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方胜结》 序言 【序言 针叶】 大家好,我是针叶。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收到嘉儿的q言——有没有兴趣写系列? 啊?当场在电脑前一愣……思绪飘飞。 系列啊……这个嘛……听说据闻传言很有难度的。随后看了策划,嗯,好像又蛮不错、蛮吸引我的、蛮具有挑战性的(省略百种以上冠冕堂皇之理由)…… 心一动,就此定下。 me选“方胜结”。赶紧q一句过去定下,就怕被人抢了似的。 大脑,沸腾之后开始冷静。 中国结……中国结……不知其他作者见了这三个字脑瓜子里会跳出什么,我海拔型思考的脑袋立即就想到古色古香的中国传统,想到结绳记事,想到脑子打结肠子打结,红红的腊肠引诱动人地挂在太阳下……唔,不好意思想过头了。 既然古色古香,好,故事就去给它定在古代,再加上一点穿越(本人喜好简单思维)。想到穿越,不由想起言情界这种题材已是满天飞。 难度太大,不行! 那就……科幻吧。我又想。但时间机器、科学怪人造成空间异动、游戏变现实现实变游戏、外星能量引爆古代人口爆炸的文也大把大把(我的钞票也大把大把就好了……),前文如此精彩,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本本竖在遥远的东方,我是不是也要去掺一脚? 独怆然而涕下地反思后,还是放弃。 然后……脑子里跳出一个词——闭口的时间循环。 这非我所发明,实乃久久以前在某科幻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大概之意是:人的一生就像一个环,圆,是没有起点和终点的,你不知道它的端头在哪里,也不知道它的尾部是哪一段。时间,正是如此。 好比—— 现代,女主角家传一个结,而这个结在机缘巧合下将女主角带回古代,女主角留在古代生活,与古代某英俊男子相恋、结婚、生子,这个结也在她的家族中一代代传下来,传过百年来到现在,并传到了居于现代的女主角手中。接下来,这个结又将女主角带回古代,与男主角相遇相恋结婚生子…… 在科学家眼中,故事中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这个结,从哪儿来的? 没人知道结来自何处,为何会到女主角的手中,或者说,为何会被女主角的家族当成祖传之物。 有人会说,这是女主角从现代带回去的啊。 对,女主角由现代将这个结带回古代,也就是说,这个结同时与女主角共存于古代。那么请问—— 谁编制了它? 它的最初主人又是谁? 没人知道。 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这就是闭口的时间循环。 当时间发生闭口循环时,谁还能解释得清?人类?外星生物?超物理超化学?异空间?呵呵,科学有时也蛮有趣的。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为什么会相遇? 因为……缘吧。 如何有缘? 结者,结也,结缘。 (ps:烟花方胜结,请各位将最后的“结”字当成动词念。^d^~~) 第一章 【第一章】 火逐风飞,金蛇乱舞。堂榭熏黑,六街成灰。 青天白日下,一场大火肆虐而起。 城里一旦发生火灾,可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行人惊慌逃窜,莫不胆战心惊,满街只见将军狼奔、文臣鼠窜……唔,这儿不是大都,自不会因一场大火烧出满街的将军文臣,只是……只是…… 这城里人对火灾的反应是不是太诡异了些? 不信,瞧那—— 满街百姓在逃离火舌肆虐的范围后,不约而同地驻足旁观。失火人家的户主背着大包小包,左手牵羊右手牵着小阿狗(此乃户主之子),冲出烟焰瘴天的安居之所,脸上没半分焦急。更令人不解的是,在场无一人冲上前救火,所有脑袋一致转向遥远街头,似在期盼…… 的确诡异。 火舌狞笑舔上屋顶,开始向两边房屋扩张。 实际上,在不远处,已有数十名年轻汉子提起水桶准备救火。 实际上,早在那不正常的浓烟漫上天际时,位于全城最高点的望火楼守兵已敲响火钟,“咚咚咚——咚咚——”三促两长的钟声不仅引来救火兵,也将其他街市的闲游之人一并召唤过来。 “快!快!”劲喝声由远而来。 左边,一道旋风从众人眼前呼啸而过,地——刹那间停在火屋前。定眼瞧去,是一队装束整齐的黑衣红甲救火兵,手中水桶、水囊、水袋、洒子、麻搭一应俱全。 他们来是来了,却举着灭火器物,盯着大火,一、动、不、动! 呼……东风乍起,吹得火焰嚣张狂笑,讽这尘世俗人——焚尽天下苍生,舍我其谁。 在四面蜂拥赶来的观望人群中,一道灰影如苍鹰般凌空跃起,脚尖轻点屋舍,在空中数个翻身纵跃,转眼来到救火兵身边。 颀长身影刚落地,大袖一甩,冲为首的总把怒斥:“为何还不救火?” 总把是位四十左右的高壮男人,姓孙,见到那男子,“呵呵”一笑,“易大人,你初来乍到,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男子背向观火的百姓,众人只瞧到一道俊挺身形,听他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们难道想等这一片屋舍尽数焚毁后,才要救火?” 说话间,男子早已将袍角撩起准备救火。他并不急于取水桶,左右四扫之后,问孙总把:“这屋舍左右各是什么铺面?后方……” “易大人,您昨天才来,先别急!”孙总把安慰着。 “胡闹!”男子声音中夹着威严。 孙总把瞟到他已变脸,心头一颤,突地,遥远人群传来喁喁轻语,如波浪层层推近。孙总把不由将视线调远,落在男子身后,口中轻喃:“来了、来了!” 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只听到火舌舔噬屋舍的噼啪声。 男子心奇,顺着他的视线向右转头。就在回头的短短一刹,他眼中看到的,是诡异;鼻中闻到的,是浓香。 香! 香气袭人! 不知何时,四名衣着整齐的灰衣轿夫抬着一顶蓝纱轿,距离火屋三尺处停下。远远,原本纠结成半圈观望的百姓空出一个缺口,一群衣着鲜亮的娇美女子鱼贯而入,脚步从容。随后,数十名与轿夫同式打扮的男子也从缺口处走进来。 东风再起,浓郁香气竟压住了烈焰焚烧的焦炭糊气。 香气从纱轿上传来。这香气虽浓虽烈,闻起来却不会令人厌恶反感,倒像是莲池清气,牡丹浓芳。 轻纱如薄云,因火焰引来的气流慢慢鼓起、飞扬。东风卷起纱丝,在蓝天白云之下,在黑屋金焰之前,竟有着说不出的……美艳。 香得浓烈,馨得醉人。 没让众人引颈期盼太久,一手拂挥,蓝纱被粗鲁地掀开,轿内走出一名女子。 火势越来越大,风助火势,火乘风飞,在“噼啪噼啪”的可怕声音中,没人会听清两人说什么,但,他听见了。 “邦宁,我自己进去。” “是,姑娘!”为首的轿夫沉稳俊黑,他轻轻颔首,侧身让出一步。 这一步,让他眯了眼。这城里,藏龙卧虎? 眼一抬,他看向那女子。 白底蓝纱裙,黑发高束脑后,以淡蓝的发绳系着,绳尾垂着两颗碧珠,全无姑娘家应有的花饰。发尾仅过肩头,露出一段皓白玉颈和小巧的耳朵。团花簇成一只简易的蝴蝶花饰装饰在女子腰后,随着女子的走动,仿若轻舞。她腰边坠着一只编工精致的方形紫色绳结,流苏打结,坠玉清脆。 女子面向火屋,正慢慢走进去。 他皱起眉。 此刻,没时间让他细思。就算他初来乍到不懂民风民情,就算眼前的迹象诡异难解,但——他却明白,再不灭火,这街上一排的商铺民舍将尽数焚毁,甚至危及邻街,损失不可估量。 火,不可儿戏。玩火者,必自焚! 怒气陡起,他脚尖轻点跃入火屋。轿夫眼光轻闪,未及有所动作,他已抱着女子冲了出来。 “姑娘不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随意伤害?火灾之地,不是你一个女流之辈玩闹的地方。”将女子粗鲁地丢向轿夫,他冲发呆的孙总把及救火兵大叫,“愣什么,你们想让这条街烧成灰吗?” 孙总把如梦初醒,手一挥,大叫:“救火!救火!” 救火兵似被他吼回元神,下巴弹了弹,记起自己的职责。立即,一道道银白水线向火舌扑去,只不过……浓烟呛得救火兵吃不消,又延误了最佳的救火时机,木质的顶梁已完全焚烧,扩张之势绝难阻止。 趁救火之际,孙总把忆起男子刚才的问题,赶紧回答:“易大人,这宅子左边是民舍,右边是粮铺,后面……后面……”脸色一变,声音有了颤意。 “后面建着什么?”被称为易大人的男子皱眉,目光紧紧盯着火场。 到目前为止,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准备着救火,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显示着要冲入火场,但——他仍是站在一边看着。 “后面是香油坊,整条坊全是炼油……” 眉心遽凝,男子的脸瞬间铁青。 “油坊?”他向前走动两步,极快思索一阵,回头道,“快,召回四名气力大、身手好的火兵,听我调遣。” 不知他有何妙计,孙总把仍听命从火场中召回四名壮兵,四人离开火场时,脸上已有焦炭之色。他们不知何故被召回,神色焦急之际,听那易大人问—— “屋中婴儿、老人、病弱者皆无?” “无人。” “有无牲畜牛马系固而无法逃脱?” “无。” 抿紧唇,他命四人转看被火焰包围的屋舍,“你二人,负责左方房梁;你二人,负责右方立柱,两方同时用铁锚……” 飞快交代完四人该做什么,待四人点头明白后,人影一闪,他转眼冲入火舍之中。 四人呆呆,“总把,易大人他……” “没时间了,按易大人的吩咐做!” 四人不敢违命,分向两边跑开。 火势越来越大,观望的百姓瞧得不对劲,脸上开始出现焦急。突然,一声巨响,整个屋顶轰然倒塌,一时间灰尘铺天盖地,火势慢慢减弱。趁此时机,救火兵一鼓作气,将残留火苗全部扑灭。 东风……吹得炙气翻滚,但,火终于灭了。 俊轩的身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屋舍外,不理会孙总把闪闪发亮意欲探问的目光,他呼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满肚子甜香。 差点忘了突然出现的蓝纱轿,以及往火屋里走的奇怪女子。没多想,他慢慢转身,眼一抬,表情微……滞! 这……这……这场景…… 若不是身后一片焦砾残垣,鼻中闻有淡淡焦味,他真要怀疑眼前是不是一幅画儿……不,根本就是一幅画。 纱轿居中,蓝衣女子倚坐其间,一手轻扶轿柄,一手支颌,容貌因轻纱的翻飞带上些许朦胧。东风过处,卷起漫天花瓣,犹如顽皮的花精追逐飞舞的蓝纱,粉粉的、蓝蓝的,轻盈而惹人心怜……咦,等等,就算现在是三月时节,此处未种桃花,何来漫天飞舞的桃花瓣? 他不信地揉眼,伸手接下亲吻鼻尖的桃瓣,想确定它的真实。 指尖触感冰凉,两指用力一揉,果然……是真的。 耳边,传来轻柔悠荡的丝竹之音,伴着纱飞瓣舞……等等,哪来的琴声? 定眼,定心,定神。握紧拳,男子终于相信,眼前这美丽如画的一幕,只能用“诡异”二字形容。 花瓣,来自轿后那群艳丽女子手中的花篮;琴音,来自轿边一位素手调弦的绿裙姑娘。这群人脸上,皆是对轿中人的顺服和恭敬。 男子眼角一瞥,不意外看到四周一片痴痴目光。 第二章 这城当真诡异。他心中一叹,正要走上前,却有人早他一步冲到轿边。 “百里姑娘,在您来之前,我可没叫救火啊!”被护卫拦在轿前五尺处,失火户主冲女子哀求,“您就可怜我……” “呵呵!”女子轻笑,并无责怪之意,“邦宁,他这屋子全废了?” “是。”邦宁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悲惨之地”,点头,“主梁被拉断,顶柱倒塌,整间屋子已经废了。” “好吧,他也的确是等着我来,这间屋子就算我买了,再原样重建一间,可好?” “好。” “啊,你说千福回头会不会念我?” “会。” 女子沉静片刻,叹口气,“她累的时候多,我就勉为其难让她再念一回。”捂嘴轻笑,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她并不理会一边道谢的失火户主,素手提裙,香风微动,人已走出纱轿。 风过垂柳地站定,低垂的面容在悠然琴音中慢慢抬起,睫如秀扇,轻眨间溢出魅色流光。红唇缓扬,颔首,冲迎面之人微微露齿一笑。 这一笑,成功定住那意欲越过邦宁的男子。 她很美。 脸如银盘之月,眉色黛染灵透。双眸如星,红唇胜樱,纵恣雅态,仿如柳竹之姿,美盼两相承。她的纱裙正面并无花饰,霞袖慢垂,一眼看去反倒朴素无华;衬裙只到膝下七分处,露出半截白玉小腿,虽有薄纱笼罩,隐约之现的风情却更易引人遐想。及下,未着罗袜的脚上居然穿着一双木屐。 风引飞花,黯淡衣裳花下舞。莲步轻摇,坠玉丁当声如脆。 一步如云,二步如絮,三步娇娆,人已立在男子身前。 近……近到他能数清她敛眨的扇睫。 受惊退一步,他脸色微变,视线慌乱从白玉脚背上移开。 檀口轻启,她抱月飘烟地一笑,“公子……怎么称呼?” 明明柔弱的体态,可眉梢的不羁,眼角的嘲弄,唇边若有若无的讥讽,加之诡异的飘花琴声,俯首唯命的侍女护卫,无一不暗示着这女子绝非凡人。 他叹气,不知她是深藏不露高中高的高手,还是当真柔弱无力惹人怜。 步步拂香,他,看不出她有任何威胁。 “易……易季布。”他暗暗再退一步。 “易公子初来此地?” “是,在下刚才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她“呵呵”一笑,“没关系、没关系,易公子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定当涌泉相报。”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抽气声。 怎么,她这话暗藏他意?他心中猜测,并未将疑惑表露在脸上,仅低头笑道:“在下多谢姑娘。为方便官府查明灾情成因,还请姑娘尽快离开。” 立即,又是一阵抽气声。 她未说什么,视线从下到上慢慢滑动,最后定在他脸上。 朴素的黑布鞋,朴素的蓝布袍,身形俊挺,黑发整齐束于脑后,黑带固定,将眉目额角尽数展露。 鼻尖向前移了一分,似嗅他的味道。见他身子后倾,面有恼色,她也视而不见,慢慢绕着他走一圈,仿若打量多么稀奇的东西。最后,绕完一圈站定,她抚额,颦眉之态似有轻愁无限。 除了身形的完美值得称赞外,这男人全身上下……实在是……找不出优点。 唉,为什么?她心中重重一叹。 衣着朴素没关系,配上绝美的容姿,定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义正词严没关系,配以英勇的救火英姿,也算得上一位笑傲江湖的英俊游侠;头发梳得呆板没关系,在东风吹拂下,以烈焰为底,绝对能飘摇出狂放不羁的酷男气质……但,为什么,为什么这张脸长得不符合她的审美标准呢? 坦率地说,如果把这男人丢在人群里,无论她蓦然回首多少次,也绝对找不到阑珊边的那点灯火。 唉!无语怨东风地再一叹,秋水无骨的手很无奈地从额上滑落,向他伸出,“百里新语。” 他微怔,盯着伸到眼皮下的手,不知该如何。手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不知……这手牵在掌中是何等柔滑…… 脑中刚跳出这个念头,他脸色微变,暗骂自己心术不正。眼角微微瞥开,见到被唤“邦宁”的护卫冲自己打手势……恕他蠢笨,不能理解那莫名其妙的手势。 移开视线,不顾邦宁遽然变冷的视线,他正要转身,无骨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乍愣之下,手被用力摇了摇,丢开,她的笑语同时响在耳边—— “易公子,欢迎光临我烟火楼,择日,百里新语恭候大驾!”说完,她转身走入轿内,依旧是步步摇情落月。 坐定,起轿,一行人诡异地来,诡异地去——别人怎么看易季布不知道,至少,他心里就这么认为。 烟火楼?什么地方?她在这城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面无表情,眼瞳垂落。 展开的右掌尚余她的香气和触感,他五指微微动了动,缓缓垂下。袖落的须臾,将那抹未及消散于空中的芬芳,挽留。 “那个……易大人啊,您这是去哪儿?” 一声叫唤让抬脚的男子回头,“孙总把?在下回官衙。” 火情已灭,后继工作也安排妥当,他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衙署阅读风物志,以尽快了解此地民情。 “季大人若不介意,等下官一同回去,可好?”孙总把一张黝黑的脸扬起微笑。 易季布颔首,找了一处不碍事的角落站着。他见孙总把向救火兵交代几句,往回走的当口,身后传来一道轻沉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转身,轻朗的嗓音响起—— “易大人救火之急,果敢明敏,宗某佩服。” 来到他身后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头戴苍水玉冠,褐绸春衫,外罩蓝罗半袖袍,袍上绣以云藤水纹,腰带上挂着三个玉佩,手中正拿着一把折扇轻摇。 一句话形容——满身的财大气粗。 易季布不认识此人,只当他过来打招呼,听他话中并无敌意,仅点头笑了笑。 “当机立断以铁锚拉断横梁,再劈断四根主柱,借屋顶倒塌来阻止火势蔓延,易大人,你让宗某不得不佩服啊。今日,宗某可否有幸交你这个朋友?” “宗公子过奖,这些只是救火的常识。”他脸色不变。交朋友当然可以,但这人总是“宗某宗某”,至少也要让他知道名字才行。 刚这么想着,孙总把已经走过来,“咦,宗公子也被这小火吸引来?” “有热闹,当然要看。”宗公子摇着折扇,眼睛不离易季布。 “这当然、这当然。啊,这位是易大人,大都新调的同知,昨儿刚到。”孙总把笑着为两人引见,“易大人,这位是清风酒楼老板,宗盛道宗公子。宗公子才高八斗,风流倜傥,与易大人年纪相仿,日后见面的机会一定很多。” 为什么见面的机会多?是说他与宗公子一般风流,还是说他会常去清风酒楼?或者,宗公子是个惹事之辈,常被请去衙门? 盯着孙总把过于献媚的笑,易季布暗忖。同样是拿官俸,但同知的俸禄不比以往,他无奢侈之习,断然不会常去酒楼,两人若常有机会相见……嗯,多半是宗公子被请入官衙。 如此说来,此人算是个生事扰民之人。 心中有了定数,他抬头,“宗公子,在下初来贵宝地,日后还请多多指教。”他有自己的坚持,但官场混得久,虚应逢迎的嘴脸见得多,做起来也自然。 宗盛道哈哈一笑,“啪”地收了折扇,眼含趣味打量他一阵,方道:“易大人啊易大人,易同知,宗某……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他回头,召过身后一声不吭的侍僮,指着易季布道:“记下,易大人是本公子新交的朋友,他去清风楼,无论带多少朋友,三顿免费。” “是。”侍僮从怀中掏出本子,“刷刷”写下数行字。 伸手拍拍易季布的肩,宗盛道另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离开。侍僮记完后,看了易季布一眼,面无表情追着主子离去。 不明所以盯着拐弯处消失的身影,他只当生意人好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官衙行走。身边,孙总把颤抖而兴奋的声音响起—— “易大人、易大人啊……” “孙叔,不在官衙,你不介意我唤一声孙叔,你就唤我季布吧。我初来,有些事还望您多指点。” 孙总把微微一愣,随即点头。他本就是豪爽性子,当下改了称呼:“季布啊,你刚来城里,有些事还是要知道的,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可不好。”见他点头,将步速调得与他同步,孙总把四下望了望,小声道,“这城里,有些人惹不起。” “哦?”袖中双拳微紧,随即缓缓放开,他轻轻点头。 第三章 又是如此,在哪儿都是如此。哪儿都有惹不起的人,都有得罪不起的官,在大都……在大都……罢罢,事如云烟,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往事里。 既来之,则……安之。 刹住跑开的思绪,他丢开往事,细听孙总把在耳边轻语。 “这世上,有钱的是大爷,大爷中的大爷就更是大爷了,得罪不得。刚才那宗公子,是城北清风酒楼老板。要说一家酒楼老板,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啊,宗家是咱们城里百年酿酒的行家,宗氏酿酒无人可及,这一代只有他一位公子,宗老爷是疼到骨子里去了,他开酒楼,宗老爷当他好玩,没想到居然也有今天这个声色。都二十八了,也没见他娶妻。” 也就是说,宗公子不仅祖产富旺,他自身也是个赚钱好手,而且,很风流。 点头,易季布仔细听着,神色平静。 “慢慢你就熟悉了,另有城北的陈家,老爷陈放勋,五十多岁,膝下有三位公子皆在外做官,不能得罪。” “嗯。” “城南应家,老爷应得财,大地主啊,光是收租就一年吃喝不愁,更别说还开了当铺茶楼青楼。这应老爷好风雅……咳,总之也是大爷中的大爷,得罪不起。” “嗯。” “若你真不小心得罪了这些人,还是可以商量的。这些老爷虽然好色的好色,爱财的爱财,背后又有当官的儿子撑着,再怎么说,咱们吃的也是朝廷俸禄,只要让他们面子过得去,也不会太多刁难。” “嗯。” “不过呢……”孙总把突然压了声,似考虑该怎么说。突然,他丢出一句“季布你等等,我去买两个馒头”,也不理他什么表情,径自跑向街边一家馒头店。 易季布回头望去,馒头铺外挂着巨大旗幡,上书“炙焦馒头铺”五字,铺面前站了许多人等馒头出笼,生意不错。孙总把去了一阵,托着两个荷叶包跑回来,递一包给他,“来,尝尝,城里最有名的馒头。” 接下,荷叶包未解,入鼻的便是阵阵香气。这个时辰……他看看天色,日斜半空,肚子不饿。 孙总把见他发呆,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是城里最时兴的馒头,我儿子最爱吃。” 炙焦馒头? 易季布捏捏荷叶包,有点硬,不像寻常馒头那般柔软。他道声“谢谢”,没多说什么,眼光只在街上梭巡。 “季布,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怎么说都会有比大爷还大爷的人。”孙总把将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那人……城里商会老板,个个见了会给三分面子;那人……总是任着自己的喜好做事,有时会过分了些,大家都知道,都尽量顺着,就算心里有些怨恨的,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 “嗯。” “那人……万万得罪不起。”孙总把的声音有些发寒。 他停下步子,叹气,“孙叔,你想说什么?” “刚才……”孙总把吸口气,胸挺了挺,拍上他的肩,“刚才和你说话的姑娘,是烟火楼老板百里姑娘。” 脑中闪过一瞬间刻入心头的名字,他轻喃:“百里……新语。” “你还是找个机会,去道个歉。” “……” “百里姑娘若是心情好,兴许不会刁难你。” “……等等,孙叔。”找回自己的声音,易季布满脸惊诧,眼中恍然明白什么,“你的意思是……这城里的恶霸、土皇帝、地头蛇,就是那位百里姑娘?” “呃?”这次轮到孙总把诧异了。他刚才……有这个意思吗?不会吧? “孙叔,我明白了。” 两人说话间已回到官衙,易季布冲他笑了笑,提着馒头向衙内走去。 明白?孙总把张着嘴,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什么。突然,眼角瞥到衙门内冲出的官袍男子,孙总把头一缩,立即决定——先将馒头送回家讨好儿子。 冲出来的官袍男子姓皮,名之纯,三十五岁,长着一张标准的白净书生脸。 他冲出来的速度,其实仅比走路快了那么一点,见了易季布手中的荷叶包,当下三步并作一步,速度当之无愧的是“冲”了。 “易老弟,想不到你初来乍到,也知道本地最时兴的馒头。”眼光绕啊绕,就是不离开他手中勾挂的小东西。 “这个?”易季布瞧瞧神色,将荷叶包递给他,“既然皮大人喜欢,不知能否给在下一个薄面,收了这份小礼?” 他不能说这是孙总把送的,也不能说自己现在不饿,更不能说……唉,如果他的顶头上司,堂堂皮之纯皮知州“明目张胆”向他讨馒头,他又怎会私藏。 “谢了谢了!”父母官果然喜笑颜开,“我家浩儿最爱吃这个。你知道,官衙事多,我又不能假公济私让手下在这个时辰去买馒头,嘿嘿……” 浩儿是皮之纯年方八岁的幼子,易季布昨天见过。 “你你,来来来!”皮之纯招过一名小差,吩咐道,“快替我送回家,就说是爹特意向易叔叔讨来的。” “是。”小差吏点头,转身就跑。 这就是“不能假公济私”?明白明白。 眼珠转了转,易季布保持沉默。然而,他想沉默,皮之纯却不会让他清净,盯着小差吏跑远,书生脸转向他,严肃的表情仿佛戴了面具,“我听说……你遇上了百里姑娘?” 诧异抬眼,他不明白皮之纯语气中的……兴奋? “是。” “好,很好!”皮之纯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大笑,“季布,你在街上救火,本官已听说了,判断精准,好!本官有了你,日后可安心不少啊。” 知道他话中有话,易季布仅是微笑,等着他继续,不想等了半天,只听到皮之纯抽筋似的笑声。终于,他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皮大人,这百里姑娘……” “咦,你不知道,孙总把没告诉你?” “……” “烟火楼,花酒场。它是本城最大的舞伶馆,大爷们砸钱的地方。说起老板百里姑娘,当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拍拍他的肩,皮之纯欲言又止,张张嘴,终是一笑,“慢慢来,时日长了你就会明白。” 话中玄机微妙,易季布听不明,回想孙总把的话,再联系皮之纯的叹气,他还是……不明白。 烟火楼……花酒场…… 他总是在得罪人,得罪那么多人,他还学不乖吗?在大都如此,在这儿……“唉……”他低低一叹,眸光垂向掌心。 不知是掌中残留着香气,还是香气徘徊在心中,呼吸间总能闻到淡淡香芬。 将掌放在鼻下闻了闻,等明白自己做出这不合时宜的举动之后,脸皮一僵,他赶紧垂下手,暗骂自己不正经。 垂手时,脑中蓦然闪过…… 飞花斜飘,蓝纱如雾,像是一幅……画…… 【第二章】 寻乌州,下领长寿、麟游两县,人户五万四千三百二十一。此城北临江,西座山,城东一池大湖,湖边植柳架桥,小榭点缀,是个人杰地灵的去处。 城有四门:北江门、西酸门、南薰门、东水门。 城中建筑格局分明,由北至南五大街:北望街、抱剑街、正街、自大街、大树街。这五条大街将城区划为六部分,对官府而言极易管理,加之民风淳朴…… 照理而言,一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不会有太多麻烦才是。正想着此地绝不会有眼熟之人,易季布突然瞪大眼。 刚才从眼前走过的那人是…… 瞪着遥遥走远的一群商队,他心头暗惊。虽然行商打扮,为首那人的容貌他却不陌生。 崔文启,其势力延展整个河南江北行省,堪称江北巨擘。在大都时,他与此人曾有两面之缘……罢,两次皆是短短的视线交会,位高权重如他者,未必会记得他。 继续向东水门巡去,易季布未将心思放在崔文启身上。现时让他忐忑难安的是午后皮知州递来的请帖。接过帖子时,皮父母官笑得像狐狸一样。 是百里新语邀他今日晚宴的请帖。 一个以风月营生的舞馆老板为朝廷命官设宴,即使……他官衔很小,也要有所避讳。不过以他看来,顶头上司皮父母官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事。 这寻乌城处处透着一股子诡异味道——五天前的那场火灾留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因那次火灾,他研究城中房屋建筑材料和街道格局之后,发现以木竹建造的民舍过多。木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每条街道的救火设备不足,当他建议皮知州增加救火设施,父母官当即两眼放亮,一句“这事就交给易兄全权处理”,将防火事务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好吧,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点道理他懂。 第四章 要防火,一要对城中地形烂熟于胸,二要增设水铺、训练救火兵,三则必须增强百姓的防火意识。 防火防火,关键在于一个“防”字。这些天四下巡查,他对城池地形有了大概轮廓,而耳中听得最多的,一是烟火楼,二是百里新语。 听说,出门撒花,琴师相伴,这在人们眼中早习以为常。 听说,但凡城中起火,必须待她亲临之后方能灭火。 听说,她一举一动皆受他人效仿,为人放诞风流,喜怒无常,时而不拘小节,时而睚眦必报。 听说,她心狠手辣,手段了得。没人知道她来自何方,但都知道她传奇般地崛起——仅用了两个月时间,烟火楼合并了城中原有的五大青楼,三个月后,烟火楼成为寻乌最负盛名的……舞馆兼戏馆。 本朝律法明令,朝廷官吏不得嫖妓。 帖上写的时辰是戌正(晚上七点),若是戏馆……他去赴宴应无忌讳吧…… 猜不出百里新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罢,他一向不擅长勾心斗角,船到桥头自然直。 与那百里新语仅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印象深刻。容貌是其一,然而,她的气势才是令他难忘的绝对因素。 神情带点散漫,眼角挑着讥讽。他敢肯定,那双眸中酝酿的氤氲是戾气,而且毫不掩饰。 那戾气,是对他? 呵,不知。 抚上胸口微硬的帖子,易季布未察觉嘴角边挂着一抹不自知的淡笑,犹自忖着:巡完东门返回,时辰应该正好。 烟火楼,花酒场。 入夜,位于自大街安寿坊东边的烟火楼灯火辉煌,门庭若市,车马华轿络绎不绝。 朱门悬彩,两蹲石狮啸爪驻门。平常时候,门外只分立四名护卫,但今日不同,多了一位沉稳俊黑的男子。他护卫打扮,盯着只进不出的宾客,似在等人。 易季布远远出现时,他走下台阶迎上前。 “易大人很守时。” 易季布微笑,“夸奖了。兄台怎么称呼?” “解邦宁。易大人叫我邦宁即可。”那护卫手一划,腰微倾,身形潇洒,“易大人,请!” 点头谢过,易季布也不推辞。入了厅,被邦宁引入二楼一张桌边坐下,上了瓜果糕点,邦宁退下,他才有闲时打量闻名已久的烟火楼。 楼有三层,大厅仿天井而造,环绕四周的三层楼台上,分别隔出许多小间,纱缦渺渺,既保持了房间的隐蔽,又能看清厅内表演的歌舞。 厅正中是丈宽的戏台,三道长长阶梯将戏台与二层楼台相连,阶边垂以厚重绸纱,看布局,舞姬应是从纱后出场。他位于二楼视野极好的位置,想必是百里新语刻意留出。 此时尚早,厅中却座无虚席。易季布无聊之余,顺便听听楼内宾客杂谈。听了片刻,只觉虚应之言甚多,正觉无趣,一道声音滑入耳—— “宗公子不在清风楼招待崔某,却来此观歌舞,这地方当真有宗公子说的那么有趣?” “当然,崔公子行商来此,宗某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 “宗家的‘江湖第一酿’,不知崔某今年能否有幸再购?” “酒水之事,好说好说……” 两人笑声浅淡,他聆听几句,不过是狎言笑语和生意往来,一时没什么兴趣,取了个柑橙剥开,一瓣瓣塞进嘴里。 就在易季布吃橙之时,内院香阁—— “已经来啦!”纱后,响起女子沙哑的声音。 “是。”邦宁站在重重绯纱之外,垂头含笑。 纱内飘出笑声,咳一声,女子清清嗓,正要说什么,另一道娇软嗔斥响起:“姑娘,你的病刚好,何必急在今日请那什么……” “易季布。”女子提醒。 “是是,易季布,新调来的同知大人。”娇软之声没好气,“让邦宁教训教训他不就成了,再不,发个话给皮大人,还怕不……” “千福……”女子轻咳,声音柔柔的,“我的乐趣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被唤千福的女子似惊了惊,声音低下:“你还病着……” “呵呵!”放浪轻浮的狎笑后,一只手似在女子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惹得一声吃痛轻呼,沙哑声再次响起,“无妨,今天就装病美人。” 纱后静了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道白影越过重重绯纱走出来,黑发高束,腰坠玉结。 “时间差不多了,康妈妈准备好没?” “哎,姑娘,我早就准备开场了。”阁外响起一声嗲呼,软娇娇酥得人心醉。 娇嗲来自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眉角笑起来有些细纹,却不失美态。身着玉碧色春衫,头戴珠玉,首饰玉镯,若不看脸,身段纤细得仿如少女一般,一眼看去,只觉满身的风流。 以康妈妈这个年纪,加之原本就是青楼老鸨,什么人心丑态没见过。然而,她望向楼阁的瞳孔深处竟藏着一丝莫名的颤意。她永远记得一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百里新语将计就计再就计给“教训”了;她也深知,百里新语平静起来虽然无害的,可她脾气怪。就算一只凶猛的老虎,顺着它的毛抚摩,总有那么一刻温顺,但百里新语不是,她阴晴不定,心情好时会咬人,心情不好时…… 白影倚上楼栏,冲阁外那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轻佻一笑,“玩去吧。” “丁冬……丁丁……冬……” 喧闹的厅中响起忽忽悠悠的琴音,像一根细丝在空中蜿蜒,荧荧闪亮,无形间擒住所有人的耳朵。 突然,厅内一阵风吹过,琴声错错如雨,隐隐脚步声从二楼帘后传来。 “呵呵,今天没客人吗,怎么如此安静?”柔柔的笑声响起,说话之人似用手捂住嘴,声音模糊含混。但这一句,已让厅内所有宾客屏住呼吸。 人未到,语先笑。 易季布停下剥橙的手,惊觉胸口一闷,才知自己与宾客一般屏住了气息。 “黄花梦,一夜香,过重阳。”娇慵软语如黄莺初啼,纱帘掀起,楼梯上缓缓走出一人。乌发以白纱束高,素面雅颜,裙层簌簌双分,素白靴时隐时现,步步莲花,“烟火楼欢迎各位光临。” 厅内死静,随后一片高呼。 百里新语置若罔闻,走下一阶,“啪”地弹开手中折扇,横举于胸,立即,厅内片刻安静下来。 对自己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她轻笑开口:“想必各位都知道,今日除了歌舞,烟火楼今晚将推出一台新戏……”看了眼身后的康妈妈,“戏名本该康妈妈来报,今日……我特意请了位客人,就由我来报吧。”提裙下三阶,媚眼望向易季布,“今日一出——尸魔三戏唐三藏。” 她眼角一扫,无数艳羡的视线齐刷刷向易季布的方向射来,他微微一怔,脸即刻红成一片。 百里新语又说了些什么,他无心听入耳,厅内喧闹一片,直到歌舞开始,酒菜上桌,他的脸还是红的。 一声清咳入耳,身边坐下一道白影。 为他倒了酒,折扇在手中转一圈,“啪”地弹开,招回他的神志。 “易公子不喜欢歌舞?” 闻名已久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单手倚桌,黑眸似嘲似讽地看着他,白纱裙绽开一地,柔柔……如画。 似乎每次见到她,眼前就像一幅幅画在飞啊…… 掀帘而出时,如画;举扇横胸时,如画;媚眼斜飞时,如画。就连随意一个坐姿,也像画中走出的工笔瓷人一般…… 好……好矫揉造作的人。易季布暗暗想着,表情微怔。 “易公子想什么?” “啊?不,没什么……多谢百里姑娘……” “谢我什么?” “这酒宴……” “易公子从大都来。”这句是肯定的。 易季布来此地时间不长,除了官衙里几个脸熟的,并未向人提过自己来处,听她如此肯定,粗粗猜测,以她在此地的财势,想必皮知州也要卖她几分薄面,她知道他的来处也不稀奇。 “是,在下……” “易公子,你我一见如故,就不必客气,你叫我新语,我叫你季布吧。”两指夹起细长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后,她举杯敬他。 他一怔,不明白两人何时“一见如故”。眼光在玉容上绕过一圈,他垂眸。 她是风月场的老板,为人放诞风流,几句话便与人一见如故,风流不羁的随意性子表露无疑。今晚这一宴,希望不是鸿门宴…… “季布,你从大都来,大都有皇帝,必定有许多有趣的事,介不介意讲些给我听?” 他又一怔,诧异对上一双水眸。果然是鸿门宴…… “怎么,没什么趣事可讲?” 他摇头,“在下……不善言辞。” “不善言辞没关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懒懒一笑。 第五章 有些话,不是想怎么说就能说出口的啊。他暗忖。 “我这请求让季布很为难?” “也不……不是……” “算了。”她挥手,眸子在他脸上转一圈,垂下,“观舞吧。” “谢谢……”他虚应,试图将心思放在歌舞上。 楼下琴音柔荡,歌声带些异族曲调,如雀跃水,听得人心头软软的,犹如糖块在火焰中化成浓稠的乳浆,黏得心尖又沉又闷,想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何不停下歇一歇……” 荣华富贵啊飞呀飞,世上的人啊追呀追……这是什么词,听起来好怪异。易季布探头,见十名红衣女子在台上轻歌曼舞,似要将毕生光华尽数绽放…… 歌起,舞飞,弦颤。这曲子弹得沉缓,时而柔蜜如小桥流水,时而豪气如对月当歌,勾得宾客怜意四射,恨不能将台上美人搂在怀中宠个够。在易季布眼中,这曲却散发着堕落而……绝望的气息…… 骇然回头,他看向身边如画般慵懒的女子。她…… “季布喜欢这歌吗?” 他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微笑,“这曲缥缈,词,填得……微妙。” “我填的。”百里新语挑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 这答案与他心中所想相差不远。易季布扯动嘴角,看她细嚼慢咽,他没动筷子,一一扫过菜色后,斟酌半晌,才迟疑地挤出一句:“在下……听闻百里姑娘好食炙焦馒头……” “对,就是这盘。” “在下……听闻百里姑娘爱吃火斋郎糖葫芦?” “对,做开味菜最好,季布不尝尝?” “在下……听闻百里姑娘对清风楼的江鱼玉叶……情有独钟?” “没错没错。”百里新语愉快拍手,“烟火楼的厨子全是清风楼引过来的,为了几个厨子,宗宗差点跟我翻脸……哪,这盘是银丝冷淘,你手边是一碗柏叶点翠汤。” 依她之言瞥向手边,汤汁纯白,面上漂浮几许翠绿柏叶丝,果然鲜翠欲滴。 盛情难却的目光下,他捏起汤勺小啜一口,的确鲜美。 “百里姑娘……”这些菜色根本是为她自己准备的吧? “嗯?” 她……她竟然为他夹菜?看得他一句话呛在喉管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半晌,狠下心道,“在下想请教姑娘……为何起火之后,非要等姑娘到后才能灭火?” “我高兴。” “姑娘行事……未免太任性了些。” “我的事,轮得到你管?”她轻扯讽笑。 霎时一怔,他飞快掩去,换上从容的表情,“抱歉。如此说来,在下……交浅言深了,还望百里姑娘海涵。” “嗯……”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自顾着为他夹一筷银丝冷淘,并亲手送到他嘴边。脸上挂着散漫的笑,看他茫然张口,咽下肚后才醒悟到什么而脸红,眸中懒漫之意更深。 “呃……那个……百里姑娘……在下冒犯了……” 他冒犯? 他、冒、犯? “扑哧”一笑,百里新语忍俊不禁。怎么看也是她在调戏他才对啊,这人……蓦然回首找不到,放在眼前倒乐趣多多。不过…… 看一眼那张呆板的脸,她叹气,放下牙筷,捞起腰上的绳结把玩。 收集美丽东西是她的嗜好。秉承着随时随地“要美得像一幅画儿”这一原则,她出现时,要么命人撒花,要么命琴师弹琴,这叫背景渲染。静静不动的时候,也要把自己弄得像一幅画儿般模样。 她要美美的,特别是在“这儿”,她就是要自己美美的。 要美,一定要美……总之,把矫揉造作发挥到极致就没错了。这是她在这儿唯一的……微渺而不足道的……乐趣啊…… 今日请他来,可是她整夜未眠想出来的乐趣。虽然目前这乐趣有点难度,但难度越高,乐趣就越大。 “这结……很精致。”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赞美,收回恍惚渺茫的视线,她目无焦距地一笑,“谢谢。” 那是用紫桃色细绳编织的结饰,四四方方,正好有她的手掌大小。紫桃色衬在掌心之中,格外显眼。 方胜结,结方胜。方胜平安,一帆风顺。 只是,她的帆歪了,不怎么风顺…… 眸星由恍然慢慢聚出亮点,她回神,适巧舞曲停下,宾客等候新戏上演,厅中出现短暂的喧闹。 两人都不再说话,他是不知该说什么,她则不知在想什么。偶一转头,迎上斜对面投来的视线,百里新语嘴一撇,头痛看着华服公子冲身边客人说了句,离席向她的方向走来。 纱外响起邦宁的阻拦声,没什么效果,帘纱被人挑开,华服公子笑嘻嘻地走进来。 “新语,我的客人对你很有兴趣啊!”华服公子冲百里新语一笑,转看易季布,丝毫不觉得惊讶,“易大人,能在烟火楼见到你,是宗某的荣幸。” “宗盛道,我今天有客人。” “新语,崔老板远道而来,也是我邀到烟火楼观戏,你就给分薄面我,向他敬杯酒。远远就好!”宗盛道冲不远处隔间的男子颔首。 百里新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眸一眯,“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宗盛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书童是女人。男人身边伴个女书童,有什么猫腻,哼!”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那女人以为自己长得多么潘安呢。 “财多者,奇怪嗜好也多……”觉得有些影射自己,宗盛道立即闭嘴。 “走啦,别惹我赶人。”百里新语皱眉,“我不舒服,自己的客人自己搞定。” “新语……” 宗盛道挂着笑还想说什么,百里新语却身子一软,直接卧扑入易季布怀里,惹得两人同时僵硬。 她就这么倒进男人怀里…… “咳咳,我还有些低烧,宗宗,不送、不送!”弱不禁风地咳一声,她挥挥手,脸上全无羞色。 “新……” “宗公子,姑娘前些天染了风寒,今天刚有些起色,你就别惹姑娘不快了。”娇音初啼,身着白底蓝纹儒裙的女子掀帘而入,走到易季布身边,福福一拜,“千福见过易大人。” 馨香的身子卧在腿上,易季布不敢乱动。闻千福所言,才觉怀中的身子的确比寻常人体温要高。原来,她眼中的迷茫、她颊上的樱红、她大胆的举止,皆因生病而起。 小心移动身子,让自己的腿从桌下移出,让她卧得舒服些。百里新语突然一阵猛咳,小手揪住他的衣襟,五指关节泛白,腮上飞起异样的酡红。 她咳得难受,他想也没想,一手扶背一手勾腿,将她抱在怀里,冲千福道:“送百里姑娘回去休息。” 突兀的举止让千福一呆,随即醒神,掀起帘,引他向内院走去。 百里新语没发话,邦宁也不敢从易季布手中接下她。她的心思一向难以琢磨,天知道! 离开前,易季布无意侧头,对上一道盎然阴沉的目光。 崔文启? 易季布此时不会知道,正因为这一眼,惹来了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不大,也不会要人命,只不过,让他难以招架。 穿过重重回廊,将百里新语抱入内院香阁,轻轻置于软榻上,易季布充分表现出谦谦君子的尔雅之风——非礼勿视。 此外,二话不说,一句“多谢百里姑娘今日款待”,抱拳就走。 他离开后,阁内静悄悄的。 一阵剧烈咳嗽后,百里新语挥手示意千福出去。 千福微叹,转身时,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你这次又玩得什么味儿?” 白影翻转身,给她一个柔柔的美背,笑声沙哑,“玩……” 几个字虽含糊不清,千福仍然受了惊吓,转身大叫:“什么?” “你没听错。呵呵……出去吧,我睡会儿……嗯,头晕……” “头晕还喝酒!”千福折回榻边为她拉好薄被。三月的天,入夜仍是寒凉。 确定她从肩到脚都包好了,千福才放下幔帐,掩门出阁。院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等着她,准确些,是等着她的答案。高个的是邦宁,烟火楼护卫总管;矮个的是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少年,全身散发着介于青年和少年转变期的澎湃朝气。少年精灵俊俏,肤白又灵敏。他比烟火楼任何一人都早跟在百里新语身边,故极得她的宠爱……呃,千万不能误会,只是很单纯……纯纯的宠爱而已。 少年叫王寻儿。 “新语姐这次想干什么?”拉过千福,少年撒娇般地摇晃她的肩。 千福脸色难看,被寻儿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她要……” “什么?”寻儿的反应与前一刻的她如出一辙,“玩以——身——相——许?” 第六章 “你没听错。”千福揉揉额角。 “千福,你是说……新语姐四天前坐在露阶上发了一夜呆,深思熟虑了整个晚上,甚至染了风寒当有趣,半咳不咳听得人嗓子眼痒痒的,就是为了……为了……” 千福悲惨地点头,“寻儿你也知道,她就喜欢这种半熬不稠的调调,要她喝药只喝一半,非得把病拖在琴弦上,还说……”抹了把眼角,她语气悲凉,“还说偶尔咳一咳,人才精神……要装病美人,也不必装成真的啊……” 无语问苍天哪,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个……主子? “不——会——吧——” 院内的吼叫声传入二楼,拉上薄被蒙住脑袋,百里新语嘟哝:“鬼叫什么?”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有什么不对?他很英勇胆大地从火里“救”了她,不是吗? “这种”地方的人都喜欢“以身相许”的调调,近来无聊,她随便钓条鱼打发时间也好。 蹬蹬软被,百里新语合眼养神,脑中却浮出一张呆板的脸……该死的,他这个样子要她怎么玩以身相许啊? 两天后,易季布终于见识到百里新语的“手段了得”。 她的荒诞风流不必说,根本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皆写着“我很风流”……很风流的一幅画儿。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皆给她三分薄面,他原以为除了权财利害之外,这些人或许是她的入幕之宾……嗯,这个……不是他龌龊,身为风月场所的老板,他有此猜测也算正常。然而—— 隔了两日,他巡城时路经自大街,想顺便道谢,探问她的风寒好了没。 白天的烟火楼不营生,在石狮边徘徊半晌,恰巧邦宁从侧门出来,见了他后,脸色怪异。他未及开口,邦宁身后跳出一个少年,绕着他转了三四圈,眼光盯得他颈后生寒。随后,少年急匆匆跑进侧门,留邦宁与他眼对眼。 礼貌几句,他本想离开,邦宁亦未挽留,那少年风一般地跑出来,拉他进了烟火楼,直说“新语姐有请”。 回想起来,若他那天没经过自大街,没走进烟火楼,便不会有日后的流言了。可惜,他进去了。 烟火楼内,淡香漂浮,真是……那个……后悔莫及啊…… 厅上根本一团乱。 两旁,婢女护卫分立,表情很难形容;中间,粗麻绳吊着十多个……男人……嗯,个个眼神皆可拿去杀人。角落的垂帘后,似乎也吊着一人,正“呜呜”挣扎,偶尔传来布帛撕裂声……听起来很可怕。 引路的少年冲厅内娇笑的女子招手,她回眸一笑,笑得他遍体生寒。 “易大人,想知道怎么回事?”走在易季布身边,少年的声音很轻,瞥了眼呆板的脸,冷笑,“听说这姓崔的是河南江北省的霸主,哼,人哪,以为自己有点权势,站得高了点,天下人就都得仰他鼻息过日子。仗着人多功夫高,居然跑来烟火楼抢人,要新语姐随他去河南……” 少年说得不屑,易季布前后连贯,终于明白事情的缘由。 那个……怎么说呢……这种情况应该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崔文启心高气傲,当日一面,惊百里新语为天人,竟起了收藏之心。今日见百里新语同意随他回河南,心头大喜,松了戒备,百里新语临行前要求与众姐妹以酒拜别,让崔文启的人也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天翻地覆。 酒里下了麻药,还是很够分量的麻药,麻得崔家武功高强的那群护卫个个像粽子一样吊在厅内。帘后“呜呜”叫的……是崔文启的书童。他记得那书童是女子装扮,百里新语竟然命护卫撕了书童的衣物……阿弥陀佛,这分明就是淫邪所为,迷奸良家妇女。身为朝廷命官,他怎能不管? “哈,对付不听话的小丫头,康妈妈的手段多着呢。崔公子,我不对付你,只要把你吊在那儿,找些男人尝尝那丫头的味道就成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既然喜欢我,身边带个丫头干吗?我欺负欺负她,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百里新语凉凉微笑,仿如地狱归来的恶魔,“听听,这声音真优美。” 帘后不断传来低呜和衣物的撕裂声,听得崔文启脸色铁青。 “看看有谁替你求情,若有人为你开口求情,我就放过这小丫头,呵呵哈!”百里新语吃准了自己人不会替崔文启说半句好话,不想,衣袖被人扯住。她回头,呆板的脸映入瞳孔。 “百里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止百里新语,崔文启及一干吊挂的侍卫眼神齐齐射向他。 “你……替他求情?”百里新语挑眉。 “崔公子虽有不当之处,你……你纵人行凶,在下……在下决不可坐视不理。” “你替他求情?”她再问。 咬牙对上那双因大笑而泛出微微湿意的黑眸,他点头,“是。” 水眸微亮,一道流光划过,片刻闪逝。百里新语深深看他一眼……深深……深得他一滴汗悄悄滑下额角…… 蓦地,展颜露齿,她淡淡一笑。 “好,今天我给季布面子。”说完挥手,命人解开麻绳。 易季布扶住崔文启,被他一把推开。强忍麻药的不适,崔文启大步跨到帘后,青筋跳得可怕的额头在看到书童衣物完好时略略松霁。原来,百里新语只让护卫拿了块破布在帘后撕扯,书童嘴被塞住,当然无法说出口。只不过,书童被百里新语欺负如此,居然在离开时冲她招手微笑。 解开绳索,崔文启抱起书童冷脸离开。 一个如王者般的男人,被人将尊严践踏到如此地步,其报复手段必定可怕。易季布送崔文启出城时,知道崔文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崔文启上马前,将他在大都的官名叫了出来。看来记得两面之缘的不只是他一人,他有点高兴,也为百里新语说了些开脱之辞。 他不了解百里新语,只不过看到崔文启可怕的脸色,脑子没回神,开脱的话便脱口而出。回了神,他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拿朝廷俸禄,百姓的安危他自然要放在心上…… 他不觉得一个商贾能有多可怕,再可怕,也敌不过尔虞我诈的权势之争。当年朝堂之上……啊,他又闪神了。 定眼时,崔文启已变成驿道上的小黑点。 事后,他忙于训练救火兵,渐渐习惯了寻乌的风土人情,当然也包括城里这个月月头时兴吃什么、下个月月中姑娘家时兴戴什么,更有……更有…… 更有从皮知州嘴里“一不小心”传入他耳中的流言——百里新语的入幕之宾,多了一位易季布。 【第三章】 三个月。 四、五、六,来寻乌三个月,在易季布的记忆里,似乎每次见到百里新语,她总在作威作福。 四月一日,他偶经安寿坊—— “寻——儿——别忘了买半斤砒霜。”冲到楼栏边的女子半截身子倚柱悬空,冲远走少年的身影大叫,一举一动皆是美态。 “知道啦!”少年回头摇手。 在寻乌,公然大叫买砒霜的人,除了百里新语,没有第二个。 他很想问:买那么多砒霜想干什么,药老鼠还是药人? 五月十八,他夜间巡城—— 一道惨呼从烟火楼传出,伴着呵斥,护卫将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架出大门,随后,摇曳而出的女子做出了与摇曳完全不相干的举动——狠狠踢了书生一脚。 她口中念念有词:“君莫嫌丑妇……那个……丑妇死守贞。山头一怪石,长作望夫名……那个……鸟有并翼飞,兽有比肩行。丈夫不立义,岂如鸟兽情。”念完,女子盛气凌人,眼一眯,回首问—— “怎么样?” 立即,身后两名娇俏女子巴掌如雷,直道“姑娘说得好”。 “我‘粗’口成章,骂你不用一个脏字。”嚣张女子冷斜一眼,命护卫将书生赶走。书生本就狼狈,见周围站了一圈讥笑的百姓,涨红了脸,却不愿离去。 他细细打听,才知书生已娶妻,却恋上烟火楼的百禄姑娘,一个月前,百里新语放话,若书生将结发妻子休了,她可以考虑将百禄嫁给他。书生妻子向来贤惠,没想到居然真让书生给休了。今日书生来烟火楼提亲,百里新语的回答是—— 休、想! “一个连结发妻子都可以休的人,我怎么知道你以后会不会这么对百禄?想娶我的人,先拿镜子前后照照自己。” 她的话飘荡在耳,易季布心头一动,想起方才她断断续续念的诗,是刘叉的《古怨》。 君莫嫌丑妇,丑妇死守贞……丈夫不立义,岂如鸟兽情…… 那一刻,易季布对书生没有半点怜悯。 第七章 灯火辉煌处,嚣张人影在一名少年和两名女子的笑拥下消失在重重帘纱之后。街角阴暗处,轩俊身影慢慢转身,唇边噙着一朵笑弧。 六月之后,天干物燥,火灾……也多。 “唉……”放下官记卷帙,易季布决定有必要“拜访”百里新语。 走出官衙,莫名的,心头竟有些兴奋。 时近晌午,走在街上,他回忆官卷近一年的记载,城中大火极少,小火却不断,最近的一次大火发生在去年二月。 “二月初十,雷电之夜,自大街安寿坊大火,坊间民宅百余间尽焚,死三十五。” 细问过孙总把,失火范围内包括安寿坊边大地主陈放勋的宅子。一个月后,陈老爷动土重建,同时将宅地卖给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百里新语。烟火楼便是在那时修筑的。 百里新语出现后,不知用什么法子得到城中商贾的支持,烟火楼如日中天。 她很喜欢失火,只要起火,她绝对坐轿赶来。试问,哪个人见了火不躲逃,她却偏偏往火里跳。所幸三个月来急训救火兵,每逢起火,皆能在她出现之前当机立断切断火源,甚至消息没传到她那儿,火便已扑灭。 她身上藏着何种玄机,他尚未查出。 民风淳朴也有淳朴的短处——城中人对她的怪异行为见多见惯,轻易便接受下来,俗称“见怪不怪”。 这么说来,是他大惊小怪了吗…… 他细细研究,城中失火原因很多。 之一:烧蚊烟引来药爆。某个做印香的笨蛋夜里烧香熏蚊虫,引来药爆,火星溅入装满印香的箩筐,结果一箩印香全爆,烟焰四起,人屋一火而尽。 之二:庖厨相近,灶薪起火。大户人家柴薪与灶炉隔得近,令得厨房失火最为寻常。 之三:佛事引火。大元佛事盛普,家家以供法师、挂幢幡为乐。风吹幡动固然有佛家之美,不可忽视的是,幢幡是易燃布帛,佛堂油灯彻夜长明,风一吹,幡布拂上油灯……当然又是火灾一场。 之四……之五……之六…… 诸如以上种种,在易季布眼中还算是正常,至于不正常……他深有感触,只要扯上百里新语,一切“正常”都会变成“不正常”。 去年四月,有陨星坠落,在城南刘家屋厅里砸出一个大坑,民舍起火。陨星落地为玄铁,官府取去,百里新语说服皮知州将玄铁打造出三柄玄铁剑,卖得高价,银两全数用来改修城市街道,兴修水利。 利国利民,当然是好事。只不过…… 去年五月,她将百来把铁刀铁剑插上自大街民舍的屋顶,梅雨时节竟引来暴雷,民舍小火不断,今天烧东家明天烧西家……真庆幸无人丧命。 他没亲眼目睹就已经觉得不正常,亲眼所见就更不可思议。就在十天前,抱剑街一家新铺开张,请来戏伶舞火龙。 百姓围观,正常,百里新语大概买东西,刚从另一间铺子出来。她雅态轻盈,妖姿绰约,“啪”地打开折扇冲那龙头人嫣然一笑…… “啪!”火球被抛到稻草堆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唉…… 街边,易季布叹气的同时,烟火楼,王寻儿也在叹气。 “新语姐,十天前的那场小火,根本是龙头自己不小心,易季布为何总扯上你,还拉你回衙门问话?”僻静后院,两张软榻安置在浓荫树下,中隔一张黑木几。 “我树大。”吸着冰酪乳,眸星半开半合,女子神色闲懒。 寻儿显然不懂,“呃?” “树大招风啊。” “新语姐,易季布来后,城里失火的次数少了很多。” “嗯。”心不在焉地点头,百里新语突然笑道,“那次失火,要怪就怪铺老板将一堆稻草放在门边。” “稻草……” “还要怪他自己选错了行。” “选错行……” “卖什么不好?卖酒,不失火才怪!” “才怪……” “寻儿你学鹦鹉啊?” “学鹦鹉……呃,新语姐……”少年茫然接下一句,听明她语中的戏谑后,脸上泛红。 “就算是鹦鹉,寻儿也是一只最漂亮最帅气最迷人的鹦鹉。”不正经地一笑,五指攀上少年白净的脸。 少年微有腆意,任她在脸上东捏西揉,也不反抗。 外人都道新语姐为人放诞,其实、其实、她只是爱逗人罢了…… 将少年的嘴角向两边拉,扯出滑稽的笑脸,她道:“该你走了。” “呃?哦……”看清桌上局势,少年赶紧走出一步。 两人正在下围棋。 轻轻脚步声由远而近,少年眉心一跳,从榻上翻身坐起。看清来人后,立即趴回成舒服的纳凉之姿。 “寻儿,为什么不练功?”来人眉色沉稳,瞧到少年软骨头的模样,眸中夹上一丝薄责。 “师父……”寻儿百般不愿地从凉榻上爬起,嘟着嘴可怜兮兮。 “行了邦宁,我让他不用练功陪我下棋。”女子跷跷腿,不觉得这种小事值得邦宁在晌午知了叫不停的时候跑进来,“什么事?” 邦宁叹气,“易大人求见。” 原以为百里新语会在厅内见他,随邦宁绕过丛丛花木,易季布只觉得风吹满路香,转眼来到一处阴凉广盖的僻静小院。 日照当轩,树影连成一片,易季布深吸一口气,胸中一片清凉,暗暗赞了句“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 邦宁停下步子,易季布抬眼望去……心中早有预料,仍是微微一颤。 她……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幅画儿才满意? 湖蓝夏衫如牡丹瓣层层绽放,领口未系紧,露出一截半白脖颈,以跏趺之姿盘坐凉榻上。腰间……他心中微叹。长久以来,她从未变过的饰物,大概只有腰上的那只紫色绳结。 不知自己为何会留心她的饰物,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想必,这绳结对她具有某种意义。他没多猜,缓步上前,又一颤。 少年的脑袋从她肩后冒出来。 少年眼中没有明显的敌意,也谈不上善意。不同于成年男子粗大的五指空握成拳,正轻缓有力地捶打她的肩。 “季布,又要问话吗?”扭动脖子,喉中发出舒服的轻吟,她指了指空出的凉榻,“请坐。” 坐……易季布死瞪着凉榻,突然觉得少年在雪白颈间捶捏的手格外刺眼。 青天白日,衣冠不整,与美少年在凉榻上狎玩,见了他也不避讳,明明……明明应该厌恶的,他却厌恶不起来。 每每瞥到这抹身影,视线总是抑制不住绕向她,直到消失才收回。 她总像一幅画在他眼前飘过,每见一次,他却心惊一回。 画,美则美矣,却无生机…… “易大人来此,就为对着新语姐发呆?”少年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刺。 “寻儿不得无礼。”捏捏少年白嫩的脸,百里新语眼中满是怜宠,“去,给我买零食。” “想吃什么?”少年爬到凉榻边,伏腰找鞋。 “乌梅,葡萄。” 寻儿一边穿鞋一边问道:“还是和大师乌梅药铺的乌梅?” “对。” 将微皱的衫子拍平,寻儿回头,“我去啦!” “不送!”她素手摇摇。 走了片刻,少年原路跑回,“对了,百禄让我问你,今晚想吃什么?” “荷包饭。” “还有呢?” “嗯……前天吃的那条什么银鱼……” “银丝?鲫。” “对,就是那种。” “今年的新藕出来了,想不想尝尝荷叶蒸粉藕?去火的。你这些天总在叫牙痛。” “好啊!” ……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琐屑小事,亲昵形态容不得外人插嘴。易季布将视线定在凉榻一角,表情平淡。少年从身边走过,他无意瞥去一眼,得到少年的睥睨。 被宠坏的孩子呵…… “季布,坐啊!” 抛开不该有的(他也不知此刻该有怎样的)情绪,易季布前移一步,“百里姑娘,在下……” “听说季布训练的救火兵神勇无敌,很受人称赞呢。”见他不坐,她不勉强,自己挪到另一张空凉榻上,与他对视。 “在下能否冒昧请教……” “这么热的天气,你穿这么厚的官服,我真佩服。”从枕下摸出一把异色影花扇,她自顾自地摇起来。 “在下……” “东水门外那个什么湖,荷叶应该长出来了,七八月正好去赏荷。” 他闭嘴,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打岔。三个月前城里传闻他是她的入幕之宾,他听后一身冷汗,惭愧自己坏了她的名声,每晚辗转不安,饱受良心谴责。 以为她会诸多刁难,但流言传了十多天,慢慢淡去,她一点动静也没有,这让他良心的谴责略略淡些。 “坐啊!”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第八章 深吸一口气,他僵硬地坐在凉榻边上,尽可能保持君子风度,非礼勿视。不坐,只怕她会打岔到猴年马月去。 清清嗓,他重新开口:“百里姑娘……在下……”刻意停了停,见她没打断,他舒口气,继续,“姑娘对起火似乎情有独钟,只是,火不可儿戏,姑娘为何不让人救火,自己却……却爱往火里跳?” “我……”本想说“我高兴”,她突然抬臂,宽袖滑至肘边,盯着皓白无瑕的小臂看了片刻,才慢慢道,“你为什么想知道?”“百姓安危,在下职责所在,自当周全。” 百姓?屁啊!她冷哼,盯着没什么表情的呆脸,若有所思。 这张脸………这人会和她有羁绊吗? 注意他,是因三个月前,他从火中抱出她并且很粗鲁地扔给邦宁。以往,无论冲入火场多少次,虽热气扑面,火焰却卷不上身,就连衣袖也不会焦黑半点。试过多次,次次如此。只有那一次,火舌卷上衣袖,焦了袖尾。 她不怕火焰烫到,只要……只要一个契机…… 这契机,会因他而起吗?会吗? 右手不自觉捏住腰间的绳结,轻颤,人也不受控制地向他挪近寸许。 静沉沉不说话的她,越看越像一幅画,越看越……悲伤?他眨眼,不解她眸中一闪而逝的情绪是否能称之为悲伤。 她这样,无端让他害怕,怕她……当真入了画,了无生气。 无言片刻,他清咳,不自在地开口:“这凉榻,可是因姑娘之名而闻名的……美人懒榻?” 他曾闻,去年六月间,她在凉床铺瞧中了一副凉榻,许是天热走累,竟直接在铺里睡了半天,后来是邦宁带了护卫将凉榻抬回去。更有传言,用此凉榻睡觉,丑可变美。从此,“美人懒榻”风靡全城,富豪之家争相购买,蔚然成风。 “嗯?”看了眼凉榻,她似听非听地点头。 “在下听说,修义坊赵老爷的小姐自幼慧美,不信懒榻能驻颜美姿,姑娘找来容貌平常的苏姓姑娘,又邀赵小姐来烟火楼小住半月。离开烟火楼时,苏姑娘人比花娇,赵小姐却……” “哼!”被他勾起记忆,她丢开突来的烦乱,冷笑,“赵小姐啊,现在应该瘦些了吧?” “瘦些?”他不明白。这件事他由传闻听得,赵小姐什么模样他并未亲眼见到。 “是啊。”忆起趣事,她眸中起了淡淡雾气,似要回转那流逝红尘,“我让她好吃好睡半个月,每天五餐,乳糖狮糖加奶酪,哪有不胖的道理。” 呵呵,一个瘦碧玉让她喂成胖贵妃,想起来就有成就感。 思及此,情绪突然好起来。情绪好,说话便带了五分真意:“季布,这世间美人多呢。哪里美?容貌吗?一个人只要不长得歪瓜裂枣,平常注意保养休息,吃好穿好,再加上精致的打扮,华丽的饰物,当然是个美人。再教些知识,有事没事让她们闲愁一下、出尘一下,再来点飘逸,慢慢气质就培养出来了。”喝口茶,她再补充一句,“我烟火楼个个美人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姑娘真是……养生有道。”他佩服。 “我喜欢美美的,要随时随地像一幅画儿。”她捂脸,说得美滋滋。 “姑娘的喜好……” “很怪?” 他吞口水,决定效法僧敲月下门的意境,斟酌再三才道:“不怪。” “多谢多谢。”她替他扇了两扇,“我也是这么养出来的。” 香风扑鼻,他一凝,视线胶上绝尘容颜,还必须努力……不去看她松敞的襟口。 她的美,在容貌吗? 不……他在心底摇头。 在气……气质? 不,是气势。目空一切的高傲眼神,眉慵唇懒,举手投足间流转万千风情,怎会不是迷倒众生的美人?只不过眼前这位美人……是个异数。 她要随时随地像一幅画儿,只是,画儿虽美,却无生命,是死的。 倘若……倘若将她从画中拉出来,不知是何种模样。 一念闪过心头,竟就此扎根。 易季布此刻并未察觉扎根的念头,收回视线,他仅是惊觉打岔打得太远,赶紧道:“今日,除了请教姑娘为何喜火,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今天不如留下吃晚饭。喜欢吃什么菜,我让千福添几样。” 突一笑,他摇头,“在下这一事,也与吃有关。” 她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姑娘爱吃蛙肉。去年城中捕蛙成风,朝廷虽无禁令,但蛙是农田益禽,捕杀过甚必引来农害。今年……不知姑娘可否少食些。” 他也是无奈,昨日听皮父母官流着口水说“蛙肉肥美鲜嫩,又到了口福时节”,呆怔之余,他只差没揪着父母官的衣襟质问“你到底有没有身为朝廷命官的自觉”?皮知州被他吓得噤声,倒是沈判官站在一边解释——“寻乌城以前少吃蛙肉,自从百里姑娘去年狂吃一夏,吃蛙的人才多起来。嗯,易大人啊,蛙肉用葱白爆炒,的确嫩美……” 死瞪着沈判官的口水,再看看皮知州“可疑”捂上嘴角掩饰的手,他终于抓到关键——又是百里新语引起的。 城里人爱效仿,他只盼她今年少食些,为农户在秋季多增些收成。 眸星流转,在眼角微微挑勾,她摇头,“不行。” “姑娘……” 摇手,她嘟起腮想了想,唇角缓缓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季布,我们打个赌。你胜,我就告诉你不准人灭火的原因,并且少吃蛙肉。我胜,你就……就……”一时想不出赌注,她暂且道,“你以后就得听我的……只要我不走,你一辈子都要听我的。”表情呆呆的,他显然被她的话吓到。 一辈子听她的……心尖莫名一颤。 “愿意赌吗?”她扇扇扇,扇回他的三魂七魄,“季布?季布?” “呃……姑娘想赌什么?” “赌你若能让我出城门二十米……嗯,就是六丈多一点七丈少一点,东西南北无论哪个门都行。” 这是什么赌法?他的剑眉皱起。 “方法不限,你抬也好拉也好骗也行,打晕我直接搬出去更好,只要能将我搬出城门二十米……嗯,六丈多一点七丈少一点,就算你赢。” 听似简单,想必另有玄机。尽管如此,他双眸一亮,眉宇间竟然添得几许神峰俊采。 “当真?” “当然。”有人笑得像狐狸。 “……好。”他侧首一笑,凝向她的眸中隐藏了难以察觉的异动。 生平第一次,他想接近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 “我们以十天为限。为了配合这次打赌,我会让烟火楼全权配合你。” “放心,我不是让他们阻拦你,是要他们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盯着兴奋过头的女子,看着被召集一堂的烟火楼歌姬、舞姬、护卫,以及打杂仆从,易季布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 久闻烟火楼大名,今日得见全貌,对他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巨细靡遗地将打赌之事交代,百里新语笑道:“你若想夜里偷袭,就得先熟悉烟火楼地形,我多半时候在内院。如果找不到我,随便拉人问……你们啊,记得不可对易大人怠慢,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是。”齐齐应声,百道目光“刷刷”射向似乎很尴尬又看不出尴尬的男子。 “这是康妈妈,所有歌姬舞姬都听她调遣。季布若看中哪位姑娘,直接向康妈妈要吧。”百里新语拉过一位中年美妇人,易季布从容点头,只是,从容面具在听到后一句时出现裂痕。 孙总把说过,康妈妈以前是寻乌最负盛名的青楼鸨母,她的青楼里花魁红伶近百人,如今归入烟火楼,原来的花魁红伶愿走的走,愿留的留,并不勉强。而且,烟火楼对歌舞姬的约束不严,若遇到客人喜欢而歌舞姬也是黄盖愿挨周瑜打,可随客人一夜风流,出场银资另收…… “见过易大人。” “在下……”易季布正待抱拳以礼,百里新语又拉过两名俏丽女子,一蓝一粉,脸上皆是猜疑之笑。 “千福,百禄,烟火楼的内外管家,季布想请她们帮忙,可得多花点心思收买。” 这两名女子常伴在百里新语身边,他原以为是婢女,没想到是管家……他小瞧了。 “邦宁,烟火楼护卫总管,楼里的安全由他负责。防盗防虫防蝼蚁。” “……” “呵呵……呵呵呵……开玩笑呀,邦宁。”百里新语笑如梨花,“我们家邦宁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想在烟火楼闹事的家伙,最严重的陈公子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能出门花天酒地呢。那家伙现在来烟火楼,是标准的乖宝宝。” “姑娘忒夸了。” 第九章 易季布佩服邦宁的“听若无闻”,却在听到她那句“我们家邦宁”时,袖中五指微微一动。 邦宁足下轻忽,呼吸绵长轻缓,视其眼睛绝非寻常武者。此人甘愿在风月之地做一名小小护卫,若非隐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里新语,在她矫揉造作的面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拢这些各有所才之人为她效命? 这赌……他是不是错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为何五味杂陈,见她颦笑如画,静如闲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涩味突然涌上喉管,压也压不住。 【第四章】 为期十天离城之赌,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朴之地,有老实之人,亦有鸡鸣狗盗之辈。一则长寿县流贼窜逃至寻乌,官府勒令巡城严查;二则位于大树街的弥勒庙金佛被盗,官兵全城搜捕;三则官办学堂里的公子哥儿聚众斗殴……斗殴就斗殴吧,自己打得脸红脖子粗也就罢了,竟召来家仆对仗,血溅学堂,惊动寻乌父母官。 廉政爱民的皮父母官闻讯赶到,一张白净书生脸当场化为黑青阎王面,当即下令整顿学堂、重塑学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个个忙得媲美大禹,三过家门不敢入。 百里新语不承认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却在第六天开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为何五天下来半点动静也无? 命邦宁探得缘由,她小嘴撇了撇,只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还在忙。 第九天—— 入夜,烟火楼座无虚席,宾客盈门,香酒盈樽。 巡视前厅动静,邦宁抽得一点闲时,在僻静的廊间休息。闭目聆听,耳后一阵风声。他也不躲闪,只道:“寻儿,姑娘去前厅了。” “是啊,新语姐没让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说……这世间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邦宁未指明何事,寻儿却知他在说“十日离城”之赌,当下眉心拢蹙,“不知道,可新语姐出不了城门十丈是事实。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后总是叫着头痛肚子痛地跑回来。被人强行带出,那人要么被城墙上粗心守卫抛下的空铁炮砸昏,要么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脑袋被路上凸出的石头磕个窟窿……” 邦宁忍俊不禁,补充道:“还有被惊马踏伤。” 曾有小贼挟持百里新语,刚出城门一步,百里新语没事,小贼却被经过的马匹踢伤胸骨,在牢里晕了半个月。 寻儿也回想起数月前的趣事,“呵呵”直笑,“师父,这事虽怪,却并无害处。” “你随她身边最久,我以为……” “师父以为我知道?”少年摇头,“师父应该知道,烟火楼虽有今天的规模,新语姐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我和千福、百禄。新语姐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问。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 “不,寻儿。”邦宁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只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这种地方。” 人生如云,变幻莫测。机缘巧合下让他遇到百里新语,鬼使神差成了烟火楼的护卫,还收得一个天资聪慧的机灵徒弟,他竟觉得…… 活着,亦有乐趣啊…… “师父,新语姐虽然说过……”寻儿似要否定什么,却因前厅戛然而止的歌声顿住。 出事了!对望一眼,两人快步冲向前厅。 厅内,台上戏子抱成一团,宾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烟火楼。两人冲到时,一道娉婷袅袅的身影正摇着纸扇,无视矛尖刀寒,踩着木屐潇洒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罢了,但百里新语偏偏有个“美得像幅画儿一样”的习惯,走了两步,眉梢似网,媚眼如丝,轻轻向左一瞥。琴师意会,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轻柔曲调,轻吟:“青丝系五马,黄金络双牛。白鱼驾莲船,夜作十里游。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对这背景渲染非常满意,百里新语恰恰在“莫愁”二字绕梁时距离易季布一尺距离。幽眨浓睫,轻笑慢语:“这一曲《莫愁》,季布觉得好听吗?” 琴声丁丁冬冬,在寂静厅内格外醒耳。四周,宾客官兵两看相呆,易季布脸色未霁,解释道:“百里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盗金佛的宵小,打扰姑娘生意,实感抱歉。追到此处,那贼失了踪影,故有所冒犯,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有贼啊……”百里新语只是笑着,“真聪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隐隐于市。大相无形,大音稀声,呵呵……” “姑娘……” “呵呵……”让她眼巴巴盼了九天,这家伙一来却是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么好说话吗?他这样子根本就记不得跟她打过一场赌,真气真气……心头嘀咕嘀咕,脸上却笑得可以滴出水来。 寻儿悄悄走到她身后,冲千福、百禄打个眼色,让她们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宁环视全场,见护卫并无异动,当下暗自戒备,而易季布的脸色……是出于蓝的青。 “还请百里姑娘行个方便。”这话有点挤出的味道。 “不行。”折扇摇啊摇,丝琴飘啊飘。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许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脸色不善,冲发呆的官兵道,“不准任何人离开,搜!” “咚!”一脚狠狠踏踩在楼阶上。 琴音颤了颤,很快拉回正轨。 瞧瞧,楼阶未碎,前前后后的人也没怎么晃动,可见踩那一脚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个不懂武功的人……谁那么嚣张? “那个……新语姐,脚痛不痛?”寻儿的声音不大,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女子立即两眼泪汪汪,“痛,以后我要找些软一点的、有弹性的木凉拖。”这一脚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楼阶反弹力,害得她整个脚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个巧手匠,用青竹给你编双鞋,穿着凉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点。” “好。” 僵硬着脸,瞪着她突然起雾的水眸,听着两人的琐琐碎碎,易季布喉结滚动,拼命压抑自己快不受控制的双腿,以正事为重,“百里姑娘……” 他一出声,百里新语眨眼,立即收了泪花,虽不笑,却另有一番愁眉风情,出口的话却威胁十足:“今天——我看谁敢搜!” “姑娘为何如此刁难?” “刁难?多新鲜的词儿,我喜欢。”挺挺腰,她以蛮横之态道,“不准就是不准!” “你……”他咬牙,只觉额角某种东西正在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还非常喜欢指鹿为马地胡搅蛮缠。 “缉捕夜盗,乃在下职责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拦,便是刻意包庇夜盗,在下不得不怀疑姑娘与夜盗是一伙的。” 他心中隐有怒气,出口的话重了些,她当下脸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伙又怎么样?你放我鸽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寻儿在她身后小声说:“新语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鸽子是什么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准、搜!” “盗贼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让他来害我啊……” 常言道:福祸相倚,好话不灵坏话灵。 闪电之间,“咔啦”一声,一道黑影冲破她脚下台阶,钢刀闪闪凌空劈向百里新语。 银光一划!快,快得人来不及眨眼。 “啊——”惊叫一声,百里新语丢飞折扇,眼一闭,转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没什么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后有打斗的声音。眯开两条缝,她转头,正好瞧到邦宁一脚踢飞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拦,将黑衣人丢给官兵。 哈哈哈,她就说嘛,自己洪福齐天,在寻乌城嚣张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什么伤伤痛痛,一个小毛贼……咦,易季布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可怕? 瞪谁? “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抱?百里新语动动脚,与少年对视一眼,缓缓松开抱在少年腰后的手。 还是寻儿乖,瞧这孩子半举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为她挡刀,不枉她平日宠他一场。 捏捏白净小帅脸,满脸惬意转个半身,倚在寻儿怀里,百里新语举起左手,一把坠玉团扇放入掌中,时机恰好。 摇两下,她全无惧意,“我爱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这种事轮得到你管吗?” 宾客中传来抽气声,易季布一时哑口。 他刚才……怎会冲口说出这种话? 烟火楼个个皆是美人,少年俊俏,两人相拥相抱的画面在他看来却……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第十章 “要搜就快点搜,不搜就别打扰我的客人喝酒看戏。”盯着破个大洞的楼阶,她微微皱眉,神色有了一丝不耐。当初在厅内加楼梯,她要用砖头,那破房匠偏偏用木头,现在好啦,又要重修。换上砖头楼梯,看小毛贼怎么“破梯而出”,只会撞死他!“……” “易大人?” 他置若罔闻,只觉刚才一刹,她神色中抹现的一点不满情绪,令得……令得她像画儿般的感觉消淡许多,身上仿佛多了些……人气。 或许,将她拉出画,让她多一些鲜活生气…… “易大人?易大人?”官兵见他呆呆的,小声探叫。 袖袍被人拉扯,他回神,脸上飞快升起一抹暗红。咳了咳,正要开口掩饰,眼角瞥到断梯下银光一闪,脸色骇变。 他与邦宁站得远,因追捕时只有一名黑衣人,捉拿后心中大意,却不想梯下另藏有一人。 “轰!”黑影跃出。 这次,惊叫也来不及,寻儿腹受一掌跌落台阶,百里新语已被黑影扛上肩做人质,向楼外冲去。 方胜平安,平安方胜。 唉,她就知道会有这种结局。 唉,为什么接她的人还不出现? 蹲在不省人事、嘴角边挂着可疑白沫的黑衣贼身边,百里新语伸出指头戳戳戳,戳他的脸,没反应;拿过钢刀,用冰凉的刀尖划划划,划他的脸,还是没反应。 面罩早被她扯下,想了想,又盖回去。原因无他,面罩后是一张不符合她审美标准的中年男人脸,多看一眼,她怕一脚踩上去,增加他吐白沫的危机。 为什么黑衣贼会从活蹦乱跳变为不省人事? 这就得从她被劫持的那一刻说起…… 百里新语想承认:黑衣贼是很聪明的……那个……原本。 事实胜于雄辩——跳出烟火楼,黑贼(这是她对黑衣贼人的简称)是很聪明,伏在烟火楼邻近巷口一家矮墙下,捂着她的嘴向东边大宅抛出一颗石子,一群笨官兵听到声响,就这么呼呼喝喝地向东跑去。 她立即把易季布骂成猪头。 黑贼若在官兵跑远后立即敲晕她自己开溜,也许就此逃过一劫,很可惜,他拿她当垫背,自己却成了垫背之人。 黑贼拖着她向西酸门逃窜。西酸门内有片空地,商贩云集,不到半夜不散,是城里最热闹的夜市之一。黑贼兴许想趁着夜市人多混出城,也的确……嗯,成功了一半。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黑贼蹲在黑巷子里寻找出城契机,不远处是“西酸夜市”,离巷子口最近的摊子正卖着焦蒸饼和火烤肉……她太注意烤肉,想着自己也好久没逛夜市,忍不住擦了擦口水,忍不住踢了踢木拖,没注意巷子里堆放着烤肉小老板用来烤……那个……肉的炭煤…… 炭灰扑了黑贼一身,他没留意,瞅准一处僻静的城墙爬上去(把她也扛了上去)。往下跳的一刹那,衣上突然腾起幽蓝火焰,黑贼受惊,脚下打滑,“扑通——”如流星般坠落。 有肉垫在下,她除了感受坠地的凉风外,其他还好还好。 研究黑衣上的炭粉,百里新语思考一阵,脑中依稀有了答案。 猜测没错的话,炭粉里含有磷,或者类似于磷物质。磷的燃点低,空气中极易自燃,只可怜贼人不明所以,无端端把自己摔个半死不活,善哉善哉! 默默祈祷,身后传来脚步身。 应该是邦宁和寻儿,她就知道自己的护卫没那么笨。 得意一笑,百里新语拍拍蹲麻的腿,撇嘴转身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风从上吹下,一道人影转眼落在她面前。 易季布?比邦宁先到? 无声无息的,他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这么说,他是顺着贼人的路子追踪至此? 对上那双担忧的眸子,她一时怔怔地。 僻静的城墙外是树林,她这个地点距离城门五十多米……嗯,大概二十丈不到,夜市的喧闹遥远而微渺,倒是他的喘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凝望+注视+对瞪+脉脉含情……无论怎样形容,百里新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看谁先开口。 算盘还没开始打,他已伸手扶起她,拍去裙上的枯草,轻轻低叫:“新语……” 泄气,游戏还没开始,就惨遭寿终正寝。 鼓起腮,全不知自己此刻尽是撒娇的表情,她嗔问:“易大人,不是往城东追去吗,怎么跑到西边来了?” “欲擒故纵,他的伎俩并不高明。”易季布确定她安全后,走上前去查看那脸覆黑布、疑似尸体的男子。 “怎么不高明?”提提裙,将木拖套紧,她好奇。 胸膛一震,他轻笑,“也非他不高明,只是……你身上的香味太浓,怎么可能追丢?” 拉起袖子嗅嗅,实在不觉得香味浓。她不再多想,却有些感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正要戳他的背,他已站起转身,纤纤玉指一根就这么点上他的胸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顿住。 她收回手指,拢袖垂眉,耸肩让他先。 “在下与姑娘打赌……”低缓的声音在夜色渲染之下,竟格外迷人,“在下抱歉,衙里这些天太忙,今日……可否正好?” “正好?”她看他的眼睛,见那道视线越过她定在身后。身后有人。 “姑娘既然出了西酸门,不如就趁此走出七丈。”易季布扬眉一笑,他的确是忙得差点忘了赌约。或者,他根本就不介意自己输? 输的代价是…… 敛回心神,丢开令他心悸的问题,他看着丝毫未显狼狈的绝尘容颜。她身后,已有人开始跑动。 不多刁难,她干脆点头,“好啊。” 提提裙边紫桃色的绳结,木屐慢踏,蓝裙翻如莲花,半截藕脚时隐时现,步步妖娆向西酸门走去。 今日,她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出这寻乌城。 不能离城二十米,并非不能绕在城墙外走动二十米,实际上,她绕着城墙跑十圈都不成问题。诡谲的是,无论怎样,她不能笔直地离开此城二十米范围。 这城,对她是束缚,是禁锢。 为什么?为什么她来到这儿,却不能让她离开此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该死地把她困在这儿? 若说世间真有命运,冥冥中真有天意,她信个屁! “新语姐,量好了,只要能走过我就行。”远远的,寻儿伸腿在地上划出一道线,标明七丈范围,冲她摇手。 官兵在她没走到城门时,已抬着生命垂危的黑贼赶回衙门。烟火楼护卫抬着纱轿等候在城门外,邦宁垂手而立,千福、百禄担忧地看着她……呵,她把这些人养得真乖呢。 在城里收青楼,开戏厅,放诞形骸,任意妄为,全然不顾名声……名声?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她算什么。如若不能离开,如若不能回去,她宁愿将这寻乌城搅得一团乱。 乱七八糟才好,看着他们乱七八糟,她的心才没那么烦乱。 种种作为,原因只有一个,她要…… “百里姑娘,贼人可有伤到你?”她的表情似要哭出来,易季布蹙紧眉头,怕她在被劫途中受到伤害。 煦暖和风迎面吹来,关切的询问明明就很普通,她的心头却突然升起一股希冀,像黎明前的东方启明星,星光微闪,却短暂。 一张蓦然回首也找不到的脸,为什么让她突然有了希望? “百里姑娘?” “不用客气,叫我新语,季布。”垂眸,颊边一缕垂发打出黯淡阴影,她吸气,再抬头时,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可别忘了,你输的话,就得一辈子听我的。” 轩俊的身形有一刹的僵硬,她也不理,“啪嗒啪嗒”走到离寻儿五尺处停下。嗯,很正常,全身上下没什么不舒服。 回头,他站在她身后,脸上是浓浓的不解,似不明白如此轻松他就能赢得赌局,她为何还要赌? 一把抓过他的手,他火烫般躲开。 “想赢,就乖乖扶着我。”声音微微激动,其中却夹了些轻滑。 他讨厌她语中的狎意,微叹,用袍袖裹着手,确定不会触到她的肌肤,才伸手欲扶,不想被她一掀,带着凉意的小手紧紧捏上他的手腕。 一步、二步、三步…… 在越过寻儿一尺后,她的脸慢慢变得惨白,馨香如柳的身躯微微颤抖。 不信邪,她再迈一步。 痛!先是颈背微凉,腿慢慢开始发软,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似乎发了狂带了刺,扎得她五脏六腑痛痛痛,头痛手痛肚子痛。 不行,还是不行吗?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离开这城?她到底中了什么邪,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 腿越来越软,她却不想放弃…… 第十一章 身子突然腾空,被人抱起退回。耳边,是寻儿清脆焦急的声音,千福的手抚在脸上,百禄在一边叹气,依稀……有一道不同于香气的气息喷在脸上,没有异味。额角被什么东西轻轻磨了磨,有些痒痒的…… 痛感慢慢消失,眼线清明,她被易季布抱在怀里。 这怀抱……很温暖啊…… 怔怔盯着暗色衣襟,她突然抬手捂住眼睛。 他的身形高大,却不粗壮,肩宽腰窄,修长有力,若说玉树临风并不过分。黑发齐腰,总是见他规规矩矩梳辫在脑后。近距离瞧瞧,他的发质不错,又黑又滑。 除了官袍,很难见他穿便装,他并不注重穿着打扮,没什么异味,这表示他很干净,也很爱干净。 原本……原本啊……她以为他会是契机的一部分,如今看来似乎不对。他不能带她出城,她依然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那么,她为什么会来此? 命运? 算了算了,打击也不是这一次,她没关系她坚持得住。 一边—— 千福叹气,“姑娘你也真是,为什么总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你不爱惜,我们看了可心痛啊……” 百禄握拳,“千福你别担心,回去我立即熬些汤水给姑娘补身子,就算再怎么不喝,再怎么发脾气,这次我也铁了心让她喝半个月……” “鬼叫什么?千福、百禄,我还没死!”毫不在意被男人抱着,她没好气地翻白眼。 两位娇美女子显然被呛住,“呃……” 滑稽表情让易季布莞尔,见怀中女子颊泛桃彩,神采奕奕,没了刚才那般苍白吓人,他松一口气将她放下,快速退后两步,非礼勿视。 “百里姑娘,这赌……”他赌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走出八丈却是事实,照理他赢了。 整整衣裙,她爽快道:“你赢了。” “所以……” “所以我会如约告诉你为什么我喜欢往火里跳。” “还有……” “我也会遵守诺言……”叹气,她很不甘地挤出一句,“少吃蛙肉。” “怎么个少法?”他谨慎地追问。七八九月是农蛙盛产之季,蛙利农田,若有她领首,要治城内食蛙之风应该……不难吧?“两天吃一顿。” “不成。” “三天吃一顿?” “……不成。”这样对禁捕蛙根本没什么区别。 “那……五天吃两顿?”她比出两根手指头。 “……” “七天吃三顿?” “不、成!” 眼一瞪,她不高兴了,“季布,你总不能让我一个月只吃一顿吧?” 他双眼一亮,“如此最好。” “不成!”娇颜傲抬,“我只是答应你少吃,可没答应你不吃。一个月一顿,和不吃有什么区别?” “在下……可否请百里姑娘一个月只吃……两顿?”他比出两根手指。 “一个月三顿!”她讨价还价。 “……” 千福百禄在一边叹气,寻儿挺一挺未来可能轩昂高大的腰身,语中一如既往地含刺:“易大人,腿软的话,可需要我扶你一扶?” “不不,在下……在下……”易季布讪笑,不知该不该点头。 眼前的女人哪是传闻中作威作福的寻乌土皇帝,根本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稚气姑娘。而他,当着一干守城兵卫的面,当着城墙边藏藏躲躲看热闹的百姓,就这么与她讨价还价的……真是……那个…… 脸皮发热,他有些不知所措。 “半个月两顿?”女子似乎完全不觉得为这种蒜皮问题计较是浪费时间,犹自分割着时间段。 他,更加不知所措。 【第五章】 翌夜—— “香断灯花夜,歌停扇影秋……” 虚无缥缈的歌声飘入耳,回头看看笼罩在一片灯火中的红尘歌楼,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尔。 昨天赌赢了,心中并无一丝愉悦。当时为赶回官衙处理盗贼之事,他无闲暇听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烟火楼外徘徊半晌,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或许真有天意,她也恰巧从烟火楼走出来。 黑发高束,一身绵蓝暗花裙,手持折扇的女子一边走下台阶一边与百禄狎笑,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看她神情,轻狎亵玩似浪荡公子,看她容貌,却如清莲照水,玉暖生烟。 白梅独傲霜,以其气节孤高,雅香迷人;红蕖媚秋水,然魅色艳丽,仍不失清映修绝。在她身上,怎样的放浪不羁,却永远不会令人联想到淫邪靡乱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谜…… 亮晶晶的眸子一见他,短短惊诧后,浮现他不明就里的难测笑意。 原来,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见他有空,当下推了寻儿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寻儿诧怒,他亦是惊……喜莫名? 盯着厚底白靴,见她未露半截小腿,没由来的,他有点高兴。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与她并排,并暗暗保持尊重的距离,他想了想,忍不住问,“姑娘想逛哪条街的夜市?” “西酸门的。”她摇着折扇,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得他换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来的行人多看几眼外,倒无太多异样眼神。他随她走了一阵,道:“姑娘的扇面……极有特色。” 百里新语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听他此言,下颌微收,眸色垂下盯着扇面欣赏半晌,她笑,“是吗?我倒没留意今日拿了这把。” “姑娘常换扇面?” “是啊,换换才有新意啊。风情风情,有扇才有风,有风才有情。”妙盼一笑,顾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却虚无缥缈。看着这般笑容,他只觉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饰低头,咳一声,正要问当日问题的答案,她却突然折身,走进街边一家铺子。 他抬头,是“陈家绦结铺”。伙计迎上来,一阵恭维,她不理,只盯着一排朱红绦结发愣,手指一个一个慢慢拂过结下的流苏,神色静淡。 绦结精致,吉祥、如意、方胜、盘长、团锦、同心、祥云、双钱……应有尽有。她拂的是方胜结…… 那眼中,缥缈更浓,似要穿透悬挂的层层盘结,看向不知名的尽头。 必是对有情之人,才会流露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古有云:龙涎麝脐两相娆,抱月飘烟一尺腰。 细细的,让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边的紫桃色绳结,可视线就是移不开那一掬纤细腰身,直到一只手将腰边的紫桃绳结握在手,他恍神,惊觉行为孟浪,脸皮开始发热。 欣赏一阵,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绦结,谢过伙计走出铺子,继续向西酸门行走。 走马观花,她笑如画中游人,“季布为什么会到寻乌城来?” “因为……告罪了人。”他轻带一句,语中无意多谈。 她也不介意,再问:“喜欢这城吗?” “……此地民风淳朴。” 这回答让她微讶,抬眸瞥向他,“淳朴?可能是吧,我没觉得。”突然转头,她看向对街的铺子。对街有一间凌家刷牙铺。似想到什么,她摇头轻笑,“呵呵,我当时都没想过,这个时代居然有牙刷……其实……这样生活对我来说也不差吧……” 叹息如澹澹青烟,飘散于轻抿的唇角。 他没听漏她语中的“这个时代”,心头不解,想要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心上不由涌起阵阵怪异。 从自大街到西酸门,一路行来,只听她道—— “我听说大树街的得名,因为街头长了一棵百年大树,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觉得那树有多粗。季布你有看过那棵树吗?” “崔秀才酸文铺的扇面提得不错,我这把扇子就是在这家买的……” 一路零零碎碎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她停下步子,“季布觉得陪着我很闷吗?” 眼合垂地,他未吭声。半晌,淡淡道:“姑娘心里不高兴,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兴,哪里不高兴?”白鞋又开始移动,一声轻叹似有还无,“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这一辈子,难道真要老死在这里?”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姑娘年纪轻轻,何生如此悲言?” “年轻只有几十年,总会老,会死。在这儿,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语!”他突然低斥,带着异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双掩尽悲伤的眼,“你……并不孤单。” “你知道我不孤单?”眉梢讽嘲盘绕,是初见她时的神情,如画,入画。 见他不语,转看他处,百里新语心头倏地升起一股恼意。 这城街,这天空,这夜色,这人…… 第十二章 她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心火一起,便直冲脑门而去。蓦地,她扯下腰间绳结狠狠地丢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将心火全数发泄在可怜的结绳上。踩得气喘吁吁,然后厌恶地一脚踢开,提步向前走。 一只手慢慢捡起满是灰土的绳结,不嫌脏地将灰尘拍落,送还低头闷走的女子。 气瞥一眼,她扭头,“不要了。” “在下常看绳结挂在姑娘腰侧,想来是喜爱之物,今日丢了,明日怕会舍不得。再说,这玉温润沁凉,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脑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后来自己挂上去的。这个绳结以前光秃秃的。” 见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强,只想她气消了自然会收回去。陪在她身后静静走了阵,他蓦然开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说给自己听,没想到他却接下口—— “姑娘要怎样的未来?” “怎样……怎样……”“腾”地抬头,瞪眼怒视他,她跳脚叱道,“要怎样的未来?我怎么要?向谁要?一个暂时找不到未来的人,至少还有一张白纸一只笔给他画,我呢?我呢?我连白纸和笔在哪儿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轻道:“姑娘有烟火楼,姑娘在城中影响……深远,姑娘……恕在下冒昧说一句,姑娘将来会嫁人生子,姑娘怎会找不到纸笔呢?” “嫁人生子?”她恼得当真气跳起来,“我会在这儿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觉被骂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块逆鳞,竟惹她气白了脸。 咄咄逼人,她使劲戳他的胸,戳戳戳,虽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么一小步。 “我告诉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范围,鬼知道这块地中了什么邪,像个吸盘把我吸在这儿,我哪儿也去不了,看见这城里人就讨厌,你觉得我会嫁一个讨厌的人吗?” 他摇头。 “再来,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嫁人?我……” “女子长大后都会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纠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声,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么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众文茂春松的儒书生,我不要;财大气粗没礼貌的家伙,我不要;心机深沉狡猾阴险的家伙,我不要。就算是一个集文采、风流、俊美、权势、谦礼于一身的浊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无言辞反驳,只是愣愣看着她甩头前走,瞳上映着万家灯火,深邃幽幽。 咬钉嚼铁的话,钉得他心上一个洞一个洞,她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见识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着重重脚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问:“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想要什么夫婿?”弹开折扇摇了摇,她步未停,斜看他两眼,唇角勾起,“呵呵,我当然想要……像季布这般沉稳敢当、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这一年多来生气也生得习惯,久久不爽后总要骂人整人发泄一番。故而,生气之后,戏弄之心说起便起,笑如工笔画儿一般,她的折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着笑靥,他颊上泛红,却一动不动,任她掌中折扇以轻佻狎玩之姿抬在颌下,黑眸深深印着那抹戏谑容颜,仿佛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么,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结,笑得滟滟随波。 突地,他伸手抚上玉滑容貌,皱眉,一本正经地道:“新语,别笑了。” 他讨厌这种笑容,如画,也入画,可……好矫作。 神色未变,似全不将他的轻薄放在眼里,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弯,弯弯的嘴角正好触到他指尖。开口时,语中夹着暗不可察的赌气:“笑不笑,还由不到你来管。” “不……”他的脸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没有生气的画。你当真……当真不要翩翩浊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不要。”她一口咬定。 “当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顿,一口嚼铁。 她的戏意,他看在眼里,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诞不羁,媚行风流,入幕之宾无数。他来之前,风头最盛当属清风酒楼的宗公子;他来之后,因替崔文启求情,她卖个面子,使得“新入幕之宾”一说假假在城中传了一个多月。 “新入幕之宾”等同于“新欢”。新欢,也就是新的、让她快乐的人。 她不快乐……是的,不快乐,笑得再美再艳再入画,却了无鲜活之意。而这,并非他所希望。 一个总将自己困在画里的人,怎会有真正的快乐?他想把她从画里拉出来,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樱唇边徘徊,他心中有了决定,缓缓说道:“新语,我答应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这是他的诺言。 “哈!哈哈!呃……”三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笑因他的举动卡在喉内。见他将满是灰土的绳结拍干净,小心翼翼贴入衣襟内放好,还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干什么?” “你不要这个结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径弄得城头摸不到城尾,但那毕竟是她随身带来的东西,想了想,她还是伸手向他讨,“还我,我现在要了。” “你拿什么跟我换?”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递过去。 他取过折扇慢慢打开,学她那般摇了摇,在扑面凉风中抿唇一笑,从怀中掏出绳结放在张平的掌心上,“这朵方胜结你常常不离身,想必重要,以后别再乱扔了。”随后将扇子放入胸口。 “……”有点不一样。困惑眨眼,她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经到了。”他指指不远处的喧闹灯火。 原想问他什么,她皱眉片刻,脑中却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丢开,将方胜结系回腰里,向目标所在地冲去。 瞧她冲向一家烤肉的小摊,在炭炉上指指点点一阵,突然转身—— “季……咦?”什么时候他成了背后灵? “什么事?”俊轩的身形在人来人往的夜市里并不独树,头发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却无形中散发着一团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借我点钱。”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问,低头从衣内口袋掏出一些纸币碎银递过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张一百文的纸币,叹了句“这种钞票真稀奇”,转身将纸钞递给烤肉小老板。 “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的这就找零……”小老板叫过身后幼女,却被她一摆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银,她实在不觉得这种纸钞有“钱”的感觉。 拿过一包香气腾腾的火烤肉,她转向下一处。他无奈,看那小老板一眼,缓步跟着。 “新语。” “嗯?”那边的苏皮凉羹似乎不错。她一心二用,未察觉他的称呼起了变化。 “你出门从不带钱钞?”该说她大富大贵吗? “有人帮我付啊。”看到食摊边几处卖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壶五星、甘罗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么。没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摊冲,“走,季布。” 这次他没躲闪,任柔柔的……唔,沾了点油汁的手拉在腕间。甚至,拉过布袖将她手背上的一点油星拭去。 来到卦摊前,她一边吃肉一边写字让卖卦先生拆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时时入画,言谈举止时而有礼,时而狂放,时而狡黠,就连一把年纪的卖卦先生也被她的娇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几眼,瞥开,视线在夜市绕了一圈,暗暗记下夜市需加强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划过视线,双眼刹凝,他看向一名身着黛青绸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动,抬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男子微有讶色,脚下一顿,拐向他。 “易大人,多时不见,别来无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边突然回头的女子,眼中闪过一道炫光,“这位是……” 易季布眼神轻柔,冲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开对百里新语的介绍,只道:“百兄,多时不见。” 男子不恼,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时时惦记着您,常在小的耳边念着您。” 第十三章 “多谢你家大人挂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说,不知何时还能与易大人月下对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头敛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负了。” 他前唤“百兄”,后叫“草生”,百里新语不难猜出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与她家百禄一个姓。百草生肤白俊美,她家寻儿几年之后很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打量男子,她无意插嘴。 “易大人还肯唤小的一声草生,草生真是不枉在此留宿一夜。”百草生笑意变大。 易季布抿唇一笑,似想起过往之事,叹了声,“此番回去,还望草生替在下问候施大人。” “一定、一定!”百草生似乎走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冲百里新语微一颔首,他转身向抱剑街走去。转身时,她听他喃道—— “可惜了易大人,一个好好的四品龙虎卫上将军,被贬放到这不闻名的寻乌州,何苦、何苦,做什么……” 易季布心知百草生是故意说这番话,也知道她听见了,果然—— “季布,你的朋友很帅。” “卟!”前方有人脚下打滑。 他扭头瞪她,“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你说他刚才说什么卫上将军,还是说你被贬什么的?”她离了卦摊,漫步微摇,“当然好奇啦,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 “你……想知道?”他试图让面部表情正常。 “想啊,不过……” 他吊起心脏。 “现在没什么兴趣听,以后有空再告诉我吧。” 他沉默片刻,“好,以后只要你问,我便说。” 走出一段距离的百草生忽地停下步子,似想回头,发尾动了动,终是迈开步去。 他这次出门,似乎能给自家大人带回一些有趣的消息。易季布为人忠厚古直,轻易不会承诺什么,而一旦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重诺。 大都百官尽知,季布一诺,万金难求。 被她东打一岔西打一岔,那一晚,易季布将百里新语送回烟火楼,在寻儿咻咻如刀的目光下,终于想起自己是来问答案的。她的答案是——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这个答案,季布满意吗?” 无言看她慢慢消失在侧门,对于掩门前她的狎笑,月剑般的浓眉蹙了蹙,暗暗记下。 ——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他许了诺,就一定会实现。 她的不高兴皆来自此城,不能出城,大概是她身子骨柔弱,离不开寻乌的水土。在大都时他见过不少外邦人,来时神采飞扬,当晚便开始上吐下泻,去时就变成骨瘦如柴。或许她对水土不服更加敏感。 既然不能离城,就让她喜欢上这城吧。他来的时日不长,短短四个月,他竟然有了在此地长住的打算。初来时,并无这种感觉的…… 那一晚后,隔了两天他才见到她。只不过,她被他气得不轻。 七月初三那日—— 正午时分,衙署廪库起火,她的轿在官衙外一放,救火兵居然无一人敢上前灭火。他赶到时,火势已延至存放历年官史的案房,书籍易燃,他当下大怒,斥骂救火兵,还……还强行制住她不许冲入火中。 其实,他只是拦着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当场让她火冒三丈。 肩上被她捶的几拳不能造成重伤,只是……易季布苦笑,抚上微痛的胸口。邦宁的拳头不容小觑。 以往巡街过烟火楼,总有护卫冲他点头示意。而今,个个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 因为,他开罪了百里新语。 她不想见他,他却无法压抑自己不见她的冲动。 今日七月七,乞巧节。为了七夕之夜,烟火楼护卫正午时开始张灯挂彩,将今夜的主戏牌放在石狮外。听说,官家大户六天前就开始订位置,偕亲带友就为今日上演的“罗公子和朱小姐”。 踌躇在巷道口,易季布不知该不该去敲门。突然,侧门被人由内拉开,推出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百里姑娘,我求你啦百里姑娘,你行行好,就饶了我女儿吧,她才十六岁啊……”外表黑瘦的老翁将手臂卡在两道门扉中,不让守门护卫关上,口中悲悲怯怯哭叫着。 这是恶霸强抢民女?还是烟火楼逼良为娼? 心中微怒,他走上前,使力推开侧门。 关门的护卫满脸惊讶,看清来人后,皱眉,“易大人?我家姑娘说了多次,她现在不想见你。” “你们干什么?强抢民女?”易季布扶起泪涕纵横的老翁,眼神冷凝,威严浑然天成。 护卫被他无形中的煞气吓到,摇手辩道:“易大人可别冤枉人啊,他把女儿卖入烟火楼,白纸黑字的卖身契,现在想反悔,银子没有就想要回女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易大人易大人,老头儿也是没办法,可怜我那孩子的娘,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啊,临死前想见闺女最后一面也不成……呜……” 易季布扶起老翁正待安慰,一道冷冷的嗓音将那句安慰全数灭去。 “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关我什么事?老头儿,你女儿现在是我的,五年之内,我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十六岁,很好的年纪啊,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嫩嫩……呵呵……” 张狂轻薄的笑声中,廊道拐角摇出一道绛红色身影。 见了易季布,女子眉一皱,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立变,“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听到老头的后半截哭叫,心头一烦,人就往这边晃来,没想到四天前惹她一肚子火的家伙居然也在。 “新语……”他松开扶住老头的手,向她迈去。 “你给我站在那儿。”她怒瞪,见他听话停了步子,才看向老头。那老头不敢与她对视,只顾低头抹泪,令人怜悯之心四下泛滥,但不包括百里新语——“你还有脸来这儿?卖你女儿的二百两花完了?死老头,别再让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想要回你女儿?哈,做梦!我今天就把她弄得香喷喷滑嫩嫩地送到陈老爷床上去。” “百里姑娘……”老翁意欲扑上跪倒,被护卫拦下。 “赶出去!赶出去!老头儿,你若被赌坊的人打死了,我会通知你女儿,让她给你下葬。” 眼如冰,话如刺。易季布呆呆看着,猜出大概,不由感叹赌坊害人。 她这算是作威作福?算是逼良为娼?她眼中的厌恶与其说是给那可怜老翁,倒不如说是给……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 盯着满不在乎赶人的女子,易季布心头似有泰山压下,呼吸涩滞。他许下的诺言,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啊…… 老翁被护卫推出门外,她冲他抬抬下巴,护卫看他一眼,听命拦在他面前,比手向外,“易大人,请。” “新语……” 绛袖拂出莲花之姿,她转身离开,袖一紧,鼻尖撞上柔软布料。 一年多的任意妄为养刁了性子,她的忍耐程度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瞪一眼微慌的脸,她轻斥:“易季布,你很烦,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起来!” 难得官衙失火,知道这种小火对她没什么作用,就当看热闹,等火势大了再走进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家伙当面骂她…… “我就是活得不耐烦,怎么样?想为那老头儿鸣不平是吧?我说了今天把他女儿送到陈老爷床上去,就一定会做到。这事你易大人是、不、是也要差些官兵出来管啊?!” “若能不伤害那位姑娘,新语你何必……” “不伤害?”她大笑,“不伤害,你跟我说不伤害?好啊,只要我回去,不在这儿,就没人受到伤害,也不会让救火兵那么忙。” “新语……” 她甩头咬牙,“不要问让我火大的问题。” 他静了静,迟疑地问道:“呃,什么问题才让你……火大?” “问我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家里有什么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都会让我很火大。” “……好,你不说,我绝不问。”他点头。果然,在以后的数十年里,他只字不问。而今,他只是承诺。 “让开!” 绛袖拂过鼻尖,沁心的是阵阵幽香。他不动,呆呆拦着她的路,瞧着她竖眉瞪眼的神色,虽凶,却不入画,心头不由轻了轻,径自道:“三年前大都起火,宫库烧了两天两夜,秘阁藏书和香库被烧……那时,风一吹,纸片碎屑漫天飞舞,香味和着焦味绕城三日。火灭后,宫人相压,灰烬中死伤无数,全是焦黑的尸体……很长的时间里,只要闻到香味,我就会想起当日堆得一车一车的尸体……新语,火不可儿戏,即便你讨厌城里一切,但别伤害你自己……” 第十四章 语有带着淡淡遗憾,却如风般温煦。他的话令她怔了怔,“我……我伤害自己关你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我答应过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用得着你找吗?莫名其妙!易季布你真的很烦啦!”气恨恨地跺脚,她开始戳他,“是不是让邦宁再教训你一顿才满意?我的手段可多……” 他苦笑,“我不喜欢你的那些手段。” 停下戳人的手指,她冷笑,“不喜欢,你不喜欢的手段,就是我烟火楼今日的这般风光。我警告你,少惹火我。惹毛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神灼灼,他的心却越沉越低。 “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不知道没关系,告诉你,我来这儿第一个遇到的人是寻儿,他是乞丐,又黑又脏。现在呢,瞧到没,我把他养得又白又俊,再过两年绝对是无可匹敌的大帅哥。” 他微微侧头,见廊道尽头缓缓走来数人,脸上皆是焦急神色,似在找人。见到他后立即奔过来,却在听到百里新语的话时慢慢放轻脚步。 “寻儿乖,所以我宠他。”戳着他的胸口,她满脸戾气,“邦宁也是我在乞丐堆里找到的,俊俏吧,功夫厉害吧?你想过他睡在街头,全身又脏又臭,奄奄一息的样子吗?千福、百禄,是我从人贩子那儿买回来的,现在个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喘一喘,她继续,“顺着我,我开心,他们也开心,不顺着我……哼,我让你跟康妈妈一样。” 眼神微闪,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某一点上。 “我当初看中康妈妈,就因为她是全城最有名的青楼老板,她想让我接客?下药嘛,也不是她首创发明,她下,我也会啊。她下一份,我就下十份,让她半个月下不了床。” 个中原委她没再细说,他却已猜得七七八八。 “所以,你、最、好、少、惹、我!”玉指戳戳,她横眉冷对。 说了一大堆,引经据典又旁征博引,就是让他放聪明点。暂居此地,她可不是来吃苦受累惹人白眼的,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亡亡亡亡! 连番怒吼间,他已被她逼退到门槛边,他张张嘴,却发不了声。 第一次听她吼这么多话,老实说,他有点……惊喜啊。 她身后,遭她点名的人似乎全不在意被揭了底牌和陈年秘密,人人皆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们看谁的戏? 他? 啼笑皆非之际,脑后一道风声,他急速转身,将她护在身后,暗暗运气戒备。 一道果绿身影冲进他怀里,口中大叫着:“师兄,找到你了!” 然后…… 木凉拖抬起,光明正大地背后偷袭。 不严重,只是一脚踢上某人的腿——关门——送客! 【第六章】 易季布,师承洞阳抱须老人(百里新语暗道:大概是江湖名号),年二十八……男(这是废话),现为湖广省寻乌州同知,上任不足五月。 他这一辈,师门收八徒,易季布居第三,上有师兄两人,下有师弟四人……一二四,加起来七个,还差一个。 差掉的一人,当然就是他的八师妹——抱须老人之女鲍泉……(百里新语暗道:《百家姓》中有姓抱的吗?) 易季布二十二岁出师,入大都为官,离开时鲍泉仅十二岁。 易季布二十六岁时,回师门探望,鲍泉十六岁,芳心暗许。 又隔两年,现在,鲍泉芳龄十八,辞父留书远游,与心上人相会。辗转旅途,几经辛苦,终于成功相会在七夕的午后…… 五天后—— 烟火楼,僻静清凉的后院。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火。”咬着切好的水果,百里新语听着琴师试弹新谱的曲子,兴致缺缺,“你们现在做熟了,也不用什么都问我。” 琴师们眼神交会,抿嘴一笑轻轻退下,优姿雅态令人望尘莫及。 “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新语姐?” 俊俏少年扎得马步三七开,头顶盛水八分满的细颈琉璃瓶,两手打直掌心向上,各托一碗水。脑袋不能动,他却能一心分二用地说话。 “管他。”倚在懒榻上翻书的女子想到什么,忍不住吃吃发笑,“寻儿,邦宁这些天好严格。” “是啊,那天晚上被黑贼劫了你去,师父骂我功夫不到家。”少年语有抱怨,脸上并无“受惩”的痛苦。 “今晚的好戏我倒真想看。”她莫名地说一句。 少年点头,“是啊,好戏,我绝对让新语姐叫好。” 午后蝉鸣,伴着女子与少年的笑声,飘荡…… 话说鲍泉小师妹,芳心暗许的师兄就在眼前,但师兄身边居然多出一个嚣张又声名狼藉的女人,偏偏师兄对这女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她对名为百里新语的女人自当好感差差。 玉洁冰清又心高气傲的独生娇娇女,自幼习武,被人捧在手心护在心头,想当然会鄙视轻浮不正经的风月女人。若那女人有自知之明,她也就罢了,谁知那女人竟当着她的面调戏师兄,一张妖精脸媚得可以滴出水来,眼神一勾,师兄的魂就没了…… 以嫉妒为基石,鲍泉对百里新语当然不会有好态度,甚至,她提剑上烟火楼,指名要教训勾引师兄的狐狸精。 可惜没教训到人,自己倒被人给羞辱了一番。 在易季布闻讯奔到烟火楼,看清眼前景象后,脸色只能用青绿来形容。 台上正表演飞刀射物。射就射嘛,拿人当靶子也很正常。烟火楼美人多,即便那靶子美得心荡神悸也正常。美人站成十字形贴于木板上,素纱裹身,果绿色合欢襟在层层轻纱下若隐若现。板上挂了多层轻纱,掩去美人婀娜多姿的体态,飞刀手射的目标并非美人,而是悬挂垂纱的细绳。他每射一刀,丝绳便断一条。五刀落纱一层,美人的身影在宾客眼中就明显一分。 美艳,诱惑,却不显淫靡。 只是,今日的美人惨白着一张瓜子脸,眼中含泪,嘴里叫骂不停。宾客屏息观看,虽有疑虑,只当是烟火楼表演的鲜招。射飞刀的是寻儿。 俊俏少年环场一笑,缓缓举起手,银光一闪…… 银光虽快,一道灰影更快。如凫跃出水,眨眼间,那道银光被半路截拦,乖乖停在男人的食指与中指间。 少年佯露讶色,笑言:“易大人?” “师兄……”美人——也就是鲍泉,见了来人,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直落。 扯断捆住手脚的绳,扯过薄纱裹住鲍泉的身子,易季布脸色铁青,眯眼看向寻儿,“私囚百姓,你们可知罪?” “哪里私囚?”寻儿抬手,示意歌舞开演,冲宾客抱拳笑道,“各位,既然易大人看中了这位姑娘,我烟火楼岂能夺人所好?今日表演至此,请!” 不理会宾客嘘声一片,寻儿丢了个眼神,向后院走去。易季布看看将头缩在自己怀中的师妹,提步跟上。 有果,必有因。师妹今日受辱,必定是做了什么惹怒百里新语。若当真师妹有错,他也只能代师妹道歉。只是她这手段……唉,他还是不喜欢她的手段。 或许,易季布自己并未察觉,无论鲍泉是对是错,他已在心底为百里新语开脱了。 绕过清幽淡香的庭院,寻儿停在两层高的阁楼下,抬头叫道:“新语姐,付账的人来了。” 月近十五,银盘如鱼,清莹之光散落,映得薄纱如云似雾。一道沙哑微懒的声音穿透纱雾,引去易季布所有心神。 “好,该赔多少给他算清楚,他愿意赔,今天就可以带人走;赔不了,鲍泉就得留在烟火楼债抵。” “是。”寻儿白牙微露。 此话尾间落时,轻纱微动,二楼阁台上走出一道粉色身影。是……看清容貌后,遽亮的眸子霎时黯下。 “易大人似乎很失望。”百禄摇着手中算盘,从侧梯走下。 “不知师妹为何欠了新语银两?”敛下心神,他扶正怀中师妹站在身后,心知事出有因。 “鲍泉鲍泉,抱起来是不是真像泉水一样?哈哈!”轻浮嬉笑来自寻儿,他不知何时拖了张圆凳,满眼狎意地扫过易季布身边裹了五层薄纱的身子。 “你……”鲍泉气红眼,更向易季布身后缩去。 第十五章 百禄笑看一眼,冲易季布颔首,走到阁阶下站定,拨着算珠子道:“易大人,鲍泉姑娘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来烟火楼,一言不和便拔剑伤人,毁坏我烟火楼弦琴八把,六千七百两;榉木桌一张,五十两;凳三张,三十二两;琉璃屏风四扇,八百五十两;青花瓷器……嗯……”“噼里啪啦”一阵算珠子声后,声音再起,“瓷器大小一共二十七件,计四千三百两。全数为一万一千九百三十二两。” “……” “对于胳膊上一道流了血的剑伤,脖子上一道压出血迹的小细口子,我家姑娘雅量宽宏,不予计较。” 月下,剑眉蹙皱。 “易大人,你是让鲍泉姑娘自己掏银子,还是替她垫银子?” “她……受伤了?”眼珠子瞟向身后师妹。 “我……我怎么知道她一点武功也不会?师兄,这女人上次又打你又骂你,还踢你,坏你名声,根本就是狐狸精……” “住口。”声音不大,僵硬身形散发的怒气却不容忽视。 百禄冷笑,“易大人听到了,鲍泉姑娘也承认了。我家姑娘就是看在鲍泉姑娘年幼无知的分上,不忍心伤害,才没让护卫阻拦。鲍泉姑娘倒好,狗咬吕洞宾,上前就是一剑,哼!” “在下……替师妹赔罪,今晚之事……” “她没银子赔,今夜的飞刀小戏只是个零头。易大人,烟火楼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怎会行蝇营狗苟之事?” 言下之意,他不能因为师兄妹的关系就护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明白此理,抬头,月下轻纱卷如云雾,卷出心头一缕牵挂。 “银两由在下赔偿,百禄姑娘,新语的伤……” “啪!”半颗棱角壳敲落在地,踱出一道素白身影,“伤怎么啦?死不了!” 黯眸遽亮,唇角微微勾起。 她臂上缠着一圈纱布,脖间也系了一圈,赤足木屐,袍式纱衣罩在身上,未系腰带,襟口松松露出引人遐想的锁骨……咳,至少很引他遐想。 “新语……”刚叫出名字,却见她脸皮跳了跳,半颗棱角壳向他脑门丢来。他没躲,仅抬了抬手,身后的鲍泉却叫起来。 “妖女……” “易季布,把你的鲍泉看好点,别怪我没提醒你。下次落到我手上,可不是飞刀这么简单。” 将棱壳捏在掌中,他目若灿星,“在下多谢,银两明日送到可好?” “你有这么多银子吗?”百里新语讶笑。 刻意没让护卫出手,非常努力地舍命让鲍泉“追杀”半天,就是想让她多打破些东西。若不是她没跑几下就气喘如牛,还真想让鲍泉多毁一些……嗯,她果然是不喜运动的体质。 她打的主意很简单——故意让鲍泉欠下银两,再逼她卖身烟火楼,好好调教,哈哈哈……易季布居然能拿出万两银子,小小让她惊讶了一下。 “在下……还有些积蓄。” 师兄妹的感情果然浓厚。她眯了眼,打量月下两人。 淡灰长袍,黑发挑束,散下几缕飘落颊畔,黑滑长发零零落落绕出几缕盘在肩头,澄澄月华下,竟令人觉得眉宇神峰,器宇轩昂,清如岱宗之松,霓似上陵之桐,极清,也极稳。 如此看来,英雄势必要美人才能显衬。 清桐俊姿边,依着一道柔骨媚色,小脸尖尖,大眼含泪,一副小可怜模样,看得她……有点生气。 他在官衙前拦她,她心中本就积了怒气,今日让鲍泉赔银在其次,她打的是玩玩逗逗的算盘,却被他“有些积蓄”给破坏掉。如此,气上加气,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寻儿趁百禄拨算盘时上了阁楼,倚在百里新语身边,见她眉心跳动,急道:“美,要美美的啊,新语姐。” “我……是,要美美的……寻儿,快看看我的脸有没有变形?” “有……有一点。” “肤色呢?是不是白里透红,是不是吹弹可破?” “呃……有有、有、有点青。”寻儿不敢明说,实际上已经到了非常青的地步。 “哼,全是他的功劳。”恨恨咬牙,她拂袖如花,瞪看月下那株清桐。 这男人明明不符合她的审美观,怎么突然就变得清稳如桐?他通常一身官服,头发也梳得木板板,让人看了没趣,没想到今夜做寻常百姓打扮,倒是别有一番飘摇风味…… 啊……瞧得她心都动了…… 等等,她刚才想什么?百里新语拍打脸颊,暗骂自己一句,脸色沉下。可没过多久,眼神又飘飞过去。 越瞧,越觉得心痒,心沉,心悸,心如鹿跳。 去去,不要看他了。收回视线,梨花芙蓉脸黑沉下去。没到一会,瞳子又斜滚到眼眶边上,看过去…… 脸色三起三落,终于还是抵抗不了自己对美丽事物的喜爱,香风拂动,木拖“叭叭”晃下楼。 “季布,原来你也可以美得像幅画儿一样。” 他唇角微动,握紧掌中的棱角壳。 “鲍泉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你这个师兄。” “……新语,师妹姓鲍,鲍泉。” 她微愣,随即“哦”一声,“我就奇怪,《百家姓》里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姓氏。那个……怎么写的?” “鱼包,鲍。” “一样、一样,海鲜鲍鱼!”她挥手不在意,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你怎会让师妹伤到?”弄清师妹之事,他心头微松,见了这圈纱布,却生出一股怒气。 她厌恶这城,厌恶到伤害自己也不在意吗?有邦宁护在她身边,师妹功夫不及,若不是她自己愿意受伤,又怎会伤到自己? 任他细看伤臂,她的眼却绕在他身上,不意外瞟到鲍泉……唔,是鲍泉……管她鲍泉鲍泉,怎么顺口她就怎么叫。心中一定,就当是鲍泉了。 瞧着季布探看她的伤口,鲍泉眼里很是嫉妒啊,呵呵……呵呵呵…… “师兄,我们走……”小手拉拉腰带,鲍泉试图拉回那双泛忧的眸子。 想走?她就偏不让。迎着惊妒目光,百里新语心思飞转…… 再转再转,她无非是推挑一些整人的招,也就未留意自己的手被男人托在掌中,未看到那深如涧潭的眼中一闪一荡一漾,如桥下春波,如白羽浮水。 转转转,想到了!眉梢微抬,眼角微斜,红唇微启,她素衣凡尘色艳浓,“季布,我美美的脖子被你师妹给割伤了,原本这医药费、压惊费、调养费我是不打算计较……” 他苦笑,听清她“原本”二字,知有下文,轻道:“如何?” “但我改变主意了。” “妖女你……”鲍泉花容失色。 他静静看她,唇角含笑。 果然,她没让他等太久,直接道:“我也不要银子,你只要答应替我做五件……不行,太少了,十件。你替我做十件事,鲍泉的事就一笔勾销。”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施恩之人总要报恩之人许诺一件事或答应三个条件,要她,至少十件百件才够本。 他嘴角掀动,正待说什么,百禄抢先一步扯她衣袖,“姑娘,那一万一千九百三十二两也勾销?” “当然……不勾销啦!”她回头瞪眼,眼媚月华,“我说的勾销,是鲍泉割伤我一事,物品毁坏是另外一事,不可相混。” 见百禄暗吐一口气退后,他的笑意越来越大。见过女子无数,只有她,似迷非迷,既妖且媚,喜怒无常却心怀纯质,貌似荒诞风流,实则视万物如云烟,过她眼,却不留她心。 她爱美,一静一动皆将自己入画,而他,却想将她从画中拉出来。 画中人,可望而不可及,拉她出画,才能触她怜她亲近她……这般心思,不知何时扎根入心,而今已如焰火燎原。 他止不住,也无心去止。 数年前,当他站在巍峨宫殿之外,曾有人对他说过——“诺,不可轻许。” 那人一袭紫袍,俊丰神采,官居要职,朝堂之上翻云覆雨,莫可能及。诺,不可轻许——施弄墨当年笑赠之言,一矢成的。 他的诺言,轻易不对人许出,对她,却是再轻易不过。 缘何? “答不答应啊,季布?” “好!”能为她做的,又何止十件事! 一个月后—— 烟火楼后院。 “懒云窝,懒云窝里避风波……闲时乐道歌,放浪形骸卧。人多笑我,我笑人多……” 满院酒香薰花醉,夜风游过,带起缕缕茉莉、栀子清香。女子伏榻而卧,时而轻吟,时而低笑,醉态可憨。 脚步轻缓,走来两道人影。 “姑娘,一更天了,回房睡吧。”千福轻轻撩起榻边的垂地纱裙,将空酒盏从女子怀中移开。 “不要,这儿凉快。”女子翻身,闭眼问道,“闭店啦?” “是啊。”百禄想了想,伏在她耳边细声道,“姑娘,正街新开一间戏馆,学咱们一样训练青楼女子为戏伶,明着与咱们为敌。” “好啊,看看他们……能不能把烟火楼斗倒。” 第十六章 闻言,千福微气,“姑娘,好歹你也是烟火楼的老板,怎么能让人欺负到头上去?” “千福你越来越不可爱了,还是百禄乖一点。想当初……多乖啊,唯我命是从,如今呢,一个像守财猫,一个像老妈子……”低语含入红唇,女子消声睡去。 守财猫? 老妈子? 二姝对视,脸皮皆有抖跳。百里新语教会她们许多东西,待她们似姐妹,其情却疏于姐妹,似主子,却无主子的架势。当初虽无跳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悲惨,却也令她们深感误上贼船。 “百禄你说……我像守财猫吗?”千福深受打击。 “不知道。我呢,像老妈子?”百禄抚脸。 两人同时转头,瞪看酩酊大醉的诱色容颜,叹了声,同时摇头。 又悲叹一阵,百禄终是无奈,伏在百里新语耳边细细哄诱:“姑娘,回房睡,入夜蚊虫多。” “点……印……香……”醉语朦胧。 “近日雷雨多,夜半会下雨。”她再诱。 “下了我再回房。” 无言,两姝同时起身,一个抱来薄被为她盖上,一个点燃印香为她驱蚊。打点完毕,悄悄离去。 如水夜空,一朵厚云层层翻滚,慢慢掩去月华之光。 今夜本无事,本该无事…… 百里新语是闻到一股焦味惊醒的。 醒前,她正做梦吃炸鸡,第一块色泽金黄鲜嫩,第二块微有焦黄,第三块炸得发黑,吃得她满嘴炭苦味…… “新语姐、新语姐!”寻儿慌张跑来,外袍穿在身上,却未系,可见极为匆忙。 “不用叫,我知道。”看着前方不正常的亮光,她穿上木拖,“失火了吗?” “前厅起火,烟火楼前厅起火!”寻儿拉着她往外跑,“快出去,要烧到这儿来了。” “烟火楼?”神志清醒了些,她突然收脚,甩开寻儿的手。 “新语姐?” 看看寻儿,再瞧瞧远远的火光,脑中闪过某个画面,她凝眉眯眼,蓦地大叫:“烟火楼?对,就是那儿,好、好!” 寻儿呆呆看着她转身跑上香阁,片刻工夫,罩了外袍出来,手中不知捏着什么,径自向外跑去。 她一口气跑到大门外,三更时分,街上聚了些人,却不多。 一道闪电如银龙游过天际,“轰……”隆隆雷声震耳发聩。 不理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百里新语双手颤抖,两腿几乎无力,非关虚软,而是兴奋。 烟火楼内浓烟四起,是当之无惭的“烟火楼”。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她兴奋得想大叫。 掌中之物微微发热,迎着熊熊火焰慢慢展开五指,紫桃色绳结静静躺在手中,闪着妖魅诡异的幽光。 这方胜结是祖上传下来的,传到她百里新语手中已不知是第几代。她记得与此结同放一盒的还有一张纸,纸上的字是横排写着,第一行便是“方胜平安,一帆风顺”八个字。下面的文字未及细看,突然一阵风将纸吹走,为了追抓那张纸,她跑过马路…… 也是一阵大火,也是乌云密布,也是电闪雷鸣……当她再睁眼时,便是趴在这一片焚毁的废墟中。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这是契机吗?她可以回去,可以回去的? 火中似有无形之绳牵引,乌发在热气的升腾中张狂乱舞,身后有人大叫,她听不清,也不想听。 将方胜结挑在中指,金色火焰的背景下,那一抹紫桃色泽分外妖冶。 一步、二步、三步…… 腰上一紧,被人抱住。她挣了挣,听身后少年慌叫:“新语姐别进去,不要走、不要走,我什么都不要!你说走后将烟火楼留给我,我不要不要。你走了,我一定会把烟火楼败光。” 一根根掰开少年抱在腰间的手,她轻轻推开,专注的眼中只有那片大火。 “轰!”暴雷惊天,被大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救火兵似乎来了,这对她而言没关系。她只要一个契机,一个彻底甩脱被此城禁锢的契机。 回去,她要回去! 闪电曲曲如练,声声暴雷在头顶炸响。一道淡影冲到她身后,勾手抱在腰间。有人在她耳边大叫。说什么?呵呵,听不清啊,她脑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强如电咆雷啸的念头。 抬头望天,笑颜灿如云汉遥星。 走了,终于要走了啊…… 久久…… “轰!”一滴雨水落在脸上。接着两滴三滴四滴……倾盆大雨瓢泼而下,片刻工夫将烈焰扑灭殆尽,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小溪。雨点打在地上,泥星飞溅,打在人肌肤上,寒凉彻骨。 摸摸脸,冷的;摸摸脖子,湿的。 不信,她回头,是一张怒火冲天的脸……男人的脸。 他是谁? 雨点打在脸上,她狂喜近疯的神思突然清醒过来。似乎……除了淋一场雨,什么也没改变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用力挣开钢铁般的双臂,她仰天大叫:“不——” 玩她是吧,老天玩她是吧?回不去,她根本就回不去。甚至,没有她以为的“契机”,从来没有! 身体冰凉,怒气却涨得胸口生痛,“哈哈”大笑,她脚下虚浮,靠在一个同样冰凉的怀中喘气,“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有人在耳边说话,这次,她听见了,“新语,没事没事,火灭了。” 以为她担心烟火楼吗?笨蛋笨蛋! 有人为她撑伞,她一把推开,走到台阶上坐下。身后是烟火楼,身边似乎坐着一个人,搂着她不停说着话。 好烦,真的好烦。身边不停有人走来走去,她讨厌。 不,不仅讨厌,比厌恶更甚的,是憎恨。 她恨这个地方。 【第七章】 是要在憎恨的地方含怨带苦地生活一辈子,还是要执着于那不可得甚至永不会出现的契机?或者,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真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啊…… 高温的大脑容不得主人搅动太多,一波波头痛便是它无声的抗议。眼皮跳了跳,忍下额角一波痛意,女子缓缓睁开眼睛。 熟悉的纱帐,熟悉的幔须,还有她亲手挑选的软枕,真是看得她想……咬掉一口酸牙。 试着合上牙齿,果然酸软无力。 一张微显粗糙的手掌抚上额头,耳边是沙哑的男子声音:“新语,醒了?有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 我想吃人,行不行?她悲愤地想着,眼眶微有热意,却不浓。 “新语,喝药!你睡了三天,刚醒不易食油腻,喝完药后先喝点清粥。” “啪!”将唯一那点气力聚在手腕,她突兀推开端药的手,听到数声惊呼和清脆的瓷器破裂声,竟让胸口沉闷的感觉减轻许多。 破坏的感觉真好真好! 将脸埋进软被,百里新语磨蹭两下,睁开眼。床沿坐着一个男人,暗褐印纹长袍,很干净,发丝微微打落两鬓,神色复杂地盯着她。邦宁站在门边,寻儿、千福、百禄分站在离床不远处。 “怎么……回事?”刚开口,她喉咙痛得厉害。 千福用指抹了抹眼角,哑声道:“三天前,烟火楼起火,姑娘不准救火,烧到一半时下了场暴雨将火扑灭。幸好火势只到前厅,未波及后院。但前厅房梁受损,器物全部被毁,已停业三天。”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还记得那天夜里,我提过正街新开一间戏馆吗?不知何人所开,提名‘胭脂楼’,在起火第二天便重金招揽我们的歌姬舞姬。姑娘你也知道,有些歌舞姬本就青楼出身,康妈妈一手带出来,咱们停业三天,康妈妈……” “被人挖脚了。”清咳一阵,嗓子舒服了些,百里新语缩起身子,不用猜也知道。 “是。” “走得好。”她“呵呵”直笑,“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走?” “新语姐……”少年压抑的声音响起,“你不走,我们绝对不走。” “我走?”黝黑的睫突然睁开,她气道,“我走个屁呀!我……我走不了你们很开心是吧?” 无人吭声,突然,她听到一声轻笑。 笑?谁敢笑? 无神大眼怒瞪而起,一张脸突然放大在眼前。 “是的,很高兴。”男人下颌有点青色,手掌抚上她的额,感到掌心微有汗意,他肩头微松,“你淋了雨感染风寒,大夫说烧退了便没事。 谁说没事,她现在看什么都不爽,看他的笑脸更不爽。倏地抬臂绕过他脖子,他微呆,并未躲开,兀自盯着她。 一手插入他披散的黑发,一手捂在他腮边,明明手软无力,却能将他的脸一点点扳下,鼻尖对鼻尖。 “你、很、高、兴?” 眸色暗沉,他轻轻点头。 “为什么?”媚眼轻眯。她不知自己眸色迷惘,因高温染了云霞的脸令人五目色迷。 第十七章 即便病了,她也是个绝尘病美人,少了矫作,多了分真实。两掌撑在她肩上,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她,他笑,“我答应过你,要为你找来纸笔画未来,你若走了,我找的纸笔给谁用?” “易季布?”她恨恨低叫。 “新语,你先喝药,可好?”她的香气令他心神不宁。 “不好。”恨恨,她恨恨的。 “那……先喝清粥,再喝药?” “不好。” “还是先喝药……” “我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她大叫,磨牙霍霍向猪羊,自认为声音很大,无奈听在众人耳中与猫儿差不了多少。 他眼中微现凝滞,下一刻,因她的动作僵如石化。 她一把拉低他的头,张口在他右脸狠狠咬下。算他倒霉,现在无论谁离她最近,都会被她拿来磨牙泄愤。 咬咬咬,她用力地咬!咬得头晕眼花终于放开。他腮下是两排牙印子,沾了她的口水,表情……像是要反咬她一口? “我感冒了?”鼻子塞得难受,难怪没咬出血她就气喘吁吁,原来是呼吸困难,“嗯……就是得了风寒?” 呆呆看她,半晌,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哑:“是。” “好!我决定把病传染给你。”不等他反应,再次拉下他的头,她咬上健康淡红的薄唇。 恨恨的,几乎是发泄地吻着他。 先是她慢慢吹气、轻噬,他初时僵硬,之后开始回应。唇舌交织,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宁愿就这么窒息下去。 看不到未来,让她暂时窒息也好。 来此一年半,她时时记着自己要回去,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以免沾上不必要的情债,徒惹离别时肠子断成几截。结果到头来,回去这个梦是她自己骗自己。 或许、或许……在她接过那所谓祖宗传下来的紫桃色绳结时,她的未来就变了。 方胜平安,一帆风顺。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小灾常有,大灾却无,算是平安长大,一帆风顺。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生命的帆船行得太顺,势必有祸事到来。她的生命之帆没破没烂没撞沉,却偏离了航线,偏得她自己都觉得滑稽诡异不可信。她是无神论者,偶尔会念上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她物理很差,知道爱因斯坦但不会运算物质定律。所以,生命之帆为何会偏,她不知道。 看不到未来的帆,就如黑夜中航行在迷雾弥漫的大海上,孤独、寂寞、清冷,让人害怕。 谁是她的引航灯? 谁…… 微喘的气息交织在耳畔,百里新语眼中迷蒙一片,感到柔软的指腹在眼角轻轻抚摩,脸颊如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 “新语,喝药……” 轻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她突地坐起,粗鲁地一把将他推倒,扑身压上去,眼红红怒气冲冲,“不喝不喝。”眼角一勾,看向发呆发愣发傻的四人,“烟火楼烧了,你们就没事可做吗?” “有……有……”寻儿满脸通红,结结巴巴。 “我……我在算损失多少,重修……重修需多少银两。”百禄满脸通红,结结巴巴。 “护卫三天时间整理清扫烧毁的前厅。”邦宁脸皮不动,眼珠盯看脚尖。 很好,还有一个! 她瞪向千福,果然也是满脸通红,“现在是……是……是亥时(夜九点),姑娘该休息……” 她扑! 扑倒在硬邦邦的胸膛上,无力呻 吟。这都是什么人啊…… 烛火摇曳,桌上放着两碗药汁,杂果糕点各一小碟,清粥一碗。 “新语,你风寒未愈,躺好。” 怀中微烫的身子半天没动静,他想了想,扶上她的腰,却被她扣住手腕。 “不要,我现在很烦,让我静静。”她正忙着哀悼未来。 眼帘垂合,他未推开,也未说什么,微一使力挣脱她的手,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 她头晕,不表示她神志不清。皱眉想了想,她似漫不经心道:“易季布,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很不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 他胸膛轻震,头顶拂来一阵热气,吹动她数缕乌发,“是,于陌生男女而言,是不合。若是夫妻,共衾同被是正常。” “夫妻?”她冷哼,“易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们一吻定终身了吧?别拿你以为的礼教套在我身上。” 他似笑了声,隔着薄被搂住她。她的称呼多变,心情好时叫他季布,心情恶劣时连名带姓易季布,矫作时则会唤他易大人。不知以后还会唤他什么,他,很期待。 “易大人,你当真?”沙哑声音染上怪调,脸在他怀里蹭了蹭。 “我以为,我们订情了。” “订……”语不惊人死不休哦,她呛了呛,勾起讽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以为,那是定情信物。”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心跳正常。 “扇子?什么时候?”她当真稀奇了。 “那晚逛夜市。” 有这回事?努力想了想……想……没印象。百里新语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因为情债而留下的,只是—— “你不好奇我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 “……我答应过你,不问。” 真是好优点。她翻白眼,闷不开口。有些东西既然不能得到,回忆也是徒惹伤感,倒不如不提。 烛火“噼啪”爆裂。 盯着帐幔,他想到一个问题,斟酌半天,迟疑地问道:“新语,刚才……是不是只要身边有人,无论是谁,你都会咬上去?”“当然。” 她荒诞不羁她放诞不羁,没关系没关系,他慢慢导正就好。现在这般赖在他怀里,对她而言或许也只是生病时想要的安慰,算不得什么。他见过她与寻儿亲昵相抱……牙有些酸,他暗暗记下她这个不良习惯。 心头酸了半晌,听她呼吸慢慢缓长,虽不忍心,他仍是拍拍她的背让她清醒,“新语,喝了药再睡。” “不喝。”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她邀来烟火楼,她也带病咳嗽。忆起这段,心中更是坚定了喂她喝药的念头,“那……要怎样你才喝药?百禄加了糖蜜,不会太苦。” “你好烦。”她嘟哝一句,随意道,“要喝药也行,你讲故事给我听,讲到我睡着……为止……” 今晚缠着他说话,是因为心烦意乱,需要人打打岔安慰自己。百里新语不以为意地想着,意识朦胧。 “那……喝了药我再讲故事?” “好。”二话不说翻身坐起,他立即端来漆黑药汁。她也不推迟,一口气咕进肚子。嘴一抹,平躺下去,“讲吧!” 为她拢紧被,他坐在床头,神色微有尴尬,半天无声。见她眼皮动了动似要睁开,立即吹熄烛火,只留一根蜡烛,又是一阵思量后才道:“君子有云:知莫难于知人。世间,人最难相知。” 她差点吐药,“我不听大道理。” 又是一段相对无言泪千行的长长沉默,他轻咳开口:“从前,有……” 她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当下决定,如果是“从前有一座山”,她立即一脚踹向某甲。 “……有一母一子,母亲为了让儿子学先贤智慧,特地挑选学堂边的房子住……” “孟母三迁?”她闭着眼睛猜。 他的声音顿停片刻,似摇头微笑,“不,不是孟母,我娘只搬过一次家。”他收嘴,不知她还有没有兴趣听下去。 “后来呢?” “男孩读书时,机缘巧合遇到洞阳抱须老人,收为弟子,从此一边读书一边习武。十五岁时,母亲仙逝。二十一岁时,在林中救下一名被毒蛇盯住的施姓青年……其实,施公子根本用不着我救,他身边两名侍从皆是懂武之人,倒是我班门弄斧了。施公子是朝中重臣,我二十二岁出师时,得他举荐入朝为官。” “那人叫什么?” “施弄墨。” “……继续啊!” “我只知言必信、行必果,却不知做官的学问更深,就算只是一介武官,也……”他叹息一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朝中大臣派系繁多,明争暗斗,我曾与驸马都尉同桌饮宴,当时说……” “说什么?” “说……在下此生绝不敢娶公主为妻。一个月后皇上竟赐婚……我不允,得十日牢狱之灾。” “你很倒霉。” “丞相哈孙与施弄墨各居朝堂一隅,向来不合,两系官派明争暗斗,有时,你一句无心之言,让有心人听去了,拿来大做文章,便生死难测。所以,朝堂上常常有人眨眼升官,也有人眨眼掉了脑袋。我那一句,虽是玩笑之言,却是我心中真意。施弄墨为我开脱,便贬至寻乌。其实……”他轻轻叹了口气,“能离开大都,对我未必不是好事。” 第十八章 他并非不想成家,也有同僚在他耳边旁敲侧击暗示哪家小姐有意于他,只是……对着一张张娇艳动人的脸,却从未有成家的冲动,那一个“好”字,终究是吐不出口。对她却是……轻而易举。 她喜怒无常,行事乖张,身居风月之地却乐而不淫,不知不觉便飘入他心中。让他轻易说“好”的女子,这世间,能有几人? “新语,我只求……你的未来中,能有我的存在。” 眼皮动了动,乌黑的瞳子定定看向她身边的男人。 听不懂他这话的人是傻子。她不傻,她不装糊涂,但她——沉默。 拨冗让大脑转一圈,她再一次“狠狠”肯定自己不是因情而留于此地。她也不玩你猜你猜你猜猜的戏码。 四目相对,他先打破这份寂静:“我的话,让你很难接受?” “不。”乌瞳重新闭上,她淡道,“你为什么想存在于我的未来?” 双眼闭上,耳力便变得灵敏。听他轻轻笑了声,说道:“我只是希望看到最亲近之人真心真意地笑,我在她面前说任何话都不会后悔。过尽千帆,绝不后悔。” 被下的手指轻轻一动。 过尽千帆……绝不后悔啊…… “……若是帆,偏了呢?” 他的手覆上她的眼,气息吹在耳畔,“新语,有人说我重诺。大概是我轻易不对人说好,答应了某人某事,就定会做到。其实……重诺未必没有缺点……” “缺点?”她勾起唇角。 “缺点是诺言一旦许下,即便这件事被认为有错,也会承诺下去。”无论她从何处来,他都不在乎。 眼珠在他掌下转动,心知他感觉得到,呼吸仍是滞了片刻。 这男人很含蓄,拐弯抹角想表明什么?她是否应该让邦宁将他赶出去? 她爱美丽事物,对不美的东西向来抛得快,这是喜好习惯,与地点无关。初见他时,并不觉得印象多深,脑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慢慢地,他在眼前晃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还是不觉得他有多美。他来救鲍泉的那晚,清辉月下,终于让她觉得他有那么点像一幅画的感觉……有点像峭崖奇松,器宇淡清却极稳。 是个耐看型的男人呢,第一眼不觉得,第二眼不觉得,第三眼第四眼甚至更多,才会尝到那么一点点清稳的味儿。 她不否认那清稳味儿勾得她有些心痒心跳。 那晚他轻易便应允她十件事,害她脑中一堆的刁难理由无处施展,一时没趣,悻悻然放过鲍泉。一个月来,她没什么事让他做,他却天天在眼皮下晃,晃得她……唉、唉,其实她不讨厌他,可若是将他拉入自己的未来……拉入自己的未来呀…… 他说,过尽千帆,决不后悔。 他说,诺言一旦许下,即便这件事被认为有错,也会承诺下去…… 拉高被子盖住下巴,她翻身背对他,幽浓扇睫轻轻眨了眨,语调平静:“季布,你说要为我找画未来的纸笔?” “嗯。” “好。”重新闭眼,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拿来吧。” 室内静下,耳边落下轻轻一吻,如羽拂云,轻浅而温柔。她叹气,不再折磨自己早就糊成一团的脑袋,放松睡去。 弹熄最后一点烛火,他的身影静静伫在床畔,一直,彻夜。 关于开烟火楼的决定,百里新语的理念是: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正所谓“中军花柳场,前队翠红乡”。饱暖之上的人一定是有钱人,有钱人就一定思淫欲。所以,为了生存,为了用最快的手段赚到大把钱财,开妓馆是百里新语的第一选择。 世事难料。 因为她的审美观,看不爽那些满肚肥肠饱思淫欲的丑恶嘴脸,所以……所以……唔,第一个意图思淫欲的客人被邦宁踢飞到门外,并且在她的首肯下。 第二个,默许。第三个,怂恿。第四个……终于终于,百里新语决定既不能浪费美人,又不能让自己不赚钱,综合两点,她决定重组烟火楼,多元化发展。 舞戏兼收是烟火楼的特色。 舞美,曲美,是招揽客人的条件之一。之二,当然是戏。 烟火楼的戏子可不是梨园小生或生旦净末丑,个个皆是美人。所有角色全部由美人上演,不画丑装怪脸,但求唯美诱惑。戏好看,人风流,她又放任狎客与戏子亲近,宾客怎不盈门满座? 失火之后,烟火楼暂时歇业。 百里新语病了五天,易季布天天陪着她,遇到官衙事多,也会在黄昏之后逗留一阵。与他说话,天南地北地聊,她倒不觉得闷。 人一懒散,索性对残局全然不理,闲闲又度了五日。最后,她终是受不了千福、百禄的愁眉啼态,开始重整烟火楼。 她面临的问题有三—— 一、厅内有油迹,疑是人为纵火。这事由易季布探察,她可丢开不理。 二、重修费用。百禄是称职的账房,支出收入笔笔清楚,将烟火楼还原成美美的风月场地绝对够用。 三、戏子问题。康妈妈被胭脂楼挖脚,带走三分之二的人手…… “啪!”一掌拍上桌,满盘梨果小小震动,女子边吃边笑,“好!” 果然是福祸相倚,被人挖脚是好事。常看那些美人演戏,就算脸再美,也会有麻木的一天,趁此走人,正是烟火楼大换血的好时机。 “好什么?”提着荷叶包,男人掀帘而入。 “没什么,我正想让千福贴告示招人。”她笑眯眯地接过荷叶包,喜叫,“炙焦馒头。” “招什么人?”扫一眼她露胳膊露小腿的清凉衣着,他随口问道。 “戏子。”撕开烤得香脆酥焦的馒头皮,她看看他身后,大眼一勾,“季布,鲍泉天天跟着你,她忙不忙?” “师妹?”惊讶她会提起鲍泉,他摇头,“师妹小孩心性,这次离家也是游玩为主,成天在城里看热闹。” “那,借她给我帮忙。”鲍泉随随便便看去也算是个小美人。能利用的绝不浪费——这是她的另一原则。 为她倒了茶水,他讶道:“你要师妹帮忙?” “你舍不得?” “那倒不是,我怕师妹不肯。”他记得师妹对她颇为记恨。 “你说的话,她也不听?” “……”他明白她什么意思了,“我……试试?” “我会发薪给她的。”她拍拍他的肩,在他腮边轻啄一吻。 “……好。” 可怜的鲍泉,就这么让她三师兄给出卖掉。 八月二十三,烟火楼外挂出招人告示。 将师妹“借”给百里新语帮忙,易季布没费多少口舌。实际情况是,当鲍泉听说有银子可以拿,又以天计薪,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两天后,衙门公休,易季布提着一篮沙梨进入烟火楼,经过侧厅听见百禄的声音,不由好奇驻足,看她如何训练新招的“未来美人”(他记得新语是这么说的)。 “当姑娘说——右,你们可要注意了,她看着谁,谁就得说一声——在。记住啦?” “记住了。” “姑娘说——康母黑耳,你们就得说——是,然后走到姑娘身边,说‘有何吩咐’。记住啦?” “记住了。” 满意地点头,百禄道:“一定要养成习惯,姑娘不见得会常说这两个词,但她一说,你们就要有所反应,不能迟钝。” “未来美人”们点头,应声如雷:“是!” 倏指一人鼻尖,百禄说一声:“右!” “在!” “非常好,够机灵。” …… 窗外,易季布脸皮不动,提着篮子慢慢离开。 答应过不问她从何来,但他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 新语有才。她的脑子里总能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念头,出口能成章,说话头头是道,似乎不管有理没理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非常有理了。 相处久了他才知道,烟火楼的戏有很多出自新语之手。她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多数是她讲故事般说一遍,提点一些细节,再由千福、百禄写成册子交戏子排演。 她的字……唔,头上三尺有神明,他不说谎,新语的字很难看。要说呢,她握笔的姿势气势十足,写出的字却歪歪扭扭,像初学写字的蒙童作品,不是将这个字的笔画给减了,就是将那个字的偏旁换掉…… 新语有才,真的很有才,有才的人都会有些小缺点,他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默默肯定着,易季布绕到前厅。 焚毁的前厅已整理干净,雇了瓦匠重新修整刷漆。易季布进去时,鲍泉掌中盖着手帕,正偷偷摸到百里新语身后。帕下鼓鼓的,不知盖着什么。 他见鲍泉轻轻在新语的左肩拍了一下,倏地抽掉手帕,将掌中物伸到新语鼻子下…… 糟!他阻止不及。 “啊——”百里新语一声惊叫,短促,立即转身抱住……抱住…… 第十九章 【第八章】 云鬓凌乱,浮影交横,满耳皆是娇声燕语。 黄昏时分,胭脂楼角落的一间小雅室,坐着两名年轻俊俏的公子。 两人黑发高束脑后,一人穿着深色紫衫,浅紫色暗花腰带,足蹬黑底紫面靴,一身的紫气东来,倒让腰间坠挂的紫色绳结不太明显。另一人淡色青衫,淡青腰带,垂着脸看不清容貌。 阴柔之气有余而雄伟气势不足——分明是女扮男装。紫衫公子对自己无形间流露的轻柔美态毫不介意,迎向厅外一道熟悉的视线,心情颇好地冲那人摇摇手中折扇。 那人收回视线,脸色微白。在紫衣公子转开视线时,那人身后悄悄靠近一人—— “康妈妈,那人是百里新语?” “是。” “她胆子倒真大,明目张胆就上胭脂楼来。她身边的人是谁?” “不是寻儿,像是……” “放心,我家主人答应护你周全,就一定护你。” 两人悄悄说话时,角落处,百里新语自酌自饮,盯着身边的青衫公子摇头叹气。 “唉……”脸这么红,皮肤真好。 “唉……”手在发抖呢。 “唉……”吃那么快,也不怕噎着。 “妖女,叹什么叹,若不是……若不是答应师兄,我才不会来这……来这……” “风流之地啊!”夹一根叫不出名的青菜塞进嘴里,百里新语笑眯眯的,从容自在地看着厅内淫声笑语,“放轻松点,这才是标准的青楼。鲍泉啊,我们虽然是来探察敌情,但你也不用这么紧张,一边玩一边探敌情才有趣嘛。” 从坐下开始就只会低头吃菜的另一位公子,乃易季布之师妹——鲍泉是也。 手一伸,百里新语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啧啧啧,这种地方,寻儿可比你自在多了。” “寻儿寻儿,你喜欢他,就带他来啊,干吗让我陪你来这种……这种下流的地方?”鲍泉满脸通红,只差没用手捂住耳朵。 “你当我不想啊,我美美帅帅又听话的寻儿被你师兄借走了,当然要拿你抵人手。”叹气,她再叹气。 “是你先向师兄借我帮忙的。” “是啊,你反正也是闲着,帮我做事还有银子赚,有什么不好?”摇扇两下,百里新语撇嘴,“若不是寻儿愿意帮季布,我才不借。” “你……妖女!”低头吃菜,吃吃吃!鲍泉脸红脖子红,心中无比怨恨。 出门在外,师兄最大。她昨天只不过买了一只癞蛤蟆吓这妖女,吓……是吓到了,可……妖女惊叫转身,死死抱住身边的“某寻”,而师兄好巧不巧目睹了妖女对“某寻”的投怀送抱。 如果知道把妖女吓进寻儿怀里的代价是师兄铁青着脸,她说什么也会先吃一颗后悔药。 这妖女到底用什么法子把师兄的心给迷住?她知道师兄重诺,未出师前就不会轻易对人说好。简单地说,师兄就像一块石头,不招人不惹人,极难动情,变脸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就在昨天,她亲眼目睹师兄那张脸由白变黑青筋直跳,像是要杀人…… 她就不信这妖女没看出师兄头上隐约的青筋,竟然连师兄拉开寻儿也不理,就这么死死抱着抱着抱着……最后,师兄以调查失火为由借寻儿办案,妖女原本不答应,却料不到寻儿点头应下,妖女无奈才勉强借人三天。而她,被师兄委以重托“保护”妖女。 妖女、妖女、妖女! “小美人,你也不怕癞蛤蟆身上的脓浆?”百里新语瞟到侧梯隐隐走来一人,唇微勾,看了眼正在腹诽她的鲍泉。 “有何可怕,你少瞧不起人。”妖女妖女!鲍泉抬头瞪她,继续腹诽。 “我就是瞧不起你。”她逗啊逗。 “你……”鲍泉正要大骂,听身后珠帘一响,立即闭嘴转头。 来人正是失火第二天便被挖脚的康妈妈。 她身一摇,来到百里新语身边,“这酒菜,姑娘吃得可顺口?” 鲍泉捂住鼻子,实在受不了她身上的浓香。这根本是熏蚊蚁的味道,这老鸨当自己是蚊子啊? 百里新语轻佻狎笑,站起身绕到康妈妈身后,折扇勾起她保养细滑的下巴,“不错,还行。康妈妈,你在这儿做事比在烟火楼开心吗?” “百里姑娘,我康妈妈在青楼混了数十年,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无论烟火楼失不失火,我都会离开。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百里新语细若呢喃,将鼻子凑到康妈妈脖子上嗅了嗅,轻浮神态如花场老手,“行了,我今天只是来高兴的,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出去吧。” “姑娘……” “叫你出去,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鲍泉皱着细眉低斥,对满厅充斥的浓香有说不出的厌恶。 康妈妈看了她一眼,转向百里新语,“姑娘,这丫头伶牙俐齿,要不要妈妈我替你教训教训?” 百里新语媚眼一眯,不掩讶色,“怎么教训?” “胭脂楼里随便挑一个姑娘就能给这丫头一顿教训。” 随便挑一个?这分明是瞧不起人,当她好欺负呢。鲍泉当下大怒,拍桌跳起就要冲上去,却因百里新语的一句话怔住身形。 “呵呵呵……康妈妈,不必麻烦了,你调教人手不容易,我呢,懒,这丫头还没调教呢。” 妖女什么意思,调教她?鲍泉怒瞪眉眼轻浮的女子。 “杀鸡,焉用牛刀。”百里新语巧笑顾盼,将康妈妈推出小雅室。 又是这一句。瞪着搂着康妈妈走出去的百里新语,鲍泉鼓着腮,眼中有丝迷惑。 三天前她不服妖女,寻儿、千福在一边冷嘲热讽,她一时大怒,冲口而出“有胆比试啊”。妖女听见,从头到尾打量她半晌,打量得她涨大的胆子缩成芝麻(想来不服,她凭什么怕妖女)。随后,妖女唤出十来名舞姬,摸摸这个嗅嗅那个,最后来一句——“杀鸡焉用牛刀。” 妖女的意思是烟火楼个个是牛刀,她就是……这辱人之意,她又怎会听不出?没想到今日对着康妈妈,妖女还是这一句。 这次,妖女不会说胭脂楼个个是牛刀吧? 疑神疑鬼间,脑袋被人拍了下,鲍泉回神,“打我干吗?” “我高兴。”“啪”地打开折扇,百里新语捂脸轻笑,眼波淡淡如烟,漾出一番风情不自知。 妖女! 想了想,鲍泉重新坐回她身边,“喂,我们是来探敌情的,你包下雅室,只点一桌酒菜看戏呀?还有,什么都没问,你把那老鸨赶出去干吗?” “我长了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那老鸨刚才说不失火也会离开,什么意思?” “她是告诉我,烟火楼失火绝对不是她窝里反。”百里新语垂眸,神色似笑非笑,喃喃自语,“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不介意。”对这儿的一切,她当真是没什么可介意的。正因为不介意,就算有人背叛,她也可以笑如寻常。 “那……她说教训我,你说调教人手不容易,你懒,什么意思?” “你没被我调教过啊。” “嗯……那个……杀鸡焉用牛刀,什么意思?” “你是牛刀啊,我何必浪费。” 这意思……妖女是在护着她捧着她吗?嗯……被人捧的感觉真不赖,难怪那天妖女说这句话时,舞姬个个笑如春花。 脸上不知不觉浮了笑,鲍泉又开始吃吃吃。 “什么事让你高兴?”百里新语啜口酒,奇怪地看她。 “没、没什么!”鲍泉看她一眼,神秘兮兮。 妖女……长得是很漂亮啦,全身上下仿佛带了光点般,让人忍不住去注意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的神色永远是从容不迫的,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师兄为了烟火楼失火忙得焦头烂额,她身边的那些人也忧心忡忡,偏她完全不当一回事。舞姬被人挖走,她笑;烟火楼一片残垣,她笑,什么事都笑笑笑! 师兄说她乐而不淫……乐而不淫…… 看看室外帘幕后放浪形骸的男女,再看看身边墨睫半合、举杯轻摇、玩着扇子不知想什么的女子…… 像幅画儿一样…… 心中跳出这一句,脑袋摆动数次,终于,鲍泉的视线定在身边。 半个时辰后—— 咬牙切齿地瞪着身边毫无惊色的妖女,鲍泉跳脚不已。 敌情没探到,居然探出一场火来,真不知是该感谢老天有眼,还是该叹时运不济。 “走啦,你想被烧死啊?” “你先出去吧,我看看风景。” 闻此言,鲍泉扑地。 火苗舔噬轻纱垂帘,满室寻欢客与青楼女子早已出逃,只剩胭脂楼的褐衣壮汉们提水灭火。 楼外,隐约传来救火兵的声音。 楼内,浓烟滚滚,不见一人……不,一人正闲闲漫步,一人则如热锅边的蚂蚁。 第二十章 “师兄,师兄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鲍泉拉着百里新语的手欲跳窗,却被她挣脱,“喂,妖女……” “这儿景致不错。”摇着扇子,百里新语又踢翻一坛酒,酒水成线,正好将火源引向另一根梁柱。 “你是来放火的?” “不,我是来探敌情的。” “你、你、你故意踢倒酒坛是什么意思?” 这火起得莫名其妙,若非她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妖女嫌弃酒味不正,将酒洒了一地,酒水被室内的垂帘吸个饱,这些沾酒的垂帘又被妖女不小心挥倒的烛台扫过……逃,当然要逃啦,妖女叫了几句“救火”,拉着她躲到隔壁雅室。雅室内有一位肥肥的老爷和三位美丽女子。肥老爷见了妖女……“啪!”手中酒杯落地。妖女叫了声“陈老爷”,肥老爷立即大叫“百里姑娘,我知道烟火楼正在重建,只等重新开张,我一定捧场”,言毕拔腿就跑。妖女闻了闻酒壶,随手抛摔,正巧火舌过界,一阵风吹来,这间雅室也着起火来。 火在厅内闷着烧,等胭脂楼发现浓烟不对劲时,为时已晚。 汗,自鲍泉额边滑落。 百里新语眯眯笑,全不顾烟焰迷眼,摇着扇子四下晃走,“嗯,真是凉快!” 鲍泉再扑。 就在鲍泉想着要不要弃妖女跳窗逃生时,一道身影冲入火楼,矫如飞燕。 “师妹,新语呢?”男人满脸焦急。 “在……”指指身后,鲍泉“咦”了声,“人呢?师兄,她刚才明明在。” 易季布眯眼查看楼内格局,指着火势较弱的窗道:“我护你先离开。”他须先将师妹送出,才能全心去找百里新语。 托起鲍泉跃至窗下,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笑声,易季布倏地回头,百里新语的身影正在遥遥二楼处。心中一喜,见窗口就在上方,知道鲍泉可自行跃上去,不由松开她向百里新语冲去。 楼栏已被烧断,百里新语眉眼含笑,突然迈空一步,自己从楼上跳下。 她分明是想自杀。心念一闪,易季布已冲到梯边,重重的挫力压低他的腰,稳住身形后,跳到喉头的心方慢慢落回。 她,安然在他怀中。 “真高兴,你能丢她接我。”怀中女子笑眯眯的,脸上全是古灵精怪的神色,哪有半分困于火海的焦急。 “你……胡闹!”他怒斥。 她翻白眼,语气凉凉:“再不出去,就真的是‘糊了’,烧焦的那种。” 正要冲鲍泉得意一番,身子突然被他转了方向,百里新语只觉得一道热流从头顶划过,一阵炙烫之后定眼,竟看到他的额角渗出血来。 “季布……”好感动,他居然以身为盾,为她拦下掉落的梁柱。 好感动……好感动……绞着脑汁想着肉麻兮兮的话,百里新语全然没有被困者应有的焦急,转动的如星黑眸看得他哭笑不得。 没时间多想,他见鲍泉从窗边跃下,只得道:“能跟上吗?” 鲍泉点头,他踢开横梁,抱起百里新语向窗口跃去。在横梁倒塌之前,终于将她救了出来。回头时,他脸色突然刷白。 百里新语探头,见得他身后空无一人,便知他为何脸色大变。横梁既塌,鲍泉还在楼内未出,岂不是凶多吉少。 放下她,他立即冲入火海。 英雄,果然是英雄,不是恐龙。百里新语暗暗称赞,却不料身子被人从后抱住,“呜呜”哭声立即环绕在侧。 “新语姐你总算出来了,师父正带着护卫掀屋顶呢……” “呜,姑娘,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啊。” “呜呜,姑娘啊……” 青筋跳了跳,百里新语大叫:“停!” 要感谢他。 该怎么说呢? 你的飒爽英姿以火焰为底,犹如一幅绝艳的画儿…… “不行不行,太俗。”她立即否定掉。 季布,你以肉身为盾替我挡去掉落的梁柱,真让我万分感动,无以为报…… “太肉麻了。”再次否定。 你舍身成仁,师门情深,实乃当世伟岸奇男子是也。 “啧,我怎么会想出这种没营养的话?”来回走动,百里新语时不时望向焚焰冲天的火楼,心中不知希望什么。 他应该没事吧?英雄都是在最后才出现。当人们全部失去信心之后,英雄抱着美人,一身狼狈却也帅气十足地从地狱烈火中夹着满身杀气归来…… 自来此地,她看谁都不顺眼,为何如今心头竟对他起了牵挂? 脑中陈乱如麻,百里新语一时恍惚。 倘若他从火中出来,她决定冲上去抱住他,再献上香吻一个,定能震惊全场——风火为屏,衣袂翻飞,英雄美人——多么美的一幅画儿。 决定了! 她握拳点头。但——事实与她所想的差了那么一点——易季布出是出来了,也将鲍泉救了出来。他因为托着鲍泉,让百里新语无法立即冲入怀里。 当放开鲍泉,胸膛空出来时,她立即冲上前去,目标是他的腰,抱住……抱住…… 抱了个空? 盯着半举的双手,她僵硬转头,看那硬生生移开三大步的男人。 场面,死寂。 众人惊骇地盯着那移开的男人,艰难地吞咽口水。 “易季布?”缓缓放下手,她危险地眯起眼。 “我……我身上很脏。”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好!很好!难得献殷勤,他居然这种态度,叫她颜面何存? 深紫大袖倏拂,腰边悬坠的绳结摇出美丽炫光。眼神冷下,抿紧嘴,她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她可以万变不惊。 她可以从容不迫。 她可以一醉昏昏天下迷。 柏树长青,月如银眉,扶疏枝影横斜。由藤椅悬坠而成的秋千上,女子衣衫松散,赤足醉倚。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得到或失去,她皆可转身即忘。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在这儿喝酒? 心头似有怨气郁结,若是旁人看见,还以为她借酒浇愁。 昂首,等待最后一滴酒落入口中。 月如眉,如星的瞳散化出黑夜的色泽,因酒气染得七分氤氲,添得三分朦胧。 “月如秋水……酒如……空……” 烟般吟哦飘出红唇,“啪!”抛开细腰酒壶,她也不知这是今晚第几盏。意识迷蒙,隐隐脚步声停在秋千架边。一阵????声响,似用脚拨开地上的瓷壶碎片。 勉强撑开眼皮,来人散乱的黑发在月下轻轻漂浮,仿如水中浮萍。 “易……季……布?”昨天不让她抱,现在半夜三更跑来干吗? “你……伤到哪儿?” 现在问不会太迟吗?她翻白眼,摸过一壶酒继续喝。 “新语……”扫到皓腕上紧裹的白布,手忍不住覆了上去,等到被她甩开,才惊觉自己算是轻薄的行径。未成亲之前,还是要敬些礼数。他暗暗自戒。 “我手上被烫了三个泡,你看了,满意了,滚!”姑娘她正郁闷中,少来碍她的眼。 摇晃起身,她步履踉跄地站起,一顿一晃向卧室走去。走出两步,腰上一紧,后背撞上温热的胸膛。 干净的气息窜入鼻息,酒劲上来,加上他抱得用力,晕得她……靠在他怀里,她实在没气力骂人。 “我要回去……睡觉。”说完,她身体一轻,人被打横抱起。 片刻后,感到身后柔软清香的被衾,她放松自己,侧身拉过一团软被,四肢一抱缠了上去。 “新语……” “季布,我恨这个地方,我恨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我恨这城,恨城里所有人,恨、恨、恨!”初时,她心中确实如此。 “我知。”他喟然叹息,她被拥贴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如果能够回去,我才不要傻傻地再跑回来,说什么心甘情愿为你留下,去他的!”她用力揉眼睛,红红的。 “不管你从哪儿来,可我想你留下来。” 近乎叹息的语气引她抬头,侧起脑袋,拿眼角看他。 唇角被人舔了一下,酒劲让她脑子恍惚一片,正要问“为什么”,下颌被人扣住,迫她不得不昂起头,红唇,亦轻易地让他撷去…… 一吻之后,轻喘不舍地放开,他为她展平薄被,突然隔着薄被抱住她,黑发在她颈边挠出阵阵麻痒,力气大得她腰间生痛。 “新语,别吓我。” 任他抱着,她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轻轻喘息,懒懒问道:“我怎么吓你了?” 他不言,慢慢抬起头,怔怔瞪着娇媚女子,指尖陷入肉中也不觉得疼。她,真是将“美”字融到骨子里了,就连醉酒也看得他……心猿意马,心跳……如鼓。 第二十一章 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胸口,语笑淡淡:“你的心跳很快。今日来,是想问我昨天胭脂楼为何失火吗?” “不。”温唇摩擦滑如玉脂的耳畔,他松了力道,“你不问……烟火楼为何无故失火?” 她叹气,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狡然一笑,她闭眼勾唇,“查到什么?” 不止他在查,邦宁与寻儿也在查,她知道,只是不想理。一来是真的没兴趣,二来多她不多,少她不少,没必要沾一脚浑水。昨天黄昏去胭脂楼,她的的确确是去寻开心,没存半点阴毒心思哦…… 他静沉片刻,缓道:“还记得崔文启吗?” “……” 轻笑溢出喉,他知道不应该,却忍不住,“不记得?没关系。” 如此一个骄傲如王者的男人,遭她戏弄后便被抛诸脑后,对那人而言恐怕是天大的侮辱。骄傲之人憎恨侮辱,更憎恨侮辱过他们却遗忘他们的人。 当一人视你如过眼云烟,不在记忆中逗留半刻痕迹,逗留的一方反倒惹人心怜。 他真是……那个……有点可怜崔文启…… “火是崔什么放的?”她等得不耐烦,轻轻推他。 “胭脂楼的幕后老板是崔文启。他当日意图掳你回河北,遭你戏弄后心结难平,故来此开立胭脂楼,重金挖走康妈妈。他闻你癖好怪异,爱往火里跳,便故意让人放火烧烟火楼……” “哦,一个报复的故事。”她听得倦意四起,跳过可能有可能没有的情节,直接问,“现在怎么解决?” “他与清风酒楼的宗公子有生意往来,住在酒楼边的绘福楼客栈。我昨夜见他,他只说愿意赔偿火灾损失的银两,不过……” “不过胭脂楼现在被烧了,没得赔。” “是。” “我也不稀罕他陪。”她向里挪睡,也不介意他顺势倚在身后,就当多个靠枕。 绕着她的黑发,他点头,“是啊,知道你不稀罕。” 感到他的手在脑后轻轻按压,颈脖麻痒舒畅之余,她轻轻呻 吟,渴睡。突然,朦胧中似有一物入梦,惊醒睁眼,却忘了刚才闪过脑中的是什么。 她的僵硬引他焦急,压抑心头的担忧,他轻轻问道:“怎么,新语,做噩梦了?” 想了想,实在记不清朦胧中闪过脑海的是什么,她索性丢开,撇嘴,呼吸慢慢顺缓下来,感到脑后的手指又开始揉抚。 “那个……季布啊……” “什么?” “你说的崔……崔什么,到底是谁?” 他翕翕唇,无言。 “他为什么要在烟火楼纵火?” 静…… “睡吧,新语。”语如夜沙,丝丝缕缕,缓缓飘入她的耳。 挪个舒服的睡姿,她捉住逃逸得快失去踪影的清醒,慢慢问了句:“你的头……没什么后遗症……吧?” “没,只是一块小疤。” “你破相了。” 他瞠目,“男人不介意破相。” “……”随他、随他。 半梦半酣间,耳垂似被人含住,有人在她耳边问:“新语,你想要的未来,你想画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她想要的未来……她想画的未来…… “呵呵!”嘴角含笑,她咕哝一句…… 若夜,月如眉,眉似梦。 【第九章】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百里新语的烟火楼再度开门大吉。 大换血之后,烟火楼经营小有改变,以前是夜间经营,现在则分时段经营。自从招揽来许多年轻俊美的新戏子,烟火楼将经营时段分为三部分,白天两场夜晚一场,不同时段上演不同戏舞。 将经营方向巨细靡遗地解释一遍,琐碎小事全交千福、百禄、邦宁、寻儿负责,幸得“四大管事”能干,什么事一点就通,她便公然坐一旁等戏看。 在她迄今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小灾不断,大灾没有,就算生命之帆偏了方向,也还算顺利……呃,总体上而言很顺。对此,她很满意,至少不用担心自己这顿吃了下顿不知在哪儿。 “一颗……两颗……” “一篮……两篮……” 吐着龙眼核,百里新语趴在三楼一间隐蔽的雅厅内,翻看一本书。字……当然是竖着印的,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自烟火楼重修,三楼独立出来成为她的私人空间。厅内装饰极为简单,一桌八椅,墙边设有两副美人懒榻,临近楼栏的地方铺着厚厚绵毯,上加丝被软席,六尺见方,趴在上面看戏看书,困了睡一觉,绝对自在逍遥。此外,雅厅所处角度精准,居高临下便能一览全景。 而今是酉时(下午五到六点之间),下午的戏散场,夜晚的戏还没开演,百里新语很悠闲地掩嘴打个哈欠,再吃一颗龙眼。 楼下有声响,她探头看一眼,粉唇含笑。 是易季布。 他现在天天来烟火楼报到,时时警戒,将楼内起火的可能降至最低。 天知道鲍泉在他耳边念了什么,对于胭脂楼的起火,官衙给的结论是“点烛过失,引燃帐幔”。她那天不过觉得酒坛碍脚,将它们踢换个地方,又不是人为纵火,烧都烧了,还能怎样? 她不爱他穿官服的呆板模样,不够美,因此明文规定:只要出现在烟火楼、出现在她的眼皮下,他必须是便装。布料好坏和颜色她可以不介意,但一定要飘逸长袍,头发不能扎太紧,松松挑束最好。 他依言照办,满身清稳的味儿看得鲍泉眼睛发直……对于单纯的欣赏,她是不会介意的。 鲍泉似乎帮忙帮上瘾,她要回寻儿,本想将鲍泉还给易季布,那丫头不走,见寻儿上台客串清俊小生,居然跃跃欲试地也想上台……小角色嘛,她也不是小气的人,当然给机会了。 以往小灾小祸时,有邦宁和寻儿在身边护着,如今多一个他,是她幸运。 崔什么的前天上门踢馆,见了那张脸,才记得是数月前被她用加了麻料的酒放倒的河北霸主(霸主一词是季布形容的)。崔霸主已娶了当日女扮男装的书童,说什么“内子记挂百里姑娘,今日可否有幸得见”。当她这么好见吗?那个时候正是她的午睡时光,只不过当时睡不着,摸到前厅晃晃。邦宁拦下崔霸主,两班人马站在厅门口打太级,说的话乱没创意。 老套的情节,听得她的午睡虫终于出闸。 扪心自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那崔公子到底想把她怎么样,又能把她怎么样?当时正想从帘后跳出来嚣张一番,易季布赶来,拦在崔霸主面前,说的话很严厉—— “崔公子,在下说过,公子有任何不满,可找在下,何必为难烟火楼?” “易大人是以什么身份与崔某说话?” “那要看崔公子希望在下以什么身份了。” 崔恶霸很阴毒地笑了两声,她在幕幔后听得很熟悉,像是她常常笑的那种,“易大人,当年皇上狩猎遇虎,你一掌震碎吊额白纹虎的脑袋,御笔亲封为龙虎卫上将军,带刀御前,何等风光。都知你易将军万金一诺,绝不回头,就连皇上赐婚招你为驸马,你也因曾经一句‘不敢娶公主为妻’得牢狱之灾。今日你说……崔某对烟火楼有任何不满,皆可算到易大人头上?” “是。” “哦?”崔恶霸又是一阵阴毒的笑,“崔某听说易大人是百里姑娘的入幕之宾,看来传言属实。” “……” “易大人不贪公主娇贵,却喜欢一个风流荒诞的女子?” 听了这句,幕后的她狠狠咬牙。她的豪爽不羁特立独行又怎是一个没知识没文化没开化人权的笨蛋能理解,对不? “崔公子,你侮辱新语,等同侮辱在下。” 这句她喜欢。百里新语捂了捂胸口,有点心跳加快。 崔恶霸哑巴了半天,吭出一句:“易大人,你是以寻乌州同知的身份拦在崔某面前吗?” “不。” “既然不是官,我今日想见百里姑娘,易大人何必拦着?” “恕在下冒昧,若今日在下想无礼于崔夫人,崔公子会拦于在下面前吗?” “你……”崔恶霸似被口水呛住,挤出一句,“好,易大人万金一诺,崔某就将这笔账记在易大人头上。崔某希望……择日能再见龙虎卫上将军的身影。” “在下……怕是让崔公子失望了。” 两人又废话云云了半天,崔恶霸踢馆未果,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她趁没人注意,晃回后院午睡。 想她也不是生来就喜欢兴风作浪的,心情不爽才要破坏嘛,当时心情好,也就不计较没知识没文化没开化人权的恶霸吠言了。 易季布每次来,第一件事是查看四处火烛,一层层仔细检查后才上到第三层。她现在喜欢在三楼用饭,“四大管事”通常同桌而食。最近,桌边多添两张凳子,一是他,一是鲍泉。 第二十二章 团团而坐,饭桌上笑语融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自从多了他,她就……唉,限制多多…… 她吃菜不吃饭,碍着他啦?她吃水果餐减肥,碍着他啦?她吃南瓜粉蒸藕惹来肚子胀气,碍着他啦?她多吃几块炸酥鹅,碍着他啦……呃,油炸食品多吃火气大,她知道,不过牙齿痛一天而已。 四大管事什么时候管过她(谅他们也不敢),就算心有不甘,也会在她的冷瞪下乖乖闭嘴。他一来,四个家伙咸鱼翻身,风水轮流转,他说一句不行,他们就支持十二句不行,甚至引经据典她某月某日因为怎样所以怎样……真是郁闷,害她多次在厅内飘移欲狂。 被人力挺暗护的感觉……嗯,是不赖啦,可被人限制……唉,郁闷…… 她不记得丢了多少冷眼,他完全不在意,活像是她的……老爹。可怜她未曾享受过的“父爱”,全从他那儿深切体会。 恨恨地,她连剥三颗龙眼塞进嘴里…… 一只手突然提开地席边的竹篮,“你今天吃了多少龙眼?” “不多,才两篮。”斜瞄他脱了鞋盘腿坐在她身侧,百里新语嘟嘴。 “一个时辰内吃了两篮?” “是啊。” “一篮三斤。” “不知道,寻儿买给我的。” “待会儿……要吃晚饭了。” “知道。” “你吃了六斤龙眼,肚子肯定不饿。” “当然。” “所以你一定吃不下饭。” “肯定。” “晚饭不吃,晚上肚子会饿。” “应……该吧……” “肚子饿了你会吃夜宵。” “废话。” “吃了夜宵你会说要消化,睡得太早容易长胖,然后看书写戏本子,熬到三更后才睡。” “是啊。” “第二天起床,你又会吃一堆糕点零果,不肯吃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胃疾就是这么得来的,新语。如果你的未来包括胃疾,我不能答应。” 真是讨厌……翻身滚进他怀里,以腿为枕,她戳戳他的膝盖,“易季布,你很有老妈子的潜质。” “谢谢。”低头看她,眼神闪了闪,他咳一声,状似无意道,“我刚才来这儿,遇到酸枣坊的刘媒婆和修义坊的冯媒婆。” “媒婆?”她笑得古怪,“有趣的职业,是不是又叫冰人?” 五指缓缓抚过她松散如丝的发,他点头,“对。” “哦。”翻书,她翻书。 “新语……”他欲言又止。 书页翻得“刷刷”响,她突地叹气,“唉,秋日之光,流兮——以伤!” “……” “直视百里,处处秋烟,江之水矣莲叶红,南有乔木叶已穷。心蒙蒙兮恍惚,魄漫漫兮西东……” “你念的什么?” “我在悲秋。” “……”知她故意打岔忽视他言下之意,莞尔一笑,他也不勉强。 在城北买了一间大宅,当然是为了……娶她。 知道她不能离城地界七丈,他明里暗里都表示他要在寻乌扎根住下老到死。他也知,若她不愿意,他再如何强势也没用。 她啊,可以管,但不能管得太苛严,心情不好时,软硬不吃。而今入画的次数少了,脸上的神色多了许多生气,他高兴,也……不高兴。即便不入画,她举手投足的盼顾风情仍惹来不少惊艳眸光,加之她又大大咧咧,媚眼带勾尚不自知。 她的眼……指腹一圈圈在眼角抚摩,他叹气。眼如杏核,肌肤凝滑,眼角无须描绘自成如水润泽,黑潭里真像有两把钩子啊…… “新语……”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移开她的书,笑道,“城南应得财老爷明日设重阳赏菊宴,他邀了皮大人跟我,你也去散散心?” “应得财?”她突地坐起,“春天他开赏桃宴,夏季开赏荷宴,秋天是赏菊宴,冬天又是梅兰宴,在那儿可以看到很多寻乌名人。你明天带我去?” “嗯,帖上说可携伴同赴。” “呵呵……”脑中某处记忆鲜活起来,笑靥若春水荡漾,“好好好,我去。地点是不是城东碧湖小榭?” “你去过?”他微奇。 “呵呵……你明天在碧湖小榭等我,我一定去。” 垂帘轻响,寻儿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来,“新语姐去哪儿?” “应老爷明天的赏菊宴,明天哦。” “明天?”寻儿皱眉想了想,“明天重阳,赏菊啊……”他“嘿嘿”一笑,“新语姐带我去吗?” “带。” “嘿嘿,我找师父准备去。”丢下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寻儿轻快跑出,脚下如同踩着云般飘然。 易季布眉心抽跳,心头升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第二天,城东碧湖小榭。 九九重阳,秋高气爽。 碧湖小榭临湖而建,榭内种着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色争妍。偌大庭院内,株株香菊茎傲秋华,君子之气纯然清冽,令四周花木一时黯然失色。华服宾客三三两两品赏,不时吟诗大笑。近处,穿花蝴蝶深深见,湖上,点水蜻蜓款款飞。 “这一株黄菊名为‘毛嫱’,对面那株白菊名唤‘西施’,应老爷能将两株花盘培养得如此妍艳,实在难得。易兄你说……易兄?”皮之纯见身边之人望着远方心不在焉,不由推推他。 易季布收回视线,看一眼大如盘的黄菊,“皮兄,什么事?” “易兄,今日赏菊,你我就不必为秋税烦恼。今年风调雨顺,农桑收成不错,盗小多被缉拿归案,寻乌一年之内无大辟之人。今年上书朝廷述职,是功不是过。”皮之纯说着今年的政绩,脸上却无半点得意。 “是啊,有功……”易季布叹气。 有功未必是好事。今年城中食蛙之风劲减,农田收成竟意外地好,致使秋税赶超去年。政绩好,会得到朝廷重视,朝廷重视,少不得加官晋爵。加官晋爵的结果便是调离寻乌……他对现在的小官职非常满意,重要一点,他要陪着新语,这功让皮之纯一人领去算了…… 皮之纯细看他神色,暗叫不好,赶紧道:“易兄警民安巡,城内贼盗、失火皆少于往年,寻乌今年有此成绩,绝非我一人功劳。”开玩笑,这儿山高皇帝远,百姓乖巧,民风朴质,多自在,他才不要升官。 易季布深深看他一眼,缓缓地道:“皮兄在寻乌为官很久了。” “是啊,有四年了。” “一直未有升迁。” “才疏学浅、才疏学浅啊。” “在下,很喜欢这个地方。” “同好同好,我与易兄一样。” “皮兄。”易季布似笑非笑,“你今年上奏的折本已经写好,为何迟迟不上交?” 言中有他意?皮之纯不负俊杰之称,书生脸扬起谄笑,赶紧凑过去,“当然是想与易兄再商讨商讨。” 易季布也不吊他胃口,小声道:“中书省审阅地方奏折,虽重功,也重过。但功不可过大,过也不可过重。皮兄在今年的折本末加一句……” 两颗脑袋凑在一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随后,易季布道:“如此,便可功过相抵,朝廷也不会注意寻乌这种小州城。” 皮之纯讶色微闪,立即心领神会,“易兄高明。” “能得皮大人关照,在下感激不尽。”易季布含笑点头,视线又飘向远处。 皮之纯摇头,叹道:“易兄,不做将军做同知,难为你了。”易季布为人虽厚直,却非蠢笨之流,不愧是昔日的龙虎卫上将军,有他帮忙,难怪他觉得今年的官当得特别舒服。 “陈年旧事,何须再提。”易季布向前走了数步,似观赏白菊。 “不提、不提!”一事了,皮之纯只觉全身轻飘,见他又望向湖边柳道,不由问,“易兄等人?” “是啊,新语让我等她……” 话间未落,身后突然一声惊喘,似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回头,便见一人大花蓝绸袍,五十多岁的年纪,仍保持清瘦之姿,颌下蓄有雅须,果有菊之雅态。 “应老爷!”两人同时抱拳。 此人正是应得财,他抖着手指,声音微颤:“易大人刚才说新语……可是百里新语?” “正是。”易季布见他举止奇怪,看向皮之纯。 “天哪天哪,百里新语要来……她、她她她又要来!不行不行,我要快些准备。”脚一跺,应得财转身跑开,脚步之快不像年过半百的人。 “怎么?” 易季布不解,皮之纯却举袖掩笑,“我没想到易兄会偕百里姑娘同来,今日有好戏看了。” 迟疑片刻,易季布试猜:“新语……得罪过应老爷?” 第二十三章 “没有没有,百里姑娘才学广博,深得应夫人欢心。我也是听孙总把说的,以前应夫人身有宿疾,百里姑娘找上门,自言能让应夫人宿疾轻减,代价是应老爷得资助她开烟火楼。应老爷当然不信,百里姑娘便天天给应夫人讲笑话,笑得应夫人食欲大开,不出七天竟然能下床走动,直说要收百里姑娘做干女儿。应老爷感激,重金支助烟火楼。只不过……”皮之纯“扑哧”一笑,似不能忍俊。 “只不过?” “应老爷好雅,喜种花草。百里姑娘爱美,喜欢散花为景,易兄也见过。” 模糊的念头慢慢浮上,想起新语的癖好,易季布宠溺地点头。 “去年赏菊宴,百里姑娘将这小榭内所有能摘的花瓣全部摘空。” “……”原来,花瓣就是这么来的啊。难怪昨天说起赏菊宴,她笑得古灵精怪。 “应老爷气病了三天,还是应夫人开解,此事才不了了之。” “今日……应该不会……”话说一半,他的视线被湖榭小桥那头走来的身影吸去,“新语!” 桥边绿竹青青,不远处,秀莹佳人手摇折扇,一步三摇慢慢行来。 风引飞花,蜂蝶暗随,百里新语蓝裙素裹,大袖迎风,远远冲易季布一笑,招扇。 提气飞跃,人影一晃来到蓝裙女子身边。 “你来得很早?等了多久?”倚着他闲闲向小榭走去,百里新语笑眯眯的。 毫不介意她亲昵举止,他看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新语,我听说……你去年摘了应老爷的花……” “是啊!”勾起他一缕垂发,她笑。这人,果然越看越清俊,碧湖秋色水连天,衬得他的清稳味儿越发重了。 “今年不……会吧?” “嗯?” 疑问语气,可惜美色当前,易季布只顾担忧道:“新语,你一人出门?”说此话时,他又回了一次头。这一回头,立即后悔。此时,风卷蓝袖,竹叶沙沙,湖波荡漾,一圈一圈扩散……秋风无言,一片蓝纱如灵蛇探头,从桥边的拐角小道飘出一角。 抬着众人熟悉的纱轿,灰衣护卫踩着枯叶,轻轻缓缓,步步沉稳上桥来。 这阵势……他脚下一滑,看向怀中女子。绝尘容颜似笑似讽,正戏谑地瞧着他。 唉,又像一幅画儿了……罢罢,她爱玩,只要别杀人放火,他能担待的便担待,不能担待的……也要担待。谁让他允诺了她,过尽千帆,绝不后悔。 “新语,你不会……要摘光所有的菊花吧?”步入小榭内,众宾客的指指点点让他微有些不自在,脸略红,却不放开她的手。 她四下顾盼,毫不在意一道道猜疑视线,突见一白菊大如银盘,奇叫:“好大的花!” 他扫去一眼,微笑,“这株叫西施,听说……五千两一株。”刚才皮之纯似曾提过。 “管它叫什么,晒了泡酒。” “……” “百里丫头,你今天休想行凶。”应得财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易季布回头,嘴角抽搐。握拳持棒的应家家丁与烟火楼护卫对峙而立,寻儿手中钩着竹篮,鲍泉……天,师妹手里也是竹篮一只! “行凶?这词我喜欢。”百里新语轻曼笑语,收了折扇,“易大人,你今天带我赏花,应老爷不高兴哦。” 他尚不及言语,应得财已跳脚,“你赏花?哼哼,你赏花?老夫的花若得你所赏,无疑是煮鹤焚琴,背山起楼!” “易大人,怎么办?”折扇勾向他的下巴,娇软身躯依偎过来。 他垂下眼,盯着她放在掌中的小手。对于信任的人,她的举止……好听些是亲昵,难听些是动手动脚。明知她个性如此,对于她受惊后无意识地与寻儿抱成一堆,他还是很介意。 她待寻儿如弟,待邦宁如兄,待千福百禄似姐妹,她待他…… “易大人?”又发呆啊。扇柄戳戳他的脸。 抬眼,他释然一笑。无论她待他如何,他的诺言不会改变,也决不后悔。 将唇贴在她耳边,他语有含笑,“新语,你想摘花我不拦,只是,待赏宴过后可好?这些菊花难得培养,就让人多观赏一阵。” 盯着他唇边的笑,她微微呆怔。 他真的很奇怪,知道他是属于越看越有味型的男人,可每多看他一眼,那味儿就越浓一分,浓得她……有点吃不消。 他很重礼,心中认定什么,便不会再介意其他。由对阻拦崔恶霸的那天,看得出来他喜欢她,甚至是爱了。这些天,他明里暗里影射着想娶她,她打个太极推开,也不见他迷惑恼怒。 他对她,就这么笃定? 他把自己藏得很深,那是一种极度的内敛。这种人,除非自己愿意向人敞开心胸,否则只会给人礼貌客气的外在,呆板无趣,初见他时便是这种感觉。 不管他是何时对她敞开心胸,她对他……该如何? 那夜,他抱着她说别吓他,便再无下文。不问她想回哪里去,不问她从哪里来。是真不想知道,还是怕自己知道后无能为力? 这人啊…… “新语?” 耳边一声轻唤,感到手被他捏紧,眨眨眼盯着他的喉结,她恍惚一笑,心头软软涨涨,竟有了陪他赏菊的冲动。 他在她的生命里,果然有羁绊。 “只多观赏一阵?” “是。” “赏完了就摘?” “随你。” “季布,你不阻止我?” “你若正正经经吃三餐,我就不阻止。”他牵着她的手,向另一株硕大无比的浅黄色菊花走去。 应得财又在一边鬼叫着煮鹤焚琴了,寻儿出言相讥,鲍泉似乎也掺上一脚,她嘛……勾动腰边紫色绳结,语笑嫣然,“好。” 【第十章】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好茶,真是好茶。” 龙眼一篮,香茶一壶,碧杯一盏,只要不愁吃穿,在哪儿生活之于她也没什么区别。 她还是幸运的,百里新语很庆幸。就算她想不落俗套地认为自己并不因情而困于此地,结果她还是被困了,没人给她解释。 唉!将方胜结提在鼻子上晃动,她深深深深地……庆幸。 庆幸,没遇到宫廷斗争,她不必卷进莫名的野心权势金钱之类的斗争中;庆幸,没遇到江湖厮杀,她不必为了你仇我怨做夹心面包馅;庆幸,没遇到某类家族大喋血,不然兄弟反目、叔嫂扒灰、“爱不了他就折磨他,得不到他的爱就要他的恨”这一类情节铁定看得她眼睛抽筋。 如今城里很少失火,就算失了火,被易季布调教出来的救火兵也能三下五除二熄灭掉。好在,她现在没什么兴致。 契机不在,过了狂热寻求的劲头,她不强求。 偶尔清晨睁开眼,她会很骄傲,因为她比这儿所有人知道得都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即使她学业不专,几百年的知识也够笑傲一把。 无论在哪儿,人,其实都一样,生存,生活,代代相传。在这一生里,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护一个人,或者憎恨、厌恶、漠视,这些情绪只会重复交错,古今亦然。 以往心里只有回去的念头,对于周遭的人、事、物多半不在意,而今心态平顺了,倒也觉得乐趣多多。 崔恶霸自从上次踢馆被易季布拦下后,果真没再上门,想是滚回自己的地界称霸王去了。胭脂楼倒霉,那天无雷无雨,事后她听说烧到要拆毁重建的地步,两边铺子受了些影响,损失不大。 福兮,祸兮? 呵,待胭脂楼重建之后,她再去找找乐子。 夜里无聊,吃完饭他会拉她出去走走,有时是西酸夜市,有时看看大树街街头那棵百年老树,树对面就是弥勒庙,顺便可以拜胖肚子佛。还有一次去了宗盛道的清风酒楼,她也是那天才知道宗盛道居然送他三顿不计价格的餐宴……她记下了,决定以后好好利用。 她对这些本就存有稀奇心态,毕竟,接受的心境不同,看东西自当有趣一些。 他会给她讲以前的事,小时候、母亲和师父、师兄师弟等,她一时心趣,故意说了句:“你不问我小时候,我的父母,我有没有兄弟?” “不。”他安静地摇头,“我答应过不问,除非你愿意告诉我。” “我一辈子不想告诉你呢?” 他垂眼一下,飞快抬起,眸中含笑,“只要你在我身边,说不说,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在他身边,说不说…… 是啊,有什么关系? 真的真的……没什么关系…… 方胜平安,一帆风顺。所以,她真的很幸运,幸运得差点尝到物极必反的滋味…… “妖——新语姐。”叫得别别扭扭的鲍泉冲上三楼。 “你就叫我妖女好了,我不介意。”百里新语闭了闭眼,睁开。 第二十四章 鲍泉瞪她一眼,“新语姐,城里近来小火不断,师兄没空陪你……” “我也不要你陪,把寻儿还给我。”她冷瞥一记,剥龙眼。 “寻儿跟着师兄在官衙里做事,有什么不好?再说,邦宁师父也同意。” “我没同意。” “寻儿自己也愿意啊。他说多学点东西,可以保护……”硬生生呛住自己,鲍泉把那个“你”字吞进肚。 百里新语嘴角撇了撇,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吃龙眼。 帘铃一响,又冲进一人。 “新语姐!” 看清来人面貌,百里新语大喜,招手道:“寻儿,快让我捏捏你帅帅的小脸。” “……”寻儿依命坐到她身边,任她一通蹂躏后才道:“新语姐,我下个月就二十了,我是男人。” “男什么人,你现在只算男孩。”她放下手,泄气,“翅膀硬了就想飞,怎么现在有空回来?” “我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寻儿,你笑得……很奸哦。”百里新语眯眼。 “听我说嘛。”寻儿替自己倒了茶,笑眯眯地献宝,“我刚才在官衙听皮大人和沈判官闲聊,他们先说咱们前几天摘了应老爷菊花的事……” “应老爷去告官?” “不是不是。”寻儿摇手,“应老夫人随时来烟火楼看戏,好菜好席位,什么时候记过账?应老爷真要算账也不会等到现在。哎呀,新语姐,听我说嘛……嗯,说到哪儿……摘花……嗯嗯,摘花之后,他们谈到今年秋税。皮大人今年政绩不错,有升官的可能,他却在奏折最末加了句‘州内火灾损民,一年共计三十起’。结果,官没升成,朝廷下文书要他加强戒备。” “关我什么事?”她继续吃龙眼。 “沈判官夸皮大人加得好,功过相抵,不会引来朝廷重视。皮大人一得意说溜了嘴,那末一句……是易大人让他加的。”剥龙眼的手停下,她斜过眼珠,“季布?” “是啊,易大人很奸吧,新语姐?” 眼珠轻转,百里新语没说什么。默默吃了五颗龙眼,才听她喃喃自语—— “难怪这段时间城里失火多,扑得也快。夜里还怂恿我去逛夜市……那家伙当我是火源吗?我只是曾经喜欢往火里跳,这不表示我能引火啊……混蛋混蛋!” 绝尘容貌霎时冷下,恨恨吃龙眼,恨恨喝乌龙茶……嗯,极品“冻顶乌龙”。 寻儿见她脸色不对,冲鲍泉使个眼色,乖乖躲开。 晌午已过,开演一场戏,百里新语喝了一肚子乌龙茶,向下探头看了两眼,很后悔今天演的是一出悲剧。 烟火楼的戏从来是以情节曲折一波三折取胜,说词比唱词多,比起正宗梨园吊了几十年嗓子的戏子唱出的抑扬顿挫当然差很多——这是客观事实,她百里新语也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但情节曲折就表示新鲜,表示能吸引人眼球,赚银子也不差。 然而,只用一种方法赚银子是不够的…… 她倚栏下望,若有所思。 民以食为天,她不妨考虑开间酒楼,然后带出连锁小型快食店……千福、百禄这段时间太闲了,酒楼茶楼就让她们管理。若人手再不够,就去乞丐堆里淘些人才出来……或许……能淘出几个小帅哥,再不,淘几个落拓侠士之流为她所用,就像邦宁…… 嗯,还有,易季布也很闲,为什么她今天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的典型…… 思绪时漂时浮,东一搭西一搭地乱想,待到日光西移,她才惊觉黄昏来临。 楼下隐约传来对话,是邦宁和易季布。 他这个时辰出现在烟火楼,只说明一件事——晚餐时间到了。 这两人倒好,不知何时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大概,季布训练救火兵与邦宁调教护卫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同桌吃饭,难免说到同一话题,一来二去,便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又同为武者,互相请教互相切磋,你一拳我一脚…… “切磋”在她眼里就等同于“互殴”。 探出脑袋,她抿嘴吐出一颗龙眼核,自由落体让果核撞击地面时发出轻微响声,引来他抬头。冲她一笑,他继续检查各处烛火设置。 盯他神色认真,突然,她有点想笑。 “呵呵……”真的很想笑,似乎,某件事挠动了她心底那根弦,挠得她心口痒痒,喉咙痒痒,“哈哈……哈哈哈……” 完了,当真控制不住,越笑越想笑。 抿紧唇,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阵,她忍了忍,心口又痒起来。 倚上楼栏,终于,她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这男人,含蓄得要命。 他许诺为她找纸笔画未来,他自言重诺的缺点是即使错了也不会后悔;他希望她的未来里能有他的存在,他在城里买了间大宅;他常说在某街某坊遇到哪位媒婆,他对崔恶霸说“你侮辱新语,等同侮辱在下”…… 她不是铁石心肠啊,也没必要弄些猜疑试探勾心斗角来虐待自己的身心,虽然极度地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说,她被困在了寻乌。 祖宗传承下来的方胜结,或许冥冥中传承着改变她人生帆道的使命。 他,内敛,她,张狂。兜兜转转,这就是她来此的……命运?抑或,未来? 不久前,半梦半醒间,他曾问她:你想要的未来,你想画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她是怎么答的?记得自己说:“我要饱食终日”。 活够、吃够、玩够、爱够、乐够——这不正是她长久以来的人生目标吗? 回不去,终究,是她这一生的遗憾。却,少了恨意,不后悔。 古云:知足常乐。 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一片万里云平。 知足者……才能常乐…… 她看不见未来。 未来在哪儿,对现在的她不再重要了。 看不见未来,她,看得见他。 够了。 一颗一颗……边笑边扔…… 将满盘的龙眼核全部抛下楼,在得到楼下男子的不解瞪眼后,白衣女子张狂大笑。 “哈哈——” “新语?”易季布抬头,接下她瞄向自己脑袋的果核。她瞄得不准,轻轻抬手,他仍是稳稳扣入掌心。 “我看不见未来,但我——看得见你。” 说出这句话,百里新语毫无预兆地从雕栏后跃出,白裙翻飞,如秋水微涟,如长雁掠影,直坠而下。 这是三楼,其实……也不算太高…… 想吓吓他……她只是想吓他而已…… 坠地的速度很快,没多少时间让她思绪飞转醍醐灌顶地悟出什么道理,风拂两颊,她只知道自己落入一个惊慌的怀里,下巴磕上他的肩胛,硬邦邦的,撞得她两眼泪汪汪。 “好痛……” 身体被紧紧锢于双臂间,感到他的气息吹拂起耳后散发,水眸抬起,入眼的是邦宁铁青的脸,厅中有戏子护卫走动,人人脸上皆是震惊的表情。 想推开他,无奈抱得太紧。忍住腰上越来越紧的铁臂,忍了再忍,她“嗯”咳一声,开口:“季布,你想勒死我?” 哎哟她的腰啊…… 他终于慢慢放开她,手搁在肩上轻轻一推,果然能推开,但他的手仍勾在她腰上。 双目直视,他……他这是什么表情?脸色没发青也不见灰黑,额角青筋没跳,两只深潭黑眸仿佛生出一双钩子般,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她坚定以为那种眼神是“瞪”,即使数年之后,她仍坚定。 他的额上……有汗。 “我听说……冷汗是没有味道的。”喃喃自语,她捧起他的头,拉低再拉低……粉舌在他额上轻轻一舔,“嗯,真的不咸。”被吓呆的人终于回神,轻轻幽幽叫出她的名字,一字一顿:“百、里、新、语。” 哈,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完整的名字。接下来如何,他会化身狂龙喷火,怒气冲天责骂她,还是煽情独白,没了她的世界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让他有机会开口,捧着他的头,对准他的唇,她狠狠吻上。 吻到气息不顺,吻到肺叶叫嚣要补充新鲜空气,她用力推开他,酡腮似天边晚霞,大声道:“易季布,我爱你。” 呆…… 唔,这算是比较正常的反应。她暗暗点头,再道:“冬天快到了,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做我的暖炉吧。”去年冬天棉被一层层压着自己,今年,人的体温比棉被暖吧?真好! 还是呆…… 很好。她还是满意,三道:“吃完晚饭,你把前几天遇到的媒婆地址抄给我。” 继续呆…… 正因为易季布发呆,故而这晚百里新语享受了一顿久违多日、无人唠叨的晚餐,吃多少粉藕炸酥鹅都没关系。 尾声 【尾声】 准备好了求婚去—— 十月初一,不是农历节气,不是天子诞辰,也不是佛祖菩萨寿辰,很——平常的一天。而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在其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成为寻乌百姓的饭后谈资,众人提起莫不羡慕万分。 这一天,太阳不大,云朵不多,街上行人也不少。 寻乌官衙前,莺莺燕燕,拂红裹蓝,一派美景。 香……花……满……路…… “这个……怎么回事?”跌跌撞撞冲出来的皮父母官之纯大人吞着口水,双眼发亮。 “皮大人!”摇扇摇扇。 “百里姑娘!”抱拳抱拳。 “好久不见啊,皮大人!” “是好久未见,百里姑娘。” 客套几句,说说天气,谈谈云彩,聊聊生意好不好公务忙不忙之——后,皮之纯终于压不往肚里的好奇虫宝宝,问出官衙所有人——上至他,下至小吏的心里话—— “百里姑娘,今日来此所为何事?”他的官衙没失火啊。可这阵势……一箱箱红色喜盒,红绸带浓艳逼人;喜盒前站着五个……唔,一二三四五六,是六个浓妆艳抹的熟面孔,熟得他都能叫出名字。 “哎,冯媒婆、刘媒婆、王媒婆……今日什么风把你们一齐给吹来了?” “提亲啊!”六人异口同声。 “提……亲?给谁提?” “当然是百里姑娘。”再次六声合一。 食指绕发,轻轻放在襟口处,百里新语幽睫半敛,纸扇慢摇,眉如远山含黛色,袖里春风勾情怀,如画,入画。 任皮之纯与六位“寻乌名媒”逐一打过招呼,她飘摇一笑,“季布呢?” “易兄今日城外巡村,尚未返回。” “没关系,我就坐在这儿等。” 等什么,等不到半炷香,他的官衙就会被看热闹的百姓挤垮掉。皮之纯拭去冷汗,暗暗冲身后差吏使个眼色,示意他快快将易季布找回来,口里还得招呼:“百里姑娘,你看……这日头甚大,不如进书房……稍饮茶水,可好?” “不敢劳烦皮大人。” “易兄很快就回来,很快!” “有多快?” “……”他冷汗闪啊闪。 水眸似钩,斜斜一瞥,“你说很快的,我数到十,过十不候。” 她说完立即开始数数,数到“八”时,飞影跃过人墙,袍影一甩,落在百里新语身边。 “新语,你来官衙干什么?”男子一身严谨官袍,背手而立。 “求婚啊!”百里新语合上纸扇,伸手递给邦宁,又从邦宁手中接过一朵茎秆光滑的蔷薇,缓缓将浓艳的花朵举在他唇边,“季布,我要开始画我的未来,这里面有你哦。所以,请、你、娶、我!” “哗!”惊呼声一波波地传散开。 众人如何惊讶暂且不表,易季布盯着浅笑似风的女子,嘴角动了动,不知是笑是哭,表情怪异。 她还嫌吓他吓得不够啊…… 活了二十八年,他的心从没向三天前那么悲惨过,若说提前体会到不惑之年的心痛如绞,他不反对,绝对不反对。 她从三楼一跃而下,骇得他呼吸顿止,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似有了自己的意识,全不受大脑控制地跃上前托接。抱她在怀,她香软而宁馨,他却全身发寒,若非紧紧抱着她,真怕自己的双手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的人生多有起落,心境却未曾如此起伏过。拜师学艺时没有,平步青云时没有,违皇命入天牢时没有,知道自己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时没有……这所有的没有,在那一刻,都有了。 心,被打入万丈地狱,却又在下一刻被她救起,捧在手上细细熨慰。 妖女啊……他是否可以安慰自己,因为她有了未来,而这未来里有他,所以那笑容也鲜活? 眼前的女子,嘴角依旧讥讽,眉梢依旧不羁,行事依旧放诞媚行,却……不矫作。 求婚?呵,也只有她的脑子才想得出来。难为他这些天辗转难眠捶床倒枕,不知该如何向她提亲,她倒好……倒好……“喂,你到底娶不娶?”蔷薇花举得手酸,美姑娘不耐烦了。 抬手,轻握皓洁白滑的手腕,在花上轻轻一吻,他点头,“娶!” 美姑娘点头,将花塞进他手里,亲昵地捏捏他的鼻,转头道:“名媒们,他就交给你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繁琐程序和他商量,我只要结果。” “姑娘放心,易大人就交给我——们——吧——”寻乌六名媒扑身上前,开始舌灿莲花。 “叽叽……喳喳……” 衙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纷乱之间,纱轿静静离去,一道身影趁乱退出人群,暗暗随上,唇边宠意四溢。 他还有一句话未说完,她走那么快干吗? 另一边—— 真是快啊……皮之纯瞪眼不信。从城门跑到官衙,他的最快纪录是三分之一炷香的时辰,易兄竟然眨眼就…… 不服气不服气,拉过猛喘粗气的差吏,他悄问:“喂,你在哪儿找到易大人的?” “本……本来小的是往东水门……半路……在自大街的街口就撞上易大人了。” “他不是出城巡村去了吗?” “大概……大概易大人巡完了。小的见到易大人时,他正将一篮子地瓜交给烟火楼的护卫……” “地瓜?” “是啊,不值钱的,可……可易大人说是特地从农户那儿买来的,刚从地里刨出来,新鲜。” “他买地瓜干吗?”皮之纯摸摸无须的下巴,估猜。 “易大人说,地瓜汁多,鲜脆,可以用来炒肉,也可以当水果吃。百里姑娘喜欢,用来做什么……什么餐的。” “什么餐?你给我想仔细点,易兄到底是怎么说的?” 差吏使劲想使劲想,喘气半天才道:“好像……好像是……素食纤维美容餐。” “素食纤维美容餐?”默默嚼着七字,皮之纯浓眉扬起,面有喜色。 两天后,皮夫人偕爱子看戏,皮小子红唇齿白惹人疼,百里新语逗玩一阵,与皮夫人相互交换了几手驻颜美容的心得。 第三天,皮府管家大手笔从农户家中订购地瓜,指明每天送多少到皮府,要新鲜的。 第四天,晨集菜市多出许多叫卖地瓜者。城内小姐千金们不知听闻了什么风声,皆以食地瓜为乐,地瓜价格一时上涨,农人们喜笑颜开。 那天之后,寻乌名媒声气大震。 事出当然有因—— 据闻,官衙内未娶妻的年轻差吏,在那一天被名媒们撮合掉的达到十人。许多看热闹的公子书生一时间有了提亲对象,远观的姑娘小姐一时间春心暗动。 高门大宅的有,贫家小户的有,芝麻绿豆的有……应有尽有。 一年后的某天—— 女子手挥小狼毫,一字一划,如初学写字的儿童那般小心翼翼,在纸上横排写出以下句子—— 方胜平安,一帆风顺! 以此方胜结永传后人,保佑我的子孙事业有成、平安康顺。 凡易家后人子孙,但有嫁娶百里氏者,生女必以“百里新语”为名,生男随便。 结,只传女,不传男。如果某一代生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儿,就传给老大;如果某一代只生男未生女,就转传给直系或旁系中这一代的长女;如果直系旁系都无长女可传,就留着传给长孙女。若无长孙女,就传给长长孙女……以此类推。 注意了,我的子孙们,结只有一个,你们若胆敢为了争夺此结上演诡谲讹诈、血流成河的憾事,你们的祖宗我,必对不肖子孙严惩不贷。不要以为我在吓你们,不管你们是信上帝信如来还是无神论,统统给我把招子放亮点! 从此,方胜结被束之高阁,不再面世。 “新语,又在练字吗?”见书桌上狼藉一片,走进书房的男人暗暗摇头,眸含宠溺。 “嗯。”女子绕过书桌,伸手抱住他的腰,吻上略厚的淡唇。 “明天我休息,去碧湖采莲吧。”他喜欢带着她在城里游走。春夏秋冬,城里景致各不相同,有她相伴,这些景致看多少年也不会厌倦。 待到白发苍苍时,两人再去碧湖采莲,再去弥勒庙拜菩萨…… 心头一时发胀,软软的,他不禁拥紧了她。 女子点头,晶亮眼眸牢牢锁着他,“季布,你的味儿越来越浓了。怎么办?现在只要看到你,我就有醉醺醺的感觉。” “醉醺醺?”他讶笑。 “是啊……醉醺醺……”她轻喃,忍不住又在他唇角亲啄一口。 以前,她并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再怎么有味道的人,天天看天天尝,总会觉得腻,偶尔也会想换换口味,但他不是。他如陈年老酒,那清稳味儿一天浓过一天,让她完全不觉得腻,既然不腻,当然更不会想到要换口味。 如果……她的未来包括每天醉酒,真是一件头痛的事啊! 这叫什么?酒不醉人人自醉? 收紧手臂抱住他的腰,在淡香的衣襟上蹭蹭鼻尖,她低叹:“遇到你,真好。” 遇到他,真的,很好! 后记 【后记 针叶】 大家好,我是针叶。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相信许多写穿越的作者,趋向型思维定势便是把自己拟身成为主角(不分男女),这样才能真实体验主角的心境。 我是凡人,逃脱不了思维的窠臼,一如作者不会自比但绝对会想象——如果我回到古代,将如何如何生活? 那个……百里新语其实有微微的bt倾向,不知你们觉不觉得……(^d^) 不是每个有机会被dang的一声扔到古代的人都会随遇而安,至少百里新语不是。所以,她其实是有点“恨”的。 我偏爱季布和新语,不想让他们受太多折磨,何必互虐呢?最终郁悲的只能是某针自己。 这个故事没有确切的时间年限,虽然被我纳入“神景八幽”系列,总归,知道百里新语生活在元代就没错了。历史上本来就不会有她这个人,年代反而是多余的。 将她困在寻乌,是因为如此才不会对历史造成“蝴蝶效应”,所以,我让百里新语一辈子也走不出寻乌城。她若真的迈出城门,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是我对人物的禁锢。 福兮,祸兮? 不可说(^x^)。 这是我的任性。对不起,百里新语。 最近发现一句话很对—— 作者只负责故事的开头,而结局,则由鲜活的人物自行决定,那个时候的作者,扮演的只是一个单纯到傻掉的记录角色。 这故事,算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