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盟》 第一章 【第一章】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半空中牵藤的架子,斑斓地照在地上。因为疏于打理,那些爬山虎占驻了原本是牵牛花的地盘,绿茸茸的一片,一朵花也没有。他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想着她是那么喜爱这片花园。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想起她来时,嘴角微微地上扬。 第一次与她见到的情景,是与今日完全迥异的天气。于他生命之中,多么偶然的一次际遇,偶然得像是命中注定一般。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三月的最后一天,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那日下过一场阵雨,铅云低垂的上海的天空,那是一九二七年。 他遇到她时,是那么的盛气凌人。范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他有不可一世的资本。父亲还在世时,在码头做船务生意。乱世生存几多不易,父亲还是在码头管理着青帮。在范丞曜还小的时候,便随父亲步上码头。多么的风光,他是青帮的少主。直至今日,他恍然大悟,风光的背后,亦是要付出代价的。任何人走向成功都不可能有捷径,有的只是代价的或多或少。父亲在范丞曜十八岁时辞世,他从少主跃升成了青帮的帮主。也曾意气用事,彼时,由得性子做事,他在上海翻云覆雨,亦没有人敢说半句。可是十八岁已不可再追,他在摸索中变得冷峻,学会隐忍。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最后一天,他去百乐门“赔罪”。 “赔罪?”他的保镖阿笙一听到这词,跳了起来,“赔什么罪,哪有这样的道理?昨天是洪帮的人先在码头上闹起事来,怎么倒成了我们的不对,这分明是姓柴的那家伙挑拨起来的。” 这反应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范丞曜淡淡一笑,他从椅背上拿起外套,看看外面阴暗的天空,瞧一眼怒气冲天的阿笙,不紧不慢地说:“明知是柴震故意,你还乐得栽进去?” “不论怎么样,可不能让你亲自去,”阿笙支支吾吾地说道,“传到道上去,青帮的兄弟们还要怎么混下去?”上海青帮与洪帮不合,已不是新鲜话题。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是明日再找几个兄弟再打几架?” 阿笙低下头来,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是依然固执,低声说:“找兄弟过去赔个不是便成,若你亲自去,倒显得他姓柴的有多风光似的,以后怕是要端起担子来了。” 范丞曜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他自有他的打算,先礼后兵,他向来可以拿捏得当。他让阿笙备车,三辆黑色小轿车,从范家青玉巷的公馆驶出。车子风驰电掣地从闹市区行过,打着“赔罪”的幌子,范丞曜亦要不着痕迹地向柴震示威。 而求和亦不等于认输,只是码头上的事情,闹得太久,让他有些心累。 三辆车排开,依次在百乐门外停住。范丞曜坐在中间的一部,阿笙为他打开车门,前后二车的保镖都已左右排开。范丞曜下了车,他抬头望了一眼百乐门的标志,阴雨的天气,显得毫无生气,他并没有要马上进百乐门的意思,只是百乐门已有人进去通风报信了。 彼时,柴震正在迎春堂中,迎春堂中正绑着一个中年人,不过又是一个欠债不还钱的赌徒。有人匆匆地跑了进来,在柴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使从迎春堂中急急地出来。都找上自家门口,他哪有不慌的道理。 报信的人说范丞曜带了不少的人来,他自然以为他来闹场,他自己心里有恨,范丞曜也不可能对他以怨报德。彼此都极清楚。 柴震走出大门,看到范丞曜倚在黑色的车门边。他披一件黑色长褛,双手环在胸前,那双眼直直地向百乐门看来,似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与他都混得久了,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看透。柴震心里知道,这样的人并不好对付。所以,范丞曜没有说话,他亦不开口。 范丞曜倚在车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柴震,他心中暗笑,这个下马威给得十足有趣。他方才开口说了来意。柴震如释重负,范丞曜先开口,那自然是他洪帮占了上风。他笑脸相迎让范丞曜进了百乐门。 范丞曜自然知道他的笑里并不带什么意思,只是骑虎难下,他不得不进去。经过迎春堂的时候,那个被绑住的中年人还在那里。里面有微微的呻 吟声,看来他是被打得不轻。范丞曜已了然于心,看得多了,他倒也并没有在意。 柴震似有意与他为难,他偏在迎春堂外停住,半带着微笑地对范丞曜说:“素闻青帮向来帮规森严,若是有人触了帮规,不知道曜哥如何处理?” 范丞曜向迎春堂中看去,中年人半躺在地上,衣衫褴褛,多处地方已渗出血来。他早闻柴震心狠手辣,今日真见,心下骇然,表面上只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柴震轻蔑地哼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在库房做事,趁人不备,拿了些银子。” 中年人抬起头来,微软呼吸,却不忘为自己申辩:“震哥,我没有拿钱。”头发零乱地搭在他的额前,看不清楚面容。只是那双撑在地上的手,泛着红色的淤痕。 范丞曜依然是淡淡一笑,他并不表态,只说:“既然是洪帮的事,怎么轮到外面的人来管,自然是你们自己人说了算。” 柴震眼里闪出些许笑意,对左右使了眼色,旁边走出来两个年轻小伙子,不由分说地向中年人身上抽起了鞭子。他吃痛,不住地哼哼。阿笙心里一紧,不过是这样一件事,若是他真拿了,让他吐出来。何必用私刑至此?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被范丞曜暗中拦住,阿笙心里奇怪,却也只好忍了下来。只是不免为这中年人担心,这样打下来,这人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柴震引着范丞曜上了楼去。楼梯转角,范丞曜转过身来向迎春堂看去,地势太高什么也瞧不见了。他转过头来,对柴震说:“他拿了多少?” 柴震反问:“怎么,曜哥想为他还钱?”范丞曜心中暗笑,他不过是好奇。只是柴震这样一说,反显得他越权了,这本就不是他该问的。还是谈正事吧。 所谓“赔罪”不过是双方就某一问题达成一致,而柴震想要的不过是南边码头的生意。码头生意,范丞曜已做得有些厌倦。若是柴震以为码头生意好做的话,倒不如给了他。这块烫手的山芋正好丢给他去。 范丞曜与柴震谈妥之后,从百乐门出来。再经过迎春堂,他下意识向里面望去,迎春堂空无一人。百乐门外他带来的人依然站在街头,因为为数众多,引起旁人侧目,阿笙为他打开车门。 已是晌午,阿笙安排着去“大都会”用餐。 “大都会”是一家夜总会,兼做餐饮。范家除了船务生意之外,也渗入了其他行业。例如这家,在上海以奢华而闻名的“大都会”。 范丞曜闭目倚在椅背之上,阿笙汇报着他今日的行程,下午华商会要开会,届时要选新的商会代表,诸如此类。范丞曜静静地坐在那里,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阿笙坐在前排不断地向后面张望。 范丞曜问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阿笙心虚地说:“刚才怎么不阻止?” “你还没有看出来,他故意做给我们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笙知道他说得对,转过头去,再没有说些什么。 车到“大都会”时,桑桑已在门外等候。她打理这家夜总会已有八年之久,虽然年纪不大,亦是一位聪明女子。她为范丞曜清了二楼的场,只单他一个用餐。只是范丞曜倒不领她的情来。他今日心情不好,隔着二楼的玻璃,看到街上人来人往,他一个人坐在上千平方的地方,转头对阿笙说:“去一楼。” 阿笙不赞成,直说不妥。范丞曜倒是笑起来,有什么不妥的,他跨步向一楼走去。桑桑与阿笙面面相觑,只得随着他下了楼。尽管范丞曜要在一楼用餐,为了安全起见,阿笙让桑桑挑了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角落独立与外界隔开,中间一张雕花的檀木屏风,桑桑拿着菜单出来,竟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范丞曜喜怒不形于色,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经过厨房的时候,桑桑听到有人叫她。她转过头去,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拿着托盘的女子。桑桑在里面,看不真切,亮光打在女子的身上,如加上一道白光。女子在光晕中轻笑,只是这笑声,桑桑是极熟悉的。她迎了上去,心里好奇,她早上请了假,这会怎么又回来了? 桑桑踏出房间,不经意用手挡了挡光线,嘴里嘀咕一句:“怎么是你?” 第二章 葛薇兰轻声一笑,她穿一件蓝色上衣,短发齐齐到耳边。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悦。葛薇兰知道,她埋怨她来这里上班还是一副学生打扮。可她本来就是学生,在复旦工学里学新闻。 “你不是请假吗,怎么又来了?”桑桑问。 桑桑还没有来上海前,是住在一个叫里乡的小镇上。她与葛薇兰从小便认识,桑桑比她大上几岁。葛家是旧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兰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后来娶了继母,继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兰落得清静,好在母亲娘家还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学。但她素来好强,拿了学费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亲家里人要钱,因此在桑桑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还过得滋润。因为父亲热衷赌博,葛家早已剩下空壳。葛薇兰自来到上海读书后,她与父亲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了。 葛薇兰听桑桑这么一问,笑容一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今晨有人来给她报信说,在赌场看到父亲,因为没有钱还赌债,被人赶了出来。葛薇兰倒也不吃惊,父亲是年初才到上海来的,他们也见过几次,见面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他没有了钱。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没有父亲的踪影。这才意兴阑珊地回了这边。 桑桑心里盘算了一番,安慰她说道:“说不定看错了也是可能的。你们现在关系不比从前,他要去赌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帮得了他一次两次,总不见得能帮得了他一辈子。你啊,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学业,”她话题一转,“难得请个假,怎么不直接回学校去?” 葛薇兰一笑置之,以后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后去烦恼,她反正乐观。嘴里与桑桑贫道:“有个赌徒的父亲,身为女儿的只有任劳任怨多赚些。” 桑桑哼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找人嫁了是正经。” 二人正在说笑,厨房里端出几杯coffee来,冒着热气。伙计放在柜台上,葛薇兰去看单子,上面一一写来几桌几桌,最后剩下一杯,却是没有记录。她偏头用眼神向桑桑询问,桑桑指着檀木屏风的后面,说:“送到26桌去。” 葛薇兰见她说话的神情与以往不同,不由得朝屏风后瞧去。只见绰绰影影有人影晃动。她才到这里来上班,心思也极是单纯,领一份工线,做自己分内之事。其他一切也并不多问,她知道桑桑替人打点这里的一切,至于是谁,她从来没有问过。葛薇兰将coffee端到26桌的时候,范丞曜从报纸里抬起头来。四目不期而遇,葛薇兰心中突地一紧,看他目光炯炯,却似附上了薄冰,让人心里生出寒意。她故作镇定地说:“请慢用。” 她这边只是稍微这么一顿,阿笙那边已是防患于未然,猛不防向前跨出一大步。葛薇兰没有料到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来,拿着杯子的手正准备放下,指间微向前一倾,咖啡色的液 体自杯中溢出,溅在她的手上,突然被烫到,随后是“哐啷”一声,杯子跌落在桌子上。她不由得轻叫了一声。 她轻叫倒不是因为指尖被烫到,而是她看到咖啡溅在了范丞曜的衣服上。虽是黑色,但是湿漉漉的极为明显。她忙拿起桌子上准备好的餐纸为他擦拭,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可在她看到他的眼神时突然明白,全是白费啊。 范丞曜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全是不悦的表情,是非常不悦。 阿笙已经嚷开了:“你长没长眼睛,怎么搞的?” 范丞曜当然知道她会打翻杯子,是因为阿笙突然从后面走了上来,可是他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悦。难道是因为她脸上的惊恐表情?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从报纸里抬起头来,她竟一脸惊恐之色,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而他一向不喜欢这样造作的女子。 葛薇兰知道自己理亏,不得不软下声来向范丞曜问道:“没有烫伤你吧?”他并不表态,沉着一张脸,似厌倦与她说话一般,并不理她。葛薇兰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拭探性地问着:“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不是有意的。”阿笙恨恨地向她看来,她怕对方以为她在推卸责任,摆了摆手,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推卸责任,我会负责的。” 范丞曜牵了牵嘴角,问:“那你打算怎么负责?” “啊?”葛薇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她的确是有随随便便说说的嫌疑,但是他这般严肃地来问她,就如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一般,她脸一红,说:“我会付医药费啊。”哪知那人并不领情,反倒冷哼哼地一笑。 葛薇兰心里一窘,想着到这里来的人,哪会付不起那点医药费。但是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由得心里生出愤怒来。 好在桑桑即时出现,将她向后一拉,四两拨千斤地说:“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外套已不能再穿,被范丞曜脱在一边。从他脱下外套以后,葛薇兰心里就明白了,里面的衣服一点打湿的痕迹也没有,敢情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她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桑桑忙拉住了她,扯着她向外走。一边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葛薇兰哪里有心思去答她的话,只怨道:“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就当你拿这一份工钱,亦包括被他骂吧。” 葛薇兰跺了跺脚,心里虽是不平,也只得忍了。服务生也有服务生的尊严,葛薇兰再不去26号。 因为下午和晚上都有课,葛薇兰提早回了学校。 晚上九点的时候,葛薇兰趴在桌上,台上教授讲得眉飞色舞。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气,今日突然让人摆了一道,心里有些烦躁,不痛快。细想一下,那人似乎也并没有与她多说几句话,只是几个眼神,她便觉得有气。这样才叫人更加气愤,更糟糕的是,她气到如今,肇事者压根毫不知情。多么让人生气啊! 今晚是连堂的历史课,正讲到汉高祖刘邦如何笼络人心,如何得到天下。天啊,葛薇兰忍不住哀怨起来,下课铃声已过了十分钟,历史小老头一点也没有宣布放学的打算,汉高祖如何得到天下关她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又下起雨来。她出门时,也没带伞,从学校到她住的地方,只怕要走上十几分钟。葛薇兰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大雨如注。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她将心一横向雨中冲了出去。 她住在玉林南路,与学校隔了一条街。走大道要十五分钟,若是穿小巷,最快也要十分钟。今日下雨,她弃了大路不走,专捡小巷子走,只求快速回家。 路过光华街口时,她听到“踏踏”的声音。夜晚安静,雨中更是多声,开始葛薇兰也没有留意。只是那“踏踏”声越来越明显,她向光华街望去,借着橙色的昏暗街灯,看到大雨中竟奔来十几个人。远处钟鼓楼正敲着半点报时,九点半了。葛薇兰心里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定了定神,正打算赶快回家。 才一转身,便觉得有一股热气氤在身后。只听到身后有人说:“不要叫。”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当然,她只有乖乖地不动。 用脚指头想她也清楚啊。每日早上买报纸,可不是白买的。报纸上不是总说,某地、某地发生混乱,某人、某人被人挟持。她每日哀叹世风日下,想不到今日竟荣升为女主角,可惜不知道是否还能买到明晨的报纸。 葛薇兰急中生智,忙说:“我是学生,没有钱,真的。”她不敢回头,只是扬起手中的小包,证实她所说之话可信。 那人似并不感兴趣,她听他问道:“你家住在楼上?” 若不是颈边有寒气冰冷透骨,葛薇兰一点也不相信,这是个歹徒。因他说话声音极细,似有气无力。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上去。” 葛薇兰乖乖地照做了,她住二楼。房东住在一楼左边。经过一楼的时候,葛薇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期待房东太太能突然开门而出。葛薇兰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因房东太太突然涨了房租之后,她便没有那么多钱来交房租。白天她极少在家,所以,有时她回来得晚些,房东太太便会探出头来,像例行公事一样问一下房租的事。她已经决定要搬家了,在搬家之前,房东太太不是更有理由多关心一下她的房租吗? 直到她慢吞吞地上了二楼,房东的门还是紧闭着。她完全绝望,颤抖着手去拿钥匙。她更多是在揣测,他想干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想法,她听他说:“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第三章 当电灯“啪”地被打开时,他关上了门。葛薇兰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她不由得转过头去。那人重重地倚在门边。她定了定神,以为自己眼花,气一个人可能气到眼花而看到他吗?她眨了眨眼,确信看到的人的确是他时,葛薇兰的怕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原以为抵在她颈边的是一把尖刀利刃,他拿在手中不过是一支钢笔。他似乎也认出了她。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问,他就对她说:“我没有力气与你解释。” 葛薇兰瞪大了眼睛,这个人——蛮横又无礼!她“嚯”地站了起来,手压在门把上,她现在有权利赶走她并不喜欢的人,因为这是她的房间。 此时,楼下传来阵阵吵闹声。因为是二楼,所以听得还算清楚,葛薇兰屏气敛息,只听楼下有人说着—— “光哥,还要再追下去吗,再远就是青玉巷了,他的人也许已经收到消息。” “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中了招,走不了多远。” “分头找一下。” 葛薇兰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她握在门把上的手微有些颤抖。她完全不明白状况,唯一明白的是,他们要找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他。寻仇?作恶?她低声问他:“你杀人还是放火?” 范丞曜冷冰冰地回她:“杀人如何,放火又如何?” 葛薇兰失神片刻,感到他的手覆盖在她压住门把的手上。这个登徒子!她还未叫出来,他便唔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葛薇兰听到有人在门外的声音。 “有几道门?”他突然问她,他原以为他们应该不会找上来才是。 “什么?” “出口?只有这一个吗?”他定神看着她,“如果他们进来,你想办法赶快离开这里。” 你有这般好心?葛薇兰将信将疑,美目流转。这让范丞曜心里一刺,怎么突然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他转过头去冷若冰霜地说:“我是怕你到时候碍手碍脚。” 葛薇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可现在并不是与他辩论的时候,葛薇兰听到外面的人说:“光哥,上面没人。” …… 那些声音渐行渐远,好在他们并没有进来。葛薇兰松了口气,突然觉得灯光转暗,有个重物向自己靠了过来。 【第二章】 范丞曜第二日早上醒来,觉得头昏脑涨。右臂发麻是迫他醒来的主要原因。他试着抬起右臂,竟发现葛薇兰坐在床边扑在他的右臂上睡着了。他一时为难,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天色蒙蒙发亮,窗外听到有清晨的鸟鸣。范丞曜偏过头去,看到葛薇兰熟睡容颜。从这个色度看去,她的睫毛如扇一般覆在脸上,鼻翼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范丞曜忆起,他昨日好像昏了过去?他只是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并未完全失去知觉。她在这里坐了一夜? 为了不让右手完全麻目,范丞曜握了下拳头,肌肉牵动。 葛薇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她含糊地问,从他右手边移开,扑睡的姿势未变。 虽然依旧觉得有些不适,范丞曜还是从床上跃了起来。他拉她起来,说:“到床上去睡。”这间房子里设备简单,一张书桌,一排书架,一个柜子,一张床。他睡了她的床,她自然没有地方睡。 葛薇兰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范丞曜没有办法,只得去抱她。她倒是乖乖配合,搭上被子,自己卷了进去。范丞曜淡淡地笑了,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身,不答,睡得死。 他似有意与她周旋,扳过她的肩,再问:“叫什么名字?” 她闭目,眉头昆锁,好似做了个讨厌的噩梦。他与她正面相对,她的皮肤白皙,透着一点粉色。眉如远山,鼻子并不挺,顶多算得上是小巧,几缕头发覆在她的脸颊上。 他知道大概他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但希望她能听得到他所说的话。他说:“我现在要离开这里,晚上我再找人过来。”找人过来怎样?真是奇怪,他说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怎样?报答她?给她一笔钱,抑或是为她做一些,她无法办法,而他可以为她做到的事?范丞曜皱起眉来。 他小心地关上门,出了房间。路过一楼的时候,听到人说话:“葛小姐。” 房东太太从一楼冲了出来,她原以为是葛薇兰下楼。当她看到站在楼道上的范丞曜,瞳仁有放大的趋势。他是上楼,还是从她房间走出?孤男寡女?留宿?! 她咳嗽了一下,好像她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叫住葛薇兰,不过是早上在吊嗓子一般。她转身欲走,范丞曜问:“有事?”他总算知道她姓葛。 房东太太尴尬地笑笑,“以为是葛小姐下楼来,那个……只是想提醒一下她,关于房租的事情。” 房租?范丞曜抬头向葛薇兰的房间看去,问:“她欠房租?”可是他现在亦身无分文,他对房东太太说:“我晚些时候找人送过来。” 他说的晚些时候,以他自己的计划,应该是在那日傍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范丞曜回到了青玉巷,才发现阿笙已带着人去找华商会理论。昨日在华商会,自己被人下了药,事出突然。他怕阿笙闹出什么大事,匆匆赶到华商会去。 青帮与洪帮的恩怨,若要找人出气,他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目标,范丞曜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大家表面上都和和气气,私下暗藏祸心。又不是码头上的小打小闹,这种事情,若是让对方发现蛛丝马迹,那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所以,即使范丞曜知道关键症结之所在,他亦不能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只是这件事情处理起来还颇费周折。等到他空闲下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让阿笙开车去光华街。房东太太迎了出来。范丞曜淡淡一笑,问起房租的事。哪知房东太太说葛小姐已搬走了。 范丞曜一时呆若木鸡,他原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竟然这么快搬走?他在揣测,是不是有些他没有意料到的意外发生?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原因,在他的世界里,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而他不想把她牵到他的世界中来。 范丞曜想起曾在大都会见过她,那时,她打翻手中咖啡,那么桑桑应该认得她才对。他赶到大都会向桑桑问起这件事,桑桑说:“哦,那个女生,我记得,不过她是为别人代班,其他的我也并不太清楚。”她眼光故作疑惑,反问范丞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她的问题,心里念头在一瞬间转了千万次。他怎会如此大意,应该昨日便派人去找她。可他那时想,如论如何应该他亲自去才对。 桑桑疑惑地看向沉着脸的范丞曜,她并不知道只这一刻,他心里便想了这么多。她目送他离去,心里惶恐的余温未退。她如何不说实话?只不过以为范丞曜会以前日之事找葛薇兰麻烦,她委实不知道,只这短短几十个小时,发生了一些她所不知的事。直至下午,她再见到葛薇兰,正想向她说起这件事。 葛薇兰恰恰抢先对她嚷道:“我搬家了。” “住得好好地怎么搬家了?” 葛薇兰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再提的姿势。解释起来只怕得从昨天晚上到她家的那个男人说起,她刚说到这里,桑桑就叫了起来:“什么!小姐,半夜三更,你为什么让他去你家?” 她以为她想么,她也是迫于无奈啊。再说那个男人她不是也认识,葛薇兰说:“那个人就是——” “我管他是谁。”桑桑粗声粗气地打断,“你没长脑啊,干吗不报警?” 她这一问,倒把她问住了,是啊?她怎么忘了报警。葛薇兰开始是想报警来着,只是他后来晕过去,她忙着照顾他,反把这件事丢得干干净净。 “算了,算了,”桑桑问,“他和你搬不搬家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他昨日早上离开的时候,被房东太太瞧见。” “那又怎样?” “人言可畏,房东太太跑来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问得躲躲闪闪,”葛薇兰气得咬紧牙齿,“还说他要帮我给房租。”嗯哼,所以她就搬出来了,反正房租涨价之后,她也想搬走了,这个倒是堂而皇之的借口。没见过像她这样倒霉的人,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却反受人指指点点。 “那你现在搬到什么地方?” “学校宿舍,一时找不到什么好地方,先将就一下。晚上再与你说,开工去。” 桑桑这才想起刚才要与她说的事情,但见她走得远了,懒得追上去,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第四章 正是那日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葛薇兰接到莫名的电话。心里觉得奇怪,还有谁会给她打电话?还是打到大都会来。她小心地从桑桑手中接过电话来,竟然是继母,她更是惊奇得差点甩了话筒。继母?若不出大事,她应该绝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吧? 果然,是出了大事。 葛薇兰扣上电话,慌忙从大都会出来,她要坐最快的火车回到里乡。发生得那么突然,让人如行在梦中一般,她一路跑来,耳边竟不断回响继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你父亲——你父亲——他去世了!” 葛薇兰回到里乡,是第二日傍晚时分。葛薇兰问起继母怎么回事。继母哭得扑天抢地,说不出个所以然。里乡的习俗是要守头七,那日晚上,葛薇兰守在灵堂前,四月初的天气,深墨色的夜空,无星无月。穿堂里门庭大开,那些冷风从穿堂的四面八方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与父亲上次见面还是在赌场中,空气中满是烟熏火撩的气味。她与父亲吵嘴,她当然是气愤的,心里还有些埋怨他。她应该是要恨他的,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她也并不是不爱他。只是那种爱,不是一般女儿对父亲的钦佩,爱中还有一股怒其不争的哀怨。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并不十分关爱她,她原以为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他,她在上海过得照样精彩。只是这夜,葛薇兰默默地流下了泪,她如今真的是孑然一身,无所依靠。 父亲并不是自然死亡,虽然继母好面子,在众人面前从不提起此事。但是送父亲回来的同乡人在私下里把这件事说得绘声绘色,一惊一乍。 同乡的人是这样说的:“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据说是欠了赌场的钱……” 头七每个晚上,葛薇兰坐在点燃的火炉子边,看那些黄色火焰,从炉子里爆出,发出“噼啪”声,一闪而过。多么短暂的烟火,她想起父亲来,他一生为钱而奔波,也因钱而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世,她暗暗发誓,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明白。 只是她还没回到上海,赌场的人就找上门来。父亲还欠下一笔钱未还,父债子还,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继母只是默默地掉泪,她心里焦急那些没有着落的钱。 葛薇兰觉得她比无可怜,然后,她说:“我来还吧。”那么平静,大义凛然的模样。 她自然没有那么多钱,她亦还在读书。去母亲娘家找外婆,她大概不会再借。葛薇兰为自己打气,柳暗花明,总有幽径可显。 然后,她想到母亲为自己留下来的那个吉祥结。 葛薇兰起初是想把它当到当铺中去的,桑桑说,破破烂烂的结,你以为当得了多少钱。桑桑向来精明,她心里一盘算,对葛薇兰说:“不如拿到中华慈善会去拍卖。” 葛薇兰白了她一眼,她是江湖救急,可不是做善事。她当然知道中华慈善会的东西大都是由上海的名门望族捐献出来,然后将拍卖得来的钱,捐赠到全国各地。 她意欲从桑桑手中一把抢过吉祥结来,只是桑桑身子一偏,葛薇兰扑了个空。 桑桑笑着说:“你当真还是单纯,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正巧明晚中华慈善会有一个拍卖,我托个朋友把这件事情办了,能拍多少我也说不准,拍来的钱一分不少给你拿来。” 葛薇兰一怔。 桑桑推她一把,“你要不信,要不明日我们一块去?你当中华慈善会那些人都是省油的灯,拍卖的东西不少,滥竽充数的事情,谁会发现。”她站在窗下,仰起头去看那结,煞有介事地说:“这结不会是前清的贡品之类的吧。”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一件东西,对她来说是弥足珍贵。是不是前清的贡品,葛薇兰倒是不介意。只是拍卖那日,台上拍卖师,措词铿锵有力地在台上宣布:“接下来,这件拍卖品是前清朝的宫中贡品,如意吉祥结。” 红色的结装在红色的锦囊之中,倒是像模像样。葛薇兰坐在台下,一时糊涂,到底是不是她的结。桑桑早已沉不住气,嘻嘻地笑开了。葛薇兰突然背心冒出汗来,她没有想到会有这般正式的场合,好像是自己把这一屋子里的人全骗了似的。她低声对桑桑说:“这样好像有点不妥。” “有什么不妥。”她向四周看去,你看这满屋子衣香鬓影,桑桑哼了一声,败絮其中的又有多少,桑桑安慰她说,“再说了,那些债你还是不还?” 后门边有人影攒动,桑桑向后门望去,看到范丞曜被众人簇拥着进来,前呼后拥好大的气派。她忙回过头来,心里叫声糟糕。 她那日向范丞曜说她并不认得葛薇兰,要是今日被瞧见她与她在一起,要她如何圆谎?好在范丞曜被人引上二楼的半包式小间,并没有向大厅中瞧一眼。桑桑对葛薇兰说,肚子不舒服。她打算先溜出来。 葛薇兰是打算这个吉祥结拍卖完之后就离开,因为她现在住在学校,还有门禁。便对桑桑说,十分钟后在大门外碰头。桑桑刚刚离开,范丞曜在二楼上坐定。这本是一家小戏院,临时改的拍卖场。他向下一扫,心中突然荡起涟漪,他看到她坐在人群中。只是那一望,她便锁住他的目光;只是那一望,他便认出了她。 她今日并不是学生装扮,领口禳着细密如碎银的亮点,似穿着一件深蓝色天鹅绒旗袍,因为坐着,他不十分确定。若是偶然相遇,范丞曜会相信,她是上海哪家名流的千金小姐。 他望向她时,葛薇兰突然抬起头来。偷望一个人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他的眼光一碰到她的眼光,范丞曜的心中猛地一动,似窒息般。他对她笑了笑,他原以为她会回他一笑,哪知葛薇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原来她并没有瞧见他,范丞曜偏过头去自己傻傻地笑了起来。他刚才的举动,似倒退了十年的时光,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他自嘲。 台上的拍卖师在说完那些华而不实的赞美词之后,已经在开始拍卖吉祥结。起价是一千。葛薇兰紧紧地揣着手,觉得全身不自在。她不断地向台上张望。会有人出更高的价吗?她希望有人买走它,她就可以偿还父亲欠下的债务;可一方面,她又矛盾,那结也许并不值那么多啊。 范丞曜发现她紧张的动作,他向台上望去,展览的桌上,放着那个红色的吉祥结。红色的流苏,间或有些金丝的线。他以为她是想买下它。可是价钱出到三千的时候,她迟迟没有开口,却越发显得紧张。他笑了一笑,对身后的阿笙打了个响指。如果这样能引起她的侧目,那么,他做。 桐木制的拍卖槌,因为长期敲打,已经有些发暗。拍卖师在台上重重一敲,声若洪钟地说:“三千五。这位小姐出到三千五,还有没有更高的价?” 葛薇兰原以为能卖个三千已是上限。四周是出奇的安静,拍卖师说:“三千五,一次。” 这时有人细细地说了一声:“一万。” 葛薇兰猛地转过头去,看到二楼露台上的某人。他正对她眉开眼笑。天啊,葛薇兰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是疯了。一万块钱,能做多少事情?她在大都会打工,一月也不过拿到二十块钱。她调离视线,觉得呼吸急促,天啊,她骗了他。她觉得自己骗了他,而他终有一日会发现。也许他晚上回家,拿出来端详时,就会发现。根本不值啊。 葛薇兰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认出范丞曜来。台上的拍卖师已经三声敲定,司仪已经把锦盒送往楼上。她忍不住再次抬起头来。 范丞曜微微皱了一下眉,也许是灯光的原因,印得她的脸越发苍白。他心里有些不悦,她明明看到他了吧?基于礼貌,她至少应该上来与他打个招呼。没有认出来吗? 那么,他会让她记起来。 范丞曜从柔软的黎花黄木椅子里站了起来。阿笙为他打开了门,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范丞曜饶有兴致,不觉牵起嘴角。 门外有人冒失地闯了进来。 “曜哥,原来你也在这里。”年轻人嘻嘻地笑起来,丝毫没有发现范丞曜脸上泛起那么明显的不快。 范丞曜想要下楼去,他偏挡在楼道上,嘴里不停地说着:“那次在西山见到你,也没好好和你聊聊。原来你也喜欢古玩,我家里还有一些。改天上我家瞧瞧?” 范丞曜认出他是霍政茂的亲戚,上次在西山与霍政茂谈生意时,见过一面。 阿笙上前,挡住那人,为范丞曜让出一条道来。他下了楼,向厅里望去。葛薇兰原来坐着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该死,她与他上演欲擒故纵? 第五章 他向大堂里一扫,发现一抹蓝色正向门边移去。好在,她还没有离开。范丞曜正想上前,哪知年轻人已挣脱阿笙,再次挡在他的身边,“曜哥,前些日子连水湾的那些药材……” 他是真的着急了,眼看着她就要离开,“喂——”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葛薇兰听到响动,转头向范丞曜看去。这次她认出他来,只惊得想走得更快一些。真是狭路相逢啊,等等,他该不会是这么快就发现吉祥结有问题了吧?她想起那日不过是打翻咖啡,他便勃然大怒。这次,只怕会骂个狗血淋头。 葛薇兰一路小跑地出了大门,桑桑正等在门外,她不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样,卖了多少钱?” 葛薇兰累极,弯下腰来喘气,伸出手来比了一个一。 “一千?”桑桑略有些失望。 “一万。” “真的假的?”哪个傻子一万块大洋是这样花的,才不过十分钟的时间。 走廊的那边传来脚步声,葛薇兰怕害范丞曜追来,拉了桑桑的手上了黄包车。桑桑埋怨她拉得太急,看她频频后望,直问她后面有谁。 离了一百多米,葛薇兰这才定下心来。她解下披肩,一路跑来,她都出了一身的汗。回答桑桑说:“上次在大都会碰到的那个人。” 桑桑一时糊涂,“谁?”然后念头如电光闪过,范丞曜?她老板? “还能有谁,吉祥结被他买走了。”葛薇兰拽着手指,如做错事的小孩,“你说他是不是发现了?” “不会这么快吧。” “难说——” 等范丞曜追出去的时候,葛薇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笙寻问要不要马上派人去找找看,范丞曜默认点了点头。 害他这几日老是挂念着她,害怕她出事。她今日明明见到他,却视而不见,叫他情何以堪? 要命,就算把上海翻过来,他也要把她找出来。 【第三章】 范丞曜想过与她再见的场景。若是阿笙找到她,他会带她到在青玉巷的范家公馆。若他们有缘再遇,在某个街头,驻足相望。不管哪种情况,都比此时好上百倍。 范丞曜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她再见,是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之下。葛薇兰倒不觉得“糟糕”二字可以言之,那场面对于她过去的那些平淡年月来说,简直算得上惊天动地。 齐刷刷的六支枪口对着自己,她当然惊得花容失色,再说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因为她不过是送酒水到兰厅,而她不小心错开了梅厅的门。 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知错了,忙想要退回来。只是惯性使然,门还是被打开了。说实话,她是无辜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昏暗光线下那几个人的长相。只看到黑溜溜那六支枪口,她开始还怀疑过枪膛的真实性,但到底还是惊惶失措。等她再看清楚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表神,她手的托盘“哐啷”地落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柴震,这是在青帮的地盘上,你为免太嚣张了?” 葛薇兰并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房间来的,只是有人大喝了一声:“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她觉得那声音极熟,抬头看到范丞曜坐在角落中。 灯光映着他的半张脸,目若寒星,让葛薇兰不由得打冷颤,只觉得心怯,不敢上前。忙蹲下身子拾起被她摔碎的酒瓶。酒瓶东零西碎地摔在地上,她捡得急,碎片让手指尖渗出血来。 她听到范丞曜对她喝叱着:“捡什么捡,出去!” 出了房间,葛薇兰依然觉得心惊胆战。一路向桑桑办事的菊花厅奔去。 桑桑倒是比她想象中的镇静,葛薇兰如此这般,从头到尾对她讲完,她才从账本里面抬起头来,“这么说来,他看到你了?”她盘算的是另一件事情。 葛薇兰轻呼了一声,她一急便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她并不在大都会舞厅里做事,只是今日小美让她代班。桑桑已对她说范丞曜晚上会来,葛薇兰想,注意一些他们应该不会碰面。她并不知道他们在梅厅,“不是说在二楼的雅苑?” “开始是准备着那里,只是不知怎么去了梅厅。” “桑桑,你说他们在谈些什么?”如此剑拔弩张之势。 “哪里是我们能关心的事,”她抬头看到她一脸苍白,双手扑在桌上,指尖悬空,正在不住地颤抖,她问:“要喝点热的东西吗?” 是该要压压惊,葛薇兰端着热杯子在菊花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环住杯壁,觉是指尖有些发痛。 桑桑叫起来:“哎呀,你的手流血了。” 葛薇兰抬起手,果然中指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正看着,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她猛抬头,如惊弓之鸟。 是范丞曜。 惊魂摄魄,葛薇兰觉得心累。 桑桑尴尬地迎了上去,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哪知竟这么快。基于礼貌,葛薇兰也站了起来。桑桑原以为他会先质问她关于认不认识葛薇兰这件事,哪知范丞曜对葛薇兰说:“你怎么搬家了?” 这回换葛薇兰瞠目结舌,她原以为他会问她关于那个吉祥结的事情,就算不是这样,也应当是刚才的事,怎么会是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她呵呵地笑着点头,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她用手捂住流血的指尖。 范丞曜让桑桑去拿些止血的药水来,葛薇兰想推说不必,她可没有那般脆弱。桑桑离开,这房间里只剩二人,让葛薇兰浑身不自在。 他似乎在观察自己。 “你怕我?”这是他得出来的结论。 “还好。”葛薇兰恨不得有条裂缝,自己顷刻间可以消失掉。范丞曜是后来才知道葛薇兰一般不知道如何回答别人的话,或是自己紧张的时候,总是说“还好”敷衍了事。 他想着是不是刚才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便找些旧事来说:“我后来去公寓找过你,你搬家了。”葛薇兰并不说话,他沉吟片刻又问:“怎么突然搬走了?” “是哦,早就想搬了,那天正巧有时间。”她马马虎虎地回答他。 “你——” “嗯,什么?” “没有。”他本来是想问她那日在大戏院看到他时为什么跑掉,转念一想,她大概不会说吧,他与她还是生疏而有礼。就像他现在终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她却一直在大都会。离他最近,却又最远。 葛薇兰有些坐立不安,所幸桑桑很快回来。范丞曜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好在阿笙正巧进来找他。 范丞曜转身要走,问葛薇兰:“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问得葛薇兰愣头愣脑。 “我只是想感谢那天晚上留宿的事情,没有别的意思。”他找她就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情? 他突然问起,葛薇兰脑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摇头。 “房租的事情?” “房租?哦,已经付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那么你想到的时候,再跟我说也不迟。你可以来找我。” “没有什么事情。”葛薇兰一口回绝掉。 他略有些失望,随着阿笙出了房间。 桑桑突想起葛薇兰还欠下三千的债务,只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葛薇兰制止。范丞曜听到响声转过身,葛薇兰摆手说:“没事,没事。” 直到他离去,桑桑不解地问:“你明明缺钱好不好?” 她是缺钱,可是葛薇兰想起那个吉祥结来,他大概还不晓得那个结根本不是前清的结,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桑桑不屑,对她总结一句,说到底,她还是老实。葛薇兰瞪她一眼,笑骂:“明知我老实,你还欺负老实人。” 桑桑“噗嗤”一笑,与她正色说:“他怎知你搬家?” 葛薇兰把那晚之事与她说了一番,那天晚上也算是有惊无险,葛薇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青……”桑桑知道他底细,但刚说一个字,又觉得不妥,怕葛薇兰担心,改口说:“我哪知道那么多,不过他倒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她怕葛薇兰不信,又说:“现在世道都乱,他管理这家夜总会也不易,说不定惹上了有头有脸的人也说不定,这种事谁说得准。” 葛薇兰倒是没有料到他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若他真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倒是不必为吉祥结的事情再庸人自扰,他经营这么大的生意,想必也不必在乎那点小钱。 果然,自那日起,葛薇兰在大都会又混了一月有余。她也时常偶遇范丞曜,他从没提起过吉祥结的事情来。葛薇兰也算放下心了。 父亲的债也还完了。是继母突然来了上海,拿来八千块钱。这个洞算是补上,也算了却了葛薇兰的一块心病。她依然在复旦公学里上学,逢二四六日,必回学校。就算再忙,却也要到桑桑处打工。 第六章 那日中午,范丞曜来大都会用餐。葛薇兰为他送餐,他突然问她:“是不是学费不够?”他以为她到这里打工,多半是勤工俭学的原因。 葛薇兰一时没有听得清楚,她开了小差,只因看到他旁边椅中有粉红色玫瑰,好几支扎成一捆。她在法租界的花店里见过,只是太不明白,为何它在园中长得好好的,要摘来卖。她的同学中也有收到玫瑰的,说是洋人的风俗。 葛薇兰头一扬看到范丞曜正对自己笑,她脸红,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听桑桑说你最近学业很忙——”他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要说得委婉,却又不伤她的自尊,他一时词穷。 然后呢?葛薇兰听得七浑八素,瞪着眼睛瞧他,“是啊,等一下还要回学校上课。” 他咳嗽一声,终于还是按原话说:“是不是学费不够?”大概无人能如他这般给钱给得这么爽快,因为他还未说完,便掏出钱包来,刷刷抽出几张。让葛薇兰目瞪口呆,然后,她嘻嘻笑道:“学费开学的时候就已交过,现在是四月。” 范丞曜有些尴尬,他淡淡一笑,他为自己解释说:“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 葛薇兰点了点头,这点她倒是可以理解。这一月来,他们常常遇面,他也总是问她是否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因为葛薇兰自己就是不想欠人情的人,他这么一说,让她也不自然起来,其实那天晚上,她什么也没做啊。葛薇兰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我想要的,都可以?” 范丞曜侧目,笑问:“你想要什么?” “让我想想。”自从父亲的债还完之后,葛薇兰一直惦记着母亲留给她的吉祥结。她心里有也盘算过,等存足了钱再从范丞曜手中买回来,只是一想到要一万块,她便没有什么信心,这要存到几时?既然他觉得欠她人情,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向他索要回来。岂不两全。 范丞曜见她发呆地看着那花,问着:“喜欢吗?” 葛薇兰这才发现自己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花,她转了视线,为他摆好餐巾,公式化地问他:“吃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他顿了顿,从旁拿起花枝递给她,“若是喜欢,拿去吧。” 葛薇兰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他忙说:“刚才——咳咳——有个朋友拿来的,我一个大男人,拿着总觉得奇怪,喜欢就拿去。” 葛薇兰也不与他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下。她退了出来,突然想起重大事情来,“那个,这个可不在我们的约定里面哦。”她指指那花。 范丞曜捂住嘴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她欢天喜地地离去。 阿笙站在他的身后,从不曾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他:“明天还要买花过来吗?” 范丞曜左手敲在桌子上,丢回去问他:“你说呢?” 阿笙也笑了起来。 范丞曜还蛮希望送餐上来的人也是葛薇兰,哪知并不是她,让他失望。他想她说要去上课,可能已经下班了也说不定。他向窗边挪动了位置,坐在这里正好将街景尽收眼底。亦可以看到她离去,范丞曜想。 他慢吞吞地吃着东西,听到细微的响动,人影一晃,看到葛薇兰坐在他的对面,脸色严肃。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拿着刚才那束花,递还给他,开口说:“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什么?”他皱眉。 她俯下身来,“你朋友出手还真阔气,刚才桑桑跟我说,这个花,至少每个值一块大洋。”她吐舌,抢钱啊。算了,这么贵,她拿着都觉得心里不太平衡。 范丞曜偏过头,暗笑了一回,对她说:“既然拿给你,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他不去接花,葛薇兰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瞧了瞧他,任性地说:“我现在不想要了。”她把花放在桌上。 范丞曜没想到她这么倔强,问她为什么? 葛薇兰倏地红了脸,急说:“不要就是不要,什么为什么!”她先前还是轻声细语地与他说话,这会语气扬了起来,声音也放大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语气。如此糟糕。她抬头看范丞曜,见他沉着脸看着自己,葛薇兰低下头来。听到他说:“拿去丢掉好了。” 她断然不再向他看去,觉得心中有鬼一般。也不去听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回学校了。”她小跑下了二楼。转过楼道,心里极是觉得没脸见人。她这是与他唱哪出啊?好像与他使性子一般。 她先前喜欢那花,觉得新奇又艳丽。他要转赠他,她也没客气收了下来。只是桑桑说:“这是西洋的习俗没错。你可知,玫瑰是要送给何人?” 她一直以为不过就像是有人生病了,同学三五相约去看她,买些水果与补品。 桑桑嗤笑,说:“小丫头,玫瑰要送与情人!”她霎时间愣在那里。 所以才想要还给他。只怕是他买来送给情人的花,只是被她瞧见,他不好意思,便转赠与她。 葛薇兰越想越烦恼,只因在她心中范丞曜极是容易相处,她与他走得近了,有时候也没有注意太多。桑桑倒说他不易接近,葛薇兰想若是她先知他身份,只怕会先入为主,生出些距离感。只是她认识他时,是他最为狼狈之时。葛薇兰并不怕他。葛薇兰极是烦恼,莫名其妙地烦恼。她想等这件事淡去,再与他见面会比较好。所以她一连三个星期没到桑桑处报道,美其名曰,复习大考。 所以,他一连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 范丞曜不知道这种情绪自何时开始,只是他发觉之时,已如烙印一般印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何时开始已对他产生影响力,何时开始他会不由自主地去大都会,只想见一见她,即便她忙时,只是闪身而过。他亦觉得满足。 他推翻了所有能说服自己的借口。他再忙也要回大都会用餐,明知她可能并不上班,也要碰碰运气。那日路过法租界,买花来送给她,还为自己找借口。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一次,他便对她另眼相看? 连说服自己相信,也显得娇情。 后面有人按喇叭,范丞曜这才回过神来。他开车闪到一边,才发现自己不由主地开车到了这小巷中,再过去便是复旦公学,他自己也吓一跳,他竟开车到这里。 既然开到这里,要不要进去瞧一瞧她。怎么说呢?路过还是顺路?范丞曜熄掉引擎,手压在车门,正要打开突又停住。还是不要去了吧,说不定,她再过几日便要回大都会。届时,他也可以见到她。 他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浪费了许多时间。他坐车子里抽起烟来,他极少抽烟,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犹豫不决。 他决定离开。他害怕他此刻的心情,竟不受自己控制,多么陌生的感受,陌生得让人心悸。所以,他决定离开。范丞曜微弯腰打开引擎,他的身子突然僵在那里,他在后视镜中看到葛薇兰。多么偶然。 只因那一瞅。他如双手附在绞刑架上,再无脱身之日。 范丞曜下了车。 葛薇兰见到他时有些慌张失措,但见他微笑得毫无芥蒂。她迎上去,说:“这么巧?” “是啊。” 自他身后看去,她有些奇怪,“咦,阿笙没与你一起?”两个人一笑。这街头,人来人住,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似要站到天荒地老去。葛薇兰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客套地问他说:“吃过饭了没有?” 他说没有。 她原本是随便问问,这会倒像是骑虎难下,反正她也没吃,葛薇兰转头向街头望去,这时候,那家店肯定没有关门。她让范丞曜等一下,自己跑过去,拎了两袋饺子回来。 “走吧,到宿舍去煮饺子。”她说。 范丞曜一时愣住,葛薇兰心里叫了一声糟糕,只因她做事老是太冲动。她并没有询问他的意思,也许他根本不愿意也说不定。 她让他下台阶,便说:“你有事先去忙吧。” “正好没什么事。” 葛薇兰微一笑,嘻嘻哈哈地说:“走吧。” 她还是住在复旦公学的宿舍里。范丞曜一进去便觉得有股暗香扑面而来,房间不大,收抬得井井有条,并不显得拥挤。葛薇兰让范丞曜坐着等一会,她去煮饺子。范丞曜想去帮忙,也不知从何处下手。他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着下饺子。心中莫名一动。 沸着的热水蒸起白雾一般的水汽,氤氲在狭长的空间中,对面的窗户射来柔和的光线,范丞曜看到她的睫毛如扇一般在脸上刷来刷去。 是了,是了。就是那时,那日他也见到这如羽扇的睫毛。那日她扑在他手臂上睡着。就在那时,他便怦然心动。 第七章 似觉到有人在瞧她,葛薇兰猛地转过脸来,对他一笑,说:“很快就好了。” 范丞曜走了过去,因为蒸汽的原因,她的脸有些微红,粉扑扑的红。范丞曜突然想搂一搂她,他心竟“嗵嗵”地跳。 沸水中煮了三次,葛薇兰将饺子捞出锅来。大呼一声,大功告成。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淡淡一笑,随她出了房间。他吃得并不多,大多是葛薇兰自己吃下。她越吃越慢,询问他是否好吃,她想他吃不惯,因他一直默不说话。她嚷道:“早知道就去外面吃了。” 他方笑着说:“不会,很好吃。” 只是他依然吃得极少。 “你有心事啊?”她追问。 “算是吧。” 可稀奇了,她好奇地问:“什么事?” “与你说了,还算心事?” 葛薇兰呵呵地笑,不再追问下去。 范丞曜在葛薇兰的宿舍坐了一会,他便告辞了。葛薇兰想他还有事情要做,可不像她学生一般清闲,也就没留他。 范丞曜下了楼,在转角时犹豫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大都会?” “明天吧。”她昨日正好考完一科,剩下一科要到五月才考。她倚在门边一笑,看着他下了楼。 【第四章】 四月末的时候,复旦公学里的梨树开了花。同学约她去西山看梨花。 整山整山的梨花,枝叶交错。葛薇兰在树下站一会,纯白色的小花撒在她的肩头。半山腰上围出一块平地,建了一家西式的小餐厅。餐厅门外停了一辆黑色小车。门口一条大道,向外走二十步,临着陡峭的山崖,崖边围着铁栏杆。 倚着栏杆向下看去,层层叠叠的全是树叶的影子,几条盘山的路在叶与叶的间隙里,隐隐约约。距山下颇有一些距离。葛薇兰并不是为爬山而来,所以走得极慢。前面的同学已到山顶,她索性赖在半山,等着众人下来。 她对着阳光站得太久,眼睛眯得发酸。她背过身来,面对着那家西式的餐厅。阳光越过发边,照在对面的玻璃窗上。她怔了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只因那窗上印出一个分外熟悉的面容来。她刚要走过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弯腰坐在他的对面。她穿着素白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淡黄色小外套。长发披到肩下。 她看到他对她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如在这阳光分外灿烂时分,划过一道闪电。葛薇兰心中一紧,迈出去的脚仓促间收了回来。 她认得那个女子的。她记得她的名字叫沈小雨,大概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小雨,小雨,绵绵丝雨,名字如江南的婉约,连人也如江南女子一般娴静。 葛薇兰认识沈小雨完全是一个意外。只因那日在大都会被人冤枉,说她顺手牵走刚买的一对珍珠耳钉。她出面为她开脱。对方说要上警察局,沈小雨便取下自己耳针。她原是要还她的,桑桑提醒她说,上海是什么地方,你若去还她,只怕她以为你看不起她。 她站在栏边不知该进该退,见他们谈得眉飞色舞,葛薇兰静静停在原地。 沈小雨万万没有想到,范丞曜会约她见面。她当然知道他的身份,她的父亲在上海政厅里做事,吃的官场饭。上海的事,能有多少是他家不知道的。她也常常听父亲说到范丞曜和青帮,只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想到他会主动约自己见面。 他们并不熟,所以例行公事一般说的是客套话。直至服务生送上饮料来,范丞曜从怀里拿出一个宝蓝色的小盒子推到她的面前。 沈小雨吃了一惊,她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道德规范在他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太突然了,让人太过意外。自她从国外学成回国之后,虽然有不少人上门求亲,都被父亲以“年幼”为借口挡了回去。 她抬头瞧了一眼范丞曜,她不得不承认,他极是出色。自她踏入这扇门开始,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她承认她是欣赏他的。只是,人生大事,她微有些迟疑,迟迟不去接那个盒子。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照得那宝蓝色越发的耀眼。沈小雨莫名地红了脸。 范丞曜心中警铃大作。他岂会没看来出她的心思,他忙叫了一声沈小姐,他打开宝蓝色的盒子,那副珍珠耳钉跃入她的眼中,并不是纯白,微有些橙,又有些红的圆润珠粒。 噢,竟是她多了心,只不过是一对珍珠耳钉。她心里竟有些失落,她听他说道:“那日大都会的事情,有劳了。” “小事。”她落落大方地扣上盒子,并不拒绝。只是她想象不到,何以他会亲自送上耳钉?抑或是借花献佛的托词,实则约她出来见面?“这种事情,你大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 范丞曜淡淡地笑,并不反驳她。只是心里盼着提早结束这场谈话,他阅人无数,而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心思一看便知,遗憾啊,他没什么兴趣。他对阿笙抬一下手,阿笙会意,上前来提醒范丞曜还有重要的事情。 他故作抱歉,沈小雨知趣地告辞。 范丞曜从餐厅出来时候,徐穆在远处大声叫着葛薇兰的名字。 葛薇兰侧身在旁,大门的左边那道柱子正好挡住她的视线。只是被人这么一叫,她不得不走了出来。她先是去瞧范丞曜,面色有些尴尬,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可是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连他们说话也没有听到半句。隔那么远,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范丞曜倒是笑了,招手让她过去。阿笙载着沈小雨的车子,刚刚绕过大门。葛薇兰站在原地磨磨蹭蹭,并不上前,范丞曜先走了过来。 车子离去在山间扬起尘土,葛薇兰转对去看那尘埃起起落落,使性子一般假装看不到他。 他在她身旁站了一会,才公式化地说:“我明天不去大都会,你给桑桑说一声吧。” 葛薇兰应了一声,两人还未说上几句话。徐穆已从山顶回来。这是范丞曜第一次见到他,是个高高大大的学生,脸上稚气未脱。他当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葛薇兰为他介绍说是她的学长,却并没有向徐穆说起范丞曜。范丞曜微有些不悦。徐穆倒是完全没有留心,只问葛薇兰怎么不上山顶去。 以为是众人都下了山,原来只是徐穆一人下山。他半途折回,是担心葛薇兰走丢了。 她笑着说:“我哪有那么矜贵。” 同学玩惯了,徐穆与她玩笑说:“走累了,我背你上去。” 范丞曜脸色暗了下来,插话让葛薇兰跟他进餐厅他有话要说,他暗示徐穆应当独自离去。 可她偏要与他作对,“难得过来一趟,不上去多可惜啊。” 范丞曜拉住她的手臂,掌中温度隔着衣裳,亦觉得灼人,他沉着脸问她:“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进去?” 葛薇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姿势太过暧昧,问得也那般暧昧。好像她是他的谁。她慌了神,对徐穆说:“快上去吧,同学大概都等急了。” 她再不看他,挣脱开他的钳制,与徐穆并肩走过盘山的曲径。葛薇兰心里酸酸甜甜,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她害怕他追上来,又害怕他没有追上来。一路走来,她一直低着头。转过山拗,她非常自然地借机回头看去,他早已不在山崖边。 他到底还是没有追上来。 葛薇兰心里生出一种羞愧,怎么会这样?他们的关系何至这般糟糕?只因那日他不意间握住她手?还是那时她站在走廊上,他擦过她身边,他的唇扫过她的额头?到底是何时开始? 山路曲折,沿途开满了梨花,开得如火如荼,却也无心欣赏。 等到傍晚下山时,原以为会按原路折回。因有人提意另寻他路才更有趣,众人都附和。葛薇兰提着的一颗心,突然放了下来。只怕与他再见,以后再见是以后的事,今日最好不再见面。 只是不见面,他亦能扰她心神。 那夜葛薇兰竟辗转反侧。她今日突然发现,这世上比她还好的女子总有许多,他亦可以挑挑选选。只是她并不能轻贱了自己。他到底对自己有心或是无意,他从未说过半句。只是旁若无人时的言谈举止,却又流露爱意。 也许她应当辞掉那份工作。 直到四点,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在做梦,翻身睡去。有人不停地敲着门,等等,有人叫她的名字。葛薇兰头痛欲裂,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并非是做梦啊,真的有人敲门。 没有开灯的房间,阴沉沉的一片。她马上清醒了过来,心里面有些揣测,问着:“谁?” “范丞曜。” 她完全怔住了,莫非当真是在做梦?这个时候,大概他也不会梦游到此。她坐在原地没有动。门外的人开始咆哮:“把门打开!” 第八章 天啊,敲得如此大声,大概整个宿舍里的人都被他敲醒了。等等,他是怎么进学校的?葛薇兰一边天花乱坠地想着,一边打开了房门。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学校操场上的路灯早就坏了,外面漆黑一团。只是那双眸子一闪一闪的。当她发现他上下打量她的眼光时,葛薇兰暗叫一声糟糕,她还穿着睡衣。 她猛地关上了门,慌乱地隔着门说:“等一下。” 门外的人极是疲惫地说:“不必了,我先回去了。”外面静了一下,他又说:“你明天晚上到公馆来吧。” 什么跟什么?深更半夜,扰人清梦,就是让她明天到公馆去见他?她并没有当真,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找她,否则夜深人静,他过来干什么?只是等葛薇兰换好衣服再出来时,他果然已经离去。 她更睡不着了。 直至天亮睡去,一下子又睡到了傍晚。 葛薇兰照镜子时发现眼睛肿了起来。她想,她应当辞掉这份工作。今日正好和他谈谈母亲的吉祥结。 葛薇兰到青玉巷范家公馆不过六点左右。 墨黑的雕花大门,隔着街的是一片花园,葛薇兰向里头一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在园里修整花草,见了葛薇兰忙跑了出来,她为她打开门,客客气气地问:“可是葛小姐?” “范……先生让我过来的。” 开门的是公馆的小丫头喜凤。葛薇兰到时,范丞曜并不在家。喜凤领着她穿过花园,葛薇兰才见到一幢二层的暗红色的砖墙小洋房。 范家的管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容慈祥。范家共有四个佣人,管家祥叔、主厨黄婶、喜凤,还有一位姓张的司机。因为范丞曜还没有回来,祥叔安排葛薇兰在客厅里稍作等候。喜凤端上茉莉香片,就退出去了。偌大的客厅里只剩葛薇兰一个人。 她打量起这个房间。客厅的天花板和四面的墙都不是纯白色的,有淡淡的黄色,墙上挂着一些西洋画,顶上挂着一盏水晶灯。白色扶手的楼梯,转了半个圈向楼上伸展开去。地上是印花的地毯,踏上去软绵无声。 客厅旁有一道小间,隔着一道落地的垂花门。门边架着一只景泰蓝瓷器。葛薇兰走了过去,小间里都是书架。纤指滑过那些书脊,停了下来,从中抽出一本,翻了几页。正看得渐入神,门外似有喧哗。 她从垂花小间里出来,看到大门已打开,一群人从外面吵吵嚷嚷地进来。 她看到了范丞曜,他亦看到了她。她手中的书滑落在地上,落在印花的地毯上,在喧嚣声中,一点声音也无。他脸上似有痛苦之色划过,突然嚷了一声:“都出去!”众人都安静下来,他让阿笙扶他进房间。 葛薇兰一时来不及消化她所看到的一切,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管家祥叔挡住了众人,有条不紊地打着电话说:“斯密思冯?少爷受了伤,麻烦你敢快过来吧。”他很着急,却并没有惊讶之色,似这场景已经历过无数回。 自然没有人去注意一旁的葛薇兰,她脸色苍白,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染上如此多的血。 很快,门铃响了起来,有个拿大方箱子的绅士进来。祥叔叫他斯密思冯。他进了房间,葛薇兰听到有人微微轻哼,不由自主地咬住了食指关节。 喜凤和祥叔往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干净的热水,出来时殷红的一片。良久,葛薇兰等到阿笙和斯密思冯出来。 “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无大碍。”斯密思冯问,“怎么回事?” 阿笙拉下外套,嘴里咒骂了一句,说起离开码头的时候,有人向范丞曜开了一枪。他现在说得云淡风轻,如在讲叙旁人的事情。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他见葛薇兰在一旁,说完轻松地对她笑了一下,示意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可是她哪里笑得出来。葛薇兰打开房门,看到橙色的灯光下范丞曜半躺在床上,他未着上衣,胸前包着白色的绷带。绷带虽是白色,却有大半被侵成红色。 她小心翼翼地向床边走去。范丞曜闭着眼,显得有些疲惫。表情不如平时的凌厉,反而显得柔和。葛薇一走得近了,他才睁开眼,以为是阿笙,刚想说话。看到葛薇兰便猛地打住了。 两个人望着对方,都不知说些什么。 葛薇兰想说句你没事吧?太客套了吧,绷带已染成红色,怎么可能没事?“会疼吗?”她只有这么问。 范丞曜闭了眼睛,似乎不想与她说话,但终是摇了摇头。 不疼?怎么可能! “阿笙你送她回去吧。”他闭目对阿笙说。 葛薇兰知道就算昨晚他有什么话想要今天对自己说,现在的情况自然不是时候。他闭目不看她,葛薇兰只得说句客套的话:“你要好好养病。” 她出来时黄婶端药进去,葛薇兰接了过来,正要推门进去,听到阿笙问范丞曜:“现在送葛小姐回去?” 他轻声回说:“出门的时候,不要让人看到。” 葛薇兰握在门把上的手微抖了一下,推门进去了,无害地说:“药来了。” 她在床沿坐了下来,他皱眉。她端起药,他坐起身,牵到伤处,他眉皱得更凶。她舀了一勺药,在嘴边试了试温度,放在他的唇边。他没张口,只看她。她抬手抬得久了,说:“手酸了。”他才慢慢地吞下。 一碗药吃得大半,两人无话。葛薇兰见他绷带又侵出一大片血红,说:“明天再让医生过来看看。” 他低声应了一声。 葛薇兰放下碗,为他掖好被子,他半躺着说:“让阿笙送你回去。” 她随口回了一句:“你好像巴不得我走似的。”她刚说完就后悔了,见他脸色凝重,怕他恼了,忙补了一句:“我开玩笑的,现在就走。” 她隐隐约约在他眼中看到受伤的神情。他不是很威风吗,进门时还喝叱众人,全都滚出去。她心中一软问着:“你昨天让我过来干什么?看你受伤不成?” 这完全是个意外,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昨日在半山腰等着她下山,一直等到深夜。他以为他们迷了路,整个山都搜了一遍亦不见踪影。想到是不是她已经回去,才跑到复旦公学去找她。 他昨日想要对她说什么?范丞曜直视着她的眼睛,看到闪闪烁烁的神情。 他早说过他阅人无数。 “害怕吗?”他问。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确内心不安。说不害怕吗,可她不想骗他。那么说实话,可是并不是什么时候实话都是合适的。他早已料到,替她解围说:“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比你还糟糕。” 葛薇兰不知道他的手何时抚上她的脸颊。他摩挲着说:“脸色不太好。” 她想退后一点,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 “我……”他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只说,“让阿笙送你回去吧。” “你好好休息。” 他见她慢慢合上了那扇门,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其实他想说的很简单,却也最难。他喜欢她呵。可是老天爷让他输了天时,现在并不是时候,他见到她时就知道了,那么惊恐的表情。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她知道了,她会拒绝吗? 毕竟,他们原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试探她的心,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感情溢在心里,还没有对她说过。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偏偏老天好像就要让它结束了一般。 心里痛得难受,比伤口还痛。他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洪沟。她到底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他一点把后握也没有。 就在范丞曜翻来覆去地想着要如何告诉葛薇兰他的身份时,她已从桑桑处得知了全部。 “可知他在码头上做的是什么生意?”桑桑故作神秘地问她。她拿出报纸给她。报道上写的是青帮,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葛薇兰猛地抬头向桑桑寻问。 她冷声声地说:“他是青帮的帮主。” 范丞曜中枪伤的事情是三天后在报纸上曝光的。虽然现在凶手不明,头版头条分析着青帮与洪帮之间的恩怨,间或写些枪支之类。葛薇兰看着糊涂,心里忽明忽暗。这报上说的人是他吗?可是他虽然对人冷漠,对着自己却总是笑着的时候多些。是她认识的那个范丞曜吗?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她才在大都会又见到他。他从走廊那边走来,葛薇兰与另一个服务生在走廊上说着话。她背对着他,直到看到另一个服务生低下头去。她回头看到他。一时错愕,她也学那人低下头去。 范丞曜的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僵下去了,他原以为她会不在乎这一切。原来是他错了。他在她身边停下来,若无其事地问:“你知道了?” 第九章 她并不回答,他等了良久,她也没有回答。范丞曜觉得心里发酸,奇怪得很,即使中了枪伤,他也可以忍耐,现在他却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他错得离谱。可是,他又凭什么非要她说些什么。他从未向她表过态啊。等到他想说的时候,已完全没有了机会,例如现在。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趁一切都还来得及,什么也不必说。他是骄傲的人。 范丞曜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葛薇兰感觉得出来。他不常来大都会吃饭,他们几乎很少碰面。偶然一次狭路相逢,他冷着一张脸。害她想要对他笑的勇气都没有了。葛薇兰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范丞曜,那些报道说的都是真的。 范丞曜静静地坐在后座上。他今日没有见到她。 再见到她时,每次总会不自觉地绷着一张脸。好似唯有那样,才能不泄露自己的感情,才可保留一点自己的颜面。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窗外景物飞驰而过。阿笙回头张望了一下,小声说:“我听桑桑说,葛小姐想见你。” 他怔了一怔,故作平静地说:“什么?”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来见他。 葛薇兰去见范丞曜是因为,她存够了钱,打算把母亲的吉祥结再赎回来。当她把来龙去脉告诉范丞曜时,她看到他铁青的脸。 他竟然猜错了。原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别的事情,唯有感情。 葛薇兰怕他不答应,说起当日约定:“你答应过我的,什么都可以。”她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虽然他变得对自己爱理不理,但他说过的话总该算数才对。 范丞曜狼狈地转过身,答应第二日把东西带来给她。他把钱推还到她的面前,“若想要拿回,就照我的规矩来。” 他信守承诺,为她带来吉祥结。他看她如孩子一般欢呼雀跃,心里空空荡荡。好似唯一与她有联系的东西都不复存在。而今以后,她也不可能再来见他。 果然,她更加决绝地说:“我打算辞职。” 他点头默许了。 他答应得太快了,葛薇兰倒觉得吃惊。他连问也没有问原因,好像她自讨没趣一般,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对他说再见。 “等一下。” 【第五章】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说出了口:“等一下。”他还要说些什么?连他自己亦不清楚。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葛薇兰收回去拉门把的手,回过头来看他,他只是眼垂下,盯着地上的某一点。 然后,他抿了抿嘴角。也许真的是得不到,才让人更想得到。他原以为他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思想。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凡夫俗子。 他憎恨这样的自己,做事犹犹豫豫。他绕到她的面前,他的手撑在门上,安静的房间里爆发出“砰”的巨响。房间的门被他关上,他站在门与她之间。 葛薇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他的左手握在她腰间。 怎么会这样?他前一秒不是还不痛不痒地与她说话,现在却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她低头去看他放在腰间的手。 他以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让她不得不平视他。那么近在咫尺的唇与唇,差点让他忘了他想说些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似只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他缓缓地说:“我要你当我的人。” “嗯?”她并非没有听清楚,只是太不可思义。那样冷若冰霜的眼神,说着原本是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惊喜若狂的表情,亦没有半点笑容。唯有疑惑,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她会拒绝他。她会。所以,他开口说:“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他是想暗示她,并不急于这么快回答。 照理说他应当放开他的手,若她有点羞涩,她也应当推开她。可是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他未动,她亦未动,维持着那么暧昧的姿势。直到门外有人敲门。她低呼一声,这才推开了他。 她原是那么疑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这么一路跑了出去,在大门边喘着气。之前如梦如幻,到底是真是假?他开口是要让她留下来,陪在他的身边? 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才发现她原是去拿结祥结,却两手空空而回。 黄昏的时候,桑桑来找她。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葛薇兰颇有些意外。 她是无事不登门,她开门见山地说:“薇兰,我要离开上海了。” 什么?她以为她听错,整个人僵在那里,忘了自己是想去厨房拿水果刀切橙。今日尽听到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连水果刀也不去拿了,面对桑桑坐了下来,用眼神问她原委。 桑桑被她看得局促不安,低声说:“他说他带我离开上海。” “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起过?” “是范先生带来大都会的客人。”连她自己亦没有想到,她竟会跟了他。他叫霍政茂,是北平人。 干吗说得如此小声,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归属是件好事啊,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大都会,抛头露面。葛薇兰去拉她手,微笑着说:“是件好事啊,恭喜你。” 桑桑回了她一笑,说:“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她作势要掌她的嘴,笑着说:“呸呸呸,想见我还可再到上海来。” 桑桑说走便走,几乎没有留些时间让葛薇兰去接受。 第二日,葛薇兰去桑桑处,见到那个叫霍政茂的男子。她只坐了一会,他便离开了。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似新派人。只是他用旧式烟斗,又显出些与新青年的不同来。到底还是老成稳重了许多。 他走后,葛薇兰略有几分好奇地问桑桑:“他待你可好?” 桑桑笑笑,并不作答。拉她起身说,有件衣服,做好还没来得及穿。要送赠给葛薇兰。是件绯红色的锦缎无袖旗袍,典型的中式竖领。颈上一个红底白色碎花的盘扣,桃花样的碎花镶了一个倒u形的边,从颈一直边延绵到裙底,裙摆有些撒开,如牵牛花。远远看去,好像旗袍外还加了一个外套,更显得窈窕动人。 葛薇兰向镜子前一站,差点认不出自己,略带嘲笑地说:“哟,这么漂亮的裙子,你怎么不穿?” 桑桑为她拉了下罢,一面和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来这里已有好些日子了,可有为将来打算?” 葛薇兰怔在镜子前,从镜子里瞧她。她莫非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桑桑自己笑了,说:“我昨天遇到从前在大都会的一个姐妹,她嫁人了,做偏房。” 葛薇兰暗暗绞紧衣角,听桑桑说:“她嫁的那位并不见得是可靠的人,他当日向她求婚时,家里还有一位正经的主儿。”桑桑摇头,接着说:“年轻时还仗着有青春和美貌,”她叹气,“世事无常,总是要为自己先谋划谋划。” “怎么想到与我说这些?” 二人站在镜前,楼上窗帘紧拉,昏暗光线。桑桑说:“只是流年偷换。今日恍然如隔世一般,也许我只是想说与自己听。”她自己也觉得说着凄凉,便扯开了一抹笑,“你还是快点换下来,难不成想穿着回去?” 葛薇兰想她要离开上海,有诸多感慨也是正常。霍政茂要带她去北平,葛薇兰也没有去过北平,她们都是井底的蛙,在里乡时以为上海就已经很北边了,原来还有北平。她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圈,对桑桑说:“我会坐火车去看你。” 她原想与她说说范丞曜的事情,这会连提也觉得多余。桑桑也是自顾不暇了。 火车票订在十日后。 只是计划追不上变划。葛薇兰昨日才在桑桑处见到霍政茂,第二日,他们便要离开。桑桑打电话到学校宿舍楼下的接待室,说今日要走。 葛薇兰赶快下了楼,气喘吁吁地在学校大门外拦了一辆黄包车。人还没上车,却被人叫住。葛薇兰回头见到阿笙,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心情与他说话?阿笙还没有跑过街对面来,葛薇兰转身上了黄包车。 范丞曜的车停在学校对街,若是葛薇兰稍微有些注意,她应当认得的。只是她完全没有在乎。黄包车“叮当”着离开巷子,范丞曜看着它越走越远。 车辆是墨汁一般的黑色,黑得像是掷下来的清撤湖水,让人用力地搅,用力地搅,越来越昏,越来越暗。范丞曜坐在后座上,与外界隔着那片墨色的窗。她与他的世界像是也隔着那样一道屏障,他穿不过去,她亦不过来。 阿笙扑了个空,回头对范丞曜说:“葛小姐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第十章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并不见得努力便可成功,尤其是得到一个人的心。范丞曜淡淡一笑,他老爱这样笑,淡淡的,无关痛痒。他对阿笙说:“回去吧。” 就算是他再厚颜,也只能到此为止。他给她两日时间,仅仅只是骗了自己。她根本不曾记得,那他还提来做什么? 可是,就这样便要结束了? 阿笙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车子缓缓开动。 范丞曜突然改变心意说:“阿笙,你到楼下接待室就说,如果,如果葛小姐在九点钟以前回来,让她致电到公馆。” 范丞曜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连台阶都替她想好。若是她有心,九点以后,她也会致电给他;若是……范丞曜想这样他们不必彼此难堪。若是那样,也许在某日相见,她会对他说,我回去时,已是十点。他亦会笑着对她说,看来我们无缘,擦肩错过。 相逢还可一笑。 只是他从来不知,等一个电话是这么难挨。从天黑到天亮。 清晨的时候下起绵绵细雨。阿笙进来回话。“昨日桑桑离开,葛小姐应当是去了火车站。她十点钟回到学校。” 因为下着雨的关系,天未亮透,像是黄昏。想起那天晚上,他挟持她时,也是下着细雨。他无力扣上门,看到她回过头时清澈眼光。 他一直记得那双眼睛,像铭刻在心中,好单纯的眼神。 墙上的西洋钟摇荡着走到了十点。他想她早已起床,他想他的口讯她也应听到。只是电话迟迟不响起来。 范丞曜往窗边一站,挡住整个光线。公馆外面临着青玉巷,他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看到巷口。猛然心中一动,依稀有人影在雨中晃动。 雨越下越大,如面筋一般地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天地间似扯起一道道珠帘,她在那些珠帘中穿来穿去,若轻巧精灵。 范丞曜看到了葛薇兰,她终于还是来了。 后来,范丞曜时常喜欢牵住她的手,粗糙的皮肤贴合着她掌心的温度。有时,她也会问自己,这样可以牵多久下去。她那日来并不是完全没有疑惑的。 她转过青玉巷口时,雨突然下大了,绕过水洼,再抬头时,看到他站在铁门处。阿笙为他打着伞,雨水滚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是想问什么的,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他弹落她衣上的水雨,他连问也没有问她为何迟到今天才来。他说:“进去吧。”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了。 六月的某一个清晨,早上醒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暴雨。她依然还住在宿舍里,雨水敲打着窗棂。薇兰突然想起她跑到青玉巷的那个早上。她想要问的问题,至今还没有问出口。她现在想来,问了,显然也是多余的。 楼下有汽车喇叭声。 她开窗,看到一把大伞如开着的黑色玫瑰,她原以为这样的雨天,他应当不会再来。 范丞曜来接她去戏院。 “下雨还是要去吗?”她下了楼,站在走廊边上。偶有雨水飘到她的身上。 他对她一笑,拉了她到伞下,轻声说:“你又不上课,陪我去吧。” 城北的集英楼戏院已建成,今日开张,邀了上海的各界名流。 葛薇兰上了范丞曜的车。才坐定,他突然向她靠了进来。葛薇兰一时不明他意,手撑在他胸前,嚷着:“非礼勿动。”他含笑,靠得更近些。葛薇兰偏过头去,只见一只手穿过她的脸颊,扣上了车门的保险,她脸窘得发红,原以为他要亲她脸颊。 她半嗔地抬手打在他身上。范丞曜竟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次当真是趁她不备,轻啄了她的唇边。她害羞,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那时雨水哗哗地打在车窗上,印出一道道冰凉水痕,可是葛薇兰心里却如温风拂过。 她并不是非去不可,如若陪衬,看他在那交际场中顺风顺水。葛薇兰独自坐在角落中听台上的伶人清唱,范丞曜留阿笙在她身边。她独自无趣,想到一件心事,转头对阿笙客气地打个招呼,说起父亲的事来。 虽已过了些时日,但她并不曾忘掉。她说起旧事,阿笙皱眉,答应为她查一查这事。 葛薇兰与范丞曜从戏院出来时,已是中午。他问她累不累,去何处吃饭。她想到明天要交老师的作业,不由得嚷了一句:“忙死了。” 范丞曜笑着与她玩笑说:“哪个讨人烦的老师要给你这么多作业,还让不让人谈恋爱了?” 葛薇兰“噗嗤”一笑,“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她选多了科目,可不是自找的吗? 范丞曜抢着说:“这样说,我会吃醋。” 她一脸不解问他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要。”他孩子气地扬起脸来,葛薇兰格格地笑。 她终是拗不过他,与他回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馆。车要进入青玉巷时,慢慢缓了下来。葛薇兰侧头看向窗外,看到两个女孩子走了过去。巷口的墙上贴着一张新的水粉画,仔细一看,是一张电影海报。海报用红色大字写着《秋扇怨》,水粉中女子婀娜妩媚。 葛薇兰不由得咦了一声,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她望向同坐的范丞曜,他正低头翻着东西。车子进了青玉巷,平稳地停下。阿笙与司机下了车,范丞曜正要出去。葛薇兰拉他衣袖,她并不抬头,只盯着拉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说:“要不要去看一场电影?” 他正准备起身,这会笑着坐了下来。他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想叫阿笙开车去电影院。才叫一声。葛薇兰忙制止了他。她与他见面,总是这样人前人后地跟着别的人。她说:“就我们俩。” 范丞曜怔了一怔,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事情都依了她。车也不坐了,他们在青玉巷外搭了黄包车。 葛薇兰兴高采烈地上了车,小女子心情尽收旁人眼底。阿笙想要说些什么,终是被范丞曜挡了回去。他见她高兴,这会上刀山也是乐意的。范丞曜问她为何不坐车去。 “说出来你怕要笑我。” “说说看。” “我看别人去看电影也是坐黄包车,成双成对地下来。这会有机会,拉你做个实验。” 他牵起嘴角,嘲弄地说:“这又是哪部电影的桥段?” “早知道你会这样说。”她嘟起嘴来,小声嘀咕,“谈恋爱才会坐黄包车去看电影好不好?那有坐汽车的?”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她是小女孩。 “我本来就是。”她赌气地与他对峙,她当然不是小女孩,但她知道恋爱的玄妙,这会她有恃无恐,明知他会任她予取予求,哪怕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也是会答应她的,所以偶尔也任性一下。 黄包车拉到电影院,范丞曜比她先下去。葛薇兰伸手与他,望他拉她下车。他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着她,却迟迟不去伸手。她急了对他瞪眼,他咳嗽一声,这才笑着伸手拉她下了黄包车,好像这样做他失尽面子一般。不过是恋爱中的小小技量,旁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莫名其妙,只是两个人心里却都柔情蜜意。 葛薇兰后来回想起来,那日电影演过什么倒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一个富家千金爱上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小子。只是出电影院后,他与她的对话,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散场的时候,电影院里出来的人多。她与他走在人群中,她一心向前走,突然觉得手中一片温热,范丞曜拉住她的手。他并不是没有牵过她的手,只是她那时回头望去——电影院大门的帷幕只开了一个小小缝隙,外面的光亮在他脸上,她不觉心中一动。 那种微妙感觉,穷尽所有词句也难以描摹。 他对她说:“我拉住你,小心走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大门外移去。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他扶住她。他那时与她贴得极近,为她挡开人群。葛薇兰不是不感动的,因她知道,有他在的场合,总是有人为他挡开人群。而他无条件为她做这一切。 她那日跑到青玉巷,本想问他一句,到底喜不喜欢她?这句算是白问,瞎子也都看得出来了。只是——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她并不特别动人,亦不特别漂亮。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会输给沈小雨。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范丞曜与她最后走出电影院。黄包车已经一辆不剩。 他问她,可愿意为他省钱? 葛薇兰侧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让她为他省钱。只因刚才剧中人说,若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总是会为他省钱。而他问她,可愿意为他省钱? 她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了起来。心虚。 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开始就爱上他的。直到那日与他看电影,她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只是她答应与他在一起时,百分百诚意。努力想要去爱上他。 第十一章 父亲去世了,桑桑要离开上海。孤独而无依靠的时候,她选择了他。古人说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时地利人和,他占尽天时。 葛薇兰笑了笑说好。两个人并肩走了段长路。 后来的无数次,他常常与她相约来看电影,总是坐着黄包车来,看完后,再走路回去。电影不一定会好看,只是坐黄包车与走路,都慢慢成了习惯。倘若不是这样,这电影好似没有看过一般。 而每次阿笙总是私下与范丞曜说起安全的事情,他身边理当有保镖在侧。他笑笑不置一语。其实他都有私心,这段欢乐时光他亦不愿与他人分享。 那日晚上,电影散场,他与她牵手走过长街。 她突然胃痛起来。他停下来,问她怎么啦。她只说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有点不太舒服。她胃疾的病,前几日便发作了,怕他担心才这样说。 她勉强说:“好些了。” 那时两人站在街边,北风吹过,葛薇兰衣襟被风翻起,范丞曜突然上前半步。她胃疼得厉害,凉风一吹,头有些发昏,恍惚中,她意识到他在为她翻衣服,如此纯熟,像是早已习惯,他听她柔声说:“我带你去买药,好不好?”语沉耳底,犹如天籁。葛薇兰应了一声,那声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恍然做了一个梦。漆黑的夜里,真像是一场梦。在这个梦里,好像他偏生就在这里等着她,等着她出来,等着为她翻一翻衣领,等着问她“我带你去买药,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他站在那里,不过是等着她来。 四目相交,竟如磁石般吸住。 这次他招来黄包车,拉到外滩边上的济世堂。夜里气温更是寒冷,空气中泛了一层白雾。济世堂灯箱招牌在街一路平安闪个不停。 范丞曜下了车,对葛薇兰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 葛薇兰拉住了他,说:“我也去。” 二人走上巷子,夜里行人极少,若是有人经过,大都行色匆匆。巷口风大,她打了一个冷颤,突如其来地觉得肩头一热,回头觉得范丞曜在身侧,仓促惊愕,头竟不敢全回,只向后侧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他的外套,只说声谢谢。她用大衣把自己裹了起来,想问他你冷不冷,觉得问了也是白问,他自然说不冷。好在济世堂并没有关门,范丞曜买了西药,让她服下。她这时已显得不如平时有生气了。 范丞曜弯下腰来说:“来,我背你。” 伏在他宽大的背上,葛薇兰从未有过这样安心的感觉。 “睡着了?”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 “你还要不要那个吉祥结?”他想引起她兴趣一样,故意问道。 她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说:“在哪?上次找你要的时候,好像被我弄丢了。” 他轻轻笑道:“你根本就没有拿走。丢三落四的。” “你干吗不早说?”她嗔道。 “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好好收着。”他是想问她为何会拿去拍买? “噢……”那件事情,是因为她当时缺钱啊。 他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与她开起玩笑来:“觉得对不起我了?” 好在在他身后,葛薇兰红了脸,干脆顺水推舟地说:“对啦,对啦,所以干脆以身相许。” 他身子一怔,连葛薇兰也发觉了。她柔声问:“怎么啦?” 隔了良久,他问她:“有没有爱上我?”声音并不大,只是空荡荡地在夜空中如闪电打在葛薇兰的心中,她良久没有回答。因为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有点诧异的。她了解他,如此的自负又骄傲的人,若不是这夜色,这气氛,他大概不会问这么直白的话来。 要她如何回答? 她并不讨厌他,可是就算是那么那么努力,她到今日亦不明白,她到底爱不爱他,喜欢倒是有那么一点。可又怎么知道那是一生一世要跟着一个人的喜欢,而不是对他如平常朋友一般的欣赏与倾慕之情? 他等了良久没有答案,心中沉得如铅石。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葛薇兰觉得应该找些话来说才对,只是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不想骗他。 范丞曜倒是希望她说些什么,那怕是骗他的亦好。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快到青玉巷的时候,不巧撞见了阿笙。葛薇兰不好意思地从范丞曜背上下来,范丞曜让阿笙把车子开出来,送她回学校。 葛薇兰知道他有些生闷气,故意问他,明天要不要去找她? 他淡淡地说,再说吧。 她自讨没趣,心里也不太好受。可是当真要说她爱他,才能让他高兴起来。葛薇兰又犹豫了,她怎么可以骗过自己。她心里隔着一层纱,与他还未到那样的关系啊。 她突然有点泄气,自己是不是个坏人,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这一夜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第六章】 清晨的时候,万小六进了青玉巷的范家公馆。阿笙正坐在庭院的白色椅子上。范丞曜那个时候还没有起床,他今日比平时晚了一些。 阿笙虽然正看着当日的早报,只是万小六迈向绿茸茸草坪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他想他托万小六办的事情,怕是有结果了。 果然万小六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阿笙脸色煞白。彼时,范丞曜一边扣着衣袖上的扣子,一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阿笙和万小六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他走近了。 万小六猛然抬头,堆起笑来叫了一声:“曜哥。” “这么早?”范丞曜坐在旁边白色椅子上。 万小六恭敬地说:“已经不早了,八点过了。” 范丞曜昨夜翻来覆去,直至凌晨,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喜凤端来咖啡。 万小六对阿笙说:“笙哥,大概就是这样,没事我先走了。” 万小六走了之后,范丞曜才问阿笙:“他来说什么?” 阿笙犹犹豫豫,范丞曜疑惑地抬头看着他,末了他有点怒气:“有什么就说什么!” 阿笙这才说断断续续说:“是葛小姐的事。” 范丞曜放下咖啡,一心一意听他说话。 原来,葛薇兰前段时间让阿笙帮她留意父亲的事,万小六已经查清楚了。范丞曜只听到这里,便皱了皱眉,这件事情他倒没有听葛薇兰提起。对于她的事情,阿笙比他知道得还多。范丞曜一言不发,她竟然拜托阿笙亦没有问过他。 阿笙滔滔不绝地说着细节,范丞曜“嚯”地站了起来,他吃起阿笙的醋来。 “曜哥,”阿笙叫住了他,说起关键的事来,“那日与你去百乐门,看到柴震手下正教训一个赌徒。” 范丞曜隐约有些印象,等着他的下文。 “时间和地点都刚刚好,根据万小六的说法,那个人很可能是葛小姐的父亲。” 怎么可能那么巧,范丞曜脑子里“嗡嗡”直响,“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他停下来问。 “据说是欠了百乐门的钱,给人打伤了。开始伤虽然重,但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后来拖了一拖。想不到就出了人命。” “死了?” “死了。” 这乱世的上海,每日总要死几个人,他亦见得多了。可这当口说出来,竟觉得舌尖重如千斤。范丞曜缓了缓气,对阿笙说:“百乐门的事先不要让她知道。” 阿笙应诺,跟在他身后,低声又说了一句。 范丞曜没有听清,“什么?” “葛小姐今天早上一大早就来了,这会应该在厨房吧。” 范丞曜在厨房门口看到葛薇兰的身影。她背对着他与喜凤说着话:“十分钟应该可以了吧?”正熬着粥。喜凤瞧见他进来,默默退了下去。范丞曜轻轻走上前去,本想从身后圈住她。葛薇兰专注着熬粥,待觉得身后有人,回过头来时,正和范丞曜撞了个满怀。手中的汤匙“铛”地掉在地上。 葛薇兰闪到了一边,范丞曜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若是平时,范丞曜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现下,他们昨晚刚生过彼此的气。他心里面的疙瘩还在呢。 葛薇兰弯腰拾起汤匙。 范丞曜问:“你……”他本来是想问问她的家人的事情,只是怕突然开口冒昧,吐出一个字来,不知如何接下去。 葛薇兰以为他要说昨天晚上的事,她怕彼此尴尬,粥已熬好,正“咕隆咕隆”冒着泡泡,她借机说:“要不要盛一碗?” 把洗好的汤匙放在正熬着的锅上,看到厨柜最上面一格有盛粥的金边小碗,只是葛薇兰踮着脚尖亦够不到。范丞曜让她让开,他伸手拿了一叠碗下来。葛薇兰想接过来,哪知范丞曜绕开她打算自己把碗清洗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他在厨房,葛薇兰觉得他拿碗的姿势颇有些奇怪。她抢着说:“我来吧。”她嘻嘻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第十二章 两个人配合得倒也默契,他给她递碗过来,她伸手去拿汤匙乘粥。汤匙在明火的锅上煮了一段时间,正发着烫。葛薇兰刚碰到手边,猛地叫了一声。 范丞曜拉过她手来看时,指尖红红的一片。他拉她的手到水下去冲,向她抱怨说,怎么不小心一点。他稍一用力,葛薇兰伊伊呀呀地叫。 他放轻力道,顺着水流在她指尖摩挲。葛薇兰突然红了脸,忙着想抽出手来,偏被他握得更紧了。 他问:“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是啊,下个月就是七月了。葛薇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含含糊糊地说:“去年有个学长去了文汇报,据说今年忙不过来,找人帮忙呢。” 若不是他今日问起。这件事,只怕要等到她走马上任时,他才会知晓吧。 “那你的家人呢?什么意见?” 家人?葛薇兰愣了一下。联系得并不多的继母算不算呢?她说:“没有家人。母亲在小时候就过世了。父亲也过世了。”她看到范丞曜的眼里闪过怜悯,转瞬笑着说:“快把粥端出去。”她没想到范丞曜会突然拉她一把,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她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动,而与他维持着那样暧昧的姿态。 葛薇兰心里一热,觉得心头暖阳阳的一片。她差点冲口说,我爱你。但终是理智地笑一笑。她怎么可以错把感激当成爱? 吃粥的时候,葛薇兰听到阿笙向范丞曜说昨日上海财政当局的沈先生来访,说是今天无论如何要见个面,上海政府打算修葺一下浦江码头,打算在下个月18号开工,今天已是是23号,阿笙说:“沈先生说,再不讨论细节只怕是来不及了。” 23号?徐穆好像是今天离开上海。葛薇兰匆匆站了起来,“我有事先走,晚点再联系。”那墙上摇摆的西洋钟已经指向九点。今天可真够晚的。 “啊,已经这么晚了?” “去哪里?”范丞曜拦住她问,“让阿笙开车送你去。” “可以吗?你一个人去行吗?” 范丞曜笑着说:“我怕你一个人不行,才让阿笙送你。”她居然倒问起他一个人行不行? 葛薇兰上前拥了一下他,天真无邪地与他开玩笑:“你真是个好人啊。” 范丞曜倒哭笑不得了。 阿笙送葛薇兰到火车站。彼时,火车站门外已站有不少同学。徐穆要去南洋留学,今日出发。他并没有亲自来向葛薇兰辞行,只是那日在校园偶尔路过,顺带提了一下。 徐穆远远就看着她下了车。虽然暗恋着她,向她表白却被拒绝;但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僵化。她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徐穆终于明白,古人说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时、地理、人和的道理,范丞曜在天时上占了先机,他比他先向她开口表白。 而他还算是了解她的,不讨厌的时候,不见得会拒绝。 “若那时是我的话,今天站在你身边的人会是我吗?”他在月台上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不,葛薇兰心里说;但离别总要有一个完美留言,所以她说:“也许吧。” 他向她挥手再见,他说:“一定会再见,若是那时,我单身,你亦单身,我们试一试吧。” 众人都哈哈地笑了,当作一个临别笑话。葛薇兰想,太难了。范丞曜不见得会放她离开,不过是出来这么一小会,也让阿笙跟着。而她?葛薇兰笑了,她觉得她也不会离开他吧,他总是让她那么安心,无须为什么而困扰。而她会尽全力去爱上他,如他所愿。 只是,他到底爱上她什么呢?她到现在亦不知道。 阿笙开车路过霞飞路时,葛薇兰嚷着要下车。她让阿笙去沈家接范丞曜,自己沿着霞飞路向下走去。她在一家玻璃门的店面前停了下来。开始是因为那店面的洋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经意抬头,看到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清瘦的面容印在玻璃上,挂着淡淡的笑。想起徐穆临别时对她说过的话:“薇兰,你变了。” “变丑还是变漂亮了?”她向他发问。 “变得自信,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这样说来,葛薇兰也觉得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仔细打量玻璃上的影子,除了那笑,还是那张脸啊,并无不同。管他呢,突然怀念起桑桑来,葛薇兰想,应到去邮局发封电报,不知她现在可好。 有电车驰过,玻璃上印出深绿色的车影。电车一阵风过去之后,玻璃上多了两个人影,葛薇兰不经意一瞧,猛地觉得心里一怔。竟是范丞曜和沈小雨。 葛薇兰怔怔地看着二人从对街事务所里出来。她的手搭在他的臂弯中。若不是那时阳光尚好,真像是同一个梦境一般。好几个月以前,当她还没有与他在一起时,也有那么一次,她看到她与他在一起。 只是今日心情竟有一些差别。 范丞曜送沈小雨上了车,葛薇兰这才转过身来。他看到她在对街对他微笑,葛薇兰向他走来。 “别过来!”他做了个禁止的动作,示意她不要过去。葛薇兰已踏下街道,收步已是来不及了。范丞曜旋风一般地跑了过来。 他咆哮地说:“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这是什么状况?明明是她见到他与其他女子在一起,她还未有发话,他便心虚发怒? “阿笙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向霞飞路口走去。 “你这样拉着我很痛啊,先放开……” 车子在转角,葛薇兰被迫上了车。他开车离开霞飞路,倒后镜里,他看到那个黑衣的男子,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啊?”葛薇兰发现他神色异常。 他淡淡一笑,“好不容易找人幽会,还被你发现了,自然要躲快一点。” 葛薇兰嗤一笑,他还有心情与她玩笑。 “怎么,不该看的都让你看到了,不吃醋?” “你少臭美了。”她偏过头去。 “当真不吃醋,这样我会很伤心。” 他良久不说话,葛薇兰转过头来看他,以为他真生气,“也不是啦,我对你有信心。”她认定他不是会移情别恋的男子。 范丞曜微笑,挑衅地说:“吃准我不会移情别恋?说不定你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葛薇兰格格地笑,“拭目以待。” 车子在青玉巷停住,葛薇兰没有下车的打算,“让张司机送我回学校吧。” 范丞曜拉她下了车,“今天别回去了。” “可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故作小肚鸡肠地说:“好吧,我承认,你很有眼光。我会一辈子盯住你,所以,今天别回去了,好不好?”这是哪跟哪啊? “你真的很会说甜言蜜语,哄人开心,而且一副很不正经的样子。” 他拍拍她的头,“我当你答应了。好了,下车吧。” 葛薇兰只得跟着他下了车,他去拉她的手,那么自然。她任他拉着,两个人向大屋走去。 阿笙是在两个小时以后才回到范家公馆的。葛薇兰在园子里剪那些花,她正对范丞曜说,有时间种一些长青藤,夏天的时候,绿茸茸的一片,可以乘凉。 范丞曜把阿笙叫到楼上去说话。 “上次万小六说,帮里有人被跟踪的事情,有什么结果?” “还没有。”阿笙素来知道深浅,范丞曜这样一问他心中便有数了。 范丞曜说:“今天,我陪沈小姐从商会出来的时候,有人在监视我。” 阿笙说他会尽快去查。 范丞曜又问:“对了,兰儿今天上哪去了?” 阿笙一五一十地报告着:“去了火车站,徐穆好像是去了南阳。”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葛薇兰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她为范丞曜端来川贝燕窝,一边说着:“喜凤刚才教我做的,来,阿笙,你也来尝一尝。” 范丞曜轻舀了一匙。 “怎样?”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错,虽然甜了一点,不过你刚学会,还算合格。” 葛薇兰微一笑,也不介意阿笙在场便与范丞曜撒起娇来。 阿笙红着脸出去。 葛薇兰吐了吐舌头。 范丞曜弯着手去勾她鼻梁,无限宠爱,只说一句:“你啊。”这样一句放到任何地方,都是未完句,只是和着那语气,听的人已全然明白。 葛薇兰倚着椅子问他:“晚上有没有什么事情啊?” “想去哪里?”他反问她。 葛薇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范丞曜笑道:“我还不了解你,说吧,想去哪里?” 她俯下头来,“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今晚?”她极少主动约他,只是今天……他心里虽然高兴,但面色有些犹豫。 第十三章 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情异常,“我听说正上演一部很不错的电影。” 他见她一脸期待,心中一软,便答应了。只是考虑到安全,他说:“晚些时候,我让阿笙备车。” “为什么?”她皱眉,急于与他理论。平常不都是她与他一起坐黄包车去。 要他怎么解释,说今日有人跟踪他?他担心她安危?他想了想便说:“最近好多事情,有些累了。坐车去,好不好?” 她一脸失望。因为送走徐穆,突然发觉要好好珍惜现在,才想到约他看电影。她一腔热情,他那漫不经心的反应,让葛薇兰心里一凉。 “那算了。”她轻声说,“等以后有空再说吧。”她收拾空出来的碗,要想出去。 范丞曜从后圈住她,在她耳边说:“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你以前约我出去,我若是有事的话,亦会拒绝你。从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边,她听到他的笑。他说:“终于为我着想了,我追你,追得好辛苦。” “这么惨?”她半开着玩笑。 “好惨,你要补偿我。”他加强语气。 葛薇兰转身与他面对面,故作生气,“想放弃?” 那时,他的拇指划过她的下颌,他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她的唇。葛薇兰亦觉得气氛不对,想推开他,却又犹豫不决。 他的呼吸交错她的呼吸,她终于闭上眼睛。彼时,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两个人都跳开了,范丞曜颇有些失望。 阿笙拉着万小六,尴尬地站在门外。 “曜哥,我……”若不是万小六硬是要闯书房,他亦不会坏他好事。 范丞曜咳嗽了一声,葛薇兰去收桌上的东西,丢给他一句:“我当你答应了。”转身风风火火地出了书房。 她一脸微红,哪知经过万小六身边,他还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知道,要知道……绝对不会乱闯。”这回耳朵根都红透。 他自然坳不过她,她一与他示好一点,天上的星星都要摘来给她。所以,范丞曜还是陪着葛薇兰去看了一场电影。阿笙开始时并不赞同。葛薇兰觉得奇怪,两个人反应都太过激烈。 范丞曜掩饰说最近治安不太好。她反问:“不是有你在吗?” 阿笙还是犹豫不决,试图说服范丞曜。 葛薇兰说:“安啦,我会保护他。”她说毕哈哈大笑起来。一屋子的人,连黄婶都笑了。她答应阿笙在十点之前回到青玉巷。 只是十点的时候,范丞曜和葛薇兰都没有回来。 范丞曜侥幸地以为,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从来都是人算不如天算。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巨响,竟是枪声。葛薇兰一时没有辩出这声巨响来自何处,范丞曜却是一个箭步将她向怀中一揽。 葛薇兰只觉得被人用力一扯,整个人就晃晃悠悠地站在范丞曜的身后。她还未意识到危险,只是人群顿时散开,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转头看到有个拿枪的男子,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对街。 虽然上海并不太平,报上诸多此类事件发生,只是未想到有一天,她会荣升为枪击事件的当事人。虽然以前几个月中发生了许多事,诸如,她与他相遇,她意外知道他是青帮老大的身份。只是她依然不过是个学生,她还是依然如百合花般单纯。就算他是青帮的老大又如何。在她来说,不过是谈了一场恋爱。她也曾见过他受伤,可是那些都那么不真实,像是别人的故事。 而这次,换她是主角。那是货真价实的枪啊。葛薇兰从未遇到这种状况,下意识地反手握住范丞曜的手,她从未如此主动。他并未看她,只是更有力地握住她的手。 那个拿枪的人三十开外,头发极短显得很精神,嘴边胡子拉碴。他戴一副墨镜,拿着枪说:“曜哥,好久不见了。” 他与范丞曜显然是旧识,范丞曜叫他阿力。他叫他名字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意,显得并不紧张。可是葛薇兰知道他并不如他看上去那样轻松,他握她的手让她觉得发痛。只是这场面,这表情,像是下了十年功夫,炉火纯青,让人看不出破绽。 葛薇兰心里一怔,这种震撼比对街拿着枪的人带给她的震撼来得更为强烈。她并不了解他,也许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世界只这一刻才在她的心里鲜活起来。 那个叫阿力的男子从对街走了过来,开口问他:“在什么地方?”说着仿佛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你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我不会告诉你。” 阿力冷冰冰地哼了一声:“那我再问你,小玉……是不是你开的枪?” 范丞曜点了点头,铿锵有力地说是。阿力抠动了扳机,葛薇兰本能地向后退。范丞曜开口说:“你可知道那批货是什么,戚玉骗了你,根本不是什么西药,是一批枪支。” 他略有些迟疑,却还是与他对抗,“不可能。” 范丞曜笑得从容,“你应当问问柴震,这件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就算是这样,你为何开枪?” “那日晚上在码头,因事败露,戚玉想逃走,场面一时失控。我本意并不是想……”他再没有说完,只觉握着葛薇兰的手冒出许多汗来。这些事,她不应该听到的。他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 乘着阿力不备,右手用力弹去他手中的枪,只是他警觉,向后退了一步,立刻举起手中枪来。范丞曜知道极是危险,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葛薇兰懵懂地已被人推在地上。 枪声响起,这次是阿笙赶来。跟着是好几声枪响。 有颗子弹划过她的衣衫,擦破了皮。 等葛薇兰回过神来时,阿力早已不知去向。她脸色苍白,依然坐在地上,维持着旧姿势,喘着气,似有无限恐惧。 范丞曜拉她站起来,他拍她背说:“没事,”气喘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摇头,看到他手微微颤抖,原来他也害怕。 她站了起来,那么刻意地抽回了他握住她的手。范丞曜僵住身子,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他可以了解,只是没有由来的,他觉得有点难受。 她如他珍藏着的瓷娃娃,他一直回避着现实,她与他的世界并不相溶,那是即使想要努力回避,也无法抹去的事实。 阿笙上前来问范丞曜和葛薇兰有没有受伤。原来他一直暗中跟着二人,范丞曜虽然有些生气,但想到当时场面如此危机,若没有阿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范丞曜让葛薇兰上车,送她到范家公馆,他对她说:“今晚不要回学校。” 喜凤收拾了一间客房。范丞曜为她卷起了衣袖,伤得并不重,只是擦伤。他起身为她取药。 葛薇兰反手握住他手,“去哪?” 他看到她眼中的慌乱,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我不会离开,我帮你拿药。” 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眼神无辜地看着他,范丞曜心里像是被谁狠狠一揪。他把她抱了起来,向楼上走去。 他为她擦完药之后,已是深夜十二点。葛薇兰睁着眼睛,一点不困。他放下枕头,让她好好睡,“什么也别去想。”他在她额头落下晚安之吻,伸手去按床头的灯,她只是睁着眼睛望向他。他叹了一声。和衣躺在她的身边,她并不拒绝,反而向他怀中滑去。 银色的月光自窗外倾泻在地板上。她并没有闭上眼睛,一双如扇的睫毛刷来刷去。他拍她背说:“睡吧。我在这里。” 她低声说:“有点害怕。” 他想不到她会这么坦白地对他说。手掌在她身后早已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亦不觉得疼痛,他对自己说今晚的一切他都会向那些人讨回来。他在她耳边柔说:“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他向她许下承诺。 【第七章】 范丞曜为了讨葛薇兰的欢心,第二日一早让喜凤拿吉祥结去给她。她着实高兴了一阵,拿着吉祥结自楼梯上奔下来,脸上扬起笑。 她是为着不让他担心,范丞曜果然放下心来。 “我脸上有花吗?怎么这样看着我?”她吃早餐时问他。 她昨日畏惧,今日竟一点胆怯也没有,范丞曜有些好奇,他说:“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 “难道你要我今日还在你面前哭天抹泪?” “你害怕吗?” “不害怕是假的,”她停下搅牛奶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你平时都做些什么?”话才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真不该问,好似要向他打听什么一样。可是青帮到底做些什么,她的确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自昨日起又有了新的认识。 第十四章 范丞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笙正好赶来解了他的急。他拿着邀请函来。沈小雨要过二十三岁生日,沈老爷子打算大肆庆祝。时间是下周三。阿笙说完这件事情,便说到昨晚的事上,只是他才开了个头,就被范丞曜打断了。他严声说:“我们去书房。”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阿笙,而是看向葛薇兰。正巧她迎头对上他的目光。 阿笙唯唯诺诺地跟着他进了书房。 昨晚持枪的人叫刘自力,他曾经在范丞曜的码头干过,只是后来认识了一个叫戚玉的女子,情迷心巧跟着她去了北平,做药材生意。他并不常常回上海,这次是因为上海的药材又被范丞曜扣住这才跑了一趟。哪知才来上海,便听说戚玉收货时受了伤,他还没有问得清楚,以前在码头上干苦力时养成的冲撞脾气一上来,便抄了家伙来找范丞曜。 阿笙说:“这件事显然另有隐情,因戚玉也一口咬定,并没有这样的事,药材怎么可能变成了枪支,她还在向我们要药材。” 范丞曜揉了揉额头。 阿笙补充说:“这段时间去过码头仓库的人,我已经一一提了出来,就等着你说一声,一个一个审问。”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 “还有件事,就是柴震今早派人来说,想与你吃个饭,他还说……” “什么?” 阿笙吞吞吐吐地说:“他还说把嫂子一起带上。” 范丞曜扬起眉来,这件事他向来低调。 “兄弟们私下都在讨论这事,昨天晚上的事和柴震脱不了关系。刘自力现在去北平为霍政茂做事,这分明是挑拨离间,让霍家与青帮起冲突,他好坐收渔利。” 范丞曜让阿笙把这件事推掉了。他心中自有计较,柴震并不是君子,葛薇兰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越不想让他见到她,柴震偏是想与她见上一见。 周三的时候,在沈家的宴会上,柴震见到了葛薇兰。 那是晚餐之后,范丞曜正打算带着葛薇兰离开时,沈家的一个家仆过来说,老爷请他去说会话。 范丞曜心里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他僵着一张脸推掉了,说是要送葛薇兰回去。这样一来,倒像是她不让他去一样。 “这样有些不好吧,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她打趣一般对他说:“就这么一会还怕我跑掉不成。” 与范丞曜同坐的也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众人都催他去,他推不过,这才与阿笙去了。 沈家住的是旧式的院子,家仆带着葛薇兰到左边偏门的房里去等着。那时院子里的天井晃进来几个人影,正是柴震。 他一见她便走了过来,神情微有诧异,一边靠近,一边大声地说着:“范丞曜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怕有人横生枝节,把你给捋了去,葛薇兰小姐。” 她并不认得他,听出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好感,葛薇兰转身想走,这种人大可不必理会。 柴震身后的一个小弟,先跨出一步拦住她。因为差点与他撞上,葛薇兰惊叫了一声。 “啧啧,还真是水做的人儿。” 她心里有些紧张,可是她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千万不可露出胆怯。葛薇兰强撑着笑说:“上海的沈府里,谁还有胆子捋走一个大活人,只怕沈老爷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可以与青帮对着干,只是这政府与租界,他的确有所顾忌。她先给他将了一军,不要紧,柴震迷起眼睛来,这样才够有趣,他手中还有另一张王牌。 “你可知道范丞曜的身份?” 她不屑地一笑,“知道又怎样,青帮帮主?嗯?” “真是天真,说得这么轻松,想必你还不太清楚,就这四个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他慢慢踱步到她的面前,“我听人说你爹前不久去世了?” “这是家务事,不劳你关心。若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先行告辞。”她干净利落地转身。 “三月三十一号,有个姓葛的赌徒在百乐门被人打成重伤,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身后飘来的话让葛薇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葛薇兰小姐,你托阿笙打听的事,其实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你——可知道原因?” 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确相当好奇,他是谁,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柴震慢慢地说:“因为三月三十一号,范丞曜在百——乐——门。” “什么意思?” “你应该清楚啊。” 是啊,就算他没有说出口来,葛薇兰隐隐在心中有了答案,她对自己说,不可能。她凛冽地看向他,“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自然可以不相信我,只是你可以去问问范丞曜看看,看他怎么回答,”柴震捕捉到她脸色异常,他冷笑着说,“问问他是不是看着你爹被人打死!” “不可能!”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葛薇兰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匆匆去找范丞曜,想要问个明白。主屋的二楼,她看到万小六在走廊上站着,她知道范丞曜一定就在里面,否则万小六不可能守在外面。 “嫂子,不能进去。”万小六挡住她说。 葛薇兰没有时间去在意他怎么称呼她,只是万小六能拦住她,却拦不住自那扇门传来的对话。葛薇兰听到阿笙说:“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主意已定,这件事再不必提。”是范丞曜的声音。 “曜哥,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沈小雨不可以?” 范丞曜在心底说,谁都不行,除了她。 阿笙跟在他身旁许久,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男人三妻四妾,娶到沈家千金,葛小姐也可长伴身旁,熊掌与鱼亦可兼得。沈老说得没有错,跑江湖的始终是跑江湖的,不如联手起来,干一番大事业。有政府撑腰,好过默默无闻。” “处处受人限制,与租界私下贩卖鸦片,阿笙,这样的事情,你亦不会做吧。” 彼时大门被“砰”地推开了,范丞曜与阿笙同时转头,看到万小六和葛薇兰站在门外。 万小六挠头说:“曜哥,嫂子来了,我拦不住。” 葛薇兰看到范丞曜不安的神色,他不知她听到多少。阿笙退了下去,范丞曜向她快步走来,问道:“怎么过来了?” 她懵懂地说:“因为等太久了。”她直接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受不住,心虚竟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眼睛。直至上车,他自始至终都握住她的手,却不看她。 葛薇兰在心中叹一口气,她原以为他们并无私密,他应当告诉她来龙去脉。 车子快到学校的时候,范丞曜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转过头去瞧他。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相视一笑,她说:“你先说吧。” 范丞曜笑着反问她说:“你要说什么?” 他们隔得那么近,葛薇兰喉咙一酸,要问吗?要问吗?她在心中反复地问着自己。她对柴震生出怨恨来,为什么要告诉她啊?若这是一辈子都不知晓的私密,也许对她来说会更好一些。 “怎么啦?”他摇她手臂。 “没有,”葛薇兰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说,“我从明日起要准备毕业的事情了,可能不能这样常见面。” “这样啊,”他想了一下,“我让阿笙中午去接你一起吃饭。” 这也算是一个两全的办法,哪知葛薇兰拒绝说:“不不,暂时不见吧。”她有些尴尬地去拉车门,可是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他扳过她的肩来,迫使她不得不看他。 “怎么啦?”她先发制人地问他,好像有事的人是他一般。 “你听到我和阿笙的对话?” “没有啦,”她故作调皮地说:“难道不能听,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她心里并不轻松,那样轻快的语气,脸上表情反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说:“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她突然掉下泪来。她想掩饰,抑制心情以平静的声音说:“好啦,我先下车了。”她转过脸,可是那泪正巧滴到他的手上。范丞曜猛然拉住了她。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啦?”他又问她。 她知道再也瞒不住他,倒不如索性全说了,可是连她自己都弄不懂的心情,叫她如何对外人描述。她说:“我觉得好像要失去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好像我会失去。” 他确信她一定是听到他与阿笙的话,安慰她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是那样的,葛薇兰知道,她的害怕并不是来自于他与阿笙的对话。而是她在猜测着柴震所说的话的真实性,若是真的,她会原谅他吗?她不知道。 第十五章 只是他越是这样说与她贴心的话,她的心反而更觉得难受。 范丞曜是后来才知道原委。阿笙告诉他时,楼下喜凤给葛薇兰打了电话,上来回话说,葛小姐说今天没空,不过来了。 范丞曜恍然发现,他与她已有几日没有见面。他知道她才去报社上班,以为忙碌是一定的。 阿笙说有兄弟看到柴震与葛薇兰见过面,他方才领悟细节。阿笙说:“要不要给葛小姐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柴震说得含糊不清,我想葛小姐多半是误会了。” 范丞曜与阿笙到报社时,正是早上最为忙碌的时段。总编让人端了茶来,聊了几句,无非说多谢他给予的投资等诸多问题,说着说着便说到上海时政,又说到上海当局无能,长篇大论,惶然不可终止一般。直到范丞曜咳嗽一声,总编这才站起来,说:“两位还没有参观过鄙社,要不,去参观参观?” 范丞曜淡淡地笑,他老爱这样淡淡地、无关痛痒地笑。 文汇报社只有一层,编辑部分了好几个办公室,以负责版块不同来划分。范丞曜看到葛薇兰正埋头与其他人说着话。他突然有点害怕见她,慌然走了出去。 他自己出来,却叫总编拿了东西给她。总编是何等精明之人,点头称诺的时候,心里早已盘算好了。其实,范丞曜也是有意要提点他。 总编拿着东西搁在葛薇兰案头,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打开来一看,竟是胃药。总编大人居然亲自为她送药,莫非努力工作得到上级正视。总编开口说:“是范先生送过来的?” “范先生?”哪个范先生,她刚开始还没有回过神来,她认识的人姓范的只此一个。再见总编对她贼兮兮地笑,好像她做了什么大跌眼镜之事。葛薇兰向他身后望去,一边问着:“什么时候?” “才走。”他开始唠唠叨叨地说,“怎么摆一个苦瓜脸。我看范先生是因为这打扰你工作,才没有直接进来,这会说不定还在楼下。你这人也真是的,早知道你与范先生这么熟稔,我早拉着你与他攀上关系。” 一个记者从外面走来,想是只听到最后一句。他支个头来问:“哟,总编想攀关系的人肯定不简单,谁啊?” “范丞曜。” “哦,是他啊。”小记者笑着说,“是该攀攀关系,这人要是做上沈老爷的乘龙快婿。上海明年又要大选了,总编给预见预见,沈老爷子有戏没戏?” 总编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做事。”回头又对葛薇兰撒气说,“你还不快点下去看看。” 葛薇兰跑下楼来,心里本不抱什么希望,觉得这会怕是已经走了。果然,沿街并无车子。 她刚想上楼,听到有两个同事在讨论。 “刚才跟着总编进来的人是谁啊?” “你没见过啊,范丞曜啊,暗里是青帮的帮主,不过听说快成政界沈家女婿了。” “那怎么到我们这来,我看总编带他参观似的。” “谁知道那些糊里糊涂的事,明里说是投点资,支持上海言论自由。不过听师兄们说,怕是来付遮口费。想想也是,一个青帮一年到头闹出多少事。” “不会吧,我看他挺斯文的。” “人不可貌相……” 那两人越走越远,葛薇兰站了一会,她以前是单纯的学生,对范丞曜的了解来自于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直至今日,她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的人物,传奇到足够在上海呼风唤雨。她想她也许并不了解他,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些困惑曾经也冒出来过,只是今日,在她脑海中更加根深蒂固。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薇兰。” 葛薇兰转过头去,看到她不了解的那个人正站在街中。 “不是走了?” 他迎面走来,“因为有点事情,所以回来和你说一声。” “什么?” “几点下班,我让阿笙接你到青玉巷。” 她怔了一怔,“你大可打个电话,或者叫阿笙过来跟我说。” 他望她的眼睛,缓声说:“可是我有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你了。”他说这句时,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眼神明灭,是出自真心,让葛薇兰心中一震。 她掩饰说:“工作太忙了。” 他拍她肩,示意他能理解,他突然弯下腰来,在她脸颊处吻了吻。可那时,他们身在闹市,葛薇兰脸一下子红开了。他说:“晚上说吧。” 范丞曜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报社。她并没有再转过头来,他是有期待,只是期待落了空。他发现她时,她单纯得可爱,对外人毫无防备之心。时日渐过,她终于还是化茧成了蝶。脱去那件外衣,今日的她是独立的,完全不依靠他。范丞曜突然很心酸,他那么努力,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纵使他知道她已尽力,他还是想要得到更多。 所以,他想要对她坦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只是葛薇兰那天晚上未来。她并非是有意的,只因快下班时,总编说到北平记者紧缺,问在座同仁可有自愿要去的。葛薇兰想到桑桑昨日来信,说到北方种种,暑期正要来临上海。葛薇兰想,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去散散心,工作也没有落下。 她连夜报了名,看着名单被电报发到北平。猛然想到,阿笙还在楼下,他上楼时正是她忙碌时,葛薇兰说让他稍等一会,只想不到一等就到了九点。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看到报社楼下大门外,那盏临街挂着的灯正发出橙色的光,夜色中灯光打在地上,照出一米见方的地来。阿笙与万小六倚在离灯光最近的砖柱子上说着话。 声音是极低的,只是冷若无人的街道,安静得耳边有嗡嗡的错觉。 万小六说:“你说曜哥会娶沈小姐不?” 阿笙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我就是想不明白,姓沈的明明瞧不起我们,怎么死活还想把女儿推给曜哥?” “马上要大选了,他想与青帮合作,可是他自己又信不过别人,想来想去只有女婿可靠,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他信不过我们,我们还信不过他呢。” “说是这样说,只是跑江湖总是跑江湖,有当局支持,也有些底气啊。” 万小六一听阿笙这么说,心里一乐,“行啊,你。倒是长进了,这么深奥的道理都让你想到,这话兄弟们私下也这么说。那曜哥是什么意思?” “你套我话啊?”阿笙白他一眼。 万小六呵呵傻笑,“哪跟哪啊,那你说说看曜哥要是娶了沈小雨,楼上这一位怎么办?” 阿笙见他问得天花乱坠,拍了一下万小六的头,“等着开你的车吧。” 可他不依不饶接着说:“依我看,难办。” “咋难办了?” “瞧瞧,就是接过府都让俩出马。”万小六指指阿笙又指指自己。 “怎么着,还屈了你不成?” 万小六正想回答,就看到葛薇兰楼自上下来,他立马站直了。 葛薇兰说着不好意思,耽误了时间。 万小六见她客气,说:“葛小姐,客气什么啊。”他平日里最能大而化之,总是叫葛薇兰嫂子,这次突然改了口。 葛薇兰并没有上车,只说天色已晚了,让阿笙与万小六先回去。万小六脸露尴尬,一个劲地给阿笙递眼色。这不是让他们难做吗。 阿笙说:“至少要送你回去吧。” 离开学校之后,她在报社附近新租了一套小居室,并不太远。阿笙与万小六送她到楼下。万小六从车里伸出头来,“真的不去青玉巷了?” 葛薇兰微笑着摇了摇头。她转身上了楼梯,听到坐回车里的阿笙喝叱万小六,万小六委屈地说:“本来嘛,这样回去曜哥铁定不开心,搞不好会骂人呢。” 葛薇兰一声叹息,她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的心。先各自冷静一下,这样想来,去北平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时,不必与他见面。 兴许他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也说不定啊,葛薇兰心里想着。沈家的事已经在上海传得满天流言,可是他从没有向她说过什么。父亲的事,她还开不了口……兴许,他并没有当真……所以什么事情,大可不必向她解释,是啊,至少他从未说过喜欢这样词…… 思绪自八方涌来,葛薇兰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乱。她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她要去北平可不是一天两天,还是先给他留个条子吧。只是涂来改去,都只得一行——已定8月16日期北上。 我想我们……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她又划去。反反复复直至深夜,葛薇兰放弃了,赌气地把纸条狠狠向书里一夹,自言自语说:“明天再说吧。” 第十六章 第二日一早,范丞曜来敲门。他让黄婶做了皮蛋粥,借口拿来给她喝,让她趁热喝。葛薇兰微愣了一下,跑到厨房去拿碗筷。 范丞曜笑着将粥放在桌子上,书桌上翻开几本书,他为她收抬起来,一边向厨房大声问道:“昨晚写到很晚。” 厨房那头应了一声,说:“你等一我下,马上就好。” 他听到流水冲过的声音,转头把书一本一本地叠起来。桌上花瓶中的花掉下花瓣,落在一本硬壳书上。他拂开花瓣,看到《小三词》。正欲拿起来看个究竟,书中半空悠然飘下一张纸来。 他拾了起来,不觉触目惊心。不觉悲喜,只是心中一空。 葛薇兰从厨房里出来,她低头拿起汤匙来乘粥,一边问他:“今天不忙吗?” 他背对着她,淡淡地说:“忙。” 葛薇兰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语气僵硬,她抬头看他背影。他微低下身子,身旁一支半枯的花,她突地心一紧,那背影让人觉得一下子人老了似的。 她说:“过来吃点东西。” 他拒绝了,说:“再说吧,我先离开。”他转身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她这才想起要与他说北上的事情,人追了出去。眼见上他了车,她对他招手,他却也看不到了。葛薇兰顿感失落,以往里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总能找到她,今次他却看不到她了。 算了吧,当面讲也许还陡增尴尬。也许,留书信会比较妥当。只是葛薇兰回头再去找昨晚夹在书中的信时,翻遍所有的书都下落不明。她心中警惕,想到是不是他早上拿走了?转念一想不太可能,若是他拿到,以他的性格,定要与她纠缠一阵,劝她说不要离开,没有道理看到了却当毫不知情。 葛薇兰很快就把这件事情置之脑后,诸多事情忙得天昏地暗。报社让她准备北上的事宜;葛薇兰又给桑桑拍了电报;托人买好火车票。再回头来看时,又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她那日难得坐下来喝口下午茶,想到她与范丞曜已许多时间不见,而他竟也没有致电给她。 葛薇兰放下茶杯,再过两日她便要离开上海,多则半年,少则一季,她才回上海。她往青玉巷里拨了电话。电话嘟嘟响了两下,被人接了起来。那人说:“范公馆,请问找哪位?” 葛薇兰听出是阿笙的声音,便说:“阿笙,是我啊。” “啊,葛小姐!”她听出他声音扬起八度,似遇到什么极喜之事。 “他在吗?”她问,她向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范丞曜,叫范丞曜,不够亲切,而他亦不会同意。丞曜?葛薇兰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听到阿笙用手捂住话筒的声音。不知道是有意或是无意,她听到那边的对话,清清楚楚。 “曜哥,葛小姐的电话?” “说我不在。” 葛薇兰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他从没有拒绝过她。 她听到阿笙说:“曜哥,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 那边没有人说话。 阿笙回头对葛薇兰说:“刚出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薇兰像是心中被人挖去一角,抑制心情,缓缓地说:“没事,就是打电话问一下。” 阿笙说:“你晚上过来吧。” 她听到电话里面有人喝叱他的声音。葛薇兰说:“不了,我晚上还有事。” “哦。” 再也无话可以接下去。 阿笙等着她挂机,葛薇兰握着话筒隔了良久才问:“沈小姐……”只说一个名字,再也接下不去,要问些什么?要以怎样的立场去问? 她瞬间挂断了电话。 那边,阿笙对着话筒说:“沈小姐怎么啦?喂,喂喂,喂——” 阿笙不解地看着挂断的电话,转头去问范丞曜:“要不要再打个过去,不知道怎么断掉了。” 范丞曜坐在雕花的黄杨木椅子上,说:“若是有事,她自然会再打过来。” 阿笙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只是范丞曜不说,他也不能问。整个房里安静下来,只听到那西洋的钟兀自走得滴滴地响。 范丞曜问:“大都会的生意怎么样了?” 阿笙知道瞒不住他,一笑,“你都知道啦,本来是想今天给你说来着。前几天有几个人来闹事,正解决着呢。” “什么人啊?” “地痞,没事找茬的,活得不耐烦。” 范丞曜站了起来,阿笙为他披上外衣。范丞曜问他:“今天几号?” 阿笙一愣,他今日也够魂不守舍,问这日期已问了三次。他只得又答了一次:“今天十四了。” 他见范丞曜要外出,便问:“找葛小姐去?” 范丞曜说:“到大都会去走走。” 阿笙有些失望,劝他说:“那些个人,还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范丞曜握了一下手,只说:“好久没运动了。” 阿笙也没有当真,因看他眼光游离,只当范丞曜开个玩笑。哪知第二天晚上果然出事了。 【第八章】 八月十六,葛薇兰要坐晚上的火车去北平。范丞曜在青玉巷坐到黄昏。其实他早已按捺不住,只是倔强地克制自己坐在那里。 阿笙与黄婶都看得出来,他似在等电话。 范丞曜在等葛薇兰的电话,因他知道她今日离开上海。她定然还要打电话来。他相信,就算话别也需要一通电话。 六点十五分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他听到葛薇兰的声音。 “在哪里?”他问。 “报社。” “我去找你。” “不要。” 他僵了手。颓然坐在沙发里,今次像是要诀别,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他喃喃地说:“有件事,一直想要向你解释。” “什么?”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那天我——” 他只说到这里,突然被她打断。她说:“我不想知道。” 这次连心都凉掉,他知道她终于要走了。就算他再怎么埋怨她,没有和她商量,就算他再怎么使性子,故意不接她电话,他知道自己输掉了。 “我去见你。”他坚持。 “现在不要。”她落下泪来。只是怕见了面她会更难过。 她本来还想说北上的事,只是到这里,声音硬咽,满满的伤心突然爆发开来。 范丞曜默默地听着,只能说:“好。”他什么都由着她,连分手都由着她? “什么时候再见?”他说话的声音在轻颤,他试探地问她。 “不知道。”也许一季,也许半载,也许更长。她是真的不知道。葛薇兰想起那日徐穆在车站说,若是那时,我单身,你亦单身,我们试一试吧。她对范丞曜并非没有眷恋,只是长痛不如短痛。也许再过一季半载,彼此都已冷静下来。也许她会原谅他,也许他们终可以在一起。 范丞曜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天的火车?” 她惊愕了半晌,他怎么知道她要离开,她在电话里应了一声,那边再无声息。他说:“一路顺风。”便重重地搁下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说不出的凄凉情景。 阿笙来奉茶,见他铁青着一张脸。不知道说些什么,便说要不要去大都会。范丞曜站了起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去拿大衣。阿笙为他穿上。两个人便出了门。 电话放上好一会,葛薇兰也回不过神来。直到后来同事来瞧门,叫她走了。她应了一声,向窗外敲去,外面一片漆黑。葛薇兰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安心,像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下楼,与同事去了火车站。 八月的天气,夜晚人也熙熙攘攘,并不冷静。葛薇兰到了火车站,刚下黄包车,同事给了钱,她脚才落地,就被人一挤,包里的东西掉了下来。她低头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母亲的吉祥结下的玉环竟被摔成两半。葛薇兰拾了起来,彼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人群中望去,却见万小六快步跑了过来。 万小六来不及解释他是怎么找到她,只说:“快去大都会,曜哥跟人打起来了,拉都拉不住。快去,快出人命了!” 他说得又急又快,葛薇兰大概听得明白。火车已入站,马上要开走。葛薇兰让同事先行,她稍后在北平与众人会面。 葛薇兰与万小六赶到时,这恢弘场面只剩余波。范丞曜汗如雨下,衣衫不整,他理了一下领子。那些人正求绕说:“曜哥手下留情,下次再也不敢了。” 范丞曜擦了擦脸上有血迹,正欲穿上衣服,听到这句,手上一挥,厉声说:“还有下一次!”那衣服“啪”地落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了。 葛薇兰推开房门,眼见满地狼藉,不由得“啊”了一声。只这一声,范丞曜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她。他此刻狼狈,心中觉得输人。看到万小六站在她身后,知道大概是他去叫她来的。范丞曜心中有气,便指着万小六骂道:“谁叫你去的?” 第十七章 他声罪致讨,万小六吓得躲到葛薇兰身后。 阿笙让众人都下去了。葛薇兰上前一步,想看他脸上的伤势。他一甩手,不让她离得太近。 葛薇兰又气又恼,说:“你怎么这样子?”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没认识你之前,就是这样。你不喜欢大可离开。”他豁出去般顶她的话。 她气结,说:“我本来是要离开的,火车都来了。可是万小六说……”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的事自己会处理,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自己处理,你要怎么处理,武力解决?” “那是我的事。” 见她杵在原地,他说:“你还不走?不怕赶不上火车?” 她明明是担心着他才来的,想不到他出口语气冰冷。葛薇兰心一横,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啪”地关上。正遇到阿笙归来。 他见她极恼,反而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阿笙眼角向门里一瞅,戏谑地说:“吃软不吃硬。” 葛薇兰接过阿笙手中的药,在门外站了好一会,这才推门进去。门里那人还在怒火中,听到有人推门,大声喝着:“谁叫你进来的!” 范丞曜正要发作,见到葛薇兰站在门边,不由放软了声音:“你不是走了吗?” “我走了,你才高兴吗?” 一句话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怄气不与她说话。 葛薇兰对他招手,“你过来。” 他在原地不动,孩子气地转过头去。葛薇兰笑着重复着说:“你过来。” 他虽然还是未动,但是心中已蠢蠢欲动。 她这次半带娇嗔:“过来啊!” 他完全没有办法,铁青着一张脸,慢慢地走过去。 她挽起他衣袖,看到好几处青色痕迹,一边上药,一边对他说:“自己也受了伤,打得可开心了?”她故意在伤处用力,却发现他并不叫喊,连眉头也不动一下,“不痛吗?”她好奇地问。 “痛。” “痛还跟人打架。为何事?” “不用你操心。”他明明想要她关心,只是心里堵得慌,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地总是有些冲人。 葛薇兰放下他的手,心里和他一样不太好受,想到阿笙说他吃软不吃硬。她放低了音调,缓缓说:“好啦,不要生气了。”她踮起脚来,双手环住他的颈项。他可真像个孩子需要人来哄着。 范丞曜没料到她会突然圈住自己,一身僵硬着,双手不知放在哪里好。他虽然还铁青着脸,葛薇兰知道他已不在气头上了。 “你不是要去北平吗?”他问道。 “嗯,本来说好是今天晚上的火车。”她嗔道,“都怪你。”害她坐不上火车。 他这个时候已完全气消,望着问她:“为何不与我商量?” 葛薇兰就知道他会这么问,像泄了气的皮球,“问了你,你自然不让我去。可我那时还没有想好。” “想好什么?” “到底要不要原谅你,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 “你父亲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向她解释,“很早之前就想与你解释,只是被一拖再拖。后来终于有时间,你又要去北平。” “怎么没一点关系,柴震说……” 他打断她的话:“你信我还是信他?” “自然是信你。” 他心里甚慰,说:“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父亲。” 葛薇兰叹气,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北上?” 范丞曜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天晚上看到你给我留言的条子。” 条子?可她并没有给他啊。葛薇兰心思一转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扬起脸来问他:“你该不会是以为我会一去不复返吧?”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她。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心里不痛快才找他们出气?” 范丞曜默不说话。 她知道他爱着她。她问道:“为什么会是我呢?” 他并不回答,只望着她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对我坦白,相信我。”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葛薇兰微微点了头。 有人在门外敲门,是阿笙的声音:“耀哥,行李我取回去了,放到青玉巷,给你说一声。”葛薇兰这才想到自己的行李。 她慌张出来,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范丞曜见那个吉祥结。只是它现在成了两半。 “怎么会摔碎了?”他问。 葛薇兰叹说可惜,只怕修不回来。 第二日,范丞曜让阿笙打电话至报社,总编听到葛薇兰的声音,劈头问道:“这么快到北平?”她尴尬地解释,只说家里出了事,已延期。 她放下电话,范丞曜问她:“你还要去吗?”他总有那么一点不安心。 “那你要怎么留住我?”她只是想与他开个玩笑。 “晚上一起吃饭吧。”他说。 “晚上不见得有空。” 他抛下话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如星子闪闪发光。隔着方桌,他握住了她手。窗外微风沙沙,吹起窗帘飘飘。她眨着眼睛看着他,“为什么?”她想知道。 他不知道是该做何种表情,何种姿态,放下身段去对她说不对外人道的心里话,可是他有预感,若是再不坦白,也许他会失去她,“因为那日你睡在我手臂上。” 她半天没回过神来,像是他说的话是另一个世界的符号,她听不懂,可是一字一句,她都是认得。 因那日你睡在我手臂上——范丞曜向她娓娓道来——很多人都说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其实她还在。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便离开父亲,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她走的那天上海下了霜,起了很大的雾。那个男人早上来接她,黄婶急匆匆地叫我起床,说夫人要走了。我迷蒙蒙地下楼,看到提着行李的母亲站在楼梯的尽头,我跑了下去。因为走得太急脚下打滑,重重地摔了下去。可是她并没有回头。我想她是不爱我的,可是我还是想念着她。后来我发烧,父亲叫来小阿姨照顾我,她是父亲在外面养的女人。我不要她的照顾,我只是想要母亲。那日黄昏的时候,我听父亲对小阿姨说,母亲要坐火车离开上海。我躲开众人的视线,一个人穿好衣服,悄悄去了火车站。我看到站台上的母亲,急得想掉下泪来。然后我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如我所愿地坐我在的床前。我知道,还是在上海的家里,心里很安心。我总是喜欢任性地做每一件事情,包括这么任性地留住她。我看到母亲掉下泪来,她说她并不是不爱我。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回头看我。她说父亲不见得会愿意把我让给她,她不忍心回头给我以希望。我看到她泪流满面,突然在那一夜之间长大。 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面回荡,他低着头坐在那里,像个无助的小孩。葛薇兰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似要给他力量。 他扬起头来故作若无其事地笑,“再也没有哪个人坐在床边了,直到那日遇到你。” 四面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个“你”字一直一直回荡在房间里。 “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了。”他说。 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安定的力量。 “相信我,就算在别人眼中我是坏人,做尽坏事,自始至终,你都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泪流,“可是——” 他拉起她的手,迫使她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会是你的父亲,但是并不是像柴震说的那样。我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我知道阿笙早已查清楚,却没有让他告诉你,我的确是有私心,薇兰,那是因为我害怕会失去你。 “我害怕太多事情,在你面前,与青帮所有的事情都是禁忌。我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的事。我太清楚我们之间的局面,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线,也许永不会交错,可是,我不甘心。 “就算今日我握住你手,对你说这些话。我心里依然觉得不能把握,也许你终有一日要离开。” 这时葛薇兰开口说:“谁说我要离开?”虽然心里也曾矛盾,但她从没有想到离开这件事,不过是想彼此冷静一些。 “你表现得太过明显。” “有吗?我只是想若是真的,我要不要原谅你?” “你会吗?”他追问。 下定决心一般,她轻声说:“我喜欢你。” 虽然并非原谅,但是他喜欢这样的回答。 “可是那天你为什么会掉泪?” “我自己都不清楚,不知道该原谅你还是恨你?” 他眼中闪出光亮,想要拥住她。她站起来环住他的肩,他顷刻间明白了她全部的意思。他们蹉跎了多少时间啊。他拥着她。葛薇兰格格地笑。 “你笑什么?”他问。 “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以后的时间不会浪费。” 第十八章 葛薇兰浅笑,“若是没有今夜,我们是不是会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你会娶沈小姐吗?” 他抱得紧些说:“我会想尽法办留你在身边。” “沈小姐呢?” 他轻叹:“你明知道的。” “你爱她多还是爱我多一些?” “兰,”他宠溺地叫她,“我爱你。” 她听得心花怒放,觉得那么的不真实,像是一场梦,整个人飘在云端,原来幸福可以这么轻易得来。感情积在心中多时,这一切突然磅礴地迸发出来。 “她比我好上许多,将来你总要后悔。”她向他撒娇。 他松开了手,对她说:“那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葛薇兰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倔强地说:“不行,你不许爱上别的人,要一心一意待我。” 他点头,如承诺般说:“一心一意爱你,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不娶别的人。” 葛薇兰娇嗔,她没有说到这上面去好不好。他再次笑着拥住她,兜兜转转,她还是在他身边。他说:“你可知我多么惧怕?” 她轻问:“你怕什么?” “怕你恼了我,说,‘我们,就这样了’。”他用力拥住她,眼神竟像个孩子。 “我们,就这样了。” 他轻震。 “我们,就这样好下去,好个天长地久。”她说。 “嗯。”他重重地回答,从怀里拿出两个亮晃晃的东西。 葛薇兰眼尖,看到是母亲那个吉祥结。上次摔坏了,他向她讨了去。 “修理的师傅说再也不能还原了。我让人打磨了,做成一双。” 玉环裂痕处尖削的边沿已打磨圆滑,扣上镂空的银架子。另一半没有结的玉块也重做上了新的吉祥结。他说:“成双成对,也扣吉祥之意。” “谢谢。”她由衷地说。 “我并没有说要还给你。”他戏谑她。 葛薇兰不解。 他那把一个结放在她手中,从今而后,一人一半。葛薇兰娇嗔:“谁要跟你一人一半。”他有她的一半,她有他的一半。她脸红。 原来幸福真的可以这么容易得到。她终于相信了。 转眼就到了这年的秋天,十月难得的阳光从梧桐疏离的叶子之间漏了下来。葛薇兰撑着阳伞坐在院子里,偶有微风吹过,她嫌冷,坐到阳光下去。拿着一本小说看得格格笑个不停。 他起身问她怎么笑得这般开心。 她与他说书上桥段,说得眉飞色舞。阿笙自小径上走来。他在范丞曜耳边说了几句话,葛薇兰维持着旧的姿势,只是眼角不由得向二人瞧去。 范丞曜原本笑着的脸,严肃了起来。她心里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她向来不问他的事情,他亦不主动说起。 范丞曜说:“我出去一下。”他留葛薇兰一个人在青玉巷里。 她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来。 葛薇兰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她太累了,黄婶端来八宝粥。她让他喝下,一边有意无意地问他:“今天是什么事情?”他无关痛痒地说:“没事。” 葛薇兰说:“前几天桑桑来信了,说霍先生要离开北平,回南阳乡下去。有没有想过到乡下去过日子?” 范丞曜应了一声,只是他知道,他在这江湖中路过,抽身或退出都已由不得他了。 葛薇兰只轻叹了口气,范丞曜拥抱她说:“不要担心,我会保你平安。” 她转过身来,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只是担心你。” 他吻了她的额头,葛薇兰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吗?总编让我写你的专访,可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 “我有时候想着也许我并不了解你。” “若是你太了解我,我怕你不会爱上我。”范丞曜说:“只是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爱上我,爱得死去活来。”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葛薇兰开始是当真的,后来知道他与她闹着玩。 她感喟:“如果能一直这样幸福就好了。” “我会让你更幸福,我发誓。”他眼光在闪烁。 葛薇兰感动地上前拥住他,他说,再等十年,二十年,你再告诉我你今日幸福不幸福。好不好?他追问她。 葛薇兰心里想着,只要他平安,她便知足了。 【第九章】 隔日,她早起,在楼下遇到喜凤,她站在窗前向庭院望去。葛薇兰立在她身侧,“你在看什么?”她向她看的方向望去,看到范丞曜在庭院中晃动的身影。 喜凤说:“少爷今日有些不对劲哦。” “他在干什么?”还没看清楚吗?他竟然在花园中摆弄她素来喜欢的花草。葛薇兰想尖叫,她飞奔到他的眼前,差点一个趔趄。 他扶住她,与她道早安:“不过一晚不见,不必这么热情地一大早就投怀送抱?”他何时也开起这些玩笑? 他想俯身吻她,葛薇兰避了开去,叫着:“你这样会把它们全害死哦。” 他关掉水,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你会高兴,你平时不也是这样弄的?” “哪里会用这么粗的管子,我用的是细的那根。”她卷起裤腿,试给他看,水花四溅,打湿她的鞋子。 他伸手来拉她,直说着:“好了,好了,快去吃早餐。” “把这片浇完。”反正都已湿了,弄完了再去也行。 “小心你的胃。”他突然从后面拥住她。 她回头对他一笑。 他故作咳嗽,拉着她说:“吃饭去。”她跃开,他碰不到她的衣角。比起身手敏捷,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握住她的手。 葛薇兰格格地笑,用水去淋他。他手腕用力一带,这下她只有乖乖地任他由后抱住。她笑得岔气,只说:“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他头发被她淋得有些湿意,他正想说话。大门打开进来一辆车,阿笙从车上走下来,还带着另一个人。葛薇兰察觉到他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回过头看到柴震,他怎么来了?阿笙和柴震远远看着二人,柴震说:“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葛薇兰脸一红,她刚才与范丞曜玩得过分,大概被他看到。 范丞曜拍了葛薇兰衣袖上的水说:“上楼换件衣服,小心着凉。”葛薇兰乖乖进去,他跨出园子,向二人迎了上去。 柴震说:“曜少真是好雅兴啊。” 范丞曜没说话,他看看阿笙,他当然知道柴震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范家公馆。阿笙接过话去说:“百乐门今日要做开业三周年大庆,华商会的人过来通知一声。” “这种事情让人来通知一下便成,柴先生倒不必亲自走一趟。” “哪里的话,若不是我亲自来,也看不到刚才如此生动的一幕。喜酒应当不远了吧?” 范丞曜眯起眼来,他哼笑一声,他向来不卖柴震的账,前段时间因为他在码头私下贩卖枪支,被告知警务厅,受到盘问,他与他便结下了仇。范丞曜当然知道柴震的心思。 柴震只说了两句,便离去。 范丞曜与阿笙在园中站了一会,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去不去百乐门?”阿笙问。 “人家都找上门了,自然要去。我带兰一起去。” 范丞曜笑,问着:“那件事如何了?” “除了上次打过警告电话之后,再没有出什么事。” “嗯,你叫下面的人注意点。” “你放心,现在青玉巷被我们的人看着,滴水不漏。应该不成问题。” “还有,你等会见到薇兰,不要说起这件事,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你保护她。何时请兄弟们吃喜酒?”阿笙随便问道。 “明日如何?”他回。 阿笙溢不住笑,他今日不似他认识的人。 那时葛薇兰换好衣服,去厨房。阿笙与范丞曜在外面聊天,突然听到厨房里葛薇兰尖叫了一声,然后是碗筷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 范丞曜快步向厨房奔去,看到葛薇兰好好地站在中间,他长呼一口气,习惯地抱住她,“怎么啦?”吓死他,他以为有什么外人潜进府中。 葛薇兰偏过头去,说:“有只死老鼠。” 他笑,果然看到角落中有只死老鼠。 葛薇兰说:“我不敢过去。” 那时阿笙倚在厨房的门边,他悠闲地说:“曜哥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你一日多闹几次,他心脏承受得起。” 葛薇兰轻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范丞曜拍她的背,想带她出去。可葛薇兰死活也迈不开步子,不行,不行,有只老鼠在她面前,她想到这个脚都软了。 “这么胆小,怪不得你那日见我受伤吓成那样。”范丞曜说,他突然打横抱起她,葛薇兰啊啊地叫了两声,紧紧抓住他,闭目不看那只死鼠。 第十九章 到了大厅,她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他笑笑不语,问她:“想不想去百乐门?” 哦,那个地方,她说:“不喜欢去。” 他强势地说:“你陪我去。” 他们到百乐门时,华商会的人已到得七七八八,百乐门里人头攒动。范丞曜与阿笙出现,便被几人围住,葛薇兰觉得无趣,只是范丞曜拉着她挽他的左手,她只得待在一边站着,像个花瓶。 柴震从人群里面出来,葛薇兰不喜欢他,可是范丞曜迎了上去。 “这里生意颇好。”他与他寒暄。 柴震说:“比不上大都会。”他本想离去,犹记起那日在大都会与他豪赌一场,便问:“要不要再赌一场?”他本是想羞辱一下葛薇兰当日在大都会的窘境。 范丞曜说:“好。”他求之不得。 葛薇兰暗中拉他手,他笑着拍她的手背,低声说:“你只管收筹码。” 二人在旁厅开战,范丞曜洗牌,依然是一人三张对赌大小。他洗得老练,将牌切出弧度。发牌,一人发了三张。 柴震摸起牌来,轻笑问道:“曜少今日好雅兴,赌什么。” “自然是赌钱,如何?” “你先下注。”柴震说。 那时,范丞曜还没有看牌,他说:“一万起。”左手边有人为他推出筹码。 柴震没想到他会赌大,问:“你不看牌吗?”他跟一万。 范丞曜拿起牌来,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又跟。 柴震沉不住气,翻牌,范丞曜手中竟是三个a。他知道他耍千,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发作。柴震让百乐门的人来洗牌,范丞曜同意。 第二局下来,他依然是三a,阿笙皱了皱眉,他耍千倒不打紧,只是太过明显,这明摆着与柴震过不去。 葛薇兰拉他袖子,他回眸对她一笑,筹码尽收到他桌边。 柴震脸色僵硬,却带着笑说:“曜少不是想踢馆吧。” “我不过是拿回我该拿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柴震忍无可忍地说:“你明显在耍诈?” “你哪只眼睛见我耍诈?”他反问他,“牌是你的人洗的,也是你的人发的,莫非输了不认吗?”他笑,如谦谦君子。 阿笙拉他离开,打圆场一般地说:“今日百乐门大喜,赌什么牌,喝酒去。” “曜少,过了。”他对他低声说。 范丞曜见葛薇兰轻轻摇头,他揽她的肩,让人收人筹码。 三人走了出来,他对葛薇兰说:“这些钱,你拿去给你继母。” “什么意思?”她张大了嘴。 他捏她下巴,说:“知道我关心你了吧?” 葛薇兰忙跃开,这可是公共场所,她可不想让那些三姑六婆在她身上指指点点。心里却是开心的,说:“知道了。” “那你以后心里有委屈要先告诉我,不要跑去告诉别的人,要讲给我听。”他说。 葛薇兰不解,她只有与桑桑偶尔在电话里提起,葛薇兰脸一红,噘嘴。 那时有个青衣汉子跑了过来,在阿笙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大惊,范丞曜问他什么事,阿笙不愿让葛薇兰听到,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葛薇兰见他变了脸色,也问:“怎么啦?” 范丞曜说:“我与阿笙现在有事要离开这里。” “噢,这样,那我回公馆。” “不,你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我等一下回来接你,不要离开这里,知道吗?”他对她嘱咐着。 葛薇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愿对她说,她只得点了点头,“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阿笙知道他舍不得葛薇兰一人在这里,便说:“华少,我一个人去吧?” 范丞曜摆手,一再对葛薇兰说:“你千万不要离开这里,等我回来接你。” 他与阿笙离开百乐门,让几个手下留下来保护葛薇兰。 阿笙说:“你若担心,我一个人去就成。” 范丞曜说:“这里应该最安全,人多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他转头问青衣汉子,“到底情况如何?” 那人说:“刘自力去了沈家,带走了沈小姐!” “沈家之前收到恐吓信时,不是叫你们加强戒备,这会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让他混进去了?” “算了阿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转向那青衣汉子问,“我问你,刘自力有没有说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说。” 阿笙想到最坏的结局,“他该不会是想……” “不会。”范丞曜打断他,虽然事情的确在他的意料之外,可是他还算很镇定,“我认识他并非一天两天,他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他一定会再联系我。”他此刻还能平静分析,如局外人,这种事情,倒不像是他做的,背后似乎有另一个出主意的人。 他对阿笙说:“我们先去沈家看看。” 好在沈家二老到华山出游了,并没有在家,只剩沈小雨在家。范丞曜先安了众人的心,消息先不让外面的人知道。再让人从头到尾说了当时的细节。 “那时,是李大嘴与我在前门守着,听到后院有声响,像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折断树枝的声音,李大嘴领了几个兄弟过去瞧,我见他半天不回来,才跟着过来看看,哪知后院都没有人,我还正觉得奇怪,就听到楼上沈小姐大叫的声音。都怪兄弟一时疏忽,他是从大门进来,当时沈小姐一个人在楼上。” 阿笙急得大骂:“你们一个一个是猪头啊,这么简单的把戏,都把你们唬得团团转。” 范丞曜让阿笙少安毋躁,没有理由啊,以刘自力冲动的个性,他若有沈小雨做人质,他应该马上来找他,与他对质才对。没有理由会把她带走。声东击西这种把戏也不像他这种大老粗会用的。 范丞曜猛地领悟过来,声东击西!他心里一颤,惊了,“遭了,兰儿!”她一个人在百乐门!他急速跳上了车,阿笙也会意过来,跟着他回了百乐门。只是再回去时,百乐门里哪里还有葛薇兰的影子。庆典还在继续,门口的兄弟说没有见过她出来。找遍百乐门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她在哪里?”范丞曜气势汹汹地跑去问柴震。 “葛小姐吗?”他四下望了望说,“她刚才还在这里。” “柴震,你不必装了,她在哪里?” 他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刚说完,范丞曜的拳头重重凑上他的脸。柴震没有料到他会出手,摔了出去。那时众人都安静下来,向四周退去。 阿笙拉住范丞曜,范丞曜向柴震问:“我再问你一次,她在哪里?” 柴震从地上站起来,擦去嘴角的血痕,“你不是在上海可以只手遮天吗,你大可自己去找。” “你做的好事,不要以为旁人不知道,你私下挑拨刘自力与我反目,这些账都还没找你算。” 柴震一直以为他做得很小心,没想到他会知道,“不服气吗,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泄恨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范丞曜从怀里拿出了枪。 柴震不过是当众被他打了,说些气话,自己没有衡量,没想到范丞曜果真掏出枪来,心里有些害怕,便说:“我若死了,她也活不了!” 阿笙道:“柴震,刘自力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自然会和你们联系。” 那时响起一阵枪响,子弹在柴震头上三寸,穿墙而过。柴震脸色发白,连阿笙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华少会开枪。 “我只是想警告你,刘自力不是会受你控制的人,我今日杀你还怕脏了我的手。柴震你听清楚了,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要你的命!” 范丞曜气极地离开百乐门,那日阳光尚好,照得他睁不开眼。 阿笙问:“现在怎么办?” “派人跟着柴震。”范丞曜说,“马上回公馆。”他想刘自力一定会找他。他一定会找他! 万小六被阿笙一个电话叫到范家公馆的时候,阿笙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毯吸走了他皮鞋的声音,只剩他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万小六不耐烦地说:“阿笙,你坐下来行不行?” 阿笙停下来说:“怎么坐得住,刘自力一点消息也没有。” 万小六对他使眼神,阿笙看到范丞曜静静地坐在沙发边上,盯着地毯瞧。 “妈的,”万小六骂道,他从没有什么时候如现在这般窝囊,他问阿笙,“你说,刘自力该不会真先下手为强吧。” 阿笙喝叱他:“乱说什么?” “我们就这样呆坐在这里吗,那小子的行踪到现在都不清楚。” 范丞曜在沙发里坐着,一言不发,阿笙问他意思:“华少?” 他用手按住额头,说:“阿笙说得对,呆坐着不是办法,再派些兄弟出去找找看。” “刘自力从小在上海混大,这里他熟得很,只怕难找。再说该找的地方,兄弟们都找过了。” 第二十章 范丞曜闭眼,心里乱如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希望他还没有看错他,刘自力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一定还对戚小玉的死有疑问。 时日渐过,这日就这么到了头,窗外一片漆黑,天空稀稀啦啦下起雨来。席家公馆里灯火通明。范丞曜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他要等刘自力来。 “叮——叮叮——”猛地,角落里的电话响起来,范丞曜怔了一怔,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打电话来呢?两声之后,他接了起来。电话那边他清楚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放开我。” 薇兰!是她的声音!他差点叫出她的名字。 电话那边有声音传来:“曜少。”是刘自力。 “你想怎样?” “啊哈,你问我想怎样,你害死小玉的时候,可想过我会怎样?” “阿力,可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柴震一手挑拨,你应该是清楚的。”电话那边无声,范丞曜接着说:“阿力,我知道你今日打电话,还念着旧时情分,你应该相信我。” “我曾经是相信过你。”刘自力在电话那边苦笑。 “她也是无辜的。你那时离开上海,戚玉叫人在码头运货,柴震的人开了暗枪,警务厅的人到来时看到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柴震的手下拿枪威胁戚玉,我没有想到会擦枪走火。”他现在回忆起那晚的情景,他一生之中杀过无数的人,此刻竟有些害怕。 “我不信!”刘自力在电话那端歇斯底里地嚷着。 范丞曜怕他挂掉电话,不住地问:“阿力,你现在在哪里?我与你谈?我做你人质,你放了她——”他正说着电话突然被人切断,只听到“嘟嘟”声,想来他接过无数电话,今日却接到一身冷汗。 范丞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慌得外套亦顾不上拿,他在电话里面听到钟古楼的钟声,那时时针正指向晚上九点。上海有电话的人并不多,他猜他一定在那里。他应该一开始就想到才是。他坐上车,对门外几个保镖说:“马上让阿笙到钟鼓楼街。” 他将车停在钟鼓楼的入口,若是他记得没错,百乐门在钟鼓楼27号有一所旧仓库,若是柴震藏着刘自力,那里是再理想不过的场所了。 范丞曜推开27号仓库的大门,仓库里面一片昏暗,他沿着街灯投进来的银光走进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响起厚重的声响。然后,他听到有一声并不算大太却让人窒息的沉闷声音:“华少。”范丞曜下意识右转,下意识抬起握住枪的右手。 仓库的角落中,刘自力点了灯。他心里暗暗佩服,他果然聪明得很,不过是一个电话,竟也找到这里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范丞曜看到刘自力的背后,连柴震也在,这会他算是豁出去了,这么明目张胆地与他对着干。他看到葛薇兰与沈小雨,两人双手被绑在身后。 “把枪放下来。”柴震说。 范丞曜手一松,旧仓库里回荡起枪落地的声响。范丞曜说:“阿力,你被柴震利用了,他是想拖你下水。” 柴震拿起枪来指着范丞曜,葛薇兰惊叫。 刘自力挡住了他。 “怎么,难不成你还相信他?” “杀了他,我们也别想出去。” 柴震这才收了枪,他自然是视范丞曜为眼中钉,他本想利用刘自力从中作梗,捞些好处。他在暗中操作就好,想不到事情演变至此。 不多时阿笙与万小六赶来,一片兵荒马乱。柴震用枪指着葛薇兰说对众人说:“不要过来。” “伤了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范丞曜说。 “我死了也拉她一起陪葬!” “你想怎样?”范丞曜问。 柴震说:“我知道那货还在你手中,我要换成现金。” 范丞曜轻蔑地笑,“你太天真。”他并不是不愿意拿钱出来,只是柴震这会大概脑子坏了,以他的手段,他还能在上海立足吗? 柴震紧抓沈小雨的衣衫,她吃痛地叫了一声:“你的人在我手上,你与我说太真!” “我让人拿20万现金给你,如何?” 柴震犹豫。 阿笙回头对人吩咐了几句,说:“十分钟,钱就会拿过来。” 那时刘自力一直在旁不出一声,阿笙说:“阿力,柴震是在利用你!在码头戚玉被误伤,谁都不想,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便甘心受人利用。是他用戚玉挡了枪,才会这样的。” “不要听他胡说。”柴震怒吼道。 “阿力,就算你信不过曜少,你还信不过我们吗,大家一起出生入死,你当日被人陷害贩卖军火,被警务厅通缉,是华少出面保你,不过是让你暂时离开上海,无生命之忧。若是想害你与戚玉,那时不是最好的时机?” “不要相信他,是他开枪杀死戚小玉,他想抢你的女人!” 刘自力原本就不太相信柴震所说,此刻已心软。 阿笙说:“我们兄弟一场,就算曜少开枪杀了她,刘自力,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他保过你几次,一命一命地算来,你欠青帮的可还少?” 那时突听得一阵枪响,柴震自背后向刘自力开枪,好在他机警,闪了开去,才只中了手臂,柴震说:“早知你靠不住,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你说动了。” 这时钱已送到,范丞曜心念一转对柴震说:“钱在这里,你先放一个人过来。”他想能救得了一个是一个。 “笑话,范丞曜你当我是傻子吗?除非我安全离开这里,人我绝对不放。” 范丞曜说:“车就在外面,你带着两个人也不方便上车。再说沈小姐的父亲在上海位高权重,她若出事,只怕你到天涯海角也难保命。” 柴震心里掂量了一番,沈小雨对他来说已无用。 范丞曜见他有犹豫之色,对沈小雨说:“你过来。” 柴震松了手,只抓住葛薇兰的衣襟,一手用枪指着她的头。 沈小雨踉跄地跑过来,阿笙为她松了绑。 范丞曜说:“你放了她,我保你平安离开上海。外面有车子。” “车子在哪里?你让你手下把钱放后车箱里去。”柴震向外移动。 葛薇兰惨白着一张脸,范丞曜知道她害怕,二人不过隔了百米,他竟不能上前一步。想她遇到死老鼠都不敢走近,心里揪得一阵发痛。 “我说话算话,你放她,今日之事,我绝不追究。” 笑话,这里这么多人,他放了她,他还出得去吗?他自然不答应,“叫他们全部把枪放下。” 范丞曜说:“你一个人离开这里,我保证你安全。” 柴震知他紧张葛薇兰,若是平常,他应当会装得不屑,越是不屑,让别人以为他毫不在意。他哪里知道范丞曜的心思,他也想装得不屑,让柴震自讨没趣,可是他狠不下心,他不能装作一切他毫不在意,他不要冒那样的险,他要她毫发无损地回来。 柴震慢慢放开了葛薇兰的衣襟,让她站在钟鼓楼街的中央,他依然用枪指着她,他开了车门,谁都没有动,谁也没有开枪,范丞曜是诚心让他离开。他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离去,他看到他笑了,他看到他举枪。 兰!他来不及叫她的名字,来不及像上次一样挺身为她挡枪。那枪声就那么响起来。阿笙敏捷地从地上拾起他的枪来,一个翻滚,手托住枪,打中车轮,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枪声此起彼伏。 柴震左胸已受伤,他用尽力气哈哈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离开,我——要让——要让——你什么——也——得——得不到!” 不!他不要失去她! 那子弹打入了葛薇兰的左胸,血流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衫,他去抱她,她只说:“好痛。”整个人软了下去。 范丞曜叫她的名字,不停拍她的脸,他从未如此惊慌过,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 葛薇兰…… 葛薇兰…… 【第十章】 阿笙留下处理现场,范丞曜与葛薇兰上了另一部车,沈小雨亦上了车,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她想恐怕这一生也忘不了今晚,让她如此心惊胆战。车子开到公馆,斯密思冯已在公馆等候,今次他带了一个小护士。 麻药已经上好,范丞曜被挡在门外,斯密思冯说:“我要为她取子弹。” “斯密思冯你总要信得过,放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众来人劝他。 范丞曜坐在沙发里,他现在只觉得一团乱麻,头埋在双手中,心里说:“我情愿是我挨了那一枪。” 后来斯密思冯出来,范丞曜迎上面。 他面带微笑,说:“子弹已经取出来,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她失血过多,可能会引起昏迷。不要吵到她,让她多休息。” 范丞曜这才放下心中大石,沈小雨地看了他一眼。范丞曜觉得内疚,是他让她牵到这场事件之中。 第二十一章 斯密思冯又嘱咐几句,范丞曜让人送沈小雨离开。 她安慰他说:“她一定会没事。我一定会让家父尽快回来处理这件事情。” 范丞曜点了点头。 沈小雨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接受家父的安排。”她伸出手来说,“祝你幸福。” 他说“谢谢。” 她幽幽地说:“我多么羡慕她,希望也能遇到位像你这样的男子。” 范丞曜轻轻地推开房门,坐在葛薇兰的床边,看她双目紧闭,他用手摩挲她的脸,低声说:“你吓死我了。”他笑,却不知不觉掉下一滴泪来,他又笑了,把头埋在她颈边的被子上,像小孩子似的擦眼泪。他说:“等你醒来,我再与你算账。” 他在她床边蹲下来,为她打理头发,问她:“你明日想吃什么,我让黄婶做给你吃。”他明知她听不到,依然一句一句问下去。她似她真的会回答他一样。他舍不得离开,便躺在她身侧,小心地不碰到她的伤口,“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遇到这样的危险,永远不。”他一遍一遍地看她容颜,似永不厌。最后他亦在她身边睡去。 阳光透过窗台照在范丞曜的眼睛上,他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他拉上窗帘,俯身用手摩挲她的脸,他对她笑,她还没有醒来,他为她拉高了被子,转身出去,让她安静休息。 那日他没有出去,耐心等她醒来,他有许多话对她说,只能对她说。 他每隔一个时辰进来看她一次,伸手摸她的脸,这个习惯养成了可不太好,他暗自笑自己。每次她都在睡,他笑她,“你到底还要睡多久?”直到下午两点左右,他再次进来的时候,发现她的脸异常的烫人,他变了脸色!轻轻摇她,“兰,兰!”她竟毫无反应。 范丞曜打电话给斯密思冯,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子弹不是已经取出来了吗?他叫自己镇定下来,竟有一种无助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害怕!他怕她永远都这样,像睡美人一样永远不醒来。 斯密思冯为葛薇兰检查了一次,没有什么异常,说:“没什么异常现象。” “她还会昏迷多久?”他问。 斯密思冯不敢断言,只说:“她可能出现了重昏迷。” “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并发症,我之前也有病人出现重昏迷。昏迷的时间长短不一,不过如果病人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必须输水才行,以维持身体所需。” 她自那日起睡了六日,傍晚的时候,范丞曜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他近日越来越喜欢坐在这里,因为她喜欢在这里吃早餐。月升而日落,他坐了良久,想着,若是葛薇兰现在在他身边,或许她会端来水果,说一些小时候的趣事。他微笑。若是他那日没有受伤,他们会不会见面?会,他们会遇到。他相信。他微笑。他握着那半块的吉祥,是他们专有的定情之物。他想起她那时说:“坦白说,我还蛮内疚的,因为那结也许并不值什么钱……你知道结草报恩这个成语吧,所以我才会那么努力地想要爱上你……” 无论如何他是那么感谢上苍,带她来到他生命中,她因吉祥结思念过的人是他哦。她要他一生一世不娶别的人。 他笑起来,觉得眼角一热。他在心里祈祷,我只要她醒来,其他什么事都不重要。这些日子他深思熟虑,想起已去世的父亲。也许他说得对。他在树下祷告,像个虔诚的信徒:“我愿放弃最珍贵的东西,只愿你醒过来。我放你四海去遨游,纵然不在我身边亦无所谓,我要你好好活着!”他这生最珍贵的东西——唯有与她的感情。 这时风吹过藤蔓植物,一切哑然无声色,他站在那里,似座火山,表面积雪千里,内心却汹涌澎湃。范丞曜走向葛薇兰的房间,他想明日也许可以给桑桑发个电报,兰说不定喜欢见到她。 他推开房门,她依然在熟睡,他低声说:“你醒过来吧,我拿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他在她脸颊上一吻,“我答应你,永不娶别的人。”他抬头看她,似要烙下烙印,觉得喉咙发酸,他说:“我要你好好活着。” 桑桑自北平来,她见到葛薇兰掉下泪来,她依然住在霞飞路霍家别院中,今次,葛薇兰自青玉巷搬到霍家。范丞曜没有阻止,他一开始就应当有自觉,像他这样的人,不该爱上任何人。他每日去看她,独坐并不说话。 她终于在半个月后醒来,那日范丞曜刚要踏进房间,就听到桑桑叫她名字。他在门外屏住呼吸,再迈不开脚。他再也没有理由每日去看她。他再不去看她。 他每日上码头办事,日日不休。阿笙问他:“你当真不去瞧她了吗?”好像他多无情啊!她因他而伤。 那日,阿笙与他一起回公馆,喜凤说:“葛小姐来过了!” 范丞曜莫名地揪心,阿笙问:她“说些什么?” 喜凤摇头,“少爷不在,她就走了。” 他与阿笙开怀畅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阿笙问:“你当真不去瞧她了?” 他比谁都想去瞧瞧她,他想见她,他含笑说:“阿笙,我很小的时候家母就已离开上海。” “这个我知道。”他听人说起过。 “她与家父离婚,其实家父并不是不爱她,”他陷入回忆,“家母离开之后,家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想起他那时年幼,除夕夜的时候,拉嬷嬷去看烟火,他玩得尽兴,直到子夜才被嬷嬷劝回。他路过父亲房中,他正在拉二胡,伊伊呀呀地拉着。 “爹,你怎么哭了?”他抬起眼问他。 “今是除夕,爹高兴啊!”可是他明明那么不快乐,他为他擦泪。 “少华,将来若你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远远看着便足矣,动不得真情。永远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门。” “为什么啊?”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阿笙说:“他大概是伤心过了头。”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范丞曜趔趄地站起来倒酒,“阿笙,我爹说得没有错。”多么无情的话啊,永远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门!他如今总算体会到那种感觉,情到浓时情转薄!他要做那个无情的人,藏起对她的浓情眷恋。他从今往后,要做个无情的人! “我要她好好活着,找个值得依靠的人做丈夫,一生幸福。” “跟着你难道就不幸福吗?”阿笙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他笑,“我们有什么幸福可言。”整日刀光剑影,连他都累了。 “曜哥,你醉了。”阿笙去扶他。 “阿笙,我与你讲,我真的爱着她,若是她不在身边,我会觉得干什么也没有意思。” 阿笙猛地清醒过来,“曜少,你醉了。” “我想让她待在我身边。” 阿笙平淡地说:“把她接回来?” 范丞曜摇了摇头,笑得凄凉,“她就像云,在半空之中,我们就像湖水中的鱼,她在我们的世界生存不了。我要她好好地活着。”他又倒了一杯。 阿笙抢下他的酒杯,“华少,你真的醉了。”他扶他上楼休息。 范丞曜第二日在头痛中醒来,他揉揉头,下楼让喜凤泡解酒的茶。他看到阿笙,“怎么这么早?” “我昨日睡客房。” 他忆起他昨日与他对饮。范丞曜笑道:“好久没有这样与人喝到痛快。” “你昨日醉了。” “是吗,记不太清,对你发酒疯了?”他笑,阿笙觉得那笑更让他难过。 “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他反问他,“对了,昨日姚叔的货运过来了,今日记得去点清楚。” “华少。” “嗯?” “昨晚,葛小姐来过。” 他怔了一怔,极力保持原有的表情,装作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 “我扶你上楼之后。她说……” “什么?” “她要与霍太太去南洋。” 噢,那云终于飘走了!他的心向下一沉,“什么时候走?” “明日中午。” 阿笙与范丞曜开车到火车站时,葛薇兰与沈月红正要进月台。他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他想要与她见面。他远远地便瞧见了她,她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些,生了那么大一场病。阿笙上前去打招呼。 葛薇兰对他微笑,范丞曜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他有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他对她说:“我很抱歉。” “如果你是说受伤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两个人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似有默契,绝口不提感情。 “怎么想到要去南洋?” “霍先生去了那边,他催桑桑过去已催了好多次。”葛薇兰笑,打趣地说,“他们感情较好,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句话陡添尴尬,好似他们感情不好似的。 第二十二章 他淡淡地笑,心中千疮百孔,揪得人发痛,“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抬头看他,“也许,永远也不再回来。” 他真的没有开口留她,葛薇兰心想,若是他开口,她一定会留下来,可是他没有。 范丞曜看着她与桑桑走入月台。 “若是她不在身边,我会觉得干什么也没有意思!” 范丞曜与阿笙坐在车里,听到火车离去时轰隆隆的声响。南洋,隔了何止千里! 他们终究像两条平行线,偶尔意外地交叉了,可是那线还要无限地沿长下去,交错的结果不过是越行越远,比以前更加遥远的距离! 葛薇兰望着窗外,桑桑说:“这个人真是无情,一场变故,所有的事情都淡了一样。到底是虚情假意。” 葛薇兰流下了泪。他们到底还是没能在一起,经过了那么多风波,以为早已心心相许,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到老…… 到底还是没有在一起。 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去,手里是那半块吉祥结。 parti “薇兰,你整日在家不发霉吗?要不要找点事做,或是找个学校念念书什么的。” “好哇,我去念书,有些什么学校?” “南洋女子学堂?南洋联合大学?” “南洋女子学堂,这个不错。” partii “薇兰,那边那个频频瞧过来的是不是你同学?” “哪个?月红,你眼花啦?我读的是女子学堂。” “那他是谁?” “哦,是瞧着眼熟,是徐穆学长!” “你怎么知道他名字?” “当然是我认识他才知道他名字。” partiii “薇兰,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学长约我吃饭。” “哇,他当真追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是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 “她今日去了南洋女子学堂。” “她今日与霍太太去公园遇到了李肖生,他似乎对葛小姐有些倾慕。” “今日徐穆约她吃饭。” 电话那边总是公式化地说着她的行踪,“她去了吗?”他问。 “嗯,去了。”电话那边回答。倘若她身边有一个爱着她的平凡的男子,她与他一起生活,相夫教子。他以为他会开心,今日听到竟如晴天霹雳般让人震惊。 范丞曜从书房走到庭院,他坐在旧藤椅上,为何他今日竟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她要开始她另一个全新的生活,是否她也会踮起脚来,在那人的脸边印一个甜吻?是否也要那人终其一生,只爱她一人?她是否已忘掉了他?月光如水温柔地照在庭院里,他记得她的每一个浅笑,每一次转身。他思念起她的发,思念她衣角暗暗传来的属于她的香味。这满心的惆怅如那深邃的星空,漆黑一片,无边无界。 银色月光倾泻在上海的庭院,亦照在南洋她的窗台。 “怎么还不睡?”桑桑推开葛薇兰的房门,她正站在窗边,“想什么?”她似抓到了她的小辫子,问道:“你今日与徐穆谈得如何?” “哎,他在联合大学新闻系里任职,业余爱好是画画。他身高为一米七八,体重六十公斤。未婚,家里父母健在,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除了上课,他……” 桑桑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够了。” 葛薇兰格格地笑,“这些不是你想知道的吗?” 她与她并肩站在窗边,葛薇兰正色说:“桑桑,你知道我在哪里认识徐穆的吗?” “哪里?” “上海。”她凄凉地说,“桑桑,我想回上海。” “为何,这里不开心吗?” 她摇头,“我忘不掉他。” “我以为你已忘掉。他负心于你,你何必还念念不忘?” “不是的,他深爱着我,我知道。那日去青玉巷,我听到他与阿笙的对话,他是为我好,他要我离开他身边,是不希望我再受到伤害,他总是那么独断专行,他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又凭什么来安排我的人生,他凭什么要赶我走?” “我还以为你早已想开,离开了也好,过去的事,薇兰,你忘掉吧。” “我也以为我能够忘得掉,”她抬起手来,月光下,仰头看那半块的吉祥结在风中打着秋千。他手中有我的一半,另一半在我手中,她喃喃:“我又如何忘得掉。” 徐穆终于向她开了口:“可还记得我那时说过的话,若是再相见,我单身,你也单身,我们试一试吧。”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薇兰,可愿意嫁给我?” 她怔住,问道:“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薇兰,我喜欢你。” “你应当早些告诉我。” “薇兰,我怕你拒绝我。” “比我好的女孩子太多,你将来总会后悔。” “我绝不后悔。” “那你要答应我,你不许爱上别的人,要一心一意待我。” “我答应你。” 不对,不对,他的对白错了,他应当说:“一心一意待你,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不娶别的人。”葛薇兰突然掉下泪来。 “今日徐穆向她求婚。” 求婚?“她答应了吗?” “似乎是答应了。”那电话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里滑落,他这不是如愿以偿了吗?怎么会不开心?这次他该要永远死心了。 他把书房的陈年旧物通通翻出来,红色的流苏,白色的玉兰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带着吉祥结,在他面前盈盈浅笑。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1928年的冬天,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晚上起了雾。范丞曜坐在大都会三楼的义厅。中华慈善会的人正拍买着前清的古玩,玉如意,金琉璃。再也没有吉祥结了,此只一对,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刻出现,如昙花一现。范丞曜慵懒地坐在角落里。 管事探进头来,向阿笙招了招手。他在阿笙耳边咕哝了一句。 阿笙惊叫:“怎么可能! ”范丞曜回过头来。阿笙走过去也与他低声说了一句,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 大都会今日收了新的舞女。领班带着那个新来的舞女站在范丞曜面前,她低着头,他抬起她的头来,她的泪珠滴落在他的手背,像从前一样。他紧皱着眉:“葛薇兰,你怎么会在这里?”要他怎么相信,她应该在南洋,她不是已经要与徐穆成婚了吗? 她不答,只是默默地掉着泪,他失去了耐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哭得惨烈,说:“他说他一心一意待我,还不是把我抛弃。我在南阳待不下去,才回了上海。” 他气极,他疼在手心中的宝贝,哪里容得下别人来糟蹋。 “怎么办啊?” 他拥她入怀,以安她心,那温柔发丝犹若昨日,他竟有些恍惚,“那你搬到公馆来住吧?”他说。 “可以吗?” “可以。” 一个月后。 “薇兰,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穆,你怎么回上海了?” “哦,家妹新婚,回来道喜。” “今日结婚的是你妹妹,真是恭喜哦。”她突然打住,心里大叫糟糕。 “兰。”他在叫她。 葛薇兰突然拉着徐穆转了一百八十度,“改日再聊!”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徐穆?” “范先生,没想到回来还能见到你们,恭喜你与薇兰有情人终成眷属。薇兰不答应我的求婚,今日见到,若是输给你,倒也算心服口服。” 葛薇兰不断向徐穆使眼色,可是他完全未见。 以范丞曜的脾气,他应该再不理自己转身就走吧?不对哦,他竟礼貌地与徐穆说谢谢。她没听错吧。原来他亦学聪明了,学会与她秋后算账。例如现在—— “我哪有骗你?”她犟嘴。 “你说他对你始乱终弃。” “对啊,我又没说徐穆。”她不满,用脚指头想也明白,那个人是他范丞曜。 “那你还说你在南阳待不下去,才回了上海。” “对啊,你又不在南阳,我去哪里找你。”她小声嘀咕。 她知道他生气了,可是那又怎样,她正好用一生一世的时间与他好好周旋。 她当他真的生气,她当自己一时聪明,终于骗过了他?哪知她回到上海他便知一切,只是心甘情愿与她对戏。因为他亦有私心,想要自私一次。就算知道前路不可预料,但是还是想拥她入怀。 “薇兰。” “嗯?” “我不能向你保证再没有什么风险,我只能说我会努力保你平安。就算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惜。我会让你幸福。” …… 就算破碎,不那么完整,吉祥结总要一对才够圆满。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