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是的,形容得太对了。 不但在感情上如是,就是在商业的决策上,也很多时有同样的情况出现。 我作为利通银行主席,在今天的土地拍卖上,就有着一刹那的冲动、迷惑、混淆,以至于不能自控地以高出市场估计的百分之三十价格投得那块俯瞰着跑马地坟场的高级住宅用地。 惘然的感觉,一直充塞在我的心头,重重回忆,使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把那块地皮据为已有。 在其上,计划兴建本城最出名的住宅大厦。 还未投到这块住宅地之前,我已经把城内极负盛名的画则师宋滔请来,跟他在银行主席室内密谈。 “宋滔,要劳烦你帮一次大忙。”论年纪辈分,宋滔是我的世叔,他跟我父亲,已故利通银行主席江尚贤是好朋友,从小认识我,看着我长大。尤记得,当我只有五、六岁时,已经长得漂亮可人,每逢假日,宋滔到访我家那在深水湾的大宅,跟父亲以及其他朋友打网球时,我总是穿着一条雪白的蓬蓬裙,腰间系一条五色的缎带,活泼泼地在父亲与客人身边乱转。 宋滔那时是位年轻的社会才俊,在建筑界刚冒出头来,很为父亲赏识。只因他是宾客中最年轻的一个,我就特别喜欢缠着他玩,宋滔一来江家,我就忙不迭地拖着他的手,硬拉他到自己房间去,指着新购置的洋娃娃,说: “滔叔叔,你给她们建一间大大的房子住好不好?”我听父亲提得多了,故而对宋滔的职业非常有印象。为了我那一房子的玩具有美仑美奂的栖身之所,我竟认真地对这位宋滔叔打主意。 直至我长到九岁,宋滔被我纠缠不过,终于亲自设计且承建了一座娃娃屋于江家偌大的花园旁边,让我那一大堆不会动的宠物,有了一幢雅致的别墅。 富贵人家内饲养的狗,比贫穷者还要矜贵,信焉?根本连生命都没有的洋囡囡与玩具动物,都既有高楼大厦,又有消遣去处,筑得媲美真物。 我的娃娃屋落成之日,还真隆重到由父亲这个本城大银行家剪彩,满园如假包换,谈笑风生的真宾客,都来逗我高兴,郑重为我的洋娃娃别墅入伙而恭贺。 我穿着一条苹果绿的轻纱裙子,白袜白鞋,胸前以白金颈链吊了一个碧绿得通体清透的玉块儿,站在大人前,摆一副娇矜尊贵的仪容,真真是大家风范。 在我的身旁,一直微笑着陪伴着的是好同学蒋帼眉。 帼眉只穿一件普通的白色恤衫,一条蓝色格仔吊带半截裙,毫无贵气,却有一阵人人可见的清爽。 她并没有因为比不上我的高贵,而太落于人后。 帼眉是个从幼稚园起,就每年都在学校内拿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止应验在成年人身上,自懂人性开始,就能见到个中的功力。 蒋帼眉必是一例。 两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一起,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一个熠熠生辉,有如灼热迫人的大太阳,一个则温柔婉顺似足淡淡清光的明月,都很惹人喜爱。 父亲平日好像帝王宰相般日理万机,只余星期天,乐叙天伦,将公事与应酬搬到家里来,好作一石二鸟之举。每逢看到我们两个白雪公主似的女孩,就情不自禁地把我俩拥牲怀中,亲吻在红嘟嘟的脸颊上,觉得非常非常的温情与快意。 父亲这商界大亨真会不惜功本,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会尽力采摘下来,交到我们这一对可人儿手上去,逗我们开心。尤其我是他的独生女。 江家大宅为了我的娃娃屋落成之喜,而在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塞满了非富则贵的本城商政人物。尽情享受这个艳阳天、好假日,也竭力笼络父亲,打好一份雄厚的跟银行家友善的基础。 宋滔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说: “告诉宋滔叔,你今天高兴不高兴?”我拚命点头,并且朗声说:“多谢宋滔叔!” “怎么报答我呢?”宋滔问。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转,便说: “我给你一个大大的热吻。”宋滔握着我的手笑道:“这还不够好!”谁知我一听,便立即答:“好,那连帼眉在内,多加你一个大大的热吻。”宋滔看我一脸天真烂漫的表情与率直诚爽的孩子语气,便禁不住大笑起来了。我歪着头看对方,觉得很奇怪,问道: “不好吗?要是我和帼眉肯齐齐送爸爸一个吻,他说什么都会答应。”说这话时,我的口吻似君临天下的女王。宋滔于是乐滋滋地答: “不是不好,而是宋滔叔很花了时间,才给你做好这间娃娃屋,在你开心之余,要你答应,用心念书,而且,他日长大了,要谨记,很多很多人在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片瓦遮头,而你的洋娃娃就住得那么好,故此……”还没待宋滔说罢,我就抢着答:“我可以建很多很多屋给他们住,让他们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开心。滔叔叔,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这就是我的意思。福慧,你得记着今天对宋滔叔作过的承诺。”“成呀!”我爽快地答。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一直以来,宋滔跟江家都保持着密切的来往,而跟我更是情谊深厚。 我把要将政府公开拍卖的司徒拔道地皮竞投到手的意愿告诉宋滔。我说: “我志在必得,并且要请你负责找世界最有名的住宅公寓画则师跟你一并合作,建一个三高大厦。”我端坐在利通银行主席室的办公椅子上,把双手枕在书桌上说:“三高的意思,是形格气派最高贵,公寓大厦高度冠绝本城,再加上售价最高昂。” “福慧,现今距离‘九七’尚有三年多,已踏入一个紧张阶段,且香港地产市道在世界不景气中,依然逆流而上,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就摔个粉身碎骨了?且现今高企在六千元一叹的价位,还能卖什么价?”就最近,两家大地产公司,把他们在城中心最矜贵的公寓大厦划出来,以六千五百元一叹的价钱出让,竟然也抢购一空。其中在海旁的一座公寓,根本全部暗盘成交,一层层的让分包销地产商买起,再转卖出去。最小的单位约六百多叹,批发价是不足四百万元一个单位,吸引力仍相当大。这里头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明白。建筑物地点一流,能有集方便与高贵于一身质素的住宅公寓,实在相当短缺,且在可见的将来,都不可多得。 事实上,海岛的地皮极其有限,除非继续填海,否则,现存的贵价公寓一定变得价值连城。尤其公寓是坐落于商业心脏地带,依傍着贸易发展中心、大酒店、艺术馆等,如此独一无二的地利环境不易取代。 再下来,公寓至大的吸引是有面积细小的单位,换言之,每叹售价再高,总数还可逗留在一个相当为人接受的水平,无形中扩阔了买家的层面。客路一广,业主便可优哉游哉,择肥而噬。 香港已然是世界上有数的金融企业都会,在很多方面都踉伦敦、纽约、东京看齐。在这些名城巨都的商业中心内,质优的高级住宅大厦宛如凤毛麟角,物以罕为贵,若以六干元一叹的价钱而论,香港还不是物业最昂贵的大都会。 纽约与东京同类型房产价格除了昂贵之外,每月业主要负担的大厦管理费用相当惊人,等闲在二千美元上下,相等于一般房子的每月银行按揭供款。只有在香港是例外。作为一项投资,年中省下几十万港元的大厦管理费,的确划算。 由此证明,在人口集中,都市性质高尚的城镇内,只要具备其中几点过人特色的房产,升幅是仍然乐观的。 我是因为最近跟那两间地产公司达成了银行按揭的协议,提供了相当优惠的条件,为他们的对象买家打气,故而从商业的角度着眼,对我心目中的那块司徒拔道地皮,也有了极具信心的打算。这还不包括私人感情理由在内。 我对宋滔说: “只要我们把大厦兴建得冠绝全城,自然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我的构思是全幢大厦,每一个单位都不超过二千尺,但必须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单位内厅房厨厕都以最新款的设计代替间隔,专供极富有的单身贵族之用。”我站起来,缓步走到那一大片玻璃窗前,凝望着窗外其他耸立的商厦,很切实地说:“本城的人,为了名望与脸子,肯出的价,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的那栋大厦,必须成为身分的象征,令人人都知道住在里头,是位高权重的独身男女,吸引力之大,难以言喻。”聪明人一听我如此分析,应该明白几分了。把城内这一撮人集中在一个住处,会产生极多的私人与公家的有利联系,从而可能得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要人人心上向往这种憧憬,就已经赢了第一步。 宋滔听了我的说话,想一想,叹口气说: “福慧,以你这种美貌才智学养身家均堪称一流的女子,何解会命薄如斯?”我的传奇故事,已是满城传诵。年前,恋上了在利通银行做事的一个白领阶级杜青云,原来是一脚踏进爱情陷阱,中了伏,被杜青云骗去七亿巨款,轰动整个财经界。杜青云之所以要如此心狠手辣,全是为了我父亲江尚贤远在七三年股票大崩围一役时,违信弃义,将杜青云青梅竹马的爱人陆湘灵之父害至家散人亡,甚而湘灵要从此货腰以还父债。 为此,杜青云将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一样要我父债女还。 七亿之数,在我承继的身家之中,未至于是九牛一毛。但这个损失,仍不足以动摇江家根本的分毫。 我自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能顺应巨祸,韬光养晦。 我心底重重挥之不去的恨和怨,非迫得我誓报前仇不可,于是展开了另一个九重恩怨的传奇故事。 于是,我利用菲律宾首席华裔富豪邱仿尧对我的痴心爱眷,集中江邱两家的势力,把打算以欺骗到手的七亿元,在财经界打出个名堂来的杜青云困迫到无路可逃,以至于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仇报了。 切实而且彻底地报了。 然而,我为此付出的高昂代价,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这份血债血偿的胜利之战,是我以一段高贵的男女爱情,一份既深且切的朋友恩义,以及两条如假包换的生命换回来的。 完全地划不来。 我每一回想,懊悔像深入骨髓的癌,令我痛不欲生。 并不需要太深入了解这豪门之内的九重恩怨,就能对我投下同情之一票。只要知道传奇故事皮毛的人,对为了一点点任性而闯下弥天大祸的我都会感到惋惜。 功过并不相抵,当事人有着太多命定的无奈。 上天何其残忍地作弄着我,让我拥有差不多是无懈可击的条件,却又同时予我惨绝人寰的心路历程。 唯其表面上,我依然顾盼自豪。实际上,历尽沧桑,才更显出我内心怆痛之甚。 从来,至大的悲哀不是流泪,而是心死。 至大的失望不是嚣嚷,而是认命。 至大的痛楚,不浮于脸—亡。至大的惘怅,沉淀于心底。 亲近有如宋滔,自始至终,未曾听过我在他面前嗟叹过半句。 对往事,我绝口不提。 故而,他更深知我受创之深之切之无可转圜。 不是不教人叹息的。 宋滔答说: “你的构思,原则上可行兼可取,但如果地皮以现时市面上的推测价格购得,加上建筑成本,福慧,你大约要以九千三百元一叭为售价指标,才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我请你来,要的也是这个预算。换言之,如果我以高出市场估计的百分之三十价格把地皮抢到手,则大厦落成后,将是第一座冲破一万元一叭的住宅楼宇了,是不是?”宋滔凝神细想,再慎重地点点头。“值得投资吗?”他仍努力提点我。“值得。”我答,并且很认真地说:“宋滔,在大厦顶层必须设计得非常独特,我要在那儿活灵灵地建一间两层高的房子,外头有齐花园泳池,甚至网球场,远可眺跑马地坟地与香江景色,近即有丰盛园林,花草树木。”在大厦屋顶再放置一间富豪之家,概念新鲜而诱人,对于画则师而言,更是一项千载难逢的专业挑战。连老于世故的宋滔都只晓答一句: “要如此,则九千元一叹成本之数就变得保守了。” “那屋子将是我私人住宅,所动用的建筑费及所占建筑空间,不在成本之列。根本上,整个计划都是私人投资,与利通银行无关。”宋滔连忙会意。就在最近,又一宗轰动全城的新闻,政府税务局在核算江尚贤的遗产之后,宣布其继承人,亦即是作为他独生女儿的我要缴纳的遗产税,竟破了开埠以来的纪录。我的身家比我自己预期的更多。 我绝对有财力,独自达成这宗地产投资生意。 就是为了我的一意孤行,地皮果然被推上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价位成交。 新闻界云集在拍卖会场之外,要访问地皮新买主的建筑计划。终于,全都失望而回。 我自场所的后门溜了出去,根本不为久候的众人所知。 我独自走在中环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脚步,顺眼浏。览着一总橱窗内的贵价货色。心里头想,活着的意义,是否只变成了一副不住帮助本城发展,维持它的繁荣直通九七的机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着我活下去的凭据,实在太少,太少了。 无人会知道我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后,有一次曾百无聊赖至要租了几套不过尔尔的土产电影,躲在极尽豪华的睡房内,无意识地观赏至天明达旦,只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出电影,有一句对白令我麻木的神经抖动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细心倾听,那女主角是个拉皮条的脚色,男主角则是男妓,前者抓紧后者的手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百步之内岂无芳草?土产电影,依然有精警之对白若此。 说得多对,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夺一个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么羡慕家里头的女佣,为了每个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称“姑婆屋”内,跟姊妹们搓通宵麻将,就觉得有无上的兴奋,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这么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为有意义地生存下去之凭借。 钱,有了。且多至一个为我添上极多麻烦的地步。别的不说,单是律师楼向我宣布,在继承父亲的遗产之中,有好几个贮存于瑞士、美国、法国的不记名户口,再加上几个离岸基金,内里的巨额款项,每日都需要处理,不论是息率与贮存货币,在在都影响收入数目。 小户人家,一个红彤彤的储蓄户口,要关顾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举,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负利息,影响的亦无非是微不足道的数字。怎比巨富大户,一个户口内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亿数字的存款,由一种货币转为另一种货币,很多时,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买卖手续与差额,都已一笔。 换言之,差不多每天,单是为自己的存款调动,便已经伤透脑筋。当然,有基金经理竭诚为我服务,但力不到,不为财,我总是要亲身关顾着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银行主席,对同业拆息、外汇价位等的敏锐性就额外强烈,既要为利通银行主持业务,亦要为私人财产之盈利着想,其余产业之守成与开拓,就更不消说了。总之,精神上可以忙个贼死。 也幸亏如此。 活得像一副开动着的机器,总比较像条干尸好。 不是形容过甚。若知我过往所承受过的感情风浪,就明白此言非虚,适足以道出我心境实况之一二。 若只观我本人先天赐予的样貌,以及后天的才识,似乎就不应有什么遗憾了。 但若论到亲情感情,我其实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对上,岂止无父无母,无姊无妹,反而一触及父亲,我就翳闷。要自己敬重一个其实不值得敬重的亲人,那种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亲所赐。父亲究竟做了多少宗伤天害理的商场勾当,始能有庞大产业遗留人间,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过放弃遗产的念头,然而,要血肉之躯的一个凡人进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尘之举,是太艰难的一件事了。 对于有良知,并且身受天理循环报应的我而言,父亲对我的恩惠以及我对父亲的亲情,反而是一场永远不会宣布和平的战役。 朋友方面,与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学与好朋友蒋帼眉,亦已与世长辞。 帼眉的死,简单一句话,只为我要愚昧地坚持报杜青云的欺侮仇恨所致。 一位跟我一同成长,默默地真心爱护我多年的朋友,为我而流尽体内每一滴鲜血,理所当然地换回我永恒地在心上淌泪。 至于爱情,更不必提起。 提起,心会立即碎裂,散开,随风飘逝,再凑不全了。 一个无心的人,还怎能生存下去? 我所拥有的物质,多得我承受不来。 我所缺少的感情,少得我有苦自知。 那出讲男妓的电影里的对白,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我按动着遥控掣,重复又重复地听着那句话,心上连连牵动,翳痛至极。只要在下一分钟,我躺下去,再起不来了,身旁连一个半个为我流泪的亲人也没有。 别个富豪大亨身边,亦未必有真心相向的人守望。可是,最低限度会闹哄哄的,一家子多个牛鬼蛇神,钻来钻去,在他生前奉承讨好,在他死后你争我夺。都是一幕幕的好戏。 只有我江福慧,孤伶伶、冷清清,自生自灭,自来自去。明天太阳升起来,我若爬不动的话,财产全部冻结,连认领的人都不会有。 这算不算凄凉? 算不算笑话? 算不算无奈? 就在那晚的凌晨二时多,我忽然按熄了电视录影机,站起来,换了一套便服,把车匙和手袋抓在手上,夺门而出。 我开的一部是林宝坚尼。 银白色的车身,在深水湾道上窜动。 在月色下像条会滑动的鱼,教人无法捉摸得着。 我的情绪的确相当低落。 但,我不是开车子出外盲目兜风。 我是有目的的。 那套电影刺激了我。 这决不是第一次,我忽而生了要求情欲发泄的机会。 曾有那么一年,远在加拿大多伦多。 我要去签署出售加拿大银行股份的合约,以套取现金周转,挽救在港的江氏家族大本营利通银行。 那旅程是充满无奈、歉疚、愧悔与愤恨的。 若不是遇上了杜青云这拆白党,骗去我手上的七亿游资,在市场上散布谣言,引起利通银行挤兑,而偏巧遗产还未办妥认领和解冻手续,把我逼到穷途末路,断断不致需要压低价格,把手持的加国银行股份出让。 我那时心灵上所受的蹂躏与凌辱,难以形容。 一种由绝望与愤激结集而成的压力,使我要蓦然放肆地要求发泄。 我心想,洁身自爱的人,依然会无辜受害。那么,何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 一个女人的肉体,除非备受保障爱护怜惜,才显得珍贵。 败柳残花或有种豁出去的潇洒,使人心舒服亦未可料。 于是,我曾在枫叶飘零的国度里,有过一夕风流。 代价呢?高昂得令我极度骇异与惊愕。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思潮正欲奔放,若不悬崖勒马,转回头去,就会如摔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我按动汽车的电动开关掣,把车窗按下来,让晚风吹拂着已湿濡的一张俏脸,凉飕飕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松弛过来。 我把车子开到了城内著名的夜生活区去,在一间酒肆门前停下来。 那看守酒肆的护卫员,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瞥那辆银闪闪的名车,就一个箭步,火速走前来招呼,恭敬地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昂着头,也没看侍卫一眼,只把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塞进对方的手里去,就大踏步走进灯红酒绿的酒肆中去。 我相信在我的脸容上竟有种从容就义的悲壮。 我一踏脚入场,就有三位侍役殷勤地走上来侍候。 “小姐,多少位客人来喝酒呢?” “只我一个。”我说。侍役和善地微笑点头,说: “请跟我来。”我被安置在近舞池旁的一个卡位上。很好的一个位置,不但舒畅,且座位的高度绝佳,可以窥视差不多全场每一个角落,而又不大露脸,为人注意。我要了一杯威土忌加冰,默默地呷着,凝视着舞池内一对差不多搂得变成一团的男女,有点失笑。 世间上竟有如此痴缠的人儿?真真少见。 他们应该快快离了此地是正经。 外头海阔天空任鸟飞,既是比翼鸟的话,团结便是力量,必然飞得高,飞得远,容易飞登彼岸,何乐而不为,搁在这猥琐龌龊的环境内干什么? 我还在凝想,有人坐到我身边来,是个女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非常得体。 灯光暗的缘故,更难看清年纪。 只觉得对方面容五官犹有几分可观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那排贝齿,怕还值几分钱。 “小姐,要不要找个伴?”那女人问。“要。”我答:“不然,来饮闷酒干什么呢?” “对。何不搁在家中算数。”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是独身的。” “很好,小姐很爽快,不像是新客。” “新客旧客的表现不同吗?” “不同。”那少妇笑:“新客腼腆得多。” “凡事习惯下来就好。” “你呢?” “我?” “对,你这么快习惯这里的人事?” “嗯,热闹总比较容易令人忘忧适应,将心比己,你肯定不易适应冷冷清清的生活?”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连吗?” “有。我的意思是说,除寂寞以外的其他所有困难,对我都不成问题。” “好,我给你介绍个知音人,最低限度谈得来的。” “俊男?”我问。“这个当然。”对方的笑容在我眼前淡出,另一张英俊倜傥的脸庞自远而近的融入我的视网膜内。我惊喜交集。 像是前生的事了,我没有见着邱仿尧有整整百年。 为了报复杜青云,我牺牲了与邱仿尧的一段情。 无疑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一顾的败类,赔上了一个值得永永厮守的伴侣。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愚昧、可笑的事! 邱仿尧在离开我时曾说: “你誓要报复前仇,你敢肯定如今被你害惨了的杜青云,他所承受的苦痛跟你当年的一样,否则,怎么算是公平?”邱仿尧是个公道仁厚的人。故而,他选择离开我是合情合理之举。 这才是致命伤。 当仿尧决定返回菲律宾时,我知道他再不会回来了。 果然,这么些年,没有收过片纸只字。 邱仿尧永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他永不会原谅我。 我由盼望,变成失望,再而是绝望。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牢笼之内,今夜,忽然地目睹一线曙光,使我骇异至极。 我站起来,掩着嘴,差点惊叫,嚷: “仿尧,仿尧吗?”那器宇轩昂的男子,伸出手来与我一握,微笑着说:“小姐,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什么?”我答。“小姐,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如何称呼你。” “嗯!”我咽了一口气,这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天下间的俊男成亿累万。 眼前人并非邱仿尧。 我打了一个寒噤,遍体起了一阵战栗。 我这是干什么了? 再环视周围那闹哄哄、灯红酒绿、笙歌逐色的场面,我很不自在。 我的脸忽然地发白,牙关在打颤,头有点晕眩。 “我不舒服,我必须离去。”说着,我勉强支撑着从手袋掏出钞票来,塞到那俊男的手上去,说:“请代我结帐。”之后,就急急地冲出酒肆去。街上的晚风有点冷。 在等候侍卫把座驾驶过来时,我紧紧地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我的头已涨痛欲裂。 只为长期孤寂难耐,偶尔看了那出召男妓的电影,听了一句刺激感觉的台词,我就把自己放置到那么危险的环境之中。 决不可重蹈覆辙。 不,决不可以。 我猛地摇头。 忽而,有人从我背后,把一件披肩搭在我身上,柔声地说: “别着凉!”回头一看,又是那张俊美得使人炫目的脸庞。可是,决不是仿尧。 仿尧美得像个男子,此人不,他的五官,精巧得来,好像应该属于女性。 “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已付了帐。” “对。”那男孩子点点头:“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交朋友是不用付钱的。” “不,敬谢不敏。” “是不愿意交我这朋友,抑或你决定不再需要朋友?” “我的车子来了。”我这样答。“是的。”当俊男为我拉开车门时,我忽而眼前模糊一片。人的重心也似乎失掉一点平衡,变得摇摇欲坠。 我一手扶住了车顶。 他却一手扶住了我。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的两个动作。 “你怎么样?” “忽然头昏脑涨。” “是喝多了酒?” “不,不。”我在挣扎,的确,我没有喝多少酒。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吗?怎么会多喝。 “情绪低落,最易引来小病,你是的确不适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对方这么说,语调温文。我仍有着犹豫。 我是不适,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刚才的冲动与迷糊来一个延续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区,无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实实在在地觉得眼花缭乱,且喉咙似有一阵难忍的翳闷堵塞在那儿,不上不下。我辛苦得连再开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赶紧上了车,坐下来,把头搁在椅垫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庄尼。”我耳畔听到这句话,我苦笑。曾经在多伦多,我情绪极度低落时,也有一个偶然场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国籍美男子,他告诉我,他叫庄尼。 庄尼言语得体,态度温文,把我邀约回他那美仑美奂的府第内,共进烛光晚餐。 当时的我想,世间既无天长地久的恋情,只有唯利是图的勾当,那么,人海偶遇,曾经拥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丽真挚的一件事了。于是,我接受了庄尼。 怎么可能想象到上天会如此作弄我。那庄尼,根本不叫庄尼,叫单逸桐。 叫单逸桐没有什么打紧,最凄凉的竟是单逸桐居然是邱仿尧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为菲律宾华侨那个次子可以过继承袭外祖父姓的惯例,教他们在姓名上拉不上关系罢了。 这一场误会,委实是太大了。 单逸桐在日后决不肯相信这么一个对男女关系轻率的女子,会真心爱上他的兄长,于是悲剧的成因又添一重。 庄尼?我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过另一个名字?”我问。“什么?”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则,约翰也成,只要不叫庄尼。” “你住哪儿,请告诉佐治,让我送你回家去。”对方温柔地答。我说了地址。汽车一直风驰电掣地向着深水湾进发。 我以为一路上,我要跟这位临时的义务司机不住应酬谈话。可是,没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位庄尼,不,是佐治,只问过我: “要不要把车窗绞下来,吸点新鲜空气?”我摇了头。之后,就再无话。我最讨厌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车就要应酬他,陪他讲话,聆听他从客户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机。要这种司机,我宁可走路。 显然地,坐在我身旁的这男子,起码是个异常称职的司机。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门。 “到了。”他说。我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车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阵子的迷惘。 我回望着这个送我回家来的年轻人。 佐治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了。 然,他没有企图,没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载回家来。 “是到了。”我茫然地应着:“多谢你!”佐治笑一笑,活像个开心的大男孩。他下车去,往另外一边走,为我拉开车门,让我走下来。 “晚安!”佐治说。“晚安!”我这才想起:“你怎么回家去了?”佐治又笑:“不用叫警察带我回去,我没有迷途,仍认得路。” “是吗?”“是的,小姐。”佐治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负责,是不是?”我一怔,晚风吹来,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一点点。问:“我怎么样酬谢你?” “你已经付了帐,且已给我额外打赏。” “什么?” “我多么渴望可以开这辆叫林宝坚尼的跑车,这是我工作的目标之一,今夜,我不劳而获。故此,要说多谢的人是我。”我惊骇:“就只为要买一部这种车子,你到那地方干活?” “买一部这种车子决不容易。”佐治说:“已经拥有了它的人才会不予珍惜。”我点头。“再见!”佐治挥手,向着江家的大门走去。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且趋前了两步。“你应该回到屋子里好好躺一躺,或吃点药,我看体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请你到里头喝一杯咖啡?”我的确需要一个能谈心的朋友。佐治低着头,望住自己那双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来,抬眼说: “住在这儿的人,不应胡乱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且,小姐,像你这样的人儿,其实也不必到今晚你到过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险不宜冒,划不来。”我呆了。“我说的是心里头的话。小姐,你并不知道自己美丽之处,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谎。回去吧,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原是两个世界里头的人,不必再考虑后会有期。” “为什么待我如此厚道?”我问。“因为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这会成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凭借。”我惊问:“你也看过那部讲男妓的电影?”佐治笑:“那是我导演兼编剧的一出戏!”跟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佐治再度说了再见,就跑出江家大门,刚好截停了一辆路过的计程车,扬长而去。这么一段奇遇,的确使我精神抖擞。以后,诚如佐治所说,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曾旧地重游,去找过他。每逢夜深人静,孤寂难耐,我辗转床上,就会想起佐治的说话: “住在这儿的人,不要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一个陌生男子愿意为了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放弃了一个机会。这种机会可以是毕生难遇难求,也可以为他带来不可知的幸福与财富。 然而,为了让我有一个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弃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尧。 为他,也应该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间歇性的鼓励,以平衡生活上无穷无尽的冲击与挫折。 我一直感谢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买到司徒拔道这幅地皮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奋。 一切在预计与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了,是理所当然,并无惊喜。 反而是踯躅街头,倍多联想,忆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银行来,立即嘱咐秘书,通知宋滔和负责管理我个人资产的财务总监,以及江氏企业的要员,召开兴建司徒拔道华厦的联席会议。 这些年来,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业上,那种坐言起行,分秒必争,永不言倦的工作态度,使利通银行以至江氏企业的业绩斐然。市场内一闻江福慧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已俨然是财经企业界内公认的铁娘子,打不死,永远不住地翻身。 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头时,那股蛮劲,的确可以穿墙入室,锐不可当。 谁怜午夜梦回时的枕畔清凉,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为了兴建司徒拔道的这幢华厦,简直废寝忘餐。除了是业务需要之外,实在,我有难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头。不是太多人知道里头的凄凉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我在外头开完一个由银行监督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之后,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来,就问秘书: “宋则师送来了草图没有?” “送来了。”秘书嘉扶莲笑着答。乖巧的嘉扶莲立即把图则摊放在主席办公室内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上,供我审视。 大厦只是草图,可已画得非常仔细,不论外观,里头的大致间隔,以至于各种室内设施,都有了一个雏形。最简单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绝伦”四个字。站在一旁观赏的嘉扶莲都禁不住赞叹: “名家笔无虚发,草图已如此吸引。”“这只是画给我看,有—个概念,是否喜欢这样子的款式,待我认可了,真正的图则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来。” “江小姐,大厦叫什么名字?想过了没有?” “嗯!”我点头。跟手拿了笔,在图则上写了三个字:“惘然轩”。 “惘然轩?”嘉扶莲念出口来。“对。当时已惘然。”我呢喃着。“当时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为蒋小姐出的一本书?是她的遗作。” “对,是遗作,也是处女作。”我说罢,望一望嘉扶莲,问:“你跟我约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没有?” “约好了,明天,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会到访。”那是好友蒋帼眉,把她跟我父亲江尚贤的一段恋爱故事写成的一本书,书名叫《当时已惘然》。人生有多少个“当时已惘然”,真怕一一细数。我的初恋,跟杜青云携手散步于赤柱海滩的落日余晖之中,继而订情于繁华喧闹的纽约名城之内,都是“当时已惘然”之举。这之后,我跟单逸桐的一夕情缘,又何尝不是惘然无措之下的一番冲动。 再而遇上邱仿尧,菲律宾邱家小岛之上,碧绿澄清的海浪翻卷里,我俩紧紧的相拥亲吻,难舍难离,尽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与陶醉。 我想,他日华厦落成,一幢“惘然轩”内,住上了城内非富则贵的独身男女,就更多当时已惘然的个案发生了。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孤单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还是能起着一重建设性的作用,以回忆来填塞空虚,总好过心无所寄,神无所托。 故而,为多情男女制造当时已惘然的机缘,也无不可,且可能是一场功德。 总会有人幸运,得着个大团圆的结局吧! 况且,我想起了佐治的说话来,不禁莞尔。人海之中既有善人,自有善果善报。如果惘然轩落成之后,有日撮合了良缘,也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当然,惘然轩是为纪念我的好朋友蒋帼眉而盖造的。 帼眉老怀菩萨心肠,希望天下间的痴男怨女,都能有归宿,有家庭,有儿有女。就让住到惘然轩去的人,昼夜俯瞰着天主教坟场,那个蒋帼眉亡身与下葬之所,得着她一点点的庇荫,亦未可料。 我这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慈善餐舞会,根本都来不及回深水湾大宅去更衣,就只在办公室内草草地重新整妆,换上了司机送来的晚礼服,自银行地库的保险箱内,随便捡起几件首饰,就算已备戎装,又上征途了。 一式的场合、一式的宾客、一式的应酬说话、一式的现场节目,那个过程,真叫人累死。 我奇怪有些仕女们这么能乐此不疲,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中乐得飞飞的。 身旁有个伴侣,为陪她而来,也还有点道理。孤身上道,若不是人在江湖,有情不得已的借口,出席这种名城内的风流场合,只有徒添凄凉而已。 我江福慧这晚不能不来,只为利通银行赞助了伤残儿童康复基金,我被推选为大会的永远名誉主席,要以主人家身分招呼贵宾,那就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在舞会内,我看到了好几位交际场合的常客,真真佩服他们的能耐。 永远穿戴有如一对开屏孔雀的活宝罗炳坤伉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罗炳坤是罗佑年的独子。罗家是经营地产业的。早在五十年代,中区的几幢商厦就是罗家的产业。也许是坐食山空,不擅守成的关系,自从罗佑年于六十年代末去世之后,产业交在罗炳坤以及几位罗家女儿的手上,竟可以在十年八载之间把中区的大厦卖掉一大半。套—见的资金放到哪儿去发展,市场中人不得而知。传闻是罗炳坤不擅理财,妻子罗冯展萍又挥霍无度,跟几位小姑非常的合不来。故而,在九十年代初,又闹了一次家产分配不公的家庭纠纷诉讼案件,三位一把年纪的罗家千金联名控诉兄长罗炳坤。结果是控方得胜,显然,罗炳坤名下的资产又少了一截。这以后,老听到罗冯展萍在人前人后吵嚷,扬言要上诉英庭,到底有没有进行,根本无人有心关顾。 只见罗炳坤夫妇近年仍积极出席形形色色的应酬场合,力争见报率。不管他口袋里现今是有钱没钱,总之,平民百姓,勤于追阅影视画报,盯紧名人行踪者仍然认为他们是富贵中人。 怕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洞悉罗氏的底细。我是其中之一。 只为前些时,罗炳坤在利通银行的个人透支户口出了一点点事。他比银行签批的限额透支多了五十万元,银行职员循例摇电话给罗炳坤,请他填补,竟被他不由分说,痛骂一顿。他说: “才不过是五十万元,我的私人秘书年薪也不止此数,你何用如此紧张噜苏。再有无礼之举,我就敲江福慧的门,让她来管这件事。”利通银行管私人信贷借款的经理当然是千不该、万不该地道歉了事,就看在他是名流分上。可是,那在罗炳坤口中不算一回事的五十万差额,竟然过了整整两个月也没有填补给银行。管事的经理固然不敢再摇电话跟罗炳坤交涉,又诚恐失职。尤其万一被银行监理处抽查起,责任非轻,左右两难之下,只好把实情报告上司。 层层转达,直传到我的耳里去。于是,我摇了个电话给罗炳坤,约他午膳。 我跟罗炳坤可算是世交了,父亲与罗佑年在世时,已是有交往的商场朋友。故而我一见了罗炳坤,就握着他的手称: “世兄,你好。” “好,好。这年头,利通银行与江氏企业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不是我这世兄恃老卖老,实话实说了,是真要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头,才会管理出个样子来的,福慧,你这些年是做对了。”我心上为之气结。分明是在人家屋檐下求庇荫的人,非但不低头,还要昂首直视,评头品足,自以为是,真正岂有此理。然,一动怒,一出恶言,首先就坏了自己的修养与身分,非至忍无可忍的紧张关头,都不必如此做。于是我只笑着招呼对方用膳,一路聆听他口沫横飞地大谈时事政情,以及近期罗家的发展。 “福慧,你竞投到司徒拔道那块地皮,我真高兴。这其中有个故事,你并不知晓。” “什么故事?” “你可知原本我也极有意思把那幅地皮据为已有。同行之中,地产王老李也打算染指。后来,我在市场上一听,你是志在必得,便立心成全了。跟你争来做什么呢,只有无端端地把价钱抬高,何必!反正我垂青的地皮也多着呢。”我当看早场电影,放松神情,欣赏眼前这位丑生王自编自导自演的把戏。凡事不跟人认真,气就自然容易平下来了。 我且说: “这真要谢谢你的成全了。” “什么话,我们是世交,情谊不同。实际上,连老李那儿,我都暗地里跟他打过招呼,嘱他无谓跟你硬交手。老实说,老李还未进军地产,在工业行内打滚时,罗家就给他很多支持,我的话,他没有不听的道理。”李老指李耀祖,是本城地产巨子,资产必然位列三甲。自他发迹之后,商场上有一撮跟他只谋过几面的人,言论举止,像跟李氏是百拜之交似的,真恐怖!罗佑年在生时如何提携过李耀祖,我并不知道。只是,当我准备竞投司徒拔道那块地王时,确曾亲自拜会过李耀祖,很诚恳地道出我的计划与心愿,并说: “李叔叔,希望你成全!”李耀祖是个大刀阔斧的商场英雄,一听我细陈因由,立即按动对讲机,嘱咐他集团内负责投地的董事周景维:“景维,取消下月竞投司徒拔道地王的计划,行家之中有哪一些你觉得可以说句体己话的,都交代一声,说是我的意愿,让江福慧独领风骚好了。”当李耀祖送我到办公大楼门口时,还加多一句:“福慧,好好工作,相信除了日资要跟你争夺之外,华资地产公司必会赏尚贤兄面子。”这才是大将之风。谁实际上帮了忙,我知道。 谁可以有能力、有条件、有资格帮忙,我更加清楚。 结果,司徒拔道地王,我出的高价只为要击败曾属意投资香江的日资集团而已。 对于好大喜功、胡言乱语的罗炳坤,我不劳戳穿,我只为他悲哀。 人,在途穷末路之际,往往最容易乱了章法与脚步,益发易于暴露丑态。 有道: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先使他疯狂。信焉? 如果有资格竞投司徒拔道那幅地皮,就不会在私人借贷户口内,短了五十万元,被银行通知了,过两个多月之久,仍不能补上差额。 诚然,各间银行最喜欢的就是大亨富豪能开一个私人信贷户口,因为明知对方有财有势,还款能力强劲,等于在毫无风险之下白赚利息,不知多好。很多富豪,也着实为了应酬银行,建立关系,一方面存放部分现款,另一方面也在没有实际需要的情况下,多开一个信贷户口,久不久动用信贷款项,以祈银行能赚点利息,全是礼尚往来之举。 至于说连五十万之数,在催促之后多时仍填补不了信贷差额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何开口向罗炳坤交涉这笔数,真要上乘的技巧。 我完全明白直话直说的危险,崩口人忌崩口碗,穷困的人最怕人家嫌他寒酸,落难蒙尘时的自尊心一般最脆弱。所谓赶狗入穷巷,何必惹他反噬。可是,公私必须分明,银行的账目更非清楚不可。我知道对付这种徒有虚名的名流,只有自己亲自出马。 于是我对罗炳坤说: “真要多谢世兄成全,我先敬一杯。” “哪儿的话,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嘱咐就好,我一定会帮你忙。”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这年头要管的事多起来,我虽是实心办事的人,但才干实在有限,很多时都要靠朋友长辈辅助,事才可圆。” “经验很重要,福慧,你再多守多学几年,就会得轻松了。且要多找得力助手,如果你找不到理想的,我就以你世兄身分在一旁照顾也是可以的,你且想想有什么虚衔,例如顾问之类,给我套—亡了,就能帮你解决很多问题。”我心内笑,这就是落难的富贵人家的苦处了。分明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也不能开口求个一官半职,以免有失身分。而实在,这年头在社会内,跟红顶白,谁都只会买当头起,个个都是能大路转弯的开车能手,一看情势不对,风吹草动,立即划清界限,免得祸延九代。如果罗炳坤今日向人求职,唉,只有惹江湖笑话,哪儿会有结果。 故他只能以退为进,以虚为实,希望能在一些真正大亨身边找到一官半职。哪怕是虚衔,就已经足矣。为什么呢?若能有个利通银行主席顾问的身分,就有很多生意门路可走,有甚多油水可揩。要巴结我,会得先行孝敬他,他也大可借着利通做靠山,笼络工商界各方人士,从中取利。 我是眉精眼企、心窍玲珑之人,哪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心内同情他之外,表面上只好装傻扮懵,不能被这种人有机可乘,拿了自己的名字到江湖上混水摸鱼。 我于是吃吃笑地答: “我真不敢当,劳动你的大驾,当我这小辈的顾问,是什么话了。闲来拜望相约,把一些困难提出来讨论,让你给些意见,就已经很好了。” “对,对,随时约我。”罗炳坤只能如此回应。“你说我经验不足,倒是真话。我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脾气老是不好,修养未到家。一看职员办事不力,我就立即火起来了,过后自己每日检讨,后悔到了不得。”“福慧,这阵子,生性能干的职员也真难找,不怪你发牢骚,我也同样麻烦。” “就是这话了。譬方说前几天,我差点就把一位信贷部的伙计辞退了,年轻小伙子竟连我的面子也不管。你道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罗炳坤脸色稍变,有一点点尴尬。“竟在我没有出席的业务会议上,白纸黑字的记录在案,说我的好几位朋友,都在个人信贷户口上透支过了限额,合共有几百万的,他声明不负责。万一银行经理抽查起来,他算是报告过了。“世兄,你说这是什么话了。才不过是几百万,就算几千万,几多个朋友的户口透支,既然讲明是我江福慧的朋友,就都有这个能力关照得起。紧张些什么?“这种未经过世面的小于,户口透支六、七位个数字,就吓得这个撒手不管的不负责任态度,真令人失望。他们并不知道,唯其是真正家财亿万的人,才会记不起这种小数来,谁会巴巴的不把这么小的差额还掉?”这番说话,表面上言之成理,实质上荒谬绝伦。因为身为银行家,绝对不会说出此番轻率的话。罗炳坤是商界中人,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听到有位银行主席如此大言不惭,他怕不吓死。然而,唯其是我说出了有违身分的话,也正好让他知道,这已是我向他提出的警告讯号。换言之,我为了让他好好的接收警告,已经架下阶梯,让他下台。 说是几位朋友都有透支的行为,无疑是为罗炳坤保存面于,扬言真正是身家丰厚者才会遗忘几十万的小数目,更是令他心上好过。我是竭力帮助着他,给他机会去相信一些他愿意相信的批评。与此同时,也以一种手段迫令他合作,快快归还那透支的信贷差额。 果然,过了三四天左右,罗炳坤真的把五十万元放回户口去。 我想:嗯,怕姓罗的还真要张罗几天,才有这笔数目周转。 照常理看,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 好人好者,有本事把亿万家财花个精光,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尴尬田地,莫名其妙! 差不多只有一个解释:当事人不长进。 然,每当在这种万头攒动、珠光宝气的场合,看到了罗炳坤夫妇,依然打扮得如一对开屏孔雀似的,翘起了屁股,满场走动,四方炫耀。明知欢容背后有多少眼泪,欢乐气氛里暗藏多少尴尬与悲哀,无法不令人惆怅,就令人觉得他们可怜可悯。 要维持这种硬装风光的工夫,辛苦程度可以想见。 故此每逢我在应酬场合见到罗炳坤,若是可能,以及不至于牵强下,我宁可装作没有看见对方。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秘密被人洞悉,心里其实腼腆,嘴上却仍要说着漂亮话,这种场面,的确令我难过。 当我遥遥望到拼命引入注目,意图出尽风头的罗炳坤夫妇,慌忙回过头来之后,竟又看到另一幅同样是惨不忍睹的画面。 天! 我想,怎么富贵豪门内的人,其实尽是牛鬼蛇神? 我所看到的是金佑堂的前度密友方婉筠。 这些年,每逢城内有大型应酬场合,是必会看到方婉筠义不容辞地出席,甚为努力地饰演花蝴蝶,穿梭于场内花叶之间,尽力惹人注目。 这份举止,隐藏着一个目标。 方婉筠要寻找归宿,在于她已经年近半百之时。 她原本是个相貌还可以的女人,年轻时配合淡淡的化妆,把轮廓衬托得显明一点,兼补了五官的不足之处,今人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吸引与可取之处。 一近五十岁,脸皮开始发松,承载不了太多胭脂水粉时,还要不自量力,勉为其难,只有害惨自己。 方婉筠的那一脸厚粉,总是随着她的笑容,在脸上颤动,害得在她跟前的人,有种要伸手去捧接脂粉的冲动,免得终于掉下来,令人手足无措。 单是这个心理负担,就叫人跟她说话时,整个心神都不得安稳。 说到服装,更是到达了“吾不欲观之矣”的地步。已是半百的女人,不论长得如何年轻,实质上如何貌美,在服饰的配搭上只能够走庄重的路线,才显大方。尤其是出席隆重宴会,站在一堆身分高贵的城中显要跟前,女人,只有端正文雅才能压得住。 千万别穿暴露得近乎过态的肉感而非性感的服装。 不单是牵涉到个人品性的雅俗高下问题,就以纯吸引异性的角度着眼,一旦让男人不劳而获,他们不会珍惜。 任何事件的推动,都不妨有自动自觉的精神与操守。 只除了吸引男性一事上始应作例外处理。 最聪明的处理诱人身段的做法是只让男士们知,而不让他们见。 惟其知而不见,才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城内一位有名的富豪玩家,曾经说过这番话: “如果你出一百万去收买一个女人,二十万是看一般人看不到的身材,二十万是看一般人不常看到的脸孔,二十万是一般人不易听到的好说话,再二十万是贴身享受,余下之数是在事过情迁之后,不必为对方作免费宣传。”无疑是非常世俗的一番话,然,也有道理。故而不能胡乱自贬身分。 由此可以想见,在没有特殊目的之下选穿自己喜爱的服饰,不论品味如何,还是有一份诚意,未可厚非的。 像方婉筠,心怀鬼胎,屡屡以钓大鱼为大前提,在装修自己的工夫上,未免流于肤浅至极。 单看她那件像游泳衣似的晚礼服,就知道她的手段与布局,都非常之低能。 显不出矜贵的气派来,固然是一个缺憾。 那裸露的肩膀,太窄太瘦,还不算是致命伤,最令人惨不忍睹的是那差不多要跌在外头的胸脯,一片苍白之中,有几丝幼幼的青筋浮现,那种感觉是很难叫人接受的。 方婉筠若穿长裙,还可以,一旦以迷你热裤出现,那两片大腿的肉甩甩荡荡的,只能令人生一种感慨,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催人。 以这身打扮,穿梭于贵胄淑女之中,只是一份悲哀。 当事人知道是悲哀,更添惆怅。 当事人不以为是悲哀呢,益发可惜。 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真是耐人寻味。 照说,金佑堂在世时,虽未曾予方婉筠合法地位,毕竟跟在老金身边凡三十年,多少油水是会捞得到的。做女人,只要稍有预算,把收入放一点在地产上头,实行最简便的投资保值,买楼收租,捱到这年头,不是可以优哉游哉地退休了? 何苦如此现世?谁不是放条身子在江湖上操作,但总要有个谱,这包括退休的年龄在内。 女人,劳累半生,还要自下半生开始再找寻角色,安顿自己,那就属于离谱了。 方婉筠原是在金佑堂百货店里当售货员的。三十年前,金家的百货店还是在上海四大公司的垄断下,在本城内熠熠生辉,也就是从那时起,方婉筠被金佑堂看中,收起来,留为自用的。 征战沙场三十年的老兵,一旦到退役之年,才发觉家无长粮,真是晴天霹雳。 众所周知,金佑堂去世,家产全部归于其正室钟氏手上,连那堆亲生儿女,都要开始改为仰承家中老太的脸色,在外头的女人,有哪一个会额外受惠? 还加上,风闻方婉筠好赌。 金佑堂在世日寸,为此而屡屡吵着跟她拆伙,结果还是痴缠扰攘过掉半生。由此可以推想,金佑堂放在方婉筠户口里的钱就肯定不多了。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靠山必须是自己。 方婉筠的靠山倒了,骤然发觉还有下半生的安稳日子要过,先是彷徨,继而张罗,就得出如今这个结果。 刚巧会场鸡尾酒会里头,站在我身后的两位男士,正在畅谈业务之余,说—亡两句闲话,给我听到了,其中一位说:“老金剩下来的遗产你有没有兴趣?” “哪一笔?”另一个答。“当然是指在现场走动的一笔。” “得物无所用,怎会有兴趣?我家早已改用菲佣,不用老银姐之流。”我很自然的挪动脚步走开了,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刚站在他们背后,听到一切。男人嘴巴不干不净,拿女流之辈欺侮,固然是他们的过错与私孽。但,也真要怪女人不长进。 我不知何解,每逢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便额外感慨。 当然,能有景可触,对我,已是弥足珍贵了。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我完全麻木。 宴会中人都忙不迭地跑到我跟前,谈起那座司徒拔道的华厦计划,似乎“惘然轩”已成城中佳话。“福慧,你的市场推广术原来如此一流。” “江小姐,华厦将于何时落成,何时发售?” “福慧,预售之前,得给我一个电话。” “福慧,用包销方式出售会省却你很多麻烦,如果真有此意,我希望你会考虑我们地产公司。” “福慧,福慧,我已经给老友们说了,要买惘然轩,我有办法。”消息传得真快,依此走势看,这幢华厦末完成图则,已经售罄。价钱会不会是问题? 我心想,大都会内口袋里真正有钱,以及可以把钱赚到手的人,何其多。只要把货品设汁得配合他们的口味,就可以了。 这最近贸易及厂商会到上海去做香港货品的推销周,我是委员会成员之一,被邀作香港代表去主持剪彩仪式。陈列展销的货晶都是港商制造,非常精美,其中有一件货晶,摆在百货店中间展览,令我大惑不解。 我问随员: “这是水床?”随员恭谨地答:“是。” “大陆人民会买水床吗?” “不知道,市场总要开拓,货品要销得多,只能不断找新的对象买家。” “水床售价多少呢?” “六干元港币一张。”我在心内惊叫:“谁买?”六千元不是个小数目,且水床绝对不是家用必需品。结果呢,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天之内,卖掉十九张水床。 买主全是大陆个体户。 在电视机、雪柜已经变成家家户户都有资格享用的今日,中国内陆大城镇的人开始自由运用余钱买自己喜欢的货品,只要对上他们的胃口就成。中国内陆的人心尚且如是,何况香港?故而,我满怀信心,惘然轩一定能顺利出售。 一晚应酬劳累之后,我恨不得立即能躺到床上去,昏睡过去。 回到家去时,已是深夜。佣人开了大门,即说: “小姐,有位姓葛的女士,一连打了两次电话来。” “葛?”我问。“是的,我把她的电话号码放在你的床几上。”我飞也似地,奔回睡房。果然,字条写上了一个酒店电话及房间号码。 一阵如潮涌现的兴奋,令我浑身滚烫,人活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 我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拨着号码。 当对方传来声响,说: “君度大酒店。”我张大了嘴,竟骤然不能造声。我说不出葛懿德三个字。 这三个字有如千斤重,压在我的舌头之上,教我无法口齿伶俐。 从前的葛懿德是我身边的行政助手及闺中好友。 如今的葛懿德,是菲律宾华裔首富邱仿尧的妻子,是我的情敌。 这段恩和怨,早已埋藏于心底经年,也不去碰它了。尤其是邱仿尧夫妇都在菲律宾,不曾回港,那就不必自揭疮疤,自舐伤口,免得更伤心伤神。 可是,人跑回香港来,且打算在我跟前亮相,那就是逼着我去面对如烟如梦、如泣如诉的往事了。 如何是好? 我弄不清自己心头的感觉。 这一刻,我真尝到倒翻五味架的滋味了。 “君度大酒店,请问找谁?”电话里头传来这句问话,吓我一跳,惊得随即把电话扔掉。不!过去的让它过去,不必重拾,不必回顾,不必祈盼,不必可惜,不必企图有什么新的发展。 我缓缓地睡到床上去。 身体疲倦,精神紧张,两种感觉加起来,十分的不好受。 再疲倦,我知道,今晚也不可能入睡了。 长盼天明的经验,对我是并不陌生的。 过去的那几年,寄情工作的其中一个好处,是在体力与脑力不住操作劳动之后,最低限度有一觉好睡。 想睡,拚命努力去睡,而终究睡不着时,那份烦躁,是天下间一种酷刑。 忽然的,石破天惊,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翻起身,直瞪着电话,眼光炯炯有神,像看到一件宝物,又像见到魔鬼似的。 完完全全地既惊且惧,却又隐隐有无限欢喜。 会不会是葛懿德摇来的电话? 这将是她在今晚找我的第三次了。 并不出奇,葛懿德跟在我身边任事时,在银行内的能力是人人皆知的。她的工作成绩斐然,最主要的一点是具锲而不舍的精神,,凡是决定要进行的计划,一律以绝不放松、穷追猛打的手法,纠缠至成功为止。 她的韧力惊人,令人不得不佩服。 只要她下定主意要找我,她一定会找到且会在最快速的情况下完成。 没有人可以抗拒小葛这种永不言倦的坚毅精神,必然投降,愿意跟她合作或妥协。 我想,既已找上门来,就不再回避好了,生命中的福与祸反正是逃不了。 我把电话拿起来,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句: “喂!” “是福慧吗?”对方的语凋极为轻松。声音是好听的,并不太熟,仿似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传过来。 “是的。你是……?” “小葛!”果然是她!“认得我吗?”对方问。怎可能不认得? “小葛,”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喉咙有点沙哑:“你在哪儿呢?” “我们回港来了。”是的,“他们”回港来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轰天雷,震耳欲聋,心胆俱裂。 “旅游还是公事呢?” “仿尧要来这儿处理一些业务,计划比较长远,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葛懿德说:“对了,仿尧要我问候你。” “谢谢!”我只能这么答,说着这话时,脸孔上有种湿濡的感觉,是眼泪掉下来了。“你稍等,我把他叫来跟你说几句话。”这稍等,有如地老天荒。我很想很想很想把葛懿德叫住,阻止她,然,又是出不了口。 待听到一个男声时,仿佛大错已经铸成,心头蓦地有种沉痛与懊悔的感觉。 “你好,福慧。” “仿尧,你好!”跟着就是一阵子的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回香港来小住一段日子。”邱仿尧说。“嗯,很好,欢迎你。”又是无话。“懿德要跟你约见面的日子,请稍候。”邱仿尧于是把电话筒交回给他的妻子。“怎么样?明天出来见面好不好?”葛懿德喜悦地问:“实在急不及待地要见你。”我说:“明天比较忙。”“那就后天吧,或者明晚也可以。”要逃避又谈何容易。明天之后有后天,后天之后有大后天。我只好说:“那就明天晚上吧!”“好哇!”葛懿德这才欢天喜地地收线。从这一刻到明天晚上的相思难耐,在程度上将较平日骤增百倍。 有道是,相见不如不见。我如今才知道这个滋味。 不知道邱仿尧今晚是否能好好入睡?他会想起从前与我的种种情义吗?抑或过去的一切,于他已是一笔撇帐,根本已不存在了? 明朝目睹我依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仿尧会怎么想?觉得我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惜,是不是? 他终于跟葛懿德成婚了,带着能干与美丽的妻子回来,向我炫耀,为证明小葛的聪明与我的愚昧? 无可否认,得着像仿尧这种男人,是应该感恩的。 零碎混乱的思潮,澎湃起伏,像要把我整个地吞噬。 时间每一分一秒的爬行过去,直至相见的时刻。我整个心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 手脚开始冰冷,我走进太平洋会所餐厅去时,觉得自己像个机械人,毫无生气地一步一步朝着目标进发,根据体内贮存的资料,进行一项操作。 我站到葛懿德跟前去时,肯定是笑容牵强的。 这跟小葛那从容得意的表情,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小葛欢天喜地地握着我的双臂,说: “福慧,你比从前更精灵,更美丽!” “不,老了!”我说。我真有此意。直觉上,小葛似乎比我年轻得多。 这是心广体胖之故,对方看起来富态多了。 “一点也不老。”小葛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这时我才发觉,没有邱仿尧在座。 我不敢开口问。 问了,好像我非常着重他的出现似的。 这番表现,在人家的太太跟前,更不得体了。 倒是小葛开始解释: “仿尧等会儿才来,他这人,一天到晚忙公事,原本说好了,什么事也扔在一旁不管,先来看老朋友的。谁知到了最后一秒钟,他仍要放业务在第一位,把我送到这儿来,就先走了。说等下办妥了事。再赶来。”我微笑,没有回话。“怎么样?好朋友不怕实话实说,你有了对象没有?” “我并没有你的幸运。”我说了这句话,才觉得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故而恼怒自己,微微垂下了头。小葛其实没有太留意我的反应,她只是笑着说: “鸡与鸡蛋的问题罢了,不是说,任何人的心思与时间放在哪一方面是看得出来的。是你不愿意尝试。”我没有回答。“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我摇头,道:“你太赏我面子。” “福慧,我说的是真心话,开放心灵非常重要,你不作出心理准备,怎会成事?我本身就是一个例子。”我以眼神相问。“你知道,当年我向你请辞,答应到菲律宾当仿尧的助理,只是觉得我在你身边的职务已经完竣,留下来,本身没有多大发展,也许还会惹你想起重重旧事,倒不如由着你与新人,创新事,过新日子。“到菲律宾去,是转换环境,也盼望能帮助当时意气极为低沉的仿尧,重新再站起来,注情事业。“一晃眼两年过去了,我从没有想过会跟他在私情上有特殊的发展。“直至有一段闩子,仿尧有车祸……”我一惊,问:“车祸?” “对,伤得并不严重,但总要休息一段时期,我才蓦然想象如果意外褫夺了他的生命,我会怎么样?一念至此,眼泪不期然掉下来,才发觉那两年,建立了一份深厚的感情而不自知。” “一旦发觉,就好比打开了心扉,让压抑着的感情一泻千里。“而仿尧在病中,紧紧地把它接住了。”如此简单的过程,造成了一段美丽无比的婚姻。我除了羡慕之外,不晓得应作什么其他反应。 也许葛懿德说得并非不对。 但,开放心怀,抒发感情,有对象会伸出双手迎接吗? 唱独脚戏只会徒增寂寞,倍添惆怅,那滋味并不好受。 明知户外昏天黑地,何必到外头张望。 倒不如闭门思过,韬光养晦。 我此举含义之苦,不足为外人道。 葛懿德是身在福中,有人依傍,怎知贫困者之惶惑? “仿尧的选择极好,我为他高兴。”我只能如此答。“福慧,我并不介意自己其实是他的第二个选择。”小葛忽然如此说,很有诚意。我愕然,随即说: “过去有着太多的误解,不必再提了。” “不,福慧,我知道仿尧从不曾忘记你。他不应该忘记一个自己曾真心爱护过的女人,这是我应该接受的。”我忽然间心上像被捣了一拳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子提起。为了向我炫耀? 还是为了故作大方,表示她今日的实至名归?太不可思议。 也太恐怖了。 一朝得志的女人跟小人一样,都在语无伦次,讲一些不必讲的话。 我心上有气,直冲喉咙,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弄得整张脸都涨红。 葛懿德完全误解了我的反应,以为我是怕提起邱仿尧。于是说: “对不起,福慧,是我不好,胡乱再提从前的事,我只是想坦白告诉你,有关我心中的感受,以免我们日后的相处生了尴尬。福慧,请相信我,你仍是仿尧和我心目中的好朋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掉了那口乌气,说:“当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说了这句话,微微瞪小葛一眼,心内想,这女人实实在在地假坦诚之名行使嚣张之行,令人气愤。没办法,胜者为王。如今,我再高高在上,在小葛眼中也不过是小流寇乙名。 我一旦试图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人家春风得意的一张脸,正向着自己蔑笑。 我尽了最大的能耐才没有站起来,欠身告辞。 幸好,小葛适可而止,把话题带到其他方面去。 她告诉我: “仿尧最近决定,要把资金挪动到菲岛以外去发展。菲岛的政局一直没有稳定过,怕是一个颇漫长的僵局,对投资绝对没有好处。“仿尧审视过整个世界的经济及政治环境,还是数香港最具有发展的有利条件,所以他最终决定来部署了。”这么说,邱仿尧将有驻港生活的打算了。我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以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来,否则是太觉着自己紧张邱仿尧的行踪了。 于是我只能敷衍地答: “对的,香港的危机,并不比别的地方多。但,因危而产生的机会,却凌驾在很多地方之上。”“仿尧也是这么说,他认为中国市场的吸引尤在它对香港所能造成的威胁之上。” “小葛,你喜欢回到香港来吗?” “我的答案或许会令你觉得奇怪,我并不讨厌菲律宾。而且,我在那儿已有自己的事业。” “你一直是仿尧的贤内助。” “不,不,”小葛摇着头,说:“不是指他的事业。婚后,我另起炉灶。福慧,现今我拥有一间外销数字甚巨的首饰公司,利用菲岛的贝壳,跟真正的宝石混合在一起,镶成别致的首饰出售,不但打开了本地市场,且开始外销欧美,成绩好得连我也不敢相信。”“怎么会做起这门得意的生意来?” “结了婚,还倚靠在仿尧手边做事,好像有点不方便,当然,这个是心理作用而已。” “原本,仿尧就不赞成我在婚后还工作的,他希望我只做个贤妻良母,然而,还未有孩子之前,日子总是难于打发的。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故此想找门小生意过日辰。” “终于,在一次偶然下,我突然灵感一至,就发觉可以设计这种新颖的首饰发售。”我不经意地问:“灵感从何而来?” “仿尧给我的。“有一个周末,我们到邱家的小岛上度假,漫步在沙滩上,仿尧忽然地给我拾起了一个粉肉色的贝壳,放在我手上。我把弄着,笑着对他说:“‘仿尧,你拾给我的贝壳与你先前送给我的钻戒,在我心中一样闪闪生光。’” “玩罢了,把贝壳放在戒指旁,脑海中立即浮现一幅美丽的组合图画,灵感就是这样子来的。”还有比这更美丽的故事吗?在爱情的诗篇上,技巧地添上了一些银钱的符号,浪漫得令人精神奕奕。 是太美妙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贝壳放在我的手上,一样闪着柔和婉转的晶光,有甚于钻石。 那邱家的小岛上,印满了我与邱仿尧的足迹。 月明星稀,两个人都突然从睡梦中转醒,借着月光看到对方俊秀的面容轮廓,仿尧伸手轻轻地扫抚着我的鼻尖,柔声地说: “你醒了?”“嗯!”我点头,那双剪水似的瞳眸忽而闪出泪光。“怎么呢?”仿尧问。“如果有一天,睁开眼,睡醒了,看不见你,日子怎么过下去?” “傻孩子!”仿尧笑,一把将我拥在怀内。“不傻,我不傻。仿尧,我怕,怕会有那么一天。” “不怕,不怕!”仿尧吻着我的头发,一直至耳根、嘴唇、下巴,沿沿而下,每一个吻,都轻巧得像拂在草原之上的一阵春风,柔和之中有它一份执着的劲道,教青青嫩草无法不含羞带笑地微垂着头,迁就而驯服。春风吹罢,焕然一新,我那嫩白的脸额上,竟留下斑斑汗印,娇慵欲滴,有如青叶上承着水珠似的。仿尧见着,心上又是一动,说: “起来,我们游泳去,好不好?”在月夜里?我一想,笑了,两情眷恋,以至销魂透骨,柔情再配以绝景,多么的可爱。 我于是翻身而起,拖了仿尧的手,直奔出海滩去了。 面前好像是深黑一片,然而,有情人温热的手互相握着,暖流直透心窝。海水在我俩的故意拍打下,溅起来,在月色照耀下,使沉寂的海面飞跃出银白的一撮撮水花来。 我俩差不多要在水中载歌载舞,辗转翻腾,直玩得累透了,才爬上岸,直挺挺地睡在沙滩上,仰望着繁星点点,兴奋得不能自己。 “福慧,请对星星说话,告诉它,我们永不分离。” “啊!”我抱紧了仿尧。“来,让我们向星星起誓。” “不,不,”我阻止他:“心知心照,足矣。” “福慧,嫁给我!” “仿尧。” “答应?” “干肯万肯,可是,仿尧……” “别说下去,你的第一句话已经足够。”邱仿尧从身旁的沙滩胡乱抓了一把,把一个小贝壳抓到手,放到唇上轻吻,再交到我手上去,说:“这是订婚信物。” “仿尧,仿尧,谢谢你!” “你会喜欢它?”仿尧指指小贝壳问。“有甚于全世界最矜贵的珍珠宝贝。”是的,那小贝壳,我一直保存着,直至如今。可是,海滩上的贝壳真是成千累万,何足珍贵!每天每时都可以拾起来送赠情人。 邱仿尧曾俯身拾过多少回? 我苦笑。 我把话题支开了,绕到商业发展上头。 当然也把最新近的兴建惘然轩的计划谈到了。 “你真的好心思!”小葛说:“这惘然轩还未发售,已经满城传诵。” “总要动一动商业脑筋才可以赚钱,别把伧俗的一回事说成那么诗情画意。”“福慧,你在妄自菲薄。”只有缺乏信心与安全感的人才会如此。我又再次把小葛的关怀视作别有用心的讽刺。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心病,什么甜话都会变酸,什么正常行动都会化作歪行,什么细腻心思都会被视作小器。 我或者在事后会得惭愧,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敏感程度,总是往歪处想。 两个女人一直东拉西扯地谈着,一顿饭已吃完了,且用过了咖啡及甜品,邱仿尧仍未出现。 “仿尧这个人真是,要是我们等着他来才吃饭的话,怕要饿扁了。”小葛嗔怨道:“究竟是来抑或不来,总应该给我们一句话。这样子无影无踪,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总是一头栽进生意里,就六亲不认的。” “我看,”我有点不耐烦:“我要回家去了,还有一叠文件等着我看及签批,明早又是一大清早就得开会。” “仿尧很想跟你见面畅谈呢!” “机会多着呢,是不是?你们不是要小住吗?” “对。我或会来往港菲之间,可是仿尧在这半年,必须在港长驻候教了,你和他真的不应没机会碰面。”我是差不多没等对方说完,就截住她的话,说:“有空总是爱跟朋友聊聊天,轻松一下。可惜,住在香港的人,都忙,彼此有心就成了。”就罢,欠身告辞。这一晚的会面,对我来说是至大的没趣。 回家的路上,以至于睡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问题萦绕心间:为什么邱仿尧始终没出来? 小葛明明说他答应赴会的,临时又改了主意,是真为生意?抑或其他? 我江福慧不知多少次假借生意为名,推掉很多应酬约会,其实是心上不想去,找个漂亮借口而已。 邱仿尧也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赴约,是为了不想跟我见面? 见面有什么打紧呢?如果已经成为朋友的话,畅叙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必然环节,有如每日的洗澡如厕一样普通,自然与必须,并不特别。 除非他仍憎恨我,不屑相见。 或者他怕见我,以免增加伤感。 这就表示仿尧对我还有一份难以磨灭的感情了。 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结果却是乐观的。 有些人拒见心上人,以免难以控制潜藏的感情,怕原来仍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这又是另一种情操。 仿尧是前者抑或后者? 我扪心自问,是希望仿尧也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难舍难离,柔情未了? 万一我想的、希望的、期待的,跟事实距离极大,岂非又把自己升上半空,再摔下来,再多一次的粉身碎骨,就凑不全了。 一连几天,心绪不宁,我已不自觉地消瘦了一圈。 连每天都见着我的秘书都觉察到了。 秘书是知情识趣的,看上司骤然消瘦,事必有因,于是做事额外审慎。 这天,她很恭谨地问我: “江小姐,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等会儿约了你在文华酒店咖啡店见面,你没有别的要紧公事,要把这个约会改期吧?” “没有,可是,为什么要约到外头去见面呢?他不可以上利通银行一转?”秘书有点难为情,说:“廖先生认为在外头见面比较适合。” “为什么这儿不适合?”我追问:“他没有解释吗?” “他说,一般跟他们谈出书合约都在外头找地方商议,他们没有到别人办公室去探访的规矩。”我心上有点不高兴,很觉得这姓廖的有点趾高气扬。既已约好了,就沉着气赴会,看看他怎么说吧。 我到文华时,那姓廖的还未到。 一候就是十五分钟,我正不耐烦地按动手提电话回银行去查问有没有约错地点,才看到跟前站立了一位年近半百,个子矮小的男士,对我说: “是江小姐吗?”我打量对方一会,回应道:“你是文艺书城的廖先生?”对方点头,坐了下来,就说:“对不起,没想到会塞车。”我因而对这姓廖的有了个并不算太好的印象。“江小姐,听说你有兴趣要出一本自传式的小说?” “是自传式的小说,可不是我的故事。”“江小姐的故事如肯面世,会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 “你过奖了。”这句话是我在很不情不愿之下说出来的。我觉得廖日华在有意揭我的疮疤。“我是认真的,知名度高的女人,肯把她们的故事披露,本身已具宣传价值。”“我的这本书说的也是名人的爱情故事,是家父和他所爱的女友的整个恋爱历程。” “可以用真实姓名发表吗?”“这怕有一点为难,因为作者已是古人,她的遗愿是把小说发表,但男女主角用的是假名。” “那就是说,故事中人可以是你或我,这就完全起不到什么吸引作用了。” “她写得实在感动。” “文坛上有很多猛将,下笔如龙似风,然而,出版的书都不畅销。” “不是每本书都卖几万本,才有出版的价值吧?”“当然不是,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我心中更气,问:“那么,这次叙会岂非阻碍了廖先生很多宝贵时间?” “也不尽然,我认为跟江小姐交个朋友是好事,且如果江小姐要出版这本书,或者可以用合作方式,你能关顾全部制作费用的话,我们文艺书城的招牌可以借你一用。” “还有其他的条件没有?” “没有了,我提出的条件已经非常可观。”廖日华瞪着我,又说:“江小姐不在意这个小数目吧!”我把身子往后移,板得直直的,却相当悠闲地说:“出版一本这样的书,要印刷得精美一点的,制作费要多少?” “那要看精美的程度与数量的多寡而定。如果以一万本为基数,可以容许十多元一本的制作费,不是全部四色图片的话,整本书已经能出落得相当高雅。” “那么,我得回的是什么呢?” “把书卖出去之后,有百分之十的书价是版权费,给作者的。” “书价定为若干才算配合市道?” “既是字数在二十万以上,又印刷精美的话,即使非名家手笔,也得卖四十元左右。” “那我们卖掉一万本,就可以有六万元,是不是?” “是,以一本书拿六万版税,很可观。况且,以江小姐的地位,怕也要自己买一万几千本留为纪念兼送赠亲友。”我笑,说:“廖先生真是深得我心,更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难怪文艺书城是本埠著名的出版社与连锁书店。” “江小姐过誉了。” “别的出版社合作条件不知如何?我倒是有兴趣探讨一下,再给廖先生答覆,你不会责怪我的坦白吧!” “不会,我们对自己极有信心,别的出版社出的书,销量与声望都不及我们好。” “这个自然,之所以商号信誉值钱就是这个原因。”我很有耐性地继续说:“倒有一事要请教前辈,你们对于发掘新作家与培养读者对书本质素的要求方面,有什么心得?” “捧新作家真是地老天荒的一回事,名作家都自动朝我们靠拢,就毋须太着意于新作家了。待别的出版社出了力,成了名了,自然往我们书城来投诚,不是吗?至于读者兴味,我们随市场走势做生意的人,是我们听他们的,不必倒转来办。” “啊,是这样的。” “话说回来,如果江小姐肯用真实姓名出版,合作的条件可以另议,例如把版税提高,也未尝不可。” “我考虑吧!” “当然,我静候佳音。”我回到办公室去之后,一坐下来,立即按动内线电话,给秘书说:“接陈家辉。”陈家辉是本城著名利达商人银行的总经理,我的其中一个私人投资顾问。陈氏年轻有为,才四十岁就坐上此位,城内很多大公司上市,都是他一手经办的,更厉害的是他主持过几次震撼金融企业界的收购战,战绩彪炳,因而威名远播。 这起像陈家辉的青年才俊,除了年薪二三百万之外,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其实是专门服侍两三个城内的贵胄,为他们揸盘买卖股票,所赚到的利润之大,不可言传。 最简单的一条道理,知道一两个大户的股票买卖情况,这条线索就是赚钱捷径。 我一直是陈家辉的大客户,我个人的股票投资额颇大,因为继承了父亲庞大的遗产,除了家庭基金的调动,由我决定之外,我名下拥有的现金,亦必须分散投资,股票所占的比例不算少。 陈家辉虽不是唯一为我服务的股票投资经理人,但由我身上所能获得的利益已经相当可观。 尤其是我因银行业务的关系,跟很多中小型企业人士相熟,当他们认为单是银行借贷,已不足以使生意充分发展时,我会把陈家辉介绍给他们,筹划上市,向公众集资,再行拓展。 一旦成为一只有潜质而被公众看好的股票上市总包销,收益相当可观。故而,陈家辉对我异常尊敬。 谁在世上对自己的米饭班主不是言听计从? 电话里果然在不久之后就传来陈家辉非常轻松愉快的声音,听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福慧,你好!” “家辉,有件事要重托你办一办。” “定必效劳,我现在就造访。” “不,很简单的一件事,不用劳你大驾。”我说:“我在电话里头说给你听就可以了。” “洗耳恭听!” “家辉,给我把那间文艺书城收购过来。以后就看你的手腕了。” “文艺书城?你对文化事业有了浓厚兴趣?” “对,志在必得。” “照常理看,出版社与书店的盈利不算高,且入货与出货不成比例,换言之,总是前者的数目大于后者,更需要充裕的游资去营运这盘生意。换言之,投资额大,相对地盈利就会减少。”陈家辉似乎越说越觉得整件事很滑稽。以我的身分与身家,今时今日,大把企业可以进行收购,干什么会动到出版社与书店的脑筋上来。坦白说,如果做那些成本大,而回报机会小的生意,投资出版事业,倒不如做电影老板还比较好。 理由有二:其一是电影以每一出计算,投资一次,觉得不划算或没有兴趣,大可以鸣金收兵,那个宽松度提供了可进可退的方便,是一个吸引。做生意,当然要顾虑到有尾大不掉的危险。 其二:是当电影老板最出风头,一大群明星导演拥护之下,自然而然星光熠熠,不知多么威风八面。且自动在群众心目中升格而为巨富,这项宣传费已价值不菲。 当出版社与书店老板,非但没有这起风光,而且面对一班文化中人,与商家的品性头脑有一定程度上的距离,要相处愉快,怕要花多一点劲力,而得回来的利润,却少得可怜。 陈家辉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一家出版社感兴趣,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他不便深究个中原因,只从事情的表面分析给我知道,聊尽责任。 可是我再重申前议,说: “家辉,你看着办,若是盈利不高的话,你能把收购价格控制得好一点,我就很感谢了。”这就是说,无论如何,我非常地想实行这件事。既是主意已定,再说什么也是枉然,反正朝廷不会使用饿兵,陈家辉便恭谨地答: “好,我会尽力而为。”商场上,我的名气已在这几年之间奠定下来。我心目中想要达到的目的,总会得心应手,鲜有败绩。陈家辉在敬佩之余,心甘情愿地附骥尾。对我的信与服,除了为着我的干劲与财势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令陈家辉以及商场的年轻精英欣赏。 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给予合理,甚至近乎优越的报酬。 谁为我拚了劲、流了汗、费了心、尽了力,我知道,一定图报以甘辞与厚币。 千万别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少的亿万富豪都有一种心理,认为能替他们办事,是一种特殊的荣耀,并不需要太多的报酬。正如大导演执导的电影,演员的薪酬可以降低,因为影片质素以及卖座有保障,又如在销路好的传媒机构做亮相工作,公司当局没有倒转来征收广告宣传费已经相当赏员工面子。 富豪们认为,只要把那个跟在他们身边任事的身分表露人前,就已经相当值钱。 这当然有理由,所谓近厨得食,既是天子脚下的红人,油水是不可能揩不到的。 然而,别说是真才实料的人才,要鞠躬尽瘁地提供服务,就算是傍友,也都要出心出力。那个努力的过程无论如何应该得到合理的直接回报。 我是那种不愿意以自己财势去占劳工阶层半点便宜的人。 故此,我手下的将帅,不论是全职的助手,抑或是商务的合作对象,都一视同仁,奉上重酬。 我只要求拿了我钱的人,以相等或超值的工作表现还报,就可以了。 换言之,只要物有所值,我完全不介意付出。 跟我这种人交手做生意,其实是相当好的。那些名牌服装店就最欢迎像我这类顾客。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对那些信任的名店,只要什么时候他们一有新款货色,便可以直接送上门来,我一定照单全收。 我是名副其实的最容易也最难讨好的顾客。 是前者抑或后者,只在乎货品的质素。能够货真,很容易价实。我非常乐于让对方赚个公道的欢喜钱。 这最近几天,我尤其注意服装店送来的货色。这种近乎紧张的态度,可又有点反常。 平日名店送来服装,搁着凡几天,我才找个时间空隙去试穿。现在,新货一至,立即套上,在主席房内的更衣室镜前,左顾右盼,甚至嘱秘书,追问其他服装店,看有没有新款时装运到。 我下意识地觉得必须要好好装扮自己,希望以一个高贵得体的包装,令自己顾盼生辉,炫目人前。我知道有一个心上牵挂的人,可以随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要给对方一个稍比从前逊色的印象。 自从小葛出现之后,我每晨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镜前去,看看自己的颜容是否一夜憔悴。我必然细细地装饰过,才踏出门去。每一个业务场合,每一个应酬节目,甚而每一趟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跟我既情愿又不愿重逢相见的邱仿尧碰头。 我的这个沉重而微带喜悦的心头压力,逐日加重而不自知。 我越是担心、忧疑,越发觉事实跟想象和预测距离甚大。 所有的商务午膳,黄昏酒会,隆重晚宴,以至于假日的各式应酬聚会,我都未有碰见过邱仿尧。有好几次我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型在闪动着,心上立即怦怦乱跳,以为是相逢时刻了,可是,当对方由远而至,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冯京,却是马凉。 心头所承受的震荡,使我越来越沮丧。好比被人家扯上半空,霍地掉到深渊去似的,那种忽高忽低的心情,是种难以言宣的委屈与折磨。 让一个人生了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情况比从来不给予他指望更糟糕。不要让一个人先惶惑,患得患失,才肯定他的一无所有,更是折磨。 每当我回到家里去,凝望着镜中浓妆盛服的自己,苦笑连连,无穷的恨与怨一下子袭上心头,显得漫漫长夜,是如许地孤清与寂寞。 我躺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祈望:明朝,最好有一宗天崩地裂的公事发生,好让我可以全神贯注,不想其他。 果然,我如愿了。 银行的财务总监与公司秘书,早已预备好一份年报的草稿,把一大堆数字放在我跟前,请我定夺。 主席报告,固然是很考功夫的一节文章,就连应该向股东如何汇报盈利,派息多少,都是一门商场的艺术。 请别忘记,任何艺术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又不单是放在博物馆内陈列之物,连本城从前的财政司亦会承认:“逃税是罪行,避税则是艺术”。换言之,在法律容许与保障之下,能够避到不纳太多税项,这门艺术所带来的利益,是可以很可观的。故此,我年年一看年报,就必头大如斗。 这也正正遂了我的心愿吧。 第二章 先谈主席年报吧。年近九七,过渡期内面临重重考验与挑战,银行业绩依然稳步上扬,是相当难得的一回事。 自从美联银行垮台之后,资本较小的银行经营的困难度显然地加增了。 在七十年代以至八十年代中,市民对银行的信任还是可以的。无他,一连有三数间银行出现了财政困难问题,政府都接手管理经营。换言之,存户在政府的照顾保护之下,绝对安全,不会有所损失。这种将保障市民财产的责任自动往肩膊上放的态度,使人人都生了至大的安全感。 相反,直至美联银行出事,姑勿论坊间的一些指责,说政府高官明目张胆宣布银行稳健,两天不到即行倒闭是愚民之举,是否属实或不确,无论如何银行出事后,政府不接管,是铁一般的事实。存户的盈亏自负,这就使人心慌乱了。 当然,政府有它的一套自以为完整的解释,然而,广东人俗语所谓“鸡食放光虫”,心知肚明者一定视之为末代政权转移的卫己政策。且,理由是否强辞夺理,深究者不是当权人,也属枉然。只不过拿来塞住那些有事无事都会叫嚣的议员之口。 传媒呢,那种穷追猛打,务求水落石出的专业操守,有环境与民族性上的限制。何况,在这九七的后过渡期内,难免有些报刊与电台,都备受背景资金的各种有形无形关系影响,而在某些敏感的问题上,采取保留态度。某些政权,拚死劲在传媒身上下工夫,使他们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不言而喻。 谁个在工商界干活的人不清楚,当权者的手上满是武器,他们的消息,早一分钟私下发放给关键性的人物,不只可以在商场上做成额外收益,就是放到传媒上去,也是辅助它建功立业之举。这种不用花费分文而能直接间接地招徕大量利益,起收买或威吓作用的手段,在这过渡期内,被运用调度得出神入化了。 为此,美联银行一役,只不过是落实了中上知识阶层对自己在本城处境的更进一步理解与认识。也不管传媒与议员的呼声是倾向正或邪,人人都心里有数,知所取舍。 在这种新近形成的心理故障之下,对于华资银行的选择与信任,是比以前严密了。 这意味着一点,在争取存户的竞争上,是要出一把劲的。 同样,在借贷态度上,更要谨慎。 末代时期,混水摸鱼者众,自不待言。银根松动,不能好好放款,是一项困难。加上利息受制于美国政治环境,在近年低利息的国际市道中,对银行业有利有弊。简言之,借钱人多起来,溜了,危险性大增。 此外,本城地产,雷厉上场,政府鼓励银行在房产按揭上采取严谨态度,收缩借贷比率。英资银行带头响应,华资呢,审度情势,每因人而异,但事实上,只有加增借贷的困难度,因为地产公司资金十分丰裕,对炒家用家的资助,不成问题,对他们也只不过是迟一点点回笼,限期长而盈利不减,并不算遗憾。 总而言之,银行业在明浪暗涌之下,依然在过渡期内盈利比去年高出百分之三十强,是很难得的。 在主席报告内如何把这份功绩表达,并对日后前景加以准确预测,是很考功夫的。 对于盈利的公报与派息的决定,也是一门学问。 如果将是年所赚的全数公报,则翌年会不会有更强劲的升幅呢?这是一个要严肃考虑的问题。 因为如果过去一年业绩差一点点,实际上表现已相当优异,那就依然会有相形见绌的后果出现,无辜地影响群众心理。这是十分冤枉的一回事。 当然,有些机构举凡业绩彪炳,都总不肯把真相公布于世,不只为了要起积谷防饥的作用,兼且要从中取利。 这是一个非常奥妙的商业技巧,就是机构主脑人心知肚明业绩优异,却不向外宣扬,且派予股东的股息极低,于是影响股价,顺势滑落。 这种情况之下,最好是拚命买入超值货品,一段时期过后,才以适当的方式公布机构潜质以及可得盈利,于是股价便会雷厉标升,使先前已大量以低价入货的买家受惠。 内幕交易形形色色,是无法可以遏止的。 我不是一个奸商,这是可以肯定的。 然,江湖规矩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依据这个法则,在处理银行年息方面,我不至于故意压低利息,隐瞒盈利。但,在某程度上,作一些保留,使翌年的心理压力不至于过分,也是非常重要的。 凡事之处理方式最艰难的不是高调抑或低调,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隐居深山,不闻人声者,其实都容易。 最不容易是在社会内活着,像很多很多人无异,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从中庸之道见着光彩,是天下间至艰且巨的。 我对着那盘利通银行盈利的数目,以及财务总监给我的建议报告,真是很伤脑筋。 有一大笔的盈利可以列为非经常性收益,大可押后,不在是年入帐公布。 这样就可以将盈利控制到一个乐观而不至于狂喜的水平,利息的派发也可以在中间着墨,似乎是最妥善不过。 我心想,凡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进行了。 这就是说,我并不打算趁机吸纳更多的利通银行股份。 与此同时,我决定,如果市场上出现抛售利通银行股票的迹象,我也会立刻购入,以祈产生供求平衡的现象,使利通股份不会下跌,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投资者对利通有信心。 至于会否看好,或依然看淡,那就得要凭个人的智慧与知识判断。 我总算尽了保障自己,也保障小股东的责任了。 一直考虑丁很多天,才在这一晚,逗留在利通银行主席办公室内想停当了,在建议报告书上签批了,将一部分利通银行盈利挑出来,作为下年度的非经常性收益帐目。 甚而今年的股息,也作了一个准则,以备董事局提出来拟定,再提交股东周年大会通过。 当然,别说股东周年大会只是形式上的附和,就算是董事局的决议,亦无非是看主席的眉头眼额而已。 我是一语定乾坤,精神压力是无可避免地存在的。 忽然之间,我想通了道理,决定了行止,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兴致来了,便按动对讲机,跟秘书说: “今晚我有什么宴会没有?” “有呀,现在差不多是你要下班回家去整妆出发的时间了。是银行业宴请英国米特银行主席,席设王朝会所。”我想一想,随即说:“给我摇个电话去把它推掉吧,或者,请耀基叔派人代表我走这一趟也可以。”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两朝元老,也是董事局成员,位职总经理。我还补充: “通知司机亚成,在家里等候我的电话,我打算留在办公室,把主席报告改完了,才再要车回家去。”秘书乖巧地答应着。我看看表,已经七时了,便又说: “你也下班好了,嘱茶房给我烧一壶咖啡进来便可,不必等我。” “要嘱咐茶房给你煮一些面点之类吗?” “不用了,一吃饱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这倒是真的,我下定决心赶工,就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苦干,非做到完善不罢休,肚子饿根本不看成一回事。一并专注在主席报告以及那盘总帐上,才不过两三个钟头,已经做停当了。 当我把那个写上机密的文件档案盖上了,放到传出去处理的文件盘上时,如释重负。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的确,工作整整超过十二小时,不能不说疲累已极。我忽然想,那些企业巨子总在一轮劳累之后,回到家就有妻儿相伴,争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里去,独个儿苦睡至天明。 永远没有尽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极众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簇拥着天下的物欲权势,若再加上身边有个邱仿尧,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来个天妒英才,红颜命薄的结果了。 不可能每一样好的东西都尽归汝之名下。 忽而,头要猛地摇晃,才能甩得掉一个可怖的念头。 那么,小葛的际遇又如何? 完全没有缺憾了吧? 不。 决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对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尧完整的爱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码第二个选择。小葛本身并非富有,她是妻凭夫贵,这等于有父荫而尊,跟凭自己本事发迹而贵,有一个相当大的距离。 还有,我想到了,小葛并没有为邱仿尧育下一男半女,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至今仍膝下犹虚,显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无可否认是在搜罗对方的遗憾,以抚慰自己嫉妒与郁结的心。 到头来,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个蒙难人好了,不必再把头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档案盖上,也不再胡思乱想,披上了外衣,就离开办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经习惯孤身上路。 我在银行大厦门口处才想起没有叫司机把车驶出来。想着,与其干站着等凡二十多分钟,车子才从深水湾驶到中环来接,倒不如自己乘计程车回去。 银行大厦门口的护卫员很恭敬地对我说: “江小姐,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替你叫部计程车?时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并不安全。”我听了这番话,反而心上不舒服。连个银行最低级的职员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么女强人! 人们在背后不知几多有关女人非强不可的笑话,讲之不尽。 就在明天,这银行护卫员口中又多一个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过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乱想。 我苦笑,挥挥手,示意那护卫员别管我,就往银行大门外走去。 非徒步走过一两个街口才能截计程车不可,怕站在大门口,成为护卫员寂寞工作的一服调剂品。在自己疲倦至极之时,还要跟对方应酬一大番话,太吃不消了。 晚风阵阵吹来,清凉一片,像把脸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觉的踱着碎步,并不急于拦截计程车。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来,游目四顾,找我的计程车。 就这么干站着,二十五分钟之久,路过的竟没有计程车。 我开始着急了,不知勇往直前,还是往回跑。是继续等待计程车走过,抑或干脆走回利通摇电话让司机出来接就算了。 香港这地方的治安是越来越多问题了。 半夜三更,一个孤身女子走在中环静市内,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举凡有头有脸的人,一旦意外横生,谣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纯粹意外,都会被渲染成曲折离奇,集情仇恨怨于一身的事件。 对于一位独身的富贵中人,这是最难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坏力量,可能比实际意外的伤害更甚。 这么一想,我双鬓似觉湿濡,是急出一点点汗水来了吧。 正在举棋不定,忧疑顿生的当儿,一辆汽车刷身而过,吓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来,发觉那汽车冲前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开动。 我瞪着眼看那部汽车,诚恐它的动静会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平治五零零。我霎时间透了一口气,开这种车子的人大概不是铤而走险之徒。果然,平治再发动马达,向前奔窜,消失于街角处。 我决定往回走,没有带手提电话在身边,只好回到利通银行去摇电话叫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汽车,忽而亮起高灯,教我无法看清楚对方。 我眯起眼睛,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地一声,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连连后退多步。 来人已整个挡在我面前。 差一点,我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阵的五光十色,渐渐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张脸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晕眩与迷惑,甚而是惊恐所引起的幻觉。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俊秀的脸庞,仍属于我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出奇。 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邱仿尧不会在此刻出现,他不应该出现,在于我裸露着寂寞与疲累之时。 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却苦无对手。 如今,我放松了戒备,在完全不为意、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相见,是太笑话了。 我垂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与狼狈,那模样儿是一定见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响起来的男声,是我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仍然不会忘怀的。 对方喊了一声: “福慧!”那两个字像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对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钟过去之后,我定下神来说: “是你,很久不见了。”再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这么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说出口来。 我简直觉得自己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觉尊贵无比的人,现今在这个男子跟前会如此的不济事? 我其实知道关键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应、接受、碰触那个底蕴。 在这事上,我决定扮骆驼,把头伸进沙堆去,不闻不问不想不追寻不研究不理会。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必须把眼前情景视作平常生活内的一个小环节,或有一点点的困难,但总会一下子就应付过去了。 邱仿尧不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微微笑着的跟我打这个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了。”两句话其实等于一句话,彼此分先后抢着说过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续下去。“是等不到车子吗?”邱仿尧问。“走回银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让我送你回去,好吗?”我心里头以为自己会得回答说:“夜了,不必张罗,我叫部车子方便至极。”然,不是这样。我耳朵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阻碍你休息的时间吧?现在不早了。”我正想摇头,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语的问题,就已经看到对方拉开了车门,说:“还早呢,你才刚刚下班。”我下意识地坐进汽车的前座去,才晓得反应,想着邱仿尧那句说话的意思。是恭维抑或奚落?他闲闲地一句应对,可以引致我连连地忧疑与思虑,实实在在地太厉害了。 一个叫女人爱着的男人,永远是当时当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车子开动时,我才发觉那是一辆白色的平治。 是刚才曾为瞥见我而停下来,又走了的。 这证明邱仿尧原来不打算跟我相见,最低限度不在此时此地。 到头来改变了主意,为的又是什么? 是因为舍不得一个偶然相遇重逢的机缘? 忍不住内心经年思念的情结,压不下再睹风采的欲望?抑或……我不敢往下想。那负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颤。 邱仿尧是可怜我独个儿挣扎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强把我接载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头无家可归的、疲累不堪的弃猫弃狗,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于是抱回家去。 邱仿尧甚至不会抱我回家,他只不过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惊,且自卑至极。 我紧张得把双手垫在大腿之下,不晓得动。 我是随时准备把手抽出来,要掩着自己那张快控制不住而高声惊叫的嘴。 实实在在太难忍受那种对方一个微小动静与一句等闲说话,都活像计时炸弹似的。 我把一千一万个可能性,数呀数的,数到最后,还是挑那个最坏的可能结果,宁可把自己炸个粉碎。 在商场的历练,老早已叫我变得铁石心肠,绝对的习惯凡事均从各方面审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却必须为防万一,而接纳最坏的可能性。 积习难返。 竟还延展到儿女私情上头,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车内的温度在我的感觉上是忽冷忽热的。 两个人都无话,气氛是清冷至极,心头阵阵无由而来的难堪,使我觉得浑身冰冷。 可是,每当有任何动静或言语,又会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荡翻腾。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热水,滚烫得要自皮肤毛孔中冒出烟来。 实实在在地很难适应。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刹那的恐惧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脑海内闪过。 如果汽车失事,那会多好。 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心爱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时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块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与殉情主义是真诚的。 因为我自出娘胎,无往而不利,心理上养成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情意结。 然而,只在转念之间,我就知道这是太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这个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已经再不是曾与自己盟山誓海,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人了。 过去的已随风而逝。 不留痕,不留迹。 连泥土的指爪都不可见,不应见,才对。 怎样还能奢望有同归于尽的齐全与欢乐? 人家身边有的是颜如玉的贤妻,有的是水乳交融似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万子千孙的将来。 陪着自己一道携手而去? 太不可想象了。 邱仿尧与我纵然不成陌路,也只会片刻相逢,瞬即便分离了。 这个跟现实环境吻合的觉察,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心窝,我心内在淌血,眼已含泪。 忍无可忍了。 幸好邱仿尧太专注在驾驶上头,并没有觉察到。 他说: “近这些年,香港的地产雷厉上升,非常地在意料之外。”我倒抽一口气,对方竟跟我谈起生意来了。当然,这是正常的表现,难道邱仿尧还会说些什么甜言蜜语?连语带双关也不可能了。 我只得答: “对。那么始料不及。” “一如人生。”这四个字出自邱仿尧之口,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他还是透露着半分的感慨。 因而我的情绪好了一点,有兴致跟对方朝这方面聊下去,说: “是你错过了机会,没有在这儿投资。” “我错过的机会真多。”这句话宛如春雷乍响,震彻心弦。我答:“可以补救过来的。”才说了此话,方知孟浪。语带双关,非同小可。 万一对方的回应是: “逝者已矣,纵使有悔,也是无奈!”我又如何下得了台。心上一惊,跟刚才的兴奋交织,浑身的血液在体内对冲着,难受至极。 其实我承受的只是虚惊一场而已,因为邱仿尧淡淡地答: “你的意思是未为晚也?”且他微微回转头宋,瞟了我一眼。这一看,有如电殛,使我清醒兼戒备起来,自行保护自己,我说: “本城最近甚多回流的资金,到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儿最少风险,最多利益,于是又押上一铺,故而地产市道兴旺,银根不紧。” “这就是你大手笔地兴建惘然轩的其中一个原因?”我只能点头同意。邱仿尧有足够的资料与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轩盛载着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买下惘然轩的一个单位吗?”仿尧问。“欢迎之至。” “听说,这大厦专为单身贵族而设,你不认为我没有了资格?” “那只是宣传之术,住进去的人,忽而运转桃花,一下子红鸾星动,我们也只有欢喜,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双宿双栖。”“我是诚意的。” “打算小住是吗?” “起码小住,有可能长居。”邱仿尧说:“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与事,正如你说,经年在外头的投资者,只要回顾、比较、衡量,就会产生依恋而作回巢的打算。”我一下子没有接腔。车子刚好转了一个弯,我随着那个转弯的角度,瞥见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轮廓,仍旧令我心折。 我在心内轻叹。 “从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宾去发展,是为了不愿在中国内陆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宁可开拓荒园,走在人前,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锐眼光与冒险精神,只会坐享其成,甚而一时不慎,放懒了身子,就会演变成坐以待毙,太不应该了。” “你是客气吧?” “不,讲的都是事实。菲岛政权的不住争夺与转替,使旅游业与地产都受到锐挫,资金增长落在人后,不能坐视了。”这是当然的,投资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进则退,甚至进步得未如理想,都属倒退。“你因而回归香港?”“实情是以香港为桥梁,进军国内。”“对国内如此具备信心?” “何出此言?” “苏联共产主义崩溃之后,美国正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打算逐步跟中国算帐,务求世界再没有社会主义的存在。”邱仿尧微微笑,带半分的不屑。“你最熟悉美国情况,去年三零一条例不是一个讯号吗?” “是一个讯号,但在乎你从哪一个角度着眼。” “你认为美国不能奈中国之何?” “千年万代,我们中国人都在困苦之中挣扎求存成长,几许民族与强权打算将我们毁灭而终不可得,这是一支强心针。”邱仿尧说:“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种主义,唯我独尊,任何政府之内都有反对党,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样。中国要容忍美国,美国亦要容忍中国,可以对立,不会独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时下注。” “祈望祖国的忧患已经见底,还不打它的主意,开发它的市场,减恐追悔莫及了。事实上,现在才努力,已经迟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无益,付诸行动,未为晚也。” “福慧,”邱仿尧忽然地把车子控慢了,才问:“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在深水湾江家大宅面前。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谢。”车厢内的空气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尧才推开了车门,走到我的那一边,伸手打开车门,让我下车。“晚安!”他说。“晚安!”连那句“改天再请你进去小坐”的说话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声来,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邱仿尧开着那辆雪白的平治离去。这么短暂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个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与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远去? 补过抢救的是业务的新意抑或恋情的延续?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寻味。 自跟邱仿尧重逢以来,我每朝起来都有个小心愿,希望今天有进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却更愉悦的新发展。 我显然地在期待。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邱仿尧仍然对我有余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积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这代表着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忽然间活得生气勃勃,连到业务上头的决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开惘然轩最后的定价会议上,所表现的胆识与精明,令在场的人士为之惊叹。 我明白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很有点觉得我过于急进,目空一切。 地产市道不错是雷厉劲升,但,实质上市场承接力不见得很够韧力。政府才刚刚宣布了仍有三万个空置的单位无人认领。 诚然,那些住宅单位的地区不能跟惘然轩比较。 我的对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种昼夜都在为自己事业前途而疯狂拚斗的都市战士。 他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然而,这还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从小到大,养就了一个非常固执的脾气,我会突然地对某个人、对某宗书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一旦有了这份情绪,就会不能自已,非要达到某个理想境界不可。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险阻,对我都不是一回事。说得直接一点,我是完全准备倾尽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体力、身家、时间、声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却那个固执的平生之愿为止。 很多时,我会为自己的这个脾气吓着,因为它的顽抗意志,它的不肯回头,它的奋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会得牵着自己的肉体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会干、干、干,不停地干下去,不会收手。 这个脾气,曾令我达成一些别人无法达成的使命。 然而,这个脾气,也使我坚决不肯放弃出卖过自己的杜青云,以致赔上了一段与邱仿尧的挚情厚爱。 如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旧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厉的固执脾气,才可以扭转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识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经年累月的长相忆,思念邱仿尧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内层蠢蠢欲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熔岩冒升,喷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惧。 一方面期许。 恐惧的是,自知那执着的脾性,会发挥出不能想象的破坏力。 当人的欲念与原则到了一个完全不肯妥协,只要胜利的地步,至为危险。 事实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怜自爱之余,我忽而心甘情愿来个即使属摧毁性的突破,亦死而后已。 我其实一直伸长脖子盼着这个机缘,了却我和仿尧的那份情债心债。 惘然轩公开发售之日,城内各大报章都刊登了全版广告,介绍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摇电话去当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订购,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楼的两个单位,是在早上九时零五分卖给街外人,之后,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众。 这是富庶大都会的特色。 大厦仍未落成,发展商已经坐享其成,这更是香江对投资者独有的优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 我志得意满地以纤纤玉指,翻那个惘然轩的承购客户报告。 有很多个买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内响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惘然轩最顶的一层。 除了要宋滔为我加建的那个高踞在大厦顶层的独立房子外,对下的一层也作复式设计,一梯只一伙。 买方的名字竟令我脸红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报告,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 是的,邱仿尧向我提及过要买惘然轩。 他如今的确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厦最佳的单位买到手,而不直接通过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与心思的。 当然,以邱仿尧的地位,他的门路至广,不用替他担这个心。 可是,他写在买卖合同上的记录,竟是两个人名,邱仿尧与邱葛懿德。这使人看着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轩不是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设,这是众所周知的宣传。而他,邱仿尧那晚竟有意无意地教我说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捣了重重地一记,开始纳闷,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设了个陷阱,让你一脚踩进去。 我不要跟那冠以邱姓的葛懿德成为芳邻。 当我打算从深水湾的大宅搬到这城内闹市中过一晚两晚,招呼不同的各式朋友畅叙饮宴时,不要联想到另外有对恩爱的夫妻就生活在下一层豪华第宅之内。 我想,邱仿尧太可恶,他在作弄我。 在邱仿尧的跟前,我是只小老鼠,对方是猫,捻着须,随时随地,喜欢怎样伸出前爪来就作弄我,一时松,一时紧,害得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只老猫,可恨至极。 惘然轩的好成绩,刹那被这发现而褪色了。谁个现今走到我跟前来,都只会碰上一鼻子灰。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他是宋滔。 宋滔在叩门之后走进来,说: “我有没有打扰你?”我扬了扬眉毛,说:“我说是打扰我了,又如何,你已经站在我跟前。”宋滔听得出语气来,说到底,他看着我长大,太清楚我的小姐脾气。他与我的关系很特别,混淆着两代的交情,融和了长辈与平辈的感情。因此之故,宋滔很多时可以放胆说我几句: “你心情出奇地烦躁。”我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情,就更肆意地恼羞成怒,说:“在老朋友跟前还要讲修养,是真压迫得人要生癌了。”“不至于这般严重吧!我以为惘然轩的销售情况会为你带来很大的自豪与喜悦。” “全都转嫁到你身上去了,你的功劳至大。” “我是特意来讨赏的。”宋滔这么说,带一点的俏皮,原本跟他的身分与年纪并不配衬,却因为出落得很大方,并不突兀至令人难以接受。我也微微骇异于他何解会如此反应,宋滔一向都是个平实的人。 有些时,我在想,宋滔如果可以稍微改一改他那保守至流于呆板的表情与态度,肯定他身边的女孩子会多到团团转,不可能是孤家寡人至今。 宋滔实在是个不难看的男人,从某个角落望去,他有一种英气,发挥刹那的慑人力量,不能算是毫无吸引力。 “你要什么奖,还嫌开给我的单子数目太少?” “跟你服务,几时都算特价。”我点点头,对方说的都是事实。就算出足了价钱,今时今日要宋滔亲自出马画则,已是一难。要他跟外国的著名则师合作,分庭抗礼,更难。 除了我,相信本城内难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叫得动。 不止为了交情,这是宋滔心内明白的。 且是为着对我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仰慕与爱护。 宋滔对女人的要求无疑是严格的。 这也许是他一直未婚之故。 在宋滔的心目中,时代女性为环境所培养,或困扰因而建立了地位、专业、自我的形象时,所发放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光芒,太耀眼。一般男人都要戴上墨镜,才敢逼视。 宋滔当然也不例外。 他认为光芒过盛,缺了女性传统的对感情的忠贞与执着,是至大的可惜与遗憾。 在大太阳底下的都会,要找一个痴心女子,日以继夜,不怕风,不怕雨,深宵站在街头,为等待跟她心折的男子见一面,以承受心上一阵狂喜为当天至大的荣宠,是天方夜谭。 原本爱情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 然而,在今日,浪漫只能在别的艺术品中寻求。 宋滔曾对我提过,每当他独个儿蹲在他的书室内静听柴可夫斯基因感情遭受困扰而创作的惊世骇俗、千古传诵的乐章时,他心内,就会微微慨叹。 现今之世,要有对手能令一个艺术家激动如此,绝无仅有了。 爱情是阴阳两极至切至深至大至广的契合,任何一方倾情不足,都不会有火花。 伟大的爱情故事,必须是属于两个人的。 可以这么说,宋滔期以经年,苦无对手。 当父亲去世,我回到香江掌管江山时,宋滔赫然发觉我这小女孩已经漂亮地成长起来。一切的言行虽仍幼嫩,却在青葱的气息之中,现出了艺术家所宝贵的真与诚。 这是宋滔所重视的。 不要忘记,他是如假包换的艺术家。 画则师与建筑师至大的不同,在乎前者重建筑物本身的艺术成就,而后者较专注于建筑物本身所能带来的实质盈利。 宋滔对我的感觉尚不止此。 我似是一个发掘不完的宝藏。 我的所作所为不住给人崭新的感觉,而这感觉对不同人生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害怕,有些人讨好,有些人迷惑,宋滔属于后者。 尤其是我对初恋的投入,对被骗财骗色骗声誉的回应,都使我的个性完全清晰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内建立起来。 毁誉参半吧! 然而,宋滔却是誓无返顾,一面倒地对我投以支持的一票。 从一个崇尚艺术者的观点出发,他对所有感情极度投入所产生的力量,都敬佩。 我以这份能量做着一种报仇复兴,重新建立自己的事。 每一宗、每一件、每一个行动、每一个阶段都赢得了宋滔的信服。 为感情艺术而进注的誓无返顾的执着,宋滔认为是世间绝色与极品。 有了这重特异的好感,发挥了特异的功能,就是宋滔对我越来越言听计从的原因。 惘然轩根本就是宋滔不计成本之作。 所谓成本是包括宋滔的时间、精神、心血、感情,以至于希望。 换言之,我已逐渐掌握到宋滔的这些个人财富,并可以加以运用。 这当然是他不知不觉的,唯其如此,才会越陷越深。 他这次来访我,的确是要讨奖的。 宋滔对我说: “我要向你拿个特惠折扣,因为我也预订了一层惘然轩。”我便说:“还问我拿折扣呢,住进去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时,你还得谢我。”我刹那被宋滔逗得高兴了,歪一歪头,讲了这句笑话。宋滔不自觉地红了脸。 我看在眼内,随即会意,我知道这位朋友是开不得这种玩笑的。 于是正色道: “你怎么说,都依你,你就说个折扣吧!”我问:“你订了哪一个单位?” “你的一层对下两个。”这就是跟邱仿尧成为邻居了。他这么一说,又让我联想起邱仿尧来,一股闷气涌袭心头。于是说: “别在办公室内谈这种事,否则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 “因为气氛会迫使我公事公办,你的优惠折扣一定会得不理想,若请我到外头去吃顿饭呢,将有别议。”宋滔当然是欣然答应。坐在车子上时,他问:“事欢到哪里去?” “赤柱。”赤柱沙滩大街这近年起了很大的变化。一系列的几层高洋房,都被装修成欧陆风情的高雅餐厅。 向街的店铺都成了配备有露天茶座的酒吧。 途人坐在那儿小憩,平添一幅美丽而独特的海滩图画。 是越来越多人到此勾留了。 当我在餐厅地下露台的角落,凝神地望出去时,不禁说: “知道吗,以前的赤柱大街并不是这样的。” “是如今好,还是往昔胜?”宋滔问。我回望: “见仁见智。我呢,则是逝者已矣。”然后我突然间笑得很妩媚,继续说:“我的初恋就是在此地发生的,杜青云给我介绍这个地方。一切由这儿开始……”宋滔静听着,在片刻的沉默当中,耳畔有波浪起落的水声,清晰动听,好像为我的哀怨缠绵故事作出伴奏。“没有了杜青云,不可能有邱仿尧,就算有,也不可能演变至今日。”我梦呓般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宋滔唯一能做的只是细听。“你知道,邱仿尧回了香港,且与你成为邻居,他也买了惘然轩,就在你选的单位楼上。”这叫宋滔怎么说了。他忽然之间觉得尴尬了。 为什么陪着我出来走这一趟,非但没有预期的畅快,还好像陷在一个乌墨墨的陷阱内,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把堂堂男子汉的身分变为一个管人家私隐的中性人物。 这对宋滔是委屈,也许更是轻微的侮辱。 可是,他坐在我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噜苏令你烦闷吗?”我问。宋滔连忙答: “不,不,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有聆听的责任。”他坐直了身子,仍微笑着准备倾听。小时候他每一次跟我见面,就是这个样子。 我必会爬到椅子上去,俯身向前,以一对略为肥胖的小手托着腮,就把在学校里头所受的委屈与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我的宋滔叔诉说。 然后我会很天真地问: “宋滔叔,你来评评理,是我做错呢,还是我的同学不好?”宋滔每每拿手捏我的脸庞,说:“孩子气的事,作不得准。总之,以后要好好相处,童年时的同学,能一同成长到大到老,是人生中一种极之重要的关系。”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我答应不会不高兴下去就是了。”“对,那才是好女孩。”宋滔说了此句,跟着又会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那张熟透了的苹果似的脸。当年的情景回想起来,不无感慨。 他把双手交叠胸前,神情认真地问我: “福慧,到今天,邱仿尧住在那儿,关系还这么重大?”我答:“问得好,天涯比邻,相反,分明就是左邻右里,也可视为远走他方的天涯浪人,在乎心上怎样想罢了。” “你明白就好。”我嫣然一笑,微微俯身向前,说:“你要令我今晚快乐,如何?”这个问题的挑逗性是存在的,宋滔很呆了一呆。“否则楼宇的折扣就不高了。”宋滔吃吃笑,只能有这个反应了。“你知道怎样令我快乐?” “你说来听听。” “跟我谈邱仿尧这个人、他的事,我就会得开心了。”我的酒量相当好,一边谈一边喝。“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胸口内贮存着有关他的一切,都好像要进发出来似的。也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安乐。”这就是爱情吗?连提一提他,拚命地谈论他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宋滔忽而有些感动,他拿手推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 “我明白。过去的走回跟前来,是一宗乐事,也是憾事。”我殷切地问:“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忘记他?”宋滔很诚恳地答:“因为你还未遇到一个比邱仿尧更好的人选。”我骇然,歪着头,神情有点迷惑,我在构思一个方法,或一番说话,才再把话题续下去。“我是应该放开心怀去寻找一个代替的人选的,是吧?”我这样问。“勉强不来。”宋滔答。“机缘与命运勉强不来?” “你也不能强自己所难。或者应该说,不是你勉强自己就能把心扇打开的。或者等待机缘一至,有个适合的人选前来,轻轻地抛一个小石卵在你的心湖上,起了涟漪,所有的心结就会开始化解了。” “你的口吻像个专家。是否你的经验之谈?”我的一句话,叫宋滔红了脸。他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是经验之谈,你会信吗?” “你告诉我的话,我都会信以为真。” “旁观者清而已。可惜的是,迷在局中的人肯听外头人一句半句劝,也不容易,很有点力不从心。” “对,对。”我连忙附和:“太对了。”宋滔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说:“慢慢来!” “希望在人间?” “谁说不是呢?”说罢,两人总算欢然举杯。这一顿饭还是吃得顶愉快的。 酒逢知己干杯少,宋滔送我回家去时,两人都有点微醺。 宋滔把车子泊在深水湾江家大宅的门外,开了车门让我下车。 我一踩在地上,身子就显得浮荡,吃吃笑地说: “不,不,我不是醉。”是醉与不醉,先不打紧。宋滔伸手搀扶了我,说:“你小心。” “对,小心,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是百年身。”宋滔看到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闪烁着晶莹欲滴的泪光。他一下子冲动,也是一个下意识的自然动作,他把我拉近了,轻轻地吻在我的面颊上,温柔地安慰我说:“好好休息去,别再胡思乱想。”谁知这一说了,我竟然乘势紧紧地抱着他,哭出声来。对我而言,我仍像一个小女孩,受了委屈了,就干脆伏在长辈的怀中撒撒娇,泄泄气,完完全全视为一个歇息的驿站。 然而,当我扭抱着宋滔的这一刹那,原来是令他难受的。 在莫名的惊骇与轻微的恐惧之余,我感受到宋滔身体的变化,这是一个危险,却甚是明确的讯号,对我和他都应起了相当的震撼力。 我们应该立即不再拥抱,保持彼此的距离。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 是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故? 他贪婪于男性基本而原始的欢乐。 他眷恋着女性温柔肉体接触所产生的温馨。 我呢,借助一个坚实的胸膛所能引起的绮思与幻想,安慰着自己思念邱仿尧的心。 姑勿沦有罪无罪,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堕下深渊。 还是我在哭累了的时候,把身子稍稍引退,才结束了这番拥抱。 “对不起!”我仍是呜咽着。“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或者哭了就好,你觉得舒服了,就容易入睡。”不错,终归因为哭得疲倦至极,神经拉得太紧,一旦稍稍松弛,人就已经有一半进入昏睡状态。太阳升起来之后,昨日的一切就活像是地上的一堆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极其量留下一摊污迹。 我如常的工作,应华商总商会的邀请,跟美国来的几个国会议员午膳。 这几位议员是访港,也是过港的,最终目的地是北京。他们此行,旨在探访一下中国政府目前对人权的看法以及对民主的体会,这当然也意味着可能影响下年度,美国对中国最优惠国处理的宽紧态度。 为此,总商会的人非常积极地应酬他们,企图产生一种从旁助力,令议员倾向于支持中国的方面。 我是总商会的会董,也是华资银行甚具实力的头头,自然在座。 我一踏进会所的贵宾厅去,在场的清一色男士,就立即站了起来,表示欢迎。 商务约会,人人都大多准时,我一般迟到三分钟,是避免独自一个人到早了,百无聊赖之故。这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一旦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等候,就会敏感地联想起遭遇与身世来。不论其他的架势情况如何,心头都会忽而地产生落寞感。 我逐一跟在场人士握手。 我骇异地走到最末的一位客人跟前去,似笑非笑地点头招呼。 又是他,邱仿尧。 “我们快要成为邻居了。”对方说。“不一定,我还是打算住深水湾,惘然轩只不过作偶然居停。”寒暄了两句之后,总商会的会长就请各人入席了。我被安排坐在邱仿尧以及另一位美国议员罗宾逊中间。 下意识地,我跟罗宾逊的谈话较多,只有在全席人的话题都归纳于一个焦点上去之时,我才跟邱仿尧有对话。 会长把邱仿尧介绍给那三位议员时说: “邱先生是我们近期回流资金与人才的一个极好例子。邱氏家族是菲岛首屈一指的华裔家族,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归香港,投资发展。”罗宾逊问邱仿尧:“你不会觉得太迟?” “不。”邱仿尧很认真地答。“如果美国停止给予中国最优惠国的条件,香港经济便会受到严重打击,你没有考虑过这个掣肘问题?” “有。”邱仿尧答:“在菲岛,山姆叔叔的动向与势力依然是投资者的一门顾忌。我选择香港,最低限度没有退步。且在本城,我毫不孤单,最令我有信心的伙伴是日本人。”邱仿尧的说话是有根据和有分量的。我在心上赞赏。 老早在父亲未去世时,他就经常教导我如何摸索商情,他会三番四次地说: “经历重创,依然能遽然翻身者,一定是胜利人物。循着他的路线走,多半不会错。故此,福慧,你要看本城的兴衰,不妨留意日本资金的走势。”说得是相当有道理的。中资对本城的助力不少,但难免有政治庇护作用在内。说得坦白一点,中资还不参与“托市”,谁会肩此重任?一旦涉及到政治环境,需要与责任问题,就等于削弱了经济受益。日本人的着眼点于本城,全然是经济目的。 这对生意人而言,正好对上脾胃。 如果日资肯下注,他们是必须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分析、部署才作出决定的。 大战对战败国分明是重创,然而,到如今西欧与北美名国,简直拿日本没有办法。单是汽车工业,已雄霸世界市场。 日本的经济侵略,凌厉至提高了美国对中国的戒心。欧美人士心知肚明,再多一个中国以经济侵略战跟他们纠缠,真不堪设想。 故而,日本的动向是必具指引性的。 父亲曾经预测说: “日本投资在本城将占总投资额目分之四十或过半,你试看看。”他的眼光,已经得到证实。我知道日本人是无宝不落的凤凰,在这个一如睹桌的香江地盘,要跟风,要依傍,看日本人的眉头眼额是聪明而事半功倍的做法。 显然,邱仿尧跟我一样,在商场与投资决策上,很愿意跟日本人的风。 美国人的锐气,在某种程度上是要煞一煞的。 老以为捏紧了优惠国的死门,全部中国人,包括香港的中国人在内,就得看山姆叔叔的脸色。 邱仿尧回答罗宾逊的问题,是很见身分的。 我面上没有嘉许的表情,心底却已暗暗称许。 罗宾逊碰了个软钉子,立即顾左右而言他。 “香港的前途,诸位有何看法?前车可鉴,中国如果在九七之后,培养深圳或上海或其他城市取代香港的角色,也是有可能的。”罗宾逊说:“江小姐的看法如何?”他是指名道姓,只有上阵应战。我说:“天下间每宗事都有极多的可能性,这个没有人会否认。然而,说到取代,那也得回头看看我们香港人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条件,在乎本身是否争气。” “对呀!”在座的一位总商会会董周华年,素来是个率直性子的山东大汉,差不多是一拍大腿就附和说:“要取代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政权,谈何容易?连心痒难熬,打算找别人取代家中的那一位,行之经年,依然不得要领呢!”在座各人听后,都哈哈大笑。我也陪着微笑了,眼角儿却瞟向邱仿尧,留意他的表情。 还未觉察出个什么结果来,邱仿尧忽而回过头来,正好触着了我的眼神,两个人在那一刹那都急忙把眼光调开。可惜,已经迟了。 一种极度尴尬所激发出来的难为情,竟像一服很见效的兴奋剂,刺激得整个人进入戒备的精神状态。 我因而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神色在自若之中有了高度的警惕。 在感受上,是既难受又好受。令到当事人有点无所适从,既想早早结束局面,可又有点舍不得。 想着想着,我竟不期然地忸怩起来,故意拿手把头发向后拨动了两下。 我相信我的这个动作,看在任何男士眼中,都是妩媚的。 邱仿尧应有同感吧? 一顿饭,就在一个错用的眼神所引起的心灵激荡之中,浑浑噩噩地打发过去了。 走出总商会的大厦时,骄阳正盛,阳光从铁森林所预留的倾斜度中投射下来,依然照耀得整个中环熠熠生辉。 走在其中的都市人,都是那么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 包括了邱仿尧与我在内。 至于说,欢颜背后有多少愁眉苦脸,寸断肝肠与千疮百孔呢?虽是因人而异,却必然是无可避免的了。 总商会大厦跟利通银行相隔不远,我是准备徒步回去的。 邱仿尧跟在我身边走了两步,说: “是回利通去吗?”我点头,心上忽然浮起一个小希望,想对方会不会邀请我去喝杯咖啡或是什么的。如果这个推测正确,自己如何回应呢。答应下来,是否流于草率随便,有一点点趋之若鹜? 不答应呢,可能又会惹对方疑惑,太觉着自己的小器与不大方了。 如何是好呢? 念头只不过一闪而过,问题已经解决了。 因为邱仿尧根本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就在这一刹那,他停住了脚步,飞快地拿眼瞟过来,就转落在路旁的一辆汽车上。 我顺眼望去,只见一张充满了阳光,笑容灿烂的脸孔,从车窗钻出来,迎接我们的投视。 “福慧,是你!”连声音都是愉快的。从那辆名贵房车走下来的是葛懿德。 她轻快得有如小鸟,飞扑过来,竟紧紧握着我的手: “多好,你们碰上了。”碰上了?这已不是第一次。用得着对方付予任何祝颂与期望吗?碰上了,又值得小葛如此的紧张与喜悦?她的故作大方,令我受不了。 邱仿尧搭了腔,道: “我和福慧一起午膳,同一个应酬场合。”小葛很自然地拖住了邱仿尧的手,说:“我给你说的对不对,福慧变得更醒目更漂亮了。”邱仿尧微微点头,再拿眼看我,答应了一句:“是的。”我忽然觉得头顶上的太阳非常地猛烈,晒得人有点头晕眼花,且喉咙间微微不舒服,有种想吐的感觉。我认定小葛是故作大方,从这种姿势中所表现的威风与炫耀,太使我受不了。 我宁可接受人性真实至丑恶的一面,彼此的缘分尽了,结束了情情爱爱,了断了恩恩义义之后,就是厮杀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场面,唯其真实,不造作不虚伪就显得爽快、利落、干脆。 太怕那些温和得不应在人世间见到的笑脸。 我毫不习惯。 我忍不住跟对方扬扬手,就迳自上路去。 或许在我背后,有人会以柔和的声音说: “我的胸襟不会如此狭窄吧?”为什么不会?我冷笑。就为了涵养两个字,要跟抢走了自己爱人的人互相赞颂,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了。证明自己大方而要忍受不必要的人与物,今时今日,我不干了。 我回到银行去,一股脑儿埋首工作堆中,找寻自我去。 忽而,台头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拿起来接听。 “你的午膳吃了很久。”是陈家辉。我沉默了一阵子,银行家的本色是绝不轻率,我不要一下子回应,以免认错了对方的声音而生尴尬。 可能是对方立即会意吧,随即补充说: “我是陈家辉。” “家辉,是有消息给我了?”我交托了陈家辉为我安排收购文艺书城一事,正等待答复。谁知陈家辉说: “对比下,那是宗小事,已在联络进行之中,迟些就可以给你办妥了。”这么说,现今的这个电话就不是为了文艺书城收购事了。“我能到你写字楼来一转吗?”对方问。“几时?” “尽快,只请你拨出少许时间。”这么说,是有要紧事商量了。“好吧,你请来。”果然,才不过十多分钟的工夫,陈家辉就已赶到,非常地开门见山,说:“英国杜比银行的主席洛克伟力来港,要请你吃顿饭。”我眉毛向上一扬,问:“是洛克伟力托你邀请我?” “对。” “还有其他宾客吗?”陈家辉有点犹豫,道:“大概只请你一人吧!”我心内奇怪。如此转折地托一位自己的投资经纪代为邀请,其实是做得既不得体亦不大方的。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来利通银行邀约呢? 洛克伟力跟我不相熟,可也相识,前年就在维也纳的国际银行研讨会上碰过面。 当时我作了一次有关中国银行营运对香港,以至全球银行业影响的演讲,在座的各国银行家大感兴趣,提出的问题极踊跃,我记得伟力是在场且曾发问的一位。 既然过访,摇电话来相约也属平常事吧。 要通过陈家辉来邀约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不通。 我只能肯定一点,这次约会非比寻常。 在现阶段,不必作盲人摸象之举,那只会费时失事,只需要静观其变。 于是我把约会答允下来了,说: “既是远道而来,应该由我作东道,请你陪同他到利通银行来吃午饭好不好?” “吃晚饭成吗?”陈家辉问。这又是有巧妙之处。 利通银行顶楼的贵宾室是专供银行宴会之用的,多是举行同行与客户之间的午宴。 如果我席设于银行,又是午饭,碰到的人会不少。 银行开夜工的情况绝少有,多在下午六时之前就下班了,提出吃晚饭,就等于需要比较人少及宁静的格局,我自然会作出安排,不会有其他职员也用贵宾厅来宴客了。 我当然是话头醒尾的人,于是答应得非常爽快。 结果,晚宴定在晚上七时半。 当陈家辉陪同洛克伟力到达利通银行时,绝大多数人已经下班。 整幢利通银行都是静悄悄的。 我站在顶楼的电梯旁,亲自迎接洛克伟力。 这位英国有名的银行家,把眼前的我稍稍打量时,他禁不住说: “你怕是全世界银行主席之中最美丽最富活力的一人。”我笑着答:“是不应穿得太时髦之故,令你生此错觉。”今年连仙奴、佐治阿曼尼、圣罗兰、蒂婀等等名牌子的时款服装,都在设计上使人在端庄之中有青春感。我身上一袭仙奴,分明是女行政人员的服饰,上衣还是招牌款式,贴身小短褛,可是配着的一条裙,却是稍稍在膝盖以上的。 就差那么短短的一时位置,是盖膝、齐膝抑或未及膝,就定夺了不同的气氛。 女银行家故而也添了青春潇洒的味道,使男士们耳目一新。 轻松的话题一直持续着,也谈了一些很普通与基本的有关业务上的意见,直至吃甜品之际,洛克伟力就慢慢踏入他的正题了。 “利通银行现今是本城极有实力的华资银行,我相信除了茂生银行,因有香江银行的股份与支援外,你们是营运得最精彩了,就这几年的工夫,不简单。”我很自然地答:“我们也有过相当困难的时刻。” “对。现今都捱过去了,我相信你当年为了拯救利通银行,先稳定根基,宁可割爱卖掉了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是做得很对的。要下那个决心,真不简单,相当敬佩。” “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家贫出孝子,又有云文穷而后工,怕是雷同的道理,危难带着我闯出一条血路。” “既已成功地重新屹立,以至于不倒,我相信现今怕是你重新进军国际,把利通银行的业务网与资产值提升到世界性的层面去的适当时刻了。”我知道已经踏入正题,于是问:“你有何高见?” “世界银行业正陷入低潮,美国很多银行有隐忧,外债背负得甚重,加拿大银行的景况跟美国大同小异。连最具实力的日本银行业务,都在走着下坡。故而,是跟他们谋求进一步合作的时机了。”洛克伟力这样说,没有提英国银行,更没有提杜比银行的意图与动向。我基本上是同意洛克伟力的见解的,还是那个高卖低买的道理。 我个人手上的银根松动,这是众所周知的,否则,惘然轩不会在如此阔绰的策动下兴建。 这是个钱生钱的世界。 完全是物以类聚。 有钱的一般只会更有。 单是投资一幢大厦,我绰绰有余。至于银行业国际化,若是通过合并与收购一途,动用的资金非同小可,必须认真考虑。 其实并不需要听了洛克伟力这番话,我心中一直都有盘算着把银行业版图扩阔的计划。 只是前车可鉴,我再不打算只收购海外银行的一个百分比股权。 像多年前,利通银行蒙难,就算江家拥有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部分股权,仍不可能运用该银行的实力以补自己的不足,只能实斧实凿地把手上的股份卖回给加拿大人,套现以自行运用。想起当日的卖价,更是心痛。何况前几年,加拿大银行业还是相当不错的。 那就是说,如果是有控股权的话,自由与灵活度就大了。 过去的经验与教训之所以价值连城,是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至于说,要把利通银行跟别家银行合并以达到国际化的目的,这又决不是我所愿意的。 我有很保守的家族观念,利通银行的形象必须清晰,要人人都知道是江家的产业。只可以扩大发展,不可能缩小引退。 如此,要使利通银行国际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趁低价收购。 我于是答: “雄心是有的,时机若是成熟的话,自然会寻上门来,或让我无意之中发现。”洛克伟力立即答:“看来,你已拥有前者。”那就是说,有人寻上门来兜售。对象是不言而喻了。 然而,我仍旧不敢造次,断断不能主动问是否对方有什么卖盘打算介绍,更不便提杜比银行,我必须准备对方是来买入而非卖出的。 面子是一个问题,且是不容忽视的,这是每个民族都会关顾到的。 于是我答得非常技巧: “有人青睐,自然欢喜。不过,在我这个年纪,投入工作对我的精神与体力两方面都有极大的帮助,是不容放弃的。”这样说就已关上了把利通银行高价出让的门了。我差不多已经表态,只会考虑“买”,不会研究“卖”。洛克当即回应: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且是意料中事。”既是预测得到,那就等于此来是求售了。彼此已经在无可避免的转接对话中,寻到了共识,可以谈下去了。 洛克伟力说: “我很希望能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达成一宗重要的交易。”这句话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并不等于直接利用利通银行的力量。 且势力与实力、资产是两回事。 高层的商、政界中心,对于对话是相当留心的,每一个用字与每一句用辞都是角力赛。 我非常肯定的一点是,这次造访的背景必是一个有规模的商业收购行动。 而这个行动,由英资银行策动,却要华资银行的协助。 换言之,听口气与说法,并不是要我出资金收购。 然则不是拿钱买入货品,那又有何具体贡献,以玉成其事呢? 我实在无法想出关键来。 当然,我断不会卤莽而不顾身分地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有很多招数是不能明言,只求意会的。越大的交易在初期的试探阶段,尤然。于是我很淡定地答: “你客气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请告诉我。” “你会考虑?”我眉毛向上一扬,有点骇异。“你奇怪我会这样问?”洛克伟力说:“本城现今是个非常时期,商家人的心态也许有所改变,在原来惯性的在商言商法则上,可能多了一些敏感的因素在内,以致影响正常的决定。中英为本城问题而剑拔弩张,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们也不禁顾虑起来。”这番话很清楚地说明了,若论纯私人角度,这位英资银行家,其实在忧虑有些香港商家在跟英资合作上比从前多了犹豫。这个顾虑,是合情合理的。 就拿最近的一宗商业合作事例就可洞悉人心,利通银行的一个老客户,是建筑业内有名的行尊德明工程公司,老板裘德明跟我洽谈,希望我支持他竞投机场非核心工程的一个庞大计划。 合作的伙伴有两批,一批是英资机构,另一批是韩国背景的。 照理,当然是答允跟英资合作占优势,而且中标的机会会较高。 然而,裘德明却有很大的踌躇。 我当时对他说: “裘伯你出一句声嘱咐,我没有不支持的道理,估计要多少现金周转,你且计算妥当再告诉我,利息必定从优。” “我知道你的盛情,作好竞投成功的贷款准备,我是有信心的。只是英、韩两家都拉拢我埋班,究竟跟谁联手,就头痛了。”未及我问下去,他就主动地答:“现今这个时势,还依附英资赚香港人的钱,我的心理负担很重。”这就说得很明白了。裘德明说: “福慧,现在的人心是玲珑通透,敏感尖锐的,谁占本城便宜,都会引起舆论。这种步步为营的态度,威胁着正经从商的人,不能单从商务角度去衡量伙伴与对手。我个人再放心怀,于心无愧,都难敌众口与众心的力量。万一有一点点的偏差,被自己香港人指指点点,还说我靠拢英资抓一笔,那就很不必了。”当然了,以裘德明的年纪与江湖地位,何必冒晚节不保的恶险?我很明白裘德明的意思,于是既安慰他,又诚心建议,说: “英国的势力至今将殁犹存,在商言商,利用价值依然健在。若在这时即行放弃援引,未免可惜。你的顾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但,英国人最擅长寻找借口,制造舆论,影响人心,务求公众认同他们的做法才撒手去干,这么说,你或可稍稍放心。”裘德明摇摇头,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如今传媒的眼睛与群众的心都不易被受蒙蔽,借口是看得出来的。老实说,港英政府屡施惯技,到了现在,也有点无赖相跑出来了,为了在有限的时光内尽量套取利益,他们宁愿放弃做绅士。证券界内的所谓改革,明刀明枪的强制执行,只不过是其中一件事而已,不是众所周知吗?在没奈他们何之余,反倒催谷人心,盼望他日能在英国人下台后扭转乾坤。”裘德明继续说:“福慧,若是这么说,我何必为了一撮利润而牵肠挂肚直至九七,不知届时的批评会成了个什么模样。”裘德明最终还是选取了与韩资合作竞投,怕就是他对我所阐释的原因所致。故此,现今英资背景者要找业务伙伴,也不如以往的一帆风顺,势在必然。 洛克伟力提出问题来讨论是有他的客观而冷静的一面。此外,洛克伟力对我的暗示,除了叫我在站到英资一边之时,需要考虑这种时代矛盾与冲突外,也等于透露了这宗合作牵涉巨大,在利益方面,必定是英资占优势。 为了确保优势,所以愿意与华资分一杯羹,因而选中了我。 这一杯羹的分量呢,就是可大可小了。全在于我或利通银行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去到哪个程度,也全在于我的手腕是否犀利至能把握机会,把对方折服,为自己赢得厚利。 于是在应对上是非小心不可了。 我于是答: “时移当然势易,但有一个法则是亘古常新与有效的,就是理直就能气壮,便会事成。“现今人们是较前敏感了,但为着他们敏感而却步不前,固步自封,则也未免过分谨慎,以至于迂腐。我是认为不必的。”洛克伟力立即举杯,说:“有你的这句话就安心了。”为什么洛克这么兴奋?明显地是为了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洛克伟力的最大理想亦莫如是我如今所表示的公事公办,决不斩脚趾避沙虫的态度。 至于说,我要求“理直”,这就不成问题了,道理的曲直在于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亦端赖表达方式是否得宜,再下来,还有见仁见智的观点与角度或优惠,太容易处理了。而且,我这么说,无疑是可进可退的说法,没有落实承诺之余,亦没有把大门完全关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换言之,一切都有商量。晚宴可以说是宾主尽欢的。 陈家辉一整晚都陪坐,在告别时,我忍不住在他身边压低声浪,说了一句话: “有空我们谈谈。”陈家辉立即说:“能让我到府上小坐更好,我还未有机会造访过江家大宅,听说极有风格气势。”我点了头。反正要跟陈家辉探听的是机密事,不到茶楼酒馆去张扬也是好的。 于是我挑了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把陈家辉约了来深水湾,共进早餐。 早餐开在一片青葱的后花园内,两人在一大棵影树荫庇下的户外餐桌旁,边吃边谈。 我在假日悠闲的日子,依然是那副办公事的神情,坐下来不久,就以认真的口吻对陈家辉说: “洛克伟力的造访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之甚详。”陈家辉笑:“真不愧是女强人本色。”我眉毛向—上一扬,眸子里似画了一个问号。“今天是星期日,连半天空闲时光都不让自己及别人拥有,是太过分了。艳艳红日正钻出来,应该找些强身健体的事来做,不要干谈公事。”我坚持:“先谈完公事,心上有了个停当着落,再说其他吧!”陈家辉耸耸肩:“我并不知道洛克的整盘计划,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他只是在严密的部署阶段。当然,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必有巨大的商业行动在不久将来实施。”我点头,这个推测根本不用陈家辉说,我早巳知道。现今我打算作进一步了解的是,究竟那个巨型商业计划是什么? 陈家辉是个极懂得看眉头眼额的年轻人,他知道我并不满意他的答复。 我甚至会以为他刻意隐瞒,对关照及器重他的人都不供给有用情报。 他会想若真有此误会,可不得了。 年中,经陈家辉手为我的家族基金掌管各项金融投资,收益是相当丰厚的。 若然失了我这个大主顾,影响非轻。 于是,他主动地提了一个建议: “我虽然不知道计划。然,不妨趁假日好时光,心情和时间都有空档,我和你来个推测游戏。” “怎么个玩法?” “猜他是买货还是卖货,我和你两军对峙。” “除了买和卖,不可以有其他合作方式?” “我相信那方面的可能性很微。” “为什么?” “世纪末,在本城的投资差不多只有两个动向,其一是决意在此倾囊投资,全面看好;其二是不押在这东方之珠上头了,趁这几年尽情套现,另作打算。” “不可以一边走一边留?”陈家辉说:“不可以了,早几年有很多人的确作此打算,声音两边走,资产分一半到外头,精神关顾两面,结果呢,港内港外都变成势力不足,跟商业对手较量起来,是吃亏得多。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只带挈了那些与本城共存亡的决斗之士。”说得对,不要说具规模的一些外资机构,肯继续投资,抑或全面撤退,决定所带来的盈亏,太显而易见了。就是个人或家庭,选择移民的,现今再打算回头发展,已经太迟了。不是吗?两年前卖了太古城去买温哥华富贵门的房子,现今卖掉温哥华的房舍回来,就只能住到柴湾,还要少几百叹面积。 反而是叠埋心水,不再回顾,干脆以外国的投资与居住环境为依归,还可以谋得安乐。 如此说来,现今本城与海外人对香港的心态是转变了,都不打算买什么保险,只当押在轮盘上,看自己对开大开小的眼光。 影响所及,外国投资家亦复如是。 日本对香港的信心,若以投资数目作为透视,则是相当强劲和可观的。 若干年前,大抵是五年前吧,预测日资从九十年代开始,在本港的总投资额会超过其他外来资金的百分之三十五。 根本还是八十年代末,就已超越此数。 九十年代开始,声势有增无已。 无他,只一句话,日本人在香港赚到钱,就这么简单,商家人是以金钱挂帅的。 我和陈家辉都喜欢这种干净利落的性格,不要纠集太多其他因素去定夺走向,以金钱为指标,其实最简便。 我基本上是同意陈家辉这个看法,于是说: “依你看,洛克的意图究竟是买还是卖?” “我让你先下注,选大小。”掷毫决定胜负的话,如果一人押一面,当然有得赌。否则两人都认为其中一面会胜出的话,就没有战局可言了。我答: “多谢你承让,我不打算掠美,宁可附骥尾,追随你的意见,化干戈为玉帛。”陈家辉笑,他当然知道我其实是想探听他的口气,以及透视他的想法。因为他跟洛克接近之故。“这样吧,我们玩这个游戏,就由现在开始,你我毋须相让,拿张纸来,把我们押买还是押卖写在上面,摊开来看。”我听陈家辉语调轻松,再加上周围环境畅舒,风和日丽,心情也大好起来。童心一起,就说:“好哇!公平决斗。”说这话时,我现了一个顽皮相,不但倔强,而且好胜,又有几分孩子气,神情与平日必然大异其趣。陈家辉有半秒钟的时间陷入五里雾中,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所措,直至我向他递过一张小纸。 “来,快写,快写。”于是各自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来,一、二、三,我们摊开纸来揭晓结果。”陈家辉说:“看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我笑,还带一点紧张。两张纸一摊开来,有相同,也有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陈家辉写英文,我写中文。 而相同的是意见。 两人都写了个“卖”字。无疑,洛克的意图是来港兜售英国之物,多于在港投资购货。 这样说,我们就比赛不成了。 事实上,这个推断当然有理由支持,洛克除了在这个行动上虽仍是保密,但从蛛丝马迹看,已可寻出意向。 造成这个相同推断的原因,其一是英国人对殖民地的态度。 有历史作为见证这个原有“日不落国”美誉与傲称的大国,版图日渐缩小时,他们对分手的地区与国家,所采取的态度相当一致。故意或无意遗留下来的棘手问题,令当地的政治与经济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不知会不会是过分地以小人之心度君之子腹?人们无法禁耐得住质疑的情绪,认为英国人渴望在殖民地独立后制造一种今非昔比的光景情势,以显示他们帝国的威力无穷。 当一个人、一个机构、一个政府、一个民族有了历史见证,造成了一个观念及印象,就会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压力,难以投信任之一票。 历史越长,事件越多,证明越足,就造成信心越少,这是对英国的心态。 同样,中国也有过让海外侨胞震栗不已,甚而惊惶失措的历史事例。 不过,有三点让本城人对中国的顽固观念放缓。 其一是血浓于水,爱国情浓到底在感情上有偏心表现。 其二是世界大势所趋,社会主义社会的修正步伐已不会呆滞不前,现今更来开倒车,每况愈下的可能性是极微的。况且,中国对香港的处置是一项国际承诺,堂堂大国,焉有背信弃义之理?何况,今日中国市场之吸引,是各国承认的,中国不会不趁此良机强化自己,励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其三是中国实行社会主义带给本城人的忧虑,日子还不及源远流长的米字旗号国的影响。且中国国家领导人近年的开放言论与行动,亦有效地冲淡了人们的疑惧心理。 换言之,对英国会全心全意为本城的真正美好前途而不再理会一己之私的信心,还是相当薄弱的。 既如是,我与陈家辉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不会赌英资机构在受到民族性格作用与历史影响的情况下,还以积极投资本港的态度去作九七年后依然繁荣安定之支持。 这是第一个令我们认为洛克只会卖东西,不会买东西的理由。 其次,就是洛克的行动,透露他动机的端倪。 一般情况下,有好货,不怕没人光顾。口袋里有钱,亦不愁没有好货买。 以上的道理成立,就等于说洛克如果有好货要卖出,或准备大破悭囊大肆在市场收购,他的架子可以装得老大。 再说句并不客气的话,我与陈家辉在金融界任事以来,很难遇上一些鼻子不是朝天花板方向,要拨开头发才能找到眼睛的英国大银行家。 先天与后天条件加在一起,那位洛克伟力先生以杜比银行主席之尊,犯不着通过陈家辉,暗地里叩我的门。 如此说,就可能显示纡尊降贵的目的在于兜售平凡货色,以求脱手,或者利用机会,捡些便宜。 这是第二个原因令我们定夺洛克的企图。 再下来,也还是在于洛克的态度问题,更加是与第一个和第二个原因有关连。 简单一句话,英国人如无必要,何必要跟中资联手。 洛克专诚造访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可想见他是非求我的帮助不可。 既已在言谈中表白了不是意图收购利通银行,那就更落实他是寻买家以推销货品了。 我笑着对陈家辉说: “我们连良性竞争也办不到。” “缘分问题,注定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我们还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可以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第二个猜测应该是兜售的物品。” “可以这么说,再下来就是兜售的对象。” “你认为洛克打算卖什么?” “只有两类可能,其一是他的大本营,另一就是他在替大客户的企业脱手而奔走。”前者指银行卖股,后者是指有其客户把企业按给银行,到头来难逃清盘的命运,银行不就急着要接头买家套了现,才可以回笼借贷。“照理,二者的可能性皆有,难以估量。”我说。“在这个推论上,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这就是说,我以银行家的身分,容易体会到客户经济有严重困难发生时,银行的态度与手段。当然,银行是否需要亲自动手找生意的新买家,在于贷款合约的规定。 一般来说,就算要为客户留意出让机会,也不会到达一个非急急办妥不可的地步。 若然到这田地,除非银行是次贷款回不了笼,会引致根本动摇。而这个可能性无疑是较低的。 银行贷款额与他们流动资金在比例上有严格规定以确保银行的安全,除非远远超越这个范围,才需要顾虑。 既如是,一家客户生意出乱子,再热心的银行主席亦不必途长道远来向一个并不太相熟的同业对手求助。这道理是完全讲不通的。 洛克或许是想我以私人身分去做买家。这个估计比较合理,但,回心一想,那就更没有理由是非我不可了。 可见推销的货色不属于客户,而是自己的直属生意,直接点说,就是杜比银行了。 “家辉,若非庞大的英资企业求售,不用试探到我对中英关系的敏感性问题,这是我的看法。” “对,完全同意。然则,我们是否同意洛克是打算向你兜售杜比银行?”我很慎重地再思考了一阵子,才点了头,说:“我看这个可能性极高。”陈家辉没有做声。“你是另持异议?” “不,不。”陈家辉连忙否认,可是也没有再解释下去。我对商业游戏早已经由习惯变成迷恋。这样子把业务对手的意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令我觉得有趣且兴奋。 陈家辉在态度亡稍出异样,我就非常敏锐地觉察到,说: “你一定另有看法。”“可以这么说,,洛克如果要向你兜售杜比银行,那天他的试探口气与方式未免太转弯抹角了,我觉得事件不可能那么直截了当,是宗简单的收购行动。其中的跷蹊则无法想象出来。”我连忙点头,很觉得一言惊醒梦中人。陈家辉随即稍稍俯身向前,问: “能否坦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洛克真的向你提出,请你收购杜比,你会有兴趣?” “那要看什么价?” “这就是说,你真的不排除这个可能性,纯粹在商言商。” “可以这么说,家辉,我并不喜欢随俗,也不会惧俗,要跟着公众的心态走,迎合他们的口味,是非常疲累的一回事。对我,更没有必要,我不是政客,对不对?” “当然,到今日,只有别人来对你的脾胃,你不必花这个心思。”我听了,忽而有点感慨。“对不起,”陈家辉伸手过去,轻拍了我的手背两下:“我并无半点嘲弄的意思。”原本我最怕就是异性借题发挥毛手毛脚,在商场上尤其容易遇到这种趁着熟谙,借用大方的人,专做一些占便宜的小动作,最最讨人厌。然而,刚才陈家辉的那个动静却是很自然的,自然得非但不叫我反感,而且生了亲切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天气明朗的关系。 在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是不应有肮脏的事物出现才好。 陈家辉当然觉察到我宽容的态度。他说: “我们赌不成了,那就算我输了吧,能否让我今日做东道,请你到外头去玩一天,轻松一下,不再谈那见鬼的英国佬。他再有什么动静,才来计算吧!” “家辉,你会站在我的一边吧?”陈家辉嘴角稍提,问:“在此事上吗?会的。” “别的事上呢?” “原则跟你一样,在商言商,价高者得。” “如此坦白与现实。” “对。世界上绝少无价之人与物,只除非牵涉到感情,是不是?”陈家辉望着我。我也回头望着陈家辉。 心里想,我们之间不会有感情的牵引吧?不,不会的。陈家辉不是那种会令我倾心醉心的男人。在多方面,他都跟邱仿尧有距离。 或者,他比较近杜青云一点点。 这个想法令我吃一惊,这些年来,就为了过往的两个男人,杜青云与邱仿尧而令我失了很多交友交心的机会。 我不是不知道的。 心里头一直想念邱仿尧,是铁一般的事实。 之所以有个人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只为没有别的合适人选有能力取而代之。 现代人对爱情的这种看法与体会,其实并不摩登,都是源远流长的。 从前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人多,除了道德桎梏的有效作用外,最主要的一点是苦无机缘,基本客观环境不容易让异性自由相识交往,精神上就只管朝从前的那一位身上放,忠贞不贰了。 现代人不同,每天都能碰上不同的人物与机缘,商场上的货品,人力市场上的人才,以至于感情上的对象,都有机会长江后浪推前浪,只会担心被人取代。 说我跟邱仿尧分开的几年是完全没有机会认识接触到条件不错的异性,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个人的心理故障,令我在感情上却步不前。 合我心水与脾胃的男人,要是个怎么模样条件的,差不多不言而喻。 然而,背景是个大问题。 有为的青年,本身具才干、有学识、长相醒目、言谈得体、努力经年,爬上了大机构内成为行政红员,这样在社会内的钻石王老五,是多少母亲心上的金龟婿,多少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对我而言,只感觉到犹有余悸。 从前那骗财骗色骗感情,把我的自尊踩个稀巴烂的杜青云,正正是这样子的出身。 每遇上这类人时,我的惊觉与警惕,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现今站在跟前的陈家辉,就正正是其中一个了。 这些年,少说也必有三、五个像杜青云、陈家辉的男子出现过在我的身边。 他们觉得我高不可攀,我觉得他们物以类聚。于是,都没有了正常健康的发展。 当年,邱仿尧之所以能突破桎梏,只为他身分与地位的鹤立鸡群。 我一旦消除了心上的担扰与疑虑,知道对方不会为谋我的财,掠我的产而对我展开追求,就放松了自己,接受、容纳了邱仿尧。而实际上,邱仿尧的其他方面条件,也真太吸引子。 故而,到如今,他还是在我心中称王称霸,独一无二。 当然,这样子下去,吃亏受苦的只有我自己,我是明白的。 故而,当陈家辉提出了公事以外的邀约,我就像手握有刺的玫瑰花,既陶醉于花香,又怕被花刺伤。还是那种到现在仍不能克服与改变的为难。 “我今天原本是约好了两位旧同学,带他们到粉岭去探望我的姨母的。”陈家辉兴致勃勃地说:“为什么要把他们带着去看亲戚呢?因为我们小学时候,老喜欢到姨母的小农庄上度周末,现在长大了,彻头彻尾是个城市人,难得有机会一拾童年情景,在农村上过一个周日下午,也是饶有风味的。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怕你也会有兴趣。”这么一解释,像无形中给我搭下了心理上的下台阶梯,觉得约会并非那么私人,只不过一班年轻朋友的假日遣兴节目,还忸怩不接受的话,反而显了小家子气。且,如此艳艳红日,普照大地的好天气之下,独个儿躲在家里发呆发闷,又何必呢? 要是万一空闲时间多起来,一下子忆及从前,再想起现在,情不自禁又想起邱仿尧,心里更不好过了。 曾听过有个守寡在家的贵夫人说: “星期日是七天之中最难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忙于耍乐畅叙,闹哄哄的,相形见绌之下顶难受,连电视台都在帮倒忙似,节目无聊得要死!”真是说得太对了。我于是很轻快地答应了。且问: “要到哪儿去吃午饭呢?把你的两位朋友都请在一起吧,我们到乡村俱乐部去。”“今天我当向导,带你们到粉岭处吃价廉物美的乡村小菜。”就是这样说定当了,先开车到阳明山庄把陈家辉的两位旧同学接出来。没想到这对旧同学,原来是夫妇。 男的叫辛兆武,跟陈家辉都是那个壮年。 女的姓洪,单名一个红字。朋友们习惯连名带姓的称呼她洪红,听起来还以为全是叠字的大名呢! 辛兆武的样相比不上陈家辉的精灵,却很惹人好感。夫妻二人都一副敦厚样,黝黑的皮肤,不见幼细,却更现爽朗,平添很大的一份亲切感。 我心想,大概不是从商的,应该是学科学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陈家辉介绍: “兆武在本城最大的油厂当总工程师,最近才在北京以合资方式经营,规模甚大的提炼生油厂,都归他管。洪红并不比兆武逊色,在大学里,他俩同是机械工程毕业的,现今洪红独力管一家印刷厂,承接很多欧美印刷生意。”辛兆武大笑,说:“商家人的嘴是涂过油的,没的把我们的这份粗工粉饰成金光灿烂,工厂仔与工厂妹一下子摇身变作工业巨子似,你别听他的。”洪红立即拿手拍着丈夫的肩膊,另一手撑着腰,道:“你别乱讲话,什么商家人的嘴巴一定甜,你是一认识江小姐,就把人家套进一个框框内,这怎么可以?”辛兆武傻兮兮地更肆无忌惮地张着嘴笑,以掩饰他的窘态。我慌忙说: “不,不,实话实说,我们就有个良好的交谊开始。”我不是说客气话,我真的对辛兆武夫妇有相当大的好感,因此之故,整个行程都额外显得轻松自在。一行四人,上完元朗的小饭馆饱餐一顿之后,就去看望家辉的姨母。 汽车只能停泊在山脚,那儿刚有一块空地,可容四至五部车子。人们要循着上山的小径,走大概十分钟的路程,然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如茵的绿草地上,建了几间西班牙式的独门独户别墅,每座均有一个大后花园相连。 当陈家辉领着各人走到花园去时,根本都用不着介绍,洪红与我就跑跳着走到一棵大大的梨树旁去,望着那分明已熟透了的梨子,张着嘴巴笑。 农村的大自然环境,容易感染着人,忽而变得轻松活泼和天真。 洪红嚷着对我说: “我未曾见过有这么肥大的树上熟梨子呢!”“我们是都市人嘛!”“可以摘吗?”洪红回头问陈家辉。“当然,果子熟了不采摘,种果树来干什么。”说完这话,陈家辉又瞧我的脸望去。是否会意了? 只有两心知吧! 倒是旁的无心人,加插了一句。辛兆武说: “这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各人都真摘了好几个梨子,坐到园子的石凳上去。有个看屋的乡妇,听陈家辉喊他四婶的,已把刀碟及湿手巾拿来,给客人吃梨子用。 四婶笑盈盈地说: “小姐,先生们,请先用梨子,奶奶在忙着弄下午茶点,很快就出来陪客。”陈家辉道:“姨母最好客,她一知道我要来,最低限度有四色汤丸,再加各式糕饼。”我手里拿着个梨子,还在把弄,跟洪红说:“这么说,等下还有好吃的东西,是非吃不可的,这梨子大,不能独食,洪红,我跟你分吃吧。”“不,不,不!”洪红大嚷,慌忙耍手,道:“我们才认识,那么开心,我才不要分离。”“什么?”我脑筋还没有转过来。辛兆武已笑得什么似: “看,洪红就是迷信。她永不肯跟我分梨来吃。”“嗯。”我意会了,望了洪红一眼,带着感谢与喜悦,问:“我们是女朋友,也不可以么?”“我珍惜友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险不冒,有何损失?”“那么……”我犹豫着,把梨子放下:“那我不吃了。”陈家辉才咬了一口梨,梨汁差点飞溅到脸上去,嚷:“不吃,太可惜了。”“你肯不肯跟我分尝?”我这样问。陈家辉还没有答,就有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说: “不,不可以分梨啊!”各人回头,看到了健硕的一位老太太,知道必是陈家辉的姨母了,都站起来相迎。那姨母热烈地跟相熟的辛兆武夫妇握手后,走到我的跟前,还未等陈家辉介绍,就说: “好标致的人儿啊!”跟着,姨母不经意地回头对陈家辉说:“辉,你真有本事啊,哪儿找到这么好看的姑娘?”陈家辉脸上分明的透着尴尬,仍强作大方地说:“你老人家别乱讲说话,江小姐是我最紧张的客户,她权操生死。”“对,对,对。”老奶奶不住点头,说:“是有这种说法的。”各人都被她这么一说,逗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包括我在内。 反而是为了这么一笑,各人都驱走了生疏,添上亲切,气氛是融洽的。 老人家看到后生一代,总有很多幸福得意的憧憬,这种美丽的误会,也不必故意去澄清吧。 于是辛兆武、洪红、陈家辉与我都从容地分成两对,陪着老太太在这个种了形形色色花草果树的充满生气的园子内,度过愉快的周日。 临别时,老奶奶硬捉着我的手说: “跟阿辉常来看我啊!”我拍着对方的手背,很乐意地说:“我会。” “还有,别工作得太劳累,现今在社会上头工作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拚命,犯不着的,太轻重倒置了。请不要怪老人家罗唆,给你说这些率直话。” “不会,你坦诚得可爱!”我还是跟洪红一样,在姨母脸颊上给了一个甜甜的香吻,才离开的。我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之间高涨,一切都好像很是畅快顺遂似。因为我很久很久未曾有过如此有欢乐家庭气氛的生活。 第三章 假日是应该属于亲人朋友的,能够在环境、言谈、行动上都有家庭生活的气氛,原来有种难以言宣的归属感。 或者可以作一个比喻,出席惯了嚣闹大场面,就好比吃腻了鲍参翅肚,忽然有平淡雅致的平常人家庭生活,就等于吃了一顿清茶淡饭,别具风味。 我身边没有能好好谈话的朋友,也似乎有一段日子了。 蒋帼眉已经去世多年。 洪红令我想念帼眉。 不知道陈家辉会不会令我想念杜青云。 只这么—想,我就浑身打颤。我开始警告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于是在下一个周末,陈家辉再邀请我与辛兆武夫妇结伴同游时,我狠一狠心回绝了。 我的理由很简单,我答: “我这个周六及周日忙得很。”拥有着每一分每一秒而无所事事的我,撒了这么一个大谎话,令我益发觉得心虚情怯,坐立不安。因而,日子更难过。 我在书房内看书看得不是味道,翻电话簿找一些什么朋友,全都是有家有室的,或是在业务上有关连的,在假日摇电话到对方的家里去,用的又是怎么样的借口呢? 几艰难找到了一位旧同学周如珍的电话,记得那日在中环中华总商会吃午饭碰到了她,对方慌忙把名片塞给我,并且热情地说: “有空给老同学摇电话。”现在有空了,就给她摇电话吧!周如珍欢喜得近乎热闹的声音,嘻嘻哈哈地从电话筒里传过来,道: “福慧吗?这么巧,我们正愁往哪儿找一只麻将搭子,家中来了朋友,刚好只七个人,你若来呢,就凑成两台麻将了。”我脑子里立即浮现起自己到了周如珍家,坐到一堆陌生人中间搓麻将的情景,那种感觉犹如家无余粮,要问做喜宴的主人家讨饭吃似的情景。这口饭,怎么样咽下肚去呢!我只好答: “那天见面之后,答应给你摇个电话,问候你一声罢了。”之后就挂断了线。也真羡慕那起能够一头钻进麻将台去,便不知人间何世的人,是太棒的谋杀时间玩意儿了。 或者有一天,我江福慧非要强迫自己培养出这种兴趣来不可。 自屋头走到屋尾,在花园转了几个圈,我终于回到睡房来。 打开了那个百多尺的活动衣柜,凝望着一套套、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服。我把身上的家常便服脱下来,再找到了那些心爱而根本未曾穿过的衣服,逐件试穿着,在镜前翩然起舞,摆着最一流模特儿的姿态,欣赏着名设计家的精心杰作在自己身上所起的奥妙作用。 其实所有的时装设计师都不如上帝棒。 当我无聊地把衣服脱落在地上,于镜前看到一个美丽得似极品雕刻的女性胴体时,我呆住了。 试用手轻轻的抚触着这个女体的双肩,我吓得慌忙回身便跑,把自己抛落在床上,饮泣起来。 一如碰触到没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刻,光滑而冰冷得教人浑身颤抖。 我看来似是没有生命地活着。 这样子下去,我会疯掉。 脑海中浮现的那个人,使我遍体生寒,继而生热,细胞在扩张之后又呈收缩,循环不息,我大声叫嚷起来,惊动了家中的佣人。 他们在用力叩门,问: “小姐,什么事?什么啦?”我钻进了被窝里,再说:“你们进来。”管家走进来了,看到了我,才稍稍定神,问:“小姐,你刚才大声地叫嚷……” “替我打电话给何耀基,请他把银行的几个高级职员,找来吃晚饭,你去打点一席丰富的酒筵来。” “是的。”管家慌忙答应着去办。一个半小时之后,管家按动主人房的内线电话,说: “是何耀基先生的电话,你接听吗?”我拿起了电话,喊了一声:“耀基叔,你好。”对方的语调有点迟疑,道:“福慧吗?我给好几位同事摇了电话,有些不在家,有些家里有客人,有一两位说,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商量,他们答应星期天陪伴家人。”我自动地点点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下次再约吧!” “福慧,要不要我来陪你?” “你不要陪伴家人吗?” “都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关系。” “不,你留在家里吧!我等会也要到外头走走。”挂断了线,我躺在床上,瘫痪了似。直至管家的声音,再从对讲机传出来: “小姐,预备好了的酒菜如何?”“都摆出来吧,我这就下楼来吃。”偌大的饭厅,长长的餐桌,放满美酒佳肴,我坐定下来之后,忍不住笑起来。太像电影出现的那清朝的末代皇帝每天所享用的筵席了,富贵繁华,不过寂寞难耐得离了谱,破了格,不是灭亡,就是没落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一刻,邱仿尧在干什么,他大概是跟葛懿德一同作烛光晚宴,仿尧拿筷子夹了好菜,往妻子的嘴里送。 才这么一想,我那握着筷子的手发软,哗啦一声,嘴里的食物,就吐了出来。 谁会想到本城的女富豪,周日会是如此地过。 我没有理会管家的惊骇,披了外衣,开出了我的林宝坚尼,直向着心目中的目的地开去。 到了尖沙咀的那间夜总会门外,始把车子停下来,但没有下车。 管嘉宾泊车的领班走上来道: “小姐,你是要进夜总会去?” “不,我在这儿等一个人。” “小姐,我们大门口不可以停车等候。”我没有做声,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叠金澄澄的钞票,塞到领班手里。“这样子能泊车了吧!或者你站到角落去数一数,数完了钞票我要等的人就出现了。”我没有再注意那领班差不多是吓呆了的反应,我只是全神贯注于夜总会门口。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看到了我要寻找的人。 那个“庄尼”!我大力的鸣按响号。 庄尼身边有位打扮得时髦至极的中年妇人,他和她同时回转头来,看到了那辆林宝坚尼。 我把头伸出去,叫: “庄尼,我们去兜风去!”庄尼一听,立即对身旁的妇人讲了几句话,就撇下她,火速跑向我,上了车。在车窗外,犹见到那被遗弃的女人,一脸愤怒、不甘与狼狈。我笑。 “被人遗弃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们破坏了这位太太今晚的兴致。” “不相干,只要不是非我不可的话,她还不至于无药可救。”我望了庄尼一眼。“庄尼,你是有智慧的。” “行行出状元,不是吗?” “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不是告诉过你了,为了要开林宝坚尼。你今次不叫我佐治了。士别三日,刮日相看,你是有了进步吗?”我唰的一声,煞停了车,道:“来,别说废话,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开。” “好极了。”跑车一直在繁华的夜都会内到处乱窜。“庄尼,如果你可以永远拥有这么一辆名车,你是否会洗心革面,退出江湖?” “要拥有这么一辆名车,并不容易。” “如果有人肯送给你呢?” “慢着,”庄尼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有没有看报章杂文的习惯?我就曾读过一位女作家的一篇杂文,她说,她不是一个奢求的人,她只希望退休时,能够在园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在树荫之下,她可以放一个秋千架,或一套园子用的桌椅,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书乘凉。“可是,要有这么一棵大树,必须要有一个起码几亩的花园,等于要有一间大屋,也就是说年中要缴纳相当高的地税,且需要雇用园丁花王打理,如此类推,她其实要有一笔非常可观的积蓄,才可以安享晚年。”我轻叹。我感到可惜,风尘之中肯定会有慧质兰心的红粉,原来也有智慧精灵的异性。 庄尼继续说: “养一架林宝坚尼,每月的保险保养需要多少,把它开到徙置区、廉租屋的街道上泊,是不是太委屈了它?汽车或者玩物应占财产的百分之五吧,已经比例相当大了,是不是?那么,我应该有多少身家才对?” “庄尼,那是很可惜的事,你自己糟蹋了自己。” “你不也一样?”我一怔。“为什么又来找我了?是为了始终执着于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有回到你的身边来?”我垂下头去。“来,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庄尼说。“今夜开始,你回家去考虑,重新正常的生活起来,有应该有的朋友与社交。我也回家去考虑,不再惦念着这林宝坚尼,那就可以自正途去奋斗,将来买辆日本小轿车。” “庄尼!”我惊叹。“相信我,我从没有见到过像你这么年轻、漂亮、富有的女子,要来这种地方找朋友,太太太可怜了,而且,我想我认得出你是谁。江小姐,何必如此?什么伤心事都应成为过去。是你的总归要回到你身边来,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庄尼,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如何?游戏开始好不好?” “为什么肯给我这番鼓励?” “因为我的工作是安慰那些的确再难站起来做人、满心创痕、又没有时间与办法去疗治的女人,而不是去摧毁像你般前途如斯锦绣的女子。前者还可以自圆其说,后者就肯定是难辞其咎。”庄尼再沉思一下,道:“不只是行行出状元,每行的人都有他的自尊。”庄尼把车风驰电掣地开回深水湾的江家大宅门前,下了车,把手依傍在车顶之上,俯身对我说:“这是我的传呼机电话号码,你可以找我,但只为给我答案,看是我先登彼岸,还是你。”庄尼伸手把我拖下车来,紧握我的手,道:“谢谢你让我开了一次林宝坚尼,太棒了!”他拍拍车顶,就飞跑着走出大闸门,像上次一般叫停了计程车,绝尘而去。或者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在生命的途程上做一些特别的、出入意表之事,正如这位庄尼。 经过了他的鼓励与周日的教训,我稍稍克服了心理故障,我回复与陈家辉、辛兆武和洪红的假日交往。在思念邱仿尧的同时,我还得竭力让自己生活得健康正常。 这个周末,结伴四人往新界游玩了一日,下意识地都觉得意犹末尽,我也怕太早回家去,于是提出由自己做东道,到大潭的美国会所去吃晚饭。 那儿的西餐厅高雅清爽,在最近更加添了现场演乐队奏乐,既可以轻歌,又可曼舞,非常的有情调。 四个人选了近窗口的一个位置坐下,点了菜,继续款款而谈,都是到社会上头做事的年轻人,是不愁没有共通的兴趣与话题。 辛兆武的豪爽与洪红的坦然,再加陈家辉的幽默,把畅叙带上高峰。 正笑语娓娓,款款而谈之际,我微抬眼,望向餐厅的入口处,就呆了一呆。冤家总是会狭路相逢的。 上天一直不喜欢我在感情上有片刻的轻松。 那对来人又重新教我投入到紧张的精神状态里。 不单是我的神情稍稍有变,就是在座的陈家辉也因为注意到我的脸色,转而把视线向周围搜索,寻找原因,发觉了邱仿尧与他那娇媚的太座,正双双对对地拖着手走进来。 陈家辉是市场中人,自然听过关于我的故事。 然而,现今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装傻扮懵,若无其事。 他依旧积极而兴奋地加入话题。 辛兆武与洪红因为是工业界人士,对财经圈子的人事比较陌生,自然不会一如陈家辉般敏感。于是,一派健谈爽朗,令那桌子的气氛相当热闹。 只是我稍为沉默了。 我有一点点的分神。 久不久,好像禁耐不住五内的焦灼,而要拿眼瞟一下对面餐桌那恩爱的一对。 邱仿尧夫妇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他们一直在烛光之下喁喁细语,陶醉的表情溢于言表。 这是不足为奇的,顺理成章的事吧,为什么还会如此有效地触动到我的每一根神经,似橡筋般被越拉越紧。 音乐台上的乐音是悠扬悦耳的,很惹人走下舞池去翩翩起舞。 邱仿尧与葛懿德就是其中踊跃的一对。 辛兆武也忽然拖起了洪红的手,说: “我们一齐下海去。”洪红嗔道:“说得多难听。”然后还是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跟着夫妇二人都怂恿着陈家辉拉我加盟跳舞的玩意儿。家辉觉得自己是明白我的心态的,于是额外温柔地对我说: “我陪你坐坐。”惟其他的语调充满了谅解与支持,反而成为一种激素,使我作出强烈的反应。我调高声浪说:“不,我们跳舞去!”陈家辉也不禁一愕,抬眼瞪着我,这才使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唐突,慌忙解释说:“别让洪红扫兴,她下海也得有个伴。” “对。”陈家辉立即站起来,为我拉开椅子,陪着我走下舞池。舞池并不大,跳舞的人也不算多,一下子邱仿尧与葛懿德就看到我。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小葛状甚兴奋地向我打招呼: “福慧,是你。”我盈盈浅笑,故意跳近他们,很平和地说:“家辉,我给你介绍,是邱仿尧先生、夫人。”陈家辉很快地停住了舞步,先跟邱仿尧握手。邱仿尧脸部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完全表露不出什么特别的感触与反应来,这无疑是在我希冀之外的。 “只你们两位来吃晚饭吗?”小葛问。“啊,不,跟我们的一对好朋友同来的。”陈家辉的这句简洁而有内涵的回话,是令我相当满意的。陈家辉表示我们是同一阵线,有假日生活的亲切朋友,这对我的体面与感觉非常重要。 我不要在邱仿尧和葛懿德的跟前表现自己的寂寞与孤伶。 后者的反应还不是最令我不安的。 至于仿尧,一个曾经相爱过的男人,他在看到我的悲苦之时,动了恻隐怜爱的心呢,抑或会幸灾乐祸? 纵使起子垂怜矜悯,又如何?他能再进一步表示些什么呢? 万一真的以目睹我的孤清为慰,一泄年来的积怨,那又情何以堪? 这种险怎么能冒? 故而在旧情人跟前,就算不是意气风发,也别蓬头垢面,落寞无寄才好。 “等下我们到你们的桌子去坐坐,好不好?”小葛这样问。我心内有点不舒服,觉得这女人老是喜欢带着她的战胜品在战败国前炫耀似,那么的令人难受。 然,还未待他作出反应,陈家辉已经答话: “好,请过来坐,把我们的好朋友给你们介绍。”六个人坐到一桌子去喝餐后酒与吃甜品时,气氛虽是愉快的,然而,看在我眼内,老觉得故意努力营造热闹气氛的是陈家辉与葛懿德,倒是辛兆武和洪红,表现得最自然,回应得最舒泰,无疑是相当出色的配角。至于男女主角,其实都很不期然的,似有默契的异常沉默。 这个发现,对我而言,反而是心上一喜。 自己是觉得在这种场合,无话可说,因为中间夹杂着太微妙的感情与关系,可能动辄得咎,还是闭嘴为妙。 对方若是也有同样的反应,等于有类似的感觉,这或可以引证到他心内还是有情。 洪红忽而的想起什么似,在临别时这样建议: “我们下星期周末在家里举行泰国食品节,准备请一些朋友来吃饭。请你们四位也来玩玩好不好?”葛懿德立即回头看着丈夫,问:“我们下周日正好有空,是不是?”也不等邱仿尧反应,她就对洪红说:“好呀,就这样一言为定。”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说,自己没有空参加的话,怕有小家子气的感觉,还是保持缄默为佳。辞别时,六个人在美国会所内,很自然地分乘了三部汽车回去。陈家辉的车子泊在车房的最尽头,他在前头领着路,我跟在他背后走。 当我经过邱仿尧的汽车时,略略感触到有一种奇异而又并不陌生的眼光,在瞪着我。 心头微微鼓动,那种深刻的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坐到车子上去的我,还在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而相当入神。 邱仿尧刚才是这样子瞟我一眼的,必须有特别的意义在,可是,意义在哪里呢?就要自己去揣摩推测了。 直至到了江家大宅门口,车停下来了,我才从迷惘中回过神来,说: “多谢你送我回来,更谢谢这天的丰富节目。” “希望你愉快。”陈家辉说这话的语气很明显地有言外之音,反而使我不自觉地感动了。我禁不住问: “家辉,你下周日会到洪红家去吗?”陈家辉很诚恳地说:“让我陪你去好不好?我相信他们会希望你出席。”我重复问:“洪红他们?” “对,洪红夫妇,还有邱仿尧他们。”陈家辉额外地加了注释。我听罢,心立即急剧地跳动起来,一时间不知要怎样接腔下去。“请相信我的观察力,我觉得你缺席,会为他们带来很大的失望。今天晚上的几位朋友,实在都渴望能跟你多叙,或各有不同的原因,心意却是一致的。” “你这么肯定吗?”我是忍不住要套取多一点的资料。“辛兆武与洪红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们的爱恶,我知道得太清楚。洪红尤其是个直性子,喜怒均形于色,看得出来,他们重视你这个朋友。”陈家辉这番解释,当然不是我最紧张要知道的。可是,总不能开口问,只能盼望对方再有下文。果然,陈家辉又说: “我跟邱仿尧并不相熟,我对他的估量在乎我的切身经验。男人的想法如何,怕是相当一致的。”我睁圆了眼睛,热炽地等待家辉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资料与答案。“从前在学校里,走在一起的不单是兆武、洪红和我,还有一位女同学叫顾盈的。我们四个人是两对,其后,兆武得成正果,我没有,其间发生过的误会不必细叙了。这以后,每逢有旧同学的聚会,彼此碰上了,表面没说什么,但其实我是心如鹿撞。得不到手的东西,永远最珍贵。” “是她提出分手的,你才有这种感觉吧?”我问。引用到自己的环境来,就不一样了。当年,决意要离开自己的是邱仿尧。谁知陈家辉说: “不,是我提出分手的,只为一些做人处事的原则跟对方生了意见,我就拂袖而去,多年过去了,在身边出现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顾盈,这是最大的关键。骤然重逢,心上的涟漪不绝,尤其是看到她比先前更艳丽、更光彩,且身边又另有相伴,一种懊悔与妒忌的情绪,驱使着我,有意无意地盘算着如何再谋相见,再行相叙。” “结果呢?” “每一次的叙面都不断添上怅惘与绮思,其实那过程是相当浪漫的。”说这句话时,陈家辉望着地面,用那双薄薄的皮鞋踢着地上的一些石屑,然后,又昂起头来,仰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完全是一种有所思、有所爱、有所寄的神绪。他是挚诚地追溯及沉醉往事。 “结果,”陈家辉继续说:“藕断丝连的浪漫到了沸点,我们两个人都忍不住,再走在一起,以后是另一场天崩地裂的恋爱。”我急切地问:“她呢?” “她?” “对,顾盈现在哪儿去了?” “回到她丈夫与孩子身边去了。” “嗯。”我叹了一口气。“心内的洪潮,总要暴发于宣泄之后,才会回复理智。谁都一样,除非一开头,就拒绝它的酝酿。”陈家辉的意思是最明白不过了。如果我愿意再度跟邱仿尧燃起激情,那么,就利用以后的见面,为自己,甚而为对方制造机会。 同样,如果我已经心地澄明,对邱仿尧毫不动心,那么,也是见亦无妨。 如此分析下来,下周的约会,是不必回避的。 陈家辉以男性的身分,以切身的经验,以开明的态度,以坦率的表现,去让我明了一个事实:邱仿尧不可能毫无感觉,绝不动情。 然而,后果,又是另一个在今日就不可不一并考虑的问题。 我彻夜地思量,得出的答案是,只有一种情况之下,我不应该再跟邱仿尧在非公事场合下见面,就是我对他仍有憧憬,仍有希望,仍有感情,却又决不愿再起任何情海上的波澜,为刺激与欢乐支出一笔相等或甚乎高昂的代价。 再简单点说,除非我对邱仿尧的只是纯情。那么,就把这份感觉永远藏于心底,成全对方的彻底平静与幸福。 然而,这种不属于现世纪所有的伟大情操,要实施起来,有很大的困难。 爱一个人,总是心思思,要跟他共享蜜意柔情的梦境,跟他攀越兴奋刺激的巅峰。 这是正常的、健康的心态。 陈家辉让我重拾一份遗失多年的信心。 他轻轻地扶我一把,我就站起来了。 这些年,在事业上,我的政策是成王败寇。 为什么在爱情上的一仗,却打得如此的不痛不快。 工作上头,我完全是干净利落的。 我喜欢的生意,倾全心、尽全力,把它办至成功而后矣。 我没有兴趣的投资,立即抛诸脑后,不屑一顾。 诚然,我的判断也曾有错误,我的爱恶也有误导成分。 可是,我非常的习惯不为泼翻在地上的牛奶饮泣。 为什么感情的处理至今仍如此的拖泥带水? 既已放弃,又复回顾。 既已偷窥,又复胆怯。 这不应是我,江尚贤之女。 当年,江尚贤面对着的一段段情史,都处理得如此百战百胜,让他的各个女人都恰如其分,依足他的需要演出她们的戏分。 为什么我不可以继承亡父的这份凛凛雄风呢? 我越想越激动,越有雄心和壮志,去迎迓这场有可能发生的感情之战。 我开始投入备战状态。 这个礼拜,我专心调拨了一个上午,到城内最昂贵的那家发浪理发店去,跟拿过国际发型大赛优异奖的理发师东尼研究一个最新的发型。 “江小姐,你现在的发型其实十分适合与好看,我上三个月才跟你换了这个发型的,现今就不满意了吗?”我一直是东尼的顾客,故此,他有此一问。“不,仍喜欢,但,我坚持要转换另外一个。”我的意思,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既是迎战,当然别打无把握的仗,尽量不放过每一个争取赢面的机会,此其一。 其二,我的性格,从来都光明磊落,来清去白。 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喜、我的怒,全部宣诸于世,不作隐瞒。 曾有过的一时隐晦,令我不安。 现今回复斗志,我就不必回避,打正旗号向对方宣战。 女人的发型能非常有效地影响整个人的形象与样:貌。 我要焕然一新,明白向邱仿尧宣示,再战江湖,目的物正是他。看他怎么样。 东尼耸耸肩,不置可否片刻,便重新投入工作。 他当然具备专业精神,包括对顾客至上的服务态度之认同在内,故此,只—下子的思考,他就想出新主意来,问:“江小姐希望新发型能产生青春活力抑或成熟艳丽的结果?”我稍一沉思,就答:“前者吧,如果不过分,加一点点反叛的野性味道,我还是可以接受的。当然,不要让新发型牵累到我在本港工作进行上产生尴尬。”东尼会意地点点头。这个发型的设计,真是要考究心思的。 顾客的要求,简单点说,就是要踏实之中见到活泼,沉静之内看到妩媚,在浪漫里头仍有庄严,在叛逆之上更显性格。 任何一位商业人士都喜欢在他的工作岗位上接受挑战,发型师也不会例外。 东尼非常有心思地为我服务。 三小时的工夫之后,整个利通银行主席、本城首席女富豪就焕然一新。 那一头浓密的、光可鉴人、乌光水滑的头发,闪着亮光,柔顺地贴在头皮上,短而直而松而软是整个发型的特色。当我是静态时,很见端庄,还配合我的地位。当我稍稍回头,有个微细的动静时,立即是一份跃然活力的表现。 谁人不晓得我的身分,都会一眼望上去,认定我是最时髦的都市女郎,有着满身的青春而微带傲岸的个性。 若是相熟的人看到我时,眼前必定为之一亮,会觉我是职业女性与企业家之中最讲究装扮的人。 这种效果,完全能达得到。 于是主客二人均甚满意。 在周日来临之前,我刻意地嘱咐了几位银行的高级职员,在黄昏到深水湾大宅来,陪我打足几小时的网球,让我在正常运动之余,累极而舒畅地睡足九小时。 翌晨起来,我在镜前一照,果真是精神爽焕,整张脸像那些刚喷过水的玫瑰,鲜艳欲滴。我微微扬一扬头,那个新发型所能带动的优美效果立即涌现。 我是很满意的。 当陈家辉来接我同到洪红家去时,他也不禁一愕,说: “你转换了发型?” “求变,常来新鲜感,平添生活乐趣。” “好看极了。”陈家辉反应如此,正正是一个良好的讯号,我笑到心坎上去。当我随着陈家辉走进洪红家里去时,彼此都张大了嘴,我骇异于辛兆武夫妇的品位如此高雅,一室的布置,都是以木头及藤为主,绝不昂贵,却十分十分的有性格有味道。辛氏小夫妻的家是个太像样的家了,简直羡煞旁人。 至于辛兆武与洪红,瞪着眼睛看今天的我,觉得我整个人出落得额外神气,精灵之中有着慧黠,像只醒目却惹人怜爱的小猫。 洪红忍不住说: “你比上星期更漂亮。”我笑着答:“是吗?下星期要不要也把我约出来看看,可能每个礼拜的个人指数都有上落。”各人都为我这句话笑倒。可以想见,一个人只要下定决心,悉意栽培自己,总是会有成绩的。 过了约定时间,邱仿尧夫妇还没有出现。 洪红开始在厨房内忙得团团转,一边指点着她的泰佣弄那泰国晚饭,一边嘴里咕唧: “怎么懿德还没有来呢?都已经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答:“会不会有事不能赴会了?”“不会嘛,今早她才摇电话来问,要不要带点什么水果糕饼之类,我说了,什么也不用带,只带她那好看的丈夫一起来就成,她哈哈大笑地就答应下来了。” “或者交通有阻滞。” “也有可能。葛懿德这人倒是蛮爽快的,我看她是个乐天派,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地笑,没有忧愁似,跟她做朋友,被感染得整个人也轻松起来,是吧?”我点头。“她从前跟你办过事,是个能干的助手吧?”我没有正面答,只说:“你怎么知道?” “她告诉我的。就是因为你的关系,她才认识邱先生,寻得个如意郎君。” “你们谈得这么深入吗?”我说这话时,心上不大好受。“我说了,她是个明快人,这个星期,我们通过两次电话,谈得很畅快。”我没有再接腔,我要保持平静的心境,以欢愉的精神去迎接我的挑战对象。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跟葛懿德争洪红的宠,这一点自己得记住才好。候过了七时半,辛家才扬起葛懿德银铃似的笑声,一叠连声地道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迟到了。”“迟到总好过不到,我们欢迎你。”辛兆武再向厨房说:“客到了,洪红,可以上菜呢。”厨房内的人高兴地回应着,连葛懿德都跑进去凑高兴,闹着要帮忙。我先把一钵泰国酸辣浓汤捧在手上,走出饭厅,有人慌忙伸手过来接住,放到饭桌上去。那是邱仿尧。 他把汤摆停当了,回头再看清楚眼前的我,有一点点惊骇,禁不住说了一句: “你的样子不同了。” “嗯,是吗?”我答:“是因为剪了个发型吧!”随着这两句闲聊,我们开始一齐动手在各人的小汤碗内放汤。这种很平常很平常的举动,两个人合作无间地做起来,使我在心内引起了阵阵的牵动,神经胀鼓鼓的,怪难受,也好受。我不能估量邱仿尧此刻在心里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脑海内,正憧憬着一幅温暖幸福的小两口子生活图画来。 如果这个布置得如此温馨而有性格的房子,并没有旁的人,只是我俩的小天地,那会多好、多幸运、多福气。 然而,拥有福气的是辛家夫妇,承接好运的是葛懿德,好得坐拥着两个女人的怕是邱仿尧。数来数去,我一无所有。 我忽然的苦恼了,咬一咬下唇,打算回头转往厨房去。 就那个挥动着一头秀发的小动作,使我带着叛逆性的妩媚顿生,邱仿尧是不是已把这个画面收到视网膜去,舍不得放弃,不得而知。可是,他说: “这个新发型很适合你。”我一怔,才晓得说:“谢谢!”两个人在一起时,没有话题以至使气氛冷凝的话,只有两个极端的后果。一就是互相觉着无可挽救的疏离;一就是彼此起着心知肚明的共鸣。 目前,邱仿尧与我之间,究竟是前者抑或后者,只有各自的两心知。 谁都不会表态。 要在很琐碎、很零细的蛛丝马迹中惴度对方的意向是一个艰辛的历程。 推算失误,再而轻举妄动,牵连的结果可大可小,是一个感情赌博的恶险。 在今日,邱仿尧怕是输不起,我更输不起。 于是,只有按兵不动。 就算所闻的楼梯声是千真万确,也断断不敢亮相而走下来,免得一败涂地。 两个人僵立在饭厅内的片刻,像从头经历一场感情跌荡的战役,只坚持一点,是两军对峙,却谁也没有输赢。 直至到葛懿德、洪红等自厨房内捧着各式食品走出来,再加上辛兆武已调校好酒,加入饭桌,紧张的气氛才被冲淡了。 洪红的活泼,辛兆武的豪迈,再加上小葛的爽朗,吃饭的场面仍是闹哄哄的。 “备了八个人的饭菜,临时有一对闹别扭,不来了,我们可要分担他俩的食量,不可浪费。”洪红这样说。小葛一听,就答: “幸亏我和仿尧没有闹别扭,否则,你们四个人要吃双份。”说完这话,她俏皮地拿眼瞟了丈夫一眼。邱仿尧没有表示什么,只微低着头颇专心地吃菜。 我颇觉着狼狈,不能对这些轻松的笑话作出反应。 一顿饭的确是在笑语娓娓中用毕,然而,跟上星期的情况没有大分别,我与邱仿尧是最沉默的一对。 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喜讯。 最低限度证明邱仿尧是介怀的,总比已是没事人一个好。 饭后,小葛帮着洪红把盆碗拿到厨房去,一边热心工作,一边怪异地问: “你怎么没有雇用女佣?” “辛兆武有虐妻狂,他喜欢我为他亲自操作家务。”我刚好抬头触着了邱仿尧的眼神,他原来也正在留意我的反应。一个喜欢享受贤妻服侍的男人,是否能深得一般职业女性的欢心,抑或觉得他过分? 在洪红的身上,当然是前者。 然则,我呢? 在心上,我正在思考,如果提出要求的人是邱仿尧,哪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就在那一刹的自我幻想中,我很想这份龌龊的、自闭似的情怀能解脱开放。 我寻着了另一个发泄的目标,于是走过陈家辉的身边,柔声地问: “家辉,你会不会跟辛兆武一般见识?”这句话的含义可大可小。我并没刻意去看邱仿尧的表情,我并不打算轻易显露我的实际企图。 陈家辉对于我的这一句问话,先是一愕,才思考准备作答,可是辛兆武已经插嘴代表发言了,他道: “放心,我知道家辉不如我专横。”这个答复太令我满意了。我不是真的担心陈家辉对家庭的要求。 只是辛兆武的语调,为我打了气,我俏皮地觉得满意极了。 任由邱仿尧去胡思乱想吧。 这么一晚的叙会,零零碎碎发生的事,已足够令有心人回味不已。 这一堆新近结交起来的朋友,似乎是约会频频的。 我开始觉得,对这个心灵感应与追逐的游戏发生兴趣。 已不知一连多少次,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示出我跟陈家辉的感情正在不断发育。 这一夜,同游畅叙完毕,照例由陈家辉把我送回家去。一向,当车子抵达江家大宅时,总是由陈家辉下车去替我拉开车门,可是,这一晚,抵达目的地之后,家辉只伸手熄灭了马达,交叠着手坐在车内。 “有说话要跟我讲?”我问。“对,你不算太累吧?” “不,还可以。” “辛兆武和洪红是很有趣且友善的一对朋友。” “同意。多谢你为我介绍。” “不,我现在有点后悔。” “为什么?” “怕尾大不掉。” “你太敏感。” “我并不愚蠢,辛兆武与洪红是对淘气的红娘,可是君瑞与莺莺均非我和葛懿德。”我呆住了。我没有想过陈家辉会如此坦率。 事态如果不是严重的话,他大概不会冒此直言的重险。 既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话,也有一个好处,把压抑在心内的事,吐出来,是为一陕。 因此,我说: “我和邱仿尧之间的故事,已成过去。” “不可以有续集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全仗机缘而已。” “你认为机缘已至?” “连旁观者都有此感觉,当事人若还未知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地提醒她。” “谢谢你。”我低下头去,思考着应该如何把话接下去。“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平白地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提点责任往肩膊上搁?”我凝视着对方,等待答案。“因为我对你曾作鼓励,所引致的一切后果,忽然自觉有点责任。” “你是在悔不当初?” “可以这么说。”陈家辉苦笑:“人的感觉与顾虑真是复杂。只不过是几个星期的工夫,由开头我因为禁不住对你的关怀,而为你编排一种健康的社交生活与破镜重圆的机会,到如今忽而觉醒会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而张皇懊悔,于是……” “于是希望我临崖勒马?”陈家辉对这个问题,不作正面回答,他只说:“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和观察,我看到两个现象。” “哪两个现象?” “邱仿尧对你仍有深厚的感情,在伺机发动。” “另外一个现象呢?” “葛懿德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两个发现加在一起,就是可能有更大麻烦的理由了。我歪着头,想了一会,说: “家辉,请回答我一些问题。” “好。” “为什么对我如此关怀?” “你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客户,在你身上,我看到我的财富,因而需要投桃报李。再下来的另一个理由是,”陈家辉顿一顿,才答:“我认为像你如此条件的女人,老早应该想办法突破桎梏,还你清爽。这些年,你其实仍困扰在杜青云事件的余波之内,要摆脱,重新为人,办法只有两个。你这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你也必会想到。”我自明所指。要整顿过去,一就是以新人取代旧人;一就是正视旧人,再续前缘或是自重逢之中寻出不再牵挂纠缠的凭借。 目前,众所周知,我并没有机缘实行前者。 “家辉,你为我的事而费心伤神,很是感谢。”这是我的真心话,连累旁的朋友,在接触到这问题上,生上这许多的疑虑、顾忌、矛盾,真是为难。“家辉,如果我作出任何决定,你都会站在我的一边支持我吗?”“会。在支持你一事上,我完全有备而战,包括公和私事。”说罢,陈家辉忽然苦笑,多加一句话:“不必说感谢的话,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也能受惠。我不是个纯感情用事的人。”说罢,才走下车去,为我拉开了车门。一整夜,我出奇地睡得安稳。 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坦率地把感情问题摊开在面前讨论与研究。 通过与陈家辉那一席话所能得到的发泄,令我仿似做完一场运动,疲累,却是打通整体脉搏地舒畅。 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觉,再算。 然而,天才微微发亮,我就蓦然转醒过来。 我霍地坐起来,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有,不是梦,是现实。 又要正视活生生的一天了。 能安处于熟睡之中是那么安乐,那么了无牵挂的。难怪有些伤心失意的人但愿长眠不起。 没有梦,不要紧,只要不再转醒过来最好。 醒后的颓然惆怅,也是一种难堪。一念及还是要一无进展,有日过日的活下去,心就灰,意就冷。 即是富贵荣华仍不敌伤感,不期然就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到世上宋。 我立即跳下床去,赶快脱离一个可以纵容自己胡思乱想的地方是正经。 我换过便服,差不多是夺门而出。 太早了,天才发着鱼肚白。 连司机都未上班,我把自己开惯的车子驶出来。 那是一辆曾迷倒一位美少年,竟经营出卖肉体的勾当,为了占有它的林宝坚尼。 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原来都在追求自己手上所没有的东西。 那辆通体银白的名车,在深水湾道上奔驰,一直开出跑马地。 我打算去拜祭亡父和亡友。 我曾悉心地安排,把蒋帼眉安葬在父亲身边。 生前,我的童年好友跟父亲的一段忘年之恋,是如此缜密地包藏起来,不为人知。 殁后,让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依为命,亮相人前,也许是一个补偿。对活着的后人,感觉的确如是。 清晨的坟地额外的孤寂寒伧,好比穷透了的人踯躅在午夜街头,环境与时分都加添了压力,而倍觉凄凉。 我已记不起何时曾在父亲墓前跟他说话了。 这天之所以来访,是为胸臆已有承载不下的疑难困扰,昨夜被陈家辉撩动起来,需要进一步的发泄。可是,找谁去当这倾诉对象呢? 除了父亲,除了蒋帼眉,我还是只有他俩。又即使他们已长眠地下,亦复无人可以取代。 因而,我只有来了。 多么的无奈与伤感。 走了一小段的路,已到墓前。 奇怪,竟有鲜花。 在那镶嵌在墓坟上的大理石花瓶上,插了一大蓬粉蓝和白色的毋忘我,那些嫩润明亮的花瓣承接着清晨的露水,显得异常清丽。 谁会来拜祭他们?谁又有此心思,作此敬礼? 我忽而觉得墓地的周围阴风阵阵,地上的残枝败叶,随风而微微飞动所发出的声响,加添的不是生气,而是苍凉。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在这儿发生着似,这令我不寒而栗。 父亲江尚贤与好友蒋帼眉之间,总是蕴藏太多的秘密,不为人知。生前如是,死后也是这样吗? 我拿手扫着手臂,企图给自己带来一份温暖,跟着缓缓地蹲下去,抚触着那冰冷的大理石花瓶,再拿起一枝花,轻声地说: “毋忘我。”耳畔立即听到了一声回响,道:“对,是叫毋忘我。”跟着我看到身旁有一双漆黑的皮鞋与一对深灰色的裤管出现。我吓昏了。 很自然地颓然坐跌到地上去,再昂起头来,竟见到一张不应该在这儿、这个时刻见到的脸。 对方伸手把我拉起,还未曾站稳脚步,我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 “我每天早上都在这儿候着你,我知道你终归会来。”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来不及细想,事情怎么会发生的?我已经整个人酸软得像一团棉花,被簇拥在对方的怀抱里。 固然是为了我的措手不及,引致的惊骇与惶恐,也为对方是一股强大而不能阻挡的力量。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眼角随即渗出了泪水,沿着脸颊而下。 是期待已久的解脱,因而喜极而泣?抑或是束手就擒,屈服于命运之下,准备接受另一次挑战的决断,因而使我落泪? 对方不会明白,不会知晓,甚至不会留意。 他只是迹近疯狂地,啜吸着我的双唇,使我隐隐作痛,而又不能摆脱。 他像深具魔力的魔鬼,在这个天朦胧、地朦胧的清晨,决心把我体内的精血一次过抽脱。 之后;我就有如一具行尸,完完全全地听命于他,属于他了。 坊间的传说,总是认为那些无辜者,在被害之后,就像上了毒瘾,非常心肯意愿地跟着那厉鬼一辈子了。 现今来问我:你的情况也如此吗? 答复差不多是肯定了。 像过了一千一万一亿年,他才放开我。 瞳眸相对。 地下仍是沙沙沙,那些枯叶微微被吹动而碰触到我的脚跟时,还觉得有点湿濡,是露水吧? 每一个微细的感觉都如此清晰,自然就不是梦。 我的眼泪无休止似的汩汩而下,鼻子开始寒宰作响,我昂起头,望着一片淡灰的天空,企图不让泪水再滴湿衣襟。 是有首民歌这样说的: “昂起头来走路,为了不使眼泪在人前滴下。”是的,尤其是跟前的这一位。然而,一切都显得太迟,对方重新拖起我的手,拍着,说: “别哭,流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信我。”是信他的时候了。我的精血被对方噬吸之后,我是他的信徒、忠仆、拥护者,当然得信他了。 我们手牵着手,缓步向前走。 天还没有大亮,然而,在我的感觉上,满眼都是阳光。 我们面前的光源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一方,二人肩并肩一直向着光源走去,前景是光明而乐观的,又像走进时光隧道,开始重温多年前曾拥有过的浪漫与温馨。 走得很轻快、很曼妙、很写意,也走了很久,我们才停下了脚步。 邱仿尧终于把我带到一处属于我们二人的天地里,他重新捧起了我的脸,细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再俯首下去,轻轻为我吻干泪痕。 当我接触到对方裸露的肩膊时,我浑身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动。 那宽阔的肩膊,结实的胸膛,曾于多年前在菲律宾一个蕉风椰雨、景色秀丽的岛上,向我展示。我明知道几夕缠绵,数朝眷恋之后,就得分离了,然,我还是抵受不了深情热爱所牵动起的诱惑,伏到邱仿尧的怀抱里去。 当年,陪伴着我们的是海浪声,海水涌上来,退下去,那种波动一如相恋人儿身心所承受的紧张与松弛。 如今,耳畔只有两个历劫重逢的爱侣那细细的嗟叹与喘息,气势和感受一样有如澎湃的波浪,翻上来,覆过去,终于把狂燃的爱火扑灭。 当激动的情怀获得了宣泄之后,一刹的平静,让当事人的头脑缓缓地清醒过来。 在回味着刚才丝丝甜蜜的当儿,我已晓得问一些跟现实有关联的问题。 “你真的每天早上到坟地去吗?” “嗯。”邱仿尧答应着。“从哪个时候开始?” “回港来之后不久。”我笑,说道:“回港来,就为上我父亲的坟?”语调明显的是得意的。我看邱仿尧没有作答,一个翻身,抱住了他,把脸抵在他的胸膛上,再问: “你没有答我。” “女人爱明知故问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你看呢?” “势必要男人把你们的自尊捧到半天去,才叫甘心,是不是?” “你不愿意?” “我已经以行动履行了我的心意。”我昂起头,用手指扫着邱仿尧的鼻尖,欲言又止。“别诱惑我!”邱仿尧说:“你可以想象到后果。”说罢,捉住了我的手指。我吃吃笑地挣脱开了,说: “不,不,我有很多正经事要跟你说。” “不是时候吧?” “为什么不?你不是等待了这些年,才得着这个可以跟我一诉衷情的机会?” “我的理想跟你的略有出入,我着重实效。” “可恶!”我啐了他一口,再问:“如果我不到坟地去呢?” “你不会。” “何以见得?”然后我立即俏皮地说:“因为我孝顺。”邱仿尧斜眼看我,忍不住笑。这个稍微带不屑的表情,是多年前的邱仿尧所没有的。 那段日子内的他,是个没有棱角,只有纯情的男人。 岁月往往为人带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磨难,而使人棱角顿生,好比刺猬,一遇有风吹草动,自然耸立起坚挺的锐刺来,以作防范。 我完全明白邱仿尧从前受创有多深。 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也不能责怪他。 当然,我对仿尧的深情令我心甘情愿的予以谅解。 邱仿尧并没有附和我的说法,他的表情甚至否定我自以为孝顺的说法。 我于是追问: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必会到坟地上去?”仿尧答:“你会去祈福,因为你知道蒋帼眉和你父亲会保佑你。”太一针见血了。人总是会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去处事待人,也只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才最可靠与可信。对亡父亡母挂念,需要拨出时间与心情应付。 为自己的福荫祈求,则会刻意而专心地安排。 邱仿尧的推断其实只不过把我的心意宣泄于口而已。 下意识地,人总会在愁苦与困扰之时,求庇神灵。 父亲生前视我如瑰宝,他的红颜知己蒋帼眉在遗作的序言亦曾赤诚地表示,她和父亲疼爱我。 为我的幸福,表示愿意赔上生命。 死而有知,他们会护庇仍庸碌在世的亲人。 心灵与精神上的互相需求与援引,仍会将殊途的人与鬼拉近。 因而,邱仿尧相信我会有日到坟场上去。 我不能否认这种推断没有准绳,我抿着嘴,默不做声。 邱仿尧拉起了我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去,轻柔地吻了一下,才说: “不要生一个愿意在风露之中为你伫立终宵的人的气。” “仿尧!”我重新地怀抱着对方:“生气的人其实是你,你一直不能予我谅解,并不知道我的委屈。所有人与周围环境都把我迫到墙角去,一旦反抗了,就都说我无情无义。”多少年来,我不曾如此发泄过,如此苦水一吐,一泻千里。“我不用谅解你,我只需要爱你。”邱仿尧把身翻过来,面对面地对我说:“我以为自己可以忘掉过去,为公义而离弃我的挚爱,原来我高估了人性。回菲律宾后,我一直惦记着你,清晨、黄昏、日夜,只要我孤独,就更难忘情。” “即使有小葛在你身边?”邱仿尧不打算回答这个令他神经蓦然紧张的问话,他不要在这个时候,这个环境内提起葛懿德。唯一彻底的解决办法是令我分神到别的销魂事上去。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的,并不是梦。 为此,世界在我的心上突然发光发亮,美好得似踏进神话之中。 我开始了生命上崭新的一页。 差不多跟我有往来的人,都渐渐感染到自我身上传来的愉快与轻松。 即使在利通银行庄严的会议室内,议论着严肃至极的公事,我这位年青的主席穿着得很保守,打扮得很踏实,依然流露的笑意与甜蜜得忍不住外泄的语气中,令满座生辉,顿觉活力充沛。 没有人明白这个转变的幕后理由。 或许应该说,人们仍然下意识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女性,尤其是口含银匙而生的职业女性所特有的情绪化现象,时而激动、时而亢奋、时而喜、时而忧、时而怒,总是无常。 连我身边两位算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宋滔与陈家辉,都只觉得我整个人都精神了、轻松了,而不明白底细,亦没有意识到需要追查原委。 宋滔一直照顾着惘然轩的工程,明显非常顺逐。 本城建筑工程的快速,闻名于世。 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尤其喜欢这种万丈高楼从地起,也只不过像平地一声雷般,转瞬就已成事的计划。 曾为本城兴筑银行大厦,勇夺国际荣誉的知名建筑师卡本能就曾谈他的工作感受。 “从工作开始到完工,相当迅速,让我在短时间内看得见自己的心血,那种兴奋好比一个怀孕的女人,希望老早就瓜熟蒂落,知道生男还是生女的心态一样。须知道怀孕期可能发生很多意外,会令做母亲的胆战心惊,恨不得在获悉了将为人母的翌日,孩子就已呱呱堕地,晓得叫母亲。”“在海外兴建一间小平房都需时,不像本城,天时地利人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参与工作的人,上至总指挥,下至地盘小工,都以能在三天内建成罗马的效率办事。”结果呢,罗马当然不会在三天内建成。然而,为了这个意欲,肯定会加一大把劲,于是效率高,成果好,是顺势发生的事。宋滔在这一天邀约了我到地盘去巡视,工程比预期进展还要快。 我开心到了不得,也顾不得还有建筑经理站在一旁侍候,就一把抱住了宋滔,吻在他的脸上,说: “你永远是能令我喜出望外的人,自从替我兴建那娃娃屋时开始。”宋滔腼腆而期期艾艾地应着,心上其实是顶欢喜的,嘴里只道:“相信比预期早一个月,就会兴建到顶层你的那间云顶复式别墅了,到时我再请你来看。” “好,滔叔,我要站在那园子里伸手向天空摘星星。”当我说着这话时,神情天真,看呆了宋滔。“福慧,你这阵子额外精神奕奕。”“可不是?”我轻松地答:“我说了那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言者无心,我顾不了听者是否有意。同样,当陈家辉向我报道有关收购文艺书城的计划有多少困难发生时,我毫不动容,一改过往凡事坚持,争取到底的性格,我甚至随和地说: “他们有执着的理由,是不是?我看文化界中人有他们的独特性格,不畏强权式地收购,也不愿作妥协式地出让,是不是?文化事业的人都不纯以利益为前提,也有他们可敬与可爱之处。”陈家辉有些微的骇异,还来不及反应,我就歪着头,道:“当日我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一定要把他们收购到手为止的,怎么现今都记不起来了?或许人老了,记性差。我十多二十岁时,在学校里是出名的电脑,输进去的资料,永远贮存,一按钮,就能原封不动地翻出来。”我吃吃笑地说着往事,很有点儿自觉幽默,弄得陈家辉啼笑皆非,把双手插进袋里,有点不置可否。“家辉,你笑我?”我问。“啊,不,不。我正在想,难怪在下位者终日奔波劳碌,原来上头无意中一句戏语,讲出口来,下属就拚命去完成使命,忙得满头大汗之际,才发觉老板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或把前事尽忘了。”陈家辉是笑着说这一段话的,然而,仍见苦涩。“你在怨我?” “谁敢如此?”听后,两人都哈哈大笑。“文艺书城一事看着办吧,蒋帼眉的书是早晚要出版的,不急在今朝今时,很多事情其实急不来,时机一至,自会水到渠成。”陈家辉只有点头。他当然想不通个中因由。 一个在顺境中的人,很自然地拥有广阔而容人的胸襟,因有余情剩力去易地而处,看别人的苦衷和困境。 我所有的脾气都只对牢一个发泄对象。 例如这一夜,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内候着邱仿尧,他却足足迟到了一小时,仍未见踪影。 这就叫我的脾气濒临爆炸的阶段了。 邱仿尧会不会在路上有意外? 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认为我们重新开始交往是错误? 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他会不会觉得对葛懿德不起,因而回头是岸,由着我仍旧在水中央? 他会不会……就在那个邱仿尧没有出现的一小时之内,我想出了一百一千一万个假设与疑问。直至电话铃响了,我差不多一抓起来就咆哮: “告诉我,究竟什么事?”对方没有做声,电话传来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的”的一声,挂断了线。谁? 谁听了我的一声咆哮,就挂断了线? 是邱仿尧,因为他不喜欢我对他无礼? 他深知今日自己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因而他觉得有资格不接受我的无理取闹,以及一总脾气? 从来不曾有人令我有过这种疑虑。 抑或,那个挂断了线的人,只是搭错线,一听声气不对劲,就赶忙摔下电话了事。 我无谓捕风捉影,实行无风三尺浪。 忽然,我又想到,会不会是葛懿德? 她知道邱仿尧要来看我,或她怀疑他会来看我,于是挂电话来探听动静? 绝对有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 对于这种行为,我有经验。 当我跟邱仿尧分离的初段日子,委实是太难受了。 差不多每个晚上,每个清晨,只要心一静下来,人一闲下来,所有的眷恋与懊悔都侵袭心头。 那种忆想,那种怀记,那种思念,那种欲望,那种渴求,像千万只小蚂蚁,在我体上蠕动,且久不久便使劲地咬我一口,令我浑身不舒服之余,还会忍不住轻声惊呼,觉着痛楚。 要治疗这苦难,必须依赖着一些跟对方接触的行动。 因为那样,似乎会为自己带来希望。 只要有希望,才能有勇气抵受折磨,继续活下去。 如何可以接触对方,如何可以自那个接触行动中幻想自己的慰藉?根本上是天各一方。 于是,我先查探了邱仿尧在菲律宾的电话,办公室及住宅的私人直线电话。 单是这个查探的过程,就令我的精神有了很大的支持。 我觉得自己在做着一些拉近彼此距离的行动。 邱仿尧在菲岛是名门望族,他公司以及家里头的电话,不难知晓。 私人的直线电话则绝对保密,而且,我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我这番举止与目的。 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了一个极密切的商业联系,从菲岛的电话公司内,破格地把邱仿尧的保密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把这两个电话号码捏在手里去时,我有一种绝大的满足。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每逢午夜梦回,我就会紧紧地抱着电话,摇过去,待对方向电话筒,轻轻地说一声:“喂!”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能使局外人置信的兴奋,弥漫全身。我曾不知多少次,眼眶在听“喂”的一声之后含泪。“喂,喂,喂!”总要在对方连连叫了几声,然后才情不得已地放下了电话。那个短到只几秒钟的摇电话历程,像是我们相爱相分的缩影。 我不断重温那个由下定决心接触、沟通、相爱,以至于无奈的各走各路的过程。 直至到有一夜……又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吧,日间的劳累原本使我头一贴在枕上,就立即呼呼入睡,可恨的只是半夜里,一阵清凉如水的海风自窗外吹进来,再加那拍岸的涛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如此响亮,因而惊醒了我。醒过来,睁开眼,瞩目的是冷清清的、宽敞得近似空洞的睡房,名副其实的枕冷衾寒。 我瑟缩着,自己用手环抱着自己,在棉被里发抖。 像吸食鸦片的人,毒瘾发作了,神智迷糊不清,抗拒正义,接近邪恶,最最最想能赶快吸食一口,再徐图后算。 就是这样,我翻过身,伸手抓起了电话,又摇到菲律宾去。 彼邦也是深夜。 邱仿尧一定在熟睡。 他在电话里传来的“喂,喂”之声,带着沉重的鼻音。然而,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我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接收一股暖流,自冷硬的电话筒,直达手心,再缓缓软软款款然地运行全体。 我当然没有做声。 他也没有。 可是,我的耳朵忽然被一下强烈的声响炸聋了似。 我分明听到有一个女声,从电话筒那边传过来,说: “找谁?是搭错线吗?”是,是搭错线,当然是搭错线。我手上像握着一个滚烫烧手甚而是烧心的可怖物体,赶忙地把它摔掉。 天! 一个如此娇慵动听的女声,于深夜,在他的房间,正确地说,在他的睡床上,传过来,足够证明一切。 我霍然而去,冲出露台去。 眼前正是一片墨黑。 天与海尽是一色。 可惜,这一色并非蔚蓝。 头顶,尚中有几颗星星,我当天发誓,以后不要再受这种自讨的屈辱。 不沦如何相思难耐,都不再偷偷摇电话去给邱仿尧。 我抚心自问,再强也承担不起那种他身畔已然有人的事实。 纠缠的是自己。 忘情的是他人。 或者,公平一点说,自己错过了的,何必在今天今时再匍匐人前,恋恋不舍。 是自那一次之后,我才停止了那个摇电话去听听邱仿尧声音的习惯。 戒“毒”的过程是异常辛苦的。曾有多少晚的午夜梦回,睁着眼看牢电话,像那些饿透了的穷小孩,看着窗橱内的面包,垂涎欲滴。 要忍住手,不去做不应该做的事,要为了一点自尊而抵受极大的心灵压力,真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夜我就曾忍无可忍地再抓起电话来,才摇了几个号码,就飞快地把电话线抽断,再抱起电话,奔出园子去。 耳畔是汹涌的涛声,涌上来,拍打崖外,再退下来,再涌上来,延绵不断,永无休止。 就像我思念邱仿尧的心。 也像是从前仿尧对我的爱。 曾有过一段日子,邱仿尧的轻轻爱抚与澎湃的激情,就似是海涛涌拍崖岸下,一阵子又悄然引退似,那种有规律、有节奏的起伏,表征着心灵的激动与安慰,轮流地使自己觉得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全无黑夜,只有黎明。 并非如现在,一只飘泊的孤魂野鬼,在如水的海风中,在无月无星的夜里,怀抱着那个唯一能借以接触的电话,去做另一个无可奈何的举动。 我拿起电话筒,使劲地把它抛下崖去。 并没有发出十十么特别的声响。涛声依旧,雄霸着静夜。 反而是我一个人蹲在空旷的江家后花园中,不住地哭泣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切的悲哀与苦难都已成过去了。 今夜,我等待的是一个会随时出现在跟前的心上人。 诚然,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蓦地心惊,怕手中的幸福会轻轻溜走。 面对着那具电话,而联想起过往,无疑是令我重温一次噩梦,使我的精神陷入紧张状态,令我意识到非抓牢现在拥有的成果不可。 如果邱仿尧从今夜起,又不再来的话,我不敢想象这种失而复得的欢愉会演变成什么暴戾性质的催化剂,足够有能力去毁灭他人以及自己。 我忽然怕得把整个人缩成一团,缩坐在那张软绵绵的鸭毛沙发内,动也不敢动,似乎维持这么一个姿态,最为安全。 直至有一下门声,像早天的春雷,只这么一响,就惊醒了大地。我整个人弹起来,赤着足,走去把大门开启。 果然,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邱仿尧来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不放。 邱仿尧拿手拍着我的背,问: “什么事?”我在他怀中摇摇头,也不说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曾有过的苦难日子。 算了。回到白己身边来就好。 “来,让我陪你好好地坐一会,再走。”邱仿尧这样说,使我立即又敏感起来,问:“你才踏进门来,就要走?” “傻蛋!有来必有往,是不是?” “有始亦有终。”我的眼眶忽而含泪,就是刚才等邱仿尧那段时光里所承受过的郁闷,趁着这一刻发泄掉。“福慧,快别这样。” “言为心声。” “你只不过捕风捉影,来者去,去者来,是循环,总是会有人来的就好。” “来的人如果不是你,怎么叫好。”我委婉地说,声音幽幽弱弱的,令人听进耳去,心窝也会发软。邱仿尧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肩,传达着一份爱惜的表示。 两个人就一直地、无言地相拥着,白白地虚耗着光阴,毫不介怀。 我们需要的似乎就是这一刻的相亲与宁静。 这就叫长相厮守吗?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稍微蠕动身体,轻声地哀求说: “仿尧,今夜别走!”邱仿尧仍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肩膊,并不作任何表示。“仿尧,你没有答我。”我的说话依然很轻柔很温驯,然而,力有千斤。我如此的执着与锲而不舍。 “如果你今夜不走,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你信不信?你要不要成全我的最最最幸福了?”我忽而娇憨而顽固地昂起头来,瞪着邱仿尧,还打算絮絮不休地把我的话讲下去。邱仿尧终于答我说: “对付贪得无厌、诸多要求的女人,方法只有一个。”说罢,紧紧地钳制着怀里的人儿,不愿我稍作反抗,吻了下去。一片迷糊的甜蜜过去之后,我像个吃腻了糖果的女孩,乖乖地答应睡觉去。耳畔分明听到邱仿尧说: “晚安,你好好地休息。”我想睁开眼来看对方一眼,向他说那句今晚已经说上千万遍的话。然而,疲累与欢愉的交织像是一张密麻麻的网,罩着了我,已然动弹不得,更不能作何反抗。这么一睡,就直至天亮。 当我蓦然惊醒之后,发觉原来仍是自己孤身一人,冷汗自背脊渗出来,像被推跌在一个冷窖里。 天!他毕竟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已不是从前的邱仿尧,不是我可以独自霸占的人儿。 我曾央他留在身边。 我曾求他今夜别离去。 然而,他应付了我之后,仍是悄然离去。 那应付的手腕之所以使出来,全为了要脱身之故。 这个觉醒令人感到屈辱和悲愤。 太可恶,太可恨,太不可原谅。 邱仿尧现今紧张的还是夫妻的名分甚而感情。他刻意地不让小葛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对小葛当然是刺激。 丈夫婚前与婚后爱的虽同是那个人,然而,意义是太大异其趣,有若云泥了。 不,不,我猛甩着那头乌亮的乱发,表示决心顽抗。 我要跟葛懿德扯平,最低限度再不屈居人下。 我从来不。 我决心在这个清晨摇电话去找邱仿尧。 激动的情绪无疑是遮盖了我的理智。 当电话筒传来的声音是个女声时,并没有令我清醒过来。 我知道那个女声是属于谁的。 在选择继续把话讲下去,或是挂断线去了事之间,我作了一个折衷,我稍稍静默一刻,随即开声说: “我找邱仿尧。”对方同样是有那一刹那的沉默,才答:“好,请等一等。”并没有问是谁找邱仿尧,因为对方一定听出我的声音来。战云已启。 是等了好一会,邱仿尧才来接听那电话的,他淡淡地“喂”了一声,就没有说什么话。我在一边狂嚷: “我要立即见你,刻不容缓。”邱仿尧问:“下午吧。”“不,现在,即刻,马上,我不能等。”对方默然。“你听到我的说话没有?”我说。“下午三时整。” “我说现在……” “三点。”他只在重复:“我到你办公室去。”然后,对方挂断了线。我气得什么似的,我现在意识到最令自己不安的是,原来情况并不受我控制。 邱仿尧固然有他独立的行动与思维,连外在客观环境都对我生了掣肘。 当我需要跟自己心爱的人沟通来往见面之时,我要过五关、斩六将,力求而仍未必能得。 这不是一段正常恋爱所会出现的现象。 就在这个清晨发展到下午三时,不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邱仿尧都是置身事外的。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时间、他的精神、他的感情,只不过分了一少许给我,仍有一大半掌握在别个女人手上。 我虽不曾把现今所拥有的跟昨天比较,我只是不满现在,张望明天。 我从来都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让我知道自己的特权还好一点,当我意识到原来某些朝思暮想的人与事,根本上是可以得到的话,我就不肯瓜分,要拥有全部。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没有改。 今天下午三时,好。我决定候至那个时候,跟邱仿尧斩钉截铁地谈话。 以后再不能由着对方毫无商量与转圜余地地说:“今天下午三点见你。”就是要定什么时间,也得由我江福慧拿主意。说得并不算夸张,我是严阵以待的。最难过的时间,终竟是会过的。 秘书终于在对讲机内对我说: “邱仿尧先生到访,他说约好了你。”我说:“请他等一等。”下意识地,我要他等上一阵子,才见这个面。目的只为宣泄今早的委屈,不能由着邱仿尧拿主意,说什么时间见我,我都要答允。由得他等着。 —分一秒地等着。我已从今早等到现在,甚而可以说从几年之前一直候至如今,等待的滋味由他去试一下是应该的。 我忽然沾沾自喜,我的好强好胜的性格,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 当然,事情的发生往往令我无法预计。 有人势必要向我挑战,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邱仿尧很清脆地再把它关上,就走了进来。 我生气了,说: “你没有经过通传。” “我需要吗?” “为什么不?” “很好,我此来其实就是想弄清楚我应该做的是些什么。” “仿尧,你的语调并不友善。” “跟你的行动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了?我的行动给你添上麻烦,是不是?因而你恼怒了,要摆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福慧,让我们慢慢地把眼前所有困扰解决掉好不好?很多事是急不来的?” “我已等侯了几年。” “那不是小葛的错。”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有此报?” “总不能对旁的无辜者半点体恤也没有。” “小葛当年到菲律宾去,投靠你的公司,可能有她的一套计划。” “福慧,是我们之间有嫌隙在先,她的加入在后。就算没有小葛,也不见得没有别人。” “那在乎你的用心与宗旨,我的想法与行动显然与你不同。”我差点要直说了,男人没有女人,难熬,如此而已。什么天长地久的灵性之约,不轻易在男人身上找得到,连邱仿尧也不例外。 “福慧,你知道小葛,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自然,否则怎么会看上你而穷追不舍?” “已经拥有的要她一下子割舍,有很大的困难。” “问题是她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这个危机。” “早在你摇电话给我之前。”我为之一愕。“当我和你重逢之后,她就意识到事态将如何发生?” “嗯!”邱仿尧苦笑:“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小葛就明白她的处境,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对你的感情,一切的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仿尧没有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我冲上前,牢牢地盯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在失而复得之后,更觉着他之于整个生命的可贵。 如果他经历过分离,而知道某些情缘,确实的难以斩断,终归要循着旧路寻找归宿,他就应该谅解我的感觉。 “福慧,请回答我,女人肯不肯跟别人分享爱情?” “什么话?仿尧,这不是你的期望吧?”我是吃惊的。“小葛告诉我,她一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 “她?她这佯说吗?”邱仿尧点头,非常诚恳地点头。“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这最近?” “不,在跟我结婚之前。” “天!不可以置信。” “真的,有那么一晚,我车祸之后刚痊愈,仍呆在家中休息,小葛来看望我,跟我谈了一夜。清晨,当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我决定迎娶这个女人,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深感我心。” “她说什么?”邱仿尧瞪着我,说:“你不会相信她会说这种活?” “你不讲,我从何信起?” “小葛说:”不能忘怀的挚爱,不要强迫自己,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不能妥协的感情秘密,而应该备受相处的人尊重。‘“ “就是这番漂亮的说话感动了你?”我说。“还不够好吗?这要比娶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往,完全不明白我的心境的人妥当得多。她甚至久不久就把你挂在嘴边,这使我和她的相处一点拘谨也没有,在她的面前,即使我怀记过往,也不觉得鬼祟,不认为猥琐,这对我很重要。”我默然,叫我怎么说呢?“福慧,如果我要求有一个谅解我对你的感情的妻子,是不是太对你不起了?”除了惨淡地苦笑,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刚才满肚子的牢骚话,如今都不知怎样发泄。 “对于一个不能忘情的男人的处境,我不知你能谅解多少?” “你要我怎样做?邱仿尧,是不是跟葛懿德分庭抗礼,甚至乎穿起龙凤褂裙,卜通一声地跪到地上去给她敬茶?” “福慧,你何必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样自处,我宁可你再不回到香江来,何必要翻动起那一池春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葛懿德怎么会赞成你这香江之行?”邱仿尧把双手拢到头发问去,喃喃自语:“她说,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一个结,始终无法解开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邱仿尧昂起头来,满眼红丝,骤然憔悴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宁可我回来跟你相处一次。” “天!”我突然间觉得恶心,我无法弄清楚葛懿德的思维与企图。天下间没有可能如此大方大量的女人!我不能置信。 原本我像一只挺立的公鸡,在等待决斗,毛色都在备战之中显得闪亮,鸡冠红彤彤,完全一副精神奕奕、雄赳赳的,极其威武的样子。 我完全投入在随时迎接激战以谋求胜利的情绪之中。 忽然之间发现只不过是自己虚张声势,独个儿在张牙舞爪,根本对方非但不打算交锋,而且老早作出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我会争夺领土,侵占版图。 对方那种随便你要来便来,要用便用,要怎样便怎样的态度,其实是傲慢的、轻蔑的、自大的、狂妄的。 然而,完全的无奈其何。 当对方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甘心做弱者,肯哑然吃亏的态度来处理这场战役时,自己再出手不慎,就有欺侮手无寸铁,甚至乎准备归降妇孺的嫌疑。 所以,我不得不气馁,不得不激心,不得不屈服,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计可施。 当然,我想,这可能是一条缓兵之计,引敌深入的策略,葛懿德要欲擒先纵。 邱仿尧要是馋嘴的猫,念念不忘他的旧爱,越禁就越令他心痒难熬的话,倒不如干脆放他一马。让他往外觅食,饱餐一顿,发觉也不外如是的话,自然会跑回来自己身边,帖帖服服地做其裙下不贰之臣。 那时,输透了的是谁? 明眼人是太显而易见了。 我,我要在重重劫难,辗转相思之后,得回一个人家甘愿双手奉送的男人,那种感觉直情是莫大的屈辱。 我差不多近乎咆哮,说: “仿尧,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态度去纵容你接近我?你会怎么样?”邱仿尧愕然:“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别装模作样,你跟你的妻在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是生活太幸福、太平淡之故,于是你们需要婚姻激素。你佯作余情未了,她假装无可奈何,于是把我玩弄起来了。” “福慧,你发什么神经病?” “好,我是发神经病,我不正常,你赶快离开这儿,回到你的妻子身边去,只有她才最正常不过,不但正常,而且深谋远虑。”邱仿尧忽而瞪大眼睛看牢我,片刻没有做声。室内是一片静谧。 这使两个人的沉重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然后,邱仿尧从喉咙间说出一句话来: “福慧,你从来都不曾深爱过我是不是?你爱的始终只是你自己。”话说得很轻,然,力有千斤之重,像一个重锤打在我的天灵盖上,差点把我整个人震碎。两个人忽而对立起来。眼睛都瞪得老大,死盯着对方,活脱脱像盘旋在天空上,随时准备扑食地面小鸡的兀鹰般,彼此都是对方厮杀扑灭的对象。 因为,他们都在这个感情的漩涡之中触着了对方的死门。 每个人都有死门,一旦被挑战了,就会不顾一切,漠视自己的感情去向,生活理想,人生目标,而只一味的愤怒,甚至宁死不屈不从。 任何人都有一个不可侵犯的原则。 邱仿尧从没有损人利己的心。 我爱重自己的感情更甚于世界上的一切。 我们各自出口伤害对方,这就比任何人对我们作任何攻击侮辱都更难忍受了。 僵持了片刻,邱仿尧夺门而出。 他的来、他的去,聚与散、会与离,全像无端刮起的一阵风,吹过之后,了无痕迹。 我这一整夜,伏在江家大宅后花园的栏杆上,默默地淌泪。 我摇头,突然拚命地摇头,我要把脑海中的一个印象和想法摔掉。 就是这个阴影令我恐惧,而至于对邱仿尧捕风捉影也未可料。 然而,不能怪自己。多年之前,我看过一本小说,那结尾的一段正正是一个严冬的夜里,故事主人翁与他的妻,并肩坐在火炉旁边,正在欢天喜地,自鸣得意地在阅读着一封来信。 这封来信正正是男主角的情人写给他的,内文的旖旎温馨浪漫香艳兼而有之,那种刻骨铭心的情,那种干柴烈火的欲,真挚及猛烈得像要把信纸烧掉了似。 夫妇二人捧读着,细细地咀嚼每一句、每一段,然后讨论、分析、兴奋、发笑,毫无顾忌地耀武扬威。 一个是在妻子面前,展示他男性的吸引力。 一个是在丈夫跟前,表示出她的落落大方。 唯其他们把第三者投入的感情,视作家庭内一股鲜有的调剂品,那才无法不令人恶心。 男主角的妻吃吃笑地说: “亲爱的,是吗?当你跟她接吻时,她真的兴奋得全身发抖,像染了伤寒似?你当时的感受如何?是自豪,还是自栗?” “她是有点言过其实,当然,她这么形容,实在很令我骄傲。” “还有,”那妻子嗔道:“你看这一段,你是不是真的这样子说过、做过……”天!如果那远在天之一隅的情人可以耳闻目睹这个画面、这番说话,怕要千死万死不足以蔽其恶、雪其耻、洗其恨。 的是确有些人会蓄意地设计陷阱,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苦难之上,然后自鸣得意,自视聪敏的。 我想,人世间的凄凉情景莫过于是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把情感当作娱乐和笑话来处理,以调剂另外一个他深爱人的生活与身心。 那种伤害是刻骨铭心的,是不可能痊愈的。 就算忽然之间,那深爱的男人改变心意,准备重投怀抱,也不可能再接受这段有着无可弥缝裂痕的情缘。 士可杀,不可辱。 现在,我就是发现邱仿尧有可能跟小葛联盟来侮辱自己,这个疑虑使我害怕而且焦躁。 这些年,我经历的风浪可不少,挫折也很大,只曾试过在第一次承受感情打击时兴起过毁灭自己的观念。那次以后,我非常坚强地誓要跟所有困扰磨到底。 事隔许多许多年了,轻生的念头从远而至,跑回来滋扰我。 失去自己心爱的人是一份莫名的痛楚,再加上一种被亲人出卖侮辱的滋味,真是百上加斤,任何人也不胜负荷的。 为了抗拒沉重至极的心理压力,我竟病倒了。 一连几天,没有回到利通银行去。 宋滔和陈家辉都分别送来了鲜花。我只疲累地看了一眼,就吩咐女佣: “把它们全都搬到我视线以外的地方去。”我怕看到那一蓬蓬招展的花蕾与花枝,忆起了从前的种种。女人之所以如此爱花,全仗送花人所表达的心意,而不在花的本身。 邱仿尧与我相恋之初,是一大束一大束白玫瑰送到我跟前来的。 我躺在床上,整个人酸软无力,心底里其实有小声音在说: “仿尧,请来一个电话,或请叩我的房门,告诉我,那天的争执只是我的多疑、我的过虑、我的敏感。”情人闹意气的事还是有的,我没有抹煞雨过天晴的期望。尤其是在病中,人的意志力因为体弱减低了。 然而,我知道,我跟邱仿尧之间没有桥梁,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也不肯纡尊降贵去找他,那么,闷局就永远不能打开了。 我只能够胡思乱想与接受命运,在二者之中徘徊挣扎。 感情之所以如此能折磨人,是没有办法可去改变一个人的心意。 生意是不同的,在达到目的之前,可以设尽办法,那形形色色的机会,全部都是动力,都是希望,因而人可以是活泼的、新鲜的。 不同于感情的出轨,完全只可以呆躺着,有若一潭死水,绝无生气。 人只病,不死,无论多辛苦,还是会慢慢地康复过来,再继续生活下去。 这个现实所带来的悲哀,又是我心上的一层故障与精神压力。 病过了多天之后,我是勉强地算痊愈了。 自然,我的言语动静,还是不起劲的。 这天,我穿戴停当了,正打算回利通银行,尝试上班去,人还未出门,女佣就来报告: “小姐,外头有人来找你?” “谁?” “姓邱的。”姓邱的这三个字使我无法不摇摇欲坠。盼望了多天,忧疑了几日,到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定是来道歉的。 或者,他来问病。 二者其实都表示一个目的,他准备重修旧好。 我兴奋地答: “请他等着,我这就下来。”我飞快地再跑到妆台前观照自己的模样,不要稍现憔悴,不可微现沧桑。我只要略带倦容病意,剩一些无奈,留一点悻悻然在表情上,就已经很足够了。我又一下子的很恼怒自己,女人,尤其是拥有着天下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要为此等一个异性而张皇失措,真是一件太可怜的事。 任何人不被别个人爱时,都是件遗憾事吧! 父亲在世时,教授我的第一个做生意原则就是跟任何人联手经营,必须要有控股权。 父亲说: “不是我方占百分之五十一的生意,我不投资。”因为不要宰割由人。父亲给我解释说: “我可以尽量的对得住小股东,为他们争取福利,事实上,投资在我的眼光才干与学识上,人们应有信心。但,一定要由我拿主意,一切听命于我。”那就是说,他可以对受他控制的人好,却不可以为人所控制。在生意的营运上,我秉承父亲的想法,甚至可以青出于蓝。 然而,在感情方面,父女二人的成绩就是云泥之别了。 父亲不论在公在私,他手上拥有的永远是控股权,要将他的商业王国以及他的心收购,是不可能的。 当父亲去世后,我逐步揭开了他生前的一页页罗曼史,发觉到不同的几段恋情之中,包括跟他遗书上所写的毕生挚爱蒋帼眉在内,都有一个特色,就是他永远是被爱多于去爱。 他在感情上的经营,都是满有盈余,而又大权在握的。 不像我。 一个在商场上能继承大业的人,在情场上的每一趟投资与营运,都几乎是一塌糊涂。 我忽然之间把自己恨得牙痒痒的,就使劲地把那握在手上的眉笔扔掉。 黛眉早已倒竖,还有心情去细描不成? 就这样去见他吧,看他怎样向自己解释这多日来的想法与心情。 既然登门求见了,就表示相思难耐的不只是自己一人。 我鼓励自己,必须重拾一些威风,最低限度来个公平一点的,不是一面倒的感情之战。 男女之间的欢情与挚爱之所以够刺激、够浪漫、够紧张,就为一边眷恋,一边纠缠;一边斗争,一边苦战。 我振作地推门而出,直往楼下客厅走出去。 我认为第一个回合过招,是不必把他请上睡房来,先让对方知道,他在跟自己口角之后,还未重获登堂入室的特权与优惠。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当我看到在客厅内等候着我接见的人时,就知道这所谓第一个回合,根本不用打,我输定了。 而且输得很惨。 菲佣刚才向我报告说: “姓邱的到访。”她并没有说错,同样,那来访者也不是刻意隐瞒,极其量,只能说对方是着迹地炫耀而已。葛懿德即是邱仿尧的妻,她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姓邱。 有什么错呢? 有的话,只不过是我这个神女太有心之过。 这个发现,在感受上是难堪之极的。 在阴沟里翻了船,纵使瞒得过人,瞒不过自己,我知道白膛了这一浑水。 葛懿德看到我,立即趋前,很和蔼地说: “福慧,你精神好了一点没有?”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即是叫人啼笑皆非,有苦自知的道理。我实在有些忍无町忍了。 有些外遇也在这种情绪之下被迫着要寻到正室去,彼此三口六面讲个明白。 时代是有点不同了,不一定是那些做妻子的会找到情妇的头上去。 那部叫《孽缘》的外国电影轰动一时,也无非是婚外情的个案充塞寰宇,那些第三者都有一口龌龊气,在有冤无路诉之余,通过电影那种极端的手段去发泄。 这个念头—闪而过,我吓得手心冒汗,背脊发冷。怎么可能会有这个认同《孽缘》故事的想法,这是太恐怖了。电影里头的第三者横刀夺爱之后,还要追杀情人妻子,是太太太理亏与残忍的一回事。 我忽然的为了这个意念而感到惭愧,满脸涨得通红,微微垂下头去,是愧对眼前人了。 究竟葛懿德会怎么样去体会这个情景,我不得而知。我开始有一点点逆来顺受的无奈,说: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且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如果你的精神还可以的话。” “你知道这几天我在家休息?” “知道。”葛懿德点头:“电话接到利通去,秘书告诉我,这几天你没有上班,这是少有的事,是吗?”我点头。“真难过,两个人都一下子熬不住而分别病倒了。”葛懿德这样说,倒吓了我一跳。我睁圆眼睛说: “你说什么?” “仿尧也病倒了,就这几天的事。” “嗯。”我有着一下子的迷惑,脑里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感情是很折磨人的,我知道。”葛懿德苦笑:“没有连我都倒下来,是幸运了。”这几句话无疑拉近了她跟我之间的距离。最低限度,两个人都稍稍以行动表示了最初步的妥协,坐了下来。 “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是吗?”我问。“这并不难推测,福慧。”葛懿德说:“我对你们两个人,以至于整个故事都认识透彻。” “于是你接受,你等待它发生,任由它发生。” “福慧,冷静点替我想想,我还能怎么样?当你发觉自己原来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他又肯娶你时,你会明知他心上仍另有所属而拒绝,抑或你会期望有朝一日,他会改变过来,全心全意属于你?”小葛说:“当然,我的这个期望直至今日为止,是落空了。”我摇头,不住地摇头,表示费解,不接受,不知如何是好。“记得得在我小时候,医学还未昌明至可以替小孩子注射麻疹的免疫药苗。当我十岁大时,才出麻疹,辛苦至极,母亲就老在我身边埋怨说:“‘早些把麻疹发出来了就好,反正是免不了,越早发作,越早了事。’” “福慧,对于仿尧余情未了一事,情况就是如此。”我忽而抬起头,茫然地问:“麻疹一旦发过了,痊愈了,就从此康复,是没事人一样了是不是?” “这是我的期待,也只好如此,是不是?” “你认为我们旧情复炽,会是过眼云烟?” “如果我和仿尧有孩子,那就肯定是,可惜,我没有能力争取这重保障。”我哑然,不知如何接腔下去。不能否定这眼前女人的智慧。 她看男女间的事是既深且远,异常的澄明透澈。 “如果小童长得太大才生麻疹,真是危险事,因为夭折的不计其数。到了那个非要撒尹尘寰的地步,我无话可说。”葛懿德说这番话时,眼光是诚恳的。“小葛,你太聪明,这种质素的女人不见得着数。” “你说得对,我们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葛,坦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来跟你谈条件。” “你不以为我和仿尧已经闹翻了?” “如果不是藕断丝连的话,总不至于两个人都气极而病倒下来。”这句话是说得很有道理的。对我,那甚而是一服兴奋剂。 “你要什么条件?交换什么?” “交换我们彼此长久的平静。” “那是要我离开仿尧?” “我们其中一人,必须离开他,不一定是你,可能是我。” “如何才可以是你,而不是我?”我非常清晰地说了这两句话。“福慧,你一直坦率豪爽得可爱。” “我不要再受这种折磨下去,请你把条件开列出来。” “条件总是要讲的,可是,现在还不是成熟的阶段。” “天!你在故弄玄虚。” “不,我在实事求是。” “请别再绕圈子。” “福慧,我不是绕圈子,仿尧于我、于你在现阶段乃是价值连城的,当然要有很值得交换的条件才可以放弃,在还没有想到有什么是足以替代之前,谁也不放松一步,那也是只有三方面的为难。” “你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暂时性的,我愿意一试,长久呢,我要看事情的发展了。”我听了葛懿德的这番说话,忽然间有点气馁。不论是我的冲动抑或是小葛的冷静,如此的把男女之间的感情公开讨论、商议、分析到这个地步,真是一个极可悲而可笑的事实。 我苦笑,说: “小葛,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听听。” “我尝试离开仿尧。”小葛这么说,令人难以置信。“福慧,我是说真的。你曾离开过他,结果证明,他心上还是有你,究竟这种难舍难分有多少成分是死生相许,又有多少因素是得不到手的人物才是珍品,你和我都不敢肯定吧。”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姓葛的女人,如此得体地给自己留了面子。葛懿德继续说: “我也想得到这个考验的机会。” “因此你打算离开他,看我能不能彻底地把你取代?”小葛点头:“是一个至大的冒险,但,我愿意尝试。” “结果只会有两个,其一是当你离开时,他对你恋恋不舍,其二是你逐渐被遗忘。” “对,如果是前者,我会凯旋回来,认领失物。”要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话可说?邱仿尧对任何一个有过感情的女人,都有着某种程度的不舍时,我还恋栈下去,也是极无意义的。于是我不作答,暗示有此一日,我答应悄然引退。 我问: “但,如果是后者呢?” “我依旧回来。”小葛这样说,然后再补充:“计算一下以我的名分能在法律的保障下获得多少利益。”现实得令人战栗。当再没有感情可讲时,就是真金白银地算帐的时刻了。 在现代大都会内的人心的确需要如此。 在世纪末的女性也无法不站起来为自己争取保障。 不但不能怪小葛,且应彻底的支持她。 我说: “那就是说,现在邱仿尧是无价宝,不能跟你谈条件。当有一日,他于你已成赝货时,就可以讲一个合理的价格,办清楚交代交易的手续。” “可以这么说。” “小葛,我届时不会吝啬。” “福慧,取财以道,我要的也只是我名下应得的,不必太多矜怜,且,现在还不是尾声的时候。” “你会给仿尧说这个安排?” “他不必在现阶段知道得太多。但我会坦率地告诉他,我们最好有一个冷静期。事实上,在这一段日子内,我们都因为精神压力大,以致于时生口角,这种情况,我不愿意持续下去。且,我跟你说过了,在菲律宾,我有自己的一盘人造首饰生意,发展得相当不错。看来,这项投资不会失败。” “人总有幸运的时刻。” “是的,也但愿如此。”就这样,我们达成了协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第四章 整个过程、整件事可说是一服兴奋剂,最低限度忽然之间死结解松了,有了新的希望。 我先行回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陈家辉一听我痊愈,立即来银行跟我见面。 “清减了。”家辉说。“求之不得,是不是?”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了。不论你如何辛苦,只能自舐伤口,人前极其量只可以自嘲,还不是轻轻松松的、幽幽默默地混着过。 “有要事找你。” “什么事?” “生意。”陈家辉说:“你会精神为之一振。” “大额生意?”“对。收购银行股权。” “哪一家?”我大吃一惊,本地银行有哪家不稳,需要抛售,抑或出现了什么缝隙可以有机可乘?怎么我完全没有消息?“我相信洛克伟力打算亲自向你解释。” “你又来替他邀约?” “如果我这个角色也能在你们事成时有一点佣金,怕是全球最高薪的跑腿了。” “不只跑腿“这么简单吧,家辉?” “为何这么说?” “最低限度洛克伟力让你知道他的意图。对于闲角色,导演不需要额外向他解释剧情。” “没有什么事可以隐瞒你,但,你也别过分敏感才好。” “你的意思是什么?” “对于杜比银行有意出让股份子你,洛克伟力的确亲自给我道来,但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这口肥肉送给你,他之所以要让你预先知道这次叙面会议的目的,纯粹是希望你会考虑到伦敦去一趟。如果不先把会议的内容透露,不见得请得动江小姐,是吧?”这个是当然的。所谓、出师有名,要我长途跋涉,登门造访,总要有因有由,有规有矩,否则,必不会成行。 如今,我真要认真的考虑了。 其实单单为了好奇,已经值得立即直飞英国,看洛克伟力怎么对我邀请和游说。 我现在就完全明白为什么早一阵子,杜比银行主席洛克伟力要专诚拜访,且要暗地里透过陈家辉跟我密谈。 当时,我跟陈家辉都在猜测对方结纳的用意,现在怕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犹豫,因为不知是喜事还是烦事。 其次,我立即联想到英国银行没有可能出让股份予海外银行。举凡银行股份易手,怕是要经过国家批准的。 杜比银行为什么要为我的注资而过这一关? 而且,这是家相当不错的银行。 去年还是英国业绩最标青的五大银行之一。 换言之,杜比银行根本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困难,而要外援。 在风调雨顺之下,把股份出让,无疑是双手奉送利益,天下间会有这种便宜事? 真令人莫名其妙,难窥究竟。 就算怪事连篇,今年偏有这种商场奇遇发生,由英国银行如此带挈港资机构,也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就以我的聪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能茫然地说: “只邀请我一人赴伦敦吗?为什么?”然后我笑:“此间是应该的是不是?”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洛克伟力采取渔翁撒网式的方法去寻找买家,与集中火力,只望跟利通银行玉成其事,分量的轻与重就有重大分别了。 假设杜比银行是口肥肉,独食与分享,在实利和意义上都有距离。 而且如果是组合性投资的话,我还要了解拍档是谁。 以前不是没有经验,很多组合贷款,利通银行都不肯参与,就是因为我对那些合伙人有意见。 本城赚钱机会实在多。 人人都可以选择,并不需要如此猴急。 陈家辉答: “洛克伟力请我告诉你,你是他唯一认为的最理想合作对象。有你的加盟,杜比银行年内的盈利会有不少,敢为预言。” “这是恭维了吧?” “他犯不着如此处心积虑。”这也分析得对,遍天下这么多合作对象,何必苦苦非一人不可。必是一份公平的交易。换言之,在我身上,洛克伟力一定可以找到与众不同的一股助力,好令他的计划得以进行顺利。我有我的条件。 而这些条件是什么呢?我不是不明白自己手中所拥有的一切,我只是想不通这一切里面,有多少是洛克伟力看重,而又在别个银行家身上找不到,非我不可的。 这才是最令我神往的一点。 好奇心显然地盖过了其他生意上的正途想法,我差不多在这一分钟已决定成行。 “洛克伟力希望我什么时候到伦敦去?” “立即。” “没有别个选择吗?” “你的意思是问为什么对方不三顾茅庐?” “嗯。是不是觉得我要求过分?” “不是,谁人有求于人,都要准备礼贤下士。” “家辉,你这口气令我怀疑在这宗交易内我会蒙受损失,而非受益。否则,应该倒过来我求他们,若果这是实情,何以洛克伟力认为应该由我走这一程?” “福慧,听洛克的口气,他是很需要你跟他合作,方能得到大利。之所以希望你飞英国,而非他再度来港,他有过解释。”很明显地,这洛克伟力是极端聪明,且市场经验丰富的,他完全明白到我会有什么疑虑,会提出什么问题。陈家辉继续说: “洛克伟力请我转告,可能这个合作,你需要多见些关键性的人物,而这些人都在英伦,那就不方便把他们全都带来香港跟你商议了。”我点头,觉得对方实在言之成理,有备而战,可见诚意。“你决定成行了?” “对。”我想到英国去是颇合时宜之举,因为跟邱仿尧应有一个冷静期,先让葛懿德引退,再轮到自己出现,情况会比较畅顺。或者,有一段日子让邱仿尧身边既没有妻子亦没有情人,他会容易觉省到自己的感情与需要。 实际的情况是,我知道邱仿尧也因为彼此的关系弄僵而病倒了,心上的忧伤与疑虑已一扫而空。 我需要的、渴求的,也不过是一种真挚的爱心而已。 只要柔情尚在,我可以等待,可以忍耐,甚至可以抵受空虑与磨难。 于是,我毫无困难地将自己重新投入工作,我嘱秘书安排了机票。 然后,我考虑应否邀请陈家辉同行。 能有他在身边,作商业上的照应,应该是理想的。 家辉对整个情势也比较了解,有什么事要找个人立即商议,或进行某些资料搜集与调查,都可就近有商有量。然而,女人身边跟着一个男人,总是有着些许的不方便。 这个顾虑是存在而使我稍为踌躇的。 最终,行走江湖,百无禁忌的思想还是稍稍战胜了,我把陈家辉邀约同行。 抵达伦敦时是清晨。 雾都无雾,难得的天朗气清。 我与陈家辉坐进夏蕙酒店派来的专车之后,向着伦敦市区进发。陈家辉问: “累吗?整夜的飞行,你不见得在机上睡得安稳。” “不怕,偶然一晚睡不好,不影响精神。反正刚小睡后下机是清晨,在时差上最适应,且这一程最省时。” “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香港是殖民地,故此飞英的航机都得到晚上开行的线路,好使从前的英国大官员可以顺着时差睡上一觉,立即投入白天正常的生活上去。” “有这么一个说法吗?” “你不觉得有些可能?”当然大有可能,很多当权者都有风驶尽悝。我于是说: “当一个人,抑或一个机构,又或者一个国家,在丧失权力时,会觉得怎样,有些什么反应?”“你怕有赶狗入穷巷的事情发生?” “很多人有此顾虑,当然要分开两个条件来看,其一是视乎对方是狗不是,另外就是丧失了香港这个殖民地,算不算是穷途末路。”这些问题,我其实很快就应该心里有数。当我们坐到杜比银行主席室去时,事情就逐渐揭晓了。 洛克伟力很殷勤地接待我,寒暄了一会之后,洛克伟力就说: “难得家辉会有便到伦敦来,我们正好有一个业务上的计划跟你商议,主管海外个人及机构客户的大伟杜生正在等候你大驾光临。”这么一说,陈家辉立即会意,说:“江小姐逗留在伦敦的日子只这么两三天,如果不一定需要我参加这个会议,倒不如我现在就到大伟的办公室去跟他商议那个业务计划去。”我也是心地清明的人,于是幽默地答:“好极了,做成了生意,就得还我机票钱呀,说是陪我来这一趟,却做自己的另外一单生意。”我笑着送走了陈家辉,主席室内只有我与洛克伟力,就好说话了。“江小姐,我们很诚意地邀请你成为杜比银行一位有分量的股东,且成为董事局的一员。” “当这个消息自陈家辉的口中传到我耳里来时,我是骇异的,是一项史前无例之举?” “在英国,怕是的。但在全世界而言,就早有先例了。你应该记得大约在六年前,香港的另一位金融界巨子马景年先生赫然成为美国第一大股票金融机构的个人最大股东。当时极之轰动。”我当然知道。就是为了那一役,马氏顿成国际财经界内的一颗东方之星,他辖下的机构在跨国声望上也因此而受惠。对,在马氏之前,从未曾有人成为执美国金融业牛耳的机构之最大股东。 如果这一次,我也能成为英国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在声势上必然比马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理由很简单,金融股票行的规限与掣肘不及银行。后者是直接涉及民生的行业,尤其是英国银行对于非英籍人士持有银行股份的法例也是异常严谨的。是否会通过外籍人士持有本国银行的股份是复杂而难缠的问题。 其实,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回事。 全世界的国家都在实行保护主义,金融经济对于一个国家的影响,并不过分地比外交军事逊色。故此要予以严密的防范,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香港是个例外。 香港政府忙不迭地在九七来临之前做着各种把金融中心营运权过户到英国手里的种种部署,更是有为虎作伥的华人,大刺刺地对香港金融市场应有的保护华资主义视而不见,置若罔闻,继续为英国在香港经济上留下势力而鞠躬尽瘁,真是太可笑太可悲太可恨的一回事。 我一念及此,人忽然间有着气馁和矛盾。 一直以来,我对香港金融界这几年来的变动,尤其是股票交易所背后的那个控制权的争夺战,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很为华资经纪不值。就算在中央结算上,有什么利益可让利通银行分一杯羹,我从不积极争取,反而作无言引退,我要赚的从来都是对得起良心的安乐钱。 既然赞成保护主义,却又去侵占别人的利润,是否有所抵触呢? 当然,还是要看这个杜比银行交易时的条款是什么才能作出决定。 洛克伟力继续说: “如果我们和你达成协议,轰动性比马景年先生当年的威风尤甚,而且,江小姐,你重新拥有外国银行的股份,对你的声望有极大帮助。”这“重新”两个字可圈可点,我从前持有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份,就是为了香港的大本营利通银行挤提,因而被迫以低价割让。如今成为英国杜比银行股东的话,在人们的眼光中,可能就更踏实了我全面性重振雄风之事实。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对我的特有吸引。 “你们杜比银行势力雄厚,去年的盈利较前年跃升百分之二十七点六,如此骄人业绩,我加入,岂不是太沾光彩了?”我说。“当然预计你有贡献。” “我看不出我的力量在哪里?” “先不谈你的力量,我们愿意你成为杜比银行的最大个人股东,跟利通银行无涉,此其一。” “你是认为这样子会令问题简单化?” “当然,利通银行毕竟是上市公司,且江小姐以个人身两间都是英资银行,只不过他们的股东和存户,就有重大的分别。 很多香港的中国人持有港联银行的股票,而买入环宇银行股票的香港华人肯定少之又少。 这算不算是以香港人的资金贴补英国人的口袋?我立即有此疑问。 “江小姐,你的反应老早在我们预计之内。” “这就是说,你们叫知道在香港,这个收购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之后,市面就必有像我刚才一般的反应?” “对,而且会人做文章,说什么‘鱼翅换粉丝’之类的话。” “这个广东人用的俗话,你也晓得吗?” “刚从电台听到的,记者访问市场人士,这就是他们其中的一项强烈反应。” “形容得颇适当,洛克,你别怪我这么率直。”“不,不会,我正准备打开天窗说亮活,何必客气,兜圈子。” “你把我请来英国,其实就为了这个交易要在港宣布,你不愿意在乔港向找泄露风声,故而以还要见其他有关人等为借门,把找请求这儿?” “是的。当然,有需要的话,这儿的银监处以及银行界有力人士、政府的高官都准备欢迎江小姐,加强你与我们合作的信心,故此我的谎话也不算谎话,只不过没有把实话全部说出来罢了。” “现在是把实话全盘托出来的时候了吧?” “可以这么说。” “我们的合作跟港联收购环宇有关系吗?” “有。”我想,这怕是一定的了,否则为什么要挑港联宣布收购环宇的这一天,同时向我宣布合作的建议。我于是准备静心细听,且意识到必定是非同小可的一个合作。 洛克伟力说: “香港是个敏感的城市,因为那小岛上住着一撮相当敏感的华人。这固然是他们赖以成功的因素之一,但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我的意思是说,有时过分敏感是很累事的。”洛克伟力稍停下来,细看我的反应。我依然静心倾听,我并不打算在未得到全面性的讯息之前就表示意见,甚至连半点反映心态的表情也不外露。 洛克伟力知道他是棋逢敌手,只得审慎应付。他继续说: “尤其是九七将临,中应港之间的协凋很重要,但却屡屡为了彼此的猜疑而弄出不必要的误解与乱子来,这有部分原因是为了香港人太敏感,动辄就以为英国人存心不良,不肯让殖民地有好日子过。实在呢……”洛克伟力自觉说得有点过分激动,于是他稍稍修改了口气,才说下去:“中国人既也肯采取既往个咎的态度对中国,认为逝行已矣,社会主义国家也厉行开放政策,不会再走回头路了,那么,英国人对于殖民地回归的政策也不会跟旧时相若的。”“也许是因为民族性有异,很难令他们的观点跟我们达到一致。与其鼓其如簧之片,倒不如将就着安排一些香港人接受的行动,以安他们的心,比较上算。你同意吗?”说同意与否,都是危险的,因为未知道事件本身的情况,于是我很坦诚地答:“在未了解你要进行的所谓会令香港人接受的行动是什么之前,如果我表示赞同与否,就未免轻率了。”“好,那我就以这次港联收购环宇为例,向你解释。“事实上,在宣布收购之前,双方都明白坊间的反应,必是思疑英方走资,把在香港赚来的白花花银子津贴祖家去。他们断不肯从国际声望与达成跨国企业的角度去为港联银行及其股东着想,也不肯正视环宇银行在英国的潜力与资产,故而除非有另外一个买家去跟港联银行竞争,真金白银地放到台面上去,群众才会噤声,因为这样才表示环宇银行是物有所值。”“甚至乎超值?”我这么一说,洛克伟力呆住了。我这位女银行家的聪敏尤在他的估计之上。 洛克伟力继续说: “是的,惟其如此,香港人才不会认为港联棋差一着。于是,我们觉得有需要相助一臂之力,令这件好事得以顺利进行。”说到这里,我先要弄清楚洛克伟力的角色,才能考虑整件事。我很认真而直率地问: “我可以知道你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吗?” “当然可以,明显地我并非环宇银行的董事,也不是跟港联有特殊关系,我只不过是他们的行家,说得难听一点,其实是他们的敌人、对手。” “在利益的大前提下,对手也可以联手以求分利,是吗?”“太对了!”我有点寒心,我已经意识到伟力的角色。我的声音竟略为颤抖,说: “你是准备从旁协助,参加竞投,托高环宇的市值?” “对了,如果港联银行的股东发现有对手争购,则自然会明白为什么港联要以更高的价买入环宇银行,且是一颗最佳的定心丸,香港人最时尚宁买当头起。”我哑然。这不是港联银行股东的定心丸,而是杜比银行给他们炮制的糖衣毒药。 这种伎俩不算是新鲜,股票市场内的一些收购战也有使用。然而,沦落到银行家用此类手腕,未免叫人骇异与难堪。 或许是我的表现并不热烈,洛克伟力稍稍转了口气,他说: “当然,如果港联银行在收购战上败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是会成交的,事实上,环宇如今的作价很低。”这就是向我表示,他们的加入不是事前相约的勾当,在必要时,杜比银行还是会承担责任的。然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对方始终没有解释这跟邀请我注资杜比银行有什么密切关系。 我说: “说得对,价廉物美的话,人人都恨不得据为已有,然而,杜比银行有足够的财力去收购环宇,并不至于要先向我兜售股份套现吧!”“并不是这个原因,兜了一个圈子,还是那个顾虑很深的想法,杜比银行若成为港联银行的对手,必然有人敏感地认为这是私相授受的游戏。但如果杜比银行刚刚加入新股东,而新股东是香港的银行家,跟港联银行争一日之长短就很容易为人接受了。”我恍然而悟。洛克伟力还多加一重解释: “况且史有明证,当年你的利通银行被挤提,求借无门,叩了港联银行的门,他们就活像狮子开大口,恨不得趁你危难之际,置你于死地,乘机以低价收买利通的股权,若不是你卖了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份应急,渡过难关,今日香港银行业历史将会改写。”“为此,你认为坊间人会觉得我有足够理由向港联银行报复,跟他争夺环宇股权。这样,整个游戏就合情合理多了,是吗?”洛克伟力也绝对是聪明人,他修正了我的评语,答:“根本上是合情合理的纯商业竞争,只不过是特殊环境之下的特殊安排与特殊需要而已。”情势已经很明显,根本是不必要跟洛克伟力再在此事上辩论分析下去的。我完全明白洛克伟力的解释只是门面工夫,姑且信之,好让大家下得了台,也没有什么话柄在人家手里,反正凡事心照不宣,依样画胡芦最好。 别说是我,就是一个稍有商场阅历的人,也清楚事情哪会这么简单,我一点头,就可以用一个理想价值成为杜比银行的最大个人股东,那么名利双收的事,付出的代价一定不菲。 高昂的代价就是埋没良心,欺诈香港人。 我在心上打冷颤。 也有甚多的鄙夷。 我说: “洛克,你们对于舆论的控制与着重,也真是不遗余力,当然,这是作风问题。正如有些人的批评是中国政府对于争取舆论是最笨拙的一样,都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的原因吧。然而,告诉我,是否真的有此需要?”洛克伟力一时间未能触摸我的意思,我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并说:“基本上,可能性只有两个,其一这是你们刻意营造,避免舆论批评的把戏,若如是,大可免丁吧,到目前为止,除了涉及香港过渡期后的事,你们未必都称心如意之外,百分之九十九都得心应手。而且,彼此心照不宣,香港人的能耐令人惭愧,什么大肆批评之事,三分钟后立即烟消云散,你们担心些什么?港联银行的股东就算吃了什么亏,也对他们起不了什么不良影响与作用,是不是?”说这番话时,我的语气是带点倨傲及不屑的嘲弄味道,不是很难听得出来。这大概是因为我本人没有刻意遮瞒的意思。 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其二呢,正如阁下所言,彼此容易在商言商办事,无谓多生枝节,那么,真金不怕熊炉火,何必让我这外人得益。”我微微点头,说:“我想我也应该告退了。”洛克伟力回过神来,说:“我相信对你的资料调查错误,他们认为你是个为了建立自己王朝声望财富,不择手段,甚至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女强人,如果真照这个目标进发,你今次就不应放过机会。” “不是资料误导,而是你们出的代价太低,每个中国人值一英镑,出卖香港,再而国家。天!别忘记我们有十二亿人民,那个数字不菲,不是成为杜比银行最大股东的利益可比吧,是不是?”说罢,跟洛克伟力握手道别了。从杜比银行出来以后,我嘱酒店的司机把我载到戴浮嘉广场去。不为什么,只是我突然间觉得头脑混淆涨痛,很希望能到空间宽敞的地方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好好地想一想。 太多问题应该趁这个时候思考了。 然而,我不要去公园抑或什么额外幽静的地方,那会使我感到寂寞、孤独。 我要接触人群,面对人群,从生活中想出自己曾做过的是对,抑或是错? 于是选择了这伦敦市区内有名的广场是最合适的。 我下了车,无聊地踱进广场去,跟那些卖鸽子食料的小档摊买了一包雀粟之类的东西,就选了水池旁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开始喂鸽子。除了游人之外,还有一些退了休的老年人,团团围坐在广场内,与成群成群的野鸽子为伍。 我忽而有极多的感触涌上心头,完全是拜洛克伟力之赐。 他向我提出的交易,是在我毫无准备之下,向我的良知挑战。 回想一遍,颤栗更大。 如果时光倒流数小时,戏要重演一次,老实说,我不敢担保自己会不会再作同一的决定。 要一手推开名利,不是件易事。 每个阶层的人都有他们寄望的名与利,谁都不会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只在乎死门的大小,明显抑或隐蔽而已。 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有些人会很奇怪地问: “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到了某个程度就已经足够了吧!”真是痴人说梦。财富与名利到了某个程度,就能发挥某种作用,绝对不会有尽头的。 今日,跟我同坐在广场内的一撮糟老头,只要他们的养老金或是失业救济金,增加多十镑八镑一个礼拜,就已经相当妥善快乐了,因为他们可以给自己多买几包烟,多卖几瓶酒。 然而,几瓶酒与几包烟之后,仍有其他的需求,一步一步地来,当然不会一脚踏上云霄,要求跟我一样,有资格夜宿夏蕙酒店。 但谁信他们多得一点好处就会满足,就会收手,真是太天真了。 平民百姓之所以不敢动做皇帝的念头,只为距离太远。有机会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然会有欲望一统江山。 我突然明白,我在公私都可以有无穷的欲望。 私情方面,已到了另外一个突破性的阶段,或许自我回航之日始。 公事上说,我会得想,当我一只脚踏出洛克伟力的办公室,另外就有别个人取而代之,跟洛克伟力成其美事。 我忽而有一个烦恼,我想,世界上太多人在等候着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不干,别人干,天下间还是有一重又一重的勾当川流不息地进行着。 可能实际损失的是自己。 再想深一层,若有别个行家去沾了这层威风,自己又会不会后悔了? 每逢人生遭逢考验与挑战,都会有类似的困扰。 只以自己良知证明对与错,是相当吃力的一回事。 我机械化地把雀粟抛出去,看着一只一只灰鸽子,饥不择食地抢噬着,不禁好笑起来。 我想,人到了一种没有选择,必须维生的地步,正如这些野鸽子,怕是也有另一份舒畅的。 反正只有一条路,不好办也变成好办了。 不像我,时常要面对抉择,路越多,抉择越难,也越易错。 我撒出去的一手雀粟,忽而洒落在一个人的裤管与薄薄的黑色麇皮鞋子上。一望而知是一对上好矜贵的皮鞋,应属于一个讲究的游客所有。 我稍稍抬起头来,见到伦敦温柔的阳光下,有这么一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跟前。 我微张着嘴,不大会出得声来。 我的反应是迟钝的,甚而停顿在那里唯一的微张着嘴的表情之上,不晓得再发展下去。 对方毫不客气地坐到我的身边来,还拿手在那包雀粟上抓了一把,问: “不介意我帮这个忙吧!”也不理我的反应,就把雀粟撒开去,喂饲鸽子。“这么巧,竟在这儿碰上了你!”我在喉咙之间发出“嗯”的一声来。“来这儿公干?”对方问。我点头。 “独自一人吗?” “有一位伙伴同来,他去干别的事了。” “我哥哥没有跟你同来吗?”对方悠闲地问。我立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陷入戒备状态。我稍稍移动了身子,跟对方保持了距离。 好像这样做,比较安全。 对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当年,邱仿尧的亲弟弟单逸桐如何对待我,对付我,我记得太清楚了。 我信不过他。 正如他信不过我一样。 狭路相逢,还要提旧事,我心上有气。 “我是善意的。”单逸桐望见我这个反应,他作了这样的解释。这句话起了一个效用,使我暂时打消了拂袖而行的主意。 我且留下来,看看阔别经年的单逸桐能拿我怎么样。 不错,当年有过重重叠叠的误会。 我曾经因为被杜青云残害感情与产业,以致于在加拿大出售富克林银行股权之后,邂逅单逸桐而有了一段发泄性的露水情缘。 那时的单逸桐不叫单逸桐。 萍水相逢,他请我称呼他“庄尼”。直至这个庄尼以单逸桐的姓名,以邱仿尧亲兄弟的身分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无法再解脱了。 这以后单逸桐不信任我会真心爱恋其兄,认定我任性霸道强权得近乎变态,于是摆明车马,强迫我与邱仿尧一刀两断。 我是硬性子的人,对于任何人的谅解,我都不打算刻意乞求,事实上又很无能为力。于是我开列了条件,只要单逸桐把杜青云所钟爱的陆湘灵追求到手,为我报仇雪耻,我就答应离开邱仿尧。 于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商业与感情大混战展开,直至各人的心灵都深深受创,以致仳离。 仇恨所产生的后果,基本上是几败俱伤。 事隔经年,当我跟单逸桐重逢,心头的震栗仍隐隐然在。 他竟问我,邱仿尧有没有跟我在一起。 他是打算再行破坏吗? 那么的锲而不舍,不肯让我稍事歇息,稍有温暖吗? 单逸桐跟我说,他是善意的。 是吗? 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受够感情折磨,他认为已经抵了罪了。 我不禁苦笑。 单逸桐看到我的表情,说: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友善?” “对于任何萍水相逢的事,都不必认真若此,是吧?” “故此,你并不认为在多伦多的那次,你曾伤害过我?”单逸桐望住我的眼光是温和的。他再作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伤害,而不是作弄。” “这有分别吗?” “太大了。我不是个容易被作弄,或介意被作弄的人,开再大的玩笑,我都会承受得起。可是,我很容易受到伤害。这是在跟你认识之后,才发现的。”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我想,我表达得很拙劣,因而你并不明白。”单逸桐这样说。“我明白与否,事隔经年,有什么重要呢?” “重要的。”单逸桐说这话时,语气非常的坚定。这叫我更加迷惘。 “然而,”单逸桐忽而潇洒地耸着肩,说:“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太长的剖白了,这个时代已不流行解释。”单逸桐的表现,无疑予我想象不到的好感。我对他的戒备宽松了,问:“怎么会到伦敦来?” “散心。” “你哥哥并没有来,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他没有来。”然后,我微垂着头,用手拍拍撒落在衣裙上的雀粟。“我们的发展,你知道?”我问。 “一点点。” “小葛有跟你来往,抑或仿尧招供?” “两个人都没有直接对我提起,但是我知道。”我又苦笑:“第六灵感?”单逸桐说:“也是经验之谈,要忘记一个自己爱上了的人谈何容易?两个人都有这重思念的心意,就如一座活火山,在积累太多压力之后,伺机爆发而已。”我凝望着单逸桐出神。对方跟他哥哥是两个不同型的好看男子。 邱仿尧是温柔的、幼细的、斯文的;单逸桐是爽直的、豪迈的、洒脱的。 然而,如今眼前的单逸桐,少了往日的豪情,添了三分的惆怅,这使他看起来更似仿尧。 我忽而好奇地问: “是你的经验之谈?” “你不会相信我有这种体会。”我摇头,答:“说得太对了,我不相信。”我站了起来,拍一拍衣裙,准备离去。“福慧!”单逸桐叫住了我。 “什么?” “你何时回香港去?” “明天。” “嗯。” “再见!” “福慧,可否让我今晚请你到滑铁卢酒店餐厅去吃一顿晚饭?我住那儿。” “你请我?”我苦笑。“你不会答应?” “想不出答应的理由。”我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准备纳降。 当年单逸桐张牙舞爪地要我离开邱仿尧,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肯施予,今天又何必在异地相逢,就来一番不必要的应酬? 我回到酒店去,打算早一点休息,明早赶回香港去。 留在英伦,我觉得不安稳,这儿发生的一切事都似乎跟我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扭亮了电视机,播放的财经新闻,果然报道了香港的港联银行收购英国的环宇银行的消息,被电视台访问的好几位有头有面的当地财经界人士,都以同一口吻和调子说话: “港联银行此举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间规模相当的银行应有的拓展途径。” “通过收购,港联银行的国际地位必然提高。”“港联此举无疑是对它本身极之有利的,问题是会不会如此轻易收购成功呢?会不会有其他英国银行加入竞争,是一个重要问题。”我冷笑。我伸手把电视机关掉。 谁还在指摘铁幕国家控制新闻播放真是天真之至,哪一个国家没有行使这个特权? 他们只会选择对自己政治经济有利的新闻播放,在表达方式上,英国人的手法尤其了得。 简直是不着痕迹地施展他们的新闻洗脑,道行一等一。 港联银行一事如此一面倒的执着一个角度去报道,无他,要令英国人觉得港联是为香港人卖力,而不是补贴娘家,将来万一有什么推倒或戳穿港联动机的事发生,英国国民有了先入为主观念,也不容易再信以为真。我忽然之间失落,我想到这过渡期间,香港人会承受的蒙蔽与欺诈,此城命运的转易,在在都令人不得不有所顾虑和忧疑。 只有一个办法,众志成城。 人人都为香港设想,所有行动都以香港利益为大前提的话,前途才会光明。 在今日,对香港的繁荣与安定,必须笃行四字真言:“责无旁贷”。如果都把应负和可负的责任搁到别人肩膊上去,就必然造成离心极重的局面,难以维持一国两制的构想了。我为了自己能面对且险胜了一重考验而差一点要欢呼。 房间的电活响起来,我接听,是陈家辉。 “要不要陪你吃晚饭?”陈家辉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再多加一句:“我在楼下餐厅等你好不好?”我答应了,反正是要吃饭的。我也很想跟家辉说说话,这聪明而能干的金融界精英,可以找到这么多门路的人,究竟对今时今日的香港以及香港人的看法如何?当我坐到夏蕙酒店的餐厅去时,开门见山就说: “你此行可满意了?” “你呢?”对方反问。“洛克伟力没有把我的反应告诉你?” “他甚至没有把跟你说的计划与我谈论。”这不出奇,问题牵连甚广,局外人最好是不得预闻。“然而,我知悉你拂袖而行。这番举止只能意味着一个理由,你们谈判决裂。” “很聪明!” “福慧,可否听我一句劝告?” “你讲吧,我在听着。” “信心问题而已。” “什么意思?” “正如香港的很多政治问题,都不过是中英双方的猜疑,构成嫌隙,以致于不能合作。”“你认为我没有开放心怀,从比较正常而乐观的角度去看整个建议的合作计划?” “我想是的。福慧,我只强调一点,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勿错过。”还未待我反应,我们就看到餐厅入口处,出现了洛克伟力,正朝我们的位置走过来。我轻声地问: “是你的安派?” “是他要我作的安排。”我待洛克伟力走到面前来之后,就说:“好极了,我正给家辉说,要赶赴一个晚宴,由着你陪他吃晚饭,饭后男士们还可以寻一点什么节目,真正相请不如偶遇。”我根本不打算再予双方周旋,给他机会鼓其如簧之舌,在老问题上转。我意志是否薄弱是另一个问题,总之,我不打算再冒险测试自己的原则。 避而不变,是另外一招。 洛克伟力说: “这么巧,我以为可以给你饯行,并不知道你匆匆来伦敦,还会有其他约会。” “刚碰到旧朋友,他住在滑铁卢酒店,难得叙旧。” “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好不好?” “好。”我挽起手袋就走。不怕车子把我载到滑铁卢酒店去,我可以下了车,到酒店大堂走一圈,然后离去。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刚下了车,一头钻进酒店大堂,人还未站稳,再作打算时,就有人在身后叫我: “你改变主意?”我回转身来,看到单逸桐。我忽然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像想到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来似的。” “对。”我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是一位作家写的。” “可以跟我分享?” “可以,当然可以。”我轻松地说:“一个姓梁的女作家写道:一个失恋者如果盲目地找替身去结婚,大有可能是像在荒山野岭,遇上倾盆大雨,跑进古庙去避一避,却原来,古庙闹鬼。”说完了这个比喻,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对单逸桐说:“是的,我改变主意,打算跟你共进晚餐。”两个人走进餐厅内,点了酒,叫了菜。看样子,我准备好好地享受这个晚上。“告诉我,逸桐,这别后的几年,你生活得如何?一直逗留在加拿大?” “对。”单逸桐说:“福慧,你和我都是为了一份坚持,而不择手段去达成自己的意愿的人,你报了杜青云的仇恨之后,感觉是怎么样的?” “失落、失望、失意,全部冲着自己而发。逸桐,大太阳底下,人人都似乎对不起某些人,人人又都承受着别些人对自己不起,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循环式的游戏,并不需要过分的认真。我是做错了。” “我亦然。”我望住单逸桐出神。“这句话可否算是对你的道歉?”单逸桐说。“整件事情已成过去了。” “它仍旧骚扰着我,给我困扰。” “回到香港去发展吧!”我说:“在加拿大那地方太静,太少工作,太缺乏刺激,于是人更易胡思乱想。” “这是你的鼓励?” “可以说是我的建议。” “我会跟仿尧说。”逸桐讷讷地又问:“他在香港做出个头绪了吧?” “听说是的。” “懿德已回菲律宾去?” “对。你正好回去做你哥哥的监护人。” “听得出来,事件并未结束,恩怨尚在,你仍责怪我。”我没有答。我急急地干掉了手中的酒,作为一个下意识的发泄动作。 “懿德并不是一个坏人。” “谁说她是了?” “不知是仿尧的幸运还是不幸,他怎么从两个这么优越的女人之间作出抉择?”单逸桐说。“你呢?” “什么?” “如果那要作出抉择的人是你而不是你兄长,你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成见是不容易清除的,你对我始终没有信心。” “或者应该说,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而已。” “无论如何,我们能够重新开始交往是好事。”我笑,道:“还要逗留在伦敦多久?” “原本是没有什么公事的,但来到了之后,被一位银行家朋友扯着了,想谈一些合作,所以我会多留几天,然后,就到香港去。”我点头。就这样东拉西扯的出乎意料地跟单逸桐谈得算是可以了。我在心上冷笑,世间上原来真的没有所谓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谁会想得到当年把我迫到墙角去的人,如今会如此诚恳地要来跟自己一起吃晚饭? 谁会预料到那极端反对我与邱仿尧来往相恋的人,今时今日差不多祈祷我们会有更新的发展。 世界上未免太多不可逆料之事了。或者,在明天,当我飞回香港去时,便又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情况确实如此,然而,那是一宗非常愉快的惊喜。 宋滔跑来向我报道,说: “出奇的快,惘然轩已经出了入伙纸,用家可以陆续地搬进去了。”我急不及待地就去看宋滔为我那顶楼房子特别设计的装修。大厦的管理员并且把一个薄薄的似是信用卡的物体交给我,说: “江小姐,这是你专用的电梯密码钥匙,只要你一插进去,升降机就不会在中间停下来,除非你解禁。” “我的专利似乎很多。”我对宋滔说。“这是你努力的回报。” “你不反对特权和专利吗?” “水清无鱼,浊水又易混水摸鱼,故此不太过分的特权,我还是接纳的。至少在这座大厦内,我不致于为你另建一部专用的升降机。” “什么时候你也搬进来?”我问宋滔。“尽快。”我在工作上一直都是信心十足而且顺遂的。只是现今面临爱情争夺战,我就很有点心惊胆战了。 为什么? 除了因为后果对我极其严重之外,更由于我对自己的实力没有十足的把握。 强敌当前。 葛懿德是个不可轻视的对手。 她能有胸襟、量度、胆识,肯欲擒先纵,欲迎先拒,自然有她的把握。 抢生意不同于褫夺人心,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可以用常理及本身拥有的条件当作正途揣测。 我在害怕自己会失预算。 自从英国回来之后,我一心想着的也是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跟邱仿尧重新建立起一重巩固的长久关系。 我与葛懿德之役,如箭在弦,非发不可。 不论在办公室,抑或在家里,除了迫在眉睫的事非尽量集中精神处理掉之外,满脑子都是邱仿尧。 就活像这一夜,在家中的厨房里跟大厨沛叔学一点厨艺,说是要招呼宋滔来吃晚饭,其实,学会如何去做几味拿手的好菜,目的不在于讨好宋滔。 宋滔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我旨在邱仿尧。 江家的大厨沛叔已经服务多年,他兴致勃勃地给我指指点点,说: “难得大小姐这么热心学厨艺啊!”说完这句赞美话,随即用轻快的刀法,把手中的一块肉转眼就切成薄片,那动作竟是相当优美的。原来每个行业都有它的登峰造极,同样的深具魅力。 然后沛叔就拿眼看看定睛想得入神的我,说: “小姐别怪我老人家多嘴,你能多点关注家庭生活,会更开心!”我没有回应,我其实还是很有点心不在焉。沛叔就误会我不高兴他对我表示的过分关怀,于是又道: “小姐,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才敢冒昧说这些话,请千万别见怪。”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答:“没什么,没什么,沛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看你的刀法,并没有其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属,我慌忙的找个借口,然后说:“沛叔,让我来试试,这牛肉切得不好,就怎么个烹调法也无补于事,对吗?”“对极了,这正是要学的功夫,来,你来试试。”我竭力仿效照做了。心却仍然是不专的,我在想,有那么一天,可以在“惘然轩”内跟邱仿尧过二人世界,由自己亲自下厨为他烧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饭,那会多么美妙。可是,会不会当我辛辛苦苦地弄出了一桌子佳肴之际,突然的,门铃响了起来,是葛懿德蓦然回来了,跟我说:“我要回我的丈夫了!”就这样子一场美梦就成空子。我竟自幻想中轻声n乎叫出来,然后一定神,从迷惘返回现实的那个空隙,教我身手不灵,一下子就拿切肉的刀轧在指头上,立时间血流如注。“天!”简直吓得沛叔半死。厨房内几个佣人都一时慌了手脚,去拿急救箱的与打电话叫家庭医生的都乱作一团。 我定过神来,才说: “别这样紧张!皮外伤罢了。” “可是,流血不止呢!”沛叔尤其难过。“一下子就好了!”我对佣人说:“不用叫医生。” “那就到医院去一趟,怕有破伤风菌会传进去,那就可大可小了。”一下子家里好像乱作一团似,也由不得我做主,就被簇拥着上了司机开动的汽车,要把我载到医院的急症室去。无疑,我所雇用的下属与佣仆都是相当好的,他们所提供的服务,无微不至。 然而,记得看过一段杂文,写成功职业妇女的心声,大意是这样的: 漫天风雨,一觉醒来,门窗都是关得甚好,且已贴上了防风的设备,为什么会如此周到,使自己安乐呢?一看,却原来是家里的司机。 那位女作家还写道: 在家中走动,勤劳关顾的男性,如果只是司机花工之类,是做事的一份成功业绩表现,却是做人、做女人的一项挫败。 坐在汽车后座的我,——念至此,轻叹。我把头搁在椅垫上。 陪着我到医院去的女佣四姐,轻声地问: “小姐,你是累了?”我是真的累了,我无法不点点头。心上的疲累,比身体所受的更甚。 看,夜里还为什么要颠扑到医院来,到急症室去求诊,兜了一个大圈子,无非是为了寻找一个身心的归宿。 一个差不多可以拥有天下间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然需要一个爱护她的男人,仍然恋慕一个有男性作为一家之主的家庭,因而竭心尽力,奔波劳碌,甚至于出尽八宝,争个你死我活,这算不算是一份难以言宣的悲哀? 我一向独来独往,然而,当我独个儿走在人前时,我的压力还是相当大的。 最低限度,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搁在自己跟前,就不会有一种,可以退一步,再跟家主人商量去的从容。 即时,就要以自己的智慧去判断,以自己的胆识去应付,以自己的能量去承担。 江湖上的都是聪明人,晓得分析情势与道理,他们一看就明白什么人有什么靠山,什么人其实是独力支撑局面。 对于背后没有男人的女人,人们还是暗地里不寄予太多的尊重。 很简单,知道敌人是没有退下来的可能的话,只有更穷追猛打。 背城一战的哀军必胜,不是天天会发生的事。 反而是对手的去路多,敌方才会稍为缓一缓手,忍一忍气。 因为打赢了,仍不能令对手走投无路的话,就不必多费心机了。 人性永远是凉薄的。 不是身在局中,无意领会其中的微妙道理。 然而,到头来要靠人、依赖人的感受,实在不好受。 我想,如果邱仿尧爱我,应该自动来弥补彼此曾有的误会,何苦要我挖空心思地去想办法作破镜重圆。 我,忽然的心灰了。 也许为此,我的脸色灰白。 这叫陪在我身边的人更觉得我到医院来是明智之举。 我茫然地受着各人的摆布。到达医院,在急症室内扰攘了好一阵子,经过诊断注射预防破伤风菌针,缝扎伤口,最终完成了所有应做的事,那位驻院的医生就对我说: “江小姐,相信你已无大碍,这种破伤风菌针还有两次需要注射,你记住就是了。如果你精神仍然因刚才的惊慌而困倦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办留院的手续,且休息一个晚上再走。”“不,谢谢你,医生,我很好,已经镇静过来了,刚才是有一点急躁。”我谢过了,就管自跟女佣走出医院大门去,在停车广场上找回司机。当我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而扬起头,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种感觉令我战栗,如此似曾相识。 若干年前,就在这层医院大楼之外的停车场内,我在极度困扰的情绪下,遇到了一个人。 彼此在弯身走进汽车内之前相遇了,很是震惊,甚为错愕。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年站在我跟前的人对我说: “你不用亲身来求证,对你骗财骗色的杜青云,是的确快要不久于人世了,医生说,他患的脑癌,病发了,那通常是三个月内的事。”我听后,当时不知如何作答,也像如今的情景,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对方又说: “我,你已经大获全胜了,请留手兼留步,不必要走进医院去向一个垂死的人,再展露你洋洋得意的大仇得报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病苦,实在已够多了。”我只瞪着眼,无辞以对。跟如今的情景无异。 对方又对我说: “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是我和杜青云青梅竹马,联手来对付了你,到你串谋单逸桐再设陷阱让我掉进去,我还是没有资格去怪责你,这不单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且接受挑战的人落败,母须抵赖,输在自己意志力不坚定的情况下,我哑口无言,口服心服。因而,请回去吧,不必再见杜青云了。”当年,就是如此的结束了一场九重恩怨。如今,同样的情与景,展示目前,使我的战栗与感慨实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在这儿碰到的是杜青云的爱人陆湘灵。 如今的这一位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重拾旧欢的邱仿尧。 彼此都呆了一呆,望着对方,并不言语。 我在心里那阵灰冷的感觉重新浮现。 固然是为了刚才在赴医院途中时感触的一切,更为了回想起从前,顿觉人生的变易,生死的来去,都只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必斗个你死我活,费尽心思去得到自己分外之事? 恩与怨都别管了,随缘就好。 忽然之间的心灰意冷使我出落得飘渺无依,孤伶伶的,看似一缕带着轻怨的游魂。 多少天以来,我处心积累,挖空心思,就是希望能跟邱仿尧冰释那因为极度激情而引致的无谓前嫌,再过明月好,花我俩的生活。 然而,到如今在这个没有设防的偶然,互相碰着面,心就突然间灰了。 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我把在厨房内的小意外,再加如今的情景联系起来,使我的自尊心严重地受创。 一种匍匐人前的难受感觉,比那利刀割在手上的滋味,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 有求于人所导致的精神上的自惭形秽,忽而严重地控制了我整个人的意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因而,我只礼貌地向邱仿尧点子点头,就钻进车子里去,嘱咐司机把车子开走。 只有我明白,为什么一路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得泪流满脸。 不是为了伤口的疼,而是心上的创痕累累,丑陋屈曲隐痛,全部发作起来,令眼泪不得不汩汩而下。 旁的人一直紧张地呵护着我。 我在泪眼迷糊之中,看到旁坐的,竟不是女佣人四姐的脸。我看到那张脸的五官在不住的变换,活像是拼图游戏,一下子那脸谱幻化成父亲江尚贤,一下子竟又是他的红颜知己,也即是我自小到大的好朋友蒋帼眉,再下来,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邱仿尧。 这三个我毕生的挚爱,都轮流登场相见,却又不可能接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半退半就,这使我更忍不住扑到对方身上,尽情地嚎啕大哭起来。 四姐惊骇而怜惜地抚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道: “就是身娇肉贵,受不得一点点的苦。等下回家去,躺过了,睡醒一觉,就没事人一个了。”最深刻的沉痛,是不能宣诸于口,亦不易为人所触觉到的。汽车终于风驰电掣地把我载回家去。 我是尽情痛哭了一整夜才朦胧地睡去的。 是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 我伸手接听,对方说: “是福慧吗?”我答:“是的,你是谁?”对方略为沉默,然后说:“我是仿尧。” “嗯,仿尧。”我下意识地回应。心里起了个疑问,说: “是仿尧给我电话吗?”还未想停当,对方又说:“你已睡了?” “刚睡着,有什么事吗?”全部都是本能反应,好像没经过思考似。“你到医院去打破伤风菌针,有什么身体损伤吗?” “啊,没有,一点点皮外伤。你怎么知道?” “我到医院去,跟急症室的医生谈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便把你入院的情况约略告诉了我。”“啊,只是罐头刀害的事,多谢你打电话来。” “好好休息吧!”就这样,对方就挂断了线。那一个小小的刀伤意外,再加一场嚎啕大哭,的确弄得我心疲力竭,不自觉地就又重堕梦乡。 到天色微微亮时,我睁开了眼睛来,第一个闪进我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梦还是真?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无从根查。 断断不能抓起电话来摇给邱仿尧,问: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打过电话给我?”自尊心,尤其是好强女性的自尊心永远雄霸天下,主宰乾坤。我蓦地坐起来,打算起身下床去,竟发觉四肢一阵酸软,稍稍觉得头痛。我伸手摸摸额头,竟是发烫的。 天,病倒了。 人生的情与病都会无由而来,调理得不好,身与心就会虚弱下去。 我在病中,一直有一个微小的心愿,希望解破了那个电话之谜。 如果有另外一个慰问电话,或者有一束探病的花,来自邱仿尧,就可以证明一切。 然而,没有。 为此,我越发不敢想象,邱仿尧在医院门口碰见了我之后,当晚的确摇来了电话。 那个电话的对话如此平淡简单,却充满感情,代表着和好如初。对我,无疑是医治心与身的灵药。 我越是希望那是事实,越不敢相信。 日子就是这样在期望与失望,轮流冲击与上场之中度过。 身体的病,再重还是有很多人有资格将我悉心保护而治愈的。 心里头的病呢,则不然。 我的精神较为好转后,就跟宋滔约好了,要在翌日到惘然轩去视察装修工程。 这一夜,天就开始下大雨。 倾盆的大雨。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雨。 这阵子,本城的雨真多。 或者是太多人有太多伤心事,哭不出来,上天替他们嚎啕大哭一场,洗涤着大地上的冤屈与怨气。 人的醒觉与领悟真是难以形容的。 才不过是几个星期内的事,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葛和我的争夺战开始之后,我的心境可以由备战迎战甚至挑战,转变而为现今的倦战、避战,甚至是罢战,是指顾间的事。人的恩与怨,想必也如是。 我很挚诚地在心里祷告,或者只要一有机会,让我和邱仿尧再见一面,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声: “福慧,我其实始终爱你。”那么,把他交还给葛懿德去,了断这场恩怨就算了。问题是葛懿德不会肯。 正如我一样,我们要试探邱仿尧的心,完全的不打算只留人而不必管住他的心。 有这种坚持与思想的女子,在今日世界上的大都会内,实在不多。 是幸与不幸呢,偏偏在邱仿尧跟前的两个女人,就都是同一类型、同一级数、同一思维的。 要多少个这样独自守望的雨夜之后,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我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冲动,不至于要独自漫步在豪雨之中以洗刷我的忧虑担顾,我只想跑出去,在外头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让倾盆大雨更接近自己,人会清爽得多。有心事、有思虑的人,总需要一些独特动静去陪伴。 我披好了风褛,从车房开出了我那辆银白的林宝坚尼。 一坐上这辆名贵跑车,心头掠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重遇那个好心肠的送自己回家来的欢场男伴? 那真要讲运气。 在加拿大的一次,我遇到单逸桐,他的操守竟还不如一个在风月场所内厮混的舞男。 为此而惹下弥天的大祸。 汽车在狂雨中奔驰,无目的地,不会停止似地奔驰。 我的思潮也如是。 过往一切事的回忆都无秩序地浮现在脑海,每一个片段都如此地噬食我的心,一如那天被刀子一下割着的刺痛一般。 这无疑是一部绝对上乘的汽车,整条深水湾道都似乎变成了一条小河,车子在路旁停下来的不计其数。 只有这林宝坚尼依然像一匹识途健马,拨发四蹄拚命地往前进发。 我把窗子绞低了一时,让清凉及微冷的风渗进来,加上雨水,令我的脸和身都沐浴在一份寒冷却又清远的感觉之中,很舒服。 车子不期然地开上了司徒拔道的惘然轩。 这座大厦虽已有了入伙纸,但还只是各业主在装修的阶段,大概还没有人居住。 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关了,看更不在,我只好把车停泊在露天停车场,正打算三脚拨作两步的走到大堂去。 雨实在大得差不多是倒下来似,令人觉得寸步难行。 我稍稍踌躇,不知道应否勇往直前,奋勇跑进大堂去。 心忽然在想,原来一旦有大风雨,就算能跑到有瓦遮头的安全境地去,都已满身湿透。人要达彼岸,老早便已伤痕累累,其理一也。 无论如何,既然人已在风雨之中,畏缩不前,就更困处闷局,得不到解决。 我挺一挺胸,有了抉择,推开车门,就站到滂沱大雨中去。 我还来不及起步走,面前就刷的一声驶停了一辆汽车。车头灯的强光,使我无法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景象。 我只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汽车吓得停下了脚步。 未定过神来重新开步走,就见那车上扑出了一个人来,飞也似的走近我来,一把将我拦腰的抱住。 我惊叫。 我瞪大眼看对方,仍然像是迷糊不清,因为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心上全是惊疑与喜悦,混杂得使我不辨善恶、不分真伪、不明所以、不能自已。 “福慧!”那是最熟悉不过声音了。“福慧!”我竭尽所能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好证明自己不是又在做梦了。我不期然地说: “仿尧,我又在做梦了,这阵子,梦真多,在梦中,接到了你的电话……” “啊,福慧!”只这么深情的呼唤一声,邱仿尧就吻了下去。他像是使尽全身的气力,要通过这一吻将我自迷糊的梦境之中叫醒,告诉我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 的确,自我双唇传达到心上的一阵微微的痹痛,与浑身的外冷内热,都令我有了官能反应的真实感。 我知道是生命上的一个奇迹开始展露在跟前了。 良久,我们才在雨中分开,凝望,痴笑,那么多的浓情蜜意,那么多的尽在不言中。 忽而,邱仿尧挽起了我的手,两个人才如梦初醒地狂奔到大厦的大堂之中。 像两个携手跳到河里去浴泳后走上来的冤家,都情不白禁地笑起来。 “我们怎好算了?”我问。“你还在病中?” “已经痊愈了。”我这么一说就投进邱仿尧的怀抱之中。“我们先到楼上去。” “是我的一层还是你的?”“当然是我的。”邱仿尧说这话时,充满了男性的优越感与魅力。他的那个单位就在顶楼江家复式房子对下的一层。 如果用家没有很额外的设计要求,惘然轩的价钱是已经包括了很完备的室内装修。那是我的原意,我希望那些单身贵族可以视之如高级酒店,提了行李就能住进去。 故此当邱仿尧带领着我走进他的单位内时,触目就已是很漂亮简洁的房子。 按照我原本的心意,整个单位千多叹,除了浴室及工人房,完全没有间隔,都只是以精巧的室内设计,把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分别开来。 这种心思的目的在于构成宽敞的环境,从而可以孕育宏大的胸襟。 我相信成功而又依然独身的男男女女,需要这种居住环境与量度去应付眼前的事业与感情。 才站定了脚,未及欣赏房子内已有的潇洒简单摆设,邱仿尧便已经一把将我重新的抱在怀内,说: “你可知,你让我忧心了好多天,那日在医院门口碰上你,午夜的电话之后,你一直病在家里,我不知你的小姐脾气究竟要发到什么时候,不敢贸然造访。直至今夜,外头雨越大,越撩动我的一个清晰感觉。福慧!我思念你,极端的、肯定的,且不能稍减、不可或缺的需要你,于是我跑出来,开车到你家门口,就看到你的座驾,箭也似的飞出去。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我怕有意外,故此……”我凝望着邱仿尧,不能置信会有这样子的深情。我问:“告诉我,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会如何?”“你希望我如何?要求我如何?” “你都肯照着办吗?”邱仿尧点点头,轻吻着我的鼻尖,说:“你需要我嘴里的证明?”我点头,不住地点头。“福慧,你从来都蛮横得令人觉得你益发可爱。如果你真有意外,我相信我会伤心得什么也办不成功。”我紧紧地抱住邱仿尧,然后再抬头看他,眼有泪光。“不,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必须照足我的说话去做,为爱我的缘故。”邱仿尧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挺起胸膛,收拾破碎的情绪,重新去爱你应该爱的人,做你应该做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爱人爱得更深更切,做事做得更积极更成功,为纪念我。”邱仿尧没有答,他深深地吻住了我。良久。 双方都愿意在窒息之前才分开。 “福慧,你不会有意外,绝对不会。” “那好!”我俏皮地笑说:“如果我没有意外,就一直好好地生存下去,我对你的要求就截然不同了。我只要你爱我一个。” “人性真是自私得恐怖。” “谁说不是了?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这仍然是要给分数的。” “很好,”邱仿尧捧住我的脸,说:“在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前,让我履行我的承诺。”外头依旧是强烈的风、狂暴的雨,誓无返顾地尽情吹着下着,像要将全城翻起来重新洗刷一遍似,坚持得有点令人惊心动魄。雷声隆隆,响彻沉沉的黑夜,遮盖了大地上所有的哀号与欢呼。 故而,我在邱仿尧爱恋眷惜之下,发出优美诱人的叹息,在寂静的居室内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发的心灵璀璨,发展至满足之后的精神静寂,除了我俩知之,都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所吞没。 我躺在邱仿尧的臂弯内,望住窗外那黑漆的一片,出神。 我拿眼看看仿尧,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神情的休憩与可爱,使我又情不自禁地翻了个身,轻轻地吻在他的额角上。 仿尧仍闭着双眼,说道: “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仿尧,你总是爱睡。记得在菲律宾的小岛上,我们快要分离的前一晚,你也是这个贪睡渴睡的模样。” “我们睡醒了再说。不是吗?今夜又不是分离的前夕。”邱仿尧说。“可是,仿尧,我怕好景不长。” “女人的忧疑比实际需要多起码三倍,尤其是对感情。” “我有第六感。” “纵如是,我现今不睡,并不表示能解决问题。” “仿尧,请告诉我……”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抱紧了仿尧。“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如果小葛回来,你会怎么样?” “那是明天的问题。” “不到十小时,天就亮了,我们拖不了。” “小葛并没有说她明天天亮就要回来。”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等于随时都会出现。” “那时候,我一定有答案。” “真的?”邱仿尧睁开了眼,看牢我,说:“真的。你信我。” “答案不可以预先提供?” “福慧,先让我睡。是你的总归跑不掉,对不对?” “雨仍然这么大!”我说,把头伏在邱仿尧的胸膛上。“这样子凉快!”不知道穷人在雨夜怎么过?我忽然想:“我住在这种最一流的房子里头,不会知道屋漏更兼逢夜雨的滋味。仿尧,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爸爸曾经要宋滔叔叔给我兴建了一间娃娃屋给我满房满室的洋娃娃,我开心得不得了,当下向宋滔叔叔许下了承诺,将来要给穷人兴建居室,让他们可以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居者有其屋。” “你实行了没有?” “人总是先行关顾了自己,才及他人。” “现在是时候构思了吧?” “嗯!我想是的。身在福中的人,应知贫苦大众的屈曲,继惘然轩之后,我会兴筑一些给中下阶层租售的搂宇,我的计划是……”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的听到外头隆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跟着像地震天摇—般,整张床往下塌。吓得我与邱仿尧紧紧地抱着,坚持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这一刻,周围变得黑暗,刹那间,我与邱仿尧好像瞎掉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阵阵巨大无比的声响,在身畔不住地响起来,此起彼落。 然后我与邱仿尧感觉到自己从高处一直堕落到深渊似,那过程是转瞬间的事,却有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 重新再触到地面时,全身有着剧痛。 “哎呀!”我叫喊起来。跟着全然寂静。 我向身旁乱抓,一边似有一堵墙堵塞着,无法再伸手过去;另一边,我能摸到的却是些无法辨别出是什么的硬物。 “天!”我的惊恐在刹那间倍数骤增。第一个念头就是邱仿尧到哪儿去了? 就算是已经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跟随。 我这才晓得高声叫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没有回音,没有反应,依然是一片黑暗,周遭死寂。“告诉我,究竟发生丁什么事?”我吓得手足冰冷。会不会是一场噩梦? 对,我想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事情才会这样没有条理的突然发生。而且,我分明地张开眼睛,怎可能什么也看不见,活像在一个坟墓里似。 我发觉一触动这个意念,汗水就从背脊涌现,整个人开始发抖。 一切的情景都太像墓穴了。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埋在坟墓之内,真是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痛得再度惊呼,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我开始要正视一个事实,这不是梦,是实际生活。当我跟仿尧在相偎相依,缠绵悱恻之后,一件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会不会是整幢惘然轩塌了下来? 是史有前例的。香港在若干年前,也曾发生一场豪雨,在旭和道的一幢华厦倒塌下来,死伤无数。 一念及此,我更不断地叫喊: “仿尧,仿尧,你答我!”除此而外,我一点办法,甚至希望也没有。一种绝望性质的恐惧,弥漫全身,我似乎自觉死神已至。 我狠狠地想,死有重于泰山,对一个女人而言,所谓重于泰山,怕是与相爱的人葬在同一墓穴。 “仿尧,”我低声啜泣:“我不介意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让我在死前,知道你在哪里?”我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不可遏止。直至到身畔传束一阵微弱呼唤声。 我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细听。 果然,是仿尧的声音。 他并不是呼喊,而是断断续续地说话: “福慧……福慧……”我兴奋得大叫:“仿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真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福慧!”天,真的是仿尧的声音,可是声音不再雄壮,且近乎微弱。“仿尧,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福慧,我被压在砖墙之下,福慧,很可怖的意外发生了。” “仿尧,让我过来你身边看你,请继续对我讲话,好让我寻找方向。” “福慧,我在这里……福慧。”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头上却有阻挡,只好伸手向前摸索爬行。正如仿尧所说,一宗难以形容的恐怖事件已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除了是房屋倒塌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原因可以解释到这阵子我们身陷的困境。 我忽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不再想什么,只跟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过一些肯定是塌下来,乱七八糟的稼私杂物、颓垣败瓦。 一阵难堪的剧痛自我的右腿散发全身。每当我拖着腿向前爬行时,就觉得那右腿是一个沉重至极的负累。 “仿尧,我爬过来了。”“福慧,福慧。”反应的声音就在身畔,我开心得狂叫:“找到你了!”我伸手过去,以为可以捉到邱仿尧,可是,不成,挡着我的又是一些塌下来的石屎与泥砖。我急得差点要哭出来。 我明知邱仿尧就躺在前面。 天下间没有比这咫尺天涯更令一对情人难受。 是心灵的恐惧与肉体的创伤一起折磨着我们。 “福慧,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仿尧的声音充满期望。这更令我悲伤与焦急。 我拚命地用手捶打着挡在我们中间的那些倒塌了的石屎墙,直至感觉到双拳的痹痛越来越加深为止,才停住了手,绝望地哭泣起来。 “福慧,你别哭。”仿尧是听得见我的哀号的。“告诉我,仿尧,你平安吗?”“福慧……”仿尧没有再做声,只微微地喘息着。“仿尧,你答我嘛!”“我……我是受伤了……”“哪儿?仿尧……哪儿?”“腿、腰部……我觉得自己正在淌血。”“天!”我张着嘴:“救命呀!救命呀!”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人生中会需要惊叫这两个字。太令人难堪与骇异了。 原来生命中充塞着意外,一宗接着一宗的发生着,轮不到你作好准备。 在差不多是绝望的环境之下,只有大喊救命。 我不打算放弃,我拚命的叫嚷: “救命,救命呀,救命呀!”仿尧又说:“福慧,别喊了,怎样叫也是没用的!”邱仿尧说。“为什么?”“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抢救我们了,只好耐心等待。” “什么?什么人会来?” “整幢大厦塌下来,当然有警察及消防局的人员赶来现场,帮忙救亡。我们且静心等待。” “仿尧,我担心你!”“别为担心不来的事担心。”仿尧说。“仿尧,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开始哭泣。“什么?福慧,请别哭,我听不清楚你的话。” “你是受伤了,仿尧,肯定的,你说,正在淌血,那么,救援的队伍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或者他们赶来之后,已经太迟!”对方沉默。我仍在饮泣之中,很有点自悔失言。 不应该在这个时刻,不予仿尧和自己鼓励。 任何气馁的思念、言语与行动,只会对困境加添一重压力。 “仿尧,请原谅,我在语无伦次,因为我实在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 “我明白,福慧……但愿我能紧握你的手……”邱仿尧的声音亦已开始哽咽。“既说是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仿尧,即使我们没有紧握着手,也是心连心的。” “福慧,如果我们在这个大难之中要分手了,你可否相信我一句话?” “我会信的,仿尧,你说,你说什么,我也会相信。” “我爱你,从过往,直至现在,以及将来。” “仿尧……” “我之所以回到香港来,一如懿德的推想,是因为想念你到达一个极限,不能自己,还有一个比你更大的推动原因是我爱祖国,在祖国要恢复行使香港主权时,我觉得华侨的支持行动就是把力量加进香港的繁荣与安定之中去。福慧,请相信我,世界上除了国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取代我对你的爱。” “仿尧,谢谢你。” “还有,且让我告诉你一个未知的小秘密。” “小秘密?” “对。原本我答应过不张扬、不外泄,然而,就算我如今坦白说出来了,他日被逸桐知道,他也不会怪我。” “逸桐?”我惊骇:“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没有这个人横梗着,他一直在破坏,一直在滋扰,一直在……” “只为他也爱你!”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吧! 我身体上或许有哪一个部位显然受伤了,于是影响到我的听觉也生了故障。又或者是仿尧因为剧痛而在言语或思想上弄错了。 单逸桐爱我是天下间至大的笑话。 我的沉默,让对方着了一点急。邱仿尧继续叫喊: “福慧,福慧,你还在吗?” “我在的。”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吗?” “仿尧,这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当然不。” “那么……”“福慧,我讲的是事实,逸桐爱你,以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去发泄他对你的深情。”我忽然有气,道:“包括了千方百计的阻止我和你的结合吗?包括了对我人格的尽情侮辱?”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谁会想自己暗恋的人,会得落入他人怀抱!他对你的不信任,是一种自疗自慰式的酸葡萄作用,你还不明白吗?” “天!”我轻喊。我不能想象有这种事发生。 忽而的,回想到在英国伦敦跟单逸桐相见时的情景以及说过的话,我有了一点儿的惊觉。 “福慧,你愿意听一遍逸桐对我的表白?” “仿尧,事情是那么的不能置信。” “天下间最难以解释的是感情,是不是?“我也是在这次回港之前才洞悉一切的。知道逸桐的心情,这也是推动我回来找你的原因,是他鼓励我如此做的,为了补偿过失,赎他的罪。”我咬一咬下唇,脑海内一时间翻腾太多的回忆,我狠狠地说:“仿尧,请详细给我说吧!” “福慧,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一件事。“从第一眼他在多伦多的酒店见到你落寞无依而又美丽动人地端坐在酒吧内,逸桐就着了迷。”我听呆了,世间竟有一见钟情的事。邱仿尧兄弟的感情动向竟这么相近,都冲着我而来。 “可是,我记得逸桐跟我初见时所说的故事,并不跟他对我着迷的情况吻合。”当时,逸桐告诉我,他等的那个女孩子不来了,使我兴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无可否认地缩短了我跟对方这个陌生人的距离。“逸桐原来就是个俏皮而轻快的人,他觉得一个能有如此冷艳而寂寞脸庞的独身女子,一定是心灵上有创伤的人。” “他告诉我,当时刹那间要想一个搭讪的办法,就模仿了一套电视剧的桥段。”他果然得逞,两个自以为同一条船上活着的人,结伴过了传奇旖旎的一夜。“可是,逸桐一觉醒来,见你芳踪已杳。他发现你戏弄他的字句,但这引不起他的惊惶,他只更迷惑于你那与众不同的个性。逸桐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在你心上戳上一刀。”我冷笑。“其实他应该明白,他也对我做着同样残忍的事。” “当你满怀希望,以为一阵子寻寻觅觅之后,可以有机会跟心中所爱重逢,重新爱恋,忽然发觉对方已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是深切得像在咬噬人的心。且,逸桐其实跟你一样是个相当任性好胜,被宠坏了的孩子……”我没有回应,腿上的痛楚分了我一点点的神。仿尧又继续说: “从小,我总是迁就他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让他要、先给他挑。直至遇到你,才是一个例外。” “逸桐其后向我忏悔,说:‘大哥,只有我,我不可能开口要求你把她相让,且我知道你不会。她必成为一个例外。’“说得对,仿尧爱我的坚决,不可能因手足情深而动摇,只会因为手足情深而加添为难与痛苦。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逸桐就以一种反常的、憎恨的态度去破坏我们,是不是?”我问,犹有很深的怨怼。“福慧,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整件事,逸桐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将心比己,你或会以同一的心情和手段应付整件事。”我忽而沉默。因为邱仿尧说对了。就在不久之前,为了出版蒋帼眉那本《当时已惘然》的遗作,跟文艺书城的头头在言语上出了嫌隙,我也恨不得把对方收购下来,予以鱼肉。 口含银匙而生的人,先天与后天所造成的霸道,为所欲为,很多时是他们本身也难以控制的。 在以为能呼风唤雨的自信情势下,一旦受到挫折,在社会上比一般人反应得强烈,因而引致的破坏性意欲会高涨得难以遏止。 至此,我完全明白单逸桐的心理历程。 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难受的感觉,盖过了肉体上所有承受的苦楚,使我的精神集中到种种回忆之中。 单逸桐如何一步一步的催迫我离开邱仿尧。 他用完整无缺的借口,指摘我随便淫逸以掩饰自己迷恋我的痴心,维护邱仿尧不被诱惑以隐藏自己妒恨他的情绪。 他越可恨,只证明他越深爱我。 这使我难于适应,不知如何去处理这宗感情个案。 我呆住了。 不晓得再接腔下去。 周遭的死寂,忽而弥漫着一种孤独得恐怖的气氛。 我吓了一跳。 仿尧呢? 他没有把故事说下去。 他生了什么事故了? “仿尧,仿尧!”我疯狂地叫喊,没有比发觉邱仿尧要离开我,更能令我仓皇失色。一个难堪至极的念头闪进脑海里,如果邱仿尧离开人世,我也宁愿速死。 拥有世间上如许多的财富,还要备受一宗接连一宗的酷劫,活着又有何意义? 在这一刻,我更明白单逸桐那种得不到心中最爱,就宁可一拍两散的心态。 “仿尧,仿尧!”我不停地疯狂叫喊,几近乎力竭声嘶。“仿尧,仿尧,你回应我。”我重新用手试图抓开分明是挡在跟前的倒塌砖泥,完全不得要领。“仿尧,你别唬吓我,你回答我呀!……”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终于再度在我的哭声中响起来。“福慧……我很痛苦……”我立时间煞住了哭声,意图把邱仿尧要说的话听清楚。“仿尧,你说什么?” “福慧……我觉得晕眩、虚弱,整个人都轻浮飘荡。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仿尧,请你忍耐一点点,很快就会有人来拯救我们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会吗?会吗?”“仿尧,一定会的,一定会。”我不住泪流满面,却竭力地压制着自己,不可把哭声张扬。“福慧,福慧……”仿尧急叫。“什么?” “你知道我现在闭起眼来,见到什么吗?” “你见到什么?” “见到你,见到我拖着你的手,奔向海洋,周遭溅起浪花……那情景多么的遥远,又是如许的熟悉……你记得吗?是菲律宾的邱家小岛……”是仿尧与我在确定彼此相爱而又知道要相分的前夕,所共聚的地方。“仿尧,我们会回到那岛上去,很快,很快就会。”“是的……福慧……你答应?” “当然,这是我毕生的意愿……” “是我对懿德不起,我们要回报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着没有你……福慧,真的,这是我心里头的最要紧让你知道的说话,我不能活着没有你……所以我回来,希望不是太迟……”一个似是毕生期待争取的结果,安然放到自己手上时,原来那感觉是如梦似真,感动得不能置信。然而,我想,会不会来得太迟了?为什么会太迟?除非我和邱仿尧再不能重出生天。放眼前望,仍是黯黑一片,看不到有半点生机和希望似。不是不惊心,不是不忧疑。 我信命。在我的命运中,欠缺的永远是身为女人最需要和最宝贵的情爱。 我不敢对骤然而至的感情福荫,寄予厚望。 在经历了一大段日子,我们重新的肯定彼此的需要与眷恋之后,有可能在下一分钟,意外会继续发生,造成我们的再度分离。 我连连的冷战。 纵使在意愿上,我不会觉得跟仿尧一同遇难是遗憾。在体能与心理方面,依然会因着对死亡可能来临的刺激,作出回应。 忽然遍体生寒,我环抱着自己,争取一点安全感与温暖。 “仿尧,仿尧……”连叫着仿尧的声音都是轻微的。又没有了回应。 下意识地,我以为邱仿尧像刚才那样子,是太痛苦的缘故,以至于要好好的息一息。 连我自己都觉得疲累不堪。 肉体上是经历了一大段时光的挣扎,以至于再无力哭泣叫喊。 心灵上也是度过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岁月,才到如今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从前,邱仿尧誓言非卿不娶。 如今,娶过了别人,仍有憾焉,于是回头追旧爱、寻旧梦,要图个破镜重圆。 这已经是最美满的结果了。 再来的危难,应该更有信心顶着过。 无疑,在思潮起伏、身体受害的情况下,我满脑子浑浑噩噩,陷进了快要昏过去的迷糊状态。 而事实上,周围的空气都是混浊的。 这使人更易晕眩。 我一合上了眼皮,就发觉很难很难再睁开来。 脑海里的画面都是过往几年的种种前尘往事,一幕又一幕,一景又一景,无秩序地出现。 真的不知过了多久。 才有一阵阵很嘈吵、很巨大的声响把我从迷惘中稍稍唤醒。 我仍不能张开眼睛。 只能勉强地喃喃自语,不住叫喊: “仿尧,仿尧!”我听不到回应,耳畔隆隆的声响遮盖了一切。那种声响似乎是一支强心针,让我的头脑略为清醒了一点点。 最低限度在一大段时间的死寂之后,就有了一种生机。 可是,我的感觉很奇怪,我的心好像是清醒的,然而四肢已然麻木,完全动弹不得。 忽然,那隆隆的巨响稍稍降低,代之而起的似乎是有着欢呼成分的人语: “找到了,找到了,她在这儿……”天,我知道自己获救了。这个意念一生,随即整个人休克,没有了知觉。 这当然是一宗轰动本城的大事。 整座惘然轩塌了下来,原因是惘然轩倚山而筑,在建筑物的周围另筑有一道护土墙,就是要来阻挡山泥倾泻的。 初步揣测可能是护土墙的高度与厚度有问题,以至于昨日忽然之间的豪雨,山泥就如崩堤瀑布的倾泻下来,锐不可挡,于是护土墙挡不住了,就让整幢大厦塌下。 唯一不幸之中的大幸是还未有住户正式入伙,故此除了大厦看更之外,就只有到访的邱仿尧与我二人。 据记载,酿成了两死三伤的惨剧。 我昏迷过后转醒过来,但见满眼的白,我蓦地想起什么来似,叫喊: “仿尧,仿尧呢,你们把他救出来了没有?他就在我的旁边!”病房内的人都对我予以安抚,道:“救出来了,救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才平静下来。人虽说是醒过来了,但依然疲倦,于是又把双目合上,再作小睡。 我苏醒时,已近黄昏。 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轮红日,已然西沉,却发挥了最后的魅力,把半个天空映得黄金五彩,美丽炫目。 我打算坐起身来,好好看一眼落日景致。 护士立即帮我调高了床,用一个软枕给我垫着。然后温柔地说: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仍是累。”护士小姐微笑说:“这个当然了,你失了很多血,而且房子塌下来,你在支柱横梁水泥之间生存下来,呼吸得不畅顺,人就是会很累。” “我的腿?” “没大碍,是伤得比较严重,幸好不至于碎了骨,仍可以补救过来,很易复元的。” “可是,仿尧呢,他就在我旁边,他的伤可能较重,他现在醒过来了没有?”护士略一沉默,说:“邱先生的情况,待会医生来会给你解释。” “我能见他吗?” “你别心急,总是会见着的。” “仿尧知道我平安获救了吗?” “我想他知道的。”“姑娘,让我快点去看他好不好?” “可是,江小姐,你现今下不了床。” “你把我推过去,不就成了?” “病人离开病房,要医生签批的,你的腿还要在日后打石膏才能康复呢,怎么能让你劳累。” “那么请他来见我,或者我们通电话。他在哪一间病房?” “江小姐,你耐心一点,医生快来看你了,你就跟他说清楚吧!”我只得点头,然后又焦急地问:“医生什么时候来看我?” “快呢,你耐心点。”护士的说话才讲完,就看到医生推门进来。那是我认识的,驻在政府医院的郭炳耀医生。郭医生是骨科专家,派驻来照顾我是顺理成章的。 香港能在行业内冒出头来的人,大都是彼此认识的。 “福慧,你好多了,是吗?”郭医生拉起我的手,拍着。“在这个场合跟你叙旧,真是太杀风景了。” “很快,我们就可以另找一个场所,一班朋友庆祝你复元。” “不会有大碍?”“不会,担保不会,仍可以在舞会内翩翩起舞。” “仿尧呢?”郭医生一愕,说:“福慧,你不担心惘然轩的善后与处理?” “有什么好担心呢?这是天灾横祸,不是谁的错。意外既发生了,要赔的赔,要蚀的蚀,不就完了?” “你能对事业如此豁达,我很放心。”郭炳耀又说:“对任何事都要放开心怀就好。” “对,多谢你的鼓励。”我看郭医生不说话,便又问:“你还没给我说,仿尧如何?让我们通一个电话好不好?想他也在这间医院内。” “是的。”郭医生答。“那么……” “邱仿尧先生的太太从菲律宾赶来了,她要求跟你见面。” “小葛!”我轻喊。那是当然的事了,出了这么一宗意外,小葛自然要赶来料理。 她要求见我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于是我答: “欢迎她来,郭医生。”我忽然间有点兴奋,我觉得胶结在一起的问题已到了迎刃而解的一日了。就在不久之前,邱仿尧亲口对我说了: “是我对懿德不起,我们要回报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着没有你。”我与葛懿德的一场仗,应该是接近尾声了。小葛的探访,会不会是仿尧已经把决定告诉了她? 人们往往在大难之后,特别的有勇气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因为灾难给了一个明显的启示,生命是会得随时结束的,在世的日子,一定要过得愉快才好。 我估计当仿尧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心头大石,跟小葛剖白一切。 于是,小葛来见我。 我下意识地尝试移动身子,要坐得较舒服一点,等待小葛到来。 门开处,我见着了来人,微微地吃了一惊,才晓得平伏下来。 怪不得小葛的脸如此惨白,她一定是被这宗意外吓得魂不附体。 谁不呢? 小葛的双眼是完全浮肿的,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为眼皮和眼肚都胀红起来,使她的双眼变成两个小点似,异常的鬼祟而又难看。 我的心牵动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怕也是差不多模样吧! 在未脱险之前,我也许比小葛哭得还凄惨。 噩梦终于要过去了。 “小葛。”我先打招呼。葛懿德走前来,握着了我的手。 她的双唇分明地在颤动着,要说一些什么话,可是老讲不出来似。 很艰难很艰难,她才吐出了两个字,喊了一声: “福慧!” “小葛!没有人会想到有如此恐怖的事发生。”葛懿德的眼泪立即汩汩而下。“福慧……”她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我有点纳闷,小葛那副表情开始令我觉着不安。 不只是受伤,而是痛楚。也只有极度的痛楚,才会令她的面部肌肉颤栗而扭曲,以至于丑陋且可怜。 我讷讷地问: “小葛,告诉我,你见到仿尧了,他怎么样?清醒过来了没有?”小葛竭力地睁着眼睛,望着我的眼神是悲痛而绝望的。她不能置信地摇着头,拚命地摇头。“究竟什么事?告诉我,仿尧怎么样?他怎么样?他们不是把他救出来了吗?为什么不答我?如果他们没有把仿尧救出来,那也不要救我了。”我不住地在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心理上我意识到一件难以形容,不可能接纳的惨剧将要发生了。那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蓦地,遍体生寒,像被人扔到万丈冰潭之中,既冷且惧,牙关也打起颤来。 天! 我在心内呐喊。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恐怖的事未至于如此之甚,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自己获救生还了,如果没有仿尧,我单独的活着,又怎能算是福。 小葛不住地在饮泣,她的伤心也许只是仿尧把心事坦白相告而已,自己何必敏感,白生不祥的念头。 我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小葛的双臂,问: “小葛,仿尧对你说了什么话了?告诉我,他怎么说?他怎么说?”葛懿德缓缓地断断续续地答:“没有……半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去了。”有几秒钟的失掉感觉,我才再回复正常。我瞪着眼,望住她,已忍不住嚎哭起来。 奇怪,我的眼眶是干涩的,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只是,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耳畔有噼啪之声似,像听闻自己的一颗心刹那间龟裂,散开来,碎掉。 真的,直至很久很久,长得一如一个世纪之后,葛懿德才慢慢地回过气来,停止了刚才有如滂沱大雨似的哭泣。 我仍呆望着这位邱仿尧正正式式的未亡人,眼前似是看到一幕又一幕前尘往事。 人生原来如此。 要来的情和爱,要来的福与祸,要来的一切又一切,挡都挡不了。 要去的呢,立时三刻就烟消云散,留不住,半点办法都没有。 造物弄人。 简直悲哀。 上天是不会容许一个人拥有太阳底下的所有美好事物。 至此,我服输了。 我那多年来的斗志,随着那清晰的心碎,荡然无存。 我忽而的又羡慕起葛懿德来。 说到头来,能哭出内心的悲怨,怕也算是一场痛快。 “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是不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我差点没法子辨认出自己的声音来。天下间会不会有比由一位情妇劝说情人的妻室不要伤心更凄惨的场面与气氛了? 然而,我是真心的。 我像那些害了一场重病的人,忽而康复清醒过来之后,看淡了人生。 我把所有的感情与希望都一下子豁出去。我但望在自己周遭的人都幸福,各得其所。 不要再伤心。 不必再茫然。 不可再有惨不忍睹的事情发生。 不能再加添任何人的负担。 不会再惹多任何惆怅不堪的情事了。 为此,我愿尽自己至大的力量。 甚而,把我手上所剩余的,弥足珍贵的,可以自慰的都双手奉送,又有何不可呢? 这个意决令我竭力地安慰小葛。 “福慧,请告诉我,仿尧遇难时,你在他身边吗?”我点头。“他,当时已经伤重?” “小葛,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一幅倒塌的墙,我看不到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他有跟你说话?” “有。仿尧当时是受了伤,这我知道,可是,他的说话还是很玲珑,我听得很清楚,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 “福慧,他有说什么话吗?有什么话,是我可以知道以及应该知道的?”霎时间,我呆住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邱仿尧不是没有遗言的。 可是,遗言是说: “福慧,请听我说,此刻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福慧,我爱你……没有了你,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福慧……”那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越来越大越响亮,吓得我掩住了耳朵,想惊叫。“福慧……你怎么了?”小葛问。我定下神来,凝望小葛一会。 我下定决心了。 于是我不住地点头,说: “仿尧是的确有遗言的。” “他说什么?”我抬眼看着小葛,心上有莫大的哀愁与不忍,我断然说:“小葛,我输了,仿尧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他爱你,真心地爱你!”小葛张大了嘴巴,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她扑到我的怀中,抱着我,问:“仿尧是这么说吗?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是他最后说的话吗?” “可以这么说,在我也失去知觉,迷糊之前,他对我说:“‘福慧,请把这句话告诉小葛,我爱她。’” “他还有说些什么吗?” “他还说:‘福慧,我对你不起,我们缘尽今生了,我们会设法补偿你,可是,福慧,请明白,我不能没有小葛而活下去。’真的,他这样对我说了,小葛你听清楚了吗?“说完了这话,我才发觉脸上已是湿濡。泪水终于流泻一脸。 “福慧,我和仿尧真的对不起你。”小葛抱紧我。“不关你的事,只是仿尧对我们不起,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两个深爱着他的女人。” “福慧,你不原谅他吗?” “不!”我摇头:“永不!” “请别这样,如果他有选择,他决不愿意。” “小葛,你宽宏大量是因为你心中有爱。”“ 对,你会明白穷毕生之力去追寻一份挚爱,就算肯定自己拥有这份挚爱的一刻,良人已杳,心头还是温暖的。可是,福慧,我并不认为自己会赢!” “我们预料不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你静心休养。” “请好好地办理仿尧的后事。” “我会。” “把他带回菲律宾安葬吗?” “火化之后,给他葬在家族的小岛之上。” “我会有一天去看望他。” “是看望我们!欢迎你!”我望着葛懿德的背影,隐没在房门后,我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然而,没有,我只是整个呆住了。 在往后的好几天,我都像个完全没有了感觉的人,一棵植物似地瘫在床上,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不知不晓、不思不想。 真是群医束手。 没人有办法可以令我回复正常。 直至很多很多很多天过去后,在一个黄昏,奇迹出现了。 是有位很特别的访客来了,令我自死寂之中苏醒过来,稍稍回复常态。 当他坐在我床边,缓缓地拿起我的手轻吻一下时,我呆滞的目光,忽然有了一点生机似,会得缓缓地转动。 “福慧!”对方喊我。声音是温柔的、好听的、有情意的。 很陌生,同时,又似熟悉。 像仿尧的声音,却肯定不是他。 “福慧!”他仍然在呼唤,像要把我的灵魂自遥远的一方召唤回来。我打算回应,我双唇微微颤动,声音很微弱,说: “是仿尧吗?” “福慧!”对方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忽然说不出话来,喉咙呜咽着。“仿尧,你回来了吗?” “福慧,我不是仿尧,我不是……” “你不是?可是,你那么像他……像他啊!” “福慧,福慧,你认不出我来了?” “你真的不是仿尧——” “福慧,我是逸桐,是逸桐,你看清楚……”我一向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竭力凝望单逸桐,忽然像冲破了一个桎梏,刹那间省悟过来似。“啊,是你!” “福慧,我应该早就来看望你了,可是,我要帮懿德办理仿尧的后事。” “啊……仿尧的后事?” “对,今天早上懿德把他的骨灰转送回菲律宾了。” “是长埋于邱家的小岛之上吗?” “懿德告诉了你?”我点头,然后缓缓地说:“我忘了告诉她,把仿尧埋葬在对海的那块大崖石旁边,他会喜欢。” “那片崖石是你跟仿尧一起坐立过的地方吗?” “已成过去,不复记忆了。”我扯动着嘴角,想笑。“要真如此就好。” “你也应忘记过去。” “然后,让我们重新开始。”单逸桐紧捉着我的手说。我茫然,缩回了手,又是很长的一段沉寂。 单逸桐知道不能勉强我一下子就忘掉伤心,回复正常。 现今,他知道我在零碎地把过去与现在的情景并合起来。待我得出了一幅清晰的画面,才能定夺今后的意向。 单逸桐告辞之前,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话: “福慧,允许我不时来看望你。”我想起了邱仿尧给我说的关于单逸桐的故事。怎么自己的周遭总是充塞着许多许多这样的爱。 太令人惆怅了。 果然,在我留住医院的期间,单逸桐每天都来看望,很多时我整个人仍在沉思当中,或者闭上了眼睛假寐,没有跟单逸桐说什么话。 我显然仍在极度伤感之中,此外,也因我不知如何去处理我跟单逸桐之间的日后相处。面对着一个原来深爱自己以至陷害过自己的人,太多复杂感情与感受,不是一下子可以理出个头绪来。 于是,我只好缄默。 这日,单逸桐稍稍一反常态,他放下了鲜花之后,小坐了好一会仍未有去意。 我张开眼睛,有一点点骇异,说: “你还在吗?”单逸桐点头,说:“医生告诉我,你快可以出院了,脚上的石膏也会在一个月后拆除。”我答:“是的。” “我们觉得,或者应该在你出院之前,把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情?是坏消息是不是?”我太深信在自己身上只会祸不单行,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是关于宋滔的。”我一怔,想起来了,自从惘然轩发生了事故之后,宋滔从没有出现过。在养伤阶段,身体与精神承受的创痛太大太深,教我的思路都闭塞了,我没有记起其余的有关人等与事务。 现今身心都在缓缓复元的阶段,我的脑筋开始转动了。 “宋滔,他没有来看我。” “他不能来看你。” “为什么?” “因为他也不在了。” “什么?”惘然轩的倒塌,一共酿成了两死三伤的惨剧,伤者除了你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大厦守卫,那两名死者除了仿尧,还有宋滔。” “他当时也在惘然轩吗?”我问。“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单逸桐细述过程。原来当晚豪雨,宋滔心里不期然地惴惴不安,因为听后来他公司传出的消息说,为了惘然轩的那道护士墙,宋滔曾与手下争执过多次,要他们按照原定时间完工。护土墙的承受力出现些许问题,工程本要延误一段日子,才能入伙的,但宋滔就是不肯,决定先办妥申请入伙纸,再在其后补救不足,他有信心入伙批准会如期如愿获得。一场豪雨,令滔叔心血来潮,胆战心惊,当夜就驱车前往惘然轩视察,之所以会有这个潜意识,单逸桐解释说: “我听他的助手杜元标给我说,当日杜元标提出过护土墙要重建,增加实力,可稍延的理由是政府未曾对惘然轩背后的山坡作妥善的防止山泥倾泻之处理。正由于政府工程的未能在时间上配合,为策安全,只好在护土墙加工。宋滔一方面不肯延误工程,另一方面也为了要不住催促政府有关部门,已经生了好一段日子的气,他一直坚持防止山泥倾泻的责任是属于政府的,他们毋须多花这笔多余的钱与时间,去做分外的事。” “滔叔也在当晚上惘然轩去?”我惊问。“对。”单逸桐难过地点头。“他当时也在大厦之内?” “不。”单逸桐回一回气,才答:“他是因为豪雨才心血来潮地去视察场地,他才把车驶进通往惘然轩的私家路,就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惘然轩塌下来,他差不多是目睹的,宋滔是在惊惶失色之下报了警。当大队警员与消防队员赶至时,宋滔整个人已经吓傻了似,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 “他怎么知道我在大厦里面?” “停车场上停着你和仿尧的车子,你家中的司机证实你独自驾车出外,正因为仿尧的车子也在,警方才通知我来香港探望兄长。” “滔叔怎么会死?” “救援工作在横风横雨之下进行,很久才有喜讯,说是隐约听到你的呼叫声,救援队伍却又不敢造次地赶快发掘,怕倒塌的石屎与杂物会再作倾泻,急得宋滔什么似,忽然整个人疯狂地喊:“‘福慧,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连累你,福慧……’” “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进那已发掘了一半的楼层去。也真是命该如此,宋滔才冲进去,果然,楼房仍有零星的石头塌下来,刚好打中他的头部,救护人员把他抢救出来抬上救伤车时,我刚到现场。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我问。“他请我告诉你,他从来都只想你幸福快活地生活,甚而惘然轩要准时完工,也是为不要令你失望。且……” “还有什么?” “且他太渴望可以跟你成为邻居,就近照顾你,与你多相见,是他的心愿。” “天!”我惊叫。“福慧,我们不打算在你未康复之前给你提起这件事。”我苦笑:“每一个棋局,怎么输也有一个底线,到达这个底线之后,再输都已麻木了。”单逸桐没有做声,好一会,他才说一句:“以任何方式将自己的伤心终止,都不算是坏事,我也曾麻木了一个时期,倒不比感觉到痛苦更难受。”我忽而望住单逸桐,说:“仿尧把一切告诉了我!” “感谢他,当我自小葛处知道仿尧曾有遗言,我就有一个预感他会跟你说。否则,我未必会有勇气来探望你。”我忽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在医院躺足了个多月,明天出院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从明天开始,我打算不再谈过去的事了。” “那很好,我们从头奋斗过!” “无论如何,我们是朋友。”单逸桐想一想,笑了,说:“我总不能太贪婪,这已是彼此关系的一个大跃进了。”单逸桐伸出手来,紧握着我。我在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上宋滔的坟。 还是跑马地那块墓地。 我站在宋滔坟前,默默地祷告着: “滔叔叔,有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你的心意我很明白。突然之间的这次意外,是天灾人祸,谁也没有预料得到,请勿自责,一切都是命定。” “想跟你谈的话实在很多,其实可以归纳到一句话来,就是生离死别虽苦,但生不能聚不能爱不能见更是难受。在接受你的感情挚爱上头,我如今更见从容。” “感谢,直至永远。”我的双睫湿濡,说到底,对一个永远离去的朋友,对一个暗地里给自己付足深情的人,还是有一阵阵的难堪与不舍。我再一拐一拐地走到父亲江尚贤与挚友蒋帼眉的坟地前去,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跟父亲与他的红颜知己说了,不为什么,因为没有再重新摸索到自己的新角色之前,我有太多疑虑迷惑,并不能向墓中人再交代或承诺什么了。 况且,我每次上坟,看到父亲与蒋帼眉的遗照并排着,墓穴相连,我就既慰且妒。 从前我老以为帼眉不及我幸福,其实不然。一个可以为情爱而生而死、心无旁骛的女人是最堪羡慕的。几难得你会为心中挚爱而把性命也赔上了,那种节烈忠贞,就是金不换、银不换的一份绝大的快感。 何况,生能同襟,死可同穴,夫复何憾。 帼眉比起仍须营营役役,不知归宿何处的我来,怕是太舒服畅快了。 对她、对父亲,我还会有什么牵挂了。 我苦笑,觉得要挂念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世界上已没有我爱而又爱我的人存在了。 剩下来的是邱仿尧那份难舍的情,以及一个仍爱着自己的单逸桐。 把内心的一重安慰与外在的一个愿意照顾自己的人加起来,可以畅快地度过余生吗? 我是茫然的。 阳光还是灿烂地照洒下来,让我一抬头,就觉晕眩。 我差一点点就支持不住,双腿好像发软。 我伸手扶一扶坟,再举起另一只手来,挥叫着远远站着等待我的司机。 司机飞也似的奔前来,扶着了我,问: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晕!” “我扶你回家去,再叫医生。”医生经过了检验之后,竟趁我稍为清醒时,对我这样说:“江小姐,你知道吗,你已怀孕。”我木然,没有即时的反应。再过了两三秒钟的时间,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浑身的劲力让自己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了我的家庭医生,说: “你说什么?你别骗我,你再说一遍。”“江小姐,请镇静一点,你的确怀了身孕。” “天!”我立时间爆出了疯狂的笑声,然后,我再忍不住哇哇大哭。邱仿尧留给我的不只是一颗赤诚相爱的心,而且是永远会留在我身边,陪伴我的仿尧的血脉。 这份喜悦、这份恩惠、这份荣宠、这份安慰,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完满、最得意的。 我应该怎样感恩?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单逸桐脸色凝重地给我说: “葛懿德从菲律宾赶了回来,她要见你。”那是无法回避的。我不知如何去交代我的这个新身分。 当葛懿德在单逸桐的陪同之下,站到我的跟前去时,我微微的战栗。 眼前的葛懿德憔悴得难以形容,她并没有为了已到手的最后胜利而稍为宽怀,一下子,就像老掉了二十年的人,苍凉弥漫全身,眉梢眼角全是沧桑。 她对我说: “请别隐瞒,孩子是谁的骨肉?仿尧的,是不是?”我说:“小葛,到如今,这还重要吗?” “我要知道你给我的答案是否属实。如果你认为你怀了仿尧的孩子已是一种毕生的安慰,可以把他的遗言修改,奉赠给我,那无疑是太沾光、太叨扰的一回事了。福慧,不必自仿尧去世的重劫之中,搜索枯肠,去分我的忧,我不需要怜惜,我还可以活下去。”葛懿德是个坚强的女子。而且骄傲。 我把手覆盖在小腹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近,摇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说: “是我,你请现在就来,好吗?”小葛凝视着我,不知如何再接腔下去。我坐了下来,道: “放心,你要的答案,很快就会奉上。”客厅内的空气由冷而至温热,终至沸腾,直至大门打开,那位叫庄尼的美男子走进来之后。我替他们介绍,我对葛懿德说: “他叫庄尼。”然后,我转脸对单逸桐微笑道:“这么巧合,他也叫庄尼,当我在夜总会被介绍认识他时,我确曾有一秒钟想起过你。”庄尼很自然地跟两个人打招呼。“我认识庄尼好一段日子了,是他说的,他的工作是安慰那些再难站起来做人、满心创痕、又没有时间与办法去疗治的女人。”我稍停,再说:“我相信我是的,因此我接受庄尼的帮助。对他的回报,并非我负担不起的,他只渴望能有一天买到一辆林宝坚尼。庄尼,我的话没有错吧?”“没有。完全没有一句是捏造的假话。”庄尼这样说,眼睛瞪着我,有一份极大的怜惜。“福慧!”葛懿德轻喊。“懿德,你放心回去吧!你现在更应知道为什么仿尧临终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说:没有了懿德,我着着实实地活不下去。” “他知道一切?”葛懿德问。冲前去握着我的手,开心地说:“你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你得慎重考虑后果。”我的心在淌血。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邱仿尧说过的话: “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如果葛懿德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怕不会对我关怀若此了。然而,纵如是,也是要给分数的。 我说: “我没有想好,或者我喜欢一个自己的孩子给我做个伴,那就不必计较是什么人的骨肉,这个时代,已进步到不需要男人也能从精子库中获得生养孩子的材料。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关心。”我回过头来看到一脸苍白的单逸桐,心上微微震惊,想跟他说一句话:“我是不是始终令你失望了?”到底还是忍住了。得不到真正答案的问题,何必问。 我只道: “请你们两位回去吧!我跟庄尼有事商量。”目睹着两人的背影隐没在大门之外后,庄尼说:“我可以拥抱你吗?在一个男人的臂弯内哭,你会舒服一些。”果然,庄尼轻轻地拥抱着我,让我尽情地嚎啕大哭。直至完全发泄过了,他才拍着我的背说: “你的剪接功夫一流!”我一想,破涕为笑,道:“今时今日,到处的传媒都如是,这只不过是我偷师偷回来的伎俩。” “简直出神入化,无懈可击。”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个收视率不弱的全球性播映的电视节目,他们派员到香港来,向一些城内有代表性的人物访问,看他们对‘九七年’的看法,其中一位出了名的民主派女议员,所获得的访问时间最长,谈话最详尽,这也不去说它了。其余被访者之中,其中一位是华裔富豪,他一向打正爱国旗号的,电视访问编辑问他:“‘你凭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履行一国两制有信心?’” “那位议员在录影时清楚地答:‘理由起码有三个:其一中国是堂堂大国,也是联合国成员,对于香港的处理已作国际承诺,不会轻言毁诺,引起国际批评;其二中国近年厉行开放政策,有目共睹,在实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注重经济开拓之际,一国两制是正好配合得宜,相得益彰;其三我身为中国人,对于自己祖国,一定信任。然则,我又有什么选择呢?“’说到这儿,我老早已揩干泪痕,把痛楚沉淀于心底,浮泛于表面的只是一脸苦笑。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结果节目播出来,那位爱国的商人,在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出现,欣然轻松地打高尔夫球,访问者的声音在介绍:‘这位华裔富豪,他为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有信心呢?“ “然后近镜拍了那位议员,他只答了一句话:“‘然则,我又有何选择呢?” 我说完了这段故事,整个人抛到沙发上去,把头枕在椅背上,很有一点仰天长叹的味道。“连口口声声歌颂民主,尊重人权的那些国家,都利用传媒,巧妙地以这种断章取义的上乘接剪功夫去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我们处于现世纪的人,还不能被教育得在无可奈何之余,捡拾一些经验,用在自己身上,以求方便?”庄尼说:“这个方便,代价不菲。世上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以后如何可以还你清白?”“不,有人会知道。”我轻轻扫抚着我的肚子:“我孩子的父亲,他会知道我的苦心,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好,祝福你!”庄尼试图站起来,打算告辞。“庄尼!” “我的角色已经演完戏分,该下场了吧。” “谢谢你!”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来,道:“开跑车似乎并不是一个孕妇及一个母亲所该做的事,你把林宝坚尼拿去吧!”当我把钥匙塞到庄尼的手上去时,再说:“放心!你现在的问题是要把汽车留为自用,抑或变卖套现,开始新生。所有的有关汽车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办事的地点去给你。”庄尼想了想,很温柔地伸手抚摸了我的小腹一下,道:“多谢,他一来人间,就施惠于人,太棒了。”我一直送庄尼出大门,看着他坐进了那辆在阳光下闪着银色亮光的世界有名跑车,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声叫喊:“庄尼!”庄尼从车厢钻出头来,满脸喜悦地傻笑,问:“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庄尼想了想。“孩子的父亲一定会知道,那就成了。反正孩子不会也不应姓我的姓氏,让他姓江。”我眼中再含热泪,挥着手,目送那像尾银鱼的林宝坚尼驶出江家大门,奔驰于深水湾大道之上。怎么会想到能了解、能信任、能帮助自己的竟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坚持着要回利通银行去,照常上班。 尽快把自己的创痛埋葬在繁重的公事上头,使生活纳入正轨,以开始我的新生。 当我才重新坐定在主席室内,就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强迫我集中精神去应付。 陈家辉来看望我,并且透露了一个相当令我骇异以致愤怒的消息。 陈家辉坐在我的办公室内,脸容带着半点紧张,说: “福慧,我早就打算来看望你了。” “多谢你以及洪红他们送来医院的花。过一些时间,我再面谢他们。” “原是要到医院看你,但医院说你只接见一两个比较亲近的朋友。”“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打算静心休养,那是很严重的一次灾难,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如何,不难想象。” “当然,我完全明白。” “毕竟,现今一切已成过去了,金钱上的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事。” “福慧,你只说对了一半。”陈家辉说。“什么意思呢?” “金钱上的损失真不是最头痛的一回事,绝对有机会补救过来。” “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准备把这块地皮捐出去,并斥资兴筑一间全城最大规模的、只向贫苦大众提供服务的医院。” “可是,事件或者说困难还没有完全过去。”说这句话时,陈家辉的神情相当严肃。我有颇多的不解,忙问: “家辉,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熟朋友,实话实说。” “好,事不宜迟,我们急着要解决这件事。” “究竟什么事?” “惘然轩倒塌不是一个引致你财产折损的问题,保险公司的赔偿以及地皮本身仍然可以作为相当的补贴。但,它可能牵涉到官司。” “官司?” “对。你不单是发展商,而且是承建商,你授权宋滔另组一间公司承筑工程,他又是该公司的画则师,总体一句话,要负责整件事的人是宋滔和你。”现今滔叔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这个关系,我首先弄明白了。“福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政府认为是你们负责建筑的护土墙有绝大问题,偷工减料,于是酿成意外。这事可大可小,因为弄出人命,再加几个伤者都是劳工阶层,更容易被煽动而提出种种控诉,这给你的麻烦可就不少了。”我一怔,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就由于我的脸色稍变,陈家辉就再说: “这阵子香港的巨富们被政府‘逐个捉’,可真是件烦恼事。你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认为你刻意为了赚钱而不顾虑公众利益,单是那个查询过程就令人头痛不已。”我苦笑,说:“被害的是我的挚爱,不是吗?”陈家辉答:“只是你的朋友会予以同情,其他人只会幸灾乐祸,说上一句应有此报,天理循环,那又情何以堪?”这就是说,除非政府不扩大事件来办,否则我就立即要身在困境之中,名誉固然受严重损害,连精神肉体都会被拖垮了。难道在九七年过渡期内,香港还缺这种例子吗? “福慧,被廉署与商业罪案调查科正式起诉之后,到被判无罪的那段时期,痛苦情况不能言喻,何只是一夜白头?”我默然,一下子太多问题,要我立即思考了。“福慧,有些险不宜冒,我们必须寻求庇荫,以防万一。你还有很美丽的前程。” “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的。”陈家辉说:“让一步海阔天空。”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立即找我的律师商量对策。” “从正途去打这场官司,未必会赢。关键性的证据握在有关人等手里。”我愕然:“什么叫‘有关人等’?”陈家辉答:“你先听我说一些资料,你对工程未必会清楚。惘然轩之所以倒塌,是豪雨造成山泥倾泻,护土墙保护不力。这意外就牵涉到两件事,其一是山泥,其二是护土墙。后者的安全问题当然是由你们负责,可是前者呢,属于政府地段,那就很明显的了。”我恍然,立即答:“那么官司更容易打。” “也可以说更难打。”我睁着眼睛等答案。“有关方面肯让一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指控对方,不就等于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当然要有条件,对不对?” “估计是的,最低限度我建议你应加强这种官司的防范力量。” “条件与方法是什么?”我如此斩钉截铁地问,当然表示接受条件的提出以及予以考虑。陈家辉也就毋须再兜圈子,直接地答: “洛克伟力会直接跟你磋商。”“洛克伟力?你是说杜比银行的洛克伟力?”我没有惊叫已是极大的忍耐力:“为什么会是他?”此话一出,我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了。交换的条件其实并不需要待跟洛克伟力见了面才知道吧! 他想要些什么?港联银行想要些什么?杜比银行想要些什么?有些人想从香港人身上要些什么?浅白得令人发笑。最奸狡的政治阴谋,很多时都是在明白人一眼之中就图穷匕现的。 我答应跟洛克伟力见面。之前,我很认真地对陈家辉说: “家辉,我可以跟你再切实地谈几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家辉,你那么的年青有为,在市场内办法多的是,究竟你怎样看自己的前途,怎样计划与部署未来?” “一定要赚更多的钱以防不测。” “不择手段?” “在商场,谁个不是?” “未至于牵涉到群众利益吧?”陈家辉大笑。“这个问题我是想过的,但国际银行倒闭,再推上去期指崩围,这些情况事件又作何解释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干,别人也会下手,故此机会来了,就在手上,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对。福慧,”陈家辉答:“香港可能只有目前,说得具体点,香港赚钱或赚大钱的机会可能只有几年。”] “你不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天若是更好,那么,明天再来赚,我们今天先别错过眼前的机会。” “免得明天有悔?” “就是这句话。”我点头。我当然知道成为杜比银行个人最大的股东与成为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对象二者之间的重大分别。我没有再表示什。我对跟洛克伟力见面,作好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 我们约会的地点相当特别,是一位政府极高职位的高官官邸,陈家辉护送我前去的时候,在车内向我解释: “家主人跟洛克伟力不只是同乡,且是极要好的朋友,洛克这次来是过港性质,专诚为了你这件事的调停与安排,只逗留半天,就要在傍晚飞日本,故此也不入住酒店,就在这官邸休息一下,也借此与你密谈。”我是聪明人,商场政坛的惯技,都已了如指掌。对于这个约会地点的安排也真有点奇怪,我怀疑可能别具用心与意思。就算洛克伟力只逗留几小时,在此稍歇也不必把我找来,约在餐厅会所,甚至上利通银行办公室密议即可。 把我接来这里谈这种合作,会不会有可能要暗示给我,洛克伟力背后的支持力量、权力来源以及他的代表性与权威性。 只是洛克伟力个人的担保,在这件事上是力量不够的。 至于说政府人员就更不便出面牵涉在里头,否则有可能成为把柄。这些年,什么有背景靠山势力的机构与集团都学乖了,不会在关节儿上头出面,以免露出马脚。去年政府跟金融界的华人经纪头头单独谈判,由财政司亲自出马,口气与意识有威迫对方放弃经纪交易联会主席的竞选,有可能是觉得他团结华人经纪的力量,对政府争夺股票市场的控制权力造成阻碍。结果给人家白纸黑字的记录下来,传媒反过来向政府提出质疑,增加了很大的尴尬。有此前例,无人敢再轻率出面做打手。 洛克伟力是商家人,就自然不同。有什么秘密爆出来,他也可以一句在商言商就了事。 是否真有官商勾结这回事,一定查不出来,完全没有证据之可言。世界上最精明也最狠毒的处置办法就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偏偏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单独走入官邸的书房,就见到洛克伟力迎出来,陈家辉是在外头等着。 “很高兴再见到你。”洛克伟力说。“我并不有此同感,我实话实说了,请勿见怪。”洛克伟力微微一怔,心里有着极多的痛恨,当然也不动声色,只笑着说:“无论如何,我们合力把不愉快的事件变质,一切化险为夷就好。”我听了对方的这句话,脸上才绽出笑容来,回说:“如果是有险的话,当然是要想办法化险为夷的。”话里还是有骨刺,洛克伟力不是听不懂的。于是他很严肃地说: “江小姐,有些错误在不幸与大意之中造成,不是本意,但杀伤力相当大。” “对。例如惘然轩的意外。” “听说两位死者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一个爱我甚深与另一个我爱他极切的朋友。” “我很难过。”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地方。洛克,我们实话实说了,你这次再来,陈家辉说要给我重提旧事。” “我们仍非常有诚意地请你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股份作价多少,维持原议。” “有附带条件?” “当然有。” “附带条件是我这方提出来的,不会太令你觉得意外吧?”我说。“不会不会,难得你肯谈条件,我心中有数。” “好。那么你听着,只要杜比银行在我注资之后,一年之内不染指环宇银行的收购战即可。” “什么?”洛克一怔。“你还不明白我的顾虑?” “可是,我以为陈家辉已把交易的症结问题向你透露过,然后你才来看我!” “他的确已经把关键性的问题跟我说过了。” “他大概没有把你成为杜比银行个人大股东的额外可能保障讲给你听,银行的联系极广,法律界与政界、建筑界等方面最顶尖儿的人物都站在我们一边。如果有人知道你背后的这些援引,你会免去极多麻烦,我可以完全担保。” “例如不会被起诉建筑惘然轩护土墙偷工减料、危害人命一事,对不对?你的意思其实我很清楚,这些从不同角度,搜集不同资料,就可定夺有罪抑或无罪的案件,在政权淫威下多的是,乱世尤然。究竟惘然轩倒塌,是政府对山坡安全控制应负责,还是我们失责,抑或两方面都有责任,那些法律与建筑界的观点必然不一致,就看采取哪个角度来看罢了!在你眼中杜比银行最大股东的表面利益是名与利,暗地里的保障就是不会有无谓官司打是不是?” “太对了,这是我的推论。” “你的推论与构想有理由,也有可能存在。今次我特意来看你,就为我要落实陈家辉对我所言的是否就是你的意思。” “绝对是的。” “那就好了。我可以当面地、切实地、清楚地、肯定地告诉你,我不需要通过杜比银行得到我的名与利,以及我在这个社会生活的安全安乐与保障。” “洛克,我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要我以爱香港的良知和出卖港人利益的代价换取个人的安居乐业,是太得不偿失之举了。” “洛克,你没有面临过要在个人前途与群众利益两者之间择一的经历真是太可惜了,那感觉就如战场上不怕枪林弹雨、不惧生死的战士,勇往直前一样。“上次,我到英国与你会面,你向我提出的交易,我拒绝了后,自己还踯躅在伦敦街头细想,并非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更非后悔,而是认为杜比银行的建议,能带给我的名利并不吸引到无可抗拒的地步,只不过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的锦上添花之举。故而,对我个人操守与品格的考验程度不大。“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纠缠上了的麻烦,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财产上的损耗有多少。商家人这些年对于政坛商界上种种由勾结以至残杀之战,看得心惊胆战之余,也渐渐见怪不怪了,临到自己头上来,不错是有一阵子的战栗,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对现实了。这个志愿是我有生以来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难得。真要谢谢你提供一个我发掘自己勇气与良知的机会。”洛克伟力怔在那儿,像个白色的石膏像,木无表情。我笑着说:“所以,你刚才说化险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险的话,是要摆平的。可是我觉得我的险已过去了。这以后将是康庄大道。” “惘然轩一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与调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陈家辉等人的顾虑,可能是多余的,万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们杜比银行的人面广,有机会碰上什么达官贵人,请给我转达一句,我江福慧并不怕官司,只欢迎正义之战。” “洛克,你要进行什么勾当,让你们自己人帮你一把忙,别把我们中国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长大的中国人,我们身体之内还是流着中国人的血,以国族与同胞的幸福为生活至大之目标。”我站起来,告辞了。当我坐在车厢内时,脸容宽松舒畅,且安宁圣洁。 在车里等着我的陈家辉忙问: “跟洛克伟力谈得怎么样?” “这是我历久以来最畅顺、最痛快的谈判。”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说着同一的语言,向着同一的目标进发,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这是意外之喜。”陈家辉喜形于色地答。“也不算意外,其实各国各族的人都应有如此操守。谁不爱护自己的国家、维顾自己的民族、争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谁个会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龟蛋。“洛克和我都在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社会、自己人尽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说罢,我回望铁青着脸,狼狈得无以复加的陈家辉微笑,说:“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为哪一国、长在哪一个地方的人,做着一些违心的事,才不是我愿意交往交谈的对象。”我伸手轻拍司机的椅背说:“请停车!”司机停了车,我下了车,连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真正看到了陈家辉这种人的面目后,我更豁然开朗,我知道我绝对有理由爱重邱仿尧、自己骨肉的父亲,直至生生世世。 太阳非常温柔地照耀下来,洒满了我一身。 我觉得遍体舒畅,精神奕奕。 缓缓地,一路地走着,不自觉地到达了跑马地的坟地来。 每一次上坟,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贤与蒋帼眉的坟前,祷告: “爸爸,我深信你还是在很多很多恶行与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则你不会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帼眉深爱你一生,也不会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强权。”“你殁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尊重你。” “帼眉,在知道你如何淡薄名利,只静静地爱着爸爸时,其实,我心底里有难以言宣的记恨,因为我妒忌你能有如此高贵的情操,比起你,我忽然变作如此卑微渺小甚而庸俗。可又不能把我这份情绪张扬恶化,更不能不同时对你尊重,太大的不安纠缠至今。” “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个表现自己情操的机会,仿尧的死,令我完全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可以只怀记父亲的挚爱,静静地安乐地活下去。现在,我也有信心有能力把仿尧藏于心底,安度余生。” “帼眉,我还是配得起你,做你的好朋友的,因为你是不图富贵,我是不畏强权,相信我们有日相见,会作会心的微笑。” “你的书,我会安排出版,不但是你的书,连我的传记都会交那些本城最大的书商出版,他曾说过我的传记必具吸引力。不只是我们的爱情故事值得传诵,更为让本城以至在中国的人都知道在九七将临的香江,上层社会内的种种商场勾当与作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爱香港、爱祖国、爱民族的决心。”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去,一回身看见了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站着,凝望着我。我想,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恩仇情欲,在本城即将回归祖国的过渡期内都应该越来越少冲击、越稀薄才对。已经走入大时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与方法处理的。 我庆幸在重重劫难之后,在个人最挚爱的人生伴侣离世后,我蓦然发觉生命的意义不单在于私情私怨私欲私望私心私爱,必须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奋斗的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办。 故而,面前的这一位,原本代表着过去的恩爱情仇,都应该在今日起,一笔勾销了。 我缓步走过去,对单逸桐说: “怎么会来?” “摇电话至你办公室及家里,甚而你座驾,都找不着,忽然心血来潮,觉得你或会来上坟。”我点头,望一眼地上,犹有两人的影子,太阳怕是快要下山了。我再抬头望单逸桐,在夕阳余晖之中,他神情显得额外的专注,态度竟是从容的。 凡是心无所愧的人,才会有这种自豪自信的潇洒表现。 我是这样子看单逸桐,那么单逸桐又怎么看我呢? 单逸桐还补充一句: “我相信你会来上坟,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诉你父亲。”我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布局来,我不觉粉脸涨红,微垂着头道:“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单逸桐说:“我兄长在天之灵也会告慰。”他竟这样说,我蓦然抬起头来,睁着眼看单逸桐。单逸桐用双手温柔地轻轻地捉着我的双肩,说: “我并不愚蠢,在你的行为与心上永远容纳不了‘庄尼’这种人。” “我的确曾有过一次的‘庄尼’。”我说。“感谢你,那只不过是一次永不会再有的例外。” “你不怀疑我?” “小葛会选择相信你的安排,因为这令她有足够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我伏到单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来。活脱脱像个准备牺牲而受刑的犯人,骤然有人明白我的忧郁,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悦了。 单逸桐轻拍着我的双肩,轻声道: “不用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属于大地、属于香港、属于中国的,他不必寻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养大,培育成一个在五十年不变的香港中为本城之繁荣与安定作出贡献的人。”我揩干了泪,肯定地点了头。“我们走吧!”单逸桐说罢,轻轻搀扶着我的臂弯,走离墓地。淡金的阳光,投洒在再没有人间恨怨的一大片坟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坟场的人儿心里平添一份坦然与无惧。 今夕吾躯归故上,他朝君体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拥着无愧的心情,就会踏出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正如我的此刻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