 「……没有。」晋双城终究不是冲动性格,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与无礼,讪讪而去。 四年来,曾沂华与他形影不离,习惯了陪伴,习惯了照顾,竟从没想过有一天曾沂华舍离他而去,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晋双城日夜难安,性子也日渐暴燥,终于忍不住遣人四处去寻,几个月竟无半点下落,空虚的感觉变成再不能相见的恐惧,晋双城这才明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如此依赖曾沂华,为什么他见不得曾沂华对他人的好,为什么不管到哪里他都要带着曾沂华,他以为那只是友情,是兄弟情谊,却从未想过对于自己的亲大哥晋双绝,他也不曾这般亲近过。 或许晋双城在曾沂华的这件事上处理并不妥当,但他一旦确认了自已的心意,却是再不回头的人,然而,两个男人相亲相爱毕竟不为世俗接受。晋双城虽年轻,却也要思虑周全,一年之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向自己的大哥晋双绝坦承了一切,做出面对种种非议的准备。 晋双绝当时的脸色极为阴沉,抬起手欲打他一个耳光,却终究没能打下来。 「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把这不伦之念打消……」紧绷的脸庞透出凌厉的气息,任谁都看得出晋双绝正处于极度喷怒中。然而晋双城只是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从此之后,晋双城到处去寻曾沂华的下落,一连三年没回连云山庄,终于逼得晋双绝不得不让步。 「……罢了,你喜欢谁都由着你,大哥也可命人帮着你找回曾兄弟,只是须记着一点,你是连云山庄晋二爷,即便找回了曾兄弟,你也得收敛着,不能丢了连云山庄的面子。」就这样,晋双城让自己的大哥骗回了连云山庄,一心以为凭连云山庄的人力。定能尽快找回沂华,然而数年来一直没有半点消息,晋双城终是有些怀疑了,也许大哥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回沂华,只是拿言语骗他,于是这一回,利用连云山庄与肃剑帮结盟,祁长风因伤而向连云山庄寻援助,他借机自动请缨再次来到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风轻柳绿,他与沂华,便相识于江南的清明湖畔。在清明湖畔,他刻意逗留了十余天一无所获,只得带着失望来到安阳。 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安阳,他竟意外见到了沂华。 那一天,他去平南帮的地头暗察情况,回来后正赶上拜祭城隍的日子,安阳城里人群涌动,他不愿进入拥挤的人群,便随处找了一座茶楼歇脚,听着楼下呼喝叫卖的声音,心里不由一动,放眼远眺,十四年前的那个春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瞥见了那道不疾不徐缓缓而行的身影。 晋双城的呼吸窒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死死地望着那人,看他渐渐走近,面目越发的清楚,仍是细细的眉眼,平凡的五官于人群中并不醒目,却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着他走入茶楼,听着他用那熟悉的声音对着茶楼伙计说「买一斤茶」,然后又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拎着茶包于人群中渐渐消失。 不能动,也不敢动,十年前他令沂华伤心离去,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出现在沂华面前,沂华会有什么反应,是对他视若无睹,还是怒目而视,十年啊,谁能保证这十年里沂华对他仍有当年的情义,他无法想象如果面对的是沂华已毫无半丝感情的跟,他是否会因心碎而发狂。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沂华的情况打听清楚。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城才是沂华的祖籍,他与沂华形影不离四年整,对沂华的了解竟如此之少,不禁心愧。十四年前沂华随父母前往外祖家探亲,一去不回,九年前回到安阳,不知为何一病不起,沂华的父母为他医病耗尽心力与财力,没等沂华病好便双双病逝,随后,沂华收养了一个名叫英儿的孩子,病也日渐转好,再后来他便成了安阳城里的一名寻常大夫。博得了名医的美称,当然他那怪脾性也受不少人诟病。 把一切了解清楚之后,晋双城心中又升起一抹暗喜,沂华一直没有成家立室,他仍有机会,只是始终不能肯定沂华对他还有多少情谊,于是定下了一条苦肉计,他将曾大夫就是昔日闻名江湖的赤圣手的事告知肃剑帮的帮主夫人祁柳氏,借祁柳氏之名将沂华请到祁府,医好祁长风的病,他便能从肃剑帮的事务中脱身出来,之后发现沂华有离城之意,他担心沂华有所察觉,故意放出风去引来平南帮的偷袭,拦阻了沂华的去路。然后划伤自己,倒在沂华停脚的地方。 他赌,赌沂华不忍心,赌沂华对他仍有情谊。 他赌赢了。 以受伤为名,他赖在了回春医馆,然而沂华起初的回避仍叫他寝食难安,一天之中竟难见上一面,忍耐了几日后,终是按奈不住,主动去见沂华,可是当他坦承心意后得到的竟是沂华视若无睹的反应。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进去一般,伤口不大却痛到极点,原来,被人拒绝是如此的难受,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仍是痛得无法承受,那么当年面对他的口出恶言,沂华又是多么痛苦。懊悔过后,是更坚定的决心,错过一回的因为他当年太过年少,分不清感情的不同,又恪于礼教,抵触一切不伦,而如今他已不是无知少年,明了什么才是他想要的,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也要挽回沂华的心。 他努力的接近沂华,一点一点地发掘着沂华与十年前的不同,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不见当初不顾一切的光彩,宛如枯井,只在英儿调皮的时候有微澜波动。昔日的少年高志,举手转眸间洋溢着振翼高飞的豪情,在这十年里尽化为了内敛与平凡,如今的沂华,只是安阳城的曾大夫,不再是与他携手江湖的赤圣手,那如烈火般的丰采早已不再。 那段日子里,他失落了,却不敢将心情显露于外,他所喜欢的人是当年的赤圣手,是那个一身红衣志高心远的少年,可是现在的沂华,再不是记忆中的少年,投有了并肩齐飞的默契,彼此之间也不再亲密无间。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想要寻回的究竟是当年的沂华,还是现在的沂华,直到沂华准备将他赶走的那一天,他激动了,崩裂了伤口,从沂华乍然瞪起的眼里,他看到了与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关心,那一刻他顿时了悟,他想要挽回的,不是当年的赤圣手,也不是现在的曾大夫,他要的是那个—直关心他照顾他的人,赤圣手也好,曾大夫也好,再怎么变,那份渗入了骨髓的关心,从不曾变过,在不经意的时候,一点一滴蚕蚀了他的心,令他十年来苦苦追寻,令他下定决心再不放手。于是他故意使伤口裂得更开,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只想要得到沂华更多的关心。 可是就在伤口崩裂的那一天,他听到了沂华当年突然离去的原因——割袍断义。怎么可能,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抓紧了沂华,口中着紧地解释,心中却起了怀疑,沂华不会骗他,那么割袍断义的事是真相而会做这事,也有可能做出这事的人……只有一个。 他向沂华说出了心里的话,不惜示弱,他以为这样可以挽回沂华的心,可是在沂华的眼里,他看不到欣喜,看不到感情,沂华的眼神始终是淡然的,对他的表白无动于衷,尽管沂华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可是他仍是察觉到被沂华强抑下的颤抖,心里的不安扩大了,一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会是什么事?可是他提不起勇气去问,仿佛真相是一个飘在手心里的五彩气泡,略一碰就会碎掉。 他试图增加与沂华相处的时间,可是整天里精神不佳,总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是沂华在他喝的药里加大了安神的份量,使他一喝药便想睡。沂华是在尽量避免与他相处啊,这个认知令他心痛,可是又无可奈何,沂华亲手端来的药,他不能不喝。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沂华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有力无处使,他试留用时间来拉近跟沂华的距离,可是当那天下午醒来,看到在树下喝茶的那两人,沂华笑了,这些日子来他头一回见沂华笑得那般开心,整个人都闪着光,可是却不是对着他笑,而是对祁长风笑。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翻了,酸得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这时,祁长风看到了他,一眼望来,眼里有惊愕,随后却是一抹算计,他捕捉到了祁长风眼里的算计,心里一凛,压住心中的难过,沉下了脸,递回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许来招惹沂华。祁长风无视他的警告,大笑着起身告辞,沂华这才回过头来,他赶紧装出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沂华对着他笑了。 他怔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沂华对他笑了……不是别人,是他……狂喜中,他看着沂华送祁长风出门,然后,又回来,问了他一句「呆子,你是在吃醋么」。平淡的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亲密。 沂华突然的改变,令他欣喜若狂,可是这份欣喜并没能维持太久,英儿的突然离去让他心生不安,沂华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点也猜不出来,患得患失中,他走进了沂华的房间,他吻了沂华,仿佛只有借着身体的亲密才能抹去心中的不安,可是事实却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与怀疑,沂华的掩饰并不完美,他顺着沂华的意思出了房间却没有立刻走,隔着门,他清楚地听到了沂华呕吐的声音。 为什么?沂华,这是为什么……如果他的吻如此难受,又何必勉强自己接受。他握紧了拳,终于忍住没有冲进屋去。就算是假象,他也要维持下去,他不能……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再一次失去沂华。他可以做一个睁眼瞎子,他甚至可以让自己躺在沂华的身下,只要能留住沂华……他不在乎,他可以做任何事……可是沂华却终是没有要他,心在那之后就沉到了底。 沂华的心思,他再也摸不透。 之后,他整日整夜的守着沂华,白天,他变着法儿讨沂华的欢心,夜里,当沂华睡着了,他便紧紧抱着沂华的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不到沂华暗藏的抵触,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有信心,沂华是他的,始终是他的,没有人能从他手里抢走沂华,只要给他时间。 当他得知安阳城里拜月老的习俗之后,心中便升起了那个有些疯狂的念头,他要在神灵和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对沂华的情谊,他知道沂华不会拒绝,这些日子以来沂华从没拒绝他任何事情,男子相亲,违逆伦常,他懂,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承认他这么做几乎称得上卑鄙二字,安阳城是沂华的家,这样一来沂华将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立足,断绝了后路的沂华,只能跟他在一起。 是的,他卑鄙,他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沂华,他虽愧却无悔。 然而,晴天霹雳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沂华曾经是男妓,这个事实令他一下子懵了,十年里他洁身自爱,为沂华禁欲十年,他以为沂华一直不曾娶亲,定是也同他一样,每每想及于此心里便偷着乐,如今却发觉身边人竟有如此不堪的过往,便如十年前一般,他脑袋里转不过弯来,本性使然选择了逃避。 四、五壶酒灌下去,昏昏乱的脑子却越喝越清醒,回想相遇后的种种蛛丝马迹,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内心深处有种不安在迅速扩散,这时才猛地察觉自己犯下了大错,他竟什么也没说就把沂华一个人扔在那地方,扔下一锭银子,他转身冲出了酒馆。 「城弟……」 酒馆外,晋双绝拦住了他的去路。看到兄长的出现,晋双城缓下了去势,迷惑地喊了一声「大哥」,似乎奇怪晋双绝为何出现在这半夜里,又正好撞见了他。 「你怎的一身酒味。」……晋双绝面上露着一抹笑容,拉起晋双城的手道,「跟我到客栈去,好好洗一洗,看你一身脏的,若教别人看了,可没人会当你是连云山庄的二爷……」晋双城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听了这话却忽地一激灵,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搁在心里的疑团爆是找到了缺口,在一瞬间全都涌了出来,他猛地将晋双绝的手甩开,退了几步,沉着声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 「城弟,你怎么了?」晋双绝转过脸来,不当一回事地笑了一笑,「我当然会注意你的行踪,若是一个不小心教你出了什么事,我怎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晋双城缓缓捏起了拳。 「这么说,我找着沂华的事,你一直都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晋双绝凝视着晋双城,沉重道,「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挑拨的话,城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好,我们是兄弟……」「为了我好……」晋双城默默念着,心里越发地明白了,于是身体也渐渐抖起来。「十年前,你对沂华做了什么?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因着激动,他的声音竟也尖厉起来。 晋双城的脸立时阴了下来,叱道:「你胡想什么……这是对兄长说话的语气吗?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有一点晋二爷的样子,快跟我走,别教人见了丢脸。」说着,一挥手,便是要扣住晋双城的脉门将人带走,却不想晋双城反手一掌,将晋双绝的手挥开,又退了几步,摇着头道;「大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糊弄吗?当年是我太年轻,才信了你……是我蠢,早该想到,就算我言语伤了沂华的心,以沂华的性格,也不会不交代一声便离开……连云山庄财大势大,又怎会十年问竟找不着一个人,是大哥你根本就没有去找罢……大哥,你究竟对沂华做了什么?你说……说啊……」「我什么也没做。」晋双绝的脸色森森地沉了下来,眼里寒光一闪道,「城弟,你这般怀疑兄长可真教我寒心,枉费我平日里对你多番教导,却想不到你耳根子这么软,外人的话你也信……」 晋双城听了这番话,却反而更证实了心中猜疑,晋双绝的模样分明是欲盖弥彰,一股愤恨在胸腹间激荡,胀得他几乎要狂啸出声,可是偏偏脑中却清醒得很,晓得现在不是翻旧事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他咬紧了牙关道:「大哥你在紧张什么,根本就没有人说过你半句不是,怕是大哥自己心里有鬼罢。」说罢,他转身便走,无论如何,找着沂华才是第一重要事。 「放肆!」 从不曾被晋双城这般顶撞过,晋双绝顿时大怒,扬起手扣向晋双城的肩膀,准备强行将晋双城带回去好好训斥一番,却不料晋双城本已心中愤恨,这时听得耳后有劲风疾响,想也不想,一掌反击,也是晋双绝没有想到这个向来听话的弟弟竟会对他出掌,一个不防被打在了手腕上, 若不是晋双城是仓促出手,劲力不足,只怕这只手腕当场便要断掉,扶住疼痛欲裂的手腕,再抬头时晋双城已飞身远去。 晋双绝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地望着晋双城身影消失的地方,一声怒哼,转身离去。 第九章 次日,安阳城内炸翻了天。 月老庙里,两个男人指系红线同拜月老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只半天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安阳城。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是安阳城里有名的曾大夫,有人放出风来说那曾大夫本就是男妓馆中的一名男妓,有人说这男妓不要脸之极,借着大夫之名不知骗奸了多少好人家的儿郎,有人说这男妓一身脏病,已害了许多人……总之这半天工夫里,谣言越传越是离谱了。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不知多少道学先生听了谣言后气得眼红耳赤,一边骂着一边联合起来告上官府,要官老爷将这等贱人提起治罪。高坐庙堂之上的官老爷一听他的治下竟出此丑事,那还了得,当下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去将人索来。两个衙役领命拿着锁链去了,那帮道学先生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引得许多人注意,一听是要捉拿那个冒充大夫的男妓,便有那自以为正义的、想要看热闹的、好奇的人自发自动地跟上,片刻间竟聚集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曾大夫的居所去了。 曾大夫此时正在套马车,并不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他今儿个起得晚了,醒来时已是日正当空,昨夜酒醉,头痛欲裂的感觉让他恨不能抬手在头上用力敲几下,只是身子比以往还要无力三分,连抬手都不能,面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便在这时,手上一热,有人握住他的手掌,接着耳边就听到晋双城紧张的声音。 「沂华,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这声音令曾大夫身体一颤,猛地又睁开眼,入眼的却是晋双城一夜间变得憔悴的脸,下巴上冒出了几点青色的胡渣,向来整齐的衣服上满是皱褶,倒像没脱衣服睡了一晚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青发黑,眼里透着担忧,雾蒙蒙地隐含水光,好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曾大夫试图抽出手,却因无力而作罢,任晋双城紧紧握着,他只是有气无力道:「你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我错了,沂华,我不该丢下你……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他半夜便来了,见曾大夫睡着,也不敢吵,便和衣在床边躺下,心里各种情绪翻腾,一会儿担心沂华不肯原谅他,一会儿想沂华这些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男妓,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沂华会在什么情形下去做这种事,大哥究竟逼沂华到什么地步,一想到沂华曾经承受了怎样的侮辱,他的心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难怪每当他亲近沂华,总能感觉到沂华若隐若无的抵触,沂华当年定是比他现下还要痛苦十倍百倍。 「说什么原谅,我从不曾怪过你……只不过是梦醒了罢,从一开始,便是我错了。我不应对你有非分之想,后来的事,不过是我违逆伦常所得的惩罚……」平淡至极的语气,没有怨恨,也没有自哀,只有心死的寥寂。 十年前他不该遇见晋双城,十年后他不该再将人救回来,错一回是天意,错二回则是自找,落到这样的下场,他怨不了任何人。 晋双城摇着头,道:「沂华,你……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更心痛……我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以前的事忘了罢,我这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寻不着的地方,好不好?」曾大夫望着他,唇边逸也一抹苦笑:「你不在乎我做过男妓?你不在乎我得过脏病?你知道有多少男人上过我吗……这具身体比阴沟里的水更脏更臭,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往事,不堪……不堪……他以为逃出了上和南馆便能重新来过,可是上天并不曾让他如愿,回到家的他不到半月身上便渐渐出现了病症,再怎么小心地隐藏,仍是让身为医者的父亲发现了,一查看,竟是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当场气厥过去,醒来后拿起家法将他打得死去活来,气过打过,还是留下这独生子一条命,从此日以继夜,翻查医书,为他寻找根治的法子,药物不知用了多少,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半年后曾家老爷子终找到一个法子,却还没来得及验证,便因耗竭精力,在一个雷雨夜里一睡不起。承受不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终于崩溃了,压抑不住的痛哭失声,不顾母亲的呼唤,冲出了门,漫天的大雨洗不净他一身污秽,他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便让天上的雷将他劈死,还他一个干净。是英儿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瘦小的幼儿淋着雨,蜷在树下哭泣不止,见着狂奔而来的他,蓦然绽开了欢颜,在骤然而至的闪电中,如一点微火,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抱起这个孩子,他回头,不能死,他还不能死。他若死了,老母孤苦谁来照顾?他任性一回,已无法再回首,又怎能任性第二回,再苦再痛也要活下去。用父亲最后留下的法子,他潜心实验,一年后终于将身上的病治好,活了下来。 如今,母亲已不在,英儿也另有前程,他的路……也走到了终点……再没什么能让他苟活于世。 「沂华……沂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不离开我。」晋双城察觉了曾大夫眼里的那一抹死意,恐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忘了吧……沂华,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也想忘……本来我已经忘记了,是你……让我重又想起来。双城,我们之间不可能重新开始了,我和你……本就不该相遇,这段日子只不过让我更确信这一点,你能陪我拜一回月老,我这辈子的梦便算圆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走罢,你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里没人认得你,回去你仍有大好的名声,莫被我坏了,走罢……走罢……」「沂华,我不要什么名声,我只要你不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真的,沂华…」 晋双城大声地吼了出来,却见曾大夫只是缓缓闭上了眼,口中飘出一句「我累了」,便似要睡去再也不醒一般,他心中恍如被大槌重重一击,一低头吻上那张半失血色的唇,狠狠地,用尽所有的力气,仿佛要把曾大夫的整个灵魂都吸吮进自己的身体里。曾大夫渐渐身体抖了起来,想要推拒,可是手只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下。 不行……真的不行……他睁开了眼,用目光哀求一般地让晋双城放开他,可是晋双城视如不见,用舌尖强逼着曾大夫张开口,灵巧的舌带着强势闯入了温湿的区域,肆意的掠劫着每一寸土地。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没有了止呕丸的效力,曾大夫再也忍不住,他昨日整天未曾吃过东西,只饮了一坛酒,这时泛上喉间的也只得一股酸水,苦中泛着酸臭的味道刹时间弥漫了口腔,可晋双城却恍如未觉,将那股酸水一点不剩的吸吮而去。 曾大夫愕然,细细的眼在一瞬间睁大,怔怔地望着晋双城,四目相对,一惊疑,一坚定。 良久,一吻结束,平息了喘气,晋双城抬起身,望着曾大夫一字—顿道:「我说过,我不在乎,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猜得出,一定是大哥对不起你……既然你放不开,我现下便去找大哥与他说清楚,从今往后,我晋双城与连云山庄断绝关系,若连云山庄有人再对你不利,便是我晋双城的敌人。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不……」曾大夫试图抓住晋双城,却只察觉一片衣角在手中滑过,眼前一花,晋双城已走得远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曾大夫眼前已是一片迷蒙。 真的可以走吗?前面还有路可以让他走吗?一滴泪滑落面庞,为什么每每在他绝望心死的时候,总有一抹希望摆在眼前,再试一回,反正他己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手脚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力气,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中,套起马车。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温驯的马显得极为不安,摇晃着脑袋不肯安分地让他套上绳子,花了好大力气,仍是不成,曾大夫终于没了气力,坐在一边,眼神虚无的望着头顶一片蓝天。 「砰!」 大门突地让人用力推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四处乱窜口中大喊「师傅」。 「英儿?」 曾大夫回过神,望着一脸惊骇的少年,拧起了眉缓缓道:「你都这么大了,怎还不稳重些?」 「师傅!」英儿看到曾大夫,立刻冲了过来,嚷道,「师傅,你快逃,有人要来抓你,快逃啊!」 曾大夫一愣神,而后苦笑起来,来得还真快,竟连一天都不能等。 「师傅,您快逃啊,他们……他们说要打死你……」英儿见曾大夫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急得扯起曾大夫的衣袖,便将他往门口拉去。曾大夫先前耗了太多力气,竟连英儿也挣不过,被他一路拉到了大门口,一眼便看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街角。 英儿惊呼一声,拉着曾大夫退回门内,将门关紧,然后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跑不了,怎么办?」 曾大夫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眼里一热,便道:「英儿,你爬墙出去罢。」「对了,爬墙。」少年一拍手,拉着曾大夫便往墙边跑,曾大夫轻叹一声,道:「英儿,我便是从墙上爬了出去,也跑不远,你自去吧。」 「不,我不离开师傅,绝不。」英儿红着眼,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在这时显露出来。 「英儿,你若想救我,便要去找能救我的人啊。」曾大夫摸着少年的头,当年的小小幼儿,如今已长这般大,这般聪明,这般伶俐,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他又怎能连累了他。 紧闭的大门这时被啪得震天响,夹杂着阵阵骂声,惊得英儿白了脸。想也知道今天他跟本就不可能带着师傅跑远,一咬牙道:「师傅,我去找救兵,您……您可千万要撑到我回来。」 曾大夫冲他点点头,脸上有一抹虚幻的笑容。 「你去吧,师傅会等你回来。」这个承诺能实现的机会太小,他生平第一次骗了英儿。 英儿咬着唇,终是下了狠心,一跺脚道:「师傅您千万要小心,他们进来了您认个错总得拖些时候,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走了……」一步一回头,终于踩着堆在墙边的杂物,翻出了墙去。便在这时,身后大门轰地一声被人砸开了,两个衙役领着头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眼,露出不屑之色。 「你便是曾大夫?」 「正是在下。」 「官爷传你问罪,跟我们走罢。」 铁链哗啦一响,那两个衙役将他锁住,用力一扯,曾大夫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装什么模样,快走!」衙役一声叱责,将曾大夫拉出了大门,口中仍在阵骂,「当真是个下贱的东西,穿一身红衣好不要脸。」曾大夫听得清楚,却只是苦苦一笑。男子衣物向来少用艳色,尤其是这大红之色,虽说喜庆,却也只能在成亲之时方能穿着,平时若是穿了,便有媚俗之嫌,也只有那花柳地里,才能见着这般艳色的衣物。 虽有口,却辩无可辩。他穿这红色,本就其心不端。 「这就是那男妓?长得也一般啊……」围观者中的好奇之徒。 「作孽,作孽啊……好好的男人不做,偏学那妇人烟视媚行,丢人现眼……」道学先生连连摇头,叹气不己,这等贱人,当游街三日,浸猪笼沉塘,以警示后人。 一筐从市集捡来的烂菜叶迎头而来,砸了曾大夫一头一身,下意识地望去。迎面而来的又是一盆脏水。抬手擦去脸上的污水,曾大夫的眼从围观者的面上一一扫过,这其中,不乏曾被他救治过的人,被他这一看,有人瑟缩地避开了,有人厌恶地回视,有人嘲笑,有人蔑视。却无一人肯为他站出来。 一抹淡淡的笑容浮上了眉眼间,通透,了然,这世道本就如此,他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还敢笑,真是半点羞耻心也没有了,打死他……打死他……」有人被那一抹通透了然的笑容惹恼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过来,顿时群情激愤,石头、菜根、泥巴如雨般砸向了曾大夫。 远远的,祁长风派来的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对视一眼,一个人赶紧转身回祁府搬救兵,这情形,可不是他们两个人就能救得出曾大夫的。另一个留下来监视着,眼看曾大夫被砸得遍体鳞伤,满头满腔都是鲜血,他急得团团转,想起祁长风下达的命令,若是曾大夫丢了性命,他可吃罪不起,一狠心,正准备扑过去准备拖上一段时间,却见那两个衙役大喝一声道:「行了行了,别把人真打死了,官爷还要在大堂上将他定罪呢。」那些人终于停了手,让两个衙役将曾大夫连拖带拉地牵着走。到了府衙大堂,那高坐高堂的官老爷一看人都给打成这样了,一脸嫌恶,问也不问,直接定了伤风败俗、违逆伦常的罪名,着人将曾大夫绑 到城中心,示众三日,三日后问斩。 祁长风得了消息赶来,已是迟了,远远地看了曾大夫一眼,命祁胜暗中调遣人手,决定半夜来劫人。江湖人虽我行我素,却总不能与官府在明处作对,待祁胜半夜带着人来到城中心,见着的却只是空荡荡的柱子。 「人呢?」祁胜一把抓住的监视的人问道。 那人满脸恐色,结结巴巴道:「刚、刚刚还在,小的一转眼人就没了……」凭空消失? 祁胜一把推开那人,在柱子边看了看,地上的断绳分明是被人用内力震断,看来是有人先他们一步将人救走。晋双城?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回祁府的途中,一个人影从暗中窜出来,在祁胜耳边低语几句,令祁胜错愕当场,不是晋双城,晋双城与晋双绝突然翻脸,已被晋双绝用问心锁困在了客栈里。既然晋双城不可能来,那么会是谁?在这安阳城里,还有谁会来救赤圣手? 他赶紧回去向祁长风禀报,祁长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本以为尽在掌握中的事情出现了偏差,任谁都不会高兴,这安阳城里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存在?祁长风几乎要发怒,冷冷扫了祁胜一眼,终是没将怒气发泄出来。赤圣手的身份是秘密,江湖中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救一个平常大夫的,那救走赤圣手的人会是谁? 祁胜也是有眼色的,一看祁长风的脸色便马上道:「属下这就去查。」 待祁胜走了,祁长风才一挥手中的茶杯,恨恨地骂了一句:「一群干吃饭的家伙。」 再说英儿,他翻出墙后漫无日的地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发怔,师傅让他去找人求救,他应去找谁来?谁能从官老爷的手里救出师傅?想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在英儿眼里,这人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仿佛一块会动的冰块,靠近三尺就能把人冻死。只有这个人能救师傅,师傅说过,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放眼天下,恐怕已无人能与之为敌。而且这个人欠师傅人情,一定会来救师傅的。想到这里,英儿又折了回去,正好看到曾大夫被人砸伤的一幕,他把唇都咬破了才硬是忍住没冲出去。等师傅被拉走,他悄悄跑进院子,牵了那匹马,骑上去快马加鞭地出了城,直往三十里外的凤栖园而去。 英儿要找的这个人,就是凤栖园的主人苏寒江,江湖上有名的寒江公子。苏寒江的师傅凤九吾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而苏寒江没能得到这样的尊称不是因为他的武功不如当年的凤九吾,而是这五年来他已渐渐淡出江湖,但是在这江南地界上,却绝对没有人敢不卖他的面子,否则,当年的江南第一大帮金钱帮的下场便在眼前。 三十里地,即便是英儿快马加鞭,等他赶到凤栖园的时候,也已是入夜了。他拍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慢腾腾地来应门。 「谁呀,这么晚也敢来敲凤栖园的门。」一个年轻的下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位大哥,我是安阳城曾大夫的药童英儿,有事求见苏爷,烦请你通报一声。」英儿的声音里已经夹了哭腔,他并不大会骑马,半路上摔着一回,伤了脚,此时便是站也站不稳,脸上也有几处擦伤,看上去极为可怜。 年轻的下人一看他这模样,隐隐有些同情,将他放了进来,踌躇着道;「你且等着,待我去通报。」 「多谢大哥。」英儿赶忙道谢,待那年轻下人走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拎起裤腿看脚上的伤处,皮开肉裂,己见了血,这才觉着钻了心窝子的疼,便想起师傅的头上身上也教那帮人砸伤了,应是与他一般的疼,当下眼里便见了泪。 那年轻下人去了没多少时候,便又回来了,英儿远远见着他,马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年轻下人一脸的不高兴道:「你随我来吧。」说着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嘀咕,「好好的生出同情心做什么,平白挨爷—记冷眼,这太晚上的,谁不想睡觉啊……」 到了园内,但见树影重重,小径曲折,七拐八拐之后,英儿转得头晕,才总算见着了苏寒江,瑟缩着喊了一声「苏爷」,便说不出话来了。他本就对这位苏爷惧怕不已,这会儿大抵又是为他吵着了,他也不晓得是坏了苏寒江的好事,就见苏寒江满脸的寒意,比平日见着还要冷上三分,当下便吓得直往后退。 苏寒江冷哼了一声,也不瞅他,只道:「有事快说,没事就滚。」英儿打了个寒颤,猛想起师傅被打得满身是伤的样子,当下也顾不得害怕了,忙道:「苏爷,师傅他……他被衙门的人抓走,要被打死了,求您快去救救他,英儿给您磕头了……」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哭腔,连磕了十几个头,再抬头准备把事情始末说清楚的时候,面前苏寒江已不见了人影。英儿愣住了,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哪里知道,他来的时候,正是苏寒江好不容易把丁小江那小家伙甩开,准备将丁壮给拉进房间的时候,好事被搅,苏寒江心里极是不顺,若不是五年前欠了曾大夫一条命的人情,英儿连凤栖园的大门都别想进来,这会儿他哪有闲情听英儿把话说完,直接用轻功飞出了园子,往安阳城去了。 这黑天瞎火的,对苏寒江这种内功早已至臻境的高手来说,跟白天没有多少区别,他惯穿白衣,此时尽了全力,便宛如一缕白烟在暗夜里穿梭,那速度比英儿骑马还快了一倍,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阳城,到官衙里随手逮一个守夜的衙役一问,便知晓曾大夫被绑的地方,一晃过去用内力震断绳索,伸手将人一抓,又怕路上麻烦,点了曾大夫的睡穴,直接抓回凤栖园。 手上多带了一个人,苏寒江的速度便不若先前那么快了,回到凤栖园的时候,子时早过。英儿仍在原地等着,这时见苏寒江提了师傅进来,不由大喊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曾大夫呜呜哭了起来。 「师傅……你怎么了?呜呜呜……醒醒啊……」「吵什么,人还没死呢,玉星、玉星……」 门外立刻有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低眉垂目应道:「爷,有什么吩咐?」 「看看哪个院子空着,把他们给我弄走。」苏寒江不耐烦的一挥手,转身便要去找丁壮,那人一向熬不得夜,这会儿怕已经睡下了,好好一个良宵,白白浪费了。 「爷,丁大哥正带着玉月在整理怡澜院。」 「这种事自有下人忙活,谁让他做来……」苏寒江面上一寒,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自打把丁壮带回园子里来,就没见这人消停过,他还没见过这般不懂享福的人,当这满园子的下人是干吃饭的么。 这时丁壮正走到门外,苏寒江的话他一字不漏听入耳,吓了一跳,便不敢进来了,转过对身后的玉月摆摆手,玉月会意,推门进来,对着苏寒江施了一礼道:「爷,怡斓院已收拾好了。」说完他低下头,却只是偷笑,苏寒江瞪了玉月一眼,这奴才仗着有丁壮护着,越来越不知尊卑了,也来不及教训,一闪身出了屋,正逮着准备溜走的丁壮,扯着手腕迳自往他住的清蟾院去了。 「爷……爷……曾大夫和英儿还没安顿……」 「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曾大夫好像……受了伤………」 「闭嘴!回去睡觉。」 「啊……不……不……唔唔……唔……」 隐隐约约,丁壮抗议的声音远远传来,到最后的几声轻柔暧昧之极,玉月与玉星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呆头呆脑,同样的不解风情,再加一个在中间极尽所能搅事的丁小江,这五年来可让他们两个看足了笑话。总算,这一个多月来,两个人竟都有开窍的迹象,想来还都是这位曾大夫的功劳呢。 这里,两个人赶忙将英儿和曾大夫送进怡澜院,英儿本就懂得医术,也不用另请大夫了,只帮着英儿给曾大夫上了药包了伤口,那睡穴却是没人有本事解的,反正睡觉也是好事,就让曾大夫睡着吧。 第十章 祈长风失了曾大夫的下落,虽心有不甘,却也无意再寻,毕竟一个赤圣手还不值得他花太多力气。但是救走曾大夫的人,却成了他一块心病。安阳城里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高手,能在被盯梢的情形下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如果传扬出去,肃剑帮的面子往哪里搁。一连几天调查未果,却得了晋双绝带着晋双城离城的消息,晋双绝走得匆忙,竟连辞行都不曾,祁长风心中微感诧异,这般失了礼数的事不是晋双绝的作风,而且他也不信晋双城会撇下曾大夫一人离去。 事有蹊跷。 当下祁长风便从肃剑帮里派出最好的探子跟踪晋双绝而去,五天后,他终于收到了确实的消息,晋双城的确不肯跟晋双绝走,为此兄弟反目,晋双绝竟被自己的弟弟一剑刺伤,惹得晋双绝大怒。一气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了起来,连夜带他往连云山庄去了。 祁长风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晋双绝竟对自己的弟弟下此狠手。那问心锁是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并称江湖四大名器,然而问心锁并非武器,它能与春冰软剑、柔丝鞭、天道刀相提并论,完全是因为锁心里的一股邪气,据说打这问心锁的匠人是一个极度疯狂的人,有一天他在工房里打锁,突然暴走拿着刚刚扣好的锁在屋子里一顿乱砸,把所有的家什都砸得粉碎,匠人的父母妻儿被吓到了,跑来阻止匠人,竟被处于疯狂中的匠人用锁全部砸死。后来匠人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铸成大错,悔之莫及之下,他抱锁投入炼铁的熔炉,落得个尸骨无存,而那锁却奇迹般地浮了上来,被好事的邻里拿去当狗链拴狗,哪知那狗自被锁拴住后,竟然狂性大发,咬死了自己的主人,后来,不知怎的,这锁流落到江湖上,但凡被这锁锁住的人,不是发狂就是变成痴呆,人人都以为这锁有邪气,欲毁,却被金山寺—位高僧瞧见,那高僧对着锁念了三日三夜的经,然后告诉众人,此锁有灵,能问人心,使心存戾气者发狂,心有所愧者发痴,试问天下,心中无戾无愧者能有几人,于是这锁便被称为问心锁,几经转手后落入了晋家先祖的手里,从此成为连云山庄的镇庄之宝。 如今晋双绝用问心锁来锁晋双城,这不分明是要害他弟弟,要么发疯,要么发痴,总之晋双城此时的处境危矣。 吃惊过后,祁长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虽然他不知道晋双绝的用意,可是这个情况却是能为他所用的,赤圣手既肯陪晋双城同拜月老是用情已深,此时他若听得晋双城的处境如此危险,定然会出现,那不知名的神秘高手便再难隐形匿迹。无论那神秘高手是谁,一定不能让他成为肃剑帮的敌人。 思量已定,祁长风当即喊来祁胜,对他如此这般的吩咐,祁胜领命当下便四处去散播谣言,把晋双城说得好像马上就会死掉一样。 不出三天,消息便传到进了凤栖园。 当时曾大夫正坐在凉亭里逗弄丁小江,讲故事绘他听。 这小娃儿一天到晚要缠着苏寒江,惹得苏寒江烦不胜烦,要凶丁小江,丁壮就会一脸紧张地把丁小江抱得远远的,起码十无半月不敢近他的身,如果不凶丁小江,这小娃儿就会缠紧他。一天到晚连想跟丁壮单独处会儿都不行。也难怪这五年来苏寒江要常跑到曾大夫那里喝闷酒,实在是大的他搞不定,小的也搞不定,他堂堂一个寒江公子,竟然被这爷儿俩吃得死死的,怎么想都气闷。 曾大夫的到来简直成了苏寒江的救星,那天他偶尔讲了一个故事给丁小江听,哪知道丁小江竟还听上瘾了,天天磨着曾大夫讲故事给他听。苏寒江就跟甩包袱一样把丁小江甩给曾大夫了,自己则拉着丁壮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美其名曰思想交流。 其实曾大夫丁小江讲的故事就是白蛇传,想当年他可是用这故事帮苏寒江认清了自己的心思,每每想到这里曾大夫便心中发笑,今天他正讲到法海和尚用法钵把白蛇捉住关进了雷锋塔中。 娃儿听得横眉怒目,奶声奶气道:「坏和尚,曾叔叔,和尚就是专门做坏事的人么?」「不,和尚不是坏人,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小娃儿很聪明,一想便明白了,晃着脑袋又道;「那么是白娘娘做错了什么?」曾大夫一怔,把小娃儿抱到腿上,轻声道:「没有,白娘路也没有错。」 爱上一个人,又有何错? 这一回丁小江可就糊涂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曾大夫。他们到底谁错了?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什么?道德?伦理?还是人心?这些跟一个五岁的娃娃又怎能说得清楚。便在这时,玉松来了。 玉松是凤栖园的总管,苏寒江一向不管事,园子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由玉松管理,以致玉松年纪虽轻,却练成了一派的老成。 「曾大夫……」玉松欲言又止,自从苏寒江把曾大夫救回园子,对曾大夫不闻不问,可他这个管事的却不能不问,随便派个人到安阳城里一打听,便知道出了什么事。原来曾大夫便是昔日江湖上的赤圣手,另一个男人竟是青箫郎,也是连云山庄的晋二爷,这件事在安阳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更令人吃惊的是连云山庄的那位双绝公子大怒之下竟用问心锁将晋双城锁住带回连云山庄关了起来。玉松当年也赔着苏寒江,在江湖上走动过,自然知道问心锁虽说与苏寒江的春冰软剑一样被称为名器,但事实上根本就是一件邪器,凡是被问心锁锁上的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曾大夫低下头安慰著要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的丁小江,然后抬头道:「玉松总管有话直言便是。」 「这几日外头有些传言。」玉松有些尴尬,「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师傅……不好了,师傅……」 就在玉松一打顿的功夫,英儿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 曾大夫闻声转过头,眉尖一皱,望着跑得气喘吁吁的英儿道:「我不是让你回许伯父的医馆去,怎的不到一天,又回来了?」 英儿喘了几口气道:「师傅,英儿……英儿刚回到安阳城就听、听说……晋二爷他……他被人抓到一个叫连云山庄的地方了。」 「哦……看你喘的,喝口水。」 英儿怔怔的接过曾大夫递过来的茶杯,诧道:「师傅,您不着急吗?」 曾大夫面色平静道:「你啊,毛里毛躁的,也不打听清楚,连云山庄本就是他的家,他回家去了而已。」连云山庄是株大树。总能 庇得晋双城不被流言所伤,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吧…… 「啊?」 英儿愣住,这时丁小江从曾大夫的腿上爬下来。趴到英儿的身上道:「英儿哥哥,抱抱。」 曾大夫向着玉松微微一笑道;「玉松总管刚才要说的,便是这事吧。」 玉松细观他的笑容,竟无半丝勉强,心里竟觉着怿异,想当年丁壮被人从园子里劫走,他家那位冷得近乎无情的爷可是气得差点没把园子里的假山一掌打成粉碎,这位看着平和的曾大夫难道比他们家爷更无情? 想了想,玉松终于说道:「那位晋二爷可直够倒楣的,竟是被自家大哥用问心锁给锁回连云山庄去,想来实在是……」 他话没说完,曾大夫的脸色就变了,转身便冲出了凉亭。 「师傅,您去哪里?」英儿想追,却带得丁小江摔了一跤,小娃儿当场哭了起来,吓得英儿连忙扶起他,再抬头,曾大夫已走得不见身影,时便急出了眼泪。 「别担心,曾大夫定是找爷去了。」玉松对着英儿笑笑,「看看你,这么大了还跟小少爷一样哭。」 英儿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擦干眼泪,抱起丁小江哄了哄,把小娃儿哄笑了才道:「师傅是要去求苏爷救出晋二爷吗?」 「爷若出手,怕还没他救不出的人。」 「可、可是苏爷肯吗?」英儿一想起苏寒江的样子就觉得身上发冷。 「自然是……不肯。」 英儿一听便急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师傅那么喜欢晋二爷,他会难过的……我、我去给苏爷磕头……」 「曾大夫有你这样的徒弟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玉松一把拉住英儿道,「放心,便是爷不肯,也自有人会心软,他若是求爷一句,比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也管用。」玉松这话说得半点没错,曾大夫去求苏寒江救人,让苏寒江一口回绝:「我欠你的人情已还清,瞧你身子也好了,没事便趁早走罢。」当真是冷情冷性到极点。 「当日我救你一命,如今你还我一命,却是两清,可是苏爷莫要忘了当年你非但有性命之忧,也有毁功之虑,若非我送你一本功诀,又岂能使金钱帮在短短几日之内便覆灭,得报己仇,这份人情你也当还了才是。」 这话曾大夫说得也在理,只是他此刻心急,语气却不当了些,就像是来讨债的债主,惹得苏寒江极是不悦,寒声道:「一本功诀而已,能值几何?曾大夫看我这园子里有什么入眼的,尽管拿了去。」 曾大夫这时也反省过来,眼见苏寒江把话说死了,就是不去救人,他也顾不得了,当场便跪了下来,道:「苏爷,刚才是我失礼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俗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便当是为丁相公积德罢。」他也知道苏寒江只看重丁壮,便把丁壮抬了出来。 丁壮便在旁边听着,他见曾大夫一脸焦急,早就有心想帮一把,只是不敢随便插口,这时听见曾大夫提到他,心里面便更软了,偷偷看了苏寒江一眼,嗫嗫地开口道:「爷……」 他这才只说出一个字,苏寒江便转过眼里,面色柔和了不少,道:「你想帮他求我?」「是……」「你可知求我需是付出代价的?」 丁壮一听这话,便想起他以往有求于苏寒江所付的代价,脸上顿时涨红了起来,其实虽然起先他跟着苏寒江来到园子里是迫于无奈,这几年下来也渐渐习惯了,尤其是当日在回春医馆被曾大夫提点了一句,心里便隐约有些明白苏寒江对他的好,对苏寒江最后一点的抵触也消失了。所以一想起那些事来,便不好意思起来。却不知他这副样子看得苏寒江心情大畅,这时也想起每一回在曾大夫那里喝酒,曾大夫也有些小手段教予他,这几年来便是凭这些小手段一点一点让丁壮接受他,就凭这个他也需还了曾大夫的人情才是。 于是事情便定下了,苏寒江次日便离园而去,约莫半个多月后,他果然带回了晋双城。 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见着目光痴呆神情呆滞的晋双城,曾大夫仍是难以置信的后退着。为什么……为什么晋双绝能对自己的弟弟下这样的狠手,即便是要关住晋双城,又何必用问心锁。 苏寒江挥了挥手,将一干人等全部摒退,留给曾大夫和晋双城单独的空间。 「欲知天道,且先问心。江湖传言,要破问心锁,唯有天道刀。你知道怎么做,不用摆出这副样子,这里没人会看。」 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苏寒江转身也走了。 「谢谢!」 苏寒江一走,屋子里便突然安静下来。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竟连靠近也不敢。细细的眉眼在那张失去了神采的脸上徘徊着,眼眶一阵阵酸涨,终于,一滴泪缓缓滑落面庞。泪水落在地上,忽地惊动了坐在椅子上的晋双城,他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曾大夫,嘴里喃喃道:「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沂华,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害了你……」泪已无法停止,曾大夫紧紧地抱住晋双城,咬住了唇,心中却不知是悔还是痛。 早知今日如此下场,当初何必要相遇。 「沂华,对不起……」晋双城嘴里反反覆覆地说着,竟只是这五个字。 曾大夫抬起他的手,翻起衣袖,手腕上扣着的正是问心锁。一副银色的有着极为精美花纹的寒铁锁,传说中这锁心有灵,能拷问人心,晋双城对他心中有愧,禁不住这锁灵的拷问,将精神崩到了极致。如果不尽快将锁打开,迟早他要死在这份愧疚里。 「双城,你的衣服脏了,我帮你换一件……」「沂华,对不起……」 「我帮你洗脸,刮掉胡子……看看镜子,温柔体贴的青箫郎,笑一下好不好,你的笑很迷人……」 「沂华,对不起……」 「双城,我一定会为你求到天道刀……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你会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能来打扰,你不可以食言,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 「沂华,对不起……」 「等我回来……」 「沂华……」 「爷!」 「什么事?」 「肃剑帮的祁长风投贴求见。」 「不见。」 「可是……人家好歹也是一帮之主……」 「哼,我已退出江湖,管他是什么,叫他滚。」 「是。」 玉松拿着一张拜帖,无奈地摇头去了。这位祁帮主也算有些能耐,竟能查到凤栖园来,可惜……他碰上了爷,注定要吃钉子。 玉月在玉松走了之后进来了,抿着唇笑眯眯地道:「爷,曾大夫刚刚走了呢。」 「丁壮呢?」 「您说曾大夫能求来天道刀么?」 「他是不是又陪小江儿去了。」苏寒江脸上明显不悦。 「爷,丁大哥说他很想知道呢。」 「他怎么不自己来问?」一提到丁壮,苏寒江的话题便被玉月引了过来。 玉月忍不住笑得更欢:「丁大哥在忙啊,说是爷这些日子辛苦了,他要给爷做些好吃的。」 苏寒江瞪了玉月一眼,奈何没有半点气势,唇边更是微微上翘,站起身就往外走。 「爷,您还没回答呢?那位晋二爷瞧着可怜得很,连吃饭都要人喂呢。」爷不是神仙。」苏寒江冷冷一声,顿了顿却又道,「听闻昔年赤圣手救治过李天水的母亲,李天水又生性至孝,想来这天道刀当是不难求才是。」玉月笑得连嘴角都咧开了,双手朝天一拜,喃喃道:「老天保护,就让有情人能无忧无虑,白头偕老吧。」 尾声 山青水绿,天蓝云白。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日,蝶舞蜂飞,柳丝长垂,潺潺流水,托起片片落花东流而去。岸边,两块长石,几根柴火,架起一口锅,锅里,茶叶刚入,水温尚凉。 旁边一栋茅屋里,隐隐有人声传来。 「沂华,沂华,起床了,我煮了茶……」 曾沂华好笑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无奈道:「你叫我起床,还压着我做什么。」晋双城笑了笑:「当然是准备亲你……」低下头在曾沂华的唇上一触,便再特不肯放开。唇齿相依。辗转缠绵了好久才松开,低低地问道:「还会想吐吗?」这不是废话吗。曾沂华瞪他一眼道:「你就只会在我不能动的时候欺负我吗?」在一起快两年了,早就接受了,所爱的人的亲吻,又怎么会再觉得恶心。 晋双城举起手:「行,我不欺负你,我帮您穿衣服,然后喝茶去。」片刻后。 「你、你……你是在帮我穿衣服还是在脱衣服?」曾沂华又气又羞,这人自从问心锁中解脱出来后,竟变得越来越……会占人便宜。 「这个么……自然是先脱再穿……」晋双城这个时候笑得咸贼。 「晋双城!」 「沂华,你这么亲密地叫我名字,会让我更兴奋……再叫一遍。」 「你……唔……」 下面的是唇被堵住发出的唔呀声,渐渐地气息粗重起来,呻吟声隐约漏了出来,带着茅屋外的春意越发地浓了。 搁在火上的茶水渐渐翻起了泡沫,沸腾出一朵朵好看的花泡。 茶,熟了。 人,却还未出来。 看来这茶,他们是喝不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