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三卷》 1 九宣在扑天盖地的大雪中滑行极速,天地茫茫的,地上的雪是莹辉隐隐,天 上却是墨黑的,没有一点儿光。 天地仿佛倒了过来。那黑的是地,那亮的是天,而他不知此身在何间。 九宣觉得胸口已痛的不能承受,停下脚来,靠着一株树,慢慢的回想那化生 诀,一股真气慢慢上下游走,口角仍是不停的向下溢血。 痛,但不是不能承受,不是以前那呕心沥血的痛法。 多亏硬撑着一口气,走得快。不然在那两个人面前大口吐血,真正是不可收 拾。 他居然还可以扯扯嘴角,给自己一个苦笑作劝慰。 居然……心里装着两个人,还能活着,这化生也算是有功的。 女人不能碰,男人也不能近……想想活着也真真是没有意趣的事情。 情只是桎梏,只是恶狠狠的催命灵符……那些众人云曰的海誓山盟,不离不 弃……也得有命在才能领会享受得到吧……他从来没有和人真正的盟过约,立过 誓,他从来挨不到那时候,一粒忘情就了解了所有。 他挣扎着起来,提气向前奔行。 不服忘情,已不会死。 他医术高深精湛处早胜过师傅当年,自己的生死,自己心里了然。 还是不成的……终究还是不成。那暴烈的爱恨,他承受不来。 他只有逃。 情如孤舟,愁似深秋。 天非天,地非地,人非人,情非情。谁的情如孤舟,谁的愁似深秋? 不要动情……不要动情…… 大雪纷飞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更淡。大风刮走了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在他们 不知道的凄清中品尝自己的心痛和情伤,他们永不会知道,他绝然的逃离,他不 能承受的心痛。 他因爱上他们而痛。 而他们因为他不爱而痛。 严烈阳慢慢抚摸九宣适才坐过的地方,那锦褥上似乎还有一点点他残留的体 温。 他为他那些许的,即将消失的残留余香而痛。 雪夜的风,将一切都吹散了,吹远了,只留下空洞的眼睛。 他们彼此隔膜,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 而他们,又将被命运怎样捉弄。 时光如水。 短歌飞云。 2 九宣慢慢的踱过中庭,远远看到集贤堂那里又有罚跪的学生。他手里攥着个 儿小小的紫砂壶,蜜柑茶的甜香味远远的飘扬出去,身后跟着僮儿南青,抱着书 册纸卷若干,亦步亦趋。 “今天又是谁淘气了?”九宣斜指着那一处,南青平时最是机伶多话,这时 便说:“是宗先生罚的,听说是因为早课时打瞌睡。” 九宣微微一笑,只因为早课打瞌睡便罚这样久的跪么?书院的规矩倒是越来 越大的,想当年,他罚跪多半是因为把夫子的帽儿里涂墨,或是连连的逃课不归。 他不紧不慢走过集贤堂的门前,青砖墁地的大场院,日头毒辣,身后的南青 出了一脖子的汗,九宣却仍然迈着方步。 恍然若梦,旧事重重迭迭的,只向身上扑过来。九宣也不由得慢慢加快了脚 步,走过这个伤痛过的院子。 他嗜穿月白衫褂,气质闲雅,中人之姿。文采平平,但授业颇有一手儿,已 经在书院里待了大半年。 西瓜用井水冰过,九宣吃了小半个,下剩的给了僮儿南青。下午他没有事做, 便歪在竹榻上歇中觉。睡到迷迷蒙蒙的,鼻端奇痒,一个喷嚏打得好不爽利,人 也醒了过来。竹榻前站着一人,淡绿的衫子,身姿美不可言,九宣懒懒的伸伸腰, 说道:“徐当家的怎么舍得让心肝儿宝贝夫人一个人出来?” 映雪踢他一脚,九宣捂着腰,唉唉叽叽的磨着竹枕:“好端端的,大热天跑 来做什么?” 映雪看他一副惫赖模样儿,也懒得再打,侧身在竹榻上坐了,说道:“你当 教书先生……总不大对劲儿,难道你缺这几两束修银子花?” 九宣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作势擦汗:“大奶奶,你老行行好,你当家的要 看我和你坐这么近,我小命危矣!” 映雪扑哧一笑,站起身来,闲闲的乱翻案上的书,忽然似漫不经心的说: “卓风回京了。” 九宣眨巴眨巴眼:“哦。” 映雪冲他也眨眨眼,一副促狭状:“旧情人回来,你不去见见。” 九宣叹口气,抱着竹枕又躺下身:“人家是威风八面的镇远王爷,我是贡堂 书院的穷教书匠,见面做什么?” 映雪顺手把一册书扔到了他后脑勺上:“你少来这套了。我行,你怎么不行, 分明你小家子气,自己藏着掖着,告诉你,人可不比酒,越藏越香。等你真的人 老珠黄了,再回头可晚了,到时不要说我没点醒过你——”她自顾说她的,九宣 却闭眼等着再入梦乡,忽然鼻子一痛,他捂着脸向床里躲,嘴里咕哝:“你作么 掐我……徐当家怎么受得了你?” 映雪明眸圆睁:“哎哟哟,原来还会痛!这明明是张假皮脸不是?” 九宣瞪她,她只作不知的,无辜的眨眼。末了儿九宣老老实实叹口气,坐起 身来,正色说:“映雪……” 映雪向前一步,有些微的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张假脸也是会痛的,因为假的只是脸皮,不是脸上的肉。下次你不要掐 我。”他疾颜正色地说完,映雪愣了一愣,一巴掌兜脸就抽了过去,回头就走。 没个正形儿的家伙。以前也没有这么无懒过!一个人胡天胡地的混日子,混 到何时是了局? “映雪——”身后传来唤声。 映雪住了脚,回头看他有什么话说。 九宣委屈的捂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身子靠着门框,左扭右扭象牛皮糖, 小声说道:“我好几天都没吃肉了,今晚我去你家,你给我弄点肥羔解解馋——” 映雪跺一跺脚,说道:“你死了算了,我再不管你的事!”头也不回地去了。 南青端着茶盅立在廊下,奇道:“徐夫人怎地走了?” 九宣一指头戳到他脑门儿:“臭小子,躲懒去了不是,让人进来把我吓个半 死。” 南青辩道:“徐夫人不是外人,她来了我怎能不敬茶。” 九宣午睡醒来本有些渴,又让映雪搅得心头不安,把南青端的茶拿过来仰头 咕咚咚喝干了,惬意的长出一口气。 午后的蝉声,在热风中知了知了的叫个没休,象是要一直叫到天荒地老一般。 九宣眯了眼抬头看看天,湛蓝的苍穹上,几片浮云懒懒的掠过,真真是盛夏 的好天气。 3 第二日早起吃了半碗汤圆,喝了茶,九宣便去上晨课。亏是夏天白天长,白 朦朦的雾气还弥漫在院中,一丝一丝幽幽从敞开的窗口飘进屋里来。九宣批了一 会儿的书,立在窗前发呆。今天是月末,大多的人都要回家去,他要不要……也 去映雪那处呢?不过,徐立堂不是太待见他就是了。 这才叫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 九宣微微笑了起来……也罢,让他头痛几天也好。不然五天的长休,闷也闷 坏了。晨课完了,他便吩咐南青也回家去歇几天,自己收拾了两件行李,也不雇 车,慢慢走街串巷,到了内城门,城卫见他打扮斯文,问也没问便让他进了角门。 内城富丽整齐远胜外城,但热闹便逊了一筹。若论新鲜有趣,那是拍马也及 不上。但外城的人哪个不削尖挤扁了想进内城来呢。 他刚进门内,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身后忽然喧哗之声大作,中门开处,一 列人马衣甲耀眼,缓缓而入,声势极其浩大。九宣站在门旁,眼帘低垂,看着自 己的足尖,一旁的人无不屏息凝神,忽然有人说“那便是镇远王爷了么?”“好 一副相貌”。 他身子不动,眼却缓缓的睁大了向那方向望去。远远的便望见了穿锦袍的一 人骑在马上,面若冠玉,丰神俊朗,眉宇间隐隐的肃杀之气浮动。九宣低下了头, 等那队人马过完,才慢慢的循路向徐府走。才转过街口的牌坊,迎面一人走来, 看到九宣,怔了一怔,上来陪笑说:“朱先生来了。我们夫人惦记了多半天了, 正打发我去接,可巧遇上了。”九宣识得那人徐府里的一名清客,姓名却记不清 楚。当下微微一笑,跟那人后面走。又转了一个拐角,眼见徐庄在望,那人忽然 身子一斜,撞得九宣向旁侧跌,重重碰在墙上,原来是条窄窄的死巷,两边都是 高墙。那人面色一变,说道:“朱先生,得罪了。”一面推搡着九宣向巷内深处 走。九宣心下暗暗好笑,却是故意不加抵挡,一副害怕软弱模样,堪堪走到巷底, 已经有两人穿皂衣面扎黑巾在里候着,一个张开黑布口袋,一个拿着大棒。九宣 已经好久没见这等阵势,险些没笑出来。脸上却是装得正经,磕磕巴巴说道: “几位大哥,我是穷教书的,身上可没有什么银钱,你们劫我也是白劫的!” 身后那人更不答话,一张口袋兜头罩下去,另一人举棒便打,只听袋内人哼 哼唧唧叫得甚惨,那棒下得更快更急。扯着袋口那人放脱了手,拳脚齐上。布袋 倒地扭了两下,终于不动。那两个人一抬头,却不见先一个引九宣来此那人的行 迹,巷内空空荡荡。 先前张口袋罩头的那人便说:“他难道是先跑了么?貌徽桃澹凳侨艘 黄鸶桑醯嘏率屡芰耍 ? 挥棒那人啐了一口:“甭管他,大人一向厌弃这穷酸,夫人见接不到人,也 只能罢了。咱回来稍露露口风,难道大人便心中没数么?” 先一人面露难色:“倘若这穷酸去告诉夫人怎办?” 另一人丢下棒子,狞笑道:“骗他进这巷的是谁?可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 跟咱有什么关系!那穷酸可没见着咱俩长相!便是那家伙回来要供出什么,咱不 认,他能怎地?” 先一人大喜道:“胡二哥主意真使得!成是有功的,不成也是没有错处的!” 两人又朝口袋踹了几记,这才得意扬扬的走了。 九宣站在那高墙顶上,叉着手,眯眯笑着看底下三人的闹场,这时才轻轻一 跃下地来,提脚尖在那口袋上点了两点。不知触到了什么所在,口袋里那已经昏 厥的人轻轻呻吟一声,脚动了一动。九宣满面含笑,虽然带着一层面具,那笑容 仍然显得十分讨喜,双目光采闪闪,出了窄巷,扬长去了。 话说那动手的二人进府,寒喧几句,说着去买茶叶砚台等物,将早备好的物 品给他人看了,自觉得计,便是回来问起,也只说是上街采买去了。不想才转过 正堂,到了偏厅,便听见里面徐庄当家笑里藏刀的声音:“九宣来了……可真是 稀客。” 然后听得一把让他俩吓掉魂的声音说“姐夫客气了……小弟穷窘不堪,时时 的来打秋风,全靠姐姐姐夫大人大量的一直周济……,小弟实在汗颜——却不知 道映雪姊上哪里去了?” 外头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偷眼从窗缝中看进去,果然见徐立堂对面坐 着一人,正端着官窑盅子喝茶,青衣白巾,正是那应该被打得不能动弹的穷酸书 生! 徐立堂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看着朱九宣。映雪说这是她表弟,可是如此惫 懒人物,浮华小人,他多看一眼也觉得心烦!若只是爱贪贪小便宜,徐立堂是真 不放在心上,这小子可恶之处就是他只要一到家中,映雪立即象变了一个人般, 晚上两人也要秉烛夜谈,通宵不睡!映雪身世孤苦,无父无母,只这么一个远亲 表弟,他若说不叫来,也是说不出口。可是年前这小子竟然还将映雪拐了出去整 整五天未归!他当然知道映雪对他忠贞不二!可是这小子!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却又不得不咬牙再忍。 一想到映雪和他结伴去外城的赌坊,两个人输的清光被押在那里回不来,还 是抬了他的名号,管家拿钱去赎,去十里香那处逛勾栏院子,却又和人打起架来, 末了还是他去收尾…… 映雪可是从来不胡闹,都是这小子生事作耗! “映雪她今日去采买……说是要让你好好在这儿歇两天。”徐立堂一字一字 的说,象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九宣恍如不觉,说道:“书院放了假,这五六天都没有饭供,我无处可去, 又要打搅姐夫了。” 徐立堂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却还硬压着声音说:“说哪里话,这处你也只 当是家里一样,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好了。” 九宣一笑道:“姐夫真是好人……” 忽然远远听到喧哗,九宣侧头向外看了看,说道:“许是姐姐回来了,我去 瞧瞧。”站起来向走。廊下两人呆若木鸡,脸色青白的直直站在窗下那处看他。 九宣看到了,报以一个淡然的客套的微笑,便下台阶走了。 那两人却象是见了鬼一般,呆在当地一动不动。远远的管事急奔进来,这人 办事也算周到,眉眼也灵透,看到九宣还不忘招呼一声,急奔上台阶,站在门外 肃立说道:“回大爷,府里的周先生叫人给打了,伤势不轻,刚刚巡街的府兵给 抬了回来!” 徐立堂眉毛打了大结,刚才在九宣面前不能沉下的脸色现在黑如锅底,大步 走出房来。而廊下那两只木鸡现在抖如筛糠,牙齿打颤的声音,离着十来步远的 九宣听得一清二楚。他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极促狭的光彩, 转身向另一边去了。 快到中饭的时分,映雪方回来了,九宣正在她屋里东翻丁翻,没什么有趣的 玩物,拿了胭脂匣子在左看看右瞧瞧的,仿佛那匣子上有什么天大秘密。映雪这 一进屋,丫头们上去给迎了,九宣笑着站起身来:“可算回来了……前面听着怪 热闹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映雪翻翻白眼:“谁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大过节的日子,弄的鬼哭神嚎的 不晓得为着什么,立堂还不跟我说,我才懒得细问这些事情。”一面说道:“你 自己跑了来的?我还怕你性子牛起来,又跑到和尚庙里去过这些天呢,亏是你来 了,要不然那些好吃的岂不是白买了。” 九宣只是笑,端着盅茶在桌边坐着。映雪换了家常衣服来,挽袖子说:“你 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些小菜,看你手上一把骨头,这些日子都不知道那 个小僮儿给你弄什么吃的。” 九宣眉开眼笑,说道:“我要吃翡翠丸子,碧叶玉枝,三笑汤团,酸辣汤, 醉虾……”一转眼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人,身影颇长,忙又加一句:“你也怪辛苦, 让你们厨娘做好了。” 徐立堂脸色阴沉的站在门口,映雪回过头来,他立即翻上笑颜:“回来了? 可累不累?” 映雪微笑着说:“累却不累。我去厨下看看,你们俩说会儿话等着吃吧。” 映雪袅娜的身形远远去了,徐立堂回过头看看九宣,后者正抱着一本不知什 么书,专心致志的看了起来,根本视他为无物!半晌抬起头来,一脸讶色:“姐 夫,你怎的还在这里?站着不累么?” 徐立堂深吸了两口气,声音里寒意无限:“九宣,这是我的房,你坐着我的 椅子。” 九宣眉一挑:“哦,那真是对不住之至。”抱着书,抬抬屁股,又坐到了床 沿上。 徐立堂只恨不得把他痛痛快快的踢几脚,干瞪了一会儿眼,却转身出门去了。 九宣把遮着脸的书向下拿了拿,吃吃的笑了起来。 远远的浓香四溢,九宣抽动了两下鼻子,眉开眼笑的坐正直起腰,果然映雪 翩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仆妇丫头端着精致好菜。 4 徐立堂下午便出门去,至晚间传话回来,不用等他用饭。可实际上谁也没有 等他,映雪便也只拣九宣爱吃的命厨下做了,两个人早早儿的用过了饭,换了衣 裳出门去了,连车马一概也没有用。管事只连连跺脚叫苦,知道当家的回来必然 又是一顿重责——可是夫人只要和这个表舅爷碰了面,那是什么人也要让道避行 的,包括当家的自己在内也不会例外,他一个小小管事又能如何?上午那件棘手 的事,越问越是一团糟,又扯上了表舅爷在内,当家的也头痛的不愿再问,直接 全部逐走了事。 九宣和映雪两个穿着青布衣衫,戴着头巾,象是两个出来游玩的普通书生。 映雪原说去找旧日相识的姐妹,九宣道:“大节下她们好赚钱的,哪里有空 见我们。”便作罢不去,在街上游游逛逛,也甚是开心。九宣买了两个糖人儿在 手里,走得几步,突然笑了出来。映雪说:“好好儿的笑什么。” 九宣摇摇头,上午那事映雪还是不知道的好。指着前面辉煌亮丽的一所楼阁 道:“我久闻第一楼的名声了,映雪请我去尝尝此间的好酒好菜。”映雪白他一 眼:“你又不是自己挣不到钱,总要吃我的白食。” 九宣道:“自己的辛苦钱自是要存起来养老的,这打牙祭么,自然要大户付 钱才合适。” 两人进楼便有伙计迎上来,衣帽都整洁簇新,教人一看便觉得舒服。却听他 讲,雅座全部客满,映雪便有些失望,九宣却道:“大堂也使得。”在靠门处尚 有一张空桌,两人坐定,伙计斟茶上来,递过菜牌。九宣便似饿了三天般,狠狠 点了七八个菜,又要了一斤酒。映雪只是微笑看着,并不说话。 大堂虽然也已经坐满,但声音却不显得嘈杂。点的菜逐一送了上来,九宣便 放开了大吃,映雪陪了他几盅酒,便停了筷子,见他吃的香甜,虽然平素也见惯, 仍然止不住奇怪:“九宣,你晚饭也刚吃过,哪里还来这样好的胃口?” 九宣充耳不闻,将两样合口的菜都吃到七七八八,盘中所剩无几,才停下手 来,喝了一口酒,一副满足的模样摸着肚皮:“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这两道 菜顶我一个月的工钿。” 映雪看他懒洋洋的样子直想发笑,将头转了过去。 这会儿第一楼门前车马愈多,只见有人入不见有人出,映雪皱起了眉道: “明明楼里便有空座,不然这些后来的人却去了何处——刚才却说没有。” 九宣道:“人家是预订的座头儿,岂是我们这样半路撞来的能比。” 映雪愿是历练颇多的人物,只是嫁人时间一久,便有些娇惯起来,这时一想 果然如此。忽然二楼回廊中间有人大声说道:“承蒙各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店蓬 壁生辉,特请了吴妙音吴姑娘来,为大家献唱一曲,略表小店待客之诚意。” 楼下楼下登时鼓噪起来。那吴妙音乃是江南名伶,月前来到京城落藉张帜, 年方二八,色艺双绝,平常人是见也见不到,更何况能听她献曲。九宣看到映雪 眉梢微微一动,低声说:“映雪认识她?” 映雪轻轻点了点头,掩袖偷笑:“妙音今年二十有三了,还厚着脸自称是二 八芳华,也不怕同行姊妹笑掉了牙。也只好骗骗这些不知根底的北佬罢。” 两人正低语间,二楼迎门的厢房里有人调弄琵琶弦索,叮叮咚咚几下脆响, 当真如珠落玉盘,楼上楼下顿时静了下来。映雪点点头,细声在九宣耳边说: “话说回来,她手下倒也是有真本事的。” 九宣少年风流,自然也是识货之人,点了点头,听那乐音响起,一个女子的 声音幽幽唱来。映雪原本唇边带笑,指尖在桌上轻叩拍子,听唱到一句“年少颜 如玉,独伴琵琶坐。愁君无音讯,孤弦懒自拨”,轻轻哼了一声,小声道:“越 大越厚脸皮了。” 九宣只是笑,等到一曲唱完,采声雷动。那厢房的门又合了起来。 映雪皱了会儿眉,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妮子琢磨男人也算下功夫了。 这么着,楼下楼上那些骨头轻的还不个个儿心痒难搔?明天她一定门庭若市了。” 九宣看她心情极好,说道:“咱去会会她。” 映雪脱离乐籍已久,刚才又闻旧声乐,确有些心动。说道:“好,我也很久 没见过旧时姐妹了。” 两人携手登楼,那厢房门口已经人头涌涌,都欲求见吴妙音,却不得其门而 入。映雪向那守门的小婢说道:“请通报姑娘,说柳方书求见。”她当年行走之 时,名映雪,字芳殊,现在取谐音说了。那小婢本是一脸的假笑揉着不耐烦的神 色,待见映雪人品俊雅绝俗,便愣了几分,依言通传了,出来时脸色更是讶异, 说道:“姑娘有请柳公子。” 一旁众人大大不平起来,那小婢忙解释道:“柳公子是我们姑娘旧日故人, 难得在异乡重逢,叙叙别来之情,也属理所应当,众位官人还望见谅。” 映雪和九宣便扬长进去,将门一掩,一个红衣女子迎了出来,笑语道:“柳 姐姐,你叫我想得好苦。” 两人拉手坐到一边细语,九宣坐在一旁,老实不客气把桌上那壶里的香茶倒 来喝。一杯茶尚未喝完,忽然外面吵嚷之声一静,一人说道:“若不见便都不见, 厚此薄彼是何道理?”语音未落,听得吴妙音那两个小婢的惊啼之声,门砰然一 声被人撞开,一个穿锦袍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面露愠色。吴妙音吓得站起身来, 映雪却不慌不忙,问道:“请问阁下是谁?”那人冷笑道:“姐儿爱俏,果然不 假。旁的人便可不见,这等兔儿爷似的相好自然要见了。” 映雪微微一笑:“姑娘卖笑卖唱原属应当,挑择客人也是自古已然。你若握 着吴妙音的卖身契约,自然可以令她乖乖相从。众所皆知吴姑娘是自撑门户,卖 艺不卖身,递柬约客从无例外。她自由之身,想见哪个便见哪个,干阁下何事?” 那人怒气勃发,偏生驳不倒她的话,提拳便打了过来。映雪嫁人之后,久已 不动,早闷出一肚子气来。这个正好送上门来,她上身后仰,那拳堪堪在面门扫 过,脚下连环两记飞踢出来,那人重重倒在地下,直震得楼板巨响。门外楼下惊 呼一声一片,登时炸了锅一样吵嚷开来。 九宣在一边束手看着,嘴角笑吟吟的。可以预见,今晚上徐立堂的脸色一定 比外头的天还要黑了。吴妙音满脸惊惶,不自觉地向后闪,避到了九宣的身后。 外头抢进几个人来,将那穿锦袍的青年扶起。那人这一下中的着实不轻,哼 哼唧唧,好半天缓过口气来,怒道:“还愣着!给我打!” 突然门外一人冷声说:“住手。”那几个彪悍的随从便愣得一愣,并不敢动。 那锦袍青年脸上的怒色收敛了几分,眼神里却添了几分怨毒,说道:“六哥,这 娼妇骈头好不可恶,竟然敢动手打我,可是没有了惧怕了!” 外头那人说:“虽说你是吃亏了不错,可是你先动手,也怨不得他们还手以 求自保。”说话间,一人走进屋来,眉清目朗,儒雅中带着几分肃杀之气。柳映 雪一眼见到了他。原本握紧的拳松了一松,怔了一怔,转头看向九宣。九宣站在 屋角,一直低着头,似是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进来的那人看到屋里情形,好看的眉头打了个结,看过哼哼不停的青年,一 双眼扫向映雪,却忽然身子一震,顿了一顿,说道:“柳姑娘。” 映雪收起架式,说道:“不敢当,现在是徐夫人了。六王爷一向可好。” 卓风轻轻点点头,问道:“好……他过得可好?” 映雪怔了一下,不知是是点头还是回话。这么一犹豫间,卓风目光扫过屋角, 身子僵在了那里。映雪知道他已看了出来,在心底叹口气。 卓风定一定,说:“老九,你先回去。” 先那锦袍青年一脸愠色,却不敢拂逆,悻悻然去了。九宣慢慢抬起头,两人 对望着。卓风看那面孔十分陌生,眼睛却是刻骨难忘的一双。他遇事向来镇定, 拢在袖里的手却微微而抖。吴妙音从他身后慢慢探头出来,惧于卓风的威严,又 缩了回去。卓风看到那女子细白的指不自觉的抓着九宣的袍袖,心里一阵酸,又 一阵苦,虽不知道他怎的为这个歌女动起干戈,心里已一股子隐痛泛上来,声音 也有些颤:“九宣。” 九宣微微一笑,说道:“王爷好,真是许久不见。” 映雪心念转得极快,笑说:“你们故人重逢,定要叙旧。妙音,你跟我来。” 一把扯着吴妙音。吴妙音身不由己跟着她出了门,映雪反手把门扣上。门外站了 几句侍从,映雪扫也不扫他们一眼,径往廊柱上一靠,似笑非笑的看着那扇门。 吴妙音懵懵懂懂,有心想问个明白,却觉得今晚的事千头万绪,诡异反常,不知 道从哪里问起好。 九宣就手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扶起地上碰翻的一张圆凳,说道:“王爷 请坐。” 卓风浑觉得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一般,木然地坐下,接茶。一双眼定定看着 他。眼前那人面目虽异,但语声举动无不熟悉,只觉得斯情斯景茫然若梦,浮浮 沉沉,世事终是令人难料难想。 九宣安置好了他,自己扶起另一张翻侧的凳子也坐了,抬手在鬓边慢慢揉了 几下,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来。面具下面一张芙蓉雪颜,与当初雪夜分别时竟然 一般无二。卓风痴痴的望着他,九宣微笑说:“王爷还记得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么?” 卓风眼睛睁大,一时间竟然忘了吸气。 他记得! 他记得了! 卓风头里嗡嗡作响,不知是喜是悲。尖锐的情绪交杂而来,令他无法思考。 九宣面具贴得久了,脸上有些痒痒的,自己用手揉来揉去,墨玉般的眼珠流 转珠辉,在烛光下说不出的动人。 “我还记得王爷每天初更即睡,五更便起读书,声音清朗……”九宣说: “茶叶总是雨前的,墨自留文坊买来,码在小抽屉里面,墨香的味道很浓……当 时不识货,光知道东西贵,可不知道留文坊的一等好墨有钱也是买不来。” 卓风好容易找回声音,说道:“你总是向外跑的,哪有在屋里的时候儿。” 九宣笑笑:“那时候觉得书院气闷,个个同窗都似木头,学监共先生都象牢 头,自是受不了。” 话便说到这处,两人一起静默。外头重又热闹起来,杯盏交错,人声幢幢。 忽然弦索一动,又有乐音响起。一段过门弹过,有人张口幽幽唱起曲来,却不是 吴妙音。九宣脸色一变,说道:“要糟!” 卓风不解其意,九宣一把攥住他手:“王爷,你可帮我?” 卓风不假思索道:“做什么?” 九宣更不再言,推开门便走了出去,卓风跟在他身后出来,门口一字排开的 侍从齐声说:“王爷。”卓风一摆手,跟着九宣向左边走。 三楼回廊的壁角处用纱帘隔了起来,帘内坐着一人,正抚琴唱曲。琴技固是 绝妙,歌喉亦动听到十分。九宣脸色郑重,双手握拳,死死盯着那帘内的女子。 卓风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戒惧的神态来,贴近了他,在耳边轻声问:“帘内何人?” 九宣喃喃道:“销魂音,销魂琴,你没有听过销魂门主的名声么?” 卓风心中一凛,道:“她冲你来的?” 九宣摇摇头:“我没入她门,只为她做过事。她来是为着映雪。” 卓风心中一松,这时才想起问刚才就一直没有问的话:“你想起了以前…… 身子没事么?”九宣偏过头白他一眼,似是怪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问询这个。眼 波似水,卓风觉得半身边子也有些酥麻,忙问:“你要我怎样帮你?” 5 九宣微一沉吟,道:“你能令这楼里的人尽量都出去么?回来倘是动上了手, 刀剑无眼倒罢了,就怕她……” 卓风点了个头,对身后侍从轻声吩咐了一句。那侍从领命退了下去,那曲宛 转动听,堪堪唱了一柱香时分,便歇了下来。九宣低头见果然客人鱼贯从大门出 去,却是无声无息,暗暗佩服卓风手段了得。 上面琴声叮咚叮咚几下轻响,终于止歇。九宣一眼看到映雪站在对面回廊处, 仰头看着三楼,脸上木然一片,扬声说:“崔姐姐,一别经年,小弟想念你的紧。” 那纱帘内适才唱曲的女子说道:“小九儿,你这嘴儿天天跟抹了蜜似的,姐 姐也很是想你。芳殊,你听不出我来了么?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了?” 映雪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说道:“门主安好。” 那女子格格娇笑:“不敢当不敢当。我门下哪有嫁了人的属下,你这声门主 我可当不起。” 映雪闭口不言,那女子说道:“今天我只身前来,刑堂的人还都不知道。你 若是现下回头,把你丈夫杀了,跪地发誓此后永不生二心,我也是可以饶你的。” 映雪脸色煞白,手微微发抖,却一言不发。 九宣朗声说:“崔姐姐,映雪在你门下时日不短,也立过不少的功劳。此刻 她想抽身,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那女子收了笑声道:“我也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可是芳殊的本事一时也 找不出能顶替的人。不如这样小九,你跟我走,我便放她一马。” 九宣尚未说话,映雪冷冷地道:“你少作梦了。以前九宣帮过我,我就知道 你动他脑筋——你打量你还跟以前一样无所不能么?” 帘内女子嘿嘿冷笑两声,忽然间寒芒闪动,数十点暗器从帘内射将出来,分 袭九宣和映雪两人的方向。 映雪飞身闪向一侧。九宣立在原地动也没动,卓风左掌平推,激得那些暗器 四溅散去,叮然脆响声中,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击在了墙上,打起一溜火花。 九宣摸出一粒药来给他,说道:“快服了。”卓风接过来纳入口中。九宣久 不动武,身上也不带兵器,回手从一名侍卫腰间拔出长剑,飞身跃了出去。 卓风从认得他来,还从来没有见他和人动过手。这时但见他身法轻灵曼妙, 长剑幻出一片银芒,径向那纱帘中人刺去。挂心他的安危,纵身追了过去。 那帘内人手臂扭转,两条宛如灵蛇的丝锦带竟然绷得直直刺了出来,径取九 宣上身穴道。卓风一掌将那锦带的势子拍散了开去,纱帘被掌风所激,横着飞起 来。纱帘立着一个女子,相貌算得甚美,满脸媚态,毫无肃杀之气。她见着卓风, 轻轻咦了一声,飞身后退,道:“九宣,你这帮手哪里找来?” 九宣一笑,反手一篷彩烟向她射去。那女子形容大变,一脸惧色退了开去, 身形飘忽似鬼魅,声音极是凄厉:“朱九宣!” 卓风不欲追截,看九宣上下如常,放下心事,说道:“这便是销魂门主么? 却也没有什么好怕。” 九宣长出一口气,道:“她怎么不厉害?她那些层出不穷的药物和手段,你 又哪里知道了。这不过是开了个头儿,恐怕后患无穷。” 映雪站在回廊尽头,脸色煞白。九宣迈步要朝她那边走,手臂一紧,却被卓 风扯住。他不解地回头去看,正迎上卓风落下来的深吻。 他吃了一惊,头向后仰,却被卓风的手托在后边,一丝空儿也不得缩,但觉 那唇热得象能化了人,舌象夭矫饥渴的蛇矢,他久未经情事,半闪半拒,对方越 发强横起来,直吮得他舌根都生疼。 他左手两指并起,无声无息点向卓风腰间。卓风武功高他不少,一把将他手 腕箝住,象是上了铁制的套子般,九宣暗暗在心里叹一口气。好象他……从来都 不是他的对手。 半边身子忽然软麻,九宣腰间一紧,双脚离地,被卓风横抱了起来。九宣一 双眼忽闪忽闪四处望,卓风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在找柳映雪?她已经走了。” 九宣略带些仓惶的眼神,看得他全身都热了起来。 卓风抱九宣出了第一楼的大门,属下已经将马备好。卓风将九宣放在身前, 一手控缰,一手搂着他腰,打马而去,众人急忙跟上。 九宣和他紧紧相贴,只觉得他身子越来越热,股间那物硬硬的顶了起来。他 从前虽然风流随性,现下却早早收了那调调儿。卓风觉得他身子微有些颤抖,原 本停在他腰间的手缓缓下移,握住了九宣那东西。九宣倒抽一口气,身子一震, 那手套住了,便上下弄了起来。九宣身子打着哆嗦,不多时便一泄如注。身子软 绵无力,仰在卓风怀里,却觉得卓风的心跳异常的快。 六王府展眼便到。卓风抱着九宣下了马,几句话交付完,侍从与下人们都退 得下去。九宣被制的穴道渐渐解开,他轻轻挣动,卓风抱着他的手一紧,声音里 带着浓浓的情欲和压抑:“你不要动。” 九宣从未听过他这种声音,直觉身后这人竟然理性全无般,全身散发着野兽 似的气息。眼前天旋地转,他重重的跌在床褥里,卓风随即压了上来,声音哑着 :“你要不想我把你撕碎了,就一动也别动!” 九宣看那曾经熟悉的眼中满是陌生的狂暴,衣领被他揪住,在脆响声中身上 的薄衫裂作两片,内衣适才已揉乱,胸前两点嫣红若隐若现。卓风眼眸中的颜色 更深,九宣风月之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从无一次象此次这样紧张,心里狂跳不 止。 6 九宣瞪他一眼,娇嗔无力,绝艳无双的模样终是让卓风不再忍耐,挺身冲了 进去。九宣痛叫了一声,身子向后曲了起来,象拉满的弓。卓风前后动作着,凶 猛的力道象是要把他撕裂般。鲜红的颜色向外蜿蜒开去,沾在他雪白的腿间,自 也沾到了那侵犯者的腿间。混和着鲜血的不断进出因而变得容易了些。九宣碎玉 似的贝齿咬紧了下唇,仍然发出破碎的啜泣的声音。眼底盈满水雾,卓风突然一 下大力的挺动,那水滴便溅了出来,不知飞落何方。他身上因情热而淌的汗,大 颗大颗的流下来,又沾在身下爱人的身上。两个人一般的热,一般的潮湿。九宣 极度的痛和快乐中嘶吼出来,指甲掐进卓风的手臂,深深刺了进去。 这一夜仿佛漫漫无边,九宣累极倦极,后来神智渐渐昏沉,连哭叫的力气也 失去了。 7 九宣睁开眼时天还未亮,帐子外头的烛火在风里跳动着,他轻轻动了一下腰, 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样。身上盖着夹纱凉被,身上的那些伤损处不算很痛, 他试着掀开被角看,果然是清洗过上完了药的。 腰上似有重压,卓风的手臂横着将他紧紧抱住。他一动,他便也睁开了眼。 不久前那鸷猛的凶光不再,温柔的模样,九宣觉得有些恍惚,好象中间这些年都 没有经过,他仍然是他,他也仍然是他,在学堂里,单纯的两个少年,没有离乱, 没有误解,没有伤害,也没有……那些林林总总说不完道不尽的痛楚。 “我克制不住。”他轻轻说:“还是伤了你,很痛么?” 九宣摇摇了摇头,他向来机敏伶俐,现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眨了眨眼, 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卓风抱紧他,温热的身躯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你 身上的情痨之毒已解了么?” 九宣怔了怔,说道:“暂时压制得住。” 卓风不通晓医理,那一年在霜剑分离之后,也只探听到此毒奇特罕有,其他 是什么也没有查到。在第一楼里,知道他想起前尘,却身子无碍,压抑了多久的 挚情欲望再也按捺不下,要了他一回又一回,直至他支持不了而晕厥。 卓风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九宣渐觉得窒闷,说道:“我喘不上气来了。” 卓风才稍松一松手。 两人静了一时,九宣轻声说:“朱家族大,我母亲出身江湖,并非正室。我 父不懂武功,起初迷惑于母亲的美貌,但日久风惯,心也就淡了。母亲则是因为 被仇家算计,无处可去,才嫁了父亲为妾……后来我出生,上面已有兄长,也不 算是非常得宠。本来一切太平无事,可是……家中偶然多请了一个清客相公,十 分多才,人品极是出众……我母亲长日无事,常去请益些文字。一来二去……后 来便渐生情愫。情痨之毒堪堪便来夺命时,那人畏惧世人非议,一走了之,我母 亲……不久便吐血身亡。” 他从来没有说过家中之事,口气虽淡,淡然里却透出惊心动魄来。卓风心下 生怜,抱着他的手轻抚他背脊安慰。 “母亲临死那时,只和我说,千万不要喜欢上什么人……千万不要喜欢上什 么人……这事情虽然没有张扬开,可是家族中知道的也着实不少。我没了母亲守 着,行止渐渐放纵,相貌又惹事非,十二岁上……被族中的男人凌辱……我父并 不愿为了我再起什么丑闻,便把我丢到书院,眼不见为净……卓风,还记得当时 我刚见你么?你穿着青衫,系着头巾,坐在窗子里……” 卓风的手一紧,九宣反倒过来安慰他:“我功夫学成之后,已经将那年侮辱 过我的人都惩戒了。” 卓风轻轻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九宣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那一天晚上我们 相好……半夜里便呕血,我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跑了出去……那时候真恨,恨母 亲为什么把我生在世上,受这样的无穷的苦,恨父亲对我这样的冷漠不管不问, 恨老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旁人都好好的,偏我是这么倒霉。那时候真以为自己 已经要死了,却……碰到了映雪,还有师傅……”他忽然微微一笑,象洁白的花 在风中轻轻绽开一般:“那算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一件称得上是幸运的事。要 不是师傅给我吃忘情丹,我早已死在十三岁那一年……”卓风心里说不出的惶恐 害怕……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永远也见不到他……那两天过得那样的漫长,夜 里怎么也睡不着,满心只想着,他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那年……我那样对你……你不恨我么?”他声音极低,气息在耳边盘绕。 九宣轻轻一笑:“吃了忘情丹,又开始练沁心诀,我那时候也确实是惹得天怒人 怨,你那样对我也还算是轻的。其实我自己心里边也有数……只是,清醒的时候 少,糊涂的时候多。那几十下棍子,也不算冤枉了我。只是回到家后,没有好好 调养,差一点变跛子。族里那些人又趁空儿来欺负我,后来映雪找了来,把我带 到师傅身边去了。”卓风听他说的轻描淡写,又想起当初那个艳阳天气,场院里 人都散去了,他独自在那原地站了许久,定定的看着青砖地下的暗红血渍,只觉 得心痛得空了起来,象是把什么刺了进去,又狠狠的撕了走,刺痛,绞痛,空茫 的痛。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自语又似盟誓的轻声说:“我以后再不会伤你。” 九宣微微一笑,恬淡里透出些许的苍凉,没有作声。 卓风缓了缓手,说道:“柳映雪和销魂门又是怎生扯上了关系?” 九宣歪头想了想,道:“开始我倒是不清楚,她离开师傅很早,一直没音讯。 后来再遇到映雪的时候,她已经名动一方,并且也已经是销魂门门下。我后来辗 转知道她和徐立堂的事,中间的种种情由,也不甚明了。” 他说了这许多话,气力不济,懒懒打了个哈欠,在枕头上蹭着,寻了个最舒 适的姿势,安然入睡。卓风却毫无睡意,一直望着他的睡颜。外头的烛燃到了头, 无声的灭了,袅袅的青烟从熄灭的芯心升起来,屋里满是那寂灭的气味。窗上渐 渐泛白,天亮了。 第二日上卓风早早出去,嘱下人不要去吵到九宣,让他睡到自己醒,再进去 服侍。这一日他办起正事来也只觉分外得心顺手。午间原想回来,又被一件急事 绊处,直到晚饭时分方回。问了几句闲话,说道:“朱公子今天怎么样?” 管家躬身道:“朱公子上午便离去了。” 卓风一震:“走了?” 管家看这不动如山的王爷脸色大变,回话时加意小心:“有个少年自称是朱 公子的僮儿,小人领他见了公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只两句话,公子脸色就变了, 飞身便了上房顶,遥遥叫小的跟王爷说一声,他有事在身,便不和王爷辞行了。 就这一句话,人就不见了。他那僮儿也就告辞走了。” 卓风茫然立在中庭,白日的热气这时全蒸了上来,直熏得人头脑昏沉。 九宣他……为什么要走? 难道昨天,夜晚,那样激情相缠,那样温言长谈,他倾心,他以为他也是… …可是,却不是。 九宣,九宣遇见了什么事?。 卓风定定神,道:“你便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管家面露难色:“那人说是朱公子的僮儿,小人当时离得远,只隐隐约听 到徐府什么的,旁的便什么也没有听到了。” 卓风把从昨天相见到现在的事飞快在心中理了一遍,突然惊省过来。 “备马,去徐府。” 柳映雪! 徐府出奇的静,没有人声,门口连门人也没有站一个。卓风带人从中门进驰 了进去,远远便看到大厅中一人失魂落魄站在厅里一动不动。卓风翻身下马,大 步走进厅里去。他和徐立堂见过几面,相交不深。这时唤他一声,他竟然象没听 到般,待卓风轻轻拍他肩头,他这才转过脸来。 卓风多历劫变,这时也惊骇莫名。这人果然便是徐立堂,若不是卓风镇定过 人,也认不出这人是谁。他眼睛已经失去,眼眶变做了幽黑的血洞,两行血还在 不停的由那里流出来,脸上纵横交错划了十七八道剑伤。卓风来不及多说,只问 :“柳映雪呢?九宣在哪里?” 徐立堂张口嗬嗬两声,却是说不了话,卓风背后一名侍卫上前来说:“爷, 他舌头叫人割了。”卓风心中打一个突,看他两臂不自然地软垂下来,显然已断。 吩咐道:“给我搜,要活口,传太医院来人,叫京禁卫守将速来徐府!”手下人 应命,各办其事。不多时从后面推了一个青衣短巾的人出来,吓得浑身战栗,直 叫饶命。卓风手下人横剑出鞘,锵的一响,喝道:“镇远王爷有话问你!你是徐 府家人么?府中出了何变?” 那人惊魂稍定,看他们衣鲜盔明,结巴道:“来……来了一个女煞星,天未 亮就闯了进来,拿刀……逼住了老爷,夫人……夫人……” 卓风心头急如火燎,喝道:“柳映雪死了没有?” 那人一惊,说话倒利索了:“那女贼将我们都弄得动弹不得出不了声,制着 我们夫人,当着她面把老爷……后来表舅爷来了,那女贼抓着夫人上房跑了,连 舅爷也走了没影儿……王,王爷,我们老爷……” 卓风目光移到一边,他手下侍卫精干,哪会奔到皇宫去请太医,已经在街外 抓了郎中来。那郎中慌手忙脚给徐立堂止血上药,卓风冷眼扫过去,那郎中也吓 得面色青白,回话说:“王爷……徐爷他……受伤极重,双臂断折,失血太多… …小人医术有限,怕反而耽误了徐老爷的性命。” 卓风稍一点头,他手下便将徐立堂抬走。 九宣,九宣,你可不要有事! 你千万不要有事! 忽然身后侍从回禀:“王爷,这婢女说朱公子留下口信给王爷。” 卓风猛然回转身来,那婢女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将九宣留的口信 说了。 烈焰冲天而起,一股又一股,渐渐要连绵成一片。热风烈烈割面,火头借着 风势直向人身上扑卷。 九宣深吸一口气,运功向上纵跃。他轻功原是绝佳,虽然重伤之下,又背负 着映雪,仍然是轻灵矫夭,从深涧最深之处向上攀升。那深涧两边全是尖削的石 壁,毫无借力之处。九宣左右看了看,在石壁上凸出的一块巨岩上停下调息。映 雪一动不动,九宣与她肌肤相贴,自然察觉她心跳愈来愈缓。这涧底没有药物。 他强闭她全身几十处穴道,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幸而大火却也因为再无可烧之 物,火势慢慢低了下去。 暂时是不会烧死的了。 可是映雪伤势那样重,不能在这里再耽搁。 虽然血已经止住,可是……那张如春花娇艳的脸庞,现在是灰白中透着青黑, 呼吸细微…… 卓风没有收到他留的口信么? “映雪,映雪,撑下去,你能撑下去。你不想回去见姐夫了么?姐夫受伤很 重,你不去照顾他,他一个人怎么办?”九宣轻轻托起她的头,三指轻点住她顶 心百会穴,慢慢输送真气给她。映雪却只是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轻轻的起伏,显 示她还有着呼吸,还没有断气。 卓风呢?为什么还没有来? “映雪,映雪……求求你了,撑下去……不要死……”九宣紧紧抱着她渐凉 的身躯。她中毒已深,要害又受几下重击,绝不能在这里捱得住,可是……他望 望那只有隐隐一线天光的崖顶……心里象是极钝的刀子,慢慢的割下去,总也不 能爽利的切下一块来,那痛一下接着一下,粗砺的,痛得他连握拳的力气也提不 起,只觉得这煎熬永远永远要持续下去,没有止歇。 “映雪,映雪……你别死……徐大哥还在等着你回去照顾……你不要死,映 雪……”他将她抱得紧紧的,真气虚弱,若断若续一直输送给她,她却一直的一 动也不动。 恶梦似永远也不会完结。漫长的黑夜永远也等不到天亮,恶梦一场接着一场, 自一场中清醒,另一幕更恐怖更凶残。 他一直醒不来。 一直一直,也醒不来。一场接一场的恶梦……只有映雪陪着他,只有映雪知 道他的怕,他的痛……可是,映雪,映雪她…… 他真力已尽衰,再也难以为继,手仍然搁在映雪顶心,可是却已经无力。九 宣疲乏虚弱到了极点,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怀中映雪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眼睛张了开来。 九宣狂喜,托着她的脸,一手滑下去把她的脉膊。映雪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空 茫,声音细不可闻:“这在……哪里?” 九宣象是怕吹一口气吓坏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在秦川北麓……马上就会 有人来救我们的?” 映雪眨了眨眼,说道:“秦川……?怎么会,我们不是在沉塘镇么?我怎么 浑身这样痛……” 九宣心向下直沉下去,慢慢的闭了一下眼,又睁了开来,眼圈有些微红,眼 睛亮亮的似有水光:“我骗你玩儿的……我们当然是在沉塘镇了,刚才我顽皮从 山坡上跌下来,你下来找我,也摔伤了……你别怕,师傅看我们老不回去,一定 会出来找我们的……” 映雪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在火光映照下,脸上红扑扑的,娇柔 动人:“你真顽皮……腿伤没刚好,就出来乱逛……我说你不要练沁心诀么,你 ……总也不听我的……” 九宣心里剧痛,低声说:“映雪,我以后永远都听你的话,沁心诀我一定不 练了……” 映雪长吁口气,道:“这才好……别让师傅老挂心我们……九宣,我和你说 过没有……我原来也不姓柳……” 九宣几乎落下泪来,急急眨了两下眼,说道:“你没说过。” 映雪气若游丝,却温柔地说:“我姓方……我娘姓柳……我刚刚记事的时候, 我娘,我娘带我在徐家作帮佣……她身子一直不好,可是笑容很温柔,菜做的也 好吃……我五岁那年,天下大雪,娘一边……一边叹气,一边为我取名叫……映 雪……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给我取这个名字……雪下了三天没有停,我娘一直… …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饿了整整三天……雪停了,有人来……说我 娘已经死了……” 她喘了一会儿,嘴角溢出血来,她恍若不觉:“徐家老爷心好……葬了我娘 ……收留我在他家中……我认识了立堂……他是聪明能干大少爷……我是给他磨 墨的……小丫头……可是,我好开心……真的开心……但是……我,我不知道… …我不能喜欢他……我身子慢慢弱了……总是咯血……立堂他很焦急,四处给我 找郎中瞧病……我虽然……虽然身上难受,可是……心里却快活,有他这样为我 ……我便是只能活这么些天……天天都苦痛难忍……我也是开心的……” 九宣轻轻为她抚了抚鬓发……映雪声音更低了,简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后来……遇到了师傅……我知道了我身上有毒,我娘……娘的身上也一定 有……我好恨,恨老天这样狠,我不愿意再让立堂那样为我忧心……他应该有更 好的,更好的姑娘来作伴……我跟师傅走了,一直走,一直走……九宣……其实 我一点儿也,也不象脸上那样开心……我一直,一直,挂心立堂……不知道他过 得好不好……” 她声音越来越细,到得后来,九宣只见她口唇张翕,听不到她最后两句说的 什么。他俯过去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徐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定然会过得好好 的,你不要太挂心了……等以后,我们找到法子治身上的毒……我送你去和他见 面,他一定还是象以前一样的喜欢你的……” 映雪眼中射出极为喜悦的光芒,惨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点红晕,口唇动了两 下,九宣看得清楚,她无声的唤了一声“立堂”。 忽然那一点亮光寂灭,映雪身子软垂下去。 九宣定定的看着她的容颜,喃喃地说:“徐大哥还是喜欢着你的……一直一 直都喜欢着你。映雪,你们一定会开开心心过下半辈子的……我还要去你家里, 吃你作的菜,看徐大哥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将来你还会有小宝宝,男孩儿女孩 儿都好,最好长得象你,可不能象徐大哥,那可不漂亮了……我一定好好儿给你 抱着养着,不让他们再受情痨的苦……等他们大了,我教他们功夫,教他们医术, 跟他们说,他们的舅舅多了不起……”熊熊的火光映亮半边山壁,九宣痴痴地抱 着映雪在那悬空的岩石上坐着:“映雪,其实我喜欢过你的……你知道么……你 不知道的,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过……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快活……你喜欢的人不 是我……我,我也没本领让你平安开心……我是个烂货,人人都上得……人人都 看不起……映雪,你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应该是徐大哥那样的人,才能一直好 好对你,让你过好日子……映雪,你不知道,我喜欢过你……因为我不会对你说 ……不过,将来,我可以跟你的孩子说……当年舅舅喜欢过你们的娘亲……,也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笑话我傻气……映雪,你把鸡蛋给了我吃,你又吃什么呢 ……你肚子不饿的么……映雪,映雪……你真笨,为什么受崔微控制这么多年… …却不肯让我帮你……映雪……你救过我多少次呢……我都数不清了……要不是 我,你也早就摆脱了崔微了吧……映雪,我还想吃你做的菜……你做的菜真好吃, 可是师傅总是先把我想吃的菜挟走了……以后,你和徐大哥成了亲,我一定要去 你家里吃个痛快……映雪,你再给我煮鸡子儿……这回多煮几个……我们分着吃 ……” 他声音里满是恬淡平静,象是在对怀中那已经死去的人说着家常闲话。力气 一分一分的被抽走了,大火烤得发梢都卷萎起来。 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来,那些被树叶花草被火烧成了灰,被风刮走,九宣 抬头看时,满眼都是那心碎的灰烬,在大风中身不由已的颤抖,飞舞,盘旋,弥 漫。 当卓风终于赶到时候,九宣怀抱着映雪,斜靠在山壁突出的一小块岩石上, 嘴角带着一点空茫的笑容,两眼明明是看着前方,却象是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他轻声说:“映雪,我带你回徐大哥的家。” 8 徐立堂死在三天后。 徐家有人来治丧,九宣根本便插不下去手,人人都不愿搭理他。如果不是卓 风在场,恐怕早把他赶了出去。徐家人一向是不喜欢柳映雪和朱九宣两个人,现 在徐立堂又是因他们而死,不上来打骂已经算是有涵养,哪有些好脸色摆出来。 九宣也不以为意,一个人坐在灵堂的一角,只睁着一双眼睛看。那眼睛里又 深又黑,让人望一眼也觉得有些冷,象是那张开口的黑夜,要把一切的光亮吸进 去。 卓风这两日什么事情也不去做,只是陪着九宣,他手下的人在徐府里驻着, 处处打点的妥贴。九宣只是跟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茶递过来,便喝一口。叫他 用饭,他也吃两筷。只是从头至尾一句话没有。卓风原是传了太医来给他看伤, 他睬也不睬,一声不吭的坐着不动,太医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满脸为难看着 卓风。卓风也无法,看他气色尚好,便让太医去了。虽然他自己医道通神,但常 言说医者不自医,况且他现在又是这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后 背发凉。除了还有呼吸还眨眼,他便直跟死了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卓风看他不肯说话,也不来引他。只是在一旁仔细看顾。九宣坐在那暗影里 半天连眼也没有眨动一下,定定的看着香炉里吊唁的人来上的香。香里定然是搀 着硫磺硝石之属,一点一点的红星闪烁,青烟袅袅,那香经火化了灰,灰积多了 便跌折下来散在香炉里,香因而一点点的变短了,而香炉却也一点点的装满了。 九宣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仿佛那香头上的火光是绝世奇花,香灰散坠是异常 难得的事情,看得那么入神。 天气炎热,停尸也不能长久。第四天上出殡,柳映雪还是和徐立堂合葬在一 处。这是卓风替打点来的,徐家人敬畏六王爷的威势,不敢不依。九宣直到这时 才跟他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费心。” 这话冷冷的,声音又低,落进耳中象是无由来的一阵冷风,带着细细的盘旋 的涡心,发出低低的细鸣。卓风看他这几天里便瘦脱了形,脸色惨白,更显得眼 窝青黑深陷。卓风一句话在嘴边停了半天,终是没有说出来,想不到九宣看到这 边起灵出殡的队列动了,却说:“我很累,不跟去了。” 卓风柔声道:“你也累了几天了,好好歇一歇吧。” 九宣软坐在椅子里,象是才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活着的人,会痛会累般,捂着 胸口喘了几口气,道:“这几天多亏有你。” 卓风心里一酸,道:“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么?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九宣定了定,说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卓风真是巴不得的这句话,忙说:“我带你回去。” 九宣摇摇头,道:“我回书院,别处的床我睡不惯。”一面说,一面起身来, 自顾的向外走。卓风不愿勉强他,便跟在他身后,书院的假还没有放完,空荡荡 的一个人也没有。九宣踢掉鞋子,向床上一躺,面朝里面,一动不动。卓风坐在 一边看他,只觉得这个人象天边的一朵云似的,捉也捉不住,看也看不清。柳映 雪是去的太惨太突然,他伤心成这样子,卓风也无从劝起。他是皇族子弟,天生 贵胄,也从来没试过怎么劝人,只是好好儿周到的照顾着他。这时听他睡得沉了, 呼吸间略有窒滞之音,知他肺叶定也受了震荡,一面只盘算着等他醒了得好好把 伤治一治。 他这几天来跟着九宣不休不眠,原也累的很了,侍从们在屋外不敢进来,他 把一床夹纱凉被给九宣盖好,自己坐在桌边,只觉得困倦得很,心事也略放下了 些,先只是以手支颐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满眼黝暗,卓风怔了怔,才想起这是九宣的屋子。他原是伏在桌上睡 了,现在却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他抬眼看到九宣的身形坐在桌前不动, 说道:“你醒了?” 一语出口,卓风便发觉不对。他身子虚软,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他顿了 一顿,不动声色的说:“九宣,你做什么呢。” 九宣翻了翻桌上的纸,轻声说:“原先是想写封书信给你,就不再告别了。 后来想一想,有些话还是当面讲清楚了的好,省得以后还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事。” 卓风慢慢地问道:“你想去哪里?” 九宣摇摇头,脸在暗里看不清:“哪里都好,映雪以前跟我说,江南水软, 塞外风沙,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可惜她自己却没有能去看她所说的天下。” 卓风只觉得心里某处慢慢冷了起来,声音却低柔不变:“你不愿意和我在一 起?” 九宣轻声笑了笑:“和……王爷在一起?王妃肯么?侧妃们肯么?我……自 己又肯么?” 卓风说道:“你不喜欢那些女人,我杀了她便是。” 九宣说:“你说哪里话,她们有甚么过错?便是你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让 我天天象女人一样坐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也办不到。” 卓风问:“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想出去游历,我也不会拦阻你,何必要象 现在这样说话?” 九宣声音发闷,咳了一声,续道:“你真的不会阻拦么?我也不是第一天认 得你,你若觉得我留下才是好,哪怕我怎么说你也是要我留下的。” 卓风道:“你伤这样重,便是要走也等伤好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就是。” 九宣慢慢站起身走近床边,在卓风身边坐下,声音幽幽,带着什么让人捉摸 不清的意味:“卓风,还记得这间房么?” 卓风愣着,慢慢抬眼看着四面,午时来到心中满是心事,陈设也不同。现在 一留心,虽然暗,他还是认了出来。 “当时我们在这里同窗共读,卓风是多么温文守礼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哪里 出了错,是我认错,又或是记错,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时的人。”他的手慢 慢摩挲过卓风的手臂:“六王爷,我有时候看着你,觉得很熟悉,有时候又觉得 从来不曾见过你,更不曾相识相知过。” 屋里一团昏暗,卓风心里那处发冷的地方,莫名的寒冷抽痛。 九宣慢慢的说:“我在这里认识过一个书生,他书读的好,没什么心机,我 们一起分尝过蜜柑,抄过书,还有过颈项缠绵。后来,那个书生不见了,我再也 找不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我欠他一句话,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说。当 年雨夜里情热相缠,我一直想说,我喜欢他,喜欢他……可是没有来得及,后来, 也再没有机会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因为我身上的毒,所以,让他也跟着受苦。 那个书生,叫卓风,说话声音总是有点低,夫子们都很喜欢他。有一天,他被同 窗骗到碧桃居去喝花酒,中了药又一个人跑回来,让我遇见……不知道他记不记 得这事情,当时他醉得胡涂。后来……后来……” 黑暗中,卓风听到九宣慢慢的念着几句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声音细软缠绵,念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谁家少年……谁家的少年? 你可知道他在哪里?我寻他不到了。” 卓风不作声,他也记得那些时光,记得十分清楚。初来时象白兔一样精灵的 少年,慢慢熟悉起来,没有讲过话,各自管各自。后来,后来…… 九宣手轻轻抚在他的脸颊上,说道:“卓风,我很喜欢你,我一直一直在心 里喜欢着那时在学堂里的你。” 卓风只觉得心中某处碎裂开来,轻轻的,些微的痛,没有声响的,碎成一片 一片,再找不回来。他知道,他一直也都知道,九宣找不到当时的他,他亦找不 到当时的九宣。那在春风里花丛中向他微笑的少年,那在学堂上狡黠的挤眼的少 年,在暗夜里颤抖的少年……后来他是遇到他,也又握住了他,可是,不再是当 时他和他。 九宣在暗中轻轻的喘息,月亮升了起来,月光洒进窗子,象是泼泄了水银, 匝地一片白。九宣出了一会儿神,低声说:“我给你下了些百日醉,你睡一会儿 吧,我这便走了。” 卓风眼见他细瘦的身子慢慢站起来走向门口,心中痛的不能自已,这一次的 相别,与前些次那般相似,又绝对不似。九宣在门口停住了脚,手扶着门框站了 片刻,终是没有回头,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