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水春来》 前言 各位读者盆友们,大家好,在丁酉年的炮竹红包中,我也迎来了自己的新文——《鱼水春来》。 如果说,上一本书的发布还显得匆匆忙忙的话,那么这一本书,却是我期待已久的结果。 在我的处女作《顺利而上》的创作中,我也是实实在在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涩和不足,经过了四个月的磨练与坚持,也许不足还有很多,不过生涩却日渐稀少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在成为老司机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而这些似乎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呼喊着我,他们说,再写一本吧,会更好的。 我禁不住诱惑,点头答应了。于是有了这一本书《鱼水春来》。 然而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四个月的创作中,不仅《鱼》的思路和脉络日渐清晰,我甚至就此萌生了创作系列文的愿望。 在我为自己幻想的梦境里,这是一个叫做《沐灵词》的古风言情小说系列。她由六部小说组成,是在一个叫做宁朝的,类似于明朝的朝代里演绎的六个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古代爱情故事。 大宁朝是个神奇的朝代。他和明朝一样,一样的士官体系,一样的风土人情,一样的封建礼教;可他又和明朝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因为他有一群会哭会笑,会放弃修仙,要转世人间的精灵...... 不过说来说去,那还只是个梦而已。至于梦境能不能实现,却要看我这一肚子的英雄牌墨水,是越写越多,还是越写越少了。 结尾句少不了“总的来说”四个字,可是前言又怎么“总”的来说呢?这个问题我也无从给于答案。因而我只能说,前言到此就结束了,新文却要就此开启了。 那么,来吧。 第一章 软烟罗 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糊着的雕花窗缝间,射出来的一缕暖洋洋的日光,在于小灵稚嫩的脸庞上调皮地跳老跳去,终于将她从黑甜乡里拉了出来。 于小灵睁开眼睛,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不过她觉得身上还是疼的紧,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房门就轻轻地吱呀一声响,被人推来了去。 于小灵歪歪小脑袋,看到了来人的柳黄色镶青边绣缠枝莲裙摆,翘了翘嘴角。 “灵儿醒了?身上还疼吗?”一个温柔的声音惊喜地问道,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床前,轻柔的摸了摸于小灵的额头。 “娘亲。”于小灵动动嘴,轻声喊道。 可她即便是只动了动嘴唇叫了声“娘亲”,身体还是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疼痛,稀疏眉毛皱成了一团。 于小灵的娘亲程氏感到了女儿的痛意,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起来,她不由责怪自己。 若不是自己带着五岁的女儿在别院里放风筝,女儿年幼跑的不稳一下子栽到了池塘里,摔破了头不说,还被池塘里冒出来的蛇咬了一口,怎么也不会受这么大得罪。 这事说起来,倒也奇怪。 府上找了不少人查看那咬人的水蛇,可人人都说那蛇一点儿毒性也无,连太医都说女儿最主要的是伤了头,既然能醒,便无事了,其他最多受惊着凉罢了,并没有中毒。 可是女儿却一直浑身疼痛难忍,倒出冷汗,夜里睡不安稳,更不是骗人。太医没了法子,只能先让吃几副药观察几天。 “快别说话了,大夫说了,好好吃药,过两天就好了。”程氏心疼地替她掩了掩被子,怕这三月天丝丝的凉风再冻着了她。 于小灵看着程氏惆怅的眉眼,思绪却飘飞了起来。 难怪青潭给程氏卜了一个下卦,说她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她这是把女儿出事都算在了她自己头上,这样日日想着,日日自责,怎么还能清泰平稳地过完一生呢? 于小灵暗自摇了摇头,如今她真正的女儿虽然死了,可自己却转世投了过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写程氏的卦象,让她好好把日子下去。 有人敲了敲门,回道:“二太太,药凉好了。” 于小灵一个激灵,接着胃里又一阵反酸。 自己来了这人间七天了,处处都平和顺意,唯有一点,让她忍不住叫苦连天,那就是从气味到滋味都苦的吓人的汤药。 程氏似是感到了女儿的抗拒,只好边叫人把药端进来,边轻拍了她安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灵儿喝了,身上就不疼了。”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小灵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她身上疼,当然不会是中了蛇毒,也不是什么别的病症,不过是于小灵的身体,对她这个鲤鱼精的魂魄排斥罢了。 话说,她已经耗去大量的修为来抵抗这些异体的排斥了,可疼痛却抵御不了,要生生地受完七日,才能如凡人一般生活。 这也算是上苍对她逆天改命的惩罚吧。 程氏接过丫鬟冰荔手中的甜白釉瓷碗,苦涩的气息就肆意地钻进了于小灵的鼻孔里。 “好吧,谁叫我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那就也得受下人家女儿该受的罪。”于小灵心里琢磨道。 可她委实受不了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吃苦受罪,只好又开口道:“不用勺子,直接喝。” 程氏闻言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别过脸去,放下药碗,拿了帕子拭眼,过了几息,才站起来,喊了立在一旁的冰荔:“一会儿你端着药喂姑娘喝吧。” 而程氏却把手伸到于小灵颈下,慢慢把她抬了起来,半抱在怀里。 于小灵倒是很享受程氏温暖柔软又散发着甜香的怀抱,要是不用喝苦药岂不是完美? 可那是不可能的。于小灵只好把心一横,咕噜咕噜地灌下药去。 自然有蜂蜜水等着她,于小灵又喝了半碗蜂蜜水,吃了一块桂花糖糕,程氏便又将她轻轻地放下,给她盖好被子,拍着她入睡了。 于小灵当然不能破坏这和谐的气氛,从善如流地闭起了眼睛。不过一会儿,程氏和冰荔便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于小灵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花梨木雕花拔步床,心满意足。 当个大家闺秀真好,好吃好喝源源不断,丫鬟婆子围在身边,父母兄弟呵护备至,简直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比起寂寞孤单地再修炼六百年,才有可能登上虚无缥缈的仙界,如今凭借二百年的修为转世为人,简直再好不过了。 只要这一世能平平安安在世间如凡人般生活十年,传宗接代,最后耗尽法力死去,她就可以彻底摆脱畜牲道,转而进入人道投胎了。 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想引吭高歌! 于小灵正得意地想着自己后几世翻身成人的情形,却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蹬蹬蹬”地跑路声。 于小灵皱了眉头,冥思苦想起来。 她作为一个鲤鱼精,虽然也见过很多人,可要把这些人一一分辨开来,对她来说却有些难。如今的她,不过能凭着走路说话的声音和各人的衣裳打扮粗略判断罢了,若是认人脸,恐怕还得练些日子。 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跑步的声音系何人所有。 那声音越发地近了,吱呀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于小灵瞧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步跨了进来。 她赶紧又装起睡着的样子来,只眼睛露了点缝儿,偷偷瞧着这个跑着进来的小姑娘要做什么。 那小姑娘进了屋,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她,又迈开腿跑了过来。 于小灵正疑惑她要跑过来做什么的时候,忽然身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猝不急防,那小姑娘竟抬了双手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胳膊和肚子上。 “你这个讨厌鬼,祖父祖母都来关心你了,根本没人理我了,娘也生气了!“她嚷道,说着又委屈起来,喃喃自语:“不就是轻轻踩了一下……” 这句没说完,她就收回了打在于小灵身上的手,捂住了嘴:“不能说,不能说……定是你自己跳下去的,和我没关系,你这个坏丫头!” 她说完,忽地又抬起手来,狠狠地朝着于小灵砸了下去。 于小灵避无可避,又挨了一下。 她疼的浑身蜷了起来,鼻头一酸,一阵泪意上涌,第一次,她听见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二章 桂花香 这一声急哭响起,倒是把这打人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她本以为于小灵睡过去了,不会醒来,哪里知道于小灵根本就是醒着的,而且她这两下对浑身疼痛未消的于小灵来说,如遭雷击,连于小灵都没想到自己会哭出来。 那小姑娘吓得一个激灵,竟伸手了就要捂住于小灵的嘴。 于小灵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她,倒是正好被她捂了个正着。 她的手冰冰凉凉,力气极大,弄得于小灵的脸蛋也霍霍地疼。 哭声嘎然而至,可并不代表它不曾响起过。 接着,有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离这厢房越来越近。 “哎呦,姑娘快松开!”一个于小灵不熟悉的女声惊慌道。 她话音刚落,人已到了床前,一阵桂花香风直扑到于小灵鼻孔里。接着,捂住她嘴巴的小姑娘,被来人大力抱开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这粗气,这种感觉,竟跟她还是鱼的时候,不小心搁浅在岸边的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接着,又有脚步声传来,是冰荔。 不知道是被屋子里多出来的两个手忙脚乱的人吓到,还是被蜷缩在拔步床上的痛苦狰狞的于小灵吓到,冰荔一进门竟叫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你们在这儿做了什么?!” 刚才那个不认识的女声,一听冰荔问话,急急撇清:“我们姑娘就是来看看妹妹,没想到灵姑娘居然突然呼痛,我们姑娘也被吓坏了呢!” 嗯? 竟然颠倒是非黑白? 当她于小灵受得这两下白疼了么? 于小灵刚想张口拆穿她,可她嗓子里发出的却是支离破碎的痛呼声,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看,你看,方才灵姑娘就是这样的,你快去叫人去瞧瞧吧!”那女声又道。 打人的小姑娘也出声跟着附和起来:“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吓死我了!” 于小灵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想她一个二百多岁的鲤鱼精,还没被人这样欺负过呢!可她现下正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受了窝囊气,也只得嚼一嚼,咽下去。 冰荔将信将疑,可她看着于小灵皱成一团的眉眼,也来不及把她们的话辨个真伪出来了,赶紧两步上前抱起了于小灵,又朝窗外大喊:“姑娘发病了,快去叫太太。” 而正在冰荔手忙脚乱之际,那颠倒黑白的二人却脚底生风,匆匆离去了。 待程氏急急慌慌地跑来之时,于小灵已经基本上缓过来了。 真是飞来横祸,她想。 这个所谓的于小灵的姐姐到底和她有什么怨,什么仇,她就搞不懂了,小姑娘家家的,竟然下这个黑手。 程氏本来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这会子看到于小灵无事了,也大口地喘气,拍着胸口道:“灵儿果真无事了?要不要娘亲去请大夫?” 于小灵微微摇了摇头,道了句“不用了,娘亲”。 比起看大夫,她更想知道刚才那个小姑娘究竟是谁,又为什么打她。 “那二人是谁?”她看着冰荔问道。 于家的事,她自然大多是不知道的,正好于小灵的脑袋上撞了个血窟窿,她也就推说不记得事,给遮掩了过去。 冰荔听她问起,才想起方才是事情来,赶紧回道:“是姑娘的堂姐霏姑娘,和她的丫鬟燕紫。” 说着,她忽的想起了什么,转了头对程氏道:“二太太,方才我听了姑娘的叫声跑进来的时候,霏姑娘和燕紫都在姑娘的厢房里呢……” 她把方才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程氏听着皱起眉头来,而站在一旁的程氏的奶娘魏嬷嬷更是出声问道:“你方才进来,果真看到燕紫使劲儿拉着霏姑娘?” 冰荔连忙点头:“千真万确,所以婢子才问她们对姑娘做了什么!” 于小灵见她们猜来猜去的,有些不耐烦,心想,没人比我更知道了,怎地不来问我? “娘亲,是姐姐打我!”她扯了扯程氏的衣襟,开口告状道。 众人皆吃了一惊。 程氏闻言瞪大了眼,连忙又把于小灵在怀里紧了紧:“她怎么敢!她打你哪儿了?” “肚子,嗯,还捂我嘴巴!”于小灵赶紧告状。话说的太多,又牵连了身上各处都疼,她只好闭上嘴,暂时把那个什么劳什子姐姐说的奇奇怪怪的话隐了下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等明天吧。 可程氏却哽咽起来:“竟然欺负我儿至此!大嫂处处压着我,在婆母面前给我穿小鞋也就罢了,怎么连她的女儿也欺负起来我的女儿来,这日子还怎么过!” 程氏说着,泪珠滚了下来。 魏嬷嬷掏了帕子给她擦脸,也跟着叹气:“若是二爷能中了进士外放就好了,太太也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于小灵皱着眉头听住了。 她没想到,她这个温温柔柔的便宜母亲,竟然一直被人欺负着,还是那个打人姐姐的娘。 这……于家的事情,好像比预料中复杂呀! 与凡人毗邻而居二百年,她自问还是知道些人间世事的。可作壁上观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于小灵觉得有些意思。 这一日又在迷迷糊糊的疼痛中过去了,于小灵再一次被日光闹醒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她满怀期待地动了动手指,完全没有痛感。她又连忙动了动脚趾,也没有。 “哇,我好了!”她激动道,胳膊撑着床铺,一下子坐了起来。 动作流畅自然,正如她想象中那样。 “天呢!我真的变成人了!”她又惊喜地嚷道,说着就要跳下床走走。 两百年多了,她看着人用健硕的双腿奔跑蹦跳,行走在这广袤的土地上的时候,她就想,自己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今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去,冰荔一进门就看见于小灵正晃荡着两条腿,准备往床下跳。 “姑娘!”她惊叫道。 可她一靠近,于小灵就直接扑到了她身上。 “身上不疼了!”于小灵笑嘻嘻地嚷道。 “哎呀!”冰荔又惊又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她说着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于小灵的小脸。 只见小脸虽还消瘦,可眉目舒展、神采奕奕,全没了病痛的模样。 “哎呦!果真好了!”冰荔笑嚷道:“赶紧告诉太太知晓!” 说着她转头就要喊人,可竟听到怀里的于小灵清脆的声音:“我要自己去看娘亲!” 第三章 奶点心 冰荔还有些犹豫不决,可最终拗不过于小灵痴缠,一面喊了小丫鬟端了水盆过来,一面亲自拿了衣裳伺候于小灵洗漱。 桃红色的团花小袄配上条姜黄色暗纹马面小裙,倒让于小灵身上的病气一下去了五分,有了些往日活泼开朗的模样。 这边蹬上了琥珀色绣花小鞋,那边于小灵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全然忘记了她是第一回踩在地上。 直到跑到了门前,一把撩起厚重的帘子,一股凉风吹得于小灵鬓发飞起,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切实地踏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呼吸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了。 冰荔急得一把抱起了她,又由小丫鬟给她包上了大红色刻丝披风,才出了门去。 小院里已是春机盎然了。正房庑廊下摆了两盆花枝招展的白色杜鹃。春风一吹,娉婷浮动,甚是柔美。 于小灵来不及细细打量这座小院,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惊讶声中,被冰荔三步并作两步地,抱进了正房。 程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看,埋怨地看了冰荔一眼,责怪道:“你怎么把姑娘抱来了?再冻着怎么办?” “回太太,姑娘今儿个一早醒来,便说身上全不疼了,奴婢进去看的时候,姑娘正起了身要下来走走呢!奴婢想着赶紧过来回了太太,没想到,姑娘竟要亲自过来给太太请安,挂念着太太呢!奴婢拗不过,便随了姑娘。” 冰荔笑道。 她这番话说的极好,于小灵听着也顺着她点了点头,又张了手要程氏抱。 程氏把她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女儿果然不复病态,也是又惊又喜,又问了她几句,得了准信,才真正放下心来。 “真是谢天谢地,我儿终于好了!” 于小灵嘻嘻地笑,转眼又见程氏的大丫鬟逢春拿了一碟子奶点心进来,她身上飘出的一股桂花香气让于小灵忽地想起了昨天跑进来打她的小堂姐和她的丫鬟燕紫。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顺着程氏的手吃了块奶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水,便嘟了嘴道:“娘亲,姐姐为何打我?” 这倒把程氏问住了。 往日里,自家女儿和大伯家的女儿于小霏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自己和大嫂当然也是从来面和心不和。 可昨日,那霏丫头竟跑来女儿房里打了她。若不是除了病中的女儿,没有个亲眼所见之人,她怎么肯咽下这口气。 此时听女儿问来,又想起女儿自从摔了头之后,便不记事了,禁不住悲从中来,强忍着眼泪摸了摸于小灵的头道:“都是娘没用,让你受了委屈。” 魏嬷嬷上来劝解:“唉,也是没个人瞧见,不然这会儿哪由得她逍遥法外,让灵姐儿白白受了亏。” 于小灵在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个魏嬷嬷比程氏要硬气些,便在心里回忆了一下昨日那个于小霏的话,说给魏嬷嬷听。 “姐姐说话奇怪呢!”她皱着眉头,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道。 这话让程氏有些摸不着头脑,可魏嬷嬷却眼睛一亮,看着于小灵半哄半问道:“那霏姑娘都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呀?姐儿学来听听。” 程氏疑问地看了魏嬷嬷一眼,却见魏嬷嬷朝她点了点头,便也顺着问了女儿:“灵儿学给娘听听。” “姐姐说什么,不就轻轻踩了一下,然后捂了嘴,说什么不能说,和她没关系。灵儿不明白。”于小灵道。 她不知道真正的于小灵会不会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些忐忑,闭了嘴。 不过,程氏和魏嬷嬷却没顾得上于小灵说了一长串话,反倒闻言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疑惑。 魏嬷嬷看起来却比程氏兴奋些,又拿了块奶点心给于小灵,道:“姐儿再想想,还听到了甚?” 于小灵想了一下,又想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回道:“姐姐说,祖父祖母都不理她了,她娘也生气了。” 说着,于小灵假装不懂,还问道:“她娘亲是谁呀?” 魏嬷嬷自然说道:“是姐儿的大伯母呢。” 她说完,却转了头看向程氏:“太太,这事儿可不简单呀。” “嬷嬷的意思……难道灵儿的落水和霏丫头有关?大嫂也知道?”程氏说着,掩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魏嬷嬷却点了头,琢磨道:“霏姑娘的话太怪了。她说踩了一下,难不成……难不成就是踩了姑娘的裙子?姑娘那日可不是穿了大舅太太送来的绣百蝶月华裙?” 程氏点头称是,又道:“如今京里还没这样的裙子呢,说是江南一代新兴的。” “可不就是?霏姑娘哪回见了咱们姐儿穿了新衣裳,得了新东西,不得作怪?太太您想,她当时可就在姑娘身后的。” 程氏倒抽一口冷气,却俨然已是信了魏嬷嬷的说法。 于小灵听着,也觉得和自己想的相差不大。看样真正的于小灵的死,另有内情。 “嬷嬷!”程氏一把拉住了魏嬷嬷的衣袖,眼眶里热泪涌了出来:“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儿可是生生受了那么多天的罪!” 魏嬷嬷反过来也紧握住了程氏的手:“太太放心,大太太那里咱们问不出来,可霏姑娘一个小孩子,还能瞒了人去?!” “老奴这就使人去打听那日大太太母女的事,若果真事有不对,定要叫霏姑娘一五一十全自己说出来!”魏嬷嬷神色坚定道。 于小灵听着,也跟着热血沸腾,看这架势,有好戏要来了! 如此,若能让程氏亲手抓住了幕后之人,也算告慰她女儿在天之灵了。而她,也能安安稳稳地在于小灵的身体里认真生活下去了。 下晌太医来看,说于小灵确实好的大差不离十了,可她之前究竟为何浑身疼痛了七天,个中缘由却无人知晓。 只她好了,于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魏嬷嬷派过去打听事体的人也回来了。她在正房和程氏絮絮叨叨说了半日,于小灵自然无缘听见,可她却听见了逢春过来吩咐冰荔的话。 “太太明日卯正一刻去正院给老爷夫人请安,要带着姑娘一道去,妹妹切记要给姑娘穿上大舅太太送来的那条绣百蝶月华裙呢。” 第四章 月华裙 于家也是北直隶有些传承的诗书礼仪之家,祖上颇有眼光,早早便在京城的木鱼胡同购置了一套宽敞的四进院落。 于小灵的祖父于秉祖,算是于家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早早中了举人,后又赐进士出身,如今官至工部侍郎,京官做的风生水起,族人皆服。 他继承了这座四进院落,又觉得这京城的地价房价还有得涨,便一咬牙,一跺脚,节衣缩食地把东西毗邻的两个小院一道买了下来,成了如今两个嫡子的住所。 于秉祖统共生了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次子和女儿都是正妻廖氏所出,幺子为庶,是于秉祖唯一一个姨娘,黄氏所出。 于小灵的三叔父并黄姨娘一直在老家打理庶务,只逢年过节才进京来。 于秉祖的长子于清松如今已是举人,正准备次年的春闱。他娶妻崔氏,乃是其姨家表妹,于夫人胞姐家的女儿。 崔氏进门三年才得一女,也就是于小霏,之后并无生育。于夫人虽急,可毕竟是自家甥女,只日日带着她求神拜佛,求医问药,倒不曾磋磨与她。 于秉祖的次子于清杨,并无其兄才学出众,至今不过还是个秀才,不过他近年寒窗苦读,正是奔了今岁的秋闱去的。 于小灵的母亲程氏是于秉祖同年的女儿。廖氏虽然看她不中,想给次子也说个与自己沾亲带故的媳妇儿,可架不住于秉祖看中程氏父亲詹事府少詹事的位置,只好将她娶进门来。 程氏可比崔氏得用多了。 她进门有喜,直接便为于家诞下了嫡长孙于霁。没过二年,再添一女,也就是于小灵,如此算是在于家站住了脚。 从于小灵随父母居住的西跨院,一路顺着抄手回廊,绕过些许太湖石堆砌的错落景致,往于家正院去,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这会儿不到卯正一刻,又逢于秉祖今日休歇不必上衙,是以二老不过才刚起身。 丫鬟过去通报,说二爷、二太太并大少爷、灵姑娘来了。 于秉祖想到昨日太医说于小灵的病忽的好了大半,再看今日一早便跟来请安,心下甚慰,直接让丫鬟招呼了他们一家人进来。 并非第一回见着于家众人了。不过之前于小灵躺在病榻上,疼得死去活来,哪里顾得上这群人,这会儿正经见了,倒认真打量起来。 于秉祖不过四十出头,看起来仍旧一副潇洒身段,若被人认成是三十五六的,倒也并不奇怪。 不过他表情颇为严肃,学究做派,上来问了于小灵的病情两句,便开始关心起次子和长孙的学业。 室内安安静静的,只于秉祖指点儿孙学业的声音不时响起。 除了祖父,还有祖母。 祖母廖氏与于秉祖年岁相差不大,不过却显得要苍老许多。虽无苦大仇深的模样,却也嘴角向下,眉间川字明了。 据说廖氏本也过的顺风顺水,可惜十年前娘家卷进一桩陈年旧案里,败了家。父母兄长皆亡,只落了个爱吃喝嫖赌的弟弟,时不时伸手要钱。 自那时起,她总觉得自己不如人,一边暗自补贴娘家,一边叹息自己命途坎坷,生生把青春年少,叹息成了枯黄老太。 于小灵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正房的人和物,心里琢磨着,过会儿大伯父一家来了,魏嬷嬷要怎么替“她”讨回公道。 这边于氏祖孙三代把学业探讨了一遍,刚歇了声,外间环珮声便响了起来。 程氏紧张地看了逢春一眼,逢春收到信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牵起了于小灵的手,把她往一旁带了带,还轻声嘱咐她道:“姑娘待会儿别说话,听着奴婢说便是。” 于小灵点头,程氏和魏嬷嬷早已轮番嘱咐过她了。 环珮声、脚步声更近了,丫鬟撩了帘子过来回禀,说大爷、大太太和霏姑娘来了。 三人前后进来,先给二老请了安,又兄弟姐妹妯娌间一番见礼,于秉祖照例问起长子的学问。 程氏笑着和崔氏廖氏小声说话,逢春默默地又把于小灵往于小霏身前带了带。 于小霏正捏了祖母给的豌豆黄小口吃着,感到身后人有拉了拉她的衣摆,转过身去。 见是于小灵,她有些不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可一转眼瞧见于小灵身上穿着那条从江南送过来的绣百蝶月华裙,又瞪圆了眼睛。 “霏姑娘这边来,我们姑娘说有好玩的给您瞧呢。”逢春笑着道。 于小霏抿了嘴,凭什么她于小灵总有好东西? 她跟了过去,刚往一旁走了没几步,忽的于小灵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竟然摔倒了?真活该! 于小霏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干站在一旁没有去扶一把,或拉一下于小灵。 可逢春惊讶的声音却响了起来:“霏姑娘,您怎么能推倒自家妹妹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一旁考究长子学问的于秉祖都住了声,皱着眉头瞧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于小灵,和袖手旁观,面上笑意未及变换的于小霏。 他还没来得及责问,逢春又急急说道:“便是霏姑娘瞧不得我们姑娘穿了新裙子,也不能推她呀,她落水生病才刚刚好呢!” 她说着,忽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惊恐:“我们姑娘落水那日也是穿的这条月华裙,当时霏姑娘也是站在姑娘后面,难道……难道……” 她捂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她的话却吓得于小霏猛然退了一步,摆手叫道:“我没推她,没有,没有……” 逢春不等她说完,连忙接过话来:“奴婢看的一清二楚,还能冤枉了姑娘不成?只是奴婢想问霏姑娘,我们姑娘落水,当真不是您有意推的?您可要说实话!”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急急地刺着于小霏的意识,而她的眼神也像把利刀,扎着于小霏的双眼。 “不,不,我没推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踩了一下她的裙子,谁知道她竟然摔倒了,掉进了水里!我没想掉她进水里的!不怪我!不怪我!” 她这番话震惊了所有人,室内一时落针可查。 而程氏却是吃惊地掩了口,愣了一息,才一步冲过来抱住了于小灵,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直喊道:“我的儿!” 第五章 细竹板 程氏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于小灵看着此番情景,也跟着眼泪没掉地哭喊了几声,可不过几息,一声茶盅重重砸在案上的声音,把母女二人的哭声都吓了回去。 “霏丫头,过来。”于秉祖沉声道。 他的声音低沉地吓人,于小霏哆嗦了一下,竟愣在那里没动。 “过来。”于秉祖又说了一遍,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于小霏回过神来,抖着身子走了过去。 “跪下!”于小霏的父亲于清松厉声喝道。 他从未如此严厉呵斥过于小霏,这一句话音未落,于小霏便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把你妹妹那日落水的事,一五一十说来。”于秉祖问了她。 于小霏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哪里还有心思隐瞒,只哑着嗓子,便哭便道:“我没想她会掉进水里,不过,不过就是见她得了月华裙,没有我的,心里一急,就踩了她裙摆一脚。我真不是想害她,谁知道她摔倒了,一头栽进水里……” “祖父,祖父,不关霏儿的事,是她自己掉进去的……” “什么她、她的,那是你妹妹!”于秉祖气的一把扫了案上的茶盅。 本来清透明亮的甜白瓷茶盅一下子摔得粉碎,茶水泼了出来,溅到于小霏身上,惊地她一下歪坐在地上,失声尖叫。 “闭嘴!孽障!如何存了这样的心思?!”于清松怒道,他从未想过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竟因为嫉妒,做下如此事端。 他说着,也随着于小霏扑通一声跪在了于秉祖面前:“儿子教女无方,请父亲责罚!” 于秉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女二人,脸色并不见好转,深深地看了一旁噤若寒蝉的大儿媳崔氏一眼,又盯了于清松,这才开口。 “你的疏于管教,险些酿成大错。你也不必护着,我定要让她长长记性,取细竹板来!” 一听竹板,于小霏全然瘫软在了地上,崔氏吓得,也立即跪地替女儿求饶,廖氏也跟着喊:“老爷,不可呀!” 于小灵看的啧啧称叹,这才是治家严谨的做派! 不过说起来,魏嬷嬷虽人不在此处,但可以看得出来,一切都按着她老人家的设计有条不紊地进行。 于小灵觉得,有些服气。 可没等她再叹一句,已有急急的跑路声来到门前,丫鬟尚未通报,一个容色艳丽的妙龄少女便掀了帘子一步跨了进来。 明明是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却偏在进门的一刻缓了口气,还装作不知缘何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于秉祖唯一的女儿于桑。 于桑年十六,仍待字闺中,不过她去岁已是定了人家,今秋便要成亲。 于小灵看着她,忽的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心想这个姑姑来的倒正是时候,就是不知要扮演何种角色,保守估计并不乐观。 果然,于桑话音刚落,廖氏便接过话来:“桑儿,快劝劝你父亲!你父亲要取了细竹板打霏儿呢!她才六岁呀!” 于桑大吃一惊,可眼神却使劲往崔氏身上瞟,还冲她使劲儿皱了眉。 眼神上打官司,脚步也跟着一顿,直冲崔氏喊道:“大嫂这是怎么了?!” 她此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崔氏脑袋一耷,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直直倒在了廖氏腿上。 于小灵差点就笑出来了。 这个大伯母有些意思,往后倒还知道找个垫背的,那倒是摔不疼的。 崔氏一倒,整个正厅立即人仰马翻,丫鬟婆子都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抬了她,于桑还喊了人去请大夫,而于秉祖要行家法一事,却不了了之了。 于秉祖再见不得这混乱场面,冷哼一声,朝于小霏恨声说了句“禁闭二月”,便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都走了,此事便再没了下文,只待把崔氏安顿到榻上,廖氏便撵了二儿子一家人离开去了。 于清杨叹了口气应了,几步走到于小灵身前,爱怜地摸了摸她没碰伤的那半边头,又将她抱起搂在怀里,让程氏给她包了刻丝披风,带着一家人走了。 于小灵还是第一回亲近这个便宜爹爹,只觉得他肩膀宽阔坚实,丝丝温暖透出,让人安心。 好像有什么捏了捏她的小脚。于小灵转了头,扒开披风看去,正看到长了她两岁的哥哥于霁仰着脸蛋儿看她。 于霁轻轻蹙了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浓浓的关切之意让于小灵心里一暖。 于小灵朝他挤了挤右眼,还努了下小鼻子,倒让于霁一下愣在那里,过了一息,才抿了嘴仰着头笑了。 回到西跨院的正厅,暖烘烘的屋子让于小灵从于清杨身上跳了下来,蹦哒了两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程氏本是为着于小霏的事就这么被崔氏装昏糊了过去而不乐,这会儿见女儿没心没肺地蹦蹦跳跳,又好气又好笑,指了她:“又调皮,没个记性!” “本就没记性啦!娘还说我!”于小灵混不在意,还歪了脑袋与程氏耍嘴皮。 一句惹得程氏,又是笑又心酸,连于清杨听了,也笑了一句,又叹了口气,劝道:“算了,灵儿没事便好。” 于小灵虽觉得两个月的禁闭,着实轻了些。可于小霏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还不值得放在她二百岁的鲤鱼精心里。 本来,她是想过了最初那七日疼痛便找了由头回潭柘寺一趟的,如今被于小霏的事耽误了两日,也不知青潭有没有挂念她。 于小灵琢磨了一会儿,又见于清杨有意要往书房去了,便赶紧迈了小短腿,跑到了于清杨身上,朝他伸手要抱。 女儿难得有这么粘他的时候,他不加思索,便将于小灵一把抱了起来:“灵儿舍不得爹爹?” 于小灵连忙点头,又搂了于清杨的脖子,抬起小脑袋看着他道:“灵儿昨天夜里做了个稀奇的梦呢。” “什么梦?说给爹爹听。”于清杨轻声细语问道。 “灵儿梦见一个圆圆脑袋没头发的人呢。他嘴里念了一句怪话,又伸了手往灵儿头上一点,灵儿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轻巧了,爹爹说,有稀奇不稀奇?” 于清杨瞪大了眼睛,和一旁的程氏对了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第六章 潭柘寺 送走了于清杨父子,坐在程氏的腿上,于小灵摇头晃脑地拿了豌豆黄大口吃着,喜滋滋地想着后日去潭柘寺的光景。 魏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看到程氏眼神还有些许空洞,不由叹了口气。 “太太。”她喊道。 程氏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了她坐下。 “太太可是觉得罚的轻了?” 她问道,见程氏点了头,又淡淡地笑了。 “太太想想,平日里都是大太太给您穿小鞋的份儿,可穿来穿去,也不过就是在夫人面前不得脸罢了。可这事儿一出呀,直接就闹到了老爷和大爷面前。 老爷是什么人?便是夫人从旁说和,也是不假辞色的。这会儿便是没如何处罚霏姑娘,可到底动了怒。这心底呀,难道没给大太太记上一笔?” 她这样说来,程氏脸色立即缓和了三分。 “所以呀,这回大太太可是个罪臣了。平日里婆母伺候得再好,不见得老爷给她发个奖,可把女儿教导成这样,她还能躲开了去?她这教女无方的罪名,铁板钉丁了!” 吃着豌豆黄的于小灵也跟着点头,似小鸡啄米般,表示深以为然。 程氏摸摸她的小脑袋,轻轻地笑了:“你可点什么头?你能听懂了?” 谁知程氏这笑意还没敛去,大丫鬟入雪便撩了帘子,急步走了进来。 “太太。正院那边儿请了大夫来了,大夫给大太太诊了脉,说……” 她说到这顿住了,面色有些古怪,急得魏嬷嬷嚷了她:“怎么了?说呀!” 入雪皱了眉头,嘴角现出两分苦笑,轻声道:“大夫说,大太太有喜了。” “啊?!” 三人异口同声。 魏嬷嬷和程氏光顾着哑然失色,却没注意,于小灵这个五岁的小女娃也听明白了其中道理。 于小灵的眼睛呼噜噜地转,一会儿看着入雪皱眉苦笑,一会儿看着程氏面色发白,一会儿看着魏嬷嬷也有些不知所措。 看样今日魏嬷嬷煞费苦心,还让逢春铤而走险地逼问于小霏,全都付诸东流了! 窗外有黄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如同于小灵历经的两百多个春日一样,无甚差别。 可难料世事竟反复无常,不过一个早上,便让人嘻笑怒骂,滋味尽尝。 她轻轻撇了撇嘴,好在后日便要去潭柘寺了,对她来说,还是这个比较重要。 成华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宜出行、沐浴、礼佛。 待于家的马车悠悠转转到了潭柘寺山腰时,已是日头西落了。 山上果然比旁的地方阴凉许多,冰荔给于小灵换上了件宝蓝色的素面夹袄,便抱着她往寺里去了。 眼看这石阶一道通天,阶边古木耸立,昂首可见山门高大威严。人行其中,不觉肃穆。 直至重檐庑殿顶的大雄宝殿近在眼前,这座寺庙在给人的巨大森严压迫的同时,也因旺盛的香火和人流而多了些许烟火气息。 于小灵当然不觉得什么。 转世前,她在这座寺庙里生活了近百年,不管是寺庙里的三口水井,还是五座水池,甚至那极负盛名龙潭,都是她闲时游荡的场所。 即使是山中的主持也不会知道,这些水脉全都由暗河连成一体,直通潭柘山下的莲石湖。 而这些,于小灵轻车熟路。 不过她最常呆的还是蔢生禅院里的那口井,而蔢生禅院,正是青潭的居所。 想到青潭,于小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伸出小手,拉了程氏的衣袖,道:“娘亲,这里跟我梦里一样呢!就是没见着,冲我说话的和尚。” 程氏听她说话,伸手抱她过来。 若非听女儿说,她梦见一个眼角有枚朱砂痣的光头僧人,她们如何会专成跑这么远,来到这京郊的潭柘寺呢? 那眼角生了朱砂痣的年轻僧人,分明就是年纪轻轻便由当今圣上亲自赠予“法师”二字的,潭柘寺的镇寺之宝——青潭法师。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称为法师,只有通达佛法并能为人讲说的人称为法师。 而青潭法师,却早在十九岁,便被授予了法师称号。 “可不能乱说了,那可是青潭法师。”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入雪问道:“帖子都递了?有回声么?” 入雪轻轻摇了摇头:“回太太,还没。” 于小灵浑不在意,青潭怎么会不见她呢? 不过早晚罢了。 “那青潭法师谁是?”她又问,她想知道,在世人眼里,青潭又是何等的存在。 程氏想了想,轻声回道:“说起来青潭法师,倒是个神佛一般的人物。 法师自幼便由已故的泷松法师从山下的莲石湖中捡来,倒与玄奘法师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流儿。 及年长,皈依佛门。年十六便与众僧论道,旁征博引,学富五车。三年论遍天下,故圣上钦赐‘法师’称号。 青潭法师德高望重,然而今岁,似乎不过是二十又二罢了。” 程氏说着,转头看了女儿一眼,见她呆呆傻傻地不知看向哪里,心里想笑,小孩子家家的,估计都被她说的这些弄蒙了吧。 抬起手捋了捋于小灵额山的细发,摸摸她的小脸道:“灵儿不必害怕,只到时候若是见了法师,定要乖巧听话。他若是跟你说了什么,灵儿只管应下,然后记住告诉娘亲,知道么?” 程氏说到此处,于小灵才回过神来。 她着实没想到,青潭,尽管如此受世人敬仰。 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当初,可是她先发现的青潭,然后把睡在楠木盆里的他,从湖中央一寸一寸推到湖边,又喊了泷松师父将他带回寺庙。 眼看着他从一个奶娃娃,吚吚呀呀地变成了小伙子,再从一文不名到名动天下,这种自豪难以言说。 “娘亲放心,灵儿一定乖乖听话的。”她回过神来,笑嘻嘻地道。 她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只说乖乖听话,却不曾说要学了给程氏听。 也是,她和青潭自然要说着程氏听不得的话。不然,难道让她告诉程氏,她是来替真正的于小灵祈祷,顺带着检验肉身反噬的么? 第七章 蔢生院 大雄宝殿殿顶覆以黄色琉璃瓦,下层檐为绿琉璃瓦剪边,两层檐角均挂有风铃,清风浮动,铃叮作响。铃声清越,一声声地穿透人心,洗涤着尘心的污浊。 泥质漆金的释迦牟尼趺坐在金莲宝座之上,右手直伸下垂,施“触地印”。 一切功德,大地可以作证。 魏嬷嬷不知从哪里转了过来,手里捧着请来的香,口中念念有词,迎上程氏等人,冲她轻轻点头。 程氏放下于小灵,替她理了理衣裳,带着她进了大雄宝殿。 正遇上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从蒲团上起身,程氏便带了于小灵跪了过去。 程氏亲手上了香,双手合拢,垂下眼帘,表情肃穆地念了声佛,便拜跪下去。 这个不用程氏教,于小灵也是会的。从善如流,她也拜跪下去。 程氏心中祈祷如何,于小灵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不过于小灵为何祈祷,程氏却是想不出了。 “我佛慈悲,信女于小灵原鲤鱼精转世。自转世日起,需在人世平安度过十年光阴,为凡人传宗接代,死后才可生生世世转入人道投胎。凡此种种,皆望我佛辟佑,日后必从善为人,一心向佛。” 释迦摩尼佛不言不语,母女二人拜过,欠身退出了宝殿。 刚出殿门,便见殿门前一扫方才的低声吵嚷,忽然变得安静异常。站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抬头正见一人信步走来。 他,高瘦清癯,一身缁衣不染红尘,面目慈悲,一双清眸勘破凡事。 每一步,似佛音,似晨钟。 右眼角下的朱砂痣,如同一滴流下的泪,流尽了红尘凡事。 曾有西方云游的高僧见此朱砂痣惊叹连连,其曰:目有此痣,或可成佛。 彼时,他不过六岁耳耳。 于小灵站在石阶上,咧了嘴笑,朝着径直走来的青潭,眨了眨眼睛。 青潭的嘴角,难得挂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脚步停在了程氏母女身前一丈处。 他双手合十,双眼看着于小灵,顿了顿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请随我来。” 拉着于小灵的手一紧,一息之后,却将她往前牵了牵。 “灵儿,去吧!”程氏轻声道,推了推女儿。 于小灵哭笑不得,就这样,程氏就把她推出去了? 万一来人是个假的青潭法师呢? 于小灵在心底摇了摇头,可脚下没见停钝,步履轻盈地随青潭去了。 自有青潭身后的小沙弥,十岁的浮禾带了程氏等人下去休息。 青潭在前小步走着,于小灵倒也能跟得上。可她终究年龄尚幼,又卧床多日,从大雄宝殿一路走到后山的蔢生禅院,已经娇喘连连。 她喘着粗气,闷着头走,脚下却不停顿,可前面走着的人却顿住了脚步。 “碰!” 于小灵一头撞在了青潭的腿上,眼冒金星。 四周静悄悄的,于小灵顺势椅在了青潭身上,小脑袋一歪,摆着手道:“不行,走不动了!” 说着,又深深喘了几口气。 青潭皱了眉头,又弯了嘴角,复又摇了摇头。 身体有一瞬间的失重,下一息,于小灵看见了他挺拔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以及眼角那颗红得深沉的朱砂痣。 她乐了,踢了踢腿,道:“还是被人抱着好。” 青潭勾了嘴角,推开了蔢生禅院的院门。 于小灵趴在青潭的肩上,舒服地吐了口气,转眼却瞧见了墙边的水杉下,自己生活过近百年的水井。 墙还是那段墙,树也还是那颗树,井却不是那口井了。 如今的井,已是换了汉白玉的井口,洁白玉石上栩栩如生地刻了一圈的大鲤鱼,鲤鱼们翻着浪花,形态各异。 井上还搭建了一个小亭,为这口井遮风避雨,井下的石阶上还供奉了香炉,有模有样。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我这救了人一命,却把自己的老窝生生给卖了,这是什么事? 唉,也罢,也罢。如今我呀,也算是吃着供奉的半仙儿了,就这样吧。” 五岁的女娃娃用大人的口吻,无奈地说着话,更让人觉得可笑。 青潭轻笑了一声没理她,脚步不停地进了屋子。 于小灵被放在了禅床上,转头又看见了她的水井。 “没想到那家人动作挺快呀,这才几天的功夫,就整得这么齐全了?”她问道。 青潭递了杯茶给她,顺势坐了在她身边。 “好生歇一歇。”他道。 于小灵收回了目光,咕噜咕噜地喝完了茶水,伸了个懒腰,躺在了禅床上,想起半月前的那桩事,直笑。 半个月前,她还是一尾红尾金身的大鲤鱼。 那一日,青潭被他的主持师兄青崖法师叫出去说事体,蔢生禅院的门虚虚掩着,似乎冥冥之中就在等着谁。 于小灵,不,是鱼灵儿,懒洋洋地仰在水面上晒太阳。 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透过水杉树新长的枝叶,熙熙攘攘地洒在水面上,晒得鱼灵儿半眯缝着眼睛打盹儿。 忽的有追逐打闹的声音传来,鱼灵儿懒得动弹,总有熊孩子闯进来。 果然就听见墙外有男孩子说话。 “大哥!大哥!你带着我呀!”一个气喘吁吁地男孩声音喊道,听这管声音中气不足,似有些弱症。 可他喊着,前面人的脚步声却更急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去,一个藏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直奔井边个的水杉树后去了。 于小灵摇摇脑袋,觉得有意思,呆在那儿没动,要看看他们做些什么。 方才那个说话的,虽是体弱,却眼睛尖着呢,门又吱呀一声,他也跑了进来。 “二少爷,二少爷,您等等!”一个尖尖的女声边跑边喊,转眼也跟着进了蔢生院。 “哎?大哥呢?我明明瞧见他进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鱼灵儿不用脑袋也能想出他转着圈找人的样子。 “二少爷,二少爷!”那个跟来女子喊道,似是拉住了小男孩。 鱼灵儿耳聪目明,隐隐听到她压着声音说道:“您看,在那儿呢!” 她倒是机灵,鱼灵儿想。 小男孩经她指点,也看见了他追来逐去的大哥藏在树后的衣角,“哈”地笑了一声,抬脚跑了过去。 第八章 深水井 又一个宝蓝色的影子晃过了井边,接着,是一阵衣料摩擦。 “啊,大哥,我看你往哪跑!”小男孩叫道。 抓住了?真没意思,她想。 可没容她觉得无聊,摆尾遁去,就听见一声不屑一顾的轻笑在头顶响起。 紧紧攥住的衣摆被大力挣开,小男孩一声惊叫过后,合身扑到了大男孩身上。 接着,一声磕碰声响起,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鱼灵儿。 扑通,水花四溅,于小灵来不及避开,周身一痛,一个重物同这周遭的井水大力拍在了她的身上。 “该死!”她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嚷道,一个摆尾,就要往水井深处躲去。 可她刚游出不过一个鱼身的距离,眼前一个臂膀竟快速从上往下划了过来,直逼鱼灵儿眼前,她急急转身,与力道擦肩而过。 就在她以为躲过一劫时,那股大力又涌着井水铺天盖地卷来。鱼灵儿大惊,往上窜去,可终究没能躲过。 一片金鳞生生被撕扯了下来,鱼灵儿疼得差点叫了出去。 她再顾不得其他,翻身往水底钻去。 “啊!大哥!大哥!”井上小男孩使劲儿喊道。 与此同时,掉进井里的这个,也拼了命的呼喊:“救命……救命!” 他张口喊着,还咕噜呛了一口水。他张开四肢,拼命拍打着,挣扎着,惊恐地继续呼喊。 竟是个旱鸭子?鱼灵儿游到一半心觉不好。 下一息,他口中的呼喊便再没了语言,只剩要惊恐的,不由自主的叫声。 井里水花翻滚,是近百年不曾有过的汹涌澎湃,掉进水里的男孩猛力拍打着水花,可却抑制不住下落与淹没。 而井上小男孩呼喊声嘎然而止,接着,那个尖利的女声又响了起来:“二少爷!二少爷你醒醒!” 眼看着井里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半神志,只剩下双手双脚不由地挣扎,可井上唯一一个还神志清醒的人,却只顾着似乎昏迷过去的小男孩,完全看不到井里这个生命垂危的人。 接着,让鱼灵儿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尖利声音的人,也许是二少爷的随身丫鬟的那个人,一步上前趴在了井口。 她的脸庞在鱼灵儿眼前恍过,竟是个难得一见的柳叶弯眉的美人,然而美人一开口,却让鱼灵儿大惊失色。 她道:“这样的深井,不必挣扎了,谁也救不了你,你日后泉下有知,莫要怪我!” 她说着,胳膊一伸,倒在了井边。 竟然装昏死? 鱼灵儿自己都呛了口水。 不知是不是她这句喊话的功劳,井里挣扎的那个,又回了些神志过来,高喊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继续奋力挣扎。 鱼灵儿一看,那装昏在井边的丫鬟手指一动,可等了几息却全无动作,真真大呼该死。 再等下去,井里这个可就真的要被水呛死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鱼灵儿忽的拍水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积蓄了一尾的灵力。倏忽再钻入水中,红尾发力,灵力喷薄而出,井水顺势涌起,下一息,男孩跃出了井口…… 有人握住了于小灵纤细的手腕,微微的凉意渗进她的肌肤,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坐了起来,轻轻责备道:“青潭,你得多穿点。” “莫言语,与你把脉。” 于小灵嘟了嘴,又笑笑松开了去,过了一会儿,见青潭将她两只手腕都轮番诊过,才问道:“如何了?” 青潭的眼神略微可见思索,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才道:“排斥已去。” 虽是好消息,可他却说的并无喜意。 于小灵听了呵呵笑了两声,递了杯子让他续水,又道:“你放心吧,于小灵这身子骨是弱些,不过也没事儿,到了我手里,我定让她身强体壮的。尚需时日罢了。” 青潭点了点头,又问:“那七日可疼得厉害?之后确无再疼?” “放心吧,一切与预计一样。” 那日,青潭听说了蔢生禅院发生的奇事匆匆赶来的时候,院内已经聚了不少人。人们见他过来,都再不敢吵闹,向他合十行礼。 浮禾上前向他解释道:“法师,方才有位小施主落水,掉进了井里,却被井水涌了上来。据他道,是一尾红尾金身的大鲤鱼救了他。他言语恳切,便引了不少人过来探看。” 浮禾的声音极小,因为他自然知道,这口井里确有一条红尾金身的大鲤鱼。而青潭法师似乎与此鱼关系非同寻常,常将其置于青缸之中,带回室内,后再放回。 果然,抬眼,他看见了法师万年未见波动的长眉,轻轻的蹙了起来。 只听他低声问道:“鱼儿在何处?” 浮禾摇了摇头:“弟子未见,不过也不曾有旁人再看见。” 法师好似松了口气,当即让他将蔢生禅院众人皆请了出去。 院中清净复现,浮禾也轻手轻脚地关了院门,出去了。 青潭大步走到井边,垂头向井里看去。井水平静无波,清晰地倒影着他略带焦灼的眉眼。 薄如蝉翼的红色长尾漂出了井壁,不过一瞬,一个金色的身躯渐渐浮上水面,冲他摇头摆尾。 嘴角勾了上去。他两步离开井边来到屋檐下,双手将青缸稳稳地搬了过来。 就这样,为了避免被人发现,鱼灵儿离开了生活了太久太久的这口井,暂住进了青缸。 不知道是动了灵力的原因,还是救了人命的原因,下晌的睡梦里,她看见了二百年前,点化她化身成灵的那个上仙。 上仙依旧仙姿绰约,笑咪咪地看着她道:“鱼灵儿修为已逾二百岁,或继续修行至修为满八百年,功德卓著,可一举登仙;或凭此修为转世入人间经历红尘,转为人道。 只你须要谨记三点。其一,转世为人极耗修为,一旦转世,无可转寰。其二,须在凡胎之中生活十年,为凡人传宗接代,散去灵力当可死去。其三,凡胎之中,不可轻易动用灵力,否则必有反噬。 凡此三点,谨记,谨记。” 上仙说完这话,声音越发飘渺,倏忽便消失不见了。 鱼灵儿醒过来的时候,正听见蔢生院中来了许多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侧耳倾听,她听到了潭柘寺的主持,青崖法师无奈的言语。 “罢了,施主即是如此信奉这口井里的灵物,我等也不好阻拦,且自行修缮去吧。” 没成想,那男孩竟不是一般人家,为了感念自己,还要出钱修缮这口水井。 服也。 第九章 旧年雪 外间吵闹声逐渐散去,鱼灵儿浅浅地浮着水,不想动弹。 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小心的托住,道:“给你上药。” 她这才想起来,身上被大男孩生生扣下一片金鳞。 “看样我也是个品德高尚的灵呀,他都这样对我了,我还救了他一命。” 鱼灵儿轻笑道,声音缥缥缈缈的,只有青潭听得清楚。 放在层层叠叠的湿润细白布上,鱼灵儿感觉十分舒适。到了她这个修为,在岸上待上一天半天的,不成问题。 而青潭的十指更是轻柔跳动,一只手按住她伤口四周,一只手轻轻扣动瓷瓶,有青色的药粉簌簌落下。 赤裸的皮肤上,不容忽视的灼热感传来,鱼灵儿微感不适,动了动尾巴。 “且忍忍。” 青潭道。 他说着,又打开了另一个瓷瓶,小心地滴下一滴清露。灼热感立即消去,一阵清凉渗入伤口。 处理好了伤,鱼灵儿想起方才的梦,开口道:“上仙又来了,青潭。” 拿着瓷瓶的手一顿,又听她道:“他来点化我,说我修为已逾二百,可以转世了。” 室内突然一静,接着是瓷瓶轻轻被放置下的声音。 “你要转世么?”是青潭清幽又低沉的声音。 “呵……”鱼灵儿动了动尾巴,笑道:“上仙说我也可以选择继续修行。不过我觉得吧,我这个懒性儿,能借着潭柘寺的天地灵气修行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不容易了。再往上么……还是算了吧,转世吧。” 她说的轻盈,又带着些许向往,让青潭一时无语。 又听她继续道:“从前我也听旁的灵物说过,待凡人魂魄刚剥离肉体之时,将自身灵魄植入凡胎,再用修为抵抗排斥,七天之后排斥消失,就算是转世成功了。至于后来的,端看个人如何行事了。” 许久,可见年轻的青潭大师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没过两日,他就找来了不少文字秘籍,里面记述了不少一般人看不到的世间辛秘。 又过了两日,鱼灵儿在青缸里冒泡泡时,原本这几日都坐在禅床上打坐入定的青潭,忽的睁开了眼睛。 他一双眸子亮的吓人。 “东向二十里,于氏别院,有魂魄即将剥离。” …… 接过青潭递过来的续杯,于小灵不再一饮而尽,而是轻轻啄了一口,叹道:“可是去岁后山松针上的雪水?在于家可喝不到这个。” 青潭点了点头:“还有一坛,给你带着。” “噫!那可当真好。”于小灵眼睛一亮,瞅着青潭道:“你不知道,你这御赐法师的名头可响着呢,可得借我好好用用。” 青潭自然无有不肯,又从一个檀木匣子里拿出了几瓶贴着红纸的瓷药瓶,细细地放进另一个小些的匣子里。 “感觉就像新媳妇儿走娘家一样,你对我,比娘还好,哈哈哈。”于小灵见他默默地收拾这个那个,笑了起来。笑过,打了个哈欠。 “你忙吧,我打个盹儿了。” …… 直到晚膳时分,睡醒了的于小灵才跟着浮禾,晃晃悠悠地往程氏等人的落脚处去了。 程氏一见女儿回来了,大喜过望,又见她小脸红润,眉眼舒展,病态全无,瞬时喜上眉梢。 “快很娘说说,法师都与你说了什么?”程氏抱了女儿,放在膝头上,笑咪咪地问。 室内,入雪、冰荔并魏嬷嬷等人都是一脸喜意。 于小灵心里也跟着喜滋滋的,不过面上不露,道:“法师说的都听不懂呢,叽里呱啦的,灵儿好似睡着了。不过他说的最后一句,灵儿听懂了。他说,让我明日还去呢。” 程氏和魏嬷嬷面面相觑,还是魏嬷嬷先笑了:“看样咱们家姐儿呀,入了青潭法师的眼了。太太也是知道的,连皇上,也不是随时能就见得到法师的。恭喜太太,咱们姐儿可是福大之人呢!” 待到第二日,于小灵被抱着装了旧年雪水的瓷坛和药匣子的浮禾送回来的时候,程氏差点笑出声来。 浮禾朝她行了礼,道:“法师说,小施主刚历过一劫,体魄皆弱,此处有药丸,可补气力。另赠小施主旧年雪水一坛,是小施主与法师的佛缘。” 程氏惊地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入雪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接过了东西。 正巧有旁人家的夫人小姐从旁路过,听说是青潭法师的赠物,也都惊讶万分,之后看向于家人的眼神带着浓浓的羡慕。 这样的佛缘,是旁人如何也求不到的。 回到室内,程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当真想象不到,自家女儿,竟当真入了法师的眼,有了这天大的福分。 马车驶离了潭柘山,待回到京城木鱼胡同的于府时,又是几近日落时分了。 于家静悄悄的,远远看去,和往日一般无二。可离得近了,却瞧见,门上的人,面目比往日肃了几分,心里问话,声音又低了几分。 “嬷嬷,许是发生了什么事?”程氏问。 “老奴看着像,太太带着姐儿先去换衣裳,老奴这就着人打听去。” 魏嬷嬷说的郑重,连被抱在冰荔身上,歪着脑袋困觉的于小灵,都悠悠醒了过来。 她揉揉眼睛,也打量起周遭来。 迎春摆臂,蒲柳摇肢,花香草香和着春风拂过面颊,柔和舒缓,惬意蔓延。 可再看府上跑腿做事的丫鬟婆子、小厮管事,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偶尔在假山前后说话吵闹的小丫鬟全都不见了踪迹,爱说爱闹的婆子们一个个也都谨言慎行,小厮来去匆匆,管事对答有序。 “呵!”于小灵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平日主持中馈的大伯母,一向为下甚宽,可又偏偏舍不得钱,好名声没见多少,倒是把一府上下的仆从搞得没个规矩,个个闲散怠慢。得亏有于小灵严苛的祖父震着,大面上才过得去。 魏嬷嬷不只一次瞧不上崔氏的治家本事,就说她“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个下人都驾驭不了,还当这嫡房长媳”。 今日倒是怪了,于小灵还是头一次见识了规矩人家的模样。 第十章 多宝阁 西跨院里,于小灵并未瞧见她的便宜老爹,倒是遇上便宜哥哥于霁刚从外院的书房回来。 他上前给程氏行礼问安,程氏把自个儿亲手求的开了光的珠串装在荷包里,给他系在腰间。 他谢过程氏,正遇上于小灵洗漱过,换了干净衣裳过来。 妹妹梳了双环髻,额前细细的绒毛衬得小脸胖嘟嘟的,比之前些日子,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不知好了多少。 于霁上前拉了妹妹的小手,觉得她手心里暖融融的,手背上还有些小肉,禁不住又捏了几下。 于小灵觉得痒,咯咯地笑了出来,转过身朝他张开双臂,要他抱。 于霁不过比她大上两岁,自于小灵生下来,还真未实打实地抱过她,眼看着妹妹都五岁了,却伸了手让自己抱,心里着实有些打鼓。 程氏回头瞧见了儿子的犹疑,抿了嘴笑,朝着于小灵道:“你哥哥哪里抱得动你?休要闹他了。” 可于小灵却似没听见一般,还是朝着于霁张了小胳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于霁一看妹妹下定了决心要亲近他,心里倒也甜的紧,一横心便道:“没事的,娘。” 他说着,学着往日里见旁人抱妹妹的模样,掐住了她的腋下,一使劲,要把妹妹抱起来。 可他着实低估了于小灵的重量,这一下,竟没能让她离了地。 看着妹妹笑嘻嘻的眉眼,于霁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自己还长她两岁,竟抱她不起? 深吸一口气,于霁又俯下身去抱她。这一回,连于小灵都觉得他能行了。 果然,下一息,她就趴在了于霁的肩头,脸蛋贴上了他的耳朵。 于小灵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就是看不惯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整日一副大人模样。闹他一闹,岂不是好? 因而于霁费了吃奶的劲儿抱她起来还不算,她还指了程氏房里的多宝阁,要过去看看。 于霁见她挣着往多宝阁去,只好又迈开了腿,带她过去。几步下来,已经气喘吁吁了。可于小灵仍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却一点也不提让于霁放她下来。 魏嬷嬷撩了帘子进来,正好看见兄妹俩这一幕,哎呦了一声,道:“哥儿哪里抱得了姐儿,快来,嬷嬷抱。” “没事儿的,嬷嬷,能抱动。”于霁勉强笑道,可气喘之声,于小灵还是听了出来。 她在心底暗笑,觉得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哥哥还真是不错,便也不难为他,往魏嬷嬷怀里上去了。 魏嬷嬷抱了她哄了两句,便去了程氏身边。 “太太,老奴打听了,自前日下晌,老爷回来之后,脸色就有些不对,之后就说夫人下了令,让谨言慎行,小心伺候。具体的,并不清楚。”魏嬷嬷轻轻摇头道。 “难道是老爷在官场的事?”程氏琢磨起来:“什么事能扯到家里来?” 她想着,正好看见了儿子,便招了手让他过来。 “霁儿这几日可见到你祖父了?”程氏问。 于霁摇了摇头,只道:“不曾,祖父似是有些忙碌的,大伯父也不在家呢。” 程氏和魏嬷嬷颇为惊奇,于霁的大伯父明年也就春闱了,这两日居然不在家,况且,大太太刚有了身孕。 “哥儿都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魏嬷嬷又问。 可惜于霁还是摇了头:“每日只是跟了先生读书,并无旁的。” 他说完,逢春便过来了,只道:“太太,不早了,该去老爷夫人那里先请了安。” 程氏点点头,带着于小灵去了。 正房中,祖母廖氏带了女儿和大儿媳在小声说话,见了程氏母女,三人倒都没开口。 还是于桑先起了身,朝着程氏浅浅一福,道了声“二嫂”。 于小灵随着母亲与众人见礼,瞧见大伯母崔氏朝着她皮笑肉不笑,直觉有趣。 “灵儿去了趟潭柘寺,却是养了不少肉,跟大伯母说说,寺院的斋饭可是比家里好吃?”崔氏朝她招手道。 若说确实,家里掌管厨房的于桑可不正要不乐意了;若说不然,下趟再去,可没这么容易了。 于小灵不上她的当,摇头晃脑道:“只要不喝河里的水,吃苦人的药,灵儿都觉得好。” 一句话说的崔氏想起了禁足的女儿,面上的笑便垮了下来。而于小灵却似不知不觉,笑嘻嘻地几步走上前去,且越走越快,直直就要往崔氏怀里扑去。 众人没想到一向对崔氏爱搭不理的她,这一回竟亲近起崔氏来,连程氏都跟着到抽一口冷气。 崔氏吓得张了嘴,紧紧捂了肚子,眼睛瞪得像个灯笼。 可就在于小灵把众人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时,却见她在崔氏身前一步处顿住了,指了崔氏的肚子,眼睛眯了起来。 “妹妹!”她忽然大声喊道。 众人才刚松了口气,又听她这样一喊,一个个的脸似台上唱戏的一般好看。 而崔氏看着她,像活见鬼一般,一张脸血色褪尽,端地是煞白。 于小灵看着她乐了,转眼又瞧见一张脸阴的滴出水来的廖氏冷声道:“休要胡说!” 若是放在原本的于小灵身上,怕是已经吓哭了,可如今这个于小灵却不过摇了摇头,坚定道:“灵儿没胡说。” 廖氏的脸色更难看了,却不再盯着于小灵,眼风扫到了程氏身上:“她这是你教的?!” 廖氏的厉声喝问,让于小灵心头一怒,她也不过能仗着自己的婆母身份,欺负老实的程氏罢了。 没等程氏张口辩解,于小灵却蹬蹬地跑了起来,两步绕到了崔氏一旁,垫脚端起茶桌上的一盘茶点,晃晃悠悠地回到廖氏脸前,双手举起那甜白瓷盘,笑得无辜。 “祖母,梅梅!”她道。 众人皆望去,正见于小灵手里的瓷盘里,满满当当地堆了一盘子小山似的冰糖乌梅,乌梅饱满,冰糖诱人,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动。 于小灵捡了一颗上前一步举到廖氏眼前,一双大眼睛笑得弯了起来,红红的小嘴开口道:“祖母,快吃梅梅。” 第十一章 冰乌梅 所谓酸儿辣女,看着眼前自己专门打发人,跑到城西头的干果铺子,给大儿媳买回来的冰糖乌梅,廖氏就笑不出来。 本是想取个好意头,盼着崔氏过些日子挑了口,要吃着酸物,才巴巴买回来的,却没成想被于小灵喊成了“妹妹”。 呵斥二儿媳的话还在耳边,而于小灵手里的乌梅却离她的鼻尖更近了,乌梅的酸气酸近了她的心头,让她尴尬地不知如何作好。 “灵儿,到姑姑这儿来。”是姑姑于桑在说话。 于小灵听着,心想不知这个姑姑想做甚么,便也不再为难尴尬到极点的祖母,转了身往于桑身前去了。 “姑姑吃梅梅。”她又道。 于桑笑了笑,看了看她手里捏的发粘的乌梅,刚想伸出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灵儿,这是梅子,不是梅梅,知道么?”于桑教她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使劲捏了几下手中的乌梅,弄得黑色的汁水都溢了出来,黏糊糊地没个样子。 “灵儿喂给姑姑一个梅子,梅子。”她学着说了梅子,左手把瓷盘放在了地上,右手使劲一举,被她小手捏的似烂泥巴般的乌梅便直直戳到了于桑脸前。 这一回,于桑脸上的嫌弃挡也挡不住了,缩了脖子就往后躲,推了于小灵的小身躯道:“唉,灵儿,姑姑最近牙酸的紧,不能吃这个。” 她倒是机灵,于小灵心里想。 不过没关系,不吃也要弄你身上。 于小灵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把梅子放进了自己嘴里,酸酸甜甜的,着实好吃。 于桑看着松了口气,可下一息,她的脚却和于小灵的小脚碰到了一处。于小灵一个踉跄,趴到了于桑身上,黑黢黢的右手一下按在了于桑桃红色万字不断头团花纹的衣袖上。 于桑来不及大惊失色,又听铛啷一声,方才被于小灵放在地上的盛了满满一盘冰糖乌梅的瓷盘一下子被于小灵踢翻了去,好端端的乌梅散了一地。 “灵儿!没个规矩!”廖氏大怒,起身嚷了起来。 不过于小灵混不在意,因为廖氏话音刚落,于秉祖便撩了帘子进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的。”于秉祖面沉如水,扫了一眼屋里的众人,沉声道。 廖氏面上有些挂不住,好在众人都要给于秉祖行礼,此事便遮了过去。 于小灵看着,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 她也起了身来给于秉祖行礼,喊道:“祖父。” 于秉祖点了点头,正要起步往内室去,却听小孙女仰着头道:“祖父,不怪祖母,是我要给姑姑喂梅子吃,不小心绊倒了,打翻了盘子。” 她声音清脆,并无委屈,反而露出勇于承担之意,于秉祖低头看看她,觉得孙女很是不错,不住在心里点头。 而再抬头看老妻,见她一副牙疼模样,皱了眉头,道:“灵儿还小,又懂事,如何能对她大呼小叫?慢慢教导才是。” 他说完话,转身往内室去了,少顷,手里拿了两本出来了,不容旁人说话,便撩了帘子出去了。 廖氏神色复杂地看了于小灵一眼,只觉得她自从病好之后,胆子大了许多。 难道是摔了脑子,变了性子? 于秉祖一走,正房的丫鬟们便过来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了。于桑十分不乐,可也不能说什么,以至于屋里除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并无人说话。 还是崔氏微不可查地看了廖氏一眼,又轻咳一声,廖氏才似想起什么似的,正了正嗓子,要说话了。 “二媳妇,自你嫂子怀了身子之后,精神越发不济了。这么多年,多亏她尽心尽力,起早贪黑地打点府上中馈,如今再她强忍着忙碌,我实在于心不忍。可惜我也年纪大了,事情一多便不胜烦厌,便想着交于你做一做,你意下如何?” 廖氏说着这话,崔氏便一副不敢居功的模样,趁着程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的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说道:“知道弟妹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可……唉,弟妹便受了吧。” 连崔氏都好言相劝,让程氏更惊疑不定,于小灵从旁看着母亲脸上的踌躇,都觉得此事不太一般。 果然,程氏琢磨着开口了:“这……娘,我毕竟没主持过中馈,若是出了错,那就不好了。” “这话如何说的?谁不是从无到有的?有什么拿不定的,我让汪嬷嬷帮着你便是了。”廖氏道,说着,又要唤了汪嬷嬷进来。 这事说到此处,便是没了转寰的余地,程氏也不傻,于其让汪嬷嬷在旁指手画脚,使她更做不好事情,还不如自己挑了担子。 “汪嬷嬷年纪也大了,哪里好劳动,儿媳自当是尽力做的,身边也有魏嬷嬷指点,实在不懂了,再去请教汪嬷嬷不迟。” 程氏连忙道。 廖氏知她定是不肯受的,倒也不勉强,只道:“今儿我便让你嫂子把对牌匣子拿来了,明个儿你便开始做吧,若是忙不过来,把灵儿交给我带也是一样的。” 于小灵一听,连忙趴在程氏耳边小声抗议,程氏自然不放心,只道是无妨。 待回到西跨院,把此事说于魏嬷嬷一听,魏嬷嬷也是大吃一惊。 “明日?这般急?”她道:“往日,夫人和大太太就怕您伸手中馈,千防万防的,这会儿倒是拱手相让了,好似烫手山芋般。太太,我看这可不对呀。” 可程氏只有叹气:“谁说不是?不光如此,还说小姑该当安心备嫁了,连厨房都让了出来。本来夫人想让汪嬷嬷从旁协助,我不好受,给拒了。” 魏嬷嬷琢磨了一会,只觉得也没什么旁的好办法,只好宽慰了程氏。 又道:“待二爷回来了,太太好生问问这几日的事情,老奴估摸着,中馈这事,和老爷官场上的事体分不开呢。” 程氏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看着女儿坐在一旁乖乖地吃果子,又露了笑脸。 “嬷嬷不知道呢,今日灵儿可是给我出了口气,真真是大快人心。” 程氏笑了起来,把于小灵在正房的所作所为,竹筒倒豆子,都说给了魏嬷嬷听。 第十二章 清蒸鱼 魏嬷嬷笑地满脸皱纹都露了出来,一声声“哎呦”地喊着,直拍手叫好。 “当真是太太的福分了,咱们姐儿越发长进了。不是老奴多嘴,往日里,姐儿就跟少了这心眼似的,每日只被霏姑娘欺负着。这番受了大罪,整个人反倒跟开了光一般,机灵着呢。 况且,福运也是连连不断,不然也没着了青潭法师的青眼呢。太太也要跟着享福喽……” 魏嬷嬷高兴地说个不停,转眼于清杨便回来了。 经过了一日的颠簸,又逗了哥哥,吓了伯母,气了祖母,恶心了姑姑,于小灵已经不怎么想说话了。 于清杨问她,她都爱搭不理的,只点头或摇头,引得于清杨大笑。 送走了女儿,程氏坐到了丈夫身旁。 “爷这两日可好?家里都好么?” 程氏温柔道。 “我倒无甚事,不过爹那里,怕是有些麻烦。”于清杨说到此处,蹙了眉。 程氏离家三日,自是不知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半月前便已经显露了端倪,世人不过以为是普通的贪腐案,皆没放在心上。 谁知三日前,京畿的一个卫所意外剿灭了一伙土匪,而这伙土匪手里有一封不知如何得来的书信。 好巧不巧的,此信正是那贪腐之人案发前发出的求救信,而求救对象不是旁人,正是皇上新提拔上来的户部尚书杨宣。 皇上震怒,下令彻查。 又是好巧不巧的,这个杨宣与于秉祖正是同年,这些年在京里,还颇有些情谊。而他上位户部尚书,于秉祖也是尽了份力的。 如今缴出来的书信,证据确凿,直指杨宣,于秉祖岂能不战战兢兢? 程氏倒抽一口冷气:“这……二爷,这可不是小事呀!爹准备怎么办?” 于清杨摇了摇头:“上下打点罢了。具体的事,尚未明了,不过杨大人,已经是下了诏狱了。爹就是怕引火上身。唉……” “二爷,您说会不会有人陷害杨大人?妾身总觉得,杨大人为官颇正呢!”程氏小声道。 “你说的是,可如今皇上震怒,没有确凿证据,是无法帮杨大人说话的。爹这边,一是怕殃及池鱼,二是也看不下去,使了大哥出京去寻费世叔。费世叔在老家丁忧,而他老家,就在离匪窝不远,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说到此处,程氏也没了话,夫妇二人沉默了几息,程氏才开口道:“二爷不知,方才与娘请安,娘念及大嫂有了身孕,已是将中馈一事交于妾身了。” “嗯?”于清杨明显没料到,有些愣神,待回过神来,他便道:“大嫂这些年确实不容易,为了要这个孩子没少费周折,如今……你便替她分担些吧。有不会的去问了娘便是,再不济,去问了岳母也是一样的。不过现下有了杨大人一事,怕是开销会紧些,我这儿还有些私房,不行你就拿去贴上吧。” 温声细语说得程氏似喝了蜜一般甜,怕是前方刀山火海,也是心甘情愿的。 二人又说了会儿潭柘寺的事体,厨房便来传膳了,说是老爷累了,让各房自己吃去。 于家一向遵从早晚请安,一同用膳的,似吩咐晚膳自家用去,确不常见,可见于秉祖近日劳心劳力,疲乏至极了。 于小灵在自家房里迷糊了一刻钟的功夫,便由被母亲叫回了正厅。 红烧茄子、油焖大虾、蒜蓉青菜、清蒸鲤鱼,再并上凉拌黄瓜和竹笋鸡丝,香喷喷的香稻粳米饭,热腾腾的红糖莲子粥,让人食欲大动。 于清杨也学了父亲的模样,饭前教导了子女两句,才当先动了筷子。 面对这一桌子的人间美食,于小灵当然不用任何人催促,便乐呵呵地吃了起来。 程氏见她吃的香,又把面前的清蒸鲤鱼夹了一筷子给她。 这透着些许咸香的白嫩肉,于小灵想都没想便直接夹进了嘴里,可程氏的一句话,却让她直接吐了出来。 “慢些,鲤鱼小刺多呢!别卡着了!” 竟是鲤鱼! 要命了! “这是怎么了?卡着了?”程氏大惊,冰荔一步上前就要掰于小灵的脑袋。 于小灵发呆地看着眼前被她吐出来的鲤鱼肉,就像看着她自己的肉身被凡人精心烹饪了一般,直到冰荔的手用力地钳住她的小脑袋,她才忽的回过神来。 “不用,不用,我没卡着!”她喊道。 众人皆松了口气。 “如何那副模样?不知盘中粒粒皆辛苦么?”于清杨责备了她。 他这样问了,于小灵才想起来,她今日需要编造一个万能的说辞了,不然,还让她三天两头地再吃一回鲤鱼肉不成? 脑子转得飞快,转眼她便开口道:“爹爹,不能吃鲤鱼,我掉在池塘里的时候,是鲤鱼救了我呢!” 话音刚落,于清杨便和程氏对了个眼神。 “灵儿如何这样说?鲤鱼怎么救得你?”于清杨放缓了声音,又问她。 于小灵眼睛睁的大大的,黑白分明却有一种孩童才有的神秘。 “灵儿当时差点整颗头都扎在了石头上,就是有个大鲤鱼替灵儿挡了一下,她身上可滑了,灵儿被她一挡,才只撞了这一边。” 她抬起小手摸了摸还没长好的小脑袋,又接着道:“法师也说是鲤鱼救了我,不让我吃鱼呢!” 若说她方才说了前边的话,众人还有些半信不信的,可转眼她就把青潭法师祭了出来,谁还敢再说甚? 于清杨沉默了几息,叹了口气:“不吃便不吃吧,给灵儿换一碗米。” 青潭果然管用,于小灵大乐。换了碗没沾鱼肉的新米,她还能接着用饭。 然而所谓接着用饭,也不过是幻想罢了,因为入雪匆匆跑了进来,急急回道:“二爷,太太,大太太腹痛,要请大夫!” …… 叮叮当当地闹了半夜,程氏这个新上任的管家婆,还没大显威风,已经被累的趴在案上不想说话了。 魏嬷嬷亲手给程氏斟了杯茶,递了过去:“太太早些歇了吧,往后呀,怕是还有的忙。” 程氏无声无息地勾起了嘴角,一丝苦笑露在面上。 第十三章 瑶池春 时间过得飞快,柳枝随风一晃,日子便跳出了四月,跃进了暖意洋洋的五月天。 于小灵穿了绣百蝶桃红半臂,并米白色挑线裙子,趴在案上识字。 这近一月间,于小灵的忙碌不次匆匆上任的程氏,因为她摔了脑袋忘了事情,所以好多事要从新学起。 比甲褙子脂粉膏子,牡丹黄雀垂柳白莲,再有笔墨纸砚诗词歌赋,于小灵这个年纪,虽不会写,可也该识得了。 所以程氏抓她甚紧,一方面进补滋养,整个人胖了一圈,一方面让几个丫鬟轮番上阵,源源不断地往她小脑袋里灌东西。 好在于小灵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真真假假地,还能应付一二。 识了会儿字,于小灵便觉得累了,下了凳子,要往院子里散散步。 有蝶儿在刚搬来的两盆瑶池春上流连忘返,于小灵碰碰跳跳地跑过去逗了它耍玩。 这蝶儿倒是漂亮,黄色的大翅上有紫红的暗纹,煽动起来颇是一番绚丽景象。 不过于小灵觉得,这蝶儿太过艳丽,还是那娇艳开放的瑶池春,来的清丽动人。 “真美。” 舍了蝴蝶的于小灵,轻捧着大朵的粉色牡丹花,闻香赞叹道。 “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灵儿,莫要摘花哦。” 于清杨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走到花盆前,摸了摸女儿两环细发,见她歪了脑袋甜甜地叫“爹爹”,勾起了嘴角,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往正厅去了。 “灵儿越发沉手了,可见近日将养的不错。”他笑着,朝坐在窗前的程氏道,又顺手把于小灵放在了地上。 给程氏浅浅行了个礼,于小灵便爬上了圈椅,捡了茶桌上的花糕吃起来。 不过她小耳朵却竖了起来,听听父亲母亲有何话要讲。 “二爷怎地这般高兴,跟妾身也说说?”程氏柔声道,沏了杯茶递给于清杨。 于清杨低声笑了几句, 接过茶杯小啄一口,扬起了笑脸,低声道:“杨大人,翻案了。” 程氏掩了口,不可置信道:“真的?!” “千真万确!咱们家的危机,解除了!不仅如此,这其中关键的一步还是大哥出的力。方才,杨大人就亲自过来拜谢了。” 听着丈夫的好消息,程氏忍不住念了声佛,而嘴里嚼着花糕的于小灵也跟着高兴地点了头。 她要顺利转世,还要仰仗于家平平安安呢。 于清杨高高兴兴地走了,他前脚刚走,廖氏身边的大丫鬟幽客便过来传话了。 “二太太,老爷吩咐夫人,要今日晚膳整一桌酒席,好好热闹热闹。夫人让奴婢过来跟你说一声,过几日便是端阳节了,今年也该好好操办一场,去去晦气才是。” 幽客说着,抬头小心打量了程氏一眼,见她嘴角绷紧,目光踌躇,便知她这家是越发地不好当了,而夫人,却只会与她火上浇油罢了。 从来婆母便是儿媳的顶头天,程氏摊上这样偏心的婆母,到底没少闹心。 送走了幽客,逢春过来收拾了程氏刚看的账本,见她眉头紧锁,小意劝道:“若实在不行,太太还是先拿了二爷的体己垫上吧,不然在老爷兴头上出了差错,可不太好看。” 程氏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可二爷的钱垫进入容易,再拿出来却难了,届时大嫂和娘硬说我顶着二爷的名头挪用公款,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说完,眉眼皱成了一团。 魏嬷嬷刚好撩了帘子进来。 “太太做甚愁成这样?”魏嬷嬷问道。 程氏只叹气不说话,逢春解释道:“是幽客过来了,说是夫人吩咐太太端阳节好好热闹热闹,却……却未曾提及银子的事。” 魏嬷嬷气地跺了脚:“竟弄着不入流的手段。” 手段虽然不入流,可却极为有效,当下便把程氏愁瞎了眼。 “向她讨要,她也定是不给的,太太也别去挨那个阴阳怪气了。”魏嬷嬷气道。 魏嬷嬷虽气,可说的话却理智,廖氏既然出了手,就是打量着程氏的嫁妆的,又怎会说给就给呢? 三人一筹莫展,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祖母不给,问祖父要呗!” “灵儿又胡说了,今日认得字都认会了?”程氏轻瞥了她,并未将她说的当一回事。 程氏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规行矩步了些,脑子不够灵光。 于小灵暗自摇头,好在还有魏嬷嬷。 只听魏嬷嬷果然道:“太太,您还别说,咱们姐儿说的,还真有些道理。” 程氏疑惑地看了魏嬷嬷一眼,又听她道:“若是使个法子让老爷知道公中捉襟见肘了,您说依他的脾气,还能不把银子拿出来?” “那倒是,可使个什么法子呀,眼看便到端阳节了。”程氏还是一筹莫展。 魏嬷嬷琢磨着,见于小灵正自顾自地扯着身上的桃红色半臂,那半臂还是去岁秋日做的,而下裳挑线裙子也上身了好几回。 她灵光一闪,拍手道:“太太,有办法了!” …… 正院的两株锦红缎,不论是从花色上,还是长势上,都出落得比西跨院的瑶池春强上不少。 谁叫这是正院呢? 见大伯和大伯母联袂而来,大伯父一脸喜气洋洋,大伯母却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于小灵看着,都觉得于小霏的事恐怕要重新提及了。 一家子相互见了礼,便听于桑拉了崔氏,声音不大不小道:“霏儿可还乖?真难为她了,最喜欢人多一道热闹。” “也就小姑时刻想着她,好歹她还算懂事,日日诵读女戒,不曾怠慢。”崔氏说着,话语里已有几分哽咽之意。 于桑跟着叹了口气,愣了一息,转头往于秉祖处去了。 “爹爹,霏儿这一个多月都禁足在房里,日日诵读女戒,定也是知道错了。这眼看着就到了端阳节,咱们家还有不少亲友前来,如何好再拘着她?爹爹,让她出来吧。” 于秉祖敛了笑意,默不作声,目光扫到一旁的于小灵身上。 “放了她,灵儿可愿意?”眼睛看着孙女,可声音却深沉地问些女儿。 第十四章 粉彩杯 两分笑意尴尬地凝在脸上,转眼又被于桑抹了去。她会过头来,笑着对了于小灵,问道:“灵儿一个人玩可寂寞,可想姐姐陪你?” 于小灵一听她这话,便知是哄小孩的说辞。 她想说“不要”,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怕就怕崔氏到了夜里,又要捂了肚子呼痛,闹得程氏半夜爬起来给她嘘寒问暖。 可要让她顺着于桑的话轻轻揭过,她也确实不甘心。 纠结来纠结去,还嘟起了嘴巴,可就是不肯说话,于桑忍不住又喊了她:“灵儿?” “行啦!一个五岁的孩子不想骗人,又不敢说话,这便是她的答案了,你还要逼迫她不成?” 于秉祖道。 一室沉默,过了会儿他才又开口道:“罢了,且再关她两日,到了端阳,便放她出来吧。只是,不许你们再娇惯与她,没个规矩。” 他话说的沉重,可崔氏脸上却露出了笑脸,和于桑一道行礼道谢。只于小灵不哭不闹,却也不言不语。 “灵儿,到祖父这儿来。”于秉祖朝她招手。 于小灵迈开短腿,蹬蹬蹬跑了过去,于秉祖见她乖巧,笑着把她抱到了腿上。 于小灵乖巧地依在于秉祖怀里,小手抓了他新上身的栗色镶酱紫宽边的团花直裰衣襟,嬉笑了一张小脸。 “灵儿笑个什么?抓了祖父衣襟做甚?”于秉祖见她有趣,问她。 于小灵又咯咯笑了两声,转眼瞥见程氏紧握的双手,歪了头道:“灵儿没穿过这个颜色的衣裳,觉得好玩。不过祖父穿了新衣裳,精神!” 于秉祖仰头大笑,众人也都笑着附和。 “怎么没给我们灵儿穿件新衣裳?”于秉祖又低了头逗她。 谁知他话音刚落,于小灵却急了起来,使劲拽了拽于秉祖的衣襟:“祖父,灵儿不能穿新衣裳,灵儿要吃端阳的小粽粽,要带豆娘。娘亲说,穿了新衣裳,就没小粽粽吃了。” 周遭空气随之一凝,于秉祖也愣了神,随即又恍然大悟。 转头看向次子一家,只见人人身上都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衫,而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却都是新上身的华服。 “二媳妇当家辛苦了。”他朝着程氏点头道,又转头对廖氏道:“拿出二百两支到公中的帐上。”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唬住了神,倒是于小灵最先反应过来,又拉了于秉祖问他:“祖父是让娘亲给灵儿做新衣裳么?那还有小粽粽吃么?” “当然有!我们灵儿呀,就是个小吃嘴精!”于秉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 次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廖氏和于桑开了窗子,边赏雨景,边磕瓜子。 “二嫂真是越发长进了,还借了灵儿的口与爹爹要钱。”于桑轻哼一声,拍了拍手,捏起五福捧寿的粉彩茶杯,小喝了一口。 “哼,真是便宜她了。”廖氏闷闷道。 “二嫂也是享福了,能嫁到咱家来。她娘家又得力,光是那四十八抬满满当当的嫁妆,便把大嫂压下去了。”于桑说着,看到窗外漱漱落下的雨帘,目光变得幽远起来。 廖氏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轻轻说道:“桑儿别怕,待你出嫁,娘也定让你风风光光的。 你不知道,原本我把中馈交与你二嫂,一来,是你大嫂这胎怀着实不易,我有心让她歇一歇。二来,是想给程家示个好,毕竟咱们家卷进那样的大事里,还少不得程家帮忙。再者,你二嫂手里这么多好东西,难道都让她捂着发霉不成?” 她说带着,又有些愤愤,眯缝起了眼睛:“她这一月没少费劲,公中的银钱不多了,咱家又正是用钱的时候,她能咬牙坚持着拆了东墙补西墙,都没往里补贴一分钱,我也真是小看她了。所以昨日才出此下策,要逼一逼她,谁想被灵儿那丫头几句话给糊了过去。” 说道于小灵,于桑皱了眉头:“我总觉得灵儿自从伤了脑袋,反而机灵了不少,有些话听似童言稚语,却让人头疼的紧。难道是二嫂教她?或者是那个魏嬷嬷?” 廖氏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许是魏嬷嬷吧。那婆子滑不溜手的,是得在她身上下些功夫了……” 西跨院的魏嬷嬷在廊下吩咐小丫鬟们做事,忽的后背一凉,僵在了那里。 “真是老了,不服不行呀,这平白无故地站着,背上居然还凉了一下。” 逢春撩了帘子出来,正好听了这句话:“早就说让嬷嬷仔细些身子了,咱们少爷姑娘都还小呢,哪个不得嬷嬷看着?对了,太太说下晌请了大夫给姑娘把个平安脉,嬷嬷也趁这个功夫,让大夫一道看了吧。” 魏嬷嬷犹豫了一下,又笑了,道:“我的儿,那就劳你跟太太提一句了。” 逢春笑着拜了手:“不当事。” 下晌大夫来过,细细看了于小灵,只道是身体康泰,已经完全恢复好了。 众人都感惊讶,连同大夫都摸了胡子道:“实未见过,未见过呀。” 只有于小灵暗自笑笑。拿了灵力滋养的这肉体凡胎,岂能不好? 她这灵力,转世那日损耗了多半,七日抵御排斥,又用了不少,如今剩下的也不多了,还是得留了关键时刻保命用。因而所谓滋养,也不过夜里稍稍动用些罢了。 众人惊叹过,最后还是落到了大罗神仙的保佑上。到底是她好了,大家都放下心来。 魏嬷嬷也跟着看了看,说起早间后背一凉的事,又扯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毛病。 “毕竟上了年纪,平日里又劳心劳肺的,哪里能没个事?”程氏跟着道。 那大夫一看是在当家主母前得脸的老人,有病没病,先说上了三分。因而说了一堆旁人听不懂的话,又开了不少药,才离了去。 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被大夫开下的几张满满当当的药方吓到了,到了夜里,魏嬷嬷竟起了恍恍惚惚地发起热来。 而她身边伺候的,不过是个刚提上来的八九岁的小丫鬟,一头闷下便要睡到天亮的。魏嬷嬷夜里怎地,她哪里能知道呢? 第十五章 菱花糕 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端阳前的凉爽让人心旷神怡。可程氏却闷闷不乐,因为魏嬷嬷这一场病太过来势汹汹,卧床两日,白胖脸颊都瘦了下去了。 程氏招来伺候魏嬷嬷的小丫鬟九星问话。九星也知是自己的疏忽才让魏嬷嬷病的如此厉害,这几日尽心尽力,一点儿不敢怠慢。 “回太太,嬷嬷今日好多了,自己还下床在屋里走了两步。”九星道。 “是么?你可要好生服侍嬷嬷,待嬷嬷好了,放你两日假。”程氏闻言放下心,许道。 待九星走了,逢春便道:“太太对她也太宽了些,嬷嬷病的厉害,她哪里脱的开干系?还放她假呢。” 程氏摆摆手:“罢了,还小呢。”她不以为意,又问道:“粽子都包的如何了,我这儿分身乏术,逢春代我多去巡视几趟吧,莫要出了岔子。” 逢春自然应是,程氏又道:“魏嬷嬷那边……嗯,你去说一声,让冰荔带了姑娘替我去看看吧,也不枉嬷嬷疼她一场。” 逢春连声答应。 刚到魏嬷嬷的院子里,就已经闻到了漫天苦涩的药味,于小灵皱了皱鼻子,廊下煎药的九星放下手中得扇子,跑过来行礼。 “嬷嬷怎么样了?太太让姑娘过来看看嬷嬷。” 冰荔道,又牵了于小灵往魏嬷嬷房里去。 九星边走边回道:“嬷嬷睡着呢,屋里药味大,会不会熏着姑娘?要不奴婢开窗散散味?” 于小灵虽不耐这药味,可也觉得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便道:“不能冻着嬷嬷。” 冰荔笑着说是,直接带了于小灵进去了。 魏嬷嬷虽是程氏面前得力的老人,还有小丫鬟随身伺候,可到底是个奴仆,屋里四处根本和于家的主子房,无法比拟。 不得不感叹青潭给她找得这个身躯是何等的好,衣食无忧不说,吃穿用的,也俱不是凡品。 若是投胎到了平民百姓家中,哪里有人伺候,洗衣做饭不说,指不定哪天还被卖了去,任人摆布。 于小灵摇了摇头,抬眼瞧见魏嬷嬷果然正睡着,昏昏沉沉的。毕竟是病了,冰荔不敢带她上前,只在桌边站了站。 可一靠近桌子,一缕奇异的馥郁香气便窜到了于小灵鼻尖。 她踮起脚尖看过去,正见桌上放了一盘白色的糕点,零零落落地,只剩几块了。 九星见她踮了脚看,以为她想吃,急急道:“姑娘可不能吃那糕子,放了好几天了,奴婢一忙就没撤下来,早就不新鲜了。” 听她说话,于小灵回了头问她:“是什么糕子,我怎地没闻见过?” 九星赧然一笑:“奴婢也不晓得,是从蕙其姐姐那得来的,只说是花糕。” “蕙其是谁?不认识。”于小灵问。 “蕙其姐姐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前日奴婢闲来在院子里逛,正好遇见蕙其姐姐给二爷送了东西回来。姐姐见我长的瘦,顺手赏了我这盘花糕,说是二爷不用的,退回去也是分了旁人。” 九星一口气解释了清楚,她怕姑娘误会,说她偷了东西,那就不好了。 可于小灵听着,却走了神。 也就是说,魏嬷嬷房里这个花糕是转了好几道弯,从廖氏手里得来的喽。 她皱了眉头,指了九星问:“你吃过吗?” 九星点了点头:“奴婢只吃了一块,因着这几日嗓子不舒服,便没再吃,嬷嬷倒是多吃了几块。” 姑娘的问话让她摸不着头脑,她问道:“姑娘问这个做甚?” 而于小灵确是没答她,在心里冷笑连连。 旁人并不知道,这花糕非是一般的花糕,而是货真价实的菱花糕,这一点,于小灵从它那奇异的馥郁香气中便可确定无疑。 这种菱花生于水上,花瓣短而尖,呈黄色,花期极短,花开两日便随风飘散了。尽管如此,于小灵却识得它,因为她是的的确确的有毒之物。 误食菱花,对于鱼类来说,可谓是殃及性命的灾难之事,而凡人误食,也会突发昏迷,高烧反复。 这,正是魏嬷嬷的症状。 于小灵怜悯地看了一眼昏睡的魏嬷嬷,又看了一眼眼窝深陷的九星,深深地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样这二人,都是中了廖氏的招了。 菱花中毒,凡人并不殃及性命,最多五六日,毒性也就解了,只不过终究伤及身体,还需一两月才能恢复元气,尤其似魏嬷嬷这般上了年纪里的,要想彻底好了,恐怕须得百天。 于小灵没有言语,转身张了手让冰荔抱了她出去了。 廖氏这招,当真不高,可对付没有防备的魏嬷嬷和九星,却也是够了。 若是她于小灵来做此事,断不会使了自己的丫鬟过来,也不会只一个毒物便要毒害魏嬷嬷。要么七拐八拐,要么,便使了两物相冲,被揭发了,只说都是偶然。 不过廖氏究竟不是她,不然程氏还不知被折腾成何种模样了。 这样一想,于小灵便不由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下去,却又提了起来。 难道廖氏,真的只是害一害魏嬷嬷这么简单? 若真是这么简单,又为何不挑明了给魏嬷嬷一个教训,反而藏着掖着用这隐晦手段呢? 又或者,她毒倒了魏嬷嬷,是还有后招对付处处依重魏嬷嬷的程氏? 思索间,冰荔已经出了魏嬷嬷的住所,抱着于小灵往回去了。 “冰荔姐姐,你有没有闻到粽子的香气?”于小灵深吸一口气,眨巴眨巴眼道。 冰荔咧了嘴笑,道:“奴婢不曾,姑娘可是馋了?明日就能吃上了,或者晚间就可以了。” 可于小灵却摇了头:“不,灵儿现在就要吃!”她说着便在冰荔怀里挣扎开了。 如今的她越发重了,冰荔抱着已经是费了力气,哪里还能经得起她的挣扎,赶紧劝道:“哎呀,姑娘,煮粽子的可是在厨上呢,不是姑娘该去的地方。” “就去,就去!”说话间,于小灵已是从冰荔身上溜了下来,撒了腿要跑。 急得冰荔跺了脚:“姑娘可真是,您可知道厨房在哪?快别跑了,奴婢带您去便是了……” 前边跑着的于小灵,无声无息地笑了。 第十六章 红枣粽 于家的厨房从小院便可见干净清洁,食材摆放妥帖,地面也刚洒过水,门口还辟了块菜园,中了些于小灵也识不清的菜。 这个地界,倒是有几分田园趣味。于小灵东瞧西看的,跟着冰荔进了厨房。 “逢春姐姐也在?”冰荔一眼就瞧见了刚要出门的逢春,连忙行礼喊道。 “你怎么把姑娘带这来了?磕着碰着怎么得了?”逢春却唬了脸,责问冰荔。 不等冰荔开口,于小灵便喊道:“逢春姐姐,是我要来的!” “这可不是玩耍的地方,姑娘随奴婢回去可好?太太房里可有小果子吃呢。”逢春蹲下身劝她。 可于小灵既然认定了厨房,怎么可能进都没进,便随她走了呢?当下便道:“灵儿要先去看了包粽子,再回去!” 见她语气坚定,逢春不好再拦,又想着自己和冰荔都在,该是无妨,便亲自抱了于小灵进去了。 厨房众人见逢春去而复返,还抱着个华服小姑娘,便都连忙丢下手上的活,起身行礼。 于小灵免了她们,又挣了下地,去细细看她们做甚。 于家的厨房,一共三个厨娘,五个丫鬟。如今除了一位年轻些的厨娘带着两个小丫鬟在准备中午的膳食以外,其他众人,都在手下不停地包粽子。 两个厨娘都手执粽叶,灵巧地将粽叶卷起做成尖,舀了糯米放进去,再放上去核的红枣,或蒸煮好的蛋黄、五花肉,使了糯米再覆盖其上,压实交给小丫鬟们缠好。 她们包的粽子当真不大,米多料足,想来吃起来也是一口便能咬到馅料,让人心满意足。 这三种馅料的粽子里,还是红枣粽制作的最多,还有一个丫鬟专门负责给红枣剔核。 于家毕竟是北直隶的人家,正儿八经的北方人,即便是兼顾着廖氏和崔氏来自闽南,程氏祖籍江浙,添做了肉粽和蛋黄粽,可到底还是以红枣粽为主。尤其是于秉祖,他是只认红枣粽的。 于小灵看着专做红枣粽的老厨娘一眼不错地包粽子,看了半天,未见有何奇怪。 逢春小声与她:“这是桂嬷嬷,咱们府上的老人了,她的手艺,是老爷点名的呢。” 于小灵点了点头,桂嬷嬷朝她笑笑,又继续干活。 廖氏费了这功夫,趁人不备毒倒了魏嬷嬷,自然是要朝着分身乏术的程氏下手了。而程氏刚得了于秉祖的肯定,公中银子不缺,再想让她失了欢心,还得从于秉祖这里来。 于秉祖只认红枣粽,全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这端阳节的红枣粽当先出了问题,又如何能轻轻揭过呢?何况公中银钱充足,程氏届时怕会无地自容吧。 于小灵想了想,可再如何看这包粽子的全过程也都觉得没什么奇异,小丫鬟剔核剔得仔细,核肉分离,动作也干净利落;桂嬷嬷更是个中老手,全无差错。 “姑娘,回去吧。”逢春又来问她。 于小灵也知不能再拖了,又转头看了一眼众人,揣着满腹疑惑出了厨房。 出了院门,有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好似一旁树丛里蹲了个人。 逢春皱了眉头:“谁在那里?” 树丛里瞬间一静,之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一个和于小灵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小心地走了出来。 她微低着头,表情有些古怪,眼睛瞟了一眼于小灵主仆三人,又赶紧低下头去。 “你是谁?”于小灵问她。 冰荔见那女孩不太懂事,又在一旁补充道:“灵姑娘问你话,要好生回答。” 那小女孩一听说对面的与自己差不多大小孩子是主家姑娘,表情更古怪了,嘴唇紧抿,还有些扭曲之意。 不知是两个大丫鬟给她的压力太大,还是被周围的寂静糊住,她膝盖一软,就突然跪了下去。 于小灵反倒被她吓了一跳,直觉往后退了一步。可遇见这样奇怪的事,却又让她心里有一丝光亮闪过。 她定了定神,决定要问个清楚。 “你是谁?在这做什么?你不说,我就让人打你板子了?”于小灵吓她道。 打板子果然管用,只见那小女孩一听这三个字便哆嗦了一下,连忙磕头喊了出来:“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不,奴婢就……就是偷了颗红枣吃,没干别的!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偷了红枣? 于小灵瞬间兴致大起,又瞪了眼问她:“那你既是偷了枣子,又藏在树丛里做甚?不许骗人!” 小女孩吓得又是磕头:“奴……奴婢就是被枣核塞了牙,想……想抠出来……” 逢春笑哼了一声,道:“姑娘,这是个傻丫头呢,偷个枣子吃还能被塞了牙,姑娘莫要与她计较了。” 可于小灵却没被她劝走,反而又指了小女孩,接着问:“你怎么这么傻?你不知道偷个剔了核的枣吃?” 她问的严肃,可话语里又透着孩童的稚气,逢春和冰荔皆抿了嘴笑。 “回……回姑娘,奴婢是拿的剔过的枣呀,谁……谁知道还有个小核!” 空气倏然一凝,不等于小灵开口,逢春已是皱了眉头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不敢骗人,是真的,这小核如今还卡在我牙缝里呢!” 逢春上前亲自查看了去,小女孩嘴巴长得大大的,果见她的牙缝里,卡了一颗绿豆大的枣核模样的物事。 “冰荔,你先带了姑娘回去,我再去一趟厨房。”逢春吩咐道。 可惜于小灵怎肯错过这桩奇事,闹着也要跟了去。 厨房还是方才的忙碌有序,见一行人再次去而复返,众人都有些惊奇。刚想起身行礼,却被于小灵当即挥手免了去。 逢春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剔核的小丫鬟跟前,拿过她刚刚剔下的一颗枣子细看起来,看着没什么特别,又用力捏了捏,最后放进嘴里嚼起来。 众人都被逢春的奇怪举动惊了一下,个个看着她,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 可她却转了头,对着冰荔摇了摇头。 于小灵一怔,怕她就此便要放弃,刚想着要说些什么,就见她又拿了两个吃起来,然而吃过,却还是摇头。 是她们多想了吗? 难道枣子里的小核真的只是个巧合? 第十七章 双核枣 “逢春姐姐,灵儿也要吃枣子!”于小灵见逢春查而无果,急着喊道。 逢春应下,手指灵巧地在剔除来的红枣里挑了挑,捡了一个个头大、色泽饱满的枣子递了过来。 于小灵拿在手里,歪了头瞧了好几眼,才小口地吃了下去。一口,两口,三口,果真是个又大又甜的枣子,甜味在口中蔓延,可于小灵心头上的迷惑却更重了。 “啊!”于小灵忽地叫了一声,吓得冰荔赶紧俯下身去看她。 却意外瞧见于小灵的小脸,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她脸上只有惊,哪里有喜? 冰荔在心里冲自己摇了摇头,姑娘才五岁而已,哪里懂得大人的事,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姑娘怎么了?”她问。 “冰荔姐姐,枣里有核,硌了灵儿的牙,疼呢!”于小灵嘟了嘴,得亏她心有防备,没使劲咬去,不然只怕也会似那个小丫头一般,卡在牙缝里出不来。 所以当下,她张开嘴巴,朝着里边指了一下,冰荔便一眼就瞧见了,手指一动,就把那东西撬了出来。 “是个小核!” 冰荔惊讶不已,于小灵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果真是个绿豆大小的小核。 众人皆被此事惊呆了,那个剔核的丫鬟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奴婢把枣核都剔了呀,一颗枣子一颗核,一个都不少的。” 桂嬷嬷也停下手中的活计,道:“会不会是巧了,姑娘的牙没事吧?” 冰荔这才想起此事,赶紧拉了于小灵要看,不过于小灵却不以为意,连声说着没事,还道:“再给灵儿拿个大红枣吃。” “大红枣”三个字让逢春心头一动,正好转眼又瞧见了桂嬷嬷手里拿着的,还没放今粽子里的枣子。 那枣子又大又圆,色泽饱满,正和自己给于小灵挑的一般无二。 逢春又匆匆挑出了五六颗,分给那剔核小丫鬟和冰荔,自己也挑了两个吃起来。 “真的有小核!”剔核的小丫鬟吃到第一个便硌了牙,一脸又惊又恐。 接着冰荔也吃到了,而且逢春挑出的七八颗枣子里,竟有四五颗都有小核。 “我的天呐!这要是硌了老爷的牙,老奴万死难辞其咎呀!” 再看面前这两盆自己亲自挑的枣子,亲手包下的红枣粽,桂嬷嬷一双手都抖了起来…… 西跨院,程氏拍了桌子,把桌上的碗碟都震地叮当作响,怒道:“她们这是要害死我!” 几个丫鬟吓得不敢说话,还是逢春愣了几息,上前好言相劝:“太太小心气坏了身子,这番查了出来,到底是个幸事呀。” “你让我如何敢松口气,这一次两次地,魏嬷嬷还卧床不起,这让我……唉……”程氏说着,又转了悲戚,眼眶一红,眼泪落了下了。 入雪撩了帘子进来,逢春便朝她打眼色,得到入雪点头的回答,松了口气。 “太太,查实了。”入雪轻声道。 程氏拭了眼,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平复下心情,才道:“说罢。” “回太太,那双核枣正是常去采买的那家干货铺子送来的。采买上的人说,那铺子掌柜看我们家是老主顾,便送了些这双核大枣子掺到平常的枣子里,只说也是好意,没想到厨房的人不知道,差点闯了祸。” 入雪道。 程氏听了一声冷笑:“你看看,他们多厉害,一点纰漏都没有,出了事都是巧合,只怪我监管不力,才惹了祸!” 程氏又是落泪,趴在床上假装小憩的于小灵却悄悄睁开了眼。 若说魏嬷嬷中毒一事是廖氏做的,那此番双核枣,恐怕是出自旁人之手了吧。 是谁呢?能把此事办的滴水不漏,若不是他们遇上偷吃的小丫鬟,恐怕直到进了于秉祖的嘴巴,这件事才会捅出来的吧。 廖氏的手笔,也就是毒翻魏嬷嬷的高度了,难道是崔氏? 若是崔氏,程氏早就不好过了。 据于小灵所知,她和廖氏不仅是姨甥俩,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 廖氏是自从娘家败落后,才开始变得顾影自怜的,而崔氏,则是五岁便没了父亲,由母亲带着她和弟弟,依靠大伯一家生活。 二人都是这底气不足的毛病,时刻怕旁人看她们不起,因而便是有心,多半也不敢使出手段来。 廖氏比崔氏还强些,毕竟夫人的身份在那里。可若让她想到双核枣这么个好主意,于小灵可不太相信,若说廖氏身后还有个智囊,那还差不多。 于小灵突然裂了嘴笑了,可不就是于桑,哪里还有旁人? 往日里,于桑虽与程氏并不投缘,可程氏也与她无碍,这番程氏执手中馈,连她的厨房都拿了去。她可不得借此打压程氏,抬举自己? 有了这样的动机,再加上廖氏和崔氏的怂恿,此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于小灵摇摇头,若是程氏不用掌家就好了,也没这腌臜事了。 可没等于小灵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端阳节便匆匆到来了。 早间还飘落了几滴稀稀疏疏的雨丝,待到于小灵收拾停当,换上了葱绿色四季平安的比甲之后,太阳已是露出了金边,躲在层层叠叠的云后面,捉迷藏。 于小灵还是第一次带豆娘。豆娘细细长长的,一对翅儿轻巧颤动,分外鲜活。 “姑娘真是大了,去岁带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愿意呢,只说怕人得很,怎么苦劝都不行的。”冰荔笑道。 冰荔拨过来照看于小灵也有三年的功夫了,眼看着从小丫鬟,变成了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尽心尽力,深得程氏看中。 于小灵觉得她也不错,该做的都做得到位,该说的也说的好听,人前人后一个样,便是单独对了自己,也从没说过一句坏了规矩的话。 程氏和魏嬷嬷看中她,又挑了两个小丫鬟,暖橘和温杏给她带着。 “太太说今日说不定要出门,届时姑娘若也跟了去,你可一定看好了姑娘,一只眼睛都不能错的。”入雪过来,专程嘱咐了冰荔。 于小灵一听要出门,一张小脸笑成了一团。 第十八章 铜铃眼 听着于秉祖放下筷子,满意地“嗯”了一声,程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长出了一口气。 于小灵眼睛瞟见于桑,见她面色不动,自己还有些疑惑,可一低头又瞧见她紧扣的手指,心里有了数。 不怕敌方手段无数,就怕不知敌人是何方神圣。 不过于小灵觉得,于桑对程氏的心理颇为复杂,并不似崔氏和廖氏一般全然嫌弃,反而多了不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那她这一回出手,难道只是应了廖氏的要求,或者小试牛刀? 于小灵颇为摸不准这位姑姑的脉,而此时的于桑心底却极为不乐。 她皱了眉头,又舒展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慢慢散去胸中受挫之气的。 她本来只想拿了程氏试试手,以为此箭一出便正中靶心,却没想到竟被程氏的人粉碎了她的计划。 是程氏太厉害,还是她当真太弱。 她没忘了去岁她及笄的时候,婆家过来观礼的几位嫂子,那言语之间的隐意,眉眼之间的官司,她不敢不让自己历练起来,她别无选择。 于桑揉了揉眉心,也许程氏只是凑巧了吧。 若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非于秉祖莫数。 “我早就使人在驰风楼定了雅间,虽不近着河岸,可也能一目了然,快些动身吧。”他道。 今岁的龙舟赛放到了城西北的万泉河上,于家一行清晨出发,待到于秉祖定下的驰风楼约莫一个半时辰。龙舟赛在未初时分,倒是完全来得及。 崔氏当然不敢去,她对这一胎极为看中,可惜这胎却并不稳固,腹痛过几回,也不全是为了折腾程氏,多半确有其事。 她不去,廖氏也懒得去,只道是不放心崔氏一人在家。如此,程氏自然不好丢下怀孕的大嫂和年迈的婆母自己享乐,便也只好不去了。 “乖灵儿,随娘亲在家吧,改日娘亲专门带了你出去可好?”程氏不放心女儿只身随了于桑和于小霏,并一众老少爷们前往,劝她道。 可惜于小灵怎肯放过这样一个出门耍玩好机会,况且程氏如今日日操持家务,连娘家都去不得,带她出去更是遥遥无期。 于是她只好装作听不懂,并不接话。 程氏无法,再三嘱咐了冰荔和暖橘,又叮嘱丈夫儿子照看,才皱着眉头送走了一行人。 于小灵自是随了于桑同车,一旁坐着的,当然还有一个多月未曾踏出东跨院一步的于小霏。 于小霏看起来确实清瘦了不少,本来一对双双叠叠的铜铃眼,如今看着越发重叠明显了。 可惜世人多不以此为美,说起铜铃眼总能和茹毛饮血的胡人扯上关系,因而于小霏这一处,让崔氏颇为头疼。 细论起来,早在魏晋唐宋时期,中原的人种和胡人相互融合,一些中原人原本甚少具备的模样便显了出来,比如铜铃眼,比如高鼻梁。 高鼻梁越发被人们接受了,至少看起来给人一种器宇轩昂的感觉,可这铜铃眼却并非如此,约莫是胡感太重的缘故,又或者是眼型过大的缘由,是被世人所不耻的。 于小霏的这个铜铃眼,不知来自其父亲还是母亲,不过说来说去,是来自廖氏的娘家一族。 因为廖氏一族在福建安居乐业之前,曾是个以贩卖南北货物为生的人家,后来因为脚步走到了西域一代,而发了家。 所以于小霏有这双与廖氏颇为神似的铜铃眼,可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于小灵看着于小霏的眼睛出神,回想自己经历的这二百年岁月,在凡人历史的长河里,究竟算不得长。 凡人寿数有限,倏忽不过一甲子,可凡人轮回转世,代代传承,却是她一个灵物不能比拟的了。 她摇了摇小脑袋,觉得自己如今也是人了,还是慢慢地从凡人的角度,看这沧海桑田比较好。 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射在于小灵脸上,让她瞬间回过神来。 定睛正对上于小霏的一双铜铃眼。 看样关禁闭对她而言,并没起什么实质的作用,于小灵想。 熊孩子还是熊孩子,说不定心里的愤愤不平更多了。 “姐姐看灵儿做甚?”她笑着问道。 一句话就把同样神游天外的于桑唤了回来。 不过出乎于小灵意外的是,于小霏竟收回了方才瞪她的目光,微微低头道:“只是许久没见妹妹了。” 有些意思,看样变聪明了些,于小灵也跟着笑了,道:“姐姐瘦了,该多吃点。” 这回轮到于小霏惊讶了,她愣了愣神,全落进了于小灵的眼底。 于桑见这姐妹二人还算和气,没给自己无事找事,随口夸了句“都是好孩子”,便又神游了去。 快到了万泉河一带,外间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于小灵经不住诱惑,要撩了帘子往外看,可她记起程氏说的规矩,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掀了帘子。 她回头转了一眼,于桑这会儿正闭了眼睛小憩,可于小霏明显蠢蠢欲动了,当下便看得出她的坐立不安。 于小灵心里偷笑一声,暗道:“我可管不了你了,若是撩得缝隙大了,惊扰了于桑要被骂,或者被你告发了也是被骂,还是偷着掀了个角看吧。” 她这样想,自然就如此办了,反正她也小,最多被提点两句,也无妨。 车帘一开,便有湿热的风吹到了于小灵的脸上,街面上的热闹可见一斑,俱是些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吆喝议价,这样的热闹景象,于小灵自问还真未曾见过。 身后有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于小灵合了帘子,又正回了身子,回头正瞧见于小霏那渴望的眼神。 呵,还不是个六岁的小孩子?想看又不敢。 于小灵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年岁论起来都可以做她的祖宗了,与她计较个甚?便伸出小手朝她勾了勾,又眨巴眨巴眼睛指了指车帘的一角。 于小霏明显坐不住了,悬在半空的小脚绷了起来,眼睛也瞪地更大了,一副神往之色。 可不知为何,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在于小灵探究地目光多次落到她脸上时,于桑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十九章 驰风楼 直到下了车,于小霏也没敢随于小灵偷看一眼街景。 这个驰风楼也热闹非凡,大堂里还请了个说书人,好似正说道去岁这龙舟赛的惊心动魄。 龙舟赛什么的,于小灵一点也不稀罕,这样挥汗如雨的赛事,她不知道经过多少。若说凡人哪里不如鲤鱼,怕就在这上了。江河湖海,永远是水生生灵的世间。 不过这车水马龙的街景,当真引了于小灵全副身心,一时间,她竟有些神往这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没有身份与地位,倒也少了束缚,不必关在四方院里与人斗法,倒可以不管不顾抛头露脸,痛痛快快。 于小灵也不过是想想罢了,没了身份地位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至少她如今父母疼爱,衣食无忧。 “爹爹!”是于小霏欢喜的声音。于小灵抬头看到了大伯于清松含笑的脸庞。 “小心些,别乱跑,爹爹还要抱你妹妹。”于清松说完又张了手朝于小灵道:“来,灵儿,大伯抱你下来。” 于小灵从善如流地靠了过去,正好看见于小霏皱眉瞪她的模样。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样她和这个唯一的堂姐当真无缘。 说起来,于小霏和她父亲于清松确实不同。于清松为人颇为正派,仗义疏财,贤名在外,且他读书制艺很有灵性,是其弟于清杨甚至于秉祖都无法比拟的。 然而于小霏或许是身受崔氏影响过重的原因,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于氏娇女,深受宠爱可以毫不顾忌,另一方面于氏确实不过是京城里的平常人家,于小霏在京城的高门嫡秀确实也数不上号。 所以当她看到于小灵得了一条崭新又罕见的月华裙时,她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她不由自主,就踩在了于小灵拽地的裙摆上。 于小灵又回头见了她一眼,她还是一副怒目圆瞪的样子。 “这样的性子,早晚要吃亏。”于小灵在心底暗想,不住摇头。 忽的感觉脚腕一痛,好似被人掐了一下。于小灵连忙歪身看去,真好看到了于小霏挑衅的目光。 于小灵心里着实起了火,这熊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转眼,却见于小霏忽的转头跑开了去,没过一息就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她这是怕自己闹事,要避嫌? 于小灵哭笑不得,她果然吃一堑长一智了。 于清松的脚步稳健,三步两步就往楼上去了。于小灵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的伸出小手搂住了于清松的脖颈。 远处的于小霏明显把眼睛瞪得更圆了,嘴巴也撅了起来,似乎能挂个油瓶。 于小灵心中一乐,小手又扬了扬,忽的捏住了于清松的耳朵,还试图要折一下。这一举动,惊得于小霏捂了嘴。 于清松也没想到小侄女这般不老实,可看见她那圆鼓鼓的顽皮脸庞,一点儿也舍不得生气,笑问她道:“灵儿捏大伯耳朵做甚?” 于小灵呵呵地笑,道:“大伯耳朵好硬,您看,灵儿的耳朵多软。” 她说着,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耳朵,小耳朵软软的,刚好能折在一起。 于清松哈哈地笑了,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露了出来。 于清杨正好也听到了这话,看女儿这副模样摇了头:“灵儿忒般顽皮,也不知像了谁。” 于清松笑眯了眼睛:“说不定便是像了我,我小时候没少惹爹头疼呢!” 于氏兄弟二人说起少时的事情,更来了兴致,可于小灵回头去看于小霏,却见她一张全皱在了一起,像个捏扁的馒头一般。 于小灵不再理她,随她生气去了,自己四处张望,不过一会,就进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 这个房间其实并不小,中间还隔了屏风,于清松将于小灵放了下来,冰荔便赶紧将她引导了屏风后面。接下来,于桑于小霏和一众丫鬟也都过来了。 如此男女分开也好,她可不想没事儿陪着几个学究论规矩。于小灵乐得自在,让冰荔抱着,依在窗口看街景。 街上人果然多,约莫不少都和他们一样,是奔了这龙舟赛来的。而且能跑这么远的,也都是些富裕人家。老百姓们,才没这个闲情逸致。 于小灵看了一会,见于小霏也想看,又碍着自己在这儿不好意思,便也不难为她,坐了下来吃茶。 于桑还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这让于小灵越发迷惑了,可她才不想管于桑的事,便只当是看不见,自顾自地吃喝。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于小灵支起了耳朵,听到一个文弱的男声道:“得知岳父大人和几位舅兄在此,博良特意前来问安。” 哟,是姑父大人呀,于小灵恍然大悟。她转眼瞥见于桑,见她果然不再魂不守舍,竟也同自己方才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屏风那边说话。 两片红云从于桑脸颊升起,于小灵暗觉好笑。那边已是岳父舅兄都叫了出来,于桑这里还听到个声音就脸红呢。 于小灵对这个姑父还挺感兴趣,倚小卖小地趴在了屏风后面,透过缝隙往那边看。 她记得这个姑父姓魏,家中行四,只比于桑大上一岁,这样看去,隐约可见是个翩翩少年的模样,就是瘦了些,个头看似也不太高,给人三分羸弱之感。 不过他长得还算不错,和于桑还算登对,而且彬彬有礼的,还让小厮送了两坛菖蒲酒来。 于小灵看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便又扔开了去,这个魏博良也没坐多久便走了。 雅间里又剩下几个于家学究论这论那的声音,于小灵喊了冰荔,又往窗口看风景去了。 街上还是人来如织,人去如电,于小灵看了几息,却看到了一个难得一步未动的人。 此人并非街上小贩,而是一个好似比于霁还大些的男孩子。 他穿的倒是不错,着一身考究的牙色素面锦袍,头上带了玉簪,看不清神色。不过他左右张望,好像在找寻什么人。 莫不是走丢了吧?于小灵想。他穿的这么打眼,要是被拍花子拍了去,可不是全完了? 她这样想着,就见楼下斜对面站了一个人,贼眉鼠眼地,身形却有些魁梧,时不时地往这个男孩身上打量,而离他不远处也有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子,伸出手和那人暗暗地打手势。 哟,果然被盯上了! 第二十章 糖人儿 那男孩还是四处张望着,完全没有找到人的迹象,于小灵看着,心里禁不住有些急。 虽说这光天化日的,拍花子也不好直接动手,可怕就怕他们手里有蒙汗药。 于小灵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放任自流,还是出手相助的好,权当日行一善了。 “冰荔姐姐,咱们到楼下看看那个吹糖人儿的吧。”于小灵道。 冰荔当然不敢做主,劝道:“姑娘想要,奴婢打发暖橘去买便是。” 于小灵摇头不乐:“我要看他做,不要买来吃!” 冰荔没了办法,只好道:“那也得二爷答应才行,奴婢不敢做主。” 于小灵就知她不敢,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下的男孩,便撒开腿跑到了屏风那边,趁着于秉祖和于清松说些政务的当口,跑到了于清杨的身旁。 “爹爹!”她拉着于清杨的衣裳小声喊道。 于清杨回过头来看见女儿,见她一脸急色,便猜她不知又有什么鬼主意,轻声问道:“怎么了,灵儿?” 于小灵小嘴一翘,甜甜道:“灵儿瞧见楼下有吹糖人的,要去买一个给爹爹吃,爹爹说好不好?” 听了她的鬼话,于清杨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去吧,只能在楼下,不可走远。” 转了头,他又嘱咐冰荔:“千万看好姑娘,让半夏随你们同去。” 半夏是于清杨的小厮,近身伺候他好些年头了,最让人放心不过。 于小灵得了保镖,还不忘朝着于霁显摆显摆:“哥哥等着我,我也给你买一个!” 说罢,飞一般地跑了。 待下了楼,连忙朝门口看去,一眼望去,却没看见那个牙色身形,于小灵心中一紧。 不会吧,这么快就被拍去了?! 此刻只恨小腿太短,她发足跑去,没跑两步便又见那门边上露出一个牙色衣摆。 正是那男孩。 于小灵大松一口气,后边冰荔也追了上来。 “姑娘!可不能乱跑,吓死奴婢了!” 于小灵嘻嘻地笑:“我就是甩甩腿,姐姐放心,灵儿听话的。” 步子慢了下来,晃晃悠悠地就走到了门边。 门口的男孩还在东张西望,于小灵不着痕迹地站到他身边,也不过就到了他的肩膀处。 “姑娘?”冰荔不知她站在此处做甚,叫了她。 于小灵回过头来,又指了一旁的糖人儿摊:“那边人太多了,还是站在这门口的台阶上看的清楚。” 她声音清脆,说的明了,倒是引了那个男孩转过头来。 于小灵看了他一眼,见他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生的小麦肤色,眉尾上挑,目若点漆,隐约可见日后器宇轩昂的模样。 果然是个富家公子,于小灵心想,又见他看着自己,与他搭起话来。 “小哥哥也站在台阶上看吹糖人?”她问他。 男孩不意这个小女孩与自己搭话,有些愣神,随后才摇了摇头,回过头去。 于小灵见他不理自己,神色还有几分警惕,暗自点头。若非如此,恐怕他早就被拍了去了。 不过于小灵还得与他说话,因为那两个贼人还是徘徊此处,不曾离开。 “小哥哥可是忘了带钱袋子?没钱买糖人?”于小灵又扯了话头问他。 可那男孩不过顿了一下,还是没说话。 于小灵见他不言不语,却不放弃,又道:“你在看什么?你找不到你的丫鬟了吗?” 见她穷追不舍地问,男孩终于又转过头来,开口道:“我没有丫鬟。” 于小灵听了他的话语,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可她把这些日子在于家见的人过了两遍,也没想起这管声音在谁人身上出现过。 她记错了? 不过此时却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于小灵带着疑问又问他道:“哦,你有小厮对不对?那你小厮呢?” 男孩皱了眉头,神色有些焦急:“去买东西了,可都一刻钟过去了,也没回来。” 于小灵点了点头,见他愿意说话了,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小哥哥可别急,说不定被什么绊住了脚,你别乱走,他等会就回来了。” 于小灵说着,眼角扫到路对面的两个贼人身上,见那二人已是有了几分丧气,不由又松了口气。 满天神佛,你们可都瞧见了,我于小灵可当真是行了善事了,你们可要保佑我转世成功呀。 于小灵在心底念叨着,见贼人果然慢慢离开了也去,觉得自己职责完成了大半,又点了半夏去那糖人摊上,买几个糖人来。 半夏买了五个回来,个个都不相同,于小灵看着都喜欢,挑了个罗汉拿在手里。 “小哥哥,这个给你,你拿着吃吧!”她拉着男孩衣裳道。 罗汉脑袋圆圆,肚皮滚滚,自有一股降妖除魔的浩然正气在里头,小男孩本不想接,可看着于小灵清澈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就接了过来。 “多谢。”他道。 于小灵自觉完成了任务,笑了两声,转了头要走,可刚转过身去,却听身后又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了。 “大少爷,属下来迟了。”来人道。 于小灵没有回头,看样她可以彻底放心了。 可她刚走一步,却听见了那男孩迟疑的声音:“你是谁?为何我也不曾见过?” 于小灵心中一个激灵,连忙转了身去,正见来人虎背熊腰,穿着靛青色肩袖,腰间束了玄色暗纹腰封,右侧边挂着这把形状不大的刀,俨然一副带刀侍卫的模样。 他半低着头,面目不过是大众样子,听见男孩问他,回道:“是傅平让属下来的,他伤了脚,已是回望江楼去了。属下素日在外当差,因而大少爷不识得。” 男孩还是皱了眉头,看着来人,并未说话。 于小灵直觉有些不对,心下转了转,问了男孩:“小哥哥?这是你家的人?” 男孩想了想,又看了一眼来人的一身服饰,点了头:“是,只我不识得他。” 于小灵恍然,估摸着这个带刀侍卫模样的人穿的正是男孩家的侍卫服饰,所以男孩才犹豫不决。 “我娘说了,不识得的人不能跟去的。”于小灵朗声道。 这话让男孩听住了,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可于小灵却瞧见来人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他道。 第二十一章 思炳堂 此人果然可疑,于小灵心下微惊。 忽的想起程氏平日里从不让不熟识的丫鬟伺候她,能在她面前来往的,无非就那几个丫鬟。 她琢磨了一下,笑道:“小哥哥既然不认识他,那就让他找个认识的过来便是,你再陪灵儿看会儿吹糖人吧。” 她又从半夏手里拿过一个葫芦样子的,使劲儿舔了一口。 看样她的话对男孩起了作用,接着便听男孩朝那人道:“你去唤了刘顷过来吧。” 那人颇有几分迟疑,又道:“属下过来,伯爷也是知道的,还嘱咐属下尽快找了大少爷回去。若是再唤了刘顷过来,恐怕会误了伯爷的事。” 于小灵不知道此人口中的“伯爷”是个什么存在,却觉得好似对这个男孩来说很重要,因为他明显陷入了纠结当中,眉头皱了起来。 于小灵心觉不好,这个人越是急着要带走男孩,越显得此人心怀不轨。 那有什么办法不让男孩跟他走呢?自己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恐怕在他眼里,她还不如这个穿了他们家衣饰的侍卫,来到让人信任。 于小灵深深叹了口气,她没有立场,无力阻拦。 或许,这个人并无企图? 于小灵心里的纠结不下那男孩,可当她抬眼正瞧见那人偷偷地打量了一眼男孩纠结的神色,而后握紧的手轻轻一松时,她觉得,自己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这个人,明显心怀鬼胎。 “那……那好吧。”男孩终于迟疑着答应了。 于小灵在心里摇头。没办法了,只能用这最后一招了,她想。 指尖有一分不容错识的灼烧感传来,下一息,却又变得冰凉入骨。毕竟不是自己原来的肉身,她想。轻轻一弹,这股让她不适的灵力便如利箭般飞了出去。 一声闷哼响起,那虎背熊腰的侍卫扑通一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此举惊呆了众人,冰荔连忙拉了于小灵向后退去,而那男孩也被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属下也不知……”那人明显疼得厉害了,话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冷汗在他额头肆虐,不过一会儿便噼里啪啦砸了下啦。 男孩更吃一惊,颇有几分手足无措,道:“你到底怎么了?” 那侍卫还想逞强,说两句无事,哄了男孩离开,可膝盖的疼得让他张不开嘴,站起身都难,何谈离开? 这可如何是好?那傅平马上就要找过来了,自己在此处,两厢一对,岂不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意开口道:“属下无能,似是犯了旧伤,还是让刘顷来接少爷吧。属下先去了!” 他言罢,不等男孩挽留,解下腰上的刀,拄着离去了。 于小灵看着,倒也不再难为他,他这疼意仅仅只是疼而已,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受到怎样的反噬。 于小灵在心里叹了口气。犹记得从前在鱼身上的反噬,会头痛不已,或遭遇危险,却不知在人身上,是否加倍。 “大少爷!大少爷!”人群中有呼唤声传来。 男孩明显眼前一亮,扬起手呼喊道:“傅平!我在这儿!” 转眼一个着相同衣饰的男子跑了过来,瞧见男孩平平安安地站在台阶上,单膝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他:“少爷,您可把属下吓死了!您有没有出什么事?” 男孩眼睛亮亮的,连声说不,好似忽然响起了什么,突然拉起那傅平,去看他的脚:“你的脚如何了?” “属下的脚?”傅平一脸疑惑,完全不懂男孩在说什么,道:“脚没事啊?” “没事?方才的人怎么说你脚伤了,让他来接我?” 男孩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而傅平听了他的话,也失了神,也许差一点,他就见不到少爷了。 主仆二人兀自震惊,于小灵却早已拉着冰荔离开了。 “姑娘?您看方才多吓人,那家的少爷差点被拐了去!姑娘可千万不能离了奴婢乱跑!”冰荔的手有些凉,还出了冷汗。 半夏也跟着附和:“正是,正是,咱们赶紧回了雅间去吧,二爷等着呢。” 于小灵知他二人被吓得不轻,不过恐怕他们都不知道,之前还有两个惦记这位少爷的贼人呢。 若非是她于小灵,这位大少爷如今去向哪里,可就难说了。 所以说,上苍有眼,我于小灵可是救了人的,反噬什么的,还是轻一些吧,轻一些吧。 回到雅间,于小灵拿了根糖水牛献给了于清杨,于清杨自然不要,于小灵又顺势给了于霁,而后又让冰荔再送上一只与于小霏,自己便坐在于清杨一旁的小杌子上,边吃糖人,边听人说话。 于秉祖看了她一眼,见她乖巧不惹事,也不去管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霁儿也有七岁了,跟着窦先生也读了两年的书。窦先生学问不错,可霁儿越发大了,不好再如此闭门读书,还得去与同龄人一道学习才是。” 他说这看了眼于清杨,又道:“彭氏的族学甚好,学生也多。细论起来,咱们也算得上彭氏的姻亲。先前你岳父就曾提及此事,我觉得甚好,又怕霁儿届时跟不上趟,让窦先生给他再好好补上半年,因而商量了九月入学,你觉得如何?” 于清杨连声说好,并无异议。 于小灵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继续吃着糖人。 于秉祖也点了头:“那便这样定了。不过窦先生那里,我也不准备辞了他去,已是说好让他再给姑娘们启蒙授课。霏儿六岁了,已是不小了,该学的规矩也该学起来了,不能放任自流。今秋便去思炳堂吧。” 思炳堂便是于家专门辟了让窦先生教书的地方。 于秉祖声音低沉,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八成是又想起于小霏犯下的错事了,因而旁人都不敢接话,又听他道:“本也想让灵儿跟着一起,可惜她伤了脑袋,好些事不记得了,那便罢了,明岁秋日再启蒙也不迟。” 于小灵听着一个激灵,原来她这跟着程氏日日玩乐的日子并不多了,眼看着,也要背起书包上学堂了。 倒是自有一番复杂情绪在里头,不过于小灵并未来得及细细理会,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一头栽到了于清杨身上…… 第二十二章 清风露 于小灵是被众人的呼喊声,给喊醒的。她睁开眼睛,正看到众人焦灼的眉眼。 “灵儿,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快跟爹爹说说?”于清杨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见女儿醒了,又惊又喜,连忙问道。 于小灵眼睛轱辘转了个圈,才发现自己还在那驰风楼的雅间里,并未转移。 “看样昏过去的时候并不长。” 于小灵在心里琢磨道。 “爹爹,我没事了,就是有点头疼。”于小灵如实的说,不过她猜测,这大概是屡试不爽的反噬了吧。 “使人去订几间房,今日先别回去了。再去看看大夫请来没有?”于秉祖沉声道。 如果是方才于秉祖低沉的声音,还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的话,如今的低沉却流淌出祖父的担忧与慈爱。 于小灵忽然觉得这个于家当真不错,这才是凡人之间真挚的情感。 大夫还没来,她的头却疼得更厉害了。她知道,大夫大概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的,就像太医也解释不了,她转世那七日为何浑身疼痛一样。 说白了,凡间的大夫诊断的是肉身,而她疼痛的却是灵魂。 这就是上天的反噬,毫不犹豫地捏住了赤裸裸的魂魄,让人无从招架。 因而于小灵头痛欲裂,却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她只说,有一点头疼罢了。 大夫来了又走了,果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外间锣鼓喧天,雅间里的人却愁眉不展。 于小灵觉得过意不去,可她委实装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只好任由于清杨抱着她去了客栈。 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已经日头西落了,抬眼看见冰荔在轻手轻脚地收拾几个瓷药瓶,想开口喊她一句,又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还是霍霍地疼。 好在冰荔很快就发现了她,连忙端了温水来喂她喝。 于小灵浅浅地啄了两口,闻见冰荔手上似有若无的药味,想起了一件事,道:“冰荔姐姐可带了青潭法师送我的药瓶?” 冰荔听了先是一愣,后又忽的眼睛放光:“法师送了姑娘两种药,一共六瓶,奴婢一样捡了一瓶带来了。” 于小灵露了笑脸,道:“姐姐拿来我瞧瞧。” 青潭给她的药,一个名曰归安丸,是镇定魂魄的作用。另一个名曰清风露,于小灵记得,这是个好东西。 话说那一年,青潭还不过十二三岁罢了。她与青潭说,她要与他比一比,看是她从暗流中到莲石湖畔快,还是青潭从山上下山快。 其实她当时不过是想诓他下山罢了,不然以他对佛经的专注,她怕他会变成了瞎子。 青潭笑着点头应了,趁着他师父泷松法师出游的那几日,捡了一天清晨开始比试。 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待到日暮苍山远,也没在莲石湖畔看到青潭的人影。 而当她跃上溪流,一路逆流而上的时候,却在半山腰见发现了摔在石头上昏迷不醒的青潭。 她只庆幸青潭是顺着一条溪流下山的,不然她可如何能发现他呢。 苦苦喊他,不见苏醒,她熬不住心里的焦灼,朝他施了灵力…… 反噬屡试不爽,或许是朝着青潭施的灵力太多了,她居然头痛半月不止。 彼时,青潭每日起早贪黑,翻遍药典医书,可试了百种方法都治不了她的头痛。 直到有一天,他拿了一瓶透着薄荷般清凉气味的瓷药瓶过来了,她以为都是些无用功,可当他把那整整一瓶草绿色的药水倒进青缸里时,那头痛却一点一点缓解了。 虽不能去,却缓了大半。青潭看到案上摆了一本与道家论道时读的真经——《太清风露经》,便把这药唤作了清风露。 冰荔很快就找到了药瓶,于小灵识不清封条上的字,道:“姐姐把那个药水给我,不要药丸。” 于小灵接过药瓶,揭开封条,打开瓶塞,一股清凉之意直沁人心。她微微笑了笑,转眼瞧见冰荔疑惑的眼神,心下转了转。 “冰荔姐姐,法师好似说过,我若是头疼的厉害,就拿了这个药水擦到太阳穴上,会好一些。” 然而冰荔接过药瓶却又迟疑起来:“法师果真说太阳穴?奴婢听说那可是死穴,奴婢不敢点。” 于小灵一听,差点笑出来,只好半捂着头道:“法师没说点穴,只说是轻轻擦些药,没事的。你再不用药,我可疼得更厉害了。” 她说完,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法师说是秘药,不能让旁人知晓。” 冰荔没了法子,硬着头皮上了,于小灵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 用了药,慢慢地果然好了些,于小灵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回到京城的时候,于小灵已经全都好了,程氏听说她遭了这一桩事,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见她这会儿好利索了,站在一旁嘻嘻地笑,一把抱住就不撒手。 下晌专程请了位太医来看,自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于家人满腹狐疑,又无计可施,随她去了。 于小灵松了口气。程氏俯下身子又伺候了女儿两日,见她果然没什么,瞅了空当,抱着她回了娘家。 程家倒是个比于家大的多的地方,盖是因为程氏兄弟二人皆在朝为官。 于小灵的外祖父程盛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儿八经的东宫近臣。而其兄程益乃是皇上钦定的湖广布政使,正三品大员。 程氏一族本是杭州人士,不过自程益程盛的父亲故去后,便和杭州的本家分了宗,在京城落了脚,如今也有十几年了。两家同住木香胡同,一个南边,一个北边,世人便称南程北程。 一进一进的院门在于小灵眼前恍过,她不得不感叹,像程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在京城也才勉强数得上罢了。 于小灵的外祖家,便是北程。她有两个亲舅舅,大舅舅程思勉是成华二十年的进士,如今自是在江浙一带做了两年知县了。于小灵那条惹了祸事的月华裙,便是大舅母从任地送来的。 二舅舅程思励读书上差些,两试不中,如今还是个举人,程盛撵了他出门历练,在西北的某处府衙于人做幕僚。 所以此次于小灵能见到的,也就是她外祖母吴氏、二舅母封氏和二舅家的两位表姐了。 道 第二十三章 佛手酥 外祖母吴氏住的蔚堂十分宽敞,院子里还有一颗合抱之木,枝繁叶茂的,让于小灵不得不猜测这颗树说不定已经修成了树灵。 不过猜测就是猜测,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因而她二舅母封氏站在廊下冲她打招呼时,她便抛开这棵树,笑嘻嘻地跑过去了。 “您是我二舅母吗?灵儿碰伤了头,不记得事了?”于小灵仰着小脸道。 封氏红了眼眶,使劲搂了她,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程氏走了过来:“二嫂别为她落泪了,她虽受了场罪,可小脑袋越发灵光了,话也说得利索多了。” 封氏一听,也觉得好似是这么回事,停了泪,仔细打量起于小灵来,见她小脸红润,目光有神,啧啧称叹。 “姑姑。”于小灵没瞧见,这边又走来了一对姐妹花欠身给程氏行礼。 “慧儿,意儿,快起来。姑姑几月没见,都长高了呢。”程氏连忙扶起姐妹花,又招呼了于小灵:“快来见过你两位表姐。” 于小灵知道这应该就是封氏的一对女儿了。一看之下,果然母女三人皆是容长脸蛋儿,眉目清秀,只个儿高的那个表姐额前的秀发自然地蜷着,很有些柔美之感。 那便是程默慧了。她是封氏长女,今岁九岁,就木香胡同的程氏一族来论,也是这正儿八经的长孙女。程默意在族里行三,她上边还有南程那边唯一一个孙女,也是位庶女,程默恩。再往下,行四的便是于小灵大舅舅家的程默悠了,并不在京里。 这四位程姑娘对于于小灵来说全是姐姐,她觉得就这四个还算好说,要是有七个八个的,怕是她早就晕了。 姐妹之间自是一番厮见。这边没等热络起来,丫鬟们便催着她们去见于小灵外祖母去了。 外祖母吴氏和程氏果然是母女,长得也是十分相像,只她白白胖胖的,更像一尊佛。 于小灵很喜欢她,趴了她身上,吃着黄澄澄的佛手酥。 “这孩子就是爱吃佛手酥,便是忘了事了,这爱口却是没变的。没事,没事,是个有福的。”外祖母又哄了她吃了几块,香酥可口,于小灵来者不拒。 外祖母、母亲和二舅母说着家长里短,程默慧姐妹也拉了于小灵小声问话。只这位大表姐话少些,反倒多是六岁的三表姐跟她聊的起劲。 “妹妹在家也跳百索么?我最爱那个了,可惜大姐总是学这学那,南边的二姐又不来,四妹也不在,只能和小丫鬟玩。她们没个趣味。”程默意道。 她虽与于小霏同岁,个头却窜的高,肤色也不这么白,自有一股健康的红润在里头,一看就是常跑出来耍玩的。 于小灵觉得她不知道比自家堂姐好上多少,两人叽里呱啦地说这说那,甚是投契。 没过一会,程默意便拉了她:“说的我越发馋了,我们求了祖母,出去玩吧!” 于小灵呵呵地笑,觉得她虽想的好,却不一定能成行,程氏带他来,恐怕还有些旁的事。 果然,程默意拉了吴氏的衣摆,说要出去玩时,却见她笑着摇了头。 “一会儿客人就要来了,待客人走了,再出去玩吧。乖哈。”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过来通报:“夫人,二太太,四姑奶奶,大姑奶奶来了。” 于小灵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个大姑奶奶又是谁?难道是南程那边的人?据她所知,她并没有嫡亲的姨母,估计也就是堂姨母了吧。那这堂姨母是吴氏说的客人么? 一行人自是起身迎接,没过多大会儿,便见一个华服妇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和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子过来了。 又是一番厮见,于小灵也被提点着叫了这妇人大姨母,叫了那姑娘彭表姐。 姓彭?于小灵想了想,觉得脑袋里糊成了浆子,理不清楚。 一家子女眷又开始家长里短地说话,于小灵定神听了听,忽的明白过来,这刚来的三个彭家人到底是哪家人了。 可不就是于秉祖说,让于霁过俩月去上人家族学的那一家么。原来说又姻亲关系,是这么个姻亲关系呀。 于小灵理清了关系,再看三人又觉得确实不是一般的人家出来的。 据她在程氏那里听得一耳朵墙角来说,她这位大姨母的公公,正是当朝的阁老兼刑部尚书,真正的位高权重。 那她们这时候来做甚?难道是为了于霁上学的事? 可于秉祖不是说都商量好了吗?或者程氏不放心? 于小灵又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只听那位大姨母简单地说了几句让程氏安心的话,便朝着吴氏说起她三岁的儿子,如何如何食不能安,寝不能眠来。 “……婶婶不知道,只为着这个来讨债的,我真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太医看了好几个,个个都说没毛病,江湖郎中也不是没瞧,愣是瞧不出来。我公爹又从来不信那降妖除魔的,只说都是巫蛊之术,万不能沾。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大姨母说着,眼泪困了下来,倒像个孩子似地,趴在吴氏身上哭。 吴氏拍着她:“我的儿,让你受罪了。你母亲去的早,这些事也没个教你的,偏你嫁的也早,唉……既然咱们知道了,就试几个旁的办法,不让他们晓得便是。” 程氏也过去跟着劝:“大姐快收了泪吧,傅老太太也快来了,先让她给孩子们看看再说。” 大姨母听劝渐渐收了泪,又问起程氏来:“灵儿也那样不好么?妹妹之前不说全好了么?” 程氏闻言叹气摇头:“我也不晓得她好还是没好。若说没好,小人儿家能吃能睡的,小脑袋也灵光地很。可若说好了,端阳那日又犯起头疼来,十分凶险,还昏了过去,大夫也看了,只说什么事都没有。娘说正好请了傅老太太,便叫了我带着灵儿一道来了。” 程氏说完,众人都跟着叹气,可于小灵一张小脸却端地是有几分古怪,说笑不笑,说哭不哭地。 于小灵自是哭笑不得。她没想到,她竟是被程氏带着,看神婆婆来了。 第二十四章 阴阳眼 于小灵被那傅老太太的一双眼睛一扫而过,忽然觉得有些不好。 据说这老太太打小便是个阴阳眼,三灾六难地没个消停。后来出门上香,遇上一位道姑,道姑见了她便啧啧称奇,又说须得跟自家修行六年才能保下命来。这家人思来想去,便让道姑带她去了。 待她六年后回来时,已经是个翩翩少女了,浑身百病全无,还逢凶化吉。 这家人的运道也跟着蒸蒸日上,仕途坎坷的父亲也中了举人,母亲老蚌含珠又产下一子,连着卧床数年的祖母都下了床。 一家人把她当神佛一般供奉着,甚至舍不得她嫁人了,还是那道姑又来点化,说福运有时转,不可贪,才让她嫁了人去。 嫁了人自是又是顺风水顺,一连做了五十年的全福人。如今八十岁了,五世同堂,家业兴旺。 她福运厚重,还能用些道法为小儿驱邪,不少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想让她看一看自家孩子。多亏吴氏早年和她小女儿有些交情,又逢傅老太太随孙子进京,这才厚着颜面请了她来。 在众人眼里,于小灵病情不重,自是被推到了那彭家小表弟的后面等着。不过她却心里忐忑的紧,光听这老太太阴阳眼三个字,她就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了。 虽则说阴阳眼是用来看鬼魂的,而她一个灵物,和鬼魂并无干系。可坏就坏在,她刚刚魂魄脱离了原身,转世到人身上来了。 如今据她转世不过二月,虽说排异已去,可魂魄对如今这个身体的适应期还没过去,她还需时不时地吃着青潭给的归安丸,才觉得调和些。 因而这个时候,来了个看似神通广大的神婆,她心里如何能不发怵?只盼她千万不要看了出来,或盼她千万莫要拆穿。 “这孩子是吓着了吧,你看着小脸青的,神思也不属。怕是有些日子了吧。”傅老太太摸着彭家表弟的小脑袋道。 满屋子的人都不敢说话,除了紧挨在一处的彭表姐和于小灵,其他的小孩都被撵了出去。前者没见过这阵仗,又是自家亲弟弟看病,并不敢声张;而后者,却衷心希望,所有人都把她抛在脑后,不要想起。 大姨母听傅老太太问了,赶紧答道:“可不是么!就是半月前那一回,他几个哥哥闷起头来说什么鬼事儿,他不知怎么听了一耳朵,从那就开始不好了!” 傅老太太笑着点了头:“不必担忧,有法子治呢。” 一听说有法子,一屋人都是又惊又喜,大姨母还连忙道:“老太太须得什么只管开口便是,只要能把我儿治好,什么我都答应!” 谁知大姨母的豪言壮志竟换来老太太呵呵一笑,她摆手道:“什么稀奇事物都不要,只要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 众人面面相觑,八宝粥最是常见不过,似于家,三天两头就吃上一回,喝了这能有用么? 众人自是疑惑不解,可于小灵却心中一凛。 八宝粥正是这镇定安神的作用,当初青潭做归安丸时,还是由比粥启发的。 于小灵听到了自己砰砰地心跳。 吴氏笑着上了前:“可还要准备什么物事?老太太一并说了,好叫人去备了。” 她说着话,无非是觉得只这一碗八宝粥太过单薄了些,而那傅老太太却摇了头 “喝了一碗八宝粥,再送下两粒我这药丸,便就好了。”老太太笑咪咪地,一副这样的孩子,我见的多了的表情。 她如此态度,反倒让众人放下心来,因而吴氏吩咐了丫鬟去做粥,转过头又道:“八宝粥还得等一等,老太太再看看这个孩子?” 她说着,伸手朝于小灵这边指了来,那傅老太太,一双精光透亮的阴阳眼也看了过来。 “嗯?”她这一声拉的极长,于小灵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一口吐沫。 然而她这声“嗯”消散不见了,也没有再说下一句,反而郑重其事地起了身,走了过来。 于小灵心中大呼坏了事,心头一百种说辞奔腾而过,只哪一种都抓不住,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一错不错地盯着傅老太太那双越发靠近的褚色祥云鞋。 扑通,扑通…… 一种成王败寇的心绪翻腾起来,她尽力稳住心神,慢慢闭起了眼睛,等待命运的宣判。 “姑娘多大了?哪月生的?叫什么名字?”苍老的声音在头顶想起,于小灵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刚张口想答,便听身后一管清越的嗓音穿进了耳朵。 “回老太太,虚岁十二了,二月生的,单名一个晴字。” 是彭家表姐?! 于小灵一个激灵,忽地睁开了眼,眼睛呼噜一转,迅速扫过众人。她这才发现,那傅老太太就站在她身侧,而面目却是对着彭家表姐彭晴。 竟然不是自己! 混沌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她还没有被发现,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室内有几分宁静,吴氏她们也没想到傅老太太竟对一旁陪同的彭晴这般感兴趣,都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老太太伸出右手,掐了几下,嘴里叽里咕噜轻声念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忽的点起头来。 “这位晴姑娘,日后贵不可言。”她一字一顿道。 众人更是惊奇万分,可再想多问几句,那傅老太太却摇着头不肯说了。 这回程氏才想起自家女儿的事来,连忙道:“老太太可能帮我家姑娘也看看,这孩子,也总是不好……” 程氏巴拉巴拉说了起来,傅老太太果然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于小灵身上,还朝她招了招手。 镇定,镇定。于小灵再三告诫自己,这才小步走上前去。 傅老太太的阴阳眼似乎有无尽的魔力,于小灵在她的眼光下,镇定不住,小心脏又乱跳起来。 反过来,正过去地看了一遍,还摸了她的小手和脑袋,傅老太太地眉头皱了起来,嘴唇也泯成一线,面色有几分疑惑,一言不发。 然而,就在于小灵在她那双阴阳眼的探照下,险些秉持不住时,傅老太太忽地摇了摇头,绷着的嘴也松开了去,看着她道:“并未有什么异常。” 第二十五章 人牙子 可她虽然这样说,眉头却不松开。屋里的人又都不敢说话了,程氏大着胆子喊了句“老太太”,又轻声道:“只这孩子头疼,不知是何缘故呢。” 可傅老太太还是摇头:“许是家里有什么不净吧,回去找件能压得住的物件,放床头两日,也就好了。” 就这样? 于小灵差点笑了出来,可当她再抬头看向傅老太太时,却见她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于小灵不敢再得意,心怀忐忑地跟在彭晴身边一声不吭。 这位阴阳眼的道家老太太,看样还是看出些什么了,不然不会这般犹豫不决地查探了她半天不放。 可她估计是并未见过这般情形,因而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干脆也就不说了。 这样的猜测又让于小灵心花怒放,若不是碍着众人,她恨不能立即冲出门去,仰天长啸。 这样厉害的人都说不出来什么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和凡人相差不大了呢?!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振奋了! 送走了傅老太太,于小灵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拉着程默意出去跳百索去了,说的笑地比程默意还轻快几分,倒是真有了些五岁孩童的稚气。 从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到六月荷花香满湖,红衣绿扇映清波,再到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敷脸新妆媚。 虽则百花争艳,可架不住酷暑难耐,于小灵怕极了那明晃晃的日头,整个夏日,一步都不敢踏出房门。 她当真从未觉得,这夏日的暑气如此骇人,往年她在水里,哪有这般似蒸笼一样。 “姑娘快出来吧,再泡在水里,手脚都要泡发了,今日凉快些,出来走走吧。”冰荔叹气劝道。 自六月以来,她们家姑娘就像个鱼儿似的,说着天热的厉害,日日都要泡澡。后来干脆一天泡上一两个时辰,好说歹说都不出来的。 太太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大太太捂着肚子说不舒服了;一会夫人又喊着暑气太胜,饭食不可口。 就连他们家大大姑娘都阴阳怪气地说:“二嫂不用往我那拨冰了,我眼看着要出门去了,也用不了几日了。”她这是嫌拨给她的冰少了呢。 可这冰都是去岁冬日存下的,那会儿可是崔氏当家,她没料到自家竟怀了身子,既是怀了身子,那不热也是热的,一来二去的,这冰可不就不够用了。 因而于小灵折腾着泡在水里,程氏也就随她去了,能少用一份冰,是一份吧。 “冰荔姐姐就别劝我了。爹爹闭门读书打扰不得,娘亲更是忙的顾不上我,就连哥哥也去了彭家的族学,上晌又见不到。我出来做甚?才不出来呢!” 于小灵振振有词,见冰荔又张嘴要劝,连忙缩了脖子往水底钻去。 “哎呀,奴婢不劝了,姑娘快出来,小心呛了水!” 冰荔不敢再劝,于小灵这才把小脑袋探了出来。 门外有跑路声传来,没过几息,暖橘便绕了屏风过来了。 “姑娘,姑娘,别泡着了,快出去吧……” “连你也来劝我了!”于小灵一听,就烦了,朝她瞪了眼,这才瞧见她一脸兴奋之意,来了兴致:“可是有什么好玩的?” “有呢,有呢!太太要买小丫鬟,人牙子已是领了人过来了!”暖橘笑道。 于小灵还没见过这宗事儿。 似冰荔暖橘几个,都算得上家生子,直接提拔上来做事也就是了,因而听说要从人牙子那买,她自然觉得稀罕,这就站起了身子道:“快与我更衣!” 不过穿了一件小衣,一件广袖交领衫,于小灵便不耐烦了去:“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怕是还没出了门去,就要出一身汗了。” “可……”冰荔见她这个模样也是头疼,可总不能穿的不像样吧,毕竟要见人呢。 “要不给姑娘穿个纱衣,再套个比甲算了,那样凉快些,姐姐说呢?暖橘出了个点子。 于小灵一听就连连点头:“就这样办了。” 好歹算是个有头有尾的衣裳,冰荔想了想,也不再多说,服侍于小灵穿上了。 拿了个月白色绣莲叶的团扇,于小灵这才出了门,随着暖橘往花厅去了,那里便是素日程氏主持中馈的地方。 花厅里站了两排女孩子,大的九岁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大多都半低着头,有些胆怯,不过也有两三个胆子大的,到处乱看。 程氏捂着额头坐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小灵小声喊了娘亲,她才回过神来。 “灵儿怎么来了?热不热?” 于小灵忙点头,又拿了团扇使劲扇了几下:“热着呢,不过灵儿想着娘亲也热,过来看看您。” 程氏笑了,点了她的小脑袋:“就你的小嘴会说。” 母女二人笑了几声,逢春过来道:“大姑娘身边的柔云过来说,大姑娘这几日闷闷不乐地,想要两个机灵的解解闷,说是那木讷的,像个树桩似的,看着都烦。” 程氏听着,敛了笑意,皱起了眉头。 “要是嬷嬷在就好了。偏偏她糟了这场病,今岁暑气又大,好不容易好点了,又躺了下去。唉……”程氏低声叹道。 那倒是,不然人家廖氏母女为什么专挑魏嬷嬷下手呢,可不就是瞧准了这一点么? 下面站了两个婆子,一个肥肥胖胖的,这样的热天显然坚持不住了,满头是汗。于小灵猜她就是人牙子,刚琢磨完,就见她轻轻扯了扯一旁瘦瘦溜溜的那个。 看着瘦婆子穿的衣裳,显然是府里的下人打扮,她瞟了琢磨着小声开了口:“二太太,您看……” 程氏听着,“嗯”了一声,不乐意地朝那人牙子道:“你这回领来的人可都不太好,要不是逢着府里事体多,定教你都领了回去的。” 那人牙子听着更是弓了身子:“太太慈悲。” 程氏没理她,又把那两排人瞧了一遍,点了一个高瘦的一直低着头的,和一个五六岁还悄悄抽打着眼泪的女孩子。 她又犹豫不决了,逢春又来提醒:“太太还得给大姑娘点两个才是。” “要机灵的……这挑人时,哪里能分的清谁是机灵,谁又是不老实的?唉……”程氏又叹了口气。 第二十六章 红雅姑 再是犹豫不决,该挑的还得挑,不然于桑又要说:“反正我过些日子就要出门子了,还是给家里省几个钱吧。” 程氏也不知自己这位小姑这是怎么回事。往日虽觉得她也偏向崔氏和廖氏,可并不曾有意为难过自己,也不曾明着说些个酸话。 难道是婚期近了?心里烦躁? 程氏不知道,她不曾吃下的那个红枣粽的亏,便是于桑想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于桑才看她越发不顺眼了。 毕竟当小姑的日子不多了,到了婆家要规行矩步,难道在自己家还不能耍耍威风? 程氏看了一眼眼睛呼噜转的那个女孩子,心里直觉烦厌,可一想到于桑要找机灵的,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了话。 “你,”她点了点那女孩,道:“多大了?家里原来做些什么?如何到这儿来了?” 那女孩一看上边的太太问了她话,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麻溜回道:“回太太,今年八岁了,从前家里就是种地的,爹死了,哥哥要娶媳妇儿,便把我卖了。” 她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是个十分悲伤的事,得落几滴眼泪,可偏偏一滴眼泪也无,只得抬起手使劲揉了眼睛,干抽泣了两声。 于小灵在心里冷哼,她说的话全部不能信,看她这么大了,都不一定是八岁,还有什么身世,八成也是乱编的。 可正当她以为这个不行的时候,却见程氏沉默着点了头,道了句:“这个也算吧。” 于小灵深感意外,不过那女孩却兴奋的紧,连忙磕头,学着人牙子,连声道:“太太慈悲。” 程氏看过这个,又点了一个也胆子大些的,也不再问,让逢春领了去好生规矩几日。 打发了人牙子,花厅里没了旁人,于小灵便歪着头问了程氏。 “娘亲,那个说被自家哥哥卖的丫鬟,灵儿瞧着不好,她眼睛乱转呢!” 程氏听着,难得露了两分笑意。 “娘的灵儿真聪明。那丫鬟确实不好,可你姑姑非要个机灵的逗乐,若是不挑了给她,她若是不高兴如何是好?” 程氏拿过于小灵手里的莲叶团扇,替她扇了几下,说道。 “可是,她若是没给姑姑逗了乐,反而惹了姑姑不高兴则么办?”于小灵觉得程氏说的不大对,又问。 程氏又笑了:“怎么会呢?你姑姑就快出嫁了,这个小丫鬟过去,也就这几月在你姑姑院里扫扫地,还能做什么错事?” 于小灵恍然,原来于桑不过是借这个丫鬟解解闷罢了,并不把她待到魏家去,似带去魏家的丫鬟和陪房,廖氏恐怕早早就给她定好了吧。 又过了几日,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第一抹初秋的凉意总算来到了人间。 于小灵终于结束了日日泡在水里的日子,在地上行走起来。不过于清杨仍旧闭门读书,于霁仍然紧着去彭氏族学,而程氏依旧忙的脚不沾地。 不过程氏近日总算不用天天伺候廖氏崔氏和于桑了,因为于清杨乡试的日子近在眼前了,一家人旁的事体不管,还是要把他三日考试的东西准备妥当的。 还好不用远行考试。北直隶的考生,在京城考,这对于于清杨而言,省了不少事。 不过,吃的喝的用的,还是要一应俱全的。程氏还难得地和廖氏结伴,到梓橦庙去参了文昌帝君,替于清杨求了求神。 到了开考前一日,于小灵总算见到了于清杨,可还没和他多说上一句话,就被程氏撵出了正屋。 “你爹爹要子时进考场呢,别吵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于小灵吓了一跳,难怪说科考能考去半条命呢,这是打算三天不眠不休地答题么? 她在心底摇了摇头,得亏她没转世到男子身上,不然从于霁这般大就要三更灯火五更鸡,到了于清杨的年岁也还没个结果,那还不生生累死了去? 她摇头晃脑地走了。待到晚间于清杨果然睡饱了觉,昂首挺胸地,带着众人的期望去了贡院。 第二日,于小灵随着程氏照例去给祖父祖母请安,不过于秉祖今日上朝,并未见到。 没过一会,于桑扶着挺了个肚子的崔氏来了,于小霏也跟在后面。 “你看看,我都说了,身子重了就不用来请安,你这孩子……”廖氏说着崔氏,可眼里还有几分满意的神色。 如今廖氏也有六七个月身孕了,既不是刚怀上那般磨人,也不是快要临盆的时候,确实并没有什么不便。所以即便是相亲相爱似廖氏和崔氏,该做的还是要做,该说的,也还是要说。 于小霏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身子瘦溜溜的还没恢复过来,仍旧一双铜铃眼大大的。 “就没个笑的时候。”于小灵在心里嘀咕于小霏。她也不知道这个小堂姐怎么回事,明明过的顺风顺水的,非得耷拉个脸,一副旁人都欠了她的模样。 于小灵瞄了她一眼便别开头不再理会她,却没瞧见随后于小霏看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 一家子女人半真半假地说着话,程氏瞧着快到了仆从管事回事体的时间,便拉了于小灵,要起身告退。 谁知并未成行,却有慌慌张张地脚步声穿近来,程氏皱了眉,还以为管事仆从等不及找到了这里,却没想到撩开帘子的是于桑的大丫鬟柔云。 那柔云脸上挂满了泪痕,头发跑的也有些散乱,进了门便哭着跪了下去,喊道:“夫人,太太,姑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说着便砰砰砰地叩起头来。 “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起来,好好说!”廖氏发了话,上来两个丫鬟将柔云掺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你不是去库房对东西了么?”于桑问道,忽的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难不成,少了东西?” 她说完这句,柔云又要跪下,还是一旁小丫鬟扶着才立住了。 “姑娘,就是,就是那镶了红雅姑的头面没了,找不到了!”柔云哭喊着道。 于桑一听,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了嘴,随后一下扑到了廖氏身上:“娘,那可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雕花匣 “红雅姑”这个词,是西边不知哪国传来的洋话。说白了,就是红宝石。 于桑这套头面上的红雅姑不是一般的红雅姑,倒不是说几多珍贵,最最要紧的是,这是去岁她及笄时,婆家送来的贺礼。 婆家的贺礼,婆婆亲自放到她手里的,还拍着她的手说:“这个给你,待你成亲那日,再带回来。” 而今日,如此重要的物事,却丢了。 凄凄切切的哭声绕过木梁,穿到了于小灵的耳朵里,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于家,丢东西了,还是这般重要的东西,这怎么可能呢? 果然,程氏虽震惊,更多的却是疑惑,于是问道:“小姑的这套头面是放库房里的?库房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丢呢?” 可她话音刚落,廖氏一个刀光般的眼神却杀了过来:“你这是如何说话?难道你还怪你妹妹不曾?她也不晓得库房的东西怎么会丢!” 程氏张口结舌,崔氏又过来凑了热闹:“哎呀,小姑,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家平白无故怎么出了贼了!” 她说完,眼神也往程氏这边扫了过来。 程氏不由心神恍惚,往后退了一步。 于小灵一看,暗道不好。 不管这事到底如何,彻查才是关键,这查还没查上,程氏如何自己先软了一分呢? 她看得出来,廖氏自然也看得出来。 “二媳妇,你是主持中馈的人,你来说,你妹妹这事当如何是好?” 亏的程氏灵台还算清明,道:“这自然是要查的,这样要紧的东西,说不定还没出了府去……” “最好如此!”不等程氏说完,廖氏便冷声打断了她的话,还邪眯着眼睛道:“不然……” 她没说,可程氏却似听懂了一般,眉头紧锁了起来。 于小灵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头脑混乱,可她转过脸却看到了于小霏轻蔑的神情。 遇到这样的稀罕事,她如何这般神情? 于小灵想起了就在正房指认于小霏害她落水的事了。 彼时,她假装摔倒,扑通跌在地上,于小霏并没有扶她,反而站在一旁轻笑着看热闹。 那么这一回,她为何既不摆出看热闹的模样,满眼精光,也不为着处处疼她的姑母着急上火呢? 为何会是轻蔑呢? 丢了红雅姑的事像一团乱麻笼罩在程氏的心头上,可于小灵却被眼前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迷住了眼睛。 她甩甩脑袋,眼光向于桑、廖氏和崔氏扫去。 于桑仍旧趴在廖氏腿上呜呜地哭着,没头没尾,无言无语。 廖氏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她:“放心吧,不会让你丢人的。” 挺着肚子的崔氏则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小姑如何受了这无妄之灾,唉,往日可没这般事的……” 有桂花浓郁的香气在鼻前萦绕,程氏出了正房的门便快步在前面走着,绕过太湖石堆砌的错落景致,差点消失在于小灵的眼帘。 “娘亲,等等灵儿。”她喊道。 可程氏却似没听见一般,继续急步前行。她的脚步急促,又透着些许慌乱,让于小灵忍不住替她叹气。 不过主持了几个月的中馈,程氏已是将看家本领都尽数使了出来,可架不住变化如潮,人心难测。 于小灵小跑着跟了上去,到花厅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程氏已是喊了人去把于桑那里相关的丫鬟都叫过来,自己趁着这个功夫,定了定心神,抓紧料理了几桩事物。 冰荔轻轻搂了于小灵的小肩膀:“姑娘,咱们回去吧,太太有要紧事要处理呢。” 然而于小灵却朝她摇了摇头:“灵儿就在这儿呆着,不打扰娘亲。” 她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一会儿,一群丫鬟婆子都被带了过来。 “柔云,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程氏点了柔云,先问道。 “回二太太,奴婢想着大姑娘的库房好些日子没打点了,今儿一早便去核对了物件,可谁知,谁知装了红雅姑头面的那个花梨木雕花匣子就这么不见了!奴婢找来找去,都没找到,问遍了人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贼人!奴婢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程氏皱了眉头,又问了其他众人:“当真都没瞧见?这可是大姑娘的嫁妆,若是谁知情不报,到时候查不来,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于小灵觉得她这句问的还有些气势,可下边的人只面面相觑,摇头不知。 “谁管姑娘库房?”程氏见无人应答,沉声问道。 一个苍老的婆子扑通跪在了地上:“太太,是老奴。” “黄嬷嬷?”程氏见是她,明显有些意外,又过了一息才又问 :“黄嬷嬷可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何犯了这样的错事?” 那老婆子也甚是悲戚:“太太慈悲,老奴随老夫人嫁过来多少年了,眼看着要到庄子上荣养了,都是尽心尽力的,哪里想遇上这般事?求太太明见,一定要抓到那偷东西的贼呀!” 于小灵被她说的“老夫人”三个字晃了一下,随后才想到,她说的,约莫是于秉祖的母亲,于小灵的曾祖母吧。 那她可没了后台。且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似作伪,于小灵心头疑惑更甚了。 她都这般年纪了,如何还让她看管那放置重要物事的库房呢? 程氏又沉思起来了,于小灵在一旁看着有些干着急,忍不住上前拉了程氏的衣裳。 “娘亲可是头疼了?”她问。 “灵儿?你怎么在这儿?”程氏显然之前没到注意她,见她在这儿,愣了神。 “灵儿不放心娘亲,要在这儿陪着您。”于小灵说着,爬上了程氏的座椅,与她挤在一处。 程氏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见她依偎着自己,心里似乎多了两分底气。 “娘亲,这个老嬷嬷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做活?要是她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怎么办?”于小灵忽的指着下边的黄嬷嬷开口道。 程氏一愣,刚张口想给女儿解释两句,却忽的转了话语。 “姑娘说的不假。我记得黄嬷嬷之前分到花木上去了,什么时候去替大姑娘管起库房来了?之前管库房的人呢?” ~~~我是‘一脚踏进了三月小剧场’的分割线~~~ 于小灵不耐烦道:我的小郎君到底出来没有?哪个是?你指给我看看~ 鹿一只趾高气昂:出来倒是出来了,不过让我指给你看么……休想! 于小灵想了想,舔了脸上来:给看看么,看看么~好亲妈~ 鹿一只瞥了她一眼:怎么?不装大爷了? 于小灵怒气冲天:你……怎么记仇?不带你这样玩的! 第二十八章 双月钱 花厅里有了些许安静,随后黄嬷嬷苍老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回二太太,老奴原本确实在花木上。乃是因为半月前,原本掌管库房的李嬷嬷被夫人拨去打理大姑娘的陪嫁庄子去了,没了合适的人,才把老奴顶上来的。谁想出了这样的事,老奴冤枉啊!” 她说完话哭的越发悲切了,不管抓不抓得到人,她的罪名都要定下来了,而且一个弄不好,她等了一辈子的荣养,也会没了下文。 于小灵都替她惆怅两分,这个黄嬷嬷按理说,是会尽心尽力的。可她毕竟年纪大了,一时不查,也有可能。 见黄嬷嬷这里问不出所以然了,程氏叹了口气,又点了柔云。 “姑娘这个红雅姑的头面,近日可曾拿出来过?上回见它,是何时候?” 程氏问的这个倒是关键,不然库房里的东西一放就是几个月,这会儿发现了,还不知道是何时丢的呢! 柔云于此事倒是记得清楚,她道:“回二太太,是三日前。那日姑娘忽然想起那个头面了,便拿出来看了看。” 她说完,迅速抬头看了程氏一眼。然而她这一眼躲过了程氏的目光,却落进了于小灵眼里。 “那一日,可都有什么人见了那红雅姑的头面?”程氏拧着眉头又问。 “回太太,姑娘甚是喜欢那头面,拿出来让院里的丫鬟婆子都长了长眼。” 有财不外露,得意不猖狂。 这个连于小灵都懂得的道理,于桑这个聪明人却犯了忌讳。 程氏显然没有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觉得,前后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查起来倒容易。 “去把所有那日见过红雅姑头面的人都叫过来。”程氏发了话。 没过一会,于桑的丫鬟婆子,凡是那日当差的,都被叫了来。一道跟来的,还有廖氏母女和崔氏母女。 都是来看好戏的么?于小灵也拧了眉头。 程氏自然是要让廖氏上座的,可廖氏却说不愿,只说年纪大了,坐在后边看着便是。程氏勉强不得,只得任由廖氏几人,如垂帘听政一般,看着她查清此事。 有了垂帘听政的皇太后,程氏这个临时皇帝自然是坐不稳了,本来升起来的三分气势也消了下去。于小灵瞧着,都替她捏把汗。 人都来齐了,程氏还是重复了一遍那个老话,最好能让人主动交待出来。 可既然有胆子把整个雕花匣子都偷走,自然是不怕程氏这两句吓唬的话的,都纷纷说不知晓,也不敢动这个心思。 查案有点进行不下去了,花厅里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倒是安静的沉闷,哪怕有一声闷雷,也比这样面面相觑的强。 程氏约莫也觉得不像话,可她心里总觉得廖氏和崔氏都瞪着眼看着她,反倒让她头脑有些混沌起来。 廖氏轻轻咳了一声,才让程氏回过神来。她想了想,又问:“既然都说不知道,那我再问你们,这两日可有发现身边的人有什么怪异的么?检举有赏,包庇同罪。” 这话说得倒是在谱上。 程氏虽然性子弱些,脑子也不大灵光,可到底是大家出身,有些事还是见过的,依着葫芦画个瓢,也还做的来。 她这话一出,下边明显与方才不同了,有些人就开始眼睛四处瞟了起来,程氏看着有戏,又加了把火:“检举有用者,赏双倍的月钱!” 她这话更引了下边的人活泛起来,不多一会,就有一人扑通跪在了地上,直道:“二太太,奴婢有话要说!” 于小灵定睛看去,是个不大的丫头。可这满屋子的丫头太多了,于小灵这轻微的脸盲,还只能看着老幼高低胖瘦来区别,至于脸蛋儿么,也只亲近的人才分辨得出。 因而她没瞧出来这是谁,却听这人道:“二太太,奴婢和花眉同屋,她那两日都不大对劲!”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柳目,你诬陷我!二太太,莫要听她的!” 二人说着,瞪起眼来,看着情形,说不定立时就要动手。 程氏自不能任由奴婢们胡来,喊了声“住口”,让人拉开了二人。 “你二人一个个说来,这柳目先说!”程氏发了话。 柳目就是最先检举的那个,她一听程氏让她先说,赶紧道:“回二太太,那日大姑娘把头面拿出来让奴婢们长眼时,花眉就不对劲了。她还一个劲儿问追云姐姐,上面嵌的红石头是什么呢!这件事,太太问追云姐姐便知道了。” 追云是于桑的二等丫鬟,她一听柳目提到了她,也不等程氏问话,连忙答道:“回二太太,确实是这么回事。” 程氏点了头,又问柳目:“还有么?” “回二太太,有的。那头面让众人看过就放回雕花匣子了,奴婢瞧见柔云姐姐送回库房时,花眉还趴了墙角盯着看呢,还跟上去了一段!后来到了晚间,我和花眉扫完院子,撒完水,我就回房去了,但是花眉说有人找她,到后门去了。 第二日吃过晚上饭,她又出去了,奴婢问她,她就说她去消食,去了半日才回来。但她回来的时候,奴婢就见她有些慌慌张张的。 再就是今日柔云姐姐四处问,谁见过那雕花匣子里的头面没有,她说话就有两分不自在。 奴婢就知道这些,望二太太明察。” 柳目一席话说的极快,于小灵聚精会神地听,才勉强跟了上来。 她这边说完,花眉便干嚎了两嗓子“冤枉”,便被逢春令人捂了嘴去。 “这么说,花眉很可疑喽?谁还知道什么,俱说来。”程氏点着头道,可她眼睛看向花眉,眉头拧成了一个团。 她简直不能更后悔了。 当初,就不该贪图一时便利,收了这个丫鬟。 这个花眉,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人牙子领来的,眼睛呼噜呼噜转,连于小灵都觉得不靠谱的小丫鬟。 于小灵没能认出她来,可程氏却认了出来。 是谁不好,偏偏是她。若当真从此处出了漏子,红雅姑能找回来还好,若找不回来,恐怕自己那个有两分相似的红雅姑头面,就留不住了。 第二十九章 银耳坠 事情查到此处,已是越发清晰了,陆陆续续又有两三个人出来指证那花眉这两日鬼鬼祟祟,程氏还传了门上的人来,那人也说曾见花眉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在后门见过。 起初那花眉还喊了两声冤枉,后来便低着头沉默起来。 “事已至此,花眉还有何话可说?速速从实招来。”程氏听完众人的说辞,沉声喝了她。 那花眉早就歪做在了地上,此时听见程氏说话,便老实趴下身去,道:“确实是奴婢偷得。” 她说完这句,程氏还没说话,于桑竟拍案而起:“好呀花眉!你来我院子才几日,竟胆大包天偷我东西,今日必要把你送交官府!” 她此话一出,花眉又开始哭天抹泪起来,于小灵看了一眼程氏,见她不置可否。转头廖氏却拉了于桑的胳膊,声音不大不小道:“罢了,咱们毕竟是宦官人家,名声要紧,还是莫要闹到官府去了。” 崔氏也跟着附和:“小姑别急,打了她板子,让人牙子卖的远远的也就是了,闹到官府,万一有碍爹的官声怎么办。” “你大嫂说的是。”廖氏又劝,才见于桑点点头,坐了下去。 于小灵心中大呼奇怪。 那花眉认了罪,众人不问他赃物藏匿何处,反而就送不送去官府说了半天?这不是错了重点么? 难道对于于桑来说,这个红雅姑的头面,还抵不上她出一口气? 好在程氏还记得此事,又接着问了花眉:“你既然认了罪,姑娘夫人慈悲,不把你扭送官府,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然而她说完,却见那花眉头也不抬地道:“奴婢,把那头面卖了!” “啊?!”程氏到抽一口冷气,于小灵在后面伸手扶了她一把,回头又见于桑趴在廖氏身上哭起来。 “娘,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程氏被她这呼喊,又抖擞了神志:“你一个小丫鬟,如何将那一匣子东西买了?!快细细说来!” “回太太。奴婢,奴婢交给我表哥了,让他给卖了。但是,表哥他拿了东西就跑了,奴婢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花眉抽泣着答道。 程氏又“啊”了一声,身子有些不稳,扶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这一下,于桑的红雅姑头面便难说还能找到了。 于小灵深感意外,她刚想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便听程氏轻声叹了一句。 “我那日就不该把你留下来,果然是个不安分的!” 她这话说得于小灵一个激灵,忽的又想起于桑方才说,这个花眉是才拨到她院子里的人,心头一道光亮闪过。 再看着花眉时,于小灵终于想了起来,这个不就是那日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的,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么? 果然出事了。 听着那花眉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何对那红雅姑的头面起了贼心,如何偷偷摸清了库房的路,她的表哥又如何有些翻墙跳窗的本领,如何拿了头面便失了踪影…… 她说的清楚,可于小灵心里却越发混沌了。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 “竟然出了家贼,和外人里应外合,偷走了姑娘的东西!去把她老子娘叫来!” 廖氏恨声道。 可她话音刚落,于桑却嚷了起来:“她哪里有什么老子娘,这是二嫂前些日子,刚从人牙子那买来的!” 她说着,更是转了头对着程氏:“二嫂,你如何敢挑这样的人给我,亏我如此敬重你,还把丫鬟交给你调教!你可害苦我了!” 声泪俱下的控诉,让程氏的脸一时青一时红:“小姑,我……” “你还想说什么?还嫌害的你妹妹不够呢!”没等程氏说完,廖氏便打断了她的话,放着一屋子仆妇的面,厉声呵斥。 不争气地泪水打了下来,程氏低头受训,眼泪却打到了于小灵的银耳坠上。 于小灵抬头,正好瞧见她委屈的面容,脸庞还挂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心头不由一酸,可接下来廖氏说的话,却让她怒从心头起。 “哼,我记得你有一套红雅姑的头面,与你妹妹的相仿,赔与她权当作谦礼吧。” 程氏早已料到了,深低下的脸上,露出一抹哀伤的笑,瞬间又消失在嘴角边了。 “是,媳妇这就遣人去取。” 廖氏轻哼着点了头,那边逢春会了意,欠了身出去了。 不过众人皆没瞧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也跟着逢春,轻手轻脚地出了花厅。 “逢春姐姐!”银铃般的声音喊住了逢春,她惊讶的回过头来,正瞧见自家小姑娘歪着头的模样,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垂下来的银耳坠上还有这个晶莹的水珠。 “姑娘怎么跑出来了,奴婢还有要紧事呢!”她俯下身道。 “姐姐是不是要把娘亲的东西送给姑姑?” 一句话说的逢春模糊了视线,她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于小灵柔软的额前发。 “姑娘什么都懂,日后还该更孝顺太太才是。太太她,太不容易了。” 她伤感着道。 可于小灵却没有被她的伤感迷糊了清明。 “灵儿不想把娘亲的东西送人,灵儿要去找魏嬷嬷,她肯定有办法的!” “魏嬷嬷?”逢春明显没想起久病的魏嬷嬷,那才是往日程氏的主心骨呀。 一把抱起了于小灵,逢春脚下快了起来:“姑娘说得对,魏嬷嬷说不定有办法!” 魏嬷嬷的住处还是散发着浓郁的药味,苦涩、无力。 离得近了,于小灵感觉到了逢春脚步的犹疑,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从逢春身上挣了下去,迈起小腿就往屋里跑。 门被她推的咣当一声响,把屋里坐着吃完的魏嬷嬷,和收拾东西的九星吓了一大跳。 “我的姐儿,你怎么来了!”魏嬷嬷吃惊道。 可于小灵却来不及与她细说,直直道:“嬷嬷,嬷嬷,祖母和姑姑要抢娘亲的东西了!嬷嬷快去帮帮娘亲!” 魏嬷嬷忽的坐直了身子,身上的病气似乎忽然间就散去了大半,她重重地放下药碗,目光直射逢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章 归芜院 逢春嘴巴利索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可她说完,却见魏嬷嬷疑惑的神色。 于小灵在心里摇头,逢春说的都不是关键,关键就在于,从买丫头开始,直到今日事发,这都是廖氏和于桑为程氏专门设下的计。 因为旁人没看见,可于小灵却看见了,在廖氏发话让程氏把自己的红雅姑头面补给于桑时,崔氏和于小霏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这笑容不是旁的,正是得意的笑。 彼时,于小灵心头一阵光亮闪过,她恍然大悟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件事呢?巧到程氏亲手替于桑挑选丫鬟,亲自安排人替她管教,又专门送到于桑那里服侍她。更巧的是,那丫鬟偷了一件旁人没有,偏偏程氏有一件相仿的,甚至更好的替代品的,重要的物件。 而今日,家里的老少爷们全都不在。 她想通了于小霏为什么一副轻蔑的表情了,因为她早就知道了此事,也早就知晓了结果,在她眼里,程氏只是被耍的团团转的丑角罢了。 所有的一切,就只是为了廖氏能名正言顺地说一句:“把你的给你妹妹吧。” 这不是明火执仗,又是什么? 可惜这些,逢春并没似她这般通透,所以于小灵一下子扑到了魏嬷嬷身上。 “嬷嬷,灵儿不明白,为什么祖母让母亲把东西给姑姑,大伯母和姐姐会在一旁笑。要不是灵儿眼睛尖,差点就看不见了!” 她的话让魏嬷嬷一怔,随即眼睛放亮。 “不对,不对,此事必有蹊跷!哪里有这么厉害的贼人,翻墙跳窗的,护院都干嘛去了?” 魏嬷嬷疾言厉色,于小灵不停点头。 “嬷嬷,根本怪不得娘亲,是姑姑那日非要找个机灵的丫鬟的,母亲没得挑,才选了那个花眉!”她连忙在一旁补充。 “果然,果然!他们就是欺负太太好性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如意!” 魏嬷嬷脾气冲了上来,倒有一股“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感觉。 三言两语,便有了法子。 逢春抱着于小灵快速走了,魏嬷嬷也匆匆换了衣裳,由九星扶着下了床。 花厅里,一众仆妇都散去了,花眉也被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丢到了柴房。 廖氏是这样说的:“咱们毕竟是慈善的人家,最看重名声。出了今日的事,也不光是一个丫鬟起了贼心,更是这个家没管好,才让她有了贼胆。花眉就打二十大板,让人牙子领去卖到山沟里。至于二媳妇,你可要好好反省了。” 那花眉干哭了几声,便被人拉了下去,程氏看着在心里苦笑。 这花眉怕是早就得了廖氏和于桑的话了,让她演了这出戏骗自己,可笑那母女二人竟还一个喊着送交官府,一个劝着不让,全是做给自己看的。 更可笑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直到方才,一切的无可回转了,她才明白过来。 都晚了,逢春就要回来了。 有脚步声穿了过来,程氏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这个红雅姑的头面,还是她祖母送给她的呢,而她是想等灵儿大了,给她当嫁妆的。如今,却送了于桑。 脚步声越发近了,可程氏却觉得好似有些不对。即便是她命了逢春去拿了东西过来,也不至于如此急促吧?哪有急着把自己的爱物送人的道理?何况逢春去了这半天,完全来得及呀?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又有可能出了事,程氏心头便是一紧,她已是强弩之末了…… “夫人,太太,姑娘,姑娘丢的那套头面找到了!” 脚步到了,这句话也喊了出来。 “不可能!”廖氏和于桑异口同声。 程氏心头一喜,定睛一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入雪。 她怎么来了? “谁叫你来的?在这儿胡说什么?!”廖氏站了起来,指着入雪嚷道。 程氏看着没有言语,只听入雪又道:“奴婢是逢春姐姐遣来通报的,说是东西找到了,马上就送来!” 于桑一听,就有些慌张。 她自问,把那装了红雅姑头面的雕花匣子藏得很隐秘,除了柔云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被找到了呢? 那她的计谋岂不都被人看穿了? 于桑干咽了一口吐沫,眼神看向柔云,见她也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心头更加疑虑,朝她打了个眼神,让她回去亲自看一看。 柔云悄无声息地出了花厅,急步往回去了。却没发现,后边一个轻巧的身影,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跟了上来。 一路绕过正院,跟到于桑的归芜院门口,柔云也没有发现她。 可巧一众仆妇不过刚从花厅退出来,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小声嘀咕此事,柔云便没打扰她们,径直进了于桑的房里。 一路跟着的那人也径直进了归芜院,她见没人理她,心中大定,直接就随着柔云进了于桑的房间,转过屏风,她正巧瞧见那柔云手上,抱了一个花梨木的雕花匣子。 匣子一打开,满室光彩照人,而金银之间,一颗硕大明亮的红雅姑安静地嵌在那里。 柔云看着,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刚想将匣子合上,收起来,却感到一束灼热的目光凝结在她身侧。 她火速转过头来,正看到西跨院灵姑娘身边的丫鬟暖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和那花梨木雕花匣子。 柔云大惊失色,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说些什么,就听那暖橘大声地喊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大姑娘丢的东西找到了!” 魏嬷嬷早就带了人在归芜院门口不远处等着了,这回听了暖橘的大喊,直呼善哉,也顾不得九星的搀扶了,当先一步带着人就往院内涌去。 小院乱成了一锅粥,当众人反应过来时,魏嬷嬷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屋门前。 “嬷嬷!嬷嬷!那就是姑娘丢的红雅姑头面,找到了!就在那儿!”暖橘兴奋道,上前就要去抢柔云手里的雕花匣子。 “你……你怎么敢!这是大姑娘的东西!”柔云没想到暖橘这般阵仗,惊恐道。 可回应她的却是魏嬷嬷冷冷的声音:“哼!柔云你好大胆子,竟敢伙同花眉,偷盗大姑娘的首饰!你该当何罪?!” 第三十一章 玉翎管 花厅里摆的两盆玉翎管娉婷绽放,说着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可叹却人心不古,诡变百出。 焦灼的气氛笼罩着花厅,廖氏按耐不住,使唤了自己的大丫鬟幽客出去探看。不过幽客刚踏出花厅一步,就见不远处一众仆妇涌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当她定睛一看时,却见是长久不见的程氏的乳母魏嬷嬷,领着一众丫鬟婆子过来了,而一旁的入雪手上抱了一个花梨木的雕花匣子。 她的心不住下沉,看样子,夫人和大姑娘那点子计谋,终究还是被识破了。 她刚要回头去通禀,又一眼看见后边的仆妇还扭了一个人过来,她更讶异,难道还真抓住案犯的不曾? 那人被扭着,发钗有些散乱,可穿的衣衫却同自己这样的大丫鬟无甚差别。幽客心里一惊,抬手捂住了嘴,那人,可不就是柔云么?! “幽客姑娘在啊,烦请姑娘进去通禀,老奴为大姑娘抓到贼人了。”魏嬷嬷说道,她的脸色还有几分病态的潮红,不过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口气更是底气十足。 幽客听了,心沉到了谷底。 她愣了一息,点头应了,转身回到了花厅。 “夫人,太太,大姑娘,魏嬷嬷找到了东西,也……抓住了贼人,已在外面侯着了。”幽客轻声道。 “魏嬷嬷?!”廖氏瞪了眼,眼光又似刀剑般扫到了程氏身上,厉声道:“让她们进来。” 幽客应诺,传了众人进来。 此时于小灵,也缠着冰荔往花厅来了,不过冰荔因为她偷偷跑出的事吓了一跳,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姑娘再不能那样了,奴婢都快被吓死了。” “好啦,好啦,冰荔姐姐,灵儿再不那样了,咱们快走!快走!”于小灵拉了她快步往前。 归芜院的事体她没瞧见,这花厅即将上演的大戏,她怎能错过呢? 正好随上了一众仆妇的尾巴。看着后边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扭着柔云,于小灵也一阵惊讶。 “魏嬷嬷真神人也。”她在心底对魏嬷嬷赞不绝口,怪不得外祖母专门点了她陪嫁过来。 悄悄地潜了进去,于小灵选了个墙角,倒是正好能把厅内众人身形尽收眼底,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她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你们,你们扭着柔云做甚?还不快放开?”当先上场的,不是旁人,正是眼睛瞪地似铜锣大的于桑。 柔云一听她们家大姑娘要与她做主,又挣扎起来,被捂住的嘴发出呜呜地声音。 可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没得魏嬷嬷的命令,却是低着头,手下未曾松开。 “大姑娘可莫要被这小贱人骗了,她就是那偷东西的贼,和那花眉可是穿着一条裤子!”魏嬷嬷大声说道。 “你胡说!她分明是……”于桑一句话没说完,噎在了嘴里,涨红了脸。 “大姑娘想说什么?老奴和暖橘她们,可是亲眼瞧见她把这个雕花匣子藏在姑娘房里的!没想到她胆子挺大,竟敢藏在姑娘房里。”魏嬷嬷这句话说到后边,拉了个长腔,很有些意味深长。 于小灵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连忙捂嘴,可众人却朝她这里看了过来。 她一个激灵,暗道果真道行不够深。魏嬷嬷这话说完,旁人都没笑,不过脸色怪了些,偏偏她笑了出来,真真不应该。 她在心底摇头,面上却仍旧做出傻笑的模样,嬉笑道:“她也真够笨的,哪里有偷了东西,还藏到主人家的?” 魏嬷嬷瞧见她俏皮的模样,也咧了嘴:“灵姑娘还小,不懂呢。这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若不是老奴和暖橘碰上了,谁晓得她竟敢贼喊捉贼。” “啊,竟是如此,灵儿受教了。” 于小灵和魏嬷嬷一来二去地,倒真的就如柔云做了贼一般。 厅里众人脸色都古怪的紧,可却全都一句话不说,许是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柔云还呜呜地挣扎两声。 “大姑娘看,这可是您丢的红雅姑头面?”魏嬷嬷接过暖橘手上的雕花匣子,打开了去,忽见一室流光四溢,不是那物又是什么? 于桑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全没有找到遗失珍宝的喜气,反而一脸不可置信。于小灵冷眼看着,暗道她果然演不下去了。 见于桑这副模样,魏嬷嬷心中大呼解气,又继续说道:“既然贼人抓住了,姑娘的东西也找了回来,人证物证俱在,老奴恳请夫人、太太、姑娘好好发落了这贼人,以儆效尤。” 她话音一落,就见那柔云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廖氏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眼睛瞧见程氏,还是方才的木讷模样,心里一紧。 没想到她竟是个厉害的,自己母女设计良久,竟被她一招半式就挡了回去。自己从前如何就没发现她这般厉害呢?还当她是个好性儿的,真真看走了眼。 廖氏能不置一词,可于桑却不能干看着她的大丫鬟被程氏的人发配了去。 “柔云伺候我这么些年,从来尽心尽力,我不信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快把她松开,我要听听她到底如何说!”于桑沉声道。 于小灵颇有几分意外,看来于桑并非那等只顾自己的人,对待与她忠心耿耿的奴仆,还是有两份真心的。 魏嬷嬷见她说的有理有据,略一思索,便示意那两个婆子松了柔云。 “姑娘!姑娘!奴婢冤枉!冤枉啊!”这边嘴绑一解,柔云便喊了起来,不过她说来说去,只说自己冤枉,却没乱说一句话,倒不枉于桑出手救了她一场。 “魏嬷嬷说看到你偷了东西,这到底时怎么一回事?!说清楚!”于桑倒也不做出一番明着护短的样子,厉声道。 不过她眼睛却紧紧盯着柔云,一错不错。 柔云自是不能辜负了于桑暗暗的提点,连忙道:“姑娘让奴婢回去拿个帕子,奴婢刚到房里,就发现了那雕花匣子摆在床前。奴婢打开一看,正是姑娘丢的头面,刚想喊人过来,就见那暖橘闯了进来,接着魏嬷嬷也来了,不由奴婢分说,就把奴婢绑了,说奴婢是贼!奴婢实在冤枉!” 第三十二章 糊涂案 梁上还环绕着柔云大呼“冤枉”的声响,于桑却眼前一亮。 柔云这个说辞极好,自己只要为她作证,便可推开这贼人身份了! “柔云说的不假,正是我让她回去拿的帕子。”于桑连忙道,不过她转眼又瞧见魏嬷嬷张口欲言,脑子转的飞快。 “柔云是我让她去的,可是魏嬷嬷,还有那个暖橘是怎么回事?!”她忽的发难,一股子戾气溢了出来,忽地转头朝程氏道:“二嫂你说,为何魏嬷嬷她们会闯入我的归芜院?!” 程氏愣了神,一时语塞。于小灵也被她的责问唬住了神,皱了眉头。 这却是不好办了,要是于桑非抓住这一点,即便是为了帮她找东西,他们也不好完全撇开了去,到底是落了下乘。 “大姑娘,是奴婢看着柔云姐姐鬼鬼祟祟的,才跟了上去。”不等程氏开口,暖橘突然说道。 “而且奴婢进了归芜院,也没人挡了奴婢,所以奴婢一路跟到了姑娘房里,正好瞧见柔云姐姐打开那个装了红雅姑首饰的雕花匣子。奴婢吓了一跳,大喊起来,正好魏嬷嬷他们就在院外,才闯了进来的!” 此言一出,于小灵恨不能拍手叫好。 魏嬷嬷当初只说了引蛇出洞的计谋,却未说细处如何。如今看来,处处明了,并未落人话柄。 “确实如此。老奴听说归芜院的人都被叫了去,不放心,正带了人在归芜院门口与姑娘守门呢。遇上暖橘大喊,老奴自然义不容辞,就闯了进去。”魏嬷嬷说的大义凛然,随后又跪了下去:“不到之处,望姑娘海涵。” 这话把于桑的责问噎了回去,她的脸一时青一时白。 本来想捏住此事讨回些说法的,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早就想好了说辞等着她了。于桑气的发抖。 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魏嬷嬷,魏嬷嬷却也并不避让,同样的目光回敬着她。 “砰!”一声拍案让火花四射瞬间消散了去,厅里又恢复了方才那尴尬的氛围。 廖氏的手震得犹如灼烧般疼痛,她眯起了眼。这件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再拖下去也没任何意义,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应该要做个了断了。 “好了,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她沉声道,说话的口气像足了于秉祖。 “既然姑娘的东西找到了,还反反复复说个什么?柔云是我看着长大的,定不会做那偷盗之事,你们也不能凭着一眼所见就诬陷了她。此物件,说不定就是那花眉的表哥不敢销赃,送回来的。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她这一番话说的既明白又糊涂。明白的让人只道此事就此了结了,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许闹大;而糊涂的,却是那案件本身,终究缘何而起,又缘何而灭,没有明了,只能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案了。 廖氏挥袖去了,崔氏也扶着肚子带着于小霏走了,于小霏转过头来,脸上还露出了两分意犹未尽。 于桑拉着柔云也离开了去,走到程氏身旁,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句“多谢二嫂了”,不等程氏回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太,此事闹了一上午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魏嬷嬷上前劝道。 只见程氏面色发白,一点儿没有反败为胜的喜悦之情,反而眉目嘴角皆向下,怔怔地,不说话。 “太太,您怎么了?”魏嬷嬷心中一紧,赶紧拉起了程氏的手,可这八月的暑热天里,程氏的手却凉的吓人。 过了许久,程氏的眼睛里才聚集了光点,整个人才像从冰封中苏醒过来。 “嬷嬷,”她动了动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轻声道:“这个家,还能容得下我吗?” 眼泪落了下来,不是从程氏那双半耷这的美眸,却是魏嬷嬷那双因年迈而混浊的眼睛里。 “我的太太……” …… 静静地坐在小杌子上,于小灵看着程氏发起呆来。 程氏性子软,当真当的起“好性儿”三个字。 若论从前,她嫁到于家来算是低嫁,廖氏崔氏虽然合起伙来看不惯她,奈何于秉祖和于清杨看中她,况她进门有喜,诞下子嗣有功,旁人不敢对她怎样。 可后来,于小灵出了事,魏嬷嬷、于小灵连带着程氏,出手向于小霏讨回了公道,本来应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却引发了廖氏三人的不满,可巧这时,多年不孕的崔氏,怀了孩子。 而后于家危机四伏,廖氏半胁迫着让程氏掌了家,本想借程氏向于家示个好,不曾想,于家还未来得及出手,此事竟通过于清松解决了去。他不光解除了于家的危机,还立了大功,成了杨氏一族的恩人,连皇上都对此事有所耳闻。 这两件事让廖氏她们忽的趾高气昂起来,又遇上于桑嫁期将至,魏家妯娌间相互比拼嫁妆,此时的程氏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满身财宝的肥羊。 肉就在嘴边,如何能不咬上一口? 一次两次三次,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更多筹谋,而程氏还是那个程氏,她性子软绵,没有一点爪牙。 于小灵和魏嬷嬷联手,屡次让程氏化险为夷,可化得了那些招式,却化不了这一切对程氏的创伤。 她的心口,似被刀割开,还细细地撒上了盐。 再继续下去,恐怕程氏面临的,不是涅槃,而是崩溃了。 于小灵慢慢地闭上了眼。程氏不可以有事,她要活着,好好活着。 而当下,唯一能让她缓一口气的办法就是不再主持中馈了。扔开这个烂摊子,还做她的甩手二太太。 万千思绪在于小灵心头略过。 装病?不行。程氏能装病,廖氏当然也可以,而且这样做太容易被人诟病。 修行?那更不行。程氏一走,恐怕廖氏立马就会给于清杨纳个妾,届时局面只会更混乱,而程氏也只会更深受打击。 那该如何是好呢? 于小灵陷入了深思,可当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把今日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回忆一遍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对了,就应该这样!”她在心里振奋道,扑腾一声就跳下了小杌子。 第三十三章 白瓷盅 辛凉的气味让程氏叹出一口混浊的气息,眼睛慢慢有了往日的光彩。 魏嬷嬷看着松了口气,收起了装着薄荷露的瓷瓶。 “娘亲!”于小灵窜了过来,爬上了程氏的床榻,依在她身上抬头看着她。 “娘亲,不要天天忙了好么?像以前一样陪着灵儿吧。”她轻声道。 这样的好事,程氏和魏嬷嬷当然也想,可这一府的事物,却不是甩开便能甩得开的。 程氏捋了捋于小灵的衣角,没说话。 于小灵眼睛转了转,微微一笑,身子向前探去,趴到了程氏的怀里。 “若是娘亲也似大伯母那般就好了。灵儿想要个弟弟呢!” 稚嫩的声音响亮道,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一尘不染。 程氏闻言愣住了,目光有些出神。而魏嬷嬷却“哎呦” 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恍然。 “老奴就说姐儿是太太的福星。”魏嬷嬷喜不自胜,又道:“太太,这正是个好法子!” “可是……”程氏有些迟疑,眼睛里闪出了两分希冀。 “太太您想呀,姐儿虚岁都六岁了,可不正该再添个哥儿。况且二爷又没准备明年接着考,这正是机会呀。二爷身子健硕,又刚出了学,正是火热的档口……” “哎呀,嬷嬷别再说了,孩子还在这儿呢!”程氏急急打断了魏嬷嬷的话,脸上却忽的升起两朵红云。 于小灵强忍着笑意,装作自己半分听不懂的样子,还歪了头,一本正经问程氏:“娘亲怎么打断嬷嬷说话呀?那样不礼貌的。” 程氏的脸越发红了,还烫了起来,斜了魏嬷嬷一眼,张口喊了逢春:“把姑娘送回去吧,天气热,嘱咐冰荔给她多喝些水。” 逢春应声进来了,于小灵眼看着自己就要走了,还不忘认真地到了句:“娘亲也该多喝水,不然脸蛋就更红了。” 魏嬷嬷没忍住,又“哎哟”了一声,咧了嘴笑起来,而程氏则急急地背过了身去…… 晚间的时候,于小灵就瞧见入雪端了个瓷盅,小心翼翼地往程氏房里去了。 于小灵放下心来。 廖氏他们经过今日这件事,恐怕是要消停一阵子了。最好程氏可以借这个机会怀上孩子,最多也就两个月的功夫,就可以凭着怀胎,把这个破烂一样的中馈甩开了。 一连三日,于小灵都瞧见入雪端了那白瓷盅往程氏那里去。看样子,魏嬷嬷对调养程氏的身子,还是很有些办法的。 三日一过,又到了个大日子——喜迎于清杨从贡院回家。 一场考试果然抽掉人半条命,似于清杨这般“身子健硕”的,也不过刚能强撑着回到家,之后倒下,便是昏天黑地的昏睡。 歇了两日,他便缓过劲儿来了,于小灵暗暗看着,也替程氏欢喜。 这一日一早,于小灵被冰荔收拾打扮了一番,到正厅给父母请安。到那儿才发现几日不见的哥哥于霁也已经到了。 于霁穿着秋香色团花直裰,有模有样地站在门前,见到妹妹来了,同她招手。 “爹爹和娘才刚起,你跟着哥哥在门口等会儿。”他轻声道,顺势牵起了于小灵的手。 于小灵心里暗笑。人家小两口蜜里调油了一晚上,早上可不是起不来么。 “哥哥,咱们去院子里看花吧,站在门口好没意思的。”于小灵拉了于霁的手就往下走,于霁想了想,便也跟她去了。 “哥哥今日不用去彭氏族学,可以好好歇歇了吧。”她说道。 于霁笑了笑:“累倒是不累,不过总是上到一半的课就饿了,若是在家就不用如此了。” 他说这到此处,似乎想起了饿着的滋味,眉间浮上一抹清愁。 于小灵听着有趣,这上个学,还不让人吃饭不成? “哥哥的先生不让人吃饭么?那谁还有劲儿读书?”她歪着头问。 于霁摇了摇头:“也不是不让吃饭。只是早膳用得早,先生的课又长,一口气上到午膳时分,委实有些饿了。” “那就不能趁着下课歇息的功夫吃点东西?”于小灵又问。 “先生说,读书的地方虽不用非得焚香沐浴,可也不能带了吃食进去,会破坏读书的环境的。况且温饱思***饿着些是好事。” 他解释道,说着声音越发小了,又皱起了眉头。 于小灵的小脑袋转了转,拉了他悄声道:“那就没人偷着带么?” 一听“偷”字,于霁面上现了几分惊讶,看着妹妹认真的小模样,想了想:“约莫是没有的,毕竟先生也在学堂里,若是被发现了,岂不难堪?” 原来如此,于小灵恍然。 以于霁的年龄,正是长个子了的时候,空腹读书,也难怪他不舒服。可惜先生管的严,不然偷着吃点也好呀。 不过,就怕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于霁也算是比较规矩的孩子了,让他做太出格的事,他恐怕是万万不肯的。 于清杨和程氏都是这样的人,规矩有余,灵活不足。所以一个举业要更刻苦,才能和旁人差不多,另一个却连廖氏这样没啥底气的人,也敢欺负。 于小灵摇了摇头,于霁还是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比较好,不然他们二房,还要指望着她替他们处处出头么?那岂不是要把她累死了? 所以于小灵小脑袋转的飞快,忽的笑了起来:“那喝水润口总是可以的吧。” 于霁点了点头:“这个自然。但是喝水不过能缓一时之饥,过会子,还是要难受的。况且喝多了,还要方便,甚是麻烦。” 当然不是让他喝水充饥了,于小灵一听喝水可以,眼睛亮了起来。 “哥哥,灵儿有个法子呢,倒也不算违反了先生的命令,只要哥哥又些胆识才行。哥哥敢不敢?”她扬起小脸,笑得灿烂,透着无惧无畏的神色,倒让于霁心中一震。 “妹妹有什么好办法,快说来听听,只要不明着违了先生的命令即可。” 他说这,好像想到了什么,小脸又皱巴了起来,一副恶心的表情。 “妹妹莫不是让我在如厕之地吃东西吧,那可不行,我万万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第三十四章 桃木梳 扶着于霁的胳膊,于小灵笑得花枝乱颤,犹如一旁绽开的黄花美人蕉,花大而柔软,随着风儿,四下晃动。 “哥哥你可真会说笑。灵儿可想不出来那样的法子,若是娘亲知道了,定要打我的。” 于霁一听妹妹并非自己那样作想,放下心来,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哥哥,灵儿是想让哥哥带了粥水过去,放到瓷瓶里,一来也不太算得吃食,二来也不容易被发现了去,旁人问起,就说是娘亲命你吃的药水,哥哥说怎么样?”她睫毛煽动,灵气十足,说出来的话让于霁眼睛一亮。 “当真好办法!”于霁拍手道,低头又瞧见妹妹朝她笑,补充道:“届时吃完粥水,再喝了茶水,保证谁都瞧不出来。” 于霁到底没做个这样的事,既忐忑又兴奋,嘴巴里念叨个不停。 于小灵捂了嘴巴笑,又提醒他:“回头让灶上给你炖得烂烂的才好呢。只哥哥喝完一定收好,别让旁人瞧见了。” 于霁点头连声说好,那边正房也开了门,逢春出来,唤了他们兄妹二人过去。 于清杨自是坐在椅子上喝茶了,神采奕奕地,等着儿女给他问安。 于霁牵着妹妹给父亲请了安,就见妹妹脱了他的手往父亲那里跑去了,还张着手要父亲抱。 而父亲也不似对他那般板正,笑着抱了妹妹,把她放在膝头,轻声细语地问她昨晚睡得如何,然后才把她放了,转了头朝自己招手。 于霁觉得他虽不如妹妹那样,可以得到父母没有顾及的宠爱,可至少父母对他是慈爱的,而不是严苛。 他上了彭氏族学才知道,大多数人家,对待子孙都是相当严厉的,大概就同祖父那般。 还是如今这样好些,尤其是妹妹病好了以后,她开朗了不少,爱说爱笑的,父亲母亲脸上也跟着多了笑影。 于小灵又跑到了程氏面前,她刚把最后一个簪子插到黑亮浓密的头发上,脸上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意,见女儿过来,又拿起了桃木雕花梳与她顺了顺额前细细的绒毛。 看她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前几日的苦大仇深,这倒也是于清杨的本事了。 如此甚好,若能今早怀上孩子,她悬着的心就能放下了。 想到这,于小灵突然愣住了。 她转世过来不是给人家当女儿的么,怎么操的却是一颗当娘的心呢?一会要替程氏遮风挡雨,一会要提醒她哪条路好走,连带着于霁,她都想着如何让他活泼起来。 “真真是操碎了心了。”于小灵暗道。 可没办法,日子就得这样过,谁叫她长了人家二百岁呢? 操碎了心的于小灵还要顾及着自家的学业。 程氏专门让识了字的逢春顺带着教她认些字,待认上两个月,便由程氏先给她起个蒙,待到明岁正是入学,也不至于抓瞎。 这日于小灵刚识完字,出去走了两步,就见于霁快步过来了,脸上洋溢着喜气,见于小灵在这儿,朝她招手。 “灵儿的法子甚好,我试了三日都没被先生发现。如今,倒也不必担心饿得难受了。”他笑道。 于小灵也跟着高兴,又听他只提到先生,没提到有无被同窗发现,便歪了头问他:“可有被同窗发现么?” 说到这个,于霁不好意思地笑了:“倒被谦石给看出来了。不过他与我极好,还要学着我这般也回去弄呢,必不会告诉先生的。” “谦石是谁呀?” 于霁解释道:“谦石是黄御史黄大人的次子,与我同岁,正巧也今秋入的彭氏族学。我俩坐在一起,所以被他发现了。” 于小灵点点头,她也不晓得这个黄谦石靠谱不靠谱,便提醒于霁道:“若只哥哥和那位黄家哥哥如此作为也就罢了,也别传的人尽皆知。到时候人人都说要喝药水,岂不好笑了?” 于小灵说着,想到那番场景,不由笑了两声。 确实好笑,先生问起,还不知如何作答呢。被那一本正经的先生知晓了原委,估计胡子都要气歪了。那时候,罪魁祸首的于霁,可不就要回家挨骂了? 于霁想着妹妹提醒的极是,在心里默念着明日上学莫忘了提醒黄谦石。 想到这里,又觉得黄谦石夸赞妹妹聪慧的话很有道理。 那日黄谦石发现了他的小秘密,便把他拉出去问话。他想着谦石与他极好,不该隐瞒了去,便把前后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谦石一听,大赞妙计,又听说是他家小妹所想的法子,赞叹道:“你家妹妹当真聪慧,竟能想出这般好法子,可叹我们家的妹妹,只会指着奴婢们帮她做花裙子玩,哪里会帮兄长出主意。哎……” “灵儿毕竟痴长令妹一岁呢,别叹气了。”于霁被他夸的不好意思,脱口安慰道。 “那倒是。”黄谦石道,忽的又想起什么,眼睛睁得老大,说道:“你妹妹叫灵儿啊,果然人如其名呢!” 这话倒是让于霁不知说什么好。女儿家的闺名哪里好随意传给男子的,虽然黄谦石也不过七岁罢了,可到底算是外男。 此话不敢再接,只好被他哼哼哈哈混了过去。 看着妹妹编成小团子的细发,还有两分小孩子的发黄颜色,想着自己倒是痴长了妹妹两岁,还不如她脑子转了快,当真有些不好意思。 以后可不能一味地惆怅了,有问题,还想办法解决才是,他可不能让妹妹小瞧了他,应该是母亲说的那般,当妹妹的靠山才行…… 于霁如何作想于小灵不知道,她只知道,没过多久今岁秋闱便出了结果,于清杨终于一展身手,迈进了举人的队伍里。 也正像魏嬷嬷说的一样,于清杨唯恐自己考个同进士回来,便收了手,要安心地再读三年书,准备下一场春闱。 于家到处都洋溢着家中又出了一位举人老爷的喜气。这样舒心的日子过了两个月,当于小灵随着父母到正房给祖父祖母请安时,忽然听崔氏提起了一桩事。 第三十五章 莲石湖 崔氏的话让于小灵心头一动。 她是这样说道:“儿媳近日总做噩梦,心神不宁的,吃了两天的安神药也不见效,总想着还去趟寺院才好,可儿媳这身子越发重了……想请娘带了霏儿去趟寺院,让她给儿媳求个平安佛珠回来。” 她要去请廖氏带着于小霏去寺院? 于小灵怎么能不激动呢?话说她已经一连数月都没回潭柘寺了,此时不正是机会? 不等廖氏开口,她就赶紧嚷道:“灵儿觉得大伯娘说的即是,灵儿也想潭柘寺的那位青潭法师了呢。灵儿身子都康健了,按理说要同他道谢的。” 她说完话,眼睛看向众人,却见除了程氏和于清杨,所有人都惊诧的看着自己。 “灵儿说什么?要与青潭法师道谢?”于秉祖当先开口了,又朝她招了手,喊她到身边来。 于小灵此刻颇有些摸不准他的脉,乖巧地走了过去。 “灵儿见过青潭法师?”他又问。 见于小灵如小鸡啄米般点了头,他那古板的老脸上竟现出一道又惊又喜的神色。 他抬头像于清杨望去,道:“灵儿见到了青潭法师,你们怎么未曾告诉我?” “这……”于清杨没想到父亲这般感兴趣,只道是青潭法师名望虽高,可到底是出家人,如何能让父亲这般神色。 “唉,”于秉祖两分责备地叹道:“你们不知道,青潭法师上月还被皇上专程请进宫讲经了。” “进宫讲经?”于清杨没听说,吃了一惊,问道。 “是啊。”于秉祖道:“皇上也是觉得心神不宁,本是想请了青崖法师去的,不过青崖法师闭关了,便探了探青潭法师的意思。 你们也知道,青潭法师一向不沾凡尘,皇上也没想到这次竟请动了。法师一连与皇上讲了三日的经,皇上龙颜大悦,厚赏了潭柘寺。 好了。今次夫人便带着灵儿去潭柘寺吧,若能再得见法师尊荣,可是极大的福气。” 一件本来妇孺之间的小事,经于秉祖的嘴一说,好似变成了关乎家族命运的大事。 一家人灼灼的目光落到于小灵身上,让她禁不住也有些任重道远的感觉,可终究能名正言顺地去潭柘寺,对她而言,还算得一桩好事的。 出行参佛的黄道吉日就在明日,整个于府都动了起来,程氏却又犯了愁。 “大嫂不能去,我自是早在家中陪着她的。何况……可灵儿若跟了夫人和小姑她们过去,我委实不能放心。若再似端阳那日一般,昏过去如何是好?我只那一日没跟着她,便出了事……” “夫人不放心,老奴跟着去就是了,何况姐儿也是去过的,夫人好好在家养好身子才是要紧。”魏嬷嬷殷切地劝了她。 逢春瞧见也过来劝道:“况且法师与咱们姑娘有缘,自是会照拂姑娘的。” 程氏想了想,虽还是不大放心,可到底事实就在眼前,也容不得她篡改,只好作罢了。 最是喜不自胜的,还当属于小灵。 她学着冰荔往日的模样,捡了自己的小衣裳和物什打点起来,当真像她说的,有些回娘家的派头。 “冰荔姐姐瞧瞧法师送我的药还剩多少?”她问道。 冰荔打开了木匣子,挨个查看了一下,道:“归安丸还有一瓶有余,清风露还有两瓶尚未启封。” 于小灵暗自点头,心中有数了。 出门礼佛的黄道吉日,自是所有人的黄道吉日,因此还未上山,便已是瞧见了熙熙攘攘许多人了,还有些往山上运送石料的,道路当真有几分拥挤。 不过于小灵很是高兴,偷偷掀了帘子往外看,也不管一旁的廖氏一连瞥了她好几眼。 她知道廖氏约莫是不会说她的,毕竟如果她闹将起来,不去拜佛了,廖氏回去可交不了差。所以于小灵也不过分,廖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山下的莲石湖畔还同往日那般热闹,于小灵惯爱来此处耍玩,隐隐地在湖中间看这些凡人熙熙攘攘地,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修行也不至于太寂寞。 于小灵回忆着过往,已是陪着廖氏到大雄宝殿上了香,许个愿,又随着小沙弥到了休息的地方。 “如何不见青潭法师的回帖?”眼看着几近暮色四合了,廖氏脸上有了几分着急。 “莫不是法师已是打坐歇息去了?不见客了?”于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猜测道。 可她说完,却见一旁一直板着个脸的于小霏突然“哼”了一声。 “法师不想见她了呗。”她小声嘀咕道。 一句话惹得于小灵又气又笑,这孩子到底还能不能有点好心思了。 于小霏这话说得极不中听,可落到廖氏和于桑耳朵里,倒觉得还真有几分可能。 “许是灵儿病好了,法师觉得缘分已了?”于桑想了想,琢磨道。 廖氏没有言语,可却皱着眉头看了于小灵一眼。 于小霏脸上难得露了些得意的笑影:“霏儿觉得姑姑说得对,缘分已了了。” 她说着,又瞥了于小灵一眼,嘀咕道:“也没什么了不得……” “夫人,姑娘,”廖氏的大丫鬟静姿急步走了进来,打断了于小霏不屑的嘀咕声,直直道:“青潭法师遣了一位叫浮禾的小师傅来,说是请灵姑娘过去呢。” “哈!”于小灵在心中大笑了一声,浮禾来的可真是时候。 廖氏母女皆吃了一惊,于小灵扫了她们一眼,自然不忘还给于小霏一个得意的眼神,然后便道:“既然法师叫灵儿过去了,那灵儿就先与祖母、姑姑和姐姐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廖氏突然出了声。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如何自己去?真是不懂规矩,快站住,待我理了衣裳,带你过去拜见法师。”她说着,当真起了身,唤了幽客与她收拾。 于小灵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去见青潭,哪里用得着她跟着掺和?这算哪门子事儿? 不过她却不言不语。 廖氏想去,随她好了,反正出了这个门,浮禾便会告诉她,这根本与她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第三十六章 铜石鱼 果然,浮禾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之后瞧见房里出来了一大堆丫鬟婆子姑娘夫人的,当真有些傻眼,只好念了声佛,开口道:“法师只请了这位小施主一人过去。” 廖氏愣在了哪里,一脸不可思议:“她还小呢,恐怕面见法师礼数不周……” 魏嬷嬷却是知晓的,上回便是于小灵自己随了法师去的,还是这位浮禾小师傅亲自送回来的,因而并没什么不放心。倒是趁着廖氏她们愣神的功夫,往于小灵怀里掖了一包花糕,恐她饿着了。 “谢谢嬷嬷,还是嬷嬷好。”于小灵笑咪咪地小声谢过魏嬷嬷,转过头瞧见浮禾又跟廖氏重复了一遍“法师只请小施主一人的话”,才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 “灵儿上回就是跟浮禾小师傅去的,祖母不用担心。”她道,把“浮禾”二字咬的颇重。 如此一来,就好似廖氏怀疑,浮禾要将她拐跑一般。廖氏一时有些语塞,再看那青潭法师跟前的小沙弥时,便有了两分怯意。 “既然如此,烦请小师傅带她去吧。”廖氏没了办法,只得露了个勉强的笑,说道。 于小灵才不管她如何惊诧或者尴尬呢,朝她匆匆行了个礼,便跟着浮禾走了。 寺庙不如上次来时清净,一路上,还有不少做粗活的男子。他们穿着短褐,满头大汗地穿梭其中,不过他们还算知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都未曾大声喧哗。 “浮禾……”于小灵喊道。 她这二字出了口才意识到,在浮禾眼里,她不过是个五岁的女童罢了,并不是什么熟人,如何能这般喊话呢? “……小师傅,”于小灵赶紧遮掩过去,又问道:“寺庙里怎么这么多做活的人呀?是来修缮屋子么?我们家就是那样的。” 浮禾摇了摇头:“小施主有所不知,这些人是来做铜石鱼的,并非修缮屋子。” 铜石鱼?这是什么东西? 于小灵不曾听人提起过,因而又接着问道:“铜石鱼是什么?石头做的鱼,还是铜做的鱼?做什么用的呀?” “是石头做的,不过采得是西域灭山石,外表看起来似铜的一般……”浮禾解释道,说话间已经行至蔢生院了。 “咦?” 于小灵刚进门,自然不由看了一眼自己那口深水井,见汉白玉的井口石阶上摆了香炉,香炉里的三炷香还冒着烟火。 浮禾见她诧异,解释道:“曾有位小施主说,这井里的大鲤鱼救了他的命,因而这位小施主今日上山,也来拜会这鱼灵来了。” 于小灵恍然。她自然知道各中原委,不过没料到她救得那个小孩,今日也来了寺庙,还刚拜过自己。 这倒让她颇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笑着暗自摇了头。不过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浮禾才来晚了些的吧。 “法师,小施主到了。”浮禾上前回禀,倒也不等屋里回话,便轻轻推了门,朝着于小灵做了个“请”的姿势。 于小灵从善如流,大步迈进青潭屋子,往左,正瞧见他坐在禅床上斟茶。 “好雅兴啊,青潭法师。”于小灵乐了,有模有样地,朝他躬身行了个男子的礼,然后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 正直黄昏十分,仍有一缕残阳斜照射进房里来,铺洒在青潭身上,将青潭高瘦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投在地面上,透着似有若无的寥落气息。 禅床太高,于小灵穿着裙子,十分不便,不过她也懒得撩了衣服爬上去,便抬头朝青潭嚷道:“快把我抱上去。” 原本几分寥落的气氛瞬间消散了去,青潭轻轻笑着,伸出手抱了她上来。 “这又泡的什么茶?给我尝尝。” 于小灵自是毫不顾忌,端起了小茶桌上,刚斟上茶水的汝窑茶杯,小口抿了一口。 “嗯,不错,不错,好水好茶,可是那个皇帝老儿赏你的?”于小灵半眯着眼睛又浅浅啄了一口。 这天地间,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敢叫皇帝作皇帝老儿了,可她于小灵到底是前朝的灵物,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青潭长长的眉眼半含着笑意,倒引得那颗红色的泪痣也鲜艳起来,不过他仍旧不言不语。 于小灵眼睛盯着茶水,思索了一瞬,顿住了,抬头问道:“话说你如何想起来与他讲经去了?” 青潭还是没有回答,一室静谧。 于小灵见他不答,“哼”了一句,难得板了脸,认真道:“凡人的事体,你莫要掺和,你忘了你师父说的话了?” 提到泷松法师,室内越发静得深沉了,青潭又恢复了往日那无情无欲的面容,轻声道了句:“未曾。” 于小灵见他深沉起来,禁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她把他从莲石湖里推上岸,便是由泷松法师将他带了回去,因而那泷松法师与他而言,不光是师父,更是如父如母一般。 可惜泷松两年前去了,在往北地蒙昧之地宣扬佛法时,因苦寒在高山雪地中坐化了。他那次离开之前,曾与青潭算了一卦。 卦象如何不得而知,可泷松却叫了青潭过来,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出了十二个字:“远离凡事,一心向佛,方得始终。” 师父的警示就在耳边,自那时起,青潭便推了所有论坛,闭门修佛。 室内的寂静让于小灵也不舒服起来,她将那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唤了青潭:“再与我倒一杯来。” 翠绿色的茶汤,飘散着醇厚的香气,倾倒出来,倒进了那汝窑杯中,激荡室内的寂静。 “不说那些了。”于小灵道,她站起来,走到禅床尽头,俯下身子去看那口经常用来装了她的青缸。 “咦?我的原身呢?死透了?”于小灵大吃一惊,缸里只有清澈的井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不由瞪大了眼,又呼呼跑回了茶桌前,拉了青潭的衣袖:“当真死透了?可我留下的灵力,能养上大半年呢!” 约莫是说到了这桩事,青潭面上缓和了三分,他道:“我将它另行处置了。” “另行处置?”于小灵皱巴了小脸:“你将它埋了?火化了?还是放回莲石湖了?” 说着,她突然激动起来:“你不会将它炖了吧?!” 第三十七章 灭山石 “阿弥陀佛。”青潭合十了双手,垂下眼帘,念了声佛。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于小灵见他这般,乐道:“话说,你到底将我的原身置在何处了?” “铜石鱼中。” “铜石鱼?”于小灵很是诧异:“就是那个灭山石做的铜石鱼?你,如何想的?” 青潭目光看向窗外,道:“《西域九经》上曾有记载,西域灭山石乃通灵之石,将灵气包裹其中,灵气千年不会散去。” “……所以这铜石鱼里包裹的是我的原身喽?这……你可真能想。” 于小灵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本想着,这原身虽与她相伴二百多年,可终究是肉体凡胎,自己用灵力养它大半年,也算是与原身尽了缘分,之后葬了便是。却没想到,竟被青潭护了起来。 她有些出神,目光飘渺起来,过了几息,忽的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青潭:“所以你同皇帝讲经,是同他讨要那灭山石喽?可…… 可即便是原身带着灵力被封在灭山石里,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并不缺少灵力的。” 不过青潭却是没答她,兀自地烧起了茶水。 “罢了,随你去吧。”于小灵道,捏过茶杯浅酌了一口,又道:“归安丸我吃了些,甚是好,清风露依你所说,擦在太阳穴处,确有疗效,你再与我备些吧。这儿到底离着京城还有些距离……” “你动用灵力了?”长眉蹙起,青潭沉声问道。 “呃……用了一丢丢,事有从急么。没事没事,清风露好用着呢。”于小灵解释道。 有深深的叹息声,接着又听青潭道:“还是不要动的好。” 于小灵深表同意,连忙点头,转眼瞧见窗外,连夕阳的余晖都飘渺了去,便道:“可不早了,我这一路颠簸也累了,明日你再让浮禾去叫我吧。” 她说着,理了理衣服,又将装了两块花糕的绣花布袋拿了出来:“尝尝这个,好吃呢。” 浮禾带着于小灵回去了,诺大的禅房又重归寂静,青潭捏着于小灵留下的布袋,出了神。 于小灵回来了,于家的下人都变得毕恭毕敬起来,好似被请去了趟青潭法师的禅院,身上便能沾了佛光一般。 凡人对神佛的敬仰,同对妖魔的憎恶一般无二,后者有多深邃,前者就有多虔诚。 于小灵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往自己身上贴金的事,谁不愿意呢? 见到廖氏的时候,于小灵也是昂首挺胸的,因为廖氏看她的目光也难得显出了几分慈和。 “灵儿,到祖母这里来。”她朝她招手。 不过于小灵并不喜欢她身上的气息,只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礼,又学着僧人的模样合十了手:“阿弥陀佛,法师让灵儿莫要与旁人接触,用过晚膳尽早入睡,明日再去。” 她说的极慢,前面的两句道完,廖氏便板了脸,可她刚说完最后一句,廖氏却又忽然一脸惊喜。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于小灵觉得有意思,还装了一板一眼的模样,慢慢地道:“是灵儿回房去了。” 她说完欠了身子,廖氏不敢拦她,只好一肚子话咽了下去,随她去了。 于小灵心里乐得不行。廖氏这样人,哪里有什么见识,自己装神弄鬼便把她糊住了,也不知道程氏有什么好怕她的。 不过她又想到自己和青潭几月不见,却不曾好生亲近地聊上几句,反倒说了许多让人不乐意的话,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轻轻哼了一声,找魏嬷嬷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于小灵便醒了过来。倒不是她睡得不好,而是廖氏派了人,说越早上香,佛祖越知晓拜佛人的心意,于是要早起,往大雄宝殿去。 确实是这么个说法,于小灵也驳不得她去,想着反正也早,便梳洗打扮了,跟了过去。 大雄宝殿已是有不少人等着了,她们站在一旁红叶如亭盖的枫树下,呼吸着山间的秋凉,慢慢等着。 于桑捏了片枫叶,嘴里念念有词。于 小灵冷眼看着,倒觉得她有了两分善男信女的样子,若平日也这般,岂不是好? 可惜婚期越近,这个姑姑越发阴晴不定,程氏在她嘴皮底下,当真没讨到什么好去。 大雄宝殿开了门,她们当然当不得第一柱香,不过前二十柱,倒也能算进去了。于小灵不过跟着应了个景,几人拜过了佛便退了出来。 “祖母,霏儿要与娘亲求平安佛珠呢。”于小霏当先提醒廖氏道。 不过廖氏和于桑好似打算去观音洞为于桑求姻缘子嗣,如此,廖氏想了想只好让丫鬟婆子带着于小霏去了。 于小霏前脚刚走,浮禾竟出现在于小灵眼前。 “法师请了小施主去蔢生院。” 这一回廖氏总算表现得淡定了些,也不再多说二话,便让于小灵去了。 “娘,这灵儿当真有些佛缘?竟如此得法师看中么?”望着于小灵的背影,于桑不解道。 廖氏仔细想了想女儿的话,皱了眉头道:“我好似记得前些年咱家祖坟附近说是来了个僧人,说那儿有灵气,在那参禅了半月,才离去。莫不是祖宗保佑吧。” “祖宗保佑?难道祖宗还只保佑灵儿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成?”于桑摇头道:“娘,若是您和女儿也去那蔢生院求见法师,法师说不定也见了我们呢?” “这……”廖氏拿不定注意了,又看女儿一脸希冀,想了想道:“先去拜了观音菩萨吧,不然菩萨怪罪如何得了?回头拜过菩萨,再去求见一下吧。” 于桑点头称是:“即使法师不见,咱们也说是去接灵儿便是了,若是见了,以法师的名望,魏家的人,可都得高看女儿一眼。” 知女莫若母,廖氏就知道她想的是这个,笑了:“你放心,她们不敢小瞧了你。你进了门,还是先有子嗣要紧些,毕竟你几个妯娌都是膝下有子的。其次,也要抓住姑爷的心……” 廖氏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女儿为妇之道,渐渐地,于桑红透的脸蛋,也慢慢恢复了回来,将廖氏的话记在了心上。 第三十八章 腌柘菜 日头升了上来,浮在远处的山头上,用力往上冒,拨开了朝霞的舞姿,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还没用早膳吧?”见她来了,青潭问道,不用她说,便抱了她上了禅床。 “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都没同你一张桌子用过早膳。”于小灵摇着头,笑道。不同他提那些麻烦事,二人倒有了从前,一人一鱼在漫长的时光里相处的感觉。 “往前我爱吃的柘叶蒸菜,这会儿怕是吃不到了,都成老叶子了。”于小灵回想在潭柘寺吃过的东西,说道。 谁知青潭却是轻轻地笑了笑,带着一分不告知的神秘。 “咦?”于小灵来了兴致,侧头看了他一眼。 浮禾敲了门,青潭应了他,他便推门进来了,手上端了慢慢一托盘斋菜。 浮禾小心地迅速扫了法师一眼,见法师与往日稍有不同,面色好似有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心下微惊。 法师从不吃这般多的东西,平日里不过是一碟小菜,一碗清粥罢了。 今日,却让他林林总总地端了六碗斋菜,两样粥水,其中还有一样谁人都吃不到的菜品。 难道是给那女童吃的?她可能吃的了这般多? 不过吃不吃的了,由不得他浮禾操心,今日一早法师就交代了他,不用在院里呆着了,去龙王殿前瞧瞧铜石鱼做的如何了。 思索间,浮禾已是关了门退了出去。 “哇,有腌柘菜!”于小灵惊奇不已,当下也不等青潭回话,便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吃起来。 “这……哪来的?你腌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可她嘴里嚼得却越发仔细了。 “可还可口?”青潭问她。 “可口……可口。”于小灵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一片咽了下去才道:“这汁水品起来和泷萃做的分毫不差的!” 潭柘寺曾有一位泷萃师傅最会做这腌柘菜,可惜知道的人不多,而旁人也不太能受得了这柘菜奇怪的口味,唯独于小灵却对这个口味好感很深。青潭小时候,还曾被她痴缠,帮她偷取了泷萃师傅的菜坛子。 “果真是你做的?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晓的?还以为再也吃不到了。” 先饮了口白水润口,青潭才道:“今岁整理泷萃师傅遗物时发现的,腌制秘方记在了绢帛上。” “喔!你腌了多少?给我带回去些吧。”于小灵赶紧开口讨要。 青潭无有不应,答应把一坛子都给了她。 二人说着笑着用完了早膳,竟也将那一托盘的菜品粥水吃了个精光。 “这数月过的可还好?”青潭问她,修长的十指又优雅地煮起茶来。 于小灵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笑着道了句“好着呢”,又想起见过听过的几桩趣事,便捻了几处讲起来。 待说道端阳那日,日行一善,不得已动用了灵力的时候,青潭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他沉默着听于小灵把那后续的状况说完,便放下了茶壶,抬起头,朝着于小灵认真道:“我与你验一验灵力吧,看看到底还有多少。” 于小灵歪着头想了想,点头道了句“好”。 窗台上,一只不知因何还未南飞的雀儿,扑闪着翅膀落了下来;窗台下,二人盘腿对坐,各自静默吐纳。 直到于小灵深呼一口气,感觉胸腔的浊气吐露干净,才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青潭也闭起了眼睛,合十了双手,薄唇轻启,念念有词。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下去,于小灵的身上有了些许不同,周身隐隐闪现了一层微弱的金光。接着,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慢慢脱离她的身体,向上浮动,最后停留在她头顶一寸之处。 那形状,虚无之间在人形与鱼形之间变换,缥缥缈缈,如真似幻…… 于小霏求过平安珠串,转头正瞧见了昨日接于小灵去见青潭法师的小沙弥浮禾,与旁的小沙弥说话。 她忽的来了兴致,上前靠近了两步,侧耳听起来。 “……师弟,我刚出来的急,忘了件东西在禅房里,你一时不回蔢生院吧?帮我看着这些,我回去拿可好?”一个年长些的沙弥对浮禾急急说道。 “法师在蔢生院会客,让我去龙王殿那边看着铜石鱼,倒也不急,师兄你去吧。” 那沙弥一听放了心,交给浮禾一包东西,便急匆匆地走了。 于小霏眼睛转了转。 蔢生院?就是那个青潭法师住的禅院么? 她瞧了瞧天色,估摸着祖母和姑姑还在参拜菩萨吧,那她四处走走,应该不为过吧。 “燕紫,帮我问下蔢生院在哪边。”她道。 兜兜转转地,于小霏已经瞧见了一座孤立着的禅院,门上没有牌匾,离得近了才瞧见院门口放置的一块青石上,刻了“蔢生院”三个字。 她撇了撇嘴。 看起来这法师禅院和旁的院落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远了些,又把院名刻在了石头上。 “姑娘,要不要奴婢前去敲门?”燕紫问道。 于小霏皱眉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上前两步轻轻地推了推门,想凑着往里瞧上一眼,却没想到,那门竟是虚掩着的,一推之间,半院景色显露无疑。 于小霏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拉紧了一旁燕紫的衣裳。 “要不,奴婢还是正经递帖子……” 可燕紫还没说完,却见于小霏朝她做了噤声的手势:“嘘,别出声。” 院内静悄悄的,一丝脚步声都没有。 没人?可那浮禾说法师在此处会客呀? 于小霏有些弄不清楚,可虚掩着的门好似一双手,朝她招呼着:“快来瞧瞧!” 于小霏咽了口吐沫,回头瞧见除了燕紫,她还带了个婆子跟着,眼睛转了转道:“我进去瞧瞧于小……嗯……妹妹在不在此处,一会儿就出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这……姑娘不带着奴婢么?”燕紫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可于小霏却看了她一眼,扫过了她那略有些胖的身形,眼睛闪出两分嫌弃。 她偷偷进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保证谁都发现不了,可紫燕这般笨重,带着她岂不坏了事? 她道了句“不用”,转身闪入了蔢生院那虚掩着的院门里。 第三十九章 蟹壳青 当真同普通禅院一般无二。只不过,蔢生院里的几丛花草仍旧茂盛,随风摆动。 进门左手边有一个汉白玉雕砌的井口,玉石花纹是翻着浪的大鲤鱼,倒是栩栩如生的。只石阶上还放了个香炉,好似供奉什么,颇有些古怪。 于小霏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半晌,也没瞧见有人过来,渐渐地,胆子大了起来。 院里只正北向有两间一大一小的禅房,于小霏想了想,既然是会客,定是再那西侧大禅房里。 她这样想着,脚步就绕过汉白玉井口,朝那大禅房走去。 屋里没有话语声? 是果真没人,还是,在做旁的? 一丝不明不白的兴奋浮上心头,于小霏快了脚步,三步两步,就到了屋檐下。 屋里有人影。 于小霏有些胆怯,连忙藏在了廊下的柱子后面。 谁知屋里的人全无感觉,并没有发现廊下已经来了一个人。 等了几息,于小霏心里那点胆怯之意消散了去,她小心地呼出一口气,提起裙子,欲再迈上一节台阶看清楚些。 扑棱棱…… 于小霏差点喊了出来,得亏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把声音藏了干净。 “竟是只鸟!该死!”看着一旁展开翅膀飞走的雀儿,她在心底暗骂道。 再次稳了心神,她又迈开了腿。这一次,再没了什么可以碍着她了。 透过窗户,隐约可见房里坐了个僧人,穿了件普通的蟹壳青的僧衣,身形有些高瘦,背对着她,看不清面目。 八成是那个青潭法师了吧,于小霏想。 她垫了垫脚,想看得更清楚些。 “于小灵!” 这次她看了清楚,坐在那僧人对面的,可不就是她的堂妹,于小灵么?而于小灵也盘腿而坐,身板挺得笔直。 可是,她身上怎么有光?! 难道是自己眼睛花了? 于小霏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又聚精会神看了过去。 只见于小灵周身微光闪闪,而她头上却隐隐可见一个摆着尾巴的,金光汇成的大鲤鱼…… “啊!”于小霏忽然抱着头叫了起来。 她的声音急促刺耳,一下子就打断了青潭口中念着的经文。 青潭身躯一震,只觉心口好似被撞击般疼痛。 “不行,不能断!”他在心底喊道,强忍着心口的痛,飞快地念起了经文。 “妖怪!有妖怪!”窗外那个惊叫的声音,又大喊起来。 院门吱呀一声响了起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立即就到了廊下,而此时,青潭已是将那经文念完了。 他来不急捂住胸口的痛意,一把接住了于小灵往一旁栽倒下去的身躯。 “到底是太仓促了。”他暗自叹气,可事已至此,总比断在那里强。 窗外已经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青潭抱起倒在他臂弯里的于小灵,将她平放在了禅床上。 于小灵紧闭着眼,沉沉入睡。 青潭起了身,理了理衣襟,迈开了步子。 “……妖怪!燕紫,燕紫,屋里有妖怪,是于小灵,就是她!就是她!”于小霏颠三倒四地喊道,两手紧紧攥住燕紫的衣襟,一刻都不敢松开。 “姑娘!姑娘!”燕紫早已被于小霏吓掉了魂,见她疯癫作态,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眼前忽然昏暗了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们。 燕紫连忙转头看去,东侧屋檐下站了个清癯高瘦的人,日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犹如大雄宝殿里供奉着的尊佛一般,高高在上,尊贵无暇。 她刚想张口说话,只听院子里有跑进来许多人,其中一人大喊道:“霏儿!你怎么了?!” “祖母!祖母救我!于小灵她是个妖怪,她身上有光,头上还悬着一条鱼!祖母,救救我!” 廖氏母女正好寻到此处,听见院里于小霏尖声呼喊,径直跑了进来。可是于小霏说的话,却让廖氏倒抽一口冷气。 “青……青潭法师……”于桑突然出声讷讷道。 她的声音在廖氏耳边响起,廖氏猛一转头,也看见了禅房门口,背光而立的青潭。 “阿弥陀佛。”青潭道。他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激荡着院里污浊之气。 不知是这句佛语起了作用,还是他背光而立,犹如神佛一般的存在,让院里的人再不好造次,那一院子夫人姑娘丫鬟婆子,竟都双膝跪地,拜了下去。 可于小霏仍旧撕扯着头发,摇头尖叫。院子里的寂静,更衬得那叫声疯狂刺耳。 青潭看了看她,想起于小灵与她说的落水一事的真相,缓缓地开了口:“这位施主被佛光灵气灼伤,不宜再在此处逗留,离去吧。” “佛光灵气?”于桑看了一眼几近疯癫的大侄女,大着胆子轻声问道。 青潭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沉声道:“禅房内有南无意陀罗尼自在佛转世,周身溢有佛光灵气,凡人不得窥探。我佛慈悲,这位施主虽见了不得见的,可却毫发无损,所以还是速速离开吧。” 他难得说了除佛经以外的,这么长的一段话,差点将一众妇人绕了进去,饶是如此,可这些人却记住了两点:其一,这禅房里有神佛转世;其二,这霏姑娘和她们该速速离去。 于小霏又胡乱喊了起来,这回却由不得她了,廖氏亲自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青潭看着,微不可查地蹙了眉,刚想退回房内,又开口道:“出我之口,如你之耳,神佛之事,不可相传。” 众人自是连连点头,青潭又念了声佛,微微欠身,退回了房里。 院子很快就完全清净了下来,青潭走到禅床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于小灵,深深叹了口气,眼角也溢出了一丝惆怅。 他转身走到东侧的柜子前,打开柜门,从最顶层拿出了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林林总总地放了好几个贴着字条的瓷瓶,他取了归安丸,回到了禅床边。 取水,喂药,动作一气呵成。胸口还有痛意点点,他合十双手,盘坐念起了经,等着于小灵清醒过来。 出了蔢生院的院门,于桑忽然顿住了脚步,她眼睛睁得像个灯笼,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娘,你说法师说房内的那个佛祖转世的人,是不是就是灵儿?” 众人一听,竟都朝于小霏看去,因为她方才还喊着,指着那禅房内,道:“于小灵,她是妖!” 第四十章 药匣子 于小灵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勉强睁开了眼睛,正瞧见青潭盘坐在她身边,默默地念经。 “我这是怎么了?晕晕乎乎的。”她张嘴说道,定睛又瞧见青潭的面色好似有些苍白,两瓣薄唇也隐隐褪去了血色,吓了一跳:“你这又是怎么了?与我探个灵力,如何探成这样了?” 青潭缓缓地睁开了眼,见于小灵围着他左看右看地,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无妨,只方才打了诳语,佛祖怪罪了。” “啊?打了诳语?什么情况啊?”于小灵吃了一惊,问道。 青潭轻轻笑着,将方才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谁知于小灵听了,却眯起了眼睛,稍后眼睛忽然睁开,直直道:“你是不是遭了反噬?!” 青潭沉默不语,可他苍白的脸庞却诉说了一切。 “我就知道,那丫头不是个安分的!关了她一个月的禁闭,一点用也没有!今日你若有事,我回去定不轻饶了她!” 于小灵怒发冲冠,小胸膛上下起伏。 点点笑意浮现在青潭眼里,倏忽又消散不见了,如同天边的浮云一般。 “并不妨事,算了吧。她经此一事,并未讨了好处去。因果自有循环,随她去吧。” 话虽是这样说,可于小灵还是有些生气,脑袋转向窗外,哼了一声,继而沉默不语。 青潭转身下了禅床,将那一匣子药都拿了来,放到了于小灵身前。 于小灵只好不再生闷气,回过头来,拿了药看。 “这些不少了,够我吃好长时间的。况且我身子越发稳健了,你放心吧。”她道。 青潭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下次来探你是个什么时候,约莫也得明年了吧。不过我既和你有佛缘,依我那便宜祖父的性子,定是不会阻拦我来的。一年能回来个两回,约莫不成问题呢。”说到于秉祖听说她得见过青潭法师尊荣时的痴狂模样,于小灵火气下了大半。 青潭这般,她自是跟着沾光的,不过她还是又提醒了他一句,别去掺和那些凡人的事体。 而她这个凡人,也到了还回去的时候了。 从外面听着,自家借住的禅院有几分喧哗吵闹,于小灵轻哼了一声,不知道于小霏又闹什么事了。 可她刚踏进院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喧哗吵闹竟去了大半,看见她的丫鬟婆子,也都顿住了手脚,立在了那里,朝她小心行礼问安。 这是? 于小灵想起青潭打的那个诳语了,这些人看样都把她当成神佛了吧。 她有些想笑,可一想到青潭因为于小霏遭了反噬,就有些笑不出来。 她朝众人点了点头,问道:“姐姐呢?” 这句话话音未落,众人的脸色都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瑟瑟地不说话。 她们这是何意? 于小灵有几分猜不透,使了冰荔接过她手上的药匣子。 “是灵儿回来了?”于桑出了屋子,看见这一幕,连忙道。 “姑姑。”于小灵走上前去,朝她行礼。 于桑打量着这个小侄女,心里还有几分嘀咕。这个五岁的小女娃当真是那一长串名字的佛祖转世的? 然而青潭法师并未指着于小灵说,谁知他到底说的是谁。 一想起那青潭法师的尊荣,于桑便有些魂不守舍。 他那般年轻,身材修长,犹如松竹般傲立,十指骨节分明,声音低低的,清透人心。简直像是九重天上的谪仙下凡…… 不,不,自己当真糊涂了,人家是高僧,如何成了谪仙,该是那西天的神佛才对…… “姑姑?”于小灵的呼喊让她回过神来,她不自然的应了一声,才想起方才的事。 “你姐姐突然病了,灵儿不要去找她了,免得过了病气。”她说着,又瞧见跟在于小灵身后冰荔,手上端了个匣子。 “这是?”她问。 “是法师赠给灵儿的药。”于小灵还在琢磨于小霏的事,随口答道。 说话间,廖氏也从屋里出来了,见于小灵得了法师赐的药,喜不自胜:“是做何作用的?平常人可能服用?” 于小灵听她这话,竟是想来分一杯羹,差点笑了出来。廖氏这脑回路,她真是永远也摸不清。 “法师说,只我一人能吃呢,祖母。”于小灵认真道。 廖氏一听,笑容就垮了下来,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般变化不太好,又尴尬地笑了两声,道:“那你收好吧。” 于小灵不想理她,匆匆行了礼走了。 不知是于小霏不敢露面,还是廖氏他们不让二人得见,直到到了于家,于小灵也没能看见一眼于小霏。 也罢,不见才好,免得又惹了自己生气,于小灵暗道。 不过她能不见,程氏却免不了受罪了。他们这边回了家,廖氏就已经传话让人去请了大夫。 大夫是请来了,谁知于小霏当真病了,睡梦里竟又哭又闹地发起热来。崔氏急得不行,半夜起身去看,更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于小霏竟越发在梦里发狂,一不小心,竟一脚踹到了崔氏的肚子上! 崔氏当即便捂了肚子呼痛,一家人全被闹了起来。程氏自然不得安宁,连忙打发人再去请大夫,自己也要跑了过去。 然而她刚出了西跨院的院门,就被魏嬷嬷拦在了门口,魏嬷嬷拉着程氏的手暗暗嘱咐了她几句,才随她一同过去了。 东跨院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于小霏怎么叫也叫不醒,还又哭又喊地手舞足蹈;而崔氏却不光是肚子疼了,下面还隐隐见了红。 于清松两边跑着,急得团团转,廖氏也吓得哭天抹泪的,趴在于桑身上哭,连于秉祖都青了一张脸。 “佛祖怪罪了,佛祖怪罪了!”廖氏突然停止了哭泣,一把抓住于桑的衣裳,惊恐道。 她这一嗓子不大不小的,把于桑也吓住了,还被一旁背着手来回走的于秉祖听见了去。 “胡说什么呢?刚参完佛,佛祖如何会怪罪?!”于秉祖气的怒斥了廖氏。 可廖氏却瞪大了眼,又拉了于桑:“桑儿,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于桑还没来得及答话,于秉祖便一个箭步到了娘俩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潭柘寺出了什么事?” 第四十一章 东跨院 于桑捂了嘴,哆嗦了一下,不敢言语。 “老爷,你别问了,不能说,不能说。都是霏儿做错了事,惹了佛祖怪罪……”廖氏拉着于桑,边说边又哭了起来。 于秉祖气的两条眉毛抖动了起来,他一个一家之主,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桑儿,你说!”于秉祖瞪了廖氏一眼,又朝女儿道。 于桑回过神来,见父亲怒不可遏,母亲心惊胆战,哭泣不止,心里怕极了,可她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她回想着青潭法师说过的话。他说,神佛之事,可不相传。那么,她不说神佛那件事,是不是就可以告诉父亲了? 这样想着,她便开口道:“是这样,父亲。霏儿自己乱跑,跑到了青潭法师的禅院里偷看,法师在房中作法,周身有佛光,霏儿没见过,只以为是妖怪,便大喊大叫起来了……” “胡闹!这个孽障!” “砰”地一声,于秉祖的拳头砸在了案上,震的案上的杯碟叮当作响。 “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你们又做什么去了?!”于秉祖额角青筋暴起,怒斥道:“都是你们惯的?都如此了,佛祖怎能不怪罪?!那青潭法师呢?如何说的?” 于桑被父亲的震怒吓得心中扑通扑通乱跳,见他问了,赶紧道:“法师说此事不可相传,让霏儿当即就离开了那蔢生院。并无……并无怪罪。” “当真?” 于桑连忙点头,于秉祖才冷哼一声,甩手走了。 眼看着崔氏痛得浑身冷汗,满脸苍白,于清松急得欲奔出去,揪了大夫过来。 程氏自来到东跨院,也是一刻没得休息。廖氏只知道抱了女儿说胡话,于桑一步都离不开她,小院的事体,倒全全仰仗了程氏来做。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大夫总算急跑着进了于家,而崔氏,下身流的血却更多了。 这个大夫是于家惯常请来问诊的大夫,姓穆,与妇科小儿一道,颇有些名气。 不过今夜,穆大夫一看这崔氏的情况,脸色便沉了下来,左右手轮番换诊,微微叹气摇头。 “大夫,内子可是不好?还是孩子……不行了?”于清松看见穆大夫这般情态,一把拉住了他,问道,声音里带了两分哽咽。 穆大夫见状,连忙道:“如今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我先开副药,吃下去看看。” 于清松一听可能有救,大大松了口气,对着穆大夫又是道谢,又是嘱托,十分倚重,说得那穆大夫也一副必当尽心尽力的模样。 魏嬷嬷看着,也不由跟程氏叹道:“大太太也不知哪里来的福气,倒是摊上这般好的夫婿。” 程氏也跟着点了点头。 于清杨虽也同样温柔体贴,可跟他大哥一比,却还是平庸了些,为人处世上也不够灵活。 不过这夫妻相处,贵在合拍,人够不够出色,倒是其次了。因而程氏也只不过点了点头,并未置一词。 穆大夫这副药下去,当真就见了效,廖氏身下淅淅沥沥的血,总算停了下来。可她这刚好,一颗慈母的心又升了起来,非要去看于小霏,这会儿如何了。 于小霏却是不如廖氏这般幸运了,几个丫鬟摁着她才能灌下药去不说,这药却没立时就起了作用,她还是禁闭着眼,乱踢乱打,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些胡话。 看了女儿还这般疯癫之态,廖氏哪里又能好过了去?腿一软,又差点摔在了地上。人虽没摔倒,可肚子却又不安分起来,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让廖氏喊了起来。 程氏又是一番跑上跑下,指挥命令。忙活了半夜,已是精疲力尽了。 “不行,太太,您别再忙活了,您就按老奴说的办吧。”魏嬷嬷趁着程氏缓口气的空当,拉了她,急急道。 程氏还有些犹豫。 “太太,可不能犹豫了!您看看大太太,她这胎就算保住了,那孩子也好不得了。”魏嬷嬷声音虽小,却似彻耳雷声般,将程氏震的一个哆嗦。 眼看着廖氏房里来来去去忙碌的丫鬟,她下了决心,朝魏嬷嬷点了头。 “穆大夫那边……”程氏问。 魏嬷嬷笑了笑:“太太放心,都打点过了。” 木鱼胡同于府的东跨院,犹如白昼般人人忙碌不停,廖氏两只手捧着一杯热茶,怔怔地出神,不过她好歹算是从佛祖怪罪的事情中缓了过来,不再哭着胡言乱语。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二太太晕倒了。”屋外有小丫鬟高声喊叫。 “二嫂晕倒了?”于桑闻言吃了一惊。 廖氏闻言皱了眉头:“她这是做什么?还累着了不成?” 于桑喊了小丫鬟去,让去打探一下,程氏到底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那小丫鬟就折了回来,一脸喜色地道:“恭喜夫人,大姑娘,二太太有喜了。” “啪嗒”,廖氏手一抖,那杯用来暖手的茶盅就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你,当真没听错?”于桑也一脸惊诧,瞪着眼问道。 那小丫鬟不明就里,还以为这二位主子高兴坏了,连忙道:“千真万确,奴婢亲耳听见那穆大夫说的,他还说,二太太近日有些疲惫了,还要卧床养胎呢!” “这……”廖氏听着,张口还欲说什么,却见于秉祖撩了帘子进来。 “这二媳妇也有了身子,夫人可否知晓?”他问道,神色分不清喜怒。 “妾身,也是刚刚知晓。”廖氏回道。 有几息,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廖氏似乎都听到了自己的回声,一遍比一遍没有底气。 终于,于秉祖开口打破了令廖氏心慌的寂静,道:“不知夫人每日都忙些什么?” 他话音刚落,廖氏那本不太稳健的身形便晃了晃,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于秉祖看着,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而后又缓缓睁开眼,说道:“罢了。你把中馈接过来吧,只让两个儿媳各自养胎去吧。” 这话说完,一甩袖子,他又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廖氏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下,跌坐到了圈椅上。 第四十二章 探花郎 于小灵醒来的时候,觉得院子里十分安静,她往窗外扫了一眼,阳光明媚,秋风清爽,好一副岁月静好画卷。 看这日头,定不会是她醒的早了,难道,是夜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事? 话说那归安丸的效用当真出奇,她睡前服了一粒,便能安安稳稳的睡到天亮,连做了什么梦,都全然不记得了。 “冰荔姐姐?”她张口喊道。 十月的天气,自是秋高气爽,可也寒意弥散,让人离不开那暖和的被窝了。 冰荔应声连忙跑了进来,于小灵抬头瞧见她眉目舒展,嘴角不自主地往上翘起,心下微惊。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体?看似,是好事? 心思转过,冰荔已是将床头,用汤婆子温着的衣裳拿了过来。 于小灵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盯着她,不用开口,冰荔已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姑娘定是瞧出来了吧,咱们家,双喜临门了。” 双喜临门? 于小灵一怔。她约莫猜到程氏如愿以偿地怀了身子,可另外一喜,又喜从何来呢? “什么喜事呀,冰荔姐姐快告诉灵儿!” 冰荔笑着回了她:“奴婢恭喜姑娘。咱们太太怀了身子,大太太也生了个小少爷!” “啊?!”于小灵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而此时,她惊大于喜。 崔氏竟然如愿生了个男孩?不过她那胎,分明还不到九个月呢! 可她不敢问。一个五岁的女孩,哪里能知道那些怀孕生子的事体呢? 她裂了嘴笑,要穿了衣裳去寻程氏。 “姑娘不忙去呢!太太这会儿正歇着呢。除了老爷当差去了,夫人她们都歇着呢。姑娘昨儿夜里睡得实,不晓得,东跨院那边有些个事体,耽误主子们休息了。” 于小灵想了想,不明就里,难不成崔氏是自己突然发作的?算日子,不应该呀? “冰荔姐姐,还是与我讲讲,昨晚都有什么事体呀?反正不用请安,有的是功夫呢。”她道。 冰荔一想是这么回事,便把知道的来龙去脉和于小灵讲了一遍。 直到冰荔将她收拾妥帖,出了屋子,她才回过神来。 她没想到,昨晚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是否就是青潭所说的,因果自有循环呢? …… 如此一来,程氏便把那中馈的烂摊子,全部甩给了廖氏。连着崔氏生子,于小霏养病,于桑出嫁,小孩满月,直到过完年,开了春,程氏都只凭着穆大夫那句“静心养胎”,躲了过去。 于小灵在窗前执笔练着字。程氏如今得了闲,可不每日盯了她习着习那,只说入秋便要进学了,万不能让先生嫌弃了去。 可正院那边这般吵闹,她哪里又能完全静得下心来呢?说来说去,这事还要落到她大伯于清松身上。 就在前日,于小灵的大伯于清松可算一朝扬名天下了,如今谁人不知,他便是万岁爷亲封的探花郎! 凭着一句“苟富贵,勿相忘”,踏进于家大门的于清松的四海朋友,简直如过江之鲫。一连三日,川流不息。 瞧着笔下歪歪扭扭的大字,于小灵干脆放下了笔,甩着手腕,跳下了大椅子。 程氏房里静静地,门口守了两个小丫鬟小声交谈。于小灵看着,便知程氏又打起了盹,毕竟也有六个月身孕了,还是休息为主。 相比去岁崔氏怀胎,程氏肚子里这个倒是安静了不少,程氏还总捧了肚子念叨:“莫不是又是个姑娘?” 于小灵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并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千万莫像廖氏儿子那般,在娘胎里便不安稳,不到九个月便被自己姐姐一脚给踢了出来。以至于那孩子自出了生,便是一口奶水一口药的,至今也不敢正经起个名。 不过把他踢出来的大姐于小霏,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小霏从潭柘寺回来,人便有些糊糊涂涂的,说话也颠三倒四,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而这六七个时辰里,多半又脚蹬手刨,胡言乱语。直到过了年,才慢慢好转过来。 崔氏每日夹在两个孩子中间来回跑,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于小灵见她时,都觉得她那衣裳又不合身了,还得再改窄些才好。 同样疲倦的,当然少不了廖氏,她可多年都不曾掌家了。其实说来,她这一辈子,也没掌过几年家。 往前中馈握在于小灵的曾祖母手里,没她什么事,后来于小灵的曾祖母走了,没两年,崔氏便进了门。廖氏还有什么不相信自己娶进门的外甥女的,直接便甩给了崔氏。 所以这番不过让她接手了四个月的中馈,廖氏便每日眼皮都睁不开去了,脸色还蜡黄蜡黄的。 也正因为如此,于小灵更加佩服她大伯于清松了。身后的家宅一团乱,他竟然还能金榜题名。这算不算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呢?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了。 晚间,于清杨陪了于清松和他一众同窗坐过宴,回到家中,正瞧见程氏教了女儿识三字经,不由弯了嘴角。 他一向不善饮酒,便也因此不愿喝酒,又逢于清松是个千杯不醉的,便被当去不少酒去,回到家中,还算神志清醒。 他与程氏打了个招呼,受了女儿的礼,便一旁换衣裳去了。他收拾妥帖回来的时候,于霁也练足了一百个大字,过来与父母请安。 于清杨信手拈来几句诗文,考了考儿子,见他答得好,提点了几句便罢了。 “今日爹想起三儿还没正经起个名字,便去书房里写了几个字让大哥挑来。一个‘雷’字,一个‘霄’字,一个‘霖’字。大哥挑了‘霖’字,我觉得甚好。”于清杨道。 “久旱逢甘霖。儿子听说山陕一带今岁旱得厉害。大伯给三弟挑了这个字,儿子也觉得甚好。”于霁在一旁附和道。 于清杨对于霁的表现十分满意,笑着朝他点头。 他端起茶盅,刚撩开茶叶,饮了一口,便听一旁乖乖立着的女儿,突然出了声。 于小灵惊讶道:“大伯给三弟起的名字,叫鱼鳞?怎地不叫鱼尾呀?!” 于清杨一口水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 于霖,可不正和鱼鳞同音。 第四十三章 双生子 于清松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而于家旁的人,自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于小灵站在正院廊下,正迎接笑容满面回娘家的姑姑于桑。 前前后后丫鬟婆子簇拥着于桑,仿佛她是什么神仙妃子似的。于小灵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她眼角眉梢喜气洋洋的,仿佛高中探花的不是她大哥,而是她一般。 莫不是…… “慢着点,又没人同你争,小心身子!”廖氏站在廊下道。 果然是有孕在身了,于小灵暗道。没想到于桑这般好福气,才嫁了人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若是能一举得男,她在魏家也算是站得住脚了。 于小灵上前与她行礼,于桑笑着夸了她一句“又长高了”,便奔着廖氏去了。 于桑此次回娘家,自然是大大方方,风风光光的,除了于小霏,约莫是廖氏顾及她犯过脚踢孕妇的前科,没让她过来以外,挺着肚子的程氏,崔氏和四个多月大的小于霖都来了。 于小灵见这个弟弟的次数屈指可数,廖氏崔氏将他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当然不会让于小灵这个小孩子碰了。 话说,前几个月,于霖还没得了如今这个大名的时候,家里的长辈都叫他“三儿”。当时于小灵就想,得亏他出生晚,行三,不然一家人都叫他“二儿”,念起来岂不奇怪? 说到这个,于小灵又想起她祖父于秉祖昨日说的事体了。 自于清松得了个探花郎的名头,于家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半月间收的礼比之往年一年都多。因而于秉祖想起刚出生的小孙子,和挺着肚子的二儿媳妇,好生盘算了一下。 “我准备把咱们隔壁那家的宅子买下来,两边打通了,住起来也宽敞。”他兀自点头说道,忽的又想起什么,又道:“霜儿和露儿也快到了进学的年纪,回头一并将他们接来读书,也有个地方住。” 旁人自是没有异议的,不过于小灵这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老家,并未见过呢。 这一双弟妹正是三叔于清槐的子女,是一对儿双生子,今年四岁,姐姐于小露,弟弟于霜。今岁过年,因着二人受了风寒,便没上京,所以于小灵也没见过。 因而于秉祖说,接了二人过来进学的时候,于小灵颇为惊讶。看样,木鱼胡同于府,过两年可有的热闹了。 不过今日的于府,也是很热闹的。 于桑偎着廖氏坐了,当廖氏说起她婆家魏家的事体,于桑一副并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于小灵不知道这个姑姑在婆家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想不到的是,正是因为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桑才这副神情的。 她出嫁前,廖氏崔氏早就帮她把魏家那些纷繁复杂的关系捋了一遍了。 魏家兄弟四个,于桑的夫婿魏博良行四。 魏家的当家人魏通,正是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此人长袖善舞,京官做得风生水起,不过他教养膝下这四个儿子却没做官这么在行了。 魏家嫡长子至今还是个秀才,脑袋就像那榆木一般,怎么都不开窍,一个好端端的嫡长子,却在家里一句话的地位都没有。魏夫人很惆怅,专门为他娶了个能主持中馈的媳妇白氏,想补一补他的弱势。 老二与其兄一母同胞,却比他长兄不知道聪明到哪里去了,早早地便中了进士,十分得魏通看中。魏通亲自做主,与他娶了自家上司,右都御史付家的小女儿为妻。 老三乃是庶出,读书不行,却在庶物上很有头脑,魏家不少生意田地都交给他管。娶妻冯氏,也是个庶女。 之后便是魏博良了。他当然也是魏夫人的亲生儿子,而且年纪又小,为夫人对她甚是疼爱。他也是个读书的种子,可惜他出生自带弱症,身子骨不够强健。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这样天性各异的四个儿子,再配上四个媳妇,可不正能唱一出大戏。 因而,于桑还未出嫁,廖氏和崔氏便已经替她打探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那便是她这三个妯娌,是正经的面和心不和。 “桑儿,你嫁过去是小儿媳妇,说不上话。依娘看,说不上便不要说了,你那三个嫂子,都不是省油的灯,离她们远着些,免得她们给你使绊子。” 即便是廖氏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本事的,看待这内宅里的事体,还是很清楚的。 她既清楚这一处,自然也是知晓于桑那有些傲气的性子的。因而时常拉了崔氏一道给于桑上课,说些内宅里捕风捉影的传闻,免得她上了人家的套。 于桑每日被灌输着廖氏的“中庸”之道,嫁过去之后,确实规行矩步的,并不与嫂子们过多来往。也正因如此,她反而觉得廖氏和崔氏完全是多虑了。那几个人,哪里有这么厉害呢? 尤其是她大哥中了探花,她又诊出身孕以后,几个嫂子都对她脸色好了一点儿不止,尤其是三嫂,奉承的话,不重样的说了一箩筐。 在她看来,自己娘家兄弟厉害了,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谁人不高看她一眼呢?这时候,犯得着向她使绊子? 一不小心,于桑使劲摁着的傲气又抬起了头,这一回,便是廖氏专门提醒了她,也没用了。 魏博良是陪了她一道来的,只不过一直和于秉祖他们说话,于小灵并未瞧见。这会儿天色已晚,于桑要回去了,于小灵才瞧见他。 不知是不是说了一天话的缘故,于小灵觉得他虽然高兴,却也有几分疲倦。可于桑却并未发现,只是要走了,和廖氏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意犹未尽的。 魏博良脾气温和,见于桑来回掺和着不肯走,只轻声提点,并未特意催促,于小灵对他颇有好感。 于小灵盯着他看,魏博良似有知觉,也转头来看了眼于小灵,朝她微微一笑,见到乖巧,问道:“灵儿是不是都饿了?” 于小灵差点笑了出来,他这哪里是问自己,可不又在委婉的提点于桑了么? 谁知于桑这回确实听见了,转头看了他一眼道:“要不四爷先回车里歇了吧,也劳累一天了,妾身随后便到。” 第四十四章 白山茶 于桑这话刚落下最后一个音,魏博良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一阵白过一阵,而于桑却仍不知不觉的,和廖氏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廖氏都觉得女儿的话不大中听了,拉了于桑,瞥了她一眼道:“如何能这样说话?真是惯坏了。天色当真不早了,快随博良回去吧。” 如此,于桑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于桑说话的那句话,好似被这三月的春风吹走了一般,她自己混不在意,魏博良也不再提起。 魏家的中馈当然是掌在嫡长媳白氏手里。白氏不愧是为夫人亲自挑来的大儿媳妇,主持中馈全不在话下,还抽出时间关心子女的学业,倒也当的一句贤妻良母。 魏家祖上是陕北人士,而白氏也出身苏北,因而整个魏家的饭菜都口味略重一些,爱吃盐。 本来于桑觉得,也不过回头多喝两杯茶罢了,可这两日吃起来,却越发难以下咽了,好似这咸味也比往日重了不少。 连着两日,她都食欲不振的,又逢上阴天下雨,连带着她心情也不好起来。回想着娘家各种甜软的小点心,恨不能立即甩了袖子回到木鱼胡同。 魏家的午膳是要在魏夫人那里一道吃的。于桑自是不能破了例,带着柔云,捂着肚子扶着腰便去了。 “哟,四弟妹来了呀,快坐,快坐,娘还没到呢。”三嫂冯氏当先瞧见了于桑,连忙搬了椅子让她坐下。 若是往日,于桑还是会说一句“多谢三嫂”的,可她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便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冯氏看她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哼了一句。不过她这个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儿小事,把自己弄得尴尬起来,当下还是围着于桑的肚子,与她说这说那起来。 说话间,魏夫人的大丫鬟已经来到了大厅。 “四位太太,夫人这会子头疼的紧,歇下了,让太太们带着少爷姑娘直接用饭便是,不必等她了。” 白氏当先起了身,道:“我去看看娘。” 魏夫人的大丫鬟连忙拦了她:“大太太不必去了,夫人已经歇下了,说是不要旁人相扰呢,太太快带这姑娘用膳吧。” 她都这样说了,白氏也不再坚持,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夫人”的话,便招呼着众人用膳了。 于桑一看婆母不来了,就打了两分退意,可旁的人都安安分分的,她也不太好意思,便又不乐了两分,落座了。 待饭菜都上的齐全了,大嫂子也当先动了筷子,于桑却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一桌子碟碗,竟每一个她想吃的,都是些咸辛之物。 她皱了眉头,吩咐了柔云去与她盛一碗粥来。菜不合口,也只能喝粥了,大不了多放两勺糖便是。 可柔云盛了满满一碗回来的时候,于桑差点摔了筷子,这粥,竟也是青菜咸米粥。 “咦?弟妹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没胃口?”冯氏一抬眼,便瞧见了于桑皱巴着脸的模样,连忙问道。 听她问话,不知怎地,于桑心头竟有一股怒意窜了上来,她强忍着,转头朝白氏道:“大嫂,我总觉得这饭菜里的盐放的越发多了,一日比一日多。大嫂也知晓我爱吃些甜软的东西,怎地竟让灶上做些个似咸酱般的菜饭呢?便是连粥水,也是咸口。我委实难以下咽了。” 她说着,似是表明自己的决心,将筷子重重地放了下来。 场面一度十分寂静,连两个小孩子也不敢发出声音了。 白氏不知说些什么好,灶上这饭菜也不知做了多少年月了,从前也没见谁说过什么,今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于桑怎么就突然发难了? 难不成仗着他大哥金榜题名,自己又进门有喜,便不将她这个大嫂放在眼里了? 她的丈夫再不济,也是正经的嫡长子,她这个主持中馈近十年的嫡长媳,也还轮不到她一个刚进门的媳妇教训! 白氏沉默不语,三嫂冯氏却接上了话:“这……咱家饭菜一贯重口的,弟妹莫不是回家一趟,回来就吃不惯了?” “我哪里如此娇气了?”于桑怒道,可她极力压着脾气,又解释道:“我也知晓孩子们惯爱吃着有滋味的饭菜,可饭菜也该有咸有淡不是?” 这话倒是说的有些意思了,他们家最好咸口的可不就是大嫂家的两个儿子? 白氏深深地看了于桑一眼,然后点头道:“定然吩咐灶上多与四弟妹上几个可口的饭菜。” 于桑见她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说,勉强着挑了口,吃了一顿饭。 用过饭,丫鬟们撤了饭桌,上了茶点来。因着茶点多还是甜味的,于桑便没当即走开,落了座吃茶。 大嫂白氏和二嫂付氏都拉了各自的孩子说话,冯氏儿子还小,这两日又受了些寒,便没带出来。 白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到了进学的年龄,只这个四岁大的小女儿魏蔚时常跟着她。 付氏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也进学去了,小儿子正是眼前这个,三岁大的魏箜。 魏箜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见着什么都觉得有意思,这会儿,他一转头就瞧见了于桑身后的一盆白色山茶花上,停歇了一只黄色的蝴蝶。 “咦?”他眼睛放光,甩开付氏的手,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 他这猛地一跑,眼睛又紧盯着白山茶上的蝴蝶,不自主地,左脚竟踩在了右脚上,小身体瞬间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厅内众人皆大吃一惊,可个个都离得有些距离,没一个能伸手拉住那孩子的。而距离小魏箜最近的,正是稳坐在圈椅上的于桑。 于桑也被他这猛然一扑吓了一跳,再一看魏箜已经张这双臂朝她扑了过来,那方向,直扑她的肚子。 说时迟,那时快,于桑双手护住腹部,急急向偏去。一阵带着奶腥味的风扑过,只听“砰”地一声,小魏箜已经一头撞到了于桑坐着的圈椅上。而他撞上的地方,正是于桑方才落座,后又闪开的,还带着热意的地方。 有一瞬间,于桑大呼庆幸,她捂着肚子,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又尖又响的哭声冲破了她的耳膜,而二嫂付氏急促的叫喊也到了耳边。 “箜儿!” 第四十五章 西花园 “箜儿!”付氏急红了眼,一下子扑了过来,一把抱起了儿子。 抬眼望去,魏箜的额头已是红了一块,还露出点点血丝,甚是骇人。 魏箜哇哇大哭,小脸憋的通红,付氏感同身受,一颗心似被人狠命地掐了几下一般,疼得喘不过气。 于桑在一旁看着,有些心虚。可她毕竟也是为着自己腹中这个,才下意识躲开的,并非有意为之。 可无论如何,魏箜此刻撞伤了头无法辩驳,而她这个四婶婶没帮把手也是真的。 “二嫂,我……”于桑踌躇着开口道。 可她这句委实声音太小,被魏箜急急的哭声径直盖了过去,也不晓得付氏有无听见。 不过冯氏却听见了,回过头瞧了她一眼,满脸尴尬神色。 于桑见状咬了唇,没再说话,而付氏至始至终也没看她一眼。 约莫魏箜这一下磕得也不算太重,大夫过来看了,只道是外伤,并无妨碍。于桑听说了,连忙打发柔云,亲自去送了些娘家带来的药材到二房。柔云回禀说付氏收下了,于桑这口气才松了下来。 次日午膳的时候,于桑瞧见付氏母子也来了,便有意上前说上两句。 “二嫂这是喂箜儿吃什么呢?闻着倒香。”于桑道。她甚少做这巴结人得事,此话一说完,自己都觉得难受。 可话音落了地,却不见付氏接了话过来。她面上有些过不去,又咬了唇,准备转身走开。 可就在于桑别过脸的时候,付氏却突然回了话:“四弟妹在说话啊,方才是我走神了,这是百练虎骨粥,助箜儿长个子的。” 于桑一听付氏回了她,心下微喜,又连忙道:“是么?我瞧着箜儿与同龄孩子比,并不矮呢,怎地还要补?” 付氏微微一笑,手下喂孩子的动作没停,又道:“虽是如此,可他父兄叔伯都算不得高。你也知道,男儿高壮些才好呢。” 这话实实在在说道了于桑心坎上。 自她成亲以后,总觉得魏博良那般瘦弱模样,少了些男儿阳刚之气,不似自家父兄,个个身强体壮的,甚至连那潭柘寺吃斋念佛的青潭法师都比他强健不知多少…… 付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发呆的于桑,又接着道:“箜儿他哥哥我也给他喂过这粥。箜儿如今能和同龄人差不多,从小到大我可没少费心,打娘胎里,便补起来的。” 一句“打娘胎里”又让于桑心头一震,自己也怀着孩子,是不是也该补上一补?毕竟魏博良那般…… “当初怀箜儿的时候,二嫂都补过什么药呢?倒也说与我知晓。”于桑笑着问道。 付氏笑了笑:“倒也没什么,用了几副药膳。” 于桑见她并不过多言语,有些藏私的意味,心底便升上来两分不乐,可毕竟是在魏箜身上用过的药,而且效用明显,若自家孩子能用上,岂不是好? “还请二嫂不吝赐教。”于桑按下心中不快,厚着脸皮,说道。 付氏想了想,才道:“是开骨粥,回头我把方子与作法写了,你回去仔细看了再用。” 于桑得了她的话,如同得了宝贝似的,很是高兴。下晌拿到付氏的方子,便翻了医书去核对,一看果然有此药膳的,也是助长的效用。 第二日,她便差了柔云亲自看着,给她炖了一盅,吃起来。一连吃了三日,并未见有任何不适之处。 东风一吹,京城的天气暖和了起来,魏府西侧小花园里的几棵桃树都次第开放。花朵迎风绽放,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于桑在自家小院里品茶,慢慢地扶着柔云踱步,想起在于家恣意的日子,越发显得如今过的无趣。 “太太,三太太来了。”门口的小丫鬟过来通报,紧跟着,冯氏便出现在于桑面前。 “四弟妹这儿品茶呢?大嫂二嫂都去西花园赏桃花去了,还说要请了夫人来呢。又怕你无聊,特地让我前来请你。”冯氏笑容满面,说道。 于桑也听说西花园开了桃花,这一听妯娌几个都去了,还要请了魏夫人,便也有几分意动。 “太太也该出去走走才是,莫负了这大好春光。”柔云也跟着劝道。 “噫,咱们柔云姑娘就是有才气,说的话也中听,就冲着这个,弟妹也得去不是?”冯氏笑道。 于桑本就有几分动心,这二人来回地劝,她便点了头了。 刚走到花园跟前,一缕清香便飘了出来,让人陶醉。 于桑闻着,自觉心情好了很多。 白氏和付氏果然都带着孩子在耍玩了。魏蔚和魏箜趴在桃树上嬉笑,白氏在一旁吩咐小丫鬟事体,付氏坐在石桌边正手执瓷壶斟茶。 冯氏自是自说自笑地,说是好不容易将于桑请了出来,妯娌几个难得有空聚聚,该好好说了话才是,又说过会夫人来了,更热闹了。 她说完,又喊了魏蔚和魏箜,让他们过来与于桑行礼。 魏蔚两个,一听有人喊他们,赶紧转过头来,两张小脸嬉笑着,眼睛睁大大地,朝于桑这边跑了过来。 约莫是有了上回的教训,即便是两个孩子跑得尤其快,于桑也稳稳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四婶婶!”离得近了,两个孩子喊道,魏蔚毕竟年纪要大些,跑的也更快,三步两步就到了于桑面前,停了下来。 正当于桑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魏蔚小胳膊甩了起来,一个黑色的东西飞奔而出,径直就往于桑面前飞了过来。 于桑花容失色,往后闪去,可终究是慢了一步,那黑色的不明物什直接打在了她月白色的衣襟上。 于桑这才把那物什看了个清楚。 “啊!虫子!”于桑大惊,尖叫着不断拍打自己的前襟,将那虫子甩了下来。 魏蔚和魏箜见她这副狼狈模样,笑得前仰后合,魏箜还道:“一只死虫子四婶婶还怕!” 魏箜说着的空当,魏蔚已经招呼丫鬟帮她把那虫子重新拾了回来,于桑目瞪口呆。 “这两个孩子真是的,拿着这个死虫子吓人还上了瘾,方才我也上了他们的当了。”冯氏笑嗔道。 第四十六章 开骨粥 看着魏蔚小手捏过那个黝黑的,数不清爪子的虫子时,于桑仍旧惊魂甫定。 “吓着弟妹了吧,过来喝口浓茶压压惊。”付氏在一旁招呼道。 冯氏扶着于桑坐了过去,付氏给她二人一人倒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一杯下肚,于桑才慢慢缓了过来。 不过她此刻,却觉得十分不适。 方才在院外,这桃花还是清香环绕,这会儿置身其中,倒是越发浓香扑鼻了。 于桑半掩了鼻子,想挡住这袭人的花气,可偏偏这花气无孔不入,一时间让于桑天旋地转起来。 于桑被这花气熏的头晕,刚想找个说辞回去,便听又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 “夫人来了。”有丫鬟过来通报。 众人一听,都连忙起身相迎。于桑忍住头部的不适,也站起来迎接魏夫人,可她起的猛了,连魏夫人的衣角都没瞧见,便眼前一黑,栽了过去…… 于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下身有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好似要将她抽干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听旁边一个不熟悉的声音道:“在下不才,太太这胎怕是保不住了……” “你……你说什么?我这孩子没有了?!”于桑大惊,探出身一把抓住了床前说话之人,厉声问道。 魏博良此时也在房中,看到于桑心急之下失了分寸,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没事的,没事的,你好生养好身体,咱们再要便是。” 可于桑根本不理他,还死拽着那说话的大夫不放。 “你说!我的孩子怎么没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桑红了眼睛,又厉声问他。 那人正是平日里魏府常请的大夫,见于桑这副吃人模样,只好与她说来。 “太太这胎,本来很是平稳,可太太为何要此时服用那开骨粥呢?那药粥里有一味川穹呀!川芎乃活血化瘀之物!” “开骨粥?!川穹?!医书上不是说能吃么?!”于桑大惊,她没成想到竟是那开骨粥出了问题。 可那大夫却叹了气:“医术上自不会诓人,可那粥是胎儿满四个月后方可服用的,太太这胎,才刚三月呀!” 于桑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从没有人告诉她,用这个药膳还有这个规矩。 “还有,太太服用了几日川芎也就罢了,今日又正好受了惊,吸了过多的桃花香气入肺。太太难道不知,桃花也是活血之物么? 如此这般,两下冲撞,太太又摔在了地上,彻底动了胎气,所以这一胎,算是保不住了。” 那大夫摇头叹气道。 于桑慢慢松开了他,一双眼睛似枯井般没有一点灵气,以至于那大夫开了与她调理身体的方子,又被魏博良送了出去,于桑也是不知道的。 她心里一直回想着大夫的话。 她是吃了开骨粥,受了惊,吸了桃花香,又摔在地上,才小产的。这些本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事,怎么这么巧,全拼在了一起? 巧合?内宅里真的有这么巧的巧合么? 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了,这三个嫂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让她离她们远远的! 所以,一定是有人害她!一定! 开骨粥是付氏给她的,去看桃花是冯氏请的,受惊是白氏的女儿吓得,摔在地上也是没有人扶她导致的。 那,到底是谁害的她?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疑问一个连着一个往上冒,像开水壶里的泡泡,咕嘟咕嘟冒个不停,让于桑整颗心都沸腾起来。 魏博良回来了。他面容悲伤,眉眼向下,微微喘息着,一副下一息就要倒下的羸弱模样。 连手上端的一碗药,都摇摇欲坠。 于桑看了,心中大恸。 若不是他这般瘦弱矮小,自己如何会同付氏讨那个开骨粥来吃,没有那个粥,哪里还会有后边的事?! “你……把止血的药喝了,好生歇息吧,别太往心里去了。”魏博良叹息着,把药端道于桑面前,开口道。 这药里散发的苦涩气息刺激着于桑的每一根神经,让她心头怒气冲天。 于桑忽然抬起手来,一挥手,那一碗药便被她打落,泼了出来。 “呵呵……”于桑冷笑,尖声道:“别往心里去?她们害了我的孩儿?你还让我别往心里去?!” 她面目有些狰狞,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让魏博良有些惊诧。他看着地下破碎的瓷碗,有一息晃神。可他也晓得孩子对母亲的重要性,所以并未动怒,还是试着继续劝说于桑。 “桑儿……只当我们与这个孩子无缘,也不能怪罪到旁人身上。等你身子大好了,再要一个便是了。”他说道。 “呵呵,你说的可真容易?你知道么,这一切,就是你那几个嫂子做的!你以为她们是什么好人?!她们都是狼!披着人皮的狼?!”于桑喊叫起来,越发地红了眼。 “你胡说什么?!快闭嘴!别再说了!”听她疯癫一般的乱喊,处处指摘别人,魏博良也动了怒气。 往日里于桑对他并非十分顺从,他只道她性子本就活泼灵动,并不在意,而此时她不顾自己的劝告大喊大叫,魏博良也不得不从新审视眼前这个妻子了。 “你还看我?就是你,百无一用,人家才来欺负我?”见魏博良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于桑突然说道:“你看你除了能拿起来笔杆子,还能拿起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算什么男人?!” 这句话似魔咒般钻进了魏博良恩耳朵里,不听地回响,久久不愿散去。 原来,在她眼里,他根本算不上男儿。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夫人、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来了。”追云掀了帘子急急回禀。 “好啊,都来了?她们还有胆子来?!”于桑忽的坐了起来,眼睛盯着门帘,恨声道。 魏博良吓了一跳,于桑看不上他也就算了,难道还要再闹得她家宅不宁么?! “休要胡闹!”他难得冷了声说道。 他话刚落了音,魏夫人就携了三个儿媳妇到了房中。 “娘来了,嫂子们来了。”魏博良连忙收回满脸的冷意,给魏夫人行礼,又给三个嫂子都见了礼。 他说完,又转头瞥了于桑一眼,示意她给母亲请安,万不能乱来。 于桑眯了眯眼,一颗心砰砰乱跳,都来了就好,她要把她们的罪行都说出来,让魏夫人给她做主! 第四十七章 止血药 房间了药气弥散,黑漆漆的一碗药洒在地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魏夫人的眼睛在地上绕了一圈,又落到了于桑脸上,见她面色苍白如鬼,一双眼睛却散着奇异的光芒,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不妙之感。 “怎么起来了?我已听大夫说了……没了便罢了,好生修养才是。”魏夫人看着于桑说道。 不等于桑开口,魏博良已是接过话来,道:“是,让娘费心了……” 可他话音没落,就被于桑尖利的声音打断了。 “娘,儿媳有几句话要向二嫂子问个清楚。”她说得毫不含糊,“二嫂子”三个字更是咬的清晰。 魏夫人愣了一下,转头瞥了一眼付氏,眉头微皱,又点了头。 “我要问问二嫂,为何将那开骨粥开与我,又不与我说个明白?”她极力秉持这三分理智,问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付氏。 付氏似乎有些惊讶,回道:“这……我给箜儿用这个药,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有些记不清了,所以,当时让弟妹回去看了再用的。” 这话说得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于桑嘴角扯上一抹笑,点了头:“好,二嫂果然说的滴水不漏啊。” 魏博良见她面目越发扭曲了,心里有些紧,不由出声道:“好了,你也问过了,躺下休息吧。”他说着,又转了头对魏夫人一行道:“娘和嫂子们也回去吧,都跟着受惊了,她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于桑忽的出声反问,右手伸了起来,指着自己道:“你说我并无大碍,那我问你,我的孩子?我腹中的孩子到底去哪了?!” 魏博良张口结舌,瞪着于桑不知说什么好。 魏夫人忽的眯起了眼睛,沉声道:“四媳妇,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似于桑就等她这句一般,忽的一掀被子下了床,赤脚站在地上:“娘,媳妇告诉你,害的媳妇流了孩子的,就是她们三人?她们窜通一气,害死我儿!” 室内又倒抽冷气的声音想起,于桑语不惊人死不休,忽的两步迈到付氏脸前:“我知道了,二嫂,是不是就因为我前几日没拦住箜儿,让他伤了头,你就对我怀恨在心?给我下了这个套?!” 魏博良在一旁听着,恨不能上前捂了她的嘴,可魏夫人,却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桑这场疯,注定要发出来,然而,也注定没有结果。 “弟妹这是如何说话?我从不曾怪罪过弟妹,也从不曾给弟妹下过套子。难道大夫说,弟妹只是因为这开骨粥,吃得流了产?”付氏满脸也惊讶,可面对于桑的咬牙切齿,却寸步不退,还做了一副无辜模样。 于桑气的恨不能吃了她,可自己确实不是只因为这开骨粥才出了问题。 她咬了唇,将一瓣本就没有血色的唇,咬得如死皮一般。 她忽的转了脸,又盯着冯氏问道:“三嫂你说,是不是二嫂让你来叫的我去看桃花?!” 冯氏一听,连连摆手:“断没有此事!只是我和大嫂二嫂三人说起弟妹,我才想着去叫了你的。” 冯氏心里有几分砰砰跳。 自那日魏箜摔了头起,她就知道付氏这样锱铢必较的性子,是定不会放过于桑的。而她,也早就瞧于桑不顺眼了。 所以,付氏要收拾于桑,她也不过递了梯子过来罢了。却不知道,白氏也…… 于桑紧盯了冯氏一瞬,又一步走到了白氏身前:“大嫂是不是也要说,蔚儿一个小孩子家没有轻重,请我不要见怪啊?!” 白氏面上有三分为难,皱眉道:“这……蔚儿这孩子没轻没重的,我日后定当严加管教……” “哈哈哈,我懂了!我懂了!你们可真是耍的一手好花样,一滴血都没粘身,就把我的孩子弄没有了,你们可真厉害,真厉害……” 她这气势磅礴地笑声,如厉鬼般阴恻,凄厉地在房梁环绕,可转眼声音忽的消了下去,一直最后话音未落,人就倒了下去。得亏魏博良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才让她不止与再次摔在地上。 于桑的亵衣早已血迹斑斑,红得赤目,红得热烈,红得冰冷…… 魏夫人侧过头,眼角扫过三个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儿媳妇,无声无息地叹了气。 很快,这个家就要分崩离析了…… 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过了几息,才又睁开了眼,站了起来,沉声道:“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许再提。” 于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大夫又来给她诊脉了。 见她醒了,问道:“太太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飘渺虚幻,并未在于桑耳边驻足一息。 这一次,魏夫人也在,她轻声问了大夫:“四太太如何了?为何流了这般多的血?” 那大夫面色颇为凝重:“四太太小产后,没及时用止血药,恐怕是伤了根本了。” “伤了根本?”魏夫人神色一凛,又问:“大夫什么意思?” 那大夫斟酌了一息,道:“四太太这般,恐怕仔细调养个三五年,才能再有子嗣了。” 那大夫说完,兀自摇了头。魏夫人眉头紧锁,脸色沉了下来。 大夫开了药,走了。魏夫人看着于桑那稚嫩的脸蛋,想起自己年轻时受过的苦,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怜惜。她终究还小,经了这件事,也才算真正长大了。 可怜惜归怜惜,事关魏家的子嗣,她却不能心慈手软了。 魏博良送了大夫回来,来到门前,正听见自己母亲冷清的声音。 “四媳妇,子嗣不是小事。你自家做个决断吧。” 魏博良推门的手停在那里,顿了一下,只听于桑沙哑的声音弱弱地,却好不犹豫地道:“将追云开了脸便是。” 魏夫人点了头,嘱咐了她一句“好生修养”,便起身离开了。 走到门边,一眼就瞧见了目光怔怔的魏博良。 “良儿?”魏夫人喊他。 经她一喊,魏博良回过了神,开口便道:“娘,不用为我费心了,我并不需要妾室。” 魏夫人一听,便沉了脸。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魏博良又道:“爹和二哥早就与我说起曲阜的杏坛书院,我准备下月便起身前往。” 第四十八章 三字经 魏夫人叹气摇头地走了,魏博良掀开帘子,进到了房里,他身上带来的一股凉意,也未曾让于桑抬眼多看他一眼。 “我竟从不晓得,你如此贤良。”魏博良轻声说道,语气里掺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嘲讽。 于桑好似没听见般,仍旧直愣愣地盯着床上百子千孙的雕花,不言不语。 魏博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看着她,渐渐敛去了眼光中的波涛:“你好自休养吧。” 消息传到木鱼胡同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了。原该贵如油的春雨,好似一文不值般一泻而下,打在地上,劈啪作响。 程氏拉着于小灵刚要从正院离开的时候,廖氏身边的蕙其急匆匆跑了过来,也不知是雨水打湿了她的脸,还是滚烫的泪珠。只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廖氏道:“魏家的人来了,说是咱家姑奶奶……小产了。” “你说什么?!”廖氏拍案而起,起的猛了,差点栽在地上。 于小灵惊得眉毛一跳,于桑这是……出事了? 不过,只要于桑性命无忧,也就没她于小灵什么事。于小灵随着程氏回去了,于清杨却被廖氏叫着,一道去了魏家。 下晌,廖氏回来了,还把于桑也带了回来,美其名曰:休养。 事情传到于小灵耳朵里边的时候,只剩下唏嘘一片了。 “啧啧,咱们姑奶奶整日里心高气傲的,这下被人收拾了吧。似太太您这般的慈和人,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啧啧。”魏嬷嬷嘴巴“啧”个不停,说着于桑的事。 因而于小灵醒了,又闭了眼装睡。 “唉,好歹也是妇人家的第一胎,她们怎么下得去手。作孽呀。”程氏叹道。 “谁说不是?人家可都厉害着呢,看把姑奶奶害的,偏偏一个把柄都抓不住,姑奶奶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不过姑奶奶也真是聪明过了头,自己去翻医书,这出了事,可不得自己背着……” 魏嬷嬷和程氏就着这个话题说了半晌,于小灵这厢,我听了个明明白白。 于桑,果然是被人算计了。 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于小灵也禁不住对她的遭遇撇了嘴,这做人,是不是糊涂点好呢?就像程氏?吃点小亏也就算了? 可程氏也是命好,进了于家,廖氏和崔氏都没什么大本事,所以她才过的清泰,若是也似于桑般进了魏家那样的人家,估计还是会白白葬送了一条小命吧。 这个问题很是深邃,于小灵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反正这会儿她才六岁,再思索几年,也许就有答案了。 正当于小灵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的时候,于秉祖却发了话。 “……灵儿活泼好动,又爱逗乐,该多去陪陪她姑姑才是。” 活泼好动,她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爱逗乐这一条,不知她祖父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呢? 且不管于秉祖如何觉得她爱逗乐,于小灵这个差事却是卸不了了,她只好每日上晌下晌,去于桑那里点丁点卯,与她凑些乐子。 约莫过了半月有余,于桑的身子便好了很多,日常里也能在院子走来走去。可精神还是那般萎靡不振,于小灵看在她可怜巴巴的份上,也试着使劲浑身解数博她一笑,可收效甚微。 如此,于小灵也不勉强了。近日便在于桑的归芜院里背起《三字经》,也算完成于秉祖交给她的差事了。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苟燕山,有益方……” 有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往于桑房里去了。于小灵竖了耳朵,隐约听见了“姑爷”二字。 魏博良? 想起这个,于小灵忽然觉得好似从于桑回来就没见他来过,而在于桑这里,也没听见过有关魏博良的事? 这少年夫妻,难道因为一个三月不到的胎儿,闹翻了? 那于桑岂不是更惨了?丢了孩子,还失了丈夫的欢心? 于小灵压下满腹狐疑,又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三字经》。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姑爷来了。” 这回,门前的小丫鬟通禀完,于小灵便听见了男子稳健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来,正瞧见好久不见的姑父,魏博良。 “灵儿也在?背《三字经》呢?”魏博良见她乖巧地朝自己行礼,走过来摸了摸于小灵额前的碎发。 于小灵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仍然温润,可整个人却比之前还要显得文弱,眼窝深陷,眉间一抹清愁不散。 她想不明白,却不耽误嘴上已是说道:“姑姑在房里等着姑父呢。” 魏博良闻言,冲她点了点头,抬脚迈向了于桑房中。 于桑坐在书案旁,听着魏博良进到了房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魏博良“嗯”了一声,眼中似是有什么波动了一瞬,又消散了去。 “你身子可大好了?” “大好提不上,不那么破碎了吧。”于桑讽刺地轻笑一声,回答了他。 房内忽的静了下来,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魏博良才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明日,便要出发往曲阜去了。” 约莫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一次说完的好,魏博良又道:“你……若是不愿回去,先在娘家住了吧。我已经同娘说了,娘也答应了。” 他这话,终于又引得于桑抬头看了他一次,这一次,于桑眼中闪过了一丝复色的颜色。 不过,她还是沉默不语。 魏博良叹了口气,缓缓低下头去:我……许是过年才能回来了,你好生休养吧。” 他说完,抿了嘴,转身迈出了屋子。而于桑至始至终,也没在多说一句。 于小灵没捞得着听壁,颇有几分不满,转眼就见魏博良出了屋子,又十分意外。 不过魏博良却走到她身前时,顿了脚步弯腰对她说道:“灵儿要好好陪陪你姑姑才是。” 于小灵一听,连忙顺势问道:“姑父怎地不陪姑姑?” 魏博良听了她的话,有一息的出神,随后微微弯了嘴角,脸上现出一分苦笑:“你姑姑,并不需要我陪。” 魏博良落了话音,便直起身子,离开了归芜院。 第四十九章 奶泡泡 树影摇摇晃晃地随风摆动,在于小灵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带来一丝天然灵气,才不显得归芜院里清冷寂寥。 于小灵盯着魏博良的背影出了神。 看样于桑,伤了她夫君的心。 她还记得在驰风楼里,于桑脸颊升起的两朵红云。那时候,魏博良还是她幻想的良人,可他们如今在一起了,怎么全都变了呢? 凡人的姻缘,让于小灵眼前一片混沌,她不懂,也没有资格评判。可她一直觉得,于桑应该是个聪明人,可这个聪明人,却好像办了一件糊涂事。 于桑在于家一直住到了六月初,然而她到底是嫁了人的女儿,即便丈夫不在,也该回到魏家伺候公婆。 廖氏舍不得,不过她说了不算,于秉祖发了话,让于清杨送了于桑回去。 于桑哭了,可是泪水不能挽留她的脚步,她还是要走,没有退路。于秉祖没有见她。于小灵约莫知道,祖父不能也不敢见到他女儿,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可他也无力留住她。 于桑来了又走了,给于家的暮春和初夏留下了忧伤和凄清的风,直到六月中旬的最后一日,程氏的阵痛,将于家的人重新拉了回来。 正房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抿着嘴,绷着脸,脚下生风。 于小灵被于清杨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程氏生产于霁和她的过程。 他的絮絮叨叨并没让他缓和下来,反而程氏的一声声呼痛,使得他面目越发焦灼。 许是被他紧张的状态感染到,这样的情绪也有些漫上于小灵的心头,于小灵不耐,从他怀里揉搓了下来。 女人生产不都是如此么,何况程氏已经有两胎的经验了,再不济,大不了她动用些灵力助她一臂之力便是。 可眼下,程氏才疼了两个时辰,还不到时候。 于霁下了学也快步跑了过来,听见程氏的呼声,也是一脸紧张。他见于小灵在,连忙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妹妹别怕,当初娘生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于小灵失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娘生我的时候,哥哥不才两岁么?那会儿的事体,如今还记得呢?” 一句话说的于霁小脸一红:“……嗯……听魏嬷嬷说的……” 见他这般,于小灵又是想笑。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心里怕得要命,还来安慰妹妹,倒是个很不错的哥哥呢。 这样想着,于霁手里的冷汗把她的手弄得黏糊糊的,她也甚不在意了。 穆大夫又来看了一回,只道是全无不妥,约莫下晌胎儿就能出来了。 于清杨听着,放心不少,赶紧引了穆大夫去厅里奉茶。 于小灵一旁瞧着,忽然想起一桩事大来。 她这场转世,若想死后下了黄泉,到阎王爷那里将她此事说个清楚,也要有替凡人传宗接代这一项的。 这传宗接代,可不就是生孩子么? 忽的神色一凛,想到青潭与她说,身上的灵力只剩一成了,心中紧了起来。 女子生产可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若她没能顺利诞下子嗣,这转世也就不成了,为了不发生这种状况,剩下的这一成灵力,立马就至关重要起来了。 于小灵想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两杯茶下肚,才稳住了心神。 如今说那些还为时尚早,只要她好好保住灵力,莫再动用也就是了。 下晌廖氏也亲自过来坐镇了,程家听说,也派了个有经验的婆子过来相助。于小灵默默祈祷程氏可以顺利生产,并不需要自己再使了灵力助她。 约莫她这个祈祷很是诚恳,申正二刻,一声响亮的啼哭让于小灵精神一振,她冲出屋子,正听到逢春掀了笑帘子出来,朝于清杨贺喜:“恭喜二爷,喜得麟儿,母子平安!” 竟是个男孩?! 于小灵大呼善哉,这孩子,竟是为程氏的地位扳回了一局。 相互制衡才好,不然,于小灵都觉得地下不稳了。 她笑靥如花,拉了于清杨的衣袖:“爹爹要给弟弟取个什么名字?” 于清杨本就欣喜若狂,见着女儿俏皮的神思,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忽的想到了什么,于清杨忽然大笑起来:“总之不能叫什么鱼尾、鱼目的。你个小促狭鬼!” 于小灵也跟着笑,谁叫他们家这个姓氏,和鱼又解不开的缘分呢? 过了三日,于小灵这个刚睁开眼的弟弟,便有了大名,于霆。 于小灵虽不知是哪个字,可听起来至少是这么回事,比着大伯家的“鱼鳞”强多了。 她如今卸了逗乐于桑的差事,便一门心思扑到了小于霆身上。眼看着他睁开眼睛,吐奶泡泡,小嘴咕哝着玩,小胳膊小腿儿有劲儿地动来动去,似藕节般可爱,于小灵也不觉得炎炎夏日有多么暑热难耐了。 尽管还是泡在水里更加舒服,可她却也慢慢地能适应酷暑下的热风了。 不过这样舒心的日子,一晃到了八月便要嘎然而止了,因为她,要进学了。 这大半年来,她见着于小霏的时日屈指可数。只知道她从潭柘寺回来,人便恍恍惚惚地,直到后来过完年日见好转,旁人再提起她两个月前的事体,却全不记得了。 崔氏最初,也是怕她似于小灵一般,把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可再仔细一问,旁的事都还记得,唯独上潭柘寺进香那前后十多天的事,于小霏摇头说不知。 崔氏和廖氏大喜过望,直说佛祖慈悲,饶恕了于小霏不敬之罪。为着这个,廖氏还吃了满满一个月的素,感谢佛祖的大恩大德。 于小灵听说了,也觉得比如很好。她可不想于小霏再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她,说她是个妖怪,或者对她避如蛇蝎,她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完。 窦先生的诗书礼仪,还有一位专程请来的王娘子的琴乐,外加上廖氏拨来了汪嬷嬷教些女红针凿,三门课业齐头并进,使得于小灵每日忙的不亦乐乎。 日子一转眼,就晃进了两年后的初春时节。 第五十章 酱鸭丝 成华二十五年,二月初二,中和节,龙抬头。 “今日可真好,不用动针线。”于小灵穿了身银红色绣白梅的长袄,抽了条的身子笔直挺立地,英气勃勃。她拿了张薄饼,卷了酱鸭丝吃起来。 二月二也**龙节,自是要向龙王祈祷一年雨水充足,五谷丰登。为着这个,吃的薄饼叫做龙鳞,吃的面叫做龙须,而女儿家也要停掉针线,恐伤龙目。 于小灵与针线一道资质平平,能放松一日,她自然是高兴的。 “姑娘可别吃多了,等会儿去正院还要用的呢!”冰荔在一旁劝着她。 “这薄饼倒有骨立劲儿,端地是好吃。”于小灵不理她,仍旧吃的欢快。 她早起垫上点食儿,等会子祖父领了他们又祭祖,又拜龙王爷的,也不至于饿着不是? 于小灵这厢三下五下解决了一个春饼,就听窗外有个声音催促道:“快点,快点,找二姐!” 一听是于霆来了,于小灵乐和了,待他被入雪抱着一进门,便招呼他:“过快来,我这儿有好吃的!” 于霆从入雪身上窜了下来,小跑着扑到了于小灵身上:“姐姐,吃什么?我也要!” “吃春饼呢。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哈,不然祖父要生气的。”她一遍嘱咐于霆,一边亲自揭了张薄饼,撕开,帮于霆也卷了酱鸭丝。 于霆吃的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边吃还边嚷着二姐卷的好吃,惹得于小灵笑得不行。 冰荔也笑着摇头,又端了茶水与他二人漱口,姐弟俩收拾妥帖,正好随了于清杨和程氏往正院去。 经过这两年的修缮,于家整整扩大了一倍,而这功劳多半要落在于清松身上。 他这翰林院编修虽然不过七品,却有幸被皇帝挂在了心上,两年来皇帝三次召见,比之这一科的状元、榜眼都来的风光。 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于清松却颇为谦虚,又好交友,文武百官倒没有说他不好的了。 他风光无限,于家自然跟着更上一层楼了,因而于秉祖将相邻的两家都买了下来,好生整治了一番,成了木香胡同最大的一家。 于小灵原本随程氏居住的西跨院,早就被改的没了样子,如今二房按着长幼规矩,改住了东侧的一座院落,叫做惜芙院,是个不大的套院。于小灵就住在惜芙院北侧的小套院里。至于于清松他们住的敬莲园,也是同样状况。 于小灵刚到正院,就瞧见了崔氏抱着三岁的于霖,小声嘱咐着于小霏什么。 于小霏这两年正常了许多,和同样年岁的孩子相差不大了,每日同于小灵一般进学,也是不得空闲。 不过她沉默了不少,虽然脾气还是大了点,但是从不往于小灵身上发,甚至甚少同于小灵说话,二人同窗两年,倒也并无摩擦。 对于这个事情,于小灵心里大概有数。 她曾不止一次从崔氏或于小霏的丫鬟燕紫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姑娘没和二姑娘发生龃龉吧?” 于小霏的回答都是不耐烦的“没有”。 于小灵知道,崔氏是怕于小霏招惹自己,招惹青潭口中的南无意陀罗尼自在佛转世,所以时刻约束着她,不让她跟自己过不去。 许是因为这个,崔氏廖氏对她也是敬而远之,连带着对程氏,也都不再为难,一家人过的很是相安无事。 于小灵不过出神了一息的功夫,就有一个身上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女孩子,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二姐来了。”于小露甜甜道。 于秉祖发了话,让三房的子女进京读书。所以,今岁,于小灵的三叔于清槐就把一双儿女,以及自己的生母黄姨娘送到了京里来。 三叔的这一双儿女正好是露水之后,霜降之前生的人,所以大的那个叫“露”,小的叫“霜”。 于小灵觉得这个名字起的甚好,也正是这两个孩子生的日子巧的很,就在这两个节日之间,换作其他节气,就不好和他们这个“雨字头”的辈分重合在一起了。 于小灵侧过头看着比自己小两岁,个头却不比她矮多少的三妹,也笑了笑:“来了多大会儿了?” “也是刚到的,略一站定,回头就瞧见姐姐了。” 于小露道。 她生的颇瘦,皮肤也略微黄了点,不过脸颊红润,体态也落落大方。也不知廖氏到底是哪里看她不顺眼,两次三番说她一副乡下野丫头的模样。 第一回听廖氏这样说,于小灵很是惊讶,可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三叔到底不是从廖氏肚子里出来的,虽也叫她一声“母亲”,可到底是隔着肚皮。所以三叔家的孩子,廖氏自然是不待见的。 不过,就在于小灵以为她这个刚来到京城的三妹妹,要被廖氏的冷嘲热讽说哭的时候,她竟感觉到了来自于小灵怜悯的目光,抬起头来,勉强朝她笑了笑。 她这强颜欢笑,虽比哭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可于小灵却颇为震惊,从此,倒也不再轻看这个庶房嫡出的妹妹了。 人都来齐了,便要先听于秉祖训诫儿孙了。这种必不可少的流程,于小灵大概都能背出于秉祖要说的话了。因而,肚子里自己有了一张薄饼,若干酱鸭丝的她,显得悠闲自在,从容不迫。以至于之后又去拜了祖宗和龙王爷,她也是沉得住气的。 不过站在她一旁的于小露,却肚子呼噜叫了一声。好在声音不大,也就于小灵和她本人能听得见,如若不然,廖氏肯定又要说什么难听话的。 回正房用膳的路上,于小灵便提点了她:“虽说,祭拜之前不宜用膳,祭拜祖先,讲究清心寡欲。不过肚子饿得呼噜叫,也是对祖先的不敬。所以,为着不要惊扰了祖先的清净,也要吃上一点才对。这才是你的孝道。” 她这一番话说的极虔诚,还起承转合一气呵成,有理有据,不落俗套,听得于小露小鸡啄米般点头称是。 不过,前方一步处的于霁,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无比虔诚的妹妹,点了她的脑袋:“书读的越发好了,说起理来一套一套的。你就不怕带坏了三妹?” 第五十一章 红梅香 于小灵笑而不答,瞥了于霁一眼,惹得于小露抿了嘴笑。 一家子人分成两桌做了用膳,唯独三叔的生母黄姨娘,垂头侍立在廖氏身侧。 于小灵不禁唏嘘,这位可是他们于家唯一的妾室,没想到这般年纪了,还要亲手伺候主母,同丫鬟并无两样。 她微微侧面,瞧见一旁的于小露小心地吃着面前的饭菜,时不时打量一眼她的亲祖母,行为举止越发地谨慎守礼。 于清松紧张的声音忽然响起:“爹,您怎么了?” 一家人都被他引得转过身看去,之间于秉祖一只手扶着腰定在了那里,似被人点了定身穴位一般。 廖氏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老爷可是又腰疼了?这可怎么办?快去叫太医来看看!” 她都起了身,一家人没个儿敢坐着的,都离了凳子,围到于秉祖四周。 于小灵倒也听说过于秉祖腰背不大好,可这般定在桌前不能动,还是头一遭。 于秉祖眉头紧锁,正兀自恼怒这副身板不中用了的时候,却听身旁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道:“要不让婢妾帮老爷揉两下?” 他侧头看去,正瞧见黄姨娘一脸关切的模样,和那时的每个黄昏,她等在他院门外一样…… “你胡说什么呢?万一伤了老爷怎么得了?!”廖氏眼光如冷箭般射了过来,冷声道。 黄姨娘连忙更加弯了腰,垂了头,不再言语。 于秉祖不耐地看了廖氏一眼,又看着黄姨娘,沉声道:“你过来吧。” 于小灵在一旁眨巴眨巴眼,偷偷瞥了廖氏一下,见她脸色青如磐石,不禁暗道有趣。 黄姨娘应声上前,轻声道了句“老爷忍一忍”,一双手便覆到了于秉祖腰上。 她先是轻轻按了几下,见于秉祖反应均有不同,心中有了数,接着,便用力揉搓起来。 于秉祖先还疼得闷哼,惹得众人都替他捏一把汗,后来竟大口地吐了几口浊气,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去。 “老爷觉得如何了?”黄姨娘微微有些气喘,问道。 于秉祖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看了黄姨娘一眼,道:“辛苦你了。” 黄姨娘一听,连忙又垂了头:“婢妾应该做的。” 一场于秉祖身上潜在的危机,随即烟消云散了,只于小灵不由又打量了一眼廖氏,见她不光青了脸,那眼神还似要将黄姨娘扔的远远的一般。 而黄姨娘,依旧规行矩步,沉默不言,既不因为于秉祖的重视而得意,也不因为廖氏的不待见而难过,就像她说的一般,这本就是她该做的。 下晌于小灵睡过午觉,下床拿起书来背了背,免得明日开课,忘了文章,窦先生又要摇头叹气了。 学问上的事,她不甚放在心上,觉得差不多能应付过去便是了,总之又不科举。同样的,于小霏也是一副应付差事的模样,并不积极。 两个女学生都不积极学习,窦先生自家讲的也是无趣,只时常抽了二人背书,也算对于家人有个交代。 于小灵对这三门课业都兴趣不大,于小霏比她强些,至少跟着王娘子学琴很是尽心。因而于小霏的眼神里,常对她流露出瞧不起的意味,不过于小灵也并不理睬她。 她最上心的事无非两桩,一桩便是强身健体,远离汤药;另一桩,也就是逗着小于霆耍玩了。 因而,于小露和于霜姐弟二人,兴冲冲地跑过来,请她与他们说些读书进学的事时,她都不知从何说起。 “……嗯,这个读书么,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学的好与不好,端看个人态度了。”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她于小灵的书,也就读成了可有可无的状态。 不过于小露和于霜却频频点头,尤其是于霜,还道:“之前外祖父与我启蒙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咱们家的西席窦先生学问很好,跟着他读书,定要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于霜的外祖父正是于小灵三婶孟氏的父亲,是老家的一位教谕。老教谕言传身教下的孩子,当然比于小灵积极性要高的多了。 当下,于小灵只能添砖加瓦地赞同这位老教谕的话。 三人说着说着,于小灵便觉得无趣了,便道:“屋里闷的慌,咱们去外边花园里说?” 弟弟妹妹自然没有异议,于小灵便带着他们往于家正中央的,也是唯一一处花园去了。 这花园是个环形的花园,中间有一潭水,难得这潭水下挖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泉眼,倒让这潭水清活了起来。 花园就在正院后面,而后面几个小院子要到前面去,便要通过这个小花园。 “这香气是凉亭边那两株红梅散出来的么?端地是好闻呢。”于小灵一垫脚,就瞧见了凉亭另一侧隐隐的一片红云。 三人顺着香气,走了过去。 “二少爷,二姑娘,三姑娘。”有人在身后,与他们行礼。 于小灵转过身去,原来是于秉祖身边的小厮明社。明社一向随着于秉祖跑前跑后的,怎么今日有空往这花园里来了? 于小灵不明白,笑着问了他:“你是来找我们的?祖父有事情?” 明社赶紧回道:“回二姑娘,是老爷让奴才过来请姨奶奶往书房去,老爷这会儿腰又有些疼了。” “祖父又腰疼了?厉害么?请大夫过府了么?”于小灵问道。 “回姑娘的话,老爷这会儿只是稍感不适,并无大碍,姑娘不必担心。只奴才这会儿要去请了姨奶奶,不好耽搁。”明社道。 于小灵也道“赶紧去吧”,便让他走了。 她转头瞧见于小露,忽然问道:“黄姨奶奶会推拿之术呀?” 于小露点了点头:“姨奶奶从前也在曾祖母那里服侍过,曾祖母好似腰背也不大妥当,所以姨奶奶才跟着医婆学了些。” 于小灵恍然。 原来这位姨奶奶是个有背景的,是于秉祖的母亲赏给他的人,难怪廖氏这个小心眼的,也能容得下一个生了儿子的妾室。 第五十二章 虎头鞋 一连三日,于小灵都听说她祖父唤了黄姨娘过去与他拿捏腰背。所以,这一连三日,廖氏的面色就未曾晴空万里,每日都是阴雨绵绵的,还有一回劈雷和闪地,砸了一个青花葫芦瓶。 一家人没一个敢惹她的。于小灵就不明白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姨娘了,廖氏还有什么醋可吃?还吃的那么津津有味? 就在她以为,廖氏要背着一坛子醋味熏的三魂七魄都归不了位的时候,于秉祖突然宣布,两日之后,他奉命去鲁北地区巡防河道,约莫半月回不了家。 当时于小灵就觉得,黄姨娘那里,怕是要遭殃了。 这日晚间,照例要给廖氏请安,于秉祖不在家里,几个孩子倒是略微松口气,吃过饭,跑着笑着很是活泼。 大伯家的于霖今年也有三岁了,他虽是身子骨不大好,见风就要生场病,不过眼下却正是他生病的间歇。 他性子和于清松颇为相似,疏朗爱笑,连程氏都说,没同崔氏和于小霏那般,真是佛祖保佑。 毕竟,他才是于家的长房长孙。 于霖和于霜、于霆都玩的来,不过于霆还不到两岁,跑路也不稳便,还是跟着六岁的于霜来的有趣些。 于霜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抓鸭他不敢捉鸡。他有时候跟着于小露到于小灵那里串门,于小灵还是很欢迎的。 于霖这会儿很高兴,缠着于霜要同他玩,于霜也就随他去了。两人凑在一处说笑很是乐和。 于小灵捡了个驴打滚吃得快活,边吃边逗了于霆玩耍。 于霆眼下正是不老实的时候,在入雪怀里搓角拧绳地,一使劲,还把自家的虎头小鞋扯了下来,小胳膊一挥就扔到了地上,还咯咯地笑,指了于小灵:“姐姐拿。” 她果然是自食其果,每日里和于霆逗乐,如今连个姐姐的架子都摆不起来了,还要被他指使。 不过于小灵闲来无事,劳动一回也没什么,这边一口将驴打滚吞了下去,擦了擦手手,就要弯腰去拾那虎头鞋。 “霖儿,过来。”是廖氏的声音。 于小灵这会儿还没低下身子,就见于霖转身往廖氏那里跑过去了。廖氏手里似是拿了什么稀罕物件,惹得于霖瞪大了眼睛,瞧个不住。 于小灵支着耳朵,隐约听见廖氏道:“让你二哥也过来玩。” 这话并没什么奇怪,奇怪就奇怪在,是从廖氏嘴里吐出来的。她对黄姨娘祖孙三人,可从来都是不给个正眼的。 她会这么好心?于小灵觉得自己不太相信。 她弯下腰捡起了于霆的虎头鞋,就听于霖朝着于霜招手道:“二哥,快过来,有好东西!” 于霜本来看着弟弟跑过去找他亲祖母,小脸上就流露出三分羡慕,这会儿于霁招手喊了他,他的一双眼睛立即灿若繁星,点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就在他快走到于小灵身侧的时候,忽然一个高挑的身影也往这边走了过来。于小灵一愣,转头看去,正好瞧见刚升成大丫鬟的蕙其,端着一盘名贵的官窑茶具走了过来。 那方向,直冲着于霜。 电光火石之间,于小灵突然心头一亮。廖氏,这是要对黄姨娘的亲孙子下手了。 她倒是不担心廖氏会有什么太过恶劣的行径,好歹也相处了近三年,廖氏的为人,她还是清楚的。 所以这一回,廖氏约莫就是要从于霜这里,扼住黄姨娘的咽喉。 思索间,蕙其和于霜离得已是越发近了,她要不要帮把手呢?毕竟于小露和于霜,都对她很是友爱。 她下定了决心,手已经伸了出来,要将于霜拉住,可她还没触及于霜的衣角,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急急喊道:“霜儿过来!” 是黄姨娘。 于霜顿住了脚步,转头顺着声音去寻黄姨娘。于小灵也看了过去,只见黄姨娘眉目焦灼,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于霜。 她这是……也看出来了? 于小灵微惊,转眼于霜就往黄姨娘那处跑了过去。再看蕙其,果然一脸失望模样,而同样失望地眉头紧锁的,自然还有廖氏。 好似有一丝凉风抚过心头,于小灵不住叹了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廖氏一击不中,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卷土重来。而于霜甚至于小露,怕是没得安宁了。 于小灵突然对廖氏烦厌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着大人来便是了,折腾小孩子,算什么本事?况且黄姨娘带着儿子孙子躲开这么多年,还不能让廖氏松口气么? “姐姐穿!”于霆见于小灵拿着他的虎头鞋,愣在那里发呆,也不来与他笑闹,十分不满,扯了她的衣裳,喊她。 飘飞的神思被拉了回来,于小灵转头看见于霆急切的小眉眼。 她不由失笑,转瞬又肃了目光。若是谁将主意打到于霆头上,她是定不让那人好过的。 这天晚上平静无波地过去了,睡前于小灵还想了想要不要间接地给黄姨娘他们提个醒。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 黄姨娘既然能看穿廖氏的意图,那也定然知道她的脾性,同样的,也会防着她再出战术。或许黄姨娘,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了。 自己又何必多操一份心呢,只等着看就好了。 第二日一早,天有些阴。风里满满地都是湿气,和这料峭的春寒很是不符,也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如此奇怪。 于小灵对这种湿露露的天气还算适应,伸手多夹了几筷子小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黄姨娘照例立在一旁,专心伺候廖氏吃饭。廖氏本也不需要旁人伺候着她,从前崔氏和程氏都没如何在她身前立过规矩。不过自从黄姨娘回来了,这规矩,是每日都要立的。 于小灵扫了一眼她二人,见廖氏一脸挑剔,撇了撇嘴,而黄姨娘依旧是本本分分的模样。 叮当!忽的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在上方响了起来。于小灵一惊,连忙朝廖氏处看去,正见廖氏柳眉倒竖,一脸盛怒,而她的前襟上,小米粥稀稀拉拉地挂着,好似在说:“怪我喽?” 第五十三章 小米粥 几步开外的于小灵,只觉得一股寒风呼啦刮了过来,让厅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她挑了下眉头,只见廖氏的眼神忽的有一息愣神,紧接着又闪过一丝惊喜之色。 从盛怒到惊喜? 于小灵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接着便听廖氏的声音传来:“好啊,黄姨娘,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边话音刚落,黄姨娘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夫人赎罪,婢妾该死!” 廖氏眯起眼睛紧盯着他,神色颇有些激动之意:“黄姨娘可是过惯了主子夫人的日子?连伺候人都不会了?或者,眼里根本没有我?!” 廖氏的厉声喝问下,黄姨娘扑通扑通叩起头来,连声说自己该死。 身旁传来低声的抽泣,于小灵知道,那定是于小露了。然而眼下,于秉祖不在此处,恐怕谁都帮不了黄姨娘。 不过最让于小灵奇怪的是,黄姨娘在她眼里低调又周到,这一个多月来伺候廖氏,也从不曾被廖氏挑出一次错来,怎地今日竟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连粥带碗,全倒在了廖氏身上呢? 难道是廖氏做了小动作?是廖氏自己故意的? 且不说廖氏颇为爱洁净, 怎舍得往自己身上泼粥水,只说方才她明明也是意外又愤怒,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正好借此时机拿捏黄姨娘,那这件事怎么可能是她亲自策划的呢? 果真是个巧合?合该黄姨娘要遭殃? 廖氏连数落带讽刺,当着一众儿孙的面,将黄姨娘说的一无是处,很是出了口恶气。末了还让她去二门外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为妾之道。 于小露不敢哭出声来,可眼泪却噼里啪啦往下掉。于霜也好不到哪去,呆呆地,了无生气。 待用过早膳,各房散了去,于小露和于霜才跑过来,拉了于小灵问她,他们可不可以跑到二门外去看黄姨娘。 “去,倒是可以去……”于小灵掂量道。 廖氏这番狠狠地出了口气,方才用过膳,于小灵就瞧出来她面露满意之色了,想必,她也没准备闹大。出口气,已是满足了。 不过她还是叮嘱了于小露姐弟二人:“看看也就算了,别在那儿逗留,免得祖母知道了,黄姨娘还要接着受罚。” 于小露连忙摆手:“定不张扬的。姨奶奶跪两个时辰,已经是受罪了,哪里还能更多。” 她说着,面露悲戚之色,拉了于小灵的手:“姐姐不知道。姨奶奶今晨起床,还说膝盖不妥帖,让丫鬟们与她多绑上了一层厚棉布,这会儿跪上两个时辰,膝盖还不知如何呢?” “啊?!”于小灵被她说的话惊呆了。 于霜怕她不信,还道:“这厚棉布还是姨奶奶连夜让丫鬟做的呢!怕是昨儿夜里就不舒服了?!” 于小灵听着更是惊奇了,转念一想,连忙拉了惆怅无比的姐弟二人:“姨奶奶膝盖疼,穿了厚棉布的事,可不能再说与旁人听了,不然……不然,旁人还以为,你二人只把姨奶奶放在心上,不孝顺祖母呢!” 两人一听,都是一个激灵。他们来之前,被他们娘亲和黄姨娘千叮咛万嘱咐过,一定要十分尊敬嫡祖母,万不可做出不恭顺的事体来。 因而于小灵的话,让他们姐弟二人深有感触,皆连连点头,保证再不乱说。 如此,于小灵才打发暖橘,带他们往二门去了。 而她自己,却思绪翻飞起来,今晨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转过,于小露和于霜的话在她耳中穿梭。 她忽的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真没想道,这黄姨奶奶竟是这般聪慧之人。不过两个时辰的罚跪,就让孙子孙女免于灾难……祖母还真是……被人算得分毫不差……佩服,佩服!” 于小灵猜的没错,这一切尽在黄姨娘的算计之中。只黄姨娘如此,也是不得不为。廖氏这口气,终究要出,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殃及孩子了。 况且,黄姨娘也不是一味受亏之人,那厚棉布,便是她保护自己的法宝…… 廖氏出了口恶气,每日乐呵不少。黄姨娘顺势抱了病,等闲并不出门。于小露姐弟二人规矩本分自不再话下,整个于家一片风平浪静。 二月末的一日,于秉祖风尘仆仆地回了家。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并非是带着仆从独自回来的,一同到于家来了,还有一对母女。 思炳堂下了学。今日下晌是王娘子的琴课,于小灵弹的手都酸了,这会儿使劲儿甩着,松快松快。 回过头,正瞧见于小露小心翼翼地问了于小霏两个关于琴技的问题,于小霏不耐烦地应付她,就觉得于小霏的性子越发地古怪了。 她不禁懒得与她们一道说话不说,连自家母亲弟弟都不怎么打理,不过偶然跟着廖氏或崔氏到高门大户家里做客,她倒是着意的紧。 于小灵在心里朝着于小霏撇了撇嘴,这孩子,估计就自以为生在于家亏了她。 “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家里来了客人了,夫人让三位姑娘过去呢!”廖氏院里的小丫鬟过来跑腿,喊道。 于小灵想不出来是谁,约莫也就是于秉祖的哪个下属有求于他,才差了女眷过来走动。 于是她问:“谁家的夫人呀?” “不是夫人……”那小丫鬟半句说完,于小灵就瞧见于小霏那张冷脸越发冷了。 接着,又听那小丫鬟道:“是大太太的娘家嫂子,崔大太太和崔六小姐。” “你说我大舅母和大表姐来了?”于小霏忽地转过脸来,愣了愣神,好似琢磨什么。 “正是,正是,夫人请三位姑娘快些过去呢!” 她这话说完,于小霏就径直起了身,三步并着两步,就出了学堂。于小露第二个问题还没弄清楚,被请教的人就没了踪影。 于小灵看着干笑两声,朝她道:“大姐姐琴学的虽好,却不一定能与你讲的明白。你有什么不懂得,还是问王先生吧。” 于小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于小霏和那传话丫鬟离去的背影,问于小灵道:“二姐见过崔家的人吗?” 不过她得来的却是于小灵的摇头:“没见过。” 第五十四章 崔家人 正厅里有说笑声传来,于小灵理了理身上的万字不断头团花鹅黄长袄,带着于小露,信步进了正厅。 当先便瞧见,紧挨着廖氏的下首,坐了一个三十多岁,一张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的妇人。 这约莫就是崔大太太了吧,于小灵琢磨着。眼光转过,又瞧见坐在崔氏下首的一位八九岁大的小姑娘。这娘俩长得不大像,不过神色却十分相似,都是满脸堆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崔大太太虽然是大伯母崔氏的娘家人,却也只是堂嫂。崔氏只有一个亲弟弟,没什么大本事,考了个秀才也就罢了,倒是跟着叔伯打理些庶物。 这位崔大太太的夫君,也就是崔氏大伯家的大哥崔向勇了。崔向勇读书三十载,年近不惑,才一举登科,中了进士,正和于清松同年。 可惜他并不如于清松文章写得好,卯足了劲,才考了个同进士。 为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 中了同进士,正如做了小妾一般尴尬,在京城这个进士云集的地方,完全立不住脚。 于小灵不大晓得,自两年前中了同进士,就没在京里待得一日的崔向勇,怎地今日竟将妻女送到了京里呢?还是于秉祖帮着捎进来的? “哟,这是二姑娘和三姑娘吧,端地是一对儿姐妹花,丝毫不比霏儿逊色呢!”不等于小灵开口,那崔大太太便当先朝着她和于小露招呼起来。 于小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她这话的意思,她们姐妹二人,就合该比于小霏逊色? 不过这里是崔氏廖氏的场子,她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只笑着朝崔大太太行了礼。 崔大太太受了她的礼,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玉牌赏给于小灵和于小露作见面礼,又道:“那是你崔家表姐,莫要生份才好。” 于小灵方才已经迅速打听了一下这两位不速之客的事体,知道这位崔家表姐虽然行六,却是崔向勇唯一的女儿,正和于小霏是同龄人,只不过比她大上半岁。 崔家表姐全名崔乐苑,她当下听到她母亲与她介绍于家的姑娘,也走过来和于小灵及于小露见礼。 “灵表妹,露表妹。”崔乐苑行礼道。 她虽声音如笑容般甜丝丝的,不过一双乱转乱看的眼睛,却惹得于小灵先瞧不上她两分了。 同样算是乡下来的,于小露可不似她这般不规矩。亏的廖氏还在上头道:“乐苑一看就懂事知礼,亲家太太教的好呢。” 崔大太太听见廖氏抬举她,很是高兴,不过还是有些分寸地道:“哪里,哪里。夫人太抬举她了。这番进京,正是想让乐苑涨涨见识呢。听说贵府请了先生授课?不知乐苑有没有机会和她几位表妹一道进学呀?” 于小灵迅速扫了廖氏一眼,见她一丝犹豫也无,直接爽快应了:“那是自然了。只怕乐苑还瞧不上咱们这个小学堂呢。” “夫人真是说笑了,乐苑,还不快谢谢夫人……” 廖氏崔氏和崔大太太说的欢天喜地,于小霏也和这个没见过几回的表姐颇为投缘,两人嘀嘀咕咕也是话头不断,最后只剩下程氏和于小灵、于小露大眼瞪小眼。 得亏程氏房里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四少爷睡醒了,哭闹着找娘,程氏在这借着此事,和廖氏三人告了罪,走了。 于小灵当然不会多留,当下不动声色地跟着程氏身后离了去,顺带着,还将于小露解救了出来。 当日晚上,暖橘将崔家母女的事体打听了一清二楚,过来向于小灵回禀。 “姑娘,奴婢都打听清楚了。崔家大太太此番,是随着崔家大舅爷进京的。听说崔家舅爷搭上安亲候府孙家的路子,得了侯爷的赏识,这才把他带进京里来了。” 于小灵思索了一下,问道:“安亲侯?听着有些耳熟。” 暖橘回道:“怪不得姑娘觉得耳熟。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定下的太子妃,正是安亲候府的姑娘。” 于小灵恍然,瞬间又觉得颇为惊讶,没想到这崔家时来运转,竟攀上了这么大一条船。 “那他们怎地借住咱家了?怎地没去投靠孙家?”于小灵不解。 “说是在京城也找了房子,没修整好呢。他们过来住,好似也是老爷相请的吧。” 于小灵又问些话,暖橘知道的,也是不多了,便打发了她下去。 于秉祖虽不至于在官场里东窜西窜,可能捏在手里的关系,他却也不会向外推。 文官清流一向和侯伯世家相交不深,多少人都看的孙家眼热,却又无力攀附,或舍不下颜面同流,如今于秉祖能因此和孙家结个善缘,指不定哪日就能用上了。于秉祖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因而,以程氏娘家的身份地位,虽看不上崔家,可架不住人家攀了个好主家,所以她还专门嘱咐了于小灵一句,让她对崔乐苑和气些,相安无事就好。 于小灵当然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自是连声答应,此事按下不提。 第二日,崔乐苑过来思炳堂,同他们一道进学了。 这日是窦先生讲解《增广贤文》。 这本书也讲了多半,于小灵觉得书中所言,虽然很有道理,可架不住都是道理和道理肩并肩罗列,窦先生更是以道理说道理,全无趣味,还不如偶尔听于霁讲两句引经据典的话,来的有意思。 于小霏因着刚启蒙那年多灾多病地,也没正经上了几个月学,慢慢地,便被于小灵追了上来。于小露和于霜年幼,与她们错开了两刻钟,先生与他二人分别开个小灶,这会儿坐着,也就是拿了笔杆子练字。 崔乐苑新来,自是先与窦先生行了拜师礼,才进入学业。然而让于小灵讶然的是,崔乐苑作为他们几个里,年龄最长的一个,竟然只是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刚学了一遍,还没读过旁的书。 忽地想起廖氏和崔大太太相互谦虚的话了,看样廖氏是真的谦虚,这崔大太太说的却是实话了。 这崔乐苑的学业,委实程度不高,是要好好长长见识了。 第五十五章 绿豆糕 思炳堂外的玉兰灼灼其华,当的起一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于小灵出神望着,目光收回时,瞧见了崔乐苑窘迫的神色。 她暗笑了一声,谁让崔乐苑打肿脸充胖子,非说曾跟着父兄背过《增广贤文》,结果窦先生当场就捻了上句,让她接下句,她支吾地憋红了脸,也没对上来。 如此可真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了。 她难看不要紧,于小霏也立即冷了脸,于小灵看见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崔乐苑,之后便绷了嘴,不说话。 日头高升,总算挨到了下课。 窦先生一走,于小灵立即一改方才的神思不属,乐呵起来。她解下腰间的香囊,拿出里面藏着的绿豆糕,直接放进了嘴里。 “霏表妹。”崔乐苑小心地喊了一声于小霏,见于小霏不搭理她,倒也不恼,挨了过去。 “妹妹也知道的,我从闽南一路北上,光这一路就走了三月有余,哪里还得来的复习功课。所以,先生一问就……唉……”崔乐苑说着,委屈地嘟了嘴,可一双眼睛却紧盯着于小霏不放。 于小霏犹豫了一下:“真的?表姐当真背过?” “自是真的,只是久不温习,一时想不起来了。”崔乐苑连忙道,见于小霏缓和了神色,松了口气。 “学堂明日可是开王娘子的琴课?我在家中,和几位姐妹一道,也是学琴的。”她又挑了话头,说起于小霏最喜爱的课业,就见于小霏来了兴致。 “表姐学了几年了?” 于小霏问道,没等崔乐苑答她,又道:“明日表姐可要弹一曲拿手的来。” 她说着,眼光迅速扫到于小灵三人身上,似是明日就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似的。那模样,差点把吃着绿豆糕的于小灵噎着。 “明日怕是不行了。”崔乐苑笑着摇头。 于小霏立即就冷了脸:“为何?” 于小灵也支着耳朵,只听那崔乐苑笑道:“昨个夜里听我父亲说的,让我们明日去安亲侯府拜会侯爷夫人、世子夫人,和那位日后的太子妃娘娘呢。” 此话一出,于小霏便惊地捂了嘴巴,一双铜铃眼睁得更大了,闪着奇异的光芒。 “太子妃娘娘?也能见到?”她问。 崔乐苑笑了:“毕竟还有一年才进宫呢,如何见不到?” 于小霏咬了咬嘴唇,一脸神往之色让崔乐苑笑意更盛了,絮絮叨叨地说起孙家如何富贵,如何权势滔天。 于小灵觉得没意思,她连改朝换代都见过,还会看得上区区一个侯爵世家的起落? 她按着窦先生的意思,吃过绿豆糕,练了两个钟的大字,便出了思炳堂。 春风暖了,杨柳绿了,于小灵轻巧地走在日光和暖的小路上,越走越快,一不小心,拐角处跑出来一个小丫鬟,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于小灵定睛看了看,是正院跑腿的小丫鬟瓶儿,她一脸急色,怀里抱着一包东西。 “二……二姑娘恕罪。” 瓶儿一看自己差点撞到了姑娘身上,连忙跪下来请罪。 于小灵无意罚她,何况她只是擦到她的胳膊而已。她挥了挥手,道了句“无妨”,抬脚要走。 瓶儿松了口气,心想得亏自己碰上的是二姑娘,要是大姑娘,指不定让她在这儿跪上一刻钟。若真如此,可就耽误了事了。 她想到这儿,连忙将怀里的一包东西有拢了拢。 她这动作神色落到了于小灵眼睛里,让于小灵禁不住问道:“你拿的什么东西?往哪去啊?” 瓶儿以为于小灵自己抬脚走了,这会地听她一问,还吓了一跳。 她连忙回过神来,回道:“回姑娘,这是一包衣物,是幽客姐姐让奴婢给伍管事送去的。” “伍管事是哪个?还有,你送东西就送东西,跑那般快做甚?”于小灵问她。 瓶儿想了一下道:“回姑娘,伍管事是幽客姐姐的表姐夫。因着伍管事要出一趟远门,说话儿就要走,幽客姐姐才嘱咐奴婢紧着些过去的。” 于小灵“哦”了一声,见瓶儿一脸急色,便抬手让她去了。 她回到惜芙院的时候,于霆正在院子里跑着玩,见她来了,连忙跑过来拉了她的衣襟:“姐姐抱!” 于小灵笑着将他揪巴了起来。这小身板到底还是小了些,抱着于霆这般大的小娃娃,似抱了个石头蛋一般,累得要命。 她颠了于霆两下,便又将他放下了,拉着他去蹴鞠。于霆在这方面,还真有些天赋,总能把球踢的又响又远,一院子丫鬟都为他拍手叫好。 于小灵与他玩了会儿,觉得口渴了,刚想到程氏房里找口水喝,便见程氏房里的二等丫鬟素辉和晚微面带笑容地,前后撩了帘子出来。 素辉还走到逢春身边喊了她:“逢春姐姐,太太叫你呢。” 逢春应声去了,晚微便走过来挨了素辉:“你猜猜,太太是什么意思?” 素辉含笑斜看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晚微抿了嘴笑:“太太可属意他二人良久了,想必逢春姐姐心里也是有数的。” 素辉也笑道:“那是自然了……” 她话还没说完,于霆又“暴”一脚,踢了个好球,丫鬟们又纷纷叫好,她二人便也放下话头,拍起手来。 于小灵被她二人说一句藏两句的话,勾得心里痒痒,可她二人偏不说了,惹得于小灵更想知道到底所谓何事了。 她自然是要满足自己的好奇的,于是三步两步走到门帘处,依了门框,装作一副看球的模样,实则竖起耳朵,听起话来。 这会逢春刚与程氏行了礼,程氏“嗯”了一声,端起茶盅饮了口茶,笑看了逢春一眼,问道:“你如今也有十九了吧。” 逢春低了头应是,又听程氏说道:“跟了我八九年了,也该好好过一过自己的日子了。平日里我也知道,二爷身前的半夏对你颇为上心。眼看着他也大了,该放出去做个管事了,你们的事,也是时候办了。” 程氏话说到一半,逢春便红了脸,这会儿落了话音,一张脸更是红地快滴下水来,喏喏地说不出话。 第五十六章 油纸伞 房内,程氏笑看着逢春不说话,房外,于小灵也捂了嘴巴笑。 原来是这桩事呀,于小灵摇摇头,自己真是傻了,怎地没想起来呢。 自从于霆出生后,入雪便被拨到了于霆身边当差,程氏身边一直就逢春一个大丫鬟,带着下边的小丫鬟们做事。 到去岁末的时候,惜芙院添了不少小丫鬟,逢春忙里忙外地,一边和魏嬷嬷一道带着新人,一边打理程氏的事物。 这些年,她都一直谨慎规矩,忠心耿耿,从不越雷池半步。不似崔氏身边的一个丫鬟,因为意图勾引于清松,被廖氏发卖了出去。所以逢春的好,是连于小灵都看在眼里的。 同样被于小灵看见的,自然还有半夏对逢春的情谊。若她是程氏,也不会拆散这一对儿的。更何况,半夏日日跟着于清杨,待他同逢春成亲了,于清杨身边的事体,更瞒不住程氏了。 听了个墙角,于小灵觉得很高兴,晚上吃过饭还瞧见逢春嘴角不自主地勾起,眉眼含笑呢。 没有崔乐苑的思炳堂,安静了许多。下了学,冰荔撑了一把油纸伞,过来接于小灵回去。 湿漉漉的风里,夹杂着泥土固有的芬芳,带着三分凉意,吹拂在于小灵的耳边。 她小心地提着裙子,绕过地上青砖凹陷处的水洼,一路往惜芙院行去。 刚到惜芙院的院门口,便瞧见魏嬷嬷带着九星急急忙忙地快步走了过来。 “魏嬷嬷?干什么去呀?这般着急?”于小灵喊了她问道。 魏嬷嬷和九星给于小灵行了个礼,便道:“姑娘,老奴有些要紧是事体要同太太讲,先去了。” 她说着,又匆匆朝她行了礼,快步走了。 于小灵很是意外,有什么事,值得魏嬷嬷火急火燎地来找程氏?她侧过脸问冰荔:“冰荔姐姐知道么?” 可惜冰荔也不明状况,只是摇头。 于小灵跟着魏嬷嬷的脚步,转眼也到了程氏房前的庑廊下。 “……嬷嬷说的可当真?”程氏惊讶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于小灵眉头一皱,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不假,不假,是老奴亲眼看着夫人院里跑腿的小丫鬟瓶儿,去后边叫的半夏她娘。还说,有好事儿呢!”魏嬷嬷回道。 于小灵心里咯噔了一下。廖氏叫了半夏的娘去,能有什么好事? 她记得,廖氏那边的幽客,正和逢春同岁! “这……我刚把逢春打发走,就是想找人去叫半夏的娘,谁成想……哎呀……”程氏愁的说不出话了,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魏嬷嬷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二人一筹莫展。 “唉,姑娘往哪儿去?”冰荔见于小灵转身要走,连忙问道。 “冰荔姐姐随我来,咱们去找那瓶儿问个清楚。”于小灵肃了脸,一步就跨进了雨幕里。冰荔哪里还敢多言,拿起伞就跟了上去。 水花溅湿了于小灵葱绿色绣百蝶马面裙的裙摆。想起太多次半夏来替于清杨传话是,那犹豫不肯离去的脚步,想起这些年旁人打趣逢春时,她羞涩的脸颊,于小灵的心就止不住下沉。 于小灵道正院门口的时候,瓶儿正好在门廊处拧裤脚,抬头瞧见二姑娘满身风雨地走过来,连忙起身行礼。 “二姑娘怎么来了?奴婢这就去通报。”瓶儿道。 于小灵抬手止住了她:“我来问你一桩事。” “问我?”瓶儿大吃一惊:“姑娘不是来找夫人的?” 于小灵摇了头,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你替夫人叫人去了?所谓何事?” 瓶儿不意她问起这个,连忙道:“夫人让奴婢叫了季妈妈过来。所谓何事……似乎是季妈妈儿子的亲事。” “季妈妈可是我父亲的小厮,半夏的娘?” “是,正是。”瓶儿连忙点头。 “那你可知,夫人相中了谁人?”于小灵又问。 瓶儿平日里并没跟于小灵说过这般多的话,也不知她究竟性情如何,只知道旁人都说二姑娘是个好相与的,万事不放心上。 可这会儿,自己眼前的二姑娘,怎地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而且这男婚女嫁的事体,她问来也不避讳? 瓶儿一肚子迷惑,却不敢糊弄于小灵,于是回道:“好似……好似是为了幽客姐姐。” 于小灵一听,果然是幽客,越发觉得此事难办了。 幽客可是廖氏的左膀右臂。若只这个,于小灵也觉得无所谓,可幽客和旁人不同,是个极明白的人,平日里对她还是对程氏,甚至黄姨娘祖孙三人,都没有半点不敬,更没有趾高气昂。 有一回,于小灵还听见她劝解廖氏,莫要和黄姨娘置气。那话儿说的极好,廖氏当时便歇下三分火气,之后也没在为难黄姨娘。 试问这样一个处处周到的人,于小灵如何能只为了逢春半夏,便对她另眼看待呢? 这样的思索 ,让于小灵皱了眉头。 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廖氏房前的帘子,就掀了开,季婆子,也就是半夏的娘躬身退了出来。待她转过身来,于小灵正看见她手上捧了个木匣子。 “啊。”冰荔在于小灵身后倒抽一口冷气。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廖氏已经给半夏赐了婚了。他的亲事,已经尘埃落定。 于小灵闭上了眼睛,有几息,她觉得自己脑中混沌不堪,可再睁开眼时,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凡人的命运在早就在司命星君的命簿上落成了。 她不是真的佛祖转世,也无力拯救世间苍生。 “算了,走吧。”于小灵回过头来,拉了拉冰荔的衣襟。 “姑娘?” 冰荔不知她心中所想,问道。 于小灵摇了摇头,冲她笑了笑,说道:“快回去换衣裳吧,鞋子和裙子都湿了。” 她说完,便拉着冰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月末的雨,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春意里。清凉的雨丝,是仲春恋恋不舍的回眸;柔和的东风,是暮春毫不犹豫的脚步。 水洗的马路,人来人往;灰墙黛瓦的四方院,历尽沧桑。 第五十七章 二月雨 窗外的雨下的越发紧了,好似天上的银河决了口,一泻而下,淹没人间。 于小灵换了身干燥舒爽的衣裳,抱了汤婆子,半躺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子。 这样的闲书,于家的长辈当然不会同意她看,所以她便捉了于霁,让他得空帮她买上几本。 于霁倒是答应了,可他也被看的甚紧,只好托了他的好兄弟黄谦石。黄谦石约莫是没少看这类闲书,一听说于霁家的小妹要看,便挑了几本读起来不费力的送来。 于小灵平日里对这几本书很是喜欢,一读起来,都能读上大半日。可今日却又些神思不属,翻来翻去,兴致缺缺。 她放下了书,往被子里缩了缩,无趣地透过雕花窗软纱的缝隙往外看。 除了雨幕,什么都没有。 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于小灵眼睛看向门帘,果见暖橘一身湿气地进了屋子。 暖橘一眼就瞧见了暖在被子里的于小灵,两步上前朝她行礼道:“姑娘。” 她行了礼,又有些犹豫,于小灵知她定是带来了半夏婚事的消息,本不想问,可禁不住开了口:“说罢。” 暖橘一听,本来掩住地七分失落,立即流露了出来:“姑娘不知道。半夏哥知道夫人的意思了,抢了夫人赏赐的东西,跪在正院门口,请夫人收回成命呢!” “什么?”于小灵不可思议地看着暖橘,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到此事的不可能,可暖橘却偏偏点了头。 “已是跪了半刻钟了,季妈妈怎么拉他都不起来。”她道。 于小灵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规矩本分的半夏,居然敢违抗夫人的命令。 难道他不知道家生子的命有多不值钱么?即便是他是于清杨的小厮,为于清杨跑前跑后尽职尽责,可廖氏要打他杀他,甚至卖了他全家,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作为家生子,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门帘又呼啦一下撩开了去,一股凉风夹枪带棒地闯了进来。冰荔哭丧的面庞出现在于小灵脸前。 “冰荔姐姐,又出了何事?”暖橘上前拉着冰荔的手问道。 冰荔哽咽道:“逢春姐姐她……也跟着过去了……” “她去做什么?”于小灵一下子坐了起来:“难道让夫人成全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小灵神色动容,没留神竟将这般年纪的姑娘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可暖橘和冰荔,谁都没发现。 “不是的,姑娘,逢春姐姐是去劝季大哥离开的。”冰荔解释道。 于小灵忽的松了口气。是她想左了,逢春那样的性子,是断不会做出跪求旁人成全的事的。 她这样想着,便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撩开被子,下了榻。 “我们过去看看。” 于小灵到的时候,正院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朝着浑身湿透的半夏指指点点。而逢春却在一旁拉扯他。 暖橘高喊了一声:“姑娘来了。” 看热闹的人一听,一哄而散。 不过半夏和逢春却没听见,两人吵嚷着,拉扯着。 “走吧,走吧。夫人金口玉言,没有收回的道理。”逢春喊着他,声音尖锐地刺耳,发髻松散地被雨水冲下,紧贴着惨白的脸颊。 她手下越发使力地拉着半夏,试图将他拉起来。 可半夏纹丝不动,就在于小灵以为他就这样一直木然地跪下去的时候,却见他忽地转过身来,对着逢春。 “你这哪里是拉我?你这是在推我!将我推到旁人身边!你难道就不在意?” 半夏的怒吼好似惊雷在天空中炸开,把逢春惊地一个踉跄,她往后退了半步。 “呵!”她忽然笑了一声,笑容和往日一般柔美:“你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不在意你!昨儿二太太问我,我还道,就把我放回程家去吧,我表哥还等着我呢! 你听懂了吗?!” 雨幕里忽的爆发出一阵笑声,半夏紧盯着逢春,一字一顿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说完,又回过身去,朝着正院的大门,砰砰砰地叩起头来,嘴里高喊着:“请夫人收回成命!” 季婆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只手拍打着半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你二人注定没缘,你还要为她送了命吗?!你这个孽障……” 这一幕幕看得于小灵鼻头酸涩,而一旁的冰荔和暖橘,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正叹息着,要回去找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将半夏架回去,就见魏嬷嬷已是带了人过来了。 “快去,将半夏拉走!”魏嬷嬷没瞧见于小灵主仆三人,直接便朝身后几个婆子发了话。 可那几个婆子还没到半夏身前,就见正院的门突然开了,廖氏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幽客。 一众人等再不好动手动脚,纷纷朝廖氏行礼。 “夫人,请收回成命!”半夏忽的又喊了起来。这一次,一个音都没错地落进了廖氏的耳朵里。 廖氏的脸越发阴沉了,比哗啦啦下着瓢泼大雨的天还沉上两分。 “半夏,”她开口道:“幽客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嫁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是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让你折辱她?!” 她一口气说完,有些气喘,幽客忙拉了她,道:“夫人,算了吧。” “如何能算了?”廖氏忽的提了声音,来过幽客的手道:“好孩子,我定不让你受这个气!” 她说完,不等幽客多言语,又瞪着半夏道:“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好好想明白,是娶了幽客,还是受下六十大板?!” “六十大板”四个字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等闲人四五十板子,就已经命悬一线了,六十板子,那不是要了半夏的命吗?! 季婆子一听,差点闭过气去,没等廖氏离开,又去撕扯半夏:“你快答应夫人,答应夫人呀!” 廖氏无意在听他们纠缠,冷冷地哼了一声,甩了衣袖,拉着幽客走了。 树丛中,于小灵看见了幽客回头那一息,充满希冀的眼神。 第五十八章 黑漆门 廖氏离开了,正院的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了起来,声音混杂在倾盆大雨里,古怪而又无情,倏忽消失不见了。 就在大门紧闭前的一息,于小灵瞧见了瓶儿那张偷窥的小脸,皱着眉头,一脸愁苦。 忽的有一缕思绪浮上心头,于小灵拉了暖橘的衣襟:“姐姐帮我把瓶儿叫过来吧。” 暖橘很是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应声去了。 很快,正院的大门便开了个缝,瓶儿从门缝里闪了出来。 她很意外,不知道这位二姑娘又有何事,这个当口还拉了自己问话。不过她再是疑问,到了于小灵面前,也是不敢提及的。 “二姑娘。”她小心地朝于小灵行了礼,见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二姑娘一脸肃穆,站在油纸伞下,眉目清冷。 于小灵看了看她,问道:“我记得你帮幽客姐姐给她表姐夫送过东西?就那一回么?” 瓶儿不意她问起这个,有些恍惚,想了想,不敢隐瞒,说道:“也有两三回了。自从伍管事的娘子,也就是幽客姐姐的表姐没了之后,幽客姐姐便差奴婢给伍管事送了几回东西。” 她说着,好似怕于小灵怀疑她们夹带私物,连忙道:“姑娘明鉴,都是衣裳鞋子,再没旁的东西!” 衣裳鞋子?幽客给她鳏居的表姐夫送这些? 于小灵没有言语,只听冰荔突然问道:“你说的可是从前跟在二爷身边的伍管事?” 瓶儿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冰荔得了回复,脸色颇有些古怪,于小灵见了,忽然眼中一亮,伸手拉了冰荔:“姐姐可是想到什么?” 冰荔看了一眼自家姑娘,虽不过八岁,却事事有主意,从不让旁人牵着鼻子走。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贴着于小灵耳朵道:“奴婢之前又听院里的婆子嚼舌根……说……说幽客姐姐钟意伍管事,两家也有这个意思,想让幽客姐姐给伍管事做续弦……” “那夫人为何还与她指了半夏?!”于小灵惊疑道。 “这……许是幽客姐姐未曾提及,夫人并不知晓吧。” 于小灵简直不能更气。廖氏就没有一回有谱的时候,她以为的一桩“好事”,竟一下子掐断两段姻缘! 可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廖氏下不了台,又该如何收场? 于小灵看着禁闭的黑漆大门,不由抚了额。 魏嬷嬷和半夏的娘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他,雨越下越大了,不仅如此,还刮起一阵阴风,将满天的冷雨,狠狠地拍在众人脸上。 于小灵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吹来的雨丝,转头对冰荔道:“冰荔姐姐,你把此事跟魏嬷嬷说一说吧,嬷嬷许是有办法的。” 她说完,拉了暖橘:“我们去爹爹那里。” 半夏的事,终究绕不开于清杨,何况那位伍管事,还是他从前的随从。 明岁今时,又到了三年一回的春闱,如今又值于清杨的紧要关头,等闲事体,实不该扰了他。可今日之事,忒般棘手,弄不好的话,怕是连带着程氏在廖氏哪里,也没有好果子吃。 约莫似半夏就快放出去当管事了,因而也提拔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上来,打点于清杨的事体。 那小厮名叫厚朴,见于小灵来了,有些惊讶,连忙上来行礼:“二姑娘怎么来了?” “我爹爹在做什么?”于小灵看了一眼书房,问道。 “回姑娘,二爷在练字……”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于清杨清越的声音传了出来:“灵儿来了?进来吧。” 于小灵抖了抖身上的湿气,抬脚进了书房。 “怎么耷拉着脸?谁给你气受了?”于清杨瞧见她面色不好,颇为惊奇,自家女儿从来都是乐呵呵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灵儿听说一桩事,被吓着了。”于小灵看着他道。 她这话倒把于清杨吓了一跳:“何事?说来听听?” “灵儿听说祖母给半夏赐了婚,但是他居然不愿意,跑去正院门口跪着了。祖母说,他要是过一刻钟还不愿意,就赏他六十板子!六十板子岂不是要把人打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于清杨面色一紧,沉声道。 “就在半刻钟前。”于小灵回他。 她这儿话音刚落,就感觉身边一阵风刮过,于清杨已是大步流星地出了书房。 于小灵一步没停,跟了上去。 她刚转过墙角,就听见廖氏恨声道:“……好,半夏,那我就成全你。来人,给他上板子!” “母亲!”于清杨三步并两步,已是到了廖氏身前。 见他来了,廖氏颇为意外:“你怎么来了?你回去好好读书,半夏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打死也罢!” 于清杨摇了摇头:“母亲莫要动怒。儿子不是来与他求情的。只是,若儿子明年一步登科,定会有人来翻儿子近年做的事。到时候被人翻出来,跟随儿子多年的小厮被杖毙,那也是儿子的污名呀!” 廖氏被他说的一愣,这话倒是实话,可是她一个当家主母的脸面,难道就让那半夏践踏了不成? 她气的瞪了眼:“那你说如何是好?总是不能抬手饶了他!不然家里的下人,岂不都翻了天去?” 于清杨一看廖氏松了口,连忙道:“母亲说的极是。依儿子看,不若将他打上三十板子,扔到庄子上算了。” 于小灵一听,松了口气,可看了逢春形单影只的例外墙下,一双眸子水雾弥漫,她忽的跟着眼眶也热了起来。 家生子世代为奴,可打可杀,可卖出府去…… 她忽地跑了起来,冰凉的雨砸在头上,让她身上冷气十足。 “祖母,父亲!”她喊道。 廖氏和于清杨纷纷转过头来,意外她的到来。不等二人开口,于小灵突然大声道: “灵儿以为这般发落太轻,如此一来,置祖母的颜面与何地?!” 于清杨吓了一跳,连忙嚷道:“灵儿,休得胡说!” 于小灵抬起脸,冲着于清杨笑了笑,笑容和平日一般无二,可于清杨却觉得忽然看不懂女儿了,只听她道:“灵儿以为,就应当将他发卖出府,以儆效尤!” 第五十九章 二姑娘 半夏的娘季婆子,闻言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回过神来,便砰砰砰地叩起头来,三下两下便见了血:“求姑娘高抬贵手,求姑娘……” 于清杨也被女儿的言语吓了一跳。他本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不容易想了个说辞劝说母亲,谁成想女儿竟将他置得这一手棋,一挥手打乱了去。 于清杨心乱如麻,女儿怎么会如此反常呢? 忽然又一个沾了水的手,捏了自己的手一下,他低头,正瞧见女儿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那眼睛扑闪着灵动,好似黑夜里的灯光,一下子让于清杨心中一片明亮。 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呵斥的话语停在了嘴边,他又看一眼了女儿自信的神色,开口道:“如此也好吧。母亲不必为他伤神了。眼不见,心不烦。” 廖氏有些犹豫,不过她又想起方才,幽客突然跑过来同她说的话了。 幽客跪在她身前,道:“夫人,半夏瞧不上我,我也不待见他。若夫人肯成全我,就别再让我嫁他了,。幽客说的都是真心话,求夫人怜惜!” 幽客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自小懂事听话,自己也偏爱她几分。如今她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她也确实动摇了。 试想,有自己为幽客撑腰,什么样的管事小厮找不到?只要半夏不和那逢春一道,惩治了半夏,再与幽客找好的便是。 不然,旁人还以为她这个做婆婆的,怕了儿媳妇呢! 廖氏点了点头:“好,就喊了人牙子来,将半夏给我卖得远远的,以免打杀了他,脏了我们于家的地!” 正院门前,季婆子的叩头声砰砰砰地砸在一众仆妇的心上,他们抬头看向那位年仅八岁的二姑娘时,一股怯意涌上心头…… 西芙院里,于小灵正拿了干布,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外间一阵凌乱的脚步传了进来。 “逢春姐姐!”是暖橘在喊叫。 说话间,门帘忽的撩开了去,逢春浑身是水地出现在于小灵房里。 “姑娘!”她一下子跪了下去,青砖很快湿了一大片,只听她道:“求姑娘不要发卖半夏,就按二爷说的,打他三十板子,扔到庄子上就是了。求姑娘,求姑娘……” 她说着,叩起头来,不过一下,就见了血丝。 “暖橘姐姐干站着做甚?快拉她起来!”于小灵急忙道,自己扔下干布,两步走了过来。 “求姑娘答应吧!” 逢春挣扎着不肯起身。于小灵没了办法,拉着她的胳膊道:“姐姐真不用求我,要求,便去求了娘亲,把半夏买回来!” 逢春愣在了当场,不过一息眼睛里光芒万丈,整个人似活过来一般,一把抱住了于小灵,将她搂得一个踉跄:“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 于小灵不知自己怎么了,眼眶又热了起来:“逢春姐姐快去吧,暖橘你也去,亲自往人牙子那跑一趟,让她把人留好,只小心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唉!”暖橘也笑容满面,响亮应道。 暖橘和逢春各自去了,于小灵看着自己湿露露的衣裳,摇了摇头。 晚微过来传话:“姑娘,二爷和二太太,让您往正房去呢。” 于小灵自然知道他们要找她问话的,放下便跟着晚微去了。 “果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于清杨侧着头打量女儿,见她眉目舒展,神色坦荡,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这会儿女儿又点了头,轻轻松松地道了句“是呀”,于清松便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就知道,他女儿最是聪明伶俐,当的起一个“灵”字。 不过程氏可没他那般自豪了,她一听说于小灵将一众仆妇吓得眼神都变了,就觉得不好。 灵儿是好心好意要成全半夏,可这话却与旁人说不明白,不知道的人,自然以为她这是极严苛的主子,说得更难听点,那是歹毒之辈。 毕竟,发卖半夏,就是要让他与亲人生离死别,而出这主意的,是个八岁的姑娘。 程氏觉得头疼不已:“你好生提醒你爹爹便是了,做甚自己跑过去说着话?这让人以后怎么看你?” 于小灵到没在意此事。况且她是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出的法子,哪里有时间提醒于清杨? 她安慰程氏道:“女儿问心无愧,娘亲别担心了。” “可这……”程氏眉头都皱成了团。 “好了。她还小,有些个流言蜚语过段时日也就散了,不要放在心上。当下还是要把半夏的事处理妥当。等过几月风头过了,安排他给你打理嫁妆,也是好的……” 午间于霁下了学听说此事,跑过来问于小灵:“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一回来就听小丫鬟嚼舌根子,说往后二姑娘都不能惹了,还要避着你走?” “扑哧”,于小灵笑了出来,见于霁一脸着急,双手也攥了拳头,有意逗了他:“那她们说的,哥哥信吗?” “自是不信的!不过你还是给我说清楚,我好去呵斥她们!” 他瞪着眼,一本正经道。 于小灵笑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于霁愣愣地张大了嘴:“妹妹的小脑袋怎地转的这般快?” “看闲书看的呗。你没见,那书里的人,都是素有急智的!”她笑着胡扯道。 “妹妹休要哄人了。”于霁不信,瞥了她一眼,又正色道:“只这样一来,那些小丫鬟不知事,我也没法呵斥他们。难道就任由她们编排你?岂不坏了女儿家闺誉?” “哥哥竟连女儿家闺誉都知道了?又是黄谦石教你的?”于小灵颇为惊奇,好笑地看着于霁。 于霁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神色不自然起来:“……谦石提过两句……算了,不许你说了,给娘请安去了。” 话音未落,他便扭头跑了。 这么个飞来横祸被于小灵解决了去,想必不管是半夏、逢春,还是幽客和那伍管事,都是感激自己的吧。 她不需要他们感激,只要老天有眼就行了。 她合十双手,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六十章 孙家女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崔乐苑紧挨着于小霏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可惜没见着侯夫人和那位大姑娘。世子夫人说,皇后娘娘招她们进宫去了。”崔乐苑道。 一听到皇后娘娘,于小霏的一双铜铃眼立即绽放光彩:“皇后娘娘定是极喜欢孙大姑娘的吧,还亲自找了她进宫。” “可不是?!不仅如此,太子也对孙大姑娘万分上心呢。世子夫人招待我们的茶点,就是太子殿下吩咐御膳房做了送过去的……” 于小灵闲着无聊,手里把玩着程默意前些日子送她的玉貔貅镇纸,听着崔乐苑将孙家里里外外夸了三遍。 孙家再好,也和他们无甚干系,到底一个是文臣,一个是侯爵,似于小霏那般眼冒精光地,恨不能跑去孙家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们,还是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到时候年纪大了,父母长辈做主,同样嫁到读书人家去,生活波澜不惊的,多好。 可不能像于桑一样,自从作了那一场之后,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魏家,魏博良不回来,她也被一家人冷落了去,吃的用的,都得拿了嫁妆贴补。 她现在悔不当初,可惜魏博良伤透了心,一年与她见不了几次面,见了面还都万分客气,更是疏离。 “……不知我有没有机会见到孙大姑娘,日后她入了宫,怕是更难见到了。”于小霏感叹不已。 崔乐苑听她说了这话,好似想起什么,连忙拉了她,轻声道:“我在候府的时候,听见小丫鬟们嚼舌根,好似说孙家要为大姑娘要办花宴呢!好似就在这个月!” “啊?!”于小霏掩了口:“不知会邀了谁?” 崔乐苑摇着头,金色的步摇晃的于小灵闭起了眼睛,只听她道:“八成还是那些贵勋家的子弟吧。” 反正与她们无关。于小灵在心里,帮崔乐苑补了一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没过几日,于秉祖竟亲自叫了三个孙女过去,说道:“安亲侯孙家要开百花会,有意邀请几位读书人家的姑娘过去。你们崔家舅父举荐了咱们家,安亲侯府便派人过来与我商议。 既然安亲侯有诚意,我也没有拒绝人家的道理。只你们要谨记自己读书人家女儿的身份,万不要丢了人去。记住了吗?” 三人自然称是的。 第二日便接到了安亲侯府送来的请帖,是时下流行的花笺,三人并崔乐苑收到的花笺,上面的印花全不一样,于小霏看着那她那张兰花贴,乐的差点笑出声来。 不过于小灵可不想笑,孙家百花会那日,也就是三月十二日,正是她八岁的散生。前几日,她还说要让程氏整治一桌子她极爱的菜肴,大吃一顿呢。 这下,只能去那安亲侯府,跟在一众人等后面,吃些虚与委蛇了。 没几日,便到了三月十二。 虽说要去安亲侯府,可早膳还是要用的。她一个小辈,厨房再是想着她,也不过一碗长寿面便把她打发了去。 于小灵认真地吃了,长寿不长寿且不论,至少再好好活个十年八年,还是要的。 她们是跟着廖氏去的,到孙家的时候不早不晚,刚好来了一半的人。 他们家的青布马车,夹在一众高品阶贵勋的规制马车中,显得极为寒酸。 于小灵想起于秉祖说的那句“谨记自己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的话了,她们文臣,是以诗书礼仪传家的,比之贵勋,更长久不衰。因此,也不必与他们争一时之长短。 然而于小霏显然没有想起于秉祖的话,她咬着嘴唇,看看旁人家的马车,再看看自家的马车,一脸嫌弃。 “小孩子家家,还知道嫌贫爱富。”于小灵心里对于小霏摇了头。 于家一行人被候府丫鬟引着,不一会就到了大厅。 珠光宝气,晔晔照人。于小灵跟在廖氏身后,已经被一室的华服珠翠,晃花了眼。 廖氏作为目前仅有的文臣夫人,除了得到安亲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的热情招待以外,旁人不过是与她点头客套罢了。 于小霏领着三个妹妹与诸位贵勋夫人行了礼,便被丫鬟引去了另一个厅。 这个厅比方才那个小一些,不过装饰颇为活泼,用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粉彩瓷器,室内的花弧里错落有致地插着新鲜娇嫩的桃花。 一个穿着大红色绣牡丹花的姑娘家,两步走过来同她们说话。于小灵在众人中扫了一眼,再没一个穿了大红色,心里便有数了。 这位便是安亲侯府的嫡长孙女,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孙可盈。 “是于家妹妹们吧,我虚长你们几岁,也就不客气了。这一路过来也累了吧,坐下喝口茶歇会儿。”孙可盈说道。轻柔的声音和落落大方的姿态,让人好感顿生。 于小灵在心里暗道,果然是大家闺秀的做派,端地是优雅得赏心悦目。不过于小霏好似完全被孙可盈的尊贵体面摄住了心魂,连回话都不会了。 于小灵看不下去,扯了她的衣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同孙可盈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丫鬟便引着她们姐妹三人往一旁落座了。刚上了茶点,就见一个身着银红色绣百蝶褙子的姑娘,被人簇拥着,从厅里的一道屏风后面走了过来。 而她身旁跟着的人中,恰有同样收到邀请的崔乐苑。 崔乐苑如今也算是官宦子弟了,其父进京直接就任了顺天府知事,虽然不过从八品,可对他这个没什么资历的同进士来说,已经很是不错了。 况且他找了这样一颗大树乘凉,日后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崔乐苑见于家三姐妹已经到了,与那簇拥过来的小姑娘浅浅的说了两句,便往这边来了。 “表妹们什么时候到的?”她问道。 “也是刚到。”于小霏答她,然后伸手拉了她问:“那个身着银红色褙子的又是哪家的姑娘?怎地这般多人陪伴?” 崔乐苑见她兴致很高,掩了嘴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回道:“那是孙家二姑娘,大姑娘的胞妹。她年岁与你我一般,又是爱玩乐的性子,再好亲近不过。” 太子妃的妹妹?于小霏眼睛转了转,就明白了崔乐苑的意思。 她们年幼,身份也不够尊贵,很难与那位未来的太子妃说上话。如此,不如靠到太子妃亲妹的身边,与她打好交道,也是一样的。 第六十一章 撑死鬼 孙家二姑娘孙可益,比其哥哥姐姐要小上好几岁,是安亲侯世子夫人最小的孩子,于是也养的格外娇气些。她爱说笑耍乐,身边并不缺人,能与她一道玩得乐呵的,都是些舍得下脸面,肯逗着她乐的。 而这些人,大多还都是贵勋家的姑娘。 贵勋也不都似安亲侯这般深得皇恩,有些花光了祖上的情面,连个官职也求不到的,靠着禄米吃饭,也只能攀附旁人。 因而,这样人家的姑娘,还是舍得下脸面,愿意被人消遣的。 所以于小霏丢下两个妹妹,跟着崔乐苑挤到孙可益身边的时候,也不过得了孙可益朝她点头一笑,便再也插不上话了。 于小灵冷眼旁观,觉得果然毫无趣味,正见有些姑娘家三三两两地出了厅,说要去园子里耍玩,便有些意动。 “三妹可与我出去走走?”她问于小露。 谁知于小露脸色颇为难看,有气无力地答她:“二姐姐,我觉得头沉的厉害。” 于小灵很有些惊讶,见她脸蛋有些病态的红晕,心想她不会在人家烧起来了吧? 她连忙扶着于小露往一旁没人处坐了,让她靠在椅背上歇息,打发孙家的小丫鬟,去唤了冰荔,带着清风露过来。 清风露和归安丸,她从没离过身,只想着自己的魂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能抵挡一下。清风露里含有大量的薄荷汁,想来能让于小露好受些。若是实在不行,也只能回禀廖氏,把她送回去了。 冰荔没过一会儿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见自家姑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大大地松了口气。 “姑娘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她说道,转眼又瞧见于小露椅在椅子上,吓了一跳:“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约莫是着了凉了。我与她抹些清风露,想来她能好受些。”于小灵便说,便拿过冰荔手里的清风露,动作麻利地倒了一些在手帕上,帮她轻柔太阳穴。 “这能行么?要不,还是回禀了夫人?”冰荔有些迟疑。 于小灵叹了口气:“还是希望能起作用吧。到时候惊扰了祖母,等回了家,三妹和黄姨娘她们,怕是都要不好过的。” 她说的在理,冰荔也再没了二话,又找了孙家的丫鬟引路,把于小露送到了更衣室,让她躺下睡会儿。 主仆二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于小露安顿好,看着她小脸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脸色,于小灵才坐下喝了口茶。 这件屋子颇为隐蔽,屋外又一片竹林掩映,隔绝了与外界的视线,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辟出来做了更衣室。 风一吹动,竹林沙沙作响,接着又将竹林里的小道上,姑娘家银铃般的说笑声,吹来进来。 “……就在前边不远吧。他们家那小湖不知是哪里引来的水,又清又亮,养了不少大鲤鱼。她们都在那边喂鱼呢,咱们也过去瞧瞧。” 一个姑娘道。 另一个姑娘应了她的话:“对,我方才还瞧见小丫鬟端了一盆东西,说是给姑娘们喂鱼用的呢。快去瞧瞧……” 于小灵听得心里一个咯噔,一盆东西喂鱼,还不把那些傻鱼撑死? 好歹也是曾经的同类,于小灵皱了眉头。 茶盅叮当一声放了下来,于小灵起了身,道了句“我出去转转”,便快步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正好瞧见不远处有条小路,她小跑着传过去,又正好瞧见那两个姑娘的尾巴。 于小灵一路跟着她们,没多久,绕过一片桃花林,就听见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音,渐行渐近。 一座飞檐凉亭翼然凌于湖上,凉亭几近四面坏水,一天青石小路引自湖边,一众娇俏少女或侧坐,或跪坐在凉亭四圈的木质围栏椅上,手上捏了细白的粉末,往亭下湖水里撒去。 湖中果见各色锦鲤穿梭其间,摇头摆尾,吃的欢快。 于小灵连声叹气,一群傻鱼这般吃法,不过半刻钟,就都做了撑死鬼。 不知是不是做了三年凡人的缘故,命之一事,于小灵从前总觉得自有上天注定,而如今,却越发惜命起来。 往日里,她看不上凡人贪生怕死,如今她自己做了凡人,也是不能免俗的。 她摇着头,觉得自己还是别管的好,可眼见着孙家的小丫鬟又端了两盆那细碎沫子来,心头又是一颤。 罢了,权当她日行一善了。 她看了看水流的方向,要踮着脚往上游处瞧了瞧,见那边垂柳扶风,树后隐蔽难以瞧见,点了点头,沿着湖边小路,转了过去。 树下阴凉一片。虽离着那凉亭不算远,仍能隐约听见那边吟诗作乐,而此处却人迹罕至,无人相扰。 于小灵挽了挽袖子,湖面上吹来的凉风,呼啦一下便钻进了她的衣袖里,她连忙将袖口锁紧,垫了脚,去掰那粗壮的柳枝。 可以她人小力弱,掰柳枝没掰动,弄得她自己,反而似吊在树上一般,脚底擎不住力,还打了个转。 于小灵瞧了瞧勒红的手,只好放弃了柳枝,而转眼间,她又瞧见地上躺着一根弯弯曲曲的,不知是何树的枝丫。 定是哪个小孩耍过,扔这儿的,于小灵想。她俯身拾起这根树枝,又双手使力试了试韧性,极好。 她暗自点头,往水中抽去。 树枝搅得湖水生了波澜,几番下来,于小灵心里已是有了数。 她按着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反复搅动水面,待着上游的水,在水下打着旋儿流到那亭子下方时,她保证那群傻鱼定不想再吃一口东西,纷纷摆尾跑开。 只是以她的力气,若要起上几分效果,恐怕还得不停歇地搅上一会。 这会儿,她边越发专注起来,胳膊甩着,额头上隐隐出了一层细汗,她抽出那条浸了清风露的帕子,混不在意地往额头上一抹,手下搅动不停。 如此一来,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也没听见。直到有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倒把她吓得差点丢了手上的那很树枝。 那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第六十二章 柳树枝 握着树枝的手一松,那树枝便迅速往下滑去,于小灵娇躯一震,又一把将它抓在了手心,遏制住了树枝滑落的势头。 她回头向身侧看去。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看年岁,该是也有个十二三岁了,眉尾上挑,鼻梁笔挺,倒是个上好的模样。 他身量颇高,一身素青色团花纹立领袍显得他笔直挺立,玄色腰束上坠了一块质地上乘的玉牌,一看就是哪家的少爷公子。 于小灵看了他一眼,见他身后也无旁人跟随,便没将怎么他放在心上。 她手下不停,随口答道:“自己耍乐呢!” 少年人没有走开,反倒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越看他越是起了疑惑,脸色肃穆起来。 “你是江源伯府的姑娘?”他出声问道。 “啊?”于小灵被他问得一愣,回头看了下四周,诧异道:“你在同我说话?” 少年皱了眉:“哪里有旁人?” “哦!”于小灵答道,可她又想起他方才那个问题,回道:“我不知道什么江源伯,非是他家的人!” 少年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你如何用树枝在水中练剑?” “啊?!”于小灵这回更惊讶了,“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她笑道,估摸着这番搅动也是差不多了,便将树枝抽了出来,扔在树下,转过身来正经瞧了一眼那少年道:“你以为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告辞了。” 她言罢,抬脚就要走。 “等等!” 少年急急一声喊,让于小灵顿住了脚步,她疑惑地站定,抬头向那少年望去,却见他一脸惊诧地看着自己。 “我见过你。”只听那少年说道。 于小灵差点又“啊”了出来,不过她咽了咽唾沫,把这声咽了回去。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原因不在乎两点。 其一,便是于小灵识人面相的本领着实不强,大多数凡人在她眼里,还是几乎是一般无二的,就如同人们看同一类鱼都长得差不多一样。所以她很可能见过此人,但是没记住。 其二,那便是,经此人一提醒,她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如果没有这几分嘶哑的话,还是有些耳熟的。 二人看着对方,头脑都转的十足的快,忽然竟异口同声说了三个字。 “驰风楼!” 于小灵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是那个大少爷呀!” 少年见她笑意盈盈,禁不住也弯了嘴角,朝她行礼道:“在下徐泮,那次的事,多谢姑娘提醒。” 忽的一阵风吹来,一枝细嫩的柳枝,不经意的搭在了于小灵的发髻上,她没有察觉,只听身后那凉亭处,隐约有话语声传来。 “……怎么回事呀?鱼儿怎地都跑了?” 于小灵听着,眼睛一亮,心道,果然起了作用。 她这神色,分毫不差地落到了徐泮眼底,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原委,他不禁问道:“你的作为?” “哪有?哪有?”于小灵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心里怕他刨根问底,又道:“我出来好一阵子了,该回去了,告辞,告辞!” 可她刚跑步一步,就捂着头“哎呦”了一声。 “什么缠住我头发了?!”于小灵头皮被拽的生疼,皱巴了一张小脸。 徐泮见她这个模样,好似被挂在了树上,想笑又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上前同她帮忙。 “是柳枝,待我把这一枝断开。”他说着,手上使力,一下子将那柳条扯成了两段。 “好了。”他道。 可是于小灵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捂着头发,歪着头看他道:“可我也不能顶着一节柳枝出去不是?” 徐泮这才发现,那柳枝还缠在她光亮黑泽的细发上,委实不像样子。 他虽然并未帮姑娘家理过头发,可看她这般小,同自家妹妹一样,因而也不太在意,应了一声,上来帮忙。 可谁知,他那双手拉弓射箭、舞刀弄枪不在话下,偏偏拨弄起姑娘家盘了一圈又一圈的头发来,却忒般笨拙,而且越发地将头发与柳条缠在了一起,一不小心,还扯得于小灵倒抽一口冷气。 “算了,算了!”于小灵连忙叫停,她就没见过这般笨的,换作于霁在这儿,早就弄好了。 徐泮有些不好意思,见于小灵急得鼻尖渗出了细汗,更是觉得羞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小灵笑看了他一眼,又拿起帕子拭去了鼻尖的细汗,一股清风露的清凉气息在鼻尖游荡,随了一阵风,又钻进了徐泮的鼻尖。 或许是这清凉之气的效用,两人把方才的浮躁去了三分,安定了些许。 “还是多谢公子把我从柳树上解救下来。”于小灵呵呵笑道,然后与他行了个礼,第三回说道:“告辞了。” 她言罢,半捂着乱糟糟的头发,跑开了去。 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转过拐角消失不见,徐泮才想起来,还没问她一句,她是谁家的姑娘呢。 他兀自摇了摇头,回去查查今日安亲侯府都请了谁人便是了。 清风徐来,那股清凉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久久挥散不去。 冰荔看见于小灵乱了头发跑回来,吓得心肝一颤,再看她衣饰整齐,神色坦荡,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姑娘这是怎么了?” 于小灵想起方才的趣事,禁不住又呵呵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波光粼粼。 不过,她觉得此事不好与冰荔讲清楚,便只道:“被柳树枝缠住了头发,亏的我劲儿大,自己挣开了去,不然这会儿还挂在树上吹风呢!冰荔姐姐快帮我理一理。” 冰荔听她一说,也抿了嘴笑,不过几息,便将那柳条抽了出来,又拿了桃木梳子与她好生梳顺,盘了起来。 “方才大姑娘派了人过来找姑娘了。”冰荔想起此事,说道:“说是这会儿孙家二姑娘要找人连句,让姑娘过去凑个热闹呢!” 凑热闹?是想让她于小灵热闹,还是想让孙可益高兴? 于小灵撇了撇嘴,不乐道:“我才不去呢!三妹病了她不管,反倒拉下脸与旁人做面子。” ~~我是把读音说清楚分割线~~ 泮,通畔,水岸的意思。 第六十三章 梧桐树 她这话说完,瞧见于小露睡得天昏地暗的,困意竟也上了头,明明不过是上晌,她却道:“冰荔姐姐,我乏了,也眯一会儿了。” 她自来入睡极快,话音落了地,就急转直下,进了黑甜乡里。 约莫睡了小半个钟头,她揉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正瞧见一个安亲侯府的丫鬟走了过来,见有正经的姑娘主子在,连忙行礼道:“前厅要开席了,姑娘快过去吧。” 既是如此,于小灵也不好耽搁,叫醒了于小露,又给她喂了些水,见她精神尚佳,便拉了她去了。 孙家的宴席倒是一等一的色香味俱全,可惜一屋子的人都只简简单单地动两下筷子,好似这宴会,宴却在其次了。 于小灵也不好在廖氏眼皮子底下胡吃海喝,只从善如流地夹了些能压饿的东西,吃了些。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她刚想着下晌躲在那更衣室里看两眼闲书,就见廖氏身边的蕙其规规矩矩的朝她走了过来。 “夫人吩咐二姑娘,要跟着大姑娘,多交些名门闺秀,不要到处乱跑。”蕙其说道。 于小灵听着,眼光扫见于小霏一脸得意的样子,心中冷哼。 她倒是会借势压人,晓得她治不住自己,找了廖氏的嘴说话。 于小灵虽觉得无聊至极,可也不想回头听见廖氏再于秉祖耳边吹风,因此便点了头回道:“灵儿记住了。” 这样的话,廖氏并没让蕙其提醒于小露,到底于小灵还是她的亲孙女,她传这话,也是为了她好。 宴会一过,孙可益便娇滴滴地说,要替母亲姐姐好生招待各位姐姐妹妹,带了她们往后花园玩耍。 于小霏自然同崔乐苑一道,紧跟着孙可益,一步不离。于小灵无奈,只好也在廖氏灼灼的目光中也跟了上去。 一行八九个姑娘一齐笑闹着到了后花园,于小灵跟在众人后面,好整以暇地看他们如何变着法子吹捧孙家二姑娘。约莫是年龄都还不大的缘故,她们说的相当直白,无外乎将孙可益从头上发簪到鞋上的珍珠,夸来夸去。 “咦?我好似瞧着那树下放了张琴?可是二姑娘要弹琴么?”一个眼明心亮的姑娘,踮着脚,指着前方叶片新绿的高大梧桐树下,说道。 她一说,众人都来了精神,孙可益更是咯咯笑道:“就知道你们都是爱琴的,特地备下的嘞!” 话音一落,夸赞之声又接踵而至,于小灵挑了挑眉毛,觉得自己的小耳朵都要生了茧子。 孙可益自然众望所归的第一个上场了,又净手又焚香地,姿态万千地做完了一整套动作,素手弹了起来。 不得不说,她弹的委实不错,同一向精于此道的于小霏,由得一比。 一曲弹完,众人又是夸赞,孙可益半推半就地受了,又点了两个比她大些的姑娘的名字,让那二人也露上一手,给众人指点一下。 那二人皆说不敢,删繁就简地净了净手,便一前一后弹了起来。 她二人弹的曲子同孙可益皆不相同,不过听起来,倒是一般的很,一个手法上精妙些的,弹错了好几处音,另一个倒是完完整整地弹了下来,可惜拍子乱了两处,丢掉了意境。 又有一个人应了孙可益的“请荐”,弹了一会。她弹的道很是不错,于小灵觉得接近那孙可益了,可这一曲未了,那姑娘竟嘎然停住了,将她自己竟将后面的曲调忘了干净,惹得众人大笑不意。 于小灵冷眼瞧着,慢慢地也琢磨出一点儿滋味来。 别管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她们弹的都不如孙可益,想来,也许当真技不如人,又或者,不敢如人。 她摇了摇头,凡人就是这些事儿多,尤其是宅院中的贵女,一个比一个麻烦,一个比一个难缠。相比之下,于家已经是一方净土了。 她兀自神思荡漾,轻飘在这一间间一排排深宅大院的上空,俯瞰着尘世的纷繁芜杂。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精神说道:“我倒也学了两年琴,不知今日可不可以用一下二姑娘的琴?” 于小灵一怔,侧头看向于小霏,见她一脸希冀,一双大眼睛又放着光芒,朝孙可益问道。 孙可益也没想到她毛遂自荐,同样一愣,转眼又想起,这位姑娘好似是今科探花郎的女儿,便道:“姑娘不必客气,快请。” 于小霏大乐,连忙朝孙可益回了个礼,急忙之下,竟连崔乐苑皱了眉头拉她一下都没感觉到。 琴声优扬而起,于小灵轻轻松了口气,亏得于小霏没有弹了方才孙可益弹的那一曲,算她还有些脑子。 可她十指灵动翻飞,清越的琴音如山间清泉,一泻而出,听得众人都愣了神,于小灵也傻了眼。 她这是,把看家本事都是出来了。 于小灵再看不下去,闭起了眼睛,这天底下,怎地还有这般傻的傻瓜?! 旁人都知道要让着孙家二姑娘,想着法子将自己到底如何本事盖过去,偏偏她倒好,毛遂自荐不说,还使尽浑身解数要博得头筹。 于小灵不禁反思,是不是廖氏同崔氏将她呵护地太周全了,而自己和于小露又从不与她争抢,所以她才连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于小灵当真什么都不想不想说了,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于小霏精湛的琴技,待她一曲闭,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于小霏轻声道了句:“献丑了”,嘴角含笑地看着众人惊诧的目光,眼中浮上一层自以为是的得意之色。 “哦,没想到于姑娘竟这般善琴,真不愧是今科探花的女儿,端地是厉害。”众人沉默不语,只孙可益当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她这样讲,又是这般表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不乐意了,可于小霏竟还不知不觉,笑着眯了眼睛,刚想开口说什么,又听孙可益说起了话来。 “众位姐姐妹妹也都累了吧,咱们找个院子喝杏仁露去吧,我们家的杏仁露连太子殿下都说好的,快走吧……” 说话间,孙可益已经转身走开了去,众人一听,也都纷纷说好,随她一道离去了。只留下崔乐苑和于家姐妹,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孤零零地站着。 第六十四章 杏仁露 嫩绿的新叶不知因何缘故,没有继续为这棵参天古树装点新鲜的色彩,而是离开了养育它的枝杈,缓缓地扶着风,跳动着最后的舞姿,飘了下来。 于小灵伸出手,接住了它,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一不留神,眼光扫到了于小霏的眼眶里,晶莹剔透的泪珠。 “表姐……这是怎么回事?”于小霏哽咽了声音,泪珠啪嗒一下落在了青砖上,她拉过崔乐苑,瞪大了一双铜铃眼看着她,好似让她告诉她答案。 于小灵无意落了于小霏的眼,继续细细地将那片梧桐叶的每一缕脉络,看个清楚。 她以为,此事对于小霏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也许她能就此懂得不少道理。 崔乐苑也皱巴了脸,看着于小霏忍不住道:“表妹当真糊涂,孙家二姑娘要弹琴,你怎地与她比肩,还隐隐将她比了下去……你……让我说什么好?” 崔乐苑这两句话,把于小霏镇在了当场,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道:“原来如此……我竟忘了……” “哎,你可……你看那孙二姑娘生气了,连我都不理了!” 崔乐苑急得跺了脚,又瞥了于小霏一眼。 “她当真生气了……那……那怎么办?”于小霏一听又有些着急,一副哭腔拉了崔乐苑不放。 于小灵在一旁听着,把玩着梧桐叶的手,禁不住顿了一下。 只听崔乐苑想了想又道:“还能怎么办?我瞧着二姑娘的性子,约莫一会儿就忘了,我们跟过去,你这回可规矩些,要顺着她说话。” 于小灵心道崔乐苑果然是她爹娘的亲闺女,连说话办事都学了个十足。这样低声下气的姿态,也不知道于小霏做不做的来。 她正琢磨着,果然就听于小霏迟疑了一下:“顺着她来?” “是啊,难不成,你还想和她对着干么?”崔乐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这回,于小霏好似有些意动,说道:“我听表姐的,只要孙二姑娘莫要再甩脸子就好了。” 她这样的回复,大出于小灵的意料,她委实想不到,整日里对她们趾高气昂于小霏,竟肯为了孙可益的看中,放下了自己的身段? 她诧异地打量了一眼于小霏,见她拿了帕子拭泪,理了理嗓子,将喉咙中的哽咽咽了下去,跟着崔乐苑便要离开。 于小灵万分好奇于小霏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将那梧桐叶子往草丛里随手扔去,抬脚跟了上去。 崔乐苑带着她二人,一句追着话语声,快步跟了过去。待跟上了,只小心翼翼地坠在后头,并不言语。 一行人一路穿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于小灵四下瞧着,比于家精心修整后的太湖石假山,不知道强到了哪里去。 山石嶙峋,草木茂盛郁郁葱葱,二者交相辉映,穿梭其间,如临仙境。 穿过最后一个波浪石门,一座幽静小院出现在眼前。 “你们可别以为这院子难找,其实穿过院子后边的竹林,也就到离着宴厅不远了……”孙可益笑盈盈地与姑娘们说起他们家的亭台楼阁,与有荣焉,好似方才花园弹琴之事,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于小霏轻轻拉了崔乐苑一下,问道:“孙二姑娘是不是不生气了?” 崔乐苑点了点头:“约莫是吧……你可别再那样了!” 于小霏连忙点头保证,一行人又前后进了院外,在正厅里落座了。 杏仁露恐怕还在路上,孙可益不愿意干坐着没事干,笑着说道:“方才人少连句也没连起来,我们这会儿再玩一次吧,就以春日为题。” 众人无有不应的,便由着那位年纪最大的姑娘起了句“浮云春日盛”,按着各自年龄接了起来。后一人接了句春日花木之类的,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 孙可益在几人里面排第三位,她托着小脸想了一会儿,悠悠说道:“馨风日边来。” 众人自然拍手说好,又听孙可益起了下一句:“倦鸟知昼暖。” 这句正好轮上崔乐苑接,她肚子里墨水也就那几滴,腆着脸想了半晌,瞧见孙可益看着她眉头轻皱,才连忙道:“江鸭厌水寒。” 她说完,众人皆捂了嘴笑,崔乐苑颇为不以为意,还道:“果真是走了几月的水路,满脑子都是鸭子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见于小霏都忍不住捂了嘴。 一屋子姑娘笑了半天,才有人想起崔乐苑还没起了新句,连忙催可她。 这个崔乐苑好似想好了,直接便道:“垂柳映碧波。” 她这句还算可以,众人也就丢她不再做笑了。 接她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于小霏,她刚张口想来,就听崔乐苑轻轻咳了一声。 一句“黄鹂鸣春歌”就咽了下去,她皱眉一想,咬了咬牙说道:“酒旗绕城郭。” 她说完,厅内便有些窃窃私语,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还道:“一点儿不对仗,还探花之女呢。” 那人声音虽小,却扎扎实实落到了于小霏耳朵里。霎时,她就红透了脸蛋。 可她却未出声,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孙可益,眼光里流露出的点点祈求,让于小灵都看不下去了。 孙可益笑了一声,看了于小霏一眼道:“于家妹妹对的也不错,况她年纪又小。我娘亲也说了,姑娘家读书不用着急的。” 她都如此说了,众人再没得二话,还有人扯了“意境”做大旗,浅浅地还夸了于小霏两句。 于小霏瞬时眼睛亮了起来,朝着孙可益小声道:“多谢姑娘。” 孙可益并不在意,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再起一句吧。” 再起一句,于小霏也不敢碾过孙可益的那句“倦鸟知昼暖”去,中规中矩地说了一句。 又一个人连了两句,转眼就要到了最小的于小灵,她这厢还没什么知觉,却觉得耳边一阵湿热之气传来。 只听于小霏不耐道:“你胡乱说两句便是,反正你年龄也小!” 于小灵大怒。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年龄小就可以随便乱说,被人拿去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么? 读书人家的尊严呢? ~~~作者有话说~~~ 连句水平有限,大家有更好的提一下哈! 另,周末双更。 第六十五章 探花女 排在于小灵前边的姑娘,已是对出了前一人出的题目,众人皆拍手说好。她怕孙可益不乐意了,连忙摆手道:“总还是比不上孙家二姐姐的那个‘倦’字的。” 她谦虚了两句,见孙可益没什么不高兴的,又瞧见仅剩下于小灵一人,眼睛转了转,道:“飞檐似燕尾。” 她这句做的也极为不错,点题和意境都算有了,只看于小灵如何接了。 于小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好似在提听她莫要轻举妄动一样,于小灵回了她一个轻笑的眼神,张口便回道:“醉阳拟红蔷。” 她身量小小的,声音却清脆响亮,加之答得又快,二人中间停顿不过几息的功夫,倒让一众姑娘家,愣在了当场。 她这一句,比之孙可益那一句,已经是不相上下了,甚至还隐隐更加妙些。 于小灵眼睛一转,将她们都扫了个遍,右手抚了抚头道:“各位姐姐,妹妹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她说着,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快步出了屋子。 她前脚走了,众人才晃过神来,先是面面相觑,后又都朝着于小霏瞧了过去。 “于家这位小妹妹可真厉害,随口说了一句,都将咱们比下来了。”孙可益眼睛盯着于小霏悠悠说道。 于小霏张口结舌,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得亏丫鬟们过来送杏仁露,才将她的尴尬抹了过去。 踏上竹林里的石板,一缕清爽的风吹散了于小灵心头的烦躁,沙沙作响的竹叶下,偶见一丝日光射在石板上,轻快又明亮。 于小灵大口地呼吸着竹林清爽的风,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顺着石板转了个弯,就瞧见了那件僻静的更衣室。 “果然在这儿!”于小灵弯了嘴角,快步走了过去,进到房中瞧见于小露正依在冰荔身上小声说话,呵呵笑道:“我也来偷懒了!” “二姐姐不是跟着大姐姐么?你跑回来,她会不会生气?”于小露坐直了身子,拉着于小灵问道。 于小灵轻轻“哼”了一声:“管她呢,反正祖母让我跟,我也跟了老大一会儿了。不说这个了,冰荔姐姐倒杯茶与我。” 二人见她不想提及,也都小心地不再问了,于小灵喝过茶,拿出闲书看了一会儿,就听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门外响起。 “呵!”她忽然笑了一声,将书收了起来,端起了茶杯,等着门帘被撩开。 不过几息,果见门帘被呼啦一下撩开了去,于小霏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于小灵面前。 “大姐姐……”于小露吓了一跳,看着于小霏红着眼睛,瞪着于小灵,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于小灵抿了口茶水:“姐姐这般看着灵儿做甚?可是也想喝一口这茶水?” 话音刚落,崔乐苑也跑了进来,可她却没说话,悄悄地往一旁站了。 于小灵随手翻了个杯子,凤凰三点头式地倒了杯茶水,抬起手来,递给于小霏:“姐姐请喝。” 她这番作为更让于小霏红了眼,右手一抬,就欲将那杯子打翻在地。 于小灵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这可是廖氏惯用的发怒姿态,因而早有准备,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于小霏反被自己大力抽的一个踉跄,身子不住向前扑过去,随即,她一把揪住了于小灵的衣袖,一杯茶水瞬间泼了出来,全洒在了于小灵柳黄色十二幅湘裙上。 冰荔和于小露俱是吓了一跳,一个喊着“姑娘”,一个喊着“二姐姐”,就要扑过来。 不过还有一人,声音更加响亮,而且尖锐地刺耳,她嚷道:“于小灵,你就是故意的!” 于小灵看着这个,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股子怒气从心头升气。 她二人真正第一回遇见,就是于小霏跑到她房里来,不由分说就砸了她两拳,彼时,她身上余痛未消,疼得冷汗直冒。 后来,她二人虽相看两厌,倒也相安无事,甚至于小灵还想,她还小,慢慢地也就好了。 可今日,于小霏赤着眼睛跑进来,将茶水都泼在了她身上的时候,于小灵以为,她二人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分道扬镳了! “故意的?”于小灵眼睛直射于小霏,反问道:“故意什么?故意对了个好对子,给咱们读书人家长脸了是吗?” 于小灵边说边冷笑了一声,眼光仍一错不错地紧盯着于小霏。 于小霏被她这一句厉声反问,问的有些发愣,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之色,那句鄙夷的“探花之女”忽地在耳畔响起,她想不起来是谁人所说,脑海中闪现出孙可益嘲讽的眼神,而这眼神,一时间又和于小灵冷冷的眼角重合在了一起。 她脑中轰地一声,好似什么炸开了去。她一把将于小灵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一张脸扭曲地似道不出名号的鬼怪,她嘶吼起来:“于小灵!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双眼睛红的发亮。 于小灵紧紧盯着她,见她还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火气直冲肺腑,多少年没发过的火,似要将天上地下都烧尽一般,带着磅礴的力道。 她被于小霏揪住地胳膊,忽的大力反向挣开了去,就在于小霏被她甩得一个踉跄的时候,于小灵伸手指着于小霏的鼻尖道:“我告诉你于小霏,你可以不要脸面,可我还要脸面,于家还要脸面!” 于小灵这句憋了半日的话狠命地吐了出来,直觉肺腑一阵痛快,她瞥了一眼于小霏呆滞的面孔,长出了一口气。 “你好自为之吧!”于小灵扔了这一句,甩手出了门。 小院里依旧风和日丽,两只鸟儿在竹梢上时飞时立,拍打着翅膀笑闹,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于小灵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她也真是,好歹算是活了二百多岁,竟也同这八九岁大的小姑娘较上了劲儿,还气得自己怒火攻心。 她不是看戏的人么?怎地入了戏了? 难不成,是凡人做久了,七情六欲入侵神魂,自己都控制不住了吗? 于小灵被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些恍惚,瞧见冰荔满脸焦急地追了出来,却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她道了句“不用管我”,便一头扎进了竹林里。 第六十六章 青竹林 竹林里的风,每一缕都渗透着竹子的清香,于小灵闷着头走了好久,这片竹林闹中取静,着实是个散心的好场所。 可她走着走着,却突然感觉身后好似有什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立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正瞧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在身后不远处。 于小灵微微有些惊讶:“你……?” 徐泮见她发现了自己,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说道:“方才在林子里不意听见你与人理论,本想走开,却见你忽的跑了过来……” 他这样说着,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一直跟着他,只好皱眉道:“你年纪还小,不该扔下丫鬟自己跑出来。” 他这语气,像足了长辈,于小灵听着便不住神色缓了下来,与他打趣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呢,说话倒像个大人。” 徐泮被她这样一说,想起方才听到她厉声训斥她姐姐,那口气,比祖父祖母训斥孙女还居高临下,倒禁不住笑了笑。 不过他并不与她过多理论,只问她道:“你还晓得回去的路么?” 于小灵见他问自己这个,约莫明白这少年是怕自己跑丢了才一路跟着自己的,不由心下一暖。 这一暖,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怎么不晓得?”她不以为意,往回走了两步,侧着头指了指岔路口道:“不就是从这边过来的么?” 她说着,往那小路看了一眼,却见小路那边竟是个水塘,哪里还有那更衣小院的一砖一瓦了? “咦?”于小灵禁不住咬了唇,又把这岔路口打量了一遍,不可置信地开口道:“我迷路了?” 徐泮点了点头:“你已经在这片竹林里转了许久了。” 于小灵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歪了脑袋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是刚出来么?” 徐泮闻言又摇了摇头:“你一直低着头嘀嘀咕咕地边说边走,自是记不得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于小灵好似想起来了不少,她方才絮絮叨叨地与自己分说凡人的七情六欲,确实也有好一阵了,所以当真是已经走了很远。 忽然她想到一个事体,又往回走了两步,近了徐泮身前,抬头问道:“你可有听见我说什么?” 于小灵心里有些紧张,她怕这少年听见了他不该听见的事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却见他一双清眸波澜不起,面不改色地说道:“未曾。” 于小灵大松一口气,呵呵笑了两声,又见他面色并无异常,放下心来,四处张望这竹林里的几条小路。 也因此,她并没发现徐泮眼角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自己把路口都瞧了一遍,还是没想起方才到底从那条路上过来的,也因此不晓得该从哪条路上返回去。 不过她一点也不着急,又回到了徐泮面前:“烦请公子带路?” “可也。” 徐泮微微笑着,低声应道。 他的嗓音里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一贯的嘶哑,不过并不似旁人那般一副公鸭嗓让人厌弃,而是略显低沉,稳重。 于小灵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跟在徐泮身后,往回走去。 他身姿如松,行走如风,于小灵跟在后面,还是略微吃力的,不过没走多久,她便识出了附近的路,正是她走过的路。 她刚熟悉过来,就听见冰荔急切的呼声:“姑娘……灵姑娘……” 于小灵被她喊得又是心头一热,急急忙忙顺着声音,就跑了过去。 冰荔寻了她半晌,这会儿见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连忙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姑娘吓死奴婢了,这片林子大的很,万一遇上坏人可怎么得了!” 于小灵不以为意地呵呵地笑,嘴上却保证道:“冰荔姐姐放心,我方才就是想左了,这会儿再没的事儿的。况且,林子里也没得坏人,倒是有好人呢!” 她说到此处,才想起方才听着冰荔的呼喊,只顾着跑了,竟将那少年忘到了脑后。 她既然想到了此处,便觉得丢下徐泮跑出来不大妥当,拉了冰荔道:“冰荔姐姐,有位公子送我回来的呢,咱们快去向他道谢。” 冰荔连忙称是,两人往来路上快步走去。可到了方才的路口,于小灵和冰荔四下看去,哪里有少年的身影,连这片青竹林里刮来的一阵风,都早已没了他的气息…… 三月里和煦的日光和轻柔的春风,并不能抚平于小灵和于小霏之间的裂痕,日子一日日过的,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可她们二人那微妙的关系,却被于小露和一众贴身丫鬟了然于胸,偏偏谁都未曾说破,长辈们自是全不知晓的。 安亲侯孙家越发地炙手可热起来,终于也有文官清流被这股热气撩拨到,半推半就地,和孙家明里暗里搭上了关系。 于秉祖和于清松父子二人,对这个局面看的颇为清楚,他们家虽说算是最先投了桃子过去,可如今这般情形,反而不再刻意走动起来。如此,既有了和安亲侯府的善缘,又保持了读书人家的矜持之道,里子面子都是齐全。 崔乐苑在于家学堂,上两三日课便要缺课一日,无外乎就是去了安亲侯府,或者跟着孙氏姐妹参加些宴会,她每每回来总是说的天花乱坠。 本来于小灵都以为自己一巴掌打醒了于小霏,可她这般三天两头地吹风,于小霏的那双铜铃眼中,终于又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抵如此吧。 于小灵也不是全然蹲在于家的小院中,不得动弹,她缠着程氏去了趟潭柘寺,还跟着程氏回了趟娘家。 潭柘寺的光阴万年不变,只青潭看似修为又有所精进,倒让于小灵颇为开心,而且这一回,她还吃到了梦寐以求的蒸柘菜。 潭柘寺难得一变,不过于小灵在北程又见到了往前不曾见过的人——二舅程思励。 程思励在陕甘一带呆了不少年月,风吹日晒的,又黑又瘦,不过他眼眸清亮,笑声爽朗,很得于小灵欢心。他这次回来,自是为明岁春闱准备的。 不过她在北程,不光见到了二舅,还听说了一个消息,那边是她的大表姐程默慧,定亲了。 第六十七章 手帕交 按照大宁朝这百年来的的风俗,姑娘们大约及笄后才嫁去婆家,有父母长辈舍不得女儿的,留到十七八岁,也算常事。 如此一来,也有些个姑娘家,到了十四五岁才相看起来。因此,似程默慧这般,十一便定亲的,实是少数。毕竟天长日久,夜长梦多。 不过程氏和魏嬷嬷说起此事,于小灵倒是听了个明白。 程默慧的亲事,原也没准备这么早定下来,谁成想,封氏某一次带着两个女儿上街,竟遇上了她作姑娘时期的手帕交。 如今那位故友也已经是官家太太了,今次刚刚随夫进京上任。她夫家姓赵,丈夫是新上任的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封氏在京多年,又逢故友进京,哪有不相请的道理。两家往茶楼里一坐,喝了两壶碧螺春,旧年的情谊又都翻出来了,相谈甚欢。 赵太太回家自是与自家老爷说起此事。那赵大人一听是北程的太太,当即喜上眉梢,再一打听,得知封氏膝下长女,正与他们家长子同岁,便起了结两姓之好的意思。 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 赵家诚意十足,加上赵大人年纪不大却步步高升,又算上封氏与那赵太太是知根知底的手帕交,一来二去的,便也愿意了。 于小灵的外祖父程盛亲自拍了板子,应下了这桩婚事,不久便交换庚帖定了亲。 于小灵暗自替程默慧琢磨了一下,虽不知那位赵家公子性情如何,不过光看家世背景,和婆媳相处两条,确实算是门好亲。 可谁知这边定了亲不过两个月的功夫,那好端端的赵太太竟忽然得了急症,没了。 程家人大吃一惊,连忙打发人去吊唁,谁知又听回来一个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那赵大人,有意在三个月热孝里再娶一妻。 再是亲家,也管不了人家长辈娶妻生子,没多久,果见那赵大人火速迎娶了新妇。而且,这新妇来历还不小,正是安亲侯世子夫人娘家的堂妹。 这一下,赵家攀龙附凤的本性,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封氏大呼上了他家的鬼当,竟将女儿推进了火坑。 可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 转眼已经到了深秋时节,这日于小灵按着平日里的规矩,到正院给祖父祖母请安。 这会儿一家人都在,只听于清松和于清杨小声说着话,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了头问起程氏来。 “弟妹可成听说那赵家的事?”他皱眉沉声问道。 “赵家?”程氏被他突然冒出来的问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约莫是大侄女定亲的夫家,便道:“并未听说甚事,大哥缘何有此一问?” 于小灵在一旁看着,心中一紧,于清松都皱了眉头的事,怕是没什么好事。 果然,只听他摇了摇头,轻声叹气道:“昨个儿下晌,我从衙门回来,听说那兵部新任主事赵大人的长子,孝期与人斗殴,将一富商之子打个半死!要不是忠勤伯家的大少爷路见不平,那富商之子,怕是一条小命交付当场了!” 程氏一听,倒抽一口冷气,拿帕子捂了嘴,说不出话来。 她这般模样,倒把小于霆吓了一跳,从入雪身上揉搓着,就要往程氏趴去。于小灵见状,把他接了过来,小声安慰弟弟两句,只听于清松又开了口。 “这事不算小事,虽则那赵家少爷年岁不大,可毕竟是守孝期间在京城犯下事来,还被忠勤伯府的人撞了个正着,恐怕赵大人要受牵连了。” 于清松啧啧叹道。 于小灵也听得心里咯噔了好几声,连于霆撕扯她的衣袖都不觉得了,脑海中浮现程默慧那张额前绒毛半蜷,眉目温柔如水的面庞。 遇上这般眼里没有天地的人,以她那温柔脾性,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于小灵甚至想,还不如就让那赵家少爷把人打死算了,判他个以命抵命,程默慧也不用再跳到这火坑里去。 可偏偏,他只将那人打个半死。 与程家而言,这位路见不平的忠勤伯府的大少爷,反倒是办了件坏事了。 接着,她便听于秉祖沉声说道:“忠勤伯徐家一向位高权重,赵家跑不掉了。说起来,难得代代忠勤伯都是在军中打熬起来的,有真本事,又从不朋比为奸,深得圣心,倒是世家里的楷模。” 他这话说完,于清松也点头称是:“看样这位忠勤伯府的大少爷,也继承了祖辈英武之风。” 话说到这儿,厅内一时安静起来,不过于小灵一颗心却砰砰乱跳。 伯府的大少爷,姓徐? 那挺拔的身子在眼前恍过,好似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竹叶清香,于小灵禁不住想,他们说的忠勤伯府的大少爷,难道是徐泮么? 那个问她是不是在水里练剑的徐泮? 一双手笨拙的解不开缠在青丝中柳条的徐泮? 竹林里怕她走丢一路相随的徐泮? 于小灵忽的有些想笑,可别说不是,这还真的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啊。 她无从求证,可内心里却已经将他和他们口中的人并为一谈了。 然而,程默慧的悲哀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面对这样一个火坑,程家真的让她奋不顾身地跳进去么? 她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在去思炳堂的路上了。 不知是不是于小灵心中有些沉重的原因,竟觉得有在她前方的于小霏,步伐轻快得刺眼。 “呵。”她自嘲了一声。 这些凡人乱七八糟的想法越发往她脑袋里钻了,果真拦都拦不住? 难怪有句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然而到了思炳堂里,当她瞧见于小霏得意而又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时,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并没又想错。 崔乐苑来了,于小霏立即活泛起来,拉着她,叽叽喳喳地把刚才正院听来的奇闻异事一句句说给她听,只差将那赵家少爷说成十恶不赦,又面目可憎的鬼怪了。 当然了,这些恐怕都不是重点,于小灵清楚地听见她说:“不知怎地那般狠心,要将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约莫,还是有好处的吧。” 于小灵气的差点笑了出来。可于小霏说的话,她却难以辩驳。 第六十八章 太子妃 庭院里秋风扫落叶,窦先生几次瞟见座下的女学生心不在焉地盯着青砖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叹气。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窦先生也不想留,甩着袖子一步不停地出了学堂。 于小灵连忙站起身来,要去唤了暖橘,去打听一下程氏那里有什么消息,就瞧见崔乐苑的丫鬟瑞秋急急忙忙地往学堂这边跑,哭丧着脸。 她顿住了脚步,耳边还听见崔乐苑说起下晌要去安亲侯府的事:“大姑娘病了几日了,昨日娘说要带我过去请个安呢。” 她微微抬首,得意地说着,忽的眼睛里又聚了光亮,拉了于小霏的手道:“妹妹不知道,昨儿太子殿下还专程打发身边伺候的人过来瞧了呢。” 于小霏刚满目艳羡地问了句“真的”,就见那瑞秋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进来。 “姑娘!”她急急喊道,来不及行礼便跑到崔乐苑身边道:“太太方才打发人过来,说下晌不去候府了!” “不去了?!”崔乐苑一听就瞪了眼,拧着眉头看着瑞秋:“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瑞秋想说又有些不敢,犹豫间,崔乐苑又催了她:“说呀?到底什么事!” 瑞秋再不敢瞒,压着声音道:“姑娘,孙家大姑娘,昨儿夜里,没了!” “你说什么?!”崔乐苑和于小霏被她这句吓得异口同声问道。 那瑞秋都快哭了出来,哽咽道:“是真的,太太也是刚得了信儿。” 于小灵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浑身似被施了定身法术,动弹不得,而崔乐苑和于小霏,更像是被人抽离了神魂,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瑟瑟的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落叶打着旋儿,又飞舞了起来,好似要就此一舞凭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可惜秋风无情,忽的收回了掌握落叶命运的手,瞬间消散不见,留给落叶的,只有零落。 原定的太子妃突然没了,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一贯看不上安亲侯府处事行径的,俱都松了口气;不过似崔家这般,全副身家都拴在安亲侯府身上的,可就如丧考妣了。 一连半月,于小灵都没瞧见崔乐苑穿一件鲜亮衣裳,连惯爱带着的金钗金步摇,也都不见了踪影。整个人也萎靡不振的,说着笑着都提不起来精神。 于小霏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刚在于小灵眼前生出来的两分趾高气昂,立即消散不见了,两人仍旧冷冷地互不搭理,于小灵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过程家对程默慧的态度却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二舅舅程思励亲自出手,打定主意,要替女儿解除婚约。 于小灵隐隐希望他能马到成功,将程默慧从火坑边缘一把拉回来。 可惜赵家刚倒了一个太子妃的后台,再失了北程这一边可就不好了,因此无论程思励怎么出招,那边俱都礼数周全的挡回来,说什么都不接的。 双方过了好几招,连封氏都有些动摇了,说什么年纪还小,长大了也许就好了的话,可程思励却不愿就此罢手,他怒斥了封氏一顿,亲自拿了赓贴前去赵家退婚。 程盛见儿子心意已决,借了彭家一只手,明里暗里从官场施压赵家。赵家本就因着打人犯法的事,颤颤巍巍,这番施压,只能让他乖乖交出了程默慧的赓贴。 于小灵隔着屏风,听见魏嬷嬷和程氏说起此事的时候,高兴地差点摔了怀里的于霆,吓得于霆拉了她的衣襟说她:“姐姐小心点!” 于小灵连忙笑着应了,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凑过去吧嗒亲了一口。 不过魏嬷嬷接下来的话,让于小灵又有些失望,她说道:“可惜这亲退得太急,搞得满城风雨,大表姑娘再想在京里说亲,怕是要难了。” 程氏也叹了一声气:“慧儿那样的家世模样脾性,满京城也不多的,偏偏这婚事上出了岔子。不过我听二哥的意思,说是嫁不出去也无妨,他膝下无子,让慧儿招赘便是。” 这话倒把魏嬷嬷惊住了:“二舅爷真这么说的?这可真是……不准备纳妾了?” “您不是不知道我二哥的脾性,”程氏说道:“他总觉得这些年怠慢了二嫂,当年二嫂因为生意儿坏了身子,他便有这个意思了……” 两人越说,扯的越远了。成华二十五年,也在这桩桩件件的纷杂中,和于小灵挥手告别了。 第二年,一开春,从于秉祖嘴里听得的一个消息,便让于小灵一不留神,真就把怀里的于霆摔在了地上。 得亏于霆一身小肉最是皮实,这天寒地冻的,穿的一层又一层,这才没摔得厉害了去。 小于霆气的不行,坐在地上,抡了小拳头锤于小灵的脚,昂着小脸嚷道:“坏姐姐!” 如此这般,于小灵才缓过神来, 喃喃自语道:“彭家表姐果真成新太子妃了?” 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人,自然不会有假,皇上下了诏书,让太子岁末完婚。 于小灵忽然想起,傅老太太对彭晴说的那句“日后贵不可言”的话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没想到自己,竟能从这般厉害的人物眼皮子底下,全须全尾地溜出来…… 老天待她不薄啊! 不知道是不是安亲侯府往日的名声不大好的缘故,彭晴这个刚出炉的太子妃,竟然很受百官追捧,连于霁上的彭家族学,如今都被不少官员奏请表彰。 这回于小霏可就不乐意了,每日一张脸都拉的老长,若是崔乐苑有意无意想和于小灵搭上两句话,她都要甩了脸子的。 好在于小灵并不和她一般见识,她只是期望着这一科,于清杨也可以金榜题名,到时候跟着于清杨外放,岂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这个要求并不高,放榜那日,厚朴满面红光地跑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二爷金榜题名了,二甲一十八名!” 满院子丫鬟婆子都跑上前来行礼祝贺,廖氏高兴得不得了,早就让人准备了钱篓子,当即赏起银钱来。 程氏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弯似月牙,不过,她还不忘招了厚朴问上一句:“我娘家二哥考的如何?” 厚朴笑道:“小的给太太道喜了,程家二舅爷名列前茅,二甲传胪呢!” 第六十九章 平凉府 之后的选馆,程思励和于清杨郎舅二人,也都齐齐选上了。这一科资质高挑者甚多,龙心大悦,竟比往年多选了近一倍的庶吉士,为朝廷扩充人才。 如此一来,自然有了僧多粥少的现象。 不过经了小半年,便有成绩不够优异者,觉得自己留馆无望,托了关系,跳了出去,往六部观政。这般既有了庶吉士的名头,又能尽快脱出去历练,正是美差。 有了先头炮,后边的人也就跃跃欲试了。这第二个跳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于小灵的二舅,程思励。 程思励倒不是觉得留馆无望,而是觉得于其再花上两三年的光阴,在此处学些为官之道,倒不如亲自出去为民做些实事,实实在在。 他这样想,程盛倒是也赞同,暗地里使了把力,便把程思励捞了出来。甚至,连外放的地方,都已经挑定了,就在陕.西布政使司下辖的平凉府静宁州。 程思励做了知州,虽则平凉远在西北,可到底是一方主事官员,正成全了他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的念头。他抬脚便要去了,惹得于清杨眼红不已。 于秉祖斟酌了半日,连已是在翰林院呆足了三年,半年前委派了礼科都给事中的于清松,都说道:“庶吉士非是官职,如今学些的东西也用处不大,况且二弟也待足了半年,倒是可以求个观政或外放了。” 他这话刚说完,程思励便派人传了信儿过来,说那平凉府下的隆德县县令告老还乡了,这会儿正好空出了一个县令的位置,旁的人,约莫还不知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样的好机遇再没有抬手放过的道理,程家和于家一道使力,正有了如今程氏喜上眉梢地指挥丫鬟收拾箱笼的一幕。 这番外放,少说也是三年,三年之后能不能回京,还要另说。于是还带的都要带走,不管是物件还是仆从。 半夏如今帮程氏打理她名下的几间铺子,很是得用。去岁程氏将逢春也放了出去,二人如愿以偿成了亲,对程氏和于小灵是满心满眼地感恩戴德。 程氏是要带着这两口子去的原因有两桩,一则是她二人只身留在京里,若是被廖氏知道了,免不了再生波澜;二则魏嬷嬷年岁也大了,程氏怕她经不起这跋山涉水的折腾,留了她在于家打点,程氏身旁没了人手,还少不得逢春过来帮忙。 冰荔伺候于小灵也有些年头了,至少自她转世过来,冰荔便一直跑前跑后,片刻不离的。 冰荔前两年便许了人家,是她程家那边的表哥,于小灵再舍不得她,也没有霸占她的道理,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了人。 按理说,入雪也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不过于霆还小,这番远走他乡,再离不了入雪近身照看的,便只能与她许了人家,留上一年半载地再成亲。 素辉和晚微毫无悬念的提了大丫鬟,于小灵这边,暖橘自然提了上来,一道提上来的,还有之前在程氏身边服侍的温杏。暖橘还是从前的跳脱模样,温杏倒是个沉默寡言的,两人一静一动,做起事来倒也合拍。 于清杨的调令很快就发了下来,算日子,他们正能同二舅一家一道启程。 约莫是于小霏太不招人待见的原因,于小灵很是喜欢程家的两位表姐,一路相伴,并不无趣。 算起来,于小灵在这凡间生活了两百多年,也还没去过这般远的地方。她出生在鲁西南的微山湖里,后来因为机缘巧合才被高僧带到了潭柘寺,一住就是一百多年,自然没去过旁的地方。 一行两家人,拖家带口地,赶了两个月的路,终于在过年前赶到了平凉。 程思励的静宁州比于清杨的隆德县还往西四五十里路,不过这点子路,坐马车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程氏笑道:“该在两县的中间地段买一处庄子,请了先生,让孩子们过去进学。” 她这个说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好评,连于霆都说:“明岁我也去进学。” 小于霆不愧自小养起来的结实身板,两个月赶路,不过是瘦了一点,并未见生一点儿毛病,可他二姐于小灵,却就不好受了。 坐车赶路没什么,缺吃少喝也没什么,可此地气候干旱,寒风里卷着的都是铺天盖地的黄沙,半丝水汽也无。 于小灵蔫头巴脑地坐着不动,忽的感觉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涌了出来,霎时将那丁香色绣梅花长袄上便染上了点点血色,瞬间晕晕开,犹如点点红梅。 程默意正坐在她一旁,被她这副鬼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将她的小脑袋扳起来,昂首向天,还喊了众人过来,又是止血,又是喂水,折腾了半晌。 因着这个,程氏多方打听了一处,既有泉眼,又离着河流不远的庄子,花了重金才买了下来,就在两县中间的天岩山山脚下。 这个地方道正合适几个孩子读书进学。于家出了地,程家便出了人。程思励专程给往日在西北的老友写了封信,让他举荐了一位老先生过来。 虽说是在山脚下,可此处一山叠着一山,一山高似一山,这个山脚,也算山间了。于小灵亲自去看了一回,张口便给此地取了个名字,说是就叫扶摇山庄。 程思励问她缘何取了这个名字,她便道:“只盼着哪一日咱们几个在此处读书的,也能大鹏一日凭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程思励听了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将这两句写成了联子,让人刻成了匾,挂在山庄门口。 从此扶摇山庄便成了她们兄弟姐妹五个的乐土。与他们教课的修先生不仅学问渊博,教学不拘一格,而且为人宽厚,兴趣广博,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真正的真名士,自风流。 几人跟着修先生在山庄上五日学,歇三日,加之西北民风开放,全然没有京城的各种规矩压人,男女大防也都抛却脑后,他们几人就差没打马上街了,每日过的好不快活。 这般一转眼,已经是成华二十七年的冬天了。关外的烈烈寒风似千军万马般呼啸而来,猝不及防地冻裂了平静大地。 第七十章 京城腔 关内关外的皑皑白雪,没有为大地上艰难前行的凡人,盖上一层轻柔又温暖的棉被,而是像一只巨大的网漱漱落下,牢牢地抓住这些脆弱的凡人,无止境地吸收他们身上最后一息的温热,留给大地冰冷的尸身。 用了多少白骨换回来的和平稍纵即逝,西北的瓦剌人迫不住饥寒交迫的严峻考验,重拾了手中的刀枪,跨上战马,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怨向寒冷与饥荒屈服。 成华二十七年十一月,瓦剌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偷袭了宁夏附近的村庄,烧杀抢掠,又绝尘而去。 今上大怒,大军开拔。 于霁收拾着近日看的几篇文章,转头问于小灵道:“爹爹点头了?” 翻过年就十一周岁的于小灵抽条了不少,安安静静地站着,也有了两分大姑娘的模样。 她随手翻了翻于霁的书架,见并没什么她觉得有趣的书,便撂开了手去,点头道:“是呀,我都跟姐姐们说好了,去平凉耍几日的,不然你看这瓦剌人厉害的样子,往后更没得去。” 说到现下的战事,于霁有些沉默,过了几息,他才道:“这才不过两年的功夫,他们就卷土重来了。忠勤伯府两代将军泉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啊。” 于小灵也跟着挑了挑眉,无话可说。 两年前,瓦剌人大肆来犯,便是忠勤伯老伯爷和当时的忠勤伯世子,父子上阵,联手将瓦剌人灰头土脸地打了回去。 忠勤伯世子命丧沙场,老伯爷身受重伤,又逢丧子之痛,不过半月也一同去了。彼时,他们还在京都,并未过多关注此事。 如今看来,若非忠勤伯府的英勇就义,他们也没有这一年多的安定生活。 “哥哥晓不晓得现任忠勤伯世子的名讳?”于小灵突然想到这个,试着问道。 于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如何问起此事,只道:“不晓得。不过妹妹如何对此事这般上心?莫不是识得那忠勤伯世子?” 于小灵连忙摇头,摆手道:“我怎么可能识得他呢?我是读书人家的姑娘,人家是功臣名将的后人,只是好奇罢了……” 于霁满脸写着不信二字,于小灵干笑了两声,转头又瞧见于霆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姐姐,你是不是要去平凉府?!”他瞪着眼道,一副你为何瞒着我的愤愤表情。 于小灵被他瞧得心虚,连忙塞了一块椒盐酥给他,扯道:“二舅母要给大表姐准备嫁妆,自是要去平凉瞧瞧的。约莫二舅母和两位表姐觉得我在挑拣首饰一道颇有天分,所以专门要带了我去。” 她说着又指了指于霁:“大哥奉命护我过去,他也知道的。” 她话音刚落,眼角就瞧见于霁嘲笑地瞥了她一眼,于小灵也知于霆越发难骗了,不过她并没什么好办法。 于霆果然不信,咬了一口手里的酥饼,嚼了两口咽下了,又问她:“当真?娘亲怎地不去?我瞧着娘亲比你的挑首饰好看多了。” 他这个问题,问的正是关键,让于小灵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说辞,说道:“你不知道季娘子就要生小孩了吗?娘如何能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里?定是要亲自看着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于霆觉得这倒是个挺要紧的事体,半推半就地信了,扯着于小灵嘱咐她莫忘了给自己带些稀罕玩意回来,才又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腊月初六那日,平凉难得热闹非凡。 “唉?灵儿?你方才听见那路过的人说什么了吗?”程默意一张圆圆的脸蛋凑过来,趴在平凉府一座茶楼二楼雅间的窗口,问于小灵道。 于小灵自来耳聪目明,怎能听不见呢。 她答道:“听见了,说是朝廷派来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来了。难怪街上的人都红光满面的,原来是有人撑腰了。” “扑哧!”程默意笑道:“跟你在一道,天天笑不够!” 二人说笑着,瞧见楼下的一个小贩刚挑了东西过来,就围了一圈人,俱来了兴致。二人对了个兴致勃勃的眼神,跟一旁的封氏打了声招呼,就跑了下去。 她们这个下去的功夫,小摊上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于小灵和程默意挤不过去,垫着脚也瞧不清楚,干着急。 “卖的什么呀,这么多人!”程默意半问半嘟囔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左手边有个人疑惑地,长长地“嗯”了一声。 她回头瞧了那人一眼,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穿着一身藤紫色绣缠枝莲镶火狐毛长袄,头戴束发雕花玉簪,唇若粉瓣,目若点漆,正歪着头瞧自己,嘴角含笑,好似任由自己打量一般。 程默意一看,就知道此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公子爷,能在平凉这样漫天黄沙的地方还穿的这般水灵,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主。 最主要的是,他眼睛盯着自己看不算,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这不是登徒子又是什么? 程默意眉头一皱,小嘴一撅,使劲“哼”了一声,又斜瞥了那人一眼,拉着于小灵就要跑:“这里没什么好人!快走!” 那紫衣少年被她这番举动惊呆了,又听她说“没什么好人”,知道说的是自己,连忙眼睛一瞪,“唉”地问了一声。 可惜程默意跑的忒般快,他这句长腔还没拉完,就见程默意已经拉着于小灵转身往茶楼里跑过去了。 “这……”紫衣少年又气又笑,转头对一旁穿着青褐色素面镶玄狐毛长袄的少年道:“我长的不像好人吗?她竟然这样说我?” 青衫少年收回往摊位上探看的淡淡的目光,听了他的话,从头到脚地认真打量了一下紫衣少年,轻轻撇了嘴,摇头道:“不觉得,许是……我瞧惯了罢。” “你……”紫衣少年被他这句话噎得不轻,瞪了他一眼,见他又转了头打量街边的行人,并不搭理自己,便又说道:“你方才听见那小丫头说话了吗?正经的京城腔呢!” “没注意,约莫是随着长辈在任上的吧。”青衣少年不经意地回道。 “不光如此!”那紫衣少年又郑重了口气:“我瞧着她尤其眼熟!” 他说这,还兀自点了点头,越发觉得定是在那里见过,又道:“不行,我得跟过去瞧瞧!看她到底是哪家的丫头,这么嚣张!” 第七十一章 桃木珠 于小灵被生了气的程默意一路拉着,急急往回走,还不忘问她一句:“到底是谁惹着你了?” “哼!”程默意想起那人的轻浮样子,还有一身骚气冲天的打扮,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好好地出来耍,怎么遇上这么个绣花包包,真讨厌!” 她说着,想起那人,又回过头往方才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一瞥之下,竟见那紫衣少年竟追着她们,满脸的不服气,快步往茶楼里来了。 “完了!完了!被盯上了!”程默意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于小灵的领子,撕扯着她,就往楼上跑。 “哎呀,三表姐,你是想被他瓮中捉鳖吗?别跑啦!”于小灵连忙嚷道。 程默意被她这句“瓮中捉鳖”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了于小灵,拉着她小手紧张道:“那怎么办!灵儿,我可不想被娘亲骂!” 于小灵回头看了一眼,果见一个打扮花哨的紫衣少年满脸兴奋地追了过来,见于小灵看他,还朝她挑了挑眉,眼看着不过几步就要追上来了。 “咱们先往楼上去!”于小灵一把拉住程默意,说着楼梯,就往上面跑。 “你不是说瓮中捉鳖嘛?!”程默意一听,边急着上楼梯,边嚷道。 “姐姐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上不来!快走,快走!”于小灵清脆的声音里难掩兴奋之色。 转眼间,二人就到了楼道拐角处,于小灵拉了程默意一把:“别跑了,就在这儿等着他!嘿嘿!” 程默意见她满眼精光,一颗心虽砰砰乱跳,脚步却停了下来,看着紫衣少年越来越近,紧张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个不停,问道:“灵儿你要干什么?!” 说话间,紫衣少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楼梯口,抬头瞧见两个小丫头不跑了,挤在一处害怕地看着自己,心里得意得不行,嘴上说道:“怎地?害怕了?给小爷我好生行礼道歉,我就饶了你们。” 他得瑟非常,嘴角挑的老高。于小灵看着,在心里呵呵直笑,心道,看你还能能耐几时。 她开口说道:“哼,谁怕你?!有本事过来抓我们呀!” “嘿!”紫衣少年见她还嘴硬,两眼一瞪,抬腿就要上来:“你俩给小爷等好!” 程默意吓了一跳,转眼却瞧见于小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方才逛街时,在小摊上买的两串桃木珠串从手腕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就在她不知道于小灵意欲何为时,竟见她一把将那两串桃木珠串扯断,全都顺楼梯扔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就明白了于小灵的用意,再看那紫衣少年还毫不察觉地趾高气昂地往上追来,程默意眼睛亮的似夜明珠一般,紧紧盯着他脚下不放。 紫衣少年见她二人虽然说的嚣张厉害,实际上却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再跑,心里更加得意,脚下也越发快起来。 突然间,他刚落下的一只脚好像踩到了什么又硌脚,又溜滑的物件,他吓了一跳,连忙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下去,好稳住身形。 可谁知,另一只脚竟也踩到了那溜滑的物件,瞬时两只脚向后一滑,整个人便向前倾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竟双膝着地,砰地一声,跪在了楼梯板上。 “啊哈哈哈!”程默意再也憋不住了,畅快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了他,抬着头道:“本姑娘就勉强受了你的大礼……” “别笑了,顺着另一边快跑!”于小灵可来不及笑话那少年,拉着程默意就要冲着那紫衣少年,从他另一侧跑过去。 程默意被她拉的有些踉跄,又怕自己也踩到那些桃木珠上,不由便有两分迟钝。 于小灵已经灵巧地当先跳下了楼梯,谁知程默意跑到那少年身边的时候,竟忽然被一把大力拉住了甩出去的另一只手。 立时,她的芊芊玉手便被一只大手用力地包裹了起来,还扯的生疼。 她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声,便用力甩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好似打在了什么硬物上。 她哪里管得了到底打在了什么上,毫不犹豫地便跟着于小灵,跳下了楼梯。 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紫衣少年,捂着额头,气红了一张脸,嚷道:“啊!小丫头使诈还打人,气死小爷了!” 转眼他就瞧见青衫少年也大步流星地进了茶楼,连忙指着于小灵和程默意喊道:“徐大,快拦下她俩!” 他话音刚落,没等那青衫少年反应过来,于小灵竟然似守株待兔的兔子一般,一头撞到了来人的怀里,一只脚也踩到了来人的脚上。 有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了被环抱的感觉。 可惜不容她将这感觉是真是假弄个清楚,她就被这撞击的打击,冲地往后便跌去,得亏程默意在她身后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了去。 她被自己撞地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之际,听到头顶一个低哑地嗓音惊奇问道:“于小灵?” 于小灵捂着额头抬头看去,来人剑眉星目,一管鼻子挺拔而立,微微皱着眉头,讶然看着自己。 她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不过那人识得自己,她觉得是个好事,连忙哈哈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寒暄道:“呦,兄台,好久不见了!” 她这话刚说完,那气红了脸的紫衣少年已是双脚一点,飞身下了楼梯。 程默意惊叫了一声,连忙扯了于小灵道:“他竟然会武功!” 于小灵也跟着心肝一颤,回头见那紫衣少年一脸秋后算账的表情,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输人不输阵,她于小灵大着胆子道:“怕什么?会武功还不照样行了大礼!” 紫衣少年被她这一句,震的一个踉跄,想他姜六爷在京城驰骋纵横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摔了不说,竟还给两个黄毛丫头跪了下去…… 这位姜六爷气的浑身乱颤,于小灵见状,连忙拉了程默意,朝方才那位识得自己的兄台身后退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兄台怎地连她姓氏名谁都知道,可她再将此人看上十遍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第七十二章 龙王庙 这位姜六爷见两个捉弄了他的鬼丫头,居然躲到了好友身后,似找到了靠山一般,很是惊奇,抬手指了青衫少年:“你怎地临阵倒戈了?” 青衫少年轻笑了一声,却不理他,只转头看着半躲在他身后,探着头往前看的于小灵道:“你是不是不识得我了?” 于小灵见他识破了自己,一阵尴尬,不过回头一想,更确定他是个熟人了。 “……呵呵……呵呵……”她干笑两声,眼角扫见紫衣少年凶神恶煞的样子,又连忙道:“哎呀,看我这记性,原来大家都是熟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哈哈哈……” 青衫少年没有说话,那姜六爷却被她哄住了,转头问道:“你真识得她们?” 于小灵听出了他口气中的迟疑,一看很有转机,连忙道:“识得,识得,都是一家人啊。” 程默意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可她知道于小灵素来最有法子,二话不说也跟着点头:“都认识的!” 可她话音刚落,就见前方那青衫少年轻轻往一旁退了一步,抱了臂,定定地看着于小灵,说道:“是么?” 于小灵被他看的心里发毛,看他这副样子,分明当下就让自己说出来个一二三,可她素来识人不清,哪里记得他。 她正暗自恼怒自己在凡间生活了五年,也没练就出来一双好眼睛,就听那紫衣少年说道:“既然不认识,还费什么话?徐大,你让开,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丫头!” 程默意被他这话吓得一个哆嗦,可于小灵却犹如身在迷雾,突然一阵风呼啸而过一样,瞬间心头一亮,抬着一张明媚的小脸,朝一旁仍旧定定看着她的青衫少年喊道:“徐泮!” 徐泮笑了,隐隐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唇红齿白地,在这漫天黄沙的西北,分外耀眼。 紫衣少年正撸着袖子要走过来,却被于小灵清清楚楚地两个字施了定身术,不可思议道:“还真认识呀?” 他说完,就摇了头:“不行!认识也不行!这两个小丫头折了小爷的面子,不能放过!” 于小灵见他过来,下意识就拉了程默意往徐泮身后躲去。徐泮身长肩宽,定定地站在那里,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 果然,那紫衣少年一靠近,徐泮就长臂一抬,搭在了他身上,既是亲密地劝告,又是明确的阻挡。 “你还和小姑娘家家的置气?” 程默意连忙点头:“就是,就是!” “可是……”那姜六爷又气又急,瞪了程默意一眼,还要再说一句,又听徐泮开了口。 “你还想让一茶楼地人,都围着你看不成?”他说着,眼光往茶楼大堂内一扫,姜六爷也跟着看去,见不少人都歪着头打量着他们这边,立时泄了气。 徐泮笑了他一声,指了一旁的空桌子,跟三人说道:“都坐吧,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他招呼了小二要了壶茶,连他们三人对着坐了两边,自己便挑了中间的一边坐了。 “这位是江源伯府的姜六爷,姜从清。”他笑着点了紫衣少年介绍道,又转过头来看着于小灵道:“木鱼胡同于家的姑娘。” 于小灵颇有些惊讶,他连自己到底是哪家的人,都这么清楚明白,又听他目光看着程默意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程默意听他介绍于小灵,说得是京城那边府邸,便也自报了家门:“木香胡同程氏。” 她话音刚落,姜从清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就说眼熟吧,我在太子妃娘家见过你一回!” 程默意听他说到彭家,知他约莫没说错,自己确实去过好几回彭家,可他不记得他,也不想搭理他,便侧着脸不正眼瞧她一眼,也不说话。 “唉?你这……”姜从清见她一点面子都不给,明明自己吃了亏,这会儿还要贴她冷脸,火气又嗖嗖嗖地往上冒:“真是气死小爷我了!” 正好小二端了茶过来,他豪不客气地自己拿过茶杯倒了一杯,二话不说就往嘴里送,一口没下去,两只眼珠差点瞪了出来,连忙将一口茶全吐在了地上,吐着舌头道:“烫死小爷了!” 程默意见状,完全按不住幸灾乐祸的本性,捧腹大笑起来。 她笑得花枝乱颤,脸蛋红扑扑地,眼睛弯成了月牙,几颗牙齿白的似贺兰山上的雪,姜从清本来想生气嚷她一句,不知为何,竟没嚷出口。 于小灵也跟着笑了一会儿,心想这个江源伯家的六爷可真有意思。眼光一转,忽然想起徐泮曾经问过她,是不是江源伯家的人,就是因为她用柳条抽打湖水。 她来了兴致:“你们江源伯府的人,都在水里练剑吗?” 姜从清听她突然问这个,想也没想就点了头:“是呀,江源伯府水中剑么。” 谁知程默意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习武之人还摔个大跟头呢!” 姜从清立即又被她堵的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侧过身子,呼哧呼哧地生气。 于小灵可不管他二人,又想起一桩事,问徐泮道:“那你是忠勤伯府的……世子?” 徐泮点了点头,姜从清接过话来:“世子也是你叫的?你得叫世子爷!按规矩,还要行礼呢!” “你又不是世子,你得瑟什么?怎地不见你行礼?!”程默意眨眼间就把话头接过来,三言两语又把姜从清呛了回去。 姜从清气的笑了出来,连声说“真行”,说了几句,好似想起什么,忽的眼睛一亮,问程默意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姓赵的,差点打死商家子的那个,是不是就是你姐夫?” 他话音未落,只能砰地一声,程默意拍案而起,怒目圆瞪,大声道:“姓姜的,你给听好喽!他不是我姐夫,我姐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这话说完,死死地瞪了姜从清几息,一把拉起于小灵,道:“咱们走!” 姜从清被她吓得愣了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程默意已经拉着于小灵快步上楼去了,只留下他和徐泮两人干瞪眼。 第七十三章 双环髻 木桌上的四个青花茶碗,还被程默意的这一拍震的叮当乱颤,姜从清呆呆地看着程默意拉着于小灵转角离开的地方,半晌才回过神来,迟疑地问徐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徐泮嗔了他一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我这不是想气她一下么?你也听见了,她噎了我半天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小爷我……”他说这,瞧见徐泮还是斜着眼看他,便只好转了话头:“谁知道她脾气这么大,说翻脸就翻脸,劈雷和闪地,吓死个人!” 他越说,心里越发觉得恼怒,也不知是恼怒自己嘴欠说错了话,还是怨程默意脾气大,甩脸就走,总之心里不舒服极了,偏偏徐泮还不理他,自己想了半天,才嘟囔道:“掰了就掰了吧,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着。” 他这话说的倒真是,乱世中人如浮萍,此次有缘相见,谁知北风一吹,是不是就零落到天涯海角了呢? 徐泮也觉得无话可说,兀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便道:“走吧。” 姜从清心里还有一分小小地希冀,想着她二人上了楼,早晚还是要下来的,到时候自己再道个歉便是了。可转念一想,人家长辈定也是在场的,自己难能专程跑过去与她一个姑娘家说话不成? 估计还没近身,便被丫鬟小厮挡回去了,说不准,还要再贴一张冷脸。 这样一想,他便心灰意冷了,蔫头巴脑地跟着徐泮走了。 不过缘分这种东西,都是司命星君一句话的事儿,分离毫无征兆,重逢也没有预期。 不过两日的功夫,一路跟着他大伯押运粮草的姜从清,便别了徐泮,将一车车的粮草押运到了平凉府下的隆德县。 彼时,程默意和于小灵正在县衙后院,躲在于霁的书房里吃着椒盐酥,说着明日往扶摇山庄去的事体。 姜从清可没什么具体的官职,此次往西北来押运粮草,也不过是跟过来长长见识。因而于清杨以知县的身份,接待了朝廷派来的命官,而姜从清却不在命官招待之列。 于清杨吩咐了小厮,请了姜从清往花厅奉茶,再叫了于霁出来作陪。 平凉府的椒盐酥端地是好吃,尤其是刚出炉热腾腾的,搭配些刚烤好的手撕羊肉,撒上细白的盐粒,吃上一会儿,便让人想卷了舌头。 于霁的小厮庙午敲门进来,回禀道:“少爷,老爷吩咐您去花厅招待贵客。” 于霁想了想,不知道来人是谁,问道:“父亲没亲自招待吗?为何让我去花厅?” 庙午回道:“老爷在书房与几位大人谈话,来的这位贵客,不是朝廷命官,所以让少爷招待。” “不是朝廷命官,他来做甚?”于小灵觉得甚是稀奇,又问:“是谁呀?” 庙午回道:“说是江源伯府的六爷,随着江源伯世子爷一道过来的。” “姓姜的?!”程默意闻言一个激灵,想起她污蔑自家姐姐清白,就气不打一处来。 庙午被她吓了一跳,心想表姑娘是问人家姓氏怎地还这般大声,可这是轮不到他来管,便老实道:“江源伯府确实姓姜。” 他这话说完,程默意就翻身下了炕,于霁已是拿了出客的衣裳换起来了,见她也下了地,颇有些惊讶:“表妹也要去?” 程默意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于霁是要去待客,她一个姑娘家是做什么去呢? “三表姐,快过来!”于小灵朝她招手,程默意见她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心中立即高兴起来,连忙上了炕,凑在于小灵脸前,轻声问她:“灵儿是不是有好主意整他?” 于小灵快速地点了点头,瞧见于霁已是收拾妥当出了门,便指了指吃羊肉的盐粒,道:“给他加点料呀!” 程默意一听,便裂了嘴笑:“那咱赶紧过去。” 二人端了那盐罐子,匆匆忙忙到了茶间,见庙午正在拎了热水要冲茶,便连忙拿出盐罐子要往茶杯里放。 庙午吓了一跳:“使不得,姑娘!那可是贵客,老爷知道了,要打我板子的!” “没事,出了事算我的!”程默意混不在意,大包大揽道。 于小灵瞧见庙午都快哭出来了,心想他说得不假,便笑道:“要不,表姐你去给他上茶吧,爹爹知道,也奈何不了你。” 程默意一想,是这么回事,问道:“那他一瞧见我,不就认出来了么?” 于小灵想了想,拉了程默意坐下:“表姐你坐好,我与你梳个双环髻,打扮成丫鬟的模样,你再低着头上茶,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法子,手脚麻溜地打扮好了程默意,又往给姜从清准备的茶盅里,放了一杯底的盐,倒上茶水,立即化的一干二净。 程默意轻手轻脚地到了花厅。 花厅里,于霁正和那姜从清寒暄。 程默意瞧了一眼,见他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织金镶白狐边长袄,裂了嘴和于霁笑着说话。 “定叫你有苦说不出!”程默意在心里暗骂了他两句,低着头三步两步走到他身前,刚想把茶盅放到他一旁的茶桌上,又突然觉得应该让他立时就喝下去,便端了茶盅,往他脸前送了送。 姜从清正与于霁说的热火,见丫鬟过来上了茶,便摆了手,道:“放一旁吧。” 连看都没看那茶盅一眼,又开口要和于霁接着说。 程默意气的不行,可又不甘心,大着胆子,却越发低了头,说道:“客人请喝茶,天寒地冻,茶水凉的快。” “什么丫鬟这么聒噪?”姜从清在心底暗道,被她打断地正不乐意,一边伸手接过茶盅来,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姜从清到底是练过武的人,一双手端地是稳,心中大声惊呼着程家丫头怎么在这儿,那端着茶盅的手也不过微微一颤,看不出来什么。 程默意见他往自己这边看,连忙转身再去给于霁奉茶。于霁早就发现不对劲了,这回瞧见是自己表妹,也是一阵惊诧。 可当他瞧见姜从清盯着程默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时,心想此人怎地这般无礼,便张口说道:“姜六爷,请用茶。” 第七十四章 半杯盐 姜从清被于霁这句严肃的言语,唤回了神,可他觉得自己一点都没看错,那丫鬟就是程家丫头,如假包换! 再一想,此处可不正是隆德县县衙,那知县不正是姓于么?说不定就是那木鱼胡同于家的人。 姜从清心里砰砰乱跳,本来他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程家丫头了,却没想到,不过两天的功夫,她竟然跑来给自己奉茶。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也怎地亲自过来奉茶了?难道是…… 端着茶盅的手又有些稳不住了,他脸上上晃过一丝苦笑,眼角扫见程家丫头奉过茶,还不走,站在角落里,眼睛往自己这边看,心知,这茶水里毫无疑问,定然被放过东西了。 姜从清掀开杯盖,撩了撩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心想:“她总不至于害死了我去,顶多放点佐料,我此时喝了,也算赔了那日出言不逊的罪了。” 他这样一想,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了,当下吹了吹茶盅里的茶水,轻轻啄了一口。 原来是放了盐。 姜从清心下稍安,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他眼光又往程默意身上看了看,见她正探着脑袋往自己这边打量,呆头呆脑的,像只呆头鹅,好笑得紧,便又大大方方地喝了两口,还与于霁赞叹道:“好茶,好茶!” 程默意倒是被他这话吓了一跳,难不成,自己弄错了茶盅? 可再看于霁,也是一脸平静,心中暗道:“是不是盐放少了?尝不出来?” 她很是不甘心,没让那姓姜的尝到苦头,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当下她咽了两口吐沫,又大着胆子,低头上前道:“再与贵客续些水来。” 姜从清又连忙瞥了她一眼,这回更确认无疑了,见她好声好气地要与自己续水,心道自己诚意的赔礼定是得了她的原谅,所以她要与自己换一杯来。 他这样一想,心中一扫两日来的阴郁,轻快起来,连声道:“好,好。” 他这两声“好”,透着说不出的轻快之意,可落到程默意耳朵里,却成了挑衅的话,程默意瞬间下了狠心,定要给他放上半杯白盐! 于小灵正在茶房的小泥炉上烤手,瞧见程默意快步进来,好奇问道:“怎么样了?” 谁知程默意直奔那盐罐子就去了,顺口答道:“盐放少了,他根本没尝出来,待我在给他添半碗盐!” 她说的豪情壮志,手下也毫不留情,拎了那盐罐子,扑拉一下倒了一大片进去,连于小灵都道:“你倒的这些,够灶上一天用的了!” 程默意根本不管那些,又找了根筷子搅了两下,稍微加了点水,风风火火地走了。 姜从清见她这么快去而复返,心里美滋滋的,这边程默意拱手给他把茶递过来,都不用程默意开口,姜从清就连忙双手接过来。 好似要表现给程默意看似的,姜从清道了句“贵府的茶真好喝”,就掀开杯盖,浅浅吹了一口,还当着程默意的面,大口喝了下去。 程默意这边十分紧张,见他毫不犹豫地喝了,更舍不得走,要看看他咽了这口咸水的古怪模样。 可谁知,全都算错了。 姜从清哪里想到自己大口喝了一口浓咸水,喉头反意瞬间上涌,一口水没咽下去,只听“噗”地一声,竟全然喷了出来。 好巧不巧地,程默意还站在他身旁等着看笑话,他这一口水,一点儿没落地,全喷到了程默意的身上,甚至还有些许水珠,飘飞了起来,洒到了程默意红彤彤的脸上。 “啊!”程默意突然尖声大叫,脚下也跳了起来,连忙拿了袖子去擦脸,可右手袖子上,茶水更多,反而越擦,面庞越觉得湿。 姜从清简直惊呆了,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起来。 程默意见他抬头哈哈大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上前,紧接着两只粉拳就落到了姜从清脸上。 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于霁,这会儿又被程默意的拳头拉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就要拉开程默意。 此时姜从清已是挨了她好几拳,小姑娘家没什么力气,姜从清又会躲闪,根本也没伤到分毫,嘴里还道:“我还以为你给我换了杯没放盐的,谁知你竟又加了盐,实在怨不得我,怨不得我啊!” 他边说还边笑,于霁又上来拉了程默意:“表妹,表妹,不能打人……” 程默意气红了眼,不知怎地,鼻头一酸,两滴热泪竟落了下来,正好砸到姜从清手上。 姜从清吓了一跳:“你……你怎地还哭了?” 他不问也就罢了,他一问,程默意的眼泪就像决了堤一样,不由分说,就噼里啪啦全砸了下来。 两个男孩都被她吓得不知所措,程默意自己也红了耳朵,跺了脚就要往外跑。 姜从清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连忙在门边拦住了她:“你别跑,也别哭,我与你道歉,与你道歉!” 他颠三倒四地急急说着,见程默意还是挣着要跑走,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又道:“外边数九寒天的,你身上又湿了,到外边冻着怎么办?何况你这样子,还想让旁人都瞧见不成?!” 他这话说得,难得的清楚明白,戳中要点,程默意一听,立即犹豫了下来,她抽泣着道:“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姜从清这会儿脑子转的飞快,转头朝于霁道:“快去与她找件披风来!” 于霁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点头应了,转身出了花厅。 一看厅里没了人,姜从清不知也地,胆子竟大了起来,拉着程默意的胳膊无论怎地都不肯松开,还低头凑近她,轻声道:“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程默意不再哭了,抽嗒了两声瞥了他一眼道:“你真给我赔礼?” 姜从清连忙点头,言语道:“真的真的!我这就给你道歉,给你赔礼。” 他这方才松开了程默意的胳膊,退后一步,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姜从清出言冒犯在先,有失礼数在后,还请程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 第七十五章 鹅毛雪 于小灵在门外顿住了脚,听见这句“程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心里笑得不行,又听着姜从清温言细语地劝了程默意往火盆那边坐去,这才进了屋。 “哥哥吩咐人拿披风去了,表姐没冻着吧?”于小灵问道。 “没有。”程默意嘟着嘴回道,忽的想起什么,又问:“不会让我娘知道吧?” “不会,不会,我让他们去我屋里拿去了,舅母不知道的。”于小灵安抚她道。 转眼又瞧见姜从清在一旁傻站着,嘴角上翘,于小灵问他道:“姜六爷今次怎地没和徐世子一起?” 姜从清挥挥手道:“他随他父亲往固原去了,我跟着伯父押运粮草,才过来隆德的。” 于小灵点点头,姜从清看着程默意,也好奇道:“这是你姑母家?你怎地不回自己家去?” 程默意对他还是没什么好气,不过看在他给自己赔礼了的面子上,回他道:“我家在静宁,离得远,先在姑母家住两日不行么?况且明日就要去扶摇山庄了,我还折腾来折腾去做甚?” 姜从清一听她说,她家在静宁,连忙记了下来,又听她什么扶摇山庄,不知是哪里,问道:“扶摇山庄是何去处?我怎地没听说过?” “切!”程默意笑了他一声:“我们家的学堂名字,你怎地能晓得呢?” “学堂名字?好生奇怪的学堂名字。”姜从清讶然。 说话间,于霁已经拿了于小灵的大红刻丝银鼠披风回来了,于小灵帮程默意穿上系好,便带着她走了。 姜从清这回不好再说旁的,只能送了她二人两步,回了花厅,接着和于霁说话。 他对那扶摇山庄甚是好奇,当下又问于霁道:“方才听程姑娘说,扶摇山庄是您家学堂名,好生奇怪的名字,不在府上么?” 有了方才的一出戏,于霁也不再拘束,轻轻笑了笑,拍拍身上的寒气,落了座回道:“本来就是家母买的个普通庄子,坐落在天岩山山脚下,后来觉得离隆德和静宁都近得很,便由我二舅请了先生,让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过去进学了。至于‘扶摇’二字么,小妹随口起的。” 他这几句话,着实透露了不少事体,姜从清又连忙记了下来,之后二人又聊了些京城和瓦剌的闲事,没过一会,便跟着大人们坐席去了。 姜从清一直记着扶摇山庄,可惜瓦剌人闹个不停,东戳一下,西突一下,虽然对大宁朝的边疆,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也让人时刻准备着,警醒着,不得放下心来。 腊月就在瓦剌时不时的骚扰中过去了,谁知大年初一刚过,瓦剌人就凑准这个关节,集中兵力突袭了固原和宁夏之间的一个县城。 那县城除夕和初一都没放松警惕,见着到了初二瓦剌还没个动静,便稍微松了口气,可谁知瓦剌人正是凑了这个空当,大举来犯,县城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 大宁的将士个个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将瓦剌人剥皮抽筋。可瓦剌人得了东西也不再动弹,反而安稳起来。 过了半个月,到了上元节,大宁这边估摸着瓦剌人上一次抢的东西消耗得差不多了,便故意装作放松了警惕,引得瓦剌人再来突袭。 瓦剌人果然中计,这回还自以为高明地选了上元节前一日,突袭靠近固原的一个颇为富裕的县城。大宁将士早在那处有所准备,忠勤伯爷亲自上阵,将瓦剌人几乎一网打尽,大大挫败了瓦剌人的士气。 瓦剌人的士气跌落了,大宁这边当然就高涨起来,整个平凉府的百姓都跟着,似过年一般满面红光。 于小灵他们也松快下来,虽不到和修先生约定的进学日子,他们几个却约好一道往扶摇山庄耍玩几日。 这日他们刚前后脚到了山庄,西北风呼啸而来,天又阴恻恻地下起雪来,漫天鹅毛飞落,几个人齐齐躲进学堂里,大火烧了地龙,换了轻便的小袄各自耍乐。 于霆也跟了过来。 去岁程氏还总顾及着他年岁小,怕他离了自己吃不好睡不好,谁知他见着哥哥姐姐们整日聚在一起,没人管着,最是自有快活,羡慕不已,见天儿闹着程氏,许他也跟来。 程氏试着放了两回手,见他同他们一道并无不妥,又想着他也到了进学的年岁,便由着他们去了。 于小灵盘了腿,同程默意玩着双陆棋。她二人最擅此道,程默慧和于霁却差了些,因此一个随手打着络子,一个铺了纸练字。 于霆不乐意只呆在屋里,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落了不少,便穿了宝蓝色刻丝镶黑兔毛披风,拎了小木锨,往院子里堆雪人去了。 砰砰砰, 有人来敲山庄大门。 于霆在院子里听得最是清楚,小人家一听这个时候有人来,立时来了兴致,招呼了他的小厮奎原,往山庄大门处跑去。 门上的老翁正匆匆忙忙从门房出来,见着小少爷跑来了,还与他行礼问安。 大门又被砰砰砰砸了三声,外间的人大声问道:“有人吗?这会儿雪下的大,可否借贵山庄暂避?” 天岩山山脚下,是有好几个庄子的,不过长年人气鼎盛的,也就只有扶摇山庄了。此处离最近的小镇还有些距离,颇为偏僻,一般也没什么人过来,此时有人路过,还要借了此地歇脚,老翁和于霆都觉得,这事得好好问清楚。 于霆虽然小,可他是山庄正经的主家,当下他也当仁不让,学着戏文里的问话,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外间的人闻言愣了一下,后才听出来是个娃娃在学着大人问话,有意逗他一下,因而声音里含着笑意回道:“来人姜从清,不知你可识得?” 于霆当然不识得姜从清,不过他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问的这句话并没什么用,该是问来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因何到了此处,才对。 他皱着小眉头,想明白了,刚想再张口再问,就听另一个颇为沉稳的声音说道:“在下徐泮,同好友路过此处,特来拜访,烦请通报。” 第七十六章 枣红马 学堂的门呼啦一下被推开了去,寒风夹着鹅毛大雪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此时门一开,全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于霆蹬着羊皮小靴跑了进来,嚷道:“哥哥姐姐,有个叫徐泮的人在门外求见!” 厅里瞬间一静,于小灵诧异地“嗯”了一声,问道:“你没弄错吧?” “没有!没有!”于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又道:“还有一人,我忘了他叫什么名了,好像姓姜!” “姜从清?!”程默意眼睛一瞪,嚷道:“他来干什么?” 于霁这回弄明白了,果真是有贵客上门了,于是他放下了笔,抬脚说道:“我去看看。” 于小灵一想,于霁又不识得徐泮,便道了句“我也去” ,裹了披风跟了过去。 外间风雪大的吓人,于霁走在前边,于小灵都快看不清他了,而身旁于霆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也被风瞬间刮跑,听不清楚。 他们兄妹三人快步到了门口,见守门的老翁不过出来这一会儿,已是满身雪白了,可想门外的人成了各种模样,连忙指挥着老翁开了门。 门外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高挺的少年,一个穿着白色雪狐毛大氅,一个穿着玄色紫狐毛大氅,各自牵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风尘仆仆。 于小灵就站在身穿玄色大氅的少年身边,这会儿见他二人顶着风雪找上门来,不由问道:“世子怎地过来了?今日风雪大的很呢!” 她此话一出,于霁并那两个少年俱是一愣,脚步也是一顿,俱都朝她这边看来。 “这是怎么了?”于小灵反而被他们的反应惊了一下,不由问道,问完这话,便觉得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说着那两道灼热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那白衣少年的一双清眸,一错不错地探寻着她。 于小灵心中一紧,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认错人了! 果然那玄衣少年按耐不住,疑惑地问她:“你叫我世子做甚?” 正是姜从清的声音。 于小灵大呼该死,她想着两次见姜从清,都见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而徐泮都是深色装束,便下意识地以为,身穿玄色大氅的,是徐泮。谁成想,今日徐泮着了白衣。 场面有些尴尬,于小灵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得亏姜从清大大咧咧,并不介意,若是换个人,正和家中的世子兄弟有一笔烂账的,还不得当场翻脸? 于霁见自家小妹又犯了老毛病,真是恨铁不成钢,为了将此事糊过去,连忙客气道:“这风雪交加的,二位快进屋里暖和暖和!” 这话说得正是应景,姜从清早已冻的手脚发麻了,当下二话不说,快步跟着于霁往学堂奔去。 约莫是妖风妖雪觉得,该在这几人躲进屋子之前,给他们最后一击,便鼓足了劲头,使劲浑身解数刮了过来。 于小灵正在迎风的一边,这抽了条的身形也不敌原来敦厚的身板结实耐风,一不留神竟被这妖风刮得一个踉跄,顺着风,径直往右倒去。 “果真被这妖风妖雪刮昏了头,认错了人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要扑在雪里,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摔在地上前一息,于小灵在心中暗道。 不过预料中扑在雪地里的情形并没有出现,于小灵本来做好了摔跤的准备,谁知却落进一个坚实的臂弯里。 “小心些。”徐泮低沉的声音,在被风雪刮走的前一息,稳稳地传进了于小灵耳朵里,甚至还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徘徊的一瞬。 于小灵扑在徐泮的臂弯里,白色大氅上毛茸茸的滚边挠得她的面庞,痒个不停,她正要直起身来,蹭一蹭脸,顺便同他道个谢,就感觉一阵大力撞到她的腿上。 “姐姐你怎么停下啦!”于霆刚小跑着赶上几个腿长的哥哥姐姐,还没看清眼前,就一头撞上了于小灵的腿。 于小灵本就站不稳了,他又跟个石头一般,这会儿她膝盖忽的一弯,整个人竟合身扑倒了徐泮怀里。 徐泮也没料到她转眼又扑了过来,下意识双手环抱将她接住,一时间于小灵黑亮青丝上隐隐的香气,都钻进了他的鼻孔。 徐泮不知怎地,一颗心忽的晃了一下,接着又扑通扑通使劲跳了两下,直到一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到了地上的于霆,不乐意地嚷起来,他才稳住心神的晃荡,松开了怀里柔软的人儿。 于霆十分不乐意,嚷道:“姐姐你倒好,摔了还有人接着,我怎地没人接?!” 于小灵被他引得哈哈大笑,上前拉了他,说道:“谁叫你撞我身上来着?” 于霆还不服气,辩解道:“是你先突然停下来的!” 她姐弟二人吊着嘴皮,说得乐呵,徐泮在一旁却被于霆那句“有人接着”,说得耳朵边有些发热,好似怀里还残留着一股温热,一丝温软,让他不由心神有些恍惚。 “快走!快走!”于小灵拉了于霆的小手,边跑着边喊道。 徐泮忽然觉得自己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来的十分怪异,旁人都没觉得如何,为何偏偏自己这般?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看着片片白雪抖落了下来,觉得心头清净不少,也迈开步子,快步往学堂里去了。 学堂里温暖如春,程默意就算有几分不情愿,还是规规矩矩下了炕,收拾妥帖,等着两位贵客到来。 姜从清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个客,他早就猜到了,这扶摇山庄定是一个长辈都没有,全是几个少爷姑娘的天下,既是这般,他还有什么可拘束的? 姜从清一个箭步冲进了厅里,地龙烧出来的热意扑面而来,他略一转头,就瞧见了程默意微微嘟着嘴的小脸。 他哈哈笑了两声,转头跟于霁说了一句“真是暖和”,便自顾自地解了大氅,待徐泮进了厅,和众人见起礼来。 于霁跟他二人客套了两句,相互认识了,便又介绍了程默慧和程默意。 一看到程默意了,姜从清一双眼睛更是笑意满满,连忙说道:“程姑娘,一月未见,别来无恙?” 第七十七章 扶摇人 程默意穿着一身蜜合色团花杭绸长袄,规规矩矩地站了,倒似雪地里绽放的梅花一株,清香又娉婷,落进姜从清的眼里,让他说话都轻柔起来。 “程姑娘,一月未见,别来无恙?” 他笑着问。 程默意听他这话隐隐含着笑意,嘴角便也不自觉翘了起来,朝他施了一礼,回了句:“有劳姜六爷挂念了。” 姜从清见她愿意同自己好好说话,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赞道:“你们这个扶摇山庄,名气可不小,在镇上一问,人人都知道。” 这倒是真的。扶摇山庄往南七八里,便有个依水而生的镇子,叫做萍水镇,这也是从静宁到隆德中间的一个大镇,他们几人有时得了空闲,也经常跑去耍玩。在陇水边上闲坐了看个风景,原是个美差。 这样俊美尊贵的少爷姑娘,镇上常来常往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再接着,也知晓他们住在天岩山山脚下的扶摇山庄了。 说起扶摇山庄名声远扬,程默意当然高兴,嘴角越发勾了上来,眼中也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她小脸一翘,自豪道:“那是了,我们几个都是以扶摇人自居的。” 姜从清被她这副娇俏模样看住了,目光不由带了两分痴意,若不是于霁在身后叫他喝两口茶,暖暖身子,他还呆着不曾醒来呢。 跟程默意说了两句话,他便从头暖到了脚,哪里还用得着喝什么热茶? 可他这话又怎么能说的出口呢?这会程默意已是撇了他往众人那里去了,他也只好跟了过去。 分了心神,他才得空将扶摇山庄的学堂正正经经看了一遍。 这是三间屋子完全打通,做出来的厅堂。 正中间,还是规矩地摆放着待客的桌椅板凳,清一色的红木雕花,端庄大气。东侧间是学堂模样,整整齐齐摆了六张书案,书案前俱都放了栗色蒲团,最东边是先生的讲案,后边的墙壁上挂了一副四君子的水墨写意,似是邓大家早年的手笔。 他方才与程默意说话的地方,是西侧间。这一间,就要随意很多了。紧西头临窗砌了炕,炕上还摆着没下完的双陆棋,姜从清猜,定是程默意刚刚玩着的。 西侧间的墙壁上零零散散,不拘一格地挂了不少书画,南边的墙边置了一个没有边框的橱窗,安安静静地放了五张琴。 他手中捧着,描了好似祁连山的巍峨大山的茶盅,赞叹不已。 “你们这儿简直仙境。” 他这话引得众人大笑,于霁回他道:“仙境谈不上,不过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子,倒也别有趣味。” 他说着,点了姜从清手里的茶盅:“这个茶盅上的画便是表妹作的,她与此道颇有灵性,先生也是夸赞的。” 一听说手里的茶盅是程默意画的纹案,姜从清立即来了兴致,又看了几眼,便要和程默意,就着这个茶盅套近乎。 他这边话不停,徐泮却是比他安静多了,约莫是和于霁并不熟识的缘故,他只端坐了一旁,静静饮茶。 于小灵看着,觉得这般有些冷落了他,便坐过来与他说话。 “你们是从固原过来的?看这样子,瓦剌人彻底消停了?”于小灵笑着问他。 徐泮见她专门过来与自己说话,心里暖融融的,就跟小时候,她拿了糖人劝自己别跟旁人走,一样让他心暖。自他伯父祖父和母亲接连去世之后,他好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暖意了。 “是从固原来的,来的时候并没下雪。”徐泮说道,见于小灵还蛮有兴致地听,又道:“瓦剌人也不算真的消停了,只这回元气大伤,他们也要休养。” 于小灵点点头,想起他是随着他父亲忠勤伯出征的,问他:“你上过战场了吗?” 徐泮见她眨巴着大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笑道:“自是要上的,并不似从清那般,只过来长见识而已。” 姜从清本来和程默意聊的热火,可一听见徐泮言语里有诋毁他的意思,立即炸了毛:“什么长见识,小爷也是做了实事,行吗?” “押运粮草么?”徐泮瞥了他一眼。 姜从清立即正色道:“你不要看不起押运粮草,自古兵马未到,粮草先行!” “那倒也是。”徐泮点头道,眼角瞥见姜从清得意起来,又补了一句:“不知姜六爷,为何没跟着押运粮草的车马回去?” “你……”姜从清被他堵了回去,转头瞧见程默意捂了嘴笑,倒也不在意了,丢了徐泮,又和程默意说话。 几人说了一会,外间的天就黑了起来,于霆一看天沉了,连忙道:“正该吃饭啦!” “就你吃的最要紧!”于小灵笑着嚷了他。 于霁笑道:“即是有客从远方来,合该设宴吃酒才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谁知徐泮却连忙站起来拦了他:“有孝在身,宴饮却是不行了。” 姜从清也过来道:“正是,咱们随便吃着便是了,不必拘礼。” 于小灵也不太晓得忠勤伯府的事体,既然人家都这般说了,定是不能勉强的,不过她忽的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带了新鲜羊肉过来的,便起身道:“咱们烤羊腿吧,那不算正经宴饮,还吃得乐呵!” 她话音刚落,于霆就欢呼了一声,表示了坚决的拥护。众人也跟着哈哈大笑,于小灵便同程默意和程默慧一道,往厨上吩咐去了。 这一会儿功夫,徐泮和于霁也热络了起来,二人说些大宁和瓦剌的战事,倒是越聊越投契。姜从清先也说了一会,后来瞥见西侧间的墙上,挂的几幅不似大家手笔的画,心中一动,借机脱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把这几幅画瞧了一遍,每幅画都有落款,约莫是他们兄弟姊妹几人,一人画的一幅最好的,挂在上头,连于霆这刚入门的画作都有。 他仔细瞧了几幅画的落款,将于家的三人踢出了,便犹豫起来,程家姐妹各自叫什么名字呢。看画作,两幅画不相上下,名字起的也差不多,到底谁是意,谁又是慧呢? 女儿家的闺名到底不敢直接问出口,可他瞧见于霆在一旁无聊地摆弄双陆的时候,灵机一动。 第七十八章 山水画 “方才谁在玩双陆呀,我瞧着玩的很是不错。”姜从清几步走到于霆身前,捏了那玲珑骰子把玩,看似随口地问道。 于霆哪知他别有用心,张口便道:“是我二姐和三表姐。” 姜从清一听他说三表姐,精神一震,知道说的是程默意,笑眯着眼睛,又问道:“你三表姐方才让我评一评她做的画,不晓得是哪一幅呢!” 他说完,紧盯了于霆看,于霆自然察觉不到,伸手指了中间一副山水泼墨的,道:“就是那幅,三表姐年前作的,先生还夸了好几句呢,都没夸我……” 姜从清达到了目的,心花怒放,摸了摸于霆的小脑袋,顺口夸了他一句:“我瞧见你画的了。你这个年纪,能画成那般,已然不错了。” 他笑着说完,大步便走到了于霆指的山水画前,一眼就瞧见了层峦叠嶂下,“程默意”三个字。 “原来是意……意……”姜从清喃喃自语,将这一字反复念了,印在心上。 学堂里当然不能吃东西了,修先生再是不拘俗礼,也不能这般随意。因而他们几人,俱都跑到了于霁和于霆住的院子里耍玩起来。 于小灵跑前跑后得指挥着,见徐泮几个过来了,连忙嚷道:“别光看着不动手,快去拿了帐幔将廊下围起来,羊腿总不好在屋里烤。” 她这话说着,正好朝了徐泮,徐泮见她毫不客气地指使自己,心里反而似大热天喝了杯凉茶一般熨帖,口中答着好,大步就迈了出去。 于小灵正在和一箱子帐幔撕掠不清,这帐幔用了厚茧绸料子缝制的,就是为了他们寒冬腊月在外边耍玩做的。 徐泮几步过来了,于小灵便直接将那帐幔的一头塞到他手中,头也不抬便道:“你将它俱都扯出来,我瞧瞧怎么围上好。” 徐泮俱都照着她的话做了,姜从清一看此处活计有人做了,便奔着屋里去了,程默意正在屋里忙活锅子呢。 帐幔一寸一寸地扯了出来,徐泮还没跟这般多的料子打过交道,当下便有些找不清头脑,抱在怀里裹成一团,甚是好笑。 于小灵见状又笑又摇头:“你不必抱得这般结实,快让我瞧瞧头尾在哪。” 徐泮被她指挥的团团转,两人手忙脚乱地扯白清楚帐幔,终于要往廊下围了。 于小灵这个个头,在同龄的姑娘里,也是偏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地回事,明明程氏和于清杨都算得高挑,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小矮子了呢。 程氏也帮她找原因,最后找来找去,找到了她外祖母吴氏身上,吴氏白白胖胖地个头不高,似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般惹人喜爱。 于小灵很是庆幸自己瘦了下来,不然这样的体态年龄大了,倒是显得慈祥,可年纪轻,却不大俊俏了。世人还是以匀称为美。 当下,于小灵脚抬得老高,能够的的地方也是有限,徐泮不用她说,便低声说道:“给我吧。” 于小灵连忙递给了他,不过她却不走,跟他指这廊下的雕花,说道道:“就系在那蝙蝠的翅膀下边。” 徐泮抬手就够到了,帐幔一扯开,就被这妖风呼地一下裹了起来,下边缘也顺势而起,嗖地一声,抽到了于小灵的右手上。 于小灵瞬间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意,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手来看去。手背惨白一片,不过一息又开始泛红了。 徐泮没想到竟出了状况,扑通一下跳了下来,眼睛一下就瞧见了于小灵红彤彤的手背,他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英眉倒竖,问道:“怎么抽到手了?” 回答他的,是又一股强劲的寒风,夹带着刺骨的凉意和飘飞的雪花,扬起那帐幔边缘,又朝于小灵抽了过来。 于小灵低着头没有瞧见,只觉得头上黑影掠过,再抬头上看,竟是徐泮忽的抬起手来,挡下了什么。 “此处风太大,快进屋去吧,剩下的我来做便是。”徐泮沉声道,眼睛盯着于小灵红肿起来的手背,心里突然变得又酸又紧。 于小灵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这般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便从善如流地回了屋中。回头瞧见徐泮一人出了屋子,顶着寒风与那帐幔撕扯,高声喊了于霁:“哥哥,你去帮一下世子。” 话音传到厢房的雕花廊下,徐泮的眼角眉梢泛起了点点喜意。 一群人忙活了大半天,得亏灶上的人也跑过来帮忙,才能好好吃上饭,似他们这般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说什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其实披荆斩棘,困难重重。 一群人里做的最好的,反而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忠勤伯世子徐泮了。 于霆撒了些白盐,将一整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口嚼了,问他:“世子,你烤的羊肉怎地这般好吃?” 徐泮低声笑了一句,姜从清已是替他答道:“他们家的规矩,男孩子要扔到军营里历练的。” 徐泮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情形,刚想再补上一句什么,就见于霆正撕扯一块,一口塞不进嘴里的大肉,撕扯得太过用力,手一滑,小胳膊肘,就捣到了于小灵伤了的右手上。 “小心!”他急急道。 不过于霆的小胳膊也不会因为他这一句就停下来,于小灵也不会因此就瞬间躲开。 “哎呦!”于小灵疼地叫了一声,清秀的眉眼皱成了一团。一下疼过,她缓了过来,便伸手左手拍打于霆:“你可真是!给我小心点!” 她说着,还笑了,一副心里完全不和幼弟计较的模样。 可徐泮看着,心中却一抽一抽的。他很诧异,自己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从小到大,大伤小伤不断,怎地一个手背上的红印子,就让他记挂心间了呢? 他想起儿时,母亲看着他舞刀弄枪,受了伤时的样子了。 彼时,母亲红着眼眶搂他在怀里,嘴上斥责了父亲,手上却轻柔地替他上药包扎。 他舍不得父母争吵,说道:“娘,孩儿不疼的。” 一句话,反而催落了母亲的眼泪。 那时候他知道,母亲满心满眼都是他,是疼他,是爱他…… 第七十九章 世子爷 翌日天晴了,雪停了,天空一碧如洗,寒风虽然刺骨,却轻巧灵动了些许,好似换了个性情一般,温柔起来。 徐泮昨日睡得尤其好,窗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他真的好久好久都没睡过这般安稳的觉了。 忠勤伯府本就是一代一代人马革裹尸,堆砌起来的富贵门楣,从他生下来,手上握着的就是刀枪棍棒,不管母亲多么疼爱他,都抵不过父亲一句“你想让他战死沙场么”。 除了三叔生下自带弱症,一双臂膀提不起刀枪,才被祖父应允拿起了笔,其他的人,都不能逃过,尤其是他,孙子辈的第一个男儿。 那时候,看着徐家祠堂香火供奉的牌位,他就想,也许有一天,等不到他寿终正寝,便早早就要与这些牌位同在了,那是他的宿命,也是徐家男儿的宿命。 或许曾经,他觉得那样也不错,至少他走了祖辈们走过的光辉之路,也对得起那块上百年的丹书铁券。 直到那一日,伯父的死讯和祖父最后的手书传来,他终于透透彻彻地体会了,什么叫战死疆场,什么叫生离死别。 因为伯父去得比祖父早,父亲便顺位继承了忠勤伯的爵位。瞬间,一座大山压在了头顶,徐泮连呼吸都艰难起来,他害怕,父亲会不会也有那样一天,留给他的,只有那个万丈光芒的名号。 可是没等瓦剌人再大肆来犯,不知道是不是日夜忧思忧虑的缘故,母亲竟一病不起,没过半载便撒手人寰了。 从此以后,人间每日都是严寒。 瓦剌人又来了,带着无数的仇恨和报复压到了边境,皇上连想都不用想,直接点了忠勤伯做那上阵杀敌的大将。 忠勤伯,永远是瓦剌人的克星,而从黎民百姓到龙椅上的皇帝,都不需要知道,忠勤伯到底是谁。 他求了父亲,哪怕给他一个兵丁的身份,他都不要翘首等在京城了,他要上战场,跟随父亲鞍前马后…… 徐泮看着室内摆放的一株腊梅,冷厉的眉眼舒展开来,他几乎忘了,原来日子也可以过得这般舒畅明媚。 那样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在耳畔响起,唤醒了他每一滴渐渐冷却的血。徐泮笑了,他知道也许他活不成于小灵那般的恣意洒脱,可是靠近她,就能感到春风的暖意。那样的暖意,他梦寐以求。 有人跑过来了,是于霆。 “世子,姜六哥,睡醒了么?吃饭啦!”于霆在天井里大喊,徐泮估摸着姜从清还没醒,便推开窗子,朝他招手。 穿衣翻身下床一气呵成,于霆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系好长袄了。 于霆昂了头看他,眨巴着大眼睛,不由赞叹:“你长得真高。” 徐泮哈哈大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放在怀里颠了两下,笑道:“倒是沉手。” “那可是!”于霆对此引以为傲,说道:“我两岁的时候,我姐就抱不动我了,有一次还把我给摔了呢!亏得我穿的多,不然就摔坏了!” 听他这样一说,徐泮更是笑了,脑海中浮现出了八九岁的于小灵,吃力揪巴着小于霆,揪巴不动了,竟手一松,将他摔在地上的模样。 徐泮低头又仔细瞧了于霆,说道:“你与你姐姐长得像,性子也像。” 他说的这个,于霆深以为然,连忙小鸡啄米般得点头:“我姐说,因为是她把我带大的,所以像她!” 徐泮又禁不住笑了,于小灵才多大,就能带孩子了? 不过于小灵从小就是那般,明明自己就是个孩子,还偏偏一本正经地说着大人的话,有时候,让他也不自主地就把她当成大人了。 回想着几次与她见面的场景,徐泮弯着嘴角,抱着于霆出了房门。 约莫是昨日又是烤肉,又是锅子,吃得太过油腻了,今早的膳食不是旁的,就是白面馒头,清粥小菜。 刚出锅的馒头又松又软,又白又嫩,散发着白茫茫的热气,绿豆清粥又稠又糯,几样腌制的萝卜白菜拌上口味不一的酱料,分外清爽可口。 七人经了昨日的一场胡吃海喝,早已熟得透透的了,这会儿也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了,由姜从清挑了个头,嘻嘻笑笑地边吃饭,边谈天说地,衬着室外的寒风,甚是融洽惬意。 徐泮刚同姜从清相互笑闹了两句,眼角扫见于小灵昨日抽上的手背上,细细地擦了一层褐色的药膏,刚想问她用得何药,就听见外间又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不过几息,众人都听见了,歇了话头往门口瞧去,紧接着外边的人已是到了门前,轻声敲门回道:“大少爷,山庄外有个叫傅平的人,过来找世子爷。” 傅平怎么过来了? 徐泮有些诧异,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心绪立即翻涌起来,起了身道:“我去看看。” 姜从清和于霁也歇了碗,快步跟了过去。 徐泮大步走着,心里想着这会傅平赶来,能有什么事体,可想来想去,也抓不到要领,脚下越发着急了。 到了大门,也顾不得等了老翁开门便提了声音问道:“可是傅平?” “世子爷,正是属下!”外间一人高声回道。 说话间,守门老翁已经拉开了门,徐泮连忙大步上前,神色难掩焦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傅平见他眉头紧锁,连忙道:“世子爷不必担心,没什么事。” 徐泮一听,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如今,他最怕的就是父亲也离他而去…… 既然无事,徐泮颇为不耐地问他:“那你找来做甚?” 傅平上前一步,凑到徐泮耳边,轻声道:“伯爷要秘密去宁夏一趟,想让世子回了固原,与他掩护一二。” 徐泮剑眉一挑,微微侧了头,压了声音:“父亲往宁夏做甚?” 傅平更低了声:“好似同老伯爷与大老爷的事体有关,具体属下并不知晓。总之伯爷让您尽快回去。” 徐泮闻言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便道:“也罢。” 徐泮和姜从清立时就随着傅平,快马奔驰而去,扶摇山庄的众人又各自归位,各做各的事体去了。 第八十章 尧悟寺 诗文上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可群山横亘的西北塞上,二月的风并没有那般轻柔,既不能剪开一冬的柳叶,也驱散不了虎视眈眈的瓦剌大军。 瓦剌人吃了亏,却没有长了记性,反而立志要将场子找补回来,双方频繁相互试探,短兵相接,战事焦灼起来。 扶摇山庄的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还是按着原来的规矩进学耍乐,不问世事。徐泮和姜从清当然在没有这般闲情雅致了,一连一月,都没再传来只言片语,如同消失了一般。 他们二人虽然来不了,可旁人却来得。二月末的一日,于小灵他们往萍水镇耍玩,顺路分头回家,竟然遇上了青潭法师身边的浮禾小师傅。 于小灵吃了一惊,围着浮禾看了半日,见他全然长成了一个少年人,若不是他张口叫住了自己,依照于小灵的眼力,八成是识不得他的。 “真的是浮禾小师傅?你怎地到这儿来了?法师也来了?” 于小灵讶然问道。 浮禾念了声佛,点头道:“正是贫僧。法师也是来了的,如今借住在天岩山腰的尧悟寺。” “尧悟寺?法师竟住在那儿呀?!离扶摇山庄这般近,我竟都不晓得。你们何时来的?!” “就在昨日才落了脚。法师让我下来买些日常使用之物。”浮禾说道。 于小灵听说昨日才来,松了口气,不然若是青潭来了许久,她都未曾听说,岂不是怠慢了这个唯一的老友? 于小灵心里很是高兴,不过今日还是要回了隆德的,若是晚了,程氏也要担心,她便只好跟浮禾说好,过几日再去山上探望他们。 于小灵同青潭法师佛缘不浅,家中人也都是知晓的,程氏还专门嘱咐了她,尧悟寺是个小寺,也不知道盛不盛得下青潭法师这尊大佛,让她去的时候,带着米面酱菜,也是对法师的敬意。 程氏这样说,于小灵自然高兴,不过青潭往日甚少出这样的远门,也不知在此处过的习惯与否。 没过两天,他们便急匆匆地回了扶摇山庄,于小灵打发人收拾了东西,准备明日一早,就去探望青潭。 谁知到了傍晚,竟有人过来拍门,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徐泮和姜从清。 “徐大哥,姜六哥!”于霆一见是他二人,连“世子”都不叫了,叫了哥哥,亲切非常:“我还以为你们回京城了呢!” 徐泮一把将他抱起来,看见一旁歪着头看着他的于小灵,那明亮的眸子里倒影着他的身影,笑道:“未曾,不过瓦剌人近日内里出了乱子,我们也跟着消停了。” 于小灵穿了一身杏黄色镶雪兔毛滚边的长袄,风吹得她发上一根点翠珍珠的步摇,叮当作响。 她点了于霆笑着说道:“见天念叨着,果真被你念叨来了。” 徐泮见她说笑,弯着嘴角,问了一句:“不欢迎么?” 于小灵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自己,一时还不知怎样回了他好。 转眼又想起,那一日在平凉的茶楼里,他发现自己忘了他,还装了一副认识的样子,便定定地看着她,问她“是么”。平日里他和姜从清笑闹拌嘴,也时常一句话将姜从清问的哑口无言。 他高兴的时候,好似特别喜欢问话。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了然与笑意的反问,倒是别样的有趣。 于小灵不接他的招,歪着脑袋,笑着问了回去:“你觉得呢?” 徐泮被她问笑了,还禁不住笑出了声,声音低低地似潺潺流水,说道:“快进去吧,外间冷。” 同样说着话的还有姜从清,这一回,难得程默意也跟了出来,他一瞧见她,眼睛就定定地挪不开了,忽的又发现她冷地直搓手,才喊了众人赶紧回去。 今次修先生也在,这二位世家的小爷自然不会端着架子,恭恭敬敬地给修先生行了礼,才又和众人玩在了一处。 “明日你们可是要跟着先生读书?读一日么?”姜从清端了程默意作画的那只茶盅,问道。 “明日表妹要去尧悟寺拜见法师,我们也是同去的,上晌的课就挪到下晌了。”程默意笑着回道。 “法师?尧悟寺竟然有一位法师?”姜从清颇为惊诧。 倒也怪不得他,本朝的法师,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位,还没听说过尧悟寺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寺庙,还藏着一位法师。 “是青潭法师,过来云游的。”于小灵解释道。 姜从清一听,更加吃惊了,这回连徐泮都肃了脸,不由问道:“你竟识得青潭法师么?” 姜从清也瞪着眼道:“青潭法师……神佛一般的人物,会见你们么?” 于小灵失笑,青潭的名头实在太大了,偏偏他又甚少现于俗世中人眼前,凡人仰视着他,倒也都将他看做了西天的神佛。 于霁笑着说道:“灵儿与青潭法师佛缘不浅,早些年灵儿磕了脑袋,还是法师帮着看的,这些年也见过几次。” “真的?”姜从清再看于小灵的眼神,立即变了一变,好似她突然变成了佛祖座下的罗汉一般。 “真不真的,明日随了我们一道往尧悟寺去,不就晓得了?”程默慧瞥了他,倒也扔了句邀请与他。 姜从清当然喜上眉梢,晚间与徐泮一道往住处去的时候,还道:“我以为你那般就算与青潭法师很有缘分了,没想到,还有见过法师多次的人,啧啧……” 徐泮也觉得惊诧:“我每年往蔢生院里上香,都要给法师递帖子,却一次未曾得见。明日,不知是否有幸借光,见一见法师尊荣。” 二人说着聊着,日头落下又升起,于霆又早早跑过来喊了他二人:“徐大哥,姜六哥,快吃早饭啦,吃完上山去啦!” 徐泮这一回起的倒是早,换了件米白色素面长袄,带了个栗色荷包拴在腰间,蹬了灰鼠毛小靴,见于霆来了,叫他进来说话。 “昨日听你大哥说,你姐姐幼时摔过头,可是厉害?”徐泮问他。 于霆闻言连忙点头,作了一副说来吓你一跳的模样,道:“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姐姐掉进了湖里,脑袋磕在了石头上,破了一个大窟窿,血汩汩地流,好似还被蛇咬了一口,差点就不中用了,后来在床上疼了好几日……” 第八十一章 灰直裰 这座天岩山虽不算太高,可到底在西北之地,每年大雪封山大半载,尧悟寺也只不过建在了山腰间。 一行人个个裹得似个毛球,顶着猎猎山风往尧悟寺行去。徐泮跟在于小灵和于霆的身后,眼睛时不时就往于小灵月白色风帽看去。 脑袋摔了个血窟窿,还被蛇咬了一口,那得受了多大的罪。徐泮不住想着于霆的话,想到小小的孩子捂着头蜷缩在床榻上,心中酸酸涩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山风裹着爽朗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徐泮抬头瞧见姜从清侧着脑袋和程默意说笑。 “我觉得我变了,你发现没有?”来的时候,姜从清忽然对他说道。 彼时,徐泮椅在光秃秃的杨树下,拎了水囊喝水,闻言差点呛了一口,转头朝他看去,见他一脸正色,目光看向南边天岩山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把话说的似羽毛般轻柔,又似寒风般,让人不容忽视。 徐泮一时有些沉默,他知道,姜从清说的是什么。 “我娘说,待我回京便要与我定一门亲,我当时并未将她的话当做一回事,现下看来,倒确实是时候了。”姜从清回过头来,看着徐泮轻轻笑道。 二人皆已到了束发的年纪,这会儿定亲,确实不早了。 徐泮点了点头。姜从清这般正正好,可他不一样,他还有孝在身。 “啪”地一下,姜从清抬手用力拍在了徐泮的右肩上,忽的昂了头,哈哈大笑起来,笑过,盯了他看:“你小子想的,以为我不知道?不过人家还小呢!” 他这话音未落,那个娇小的身影便浮现在了徐泮眼前。 徐泮猛地一惊,一双清眸怔怔地出神。原来,他果然是那般想的。 姜从清见他呆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可真是个痴儿,我都瞧出来了,你自己竟不晓得?” 姜从清说完便再不理他,大笑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思绪翻飞到了天边,眼前已然出现了一座寺院,院门上依稀可见“尧悟寺”三个大字。 尧悟寺说来是个寺庙,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没得扶摇山庄大。再看院墙似枯叶般斑驳剥落,院门口也没有或守门或洒扫的僧人,只有一个老婆婆带着孙儿上过香,步履蹒跚地下山去了。 “你们没弄错吧,青潭法师果真在此处?”姜从清指着早已风吹日晒地模糊不清的寺名,不可思议道。 “没得错,浮禾小师傅说的。”于小灵回道,她虽这样讲,眉间却萦绕上了一缕疑惑。 这样破败的寺庙,青潭怎地选中了它? 一行人衣着光鲜地踏进了寺庙,立即引了院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的眼。他还没曾见过这般多的富贵人,愣了一下,才往后院跑去了。 众人见着没什么人,自行往佛堂里上香去了。这边上过香出来,就见浮禾快步走了过来。 “施主来了,法师在禅房与几位远道而来的师傅论经,估摸也快结束了。施主请吧。”浮禾跟于小灵说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转眼瞧见左右跟来的几位,笑道:“这几位,也都是来拜见法师的,烦请小师傅通报一声。” 浮禾念了声佛,应了,领着他们往后院去了。 青潭住的这一处,已是尧悟寺的最后边了,于小灵估摸着寺里的方丈倒是想把好院子让给他,不过他定也是不受的,专门挑了后边的,与旁人都不相扰。 他们甫一站定,就见禅房里人影浮动,没过几息,门扉大开,前前后八九个穿着墨灰色直裰的僧人,走了出来。 既有须眉皆白的老者,也有双十出头的青年。徐泮在这群人里找那传说中的青潭法师,想着青潭法师右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痣,目光不住在人群中搜寻。 “法师!”身侧的于小灵突然眼睛一亮,喊道。 徐泮说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这一众穿着打扮相仿的僧人中,有一位高挺清瘦的僧人。他目光淡淡的,听见于小灵一声呼喊,便抬起头来,冷清的眸子瞧过来,目光瞬间温和了不少,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笑意,朝着于小灵点头。 原来那就是青潭法师,她果然识得。 徐泮侧过头,瞧见于小灵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给青潭法师行礼,那青潭法师点点头,念了声佛,问她道:“施主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于小灵爽快回道,忽的又看见还有旁的僧人在,说道:“我们在一旁等候法师。” 青潭法师微微颔首。 他们几人在院里站了,不知是不是青潭法师太过德高望重,周身佛气鼎盛的缘故,连一向混天混地的姜从清,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喧哗。 反倒是于小灵,还如平日一般,跟他们笑了两声,劝他们莫要太过拘束。 青潭法师简单地与那几位僧人轻声低语了两句,便让浮禾小师傅送客去了,转过身走过来,对他们念了句佛。 于小灵轻盈地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法师”,又指了他们几人,笼统说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在法师眼里,他们这些俗世众人的所谓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值一提。 众人连忙向青潭法师合十行礼,青潭法师目光又变得淡淡地,似在看他们,又似不在看,回了声佛,转身往禅房去了。 众人皆不知法师这是何意,只见于小灵已是步履轻盈的跟了上去,而那浮禾师傅却走了过来,请了他们往另一间禅房吃茶。 徐泮有些意外,可看着旁人都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能远远地见上青潭法师一面,已是荣幸之至了,何况法师还与他们念了佛,是不该再过多奢求。 可于小灵竟那般熟稔地,似一只轻盈的蝴蝶般,跟了上去,让徐泮总觉得心里有些奇怪之感。 他摇了摇头,听到程默意小声嘀咕道:“法师看着比我爹爹年轻多了!” 不过程默慧却摇了头,轻声道:“也确实比爹爹年轻。今岁,似乎不过二十七八……” 程默慧吃了一惊:“这般年轻,我一直以为法师少说也得不惑之年了呢……” 几人小声说道着的青潭法师,正轻轻地推开了窗子,让风吹进禅房中来,驱散房中混浊的气息。 第八十二章 熊瞎子 门窗大开,山风滚着清冽的凉意,在禅房内闯荡一周,便将方才诸多人口中的浊气洗涤了干净。 于小灵捡了炕边坐了,手上摸着土炕的可有可无的温度,说道:“到底是山间小庙,可还住的惯?”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迎着闯荡的山风,将门窗关好,青潭才悠悠回道:“尚好。” 于小灵轻轻撇了嘴:“还好呢,你看这什么都没有。”她说着,眼睛又在禅房内巡视了一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青潭身上,叹气道:“一贫如洗,当真成贫僧了!” 青潭止不住勾了嘴角,清瘦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眼下一颗朱砂痣,越发红的深沉。他转身打开一只松木匣子,稳稳托出一盘紫砂茶具,慢慢说道:“茶水还请得起。” 于小灵笑着瞥了他一眼,见他十指灵动地煮起茶来,问他道:“怎地想起来云游了?来此处也不同我说一声?” “无他,宣扬佛法而已。”青潭没有抬头,继续优雅地伺弄着茶水。 于小灵点了点头:“也是呢,连年征战,此处杀戮之气太重,是该劝了他们一心向佛。” 她说到此处,似有想起什么,连忙嘱咐道:“不过你可万不能往那瓦剌人的地方去。如今瓦剌人都杀红了眼,你又身份特殊,千万要小心!” 青潭见她嘱咐地十分认真,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甚是严肃,眸中不住染上一丝暖色,点头应了。 于小灵知他应了便会做到,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起这两年的事体。 一旁禅房里的众人,可没有好茶好水的待遇,过了一会儿,大家将心头见到青潭法师的激动与兴奋都消去了,便觉得无聊起来。 要说出去耍玩,也没得同法师打声招呼,干坐着又是无趣。程默意连着打了两个哈欠,靠着程默慧,眼睛一眯一眯地。 姜从清看在眼里,可这禅房虽说烧了些火,可要论暖和,还有些差距,程默意此时睡了,说不定便要冻着。 他没了办法,只把自己最不在行的连句,掏了出来。于程两家的子弟当然对这个事感兴趣,徐泮也并不怵,当下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连起来。 连道姜从清,还时常闹了笑话,惹得众人发笑。有一回笑得猛了,笑声翻过石墙,传到了于小灵耳朵里边。 “八成又是那姜六闹了什么笑事。”于小灵琢磨着跟青潭说道。 青潭不知她说的姜六是哪个,只笑而不答,又听她说道:“他对我家表姐颇有意思,那心思,半分不藏的。他二人若能喜结连理,倒是一桩佳话。” 她说到这个,青潭便禁不住朝她打量了去。 这才瞧见她,乌黑顺滑的青丝盘成倾斜着的云髻,头上簪了两朵水灵粉嫩的梅花,眉若远山,小巧的鼻尖下,粉唇若瓣,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边清亮的月牙,一举一动行云流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度和优雅。俨然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了。 青潭连忙将目光收回,捏起手中的紫砂茶碗,轻轻啄了一口,茶水带着滚烫的热意侵入肺腑,青潭轻吐出一口浊气。 于小灵也捏了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有些悠远,说道:“说起来,我转世凡间也有六年了,再过四年,待我十五岁,便也到了十年之期。” 她的手轻轻叩在炕桌上,一下一下地,好似在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这样看来,传宗接代到成了一桩大事。我总得在去见阎王之前办了,不然岂不白费力气……” 约莫这桩事颇为前路不明,于小灵思绪有些飘远。 青潭听她说到这一桩事,眉间微现山峦起伏,想了一会儿才道:“凡人寿数总有五六十年,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话说得似有几分道理,于小灵顺着点了点头,又听隔壁禅房里一阵笑声传来,这才想起自己已在青潭处,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了,便道:“委实不早了,也该回去了。你这儿离我家山庄极近,改日我再来探你。” 青潭有意留她,可见她说完话便起了身,去意已决,便没再言语,只点了点头,也起身送她去了。 众人见她回来了,皆道是否可以回去了。于小灵暗笑自己把他们晒在一旁多时,估计把他们闷得不清。 “嗯,该回了,正好能赶上午膳。”于小灵笑道。 众人都起了身,徐泮也跟着用了口气,抬眼打量了于小灵一下,见她眉目舒展,弯着嘴角替于霆理了理衣裳,好似甚是心情舒畅。 徐泮跟在于霁身后出了屋子,转头又瞧见青潭法师缓步从禅房走出,手上托了一只小匣子,走到于小灵身后念了声佛。 于小灵连忙转过身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双手接过匣子,又朝青潭法师行了个礼。青潭法师面色和缓比来时甚之,也朝于小灵点头回礼。 徐泮隐隐听见他薄唇轻起,说道:“快回吧。” 众人拜别了青潭法师,出了尧悟寺的大门,都纷纷对于小灵手里的匣子感兴趣起来。 “是法师赠的药。”于小灵说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便打开了匣子与众人看。 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一匣子六只白瓷瓶贴了小纸条,规规矩矩地放在匣子里。 “法师说我自小伤了神魂,需定期服用这药安神,所以每每赠予我些许。”于小灵扯道,这样神乎其神的事,凡人都愿意相信,却都不敢过多探问。 几人果然收回了目光不再探看,又嘻嘻笑笑地说起方才连句的趣事。 寒风光秃秃的枝丫间穿梭,将山路上的行人吹得似一只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几个姑娘少年不惧寒风,在寂静的林间洒下一串串欢声笑语。 众人边笑边走,却突然听见落后他们几步的程默慧,突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众人齐齐转了身,往她身上看去,只见程默慧眼中满是惊惧之意,一只手掩了口,一只手哆嗦着指着山下的树林里。 “你……你们看,那是不是有只熊瞎子?!” 第八十三章 瓦剌人 众人皆神色凛然,程默意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姜从清当即一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徐泮也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侧头目光定定地打量那树下漆黑之物。 那物好似背对着众人,因着在背光处,只隐隐可见身形不小,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程默慧的惊叫,倒是未及动弹。 徐泮并姜从清左右探看,不得要领,对了个眼神,要往那处走近些。 “别……别去!”姜从清才刚迈开步子,就听程默意压着声音,急急喊道。 姜从清顿了步伐,回头朝她看去,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心头一阵喜意,朝她微微颔首道:“别怕!” 他这个说话的空当,徐泮已是拾了两颗石子在手上,言语道:“先试他一试。” 姜从清点头会意,将其他众人往一旁撵了撵。这边徐泮看着差不多了,手指一弹,一颗石子穿过树丛往那黑物身畔的空地射去。 石子“砰”地一声落了地,接着顺着地势往下跳了两下,骨碌碌滚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黑物,可石子都停了下来,也未见他动弹一二。徐泮见状,又投了一颗石子过去,这次专门往那物体倚靠着的树上投去。 他使了大力,将那树震的微微颤动,也未见那物有何动作。 众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死了?”姜从清疑惑道,侧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就在程默意急得又要喊了他的时候,却听他道:“徐大,这是个人!” 徐泮很是意外,也走上去查看,离得近了,看了清楚:“果真是人。” 既然是人,他二人也不再怕,朝那黑衣之人喊了两句,可那人只歪着脑袋椅在树上,并不回话。 他二人谨慎地对看一眼,徐泮往后退了一步,姜从清却一个点脚,一跃而起,不过一息就跃到了那人身前。 他这小露身手,一套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看的于霆忘了自己身处何境,径直拍起手来。 姜从清得意的不行,眼角扫到程默意目光闪动地盯着他看,心中更是大乐,就差咧开嘴笑了。 徐泮无奈地用力咳了一声,才把他神思喊了回来。 姜从清收回心思,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耷拉这脑袋看不清相貌,黑亮的发间黏糊糊地沾着鲜血。 “哟,受伤了!还有命没?!”姜从清此时再没更多顾及了,两步上前去探那人鼻子。 “还活着!”他一边扶起那人,一边朝徐泮招呼道。 他这样一喊,众人皆慢慢围了上来。徐泮拉过那人的手臂,与他把脉,沉吟了一下道:“伤的不轻,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死在此处了。” 程默意瞧见他满头满脸的血,吓得连连后退,反倒是于小灵大着胆子问道:“是因为失血过多么?” 徐泮点点头,又听姜从清忽然道:“你看此人长相,倒像是瓦剌人!” 众人一听“瓦剌人”三个字,皆惊了一下。若是在天岩山的树林里发现瓦剌人的踪迹,此事却要复杂起来了。 “会不会是瓦剌探子?”姜从清正色问徐泮道。 可徐泮却摇了摇头:“从此人脉象看,并非是习武之人,约莫不是探子。” “平凉这一带,到底是离着瓦剌比较近,平民百姓里,也不乏有相貌与瓦剌人相似的。”于霁想了想说道,再看此人头破血流地不省人事,又道:“该当是救他一命才好,要不将他带回山庄吧?” 徐泮和姜从清有些迟疑,许是在战场上同瓦剌人打过交道的缘故,面对这个长相与瓦剌人相似的人,他二人总是心生警觉。 可是于程两家的子弟却不这么想,这会程默慧也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咱们还刚从寺院回来。” 程默意和于霆也跟着点头,于小灵不置可否,徐泮和姜从清便也不再说什么,将那人架起,背了回去。 此人身材倒是颇为魁梧,年龄看似也有十六七岁,徐泮和姜从清轮流背他,累的满身是汗。 好不容易回到了扶摇山庄,连忙叫了下人帮忙抬他,将他抬近了客房。 修先生听到动静过来探看,于霁想着先生略通岐黄之术,便与他说明了原委,引了他过来。 谁知修先生见了那人,却大惊失色:“绍佐?!” “先生识得此人?”于霁惊问。 修先生再来不及与他说个明白,连忙给此人诊脉看探起来,见他果真尚有气息,才松了口气,指挥着小厮去端了热水来。 “此人姓路,名绍佐。说起来,我与其父还有些师生情谊,他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去岁他父亲染病去了,我还遣了人与他送些吃食过去……” 修先生陆陆续续地将这路绍佐的情况一一道来。 路绍佐正是山下陇水边萍水镇人,在镇上也算的大户人家的子弟。 不过,路绍佐的父亲是妾室所生,虽一心向学,却不受重用,留在家中打点庶物。后来路绍佐的祖父去了,其父便被家中嫡出兄长撵了出来,凭着手上一些私产开了间书肆,勉强度日。 后经人介绍娶了一妻,本该好好过日子,却好景不长,发妻没多久就染病身亡了。两年之后,恰遇上一瓦剌女子因父兄获罪,只身潜逃进入大宁。 后来这位瓦剌女子便隐姓埋名就在了萍水镇,嫁给了路绍佐的父亲。 去岁,路绍佐父母先后亡故,修先生念及旧年的情谊,还曾接济过他几回,谁知今日,他竟头破血流地昏死在了树林里。 路绍佐受得这伤委实严重,竟同当年真正的于小灵头破身亡,相差无几,约莫是他年富力强,又被众人及时发现,才勉强活了下来。 修先生带着众人,给路绍佐好一通清洗打理,面上血迹一去,山棱一般的五官便显了出来,端地是一副有山有水的好皮相。 “确实和大宁人不大相像。”于小灵来回仔细瞧了两边,叹道。连她这个相来眼力劲儿不大妥当的,也看了出来。 徐泮在一旁听着,想到她两次都识不清自己,将自己同街上的路人混为一谈,一时无语。 忽的又想起她对那青潭法师,倒是认得清楚,还一下子就识了出来,心头浮上一片阴郁。 第八十四章 路绍佐 过了一会儿,路绍佐便悠悠转醒过来,睁开眼睛还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修先生喊了他,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约莫是头疼的厉害,他挣扎着想起身,却疼得闷哼一声。 修先生连忙摁了他,见他嘴唇发白干裂,转了身要去拿水。程默慧正站在他身后,会意连忙将茶杯递过来。 路绍佐点头道谢,可他嗓子干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程默慧根本也不用他谢,摆手道:“不当事。” 喝了这茶水,路绍佐缓过来不少,修先生慢慢问了他话,也能回答上来。 据路绍佐说,他是被人用石头打破脑袋,边跑边逃,向往尧悟寺避难。后来头晕的厉害,脚下虚浮无力,才捡了一棵树靠下这会儿,不知何时竟昏了过去。 将他打的头破血流的,正是学堂里的几个同窗。他生就一副瓦剌人的模样,自小就没少受世人冷眼,尤其边疆战事一起,他自然就不好过了。 从前,还有父亲可以依靠,他们虽从路家分了出来,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路字,路绍佐虽受冷眼,却也还过的下去。 可自从去岁父亲母亲接连故去,瓦剌人又大军压境,屡屡来犯,路绍佐这日子就不好过了。书肆开不下去不说,连去学堂读书都被同窗撵了出来。 尤其今日,一个同窗的兄长参军,战死在了沙场,消息刚刚传到,那些人便指了他肆意辱骂。他气愤不过与他人理论,谁知那死了兄长之人,竟搬了石头朝他砸来。 他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头到底被使劲砸了一下,他怕那些人打红了眼,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山上跑。 “……若不是各位救我,路某一条小命便要交付那树下了。”他说着,越发挣着起了身要与众人拜谢。 众人自不用他谢的,程氏姐妹听着他的言语,早已红了眼眶,连着摆手劝他放心休养。 这一日也就这般,在听闻路绍佐的遭遇中过去了。第二日一早,天气阴郁起来,修先生聚精会神地观了天象,推断道:“约莫有一场大雪。” 姜从清闻言愣了一下,连忙问道:“不知能下几日?” 修先生捋了捋胡须,琢磨道:“少说也得三四日吧。” 姜从清一听,立即沉了脸。徐泮也蹙了蹙眉:“那今日便要走了。” 姜从清有些不乐意,他们本想凑了这个空当,多玩两日的,可眼下黑云压顶,只怕是不走不行了。 徐泮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改日再来便是。” 那也只得如此了。二人说走就走,简单带了些吃食,各自牵了马,驰骋而去。 他们走了,这个路绍佐却留了下来。 修先生亲自手书一封,让程氏姐妹带回静宁州衙,望程思励可以应允路绍佐留在扶摇山庄进学。 程思励二话不说便应了。自那以后,路绍佐便也同他们兄弟姐妹一道,跟随修先生进学。 不知道是不是遗憾路绍佐的父亲曾经丢弃了学业,修先生对路绍佐很是看中。而路绍佐竟也颇有灵性,一点就通,又极为好学,不耻下问,每日读书练字的时辰比于霁还多,众人皆对他佩服不已。 过了那场三日的大雪之后,春风一日暖似一日,眼看着吹绿了柳条,吹红了樱桃,于小灵的十一岁的生辰也缓步向她走了过来。 徐泮自不会忘了从于霆处套来的消息,早早地就打点好了事物,每日春光满面地等着那日的到来。 忠勤伯徐立远见着儿子这副样子,暗暗惊奇。自他母亲走后,他便甚少展露笑颜,阴沉气闷地没个少年人的模样。如今跟着自己来了西北,反倒一扫往日的阴郁,眉眼都舒展开来。 再看江源伯家的老六,比自家儿子更高兴十倍,不过那孩子自来便是眉开眼笑的,倒也不显得如何。 他私底下问了傅平,傅平只说世子去过两回天岩山下的扶摇山庄,再问那山庄更多状况,傅平却是不知了。 他本想派人打听一二,可各路事物让他忙到脚不沾地,想着儿子心情舒畅就好,况他到底大了,做事自有分寸,便也没更多关注。 三月十二一早,于霆便裹了披风站到门口翘首以盼。 于小灵和程默意听说了,过来瞧他。程默意见他站在路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开路看,笑到不行,问道:“我倒是听说过望夫石,不知霆儿你这是望什么石?” 于霆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你不想他们吗?三表姐,姜六哥对你多好呀!做人要知恩图报!” 于小灵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心想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说话果然一套一套的。 可程默意的一张小脸却瞬间涨的通红,指着于霆直跺脚,又不知说他什么好。转眼又瞧见于小灵在一旁看笑话,灵光一闪,张口便道:“难道徐大哥对你不好?你还笑我?!” 于小灵根本不以为意,摇头晃脑答道:“我对他也不差呀,表姐到底想说什么?” 程默意被她说的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吐沫呛得咳天咳地,脸蛋儿越发红的似熟透的大虾。 一阵风将路边的尘土带起,飞扬的尘土中,两个身形已是闯进了眼帘,不过几息功夫,徐泮和姜从清已是衣带飘飞,飞身下马。 一眼就瞧见了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程默意,姜从清脚尖轻点,就到了她身畔。离得近了,更看得见她的脸庞红的不正常,心中一紧,连忙俯身问道:“这是怎么了?咳的这般厉害?” 于小灵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飞舞的神色,好似一只灵动的雀儿,翩翩飞进了徐泮的眼里,只听她道:“表姐,要知恩图报啦!” 徐泮看她看的愣了神,直到于霆拍着他的胳膊叫他“徐大哥”,他才回过神来。 一把抱起于霆,见他同他姐姐一般笑容满面,问他道:“方才在说什么,笑成那样?” 于霆笑着趴在他的耳边说道:“我说姜六哥对表姐好,让她知恩图报,她不服气,指了姐姐说徐大哥对她也好,姐姐就说她对你也好呀,表姐就无话可说了,还呛到了自己。” 于霆虽小,传话却清楚明了,徐泮听了,定定看了于小灵几息,神色莫辨。 第八十五章 红披风 “要不喝口水,缓一缓?”姜从清瞧见程默意弯着腰,捂了胸口咳个不停,心里着急,连忙解了马儿上挂的水囊,打开递给她。 谁知程默意眼角扫过那喝了半袋的水囊,心头羞涩更加,嚷了一句“不用”,扭头跑开了去。 姜从清莫名其妙,却也管不了这般多了,抬脚追了上去。 学堂今日放了假,修先生知他们少年人爱做了一处耍玩,留了些课业,笑呵呵地甩手下了山去了。 程默意转头往学堂跑了,正撞上程默慧同路绍佐低声言语。 程默慧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瞧见妹妹红着脸跑了过来,赶紧拉了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话一说完,就见姜从清紧跟着追了上来。 明眼人谁瞧不出来姜从清的心思,不过程默慧相来温柔内敛,也不好直喇喇地告诫妹妹,此番连姜从清又纠缠上来,不得已嘱咐了她一句:“规矩些。” 这话落到程默意耳朵里边,却是严厉非常了,她觉得自己有没如何,都是那姜从清死追着她不放,坏了她的清誉。 这样一想,当即恼羞成怒了,一跺脚瞪了程默慧:“姐姐如何这样说我?我哪里不规矩了?” 程默慧没想到妹妹突然停下来同自己理论,面色微微有些僵硬:“意儿……” 姐妹二人一阵尴尬,一个觉得自己好心提点妹妹反而遭了她质问,心头泛起丝丝凉意;一个觉得姐姐莫名其妙就指责自己,瞬间委屈不已。 姜从清还没理清楚状况,只听路绍佐开口劝道:“好了,好了,你姐姐也是为了你好,别多想了……” “都是我多想了,姐姐一点错都没有!”程默意越发委屈了,听见路绍佐处处替程默慧开口,只觉得旁人都没把她当好人。 程默意鼻头酸楚难忍,却不想别人瞧见她红了眼眶,因而脚下不停,一扭头就要跑开。 这还没刚跑两步,就觉得一句大力握住了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就要挣开,可那股力气却犹如狂风暴雨,由不得她挣脱。 “你拉着我做甚?岂不更坏了我的清誉?!”程默意回头瞥见姜从清的脸颊,心头火意直冲,鼻头酸涩愈加,朝他嚷道。 姜从清倒没被她的言语吓到,可见她眼眶里泪水盈盈,胸口似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闷的生疼,强忍着柔声问道:“如何这样说?谁敢坏了你的清誉?” 听他还敢说清誉,程默意更是火气上头,直直道:“还不就是你,你如今还拉着我,让旁人怎么看?!” 姜从清没想到她说的正是自己,一时愣在了当场。 她和他之间还让旁人看做甚? 见他愣神,程默意心头更急,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反而因着两人都使了大力,手臂霍霍的疼。 眼泪再也止不住,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猛地回了头说道:“反正我的清誉也毁了,成了那不规矩的人,大不了绞了头去作姑子!” 她说完,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剪子。 她这般言语让姜从清如遭霹雳一般,脑中闪过剪子尖利的寒光,一个激灵,两步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臂。程默意正奔着往前,被他猛然一拽,擎不住力道,反过来一头撞进他结实的怀抱里。 一股男子独有的霸道气息,瞬间钻进了程默意的鼻尖,让她一时忘记了挣扎。 “如何说那样的话?!什么清誉不清誉的,我并不在乎!待我明日回了京城,就让我娘上门提亲!” 姜从清怒道。 于小灵刚走到门边,听见他这话,惊得一个踉跄,一不留神,踩在了身后徐泮的脚上。 她这里还无甚知觉,于霆倒是替徐泮伸张正义道:“姐姐,你踩到徐大哥的脚了!” 他这一喊,竟将程默意喊回了神。 转眼瞧见众人都瞪着眼睛往自己这一处瞧来,而自己更是被姜从清完完全全圈在怀里,程默意又羞又臊,大叫了一声,一双手抵住姜从清的胸膛,就要将他推开了去。 可她也注定没有这个力道,姜从清纹丝不动,反而手臂箍得越发紧了,似要将她嵌进胸膛中一般。 一旁的程默慧却看不下去了,眉头皱成团,急急忙忙走过来,就要拉开二人,口中还道:“你……你怎么这般胡来?太不像话了,快快松开意儿!” 连那路绍佐也道:“不能如此……” 于小灵早就看傻了眼,此时见着两位表姐都红了眼,知道再不能任由姜从清这般任意胡来,若是真传了出去,程默意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她一步跨出,刚要过去,手臂也被一人急急拉住,她皱着眉头回过神来,正撞进了徐泮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他既然这般说了,也必然会做到。”他沉声说道。 这话落进姜从清耳朵里,一下子点醒了他。若说方才他说要上门提亲,还有些被程默意逼急了的成分,而此时听徐泮一说,灵台反而万分清明起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日……不,今日我就快马回京,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姜从清此话落了地,竟也将程默意松开了去,他向后退了一步,朝她深鞠一躬道:“还行程姑娘等我两月,莫要再许了旁的人家!” 言罢,他转身就走,健步如飞,转眼出了学堂。 于小灵一路目送他从厅里走到门边,再又渐渐消失在眼前,才猛地惊醒过来,指着姜从清因着快步步入室外,而被风卷起来的大红披风,不可思议道:“他当真回京,提……提亲去了?!” 满厅的人都如她一般受了惊吓,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徐泮看着她,点了点头,答道:“是。” 于小灵的这一场散生,被姜从清这番惊人之言弄得尴尬无比,众人再说笑打闹,也总畅快不起来了。 好似都希望着姜从清可以说到做到,又怕其中再生波澜,坏了好好一段姻缘。 不过姜从清确实当即就和他大伯父说了明白,第二日就收拾行装,打马回京。不过他再着急,此事也总不能一蹴而就,来来回回,日子就翻过了春天,跳进了汗流浃背的夏季里。 第八十六章 战马图 京城木香胡同。目送着归源郡主离去的身影,于小灵的外祖母吴氏还有些恍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氏不可置信道。 程盛已是快步走了过来,当下着急问道:“归源郡主过来,到底所谓何事?” 吴氏听丈夫问了,定了定神,回道:“郡主是来提亲的。” “提亲?!谁家?” 归源郡主是彭阁老家的嫡长媳,太子妃彭晴的大伯母。 程盛本来还以为归源郡主来替其夫家彭氏,同程家传些话语的。自己还好生琢磨了半晌,能有什么事体,不能差了自家大侄女来言语,竟绕了半圈请了归源郡主过来。出乎他意料的是,郡主竟然是过来提亲。 “是替维宁郡主的嫡长子,江源伯家行六的那一位少爷,提亲咱们家意儿。” 吴氏边皱眉边摇头道。 程盛闻言,两条浓眉颤了两颤,惊疑不定。 一般人家提亲,都是看中了两家家世,要结两姓之好,似这般指名道姓点了自己次子家次女的,明显是先瞧中了人了。 再者,江源伯府是开国功勋后代,以武传家的贵勋,历经几代君主而不衰败,是等同与忠勤伯府的权臣世家。 仔细论来,两家倒也门当户对,只不过一文一武并无交集,这番突然上门求亲,程盛胸中疑惑万千。 “意儿远在西北,维宁郡主是如何瞧中她的?” 这个吴氏也是不知了。归源郡主说话滴水不漏的,说的也都是平常人家提亲说的话,无非是专门点明了两个孩子的身份,好似怕弄错了人一般。 不过这让她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嫁到彭家去的侄女,亲自跑来打听了自己几个孙女的婚事的事体。 “……难道竟是为了此事?”吴氏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程盛瞧见老妻若有所思,问她道。 吴氏连忙将此事跟程盛说了一遍,程盛听了也陷入了沉思。 “江源伯府不比别家,单是维宁郡主咱们也不能怠慢。你好生打探一番,我往静宁去封信,问问老二的意思。此事若能成……倒也算意儿的造化……” 吴氏一听,便明白了程盛的意思。 江源伯府是功勋,维宁郡主是宗室,如今来求娶他们诗书人家的姑娘,即便是看中了意儿,此事也非是一般二般的简单。 最初皇后娘娘为太子选妃,本就是属意文臣之女的,如今四海升平,皇后娘娘出身功勋人家,做出此举,为的便是太子可以在文臣清流也得到一股助力,同时,也有修文武之好的意图。 此番程家同姜家的联姻,正好同皇后娘娘的意思不谋而合,想必皇后太子都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往前,甚少有文臣家的姑娘嫁进功勋贵戚中去,意儿这般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好了…… 吴氏思量又打探,程盛的书信,已是在七月底,抵达了静宁。程思励盯着老父的家书,看了半晌,突然起身往程默意的院子去了。 彼时,程默意刚做了一副战马图,枣红色高头大马身披铠甲,纵身跃起,头上红缨飘飞,威风凛凛。程默意兀自端坐了欣赏,思绪有着些许飘飞,程思励走进来,她都没有发现。 “意儿何时见过战马,竟画的如此跃然纸上?” 程默意吓了一跳,回头瞧见父亲已是站在自己身后仔细端详这副画作,想到自己方才的思量,脸上有些不自然。 “爹爹什么时候过来的?”她定了定神,笑着问道。 程思励看了女儿一眼,看出了她微微僵硬的笑靥,心道女儿果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为父听修先生说,忠勤伯世子和江源伯府六爷曾经去过山庄,是么?” 程默意一听江源伯府,心中一紧,连忙说道:“他们与表哥相熟,所以来过两回。” 她这急急撇清的样子,程思励哪里看不出来,轻笑了一声,又问:“意儿见过那两位么?” 话问道这个地步,程默意也渐渐回过味来,可她不敢抬头注视父亲的目光,喉咙有些发紧,小声道:“见……见过。” 程思励没有再说什么,面上露出和蔼的笑,轻轻拍了拍女儿肩头:“为父知道了。” 他说完,便在程默意呆呆的目光中,出了她的院子。 封氏听说此事简直目瞪口呆,她只觉得小女儿还小,哪里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如今只一心扑到大女儿身上,想为她好好招个女婿。 “江源伯府?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封氏一急,声音便有些尖锐,说出的话,也没那般注意分寸了。 程思励无奈笑了一声,安慰了妻子:“你别急,他们不过是来提亲罢了,咱们还得相看不是?” 可是封氏还是觉得如遭雷轰,急得快掉了泪:“是不是朝堂上的事?咱们远在西北,怎么就扯到意儿身上了?爹会不会一着急就答应了?!那咱们意儿怎么办?难道就嫁到那武夫家里?!” 封氏越说越心急如焚,禁不住便落了泪。 “哪里就同你说的那般了?和朝上的事没干系,是人家看中了意儿了!还有,再不能说人家武夫,江源伯府经营这么多代,早已是文武兼修的富贵门庭,莫再胡说了。” 程思励止不住一一解释给封氏听。 可封氏却非是这般想,转眼哭了起来:“老爷这是……这是愿意了?那意儿可怎地般呀?” 程思励见妻子这般,更是笑着摇头,叹道:“你女儿,怕是早就见过了,也早就愿意了!” 封氏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程思励便把自己晓得的各种缘由,俱都说与她听。 “这……他们这是私定终身呀?!”谁知封氏一听,脸都白了。 程思励板了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意儿规规矩矩的不说,人家姜家少爷看中了意儿,也没哄她骗她,当即回京请了自己母亲提亲,走得可都是正道!再别说那样的胡话!” 程思励说到此处,自己也有片刻思量,喃喃道:“亏的是江源伯府,若是忠勤伯府那位世子,我反而不能定夺了,毕竟……” 毕竟忠勤伯府代代出征,战死沙场的伯爷世子也非一人两人,如今满门荣耀下面,都是一家子孤儿寡母。 哪样的人家,敢狠下心来将姑娘嫁过去? 第八十七章 大女儿 封氏前后听了这些话,一颗揪着的心已是放松许多。程思励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往书房去了。封氏兀自思索了半晌,招了丫鬟:“去把大姑娘叫来。” 程默慧走进封氏的房里,见她坐在炕上红着眼睛若有所思,心中一惊,连忙喊了声“娘”,将封氏唤回了神。 封氏见她来了,朝她招手:“慧儿,快到娘这里来。” “娘这是怎么了?怎地……哭了?”离得近了,程默慧更看出了封氏不光是红了眼眶,明显是哭过了一场。她惊讶万分,何等的事体,能让母亲如此流泪。 “没事……没事,娘没事。”封氏抹了抹眼角,拉过程默慧的手,说道:“你是不是也见过那江源伯家的六少爷?” 一听母亲说起姜从清,程默慧立即精神一振。她早就看出妹妹同那姜从清情投意合了,自从那日姜从清说要回京提亲,让妹妹等他两个月时,她就一直在一旁替他二人揪心。 可如今四月有余也未见姜从清音信,眼看着妹妹每日魂不守舍,还避了人偷偷抹泪,她也跟着担惊受怕。若不是表妹说了京城到西北到底有些路程,只怕妹妹如今,早已被父母瞧了出来。 母亲今日忽的提起姜从清,那是提亲的事,有消息了?可母亲为何哭泣呢? “确实见过的。”她小心答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封氏,见她神色未变,又问了话。 “那他人才如何?性情如何?” 听完这两句,程默慧心中立即有了谱,看样子,果然是姜家前来提亲了,母亲估摸是没想到姜家忽的冒出来,才吓了一跳的。 “女儿觉得他还算不错,人也直爽,不拘小节。”程默慧照实说了。 谁知封氏一听,面上的神色立即垮了下来,不由开口哽咽道:“我就知道那习武人家的子弟,都是些粗莽之人,哪里似咱们这般知书达礼!” 程默慧一听自己说了实话,落到母亲耳朵里反而成了坏话,那岂不要坏了事,急急解释道:“非是娘想的那般,人家懂事知礼,却不似好些读书人一般迂腐,对妹妹也是极看中的!” 封氏愣了一下:“真的?” 没等程默慧回答,又皱了眉头责问她:“你作姐姐的早早瞧出来了,怎地不与娘说?” “这……女儿当时也没多想。”程默慧也觉得自己这个姐姐有些失职,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封氏看着,再舍不得说大女儿了,只好叹了口气,与她说道:“罢了,你如今已是不小了,有些话不妨说与你听。江源伯府替那位六少爷上门求亲了,你祖父祖母拿不定,写了信来问过你父亲。看那意思,还颇为着急。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未曾见过那家孩子,怎地就能放心将意儿定给他们?” 这回程默慧可一清二楚了,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这件事确实太过突如其来,何况妹妹今岁不过十二,母亲估计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往前自己那桩亲事将母亲吓得不轻,所以如今她才替妹妹担忧。 程默慧心里隐隐觉得母亲完全不必担心。姜从清与他们几个都相互熟识,认识妹妹也非一日两日,如今言而有信上门提亲,妹妹嫁给他,总比嫁给未曾见过的人强。 可男婚女嫁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这般绕过母亲,确实不太好。可她不忍让母亲担心,只好琢磨着如何劝了她。 “娘……女儿和灵儿他们都曾见过姜家少爷,倒也……倒也配得上妹妹,娘该是放心才好。” 程默慧说完这话,忽的想起于小灵生辰那日,姜从清忽的将妹妹抱在怀里的情形的,当下觉得羞意上头,低了头不再言语。 封氏听了她这话,只觉得死马当做活马医,几个孩子都见过,回头再请了婆母出山为小女儿把关相看,倒也说得过去。 婆母可不是她那般眼拙,差点就将大女儿推进了火坑里,亏得自家老爷意志坚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思绪飘到了大女儿身上,她不由就回过脸来看了女儿一眼。 程默慧长程默意两岁,这才是正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可惜那桩混事耽搁了她,京城里再不好嫁,上门打听的,不是想攀上程家这颗大树的,就是孩子有些个欠缺的。 程思励说了,即是这般光景,还嫁人做甚,不如留在家中招赘,不让女儿受亏。 说起来容易,招起来难。 他们这样的人家,等闲子弟怕是也看不上,聪明伶俐的,又都想着在仕途闯出一片天地,毕竟赘婿入仕,颇有难度。 封氏叹了口气,抚摸了女儿微蜷的细发,轻声道:“娘再不能亏待了你的……” 程默慧一听母亲的语气,心知她这是又想到的自己的婚事,一时倒也无话。可不知怎地,眼前竟隐隐约约走过来一个魁梧的身形,走的近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现了出来…… 到了八月底,程默意的婚事总算定了下来。京城那边,吴氏亲自相看的姜从清,维宁郡主虽见不到这位儿媳妇,可架不住儿子三迷五道的,加之木香胡同的程氏又是书香世家,便也无甚可说了。 封氏得了婆母相看的结论,再看看小女儿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不点头也得点头了。 这般好消息传到程默意耳朵里,乐的她禁不住裂了嘴笑,程默慧瞧见妹妹不知羞,还说了她:“这会儿高兴了,待出嫁的时候,可别舍不得!” 不过程默意年纪还小,距离及笄还有三年工夫,一时还想不了这般长远,她听了程默慧这话,反而想到了别处去了。 这日,她拉着于小灵站在廊下嘀咕道:“灵儿你说,姐姐会不会因为我亲事定的比她早,心里不舒服?毕竟出了赵家的事,姐姐大半年都闷闷不乐的。” 于小灵想了想,觉得程默慧虽不至于嫉妒妹妹,可难免触景生情,琢磨道:“大表姐有些个不舒服,是也常理。不过既是二舅舅要留了她招赘,想必早些晚些无甚妨碍吧……”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旁又一阵凉凉的气息传来,二人皆转头看去,正见路绍佐从小路上转了过来。 第八十八章 白绢帕 庭院里的一棵紫薇树,进了八月便似被抽离了魂魄一般,不过一场小雨,便将它打地四下零落,此时枝叶并一树残花,在风中飘摇。 于小灵同程默意瞧见路绍佐过来,感觉都有些怪异,见他面色凉凉,再不复往日温润,相互对了一个眼神。 路绍佐跟她二人微微颔首,沉着脸,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灵儿,路大哥是不是不高兴了?”程默意拉了拉于小灵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道。 于小灵觉得好似是这么回事,可又一时想不出他缘何不高兴,便回问了程默意:“那他为何不高兴?” 程默意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琢磨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听见了咱俩说的话?” 于小灵微惊:“你是说招赘?那他……” 程默意瞥了她一眼,眼里透着嗔怪,反问道:“你没看出来?” 她这样一说,于小灵灵台忽的一片清明,她还当真没在意,程默意和路绍佐走的颇近的事,当下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却不知接下来再说些什么好了。 二人相觑无语,转眼又瞧见程默慧走了过来,看着她二人,笑问道:“在赏花么?都落了一地了。” 她说完话,只听学堂里砰地一声响起,有什么打翻在了地上。程默慧秀眉皱起,也不等她二人回话,抬脚就进了学堂。 学堂里墨香肆意地挥霍,程默慧转眼就瞧见了摔在地上的砚台,和手足无措的路绍佐。 程默慧连忙走了过去,瞧见路绍佐呆滞的表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忽的又瞧见他衣襟上也溅上了点点墨痕,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那条绣蓝蝶月白绢帕,向他衣襟拭去,还微微摇头道:“怕是不好除掉了……” 可她的帕子还没碰到路绍佐的衣襟,竟见路绍佐突然站起了身,退后一步,生生避开了程默意的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句“不用”,转头走开了去。 程默慧愣在原地,浑身似被冰冻了一般,转头目送他出了学堂的门。 于小灵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路绍佐对程默慧的态度急转直下地,让人措手不及。 远远地,她看到了程默慧微微发红的眼眶。于小灵皱了下眉头,看着路绍佐正回头走到门口,突然觉得身畔一空,却见程默意一步跨了出去,直喇喇地挡在了路绍佐身前。 “我姐姐好心与你帮忙,你缘何这般冷淡?”她拧着眉头,瞪着眼,昂首说道。 路绍佐一怔,掀起眼帘看了程默意一眼,默了一默,沉声道:“让我过去。” 他一句解释也无不说,对自己方才的行径更是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程默意觉得自己火气上窜,脚下越发扎在地上不动:“你给我姐赔礼道歉!” 路绍佐沉默不言,眼睛不知看向哪里,气的程默意忍不住要上前推搡他,却听程默慧已是开口叫了她:“意儿,快让开!” “姐姐!”程默意恨铁不成钢地喊了程默慧一句,可程默慧却一直冲她摇头,她心里虽气,可脚下却把路让了出来。 路绍佐抬着头,大步离开了去。 程默意快步跑进学堂,想冲程默慧嚷嚷,她为何不让自己问个清楚,却见程默慧眼眶里泪珠滴溜溜地打转,心里不由软了下来。 “姐姐别管他了!”她恨声说道。 程默慧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哽咽,轻声安慰妹妹道:“许是路大哥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你知道他往日并不是这样的。” “才不是!”程默意见她不知缘由,还为他说话,柳眉倒竖,一句话直接便吐了出来:“我知道他是为什么!” “为何?”程默慧定睛看着妹妹,问道。 与此同时,于小灵却拉了拉程默意的衣裳,站在她身后,踮着脚小声嚷道:“咱们猜测的,也未必准呀!” 程默意到了嘴边的话,绕了两圈,又咽了进去,她觉得于小灵的话,也许是对的。 她板着小脸将方才是情形回想了一遍,心里觉得确实有于小灵说的这种可能。可若是这般,她更不明白路绍佐为何对自己姐姐冷脸相待了。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这件事体在她心里绕了两圈没有答案,眼睛瞧见姐姐更是紧紧地盯了她,她心里一急,一跺脚,迈开腿跑了起来,嘴上嚷道:“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程默意追着路绍佐的步子,一直追到了他下榻的小院里。 “等一下!”程默意怕他进了屋子换衣裳,将自己挡在门外,先声喊道。 路绍佐脚步一顿,抿了抿嘴,没再继续前行。 程默意赶紧跑了过去,见他不转身,只好主动站到了他身前,看着他面无表情,目光看着身后的屋顶,心头又有些起火。 “这里没有旁的人,你说你为何对我姐那般?”她忍着火气问道。 路绍佐轻轻吐了口气,定定地看了程默意一息,略带嘲讽的冷笑道:“人人都知道你姐姐要招赘,怕是只有我不知道。” 程默意听着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昨日我本家的从弟过来问我,是不是攀上了程知州家了,要做人家的赘婿。我只还兀自不信,其实人人都晓得了,只我蒙在鼓里。”他说这,转头瞧向一旁,嘴角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程默意眉头一皱,本想说,他们既没有特意瞒着他,也没必要专门告诉他知晓,可转而想起姐姐对他颇为特别,这到了嘴边的话,便转了方向。 “你……不愿入赘?”她问。 “呵!”路绍佐冷笑了出来:“我路绍佐再是身无长物,也不会忘了自己姓什么。你们缘何这般看不起我?就认定我会赘入你家?”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倒也多谢你们的收留,我该告辞了。” 他言罢,抬脚进了屋子。 匆匆赶来的程默慧和于小灵,脚步愣在了小院门口的杨树下。 风一吹,树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听在耳朵里,全没了往日诗意的吟唱,只有一片嘈杂混沌,惑乱人心。 于小灵转头瞧了瞧程默慧温柔的面庞,瞧见她眼眶里的一滴泪,转了许久许久,终于挨不住下落的坠力,如飞鸟般划过面庞,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绣着缠枝牡丹的前襟上。 第八十九章 咳喘病 程默意脸上气的发青,可回过头,又瞧见程默慧面色惨白。 “姐!”她看着有些心疼,跑过来拉她的手,离得近了,看见她湿润的眼眶,说道:“姐姐不必为他流泪,他不识好歹,自有人识得你的好!” 程默意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越是想擦净,偏就越发抹不去那源源不断的泪水。 程默意看着又心痛,又心急,一想到那路绍佐说不定立马就要出来,便不想让他看见姐姐这般模样,大力钳住了程默慧的手臂,拉了她走:“姐,我们走!” 她的力气极大,程默慧又似一只没了灵魂的肉身一般,任她拉扯,两姐妹很快便离开了小院附近。 于小灵本是随着二人走的,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便转了身,又回到了路绍佐的住处。 她刚到院门口,便见路绍佐提了包袱,沉着脸走了过来。眼睛扫过她还在此处,面无表情,脚下不做停留。 于小灵看着止不住也有些生气,冷笑一声问道:“路公子此番回去,如何同邻里解释缘何离开山庄?” 路绍佐未料到她有此一问,眉头微皱,顿住脚步反问道:“何须向旁人解释?” 于小灵点着头轻笑了一声,又说道:“路公子不用解释,旁人自然知道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欲入程家为赘,是立身清白之人。” 她说到此处微微停顿,见路绍佐果然表情和缓不少,明显一副“就是这般想法”的样子,不由目光变得冷厉起来。 “路公子倒是一清二白了,可旁人却如何看待我表姐,又如何看待程氏?” 她冷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逼迫了你,可你扪心自问,我们何曾逼迫或者诱骗过你?我舅舅和先生好心让你进山庄读书,不求你感恩戴德,可你此番走了,却要污人清白,良心何在?!” 她这话说的如雷似电,直直劈向路绍佐那张俊美的脸颊,使那脸上不由浮现几分慌张尴尬。 “我并未如此作想。”他皱着眉头解释道,可于小灵说的句句在理,容不得他辩解。 本来招赘就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体,若是再被人误解有强迫良家子弟的嫌疑,说不定连程思励的官声都要被连累,更别说程默慧是个曾经退过婚的人了。 于小灵见他面色难看,知他还有些良心,倒也松了口气,又道:“若路公子此时便要走,我自没有拦着的道理,只请路公子寻一个站得住脚的由头,莫要让污水泼到程氏身上!” 于小灵说完话,自觉已经与他分说清楚,便也不耐与他过多的废话,匆匆朝他一福,转身离去。 路绍佐是次日上晌离开的,与修先生辞了行,只说是父亲祭日临近,要在家中闭门读书,以示孝意。 修先生虽觉得很是奇怪,可路绍佐坚持如此,便也不再勉强与他,放他回家去了。 他走了,姜从清还在京城,边疆战事吃紧,徐泮也无暇再来此处,扶摇山庄一时倒是冷清下来。 山庄寂寥不说,人也少了些精气神儿,连素日里最是龙腾虎跃的于霆都蔫头巴脑,没过半月,便受了风寒,还传到了程默慧身上。 于小灵抱着滚烫的于霆,心疼的不行。 于霆从小到大,还没生过这般大病,如今脸颊不正常的红晕,额头烫的能煎鸡蛋,迷迷糊糊地昏睡不醒,还时不时梦呓。 程默慧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是不如何昏沉,头脑还有清明,可却比于霆多了一道咳喘,好似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一般。 几人正值在山庄读书的日子,平日里有个什么不好的,修先生也能开个方子,帮忙看了,可他二人病的这般厉害,修先生也不敢乱来,山下萍水镇的大夫,又都资质平庸,不堪大用。 这姐弟二人病的厉害,再不敢挪动他们,于霁一想,二话不说就骑了马,回隆德求救去了。 不过下晌,于霁便赶了过来。一同回来的,除了心急如焚的程氏,还有一位姓卫的大夫。 卫大夫二十出头的模样,中等身材并中等样貌,混在人群里,犹如泥牛入海,全然抓不出来。不过于小灵听于霁介绍了他一句,便觉得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当真是至理名言。 这位卫大夫不是随便哪里的江湖郎中,正是太医院卫院判的侄儿,因年岁颇小,得了家中长辈的命令,出来行医历练的。这日正好走到隆德,所以被急急请了过来。 卫家可是本朝有名的医药世家,代代都有人入太医院为官,以用药精准,见效快闻名。 当初于小灵摔伤磕头,浑身疼痛,还有幸请卫院判诊治过一回。可惜她非是真的有病,院判自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卫大夫先给于霆诊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他的小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笑着说了句“无甚大事”,便刷刷刷地写了个方子,让按方抓药,及时服用。 于小灵同程氏齐齐松了口气,嘱咐了入雪好生照看他,便又引了卫大夫往程默慧房里去了。 还没进门,程默慧那沉闷的咳嗽声便穿过窗棂,传了过来。 于小灵瞧见那卫大夫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心道不好。 程默意房里也是一股药味,她这病来如山倒,再加上路绍佐那件事,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倒是越发同清瘦的程思励相像了。 如今是在西北,她又病成这般,倒也顾不得规矩礼数、男女大防了,只穿了件正经的衣裳,半坐在贵妃塌上,等着大夫诊治。 卫大夫朝她微微颔首,抬手请了程默慧伸出手腕,定了定,才细细地诊起来。 左手诊了半晌,卫大夫沉默着没说话,又请了她的右手,诊了一阵子。 于小灵并程氏和程默意在一旁看着,都替她心急。于小灵琢磨着,难不成是个疑难杂症,连这卫大夫都瞧着费劲? 只等程默意快禁不住问出口的时候,卫大夫收回了手,微微点了点头,又端详了一下程默慧苍白的面容,问道:“应该并无咳血之症吧?” 第九十章 强扭瓜 程默慧刚张口想答,又不住喉头奇痒无比,又用力咳了几声,哑着嗓子勉力回道:“不曾。” 卫大夫点了点头。 程默意终于禁不住问道:“大夫,我姐姐到底怎么了?” “外邪袭肺了。”他沉声道,目光郑重又透着忧伤,轻声道:“内子也是这种病症,可惜她病的厉害,未及治疗便……” 程默意吓了一跳:“那我姐姐呢?!” 卫大夫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尚可医治。待我写了方子,吃上几日看看。”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看着程默慧轻声道:“姑娘切忌忧思忧虑,万事莫放心上。” 闻言,程默慧一怔,转而又明白卫大夫这是连她的心病都通晓了一二。她微微颔首,道了句“多谢”。 程默慧这病颇为凶猛,即便是卫大夫有法子可治,也不敢大意了去,不用程氏相留,他便自愿留在山庄,照看病了的姐弟二人。 山庄一干人等,自是喜不自胜,同时,也放下心来。 安排了卫大夫住宿,于小灵刚想往灶上嘱咐饭食,就见封氏也从山下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 她一眼瞧见于小灵,连忙喊了她:“你大表姐在哪?如今怎样了?” 于小灵连忙给她行礼:“舅母别担心,卫大夫看了,说是不甚严重。” 封氏松了口气,又连忙问道:“卫大夫是哪个?可有把握?” 于小灵引着她往程默意房里去了,边走边解释了一下卫大夫的身份。 封氏一听,一连念了好几声佛,可转眼见了女儿那副瘦弱的模样,又是一阵心疼。 “我的儿,怎地病成这样了?这才离了我几日?”封氏说着就要落泪。 程氏在一旁劝慰:“二嫂快收了泪,不然也是给孩子添心思。卫大夫可说啦,慧儿切忌忧思忧虑,须得放宽心才好。” 封氏闻言,连忙拭了泪,摸着女儿瘦骨嶙峋的一双手,问道:“我的儿可有什么心思?咱们家处处妥帖,你得放心养病才是呀。” 程默慧勉强笑了笑,笑容带着三分苦涩,说道:“娘,我没心思,这病也不打紧,过几日就好了。” 她说完,又一声接着一声地咳起来,越咳越厉害,竟有些收不住的势头。 封氏吓得不轻,也不敢再多说话,顺着她的后背捋了捋,待她缓过一口气,正逢丫鬟将熬好的药端过来,便又亲手喂了她吃药。 安顿好程默慧,一屋子人退了出去,封氏又有些泪意上涌。 于小灵暗自琢磨,这两位表姐眼泪说来就来,八成就是从二舅母这里来的,端地是母女。她记得自己上一次哭出来,还是刚来到凡间的时候,于小霏砸她那两下的缘故呢。 她的情绪一向波动不大,被人惹到了,也就是生气上火,似眼泪上头这般,还真没太体会过。 她在思索着这个事体,封氏却将程默意叫到了一旁无人处,低声问她。 “你与娘说说,你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封氏拧着眉头问道。 程默意一听,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知女莫若母,她这样欲盖弥彰,封氏哪里看不出来:“意儿!你姐姐都这般了,你还要瞒着娘不成?!” 程默意咬了嘴唇,架不住封氏凌厉的眼神,无奈道:“好吧,我与娘说,只娘千万别跟姐姐提起。” 封氏自是点头答应,只听小女儿将大女儿那些心思与事体一一说来。 “原是这般……”封氏喃喃道,后又将那路绍佐的身世琢磨了一遍,说道:“按理说,他无有父母,家族又有传承,最合适入赘不过,怎会不愿意呢?这样的事体还得长辈出面,若是修先生去说,恐怕就不这般了。” 程默意一惊:“娘,您怎地想的?他不愿意,咱们还当委屈了姐姐呢?您怎么还想在找上门去?” 封氏瞥了她一眼:“你姐姐都病成这样了,自然得随着她的心意来,你没听大夫说让她宽心么?” 母亲的话好似也有几分道理,程默意想起有的人家,为了给生病的儿子冲喜,尽快娶进来一房妻妾的事了,姐姐这般,好似也有这个意思。 “那路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即便是不愿意,使些个手段便罢了,还能让你姐姐受了委屈?”封氏又道。 一说到受委屈,程默意便想起那日路绍佐对姐姐冷面相待的模样了,心头又浮上一丝清明。 “可是……娘,强扭的瓜不甜,他若是勉强着点了头,回来又待姐姐不好,可怎么办?” 封氏不以为意:“傻孩子,他是赘婿,日后就要在咱们家过日子的,他敢待你姐姐不好么?” 封氏说着,摸了摸小女儿的细发,说道:“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娘就是。” 程默意虽觉得这个她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可母亲毕竟年纪大,经历得也多,还能害了姐姐不曾? 她摇了摇头,觉得她想不明白,说不定表妹能想明白,便转了方向,往于小灵房里去了。 于小灵正和程氏在房里吃茶,瞧见程默意木着一张小脸来了,很是惊讶。 程氏连忙朝她招手:“怎么了意儿?可是担心你姐姐?” “姑姑。”程默意喊道,顺着她的手做到了程氏的下首,好生把方才的事体想了一遍,觉得姑姑和表妹都是明白人,自己不如问问她们。 “姑姑,意儿有一事想不明白,想跟你请教。” 她说的正式,程氏微惊,连忙道:“好孩子,你说。” 程默意又把那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自然不忘了将自己母亲的想法也说了清楚。 谁知她这边说完,程氏还没说什么,于小灵竟拍了腿:“哎呀,舅母这是糊涂了?那路绍佐根本不值得如此!” 仅这一句醍醐灌顶,就让程默意立即清醒了过来。 是呀,那路绍佐让姐姐伤心、让她们不屑的原因,根本也不是他不愿意入赘,而是他对待此事,从头到尾的表现,根本不值得扶摇山庄的众人对他的好,不值得自己姐姐用一生来报答他。 第九十一章 长银针 “舅母不知道,表姐你还不知道么?他那日如何对待大表姐的?今次不过是听了旁人两句谗言,便不由人解释,就冷脸待人,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大表姐?” 于小灵有些生气,若不是那个赵家耽搁了程默慧,哪里轮得到路绍佐这个乡下小子上台唱戏?此时若再强扭了他赘入程家,他心里觉得委屈,指不定暗地里又要发泄到程默慧身上。 再者,日后舅舅舅母去了,凭程默慧那般温柔脾性,还不知要吃了他多大的亏去?于小灵越想越摇头,只叹封氏当真是个糊涂的,一回两回要坑了自己女儿。 “娘。”于小灵喊了程氏,连忙道:“那路公子并非那表姐良人,娘要帮帮她呀。” 程氏原本听程默意说道此事,虽觉得没有必要这般纡尊降贵,可二嫂和大侄女若执意如此,她做姑姑的也不好过多干预。可再听自己女儿说起那路公子,是个不识好歹的不说,还太重名声,这样的人即便是勉强进了程家,只怕也是个白眼狼。 “你母亲在哪?”程氏决心要过问此事,朝程默意问道。 “在姐姐院里。” 三人起身赶去程默慧院子里,刚招了一个小丫鬟想问一下封氏在哪儿,就听见程默慧房里传出一阵急促又剧烈的咳声。 “慧儿!” 接着,封氏惊慌失措的叫嚷声也传了出来。 于小灵暗道不好,连忙抬脚往程默慧房里跑去。 程默慧侧着身子,用手帕捂着,咳个不停,一声沉过一声,猛然停下,便一把拉住封氏道:“娘你别去,女儿不要他了!” 于小灵一惊,难道封氏将她的主意说了?可让她惊奇的还在后头,只见程默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借住了程默慧不经意飘落的绢帕。 “姐,你咳血了?!” 于小灵倒抽一口冷气,定睛朝那月白色的绢帕看去,只见绢帕中间,点点血丝,甚是扎眼。 “慧儿,我的儿!”封氏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一把将程默慧搂在怀里,哭喊道。 这一回反倒是程氏最先反应过来了,她几步返回门前,指了门口的小丫鬟:“快去请卫大夫过来!” “娘,不要去找那人!”程默慧面上煞白,说完这句又咳了起来。 谁知封氏还不死心,全不知女儿的意思,只当她不好意思当下脸面,还道:“慧儿你这病的病根就在此处,娘去帮你除了病根,岂不是好?怎地不愿意呢?” 程默慧见她还不明白,还想着要去逼迫那人。若是一开始娘这般行事,她兴许还又几分乐意,可经了这几日的回味,和那人避如蛇蝎的避嫌,她心里已经想明白了。 纵然不能似妹妹那般遇到全心全意将自己放在心上的良人,可也不该捧了一颗心倒贴上去,叫人瞧不起。 她如今不好,不过是感叹自己遇人不淑、识人不明罢了,怎生母亲竟不明白,还要逼迫旁人,又逼迫与她呢? 可是她越是急,越觉得逆气上流,喉头难受,咳起来就止不住。 小丫鬟刚出了院门就转了回来,身后卫大夫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大夫,大夫,我姐姐咳血了!”程默意一眼瞧见卫大夫过来,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将那方绢帕递到他眼前。 卫大夫扫了一眼,眉头紧皱。 “切忌心绪波动。”他沉声道,转过头又吩咐小丫鬟:“劳烦将我的药箱拿来。” 小丫鬟飞也似地去了,卫大夫也管不上一家子女眷吓得呆若木鸡,更管不上遵从规矩礼数,两步上前坐到程默慧身后,大手覆在她细瘦的后背上,与她大力推拿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下去,程默慧已经全然缓了过来。 卫大夫松了口气,又捏过她的细腕与她诊断。两手轮番诊过,沉吟了一会才道:“病情加重了,要早晚辅以施针,遏制病情。” 他说完话,就见小丫鬟喘着粗气,拎了药箱跑了进来。 卫大夫接过药箱,道:“请程姑娘将衣领往下收一收,要扎后颈。” 屋里女眷听说他要扎针,都将一颗心提了上来,唯恐他说什么前胸后背之类的地方,毕竟程默慧是没出阁的女儿家,那隐私的地方,怎好亮于人前?此时听他只说要扎后颈,几人齐齐松了口气。 封氏上前亲自替女儿卷了衣裳,露出了程默慧雪白的后颈,卫大夫看了一眼一屋子的人,禁不住道:“室内空气混浊,还请诸位回避一二。” 他都这样说了,程氏和于小灵自然要回避,程默意没什么功用,也被封氏撵了出来。 卫大夫取了根长银针,用烛火撩了撩,一只手按在程默慧细削的肩膀上,道:“放松些,别乱动。” 话音未落,那根银针便又稳又准地扎进了程默慧雪白的皮肤里。 卫大夫细细捻了捻针,见程默慧感到痛意,身子略微抖动,放缓了声音,安慰她:“好了,不捻了,放松些。” 依着这般手法,卫大夫一连扎了三针下去,程默慧俱都安静配合,过了一阵,就觉得自己胸口舒缓不少,不似方才那般躁动不安了。 卫大夫自然看出了她的变化,又与她诊了诊脉,慢慢将三根针依次取了下来,看了看她的面色,点了点头道:“静养为主。晚上可以吃些枸杞川贝粥,记得莫食荤腥。” 他的声音犹如佛语,让人觉得安宁,程默慧心中感激,朝他微微一笑,谢道:“多谢卫大夫。” 卫大夫轻轻点了一下头,起身出了屋子。 封氏送了他两步,又折了回来,端了茶水与女儿:“唉,我的儿受罪了。” 程默慧收了笑意,又摇了摇头,细声说道:“娘亲莫要再提那人的事体了,女儿如今看不上他了,只想养好了病,好生侍候爹娘。” 封氏见她一双明眸,紧紧看着自己,说的认真,知她当真断了旁的心思,心里酸酸的疼,抬手揽了女儿。 她的女儿,程氏的嫡长女,原本是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名门贵女,却因为一桩混账婚事,低落至此,这让她如何能不心疼? 第九十二章 松云糕 封氏歇了心思,只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可有的人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于霆给他开的门,他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只道是路大哥果真因为父亲祭日下山去了,如今事情了了,复又回来,也没什么。 “我听说你大表姐病了?可厉害?”路绍佐低声问道,眸中又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于霆早就大好了,于小灵同程氏不只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亏的他小身板结实,不然也患上可咳喘,可就麻烦了。 于是,当下于霆便板着小脸严肃道:“大表姐咳喘特别厉害,都好几日了,还没下床。” 路绍佐皱了皱眉头,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过去亲自探望一番。 他下了山后,就听见不少人说程知州家要招赘的事,好多比自己还家世学问还强上几分的人,都有意入赘。 听到这样的事,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没有骨气,另一方面又回想起程默慧的种种好处,心里发酸得紧。 正巧某一回,他瞧见于霁身边的小厮庙午到镇上来抓药。庙午走了之后,他就过去问了,说是扶摇山庄的程大姑娘生了病,需用药材。 或许觉得自己有了上山的由头,路绍佐买了两包程默慧惯爱的萍水镇的松云糕,鼓起勇气上山来了。 路绍佐在门前兀自犹豫不决,却见一位与程氏姐妹长得相像的夫人走了过来。 封氏见了他,也颇为惊奇,见此人身高体壮,长相俊美,却没想出他是谁人,只听于霆说道:“二舅母,这是路大哥,之前也在学堂里读书的。” 封氏一听,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就是路绍佐,怪道惹了女儿魂牵梦绕。 封氏没说话,那路绍佐一听是程夫人,也不敢怠慢,几步上前,给封氏正经行了个礼。 见他礼数周到,封氏也不好说什么,可再看此人器宇轩昂,规矩知礼,手里还提着礼品,心中猜想连连。 莫不是,听说慧儿病了,放心不下,所以前来探看的? 她这样想着,心中那个招赘的心思又泛了上来。此人,不管是家世模样还是学问,倒都恰恰符合赘婿的标准。 心思转过,封氏便开口试探道:“路公子请便,小女得了重病,委实脱不开身。” 果然,她话音刚落,路绍佐便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学生正是来探望程姑娘的。” 封氏眼睛一亮,心中暗自点头,说道:“劳你费心了,她在花园里练习吐纳,要不你随我一同过去吧?” 路绍佐自是道“好”。 封氏在前边走着,路绍佐牵了于霆在后边跟着,封氏问他,有问必答,十分规矩。封氏见他这般,心里更有几分愿意。 不过她好歹还记着两个女儿与她说过的话,到了花园门口,便顿住了脚步,说要先进去同女儿说一声。 路绍佐并无异议,站在门前小声同于霆交谈,问他些近日的事体。 卫大夫正指导程默慧练习呼吸吐纳。她自那日咳了些血丝,亏的卫大夫治疗及时,已是遏制住了,这两日病情平稳了不少,卫大夫想着总闷在屋里也是不好,带了她出来呼吸吐纳,有助病情恢复。 这才练了一刻钟,程默慧面上已挂了两陀红晕,鼻尖香汗微出,卫大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去,正瞧见封氏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来了。”他欠身给封氏行礼,说道。 封氏回了他,几步又道程默慧身前,拉过她微微避开卫大夫,说道:“方才娘见那路公子到山庄来了,说是听说你身子不大妥当,过来探望的。” 她说着面上有些笑意,看见女儿有片刻失神,心道女儿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人,接着问她道:“他就在花园外……” “娘!”程默慧一下打断了封氏的话,心胸上下起伏,面色冷若冰霜,厉声道:“娘这是做什么?我给您说的您都忘了?!您这是要坏了女儿名声!” 她说完这话,一口气没上来,便扶了胸口要了命地咳起来。 封氏吓得一个踉跄,刚想说什么,就见卫大夫已是一个箭步冲进了过来,拨开她的手,一手扶着程默慧的肩,一手在她背上施力,给她顺气。 路绍佐在花园外隐隐听到了园内的情形,可他摸不清楚程默慧到底是何意思,此时听她剧烈咳喘起来,丢了于霆就闯进了花园。 他一眼就瞧见程默慧咳嗽的脸都白了,还被一名男子揽在怀里,心下颤抖,紧张地脱口喊道:“程姑娘!” 他这声音落到程默慧耳朵里,却如雷声轰鸣,她再不想见他的,只觉得见了他,就把往日自己竟沦落至此,太过卑微,不知羞耻。 程默慧想到这里,胸口一痛,捂着胸口嚷道:“路公子不必来探望我,快请回吧!” 她说完这话,直觉用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发闷,头晕目眩。 可那路绍佐听了这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不可思议道:“我……程姑娘怎能这般无情?!” 他竟还说她无情?! 程默慧听着心中大恸,胸中一股热流喷薄欲出,接着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不知是本就重病体弱,还是被自己这一口血糊住了眼睛,程默慧眼前一黑,倒进了卫大夫的怀里。 此番情形,卫大夫也是始料未及,可看着程默慧禁闭的双眼,嘴角挂着的赤红鲜血,心中一颤,顺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就要往程默慧住处奔去。 封氏颤声喊着女儿,可是得不到一句应答,这才知晓自己犯了大错,一遍遍错解了女儿的意思,还对她步步紧逼。 路绍佐早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知道程默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撕扯着他,将他赶出山庄大门,他才回顾神来。 扶摇山庄的大门,再不会向他打开了。 程默慧昏死过去,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几乎不闻,就像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而去一般。 卫大夫皱着眉头,迅速给她诊过脉,又掰开她的嘴,硬生生给她服用了一颗药,拿过银针在后颈扎了五六针,见她呼吸总算平稳了不少,才大喘了两口气。 可喘过气,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两条浓眉紧压双眼,眉间大川汹涌奔腾,他转头看向封氏,一字一顿道: “程夫人,程姑娘这番已是命悬一线了。要么,勉强撑上半年,药石罔及,撒手人寰;要么,放手让在下尽力一试,或许还有生机。” 第九十三章 卫大夫 封氏这回可是听明白了,女儿这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边缘了。 “卫大夫,全靠您了,您说如何就如何!”封氏哭着道。 可卫大夫却轻轻摇了摇头:“我要给程姑娘施针,后背。” 他说得很轻,可听在封氏耳朵里却如雷贯耳。 “后……后背?!”她不可思议道,边说边摇头:“不行……不行……慧儿还没成亲……” 卫大夫深深叹了口气:“给您一刻钟的时间,您想好告诉我。” 他言罢,微微摇头,出了程默慧的房门。 程氏和于小灵赶了过来,瞧见封氏又落泪又摇头,嘴里喃喃自语,再看程默慧更是无声无息地躺着,呼吸微弱,俱都吓了一跳。 “二嫂,这是怎么了?慧儿没事吧?!” 封氏越发哭了起来,携着程氏的手道:“慧儿,慧儿病的更厉害了!卫大夫……卫大夫说,除非后背针灸,不然,也就半年光景了!” 程氏吓得身形一颤。 “小姑,小姑,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小灵被封氏没完没了的眼泪,哭的脑袋疼,若是她,连想都不用想,也让卫大夫尽力救治程默慧了。可封氏不是她,只是一个从小在条条框框里长大的平庸妇人。 不光封氏如此,连程氏也是一样的,一样的不知道性命和贞洁,哪一个更重要。 看着程默慧绒毛半蜷的面庞,于小灵有些为她心酸,这么温柔美好的女子,为何这般命途多舛? “娘,舅母,”于小灵喊道,见她二人闻声转过头来,于小灵又接着道:“只要卫大夫不说,我们不提,旁人也并不晓得大表姐经了这一遭事。” 她这话说得声音不大,却让程氏心头一亮,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当即收了回去:“二嫂,灵儿说的不假啊。” 封氏方才还有些没转过来,再听程氏这样一说,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她又犹豫着道:“那卫大夫会守口如瓶么?” 于小灵叹了口气,卫大夫什么样的为人,这些日子也能看出一二了,别说他老实忠厚,只说讲出此事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他就会绝口不提。 显然程氏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卫大夫非是什么江湖游医,是有传承的医药世家的子弟,便是为着家族声誉,个人仕途,他也不会说的。” 封氏得了这句话,终于止了眼泪,哆嗦着握了程氏的手:“那……让他试试?” 程氏点了点头:“二嫂放心,我去与他说个明白。” 程氏去了,于小灵在一旁看着,有些欣慰。 程氏这些年月确实成长了不少,再不似从前那般遇事胆怯,手足无措了,尤其跟着于清杨上任的这两年,知县夫人做的妥妥当当,威风凛凛,掌家应酬,不在话下。 于小灵笑了自己一句,做了人家女儿,却操了一份当娘的心。 她又走到程默慧床边,细细听了听她的呼吸,微弱却平缓,应是还有救的。 卫大夫来了,脚步沉稳有力,进了屋直奔封氏,竟拱手朝她一拜,沉声道:“多谢夫人信任,卫某定不负所托。” 封氏也连忙向他行了礼去,连声道谢。 卫大夫又给程默慧切了切脉,定了下晌晚膳之前与她施针,让封氏和程氏安排好山庄众人。 山庄众人,除了卫大夫和于小灵并两位夫人,全都不知此事,就连程默慧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她一直昏睡着,封氏远远地在一旁看着,还觉得这样挺好,要是女儿醒过来,说不定反而不好办。 可谁知转眼卫大夫一针下去,她竟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程默意睁开眼睛,忽然觉得身上很凉,后背还似被虫子叮咬一般刺痛,刚想去碰一下,却发现自己竟是趴在床上的。 她又“哼”了一声,想翻过身来,就觉得一个温热有力的手掌落在了她微微支起来的肩头上,紧紧贴着她微凉的肌肤,没有一丝阻隔。 “别动。”卫大夫道。 程默慧大惊失色,紧接着又听母亲的声音紧张地响了起来:“慧儿,别动,卫大夫在给你用针。” 封氏的话音刚落,程默慧就感觉到了银针在皮肉里转动的疼意,那正是卫大夫捻搓银针的手法。 程默慧此时真正清明了起来,卫大夫,这是不避嫌地在她赤裸的后背上施针,而她母亲,也是点了头的。 突然觉得方才卫大夫按住的地方燥热了起来,没过几息,耳朵边缘也传来了炙热的感觉…… 几日施针过后,程默慧果然好了起来,可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了,尤其面对卫大夫,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卫大夫起初也没觉得怎样,可程默慧那般羞涩拘泥的小女儿心态,反倒让他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后几次施针,都不敢再触碰她的肌肤。 每一次诊病治疗,封氏都是跟着的,他二人这番心态,封氏哪里看不出来,不知怎地,嫁女的心思,竟又活泛起来。 这一次,她十足地吸取了教训,再不敢恣意妄为,打定主意谨慎行事。 她这回找到了于小灵。 这位外甥女年纪偏小不说,人还机敏非常,她交待于小灵,小心翼翼地打探一下卫大夫的家中事体。 于小灵听了,恨不能当即给封氏翻一个白眼,二舅母就这般担心她家姑娘嫁不出去么,怎地哪个人她都要试一试呢? 她虽觉得封氏太过心急了一些,可卫大夫发妻病逝了一年多也是事实,说不准,二人还真有希望。 封氏找了于小灵,于小灵又使出于霆这个杀手锏,没两天就摸了个清楚。 卫大夫名叫卫玥,今年二十有二,目前无有妻妾,只膝下有一个发妻留下的四岁大的女儿,在老家由其父母教养。 封氏听了于小灵的话,喜上眉梢,这让于小灵大惑不解。 程默慧不是要留下来招赘的么?以卫玥的身份,哪里有赘入程家的可能,封氏这般,会不会高兴的太早了。 还没等于小灵弄清楚封氏到底如何作想,竟有一个固原的士兵找上门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卫大夫。 第九十四章 固原镇 十万火急的事,能是什么事? 边疆虽然战事不断,可大宁的战士在忠勤伯的指挥下,连连取得胜仗,还收复了几十年前丢失的疆土,可谓是所向披靡。 这样的胜利景象下,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使得一个固原过来的士兵,急着赶来找大夫。 难道…… 于小灵心里发紧,想起徐泮的祖父和伯父正是在战胜的最后关头出了事,念头就禁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拐。 不过这样的军事机密,并不能宣之于口,于小灵看着卫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心里有些担忧。 谁知第二日下晌,卫玥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面容悲伤,精疲力尽,看着围上来的众人开了口。 “这一仗赢了。”他平静道,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人心惊胆战:“忠勤伯遭遇刺杀,去世了。” 于小灵觉得神魂一阵激荡,扶住了于霁的手臂,可于霁的手臂也不稳固,于小灵感觉到了他不住的颤抖。 “那徐……不,忠勤伯世子如何了?”于小灵回过了神,连忙问道。 卫玥摇了摇头:“世子无事,只是突然丧父……唉,不好过。” 这回连于霆都听了明白,他拉着于小灵问道:“姐姐?卫大夫是不是说,徐大哥的父亲死了?” 于小灵觉得喉头酸涩难忍,想回应于霆一句,俱发不出声音,只冲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于霆得了答复,小脸一怔,使劲拉扯了于小灵的衣袖:“那徐大哥岂不是成了孤儿?姜……姜六哥也不在!” 他说完这句,犹如抓了于霁的前襟:“哥哥,我们当去看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刚落,于霁和于小灵便眼眸清亮地对了一眼。 “霆儿不要胡说,那固原翻山越岭不说,正是九边重镇,哪里是你们小孩子家去的?忠勤伯府的吊唁,自有你父亲来过问。”程氏闻言,吓了一跳,唯恐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乱来,冷声嚷道。 “可是娘……”于霆见程氏不同意,刚张口想反驳,就被于霁一把揽在怀里,捂了嘴。 “知道了,娘,您放心吧。”于霁答道,按着不安分弟弟的手,却越发使力。 程氏明日就要下山去,待她一走,封氏又不顾上他们,到时候悄无声息地去了,就算程氏事后知晓,也不能如何。 于霁打定了主意,转身就带着弟弟妹妹去了自己的院子。 “哥哥,做人不能没良心!”于霆愤愤地瞪着于霁道。 于霁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可是做人也要进退有度,你和娘顶撞,岂不是更不好脱身?” 于霆愣了一下,转而明白过来:“哥哥,你是要偷着去?!我也去!” “这却是不行,你是能骑马,还是能驾车?”于霁拍拍于霆,说道,抬眼又瞧见于小灵一直在旁边木着脸不说话,问道:“灵儿,你怎么想的?” “哦!”于小灵神思归位,面色有几分凝重,认真看着于霁,沉声道:“刺杀的事,我总觉得怪怪的。那固原是什么地方,忠勤伯是什么人,怎么可能……” 于霁讶然:“灵儿你想说什么?” 于小灵点了点头:“卫大夫说是瓦剌人刺杀的伯爷,可瓦剌人怎么可能有机会……?” 于小灵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话峰一转:“我与哥哥同去。” “不妥,你一个女孩子家怎好去那种地方?”于霁皱了眉头。 固原乃是军事重地,到处驻扎着兵丁,一眼望去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她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家,站在街上岂不打眼? 于小灵却不以为意:“伴了男装便是,你我二人一道上路,也能有个照应。” 于霁想了想,挨不过妹妹炙热的眼神,点了头。 “那我……”于霆有些委屈,他晓得自己去不了,可看着哥哥姐姐都去了,心里羡慕不已。 于小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指着他腰封上的玉牌道:“霆儿得把你这块玉牌借我们用用,没有信物,到了固原,也见不到他。” 于霆眼前一亮,想到自己还有两分用途,心里高兴不少,当即将玉牌解了下来。 他这玉牌,正是徐泮送他的生辰礼。自然徐泮也送过于小灵,可那是玉簪,拿去当做信物总是有些奇怪,不如这玉牌来的明了。 兄妹二人即是打定主意,便也将出行的诸多物件悄无声息地预备起来,待明日一早,送了程氏下山,他们便借机疾驰而去。 第二日,程氏絮絮叨叨嘱咐了几人很久,磨蹭到日上三竿,才勉强下了山去。 她一走,程默意便配合这于家兄妹,捂着肚子呼痛。封氏自然一心一意为着两个女儿打转了,于霁和于小灵便带了粮食和银钱,牵了马出了山庄。还交待于霆说,是青潭法师相请,往尧悟寺去了。 从扶摇山庄一路向北往固原去,要两个时辰的功夫,于小灵身量矮小,骑马并不擅长,所以待二人到了固原,已是日头西斜了。 这场仗赢了,皇上本还想借此机会开疆扩土,可总督忠勤伯遇刺身死,就像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固原的热闹中透着两分压抑,在这初秋时节,凄凉无处不在。 于霁和于小灵一身考究的衣裳竟成了助力,两人经三五引路,终于在华灯初上前,到了总督府的大门前。 门口稳如松柏地立着四位士兵在门前镇守,四人皆虎背熊腰,手执长枪,他二人还未向门前靠近两步,那尖利的长枪便闪着寒光直指二人胸前。 于霁将于小灵往身后拉了拉,躬身作揖说明来意,后又递上玉牌,那守门的士兵才反复看了看,留了他二人在门前等候,转身进去通报了。 “军中规矩大,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于霁小声嘱咐了妹妹几句,见发髻有些松散,又替她拢了拢,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清爽的少年。 没多大会儿,那名士兵便带了一个品衔颇高的侍卫出来了。于霁定睛看去,来人可不正是曾来扶摇山庄找过徐泮的,他的近身侍卫傅平么? 第九十五章 杭白菊 还没跨出大门,傅平就瞧见了门前立着的两个华服少年,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神色焦急,倒是看得傅平颇为动容。 患难见真情,世子交结的这几位小友,都是真情实意的。 “于大少爷,二……少爷,”傅平行礼喊道:“世子在里面,快请!” 徐泮住的这件府邸,是专给陕西总督准备的总督府,虽是普通院落的模样,可却驻扎着大量的精兵。这样的多重防备,忠勤伯又是如何被刺杀到的呢? 于小灵不敢乱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于霁身侧,随着傅平,避过一路挂着白布的正院,三拐两拐,进了一个正院后边的小院。 三人刚进了门,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背对着门,孤零零地负手独立在院子中央。 秋风吹得他束发的白巾四下摆动,孤寂和寥落在他身上明目张胆地肆虐。 “世子爷,于家两位少爷到了。”傅平低声道。 徐泮闻言转过身来。他面堂发白,眼窝深陷,原本还有两份圆润的脸颊,如今只瘦削得似闪着寒光的刀,下巴也微现青色的胡茬,一双往日清亮的眼眸黑的看不见底,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一丝动容,可双唇紧抿,只朝他二人皱了皱眉头,然后才用几乎不属于他的暗哑声音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这句微带责备的问话,在小院里来回盘旋,问得于家兄妹二人并傅平,都有些发愣,院里一度落针可查。 以他们的关系,徐泮不应该说这话。 徐泮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越发紧绷,于小灵忽的心头一阵清亮,他这是…… 于小灵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直直射向他。 他越是要封闭囚禁自己,她越不能就如此任他去了,他的心里已经够苦了,苦到比满太医院的苦药熬出来的汁水还要噬人心肺,他需要清水的冲释,而不是无尽的沉浸和淹没。 她心里有些酸涩,迈开步子向他身前走去,徐泮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可却立身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盯着她。 于小灵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站住了,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嘴巴一张一合地说道:“我饿了,要吃饭!” 徐泮一怔。 方才他脑中转过好几种可能,想她可能盯着他沉默,可能问他为什么说那样距人千里之外的话,也可能温言细语地,向教导于霆一般安慰她,他都想好了,一定要让她离开,却唯独没想到,她要吃饭。 吃饭是什么?他都快忘了。 徐泮默了一默,目光从于小灵身上闪开,才道:“傅平,领他二人下去用膳,之后派人送回扶摇山庄。” 他的声音冷的似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说出的话,让傅平不敢当即就接下来。 “世子爷……” “徐大哥……” 傅平和于霁都惊讶地提醒他,可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去。 “这里不是你二人该来的地方,心意我收下,快走吧。”他沉声道,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于小灵并无太多意外,他既是要自我封闭,又怎会见了人便敞开心扉呢?愿意见他二人一面,已经是不错了。 她正想着还怎么办,就见徐泮突然向她伸手,径直牵过她的手腕,将一个温热的东西放在她手上,是于霆的玉牌。 “拿回去吧。” 他言罢,就显出要转身离开的势头,于小灵心里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大手。 “我要你陪我吃饭,不然我吃不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温热的掌心,倒是让她因半日疾驰而变得冰凉的小手,感到了一阵暖意。 目光复又落在她身上。她那双如画中佳人一般的眉眼还是那般干净灵动,就像是雨后一碧如洗的天空,没有掺杂着一丝一毫的污渍,万年不变。 他觉得心头有什么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和温暖的目光妥协。 鼻头酸涩难忍,眼眶烫的好似刚从火盆里取出的烙铁。他想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意外又被一只小手抓在了手心里。 于小灵双手紧紧抓住他,一分也不好放松,嘴角微微上弯,一字一顿道:“陪我吃饭!” 徐泮再使不出半分拒绝她的力气,认命或者沉醉,深深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划过痛苦的面颊,再睁开眼睛时,于小灵看到了些许,他往日的清明。 他说:“好。” …… 傅平在灶上指挥着几个厨娘:“快,做几个世子爷爱吃的!” 言罢,他走出灶房,看着院里一丛随风摇动的杭白菊,想起于家二姑娘握着世子手的景象,好像,也只有她能救一把世子了。 若没有于二姑娘,他真的不敢想象,世子以后会怎么样? 傅平回到小院的时候,方才那般凄清孤寂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明明还是这个季节,还是这个院落,一物一景都没改变,他却觉得横扫落叶的遒劲秋风,不过似在与人捉迷藏罢了,不仅如此,还夹着着些许春日的暖意。 书房里传来低语轻声,傅平垂手站在廊下,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于二姑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来时的景象。 如画的山脉,飞扬的沙尘,雄伟的城楼,热闹的街市……于小灵说的很慢,也没有行文写诗的次序,有的只是散乱的,零碎的,甚至不值一提的琐碎见闻。 于小灵避而不提那场骇人的刺杀,反而慢慢说起一路的见闻,因为她看到,徐泮的眼底,终于有一股热流流淌其间。 目前的他们,还没有能力帮他查清真相或者复仇,他们能做的,只是让他不要在血海中沉沦,将即将沉溺的他拉起,送上岸边。 血海无涯,回头是岸。 傅平吩咐的饭菜很快就上来了,虽然都是些清粥小菜,可傅平却极为看中。 自那日伯爷药石罔及,撒手人寰之后,世子直到今日,水米未曾打牙,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空耗,尤其是如今,伯爷去了,世子爷很快就要承袭爵位,成了新一代的忠勤伯。 忠勤伯,不止是一个爵位,更是震慑边疆诸国的国之利器。 第九十六章 白馒头 于小灵端起碗,咕噜着,大口喝了两口白粥,长长地出了口气:“渴死了。” 徐泮看她这般,面色又添两分和缓,转头吩咐傅平道:“倒杯茶来。” 于小灵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喝茶不过是打了个水饱,喝粥吃饭才是实在的!” 她说的倒是在理,徐泮点点头没有说话。三人这才叮叮当当,碗碟碰撞地吃起饭来。 食不言,寝不语。 可于小灵看看一连吃了三个馒头的于霁,再看看粥水未下半碗的徐泮,觉得这样吃下去,意义并不是很大。 转头再看随侍一旁的傅平,神色也是颇为焦急,一双眼睛盯着徐泮的筷子,见他半晌才吃上一口,恨不能上前帮他往嘴里塞。 于小灵暗自轻叹了口气,想了想,把手上这小半个馒头三口两口吃了,又伸手拿了一个。可她拿过来,却未直接当今嘴里,反而皱着眉头盯了起来。 于霁饿得不轻,自顾自吃的要紧,并未看见妹妹异样。可徐泮却食难下咽,没几息就抬头瞧见于小灵盯着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纠结。 “可是脏了?换一个吧。”他猜道。 谁知于小灵却摇了摇头:“非也。是我已经吃了七八分饱了,看着馒头香甜诱人,想再吃一个,却估摸着并不能吃下,若是吃不完,岂不是糟蹋粮食?” 她严肃地说着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倒让徐泮一怔,接着,他又听于小灵说了起来。 “我想到办法了!” 徐泮刚想问她想到了什么办法,就见自己手中突然多了大半个,白胖的散发着热气的馒头。 “我……” 他刚说自己不太想吃,就被于小灵打断了去:“帮帮忙,行行好,这馒头太香了,我忍不住!” 她这话音刚落,于小灵就瞧见徐泮身后的傅平面色有些古怪,想笑又不敢笑。 可她管不了这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祈求地看着徐泮,看得徐泮直直将拒绝的话,尽数咽了回去,禁不住朝她点了头,道了句:“好。” 他说完,见于小灵还不收回目光,心知她这是拐着弯子劝自己吃饭,心头有些发热,捏住馒头,凑到嘴边,大口咬了一口。 果见于小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嘴角也有些许上翘,还闻了闻她自己手上的小半个馒头,心满意足道:“白面馒头真是享受呀!” 一口馒头在嘴里嚼来嚼去,淡淡的清甜在舌尖荡漾,慢慢地,徐泮觉得自己那被苦水浸透的心,好像也没那般苦了。 傅平看在眼里,禁不住热泪盈眶。 世子爷从小就被赋予重望,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身边就姜六爷一个好友。如今出了大事,姜六爷一时还赶不来,看着日渐消瘦沉闷的世子爷,他心里都禁不住捏了把汗。 谁知这个难关,于二姑娘竟三言两语地就帮世子爷渡了大半。 傅平禁不住想,于二姑娘定是世子爷命中注定的贵人! 一顿饭结束的时候,傅平恨不能拉着于小灵跟她道谢了,徐泮一共吃了两个半馒头,喝了两碗粥,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激动的了。 更鼓声远远地传来,悠悠荡荡地宣告着睡梦的来临。于小灵打了个哈欠,传到于霁身上,他也跟着打了一个。 徐泮见状,知他二人一路过来,疲乏之至了,尤其是于小灵,她身量不高,打马奔驰怕是更加费力。 想到这些,徐泮有些心软,吩咐了傅平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一南一北隔了屏风,让于家兄妹二人宿下。 总兵府毕竟不是他个人的处所,他能掌控的,能保证他二人安全的,也就是这个小院了。 于小灵同于霁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二人简单梳洗过,便各自安歇去了。 于小灵没有择床的毛病,可许是今日经过见过太多,往前未曾一见的事体,心里有几分兴奋,平躺了好一会才有了两分睡意,睡前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竟见窗外立了一个长长的人影。 定是徐泮,于小灵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过长袄简单披上,在于霁绵长的呼吸中,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怎地还没睡?更深露重了。”见于小灵松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出来,徐泮问她道。 “出来透透气。”于小灵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抬头看见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夜里的寒气在呼吸间游走,刚想叹两句月亮,就觉得一阵热流冲出了鼻孔。 “哎呦!”于小灵伸手朝鼻子摸去,只觉得那股热流又热又粘,翻过手来看去,果然是她那一言不合就决堤的鼻血。 “抬起头来!” 后颈被一只大手裹住,那手上的薄茧清晰地贴着她的皮肤传过来,鼻孔被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于小灵昂起的脑袋正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月光下,徐泮眼眸深邃如头顶的夜空,紧压的英眉透着几分惊慌,不复沉稳的呼吸在于小灵耳畔环绕。 “房里有水吗?”他问。 “有是有,可是哥哥在睡觉。”于小灵立即答道。 “去我房里。” 徐泮说完就捂着她的鼻子快步走了起来。可于小灵被他按住头,哪里看得见路,一不留神,下台阶时一脚踩空,整个人扑到了徐泮身上。 闲散搭着的长袄松开了去,扑簌簌落在地上,轻薄的中衣透着温热细腻的气息,在徐泮怀里蔓延。 徐泮立即手忙脚乱。 于小灵接过他的手按着鼻下的帕子,徐泮弯腰将她的长袄拾了起来,立时展开了去,将她裹住。 “小心着凉!” 于小灵看着他慌手慌脚,心里有些想笑,他这样的年纪,还是活泼些的好,便是经了一遭丧父之痛,也不能就此冷清了去。 她这样想着,已是被他拉进了他的房里。房里正有丫鬟打上来供他洗漱的热水,徐泮按着她坐下,三步并两步地又取了块绢帕,沾了热水,回到于小灵身前。 灯光下,于小灵满嘴上下都是血,清晰可见,小巧的下巴被鲜血胡乱抹上,有干了的,还有刚溢出来的,凌乱又刺眼。 徐泮看着,突然间瞳孔放大,手指轻颤,愣愣地立在那里,一脸惊恐…… 第九十七章 青花壶 于小灵见他这番表现,犹如魂魄抽离一般,心中一紧,试探着喊了他一句:“徐大哥?” 没有回应。 于小灵一惊,秀眉皱起,又当即喊了一句:“世子?” 还是没有回应。 于小灵大惊失色,连忙站起来去拉他的衣袖:“徐泮!徐泮!” 徐泮眼神空洞,被于小灵拉扯着晃了几下,猛然看见了她放大的面容,和她下巴鲜红的血! 父亲被人抬着送来的时候,满身上下汩汩的热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无数的绢帕,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紧闭的双眼,微弱到没有的呼吸…… “……徐泮!徐泮!”有人喊他,那些赤目在眼前晃过,徐泮心中大恸,忽的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 “不要!我不要你死!”他低声吼道。 他手臂上霸道的力度,箍得于小灵臂膀发疼,她的侧脸紧贴着徐泮胸膛,坚如磐石,被他挤压着的喉咙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可她还是继续喊着:“徐泮!徐泮!” 好久好久,就在于小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勒死的时候,忽的觉得身上一松。 清凉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于小灵的口鼻里,她大口喘着粗气,却不敢放松一丝,紧紧盯着徐泮的双眼,见他眼中慢慢聚起了光,才又试探着喊道:“徐泮?” 徐泮英眉痛苦地团起,那英眉深深地压迫着眼睛,眼睛慢慢紧闭,泪水夺眶而出,喉咙哽咽,胸膛跌宕起伏,他颤抖着痛哭流涕。 “父亲……父亲……!”他低声嘶吼,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划过,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他伸手想抓,可那些飘渺却倏忽不见了。 伯父、祖父、母亲、父亲……为什么,老天还要将他留下,为什么! 泪水似决了堤的银河水,自九天之上一泻而下,徐泮在哭,哭出来的,都是命运对他的不公。 于小灵看在眼里,鼻头发酸,眼眶竟也湿润了去,可她终究哭不出来,她反过来张开细弱的臂膀,抱住了徐泮。 “哭吧。”她低声道。 …… 于小灵斟了杯茶递给徐泮,见他神色悲戚,眼眸却不再混浊,微微有些放心。 徐泮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面上颤动了两下,慢慢开口道:“父亲被刺杀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于小灵掀起眼帘看向他,见他极力压抑着痛苦,哆嗦着微带湿润的唇,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父亲要去大营练兵,说是练兵,其实就是战胜之后,鼓舞气势。那日天很晴,所有人都很高兴,父亲还让人抬了百余只羊过来,说要与众同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那些士兵的呼声都快冲上了九天……” 徐泮回忆着那次最后的狂欢,目光变得飘渺又虚幻,他说着那些极大的喜乐,神色却希冀而又抗拒。 于小灵看着有些不忍,终于听见他结束了回忆,顿了顿,说道:“我当时喝了些酒,风一吹有些头疼,父亲让我先去帐篷里吃几碗热茶,缓一缓再回来。我想都没想就去了,可只一碗茶下去,就听见帐外刀枪相接的声音响起。 我当时还愣了一下,以为有人舞刀弄枪来助兴,可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声大喊,说有刺客。我转身跑出帐外,却看见方才父亲在的方向,刀光剑影,混乱不堪,可等我再跑过去的时候,正瞧见一个黑衣之人身中数刀,可他的刀……那刀……却插进了父亲的胸膛里……” 他说到此处,大口呼吸起来,好似落过水的人回忆起被淹没的噩梦,惊惧到不敢再提起。他又痛苦地闭起了眼睛,过了几息,才慢慢平复下来。 “父亲浑身都是血,当时还有呼吸,还有脉搏。可是即便如此,父亲勉强撑了一天,也还是再也撑不住了,他的血流得太快,太快,他的手越来越凉,他说不出来话……” 泪水在肆虐,狠狠地肆虐。 于小灵看着他颤抖的手,禁不住就覆了上去。 她的小手带着些许暖意,紧了紧覆盖这徐泮微凉的手背,安抚着他颤抖的灵魂。渐渐地,徐泮的颤抖消失了,于小灵收回了手,拎起青花茶壶,给他续了些水。 徐泮低声道谢,一饮而尽。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他道,眼眸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而疑惑,他抬起眼帘,目光看向于小灵,肃穆道:“父亲弥留之际,曾按住我的手,让我……小心!” 于小灵一惊,心头一颤,脱口问道:“小心什么?” 徐泮默了一息,摇了摇头:“父亲没说。” 于小灵自己给自己也续了些水,捏着青花茶杯小口喝下,才觉得自己的惊讶渐渐收敛了起来。 小心,也许只是提醒他刀剑无眼吧。 可是…… “你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徐泮低沉的声音响起。 于小灵默了一息,点了点头,又问道:“没有活口么?” 徐泮摇头:“都是瓦剌人,人和刀法都没有错,全部被刺死当场了。” 刺客没有留下活口,忠勤伯也没留下其他的言语,此事到如今,看起来已是十分明了了。瓦剌人不甘被夺走土地,战事又连连惨败,这才想到刺杀主帅,破大宁之势头。 这日正逢忠勤伯离开帅府,到西大营来与众同乐,既是战胜,又是庆祝,守备自然不如从前,瓦剌死士便瞅准时机趁虚而入,以几名死士的命,换忠勤伯遇刺身亡,再合适不过了。 主帅亡了,便是对挺进西北的大宁军队迎头一棒,坐卧紫禁城里的帝王没了手中尖利的刀,也无法再一展雄心壮志。 绵延几近一年的战事怕是很快就要结束了,西北的和平指日可待,或许更多的人会为了平静和安宁的到来,暗自庆幸,只是,谁会懂得忠勤伯府的众人,那透彻心扉的痛呢? 尤其是徐泮,他应该很快就承袭这个血淋淋的爵位了吧。 于小灵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哀伤的眉眼,心中的叹息一声叠过一声。 这孩子,可真可怜。 第九十八章 蓝锦袍 夜里起了风,寒夜的秋风在院子里扫荡,刮到门窗上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那如今,怎么办?”于小灵轻声问道。 徐泮微带讽刺地弯了弯嘴角:“等皇命。” 不错,忠勤伯正是这场战争的主帅,皇上亲封的陕.西总兵,手下掌管着十万大宁士兵的生死,他的死,不是简单地治丧吊唁,是关乎国之命脉的大事,这样的事,自然由皇上来定夺。 而皇上,或许会为丧失了一位护国柱石而伤心,或许会为瓦剌人的猖獗而大怒,抑或者会因为就此错过了开疆扩土的机会而烦躁,可无论是哪种情绪,都不代表那是君王的最后定夺,一位贤明的君王,会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 因而,最可能的,恐怕也是徐泮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 “瓦剌人递交降表,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朝廷看在边疆百姓的颜面上,勉强应下,就比两邦相安无事……” 徐泮冷笑着恨声道:“……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是了,恐怕这才是双方都愿意看到的结局,皆大欢喜。 可是就此身死的忠勤伯呢? 黄金白银大加封赏? 死后加官进爵厚葬? 提拔子孙诰封妻母? 于小灵觉得自己的目光悲悯得,似潭柘山上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佛,望着受苦受难的凡人,叹息。 “你……”于小灵想劝他两句,以他如今不过是游击将军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可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比较好,最后只能无力地叹了一句:“别傻。” 徐泮没有说话,眼中的戾气盘旋着,交杂另外的复杂的说不出的情绪,在他的沉默中闯荡,良久,他眼中那些繁杂散了几分,才开口道:“我知道。” 他说这话时,已是不知过了多久,二更地鼓声响了起来,徐泮回过神来,看着早已枕着小手睡过去的于小灵,柔软的发丝飘散下来一缕,慵懒地搭在小巧的鼻子上,呼吸安静绵长,心里不由柔软了两分…… 第二日,于小灵是被于霁叫醒的。她坐在雕花拔步床上,拿过自己昨日穿的月白色长袄,发现那袄上沾了不少血迹,才回想起自己昨日好似睡在了徐泮房中,至于是怎地回到了此处,却是想不起来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衣裳。 衣裳沾了血,自然没法穿了,可他们来得急,并不及备下多件衣裳,这倒让于小灵不知所措起来。 于霁在门外与人说话,没讲几句就转身进了屋子,见妹妹傻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脏了的衣裳,不由道:“你昨日竟鼻出血了?我怎地不知?” “没事,约莫赶路的缘故吧。”于小灵道,转眼有看见他手里拿了个包袱,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于霁把那包袱放到了妹妹的床头:“徐大哥给你找的衣裳,换上吧。” 于小灵颇为惊讶,于霁转身走了,她打开包袱,正瞧见一套靛蓝色四季如意纹的锦袍,比之自己那件月白色绣竹叶的长袍,做工更加考究,用料更加珍贵。 于小灵抖开看了看,好似徐泮曾经穿过这般的衣衫,只是这一件,看着是崭新的。于小灵疑惑着往自己娇小的身板上比量了一下,貌似……正好? 三下两下将这件锦袍穿在身上,束了一同被送来的水绿色腰封,坠上于霆那块步步登高的玉牌,四处合身不在话下,又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于小灵走出房门,于霁冲着她点了点头,目光颇为赞许,又道:“徐大哥一早就去灵堂那边打点事物了,刚传了话过来,说等会与我们一道用膳。” 他说完这话,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徐泮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他面色有些阴沉,他想到瓦剌人果真往递了降表,还派人过来吊唁,胸口就跟万斤大石压着一样。 可是此时,他看见于小灵穿着他刚找人改过的自己未及上身的衣裳,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的台阶上,睁大眼睛看着他,胸口沉闷的气息,不由就疏散了不少。 “可还合身?”他走过来问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扯了扯袖子道:“刚刚好。” 徐泮面色和缓了些,又跟于霁点了头:“用膳吧。” 三人静默地用过早膳,下人上了茶水,徐泮便开口道:“从清也快来了,赶到固原,约莫多半个月吧。” 于霁想了想问道:“姜六哥还是过来押运粮草的?” 徐泮点了点头。父亲去世的消息正八百里加急地往京里赶,旁的人,还不知晓此事,比如押运粮草的姜从清,又比如前几日被父亲派去宁夏打探些密事的邵琉。 徐泮想到此处,忽地眉头一皱,邵琉就是在父亲出事之前两日出发的,说起来,他不过是刚带着消息从宁夏回来,次日就又赶了过去。 邵琉带回来的消息,会不会和父亲被刺杀有关?! 徐泮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复杂,可他心里总禁不住往那里想,从祖父和伯父的死,到父亲心中存留的疑惑,再到父亲遇刺身亡,徐泮好似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 然而,他找不到线头,也看不清线尾,只觉得心乱如麻。 或许等邵琉回来,他会知道更多吧,徐泮暗自宽慰自己,可过方才那样的思索,越发觉得身边危险重重。 再看低头喝茶的于家兄妹两人,一样的文弱气质,正经的读书人家做派,和这铁血固原的一草一木都格格不入,他二人手无缚鸡之力,而此处却暗里藏刀。 又想起昨夜于小灵突然涌出的鼻血了,徐泮心中一紧,喝了口茶,说道:“你二人回去吧,近日事体繁杂,之后恐怕还有朝廷的人,地方官员,甚至瓦剌人过来,我再顾不上你们。我让人备好粮食水囊,过一会你们便回扶摇山庄去吧。” 于霁一惊,皱了皱眉问道:“徐大哥可是嫌我二人帮不上忙?” 徐泮弯了弯嘴角,摆了摆手:“当然不是,说那些见外的话做甚?你们此番过来,开解了我心头郁结,”他说这,舒了口气:“我心里的感激也无需多言,你们回去,我方能放心打点父亲的身后事。” 于霁见他非是作伪,认真想了想,再看妹妹一脸淡定,终于点了头。 第九十九章 矮蒙马 于小灵当然淡定了。经过昨日的事,徐泮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今早看起来就比昨日神清气爽了不少,吃饭喝水也能如常了,而且他还能想起自己长袄上沾了血,找人给自己改制了一件衣裳。 她想起几年前在安亲侯府偶遇徐泮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虽已经有了今日的身形模样,可他当年还颇为笨拙,连她发丝里缠住的柳条都抽不住来。 转眼几年,他长成了少年,更是很快就要成为新一代的忠勤伯,早已没了当时的青涩,已经是连更换长袄这样事情,都能想得到了。 这就是成熟吧。凡人的成熟,总是这么多快,一夜风雨,就变了模样。 徐泮为他二人的回程,朝傅平安排了几句,待到二人收拾妥当,徐泮送他们上路的时候,于小灵发现自己的坐骑换了样。 她原来那头马是于家圈养的普通小马,因着年龄不大,身形略微小一些,于小灵才勉强能骑上。于小灵每次骑马出行都是带着它的,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说叫莲蓬。 程默意还笑话她给一头马起了个丫鬟名,不过于小灵不以为意,她就是喜欢莲蓬,喜欢水生的一切。 “我的莲蓬呢?”于小灵抬头问徐泮。 徐泮自是知道她的爱物莲蓬的,嘴角微微上翘道:“莲蓬毕竟还年幼,跑了这一遭,不缓上半月,日后怕是不能强健了。所以给你换了匹马。” 于小灵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匹马,栗色绒毛油光水滑,身量比莲蓬还小上几分,不由道:“这马岂不更年幼?” “是矮种蒙马吧。”于霁看着,当先道。 徐泮点了点头,摸了摸矮蒙马的鬃毛,道:“不错,正是矮蒙马,别看它身量不高,却已经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于小灵听他这样说,又见这矮蒙马温顺乖巧,只好嘱咐了徐泮:“那你把莲蓬看好,回头别忘了还给我。” 徐泮自然应是,将一应物什给他兄妹二人装上,找了两个功夫上乘的护卫随行,送他们出了固原城。 怎么悄无声息地出来的,就怎么悄无声息的回去。 封氏问了两回,听说是青潭法师留宿二人,虽觉得奇怪,却只使了人上山送了吃食衣裳,便也没再多问。 这会儿二人收拾妥帖回来了,封氏只当二人刚下山,还问道:“可是山上干得厉害,我瞧着灵儿小嘴都要干裂了,可怜见得,舅母使人煲玉竹老鸭汤给你喝。” 于小灵自然乐意,连忙应下。她这两日在路上吃了两顿,跟着徐泮也没有荤腥,这会听说有老鸭汤喝,倒是馋的紧了。 程默慧日见好转,不过一日未见,面色略见红润。 封氏是这样说的:“卫大夫真是了不得,不光医术厉害,对药膳一道还颇有研究,给我说了好几个方子,我这两日下厨给你大表姐换着样儿煲汤,竟比干吃苦药见效快多了。” 于小灵抬眼朝程默慧望去,见她红润的面色上,还挂了两缕不自然的红晕,心中明了,暗道换了心境,身体也好了起来,这倒是更了不得的药了。 晚间的时候,程默意和于霆过来听于霁和于小灵说固原的事体。 “徐大哥也真可怜,父母都没了,便是承了爵位又如何?”程默意摇头叹息道。 于小灵点头,富贵权势都是过眼云烟,她来人间六年,最让她觉得舒心的,就是亲情。她身边的这些亲友,大都极好,虽各有各的脾气性格,可想出起来并不做作,尤其是同二舅一家在平凉的这两年,日子过的相当舒坦。 “若是徐大哥能来山庄就好了。”于霆很亲近徐泮,此时知道他过的艰难,自己的一张小脸也皱得似一张纸团。 于小灵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他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他就会来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要把徐大哥教我的拳法耍给他看,他定是能高兴一些。” 于小灵朝他点头,可心里却想,徐泮怕是不久就要回京了,西北没有战事,他还要挑起忠勤伯府的爵位,怕是再难来到扶摇山庄,畅快地与他们耍乐了。 于小灵在心底叹了口气,后又瞧见程默意目光有些悠远,想起姜从清的事体来,说道:“姜六哥说是快来了呢,约莫会过来拜访舅舅舅母吧。” 她说的程默意一愣,面上显过几分强压着的兴奋,嘴上不屑道:“反正我不见他。” 于小灵暗笑,几人胡乱说了几句,她又想起程默慧的事情来,拉了程默意往一旁去,问她道:“舅母有没有再提起大表姐的亲事?” 她一说,程默意好似被提点了一般,连忙挽了她的胳膊焦急道:“我娘简直……唉……她今日还说让姑姑去问问卫大夫的意思呢!灵儿你说,人家是过来给姐姐看病的,怎好直接就扯着把姑娘嫁给他!” 于小灵暗笑,连封氏自家的女儿都看不过去她这心急的模样了。不过站在封氏角度上,倒也可以理解一二,毕竟卫大夫那般给程默慧瞧病,若是她嫁了旁人,即便人家不知道,也难免又贞洁不完整的嫌疑,可若是嫁了卫大夫,可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不过于小灵以为,越是如此,越不能急着来,要不然,说不定卫大夫就要以为,程家以此捏住了他,逼迫她娶了程默慧,到时候就算是卫大夫碍于情面答应了,也不一定就是一段良缘。 这却让她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大表姐不是要留在家中招赘的吗?以卫大夫那样的身份,舅母认为他会愿意入赘,更何况人家还有女儿呢!” 谁知程默意却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解释道:“出了赵家那档子烂事,之后都是些不安好心的人家求上门来的,爹爹就觉得不该委屈了姐姐,与其勉强挑一个人家,让姐姐抬不起头地低嫁过去,还不如留她在家里招赘,至少不受委屈。 不过,这位卫大夫不一样了,本就是正经人家的子弟,还有一身好医术,即便是有个发妻留下的女儿,姐姐嫁过去算是续弦,娘觉得也配得上。 其实我觉得他做我姐夫也挺好的,可娘这么急,总有些怪。” 她二人轻声说着话,却未瞧见不远处的树后立着一个人影。 第一百章 洒金贴 封氏是什么心情,做女儿的程默慧也略知一二,这日她便瞅了个没人的时机,正儿八经地同封氏说起此事。 “娘这几日总盼着姑姑来,是做甚?”程默慧严肃问道。 封氏见她上来就切中了要点,心里有些迟疑,摸不准女儿的意图,只好胡乱扯道:“你们小孩子家爱玩在一处,怎地不许我同你姑姑一道?你这孩子,娘还给你煲着枇杷紫米粥呢,不能离了人。” 程默慧见她要走,拉了她的衣袖:“娘别走,女儿有话同您讲。” 封氏见她越发严肃,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可也只好道:“什么事啊,慧儿?” 程默慧咬了咬嘴唇,按下心头的羞恼,说道:“娘别让姑姑去打探人家卫大夫!” 封氏心中一惊,既是为被女儿看破了心思,又是为她如今的态度,不由脱口问道:“这是怎地,可是你看不上他?!” 这次倒轮到程默慧惊慌了,急急便辩解:“不是!” 封氏立即松了口气:“不是如何不让娘问?这事你一个姑娘家别管,都有我与你姑姑呢!” 可是程默慧抓着封氏的手却越发紧了:“娘!女儿不让您去问卫大夫,您此时问,可不正是借了看病的事逼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女儿都没法见人了!” 她说的着急,又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封氏也跟着着急,倒了水与她喝上两口,见她缓了过来,才小心翼翼地道:“娘是看着你二人都有意,才想起这桩事的,哪里是逼迫?” “可是人家卫大夫不一定这样看呀!” 程默慧急道。 “卫大夫对你有意,娘还能看不出来?娘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封氏道。 她这话说得程默慧心底羞赧,可越是羞赧,越不敢去冒险,万一他不愿意,自己哪还有脸?? 况且,她不想逼迫他,尤其是此时。 “娘,我不管那些,您和姑姑都不许去问他,谁都不许去!”她说着,急得眼泪快落了下来,胸口发痒,又是一阵咳喘。 女儿都这样了,封氏回想起上一次的凶险,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虽叹息多好一段姻缘,可却一句旁的话不敢乱说,点头应了女儿。 程默慧还不放心,又反反复复叮嘱了她,让她万万不可去,封氏皱着脸一一应了,二人这才相安。 如此过了半月,程默慧的病好的差不多了,卫大夫抽空下了趟山,封氏也回了趟静宁看了看丈夫。 谁知到了家中,却见程思励满面红光,拿了和大红洒金贴过来,笑容满面地跟她道:“谁说我程思励的女儿嫁不好了?你看看,这便有青年才俊上门来了。” 封氏既惊又喜,结果他手里的洒金贴,打开一看,倒抽一口气:“这……这……” “这什么?”程思励哈哈大笑:“这个卫大夫我早就觉得好了,又给慧儿诊了一场病,此番请了修先生上门,定是看中慧儿的脾性了。修先生还劝过他,说咱们家招赘,那孩子虽不愿入赘,却诚意求娶,先生这才试着上门来的。这般好的儿郎,我岂有朝外推的道理。哈哈哈,怎么样?你可满意?” 封氏激动地热泪盈眶,连声念佛,只说:“我早就看着他二人有意了,这下好了,我这心头这块石头可放下了……” 她说着哭了起来,这喜极而泣地模样,又惹得程思励笑。程思励掏了手绢给妻子拭泪:“这可是喜事,不能哭了!” 封氏面上收了泪,心里又涌出别的思虑:“可是老爷,妾身也没为您生下子嗣,难道还真让泽儿那孩子肩挑两房?” 程默泽是于小灵大舅程思勉的独子。木香胡同程氏一枝从原宗族分了出来,虽则子孙得用,官居高位,可架不住子嗣稀薄。 南程如今已经两代单传了,北程也只程思勉有一个儿子。便是程思励想在本宗的侄子中挑一个过继,也没有人选,如此,只能让程默泽肩挑两房,娶两房妻室。 “还是为老爷纳一房妾室吧。”封氏低落道,趁着程思励还年富力强,这委实是个可行的办法。 谁知程思励却是板了脸:“若是要纳妾,早也就纳了,何苦等到此时?你别担心,凡事自有定数,顺其自然便是了。” 封氏心里又酸又甜,点头应了,此事按下不提。 得了这样大好的消息,封氏第二日就返回了扶摇山庄。 几个孩子刚下了学堂,程默慧因着生病,已是好久未曾与众人一道进学了,此时下课了,面上倒出了薄薄的一层虚汗。 封氏刚进门正好瞧见,连忙上来扶着女儿回去,拿了帕子给她拭汗,想起丈夫与自己说的事,禁不住心头雀跃,脱口就道:“卫大夫上门求亲了,你爹爹答应了!” 程默慧闻言,脚步一顿,当即愣在了当场,面上一阵不可思议:“娘……这……” 她愣了神,又咬了唇,封氏看着又想笑又心疼,刚想说一句什么,就见她面色一阵青白。 “慧儿?”封氏一惊。 程默慧猛地转头,紧紧盯着封氏道:“娘,是不是您去找得他?!” “哪有?是他自家求上门来的!” “果真不是您?!”程默慧不信,又问。 “你这孩子,娘还骗你不成?是他找了修先生上门求亲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封氏解释道。 程默慧松了一口气,母亲不善说谎,她此番说辞,并非虚言。 程默慧又将母亲说来的消息想了一遍,她怎么也想不到,卫大夫居然向父亲提亲,还是正经地提亲,而父亲却已经答应了。 背后似有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过,她想起那些日子自己那般赤裸地在他面前,他轻声细语,他指尖微凉……程默慧止不住心头微微颤动,耳朵也渐渐烧了起来。 一阵清风抚过,带来一丝凉意,让程默慧略微清醒了些。她忽的皱起了眉头,呼吸急促起来。 他会不会,正是因为看了自己的身子,坏了自己的贞洁,才下定决心要娶她的呢? 会不会,他也并非自愿? 正巧后院有捣药的声音想起,程默意一阵心悸,愣了一下,忽的迈开步子,追着那声音跑了过去。 第一零一章 冬虫草 彼时,卫玥刚结束捣药,将药罐里的草药包起来,又拆开了前几日下山时,碰巧买到的,西北行商手里的冬虫草,一根根鉴别起来。 这些冬虫草都是从甘肃那边采回来,往中原去卖的,他看着这些虫草不乏有些色泽黄亮、体态丰满肥大的上品,价格还颇为低廉,便出手买了不少。 冬虫夏草甘平保肺,益肾,补精髓,止血化痰,最适宜程默慧不过。卫玥捡了一个细细看着,想起她微蜷的黑发,温柔的面庞,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昨日修先生回来与他回话,说程大人很满意这门亲事,他激动的一夜几乎未曾合眼。 从半月前,他不经意听到程默意和于小灵的对话,第二日便写了封家书,让人快马传回山.西老家,父母也很快就回了信,说十分赞同,毕竟女儿年纪也大了,总不好做那丧妇长女,缺了教养。 木香胡同程氏是什么样的门楣,说句实在的,他也算是高攀了,何况还是续弦。 可他爱慕那人当断则断的果决,不卑不亢的坚强,轻言细语的温柔,强做镇定的羞涩……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样,一颗心炙热地似夏日里的太阳,他管不了自己的心,只能遵从自己的意愿,因为他,也懂得那人的心思……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耳畔响起,卫玥转头看去,正瞧见程默慧衣裙翻飞,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 卫玥有些惊奇,连忙站起身来迎她,直直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这话把程默慧问愣了,竟将刚才想了一路的话,尽数忘了,此时看着卫玥目光焦急地看着她,倒不是说什么好了。 她不说话,倒把卫玥吓了一跳,他强迫自己镇定了一息,才又问她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说什么话语,都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他是个好大夫,而自己或许不过是他千万病人中的一个罢了,他要娶自己,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坏了贞洁。 “我不想逼迫你,”她悲伤着开口道:“你救我性命,我已经很感激了,你真的不必如此。” 她面容凄婉,指尖有些发抖,却一直强做镇定,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药末,不敢抬头来身前的人。 卫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知她素来最替旁人着想,宁愿自己委屈受罪,也不愿旁人不好了去。她此时一心为自己,即便担心害怕,也要将话说明白,更让他心里感动又心疼。 “可是姑娘看不上我?嫌我年长姑娘八岁,年纪大了?”他轻笑着问道。 程默慧大惊失色,连声说不是,急急忙忙抬起头来,正撞进他一双含笑的眼眸中。 程默慧有些凌乱,脑子不复清明,混混沌沌地看着他,见他嘴唇一张一合道:“即是姑娘不嫌弃我,缘何过来拒绝与我?” 他说着,见程默慧还有些混沌,正了脸色,认真道:“卫某爱慕姑娘人才品格,已是向令尊提了亲,令尊已然答应了。” 程默慧眨巴眨巴眼睛,眼里湿露露的,微微挑了眉,喃喃道:“人才……品格……当……当真?” “当真。”卫玥回应她。 程默慧的眼睛里慢慢聚齐了光芒,泪珠禁不住落了下来,眼眸清凉地似雨后的天空。 卫玥看着,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不由脱口道:“卫某家中有二老一小,今日正式托付给姑娘了,还望姑娘可以尽心照料,卫某当用一生,来报答姑娘的恩情。” 程默慧闻言,不由嘴角向上勾起,压住心中翻涌的波涛,咽下唇舌的颤抖,看着卫玥的双眼,认真答道:“承蒙公子看中,程氏默慧必当尽心尽力,不负公子所托。” …… 兜兜转转,该走的人总会离开,还来的人总会到来。 卫玥买的这一批冬虫草,功效比预料中还要好,程默慧不过吃了两日,进学便不再出虚汗了,夜里睡得也安稳许多。 封氏自然没有不放心的了,眼见着两个女儿都有了着落,每日“阿弥陀佛”念个不停,还抽空往尧悟寺跑了一趟,捐了好些香油钱。 她去的那日,于小灵因着进学并未跟过去,后来想想,也有近一个月没去见过青潭了。还是半月前,封氏以为他们住在了庙里,派人送了衣裳吃食过去,青潭拎不清是怎地回事,让浮禾下来问了一回。 今日没什么课业,于小灵要上山去找青潭。平日里她去,都是于霁身边的庙午送她去的,不过此番于霁送卫玥往甘肃买药去了,庙午自是也跟了过去,所以这回送她去的,便是于霆身边的奎原了。 他们刚到尧悟寺,就遇见了浮禾,浮禾见她此时来了,颇为惊讶:“施主来的却是不巧,刚有两个西域的高僧过来拜访法师。” 即是远道而来的西域高僧,自然是不能怠慢的,于小灵摆了摆手:“先别去通禀了,等会儿再说吧,我在禅院里坐坐便是。” 虽然已是九月中旬了,可一路上山来,于小灵还是出了不少汗,并不想立即下山去,又冲奎原道:“你回去吧,霆儿自己在家定然无趣,陪他去吧。” 奎原得了令,立时去了。于小灵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缓过来不少,见着寺庙墙外一颗树叶掉了大半的杨树上,停了两只雀儿,未及南飞,颇觉有趣,抬脚出了寺庙。 两只雀儿一见人来自然就飞跑了,可于小灵四处瞧了瞧,一转头,却见林子里好似流着一条细细的溪水。 她连忙跑过去看了,见是山上某处流下来的溪水,清澈见底,于小灵捧了一口尝了尝,清冽甘甜,竟是难得不错的高山泉水。 她兴致大增,一路沿着小溪溯流而上,去寻找溪流的源头,不知不觉,已是看不见尧悟寺的影子了。 于小灵笑了笑,估计自己可能绕到了后山的某处。不过她可并不着急,以她身上存有的这些灵力,三五大汉都别想近身,豺狼虎豹自然也不放在眼里。难得能离了人出来与天地亲近亲近,她心里的畅快不言而喻。 她捡了块突出来的石头坐下歇歇脚,抬头看着蓝天上几团白云轻飘飘地游走,嘴角弯了上去。 第一零二章 小溪流 这一坐,竟靠着身后的树干眯了过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功夫,山上清凉的风将她吹得指尖发凉,这才悠悠转醒过来。 日头西斜,林中薄雾渐渐弥散开来,于小灵估摸着可能到了申正时分,再不回去青潭怕是要着急了,便当即起了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顺着溪流往下去了。 于小灵走了一会儿,忽的停了下来,秀眉皱起,看着细细分开的两股溪水,苦笑连连。 “这可怎么办,走哪一边呀?”她抱着胳膊,四处乱看,企图想回忆起来时的路,可四下望去都是树木林立,也没有怪石引路,要选哪一边,都觉得另外一边也是极有可能的。 于小灵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大意失荆州呀……” 她苦恼地念叨着,忽得听见身后的林子里,有踩压满地枯叶的脚步声,细细碎碎地,时断时续地,传过来。 那声音在这片静谧的秋林里,尤为清晰。 “哟,日头还没下山呢,就急着出来了。”于小灵觉得自己不太走运,果真碰上了深山老林里的走兽,看样子,是少不得要用点儿灵力保命了。 尽管她无可畏惧,可还是觉得谨慎些好,正巧瞧见地上有一节笔直的枝干,当即捡了起来,准备迎战。 树枝刚拿在手里,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渐行渐近,仿佛正往她在的方向奔来。 于小灵很是惊讶,难道自己身上的腥味就这么大么,她这里还看不见那物的影子,那物竟知晓她在此处了? 她刚想完,那声音竟断了,薄雾渐渐浓密起来,她皱了皱眉,顺着声音找了过去,想先发制兽。 她走了约莫十多步,就瞧见山雾中隐隐有个高大漆黑的东西,依在一棵树上,有些颤动。 “莫不是个熊瞎子,身上痒?”于小灵猜测着,也许就是个黑熊想找棵树,解解痒,是她自己太过谨慎了。 她侧了侧头,眯了眯眼想要看清楚,奈何雾重日斜,正好就让她看不清。 她轻轻笑了一声,搓了搓指尖,感到自己经年不动的灵力在指间游走,心下稍安,又抬起脚想往前走几步看看,可她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瞧见前方那物忽的向一侧栽去,然后“砰”地一声响,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于小灵有些傻眼,一愣,想起那物离了树影,竟瘦削地不似个熊瞎子,心中惊诧。过了几息,她见那物不做动弹,像是昏死过去,便抬脚往那处走去。 约莫离那物四五丈远时,她终于看了清楚:“呀,竟是人?!” 她回想起救路绍佐那回了,可不就是此等情形,这个人莫不也是身受重伤? 于小灵心中猜测渐渐,脚步不停就到了那人身前。 那人侧身背对着她,她看不见那人的面貌,只瞧见那人周身的地上,红了一片。干枯蜷缩的黄色树叶,好似一只碗,盛满了那人鲜红的,还带着几丝热气的血。 于小灵一惊,连忙朝那人肩头掰去,正见那人胸口正中插了一把薄利的,闪着寒光的飞刀。 “嗯!”那人突然被移动,约莫是胸口一痛,闷哼了一声,这倒引了于小灵朝他面上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于小灵心胸似被撞了一下似的,惊惧地喘不上气。 “你……你……是徐泮!”她惊道,可转瞬间又想起自己认不清人,又问:“或者姜从清?!可你怎地伤成这样?!” 那人终于在她惊惧地喊声中,睁开了眼,似乎是听清了她方才的喊话,紧锁的眉头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说道:“徐泮……” “徐泮!徐泮!”于小灵见他又要昏死过去,连忙喊道,扶着他肩头的手,也换了姿势,转而将他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血瞬间染红了于小灵水绿色的暗花褙子,于小灵这才看见,他身上的伤还有好几处,哪一处都似泉眼般,汩汩地流着血。 好似被她抱在怀里,身上的痛减轻了不少,徐泮抬头就可以看见她白皙小巧的下巴。他嘴角微微上扬,可未及如何,眉头又皱了起来,手下渐渐使了力气推搡她:“你快走……” 他这三个字说完,呼吸便急促起来,面色一紧,一口血吐了出来。这口血吐过,徐泮自觉身体中的热,就像是茶壶中的茶水,呼啦一下倾倒了大半。他觉得自己怕是不行了,此刻能躺在她怀里死去,也算一种解脱,虽然他还有大仇没报,可他如今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只要他别连累了她就好。 此刻的徐泮,不由暗恨自己慌不择路,下意识就纵马往天岩山来了,这般岂不是要带累了他们! “你快走!我活不长了,后边……还有刺客……”他勉力道,声音一声轻过一声。 可回应他的,却是于小灵坚定的声音:“你不会有事!” 她说着,眼神凛厉地将他几处明显的伤瞧了一遍,看着胸口那只飞刀道:“是不是此处最厉害?伤了肺了?” 徐泮未曾见过她这般冷厉模样,见她只一心想着自己,一丁点儿都不打算放弃他,心中又软又疼。可她不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罢了,留在此处,岂不是等死?! 想到这里,他喘息着,冷了声:“别管我,快走!” 他刚说完,双眼就被一闪而过的寒光刺了一下,与此同时,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看到赤目的血从他胸膛喷了出来。 他,要去见父亲母亲了吧…… 徐泮觉得自己眼皮有些沉,目光所及的东西,也只剩下她小巧下巴那圆润的弧线了。可是,他死了,她怎么办?那些人会放过她吗? 徐泮心中又痛了起来,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觉得胸中被飞刀插入的那处,竟有一股温热的感觉环绕其间。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 徐泮有些不确定,可那感觉似清澈的温泉水一般,让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量,流失地慢了起来,过了几息,竟好像……停了?! 徐泮惊讶万分,难道他的三魂七魄已经飞离了肉体了?所以感觉不到什么了? 他这样想着,想试着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于小灵。他眼皮使力,对抗着如千斤山石一般的沉重,光亮回到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小巧的下巴,紧抿的樱唇,优雅的鼻子,还有那双清澈的眉眼…… 真美,他想。 第一零三章 一滴汗 徐泮看到了她秀美的脸颊,心满意足。 况且他死了,她也就可以赶紧离开此处了。 没了最后的执念,眼睛慢慢合了起来,从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路下滑到鼻尖,徐泮忽的顿了一下。 怎么有汗水在她鼻尖凝聚?这样深秋的山林里,她为何会出汗呢?又或者,这是她为他流下的泪? 可不容他多想,那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便撑不住下坠的势头,从她俏生生的鼻尖滑落,啪得一声,打在了他的脖颈上。 有温热在他脖颈上散开,徐泮大惊。 这滴水珠,竟是热的?! 所以他,还没死吗?! 胸口处仍有暖暖的感觉环绕,还有一种皮肉颤动着的,说不清楚的感觉夹杂其间。 徐泮觉得胸口的刀伤,不及方才那般疼得厉害了,他用力睁大眼,看见了于小灵面沉如水,白皙的小手持点穴手的姿态,指尖微微颤抖着,对准他的胸口。 这并没有什么,可她的指尖却为何有淡黄的微光射出,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徐泮讶然。 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看了过去。没错,她的指尖就是光芒围绕。 徐泮吃了一惊,再看她沉着又冷静的目光,严肃又认真的神情,还有自己身上越发减轻的疼痛,好似那光亮射进了徐泮的心头上,让他灵台立即清明不少。 “你……是神仙?”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见他醒来,于小灵微惊,后又听见他说的话,于小灵禁不住有些想笑,略一思索,她答道:“非也。” 徐泮皱了皱眉,愣了一下,又想了几息,复又问道:“那你是……妖精?” 于小灵不禁轻笑出声,目光在他诧异的脸上扫了一圈,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是呀,我这个妖精,在吸食你的魂魄呢!” 徐泮明显一怔,可他看懂了,她方才俏皮的神色下隐藏的意思,不住也笑着摇头:“莫要骗我,我不信。” 可他还是心头疑惑,又执着地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于小灵微微弯了嘴角,略微平复了一下急促呼吸,答道:“与你说也无妨,反正过一会儿,我会帮你除掉这些的记忆。我呢,不是妖,却是精,鲤鱼精。” 徐泮不由吃了一惊,还未及说什么,就觉得胸口那股热流消失了,反而腰间被刺了一刀的地方,温热起来。 “你这是在救我?”他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是呀,谁让你运道这般好,跑到了此处,又遇上我了。”于小灵微微笑着,答道。 徐泮身上三处伤最厉害,胸口一刀,腰间一刀,还有左侧大腿上一刀,其他的小伤她不需要管,也没力气管。于小灵抬起左手,抹了抹头上渗出的汗水,继续凝聚灵力,替他治伤。 “话说,我都救了你两回了,两回都动了灵力。”于小灵想起驰风楼那次,笑道。 徐泮神色一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竟是潭柘寺的鲤鱼?” 谁知他此言一出,于小灵反而吓了一跳,惊问道:“潭柘寺?你说潭柘寺?” 徐泮见她这般反应,心中疑惑,难道自己说的,和她说的不是一桩事么? 可他还是微微点头,解释道:“我年幼时,曾与家中弟弟打闹,跌进过青潭法师院中的深井里,后被一尾红尾金身的鲤鱼救起……”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于小灵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小嘴张大,好似能塞子一枚鸡子,惊讶道:“你……竟是落井那小孩?!” 此时徐泮也惊讶了去,她方才说的,同自己说的,不是非是一回事么?怎地,又突然都对上了? 他明白过来,有些想笑。原来,他和她的缘分这般早就已经定下了。 于小灵受了惊吓,灵力就有些不稳,不光徐泮觉得那股热流时断时续起来,就连于小灵也觉得周身猛然一痛。 徐泮看着她猝然紧皱的秀眉,刻着清楚明了的疼痛,心知她定然不好了,连忙道:“是不是哪里不妥?我腰伤没事了,快停下来吧!” 于小灵也是这般作想,当即收回了灵力,眼睛一闭,调理起周身灵力来。 又有细细密密的汗水渗出来了,徐泮看着有些心疼。 不管她是什么,妖也好,精也罢,都是为了自己才费了这许多工夫,他此番若真能活下来,那他这条命,便是她给的。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于小灵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徐泮依在树上,皱着眉头拨弄腿上被鲜血黏住的衣摆,又想起他腿上还有一处重伤,便道:“坐那儿别动,我再帮你把腿伤愈合了。” 徐泮闻言,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必,伤的不重,过几日就好了。” 于小灵笑看了他一眼:“可腿伤不治,你如何出这林子?刺客追上来,你怎么跑?” 还有一句,她没有说。说不定下一刻,她就要遭了反噬昏死过去了。此时不治好徐泮,也许他们二人都要在此处交付性命了。 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徐泮虽不忍她再像方才那样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可考虑到二人的安危,也没有旁的办法。况且日头越发西斜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点点头,于小灵伸出手,嘴里默念了两句,指尖又有微光聚集。 徐泮如今知道,那种皮肉的颤动,其实是在快速的生长,以快于自然生长几百倍的速度在愈合伤口。他暗暗猜想,这毕竟违反天地法则,不知道于小灵如此,可会遭受来自天地的惩罚。 在他的忧心忡忡之中,左腿上的伤也不复疼痛了。他抬头看见于小灵收回了那些泛黄的微光,不由拧着眉头问道:“你救我,可会有什么不妥?” 于小灵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瞒他,道:“我从鲤鱼精转世为人,本就是逆天改命了,最忌讳的,也就是在凡人身上动用灵力。所以我今次救了你,说不定立时就要遭了反噬,若是我昏死过去,你可不许把我丢在此处。” 徐泮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起来,听她说道“反噬”、“昏死”,心头颤动,便是后边她打趣地说,不许他将他丢下,他也笑不出来了。 他严肃地点头看着她,好似唯恐她下一息就倒了下来。于小灵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想笑,转眼又看见天色已晚,便道:“走吧,去尧悟寺。青潭法师那有药,还能救我一救。” 第一零四章 柏树杈 说走就走。二人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尘土,就要离开了去。 于小灵抬眼看见徐泮动作有些迟缓,知他定还有几处伤口疼得厉害,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她身上的灵力本就不多了,与他治了这三处,已经是消耗过量;再就是她这般救了徐泮,说不定就是逆天改命了,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天道惩罚呢,再顾不得其他了。 于小灵过来扶了他的胳膊,道:“坚持一下吧。” 徐泮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承她救了一条命回来,此时还要她搀扶,况她身形娇小,自己哪里舍得往她身上靠。这样一想,反而翻过手来,揽了她的后背。 二人刚走出几丈,徐泮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地上血迹斑斑,不由皱了眉头。他方才流了太多血,便是凝了不少,也还有些往下滴落。这,正是再好不过的路引了。 怕是那伙刺客,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徐泮想到此处,脚下一顿。于小灵立即就感觉到了,不由问道:“可是身上疼得厉害?” 徐泮摇摇头,于小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身后一路滴过来的血,心下了然:“你先站着别动,我去将血迹抹了。” 这确实是个办法,徐泮“嗯”了一声,趁于小灵回去收拾的当口,将浸透了衣袍的血,拧在了枯叶上。 于小灵回来看见他如此作法,点了点头,接过那几片叶子,又扔回了方才那树下。 这会才算正经收拾妥帖了,徐泮在前走了几步,于小灵在后看着并无留下痕迹,不由心下稍安,抬起头来,正就撞进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秋风带着傍晚山林中的寒意,吹得枝头上本就飘飘欲坠的枯叶,禁不住打着旋儿落了下来,有一片正施施然落在了于小灵乌黑的发髻上。 她感觉到了,正要伸手那拿,就见一直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不过一息,自己的小手就和那大手触在了一起。 他指尖发凉,如同山间的溪流一般,于小灵知他到底还是流了太多血,内里虚耗过度,此是不过是勉力前行罢了。 发髻上一轻,那卷缩的枯叶已经被徐泮捏在了手里。 于小灵收回手,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微温,嘴角间夹着一缕窥探不清的笑意,想起他方才拾起枯叶的动作,轻的好似羽毛,心头像被什么抚过一般。不及思索,又听他道:“快走吧。” 是该快点走了,于小灵并无异议,径直略过了方才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又走了十来丈远,忽的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于小灵一怔,转头朝徐泮看去,见他双眼微眯,英眉倒竖,心知不好。 “是他们?”她轻声问道。 徐泮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忽的拉起她的手,向两丈外的一棵粗壮的柏树跑去。 这棵柏树少说已在此处生长了上百年了,树干粗壮,枝叶繁盛,正是躲避的好处所。 二人刚掩了身形,就听身后来人,高声打着暗哨,招呼了同伴。不过几息,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竟有七八人之多。 徐泮的呼吸越发沉重了,于小灵见他面色阴沉,握住自己的手,也不由渐渐使力,一颗心不住下沉。 这么多人,以她如今所剩无几的灵力来说,很悬。 她正眉头紧锁地兀自思索对策,就觉得一股湿热之气忽然在耳畔环绕。 “搂紧我。” 于小灵一怔,未及反应,便觉得腰间一紧,一只大手和一条强有力的臂膀,忽的揽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有风从耳畔掠过,脚下突然离了地面,转瞬间她趴在了徐泮坚实的怀抱里,触目一片昏暗。 紧接着,有隐隐的柏香萦绕鼻尖,她觉得身体突然前倾,不由张开臂膀搂住了徐泮的腰,身形一顿,二人已是坐落在了这棵百年柏树的枝杈上。 这个枝杈向上扬得厉害,只得徐泮歪身坐在其间,于小灵不得动弹,只能还趴在他的怀里。 血腥味和属于男子的独特气息,掺杂着柏树的原香一并向于小灵袭来,可她顾不了这许多,只竖着耳朵听见那群刺客,约莫已经到了徐泮方才倒地的树下。 凝神倾听,隐约可以听到一个男子阴冷的声音:“流了这么多血还能跑,倒是条汉子。” 他说完,紧接着便听一个烦躁的声音说道:“早知这般难缠,不该接下此活!” 有几息沉默,一个略沉稳的声音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说了。他身受重伤,跑不多远,兄弟几个分头去寻血迹,定能找到此人。” 他言罢,凌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揽着于小灵的手臂不由收紧起来,于小灵抬头见他面部刚硬的线条,一双眼睛似黑夜一般不见光亮,射出的目光犹如冰棱。 她暗自祈祷往他们藏身这处寻来的人,可以无功而返,或者径直错过这棵松柏,往一旁去探寻。 可她越是这样想,那脚步声却是渐渐近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小灵轻轻将脚,往柏树枝叶的阴影里收了收,回头不由往来时的路上看去。 透过树枝间狭窄的缝隙,她看到一双黑色布靴出现在了眼前。 于小灵一惊,抱住徐泮的精腰手不住紧了一紧。徐泮感觉到了她的紧张,虽知此时少不得听天由命,可揽在她后背的手,却禁不住轻轻拍了几下。 于小灵扬了扬头,向他看去,正见他眼神不复方才冷冽,还微微张了嘴,用唇语说道:“别怕。” 不知道是被这句言语安抚到,还是被他沉稳的神色感染到,于小灵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镇定不少。 呼吸之间,脑中闪过多种应对之策。 最坏的可能就是此人发现了他们。她自然可以使用灵力对付他,可若是将他击倒,难免会引来其同伙过来探看,岂不是自掘坟墓? 或者除掉他的记忆,若届时此人太过异常,还是会将其他人引来。 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思索间,那人脚步不停,微微转了方向,几息就转到了他们脚下这一片树荫中。 来人身上略见凌乱的黑衣在风中摆动着,他后背还有被刀剑划开的裂口。 于小灵屏住了呼吸,指尖灵力蓄势待发,嘴里还默念了三遍“莫回头”。 可此人却哪里听见她心里的祈祷,猛然间转过头,向这百年柏树的阴影里看来,眼中精光四射。 第一零五章 二百岁 秋日山中清冽的风,刮得柏树的枝叶窸窸窣窣地颤动,柏香钻进于小灵小巧的鼻子里,反倒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指尖时温时凉,灵力蓄势待发,她双眼紧紧盯着那人的后背,顷刻间,只觉得天地为之一静。 倏忽,那人突然调转脚步,转身回看,于小灵眼眸清亮,正看到了他那双微眯的小眼,不及思索,灵力如离弦之箭,兵分两道,嗖地一下,直射那人双眼而去。 那人眼中精光一闪,直呼疼痛,忽的闭上眼去,举手捂住。 这正是于小灵想要的。 可她仍是片刻不敢分神,只见那人眼痛不曾和缓,越发弯了腰去揉搓,心中砰砰乱跳,唯恐那人发现此处不妥。 她浑身紧绷,忽的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一人沉声的问询:“如何了?” 回应他的是几人纷纷道否,颇为烦躁那人还道了一句:“竟让这小子遁了不成?真奇了!” 可是紧张的气氛却时刻在于小灵周身盘旋,因为旁人都有所回应,唯独他们脚下这人,没道出只言片语。 “嗯?老九,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那沉稳的声音,朝此处问了过来,紧接着还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于小灵暗道不好,果觉徐泮揽着她的手也有些发紧。二人屏气凝神,过了几息才听那伤了眼睛的人忍着痛意回道:“我这儿也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去:“你怎地了,捂眼做甚?” 于小灵心惊胆战,唯恐旁人发现其中不妥,一时间呼吸都停了去。愣了两息,才听那人回道:“没事了,刚才眼疼了一阵,估摸是打斗的时候,被那小子剑风扫到的缘故吧。” 他说完这句,直起身来,往回走去。那问询之人一听,“嗯”了一声,也不再言语,脚步渐渐远去。 清冽的空气忽的涌入于小灵的肺腑之间,她微微转头看向徐泮,见他眼角眉梢透着几分温和的赞叹,嘴角也噙了一抹笑意,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升起一丝被赞扬的喜悦。咧了嘴,也朝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透白的贝齿,明亮的眼眸,柔软的身躯,还有一直按在自己胸前的左手,徐泮呼吸忽的急促起来,一颗心咚咚乱跳,一时间,心猿意马。 他暗自恼怒自己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分神,只见于小灵竖着耳朵倾听,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心中大定。 转眼,果听那几人惊疑不定地说起话来。 “竟都没发现?”沉稳声音的人问道,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困惑。 回应他的还是否。有枯枝黄叶被掀起的声音,一人说道:“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命?不可能吧。莫不是被熊瞎子叼去了?” 方才恼怒那人嗤笑一声,道:“便是被叼去了,也该留下血迹,你看除了来路的血,哪还有旁的。呵,没得交差喽。” “行了。”一向稳重那人也略显烦躁,又四处走动了一番,忽然停下来道:“既然只有来路上有血,说不定便是沿来路返回藏匿了。” 此言一出,便有两个附和之声,几人一看也就只有这种可能了,便纷纷折了回去。 于小灵大呼庆幸,他们此番果真要虎口脱险了。 不过那些人走的颇慢,好似还在探寻徐泮可能的藏身的地方,他二人趴在树上,反而不敢动弹。 日头落下,夜幕四合,山林中漆黑一片,除了远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零零星星的话语声,只二人紧贴的心跳落在徐泮耳朵里,分外清晰。 方才让他兀自恼怒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尤其是如今,那伙人走的远了,于小灵总是一个姿势不得动弹,可能有些手脚发麻,不由胳膊摇晃了两下,这正如什么软绵的东西挠在了徐泮的胸口上,让他心中发痒,面上燥热。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犹豫着轻声开口,说几句话分分神。 “你这灵力倒比寻常武功都好用的紧。”他小声道。 于小灵闻言轻笑一声:“好歹我也二百多岁了,修炼出来的东西,自是比你们凡人几十载练出来的强些。” 徐泮吓了一跳:“二百多岁?!” 于小灵可以想象他此时内心的惊诧,呵呵轻笑两声,又道:“是呀,我开灵识的时候,怕是还没有你家忠勤伯这个名号呢。怎样?怕了吧。” 徐泮默了一默,摇了摇头,慢慢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完,想起她同青潭法师的诸多渊源,不禁问道:“青潭法师都知晓?” “嗯,就是青潭帮我转世的,过一会儿,还得仰仗他的药,帮我渡过反噬。”于小灵说道,想起自己此时还困在此处,也不知青潭有没有上山来找她,还有扶摇山庄的人,他们应该不会遇上这群刺客吧…… 她在这里思来想去,徐泮也沉默着没有说话。难怪青潭法师对她不同寻常,他们同自己不一样,就像她说的,他只是个凡人。 凡人徐泮心里有几分不痛快,默默抿了抿嘴,忽的听见于小灵抬起头来问他,声音里有些严肃:“对了,你怎地被人追杀了?还一路追到此处?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徐泮也收起了旁的心思,眉头一拧,道:“说来话长。我父亲生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暗卫近几日回来了。我派人去联系他,想问些事体,却没想到他警觉颇高,后来好不容易取得信任,却道竟是被人追杀了半月有余。 我与他约定在固原南的一处小镇上问个清楚,谁知我等趁月色秘密去了,还没刚见到那暗卫,竟来了一伙刺客,追杀我与那暗卫二人。傅平和邵班拼命护我杀出来,可恨那伙刺客人多势众,几番缠斗下来,我等几人全走散了去。后我夺了一人马匹,勉强逃脱……” 他说着面目有些狰狞,想起邵班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了…… 心底怒意滔天,到底是谁,要屡屡与他忠勤伯府过不去,下此杀手!越是如此,他越发确定祖父、伯父和父亲的死,定是另有内情了。 毕竟,若是连他都死了,忠勤伯的爵位落进文弱提不起枪的三叔手里,忠勤伯府,怕是也只剩下个名号了! 谁?!到底是谁?! 他拳头紧攥,骨骼劈啪作响,正恨意上头之时,忽见于小灵双手揪住发髻,原本平静的小脸,此时皱成一团,面上刻着的巨大疼痛,让徐泮大惊失色,不由脱口喊道:“灵儿?!” 第一零六章 归安丸 神魂跌宕,头痛欲裂。 于小灵身体不自主地蜷缩起来,双手撕扯着发髻,喉咙地发出低低的吼声。 徐泮看着,惊惧万分。难道,这就是她口中的反噬吗?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在于小灵身上,痛在徐泮心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她身体痛苦地蜷缩,大手一伸,当即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灵儿……”他喊她。 回应他的还是低低的怒吼,和她抽搐抖动的四肢。徐泮心头像是被刀捅了进来一样,疼痛,无助,濒临死亡。 这是反噬,是救他的代价。 可是,她救了他,他又如何救救她呢? 将她紧紧搂在胸口?按住她大力撕扯头发的手?不停低声喊她? 可这一点用都没有,徐泮大恸,一时间肝肠寸断。猛然间,山林深处,一声野兽的吼叫声传来,徐泮忽的灵台一阵清明。 是了,她说过,青潭法师的药可以就救她。 “青潭法师……”徐泮呢喃一声,脑海中略过那人望着于小灵时温和的目光,忽的一把抱起于小灵,跳下了这棵百年柏树。 黑夜里,一道疾驰的身影朝着下山的方向掠去。 可他未及跑出去多远,就听一前一后的呼声穿了过来。 “于施主……于施主……” 是青潭法师和浮禾师傅。 徐泮大喜,将怀里抖动着的人儿又紧紧往胸前拢了拢,顺着声音飞奔过去。 一路寻来,青潭呼出一口浊气,深深闭眼,指尖轻掐,口中呢喃。少顷,青潭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牙关要紧。 她,遭反噬了。 “是法师吗?!”一个男子急促的问话传来,青潭双眼忽的睁开,正看到漆黑的山林里跑出来一个人。他沉声应“是”,那人转瞬间飞奔到了眼前,青潭看见,他怀里稳稳抱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于小灵此时早已不省人事,可周身犹如雷劈的疼痛使得她四肢抽搐,颤抖不止,面色惨白扭曲,让人不忍直视。 青潭一眼瞧见她这般,胸中有什么喷薄欲出,他按住肺腑的震颤,左手覆上她的额头,右手立于胸前,嘴中经文默念。 浓雾中,山风好似鬼魅,在三人中间穿行,穿过徐泮的血衣,转过于小灵的绣鞋,在青潭指缝间游走。 约莫过了一刻钟工夫,就在徐泮手臂上的几处伤口又禁不住往下滴血的时候,于小灵渐渐安静了下来,不过一会儿,她浑身抽搐力道忽的一松,人也软了去,像被抽离了魂魄的皮囊,瘫软在了徐泮怀里。 徐泮倒抽一口冷气,肝胆俱裂,以为她就此撒手人寰去了,不由大力搂紧了她,摇晃着她,大声在她耳畔喊道:“灵儿!灵儿!灵儿……” “给我。”青潭长眉蹙起,沉声打断了他的呼喊。 徐泮一怔,摇晃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失神地望着青潭,却不将怀里的人给他。 “不要再折磨她,她受不了。” 青潭如冰川般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伸手已是抱住了于小灵的后背和腿弯。 徐泮感到了他的来袭,更听见了他的话语,愣愣道:“你说她没死?!” 青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黑夜里,他薄唇抿成一条细线,倏忽又开口道:“若你不想让她死,松手!” 徐泮闻言力道一松,一息之间,于小灵便离了他的怀抱。 恍惚地跟着青潭下了山去,徐泮的目光片刻没离开于小灵软软耷下的手臂。 青潭法师的步子很稳,衣袍上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她在他怀里定然没什么不适,可徐泮的心上却像压了一块巨石一般,透不过气来。 又过了一刻钟,几人终于回到了尧悟寺。徐泮一路紧跟着青潭,到了他的禅院禅房的门前,却见浮禾师傅推了门让青潭法师进去,待青潭法师大步地抱着于小灵进了屋子,却忽的将门关了起来,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施主请留步。” 留步? 徐泮有片刻失神,不可思议地看着浮禾:“为何?!” “法师要帮于施主施法,旁人不得打扰。” 旁人? 是了,他就是个没用的凡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旁人。 好似喝了一坛子黄连汁一般,徐泮苦不堪言,可他不敢硬闯,任何可能伤害到她的事,他一分都不敢做,一分也不敢想。 可他也一步都舍不得离开,身形像是入了定,在月光铺洒的禅院里,静静立着。 青潭眼角扫过院中的身影,目光阴沉到了极点。他轻轻将于小灵放到了炕上,转眼看见她衣襟上沾满了血,正是屋外那人身上流下的血,半点犹豫也无,伸手将她这件血衣解开,褪了下来,扔到一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拎出她细弱的手腕,触手冰凉,青潭面上又多了几分郁色,指尖轻轻覆上,闭起眼睛,细细地诊起来。 灵力损耗过度,惊吓,反噬……每一桩,都够她受的,更别说凑在一起了。 将她的小臂和手复又放回被子里,青潭起身拿了柜子里的药瓶,又倒了杯温水放到炕桌上,取出两粒归安丸,半抱了她在怀里,给她喂下药去。 喂过药,又取了清风露倒在掌心,帮她轻轻按擦。她额头也是冰凉如冰雪,不知怎地,青潭那双手便有些下滑,好似要捧住她柔嫩的脸蛋一般。 心头警声大作,青潭连忙收回手来,别过脸去,默了几息,暗念了一声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起了身,几步走出屋子,想吩咐浮禾端两个火盆过来。门扉甫一推开,门前立着的颀长身形便落进眼里。 “法师,灵儿如何了?”徐泮连忙问道。 灵儿? 青潭脚步一顿,目不斜视,又径直走了过去,并未回应他分毫。 徐泮也感觉到了来自青潭法师的冷意。他向来知道青潭法师不与俗世中人往来,自己每回去那口深井前上香,都给青潭法师递了帖子求见,可法师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今日,青潭法师对他的冰冷可谓是露骨的明显,徐泮有几分糊涂,又有几分明白,他将心一沉,迈开步子要进屋看她一眼,可脚步来没跨上廊下台阶,就被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形挡住了前路。 青潭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息,转身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第一零七章 鬼门关 月光照的人影越发形单影只,徐泮叹了口气,又回到了院子里。 他略一站定,就听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过几息,院门被人敲响:“法师在吗?” 是于霁。 徐泮有几分不高兴。 这会早已过了酉正时分,天色早已黑透,于霁这才想起自家妹妹还没回家,上山来寻。若是于小灵当真被困在了山里,他这会才来有什么用?又或者,他就这么放心把妹妹交给青潭法师吗? 一想到青潭法师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徐泮面色不禁阴沉起来,转念一想,又三步走上前去,开了院门。 于霁猛一看见徐泮,愣了一息才认出他来,再接着见他一身黑衣,且满身是血,吓了一跳。 “徐大哥,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浑身都是血,灵儿呢?!” “说来话长。”徐泮沉声道,又禁不住责问他:“你怎地现在才来接她?” 于霁一听,面露惭愧:“我送卫大哥下山买药去了,方才回来见灵儿不在,这才想起来她上山来了。这都天黑了,也不见浮禾师傅送她回来,我便来寻了。” 徐泮一听他刚从山下回来,也知怨不到他头上,默了几息,平复了心头上的烦躁,想了想,才又道:“灵儿受了惊,昏过去了,在法师禅房里,你去看看吧。” 一听说妹妹受惊昏了,于霁面色大变,也管不了徐大哥叫了自己妹妹闺名,这其中的含义。他只边迈开步子,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灵儿也受伤了?!” 徐泮觉得还是解释两句的好,但是于小灵的那些事说不得,太过惊世骇俗。他估计,这天下间知道此事的,说不定也就于小灵、青潭法师和他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至少同于霁他们是不一样的,虽说她说要把自己的那段意识除了,可她现下昏过去了,待她醒了,自己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他想记着她的秘密,自然也会帮她守口如瓶。 “我遇上了刺客,一路逃到天岩山上,正值灵儿在后山闲逛,约莫见我满身是血,被吓坏了。法师说她因着幼时伤了头的事,神魂一直不大稳便,所以才昏了。”他只能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于霁。 于霁虽觉得妹妹不至于见着血就吓昏过去,可法师说的那些事,还有妹妹从法师那里拿来的药,这些都早已不是一般人能遇到的了。再加上徐大哥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他也没必要骗自己,当下便全都信了去。 二人几步就走到了青潭门前,于霁微微弯了腰,朝房内说道:“法师,弟子乃是那昏迷姑娘的胞兄,不知小妹现下如何了,心里着急,可能进房中探看一二?” 青潭早就听见二人在院中的对话了,此时又听他要来探看,只闭了双眼,没有理他。 于霁一听无人应答,不由皱了皱眉,又惊诧地看了徐泮一眼,见他负手而立,英眉紧皱,眼中略见焦虑,却并没有别的办法,心下微沉。 “法师,不知小妹当下如何了?”于霁又提了提声音,问了一遍。 他这声音委实提了不少,忽然传进禅房里,让原本安安静静昏睡着的于小灵,忽的不安分地呜呜了两声。 青潭连忙睁开眼睛,见她秀眉皱起,心知外边的人再问下去,她少不得还要被惊扰到。 心往下沉了沉,起了身,几步走到禅房门口,打开了门扉。 “轻言细语,切莫惊扰。”他扔下这句话,又回到了炕边。 于霁本已打算再问一遍了,此时见房门打开,青潭法师立于门内,刚想行礼,就被法师一个抽身,愣在了当场。 于霁一怔,却见徐泮已是迈出了脚步,只好不再言语,连忙跟了进去。 妹妹躺在炕上,盖了被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于霁见她颇为安静,面上容色还算安稳,心下稍安,不由轻声问道:“法师,小妹如何了?” 青潭刚想回他一个“尚好”,眼角却扫过了让于小灵受了这场折磨的人,正紧紧盯着她看,不由便换了话语,说道:“九死一生。” 于霁和徐泮皆倒抽一口冷气。 “那怎么办?!”徐泮脱口问道。 于霁也慌了神:“法师,您可一定要救救小妹啊!” 他二人因着惊慌,声音略微大了一些,青潭连忙盯着于小灵看了几息,见她尚且安静,微微松了口气,转眼看了那二人一眼,道:“只看明晨能否醒来。” 他有意说的厉害几分,却知归安丸和清风露,都已经给于小灵服过用过了,她不再头疼抽搐,基本已经解除了危险。 可那二人却当真以为于小灵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当下一颗心俱提到了嗓子眼,只盼这一夜赶紧去过,白日赶紧到来。 “去吧。”青潭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下了逐客令。 徐泮不想走,于霁也不放心,可于小灵一副身家性命还握在青潭法师手里,他的话也不敢不听。 于霁给青潭法师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法师,弟子代小妹和父母谢过。” 见青潭法师回了句佛,于霁的心放下了一些,转身就要出去,却见徐泮仍旧呆呆地立在妹妹身前,目光在她脸上片刻不离,没有走的意思,只好拉了拉他的衣角。 “徐大哥。”于霁轻声喊他。 徐泮只看着于小灵紧闭的双眼,一颗心就想被绳索紧紧束缚一样,勒的发疼,他一步都挪不开。 清风露的清凉气息在鼻尖环绕,他想起孙家宴会那次了,当时她身上便是此等气息。 原来这就是青潭法师的药。果然,只有青潭法师能救她。 于霁的喊声,让他回过神来,他沉了口气,也向青潭深深地躬身行礼:“有劳法师。” 青潭没有言语。 徐泮心底有几分明白,也不再多说,转身跟于霁出了禅房。 “灵儿不好,我作为兄长,责任重大。只她此番,并非是徐大哥你有意为之,你别太自责。”于霁瞧见徐泮面色甚是难看,又想起他方才一直紧盯着妹妹,心道他定是自责,不由安慰道。 徐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捡了廊下一根柱子靠了上去。 夜还长,他要守着她,直到天亮。 第一零八章 三刻钟 徐泮不走,于霁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走。浮禾看不过,请了二人并跟来的庙午往隔壁小禅房休憩。 山里的夜还算寂静,除了偶有林子里野兽的喊叫声隐隐传来,其他并没有什么。 不消多时,于霁和庙午便双双睡了过去,徐泮看着窗缝里透进来的一缕冷清的月光,不想睡,也睡不着。 这一天,当真是出生入死。 他回想起邵琉的谨慎警惕了,果然还是他想的太简单了,有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略一另有动作,就被那人下了杀手。 最可笑的是,他一无所知。 就是因为他的一无所知,让邵琉又陷入了追杀与逃跑,让邵班和傅平生死不知,让忠勤伯府差点难以延续,还让最无辜的人儿,九死一生…… 而这一天,他唯一知道的,也就是背后那人买凶杀他了。 为什么买凶?怕留下痕迹?还是不便出手?徐泮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恨那背后之人,可更恨自己的无能。 不能再这样了,他不能连想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了,那他和一个废物还有什么区别?! 渐渐地,月光收回了在禅房里驻留的脚步,徐泮胡思乱想着,想熬到天明,可他到底失了太多血,便是不想睡,也难免力不从心。 这会儿他刚合上眼,有半刻钟,就被压抑着的吼叫声惊醒了。 是谁在吼叫?深山老林里的野兽? 还是…… 徐泮忽的完全清醒过来,猛地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可他管不了这些了,强忍着头部的不适,跑出了禅房。 青潭法师的禅房里,于小灵疼痛不安的低声吼叫,一声接着一声。 青潭心中震颤,他全然没有想到,她这遭反噬竟然这般厉害,还只道是服了药睡一觉便好了。 于小灵四肢又开始抽搐了,头疼欲裂,不停在床上翻滚,他想念了经文让她镇定下来,却架不住她翻滚甚至撞墙的势头。 可是抱着她,按住她,经文却是念不了了。 寒夜里,汗水从青潭的头上背上渗了出来,正值一筹莫展之际,却听房门竟被拍响:“法师,灵儿可是出了什么事?可要弟子帮忙?!” 是他。 青潭心里有几分不愿,可抵不住眼前的窘迫,只好开口道:“进来。” 徐泮一听,眼眸瞬间发亮,应了声“是”,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 青潭法师正半抱着她,一双手按住她的胳膊,却按不住她踢打的双腿,摇晃的脑袋。 徐泮心一沉,眉头瞬间紧锁,只听青潭法师沉声道:“过来按住她。” 徐泮明白过来,法师要念经文让她安定下来,就像下晌那般。 不假思索,他连忙上前,从青潭法师怀里接过这个疼痛到难以复加的人儿。 她周身还有几分残存的温热气息,可烛光下,他看到她面上惨白,汗水纷纷从她额头鼻尖渗了出来,几缕散发被汗水黏住,紧贴着面颊。 徐泮的心像被谁的手大力地攥住,疼得几欲昏厥。 一刻钟过去了,于小灵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停止被疼痛折磨,几滴热汗从青潭面上滑落。 两刻钟过去了,她四肢总算停下了抽搐,可双手却抱着头,要去撕扯头发。徐泮舍不得大力攥住她细弱的手腕,可也不忍她撕扯自己,只好将她圈在怀里,让她动弹不得。 三刻钟过去,于小灵终于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浊气,转眼又昏死了过去,浑身软软地躺在了徐泮怀里。 徐泮和青潭齐齐松了口气,可看着她几乎没有气息的身体,却再没有一点放松之意。 青潭又取了药,给她服下用上。可他这次,再没有信心认定她脱离危险了,反噬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心里,也没了底。 “她到底,用了多少灵力?!”青潭看着徐泮,面沉如水,问道。 徐泮拧了拧眉,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原原本本道:“她愈合了我三处刀伤,左腿,腰间,还有胸口。” 一听到胸口,青潭长眉间山峦起伏,一步上前,按住了徐泮的手腕,不过几息又丢开了去。 他知道了,原来她救了这个人的命! “逆天改命……”青潭深深地闭起了眼,上苍从来不会放过违反天道的行径,她要受的惩罚,远比他想象的多。 看着活生生的那个人,和气息微弱的她,青潭心里有什么上下翻滚,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可他顾不了这些,他苦苦思索着那些读过的书,忽的心头一亮。 “扶她起来。”青潭沉声道。 许是他这句话透着沉稳和信心,徐泮不做停留,就按他所言将于小灵扶了起来,可于小灵浑身一点力气也无,就像没了骨骼一样,软趴趴地立不住。 “法师,不知让她靠我怀里可行?”徐泮无计可施,只好问道。 青潭愣了一下,复又点了点头。 徐泮坐直了身子,将于小灵盘了腿,将她双臂放在她腿上,让她的脑袋倚了自己的胸膛,把她圈在怀里,也算勉强让她坐了起来。 青潭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腿,自己坐了她的对面,双手合十,真经默念。 少顷,徐泮看到青潭法师周身隐隐有佛光闪现,若是普通凡人见了,少不得伏身跪拜,可徐泮经了今日一事,心中再是震颤,也按下了去。 此时,他只沉默着,看着这一切。 佛光在青潭法师身上闪过,又渐渐消失了。法师口中经文不停,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于小灵身上也显出了微弱的光亮,了那光亮太过微弱,闪了几下,也消失不见了。 青潭法师面色露郁色,经文又念了半刻钟,忽见光亮在法师合十的掌上现了出来,那光甚是强烈。少顷,光亮聚到了指尖,青潭法师双手分开,一手下行正对这于小灵的面门,另一手仍立与胸前。 光亮慢慢从法师指尖溢了出来,缓缓地向着指尖指示的方向流动,不消多时,便见光亮到了于小灵的眉间,凝结成了一个亮点。 亮光不断地传了过来,虽走的极慢,可慢慢地,徐泮却感觉怀里的人儿,一点点暖了起来。身体也不复方才全然瘫软了。 灵台忽的一阵清明,徐泮知道了,青潭法师,这是在给她输入力量,那是尘世凡人并不拥有的力量…… 第一零九章 八宝粥 于小灵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刚转世的那七日,浑浑噩噩,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哪里稍微一用力,哪里就疼到不行。 她吸了口气,卖力将眼皮翻开,光亮照进了眼里。原来天亮了,她是睡在炕上的。 她想不起来自己昏迷之后的事了,只知道自己还在那可百年柏树上的时候,头就当先疼了起来,后来身上也开始疼,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再往后,就记不得了。 她又睁了睁眼,看到了房内布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原来徐泮带她到青潭这里来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鼻尖也嗅到了清风露的气息,心下稍定。 她侧了侧头,一个清瘦的身形盘坐在禅床,正闭眼念经。她笑了笑,可面上牵扯的也有些疼痛,便又不住闷哼了一声。 青潭立即睁开了眼,转眼正瞧见她醒了过来,眼里不由带了些许惊喜之意。 “醒了?”他问道,下了禅床几步走了过来。 “嗯。”于小灵应他,见他面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睛里隐隐有血丝布及,蹙了眉,问道:“你怎么了?” 青潭眼中有暖意流淌过,微微扯了扯嘴角,却并未回应她,只坐在了她的身边,拎出她纤细的手腕,诊了诊,暗自点头。 抬头正看见她气力微弱却平静的神色,好似并不为她自己担心,心不由沉了沉,又肃了脸,道:“灵力所剩无几了。” 于小灵怔了一下,知他说的是自己,苦笑一声,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虽是如此,可一想到她受得那些罪,还有那个活蹦乱跳的人,青潭周身冷意溢了出来。板了脸不说话,只给她掖了掖被子,后又倒了杯水来,扶她坐起来吃了药。 于小灵觉得身上的疼,消了不少,见青潭还是面色阴沉,不由失笑:“好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果见青潭脸色和缓了几分,刚想再逗他一句,就听院里又些许嘈杂声传来,细细听来,正好可以听见于霁在说话。 “霆儿你怎么跟来了?”他惊奇道。 “大哥和姐姐一夜没回,我怎能放心?!”于霆嚷道,忽的又看见了徐泮:“徐大哥,你果然在这儿!庙午说我还不信呢!” 他说完,径直就要往徐泮身上扑,要不是于霁一把拦住了他,他便扑倒了徐泮身上。 “徐大哥受伤了,抱不得你!” “啊?!”于霆这才认真打量了徐泮一番,见他面上虽做了清洗,可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吃了一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徐泮冲他微微笑了笑,转而又问道:“可给你姐姐带了衣裳?” 于霆愣愣地点了点头,后又指着徐泮被刀剑划破的衣裳,问道:“姐姐的衣裳也烂成这样了?” 他的话让徐泮想起了,扔在于小灵炕尾的,她的那件水绿色褙子了。她那样昏迷不醒,哪里能自己褪得了衣裳呢?虽然那衣裳染满了血,可是法师毕竟是男子…… “你姐姐还没醒,说话轻声些。”他没回答于霆的话,反而肃了脸提醒他道。 “姐姐做甚还没醒?哪有在禅院里睡大觉的?佛祖不会怪罪吗?”于霆并不知道于小灵昏迷了,闻言一阵迷惑。 于小灵在禅房里听见他问话,笑了两声,喘了口气,提了声音喊道:“霆儿,我醒了。” 她虽提了声音,可气力还是微弱,于霆他们并没听见,反而是徐泮眼睛一亮,转身像禅房走去,隔着门窗问到:“你醒了?” 于小灵又开口应了他一声,徐泮当即欣喜若狂,一把抱起跟过来坠在他腿边的于霆,笑道:“你姐姐醒了!” “早该醒了呀?!” 于霆惊奇。 …… 于小灵想抬手摸一摸于霆的小脑袋,可胳膊还没抬到一半,就软了下去。 “小心些。”徐泮不禁提醒她。 于小灵笑了笑,又听于霆说道:“姐姐是不是没吃早饭,没力气?大表姐让人熬了八宝粥,等着你呢!” “好呀,正饿呢!”于小灵道,摸不到于霆的小脑袋,只好捏了捏他的小手,他小手肉乎乎又暖和和的,于小灵连着捏了好几下。 于霆被她捏的手心发痒,咯咯地笑,一不留神,就趴到了她腿上。 于霆那般沉实,浑身隐隐作痛的于小灵哪里受得了他,当即疼得一个哆嗦,小脸皱成了一团。 徐泮见她这般反应,也跟着心中一紧,连忙将于霆揪了起来,扔到一边,紧张地问她:“是不是身上还疼?” 青潭也走了过来,看见于小灵这副模样,眉头紧锁,眼角的朱砂痣红的暗沉。 “法师,小妹还没好吗?”于霁担忧地问道。 青潭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哪有?好的差不多了。”于小灵怕吓着于霁和于霆,连忙说道。 青潭皱了眉,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于霆见这位大法师浑身散发着冷气,心里有些怯意,拉了拉于小灵的手,小声道:“姐姐,咱们回家吧。” 于小灵安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朝着青潭说道:“有劳法师了,弟子好的差不多了,就不打扰了。” 明知她当着旁人的面,都要这样同他说话,可她这句“不打扰了”,还是让他心头似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阿弥陀佛。”青潭念了句佛,深深地回看了她一眼,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别过脸去,低声道:“施主请便。” 青潭转身出了禅房,徐泮当即指挥于霁将衣裳给于小灵拿来。几人出了屋子,于小灵自己勉强换上了衣裳,穿上了鞋,刚想迈开脚走路,谁知刚碰到地面,双腿便是一软,若不是扶着炕,便要摔在了地上。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扬声唤了于霁:“大哥,过来帮我一下。” 于霁一听赶紧快步进来,徐泮也跟了进来,却见于小灵指了指腿,说道:“我这腿有些软,哥哥背我吧。” 于霁当然没有二话,他当即应好,上前几步去背于小灵,却不知将徐泮到了嘴边的一句话挡了回去。 徐泮握了握拳,知道自己在于霁面前,再没有立场说抱她,只好牵着于霆,跟二人出了禅房。 刚到了扶摇山庄,徐泮猛地想起一桩事来,连忙朝于霁正色道:“往平凉的驿站派个人去。从清就要快到了,让他带几个可信的高手,直接往山庄来。” 他要保证,扶摇山庄,不能出事。 第一一零章 莲子粥 纵马飞驰了几日,姜从清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他踢了踢腿,招呼身后两个一路相随的侍卫,到驿站讨点水喝。 日头西斜,姜从清算着歇上半刻钟,再往固原赶,可以争取城门关闭前赶到。 喝水就喝水,可多年习武的警觉,让他总觉得驿站的大堂里,有人暗中盯着自己,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姜从清摇了摇头,难道是自己这几日行路,累到了?出了幻觉? 可一盏茶喝完,这种感觉反而更强烈了。 姜从清想了想,对两个侍卫分别吩咐道:“我同梁勃先后从前后门出驿站外,张迅好生看着,有没有可疑之人跟着我二人,一盏茶后,再在此处碰面。” 那二人有些犹豫,既然可能有可疑之人,那他们怎好在此时离了主子的身,可姜从清坚持,二人不得不从。 姜从清当先出了屋子,二人坐在大堂中,果见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跟着姜从清出了门。那梁勃也起身从后门出去了,张迅不动声色地看着,又有两人前后出了后门。 果然有可疑之人。 张迅暗自惊讶,是什么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是在此等候多时,还是一路相随? 一想到主子独自去了,张迅坐在此处便有些按耐不住,他正兀自犹豫要不要出门寻一寻六少爷,就听屋外刀剑噼啪声传了进来。 张迅大惊,点步飞出大堂,正见不远处姜从清与两名男子缠斗一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盯着小爷?!”姜从清剑势凌厉,直逼其中一人命门。 张迅连忙飞身过去,与另外一人缠斗,不消多时,已是将那二人招招逼入死路。 那二人多次想甩了杀招逃命,奈何姜从清同张迅武功太过高强,勉力纠缠之间,终于才又等来两人赶来相助。 院前打斗不止,后院也隐隐有刀剑相撞之声传来。 “你们到底是何人?!不说就给我就给我留下命来!”姜从清见后来加入的两人,武功还颇有章法,只招数奇邪,不知哪门哪派,心中怒火上窜,当下扔出狠话,剑势亦越发凌厉。 领头一人一见他动了怒,使出的剑法更进一层,心知不好,连忙大喊道:“此处没人,快撤!” 言罢,此人使劲浑身解数,像姜从清扔出杀招。 他这一招还颇为厉害,姜从清持剑被他震的手臂一麻,本就连日赶路,此时只顾得保了性命,却再也杀不回他去。 姜从清气的破口骂了两句,想飞身追上,无奈那几人相互配合甚是默契,他们追了半里路,到底还是让那几人遁了。 姜从清怒火中烧,略一思索,暗道不好,眼中瞬间一片凛然,喊了两名侍卫:“快,去固原!” 可他刚飞奔回驿站,没来得及飞身上马,却见前方一人拍马而来:“姜六爷!姜六爷!小的差点错过了您!” 姜从清错愕:“庙午?你怎地知我在此处?!” 庙午连忙给他行了个礼道:“小的不好多说,只……是那位爷告知小的,让小的请您带几名信得过的高手,直接往山庄去!” 姜从清一听,脸色大变:“是徐……?” 庙午连忙点头,姜从清心头疑惑重重,看样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徐泮身边甚是不平静。 他英眉倒竖,指派道:“张迅去大伯那,找了几个可靠的人来,直接往天岩山山脚下的扶摇山庄去,梁勃随我走!” 言罢,几个人分头绝尘而去。 姜从清到了扶摇山庄的时候,早已暮色四合了,路上简单听庙午说了两句,听说徐泮虽遭人追杀,可伤的不甚严重,捡回一条命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会儿到了山庄,他反而似到了家中一般,连日紧绷的力道忽的解了下来,转念又想到即将见到那人,心里反添几分喜意。 徐泮正抱着于霆从于小灵处出来,知她身上不复疼痛,胃口也不殃及,连吃了两碗百合莲子粥,遂放下心来。 “世子爷,姜六爷来了!”奎原过来通报。 皇上虽亲自下了皇命,让他袭了忠勤伯的爵位,可圣旨还未抵达固原,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接替了父亲坐上那个位置,所以,也还让旁人喊他世子。 徐泮放下于霆,牵着他往大门处快步走去,不过刚转过墙角,就瞧见姜从清满脸喜意地同程默意说话,而程默意也半羞半恼地同他应话。 徐泮微微一笑,看着姜从清,心底不由升起几分羡慕。 他想起柏树杈上,那人儿趴在他怀里的情形了,她那般娇弱,全全趴在自己身上,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柏树的原香,好似又环绕在了他的鼻尖,让他心中忽的涌上一丝暖意。 他这条命,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了,她若点头,他自然愿意将她放在身边,一辈子好好待她,不让她有半分不如意…… 徐泮这样想着,心里有几分甜丝丝的感觉,可不容他再细细品味,只听于霆问道:“徐大哥,你这是近乡情怯了吗?姜六哥就在前边,你怎地不敢过去了?” 徐泮失笑,低头瞧见于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和那人儿一样,不由弯了嘴角,拍了拍他:“那便过去吧。” …… “……拢共有六七人之多,知道我近日就要到平凉,躲在暗处盯我。而且,领头那厮武功高强,路数奇邪,甚是难缠……”姜从清回忆起与那几人的打斗,火气不小。 徐泮听着,冷笑了一声:“差不多还是那伙人,将我追丢了,又去你来路等着,看我在不在你身旁。当真是……对我几乎了如指掌了。” “是呀!”姜从清猛一拍案,愤愤道:“徐大,你就没有猜测的人?世伯……就没留下只言片语。” 徐泮面色有些阴沉,抿了抿嘴,又摇了摇头,才道:“父亲只说让我小心……我真没料到,我们忠勤伯府身边,还藏着这么头饿狼!” “啪”地一声脆响案上,放着的一个甜白瓷的茶盅,瞬间被捏的粉碎,徐泮的眼底,好像涌过暗红的血海。 “此仇不报非男儿!”姜从清义愤填膺,起身重重地拍在了徐泮身上:“徐大,我陪你!” 徐泮抬起头来,面上牵出一抹笑意,朝着姜从清重重地点了头:“兄弟!” 第一一一章 总兵府 在黑亮的紫檀木长案上轻轻扣动了几下,徐泮缓缓地抬起头来,道:“我们不知藏在暗处的到底是何人,少不得兵行险招,诈他一诈了。” 姜从清眯了眯眼。 他知道,此人是雇凶杀人,这甘陕一带天高皇帝远,不少亡命之徒混在其中,不乏就有杀手帮派建了起来。 固原一带的这种帮派,少说也有三四个,有竞争就得有规矩,不消说旁的,就绝不透露雇主身份这一条,就是定死的规矩。 他们便是想打听,或者反买杀手杀回去,就不可能。 背后那人潜伏了这么久都不被发现,要不是心急想趁热打铁,连徐泮一锅端了,他们也难以发现其马脚。 “你说的对,他们不晓得我们到底抓了什么人,心里定是害怕,届时只要他一有动向,咱们就盯住他,一网打尽!”姜从清一身火热,说道。 徐泮闻言微微一笑,却道:“虽没你说的这般容易,咱们却也不得不如此。咱们这样来……” 二人一直说到月上中天,姜从清再也撑不住睡了过去,徐泮起了身,出了屋子。 脚步自有主张地就到了于小灵房前,她屋里静悄悄的,细细听着,隐隐可见绵长的呼吸声传来。 徐泮站了一会儿,眼中晃过她小巧的下巴,想到那柔美动人的弧线,脸上染上一层暖色。倏忽,他却又忽的眯起眼睛,沉了口气,握紧了拳。 第二日下晌,江源伯府的人赶到了扶摇山庄,姜从清点了四人留下,带着另外四人,随徐泮一道,别了山庄众人,快马往固原奔去。 一行人在遇刺的镇上逗留了几刻钟,可是并没找到邵氏兄弟和傅平的身影。徐泮心下微沉,仍旧按照计划,提前买了一辆小型的马车,让两名侍卫,一人驾车,一人藏进车厢内,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速进了固原。 陕西总兵府,还是原来守备森严的模样。 守门的侍卫本持刀而立,转眼看见消失了几天几夜的忠勤伯世子,犹如杀神般从天而降,面色黑沉,目光阴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俱都是一愣,又当即行礼迎接。 徐泮没有理会,目不斜视地大步向里走去。众人自是不敢拦,也不敢过多言语的,一个个屏气凝神。 可待徐泮身后那辆马车靠近的时候,却有一侍卫禁不住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世子爷,这马车里……?” 话音未落,便见剑光一闪。姜从清的利剑忽然出鞘,指向了那人的鼻尖。那侍卫一惊,紧接着朝闻到了鼻尖上的血腥味,浑身一紧。 只听姜从清压着声音,冷冷道:“少问!” 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却也再没人敢多言一句,马车畅通无阻地到了徐泮的院子。 迎接他们的人,是傅平。 “世子爷!您回来了?!” “傅平!”徐泮神色动容,连忙上前,后又见他行动还算妥当,松了口气,又问道:“邵班邵琉呢?” “邵班也回来了,不到城楼下就倒了去,被人送回来的,至今……昏迷不醒。”傅平眼瞳一暗,说道。 徐泮面色沉了下来:“那邵琉呢?” 只见傅平摇了摇头:“未曾见到,亦无消息。” 徐泮沉默着没有说话,傅平看他身上像是还好,想问两句,却被徐泮打断了去:“好了,我还有事,你不要让旁人扰我。” 他言罢,就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卫将一身黑衣凌乱,五花大绑的一人揪了下来。此人面目被覆住,看不到面容,下了马车就被人带进了徐泮院后的下房。 “世子爷,这是……”傅平禁不住惊问道。 徐泮无意多说,摆了摆手,吩咐到:“沏两杯浓茶过来。” 徐泮言罢,同姜从清一道,往那下人房去了。 不消多时,傅平就沏了茶,递了过来。 徐泮朝他点头,招呼他靠近:“从现下起,你点几个可靠的人,记住,人贵精不在多,一定要牢靠的,去盯紧,都有哪路人来去总兵府,打听我近日回府一事。事无巨细,都记下来,汇报与我。” 他说的严肃认真,听得傅平一阵眼热,连声应下。世子爷,这是要出手了! 九月中下旬的固原,几近冬日了,白天日头晒着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却是凉的透骨,可是这一夜,不知怎地,陕西总兵府的里,竟隐隐环绕着几分燥热。 忠勤伯世子消失几日,又从天而降的消息,不胫而走。 知情的人,见忠勤伯世子身边的两个近身侍卫重伤而归,世子本人下落不明,副总兵派人在附近一带搜寻无果,都以为他凶多吉少了。此时再见他同江源伯府的六爷突然现身,还带着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颇为震惊。 不过半个时辰,便又从陕西总督府传出一个消息,尚且还不甚明朗,只说隐隐听见忠勤伯世子院里,有鞭打声时不时地飘出来。 从天而降的忠勤伯世子,形迹可疑的马车,院子里飘出来的鞭声…… 这一夜,总兵府是免不了热闹了。 徐泮端起那盅浓浓的碧螺春,饮了一口,听着傅平的汇报,心里冷笑不已。 陕西总兵本就是个战时才设的位置,这个总兵府来来往往住过多少总兵,数也数不清。总兵在,总兵府的兵丁自然要将总兵护卫周全,总兵不在,这大半的兵却要重新放回各自的卫所。 如今父亲走了将近两月,以他自己不过带兵打过两场胜仗的游击将军的身份,自然弹压不住这群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徐泮当然懂得。 平日里,这些人虽不至于对他不恭敬,可也并不十分规矩,不过他都无心管束罢了。可今日,他却要用一用这群不规矩的兵,用一用他们这股燥热的劲头。 所以傅平回话说,有好几拨人私下议论今日之事,并有四人先后潜出总兵府往外跑。徐泮以为,这再好不过了。 戏要演的像,就不能给人太多猜测,更不能给人太多证据,最最要不得的,就是太过顺遂。 徐泮放下茶盅,跟傅平道了句“辛苦了”,又说道:“你派几个人,将私下议论的兵打压一番,再将总兵府的门户守严,再好生盯着,看又有什么人跳出来。” 傅平听得热血沸腾,当即就去了。 姜从清在一旁听着,将手里的鞭子扔给梁勃,笑道:“你这网越下越深了,真想知道,能收上来什么鱼!” “且看吧。” 第一一二章 寒渊刀 傅平领命去了,不过两刻钟,总兵府里涌动着的燥热气息,忽的变了一变,压抑着的紧张和不可探知的诡异铺天盖地的袭来,从兵丁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要出大事了。 直到夜半,姜从清和徐泮才前后回房睡了。徐泮走的时候,安排了两名侍卫守门,两名侍卫藏在屋后,再有两名藏在小院深处,下人房里留下一人,时不时地挥了挥鞭子。 徐泮回了房,坐在一片漆黑中,闭了眼睛,用手摸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宝刀寒渊的刀柄,呼吸清浅地似有若无。 他不睡,同样也有人睡不下。 固原城的一处宅院里,一人单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花梨木的雕花案上。 “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打听不出来!”他说着,双眼微眯,冷哼道:“就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以为捡了条命回来,就能奈何老子了?! 早知道,该多雇两拨人,让他死的透透的!” 他说着有看见了地上跪着的两人,心中火气甚重,一想到不知那两个小子捉来何人,他就似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火气上头,一脚重重地踢了过去。 底下一人闷哼一声,不敢言语。 “去给我盯紧喽,只要那俩小子离开,便把人给我弄出来!”他说着猛地想起什么,又道:“不,直接将那人弄死!快去!” 下边跪着的两个人原本不敢多说话,此时听他说竟让他们夜闯总兵府,杀人灭口,俱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素来大胆一些的道:“大人,怕是不妥吧,今夜的总兵府,怕是警备甚高啊!” 谁知那位大人却冷哼一声,阴笑两声道:“不趁此时?还想等着老子被供出来不成?!废话少说!现下就去,说不定正好趁其不备!老子就不信那俩小子还能不眠不休喽!” 他都这样说了,底下二人也不敢再说旁的,欠身退了出去。 “少不得又是送死!”一人气极道。 方才那个问了话的,反而默了一默,道:“也不好这样说。今日夜闯,说不定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去喊人吧,带着火折!” …… 月光在地上流连,徐泮捏了捏眉心,醒了醒神。他做了这场赌局,赌的就是人心,他要醒着,迎接这个白昼的到来。 就在他以为这一夜还极长的时候,忽听院中有破风而至的声音。徐泮猛一睁眼,一双眸子亮的似寒夜里的繁星,璀璨夺目。指骨一瞬间劈啪作响,寒渊刀手中紧握,徐泮忽的起身,飞身出了屋子。 原本寂静的小院,忽现四名黑衣人破空而知,手持长刀,几名侍卫纷纷拔刀迎战,瞬间两拨人斗在一处,一时间刀光剑影,寒光闪现。 没想到,这么快那人便按耐不住了,徐泮心中大喜,利刀出鞘。 多方布置的暗卫,横刀入战的忠勤伯世子,不消几息,战况明了。可那伙人明显也是有备而来,眼看着自己一方急转直下,互听一人大喊一声“火”,便有一人拔出火折,向那下房门窗处扔去。 杀人灭口,意图明显。 徐泮冷笑连连,寒渊挑起,直逼那人胸前。此人拔开火折之时,便知自己命不久矣,此时见徐泮刀光逼近,双眼紧闭,引颈就戮。 他想死倒是容易,可惜徐泮怎舍杀他,当下偏开大刀,左手迅速出击,捏脱那人下颌…… 不消多时,四个黑衣人便死一捉二,尚有一人负伤而逃。 “不必追了!”徐泮喊住了傅平:“办砸了差事,料他也不敢当即回去。” 他抬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慢慢道:“有这二人,足矣。” “这么快?小爷这是来晚了?”姜从清提剑跑来,看见此处已然尘归尘土归土,吃惊道。 徐泮笑了一声:“行了,知道指不上你,睡去吧!这两个人,我亲自问。” 他这话说到后边,已是冷意四起,跪在地上那两人,闻言皆是一阵哆嗦,看向他的眼神蒙了一层阴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底如此了吧。 “唔……唔……”一人扭身大力动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盯着徐泮。 “哟?这就要说了?”姜从清一惊,笑问道。 徐泮定定看了那人两眼,嗤笑一声,道:“若你敢骗我……呵……那就等着吧。” 他说完指了另一人:“你最好也识点相,不然他说完了,留着你也就没用了。” 那另一人一听,当即也闷哼起来。 姜从清大笑,拍了拍徐泮道:“谁说我没用了?这两个,咱俩一人一个,分头审!” “好!”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徐泮起了身,出了屋子。夜风吹得他衣摆飘飞,转眼姜从清也走了出来。 “竟是个小小的千户……”姜从清冷笑一声道。 徐泮没有言语。 被俘的这二人供词倒是一致。固原千户潘虎,就是他们的头头,也是雇人刺杀他的人。 徐泮冷笑了一声:“地头蛇……那人……倒是会找人。” 是了,一个小小的千户而已,忠勤伯世子和他没仇没怨的,他有什么理由杀他?无非就是,这位潘千户,也不过就是个卒子罢了! 背后那人,不动声色地想灭了他们忠勤伯府,自然不能让自己一招半式就找到他。 徐泮早知不会这般顺利,可实事摆在面前还是忍不住窝火……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父亲的死太突如其来,他如今能握在手里的,只有一个飘摇的伯府罢了…… “徐大,”左手拍在了徐泮肩上,姜从清说道:“顺藤摸瓜,早晚摸到那人身上!我带几个人,将那千户弄来!人证在此,不容他抵赖!” 他说完这话,当即喊了张迅梁勃,又叫了两个侍卫,转身就要出门。 “小心些,从清。”徐泮说道,可他知道,这位千户,若是晓得在他这里折了人,怕是不会坐以待毙。 姜从清很快就打了个来回,他回来时两手空空,面色阴沉,恨恨道:“死了!” 徐泮一惊:“死了?不是跑了?” 姜从清摇了摇头:“吊死在房梁上,我去的时候,身上还是热的。” 月光洒下来,不是热的,是寒的,彻骨的寒。 第一一三章 三道旨 天边鱼肚翻白的时候,固原城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潘千户,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人们不免将离奇身死的潘千户,同从天而降的忠勤伯世子,并在一起说道。 “潘虎那样的人,死有余辜!只是,果真是畏罪自杀?他就算是死了,世子爷能放过他妻小?啧啧……” 一个兵说道。 另一个向来脑子好使的兵接过话来,琢磨道:“不说那个,就说他跟世子爷往日有什么愁,值得他大下杀手?你们说会不会……” “韩副总兵来了!”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一众想听个中辛秘的兵丁,呼啦一下散开了去。 徐泮不过趁天明之前,勉强睡了半个时辰,一早便让傅平沏了浓茶过来。 一碗浓茶下肚,浑身清爽不少,喊了姜从清匆匆填了肚子,准备将那潘虎,挖个底朝天。 他不信,还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世子爷,姜六爷,韩副总兵来了。”傅平过来回禀。 韩副总兵韩瑞,是仅次于忠勤伯徐立远的大将,不过他之于徐泮,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徐泮大伯母娘家的堂弟。 徐泮起了身,出门迎他。 韩瑞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魁梧,面容冷厉,虽是祖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却也是靠军功实打实坐上来的。说句实在的,若是没有忠勤伯府这块牌匾,徐立远和他到底谁更会带兵打仗,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不说清。 徐泮刚走到院门前,就见韩瑞迎面过来了,韩瑞看见他,冷哼了一声,立在了门前。 “韩大人。”徐泮和姜从清跟他行了个礼。 韩瑞从头到脚打量了徐泮一遍,才开口道:“可有证据?” 他上来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得姜从清一愣,不过他愣神的这个工夫,徐泮已然正色答道:“有他手下两个兵。” 姜从清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说的是潘千户的事。既然说到这个,就不能随便揭过了,姜从清当即道:“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就敢买凶刺杀立过战功的游击将军,敢问大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遭随之一凝,而后,韩瑞冷笑一声开口道:“姜六爷,想如何处置?” 他话里不屑之意毫不隐藏,姜从清火气立即窜了上来:“自是要查出来,到底是谁人给他的胆子,让他买凶杀人!不然,固原还有没有王法了?!” 韩瑞微微颔首:“查自是要查,不知姜六爷和徐世子,是想自己查,还是要我派人去查?” 他目光落在徐泮身上,徐泮微微勾了勾嘴:“不劳大人费心了。” 韩瑞定定地看了他一息,正色道:“那好,此事便交于你全权处置,盼你早日抓住幕后主使。” 他说完,转身就大步离了去。 姜从清看着他的背影,气的直大口喘气:“他这是什么意思?!” 徐泮拉了他回院子里,才道:“他自来与我父亲不对付,此时能放手让我们自己去查,自是不错了。” 可姜从清却英眉倒竖:“要我看,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他!” 闻言,徐泮眯了眯眼,默了几息才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当然,这些人一个都不能信。” 他说完叹了口气,姜从清刚张口想说什么,又见傅平跑了过来:“世子爷,姜六爷,王内侍从京城来了!” “王朝恩?!”姜从清惊道。王朝恩是司礼监章印太监,皇上的心腹之人,没想到皇上竟派他前来固原。 徐泮倒是不甚惊奇,固原出了这等大事,监军刘焜回京请示,瓦剌人还等着议和,皇上估计一连下了不少旨意,怕旁的人弹压不住,便使了王朝恩过来。 徐泮眉头微皱,却没说别的话,匆匆换了衣裳,去了前厅。 固原驻守的将领都来的差不多了,徐泮站在四位游击将军里,并不过多言语,不过他不言语,有人却要拉他说话。 应国公朱丙俊是正副总兵之下的参将,论起亲戚关系,朱丙俊是徐泮三婶娘的胞兄。 应国公府曾经也辉煌一时,可惜近几十年,家中子嗣无人可以支应门庭,还是徐泮祖父看在老一辈的情谊上,提拔了朱丙俊上来。可他却无法同韩瑞相比,带兵打仗资质平平。 “大侄子,你有什么苦楚,只管跟王内侍说,皇上会替你做主的!”朱丙俊拉过徐泮,说道。 徐泮闻言只微微笑了笑,正色道:“任凭皇上调派。” 王朝恩听了,倒是多看了他两眼,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道:“忠勤伯府世代英良,皇上为着瓦剌人损伤了忠勤伯爷,大发雷霆,连着几日都吃睡不下……唉……” 说到这个,厅内一时沉默起来,还是徐泮说了句:“劳烦皇上挂心,忠勤伯府哪怕就剩下最后一人,也定前赴后继,不负皇恩!” “好!”王朝恩见他年纪轻轻,家中遭难,仍沉稳镇定,对答有度,心中暗自点头,又道:“世子爷的这份心意,忠勤伯府的这份心意,咱家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自然都跟上来贴金,将忠勤伯府夸了又夸,又顺带着把王朝恩也不动声色地捧了几句。 徐泮只作谦逊模样,态度不卑不亢,倒和那一向冷脸惯了的韩瑞差不多,王朝恩看在眼里,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茶水喝了大半,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徐泮心里虽念着那潘虎之事,却也只得耐着,此时连那王朝恩正了脸色,放下了茶盅,心知他要宣旨了。 第一道旨意就是下给徐泮父亲的。徐立远功高劳苦又含冤而死,皇上惋惜其英年早逝,让礼部给定了谥号“武英”。 徐泮替父接过这道旨意,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他连叩三头,刚欲起身,却听王朝恩道:“世子爷不必起身,还有第二道旨意。” 徐泮心中有数,果听王朝恩将他册封忠勤伯的旨意念了出来。 再是叩头,谢恩。 “伯爷,还有这第三道圣旨。” 徐泮一惊,抬头瞧见王朝恩拿出一道青黄亮色绢本,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勤伯徐泮战功显赫,恪尽职守,现迁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职,即刻回京上任。” 第一一四章 聚骨扇 即刻回京上任? 徐泮被这个消息打的有些晃神,未及反应,只听王朝恩提醒道:“伯爷,接旨啊?” 徐泮一惊,不敢再做停留,连忙伸手接过圣旨。 “伯爷可听见了吧,皇上时刻想着您那,可得放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才放心。”王朝恩笑着打趣道,可话语里透出的意思,却让厅里的皆神色一凛。 忠勤伯两代人接连丧命,可不代表忠勤伯府就此没落下去了,皇上,可是记着忠勤伯府的不世之功呢! 而这位新册封的小伯爷,也是皇上心头上的人,恐怕过不了多久,这固原还能迎来忠勤伯府的陕西总兵! 徐泮自然也懂其中的意思,可是这么急着回京,那潘虎之事,如何还能查下去? 徐泮略做思虑,正要张口将他遇刺一事亮与人前,却见朱丙俊忽的点了点头,当先说道:“这般正是皇上记挂着他,内侍不知,这孩子,前几日出城,竟遇上刺杀了!” 王朝恩眼睛一瞪,看向徐泮道:“真有此事?谁人这般大胆,可查出来了?!” 徐泮点了点头,略一思索,便作了悲愤状:“本想着约莫是来寻仇的,私下查探一番罢了。谁曾想,竟查到了那固原千户潘虎头上!想我与他并无愁怨,他如何突然下此杀手?!莫不是,见不得我忠勤伯府还能带兵打仗?!” 这话说出来,厅里的气氛不由添了几分诡异。 见不得忠勤伯府还能上战场的人是谁?怕是街上的小儿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瓦剌人”三个字,那他潘虎做了瓦剌人想做的事,其用意到底何在? 果见王朝恩脸色变了变,肃然道:“怕是再不是私仇!伯爷可押了那潘虎问询?” “可惜去晚了一步,潘虎昨夜吊死在自家房梁上了!” “好,好,咱家将此事记下了,回京必然上达天听。”王朝恩拧眉说着,又转了头对韩瑞道:“怕是还得韩大人多费些心,早日查清此事,届时皇上问下来,也有个说法才好。” “本该如此。”韩瑞道,转眼又看见徐泮神色微现焦急,又道:“本想将此事交给忠勤伯亲自去查,毕竟他手上还有几分线索。” 王朝恩却摇了头:“皇上亲自下的命令,让伯爷当即随了江源伯世子爷一行回京。皇命不可耽搁,伯爷尽快回京,也免得再遇上这样的事!” 王朝恩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泮虽并不甘心,可也不能违抗圣意。 是以姜从清听到这个消息,将一张茶桌拍成两半的时候,反而是徐泮劝了他。 “那人这般算无遗策,即使你我留下来,也无甚用处,查来查去,最后还不是落到潘虎私通瓦剌人身上?你放心,他既出了手,便收不回去了。早晚,我让他以命偿命!” 寒光在徐泮眼中闪过。 有些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西北九月的漫天黄沙里,徐泮身负皇命,一路护送自己父亲的灵柩,直奔京城而去了。姜从清却没有与他同行,转道往南,奔了扶摇山庄去了。 山庄一片寂静。 “姜六爷,您怎地来了?”守门老翁急急忙忙给姜从清开门,惊讶道:“小主子们都各回各家去了,上晌刚走的!” 姜从清扑了个空,转念一想,他这一趟来西北,本来就是拜访岳家的,便当即调转马头,往静宁去了。 静宁虽然是个州,可也就那一巴掌大,略一打听,就知道州衙在何处了。 可这会儿天色已晚,他又两手空空,如何能上门去,还是那女婿第一遭上门。 读书人家本就礼数多多,姜从清不敢不从,只好找了个客栈先住下,又去街上置了礼盒,还把在京城淘来的,给程默意备下的小物件也放进礼盒里,自己看着,咯咯地傻笑。 张迅和梁勃对了个眼神,心道,一提到未来的六奶奶,六爷就跟傻了一般,就这副模样,真真不知道程家人会不会以为他是个傻瓜。 第二日一早,姜从清捡了一身竹青色暗纹圆领袍,束了腰,坠了玉,又将他那把剑收了起来,拎了只紫竹聚骨扇拿在手里,自觉书卷气十足,信心满满。 “六爷,静宁今日冷得很,怕是用上不扇子吧?”张迅看不下去,提醒他道。 “你懂什么?文人都这样!我若是带上剑去,还不得吓着我岳父大人?!” 张迅听他如今就岳父大人叫的亲切,也知他如今正头脑发热,既然是头脑发热,拿了扇子扇几下,那也是好的,遂不再多言。 姜从清又将礼盒反复点了两遍,瞧见各处都妥帖了,便点了模样稍显文气的张迅,跟着自己同去。 姜从清兴致勃勃的来到程家门前,刚想几步上前去敲门,就见那门突然打开了去,门内隐隐有送客声传来。 “这么早就送客?”姜从清嘀咕道,觉得这个时候上门未免弄得程家人手忙脚乱,所以还是等他们送完客再说吧。 他这样想着,便拉了张迅往后退了退,恭敬地站了一旁,竖着耳朵听人说话。 “……定要替我给令尊问好,我公务繁忙不便前去探看。这会儿也不早了,快去吧。” 一个浑厚的男声道。姜从清一听,猜他定是静宁知州,程默意的父亲程思励,当即又规矩了几分。 只听要离去那人回道:“是,岳父大人,那小婿就告辞了。” 岳父大人?小婿? 姜从清闻言心中一紧,眼睛瞪得似个鸡子一般大。 这个人怎地自称小婿?他才是程家的女婿?这个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莫不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要狸猫换太子?! 那还了得?! 惊讶之间,那人已经牵了马出了程家,还拱手请了程思励回去,程思励点头转身回了。 那人刚要翻身上马,就觉得一股大力擎出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转身看去,正见一人怒目圆瞪,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假冒小爷?!” 州衙的门前静悄悄的,姜从清这一声吼,把刚往回走了两步的程思励,惊了一下。 他连忙转过身去,正见一穿着颇为文质彬彬的高挺少年,凶神恶煞的拉住卫玥,瞪着眼,扬起手里的聚骨扇,一副下一息就要跳起来打人的模样。 第一一五章 三姑爷 “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卫玥不明就里,讶然问道。 “怎么会弄错?!我明明听见你叫我岳父作岳父,还自称小婿!”姜从清怒道。 他这话说的极快,话里又包含了太多东西,卫玥听着一阵迷惑,过了一息才回过神来。 “你……你是不是姜家少爷?”卫玥问道。 姜从清闻言很是生气,心想此人竟还做模做样,禁不住嚷道:“你都冒充小爷了,还问小爷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到程家来有何居心……” “从清?”一个疑惑的声音打断他,喊道。 姜从清连忙转头看去,正见程思励抬脚跨过了门槛。 姜从清一惊,不由喊道:“岳……岳父大人。” 卫玥听他也喊了程思励岳父,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他一脸迷迷糊糊,禁不住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 程思励一过来,姜从清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此时又听此人不怕被拆穿,反而笑得欢快,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连忙松开卫玥,只听程思励打量着他,肃了声问道:“你这第一次上门,就要打你姐夫?” “姐夫?!”姜从清拿着折扇的手一抖。 “可不?我还问问你是何居心呢?”程思励说完这话,便握拳挡了嘴,不让姜从清看见他翘上去的嘴角。 姜从清这回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打京城来回的这一趟,这程家大姑娘已经火速定亲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还当他是个冒充了自己的骗子。 饶是姜从清自来脸皮厚,也架不住第一回登岳父家的大门,就闹出这样的笑话,当即涨红了一张脸。 “是姐夫啊?!真对不住,对不住!”姜从清知错就改,连忙给卫玥行礼道歉。 卫玥笑着回了他,知他才刚到了西北,而自己又从甘肃刚回来,他不识得自己也正常,摆手道:“无妨,无妨。” 给卫玥道了欠,姜从清突然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这半年光在路上来回奔波了,哪里知道这茬事,本来还想斯斯文文地给岳父留个好印象,谁知还没进门,就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 他苦了脸着,小意说道:“岳父大人,小婿知错了。” 说完也不敢抬头看程思励,一个垂眼盯着地下,比见皇上还恭敬小心许多,张迅看在眼里,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程思励心里笑到不行,见他委委屈屈地样子,还微微瘪了嘴,心道和自家小女儿还真是一对儿,只好说道:“行了,你姐夫还有要事在身,也不得空闲与你计较了,回头你再正经给他赔礼道歉吧。” 姜从清连声应是,卫玥直道不用。程思励见两个女婿并无芥蒂,心里高兴,撵了卫玥快快离去。 当下又是一番重新送别,卫玥走了,程思励才看着一直规规矩矩,不再似方才那般的姜从清说道:“好了,女婿认不得丈人的都有,别说你识不得他了。罢了,今日冷的很,快跟我进去吧。” 姜从清这才被程思励的一番话,暖回了心来,心道岳父大人真是开明,往后定要好好孝顺他。他这样一想,又高兴了两分,招呼了张迅,连忙跟了上去。 封氏母女三人正在封氏房里挑料子,日子一天冷似一天了,两个女儿个头正是往上窜的时候,封氏拿了料子出来,再给她们做几件冬日里穿的袄裙。 “大姐手上那块不错,我瞧见灵儿有一件马面裙是就这个色的,不过我还是穿银红色的好看……”程默意认真琢磨道。 忽然有丫鬟跑了过来,匆匆行礼道:“夫人,三姑爷来了,老爷让你过去呢!” 母女三人皆吃了一惊。 “三姑爷?你是说江源伯府的六少爷?”封氏禁不住问道。 小丫鬟点头:“正是,正是。” 封氏见两个女儿比她镇定一些,这才回过神来,打发了丫鬟下去,问道:“你们知晓他往西北来了?” 程默慧替妹妹点了点头,封氏看着小女儿一脸藏不住的喜意,止不住叹了口气,起了身去换衣裳。 她可得好好看看,这位姜家少爷到底有什么神力,把自己女儿迷成这样? 封氏端着茶点,到书房的时候,正瞧见姜从清半坐在小杌子上,仔细听程思励的教诲,那模样,倒有几分读书人家子弟的谦逊。 程思励瞧见妻子来了朝她微微颔首,面上透着几分满意之色,说道:“你来了,这是姜家那孩子,才刚过来的。” 姜从清方才听程思励的教导很是认真,一点都没发现身后来了一人,这会儿听见程思励这般口气,连忙起身看去。 原来是岳母大人。 姜从清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问安。 封氏瞧他坐在那里还不觉得,起了身来,竟比自己高上两头,人高马大地朝自己躬身行礼,倒也没什么武夫的粗鲁气质。 再看他一张脸孔,清俊爽利,一身打扮,低调文面,封氏心里已是有几分满意了,又见他行了礼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眼睛并不乱看,暗自点头。 “一路过来累坏了吧,快吃些点心吧。”封氏笑道,说着还捏了一个往他脸前递去。 姜从清哪里好接下,只摆手道不用,封氏见他这般,心道和读书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差别,就同丈夫说的那般,江源伯府毕竟是历经几代皇帝的贵勋之家了,早已是有传承的富贵门楣,出来的子弟,自然不会差的。 封氏出了书房,转眼看见小丫鬟拿着礼盒,心里好奇姜从清办了什么礼过来,便捡了无人处打开看了看。 都是上好茶叶绸缎,茶叶是程思励爱喝的信阳毛尖,绸缎尽是女人家贯穿的颜色,其中有好几块银红色的暗纹料子,封氏看着就想笑,那不正是小女儿极爱的颜色? 封氏翻了两下,转眼又瞧见礼盒角落里放了一个绢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邓大家的山水扇面,虽不如其花鸟画出众,却也是不可多得之物了。 封氏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觉得最后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男婚女嫁,生儿育女,凡人的日子就像是步履匆匆的旅人,一趟又一趟地不停前行。 三年任期很快就过去了,程思励要做为百姓实事的心越发坚定起来,他打算再留此处一任,可隔壁隆德县的于家,却打点好了行囊,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第一一六章 北京城 成华三十年,正月初一,十三岁的于小灵回到了阔别三载的北京城。 初一的京城,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新帖的春联红得映人脸,街道上行人稀少,可进了胡同,却隐约能听见家家院墙里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于家二房众人,本想赶在初一之前回到木鱼胡同于家的,可紧赶慢赶也没能赶上。于小灵抬头看见同一派喜庆气象格格不入的于府,止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这般着急忙慌的回来,确实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去岁秋,江浙一带秋雨连绵不断,两条大河决了口,流民散布。皇上临时委派于清松到江浙一带疏浚河道,监督河工。 于清松一刻不敢耽搁,也一刻都不敢松懈,历时两个月终于将江浙一带几条大河修缮一遍,强力遏制了江南的水患。可惜天妒英才,他这丰功伟绩未及等到皇帝大加封赏,经因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猝死在了任上。 于清松为江浙百姓献了身,消息传至京城,于秉祖一口气没上来,突发中风,卧床不起。 苦熬了两个多月,如今的于秉祖只能用人参吊着气了。这般情形,正好到了于清杨任满之时,为了见老父最后一眼,于清杨卸了任,领着一家妻小连夜奔回京城。 于家上下一片惨淡,于小灵来到于秉祖房里给他请安。 三年不见,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往日风流潇洒的模样,整个人瘦的脱了形,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廖氏一点也不比他好,老了十岁不止,眉间那道痕迹,越发深深嵌了进去,浑身散发着,在黄连汁水里浸泡的苦意。 于清杨早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于小灵哭不出来,可也觉得眼眶发热,胸口发闷。 老年丧子之痛,一般人哪里承受的住,于小灵看着气息奄奄的于秉祖,不用翻阎王爷的生死簿,也知晓他寿数将近了。 她轻手轻脚退出于秉祖的屋子,看见了刚赶过来的一姐一妹。 于小露还是那般乖巧懂事,看见于小灵站在门口,想热情地上前拉她的手,可想起身边披麻戴孝的人,只能朝着于小灵眨了眨眼。 披麻戴孝的人,当然是于小霏。 于小灵见她过来,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一双大大的铜铃眼空洞地不知看向何处,听于小灵张口喊了句“大姐姐”,她才聚了目光,冷冷地定睛看了于小灵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回礼,错过她走了过去。 “二姐姐,你别生气,自从大伯父走了,大姐姐就那般了。”于小露过来拉了于小灵的手,安慰道。 她早已长了比于小灵还高出一小截,这几年在京里白了不少,身上添了书卷气,一眼望去便是大家闺秀了。 于小灵知她好心,反过来握了她的手:“我没什么,反倒是你,这几年没少吃苦吧?” 这话说到于小露心里去了。她是于家庶子的女儿,离了父母来到嫡祖母手下混日子,便是有个亲生祖母照应,也免不了吃亏。 往年于小灵还在的时候,尚能对她有个照应,可二房一走,于小霏又是那样的目中无人、盛气凌人,于小露跟在她身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二姐姐回来了就好。”于小露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强勾了勾嘴角,握紧了于小灵的手。 后边又有人过来了,是于霖。 于霖今岁也有八岁了,细细瘦瘦的身板看似经风就倒,可比起于小霏的阴冷,于霖更多的是疲惫和悲伤。 “二姐,三姐。”他喊道,又跟于小灵正经见了礼。 于小灵连忙扶起他来,见他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坚毅,微微诧异,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于霖到底才是于家的长房长孙,便是于清松撒手去了,于家往后暂时交到于清杨手里,可终究,还是要交还给他的。这份重担,于霖这个细弱的肩膀,必须要挑的起来。 “三弟进屋去吧,父亲和大哥、四弟在屋中。”于小灵不知说什么好。 于霖规矩应是,欠身往屋里去了。 “二姐姐,我让我娘吩咐厨房给你做了银耳羹,这些天干冷的厉害,姐姐定然难受的紧。”于小露捏了捏于小灵的手心,说道。 于清松去了,于秉祖又病了,于清杨一家远在西北,于小灵的三叔于清槐带着妻子孟氏匆匆进了京,置办丧事,照顾老父,勉力将于家撑了起来。 崔氏和廖氏都病的不轻,照顾自己还来不及,中馈自然压到了孟氏和黄姨娘头上,想必这几个月,于小露在她母亲身边,过的还算不错。 没等于小灵出了正房,孟氏已然过来了,于小灵给她行礼问安,见她人虽消瘦不少,精神却还算好,心道,没有一副好身板,恐怕是撑不起这几个月庶物的。 只说于清松是累死在了任上,非是等闲亡故,皇上亲自手书了“恪尽职守”四个大字赏赐于家,又下了旨意,待于霖年长可入国子监,加之于清松广结善缘,上门吊唁的人挤满了整个木鱼胡同,以至于丧事办完,还有人陆陆续续上门探望卧病在床的于秉祖。 孟氏的忙碌可想而知,不过让于小灵颇为意外的是,她竟然能处处打理得妥妥当当,便是换了程氏来做,都未必做的来。 真正有本事的人未必愿意露出真章,只愿自己过的舒心罢了,你争我夺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小灵吃了孟氏和于小露给她备下的一碗银耳羹,回道西芙院便去小心提点了程氏,让她好生修养,侍奉公婆便罢,中馈的事恐怕还有得忙碌,让她只管好二房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 魏嬷嬷也正是这个意思,这会儿听出于小灵话里话外的用意,喜不自胜:“咱们姑娘真是大了,这想事儿,比太太都要周全了。不对,不对,该改口叫二夫人了。咱们姑娘这样玲珑剔透,真真是夫人的福气。” 在京城也升到了夫人头衔上的程氏,自觉还有些心虚,毕竟公婆尚在上头。可她这心虚没过几日,便倏忽一下,消散不见了。 因为,于秉祖再没气力熬过正月了,初九夜里便咽了气。 第一一七章 姜糖茶 于小灵穿着孝衣孝鞋,簪了白花,跪在一众大人身后,听太监捏着细细的嗓子,念完了皇上的圣旨。 于家父子二人都算死在任上的,撇开于清松被皇帝大加褒奖了不说,只于秉祖这么多年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尽职尽责,功高劳苦,也不容小觑,况他这般早地去了,也是受了丧子的影响。 皇上给足了于家面子,亲自下旨褒奖于家父子两人,还特意点了于家如今唯一的两榜进士于清杨,指派他为工部员外郎,从五品,孝期过后上任,接替其父兄在工部的作为,继续为朝廷效力。 这个旨意对风雨飘摇的于家来说,不可谓不是雪中送炭。 原本于清杨不过是初入官场的七品县令,往后的仕途基本全靠父兄提点,如今父兄一倒,再守孝二十七个月,官场上哪里还有他立足之地?便是有程家能为他谋一谋出路,可仕途上的坎坷也可见一斑。 如今有了皇上旨意,又是连升三级做了京官,于清松岂能不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砰砰砰地叩头,连声谢着皇上隆恩,止不住热泪盈眶。 被皇上记挂在心上的人,自然也被京里的其他人记挂在了心上。上晌接了旨意,不过一个时辰,木鱼胡同又冠盖舆马塞道路了。一场原本凄风苦雨的丧事,到了此时,竟有几分喜丧的意思了。 于小灵也跟着忙个不停,程氏嘱咐她去给于霁兄弟几个送些小吃食,垫一垫肚子,顺便瞧瞧瘦瘦弱弱的长房长孙于霖,还能不能撑得住。 于小灵应声去了,到了于霁那处,听见于霁同人寒暄,嗓子哑得似破锣一般,心道这才第一日,于霁就这样了,还不知道于霖如何了呢。 小丫鬟们忙的团团转,于小灵也不想扰了她们做活,略一踮脚看见了站在最边上的于霆,便轻手轻脚地从后门绕了进去,将于霆拉出来问话。 这小子向来结实,年纪又算小,在于秉祖身边时日不长,因此于秉祖故去对他来说,并不能深刻感受,所以他是兄弟几个里边,精神还算好的。 于小灵将他拉了出来,自觉没惊动旁人,却没瞧见跟在于霁身边的一个少年,侧过头看了她好几眼。 “霆儿,你瞧着你三哥哥怎么样了,精神可还好?”于小灵给他理了理孝衣,拿出一包小块的豌豆黄,问道。 “不好,不好,我听他说完上句,就有点接不上下句了,净让人干着急。”于霆捏出来一个豌豆黄,说道。 于小灵一猜就是这样了,便问道:“大哥怎地没让他回去歇着?” “三哥不愿意,非要硬撑。”说话的空当于霆已经大口吃了两块点心了。 于小灵见他吃的差不多了,便道:“回去喝点水吧,别噎着。你让你三哥往花园里那个北小院来找我,说我有急事。” 于霆又一口咽了一个豌豆黄,问道:“姐姐找他有什么急事?” 于小灵笑了他一句,只道:“不说急事,他能出来?” 于霆明白过来,小跑着回了屋里。 “三哥,二姐有急事找你!”于霆拉了于霖道。 于霖这会儿已经是上气接不了下气了,闻言勉力问道:“二姐何事?” “不知道,三哥你快去吧,二姐在北小院。” 于霁也看了过来,不过他哪里有空关照于霖,便转了身跟一旁帮着他迎来送往的俊朗少年道:“谦石,帮我照看下三弟。” 黄谦石闻言连忙点头:“包在我身上!” 外间,黄谦石扶着于霖往花园走去,一路到了北小院门口,已经瞧见于小灵,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树下吩咐小丫头事情了。 黄谦石约莫知道她便是于霁的胞妹,想着自己虽然没见过她,却给她买过不少话本子闲书,心里不由便有几分亲近之意。 许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于小灵转过头来,瞧见于霖身边还站了个高瘦的少年,微微惊诧。 “二姐,这位是黄家二哥,大哥的好友。”于霖喘着气,介绍了黄谦石。 原来是他,于小灵想了起来,连忙给他行了个礼。 黄谦石这回看清了她的面庞,见她虽穿着一身孝衣,带着白花,可却更加清丽动人,一颗心不由漏跳了一拍。 “二姐找我何事?”于霖突然出声问道。 黄谦石这才回过神来,又听于小灵微微笑着,说道:“并没什么,只是有两件事须得三弟亲自做完。” 她说完,不等于霖再问,便又道:“三弟随我过来吧,黄二哥也过来吧。” 黄谦石一听,二话不说就扶了于霖往院子里去,进了屋子。屋子里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迎面扑来,还有隐隐的梅香游荡在鼻尖,让人精神为之一松。 于霖疑惑地看了于小灵一眼,只见她指了指炕上的楠木小桌,说道:“那有一盅姜糖茶须得三弟喝完,还有一碟豌豆黄,也要三弟吃净。三弟,快些做活吧!” 于霖怔怔地看着那摆着茶盅碟碗的炕桌,鼻头一酸,止不住眼泪落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抬手去擦,又见于小灵已是递了绢帕过来,不由哽咽道:“二姐姐……” “好啦,嗓子都哑了,别说话了,干正事要紧!”于小灵轻声笑道,转眼又瞧见那黄谦石也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满脸写着“赞叹”二字,直想笑。 “真对不住,黄二哥,我再让小丫鬟上一份来。” 她眼睛里饱含着笑意,看的黄谦石有些发愣,转眼却瞧见她跨出了屋子。 黄谦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屋外的寒风拍在他脸上,他一点也没觉得寒意彻骨,脱口喊道:“灵儿妹妹,不用了!” “灵儿妹妹”四个字一出口,二人皆愣在了当场。 黄谦石觉得自己一双耳朵瞬间烫的吓人,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着她的闺名一并叫了出来!这,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太过轻浮了?! 黄谦石又羞又急,更不能扬起手来打自己的嘴,耳朵已经是红的滴血了,那火红的势头,还在往俊朗的脸庞上蔓延。 于小灵哪里看不出来呀,心觉这男孩子端地是好笑,难怪于霁净让他给自己淘些闲书,便是在西北那三年,黄谦石给于霁寄送东西,还会时不时夹带几本呢。 当下也不难为他,转了话头道:“这些年,还未曾给黄二哥亲自道谢呢!” 第一一八章 小伯爷 北京城的冬天虽没西北那般强劲了,可在外间站一站,也冻得人骨头酥麻。 然而黄谦石可一点儿都没觉得,他方才为着自己喊了不该喊的话,兀自恼怒,这会儿,却又为于小灵瞬间解了他的围,深感暖心。哪里还能感受到京城的冷呢? “不当事,你喜欢就好。” 黄谦石挠了挠头,含着两分羞意地笑道。 于小灵想起这些年看过的杂书,不乏有一些颇有意思的东西,便觉得能淘来这些书的人,定也有趣的紧,当下来了谈兴,便笑问道:“黄二哥这些书是从哪里淘来的?缘何我大哥就弄不来呢?” 黄谦石闻言笑了一声:“你哥哥那般板正的人,怎地会淘那种书?” 他说完,觉得这话好像不太对劲,于霁是板正的人,难道他就不是板正的人了?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摸黑吗? 这样一想,黄谦石立即僵在了那里,面上似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于小灵本没觉得他说的有何不妥,可他这般作态,于小灵就是不明白也明白了,而且差点笑了出来。 她抬手捂了嘴,眼睛亮晶晶地,眨了几下道:“外间冷,我们进屋去吧。” “好,好!”黄谦石连声应道,知她又是给自己解围,心里莫名就有些欢喜。 二人复又回到房中,于小灵刚想招呼黄谦石一句,就见于霖整个人趴在了炕桌上。 于小灵吓了一跳,唯恐他出了什么事,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去查看,却见他身体上下起伏,呼吸绵长,俨然是累极困极,挺不住睡下了。 于小灵松了口气,见黄谦石也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三弟累坏了,睡着了。” 黄谦石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他毕竟年纪还小,咱们也别在屋子里打扰他了,不如往外间走一走?” 于小灵“嗯”了一声,寻了件衣裳给于霖披上,又把桌子上的茶碗杯碟撤了,轻手轻脚地跟着黄谦石出了门,往花园里走去,继续拾起了方才那个淘书的话题。 这回黄谦石已经趁着刚才的空当,把可能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了,当下再说起来,再没了刚才的那些糗态,跟于小灵细细论了好几条淘得好的闲书的法门,听得于小灵跃跃欲试。 他二人说的起劲,前院也骚动起来,小厮回禀的一声“忠勤伯爷来了”,将于家塞着的一众文官惊了一下,都纷纷朝于清杨看去,不知他们于家何时同忠勤伯府攀上了关系。 于清杨也没想到。 他虽知徐泮与于霁几个交好,也总觉得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并未当成一回事,况且这两年,这位小忠勤伯除了当差,就是在家守孝,深居简出的,便也未曾将他做了正经亲友走动。他这番突然亲自上门,于清杨也实在是迷惑。 迷惑归迷惑,人都来了,难道还能置之不理?不光不能置之不理,恐怕还不能小觑。 思索间,于清杨已经快步迎了出去,抬眼就瞧见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徐泮。 徐泮穿着一身杭绸墨色暗纹圆领袍,披着白色狐毛披风,挺拔笔直的身形往院内一站,立即压倒众生。 且他是上战场杀敌无数的将军,如今做了伯爷,一身的威严气派也显了出来,若不事先言明他是前来吊唁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前来抓人的。 徐泮一看众人脸色,便知自己突然出现着实吓着他们了,可他与于家的人又不是偷着摸着往来的,于家出了丧事,他为何不能前来吊唁? 饶是如此,可是看见于清杨微微错愕的眼神,徐泮还是着意收了收这一身气势。 “于伯父。”他是这样称呼于清杨的。 他这称呼更让众人大跌下巴了,于清杨什么时候同忠勤伯府走得这般进了,都喊道了伯父的份上? 不过于清杨却是明白过来了,当即也收了迎接伯爷的架子,端出了长辈的派头,朝他点了点头,道:“贤侄进屋坐吧。” 于霁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一屋子文官里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个徐泮,他虽然镇定自若地喝着茶,可屋里文官们的眼睛却时不时往他身上瞟,说话之间,也透着几分谨慎。 然而于霁看着,却有些心热。他们刚到京里,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来,祖父就突然去了,父亲和三叔手忙脚乱地四处报丧,他们小孩子家插不上嘴,也没想起来徐泮也在京里了。 这会儿见他心无芥蒂地亲自登门,那是还记得他们在扶摇山庄的情谊,是把他们正经做了朋友走动,他怎么能不动容呢? “徐大哥!”他也不叫他什么“伯爷”,喊了这个称呼,果见他嘴角微微弯了弯,朝自己点头。 于清杨一看儿子来了,大大地松了口气。忠勤伯虽然很给他面子,可他到底未曾跟他有过交集,这会儿一屋子文官又都盯着他和忠勤伯看,看的他面上发紧。他做不了自家兄长那般长袖善舞,还是觉得儿子赶紧将这位小伯爷领走的好。 他怎么想的,徐泮也略知一二,他也不愿坐在此处被人来来回回的看,当下便与众人寒暄了几句,跟着于霁出了屋子。 于霁刚想转头跟徐泮说句话,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忽的从腿边掠过,一下子扑到了徐泮怀里。 “徐大哥,我想死你了!”于霆搂着徐泮的腰嚷道。 于霁苦笑着摇头,只见徐泮掐着于霆的腋下,将七岁的于霆一把抱了起来。 于霁大吃一惊:“徐大哥还能抱起他来?” “怎地不能?!徐大哥是谁?!”于霆乐的呛了于霁一句。 “是够沉得了,就快抱不动了。”徐泮笑咪咪地说道,言语间将于霆颠了两下,又放了下来:“你们何时回的京?” “初一那日。”于霁边走边回他道,想起没给他报信的事,歉意道:“父亲恐是不大晓得我们同大哥的交情,我也忘了提点他,是我的错了,大哥莫怪。” 徐泮无谓地摆了一下手,只道:“经了这样一回,令尊怕是忘不了我了。” 他说着,话峰一转,又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可是都回来了?” 第一一九章 鸡汤面 “二舅还要再任三年,只我们家回来了。”于霁引了徐泮往他们少年人那一厅去了,边走边答道。 徐泮听着,眼里划过一丝满意。 “徐大哥不知道,我们这趟走的特别急,有时候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好些个下人都病了,亏的我长得结实,才没事的!”于霆跟在徐泮身侧,拍着小胸脯道。 徐泮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直道:“是么?我瞧着你姐姐身子骨不如你好,定是病了的。” “我姐也还好了,就是总流鼻血,坏了好几件衣裳。”于霆道。 徐泮听了,没有说话。 他想起固原那夜了。当时她便是因为急着赶路,犯了这个毛病。血流的那样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难受。 他此刻想着她,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她了。一年多未见了,她定是长高了吧。 今晨他听说皇上往于家下了圣旨的时候,才知道于家出了丧事的,于家没给他报丧,他一点也不介意,不仅如此,他还要亲自登门来,他还要,看看她。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一个姑娘,总能在不经意之间看见她的青丝,闻见她的发香,手里有她掌心的温度,耳畔响起她轻声的嬉笑…… 思绪转过,已经到了待客的地方了。 “罢了,不进去了,我这身份到底特殊些,不必找那些不自在。”没等于霁开口,徐泮便说道。 “这……外间冷的紧,徐大哥还是进去暖暖吧。”于霁犹豫道。 徐泮笑了一声低头问了于霆:“你冷吗?” “我才不冷那,我姐说我就是个火炉,我小的时候,她就抱着我,都不用汤婆子了。” 于霆骄傲的不行,小模样惹得徐泮又是笑。笑过,朝于霁说道:“那行,就让霆儿陪我逛逛吧,你忙你的去吧。” 于霁一想,觉得也好,便嘱咐了两声,先行回去了。 “徐大哥,咱往哪儿逛去?我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也有点拎不清路。”于霆踮着脚四处瞧了瞧,问道。 徐泮很想问他,于小灵在哪儿,可这样太过直喇喇的话说出来,免不了有不规矩的嫌疑,他想了想还是没说,正兀自思考着换一种委婉的说法,就听于霆率先提了起来。 “方才我姐来找我三哥,说让他去花园里的北小院,咱们也去吧,定有好吃的!” 瞧着于霆亮晶晶的眼睛,徐泮真想夸他是个好孩子,不然他哪里进的去于家的花园,不过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摸了摸他的头,弯了弯嘴角,道了句“好”。 花园里还都是于秉祖喜欢的太湖石堆砌的景致,说句实在的,到了枝叶飘落的冬季,太湖石冷清的气质便显了出来,到处光秃秃的,还不如被雪覆盖住,来的好看。 转了两转,于霆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景观闹晕了。 他两手一摊,靠在了石头上,叹气道:“找不到路了。” “找不到路,便把我扔这儿了?”徐泮笑看了他一眼,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声传来,便道:“等下约莫有人过来,问一问路吧。” 在自己家里,问自己家的路,这种事情可不多见,于霆自己一琢磨,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而徐泮却显然被另外的声音吸引住了,他面上闪过一丝喜意,禁不住脱口道:“你听,是不是你姐姐的声音?” “嗯?”于霆一愣,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然而这一段儿传来的,却是个男子低声的笑了。 徐泮忽的怔住了,他觉得自己方才没听错,正是于小灵的嗓音,可转眼传来的这个男声,是怎么回事? 大步绕过太湖石的边缘,正瞧见一男一女两人,从凉亭后转过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白衣,在京城的寒风里衣袂翻飞,她半低着头,头上的白花洁白的耀眼,右手微微捂了嘴,眼角眉梢透着几分笑意。 是她,徐泮目光灼灼。 可她为何和一个男子在一处?徐泮皱了眉。 “哦,是我二姐和黄二哥!” 于霆也看见了二人,自觉十分高兴,刚张口想喊,只听身后小跑过来了一个小丫鬟,朝他行礼,急急道:“四少爷让奴婢好找,二夫人叫您过去呢!” “嗯?”于霆顿了一下,又道:“什么事呀?我没空!” 那小丫鬟却苦了脸:“二夫人嘱咐四少爷,一定要跟奴婢回去的,少爷,快走吧!” 她说着,竟有些要来拉于霆的势头。 于霆两眼一瞪,刚想说学着姜从清平日的调调,颇有气势地来一句“没瞧见小爷我正待客吗”,就觉得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徐泮推他道:“去吧。” “我走了,徐大哥怎么办?” 徐泮指了指越来越近的于小灵的方向,道:“你姐姐不是在此处吗?” 他这样一说,于霆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点着头跟小丫鬟快步离开了去。 他前脚走了,于小灵和黄谦石却缓步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徐泮往太湖石后收了收身形,背着手,眼睛不经意地看向远处,一身压迫的气势又漫了出来。 身后的路上有清晰的话语声传来。 “是呀,我就说那个写书的八成是京城人士,再不然便是在京里住了好些年,不然哪里知道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馆子。” 是于小灵的声音,徐泮眼前浮现出她往日说着玩笑话的样子,目光柔和了些许。可他这份柔和还未达眼底,就被于霆那个所谓的黄二哥的声音,打断了。 “妹妹说的不假,我有一回还去探访了两家,果真和书里说的一点不差的,尤其是应记鸡汤面,面条劲道爽滑,鸡汤浓香四溢,别提多好吃了!” 那言语里透着的陶醉,让徐泮暗自嗤笑了一声,心道此人竟是个吃货。不过,他不感兴趣,自然有旁的人心向往之。 “真的?!” 于小灵惊奇道:“书里不是说那开店的老夫妻都花甲之年了吗?还能做生意呀?” 那人笑道:“妹妹不知,这书写的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的事,是以那对老夫妻还做着生意呢!” 他说着,还有想起来什么,连忙道:“我上回去的时候,便见那老翁身子有些不大爽利了,怕是也做不了几年了,妹妹若是想去,不如哪日抽空了,我带你去一趟?” 徐泮一听,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此人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也就算了,竟还想拐了她一个姑娘家出门耍玩?居心何在?! 第一二零章 太湖石 于小灵正和黄谦石说的起劲儿,掩了口弯了嘴角,刚想应他一句,就见前方的太湖石后边,突然冒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长身挺拔,负手而立,一身黑衣贵气逼人,英眉似剑,鼻梁笔挺,抿着嘴冷冷地看着黄谦石。 于小灵觉得他很是熟悉,心头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可这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这个迷惑的神情,分毫不差地落进了徐泮眼睛里。徐泮心头一紧,像被针扎进了心头一般刺痛,一身压迫的气势越发席卷了当场。 黄谦石吓了一跳,直觉来者不善,当下一步跨出,将于小灵掩在了身后。 他这个动作越发惹得徐泮浑身不痛快,可更让他难受的透不过气来的是,于小灵竟一动不动地任由这个男人挡在他和她之间。 一年半不见,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了?亦或是,她就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将她日日夜夜挂在心头,她竟然将他抛之脑后?! 心头一阵酸涩难忍,就像是吃了那生在淮北的又酸又苦的枳一样。 负在后背的手紧紧攥住,徐泮眯了眯眼,眼瞳里的黑暗好似吸人的漩涡,要将于小灵吸进身体里。 他这模样,于小灵越发觉得熟悉了,她皱了眉头,冥思苦想了一番,脑中刚闪光一丝火花,就听黄谦石大着胆子问了话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徐泮压抑着自己想一把将他挥开的欲望,顿了一下,沉声道:“黄公子,于霁在厅里等你。” 此话一出,黄谦石便是一愣,可于小灵却忽然眼睛一亮,惊喜地脱口喊道:“徐泮!” 她终于记起来了吗? 徐泮隐隐松了口气,可面色仍旧冷若冰霜,只微微颔首,不耐地看了黄谦石一眼。 “妹妹识得他?”黄谦石侧过身来,疑惑地问道。 于小灵连忙点头:“识得,识得。黄二哥快往厅里去吧,大哥在等你。” 黄谦石“哦”了一声,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怪异的紧,可于家小妹明显一副与他相熟的模样,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我就先过去了?”黄谦石又道。 于小灵看懂了徐泮面上厌弃又不耐的神色,连忙朝黄谦石点头:“快去吧,去吧。” 既是这般,黄谦石便也不再多做停留了,微微欠身离开了去。 周遭的气氛松了不少,于小灵站在徐泮高大的身影里,看着他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不知怎地,竟有些心虚。 “你怎么来了?”她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紧张,应该起了个话头松快松快。 徐泮盯着她看了半晌,自然也看出了她那点不由自主地心虚,心头莫名就舒服了两分,却也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错开话题,直直问道:“为何记不得我?” 她记不得他这回事,说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安亲侯府的小河边,陕西平凉的茶楼里,扶摇山庄的大门前,天岩山间的树林里,还有这一次,于家花园的假山旁。 五回了,他得跟她算算总账了吧。 于小灵明白过来,不由苦笑连连。 她平日里见的人,多是身边的父母兄弟、丫鬟小厮,这些人见得多了,光凭衣裳首饰、一举一动,她就能认出来,又或者旁人一张口,她也能凭借声音分辨,再不济,见外人时,也总有人从旁提点,还不至于出什么大错。 可是徐泮不一样,这几回见他,多是不期而遇,身旁也没个认识的人,又或者,他面上也似青潭那般有个朱砂痣,她也能记得住了。偏偏,他除了长得颇为俊朗之外,并无特殊之处,这让她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来呢。 于小灵能感受到他看过来的眼神了,那分明是要给他一个交代的意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往凉亭处去吧。” 凉亭四面通透,是最合适不过的说话地方。 徐泮明白她要跟他说些,旁人听不得的话,身上的冷意不由收敛了大半。 于小灵在前边走着,徐泮跟在她身后;一个白衣欲飞,一个黑袍如渊;一个娇小轻盈,一个高大沉稳。远远看去,竟似是画上走下来的一对谪仙一般。 “能不能不要黑着一张脸了?”略一站定,于小灵回过头来看着徐泮说道。 徐泮没回答她,只定定地看着她。 “呵。”于小灵笑了一声,打趣道:“下回我就识得你了,没人似你这般,面色沉的吓人!” 吓人?她觉得他此时很吓人吗? 徐泮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面色和缓不少。 于小灵见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凝,问道:“天岩山上那日的事,你是不是还记得?” 徐泮一顿,微微颔首。 于小灵皱了眉头。她转世这个事情,告诉了徐泮,却忘了给他除去记忆,都怪那日反噬来的太急,竟将此事抛却脑后了。 见她面色发紧,徐泮隐隐知道她的意思了,心一沉,说道:“我不曾向旁人提起,以后也不会说出去,你不必忧虑。” 于小灵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他,见他神色沉稳,不似作伪,问道:“你不觉得我的事太过怪异了吗?你不怕吗?” 突然轻笑了一声,他答道:“我自小便被你救过一命,这件事落到旁人眼里,也许确实过于惊世骇俗,可我……并不怕。” 他说着,见她惊讶地认真看着自己,心底翻出几分高兴的情绪,又轻了声,安慰她道:“别怕,我会守口如瓶。” 可是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被一个凡人知晓了,于小灵还是觉得不太放心,琢磨了一下,还是禁不住摇头道:“是我当时多嘴了,你本不该知晓此事的,我们往那假山里去,我帮你把记忆抹了。”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太湖石堆砌的一处假山山洞。 可是忽然,一股温热的气息瞬间向她迫来,伸出的小手也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在了手心里,那掌心传过来的热意让她心头一跳。 于小灵连忙抬头,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徐泮看去,见他面色微沉,一双眸子又似方才那般黑得吸人。她觉得有巨大的压迫袭来,似潮水般将她淹没,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听他低哑的嗓音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他道:“不许!” 第一二一章 黑猫儿 “不许!”他道。 池塘的水面上刮过来一阵微带湿意的寒风,从二人近在咫尺的呼吸间穿过,让呆呆怔住的于小灵,渐渐回过神来。 她竟然,被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镇住了?! 想她一个二百多岁的鲤鱼精,竟然也能被这个十几岁的凡人震慑住,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况她将他记忆抹去这件事,一点错都没有呀,可她为何就不敢将否字说出口呢?尤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下…… 于小灵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被他那太过灼热的目光,烧得灰飞烟灭,瞬间随风飘散了。 “呃……你不愿意,就算了吧……”于小灵被他看的头皮发麻,且他掌心的热也烫得好像要将她化掉,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如此说道。 周遭随之一松,包裹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去,清新的风吹了过来,于小灵定了定神。 “这孩子,不知道练了什么功夫,气势如此压人。”于小灵缓了口气,暗自琢磨道。 “你的手太凉了。”他轻声道,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满。 “许是出来久了吧。”于小灵道。 她这话刚一落地,又见徐泮面色一沉。 “他这又怎么了?”于小灵樱唇紧抿,暗道觉得自己好像没说错什么话,不知徐泮为何又不高兴了。 她越发拎不清这孩子的心思了。 往前,她觉得他虽然有些奇怪,可也还算正常人,况她也没得闲工夫把所以人的心思琢磨个通透,便也没觉得怎么样。 后来,他家里出了事,小小年纪便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且还被人追杀,差点丢了一条小命,还是她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心里总是对他有几分怜悯的。 可是今日,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来势汹汹,还蛮不讲理,她自问没哪里惹到他了,她不求他温声细语地报答她,可也不能这般吓唬她呀。 偏偏,她还真被他吓住了。 被吓住了的于小灵摸不准徐泮的心思,眨巴眨巴大眼睛,不敢再乱说话。 她这样子,很是乖巧,徐泮看着心软了下来,道:“此处风大,还是找个屋子说话吧。” “嗯。” 于小灵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刚要跟着他出了凉亭,便又想起一事来,道:“你不问我为何记不清你了?” 她一说,徐泮就顿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我觉得我还是跟你说清楚的好,反正你也都知晓我的事了。”于小灵连忙道,只怕此次不说明白,下回再出了类似的事,他又要生气了。 徐泮微微颔首,示意她说来。 “你也知道,我虽然二百多岁了,可到底是个精灵,非是凡人,从我的眼光看人面,那都是差不多的。并非只记不得你,大多数人,我都认不清。”她笑道,摆出一副颇为诚恳的态度。 徐泮恍然,略一琢磨也理解了她,他知她并不是特意忽略自己,微微松了口气。可他转念想起,初见青潭法师那一回,于小灵却是在一众僧人中准确又迅速地认出了法师,不由脱口问道:“那为何识得青潭法师?” 忽然转到了青潭身上,于小灵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老实答道:“法师右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痣,还是很容易辩识的。” 她说着见徐泮赞同地点了头,心里不由松快两分,又接着笑道:“况我与他相识近三十年了,哪里还能不认得!” 三十年?原来她和青潭法师认识这般久了……难怪…… 有一阵寒风刮了过来,于小灵缩了缩手。 “走吧,别在此处了。”徐泮道。 于小灵再无异议,领着他往北小院去了。 二人走了几步,转到了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下边,徐泮瞧着她清秀小巧的下巴,暗道她既长高了,也变瘦了,只小脸还同以前一般清丽动人,他看着,不知不觉就勾了嘴角。 于小灵哪知他心里所想,刚想找个话头,引他说两句话,就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忽然从假山里窜了出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于小灵身前的石板上。 是只黑猫! 于小灵倒抽了口冷气,身形一颤,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直勾勾地看着那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怎么了?”徐泮没被猫儿吓住,反被她这般惊恐的模样吓了一跳,一步上前揽住她的细肩,就像百年柏树上,他揽着趴在他怀里的她一样:“一只猫而已,怎么吓成这样?” 他说着,见她还愣愣地不敢动,连忙朝着那猫吆喝了一声。猫儿被他一吆喝,喵地一声,拔腿跑了。 于小灵这才回过神来,大口的喘着气,朝着徐泮摇了摇头:“这黑猫,吓死我了……” 徐泮默了一息,忽的侧了头问她道:“是不是因为……鱼儿怕猫儿的原因?” 于小灵苦笑了一声,喘了口气道:“算是吧,我小时候被黑猫叼过……” 徐泮错愕。 她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离开此地吧……” “也好。” 二人言罢,快步离开了此处。 假山后面,有一个凹进去小洞,那洞口此时站了个人。那人本只在路上好生走着,却是听到了二人的谈话,才顿住了脚步。 那人站着此处凹进去的山洞,将假山另一面发生的这件事,听了个一清二楚。此人虽被这些毫无头绪的话,听得云里雾里,可有一件事,却听得明白。原来于小灵,竟在此处私会男子! 此人一双铜铃眼紧紧地眯了起来,面上露出愤恨的表情,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于小霏。 就在方才,于家长房的敬莲园里,移过来养病的廖氏,自于秉祖死后,连着昏迷了两日,总算醒过来了。 谁知她醒了,二话没说,就开始一通乱喊,从于秉祖、于清松一直叫到于霖、于霆,来来回回地将几人胡乱叫了几遍,任谁说什么旁的都没用,还掀了被子,要下床去找。 若不是于桑跑来,使了劲儿地搂着她,才让廖氏稍微镇定一点儿,指不定现在,廖氏这般疯态就闹了出来。 崔氏看着,吓得哭个不停,她这半年死了丈夫,又死了公公,连最疼她的婆婆兼姨母若也都去了,可让她怎么带这一儿一女?! 第一二二章 北小院 廖氏还是喊个不停,颠三倒四,没完没了,于桑看着母亲这样也是又惊又怕,瞧见崔氏只站在一旁抹泪,连忙道:“大嫂派人去把霖儿叫回来吧,指不定娘见了霖儿,就不乱喊了!” 崔氏一听,连忙说好,派了小丫鬟去前厅寻人,却看了两圈都没瞧见于霖去了何处,问了随侍的丫鬟小厮,却道是被二姑娘叫走了,去了哪里,他们也不太知晓。 崔氏吓了一跳,一想到儿子那体弱多病的样子,还有那于小灵打小就是个沾不得的怪胎,急得自己要去找。崔氏刚到院门口,就见于小霏和崔家母女二人一块过来了。 “姑奶奶这是做甚去?!”崔大太太连忙拉了她问。 崔氏急急忙忙地将事说了,崔大太太一愣,才道:“出事……约莫也出不了什么事,不过是不想让霖儿亮于人前罢了。” “嫂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大太太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样子,更让崔氏急红了眼,连忙催她。 “姑奶奶还不懂吗?!今日来了那般多的达官贵人,说是还有什么伯爷,这样的事,谁不想让自家孩子露脸,哪有便宜旁人的道理?!” 崔大太太说完,还意味深长地道了句:“你们于家,已是二房的于家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于小霏怒目圆瞪,一张脸扭曲地发青,恨声道:“他们凭什么?那都是我爹爹用命换来的!” 崔大太太闻言吓了一跳,转眼又拉了于小霏:“你看这孩子,舅母也就那么一说,你可别往心里去,也别乱说出去了!” 可于小霏却一把甩开了她,冷冷道:“我去找三弟!” 崔氏也怕女儿胡来,赶紧道:“霏儿可别胡来,不定就是那样,你要去,让你表姐陪你去,今日人多,别乱跑!” 于小霏胸口起伏,却也将崔氏的话听进一些,定了定,不耐道:“知道了。” 是以此时,于小霏刚寻到了假山后头,就听见了于小灵的声音,她如何能不停下来,仔细听听呢? 于小霏阴沉的面容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眼睛转了转,朝身后快步跟来的崔乐苑招手,道:“表姐,快来!” 北小院里,于霖刚刚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刚刚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这个问题弄明白,就瞧见帘子被人撩开了去,于小灵当先走了进来。 “嗯?三弟醒了?” 于霖连忙点了点头,刚想问自己这是睡了多长时间,就见又一人跟在后边进了屋子。 来人长得高挺魁梧,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让他一句“黄二哥”卡在了喉咙里。 于小灵见他犯傻,说道:“这是徐大哥,现任忠勤伯爷,过来吊唁的。” 忠勤伯? 护国柱石的那个忠勤伯府的忠勤伯吗? 于霖咽了口吐沫,惊讶又崇拜地看着徐泮,一时语塞。 于小灵见他这副样子,失笑,转头对徐泮道:“这是我三弟于霖,大伯家的,他没见过你,想是……只听过传言中的你。” 徐泮见她说笑,眼睛亮晶晶的,心头又浮上一丝喜悦。 于霖回过神来,连忙下了炕给徐泮行礼。徐泮见他瘦瘦弱弱的,动作都不大利索,挥手免了他的礼,极有气派地说了一句:“不必拘礼。” 于小灵捂了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呢。 于小灵给徐泮倒了杯茶水,又给于霖也倒了一杯。 于霖早就被这个威风凛凛的忠勤伯爷镇住了,又崇敬又害怕,接过于小灵递过的茶杯时,手一晃,竟将小半杯茶水泼到自己衣襟上。 “三弟,当真傻了?!”于小灵摇头失笑。 于霖当即羞红了脸,于小灵指了指屏风后边,道:“那边的地龙烧的热,你去烤一烤吧,一会就干了,也免得再换衣裳。” 于霖点头称是,欠身往屏风后边去了。 徐泮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于家兄弟姐妹都感情甚好,尤其是她,从不与旁人生闲气,过的意外洒脱,就像晴空下的云朵,让人心向往之。 “你……”徐泮想问问她,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只听呼啦一声,门帘忽然被大力撩开了去,一个清瘦又艳丽的身着孝衣的女子闯了进来。紧接着,身后跟来一个丰腴的姑娘,和两个丫鬟。 闯进来的四个人来势汹汹,尤其以当头那女子最甚,徐泮眉头一皱,只听于小灵当先问道:“大姐和崔表姐怎么过来了?” 于小霏闻言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目光在房内巡视了一圈,忽然眼睛眯起,嘲讽着开口道:“工部员外郎的长女,在此处行苟且之事,私会外男!于小灵,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工部员外郎”五个字一出,于小灵就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了。 于小霏,她这是嫉妒的扭曲了! 于小灵气的想笑。她二人几年不曾见面,如今才刚相处几日,于小霏就迫不及待地要她好看了! 于小灵忍住心头的火,笑叹了口气,歪了头,悠悠道:“我念你不易,不与你计较,别让我说旁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大人不计小人过地态度越发刺了于小霏的眼,她话音刚落,就见于小霏两眼一瞪,尖声嚷了起来:“什么叫念我不易?于小灵,不规矩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砰”地一声响起,一张雕花茶桌上的茶碗杯碟,俱都震的叮当乱响,屋内气息瞬间一寒,徐泮的面色阴沉地似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可没等他说什么,却听于霖嚷了起来。 “大姐,你怎地这样说二姐?!” 于小霏看到他,有一息的震惊:“你怎么也在这儿?” 于小灵却忽的嗤笑一声,道:“所以我不是行苟且之事喽?” 于小霏的脸瞬间一阵青一阵白,她一心只想着抓她现行了,却忘了于霖正是被她哄骗了去的。 她心里一时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冲于霖吼道:“你在这里做甚?你能不能争口气,像个男人一样,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她说着见于霖还呆呆地站在哪里,怒从心头起,几步上前擎住了于霖瘦骨嶙峋的手腕,用力地拉扯他:“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第一二三章 敬莲园 屋里纷乱的呼吸,随着门帘的落下,瞬间消散了,于小灵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自顾自地,将茶桌上震倒的茶杯拾起一只,续了水,一饮而尽。 徐泮看着,有些心疼。原来她身边并非似自己想的那般,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只不过,那些糟心的,她都不甚在意罢了。 思绪转过,徐泮剑眉一挑,问道:“安亲侯府那回……是不是她?” “呵!是呀,她打小就跟我不对付,你都看到了。”于小灵坐了下来,用手支了脑袋,身上透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疲惫。 徐泮心里更不舒服了,任谁被自己堂姐骂了那样不堪的话,也都会难受的吧。他想拉过她的小手,放在手心里,安慰她几句,却伸不出手,也张不开嘴。 还是于小灵感受到他关切了目光,忽的笑了一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随她去吧,只别再来招惹我就行,不然……哼!” 她说的轻松,徐泮却不这样认为。他没看错她那堂姐闯进屋里那一息,面上挂着兴奋,那明明,就是不怀好意。 他觉得她不会放过她,开口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离她远点!” 于小灵愣了一下,随即又点了点头,转了话头,道:“说到防人……当初刺杀你的人抓到了吗?” 徐泮微微颔首,想到至今没有头绪的那件事,不欲给她添心思,道:“此事说来话长,先不必管它了。” 言罢,室内一时沉默,只有二人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安静,徐泮有些喜欢,可他也知那于小霏说的“私会男子”也正是这般。 他不忍心她白璧有瑕,只好沉了口气,打破了这平和的安静:“于霁还等着我,该走了。” 他说着,起了身,于小灵不置可否,起身送了他出去。 徐泮往前院去了,于小灵转身正瞧见一个小丫鬟,拎着一了纸包,急急忙忙地往敬莲园的方向赶,瞧见她在此,连忙委身行礼。 于小灵本不想问敬莲园的事,可见这丫鬟面有急色,手里那些的纸包,好似有药味飘出来,不由便指了那纸包问道:“拿的什么?” “回二姑娘话,是一味药。奴婢也叫不上名字,原是老夫人病得厉害,大夫过来开了药,家里少了这一味,刚让人买回来的。” 于小灵一听,挑了眉:“老夫人何时病得厉害了?” “就方才,老夫人突然乱喊乱叫,几位夫人还有姑奶奶都知道了,急得不行,姑娘快让奴婢去吧!” 她说到此处,于小灵不敢再拦,抬手放她走了,那丫鬟刚走,却见程氏急急忙忙从敬莲园那边急步走了过来。 “灵儿,快去看看你祖母,你彭家姨母来了,娘忙得脱不开身,你去帮娘尽尽孝心!”程氏来不及站定,匆匆扔了一句,转眼走开了去。 于小灵无法,只好往敬莲园去了。 还没进院门,就隐隐听见廖氏大叫的声音传来出来,那声音含糊不清,就同发疯一般,于小灵心道不好,连忙走了进去。 她刚撩开帘子,转身就瞧见廖氏一手拉着一个孙子,目光呆滞,嘴里胡乱喊着于家人的名字。 于桑从背后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喊“娘”,可是廖氏就跟没听见一样,只手里越发攥紧了于霖和于霆的手腕。 于霆见她来了,连忙朝她使眼色,可于小灵也被廖氏副模样吓了一跳,看着屋里诡异的气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氏和于小霏俱站在床边,一个不停地拿帕子抹泪,一个皱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是于霖勉强喊了一句“二姐姐”,众人才看见了于小灵的到来。 于小灵也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先给廖氏行礼,轻声喊了一句“祖母”。 她本以为廖氏这般情形,估计也就当她这句是个耳旁风了,可谁知她这话音刚落,廖氏竟忽然停止了喊叫,眼珠一转,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于小灵身上。 室内静了下来,于小灵一惊,朝廖氏仔细看去,却见她似在看着自己,又似不再看,好像透过她,看见了什么旁的东西,饶是于小灵再是胆大,此时也不住心里发毛。 她定了定神,沉了口气,又试着喊道:“祖母?” 廖氏听见她这一句,忽的朝她面上看去,一时间,竟直直对上了于小灵的眼睛。 廖氏眼睛睁大,眼瞳收缩,嘴巴微张,突然松开了右手攥着的于霆,朝于小灵指了过来。 她这番作态,引得众人都朝于小灵看了过来,有疑惑、惊奇、恐惧、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众人眼里闪现,于小灵来不及一一辨别,就听廖氏忽然沉了声音,用苍老的嗓音吐出了两个字。 “佛祖!” 此话一出,廖氏忽的浑身一松,两眼一闭,仰倒过去。 于桑大惊失色,面色苍白,搂着廖氏的胳膊抖个不停,嘴里惊恐地喊着的“娘”,泪水哗啦啦落了下来,如倾盆大雨一般。 她这般表现,更让屋里的人齐齐失色,此时崔氏也倒抽一口冷气,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您去了媳妇可怎么办呀!” 于霖随即也一声声地哭了起来,哭着喊着“祖母”。 于小灵愣在当场,不过几息,胳膊忽然被人大力攥住,于小霏那张瘦削的美丽的脸,扭曲地放大在她眼前,与此同时,于小霏尖利的声音,刺破了于小灵耳膜。 “于小灵,是你害了死祖母!” 她嘶喊着,眼泪夺眶而出,手下越发使力,细长的指甲,隔着厚厚的衣服,狠狠地掐到于小灵的肉里。 手臂上的痛,火辣辣地,于小灵使劲儿一挥臂,甩开了于小霏的手, 心头火气,怒斥道:“你到底想干嘛?!” 谁知于小霏没被她喊住,反而一步上前,刚要有所动作,就听于霆突然喊道:“祖母有气息,有气息!” 他一喊,众人又都回头看去,只见于桑面色突变,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廖氏鼻孔下边,去探她的鼻子。 一屋子的人屏气凝神,等待着最后的判决,室内一时落针可闻。下一息,于桑忽的又哭又笑起来,眼泪仍然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可嘴上却惊喜地嚷道:“娘还活着,还活着!” 廖氏还活着,只是昏倒了而已。 第一二四章 低垂眉 于桑、崔氏和于霖全如扑通落水的人忽的被大浪拍上了岸一般,大口地喘着气,又惊又喜地如同自己活了过来。 于霆和于小灵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只有于小霏,神情呆滞地,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立在于小灵身前。 于霆见状连忙跑过来,刚及于小灵肩膀的小身子,挡在了于小灵身前,以保护地姿态,紧盯着于小霏。 手臂疼地火辣辣,心里却暖融融。 于小灵揽了揽于霆的肩,看着于小霏,见她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下颌,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并不多做言语,抬脚离开了去。 “姐姐。”于霆不安地回过头来,小声喊她。 于小灵勾了勾嘴角,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 还没走出于家的穆大夫又被拉了回来,急急忙忙诊治了一番,才点了点头,道:“如此昏睡过去反而好了,夫人身子还算康健,还得用那个方子,慢慢养着精神。” 穆大夫说着,专门叮嘱道:“千万不要让夫人再受到刺激,凡事顺着她说也便罢了,毕竟已经难以清醒了,不疯癫,已经算是好的。” 于桑听了,连声道谢。可于小灵一听,却吃了一惊。 穆大夫的意思是,廖氏神志不清了? 于小灵有片刻的失神。 不过半年,于清松猝死,于秉祖病故,连廖氏也失了神志。于家已然天翻地覆了,再不是几年前,她刚转世过来之时的于家了。 孩子们日渐成长,上一辈接连故去,果然凡人的命最是脆弱,凡人的世间也最是纷杂。 目光转过,于小灵看见了于小霏,她浑身散发的阴冷气息,遮都遮不住了,站在人群中,又像被关紧了幽暗的牢笼里,在她身上见不到一点光亮。 倒也难怪,于小霏那般疯狂之态了。 可是世人有比她经历惨痛的,比比皆是,若人人都似她一样肆意扭曲,这凡间哪里还有安定可言? 远的不说,只说徐泮父母接连故去,十五岁的年纪就被推上了忠勤伯的位置,况他身边危机四伏,一不留神,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可她也没见他怎样地怨天尤人,怎样地自怨自艾。 可见,不仅相由心生,命,也由心生。 廖氏安稳了下来,于桑扶着她平躺在了床上,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面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想必廖氏能活下来,对于于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于小灵细细打量着于桑,见她同自己刚来时,模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可周身的气息,却变了很多。以前的她,是父母手心上的娇娇女,聪明骄傲,目下无尘。而如今,那样的她,早已不见了。 魏博良起初到外地求学,于桑不以为意,甚至求之不得,在于家的那两个月,似乎还有几分待字闺中的味道,日子过的安静而舒坦。 可是没多久,于桑就被无情地遣送回了魏家。夫君不在身边,没有孩子傍身,三个妯娌得罪得一干二净,婆婆分身乏术,于桑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透明的人,默默地自顾自地过日子。 便是这样,那也是不错的,至少她吃穿不愁,生活安逸。无牵无挂的于桑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却越过日子越差了。 魏家的中馈握在大房手里,二房的人在朝为官,二嫂付氏娘家地位极高,三房打理着份额不少的庶物,在这样的情形下,魏博良不回来,也不来信提及于桑,送到于桑手里的东西,一天差似一天了。 更加上魏夫人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哪里还有人还记得起于桑这个人。家里的下人都是看菜下饭的,有一回,一更鼓都响了,于桑还没等来她的晚膳,待追云她们去要,要回来的却是厨房剩下来的凉菜凉饭。 虽则大嫂白氏因为这个,处罚了厨房的人,可厨房的管事,本就是她的陪房,处罚又能罚到哪里去呢?于桑日渐轻待的生活,只是越演越烈罢了。 于桑回过味来了,没有魏博良的日子,她不好过。 可是对于这个两年形同陌路的丈夫,她怎么肯弯得下腰? 这一犹豫,又蹉跎了两年。 终于,待于桑鼓起勇气,要去重拾丈夫的欢心时,也正好迎来了远道而来的魏博良。 魏博良来的那日,春日的魏府又飘着桃花的香气了,于桑换了身柳黄色绣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挽了个堕云髻,坠了珍珠耳环,看起来和刚嫁人那会儿没什么不同。 她让追云帮她把眉毛往低处,画成了低垂眉,让她看起来,处处透着温软的气质。她觉得魏博良定然会喜欢,她如今这副模样的。 她带着丫鬟往魏夫人院里去了,魏夫人虽病着,却还是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末了,还朝她赞赏地笑了笑。 于桑很高兴,觉得自己前几年当真是被任性糊了眼,如今她醒过来了,还不算晚。 她翘首盼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魏博良才匆匆赶了过来。 也许是,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地求学的缘故,及冠了的魏博良,已没了往日弱不经风的气质,尽管他依然文质彬彬,身上却带着几分成熟男子的风采。 于桑看着,有一息失神。 她给他行礼,魏博良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只微微颔首,轻轻应了一声,便大步往魏夫人房里去了。 于桑有些失望,却也知道百善孝为先,魏夫人病着,做儿子的,自然心里记挂着母亲。 她转身也跟了进去。 魏博良因着他先生突然辞世,过年的时候没回来,一直在曲阜忙碌不停,一年多未曾回家。 魏夫人握着儿子的手,眼泪都落了下来,母子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个痛快,于桑在一旁干站着,也只能干站着。 好歹魏夫人还记着她,眼泪收了,便笑着拍了拍魏博良的手,道:“你媳妇儿可没少替你,在我身前尽孝,若不是她时常过来陪我凑个趣,这病只怕更厉害了。如今你回来了,也该好好待她才是。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子嗣了。” 她说完这话,于桑立即红了眼,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听到了魏博良的答复。 第一二五章 魏博良 魏博良听见母亲的话,顿了一下,微微低了头,轻声道:“让娘操心了,儿子身边的孙氏,已是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孙氏?身孕? ! 于桑花容失色,面上血色褪尽,张口结舌。 魏夫人闻言也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道:“你是说去岁你收下的那个姑娘?” 魏博良点头称是:“她一直帮儿子打点身边的事,自愿委身给儿子作了妾室,本想过年待她回来给于氏敬茶的,不想出了些事情。” 于桑听他温声细语地回着话,一颗心向被人双手反向拧住一样,滴下来的全是酸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以为他,如今还为自己守身如玉呢! 谁曾想,他身边早已有了妾室,如今,还有了孩子。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扒了衣裳,扔出二门一样羞耻,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魏博良背对着她,什么也看不了,可魏夫人却看的清楚。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于桑道:“此事说来是我不对,良儿跟我提起这个孙氏,我本想着跟你好生提一句的,谁曾想我那几日连着生了几场病,竟忘了。” 于桑听着,心里酸涩的难受,可婆婆一向待她极公正,此时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她还有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也是她自己作孽罢了。 “娘,没事的,您替媳妇做主也是一样的。”于桑按下心底翻涌的波涛,强笑着说道。 魏夫人哪里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刚想张口再说什么,却见魏博良点了点头,仍旧背对着于桑,说道:“于氏向来贤惠,娘也不必多操心了,好生养病要紧。” 向来贤惠…… 于桑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她要将追云开脸一事。他当时说的这话,她不以为意,奈何时过境迁,此时这句“贤惠”,就像是一把刀,刺进了于桑的胸膛。 偏偏,她还得受宠若惊地接下这个评语。 真是讽刺。 见过魏夫人,魏博良这才回了自家的小院,于桑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发现他的身量那般高大,大到挡住了她眼前的一切。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穿了桃红色褙子的孙氏。 孙氏小腹微微隆起,娇小的身材,清秀的面庞,显得很是小鸟依人。见魏博良和于桑前后而至,很是规矩地给二人行礼,一分都不错。 于桑失望极了。 一路上,她都暗自祈祷孙氏是个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女人,这样,她至少还能在道义上站稳脚步,甚至不排除必要的时候,出手整治她,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然而,她失望透顶,孙氏一言一行都透着规矩本分,她无从下手。 喝了她敬上来的茶,于桑觉得比药还要苦,来不及细细品尝这苦涩的滋味,就连忙让追云扶了她起身,毕竟,那是有身孕的人。 魏博良颇为满意,看了于桑一眼,道:“往后孙氏全靠你照料了,你多费些心吧。” 于桑见他一双眸子平静地似无风的水面,便是对孙氏也并无太多的关注,吩咐完事体,便去了书房。 于桑心里五味杂陈,从此开始扮演起了贤良淑德的正室模样。 她不敢,也没有傻到去为难孙氏和她的孩子,尽管这孩子,是魏博良的长子,因为她知道,魏博良始终对她心存芥蒂。 她这样尽职尽责,反倒让魏夫人对她赞不绝口。在魏夫人三番五次地撮合小儿子和小儿媳妇重归于好,再加上于桑一直任劳任怨,过了一年多,魏博良才终于去了她的房里。 可惜于桑福薄,一直到那孙氏又生下了长女,她也还是没有怀上孩子。 这样的日子,慢慢磨平了于桑的棱角,她微微笑着,在众人纷纷退出屋子时,喊住了于小灵。 “灵儿,好久没跟姑姑说话了,到姑姑这来。” 于小灵虽惊讶,却也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于桑,还有昏睡过去的廖氏。 “刚才吓着你了吧?你祖母,怕是好不了了……”于桑悲伤地说着,又捏过帕子拭了泪。 于小灵不知道还说什么,干巴巴地劝了句:“祖母好好养着,慢慢会好的。” 于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起此事,只道:“你别怪你大姐姐,她小小年纪便丧了父,难免有些神志恍惚,你多体谅她,让着她,你大伯在天之灵,也保佑着你们。” 听了这话,于小灵在心里却禁不住冷笑了。于桑说的没错,于小霏是不容易,可这就成了她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了吗? 体谅她?让着她?她闯进北小院要污她名声的时候,她以为廖氏身死朝她兴致问罪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她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这般肆无忌惮呢? 她知道因为崔氏是于桑姨姐的关系,于小霏和她,在于桑眼里是不一样的,正如同廖氏对她们也是不一样的,可她如此有失偏颇地劝自己“懂事体谅”,于小灵还是太意外了。 不过她也不想和于桑多说什么,只顺着她,点了点头。 于桑的脸上显出了悲悯又慈爱的表情,拍拍于小灵的肩膀道:“凡事多忍让两分,对你也是好处,况你们也大了,做姑娘的时日过一日少一日了,好好珍惜才是。” 劝人“忍让”的于桑,于小灵不大识得,可是于家乱七八糟的忙碌,让她抽不出空来细想,直到她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姑父。 魏博良在灵堂外见到她,也有些意外,略一思索,才笑道:“是灵儿吧,我是你姑父。” 于小灵这才认出他来。 “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姑父都识不得了。”他道。 于小灵暗自打量了一番魏博良,觉得他比往日更加沉稳了,说话也中气十足,倒像是和于桑二人掉了个个一样。 于小灵装作腼腆笑了笑,见他脚步往内院去,指了指敬莲园的方向:“姑父是去找姑姑的吧,姑姑在祖母那里。” 魏博良闻言微微颔首,脚步却停下没动,只指了路边的一个小丫鬟,说道:“去通禀一声,说我在二门处等着。” 第一二六章 漏花窗 “你姑姑,她并不需要我。” 想起那年春日,魏博良那句略带感伤的话,和如今这句公事公办一般的通报,于小灵错愕。 原来几年的时光,于桑和魏博良的姿态早已天翻地覆了。 于桑不再任性骄傲,魏博良也不再为她伤心落寞,时过境迁,他们反而走向了各自的对立面,一个温柔忍让,一个冷面无情。 八年前,于桑趾高气昂地嫁给这个若不经风的魏家幺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呢? 或者七年前,于桑仗着自己父兄在朝中得力,将三个嫂子得罪的一干二净,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呢? 或者那年暮春,魏博良最后流连地到归芜院来看她,而被她的冷漠无情赶走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呢? 于桑想不到,这世上自然也没有后悔的药。 所以窘迫无子的于桑,低下了她骄傲的头颅,向魏博良,更向生活低头。 于小灵觉得讽刺极了。 于桑一点都不聪明,反而很笨。该俯首称臣的时候,她趾高气昂,以至于如今她地位岌岌可危,只能低声下气。 说到底,还是这个凡间的女子,太受束缚了。生计上依附还能算得上被迫,可是连一颗心都扑上去,那可就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了…… 于小灵庆幸自己不是那个真正的,在《女训》、《女戒》里长大的于小灵,她还有一个历经百年的灵魂,还能站得高,看的远。 她叹了两口气,暗自决定自己还得保持几分清醒,不然指不定哪一日,就要重蹈低头的于桑或者疯掉的廖氏的覆辙。 于小灵恍惚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想起于霁于霆他们兄弟几个,还要彻夜守灵,便往灵堂去了。 于家孙子辈的男丁都在,于小灵先恭恭敬敬地给于秉祖叩了头,才移至一旁和众人言语。 一天下来,于霁已然哑喉破嗓,见着妹妹过来,还问:“可是娘有什么事吩咐?” “没什么,只让我过来看看,可曾用膳了?”于小灵说着,摸了摸蔫头巴脑的于霆的肩膀。 于霆朝她摇了摇头,很是惜字地道:“没吃,等爹。” 于小灵禁不住抿了嘴,轻声道:“我去让人上些小点心过来,你们先垫垫。” 她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连向来规矩老实的于霜都点了头。 于小灵转身去了。于家处处挂着丧幡白布,寒风一吹,四下浮动,颇有几分鬼影重重的意味。 于小灵自是不怕的,可府里的下人却怕得紧,这会儿天色已晚,非是得了差事,不得不出来的下人,等闲并不出来游荡,于家忽然萧条空当起来。 自灵堂往灶上去,还有一段路程,于小灵快步走在开了漏花窗的院墙下,忽然觉得墙外的树丛下,好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于小灵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听起来,那声音又不见了。 “莫不是听错了?”于小灵暗道,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可她刚走到那漏花窗下方,就听见“喵”地一声叫。 于小灵一个激灵,转头就往那声音源头看去,正见一只黑猫,“噌”地一下,挤过那漏花窗,正要从墙外跳了进来。 夜幕四合,那猫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犹如荒郊野外墓地里的鬼火。于小灵大惊失色,连忙向后退去,可那猫却忽的张开嘴,拉着长腔地向她叫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喵”地这一声没叫完,那猫竟纵身一跃,直直向于小灵的头脸扑了过来。 于小灵惊慌失措,连忙举手去挡,那猫转瞬而至。于小灵忽觉手背一痛,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抬眼再看时,却见那猫已经飞速跃进了花丛里,瞬间消失了。 惊魂甫定,手背火辣辣的疼,于小灵大口喘着粗气,几步走到一处气死风灯下,抬手一看,扫到长印斜切手背,红的扎眼,还有一处,渗出了血珠。 于小灵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今日不知也没,竟与猫杠上了,两次遭遇也就罢了,竟还伤了手。 “唉……”她叹了口气,心里默念三遍“我早已非是鱼了,不必怕猫”,扑通乱跳的心,才缓和下来。 三步并两步往灶房去了。 魏嬷嬷正好在灶上吩咐事体,见着于小灵来了,连忙道:“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饿了?” 于小灵摆了摆手,刚道了句“没有”,就见魏嬷嬷满脸惊诧,“哎呦”了一声,拉过了于小灵的胳膊。 “姑娘怎地被猫抓伤了?!” 她拉住的太不是地方,正经就是于小灵被于小霏掐过的那一处,于小灵疼得抖了一下,魏嬷嬷还以为是她手背上这三道伤痕,疼得厉害,连忙松了手,又捧住于小灵的手。 “竟还出血了?这可怎么了得?”魏嬷嬷急得不行,又看着于小灵道:“姑娘且忍忍,这是毒血,嬷嬷得给你挤出来!” 于小灵从善如流地点了头,魏嬷嬷手下使力,疼得于小灵眉头紧皱。 拿过帕子给于小灵擦掉毒血,魏嬷嬷不禁问道:“姑娘在何处被猫抓得?可是招惹了那猫了?” “看嬷嬷说的,我哪里敢去招惹那东西,躲都来不及!这我若是不用手挡着,估计这三道伤就跑到脸上去了!” 于小灵不由气到。 魏嬷嬷听着,两眼一瞪,忽的转了身指着灶上的人,斥道:“都是你们没事拿些和剩菜剩饭喂猫,这可好了,把姑娘抓了,你们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灶房一片寂静,人人吓得不敢说话。 一个管事的婆娘壮着胆子道:“姑娘、嬷嬷别生气,都怪那翠汁爱喂猫,咱们几个平日里都是不理睬那东西的!” “翠汁?”魏嬷嬷没想起来是谁。 那婆娘又道:“就是咱们管事娘子,费娘子的闺女。她娘俩这会儿都去敬莲园,给老夫人送药膳去了。” 魏嬷嬷听着略微一皱眉。这费娘子是崔氏的陪房,做的一手好药膳,在灶上有十多年了,当下倒也不好直接发落了去。 可是看见于小灵手上那惊心怵目的跑到爪印,魏嬷嬷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说道:“甭管是谁喂的猫,赶紧都弄走是要紧!” 第一二七章 舒痕膏 薄薄地抹了一层舒痕膏,大丫鬟暖橘道:“姑娘明日还要跟着夫人待客呢,这可怎么好?” 一旁叹了半天气的温杏也道:“这疤这样长,遮都遮着不住,倒是幸亏没伤到脸!” 于小灵早已听这二人叨叨半天了,不仅如此,现在满于府的人都知道她被猫挠了,亲近的都跑来关心不说,连那些眼看着二房得势,想攀附上来的,此时都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 本就是忙碌了一日了,乱七八糟的事经了一堆,于小灵不耐,关了门谁都不见,只一门心思地想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梦见廖氏手舞足蹈地指着她喊妖精,一会儿有觉得于小霏死活拽着她不放手,还有于桑一时笑一时哭怪异的紧,甚至连徐泮都跑出来冷眼瞧她,末了,竟然从天上飞下来一只黑猫,大的出奇,一口就将她叼在了嘴里…… 于小灵是被这只黑猫吓醒的,醒过来觉得浑身都湿透了。天还没亮,外间已经有人轻声走动了。 睡意全无,于小灵张口喊了今日守夜的暖橘进来。喊了好几声,暖橘才急步进来。 “姑娘醒了?”暖橘问她,拿了用汤婆子暖着的衣裳过来,又道:“姑娘夜里一个劲儿摇头,定是被那猫吓坏了,毒死那些猫也算活该!” 于小灵听着,一惊:“什么毒死活该?出了什么事?” “啊?不是姑娘让人把府里的猫都毒死么?”暖橘讶然。 “我何时说过这话?!” “这……府里都传遍了。今儿个一早起来,有人在枯草堆里发现六七只死猫,就是平日里在府里乱窜的那些,当时就有人说,昨日猫挠了姑娘,姑娘便下令让把猫都毒死……奴婢想着姑娘向来宽厚,不至于这般,谁知府里的人都这样说……” “胡说!”于小灵皱了眉头,心中十分不快,冷声道:“你去问问,到底是谁下了这命令!去问清楚!” 暖橘应声去了,门帘一掀一放,寒气呼啦啦钻了进来,于小灵坐在床上,在寒风的冷意下,心静了不少。 暖橘很快去而复返,此时于小灵已经穿了衣裳,站了起来,见暖橘回来,示意她回禀。 “姑娘,奴婢问了一圈,没人应下此事,魏嬷嬷那边也不知晓。”暖橘面现焦灼。 “没人?也没人出来领功么?” 话语里带着些许嘲讽的以为,暖橘明白过来,也许有人是想讨好二房,所以才想用此事巴结姑娘。 可她还是摇了头:“没有,没人认。” 室内静默了一息,暖橘又听于小灵问道:“如今府里的人都怎么说此事?” 这话说的轻,暖橘却有些不敢回,可她一想到那些人的话里透着的意思,按不住心头的火气,有些委屈道:“姑娘不必理会他们,严惩几个乱嚼舌根的人,他们自然就消停了。” 于小灵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那岂不坐实了我毒猫的罪名了?咱们没做的事,怎么能这么轻易认下呢?” 暖橘听着一愣。 “傻了不是?”于小灵又笑了一声,眼神却变得冷厉起来,道:“有些事,还是要弄清楚的。你把这些死猫里边的黑猫挑出来,想到大夫验一验,看看这些猫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还吃过别的什么药。” 暖橘吓了一跳:“姑娘……您是不是知道……” 于小灵朝她摆了摆手:“先别问,快去吧,天亮之前要有个回信才好。” 想起昨日下晌那猫亮的奇异的眼睛,和扑过来时隐隐的怪味,于小灵心头有所猜测。 暖橘又走了,于小灵唤了温杏来梳洗,温杏替她细细地将头发打理了,见她面无表情禁不住道:“姑娘这般宽厚的人,怎地会杀猫?那些下边的人不晓得,一味乱说,姑娘莫放心上。” 于小灵闻言弯了嘴角:“我是宽厚,不会杀猫,那是谁那般狠毒,杀了猫还不认账呢?” 温杏向来是个温柔脾性,听了这话,吓得差点把发簪插到于小灵头皮上去。于小灵见吓着她了,笑了一声道:“怕什么,今日将这狠毒之人找出来,也就是了。” 温杏眨巴眨巴眼,看向于小灵的眼神,似看程氏一般敬佩有加。 天边鱼肚泛白的时候,暖橘回来了,她一回来,于小灵就瞧见了她掩盖不住的兴奋神色。 “姑娘,查出来了!这些猫都是被砒霜毒死的,其中有一只黑猫,还吃了耗子药!” 暖橘兴奋道:“奴婢还去问了,咱们家并没下过这种耗子药,应该不是误食!” “那就是有人要害我喽?”于小灵歪了歪头道。 要害她的人,恐怕也没了旁人,她在于家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死对头了。 于小灵猜测,约莫于小霏是想让猫抓了她的脸的,可惜自己挡得及时,没让她得逞,所以她一怒之下杀猫泄愤,顺便嫁祸给她? 她虽没有十分的把握,却也有八九分,不过此时最重要的,恐怕不是将她抓出来,而是防着她是否还有后招。 于小灵想了想,问暖橘道:“你说府里的人,如今都觉得我狠毒的紧,会不会有人一不小心,将话说了出来,又恰巧被各位前来吊唁的夫人太太们听了去呢?” 暖橘闻言一怔,随即又道:“奴婢这就让人去规矩规矩他们!” 谁知于小灵确实摇了头:“一人之说怎堵得了悠悠之口……你这样……” 约莫过了两刻钟,天就亮了,昨夜死猫之事,在府里传的沸沸扬扬。 “那些猫死的蹊跷呢!”一个婆子道。 有个刚忙完的媳妇子听了这一句,连忙顿住了脚,疑惑道:“不是说是二姑娘下令杀的吗?” 那婆子摇了头,指了指身边的小丫鬟,道:“你没听这丫头说么,不少人传,二房如今掌了家,有人看着眼红,想巴结二姑娘,才使了这下三滥的招数。” 不过她这话说完,那小丫鬟却摇了头:“我方才还没说完呢,嬷嬷。还有人说,是那院里的……看不过二房当家,想嫁祸嘞!不然,谁敢在这个当口杀猫!” 她说着,伸手往敬莲园的方向指了指。 第一二八章 三道印 于小霏气得挥手摔了一个甜白瓷的茶盅。 “你说,府里何时乱传起来的,是谁引得这个话,竟敢往大房泼污水?!”于小霏指着她的大丫鬟葵其,恨声道。 葵其是廖氏身边大丫鬟蕙其的妹妹,同其姐一般爱在主子脸前出谋划策,于小霏得了她,反倒爱她聪明伶俐,多有倚重。 “姑娘,如今府里众说纷纭的,乱的很,到底最初是从哪一人口里说出来的话,奴婢委实查不出来了。”葵其道。 于小霏闻言心头怒意更盛,恨声道了句“一群蠢奴才”,又将眼睛紧紧眯起,胸口上下起伏,过了半晌,忽的道:“这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言罢,她起身出了门。 于小灵刚到厅里,已经有几位夫人太太过来了。 从前于清松使力救出来的杨家的夫人们,连着第二日过来帮忙了。 昨日程氏还说,杨家当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家,如今那杨老大人已是入了阁,成了杨阁老,那当家主母还带着儿媳妇、孙媳妇都来了。如若不然,只凭程氏妯娌三人,根本忙不过来,况廖氏不好,三人还得分神时时盯着,怕她再出了岔子。 于小灵也跟着大人,同几位姑娘家浅浅的说几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丫鬟过来通报,说大姑娘来了。 于小灵闻言,眼珠转了转,打起了精神,等着于小霏的到来。 于小霏一进门,眼睛就将厅内女眷巡视了一边,目光不由就往于小灵身上落了三分。于小灵暗道,徐泮昨日提醒的不错,她果真就不是个消停的。 不过诸位夫人面前,于小霏却不是那乱来的人,她规矩十足地行了礼,举止优雅,落落大方,更兼她一身孝衣,反衬着肤白貌美。礼数行过,夫人们竟不由赞了几句,对她更加爱怜。 于小灵讶然,转念一想,又明白不少。于小霏惯爱在高门大户里走动,与女眷相处大概也是见多识广了,确实比自己这个在西北打马耍乐三年的,更能入了京城夫人们的眼,只要她于小霏愿意。 于小灵这个比较刚做完,就见于小霏的目光不经意地转到了她身上,那目光里的厌憎,分毫不差的。 心底冷笑一声,于小灵朝她挑了挑眉,果见于小霏眼里似升起两簇火苗,忽的一下锃亮,瞬时又看不见了。 于小灵暗道有趣,打起精神要看看她如何作戏。 正逢丫鬟过来换茶,于小灵不好干坐着,起了身帮忙,于小霏自是也走了过来,可她未及端起茶盅,就忽然受惊了似地,“哎哟”了一声,当即就把众人的目光引了过来。 “要来了。”于小灵心道。 果然,见于小霏伸出端茶的手,转了方向,往前伸了伸,细长的指甲落在了于小灵的手背上。 于小霏的手凉凉的,说出的话却是热烈的很:“我只当妹妹被轻轻抓了一下,真没想到,竟这般厉害!” 她说着,顺势牵住了于小灵的手。于小灵不做抵抗,从善如流。 于小霏目光一滞,没想到她这般听话,来不及细思,就将她的手亮到了人前。 三道通红的爪印,在于小灵白皙的手背上,异常清晰,颇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几位夫人太太看了,都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杨老夫人当先问道,抬手招了于小灵过去。 于小灵抬脚往她身前去,只听身后于小霏叹气道:“可不正是野猫抓得?妹妹不过夜里在院子里逛了逛,就被抓成这样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夫人便道:“小姑娘家家的,半夜逛什么园子,可了不得!” 于小灵暗自点头,于小霏这话说得好,先给她安一个自己不规矩的罪名,受了罪也是活该。 可她怎么会乖乖受下呢,于是她叹了口气道:“夫人不知,那会儿天刚擦黑,灵儿想着几位兄弟忙了一日,便给他们送些茶点去的,谁想出了这样的事!” “倒是个好孩子,就是受罪喽。”杨老夫人抚了抚她的肩,爱怜说道。 于小霏眼睛扫过于小灵,见她装的乖巧又委屈,一副好人脸,心底冷哼一声,又道:“妹妹受了这样的罪,府里的野猫也都死尽了,妹妹也别太生气了,气大伤身,伤口更不容易好。” 她说得甚是诚恳,一张清瘦又俊俏的小脸,关切地看着于小灵,好似全为了她好一般。 可她话里夹带了这么多东西,厅里的夫人太太哪个不是人精,谁听不出来呢。 当下于小灵便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了一变,好似她们看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人,十分意外。 于小灵恨不能给于小霏拍手叫好,没想到三年不见,她竟学了这么多本事,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再不似往日一点就爆的脾性了。 可她于小灵又岂是个逆来顺受的? 她当即将一张脸皱成了一团,满脸疑惑地道:“这事说来也怪呢。” 她这话一出,又引了众人的眼里显出浓浓的探寻意味,不过于小灵看见,于小霏闻言却愣了一下。 不容旁人多想,于小灵又接着道:“这些个野猫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昨日抓我的时候,眼睛亮的出奇,我只在路上好生走着,便突然窜出来抓人。更出奇的是,这些猫竟一夜之间全死光了,当真怪异的紧!” 有胆小的年轻太太,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众人目光里的惊诧,难得的统一,只于小霏看着,却默默地攥紧了手心。 “可不是,下边的人来回禀,我还不信呢。”程氏连忙接过话来,又叹气道:“这几日府里忙的脚不沾地的,没人去管那些畜牲,倒也让他们遭了灾。” 孟氏却愧疚道:“我到底还是经得事少了,事体一多,就顾前不顾后的,得亏没伤了灵儿的脸,不然……” “弟妹这话说得,哪里怪你,若非弟妹能干,府里只怕早就鸡飞狗跳了!”程氏连忙拉过孟氏安慰道。 杨老夫人闻言,面上却显了几分暖色,一边揽着于小灵,一边慈爱地对程氏她们道:“你们妯娌三个都是好样的,你们婆婆还病着,你三人又要打理丧事,接待宾客,还要照看老的小的,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老夫人这话起了头,厅里众人都纷纷顺势夸赞起于家三妯娌来,至于野猫到底是怎么死的,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 于小灵很是满意,抬眼去看于小霏,却见她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 第一二九章 窝丝糖 于小灵不禁细思,她到底哪里让于小霏如此不爽了,三番四次地要抓住机会,甚至出手设计,将她踩在脚下。 她暗自琢磨着,要不要使些个手段让于小霏规矩一阵,却见于小霏闷声不吭地,一连消停了好些日子。 丧事总算办的差不多了,木鱼胡同于家,上上下下都瘦了一圈不止。如今于家基本闭门谢客,安分守制,什么事情也没有。 按道理讲,于家是要回乡守制的,可一家人办完丧事,竟病了大半,尤其是廖氏病的极重,三天两头地招了大夫过来问诊,人也糊涂地不像话,哪里经得起折腾。于清杨权衡来,权衡去,只好托了三房打点乡里的事体,将一家人留在了京城。 崔氏自是也病了,躺在床上两日,还咳嗽起来,穆大夫来看了几回,说是情形尚好,吃着药慢慢养着。 崔氏病了,崔乐苑这个做侄女的,还是要来看看的。 崔乐苑的父亲崔向勇,不离不弃地攀着孙家这颗看似风光不再的大树,竟很是得了安亲侯的眼,让他以同进士的身份,升到了都察院照磨所照磨的位置上,官升一级不说,还进了都察院的照磨所,掌管磨勘和审计,不可谓不是美差。 说起此事,倒算得崔向勇眼光独到了。他攀附安亲侯府比旁人都早了一步,转眼安亲侯府被世人所摒弃的时候,他又不离不弃。 更要紧的是,安亲侯府的大姑娘孙可益虽然福薄,坐不上太子妃的位置,可太子却将这个未过门的媳妇,记在了心上。就在人人都以为安亲侯府要历经世态炎凉之时,太子竟亲手将安亲侯提到了宗人府里,任那正一品的右宗人一职。 这样一来,等着看笑话的全落了空,同样的,同进士崔向勇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崔家早已在京城置了院, 崔乐苑也成了正经的官家小姐,诗书礼仪一样不落,只等着相看个高门的夫婿,再拉娘家一把。 可惜这个高门夫婿并不好找,寻寻觅觅一直到如今,还没定下来。同样没定下来的,自然还有于小霏。 本来有一家,崔氏和廖氏都颇为钟意,双方相看了几次,可是于清松去的太突然,于家失了个未来的当家人不说,姑娘还要守孝,那家一看这般情形,也就萌生退意了。 崔乐苑和于小霏都没定下人家,到底算是崔大太太和崔氏的一桩心事。 这日天朗气清,崔大太太带着女儿过来于家,未进敬莲园,就瞧见于霆拎着书袋,摇头晃脑地背着书,往外院的书房去。 他见了崔大太太和崔乐苑,连忙行了礼:“崔家大舅母,苑表姐。” 他生的极好,小小年纪就已经可见日后英俊潇洒的模样了,个头正窜的快,比大他一岁的于霖都显得高。 崔大太太看了,甚是喜欢,问他道:“可是去读书?怎地不与你几个哥哥同去?” 于霆答道:“大哥和二哥早就过去了,三哥昨夜受了凉,没去,我娘留了我说了会话,就晚了两刻钟。” 他说话中气十足,一看就是上好的身子骨,崔大太太看着他,难免想到其胞兄于霁。那是于家的嫡长孙,二房的嫡长子,样貌俊朗,行事有章法,今岁正好十五,无意间听程氏提起,好似还没定亲。 崔大太太想到此处,眼睛都弯了弯,将自家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玉牌送了于霆一块,勉力了几句好好读书之类的,才放他走了。 于霆捏着崔大太太送的玉牌看了看,觉得比徐泮送他那块差远了,样式他也不爱,便直接丢给了奎原,又背着书往思炳堂去了。 崔大太太和崔乐苑到了敬莲园,先探望了一番廖氏,见她眼神涣散地呆坐着,和她说话也不搭理,便抛了她,单同崔氏聊起来。 “霏儿也就罢了,好歹比苑儿还小几月,待除服也不算晚,可苑儿这还没个着落,我就老是个心思。”崔大太太将一碟子窝丝糖推给刚喝完药的崔氏脸前,说道。 崔氏叹了口气,饮了口茶,也无意吃糖,有气无力道:“嫂子带她多走动走动便是,总有好人家。” “谁说不是?可你大哥这样的位置,不上不下的,他又一门心思,想让苑儿嫁的高些,你说,这怎么办?” 崔氏哪里知道怎么办,她还惆怅她自己的女儿呢,因而随口便道:“大嫂若是看上谁家了,就和人家搭上关系呗,趁着苑儿还未及笄,赶紧定下来的好。” “正是这个理!”崔大太太道。 言罢,她顿了一下,往崔氏身边凑了凑,道:“你说,你侄儿如何?” 崔氏一愣,诧异道:“你说霁哥儿?” “嗯!”崔大太太点了点头。 “嫂子莫不是糊涂了,我这二弟妹一向同我不大对付,她能让她儿子娶了苑儿?”崔氏瞥了她一眼。 崔大太太不满地咂了下嘴,又道:“这是怎么说的?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和你这个做姑姑的有什么干系?况且,若是你侄儿娶了苑儿,他们二房还能不照看着霏儿和霖儿,你也多个说话的人不是?” 她这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崔氏听了,想到自己如今已算是寄人篱下,少不得看二房脸面过日子,若是崔乐苑能进于家,确实是个助力。 崔大太太见她认真想了,又道:“这事倒也急不得,你不如先帮苑儿打听打听,那边是不是没定亲,若是当真没有,咱再思量起来。” 崔氏虽觉得此事有点怪,可还是点了头。 有了这个想法,第二日崔大太太又遣了崔乐苑来看崔氏,这一回,却是早到了两刻钟。 早早到了的结果就是,毫无意外的遇上了于霁。 崔乐苑自然明白崔大太太的意图,当下见了于霁,便不由有些心肝乱跳,柔柔地喊了一句:“霁表哥。” 她这句小女儿态十足,声音柔软婉转,可惜这个“哥”字,拉的音太长,于霁听着不由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苑表妹。”他正色回道,眼睛并不乱看,只盯着地下,说完这句,侧了身要离开。 崔乐苑见他要走,心里便有些急,一时想到自己娘亲让她说的话,还没说上,便连忙向前走了两步,立在了于霁面前。 于霁一愣,连忙顿了步子,疑惑地抬眼看了崔乐苑一眼。 崔乐苑被他看得,更是小鹿乱撞,脱口就道:“表哥读书甚是辛苦,我带了福集楼的莲子糕过来,表哥拿去吃吧。” 第一三零章 莲子糕 福集楼的莲子糕是个好东西,质地细腻甜爽,香甜软滑,莲子香味浓郁扑鼻,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 崔乐苑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献宝似地伸手往于霁脸前送去。 于霁立时尴尬起来,接还是不接委实拿不定主意,抬眼瞧见崔乐苑微微泛红的脸蛋,和娇羞的神情,心里有些明白起来,定了定神道:“多谢表妹的好意了,只我读书时不惯吃点心,这会儿又刚用过早膳,还是请表妹收回吧。” 他说着,欠了欠身,这就要走。 崔乐苑见他既不要她的东西,也不欲多说几句话,心里越发着急,一想到自己几次三番相看不成,父亲甚至有意让她给人作填房,直觉得万万不能就让于霁这么走了,连忙上前一步,直逼于霁身前道:“表哥尝一块吧,刚买的,还热乎着!” 她说着,竟掀了食盒,要伸手去捏。于霁简直被她吓住了,自己都说不用了,她竟还不依不饶地,一时顿在了当场。 崔乐苑见他不走了,心下欢喜,还道:“这莲子糕清热解火,吃些倒也舒坦的。” 说话间,已经伸手捏了一块,往于霁脸前送去。 “表姐!”忽的一个声音,尖锐冷厉地在背后响了起来。 崔乐苑一怔,转头看去,正瞧见于小霏一双铜铃眼瞪得老大,眼神凌厉地看着她。 于霁也被她叫回了神,见那二人对视僵持,连忙瞅了这个空当,道:“时候不早了,我往书房去了。” 他说完,脚下遁得飞快,简直落荒而逃。 崔乐苑连这句“唉”字都没说完,于霁已然拐了个弯,连身影都不见了。 “表妹……”于小霏的眼神冷的厉害,崔乐苑被她盯得,浑身不舒服,不由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句。 于小霏几步走了过来,面上的郁色分在明显,眼睛下瞥盯着崔乐苑捏了莲子糕的手,冷哼一声道:“表姐说今日要给我带了莲子糕吃,怎地转眼就要送了旁人?” 崔乐苑被她一问,才想起来这一个盒子莲子糕,是自己事先答应于小霏的,方才情急之下,不得已拿他送了于霁。 “这……”崔乐苑干笑了两声,捏了莲子糕的手转向了于小霏:“那不是你大哥么,我带着吃食见了他,哪有不让一让的道理?这糕还热乎着,表妹尝尝……”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于小霏伸手将崔乐苑的手挥在了一旁。崔乐苑捏着那莲子糕不甚稳便,被她这样一打,那白白嫩嫩的莲子糕便脱手而出,转眼滚落在了地上,沾了一层土。 崔乐苑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就见于小霏忽的转了身,大步走开了。 这回她知道于小霏是真的生气了,二话不说就将食盒掖给了丫鬟,抬脚追了上去。 “表妹,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呀!”崔乐苑跟在于小霏身边,急急道。 崔乐苑就是这个优点,舍得下脸皮,也正是因为这样,于小霏一直同她处得还算和谐。 她顿了步子,不乐地瞥了崔乐苑一眼,不依不饶道:“表姐追我做甚?怎地不去追大哥?” “看你这话说得,我是来看姑姑,看你和表弟的,哪有追着他不放的道理。”崔乐苑笑嗔道。 可于小霏却冷哼了一声:“表姐也知道自己是来做甚地,竟还拿给我的东西,给他做面子,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 “这……”崔乐苑被于小霏堵的不轻,却也只她说的是实话,不过还是小声辩解道:“哪有打什么主意了……” 于小霏嗤笑了一声,看着崔乐苑红晕未退的面庞,道:“表姐倒是看得上他,你只他可否看得上你?” 这话说的直喇喇地,崔乐苑闻言便是一怔,面色当下便有些不大好看。 二人正僵着谁都不说话,却见崔氏身边的大丫鬟穗萝寻了过来。 “姑娘,表姑娘,怎地在风口站着?夫人可等了半晌了,快往屋里来吧!” 二人前后脚进了崔氏房里,崔氏刚喝完药,嘴里含了窝丝糖,瞧见两人面色都不大好,禁不住奇怪。 “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二人了?”她说着,专点了向来乐呵的崔乐苑问道:“苑儿吃饭了没?是不是你表妹说话又不中听了?莫要跟她生气。” 崔乐苑给她行了个礼,喊了句“姑姑”,才强笑着道:“侄女吃过了,就是弄掉了表妹的莲子糕,惹表妹不乐了。” 话音刚落,于小霏就冷哼了一声,转眼看着她道:“掉了个莲子糕,我有什么好不乐的?表姐怎地不把那实话与娘说来?” 于小霏这般步步紧逼,崔乐苑也禁不住委屈地红了眼,崔氏一看,连忙朝崔乐苑招手:“好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呀,说开不就好了?” 崔乐苑也知崔氏知晓她的事体,心道本就是母亲授意她多同霁表哥套套近乎的,她按着做了,不过是一时情急使了表妹的莲子糕,倒让她这般不依不饶的,也是该让姑姑评评理。 当下便道:“侄女就是来路上遇见了霁表哥,拿了给表妹买来的莲子糕让了让他,表妹见了,就不乐了。” 崔氏一听,就明白了。转眼看见女儿不知所以然,只一味使性子,禁不住朝她道:“再怪不得你表姐的,一盒子莲子糕而已,再使人买了来便是了。” 于小霏见崔氏有怨自己的意思,心中的不快又上一层楼,气道:“娘是没瞧见,表姐就差没把那莲子糕递到大哥嘴里去了!” 崔氏见她不懂事,还放着侄女的面,把话说的这般直白露骨,一时直觉得女儿眼看着要及笄了,还一副小儿脾性,愁煞人。 要知道,他们家再不是一年前的于家了,如今丈夫去了,公公也没了,婆婆半点事都做不了,自己带着一儿一女,全靠二房接济,女儿这样不懂事,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她这样一想,就觉得有些事该让女儿明白明白了,便狠了心道:“你表姐做的没错。咱们家如今可是你二叔当家了,你大哥是你二叔的长子,难道见了他还朝他甩脸子不成?霏儿你该是明白,娘带着你姐弟二人,如今已是寄人篱下了!” 第一三一章 松烟墨 “寄人篱下”四个字一出,就像一把尖刀差劲了于小霏的胸口上。 她忽的面色一白,胸中有什么喷薄欲出,浑身发抖,目眦尽裂。 “这个家是祖父和父亲留给弟弟的,他们凭什么坐享其成?!”于小霏脸色难看的吓人,抖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崔乐苑吓得一个哆嗦,崔氏却禁不住泪水涟涟,心里的凄苦似春潮般翻涌,边喘着气哭着,边说道:“那又如何?!你弟弟还那么小,身子又不好,便是想当家也当不了。你二叔可不一样,他是皇上亲封的员外郎,那才是接替你祖父的人!霏儿,我的孩子,你就醒醒吧!” 可她越是这般凄切地,想让于小霏向现实低头,于小霏越是要拼了命地挺直脊梁:“那又如何了?!难道二房还能将咱们撵出去?!这是祖父祖母于家,不是他二房的于家!” 崔氏见她只一味嘶吼,看不清现实,恨铁不成钢,一步上前,扯住她的衣袖道:“他们是不能撵了咱们出去,可却能面慈心苦地对待咱们,不给你预备好嫁妆,不给你弟弟请好西席,你说说,你们往后怎么办?!” 她说着,见于小霏一愣,知她终于听了进去,又道:“这回你明白,你表姐为何要那样对待于霁了吗?别说于霁,就是于小灵、于霆,你也一个都不能惹!咱们……惹不起!” 崔氏说着女儿,自己的眼泪也决了堤一般,哀鸿遍野。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叫醒女儿,如今话说尽了,人也似被抽干一般,跌坐在了圈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胸口,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作孽”。 似磐石般,眼神空洞立在一旁的于小霏,直到崔氏哭的都没了声的时候,才缓缓回过神来。 “我不好过,他们又凭什么快活?!” 这句话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响起,可于小霏却绷着脸,抿着嘴,一个字都不往外吐。 面上湿了一大片,她也不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擦脸,却忽的转身朝外走去。 “霏儿?!”崔氏吓了一跳,连忙喊道。 可于小霏却似没听见一般,一把撩开帘子,闯进了寒风中。 崔氏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忙起身就要去追她,可她此时腿软的要命,还没站起来,便跌坐在了地上。 “姑姑!” 崔乐苑见状上前来扶,却被崔氏一把扯住了胳膊:“苑儿!苑儿!你快去看看你妹妹,万不能让她做了傻事!快去!” 崔乐苑被她连推带搡地,往外跑去,刚出了门,却见院子里早已没了于小霏的身影了。 崔乐苑大惊失色,尖声朝院子里的小丫鬟问道:“你们姑娘呢?去哪了?!” 小丫鬟被她问的一时蒙了,顿了下才道:“姑娘……姑娘回房了呀!” “回房了?!” “是……是呀,就方才!” 崔乐苑半信半疑,抬脚朝于小霏的厢房跑去,正见葵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表姑娘?”葵其见崔乐苑面色不好,压着声音问道。 “你们姑娘可在房里?做什么呢?”崔乐苑问道。 葵其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崔乐苑道:“姑娘在房里,只说头疼地紧,睡了。” “睡了?!”崔乐苑惊疑不定。 葵其指了指于小霏床榻的地方,道:“奴婢服侍姑娘睡的。” 崔乐苑细细一听,果闻房里没了旁的声音,静静的,大大松了口气:“睡了便好。” …… 天空阴恻恻的,一早起了床,于小灵便觉得无精打采,窦先生自年前回了老家,至今还没回来,王娘子近日又偶感风寒,她们连学都不用上,每日倒是无趣的紧。 几个哥哥弟弟都去了外院读书,三叔三婶也回了老家,于小露的外祖母生了病,时时念叨着她,她便也跟着回去了。 如今于小灵看着安安静静的院落,都有些怀疑自己在潭柘山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想到潭柘山,又想到了青潭身上。青潭还没回京,只说是应了南边一座寺庙主持的邀请,要再往南走一走,将佛法普及一番。 他这一趟约莫又要一年多的工夫,于小灵虽觉得他近年身子不太爽利,总是面色灰扑扑的,人也瘦的越发只剩个宽大的架子。可问了他好几次,他却只说无妨,劝过他尽早回到京里来,找个大夫看看,不过看他好似没听进去,只笑着点头,并不言语。 于小灵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练了一张大字,于小灵远远近近地瞧了,觉得还算满意。虽然用于霁的话说,她的字还不如于小露写的好,可她本就是个不求甚解的性子,自觉看的过去也就罢了。 写字写的手酸,于小灵活动了一会儿手腕,觉得无聊的紧,将这些年黄谦石给她淘来的闲书都翻了出来。 林林总总地倒有近二十本,有的甚是有趣的,书页都被她翻的着了重色,便是不甚好看的,少说也翻了两三遍,可见她日常的消遣,多是寄在此处了。 又把几本爱看的拎出来翻了翻,有些个锦言妙句已是能张口就来了,想到上次黄谦石与她说的,那个京城的写书人,今岁又要出书的话,她便抬手招了暖橘过来。 “你去跑一趟书房,问问大哥,黄家二哥那里,还有没有闲书看了。” 暖橘一听,就抿了嘴笑。她虽不识字,于小灵却时常捡了书里有趣的段子,说给她们听。这会儿听见于小灵要看闲书,她也跟着乐呵,笑着应了,抬脚就往书房去了。 她这边传完话,连忙跑回来回禀:“姑娘说的正巧,奴婢去的时候,黄家二少爷身边的小厮,正得了黄二少爷的令,来给咱们大少爷送几块新得的松烟墨。奴婢把姑娘的意思说了,那小厮一拍手,竟说黄二爷前几日还念叨此事呢!今日没过来,便是往街上淘书去了,说是什么人刚出了新书。” 于小灵一听,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这里刚想着要看书,黄谦石那里便上街淘书去了,倒当真是个极好的书友。 第一三二章 红石头 天上的乌云压迫这京城的上空,好似天兵天将即将下凡一般,沉得厉害了,哗啦啦下起倾盆大雨来。气势磅礴地,看着倒是吓人,却不过下了两刻钟,便转小了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消散不见了。 下过雨,春日的风轻快不少,四处飘着泥土的芬芳。于小灵歇过午觉,便被这股轻快引着,换了衣裳往园子里来了。 暖橘陪她同去的,二人围着花园转了两圈,走到假山底下,暖橘眼睛尖,还在枯草堆里捡了块花纹奇异的红石头,鹌鹑蛋大小,甚是好看。 于小灵拿在手里把玩着,二人便往回走了。 刚出了花园,就瞧见庙午拎着一包看似沉重的东西,还有棱有角的,正往后院来。二人瞧见他,连忙张口喊他停下。 “拎的何物啊?”于小灵颇有兴致,打量着问道。 庙午赶紧给她行了个礼,将那包东西往身前带了带,抱在了怀里,越发显得那东西棱角分明。 他笑着压了声音道:“正是黄二少爷给姑娘送来的书。” 于小灵闻言,眼睛一亮,面上喜色尽现。暖橘也跟着甚是高兴,还道:“黄二少爷真是麻利,上晌刚说完,下晌就送来了!姑娘这回有书看了!” 庙午赶紧道:“暖橘姑娘可小声点,万不能让老爷知道了。” 暖橘立即抿了嘴,可眼睛却弯弯的。于小灵示意她接过包袱,又跟庙午道:“正好你也不用往后边去了,我们自己取走便是。” 庙午赶紧谢过,笑道:“黄二少爷身边的人还在大少爷那里,姑娘这般满意,若是黄二少爷知晓了,定也是高兴的。” 他说着,倒是多看了于小灵两眼,暗道黄二少爷这般殷勤,姑娘也自乐意,说不准两家通通气,便要凑成一桩好亲事了,若真如此,他在里头也是有功的。 他这样想着,却不知方才说出的话倒让于小灵心头一动,她道:“黄二哥没少赠我书看,倒还从不曾谢了他去。” 她说着,轻笑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将手上那块刚刚捡来的红石头递给了庙午:“你把这个给黄二哥吧,算我的谢礼。等赶明儿哥哥有空了,再替我请他吃饭。” 她说的俏皮,哪有拿块儿随便捡来的石头当谢礼的?暖橘听了,抿了嘴笑。 三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往各处去了。 敬莲园里,于小霏这好几日都不言不语的,崔氏见女儿这般,也知那日的话说得重了,可也不好再劝,只盼她就此开了窍才好。 私底下,崔氏专门叫了葵其,嘱咐了几句:“姑娘这几日精神不好,你可看好了她,凡事多顺着她些。” 崔氏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让她捡了爱做的事做着吧,日日这样也不是法子……” 葵其前后听了,记了下来,回房见于小霏还是木着脸,眼神时而松散,时而凌厉,不知看向何处,约莫知晓她的想法,可她也没旁的法子,便只好往灶上,亲自吩咐弄些于小霏爱吃的菜肴来。 可巧,她回程的路上,正将于小灵主仆三人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回头一转眼,她躲在墙角的树后面,还看见了暖橘手里抱着的青布包。 葵其一颗心砰砰地跳,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没想到啊,没想到,二姑娘竟然与人私相授受!” 得了这个惊天大秘密,葵其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想到自己姑娘这几日,那木木呆呆的样子,还有大夫人嘱咐她顺着姑娘心意的话,不由脚下生风,好似踩了风火轮一般,一溜烟就回到了敬莲园。 她飞奔到敬莲园,言语打发了于小霏另一个大丫鬟朱莺出去,几步跑到了于小霏身边,轻声道:“姑娘,奴婢方才在路边,听了二姑娘一桩密事,不知姑娘可有兴致?!” 于小霏闻言,顿了一下,虽没言语,却停下了手中翻看琴谱的动作,微微侧了侧头,看向葵其。 葵其暗道姑娘果然爱听这个,当下柳叶弯眉一挑,满脸的兴奋不加掩藏,张口说道:“奴婢发现二姑娘和那黄家二少爷,有来有往,私相授受!她身边的丫鬟暖橘,和大少爷的小厮庙午,全是知道的!” 许是这消息太过劲爆,于小霏拿着琴谱的手,不住抖了一下,面色却再不复方才木讷,柳眉倒竖,目露精光:“当真?” “奴婢再不说一句假话的!” 蕙其正色道,当下便一字一句,将自己方才听到见到的,全说了出来。 于小霏听着,面色变了几变,终于露出了一个颇为满意的笑影…… 伏在案上,于小灵看着这几本刚拿回来的话本子,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哎哟,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蠢笨的人,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于小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喝了温杏递过来的茶水,才消解下去。 虽说消解了,可眼角眉梢带着的笑,却仍俏生生地挂着。 她刚想继续往下看,就听院里小丫鬟的声音传了过来:“二老爷来了。” “爹爹这个时候过来做甚,可是娘那里有什么事?”于小灵觉得奇怪,随口问了一句。 温杏也不知晓,摇了摇头。 有急急慌慌地脚步声传了过来,门帘忽的被掀开,暖橘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老爷往这边来了!”暖橘压着声音,急急嚷道,转眼又看了案上摆着的那几本新书,赶紧道:“赶紧把这书收起来!” 于小灵吓了一跳,不由问她:“你说爹爹往我房里来了?你没看错吧?!” 话音刚落,外间又有繁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暖橘一步扑了过来,边手脚麻利地将几本书包起来,往箱子里塞,边匆匆解释道:“是,是,老爷就是往此处来了,大姑娘也跟着老爷来的!老爷面色很是不好!” 她刚说完,就听那些脚步声已是到了门前。 “灵儿可在房里?” 是于清杨阴沉的声音。 于小灵心中一跳。于清杨自来对她疼爱有加,从不曾这般沉重地与她说过话,如今他身边还带着于小霏,好像兴师问罪一般突然降临,这让于小灵感觉很是不好。 第一三三章 西洲曲 院子里的一众丫鬟婆子,见着于清杨面沉如水,大步走动时带着的风,都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个个噤若寒蝉。 “灵儿可在房里?”于清杨沉声问道。 话音砸在地上,房内房外霎时落针可闻。 于小灵皱了皱眉,转头看了暖橘一眼,正见暖橘已是手脚麻利地盖上了箱子,朝她点头示意。 小小松了口气,于小灵定神往门口处走去,一把撩开门帘,凉丝丝地等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抬眼就看见了面色沉重的于清杨,和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的于小霏。 真是够了,于小灵在心里冷笑一声。 虽是如此,可她也不晓得于小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爹爹和大姐姐怎么过来了?” 于清杨看了看女儿,见她个子好似又长高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想到侄女说她小小年纪与人私相授受,怎么也不肯相信。 可侄女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他这里来告状,还说的有根有据的。这是关乎女儿家名誉的大事,若是女儿当真如此不规矩,他少不得要将家法拿出来了。 “往你房里去吧。”于清杨不再看她,也不想当着院子里丫鬟婆子的面说难听的话,抬脚往于小灵房里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于小霏,迅速看了立在一旁的于小灵,也跟了进去。 于清杨沉默着,负手站在屋子中央,抬头看着于小灵房里挂的一张花鸟画,待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才转过身,道:“灵儿,为父念你自来乖巧懂事,你自己来说,有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 他的声音有点闷,有点沉,却听得于小灵一愣。 不规矩?她每日被一群丫鬟婆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如何不规矩? 她抬头看了于小霏一眼,见她眼珠四下滚动,不知道想看到些什么? 难道是那些闲书? 那是闲书,又不是禁书?当真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 于小灵苦思无果,禁不住有些气,回道:“女儿不知爹爹说的是什么意思。” 于清杨的眉头更往下压了压,瞧见女儿一脸倔强,心下更添几分怒气,不由道:“你是不是收了那黄家小子的书?是也不是?!” 他这话说得极重,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于小灵一愣,果真是书?可这些书充其量不过是不务正业而已,哪里不对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于小霏轻声在旁说道:“妹妹怎地这样不懂事?收了那外男的东西,那可是私相授受!葵其都看见了的,妹妹快快将东西交出来,也免得惹得叔父生气!” 她话音刚落,便听那葵其道:“奴婢瞧得一清二楚,是青布包着的好几本书,至于书里夹带了什么旁的,奴婢却是不知道了。” 这句“书里夹带了什么旁的”说出来,好似一把火折丢进了于清杨心头,立时他心头努力压着的火气,便“嗖”地一下窜了出来。 他见于小灵还怔怔地不说话,不由斥道:“孽障!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了?!给我把箱笼都打开,我倒看看到底有没有?!” 话音刚落,葵其便朗声应道:“是!” 她说着,动作飞快地朝内室走去,立时翻箱倒柜起来。 于小灵气的胸口上下起伏,可这些书确实是黄谦石送给她的,她要辩解也辩解不开。可她并无与黄谦石暗通款曲,不过几本闲书而已,又能如何了? 葵其那句“夹带了什么旁的”的话,忽的在心头响起,于小灵心中一紧,再看于小霏满脸的势在必得,灵台顿时一片清明。 “等等!”她沉声道。 周遭的眼光都落到了她身上。无论是于清杨饱含怒气的眼神,还是于小霏诧异的眼神,于小灵都概不理会,她几步上前,一把拉开已经翻了两个箱子的葵其。 葵其一惊,转头看向她,却见于小灵眼角泛着冷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凉凉地渗入葵其心底,让她一时愣在那里。 于小灵转身,使劲拉出一口红木雕花箱子,一下打开了去,一箱子锦缎披风中间,隐隐露出一个靛青色粗布边。 “父亲是在找这个么?” 她拉住那靛青色粗布的一角,一使劲将那几本匆匆包进去的书扯了出来。三本新书立时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室内一片宁静,紧接着,便听于清杨沉声说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于小灵定定地看了于清杨一眼,心里划过一丝失落,只这丝失落太轻,转眼便被一簇一簇的心头火烧没了。 攥了攥手,于小灵默了一息。 “葵其,快把那书拿过来给叔父看!”于小霏见状忽然出声,打着于清杨的旗号对葵其道。 葵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左手微微缩了一下,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的存在,葵其定了心神,伏身便要去拾那三本书。可手刚伸出,却被一只白皙的小手,大力攥住了左手手腕。 葵其吓了一跳,抬头正看于小灵眯着眼睛,脸色阴沉的看着她。葵其一时心脏砰砰乱跳便,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好似感到于小霏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后背上,葵其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刚想鼓起勇气,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却见于小灵忽的伸出另一只手向她袖子里掏去。 她下意识便要缩手避闪,可于小灵方才钳住她的左手手腕,也正是为了此时。 如此便再也由不得葵其了。葵其脑中一片空白,有纸张折叠的棱角刮过肌肤,下一息,她看到二姑娘手上,多了张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 “呵!”于小灵嗤笑一声,在众人惊讶地目光中,半是嘲讽半是怒斥道:“葵其,这是什么?是你自己的,还是给我准备的?!”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气氛瞬间诡异得吓人。 于小灵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想笑。于小霏还真把她当成十几岁的小孩子了。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挥手松开葵其的手腕,于小灵两下打开那张纸,只见白纸上,仿着男子字迹地写了一句话: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再也没有比这首南边民歌《西洲曲》,更情谊绵绵的情诗了。 第一三四章 一摊泥 多么美妙的一首诗,却被于小霏用在了不择手段地对付自家妹妹上,真是暴殄天物。 于小灵看着葵其一阵青一阵白的脸,心里痛快地简直要笑出来,越是蠢的人,还越以为自己聪明。 可她还是忍着嘴边的嗤笑和心头的火气,又问了葵其一遍:“葵其,如何不说话了?!速速说来,你袖子里藏的这张纸,到底是何物?我瞧着竟还是男子的字迹?!” 葵其便是做梦也想不到,她和于小霏小心地密谋着,要趁搜书的机会,往于小灵头上实实在在地倒一盆污水,让于清杨亲手给自己的宝贝女儿立立规矩,这张纸条和告状的时机,都是一分不差地算好的。 就算有人质疑笔迹与黄谦石不同,她们也备好了说辞,只说二人行苟且之事,哪里敢用自已的笔迹,人证物证俱在,根本不容于小灵开脱!可谁曾想,她还没来得及将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夹进书里,便被于小灵忽然从她身上翻了出来! 捉脏的人反被被捉的人拿了脏,这事儿里透着的古怪和翻转,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葵其被于小灵两次问及,浑身抖若筛糠,也说不出话来。她既不能认下这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说出这是栽赃二姑娘的赃物,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两腿一软,葵其瘫倒在了地上。 于小灵冷笑连连。 于小霏心底的惊诧翻涌不断,眼看着葵其顶不住于小灵的言语攻势软了腿,心底怕她禁不住吐出实情来,只好强迫定了定神,对此事装作惊诧道:“葵其你竟能瞒着我行这等龌龊事体,真真该死!” 她说着,转身朝于清杨矮了身道:“叔父,如今咱们家规矩实在太过松懈,不光二妹妹同外男私相授受,连我的丫鬟也……不管是作姐姐还是主子,侄女都当的不合格,还望叔父恕罪。” 好一个乖侄女呀,于小灵禁不住又想为于小霏的话里有话拍手叫好。 她这番作态,于清杨看着,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可他还是道:“不管你的事。” 他说完,自然也被于小霏提醒的,想起了自家还未处置的女儿,面色又冷了两分,直直道:“灵儿,这些书是不是黄谦石送你的?你是不是也将自己的物件私下送给了他?!” 门帘忽的又被掀开了去,面有急色的程氏母子三人快步走了进来。 于清杨看见妻子和两个儿子一道出现,面上又现几分不快,在他看来,女儿能有今日的不端行径,正是妻子疏于管教,和两个儿子的包庇纵容。 他刚张口想说句什么,却见于霁忽的两步上前,站了出来,下一息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父亲,这书是黄谦石赠予我的,我又借给妹妹看的,非是什么私相授受之物!” 于小灵一愣,转头向他看去,却见于霁边说着“请父亲明察”,边向于清杨叩起头来。 心底有什么在涌动,涌上了喉头,难受得她说不出话来。 可于小霏见状,满手尖利的指甲都快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她尖声开口道:“大哥这莫不是包庇二妹?她不光收了人家的东西,还送了东西,让你的小厮交于那黄公子,我的丫鬟可都是看见了的!” 那葵其一看,情诗那事揭过不提了,于小霏又把矛头对准了于小灵,也赶紧附和道:“正是,正是,二姑娘说了的,要把一物送给那黄公子,就是让大少爷的小厮庙午转交的!” 于小灵听着,气极反笑,怒问葵其道:“那你说说,我让人送了什么给他?!” 葵其被她这怒问,问得一个哆嗦,却还是硬着嘴道:“姑娘送的好似是个小物件,定是姑娘的私物的!便是姑娘不认,庙午不认,一查姑娘少了什么,便也知道了的!” 她越说还越是起劲儿,自以为说的很有道理,若按她说的,正好能掐住了于小灵的咽喉,谁知于小灵听了,面上却露了笑意。 “葵其说的不假,我既然与人私相授受,那定是要送些贴身私物的。”她将“贴身私物”四个字咬的清清楚楚,转了身朝暖橘道:“暖橘,你把我的贴身私物都拿出来,这些可都是上了册的,再拿了册子对一对,倒是看看少了哪一件?!” 暖橘早就被于小霏和葵其主仆二人一通乱咬,气红了脸。这会儿听于小灵一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便中气十足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核对!” 她这般信心满满地模样,人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含义,向着于小灵的人,俱松了口气,可于小霏主仆二人,却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于清杨没有说话。他从最初于小霏来告状时的惊疑不定,到看到于小灵翻出书来时的怒其不争,再到于霁挺身而出替妹开脱的心下稍安,最后到了此时,他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他也希望,她的女儿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尽管如今,他做了一家之主,凡事都少不得一个公允。 暖橘拿着册子唱名,温杏拿出东西亮与人前,不消多时,册子里的东西便和于小灵房里的东西一件不落地一一对上了。连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听见了暖橘的声音,同样的,也毫不怀疑了于小灵的清白。 “葵其,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赠送外男私物吗?!私物呢?!你这不是诬陷,又是什么?!”于小灵眉毛一挑,不等葵其辩解,冷声道:“葵其,你诬陷主子,该当何罪?!”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葵其再也硬气不起来了,浑身瘫软地像一滩烂泥,匍匐在于小灵脚下。 程氏早已按捺不住了,接过于小灵的话,看着丈夫道:“诬陷主子,杖责三十,发卖出府,老爷看妾身没记错吧?” 于清杨抬眼看了程氏一眼,她眼光里的委屈和责备,让于清杨不敢再多看一息,他别开眼,目光落到于小霏身上,不带一丝情绪地道:“霏儿以为这个处罚如何?” 此时的葵其,早已吓得泪流满面了,她哭着向于小霏这里爬过来,伸着手要去拽她的裙摆。 于小霏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厌恶不已,可还是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只好道:“叔父,葵其非是要诬陷妹妹,只不过误会了而已,侄女以为她虽有错,却错不至此。不如……打她三十板罢了,不必发卖了。” 第一三五章 于家主 于小霏的话,让于清杨沉默了起来,没等他说什么,于小灵便冷哼了一声说道:“大姐这般纵容身边的丫鬟,难道不是坏了规矩?况且葵其这般的丫鬟,大姐还想留着她祸害旁人吗?” 于小霏就知道她此番捏住了自己,定然不会轻轻放过,当下便眼睛一红,作了一张悲戚面容,一把挥开葵其的手,道:“贱婢,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那样污蔑二姑娘,我再做不得你的主了!” 她说着,拿出帕子拭起了泪来,抽抽搭搭地捂着脸,一身素白的衣裳衬着这番情形,越发显得她在二房受了莫大的委屈,孤身一人受人欺凌。 于小灵暗道她这样一哭,不明事理的,还真以为他们欺负了她,果真算计得刚刚好。 看到侄女哭了起来,于清杨不由便有些心软,到底是大哥留下的孩子,他承了父亲和兄长的名头,受了皇上的封赏,做了这一家之主,如何能忍心薄待大哥的子女呢?可抬手放过,他也知委实对不起女儿。 反复思量了半晌,于清杨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这三十板子再少不得的。霏儿不必哭了,既是你的丫鬟,便将她领回去,交给你母亲处置吧。” 于小霏闻言,立即目露喜色,连忙道:“叔父公允,侄女必当好好规矩她的。” 于清杨微微颔首,转眼又对程氏道:“派人过去,同大嫂将此事说清楚,如何处置,我们不再置喙。” 程氏面色发青,咬了咬唇,也不再看丈夫,低声招呼了大丫鬟素辉,将葵其带回敬莲园。 于小霏万分期待的一出大戏,唱到了自己丫鬟身上,直恨得牙痒痒,可形势比人强,此处再容不得她指鹿为马了,只好委委屈屈地告了退,回了自家小院。 她一走了,于清杨便挥手让下人俱都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他和妻子儿女,静悄悄地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爹爹为何还让大哥跪着?”于霆撇了撇嘴,轻声问道。 于清杨闻言叹了口气,朝于霁问道:“果真是送你的书?” 于霁毫不犹豫,直道:“是给儿子的,儿子念着妹妹爱看,转手借了她。” “灵儿,你来说。”于清杨转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女儿问道。 同时落到于小灵身上的,还有于霁焦急的目光。于小灵心里暖暖的,朝他扬了扬嘴角,转眼便朝于清杨跪了下去,回道:“女儿非是那敢做不敢当的人。这三本书是黄二哥送给我的,却并不是什么私相授受,乃是我同他要的,就算是请他替我买回来的。” 她不想让关心爱护她的于霁,替她受过,况她于小灵半点龌龊心思都没有,有什么话不能宣之于口?至于为什么不说给于小霏听,是因为完全没必要。 于清杨默了一默,看着女儿清风朗月一般的神情,心里知道她说的半分谎话也没有,他微微点了点头,又看到了跪在自己身上的儿子,心里有些酸有些甜。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霁儿起来吧。此事就此揭过,我会派人把书取走,你兄妹二人不许再看此等闲书,闭门思过两日,好生反省。” 言罢,于清杨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程氏再也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一步上前拉起儿子:“快起来,霁儿!” 于小灵也起了身,几步走了过来,站立在了于霁身前,朝他行了一礼:“多谢哥哥解围。” 她这礼还没行完,就被程氏一把揉进了怀里:“我的孩子,受委屈了……” 于小灵也有些鼻头发酸,却还是笑道:“娘说的哪里话,到底是女儿行为不检点,落人口实了……” 话还没说完,却被程氏打断了去:“那崔氏母女,就是讨债的鬼!崔氏往日时时压着我不说,她女儿更是一肚子坏水,自你还小就害你落水摔破了头!此时又千方百计地要污你清誉!还有你爹……” 程氏说到此处,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才戚戚然道:“你爹爹再不仅是你们的爹爹了,他是这木鱼胡同于家的家主了……” 是了,往日的于清杨,只不过是于家的次子,有父兄在前为他顶风遮雨,而如今,父兄已逝,留下家中妇孺,他便要直起身子,将这个家撑起来。 做一家之主,尤其面对兄长的遗孤,于清杨再不能有半分私心对待自家儿女。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他要一视同仁,甚至有时候,还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子女。 这些,他无法选择。 …… 温杏拿了汤婆子给于小灵暖膝盖,于小灵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大碍?只是连累了哥哥跪了半晌。” 说话间暖橘走了进来:“姑娘,敬莲园那边发落葵其了。” 于小灵挑了挑眉,示意暖橘接着说。 暖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愤愤道:“大夫人到底心慈手软了,赏了她三十板子,并未发卖,只打发她到庄子上去了!” 于小灵听了,默了一息,哼笑了一声:“倒是比我想的强些,我还以为大姐一哭,大伯母就心软留下葵其了。” 她这样说着,想起于小霏三番五次地见缝插针地为难自己,心里不由烦躁了几分。 于小灵虽然并不怕她,可她却就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地盯着自己,只要自己有一点不妥,她便要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难道让她睡着觉,都要睁开一只眼不成? 于小灵的心往下沉了沉,不能任由于小霏这般肆无忌惮了,她得想个办法,让于小霏老老实实地守完孝,顺顺利利地嫁人,该往哪滚往哪滚! 身上的戾气有些重,不过下一息,便消散了去,因为于霆跑过来了。 “姐姐在屋里闷不闷?”于霆拉了和小杌子,坐在于小灵身边,问她道。 “自然闷喽,又没话本子可看,连门都出不去了。”于小灵朝他撅嘴道,不过神色还算轻快。 于霆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道:“姐姐只好委屈两天了。不过我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爹爹方才说,下月初,要带了我们兄弟几个一道读书,怕是比先生管得还严呢!” 第一三六章 素火腿 于霆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看的于小灵抿了嘴笑。 这孩子自小便是跟着他们在扶摇山庄进的学,学的少,歇的多,修先生又不是那般严厉性子,时不时地还有徐泮和姜从清过来串门,日子过的逍遥自在不在话下。 如今回了京城,又是闭门守孝,处处规矩压人,每天只在这座四方院中晃荡,似于霆这般,自然过的不舒坦了。 “好了,明年出了孝就能出门耍去了。你想想,你还是个男儿,出门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再想想姐姐,岂不比你惨的很了。”于小灵笑着劝他。 于霆一听,委实是这么回事,而且姐姐现在唯一消遣的闲书还被父亲收了去,境况可想而知了。 于霆也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又是叹气,又是耷拉着脸。 拿了奶点心递给他,于小灵问道:“父亲怎么想起来带着你们读书了?可是都去?” 于霆点了点头:“父亲只跟我和大哥说了。父亲说大哥眼看着要去考生源了,三哥日后还要进国子监,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所以他要亲自带我们读书的。” 于小灵听着,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葵其便被塞上马车,离开了京城的于家。 崔氏见于小霏今日吃的,比向来胃口不好的于霖都差,心知定是为了昨日之事,便不由叹了口气,道:“霏儿何苦跑去招惹他们,娘与你说的话,怎地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让娘这么不省心?” 于小霏一听,就撂了脸子,冷哼了一声,皱着眉头道:“我去惹她又能怎样,若不是葵其自己漏了馅,她于小灵就得受着我给她安的罪名。她别想压我一头!” 她这恨恨的话,说的崔氏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女儿这样下去,他们岂不是要和二房闹僵,那怎么能行?! “你这是要气死娘吗?娘不是没跟你说过,我们如今已经是寄人篱下了,你二叔是于家的当家人,你二婶掌管着中馈,你跟他们闹翻了,有什么好处?!你不想想你自己,你也当想想娘,想想你弟弟!” 崔氏说着,又红了眼。 “娘!”于小霏也被她说的气血翻涌:“娘您真是多虑了!叔父这个员外郎是怎么得来的,正是祖父和父亲用命给他换来的!他怎么敢将亏待我们?女儿昨日去告状,就是要去试试叔父的态度。最后怎么样?便是葵其蠢笨漏了馅,叔父也不敢越过您直接处置她?叔父可是个爱惜名声的人,他哪里敢拿他日后的官声开玩笑?!” 于小霏说了这么一长段话,反而说的崔氏一愣。 崔氏蹙了蹙眉,细细将女儿的话想了一遍,好似女儿说的,不无道理。 便是为了名声,二房也不会将他们怎样的?总归二房要花钱使力地养着他们孤儿寡母,便是女儿折腾些,也没什么? 况且女儿心里苦,她都知道,她也舍不得女儿一味地吃苦受罪。她们如今和自己做姑娘那时不同了,于清杨是个重名声的人,程氏也不是那杀伐果断的当家主妇,他们过的肆意些又能怎样。 于小霏一见自己将母亲说动了,越发地抬起头来:“娘,若不是那于小灵自己不检点,背地里和男子私相授受,女儿也没得由头弄她。况且若她当真闯了祸事出来,我少不得要被她连累。本来那些人家见父亲没了,俱落井下石,若是女儿名誉再受了损,日后可怎么办?!” 于小霏知道母亲最是头疼自己的亲事,当下拿出来说了,果见母亲面色更加和缓了。 崔氏被她这一通说辞,弄得有些不知东西,可她好歹还残存些许理智,当下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道:“即便是如此,可你又捞得了什么好处?葵其走了也好,免得胡乱撺掇你。这个当口,你还是好生读书练琴,莫再去招惹旁人了。” 于小霏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意味,母亲只说“这个当口”要收敛,可没说日后也要委曲求全。她如今没了父亲,被人轻视,于小灵也不能好过了去,她绝不允许于小灵踩在她头上! 于小霏走了,崔氏去看了看在她和于桑的再三要求下,被接到敬莲园的廖氏。 眼中一丝光亮也没有,廖氏安静的疯着,却比最初是不是乱喊乱叫,手舞足蹈强多了。 崔氏接她过来,一来好歹廖氏也是她的亲姨母,对她极好,她不忍心置之不理,二来她这番作态,也想让二房记着她的功劳,不要苛待她的子女。 可是今日听女儿这么一说,崔氏忽然觉得将廖氏放在自己身边,除了劳心劳肺,一点用处也没有,禁不住,她也不愿再对廖氏嘘寒问暖,只嘱咐了丫鬟几句,便离开了去。 好久没出敬莲园了,寡居守孝,加上小心翼翼,使她连花园都不想踏足,可是此时,她却想好好地放松一下。 就像自己女儿说的,怕什么呢? 她带着试探又释放的心情,踏出了敬莲园,看着夹道上迎风绽放的迎春,只觉得精神随之一松。 崔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由地抬起头向前看,就像丈夫还没离开人世,甚至就像她刚如愿以偿地怀了儿子,还把中馈那烂摊子踢给程氏,等着看笑话时一样。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转过弯,踏上去花园的路,便听见有丫鬟婆子唠嗑的声音传来。 她本想一步迈过去,极有派头地将她们吓得呆若木鸡,可她刚迈出一只脚,便听一个婆子说道:“……二夫人昨日气的都没吃饭,啧啧。” 她们竟聊的是程氏? 还说程氏气的没吃饭。 崔氏略一思索便知她们说的,是昨日发生在西芙院的事,心里没来由地有些许痛快。 她收回了脚,驻足倾听。 “正是,厨房本来是准备了素火腿的,你也知二夫人极爱那个,结果一筷子都没动,全赏了魏嬷嬷了,可惜了那好菜。” 一个婆子接过来,补充了一下。 “那又如何了?”忽然一个年轻的媳妇子插了句话,又道:“二夫人生了气,难不成是生气给自己看的?!那是气给二老爷看的。嬷嬷们不知道吧,今早二夫人便胃口大好了,还有两道菜,是二老爷吩咐的呢!” 第一三七章 手指印 “对对,我也听说了,二老爷今早在房里呆了许久,才去的外院呢!”一个更知晓情况的小丫鬟插嘴道。 方才那个媳妇子哼笑了一声,道:“二老爷自是要明面上公允的,便是大姑娘的丫鬟诬陷了二姑娘,也就是打个板子罢了。不过,实际上,为啥将那葵其交给大夫人处置呀,可不正是借了这个敲打大房嘛!” “敲打”二字一出,偷听的崔氏便心中一紧,接着,又听那媳妇子说了话。 “大姑娘也是好笑,二老爷再一碗水端平,那也有个亲疏之分。今次看着二姑娘受了委屈,谁知何时又在哪件事上找补回来?”这个媳妇子说着,又笑了一声:“真是傻的可怜。” 她后边这句没指名道姓,可崔氏却听得明白,她说的是自己女儿,甚至是自己! 崔氏咽了口吐沫,头脑清醒不少。她也真是傻了,竟被霏儿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给说的迷糊了,真真不该。 可她虽这样想,却又觉得自己过的万分憋屈,她们凭什么要这么憋屈,若是二房根本就一味地忍气吞声呢? 她这还未思虑周全,又听那知些情况的小丫鬟说起话来。 “我知道了,怪道大少爷和四少爷这两日松懈的很,说是就要跟着二老爷读书了,先歇两日,却没听说三少爷也一道读书的事体。” 她话音刚落,崔氏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看看,我说是吧。二老爷那可是两榜进士,能同一般的西席相提并论?人家自是要紧些自家孩子的,况大姑娘那般欺负人,还当二房都是傻子?这下好了,找补到三少爷身上了吧。”那媳妇子又道。 一个婆子却有几分质疑:“不是说三少爷要进那个什么国子监么?那去处岂不比跟着二老爷读书强?!” 她话音刚落,那媳妇子又道:“这就是大娘您不懂了吧。三少爷便是去,少说也还有好几年的工夫呢,难不成这几年都荒废着?若真如此,到了国子监,只等着旁人笑话吧!” 她说的正是实话,国子监再不是等闲的学堂,没有几分真本事,进去也被人压的抬不起头来,往后举业,更是障碍。 冷汗出了一后背,崔氏心里苦得像喝了一坛子黄连汁一般。腿渐渐软了去,转眼听见那群人啧啧叹了几声,扯到了旁的事体上,崔氏再也立不住了,扶着丫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刚走出没多远的敬莲园。 她刚走到院门口,便见于小霏的丫鬟朱莺,捂着脸哭着跑了出来,直到跑到她脸前,才抬头发现了她去。 “夫……夫人”朱莺哽咽着道,捂着脸的手却不曾拿开。 崔氏心一沉,忍着心头的烦躁不安,冷冷道:“这又怎么了?捂着脸做甚?” 朱莺被她问的一愣,崔氏不耐,挥手将捂着脸的胳膊打了下去。 眼瞳一阵猛烈收缩,崔氏看到了朱莺脸上红的清晰地五根手指印。 “大姑娘打的你?!” 崔氏惊疑不定。 朱莺哭的越发凄切了,只哭着却不说话。崔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自己那个乖女儿干得好事! 害了她自己的弟弟不说,她还要作孽到什么时候?! 崔氏心火一簇一簇地上窜,可理智还是让她禁不住问道:“姑娘为何打你?!” “姑娘让奴婢去打听二姑娘的事,奴婢觉得不好,规劝了姑娘几句,姑娘就说奴婢吃里爬外,还……还赏了奴婢一巴掌……” 朱莺低着头说完,再抬起眼来,却见崔氏面上又青又白,苦恼又愤恨地神情在她脸上交织,朱莺看着吓了一跳。 “夫……夫人,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好了!”崔氏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你做的对,日后大姑娘就交给你了,你时时看住了她,她若再让你做这般事体,只管过来回我!” 崔氏说完,拔了腿往于小霏屋里去了。 于小霏正为朱莺不如葵其合自己心意,兀自气的摔了一个茶盅,此时连崔氏过来,吃了一惊。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崔氏恨声道:“我再不准你去二房捣乱!你给我好好待在敬莲园里,好好给你祖父父亲守孝!” “娘?您说什么?”于小霏被崔氏突如其来的训斥,惊得目瞪口呆。 崔氏却没理她分毫,又环顾了一眼四周的大小丫鬟,厉声道:“你们都给我把大姑娘看住了,若是大姑娘不经我应允出了院子,我拿你们是问!” “娘!”于小霏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张口喊道。 可崔氏却是再不理会她的,只扔了句“今日给我禁足”,便转身离了去,任于小霏喊破了天,头也不回……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敬莲园这边的事体,便一分不差地传进了于小灵的耳朵里。 于小灵嗤笑了一声,暗道在崔氏心里,果然还是于霖更重要些,毕竟,这才是崔氏的命根子。 至于于小霏,于小灵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宽容了,不过对待越加蹬鼻子上脸的于小霏,宽容一点用都没有,唯有出手治她,才能让她老实下来。而她不好直接出手料理于小霏,少不得绕个弯子,让崔氏自己治了她。 下晌的时候,崔氏便凄凄切切地找到了于清杨,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再三保证,将自己女儿狠狠地说了一顿,最后,拿出已经进了轮回的于清松说事,恳求于清杨看在死去的兄长的份上,能带了于霖一道读书。 于清杨面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寡嫂,有些手足无措,虽自己并没有将兄长唯一的子嗣扔在一旁的意思,可他试图解释,嫂子却只一味恳求,如此他不得不全全应下,给嫂子一个心安。 崔氏得了他的保证,微微松了口气,可她却再不敢肆意纵容女儿了,连她自己,也好似禁足了一般,甚少踏出敬莲园。 安稳的守孝日子终于来了,于小灵放下心睡了个饱饱的午觉,刚穿上衣裳,喝了口茶,就见于霆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 “姐姐看看这是什么?!”他怀里紧巴巴地抱了几本书,见到于小灵,连忙将书俱放到了她眼前的茶桌上。 “《春秋》?霆儿你拿这个过来做甚?”于小灵看了看书面,不明所以。 “打开看看呀!”于霆指着书道。 于小灵疑惑第伸手翻开了书页,不过粗略地读了一行,便满脸惊诧:“这是那个话本子?!哪里来的?!” 于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盈盈地朝他道:“徐大哥送来的!” 第一三八章 上元节 成华三十年八月,于小灵已是将徐泮夹在给于霆的物件里,送过来的话本子,翻了好几遍了,守孝守得毫无趣味可言,可家里的孝还没守出头,三个月的国孝又来了。 中秋节刚过,各家互赠的月饼果品还没吃完,紫禁城里的皇上,便突发急病薨了。 说起来,皇上如今不过春秋之年,两年前才添了个小皇子,爱若珍宝,谁知这才没有多少时日,便一命归西了。 然而京城的人家,大抵知晓这是怎么回事,无外乎,皇上迷上了丹药,想做那千岁万岁的神仙,结果吃坏了身子,人也没了。 他虽急着去了,可太子到底二十有二了,处理朝政也非是一年半载。太子虽并无过多赞誉,却也无甚过错,比起两个年幼的小皇子,又占了嫡,又占了长。 因而,京城没有半点腥风血雨,龙椅上便易了主。 这回,彭氏便从太子妃的娘家,一跃成为当今贵不可言的后族,仅次于刚升格作了太后的赵氏的娘家,兴盛侯府。 可惜彭氏一族的炙热劲头,总是缺了这么一道力,因为皇后娘娘彭晴,至今膝下无有嫡子。 为着这个,书香传世的彭家更是低调谨慎,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因而作为姻亲又姻亲的木鱼胡同于家,也只还本本分分地守孝。 这一年过得说慢不慢,说快不快,悠悠晃晃便过了春节,又过了于秉祖的周年。二房三房的几个孩子,齐齐除了服。用于霆的话说,那便是,春日还没到,他已经嗅到春风轻快的气息了。 元嘉元年,正月。 “大哥,你说娘和爹爹到底能不能让咱们上元节出去耍呀?”于霆自己琢磨不出来,一时想去得不得了,一时又怕父母亲不愿意,惆怅万千。 十六岁的于霁已然清新俊逸、风度翩翩了,身上的文弱气质减了不少,男子气概飘散出来,倒让程氏一时惆怅起儿子的婚事来。 程氏每日挂在嘴边的,自然不知只是于霁,还有眼看着就要及笄的于小灵。 于霁想到这个,思虑了一息,轻声笑了出来,道:“不妨去问问你二姐,让她与母亲说道说道,约莫能行。” 于霆听得眼睛一亮,是了,自家姐姐最有法子。 彼时,于小灵正同于小露在赏画。 她穿了一身蜜合色的素面小袄,一向不大上窜的个头,难得又进了一小步,好歹不至于落后于小露太多。三千青丝松松地挽了个纂儿,衬托着她白皙的面庞,散发着柔和又慵懒的光。 相比之下,细瘦又清秀的于小露倒显得更似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了,浑身精力满满,尤其是此时。 她自老家回来,不知怎地又迷上了画作,可惜府里并未有教画作的西席,她便缠着粗浅在修先生处学了三年的于小灵,问来问去,眼下已经问了半个时辰了。 于小灵被她问的一阵阵心虚,少不得给她左扯右扯,可见她眼里热意不减,没了法子,才道:“我二舅舅家的三表姐不日即将抵京,三表姐最擅画,届时介绍了她与你认识,你不如回去好好琢磨几个问题,待见面时向她讨教。” 于小露一听,面上立即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连拉着于小灵的手说好,于小灵总算松了口气,转眼又瞧见于霆撩了帘子跑进来了。 “二姐姐、三姐姐都在,那太好了。”于霆麻利地丢了披风给丫鬟,笑道。 于小灵见着这越长越结实,此时已到她脖颈处的弟弟,说道:“我听着你这话,竟是有事找我二人不成?” 于霆见被她一眼看穿,又一语道破,呵呵笑了两声,几步走到二人中间,小声道:“我和大哥想上元节出去看灯,又怕娘和爹爹不愿意,不如两位姐姐去说个情,咱们大家一同去么!” 于小露一听,当先意动了几分。 于小灵噗嗤笑了出来:“合着你们都等着我出主意呢?” “可不是,姐姐最是足智多谋,比肩诸葛孔明!”于霆赶紧捡了好话恭维她道。 “哼!”于小灵笑着瞥了他一眼,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说动娘和爹倒是容易,只今日都十四了,明日便是上元灯会,茶楼酒馆的雅间怕是都订满了吧,我们出去,往哪落脚?” 她说的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于小露一听,便叹了口气。 谁知于霆却笑意盈盈不减半分,他朝于小灵挑了挑眉,道:“这个不用姐姐担心,自然有落脚地的。” 眼睛里闪烁着神神秘秘的光亮,于小灵见了,心道他除了看灯,定是还有旁的事情,便三言两语打发了于小露,单留了于霆问话。 “不说清楚,我可不与你说这个情的,你也知道,我出不出去跟着你们凑热闹,倒也无所谓!”于小灵呵呵笑了两声,歪着头打量于霆道。 “哎呀,姐姐当真是越发懒散了,再不出去,你便要长毛了!”于霆气得跺脚道。 于小灵闻言只笑,却盯着他不言语, 于霆被她看的没了办法,才凑到了她身边道:“我是想出去玩的,不过不止看花灯,还有……乃是应徐大哥的邀约!” 于小灵微微诧异,脱口道:“徐泮?!” “姐姐怎地能直呼徐大哥名讳呢?!亏的徐大哥还念着你,又给你送书,又嘱咐我们叫上你一道出去耍。姐姐可真是!” 于霆因他胞姐对他亲亲爱爱的徐大哥不敬重,十分不满,沉了张脸,怒目瞪着于小灵。 于小灵失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是白疼了,徐泮这一招半式地,全将他收买了去。 “好了,好了,算我不对,我给你的徐大哥道歉行不?”于小灵笑道,又提醒了于霆:“你接着说。” 于霆这才缓和了颜色,说道:“我和大哥怕说了事情,爹爹不愿意。毕竟他与徐大哥不相熟,怕是不会放心。咱们只说是自家出去耍了便是,姐姐可有主意?” “有是有,只不过你们去便是,爹爹想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是带着我和你三姐姐,那便要麻烦一层了。”于小灵禁不住疑惑道。 第一三九章 临沧阁 “姐姐说的倒是实话,不过徐大哥专门让人传信说要带着你去的。” 于霆看了于小灵一眼,又接着说道:“徐大哥说那时在天岩山上他被人追杀,血淋淋地出现在你面前,把你吓坏了,说十分过意不去,要借了此时跟你好生赔礼道歉。” “啊?”于小灵被他说的这个理由,搞得有些迷糊。 “徐大哥就是这样说的,执意如此呢!姐姐就别推辞了,反正也在家里呆了一年了,出去转转多好啊。好姐姐,你快应了吧!” 于霆扯着于小灵的衣袖,摇来摇去,于小灵虽觉得徐泮八成是想谢过自己,才多此一举,可禁不住于霆磨来磨去,便也就应了。 她到程氏房里的时候,程氏正在看着一封书信,于小灵见她眉眼含笑,问道:“是二舅母来的信吗?” “灵儿来了。”程氏闻言,抬头朝她招手道:“是你二舅母,说是出了正月便启程,赶在你三表姐及笄礼前回来。你二舅母还说,让你给你三表姐作赞者呢!” 程氏说完,眼睛里堆起满意的笑,于小灵听着她们就快来了,也跟着乐呵呵的。 程默意今岁十五了,定了上半年的婚期,便是及笄礼一过,就要嫁到姜家去了。 此次一道回来的,还有程默慧夫妇。程默慧也是过了及笄便嫁人了,毕竟卫玥年长,膝下无子,卫家人也催促的紧。如今经了几年的磨练,卫玥医术更上一层楼,经他叔父举荐,即将到太医院任职,自是也要来京安家的。 这算是扶摇山庄的众人都要在京城再聚首了,于小灵想起在西北的欢快时光,更翘首盼着他们的到来了。 “让我给三表姐做赞者?”于小灵歪着头问道。 “是你二舅母的意思,不过娘也是这般想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先是跟着在任上呆了三年,回了京便是守孝,就没在人前露过脸。你这回可好好把礼仪学起来,万不能再懒散了去。”程氏严肃地交待女儿道。 于小灵知道她说的是何意思,无外乎就是自己跟于霁一样,要迎来婚姻大事了。 于小灵觉得这没什么要紧的,眼看着十年之期就要到了,只要她能在死前为凡人传宗接代,跟谁过不都一样么?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应了程氏一句,又道:“娘有没有听说,今年的灯会,是皇上下了旨意,说是要好好办一场,热闹热闹的。” 她一说,程氏就笑了:“想出去玩了?是不是霆儿缠着你,让你来当说客的?” “娘圣明。”于小灵笑道。 程氏笑瞥了她一眼,道:“娘也知你们几个闷的紧了,可那灯会人挤着人的,娘怎么能放心呢?!” “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只在雅间里呆着,最多就在楼下走走。”于小灵一看很是有戏,连忙又道:“娘想想,这样的灯会,女儿还有几个能看的。” 这话说得正是,嫁了人便要伺候公婆,打理家事的,哪里还能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一般,出去耍呢。 程氏闻言,叹了几口气,一时又有几分舍不得女儿嫁人了,因而便也张口应了:“好吧,我跟你爹说说吧。” 于清杨那也怜惜几个孩子不易,抬手放了他们自去撒欢。 十五这日下晌,京城的街上,已然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了。 于家的马车在街上结结实实地堵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同徐泮约定的地点。显然徐泮挑的地方,正是闹花灯的中心地段,连茶楼门口,都摆满了未及点亮的花灯,于小灵瞧着,确实比往年热闹不少。 几人被簇拥着,往二楼雅间去了。这间茶楼是京里出了名的好地方,除了地段好,茶品珍贵,其东家才最是不容小觑。这个京里人都知晓,这家瑞景楼正是云德大长公主名下的产业。 云德大长公主可是今上的姑母,身份尊贵不容小觑,比先皇年纪还大,身子骨却是极好,每日眉开眼笑的,历经三朝仍稳稳当当。 徐泮定下的雅间,虽不是观景最佳处,却也是极好的了,胜在宽敞明亮,两面临街。 于小露虽在京城住了些年月,却碍于身份甚少出门。当下见了这茶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锦帽貂裘,不由便更加谨慎地不敢说话。 于小灵见了,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宽慰道:“来这儿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达官贵人,最是爱面子,等闲不会惹事,你且放心耍乐便是。” 于小露低声应了,随她上了楼。 他们在临沧阁门前停下了,于霁抬手敲了门,当下门内便有人回应,不消多时,几人便鱼贯进了屋子。 于小灵跟着到了门口的时候,屋里已是寒暄声一片了,她抬眼就瞧见于霆正亲亲热热地,跟一个身着玄青色绣织金团花锦袍的玉树临风的男子说话。 那人威风凛凛,相貌俊朗不凡,于小灵暗道定是徐泮,眼睛不由便朝他面上看去。目光刚落到他脸上,便见那双含笑的眼眸,好似感应一般,微微转动,向她看来。 长高了,徐泮心道。清眸中的暖意越发溢了出来,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朝她微微颔首。 于小灵微微歪了头,想到徐泮是这尘世中,唯一知晓她底细,又愿意替她保守秘密的人,心里便也没了什么拘谨,抿了嘴笑,对他眨了眨眼。 这对于小灵来说,不过就是个动一动眼皮的事罢了,可她这番俏皮又透着亲昵的神态,落到徐泮眼里,便让他这颗本就咚咚乱跳的心,忽然间停了一拍。 他这个怔住的工夫,于小灵已经转身往一旁去了。 “徐大哥,你看什么呢!”于霆见他有些失神,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可门口那处什么都没有,于霆不禁疑惑。 “哦,没什么。”徐泮定了定神,连忙道。 他转头又看向于霁,眼角却扫过于霁身后,自顾自走到窗口往下看的那人,见她穿着一身雪青色暗花长袄,白嫩的小耳朵上坠了颗圆润饱满的粉珠,随着她的走动,四下摇摆,直摇的他心头荡漾,嘴上随意问道:“你们这一路走了多久,想必也是挤的很吧?” 第一四零章 顾县主 “街上是真的堵,不过也是徐大哥定着这个地段太好了。”于霁笑道,又问:“我还不曾来过这家茶楼,想必徐大哥定下这家,也费了些周折吧。” 徐泮闻言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口答道:“这是云德长公主的产业,我姑母便是大长公主的长媳,算是走了后门的。” 于霁恍然,似忠勤伯府这样的人家,姻亲也都贵人一等,他们木鱼胡同于家,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刚把这个关系理了理,就见雅间的门忽的打开了去,下一息,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容色明 ** 人的姑娘。 “表哥!”那姑娘穿着一身大红色镶金边的长袄,看起来富贵逼人,抬头向徐泮喊道。 她喊完才发现临沧阁里来了一屋子的人,而且被她喊的这一声,引得都转了头朝她看去。 她当即顿在了门口,红唇微张,眼睛眨个不停。 “表哥,这些就是你请的客人?怎么都是……”她说道此处没了声音,自觉将“小孩”两个字咽了下去。 她虽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可在场的略微一想,也能替她补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徐泮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朝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云德大长公主的孙女,兰桥县主。” 兰桥县主顾初雨见徐泮给众人介绍了一下自己,结果这群人各个都愣愣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这个县主的名头把他们吓住了,便挥了挥手道:“不必拘礼。” 越是“不必拘礼”,越显得她高高在上了,顾初雨自己没意识到,反倒是徐泮看了出来。 徐泮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给她也介绍了众人:“这几位都是木鱼胡同于家的子弟,从前在西北对我多有照顾。” 顾初雨闻言连忙点头,于霁却道:“徐大哥客气了,再不必说那些话的。” 他开口说了话,不由便引了顾初雨朝他看去。 顾初雨刚才还在脑中,把这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木鱼胡同于家琢磨了一遍,转眼看见于霁说话,一言一行都透着读书人家的文质彬彬,恍然想起了于家的事体。当时便是因为表哥突然过去吊唁,她才对于家有了个印象的。 她明白过来,不由把于家的三个少爷两个姑娘俱瞧了一遍,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于霁身上。 “读书人家的子弟果然不一样,浑身都透着书卷气,难怪祖母总是让我学着些。嗯嗯,是应该。”顾初雨在心里琢磨道。 徐泮应了于霁,转头看见自己表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了她:“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姑母那里有什么事?” 顾初雨闻言醒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娘就是让我跟你说,缺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便是。” “嗯,并不缺什么。”徐泮微微颔首应下了,可抬眼却见顾初雨没有要回去复命的意思,不由向她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哦,那什么……我们那边都是长辈,怪没意思的,不如我就在你们这儿坐坐的。”顾初雨说着,目光又往于霁看去:“于公子不介意吧?” 于霁没想到被她忽然点了名,怔了一下,连忙道:“不介意,姑娘请便。” 顾初雨很是满意,笑着朝他道了个谢,转身向于小灵姐妹二人处走去。 “二位姑娘在看花灯么?我瞧着那边那座宝塔灯甚是有趣,风一吹便转,晚上点亮了定是好看的紧。”顾初雨半分不拘谨,笑盈盈地自说自话。 她这般作态,于小灵倒有几分喜欢,或者说,不似于小霏那样的她都没什么不喜欢的,她总想着,这世间强加在女子身上的规矩已经足够多了,所还不能尽可能地恣意些,岂不是累? 因而顾初雨过来示好,她很高兴,笑道:“姑娘说的正是,我与小妹方才也盯着那灯瞧了半天呢!”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顾初雨很是惊喜,当下便同她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络起来。 徐泮在一旁悄悄看着,有暖意在眸子里流淌过。 说着聊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徐泮安排人早早去酒楼里叫了一桌席面,将临沧阁收拾了一番,男女分了两桌用膳。 一顿饭下来,顾初雨与众人聊的甚是投契。 顾家也是将门,只未曾尽早跟着太祖打天下,便没封上侯爵。虽说如此,可顾家却比有些只剩下名头的功勋之家强多了,至少多次与皇室联姻,在云德大长公主之前,还曾娶进来过一位郡主,出过一位皇妃,一位王妃。 几代下来,文武皆有涉猎,尤其是云德大长公主掌了家之后,对子孙辈的姑娘家,大多盼着她们似读书人家的子弟般,多读书知礼。 这在般教养下的顾初雨,见到文臣的子弟,反倒比宗室功勋亲切的多,她不仅很是喜欢于小灵娴淡的性子,便是对出口成章的于霁,心里也萌出几分中意。 用过膳,便要暮色四合了,花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街上走动的行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徐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去转转?”于霆见状早已急不可耐。 徐泮听着,在心里略做盘算,才道:“即是都来了此处,再没有干坐雅间里的道理。你且耐下性子喝碗茶,待花灯都亮了,咱们一道下去。” 徐泮心里怎么想的,于霆不知道,不过他徐大哥的话,他向来觉得有道理,当下便应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天色黑的差不多了,街上却亮如白昼,眼看着于霆的脑袋都快探到了窗外去,徐泮才道:“莫看了,下去转转吧。” “太好了!”于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就要往外跑。徐泮招呼着众人,呼啦一下全出了雅间。 “霆儿,可不能乱跑!”于小灵见弟弟这般火急火燎地要冲到人群里,吓得连忙喊他。 徐泮看着,暗道同自己算的一点不差,不由抽了抽嘴角,朝于霆招手道:“莫吓着你姐姐。快回来,跟在你姐姐身旁。” 说话间,一群人已然越过大堂,到了茶楼门口,于霆围着门口摆放的一处大个儿兔子灯,喊道:“姐姐快过来看……嗯,徐大哥也过来!” 徐泮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第一四一章 盘龙灯 灯火浮动,人影婆娑。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于霆便和这位刚结识的兰桥县主耍到了一处,二人难得兴趣相投,说着笑着就扎到了人堆儿里边不见了,再顾不得自家姐姐和亲亲爱爱的徐大哥。于霁委实不能放心,连忙带了人快步跟了上去。 双生子更是早就不见踪影了,这会儿人多到站着不动也会被人挤来碰去,于小灵这刚被一个活蹦乱跳的,似小龙羔一样的小男孩撞上了腿,下一息又抬脚踩到了徐泮的脚上。 这一脚踩得还颇为结实,于小灵连忙挪开,笑问道:“疼不疼?” 徐泮当然不觉得疼,若是她多踩一会儿,他都是愿意地。 他摇了摇头,看见身旁的莲花灯,透出淡红色的光,照在于小灵脸上,倒显得她腮若桃瓣,唇若红樱,唇红齿白地似九天上走下来的神仙妃子,恍惚之间,让徐泮一时忘了仍置身在拥挤的人潮中。 后背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连忙道了歉,又挤进了人群里,徐泮回过神来,抬眼正看见有两人往于小灵身后挤过来。 于小灵正歪着脑袋,细细看着路边的小贩,手指灵活地捏一个盘成碗状的龙灯,然后拿起剪刀剪出片片龙鳞,自然,她是看不到有人挤了过来的。 那两人只顾着挤,还甚是粗鲁地拨开来往的行人,几息的工夫,就到了于小灵身后。 徐泮微微眯了眼,赶紧抬了右手,上前探去,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拉来,同时抬起左手,刚好挡住了那二人挤过来的攻势。 于小灵被他拉的一怔,转头瞧去,只见自己已然到了他怀里。她的侧脸离他的胸膛,不过一捺的距离。她顺着那坚实的胸膛,仰了头向上看去,一路掠过他修长的脖颈,却只看到了他下巴那条刚毅的线条。 好似感受到她的目光,徐泮也低了头,向怀里这个气息温软的人儿看去。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人潮好像全然退却了,天地随之一静。 徐泮听到了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和她轻轻浅浅的喘息。手里还握着她细弱的手腕,能隐约感受到她律动的脉搏,而他的小指,又刚好落在了她露出的手背上。 细腻的触感,温凉夹杂的气息,还有她任他牵着的安静…… 下晌那样的感觉又来了,这一回,他的这颗心,竟停了两拍。 于小灵微微眨了眨眼。 不知道是因为他浑身散发着的属于男子的气息太过浓郁,还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中有澎湃的漩涡在无声地叫嚣,于小灵觉得自己身上莫名就有些发紧,有种被他完全笼罩或震慑的奇怪感觉。 于小灵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定住了,不能动弹,不由在心底惊诧道:“这孩子肯定是练了什么神功,竟能将我摄住,了不得!” 练了神功的徐泮,心脏又恢复了跳动,眼瞳里映着这人儿安静又乖巧的样子,心头浮上丝丝愉悦,不知怎地,就又添了几分胆量。 他的手渐渐向下滑去。 她的手背细滑如丝绸,让徐泮心头一阵荡漾。下一息,他便将她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完全笼罩在了他微带薄茧的大手里。再下一息,他忽地收紧了手掌,将她的柔荑尽数握在了自己温暖干燥的手里。 嘴角向上勾去,他眼里那漩涡越发疯狂地转动,深不可测,黑不见底,释放着吸人的力量。 于小灵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于小灵觉得自己有些心慌意乱,更重要的是,她觉得现下这个状况,超出了她的预料! 被徐泮的气势摄住也就罢了,怎么他还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在凡间学的规矩里,好像不让这般吧?! 虽然她一向觉得规矩什么的,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可此时她被徐泮这样拉着、握着甚至是摸着她的手,她感觉特别奇怪。 她不是没与男子拉过手,比如幼年的于霁和于霆,可是徐泮好像……年岁有点大…… 尽管对她而言,他也就是个小小小孩,可是,她怎么就是感觉不大对劲呢…… 十八般心思飞驰而过,脑中已然混沌不堪的于小灵,决定不再多想了。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干咽了口吐沫,准备说句随便什么话,换一换气氛。 “那……那什么,我瞧着方才那个龙灯做的极好,要不……要不我买一个给你?” 她说完,眨巴眨巴眼,望着徐泮的鼻尖。她是真的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她觉得那摄人气势的来源,好像就出在这双眼睛上,她不去看,应该就没事了。这样想着,她还略微动了动被人制住的小手,试图改变下目前“受制于人”的窘境。 可她这里动了,那握住自己的力道反而更加强烈,于小灵连忙顿住,瞬间只觉得手背上热的烫人。 头顶有声音传来,那声音低沉暗哑更盛从前,可言语透着的几分轻快,却让于小灵越发的分辨不清这是何情形了。 “应该是我买给你。”他缓缓道。 “谁买不都一样?!只要你别在制着我就行了!”于小灵想把这句话脱口说出来,可她觉得落在她头顶的两束目光灼热滚烫,这句话只在嘴边打了个旋,又缩着头回到了肚子里。 “呃……也好,那你去买吧。”她立即换了句话,显然气势降了几分。 可惜徐泮并未有任何动作,于小灵翻起眼帘向上看了看,询问地看了一下他那双吃人的眼睛。 徐泮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这会儿人多,等下买。” 他这句话,流淌着七分温柔,三分无奈,好似于小灵就是那任性的孩童,执意缠着人要买东西一般。 于小灵也隐约觉得他这语气,同往日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区别,可他那双眸子里吸人的力道,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连忙逃也似地转动眼瞳,往别处看去。 “那……那便过会儿再买吧。”她小声道。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小灵这句话落了音,便无声地宣告了她不想“受制于人”的梦,暂时破灭了。 第一四二章 小拳头 天上月明星稀,地下张灯结彩。 然而此时的于小灵,既看不见头上的月亮,可看不到身边的花灯,谁让眼前这人的身材太过高大健硕,把她的视野挡得一干二净,偏偏,她还无力反抗。 于小灵暗自苦恼,觉得这般情形委实太过别扭,还得想个什么办法挣脱一下才好,犹豫了半晌,决定他们二人应该当即离开此处,或者,至少自己先离开此处。 “方才听人说,前方有杂耍的,有趣的紧,过去看看吧。”她道。 她说完也不敢看徐泮的眼睛,扭了头往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看去,小手紧张地攥了起来,不再让徐泮触碰她的指尖。 她的变化,徐泮感知得一清二楚,掌心里握着似石头般坚硬的小拳头,他眸色暗了下来,上翘的嘴角也放平了去,心头泛起丝丝凉意。原来自己这般,她不太喜欢。 是不喜欢这般情形,还是不喜欢他这个人呢? 这个问题冒了出来,徐泮吓了一跳,他不敢多想,连忙将它按了下去。 至少,她没挣脱自己的手掌,也没推开自己的胸膛,这已然足够了。 心里有浓浓的不舍,可是他还是遵从她的意愿,慢慢放开了手。 冷风吹进二人之间,离了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心,于小灵立即感到了寒风的凛冽,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又顺势侧过了身子,离开了徐泮的怀抱。 总算自由了,于小灵暗暗地松了口气。 街上吵吵嚷嚷的声音又回到了耳朵里,可是不知怎地,她身旁这个人却一直沉默着不曾言语。 这个沉默有些不太一般,于小灵觉得他浑身的气息好像向下沉了沉,连带着她,都有些不敢再往前走了。回想起他来于家吊唁那次,感觉好像有些类似。 这孩子,是不是又生气了? 这样一想,于小灵心里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她暗道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小孩子家家的,有些个让人琢磨不清的脾气也是正常,自己吓得什么? 她觉得自己不该纠缠于此,应该潇洒地大步离开此地,可她这腿还没抬起来,身子便自有主张地转了回去,柔声朝徐泮道:“不去看看么?” 她这句问的,很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连眨了几下的大眼睛,也透着些许乖巧,好似和方才那个执意要走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徐泮觉得自己可能多想了,她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四处耍玩罢了,并没有旁的用意。这样安慰过自己,他便微微和缓了颜色,轻声道:“走吧。” 这个杂耍毫无新意可言,全是老生常谈,不过于小灵为着自己方才执意要走,撒出来的谎,还是很卖力地鼓掌叫好,至少旁人看起来,她看得很是津津有味。 一场下来,于小灵喊的都有些口渴了,打赏过杂耍班子,她不由舔了舔微干的嘴唇。 “是不是渴了?”徐泮早就看出来,全场就她最捧场,喊的最起劲儿,这般再没有不渴的道理,于是关心地问道。 于小灵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这是用力过猛了。 看着她微赧的神情,徐泮眼里闪过一缕宠溺之色,他目光越过众人的上方,看到了前边不远处的胡同口,挂着一个旗帜,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 “前边约莫有个茶摊,走吧。”他柔声道。 于小灵没有异议,跟在他身后,挤过叽叽喳喳的人群,往胡同口去了。 经营茶摊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看上去也不过双十上下。于小灵和徐泮到的时候,正看了那茶摊老板刚收了几个茶碗,转过头差点撞上自己的妻子。 那夫妇二人挨得极近,差点撞上了,却半点也不羞闹,反而相视一笑,然后那老板好像轻言细语地说了句什么,老板娘瞬间笑魇如花。 若是平时看到这番场景,于小灵约莫觉得凡人之间真挚的情感真好,可今日今时见了,她不由就想起了方才徐泮护着她的情形,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些别扭。 这个别扭忒般别扭,她想细细琢磨一下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却无论如何都探不到其中真谛。 身边这个高大的人,好似也看到了那茶摊老板夫妇的亲昵,他立着没动,也不开口说话。于小灵莫名就有一个念头或说疑问,窜上心头:他……又生气了? 徐泮沉默了几息,余光看到了于小灵往他身上打探的目光,抿了抿嘴,继续向茶摊走去。 他捡了一张刚收拾过的桌椅坐下,于小灵见状也不再胡思乱想,连忙坐了他一侧,二人点过茶水,默默地喝了起来。 一碗茶喝了半刻钟还没结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茶水多么香甜可口,两人喝的认真极了,好似每一口都细细品着,一句话都不说。 非是于小灵不想说话,可是她看到徐泮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和穿过茶水不知看向何处的目光,就觉得,她还是不要多此一举的好。 她越是本着不便相扰的理念,不开口言语,这茶桌的气氛就越是古怪。 又从街上转过来两个男子,逛得口渴了过来点茶。这家茶摊的几个方桌已然全坐上了人,刚好剩下于小灵和徐泮这一处,空出两个位置。 那二人不假思索地就要坐过来,毕竟似茶摊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平民百姓,坐在一处又有何方? 有一人当先走了过来,弯腰拉了拉板凳,刚要坐下,就觉得两道凉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面上。 这个人当即顿住,抬头向那目光的主人望去,正见对面坐着的一人,剑眉星目,冷冽非常,眼睛越过茶碗的上沿,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带着压迫的气息,这个人看着,不由瑟缩了一下。 正巧他的同伴点过茶,往此处来了,见自己友人正与一人四目相对,气氛十分怪异,不由几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当先过来那人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压了声音道:“别在此处坐了。” 他这友人一听,却是瞪了眼,眼光扫过徐泮,见他穿着一身锦缎,突然怒道:“怎地?!仗势欺人?!” 第一四三章 硬功夫 “怎地?!仗势欺人?!” 此言一出,整个茶摊的人都嗖嗖地看了过来。 徐泮眯了眯眼睛,有火气在呼吸之间游走,可他却只转过眼瞳,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抿着嘴没有说话。 若是常人,早就被他这含着浓浓警告目光,吓得缩回去了。可以这个人本就是个暴脾气的军户,下晌出来之前还喝了二两酒,这会儿被徐泮瞥了一眼,反倒兴奋异常。 “哼,老子我就看不惯你们这副德行,有什么了不得?!” 这个军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叫嚣着,一边一步上前,一掌拍在了徐泮眼前的方桌上,好在徐泮和于小灵二人都端着茶碗,不然定被此人震倒,泼一身水。 徐泮心头火起,本就有几分不痛快,此时被此人一触,便像是往火上浇油,呼啦一下,怒火中烧。可他尚且还有几分理智,顾念着自己身边还带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便没有拍案而起,砰地一声放下了茶碗,只沉沉地吐了两个字:“滚开!” 他自以为已经十分忍耐了,可这个“滚”字委实难听的紧,落在军户耳朵里,只有居高临下的不屑。 军户再不耐烦的,直觉没什么可再说的了,能动手,就别吵吵,他这一掌瞬间握成铁拳,携风带雨地就向徐泮面门袭来。 于小灵全没想到此人不由分说就要动手,吓得到抽一口冷气,可徐泮显然想到了这个情形,或者说,在他心底还隐隐盼着这个人的粗野行径。 一瞬之间,徐泮上身绷紧,右臂筋骨蓄力,一掌风起云涌,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这一掌便截住了军户气势汹汹的铁拳。 那军户哪里想到,只看徐泮不过是个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的公子哥罢了,根本就是一拳打倒不值一提,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瞬间截住自己的拳头! 到底是自己没使上权力!军户这样一想,又忽的屏气凝神往臂上蓄力。 徐泮自然不甘示弱地,当下这个军户半点推进也无,反倒被徐泮摁着往后缩了两指的距离。 一个茶摊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喘,有带小孩的夫妇见着这般状况,连忙扔下银钱,抱着小孩快步走开了。 于小灵回过神来,清秀的眉毛皱成一团,连忙朝徐泮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喝完了,咱们走吧。” 可是此时二人已然短兵相接了,想收回力道走人,那便是甘拜下风。以徐泮的骄傲,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可他也舍不得小姑娘为他担惊受怕。 当下徐泮便将浑身力道往臂上蓄去,这掌忽然向前推去,掌心力道灼热,一息之间就将那人震退了一步。 那军户本在军营里也算的上有几分硬功夫,一拳打不到人,还被人震回去的事,他还真没经历过。此人目瞪口呆,心头的火却似被浇了清水一般,灭了个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佩服之情。 徐泮见他不再惹事,便也不再理会他去,转眼正看到于小灵紧张地看着自己,眼睛里的关切一览无余,而且不知何时,她的小手紧紧地拉住他玄青色的衣摆。 心下微暖,好似全忘了方才与人剑拔弩张之事,徐泮朝她弯了弯嘴角,手脚麻利地往桌子上放了银钱,一把牵住她拉住自己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柔声道:“那便走吧。” 于小灵被他牵得一愣,不容她多想,便随着徐泮起了身,往来路走去。 那军户见徐泮有一身硬功夫,本想再说句什么,可见二人快步离了去,也知自己闹事理亏,便不再言语了。 于小灵一路被徐泮拉着,转眼又挤进了人群里。 街上仍然人潮涌动,路边依旧灯火辉煌。 跟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徐泮感受到那只细嫩的小手又回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嘴角不自主地又往上勾了勾,想到她方才紧张自己的样子,不由微微低了头,柔声问道:“怕了吗?” 于小灵听着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微带责备地轻声道:“好生出来耍的,怎好与人打起来?” “是我不好,”徐泮闻言,二话不说就认了错,嗓音低哑地恰到好处,又道:“下次不这般了。” 态度倒是诚恳,于小灵心道。她回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就觉得呆在他身边很是安全。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回头该让于霆跟他习些拳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遇上事还能抵挡一二,最后么,也更显得有男儿气概。 徐泮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见她半分没有挣脱自己手掌的意思,心底又愉悦起来。 二人漫无目的地夹在人群中,缓步前行着,不言语也自有安静的美好,徐泮隐隐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长到走不到尽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牵着于小灵连下一个胡同口都没走到,远远地看见两人神色慌张的在人群中乱挤乱看,嘴里还好似喊着什么。 这两个人,可不就是方才在捏面灯的小摊前,往拨开人群挤过来的那两人么?看这模样,莫不是……丢了孩子?! 忽然有什么撞上了他的胸口,他连忙低头看去,却见撞上她胸口的不是旁人,正是于小灵。 于小灵方才正垫了脚看远处的灯,没留神背后忽然挤过来一人,这人甚是粗鲁,嘴里低声嚷着“让开”,见着挡了他路的人便大力拍开了去。 于小灵便是被他一掌拍到,踉跄了一下,撞到了徐泮的胸口。 后背隐隐作痛,于小灵喘了几口粗气,小脸皱巴了起来。 徐泮连忙揽了她在怀里,焦急地问道:“可是撞疼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想到方才那人的粗鲁,心里不由便有几分不快,转头向方才那处寻去,一眼便瞧见了一个匆忙乱撞的身影。 “什么人啊?急着抢钱?!”于小灵不快地嚷了一句。 徐泮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正瞧见那人拨开路边的行人,一头扎进了胡同里。这条胡同就在他们不远处,灯光下,隐约可见那人一只手拎了个黑色的包袱。 那包袱沉沉地下垂,却在一侧突出了几个形状奇怪的凸起。 第一四四章 黑口袋 “小少爷……小少爷……”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两人,边挤边喊,他们的声音很大,可在嘈杂的街道上,喊声出了口,瞬间便消散不见了。 可是以徐泮的耳聪目明,却听得一清二楚,心头瞬间划过一丝光亮。他忽然抬手,双手按住于小灵的双肩,正色道:“呆在此处别动,我去去就回。” 他说完,却见于小灵一脸懵懂,完全没回过神来。可他来不及再等她回复,又吐了“听话”二字,便转身往前方的胡同口跑去了。 “唉……?”于小灵回过神来,想再喊他一句的时候,早已只剩他匆忙的背影了。 “出了什么事么?”于小灵垫着脚左右张望,却除了人便是灯,什么都看不见,心里不由就有几分着急。 好在下一息,她看到了那玄青色的高大身形,脱离了人群,跃进了前方的胡同里。 徐泮转眼就不见了,于小灵急得不行,想过去看看,耳畔又想起方才他嘱咐自己别乱跑的话。那到底去还是不去呢?于小灵有片刻犹豫。 “听话。”他方才还说了一句这个。 于小灵立时就有了答案,他是把她当小孩子了吗,所以安排她老老实实呆在此处?她可不是几岁的孩童,她凭什么要呆在这里? 这样想着,她便转过身子,往徐泮消失的胡同口挤了过去。 且说徐泮往那胡同去了,再看前方拎着黑色口袋的那个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口袋里装得是被拐走的孩子。眼看前方那人,很快就要转进了胡同深处,徐泮欲一跃而起,纵身追上。 可他脚下未及发力点起,就见身边有凉风袭来,下一息便火速掠过一人,那人身手极快,待徐泮点脚跃起的时候,那人早已脚下借了一侧院墙之势,合身扑到了拎黑口袋那人身前。 “砰”地一拳,瞬间将人揍倒在地。 那黑色包袱被重重地甩在了墙上,徐泮心一紧,连忙扑过去截住那包袱坠下的势头。 果然是个孩子!触手的一瞬间,徐泮便感觉了出来,他指尖发力,一把撕开了包袱,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被缚住手脚,勒住嘴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惊恐的看着他。 “别害怕,是来救你的!” 徐泮沉声道,转眼瞧见与他一同飞驰过来那人,已然制住了拍花子。他放下心来,手脚麻利地去解那小孩身上的麻绳。 麻绳解下,徐泮便朝那制住拍花子的人身上扔去,同时他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却忽然愣了一下。 “韩烺?” 徐泮诧异。 那韩烺转眼看见是他,也有些意外。 恍惚之间,那本被压制住的拍花子,却突然一下挣脱了韩烺的手,大臂一甩,转身就要逃。 韩烺英眉倒竖,纵身又扑过去,眼看着又将钳住那人臂膀了,可谁知忽的冷光一闪,那人袖口竟射出匕首模样暗器,直直就往韩烺腹部射去。 可韩烺哪里怕他这个,他一把按住此人,手臂大力倾注,整个身子扬了上去,正让那暗器从身下穿过。 他冷笑一声,在不给那拍花子半点几回,扯过麻绳,三下两下就将此人五花大绑。 可他此处却是妥帖了,谁知身后却听徐泮忽的高声大喊了了一身:“躲开!” 躲开?谁躲开?! 韩烺向身后看去,正见他闪开的那只暗器,不偏不倚地往胡同口过来的一个小姑娘身上飞去。 此时无辜遭殃的不是旁人,正是刚赶过来的于小灵。 于小灵哪里想到此处正是战场,她不过刚转过身,那暗器便直奔她而来。 徐泮大惊失色的那句“躲开”也一并传了过来,于小灵再不及思索分毫,转身向一侧闪去,可她身子闪得虽快,手臂却跟不上这般势头,微微扬了起来。 指背有冰凉的痛意传来,于小灵闪身撞上墙的瞬间,指背上也渗出了晶莹的血珠。 惊魂甫定,于小灵靠在墙上刚喘了两口粗气,便觉一阵风扑面而来,下一息受伤的手指被人牵了起来。 徐泮的脸阴得要下滂沱大雨,他用力捏住于小灵伤了的那根食指,捏的于小灵骨头都快断掉了,挤出来一串血珠,徐泮这才大松了口气。 是红色的鲜血,暗器没淬毒。 他抬起头来,盯住了她因为疼痛而压低的眉眼。他眸子里似有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面色阴郁,刚想开口说什么,又听人群里有人高喊:“小少爷……小少爷……” 徐泮沉了口气,转头朝那两人高声喊道:“过来!” 他这一句是运了气的,那两人被他这句喊住,挤了过来。 他说完,抽出于小灵袖口里的帕子,两下帮她包上。他沉默着不说话,于小灵不由又有两分忐忑不安。 “是不是拍花的?”于小灵看了看胡同里的那方场景,小声问道。 她问完,不见徐泮回应,却见那两人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少爷!是小少爷!”一人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见着自己家的人,才终于醒过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行街的衙役倒是就在附近,不过一会儿便被叫了过来,将那拍花子押去了衙门。 这小男孩本不是这个人拍来的,他不过因为分赃不均,与同伙闹了矛盾,抢了孩子要跑。谁曾想被徐泮和韩烺截住了。 小男孩的两个仆从,早已吓得冷汗倒流,他二人不知徐泮也出了力,只对韩烺千恩万谢,那韩烺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韩烺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仍旧牵着手的徐泮和于小灵,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忠勤伯爷倒是有闲情雅致,在下就不打扰了。” 他言罢,转身离去。 于小灵见徐泮仍旧沉着脸,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便试探着道:“这个人是谁呀,怪得紧,你怎地不理他?” 徐泮默了一息,终于动了动嘴,然而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为何不听话?” 果然来了,兴师问罪来了,于小灵心道。可她又不是小孩子,过来看看有什么错,谁能想到突然就有暗器袭过来了呢?这完全就是一场意外。 她歪了歪脑袋,颇有几分不服气地道:“我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怎地不能过来?况且,这不也没什么事么?” 她说着,还动了动伤了的那根手指。 第一四五章 孔明灯 手指头不过轻轻动了动,就有一番不容忽视的痛意袭来。 于小灵微微吸了口气,刚想将手从徐泮手里抽出来,便听他眯着眼睛,沉声道:“疼了?” “是你捏的疼,本来划一下并不疼的。”于小灵连忙道,虽她说的是实话,可落在徐泮耳朵里,却和方才那番话一样,是让人怒火上窜的嘴硬。 他不知道,她竟然还这般嘴硬,再没了半分平日里的乖巧模样的。 他气的呼吸都重了起来,压着心头怒火道:“你不听话的四处走动,我回去找不到你怎么办?万一被拍花子的盯上,似那孩子一般被人掳走,又怎么办?!” 他越说声音越大,一想到她也被人绑了去,额头上当即青筋暴起,甚是骇人。 可怜于小灵只不过是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谁曾想一言不合,徐泮竟大发雷霆。 于小灵干咽了口吐沫,小心提醒他道:“哪里就你说的那般吓人了,你知道我有法子自保的。” 于小灵自己说完这句,也觉得有了几分底气,徐泮不是旁的不知情的人,他当是能理解她的吧。 她翻起眼帘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闻言默了一默,还以为说通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却见他忽的怒目圆瞪,一双大手突然擎住了她细瘦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面孔瞬间放大,只听他低声吼道:“不许你用那些灵力!” 于小灵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吼吓了一跳,惊讶万分,张口结舌。 过了几息,她才缓缓解释道:“等闲……并不用的。” “非是等闲也不许用!”徐泮沉声斥道:“你疼成那样,全忘了?!” 他怒目圆瞪地说着严厉的话,不知怎地,于小灵竟听出了他话语里隐含的意思。 原来他是好意,于小灵暗道,他不让自己用灵力,恐怕也是天岩山那会,被吓到了吧。 可是这孩子,好好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呢? “你……说得对,我不用便是。”于小灵轻声道,言语里带着几分诚恳。 这话徐泮听着,终于降了几分火气。 他与她离得极近,有阵阵温热的气息从她小巧的鼻尖喷出,细细地抚摸着他的面庞。 慢慢地,气消了大半。 气虽消了,却也没了方才的愉悦,徐泮觉得自己面对她,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之感,这样的感觉非常不好,一时让他心头被失落完全笼罩,就像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一般。 徐泮抿了抿嘴,松开了她。 “回去吧。”徐泮沉声道。 同徐泮和于小灵之间的低沉气氛不同,顾初雨和于家两兄弟简直笑语宴宴。 三人刚在跟着一群人一道,还放了个孔明灯。眼看着大红的孔明灯慢慢地鼓起来,转而悠悠地向天上飘去,越飞越远,越来越小,三个人都咧了嘴笑。 于霆还是头一回耍这个。往年在西北,因着是在边疆一带,官府下令不准民众乱放孔明灯,怕误导了边关的将士。现下在京城,又是上元节庆,自是能放的。 “不知二姐他们在何处?会不会也放这个灯了?端地是好玩!”于霆笑着同于霁说道。 顾初雨也顺着于霆的眼神,往于霁面上瞧去,正见他弯了嘴角,文质彬彬地笑了笑,比漫天的孔明灯还耀眼。 他笑着,又替于霆拉了下扭到一旁的腰上的香囊,才道:“定是放了的,不必操心。” 顾初雨看着,不由就想起那句“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来。 嗯嗯,比娘和祖母给她挑的那些人强多了,顾初雨暗道。 三人行到此处,又转了一小圈往回逛去,于霆顺带着,还帮于小灵买了只兔面灯。不过一会,三人又在人群里碰见了同样往回走的双生子。 他们倒是买了好几样花灯,说是带回去给大房的一姐一弟的。 顾初雨从旁看着,全没想到于家兄弟姐妹之间这般友爱,不由地,又把功劳归到了他们的大哥于霁身上。 这边,徐泮和于小灵一前一后回到临沧阁的时候,其他人都没回来。 傅平正支了胳膊打盹儿,突然听了徐泮推门进来,还吓了一跳。 “伯爷回来了?”傅平连忙起了身,他琢磨着自己好似也没睡多长时间,便道:“时间还早,伯爷怎么不再逛逛?” 话音刚落,徐泮冷冷地眼光便杀了过来,傅平立马闭嘴,眼睛一扫,又瞧见了徐泮身后跟着的于小灵。 伯爷和于二姑娘逛去了?那伯爷该高兴才对呀,怎地冷着脸,两人还都不说话? 于二姑娘面色看起来同往日没什么不同,还算是正常,只是,怎么用帕子包着手?受伤了?! 傅平惊疑不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小灵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便轻叹了口气,道:“可不可以给我倒碗热茶来?” 傅平连声应下,连忙出了雅间,去招呼小二。 于小灵说完,也不管徐泮,兀自走到窗前,依了窗子往外看。 远处有孔明灯三三两两地结伴飞上天空,那么自由畅快,无拘无束。她于小灵是没这个福分了,去街上逛一逛,都不能尽兴。 于小灵一点都不想回来,她想接着逛,可她知道徐泮是不会答应的,他不光不会答应,还会冷了脸发脾气。 她就不懂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两人八字相冲?可她又不是这具肉身的原主,有什么好冲的? 搞不懂,搞不懂,于小灵叹了口气。 转念一想,又觉得虽不尽兴,却总比窝在家里强。 说句凭良心的话,若不是徐泮起意请他们出来,以她懒散的性子,八成不愿意费事的,自然,也不会晓得这个上元灯会这般有意思了。 这样劝了自己一番,于小灵觉得心情又好了不少,也不再去管徐泮到底怎么想的,倒了杯傅平送来的,刚沏好的茶水,津津有味地品了起来。 然而一旁的徐泮却不如她这般会自我劝慰了,看着她似没事人一般,既不理会他,也不似他这般心情抑郁,心里酸酸涩涩地极不舒服。 他说的做的哪一样不是为了她好?他再没有对旁人这样过的。可他这般情意,她却的分毫都不领,一时要挣了他的手去看杂耍,一时看见他有些个不乐意了,便闷声不吭,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紧张她就差没放到心头上了,她却不当一回事一般…… 徐泮越想,越觉得自己浑身酸涩得隐隐作痛。 第一四六章 兔面灯 临沧阁静悄悄地好似无人一般,对应着楼下街道上的热闹喧哗,越发显得雅间内被沉默吞噬得一干二净。 只有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气氛古怪极了,吓得傅平都不敢进来。 徐泮背对着于小灵,自顾自地难受了好一阵,一时酸楚,一时又委屈,天人交战着要不要就此揭过算了,纠结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来。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句什么,便见于小灵已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徐泮愣在当场,英眉蹙了起来,面上露出一丝恼怒之色,不知是恼于小灵没心没肺,竟能说睡就睡,还是恼他自己纠结了太长时间,耽误了事体。 他默了几息,才深深叹了口气,几步走过去,看见她熟睡的面孔,透着平日里的乖巧,心下微安,顿了一下,转身关上了她身后虚掩着的,透着冷气的窗户。 谁知窗户刚关上,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了去。只听“咣当”一声,于霆似从天而降一般,跑了进来。 他这个动静委实太大了,毫无意外地吓醒了于小灵。 于小灵被他吓得一个哆嗦的同时,倏忽睁开了眼睛。她脑子有些发懵,看见于霆跑进来了,还问:“霆儿?有什么事么?” “哪有什么事?刚从街上回来呗!”于霆说道,然后几步跑到了于小灵身边,昂着头道:“徐大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一说话,于小灵便吓了一跳,连忙顺着于霆的目光看去,正瞧见徐泮立在她身畔半步处,见她看来,也转动了眼瞳看向她。 目光刚一触及,于小灵便连忙转了目光,看向了别处,之后,又慢慢转过身来,去拉于霆的胳膊。 经了今日之事,她总觉得徐泮奇怪得紧,她再不敢看他,尤其是那双越发深邃的眸子,她怕又被他制住,届时弄不好,他又要莫名其妙地生气。 她最不愿与旁人生气了,大家好聚好散便是。 可她躲闪的眼神,却似针一般扎进了徐泮的眼里,紧接着,又扎紧了他的心头。他疼得皱起了眉,指尖有些许颤抖。 于家姐弟自是看不到他这般的,于小灵还问于霆道:“你怎么自己一人回来了,没同他们一道么?” 于霆嘻嘻地笑道:“我跑得快,他们在后边呢。姐姐,我给你买了面灯,你瞧好不好看?” 他说着,就把手里攥着的兔面灯,递到了于小灵面前。于小灵只看了一眼,便露了大大的笑意,夸他道:“哎呀,真没白疼你,姐姐太喜欢了。” 得了夸奖,于霆也高兴的不得了,叽叽喳喳地说起方才在路上的见闻。 然而被姐弟二人忽略了的徐泮,心却沉来越往下沉。 她的意思,是怨他没给她买么? 可就算她不乐意了,怨了他,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答应了她的,之后却只顾着自己生气,将应下的事抛之脑后了。 一时间,徐泮突然难过又懊恼到了极点。 本是费尽心思,拐弯抹角才引了她出来逛的,到处准备地妥妥当当了,可这多么好的机会,却被自己生生弄成了一团乱麻。 可笑他方才在心里怨她不知他的情意,可他的情意,就是只顾着自己不痛快,便让她也不痛快么? 该死!徐泮恨不能一掌拍碎眼前的这张桌子,亦或是拍碎他自己,可他不能,只将拳头捏了又捏,强按着心头的恼怒。 说话间,于霁几个也走了回来,临沧阁又热闹了起来,人人说着一路上的见闻,你一言我一语地好不热闹。就连睡了一觉,没捞着逛个痛快的于小灵,也抛开了心头那一丢丢地不快,与他们有说有笑的。 可徐泮却半分也融不进他们交谈的圈子里。他想拉了她到无人处,好生跟她解释一下,或者诚诚恳恳地给她道歉,好好同她说一会儿话,再重新陪她去灯会上逛一次。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此时天色已晚,于霁这个做大哥的,也不能乐不思蜀,让父母担心,因而他很快就提出了分别。 直到看着于小灵笑咪咪地同顾初雨说再会,然后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转身上了马车,徐泮已经懊恼地快喘不上气来了。 傅平一路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回了忠勤伯府。 忠勤伯府住了一大家子人。自徐泮的祖父和伯父去了,爵位落在了徐泮父亲徐立远身上,他便执意不愿分家,替兄长照顾寡居的大嫂,和兄长膝下嫡女和庶子。 这样一来,也不能单单把三房分出去,何况徐泮三叔生来自带弱症,能不能独自支应门庭还不好说,是以徐泮三叔一家,至今仍住在府里。 除了这两房以外,徐泮的祖母也还尚在人世,只她自接连失了长子和丈夫,虽没似廖氏一般疯了去,却也心灰意冷了,青灯古佛,看破红尘。 忠勤伯府往日的热闹繁华、人丁兴旺可见一斑,可惜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了。 徐泮跨进这个属于他,又将他排除在外的伯府,只觉得心里凉得透透的了。他没有回到空落落的正院,进了府,便直奔府里的练武场去了。 傅平站在武房的树下,听着里面大刀破风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时不时还有几声低低的怒吼夹杂其间,他一声叠着一声地,叹了半夜的气。 直到夜过了大半,傅平迷迷糊糊地依着树,抱着臂,小憩了一阵,才忽的听见“哐当”一声,好似是大刀被扔在了地上的声音。 傅平连忙醒了醒神,上前几步,等着徐泮出来,却等来等去,连里间走路的声音都没等到。 傅平满心疑惑,兀自嘀咕道:“难不成伯爷累得睡着了?” 他这样一想,便轻轻推了门。屋里连灯都没点,不过凭着十五的月光,还隐约能看到人影。 徐泮坐在地上,后背依着墙,一条长腿高高曲起,手肘支在其上,以拳托额,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伯爷?”傅平试探着喊道。 徐泮没有回应他。 傅平放心不下走上前去,靠的近了,能听到他粗粗喘息的声音,他又问了一句:“伯爷,地上凉,属下吩咐人备了热水,您要不要过去?” 他说完,室内有几息静默,之后,徐泮才用略显嘶哑的嗓音道:“她一定不愿再见到我了。” 第一四七章 三宝殿 “她一定不愿再见我了。” 一句话说得傅平鼻头发酸。 他痴长了徐泮好几岁,算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也看着他经历了多少痛苦。直到这两年,徐泮迅速地成长了起来,俨然有了一个忠勤伯爷该有的样子,他才觉得徐泮的日子过得顺心了些。 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语无一二,眼下,又是徐泮一道劫。 傅平捏了捏鼻子,默默地叹了口气,可他并不知徐泮到底说的是什么,只道:“伯爷的心意,于姑娘约莫能明白吧……” 可徐泮却摇了头,他如今也不求她能明白了,他只求她别怨上了他,再不理他便是了。他深深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又吐了两个字:“后悔……” 傅平顺着他的只言片语琢磨了一下,觉得他们家小伯爷约莫做了什么让于姑娘不高兴的事了,难怪二人尽早就从灯会上回了雅间,回来之后又各自沉默着不说话,伯爷到底没经过事,身边来个近身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哪里琢磨得透姑娘家的心思。 傅平想着自己到底是有家室的人,对待女人还有些个经验,便琢磨着劝道:“伯爷也不必心急,下次好生跟于姑娘解释一番便是了。只是……伯爷万不可再冷着脸,小姑娘家家的……怕是会害怕吧,还是多哄着些。” 这话立时听进了徐泮心里,他照着傅平说的琢磨了一下,自己确实多是在她面前板着脸的,喜悦的时候,不曾大方展露笑颜,恼怒的时候,倒是总控制不住脾气。 好似姜六就不这般,他总是笑呵呵的,那程家姑娘见了他,也是眉开眼笑的。 可他自问一向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惯了,家里出了事以后,他更甚少展颜欢笑过,若让他似姜六那样,怎么可能呢? 徐泮想着,又想到了他父母身上。 父亲对母亲也是贴心贴肺地好,父亲虽也不是姜六那般脾性,可对待母亲却总是温声细语地,有时惹了母亲不快,便小意温存,没过两日就又同母亲和好了……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向父亲学着些? 或者说,她喜欢那般轻言细语的呢?毕竟,她便是甚少生气发怒的…… 这样一想,徐泮便觉得灵台清明不少,好似清亮的月光照上了心头一般。 “你继续说。”徐泮抬了头,对傅平道。 继续说?傅平一怔,说怎么与小姑娘相处么?傅平看了看自家伯爷那认真的眉眼,突然又有些想笑。 还真是个毛头小子啊! 是夜,傅平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还有亲身实践过的,挖空心思地给一并吐给了徐泮,直到天边鱼肚翻白,他二人才意识到,已经要天亮了…… 徐泮洗了个清爽的澡,用过早膳,倒头补觉去了,可有一人却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之后,又及早地醒了过来。 顾初雨全没有半夜没睡的困乏疲倦,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她收拾好了之后,便往她母亲,顾大夫人徐氏房里去了。 徐氏见她这会儿来了,还颇为惊讶,要知道放到平日,都是该去大长公主处请安了,她才磨蹭着出来。因而徐氏问道:“怎么了雨儿?可是饿醒了?” 顾初雨笑着连忙摆手:“不是,娘,今日醒的早,过来陪您说说话!” 这就更奇怪了,她什么时候愿意陪自己说话了?徐氏诧异,多看了女儿好几眼,见她精神甚是好,眼睛也亮亮的,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事相求。 她笑了笑,挥手屏退了左右丫鬟,朝顾初雨招了招手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求娘,说罢!” 徐氏这般一说,顾初雨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话在嘴边滑来滑去,又滑了回去。 “没什么要求娘的,就不能找娘说话了?娘也真是!”她笑嗔道。 徐氏哪里看不出她的羞怯之意,见她不愿直说,心思转了转,问道:“那好吧,与娘说说,昨日去找你表哥了,玩的怎么样啊?” 一听自家娘亲问到这个,顾初雨便想到了昨日灯会的情形,不由又高兴了两分,眉眼含着笑意地道:“挺好的,女儿甚是高兴!” 徐氏一听,眼睛便是一亮,嘴角也向上勾了勾,点着头道:“你表哥到底年长你三岁,稳重的很。” 这话顾初雨没有异议,便接过来道:“那倒是的,除了他不爱笑,总板个脸,其他还挺好的。” “男子哪有整日嬉皮笑脸的?你表哥这般我看着极好,你祖母也曾夸过他的。”徐氏认真道,她说着,眉间浮上一丝愁绪,又道:“若这孩子不用带兵打仗就好了,可他到底是要挑起伯府担子的人,哎……” 徐氏叹了口气,见女儿也目露思索之意,忽然忍不住,道:“若你当真看中了他,娘虽舍不得,倒也愿意替你去求你祖母。你也知道,你表哥他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罪……娘这个做姑姑的,看着也心疼……” “娘!您说什么呢?!”顾初雨忽的开口打断了徐氏的话,瞪了眼道:“我什么时候中意表哥了,娘怎地说话就要让女儿嫁他?!我不要!” 顾初雨的声音又尖又急,徐氏听着一愣,诧异地问道:“你……不是中意你表哥?” “谁中意他了?!他整日冷着脸跟个杀神似的,除了舞刀弄枪没旁的事!我才不要嫁他!女儿……女儿是喜欢那于家的大少爷!”心里一急,顾初雨便把自己思虑了一夜的话,吐了出来。 “于家的大少爷?!”徐氏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倾吐,搞得一阵糊涂,说道:“你不是同你表哥耍的开心么?什么时候跑出来个于家的大少爷?哪个于家?” 顾初雨也没想到自己在这般情形下,就朝母亲吐露了心思,当下急得一跺脚,道:“还有哪个于家?就是木鱼胡同的于家呗!表哥去岁还去他家吊唁呢!” 徐氏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女儿不可思议道:“所以你昨日便是同于家的人一处耍的?是不是那于家人哄你什么了?!你可别上当啊,我的儿!” 第一四八章 及笄礼 徐氏被女儿吓得不轻,那于家是什么人家,便是几年前还风光的时候,都够不上顾氏的门槛,别说如今,只凭着先帝那点眷顾持家的了。 “雨儿,你跟娘说,那于家人是不是哄了你了?!”徐氏严肃道。 徐氏急,顾初雨比她还急!她方才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一方面是女儿家羞怯,另一方面,便是考虑到于家门第不高,怕母亲看不上。 “娘这说的什么话?且不说污了人家清白,便就说女儿,又岂是那被人一哄就走的傻子?若真这般,您和祖母早就把我许出去了!”顾初如气得脸都红了,说话便有些口不择言。 “快闭嘴!”徐氏一听她这话,便知自己和婆婆惯的她没大没小了,若真嫁出去,到了婆家,定要被人捏住话柄。 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绷着脸沉默了许久,徐氏才忍不住叹了句“冤孽”,抬手招了女儿过来。 “果真是你自家看上于家那少爷了?”徐氏无奈问道。 “是女儿自己看上的,和人家没关系!”顾初雨嘟着嘴道。 “那你见过那少爷几回了?什么时候中意他的?怎地不早与娘说?” 徐氏又问。 顾初雨顿了一下,才道:“就昨日灯会见的。女儿……一见倾心!” 徐氏听着一愣,当即又恨铁不成钢地道:“还一见倾心?!当真不知羞!你祖母让你读的书学的规矩,都弄哪去了?!” 顾初雨见她母亲又数落她,极为不耐,错开话题道:“往前您和祖母给我找的人,我都看不上,我就能看上于家少爷,娘,您要给我做主!” “做主?怎地做主?且不说你祖母愿不愿意,就说万一这于家少爷早早定婚了呢,你怎么办?!” 这话正说道了点子上,顾初雨听着怒目圆瞪:“不行!女儿就要嫁他!他若定婚了,就想办法让他退婚!” 徐氏一听,当即拍了桌子:“鬼迷心窍了你!这话你也真敢说!” 谁知徐氏这般,非但没将顾初雨吓回去,反而惹得顾初雨哭了起来:“我不管!我不管!娘快替女儿想办法……” 这眼泪一出,徐氏便似纸老虎泡了水一般,招架不住了,唉声叹气地搂着顾初雨,哄了半晌,好说歹说让她收了泪,才满腹心思地先应了她,说要找个时机相看一番于家人。 这个时机约莫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了。 木香胡同程氏要为孙女办及笄礼,请了皇后娘娘的母亲做正宾。因着这位姑娘定下的是江源伯家的公子,又是维宁郡主的长子,这一下将文臣武将、宗亲贵戚的女眷都聚了过来。 徐氏便是借着这个机会,搭了维宁郡主的手,跟过来了,原因很简单,无外乎于家如今的当家夫人,正是北程的女儿程氏。 四月清和雨乍晴,一过了清明时节,日头便热了起来,程氏为自家女儿捡了一件柳光色缠枝莲褙子,并十二幅湘裙,又帮她专门挑拣了首饰,远看近看都满意了,反复嘱咐道:“我跟你外祖母和二舅母都说好了,你去了,处处依着礼便是,那些夫人定然喜欢的。娘不能去,你若有什么要紧的,便去找你大表嫂,让她帮你。” 程氏孝期未过,去不得这等场合,便把女儿全全托给了娘家人,连刚成了亲,从江南上京的程默泽的媳妇闵氏,都被她安排了差事。 于小灵暗道程氏这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身上这件特意赶制出来的新衣如同战袍,她这就是上战场去了。 “娘就放心吧,女儿都晓得。”于小灵无奈道。 虽说如此,程氏还是又嘱咐她半晌,才让送她出了二门。本来这及笄礼就是女儿家的事,不过程氏本着好机会不容错失的想法,也给于霁好生打扮了一番,让他也跟着去了。 于霁和于小灵一见面,就各自打量了一番对方,忍不住相视而笑。真是慈母的一片心呀。 木香胡同人潮如织,便凭这个,也隐约可见五月姜从清和程默意的那场婚事,得是多么热闹,多么万人空巷。 于家兄妹来的还算早,于小灵简单地跟吴氏和封氏打了个照面,便往程默意房里去了。 程默慧也在,姐妹二人见于小灵来了,连忙朝她招手。 “灵儿,灵儿,我想死你了!”程默意连忙站起来喊道,她穿了大红色的织金褙子,一年多不曾想见,出落的越发明艳动人。只说话还同往日一般,没个禁忌。 “你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果见程默慧笑着斥责了她。 程默慧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挽起发来更显她温柔如水,她右手轻轻扶在小腹上,说话间眉眼都是轻柔的笑。 于小灵呵呵地笑,牵过程默意的手,又挨到程默慧身边,歪着头俏皮地问道:“大表姐捂着肚子做甚?” 话音刚落,程默意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朝程默慧说道:“我就说姐姐你太紧张了吧,连灵儿都看出来了!” 程默慧微微羞红了脸,瞥了于小灵一眼道:“就属你眼尖。” “姐姐几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小外甥?”于小灵捡了颗糖豆吃,笑问道。 “早呢,昨个儿才刚诊出来的。”程默慧道。 “呀,这小家伙是凑着日子来看他小姨母及笄礼的吧……” 姐妹三人好久不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过过了半刻钟的工夫,便有吴氏的丫鬟过来传话了:“表姑娘,老夫人让您往厅里去拜见各位夫人呐!” 她一说完,程默意便止不住笑了,连忙往外推搡了于小灵:“哎呀,可别耽误了咱们灵儿去夫人们面前亮相!” 这话搁到旁的小姑娘身上,估计脸都羞红了,可于小灵却不以为意,反而揶揄程默意道:“我也就是亮个相罢了,今年一年,要在京城唱两场大戏的,可不是我呢!” 程默意一听,一边喊着要撕烂她的嘴,一边挥手就要打她,于小灵说得起劲儿极了,还不依不饶道:“你看看,这还没嫁进姜家呢,都学会功夫了!” 第一四九章 贵妇人 一进厅里,各路目光就看了过来,于小灵心道,接下来该有人问:“这是哪家的小姑娘?模样这般俊俏?” 果不其然,有一个笑咪咪,似她外祖母吴氏这般大的老夫人一字不差地将这句话问了出来,还抬手招了她过去。 于小灵心里暗笑不已,礼数周全地给众位夫人行了个礼,便听吴氏对那位老夫人道:“是我外孙女,于家的孩子。” 吴氏说着,也便于小灵招了手:“快过来,让清宁伯夫人看看你。” 竟是姜从清的祖母,于小灵微讶,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还是看轻了程默意的这场及笄礼,恐怕在座的夫人,都是非富即贵吧。 自然,非富即贵的夫人们,对于她这个北程的外孙女,就不那么感兴趣了。当即便有几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露出几分不经意的笑,转了头,又各自说话去。 相比之下,坐的远些的几个看似文官家的夫人,倒是好生打量了于小灵好几眼。于小灵琢磨着,程氏估计也没什么让她高嫁的意思,尤其是如今于家不如从前那般了,程氏怕她嫁进高门大户受了气,多是着意往相仿甚至还略低于家一等的人家打听。 思虑之间,吴氏已经让她给好几位名头响亮地吓人的夫人,行了礼。这些夫人嘴上都甚是慈爱地夸她,眼睛里却露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他们不经心,于小灵自然也懒得伺候,一句多余地话都没有,只依着礼数来。直到看见一个身后侍立着一位姑娘家的夫人,目光认真地落在她身上,于小灵才诧异地心道,竟还有人对她有兴趣,不知此人是谁。 下一息,她便立时明白了过来。这位夫人身后立着的那姑娘,忽然朝她露出了透白的贝齿,笑了起来,轻声喊道:“于妹妹!” 原来是徐泮的表妹,兰桥县主,所以,那位打量她的夫人,就是徐泮唯一的姑母徐氏喽?于小灵也看不出来她同徐泮长得像不像,只收了心思同顾初雨寒暄。 顾初雨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很是亲昵地拉了于小灵的手,于小灵连忙道:“顾姐姐,何时来的?我竟不知道呢。” 二人甫一说上话,又引来不少惊奇的目光。毕竟,顾初雨是贵戚功勋圈子里的人,怎么会和一个三品以下的文臣家的姑娘亲热起来呢。 徐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先道:“你看这两个孩子倒是有缘,只今岁灯会上偶然碰见了一回,竟一见如故了,倒比多年的手帕交呢!” 她这话说的还算含蓄,然而透着的意思却是明白,一来,点明了二人相识的缘由,二来,又隐隐替于小灵往上提了提身份,要知道,顾初雨的手帕交,怕都是郡主县主之类的了。 众人果然多看了于小灵好几眼,顾初雨还嫌不够似的,还帮于小灵理了理衣裳领子,笑道:“妹妹是不是走的急了,领子都偏了……” 这般抬举让于小灵十分意外,她搞不清顾家母女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从善如流地配合着顾初雨的一举一动,也道:“多谢姐姐了,方才走得脚下生风似的,匆匆就来了。” 既不受宠若惊,又不呆呆受着,应变机敏,不卑不亢,以她这个年纪,倒是个难得的。徐氏察言观色地鉴定了于小灵,心里对于家,倒是多了几分思量。 于小灵同顾初雨又笑着说了几句,便快到了吉时了,闵氏过来招呼于小灵下去准备,她这才脱开了众人的眼。 饶是于小灵再淡定自若,被一群贵妇人盯着,也难受的紧,她一出了厅,就大大地松了口气。 大表嫂闵氏看着,抿了嘴笑。 闵氏是正了八经的江南姑娘,其父时任江西布政使司的左参政,与于小灵的大舅程思勉正是同僚。 虽然闵氏父亲比程思勉官高一级,可就家族而言,闵氏嫁进来,算得上高嫁了,因而于小灵看她行事作风,十分谨慎,一言一行,并无错处,倒是难得。 “表嫂没出阁那会儿,是不是也经常这般?”于小灵见她笑得甚美,不由问道。 闵氏没想到她忽然问起自己,倒是就着她的话,认真思考了一番,用一口含着浓浓的吴侬软语的官话道:“并未经过多少,我与你表哥定亲定的早。” 于小灵见她提起程默泽,并未有新媳妇的羞意,眉目清朗的很,还微微有些奇怪,却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叉开了话去了。 程默意这个及笄礼礼成了,于小灵这个做赞者的,早已如程氏所愿,被不少有心的夫人记挂在了心上。 待她辞了吴氏封氏等人,招呼了人去找于霁,要同于霁一道回去的时候,又遇见了不知从哪里过来的顾初雨和徐氏。 于小灵倒也算得半个主家了,并不敢怠慢顾大夫人和兰桥县主,正好她们也要回去,便一道往外走。 徐氏对于小灵还是颇有几分赞赏,笑着问了她都学些什么,做些什么,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之类的。 当于小灵说起自己有一位胞兄,一位胞弟时,好似看见那顾大夫人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然后,她听徐氏问道:“哦,是么?你兄长也不小了吧,该是早就定了亲吧,何时成亲呀?” 她问到这一句,于小灵便觉着挽着自己的顾初雨的手略微紧了紧。 不及思索,于小灵原原本本答道:“兄长还不曾定下亲事。” 她一说完,眼角便扫到顾初雨的面上闪过一丝光亮。 “哦,这般呀,倒也是,毕竟刚出了孝期。”徐氏说道。 于小灵回了个“正是”,三人已快走到了门口,于霁从一旁小道上的转过来。他穿着一身竹青色暗花长袍,身材颀长,面容俊朗,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大家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北程的嫡孙,他甫一往此处走来,便引了顾氏母女的目光。 弯着于小灵胳膊的手,又是一紧,接着,于小灵听见顾初雨难掩兴奋道:“你大哥过来了。” 顾初雨话音刚落,于小灵便瞧见徐氏秀眉飞快地挑了一下,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于霁身上。 第一五零章 太师饼 于霁不曾想妹妹竟还同旁人在一起,略微有些意外,连忙顿了脚步,甚是恭谦地往路边避了避。 谁知徐氏见了,却笑了一声,朝于小灵道:“是你胞兄?让他过来吧,咱们也到门口了。” 于小灵听了她的话,点点头,扬声叫了于霁,给他引荐了徐氏。 于霁连忙规规矩矩地给徐氏行礼,一言一行倒同于小灵一般,透着丝丝缕缕的淡然。 “不必拘礼了,我听说你同我娘家大侄儿关系甚好,倒是难得。”徐氏笑了笑,看着于霁说道。 她说着这话,仍旧面目一片和善,可“倒是难得”四个字,却有着让人琢磨不透。 于霁摸不准她的意图,只道:“伯爷对我们兄妹几个颇为照拂。” 这淡定的言语落进徐氏耳朵里,倒让她暗自点头。在京里,不想着急切地要同忠勤伯府攀上关系的人,可不多。 可徐氏还是不大放心,想再说几句似是而非地话,考验一下于霁,谁知顾初雨却是急了,不耐地看了他母亲一眼,让徐氏只好换了些平日里常问的言语。 她这里问着,顾初雨却羞羞涩涩地微微低着头,眼睛还不曾从于霁脸上挪开。 徐氏见了女儿这副三迷五道的样子,心里极不是滋味。人家少爷倒是规矩,自己问他,他也只有问有答,眼睛丝毫不乱看。徐氏这个过来人一看便知,自家女儿这般鬼迷心窍地,还是一厢情愿。 她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恨铁不成钢之感,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思索间,已然走到了门口,两家人就此别过,徐氏也没了更多机会好生盘问于霁。看着顾初雨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于小灵突然明白过来,她歪了脑袋打量于霁,却看见他面上也慢慢飘起了红云。 于小灵抿了嘴笑,打趣于霁道:“怎么了哥哥,可是热了?” 于霁闻言一阵羞恼,使劲儿瞥了她一眼,转身上马。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于小灵弯着嘴角,思绪飘飞。 年复一年地,他们这群兄弟姐妹,全飞一般地长大了。言语间谈及地,再不是吃喝玩乐,而是男婚女嫁了,恐怕不过多久,便又成了生儿育女、仕途经济。凡人委实成长地太过迅速,来不及细细回味日子里的乐趣,转眼就换了风光…… 来到程氏房里,程氏已是等她许久了。 “娘。”于小灵跟她行礼问安。 程氏连忙揽了女儿在怀里,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样?及笄礼可还顺利?有没有夫人招了你问话的?” 于小灵见她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如同等着张榜一般,不由笑道:“顺利着呢。有好些夫人问了我话,娘想问哪个夫人?” 看她还是一派俏皮模样,程氏虚扭了她一把,道:“好生与娘说说,都有哪些个夫人问了你?你最喜欢哪个?” “好些呢。”于小灵心里不耐,岔开话道:“还有一位夫人不光问了我,还喊了哥哥问话呢?” “你哥哥?”程氏颇为惊讶。 她自然知道,及笄礼并没什么男宾,以于霁的年纪又难能在众夫人脸前亮相,自己撵他过去,不过就是不死心罢了,却没想到,还真有夫人注意了自家儿子。 “哪家夫人?快跟娘说说!” 于小灵见她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在心底谢过于霁,便道:“是顾大夫人。” “顾大夫人?哪个顾大夫人?” 顾氏这个姓氏显然不算多,程氏一时在心里想不出匹配的人家,犯了疑惑。 于小灵歪了歪头,顿了一下,才道:“云德大长公主的夫家。” 此话一出,程氏便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忠勤伯府出身的顾大夫人?” 于小灵点了点头。 程氏还有有些不信,使劲拍了于小灵一下,道:“你没骗娘吧?她问你哥哥做甚?” 于小灵知她定不信的,两家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便三言两语地给她解释了一番。 “你是说……那兰桥县主与你们见过两回了?”程氏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问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却又怕说的过了误导了程氏,又道:“顾大夫人是碰巧见到哥哥了,也还有旁的夫人问起哥哥的……” 她有把从她这里言语过于霁的夫人说了一遍,程氏这才缓了缓,点了点头,托腮琢磨起来。 于小灵自以为自己这个任务完成的还不错,于霁的亲事应该快能定下来了,便随意不少,捏了块太师饼吃起来。 吃完一块,她觉得甚是可口,又贪嘴地捏了一块,准备吃完就走。谁成想这个太师饼吃到一半,程氏忽然想起她来了,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灵儿,你还没跟娘说说你的事呢?净说你哥哥了!” 话音一落,于小灵便毫无意外地噎着了。 “咳咳……咳咳……”于小灵边咳着,边心道,贪嘴呀贪嘴,这回好了,风水又转回来了。 喝了半杯水才顺下气来,程氏见她这个样子,道:“吃个饼子都能呛着,笨成这样,嫁去婆家怎么过日子?” 于小灵笑叹了口气,道:“那娘多留我两年便是了。” 说真的,一想到日后陌生的婆家,便是于小灵再看的开,也还是觉得留在于家,留在程氏身边最舒心。 “娘还想把你留到二十岁呢,可留成了老姑娘,就更嫁不出去了!” 于小灵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她也不能当那老姑娘,她还得传宗接代呢! “那好吧,娘就给女儿相看个好相处的人家,公婆慈爱,小姑知礼,夫君上进,离咱们家还近的。” “哎呦呦,我闺女要么不提要求,要么提起来,把娘还真难住了。”程氏摇着头笑个不停,笑了半日,又招手将于小灵揽在了怀里。 “我的儿,你这要求虽高,却也不是全然没有的,你放心,娘就是把京城翻个地朝天,也给我闺女相一个中意的人家!” 于小灵不过随口这么一说,却不想程氏还真真听到了心里去了。她颇有几分动容,做了小女儿态,拧在程氏怀里撒娇,心里想着,若真找到这么个人家,少说得费两年功夫,算下来,她还能在于家多呆几年的。 第一五一章 乔迁宴 于霆匆匆忙忙跑进来的时候,于小灵刚收拾妥帖,转头向于霆看去,笑道:“大哥又派你来催了?不必催了,我都弄好了,走吧。” 于霆一听,一脸笑意。 程默意的及笄礼刚过了七八日,程默慧便给他们三人下了帖子,让他们去程默慧的新家温锅。 卫家这个乔迁宴,前几日已经正经请过了,这一回,只不过打着乔迁的名义,请他们过去耍乐罢了。私下耍乐什么的,于霆自然最是欢天喜地。 “大哥说,大表姐夫也请了三表姐夫的,我好久没见姜六哥了,不知他忙的如何了?”于霆道。 姜从清如今荫恩了一个从五品的京卫指挥使司镇抚,在京周各卫所跑的勤,今日卫家请宴,专门挑了他空闲的时日。 “忙些也好,忙过这阵就该成亲了。”于小灵笑道。 于家兄妹三人到的时候,程默泽带着闵氏和程默意也从木香胡同过来了。 于小灵还是头一次正经地打量程默泽,见他穿着一身绛紫色长袍,腰带上林林总总地挂了好几样物什,他一起身,那些物什便随之摇晃。只他一举一动甚是优雅,挂着的配饰也摆的甚是美观。 程默泽不过比卫玥略高,身形适中,眉眼含笑地甚是风流倜傥,倒衬得他身边的闵氏略显普通了些。 于家兄妹跟众人行了个礼,于小灵往程默意他们处去了,见姜从清还没来,便看着程默意笑问道:“姜六哥还没来呢?” 程默意哼了一声,道了句“他爱来不来”,又俏生生地撅了嘴。 她虽撅嘴,却也透着喜色。程默意即将成亲,按规矩来说,不好私下见了姜从清,此番也不过能远远看他一眼罢了。如此,自是想念他紧的。 于小灵笑了她一句,又轻轻挨了程默慧身上,抚了抚她的小腹,问道:“大表姐近日操持家务累了没?连着宴请好几日了吧。” 程默慧看着自己的小腹,笑意从眼睛里溢了出来,道:“也还好,都是你姐夫打理得,我不过跟着看罢了。” 她说的不假,于小灵从她并不显疲态的脸上,也可略知一二。她心里对程默慧的这桩婚事甚是赞许,卫家人口简单些,卫玥也没个兄弟姐妹,虽发妻留有一女,却只在老家,如今并不跟在卫玥身边。卫玥年纪大些,又是大夫出身,最知道疼人,只看程默慧被他养的面色红润,便知道她过的舒心了。 于小灵私以为程默意都不一定比她姐姐嫁的好,姜从清虽将她放在心上,却抵不住她上头婆母是郡主宗女,本家伯府子弟众多,又不曾分家,均挤在一处。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她想着她们,又想了想自己,还不知她这一世的所谓的姻缘落在了何处,也不晓得程氏能不能给她找个合意的人家。 念头刚刚晃过,外间脚步声便响了起来,不过几息,姜从清便大步流星地说笑着进了厅里,于小灵还没来得及瞟一眼程默意如何作态,便听姜从清笑道:“看看我带了谁来?!” 话音一落,一个身着牙色暗纹锦袍的高大男子便嘴角含笑地走了进来。 于小灵一怔,心里有一个声音钻了出来:“徐泮!” 她不是很确定,连忙朝于霆看去,果见于霆满脸惊喜,张口喊了句:“徐大哥!” 果然是他,于小灵暗道,可是,他怎么跟来了? 惊疑之间,徐泮目光已然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刚好看到了于小灵惊奇的目光,却并无半分惊喜之色,心不由往下一沉。 看样子,她还没原谅自己,徐泮猜道。 不过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来不及思索旁的,只好按下心思,与众人寒暄。 姜从清拍了他的肩笑道:“我来的时候正巧在街上碰到他,一想咱们好歹从前在西北都识得,便把他一道拉来了,姐夫不介意吧?” 卫玥自然不介意,便是介意他也不敢说,何况他也知晓徐泮与众人情谊不一般,而且于霆对他简直要多热情有多热情。 姜从清就知道他这样说就对了,至于实话么,其实是徐泮自昨日听说他要来卫家,死缠烂打非要跟来的。 他自然知晓徐泮的心思,可徐泮这般着急上火地非要跟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问了徐泮半晌,才听徐泮黑着脸道,惹了于家小姑娘生气了。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他姜从清整日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没想到于家姑娘一招半式就把他制住了,当真活该! 他一听,连忙顺势跟徐泮借了个京郊的庄子,想等成了亲,单带了程默意过去耍一耍,岂不比住自家母亲手里那些庄子来的恣意? 徐泮二话不说就应了,别说借几日,便是送了姜从清,他也是愿意的。 程默泽最是个长袖善舞的,当下见了忠勤伯,不消徐泮说话,便几句同他热络起来,尤其于霆于霁也在一旁陪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他们家的姻亲呢。 可惜他不是,闵氏见他一个外男来了,当即就为着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家着想,引着她们往旁的地方去了。 于小灵没有异议,她是不敢再招惹徐泮这尊大佛了,谁知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又甩脸子吓唬人。 可怜徐泮本还想借机多看她几眼地,却也没看成,便只好眼巴巴地任她走了。 乔迁宴自然是要宴饮的,酒过三巡,于霁当先倒了,于霆还小,众人不让他喝,这会儿便把于霁交了他,让他扶了于霁回去歇着。 徐泮自告奋勇地要帮于霆一把,他喝的比于霁还多些,虽然他这酒量在军营里并不出头,可是喝倒个把读书人却不在话下,当下言谈间不显有酒,只借着于霆遁了。 三个女眷也喝了几小杯桂花酿助了助兴,程默慧本也有意想喝一小口的,却被卫玥专门派人传话嘱咐她滴酒不许沾,这才做了罢。 于小灵倒是喝的欢脱,她和程默意二人都酒意上了脸,脸蛋儿红彤彤的散着热气,被丫鬟伺候着喝了些解酒汤,才消解了大半。 程默意撑不住,点头就睡着了。闵氏喝的少,正同程默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十月怀胎之事,于小灵正听得无趣,也想趴下睡一会,便见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道:“表姑娘,小表少爷叫您出去转转呢!” 第一五二章 桂花酿 于霆叫她出去转转做甚?于小灵一愣,不知怎地,脑海中竟晃过一人高大的身影和深邃的眉眼。 不会吧?于小灵暗暗惊疑,心思转了转,朝那丫鬟道:“你去跟霆儿说,我饮了几杯酒,不想动弹。” 小丫鬟应声下去了,不过一会儿,又转了回来。 于小灵见她去而复返,秀眉挑了挑,心里那疑问有了几分落定,果见那丫鬟向她行了个礼,道:“表姑娘,小表少爷说,喝了酒更该出去转转才是,好醒醒酒。” 于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懂什么喝酒醒酒的,八成便是有人提点他,这个人,恐也不是旁人。 一想到他上元节那人反反复复的奇怪态度,于小灵就不太想见他。可她此时不去,说不定于霆还有旁的借口喊她。她在心里恼怒自家弟弟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可还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出去了。 她跟着小丫鬟往卫家那个巴掌大的小花园去了,一路上,她还想着指不定就是自己想多了,杞人忧天,可转过弯看到一高一矮两人站在一颗高大的合欢树下的时候,不由苦笑。 卫家的小花园里,能有这么颗枝繁叶茂的合欢树,倒显得花园别致柔和了许多。 这颗合欢叶纤似羽,绿荫如伞,此时尚未开花,却也可以想见过几月后红花成簇,秀美别致的景象了。 然而,此时的于小灵却没这个闲情雅致品评这颗合欢,她甫一现身,便觉得两道灼灼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了她面上。 “姐姐喝酒了?你们喝的什么酒?徐大哥酒量特别好,大哥都被他喝倒了。”于霆不知从哪处拾了个形状奇异的石块,拿在手里把玩,见她来了,随手丢到一旁的草丛里,笑着问她道。 于小灵暗道这孩子被人卖了他姐姐,还帮旁人数钱呢,心里气得直哼哼,可碍于那两道目光,面上却是半分不露,弯了弯嘴角,随口答道:“桂花酿,掺了水的。” 她说这话时,看似不经意地转了头,不去看人,只一心一意地打量卫家这个巴掌大的小花园。 徐泮看着,心里隐隐有些急,他负在身后的手,攥了攥,着意放缓了口气,问她道:“可喝了醒酒汤了?” 他一出声,于小灵打量小花园的目光便顿了一顿,眼睛飞快地转回来,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尚且如常,口气听着也没什么,稍稍松了口气。 好歹没一上来就做了怪态,于小灵腹诽道。可她还是怕他指不定哪一时刻就犯了毛病,暗自以为她好歹也露了面,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只吃了半盏,合该再吃些才是。”她笑了一声,又道:“我回去接着吃醒酒汤了,你们逛吧。” 话音刚落,徐泮便沉了脸。 有风吹得合欢树伸展的枝叶,窸窸窣窣地颤动,不知怎地,于小灵觉得这四月天的风竟有丝丝凉意,吹到脖颈上,不由就让她想缩一缩脖子。 然而她觉得自己想缩脖子的原因,定然不只风有点凉这么简单,她还觉得,面上落了两道烙铁似的目光,看得她想当即隐了身去。在这一冷一热地考验下,于小灵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叹气。 她就不该抱着侥幸的心思过来,这下好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着实难受。 她稍稍翻了下眼皮,朝徐泮脸上看去,只见他又沉了面色,抿着嘴,死命地盯着她看。 于小灵也有些不乐意了,既然每次见了她都要生气,相看两厌的,那还见面做甚?她就弄不明白了,好歹自己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谁人会对救命恩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吸了口气,准备再说句什么,打破当前的僵局,大家好聚好散罢了,却听徐泮已是当先道:“霆儿,替你姐姐将她的醒酒汤端来,她醉的厉害,还得多在花园里吹吹风才好。” 于小灵一听,就皱了眉,她什么时候醉的厉害了,为何要在花园里吹风?! 然而于霆却没这样的顾虑,他虽觉得在花园里喝醒酒汤奇怪的紧,可徐大哥都这样说了,还一本正经的,那便是也无妨的。 “好,我这就去。”于霆应了,转身就要走。 什么状况,当真要留她在此处应付这尊大佛么?于小灵心里一急,连忙拉住了于霆的小胳膊。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喝了醒酒汤就好了!”于小灵急急道。 于霆一怔:“姐姐……”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徐泮打断了去,徐泮朝他微微抬了头,道:“快去吧。” “哦。”于霆感觉到了徐泮和于小灵之间的奇怪之处,可他还是理所当然地以年龄大地位高的徐大哥马首是瞻了。 他从于小灵手里抽出了胳膊,说道:“姐姐在此处等着就是了。” 言罢,快步去了。 小花园一下子静了下来,于小灵轻轻咬了咬唇,眼睛往远处望去,不说话也不动弹,似入了定一般。 徐泮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极了。她果然生气了,连一句话甚至一个目光都不想给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要把话说清楚,好生给她道歉,让她原谅自己。他在心里迅速地将傅平教给他的事,过了一遍,抬起脚两步走到她脸前去。 他一过来,巨大的阴影就兜头将于小灵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于小灵心里一紧,不由就想向后退。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听徐泮靠近她,轻声道:“从前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一句话就把于小灵说蒙了。他这是,在给自己道歉? 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方才她还想着,若他再那般朝自己发脾气,她说什么都要扭了头跑的,她又不是他们家的丫鬟婆子,她凭什么受他的气?可是如今他居然给自己道歉了,还这般开门见山,这让她怎么办呢? 于小灵转了眼瞳往上看去,正正撞进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他那双眼睛仍旧黑不见底,也和从前一样有着吸人的魔力,可那片曾经汹涌澎湃的海,却突然不见了,如今她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是柔和的春水…… 第一五三章 生辰礼 春水……春水……于小灵觉得自己肯定想多了,一双眸子而已,哪里就有这般多的东西了。她眨了眨眼睛,移开了目光。 可他的道歉,她觉得自己还是要正视的。 “我自是不生气的,只你……你也不要总生气么。”于小灵斟酌着劝道。 她虽盯着他鼻尖说的这话,并未再往他眼睛看去,可徐泮却毫不在意,他听了她的话,欣喜如狂。 她这是在为自己着想呢! 徐泮禁不住弯了嘴角,看着眼前这个人儿面上因酒气而泛红的脸蛋,呼吸间还萦绕着桂花淡淡的香气,心里似喝了蜜一样甜。果然傅平说的是对的,小姑娘家就要哄着些。 “嗯,我知晓了。”他说的郑重,言语里又难掩喜色,这会儿说完了,又想拉了她的小手放在手心里牵着,可他到底不敢这般,怕她不乐意又要挣开了去。 于小灵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二人到底不似从前了,还能似老友般自在地问些近况,相谈甚欢,她还是觉得他同她之间变得微妙起来,能有些难得的和平,十分不易。 因而她只微微笑着颔首,却不置一词。 平日说话,大多是她挑了头的,然而这会儿她不说了,徐泮想也没想,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个差事。 “我送你的生辰礼,可还喜欢?”他柔声问道。 生辰礼?他不提于小灵都忘了,上个月她过生辰,徐泮不知怎么借了于霆的手,送了她一份大礼。 她本以为许是和之前他送的玉簪差不多的物件,到时候安到程氏姐妹头上,也能蒙混过关,可谁知她接到那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打开的时候,吓得张口结舌。 他竟然送了她一对金累丝东珠耳坠! 东珠这样的东西别说程氏姐妹弄不到了,就是能弄得到,她一个小小文官之女,也佩戴不起。 彼时室内流光一起,于小灵就连忙将那红木匣死死地合了起来。这若是被旁人,尤其是敬莲园的人知晓了,她真是百口莫辩了。 “那生辰礼也太贵重了,我委实不敢受,你不若拿回去吧!”她脱口道。 此言一出,徐泮不由又拧了眉头。然而他一拧眉头,于小灵见了,也皱了眉。徐泮心头当即响过警惕的声音,他赶紧松了眉,道:“不过是一对耳坠而已,有什么敢不敢受的,是不是不喜欢那样子?” 上元节时,他见她带了对儿圆润的粉珠,显得柔美又灵动,只觉得珍珠耳坠与她甚是合拍,于是便从家中找出了一小匣子东珠,挑了两颗品相上上好的,找了有名的金银师傅,专程给她打的这耳坠。 没想到她竟不太喜欢…… “没有不喜欢。”于小灵连忙解释,抬眼只见徐泮眼睛一亮,又觉得自己还得赶紧同他说道清楚,便道:“只那东珠甚是贵重,非是我这等身份能佩戴的。” 徐泮听着,又是一怔。他一直觉得她同自己没什么区别,却忘了回到了京城这等地方,他与她已然不在了同一个阶层上。 这样的认识让他有些慌张,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道:“我只觉得这样的珠子才配得上你,却忘了那些闲事。你先收着,往后也能带到。” 于小灵以为自己往后也带不到,以目前程氏给她相看的人家来说,就算她能带了,少说也还得三十年。 可她觉得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好再推来攘去地让他寒了心,便道:“那好吧。” 徐泮放下心来,一时又觉得自己给她送了份不合时宜的生辰礼,看着她的眉眼,问道:“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我再给你补一份。” “啊?”于小灵惊讶出声,她本是想让他收回那份礼的,哪成想说来说去,他竟要再送自己一份,她连忙摆了手,道:“再不要的,千万莫送了。” “为何?”徐泮疑问。 哪有什么为何,这又不是逢年过节,她要他东西做甚?况他一出手,十有八九又不是凡品,届时说不定还有得麻烦。 于小灵当即决定自己要同他说清楚,不然他又暗渡陈仓可不好了。她想了想,道:“你一个伯爷,再没有送我一个读书人家姑娘物什的道理,于理不合,你可莫要再让我为难。千万别送了。” 徐泮错愕,心头一阵收缩。为难,原来她觉得为难。他看见了她认真的模样,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是了,他同她再是半点干系都没有的,在京城这样礼数极重的地方,她只会同她越走越远罢了。 有女子轻言细语的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于小灵侧耳听去,竟好似是闵氏和程默慧的声音? “我大表嫂和大表姐来了,我先走了。”于小灵扔下这句话,抬脚就要走。 手腕被一把攥住,毫无意外的,她被拦住了离开脚步。 “灵儿……”徐泮急道,他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他如何舍得她走? 这两个字一出,于小灵就彻底镇住了,这个人怎么唤她闺名?还这么顺口?她怎么不记得他曾经这样叫过她呢? 恍惚之间,闵氏和程默慧走的更近了,言语声也越发清晰起来,于小灵秀眉皱起,挣了挣手,压着声音道:“快松开啊。” 然而她的反抗显然没有没有任何效果,她刚想在说一句什么,就听闵氏突然说了一句话,传了过来。 “大妹妹,有件事……我还是想问个清楚。”闵氏这一句很有几分郑重,而且还略微压了声音,透出几分神秘的意味。 “大嫂但说无妨。” 程默意回应了闵氏,言语声传过来,徐泮突然附身贴近了于小灵的耳边,声音极低地道:“莫要过去妨碍她二人说话,过来。” 话音一落,他便拉了她,要往合欢树后的一片树丛里躲去。那树丛生的茂盛,又在背光处,倒是真的可以避过即将过来的二人。 于小灵却是不愿意了,她可是光明正大地出来的,往这树丛里一躲,岂不成了偷偷摸摸了。何况徐泮本就是个外男,若真被人发现了,可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一五四章 两房妻 可惜闵氏的一句话,却打破了她最后的抗拒。 “此事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讲,叫了妹妹过来,不过想确认一下罢了。”闵氏苦笑一声,顿住步子道。 于小灵一听,便知她正是这“外人”之一,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说什么,老天爷她都要听一回墙角了。 她抬眼望向徐泮,见他正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己,好似再说:“听我的,没有错吧。” 罢了,罢了。于小灵认命地迈了步子,轻巧地随徐泮进了树丛。 树丛里的枝蔓多的不像话,个个伸出枝叶往树上盘绕,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徐泮轻手轻脚地撩了好几根枝蔓,他才能堪堪站直了身子。 这一次,于小灵以为自己的身高优势便显现了,她跟在徐泮身后,只享受他披荆斩棘的成果就好,全不用费一点心。 两人甫一站定,闵氏同程默慧也正经进去了主旨。 “……自我进京,我陪房的丫鬟好几次听府里的丫鬟婆子嚼舌根,说……说叔父无意纳妾,想让你大哥……兼祧两房……”闵氏说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事,我从前再不晓得,也无人同我正经说过,我没了办法,还得请妹妹解惑。” 程默慧面色变了变,眼睛有些不大敢看闵氏,默了一默,才道:“大嫂……我……唉……爹和娘确有此意。” 闵氏一听,便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程默慧见状当即慌了神:“大嫂……此事说来,倒也算是我对不起你,我……” “大妹妹,与你无关,叔父和婶娘也是心疼你。我非是有怨念,只一家人就我蒙在鼓里,到底……”闵氏打断了程默慧的话,说道,又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知叔父和婶娘,可定下人家了?” 程默慧闻言连连摆手:“未曾,未曾!大嫂莫慌,此事如今不过是有这个意图罢了,并未板上钉钉的!” “原来如此。”闵氏略微松了口气,眼睛转了两转,思虑或是镇定了几息,又道:“大妹妹莫要误会了我,我再不是那厉害的妒妇的,这件事体到底关乎咱们家的子嗣传承,便是板上钉钉了,我也并不含糊的。只不过,我也不愿一直一无所知罢了,我只盼着,好歹妹妹知晓些什么,也遣了人告诉我一声,让我心里也有个回数,不至于事到眼前再抓瞎。” 闵氏这话说得极为诚恳,条理清楚,意思明白,连于小灵这个不大明白什么是兼祧两房的人,都懂了闵氏的心思。说白了,她不过不想做个睁眼瞎罢了。 程默慧自是全全应下的,她觉得自己愧对了闵氏,本来不过是他们家的事情,却让闵氏这个不相干的人受了连累。 兼祧两房与男人而言,并没什么干系,而且光明正大地娶两位正妻,指不定不少人还求之不得。可与女子来说,却不得不让人心酸了,与另一个女人平等的分享丈夫,再是贤惠大度,也难免心有不平。 可是传宗接代不是小事,面对闵氏,程默慧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反倒是闵氏看的开些,劝了她:“大妹妹也别多想了,还怀着孩子呢。” 二人沉默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听闵氏轻叹了口气,又轻笑了一声,换了话题,道:“我有个陪嫁铺子,就在西直门附近,门脸虽小,位置却是不错。原本租了旁人做些脂粉生意,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如今那家人做旁的生意生了财,便也不在乎这小铺子了,想上半年就把货清了,铺子退回来。我想着,咱们也没个什么事,放着自家的铺子,倒不如做个小生意,赚个脂粉钱。” 程默慧听了果然抛却了方才的那点不舒坦,饶有兴致地问道:“大嫂要做什么生意?” “我有意做个干货炒货的生意。不知大妹妹觉得如何?”闵氏认真道。 程默慧想了一下,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自西直门出京往西的人是挺不少的,干货炒货却也能给他们备上。” 她这话一出,闵氏便抿了嘴笑:“咱们家大姑奶奶想的可真是高深,我想做这个生意,不过看着附近正好缺个炒货铺子罢了。” 程默慧被她笑到,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她对生意经济甚少知晓,都是叫了陪房去打理,不懂倒也正常。 闵氏笑着挽了程默慧的胳膊,带着她又走动了起来,说道:“我琢磨了这小的方面,妹妹想到了这大的方面,倒是两好合一好了,只是,我初来乍到的,京城的事也不大了解,想跟妹妹借个头脑灵活着的陪房管事,用几日,打听清楚行情,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闵氏说得兴致勃勃,程默慧也听得聚精会神,知道二人转个弯出了花园,也没发现藏在树丛后的两个人。 于小灵这个听壁也听得颇有兴致,见那二人缓步走了,才回过神,想起自己还藏身于树丛之中。 她眨了眨眼,见那二人连个身影也瞧不见了,刚想抬手撩一下额上散落下来的一小缕碎发,才意识到,如今自己还被徐泮牵着手。 于小灵不知他为何喜欢牵旁人的手,这样两人都不能自如地活动,哪里舒服了?况且,《孟子》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是礼么? 胡思乱想之间,只听身旁这人,压了声音问:“听得可还乐呵?” 于小灵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模样十分和善,并无方才那狂风暴雨的前兆,倒也起了几分谈性,因而道:“还行,只我不大明白什么是兼祧两房。难不成,让大表哥娶两位正妻?” 徐泮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如此,我本家曾有此一例。” 于小灵挑了挑眉,面露惊讶,道:“那若当真再给大表哥娶一位妻,此妻与大表嫂如何称呼?” 徐泮见她兴致不低,双眸含笑看着她,道:“乃是妯娌相称。” 他说着,又跟她解释道:“你二舅膝下无子,女儿未曾招赘,本家又无子侄可以过继,只好让你大表哥兼祧两房,两房妻室,诞下子嗣各属各房。” 于小灵就着他的话好生想了一阵,然后突然抬起头来,脱口向徐泮问道:“那你大伯英年早逝,你也要兼祧两房么?” 第一五五章 解酒汤 这话出了口,于小灵就后悔了,自己好端端的,问人家家事做甚,真真多嘴。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那是万万不能了。 恰逢此时花园里的鸟儿也不再叽叽喳喳地叫了,风也停住了脚步,静悄悄地似到了夜晚。于小灵觉得周遭气氛古怪的紧,抬眼朝徐泮看去,正见他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心中瞬时升起七分不妙之感。 握着自己的手,果然紧了一紧,接着,只听一个低哑声音,含着笑意道:“我伯父膝下有子,放心好了。” 放心好了?她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于小灵不知自己得了他的答复,应该怎么回应才算合适,因而咽着吐沫,顿了一时。 然而没等她想好,徐泮却忽的将她的小手举了起来,举到胸口,用双手握住,脚下微转,正面对上了她。 于小灵被他这番举动吓得不敢动弹,脑中一片空白,只见他稍稍弯了腰,低着头看着她,眸子里那一湖春水好似要一泻而下一般,于小灵竟有一种,下一息,就要在这浩瀚无边的春水中沉溺的感觉…… “灵儿。”徐泮唇瓣轻起,轻声喊了于小灵的名字,才让她又几分回神。 于小灵眨了眨眼,不知怎地,她直觉他下一息要说出什么会让她震惊的话出来,她有些抗拒,又有些好奇,眼睛看向他微弯的嘴角,见那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水,然后,他张了张嘴,说了话。 “你带珍珠耳坠很好看,我送你那东珠,只是觉得那样的珍珠才能与你堪堪相配,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阶层不阶层的话,我自来都觉得,你同我一样,不仅没什么不同,而且……甚是相同。” 徐泮难得一口气说了这般多的话,说着说着,心跳得便越发快了,面色也染上了一层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又些内心深处的话喷薄欲出,他又紧了紧握着于小灵的手,感到了她柔若无骨的温热,心中更添一股潮涌,翻涌着,将他想说的话涌上唇边。 “灵儿,有些事我想了很久了,从前在平凉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着了,可这几年出了太多事,我难免分身乏术,有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如今,我以为自己再也忍不住了,是一定要将我这份心意说与你听的。” 于小灵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心中已有几分明白,然而这抵不过她内心的惊诧,她还抱有一丝幻想地想听他亲口讲话说个明白,才能彻底地惊讶了去,因而徐泮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于小灵在心里,却也跟着他添了几分着急。 徐泮见她紧紧地看着自己不曾打断,心中大定,张口就要将他在心里想了几万遍的这句“我心悦你”说出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这个“我”字还没出口,只见于霆快步走进了花园,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盅,眼睛飞快地巡视了一圈花园,见没了二人的人影,急急喊道:“姐姐?” 这一嗓子,似狂风一般,将徐泮和于小灵之间那些朦胧的情谊吹散到了天边。于小灵觉得自己灵台突然复现清明,她一把脱开徐泮的手,一步就跨出了树丛,逃也似地。 “姐姐,你怎么跑树丛后边去了?徐大哥呢?”于霆被于小灵弄出的响声引了过来,顺手将那盅醒酒汤递给了于小灵。 “徐大哥在教我辨认草木,大表姐家这个花园里,种了不少花草。”于小灵连忙胡乱扯到,接过白瓷盅,就翻开盖子,半遮了脸,不知想遮住什么。 徐泮也一步跨了出来,面色有些阴沉,定定地看了于霆一眼,没说话。 于霆自然感受到了徐泮的不快,又转头看了一眼,略显忙乱地喝着醒酒汤的于小灵,心里突然明白过来,道:“徐大哥,我姐姐眼力不大好,人都认不清楚,更别说草木了。况她今日又饮了酒,徐大哥还是不要过分强求她了。” 于霆担忧地替于小灵说着话,只盼徐泮能去了这些不快,他自以为自己说得正是要处,却不想于小灵听了,一口醒酒汤呛在嗓子眼,当下咳了起来。 “怎么回事?”徐泮连忙接过她手里的白瓷盅,塞到于霆手里,自己半揽着她,替她拍了拍后背。 于小灵被他拍了几下,缓过气来,刚直起身子,目光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的关切之意,展露无遗。 原来他当真中意自己了,于小灵彻底明白过来,又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她突然庆幸徐泮方才没能顺顺利利地说下去,不然他说了,她该如何回应他? 她从不以一个真正的十几岁的小姑娘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与事,她总觉得自己在人世走的这一遭,如同做一件差事,甚至和看一场戏差不多,最多不过她偶尔登台唱两嗓子,让这出戏看起来更合自己的心意,至于和戏中人一样,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她不愿意,也不希望。 然而,这出戏里,忽然有人要伸手拉她入戏,她十分诧异,却本能地抗拒。 于小灵忽然跨出一步,离开徐泮的臂弯,转到于霆身边,端过他手里这碗解酒汤,对于霆道:“我喝了解酒汤,回去睡会儿了,回头走的时候,让丫鬟叫我。” 她说完,不等谁反应,衣裙翻飞地离开了花园。 徐泮看着她同方才在树丛里大相径庭的态度,心里一点点凉了下来。他无力地垂下手臂,深深地闭上眼睛。 一旁看着的于霆,忽然想到了几年前在扶摇山庄门前的那一幕,彼时被呛到的是程默意,替她拍背的是姜从清,如今这一幕换了两个人重新上演了,于霆恍惚之间觉得,接下来的那一幕,也该上演才对。 可是自己姐姐走了,徐大哥也没似姜六哥那般追过去,于霆的小脑袋转了两圈,也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因而不由问道:“徐大哥,姐姐走了,你不去看看么?” 徐泮眼里忽的闪过一丝光亮,然而身形未动,光亮就消散了,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罢了。” 第一五六章 醋藕片 于小灵恍恍惚惚地回到方才用膳的房里,看见程默意还沉沉睡着,闵氏同程默慧正眉飞色舞地说着生意经,她招呼小丫鬟给她到了碗茶,喝了两口。 她叹了口气,看到瓷杯里打着旋儿的茶水,突然觉得有些苦恼。如今,她终于知道徐泮为何那般情绪翻转飞速,变幻莫测了。原来他面对自己,竟存了别样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在年轻人中,再是常见不过,可在她一个二百岁的鲤鱼精身上,却是从不曾有过的。那是尘世的羁绊,她缩起手来,不敢触碰。 于小灵忽然有些心疼徐泮,她搞不懂,他好生生的,为何要中意自己。自己同他门不当户不对不说,她还是个逆天改命之人,既在红尘之中,又在俗世之外,他看上了自己,能有什么好过? 难道因为自己三番四次插手他的事情,所以改变了他既定的命数?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于小灵忽然觉得此事颇有些复杂,甚至有些因果循环的意味,她皱了眉头,一盏茶下了肚,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她揉了揉眉心,只好劝了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才又兀自续了杯水,听闵氏和程默慧说着话。 “……所以我才起意叫上妹妹一道。不瞒妹妹,我外祖母乃是商户出身,身份虽略低一些,可管家记账却是好手。外祖母常说,女子也不能一味依附旁人,总要有些本事才好。” 闵氏说着,抿了嘴笑,她眼眸清亮,于小灵看着,不由多打量了闵氏两眼。 闵氏面容并不出众,眉眼小巧却有神,梳妆打扮别出心裁,倒也补足了面容上平庸这一点,使她看起来不会泯于众人。 她温和地笑着,同程默慧继续说起生意经。 于小灵有些难以想象,这个方才刚确定了自己的丈夫,很可能不久就要再娶一位正妻的女子,在此时竟能当下心中芥蒂,同旁人说道生意。 她是真的爱这些生财之道,还是真的对自己的丈夫不甚在意呢? 于小灵喝了口丫鬟新沏的茶,看着闵氏,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女子。程氏也好,廖氏也罢,又或者崔氏,好似都全围着她们各自的丈夫转,就连往前不将自己丈夫看在眼里的于桑,到头来,还不是改变不了与魏博良天差地别的地位。 那闵氏这样,会重蹈于桑的覆辙么? 于小灵隐隐觉得不会,于桑只会骄傲地似一只公鸡,除了叫嚣,没有旁的本事,然而闵氏,她却并非如此,就像她说的,不能一味依附旁人,要有本事。 她不叫嚣,恭顺地与程默泽相处,与此同时还腾出手来,打点自己的事情。于小灵很想尽快知道,她能不能顺遂。她隐隐希望她是可以的,至少她可以从她这里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深宅大院的女子。 她想着闵氏,自然又想到了自己…… 一直到天色已晚,于霁醒了酒,派人来叫了她回家,于小灵也没能按下心头纷杂的念头。 她刚往正厅去同自家兄弟汇合,就看到了徐泮。 他周身的气息明显下沉不少,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似又恢复了上元节那次的深沉,其间透着的深深浅浅的忧伤,让于小灵也有些不太舒服。 真真孽缘,于小灵在心里只叹气,低着头避过他的目光,捡了根柱子走过去,挡住他探过来的视线。 徐泮见她着意躲着自己,心头似被谁的手死命攥住,牵连着浑身各处都痛,似是血液里流过去的痛,没有一处可以避免。 若说方才,他还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见她一时乖巧,一时又紧张,他还想着她许是不懂自己的心意,毕竟他还没把那句话宣之于口。可如今她着意避着自己,连个身影都不留给他,是就这么厌弃他么? 厌弃?被自己放在心头上的人厌弃…… 这一夜,两下难眠。 于小灵已经是第四次起身喝水了,她披着衣裳,站在床前的月光下,听着暖橘在外间睡得熟透,不由有些艳羡。 她都睡下两个时辰了,也没能睡着,脑中将今日的事,反过来正过去地想了几遍,然后逆着想到了从前,顺着有想到了日后。她还是第一次体味到辗转难眠的无奈。 她一直想着,找到相差不多的人家嫁过去,顺理成章地诞下子嗣,她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甚至她还隐隐想过,黄家倒算同于家门当户对,黄谦石同自己也有几分熟识,说起话来也不无趣。若非于小霏横插一刀,整了幺蛾子出来,她说不定已经明里暗里地提醒了程氏。 那黄家知根知底,就算她做不到似程氏那般一心扑在丈夫身上,至少也能同黄谦石保持面上的和顺,再不济,似闵氏那般把生意做起来,婆家看在她手中有钱、能干的份上,保持相对的和谐。 因而,她从未想过徐泮,自然,也从未想过他竟对自己产生了情意。然而这样赤诚的情意,于小灵怎么敢接受?她只是来看戏的,怎能本色出演?又或者,她又怎么忍得下心来与他假意相对? 一切打乱了于小灵的步调,她放下水杯,揉了揉太阳穴,却揉不平心头的乱。 心里一团乱麻的,当然不光是她,还有自斟自酌,饮了半夜酒,还不曾睡下的徐泮。 傅平见徐泮又喝空了一壶酒,身形不晃,眼眸却迷离,还抬手招呼自己倒酒,实在忍不下去,第三次劝道:“伯爷,万不能再喝了。” 徐泮没说话,哼着嗤笑了一声,拾起筷子,夹了两片醋藕片,张口咬去一半,扯出不少藕丝出来。他看着这缠缠绵绵地藕断丝连,眼睛不由似沸水般滚烫。 他一口将剩下的藕片放进嘴里,三嚼两嚼地咽下,拎了空酒壶给傅平:“再来。” “伯爷,不能喝了,回屋歇着吧。”傅平愁眉不展,又劝。 他真想知道,他们家小伯爷起了个大早,高高兴兴地挑了一身精神百倍的衣裳,打扮地清爽利索地出了门,怎么回来留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于姑娘到底给了他什么气受?她怎么就舍得呢? 就算傅平想不明白,也得言语劝了徐泮:“伯爷可是在于姑娘处触了霉头了?小姑娘家的,脾气一时难以捉摸,也是有的。” 第一五七章 庶长子 徐泮却是摇头:“不是难以捉摸,是她不中意我,厌弃我,我说得话,掏心掏肺说的话,还没说完,就把她吓走了……” 徐泮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还越大,笑着停不下来,直到快没了力气,他才一把摔了手里这个被她晃来晃去地酒壶。 “啪”地一声,酒壶摔了个粉碎,白瓷的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清的光,刺痛了徐泮的眼,他抬手捂住了眼,嗤笑出声:“看,都是笑话!” 言罢,他闭了眼睛,以手抵额,冷笑连连,傅平看着,着实不忍,趁着徐泮不注意的当口,绕到他身后,一个手刀干脆利索,终于让他歪了过去…… 京城难得地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的雨,于小灵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不少。 她这几日思绪乱的很,自己想不明白,想往潭柘寺跑一趟,找青潭开解开解,可惜青潭还在南边宣扬佛法,未曾回京,于小灵没了办法,只好跟着程氏一道打理些家务,分散些心思。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桃花比甲,并湖色马面裙,打扮的稍微正式了一下,因为姑姑于桑,今日要回娘家。 于桑昨日派人过来,说是听说廖氏近日精神好了不少,要来亲自探望。 此事不假。廖氏疯傻了一年多,不知是离着于秉祖去世,时日长了的缘故,还是各路大夫的汤药起了作用,这几日竟也能认清身边的人了。 于清杨大喜过望,还通过卫玥请了卫院判过来给廖氏问诊。卫院判看了也说,看样子,病情很有起色,继续仔细调养下去,约莫再过大半年就能如常人般生活了,只是万不能再同她提些她不愿想起的事体,免得再将她惊吓回去。 当天,于清杨便亲自下了令,定了规矩,让谁也不许同廖氏提起于秉祖和于清松的死,只说那二人受皇命出差去了,一时不得回来。 这事过了好几日,于桑突然派人过来,说要回娘家探望廖氏。 于桑这番回来,带了一个人,此人却非魏博良,而是她的庶长子,姨娘孙氏的儿子,魏笠。 魏笠四五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的脸上带着乖巧温顺的神情,他第一次,单独跟着于桑过来于家,不知是不是孙氏反复交代了他,让他显得谨慎有礼。 于小灵不大明白于桑为什么将他带了过来,是不是因为于桑膝下无子,所以才想将庶长子养的同自己亲近些,也为未为日后打算呢? 这倒算是于桑识时务了,于小灵暗自想着,跟着一行人去了敬莲园。 廖氏果然好了不少,于桑喊了她好几句娘,她竟也有了反应,不停地同于桑点头,如同对待崔氏一般。 众人轮番上前给她行礼,她识得的就胡乱点点头,不认识的,也不多言语,只看人视若无物罢了。 于小灵也上前给她行礼,一句“祖母”刚出了口,就见廖氏盯着她突然瑟缩了一下,然后连忙别过头去,拉住了于桑的胳膊,好似害怕一般,不敢再直视于小灵。 没人想到廖氏竟对于小灵这般反应,一时间,众人面上便晃过诸多神色,看向于小灵的眼神也透着古怪。 于小灵大抵知晓她为何如此,约莫还是那年潭柘寺的事情,深埋在了廖氏心里。她清醒的时候,就对自己诸多避讳,这会儿混沌了,自然也就本能地害怕了。 好在她没胡言乱语什么佛祖、妖精之类的,不然自己还有的愁,于小灵暗自琢磨着,也不再刺激廖氏,规矩地退到了程氏身后。 她正好站在了魏笠身边。这孩子明显也有些害怕,不过他怕的是廖氏,同于小灵倒没什么干系。 这孩子大大的眼睛,飞快地扑闪着,却尽力挺直了脊背,绷着小脸,不乱动弹。 庶子的悲哀。于小灵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于小露,一样的谨慎守礼,半点不差。想必身为廖氏的女儿,于桑对这个庶子的好,也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不然以她的性子,能不能容得下魏笠,还当另说。 “笠儿,过来拜见你外祖母。”于桑转过头来,开了喊魏笠道。 于小灵看见魏笠轻轻地缩了一下,然后才迈出步子,小心地走上前去,两腿一弯,跪下行了大礼。 他这头都磕完了,“外祖母”也喊了,于桑却突然立了眼看向一旁的魏笠的丫鬟,不满道:“怎地这般没眼色,也不知拿个跪垫过来?冻着少爷怎生得了?” 那丫鬟连声道自己该死,转眼见于家的丫鬟递了跪垫,连忙双手接下,在于桑的目光下,往魏笠身边送去。 “少爷,请用。”那丫鬟声音极低地说着,轻手轻脚地将跪垫放在了魏笠身前,然后在魏笠后背,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魏笠愣了一下,眼光看到于桑正看着他,当即又跪到了跪垫上,再一次正经地给廖氏叩了一头,又喊了遍“外祖母”。 然后于桑才十分欣慰地道:“笠儿这孩子就是乖巧懂事,且起来吧。” 魏笠乖乖应“是”,又低着头退回了原处。 于小灵冷眼旁观,心道于桑果然是廖氏的亲女儿,对待庶出的手段,没什么不同。 她禁不住疑惑,于桑这般面慈心苦的作态,难道魏家人都瞎了不成,看不出来?又或者,她只是回到了娘家,才敢小小地泄愤一下? 她这般有何好处?小孩子最是敏感,旁人对他好坏,他心里最是知晓。 于桑搂着廖氏地胳膊,一会儿同她亲昵几句,得不到廖氏的回应,便抬头同崔氏或程氏说道,看起来十分高兴。 没过一会儿又说道了廖氏的病上。 “娘虽好了许多,可我不听见大夫亲口说了,总还觉得不大放心。”她略作忧愁地叹气摇头,又皱了眉。 崔氏见状,笑了一声,接过话来:“这有什么好愁的,咱们姑奶奶也真是,派人请了穆大夫过来便是了,让穆大夫再给娘看一看,也是好的。弟妹你说呢?” “大嫂说的是。”程氏自没什么不愿意的,当下就喊了人,去请穆大夫过府。 第一五八章 莫医婆 虚话说了一箩筐,于小灵终于捞着跟着程氏回去了,她可不想时时在敬莲园里,给于桑崔氏他们捧场,外加还有个冰块一般散着寒气的于小霏,她巴不得赶紧走。 回了惜芙院里,母女皆松了口气,点了丫鬟沏壶茶来,说起话来。 “灵儿,有些话,娘可得提点了你。”程氏撩了撩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口啄了一口,说道:“往后嫁了人,夫君有个庶子庶女,也算常事。只你即便不能一碗水端平了,也不好折腾了人家孩子去。不是娘说嘴,你姑姑那般……不好。” 于小灵看得出来,程氏自然也看得出来。她是个为人正派的,自是看不下这样的龌龊行径。 于小灵笑了笑,道:“娘还不晓得女儿,便是我夫君弄来一屋子庶子庶女,我也不会难为她们的。” “这孩子,又说胡话。”程氏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瞥了她一眼,道:“做妻室的自是盼着自己丈夫能没有那些糟七糟八的妾室,可有些时候,也未必免得了。娘当然盼着你同你日后的夫君同心同德,日子过的顺遂才好,只有些事,你也得心里有数。” 程氏也知自己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有时候还不如女儿想的明白,可她就怕女儿聪明过了头,就似她姑姑那样,反倒不好了。 于小灵满口应下,心里道了句,她才懒得管那些闲事,便见素辉过来回禀:“夫人,姑娘,穆大夫来了,往敬莲园去了。” 程氏点了点头,想到魏嬷嬷近日又不大精神了,便道:“等穆大夫看过老夫人,让他往这里来吧,给魏嬷嬷也看看。” 素辉应声去了,过了有两刻钟的功夫,穆大夫才转了过来。 魏嬷嬷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地出些毛病,自己气性也大些,见着小丫鬟不做事,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训完,自己还气得乱哼哼。 魏嬷嬷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在程家,老伴老早就没了,也就九星时常照看着她些,还算有个说话的人。 程氏先照例朝穆大夫问道:“有劳穆大夫费心了,不知老夫人今日如何了?可有不妥?” 穆大夫拱了拱手,微微笑道:“老夫人情形尚好,夫人不必忧心。” “还想着大夫今日给老夫人诊了两刻钟的脉,会不会病情起变了。”程氏笑着摇了头,又道:“看来是多想了。” 穆大夫点头道:“原来夫人这般想的。在下本该给老夫人请过脉,便过来的,只有给贵府姑奶奶也请了一回,耽误了些时候。” 程氏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问道:“姑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 谁料穆大夫却弯了嘴角,说道:“贵府姑奶奶有孕在身了。” 于桑怀孕了?于小灵在屏风后听着,吃了一惊。 程氏也没想到,转念一想今日种种,又明白过来。她面露笑意,道:“那真是太好了。” 程氏又同穆大夫说了几句,便让丫鬟领他去看了魏嬷嬷。 魏嬷嬷还是那些老毛病,穆大夫还让她吃着之前开的药,不过又劝了她多私下走动,疏解心胸,便也罢了。 素辉这边送走了穆大夫,转回来,又给程氏回禀道:“夫人,崔大太太带着崔六姑娘来了,也往敬莲园去了。” 来了客人,程氏和于小灵也再不能偷得懒,又收拾收拾过去了。 崔家母女今日打扮得倒是喜庆,面上眉开眼笑的,正同崔氏和于小霏分别说话。见程氏带着于小灵来了,崔大太太连忙朝程氏和招手,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吧,快来,快来。” 程氏第一回遇到她这般殷勤时,惊得差点在台阶上踩空,如今经了几回,她已经能面色如常了,笑着过去问她们,正说些什么。 “可不正是说起你们家大姑奶奶怀了胎了么。我就说,咱们几个,只你生了两个儿子,最有福气。”崔大太太笑咪咪地,被她的银红色褙子衬着,显得有精神极了。 程氏佯作惊讶,问道:“姑奶奶怀孕了,我竟不知?何时的事?” “刚巧穆大夫过府来,顺便帮我看的,才刚两个多月。”于桑眉眼含笑,还故作矜持地说道。 当下程氏又是言语恭贺了她一番。 崔大太太接过话,道:“怀孕事小,怀了儿子才最是要紧,我今日过来正好与莫大夫顺路,她看男女最准。她这会儿往西街买药去了,咱们遣了人,去请她过来看看,岂不是好?” 莫大夫是个走街窜巷的医婆,在深宅大院里,也有几分名气,女眷们有些个小病不便与人相说的,便找了她看。虽程氏没找过她,却也听过她的名头。 这会儿崔大太太提了这话,分明就是与那莫医婆事先言语好了的,程氏哪里不懂,便是自觉此人约莫是个油嘴滑舌骗钱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切都顺了她们的意思来。 莫医婆不过两刻钟就到了,于小灵只见她眼珠乱转,便在心里暗笑不已,就这么个骗子,她都看出来了,于桑还敢让她替自己问诊? 这位莫医婆先同众人寒暄了一圈,故弄玄虚地问程氏是不是近日累着了,面色发虚,得好好补着。 于小灵暗道她倒是会挑人,程氏如今是主持中馈的人,哪一日不累?哪一日都该好生补着。 得亏程氏不信她,三言两语打发了过去,她见程氏不搭她的茬,便又说笑着,绕到了于桑身上。 她来之前,崔大太太便话里话外地给她通了气,说是于家的姑奶奶,回娘家看孕的。因而这会儿莫医婆便就着于桑的意思,替她把了把脉。 “魏夫人是怀孕了,再没得错。”莫医婆拍板道。 于桑满脸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可眼里还是带了几分忐忑,问道:“莫大夫可能看出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她开门见山地问了,于小灵心想她这问话恐怕正中这位莫医婆下怀,连大夫都看不出来的事,区区一个医婆能断言?真是谁信谁傻。 然而于桑一双眼睛,却透着深信不疑的神色。 第一五九章 松花蛋 莫医婆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衣着朴素又不失礼数,显得人很有着底蕴,若不看她那双太过精明的眼睛,倒还让人以为是位女先生。 朱门大户里走惯了的人,一眼就瞧出了于桑的心思。当下,莫医婆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琢磨道:“魏夫人这胎,倒有些难辨。” “难辨?可是看不出男女?”于桑惊奇道,攥着帕子的手,也有些发紧。 那莫医婆点了点头,见于桑眉头紧皱,劝慰道:“夫人倒也不必着急,这会儿是个什么胎,也不甚打紧,往后长大些,总是能变的。” 三月变胎这话,在民间也私下有传,无外乎一些三姑六婆,手里有什么灵丹妙药,堪比送子观音,至于有没有效,却全不好讲了。 于小灵在外间同崔乐苑和于小霏干坐着,耳朵却支得老高,听着那这个莫医婆问诊的细节。 莫医婆话音刚落,于桑便急着接了过来:“大夫可是有法子改胎?” 于小灵听着她急不可耐,禁不住在心底嘲笑,可莫医婆听了,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自是有的,只夫人这胎还看不出来,根本不用费了那改胎的周折,只用些药引着胎长,便是了。”莫大夫面露轻松之态,好似于桑这个事儿,在她手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于桑听着又是一乐,心中定了一定,倒也没急着求她,眼角扫过三位嫂子,目光最后落到了崔氏身上,向她征询。 崔氏自然信服这位莫医婆,她生于霖那会儿,便是找过此人问诊,也是吃了些保男胎的药,如愿生下了于霖。 只她那些年,花在求子上的功夫太多,也不晓得是哪一桩起了作用,因而便也不好鼎力对莫医婆推崇倍至,只道:“莫大夫行医多少年了,你这样的情形,她定也是极有把握的,放心听她的便是。” 她说完,崔大太太又接过话来,道:“可不是?去岁莫大夫给安亲侯府旁支的一位夫人看的,也是难辨,那夫人就想要个姑娘,莫大夫给开的药,好生喝着,可不就是生了个千金?” “竟还有费心想生个千金的?”于桑诧异。 “这话怎么说的?人家那位夫人,嫡出庶出加起来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可不想要个千金么?!”崔大太太笑道,说起安亲侯府的事,她如数家珍。 “再者说了,皇上对候府什么态度?那真真一个放在心上,往后候府的女儿,指不定就进了宫去呢……” 崔大太太言语间,透露着不少事体,话出了口,才想起当今皇后娘娘正是程氏的外甥女,因而连忙打住话头,又说了回来,朝于桑道:“你放心吧,就听莫大夫的。” 于桑闻言大定,也不再询问程氏,便对莫医婆道:“那就劳烦大夫了。” “不劳烦,不劳烦。”莫医婆摆了手,眉眼含笑地又替于桑看了看肚子,写了个方子递给她,又从医箱里拿出两瓶药,一个青花瓶,一个甜白瓶,说道:“青花瓶属阳,甜白瓶系阴,单看夫人怎么选了。” 于桑哪里有一丝犹疑,径直就点了那青花瓶。 莫医婆笑咪咪地又拿了一瓶同样的出来,道:“这两瓶药,够夫人吃上二十日,夫人定要按着我写的方子,配合着吃,半点都不能差的,待二十日后,我再去府上给夫人请脉。” 于桑连忙点头应下,使了眼色,让丫鬟给莫医婆封了个大封红,又言语了一番,才送了莫医婆离去。 这般又掺和了半晌,就到了晌午用膳的时分。于桑有了身孕,程氏也不敢去酒楼里叫了席面过来,只好亲自去灶上吩咐,做了好些滋补的菜肴,招待她。 魏笠方才被丫鬟带去给诸位于家表哥说话去了,这会儿用膳了,于桑又使人把他叫了回来。 小小的孩子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了,面上也没了精气神儿,倒是看见饭菜上来,眼睛才亮了亮。 “笠儿累坏了吧,我方才让你二舅母吩咐了你爱吃的松花蛋,你姨娘总管你管的太厉害,吃些有什么打紧,今日便随意吃去。”于桑扬了声,朝魏笠道。 松花蛋乃是从姑苏一带传过来的,甫一在京城兴起,便入了达官贵人的眼。松花蛋黝黑光亮,上面还有白色的花纹,吃起来口感鲜滑爽口,色香味均有独到之处。从初入京城至今不过二三十年的功夫,便已经很受欢迎了。 魏笠就好这一口,小人家家的,也不知哪回跟着父兄尝了一次,就一直念念不忘的。只这物什初入饭桌不过几十年,有些大夫怀疑其对少儿不利,却又没有真凭实据,传来传去地,众说纷纭。 孙氏自是知晓了的,她当然也不知松花蛋有害与否,便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也再三禁止魏笠多碰此物。因而魏笠不过跟着大人吃宴席,才偶能碰到。 这会儿于桑发话了,让他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吃,魏笠一颗小心便激动地砰砰乱跳。 于桑见了,还笑着同两个嫂子道:“我就说,他姨娘就是小心太过,一个男孩子,哪里能似小姑娘家的,处处限着,处处盯着,就该随了他的性子,让他四处耍玩,才能见多识广呀。” 她越说,还越加起了劲儿,又点了于霆的名,道:“我就瞧着霆儿那般极好,若非霖儿打小身子不大好,定也要四处长长见识的。” 程氏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抬头却瞧见于桑转脸又提点了魏笠:“别听你姨娘的,她胆小惯了,哪知道怎么教养你。你今日就敞开了吃,母亲下晌再带了你上街去逛,想买什么咱就买什么,母亲如今就你一个儿子,自是把银钱都花你身上,才觉得舒心。” 魏笠被于桑这一通眉飞色舞的说辞,说得两眼放光,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于桑许了他随意玩乐,孙氏那些苦口婆心的话,自然都被他全抛脑后了。 于小灵冷眼旁观,知晓于桑这才刚怀了孕,就起了要将这个庶长子养废的心思了。 第一六零章 燕窝粥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凡给于桑一点半星的好日子过,她那股“聪明”劲儿就翻了上来。 于小灵在心里厌弃了她几分,觉得她也就只有在后宅算计妾室庶子的本事了,不由十分不喜。第二日,于小灵就跟程氏提及,说要学着打理庶物。 “娘不知道,我瞧着大表嫂和大表姐合起伙来,做做小生意,倒是有趣的紧,总比见天儿在家绣花强。”于小灵翻了翻程氏的对牌匣子,说道。 程氏正吃着一盏燕窝粥,她近日脾虚少血,肌肤也不抵从前水润,因而吃几日燕窝补一补。她听见女儿说起这个,倒也颇为意外,回道:“我儿怎么突然对这个起兴头了?往日里让你管些个家事,都是不愿意的。” “家里那些吃吃喝喝的琐事,我可再不耐烦,那做生意却是不一样,做的好了就赚钱,做不好就赔钱,清楚明白的,多好。”于小灵笑道。 程氏知她意思,见她难得对什么事这般上心,自是不能打压了去,便笑道:“我儿是不是惦记你的嫁妆了?娘都给你准备大半了,你若是乐意,就先把给你备下的一个嫁妆铺子,提前拨你手里,让你管着。” 程氏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老早就给她打算起嫁妆来,除了铺子田庄,家具珍宝,连出嫁那日装嫁妆的箱子,都打好了。 这清一色的四十八只楠木雕花箱是程氏的得意之作,便是她没准备姑娘嫁进什么豪门贵族,也要让她抬头挺胸地到婆家去。 说来说去,都是想让于小灵过的好罢了,于小灵心里,自是明白的。 她挽了程氏的胳膊,依在程氏怀里,说道:“娘真好,女儿不想嫁人了,想侍奉您到老。” 一句话就把程氏说得热了眼眶,把她往自己怀里揉了揉,叹着起心疼道:“娘一想到往后你嫁人,要辞了我去旁人家,我就心疼的难受,便不得躲起来几日,别看见你嫁人才好……” 程氏说着,眼泪都落了下来,看着女儿白皙的小脸,抬手轻柔地抚了抚,心里倒是对她的婚事,有了些许坚定。 程氏也算是看着黄谦石长大的,他同自家儿子要好,脾气秉性她也知道的都一清二楚,虽他非是什么出众的大才,可难得黄家同于家堪堪相配,黄谦石又是行二,于小灵嫁过去,只管跟在黄家长媳身后享福就好,半点不用操心,正对了于小灵的性子。 只去岁出了那样一桩事,程氏便有些不敢跟于清杨提起,想等着黄家主动。可惜黄家从过了年便操心他们家姑娘的定亲宴,如今又到了长媳的产期,忙得顾不上其他。 程氏虽急,却也只能等着,这会儿搂了于小灵,便又坚定了几分同黄家结亲的心思,大不了,找了旁人拐弯抹角地提醒提醒黄家便是了。 她想着,又低头看了看女儿,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轻声问道:“灵儿可曾见过你哥哥的那位好友,黄家的二少爷?” 于小灵闻言,眉头一跳,心下转了转,道:“见过,黄家二哥么,我还托他替我买书呢。” 说到这个,程氏冷哼了一声,显然想到了让人不愉快的事,默了一默,才又小心道:“你觉得他如何呀?” 真是知女莫若母,于小灵觉得自己跟程氏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她刚想弯了嘴角,答她一句“不错”,脑海中就突然浮现出一人阴沉的神情。 深邃的眸子,紧绷的嘴角,还有手掌霸道的力度…… “孽缘……”于小灵眼皮一跳,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不知怎地,她这句“不错”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黄谦石是不错,黄家她也中意,若论从前,她肯定满口答应的,然而如今,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骗子,欺负人家黄家老实不知事罢了。 于小灵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好把脑子里乱七八糟往外蹦的想法,打到一旁去,然而这样的念头已然冒了出来,她已经无力阻拦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淡淡地回道:“不晓得。” 程氏看了一眼女儿,见她面无表情,心里有些琢磨不透,倒也不好再问,沉默着捋了捋她的青丝。 于小灵心里有些委屈,她不过就想顺顺利利地嫁人生子,好生在人间把差事做完了事,哪成想,竟冒出来个徐泮,而且,竟还扰乱了她的心意。 别说黄家,就算是旁人家,她怕她都会觉得自己在行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小灵不大高兴了,把心一横,抬头看着程氏道:“娘不必跟我说那些,我全心信了娘的,娘给我挑了哪家,我就嫁哪家去,二话都没有!” 本来女儿家说到婚姻大事,总是带了羞怯的,然而于小灵这话说得,却带了几分赴汤蹈火的意味,程氏听了,不由想笑。 她拎不清女儿到底如何作想,便笑道:“行啦,本也不该同你说这个。你想拿铺子练手,便去吧,其他的都不用你操心。” 程氏说到着,想起一桩事来,便道:“你三表姐是下月下旬的好日子。文臣贵勋宗室都有人来,皇后娘娘怕届时众人聚在一处,彼此不熟悉,闹了笑话,便有意月初的时候,在彭家办一场花宴,请了各房人来,先熟悉熟悉,咱们家也接到帖子了。这可又是个露脸的好机会,我儿可要好生表现呀。” 于小灵一听又有宴会,当先便想到了徐泮,她如今真是怕了他了,再不敢见他的,可这宴会这般多,真是让她措手不及。 “能不去么?”于小灵试图反抗道。 程氏立即瞥了她一眼:“为何不去,多好的花宴,你大姐姐和三妹妹想去,还轮不上呢。你可别犯糊涂。” 好吧,她就知道反抗无效,于小灵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又暗暗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避开徐泮。 程氏这话说了没多久,彭家要开花宴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来了。皇后娘娘的娘家办的宴,文臣武将俱都请来,这等场面何其壮观,多少人家都想带着子女挤进去转一转,花不花的,倒是最最不要紧的了。 第一六一章 石榴裙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端阳节一过,每日升上来的日头都是火辣辣的毒。于小灵年龄长了,也不能时时泡在水里,又不耐了夏日炎炎,顺带着连些个花花绿绿的衣裳也不想穿,彭家花宴这日,她只捡了件月白色绣竹叶的半臂,并藕荷色暗纹马面裙,便去了木香胡同,同程家人汇合。 吴氏见她穿的颇为素静,还手里拿着团扇扇个不停,直笑道:“这孩子这怕热的毛病多少年了,也改不了了。这才刚过了端阳就燥成这样,若是进了六月,是不是还要泡在水里?” 于小灵儿时泡在水里过夏日的事,吴氏到如今都还记得,提一次就要笑一次的。 众人笑过,才上了马车,往彭家去了。 他们来的还算早,可那整整一条胡同,还是冠盖舆马塞道路了。于小灵就怕遇上不该遇见的人,一路紧跟着程默意和闵氏,规行矩步地,连眼睛都不乱看。 彭家若不是出了个皇后娘娘,是如何也不够格请来这般多的达官贵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京城的豪门贵族,除了进宫朝贺能齐聚一堂,其他时候,是聚不到一处的,今朝这场花宴,不敢说后无来者,却也是前无古人的。 彭家应是早早就备上这场花宴了,于小灵看得出,丫鬟婆子训练有素不说,连院墙道路都是簇新的。她自知自己在这群人里,不过是数都数不上的小鱼小虾,只要她自己不翻着身子打浪,旁人约莫是注意不了她的。 当下,见过主家,又跟着吴氏见了一圈夫人太太们,她便一头扎进了厅堂里,扇着团扇,喝着花茶,同程默意闲聊。 程默意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听着于小灵说着说着,目光就含着柔情飘远了。于小灵知她定是把心思飘到了姜从清身上,不由也默默地感叹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她也不去打断了程默意去,自己摇了摇头,端起花茶,又饮了一口。看着程默意这副痴样,于小灵一会儿替她甜,一会儿又有些酸。 少年人炙热的情谊能不能亘古不变,相信略微有些过往的人,都会坚定地说,不能。于小灵此时见她一呼一吸都吐纳着甜意,却怕往后,她真正嫁进了姜家,这份甜,甜不了多久,就被周身乱七八糟的事,捂成了酸,甚至是苦。 于小灵这双眼睛看得太远,看得她自己时时提醒了自己,要冷静。 她冷静着,程默意却不冷静,她方才来的时候,就瞧见姜从清身边的张迅在同她的丫鬟水星打眼色。 水星这会儿出去了,她自然盼着她赶紧回来,因而便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灵儿,咱们出去走走吧。”程默意禁不住道。 于小灵闻言轻轻挑了眉,提醒她道:“表姐可别犯糊涂,成亲前不能见面的。” “谁说我要见他了!”程默意连忙说道,又瞥了于小灵一眼,嘟了嘴,道:“不过就是出去走走而已,灵儿你怎地比我娘管的还紧?我哪里就那般不守礼了?要我说,就是你懒!” 她说着此处,正经提醒了自己,一把拉住于小灵的胳膊,道:“我娘可说了,姑姑嘱咐了要带你好生出来见人的,你再懒不得了,快跟我出去!” 她个子比于小灵高,力气也比于小灵大,于小灵拗不过她,暗道自己提醒她,反被她拿了由头,只好苦笑着跟她出了门。 “表姐别扯着我了,跑不了!”于小灵被她拉的路都走不稳便,说道。 眼看着要进了花园,人来人往的,程默意才松了她,“哼”了一声,道:“我看你再怎么懒?!” 于小灵哭笑不得,装模作样地朝程默意拱了手:“不懒了,不懒了,求表姐饶过!” 程默意有了台阶下,这才和缓了颜色,领了她往园子里去。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园子里人比花娇,莺莺燕燕,把一园子或含苞或怒放的花儿都比了下去。 香风吹来,于小灵禁不住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这个声音约莫是大了一点,离得近的几个姑娘,俱回过头看过来。于小灵心道刚一见人就失了礼,若是程氏知道了,定要气得掐她一把的。 连忙抽了帕子掩面,可帕子还没遮到面上,她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朗声朝她喊道:“于妹妹!” 是顾初雨。于小灵抬眼去看,见顾初雨已然从那几位华服小姑娘里,快步走了出来。 显然程默意也认出了顾初雨,朝她屈膝行礼道:“兰桥县主。” “程姑娘不必多礼。”顾初雨挥手,说道,又转了脸问于小灵:“你姐妹二人可是才来?我们可都在园子里逛了好大一会儿了。” 于小灵礼数不缺,才回道:“方才在厅里吃茶了,刚出来的。” 顾初雨笑着朝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一点没把她当外人,朝她道:“那你姐妹二人,跟着我们一道吧,我们正嫌人少呢。” 她说完,也不等于小灵和程默意应答,便引了她们往那几位华服姑娘身边去了。 “这两位是木鱼胡同于家的二姑娘,和木香胡同程氏的三姑娘,你们不识得吧。”顾初雨人还没到跟前,已是率先引荐上了。 于小灵暗道她还真是县主做派,怕是她这个县主在这群人里,也是有些个地位的。于小灵不敢怠慢,连忙同程默意一道,给那几人行了礼。 那几位姑娘回了她们,未及顾初雨相互介绍,便听一人疑问道:“于家的姑娘?可是出过探花郎的于家?我记得我见过你。” 于小灵听此人是朝着自己说的,连忙抬眼去看,可她看了也没用,出了觉得此人明**人,眼角眉梢带着飞扬之外,委实认不出她是哪个。 她略微顿了顿,想等顾初雨提点了她,却又听此女说道:“你姐姐还没守完孝?怎地不见她来?” 于小霏?她竟识得于小霏?于小灵微讶,谨慎回道:“家姐还在孝期,不便出门。” 那姑娘闻言点了头,自言自语道:“也是呢,乐苑也是好久不带她来我家了。” 第一六二章 六角亭 说着于小霏,又提到崔乐苑,还说曾见过她,于小灵灵台一阵清明,心想此女莫不是安亲侯府的二姑娘孙可益吧? “你们竟识得?那倒太好了,不用我介绍了。”顾初雨惊喜道。 于小灵刚在心里道了句,“你还是引荐清楚的好”,就见一个高挑的姑娘瞥了顾初雨一眼,说道:“表姐不引荐可不行,益姐姐认识,我们还不认识呢!” 这位姑娘说话不冷不热地,也不知她是真不满意顾初雨的行为,还是打趣顾初雨,而且她落了话音,竟是静了一息,顾初雨才接过话来。 “还能当真不引荐?你急什么?”顾初雨却是不理会她到底是个什么意图,直接说她道。 她说着又转过脸来,放柔了声音,对于小灵和程默意道:“这是我大舅家的表妹,忠勤伯府徐家的二姑娘。噢,对了,于妹妹可曾见过她么?” “忠勤伯”三个字一处,于小灵就吓得浑身紧了一下,这会儿顾初雨又问她见没见过这位徐二姑娘,她也不知是避讳什么,连忙摆手:“未曾见过。” “怎么,这位姑娘应该见过我么?”徐二姑娘徐涟问顾初雨道。 “大表哥同于家相熟,你不知道么?于姑娘正是于家人。”顾初雨回了她。 “哦。”徐涟颇为意外,多看了于小灵两眼,却也没再说旁的,好似对此事兴趣不浓,转眼往别处看了。 她对自己没兴趣,于小灵简直求之不得,她再不想同忠勤伯家的人扯上关系,当下微微松了口气。 顾初雨又给他们姐妹二人介绍了余下的几位姑娘,那几位都是安亲侯府或是顾家的人,于小灵听着一堆姐姐妹妹的,都有些凌乱了。 这群人里打头的,显然是顾初雨和孙可益,这二人呼风唤雨地领着他们这群虾兵蟹将,又往花园深处逛去。 于小灵和程默意与这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难怪皇后娘娘要安排这么场花宴,不然等程默意成亲那日,谁都识不得谁,可真不是个好事。 她们尴尬地坠在这几位贵女身后,逛了一会儿,程默意忽然眼睛一亮,看见了寻来的水星。 “姑娘叫奴婢好找!”水星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眼里却带着笑意。 程默意心里知晓她定有话要同自己说,当下也顾不得于小灵了,便直接问道:“可是母亲找我?” 水星会意,连道:“正是,姑娘快随奴婢回去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地,就同众人道了别,快步离去了。 于小灵哪里看不明白,不由苦笑不已,心道程默意果然是见色忘友的,却也没得法子,由她去了。 程默意走了,于小灵就更不想留在此处了,她抬头看见远处树丛下隐约站着许多男子,心中一动,装作自言自语道:“方才莫不是霆儿给我招手……” 她话一出,便听顾初雨转了头问了句“是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忽的咧嘴一笑,说道:“你兄长可不就在那处,却没看见令弟。” 于小灵没想到她真看出了于霁,暗道自己眼拙,旁人可不眼拙。她本想胡乱说两句,假装去寻于霆,然后逃遁,这下被顾初雨看个一清二楚,也不好接着往于霆身上编谎话,心虚地笑了两声。 谁料顾初雨却比她还积极,说道:“是不是有事找你兄弟?我让丫鬟去传话,我陪你到那边桥头会他们。” 她说完,就招了一个服侍的小丫鬟,指着于霁嘱咐了几句,让那小丫鬟过去了。 顾初雨雷厉风行的做派,让于小灵差点跌了下巴,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听顾初雨指派了。 又跟着这几位姑娘往前走了走,忽的听一位孙家姑娘俏生生地朝徐涟道:“那不是你长兄么?” 她一说,众人便齐齐跟着那姑娘的目光,向花园西南的假山上看去。假山上建了个六角凉亭,翻飞的亭檐下,徐泮穿着乌金色锦袍,挺拔笔直,正与几名年纪稍长的男子,立着交谈,有些他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具有的出众气度。 他在那里人里最是年轻,难得于小灵也一下认出了他来。 “伯爷当真风姿卓越。”孙可益倒是大方,笑着赞道。 “舞刀弄枪,大多如此。”顾初雨见怪不怪,回道。 徐涟沉默着没说话,显然对徐泮兴趣不大,眼睛倒是往众女脸上看去,见这几位姑娘大多目露羞怯,面色泛红,禁不住撇了撇嘴,又弯了嘴角。 她轻笑得样子好像与徐泮有些相像,于小灵看着徐涟,想起在卫家的那一幕,神思有些飘忽。 她飘忽的这个当口,徐泮似是感应到了有人在看他,侧头也朝此处看了过来,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不知瞧向何处发呆的于小灵。 徐泮心头一痛,压低了眉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到自己日日忙到不敢停下,却还是夜夜辗转难眠,他就觉得心痛不已,他不敢再看,抬手捏了捏太阳穴,挡住了自己看出去的目光。 “咦?我怎地瞧着表哥瘦了?精神也不大好?”顾初雨看见了徐泮的动作,转头问徐涟道。 徐涟顿了一下,才道:“不知道,他最近很忙,甚少回府。” 顾初雨“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她二人的对话落到了于小灵的耳朵里,不知怎地,她竟隐约觉得和那日的事有关,不由地,她就抬头朝徐泮看去,目光从上往下地打量了他几分。 好似是真的瘦了,于小灵心想,她想到这个心头莫名又有些发紧,连忙神思一凛,屏住了心神,默念了几遍“同我无关”,才松了口气。 顾初雨转眼瞧见刚支出去给于霁带信儿的小丫鬟回来了,连忙朝她招手。 “回县主,奴婢已是将话传到了,于家少爷也已经往石桥处去了。” 顾初雨一听,眼里就盛满了笑意,转头对众人说道:“我陪于家妹妹去寻她兄长,你们先逛着吧。” 众人虽不晓得于小灵去寻兄长,顾初雨为何也要跟着去,却也并无异议,俱笑着应了。 于小灵见状自是也没了二话,被顾初雨拉了小手,一路分花扶柳地往石桥走。 站在高高的假山上,俯瞰花园的人,眼角看住了这抹月白颜色,不知怎地,竟辞了身边的几位公侯,下了亭台。 第一六三章 汉白玉 彭家宅院的花园,原是前朝王府花园改建的,格局虽微缩了一圈,内里确实基本没动,雕梁画栋都出自宫廷手笔。 约见于霁的这座汉白玉石桥也有百年光景了,依旧清纯润白,桥身高高拱起,人行其上,看不见对岸来人。 然而于小灵同顾初雨到的时候,于霁已然立于桥上观景了。他穿了一身墨绿色暗纹锦袍,长身玉立在汉白玉石桥上,远远看去,飘逸宁人。 顾初雨看得眼睛都笑眯了起来,于小灵却不似她这般,微微错开眼,看向于霁身旁立着的一位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湖蓝色锦袍,于小灵一眼看去,首先在心里排除了他是徐泮的可能,毕竟徐泮今日穿了件乌金色的袍子,况他方才还在假山之上,不可能这般快地换了衣裳,来到此处。 于小灵定了定心神,多看了此人几眼,直到他朝着她笑了,明眸皓齿地喊了一句“妹妹来了”,于小灵这才想起来,他是黄谦石。 于小灵朝他屈膝行礼,四人相互见过,下了桥,往桥旁的柳树下来了。 “灵儿找我何事?”于霁当先问道。 于小灵哪里有什么事体找他,若说找他,那也是顾初雨找的,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只好有拿了于霆做挡箭牌:“也没什么,就是好一会儿瞧不见霆儿了,他去哪了?没跟着大哥?” 于霁笑道:“随姜六哥耍去了。” 于小灵“嗯”了一声,听顾初雨笑着说道:“姜六哥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是那般耍乐的脾气,小心他把霆弟教坏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朝几人行礼,向于霁道:“于大少爷,奴婢奉姜六爷的命令,叫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趣事等着。” “你看,我就说吧!”顾初雨裂了嘴笑,又道:“什么趣事?我也去看看。” “这个奴婢不晓得。”那丫鬟回道,又抬手引了顾初雨,道:“奴婢这就为您引路。” “那咱们过去吧。”顾初雨说完抬脚就要走。 于小灵却立身不动。于霆最爱缠着谁,她不用想也知道,万一徐泮也被请了过去,她难道不是自投罗网么? 因而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道:“我就不去了,人多定然热的紧,我最怕热。” 她说完看向于霁和顾初雨,却忽然听见身旁的黄谦石说道:“我同妹妹一般,也怕热得紧,不如我陪妹妹在此处纳凉,你二人去吧。” 这话让于小灵一怔,她本想借机逃回厅里的,谁知话还没说,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她的计划。她眼睛上翻瞧向黄谦石,见他眉目舒展,并未看向自己,稍稍松了口气。 顾初雨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道:“也好,也好,这水边柳下最是凉快,那你二人在此纳凉吧,我同于大哥去了。” 于霁回头看了眼黄谦石,又看了眼自家妹妹,想了想,点了点头。 看着那二人在河边的身影渐行渐远,于小灵摇着团扇的手动得越发快了。 “今儿真热。”她说道。 “听闻妹妹幼时就怕热,夏日爱泡在水里?”黄谦石转过头来,看着于小灵,柔声问道。 “黄二哥还知晓这个?我哥哥说的吧。”听他捡了自己的趣事说来,于小灵方才心里的那么点儿不自在也消散了去,想起程氏跟她说的那些话,同时也收起了一贯的懒散,打起精神来。 黄谦石点了点头,瞧见她面上因暑热儿泛起的几分红晕,心跳有些快。 母亲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就替他相看起姑娘来。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于家小妹的身影。他不喜欢那些精明地吓人的姑娘,也不喜欢那些吃吃笨笨的姑娘,似于家小妹那般,他以为正好。 况且她也爱看闲书,还送自己东西,黄谦石越想越觉得于家小妹同他简直天作之合,因而一提到成亲,心里便在没有旁人的。 “我听说,江浙一带出了本传奇,在江南甚是有名,正托了位友人去买上几套,若是好看,到时候也赠给妹妹一套。”黄谦石捡了二人的共同乐趣又说了起来,望着于小灵的眼睛便多了些许柔情。 于小灵初初听见他说这个,还小小兴奋了一下,可她转念想到于小霏闹出的那场麻烦,便挑了挑眉,顿了一下,道:“黄二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我父亲不让我们几个看闲书,黄二哥便不必赠了吧……” 她说着,抬眼向黄谦石望去,却见他不知何时,面上也泛起一圈红晕,看着自己的眼神认真而温柔,让她一时呆在当场。 这是……怎么同那人相像? 于小灵吓了一跳,眼前浮现出徐泮那双深邃的眸子,浑身一紧,连忙别过了眼去,不再看黄谦石。 然而她这般作态,落在黄谦石眼里,却带着浓浓的女儿家的羞怯味道,让他心中不由柔情万千,轻柔道:“妹妹送我的红石,我甚是喜欢。” 于小灵闻言又吃了一惊,她再笨拙,再不通情事,此时也晓得黄谦石的意思了,这明明,同徐泮一般无二! 于小灵心里“呜呼哀哉”,欲哭无泪。 她本还想说服自己,嫁给黄谦石也不算欺骗了他,毕竟她的事情,连于家人都不晓得,所以黄谦石不晓得也没什么,各自相安无事地过日子就好,可她万万想不到的事,黄谦石竟同徐泮,抱了同一个想法。 他们,非要把她拉下马么?! 这可怎么办? 于小灵顿住了,却不晓得黄谦石这些轻言细语,竟一字不落地落进了拱桥后,负手而立的一人的耳朵里。 仲夏的风吹起此人乌金色的衣摆,却吹不走他心头上似覆盖了千年冰雪所溢出的寒气,紧锁的眉头下,他痛苦地闭起双眼。身形有些不稳,他抬手扶在了汉白玉石桥的雕花圆柱上。 原来他二人早已到了互赠情物的地步…… 徐泮想走上前去,狠狠地将那小人儿掠走,锁进旁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只他日日夜夜才能看见,可是他抬不起腿。 又或者,他干脆一走了之,不要再做那跳梁的小丑,在暗许情意的两人中间横插一刀,可是他又不能甘心。 徐泮肝肠寸断,他嘴角绷得紧紧地,再不敢松开了去,他怕下一息就要喷出心头的热血…… 第一六四章 桂花树 于小灵恍惚了,她总想着置身事外,可事情的发展却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太不好了,下意识的,她就想逃,可她若是真的逃了,说不定更被黄谦石误会了去。 于小灵在心里叹了口气,故作惊讶道:“黄二哥竟留着那物件?我不过是在院子里捡得罢了,说给庙午做玩笑的,谁知他竟当了真,果真送了出去。” 她这话音一落,黄谦石面上就僵了一僵,浮上几分尴尬之意。可石桥后,闭着眼睛的徐泮,却忽的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丝光亮。 于小灵觉得自己也说不出旁的话来了,她不想误导黄谦石,却也怕和黄谦石弄得尴尬了,最后又当真嫁进了黄家去。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程氏赶紧给她定下亲事来,别管是哪一家,她只按着程氏的意思嫁过去就是了。 她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道:“黄二哥,我这会儿热的厉害,头有些晕,想回去歇会儿,你自便吧。” 黄谦石一听她说头晕,哪里还管的了旁的,还以为她中了暑,忙道:“妹妹莫不是中暑了,可头疼的紧?!” 他说着,就上来扶上了于小灵的胳膊。于小灵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桥上忽然立了个高大的人影,那人一身乌金锦袍,步履极快地下了桥,奔了过来。 于小灵恨不能拔腿就跑,可她腿还没抬起来,徐泮就到了她身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 于小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得刚好,既远离了徐泮,又脱开了黄谦石扶着他的手。 黄谦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有瑟缩之意,心下了然,朝徐泮道:“忠勤伯爷怎么过来了?” 他自上次吊唁之后便识得了徐泮,想起两次徐泮的出现,都怪异非常,又转了头跟于小灵轻声道:“妹妹快回去吧!” 于小灵如蒙大赦,也不去看他二人的脸色,“嗯”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徐泮心头一紧,抬腿刚想去追,就见黄谦石挡在了他面前。 “伯爷,那边俱是女眷,恐怕伯爷不好过去吧。”黄谦石紧紧盯着徐泮,见他目光追着于小灵去了,心头有不祥之感。 不过几息,于小灵就消失得连身影都不见了,徐泮才回过头来,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扫黄谦石。 他看了黄谦石一眼,忽的冷哼了一声,眼角扫过刚才黄谦石扶着于小灵的手臂,眯了眯眼。 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这条胳膊卸下来,扔到河里…… 徐泮抿了抿嘴,没言语什么,转身快步离去了。 于小灵避过人群,大步走得有些喘息,她放缓了步子,大力摇着手中的团扇,想扇走周身的暑气,亦或是,心头的燥热。 这边有一排矮株的桂花树,隐隐阻隔了花园里散步的吵吵嚷嚷的人群,于小灵倒也有些不想回到女眷的休憩厅里去了,哪里哪里都是人,她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此处倒是勉强合格。 她叹出一口浊气,又挥着扇子将这口浊气扇走,就听见身后又极快的脚步声传来,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听身后这人压了声音喊道:“灵儿!” 于小灵心头一跳,倒抽一口冷气,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来及了,拔了腿就跑。然而她两步还没跑出去,身后便呼啸而至。 于小灵周身一紧,手臂便被人大力攥住,那人拉扯的力道似狂风暴雨,下一息,她就不受控制地反身撞进了此人的怀里。 眼冒金星,头脑发涨,身上还被此人箍得生疼。 于小灵认了命,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搂在他的铜墙铁壁里。 “灵儿,”徐泮声音低哑更盛从前,喊着她的名字还带着几分压抑着的痛意,他问道:“为何逃开我?” 于小灵没有回答,她不是逃避他,她是逃避他犹如排山倒海般的情意,她怕不能回报,更怕身不由己。 她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挣开,徐泮又把她往自己胸口按了按,他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把她囚禁在自己怀里。 二人默了几息,于小灵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才道:“你松开些,我透透气。” 徐泮闻言连忙松了松力道,却不曾放开了她,见她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才又问道:“你是不是也不中意他?” 他不经意就用了“也”这个字,听在于小灵耳朵里,心头好似被捏了一下,不太舒服。可她还是道:“是,我不中意他,也不中意你,我谁也不中意。可以放开我了吗?” 然而当先回应她的,是越加箍紧的力道,徐泮压着声音在她耳畔,从牙缝里吐出了三个字:“不可以!” 不可以,她知道他日日夜夜是多么难熬么?她知道他最初听闻她同那人互赠信物时心有多痛么?她知道他此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心中是多么安定么? 徐泮不松手,于小灵也不反抗。静静的桂花树下刮过一阵清凉的风,带走了仲夏的几分暑热。 于小灵心头的燥热也消散不少,她叹了口气道:“你再这样箍着我,被人看见可就完了。” 谁知徐泮却道:“如此正好娶你回家。” 于小灵愣住,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想起此人三番四次地散乱自己的心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绷了小嘴,抬起小脚就踩在了徐泮的脚上,还狠狠地碾了两下。 头顶忽然有轻笑声传来,徐泮轻声道:“不疼。” 于小灵闻言,压了眉毛,略微抬了抬脚,冷哼一声,与此同时又狠狠地用脚后跟砸了下去,正中徐泮脚掌。 徐泮疼得闷哼一声,于小灵这才嗤笑一声道:“别瞧不起人。” 徐泮脚上疼得厉害,心头却舒坦得紧,他勾了嘴角,又把于小灵往怀里按了按,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的胸膛。 默了一默,他忽然正色道:“嫁给我,好不好?” 他这句话来的猝不及防,于小灵闻言一时浑身僵住,似被人下得定身咒一般,方才的嗤笑也没了,直愣愣地被徐泮抱着,像个石雕。 徐泮自然感觉到了她的僵硬,自觉周身血液倒流,心痛无以复加,可他还是执着地又问了一遍:“嫁给我,好不好?!” 第一六五章 彩木鸟 脑海一片空白,似浪潮忽然袭来将她拍蒙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于小灵僵硬的身躯才渐渐苏醒落来。她听到徐泮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动得是那么的快速有力,一声声似晨钟暮鼓撞在她的心头,不知怎地,她的心,竟跳得也有些快了起来。 她咬了咬唇,道:“结亲讲究门当户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我说了什么都做不得数。” 她这本是婉拒的话,听在徐泮耳朵里,却听到了另外的言下之意,他眼睛忽然放光,问道:“所以你是愿意的,对么?” 于小灵不知他如何得出这般结论,恼怒道:“我不晓得!” 她说着,忽然又有些烦躁冲上头脑,她恨声道:“你们这群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满脑子都是七情六欲!你知不知道,七情六欲最会摆布人!我不要被摆布!” 她说道气处,还攥紧了拳头,砸了徐泮几下,怒气烧的她脸更加红了,清秀的眉毛皱成一团,小脸绷得紧紧的,让徐泮看着,反而有些心疼。 原来她是怕,怕身不由己…… 他环着她细弱肩膀的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带着沉定的力道,下巴也抵上她的发髻,闻到淡淡的花香,柔声道:“凡人若是没有七情六欲,还是凡人吗?” 于小灵又被他说得愣住,周身上下乱窜的火气忽然消散不见了,凝聚的力道一松,身上就有些发软,倚在了徐泮怀里。 原本七情六欲,就是佛曰凡人的,没了七情六欲的凡人,确实也脱离了红尘,好似青潭一般…… 于小灵脑中有些混沌,一时觉得青潭那般没什么不好,一时又觉得自己已是身在尘世的凡人了,自然做不到青潭那样…… 她深深压了眉眼,面上露出纠结的折磨神情。 徐泮看着又心疼了几分,可却不能代了她受下这罪,有些事,非得她自己想明白才好。 他怜惜地又摩挲了几下她的肩头,隔着几层轻薄的衣衫,颔首到她肩头的圆软,不由又放柔了声音,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小灵认真地点了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啄得徐泮心头痒痒的,身上也有些发热,未及细思,只听于小灵道:“你松开我,我回去好好想想。” 她说的认真,不是胡乱的挣开,倒让徐泮不好在强行箍着她。他心里不舍,手下使了使力,最后大力揉了她进胸膛,直到她不耐地挣了挣,才慢慢松开了去。 指尖带着薄茧的大手流连地捏了捏她的小手手心,感受到她手心的温软,才柔声道:“去吧。” 于小灵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去。徐泮一直看着她的身形,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才松了口气,闭了闭眼。 怀里还有她柔软身躯停留的感觉,她发上飘出的淡香让他沉醉,她的声音在耳畔徘徊,徐泮忽然觉得有些燥热,不是心头的燥热,却是身体深处的燥热。 他咽了咽发干的喉咙,深深吐纳了几息,才觉得这股燥热消了下去。又看了一眼于小灵消失的地方,徐泮这才转身离去…… 感觉被抽干了力气的于小灵,依在程默意身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程默意手里那些刚从姜从清处得来的一个小玩意,是上了彩的木鸟的样子,然而这木鸟的嘴巴会动,边动边发出吱吱的叫声,甚是稀奇。 程默意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厅里人多,她也不好让那鸟叫,只好拿在手里把玩,看个不住。 于小灵从旁看着,心头有些复杂情绪。她捏了捏程默意的胳膊,问道:“表姐这是爱屋及乌么?” 程默意被她问的一愣,转而笑了出来,道:“我是先喜欢这个屋的,至于那个乌么,我才不喜欢呢!” 她说的俏皮极了,于小灵看着也禁不住勾了嘴角,又问她道:“表姐此时与他这般好,就不怕天长日久地,变了模样?” 她这话问的犀利非常,若是旁人这样问,程默意定认为此人不怀好意,可这个问的人是于小灵,程默意转过脸来,正看到了她疑惑不解的面容。 程默意难得地思索了一番,默了一会儿,收起了面上的轻快,严肃认真道:“我不晓得,只我同他如今还是好的,能好一日便是一日。” 于小灵闻言,想起程默意根本也不是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不由无奈地笑了笑,刚想转过身去端了茶喝,却听程默意又说了句话。 “可是祖母说,我与他家世相差甚远,有些个不顺遂也很有可能,但是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只要我好好过,就能过好,不必想得太远。” 于小灵怔住了,定定地看着程默意转而又松了神色,继续把玩那木鸟,想着徐泮的话,程默意的话,和外祖母吴氏的话,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心思复杂难辨。 她从前看人也好,事也罢,总是现在高山之上往下看,就像潭柘山上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佛一般。她在潭柘寺生活了近百年,饮得是甘露,听得是佛经,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自是就得了佛家的真传。 可她如今是来尘世间行走了,初初她觉得自己两眼看的清楚,一颗心也通透,可如今,这些事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却参不透了。 于小灵没明白,她既要入人道轮回,便要参凡间的法则,她不可能例外,也不能例外…… 天边的云似大火烧了一般火红,于小灵回到家中,也无心与众人说道,只说热的头疼,便使了温杏烧个水,泡进水里去了。 翻着细细热气的水,没过细肩,于小灵抱膝坐在水桶里,想起了徐泮问了两遍的那句话:“嫁给我,好不好?” 她抬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手上带起的水纷纷滴落,泛出片片涟漪,于小灵屏住呼吸,低头没进了水里,只留三千青丝浮在水面上…… 于小灵泡的指尖都发白了,才从木桶中走了出来。温杏给她绞干了头发,就见程氏那边的小丫鬟来传话了:“夫人让问问,姑娘舒坦些了没,可能过去用膳了?” 第一六六章 绿豆水 甫一出了房门,于小灵就看见换了身月白色长衫的于霁,正站在廊下,等着她。 “哥哥怎么过来了?”于小灵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于霁一眼,见他面色温和,嘴角勾着一抹轻柔的笑,负手而立,文质彬彬。 于霁好生打量了一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胞妹,见她亭亭玉立,丽质天成,心里倒升起几分自豪之感。 想到下晌在彭家,黄谦石拉了他到无人处的事体,看着于小灵的目光又带了丝丝不舍。 黄谦石从来都比他爱说爱笑,可今日却面色却有些紧,好似颇为着急,径直问他道:“那忠勤伯是怎么回事?果真同你们兄妹几人交好?” 于霁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直道:“那还有假?你问这个做甚?” 于霁这样问了,黄谦石反而目露奇怪之意,可他也不知怎么说方才桥边柳下的事,纠结了半晌,面色忽的现了红晕,咬了咬牙,小声问道:“你家小妹,不曾定亲吧?” 他忽然转了话锋,于霁就更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了,他压了眉头,看着黄谦石道:“你说的是我胞妹,还是堂妹?” 论二房,于霁的小妹是于小灵,可论木鱼胡同于府,于霁的小妹可就是于小露了。 黄谦石哪里想到还有旁人,急道:“是灵儿妹妹!” 他又连着闺名,把于小灵叫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当着于霁的面。 于霁立时听出不对来了,歪了头紧盯着黄谦石,谁知没过几息,黄谦石的脸竟红的透透的了,好似一碗红豆粥,还泛着热气。 于霁讶然,指着他道:“你……你是何意?!” 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黄谦石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把心一横,说道:“若是你胞妹不曾定亲,我便让家母前去提亲!” 于霁张口结舌,缓了半天,才道:“你……果真看上灵儿了?” 方才顾初雨拉了他走的时候,他还想着黄谦石竟然不凑热闹也要留下来,是为何意?这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黄谦石便要上门提亲了。 这个变化太快,于霁猝不及防。 “是,我是中意灵儿妹妹了,却非是这一日的事,若不是你家守孝,约莫也挨不到如今。你快告诉我,她定亲了没有?”黄谦石看着于霁,有些急。 于霁默了一默,摇了摇头:“不曾。” 黄谦石瞬间眉开眼笑,大手拍在于霁的肩头,道:“过些日子,待我大嫂生下小侄子,我便让我母亲去你家提亲。你看如何?” 这会儿的工夫,于霁已然从震惊中走了出来,他扇了扇折扇,清风让他灵台清明不少,他忽然笑了出来,看着黄谦石道:“算你有眼力!” 黄谦石闻言哈哈大笑,于霁也咧开了嘴。 因而这会儿,他看着于小灵早已变成了少女娇俏的模样,再不是从前张开小手让他抱着的小女娃了,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无奈。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朝她点了点头,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娘让我过来看看你,快走吧。” “哦。”于小灵觉得于霁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应了一声,跟他去了。 正房里,于清杨还没来,于霆坐在绣墩上,同程氏眉飞色舞地说着在彭家瞧见趣事。他刚把此事说了一遍,就见于霁同于小灵前后进了屋子。 “大哥,二姐。”他起身招呼了两人。 二人应了他,又去给程氏行礼,程氏看了看于小灵,见她没了旁的症状,放下心来,起身出了屋子,去吩咐丫鬟做事。 于霆走到于小灵身边,歪着头打量她道:“姐姐好些了吗?” 于小灵听了弯了嘴角,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好了。” “嗯。”于霆点了点头,又道:“我让灶上煮了绿豆水,徐大哥说,绿豆水最解暑,让姐姐多喝些。” 话音一落,房内便是一静。 “怎么了?”于霆见哥哥姐姐都不说话,不由问道:“徐大哥说的不对么?” 于霁微微皱了眉,看了眼于小灵,见她神色怔怔,收了方才的笑意,面色紧了起来,忽的想起黄谦石的话,眼睛转了转,问于霆道:“徐大哥怎么嘱咐了你这个?” 于霆不明所以,直道:“徐大哥说姐姐中了暑,让我别去扰她,再吩咐人煮了绿豆水给她喝,就是这样啊。” 于霁听了,又转了头看向于小灵,问道:“你见着徐大哥了?” 于小灵直觉就不想让旁人知晓她同徐泮私下的事,这会儿见于霁盯着她问,不由竟有些心虚,连忙道:“我头晕回厅的时候,撞见了徐大哥一面,没想到徐大哥还挺细心。” 于霁没说话,于霆却点了头:“嗯,徐大哥一向细心。” 于小灵顺着他连声道“是”,可看见于霁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看,连忙又道:“我去看看娘忙什么。” 她快步出了门,自以为避开了于霁的视线,终于可以松了口气,却不知于霁见她这般作态,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猜测。 他目送于小灵出了屋子,正了脸色,转了头同于霆道:“你姐姐如今也是快定亲的人了,再不好同旁的男子牵扯到一处,你今日这话说给我听也就罢了,若是当着爹和娘的面说,你姐姐少不得受罚。你可记住了,下回徐大哥还说了什么同你姐姐相关的话,先来告诉我。” 于霁这个长兄的气势拿了出来,一时就将于霆镇住了,于霆虽觉得徐大哥关心他姐姐,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根本算不得旁的男子,可碍于于霁的威严,他还是闷闷地低声应了,二人一时无话。 晚间,于霆练过大字,快要入睡的时候,却听见窗外有说话声低低的传来,原来是庙午奉了于霁的命令,过来给他送了《宣示表》的拓本,练字用。 奎原接过拓本道:“大少爷还没睡呢?” 庙午点了点头,说道:“我瞧着大少爷似有心事,这会儿还练着字,喊他歇了,只说并无困意,往日可不是这般的。” “咦?大少爷能有什么心事?莫不起来愁年后的童试?以大少爷的资质,有什么好愁的?” 庙午却摇了头,道:“那个当然没什么好愁的,所以才摸不准大少爷的心思呀?回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挂着笑意,谁知用过膳就不好了。” 第一六七章 葱油饼 于霆听着,想起用膳前,于霁板了脸跟他说得话,忽的翻身下了床。他这处有了声音,奎原立即推了门要进来,可于霆却越过了他,叫住了正要回去复命的庙午。 庙午满心疑惑地被于霆请进了屋子,问道:“四少爷有什么吩咐?” 于霆开门见山,直接问他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大哥说,二姐就要定亲了么?” 庙午被他问的一愣,脑中转过从黄谦石小厮处听来的话,眼睛却转了转,只道:“这……二姑娘年纪大了,自是要定亲的。” “不对,之前大哥怎么不提此时,今日却说这话?”于霆皱了眉头,见庙午你眼睛转来转去,直直问他道:“你定是知晓,快与我说来!” 庙午没想到竟被他识破,面色有些尴尬。于霆一看,眼睛更亮,又道:“快说!” “四少爷还小,这事不知晓也罢,小人也是听得只言片语,做不得数。”庙午摆着手,为难道。 于霆可不管他这那,瞪了眼,又撅了嘴。 庙午一看哄他不过,没了办法,才道:“小人不过就是下晌从黄二少爷的小厮处听说,黄家有意替黄二少爷向咱们家二姑娘提亲。至于到底如何,小人再不知晓了!四少爷可别到处说去!” 被他说的话惊了一下的于霆,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眉头还没刚松下来,又皱了上去。 黄家二哥居然要娶姐姐了?所以大哥不让徐大哥同姐姐往来了吗?那倒也是。可是,徐大哥对姐姐那么好,时时记挂着姐姐,若是他知晓姐姐不能同他往来了,会不会难过? 然而京城的规矩就是这样,便是打记事起就待在西北的于霆,也知道这些规矩在京城的达官贵人眼里,是多么要紧。 他心头有些闷,抬眼看了一下目光焦灼的庙午,道:“我知晓了,此事你也不用向大哥提起了,我要睡觉了。” 庙午大大松了口气,连声应了,退了下去。 此时快要睡下的,还有空落落的忠勤伯府正院里,难得眉目舒展的徐泮。 今日邵班来接替傅平的时候,傅平拉了他到树底下,说道:“你不来替我,我都愿意。你不晓得,今日的花宴开到一半,伯爷那脸色突然就变好了,回了府,也不往练武场耍大刀去了,竟去书房看了会儿书,啧啧。” 傅平同邵班这大半月可不好过,徐泮没个贴身服侍的丫鬟,都是这二人带着几个小厮近身伺候着,每日都跟要下倾盆大雨一样,一连半月没见晴天。 二人的提心吊胆可见一斑,这会儿徐泮面色转好了,最高兴的就是邵班和傅平。 邵班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压了声音喜道:“那位姑娘……给伯爷好脸儿看了?” “肯定是呀!”傅平坚决认可,又抬头看了天,祈祷道:“老天有眼,可得让伯爷多高兴一阵儿!” 然而邵班却摇了摇头,道:“你这治标不治本,若是伯爷同于姑娘把亲事定下来,想必伯爷就日日开怀了!” “谁说不是?不过……”傅平皱了皱眉头,犹豫道:“……那于姑娘的家世,比咱们伯爷,可差了一截。” 说到这个邵班也没了话,沉默着叹了口气。 “哎呀,只要伯爷高兴,娶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又有什么使不得?要我说,咱们就该提点提点伯爷,你想啊,于姑娘可不小了!”傅平急道。 他说的这个邵班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听傅平忽然笑道:“班哥,此事宜早不宜迟,今儿明儿的,你就跟伯爷提一提呗!” “噫!你小子倒会躲事儿!你怎地不去?!” “我哪有班哥见多识广,万一说不好,惹了伯爷不高兴,岂不糟糕!”傅平恭维着邵班道。 他说的不假,邵班同他们确实不甚相同。邵家人自几代以前,便是忠勤伯府的侍卫,深得历代忠勤伯的看中,甚至有几位本家的长辈,还被老伯爷脱了籍放入军中,眼界地位再不和傅平一般。 邵班想了想,知他说的是这么个道理,虽他觉得于家实在太过不般配,可提点了伯爷成亲,倒算得正事,至于伯爷同谁成亲,却不是他该管的。 第二日,徐泮不用当差,早起走了两趟拳,洗漱一番,换了身清爽的衣裳,坐下用早膳。 他平日的早膳就是两个精肉大包,两个菜包,再加二两葱油饼,一碗白粥,并几个爽口小菜。忠勤伯府都是行伍之家,教导儿孙多怕他们温饱思**,因而府上并不行铺张浪费之排场,徐泮在军营惯了,也不甚操心膳食如何。 不知今日是何缘故,一顿饭吃得一干二净,徐泮竟不觉得,抬手还想去拿包子,却发现早已没了。 徐泮一怔,手愣在那处,邵班一旁看着,连忙道:“再给伯爷上一份来。” “不必了,吃多积食。”徐泮扬手止住了下面的人,起身离了餐桌。 他自昨日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他虽不似前些日子一般,觉得眼前一抹黑,心里难受的紧,可想起那人儿竟是个于情之一事,一窍不通的,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上元节时,自己还气她不懂自己的心意,原来她是当真不懂的,怕是自己彼时气得以头抢地,她也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罢了。 来回想想,自己竟也为她遭了这许多罪,若不是昨日箍了她在怀里,不让她逃,自己哪里知道她那般胡思乱想。 他又有些后悔了,昨日合该再多说几句,好生劝劝她的,不该那般快就放了她走,万一她回去又钻了牛角尖出不来,该如何是好。 徐泮一时苦笑,一时皱眉,连邵班上了茶过来,都没注意到。 邵班看着,吸了口气,轻声道:“伯爷,喝口茶,清清肠胃吧。” 徐泮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应了,去端茶盅。 然而邵班却还没退下,咬了咬牙,又张了口:“伯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徐泮顿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此时能有何事要禀,还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道:“说来便是。” 邵班欠了欠身,态度甚是恭谦,说道:“伯爷如今也有双九年岁了,论起来……正是该娶亲的时候了。不知伯爷日理万机,是不是忘了此事?” 第一六八章 跑马场 这话落了地,房里就有些静。邵班拿不准徐泮的意思,微微抬了头去看他,见他并无怪罪之意,也并不看自己,英眉微蹙,目露思索。 徐泮怎会忘了此事?昨夜睡前还细细琢磨了一番的。 他自出了孝期到如今,不过才几月的工夫,于小灵也不过刚出了孝,徐泮自年初便急吼吼地要同她想法接近,总觉得两人心意想通了,自然水到渠成。可恨这条水渠偏偏淤塞严重,搞得徐泮焦头烂额,也不见通渠。 经了昨日一事,他有些明白过来了,在京城,结亲最要紧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高堂不在,祖母叔父俱不管事,他想娶谁,可不就得自己做主。只要他依着礼数,把她娶回家里来了,到时候再慢慢同她培养情意便是,也不似如今这样提心吊胆的了。 他想到这个,脑海浮现了昨日桥边柳下的那一幕。他冷哼一声,面色有些发紧,表情甚是严肃。 邵班不知他是何意思,心道自己也算尽到了为人下属的职责,也不好再说旁的话,便有意告退,留了徐泮自己思量,可他告退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见徐泮开了口。 “你说得甚是,是该将此时尽早定下了,”他点着头道:“你今日便让傅平去于家下帖子,请于家的少爷京郊跑马,日子就定在我下次沐休。” 果然是于家,邵班暗道,于家对于伯爷虽算不得什么助力,可只要伯爷自己甘之如饴,想必家世什么的,都算不得要紧。 邵班应了,立时就遣人去了找了傅平。 傅平接到消息简直喜不自胜,自言自语道:“伯爷可真是雷厉风行。” 雷厉风行的徐泮还想把于小灵也叫出来,可他也知自己委实没有那个立场,因而,心里对于先建渠再通水的想法,越发坚定起来。 不消多时,傅平就过来回禀了。 “伯爷,于家大少爷因与人有约在先,不得空闲,二少爷同四少爷倒是无甚要事,应下了帖子。” 徐泮听了,略微有些失望,有些事情,还是于霁更加清楚一些,可于霁没空,他也没得办法,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木鱼胡同于府,于霁走了神,一笔没稳住,抖了一下,费了一张写了大半的纸。他放下了笔,仰坐在圈椅上,心思有些飘忽。 “徐大哥同灵儿,委实走的太近了。”于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独自轻言道。 从前在西北,众人都在一处耍玩,于霁还不觉得怎样,可回京之后,徐泮却几次三番地出现,于霆还经常替徐泮传言传物,甚至连于小灵受了暑热,徐泮都要嘱咐于霆回家煮了绿豆水给于小灵喝。 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遍,于霁想到徐泮屡次看于小灵的眼神,心里有些沉,尤其是这个当口,黄谦石打定了注意求娶,于霁又不痴傻,自然知晓万一这其中出了差错,到最后被世人中伤诟病的,还是他妹妹。 所以徐泮遣人来,要请他们过几日去京郊骑马,他想了想,也就回绝了。他盼着于小灵的亲事不要起什么波澜,徐泮是他敬重的兄长,黄谦石是他多年的好友,他哪一边都不想扔开,只盼是他自己多想了。 于霆可没有这样的心思,到了应约的那一天,神清气爽地就同于霜一道,跟着来接的傅平,同徐泮汇合去了。 三人找了家酒楼,吃了顿阔绰的席面,才往京郊去了。 于霜没纵过马,那种马上飞驰的感觉简直让他沉醉其中,幸而徐家的马场够大,任由他痛快驰骋。 于霆怕热也是随了于小灵,骑了两圈,就满头大汗了扔了马鞭,往树下喝水去了。徐泮跟了过来,递了个冰水浸泡的帕子给他,自己也咕噜噜喝了两杯水。 “这就热得厉害了?真同你姐姐一样。”徐泮笑道。 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冰凉的帕子让于霆瞬间舒坦太多,他道:“这火辣辣的日头,怎能不热?!似徐大哥这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人,才受得了!” 徐泮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若是连我这般带兵打仗的人都受不住寒暑了,皇上该睡不好觉了!” 他说着,见于霆有些怔住,又笑了两句,目光看着于霜打马而过,转了话锋道:“说起来,你姐姐那匹莲蓬,就在这跑马场。” “莲蓬?”于霆一时想不起来了。 徐泮笑着提醒了他,道:“就是她从前在西北骑的那匹小马,非要起名叫莲蓬的那个!” 于霆被他提醒着有了些印象,刚想将那时于小灵用莲蓬换了匹矮蒙马回来,又给那矮蒙马起名叫“菱角”的事,拿出来说笑,脑中就突然响起了于霁对他的嘱咐。 他张了张嘴,没有吐出一字。 徐泮见他欲言又止,颇为意外,于霆在他脸前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的,今日怎地换了模样,莫不是小人家长大了,有了心思? 他拍拍他的肩头,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好同我讲的?” “徐大哥……”于霆转头看向他,无奈地说道:“我自没什么不好同徐大哥讲的,只要大哥别再提姐姐的事了。” 徐泮听着,心中一紧,英眉瞬间挑起,问道:“为何不能提你姐姐?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于霆并不准备把于霁说出来,他直觉徐泮便是不高兴了,若是说出于霁,反而让他二人生了嫌隙,因而直接道:“我姐姐都是要定亲的人了,我再不好将她的事说与大哥听。” 此话一出,徐泮眉头便是一跳,他以为于霆是得了于小灵的命令,要同他撇清关系,心头忽的收缩得极紧,痛意在浑身蔓延。 “是你姐姐让你这般说的?”他忍着痛意,沉声问道。 于霆见他面色又青又白,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听说黄二哥要求亲姐姐了,姐姐约莫不久就要定亲了,才这样说的!” 他摆着手说“不是”的时候,徐泮如同溺水的人忽见一片岛屿一般,然而刚得见一线生机,就听说了更让他如坠地狱的话。 她竟要定亲了?! 第一六九章 亲姑母 五月中旬的日头那般火辣,风中飘着的都是火烧火燎的气息,然而徐泮却似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一般,面色发白地愣在了当场。 “徐大哥!”于霆吓了一跳。 徐泮回过神来,一掌拍在于霆肩头,把于霆拍得一个踉跄,低吼着问道:“你父亲答应了?!” “什么答应了?徐大哥,我只不过听说黄二哥有这个意思而已,他家还未曾上门提亲!” “未曾上门提亲?”徐泮愣住。 “是呀,这只是黄二哥的意思,好似黄家近日要添丁,还未来得及上门来。”于霆把自己知道的,都掏了出来,看着徐泮这副模样,他忽然有个想法蹦了出来。 “大哥,你是不是也看中我姐姐了?” 于霆这一会儿说了好些话,惊得徐泮上天入地了一番,因而当于霆问了这一句时,他一时没听进心里,有些发呆。 于霆见状,还以为他不愿意,是自己失言了,不知怎地,竟有几分失望羞恼,直道:“小弟失言了,徐大哥莫怪!” 徐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两眼一瞪,道:“什么失言,明日我就上门提亲!” 他这句话差点惊掉了于霆的下巴,于霆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又惊又喜的表情,嚷道:“徐大哥,你说真的?你真要提了亲我姐姐?!” “那还有假?”徐泮忽的说出这话,有些心潮澎湃,恨不能现下就去木鱼胡同,把亲事定下来,可这提亲哪有自己去的?少不得走一趟完备的流程,请了媒人前去。 一想到这,他便急了起来,问于霆道:“你可知晓那黄家何时上门么?” 于霆哪里知晓这个,只道:“约莫近日不行吧,庙午说,他们家要添丁进口了,忙呢!得忙过这一阵!徐大哥……着急了?” 于霆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徐泮,面上挂满了笑意。没想到他姐姐竟然这般厉害,竟让徐大哥都中意了去! 徐泮被他说的,耳边微微泛红,照着他的屁股拍了两下,撵了他去骑马,自己正经将这事又琢磨起来。 他如今倒算是个没人管的人,祖母不理尘事,大伯母寡居在家,三叔万事不管,三婶娘相来遭母亲不喜,他四下瞧了,竟没一位长辈,能替他前去于家提了亲。少不得,还得靠了姑母。 徐泮只有徐氏这一个嫡亲的姑母,徐氏与徐泮的母亲姚氏年龄相当,交情也极好,姚氏临死前还曾将徐泮托付她照看,想来徐泮提亲的事,也只能徐氏这个做姑姑的插手了。 下晌送了于家两兄弟回家,徐泮便备了东西,往顾府去了。 他到顾府的时候,正碰见徐氏带着顾初雨从姜家回来。徐氏同维宁郡主交好,此番除了过去帮她打点一二,也有问一问程于两家状况的意思,不然,她这个女儿可天天念叨个不停,她可受不住。 这会儿见了徐泮,徐氏颇为惊讶:“泮儿?你怎么过来了?” 大门口的,再不好说话,徐泮只道“过来看看姑母”,便示意徐氏回了自家院子说话。 徐氏会意,一行人不多时就到了徐氏院里。 “杵着做甚?去给你表哥沏了茶来。”徐氏见徐泮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支了女儿出去,单留了徐泮说话。 顾初雨才不想留呢,应了声转身走了。 徐泮定了定神,不等徐氏开口便道:“不瞒姑母,小侄此次过来,是来请姑母替小侄提亲的。” 一上来就这般开门见山,把徐氏惊得一愣,然后才谨慎地看着徐泮,问道:“你这是……看中谁家的姑娘了?” 以徐泮的性子,若是没人替他思量亲事,他怕是到了弱冠之年,也不会跑到她这里来言语的,所以今次,他定是看上谁了! 方才在姜家,姜家二房的夫人还言语打探了徐泮的婚事,好似有意将江源伯府二房嫡出的次女许过来。 徐氏不甚中意这位嫡次女,觉得身份地位配自己的侄儿,还是差了些,要知道,徐泮可是有爵位在身的伯爷,同那些世子,嫡长子再不相同,是实实在在的伯爷。 然而此时徐泮突然过来提及亲事,徐氏莫名就有些怕,怕他说出什么不合适的人选。 徐氏紧紧地盯着他,见他张了张嘴,说道:“是木鱼胡同于家的二姑娘。” 于家?!又是于家?! 徐氏瞬间头晕起来,这于家有什么魔道,怎地一个两个地,都三迷五道了?! “你……你……”徐氏想说自家侄儿两句什么,可不知怎地,竟没说出来,只两眼一分不错地盯着他。 “娘,表哥,茶沏好了。”顾初雨在门外道了句,顿了下,就进了屋子。 屋里气氛有些古怪,母亲和表哥四目对着,目光中似有火花,两人相互看着,谁都不让谁,直到顾初雨到了二人身前,又喊了两人,徐氏才忽地哀叹了一声,瞥了徐泮一眼,又对顾初雨道:“给你表哥端过去,让他喝口茶定定心神!” 她这话带着气,说得顾初雨好奇之心砰砰乱跳。表哥到底说了什么,竟气得母亲干瞪眼?! 她把茶盅递给徐泮,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沉着冷静,全不似母亲那般好似被吓到,她眼睛转了转,欠身出了屋子。 她当然哪里都不去,就趴在房门口,准备结结实实地听一场壁。 徐泮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徐氏眼界甚高,又受了母亲嘱托,只怕是看不上于家,可他非那人不娶,此事再没有可以转寰的余地。 “还请姑母成全。”他道。 “成全?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徐氏见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气得心头火起:“你是什么身份?就是宗室拿了郡主甚至公主来配,都无不可,你怎地眼巴巴地非得看上那不入流的于家了?!他们家家风再好,也抵不过家主就是个工部的员外郎!你真是……气死我了!” 徐氏恨不能打徐泮两下,他们忠勤伯府可是顶尖的伯爵之家,哪里能娶个不入流的文臣之女?!可她这气还没发出来,就见门帘突然被人呼啦一下撩开了去,顾初雨满脸兴奋,两眼放光地跑了进来。 第一七零章 新娘子 顾初雨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真正扎了徐氏的眼,她一拍桌子,指着顾初雨道:“你又来做甚?!你们兄妹两个,要把我气死!” 可顾初雨哪里怕她,径直就道:“娘,我不管,我和表哥一样,就看上于家人了!” 徐氏气得仰倒。徐泮闻言,倒十分意外,转头看了顾初雨一眼,正见顾初雨满脸兴奋溢于言表,他心里琢磨了一番,又听徐氏说了话。 “你们兄妹二人,看上了人家兄妹二人,你们说说,这不成换亲了?!那破烂门户才干得事,咱们怎么好干!”徐氏急得不行,指着徐泮和顾初雨嚷道。 徐泮却无奈地看了自己姑姑一眼,道:“姑母说错了,我同表妹只是表兄妹,又非同出一门,自没有换亲一说的。” 他嗓音带着沉着冷静的味道,说的话不急不躁,颇为让人信服,当下又道:“我要娶于家姑娘,也不仅是看中她贤淑有德。姑母或许不知,从前在西北,我被人追杀山林,于二姑娘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以身相报。” 他说的这个,连顾初雨都不知晓,徐氏听了,更是讶然。 徐泮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清楚明了了,他此番过来,非是要征得徐氏的同意,而是过来请她帮忙出面,她若不愿意,他还可以另寻他法。 徐氏显然也明白了过来,她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又问了徐泮道:“你当真想好了?!” 徐泮坚定地点了点头。 徐氏抚了额,连连叹气:“真……都是孽缘!你且回去,我好生想想!” 然而徐泮哪里等得她多想几日,他怕那黄家不知何时就要上于家门,当下又道:“姑姑且尽快,小侄想姜程两家婚事过后,就提亲于家。” 徐氏拧了眉:“你急什么?还怕于家姑娘跑了不成?” 徐泮无奈:“小侄……确实怕她跑了……” 徐氏闻言,又是气得叹气连连:“你真是……行行行,快走吧,快走吧!” “娘,你这样就答应表哥了?”顾初雨却是一瞪眼,又道:“那娘何时应下我的事?!” 这还有个等着添乱的,徐氏逆气上涌,头晕眼花,指着女儿说不出话来。还是徐泮看不过,拉了顾初雨,道:“表妹,送我一程。” 顾初雨被他拉了出去,又忽的来了兴致,歪了头打量他道:“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于妹妹了?怎地不告诉我?” 徐泮笑了笑,没理她,反而提醒她道:“莫要再对姑母步步紧逼,两桩事情,总要一桩一桩来,待我定下亲事,你的事自是也好说了。” 然而顾初雨却撅了嘴:“凭什么你先?” 徐泮挑了挑眉,定定道了句“自是我先”,便也不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初雨见他走了,这才正经想了想他说的话。 徐泮说得不错,于家门第低,若是当先出了个伯夫人,那么他们家再娶县主,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了。况且按照徐泮的说法,于小灵与他有救命之恩,只这一条,于家就算不得过于高攀忠勤伯府了,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顾初雨明白过来,立即换了脸,准备好好哄一哄又气又无奈的自家娘亲。 回了伯府的徐泮,第一件事便是派人自即日起,日日盯着黄家的举动,唯恐自己错失先机。 傅平不知他是何用意,听他说要盯着黄家二少爷何处来往,盯着黄家夫人何时出门,还要盯着黄家大奶奶何日生产,傅平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自家伯爷难不成还要替逛黄家找接生婆?真真是入了魔了…… 被人挂在心上又挂在嘴边的于家兄妹二人,全不知道自己竟有这般能耐,没过几日,就到了姜从清和程默意成亲的好日子,提前跟过去帮了好几日忙的兄妹二人,这日自然都打扮得喜气洋洋,带着于霆,一道去了北程。 于小灵今次再不能穿些个素静的颜色,程氏替她挑了身牙色绣大红色缠枝牡丹花的半臂,并海棠红的十二幅湘裙,穿在身上,精神百倍。 于小灵自家捡了把画亭台楼阁的聚骨扇,带在身上,又嘱咐温杏多备些衣衫,想必这样的热天,她能出好几身的汗水。 即便是准备了多时,程家仍然人仰马翻,于小灵他们到的及早,这会儿街上都没什么人,可程默意却是早早地就醒了来,梳妆打扮,规矩众多,待于小灵到了她身前时,差一点都不认识了。 “三表姐,这是上了几层粉啊?”于小灵讶然。 天气热了,衣衫减了不少,程默慧已是可见小腹隆起了,她这胎显怀的厉害,程家这般忙碌场合,全不指望她帮上忙,只她别跟着添乱就行。 因而她这会儿只坐在绣墩上,陪程默意说话,听于小灵问了,抿了嘴笑,道:“都是这样的,回头你成亲了,也少不了打扮得旁人都不认识了。” 于小灵在心里摇头,想着扑了这么多粉,回头出些汗,再流些泪,脸上不得跟面糊粥似的,能把人难受死。 然而习俗就是这样,即便尊贵到皇后成亲,也少不得这般,而那规矩礼数,只会更重。 程默意明显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兴高采烈了,虽穿着大红色的凤冠霞披,神色却有些萎靡不振,眼里不时就含了泪,看见于小灵来了,又招了手抱了她的腰,依在她身上。 于小灵有些看不过,要嫁出去的女儿,真让人心酸,她一边打开了折扇给她扇扇风,一边捡了几件近日的趣事说与她听。 程默意这一身行头,于小灵看着都觉得热,兼她又抱着自己,不消多时,于小灵就觉得自己后背粘了起来。 封氏过来跑了几趟,客人来的多了,她也有些顾不上女儿,嘱咐了于小灵同程默慧看着新娘子,便有拉着闵氏出去待客了。 吉时就快到了,于小灵坐在屋中,远远地就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不过几息,就有丫鬟进来禀告:“迎亲的到了!” 话音一落,豆大的泪珠在持不住下落的势头,哗啦啦全落了下来,一旁的喜婆连忙念着吉利话上前,捏了帕子给程默意拭泪。 于小灵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酸涩难忍。 婆 第一七一章 镇寺宝 木香胡同里,迎亲的人马引来了半个北京城的人,仪仗开道,花轿迎亲,清一色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坐着一群平日里难得聚在一处的高门大户的公子爷。 鲜衣怒马,颠倒众生。 当头的姜从清一身红衣傲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喊着身后带来的一群兄弟,让他们莫要太过嚣张,这才依着礼数,去敲程家的门。 徐泮跟在他身后负手而立,看见这番情形,心里羡慕不已。倒也不用羡慕旁人,他觉得自己也快了,最多再等一年,等那人儿及笄也就是时候了。 他这样想着,思绪穿过北程的大门二门,飘到了此时正站在程默意身边,不停替她拭泪的于小灵身上。 于小灵自然不晓得有人正念着她,只程默意这个决了堤的银河,就够她手忙脚乱地了。 喜婆也是也没想到新娘子竟是个泪包包,泪珠子掉起来没个完,吉利话说了一箩筐,也不见停的。还是嫁到彭家去的大程氏来了,程默意才给了点面子,面上收了一半的泪。 大程氏是专门过来给程默意撑场子的,无论如何,程默意也是皇后娘娘的舅家表妹,这场婚事正合了太后的意思,皇后娘娘这个做儿媳妇的,自然是鼎力支持。 大程氏都发话劝了程默意,程默意自然不好再哭了。于小灵和程默慧给大程氏见了礼,大程氏问了她二人几句,封氏便过来了。 这又是个疑似银河落九天的,还没进门,帕子就换了好几条了。越是迫近吉时,这嫁女的悲伤气氛便越是浓重,母女俩哭来哭去,倒将大程氏也惹得红了眼,要知道,她的女儿更是嫁进了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于小灵被她们哭的头疼,她落不下泪来,只心头难受的紧,拿了帕子使劲儿按了眼角,免得表现太过奇异。这会儿她烦了,便趁众人不在意的当头,跑了出去。 大大地吐了两口浊气,于小灵才觉得头脑清楚不少。 于小灵打开了她亭台楼阁的折扇,呼哧呼哧地扇着,四下看了看,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她刚捡了廊下的柱子靠着,就瞧见回廊拐角处,有两个年轻的妇人说话。她不认识这二人,却想着干站着也是无聊,便往后退了几步,离那二人近了些,听她二人言语,权当听说书了。 那二人正说着自家婆媳妯娌之间的事,一个绿衫太太约莫和婆婆相处得不甚顺意,叹了好几口气,说道:“我只盼着过几日天更热了,我们家夫人赶紧往潭柘寺消暑去!不然整日针头线脑都要管,真真……唉……” “这倒是真的,你家夫人可不就是这个喜好?不知何时能去,我也劝了我们家那位,同她一道?”对面的黄衫太太道。 绿衫太太提到这个,面上兴奋了些:“快了,快了,我估摸着过两日就差不多了?” 那黄衫太太却面露惊讶,问道:“咦?今年这般早就去?” 那绿衫太太却笑道:“这你不知道了吧,那潭柘寺的镇寺之宝回来了,我们家夫人都念叨两日了,可不得赶紧去?” 她说的于小灵眉头一挑,又听黄衫太太问道:“镇寺之宝?你说的可是青潭法师?” “对呀!”绿衫太太满脸笑意:“我们家夫人最信服那位法师,法师这几年不在,她都快觉得潭柘寺的佛不灵了……” “哎呀呀,可不敢乱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绿衫太太也是说的恣意,得意忘形了,闻言吓了一跳,连忙合十双手忏悔。 于小灵对她忏不忏悔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青潭竟然回来了,她都不晓得! 算起来,她都一年半不曾见到青潭了,也不晓得他如今怎么样了,她也该过几日找个空闲去一趟潭柘寺,想必程氏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个听人墙角的空当,锣鼓声就已经到了耳边,那两位年轻妇人显然也知晓吉时就快到了,说着话就离开了此处,往前厅观礼去了。 于小灵觉得自己也该跟着她们,她扇着折扇跟在那二人身后不远处,往热闹处走,越走越觉得那人多处,热浪滔天。 这热浪一波一波扑过来,于小灵吓得顿住了脚步,刚犹豫了一下,就觉得手腕忽的被人攥住,阴影盖在了她的头上,她连忙转身看去,正瞧见一个穿着绛紫色长袍的高大男子,定定地看着她。 定是徐泮,不然再没旁人敢对她动手动脚的,于小灵暗道。 “别过去了,又热又挤。”徐泮低着声音道,言语里隐隐透着的愉悦,不经意流淌出来。 手里的折扇被他拿在了手里,于小灵抬眼见他一挥手,“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动作甚是利落,手腕转动,替她扇起风来。 于小灵心头跳了跳,感受到令人舒适的风,不由就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徐泮弯了嘴角,她这乖巧模样,弄得他心头发痒,手指微微使力,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便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空当,带了她逆着人潮,离开了拥挤的正院,找了个树荫下的安静地方,停了下来。 于小灵见他竟比自己还熟门熟路,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瞧着自己,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虚,连忙别开眼去。 徐泮见状,心头有些愉悦的情绪飘过,松了她的手腕,专心替她打扇。 “这几日在家中,都做什么了?”他轻声问道。 于小灵觉得他这口气,就好像窦先生课前查问功课一般,感觉奇怪的很,可她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只有一说一地道:“就看看书,或来给表姐帮帮忙。” 徐泮对她这个回答,约莫颇为满意,“嗯”着点了点头,又低了头问道:“可又胡思乱想了?” “更像窦先生查功课了!”于小灵在心里嚷道。 这是什么时候,徐泮与她相处竟隐隐压了她一头?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怎么竟被他压弯了腰呢?她难道不是同这孩子的祖宗一般年岁么,怎么好像翻了个个一样?! 于小灵灵台一阵迷糊,不由怔住了。 第一七二章 红盖头 树下的阴影里站了两个人,来来往往的人多半匆忙奔走,竟没人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在。 于小灵怔着不说话,徐泮还以为她还是想不明白,又钻了牛角尖里,连忙又大力扇了几下,给她送了些清风过来,劝道:“好了,你也别多想了,日子总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他这话和吴氏说的,倒有几分相像,然而于小灵这几日已经想明白了不少,本也就准备按吴氏说的意思办的。凡间的事纷繁复杂,哪有桩桩件件都想能看的清,想的透?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闷头过日子罢了。 于小灵虽觉得这样未免被动,可人在凡间,身不由己。劝慰自己什么的,她最会了。 因而徐泮此时说到这个,她颇为赞同地“嗯”了一声,又微微颔了首。 聚骨扇扇出的清风,抚动了于小灵额前鬓角的碎发,使那细细的青丝在柔嫩的面庞上划过,更为她的面庞添了几分柔美。 徐泮看着,目露爱怜。一时又想,是该尽早娶回家去,免得被旁人看到。 想到此处,他眸子里聚集了满满的光亮,当先合了手上的扇子,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于小灵自然感受到了,她觉得周遭气氛有些变化,也转了脸去看徐泮,却一下撞进了他吸人的眼瞳里,毫无意外地,又被“镇”住了。 “灵儿。”徐泮低着声音喊道,见她只转了头过来,大手扬起,按在她的细肩上,将她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心里才更满意了些。 于小灵心道这个人莫不是又要说要命的话了?这可怎么办? 他的情意太过厚重,于小灵觉得身上压的厉害。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莫名其妙就矮了他一头了,定是被这个情意压的! 可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过会儿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她干咽了口吐沫,心里有几分抗拒,可她无力阻止,只见他张了张嘴,说道:“过两日,我让我姑母去府上提亲。” “啊?!”于小灵呆住,他说的,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怎么突然之间,就扯到了提亲上头?! 她这个目瞪口呆又瞠目结舌的样子,委实流露出了她内心的惊讶,然而有惊无喜的面孔,看得徐泮呼吸一滞。 心又痛了,徐泮暗暗叹气,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强求,要慢慢来,一边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尽量征得她的同意。 “我已经想好了,非是胡言乱语,是要明媒正娶。”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的打算,见她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心里忽然有些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连忙又张了口。 “你总归要嫁人,既是没有中意的,倒不如嫁了我。我待你何等的心意,你当是明白的。定会让你顺心,护你周全。”他皱着眉,压着胸中的翻涌,严肃道。 于小灵还是有些晕晕乎乎,见他说完定定地看着自己,好似在等待一个回复。那眼眸里的热火,似明晃晃火辣辣的日头悬在她举头三尺之处,于小灵在他异样火热眼神的探照下,第一反应便是要张口搪塞过去。 话还没出口,面上的神情便当先宣告了她的意图,她刚刚吐了一个字:“我……” “灵儿!”徐泮连忙急急打断了她的话,他再不敢听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不由脱口便道:“你嫁给我,我再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不用顾及我的情意,哪怕你就当这场婚事只是一纸契约都行!我再受不了你嫁给旁人,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话说到最后,言语之间已有哀求之意流出,骄傲如徐泮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有今日,他哀求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他这颗不受控制的心。 便是心如磐石之人,面对此种场面,也会动容,更不用说于小灵了,她再不懂凡人的情意,此时也觉得心头似被人捏了一下,又酸又疼,堪比方才在程默意处,看着那母女泪如雨下。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徐泮便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一边一遍遍地低声喊着“灵儿”,一边双臂大力收紧,将她狠命地搂在怀里,似乎要嵌她进胸膛,才能缓解心口的疼痛。 “我只要日日能见到你,什么都不做,就心满意足了,我不能忍受你嫁给旁人,不能,不能,不能……”他说着,还不停摇头,忽的又停下来问道:“答应我,好不好?!” 于小灵觉得自己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了,心头酸涩地发颤,她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直觉却让她也不再犹豫,直接就道:“我答应你!” 徐泮怔住,旋即欣喜如狂,眼中的光亮似要溢出,又双手握住于小灵的肩头,与她四目相对,禁不住问道:“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未及于小灵回应,他便自己接了下来:“你方才已然应下了,我听见了,再不能反悔了!” 他孩童般的行径,和眼眸中的热切,让于小灵心头紧的更厉害,心里忽的又有些酸有些甜。 她弯了嘴角心想,这才是徐泮该有得样子,他面对自己就应该是个孩子啊,而不是一言不合就把她镇住的人。 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她两百多岁鲤鱼精的自信,刚自如地喘了两口气,下一息又被徐泮压入了胸膛。 这个人力道大的惊人,胸膛散发的属于男子的霸道气息将于小灵完全笼罩。 于小灵觉得自己方才就是想多了,在力量面前,年岁不值一提…… 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正院里红盖头下的程默意泪珠滚落,程盛代替程思励,说了那句“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虽然是孙女,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老人家声音有些抖,目光又落在姜从清面上,朝他微微颔首。 姜从清会意,面上露出坚毅的神色。这个跪在她身旁,盖着她亲手绣的红盖头的人,是他姜从清时时刻刻放在心头的人,他今日要将她娶回家了,定不会做半分对不起她的事…… 挤在人群外围的于小灵,感到执意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力道,身旁这人弯了腰,靠近她的耳边,低声道:“你放心,都交给我。” 第一七三章 三夫人 喜宴过半,徐氏夹了两口菜便没了胃口徐,深深叹了口气。 “姑奶奶这是怎么了?喜宴没吃完,这都叹了八口气了。”坐在徐氏一旁的华丽打扮的贵妇人笑着问道,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忠勤伯府的三夫人朱氏。 “是吗?”徐氏满腹心思,哪里注意自己叹了几口气,闻言微讶,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哎呦呦,这是什么事儿,竟把姑奶奶难为成这样?倒也说与我听听?”朱氏一听就笑了,问道。 徐氏抚了抚额,心想这事也是忠勤伯府的大事,说给朱氏这个做婶娘的知晓也应该,便道:“是泮儿的婚事。” “伯爷的婚事?”朱氏没想到她愁的是这个,十分意外,又道:“伯爷这才刚出孝期,姑奶奶可急些什么?” 这哪里是徐氏着急,是徐泮自己火烧眉毛才把刀架在了徐氏脖子上,按照徐氏原本的想法,今岁能给他相看个人家定下来便是,何必急于一时。 可此事既然到了这个份上,说那些也没了用,便道:“伯爷有意往木鱼胡同于家提亲,你说说那样三品下的文臣之家,我怎地能不愁?” 朱氏闻言更加惊讶了,木鱼胡同于家她略知一二,去岁他们家小伯爷还去人家吊唁呢。那于家家主如今就是个还没上任的工部员外郎,和忠勤伯府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这是……伯爷自己的意思?” “可不是?!”徐氏一提此事就眉间山川纵横,不过她觉得此事不好直说是徐泮看上了于家姑娘,非娶不可,那样与他二人名誉有损,于是想了想,只道:“那于家曾在西北搭救过泮儿一回,这孩子觉得欠了人家的情,约莫是有心拉于家一把,便想让我求娶人家姑娘。” 朱氏闻言更加惊讶了,挑了挑眉,顿了一顿,才惊叹道:“哟,竟是此等缘故!” 徐氏“嗯”了一声,没再理会朱氏,自顾自地烦恼道:“跟那于家又不认识,怎生去得?” “难道还急着上门不成?”朱氏听了,目露困惑,又问道。 徐氏点了点头,道:“是呀,说是最好就这几日的事呢!我正琢磨着,于家正是这新娘子的姑母家,不若让她先去通通气。” 徐氏同维宁郡主也是手帕交,想来委派程默意先去于家打个招呼,最合适不过。 谁知朱氏听了却笑了:“姑奶奶可真会琢磨,这新媳妇这才过门了几个时辰,就使唤人家干活了?人家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哪里有空给您跑腿?” “那你说怎么办?” “哎哟,姑奶奶可真是抬举那于家!”朱氏摇着头,说道:“咱们伯爷什么样的家世品格,别说一个小小文官之女了,便是阁老家的姑娘,那也没有不应的道理。依我看,姑奶奶就是想多了,人家于家恐怕早有准备了。” “你是说,泮儿同他们家通好气儿了?”徐氏疑惑。 朱氏毫不犹豫:“姑奶奶想呀,伯爷什么样的人品,承了人家的情能不还?几次三番走动下来,人家还能不晓得?再说伯爷都让您去了,定是胸有成竹了。” 她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徐氏听了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我冒冒然上门去,也甚是古怪。” 朱氏笑了她一句:“实在不行,我陪姑奶奶去便是。” 话音一落,徐氏就点了头:“那倒也好。” 是以二人说完这话没过两天,木鱼胡同于府,便接到了来自顾家的帖子。 程氏拿着帖子,傻了眼。 彼时于小灵正在看程氏为她准备的嫁妆铺子的帐册。这是间点心铺子,也在西直门附近,一路从吴氏手上传下来,开做点心铺子,也有几十年了,叫做留香堂,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字号。 按理说这样的字号做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些名气,或者有拿手的点心被人口口相传,然而并没有,一直不温不火的。 于小灵试图从帐册里分析分析原因,这会儿刚翻了不过两页,就见程氏那边的小丫鬟撩了帘子进来,道:“姑娘,夫人叫您往正房去一趟呢。” 于小灵颇为意外:“娘亲有什么事?” 那小丫鬟不知实情,只道:“奴婢不晓得,只夫人接了个帖子,看了一下,便打发奴婢过来请姑娘了。” 帖子?于小灵眼皮一跳,莫不是那人说的那件事?竟还能这么快? 她按下满腹心思,放下手里的帐册就往程氏处去了。 晚微给她打的帘,朝房里禀了句:“夫人,姑娘来了。” 于小灵心脏咚咚乱跳,面色不露地进了房,见程氏坐在案边,正盯着案上的一张帖子,看的仔细,此时听她来了,才抬起头来,朝她道:“灵儿,快帮娘看看。” 于小灵三步并两步地上了前去,低头朝那帖子上看去,一眼便看住了。 顾大夫人和徐三夫人!于小灵不做他想,心头咚咚直跳,不知该如何同程氏说。 程氏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于小灵吓得眉头一跳,未及反应,就听程氏问道:“你表姐及笄那日,顾大夫人当真叫了你哥哥说话是么?” 于小灵一愣,她没想到程氏竟直接的想到了于霁身上。倒也难怪,上次顾大夫人的名号出现在程氏耳朵里,就是同于霁相关的。 于小灵突然暗自庆幸,程氏这样想也就不用她把自己的事解释清楚了,反正是为了儿女亲事来的,程氏心里也算有数。 “当时也是正好在门口遇上哥哥了。”她道,说着又看了看程氏,歪着头轻声问道:“娘以为,顾大夫人和徐三夫人为何而来?” 程氏皱了皱眉:“想来是为着你哥哥的事,可我同她们又不熟识,她们怎么突然就上门来了?” “还不是那人急得!”于小灵暗道,她不晓得徐泮为何如此着急,说话间就遣人上门了。 她想了想,试着劝了程氏,道:“咱们虽不知那二位夫人为何上门,想来也不是找您闲聊的,您心里有个准备便是了,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话说得,好似打仗一般。然而于小灵怕到时候情况翻转太快,打的程氏措手不及,也只能这么说了,谁让她不敢实情以告呢? 第一七四章 儿女事 到了相约那日,徐氏同朱氏如约前来,程氏着了一身做工考究的素装,优雅不失礼数,请了那二人花厅奉茶。 三人甫一脸面,就当先就着姜程姜家的联姻,叙起关系来,继而又转到了顾初雨同于小灵交好的事情上来。 “……那两个孩子有缘分的紧,几回脸面都粘在一处,形影不离的。”徐氏笑着道。 听闻徐氏提及了顾初雨,程氏心里快速跳了两下,果然要提儿女之事了。程氏也不傻,这几日打探了一下顾家的事,得知顾大夫人膝下有亲生的一子一女,女儿便是那兰桥县主,最是得大长公主的宠爱,年芳十五,再过两三个月便要及笄,仍旧待字闺中。 越是打听的清楚,她越是不敢相信徐氏看中了于霁的事,那顾家的姑娘可比少爷还金贵,以兰桥县主的年纪,进宫都是极有可能的。 可徐氏人都来到程氏眼前,她再不敢相信,也暗暗想着,徐氏说不定真的看中了自家儿子的品貌德行,毕竟她的儿子,向来是她的骄傲。 因而程氏也不怯场,就着徐氏的话道:“正是呢,也不晓得我们家灵儿哪里来的福分,竟同县主这般投缘。” “呦,那倒是好,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贵府的二姑娘同咱们县主就是有这个缘分,指不定,后边还有更深的缘分呢!”朱氏就着二人的话,就说道了点子上。 那二人皆瞬间领会的此时正是说道正经话的时候,因而一个屏气凝神,一个张口便道:“贵府二姑娘明岁就该及笄了吧,不知定下亲事不曾?” 程氏闻言目光一滞,紧接着呆呆地眨了眨眼,看向徐氏,见她目光不带一丝犹疑,正等着她的回复,心头万千疑惑瞬间掠过。 “不曾定下。”她谨慎地回复道。 徐氏笑了,嘴角带着“定然如此”的意味,然后她沉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二人此次前来,便是想替小侄徐泮提亲令爱的。” 程氏彻底傻了,这一切怎地和她想的全然不同呢?难道顾家不是看上了她大儿子么,怎么张口就要提亲灵儿?还是替顾大夫人的侄儿? 她侄儿徐泮是谁?程氏一阵恍惚,转眼又瞧见徐三夫人笑意盈盈的脸庞时,忽的灵台一阵清明。 顾大夫人和徐三夫人的侄儿徐泮,正是如今的忠勤伯爷! 程氏没见过徐泮,却经常听自家儿女提及,他们说道他,总是一副敬重又亲近的态度,尤其是小儿子,对他十分敬爱,时不时就要挂在嘴边。 她觉得这位不及弱冠之年的小伯爷,秉承了忠勤伯府历代伯爷一贯的英勇沉稳,小小年纪父母皆无,还能挑起忠勤伯府的重担,屡被今上称赞,实在是不容易。可以说,在程氏心里,并不认为这位忠勤伯,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要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嫁给这位忠勤伯! 程氏觉得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那忠勤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满门荣耀下是一代又一代战死沙场的将军,是一位又一位寡居到死的诰命。 试问这样的人家,她怎么敢把女儿嫁过去?! “这……这……小女委实高攀不起呀!”一想到忠勤伯府光芒万丈下的凄清冰冷,程氏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摆着手道。 徐氏当即就皱了眉头。所谓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女方家有些个欲擒故纵的姿态,也算常事,一般而言,一次会面就能定下来的亲事,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可不常见。 徐氏是做好了低姿态的准备的,然而此时她的话出了口,得到的却是程氏惊恐万千的当即拒绝,全不是欲拒还迎的姿态。 怎么?他们忠勤伯府的门第竟让程氏这般看不上么? 按理说,就算是程氏不愿意这样一桩婚事,也该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回绝了徐家的人,可此事来的过于紧急,程氏满脑子都是忠勤伯府的人战死沙场的传闻,心中一急,态度难免就不受控制了。 徐氏眉头皱得似是能夹死蚊虫,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朱氏突然冷声道:“怎么?于夫人看不上徐家的门楣?” 此言一出,花厅内的气氛瞬间凝结,程氏眼睛瞬间睁大,眉头一跳,脑中清醒几分,连忙道:“哪里,哪里?!忠勤伯府门第太高,委实是小女高攀不起呀!二位夫人快莫要说笑了!” 她这副样子,还是刺痛了徐氏的眼睛,再加上方才朱氏的问话,徐氏心头隐隐作痛。她知道程氏怕什么,不就是怕忠勤伯府的儿郎上战场么?怕她女儿嫁过去早晚要落得守寡的下场。 将心比心,她没早早提及让自己女儿嫁给自己的大侄儿,可不就是这般原因?她虽怒程氏的不识相,却也懂程氏爱女的心思。 一时间,徐氏目露纠结。 然而不等她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又听朱氏冷哼一声道:“于夫人真是好笑,我同我们家姑奶奶,可是正经过来替我们家伯爷提亲的,怎么成说笑了?!于夫人这般看不上忠勤伯府的门楣,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等自也不是遭人厌弃,还往上贴脸之辈!” 朱氏言罢,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面上一副出离了愤怒的模样,惊得程氏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这是……将忠勤伯府给得罪了?!程氏心里一时有些害怕,可一想到女儿的下半辈子,她又狠下心来。 她咽了口吐沫,也作了愤怒神色,道:“徐三夫人这般姿态,也再不是诚意上门求亲的样子!小女委实配不上贵府的伯爷,还请二位夫人替伯爷另择佳媳吧!” 程氏说完,也起了身,扭过头去,一副送客的样子。 徐氏哪里想到这不过几息的功夫,朱程二人竟言语之间杠上了,大有撕破脸之势。徐氏面色发紧,想到徐泮郑重地过来求她一定要将此事办成,她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连忙道:“哎呀,怎么说着说着就闹上了,这真是……弟妹!你怎地那般同于夫人说话?!还不快给于夫人赔礼道歉!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生说?!” 徐氏拉了朱氏,张口嚷了她。 第一七五章 好男儿 徐氏一手拉着朱氏的胳膊,厉声嚷完她,又转了脸去同程氏道歉:“于夫人可息怒,我弟妹就是个炭火脾气,这火气上了头,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的,说的话不中听了,于夫人可别往心里去!咱们都坐下,喝口茶,好生说。” 徐氏哪里在比她身份低的人面前,说过这样的软话,话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气的要命。可她没办法,总不能撕破了脸,回去给徐泮交差。 朱氏顿了步子,转过身来,哼了一声,道:“咱们自然是看中于家姑娘的品格人才,来诚意提亲的,只于夫人有什么话,也该同咱们好生说才是。要知道,我们家伯爷那可是皇上看在眼里的人。” 程氏本被徐氏劝得定下三分心神,刚想着就着台阶下了,无论这场提亲的结果如何,大家好聚好散。做事就一线,日后好脸面,程氏哪里不懂? 可她这下台阶的脚还没迈出去,就被朱氏这句话给挡了回来。 皇上看在眼里的人是何意思?可不正是指着他带兵打仗么? 程氏吓得又是一个哆嗦,这回倒是没急着同朱氏顶起来,反倒咬了咬嘴唇,道:“二位夫人这突然就上门提亲的,我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言语间难免词不达意,还请两位夫人见谅。” 她这样一说,徐氏就松了口气,心道果然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做事就爱留个面子,若此时换了行伍人家,估计她同朱氏当即就要被撵出门去了。 “于夫人也不必客气,方才都是误会,咱们还是坐下谈。”徐氏说着,拉着朱氏坐下了。 双方重回平静,徐氏抬眼看了下案上摆着的一座水墨写意的插屏,叉开了话题道:“贵府这座插屏端地是好,这样的暑热,赏赏这样意境悠远的画,倒比那花鸟虫鱼的让人心静。” 她一面夸着于家的诗书底蕴,一面提醒了程氏保持冷静,话说的恰到好处,倒让程氏想直喇喇拒绝亲事的心,有了一丝犹豫。 “顾夫人过奖了。”程氏低了声,谦虚道。 虽她还是不想说什么,可到底给了徐氏面子。徐氏暗自感叹好好的提亲怎么会闹成这样,可无论如何,场面总算稳定了下来。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浅浅地恭维了程氏几句,然而程氏却是有几分不甚领情,无论她说什么,程氏只摆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态度,全没有投桃报李的觉悟。 难不成,这程氏竟对徐泮做她女婿,一点半星的兴趣都没有?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徐氏认为自己足够低三下四了,这会儿见程氏油盐不进,窝下的火气又泛了出来。 她也不想再说更多废话,便道:“贵府是有底蕴的书香人家,府中姑娘也是幼承庭训,知书达礼。我们忠勤伯府虽比不上贵府以诗书礼仪世代传家,那却也是京城里数得上的门楣,自先祖随太祖皇帝,以开国功勋之名封爵至今,还从未因废驰祖先遗训,被没收过丹书铁券。于夫人也当知道,徐家名将辈出,儿郎并无纨绔之风。今日我为小侄,也就是如今这一代的忠勤伯爷求娶令爱,除了看中令爱人品贤淑,也因为小侄当年在西北承蒙府上搭救,一直心存感激。” 徐氏一口气将实情托了出来,一心盼着程氏能理解他们上门的缘由,可她自己说着说着,却也有些为徐泮不值。 满京城的名门闺秀本可以任他挑选,他非得看上这个于家的姑娘不说,人家还不中意他,这真是自己找了闲气受。 然而听了徐氏的话,程氏却是一怔。搭救?他们家何时搭救过这位忠勤伯?她为何不知道? 程氏突然想起忠勤伯的父亲遭人刺杀那回了,几个孩子要去固原探看忠勤伯,莫不是他们果真去了,自己不知晓?! 程氏一颗心砰砰乱跳,她就知道这两人突然上门提亲定有内情,难不成,这几个孩子私底下真有些什么?! 她犹豫不决起来,方才在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话,这会儿却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面露惊讶纠结之意,徐氏和朱氏自然看了出来,徐氏正吃惊这位于夫人怎地像是个不知事的人,却听朱氏开了口。 “我们家伯爷何等的有情有义,这多年前的事了,还一直挂在心间。这样的好男儿可是世间少有了,于夫人可是好生想明白罢!” 这话虽也是劝告,可听在程氏耳朵里,一边让她觉得徐家暗道他们挟恩以报,一边又让她觉得徐家过来提亲是多么地纡尊降贵。 程氏心里不舒服极了,可她着实不晓得其中内情,此时也不好下了决断,未及说些什么,又听徐氏道:“我二人也晓得今次来得突然了,只于夫人也当知晓,我侄儿守了多年的孝,如今已是双九年岁了,这个年纪未成亲,在京城可不常见,况他还有爵位在身,倒也由不得我们不着急。” 徐氏说话还算中肯,言语里透着的相互谅解之意,程氏也听出几分。 她心里舒坦了些,又听徐氏道来:“夫人先不必急着下结论,这儿女婚嫁本也不是一天能谈成的。咱们这边提了亲,也晓得要容夫人思索,与家中商议。今日也不早了,我们也不便过多叨扰,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徐氏耐着性子说了这般多的的话,总算见程氏面上露出了刚来是的客气和敬意。她暗叹她的好侄儿当真扔给她一个好事体,可也只能礼数周全地同程氏继续客套。 程氏客气了几句,便也不再多留,送了二人出去。 徐氏甫一上了自家马车,便当即冷了脸,狠狠地瞥了朱氏一眼,道:“弟妹可真行,怎么说话就和那程氏吵起来了!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你不晓得?!枉你平日最会同人打交道,今日是怎地回事?!” 朱氏被她瞪了这一眼,没被她吓住,反而使劲儿哼了一声,道:“姑奶奶看她那个样子,是要结亲的样子吗?咱们伯爷娶她姑娘本就是纡尊降贵了,哪里还由得她挑三拣四的?姑奶奶不气,我还气呢!” 第一七六章 呆头鹅 马车吱吱悠悠地走在吵杂的街道上,徐氏本就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自己替侄儿来提个亲,却在于家结结实实地受了场气,最后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笑脸相迎地,这会儿再听朱氏这么一说,当即就把放在朱氏身上的埋怨转移到了程氏身上。 可她还是说道:“便是如此,你也不好同她闹起来呀!这差一点,我都没法同泮儿交待了!” 朱氏一听,挑了挑眉:“若真如此,再给伯爷寻更好的,岂不是好?!” 徐氏一听,就闭口不言了,她可不敢说,徐泮就是一门心思认定于小灵了,不然,若被朱氏说出去,可就麻烦了。 她又瞥了朱氏一眼,恼怒道:“罢了,罢了,今日且这样吧,回头还是让姜家那新媳妇从中调和调和,我再没脸皮直接面对程氏了!” 朱氏看了她两眼,转了脸去,长长叹了口气,道:“真是什么人都有,还有看不上咱家伯爷的,真是不识好歹……” 她说着眼角扫过徐氏紧紧皱起的眉头,还有面上的几分不耐,收了话,又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 徐氏同朱氏罢了,程氏却是不能罢了。她脸色又青又白地打发人把儿子女儿都到到她房里去,自己也拔了腿,急匆匆地回惜芙院。 顾大夫人同徐三夫人上门拜访的事早就传遍了木鱼胡同于府,不用程氏派人喊,于霁兄妹三人都已经在惜芙院的正房里等候多时了。 方才程氏走了没多久,于霁突然过来的时候,见于小灵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目露思索之色,还疑惑了几分。 他委实没在意这二位夫人为何而来,还以为是他们同徐泮交好,这算是两府女眷之间的惯常走动,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因而见于小灵呆站着,还朝一旁跟来的于霆笑道:“看你姐姐呆的,倒似只呆头鹅。” 然后他抬了头,问道:“灵儿,你怎地没跟去?” 于小灵见他笑得轻松,才想到自己这般翘首盼着,委实太过紧张了,因而松了松气,便道:“娘同两位夫人约莫有正经事谈,便没叫我跟着。” “正经事?是何事?”于霁不明所以。 于小灵刚想随口说两句打发他一下,便听于霆忽然“哦”了一声,眼睛里聚齐了闪闪的光亮,兴奋道:“我知道了,是徐大哥遣人上门提亲了!” 于小灵没想到竟被于霆一语道破,张口结舌,谁料于霁却目瞪口呆,转而又青了脸色,一把摁住于霆,问道:“你说什么?哪里听来的?” “徐大哥跟我说的呀,他说他要提亲姐姐的!”于霆径直道。 “何时说的,你怎地不告诉我?!” “就是跑马那日。那日回来后就忙活三表姐的亲事了,我就忘了。”于霆眨着眼睛道。 “这可如何是好?”于霁震惊着兀自嘀咕道。 于小灵站得远些,没听到他说的这句话,见他脸色古怪,心中惊奇,然而于霆却突然“哼”了一声,板了脸,瞪了眼道:“大哥怎地这般偏私?!黄二哥不来提亲是他的事,徐大哥来了,难道你不该高兴吗?!” 于霆连连语出惊人,这两句叫嚷于霁的话,却又把于小灵说得大吃一惊。 什么意思?黄家也要来提亲?! 于霁慢慢回过神来,看看愤愤不平的弟弟和瞠目结舌的妹妹,转眼又瞧见一院子隐在墙根树下听这场惊天大戏的丫鬟婆子,不由叹了口气,挥手让二人莫再多说,带着他们抬脚进了屋子。 三人等了一会,就等来了程氏面色青白地往回赶的消息。 于小灵咬了咬唇,暗自猜测莫不是程氏同两位夫人谈崩了?不然怎地这样的面孔? 不消多时,程氏便急步走了回来。 正房门窗大开,遣了两个丫鬟远远地盯着不许有人靠近,程氏冷着脸坐在了儿女们的上首,急急问道:“你们何时搭救过那忠勤伯爷了?!” 三人皆是一愣,于霁回道:“不曾。” 于小灵咽了口吐沫,没说话。她记得她救徐泮那一回,事后徐泮并未与众人明说,只说是吓到她了,就糊弄过去了。 今次,这话怎地从程氏嘴里说出来了? 于小灵不知徐泮用意,闭着嘴没吱声。 程氏更加皱了眉头:“那顾夫人为何说咱们搭救了她侄儿,那忠勤伯有意报恩,所以求娶灵儿?” 程氏的话彻底证实了于家二房兄妹三人的猜想,这三人各有心思,又听程氏猜测道:“莫不是正话反说?是不是,那忠勤伯搭救过你们?!” “这……徐大哥对我们多有照料是真,若论搭救,却有些算不上了。”于霁实话道。 程氏听了,更是疑惑不解。 于小灵不晓得程氏绕来绕去这是要做甚,便侧了侧头,轻声喊了句:“娘?” 程氏被她叫得转了头过来,瞧见她一脸疑色的看着自己,忽的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的儿,这可怎么好?那样的人家嫁进去可不就完了?!” 于小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什么叫嫁到那样的人家就完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啊?”于小灵禁不住问道。 “我的儿,你不知道,那两位夫人此番前来,就是替那忠勤伯向你提亲的!”程氏哭着做了解释:“那忠勤伯府什么人家?可是代代都带兵打仗的人家!你看看他们家这几年,一连折了三名大将,这爵位才落到如今的这位小伯爷头上,你说说,这样的人家,娘让你嫁过去,可让你后半辈子怎么办?!” 于小灵不曾想到程氏竟是为着这个担忧,一时心里酸楚极了,这当娘的心,她实在没能猜透。 她如今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在程氏眼里,忠勤伯府就是个火坑,无论这个坑多么光芒万丈,却都改变不了它是个坑的实事。 这回轮到于小灵目露难色了,她叹息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却见于霆忽的站了起来,几步又道程氏脸前,道:“娘,徐大哥待姐姐是真心的,他言必信,行必果,姐姐嫁给他,不亏!” 第一七七章 瓜摊子 关了窗子,冰盆里散发出来的凉气,就渐渐弥漫了屋子。 于霁兄弟二人被程氏遣了下去,程氏单手揉着额头,眼睛转向于小灵道:“你同娘说实话,是不是同那忠勤伯,私下里有什么事?!” 于小灵苦笑不已,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给程氏一个交代了。 “娘,女儿确实曾无意间搭救了他一回。”于小灵想了想,顺着徐泮的意思道。 程氏皱了皱眉:“除此以外呢?这桩亲事,你如何作想?” 听她这样问,于小灵默了一默,道:“女儿……愿意。” “我就知道!”程氏气的砸了自己的额头两下,又朝了于小灵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素日那般明白,今日怎地糊涂了?!我也晓得那忠勤伯是个英武的儿郎,可他是什么人?随时都要上战场呀!你真是……” 上不上战场,于小灵心里并未似程氏那般介意,可她被程氏这样打心眼里疼爱着,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罢了。”程氏突然道:“此事你也别管了,我再同你父亲商量商量,想必,他能有法子将此时圆过去。” 于小灵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了程氏话语里的含义。程氏要将此事圆过去,那就是已经决定不会答应徐家的亲事了! 这一下就让于小灵觉得棘手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在心里做好了要嫁给徐泮的准备,程氏这般急着杀了出来,可让她又置于了被动的境地。她委实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不由就张了口。 “娘,女儿并不在意他们家的状况,女儿以为嫁给他,并没什么不好。娘心疼女儿,女儿也晓得,可我是真的愿意……” “孽障!”程氏忽地尖声打断了于小灵的话,气的拍了桌子:“我看你就是糊了眼了!这男婚女嫁的事再由不得你过问,你给我回屋去,不许出来!” 她还从不曾这样厉声斥责过于小灵,于小灵一时也怔住了,待她回过神来,便也不再多说,默默地给程氏行了一礼,回了房间。 今日一事,本也不是能捂得住的事体,更加上于霁兄妹三人,无意间在院子里说了好一席话,不消一个时辰,忠勤伯提亲他们家二姑娘,程氏又同那两位夫人不欢而散的话,就传遍了木鱼胡同于府的各个角落。 在于家传遍了的事,自然逃不过徐泮的法眼,他能派人盯着黄家,自然也能在于家安插眼线。他把手伸得这般长,却还是控制不住事态往坏处发展。 徐泮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冲冲地去找了徐氏。徐氏就知他要来,当即就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好言好语地劝他走了,又派人赶紧往姜家送帖子。 一桩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事,牵连了一圈人,暴风中心的于小灵,却结结实实在房里关了两天。 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徐泮,也对不起程氏,之于徐泮,她只扔了他一人四处忙碌,之于程氏,她又不敢据实以告。 两日睡得不好,人便有些消瘦了。 程氏也知女儿不好过,可长痛不如短痛,她再不舍得女儿嫁进徐家受罪,正尽力说服丈夫站在自己这一边。 此事一日不能妥善解决,于小灵自一日不能出来,连魏嬷嬷都看不下去了,到了正房劝说程氏。 “夫人再如何处置此事,也不好天天关着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忠勤伯府才提了这样一桩亲事。夫人便是为着姑娘的清誉,也得放她出来呀!” 魏嬷嬷明白人,这一说,就把程氏说动了。 “可是嬷嬷……灵儿她就是看上那伯爷了,我不关着她,让她明白明白,能行吗?!”程氏愁眉不展,连连叹气。 魏嬷嬷摇了摇头:“姑娘是个明白人,便是一时想不明白了,这几日也该想清楚了。夫人何必再拘着她?” 魏嬷嬷说到此处,忽的想起了什么,一双老眼亮了起来,道:“老奴听说,那青潭法师前些时候回了潭柘寺,姑娘同他佛缘深厚,法师又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不若让姑娘往山上住些日子,听听法师讲经吧,倒也离了这摊事!” 程氏一听就正了脸色,略做思索便道:“嬷嬷说的即是!明日好似就是上香进佛的好日子。我这就派人给她收拾收拾,让她明日就去。” 她说着合十了双手:“阿弥陀佛,只盼我佛慈悲,能让她今早醒悟过来……” 不过一会儿,于小灵听说程氏准备让她明日启程去潭柘寺的时候,忽的松了口气。她觉得程氏这个安排甚好,她早就被这些凡尘俗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能松快松快,简直求之不得。 第二日天有些阴,难得并不闷热,仍有细细的热风吹得于小灵鬓发飞起。她着了身素衣简裳,带着暖橘温杏,轻车简从地出城去了。 今日宜出行,礼佛,等着出城的人还不在少数,他们一路走的不算顺畅,好不容易出了城门,车夫洪叔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姑娘,小的给马儿喂些水,往路边稍做休息,然后便一路往潭柘寺去,不歇了。”车夫洪叔在外头恭声说道。 于小灵没什么异议,这样的天儿,便是有些风,也抵不过从大地上蒸出来的热气,她热还能坐在车里,用冰消暑,那马儿却只能顶着暑热奔跑,喝些水也应该。 她点头应了,又同暖橘道:“你给洪叔些钱,这附近定有卖瓜的摊子,让他自家也买个瓜,解解暑。” 暖橘当即就行了,撩了帘子给了洪叔几个铜板,洪叔连声谢过于小灵,直道:“咱们身后的槐树下就有个瓜摊子,姑娘给的钱能买俩瓜了,小人吃一个就够了,另一个给姑娘留着吧。” 于小灵知他好意,道了句“好”,便让他去了。温杏给她打着扇,说道:“姑娘待下头人是真好,奴婢跟了姑娘,真是天大的福分。” 暖橘也道“正是”,二人笑着将于小灵夸了几遍,于小灵听着,心底连日来的阴郁倒散了不少。 三人说笑了几句,于小灵突然想起洪叔的瓜,便笑道:“洪叔难不成在瓜摊子上吃起来了,怎地还不回来?” 暖橘抿了嘴笑:“定是洪叔贪嘴了,待奴婢去看看。” 她言罢,就撩开了帘子。 谁知门帘一撩开,竟从帘外探进来个英俊的男子,那男子额头有汗,一眼看见于小灵,口气坚毅地道:“妹妹别怕,咱们这就走!” 第一七八章 黄二哥 车帘撩开,暑气争前恐后地扑进了车厢。 可这些于小灵都顾不上在意了,因为黄谦石的突然出现,差点吓跌了于小灵的下巴。 然而她连一句“黄二哥”都未来得及喊出来,又听黄谦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妹妹,咱们赶路要紧!” 他言罢就跳下了马车。于家的马车好像换了个车夫,黄谦石吩咐了他一声,那人应了,打了马就开始前行。 于小灵主仆三人面面相觑,还是暖橘最先问道:“为何黄二少爷送咱们去潭柘寺?洪叔呢?” 是啊,洪叔呢?! 于小灵再回想起黄谦石方才的两句话,一句说让她别怕,一句又说赶路要紧。 电光火石之间,于小灵心里升起三分不妙之感。她突然出声,往撩开窗帘向外喊去:“黄二哥?黄二哥?!” 她的话喊出了口,眼睛却没瞧见黄谦石的身影,而且他也没有半路回话。 于小灵皱了眉头却听车夫说道:“少爷前方探路去了,姑娘只管坐着便是!” 于小灵闻言连忙问他:“咱们这是往哪去?!” 那车夫道:“小的也不知道,少爷就让小的沿着这条官道走,他在前边等着咱们!” 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那黄谦石到底要干嘛?! 那车夫说完话,以为于小灵不耐烦了,又使劲抽了马,架着马车飞驰起来。 于小灵按下心思,想等见了黄谦石在将此事问个清楚,可京城却有一人,听了属下的回禀,额角露出了青筋。 “此话当真?!”徐泮怒问道。 “伯爷,半分不假!那黄家二少爷一路尾随于家的马车出了城,下边跟着的人,还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谁曾想,那黄少爷竟让人将于家的车夫绑了起来,换了他自家的人,驾了马车往西去了。如今派去盯着黄家二少爷的人回来回禀了,保护姑娘的人还一路坠在后头呢,伯爷也别太着急!”傅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 连他都出了一头汗了,徐泮不急怎么可能! 此时的徐泮面色黑如锅底,要紧的牙关流露出他心头想把黄谦石撕碎的想法,他转身回了衙门,径直就向左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清宁伯告了假,说家里有些事,要回家一趟。 清宁伯爷向来对他甚是宽宥,并不过多过问,就放了他离去。 见徐泮去而复返,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傅平连忙道:“伯爷,属下已经派人过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徐泮不用亲自去一趟。 徐泮忽的转过头来,目**森之色,盯着傅平道:“你的失职我还没追究,竟还敢拦我?!若她今日伤了半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这番狠话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傅平心头一滞,再激灵一下醒悟过来时,徐泮已是不见了。 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傅平再不敢细思,连忙追了上去。 在京城街头打马狂奔这样的事,徐泮往前再没做过,可今日,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一想到于小灵如今不知身处何地,更不知遇上何事,徐泮这心里头就像被大刀割了肉一般,疼得难受。 同样飞奔的,还有于家的马车。 “姑娘,奴婢觉得这事儿不对呀!”暖橘大着胆子,拉着于小灵的胳膊,压了声音道:“这车夫咱们也不认识,万一……万一他要把咱拉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怎么办?!” 她说的正是于小灵想的,若不是确信方才确实是黄谦石过来同她言语,她这会儿早就挣扎着要停下了。 然而自那后过了许久黄谦石都不曾出现,这个车夫又拼了命的打马狂奔,于小灵这边一听暖橘说了这话,她就再不能忍耐下去了。 她的心沉了下去,皱着眉头,略做思索,便朝暖橘和温杏,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不过片刻,就听暖橘忽的朝那外间的车夫大叫道:“哎呀,快停下车,姑娘受不了这样的颠簸,难受地要吐了!” 那车夫一听,就是大惊失色,当即就放慢了速度,问道:“姑娘怎么样了?可要紧?!” 于小灵见这个车夫并没有对自己不管不问地继续往前行,反倒有几分意外,不过能停下,正是好处,便也不等暖橘传话,自己说道:“委实难受的紧,要下车透透气去!” 车夫闻言略微犹豫了一下,就靠路边的大树下停了马车。 于小灵主仆三人根本不做停留,径直就下了马车。然而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于小灵见状两眼一抹黑,心里虽着急,却也不想被这车夫看出她骗人来,于是连忙奔到树下,捂着胸口作了干呕的样子,之后又虚虚软软地倒在了随侍一侧的暖橘的怀里,由着温杏给她打扇灌水。 这车夫见了这主仆三人的言行,面露难色。这娇娇弱弱的官家大小姐,自家少爷还想带着她跑路,这可能吗? 可他是黄谦石某次无意间救回来的,一门心思地忠于黄谦石,便是明知此事不对,他也二话不说地愿意为黄谦石赴汤蹈火。 他正兀自惆怅,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就见黄谦石打马反向奔了过来。车夫一眼就看见了他,连忙对他招手呼喊,不过须臾,黄谦石就满头大汗地停在了于小灵跟前。 “妹妹,我已在前边不远处的小镇上定了家客栈,咱们今日将物品备齐,明日再正经上路。” “你说什么?什么上路?往哪里去?”于小灵大惊失色,不由问道。 “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就往保定去,那处离京里也不算远,到时候同家里谈条件,也便利些。既然妹妹信我,我定不负妹妹所托!”黄谦石抹了抹满头满脸的汗水,解释道。 可他越解释,于小灵就越糊涂。 什么保定?什么谈条件?什么不负所托?!她不过就是要去潭柘寺小住几日罢了,什么时候同黄谦石扯上干系了?! “黄二哥!”于小灵突然瞪了眼瞧着黄谦石,沉了脸色,厉声问道:“你到底再说什么?!什么不负所托?!我何时何地托了你何事?!你说清楚!” 第一七九章 牛皮鞭 于小灵这话似一方冰镇的手帕,一下就拍在了黄谦石的额头上。 灵台瞬间清明不少,这样大热的天,黄谦石面色却有些发白,他干咽了口吐沫,问道:“妹妹不是让人传话给我,说你不愿这桩亲事,还说今日已同家里找了由头,说要出城来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额头上的热汗也变成了冷汗,他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看向于小灵的眼神紧张起来。 于小灵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便知不好,恼怒道:“我何曾派人同你传过话?你怎地什么人都信?!” 于小灵心头的火嗖嗖地往上冒,如果今日她没发现其中奇怪之处,全然听了黄谦石的,是不是就跟着他往保定去了? 那洪叔不见了影子,于家还等着洪叔明日回木鱼胡同复命,若此次她当真被黄谦石带走了,恐怕明日于家就要翻了天去。又或者,根本等不到明日,洪叔就回去告知了众人,他们家二姑娘,跟着黄家二少爷私奔了! 私奔的罪名一旦定下,哪里还有黄谦石说的同家里谈条件的余地,他们二人被除族都算不得多,况忠勤伯府可是京城名门,也被牵扯了进去,不消几日,他们的事就传的满城风雨了…… 这是谁,要害她至此?! 于小灵狠狠喘了两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问道:“你说,是谁给你传的信?怎么说的?!” 她说这话,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温婉,眼睛眯起,如同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审问犯错的下人一般。 黄谦石被她吓了一跳,也不敢隐瞒,当即就道:“是我们家花木上的一个婆子,她说认识你家三妹妹身边的丫鬟,这消息你不好直接同我说,便借了你三妹妹的手传过来。” 于小露?于小灵惊讶了,可她略一思索也知不会是她,那孩子向来老实乖巧,黄姨娘看的又严,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想到了于小露,自然也想到了于小霏,难道是她? 于小灵眉头紧锁,原本的樱唇也抿成了一条线,面目的线条也透露了几分冷冽的意味。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车夫见黄谦石急得嘴唇发干,递了水囊过来给他,黄谦石咕噜噜喝了半袋水,将这乱七八糟的事略做思考,心中又定了定。 他道:“妹妹,且不说那些,你是不是当真不愿意与忠勤伯府的亲事?若当真如此,我便是拼了被除族的可能,也要替妹妹将那忠勤伯府挡回去!” 他还要拼了除族的可能,也要给她挡回去?!于小灵气得无奈,问道:“除族?黄二哥十年寒窗全不要了?” “这也不过是最坏的打算罢了。”黄谦石见她替自己着想,心里舒坦不少,又道:“此次出来的虽是紧迫,可我心里却也做了十足的打算。我不知道那忠勤伯为何突然求娶,可我却晓得妹妹不喜他,害怕他。他那样的武人如何懂得怜香惜玉,妹妹放心,我既然带了妹妹出来,便一定会对妹妹负责任。” 且不说黄谦石是从何处得出她害怕徐泮的结论,只说他口口声声要她放心,又要对她负责任,于小灵便哭笑不得。 “那黄二哥准备如何负责任?”于小灵忽的来了兴致,想听听黄谦石到底是如何作想。 黄谦石见她好言问来,心里便觉得自己此时正是她的天地,是她的依靠,不由目露爱怜之色,说道:“我本想着带了妹妹往保定去,再从长计议,既然妹妹并没这样的意思,倒不如还往潭柘寺去,假意要出家为尼,被我中途拦下,引了令尊令堂过来,就说若当真应下那桩亲事,你便遁入空门。我想令尊令堂疼爱你,便也不会再强求了。” 他这般快地就转换了策略,还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当真让于小灵十分意外,暗道自己竟小看了他。 可黄谦石的话还没说完,他见于小灵目露赞赏之色,心底想说的话,忽然就窜了上了:“妹妹若是看的上我,待回了京,无论如何都让家母上门提亲!” 于小灵刚想夸他,就被他这一句堵了回去,于小灵心道他对自己这般真心,自己还是跟他说明白的好,不然他再莫名其妙被人利用,可就不好了。 于是她道:“我想,黄二哥可能全然误会了。” “误会了?”黄谦石眼皮一跳:“妹妹是何意思?” 然而他这话音一落,于小灵未及回复,就见京城方向的官道上,有五六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狂奔而来,那群人身后扬起的尘土,完全遮盖了身后官道上的来人。 少顷,当头一人便眉目清晰起来,那人身着绯色圆领袍,身前绣着的白泽威武耀眼,他风尘仆仆而来,面上却不带一丝尘霾,目光冷冽非常,直射黄谦石眼底。 是忠勤伯!黄谦石大惊失色,下意识一把拉过背对来人而站的于小灵,掩在身后。 于小灵不明所以,被他突如其来的拉扯,弄得一个踉跄,站稳脚跟,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瞧见一人翻身跳下马来。那样高的马,他下的毫不费力,稳稳地落地上,不过略一沾地,就大步朝此处走来。 一直阴沉的天空突然拨云见日,日光似金光般照耀下来,来人逆光走来,身姿如松,行走如风,周身被金光镶满,面庞却全看不清晰。 可直觉却在于小灵的心头突然喊道:“徐泮!” 倏忽就到了身前,于小灵刚张口想喊他,却见他忽的抬起手来,扬起手上的锃亮的牛皮鞭,只听“啪”地一声,手起鞭落,这一鞭狠狠地抽在了黄谦石的右臂上。 倒抽一口冷气,于小灵忽的感觉被黄谦石左手抓着的手腕一痛,又听徐泮眯着眼睛,从牙缝里蹦出来两个字:“放手!” “你也不过就是仗势欺人之辈!”黄谦石拉住于小灵的手越发紧了起来,忽的冷笑一声,忍着痛意,说出了这句话。 话音落了地,于小灵眼皮一跳,就见徐泮就忽得将那牛皮鞭甩在地上,大手一挥就捏住了黄谦石的左手手臂,他那目光的狠绝之色,于小灵从未见过,可她却突然意识到,如果不阻止他,他会捏断黄谦石的胳膊。 “不要!徐泮,不要!” 第一八零章 两尊佛 于小灵一边出声叫喊,一边抬起左手按住徐泮的手臂。隔着衣衫,她感觉到了那坚硬如铁的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他目光如闪电般,直勾勾地盯着黄谦石,恨声道:“放手!” 黄谦石刚张口想说什么,于小灵就连忙大喊道:“黄二哥,快放开我!” 她喊着,反身大力挣去,手腕一痛,挣开了黄谦石的手。她甫一脱了身,就扑过去拉住徐泮的胳膊:“徐泮,你也放开!” 徐泮抿了抿嘴,张开五指,放开了黄谦石。 黄谦石两条臂膀,一条被徐泮用皮鞭抽出一条血痕,另一条有被他大力捏到骨头几乎碎掉。可他心里还是怒火滔天,径直嚷道:“你这算什么?!” “那你又算什么?!”徐泮怒发冲冠,这一路狂奔而来忍下的火气,在这一刻呼啦一下释放出来。 他大臂一挥,疾风从于小灵鼻尖擦过,只听“砰”地一声,一拳砸在了黄谦石脸上,当即就将黄谦石翻身砸倒在地。 “少爷!少爷!”车夫吓得扑了过来,一眼就瞧见黄谦石嘴角流血,惊喊道:“流血了!杀人了!” 徐泮怒气未消,还要上前再补一脚,忽的就觉得腰间被人推搡了一下,那力道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徐泮,你住手!” 他顿住了,火气忽的被浇灭了大半,他转头向于小灵看去,正看到了她冷厉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灵儿……”他眉间山峦起伏,张口喊了她一句。 于小灵不说话,只皱着眉头瞪着他。徐泮被她看得不舒服极了,微微别开了目光,落在了她被黄谦石攥得皱皱巴巴的衣袖上,手腕处隐隐可见红印。 “疼不疼?” 徐泮忽的拉过于小灵的手,大手覆上她方才被黄谦石攥住的手腕,微微翻开她的袖口,低声问了这句话。 他这般作态,于小灵还如何冷脸待他?她虽气他二话不说就对黄谦石拳脚相向,以他的功夫,不出三下,黄谦石定然成了废人,可眼下,她却只得叹了口气,道:“不疼。” 她说着,要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小手,可徐泮却捏住了她的五指,朝身后道:“傅平。” 傅平正兀自震惊着看自己家小伯爷神魂颠倒的模样,被他一喊,忽的一个激灵。须臾之间他没有回话,徐泮的眼神就杀了过来。 傅平连忙会意,嘴上应着,手脚麻利地从怀里掏出药酒。他们习武之人平日都备着这个,徐泮接过,径直将药酒倒在帕子上,又小心翼翼地缠在于小灵的手腕上。 于小灵觉得他这就是多此一举,自己不过被黄谦石无意间攥了一把而已,虽则皮肤泛红的厉害,可内里根本无事,明日也就好了,可徐泮这般作为,她也并不多说,任他去了。 一旁吐了好几口血的黄谦石,被眼前这副景象着实惊了一下,周身隐隐作痛,突然就想起了方才于小灵说的话。 她道:“我想,黄二哥可能全然误会了。” 黄谦石猛然咳嗽了一下,又有一口血水吐了出来。原来他当真误会了,这桩婚事,她是真的愿意的。 于小灵听他忽的咳了一声,这才想起黄谦石挨了徐泮一拳,此时已跌倒在地,连忙从徐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了身去看黄谦石。 嘴角流血,脸颊擦破,血丝可见,衣衫被抽地裂开,跌坐在地上,吐血连连。黄谦石的惨状落进于小灵眼里,不由又让她眉头紧紧皱起。 “黄二哥,你如何了?”她急着问道。 黄谦石闻言摇了摇头,扶着车夫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他看了看于小灵,自嘲地一笑,道:“我想我真的是误会了,险些陷妹妹于危险境地。” 于小灵挑了挑眉,见他神色坦荡,目光平和,心里忽的明白过来。 黄谦石说着,又向于小灵躬身行了一礼,直起身子,目光掠过徐泮,又同于小灵道:“改日再同妹妹赔礼,告辞了。” 于小灵不知说何才好,既然他都明白了,多说无益,她应了黄谦石一声,转身目送他离去。 “你待他倒是宽宥。”有男子发闷的声音,低低地在身后想起。 送走一尊佛,还有一尊佛。她还没到潭柘寺呢,就先后参见了两尊佛了,今日当真是出门礼佛的黄道吉日。 “此事并不全怪黄二哥,他也是受人蛊惑。”看着黄谦石主仆二人渐行渐远,于小灵无奈地朝身后这人解释道。 然而话音一落,徐泮心中一痛,面色骤沉,冷声问道:“不怪他?他是非不分,难道不是错?!若他今次当真将你掠走,你让我怎么办?!” 于小灵深深地闭了眼,转过身来又睁开眼睛看向他,无力地喊道:“徐泮……” 徐泮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她的眼神灼热非常。于小灵抿着嘴默了一默,没做言语。 “随我回京。”徐泮忽地拉过于小灵的手,沉声道,说着就拉了她要往马车上去。 于小灵挣了挣手,连着摇头道:“我是奉我母亲的命令,去潭柘寺进香的,回京做甚?” “灵儿,”徐泮沉声喊了她:“你手腕被他弄成那样,不回京找大夫看看怎么行?” “我还没那么娇气,不用!”于小灵坚定道:“我要去潭柘寺!” 她这口气落到徐泮耳朵里,又是一阵刺耳,他知道,她此番去潭柘寺,就是因为那青潭法师前些日子回来了! 不知怎地,他越发地不想让她再往那处去了,又道了一遍:“跟我回京,听话!” 可于小灵却忽的怒了,她不过出来上个香,就整出来这么多幺蛾子,她就不能干点顺心的事吗?! 背后被人捣乱还不够,人前还被人制肘?!她不过想清净太平地过日子,怎么一个个都不让她顺心?!难不成,他们都认为她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成?! 于小灵怒了,火气上头,便有些不管三七二十一。冷笑一声,当先就拿了此时硬拉着她往马车去的徐泮开刀:“行啊,你要是也给我一鞭子,我保证乖乖跟你回京!” 徐泮闻言大惊失色,愣在当场:“灵儿,你这是何意?!” 第一八一章 铜绿袍 傅平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目光扫过身旁同来的几个侍卫,见他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吭一声,心道今次于姑娘若不能同伯爷好生说个明白,伯爷这口气十有八九还是要撒在他们几个身上,真真冤枉。 傅平这样想着,不由翻了眼皮祈求地看向于小灵。 于小灵哪里还有闲心管的了他,她这会儿瞧见徐泮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又委屈的意思,已是想把方才气头上的话收回来了。 惜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她默了一默,平复了一下心绪,暗道自己气的是背后害她之人,而非是徐泮,不该胡乱迁怒,稍后又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徐泮的手。 “话说过头了,你别在意。”她说着,捏了捏徐泮的手指。 他的手指尖带了一层薄茧,想必是长年舞刀弄枪所致,不知怎地,于小灵心头又有些酸酸的感觉。 徐泮闻言,感受到她捏住自己的手,心里便不再难受得厉害了,他想道一句谅解之语,可心思转了转,却抿了嘴没说话,面上委屈之色更浓。 他这模样,正像是个被大人没头没脑打骂了一顿的孩子,当真委屈到了家。于小灵看着,心里软得不行,又柔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说那狠话。” 徐泮心里甜了起来,一时又想将她一把按进胸膛,却碍于他二人毕竟尚未成亲,不得不忍了下来。 有了坡,就赶紧就坡下驴,徐泮放轻了声音道:“那随我回京,好不好?” 话音未落,于小灵就皱了眉。她方才说话不中听了,她要道歉,可这不意味着她可以随便放弃自己的意愿,顺从旁人。 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道:“我去潭柘寺,你回京城,你不要绑着我与你一道。” 她说到这个,忽然想起了车夫洪叔,连忙问道:“洪叔呢?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还在城门处。”徐泮闷闷不乐地接过话来,心里琢磨了一下于小灵的言语,知她今日非得去潭柘寺不可,没了办法,便道:“我与你同去吧。” 于小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顺带着打量了一下他身上还穿着的绣着白泽的绯色伯爵常服,径直问道:“不用当差么?” “我已请过假了,不碍事的。”徐泮当即便道,转眼见于小灵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赶紧朝身后吩咐道:“去把洪叔接来。” …… 洪叔接来后,于小灵当即就吩咐了他不得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分毫,洪叔连声应了,一行人才转而往潭柘寺去了。 因着上晌往南跑了不少路程的缘故,这会儿到了潭柘山下的莲石湖时,已是日头西斜了。 徐泮打马靠近了车窗,说道:“今日可不早了,咱们到了山上,能不能有空出的禅院还不好说,况这天儿热的厉害,倒不如今日就在山下住了,你也好生洗漱一下,松快松快。” 于小灵这会儿正难受着自己浑身黏似浆糊,此时听了徐泮的话,二话不说就点了头:“甚好!” 话落了地,傅平连忙给下边的侍卫打了眼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进了莲石湖畔的小镇,那侍卫迎了一行人,便一路引着,往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去了。 小镇上的客栈,徐泮本以为好不到哪里去,却没想到竟是看走了眼,约莫是经常接待京里来的达官贵人的缘故,这客栈难得处处雅致讲究,来去客人也稳妥。 于小灵好生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水绿色的干净衣裙,从上到下都舒坦起来。徐泮不知也从哪里弄来一身铜绿色的袍子,也洗漱净了换上。不然,若还穿着方才的白泽常服,又要招来许多百姓,跪下就叩头了。 他二人俱着了绿色,一深一浅地站在一处,端地是般配。 “饿了么?”徐泮见她发丝上还有几滴细小的水珠,拿出帕子,动作轻巧地替她吸了吸水,柔声问道。 “天热,不饿。”于小灵道,她没注意徐泮的动作,只转了头往外边看去,见外边天还没黑,又起了兴致:“我想往湖边转转去!” “好。”徐泮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甜丝丝的。 “姑娘,外边俱是小民,奴婢去给您拿了围帽去。”暖橘见他二人要出门,连忙道。 于小灵一听就连连摆手:“本就够热了,再带上那个,来回又是一身汗。” “可是……”暖橘面色略显为难,眼睛转了转向徐泮看去。这位爷八成就是她们姑娘往后的夫君了,姑娘不带围帽就出门,他能愿意么? 徐泮自然感受到了暖橘的目光,他心里也不想那些平头百姓放肆探看于小灵的容貌,可他也知她最是怕热,略做权衡,便道:“不带便罢了,我让傅平给你买套男子的袍子,你换上便不打眼了,如何?” 于小灵一听要穿袍子,心里更乐了,变了男身,岂不更加自在无拘? 她当即就应下了。傅平亲自过去的买的,心里想着方才见那二人穿了俱一身绿衣裳,站在一处似神仙眷侣,便径直就点了件同徐泮一模一样的铜绿色袍子,带了回去。 于小灵换好出来,瞧见自己同徐泮穿的一模一样,抿了嘴笑。 傅平看着满意极了,自认为自己做了件甚和主子心意的事,眼睛一转就往徐泮脸上看去。徐泮眼里哪有他,然而看着娇俏的换了男装的于小灵,同自己一般无二,心头愉悦,嘴角还是弯了上去。 “不错,不错,我这样一打扮,同你一处站了,倒好像兄弟两个。”于小灵打量着自己同徐泮,笑道。 话一出,傅平眉头就跳了一下。不是神仙眷侣么?怎么成了兄弟二人了? 他正兀自琢磨着,伯爷听了这话,会不会不乐意,就听于小灵忽的又轻笑出声,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啧啧叹了两声,又道:“其实,也挺像父子二人呢,唉,傅侍卫,你挑的衣裳,你说像不像?” 四道目光齐齐射来,傅平干咽了口吐沫。 于小灵的目光里含着浓浓的玩味,徐泮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却是:“傅平你最好解释清楚。” 第一八二章 爹字辈 潭柘山一带本就地势颇高,便是山脚下的小镇,相对京城,实则也是在山上的。这会日薄西山,莲石湖面碧波荡漾,清风送爽,让人心旷神怡。 于小灵幸庆自己带了聚骨扇而非是团扇,这会儿着了男装,打着扇子,自有一段风流倜傥的韵味。 她遣了要随侍身侧的暖橘和温杏,径自跟着徐泮往莲石湖畔来了。 湖边的石阶上,有三三两两的农家妇人在湖边捶打衣裳,嘴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于小灵一边站在岸上,以百年不曾有过的角度静静地欣赏这片清净的湖水,回忆起从前在此处的点点滴滴,忽的轻笑了一声。 当即就有一个年轻妇人,被这声轻笑引得回过头来。打眼就瞧见两个打扮的一模一样的年轻人,衣着光鲜地信步走在河畔的堤岸上。 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英武非凡,那年轻妇人一下就看痴了,回过神来,连忙低声喊了身旁几个妇人,一道往后看去。 “呦呦,哪里来的俊俏少年郎,竟跟那画里走出来的一般无二!”一个头戴紫色头巾的妇人当先道。 “什么画里走出来的?我只见过门上贴的门神画像,那凶神恶煞的,哪里像了?”一个红头巾的妇人停下手里的活,眯着眼打量了二人几眼,便朝紫头巾的妇人说道。 “她就爱说些个读书人的词儿,三婶子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带了根银钗的妇人笑着道:“且不说那,你看这二人穿的一模一样,端地是有趣儿,莫不是兄弟两个?” “嘿,说不定是父子俩呢,你看那高个的,身材魁梧,也得二十好几了吧,定是个爹。”那被三婶子眼神不好,眯着眼琢磨道。 这话一起了头,众人皆感兴趣起来,当下便对岸上这一对人儿的关系猜测万千。乡下妇人向来嗓门大,这会儿说的起兴了,那话语声便此起彼伏的传过来。 “肯定是当爹的,你看他走路间还护着边上那孩子呢。” 众说纷纭间,三婶听得不耐烦了,拍板道。 于小灵心里笑得不行,眼睛朝徐泮看去,见他沉着一张发黑的脸,嘴角绷得紧紧的,更想笑了。 行伍之人日日风刀霜剑的,自然不如平常的年轻人长得细嫩,可被人认成了于小灵的父辈,徐泮简直可想一把把这群聒噪的无知妇人扫到湖里去。 于小灵小手握了拳,抵在嘴边轻笑了两声,看见徐泮身姿僵硬,忽的玩心大起。 她双手忽的拉住了徐泮的胳膊,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表叔,天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徐泮被她又拉又喊地一个踉跄,亏得他向来下盘扎实,不然定要出了洋相…… “听见了没,三婶儿,人家是叔侄俩!”洗衣服的妇人连忙朝那三婶嚷了起来。 那三婶却道:“所以说呀,我就说那个高个儿的,是爹字辈儿的!” 爹字辈儿的徐泮最后听见这句话,差点气得吐了一口老血,二人已然离了那片湖岸,转角进了林子。于小灵再忍不住了,扔下徐泮,扶了一颗老树,便捂着肚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徐泮被那群无知妇人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会儿抬眼看见这个添油加醋的,还笑得不能自已,也是又气又笑起来。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坏东西,竟还拿我开起玩笑来了!”徐泮两步走到她身前,盯着她,装作板着脸地质问道。 于小灵知他假意吓唬自己,根本不怕,回过身来,朝他躬身行礼道:“表叔别生气,小侄给你赔罪了!” “你这个……”她说得徐泮又是一瞪眼,气得他牵起她的手腕,啪地一下轻拍了下去。 不远不近跟着的傅平,哭丧着脸,早就欲哭无泪了。他本是好意撮合一对神仙眷侣的,却没想到,被人认作了父子俩。他觉得自己这个月、下个月,还有下下月的月钱都不一定能留下了…… 于小灵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好久都没能这样自在畅快地在天地间说笑了,她这会儿眉眼全舒展开来,配着一身男装,倒有一种反衬着的美。 徐泮早就不生气了,只要她开心,他就觉得满意。如今见她眼角眉梢都挂着轻快之意,笑嗔道:“可还乐呵?还表叔呢,你可真能想!” “表叔怎么了?这天下的事儿可不好说,说不定五百年前咱们就是一家呢!”于小灵神采飞扬道。 她说着,忽的想起什么,看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傅平,凑到徐泮脸前,压低了声音同徐泮道:“那个三婶我就记的,她娘家祖上就是改名换姓藏到此处来的,我记得当时还是个读书人家呢,你看这几代人下来,她连书画都见不着了!谁敢断定你我五百年前不能是一家?” 徐泮讶然,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说你都晓得那个三婶娘家祖上的事?你不是在潭柘寺么?怎地到此处来了?” “你可小声点,别让傅平听见了,吓着他可怎么办?!”于小灵连忙拉了他的衣袖,小声提醒他道。 徐泮闻言顿了一下,弯了嘴角:“怎么就不怕吓着我?” “你不是不害怕么?”于小灵瞥了他一眼。 “是,我自是不怕的。”徐泮眉开眼笑地说道,忽的觉得自己同她,比旁人不知亲近多少,心里似喝了蜜一样甜,不由地就拉住了她的小手,放进手心里。 于小灵被他拉着手,心头有异样划过,她眨巴眨巴眼,觉得浑身有些紧,刚有意挣开了去,就听徐泮开口用低低压着的声音说了话。 “那你同我说说你转世之前的日子吧,定然有趣的紧。” 徐泮捏了捏她的小手,目露柔光地看着她秀美的脸庞。 于小灵一听他这么说,忽的谈性大起,这么多年,能同她说到这些事的人只有青潭一个,尤其转世之后,她只能将那些前尘往事尽数封存心底,不敢吐露只语片言。 这会儿是徐泮要听,这个人又是个从来不怕她的那些过往的人,她觉得自己再没有不说的道理了,当下便眼睛发亮地笑道:“既然表叔有兴致,小侄定然奉陪到底的!” 言罢,便说讲起来。 第一八三章 东海底 夜幕四合,林子里的鸟儿成群结队地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二人说道兴处相视大笑,惊得鸟儿盘旋在树林上空,迟迟不敢落下。 于小灵眼睛亮晶晶地,刚想张口再说一件趣事,就听见一声“咕噜”从腹中传来,这才警觉,天色已晚了。 徐泮也才刚刚发觉,他这个黄昏听了太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体,满腹惊诧就已然饱了,哪里还记得旁的事? “饿了吧?回去吧。”他当先道。 肚子都出声示警了,还能不饿?于小灵嘿嘿笑了,顺应地点了点头。 徐泮拉了她的手往回走,于小灵被他拉了许久,已是察觉不出其中怪异了,只顺着他的步子,着意看着脚下的路。 二人走了一会儿,傅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盏灯笼,挑着灯跟在二人身畔。徐泮不耐他紧跟在一旁,抬手接过灯来,一手牵着于小灵,一手挑灯照路。 傅平心道这回他们家伯爷可心满意足了,他虽听不见二人说着何事,却听得见笑声,看得见笑靥,还有什么他不晓得的? 这样看来,亲事应是快要尘埃落定了吧?傅平猜测。 握着于小灵小手的徐泮,心里也将此事翻了出来。 他着实没想到,他好生计划的提亲,竟在程氏处大生波澜,两方人闹得几乎是不欢而散,当真让他头疼不已。 他念及此处,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母亲,是不是不满意我?” 于小灵还沉浸在往事的汪洋里,只以为自己又变回了红尾金身大鲤鱼,猛地听徐泮这么一问,有些不明所以:“嗯?” 徐泮见她没听清,又换句话问道:“你母亲对我哪里不满意?” 这回于小灵听明白了,她顿了顿,不敢直接就告诉徐泮程氏怕她早晚要守寡,便琢磨着道:“我娘亲只是没怎么见过读书人家的姑娘嫁进行伍人家去,替我担忧。” “可你程家表姐不是嫁了姜家么?”徐泮不懂。 “程家同姜家也还算门当户对,可咱们两家不一样,忠勤伯府比姜家更加显赫,你比姜六哥身份又高出许多,而我在世人眼里,连三表姐的一半都是不及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去:“胡说,你哪里不及她一半了?!” 于小灵苦笑解释道:“我是说家世。” 她顿了顿又道:“两家本就不是一类,我又要高嫁,我娘怕我受委屈。原本,她也是一心想给我找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而已。” “你是说黄家么?”徐泮闷闷地问道。 于小灵觉得对此倒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便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 静静的夜晚,炊烟缕缕飘散,只两人返回客栈的脚步声,清晰地响在湖畔。 徐泮呼出一口气,轻轻捏了于小灵的手心两下,道:“我会想办法的。” 于小灵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地道,明明两个人的事,却扔给他一个人去办,因而此刻,她只咬了咬唇,并未做声,心里想着回去还得同程氏说个清楚。 简单用过膳食,二人便各自歇了。 次日一早,于小灵是被客栈楼下的车水马龙声吵醒的。 “呀,日头都这般高了?你们怎么不叫我?”她惊讶道。 暖橘走过来替她穿衣裳,回道:“是伯爷不让叫的,说是并不着急上山,让姑娘多睡会儿。” 暖橘说着,着意看了于小灵两眼,心里想着伯爷待她们家姑娘可真是好,姑娘听了,定是高兴的。 然而于小灵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拧了拧眉,道:“咱们还是赶紧上山吧,算起来,洪叔此时应当启程回京复命了,若是晚了,定会被家里察觉不对。” “姑娘不必忧心,伯爷已经让洪叔卸了马车先回去了。姑娘可饿了?早膳已经备下了。”暖橘笑道。 于小灵闻言,歪了歪脑袋,她没想到徐泮竟这般细心,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轻快来。 洗漱吃喝一番,日头升的越发高了,待于小灵四处妥帖了,走出房门,正瞧见徐泮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独自饮茶。 她脚步轻快的走过去,瞧见一旁的傅平正想给她行礼,连忙朝他摆了摆手,作了噤声的手势。 经了昨日,她越发觉得徐泮同她关系亲近了,好似青潭一般,可以尽情地谈天说地,因而此时见徐泮背对自己而坐,起了玩心,着意将脚步放得轻之又轻,到了徐泮身后,略一站定,便忽的伸出小手,大力拍在了徐泮肩头。 傅平看着心头一跳,眼瞳瞬间睁大,紧接着就见他们家小伯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扯住于姑娘那纤细的手腕,一手将她向前拉去,一手迅速出击,带着破风的力道,直击于姑娘那更加纤细的脖颈。 手指已然收拢掐了上去。于小灵身后跟着的暖橘忽的尖叫了一声,这声刺破耳膜的尖叫,让在场众人纷纷醒悟过来。 “灵儿!你没事吧?!”徐泮大惊失色,连忙收回指尖的力度,大掌转而抚上她吹弹可破的,已然留下了五个手指印的脖颈肌肤。 于小灵方才真的窒息了,这会喘上气来,只大口地喘着粗气。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暖橘吓得快哭了,连忙上前察看,可她们家姑娘如今被那恶鬼附身的伯爷揽在臂弯里,饶是暖橘向来胆大,此时也不敢虎口夺食。 脖子火辣辣的疼,于小灵暗自叹气自己玩笑开大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无事。” 徐泮听她还能正常说话,悬到喉头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方才正想着提亲的事,想的出神,忽的被人拍了肩,军营里练出来的本能,就当即替他反应了。 看着她白皙脖颈上清晰可见的五个手指印,徐泮又懊恼,又心疼。昨日那黄谦石无意间伤了她,他气的恨不能将那人撕碎,而今日自己伤了她,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小灵又被他扯着回了房,上了回药。两个丫鬟被遣得远远的,于小灵瞧见徐泮这张恨不能沉到莲石湖底的脸,忽的笑了:“这可好了,从京城到潭柘寺,莫名其妙地赶了两日路不说,还弄的遍体鳞伤,啧啧,我娘若是知道这脖子上的伤,是你的手笔,约莫下辈子也不敢把我嫁给你!” 徐泮一听,面色更添阴郁,一时又从莲石湖底,沉到了东海底…… 第一八四章 琉璃瓦 本该昨日下晌就到的潭柘寺,结果一直折腾到今日日上三竿才到,于小灵若是当真来上香的,怕是她捐了香油钱许的愿,佛祖也不愿搭理。 好在,她只是来访友散心的。 还是得先去跟佛祖打个照面,不能失了礼数。一行人上了山,于小灵同徐泮入了寺院的大门,径直就往大雄宝殿去了。 徐泮时不时就往她脖颈细发下瞄两眼,每看一眼,就懊恼一分,此时他的懊恼已经没过大雄宝殿的琉璃顶了。 于小灵浑不在意,拿起扇子举过头顶,遮住了猛虎扑食般的烈日,刚吁了口气,就听见一旁有熟悉而悦耳的嗓音低低传来。 她眼睛陡然放光,转头就往斜前方看去,一眼就瞧见了背对她而立的宽大僧袍下的清瘦身形。 那人此时正立在树荫下与寺中僧人言语,他周身散发着让人静心的清凉,在尘世浑浊的热浪中,难得保持住了这一股独立在外的透彻的清流。 他一方言罢,微微侧了头,在弥散的光亮中,于小灵定睛看到了他右眼眼角下,红得深沉的朱砂痣。 她忽的迈开步子,快步跑了过去,离那人还有两三丈远,她便禁不住喊道:“青潭……法师!” 那人闻言回过头来,看见日光下沐浴着的于小灵,顿了一下,倏忽又展颜一笑。 他迅速地对身旁的僧人说了一句话,那人便朝他行礼,转身离去了。 于小灵到了他身侧,刚想笑着同他好生打个招呼,却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面上血色尽数褪去。 她一把按住了青潭的手臂,惊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望着青潭瘦削的脸颊,苍白的不带一丝血色的面庞,越发高耸挺立的鼻梁和暗得深沉的朱砂痣,于小灵手抖了起来。 按住他的手,被嶙峋的瘦骨硌得难受,心头一阵紧似一阵,于小灵急着又问:“你是不是生了大病了?!” 她眼里的惊惧暖了青潭的眼睛,青潭大手覆上她按住自己的手,轻拍了两下:“无事,舟车劳顿而已。” 他说着见于小灵直愣愣地紧盯着他,也不说话,便弯了弯嘴角,又道:“随我去蔢生院吧。” “嗯。”于小灵连忙答应,松开了手,忽的又想起什么,秀眉轻皱,道:“我刚来到,还没去大雄宝殿呢!” 青潭闻言,合十双手,低声念了句佛,又道:“快去吧。” 他说完,目光正好扫过于小灵的脖颈处,细软的发间,有透着血色的红印隐现,来不及看清,一阵风吹过,又将发丝吹过几缕,堪堪遮住了那印记。 青潭心中疑惑,未及细思,就感受到了两道紧紧的目光,好似从方才,就一直落在他们二人身上。青潭不由微微侧了头,逆着那目光看了过去。 原来,她是同那人一道来的…… 被抛在原地的徐泮,一错不错地看着这一幕,想到两年前在天岩山的那夜,浑身血液凝固了一时。 他见青潭看来,那目光好似释迦牟尼佛般让人参不透,不由抿嘴,双手握了握拳,又迈开了大步,走了过去。 “法师。”他向青潭行了一礼,微顿,又转脸看向于小灵,放柔了声音道:“灵儿,去大雄宝殿吧。” 话音未落,青潭眉间山峦骤现。 于小灵本想应一声徐泮,突然看见青潭这般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不行,不行,你定是病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徐泮的脸色僵在当场,青潭却和缓了颜色,眉间染上一抹暖意,使他周身不再泛起丝丝凉气,说道:“看过了,无妨,速去上香吧。” 言罢,他又念了声佛,朝于小灵施了礼,脚下微顿,离去了。 于小灵面色疑惑又凝重,看着青潭远去的目光,充满了忧心忡忡。 徐泮浑身隐隐作痛,握拳的手又攥紧了几分,按下心头的复杂情绪,闷闷道:“再不去,佛祖该怪罪了。” “嗯。”于小灵低着声音随意应了句,转了身就往大雄宝殿走,面露苦苦思索之意,边走边道:“定了病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徐泮在一旁听得不耐,深深吐了口气。 或许这口气吐得很是及时,于小灵瞬间想起他来了,转了身拉住徐泮的衣袖,问道:“他从前没这么瘦的!你说,是不是只有生了大病的人,才会突然瘦成这样?!” 徐泮见她拉住自己,竟还是纠缠于那人是不是生了病,心里不是滋味极了,恨不能立刻拉了她下山去。 可惜他不能,只好忍了又忍,闷声回道:“法师不是说舟车劳顿吗?一时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于小灵却摇了摇头:“他从前出京讲坛论经,也没见水土不服成这样,最多两日不想进食罢了。不行,待我下了山,定要把大表姐夫请来给他看看。” 她说了这话,徐泮的心别提多难受了。那人不过瘦了两圈,她就念叨个没完,一时说他往日如何如何,一时又要请了卫玥亲自来给他问诊。她待自己,怎么从不曾这般上心? 念头一起,似是跳进了陈年老醋里,从指尖到发梢,没有一处不透着骇人的酸味。徐泮立了身,不再向前,负手站着,定定地看着于小灵。 于小灵浑然不觉,还继续往前走,走了五六步出去,才恍然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 “嗯?”于小灵疑惑,目光寻了徐泮一下,见他立在身后不动,面色有些阴沉,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不由便转过身来,拧着眉道:“你怎么不走了?不上香可不行,不能对佛祖不敬,快跟上来。” 言罢,抬手又招呼了徐泮一下,便也不再多说,转头继续前行了。 徐泮颓然了。 是了,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求着她嫁给他的,她是他心头上的人,他之于她却不过是个友人般的存在罢了,连个老友都谈不上。 他自嘲地嗤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日光下,反射着奇异光芒的黄绿二色琉璃瓦,神思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不再思索,继而抬脚跟了上去。 潭柘寺的佛光普照众生,释迦牟尼佛的眼眸悲悯世人。 第一八五章 瓷油灯 跟佛祖打过招呼,转身迈出大雄宝殿门槛,于小灵便朝徐泮道:“我去蔢生院了,你让暖橘她们,去禅院先落脚吧。” 徐泮面沉如水,定定地凝视着她,没说话。 见他不应,于小灵目露疑惑,歪了头正经瞧了他两眼,轻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好似不大高兴?” 她这才发现他不高兴了吗? 徐泮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更是心绪万千,他沉了口气,往一旁的屋檐下走了一步,避开了大雄宝殿进进出出的善男信女,踌躇了一下,低声朝她道:“能不去么?” “为何?”于小灵讶然。 她这副你竟然阻挡我做天经地义的事的模样,更是扎了徐泮的眼,可他也不能说:“我觉得那法师对你不同寻常,你一个小姑娘家,怎好同他独处一室?” 可世人视青潭为佛祖化身,徐泮却要说他不过就是正值壮年的男子,说给谁听,谁都会立马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况于小灵与青潭关系特别,他不知如何将自己这种脱出众人目光的直觉,说个明白。 他内心纠结了一阵,到底不知从何说起,又道:“一路上山也累了,你不回禅院歇歇脚么?” “我去蔢生院歇脚也是一样的。”她说着,又打量了徐泮一下:“你是不是累了?我要在潭柘寺住上四五日,你也还要当差,今日好生歇了,明日赶紧回去吧!” 徐泮闻言,气的想砸了地。她这就急着赶他走了吗?!昨日那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去哪了?! 他气的心头生疼,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深压着眉眼,凝视了她几息,忽的转身大步离开了去。 “这又怎么了?”于小灵不知他到底为何突然发个火,皱着秀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走开了去。 蔢生院还是原来的样子,于小灵走到深水井处,看到那汉白玉的井口,忽的笑了。 想来徐泮从小到大,可没少参拜她。 “真是冤家。”她撇撇嘴,兀自嘀咕道。想到自己救了他,他长大了又要娶自己,便觉得兜兜转转地,命运这场漩涡,不知何时就将他二人缠在了一处…… “在想什么?” 耳畔有轻柔的话语传来,于小灵知是青潭,便指着那深水井,笑道:“你可知当年我救得小孩是谁?” 青潭一愣,眼前瞬间浮现一人高大挺拔的样子,他眼中划过一丝诧异,面上却波澜不起,道:“想来你如今认识此人。” “嗯。”于小灵闻言点了头:“你说的对,正是徐泮,方才与我同行的那个。” 青潭微微挑了挑眉,低声念了句佛,道:“因果循环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进屋去吧。” 转眼,他终于瞧见了她脖颈出的红印,那是五指掐出的印记。 青潭眉头倏忽一跳,问道:“受伤了?” 于小灵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脖颈,连忙用手遮拦,下意识就不想过多解释,便道:“蚊虫叮咬而已。” 青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念了声佛,不再追问,转身入了禅房。 自又是好茶好水的招待,于小灵翻了翻青潭放在禅床边的几本佛经,问道:“你到南方哪处去了,怎地这般久才回?当真路上受了折磨?竟瘦的这么厉害?!”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青潭听着眉目又舒展了几分,道:“在湖广走了走罢了。回来路上受了寒,病了一场而已。” 于小灵就着他的话,想了想,想到青潭出门,又没人照看,只他同浮禾二人相互依靠,缺吃少穿的,定然过得不好。 “我看你这趟,也算功德卓著了,这几年该好好在寺里养养身子,别再出去折腾了。”于小灵一看他这瘦骨嶙峋的样子,就替他犯愁。 青潭拎了咕噜噜冒着泡的沸水过来,低声道:“知道了。” 于小灵见他应了,又道:“我识得一个太医院的太医,不如让他上山再给你看看,稳妥些。” 青潭闻言,斟茶的手顿了一下,旋即又道:“不用,师兄替我瞧过了,无事。” 于小灵这才想起来,青潭的师兄青崖法师,对岐黄之术颇有研究,况青崖长青潭二十岁有余,如父如兄,自不会坑害自己从小看大的师弟。 “是吗?那就罢了。” 于小灵点着头,转眼又瞧见经书旁的瓷油灯,想起方才在蔢生院门外,碰巧听见浮禾和旁的小沙弥在言语的事体。 “最近总熬夜挑灯看书么?我怎么听见浮禾跟小沙弥要很多灯油呢?”她问。 话音一落,青潭倒水的手便不经意地颤了一下。手不稳,滚烫的沸水便趁机蹦了出来,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 瞬间红了一片。 “哎呀,怎么烫着了?”于小灵一惊,连忙跳下禅床,抽出自己的帕子,浸了墙角下摆着的水缸里的凉水,又匆匆跑了回来。 浸了凉水的帕子捂在青潭手背上,于小灵才松了口气,复又坐下,她忽的轻笑一声,斜了眼看着青潭,道:“你从小就是这般,做了瞒着人的事,便心虚,旁人一提就要禁不住露馅的。说罢,那灯油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潭略微翻了眼睛去看她,见她眉眼露着笑意,言语间又同往年那些静好的岁月一样,透着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默了一默,也微微笑了笑,面露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道:“师兄说我此次伤寒病的厉害,伤了眼睛,让我夜里少费眼……” “然而你不听他的?非要看么?”不等他说完,于小灵便接了过来,她不解地看向青潭,说道:“我说禅床边怎地放好几本书,你可真是?什么书让你这般沉迷?” 她说着,拿过那几本厚厚的书,翻来看去,全是经文,皱了眉头,又道:“你可真是痴,这些经文,何时不能看?非得夜里点灯耗油费眼?” 青潭不说话了,微微低了头,眼睛向下看去。 于小灵见他这般,知道他晓得了自己的错,又哼了一声,似吓唬小孩般说道:“再看我就给你都带京城去。” 她言罢,起身将那几本书放进了一旁的箱笼底处。 青潭在她身后,暗自松了口气。 于小灵不知道,此时的青潭再不是他几岁十几岁的时候了,如今他已经是过了三十而立之年,是能舌战八方,经讲天下的大法师了…… 于小灵没留意青潭的举动,却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你约莫不晓得,我就快要定亲了,若是顺利,便是同徐泮。” 第一八六章 普洱茶 古雅的紫砂茶碗里,泡出来的普洱茶汤醇郁芳馨,清香在禅床上方弥散开来,于小灵深吸一口,道:“你这茶具用的越久,越有韵味,连这普洱茶香,都不同寻常了。” 她的夸赞并没使得青潭面上露了笑意,他神色淡的好似冲泡了百遍的茶水,没有最初的茶香与清亮的色泽,剩下的只是泛黄的枯槁与微微的苦涩。 于小灵并没过多在意,她向来不善体察人的细微情绪,这会儿只自顾自地品着青潭亲手沏的茶,道:“我就说那孩子同我是冤家路窄,亲事刚提起,家里就闹翻了,我也因此被遣到了山上来。不过,我巴不得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呢。” 听见她这样说,青潭转了转眼瞳,道:“那便不要勉强,还当顺其自然。” 然而于小灵却弯了嘴角:“本我也同你这般作想,可他……要不怎么说是冤家呢,痴缠得厉害……” 话说道尾处,口气已带了三分于小灵不曾察觉的无奈与喜悦,可她还是叹气道:“我从没想到因果竟以这般姿态来到我脸前,他那样子……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总感觉眼前蒙了块纱,前边的路再也看不清楚了……” 青潭听着,眼眸里翻出异样的浪花,只一瞬,又消散不见了。他默了半晌,目光从她发丝半掩的脖颈划过,见她一盏茶见底,又抬手给她续了一杯。 “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你当知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说白了,生死炽然,苦恼无量。你今世转世化人,过往俱在,当辨凡尘,不应为凡尘俗世所扰,乱了心境。” 青潭娓娓道来,言语间透着的力量,如同晨鼓暮钟撞上于小灵本就左右摇摆的心头,一瞬间,她的心更加大力的摇晃了起来。 “所以,我只应顺其自然吗?”她顿了一息,皱眉疑惑道。 可青潭却摇了头。 于小灵更加困惑了:“方才我说亲事,你说顺其自然,怎地这会儿我问了这句,你又摇头了呢?” 青潭弯了弯嘴角,看见她眼中迷雾渐起,低声念了句佛,又道:“顺其自然,其,应是你的本心。” “我的本心?是什么?” 青潭顿了一下,望着紫砂杯中旋转的茶叶,在无以续力的漩涡中渐次散开,才缓缓道:“此身已在含元殿,更向何处问长安?你的本心,自是在你心中。” 于小灵眉间山峦跌宕起伏,思绪似被漩涡甩出的茶叶,随波逐流。 青潭眼角有了些许似有若无的悦然情绪,小啄一口茶水,又道:“你不是觉得眼前覆纱了么?你的本心,自是要拿开眼前的纱。此纱如迷帐,舍弃方得清明。遵从本心,自得心开。” 彻底坠入迷雾。 于小灵眼前万千思绪飞驰而过,只觉得脑中越发混沌似天地未开之时,薄薄的细汗从鬓角额边渗出。 青潭见状,缓缓起了身,用她方才给自己冰手的帕子,在清水见洗涤过,又递给了她。 “擦擦汗,别着急。”他柔声道。 于小灵胡乱擦了两把,眼中略现清明,又道:“我如今真是晕的很了,我也知举心动念无不是罪,可是……” 然而她被说完,便被打断了去:“你欲往下续说之物,便是加诸于本心之外的牢笼,若得自在,须去牢笼。” 青潭的话语中,带着德高望重的法师独有的让人信服的力量,于小灵听了,不由也被他定住了心神,忘了她要“可是”之后的话了。 见她秀眉紧皱,抿嘴不语,青潭目色温软,刚想再说一句什么,就听浮禾在禅房外道:“法师,主持请您现下过去一趟。” 潭柘寺的主持便是青崖,青潭闻言眉间微微卷起,复又放开了去:“知晓了。” “我去去便回。”他低头朝于小灵轻声道。 于小灵恍惚过来,刚想答应,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想去外间吹吹风,因而转了言语,闷闷道:“罢了,我下晌再过来,先回去用膳了。” 青潭听了,顿了一下,见她已然起了身,才道:“也好。” 禅房的门甫一打开,院子里的热气便打着旋全卷了进来,可风里夹带着的清新,却让于小灵如饥似渴地深吸了两口进肺腑。 二人前后而行,浮禾替他二人打开蔢生院的院门,于小灵刚抬脚想跟着青潭出了禅院,却见他在门边顿住了脚步。 “法师。”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门外行礼喊道。 于小灵抬眼看去,见果然是徐泮,当即便心中一紧。 青潭朝徐泮念了句佛语,抬眼瞧见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后,便也微微侧身朝于小灵看来。 两对目光双双投来,于小灵觉得方才胸口那股闷闷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不敢细思,眼睛朝青潭看去,见他眸色淡然里透着坚定,不由心中安定了些许。 青潭见状,神色和缓不少,朝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了。 而此时早在此处久候的徐泮,心里又泛起酸水,他捏了捏拳,按下喉头的不适,看着于小灵道:“你不晓得路,我来接你。” “哦。”于小灵应了他一声,也不看他,便快步往待客的禅院方向去了。 她刚走了两步,就听徐泮紧紧跟了过来,于小灵此时头脑混乱,再不想徐泮过来乱插一脚,脚步加快了起来。 她这番行径,正如往日未答应徐泮婚事时,对他避之不及一模一样。徐泮心头一颤,步子顿了一下,连忙又快步跟了上去。 “灵儿?怎么了?” 徐泮心里急得起了火,一把按住了于小灵的肩,强迫她停下脚下的飞奔。 于小灵被他按得,心跳越发加快,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徐泮,连忙胡乱道:“快回去,我都饿了!” 她越是这样连头都不敢抬,徐泮心里那鼓便敲得越是响亮,他抬起双手扳过她的小身板,强迫她正经对着他。 可她并不抬头,眼睛也不知看向何处,徐泮心急如焚,大手捧住了她的脑袋,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又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第一八七章 柘木荫 怎么了?怎么了?于小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觉得心里乱的不行,一时觉得青潭说得对,就该摒弃那些乱了她心意的人和事,一时又觉得,她狠不下这个心,拿不出这个勇气。 就像此时,她看到徐泮那深邃的眼眸里压抑着的焦急与惊恐,心里便是一揪一揪地疼,似被人一下一下掐住一样,是从不曾体味过的难耐。 她不说话,二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久,直到于小灵不知不觉红了眼睛,徐泮才一把将她揉进怀里。 于小灵僵住了,回过神来,连忙推搡他:“这是什么地方?!你快放开我!” 徐泮却是不理她,想起她到了此处又反复无常起来,恨道:“灵儿,我们别在此处了,下山好不好?!” “不要,你快放开我!我饿了,要吃饭!”她不听,只一味挣扎。 徐泮忽的怒火冲天,两手钳住于小灵的肩膀,将她剥离自己的怀抱,正对着她,恨声道:“他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于小灵愣住,想到他就是这般折磨自己,痴缠自己,才让她方寸大乱,转而瞪了眼睛,摆出一副强硬面孔,嚷道:“说了什么不用你管!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徐泮闻言,浑身血液凝固,手下不由就松了力气。于小灵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忽的一挥双臂,打掉他按住自己的胳膊,迈开腿就飞奔而去。 高大葱郁的柘木落下大片的树荫,密而不透的树影晃动之间,也隐约有小束的强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 有一束不明所以的光亮,调皮地跳到了徐泮的面上,又正好落在了他的眼瞳处。徐泮被这束强光刺到了眼睛,忽的紧紧闭了起来,倏忽睁开眼去,呼出一口浊气。 那人定然说了什么,徐泮坚定不疑。回头看了一眼蔢生院紧闭的大门,他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 于小灵也不晓得自家落脚到了哪个禅院,幸而遇到替人引路的小沙弥,才知道了地方。 她到的时候,一眼就瞧见门口站了两个威武的侍卫,而一旁的禅院,也站了两个打扮类似的人。 于小灵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住他的手心,便叹了口气,往院内去了。 那两个侍卫见了她,连忙行礼,于小灵无意搭理,快步进了房间,瞧见暖橘正在收拾东西,温杏在摆膳,吩咐道:“烧些水来,我要沐浴。” 那二人见她面色阴郁,皆吓了一跳,却见她径直趴了案上,将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更是惊得眼皮乱跳。 二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暖橘当先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中了暑?难受了?” 于小灵不想理她,直接道:“快弄水来,我要沐浴了!” 暖橘再不敢说话,连忙眼神支会了温杏,出了屋子去打水。 “姑娘怎地不高兴了?早上不还好好的?”暖橘嘀咕道。 温杏也不知晓,略一思索,拉了暖橘的衣袖,低声道:“那位爷怎地没跟来?莫不是……” 暖橘立即向她投来赞同的目光,刚想说什么,就见徐泮大步走了进来。 “伯爷。”二人立即朝他行礼,也不敢问他为何不去自己的禅院,跑来他们这边,只默默地避到一旁。 徐泮“嗯”了一声,瞧见正房门关着,又问道:“姑娘也可在房里?做什么呢?” 温杏向来怕他,后又听说他差点将自家姑娘掐死,更是一见他就要发抖。暖橘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可她还是壮着胆子道:“姑娘累了,趴在案上歇着呢,说要沐浴。” 徐泮皱了皱眉,抬脚往房前去了,两个丫鬟想拦又不敢拦,见他脚步停在了房门前,俱松了口气。 “灵儿?方便我进去么?”他沉声问道。 于小灵方才就听见他来了,心里暗自默念他不要过来扰自己,可惜他到底不会放过她。 “不方便,我要沐浴了!”她冷冷道。 徐泮顿了一下,又闷闷道:“水还没烧好,我先进来了。” 他说着,也不管于小灵答应不答应,径直就推了门,一步跨了进去,又反手关了门。 暖橘和温杏面面相觑。 “这可怎么办?这亲事还没定下呢?他怎地就直闯姑娘的屋子!”暖橘压了声音急道。 她虽急,却也并无办法,让温杏赶紧去准备水去,自己忐忑地守在屋檐下。 室内一片静谧。于小灵知他到底是进来了,也不抬头,如同昏迷一般死死趴在案上不动弹。 徐泮见她这副样子,深深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折扇,呼啦一下打开,站在一旁,给她扇起风来。 夏风习习,房间内似静谧的幽潭,除了二人波涛汹涌的心绪,不起半点波澜。 于小灵心里更难受了,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压的厉害,两方声音在她心头高喊叫嚣,几乎震碎她的心脉。 她呼吸愈加沉重起来,身子一起一伏,徐泮看着,还以为她禁不住流了泪。忽的放下折扇,大手扶上她的肩头,压着声音道:“别想那些乱七八糟了,好吗?” 可她不回音,肩头还有些许颤动传来,徐泮拧了眉,看不见她的脸蛋让他心中忐忑,他又喊了她一声,见她还是无有反应,心里一急,忽的一把勾住她的腿弯,一手搂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忽然悬在半空,于小灵惊呼一声,又下意识地搂住了徐泮的脖颈。 双手搂了上去,脸庞也贴近了他的脸庞。徐泮终于瞧见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水色。 他放下心来,刚松了口气,心头又涌动出些许悸动。 他紧了紧臂膀,转身落座在了于小灵方才坐着的椅子上,继而他松开了勾住她腿弯的手臂,将她放在了自己膝头。 于小灵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有些发呆,脑中一片空白,只随着徐泮不做些的许挣扎。 见她乖巧,徐泮简直想再去大雄宝殿,向佛祖祷告一番,祈祷佛祖保佑她能时时如此。 可惜他舍不得放下膝头的人过去叩拜佛祖,自然佛祖也实现不了他这恳切的心愿。 于小灵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他圈在怀中,心中又是一紧,双手下意识就抵上了他的胸膛,挣扎着,要跳下他的膝头。 第一八八章 觉何院 徐泮自是不许的,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搂过她的细腰,定定地凝视着她,直看得于小灵心头发毛。 心里又乱了起来,他的眼神看进她的心里,就好似京城的大道上突然冲来的一匹失了控的大马,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于小灵抵着他结实胸膛的手收了回来,旋即又撕扯上自己的头发。徐泮不忍,抬手将她摁进了自己的怀里。 于小灵闭着眼睛,头靠在他的胸口,已经无力折腾了,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带给她些许安定。 默了一默,徐泮压了复杂心绪,用低哑的声音,缓缓道:“他……法师到底与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于小灵眨了眨眼,咬了咬唇,抵不过他掌下霸道的力度,慢慢道:“他让我顺从本心。” “何意?”徐泮皱了眉。低头瞧见于小灵皱起的秀眉,半睁的眼中流露纠结之色,又问道:“那你的本心是什么?逃开我么?” 他说到后边四个字,面上已现痛苦之色,复又紧了紧怀里的人,寻求她的答复。 于小灵无力地叹了口气:“是。我怕,怕你打乱我的生活。这是我发自心底的惧怕,应该就是本心。” 徐泮听了,沉默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又何曾没惧怕过呢?一贴近她,心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可他能怎样,也只能追逐着这颗心,这个人罢了。 终究,是她不似自己这般,甘愿将一颗心双手奉上。 徐泮深深地闭上眼睛,在眼帘完全放下的前一瞬,他看到了她纠结的目光。 好似黑夜里划过一丝光亮,徐泮立即睁开了眼,看了她一息,问道:“即是这般,你该当轻快才是,为何这般纠结神色?” 于小灵抓着头发的手颤了一下,一下子就被徐泮问住了,愣愣地不知如何作答。 “所以,灵儿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也是放不下我的,对吗?!” 若说徐泮上一句还似闪电一般,将猝不及防的于小灵击得头脑空白,那么他的这一句,就像是天边轰隆滚来的雷声,炸在了于小灵的心头。 所以,正是因为心里有他才让她恐惧害怕的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于小灵又凌乱起来,而徐泮的灵台此刻却如水洗般清明。 “灵儿,这才是你的本心!”他目光灼灼,坚定道。 可笑于小灵一个二百多岁的鲤鱼精,只今半晌,便被两个年岁想加不过知天命年纪的人,道乱了心意。好似站在了二岔路口,何去何从,全然不知。 “可是青潭他……” 没等她说完,徐泮便打断了她去:“法师不是凡尘众人,自是站在方外看人,你同他怎能一样?再莫要信他的!” 徐泮一急,就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赤裸裸地道了出来,好似青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样,万万不能相信。 于小灵当即就横了眼,皱眉看向徐泮:“那我又为何信你的?” 徐泮无奈:“我都是为了你好。” “那青潭又怎会盼着我不好呢?”于小灵当即反问。 徐泮气的心头乱颤,心道在她面前,当真说不得那人半句坏话,可他此时,又如何向她解释,他二人为何生出如此大的分歧呢? 徐泮急得恨不能抓耳挠腮,他也知道,那人不是旁的什么人,是德高望重又论遍天下的法师,是同她一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他说的话分量有多重,可想而知。 他正不知所措,却见怀里的人,忽的挺直了脊背,她道:“我们去找青崖说个清楚!” 徐泮一怔,旋即又道:“你说的,是主持青崖法师?” 于小灵认真地点了头:“如今泷松他们都去了,如今自然是青崖最通透,我去找他。” 她说着,就要挣开徐泮的怀抱。 徐泮不放她,又问:“青崖法师也晓得你的事?” 于小灵点了点头,如今一心想着要找人问个明白,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早晚要像廖氏一样! 徐泮略做思索。 他与青崖法师倒是有数面之缘,这位法师是皇上亲封的方丈,与俗世一道,也还有些牵连,再加上他年纪颇长,并非青潭那般清高孤傲,想来,许是能开解于小灵一二。 他抿了抿嘴,松手放开了于小灵:“我与你同去。” 青崖的禅院名唤觉何院,位置不似蔢生院一般偏僻,二人一路前行至院门口,见有小沙弥守在院门下,唤了他前去通报。 不消多时,小沙弥去而复返,引着二人,进了觉何院。 “主持在同青潭法师说事,二位请。”小沙弥道。 一听青潭也在,徐泮不由挑了眉头。 可于小灵却觉的正好,一步不停地进了禅房。 小沙弥关上门离去了,青崖法师盘腿,与青潭一道坐在禅床上,他看着前后进来的二位,念了声佛,又道:“二位施主,坐吧。” 青潭在一旁看着紧紧跟在于小灵身后的徐泮,微微闭了眼,默念了句佛。 “二位前来所谓何事,我已略知一二了。”青崖笑了笑,轻声开口道:“于施主佛缘广深,非是等闲凡夫俗子,有此心结,倒也正常。” “正常?可我打心里,却不好过。”于小灵皱巴了脸。 她如实道来,青潭翻开眼帘看了她一眼,复又放下眼帘掩下眸中的复杂颜色,并未言语,又听青崖缓缓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于施主,是也不是?” “正是。” 青崖点了点头,默了一默,缓缓道:“然凡人在世间行走,此种痛苦不可避免,或浸身凡尘,历经磨难,或,一念勘破,皈依佛门。于施主如何作想?” 此言一出,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于小灵怔住,徐泮一时大惊失色,面上血色褪尽,他万万没想到,这位青崖法师比青潭还要变本加厉,那位不过是劝她顺从所谓的本心罢了,可这位,两句未曾说完,竟要劝她遁入空门! 徐泮觉得一颗心就要跃出胸膛了,眼前这二人,哪里是脱俗的法师,简直是吃人的妖魔!他再不敢耽搁片刻,忽得起身,一把抓住了于小灵的手腕。 “休要听他们胡说,咱们快走!” 言罢,大力拉了她,就要破门而出。 第一八九章 灰喜鹊 于小灵从没有哪一刻这般头晕目眩,二百多年的修仙生涯,再加上近十年的凡间生活,她一向是自由自在,日子过的可谓是顺风顺水。 这样的结果,便甚少多思忧虑,如今这般大的浪头突然迎面拍来,她毫无意外地,就被浪头拍晕了。 本以为,不过是心里的纠结情绪罢了,可谁知,这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置身其中,不能自拔。更有如今,青崖问她,是要继续在凡间受苦,还是要看破红尘,脱出世俗。 她不知道,而当徐泮拉住她,要将她撕扯而去的时候,她安静着,没有反抗,任由他拉扯。 正当她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时候,身后又传来的青崖的话语。 “其实于施主心里,已有答案了,不是么?”他道。 徐泮一惊,握着于小灵的手,越发紧了起来,两眼紧紧盯着她,好似怕她瞬间便会消散无影一样,一颗心咚咚乱跳。 青潭仍旧没有言语,只长眉微蹙,薄唇紧抿,抬眼从于小灵身上扫过。 而青崖见于小灵面色泛白,定定地看着自己,反倒笑了笑:“施主已然尘世中人了,如是这般多思多虑,反倒自寻烦恼。你本转世成人,便是要在人世轮回,凡此种种,皆为劫数,在劫难逃,顺其自然才是正道。”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眼角扫到了师弟青潭眸子的异样神色,又默默念了句佛。抬眼瞧见于小灵诧异地看着自己,眸中似有清明复现,可却抿嘴不言,心里晓得她已明白大半,只差一锤定音,又朝她定定说道:“去吧,下山渡劫去吧。” …… 觉何院的主持禅房里,青崖静默地念了半刻钟的经,待室内不见一丝浊气,静的仿若无人,才闭着眼睛,道:“你也去吧。” 青潭缓缓睁开眼睛,念了句佛,起身下了禅床,刚前行几步,便听青崖略显苍老的声音,淡淡道:“远离凡事,一心向佛,方得始终。莫忘了师父的遗言。” 青潭脚步一顿,小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复又低语:“阿弥陀佛。” …… 出了觉何院的院门,一缕夏日里难得的清凉风丝便迎面抚在了徐泮面上。 他这一刻,突然想咧嘴大笑。虽勉强忍住,可嘴角高高地却扬了上去,转脸瞧见身边还有些怔怔的那人,当即捞过她的小手放在手心里,道:“灵儿,听见没有?主持赶你下山了!” 若说于小灵方才还有些混沌之感,抿了嘴不想言语,那么此时,她听到徐泮孩童得了糖块般激动兴奋地毫不掩饰的话语时,心里也止不住同他一般,轻快起来。 她忽然笑了,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立在徐泮身前,看着他,道:“我被人撵出去,你就这般开心?” 听她竟打起趣来,弯弯的嘴角,飞扬的眉眼,还有如羽毛般轻柔的话语,徐泮忽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惊起落在一旁柘木上的灰喜鹊。 “灵儿,你瞧,出门见喜,是好兆头呢!快些随我下山,待咱们回了京,我保证五日之内,就把亲事定下来!”徐泮将于小灵的手放到胸口,他那颗为她而跳动的心脏,此时传给她安定的律动。 于小灵笑眯了眼睛,这几月以来时时围绕心头的重重迷雾,一扫而光,日光射了进来,是纯粹而明媚的味道。 “洪叔还没来呢,如何回京?”于小灵笑着瞥了他一眼。 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徐泮道:“我不管,便是下山等他,也不要留在此处了!” 于小灵一阵无语,又道:“总得先用膳吧,我快饿透了!” “你略微忍忍,我回去就让人套车,咱们车上吃,好不好?”他眼睛亮晶晶地,清澈的眼瞳里,满满地映着于小灵的身影。 如此,她还怎么说不好呢? 当真在马车上用了这日的午膳,徐泮还以他也没得吃为理由,一并挤上了于家的马车。 两个丫鬟又不敢说话了。 这到处都是忠勤伯府的人,连她们身下的马车,也是栓得忠勤伯家的马,况她们家姑娘都默许了,她二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暖橘暗自想着,等到姑娘要嫁人了,定要让夫人给她配个厉害的陪房嬷嬷,好歹要把姑爷镇着些。可是陪房嬷嬷厉害了,她和温杏也要被管手管脚的。 暖橘纠结了半晌,直看着她们家姑娘同忠勤伯,万般规矩都不管地一道吃过了饭,也没得出结论来。 他们仍旧在莲石湖旁的小镇落了脚,等着洪叔回来。于小灵好生洗漱了一番,又倒头睡了个安神觉,醒来惊觉,天竟擦黑了。 听说她醒了,徐泮便踱了步子过来等她。于小灵甫一打开房门,就见他又换了身靛蓝色的细布直裰,比读书人穿起来,文雅中更添几分阳刚之气,不由赞道:“端地是好看。” 徐泮笑眯了眼睛,难得她也有认真夸赞他的时候,这使他便不得径直将她掠回家去,再不放走了。 他笑着伸手又去探她的手,于小灵这回长了心眼,两手勾在身后,正经没让他又得逞。 徐泮嗔瞥了她一眼,只听她道:“有话好好说,别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徐泮不乐了,可他也知他二人到底未曾成亲,不得不再三忍了下来。面上划过几分幽怨,他看了她两眼,复又正了神色,道:“黄家的事,我已派人查清楚了,咱们往外走走,我说与你听。” 于小灵颇为惊讶:“这么快?” “这也算是赞扬,对么?”徐泮又高兴起来,侧了身,引了她往楼下去。 这会儿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少了许多,二人往客栈后边的一片柳林走去,边走边轻声说话。 “如那黄谦石所说,我派人去查了他们家花木上的婆子,她确实认识你府上的丫鬟,却不是你三妹妹身边的,却是……你大堂姐。”徐泮说着,侧脸看了一眼于小灵。 于小灵得了他这个答案,忽的笑了:“我就知道不是三妹,是于小霏那就对了。只是不晓得,她被拘在敬莲园,怎地还这般神通广大?难不成,她还有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法?” 徐泮挑了眉,轻蔑一笑:“她自然没什么妖法,不过却有几分运气,让她那些龌蹉心思有了出口。此事本是这样的……” 第一九零章 绣花针 话说,那日顾徐二位夫人进了于家的大门,消息就一溜烟地钻进了敬莲园里。 彼时,于小霏正百无聊赖地绣花。崔氏告诉她,女红拿的出手,也是男方家相看姑娘的一个很要紧的事体,毕竟于清松不在了,于霖还小,于小霏出了孝期,婚事少不得指着她自己。 如是这般,似于小霏这等静不下心做这等琐碎细活的人,才勉强拿起了针凿。 然而,她辛辛苦苦绣了大半的出水芙蓉,忽的被小丫鬟急急忙忙闯进来说的一句话,挑起了线头,劈了丝。 那小丫鬟说:“两位诰命夫人上门来替一位伯爷求娶二姑娘啦!” 于小霏惊呆了,紧接着,手一抖,绣花针便扎进了指尖的细肉里。她疼得一个哆嗦,旋即回过神来,不可思议道:“你没听错?!” 那小丫鬟自是没听错的,崔氏不过几息也得了信,心里挂念着女儿,便到了于小霏处。 “娘,于小灵当真要嫁个伯爷了?这怎么可能,那伯爷是不是死了发妻,要续弦?!可续弦也续不到她头上呀?!”于小霏瞧见崔氏进来了,张口便道。 崔氏吓了一跳,连忙嚷了她:“快别胡说!那提亲的人刚上门,什么情形咱们还不知道呢!” 崔氏这样说着,想到自己女儿明明才是于氏的嫡长女,亲事却被二房的次女抢了先,心头一阵发闷。 她打发了小丫鬟去探听消息,拉了于小霏坐下喝茶。 “霏儿,你……唉,你二婶娘家得力,堂姨甥女又是如今的皇后娘娘,便是伯爷,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是宫里的意思。”崔氏看着女儿瞪了半日的圆眼,勉力劝道。 “可是娘,能和皇后娘娘攀上亲戚关系的人可不多了去了,凭什么这样好事,落到她于小灵头上?!进了门,就让她当那一品诰命夫人?!”于小霏不能接受。 崔氏又哪里能接受了?不由便恨恨道:“指不定就如你所说,那伯爷,不定是个好的!” 于小霏咬了咬牙,面上一时不服,一时幸灾乐祸,怪异的紧。 母女二人枯坐半晌,小丫鬟又快步跑了进来:“夫人,姑娘,奴婢听人说了,说那伯爷……那伯爷正是忠勤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代代出将军的!” 忠勤伯三个字一处,母女二人皆呆若木鸡,便是她们再孤陋寡闻,也晓得忠勤伯府是何等的贵勋名门,自然也知道,如今的忠勤伯爷,不过年方十八。 敬莲园的鸡飞狗跳可想而知了,连尚未完全清醒的廖氏,都吓得不敢出屋。若不是崔氏苦苦劝着,于小霏差点摔了于清松自江南给她寄回来的一套粉彩杯。 崔氏怕她闹事,给她点了浓浓的安神香,才使她消停下来。于小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正巧听见丫鬟朱莺同柳雀言语。 “……偏她爱出风头,方才还跑到花园里听那些婆子扯闲话,听了一耳朵二房的事回来,同老夫人那边的优儿显摆呢!”柳雀压了声音,抱怨道。 朱莺默了一默,开了口:“她听了也就听了,同优儿说说也不打紧,只千万别同姑娘提起。姑娘对二姑娘,那真是……” 后边的话她没说,可无外乎就是厌恶至极或恨之入骨。 于小霏闻言抿了嘴,悄无声息下了床,靠近窗子,认真听起来。 “那还能不说?我看她就是这个想念头呢!自葵其走了,夫人提了我上来,没提她,她便一肚子怨气,眼见着比不过咱们这些家生子,又不得夫人的看中,恨不能贴姑娘身上,亏得姐姐同我严防死守得,才没让她如愿!”柳雀恨恨道。 她这番话出了口,于小霏就知她二人说的是谁了,正是她身边的二等丫鬟,前几年从外边买回来的月蝶。 自葵其走了以后,于小霏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崔氏手里,崔氏怕她惹事连累了于霖,恩威并施地制住了于小霏的一干丫鬟婆子,又提了原是二等丫鬟的柳雀上来,日日防她如防贼。 于小霏起初也曾奋起反抗,可崔氏对她这些作为一概不理不睬,闹得厉害了,就拿她婚事说事,时间久了,于小霏这口气也就咽下去了。 可是今日,她听说于小灵竟要成了伯夫人,心里那股不灭的火气便嗖的一下,窜了上来,烧的她红了眼睛。 然而此刻,理智残存的于小霏,在心里盘算了一把,复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叫人、更衣、洗漱,这一切同往日无甚分别,然而一切收拾妥帖,她却两句话,便不露声色地将两个大丫鬟支了出去。 “过来沏茶。”她指了正欲退出兀自的月蝶,道。 月蝶见她竟指了自己沏茶,眼中划过一丝喜色,连忙甜甜地应了,手脚麻利地做起活来。 于小霏见她伶俐的紧,心道自己从前怎地没发现此人,不由暗自恼怒自己眼拙,心下转了转,不经意地叹道:“二妹妹要成亲了,我这个做姐姐的真真一无所知,她不晓得她嫁的是个甚样的人家……” 月蝶正一肚子听来的信儿没处可显摆,听于小霏这么一说,她眼睛立马亮了起来,试探道:“奴婢倒是听了几句闲话,不知当不当真。” 于小霏正等着她呢,当即便道:“真真假假的,总比什么都不晓得强,且说来听听。” 她都这番言语了,那月蝶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当下便把听来的忠勤伯府的事体,和惜芙院里传来的二房三兄妹的言语,尽数倒给了于小霏。 “……奴婢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奴婢姨母倒是在黄家当差,想来那黄家有意提亲之事,她能略知一二,奴婢回头见了姨母,倒可以问问。”月蝶说的口干舌燥,可瞧见于小霏眼睛转个不停,想起她同于小灵的那些龃龉,禁不住心头雀跃。 “要不,奴婢下晌就去黄家打听清楚?”月蝶壮着胆子道。 于小霏扫了她一眼,随即默默地点了头。 下晌月蝶回来的时候,于小霏又借机遣了众人,单独留了她说话。 月蝶不用她发问便道:“姑娘,黄家却有向咱家二姑娘提亲之意的,只是碍于他们家要添丁,一时未及动作罢了。我听我姨母说,黄夫人和黄二少爷,都是极中意二姑娘的!” 第一九一章 真假事 于小霏不知道,于小灵什么时候这般炙手可热了?什么徐家黄家都眼巴巴地找上门来,要娶她做媳妇。 她有什么了不起得?自己的父亲便是不在了,那也是当年的探花郎,而二叔父,再是厉害,也不过就是一个五品的员外郎,还是看在父亲鞠躬尽瘁的份上,捞得官! 于小霏越想越恨得牙痒痒,心里便对小灵的婚事,盘算了一遍又一遍。两盏茶下去,她又找了个由头把月蝶叫了回来。 于小霏捏着手中的帕子,细细看着,嘴里却朝月蝶,幽幽道:“这二妹妹都要定亲了,说来从前黄二哥对她颇有照顾,也不知道,黄二哥听闻此事有什么想法……” 话说到后边越发地意味深长起来,月蝶听了哪里有不懂的,径直就道:“姑娘放心,奴婢定然让黄二少爷知晓此事。” 月蝶的兴高采烈自不用提,于小霏这里,心里也舒坦了些许,她在心底对于小灵冷哼了几声,脸上露出几分让人打颤的阴诡笑意。 不晓得月蝶用了什么法子,第二日一早,黄谦石便在给黄夫人请安的路上,听到了丫鬟婆子们的闲言碎语。于小灵要结亲的消息把他惊得如遭雷劈,他再来不及细思,拔腿就跑到了黄家的正房。 黄夫人见他这副丢了魂的样子十分惊奇,连忙单拉了他说话:“我的儿,这是怎么啦,这大清早的,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黄谦石径直便嚷道:“娘快去木鱼胡同替儿子提亲!” “不是说好了,等你大嫂生完孩子就去吗?怎么现在着急起来?!”黄夫人一头雾水,看见儿子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心里也跟着急了起来。 黄谦石更是急得直跳脚,他脱口便道:“娘,昨日忠勤伯府都去于家提亲了,儿子能不急吗?!” 黄夫人闻言吓了一跳,面色大变道:“忠勤伯府去于家提亲?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真的假的啊?!” “这哪里还有假,连咱们家的婆子丫鬟都知道了!”黄谦石汗水渗了出来。 黄夫人还是不太相信,但她看着儿子面色发白,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也跟着不快起来。她心道,这于家姑娘还没进门就已经捏住了自家儿子,若是往后进了门,那还不得翻了天去?! 可她想了想,还是安慰黄谦石道:“你先去学堂吧,娘这就派人去于家将此事打听清楚,你不要着急,便是急了也没得用。” 黄谦石也知如此,他还想着去了彭家学堂,找于霁问个清楚。 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干干巴巴的话,黄夫人就把黄谦石打发走。她连忙派了得力的丫鬟往于家打听事体去了。 这样的消息哪里瞒得住,况于家徐家也没刻意藏着掖着,不过半晌工夫,黄夫人派出去的丫鬟便打听的一清二楚,回来了。 黄夫人听了丫鬟的话,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以为于家是同她是一个想念头,却没想到,转眼的功夫于家就攀上了功勋贵戚。 他们家再不能同忠勤伯府相提并论的,再加上今日自家儿子那般惊慌失措,方寸大乱,黄夫人眼睛一眯,暗下决心,绝不让自家插手此事。 而黄谦石刚到黄家学堂,就一把抓住了与他前后脚过来的于霁:“你说清楚,忠勤伯府去你家提亲是怎么回事?” 于霁闻言面色发白,他过来正想同黄谦石告知此事,没成想却被黄谦石抢了白,因而此时,他看着黄谦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黄谦石瞬间明白过来:“竟是真的,那……那你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于霁道。 黄谦石闻言,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大大地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下晌我就让我母亲去你家提亲!” 于霁当即皱了眉头:“这……” 黄谦石道:“这怎么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只要还没定下,我们家有什么提不得的?!” 他这话说的倒也在理,于霁听了,默默的点了点头。 是日下晌,黄谦石回到家中,兴冲冲地跑进正房去寻母亲与他做主,可他这话还没说出口,却被黄夫人抢白了去:“忠勤伯府确实去了木鱼胡同,提亲那于二姑娘。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横插一刀了!” “娘,只要亲事没定下来,咱们就是去提又怎么了?!”黄谦石当即瞪了眼。 黄夫人见儿子竟然为一个小姑娘朝她瞪眼,心里怒火窜了上来:“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休要再提此事,我是不会去找这个难看的!” 黄谦石不可思议道:“从前娘不是也中意她吗?怎么今日出尔反尔?况且儿子是真心要求娶她的?!” 黄夫人狠狠压着心口的怒火,恨铁不成钢地道:“快断了这个念头吧!人家马上就要成为伯夫人了,一品诰命夫人!” “什么伯夫人?!他们家还没答应呢!” “我的儿,傻了不是?!忠勤伯府什么样的门第,人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是照例多来往几回罢了!咱们现下过去,不过是给他们锦上添花而已,用咱的名声给他于家做面子!可在人家眼里就是那跳梁的小丑,自不量力!” 黄夫人气的胸口上下起伏,又听黄谦石道:“可是娘,霁哥儿都同我说了,他们家也没想到忠勤伯府会突然上门提亲!” “我的儿,你还信他的话呢?什么突然上门提亲!两家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突然上门提亲?!你真是……” 黄夫人气的直跳脚,只嚷着儿子辨不清是非黑白,眼睛都被那于家人糊住了。 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不一会儿就惊动了刚从衙门回来的黄谦石的父亲,黄家老爷。 黄老爷听闻此时,不过愣了一下,直接拍板就道:“于家这门亲事作罢,再不许提!” 黄谦石失了魂,而黄家随即便以他病了为由,将他圈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于小霏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一时诧异,还有人对于小灵用情至此,一时又觉得,黄谦石竟没翻出大的浪花来,当真让她失望。 ?????直到被关了两日的于小灵,突然被放出来,说要去潭柘寺上香,于小霏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一下,旋即,又咧开嘴笑了出来。 ????? 第一九二章 酱肘子 于小霏要赌一把,若是成了,那于小灵便万劫不复,若是不成,她也是片叶不沾身的。 ?????是以于小灵出门的前一天,黄谦石便从他们家花木上的婆子口中,得到了于小灵有意逃跑的消息。 那婆子还说:“往前有些话,于二姑娘不敢说,可是事到如今,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少爷您了,少爷千万要帮了她呀!” ?????黄谦石回房就把于小灵送他的红石头翻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暗自下了决心,又好生盘算了一番。 ?????这才有了城门外,劫马车的一幕。 ?????于小灵听着徐泮派人查出来的结果,约莫也能大体想到于小霏在其中出的关键之力。她突然冷笑一声,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要不要我帮你?”徐泮爱怜地看着她被夏夜的清风抚过的小巧面庞,问道。 ?????于小灵笑着摇了头,道:“你也太小看我了。难道我连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收拾不了吗?那也真是枉活了二百多岁,哼哼。” 徐泮听她又说,活了二百多岁这样的话,心里免不了有些不是滋味儿。二百多岁,那便同他们家祠堂里供着的列祖列宗,都一般年纪了。 ?????徐泮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拉她的手,只觉着握在手里的,才是最真实的,管她是鲤鱼精还是于小灵呢! 于小灵正琢磨着回去怎么对付于小霏,全没注意徐泮的一言一行,直到被他拉了手,才发现,他又动手动脚起来。 ?????“你这是什么毛病?若被我爹看见,定要打断你的腿!”于小灵看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由笑道。 ?????“便是打断了腿,我也愿意。灵儿,饿了吗?有什么想吃的吗?”徐泮眼角眉梢挂着笑意,问道。 ?????于小灵心情还算轻松,完全没有被于小霏龌蹉的行为影响到。她轻笑一声,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我方才从后厨附近路过,闻见有人在吃白菜炖肉,那香味儿甚是扑鼻。这样的菜可上不了于家的餐桌,我可急的不行了,要不咱们要一盆儿解解馋?” 徐泮着实没想到,她竟要吃白菜炖肉这样的粗菜。转念一想她那无拘无束的性子,倒也觉得,还是随她的愿好了。 “你这倒是颇有几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意思。这话若是同你母亲哥哥提了,定要把他们吓到的。” 徐泮握着她的手,觉得她同自己才最是亲近,比于家那些人都还亲近得多,心里美滋滋的,比于小灵捞着了白菜炖肉还舒坦。 “还要不要我让人给你上一份酱肘子?咱们弄到房里用,不让旁人瞧见。”徐泮笑眯了眼睛,又帮她出了主意。 于小灵一听就乐了,又说了好几道平时在于家吃不到的粗菜。那些菜虽粗,却各有各的味道,比一条白菜都要涮两锅鸡汤来劲多了。 傅平听说徐泮吩咐他弄这些菜品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又吓了一跳。 他暗道伯爷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带着小姑娘家,也能吃这些在军营里边吃的东西么?那于姑娘能高兴吗? 而后他转念一想,他们家伯爷再不懂风情,我不至于随意至此,那于姑娘才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主,说不定,便是她自己想吃的。这样想着,傅平忽然心有疑问,他们家伯爷,是不是被带坏了? 不管傅平如何作想,那二人却着实美滋滋的用了一顿所谓的粗茶淡饭。又往客栈后的柳林里逛了一圈,消了消食儿,便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徐泮便同于小灵道:“原本你母亲也是让你到山上小住几日的,你这般快的回家去,倒也让她猜不透了。不如,你随我去我们家京郊的庄子住几天?你说好不好?” 徐泮昨日晚上就在琢磨这个事体。姜从清都能带着他新娶的媳妇儿去他们家庄子上逍遥快活,他怎地就不能带着于小灵过去了。又不是去同一家庄子,待到了那处,岂不是更加的自在随意? 然而,于小灵着实被他的话惊了一下,不由笑问道:“你当真不要当差了吗?” 徐泮不以为意:“便是陪你几日,又有什么打紧,差事耽误不了,放心好了。” 便是如此,于小灵也是不受他蒙骗的。与他单独出来已是够出格了,再跑到他们家庄子上去,那怎么可以?庄子上人多口杂,万一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往后还是一桩麻烦。 她不是不相信徐泮,她是不想被人抓住任何把柄。况且,大不了再在此多住几日便是了,洪叔嘴紧,定然不会说出去的。 于是她道:“我觉得此处甚好,不想再多折腾了。” 徐泮见她口气坚定,也不好再劝,心中略有几分遗憾。暗道,日后将她娶回了家,定要带她到处快活耍玩的。 于小灵又换了男子的装扮,往小镇上逛了一圈,直到下晌睡醒了午觉,洪叔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怎地这般晚?”于小灵问他。 “小人本是一早就要出门的,不过魏嬷嬷遣人过来传话说,彭家那位夫人,马上就要到府上来了,兴许是要提及姑娘的婚事,让小人多等些时候,等彭家那位夫人的意思传过来了,再回来跟姑娘说一说,好让姑娘放心。” 于小灵一听,就挑了眉毛。 洪叔口中的彭家那位夫人,自然就是嫁进彭家的大程氏,皇后娘娘的母亲。她这个关头过来传话,定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于是,于小灵连忙问道:“那大姨母是如何说法?” “魏嬷嬷同小人说,宫里的娘娘,有意二夫人应一下姑娘的婚事嘞!” 于小灵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她同徐泮还想着,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使得程氏答应,却没想到,他们深思熟虑绞尽脑汁,不过也就是宫里的一句话罢了。 于小灵想同徐泮说道说道此事,便打发洪叔下去休息,她道:“洪叔来回奔波也辛苦了,今日好生休息,待后日咱们再启程回家。” 可谁知,洪叔听了这话,却连忙摇了摇头。他道:“姑娘,可耽误不得!老夫人崴了脚,二夫人让姑娘赶紧回去呢!” 第一九三章 白糖糕 “嗯??老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崴了脚呢?”廖氏突然出了事儿,这着实出乎于小灵的预料,她不禁问道。 “这小人却是不知道了,只说是崴的厉害了,还请了太医过来的。”洪叔说到此处又朝于小灵道:“姑娘,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一早咱们就要启程回府了。” 既然如此,于小灵也再没有耽误的理由。她遣了洪叔下去休息,略微收拾了一番,去隔壁找了徐泮。 徐泮见她亲自过来,受宠若惊。连忙放下受中翻看的闲书,站起来迎她:“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于小灵开门见山,直接道:“洪叔说我祖母歪了脚,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回京了。” 徐泮一听就挑了眉毛:“怎地这般不巧?” 于小灵撇了撇嘴:“老人家神智不清,出些事儿也是极有可能的,正好你请了几日的假,也该回去当差了,可再偷不得懒了。” 徐泮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道:“虽说不能同你一处了,倒也可以赶紧将亲事定下来。” 于小灵一听就笑了,比夏花更加绚烂,笑道:“你且不用再冥思苦想了,皇后娘娘那边传的话,已是让我母亲应下这桩亲事了!” 徐泮闻言,怔了一下,旋即欣喜若狂:“没想到娘娘竟如此开明!这般终于拨云见日了!” 徐泮再也秉持不住心头的雀跃,一把捞起了眼前的人儿,将她离了地紧紧抱在了怀里。 于小灵当真被他吓了一跳,这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哭笑不得,不由一边搂住他的脖颈保持稳定,一边攥起拳头捶打了他一下,嗔道:“你这打小学来的规矩都被狗吃啦?” 徐泮笑答:“没被狗吃了,是被你吃了!” 于小灵闻言立即瞪圆了眼睛:“你这是骂人!” 徐泮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话里却有此意,不由便笑道:“伯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则个罢!” 言罢使劲搂住了她的细腰。 于小灵怒嗔:“还蹬鼻子上脸了你!” …… 第二日,徐泮依依不舍地同于小灵道了别,洪叔才载着她回到了木鱼胡同。 她回到惜芙院的时候,程氏他们都不在,晚微说夫人他们都去了敬莲园,老爷请了大表姑爷过来给老夫人看病。 大表姑爷便是卫玥了,于小灵心里有数,匆匆换了衣裳,就往敬莲园去了。 来之前,晚微已同她说道了一下廖氏的状况。 此事说来也巧。那日,大程氏过来替宫里的娘娘传话,崔氏听说了,不知怎的,想到自己如今也没有定下亲事的姑娘,便拉了于小霏要去大程氏跟前露了脸。 无论是私底下如何,面儿上,程氏总是会给她几分颜面的。况且,大程氏是皇后娘娘的母亲,若是于小霏当真能投了她的眼,回头出了孝期,亲事便好说得多了。 崔氏便是抱着这个慈母的情怀,也能同程氏伏低做小一番。 她连忙给于小霏打扮了一遍,让她看起来素得雅致,静得通透。于小霏也晓得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娘俩带着一群丫鬟,手忙脚乱地打点起这这那那,想赶在大程氏走之前去露一趟脸。 如此一来,自然是谁都顾不上廖氏了的。 然而廖氏近来,头脑清楚不少,出了认人脸,也约莫能明白些事体了。这会儿,她瞧见一院子的人,难得的热闹起来,被崔氏指使着各有各的事儿做,便也呼着喊着要到院子里去逛。 她这想念头还没来得及传到崔氏的耳朵里,崔氏便已经着急忙慌地带着于小霏往惜芙院去了。廖氏一看人呼啦一下都走了,当即就变了脸,似个孩童一般,非要闹着出去。 此时服侍廖氏的人,再也不似从前的幽客他们那般尽心尽责了。这日当差的廖氏的大丫鬟是个叫瑞儿的,是头几个月,崔氏刚提拔上来的。 她向来以崔氏马首是瞻,当下一瞧崔氏走了,哪里还有心思管廖氏,嘴里漫不经心地劝她莫要出去,却转身捏了一块白糖糕,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吃着。 不过就是吃了一块糖糕的功夫,廖氏晃悠着窜就出了门去,那瑞儿刚想过去拉她,就瞧见廖氏身形一晃,很不巧地一脚崴在了廊下的台阶上…… 那边,崔氏拉着女儿进了惜芙院,顶着一院子的丫鬟婆子的异样眼光,径直就奔着正房去了。 程氏姐妹二人,已是将该说的话说了大半,瞧见这母女俩突然来了,俱颇为惊奇。 可人都来了,总不能把她们撵出去。崔氏一开口,把自己家的姑娘,话里话外好生夸了一遍,顺带着还暗暗赞了自己一句。 她道:“我寡居在家,外边的事情再管不了,不过能多照看婆母一些,也算替弟妹分担了。” 她这话说的不假,大程氏刚顺着她夸了一句“你也是辛苦了”,就听见门外有慌慌张张的小跑声传来。 紧接着,有丫鬟撩了帘子过来通报。说老妇人崴了脚了,疼得直哭。 众人皆吃一惊,室内一时万分尴尬,好似空气凝固了一般,崔氏脸上又是青,又是白,心道刚刚还夸了自己两句,说照看婆母有功这一下,彻底地打了自己的脸。 好在众人再没这个闲工夫,同崔氏将此事论个明白,只匆匆地,都往敬莲园看廖氏去了。 是以这会儿,于小灵到了敬莲园,又进了廖氏房中,正好就瞧见了崔氏眼窝深陷,面色发黄,神色怏怏地站在一旁,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卫玥正在细细问诊,室内再无旁人开口,于小灵静默地给众人见了礼,就径自往一旁站着去了。 碍于廖氏向来害怕她的缘故,于小灵甚少过来给廖氏请安,即便是请安,也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 这会儿得了闲功夫,她反倒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廖氏的房间来。 到底是神志不清的人了,这吃的用的再没往日精细雅致。廖氏往日就爱一个兰花,好似幽客、香祖她们的名字,便是那兰花的各样别称。可再看如今的丫鬟,都是什么瑞儿优儿的,略微一想,也知必是崔氏的手笔。 不仅如此,连房间的摆设也处处透着漫不经心。不过好在于清杨是个极孝顺的人,对待廖氏再没一丝一毫的怠慢,便是廖氏用的东西不如从前更合着她的心意了,可也不会比程氏崔氏差。 于小灵刚这样想着,眼角就扫到了屋角的案边上,摆了一个不起眼的青花天球瓶。 ” 第一九四章 天球瓶 那天球瓶圆滚滚的腹部是青花烧出的缠枝莲纹样,远远看着并没什么不妥。 于小灵记得程氏好似也得了一件类似的物件,只她不爱,摆了几日便锁进了库房,那还是于清杨不知从哪淘来的景德镇的东西,时下甚是得人眼的。 于小灵觉得,廖氏这件天球瓶和程氏的应该同出自于清杨的手,可她看着那瓶肚出青花缠绕的样子,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眼睛转了转,将周遭暗暗寻了一遍,发现无人注意,便放轻了步子往那房间角落挪了过去。 这一回,那青花天球瓶可让她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花样本是缠枝莲花的样子,这个毫无疑问,可是到了那细枝末叶处,却隐隐收不住了,画工毛糙起来。景德镇出品的青花天球瓶,最是得达官贵人欣赏,若是有这样的残次品,于清杨定不会放进廖氏房里。 于小灵挑了下眉,又仔仔细细地将那青花天球瓶,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不像是景德镇的东西,倒好似是,小作坊仿出来的样子? 于小灵忽地笑了,旋即又抿了嘴。这东西莫不是本就是仿出来的?只不过是不是从于清杨手里来的,便不得而知了。 有了这个猜测,于小灵便把眼睛,又转向了其他角角落落里的瓶瓶罐罐上。一圈看下来,她心里已是有了数了。她着实没想到,廖氏的这间屋子,竟这般经不起推敲。 那边卫玥也已是诊断得差不多,他朝众人说道:“老夫人摔了一跤,除了脚崴了一下之外,其他并没什么影响到头脑清明的,我瞧着老夫人,神志似有苏醒的迹象,日后还要多加看护才是。之前大夫开的药方再继续用着,改日我再过来看。” 他都这样说了,那便是不打紧了。他虽算是表侄女婿,可到底也是太医院的太医,于清杨对他甚是客气,再三道谢才送了他出去。 于小灵从进了门直到现在,眼角时不时就扫一扫于小霏,见她不经意间,眯着眼睛狠狠剜了自己好几回,心里不由冷笑连连,暗道:“我看你还能蹦达几时?” 这般安顿了廖氏,回到惜芙院,程氏直接便拉了女儿往正房说话。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大姨母传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让咱们应了这门亲事。”程氏言语间还有些闷闷不乐,言罢,又冷着脸,瞥了于小灵一眼。 于小灵无奈,她不想程氏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这样满腹心思地将自己嫁出去,又有什么好?于是她微微笑道:“那倒是巧了,法师还说我同那人有缘呢。” 一听到“法师”二字,程氏立即挑了眉毛,又睁大了眼睛:“法师当真如此说的?” “可不?我骗娘作甚?娘就放心吧。法师说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况我嫁了他,也不定非要当了寡妇的!”于小灵拉起青潭做大旗,半点都不心虚,当下说的起劲。 可程氏一听她说什么寡妇的,当即便又神色一凛:“胡说些什么?!再不许提那些犯忌讳的话!既然法师说有缘分了,那定是有好的结果!罢了罢了,好歹那小伯爷还与咱家有几分交情,我瞧着也不是没分寸的人,你兄弟二人又都喜欢他。为娘的,只盼着你过得好就是了!” 于小灵见她解了心结,又笑着与她亲近了一番,喝了口茶,突然问道:“昨晚祖母崴了脚的事,父亲可是如何说法?” 她这话问得颇有些意味,程氏一想也明白过来,撇了撇嘴道:“还能如何说法?你大伯母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说了又能怎滴,难不成还能让旁人去照看你祖母?” 于小灵听了笑笑没说话,眼睛转了转,又问道:“我记得娘这里有件青花天球瓶,同祖母房里那个,是一道来的么?” 程氏点了点头:“是你爹爹的同年送的。” 于小灵弯了嘴角:“我瞧着还挺好看的,不若娘借我摆几日?” “这有何不可?你让素辉去库房取便是了。” 于小灵很是乐和地谢过程氏,回了自己屋子。 坐车着实是颠簸的很,于小灵好生洗了个澡,倒头睡了个午觉,醒来便把两个大丫鬟叫了过来说话。 “我记得上晌来的时候,暖橘同我说,说那月蝶是买回来的丫鬟,平日里同家生子大都不打交道,敬莲园大多都是家生的丫鬟,那她同谁住一屋呀?”于小灵上晌坐车,已是先把月蝶的事简单的过问几句了,这会儿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 “好似是老夫人房里的优儿,优儿只是个二等的丫鬟,才提上来也不久,姑娘想必不识得她。”暖橘不知于小灵为何突然提起月蝶,只老实答道。 温杏往前也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丫鬟,就这优儿的事,反倒是比暖橘清楚一二。 她说道:“那优儿也是前几年买回来的,本来一并都给大姑娘的,后来老夫人生了病,大夫人看她还颇为伶俐,便把她调到老夫人处当差了。” “嗯,那你可清楚优儿同那月蝶关系如何呀?”于小灵思索着问道。 这倒把两个丫头都难住了,她们同敬莲园的人一向不大来往,实是不清楚那优儿同月蝶关系如何,不过,她们也更加不明白姑娘这是想要作甚。 见两个丫鬟疑惑的看着自己,于小灵只笑笑不说,让他二人去打探一下优儿的事,再就是,优儿在廖氏处当差,是不是也有手脚不干净的时候。 打探事情,暖橘最擅长不过。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过来回禀,先是说优儿同月蝶都是买回来的丫鬟,同病相怜地,关系倒很是不错。再就是,有门上的婆子曾看见过优儿偷偷夹带不明不白的东西,往外边送去。只那婆子,也受过优儿的银钱,便不曾上报罢了。 于小灵笑了,打趣暖橘道:“那你是如何让她开口的?” “奴婢还能那点本事都没有?连哄带吓地,她就都招了呗。”暖橘扬了嘴角。 于小灵赞了她一句,又把温杏叫来吩咐了几句话,让她二人此时先不要声张,见机行事再说。 第一九五章 玫瑰膏 第二日,于清杨照例带着全家人去敬莲园给廖氏请安。 于小露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小半月未曾出门,今日大好了,也跟着黄姨娘过来了。 她比前几日瘦了些,不过看着精神还算好,见了于小灵过来,还伸手拉了她,笑着给她道贺。于小灵见她乖巧摸了摸她的小手,抿了嘴笑,没说什么。 于小露摸不准她的意思,可此时人多,也不好再问,二人携了手,不一会儿就到了敬莲园。 主子本身就够多了,丫鬟婆子再进不到屋中来,除了大丫鬟,全一字排开地站在门外。于小灵也不认识谁是谁,心想,今日一个都跑不了。 后又进了屋子,众人挨个给廖氏请安。于小灵请过安,便趁人不注意,默默地往廖氏的梳妆台前去了。她眼睛一转,瞧见无人注意她,便将的台上放着的一盒玫瑰膏子,敛入了袖口。 那玫瑰膏子是前些日子采买回来的上等胭脂,她昨日过来,正见着廖氏还擦了些的。 她在袖子里捏了捏那玫瑰膏,面上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倏忽,又收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听着于清杨殷切的问候廖氏。 廖氏到底是久病的人,问多了,便不想搭理人。于清杨说了一会儿,见她神思不属了,便也要带着众人要回了。 于清杨刚说要走,于小灵便轻轻捏了捏鼻子,觉得有些痒意,连忙往日光最盛处看了一眼。鼻子突然痒得厉害起来,她持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众人听见,都往她这处看来。 于小灵略施一礼,表示歉意,又说道:“祖母整日吃药,屋里这药味儿也是浓得很了,想必祖母闻着也不舒服。倒不如拿着艾叶沾了醋,到处的洒扫一番,也去些味儿。” 拿了艾叶去味,倒也是夏日里常做的事情,于清杨略一思索便点了头:“灵儿说的有道理,我闻着这味儿也太重了些,是该洒扫一番。” 于小灵见得了他的首肯,又接着道:“女儿以为,这天又闷又热的,前几日三妹妹还生了病,倒不如各院都扫一扫,连着丫鬟婆子他们的住处也扫了,不然他们身上有些乱七八糟的味道,也一样带到主子屋里来。” 于清杨对这些琐事在没什么心思在里头,当即点头,直接应了,朝程氏吩咐道:“你多上些心,今日便办了吧。” 程氏应下,众人皆没什么说辞,黄姨娘还笑道:“是该如此,咱们三姑娘前些日子也生了病,直到如今还说屋里有药味儿呢。” 黄姨娘最是实情知趣儿。于小灵抿着嘴朝她笑了笑。转过头来,又瞧见于小霏阴冷的眼神,只当做没看见,便跟着于清扬他们离了去。 因而到了下晌,主子们睡过午觉,程氏便吩咐各房丫鬟婆子用艾叶沾了醋,四处洒扫起来。于小灵还在一旁出谋划策道:“有差事在身的不要误了差事,让旁人帮着扫扫也是一样的。” 木鱼胡同于家上下清爽了起来。下晌吃晚膳的时候,于清杨便好生夸了女儿一番。夸过,想着她快要嫁人了,还道:“让你母亲从我的私房里拨些银子给你,你自己打些中意的首饰什么的戴一戴。” 于小灵谢过他的好意,心道,这都没什么打紧,打紧的是,明日你可要陪着我好好唱戏。” 翌日,天闷得厉害了,似有一场雨将下未下地压在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同时,还有些提不起精神。 又是早起去给廖氏请安。 廖氏约莫因为昨日看见艾叶洒扫那大阵仗,兴奋得不得了,晚上便没有睡好,今儿一早起来,脸色自然也不太好看了,眼下有些青,嘴唇也有些发白。 于清杨看着皱了皱眉头,朝着廖氏的大丫鬟瑞儿问道:“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可哪里不舒服了吗?” 可巧昨日正是瑞儿守的夜,她听了问话,便说道:“老夫人就是晚上歇的晚了些,夜里有些梦魇,睡得不安分,倒也没旁的。” 于清杨听了,又好言好语地问了廖氏:“娘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让儿子请个大夫过来?” 廖氏一听说大夫二字,就连连摆手,张口说不。毕竟穆大夫隔几日便要上门替她施针,那滋味并不好受,廖氏下意识就有些怕。 于清杨想了想,皱了眉头,没说话。 崔氏看着,觉得没什么打紧,便在一旁劝道:“要我说,就是天闷得厉害,娘有些个提不起劲儿来,倒也算常事。” 她说完这话,于小灵觉得自己该上场了,连忙接过来道:“可不是?我今日就觉得怏怏的,还让暖橘她们,多给我擦了些胭脂,才显得有些精气神儿。哎?对了,瑞儿姐姐怎地没给祖母也擦些脂粉?” 那瑞儿一听于小灵提到了自己,这言语之中还似有责备之意,连忙道:“姑娘说的极是,奴婢本也这样想来着。只是老夫人惯用的那盒玫瑰膏子不见了,旁的老夫人又不愿意用,便也没再擦了。” 于小灵一听她说起这个,忽地笑了:“这可就怪了,难不成这玫瑰膏子还能长了翅膀飞了?” 话音一落,于小霏就挑了眉毛,轻笑一声,道:“昨日来了那些多的人,又是扫尘,又是洒水的,免不了便有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到底还是人多手杂了……” 她言罢,于清杨就皱了皱眉头,眼睛往程氏处看了。 程氏听于小霏这般说,又见于清杨朝她看来,目光隐有责备,脸色免不了就有些不好看。可她不知该如何说法,又不好同一个侄女争长短,一时抿了嘴没有言语。 于小灵却好像早已想到于小霏的说辞一般,不等程氏开口,连忙说道:“大姐姐说的是,这事儿却也不好说。 她说到此处,眼角扫见于小霏幸灾乐祸中,又带着几分诧异,突然问道:“瑞儿姐姐,你来说说,昨日洒扫时,都有哪些人进过老夫人的屋?” 那瑞儿听她问了自己,连忙瞧了瞧她,又转了眼睛瞧了瞧一旁冷了脸的程氏,心想自己虽是大房的人,可也不敢开罪了当家主母,连忙说道:“咱们再不敢让旁的粗使丫鬟婆子进了老夫人的屋。昨日洒扫的都是我们几个惯常伺候的,这个二姑娘请放心好了。” 第一九六章 小物件 她这话说完,于小灵更是目露疑惑了,皱着眉头道:“照你这么说,那可就更奇了,好好一盒玫瑰膏,既不是他们这些洒扫的人顺了,难不成,是你们自个儿昧了去?” 那瑞儿一听,便心肝乱颤,连忙跪下身去:“奴婢们再不敢干这样的事儿,那玫瑰膏子到底哪去了,奴婢委实不知道!” 这丫鬟到底是崔氏的人,况且如今廖氏房里大多都是崔氏后来安排来过来的,他们出了漏子,崔氏脸上也不好看。 于是崔氏便想着和和稀泥,将此事掩过去算了,说道:“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昨日又委实乱了些回头再补两盒过来便是了。” 她又将昨日洒扫弄出来的混乱提了出来,言下意有所指,于清杨哪里听不出来。转了头朝程氏沉声道:“到底还是你没管好这个家!” 程氏本听着崔氏又拿昨日洒扫说事,心里有些不快,当下,于清杨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她,她便越发委屈了去,气道:“老爷这话说的,既然如此,那妾身可要好生查一查了!到底这个玫瑰膏子去哪儿了?什么人这般胆大包天,连老夫人的东西都敢拿,那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程氏话音一落,于小灵便连忙附和道:“女儿以为,娘说的在理。短了东西当然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既然是母亲掌家,此事还是让母亲弄清楚的好。赏罚分明才是持家之道!” 最后这句话,本是于秉祖在世时,向来主张的持家之道。此时说来,不管是于清杨还是崔氏都反驳不得。 崔氏没想到稀泥没和成,事情的发现反而便另一方奔了过去,心里隐隐有些急。 然而于清杨默了一默,便朝程氏道:“也好,那便好好查清楚吧。” 他说完,又遣了于霁几个,各做各的事去,不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程氏此时正在气头上,二话不说就喊了门外候着的素辉,让她带人先从廖氏身边丫鬟下手,彻查她们房中之物。 廊下站着的几个丫鬟一听,俱都傻了眼,有胆子小的,腿还抖了起来。 于清杨坐了正中,远远看着那些丫鬟神色大变,心里约莫有了答案,不由便恨声道:“给我彻查!” 他都发了话,素辉几个更是卯足了干劲。平日里同大房不对付的丫鬟可不在少数,素辉专点了二房和三房跟来的丫鬟,快步往她们房里去了。 于小灵打着她专程带过来的芙蓉团扇。悠哉悠哉地扇着风,看着院内人仰马翻。 不消多时,素辉就回来复命了。 素辉看了一眼脸色发青的于清杨,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奴婢已是派人搜查过了,除了惠柔姑娘物件干净以外,其他几位姑娘或多或少有些小物件,多是脂粉膏子这类不经查用的。” 此言一出,于清杨更是面色发青,可他还算松了口气,没发现那些大宗的物件,他一时眯了眼睛,没说话。 然而崔氏此时却眉头紧锁了。 这惠柔是之前就是伺候廖氏的人,她是除瑞儿之外的另一位大丫鬟,跟廖氏的年月最久,自然是忠心耿耿。可崔氏却没想到,那些个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丫鬟,竟如此胆大包天?!难不成是因为…… 崔氏想到这儿,嘴唇有些发白,额角有冷汗细细渗出,她抿着嘴,干咽了口吐沫。 立时解了气的,自然是程氏。崔氏母女口口声声地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来,可谁能想到,这回查出来的结果,正经就打了那母女一巴掌! 程氏看见崔氏那副见了鬼的样子,嘴角不由就想往上弯,好歹念着家中的小辈们都在此处,才勉励抿了嘴去。 这回她定下心来,又抬了下巴,朝素辉问道:“那玫瑰膏子可找到了?到底被何人昧了去?!” 素辉闻言,顿了一下,才道:“那玫瑰膏子也找到了,却不是在这几位姑娘的箱子里……” 她说到这儿断了话,面上有几分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色,程氏一看心道还有怪事,连忙挑了眉问道:“那是在哪儿找到的,快快说来!” 素辉低着的头微微抬了起来,目光往于小霏身上转了转。 于小霏看见她往自己身上看,颇为惊奇。没等她如何反应,就听素辉又道:“奴婢几个,刚才查优儿姑娘的屋子时,不小心翻了大姑娘身边的月蝶姑娘的箱子,着实没想到,竟在月蝶那里发现了玫瑰膏,找人辨认了,正是老夫人用的那个!” 时内忽地静默了一下。 于小灵气定神闲的打着扇子,看着于小霏双眼瞪的似十五的月亮,见她张嘴脱口就道:“你胡说什么呢?!月蝶是我房里的人,怎么会到祖母处去?!” 于小灵撇了撇嘴角,接过话来说道:“那倒也是,你们可曾有谁见过月蝶昨日往祖母这里来了?” 廖氏房里的丫鬟,此时大多已是抖若筛糠,倒是惠柔还有几分清醒,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昨日下晌洒扫的时候,月蝶倒是来找过优儿一回,奴婢瞧见她的时候,她正从屋里出来,问她只说无事。” 那优儿本就偷偷顺了廖氏房里的小物件,吓得如坠冰窟,此时听说惠柔提起她来,连忙想要撇清关系,道:“奴婢不知此事,是月蝶自己过来的!” 此时月蝶已是被人扭了过来,听说在自己屋里找出了老夫人的玫瑰膏子,又惊又怕,连忙道:“正是优儿姐姐叫奴婢过来的,不然奴婢怎好进老夫人的房?奴婢再也没拿过老夫人的玫瑰膏子!当时房里没有人,奴婢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出来了!奴婢冤枉啊!” 那优儿一听月蝶非说自己派人叫了她,又急又气,不由嚷道:“月蝶,你说清楚,我到底派了哪个人去叫的你?!没得平白无故受了冤屈!” 她这么一说,月蝶张口就想反驳,可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昨日的境况了。当时她在屋里,只听着不知哪个小丫鬟喊了一句,根本就没有看见人影。她当时还心里疑惑,哪个丫鬟这般着急忙慌的,可却并未放在心上,直接就往廖氏房里去了。 再加上,他在廖氏房里根本就没有看见优儿,回头一忙活又忘了问起此事,现下想来,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可不正像一张张网一般,将它层层包裹起来,此时收了网,她全然动弹不得,正同砧板上的肉一般无二…… 第一九七章 碎瓷片 月蝶一时惊呆在了当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色白得犹如一张透光的纸。 于小灵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冷笑连连,接着逼问道:“这人证、物证确凿,月蝶,你还有何话可说?!” 于小灵打着扇,看着这个差点儿把她害的有家不能回的人,此时冷汗如雨地匍匐在地上,好似一只濒死的臭虫一般,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她说了话,月蝶便抬起头来看着她只一眼,她就看见了于小灵那双明亮地似三伏天的日头般的眼睛,打着夺人的光芒射进自己心中。 她忽地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本还是兀自琢磨着,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然而此时却彻底明白过来,心里冷得似被是冬天里的冰棱,扎了进来,尖锐非常,又冷彻心扉。 二姑娘,她到底是什么都知道了! 月蝶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去,忽地跌坐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这是完了! 她这般动作就像是认下了这桩事一样,只是旁人不知道,她就算不认下又能怎样呢?她并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 于小霏从旁看着,已是目瞪口呆,转而恼羞成怒。毕竟廖氏房里的丫鬟顺手牵羊也极有可能,可她房里的丫鬟还特意的跑过去偷去廖氏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 她气道:“你这该死的丫鬟,我平日里哪里薄待了你,竟做出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于小霏毕竟不知情,说出来的话也是义愤填膺。就算如此,于小灵就饶过她了吗?她精心设计此局,根本也不是为了给廖氏讨一个公道,因而,也自是不能就此饶过于小霏的。 若她还像上次一般,只是剪除于小霏的羽翼,捆绑她的手脚,让崔氏把她压在敬莲园里不得出来,那她于小灵也太没有长进了。 所以这一次,她要将于小霏彻底镇压到孝期结束。她以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于小霏企图让她身败名裂的恶劣行径! 因而她根本不管于小霏如何作为,只忽地转过身来,往屋角走去。 她这个突然的行为,倒是引来众人的眼睛,众人不知她为何突然就走开了去,目光都紧追着她去了。 于小灵的目的,再没有旁的,正是那只青花天球瓶。她一只手伸过去握住瓶颈,一只手托住瓶底,又仔细看了几眼,忽地抬起头来,问于清杨道:“这可是父亲孝敬祖母的天球瓶?” 于清杨不知他是何意,只点了点头,没说话。可崔氏却明显神色一紧,咬紧牙关地看着于小灵。 只见于小灵却朝着于清杨微微摇了头,几步走到了于清杨的身前,托了那青花天球瓶递到他眼前,说道:“父亲好生瞧瞧,这确实是您送给祖母的那个天球瓶?” 于清杨闻言仔细地朝天球瓶看去,他越看脸上怒气越盛,忽然啪的一下,大掌拍在了一旁的案上,把另一旁坐着的廖氏吓得一个哆嗦。 他兀自没有觉得,端起茶盅朝那几个跪在地上的丫鬟砸去,怒斥道:“你们当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连我送老夫人的花瓶都敢换!说!是谁干的?!” 茶水完全泼了出来,茶盅摔得粉碎,有一片尖锐的碎瓷片,闪着寒光迸了出来。正好割在了跪在中央的瑞儿的手上,鲜血登时洒了出来。 可瑞儿哪里还管的了手上出了血,只同旁的丫鬟一样,俱都摇着头,哭着喊着说不是自己。房内一时哀鸿遍野,吓得廖氏哆嗦不停,还是黄姨娘看不过了,抬手招呼了于小露,架了廖氏往屋里去了,避开这等惊悚场面。 廖氏走了,于清杨再没了顾及,指着她们道:“不说?!那便上了板子来,打到说为止!” 于小灵还没见过于清杨这般大发脾气。只是,他平日里对廖氏有多孝顺,此时怒火便有多大。于小灵知道,打死那些丫鬟她们也没人敢认,可是,却有人会禁不住供出来事情的真相。 于是她添油加醋道:“这些丫鬟委实过分之至!父亲不如再看看那些边边角角里放着的瓶瓶罐罐儿。又有几个,还是册子上登记了的原物件儿?” 她说这话,瞧见崔氏,脸上惊悚之意更浓。又幽幽地添了一句:“这些个丫鬟倒是精明得紧。大面儿上的东西他们不去动手,专门拿角角落落里的物件,正是打量着主子们眼睛不精细,看不见里头呢!当真该打!” 她这话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言罢又把目光往那几个丫鬟身上扫了几圈儿,更吓得丫鬟们抖个不停。 程氏见女儿这般出头,怕她话说的厉害了,再带累了名声,连忙接过来,替她开口:“你们几个今日是跑不了了!知道什么俱都说来吧!看在伺候了老夫人一场的面子上,兴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再不识相,休要怪咱们翻脸无情了!” 崔氏一听,面色越发不好起来,她再不敢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略一思索,就凄凄地哭了出来:“她们这是欺负大房没有主事的爷们!我今日再见不得她们啦,快快给我拉下去卖啦!” 她说完这话,连忙招呼了自己的几个丫鬟,让她们当下就去将那几个犯了事儿的拉出去。 那几个犯事的,越发地哭喊挣扎起来。崔氏气的边哭边嚷道:“没得为了她们几个,再惹得老夫人犯了病,快快将嘴都堵上了去!” “且等等!我怎么瞧着,这位姑娘有想说的话呢?”于小灵认不清人,却能看出一个丫鬟,正咬着嘴唇目露纠结。 她觉得这个丫鬟,更为面熟一些,说不定就是原来就在廖氏房里伺候的。因而径直走到她跟前,半是劝告,半是威胁地说道:“这位姐姐,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啦。没得你做了,让旁人替你受罪,又或者,旁人做了,让你跟着受冤屈!挨板子发卖可不是玩的!” 那丫鬟本就在心里天人交战着要不要说,此时听于小灵这般说法,不由脱口说道:“奴婢冤枉,奴婢有话说!” 第一九八章 轰鸣声 这个丫鬟,名**蕊。 于小灵这回记得不错,她正是一路从廖氏院里的洒扫丫头提上来的,如今在廖氏房里,担了二等丫鬟的职务,早已到了年龄,又许了人家,过几月便要出嫁的。 她手脚不干净,同其他丫鬟一样,屋里俱翻出了些脂脂粉粉的,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可是,再借给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拿了那些花瓶摆设,出去换钱。 更重要的是,她同这些丫鬟都一样,也再没有本事,去哪儿弄了仿品过来糊弄人。 “奴婢说!奴婢说!只求二夫人能放奴婢一马,不要将奴婢卖人!”春蕊头磕的响亮,话说的倒也明白。 程氏对她有些个印象,知道她就快嫁人了,心道今日定能从她这儿,听些实话来。程氏心中隐隐有些兴奋,张口便道:“你只要说实话,我自然从轻发落的!” 此时连于清杨也禁不住催了她:“快说来!” 那春蕊见状,张口便要说话。 崔氏倒吸一口冷气,手止不住颤了起来,未及反应,却见于小霏忽的冲了出来。 她身形犹如闪电,瞬间就到了春蕊身前。接着,她手臂一扬,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打在了春蕊脸上,盯着她恨恨道:“你若敢说半句假话,非要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她的雷霆闪现,着实把包括于小灵在内的众人都惊了一番。那春蕊张开的嘴来不及闭起,只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于小霏阴冷的脸和恨绝的神色,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于小灵当先回过神来,看见于小霏那如同妖魔附身的样子,忽的眼中兴致大增,却佯做惊诧地捂了嘴:“大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可是正经的读书人家!” 于小霏当时一时怒急,说话便有些未经细思,连“窑子”这样的话,都当着一众长辈姐妹的面说了出来。此时听见于小灵毫不犹豫地挑破,青了脸,又红了眼,狠狠地剜了于小灵一眼,抿着嘴没说话。 于小灵再无暇顾及她,伸手就拉了春蕊的衣衫,朝她一字一顿道:“春蕊姐姐只管说,只要是实话,我母亲定从轻发落你的!” 她说完,朝程氏看了一眼,程氏知意,端正就道:“正是!俱都从实招来,若敢谎称一言,必不轻饶!” 于小灵转身站到了春蕊的另一侧,为她挡去了于小霏冷冽如刀的目光,又轻轻地拍了她的肩,低声道:“快些说罢。” 那春蕊这会儿工夫,已是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在心里转了几转,看见于小灵挡在她身侧,瞬间明白过来,要知道,二房才是于家真正的主子! 于是她一咬牙,张口就道:“奴婢再没有拿过那大宗的物件儿,都是大夫人拿去,换了仿品回来的!” 语惊四座。 崔氏没想到她张口便说的如此明白,一分一毫的余地都不留给她。感受到众人复杂又诧异的目光,崔氏心头最后一根弦当即崩断了去,腿一软,就倚在了一旁丫鬟的身上。 而于小霏却当即怒发冲冠,一手扯开挡在她和春蕊之间的于小灵,上前就要打那春蕊,可她这手刚扬了上去,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冷冷说道:“大姐这是恼羞成怒了?!” 扯着于小灵的手还没松开,打春蕊的手又扬了上去,于小霏低头正瞧见于小灵那赤裸裸的挑衅眼神,忽的心头一痛,想起自己经年的不如意,头脑一片空白,四下凑在一处,那打人的手便当即转了方向,朝于小灵脸上掴去! 说时迟,那时快,再没人似天降神兵一般拉开于小霏,也没人能一句话就将红了眼的她镇住。于小灵早已料到,当即咬紧牙关,与此同时使劲转过头去。 啪的一声,她耳中如遭雷击,轰鸣之中,从后脑到左耳俱火辣辣地疼,她禁不住举手捂住了耳朵。 “疯了!疯了!快拉开她!”程氏见着女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尖叫出声。 一旁的丫鬟早被这等混乱场景,吓得魂不附体,此时听见程氏叫喊,才愣愣地回了神。 这个当口,于清杨已是急急起了身,一步上前将于小灵撕出了于小霏的手掌心。 见她举手捂住耳朵,惊问道:“灵儿,你怎么样了!快告诉爹爹!” 轰鸣之中,声音时近时远。 于小灵要紧的牙关还未松开,只觉得于小霏这一巴掌好似把她拍到了天边。她怔怔的看着于清杨,直到听见他又问了一句:“灵儿!能听见爹爹说话吗?!” 她这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耳中的轰鸣也声去了不少。 于小霏人不大,力气可当真不小! 不过于小灵却松了口气,瞧见面色发紧,焦急的目光似被火烤了一般的于清杨,心道,这一巴掌必然不能白白挨了! 她抬手松开了被于小霏掌掴的那一只耳朵,眉头紧紧皱起,抬头看向于清杨,哽咽着说道:“灵儿这只耳朵里似在打雷,轰轰隆隆的,您说话,一时听得清,一时听不清!” 一旁已然张皇失措的程氏跑了过来,急言中带了哭腔:“我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呀!叫大夫!快叫大夫!” 她说完,于清杨也发了话:“速请穆大夫过府!” 于小灵看着父亲母亲这般着急,有些动容,不忍再装下去,却又不想错过了这场她一手导演的大戏,连忙道:“女儿觉得那雷声小了不少,女儿坐下歇会儿,兴许能缓过来!” 别说坐下歇会儿了,便是睡到廖氏床上去,于清杨也没有二话。 他连忙拉着于小灵往自己方才坐的地方去了,于小灵刚一落座,就听见于小霏转了头,朝睁瞪着自己女儿的崔氏嚷道:“娘,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说还好,说了话正经就提醒了于清杨。于小灵见他脸色阴沉的厉害,又连忙皱着眉表现出一副痛楚模样。 再要一碗水端平,可自己心头上的肉也同旁人再不一样。 于清杨就这一个女儿,打小就乖巧懂事,这眼看着就咱嫁人了,他心里舍不得得紧,怕她小小年纪嫁进高门要受委屈。可他却没想到,她还没嫁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第一九九章 嫁妆银 于清杨心里气的难受,好似被铁锤砸撵过。他倒也不同于小霏过多计较,直接转了头朝崔氏,道:“大嫂如何说法?!” “霏儿!你做的好事!快给你妹妹赔罪!”崔氏哪里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当即瞪着眼朝于小霏嚷道。 可她这句说完,却听于清杨冷声道:“打人之事另说,我只问大嫂,那花瓶之事,怎么解释?!” 崔氏听他拨开旁的,对准自己就来了,心里又惊又怕,却也不肯这么容易就认下罪来,她一边暗恨于小霏怎地这个当口打了人,让她们更加理亏,一边还是张口辩驳:“二叔莫听那贱婢胡言乱语!我怎能干出那样的事来!” 可她话音刚落,春蕊便直了身子,正声道:“奴婢说得并无虚言,奴婢既然说了这话,便要说清楚的!大夫人这大半年来没少拿了老夫人的东西换那仿品,屋里摆着的还在少数,诸位姐姐妹妹都知道,老夫人的库房了,那仿品才多了去的!” “贱婢!”于小霏恨声道,她刚想一脚踹到春蕊身上,却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拦了下来。 她一脚踢了空,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径直就朝于清杨嚷道:“我娘伺候祖母功高劳苦,你们凭什么捏住此处不放?!” 她这话委实强词夺理。 各房自有各房的例份,以于清杨和程氏二人的性格,断不会暗中克扣。不仅如此,于清杨看在崔氏伺候着廖氏的面子上,还在原来的基础上,追加了更多的银子。然而,即便如此,崔氏母女仍是不甘心的。 一方面,崔氏担心二房暗中蚕食家产,毕竟于家尚未分家,她有这个顾虑,尚算正常。可更重要的是,眼看着就要出孝期了,于小霏的婚姻大事,正经压在了她的头上。她无论如何,都要给女儿置办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 可她自己的嫁妆,就那副干瘪的样子。公中的例份也只有三百两了,她想奔着八百两给于小霏置办,那五百两从哪里来?可不就得出在廖氏身上。 况且在她看来,廖氏如今已是疯傻,便是将前朝邓大家的名画摆在她面前,于她也只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那些于清杨找来孝顺廖氏珍品,她大多并未变卖,不过是放进了于小霏的嫁妆单子里而已。 这件事情,于小霏自然是知道的。她觉得自己受之无愧,而二房的人,此时就是在强行逼得她们走投无路。若是于清松还活着,整个于府都是他们家的,她和崔氏哪里还需要用这样偷偷摸摸的手段呢? 因而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到了于清杨耳朵里,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兄长,禁不住脸上划过一丝犹疑。 于小灵在一旁看着,暗道不好。于清杨正是顾忌着廖氏和早逝于青松,才对大房母女再三忍让。 可是他忍让得,于小灵却忍让不得! 于小灵被于小霏打得,此时半个脑袋还豁豁地疼,听见她说了那样的话,转眼瞥见崔氏面上越发凄切起来,心里的火也止不住窜到了天上。 她勉力按下火气,佯作听不清楚话的样子,揉了揉耳朵,问道:“我怎地听见祖母在说话?莫不是祖母崴了的脚又疼了?” 话音一落,于小霏杀人的目光就射了过来,于小灵见她看来,连忙又捂了耳朵,拉扯了于清杨的衣袖:“爹爹,灵儿耳朵里轰轰隆隆地,怎地总听见祖母,脚疼得直哭?这到底怎么回事?!祖母怎么样了?!” “你祖母没事,可是耳朵鸣得厉害了?”于清杨被她说的话,正经提醒了廖氏伤脚一事,转头看见女儿痛苦的神色,一边安抚了她,一边彻底收起面上的犹疑,又朝外边喊道:“快去看看穆大夫来了没有!” 崔氏脸上早已垮了下来。 于小灵这两句提醒的不错,正是因为她急着要带于小霏去大程氏那里露脸儿,才导致廖氏崴了脚的,如此,还哪里算得上功高劳苦? 于小灵把这一点揭出来,正经就是揭了崔氏的刚刚长起一层薄皮的新伤,疼的她瑟缩起来。 崔氏再说不出话来,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而于小霏却只盯着于小灵恨得咬牙切齿。 于清杨此时终于下定决心,要了结此事了。他一挥手遣了下人俱都下去,又让人关了屋门,要将家丑尽量掩在这间屋子里。 四处静了下来,只余崔氏凄凄切切的哭声,一声叠着一声。 于小灵适时地将上座让了出来,自己装作虚虚软软地依在了程氏怀里。 屋里默了一几息,于清杨终于开了口:“大嫂,我自问从未亏待过您和孩子们。娘承蒙您照顾,我心中感激,可您这般行径,委实让我寒了心。大嫂这不是对不起我,这却是对不起娘!娘往日待您是何等的心意,您心里应该比我清楚!您这般糟蹋她的东西,可不正是欺负娘,如今脑子不清楚了吗?你怎能忍心?!” 话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痛心疾首的味道,崔氏听他这样说,想起廖氏那些年带着她走南访北,求医问药,求神拜佛,一心盼着她能生下儿子,从不曾有半点儿苛求,算是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了她。 而如今,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做下如此错事,也委实算的上忘恩负义了。 崔氏这样一想,到底愧疚之心占了上风,她好生喘了几口气,按下哭声,道:“是我对不起娘!可是……霏儿怎么办?她的亲事怎么办?我娘家没有弟妹得力,公中的银子就那么多。你大哥又不在了,霏儿出了孝期年纪又大了,若是没有丰厚的嫁妆,我去哪里给她找一门好的亲事?她若嫁的不好,我到九泉之下又怎能面对你大哥?!” 说着说着又把自己说哭了去,一条帕子浸透了凄苦的泪水。 听她将辛苦之处道来,于清杨也有些没了话,他默了一默,才道:“大嫂有难处,同我说便是了,弄这些动作,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更是难看?霏儿脸上有哪里有光了?况且孩子们都小,若是有样学样的,于家的家风岂不都歪了去?” 他说得严肃认真,说到已是被带歪了的于小霏,崔氏更是无法反驳,只一味地哭。 于清杨被她哭的心烦意乱,转眼又看见于小霏仍旧一副恶狠狠的神情,心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是要立一立家规了! 第二百章 炸糖糕 于清杨在心里又将此事从头到尾地过了一遍,将家里的规矩拿捏再三,看见自己这位丧了父的大侄女儿,还只一味地执迷不悟,当先朝着她道:“霏丫头出言不逊,出手伤人,按家规,是要拿竹板掌手,再去祠堂下跪的。” 说完此话,他顿了一顿。 崔氏面露慌张,于小霏更加瞪圆了眼睛。 “按照家规是该如此,”于清杨又接着道:“可我今次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饶过你。禁闭房中二月,好自为之吧!” 崔氏一听,松了口气。 于小竟也知道于清杨根本下不了什么狠手,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于清杨沉了口气,又看向崔氏,说道:“大嫂对于我这个处罚,可还满意?” 崔氏自然知道,他是手下留情了,连忙道:“二叔处置的是,我再没有旁的话的。” 于清杨点了点头:“那娘房中之物,大嫂又准备怎么办?若有朝一日娘清醒过来。大嫂,又准备如何给娘交待?” 崔氏听他这么一问,心里的愧疚与急切又翻了上来,连忙说道:“娘房里这些物件,大多都还在的!我……我还回来便是了。” “大嫂能有此觉悟便好。”于清杨听闻她并未尽数变卖,着实松了口气,顿了一下,又道:“大嫂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我看娘也不便再住在此处了,今日便把娘迁到惜芙院去吧,我们也当尽一尽孝心。” 他这话说的,虽是尽孝心的意思,可那里头代表的含义,崔氏也听了出来。于清杨这便是再也不信任她了,如今给他留下的,不过就是最后的情面罢了。 崔氏颓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此事看起来已是尘埃落定。于小灵稍稍地出了口气,然而此事的结果,还没有完全到达她想要到达的地步。 她心下转了转,略做惆怅地道:“女儿好似听见祖母要到惜芙院来了?那倒是好,只我今日耳朵轰鸣得厉害,怕是,不好给娘帮忙了。” 她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又朝里间提了提声道:“灵儿可不可以请黄姨奶奶和三妹妹来给我娘帮帮忙?” 她说话间,黄姨娘已是转过屏风,回到了正堂,她眼睛明亮地朝于小灵微微笑了笑,又转身给于青杨施了一礼。 于清杨自是不敢受,连忙问道:“姨娘这是做甚?” “二老爷,伺候老夫人本就是婢妾的本分,二夫人主持中馈,又要筹办儿女婚嫁,恐这几年忙的紧。婢妾倒是清闲,若是二老爷信得过,不过将老夫人交给婢妾照看,婢妾自是尽心尽力的。” 黄姨娘言辞恳切,于清杨愣了一下,他委实没想到还有此种方才妥善安置廖氏,当下明白过来,想到三房这些年来,默默无闻又任劳任怨,全是黄姨娘暗中调节,心下颇为感激。 他只愣了这一下,便起了身,朝黄姨娘施了一礼:“如此,便要辛苦姨娘了。” 黄姨娘露了些许笑意:“必不让二老爷失望。” 看着崔氏脸色忽然惨白,一副追悔莫及的痛心模样,于小灵这才微不可查地笑了一笑。 打压大房,抬举三房,她精心布置了这一场局,终于俱都落到了实处。这样的木鱼胡同于府,她倒要看看,于小霏还拿什么算计她?!还有什么资格为非作歹?! 穆大夫很快就过来了,于小灵觉得自己装的还颇为有乐趣,当下也不说好了,只道是还有些天边的雷时不时在耳边炸开。穆大夫自然也瞧不处所以然来,开了副药,说过两日再看看。 于小灵忘了生病要吃苦药的事了,打眼瞧见药方里还有一味黄连,暗道装病装过了头,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程氏专门看着她将那黑黢黢的药汁一滴不落地喝进了肚子里。若不是于小灵今日愉悦的紧,那是定然要被这苦药冲散了这愉悦心情。 过了一会儿,于小露跑过来看她,手上端了一碟子炸糖糕,笑嘻嘻地道:“姐姐好些了没?姨奶奶让我送了这糖糕过来,姐姐尝尝可还可口?” 于小灵晓得,黄姨娘这是让于小露向她表达了感谢,心里又多高兴了几分。 有些人恩将仇报,自然要打倒在地,而有些人知恩图报,自然也应得到更好的对待。 于小灵摸了摸于小露因着生病瘦下去的手腕,瞧见那手腕上松松垮垮地挂了一副碧玉镯子,笑道:“这镯子也太松了些,我那有一副紧些的,你拿去带吧。” “啊?”于小露愣了,又道:“我是来给姐姐送炸糖糕的,怎么能拿了姐姐的镯子回去?” 于小灵笑着捏了她的手,低了声音道:“一副镯子算得了什么,你去告诉姨奶奶,千万把祖母看好了,莫让祖母再跑回去了!” 于小露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姐妹二人又说了几句,于小灵药劲儿上了头,困倦了起来。 迷迷糊糊睡醒一觉的时候,正看眼睛,房中昏暗一片,她有些迷糊,直到外间噼里啪啦的雨声传进了耳朵里,她才惊觉,竟是下雨了。 “暖橘?”她张口喊道。 温杏正在厅里做针线活,听见她喊,连忙放了针线筐子,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醒了?可要喝水?”她问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怎地就你一人?暖橘呢?” “快到午膳时间了。”温杏转身放了茶盅,抿嘴笑了一下,才道:“敬莲园那边出了些事儿,暖橘听见小丫鬟嚼舌根,心里痒,跑出去问了呢!” 于小灵一听就挑了眉,目露兴致:“出了事儿?什么事?” “奴婢不晓得……” 她话还没说完,帘子就被撩开了去,暖橘快步走了进来。她本还轻手轻脚的,进来瞧见于小灵已是醒了,连忙跑过来,眼中的兴奋好似这泄洪般的雨声,挡都挡不住。 她绷着笑意道:“姑娘猜猜奴婢听了什么来?!” “还卖关子?快说!”于小灵笑嗔了她。 暖橘禁不住笑了,露出雪白的贝齿,幸灾乐祸溢于言表,她道:“三少爷下了学堂,听说此事了,现下正闹着要替大夫人和大姑娘去咱们老爷和老夫人处负荆请罪呢!这会儿雨下的这般大,大夫人都快吓哭了……” 第二零一章 十四岁 于霖是在回敬莲园的路上听说此事的。他那般冒着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得跑到崔氏脸前,着实把崔氏吓了一跳。 没等崔氏开口,他便着急道:“娘,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果真昧下了祖母的私物?!” 他一脸惊慌,崔氏看着又红了眼睛:“这再不干你的事,你快去回屋换了衣裳!” 崔氏这番表现,于霖看在眼里,更加明白过来。他恨得直跺脚,说道:“娘,你怎能做这样事情?二叔父待我何等的好,您做下此等事端,我还哪里有脸面见他!” 崔氏被自己儿子说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了出来:“我拿了你祖母的东西也都还上了,你姐姐也被你二叔父关了禁闭,你还有什么颜面不颜面的?我都说了这些事和你再不相干!你只安心读你的书便是了!快回去换衣裳!” 然而,于霖却一脸痛色地摇了摇头,默了一默,他转了身,迈了步子说道:“我去祖母和二叔父那里负荆请罪!” 说话间人已到了屋檐下。 瓢泼大雨洗刷着青石地砖,于霖的话如这瓢泼雨般打在崔氏心上,砸下坑坑点点。 她惊得直喊了屋檐下站着的于霖的小厮崔成:“快拦住少爷,不能让他到雨里去!” 她叫嚷间,崔成已是抱住了于霖的腰:“少爷!这雨下的厉害,可不能出去,定要着了寒的!” 崔氏此时也几步跑了过来,双手拉住于霖的胳膊,面上一片惊慌:“你疯了不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娘还活不活了?!” 于霖被这二人死活拉住,气得直跺脚:“我若是再不去,便是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死了活了的,还有什么打紧?!快放开我!” 他这话喊得响亮,直把被关在屋里仍旧咬牙切齿的于小霏喊了出来。 于小霏忽地撕开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满眼愤恨,不管不顾地就跑了出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脸额前的细发,也分成一缕一缕的贴在眉眼处。 她那双铜铃眼大的惊人,忽的在于霖身前站住,恨恨道:“是!我们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只你一人又忠又直!” 她说完又朝崔氏嚷道:“娘,你放开他,让他去!让他去当这个好人!” 崔氏此时已是泪如雨下,心如刀绞。一个儿子,她还摆不平,此时女儿又窜出来又呼喊,着实气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今次若不是为了这个女儿,她又哪里会拿了廖氏的东西,自己落人口实了不说,还被自己的儿子瞧不起! 崔氏气得涨红了脸,张口向于小霏吼道:“你又出来作甚?!快给我滚回去禁闭!” “禁闭!禁闭!我凭什么要关禁闭!那于小灵她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二叔父就是偏私!欺负我是没有爹的孩子!爹爹!爹爹!您在哪儿?女儿过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生活!你到底在哪儿啊……” 她哭喊起来,大大的铜铃眼里泪水扑通断了线的珠子,她仰着头四处张望,张皇失措的样子,犹如走丢了的孩子,害怕,恐惧。 崔氏心碎的快要窒息了,就在她要禁不住原谅女儿的时候,忽的见于小霏又转了脸色,变化之快如同翻书。 于小霏忽地止住了泪水,眼睛瞪得仿佛要将眼珠瞪出来,扭曲了面容,又扭曲了声音:“他们只一味地欺压我,凌辱我,现在我头上作威作福。那于小灵就是个鬼胎,惯会装模作样,都是她害我!都是她害我!爹爹在天有灵不要放过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于霖打断了去:“大姐,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话?!无论二姐有没有事,你打她那一下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叔父根本没有偏私,二姐姐也没有害你!若是姐姐心有还有父亲,此刻就该跪去祠堂忏悔!” 他这样说,于小霏愣了一下,忽地又冷笑起来:“于霖你可真行!你到底是我的胞弟,还是那于小灵的胞弟?!你这是吃里爬外!” 她蛮不讲理的态度与语气,当即就把于霖气的喘不上气来。反驳的话没说出来,已是深深咳了起来,脸胀得如同煮熟的虾子,反倒把崔氏吓得面容失色。 “你快别说了!要把你弟弟气死吗?!”崔氏朝于小霏吼道,然后一边给于霖顺气,一边喊了自己的丫鬟:“去把大姑娘锁进屋子,再不许让她出来!” 于小霏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她瞪着眼睛嘶声大喊起来,喊声出了口,却忽地觉得面上一痛。 啪的一声,崔氏的手狠狠地掴在了她的脸上。 “滚回去!”崔氏吼了出来。 …… “呵呵!”于小灵听暖橘说完,嗤笑了一声,她着实没想到,最后正经地打了崔氏母女一巴掌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崔氏的亲子,于小霏的亲弟,于霖。 果然魏嬷嬷看人最是准,当年就说于霖同崔氏母女再不相同。这位长房嫡孙有一个柔弱的身板,偏偏还有一颗正直的心。 最后还是于清杨派人专程去安抚了于霖,才让他又是愧疚,又是感激的消停下来。 于小灵不管大房到底如何了,却与两个丫鬟说着说着话时,突然觉得肚子疼了起来。 其实她方才已是有些觉得小腹坠的厉害了,还以为是吃了药的缘故,没想到这下疼起来倒是前所未有的怪痛。 她这边皱了眉头又捂了肚子,温杏已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好,连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我这肚子疼的厉害,扶我下床去如个厕吧。”两个丫鬟赶紧过来扶她,可于小灵转身之间,却听见彼时在她身后的暖橘,突然惊讶的“啊”了一声。 她转眼朝那丫鬟看去,却见她脸色又惊又喜,嘴巴张得大大的,说道:“姑娘这是……癸水来了?!” 癸水来了?于小灵彻底愣住了。 自去年起,程氏便时不时的过问她癸水之事。于小灵如今也有十四岁了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已来了癸水,她这般毫无动静的,让程氏不得不心急。若不是外祖母吴氏那边递了话过来,无说吴氏年轻的时候,直到及笄之前才来了癸水,恐怕程氏去岁就要逼着于小灵喝那些调理的药了。 今次不知是心绪起伏太大,还是穆先生治耳鸣的药起了效用,又或者本就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于小灵这初潮便毫无征兆的到来了。 第二零二章 血腥味 眼睛弯的似挂在天边的月牙,程氏笑咪咪地拍了于小灵的手,道:“娘可总算松了口气,我的儿,长大了。” 出个血就算长大了?于小灵不解,在她看来,无非是多了一样麻烦事。她捂着用细棉布缠了好几圈的肚子,又听程氏指使暖橘道:“快把那冰盆撤了,姑娘这几日可沾不得寒气,都上些心啊!” 暖橘自然笑着应是,于小灵却横了眼,程氏立即道:“冰必须不能再用,别不当回事,我这就吩咐灶上给你做姜糖茶和红糖糕,老老实实地吃,娘才能放心!” 看吧,看吧,果然是桩大麻烦,于小灵心里呜呼哀哉。 外间的雨下得小了些,此时晌午已过,整个于府已是昏昏欲睡。温杏在正厅,趴着睡着了。于小灵因着睡了一个早上的缘故,此时全无困意,一手给自己打着扇子,一手闲闲地翻着书。 门帘忽的响了一下,好似有人走了进来。于小灵没听清来人的脚步,只以为是暖橘睡醒了觉过来当差,便轻声朝那处道:“给我倒杯水来,娘不让我用冰,口干舌燥呢!” 这会儿的雨势已然转小了不少,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檐下的雨滴稀稀拉拉地,略做犹豫才往下落。 于小灵无暇顾忌窗外的雨,她此时翻看的话本子正到趣处,只隐隐听到正厅有瓷碗碰撞的声音,接着,轻巧的脚步声便到了耳畔。 于小灵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感觉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才让她略微从化本子里抽出了点思绪。她还未来得及转过头,就听身旁这人说道:“为何不用冰,可是不够用得了?” 于小灵惊的掉了手中的团扇。转眼正瞧见那人,浑身水汽,眼中却是火烧一般灼热。额前有一缕细发,弯弯曲曲的贴在额角,英武之中又添几分俊美,可神色却不大好,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闷。 “你……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我莫不是还没睡醒?”于小灵惊诧道。 她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张大了樱桃小嘴,唇上血色不丰。徐泮想到她被人过掴了一掌,心中隐隐作痛,却见她神色颇为轻松,不由叹了口气,道:“先喝些水吧。” 于小灵怔怔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两口,又听他问道:“大夫怎么说的?耳朵如何了?” 于小灵听他这么问,心里才明白过来,不由挑了眉毛:“你在我们家安插了眼线?” 她这样问完,想起那一次被黄谦石截了马车,他也是尽快的赶过来了,不由又无奈的笑了一声:“你这手可伸的真够长的。” 她这样说,徐泮就更不乐了。他拉过一旁的绣墩,掸了身上的水气,坐了下来:“便是如此,你还是被打了不是吗?” 他面色阴沉的紧,又是这般冒雨过来。于小灵心里不由就有冒了几个气泡,气泡破开,全是香甜的气息。 “我没事儿的,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能有多大力气?我不过是吓唬吓唬我父亲罢了,不然……”于小灵没再继续说下去,只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徐泮还是没说话,只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眼里还是有几分疑问。 于小灵无奈又把水杯递了回去,轻声道:“我不喝了,你自己去喝些吧。” 徐泮只转身放了杯子,抬手关了窗户,又正经地紧紧盯着她看。 想到来之前听说她出了事情,心里慌张得不行,只想立即飞奔到她身前,看看她有没有事。而此时见她闲适地躺在床上看书,一路冒雨飞檐走壁的慌张和匆忙,也渐渐消散了去。 他见于小灵只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忽然想起昨日在街上碰上姜从清一事。 几日不见,那小子竟意气风发了不少,在街上打马而过,竟然分毫没瞧见一旁的他。他张口喊了姜六,那小子才勒了马停了下来。 他问姜从清这般急着往哪里去,谁知那小子竟还面露不耐,却也根本不避讳,直说道:“小爷才刚成亲,你说我往哪里去啊?没闲工夫跟你瞎扯!” 徐泮被他噎住了,抬手用马鞭轻抽了他一下:“好个重色轻友的!” 他说这个,姜从清才恍然想了起来什么,忽的大笑了两声,揶揄地看着徐泮,说道:“要我看,你这是嫉妒了吧?提个亲都一波三折的,这成亲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啧啧,说不定那会儿,我儿子都满地跑了!” “你……” 徐泮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姜从清连着两次噎得说不出话来,可念及自己心里那人儿,确实还尚未及笄,准丈母娘还对他不甚满意,他就再说不出话来。 一脚踹到了姜从清的马臀上,那马儿吃痛,扬起蹄子跑了起来,马蹄声中,姜从清痛快的大笑声引了一路的过往人马…… 徐泮是被他气的不轻,连觉都没睡好,这会儿见了这个人儿,又没有前几日那般同自己亲近了,见他顶风冒雨而来,也不过问两句,只说什么他手伸得太长的话。 难道,他不是为了她好么?她怎地就不懂呢?诺大的戏台子,只他一人唱这出独角戏! 徐泮心里泛起醋意,却不知于小灵心底正冒着甜丝丝的泡,然而她向来迟钝,不过自己心里觉得甜罢了,一言一行间,却是无甚表现的。 徐泮不乐,一伸手,就拉住了她的小手。 自然被他惊了一下,于小灵见他似有不快,面色又非是刚来时那般以为焦急,不懂个中缘由。 转念忽的想到如今这是在于家,在自己的闺房里,若是被人瞧见了,便是她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于是抽了抽手,连忙道:“我没事的,你快走吧,过会儿午睡的都该醒了!” 徐泮一听,一颗心更是坠得厉害。他这才刚来,她便撵了他走吗?她可真是半点没把他放心上。 虽知自己是倒贴,可这贴得这般不服帖,还是让他心酸起来。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更不想就这般离了去,反倒离了绣墩,往这拔步床的床沿坐了上去,一瞬间同于小灵近在咫尺。 于小灵还未及反应什么,徐泮忽的吸了口气,压了眉头,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怎地有血腥味,可是耳朵出了血?!” 于小灵被他忽然说的有些晕,连忙举手去摸自己受了一巴掌的耳朵。可耳朵干爽并无粘稠,连徐泮凑过去看了都说:“并无,可是另一只?” 他言罢,又拉过于小灵,去看她的另一只耳朵。拉扯之间,于小灵忽的头脑一阵清醒。 第二零三章 习武人 难道徐泮说道血腥味是……癸水? 于小灵用力嗅了几下,好像是的。 徐泮已是扭过她的身子,又看了另一侧耳朵,正好顺势将她半揽在怀中,鼻子在她身侧嗅起,疑惑道:“那是哪里来的血腥味?” 徐泮自然想不到,是那月经初潮的气味,若是知道了,他定不会如此正大光明地探问。 然而于小灵却也未曾理解这初潮的深邃含义,只道:“是癸水血腥味大,不打紧的。” 徐泮怔住了,一双眸子瞪得似铜铃。 癸水……女人家的癸水?! 她怎地如此直言不讳?! 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徐泮,恐怕比于小灵对于癸水还了解几分,此时在军营那些粗汉口中听来的混话,好似开了的水,呼噜呼噜全冒了出来…… 忽然觉得耳朵烧了起来,不过几息的工夫,面颊也着了火。他手里握着于小灵的手并未有任何动作,可他却觉得似被挠到了手心,惹得他心头痒痒的火起。 最最关键的是,她还不明所以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脸红心跳的感觉让徐泮有些慌乱起来,他连忙松开于小灵的手,低哑着声音道:“我去喝些水。” “哦,去吧。”于小灵眨了眨眼,心想这屋里没有冰,又关了窗户,可不是热么?不过这孩子热的还挺厉害,脸都红了,从前可没见他这样过…… 红了脸的徐泮,喝了一大杯水也没能缓过气来,反而觉得那些年听来的混话,在脑子里叫嚣的更厉害了。眼角扫见于小灵半坐在拔步床上,身上只穿了轻薄的乳白色衣衫,手脚俱露在外头,白皙小巧,我见犹怜。况那种薄透的料子,不经意便贴了她玲珑的曲线,起起落落的,看的徐泮一时心猿意马起来。 面上的热意未减半分,却忽的暴增一倍分流往下而去,瞬间就到了小腹…… 徐泮心头大惊,连忙当下手中的瓷杯,连脸都不敢转了,当即慌乱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他突然的辞行,让于小灵颇为意外,竖耳听见外间已无雨声,想到他过多逗留委实不便,便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她话音一落,徐泮便“嗯”了一声,大步离开了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于小灵眨了眨眼。 “真是来去匆匆,会武功比有法力还便利……”她嘟囔了几句。 出了门的徐泮,在墙角的树后招呼了跟来的邵班一声,便脚下发力,飞身出了于家。 邵班同他一道翻身出了于府,转眼就看到自家伯爷并未走远,正在墙下的一棵树下,半弯着身子,椅在树上。 他那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紧促而紊乱,邵班看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问道:“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了什么事,不过是徐泮自己身心不宁罢了。可他哪里好意思说,默了一默才道:“无事,歇会儿再走。” 不歇是不行的,以他如今这副情形是万万骑不得马了,便是方才走路,也是强撑着才没出现异样。 只是他的声音嘶哑的厉害,嘶哑中还带着几分干渴的意味,邵班见了,不禁疑惑起来。 潮红的面色,干哑的声音,以及微微弯曲的身形。邵班眉头一挑,忽地明白过来。 他有些发愣,一息怔住,目光不由往血气方刚的自家伯爷腰腹以下打转。 只是徐泮弯着腰,衣摆向下飘去看不出什么来。邵班想了想,又回到树下拴马的地方取了水囊过来,他低声朝徐泮道:“伯爷喝些水吧。” 徐泮没说话,也没看邵班,直接接过水囊,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喝完才觉得身体稍微舒适了一些。 邵班一直在一旁看着他,没说话,心里转了好几圈,才压低了声音琢磨着说道:“伯爷还是配个丫鬟吧,毕竟……这在大户人家也多是有的。” 若他只说前半句,徐泮还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可他又犹豫着说了后半句,徐泮立马明白过来了。 邵班说的不错,大户人家的少爷,成亲前大多都配有通房丫鬟,那是教了少爷通人事用的,不至于少爷等到新婚时手忙脚乱。 往前,他是习武之人,不便尽早的破掉精气,一直没有通房,也没人说什么。可是往后,他心里有了那个人,哪里还看得上旁的女子。不要说通房丫鬟,便是近身伺候的,他也是觉得难以忍耐的。 因而邵班此时说了,他也只是冷冷的回道:“不需要。” 邵班暗道,小伯爷和先去的伯爷果然是父子二人,一样的用情至深,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然而徐泮心里想的事,邵班却是猜不到的。 此时徐泮忽然觉得前路有些渺茫。他想到那人儿答应嫁给他时,他说的话了。他是求着她嫁给自己的,他说哪怕他把这场婚事当做是一纸契约都没有关系。 那既然是一纸契约,只要她没说愿意,他又哪里敢动她分毫? 他眼睛不住往自己下身瞟了瞟。若是日后她嫁过来,日日在他身侧,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欲火焚身,而憋出毛病来…… 徐泮干咽了一口吐沫,神思有些恍惚。他这算是……自己挖了坑,自己跳进去了吗? 徐泮和邵班各怀心思,又各自沉默。直到徐泮这里全然消停下来,二人才牵马离开了。 于小灵自然不晓得徐泮这里发生的事情,只她知道,次日徐氏便下了帖子,两天之后,就带着刚嫁了人的程默意到了木鱼胡同。 程氏这里得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徐氏那边又请了程氏的亲侄女说和,这一次终于相谈甚欢了。没过几天,徐氏便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定下了六月中的好日子,过来正式提亲。 千头万绪都顺遂起来,虽然程氏又开始担心徐泮会不会命过于硬了,毕竟他无父无母,连祖父伯父都没了,不由不让人想到这一层,可于小灵自有办法治她,只消说青潭法师都觉得这是天作之合,程氏便也没二话了。 六月十六是个宜纳彩的好日子,木鱼胡同于府上下已经好久都没有办喜事了,程氏怕于家那边来了人,自家再手忙脚乱的出了差错,便从北程把程默泽叫了过来。 第二零四章 穿堂风 实则程默泽前一天就已是过来帮忙了。 他过来帮忙,还带过来一个喜讯,说是闵氏上月诊出了喜脉。因着之前,她胎做的不稳,便没有四处告知,如今已是有近三月身孕了。 程家一向子嗣不兴旺,南程北程都是一样的,如今闵氏有了身孕,自然是人人替他们高兴。 程氏还专门嘱咐了程默泽:“可要好生对待你媳妇儿,她这可是头一胎,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好。你母亲不在此处,祖母又年纪大了,你自己可多上些心。” 程默泽自然是连声应下的:“姑母放心,小侄心里有数。” 他这般快的潦草应下,程氏却是不信。她这个侄儿对后宅的事儿并不怎么上心,倒是多在外头与朋友一起吟诗作赋的。 不过程氏想着程家有吴氏坐镇,程默泽身边也没个姨娘什么的,后院还算素净,闵氏这一胎定是能安安稳稳生下来的。 程氏与程默泽说了回话,便让他往前头去寻于清杨去了。 程默泽应声去了,这会儿日头晒的紧,他又一向着重面相,不愿自己晒成田间老农一般,不由便加快了步子,甩得腰间的环珮铃铛作响。 他这般快步地刚出了惜芙院没多久,便在拐角处,与一人差点撞到了一处去。 还没看见来人的样子,香风已是扑了过来。鼻前环绕着来人三千青丝间飘散的苏合香的香气,程默泽微微一嗅,当即敛了心神,心道自己竟撞上一位姑娘家。 他目露柔光,连忙伸手扶住来人的肩头,触手一片温热圆润,程默泽连忙抬眼看去,见竟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家。 这位姑娘长得倒是珠圆玉润,面若银盘,腮若桃瓣,不知是不是走得快了,香汗微出,粉嫩小巧的鼻尖,隐隐有细密的汗水渗了出来。 她的睫毛很长,浓密如同羽扇,眨眼之间睫毛扑闪,然而却挡不住那一双明亮的水眸。 程默泽一时,挑着眉头看住了。 那姑娘见被他扶住肩头,又贴在他身前不远处,呼吸之间隐有男子的气息环绕,当下颇有些慌张,低声道:“小女子失礼了。” 这管声音甚是好听,宛如清晨的鸟鸣,婉转之间带着轻柔之美,听得程默泽眸中染上一层暖色,不禁柔声道:“姑娘没事吧?倒也是在下方才走得快了,冲撞了姑娘,合该向姑娘赔罪才是呢!” 他温声细语地道来,言罢,却见那姑娘慌忙着道:“同程公子无关,是小女走得快了。” 听到她叫自己程公子,程默泽还真是有些诧异。他飞快地挑了一下眉头,目光又在这位不敢直视他的姑娘脸上绕了一圈,好似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这个人向来开朗,也不觉得认不出人家气氛尴尬,只轻笑说道:“姑娘认得我?我说怎得见姑娘这般眼熟,不知姑娘是……?” “小女崔氏乐苑,曾经在王家长孙的满月宴上见过公子一次。”崔乐苑飞快的扑闪着浓密的睫毛,抬眼往上瞧了一眼程默泽。 见他近看远看都是一样的风姿出众,想起在王家那一回,远远的看到他与人谈天说笑,举手投足见都是优雅从容。 她还听说他是北程的长房嫡孙,家世高等,人品尊贵,学识更好,已是在举业途中了,更有童生式那会儿,可是为程氏考了一个案首回来的。 崔乐苑想得心跳飞快,面色酡红微现。 程默泽也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下在那王家的情形,约莫记得有这么个人,却想不起来具体的了。 既然这位姑娘对他这般记挂心上,他不识得人家的事,自然不好说破。于是他笑道:“原来如此,姑娘记性可真是好,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哪里,哪里,公子贵人多忘事而已。”崔乐苑听他轻笑,声音有些低?但却醇厚地都绕进了她的耳朵里,不由面色又有些发红,半低着头轻轻说道。 她这番羞涩的小女儿态,程默泽哪里看不出来?虽他如今只有闵氏一妻子,可却也有两个通房丫鬟。与友人在外吃酒作乐,更是难免与三五歌姬把酒言欢,女人家的事,他可通晓不少。 看样这位姑娘很是心仪自己,程默泽在心头暗道。他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毕竟他也算折服了一位小姑娘,而这小姑娘又不似自家妻子,对他总是保守持重,连红了脸的时候都不多,是一副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模样,无甚趣味。那两个通房也是自小伺候他的,再没今日这位崔姑娘这般,小脸红扑扑的好似熟透的樱桃,水润晶莹,饱满多汁。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便有一个小丫鬟,快步地跑了过来。 “姑娘,帕子奴婢捡回来了!”那丫鬟跑的满头是汗,并未看见程默泽,只扬声喊道。她喊完瞧见自家姑娘正与一男子站在一处,不由愣了一下,没了言语。 “崔姑娘帕子掉了啊?”程默泽眼睛转了转,轻声问道。 方才自家丫鬟乱喊,崔乐苑已是有几分不自在了,而程默泽又突然问了她,这让她不由就有些面色发紧。 其实方才,她是听到脚步声和环珮声才松了帕子的,那边一阵阵穿堂风急得很,一下就把帕子吹远了去,而她这边又快步往此处走来,才有了这一场不期而遇。 然而这些她哪里敢说?说不得,憋在心里,便免不了面上有些不自然了。 眼明心亮如程默泽,一下子就看了出来。他眸中有了好奇之色,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崔乐苑,忽地笑了,日光铺洒下来,照得这个笑容极为耀眼。 崔乐苑被他的笑晃了眼睛,愣神之间,只听他低低说道:“在下告辞了,若是有缘,自还能再同姑娘相见。” 程默泽言罢,不再逗留,低笑了一声,错开身子,大步离去。 有缘再见?! 崔乐苑忽的眼睛亮了起来,回神再去寻他的时候,已是只剩下那人转身之间,竹青色长袍下摆,甩出的一个优雅的弧线了。 第二零五章 娇喘声 六月十六那日,于府喜气洋洋。 程氏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这位她未来的女婿,她本以为,舞蹈弄枪的人大多五大三粗,却没想到这位小伯爷竟是如此精瘦干练、英俊不凡且举止有度。 若他不是那上战杀敌的人,该是多好啊。 程氏在心里半推半就地纠结着要不要接纳这位女婿,可她这样的想法根本也是没有道理,要知道形势比人强,这位小伯爷女婿,是不接纳也得接纳,接纳也得接纳。 与程氏一样心里有些奇怪的,还有于清杨。 上一次见到徐泮还是在于秉祖的吊唁上。他想起那一回,这位小伯爷便叫了自己伯父,若他当时没有这般称呼,自己还要朝他行礼,那么,此时他送上门来当女婿,于清杨定会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好在徐泮早在一年半之前便有了这个觉悟,因而于清杨虽觉得,有这么个伯爷女婿有些怪异,却也没有表现出来更多。 不管众人心里到底如何作想,徐于两家终于将这场亲事的第一步正经迈了出去。没过几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木鱼胡同于府务出一位忠勤伯夫人了。 名不经传的于二姑娘,一下子名声大噪,各式各样的花笺打着旋的飘进了于家。程氏替于小灵变着法子推掉了大半,且还剩不少。倒带也是伯夫人,有些事情是推不掉的,因而这个夏日,便是在时不时的花宴中渡了过去。 于家和徐家的亲事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中秋节一过,未来的忠勤伯夫人便又接了个推不掉的帖子,说是安亲侯府那边的一位少爷成亲。 安庆侯府可是了不得了,安庆侯屡屡得了皇上看中,办了好几件紧要的差使,差事办得好与不好,且不说,只说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那便是龙心大悦了。 皇上放着皇后娘娘的娘家不亲近,反倒同先前定下的太子妃的娘家从往过密,文武馆百官便是想充耳不闻,那也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安亲侯府的二姑娘孙可益,到如今也没定下亲事来,世人便隐隐猜测,安亲侯府约莫是想等明年大选,将这位二姑娘送进宫。 安亲侯府对此不置可否,皇上态度又极其暧昧,这一场安庆侯次子的婚宴,一时又引了京城的风向。 作为未来的忠勤伯夫人,于小灵是逃不掉的。好在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备受瞩目的感觉。顾初雨也派人传话来,说届时与她同去,于小灵想着她最有主意,跟在她身后能省去不少麻烦,便也就答应了。 这日还有几分酷暑的余热,空气闷闷的,日头燥燥的。 她打着蒲扇跟在与顾初雨身后,被来来往往的朱翠钗环们看了又看,她们眼中有羡慕嫉妒,有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还目露鄙夷之色。于小灵大概也能直到她们如何作想,无外乎是她高攀了徐泮。 高攀不高攀的,她自然不在乎,可也被这群人看得心中不耐,顺势找了个借口,往人少又清凉处去了。 于小灵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顾初雨身边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是跑来找她的,这会儿见着她十分高兴,连忙给他行礼说道:“我们家姑娘说让您去那边假山处歇歇脚,说过会儿过去找您。” 她说这话,便伸手指了一处假山,顺带着还朝于小灵眨巴眨几下眼睛,好似在提醒她话中旁的含义。于小灵心道定是徐泮的手笔,不由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小丫鬟前脚走了,天上便轰隆隆打了几个闷雷。于小灵挑了挑眉往天上看去,手指尖搓着风中的湿滑,心道指不定马上就要下了雨来,还是先找一处躲雨的好。 心念刚落,闷雷又忽地在头顶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他觉得眼皮一凉抬手抹去,果然是一滴雨珠子。 于小灵哎哟了一声,见这雨说下就下,连忙拔腿跑了起来。她刚到了一旁的屋檐下,那雨便好似城墙上射下来的流矢,飞快地从天而降。 安亲侯府的花园里一时花枝乱颤,娇喘连连,不一会儿,这个廊下便挤满了人。 黄豆般大小的急雨下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转小了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温湿气息,好似要蒸馒头一般让人好不舒坦,若不是方才顾初雨的丫鬟,让于小灵去假山那边等人,恐怕此时她已是回到了房中饮茶去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停了。雨水打的花园里娉婷绽放的各色菊花,越发的娇艳起来。一众姑娘们爱极了这等“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的景象,吟诗作赋着,便又多往花园里去了。 于小灵摇着团扇,轻巧地踩着雨后石板上的坑坑洼洼,悠闲地朝那小丫鬟指使的假山下去了。 那假山隔了竹林,倒是极好的幽会场所。 于小灵记起当年便是跟着孙可益从此处走过,许多年未曾再来过,此处到还同原来无甚差别。 只是当年安亲侯府是为了嫡长女孙可盈办的花宴,而如今孙可盈却早已香消玉殒了,真正应了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胡思乱想着,已是脚步不停地到了假山下面。 可她尚未站定,却隐隐听见有娇喘声传来。 “嗯?”于小灵十分惊诧。 难道那小丫鬟朝她俏皮地眨眼睛,不是徐泮将她叫来的意思吗? 难不成当真是顾初雨?可那是个娇喘声也是她吗? 于小灵完全想不明白,心里好奇极了,她放轻了步子,拿团扇半掩了面,轻轻巧巧地探着身子往前走去,越深入山洞,听道的娇喘之声便愈加清晰起来。 她更为惊诧了。 好多年没听到这种声音了。于小灵暗道。 想起那些年在湖里,听到岸边时不时有野鸳鸯在野地里欢好的声音那种娇喘同此一般无二。 这胆子也忒般大了吧?就在离此不远处,那群莺莺燕燕还在吟词作赋呢?! 可是于小灵却没走,因为她觉得这娇喘声不仅让她有所回忆,更让她觉得还有几分熟识。 她第一念头就是,莫不是顾初雨?可若当真是顾初雨,那顾初雨的丫头把她叫过来,又是作甚? 难不成,这欢好的男子竟是…… 第二零六章 假山洞 于小灵突然吓得脸色有些发白,连忙摇起头来暗道:“一定不是于霁,定不是,定不是!” 她刚这样想完,便听那假山深处,又传来一声男子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喘息当中,还低低的说了几句什么话语。 虽则于小灵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可却突然一颗心放了下来,此人的声音非是于霁!可不是不是,又是哪人呢?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于小灵这一颗心好似被猫挠了一样,痒痒的很,她按不下心头的好似,又轻轻巧巧地往前走了几步,略一探头向里看去,就瞧见一件宝蓝色的衣摆。 男子的衣摆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山洞里姑娘的娇喘声还是连连传来。喘息之间,那男子忽然又说了句话:“姑娘这般倾心于我,我定不负你的!” 于小灵听了这话,陡然一惊,眼瞳瞬间放大。紧接着,又听那姑娘低了声音委委屈屈道:“公子家中已有妻室,何来不负我之说?” 于小灵听了这管娇嗔的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差点丢了手中的团扇。她干咽了几口吐沫,才勉力定下心神。 万万没想到,她竟在这安亲侯府的假山山洞里,撞见了程默泽和崔乐苑在私会! 程默泽?崔乐苑?他二人怎生搞到了一处?! 于小灵惊诧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侧了侧头往里头看去,入眼正是程默泽两手搂着崔乐苑,二人正脸贴着脸亲吻。 一方吻毕,程默泽才低笑着说道:“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两房妻室,旁人不行,我程默泽却是行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话音一落,对面的崔乐苑婉婉转转的喊了一声:“公子……” 这音儿拉得极长,于小灵忽觉身上有些冷,鸡皮疙瘩起了两条手臂。 然而,与她听来是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的言语,可落到程默泽耳朵里边,却是不同的意味了。 于小灵从后瞧见,那二人越发抱得紧实了,而程默泽的手也上下摸索起来。随即便是崔乐苑一声一声柔弱妩媚的娇喘。于小灵听得起劲极了,全没有旁观一场私会的认识,可还没等于小灵再继续听下去,忽觉腰间一紧,嘴巴也被人捂住了去,双脚瞬间就离了地。 她吓了一大跳,人手脚被人制住,嘴巴被人捂住,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人掠走! 好在于小灵脑中还有清明,鼻尖嗅到了那人身上的气息。若不是这股气息过于熟悉,她此时怕是喊不出来,也要奋力挣扎低吼的。 转眼就出了山洞晃进了竹林里面。 甫一被徐泮松开,于小灵便拧着秀眉,瞪着他道:“你这是作甚,二话不说就把我掠到此处来,也不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她竟还不高兴了? 徐泮瞧着她那不服气的样子,气得无奈,闷了几息,才说道:“你这……听了多久了?” 于小灵眨了眨眼睛,无谓道:“也就几句话的工夫吧,也没听到太多有用的。” 徐泮被她这后半句说得气极反笑,若他不及时出现,将她弄了出来,她难道还要听个全须全尾不成? 不由,徐泮便嗔她道:“你还想听到什么有用的?那样腌臜的事,搁在别人身上早就吓跑了!” 徐泮当真不知她脑袋到底如何长的,真想敲开看看。她好歹也在人间生活了这许多年,怎地半点长进都没有?! 可瞧见她无辜的大眼睛,徐泮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说道:“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得跑远远的知道吗?” 然而,以于小灵对这种事的认识,虽知不好上前打扰,可藏在暗处听两句,倒也是无妨的。何况她从前还是鲤鱼的时候,这样的事儿也没少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可是徐泮盯她盯的极紧,手里的力道也霸道极了,于小灵撇了撇嘴,无奈应道:“好吧。” 她说起这个,又突然想了起来什么,睁大眼睛,点了点脚尖,往徐泮耳边凑了过去。 她便是踮了脚尖,也够不上徐泮的耳朵边,徐泮见状顺势弯了腰,才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了不得了,你猜猜方才那两人是谁!” 徐泮去的晚些,只听见那里头两人喘息连连,没来得及听见更多言语,便把于小灵拦腰抱住掠了出来。因而他此时惊奇挑眉道:“你竟识的不成?” 于小灵越发贴近了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廓上,低声道:“竟是我大表哥和崔乐苑!” 崔乐苑是谁,徐泮不晓得,可于小灵说大表哥,那边就是程默泽了! 她这么一说,徐泮才回想起来,方才那男子喘息之声的确是有几分耳熟的,可他着实想不到,竟然是程默泽。 他与程默泽相处不多,却知他是北程孙子辈唯一的男丁,家族赋予的责任颇多,他自己也不负众望,举业颇为顺遂。 回回见他,总觉得他谈笑风生,长袖善舞,却没想到,竟还如此胆大妄为,若是此事被人撞破,岂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这半年程氏的风头可是正劲,若当真在这个关口出了事情,别说他们这些姻亲被牵扯进去,便是皇后娘娘那里也没法交代。 况且此时是在安庆侯府,再被有心人拿来利用,可就不只是一件风月之事这么简单了。 徐泮一门心思替程默泽发愁,低头却瞧见于小灵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而她面色却并不起凝重,反而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徐泮又是气又是笑,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拉,箍住她的纤腰,将她揽进怀里,薄嗔道:“你表哥行为不检点,你反倒在此处看好戏,若是被你娘知道,定要把你关进屋子不让出来!” “你这话好像没道理!他行为不检点,反倒将我关进屋子?我跟你说,我终于明白大表嫂为何那副开朗疏阔的样子了,想来对大表哥早已心知肚明了,只是我们看不见内里,不晓得罢了!”于小灵说到此处,又顿了一下,眉头微皱,复又自言自语道:“难不成,他还真看中了崔乐苑,要把她娶回去做那二房的妻室?” 见她嘀咕,徐泮问道::“你说的这位崔乐苑是何人?” 第二零七章 脱缰马 于小灵听他问,嗤笑一声,不屑道:“是我大伯母娘家的侄女儿。” 徐泮挑了挑眉。 原来是有这层关系,他终于明白为何于小灵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可,想来,这位崔乐苑同她那不安分的大堂姐一道,没少给他添堵。 可他到底还是劝她道:“此事虽是女儿家吃亏的,可万一被人捅了出来,你表哥也难辞其咎。至少今日如此多的人,还是在安庆侯府的喜宴上,万不能在此时被人发觉。” 于小灵经他这般提醒,才收了玩笑心思,正经想了想此事。她眼睛转了转,努了努嘴,说道:“那没办法了,只好棒打鸳鸯了,反正崔乐苑我是不喜欢,也不想让他做我二舅家的表嫂。” 徐泮顺着她的话也点了点头:“如此正好。” 风里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竹林里竹叶的清香,在二人鼻尖环绕着。于小灵兀自琢磨着崔乐苑和程默泽的事情,并没注意,此时徐泮看她的眼神起了些变化。 她的纤腰盈盈一握,这会儿中秋刚过,暑热尚未消散完全。于小灵不过穿了轻薄的衣衫而已,褙子掐了腰,将腰身收紧,曲线自然便显了出来。 曲线柔美,触手更是一片温软。 耳畔响起方才在假山山洞里听到的呢喃娇喘,徐泮不由就有些口干舌燥,眼睛发亮起来。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放开怀里的人啊,仍任由她贴着自己。 这会儿,于小灵正苦苦思索崔乐苑是如何同程默泽搞在一处的,难不成二人早就认识? 不知怎地,身侧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于小灵并未放在心头,只扇了扇团扇,又逆着徐泮的力道往外拧了拧。 可她拧得这几下,更像是一把火扔进了干柴里,徐泮的一颗心,立时跳得比纵马飞驰还要快,然而更快的是,这道邪火在体内横冲直撞的同时,又冲着下身而去了。 徐泮又一次大惊失色了,他忽地一把松开于小灵的纤腰,又拉过她的手,让她背过身对着自己。 他眼睛往自己下身瞄了瞄,当即面露难堪之色。 不等于小灵回神,他便连忙道:“再也不能让他二人在山洞里胡来了,不若你到山冬外头胡乱喊几句话,把他二人吓跑罢了。” 于小灵应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古怪,疑惑地想问一句什么,却被徐泮打断了,他道:“快去吧。” 于小灵不再狐疑,摇着扇子往前走去。 此时山洞里,本事被方才那场急雨打湿得半透了的崔乐苑,又被程默泽搂在怀里吻得七荤八素,她本就体态丰盈,此时已是香汗皆出,薄薄的衣衫紧贴着丰满的身躯。 一不留神,程默泽的手便滑到了她丰盈上翘的臀儿上,那手掌收拢一捏,崔乐苑又娇哼一声。 而这声娇哼似是鼓舞了程默泽,嘴里尝着她的樱桃小嘴的甜美,含含糊糊的说道:“姑娘真是天上下来的尤物,爱煞我也。” 温香软玉在怀,还是投怀送抱,兼之程默泽又喝了些酒,平日里的理智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完全欲火焚身。 他禁不住一把捞起崔乐苑的腰肢,手臂使力,就将她抱上了突出来的一块太湖石上,随即欺身上前。 崔乐苑甫一坐到太湖石上,程默泽的手,便从身后滑到了她的身前,不过须臾便握上了那处丰盈柔软。崔乐苑浑身瘫软似水,眸中也雾色渐起,完完全全任由程默泽摆布。程默泽兴奋得好似脱了缰的野马,此时欲望全然充斥了大脑,手掌不由就往崔乐苑衣领交接处探去。 然而他还没看到实处,便听洞外隐约传来一声呼喊。 “哎呀,此处竟有一个山洞,里面定然凉快的,姐妹们快过来歇歇脚吧!” 只这一句,便把洞里旖旎的二人,吓回了神。二人一愣之间,便听还有脚步声隐约响起,崔乐苑此时也不再浑身瘫软,一使力,便从太湖石上滑了下来,慌张着低声喊道:“公子。” 程默泽此时已是头脑复现清明,二话不说就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后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拉起崔乐苑朝着动山洞的另一处出口跑去。 是以于小灵捏着嗓子,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地往洞中慢慢过来的时候,那二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于小灵见他二人吓跑了去,嗤笑了一声,转身又走出了山洞。 徐泮正在洞口处等她,此时已是恢复了平常的神态。 他暗道自己一见了此人儿,便要心猿意马,当真不中用的紧,然后又想起于小灵对此事那懵懵懂懂的态度,心道,若被她发现自己这般,还不知说出什么没天没地的浑话来刺激他呢! 念及此处,徐泮又有些想笑。他的小姑娘,当真不是凡人。 于小灵回到花厅,不消多时,便见崔乐苑面色酡红,脚步带了几分虚浮地走了过来。约莫是于小灵看她的眼神或许专注,崔乐苑有所察觉,也转了头过来。 她瞧见于小灵愣了一下,旋即嘴角露了笑意,走了过来。 “灵表妹,怎地没去外面转转?”崔乐苑和颜悦色地同她搭话道。 怎地没去转?还去假山洞里看了场春光旖旎的好戏呢! 于小灵心里直哼哼,再看崔乐苑的态度,一转往日对她暗含着的巴结的意味,此时反而成了关心爱护的态度,难道她真的把自己当做北程二房的嫡媳了? 于小灵一阵无语,一想到二舅一家都是实诚人,尤其二舅母又是那般没什么大主意的,若是摊上崔乐苑这么个儿媳妇,摊上崔家这么个亲家,往后鸡飞狗跳可想而知。 她当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心下转了转,笑道:“在此处等我三表姐呢,她随她婆婆拜会各位夫人去了。” 听她说三表姐,崔乐苑立马来了精神,落座在了于小灵身旁,笑问道:“姜六太太我只远远见过几回,却不晓得是个如何的人儿?” 于小灵见她上钩,眼里闪过一瞬笑意,装作无意道:“三表姐么……怎么说呢,我倒是觉得她嫁到江源伯府,甚是合拍。” “这是何意?”崔乐苑不大明白,又问。 “就是合拍的意思呗。有些事旁人不知道,说了也没人信的,我只跟苑表姐你一个人说。”于小灵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亮,凑近了崔乐苑低声道。 第二零八章 崔乐苑 崔乐苑一听,飞快地挑了挑眉,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表妹说便是,我听着呢!” 于小灵笑了笑,轻声道:“我三表姐本来就是个暴脾气,打小就同旁人不一样,惯爱舞刀弄枪的,她这番嫁进了姜家,也跟着姜家人一道练剑嘞!说是要用手里一把剑惩恶扬善,但凡见了那些阴私的事,根本不用多说,一剑劈成两半!” 她说到此处,眼睛还忽的睁大,亮了起来,当即就把崔乐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真……真的?” “所以我就说,说出去没人信么!”于小灵道,见着崔乐苑一副受了惊的样子,暗自笑得不行,又继续说道:“我二舅家两个表姐虽是姐妹,性情却是不同。大表姐倒是个温和的,从不会似三表姐一般喊打喊杀。”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见崔乐苑受惊的面容隐隐有些平复,忽的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我大表姐也是那嫉恶如仇之人,她不会拿枪耍棒,却是会给人对症下药!” “对症下药?!”崔乐苑又傻了眼。 “可不是?!我那大表姐夫可是太医院的太医,什么药不会弄?大表姐但凡有个不顺心了,便随手赏给旁人几颗药,保证旁人吃了,连察觉都没察觉到,便乖乖听话了!” “砰”地一声,崔乐苑失手打翻了一旁放着的茶盅,于小灵连忙皱了眉头:“苑表姐这是怎么了?” 崔乐苑却没回应她,反而拧了眉头问她:“灵表妹逗我呢?!” 于小灵一听,便叹了口气,又摊了摊手:“我就说没人信。罢了罢了,苑表姐只当我说笑便是了,反正同你也无甚干系,别放在心上了!” 于小灵说完,也不再搭理崔乐苑,径直起身走开了去。 于小灵刚走开几步,便悄悄转头看了一眼崔乐苑,见她青白着脸,眼神怔怔地不知看向何处,贝齿将朱唇咬的发青,不由很不地道地笑了。 回到家中,于小灵就派人去查问了崔乐苑的亲事,暖橘这个八面听风的,不消多时,便把情报呈了上来。 “崔姑娘虽未定亲,崔家却是已有意向了。”暖橘说道。 “崔家给她相看了哪一家?她今年可都十五了,既然有意向,为何还不定亲?”于小灵不解。 暖橘听她问,连忙将打听出来的一一道来。 原来崔家确实给崔乐苑私下定了一桩亲事,说是位六部的官员。以崔乐苑的身份,要想高嫁,做发妻却是不可能了,不过给人续弦却是可以。 这位六部官员已是年近不惑了,家中发妻卧床多年,只差一口气便要转世投胎去了,太医判定,这位夫人熬不过今岁冬天,怕是就要咽气,为着这个,崔乐苑的婚事才一拖再拖。 可是很显然,崔乐苑哪里想给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油光的,与自己父亲年岁想当的人当续弦,她原本是有意于霁的,可是程氏这里一点机会都没留给她,她这才把注意打到了程默泽身上。 程家如今风头正盛,北程就这么一个孙子,二房两个姑娘又相继嫁了人,让他兼祧两房很有可能,按照崔乐苑的身份,做这个平妻,还真的差不多。 更何况,程默泽对她还是很中意的。 于小灵听完暖橘的话,默了一默,她没想到,崔乐苑其实也是心有苦衷的可怜人。可是她可怜,蒙在鼓里的北程二房就不可怜了? 啧啧啧,便是包公在世,怕也断不出谁是谁非了。于小灵努了努嘴,决定自己暂时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先观望好了。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凉爽起来的秋日,于家在同一日接到两个消息。 一个是从魏家传来的,说是魏博良不负苦读,今科中举了。而另一个,却是于霁今日在彭家学堂听来的。 话说胶东沿海屡屡遭受倭寇袭击,损失惨重,皇上有意派人领兵胶东,击杀倭寇,震慑海上诸国。 皇上甫一提出此事,想让一众武将毛遂自荐,可众人皆知,那倭寇打的正是土匪战术,并无大军入侵,反而三五偷袭,击杀不易,震慑更难。 成了名的大将们,不愿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体,一个个闷声不坑地装死人,而小将们大多不在此处,无人做保,也不敢独挑大梁,几番犹豫下来,也是无人出声。 皇上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今日提了此事,也没想着当即便有结果的,刚有意照着往日的程序,让众卿下去议一议此事,改日再提,不料却见一人侧身站了出来。 “臣有一人举荐。”韩瑞出声道。 皇上见他举荐,还颇为诧异,不由想知他欲举荐何人,便问道:“韩卿欲举何人呀?” “臣举荐忠勤伯担任此次剿灭倭寇之将领。”韩瑞一字一顿的道来。 话音一落,诺大的太和殿一片寂静,不过须臾,大臣们便低声议论起来。 他人反应怎样,徐泮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此时却是颇为惊奇的。 这场对倭之战,他是有几分想去的。自西北那一战之后,他便好似被圈禁一般,平生所学无一能学以致用,各种憋屈只他一人能懂。 骄傲如徐泮,自然不愿活在祖辈的荣光之下,可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况他年幼,大多时候只能望洋兴叹。 他方才瞧见韩瑞站了出来,心头还跳了一下,随即又以为韩瑞会举荐其子韩烺,毕竟韩烺去岁末在陕西剿灭了一处匪患,还颇为得到皇上的赞赏。 可他后来想想韩瑞并非是那种举贤不避亲之人,以他的性子来举荐自己的儿子,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然而,徐泮着实没想到,他竟举荐自己来做此次战事的主将。 再不及细思韩瑞到底如何做想,徐泮一步便跨出了队列:“臣愿领兵剿倭寇于胶东,扬大宁之国威。” 徐泮年纪虽轻,却是忠勤伯府的后人。皇上向来对他还颇为看中,加之又有韩瑞做保,略作思索,便应下了此事。 当场便由不少人暗恨错失良机,忘了提携自己的后辈,与此相反的,徐泮自然是高兴的。 待下了朝,徐泮便几步上前,往韩瑞身边去了。 “多谢大人提携。”徐泮朝他端正施了一礼,郑重道。 第二零九章 织金绢 他心里不明白韩瑞是如何作想。他一直知道韩瑞同他父亲徐立远不对付,不过和他伯父祖父关系倒是甚好,他不明个中缘由,派人去查也没什么结果,此事上韩瑞的举动又让他疑惑,可无论如何,这个人情他还是收下了。 然而让徐泮想不到的时,韩瑞对他的举动,却是不假辞色,只面无表情,径直掠过。 他的背影有些萧索,稳健的步履却带着几分蹒跚的意味,徐泮觉得,自己看不透。 文武百官下了朝,此事自然就从彭家传进了于霁的耳朵里。于霁知道了,木鱼胡同与府上下自然也都知道了。 彼时,程氏正拉了于清杨叹气:“你看看这才定下亲事有多久,他便要引兵出战了?我虽也知得了皇上的看重是好事,可那刀剑却是不长眼睛的!” 于清杨自然也担心,却还是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领也是一样的。他如今是支应门庭之人,光挂了忠勤伯的虚衔又有什么用?到底还是得军功累积上来,才能不负祖辈的光辉。再别说那些话了,既然灵儿同他已经订了亲,也不可再悔改了,反倒是你,应该好好劝劝灵儿,慢慢地也该有伯夫人的样子了。” 于清杨到底不是内宅中人,又因着守孝两年,除了领着几个子侄读书,无所事事,早就想回到朝堂一展宏图了。因而他看徐泮时,除了赞赏还有几分羡慕的意味,越想越觉得对这个女婿甚是满意。 于小灵也很快就知道了徐泮即将出战的事情。她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可以认为这是常事,正如同文官要去地方出差一样,并没有太当作一回事,反而言语劝了程氏几句 程氏见女儿心大,倒也不说什么了,吩咐了她:“说是这两日就要走的,你打发人给他送些东西去吧,好歹让他心里有个挂念,也当保重才是。” 于小灵笑着点了头,回屋便冥思苦想给徐泮送些什么东西才好。她这里犯愁,便叫了暖橘温杏过来给她出主意。 徐泮在她二人眼里,便和那凶神恶煞的门神是一样的,她二人着实不知道门神需要什么东西,被于小灵问的急了,便回道:“伯爷毕竟是出远门,姑娘要不给他送些干粮带着?” “干粮?难道人家不会自己准备?”于小灵摇了摇头。 温杏试探着道:“要不姑娘就按四时节礼备上?” 于小灵挑了挑眉,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了半天,最后也没说出来个道道来。还是于小灵突然看见了,她近日正打理的那个点心铺子的账册,才突然说道:“罢了,罢了,去把那留香斋近日大师傅改做的点心,做些来给他送去。正好让他尝一尝,那点心合不合口味,能不能卖上好价钱了?” 敢情给徐泮送东西,竟还是拿了徐泮做尝口的? 好在徐泮半点都不知道,他这方正打点的事物,准备明日一早点兵点将,奔赴胶东,却见傅平突然来报。 傅平喜滋滋地上前说道:“伯爷木鱼胡同那边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嗯?”徐泮目露惊喜之色,连忙问道:“是何物?拿过来我瞧瞧!” 傅平连忙端了一个大匣子过来,匣子甫一打开,点心的香味儿便嗖嗖地钻了出来。 六屉点心?傅平瞧见,有些愣神。 仪程送六屉点心的还真是不常见,莫不是他们伯夫人的手笔?怕是也只有他们伯夫人会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了。 徐泮没他想得这般复杂,拿个帕子擦了手,捏了一个油皮儿糕点到眼前仔细瞧了瞧,终于在糕点下方看到了留香斋的字样。 徐泮眯了眼睛笑起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刚定下亲事的小媳妇儿,近日在打点这个巴掌大小的糕点铺子。既然送来的是这家糕点铺子的糕点,那自然便是那人儿念着他了。可惜他明日便要出门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约莫是有些日子不能相见了。 徐泮暗自叹了口气,又把糕点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不知道是糕点的香气醉人还是什么旁的香甜让他沉醉,他缓缓地闭了眼睛,深深的吐了口气,便把糕点放进了嘴里。 他难得嚼得极慢,傅平也难得看到他们家伯爷这副细嚼慢咽的样子。见他好不容易吃完了,才睁开眼睛,朝自己道:“把这六屉点心都给我带上吧,再把昨个儿得的那两匹织金绢给她送过去。” 傅平刚想应下,又听徐泮略作思索说道:“她倒也不爱那红红火火的样子,你再去库房里找几匹素雅的娟纱给她送去吧。” 去库房里找娟纱这种事情,傅平还真是没怎么做过,好在邵班的老娘,正是那管库房的人,不然他傅平还真没把握能挑得出让他们伯夫人中意的绢纱。 六屉点心换了八匹绢纱,程氏瞧见他们家女婿对女儿这般上心,又跟着高兴了不少,兴致冲冲地,就要挑上一匹给自家女儿做一套合身的衣裙。 于小灵这里,不过每日裁衣绣花,赏花读诗,好生悠闲自得,而徐泮却在西山大营,见过了回临时从京畿卫所抽调过来的三百精兵。 皇上一共拨给了他一千兵丁增援青州,另外七百还需从山东各卫所抽调。人虽不多,却也得看领兵的将领如何用,一味地堵起人墙,并不能彻底灭了倭寇和水匪们的气焰。 他是第一回当主帅,此去又急,连着两日都同其姑父顾峰形影不离,探讨兵法。顾峰也算是名大将,只可惜前些年在战事中伤了腿脚,再无往日雄风了。 顾峰身不能去,却大笔一挥,给他调了一位得力的副手,吕千户。 吕千户吕攸是京畿的一位千户,本来他们家中不过就是百户而已,可吕千户此人甚是有些手段,兵丁操练的好,打仗也有头脑,还攀上了顾家这棵大树,把这袭职往上提了一等。 所以这一回顾峰专门把他调来,给徐泮当副手,不仅看重他一身本事,更因为此人曾有两次成功击败倭寇的经验,这一点正是徐泮所欠缺的。 第二一零章 吕千户 若要说胶东的匪患有多厉害,真的算不上,可那般东一榔头西一锤地骚扰近海沿岸的村落,搞的百姓无以为生,甚至有些百姓,反而加入海盗或流寇的队伍,弄的民不是民,贼不是贼。如此以来,不光胶东沿海,甚至连齐鲁内陆都受到了波及。 按照皇上的心愿,徐泮带人此番到来不说是将和倭寇清理的一干二静,也得打得他们三五年内不敢再在此处横行霸道。 徐泮自然没有攻打倭寇的经验,若是没有韩瑞顾峰两位长辈给他保驾护航,他能得了这次机会,可是不容易。 他心如明镜,翌日在西山大营同吕千户碰了头,便同他讨教起往年打过的两场对倭胜仗。 本来吕千户以为,自己这一回就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却没想到徐泮当真放下了伯爷的架子,非常恳切地向他问询有关倭寇之事。诧异之余,又觉后生可畏。 “……千户以为,此次胶东倭匪,本朝百姓约占几成?” 入秋的太阳仍旧明晃晃地照人,徐泮与吕千户并肩在抽调过来的三百精兵中来回穿梭,想到方才吕千户所说倭战实况,徐泮不禁问道。 可吕千户却是摇了摇头:“这却不好说,少则三四成,多则七八成。倭国近来内乱厉害,诸国首领散漫不成体统,乱像之下,多少倭人,多少浑水摸鱼的小民,且还得近前才知。” 百姓也多是过不下去,才干上了水匪的勾当,有些个胆大妄为的,打了倭国的旗号在海上横行霸道,敛不义之财,着实棘手。 除此之外,这些倭寇水匪上了岸,惯会拿了百姓来挡箭,他们把百姓的头发剃了染上油漆,看起来跟真的倭寇看起来一般无二,迷惑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徐泮抿了嘴苦思对策,转眼就瞧见远处来了个卫兵,过来给二人行礼:“千户,瑞平侯世子过来找您,您看要不过去一趟?” 吕千户一听瑞平侯世子这会儿找来,也不知何事,便朝徐泮行了礼,说要过去看看。 徐泮无有不可,当下应了,自己正转身要回营帐,忽的觉得一旁操练的这个低阶将领,有些面熟。 那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魁梧,喊号声雄浑有力,他一方练罢,刚松了口气,转头就瞧见了正看着他的徐泮。 此人眉头一跳,心下暗骂一声,苦笑出来:“伯爷。” 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元节时,同徐泮在那茶摊之上过了一招的那位军户。这位军户姓武,是个总旗,此番被抽调此处,原还想着能不能凭一身本事,累件军功,可今日徐泮一到,他便认了出来,这位忠勤伯,原来就是他曾借酒耍拳的对象。 他对徐泮避之不及,暗暗盼着别被徐泮认出,可是偏偏躲不过。 武总旗脸上有些不好看,显然徐泮若想制他,不过一句话的事,就可以摧毁他花了好些钱财打点进来的机会。 徐泮尚未言语,只眉头皱了皱,武总旗便好似认了命一般,黑着脸转过头去。 徐泮见状,反而觉得他这个态度颇为顺眼,比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强的多,因而只顿了一下,便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那武总旗颇为诧异,随后又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返回营帐的路上,徐泮想起了上元节那天晚上的情形。 月明星稀,灯光璀璨,他突然,有些想那个人了。 徐泮抬头望了望天,天高地阔,云淡风轻,此时正是举步进入晚秋之时。 他叹了口气,不晓得年前能不能结束战事,再陪她过个上元佳节,这一回,定要让她耍个够的。 他满腹心思的回道营帐,正巧就遇见吕千户,身后带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往此处走来。 “这位是?”徐泮不禁疑问。 “哦,伯爷,这位是瑞平侯世子的次子,袁家的二爷。瑞平侯世子爷想让二爷跟咱们出去见识见识,就托了我,带他一道前去。”吕千户解释道。 瑞平侯府是没落的贵勋,手中已无实职,想给自家的儿郎挣得一个见识的机会,还得同京畿的千户搭话,也是不易。 那少年上前一步,默默地给徐泮行了一礼,而后并未多言,又退到了吕千户身后。 徐泮见他这般,想起自己那般年岁的时候,父亲总是带着他四处见识,有时候父亲不得空闲,便也将他托给世叔世伯之类,随侍一侧做个侍卫,正如同袁家这位少年郎一般。 可惜如今,父亲不在了,剩下的天下,要他自己来打。 徐泮带着吕千户几人当先出行,一连纵马奔驰了好几日,才进了青州府境内。然而越往东走,路上的流民就越多。 “匪患不除,百姓不能安家。流民不知哪一日就变成了流寇……”吕千户看着这老老小小背着包袱携家带口的走在路上,不由感叹道。 徐泮在一旁听了,目光微微透出些许为难之色。他所为难之事,吕千户当然知晓,无外乎倭寇里藏着刚刚入了寇的百姓,打起来棘手。 领兵打仗自然不能妇人之仁,可往前便有不少将领,明知倭寇中参杂着大量的百姓,仍旧一味放箭射杀。这些百姓一看逃不过被杀的命运,还不如跟着倭寇拼一把。如此一来,反倒助长了倭寇的士气,最后杀来杀去,真正的倭寇没损伤多少,百姓倒是怨声载道。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论谁来领兵,都会摊上这样的事情,这也是倭寇们惯用的伎俩。 可此时落到徐泮头上,也不由使他纠结万千。 他们今夜在青州下辖的千户所落了脚。 青州的周千户已经近五十岁了,算是在此处跟倭寇缠斗了一辈子,今次也是真的有心无力了,才上报朝廷,请求大员过来。 来的大员名头虽大,却是个还不及弱冠的年轻人,周千户心里是说不出的失望的。不过失望归失望,忠勤伯府的儿郎,他也不敢轻慢了去。 第二日,一行人又转而往沿海的战事频发地日照县去了。 第二一一章 万年船 日照县濒临大海,这日秋高气爽,站在山上往东望去,碧波滔滔,一望无垠。海水翻着小浪拍打着黄金的海岸,岸边闲弃了不少破败的渔船,山下村庄了无炊烟,可以想见,根本毫无人气可言。 这里的白日多么的宁静,夜晚就有多么的喧闹。 今年海水凉的紧,渔民们打不上鱼了,这些倭寇自然也不好过,日照县沿海礁石少,他们趁夜突袭最是便利。这些水匪倭寇还来自好几路人马,其间虽各自为政,却也互通有无,真真是防不胜防。 周千户边叹气,边同徐泮等人叙说此地的情形。 驻扎在附近的一位殷百户也道:“他们也知此次伯爷带了人来,恐怕一时半会儿都不会上岸了。” 倭寇水匪狡猾,这个徐泮也是知道的。可他自然也不能空手离开,当下只对着蓝莹莹的天海交接处,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这天到了夜里,徐泮便叫了吕千户和周千户议事。 “……刚抽调过来的兵丁,到底大多未曾经历过海战,水上操练尚需时日,若能引了倭匪上岸,倒是便利。”徐泮说道。 “伯爷说的极是,只那些倭匪见着朝廷这副阵仗,怕是一时半会不敢上岸,那些人一惯的狡猾,想引他们,并非易事。”周千户暗道这位小伯爷到底年轻,纸上谈兵自然容易,可实际作战,却难喽。 可徐泮听了他的回话,面色却还如常。吕千户这一路过来,对他多了几分了解,此时见他这般,不禁问道:“伯爷可有计策?” “有些个想法,还得同两位千户商议。”徐泮微微点了头,说道:“照之前所说,此处近海近月有四路人马活动频繁。两路水匪,两路真假难辨的倭贼。他们之间,自是消息互通,此番朝廷派了我等增援,他们不明我等真章,自然持观望态度。他们这般观望,却不知何时才要上岸了,届时一旦再次突袭,我军未免被动。” 徐泮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旋即又弯了弯嘴角,自嘲一声,说道:“我年纪尚轻,又没有带兵主战的经验,若是与两位千户意见不和,或一味的孤芳自赏,刚愎自用,想来也算常事。若是这群倭寇水匪,听说我这般行径,恐怕可以放心一二了。” 他这方话音一落,被他说中心事的周千户,小指便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他咽了口吐沫,没敢言语,反而听吕千户说道:“伯爷的意思……迷惑他们?” 徐泮点了点头:“这群倭匪狡诈,必不会轻易上当。先给他们略施迷阵,也总比让他们瞧的一清二处强些。” “伯爷这话倒是极有道理。只是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布置?” 吕千户明显很是认同,而一旁的周千户却颇为意外地看了徐泮一眼。 不及弱冠的年轻伯爵,首次主战,非但不着意自己的名声与祖辈光辉,反而自污名声故布疑阵,迷惑对手,这等气魄可是世人少有。 周千户暗道自己方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此时又听徐泮往下叙说心中算谋,正色起来。 没过几日,抽调增援的兵丁便齐聚青州了,可用于抗倭的士兵统共将近两千人,对付四路总数不到五百人的倭匪,当真是绰绰有余。 朝廷的兵马士气大增,每日主将忠勤伯亲自沿海操练,气势宏伟,一时间将倭匪震慑得不敢靠近一步。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七八日的功夫,某一日夜里,大将营里就传出了争吵之声。 翌日,忠勤伯便没再带兵操练,反而说水军骑兵都要紧,分出不少从前的骑兵,撤离了沿海。 这番作为,让海上漂了不少日子的倭匪们摸不着头脑了。不乏有军师幕僚之类的人猜疑,朝廷的兵马这是故布疑阵。 他们都是跟大宁的水军打交道惯了的,这个关头,轻易不肯上岸,虽则有些个沉不住气的,对这位忠勤伯轻视起来,可到底守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念头,谨小慎微。 又过几日,大宁的军中隐隐有几分躁动,毕竟战还没打,主帅便和其他将领不和了,虽则上头一直说并无此事,可忠勤伯几日不露面,下头也由不得不猜测万千。 先是吕千户拿出京畿千户的派头,杀伐果断地处理了几个胡言乱语的兵丁,紧接着,病了好几日的周千户也好了起来。再没两日,忠勤伯也回来了。 虽然调出去的骑兵仍不见影子,可好歹主帅回了,军心稍现稳定。 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海上。 一条大船八帆扬起,船上水手运桨下篙,井然有序,一间红木镶地,黑檀作案的房间里,闲适立着一位不惑年岁青衫长蓄的男子,若非是他一旁坐着一个刮了头发,穿着随意的壮汉,还以为他是个教书育人的书匠。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先生还对他思量再三,可笑!”那壮汉穿着颇为有倭国之风,说的话却是正经的大宁话,言语流利,一听便知非是倭人。 那先生听他这般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大当家不可轻敌呀。刘员、邹七想如何便如何,咱们还是不要跟着了。” 刘员、邹七是海上漂着的两伙水匪,是近年才形成的,原本也不过就是胶东一带的土匪,地上混不下去了,才弄了船混到水上了。 他两伙人一贯的土匪习性,干一票吃一票,眼看米缸见了底,就再去劫来,并无长远的主张。 壮汉嗤笑一声:“先生还不知我?且让他们去试试那伯爷的真章,咱们又不缺吃少穿,等着便是。” 那先生见他发了话,笑笑不再言语。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西北吹来的寒风裹着祁连山上的冰雪寒意,大举南下,胶东近海不过略做抵抗便被这寒冷笼罩了去。 海上的人急得发了慌,尤以刘邹两伙水匪着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然而正值他们急不可耐地想出手试试朝廷的增兵时,却不知从哪穿来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第二一二章 岚山村 这消息传的极为隐秘,隐秘之中,还带了几分真假不明的意味,说是朝廷的军队这边,不知从哪得来一个情报,据说明夜有人袭击刘公村和庙山村两个近海的村子。 朝廷那边得了这个情报,捂得甚是严实,只说是练兵,便悄悄地调了这人马,往那两处村子靠拢。若不是海上的人在军中花大价钱按了眼线,这般时报他们哪能得来? 得了这个消息的刘邹二人喜不自胜,两方人都暗自猜测谁会当这个冤大头,突袭的消息还能被朝廷的人听了去。 谁当冤大头他们才不管,最要紧的是,他们可以趁乱捞一把回来,至少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一次把过年的粮食都抢回来,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既然如此,得了消息的人自然都闭口不言,所谓互通有无,此番却不能了。 刘邹两窝水匪得了的消息,两路倭贼怎能不知,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朝廷军那边再是捂得紧,他们也有办法。 倭国来的浪人向来底子硬,又不耻大宁军队水上功夫弱败,本来在此处徘徊着,准备见机行事,回了老家也好同上头的将军交待,此番听了这个消息,当即两眼放光。 这一炮干完,满载而归,岂不是好? 四路人马,三路准备趁火打劫,俱都着急忙慌地往那刘公村和庙山村以外的村子靠拢。 这两个村子俱都靠北,相去虽远,可中间几个近海渔村都被洗劫过,早无人烟了。那三路人自然不会往朝廷军身前凑合,目光一转,俱都落到偏南的岚山村上来了。 岚山村算是个大村,往日驻兵不少,不过今次朝廷军大都往北调去了,此处便相对空了下来。 虽则危险尚在,却总比饿着肚子强,不然此处混不下去,到了旁人的地盘,更没得饭吃。 是夜,海风烈烈,海水泛寒。 徐泮身披战甲,手持寒渊,站在岚山的一处山峰上,向东眺望。 挺立的身姿在星光下入了定,只寒渊反着的冷清的光,好似流露出宝刀主人,肃静而又凛冽的内心。 不消多时,汪洋大海中,隐有巨大的黑影从海天交接处驶来。 徐泮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却侧了头,朝近旁的侍卫道:“传下话去,按兵不动。” 那黑影自东北而来,未及多时,又有一只船影同自东南方向紧追近前。两船甫一打了照面,随即便你追我赶起来。 岸上静悄悄的,岚山村夜静人眠,只有时不时的犬吠,昭示着村落的人烟。 两方人马火速往岸边靠拢,几股同时抵达海岸。岸边隐隐有片刻喧闹,人影混乱,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静下。 徐泮立于山巅,静静地看着海岸有静转闹,又去闹复静,一抬眼,又见海天处,一艘更大的海船仰着鼓足的帆,拨水排浪而来。 徐泮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转身离开了此处。 “今夜恐怕只能四捉三了。”徐泮大步进了营帐,呼出一口寒气,缓缓道。 吕千户笑了笑,没说话,周千户却道:“可是秦九那方不曾来?” 徐泮点了点头,沉声道:“端看船影,来人应是东倭浪人,不似秦九他们。” 周千户闻言不以为意:“秦九身边有位沉得住气的高人,他们离得近,水路又熟悉,便是本欲来,看着那三路都来了,也会调头离去的。伯爷不必在意,此番能拿下三路,已是极好。下官在此处这些年,一夜瓮中捉三,还是头一回!” 周千户说着,还笑了起来,吕千户也道如此已是极好,徐泮见状,面上稍稍和缓了几分。 可转眼他便瞧见了置于营中的沙盘,眼角扫过,周千户说的“调头离去”四个字,便在他心中划过一丝犹疑。 他琢磨了一番,刚想说着什么,便听有人快步来报:“诸位大人,两路水匪已在村子三里外了。” 吕千户闻言,当即道:“伯爷不必再等,岸上可以收网了,海上也可备战,随时出击。” 徐泮闻言不再犹疑,当即下令出兵,言语之间,三人已是出了营帐。 时不时的犬吠之声忽的连成一片,岚山村外瞬时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而近海之上,星光下重重黑影突从岸边而起,东来的大船本是全速前进,见此状连忙使出浑身解数减速转向,然而岸边战船早已恭候多时,不容他再逃脱了去,纷纷飞扑上前…… 不过一个时辰,便尘埃落定。 周千户满脸喜褶,年迈的身形在喜悦中不禁由快步变成了飞奔。 “伯爷!那两路水匪可谓是一网打尽呀!他们可在此处盘桓经年了,几番交手都被他们逃遁。这下可好了,那刘员,邹七都被活捉了!真是大快人心!” 周千户喜不自胜,一双浊眼也明亮起来,还兀自笑道:“也不知吕千户那边如何了,想必那些倭贼也跑不到哪里去!” 他这方言罢,便见那随侍吕千户身侧的袁家少年快步走了过来,他虽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可脚下的轻快却泄露着他内心的喜悦。 他说道:“伯爷,周大人,吕大人那边一共俘获倭匪三十七人,就地斩杀约四十人,其中那匪首已经活捉,另有二十多人在逃,已全力追击!” 话音一落,周千户便哎呦一声,嚷道:“我的老天!伯爷,当真是大获全胜了!待明日收拾了战场,咱们可得好好庆功一番!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还是头一回缴了这么多匪!我的伯爷,当真是忠勤伯府的后人!” 周千户说着,便有些兴奋地过了头,言语不再守持,老眼里也须了泪。 徐泮自然不同他计较那些虚礼,刚想张嘴说句什么,便见帐外有飞奔过来一人。 来人一身寒气,鬓发被吹得飞起,甫一进了营帐,便扑通跪了下去,看得徐泮眼皮一跳。 “何事?!”徐泮急道。 “伯爷,刘公村遭了突袭,殷大人增援不及,当地驻军抵抗无力,整村被洗劫了大半!” 第二一三章 桃脯饼 千里之外的东海边发生了何等的事情,京城内的四方院却是不知道的。 徐泮那里悔恨懊恼自己轻看了秦九那帮人,没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说,反而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则功大于过,可对于年轻气盛的徐泮来说,也是一记值得铭记于心的耳光。 无论徐泮如何懊恼,又如何在心底暗暗发誓早晚要将这群人杀得片甲不留,于小灵却是美滋滋的准备去西直门附近巡查一下她的点心铺子。 经过近一个月的摸索改良,那群平日里懒得活动一分的点心师傅,终于在于小灵一日两番的吩咐提醒中瘦下五斤肉,出了三样颇受好评的新式点心。 所谓颇受好评,也不过就是在木鱼胡同于家和木香胡同程氏,得了赞赏罢了。即便如此,于小灵仍旧兴致勃勃,准备把他这三样新式点心推出去,试试水。 在试水之前,于小灵专门去了一趟北程,向于程两家当中,唯一对做生意饱含热情,又有些经验的闵氏讨教了些建议回来。 九月下旬,怀了六个月身孕的闵氏。也只能捧着肚子在自家花园里走动。 她见于小灵过来了,笑眯眯地招呼她回房喝茶:“你上回送来那三样点心我都尝了,那桃浦饼已是极好了!真没想到酥饼里面加了黄桃脯,竟是那般香甜!” 于小灵嘻嘻地笑,挽了她的胳膊:“我也没想到呢,还是下面的丫鬟,说原在老家吃过相似的,我这才起了心思,让那大师傅试着做来的。” 说到此处,闵氏又是笑了:“也难为你怎么使唤得动他!那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懒活,惯会推诿的。” 闵氏说的不假。留香斋的大师傅王师傅,如今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眼看着过几年也该荣养了,自然是不想陪着小姑娘一起折腾的。 不过于小灵自有治他的办法,只一句话,说要把他小孙子调到于霆身边伺候着,那王师傅便没什么不乐意的了。 因而这会儿,她眯着眼睛回道:“王师傅是个疼孩子的人,倒也算是好说话。只今日,且不说那些,我要问问大嫂,您说这饼子能卖的好吗?” 闵氏听了这话默默地笑了笑,才道:“你都这样问了,那大嫂可就说实话了。桃脯饼,好吃,确实好吃,可就你那铺子名声不响亮,不温不火这么多年,这样金贵的吃食,往日常来常往的那些顾客,约莫是不敢买的吧?” 于小灵听着,觉得跟自己想的差不多,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嫂说的极是。我这铺子对着的顾客,大多是些京城里的九品芝麻官,生活颇为拮据,吃用算不得好的,但也还算精巧。可这桃浦饼却不一样了,价格定低了,捞不回本钱来,定高了,旁人又识不得货,白白埋没了。” 闵氏“嗯”了一声,微笑着端过茶盅,小酌了一口,才琢磨着缓缓道:“妹妹这生意,也不必急于一时。价钱不妨定得低些,先把名声打出去,只是倒也不用做多了去卖。或价钱,或出货的功夫,总得有一处显得金贵,不是么?” 这话说得正是,不然谁人知晓这是好东西呢? 她这样一说,于小灵当即眼睛就亮了一下。很是受教地谢了闵氏。 回去之前,她看了看闵氏高挺的肚子。回想起那日在安亲侯府看到的旖旎之景,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口气,抿了嘴,没有说什么。 也是,她能说什么呢?便是没有崔乐苑,也是有旁的人的,闵氏心里早就已有回数了。况闵氏如今怀着孩子,少听这些糟心事儿也好。 于小灵在闵氏这里一声没吭,还是回去认认真真思考着,她这桃脯饼该如何买出去? 这日她上了街,天一凉,街边卖些热食的人便多了起来。冒热气儿的馒头火烧,最适得赶路人的心,这边走着路,边吃上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胃暖了,浑身也就不再泛寒了。 这边到了留香斋,她并没又遣人上去支会店里的伙计,只装作普通路人的模样,还用细纱覆了面,离得远远儿的就下了车,自己走过来。 留香斋名声不响,店面脸头也不打眼,同一旁的铺子都掺在一处,不细看很难发现。 上回于小灵过来,还是专程来跟王师傅打交道,没太注意其他的地方。这回她来却要从顾客的角度上好好的打量一番了。 她并没准备把留香斋做得多大,以她如今即将是忠勤伯夫人的名头,想来也有不少人想给她捧场子。一来捧场子的,那做生意变成了欠人情,于小灵本就是自己乐呵的,再欠一屁股人情,岂不恼人? 为着这个,她还专程交代了铺子里的伙计掌柜和师傅,全不许把主家的名头透出去,一旦发现便撵出铺子,再不许在此处干了。 所以没有名头可以借,还要想把这桃脯饼打出些名堂来,真的好生动动脑子。 北风吹来街角的烧饼香气,于小灵深吸了一口那焦香的气息。转眼就瞧见,街角那处卖烧饼的小贩儿,正给一个壮汉数着烧饼。 “这位爷一共要了十六个烧饼,都在此处了,您点点。”那小贩笑眯了眼睛,点头哈腰道。 那壮汉只扫了一眼一口袋满满当当的烧饼,便笑道:“我那几个兄弟就好你这一口,此番能买到已是不错了,还点个什么点?走了!” 那小贩听他这样说,更是高兴了,好言慢送了他,转脸又瞧见一个几岁的小孩跑过来。 那孩子还没近前,他便摆了摆手:“来晚喽,娃娃,烧饼没喽。” “没呢?我还是跑着过来的呢!”那孩子傻了眼,愣在那里。 他这边话音刚落,又急匆匆走来一个胖墩墩的妇人,那妇人惊奇道:“今天真的卖这么快,我儿媳妇还想吃两个呢,这可怎么好?” 那小贩解释道:“方才那位爷一口气买了十六个,自然就没了。您也知道我那浑家身子不好,我俩这一早,也就能打百十来个,婶子明天再来吧。” 第二一四章 留香斋 那胖妇人闻言直叹气:“我那儿媳妇好不容易怀上这一胎,就想吃个你家的烧饼!唉,若是早来一步好了,哪怕买不上你的,我去跟那一口气买了十六个的人,高价买两个回来,又能费几个钱?” 胖妇人叹气之间,又来了两人要来买烧饼,小贩笑着一个个解释,边解释边收拾了东西,眉开眼笑地回家去了。 于小灵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来晚一步买烧饼的几个人,俱都叹着气空手而归,不由挑了挑眉毛。 她转了身又往留香斋门口去了。门口并没有伙计迎来送往,大堂里,这会儿也正没有客人。 于小灵举步走到门前,好生打量了一番这个不起眼的门脸,悄莫声息的走了进去。 掌柜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和两个伙计说些近日听来的坊间异事,说笑间甚是热闹,反而没有看到于小灵已是进了大堂。 于小灵见他三人这般散漫,心中自然不乐,心道积年的毛病,委实难改。她心里哼哼着,假意干咳了一声,才引了那三人看来。 约摸是戴着面纱的缘故,三人俱都没认出她来。还是离得近的小伙计两步走上前:“客官买些什么?” 他这话问的干巴巴,于小灵不甚满意,捏了捏嗓子,爱搭不理地说道:“自是买点心的。” 那小伙计见她言语间颇为傲慢,愣了一下,眼珠上下转动,将她一身湖蓝色绣万字不断头团花纹锦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这才正色起来,赔笑道:“客官要买些什么点心?咱们家可是老字号了,甚样都有的!” 眼力劲儿还算上道,这话问的也还像这么回事儿,可只随便问问,却不介绍店中的拿手点心,于小灵觉得还是不那么满意。 她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这个伙计,眼睛又往那掌柜扫去。 掌柜好歹还比伙计们更有些眼色,眼见着这位衣着不凡的客官难伺候,已是放下手中的算盘,走上前来:“客观是好咸口,还是甜口?咱们家什么样的都有。或者客观想拿去送人,咱们家的礼盒也是拿得出手的。” 这个态度到算还行,不过于小灵却不是为了甜口咸口来的,直接便道:“京里的点心铺子来来回回就那几样,你们家可有什么新奇的样子?” 那掌柜听她一问,连忙道:“客官可算找对家了,咱们家正是上了几样新式的糕点,口味好得紧,不如拿给客官尝尝?包您满意!” 于小灵跟他三人说到此处,已是不耐了。她哼了一声,转身找个椅子落座了下去,将面纱一摘说道:“既是弄了新式样的点心,也不拿来给客官宣传宣传,藏着掖着作甚?还让旁人来问。你们说起那坊间传闻倒是起劲的很,做个生意,却着实惫懒,不成体统!” 那掌柜伙计三人见她摘了面纱,又撂下这般狠话,俱都吓得面色大变。 于小灵见他这三人这副模样,心道这一遭暗访好歹起了些用处,再不敲打敲打他们,再好的点心也是卖不出去的。 当即,她便又把这三人挨个敲打了一通。待到她觉得满意了,才把掌柜的单独叫到后面,说起话来。 “咱们那些新出的糕点,俱都是好东西,不光不能藏着掖着,还得好生拿出去买。那两样也就罢了,按着市面上的价钱先买着,看看收成如何,只桃脯饼,却要提些价钱的。”于小灵正经吩咐起来。 一听要提价钱,掌柜的便是眼皮一跳。 他心想着主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虽则一腔热血,可哪里懂这价钱里的行行道道,价钱提的高了,点心无人问津,岂不是白白的浪费了好东西? 他犹豫着刚想提一句,却见于小灵突然说道:“就按着那两样的价钱,往上提个一成吧。” 一成?掌柜的吓了一跳,难道不是四成五成吗? 桃脯饼是个好东西,是个能卖上价钱的,只可惜他们店小,来往顾客恐怕没几个识货的。因而他愣了一下,不由脱口说道:“姑娘这价钱委实太低啦,咱们半分不赚的!” 于小灵当然知道半分不赚,可总比无人问津强吧。可她却也不做过多解释,又接着说道:“我也知晓是半分不赚,那咱们便少卖些就是了。每日只供上三十枚,多了再没有,你可一定要跟顾客们说清楚。” 掌柜的又有些糊涂了,转眼想了想,问道:“姑娘的意思是……便是有人再买,也是不卖的吗?” 于小灵见他问的正是关键之处,连忙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谁来买你都说清楚,每日只这三十枚,多了也没有的。这前几日,铺子里多做一些请人尝尝,把口碑做上去,五日之后正经开卖。 头几日,你就记下每日能买多少,再往后,若是三十枚都能卖出去了,你再记下几个时辰能买完,回头俱都回禀与我。” 那掌柜的虽不是什么能人,不然也不会守着这个不温不火的点心铺子,可于小灵说了这一番话,那掌柜的却禁不住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去了。 不过几息,掌柜眼睛里就有了光亮,看于小灵的眼神也不一样起来,颇有几分田间老农看读书人的意味,同时又连声应了下来。 于小灵见他明白,心里乐呵,又吩咐要讲门头好生整治一番,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方才街边那烧饼贩着实给了她一些思路,她如今急着想见见成效,却也知少说还得半月。 她这方按下心中的急切,准备往街上随便逛逛,再找寻些旁的生意之道。 这样的日子着实是不错的,既有些自己的小事情上着心,又有些乐子可以耍,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京城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出了留香斋的门,抬眼就瞧见有从玉泉山取了水回京的官兵,打马从街道而过。 马蹄声咚咚地敲在京城街道的石砖上,自东去剿倭的军队开拔之后,第一次,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深情款款的人。 不知为何,肆意扫荡的北风,好似不那么凛冽了。 第二一五章 出嫁女 “姑娘。”暖橘出声打断了于小灵的遐思。 清冷的寒风灌进了于小灵的袖口,她回过神来,瞧见暖橘小脸凑了过来,轻声说道:“奴婢瞧着方才往那奇珍坊去的,好似是咱家姑奶奶和表少爷。” “嗯?你没看错?”于小灵心有疑惑。 似奇珍坊这等地界儿,正是卖些讨巧的玩意儿。来往大多是些阔绰的公子哥,于桑领着她的庶子过去,是为何意于小灵略一思索,也能明白过来。 她心下转了转,又听暖橘说道:“奴婢瞧着八九不离十,姑娘可要上前问安?” 问安什么的,于小灵最不耐烦了,况且于桑带着庶子往这等地界儿去,怕也不愿意被更多的人知道吧? 所以她径直摆手道:“罢了,罢了。姑姑康健的很,不用我问也自是安的,咱们还是赶紧离去吧!” 快步离开之前,她还是扭头瞧了一眼那珍奇坊里。于小灵并没有隔着人群瞧见于桑和魏笠,可却想起了上半年在于家的那一场事。她蹙了蹙眉,又摇了摇头,在心里暗暗腹诽了几句,便又回到了自家马车上。 马蹄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忽的有一个念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徐泮,他也会有姨娘和庶子吗?” 这个问题甫一出现,徐泮那灼灼的眼眸,便闪现在于小灵的眼前。她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之感。 这个感觉好似不大舒服,她连忙胡乱在心里想道:“虽则徐泮对她情意颇为深重,可也越不出普通凡人的姻缘情感。今次想那些有的没的,半点用处也无,往后该怎样便怎样就是了。旁人如何她便如何,这才是一个正经的凡人该做的。” 于小灵觉得自己这样想很是对劲,连忙鼓励似的给自己点了点头,也不再细思那些头脑中的细碎念头,又同暖橘说起留香斋的事情。 于小灵回到家中,照例去了程氏那里。程氏看起来不如往日惬意,目中微露思索。 她见于小灵过来了,朝她招手:“回来啦?外间冷不冷?你早间一走,你姑姑便过来了一趟,不过此时已然离去了。” 于小灵听她提起于桑挑了挑眉头:“姑姑来了?看祖母的吗?” 程氏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撇了撇嘴说道:“顺道也来看一看那莫医婆,这回还让莫医婆替她那庶出的儿子也看了看呢。” 若说于桑看莫医婆,那倒没什么出奇,可她让魏笠也瞧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脸上有疑惑,程氏也不用她问,便哼了一声,说道:“那孩子才那般小,莫医婆便说什么魂不附体的胡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道姑呢!我看那孩子,今日免不了要被她吓到了!真是……” 程氏说着这个好似想到了什么,又道:“不对不对,说不定真被那莫医婆说中了。我记得那孩子上次过来,虽然老实巴交的有些瑟缩,眼睛却还算亮,这回却不一样了,那眼神木得紧呢!” 程氏说完这个,啧起嘴来,不由道:“这好好的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可千万别是你姑姑……哎呀,人还是得结善缘!” 于小灵顺着她这一番话想了想,想到于桑领着魏笠往奇珍坊去的事情,一时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话可说了。 程氏端起了茶盅,刚欲喝一口茶水,却忽然瞪了眼睛,砰的一声将茶盅放了下去,倒吸一口气说道:“莫不是那松花蛋出了问题?我说她怎么老给那孩子吃……” 话说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于小灵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此事,皱眉问道:“娘说什么呢?什么松花蛋?” 程氏听见女儿问了,才想起这不过就是自己的一个猜测,想来自己的小姑子还不至于那般手段毒辣,应该不过就是她多想了罢了。 程氏在心底暗暗祈祷,于桑那里可千万不要出了事情,毕竟于小灵这个忠勤伯夫人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万一于家的出嫁女出了事情,于小灵恐怕是会被波及到的,届时又是一场免不了的麻烦。 可是她这样暗暗的祈求,完全于事无补,该发生的事,只会一步不停地走来罢了。 十月中旬的一天,近几个月来,一向身子不大好的魏笠,忽的在魏家的晚宴上,吐了一地。 平日里他有些个不好,大家也都知道,况且又一直都是魏笠的生母孙姨娘亲自照看,于桑这里还一波一波的名贵药材往孙姨娘房里送,满府上下都说她贤惠大度又慈善的,无论暗地里有些什么嚼舌根的话,在明面上,怕是连魏夫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出来。 只是魏夫人年龄大了,魏老爷身子也不大好,刚刚中了举的魏博良又在其二哥的建议下,一门心思扑在明年的春闱上,谁也没的闲心思来管于桑到底如何,或者一个不起眼的庶子,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所以魏笠药吃了小半年,苦药汁一碗连着一碗,身体底子却越发的差了去。 可是此番他在魏家的晚宴上,禁不住呕了起来,还是惹了众人的眼睛。 众人眼光甫一看过来,于桑便连忙扶了肚子,匆匆走到魏笠跟前:“哎哟,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快跟母亲说说!” 她这反应委实够快的,若不是她挺着肚子,行动不那么方便,此时怕是比伺候魏笠的丫鬟还要迅速。 魏笠知道这个母亲甚是宠爱自己,言行早不如往前那般谨慎了,直接便道:“母亲,我难受!” “哎哟哟,这可怎么得了?”于桑立即皱巴了脸,面上一片焦急之色,一边托着肚子,一边朝魏夫人他们说道:“娘,我带笠儿下去看看,这孩子这样怕是也用不得饭了!” 她这个急切表现得很是诚恳,魏夫人当即便点了头,还朝着魏博良说道:“你媳妇毕竟是怀了身子的人,不好过多操劳,你也跟去看看吧!” 于桑在一旁听了婆婆的话,眼中快速划过一丝安定的神色。 第二一六章 穆大夫 魏笠这个病来得并不突然,大夫来看过,也说是从前的病根儿。只不过这一回是在晚宴上发作了,魏夫人那边颇为重视,派丫鬟来问过几回。 因而即便大夫说还是原来的事体,于桑却还朝着魏博良说道:“虽说还得慢慢吃着药,养着些,可我总觉得不放心,要不咱再请一位大夫过来看吧。” 魏博良也是有此意思的,然而此话从于桑的口里说出来,他听着带着几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到满意,这些年于桑越发的让他满意了。 于桑再没往日那些趾高气昂的坏脾气,对自己温顺有加不说,伺候公婆,照看子女,桩桩件件都甚是上心。即便是她如今身怀六甲,仍旧亲力亲为。魏博良看他这般,慢慢的也软下来心来,对她颇为和颜悦色。 因而,顺着于桑的意思,又被请来的这位大夫,便是穆大夫了。 他的诊断结论与上一位大夫无甚差别。魏笠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双眼无神,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吃什么中了毒。 穆大夫来的路上,是受了于桑身边的嬷嬷暗地里交代过的。 他没隐瞒这些症状,却也没多说自己的猜测,不过是又往之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里增添了几味药,便也没旁的了。 于桑在一旁皱着眉头,愁苦道:“我儿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竟是连个明确的说法都没有?” 穆大夫方才已是说过,此病症甚是罕见,当下也不再多说,只怜惜地看了也魏笠一眼。 于桑在那里愁得絮絮叨叨,而搂了魏笠在怀里的孙氏,却看到了穆大夫眼里的怜惜。 穆大夫这厢看诊完毕,便被送出了魏府。他出了魏府,便暗暗的叹了口气,领了身旁的医童一路回家,还朝那孩子嘀嘀咕咕道:“哪些新鲜玩意儿,没得了老祖宗掌眼的,可不能乱吃!” 那小童不知要紧,只嘻嘻笑道:“师傅能给钱买个烧饼,徒儿就满意了,还想吃什么新鲜玩意?” 穆大夫见自己这徒儿没心没肺的傻笑,倒也不再叹气,轻轻打了他一下,道:“吃个烧饼也至于你惦记这么久,你这般定是什么毛病也生不了的!” 穆大夫这方刚笑骂完,便听到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身看去,见着一位好似有些眼熟的妇人,穿着魏府下人的衣裳,瞧见他回头了,连忙招呼他道:“穆大夫请留步!” “您是?”穆大夫不禁问道。 “哎,奴家是魏四太太身边的人,穆大夫这边走的也太急了,太太还有几句话问您呢!”那妇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穆大夫一听还有话没问完,有些疑惑自己不都说清楚了吗,可还是说道:“那我再回去一趟吧。” 那妇人眼睛迅速地转了转,未及穆大夫瞧见,便笑着说道:“倒也不用再麻烦了,我们太太这会儿已是去老夫人房里回事去了,只让我跟您这儿问清楚,再回去回话便是!” 她说着,笑意不减,还从袖子里掏了一个荷包出来:“您这一遭问诊,真是辛苦啦!我们太太很是满意,诊金再给您添些,也不枉您这大老远跑了一趟。” 她言罢,就把那荷包往穆大夫手里塞。 穆大夫颇为疑惑,还拒了拒,客气道:“府上已是付了不少了,再不必付的。” 可那妇人却笑着摇了头:“两码事,您只当是炭火钱,收下便是。” 穆大夫不好多说,客气两句,收下了荷包。而那妇人眼睛却往四周转了转,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太让我问您,小少爷这边,到底生了什么病?” 穆大夫一听,便飞快地挑了下眉头:“自是方才说的那般,病根摸不清楚呢……” 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妇人打断了去:“您看我们太太让我专程跑这一趟,自然不是想听这个的!” 那妇人神色微凛,面上不如方才好看,穆大夫隐隐感觉有压迫之感,刚想说什么,就见那妇人的目光,又往自己受了荷包的袖口扫来。 穆大夫见状,也不好再说旁的,犹疑了一下,说道:“在下当真才疏学浅,无法断言此病症,只不过……” 见他又犹豫,那妇人只他当真有话要说,急着催他道:“穆大夫有个什么猜测,但说无妨!太太这里知道了,也就是心里有个数罢了,断不会胡乱说出去的!” 她都这样说了,穆大夫略一思索,也道:“在下去年听说有富家少爷贪吃那松花蛋,每日竟食两三枚之多,之后不久便生了病,其症状,倒是和贵府的小少爷十分相似,只那家的少爷头脑已是不大清醒了……” 穆大夫话说到此处,便不再过多言语。然而那妇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倒抽一口冷气捂了嘴,眼中尽是惊讶,不由问道:“可有法医治?!” 回应她的自然是“否”,穆大夫能诊出一二,已经算是不错了,哪里还有医治的法子?也只能说:“往后最好莫要吃了,到底孩童稚阴稚阳之体,经不起磋磨……” 那妇人将穆大夫的话俱都记在心上,当年好言好语地郑重谢了他,才转身离了去。 那边穆大夫摸了摸袖子里的荷包,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妇人离去的背影,才暗叹一口气,走了。 那妇人直奔魏博良的院子去了,却未进正房,拐了两拐,进了旁的屋子。 那妇人进了屋子,一眼就瞧见了正翘首以盼的孙氏,急着压了声音喊道:“姨娘,问回来了!” …… 听了那妇人的话,孙姨娘神色恍惚地跌坐在圈椅上,嘴巴一张一合地嘀嘀咕咕道:“难怪她总带着笠儿出门,总是时不时地给他吃那东西,原来……原来果真是要害他……” 她这般失神模样,吓坏了那妇人,那妇人连忙拉了孙姨娘的衣袖,压了声音急道:“姨娘可不能乱来,说出去也没人信的,那到底是新兴的玩意儿,连大夫都说不准!姨娘万万慎重!” “慎重?!她要把我儿子害成傻子了,还怎么慎重?!”孙姨娘低吼出声,眼泪顺势哗啦而下。 第二一七章 孙姨娘 孙姨娘从来都是个温顺的人,可如此猛地看到了于桑对待自己儿子的狠辣手段,此时也禁不住攥紧了拳,指甲嵌到肉里,眼中泪光闪动,最后终于凝成一颗无奈的泪,张口道:“于氏狠毒,我惹不得她,还躲不起她吗?!我带笠儿走便是!” 那老妇人问道:“姨娘这是要往哪里去?太太能让您带着少爷走吗?” “往四爷的庄子上去,她手还没这么长罢!再说她让不让我走,都得走,我再不能让她祸害我儿子!还有萱儿,我要一并带走,她哪一个都不许碰!”孙姨娘低声吼着道。 魏萱是孙姨娘的女儿,如今不过两岁,自也是孙姨娘一手照料的。魏萱年岁小,孙姨娘自然是多顾着她些的,却没想到儿子这里却在于桑这里遭了毒手。若是儿子当真变成了那家少爷那般头脑不清醒了,她可怎么办呀? 所以这会儿孙姨娘一甩手,就快步往魏博良书房里去了。 魏博良看完魏笠觉得没什么大事了,又回来继续读书。 他今科取得的名次还算高,对着明年的春闱也信心满满,他虽也有些害怕考了同进士回来,可到底也想下去试试水。大不了到时候,他看了试题,粗略作答便是了,便是名落孙山,也比同进士强的多。 虽则这样打算着,可他还是很用功的日夜苦读。小厮过来通禀,说孙姨娘红着眼睛要来见他的时候,魏博良目露微讶,又挑了挑眉头:“叫她进来。” 孙姨娘到底是第一个合了他心意的女子,虽然只是一个姨娘,可他对她还是颇为看重,不然也不会由她诞下长子和长女。 魏博良见孙姨娘眼睛红得厉害,神色焦急,不由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担心笠儿的病?” “是的,爷。那孩子总这般不好,婢妾自然担心。”孙姨娘暂时没说旁的,只一派委委屈屈的说道。 魏博良叹了口气,挥手又让孙姨娘落了坐,劝解道:“他这病起的怪,大夫看了好几个,也说不出来头头道道,好歹也不是立时的重症,担心也没用,且好好照看着他就是了。” 他说完,抬眼看了孙姨娘一眼,只见孙姨娘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开口说道:“婢妾往前听人说,小孩子家也不能养得太金贵了,城里的孩子反反不如农家那些小孩儿身子骨健壮,婢妾就想着要不带他往庄子上住些日子,兴许能好过来。” 她突然提及此事,魏博良还颇为意外,沉吟道:“庄子上又没有好药,也没有什么好大夫,笠儿到了那里,怕是不利于养病吧?” 孙姨娘一听,怕他再说出什么更加不愿意的话,连忙道:“婢妾觉得无妨,反正两位大夫也刚给小少爷看过,开的方子也差不大多,都说是慢慢养着便是了。婢妾带了人手药材过去,庄子上更清静,合该更利于养病。再者小少爷也是愿意去的,四爷就答应了吧!” 孙姨娘跟了魏伯良这些年,从来乖顺懂事,连个要求都甚少提及。她这会儿为着自己的儿子说了这一篇话,已是难得。 魏博良见她眼睛红得厉害,面容凄切焦灼,沉吟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也好吧,让太太多备些人手给你们,想什么时候过去,也去跟太太说明白。她向来对笠儿的事上心,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心你们过去。” 孙姨娘一听魏博良还说起于桑如何对自己儿子上心,心中一抽一抽的疼,心中暗恨于桑绵里藏针,面慈心狠,可也无法当着魏博良的面当真说些什么,反而按下满腹心思,说道:“太太如今身子越发重了,笠儿又病着,也不好过了病气给太太,还是不要劳烦太太费心了,人手药材,婢妾自己打点便是。” 谁是魏博良却道:“那也得让太太知道的。你若不想说便罢了,晚间我去同她说吧!” 孙姨娘也知魏博良对于桑敬重,当下又见魏博良非得要让于桑知道此事,虽觉得这样很是不利,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便也低着头应下了。她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眼中的担忧。 孙姨娘这边收拾行李、打点物什,还想把两个孩子都一并带去那魏夫人给魏博良的庄子上。这样的动静,再捂的严实,又如何逃得过于桑的法眼? 还没到入了夜,待到魏博良告诉于桑的时候,于桑便知晓得七七八八了。 她听着丫鬟回禀,说孙姨娘方才去了趟四爷的书房,回来之后便开始打点行李,面上神色虽淡,眼中却划过一丝嘲讽。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端起茶盅小啄一口,心下转了转,便朝下边的丫鬟道:“走吧,咱们去看看小少爷。” 孙姨娘正亲力亲为,一样样地核对魏笠的药材,抬眼瞧见于桑快步往此处走来,手上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又连忙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太太来了。”她几步上前行礼,问安道。 于桑并没叫她起身,眼睛扫了扫房内,皱着眉头道:“姨娘这是作甚?难不成要出门去?我怎地不知道?” 孙姨娘听她不是魏博良告诉了之后才过来的,心中越发觉得不好了,勉力定了定心神,回道:“小少爷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太,四爷那边准了,说让婢妾带了少爷和姑娘,往庄子上养病呢!” “养病?庄子上能养什么病?我再不怕笠儿过病气给我的,你们也不必去了,留在府中便是了!”于桑摆了摆手,面露薄嗔,说道。 孙姨娘就知道于桑会阻拦与她,暗自吸了口气,头一回正经对上了于桑的眼睛,口气却诚恳得紧,说道:“太太为了小少爷好,婢妾自然知道。太太的好!,婢妾和小少爷无以为报,再不能拖累了太太的,太太就答应了吧!” 孙姨娘说完这一句,眼睛往外扫了一眼,突然跪下身去,叩头说道:“太太慈悲,就答应了婢妾吧,等小少爷病好了,自然再回来孝顺太太的!” 第二一八章 黑心狼 于桑见孙姨娘这般作态,又是要叩头,又是要掉泪的,刚想不动声色地说两句什么狠话,把她吓回去,便听身后脚步声响了起来。 她刚一转头往回看去,正瞧见大步过来的魏博良,张口便同她说道:“往庄子上养病也没什么打紧的,你让他们去便是了。” 他说这话,言语中已是有了几分不耐。 魏博良自是不耐的,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读书制艺哪一项不在关键的头上,天天后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还要缠着他,他自然在没有往日那些耐心一一应对的。 于桑哪里看不出来?因而闻言默了一默,眼睛不着痕迹地在孙姨娘身上扫了几圈,轻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不放心吗?不过既然四爷都答应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姨娘快起来吧,好好说话便是,叩头作甚?” 她言罢,一边扶了肚子,一边还伸手去拉孙姨娘,一副颇为无奈的模样。 孙姨娘自然也不是傻的,不用她扶,连忙爬起了身,反而顺势扶了扶于桑的胳膊。 于桑眉头飞快地一挑,又着意看了孙姨娘一眼,笑道:“行啦,你也辛苦了,快去收拾东西去吧,准备哪一日出门呀?” 孙姨娘低着头回道:“回太太,明日便是出门的好日子。” “明日?这么着急?”于桑皱了眉头。 魏博良也落了座,抬眼看了孙姨娘一眼,道:“明日会不会太急了,要不过几日?” 孙姨娘哪里还敢再在于桑眼皮子底下多过几日,当即便道:“不急不急,婢妾这就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嘴里说着不急,面上却有急色,魏博良瞧见了,虽不知道她这般火急火燎到底所为何事,却也没得闲心再探究出一二,便道:“罢了,明日便明日吧,只是你自己要好生打点各处才是,万不要短了两个孩子的!” 魏博良在此事上又拍了一回板子,于桑冷眼瞧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了,好生吩咐了孙姨娘几句,就目送着孙姨娘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孙姨娘得了应允,再不敢做半点停留,挑灯打点了半夜的东西,直到天边快泛白了,才略略睡了一会儿。 翌日一早,孙姨娘便带着丫鬟婆子,抱了两个孩子,坐了马车往庄子上去了。 原本魏笠出去养病,同魏萱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于桑自然说她又没得病,还是不要往庄子上去了。 可孙姨娘又怎么敢单独留下女儿,早已想好了说辞等着于桑,只说魏萱年纪小,一时离不开生母,非得吵着闹着要跟着去,不带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这话说的自然没什么问题,于是此行魏萱也是跟着一块去的。孙姨娘带着两个孩子坐上了马车,待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魏家,她这心口上的石头,才正经落了地。 转眼瞧见儿子细瘦的身形,蜡黄的脸色,和越发木讷的眼神,孙姨娘心中酸楚的快要落了泪。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慈和主母,全是骗人的,她就是那黑了心肝的狼,披着人皮罢了! 好在,好在他们就要离开了,那城外的庄子,是魏夫人给的,她的手一时还不能伸得那么长,况她也快要生了,若生了男孩,她们便再不回来,吃糠咽菜也不回来;若是生了女孩,孙姨娘觉得自己,还略微能喘上一口气。 她摇着头,眼里含着泪,怀中抱着魏笠,想着他往后读书知礼该怎么办才好。 马车平稳的往城外驶去,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哗,孙姨娘再无心探问,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 可谁知城门还未出去,马车却忽地使劲颠了一下,这一颠之间,一车人俱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了?!”孙姨娘连忙朝外头的车夫喊道。 那车夫听见问话连忙回道:“回姨娘,车坏了,车轮卡住了,走不了了!” …… 孙姨娘被魏家及时赶来的人马,接回到魏府的时候,面上也是有些绷不住了。 这马车什么时候坏不成,不早不晚的,非得今日?!这让她如何能相信只是一个意外?她一双眼睛看的明白,这不但不是意外,还是阴谋,于桑的阴谋! 那于桑,是非要置她们母子于死地吗?! 看着儿子病殃殃的身子,孙姨娘忽然在心中冷笑了出来。那于桑如今还没有将这一胎生下来,便如此对待她的儿子,若她当真生了一个儿子,那她的笠儿还哪里有活路?! 孙姨娘想到此处,忽地暗自下了决心,就算为了孩子她也要狠一回! 走出魏府不到半个时辰,孙姨娘便带着两个孩子狼狈的回到了魏家。这样的事情自然传到了魏夫人的耳朵里。不消多时,魏夫人便派人叫了孙姨娘往正院去了。 魏夫人亲自要见儿子的一个姨娘,这样的事情可并不常有,所以孙姨娘一路上还有几分忐忑不安。但她到了正院,抬眼正见于桑挺着肚子,气定神闲地站魏夫人身旁,心中转瞬间又明白过来。 “不知轻重!”孙姨娘刚到了魏夫人脸前,甫一跪下,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得了魏夫人这样冷厉的训斥。 “往日我看你也是个好的,今日怎地这般糊涂?!那孩子正是病得厉害的时候,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折腾?!若不是连老天都看不过眼去,你带他到了庄子上,还不知要怎样呢?!”魏夫人疾言厉色,这一番话说完还有些微喘。 于桑连忙端了茶盅递到她脸前,好言劝道:“娘,消消气儿,孙氏也是为了孩子着急。” 于桑说着,又朝了孙姨娘说道:“你再是焦急,也不能拿了孩子的身子开玩笑。乡下人家那些土方子,再用不得的!孙姨娘这几日莫不是也生了病,头脑不清楚了?” 听于桑说到这个,魏夫人又瞪了眼,伸手指了孙姨娘:“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你!什么人血蝎子,那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用的?我看你真是疯了!” 然而跪在下面的孙姨娘,却被于桑并魏夫人一通训斥,弄得越发不明所以。 第二一九章 安胎药 什么人血蝎子? 孙姨娘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怎么成她要用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刚欲张口辩解两句,便见于桑指着她怒道:“若我早知你是这番打算,必不让你带着笠儿去的!得亏今日那马车坏了,才没能让你成行!” 言罢于桑捧了肚子,胸口上下起伏,又是叹气。 “太太,您说什么?!婢妾没……”孙姨娘张口辩解,话还没说完,就听于桑“哎哟”一声,捧着肚子,皱起脸来。 “四媳妇,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了?!”魏夫人大惊,再管不了孙姨娘了,连忙起身扶了于桑坐下,又朝外边招手喊人。 七手八脚地一圈乱忙,孙姨娘早是被挤着跪到了角落里,插不上一句话。 魏夫人这里刚歇了口气,眼角瞟见她,十分不耐地哼了一声,斥道:“你们家太太为了孩子操心费力,你却弄那些歪门邪道,给我回去关禁闭去!不许你再碰笠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孙姨娘闻言大吃一惊,面色煞白,她半句话都还没说完,就变成了要回房关禁闭,安上了子虚乌有的罪名不说,还不许她碰孩子! 这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夫人!夫人!”她惊叫着喊了起来。 可他这边刚喊完,于桑那边又捂着肚子痛呼起来,魏夫人再不耐烦了的:“来人,把孙氏给我弄下去!别让她再惊扰了四太太的胎气!” 魏夫人这里发了话,当即便有孔武有力的婆子,上来捂了孙姨娘的嘴,将她扭了下去。 孙姨娘满脸是泪,呜呜地说不出话来。一路净是人对她指指点点,再然后,她就被无情的关回了自己的房间,又被锁上了门。 门也砸了,人也喊了,却没有任何回应。 孙姨娘慢慢地回过劲来,跌坐在连地龙都没有烧起来的地上,寒气慢慢地侵入了身体,她的脸上也变得冰冷如刀,半眯着的眼睛,好似透过门窗看到了外边的哪处。 孙姨娘这里安定了下来。她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茶,默默的听着于桑那边的走动吵闹的声音。 大夫来了又走了,结果果然是于桑什么事情都没有,这般到了下晌,魏博良才过来孙姨娘这里。 他的面色沉的很,还没开口,孙姨娘径直便跪下道:“四爷,婢妾再没听说过什么人血蝎子的,那样没有人道的东西,婢妾怎么敢用?还请四爷明鉴!”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说话铿锵有力,坚定无疑。魏博良冷眼瞧着,反而有几分信她。不过想起于桑又因她动了胎气的事情,他默了一默,皱着眉头说道:“总归是因为你,太太才不好了去,你该当想着她平日对你和两个孩子的好处,也让她省省心才是。再不许闹腾了,不然就将你送进庄子去!” 原来没送进庄子,已是法外开恩了,孙姨娘在心里冷笑连连,一时又庆幸自己得亏没有再大吵大闹,气倒了魏夫人,不然她也许这辈子,都再见不了自己的孩子了。 如此用心险恶,却还人人为她说话,孙姨娘觉得这倒也怪不得旁人,往前那些年自己还不是也被她蒙蔽了去? 以前她没发作,只不过是没有孩子罢了,如今她肚子尖尖,人人都说是个儿子,她的那些阴诡手段,自然要拿出来了。 孙姨娘按下心中的翻腾,正经跪下朝魏博良叩了三个头:“婢妾知道错了,婢妾再也不敢了,婢妾愿从今日便开始抄经为太太祈福,盼着太太平平安安的生下小少爷。” 魏博良听到她这样说,又念及她平日恭顺的样子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言罢便抬脚离了去。他这边出了房门,那边便有丫鬟要来上锁,魏博良见状眉头皱了一下,转眼又瞧见房里孙姨娘委屈的眼神,便朝那看门的丫鬟挥了挥手,发了话:“不必锁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却没看到房里孙姨娘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有人身自由了,才能做想做的事情。 魏府一连三日平静无波,于桑假模假式地喝了三天的安胎药,又顺顺利利地下床行走起来。孙姨娘每日在房里诵经念佛,甚是虔诚,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恰逢长房嫡女魏蔚的生辰,有道姑说她今岁有一场劫数,最好大办一场生辰宴,去去晦气。这才正经请了亲戚,办起宴来。 于桑虽还记恨着三个嫂子一起合计伙来害了她的事情,可她却再也不表现在明面上,况且她如今学会了内宅中的合纵连横,知道那三房面和心不和,因而反倒多和大房三房来往,暗地里孤立二房。 对待二嫂付氏,于桑到底意难平。 所以魏蔚的生辰,她自是要捧场的,还备了一份颇为贵重的礼,想借机再同大房亲近亲近。魏家大爷虽举业不如二爷,可却老实肯干,不似二房仗着付氏的娘家搭手,一味好高骛远。所以魏老爷的人脉,魏家大爷倒是陆陆续续接手了不少。 于桑到底是怀着身子的人,便是坐宴席也不好太过折腾,待到亲眷都散了,家里人又聚在一起,续了一场正经的晚宴,此时于桑已是累了一天,跟着魏家的女眷们草草吃过东西,又听女先生说了一刻钟的书,便没了耐性,装作肚子里的孩子又闹腾了,捧了肚子,带着丫鬟随云,回自家的小院去了。 是夜,月黑风高,寒风刺骨,魏家的热闹被聚在一处,旁的地方,便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冷清与寂静。 于桑踩着沉重的步子,手上扶了丫鬟,在气死风灯的映照下,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寒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好似烧纸的烟火味,于桑微微皱了眉头,吸了吸鼻子,问一旁的丫鬟随云问道:“可闻见了什么?” 那随云也仔细嗅了一下,点了点头,低声回道:“回太太,好似有人在烧东西……要不,奴婢瞧瞧去?” 第二二零章 四季青 趁夜色在无人处烧东西,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内宅的阴私气息。若是焚烧私物,八成能抓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私下祭拜,今日可正是长房嫡女的生辰宴,说不准便要相冲了去的。 于桑在心里略作盘算,便冲随云微微颔首,低声说道:“你过去看看吧。 随云得了令,将手上的灯笼递给于桑,便放轻了步子,逆着那烟熏火燎的味儿寻去了。 于桑往路边的树下走了两步,闲闲地站了,又竖着耳朵边听动静边等着随云。 十月下旬的夜晚静悄悄的,只远处有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传来,随云走了一会儿便听不见脚步声。于桑兀自猜想着今天能碰上何等的事儿,又暗暗思索,自己把这桩事情攥在手上,指不定哪天便能派上用场了。 她心头跃上几分愉悦的情绪,面上刚漏了些似有若无的笑意,便听见头顶的树上,有哗啦啦的一阵响声传来,那声音又急又促,陡然打在于桑的耳朵里。 于桑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捂了肚子往一旁闪去,抬眼去瞧那树上,却见不知哪里来的猫儿一跃身子,窜了下来。 “该死的猫!”于桑低声咒骂道,喘息之间,惊魂甫定。 她气着摇了摇头,往随云离去的地方张望了一下,见随云早就没了身影,不由低声喊了她一句。 随云没有回音,于桑不乐地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一眼刚才她被吓到的那棵树,不满地叹了口气,举步往随云离去处跟去了。 这处沿途种了几丛枝叶繁茂的四季青,这几丛四季青还是魏家老爷当年初来京城时,从哪里淘来的上好树种,几十年下来已是郁郁葱葱,连成一片,也算得魏府院中一景。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于桑又急着寻人,自然无暇顾及这些四季青的。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些看起来四季未曾有什么变化的冬青树,此时却也突然有一阵响声,突然从里面传出。 于桑本就因为方才的惊吓还没收回心神,此时听见这阵响动,她吓得又是一个哆嗦。 惊吓之间,她气得跺了脚道:“怎地这般多的死猫?!” 她以为是猫,心里恨不能将这些猫摔死,可回头过去探看,却见两从冬青之间,一张诡异扭曲的脸赫然闪现! 气死风灯照出来的光摇摇晃晃,光影浮动,灯光丝丝缕缕落在那张脸上。 只见那张脸惨白如纸,乌黑的眼眶,眼角有鲜血坠在其间,眼睛大得好似噬人的黑窟,让人看着,直觉那便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厉鬼,还泛着阴恻恻地泛着寒光! “啊!”于桑失声惊叫,惊叫之声犹如一阵霹雳划过夜空。 她吓得魂飞魄散,一不留神,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圆物,重心当即不稳,身形猛地一晃,那身怀六甲的沉重身子,便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气死风灯经不起这般摔砸,一晃之间便灭了干净。 黑漆漆的夜晚,无人走动的小道,有黑影一闪而过,剩下的只是于桑又惊又痛的嘶声惨叫。 待她这呼喊引来了人的时候,于桑自己已是惨白着脸昏死了过去,地上除了灭掉的气死风灯,还有一片红得发阴的血…… 秋风扫落叶,暑去寒风来。 于小灵用过早膳,在同两个丫鬟一道,边做些针凿女红,边说些闲话。 于小灵打个络子还算可以,裁衣走线也能上手,不过绣花却是半点耐心都没有了。 她手上正做着一个雪兔毛镶翡翠的抹额,准备过几日带程氏生辰了,献上去以表孝心。 暖橘替她缕着线,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说道:“姑娘,奴婢想起来昨天听下边的婆子,说起的一桩事了。” “何事?”于小灵随口问道。 “那婆子跟咱们家惯用的人伢子交好,那人伢子跟她说,之前有人专程过来打点过,就是月蝶被发卖出府不久,过来打点的人,让人伢子把那月蝶,卖到下贱地方去嘞!” 于小灵闻言眉头一挑:“可知是何人打点的?” 暖橘摇了摇头,眼睛却闪着灵动的光芒,她轻声道:“那人牙子说,过来打点的人看似是谁家的侍卫呢!” 侍卫和小厮自然是不一样,没有几分功夫,哪里称得上侍卫?因而,自然也就能被人一眼看出来了。 于小灵听了没说话了,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却不自主的勾了上去。 手下的动作略显缓慢,自然是思绪飘飞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出了十月,步入十一月了,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前些日子她也听于霁说过几句,说他这个主帅当的还算不错,剿了不少倭匪,抄了好几条匪船,皇上龙心甚悦,还特意在朝堂上表扬了他一番。 想来他确实是带兵打仗的好苗子,于小灵在心里对徐泮的成绩给予了肯定,眼中浮现几丝暖色,此时却听见有丫鬟快步过来传话了。 快步过来的丫鬟掀了帘子,禀道:“姑娘,魏家那边派人过来,说咱们家的姑奶奶,昨天晚上得了个千金!只因早了些日子,姑奶奶和表姑娘身子都不大顺当,请了大夫人、二夫人过府呢!。 昨天?千金? 于小灵闻言委实吃了一惊。 “可是娘现下喊我过去?”于小灵放下手头的活计,起身问道。 “是二老爷那边传来话,说往前姑奶奶身子不好,便是您宽慰的,让您一道跟着过去魏府呢!” 于小灵听了于清杨这个说法,简直哭笑不得。 难不成到了如今,她还要再给于桑背《三字经》么? 于小灵不知说什么好了,却也在心里对于桑突然找早产的事情颇为疑惑,当下点了点头:“我这便去换衣裳。” 去魏府的路上,于小灵瞄了两眼崔氏,她觉得自己好似有些日子没有瞧见过崔氏了。 起初,崔氏还想方设法地往廖氏跟前凑,想把廖氏这尊大佛再请回敬莲园去,可惜黄姨娘自然不会给她机会,而廖氏对她的依赖也没有那么强。几次三番下来,她没有得逞,自然就消停了下来。 当下,于小灵瞧见崔氏眼角向下,神色怏怏,对待程氏十分客气,便在心里觉得自己果然没白费一场功夫,又白挨了一巴掌。 马车在京城的道路上三转五转,很快就到了魏府。 第二二一章 景泰蓝 魏夫人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大好,半点经不起折腾,经了昨日的事,今日便下不了床了,只让掌了家里中馈的大儿媳妇白氏,接待于家的三位女眷。 “……亲家夫人,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只是弟妹那样有心气的人,好容易怀上一胎,委实不容易。这眼看着是个小子,谁知却生了个姑娘,她这到底……你们好生劝劝她吧,这女人家坐月子,可不是玩的!” 便是白氏不说,于家过来的三位也能猜到于桑此时的难受劲儿。 于小灵暗道她太把那莫医婆的话当回事儿了,那莫医婆若当真神,早被请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诊看了,哪还轮的到她于桑? 这期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看来于桑此番是得缓上几个月才能缓过来了。 程氏和崔氏在对此很是赞同的,于桑是什么样的人,她们比白氏清楚的多。 她二人应着说了几句,又听了白氏说道:“弟妹这头一胎是个姑娘,也没什么打紧的。所谓先开花后结果,大多都是这样的。况我们府上也只我身下有蔚儿自己,嫡出的姑娘还真就没有旁人,老爷夫人那里看中着呢。再者,那孩子刚生下来也不大稳便,弟妹这边儿更得打起精神,上些心才是。” 她说的话都是为了于桑好不假,可说到孩子,程氏崔氏难得对了一眼,崔氏抿了嘴不说话,程氏见状只好问道:“您说的正是,回头我们肯定劝了我们家姑奶奶的。只不过,这早产是怎么回事?好生生的,怎么突然早产呢?” 生男还是生女这种事情不好控制,可足月和早产,大多却在人为。于桑的身子骨向来还不错,这一胎怀了几月,也没表现出什么很不稳当的症状,这般突然地早产,怎么都让人觉得,好似有些不大一般。 白氏听程氏到底还是问到了此事,也知肯定避不过去,不由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说道:“这事儿说来委实怪得紧。昨日恰逢我们家蔚儿的生辰,有道士给她批的命格,说是今年有些劫数,让大办一场冲一冲。不然这小孩子家家的,我们怎么会给她办这般大的生辰宴?” 白氏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道:“弟妹的性子,并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昨晚我们都在厅里听女先生说书,弟妹大概觉得闹了倦了,便先行回去了。谁知这走到半路上突然出了状况!” 她又顿了一下,面露困惑之色,说道:“她那丫鬟随云说呀,说是二人走到半路上闻见了火烧火燎的味儿。弟妹就心怕哪里起了火,好端端的再出了灾祸,便遣了随云过去查探。只那随云去了,转了好几转也没找到火源。弟妹心中着急,就跟过去了,正走到那冬青丛的时候,突然听见里边有异动,弟妹转过去看,说是看见了……” 她说到这儿,又皱了眉头,一副不好言语的样子。 崔氏经不住催了她:“看到了什么?您接着说呀!” 白氏又叹了口气,踌躇了一下开口道:“弟妹说是看见了……看见了一张鬼脸!” “鬼脸?”崔氏吓得倒抽一口气。 程氏在一旁也经不住干咽了口吐沫,定了定神出声问道:“这……哪里来的鬼脸?” “所以说呀,”白氏苦笑道:“咱们自是派人再三查了的,一点异样都没有。偏偏弟妹还非说看得一清二楚。让她再说些细处,又说不上来了,唉……大夫来看了,说是弟妹,最近过于操心笠儿那孩子了,难免出现幻觉。只这一回巧了,弟妹又摔了一跤,孩子便急着出来了。” 她这个解释没什么问题,不过作为娘家人,还得问明白些,崔氏只惊讶不开口,程氏不得不唱这个白脸,又问道:“会不会是夜里有人乱窜?” 若是有人乱窜,这个事就是难说了,说不准便是正经对着于桑去的。 只见那白氏笑叹了一声道:“咱们也不是没想到这一遭,弟妹说看见鬼脸,还瞧见了黑影,咱们自然查了那会儿出来的人,昨天是乱了些,可出来逛的几个丫鬟婆子,都有人从旁证明,没人从哪里过。” “那我们家姑奶奶,可有怀疑的人?”程氏又问。 “弟妹是怀疑……孙姨娘的,”白氏苦笑:“可是人家姨娘被关了禁闭,天天在房里抄经,哪里能出来?” 说来说去,全是无凭无据,说再多也是无益。程氏和崔氏俱叹了口气,又随便问了几句,便不再为难白氏,往于桑房里去了。 于桑的状态非常不好,见了娘家两位嫂子和侄女儿,眼中便经不住蓄了泪。崔氏见了,连忙上前搂了她,程氏也道:“这刚坐上月子不好流泪,损伤眼睛的。” 她说着又拿着帕子,替于桑沾了沾泪水。于桑见状,只口中哽咽的几声,眼中却是不再流泪了。 于小灵在一旁瞧了,知她到底还有些理智,知道顾着自己,没有似往前小产那回一般疯傻,到底还是有长进了。 程氏和崔氏自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费力劝着于桑。于小灵觉得自己在一旁没有什么功用,又听他们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便悄默声的往一旁挪了挪,接着,顺势往外间去了。 魏家到底家大业大,用的摆的,比于家可讲究多了,单从于桑这间屋子看来,也知她还是过的颇为顺意的。 她走到窗前去看窗台小几摆着的景泰蓝香炉,耳朵一竖,便听得外间有小丫鬟走了过来。 有人轻声问来人:“可有何事?太太正跟亲家夫人们说说话呢!” 那来人闻言迟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只是孙姨娘那边,找了人往四爷那里递了话,想解了禁闭,出来呢!” “那四爷如何说?”问话的丫鬟声音有些凝重。 “四爷自是答应了呗!咱们太太如今坐月子,小少爷那肯定管不了了,孙姨娘不管还让谁管呀?” 守门的丫鬟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顿了一下,又吩咐了那丫鬟道:“这事就先别跟太太提了?太太若是知道孙姨娘出来了,八成是要不高兴的,这事儿先捂着吧,往后再说吧。” 她二人又说起了闲话,可听了一耳朵墙角的于小灵,却经不住挑了挑眉。 而此时终于正大光明迈出了房门的孙姨娘,却望着于桑正房的方向,长长地出了口气…… 第二二二章 兵老爷 十一月的天气冷到不行,今年整个要比往年早冷上小半个月,于小灵懒得出门,在家里却也不闲着,若说要做什么,那自是为自己绣嫁妆了。 正是他那副雪兔毛香翡翠的抹额提醒了程氏。程氏下了命令,专程找了几个丫鬟,没日没夜的陪着她绣嫁妆。 于小灵苦不堪言,而她要嫁的那个人,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就快要呼出来了。 徐泮悉心留意着秦九那伙贼人在海上的动静,可那伙人也晓得自己趁火打了一回劫,正被朝廷的兵将恨到了心眼儿里。他们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得了便宜便要卖乖,变着法子在海上打转,说什么都不上岸。 徐泮没了办法,只能一面操练着兵,一面派人盯着岸上的走动,他心里愤愤,就不信他们还能藏到了明年去。 秦九他们自是藏不到明年去的,若只说吃食倒也勉强够用,只可惜今岁天气太过异常,西北来的寒风一阵一阵的刮过来,好似要将人的皮都剥掉一般,即便船上的水手都是壮汉,可有些携家带口的,也难免遭了殃。 海上的风也没个确定的东南西北,每日除了围着人打转再没旁的事,一进十一月,下完了雨,便病倒了四五个孩子和妇人。 若是人少也就罢了,左右不过偷偷送上岸去,可病了的人却越发的多起来,一个个都送上去,怎么可能捂的住? 因而岸边异动一起,徐泮就立即听到了风声。 他欣喜若狂,可却万分谨而慎之,挑着捡着派了几位当地官兵的女眷,悄悄地过去询问,便是船上下来的妇人嘴紧,可孩子们年岁小,也难免漏了风声去。 没过几日,徐泮便摸清了秦九船上的状况。 徐泮自是不打草惊蛇,只派人暗中盯着,又打着朝廷的名义,广施恩泽,施粥施米,想着法子接近他们。 而这些船上下来的人,全没想到朝廷竟这般慈善,一来二去的,竟也不那么藏着掖着了,又恢复了几分平民百姓的模样。 徐泮看着自己不动声色的就捏住了这群倭匪的软肋,心中的喜悦简直溢于言表,他商量吕千户道:“倭匪如何杀的尽?今日杀了秦九,明天又冒出来张九、王九,话说回来,若是百姓过得安康,也不去当那水匪假寇了!” 他这番感慨,反倒让吕千户反复打量了他几眼,眼里渐渐起了肃然:“伯爷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俗。自古便有官逼民反的说法,百姓若不是过不下去了,谁去干那些有家不能回的勾当?其实百姓最是好说话不过,没有战事,安居乐业再赋税也少收一点,他们一句反话都没有的。” 二人说到此处,又觉得只能感慨,却使不上力气,不由得便是一阵沉默 而沉默之间,徐泮却忽的心中一动,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正了颜色,朝吕千户说道:“秦九放火抢劫,屡扰村民,其罪当诛。可他手下的匪贼,尤其是那些妇女孩子,虽也有罪,却也可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况如今看来,朝廷广施恩泽,他们便颇为动容了,若能特意招安一二,说不定便从内里乱了秦九等人的阵脚!” 他这边话音一落,吕千户便当即眼睛一亮,拍手道:“伯爷好计谋!” 徐泮闻言心中虽喜,却仍然是谨慎有加,道:“秦九身边那位高姓幕僚,也算得足智多谋了,不知他可否已然料到了咱们的计策?” “不论他料不料得到,咱们都该走这一步,况那匪船之上,仍是秦九当家,先乱了乱他再说!”吕千户笑道。 徐泮闻言点了点头,眼中仍留了几分沉思。 吕千户知道他是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先生吓到了,毕竟以秦九的头脑,那日便是能想到不来岚山村,也不会想着反其道而行之,去偷袭刘公村。 出此计策的定是高先生无疑,于其说他们与秦九斗,倒不如说是同这位高先生斗法。 既然是斗法,那便要看谁更加技高一筹,算无遗策了。吕千户也不再多言,任由徐泮深思熟虑去了。 青州飘起了鹅毛雪,冷厉的寒风伴着雪花往人身子里钻,青州知府怜惜近海的村镇遭了匪患,又遇了寒,下令开仓放粮不说,还往那些贫困人家送棉送药。 这方举措惠及的贫困百姓虽未达多少,可百姓们感恩戴德的心,一时激荡起来,百年难得一见。 更有日照附近卫所的军户,挤出了发下的军饷为百姓添砖加瓦,百姓受宠若惊,又惊又喜,个个见到了官兵便要跪下叩头,不消几日,街上跑着的小儿们嘴里,便多了一首打油诗: 天不美,冷煞人,鹅毛卷进匪患村; 兵老爷,心贴人,米粮做瓦不见尘! 不知哪里来的游方道士拾笔做了这首诗,教了孩童学会,转身端着官府施的粥,拂袖去了。 徐泮翘着嘴角,安坐军营之中,静静等着海上的反应。 果然不过五六日,便有可疑的小船靠了岸,下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将好的差不多的几个妇人孩子接回去,又言语警告了其他人一番。 徐泮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他晓得,归顺的种子已然种下,警告和监视都挡不住它的生根发芽。 没过几日,徐泮便接到了消息,说秦九那里杀了好几个人,船上见了血,匪人没能被震慑住,反而越发不安稳了。 接着,海上又派了人上岸,送了不少钱财下来。如此恩威并施的手段,做的这般难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罢了。 秦九那里施了恩,官府当然不能不作为,再加上早就安排了人潜伏其中,煽风点火,秦九那里想收到的效用没收到,反而越加的危机凸现。 这日清晨,徐泮照例一早操练,便见有人急步来报,说是天刚亮,便有人从海上来了,这回来的人,同以前再不一样。那人虽也穿着布衣短褐,相貌却颇为文秀,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便透着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 徐泮听得眼睛放光,拳头捏得噼啪作响,沉了口气,道:“先不要打草惊蛇,紧盯着他。我随你们前去看看。” 徐泮说完这个话,便吩咐周千户他们继续带兵操练,自己不动声色地离了去。 第二二三章 高先生 有人穿了粗布短褐装扮成平常百姓,便也有人能脱了金甲皂靴,装作来往货商。 徐泮带了邵班傅平前往,掺杂在人群中隐藏了行踪,不消多时,便摸到了那群上岸养病的妇人小孩的居处。 徐泮得了耳报,说今次从海上上岸的人,并未来得及往那妇人小孩处去,反而找了个早点铺子吃起早点来了。 徐泮见他们这般沉稳行踪,心中更是确定来人八成便是那高先生,他越发谨慎起来,并不敢随意抛头露面,捡了个茶馆的二楼坐上去,从上往下的俯瞰着那群人。 来人不是高先生,也没有了旁人。 朝廷广布恩泽广得人心,妇人、孩子本就一心向往安定,难忘故土。如今在朝廷官府处得了好处,心中摇摆自是不能停下。 秦九是个糙人,年轻时还有几分谋略在心中,如今年龄大了,又带了一方人在海上称王称霸,混得风生水起,算谋不如从前,暴虐却更胜往日。 消息传到海上,高先生不过是一个错眼的功夫,秦九便拿出了杀伐果决的态度,一挥刀便是好几条人命。温热的血溅了出来,却寒了人的心。那些下边的人明面儿上消停下,实则越发不忿,憋在胸中。 秦九倒也知晓一二,总觉得拿了钱,这些人也就安定下来了。却不想落叶归根、安居乐业的思想,是上千年从老祖那里传下来的,哪里是几个臭钱可以消除的? 钱花了,也没收到成效。秦九这才慌了起来,说什么都非得让高先生亲自走这一趟,两边儿都劝一劝。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闹了内讧,自乱阵脚。 高先生原名高就,父亲是个南北行商,母亲倒是个秀才的女儿。他本也是要走仕途这条路的,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这边刚考上秀才归了家,父亲却因为出门行商,得罪了当地县令的衙内,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活活打死了,而他的母亲散尽家财也没救出自己的丈夫,一气之下便投了江。 家破人亡的高就,连父母的尸首都找不回来,忽然就对仕途心灰意冷了。他扯下了四方巾,便投了匪贼,从此孤身漂泊,四处与官府作对,仗着一脑袋的计谋,想做那算无遗策的智多星。 高就得了秦九的委托,这厢领着三个壮汉,边吃早点,边听些市井里的传闻。 他越听心中越觉得不好,他着实没能想到青州的官府竟是那般爱民如子。这爱民爱得突如其来,往年不见半分慈善,今年却装起了佛陀。 高就当然不信,他觉得这就是一场阴谋。可是,架不住官府这里放的粮,施的布都是真刀真枪,百姓不管什么阴谋不阴谋的,只知道自己受了惠,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用句难听的话说,有奶便是娘。这些小民有什么大追求,无非就是图一个温饱安居罢了。高就越听心越沉,更没想到身后还有双眼睛自上往下的盯着他。 徐泮见他初初用饭,还有几分闲适的文人做派,然而越是吃到了最后,反而有些食不下咽的意味了。 徐泮知他为何如此,心中却连连猜测他会如何应对,只一心想跟着他听个明白。 高就一行用过饭,胡乱在街市上转了几转,便着意掩了行踪,往船上下来的妇人孩子处去了。 这些人住在镇子上的淮口街,这条街住的人鱼龙混杂,小商小贩,船工纤夫都有,最适合藏匿行踪不过,船上下来的人也不敢俱都住在一处,怕被官府瓮中捉了鳖,只围着一个姓刘的妇人,零散住着。 这位刘姓妇人夫家姓吴,人人都喊她五柳嫂子。她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精明强干,是个能领人的人。 五柳嫂子上船做寇,倒也有两年多的工夫了,在如今这一众妇人当中算是时间久了。她做活利索,说话掷地有声,又会为旁人考虑,人人都愿意听她的。此番她正是因为五岁的小儿子生了病,才带着人下了船的。 当初她上船为匪,也是因为过不去了,她的丈夫老吴是个老实人,只知道打个鱼种个菜。后来也是因为被水匪抢了家,五柳嫂眼看着孩子哭的哇哇叫,丈夫又只知道哀声叹气,才拍了板子,带着一家子人辗转上了秦九的船。 她说话有分量,又是个自愿入匪的,高就这才直接便找了她。 大门咚咚咚的响了几声,长长短短的透着特殊的号子,五柳嫂子闻声不敢耽搁,拧着眉头,替他们开了门。 门扉甫一打开,五柳嫂子便当先吃了一惊:“先……先生?” 高就连忙对她做了噤声的手势,笑了笑,带着人侧身进了小院。 那边关紧了院门,五柳嫂才又惊奇地问道:“先生怎么来了?怎地劳您大驾?” “什么大驾不大驾的,我就是来看看孩子们。”高就笑了笑,面上又露了几分往日的气定神闲,眼睛转了转,将小院扫了一圈。 五柳嫂子本在心里将他亲自过来一事,琢磨盘算了一遍,觉得他这个时候过来,约莫是要传来秦九的意思,说些软硬兼有的话,吓住她们。可当下见他并没有兴师问罪之意,反而态度颇为自然,五柳嫂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来意了。 “我们家那小子此番病的厉害,我见天儿伺候他都来不及,院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先生可别嫌弃。”五柳嫂搓了搓手。又问道:“先生可吃饭了?要不要我再去做些来?” 高就连忙摆手:“不必麻烦弟妹了,我们已经用过,先去看看孩子吧。” 高就说完就让五柳嫂引了路,五柳嫂子也不好违了他的意思,嘴上客气了几句,便带他去看孩子了。 五柳嫂子的儿子才五岁,病殃殃的躺在床上,见人来了,也没力气下床说话。 高就见他身子虚的厉害,颇为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包糖,放到他的床头:“伯伯给你带了几块糖,若是药苦得厉害了了,便吃一颗,含在嘴里,就不苦了。” 第二二四章 五柳嫂 贫苦人家的孩子,哪有几个见过糖的? 这一包五六颗黄溜溜的糖,还没能放进嘴里,那孩子便已是闻到了香甜的气息,眼睛眨巴着,眼看着口水就流了下来。 “还不快谢过伯伯!”五柳嫂子见状连忙嚷那孩子道。 那孩子虽体虚无力,可眼里有了糖,倒也使出了力气,勉力喊道:“谢过伯伯!” 他这一口气喊完,失了气力,人又蔫儿了下去。 高就见状暗自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又道:“好孩子,好好养着,伯伯看你过不了几日便能好了。好好吃药,病好的快,你爹爹在船上还念着你们娘俩呢!” 那孩子一听“爹爹”二字,天性便让他眼中放了光,那光亮闪了五柳嫂子的眼睛,她眼角扫过高就,心中暗暗品着这句话的要义。 五柳嫂子没说话,高就却朝她微微颔首:“让孩子歇着吧,咱们出去说。” 五柳嫂子知道他这是要说要紧事了,低声哄了小孩几句,便跟着高就等人出了房门。 他们住的这个院儿,虽是门户浅陋,倒也是正正经经的四方院,除了五柳嫂这娘俩,还住这位年愈古稀的老婆婆。老婆婆是船上一位船工的祖母,她年迈了,上不得船,便被安在了此处,靠着左邻右舍照看过日子。 五柳嫂这娘俩,正是打了这位老婆婆的远房亲戚的旗号,才住过来安下身的。 小院儿浅陋,高就等人出了屋子也只能在院里的一颗病歪歪的老槐树下立着说话。 风吹的高就鬓发飞起,略一着意,倒可以瞧见那鬓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 高就自是并无在意此处,只朝五柳嫂子问道:“孩子的病可好了几成了?老吴念着你们,让我问问什么时候能回去?” 上回船上下来三五大汉接人回去的时候,她看着那些病好的差不多的孩子妇人,回去得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当时还暗自称奇,又心道他们被官府这点小恩小惠迷了眼睛。 可如今轮到她被问及回去的问题了,心中却也对这个不冷不热的小院产生了留恋之情。 五柳嫂子这里略一踌躇,高就便明眼看了出来,不过他也不说破,只道:“孩子如今病的害,下不来床也就罢了,过几日好些了,见天儿被困在这院子里,定然要烦厌的。” 五柳嫂子见他又说丈夫,又说孩子,也知他言下敲打又劝告的意思,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待这孩子好些能下床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高就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一同来的其他几位嫂子弟妹,俱如何作想?” 五柳嫂子又听他问起旁人,心中不由的便是一阵苦笑。自己在这群人里还算是有些胆识的,经了官府这份恩惠都免不得心生犹豫,更不消说旁人了。 那些妇人大多都是被迫跟着自家男人上的船,眷恋这岸上的一亩三分地,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到底在海上漂泊,靠天吃饭,又或者被迫做贼多行不义,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这辈子做了水匪倭贼也就罢了,难道还让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去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五柳嫂子不敢替旁人作答,叹了口气,不想再来回兜圈子,说道:“我与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不说旁人如何,只说我自己。在岸上过了这些日子,便好似又回到了往前没有上船的时候,若说一点儿不恋着这土这地,您也不信不是?” 高就闻言挑了挑眉,又正经打量了五柳嫂子一眼,点头说道:“弟妹说的不错,人之常情么。可你有没有想过,官府往年是何等的嘴脸,今年突然这般大变模样,当真是怜惜百姓?果真又没有旁的打算吗?” 五柳嫂子听他这般一说,面色当即有些泛白。她也不是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总觉得官府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法子,又花这般大的功夫迷惑他们。况且,不论如何,受惠的总是百姓就是了。 因而五柳嫂子想了想,说道:“咱是妇道人家并不比先生谋略万千,官府那些真真假假咱们是分不清楚,可拿到手里的粮食、棉衣和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她说的高就经不住笑了笑:“是,拿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只不过,若你们当真留了下来,被官府的人发现你们这些年在海上的作为,你说他们会装聋作哑吗?你这些邻居亲友也能视而不见吗?” 一日为匪,终身为贼,高先生不再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安稳过日子的旗子,反而一把将它撕开,露出了事情本来的面目。 这赤裸而丑陋的现实,让五柳嫂子神色一凛。 “果真不会放过吗……?”她皱着眉头问道。 藏在墙角下的徐泮,倒也跟着二人的话,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他想利用这群人是真的,施恩施惠确实是手段,可如今被高就一针见血说道要处,徐泮也明白过来,只给些棉衣米粮的好处,是远远不够的。 这都是些亡命之徒,若是能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们才敢放心的交出性命,挣脱秦九那群丧心病狂的倭匪。 院内院外俱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高就忽地笑了,说道:“其实九爷那里,也非是没有你们不可。只是这般关头,大家都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再不好做那背信弃义的事。再过上半年吧,待到这海上风平浪静了,你们若想下船从良,我想九爷也是不会强留的。” 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不管从道义上还是情理上,都甚是说得通。五柳嫂子没想到事情还有这番转机,连忙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着问道:“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我自不会说假话的。”高就见她这番模样,心知自己给出的这个说辞,正是击中了他们的心思,不由也松下口气来。 他又说道:“我在此处还有旁的事情,倒也不好多留。你不妨把我的话也转给旁人,想来他们也能同你这般通透。” 他这话音落了,心头忽的警声大作,多年同官府兵将打交道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妙了。 第二二五章 刀下鬼 这事情自然是不妙了的,因为徐泮已是完完全全的盯上了高就,今日说什么都要将他先行虏走了的。此人惯会煽动人心,再不能留他为非作歹。 徐泮以为,秦九少了他,就如同少了一双眼。目不能视物的秦九等贼人,徐泮觉得自己更有把握将其绞杀殆尽。 若不是碍于五柳嫂子这位船上的妇人在此,怕献了身抓人,便扼杀了好不容易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的仁慈形象,徐泮此时早已动手了。 可惜他这般投鼠忌器,正是给了高就一丝希望。 因而此时高就捋了两把他那浓密的胡须,眼睛将四周扫了一遍,鼻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倒也罢了,不如将她们俱叫来,我亲自说吧。” 墙外,徐泮一听立即就瞪了眼,他心里烦厌高就出尔反尔,却也不得不耐下性子来,等了他。 不过他注定是等不到了,高就心里觉得危险,言谈举止立马谨慎起来。他惯会权衡利益,站在旁人的角度上看待问题,如此,他自然知道若是官府军在此,他只要同这群妇人孩子在一处,那些人定然不敢冒冒然下手。 徐泮一直等到他同这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从这家的孩子爱玩儿蹴鞠,到那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个疙瘩。慢慢的,徐泮也品出些味道来了。他虽然仍是不敢当即动了手去,却想着早晚高就还是要离了这群人上岸。只要他略微一落单,那便由不得他了。 直到快到了中午头,一群妇人聚在此处还是太过打眼,高就便道:“孩子们大多还病着,各回各处去吧。九爷的心意,我也就传的这么多了,我还有些事要去做,改日再来看大家。” 徐泮听他遣了这群人要走,心道,终于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接着,又听他指使身边一个壮汉,嘀嘀咕咕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那壮汉一出了门,徐泮朝傅平使了个眼色。让他跟过去瞧瞧,再便是那些妇人孩子,三三两两地,前后出了门,各回各处去。 徐泮带着邵班掩了身形,不敢露出马脚,一心注意着院子里,高就好像还同那年逾古稀的老婆婆说些什么,说完又去找了五柳嫂说话。 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声音压的颇低。徐泮不耐地,等了一会儿,却是越等越听不清高就的声音了。 他忽地心中一动,眼睛瞬间张大。 高就莫不是……金蝉脱壳了?! 手指突然攥得噼啪作响,他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往院里看去。粗浅的小院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睛里,老槐树枯叶凋零,院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高就的身影? 他咬紧了牙关,又拉过邵班,往那两间房里探了探,果然是什么都没了,只屋门口还站了两个壮汉,搂着肩低声说话。 徐泮暗恨自己大意失荆州,中了高就的诡计,心中火气翻天,却不敢有丝毫的发作。 这会儿工夫,已经足够高就泥牛入海了,徐泮勉励沉下心来,盯着这条淮口街看了良久,之后便带着邵班回了营。 是日,所有的口岸都戒了严,兵丁在沙滩上来回行走,所有来往海岸的人员都一律经过严苛检查。 徐泮不能将高就当即绳之以法,却可以让他一时上不了船。只要他无法同秦九等人接触,徐泮还可以趁此机会,火速击破这伙贼人。 徐泮虽是恨自己大意轻敌,可此补救之法一出,吕千户、周千户他们还是拍手称好,毕竟趁此机会击破秦九一伙,才是最最要紧的。 翌日,官府便下了通告,说是朝廷已经大体掌握了秦九这伙伪倭贼的行踪,不日便将开战。百姓中,但凡能劝了船上的人投诚的,一律赏银百两;身上负罪的,罪行减等一半;而若是劝了两人,无罪的自然是赏银二百两不说,有罪的却可以再次降等一半,而被劝投诚之人,亦可立功降罪。 此通告一出,百姓哗然,淮口街上,立时掀起轩然大波,在有意推波助澜之下,越发地波涛汹涌。 然而,只抛出这些拉拢手段,官府还嫌不够,隔了半日又贴出一张通告,说是已抓住匪首的头号幕僚高就,收押在衙门,待后问斩。 若是说先前的那张通告,让急于投诚之人方寸大乱,摇摆不定。那么后边这一张通告,便好似一记响亮的鞭声,即便鞭子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这响声却也催促他们要尽快决定下来。 岸上热闹非凡,船上却冷静肃杀。 秦九沉着脸在铺了木地砖的屋里来回走动,心中按捺不住,又一遍问道:“果真还没有高先生的音信吗? 回应他的还是没有,这已经是秦九第六遍问话了。 高就下落不明,船上人心涣散,若不是杀鸡儆猴的鲜血,还醒目地在甲板上流淌着,此时一条船早就不受控了去。 秦九自开船以来还没受过这般磋磨,其他匪贼被一网打尽,只他勉强独善其身不说,而如今船上人心涣散,他在心中也经不住疑问,高就是真的被官兵捉了去,还是自己趁机逃了,扔下一船的烂摊子不闻不问。 秦九想起以前,他试图给高就找一房妻室,让他将家就此安在船上,却几次三番的被高就岔开了去。 高就那般孑然一身,自是想走就走的。 秦九突然彻底明白过来,一掌拍在了椅背臂上,将好端端的檀木,震出裂缝。 秦九一想到以前被高就蒙蔽,就恨得牙口痒痒。他忽的起身出了屋子,一步到了甲板之上。 大船开浪之声在耳中激荡,可下面的人嘀嘀咕咕说的丧气话,更是刺穿秦九的耳膜。 秦九突然怒了,一跃站上高处,砰砰砰的砸了三下桅杆,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厉声说道:“高就小儿!撇下我等在此不仁不义!我秦九却不是那般人等!今夜我等再次上岸,将药材棉衣补齐,便离了这片海!有我秦九一口,便有大家一口!可若是,有人要背叛于我,倒也休怪要做了我刀下之鬼!” 第二二六章 三进院 徐泮想到那秦九没了高就,一定要沉不住气的,却没想到那秦九倒有些孤注一掷的胆识,得了消息的当夜,便扬了帆直奔岸边来了。 黑漆漆的大船,趁着夜色,鼓帆涌入近海。一个浪头的功夫,大船周便边有小船迭出。那小船划得极快,再一个浪扑过来,便冲出了四五丈去。待岸边高塔守卫的官兵打眼瞧来之时,那小船便已火速扑向岸边了。 “倭贼来了!倭贼来了!” 喊声一落,战鼓便猛地扬起,鼓声激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营帐一时喊号喧天。 不消多时,官兵们火速赶来,两方便战一处。倭匪强劲嗜血有备而来,朝廷的兵马临危上阵,强撑着仍是抵挡不住倭匪逼近村庄的势头。此处驻扎的官兵一方面派人去大将驻扎的地方求援,一边通知身后镇上的百姓撤退。 徐泮快马加鞭带人赶到之时,已是血光冲天。来不及撤退的百姓,被绞进了这场无情的恶战,哭号之声,响彻云霄。 有当地将领来报:“大人,这群匪贼又拿百姓当挡箭牌,如今,倭匪于百姓混在一处,已是分不清楚了!” 徐泮闻言,眯了眼睛,眼中寒光闪过,不及细思,当即传令下去:“让百姓都往西边山坳跑去,跑出村庄必须丢下手中抵挡之器具,如不遵行者,一律按倭寇格杀!” 他说完,那将领便转身跑去传令,而后面跑来的周千户,却气喘吁吁的提醒道:“伯爷,那群匪贼很可能混入百姓当中,然后趁机逃脱啊!” 徐泮闻言当即一声冷笑:“所以我让他们往西边山坳跑去!到时届时不论是百姓还是倭贼,只要进了山坳,全都跑不出我们的掌控!” 周千户一听,当即没有了二话,看向徐泮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位战无不胜的大将。 而厮杀中,官兵的喊话声传来,秦九等人却红了眼。 有誓死效忠的小弟急着问道:“九爷,咱们怎么办?是跑还是杀?!” 若是杀,百姓已经跑了,杀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个死;可若是跑,手中没了武器,一样还是自投罗网。 秦九撕红了眼,目眦尽裂,恨声说道:“边跑边杀!专门逮了那些放下武器的人,要杀得他们四处逃窜,咱们才有机会!” 朝廷的兵在喊话百姓,秦九等人便在喊话自己手下的贼。 然而,百姓一听他们专门击杀放弃抵挡的人,当即又乱作一团。 徐泮心中暗恨,耳朵竖起听道喊号子人,眼光射了过去,寒渊出鞘,刀剑嗜血,飞身扑入混战。 他瞬间扑入,却不知有两个黑影一同飞扑过去。徐泮一门心思要击杀喊话之贼人,哪里注意有两道身影与他一同而来,直到寒光乍现逼眼之时,他才意识到已是命悬一线了。 寒渊猛地提起,堪堪抵住迎面而来的冷冽刀锋,抵挡之间,徐泮虎口被震得生疼。来不及细思,另一黑影已达身后。 这二人武功甚是高强,徐泮七八招下来已现颓势,那二人却仍旧步步紧逼。 昏暗又混乱的战场掩住了三人缠斗的身形,刀刀致命,徐泮心中大呼不好,可未及有任何动作,一人杀招已是直奔胸前而来。 刀尖未至,杀气已近,寒渊无力抵挡,徐泮目眦尽裂,生死一线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却见一人挥大刀纵身跃至,他手起刀落,只听砰的一声,将逼近徐泮之刀胸口猛地震开,一场生死之祸,瞬间消弥。 紧接着,傅平、邵班已是飞身抵达,那两黑影一见再无机会,眼神对过,转身没入人潮之中。 “伯爷!”傅平、邵班连忙近前查看,可徐泮却大手一挥,朝那方才一刀救下他性命之人看去。 月光火光交错之下,他看见了那人雄壮的身形,刚毅的面孔,徐泮微讶:“是你?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咧嘴一笑,拱了拱手:“伯爷深明大义,下官义不容辞!” 原来救下徐泮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他在灯会之上过招的那位武总旗,徐泮之前未曾以权谋私,阻他前途,冥冥之中,是该有此一报。 武总旗向他匆匆抱拳,转身没入战场。 周遭厮杀声传来,徐泮眼睛扫过,默了一时,忽的扬声喊道:“兀那贼匪,停止杀戮,放下屠刀或可留下一命,继续杀人者,全家死无全尸!” 徐泮趁机大喊,话音一落,便听另一熊状声音嘶吼道:“不要听他们胡说,朝廷不会放过咱们,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此人嘶吼声震天,刀下却是不做停留。喊话之间鲜血喷出,徐泮隐隐探出他的方位,猛然眼迸寒光。 此人,定是秦九无疑! 他刚想飞身前往,擒贼擒王,可一个错身,却瞬间失了秦九的方位。 徐泮再去寻他,却忽的听他又大声嚎叫道:“朝廷狗官,快快放我等一条生路!不然这一家人老小皆与我等陪葬!” 徐泮闻言寒渊一震,心头大惊。他借着火光朝那声音处看去,见秦九那伙人,已是强占了当地的一个三进院落。 三进院落在此村上已算是大户,只听此时那院中男女哭嚎之声震天,也可知这活贼人捏住了多少人的性命! 方才交锋之间,秦九早已看出自身显露颓势。他从未想过,这岸上的官兵也有这般兵强马壮的时候,他不想认栽,总要捏着人命做最后的挣扎,至少,他要闯出一条生路。 没死在方才的贼人,这会儿全挤进了小院。那三进小院瞬间被官兵包围,白墙黛瓦上全是血光。 徐泮想到这样一来,这群人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心中不由一阵雀跃,可转眼又听到了院墙里,孩子的哭声,他禁不住皱了眉头。 吕千户和周千户拨开人跑了过来,周千户抹了抹头上的汗,见徐泮看着院子,神色微凝,心中着急说道:“伯爷,此院子是本地一富商,经当地百姓说,昨夜正是这家小孙儿的满月酒。一家人吃吃喝喝,到了半夜才刚睡下。因着他们吃了酒,方才官兵急忙来喊便也没听见多少。这回被匪人捉在手中,连主带仆,倒有十好几人。” 第二二七章 长安花 周千户说完,见徐泮脸上肃杀之意正浓,他心中虽是欢喜终于可以将秦九一网打尽,可到底,在这肃杀之象没敢多言。 按着他的意思,用这十几人的性命,换取在海上横行霸道了十几年的秦九等人被杀殆尽,委实算不上半点损失。可他头上还有吕千户,吕千户头上还有这位肃杀的伯爷。 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多言。 周千户搓着手,刚想跟吕千户示意一二,便听吕千户身后,一管冷清的声音说了他想说的话:“用十几人换几十个祸害百姓的亡命之徒,何须犹豫?!” 话音一落,便将众人的眼光都引了过来。 徐泮自是听到了这句话,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满脸血污的袁家次子,少年眼里透着寒星一般的光芒,冷冽又绚丽,让徐泮也有一丝动摇。 可是他收回了目光,在心里摇了摇头。祖父曾经说过,为大将者,为国为民。若想放弃一个百姓,那便是要放弃一方的人心。 “伯爷,秦九此番必不能活。留他一命,他还能东山再起。”吕千户思虑再三,还是说了这句话。 徐泮自然知道秦九不能留下来,可是却不能用这种以命换命的方式。 他沉默了几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里已是有了满天繁星的光亮。 他低声朝着邵班吩咐了几句话,邵班闻言怔了一下,旋即应是,快步退了下去。 不过几息,便听有人高声喊起,朝院子里喊话。 那喊话并没宣称旁的,只是将那劝降通告高声读了出来。喊话之人一连读了三遍,通告读完,又补了一句话:“官府已收到一十五人的劝降决议书!你们当中也有不少人已在被劝降的名单之上!此时通告尚且生效,大人念及诸位被秦九蛊惑被掳上船为贼为匪,给予大家改过自新之机会! 子时之前,斩杀秦九等一干倭匪首领,尔等皆罪责降半否则子时一过,尔等再无机会!” 话音落了地,院落内外皆是一静,不消多时,院内刀光剑影,喧闹声沸反盈天…… 月光之下,胜负已分,结局已定。不用等到子时,大戏便已落了幕。 最难以揣测的是人心,最容易揣测的也是人心。 秦九等人的尸首被送出院门的时候,村外的一处山头上,屹立着的一个背影微显佝偻的人,深深的闭了眼,又重重地叹了三口气。 寒风吹起他夹着银丝的鬓发,又送走了他拂袖而去的身影。 …… “伯爷。” 傅平推门进来,见徐泮已是沐浴完毕,发丝上还冒着蒸腾的热气,面目一派闲适,也知他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横扫海上倭匪,扬了忠勤伯府的威名,百姓歌功颂德,皇上大加褒奖,更有如今,已是在了回京的路上。他们家伯爷,年岁不及弱冠,便已不堕祖上之风,世人叹服景仰。傅平这个做侍从的,也自然面上有光。 徐泮瞧见他来了,朝他微微颔首,说道:“给姑娘的东西可都备好了,你俱都点好,不要漏了什么。” 这已经是他第三遍过问此事了,傅平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他们将伯夫人上辈子是做了什么惩恶扬善救民于水火的好事,今世才摊上这样好的夫君,还被时时记挂在心头之上。 他虽心里感叹,嘴上却恭敬地答道:“伯爷放心,属下都已查验两三遍了。” 徐泮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想到下边人送来的那一箱箱海上来的珍奇之物,定能惹了她欢喜,不由嘴角勾了勾。 过了半晌,他才琢磨着又说道:“你派人去于家透个信儿吧,让姑娘十二那日不要出门了。人多杂乱,天气又冷。” 十一月十二那日,正是徐泮进京面圣之日,他这里打了胜仗回京,鲜衣怒马,耀武扬威,京城的百姓定要出来看的,乱也是免不了的事。 他虽这样说,面上却有几分犹豫。他心里是想见着她的,是想让她也来看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可另一面又舍不得她受冻挨挤,方才已是两相权衡了半晌,才做了决定。 傅平得令下去了,于小灵那里,自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伯爷也是真顾着您!”暖橘传完了话,喜滋滋地说道。 于小灵听了这话心里也甚是舒坦,好似这大冬天喝了碗热茶一般,熨贴得紧。 可她转了转眼睛,还是说道:“可咱们是要去了留香斋的,哪里是他说不让去便不去的,只我不去看他便是。” 他嘴上这样说,到了十二那日,却早早的遣人去徐泮途经的路上定了家茶馆,一大早出了门便直奔茶馆去了。 等到徐泮进城,自然人山人海,于小灵已是吃了一碟子点心了。这会儿听到街上吵嚷的越发厉害了,紧接着有官兵开道之声传来,才知道徐泮约莫已是近了。 她连忙起了身,向外头探看。 推开茶楼的窗户,寒风裹着喧闹的人声闯了进来,于小灵远远的可以看到,道路尽头,有人身穿战甲昂首挺胸,径直前来。 她眼中慢慢聚了柔光,慢慢看着他靠近。 楼下吵嚷声一片,带到徐泮靠近了些,已是能看清他的身形时,于小灵竖起耳朵,还隐约可以听到:“忠勤伯好生高大威猛,不知战场上是何等的风姿,说是还不及弱冠呢!” 这话音落了,便有一个女子啧啧了两声,说道:“也不知什么女子有这般福气,定下伯爷这样的夫婿,咱们呀,能远远的目睹一下伯爷的尊荣也是不错了!” 被人羡慕的于小灵,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笑了起来,旋即又听方才那位夸赞徐泮的女子言语:“我不管他成没成亲,定没定亲的,总之要学旁人那般,朝他甩了帕子的!” 她说的娇俏,说完二人便笑了起来。 于小灵打眼瞧见她们已是备起了帕子,将两条帕子缠成绢花状,以方便帕子能飞到徐泮身前。 于小灵见状兴致大起,赶紧招呼了身后的暖橘、温杏:“快给我拿几条帕子过来!” 第二二八章 惊弓鸟 于小灵卷了好几条绢帕,十指翻飞,不过几息便折了一朵样子颇为秀美的绢花。 她放在手里掂了掂,努了努嘴,约莫觉得还是轻了些,眼睛转了转,忽的笑了,朝暖橘说道:“把那碟佛手酥拿过来。” “姑娘要佛手酥作甚?” 于小灵笑说道:“只几条帕子也太轻了些,咱们离的远,哪里能便砸得过去了?我放块酥饼在里面,更保险些不是么?” 暖橘一听,哭笑不得:“我的好姑娘,你难道要把伯爷的头盔砸掉吗?人家姑娘扔手帕!不过是想表个心意而已,哪有真的砸的?” “竟是这般?”于小灵听了,恍然大悟,不过她愣了一下,少顷眼中灵光更盛,笑眯眯地说道:“所以我得与旁人不同些,不然他哪里知道哪条帕子是我的呢?” 于小灵说了这话,也不听暖橘劝了,兀自乐呵着,塞了半块佛手酥进绢帕中去,一看还剩一半,三下两下又做了一条绢花,将另一半也塞了进去。 她拿着两个塞了糕点的绢花,还在手中掂量着,试了试准头,弯了眼睛看着已是越发近前了的徐泮。 他穿着一身泛着冷光的玄甲,带着系了红缨飘飞的头盔,一张俊脸不怒自威,同那些中了状元游街的读书人再不一样。 于小灵面上的笑意更盛了,瞧见他一路骑马过来,身旁绢帕飞舞,香风环绕,不知怎地,一颗心扑通扑通,一下下强烈地跳了起来,似来鸿,似去燕,似这个凡尘中的凡人一般,在重逢中畅快、开怀…… 好一阵子,她才被街道上的呼声叫回了神。 确实似暖橘所说,那些姑娘也就是呼喊着,表达一下被忠勤伯的风采迷住了的芳心,并没有真的拿东西砸过去,不然的话,他们手里就不会拿帕子,而是拿鸡蛋和白菜了。 胡思乱想之间,徐泮已是行到了近前。于小灵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几眼,拾起绢帕朝他脑袋瞄了几下,眼睛一眯,手下便是又快又准的投了出去。 塞了佛手酥的帕子,果然不同凡响,自茶馆二楼向下抛去,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帕子的边缘在风中迅速地摇摆,好似蝴蝶的翅膀,又似离弦之箭的尾羽,而那包裹着佛手酥的正中央,已是离徐泮只有一丈之远了。 可惜就是这一丈之远,便是不能再达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刀光一闪,那裹着佛手酥的帕子便一下子被刀尖刺穿了去。 傅平眼中寒光乍现,一边猛地收刀,一边往帕子来的方向看去,凌厉的眼神直射旁边二楼的茶馆。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人挑着眉头,面上笑意未收,歪着脑袋看过来。 傅平愣了,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旋即脸上露出几分苦笑,朝着于小灵点头似在行礼,还表出了几分歉意。 他确实感到抱歉,他哪里想到这不过是他们家伯夫人给伯爷开的一个玩笑罢了,并非是他以为的刺客。 傅平暗道自己自剿灭秦九那夜徐泮突然遇刺后,成了惊弓之鸟,在心里摇了摇头,当即收了刀,也收了眼神,摘下刀尖上,被刺了两个窟窿的绢帕,默默叹了口气。 他打马靠近徐泮,低声回禀道:“伯爷,姑娘在南侧二楼上,扔了这帕子过来,属下一时没瞧清楚,给……刺穿了……” 他话音未落,冷肃的目光便杀了过来,不过一息,徐泮又转头朝南侧二楼看去。 傅平暗自叫苦,而徐泮侧过头去,正见朝思暮想的那人,歪着脑袋朝他眨眼睛。那大大的水眸中,闪烁着俏皮的光芒,看得徐泮心跳停了一拍。 “姑娘怎么过来了?我的话没传到么?”他不肯撇开眼去,嘴上却朝着傅平微带不满地询问。 而在在傅平回他说,已是清楚地将话传到之时,他这心中好似涌出了泉水,每一丝都是甘甜。 她定是想着自己念着自己了,才没听他的话,专程跑了过来。 徐泮心里这样想着,嘴角也勾了上去。 他突然的笑引得路边的莺莺燕燕,越发的心潮澎湃起来,整条街比方才沸腾地更加厉害了,绢帕好似从天而降的花雨。这样一番醉人景象,一直过了很久,每当有人提及忠勤伯无双的丰姿,还被拿出来啧啧称叹。 于小灵在楼上见了,也止不住哈哈大笑。 “哎呀呀,可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往后可不能让他随意出门了去,也得戴上帷帽、面纱才行!” 于小灵这里笑得前仰后合,楼下徐泮见了,眸中更添暖意。 于小灵笑得花枝乱颤,想起手里还有一个裹着佛手酥的绢帕,拿在手中举高了,朝徐泮示威般地晃了晃。 然后又朝他瞄了瞄,这回准备正经仍到他的头盔上去,好好挫一挫他的威风。 可她这里,绢帕刚要离手,却觉得电光火石之间,有异常之物,闯进了她的视野! 只见那物虽也有绢帕模样,可绢帕之中却有尖锐之物被包裹其中,尤其那尖锐之顶部,日光下竟隐隐反着冷冽的光,自徐泮斜后方向,直朝他后颈飞来。 于小灵心中一凛,怒目圆瞪,不假思索指尖便发出一阵不寻常的力道,在一闪而过的微光之中,将手中那裹了半块佛手酥的绢帕,飞掷了出去! 参杂了不寻常的力道,那绢帕好似破空的匕首,飞快而又迅猛,朝着徐泮的斜后方向截去。 不过眨眼之间,只听砰的一声,两个绢帕包裹之物便撞在了一处,紧接着便是纷纷坠地。 此等异常景象自然逃不过徐泮的法眼,而另一侧的邵班也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他连忙翻身下马查看。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只见另一侧那绢花包裹的匕首之上,匕首尖部散着刺鼻的气味,这很明显,便是淬了毒的! “伯爷,有刺客!”邵班连忙朝徐泮喊道。 他刚想扬声叫人保卫徐泮,追击凶手,可徐泮却掠过他便斜后方看去。 “不要惊动百姓,此人已逃,派人去追!”他低声下令,转眼间又转过身子,便茶馆二楼看去。 第二二九章 西湖水 而在二楼之上的于小灵,却清楚的看到徐泮左后侧一人瞧见暗杀失败,面上惊讶晃过,眼睛往茶楼处扫了一眼,旋即有转身没入了人群。 于小灵自然认不出他,也记不住他的模样。她皱着眉头又朝徐泮看去,正见徐泮也拧眉询问地看了过来。 于小灵压低了眉头,又摇了摇头,用唇语向他比划道:“逃了。” 花团锦簇的凯旋游行之下,暗藏杀机,徐泮渐渐在簇拥中行了过去,而于小灵,却等到了他派来传话的人。 “姑娘,伯爷说让您不慌回家,说待他出了宫,便过来寻您。” 于小灵点头应了,回想起徐泮多次遇险之事,目露思索。 …… 徐泮已是在御书房停留了两个时辰。 年轻的皇帝看到年轻的臣子凯旋而归,心中难免欢喜雀跃。 当今的皇上是个颇为稳重的人,处事相当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优柔寡断。他看到徐泮这般意气风发,想到自己坐拥整个江山,却不得不只能在这座紫禁城里徘徊,面对徐泮,他竟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羡慕。 他拉着这个与自己还有几分沾亲带故的臣子说了两个多时辰的话,若非是瞧见徐泮已是面上不禁透出几分疲乏之色,想到他从胶东回京城已是连奔了好几日,这才依依不舍的说道:“徐卿今日回去好生歇了吧,改日正朕再传你过来说话。” 徐泮自然二话没有的,辞了皇帝,领了一堆赏赐出了宫门,瞧见日头已是西斜,连忙问傅平道:“姑娘如今在何处?刺客之事可有眉目了?” “回伯爷,到底还是让那刺客逃了。不过派去追的人说,那刺客对京城地形颇为熟捻,想来不似刚至京城的外来人。”傅平回道。 既然不是外来人,那么猜测倭匪余孽便不太能说得过去了。 那夜趁乱刺杀他之人,武功了得,也不是秦九一派,不知和今次暗杀他的,是不是同一人的手笔,又或者,同西北买凶杀人的人,也是不是同一路子。 徐泮眼中火光四起。 安生了几年,那人果然又沉不住气了吗?! 只有那人沉不住气,自露马脚,他才更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抿着嘴默了一默,才有问道:“姑娘那边呢?” “姑娘那边没什么异常。姑娘去了一趟留香斋,此时已是回到了早间那个茶楼。” 徐泮点了点头,面上一派肃然,低声吩咐道:“那刺客查不到,我不必穷追不舍了。另外,再给于家配两个武功上乘的,好生护着姑娘。” 傅平见自家伯爷被刺杀了,反倒给于家姑娘再配两个人手。于家那里每日风平浪静的,连个小偷小摸都没有,还拨过去两个功夫上乘了,傅平想想就肉疼。 他抬眼瞧了瞧徐泮,见自家伯爷面上又有了柔和的光芒,也不再多说,低声应下,跟着他往于小灵歇脚的茶楼去了。 那边于小灵对留香斋如今的生意相当的满意,每日三十枚桃脯饼,一上架子便被一抢而光不说,她今日去的时候,还遇见几人想花了大价钱买几个桃脯饼回去。 这几个人端看穿着,便像是大户人家的奴仆,他们对于有钱也没得买的事情,甚是诧异,甚至还言语打探了几分,留芳斋背后的东家。 于小灵让掌柜的只笑不说,那些人不管是何等心思,瞧见掌柜的这番故弄玄虚,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于小灵抿着嘴,笑着瞧了一会儿,又让掌柜的自明天起,分上晌下晌两次售卖,每次各卖三十,打出的旗号便是,为胶东沿海重现安宁庆贺。 做生意的,还这般心系百姓,可是并不多见。于小灵就是要让他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哪家大官私底下的产业,让那些眼红的、不忿的,做事之前都好好掂量掂量。 她还取了一匣子六个桃脯饼带给徐泮,这会儿她已是禁不住吃掉了两个,眼皮打着架要睡觉,刚眯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一人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她闻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人,禁不住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要接着睡。 徐泮看见她这幅小模样,心里软的不行,一挥手便把一旁随侍着的两个丫鬟俱遣了下去。 两个丫鬟本就怕他,此时又想到他是刚从战场上厮杀了一圈回来的,更是连半句犹豫的话都没有,转身出了雅间。 “就困成这样?可是昨夜没睡好?” 徐泮抬脚走过来,近了她的身旁坐下,鼻尖隐隐可以闻到她发丝上的香气,心中直想将她一把捞进怀里,抱在膝头上。 于小灵等了他半晌,正在困头上,闻言也不过略略睁开了一丝眼缝,瞧见他弯弯的嘴角,明亮的眸子,勉力清醒了几分。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瞧见徐泮卸了一声盔甲,穿了件栗色绣万字不断头团花的锦袍,打趣道:“换了这身衣裳,不知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可还识得你?” 徐泮一听便是笑了,眼里的柔情似西湖的水,说道:“旁人识不识得,我不知道,我只问你识不识得?” 他说到这个,二人俱都念起于小灵三番四次认不出徐泮的事情,不由眉眼弯弯,相视一笑。 房内似从隆冬到了仲春,寒冷尽褪,繁花盛放。 笑过,于小灵忽的想起今早那刺杀之事,正了颜色,问徐泮道:“这刺客是哪里来的?若非是我眼疾手快阻止了他,你岂不是要危险了去?可是那伙贼匪没剿灭干净,让他们寻你报了私仇?” 她说到这个,徐泮面色也沉了下来,压了眉头:“已是派人去查了,你不必担心。我只问你一桩事,你可是动了灵力,才截住了那人的匕首?” 他问的正是关键,不然以于小灵自身的本事,如何能绢帕掷出那番境界? 于小灵见他这番样子,心怕他再小题大做,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在家中也练过投壶的!” 嘴里说着谎话,眼睛便眨得飞快,徐泮哪里看不出来,当即就拉住了她摆动的小手,面上显出不满之色,压低了声音嗔道:“莫要骗我!快说,是不是遭了反噬?可有头疼?身上疼?!” 第二三零章 坏名声 徐泮眼睛里的担心和责备,看的于小灵心头发热,她望着他没有说话,不知何时又见那眼眸里重现深不见底的漩涡,一寸寸吸食了她的心神。 “方才有些不适,用了药,已是好了。你不用担心。”于小灵轻声说道,声音轻的好似羽***片落在徐泮心上。 可他想到他那些神乎其神的东西,自然也就想到了潭柘寺的青潭法师身上。 徐泮的一颗心颤了一下,瞬间攥紧了于小灵的手,看着她万分严肃的教导道:“留着那些,保护你自己是要紧,莫要妄动。” 于小灵眨了眨个眼睛,乖巧地表示赞同,心中不想再同他过多讨论此事,眼角瞥见那匣桃脯饼,拉了过来,朝徐泮说道:“尝尝我们的招牌点心。你去胶东之前还是无人问津,不过如今么,已是有钱都买不到了。” 徐泮从她身上转过眼睛,去瞧那一匣六个饼,见只剩了四个,心知定被她自己先吃掉了俩。一时念起她不拘小节的性子,又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嘴角。 他捏了一个,近前细看了一番:“这饼子我倒记得,混了桃脯的香气,委实是香甜。” 他赞了这两句,瞧见眼前这人儿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心下转了转,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小饼子虽是出众些,但也不至于花钱买不到吧。莫不是你看我是个行伍中人,不懂经济?” 徐泮闲闲地挑了眉头看她,恍然间,倒有了几分每日秦楼楚馆、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的模样。 于小灵见他不信之中带着些许轻视,不满地“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徐泮见她满脸的不服,心里笑得不行,浑身仍旧一副大爷做派,朝她扬了下巴:“且细说来听听。” 于小灵正等着他提呢,又是一声轻哼,当下又颇为志得意满地给他解释了一番。 徐泮初初听时,还颇为赞赏地同她点头,而听到后面,却禁不住皱了皱眉:“何必绕那么一番圈子,透些名头出去,想上门来的,还不如过江之鲫?” 徐泮一边觉得于小灵这生意做的,虽是很有灵性,却也太过啰嗦,一边又正经提醒了她,已快要成了忠勤伯夫人,想做些什么,只招呼下面的人便是,全没必要这般劳心劳肺、亲力亲为。 而这却是他不懂了,他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却不想她也是每日无聊,又不敌他们男子能科举出仕,或上阵杀敌,想找些有些个意思的乐子,找来找去也只有打点些小生意,赚些脂粉钱。 于是于小灵摆了摆手,说道:“甚事都让下边的人替我做了,我做些什么?便是顶了伯夫人的名头,我也还是我,又没变成旁人。我只不过自己找些乐子,同夫人不夫人的,再也不相干。” 她这番话里透着几分被冲淡了的喜悦,落到徐泮耳朵里面,也有些不高兴起来。 她就这么不在意忠勤伯夫人的名头吗?就那么的没当做一回事吗? 徐泮见她眼睛都不看自己,反倒盯着那桃脯饼看的认真,心中不由便泛出几分酸涩。 可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放任下去,忽地压了压眉头,一把捂住了胸口。 他这动作当即向于小灵的目光引了过来。于小灵见他面目带着几分忍耐之意,眉头又压得极深,躬了身子捂着胸口,经不住吓的眼皮乱跳。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胸口有伤?” 徐泮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这番作为,于小灵越加心神不定起来:“可是前些日子受的伤?今次怎地突然疼起来了?可疼的厉害?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她一连问了四句,这回终于问的徐泮心里舒坦起来。 他强忍着没有扬起嘴角,抓了他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之上,低声说道:“无妨,你帮我捂一捂便好了。 手掌抵在他的胸口之上,强健而有力的心跳传至她的呼吸之间,于小灵有片刻的失神,转而看见徐泮凝望她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过来。 扑通,扑通,扑通,她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京城的冬天并没有冷得让人不想出门,缩在屋子里似熊瞎子一般冬眠,反而越过越加热闹。 尤其是进了腊月,置办年货,走亲访友的都纷纷上了街去,而不能随意上街去的于小灵,却是秀才不出门,晓知天下事了。 她的这片四方天空,最大的一桩事,那便是出了月子的于桑,专程找到了莫医婆那里,将她大闹了一顿。 大概早产这么个病殃殃的小姑娘,于桑委实心气难平,一想到自己在莫医婆身上投了那般多的钱财,最后得了这么一个让她心灰意冷的结果,她就非得要出这么口气不行。 可惜人家莫医婆走街串巷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人家一句话就让于桑无可反驳。 “魏四太太吃的老身给你开的那些药,果真没有多吃,没有错漏?老身那些药如何用可是再三叮嘱了太太,半分错处都是不行!太太大闹之前,可得先好好想想你自个儿!” 莫医婆这番不负责任,还一味推卸的态度,于桑听来更是窝火。她恨得牙根痒痒,没想到被这么个三姑六婆摆了一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便是一番吵嚷。 她本以为吵闹过了也就罢了。怀胎生子又不能重新来一遍,心中虽恨那莫医婆坑蒙拐骗,却也没旁的办法。 然而莫医婆多年经营的名声,被她这么一闹,当真是损了不少下去,原本还真有人想带她入宫,这下子也没了下文。 莫医婆自然不敢闹回去,可他惯来走街串巷,在高门大户中来往,心中对于桑有气,言语中便少不得意有所指了。 于桑在家里打起精神,精心照顾这个羸弱的女儿,谁曾想半月过去,她那狠辣之名和魏家内宅中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全都扯到了一处,尤其以魏笠的病传的最是玄乎。 于桑吓了一跳,此事她本就心中有鬼,再想回过头来辩驳的时候,罪名已是被坐实得七七八八了。 于桑的名声一落千丈,面对婆家人不满的眼神,和女儿时断时续的哭声,她再也硬气不起来了,仿佛又回到了怀胎之前,她恭顺有加的日子,而如今,不过是更加的卑躬屈膝罢了。 第二三一章 员外郎 被于桑这个出嫁女影响了的,自然是于家未出嫁的姑娘,首当其冲,当然是风头正盛的未来忠勤伯夫人,于小灵。 忠勤伯夫人跌掉下巴地花落在一个工部不起眼的员外郎之女身上,京中名门早就众说纷纭,虽则忠勤伯府抛出于家与忠勤伯有恩的缘由,可对于甚少被人所知的于小灵,他们仍是猜测不歇。 尤其是于桑出了事情,坏了名声,近日竟还又不少人去徐泮脸前打探,是不是徐于两家的婚事,他也处于被动地位。如果真是如此,那些人不介意为他赴汤蹈火,排忧解难。 徐泮气的脸色发青,毫不客气地撵走了要替他“排忧解难”的人,又请了顾家和姜家出面,联手将京里的流言蜚语压了下去。 不管外边的言论多么的汹涌,木鱼胡同于府,在程氏的有意压制下,依然看起来风平浪静。 关于于桑的事情,于小灵只听了些边边角角回来,自然全然想不到,这把火已然引上了自己身上。 这些嫁妆绣的不厌其烦,而程氏连留香斋都不让她去,就在她深感自己已经快要憋不住的时候,有人过来传信,说嫁到卫家去的大表姑奶奶请她过府一叙。 嫁到卫家去的大表姑奶奶,这个名头委实过长,不过说白了,就是程默慧而已。 程默慧在这个时候请她过去,于小灵分外诧异。就在几日之前,程默慧的十月怀胎刚刚告一段落,一胎产下龙凤双生,这可惊坏了卫程两家人。 封氏自程默意成亲后不久,放心不下远在西北的程思励,将两个女儿交给程氏照应,自己便回了西北。 于是程默慧产子前后,程氏专门前后跑了好几趟,去探看她。好在卫玥自己便是个靠谱的大夫,四处都打点了妥帖非常,似精心换了不透一丝风的门帘这种事,都落到实处。 所以于小灵怎么都想不到,这月子坐了大半,程默慧怎么会突然请她过府,而且是她,不是程氏。 无论是何种原因,于小灵能暂且逃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逃开了没完没了的女红,已是心中非常雀跃了。 是日,她穿了件桃红色绣鹅黄色缠枝莲花的长袄,兴致冲冲的就去了卫家。 刚到了卫家家门口,正瞧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护送一马车也停了下来,她打眼瞧去,正好瞧见一位身披豆绿色披风的明艳女子下了马车。 于小灵当即眉开眼笑,三下两下就下了马车,兴冲冲地喊道:“三表姐,三表姐夫。” “灵儿!”程默意见了她,更是高兴,好似一个见了花丛的花蝴蝶般,笑盈盈地扑了上来。 程默意好似瘦了些许,不过精神倒是不错,脸蛋红扑扑的,梳着妇人的发髻,仍旧一派姑娘家的明艳娇俏。 二人一见面便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姜从清被扔在了一旁,好在他全不在意,还看准那二人说话间隙的空档,凑过来笑盈盈地说道:“你姐妹二人见了面便要说个没完的?往后表妹嫁到徐家,我同徐大那关系,倒是方便了你们姐妹二人相见。” 程默意听他这么一说,连忙翘了嘴角去看于小灵的脸色,刚想趁机看一下她脸红的样子,却不想正巧见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还好似被点醒一般,正经说道:“那倒是真的。” “哎呀,好个不知羞的!我怎地有你这样的表妹?快拉进屋去,再不能在外头丢人!” 她这样说着,还当真去拉了于小灵,三人又是一番笑闹,在这寒冷的腊月天里,倒流露出几分让人艳羡的温情。 姜从清能与她们耍玩的时间甚少,不过是同卫玥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反倒是三姐妹,将双生子稀罕了一遍。便正经地遣了旁人,说起话来。 “今次将表妹叫来,却有要紧事,要同妹妹打听了。” 程默慧生了孩子,浑身上下丰腴了两圈不止,她面色虽是红润,眉头却皱了起来。 于小灵微讶:“不知道,表姐要同我打听何事? 可不正是大哥要兼祧两房一事?!程默意接过来说道:“就是前日。大哥突然向祖父提起,说是要替我们二房娶一位平妻延续子嗣。虽然父亲也是这般打算,可大哥突然主动提起,祖父祖母当时便有些奇怪,可来来回回问了他好几句,他只说是在外头听到有人非议程家子嗣不兴旺之事,心中着急,又怕我父亲不好意思,所以才主动提起。” 程默慧紧了紧眉头,又轻叹了一声气,说道:“大哥这样说也是为了我们二房着想,我们姐妹不能替父母分忧,本该谢他再三才是,不过我同默意向来尊重大嫂,此事毕竟不是小事,我便专程遣人去问了大嫂的意思,谁知大嫂却说……”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歪了歪脑袋:“说大哥这里是心中有个人,才急着要迎娶的。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你家沾亲带故的崔氏乐苑!” “崔氏乐苑”四个字一出,于小灵眼前立马晃过安亲侯府假山洞里看到的旖旎景象。她张大了嘴巴,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就差一点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可她这般模样,程默慧还是看出了些许不寻常来,皱着眉头问她道:“那崔氏之女是不是不妥?” 不妥,不妥,肯定不妥呀! 不说别的,只说还是姑娘家便敢同男子私会,那便不是程家二房能管得了的了! 可是……可是……若当真同她方才想的那般,那么这崔乐苑,程家是不娶也得娶,娶也得娶了! 于小灵心乱如麻,在程氏两姐妹的探问下,敛了敛心,思回了回神,撇开那桩事不提,只从她们说到起崔家的事了。 “……崔家就是这副模样,崔家表姐自幼承的是崔家的庭训,自也不会是什么清流。大表哥既是相中了她,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于小灵说到此处,着意顿了一顿,眼睛扫过两位表姐,又续说道:“大表哥突然这般着急要迎娶,说不定还是有些旁的原因,表姐们不妨派人私下查探一番,再同二舅和二舅母说清楚不迟。” 第二三二章 奇女子 于小灵话音落了地,程默意的眉头就拧了起来,哼了一声,道:“照你这般说法!那崔乐苑定然不想嫁给那老大人做续弦的,所以才急急忙忙靠在了大哥身上。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她那样的家世,一家人这般会钻营,娶回家中如何能好生赡养的我爹娘?!” 程默意当即就表了态。 这边程默慧想了想,也说道:“父母将女儿做了筹码往火坑里推,倒也难怪,听见要为自己筹谋了……” 程默慧话音没落,就被程默意打断了去:“姐姐竟还同情她不成?她为自己筹谋,却也不想咱们答不答应!大哥也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入了他的眼!还好意思同祖父说是为我爹爹着想!” “意儿!你说话越来越没边没际了!难道你在你婆家也是这般胡言乱语?” 程默慧瞥了程默意一眼,嗔了她两句,又转眼看向于小灵,朝她琢磨着问道:“大哥这样着急确实有些怪异,近日也没听说有哪位六部的官员没了夫人,想来崔家不至现在就把女儿嫁过去,可是还出了旁的事?” 于小灵这里见她问得明白,又把自己的猜测想了一遍,暗示她道:“若是大表哥真的这般着急,说不定便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兴许……” 于小灵这个“兴许”还没出的结果,便见程默意突然一瞪眼,嚷道:“哎呀,他们莫不是珠胎暗结……怀上了?!” “不会吧?她怎么敢!”程默慧惊道。 她嘴里问着会不会,眼中却露了几分相信了的表情,再接着,便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了。 这般又过了半晌,她才道:“那倒是……都说得通了……” 话说到了此处,三人一时俱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于小灵才说道:“若真如此,大表哥愿意为她负责,倒是个好的。” “什么好的?!”程默意禁不住恼怒,一张脸大笔写着义愤填膺:“大嫂是多好的人,他在外头同旁的女子鬼混,竟是一点都不顾念大嫂吗?!况且,如今大嫂还怀着身孕呢!” “大哥确实……”程默慧叹了口气,也并不多说什么,默了一默,又道:“若当真这般,那崔家女是非进门不行了。咱们家到底关系着皇后娘娘,此等丑事万万不能捅出来。” 她说到此处,于小灵想起崔家同安亲侯府的关系,一时也蹙了眉,连忙说道:“若是这件事被扯出来,很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咱们得尽快查清楚,最好让外祖父和外祖母那里也心中有数,尽早做准备才是啊。” 她说的极是,三人认真商议了一番,各自回家去了。 这种隐私的事儿,派人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个一二三,于小灵盼着能见崔乐苑一回。没成想,说曹操曹操就到。 于霖前些日子生了病,崔氏托崔大太太买了一批珍贵的药材,这日一早,崔大太太便带着崔乐苑来了于府。 崔乐苑穿了一身丁香色绣百蝶的长袄,坐在一旁饮茶。程氏同于小灵依礼过来招呼这母女二人一回,甫一进门,崔乐苑就连忙站起来迎接。 于小灵琢磨着她的态度,好似比往前更加恭敬上心,眼睛不由望她小腹处瞄了一圈,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于小灵不动声色地同崔氏母女见礼了一番,倒是没有当即要走的意思,看似随意地落座在了崔乐苑身旁。于小霏此时没有过来,崔氏说她头疼睡着去了,估计也是怕她在同于小灵见面引出事端。 她不来,那岂不是更是正好? 于小灵抿了一口丫鬟端上来的茶,目光在崔乐苑脸上转了一圈,低声问她道:“苑表姐怎地看起来憔悴了,可是近来身子不舒服?” 于小灵这样突然提及身子,着实把崔乐苑吓了一跳。她连忙一只手捂上脸,问道:“是么?没觉得啊?” 于小灵也没觉得,可她眼睛飞快地转了转,还是说道:“是啊,我看表姐眼下有些青,脸颊也没往日丰盈了。倒是……唇色红润不少?这倒有些怪了,表姐近日做甚事呢?” 她一时详细地描述了崔乐苑的脸蛋,一时又说有些怪了,最后还问她近日在做何事。崔乐苑目光呆滞了一瞬有余,才连忙说道:“哪有什么事?就同往日一般呗。” 她虽这样说着,于小灵却捕捉到了他那呆滞的瞬间,心里琢磨了一下,又道:“我倒是没表姐这般清闲。前些日子,我二舅家的大表姐刚生了一对双生子,这眼看着大舅家的大表嫂,怀胎十月也该要生了,还不知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崔乐苑一分不错,见她神态当真不自然了去,而且说早闵氏是生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目光还不自主地划过了自己的肚子,面色隐隐有些发紧。 于小灵也跟着她干咽了一口唾沫,又从头到脚的把她打量了一遍,心中已是有了八分确信 她同崔乐苑认识也有些年头了,不过觉得她惯会看人眼色,也传承了崔家的钻营之道,可于小灵哪里能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若今次这个,她不顾礼节,身心交付的男人不是程默泽,而是个徒有其表的浪荡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出了事情便将她抛下不管不顾,那她到底还有没有活路了? 可是于小灵又回过头来,又想了想。崔乐苑能找上程默泽,恐怕也是将他的家世人品全全摸了清楚,从内到外地做足了功课,这才鼓起勇气,豁出一身清白,纵身一攀。 若当真让她成了,彻底摆脱了那六部的老大人不说,还嫁到了北程,成了嫡妻,真正的明媒正娶,风光无限。而且北程子嗣不兴旺,若她当真能一举得男,这先孕后婚的事,也勉强能混的过去了。 这样一想,于小灵又隐隐觉得有些佩服了。 她万万想不到,崔氏乐苑,倒算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呢! 第二三三章 破落户 崔乐苑是敢闯敢干之人,单单撇开来看,也有这么一股子不成功便成仁的味道。可不明所以被算计在内的程家人,难免心中火气正盛。 于小灵同二舅一家交好,在看待这件事情上必然不能气定神闲,作壁上观。 她这会儿越发的想从崔乐苑处,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于是她便准备下一剂猛药,当即装模作样的打量了一番崔乐苑的脸色,皱着眉头,好似琢磨着,说道:“我看苑表姐是脸色不对劲的紧……唉,对了,我想起来了,今日好似要请莫大夫过府,为我祖母请平安脉的,要不让穆大夫顺道也帮表姐瞧一瞧?” 崔乐苑一听,原本在手上捏着的绣帕,忽地随着五指紧收,攥紧在了手中,而她脸色也是越来越紧,好似琴上紧了弦,一言不合怕是就要断开的。 “灵表妹不要再胡说了!我好端端的,一点事情都没有,也许就是昨晚睡得晚了些罢了,表妹可不要当回事,大惊小怪了!”崔乐苑不乐意了,嗔于小灵道。 而她这样欲盖弥彰,于小灵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了回数,她在心中暗自记下,也不再同崔乐苑过多废话,只等崔乐苑一走,她便遣人往卫家传了信。 程默慧不消多时,便收到了消息,一时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 虽说这件事情闹将出来,那崔乐苑是半分也讨不得好的,便是崔乐苑的父亲,也难免被人诟病,在朝堂难以立足…… 他们是男方,本该不怕什么的,可偏偏程默泽是北程唯一的孙子,若是真的被这件事情影响了日后的仕途,那可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 况且崔家连着安亲侯府,那边说是很快就要出一位皇妃,若是崔家拼着脸面不要,也要拉程家下马,那不管是南程还是北程,皇后娘娘的娘家人被人诟病,往后恐怕是不愿意再对程氏另眼相待了…… 程默慧揉着眉心,把各种关系梳理了一通,乱的混乱非常,只好不再多想,起身去看了两个吹着奶泡泡的孩子。 两个孩子这会儿乖巧的紧,程默慧捋了捋儿子的细发,又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眼眸中柔情浮现,忽听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人。低声温柔说道:“可都睡了?” 程默慧转过身来,瞧见卫玥已是不知何时回到家中,又换了家中常穿的细布长袄。 他抬手来搭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肩头,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程默慧没觉得自己做何表现,丈夫便全看得出来。她无奈的笑了笑,轻叹了口气,说道:“还不是大哥的事情?表妹派人过来同我说,说那崔家女十有八九是……有了!” 卫玥闻言皱了眉头,眼中划过诧异之色,默了一默,才摇了摇头叹道:“当真不是时候啊。” 程默慧哼了一声,说起了自己的担忧,道:“这崔家女这般厉害,把我们程家琢磨的这么清楚,不得不让人生寒啊……我娘那样的性子,同她能相处的来吗?” 这个问题,卫玥也没法回答,相不相处的来,崔家女将会是程家的异数。 卫玥不知说什么好,只浅浅的安慰了程默慧一句,又朝她说道:“这事情牵涉颇广,你遣人回去同外祖母提一下吧,想来外祖母见多识广,能尽早的妥善处理。” “也只能这样了。” 毕竟程默慧还坐着月子,卫玥也不是那手段通天之人,如此冥思苦想,只会给他们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因而这事儿没两天,就传进了吴氏耳朵里面。 吴氏听了此事,好半天没缓过气来。 可程默慧在她眼里向来处事稳妥,若是此话是程默意那边传来的,她还可能质疑,可这大孙女儿专程派了身边的管事嬷嬷过来说了这话,这让她虽然诧异震惊,可也到底是相信了。 这样的大事,吴氏可不敢做决断,也不好同即将临盆的孙媳妇儿闵氏说起,一直憋在心中,直到程盛从衙门回来,才俱都吐了出来。 “……老爷,您说这可怎么好?泽儿他怎地没说实话,他把这事儿藏着掖着,是还要到什么时候?”吴氏愁眉不展,心中怨孙子糊涂太过,然而此时却只能想尽办法为他除去后患。 吴氏都是这般,程盛就更加头疼了。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的尽是秋叶凋零的无奈:“我老了,他父亲又远在江南,叔父远在西北,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他这般嚣张,到底仗着这个家业只能交到他手里,孽障啊!” 程盛心中虽怒虽恨,却又无可奈何。 “那崔家我也知晓一二,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此时恐怕崔家还不晓得自己女儿做出这样没脸见人的事,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打上门来呢!” 吴氏一听就有些慌了:“他们女儿做出那种下贱的事,还有什么脸打咱们家的门?他打上门来又有什么好处?还真是那泼皮破落户不成?!” 然而程盛嗤笑了一声:“不管是泼皮破落户,还是朱门大户,人家要让咱家负责!捏住那孽障的名声,不结也得结呀,结也得结呀!” 吴氏一听更惊讶了:“老爷这么快就定下了?真要去他们家结亲?老二和二媳妇能答应么?咱们家家风清白,那样的女子进来了,还不要祸害了一家人?!” “哼,事到如今,咱们家哪还有什么清白家风可言?一家命脉都握在那混账东西手里了!”程盛说到此处!恨得咬牙切齿,却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事忒般不是时候!你不知道,皇后娘娘那里,刚刚怀上一胎,皇上那边没珍而重之不说,反而同安亲侯府越发亲近了,说了安庆侯府的二姑娘,明年就要进宫了!” 吴氏掩了嘴巴:“娘娘怀孕了?!何时的事情,我竟不知道?! “就是这几日才刚查出来的,说是这胎不稳,便是我,也不过刚从南边儿大哥那里,听回来一耳朵。宫里的事儿,你可不能出去乱说!” 吴氏连忙点头再三保证:“必不会说的,只是这天大的喜事,皇上怎地这般态度?” 这话就是问到了根儿处,程盛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到底是福分不够呀,只盼着娘娘这一胎一举得男,咱们也不用跟着,提心吊胆了!” 第二三四章 阴私事 皇后能不能诞下嫡子,少说也得是大半年之后的事儿,而程默泽和崔乐苑的事情却等不到那个时候,好歹要在崔乐苑肚子大起来之前解决掉。 程盛派人将不知在何处与人吟诗作对的程默泽叫了回来。 程默泽近几日正焦头烂额,他同自己家祖父说了要娶平妻一事,本以为祖父一拍板的事情,却不想祖父颇为尊重二叔父,非得要听二叔父的意思。 因而去了信往西北,他怕来回太迟,还交给了姜从清,托他从军中走信,速去速回。 去了信,他还不敢在家中将焦急表现得甚是明显,好不容易有人叫了他出去吃酒,正好借机散散心,却不想这酒宴吃到一半,还未尽兴,便被叫回了家中。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好,暗中思量了一番,却不得要领。可甫一推开祖父书房的门,瞧见祖父祖母正满脸阴沉的坐在上首,程默泽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孙儿见过祖父祖母。”他行礼道。 可他这里话音未落,便听程盛低声斥道:“孽障,跪下! “祖父?”程默泽惊讶万分。 “你还有脸叫我?还不给我从实招来!”程盛一瞪眼,目光似利箭朝他射来。 爷孙二人眼神一对上,不过一息,程默泽便颓了去,冷汗从他额头渗了出来,无奈只得将实话俱都说了来。 “……孙儿当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错事!祖父,事到如今也只能将她娶进门了,不然怕是到底纸包不住火,伤了咱们程家的名声!” 程默泽跪在下边,态度甚是诚恳,程盛几次想端起茶盅砸到他头上,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气得用鼻孔使劲哼了一声:“你做下的这份错事,倒叫你叔父婶娘来替你顶上,若是往后你敢不孝顺他们半分,天理难容!” 他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说了这话,程默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程默泽连忙伏身叩头,再三说道:“孙儿孝顺叔父婶娘如自己亲生父母,再不敢有半点不尽心!只那崔氏女的事情,恐怕不好等的叔父那边点头了……还是得尽早……” 他说着眼睛瞄了瞄程盛,见自家祖父气消了不少,也目露思索,知他已然是在为自己娶崔氏女做打算了,心中大石头扑通就落了地。 程默泽把难题抛给了年迈的程盛,程盛思虑半晌,转过头来问吴氏道:“若是让你找一刚出生的孩子过来,可能?” 吴氏听他问,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这个自是没问题的。而且从小门小户里花些银子抱一个过来,在咱们府上好吃好喝地养上些日子,怕是愿意还来不及呢!” “那便好了,总得大面上没什么错才行,万万不能坏了咱们家的家风,让人抓了话柄。” 程盛老夫妻二人说了一通,程默泽却是在下面听得有些晕,他耐不住性子,大着胆子小声问道:“祖父可让孙儿帮着做些什么?” 回应他的又是嗤之以鼻,程盛很不屑的瞄了他一眼,说道:“你能做什么?!好好学着些吧,小子,你若是再这般混账,程家落到你手上,我死都不瞑目!” 程默泽又被他说的这些狠话吓得叩头,吴氏摇着头看不下去了,也朝程盛说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老爷可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忌讳话,过年前尽早把事情定下来,年后再处置他不迟。” 吴氏算是在为这个宝贝孙子说话了,程盛哪里听不出来?不过有了台阶,他便下了。 崔家那边,才是硬仗。 讲和这种事情,一次开出所有的条件,绝不是一种好的做法。 程家到底意难平,但凡有一点儿转机便要甩开崔家那破落户的。 可此时半点转机都没有,只能趁着自家掌握了先机,磋磨磋磨崔家和崔氏女。 程盛让程默泽不动声色地往崔乐苑身上逼紧,让她自己吓得开口。崔乐苑自然是一点都不敢跟自家父母提及的,尤其是父亲还想让她嫁给六部的老大人的前提下。 之前她还能安下心思来,是因为程默泽承诺她,必会将她明媒正娶回家。 为着这个明媒正娶,她不等也得等,可是如今,程默泽却同她说,他二叔父那边离得远,祖父又不想提二叔父拍板,他们的婚事,少不得再往后拖上几月。 可再拖两个月便要显怀了! 崔乐苑当时一听这个消息,脸色便是煞白,浑身抖索筛糠。 她这个恐惧比刚开始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还要厉害万分。 她哪里敢说?可程默泽却摆出一副,不说往后没得办的态度来,再没有往日安慰她爱护她的温存。 一连几日,崔乐苑如同在地狱煎熬,翻身打滚地睡不着觉。这回她终于知道再也依靠不了任何人,她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得她自己去过。 她同崔大太太说的那天夜里,崔太太一口吐沫没咽下去,差点把心肝肺俱都咳了出来。回过神来,便大力撕扯着自己的女儿,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崔大太太不信,还请了人专门替她又诊了一回。结果当然没有半分差别,崔大太太恨不能把崔乐苑打死,可想到崔乐苑说的话,她又镇定了下来。 崔乐苑哭着说:“程氏子嗣稀薄,又极为看重名声,既不敢拿着唯一的孙子与咱们家撕破脸,也不敢拿着他们家的家声冒险。娘放心,女儿无论如何都会名正言顺地嫁进程家的大门的!” 她说到最后,眼泪也收了回去,越发地坚信自己定能八抬大轿进程家。 崔大太太自然比崔乐苑更能想通其中关窍。她把这事琢磨了一遍,又说到了崔乐苑的父亲崔向勇那里。 崔向勇在京城官场也算浸淫多年了,他虽一心攀附安亲侯府,可对于现今朝堂的几方势力也看得颇为清楚。若真是女儿那般说的能攀上北程这棵大树,岂不比只一味跟着安亲侯府,更能左右逢源?他想到此处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一桩阴私丑事,在各方利益的牵扯下,被捂得密不透风,却在这些人的掌中,越发地难以捉摸起来。 第二三五章 小算盘 崔向勇的小算盘打的响亮,撇开刚开始的暴怒,如今已是盘算着自己很快就要青云直上了。高官厚禄在向他招手,这么多年,他从未这样看好这个女儿,时时记挂在心上,每日都要问上三遍她腹中的孩儿。 可是两天下来,程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禁不住问了崔乐苑:“你确实同那程家小子都说明白了?” “女儿都说明白了,他说会尽快同他祖父说的。”崔乐苑眼看着父亲这几日的转变,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件可以扬名立万的好事,又镇定起来。 有了这个话,崔向勇又耐心等了几日,然而程家的反应没等回来,却等来了崔乐苑开始食不下咽,恶心干呕。 她这个样子,就是正经地怀了身子的反应,一次两次旁人还看不出来,可次数多了,哪里能捂得住? 崔大太太这回吓得要命了,连忙言说崔乐苑生了病,只自己带着两个大丫鬟近身伺候她,一点不敢让旁人靠近。 这样一来,崔向勇便再也坐不住了,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因而拼着脸面也不要了,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往北程递去。 程盛只等着他这封信呢,可打开看了遍,仍旧忍不住啧啧称奇。 虽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可姑娘家这般不顾名节的,着实少见。得亏崔向勇还说她家姑娘受了程默泽的蛊惑,说不定还有些霸王硬上弓的成分在里头。他话虽说的委婉,里头撇清关系的态度倒是明白,只把责任一律往程默泽头上推,反而显得他,像是当真受害了一般,悲愤欲绝。 程盛见崔向勇脸皮厚的可以,可却也觉得他是个聪明人。若他当真惧怕着程氏的名头,第一遭来往就示了弱,那么程盛就丝毫不介意,将这位崔氏女由妻变妾了。 程盛心恨自家吃了暗亏,此时自也不能有一丝一毫地示弱,不然崔家怕是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然而他也不与崔家争长论短,只将这封书信往书架上一放,置之不理。 崔向勇断没想到程家竟是这个处事的态度,几天下来一点音信杳无,而崔乐苑那里,身子却闹得越发的厉害了。 就在崔向勇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时候,北程竟打发吴氏身边的老嬷嬷过来了。 这位老嬷嬷是吴氏身边的老人了,近五十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衣着考究得似是哪家富户的老太太。 她态度虽是恭谦,可这通身的气派,连在京城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崔大太太都自叹弗如。 崔大太太的见了她,原本还想叫嚣两句示示威,表达一下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可这位老嬷嬷却好似打太极一般,三言两语便把崔大太太推了回去。 她很是恭敬地喊着夫人,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们老夫人最是慈和,对小辈儿向来疼爱,您家同我们北程,那也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之间最好说话,不是么?夫人还是多顾念这姑娘些吧。” 这位老嬷嬷一番话说下来,忽地让崔大太太觉得她又回到了她婆婆面前,竟是没有反驳的余地。 老嬷嬷又朝她慈和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说道:“我们老夫人担心姑娘的身子,专程请了这位常为我们家夫人姑娘瞧病的陈大夫,让她过来为姑娘也瞧一瞧。” 崔大太太一听,眉毛就是一挑。 难不成,程氏还以为他们拿自家姑娘的清白无言乱语吗? 她禁不住气得心胸起伏,未及言语,又听这位老嬷嬷说道:“您也知道我们程家人丁不够兴旺,若是当真……我们老夫人也只有欢喜的!” 这话锋陡然一转,崔大太太心里这口气立马散了去,她眼睛眨得飞快,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说道:“既然陈大夫医术精明,那帮小女看看自是好的。妾身在这里,还得多谢老夫人了。” 老嬷嬷笑了笑,点点头没说话,示意那位陈大夫跟着引路的丫鬟,进了崔乐苑的房里。 崔乐苑经了这一段时间的折腾,圆润的身子也瘦的差不多了,面色黄黄得似枯叶,瞧见大夫过来了,还吓了一跳。 崔大太太并这位老嬷嬷也进了房,她打眼见女儿这般,连忙安慰她道:“我儿别怕,让大夫好好给你瞧瞧。” 陈大夫将她左右手各诊了一次,确信无疑的朝老嬷嬷点了点头,受到老嬷嬷的示意,又替崔乐苑开了几贴安胎的药。 既然陈大夫也诊过了,崔大太太想起刚才那位老婆婆说的话,心思转了几转,说道:“我们家也是那家风清白的读书人家,若不是念及程家子嗣艰难了些,我们拼着这个姑娘不要了,也要把这胎给她堕了,再把她送进庙里做姑子去!” 她嘴上说着这话,眼睛不停地往老嬷嬷面上瞄去,老嬷嬷见她半是示好,半是威胁,笑了笑说道:“我们程家子嗣是难些,好在我们家大太太,是个有福气的。这一胎怀了十月,怕是近几日,便要临盆了。” 崔大太太听她提起闵氏,心中有些不快,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可真是好事,只盼着贵府大太太一举得男才好呢!” 老嬷嬷哪里听不出来她的意思,心中想着吴氏交代的事情,已是与崔家人说的差不多了,便也不再过多言语,带着人回到了北程。 程家人来了又走了,态度比前些日子表明了些,是看中这个腹中孩儿的意思,可是娶妻的章程却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敲定下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崔乐苑注定没办法在同往年一般走亲访友,而过完年,她的肚子又要大起来了,这些事,总得有些安排才是,不然崔家这个年,也过的不安生。 然而崔大太太刚要着急着再同程家讨要一个明确的说法,却听北程那里,程默泽那位明媒正娶的发妻,这一胎瓜熟蒂落,竟是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哭声能把屋顶掀了,程家一家人稀罕的不得了。 崔大太太这才完全的急了起来。 第二三六章 西北信 崔大太太一边祈祷着,那位老大人的嫡妻一定不要在这个时候,一口气没传过来撒手人寰,另一边同崔向勇合计着,再去试探北程。 闵氏的儿子洗三的时候,崔大太太专程去北程露了个脸,成了程家的座上客,亲友们见了,虽不知怎么回事,却也都将两家这关系记在了心上。 吴氏也不再拒人千里,正经见了崔大太太。 崔大太太早就想好了说辞,一见吴氏便说道:“苑儿那里越发不好了,几次三番地同我讲,还不如去了孩子,送她去庙里修行算了……一样都是为程家开枝散叶,老夫人可不能偏心呀!” 吴氏听了这话差点被她气笑了。 他们崔家的姑娘想往上爬,不顾廉耻失了身子,还敢同明媒正娶的闵氏相提并论!果然是有什么样的爹娘,便有什么样的姑娘! 崔家已被他们逼进了墙角,若是再不给个准话,万一崔家狗急跳了墙,将事情捅到安亲侯府,可就不好办了。 毕竟孙氏女明年便要进宫,看今上的心意,说不定还有造化同皇后娘娘分庭抗礼,他们可不能留了把柄在安亲侯府手里! 吴氏不愿意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让崔家蒙混过关,又同崔大太太来来回回耍了几句,明里暗里出了些气,才揉了眉头,无奈说道:“人老了,又没福气,还要替儿孙操心。虽说是娶个媳妇儿回家好过年,可是咱们两家这般突然的成了亲家,难道不打眼么?况且你们家的姑娘这会儿身子也是不方便,再出了事情可就不好了。” 吴氏说话慢,崔大太太听到此处,耐不下心来等下文,便急着问道:“那老夫人想怎地办?明年可就显怀啦!” 她说的这个吴氏自然知道,吴氏并不急着同她说明白,目光淡淡地落到崔大太太身上,缓缓说道:“那便等生了孩子再过门便是。咱们两家正好可以趁这个空当,多多走动走动,届时结了亲家,也不至于被人说三道四。” “可是孩子怎么办?程家不准备当做嫡孙认下了吗?”崔大太太也不去理会吴氏暗示他们家高攀北程的事情了,只一心想问明白程家到底如何作想。 吴氏见她看起来忒般精明个人,脑袋却转得慢,不由心里冷哼,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届时嫁进来,便假装怀上几个月,待到生产之时,再抱了别家的新生子来养一段时间,等到两三岁了,孩子看不出来大小了,再换回来便是。程家的孩子,我们自然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 崔大太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程家人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就是要吊着他们家,给他们个下马威。她心中虽气,却也没有办法好,在这个结果总是随人愿的。 崔乐苑听了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踏不出这间养胎的屋子,可心却飞到了北程的大院里。 北程明媒正娶的嫡妻,多少京城名门闺秀的愿望,往前她想都不敢想,而如今,都要在她身上一一的实现了!谁还敢再将她仅仅当作一个同进士的女儿?! 崔乐苑笑着哭了出来,与此同时,崔大太太也同崔向勇说了此事。 崔向勇闻言也松了口气,眼中慢慢浮现笑意。 他刚想端起茶盅饮一口茶,盘算盘算何时借程家之力再进一步,却突然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问崔大太太道:“程家的意思是想过了年先把亲事定下来,可若是定亲之前那位大人的夫人便没了,要百日内迎娶苑儿,如何是好?!” 若是那位夫人一日日还能挺下来,崔家这里倒还可以说姑娘年纪大了,等不得了,要退了亲事。可那位夫人若是突然便没了,崔家又该如何给出说法呢? 无论如何说,怕是都要得罪人的吧! 崔大太太急道:“那你这两日便去跟那位大人说明白,就说……就说……咱们苑儿生了急症,少说得休养大半年,让他另谋贤妇便是了!” 可是崔向勇却瞥了妻子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他之前也见过苑儿呀,还对苑儿颇为满意,若他说等得一年,你让我如何回应?!” 崔大太太一听便愣了,一张脸煞白,按住了崔向勇的手,说道:“那可怎么办呀?难道非得得罪他不成?” 崔向勇也没法回答他,他自己也心乱如麻。 …… 程家往西北去的信,程默泽是托了姜从清从军中走的路子,不然以平日的脚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然而姜从清近日忙的脚不沾地,他又不放心其他人,径直交到了徐泮手里,也同徐泮一口气说了个明白。 “程家的事耽误不得,更不能闹将起来,不然皇后娘娘怪罪不说,就是于家也得受牵连,届时再闹得满城风雨,可就不是咱们几家能压下去的了!” 姜从清直接就点了徐泮最怕的事,拿了于小灵的清誉言语,徐泮自然半分不尽心都不敢。 他一听便沉了脸色,于桑的事已经扯了她一回了,再扯上一回,便是压下去了,也难免被人轻瞧。 那次在安亲侯府,他就是怕出了事情,可到底,该来的事,还是要来。 自军中来回一趟自然是快,消息传到京城,当然要先在徐泮手里过一把的。 他这边得了信,眉头便是一皱,思索一番,才叫了傅平进来嘱咐了几句。 书信传到北程的时候,程盛正带着一家人在用早膳。程家除了程默泽眉开眼笑地等着新人带着孩子进门,其他的人,都为这个不招而至,强行进门的媳妇,感到膈应。 闵氏在此事上表现的贤惠识大体,让程家二老赞叹连连,反倒越发衬得孙子恬不知耻。二老失望透顶,却也无计可施。 程盛这里刚扫了几眼次子的家书,忽的一口饭没下去,面上突然僵硬起来,手中用筷子夹着的爽口小菜,也在一抖之间落在了桌面上。 众人面色大变。 “老爷,这是怎么了?老二在信里说了何事啊?!”吴氏见状急急忙忙地跑来替他拍背,好歹将他顺了过来,才又端了茶水递给他。 程默泽也连声喊着“祖父”,急着问他身子如何,信上又说了何事。 然而,程盛却突然抬眼朝他看去,眼中冷意尽显,冷笑出声:“这下好了,我看你怎么办?!” “祖父说的什么?!什么怎么办?!难道二叔竟不同意?!”程默泽急红了眼,起身要拿了信看,却被程盛一下将信砸到了他脸上。 第二三七章 弦上箭 程默泽拿起信来一看,当即便两眼一瞪,呆滞在了当场,愣了一息,才喃喃道:“婶娘她……竟然怀孕了?!这……这怎么可能,婶娘不是……” “混账东西,给我闭嘴!你婶娘也是你能置喙的?!”程盛见他这副失神模样,一点儿往日的稳重都没有,气的怒斥。 可是程默泽却闭不得嘴了,呐呐地问道:“那崔氏女怎么办?二婶娘也不一定便是怀了个男孩呀!这事怎么……” 封氏一朝分娩之前,一切事情都未成定论,可是封氏既然怀了孩子,那同崔家定亲之事,便要换个走向了。 程家人也无心再用饭,遣了一众仆从下去,正经商量起此事。 “祖父!咱们同崔家的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程默泽急红了眼睛。 程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却也被他的话说动了心思,他略一犹豫,程默泽便道:“要不咱们只当不知吧!尽快便把崔氏女娶过门来,二叔父那边添丁便是后话了!” 他说得确实是这么回事,程盛听着也无力反驳,不然没了嫡妻的名头吊着,崔家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程盛堵的心难受,他还想着拖一拖,事情说不定便有了转机,这崔家人的嘴脸他想想就觉得恶心,作姻亲也是累赘。 可是现下,正如孙子所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程盛叹气连连,却也只能安排吴氏,明日便去崔家,将大婚尽快敲定下来。 程盛可以想见崔家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想必嘴巴都要咧到牙根了吧,说不定看着程家急了,还要做张做乔呢! 程盛一夜没睡好,半夜因着心口疼还请了一回大夫,折腾半宿没睡,都是被此事气的。 北程这么大的动静,立即就传到了徐泮耳朵里边,他不过就是个大婚还没完成的没过门的外孙女婿,根本没有资格管北程的家事。 可是翌日一早,程盛拖着疲惫的身躯,披星戴月地出了门,去上早朝时,却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于浓浓晨雾之中打马而至。 程盛还以为是锦衣卫来了,吓得心里一咯噔,毕竟家里出了事情,他已是提心吊胆好些天了。 然而来人见他刚好行至门口,立即便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自报家门道:“外祖父安好,外孙婿徐泮冒昧上门,有要事相商,望外祖父不要见怪。” 徐泮在朝上自是常见程盛,自定婚后,他非常安心地自称外孙婿,嘴里也好不青涩地喊着外祖父,程盛听了,这才弄明白来人不是锦衣卫。 程盛比于清杨可强多了,全没似他那般面对这个伯爷女婿不自在,回过神来,便如同招呼姜从清一般招呼他:“怎么这会儿来了?有什么要紧事?” 徐泮也不再费礼再三,直接附上程盛的耳朵,低声说道:“昨日六部有位大人,半夜请了太医并好几位大夫过府,是为其卧床多年的夫人看病的。”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程盛晃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他老眼便亮了起来,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不过默了一息,又转头看向徐泮,眼中的赞许好不掩饰。 徐泮见他眼明便知心亮,心道程家不愧一步步走到这等地步,程盛也果然不是盖的。 徐泮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程盛却忽的笑了,一脸慈爱地望着他,笑道:“上车与我老人家同坐的罢!天怪冷的,别在外边冻着了!” 徐泮闻言眼中精光划过,眼角已是挂了笑意,当即便道:“多谢外祖父。” …… 吴氏在家中正准备着要去崔家,不过刚打点了一二,便收到了程盛的传话,说让她不必往崔家去了。 吴氏大惑不解,只等着程盛下朝问个清楚。 程盛下朝回到家中,已是恢复了平日的泰然自若了,再没了近几日的焦急,脸色也好看起来。 吴氏还以为有了什么天大的好事,问了程盛,谁知程盛却道:“天机不可泄露。” 见老头子乐得耍了起来,吴氏心知定有好事了,便也不再担心了。待到掌灯时分,消息传来,她才明白了些许:崔家原本想让姑娘续弦的那位官员,发妻到底没捱过年去,没了。 消息传到崔家,崔向勇差点丢了手里正把玩着的玉扳指。 “老爷,这可要了命了,她什么时候去不行,非得这个时候!这不逼咱非得同他家撕破脸吗?!” 几近隆冬,崔大太太却满头是汗,豆大的汗珠渗出来,却是冰凉。 崔向勇若是有办法,那也早就有办法了,他听到妻子问他,正戳到要处,心里烦的不行,直接就将崔大太太撵了出去。 这日晚上,崔向勇和崔大太太便病了,请大夫吃药,下不来床了。 当家之人双双卧床,并不意味着可以躲开该来的事情。尤其是那位大人的发妻头七一过,他们便找上了门来。 过了这个年,人家便要趁着热孝娶媳妇的,那家的人借着探病的名义,过来递了一回话,倒是十分诚恳地问了问崔家的意思。 崔向勇哪里敢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人家?舌头都打了艮,只含含糊糊的说崔乐苑病的厉害,一时还下不来床,他们夫妻操心着这个女儿,这才俱病了的。 然而那家人果然对崔乐苑还颇为看中,并未将年轻姑娘生了场病,当作一回大事,只说等他们家大人得闲了,再来商议此事。 崔向勇急得满嘴长泡,抓耳挠腮的,没个好办法。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找程家来帮忙了。 毕竟是马上便要结亲的人家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说也得帮这个忙才是。 不过,崔向勇刚想向程家开这个口,却没想到吴氏身边那位老嬷嬷又来了崔府。 老嬷嬷打的,自然又是来探望崔乐苑的旗号,仍旧是带了那位陈大夫过来,为崔乐苑请脉。 陈大夫在为崔乐苑请脉,老嬷嬷三转两转地,便同崔大太太说起了此行意图。 “夫人这几日可是怎么了?我瞧着着眼底红丝条条,可是近来都没睡好?”老嬷嬷关切地问道。 第二三八章 面子情 崔大太太见她递了这个话头过来,虽不晓得是真心关切她,还是有什么旁的意思,此时却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接过话来连忙说道:“哎哟,嬷嬷,有些事情那真是……唉……愁煞人呀!” 她一副一言难尽的苦涩模样,老嬷嬷自然又再关切她几分的,当即便接着问道:“夫人这是遇到了什么事?若是方便,不如说给老奴听听。我们老夫人是见多识广的人,说不定便能替夫人开解一二!” 崔大太太可不就等着她这话呢! 崔大太太一把便握上了老嬷嬷的手,见她人虽老了,手上却半点茧子也没有,想到她这奴仆当得,比小户人家的老太太还金贵些,一时又对程家的门庭,更信服了几分。 “嬷嬷说的极是,我年纪轻,又来京城才没几年,一遇见事儿,便慌得睡不着觉,把自己折腾的难受不说,也没个解决的方法,只能干受着!若是此番老夫人能替我指点迷津,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方,崔大太太便也不再绕弯子,拉着老嬷嬷往一旁坐了,续说道:“倒也不是我自夸,我们家苑儿一看长相便是个有福气的。去岁,她跟着几个相熟的贵女去旁人家做客,回来便跟我说,说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我当时心想女眷俱都坐在一处的,想是哪位夫人太太瞧中了她,多看了几眼罢了,并未当成一回事。 谁知没过几日,我们家老爷有一回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便同我讲,说是苑儿被贵人瞧上了!” 崔大太太说到此处,还抬眼瞧了一眼老嬷嬷的脸色,见她面上有惊讶之色,心下微安,又道:“我当时听了,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连忙缠着我们家老爷问。我们老爷也是没当做一回正经事儿,说是有位大人,发妻卧床几年了,眼看着便要没了,想续弦续娶我们家苑儿! 您说说这是什么荒唐事儿呀?那嫡妻还没去呢,别想着续娶了!我当时只以为,那位大人也是喝醉了酒,胡言乱语罢了,没多想。 这事一直搁着,也没得再提起,谁知就在前几日,那位大人的发妻果真没熬过冬天,去了。他们家忙过了那位夫人的头七,竟当真跑到我们家来提起此事! 哎哟……哎哟……嬷嬷,您说我能不慌吗?!” 崔大太太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又装了凄切的面容,捏了帕子拭眼角,偷偷的打量老嬷嬷的脸色。 老嬷嬷明显一副竟然还有此事的气愤表情,一时皱眉,一时又叹气,心里却对崔家混不要脸,颠倒黑白嗤之以鼻,心想回了程家,定要将崔家人的嘴脸揭开给老夫人好好看看的! 不过,她仍旧思索了一番,面上带了些许为难之色,说道:“夫人说的,原来是那家人呀……老奴恍惚记得,我们程家好似同那家还有几分交情的,交情虽不算深,但也有几分面子情在……” “哎呀,这……这可怎么办?这下更不能把那家贸然得罪了!嬷嬷知道我再没得办法的,还得请老夫人指点迷津呀!”崔大太太两只眼睛有些发直,眉头有压得极深,面上着急慌张,不是作伪。 老嬷嬷看了,心道此行算是达到了目的,当下面上虽仍有几分犹豫,却还是放柔了声音说道:“此事可不是小事,我回去定要禀告了我们老夫人的。姑娘这里还得再称病拖一拖才行,若是直剌剌地就回绝了人家,倒显得咱们有鬼怪了!” 她又就着这话,安慰了崔大太太几句,待陈大夫出来,说姑娘这胎坐得很是稳便,也再没了旁的事情,径直回北程去了。 翌日,老嬷嬷又悄没声地上了崔家的门。 崔大太太以为少说还要等上几日,全没想到第二日便有了回信,心中颇为惊诧,暗自猜测程家是不是也着了慌。 再见老嬷嬷,见她全不如前两回气定神闲了,也不说些虚话套话做了开场白,二人简单见了礼,便往房里说话去了。 “夫人遇着的事儿,还真有些棘手。” 老嬷嬷开口第一句话便说了这个,又是一脸难色,牙口发紧,崔大太太一听,脸色便有些沉了下去。 “难不成,老夫人也没法子吗?那可怎么办?那家人可都是些急性子,万一被他们察觉,那可不得了了!”崔大太太急急地说道。 “谁说不是?我们老夫人也说,哪家不好,非得惹上了这一家!”老嬷嬷边说边摇头叹气。 她这里说了这话,两厢便都陷入了沉默,那家大人确实是个急脾气,在京里也有些名气。 崔大太太当下面色更添阴郁,她着实没想到,竟也有连北程都觉得棘手的人物,还真是他们对上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们崔家更不能直接便同那家人交恶了! 事已至此,他们同程家可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摆平不了的事,更得推给北程了,万不能由着他们作壁上观,看着崔家得罪人! 崔大太太心下转了转,唉声叹气地说道:“没法子了!没法子了!骗了人家早晚就要露馅,倒还不如尽早说清楚,受了这一刀来的痛快!” 那边说,又边用眼去瞄老嬷嬷的神色。 老嬷嬷哪里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连忙便了脸色,伸出手来朝她摆手:“夫人这是如何想的?那事儿可说不得呢!若是夫人连这个都敢说了,倒不如直接说姑娘生了大病,这一二年都好不了便是了!那家人若是急着娶,想必也不会再纠缠的!” 她说的这个,难道崔大太太没曾想过?崔大太太当即别反驳老嬷嬷道:“要不怎么说那家大人好似见过苑儿呢?我们也说了这孩子这病得厉害,什么时候好还说不定,可那家人竟说愿意等得!我若还是有法子,哪里还能去麻烦您家老夫人!” 她落了话音,老嬷嬷那边略作思索,面上露出几分有话想说,却又没想好如何说的纠结神色。 崔大太太眼尖得紧,连忙问道:“都到这个关头了,嬷嬷还有什么不能同我讲的?只要能有一分转圜的余地,那定是极好的了!” 然而老嬷嬷还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转圜倒是行,只不过……” 第二三九章 小庄子 “只不过什么?嬷嬷说便是了!”崔大太太甫一听出她这里有法子,已是急不可耐,满脸的急色乎之欲出。 老嬷嬷一看,觉得火候到了,又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崔大太太的眼睛,低声道:“夫人可曾想过,将姑娘……报了丧?” 崔大太太一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这……这……这……” 她“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下文,愣了几息过后,眼中反倒复现了几分清明。 她干咽了一口吐沫,说道:“那苑儿报了丧,那家的事情倒是可以转圜了,只是如何再嫁到贵府上去?” 老嬷嬷听她这么问,知晓她的意思,脸上反而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府上老爷老夫人,多么看重子嗣,给姑娘更名换姓,再让她进门来,又有何难?” 崔大太太听了,还是觉得很是不妥,不由道:“可这到底同我们家……再不相干了!” 她说这话,老嬷嬷立即朝她摇了头:“夫人,这可真是多虑了,咱们两家心里一清二楚不说,便说姑娘,那可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随是名分不再了,可内里却是半分不缺的。届时姑娘进了门儿,再说同您家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和您有缘拜了干亲,那名份上自然也就圆回来了,一分半分都不差的!只不过,要您家麻烦一场,再委屈姑娘一年半载见不得人罢了!” 老嬷嬷说的虽是不假,可这报丧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崔大太太被她说的有些意动,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当下好言好语送走了老嬷嬷,又去同崔向勇商讨。 “……老爷,您说这事儿行得通吗?”崔大太太还显得有几分忐忑,不禁问道。 然而,崔向勇却不似她刚听说那般惊讶失神了。 他说道:“这一步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可总怕给苑儿脱了咱家,那程家到时候再翻脸不认账,不敢冒这个险!”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眼睛睁大了几分,又道:“不过,既然程氏已是同咱们说了这话,又想得如此面面俱到,倒也是不可不为。 况且咱们这边不过是报个丧,苑儿肚子里面怀着程家的子嗣,他们一点儿都不敢乱来。后头那些事情,根本也不用咱们管了,以我看,此乃下策中的上策了!” 既然崔向勇认为此计可行,便是崔大太太心有犹豫,崔乐苑也有些害怕,可仍是同北程那边通了气,准备进来就将此事办下来。 反正崔乐苑在旁人眼里即是病了大半月了,这回子没捱过去,人没了,倒也算不得太过失常。 崔向勇还找了个老道士算了一卦,说是此时报丧并不妨碍他的运道,反而可以去了今岁的霉运,明岁更上一层楼。 如此这般,崔向勇再无半分犹豫的,次日一早便向亲戚们报了丧事,说崔乐苑没了。 不过半日,凡是识得崔家的人,便知晓崔家出了丧事。 那等着迎娶的人家一听姑娘没了,吓得连忙缩了手。晦气的事一连两桩,那可就要晦气到底了! 崔向勇见那家人闭口不再提此事,还送了好些丧仪过来,心里乐的不行,倒也安下心来,认真替女儿治丧。 崔乐苑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了人间,而在京郊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里,却多了一个养胎的妇人。 崔向勇到底不放心将女儿交给程家,咬了咬牙,自己在京郊买了个小庄子,将女儿养了进去。 程家不置可否,派了几个有经验会生养的妇人过去伺候,两家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六月下旬的一日,崔乐苑十月辛苦,快要一朝分娩之时,事情完完全全脱出了崔家的预料。 那日风和日丽,却是大半月未曾下雨,天干热的厉害,崔乐苑睡过晌午,在树下凉荫地里,捧着肚子晒晒太阳,右眼皮忽的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她觉得很是不好,起身要去寻了佛珠,念上两刻钟的佛经,去去晦气。 这半年她经常念经,心中每每有了不舒之态,念上两刻钟的经文,便会好很多。她这边刚要起身,抬眼却瞧见庄子的西北方向,突然冒起了烟来! 崔乐苑立即着了慌,指着喊道:“怎么回事?可是走水了?!快去喊人!” 一时间庄子上乱了起来,都拔了腿打水扑火,免得火势蔓延。 然而这火起的忒般厉害,庄子上人手不多,火势未降反增,崔乐苑急得不行,将自己身边的人手也支了过去,又怕程家人不尽心,全指了自家带来的人,过去扑火。 又过了一会儿,大火仍未扑灭,已是有附近村庄的人跑来打探了。他们哪里知道这座庄子里藏了个未婚先孕的姑娘,村里人善,要来帮忙,崔乐苑却坐不住了。 “他们若是瞧见我,定要乱说话的!” 当即便有一位妇人同她道:“姑娘担心的即是,不若咱们乘车去吧,我们程家有座庄子,就在这附近,奴婢公公婆婆就在庄子上,先过去暂躲一日,明日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她这样一说,一旁两个程家来的人也齐齐开了口。三人将崔乐苑说的动了心,眼看着村里过来砸门的人越发多起来,也只能如此办了。 崔乐苑交代了两句,上了马车,仅带了一个丫鬟,便跟着程家人离去了。 崔家人初初还未察觉,都忙着整顿火烧了的屋子,忙的不行,可第二日崔乐苑不见回来,他们这才觉得不对起来。 弄丢了姑娘可不是小事,一群仆从又胆战心惊地苦等了一日,仍是不见姑娘归来,这下才完全慌了神,要知道,崔向勇可是亲自发了话,让他们好生看住姑娘的! 这样的事瞒不住,崔向勇很快就知道了崔乐苑不见了的事情。他问下边的人:“姑娘果真是自己说要走的?不是程家人绑走的?!” 崔乐苑向下边的人安排事体,那确实不似被迫,下边的人自然不会说谎,往自己身上招揽事端,皆连忙应是。 崔向勇又气又急,一双眼睛都直了起来,派人去找也是无果,到底按耐不住,往程家递了话,要尽快见程盛一面。 程盛拆了信,啧啧地又叹了几句崔向勇没脸没皮,却是全不理他,将信扔在一旁,自己很是自得地去看了一道被闵氏养的白白胖胖的曾孙。 第二四零章 四抬轿 崔向勇枯等一日,见他那封信似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回想起第一遭同程氏打交道的时候,就是这般情形。 崔向勇坐不住了,想上门去问个明白,可他到了北程却全进不去门,那些守门的仆从见了他,便说他们老爷近些日子身子不太康健,闭门谢客了,而旁的人却都顺顺利利地进了门。 崔向勇气得想破口大骂,可他哪里张的开嘴;或者他又想把心一横,把事情捅到安亲侯府,可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女儿在世人眼里,已然是下地投胎去了! 他这才恍觉中了北程的阴谋诡计,满嘴满心地发苦,好似哑巴吃了黄连,一句都道不出来。 没过两三日,程家却派了人往崔家走了一趟。 此人是程盛身边一位颇为得用的管事,姓梁,他甫一见了崔向勇,便道:“崔大人安好,小人奉我们老爷之命,过来跟您说一声,说是姑娘找到了,暂时养在了我们家庄子上。” 崔向勇一听,便是两眼一瞪,当即问道:“何时找到的?怎地不与我家送回?!” 那梁管事听他喝问,也不急不恼,回道:“让崔大人担心了,我家也是昨日刚找的,您要是放心不下,要不今日晚上便给您送回那庄子上去?” 梁管事不卑不亢,好言问道。 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崔向勇又不是傻,他回过神来,见着管事说的越是小事一桩的模样,越觉得心中咚咚乱跳。 他咽了口吐沫,沉声问道:“姑娘可还安好?你们又没有将她怎么样?!” “看大人说的,我们能将姑娘怎么样啊?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姑娘坐月子。” “坐月子”三个字一出,崔向勇便傻了眼:“你说什么?!生了?!男孩女孩?!” “回大人,是个小少爷呢,我们老爷正说,要接了姑娘和小少爷进府呢!”那管事一派喜悦地回道。 可崔向勇却又被他的话惊呆了:“你说进府?!这亲事都还没定下呢,如何进府?!” 他说完这话,死死盯着梁管事看了不住,那梁管事也不怯他,想着来时老爷嘱咐他,让他好生替程家出口气的事,笑了笑道:“瞧大人这话问的!我们府上为姑娘备了一抬极好的四抬小轿,定不让姑娘颠簸一点儿,便安安稳稳进了府的!” 他把“四抬小轿”四个字咬的清楚极了,话音一落,崔向勇便满脸煞白骇人:“你们……你们……竟要纳妾?!” 而那管事却轻笑一声,说道:“若是大人舍不得,咱们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家……”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恍然直接崔向勇还以为有个商量的余地,眼睛连忙一亮,刚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喉头,却被梁管事下一句,结结实实地噎了回去。 “……我们老爷说了,便是把姑娘送还府上也使得,我们自家的小少爷,我们府上自然能养的好!” 崔向勇一听,当即僵在当场,嘴上却毫不犹豫,脱口便道:“不要送回来!” 也是,送回来一个死了的,又生过孩子的女儿,崔向勇要往哪里安置? 梁管事走了,走之前瞧见崔向勇一脸苦楚,脸色苍白似纸,好似老了十岁不止,那句“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他耳边回荡了好久,才消散下去。 而被接到了京城一处不知名的院落里的崔乐苑,也是察觉到了不妙之处。 她一刻不敢松开自己的孩子,唯恐孩子被夺走了去,程家人本有这个意思,看见她这样子,也没了办法。 程默泽来了,见她脸色黄的厉害,心里有些愧疚。可这些事情,他根本插不上手,也无力阻拦,或者说,他本就持了那放任自流的态度,有了如今的结果,他不过心里愧疚几分罢了。 “你这两日可还好?孩子可闹腾?”程默泽被崔乐苑从进门一直盯到现在,心里不自在极了,挑了话头问道。 崔乐苑见他上来先关心自己,知他同旁人再不一样,想到她这几日的提心吊胆,生产时疼得撕心裂肺,委屈与无助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怎地才来?要我好等!”崔乐苑嘴上埋怨着他,却禁不住哭了出来。 程默泽面对她的指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嘴里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又道:“回头你到了我身边,我自然多顾着你些的!” 他说着,瞧见孩子在睡梦里被崔乐苑吓得抖了抖小手,连忙道了句“别吓着他了”,便要伸手去抱。 崔乐苑下意识地便是一躲,眼中闪过防备之色。 “你这是……连我都不信了么?我怎地会狠心分开你和孩子!”程默泽讶然,皱眉说道。 “果真?!” “你为我生儿育女,我便是再不中用,也不能做那夺子弃母的事啊!”程默泽心里难受的似被人掐住。 他这番神色不似作伪,崔乐苑看了他几息,才慢慢放下心来。她把孩子往程默泽怀里靠了靠,自己仍是舍不得松手,问道:“我们母子还要在此处等多久?” “用不了多久了,等你出了月子,便随我回府!”程默泽连忙道。 崔乐苑一听,不喜反惊,她道:“这么快?将我身份俱都弄好了?!” 程默泽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道:“都弄好了,你放心便是。” 可他这副神态,明显有些鬼怪,崔乐苑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当即便看了出来,她一把扯住程默泽的袖子,厉声问道:“你有什么瞒着我?!我早就觉得不对了,我在娘家好好的,怎么被你们圈在了此处?!我爹娘呢?怎么不来?!” 她一连问了好几句,把程默泽彻底问的崩溃了去,一句假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头涩的难受,径直便道:“祖父瞧不上你的出身,我二婶又怀了孕,你做不了二房的嫡妻了,我同祖父争了很久,才让他同意抬了你做那良妾的!” 崔乐苑手一松,差点丢了孩子。程默泽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接了过来。 “良妾?妾?”崔乐苑两眼没了神,却瞪得好似大罗金刚,端看她消瘦的脸颊趁着这双圆眼,骇人非常。 程默泽见了,也止不住抱了孩子往后退了两步,小心喊她道:“良妾已是我万分争取得了,若按我祖父的计较,说不定还要将你送回崔家!你可要想明白了!” 第二四一章 三姐妹 一听程默泽说要将她“送回崔家”,崔乐苑浑身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豆大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是的,良妾已是极好了,不然把她送回崔家,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黄粱美梦做了大半年之久,终于到了梦醒的一日。 费尽心机算计来的一切,又全部被人算计了去,留给她的只有残破到被人踩在脚下的闺誉,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大房不起眼的庶孙,那是因为西北来了信,说封氏老蚌含珠,生了个圆头圆脑的大胖小子! 崔乐苑如何从此隐姓埋名地在程家举步维艰,受人冷眼,那都是后话了。却说她去岁末刚刚报丧之时,还是有人真心为她掉了几滴眼泪的。 彼时,崔氏甫一听到侄女突然没了,吓得当即就抹着眼泪,找上了门去。 好歹崔乐苑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有一向同于小霏交好,她突然没了,与他们来说确实太过惊吓。 崔大太太当时瞧见崔氏携着于小霏和于霖姐弟两个,眼睛又红又肿地急步过来,心里反倒有些感慨。 她想着在京城里也就崔氏同他们最亲了,况且他们同程家也有些姻亲关系,此时一味的瞒了他们,往后反倒落不着好了。 因而崔大太太拉了崔氏往屋里去了,又派人守了门不许进来,这才拉着崔氏的手低声说道:“姑奶奶对我们苑儿这般情意,当真是真心疼她,爱她的,所以这事儿……我再瞒不得你了!” 崔大太太见崔氏这样反倒被他感动了一番。这会儿情真意切的说着,说到此处瞧见崔氏忽的两眼一瞪,满脸困惑:“大嫂说什么呢?什么瞒我不瞒我的。” 崔大太太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我的姑奶奶,您侄女儿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你可放心吧……” 崔氏听完来龙去脉,一双眼睛瞪的是铜铃,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苑儿,当真能嫁到北程去做嫡妻?”崔氏愣了一下,还是禁不住问道!那眼中闪着的光亮,却挡也挡不住。” 她这样惊喜中含着浓浓的艳羡,崔大太太终于觉得面上有光了不少。 “可不是?我们苑儿,虽是受了这么一桩子罪,心里却是有数的,不然北程的嫡妻,哪里轮得到咱们? 往后咱们同程氏,可就又多了层关系了,就是碍着这个,程氏以后也万不敢亏待了你们去。毕竟日后整个北程,可是她侄儿当家呢!” 崔大太太此话正经说到了点子上,大半年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崔氏,好似忽然从密闭的房间中,打开了一扇窗子一般,那种通透与豁然,恐怕只有崔氏自己才能完完全全的体会到。 惊吓变成了惊喜,崔氏觉得果然靠得住的还是娘家。她想到崔乐苑不久便要成了北程的嫡妻,连如今她最头疼的女儿的亲事,都好似缓解了不少。 这事儿她憋不住,又不敢同一向做人极为端正的于霖说道,看着她为自己的表姐伤心难过,崔氏也只敢劝劝他罢了。 不过转过头来,她当即便把此事的来龙去脉透给了于小霏。 “你表姐这般做法确实太过胆大妄为了些,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你也知道,你大舅舅要让她续弦一位年纪颇大的大人的事情。那孩子恐怕也是心怕了,这才剑走偏锋,好在她是个福气大的,找对了人不说,还怀了身子。 要知道你二婶的娘家,就是缺子嗣!那一家子泼天的富贵权势,若是绝了后岂不是全完了?若是那闵氏此番没生个儿子,那往后程家一家说不定便仰握在你表姐手里了……” 崔氏絮絮叨叨地同女儿说了好些,于小霏听了,却是愣愣的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冷清的月光透过窗子打在地板上,于小霏的眼睛却是比月光还要亮。她眼睛睁了半夜,思绪也飞满了脑海…… 人丁兴旺的元嘉元年就这样过去了,于小灵的周围充满了婴儿的奶香,而即将到来的元嘉二年,又会是一个奶香四溢的一年。 木鱼胡同于府,元嘉二年已是替于秉祖守孝的第三个年头。廖氏的精神也养好了不少,身子骨也在黄姨娘的悉心调养之下,越发的康健。 于清杨做主,回北直隶的老家过了一回年,直到于秉祖两年的大样过后,于霖和于小霏作为于清松的孝子孝女,在守孝满二十七月之后,停了除服之礼,一家人才返了京。 彼时,已至二月初了。 于霁即将参加今年春日的童生试,因而便没有同一家人一道返回京里。 三房女眷只有两辆大车,程氏崔氏同廖氏坐在头一辆。 廖氏如今还有些离不开黄姨娘了。那些前尘往事她记不清楚,如今只记得黄姨娘对她万分的好。,二人打破了半辈子的僵硬场面,反倒有了几分妻妾和睦的样子,恐怕于秉祖在天之灵,是很乐意看到的。 后面紧跟的一辆大车,坐的便是于家三姐妹了。 最小的于小露今年已有一十三岁,她个头窜得极高,比于小灵高出好些不说,已是同于小霏可以一较高下了。只她比于小霏还要结实康健不少,浑身上下散发着朝气。有别于刚除了服的大姐,和一向超然物外的二姐,更像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这三姐妹同乘一辆车,怪异的情形可想而知:于小霏闷声不吭,冷若冰霜;于小灵浑不在意,泰然自若;而于小露却在两位姐姐中间偶尔打打圆场,调节调节气氛。 这会儿已近京郊了,不消多时就能到家了。然而前面于清杨突然发了话,说要停下来稍适注意。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才刚刚休息过,这会儿又突然停下来,不知是何意图。 不过于小灵这马车早是坐得腰酸腿疼了,能下来逛逛,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因而她也不去管旁人,自己灵巧地跳下了车,要找于霆说话去了。 她刚下的车,便叫了旁边一个小厮,朝他说道:“四少爷做什么呢?叫他过来,说我找他。” 然而他小厮得了命令,却没当即跑开去找于霆,反而带着几分喜意同于小灵说道:“四少爷正同二姑爷说话呢,老爷和几个少爷都在的,就在前边!” 第二四二章 东床婿 这个二姑爷的称呼,让于小灵一下子有些晕,她愣了一下,抬眼见那小厮一副讨好的神情,才猛然回过神来。 原来他说的,竟是徐泮! 可是他怎么过来了呢? 于小灵歪了歪脑袋往一侧地走了几步,抬眼望前面瞧去,正见前方一人身姿如松,牵着高头大马,同他的父兄讲话,看起来颇为谦和有礼。 于小灵正琢磨着他怎么突然在此处现了身,又听身旁的小厮问道:“姑娘可还要小的去喊四少爷过来?” 于小灵略微想了一下,点头说道:“也好,去吧。” 那小厮一听,眼中笑意更盛了,颠颠地就往前面跑去了。 他兴致冲冲地跑了过去,也不径直就找于霆,反倒先给众人都行了一礼,说道:“老爷、伯爷、几位少爷,二姑娘嘱咐小的,请四少爷过去呢。” 他说这话该当看着于霆,可却抽出一息的功夫瞄了徐泮一眼,见他径直错过自己,往他来时的路上看去,心中连忙将这位伯爷对自家二姑娘的态度掂量了一番。 看来伯爷很是在意二姑娘呀! 这小厮心里想着,往后他可得多往二姑娘脸前靠一靠才是,若是能被二姑娘带到了忠勤伯府去,岂不比在于家混强多了?! 于霆听说于小灵叫他,虽不知是何事,可看到徐泮微微朝他扬了扬下巴,便觉得自己还是去一趟的好,当即便招呼小厮往于小灵那处去了。 于小灵见他过来,朝他招手,待于霆三步并两步近前了,便问道:“他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姐姐,注意你的言辞!你不能因为徐大哥处处顺着你,便如此没大没小的!” 于霆板了脸教训于小灵,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惹得于小灵又禁不住怀疑,这到底是谁的亲弟弟? “好吧,好吧!”于小灵无奈道:“那你的徐大哥到底是因何事来的呀?” 于霆轻哼了一声,这才说道:“并没有什么事,徐大哥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于霆说到此处,倒是朝于小灵努了努嘴:“我觉得徐大哥这路顺的有些意思,姐姐你说呢?” “呀?”于小灵听他这样问,又见他斜着眼看自己,颇为惊奇:“我们家霆儿越发的有想法了,那你自己说说,他是为何而来?” “我可不知道,徐大哥还等着我呢!姐姐若没有旁的事情,我可就先去了!” 于小灵自然没有旁的事情,轻笑了一声,轻轻打了他一下,便让他走了。嘴里又嘀嘀咕咕叹了几句,于霆竟然开窍了。 她兀自觉得有意思,却不知这番对话,分毫不差地落进了马车窗旁坐着的于小霏得耳朵里。 于小霏脸色有些沉,嘴巴抿得好似一根针,她听完了姐弟二人的对话,默了一默,转身也下了车子。 然后她这边刚下了车子,便听到两个小厮站在马旁嘀嘀咕咕的说话。这二人说得颇为起劲,并未发现于小霏朝他们此处看过来。 于小霏站着没动,听到其中一人说道:“你小子今日可是撞大运,竟在伯爷眼前打了个转回来,往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哥哥!” “什么发达不发达的,若当真能跟着二姑娘嫁到忠勤伯府去,那才真是有发达的机会了!”另一个小厮摆摆手说道,他顿了一下,旋即眼睛又闪着亮光:“不过说真的,咱们二姑娘可真是好福气。伯爷那模样好似天上下来的仙人一般,这辈子我就没见过那般俊朗的人! 而且不光如此,伯爷对姑娘还上心着呢!一听我说二姑娘叫四少爷过去,眼睛便跟过去寻呢!也不知道二姑娘是哪里来的福分,说不定便是把一家子的福分都集的一身上去!” “你说这个都极有可能!你想想咱们家这几年不顺当,可不就出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儿!说不定便是如此了,咱们也不说那些,只说往后,可得往二姑娘眼前多凑一凑才是!等开春儿了,我便让我娘好好拾掇拾掇那几盘儿杜鹃给二姑娘送过去,若是能入了姑娘的眼,那便好了……” 两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地盘算着怎么才能往于小灵脸前凑,而一旁的于小霏,越听脸色越难看。 于小灵找的夫婿千好万好,连家里的小厮都当了祖宗看她,她凭什么有这般福气,又凭什么将全家的福气都集到她自己身上去?! 往前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不是自己吗?什么时候全被于小灵夺走了?! 她定是又妖法的,不然不会这般要是顺遂?而她于小霏,却被她压在身下不得动弹! 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小霏愤怒得两眼通红,想起以前她多方筹谋地要去害于小灵一下,都不得成功,又突然颓了几分。 她觉得于小灵就是个怪胎,自己只要往她身上起了半分旁的心思,到后来受罪的还是自己! 老天不公! 于小霏心里堵的难受,满腹苦水无处倾倒,只能自己忍着。她不敢随意去动于小灵了,她怕再遭了什么报应,尤其在这个关口。 她要嫁人,要励志找一个更好更厉害的夫君,比那鬼迷心窍的伯爷名头还要厉害的人,好把所有人都狠狠踩在脚下,尤其是于小灵! 她这个嫁人的愿望没过两天便有了些苗头。 因为她还没开始为自己谋算,那十年之前于青松搭救过的杨家人,便自个找上门来,有意回报当年的恩情。 崔氏大喜过望。因为杨家想要回报恩情,还摆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态度,说是有两位孙子辈的少爷,都正是娶妻的时候。 人家说了这话,那便是让于家从中挑一位出来做于家的东床快婿了! 崔氏心里的烦恼当即迎刃而解,她现在只一门心思掂量着,是选那位长房要续弦的嫡长孙,还是选那位三房要结发妻的四少爷。 无论哪一个,那都是要嫁进杨阁老家当嫡妻的,往后也必定会做了那诰命夫人。这样的康庄大道,崔氏只想一把把女儿推上去。 第二四三章 阁老孙 崔氏心里想的美,甜蜜蜜地纠结着到底哪位少爷更合适她姑娘些,她纠结不出来,转头便竹桶倒豆子地,都告诉了于小霏。 “娘觉得哪个都好。那个嫡长孙虽已有儿有女了,可到底年纪大,知道疼人,如今已是举人了,杨阁老又极为看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三房的那位四爷,也是极好的。他比你还小上半岁,今岁也同霁哥儿一道童生试,以杨家的地位,那定是要过的。与他定下,那便是要做了结发夫妻的!这两个都一样的好,我的儿,看中了哪一个?” 崔氏难得这般开怀,面上笑意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翘了上去。 那倒也是,阁老家的嫡孙任挑任选,满京城,也没有第二人有这般脸面。 然而于小霏听了,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如今已是到了掌灯时分,窗外暮色四合,屋内尚未点起灯火。 崔氏没看清女儿的表情,只当她也同自己一般纠结着,不知选哪一个好了。 因而崔氏仍是笑着说道:“你二叔父同我说,明日那杨家的嫡长孙,来咱们府上请你二叔父指点文章。 人家杨家一门三进士,说不定也能父子两阁老,哪里需要你二叔父指点。看这意思,便是想同咱们先亲近亲近的。 到底杨家的夫人们都见过你,咱们却没见过他们家的儿郎,这便是相看的意思了。明日娘带你亲自去看看,若是相中了他,那正好尽早定下;若是没相中……不还有那位四爷么!届时等他从老家回来,咱们再相看他也是一样好的!” 总之,崔氏满意非常,她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又想起每晚要给于霖亲自炖补药,便也不再同于小霏多说,只道:“我儿自己好生琢磨琢磨,娘先去给你弟弟炖药去了。你今日早点歇了吧,明日还要见人呢。” 崔氏说完喜滋滋地走了,而天黑没有掌灯的房间里,于小霏的眼睛好似透过窗子,看到了不知住在何处的杨阁老府上。 那位嫡长孙,有着举人的功名,又是承重的孙辈,嫁过去,那便是未来杨家的宗妇。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前头的妻子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倒也无所谓了,可那儿子如今也有七岁,开蒙都已两三载,这才是嫡长啊!纵使自己往后再生下儿子,又如何能同他比肩?到最后还不是落得为旁人做了嫁衣的下场? 再说三房的四爷,人比自己小也就罢了,如今身上半分功名都没有,还得一点点从秀才考起来。他非嫡非长,父亲也并不得力,杨阁老的产业和关系恐怕极少能落到三房头上。看起来阁老的孙子花团锦簇,内里却什么都没落下。 两门亲事哪一桩算得好? 可能同于小灵的亲事做半分比较? 屋里没有掌灯,却仍是烧着地龙,然而此时的于小霏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从下往上漫过来的,都是的冷。 良久,她哼了一声,带着轻蔑与嗤笑,让人捉摸不透。 没有人能帮她,只有她自己。 好似苑表姐那般,大舅舅让她给人做填房,六部的官员又怎样,一辈子过去了大半,子孙皆与他们同龄,嫁过去除了个夫人的名头,半点实惠都没有。 所以苑表姐拼着清白不要了,也要挣一挣命。而如今,眼看着北程的嫡妻之位,便落了她的手中。 她于小霏,不比崔乐苑地位更高?父亲便是不在世了,那也是为国殉命,那也先皇钦点的探花。 这样的她,如何能甘居人下,为他人作嫁衣裳?她亦不信命,要拼命一挣,等她一飞冲天,要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翌日清晨,初春的京城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约莫两刻钟的小雨,清新冷冽的风沁入人的心脾,那种舒爽与通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平日里寂寥的如同一滩死水的敬莲园,今日倒难得透出几分不常有的轻快,原来还是崔氏脸上挂着的笑意太过晃眼。下人们身被感染,才不由自主的也跟着轻快起来。 崔氏给于小霏挑了一条雪青色领口绣缠枝莲纹的长袄,梳了个倭堕髻,带了一套新打的烧蓝珍珠头面,让她从头到脚都透着读书人家姑娘的体面与优雅。 “我儿这样打扮起来,当真是标志,旁人俱都比不得的!”崔氏越看越觉得自己家女儿惊为天人,经不住夸了她一句。 然而于小霏只是浅浅的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便消散了去。 崔氏半分也没有看出来她的异样,还只当她大了,说到这些知道腼腆害羞了,却全不知她心里,已是下了旁的决心。 过了一会儿,便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杨家的大少爷过来了,正同老爷和少爷们一道去探望老夫人了。 崔氏一听,从上往下打量了于小霏一遍,见她身上再无半分错处,连忙带着她赶过去了。 杨家这位嫡长孙名叫杨世如,他同魏博良一样,都是今科中举,不过杨家人并不敢让他明岁下场,就怕他考了个同进士回来,辱没了家风,还是往后再精进三年的稳妥。 崔氏带着于小霏往三房的住处恭棠院去了。 恭棠院顾名思义,种了一棵高大繁盛的垂丝海棠。这会儿海棠花还没有绽放,花骨朵却已经鼓了出来,为小院添了两分春意。 崔氏母女这会儿赶在杨世如前边过来,黄姨娘并于小露一点儿都不惊讶,于青松种的因,由他女儿来收这个果,再顺理成章不过了,旁人半分说辞都没有。 于小露这样的乖乖孩子,自然也不敢同于小霏一争高下。 今次她只捡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蜜合色小袄并褐色马面裙,简单地稍作梳洗,坠了一对儿并不起眼的珍珠耳环,比平日在家不见客的装扮,似乎还低调了几分。 她十分恭敬地同崔氏和于小霏问安,规规矩矩地,进退也很是有度。 第二四四章 杨世如 崔氏见于小露这般识情知趣,倒也不计较黄姨娘将廖氏从她手里夺走一事了,还略微夸了几句于小露,乖巧懂事之类的话。 于小露低低地应了,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她刚走到门口,便听丫鬟过来通传,说杨家大少爷,过来探望老夫人了。 话音刚落,便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杨家和于家自那件诬陷风波之后,已经算是通家之好。更有于秉祖没了,杨老夫人带着一家子女眷过来帮衬,两家人这份情意结得深厚,杨世如作为孙辈,过来看望廖氏,正是应当。 于小露闻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稍作思索,便手脚伶俐地退到了黄姨娘身后,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崔氏对她越发满意了,赞扬地看了她西一眼,又将自家女儿拉到身前,喜滋滋地等着门帘撩开。 当先进来的自然是当家人于清杨,他进了门,便朝身后喊一句“正友”,随后便见一位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进了门。 这青年人长得虽清秀,长相却并不出众,一看就是典型的读书人,从长相便可看出性子温和,阳刚之气比徐泮这等武将,自然稍显弱了几分。 果真,他进了房与众位长辈行礼,又低声恭敬的言语了几句,这性子里的柔和全透了出来。 他沉稳有礼,举止有度,于小霏全没看见,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暗道嫡长孙这般性子,如何压得住下边的弟弟?给他做嫡妻,做未来的杨家宗妇,等着他给自己挣了个诰命回来,恐怕都白发苍苍了吧,想想那些情形,她就觉得前路艰难,看不见光。 于小霏心中本就十分不愿,这会儿见了,更觉得他同心里自己心中的夫婿形象全不相同,连最后几丝犹豫都断了一干二净。 她满心不喜欢,连看都不想看,从头到尾反倒同默默无闻的于小露一般,半低着脑袋,不说话,倒是显得规矩又守礼。 然而杨世如也知自己实则是来相看的,他自然不晓得哪一位才是于氏长女,见这两位姑娘身高相仿,又都低着脑袋不言语,只一个打扮得高调些,一个打扮的低调些,看不出年岁大小。 他心里猜测这位于氏长女刚刚出了孝期,定然不会穿的太过注重装扮,因而便把那身穿蜜合色小袄,首饰简单的人,当做是于氏长女了。 这会儿赞她半低着头,面上仍一派柔和淡然,不似另外一位,还微拧了眉头,庄重守礼,心里不由就生出几丝愿意,他到底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填房还是性子柔和一点的好。因而他眼睛不留痕迹的多扫了那人几眼。 杨世如心里如何想的,旁人全不知道,他这里正经拜过廖氏,便跟着于青扬,又往书房去了。 崔氏辞了黄姨娘,急急慌慌地拉着于小霏便往回走:“我的儿,你看这嫡长孙多好!人知礼懂事不说,性子一看便是温和,这样的人最是好相处不过。你嫁过去便是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一是他年纪大会提点你,二来也不至于同你计较太过。这个当真是你爹在天有灵,请你挑了这般好的夫婿送上门来!” 崔氏眼角眉梢都是喜意,言罢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于小霏见她就是这般喜不自胜,到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娘,姑父就是这般性子,他又哪里对姑姑好了?” 这话问的崔氏一愣,崔氏回过头来打量女儿,这才瞧见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满。 崔氏当即挑了眉:“这如何能一样?你姑姑刚嫁过去的时候,你姑父可是极为看中的,全不似今日这般。你姑姑有今日,娘说句实在的,她也占着不少没道理。当年的事,你还小,不知道,连你祖母都觉得你姑姑过分了些,不过不好说她罢了。” “是么?”于小霏明显对崔氏这番解释不假辞色,她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又往前走。 崔氏摸不准女儿的心思,连忙跟了上去,问道:“我儿果真不中意他?这……这可怎么好?娘觉得他年纪大些,身上有功名,又知道疼人,有儿有女也没什么打紧的,你随便打发打发也就是了,不比那三房的四爷强的多。那位四爷,如今才刚刚举业,到底如何本事,还看不出来呢,全部如这个稳妥的……” 话还没说完,于小霏却忽的顿住脚步,转过头来:“娘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若我回头选了那四爷,您是不是才跟我明说这位大爷的不妥之处?!”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尖锐,正经把崔氏吓了一跳:“霏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娘还能坑你不成?你怎地想的,倒是同娘说个明白呀!” 崔氏有些着急,攥着于小霏的手也有些紧。 于小霏感受到了这股力度,她刚想说,她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就是这两个人她都没看上。 可是在崔氏灼灼的目光之下,她这句打心眼里的话,便强忍着咽了回去。她想起往日崔氏便是丝毫不顾忌母女情分,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将她关在房中,也说是为她好,就像此时她箍着自己的手一般,带着不可反抗的力量。 因而这一回,于小霏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一句实话,也没有讲。她沉了口气,说道:“娘,我想看看那位四爷,再做决定。” 话音一落,崔氏便松了口气:“原来我儿是这么这般作想,娘还以为你就是哪一个都没看中呢,到底是我儿长大了,想事情也周全了。” 于小霏不置可否,浅浅地笑了笑,又道:“娘替我找个小丫鬟吧。回头他走的时候,我再去前院瞧他一眼,方才在屋里人多,没好意思多看。” 崔氏听说她又要去瞧人家一遍,还以为自己方才说的话,让她回心转意了,连忙笑着点头:“也好,也好。不在人跟前,再瞧瞧他的言谈举止,更能看出真章来,我儿果真聪慧!” 于小霏听了,又是不经意地笑了笑。 第二四五章 读书人 于小霏回了敬莲园,出神地坐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见小丫鬟跑来禀告道:“姑娘,那杨家少爷要走了。 于小霏一听,便起了身。 杨世如在于青杨面前算是个子侄辈,于青杨自然不会自降身份送他到出门,一定是让方才便被叫了过去的于霜和于霖送他。而他是拜会了廖氏来的,走的时候自然还要同廖氏再说一声。 于小霏嘀嘀咕咕地跟小丫鬟交代了几句,二人便分头走开了。 于霜、于霖带着杨世如往恭棠院去,刚到恭棠院门口,那小丫鬟便拦住了于霖,说道:“大夫人让奴婢找了三少爷,说有些事情要同三少爷说,三少爷随奴婢去吧。” 于霖听了挑了挑眉头,不知崔氏有何事找他,只好同杨世如道了别,转身离去了。 杨世如又随着于霜,进了恭棠院。 廖氏同他有什么好说的?二人鸡同鸭讲地说了几句,说的一众人等都抿着嘴想笑,黄姨娘这才开口替廖氏说了几句,让于霜送杨世如出府去了。 然而,于霜送杨世如走到半路,竟也有小丫鬟跑了叫他,说廖氏那边又胡乱喊人了,非得让他过去一趟。 廖氏如今对三房的孙子孙女,还都颇为亲近。她态度好了,于霜和于小露自然也对她恭敬的多。这会听说廖氏又犯了毛病,胡乱喊人,于霜禁不住犹豫了几分。 杨世如对于家的这位二少爷还颇有好感,也知他们三房在于家的地位受限,当下不用他开口便道:“你快去吧,我这马上就到了门口。送不送的,有什么打紧?回头你往我家去,我要有事不送,你只别见怪便是了。” 他说着眼中便含了笑意,于霜佩服他文章高绝,学问深厚,心中对他十分信服,这会儿见他发话体谅自己。必然不能矫情,十分恭敬地给他行了一礼,又替他指了一番路,这才扭头往回走了。 杨世如目送了他几息,摇着头叹了一声,准备去同他那牵马去的小厮会合。 然而,他刚走了几步,就觉得这初春的寒风里好似参杂了些,不同于花草果香的脂粉香气,扬世如顿了顿脚步,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心下猜测了一番。 他心想这会不会是于家的丫鬟见了他,不出来行礼,反而藏在那处偷看?又或者会不会是于家的姑娘,偷偷过来再相看他一番?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总是透出些许不规矩的意思,杨世如是正经的读书人,虽非迂腐,却也看重名声。 他立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轻咳了一声,有意的提醒一下那前方假山后的人,然而他咳过等了几息,却并没有听到有任何的脚步声或衣料摩擦的声音。 杨世如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或是咳声太轻,未被人察觉。他轻轻摇了头,又往前走两步,这是这两步一过,正经让他看到了假山石旁飘出的些许雪青色的裙摆。 他这回当真有些不乐意了,沉了口气,低声问道:“假山后面何人?” 话音落地,又过了几息,假山后才缓缓走出一个雪青色的身影。 “杨公子。”于小霏站稳了脚步,拧了拧眉头,上上下下轻巧地看了杨世如一眼,暗道刚才果真是被他当先发觉了,才向他行了一礼,正经喊了一句。 她态度这样算大方,举止也算有度,让杨世如本有心想暗暗斥责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了。 他回了一礼,琢磨着耐了性子问道:“姑娘可有何事?” 于小霏轻轻笑了笑,笑容比墙角下,顶着寒风及早绽放的几株迎春还要耀眼,可说的话却带着风中的凛冽,开门见山,毫不留情。 “杨公子勿怪。我以为,杨家若是当真记得我父亲的恩情,合该等我兄弟举了业,好生拉他一把。却不该似今次这般,好似施舍一样要娶我过门,还摆出一副诚恳态度。 我虽不才,却看得出杨家不过是想与我家撇清关系罢了,不想耗费力气再去还我父亲的恩情,所以出此下策,杨公子说是也不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昂着头,眼睛直射到杨世如的脸上,一脸的倔强与不甘,令人难以忽视。 杨世如被她一席话说的昏了头,那哪里想得到,这会儿等着他的姑娘,竟然才是要相看的于氏长女。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于家姑娘竟然对两家联姻很是不满,而且一脸不甘的愤怒。 杨世如虽是丧妻之人,可自妻孝过后一年,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也陆陆续续的相看过几家的姑娘。 那些人家的姑娘,家世出身比这位于姑娘,可以说是只好不差,然而却还没有一个,似这一位这般出言不逊。 若她说的有理也就罢了,偏偏自以为是,怎么看都是无理取闹。 杨世如想起自去年,祖父便让他同小四都不许再自行相看,那会儿便是想好,要同于家结亲的。谁知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孝期,祖父急着同于家打招呼要结亲,却是等来了这个情形。 杨世如有些想笑,看于家人的表现,恐怕于世叔和于大夫人,都没想到吧,真是人心隔肚皮,谁也猜不到。 他顿了一下,问道:“姑娘何来这般猜测,若是看不上我,便也罢了,却不该这般误解我家的好意。” 回应他的,却是于小霏的嗤笑。 “杨公子竟还说我误解了?小女自认为没有误解。杨公子此番娶的可是填房,而你们家四公子,如今却连功名都没有。我虽品行并不出众,我父亲却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探花郎,连皇上章起来都要叹一句的。你家如何这般轻看我?不是想略施恩情,撇清关系又是什么?” 这一回,杨世如真正地被气笑了,这个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会有胆大妄为的姑娘? 他经不住问道:“若是姑娘觉得联姻便是施以恩情撇清关系,那么如果我家在仕途上拉了你兄弟一把,之后,你兄弟仕途不顺,我还要怪我家没尽职尽责?照这样说,不必两家联姻,也不必往你兄弟身上使力了,径直拉一把你叔父便是了,岂不是更有效用?!” 第二四六章 两重天 于小霏全没想到他竟如此作想,心中一急,瞪了眼道:“我父亲施的恩情,与叔父何干?你们不过想省事罢了,说那些做甚?!” 她一双铜铃眼瞪得似满月,一想到父亲留下来的人脉全被二房接手了去,便心中恨得犹如被烈火吞噬。 她禁不住胸口起伏,脱口说道:“我叔父是叔父,父亲便是父亲,我家这些事体同他再不相干!总之,我不领你家这个人情,休说那些有的没的!” 她言罢,一跺脚,便转头扭头走了。 于小霏本想同这位杨公子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绝了他的心思,却不想这位杨公子全不似面上看的那样温和,还会反唇相讥,将她逼得起了火。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于小霏虽觉得烦厌,好歹达到了目的,想来那位杨公子也不会自找难堪,闹将起来。若是闹起来,也和她无关,都是她叔父的作为! 她这样想着,又翘了翘嘴角。 杨世如在那处定定站了几息,越想越想笑。他活了这二十五六岁,还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 不过他到底年纪大了,这点子养气的功夫还是有的。他不住劝着自己,不要同的十几岁的姑娘家置气,如今要想明白的事,就算她这样蛮不讲理,甚至故意破坏两家关系,可两家的情谊却还是不能就此放下的。 毕竟恩情在前,杨家还是会遭人诟病。 杨世如抚了抚额,叹了口气,刚想离开此地,却很快被急切的脚步声打断,听这脚步声,好似还是个姑娘家。 杨世如不知那位于姑娘回来还有何事? 难道她说的难听之言还不够吗? 若今次是小四那个暴脾气再此,杨世如当真不知会闹到如何程度。 他深吸了两口气,等着那人到来。 然而香风扑过,恍然间跑过来的,却是一位穿着蜜合色小袄配马面裙的于家姑娘。 杨世如愣了一下,皱了眉头,没有说话。 这个姑娘他也见过,仔细看来,确实被之前那位还要年幼,她面有急色,原本清秀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小手紧紧捏着衣角,见他沉着脸站在那处,眼皮猛然一跳,急着说道:“杨公子,我大姐近两日身子不大好,许是头脑不大稳便,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妥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谅!若是公子有什么疑问,还是同我二伯父直接讲清楚的好,万不可一叶障目啊!” 她急得满头大汗,嘴上说着话,眼睛一刻也不敢从杨世如的脸上错开。 于小露方才是因为躲着杨世如去探望廖氏,才往花园来了。谁曾想逛到半路,竟遇见于小霏对着杨世如大放厥词。 于小露再是年纪小,也知道那是杨阁老家的公子。黄姨娘还跟她叹过,说大姐姐脾气虽差,运道却是极好,那都是大伯往日做的善事的善报,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杨阁老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以杨阁老的本事,说不定过几年便是要做了首辅的,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于清杨都万万不敢得罪半分。 因而,于小露方才甫一听见于小霏那般不管不顾的胡说一通,吓得冷汗纷出,刚回过神来,于小霏又撂下话跑了。 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哪里遇到过这种事端?此时的她,一门心思只想着,若是不把话说清楚,这个杨家的嫡长孙,日后可是要记恨于家的。 而二伯父此时还没上任,以杨家的手段,说不定一翻手便把他的官位免了去,到那时于家可是真的就完了! 她这厢急急将于小霏的话,同于清杨撇开干系,说完,又觉得这话会不会说的太直喇喇了些。 她想到此处,咬了嘴唇,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端端的樱桃红唇,被她咬的发青,眼中担忧又着急的神色,落在杨世如眼里,突然就让他生升起几分想笑的意思。 于家两位姑娘可真是有意思,一位专程跑来劈头盖脸,冷言恶语指责杨家,另一位却紧跟着跑来道歉,又让他不要一叶障目。 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夹击之下,杨世如倒是气消了,又冷静了下来。 他本也没有因为于小霏的一番言论,就打算同于家交恶,以祖父的处事方式,于家与他家有大恩在先,便是有些鸡毛蒜皮的错处,他们根本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他如今考虑的是,祖父那里打定了主意,要他和小四中的一个娶那位于家长女,他这边明显不可能了,而小四又是那样的脾性,他也是怕两家因为一桩婚事闹得更僵。 他心中思量着,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年纪尚轻的于家姑娘。听她言语中的称谓,想来是三房的三姑娘,二少爷的孪生胞姐。 杨世如看着她默了几息,直到瞧见她紧张的鼻尖满是汗水,才问道:“方才你说你姐姐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妥之处,我倒想听听姑娘说个清楚,她哪里不妥了?若是姑娘解说的明白,我便信了她不过是一家之言的说法,不代表于家众人。” 于小露哪里想到他会问她这个问题,只想着于小霏说的话太过于难听,至少她要站出来,表明于家的态度并不是同于小霏一道。 然而杨世如既然问了,又明显是愿意再听一言,她觉得万不能失掉这个机会,沉默着咬了嘴唇,想了想才琢磨着答道:“我长姐说联姻便是施以恩情撇清干系,我不能苟同。自古以来,联姻都是结两姓之好,是拉近两家关系的作法,与撇清干系,南辕北辙。公子就凭这一点,也当知道她乃是……我伯父定是全然不知的!” 她不好直接说于小霏“无理取闹”,将话咽了下去,话中的意思确实一目了然。 见她口齿清晰,对答有度,杨世如暗自点头,方才因为听到了惊世骇俗之言而生出的闲气,也一并消散了去。 然而他并未表现分毫,又问道:“方才你长姐不仅如此说,还道我杨家兄弟二人,品行不堪与之为配,你又如何作想?”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简单许多,于小露看出其中变化,心中略微安定些许,张口回道:“公子宽仁大度,明辨是非,有古贤士之风,应配名门贤德淑女才是。” 杨世如见他抬举自己,又不贬低自身一味奉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说道:“知道了。” 第二四七章 贵公子 于小霏以为杨家那边很快就会传来消息,至少不会再与他们家联姻,可是,几天下来,却毫无音信,她琢磨不透,反而听说宫里采选秀女的结果下来了。 安亲侯府的孙可益中选不说,在这一届的秀女中分封名号最高,即将以贵人的身份入宫。 她们入宫也不过就是这个月末的事儿,而在此之前,也就是三日之后,恰逢安亲侯老夫人的寿宴。 安庆侯老夫人,可是孙可益的曾祖母,今年不过是六十八岁的散生罢了,她年纪大了,寿宴该当少办,尤其是这个曾孙女儿即将入宫的当口,然而安亲侯府却仍是办了,还广撒请帖。 满京城的人都能猜出来,没有皇上发话,恐怕安亲侯府也不敢这般张扬。 于小灵那里自然毫无意外的拿到了一张请柬,而本来早就被人淡忘、几无可能被邀的于小霏,却是头一天下晌,在路上偶遇了孙可益,当天晚上,安亲侯府的请柬便第二回送到了木鱼胡同。 于小灵对于小霏的事情不置可否,于小霏是不会消停的,她只希望她尽快离开于家。 那天的事情于小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虽惊奇,但是细思一番,又觉得这确实是于小霏能够干出的事情。 这事儿通过于小灵的嘴巴,就进了程氏耳朵,自然也到了于清杨那里。 于清杨不信大侄女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可三侄女也不是骗人的孩子。于清杨觉得这个事体分外棘手,次日便想同杨世如好生解释一番,可惜杨世如有事出了京,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可是杨家波澜不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清杨一边忐忑地等着杨世如回京,一边纠结于如何同崔氏说明白,说不好吓着了崔氏,指不定还要再起波澜。 于清杨愁肠百结,于小霏这里却同于小灵一道,往安亲侯府去了。 程氏崔氏等人差一天不能除服,那便一天要守着孝,不能出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于小霏于小灵姐妹二人自然只能自己上场。 她们是小辈儿,身份又不算高,当然没什么架子可摆,来的算是早一些。 她们这边刚到,另一家的马车也到了。 一看那家马车的规制,必然是勋贵之家,比于家这驾青布平头马车不知气派多少。于姐妹不敢先行,自然是让那一家的女眷为先的。 她们在一旁等着那马车上下来什么夫人姑娘之类的,可还没能瞻仰一眼,便见一人骑了个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往这边来了。 来人是个将近弱冠的年轻男子,穿了件靛蓝色的暗花锦袍,绣云纹锦缎腰带上缀了件质地古朴的白玉佩,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面上却是一派平和。 便是于小灵向来同徐泮他们打交道惯了的,此时也不由感叹安亲侯府请的人,果然还都是些京里高门大户的贵人,就好似这一位不知名的公子一般。 她都这样想了,于小霏更不用提。她在家里守孝这些年,外头的男子已是见得极少了,如今见了这个模样俊俏,风范不俗的贵公子,眼睛不由已是有些直了。 那贵公子走到门前便翻身下了马,看着动作颇为利索,倒像有些个武人做派,却又不失文人的优雅。 于家姐妹都暗暗猜测这位公子为何往女眷的道路这边走,正不知他是何人,便见他突然在那气派的马车前边停了下来。 那马车上刚刚探出个打扮的有模有样的小丫鬟,见他来了,竟朝他那边飞了个眼花,抿嘴笑了笑,才朝车内回禀道:“夫人,世子爷过来了。” 竟是位世子爷,于家姐妹俱多看了他两眼。 那丫鬟话一落地,这位世子爷便走到了马车前,他嘴里喊着“娘”,随即撩开帘子,扶了车内的夫人出来了。 这位夫人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看打扮虽是位贵妇人,浑身上下却没几两肉,她脸颊虽然消瘦,一双眼前却还精亮。 她看着那位世子爷,脸上还算柔和,问他道:“我儿过来可有何事?” “父亲有几句话,让我叮嘱您,”那公子只说了这句,然后附在了那夫人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儿才停下来。 于家姐妹自然不好干站着盯人家看,两人之间又无话可说,便各自拉了自己的丫鬟小声嘀咕,等着前面的那一家人进了府,她们也好过去。 那位世子爷并没有说太长时间,又多讲了几句,便又同那位夫人行了礼,往回去了。 路过于家姐妹身前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他很有礼貌的同姐妹二人含笑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过去了。 于小灵觉得他好似有些胡人相貌,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脚上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位世子爷穿了一双金线黑底暗纹皂靴,靴筒崭新,而金线却好似有些不怎么亮了,泛着暗淡的光。 待那世子爷走远了,于小灵自然收回了目光,她回过头来,正瞧见于小霏若有所思的样子。 于小霏若有所思,总让她觉得心里不舒服,不过好在她不是看着自己才有的思索,合该同她没什么干系吧? 于小霏这个人,于小灵觉得,实在同她八字不合,往后嫁了人,于小灵定是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 她心里暗下决心,抬脚跟上于小霏的步子,随着那位不知是何来历的夫人身后,往安亲侯府里去了。 安亲侯府对于于小灵来说,当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每来一回总要有些事情发生,从小到大无一不是。因而这门还没踏进去,于小灵便有一种今日还有事情发生的预感。 这个预感委实不怎么样,尤其是她同于小霏单独出行的时候,这一回,连能打个圆场的崔乐苑都没跟在一旁。 于小灵禁不住摇了摇头,抬眼就瞧见了来迎客的安亲侯府的女眷,那些女眷环珮叮当地走上前来,一张口,她便知道了前方与她们同来的那位夫人的身份。 原来是名头比忠勤伯府还响亮的平成侯的夫人啊! 第二四八章 平成侯 第一代平成侯,是最早同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得力干将,在论公封赏之时,文武百官曾因封诰的国公太多而与太祖产生分歧,当时便是第一代平成侯,自愿舍国公而封侯,解了太祖之围。 后来太祖到了晚年,疑心病重,大批斩杀功臣的时候,平成侯便凭着当年解围之情,在太祖那里留下一命。 那位平成侯随太祖打天下的时候,也是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还有许多话本子里,常常提到他的事迹。 不过,兴许是祖先太过耀眼,后面的一代代平成侯里,便再也没了能与祖先比肩的人,没落到了二流甚至三流的贵勋之中。 尽管如此,平成侯夫人的名头一出,于小灵还是明显感到了于小霏的讶异。 她会惊讶,于小灵自然猜测她是被平成侯府的名头给吓到了。相比之下,即将嫁入贵勋的于小灵,却对这些公侯伯的家境状况,费了好一番功夫,大致了解了一番。 因而她当然知晓,如今的平成侯府,可不是第一代平成侯在世时的平成侯府了。平成候府落魄得只剩下个名头不说,还因为上一代平成侯嗜赌成性,将祖宗传下来的家底,都掏得都剩不了多少了。 于小灵想起这位侯夫人,和刚才那位世子爷身上穿的,从大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可她脑中闪过世子爷那双皂靴上泛着暗淡黄光的金线,确实全明白了过来。 想来这金线,也不知用了多久了。 更多的关于平成侯府的事情,她也不晓得了,毕竟京里公侯伯爵甚多,想要一一的记下来,也没那么简单。 于小灵瞧见于小霏眼睛亮得似夜晚的明烛,心道,她瞧不上杨家的两位嫡孙,竟对平成侯世子一见钟情,倘若她笑得平成侯府如今是何模样,恐怕也会弃之如蔽履吧。 不过当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于小灵却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她没有什么责任去提醒于小霏,更因为孙可益已是笑脸盈盈的朝她走了过来。 “两位妹妹来得真早,在风里站着可还冷?”孙可益说着,过来弯了于小灵的手臂,笑着同她二人客套。 于小灵对她的殷勤,颇有几分迷惑。 按理说,她可是即将进宫的贵人,同他们甚至有君臣之分,而自己却只是忠勤伯未过门的媳妇,孙可益全没有理由对自己这般上心。 然而于小灵瞧见她头上带着大红色绢花,恍然间又明白过来。她对自己上心,恐怕非是徐泮这边的原因,而是因为自己是皇后娘娘娘家的亲戚吧。 这倒是有意思了,身份地位再高又如何,便是皇上宠幸,她也只是众多嫔妃中的一个,同不被皇上放在心上的皇后娘娘,仍是不可逾越的妻妾之分。 她如今戴着大红色的绢花,这或许是她最后的佩戴了吧。 于小灵这样一琢磨,便安心受了下来。她的态度不卑不亢,面色平淡如水,倒是惹了几位夫人高看了她几眼。 于小霏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完全被她的光芒盖住了。这种珠玉在侧的感觉委实太过明显,嫉妒像毒蛇吞噬着她。 好在,之后又有别的夫人姑娘往府里来了。而且侯府的一众女眷,也不能时时围着平成侯夫人和于小灵打转,便朝她们客套几句,由丫鬟领着,往花厅奉茶去了。 花厅里来的人不算很多,平城侯夫人算是地位颇高的了,当下便有几位夫人太太凑过来,陪着她说起话来。 也有几位于小灵识不清的姑娘,过来同于家姐妹寒暄。可惜于家姐妹都不算太过能说会道之人,闲话说了两圈,便冷了场。姑娘们又都各自安坐去了。 这会儿平成侯夫人那边儿还没说完,于小灵闲来无趣,恍然看到于小霏正竖着耳朵倾听,便也跟着听了起来。 “……这人有旦夕祸福,咱们这些在京里的人家,哪一家不都万分的警醒小心,稍有个不慎,便落到了他们家的下场!”一位夫人叹息着说道。 她说的没头没尾的,于小灵也猜不透。 不过接下来又有一位夫人说的话,替她言明了几分。 “那家其实也算是遭了殃的……倒是可惜了咱们世子爷,本该下个月便要娶妻的,这一下,少说还得往后推一上一年半年的吧?夫人可有为世子爷,再挑选一位名门贵女?” 原来说来说去,说的竟是那平成侯世子先前定下的那位姑娘家,因为跟当年先皇身边的红人王朝恩走的颇近,而被如今秉笔太监刘焜一派打压了,全家遭了灾。 平成侯府当时便与那家撇清了干系,一点半点的帮衬都没有,送过去的银子都少得可怜,惹了京中嗤笑,在程氏哪里,也是当了笑话说的。 不过此时,当着平成侯夫人的面,众人自然向着平成侯府说话,说那家人自作自受,平成侯府反倒跟着倒了霉。 于小灵自然不想替他们断这一段公案,继续又听平成侯夫人说道:“到底定亲也有两年了,我们家元哥儿又是个重情义的人。我几次三番的想拉他出门,相看相看旁的姑娘,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不甚乐意……唉……恐怕还得过几个月再提了!” 她这样一说,旁边那些等着接话的夫人们,立即便恭维起平成侯世子有情有义,是个旷世的好儿郎。 然而,于小灵耳朵尖的很,一下子就听到了一旁一个小姑娘嘀咕了这么一声:“没情没义没人要,还说那么好听!” 这下于小灵可乐了,陆陆续续又听见好几声不忿平成候府作为的话语。待她回头再去听那些舔着脸恭维平成候府的话,怎么都觉得,那些拍马屁的,其实是在拐着弯儿骂人呢? 她喜滋滋地在脑子里补了一出大戏,兀自看的出神极了。 待大戏落了幕,她才发现花厅里早就坐满了夫人太太们,小姑娘家大多跑的没了影子,而一直在她身边的于小霏,也不知何时去向了何处。 第二四九章 要紧事 于小灵在这里干坐着思绪漫天,也没人陪同,有眼力见儿的人,自然会走上来的。 于小灵打发了两三拨,这几拨人中,竟还有一拨人着意问起与她一同到来的于小霏的亲事。 而当于小灵说她刚出了孝期,还未及定亲的时候,那家太太眼睛还亮了亮,好一番的夸赞了于小霏。 那太太每说一句夸赞的话,于小灵便在心里摇头一回,表面上,却仍笑嘻嘻地与那太太一道,好似夸自己种的花一般,半羞半迎,顺带着还把于小露也暗暗夸了几句。 于小霏如何,她当然不在意,不过她向来喜欢的乖顺的三妹妹,她很是乐意让她沾一沾自己的光,嫁个好人家的。 过了一会儿,陪吴氏过去,同老夫人们说话的闵氏回来了,闵氏生完孩子这还没几个月,浑身发胖的似白面馒头。吴氏对她如今十分看重,于小灵觉得似乎比往年吴氏带着封氏,吴氏还要上心的多。 大概对程默泽多失望,便对闵氏多在意吧。 于小灵觉得这样很好,以闵氏的性格和见识,绝对可以当得起北程的家。 闵氏这方笑盈盈的走过来,看见她还笑嗔了一眼,然后走近,低声附在她耳旁说道:“你往门外左拐林子里去吧,有人在那等你呢!” 于小灵一听,愣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闵氏一眼,见闵氏笑得揶揄,心知定是徐泮找她。 可是让她奇怪的是,徐泮找她,为什么不找小丫鬟或者顾春雨?而是找到了闵氏那里,还在门外的林子里,这般近的地方? 难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成? 于小灵心里觉得自己有些着急了,止不住想立即见到徐泮,她连忙起了身,却还被闵氏嗤笑道:“看你急得,还没嫁过去呢?!” 于小灵也不回他,朝她笑了笑,装作害羞地模样跑开了去。 她出了门往林子里绕了几步,便觉得一阵疾风刮过,再看时,徐泮已是站在她眼前了。 她没开口,便听徐泮沉声道:“出了些事情,你随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他说着,便拉了她的手腕,带她往林子中穿去了。 “出了个事?”竹香扑鼻而来,于小灵来不及品味,禁不住问他。 徐泮闷哼一声,道:“麻烦事,”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若是此事处理不当,你的清誉怕是又要受损的!” 他最怕这个,总觉得着她白璧无瑕,却因为嫁给他,受人诬诟。因而一碰上关乎她清誉的事体,实在让他难以不紧张。 于小灵倒是皱了皱眉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能把我连累到清誉受损?你且说来我听听。若不是什么大事,咱们不管也罢!” “那你可错了,灵儿,这事还真算得上大事。”徐泮十分无奈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将她往自己身侧扯近,将他知道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方才,他本与几位贵勋应酬了一番,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想找了于小灵出来见一见。 自上月在京郊,他匆匆瞥了她一眼之后,如今已是有好些日子没同她说说话了,这心里想的紧。因而他三推五推地辞了那群人,着意往花园边缘走了走,寻了不打人眼的地方,要把她叫来。 可谁曾想,他刚出了门,便被人从身后喊住了。 “伯爷可是觉得厅里闷得慌,要往外边散散心。”来人不是旁人,却是平成侯世子费元。 忠勤伯府与平成侯府,虽说都是京中的侯伯之家,到了近三代,已是没什么交情。徐泮识得他,因为二人年龄相仿,又在应国公朱家的宴请上见过两回。 平成侯府与朱家倒是姻亲,论起来,徐泮倒是要叫他一句表哥的,可这一表不知表了几千里去,徐泮又身为伯爷,自然没有心思自降身份与他交际。 然而,这会儿徐泮回过头来,正瞧见费元嘻嘻的笑脸。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说的好极了,为着这个徐泮,也只能按下不耐,同他虚与委蛇。 徐泮暗示他道:“安亲侯府景色不错,安静宜人,我每每到来总想走一走的。” 不过,费元没听懂他言下之意似的,还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来,同徐泮笑道:“我同伯爷所想甚是相同,刚才不过略饮两杯小酒暖暖胃,便觉得脑中乱的很,想到这花园景色宜人,出来走走。” 他近前来,又说了话,徐泮也闻到了他口中残存的几分酒气,心道宴会还没开始,他便饮酒助兴了,倒也是个随性的人。 似安亲侯府这样的人家,早不像早年那般,让子弟在军中摸爬滚打。现今他们教育子弟十分松散,像这样的宴会反倒一场又一场。 他们爱玩乐,自然也希望旁人跟着一道玩乐,正经的好茶是有,可助兴的果酒,拿出来也毫不吝啬。 徐泮对于杯中之物,全不贪恋,喝得最多的时候,不是在军中与兵同乐,便是被他心上那人折腾得难以安寝的时候。 而平成侯世子费元,显然同他不同了 他那两杯小酒下肚,眼睛明亮起来,谈性也上来了,想着徐泮比他还小些,伯爷的架子也没那么大,便有意同他套起近乎来。 “安亲侯府的景致,算得京里的侯伯府邸中数一数二的了。原本便是王府改建,再加上安庆侯爷又擅此道,打理得井井有条。人行其中,如游仙境,流连忘返啊……” 他说着还伸手指点了两处,啧了两下嘴。徐泮见他陶醉如痴,不由暗笑两声。 刚想说两句什么,让他自行陶醉去,便不用再陪了他,便瞧见不知哪里窜出来个小丫鬟,直奔二人来了。 小丫鬟是来找费元的。费元恍过神来瞧见她,终于不再吟诗作赋,指点江山了,不好意思地同徐泮道了句“伯爷见谅”,便同那小丫鬟往一旁说事去了。 他走了,正好符合了徐泮的心思,徐泮也不用自己再多费口舌了。他抬脚刚想离开此地,多年在军中历练的直觉,却让他转眼之间,精准地捕捉到了藏在不远处的,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的定睛看去,在刚好看清那人面容之时,反倒大吃了一惊。 第二五零章 富贵路 于家大姑娘怎么会在此处,还如此鬼鬼祟祟? 徐泮心生疑窦,眯了眯眼,装作没瞧见,转身走了。旋即她又让傅平派人盯着这位于家姑娘,瞧瞧她要做何等事端。 他这边离开那处有半盏茶的功夫,傅平便急急慌慌的跑过来报了。 傅平面有急色,徐泮一看便知不好,只听他道来:“方才平成侯世子爷欲登高望远,却不料走到被地上突出的树根所绊,摔了一跤!”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道:“费世子摔了也就罢了,不巧却是……合身扑到了一旁赏花的于大姑娘身上,二人合抱着摔在了一处!” 徐泮禁不住一瞪眼:“哪有这么巧的事?” “伯爷,更巧的还在后头。”傅平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一咬牙又道:“谁知路上又走过来两位姑娘,全把这番景象看在了眼里,那边于大姑娘已是哭上了,说费世子毁了她的清誉,不给个交待不罢休呢!” “这是还粘上人家了?”徐泮禁不住脱口说道。 傅平素来也知道于家这位大姑娘是个爱惹事的茬子,可无论如何,她也是他们未来忠勤伯夫人的姐姐,也不知伯爷现下知道了此事,准备如何处理。 他看向徐泮,徐泮却默了一默,又忽的禁不住笑了出来,满脸的好气又无奈,叹了声气,道:“你去看着他们不要再惹出更大的事端来,我去去就回。” 傅平领命,亲自带人看着于小霏去了,他保证在他们伯爷想出办法之前,这个事态不要扩大到人尽皆知。 而徐泮这里,刚好碰见了闵氏,只能匆匆忙忙地,让闵氏把于小灵叫了出来。 于小灵听了这前因后果,嘴巴半天没合上,而后呵呵笑了两声,才道:“她这是……要效仿她崔表姐么?” 她说完想起来崔乐苑的事情,徐泮恐怕不知道,便摆了摆手,添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她舅家表姐,就是咱们上回在假山撞见的那个,当真同我大表哥有了首尾!” 徐泮当然是知道了,只是于小灵并不晓得徐泮在里头还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徐泮笑笑没作解释,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从来富贵险中求。先不说那些,只说此事闹得不好了,又要满城风雨,灵儿准备如何处置?” “这有什么好处置的,她于小霏乐意,我比她还乐意呢,留她在家中,才是祸害!今日我便要推她一把的,把她送上这富贵路,我也功德圆满了。何况……是不是富贵路,且还不好说呢!” 她说到最后,挑了挑眉毛,面露嘲讽。 徐泮知道她的意思,颇为赞同的朝他点了点头,拉着她一路分花拂柳的避开人群,往那事发处去了。 靠近了出事的地点,于小灵竖起耳朵,便听到了于小霏凄凄切切的哭声。 她朝徐泮嘀咕道:“我看她比崔氏女聪明多了。她可是半分损伤都没有的,可怜人家平成侯世子,倒被她赖上了去,啧啧。” 看她似看戏般不当回事,徐泮摇了摇头,没搭她的茬,反倒低声嘱咐道:“平成侯世子性子优柔寡断,而平成侯夫人性急易怒,方才已有丫鬟向她报信去了。她必会来,你却不必怕。他们家如今从家世到家风都低人一等,你如何想,就如何作便是,都有我呢。”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呼吸中有了她身上的香气。他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满眼柔色,声音压的极低,道了句:“富态了些,甚好。” 于小灵本听着他说道平成候府的事,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忽然又听他来了这么一句,思路被打断,愣住了。 她刚歪了头想问他一句为何“甚好”,却被他松了手腕,又听他道:“此事我不便与你同去,你先去吧,我找人接应你。” 于小灵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句,准备找谁接应他,就见徐泮朝她颔了颔首,又轻轻推了她一下,眼中全是让她尽管放心的神色。 她在这样的目光下,浑身都舒坦下来,心中安定不已,倒也弯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抬脚往那处去了。 还没进入众人的视线,她便尽早入了戏,当下紧张的喊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出来摘花的吗?怎地哭了起来?” 她说着连忙往于小霏身上扑去,扯着她的衣裳来来回回看。见她身上虽有些土渍,衣饰倒是完好,只眼睛哭的又红又肿,看来还是流了好些真眼泪的。 于小霏见她过来了,心中便是一紧,而后瞧见她言语神态同往日大相径庭,心里琢磨不透,不敢轻举妄动,只一味的哭着,拿眼打量她,并不说话。 于小灵心中暗道于小霏对自己还当真戒备,恐怕她心中,对自己的异常表现还是很害怕的。既然如此,她就更起了玩性了。 毕竟已经明知于小霏的意图,还要给她帮忙,于小灵到底心有不爽的,能借此机会,吓唬吓唬她,也能呼出一肺腑的浊气。 于小霏越是不理她,她越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伴起好妹妹的角色毫无压力,竟还隐隐有几分上瘾的架势。 她这里拉上了于小霏的胳膊,轻轻摇着她问个不休,见她不理眉头拧成一团 于小霏被他吓得不敢说话,她觉得无趣,看见一旁站了两个不幸旁观了全程的姑娘家,连忙松了于小霏,跑过去问道:“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我姐姐遭遇了何事,怎地哭起来了?两位姑娘可知晓?” 她一脸焦急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为自己姐姐急得要哭了出来。 傅平在暗处见了,简直忍不住大呼他们家伯夫人还有这个本事,若他不知个中缘由,必然全信了这姐妹情深的。 所以,不知缘由的其他人,便全被于小灵糊住了。 有一位看起来年大些的姑娘见她问,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 “小女洪氏六娘,刚同小妹七娘走到此处,正巧撞见了此事,约莫能替姑娘解惑一二。” 第二五一章 费世子 这位洪六娘,十四五岁上下的样子,年纪虽不算大,说话倒是清楚。 于小灵自然要听听她的说法,当下便再三谢过,听她说了一遍。 洪家姐妹是近日才进京的,还是头一遭来安亲侯府做客,二人并不认识什么人,随便走走,竟迷了路。姐妹俩刚想找个人问问路,便听到这边有意外的声响。 接着便是于小霏的惊叫声响了起来,她们姐妹闻声过来看,不巧正看到于小霏同费元摔了一处。 洪家也是习武的人家,她们姐妹二人见了,其实没怎么当做一回事,还想上去搭把手。然而还没能助人为乐一把,竟听于小霏哭了起来,说清誉坏了。 清誉当真经不得摔,一摔就坏了个彻底。 于小灵听洪六娘言语,面上装作惊诧万分,心里却着实想笑。她心想,若她不少撞上了这种事情,说不定便会来一句:“我们只做没瞧见,姑娘自家站起来便是了。” 若洪六娘当真如此说的,恐怕于小霏被她气得找不着北。 于小灵见自己的心思又跑了偏,赶紧很是警惕地拉了回来,唯恐被人瞧出她是在装样。 她朝洪家姐妹谢道:“家姐遇上这样的事情当真不幸,好在两位妹妹愿意说出实情,不让我姐姐不明不白地坏了清誉,我替我姐姐向两位妹妹道谢了。” 洪家姐妹显然没想到于小灵这般说法,面上俱划过诧异之色。 一般来说,姑娘家遇上这样的事情,避之唯恐不及,大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于家姐妹却反其道而行之,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却偏偏要往大的里头说了。 那洪六娘听了,谨慎地跟洪七娘对了个诧异的眼光,两人都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于小灵也是没有办法,暂时还不能让这两位证人走开,于小霏自导自演的这场戏,总得有人陪她唱下去。 她歉意地向洪家姐妹看了一眼,又转头瞧向了费元,准备同他再切磋一下。 她看向费元,见他脸上虽极力秉持着冷静,可眼中的惊慌却分毫不差地落到了于小灵眼底。 于小灵在心里暗自摇头,她不知于小霏怎么敢鼓足勇气,对这么一个人孤注一掷,她心里就不怕识人不清么? 于小灵不明白,也懒得弄明白,径直朝着费元说道:“这位公子,我虽不知你是何人,可你坏了我家姐姐的清誉,今日却是要给个说法的!” 她说她不知道费元是何人,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人家费元不知道她们是何人,才是事实! 可怜费元,不过是想站到高处吟诗作乐一番,回头正好瞧见一位姑娘,样貌惊艳,眼睛又大又水灵,站在绿叶下,转过头来,好似朝他眨了眨眼。 费元一时看痴了,当然也留心不脚下,不知怎么突出来这么一条树根,毫无意外地,把他绊倒了。 他向前踉跄了两步,他想扶住一颗老树,说不定他摔倒的势头便止住了。 然而一切都出乎了他的预料,他非但没能抓住那棵树,反而踉跄之间,合身扑到了那姑娘身上。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旁人所见了。 费元听见于小灵的问话,有些愣神。 给个说法?怎么给?难道还让他将那位姑娘娶回家不成? 想到这里,费元忽的一个激灵。 娶回家……难道那两位姑娘果真是想让他这般负责? 紧接着,费元又是一个激灵。他想起在安亲侯府门前的时候,便是碰见过这两位姑娘的,难道那个时候,这二人就打上他的主意了吗? 费元被这个念头惊得咽了口吐沫。 他承认自己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容颜倾倒一方,也有不少丫鬟歌姬想送上门来,可是遇上清清白白的大家闺秀,还是头一遭! 费元这样一想,眼前闪过那位被自己扑在身下的姑娘,那双惊慌又明亮的眼睛,心中竟忽的升起隐隐的兴奋之意。 他想到自退亲之后,母亲便有意替他定下舅舅家的表妹。表妹相貌一点都不出众,眼睛小的好似绿豆,全无美态可言,每次见到他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费元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 他往他表妹身上想了想,又十分迅速的抬眼瞧了一眼那位哭着的姑娘。 便是哭着,也凄楚的动人。费元禁不住在心里赞叹。 他琢磨了一下,开口道:“方才确实是在下的不是,冲撞了姑娘。不知……不知姑娘想让在下如何赔礼道歉?” 然而他话音刚落,于小灵就挑了眉头。 一旁的于小霏,还在因为刚才于小灵的举动而心生警戒,这会儿听了费元的意思,哪里还管的上于小灵的异常? 她抽泣的声音立即响亮了起来,好一番梨花带雨的美景。 于小灵暗道于小霏还是有些眼色的,此时装的恰到好处,因而连忙拍着她的后背,哄了她几句。接着便是一瞪眼,又朝费元说道:“赔礼道歉是应该,可坏了我家姐姐的清誉,公子难道不打算负责了吗?!” 于小灵刚才那一瞪眼便把费元吓了一跳,言语间又毫不留情,只说要害,只让费元心中暗暗叫苦,心想这位姑娘怎地这般厉害,也不知谁要倒了霉,把她娶回家去。 不过这却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现下只需要考虑眼前这个事情,怎么收场才对。 他虽心里有了些想法,可也不能当即就道出来,于是放缓了语气,问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在下自不会丢开跑的!不妨告诉两位姑娘,在下平成侯府费元,敢问两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 “木鱼胡同于府。”于小灵答道。 她说完见他有些茫然,心下转了转,又道:“我们家诗书礼仪传家,最是看重名声。你不要以为拿出平常侯府的名头,便能吓住我!我外祖家是木香胡同程氏,舅舅家的表姐,也是江源伯府的嫡妻,对你们侯伯之家,也不是全不认识的,你可莫要骗人!” 于小灵自家这套关系拿出来震慑费远,一方面是让他明白明白,他到底惹上了谁,至于另一方面,她却是想让于小霏知道,若今日平成候府愿意认下于小霏,那也是看在她于小灵这方背景的份上。 想来于小霏嫁过去,也会难受的半夜都要气醒吧,于小灵出气地想着。 第二五二章 白玉佩 于小灵说的话果真起了效用。 费元这里愣了几下,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于小灵,心中惊诧不已。 原来这位便是忠勤伯定下的未婚妻,怪道这般厉害! 他可是听说,忠勤伯对这位于姑娘十分中意,旁人在背后嚼一嚼舌根,他都要给人家冷脸看的。若是忠勤伯知道她这般厉害,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视若珍珠? 他不及思索完毕,又见于小灵朝他瞪眼,他连忙敛了心思,回道:“在下怎可能欺骗姑娘?姑娘府上在下也已知晓,今日安亲侯府寿宴,此事不便如此僵下去,待明日,在下定然亲自登门赔罪,姑娘意下如何?” 他话音一落,于小霏的哭声立即扬了上去,吓得费元连忙闭了嘴不敢说话。 于小灵暗道这个平成侯世子挺有意思的,若是个厉害非常的人物,她可不敢说能镇的住了。可见于小霏挑了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因而她冷哼了一声道:“那可不行!今日公子必须让我姐姐点了头,才能离开!” 于小霏这会儿哭声渐小,正为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全由于小灵替她出头而高兴,却见于小灵忽的转过脸来,朝她说道:“这位费公子态度还算诚恳,姐姐如何作想,倒也说个明白,好让费公子心中有数才是。” 她话说的响亮,一下便把众人的目光引到了于小霏身上。 于小霏被众人盯得难受,心恨于小灵果然不会真正为她着想,此时不过是来看热闹罢了,到底还要自己出面。 那是自然。 于小灵又不傻,她是来顺水推舟,顺带看戏的,怎可能反客为主,一马当先,往自己身上招揽太过? 于小霏没了办法,只能渐渐止了哭声,抽泣着说道:“我没了清白,怕是再也嫁不得人了!还不如绞了头发,往庵里去了!哪里有脸面回家,逼得我娘为难?!” 她说这话没吓着别人,却把年纪颇小的洪七娘吓了一跳:“绞了头发可不是玩儿的,庵里的姑子都吃不上饭的!” 她话音未落,洪六娘便赶紧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插话。 然而于小灵关注的却不在此处。 什么叫逼得崔氏为难,她不如直接说她在家中被叔父婶娘加害算了,说那些意味深长的话,给谁听?! 于小灵当真有些生气,在心里嗤笑一声,目光扫到于小霏,正瞧见她偷偷打量的神色。 于小灵面上不露半分,接过洪七娘的话,说道:“姐姐可别乱说了,咱们家中长辈都开明慈爱,哪里就到了要往庵里做姑子的地步?!” “可我本已失怙,如今又没了清白,如何能嫁得了人?!不做姑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于小霏哭的越发凄厉。 于小霏边哭边甩了句这狠话,目光飞快地掠过于小灵,最后眼神幽怨地落到了费元身上,见他愣愣得不说话,忽的又使劲儿哭了一声,一跺脚,转身要往一旁的树上撞去。 于小灵察觉她的意图,眉毛一挑,嘴里大叫一声“哎哟”,却干看着于小霏扑了出去。 费元被这两姐妹一唱一和的,电光火石之间也明白了于小霏的意思。他一个激灵,闪身上前,纵身横在了树前边。 接下来这一幕当真让洪家姐妹跌了下巴,因为于小霏毫无意外的,一头撞进了费元怀里。 费元被她撞得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便听怀里的人又哭了起来:“你这人快放开我!坏了我的清誉,又不让我寻死,这般作态又是为何?!” 于小灵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他俩自己掰扯。 费元回过神来,犹豫了几下,苦着脸开口道:“姑娘何苦来哉?咱们清清白白……” 这句“清清白白”还没来得及有个下文,又被一阵响亮的哭声抢白了去。 费元也不敢再说此话了,女人哭什么的最让他招架不住了。 于小灵见状添油加醋地也哭了起来,她干哭不掉泪,拿帕子遮了眼睛,道:“姐姐若是不好了,我回家也没法跟伯娘交待,一道跟着姐姐去算了!” 洪家姐妹被她吓得瞪眼,暗中看着的傅平也跟着心中一紧,而离得最近的费元,更是汗毛都竖了起来。 若是她不好了,以忠勤伯的手段,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如此费元哪里还敢犹豫半分,他一咬牙一狠心,朝着于小霏便道:“姑娘既然让我负责,那我可要负责到底了!若我向姑娘家提亲,要娶姑娘为妻,姑娘可愿意?!” 于小霏听了这话愣住了,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眼泪,忽的从眼眶涌了出来。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赌错人! 从前,崔氏帮她打听的都是小门小户读书人家的子弟,甚至还有那些连家底都没有的寒门学子,她烦不胜烦。 她誓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尤其是在杨家的事情之后,她更是暗地里掏出了好一笔的私房钱,派人去打听京里尚未成亲的豪门贵公子。 只这两天的工夫,当先传回来的,便是平成侯世子爷年前刚与人退亲的消息。 她牢记在了心上。谁知连老天都想成全这桩美事,她今日还没进安亲侯府,便碰上了平成侯夫人和这位世子爷。 她跟了平成侯夫人一路,旁人与这位夫人交谈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在了耳朵里,而这些事情和她打听到的,竟大致相同! 她简直欣喜若狂,连外边有闲言碎语说平成侯府不景气之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 她觉得冥冥之中好似有仙人指路一般,她跟上了平成侯夫人派来找世子爷的婢女,毫不费力地便遇到了这位世子爷。 接下来,世子爷说要去此处赏景,她便提前跑了过来。她也不知到底怎么才好,胡乱弄了一通,谁知连老天也助她一臂之力,事情全按她想的来了! 费元说完那话,她便渐渐止住了哭声,大力按住心头的狂喜,琢磨着又问道:“公子说的这话,俱是空口白舌,我如何能信?” 费元一听,愣了一下,旋即又把腰带上的那块白玉佩解了下来。 “此玉佩乃我所有,玉佩棱角刻有我名,姑娘拿去便是凭证。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定要履行承诺的。”费元看着她水洗的清眸,心跳有些许加快,认真说道。 然而还没等于小霏接过玉佩,一声怒斥便把费元吓得缩了手。 “你们这是做什么?!怎敢私相授受?!” 第二五三章 侯夫人 原来,方才于小霏被费元定定地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自己不好太过迫不及待地接过玉佩,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欲拒还迎一番。 然而犹豫之间,忽的听见疾步走来的脚步声传来,随着脚步声的到来,还有一声尖锐的怒斥:“你们这是做什么?!怎敢私相授受?!”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将众人皆吓了一跳。更有费元手上猛地抖了一下,于小霏这厢还在纠结,那玉佩便被他收了回去。 众人皆转过头往来声处看去,正瞧见平成侯夫人一脸怒色,约莫是疾步走得太快,脸上又红又青,甚是难看。 于小霏见自己没有拿到费元的信物,而平成侯夫人又来了,心中一个咯噔,尤其平成侯夫人那双眼睛,好似刀子甩了过来,扎的她心头难耐。 于小霏吓得浑身紧绷,而平成侯夫人的目光却似烈日的光芒,照的她心头发虚。 她忽然有些想退缩了,可念头一出,心里一个声音却嚷出来:“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了!再使把力气,你便是以后的平成侯夫人了!谁还敢坐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摇摆的心忽然间停下来,于小霏想到这些年她受的罪,和一旁等着看她笑话的于小灵,她确定,自己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眼泪重回到了眼眶,她看着平成侯夫人和费元,心下转了两转,竟抬脚往费元身后躲了躲。 费元本也是吓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可于小霏这个举动,却忽的提醒了他。 不知怎地,他心中勇气高涨了起来,朝着平成侯夫人问道:“娘,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要等着你自己为我找个儿媳妇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全都忘了吗?!逆子!”平成侯夫人显然怒气冲天,骂起自己儿子来也毫不留情。 费元,被她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刚涨起的勇气,全变成了心虚,他连忙解释道:“儿子不敢私相授受,实在是事出有因!儿子从坡上跌下来,正巧扑到了这位于姑娘身上,坏了……坏了姑娘的清白……既然如此,也只好娶了于姑娘回去了!” 平成侯夫人并不知还有这个前情,只听丫鬟说费元和几位姑娘纠缠上了,并不晓得个中缘由。此时一听,倒也有些发愣。 于小霏见机,连忙又原样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引得平成侯夫人朝她看去,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之后,眉头一挑,又朝于小灵看去。 于小灵当然大大方方的任她看,不禁如此,还装作一副忧愁又心急的样子。 然而她却也瞧见了平成侯夫人眼底,闪过的一丝诧异。 平成侯夫人怎么可能不诧异呢? 这两位姑娘进门开始便跟着她,尤其是这位姑娘,那可是未来的忠勤伯夫人,她自然记住了的。 越是如此,侯夫人的一颗心越发地往下沉了。 忠勤伯夫人的人选,大跌下巴的落到了一个五品员外郎之女的头上,如此也就罢了,去岁还传出于家女名声还不好的传闻。那样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平成侯夫人想不知道都难。 这样一想,再看眼前这个情形,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于家这是设好了套,等着她儿子钻呢!偏偏她傻儿子还一无察觉,居然还被人家哄的,替人家说话! 如此恶毒的心思,如此肮脏的手段,为了富贵使劲浑身解数地往上爬,当真恶心! 平成侯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起来。 两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今日让她识破了她们的计谋,她定要让她们赔了夫人又折兵,让满京城都来笑话! 她眼中的狠厉将于小灵心觉有些麻烦,她皱了眉头没说话,却听平成侯夫人说道:“我儿子可是定了亲事的人,他是世子爷,又不能娶两位世子夫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那也只能委屈这位姑娘做如夫人了,姑娘意下如何?” 于小霏一听,先是浑身一抖,继而脱口而出:“不是刚退婚吗?怎么又定亲了?!” 话音一落,她便觉得不好。 果然只听平成侯夫人忽地嗤笑一声,眼睛盯着她,犹如蛇口吐出的长信,让人禁不住害怕,嘲讽着说道:“看样于姑娘对我儿子的婚事很是上心啊!可是我儿确实已经定亲了,就在昨日刚同她表妹订的亲。难道我们家定亲,还要提前知会你不成?!” 她这番话阴阳怪气地拉着长腔说出来,于小霏的脸霎时红得发烫,火辣辣的,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心里怕的不行,一时吓得想钻进地缝,可是眼角却瞥见于小灵歪着脑袋,真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呼的一把火,便窜入她的胸膛。 她不可以在此时退缩,她不可以让于小灵看她的笑话! 她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又掠过费元疑惑的眼神,心头忽地一亮,神色一凛说道:“夫人这是什么话?我委实不明白!我家虽不是平成侯府那般门第高贵,这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我父亲可是先皇钦点的探花。我虽不才,却也幼承庭训,平成侯府再是高贵,也不能如此折辱我,纳为妾室!我今日宁愿一死,也不能辱没了家风!” 她说话还越说越起了劲,说到后头还真有几分正义决然的模样,只是他最后看向于小灵的眼神,提醒了于小灵,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大敌当前,当同仇敌忾。 于小灵连忙接过话来,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姐姐可不要乱来!此事说到底是他们家先坏了姐姐清誉,他们便是退亲,也要正经迎娶姐姐过门!何况方才费世子可是说了这话的,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 她眼睛向费元一瞥,顿了一下,又向平成侯夫人看去。 平成侯夫人哪里想到这姐妹二人一唱一和地,竟越说越起劲,心中怒火更盛,道:“你姐妹二人口口声声说清誉不再,我却没瞧出半分,莫不是故意攀上我儿子,想做一步登天的美梦?!” 她声音尖利刺耳,眼睛狠狠瞪着于小灵。 于小灵被她看得心头火气,忽的嗤笑一声,回道:“一步登天?!我从不知,什么时候平成候府也能称得上天了?!夫人说这话,莫不是……藐视圣上?!” 第二五四章 狐狸精 藐视皇权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当即就把平成侯夫人吓得魂不附体。 恍然回过神来,她又惊又怒,眼神好似要把于小灵撕碎,惊嚷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有那样的意思?!” 她顿了一下,继而半眯了眼睛恨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姐妹是什么打算!两个狐狸精,想在抓我儿子做冤大头,想都别想!” 尖利的嗓音伴着露骨的言语,让场面猛然一片冰封,而于小灵心中却火气却蹭蹭蹭地窜了上来。 于小霏确实是如此打算,可她于小灵也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若能忍下,倒是奇了。 她冷笑一声,心里又把徐泮说的话琢磨了一边,说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平成侯府,侯夫人竟是这般好品行!张口闭口狐狸精,若我嫁进侯伯府便是狐狸精了,那夫人可真是以身作则,教导了我们小辈!” 这一句话说出来,平成侯夫人心跳一滞,脑子哄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瞬间红了眼睛,面目一派扭曲,看得除于小灵以外的人,俱倒抽一口冷气。 她忽然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往于小灵脸上打去,那尖利的五指已是扬了起来。 暗中的傅平大惊,刚想把手上的石子弹出,却见于小灵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个闪身挨下身去,平成侯夫人一把力气,却甩了个空。 这一空反把平成侯夫人自己甩了出去,这边于小灵已是闪身躲开,而平成侯夫人却踉跄了出去。 她甫一勉强站稳,心头的火却冲上了天:“死丫头,我要你好看!” 然而就在此时,于小灵却忽然捂住耳朵,惊慌大叫:“打人了,打人了!” 她这里话音未落,便被人截断去:“哪里打人了?大家快来瞧!” 众人闻声皆向来处看去,一阵环佩叮当之间,竟是顾初雨带着四五个姑娘,急匆匆地往这处来了。 能和顾初雨一处的,自然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小姐,她们甫一看见这里混乱的景象,皆是两眼睁大。还有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中已是含了几分笑意。 顾初雨当先小跑着往这边来了,打眼瞧见平成侯夫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也被吓了一跳,可转眼瞧见于小灵灵动的眼神,心里又有几分想笑。 她面上仍装作一派不知,惊诧道:“夫人这是做甚?今日可是安亲侯老夫人的寿辰呐!” 平成侯夫人听见她问,目光又扫见这些世家的小辈俱瞪着她看,心里一阵惊慌,连忙敛了敛怒火,掩饰道:“哪有做甚?赏景罢了!” “可是我方才听到……” 顾初雨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平成侯夫人打断了去:“你听错了,哪有什么?” 顾初雨见她板着脸瞪着自己,心道不急,应了她一声,说是自己想来听错了,便依着礼数,带着几个姑娘上前给她行礼。 平成侯夫人见她们还算有眼色,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当下缓了两口气,说道:“都起来吧。你们怎么逛到了此处?我这有些家事要处理,你们都往别处逛逛去吧。” 一般人听了这话,知机的当然立即走的,正如洪家姐妹。 那二人对了个眼色,想趁机随着这几位姑娘一同走开,可她们姐妹哪里知道,这会儿来的这几位姑娘,却不是逛来的,而是直奔此处寻来的。 因而顾初雨却对平成侯夫人的意思视而不见,反而一挑眉头,问道:“家事?” 这二字没落了音,她目光便往于小霏和费元看去,见那二人站的极近,意味深长地拉了长腔“哦”了一声,旋即又点了点头,朝身后几位姑娘,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这是平成侯府的家事,咱们不好理会呢!” 这几位姑娘也都了然的点头应是,落到平成侯夫人眼里,眼皮却是一阵乱跳。 “倒也不是什么家事,不过一些小事罢了!你们快些到旁的地方玩儿去吧!”她急着解释道,说完又打发了几人。 她越说越是欲盖弥章,这几位姑娘也不应她,却相互地对看了几眼,眼花之间迅速的传播着不明的意味。 平成侯夫人一看她们这般模样,心中也知不好,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却不敢乱说话了。 顾初雨见状轻笑了一声,朝她道:“我们也不耽误夫人处理事体,只是我母亲要见一下于二妹妹,这情形于二妹妹能跟我们走么?” 她说着,眼花又往于小灵这处飞来了。 于小灵接到她的意思,眼中划过不可察觉的笑意,脑袋却摇了起来:“顾姐姐,怕是不行!我姐姐被人毁了清誉不说,我们好端端的家风还被人泼了一层污水,更有方才这位夫人竟还要打我!此事不说清楚,我怎么好离开?还请姐姐见谅!” 她说得悲愤欲绝,顾初雨听了,连忙问道:“哎呀,这到底出了何事?二妹妹竟说得这般厉害?莫不是……” 顾初雨接眼睛又往费元的处扫了一遍,皱起了眉头来,肃了脸色,两步走到于小灵身侧站定,正色道:“我平时最看不得姑娘家被人欺负,最后因为清誉不再,日子再也过不下去。况且事关于家妹妹,看样今天这事儿,我是要管一管的了!” 她义正言辞地说完这话,身后跟着的几位姑娘也连忙应了声,全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平成侯夫人当真被她们这个架势吓到了,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道:“这里再不干你们的事情,快些离开!“ “夫人这话怎么说的?于家的事便是我顾初雨的事!咱们把事情弄明白了,自然要离开的,不清不楚地,那可不行!” 她可是被云德大长公主娇宠的无法无天,身上又有着县主的名头,似平成侯夫人这种没落的侯夫人,她哪里放在眼里半分?只把礼数做足了,心里却是一点儿都不怕的。 平成侯夫人被她堵的嘴歪眼斜,于小灵见正是时候,连忙又把紧要的事提了一遍:“顾姐姐和几位姑娘都是义薄云天之人,我姐妹二人铭感五内。我们姐妹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要把话说清楚。无论费世子是何原因坏了我姐姐的清白,可事实却已经如此。平成侯府仗势欺人,我姐妹不惧,侯夫人便要打骂我,众姐妹说说这是何道理?!” 第二五五章 姑娘们 众人听于小灵这番慷慨陈词,俱都重新打量了平成侯夫人母子一遍,顾初雨趁着这个劲头,当先开口道:“这……委实太过分了!” 她挑明了态度,后面几位姑娘都跟着附和起来,大家一言我一语地,也不去指责平成侯夫人,却只就事论事,可言语之间却毫不留情。 平成侯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气,她胸脯上下起伏,脸上挂不住了,经不住指着她们嚷道:“你们的教养都去哪儿了?!你们的母亲都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她此言一出,终于将几位看热闹的姑娘,全都惹毛了。 说来,如今的平成侯府本就日渐没落,除了子弟不成气候以外,也是难以寻到品行样貌家世俱好的名门闺秀做妻。 平成侯夫人韦氏,样样都不占到上风。韦氏娘家的姑母,是先帝颇为宠爱的宁妃韦氏,韦家便是靠着这位风光一时的宁妃娘娘,才在京城落了脚,家中男丁领了差事,富贵起来。 可惜宁妃娘娘未曾为先皇诞下子嗣,倒是因为小产过两回,身子不大康健,先帝驾崩之前,她便已经去了。 好在韦氏及早地借着这位姑母的势,嫁到了平成侯府,做了侯夫人。 她这个侯夫人做的并不风光,现任平成侯爷无力支应门厅,韦家也只是一时之势,并无长久的富贵。再看见她本人,嫁进候府很多年后,才诞下独子,也就是如今的平成侯世子费元了。 这样的韦氏,即便是诰命在身,又如何能同顾初雨这等风光无限的名门贵女相提并论,更不用说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严厉斥责她们了。 顾初雨等人本就看不起平成候府,这会儿见韦氏训斥她们便罢了,还提及各自的母亲。 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这会儿被韦氏说的全都瞪起眼来,若是有胡子,只怕也是吹上了天去。 当即便有一个年纪小,脸上不服之色却比谁都浓的小姑娘站出来说道:“夫人说我们便说了,同我们母亲何干?!照您这样说,难不成世子爷今日坏了于家大姑娘的清誉,也是您教的吗?!” 她说完,于小灵便将她识了出来。 原来这便是方才在厅里,说费元“没情没义没人要”的那位。 想来两家定还有些旁的龃龉的,不过那些于小灵可管不着,只是如今她能够借着这姑娘的手,打得韦氏和血吞牙便是了。 韦氏果然经不住小辈这样说到面上,当下气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脸色黑得好似锅底,连着指着她说了几个“你”,再便是气的吐不出半个字来了。 顾初雨怕把她气晕了,此事更加没完没了,连忙朝于小灵打眼色,示意她说话。 于小灵收到暗示,连忙道:“各位姐妹都是急公好义之人,我代表我姐姐感谢诸位愿意说一句公道话。只是此事,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了结才是!” 她说着,转了头朝平成侯夫人韦氏说道:“世子爷毁我大姐的清誉在先,夫人有意折辱我家家风在后。且不说夫人打骂我之事,只说这两桩事情,都非小事,还请夫人当着众位姑娘的面,给个交代!” 费元此时早已跑到了韦氏身前,伸手扶住了他气的几乎仰倒的母亲。他这会儿听到于小灵有条有理的说出这句讨公道的话,面上有犹豫之色划过。 他刚想开口劝两句,便见韦氏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当即便将他的劝解之言,尽数堵了回去。 费元皱了皱眉头,只听韦氏冷笑一声,恨声说道:“一群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便想颠倒是非黑白,我必不让你们如愿!” 她两只眼睛瞪得似灯笼,灯笼里的火舌,好像略微一使力,便将眼前的景象烧了干净。 洪家姐妹早已吓得不行了,而于小霏此时,早已胆战心惊,冷汗倒流。 她不过是想略微逼一下平成侯夫人,让她顾念着面子,无可奈何地同意罢了。可她哪里想到,平成侯夫人竟是个不顾脸面的,而她的嫡亲堂妹于小灵,却偏偏故意激怒那位侯夫人。 更有兰桥县主带着一帮人,火急火燎地跑来插一脚,平成侯夫人下不来台,如今怕是想撕碎她的心都有了! 于小霏骑虎难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愿,更不知道,倘若嫁进候府,她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可是于小灵和顾初雨等人,却是丝毫不顾及的。按照于小灵的意思,只要结果是能把于小霏推出于家便是,至于于小霏过的如何,她可全不想理会。 毕竟于小霏,可是曾经想让她名声扫地、无处安家的人! 一群未出阁的姑娘同韦氏大眼瞪小眼,然而她们身后的树丛中,锦衣华服却联袂而至。 这一回来的,是安庆侯世子夫人和顾大夫人徐氏。 这两位夫人的到来,终于让此事,不再是小孩子家的打打闹闹这么简单了。 两位夫人一到,顾初雨便一马当先地将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她并没有过多指责方才韦氏言语过激一事,当着安庆侯世子夫人的面,她自然还是懂事知礼的好姑娘,便是受了委屈,也是不说的。 她不说,安庆侯世子夫人也知道,因而这位世子夫人随即夸了她一句:“县主总是这般伶俐,多好的孩子。” 顾大夫人替女儿摆了摆手,看向韦氏的眼神,透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朝她说道:“夫人何故将自己气成这样?便是孩子们有些个不妥,夫人告诉我,何必自己生气?” 韦氏见她二人来了,也知自己同一群小姑娘闹起来,着实难看的紧。可她心里就是不忿,火气按压不住,越发闹得自己没了道理。只她不知道,这却正是于小灵打的主意了。 韦氏不知那些,只见这会儿徐氏递过了梯子,连忙感激地看了徐氏一眼。 这会工夫,她已是把如今的形式看了明白,这帮小丫头都同她对上了,若是再同这两位夫人也对上,她们平成侯府往后怎么在京城立足? 她心里的火呼啦灭了下去,面上露出颓然之色,摇着头叹道:“我怎会料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本是要为元哥儿定下他表妹的,这样一闹可怎生得好?!” 第二五六章 白玉兰 韦氏这里口风一松,于小灵和于小霏俱都听了出来。 于小灵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将韦氏逼得孤立无援,略微有人向她抛出一根树枝,她都要抓住的。 而于小霏却两眼放光,紧盯着三位夫人,一错不错。 当着安亲侯世子夫人和顾大夫人的面,自然没有于家姐妹说话的份儿。 她二人也只装老实模样,又听安庆侯世子夫人说道:“说到底,还是我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事情,合该我向夫人赔罪才是。您又何苦为难自己?” 韦氏一听安庆侯世子夫人的意思,哪里敢说怨她,连忙摇头回道:“夫人这是哪里话,我只恨……自己儿子不争气罢了!” 她话音一落,徐氏便接过话来:“小孩子家哪有不犯错的?更何况他又不是故意为之,说不定,这也是他的缘法呢!” 徐氏面上带笑,话锋一转,一桩闹僵了的事儿,立即扯到了缘法上头。 因缘际会最是玄妙,世人自然看不破,看不透。倘若此事当真是机缘,那么最好的处置方法便是:顺应机缘。 于小灵在一旁听着,徐氏看似劝慰韦氏,实则表明了她的态度。 韦氏没有怒火攻心的时候,头脑也还算清明,徐氏说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 照理来说,顺着徐氏递过来的梯子下来才是正理,可她一想到于氏女的恶心手段,心中还是窝火的难受,一时之间反倒没了话语。 徐氏同安庆侯世子夫人对了个眼色,随即安亲侯世子夫人便说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咱们元哥儿这亲事还没定下,于家姑娘又刚出了孝期,这两下正好和到了一处。于家我也知道,是诗书礼仪传家的正经人家,咱们这位于二姑娘,那可是往后的忠勤伯夫人,顾大夫人亲自替忠勤伯讨回来的!这可都是极好的姑娘。” 徐氏听了立即笑了:“可不是?我对我侄儿媳妇儿可是千分万分的满意!” 这二人说笑了两句,僵硬冰冻的气氛完全化解了开。 韦氏见状,想到方才来的时候,还被丈夫嘱咐,要同孙家顾家好生来往一番,回头好给元哥儿寻个差事做做,不至于闲在家中。 她这样一想,心中怒火虽然尚未完全消解,可在那两位夫人的目光下,她也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气了。 韦氏一咬牙说道:“到底还是两位夫人通透。我这气性也上来,胸口憋的喘不过气,什么事情都想不过来了。说到底。还是我教子无方,元哥犯下的错事,是该由他自己承担!” 一不做二不休,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朝着费元说道:“把你的玉佩给这位于大姑娘吧!等寻了良辰吉日,咱们便上门提亲,也算给这位姑娘一个交代了!” 韦氏心里如何暗恨,于小霏不知道,可她接过那触手温润的白玉佩,眼泪又一次喷薄而出。若不是紧紧绷住了嘴巴,说不定她便会大声笑了出来。 她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被卷进去又卷出来的于小灵,感受到了于小霏心底的波澜,在心底嗤笑了两声,没说什么。 于小霏终于求仁得仁了,可这个“仁”,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于小霏得偿所愿,于小灵也松快起来。 这么一桩事尘埃落定,于小霏应该很快便会嫁出去了吧。她不用在自己背后为非作歹,也不用在于家危害众人,她怎么可能不松下口气呢? 倒只是可怜了平成侯府,生生接下了于小霏这个搅事精。于小灵抬眼瞧了费元一眼,见他神色恍惚中夹着些许惊喜,不由微讶。 想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如此,她于小灵便不用泛滥同情了。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于小霏被安庆侯世子夫人安排丫鬟带下去换洗去了,于小灵欠了这许多人情,却得一一道谢。 顾家母女自然不当作一回事,稍微关照了她几句便就罢了。只是被吓得不轻的洪家姐妹,于小灵着实好生安抚了一番。 待她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归拢好,抬眼正看见徐泮,已是在树丛中朝她招手了。 她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说道:“怪道我今晨一来安亲侯府,便有怪异之感,没想到竟是陪人唱了场大戏!” 徐泮见他嘴上怨念着,眼睛里却透着笑意,弯了弯嘴角问道:“这戏唱的可还合你的心意?” 于小灵听着,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嗯,还算合意,就是累了点。想来这件事情能这般快刀斩乱麻,伯爷的功劳可是不小呢,小女在这儿也得向伯爷道谢了!” 于小灵说着还矮了矮身子,朝徐泮行了一礼,徐泮见她还有心思说笑,倒也陪了她。 他连忙伸出手来扶住于小灵的胳膊,顺势捏了捏她的小臂,说道:“这般客气做甚,往后在下麻烦姑娘地方还多的是呢。还请姑娘届时不要嫌在下多事才是!” “我怎么会嫌伯爷多事,我往后可是要在伯爷手下混饭吃的,还得请伯爷多多看顾呢!”于小灵顺着徐泮的手起了身,笑咪咪地说道。 “这说的什么话?什么混不混饭吃?”徐泮不乐了,着意瞥了她一眼,嫌她嘴上总是没个章法。 于小灵嘻嘻地笑,歪着脑袋打量着徐泮说道:“伯爷哪里都好,就是爱生气,一言不合,就要以头抢地的!” 徐泮被她说得禁不住笑出了声:“一言不合也是血溅五步,以头抢地不过庸夫耳……” 于小灵弯了眼睛,笑起来好似迎风绽放的白玉兰,纯净优雅,又好像山间的清流,洗涤人心。 徐泮一时又看痴了去,想到她方才同顾初雨几个打着眼神,小嘴一张一合,便把平成侯夫人气的头晕脑胀,这会儿没了事情,又混不放在心上,真真是看热闹的脾气。 徐泮大手一伸,就拉上了她的手,又一使力,便将她拉到了身前,瞧见她眨着眼望着自己,倒也不似从前一样紧张,心里反倒欢喜不少。 他拉着她细嫩的手,抬眼将她白皙的小脸,纤细的脖颈收纳眼底,俯下身来,低声在她耳畔道:“按照岳父大人的意思,婚期是该定到下半年的,可我心里急,想往前提一提,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又握了握她的手。 第二五七章 下马威 于小灵被徐泮浓厚的男子气息包裹其间,呼吸吐纳不由急促了几分,她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顺着心里想的,直言道:“只要我父亲愿意便是了。” 徐泮一听,心花怒放,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好生亲近一番。他内里被这个想法搅得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按耐下来,才从怀里掏了个帕子出来。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翻开锦帕,一对和田玉雕浪花纹的白玉镯盈盈亮在了于小灵眼前,那白玉镯玉质细腻,雕工精湛,一眼望去便知是上上之品。 徐泮牵起于小灵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便将这副玉镯替她戴了上去。 “富态了些,戴着正好。”徐泮眼中尽是轻柔的笑意,低声赞道。 原来他说富态,是这个意思,于小灵恍然…… 于家姐妹是独自坐着自家马车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是由平成候府派人送回来的。 平成侯府那边,跟着一道过来的,是平成侯夫人身边的一位张嬷嬷。 张嬷嬷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一看便是管事的大嬷嬷,嘴角微微向下,不怒自威,两只眼睛打量于小霏的时候,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没有平成侯夫人撑腰,她哪里来的勇气这样对待未来的平成侯府世子夫人。 她本也想拿眼光这样瞟于小灵,可于小灵轻哼了一声,目光淡淡的落在她身上,抿着嘴,半句没言语,定定看了那张嬷嬷几息,张嬷嬷便当即弱了气势,不敢再在于小灵面前也做张做乔,连带着对于小霏的横眉冷对也少了许多。 一行人到了木鱼胡同,当真把于家人吓了一跳。 于家人哪里想得到,自家两个姑娘坐了场宴席,竟然把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平成侯府的人也带了回来。 于家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平成侯府的张嬷嬷,还算礼遇,请了她到花厅奉茶。 于家长辈抓了两位姑娘一旁说话。这回于小灵可不说话了,说到事情的原委,根本和她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她只坐着端了茶盅,听于小霏自己讲。 于小霏自然还是那套说辞的,只是说到顾大夫人和顾初雨出面,才心有不甘地瞄了于小灵一眼。 于小灵根本不想理她,她只看着崔氏程氏和于清杨弄清楚了状况,吓得差点掉了下巴,就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 这三人当然惊讶了,于小霏经历了一场关乎清白的大事不说,亲事竟然在他们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算是就这样定了下来。 该惊喜还是担忧,恐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尤其还有杨家的事体横在那里,一厢情愿的崔氏和权衡利弊的于清杨,各自怔着,回不过来神。 杨家的事情怎么办,且不论,可眼下平成侯府的张嬷嬷还在花厅里等着,他们如何接待,也要拿出该有的态度才是。 而程氏同于小灵却是一般心思了,都端了茶盅看戏,不言不语的。 还是于清杨皱着眉头问道:“大嫂怎么看待这门亲事?” 崔氏听他问才回过神来,她喉头有些发紧,眼眶有些发热,瞪着站在下面的女儿,神色复杂地看了几息,才道:“事已至此,霏儿也只能嫁过去了。” 崔氏态度很明确,尽管她满腹心思地在杨家两位嫡孙之间挑一位女婿,可此时听说女儿已经定下了平成侯世子作夫婿,心中有八分惊诧,却仍是夹了两分惊喜。 崔氏同于小霏没有两样,都以为平成侯府还是那个显赫的名门,所以崔氏甫一听说女儿要嫁到平成侯府去做世子夫人,别说杨阁老的嫡孙了,便是嫡子,她说不定都能立时狠心抛下。 于清杨知道些许平成侯府的内幕,可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也只好不再多言,却为着侄女儿着想,指点道:“平成侯府门第虽高,可此事却是平成侯世子德行有失在先。霏儿即便是高嫁了,却也能捏住此处,挺直腰杆儿嫁进去,对她往后在平成侯府站稳脚跟,还是有些益处的。大嫂回头同那平成侯府的嬷嬷交道,我以为,倒也没必要太过客气,咱们只不失礼数便罢了。” 他这话说的十分在理,可崔氏听了却仍是犹豫了几分,问道:“霏儿总归是要嫁进他们家的,这会儿逞一时之快?回头在内宅说不定还要吃亏,我看还是客气些好。” 他们在上面说话,于小霏自然听在心里。 她方才正满心满眼地欢喜自己就要成了侯世子夫人,这会儿听了母亲和叔父的话,才恍惚想起在安亲侯府时,韦氏看她的眼神。 那样的嫌恶和疯魔晃过于小霏的脑海时,忽地令她打了个寒噤。 她突然开口说道:“这位嬷嬷是夫人身边的人,对她不客气,便是要打了夫人的脸的!娘,叔父,若真是伤了夫人的脸面,霏儿往后可是要难做的啊!” 于清杨听了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便被崔氏急着打断去:“我看霏儿说的极是!二叔不知内宅的事情,那婆母便是媳妇的天!若是媳妇不讨婆母喜欢了,做婆婆的,有的是法子折磨媳妇。这可是顶顶要事,万不能弄错了去!” 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崔氏感受到程氏投过来的目光。她想到以前她在廖氏面前,也没少给程氏小鞋穿,此时不由有些心虚,连忙岔开话题道:“我看也不好让那嬷嬷久等,倒显得咱们故意晾着她似的,我这边去招待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于清杨虽然觉得很是不妥,可在崔氏母女急切的目光下。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于小灵在一旁看着,满脸不解地轻笑了两声。 崔氏疾步往花厅走去了,人还未站定,便朝张嬷嬷招呼道:“让嬷嬷久等了,我寡居在家,久不见客,若有失礼之处,嬷嬷千万不要见怪。” 张嬷嬷本还在心中打鼓,是不是路上对于家大姑娘冷脸太过,到了于家便坐了冷板凳? 而她此时见崔氏满脸堆笑而来,半点架子都没有,心里方才那点忐忑当即喧嚣散去。她慢腾腾地站起来,草草地朝崔氏的行了一礼:“奴婢平成侯世子夫人身边的张氏,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这话问的崔氏愣了一下。 她方才虽没通明身份,可以说了寡居在家这样的话。稍微对于家有些了解,又有眼力见儿的人,自然知道她是哪位夫人的。而且这位张嬷嬷自称是侯夫人身旁的嬷嬷,怎么会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呢? 莫不是,上来便给她一个下马威? 第二五八章 七品官 崔氏这样一想,心里也跟着慌了起来。宰相门房七品官,侯夫人身旁的嬷嬷,想来也是吃金咽玉的人,目下无尘也是有的。 她这样全心全意替张嬷嬷着想,言语间自然更加小心谨慎了。没有半分架子的。将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接见什么诰命夫人。 她越是这样,张嬷嬷心中越是放得开了。 于是张嬷嬷全没有同她客套的意思,直接说道:“两家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想贵府的姑娘同我们家世子爷倒有一段说不得的缘分。这样的缘分本该做不得数的,可我们家夫人心慈仁善,又有安庆侯世子夫人和顾大夫人从旁劝解,既然如此,该当顺从这场因缘际会,于是才有了老奴此行。老奴一来将贵府的姑娘好生送回来,二来,也同夫人说清咱们家的打算。” 张嬷嬷说道此处,见崔氏仍旧一脸认真听从的样子,沉住了气,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算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虽是有些个不便说出的事体在里头,可结亲也该走了三书六聘、正经路子的,万万不能让旁人笑话去。所以我们夫人说了,过几日请人择了吉日,便上门提亲,贵府也当尽早准备才是。” 张嬷嬷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这样的居高临下,崔氏却全不在意。 她先头听见张嬷嬷口气不善,心里还有些紧张,后头才听完此事,竟然安亲侯世子夫人和顾大夫人也插了一手,点了头的,她就突然安心了下来。 那两位夫人,可是京里的有名的名门贵妇,可谓是一口吐沫一颗钉,都是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得了她们的首肯了,倒也难怪平成侯府要亲自派人来说清楚了。 崔氏心里喜不自胜,一时倒也没把张嬷嬷的态度当做一回事,反倒见她说了这许多话,还连忙叫来丫鬟给她续水。 张嬷嬷见自己明里暗里的指责他们家姑娘,这个当娘的居然还眉开眼笑,心里真是越发轻看了去,这会儿连于家茶水都不想喝了,说道:“夫人不必麻烦了。老奴这说清了话还要回去复命呢!两家婚事在前,必得办得风光体面才是,夫人还是多费些心思在婚事上吧。” 她这话说的比方才慢得多,听到崔氏耳朵里面,也听出了些深长的意味。 崔氏想了想,琢磨着说道:“我就这一个女儿,自当为她尽心尽力的。只是我们读书人家不晓得侯府的规矩,不如嬷嬷提点一二,咱们也更清楚些。” 张嬷嬷瞧她还算上道,心想说明白了更省事,说道:“我们这样的功勋人家,总归是有点儿规矩的。何况贵府的姑娘嫁给我们世子爷,那便是要做了诰命夫人的。贵府不是就要出一位伯夫人了么?想来比照着这位伯夫人,也不能低了去才是。” 崔氏一听,心中大惊。 于小灵的嫁妆,可是程氏早早就备下的。后头她又定给了忠勤伯,二房可是又追了一倍的钱给她置办嫁妆。崔氏在一旁冷眼瞧着,少说也得有近两千两银子。 而她这些年替于小霏被备下的,拢共不过七八百两罢了,现如今,让她去哪弄一千多两银子来同于小灵比肩? 便是她弄来了,过几年她儿子成家立业,又该如何是好? 崔氏鼻尖有些冒汗,不由问道:“我家二侄女儿嫁进去,可是伯夫人,想来世子夫人……不好越过伯夫人吧?” 张嬷嬷一听,老脸一沉,哼了一声,沉默了一息,没说话。 她来的时候,他们家夫人便对她说道:“于家便是京中的破落户,咱们被她们缠上了,也是倒了大霉,还不使劲让他们出点儿血,岂不是亏的更大了? 就让他们比照那位忠勤伯夫人来,我方才已经同人打听了,说那二房的夫人是北程出身,想来可能有些家底。比照那位忠勤伯夫人出嫁妆,应该是少不了的。” 有韦氏的话在前头,张嬷嬷自然又底气开口了。 她这会儿朝着崔氏摇了摇头,看崔氏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乡下来农妇一样,幽幽地说道:“世子夫人同伯夫人自然不好比较,可他们家是伯爵,咱们家却是侯爵,这又如何能比了?夫人自己好生琢磨琢磨吧,到时候京里名门贵族都来观礼,总不能太过看不过去了。” 张嬷嬷说完这话便没耐心,袖子一甩,草草同崔氏行了一礼,说道:“我们家侯夫人还等着老奴复命,夫人不必送了,老奴这就去了。” 她言罢,不等崔氏回过神来,便大步离去,而她这副做派,越发地让崔氏对平成侯府的门第诚惶诚恐了。 平成侯府的人走了,却给崔氏留了个大难题,她将给女儿的嫁妆和手上的银钱,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棘手,待她回到敬莲园,径直就去了于小霏房中。 “我儿可知那张嬷嬷方才说了什么?”崔氏开口道,不等于小霏回话,又道:“她竟让我照着灵姐儿的嫁妆给你备嫁,咱们怎能同她比,这可如何是好?” 于小霏没想到崔氏一开口便提了嫁妆的事情,还说不能同于小灵比,她愣了一下,皱眉说道:“娘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嫁进侯府了,难道嫁妆不该同她一般高低吗?!” 崔氏压着眉头,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不假,可你看你二叔二婶娘给灵姐儿备嫁,用的是二房的私房钱和你二婶娘的嫁妆银子,咱们哪来这么多钱呀?” 可是于小霏却哪里管这些,她一跺脚说道:“娘与我说这些作甚?女儿已是自己为自己选了门好亲,竟还要让我为自己筹办嫁妆不成?!娘也不能太过偏心弟弟,爹在天上知道也是不乐意的!娘再不要同我说这些事,女儿累了一天要歇息了!” 于小霏气呼呼的朝着崔氏嚷了一通,转身便往里间去了,崔氏看着女儿的背影不知说什么好,那些扎心的话,扎的她心口生疼。 第二五九章 小侄女 崔氏如何因为此时夜不成寐,眼中血丝布满不提,只说于清杨因为于小霏的事情,越发急着要同杨世如见上一面。 在元嘉二年二月的最后一日,杨世如终于回到了京中,他刚到了杨府门前,便被久候在此的于家小厮截了去。 他听说是于清杨找他,倒也并不诧异,让随从回家放了行李,他自己则随着于家的小厮,往木鱼胡同来了。 于清杨见了他便急着道:“贤侄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快坐!” 杨世如朝他行礼,笑道:“世叔不必如此,我此番前来,也是同世叔将事情说清楚的。” 于清杨见他面色淡然,并无怒气或是压抑,心里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叹着气说道:“此事说来是我管家无方,没有管束好家中子侄,在贤侄面前露了丑,差点儿误了两家多年的交情……唉……” 于清杨当先致了歉,态度是真正的诚恳,杨世如听了默了一默,也跟着叹了口气,说道:“世叔倒也不必如此。到底人心隔肚皮,有些个猜不透的,也是常事。小姑娘家说的话,我自然不会计较的,只是咱们两家看好的亲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 他说着抬头看了于清杨一眼。 于清杨没瞧见他的目光,盖是因为一说到亲事,于清杨便想到只这两日的功夫,于小霏已是要同平成侯府定下亲来了。这话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同杨世如开口。 他心下琢磨着,与其等杨家往后从旁的地方听说实情,倒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好歹还有个解释的余地。 因而于清杨抚了抚额,一脸的无可奈何,说道:“贤侄恐怕不晓得,我们家或许要同平成侯府成姻亲了。” “平成侯府?”杨世如听见怎么扯到平成侯府身上,也是一愣。 于清杨无奈地点了点头,三言两语说道:“此事与贤侄也说不清楚。总归我那大侄女儿,是被平成侯夫人看上了,那边也是递了明话过来,两家已是搭上话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贤侄,让贤侄受委屈了!” 杨世如见于清杨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也知这事里头定是没有这三言两语这么简单。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默了一默,才道:“想来大姑娘同我家并无缘分,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只是两家若就此事疏远了去,倒也未免可惜。” 于清杨方才也是在心中想,即便杨世如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定是不要在同于家打交道的。他到底是杨家的长房嫡孙,是杨家往后的掌舵之人,于家这边早早的就在他心中埋下这段不快,往后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于清杨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长辈,怎好死皮赖脸的缠着旁人家的小辈不放?两家能面子上过得去,也是不容易了。 然而于清杨没想到,他这里正惋惜的时候,杨世如却话锋陡转,一下便把话头引到了他心中最是担忧的地方。 于清杨当下眼前一亮,定定地看着杨世如,道:“贤侄果真眼明心亮,我正想着虽则贤侄并不在意,可你府上摆出那般诚意求娶,我大侄女儿却转头许给了旁的人家,府上嘴上不说,却到底要心生膈应的!” 于清杨如此坦言,杨世如听了也只他的难处,不由说道:“世叔言重了,姻缘一道,若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上也不会有天作之合一说了。想来姻缘通因缘,这事讲究个顺应才是。” 杨世如的言语如脉脉春风,说的于清杨似被春风抚过心头,舒坦极了。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叹道:“贤侄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世间少有。我若还有位女儿未曾许人,一定要招了贤侄做那东床快婿的!” 杨世如听了也裂了嘴,面上虽有几分不好意思,可眼睛却是亮得很。他顿了一下,忽地放轻了声音,说道:“世叔虽没有次女,却还有位侄女,不知是世叔家的三姑娘,可还待字闺中?” 再一次话锋陡转,且转的更加的陡了,于清杨一时不由有些愣。 他眨了眨眼,正经地打量了杨世如一番,见他一向沉着冷静的面上,竟带着些许羞赧之意,心中惊诧万分。 过了好一会儿,于清杨才收回了紧盯的杨世如的目光,轻声问他道:“我这位小侄女儿倒是当真未曾许人,不知贤侄是……” 杨世如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朝着于清杨深深鞠了一躬,正色道:“若世叔不嫌小侄愚钝,小侄愿意同家中商议,正经上门提亲贵府的三姑娘!不知世叔意下如何?” 于清杨瞬间两眼放光,若此事能成,那么于杨两家面临的困境可就要不攻自破了! 这怎么会让他不高兴呢? 他自然是喜上眉梢,可于小露到底是三房的女儿,他也不能自己一句话便替兄弟拍了板子。 因而他如实同杨世如说道:“贤侄既然有这个心,我倒也有这个意。只是这等大事,到底还要过问她父亲母亲,来来回回还有些日子,贤侄若是等得,我这方有了消息,自然同贤侄告知一二的。” 杨世如也是猜到了这个情况,他复又起身,又朝于清杨鞠了一躬:“多谢世叔,那小侄就静候佳音了。” “好,好!” …… 待杨世如一走,于清杨立即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往老家传去。第二日,于家后院便知道了此事。 黄姨娘眼睛弯的好似月牙,一边笑着一边同程氏道:“二老爷真是看顾咱们露姐儿!那杨家公子我也见过,真是千般万般好的人物,婢妾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瞧得上露姐儿!这真让我说什么好呢?” 于小灵听了,当先接过话来,笑道:“三妹妹也是千般万般好的人儿,要我看着,正正合适,天作之合呢!姨奶奶放心好了!” 程氏也笑着说正是如此。 二房三房一派其乐融融,等过了几日老家的书信回来了,黄姨娘更是笑得,脸上的喜褶都出来了。 而消息传到敬莲园,喜意没有,却平添了几分怪异。崔氏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于小霏却嗤笑了出来。 第二六零章 嫁妆箱 初春时节,总是过了十分地快,于家长辈出了孝期,费元同于小霏的婚事没过多久也定了下来。 约莫是崔氏在里头没少陪笑,这桩亲事倒也没有再生旁的波澜,于小霏马上便成了平成侯世子夫人了,崔氏每每提起,总是满脸有光的。 于小霏的婚期本该通于小灵的无甚关系,可费元年纪大了,于小霏在姑娘中也是不小了,两家都有意早着成亲,想着手脚麻利些,年底约莫便能完婚。 这样一来,于家今岁便将这两姐妹俱都嫁了出去。 于小灵的婚期是由钦天监定在了十月,可于清杨一琢磨,两姐妹的婚期因故错开也就罢了,既然同年成亲,妹妹反倒跑到了姐姐前面,这样着实与礼不合。 况且,于清杨总觉得女儿还小,舍不得她这般早嫁人,留她一留,也更显得女儿金贵些。 于是他大笔一挥,便写了封信给徐泮递了过去,说是要将婚期推到来年春天。 徐泮一看,当即瞪了眼。 他想着那人儿多少年了,从西北到京城,从于家孝期开始到结束,他等的心急如焚,便不能今年夏天便把婚完了,于清杨却还让他推到明年去。 满满一年的时间,让他如何受得了这相思之苦? 他总是担心夜长梦多,虽定了亲事便算是他的人了,可还觉得无论如何先娶回家里,放在眼前安心一些。 徐泮当然不能同于清杨直接说不愿意,他只推说钦天监那边还要算一算,却在某一日在路上偶遇了费元。 他拉着费元喝了回酒,晚上费元回到家去,便同平成侯说了一番话。第二日,崔氏便收到了平成侯府的意思,说是请了钦天监算的,说费元同于小霏的大婚,九月最佳,若是错过,便得再等一年。 平成侯府这边当然等不到了,费元可是独子,若是要推后,那也只好先给费元纳一位妾室,开枝散叶起来了。 崔氏母女当然不会同意费元成亲前便纳妾。想着到九月底,还有半年的功夫,虽则太急了些,可总比纳妾强的多。 于是崔氏一咬牙也就应了。 婚期的事情转了一圈,又转回到了于清杨这里。 他听说于小霏同费元定下九月份的婚期,着实吓了一跳,可崔氏都同意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徐泮再同他说钦天监还是坚持原来的婚期的时候,于清杨点了点头,便也没说旁的。 徐泮这里安下心来,每日下了衙便监工收拾忠勤伯府的正院,乐此不疲,然后安安静静的等着十月的到来。 相比之下,敬莲园的崔氏,却愁的嘴角长了一圈泡。 婚期提前了,平成侯府要的嫁妆,却还没有着落,虽然好些家什她都提早替于小霏备下了,可那些都是按照于小霏要嫁到平常读书人家备的,而如今她要嫁的侯府去了,这些东西,便有些不够看了。 这个问题程氏自然也面对过,可程氏同崔氏不同,一来于小灵的婚事订的颇早,二来,程氏手里的银钱也充足。 就比方说,之前程氏为于小灵定下的四十八抬楠木雕花箱笼,本来还想着是不是多了些,如今看来却是全不多的,再加上大家的家什,凑成七十二台嫁妆,全不成问题。 而程氏还怕这些箱笼打的早了,不够精致,又找匠人细细雕了一遍,再加了银钱,补了十二抬箱笼,就怕装不下于小灵的嫁妆。 届时箱笼盛了满满当当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抬进忠勤伯府,不算太多,却也不至丢了脸面的。 相比之下,崔氏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了。他正是要时日没时日,要银钱短银钱。 旁的地方被人说嘴也就罢了,最最要紧,正是装嫁妆的一抬抬箱笼,那可是要绕上半个京城,再摆到平成侯府给人看的,不够体面,可是要丢了大人的。 崔氏没得办法,只好又同自己的女儿商量道:“嫁妆箱笼可是头等要紧的,那些大件儿的家什,咱们倒有几件能拿得出手的,实在不行,先借你苑表姐那几件中看的顶上,只是她的箱笼也是早前打的,摆到侯府不够看。要不咱们同你大舅舅借些银钱,多使些银子加紧打制出来,也好丈量其他的东西?” 于小霏一听就皱了眉头。 都说慢工出细活的,便是加了钱又有什么精细可言? 她不乐意了,眉头压得甚低,瞧见崔氏一脸难为,心下转了转,忽的眉头一挑,说道:“惜芙院不是有现成的么?娘何必舍近求远?” “那是你二婶娘为灵姐儿准备的,哪里舍得借给咱们?”崔氏摇头道。 “那惜芙院又不是二婶娘当家,如何借不到?只要二叔父点头便是。想来二叔父也不能偏私了去!”于小霏冷哼一声道。 崔氏一想,觉得也对的,面上有了笑意,说道:“我儿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你二叔父总归还顾念些情分的。再说咱们你的婚期比灵姐儿早上一个月,咱们只是应付几日,回头再还了她,有什么打紧?” 崔氏这样一想,便松快下来,谁知于小霏却从鼻孔哼笑了一声,说道:“还不还,且另说吧!” 崔氏被女儿此言惊了一下,问她道:“我儿这话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都是于家的女儿,凭什么她有好的东西,我却要借她的?!我今此就要打着借的名义强取,到时候跟我要,我就说不见了!二婶娘不是三头六臂么?再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好了!” 崔氏闻言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有意劝女儿一句:“霏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于小霏尖声打断了:“当时在安亲侯府,便是她惹得平成侯夫人不快了,夫人定是要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娘,你女儿吃了这么大的亏,难道连出口气都不行吗?!” 崔氏不知还有这份缘故在里头,她回头想到几次三番,平成侯府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头立马明了起来。 劝告的话立即烟消云散了,她道:“既然如此,娘去你二叔父那里试试。到时候借来了,你找个好些的由头,东西既不给他们,也不要闹得太过难看了。只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是了。” 第二六一章 青石路 这日天色有些晚了,昏黄的日光照着干燥的小院,像火光在干柴旁晃动,来回之前总是荡漾着不安的气氛。 于家的长房嫡孙总是每一季都要生些毛病的,年岁慢慢大起来,不用隔三差五地卧床歇息,已然不错了。似春日这般干燥多风,春风里又夹着西北吹来的风沙,他这几日喉头不适,咳喘得便厉害了些。 这日于清杨亲自带着于霖读书,手把手地教他文章制艺,还没到了要进晚膳的时候,厚朴却过来传话,说大夫人为三少爷送补药来了。 从前崔氏也不是没为于霖送过药,大多也就是打发丫鬟送过来;便是自家来了,也从不打扰于清杨带着于霖读书,不过将补药交给厚朴他们,远远的看一眼便回去了。 而今日厚朴却专门过来通报,于清杨闻言眼中闪过诧异,旋即说道:“请大夫人进来。” 崔氏是端了两个瓷盅进来的,进门便道:“二叔辛苦了,我炖了些家常的枇杷露,二叔用这润润嗓子吧。” 他说着,便把两个瓷盅分别放到了二人脸前。 她给于清杨的是枇杷露,递给于霖的却是药了。 于清杨十分惶恐!连忙起身朝她道谢:“大嫂不必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 崔氏虽然时常担心二房挪用家产,可要让她平心而论,她也晓得于清扬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于清杨对她客气,她自然高兴,想来于清扬没有因为廖氏的事情一直恼了她,她觉得再提嫁妆箱笼的事情,便好说多了。 于霖不知母亲为何到来,咕噜咕噜喝完了药,便说道:“儿子喝完药了,娘不要担心了。” 崔氏一瞧,于霖竟有要送客了,连忙道:“娘过来是同你二叔父商量你大姐的亲事的。” 于霖听了脸上有诧异闪过,于清杨听见是来找他的,连忙问道:“大嫂有何事,但说无妨?”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霏儿嫁妆这边,之前也没能想到她有福分嫁进侯府去,给她置办东西,如今看来已是不够体面。侯府那边规矩又重,大婚的时候失了面子就不好了。我想着,霏儿的嫁妆箱笼能不能先借灵儿的用一下,只大婚那几日临时装个样子,等过后必还回来的。” 崔氏这话说的有些怯意,小心地打量着于清杨。于清杨虽然觉得借嫁装箱笼这种事情怪的紧,可于小霏的这门亲事,从头到尾都是怪里怪气的。而崔氏和于小霏又一门心思认定了这门亲,他实在不好多说什么话。 他这边刚沉默着琢磨了一下,就听于霖皱着眉头说道:“便是侯府也得有一说一,大姐的嫁妆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用二姐的嫁妆来装点门面有什么意思?” 于霖在于清杨面前向来不怎么说话,可于小霏的婚事,他从头到尾也看在眼里,明明是平成侯世子无礼在先,他母亲和姐姐却做出上赶着的模样,平白无故被人看扁了去,他早已心中不平了。 他言语劝了母亲和姐姐两次,却被于小霏说他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钱,只想把家产都揽到自己身上。 当时就把于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会儿又听说要弄这些弄虚作假的东西,尤其还是当着他敬爱的二叔父的面,他怎么能不站出来说话呢? 他眼睛瞪得溜圆,冷哼了一声盯着崔氏看,只看得崔氏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后悔不该当着他的面说。 崔氏一脸尴尬,于清杨见状连忙接过话来,道:“霖儿,休要胡言!你大姐姐的亲事来的匆忙,咱们少不得多做些事情,让你大姐姐风风光光的嫁进侯府,这都是人之常情。说来灵儿大婚在霏儿后头,箱笼霏儿先拿去用不打紧。我同程氏说一声,大嫂什么时候要打发人去取,寻她去便是了。” 崔氏听见他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心里高兴的不行,倒也不再去管儿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忙朝于清杨说道:“那真是多谢二叔了,二叔喝些枇杷露润润嗓子,我就先回去了。” 崔氏说着退了出去,于清杨送了她几步,回过头来,还见于霖皱着眉头,满脸的不乐,禁不住摇了摇头,提点他道:“你大姐的婚事几经波折,你娘心里不踏实也是常理。往后做事也不能太守着的规矩了,该忍让的忍让,该通融的也要通融,这才是在官场生存之道。你到底还小,没经过事情,以后慢慢来便是了。” 于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中的迷雾渐起。于清杨看了暗自叹了口气,说道:“今日的书先读到这儿吧,这会儿也该用晚膳了。你母亲姐姐忙,你也该去给她们多帮衬着些,往后你姐姐出嫁了,总也念着你的好的。” 于霖自然知道于清杨也是为了他好,一时想不明白,倒也不钻牛角尖,点着头起身退出去了。 于霖出了门,想到崔氏不过是在他前脚走的,又念及方才言语间让崔氏尴尬丢了些脸面,心下也觉得不好意思,有意快走几步赶上去,同崔氏好生说几句话,母子一道回去也好。 于霖快走加小跑的,一转弯,便看到了崔氏在前方,他刚想张口喊娘,便见前方路口间,于小霏晃了出来。 她正满眼期冀地望着崔氏,根本没看到后边的于霖,难得十分亲昵地似小姑娘般挽了崔氏的胳膊,张口问道:“娘,如何了,二叔父可答应了?” 崔氏满脸笑意,拍着于小霏说道:“我儿说的果然对,你二叔父答应的痛快着呢!” “我就知道!”于小霏扬了笑脸,她这样笑盈盈的样子,可是不多见。 昏黄的日光照在春花飘香的青石路上,母亲和姐姐的笑靥宛如明媚的春花,呼吸之间都是香甜的气息。 于霖在远处看着母亲和姐姐这般开怀,又把二叔父刚说的话琢磨了一遍,慢慢从肺中呼出一口浊气,将心中那些疙瘩慢慢放下,抬脚追着崔氏母女去了。 第二六二章 老两口 京城的春风里总是夹杂着太多的风沙。 于霖这边刚抬脚跑了一步出去,忽然一阵风吹过来,便让他迷了眼睛。 他顿了脚步,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听到风里吹来了母亲和姐姐说话的声音。 “你二叔父说让我们何时想要,何时去取便是了,我儿准备何时取来?” 这一时吹过来的,是崔氏满含笑意的声音,然而接下来于小霏的答话,却让于霖心中一紧。 “既然二叔父都这样说了,自是早些的好。拿到手里的才是实在的么。” 于小霏是这样说的,本也没什么,可她说到了话尾,又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无端让人心生警惕。 于霖怎么会不心中一紧呢?他自己嫡亲的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他难道不了解吗? 他皱着眉头,将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心下转了转,在原处站了几息,才慢慢地向敬莲园去了。 他到敬莲园的时候,崔氏母女已经进了屋子。? 于霖抬手止住了小丫鬟,正要上前通报的势头,目光复杂的盯着崔氏房门看了一阵,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前,负着手站在了那里。 于小霏的声音传了出来,她说道:“……张嬷嬷说的对,她嫁了是伯府,我嫁的是侯府,虽说我眼下不过是世子夫人,可早晚要是侯夫人的!到时候她这个伯夫人在我脸前,还不是要低我一等?” 她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些旁的事情,语气忽的愤愤起来,接着说道:“被她压在头上这么多年,我总算能翻身了!哼,等到她出嫁,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来装嫁妆!若是她来好生求我,我倒不介意把我那套,借给她用一下。” 这话穿过房门,传到了于霖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他心中惊诧自己的姐姐为何又说这栋狠话,接下来崔氏的言语,却给他彻底解了惑。 “我儿也不要总这样想。好歹她同你姐妹一场,又都嫁到了功勋人家,往后好生相处,也能有个照应。咱们拿了她的箱笼也就罢了,我儿那套还是借给她吧。若是让她把这一张账记到了你头上,总是不好的!” 崔氏殷殷劝慰,可听到于霖耳朵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灵台清透去明镜,可身形有些不稳,差点失手打翻了回廊下的花盆。 花盆里种着一株红白相间的茶花,平日里看着多么的养眼,今天于霖就觉得那红白相间是那么刺眼。 他心里翻江倒海,有一股忽然升起的力气推着他,让他直喇喇地闯进屋里,揭露母亲姐姐的阴谋。 可是不知怎的,二叔父的谆谆教诲响在他的耳边,好似有天降神力,将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冲动控制了下来。 于霖稳了稳身形,转身又回到了小院中央,朝着小丫鬟招手,沉声道:“去通报我来了。” 小丫鬟不解,可眨巴着眼睛看到于霖面沉如水,一丝一毫都不敢多问了,连忙上去通报。 接下来的一切一如往常,于霖下了学给崔氏请安,给于小霏问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第二日,崔氏便跑去惜芙院,同程氏说了嫁妆箱笼的事情。不知是得了于清杨的指示还是什么,程氏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却说这些箱笼因为一遍遍上新漆的缘故,放到了旁的地方,并未在木鱼胡同的于府。 崔氏原本听到此处,还以为程氏是不愿意,故意设法阻挠,可谁知程氏又接着道:“大嫂准备何时派人去取?我这边派了管事带您的人过去便是。” 崔氏见程氏并没有同她兜圈子,颇为意外,却连忙说道:“要不就明儿一早吧,明日可是个搬迁的好日子。” 程氏一句二话都没有,笑着点头应了她。 翌日,崔氏派了燕紫的男人冯管事,跟着程氏这边的曾管事,往程氏名下的一个夹在京里市井间的小四合院去了。 守着这个四合院儿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都年纪颇大了,弓腰驼背,耳聋眼花。 老夫妻听说是主家派人过来取箱笼,也没做什么疑问,笑着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带着几人往东厢房去了。 守院的老头子还说道:“我跟老婆子可过两日便要擦一遍这些箱笼的,不然雕花上藏了尘,可就不好看了!” 他说着打开了门锁,将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去,回头朝于家来的人道:“箱笼都在屋里了,各位管事大人抬去吧!”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听曾管事皱着眉头说道:“大爷,您莫不是弄错了,这里哪有什么箱笼,怎地逗我们玩呢?” 听着这句话,众人都伸了脖子往屋里瞧去。 东厢房里空空如也,果然什么都没有。 “咦?这怎么可能嘞?就在这儿呀!”老头子蹒跚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朝屋里扫了一圈,忽的哎哟一声喊道:“老天爷!这一屋子箱笼都去哪儿了?!” 那老婆子听了也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看,看了一眼,便忽的脚下一滑,坐在地上嚎了起来:“天煞的!这是哪里来的贼?!此时偷了姑娘的箱笼,这不是要了我老两口的命吗?!” 这里除了曾管事和守院的老两口,其他都是崔氏派来抬箱笼的人。众人见状都禁不住问道:“难不成箱笼当真丢了?果真没在旁的屋里?” 有人问,有人便跑到其他几间厢房看去。他们来不及打开房门的锁,便戳破了窗户纸往里看,整个四合院看下来,却哪里有六十只箱笼的半点影子? 崔氏手下的冯管事,用疑惑的眼睛打量着曾管事和老两口,只凭着大房二房之间那些不合,他便是十二分的不肯相信的。 果真是贼人偷走了箱笼吗?偷箱笼这么大的动静,这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惊动老两口,神不知鬼不觉呢?! 可不管他相不相信,那老两口确实哭天喊地地骂贼,而那曾管事也一副惊恐模样,瞪着眼道:“丢了姑娘的箱笼可了不得了,我得赶紧回去请示二夫人!” 第二六三章 一出戏 一行人起了个大早去抬箱笼,却是空着手回来了。 曾管事要请示二夫人,那冯管事也要去告知大夫人。 崔氏听了冯管事描述了一番亲眼见到的情景,不可置疑地睁大眼睛:“真的还是假的,你可看清楚了?!” 冯管事皱着眉头为难地回道:“这都是小人亲眼所见,那守门的老头子老婆子一口咬定箱笼本是放到了厢房里的,前两日还查看了的,谁知怎么凭空消失了!” 于小霏也在一旁听得清楚,忽的冷笑一声,尖声说道:“说什么不翼而飞了,还不就是不想给?!我倒要去问我二叔父,这般说一套做一套是什么意思?!” 燕紫是打小在于小霏脸前伺候的,可谓是尽心尽力了,崔氏给她配的夫婿,自然也是崔氏脸前得力的人。 因而这位冯管事瞧见于小霏满脸怒火,也怕她冲动闹出了事,禁不住劝道:“大姑娘别着急,想来二老爷也是不知道。小人方才过来的时候,曾管事还要小人留了两个人看管那老两口,说是要等二夫人下命令,搞不好还要送他二人去见官呢!” 崔氏一听挑了眉毛:“果真说是要见官?难不成那六十只箱笼还真被偷了去?!” “娘还真的信?!这就是他们二房演的一出戏!”于小霏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小几上,恨声说道。 于小霏气的脸色发青,崔氏怕她气大伤身,或者又要做了不理智的事情,惹了麻烦,连忙言语安慰她。 “我儿别急!那什么曾管事,不是说要抓老两口见官吗?若真见了闹到了衙门,那八便是真的了!说不准,还真就是哪伙天煞的贼,偷了东西!” 箱笼丢了,于小霏半分都不愿意相信,可是崔氏说的话也不错。 若当真是二房弄虚作假,他们当然是不敢捅到衙门去的,势必会一唱一和,将此事压下去。倘若真是这样,那她于小霏可是第一个不愿意的! 三人不过稍微说了会儿话,派去二房打听的小丫鬟便回来了。 小丫鬟进门行了一礼便道:“大夫人、大姑娘、冯管事,奴婢刚从惜芙院回来,那边听了此事已经闹将起来了!” “闹起来了?怎么说的?”崔氏问道 “二夫人当时也吃一惊,后来还摔了个茶盅,当即就派人去那四合院把老两口的捉来呢!二夫人是派了魏嬷嬷带着素辉亲自去的,说是让她二人好生查看,是不是那老两口子监守自盗。不过惜芙院的人都说,不论如何二夫人是打算要报官了,说那六十只箱笼不是小事,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报官的。” 崔氏三人听着皆是一愣,接着于小霏忽的站了起来,冷哼一声,说道:“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娘也与我一道去吧!” 崔氏心里也疑窦丛生,她点头说好,母女俩换了衣裳,便往惜芙院去了。 崔氏母女刚到了惜芙院门口,便见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出来。她走的匆忙,一不留神差点冲到了崔氏身上。 “大夫人,大姑娘。”小丫鬟见差点冲撞了这两位,连忙行礼问安。 崔氏见她神色匆忙,反而叫住了她,问道:“这是往哪去?走的这般快。” 那小丫鬟倒没什么不能说的,直接回道:“二姑娘让奴婢吩咐灶上,给我们夫人煮些消火的绿豆水来。我们夫人这会儿正生气呢?二姑娘怕夫人生气上了火。” 于小霏听了,笑哼了一声:“二妹妹怎地不为自己也煮些绿豆水喝?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难道二妹妹不着急上火吗?” 她说这话不过,是有意想讽刺于小灵两句,然而这个小丫鬟却忽的抬头回了话,说道:“我们姑娘说没什么要紧的,说忠勤伯府并不讲究这个虚面,届时借了大姑娘的嫁妆箱笼,也照样用的。” 小丫鬟这句话说出来,于小霏气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死丫鬟竟敢说什么讲究虚面,她哪里来的胆子?! 定是那于小灵让她说的! 她刚想抓了这个明嘲暗讽的小丫鬟狠狠的打骂一顿,要她知道知道似地才是家里的嫡长女,可话还没出口,却瞧见惜芙院里边,于小灵身边的暖橘快步走了出来。 暖橘一句话抢在于小霏前边,催了那小丫鬟赶紧跑了,然后便朝着她们行礼,问安。 小丫鬟都跑了,暖橘又来问安,于小霏心里恨的小丫鬟恨得要死,此时却只能干看着她跑开,无可奈何。? 她自然把这一笔账算到了于小灵头上。 可笑那她还说什么忠勤伯府不在意,她上头倒是没有公公婆婆,可那一大家子还住着忠勤伯的祖母伯母和三叔一家呢!这一大家子三房人,不知是怎样的各怀鬼胎!到时候嫁进去,有她哭天喊地的! 于小霏这样一想,心里又高兴起来,她嫁的可是侯爵,费元又是平成侯府的独子,到时候承了爵位,可不似忠勤伯府这般,连伯母婶娘要住在一起的。 到时候她就是说一不二的侯夫人,而于小灵,还是那被人管头管脚的小媳妇罢了。 于小霏安慰了自己一番,心里好过了些,倒也不去理会暖橘,抬脚就进了惜芙院的大门。 惜芙院里一片肃静,连平日里爱在院子里踢毽子的小丫鬟都躲没了影。 于小霏看着,心里有些信了那嫁妆箱笼被偷的事实。 箱笼丢了固然让她不能得逞,可于小灵自己,又能讨得什么好,说不定,还真要低三下四地来求她呢! 因而她本是怒气冲冲的过来要来捉了二房的马脚,下了他们脸面的,可现下见着这般情形,怒气渐渐消了不少。 暖橘替他们通报了一声,崔氏母女二人便进了程氏的房里。 如今这个天气,程氏已是拿了团扇来扇风了,想来是气的不轻。她见了崔氏母女来了,气呼呼地起身说道:“大嫂来了。你看这事儿弄的,灵儿自己没着落也就算了,如今连霏儿都连累了,当真气人!” 第二六四章 厉害贼 程氏先头就把话挑来开说了,照理来讲,崔氏都是要给个面子的劝两句的,可崔氏本来过来,也不是为了劝解她,当下便道:“这事儿可真是巧了,箱笼放那四合院几个月都好好的,怎么到霏儿要用了,却突然没了。真不知道是什么贼人,这般能掐会算!” 她说着意有所指的话,又拿眼去瞟程氏。 然而程氏却好似没懂她的意思,正色道:“不管是什么贼人,这般胆大妄为,天子脚下都敢犯事,若他偷个胭脂,偷个摆设便也罢了,偏偏偷了灵儿的嫁妆箱子,这一会我非得报了案,让衙门给个交代!” 程氏这话说得怒火冲天,只听这话再看她的模样,还以为她真要把贼人撕碎一般。 可她这话落到崔氏母女耳朵里面,却有些个比方才崔氏自己说的话,还要深藏幽远的意味了。 什么叫偷个胭脂,偷个摆设,那偷了胭脂的正是敬莲园的丫鬟,而偷了廖氏摆设的,可不就是崔氏母女! 然而程氏又说那些倒也罢了,偏偏把注意打到了于小灵的嫁妆上来。这话听到崔氏耳朵里,跟直接指着鼻子骂她,有什么区别? 不过,最让她难过又憋火的是,程氏如此明目张胆地指桑骂槐,她还真的无法同她扯破脸争辩。 崔氏一口气在喉头上来下去,到底还是咽了,可于小霏却禁不住脱口道:“二婶娘可当真要告到衙门,万万不能纵容了这等贼人!” 程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道:“霏儿你放心,这是必然的,不然也对不起你不是?” 于小灵在一旁,看着程氏跟崔氏母女言语之间已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不忍母亲这般替她出头,自己慢悠悠地说道:“娘不要急,大伯母和大姐姐不要着急,想来各有各的缘法,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抢不去也跑不了。” 她这话一出就更有意思了。 崔氏母女飞快地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诧异。 她们委实摸不清于小灵的意思,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可无论怎样,崔氏母女都当即谨慎了起来,也不再行言语之间的刺探,房内倒是一时无话。 于小灵见状微微笑了笑,转眼又听到门外脚步声传来,接着晚微便掀了帘子,回禀道:“夫人,魏嬷嬷和素辉回来了。” 房内四人俱都精神起来,这边魏嬷嬷同素辉进了门,程氏便开口问道:“嬷嬷,如何了?可查出实情了?” 可惜魏嬷嬷却叹了口气,抬眼看了一眼崔氏母女,顿了一下,才道:“那四合院厢房的窗户是有被撬开的痕迹的,想来不会是那老两口监守自盗。若真是那老两口犯下的事情,估计也早就逃之夭夭了。夫人,此事看来是外贼所为呀!” 崔氏听着皱了眉头,程氏皱了眉头琢磨着,也一时没了话,倒是于小霏哼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京城的贼这般多又这般厉害,一不留神的工夫,这么多东西全不见了。我看二婶娘也不必费劲了查来查去了,如此反倒给贼人多了销赃的时日,不如今日便报案吧!二婶娘和二妹妹以为如何?” 她拿眼瞥着程氏和于小灵,静静等着这二人拿出什么说辞,将这报案的事情搪塞过去。 谁知她等来的,却是程氏母女的点头赞同,只听于小灵说道:“我看大姐说得对,虽说我没了嫁妆箱笼,却是可以借大姐的用的。可是有这么厉害的贼人窝藏在京城里,若再把旁人家的嫁妆箱子也偷去,可怎么得了?此事须得尽早报道顺天府去,万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她说着还朝于小霏看了几眼,好似在问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于小霏一来没想到她竟万分同意,二来,更没想到她还当真要借了自己的嫁妆用。 她被于小灵的这番表现弄得有些迷惑,抿着嘴盯着于小灵,好似想从她脸上,看出她到底是何用意。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于小灵什么多余的颜色都没有,于小霏什么都没看出来。 崔氏母女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一直看着程氏派人往顺天府去了,才将信将疑的回了敬莲园,吩咐冯管事到四合院去盯着,看到底有没有衙役过去查案。 崔氏母女的疑心,让她们不见棺材不落泪,直到两个衙役去了四合院之后,又找到了木鱼胡同,同四合院的屋主程氏询问,而于清杨还亲自接待了那两名衙役,之后亲自向崔氏致了歉,崔氏母女才惊讶万分地承认,那六十只嫁妆箱笼,果真被人偷了去! 可是于小灵的东西偷去了,于小霏想要的体面也一下子没了着落,更不用说,她还想将那六十只楠木雕花箱笼占为己有,这么一来,全都落了空。 崔氏和于小霏气的嘴歪眼斜,好似到嘴的鸭肉飞跑了一般,一连几日都指着是程氏,暗地里说她败家,还说于小灵没福气,好东西到她身上都兜不住。 崔氏母女再恨再闹,也没了办法改变事实,只能掏空了心思弄来银钱,往嫁妆上贴。崔氏的私房就那么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千两嫁妆银。 按理说,这么多嫁妆,若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谓是风光体面了,便是高嫁也算够格了。然而平成侯府那边,却对这副嫁妆不假辞色,每每提及,用要那了于小灵做比,这让崔氏心里虚得不行,母女两人闹腾不断。 这样的家宅不宁日日落到于霖眼里,他却不能视而不见,这促使他真正当了一回长房嫡长孙。 他很是正式地向于清杨提出分家,至少将长房分出于家。 于清杨一开始大惊失色,然而在于霖的坚持下,到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半月之后,于清杨将三房的于清槐也叫来了京里,于家就此一分为三。 木鱼胡同于府的宅邸落在了于霖身上,但因为长房长孙年幼,二房暂与长房同住,直至于霖及冠。 第二六五章 红盖头 于家分了家产的第二日,于霖便将长房分得的所有家产都交给了崔氏,并且表示不介意替长姐出嫁妆银子。 于小霏的嫁妆总算找到了解决的出路,一波三折的婚事,彻底安顺起来。 四月,于霁高中案首,没过几日,吴氏便叫了程氏回了北程。 顾家早就看中了于霁,如今于霁凭借少年案首名声大噪,顾家当然第一个找上门来。 程氏虽然估计顾家太过家大业大,顾初雨还是县主身份,怕管她不得,可转念一想,女儿嫁进了顾大夫人的娘家,顾初雨又要嫁进自家,算起来,倒与自家女儿有利。 程盛和吴氏对这门亲事颇为看好,相比之下,于清杨和程氏的想法便不那么要紧了。 于霁的亲事一改于家姐妹二人的波澜四起,顺顺当当地就尘埃落定了。 六月,杨家替长房长孙提亲于家三房嫡女。两家亲事甫一落定,木鱼胡同于家便忽的炙手可热起来。 如今不光年岁颇长的于霜被人来回问及不说,连于霖于霆也有人探问,甚至刚上任工部员外郎没多久的于清杨,已经有人准备为他升迁而腾地儿了。 程氏刚出了孝期,便四处奔忙,人都瘦了两圈不止。 然而最让她奔忙的,还是于小灵的婚事,可就在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的日子里了。 程氏白天喜气洋洋地指挥各路人马,有条不紊地打点嫁女喜宴,然而到了夜里,却心酸地掉泪。 她朝于清杨抱怨道:“刚刚及笄,便要嫁人了,我总觉得还没长大呢,怎么能放心她嫁出去?” 说道女儿,于清杨不比程氏好过多少,想起她五岁那年,受了场大罪,自己心疼她抱了她在怀里,她却也不哭不闹的。平日里会歪了脑袋打量人,或者张了小手让人抱,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 一回头,原来十年都过去了。 “唉……”于清杨叹了口气,伸手揽了程氏在怀里,轻声安慰她道:“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拦了轿子不让发嫁吧。咱们这位新姑爷年纪也不小了,总不好欺负人家没爹娘,让人家干等着。” 说到这个,程氏又惆怅起来:“依灵儿这个性子,上头没有公婆,她倒是能过得自在。可她上来便是个伯夫人,也没有人从旁指点,行差踏错半步,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这事倒也没办法,你便时常替她看着点儿吧。或者让二舅哥家的默意那孩子,多与他走动走动,提携着她些。” 除程默意之外,于小灵能靠的上的娘家人,也没有旁人了。 两口子一时为着女儿愁肠百结,一晃眼便,到了十月初十于小灵出嫁那日。 出嫁头一日,六十抬楠木雕花箱,拢共一百零八抬嫁妆整装待发。这头一抬可是皇后娘娘亲赐下来的一对玉如意,这样一来,更是锦上添花。 忠勤伯夫人这副嫁妆风风火火地绕了大半个北京城,一时又风光无两了。 那六十抬楠木雕花箱如何从天而降且不论,只说到了大婚的正头日子,请来上妆的喜婆满脸笑容僵在脸上,站在新娘子旁边不敢说话。 喜婆还没碰见过这么厉害的新娘子,不过顺着常理替她往脸上着粉,这里才薄薄的上了一层,她就不愿意再继续上了。 喜婆经了这么多场的亲事,打扮了这么多新娘子,还第一回遇见从头到尾板着一张脸的姑娘家。 她有心想劝两句也不敢了,只看她肤白细腻如凝脂,倒觉得不上粉面,也还说得过去,便不敢再勉强她。 喜婆看得清楚,于小灵确实从头到尾板着脸的。 这盖是因为从前日晚上起,程氏一见她就哭个不住,连向来明事理的魏嬷嬷都止不住流泪,再加上一见她就瘪了小嘴儿红了眼睛的于小露,于小灵心里被她们弄得十分难受,像是心被人反方向拧了,挤出来的都是涩涩的酸水。 她不过就是从惜芙院的厢房搬到了忠勤伯府的正院,她们用得着这般生离死别吗? 虽然她也晓得姑娘家要嫁了人,便不大容易能回到娘家,可她越是知道越觉得活的忒般不自在。 头一回,她被这个世道的规矩,压的喘不过气。 她当然不在乎婆家娘家怎么来往,可是旁人在乎,而这些在乎的人里,就包括她最亲爱的娘家人。 她生气了,既然如此,急着要她成亲做甚?! 可程氏一边对着她流泪,一边笑着同来恭贺的人说如何如何满意这桩亲事,于小灵听着,觉得程氏简直矛盾至极,于是她心里的别扭,又添了一层。 请来的喜婆见这位新娘子既不哭也不笑,只呼嗤呼嗤的生气,心里大呼奇怪。 可是人家却是忠勤伯的夫人呢,正经的一品诰命夫人! 她这个年纪的一品诰命夫人,在京城,满打满算也数不过一只手去。 喜婆只敢瞅着她的眼色办事,好不容易熬到吉时到了,也没见这位新娘子的脸上有一星半点笑意。 喜婆在心里还琢磨着是不是那位忠勤伯仗势逼迫人家成亲,人家实是不愿意的,可看于家其他人的表现也并不如此。 喜婆琢磨不透,可不论如何,吉时到了,她总算能把这位新娘子送出门去。 程氏越哭,于小灵心里越闹越气,她实在不明白,她们到底哭个什么。 好在,她终于盖上了红盖头,将一脸的不快遮了严实,旁人也瞧不见她没有留下一滴泪来。 她是满肚子怒气,终于在连于清杨都有些哽咽地送别女儿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甩下盖头,遣散过来观礼的众人,将前来前来迎亲的徐泮等人,全都从于家撵出去,从此再不嫁人了。 这个想法委实过于离经叛道,于小灵不得不承认,十年的凡间生活,打磨圆滑的只是她的言行举止,而她这个内在的灵魂,总还是这么不能顺从,这么格格不入。 红绸那边传来有意而为的轻扯,一下一下,轻轻地撩动着她的心,她那些似洪水般无处释放的怒气,在这股扯动之下,呼啦一下,消散了大半。 她怔怔着,她没有甩下盖头,没有吓跑亲戚,没有将接亲的徐泮赶出于家,反而伏在了于霁坚实的后背上,在渐行渐远的程氏的抽泣中,出了木鱼胡同于家的大门,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小院。 第二六六章 西稍间 拜了掌控不了她命运的天地,拜了两把空空如也的圈椅,还拜了一个比她小了二百多岁的夫君。 于小灵成亲了,终于成亲了。 洞房花烛灯影重重,大红盖头下,于小灵看到了缓缓伸到她眼前的称杆。 雕着如意祥云的称杆,带着些许几不可察的颤动,小心地向上往日扬起,将光亮一点点送入她的眼眸。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自己的衣襟,随着称杆的扬起,她看到了身旁坐着的那人的衣摆,大红色金线黑边平整地一丝不苟,高贵而又典雅。 绸缎细腻的光泽从衣角滑到那人的衣袖,再就是越过壁垒起伏的前胸,到了金线绣着吉祥万字纹的领口。 突出的喉结在小麦般的肤色下屹立,仔细看去隐约可见的青色胡茬在刚毅的下巴上星星点缀着。 毫不犹豫地上翘着的嘴角,高耸挺立的一管英俊的鼻梁,熟悉中仍旧带着几分不必计较的陌生,只是,那往日深邃的眼眸中,流淌出来的柔情,却还是一样将人淹没…… 盖头越过她的眉眼,她翻着眼帘,看到了所有。 剩下的那一半莫名的怒气,好似房门外的秋风卷走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呼啦一下,不见了。 而同坐榻上的徐泮,直到此刻,看着这张安静小巧的面容,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了地。 他眼里涌出浓浓的喜意,一颗心就快要跳出了胸膛。眼前这个眉目舒展的人儿,可是他徐泮的妻子了,再不是同他没干系的人了。 他费力按下心中想将这人儿一把抱在怀里的冲动,使劲朝她扬了扬嘴角,还没同她道一句话,便听一旁观礼的徐家女眷,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不知什么是谁笑道:“新娘子天仙一般的容貌,伯爷看痴了吧!” 看痴了,看痴了,徐泮觉得这个人说的太对了,他真的看痴了。 幸亏徐家这边的喜婆子,还有一堆好意头的礼数要她二人来做,一串一串顺口的喜词扑过来,徐泮恍恍惚惚地如坠云中,傻傻地跟着喜婆的意思,有一做一,只一双眼睛,却片刻舍不得厉害他的新娘。 徐家的女眷大多都在此处,见状各个笑得不行。 徐氏心里实是有些担心自己侄儿要被新媳妇拿捏住了的,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若是旁的人,她兴许还可能代替徐泮的母亲姚氏,插手徐泮房里的事情,敲打敲打新媳妇。可这个人是于家的姑娘,自家女儿还要嫁进于家呢,她哪里敢将手伸得这般长? 徐氏在心里叹气,只好同其他徐家人笑着说些闲话。 徐家这群女眷,不管是堂亲还是宗亲,看起来都还是十分和气的,似二姑娘徐涟,三夫人朱氏,于小灵还是识得的,并没有谁对于小灵面露不满,或者言语中意味深长。 待徐泮痴痴傻傻地同于小灵喝了合卺酒,将各样礼节都行了一遍,徐泮也该出去应酬的时候,她们也都笑着说着话慢慢散了。 人一走,门一关,于小灵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温杏连忙从随身带着的荷包,掏出几块拇指大小的糕点递给于小灵:“姑……夫人,吃些垫垫吧,夜还长呢。” 于小灵折腾了一天,虽然觉得饿,可口干舌燥就得让她干咽糕点,却也委实咽不下去。温杏正想转过身来为于小灵茶倒杯水,先润润口,就见暖橘端着一个小盅进了西稍间。 “姑……夫人,伯爷派人给您送了碗八宝粥,您用些吧。” 她一说,温杏眼睛便是一亮:“还是伯爷想的周到。” 于小灵难得地勾了勾嘴角,说道:“那倒是。只你们两个,叫我姑夫人做甚?” 两个丫鬟一听,都抿了嘴笑。暖橘还道:“跟了姑娘这么多年,一下子改口还真是不太容易呢!怪道魏嬷嬷嘱咐了我们,让时常练着些,别在伯府丢了人。” “可不是,幸亏这会儿没得旁人嘞!”温杏松了口气。 两个丫鬟见于小灵神色松快了,虽不知她方才为何生气,此时倒也松了口气,敢说笑两句了。 于小灵吃了这碗八宝粥,肚子里有了热食,困意便席卷了头脑。毕竟昨儿半夜就起身折腾了,这会儿不困,怎么可能? 她到底不是那些谨小慎微的小姑娘家,这会儿嫁给徐泮也全无惶恐之感,神思一松,点头就要睡觉。 温杏见了,刚想喊她一句,就被暖橘拉了去,压了声音道:“伯爷吩咐了,夫人若是累了,就让她睡一会儿,你别去叫了。” 温杏面上闪过诧异之色,低声道:“伯爷可是真的疼姑娘呢!” “还姑娘呢,是夫人了!” 于小灵没听见她们的话,她迷迷糊糊睡着,被两个丫鬟服侍着退了大件的收拾和外头的衣裳。 等她被些许水声吵醒,再睁开眼的时候,闻到了屋内丝丝缕缕的酒气。 净房内仍有水声传来,可明显是尽量压着的声音。 于小灵没醒透彻,掀开一床大红色绣百子千孙的绸被,恍恍惚惚地坐起来,听有脚步声响在耳畔,再然后,便见一人高大的身形到了眼前。 “灵儿醒了,怎地掀了被子?不冷吗?”徐泮两步走上前来,一边说,一边替她将被子拥在身上。 房里并不冷,还没地龙烧的正旺,徐泮怕她在外头行礼身子冷,还专门烧了火盆在床前。 于小灵这会儿还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徐泮拿被子裹了她,浓浓的酒气顺着他的言语扑进她的鼻子里,她吸了吸鼻子,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大喜的日子,自是要喝很多酒的,徐泮没被外头那些宾客喝的醉醺醺,已是他极为克制的了。 可他还是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皱眉问道:“我身上还这么多酒味么?” 显然,他已经洗漱过,还换了干净衣裳,已把酒味尽可能降到了最低。 于小灵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过来,嘴角不自主便勾了上去:“好多了,没什么味儿了。” 第二六七章 红绸被 烛影摇红,春宵苦短。 小巧的高高下巴抬起,那张徐泮想了多少个日夜的脸,映入他的眼帘,瞬间又被眼底的漩涡吸噬殆尽。 徐泮忽的落坐在了榻旁,就紧挨着一身大红色亵衣的于小灵,这么近的距离,加快的呼吸声在二人之间丝丝交错,暧昧的暖意在呼吸间节节攀升。 于小灵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徐泮,她总是忘了自己二百多岁的高龄。 她觉得嗓子莫名需要吭吭两声,才能舒服些,她正准备这么做,却见对面那想俊脸上,忽的浮现一个笑意的弧度。 那种心满意足溢于言表,徐泮嘴角弯弯,眉眼弯弯,探身靠近了她,声音极轻地道:“娘子不嫌弃为夫,为夫心下甚悦。” 于小灵被徐泮这番“娘子”、“夫君”的话,说得愣了一下。 这孩子,就这么高兴? 她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大婚头天夜里,便被徐泮镇住,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虽不至于踩到徐泮头上去,可也得平衡不是? 于是她想了想,说道:“夫君心悦就好,往后妾身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夫君一定不吝赐教才是。”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旋即歪着脑袋,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看着徐泮问道:“敢问夫君,妾身一月有多少月钱?” 话音刚落,便觉黑影忽的笼罩头上,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于小灵惊叫一声,酒香之中,她已被人抱在了腿上,搂进了怀里。 上回这般,还是在潭柘山上,她被乱七八糟的思绪弄得头晕,全没想到,这个姿势,竟是这般亲昵。 她坐在徐泮的腿上,徐泮长臂圈着她,而她的胳膊,也不知何时,也搂上了徐泮的脖颈。 于小灵觉得她同他离得太近了,他下巴上青涩的几不可见的胡茬,她都瞧得清楚了。 她眨了眨眼,见离她极近的那张嘴巴一张一合,带着弧度薄嗔道:“不让说的话非得说,若不惩治一番,倒显得为夫夫纲不振了!” 酒气喷在于小灵脸上,不知是不是被这酒气侵袭了的原因,她觉得耳朵竟热了起来。 究竟是何原因,于小灵没空探究深刻,徐泮的笑意感染了她,此时她也上了兴头,回道:“不知夫君惩治过后,这个月可还给妾身月钱?” “好呀,你个小坏东西,还说!”徐泮眼睛一瞪,笑出了声:“不惩治一番,不知为夫的厉害!” 可怜于小灵不过嘴上逞强,其他却是丝毫不占优势。 像是被人挟持了一般,身体完全由不得她,又是一阵忽如其来的眩晕,她小声叫了一声,缓过神时,她已被人揽着,背后贴在了床上,被徐泮压在了身下。 一阵清凉的风在周身环绕,于小灵眼睛扫过自己身上,眼皮跳了一下。 什么情况,裹着她的被子去哪了? 被子不见了,特质的亵衣柔软顺滑,纤细的脖颈,吹弹可破的肌肤片片崭露,原本正要将满腔的激动和喜悦喷薄而出的徐泮,眼睛看见一番景象,忽的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 身下压着一个软趴趴又暖融融的人儿,那还是他心尖尖上的人,那人眼睛似露珠,小嘴似樱桃,小巧的下巴白皙可爱,玉颈生香,大红色的丝绸轻轻贴在锁骨之上,细嫩的肌肤白净无暇…… 浑身好似火球,一排排热浪从徐泮身上翻腾而出,酒意催的他头脑发涨,美景勾得他身体深处最原始的冲动,如猛虎下山,饿虎扑食。 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今日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洞房花烛夜啊! 莫名的,徐泮没有遏止身上的冲动,没有将那饥饿的猛虎强行关进笼中,没有起身松开他身下的人儿。 他的右手垫在于小灵背后,隔着薄薄的绸缎,指尖触到了她温暖的肌肤。左手搂着她的腰,那股柔软纤细在他掌中盈盈一握。 “杏脸香销玉妆台,柳腰宽褪罗裙带。” 他忽的想起这句诗,可他到底年轻人面子薄,这般多情的诗句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回到了肚子里。 没读出的诗梗在喉中,更让他心猿意马了,尤其见她眯了眼睛,歪着脑袋的小模样,徐泮哪里忍得住,恨不能一口吞到腹中。 他手肘支着身子,眼神似烙铁落在于小灵身上,直看的于小灵心中本能一紧,一句话紧急脱口而出:“你不会要吃我吧?!” 话音一落,房中突然一静,烛影晃动下的人影交叠。 于小灵瞬间恍然,她又不是那湖中的大鲤鱼,到底在怕什么? 然而这却不怪她,谁让徐泮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这着实让她想到了湖边饿了好几日的草鹭和黑猫呢? 于小灵尴尬咬了咬嘴唇,接着见徐泮忽的颤动起来。 “我的宝贝灵儿,你到想什么呢?!”徐泮忽的全身压在了于小灵身上,将头闷在她肩窝里,笑得不能自已。 一句“我的宝贝灵儿”,又把于小灵喊的魂不守舍了,她松了咬着嘴唇的贝齿,嘴角含上了笑意,吐纳之间都是男人雄浑的气息和酒香,有些喜悦在她眼中浮现。 徐泮笑了这一阵,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小姑娘,总是这么语出惊人。好在自己已经将她圈在了身旁,总不至于让她再去吓着旁人了,只惊他一个就好了。 这样想着,他才慢慢回想起自己还趴在她的肩窝,这样的姿势比方才又更亲昵了一层,而她肩窝里暖融融的甜香,比美酒和美景更让人沉醉。 方才调头回山的饿虎,又想起了自己还没能吃上一口,便又往回走了,此时香味好似狂风袭来,只将它勾得神魂跌宕,哪里还能在走回去的路,径直迈开蹄子,飞一般地向山下扑去。 于小灵正笑着要问一问徐泮,若非是要吃她,为何趴在她肩窝不肯离开,可大腿上异样的感觉,却让她忘了将这话说出口。 大腿被滚烫坚硬之物抵住了。 这个事情,她记得头天晚上,程氏刚刚教过她…… 第二六八章 男儿身 于小灵二百多岁的高龄,什么稀罕事儿没见过? 男儿不着片缕的样子,她自然是见过的,此时她的大腿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自然也心里清楚。 传宗接代可是大事,一不留神,她好不容易转世十年的功夫可都白费了,所以这个事情,还是尽早的解决了的好。 于小灵心里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连忙把昨日程氏教她的那些密事,回想了一遍。 听和看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学习的精髓便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抱着这个想法,便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位置和力道,然后试着不着痕迹地落在徐泮的腰上。 不着痕迹是不可能的,敏感去徐泮,硬邦邦的精腰上落了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这缕意识还没到头脑中,他便忽然觉得腰腹一阵紧绷,浑身血液一阵沸腾。 她这是何意?! 徐泮干咽了口吐沫,想定一定心神,可口干舌燥却更胜方才了。 徐泮觉得自己一定是多想了。 她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家,对这样的事情一知半解得,只会说些浑话,不懂其中要处。虽则他自己也不懂,可他是男子,不是说男子对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么? 所以徐泮从心里觉得,他两人之间这件事情,他是需要慢慢教给她的。 他再次定了定心神,缓缓地支起了胳膊,将脑袋从她生香的玉颈和三千青丝中了抬出来,目光漫过她若有所思的眉眼,顿了一下,按下自己身体内横冲直撞的躁动,低哑着声音,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自然是在想程氏教给她的要领了,于小灵心道。 事实虽是如此,可程氏还等专门叮嘱过她,让她万不可轻举妄动。 程氏说:“女儿家,须得让男子感觉到矜持才对。” 所以于小灵胡乱扯道:“我在想,我好像未曾洗漱。” 她说完这话,自己反倒被提醒了,觉得这倒是个正经事情,毕竟喜婆子在她脸上抹了这么一层厚厚的粉,她白天已是觉得不甚舒服了,方才被徐泮一闹,忘了去,这下子想起来,又觉得那粉面糊得脸难受。 “现下要洗么?”徐泮想了想问道。 他是实是想同她就着这个势头,亲亲近近地说会话的,实在不忍心打破这会儿的亲昵。可他向来以她的意愿为重,既然她觉得不舒坦了,他自然不能强迫她忍下来。 “那便洗吧。你等一下,我去叫人。”徐泮自问自答道,旋即起了身。 于小灵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趁这个工夫,好好想想这些要领,早早把那件传宗接代的大事处置妥当,她才能安下心来。 徐泮起身替他去叫了两个丫鬟过来,暖橘温杏进屋伺候了于小灵一番,将她各处钗环都卸了下来,又替她理了理头发和衣襟,才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洗漱过的小脸,更显洁净润滑,好似一只刚剥壳的鸡子,散发着诱人的美景与香气。徐泮体内这一团邪火始终没能彻底歇下,那猛虎一直在山下徘徊,伺机出动。 徐泮是这样想的。他虽然也知道自己连哄带拉地,将小姑娘圈回了家中,可他也是真的满心满眼的都是她,才乐意费了这番周折的。 他是想同她做长久的夫妻的,正如这世间千千万万对夫妻一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他愿意听取她的意见,甚至以她的意愿为主,可他也总觉得人的意愿是可以改变的,至少是可以经过他的努力改变。 他不会勉强心尖儿上的人一丝一毫,可那人要是自己愿意,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为了她愿意,他总得尽最大的努力不是么? 毕竟他都一十有九了,旁人这个年纪,儿女都已成双了。 “傻站那做甚?别冻着了,快过来。”徐泮坐在床沿儿朝于小灵招手道。 于小灵觉得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她转世最重要的事体之一了,听了徐泮的话,慢慢地走了过来,侧身坐到了徐泮身旁。 十月的天气,房里已是烧上了地龙,于小灵身着亵衣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冷。 徐泮不知何时,也只剩了亵衣在身上。于小灵从没见过他这副闲散的模样,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起落之间,也能修饰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于小灵把徐泮这副身板,同从前在湖中见过的泅水男子的身板比对了一番,不知是不是太多年没再见过旁的男子的缘故,徐泮这副身板在于小灵眼里,竟是十分有模有样。 徐泮并不知道他的妻子正把他的身板同旁的男人作比较,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气的脸色发黑,心里泛酸了。 “在看什么呢?”徐泮牵过于小灵的手放着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问道。 “想你这副身板到是练得不错,回头让霆儿跟着你练一练,我看他倒是个喜动不喜静的。”于小灵说道。 徐泮轻笑了一声,好似山间清泉,点头回道:“回头去木鱼胡同住对月,我指点他些日子便是了。” 于小灵想到回于家住对月,心里又有些高兴,只要程氏别再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就好了。 她高兴了,心里一星半点的拘谨都没有了,又默念了一边程氏说的要领。 矜持……取悦…… 于小灵默念着要领,反手捏住了徐泮的大手,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手心。 这一下,好似将一大块肉扔到了猛虎眼前,正奔驰下山的饿虎怎能受得如此诱惑,兴奋的一阵眼晕,嘶吼着飞奔起来。 徐泮讶然失色,看着那人儿认真的眉眼,忽的心头一亮,喉头更已经火辣辣的燥热了。 她不过就是摸了摸他的手心,看了看他,他就这副反应了。可见也是饿了太久。 他干咽了口吐沫,把心一横,大臂一捞,就把这个胆敢以身饲虎的人儿捞进了怀里,紧接着,顺势压在了身下。 第二六九章 蜜罐儿 徐泮心跳的飞快,嘴角扬的老高,浑身筋肉绷紧。 她的小姑娘,这是愿意呢! 身下的人儿眸子一时如云雾般朦胧,一时又似水洗般清澈,徐泮如坠云端,脑袋探了过去,凑到了于小灵的脸前 于小灵虽然被徐泮这忽上忽下弄得头晕目眩,可她觉得这个势头好像是对的。 程氏怎么说来着?男子好像都爱的上头。 爱在上头的男子,俯身看见自己妻子,见她并没有紧张害怕的样子,心中更加笃定起来。 她是真真正正地嫁给自己了,而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带着权宜之计的意味嫁过来。 徐泮好像跳进了蜜罐儿里,只觉得自己从内到外的发甜,不仅自己发甜,他更在那人儿的呼吸中闻到了幽香。 “灵儿……”他喊她。 低哑的嗓音,伴着情欲的冲动,似在喊她,也似在问她,好像在等待着最后的允令。 于小灵听懂了他的意思,还没想到这孩子还这般的尊重她的意愿。 她刚想笑着点头,要借他一臂之力,成就自己转世的大事情,忽然觉得,下腹一阵疼痛,身下隐有热流滚出。 她忽的睁大了眼睛,脸色再不及方才舒展,带着紧张又惊吓的神色,看的徐泮心中一紧。 她这是,不愿意了?! 徐泮浑身紧绷,却不似刚才那个被欲火冲催动,而是带着难以言说的僵硬与失落。 眸中染上一层暗色,他缓缓抬起来身子,按下心中的酸涩,刚想说两句劝慰的话,缓和一下僵硬的场面,便见于小灵也就是他的势,快速地起了身。 这下徐泮心里的兴头当真跌至了谷底。 刚才他觉得自己有多甜,此刻就有多酸,甚至是苦。 “灵儿?我……”他想说什么:“却还没说出口,便被于小灵匆忙的离去打断了。瞬间,芙蓉帐下只留了徐泮一人,尴尬在当场。 于小灵来不及提上鞋子,飞快的跑进净房,手脚麻利地检查了一番,果然程氏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 她那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月事,来了。 按理说,洞房花烛夜这样的要紧时日,都会选在姑娘不来月事的时候。 钦天监会推算出好几个差不多的好日头,分布在一个月的上中下旬,然后由女方家挑选。 可惜于小灵的小日子总是定不下来,有时早了有时晚了都不好说。程氏特意选十月初十这一天,觉得还保险些。谁曾想,于小灵这月事一下子早来了五六天,正好就撞在了这洞房花烛夜头上。 于小灵在净房苦笑,她的转世大事呀,看来只能往后推了。 她正想着要吧暖橘温杏她们叫进来,给她准备月事带子,却听到徐泮低声在外头道:“灵儿,你若是不愿意便罢了……此事是我不好,太过鲁莽,往后……你不点头,我再不敢这样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认错的话,带着八分的诚恳,还有两分委屈,于小灵听了先是微惊,而后心中一软,说道:“我是癸水来了。” 徐泮闻言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了一息,回过神来,又有喜色席卷了头脑。 所以他的灵儿的意思是……非是她不愿意,而是癸水来了? 对的,一定是这个意思!徐泮肯定道。 他得了这个答案,心里又舒坦起来,比大热天吃了冰都熨帖,连忙道:“那我去叫人来!” 暖橘和温杏得知于小灵月事来了,差点把眼睛瞪了出来。 他二人胆战心惊地去瞄徐泮的神色,却见他们这位新姑爷,非但没有不悦的意思,反而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和喜色,还吩咐她们可要好生伺候姑娘。 两个丫头又忙了一番,于小灵这里全都收拾妥当了,才又坐回了床上。 过来当陪嫁丫鬟也是受了训练的,二人收拾完于小灵,便抱了被子褥子要往罗汉床上铺去。 于小灵来了月事,徐泮同她自然不能同房的,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按着规矩做事,却被徐泮忽的抬手止住了。 两个丫鬟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俱闪过诧异之色,心想新姑爷会不会不懂其中的道理,他们是不是还要言语提醒他? 可两人都是未嫁人的姑娘家,哪里好意思直喇喇地说出口? 还是暖橘犹豫了一下,才暗示徐泮道:“夫人来了癸水,血腥味重,还请伯爷往罗汉床上安歇吧。” 暖橘说完了这话,赶紧缩了缩脖子,不过徐泮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无妨。” 这二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其中的含义,俱颇为无奈地看了于小灵一眼。 然而于小灵也浑不在意,扬了下巴让她们下去了。 这二人出了门,便赶紧小跑着去找随于小灵一道陪嫁过来的管事嬷嬷。 这位管事嬷嬷是程氏年轻时的丫鬟,年纪大放出去就嫁给了姓华的管事,这些年生儿育女不断,一直在程氏的陪嫁庄子上打点事务。 程氏对华嬷嬷信任有加,把华嬷嬷一家人都点给于小灵做了陪房,一并随到了忠勤伯府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半夏和逢春一家,这两房人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正是于小灵的左膀右臂。 华嬷嬷也不过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她是个慈和好说话的。当时程氏让他过来的时候,还怕她镇不住姑爷,后来又觉得若是个能镇住的,反倒要惹这位伯爷姑爷不喜了。因而也只是让华嬷嬷多看管着些,没再换人了去。 华嬷嬷正指点于家来的人,头一夜如何上房,又同忠勤伯府的管事嬷嬷认识了一番,这会儿听到两个丫鬟来回禀了要事,着实吓了一跳。 她赶紧将手头上的事务俱都抛了下来,急急忙忙的便往正房去了。 她生怕这个功夫,姑娘和姑爷不懂事,已是犯了错事。 西稍间里红烛摇晃,有浅浅的交谈声传来。 华嬷嬷想敲门而入的手顿在了那里,她听到了自家夫人开怀的笑声,还有新姑爷温柔的劝告:“……好了,快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认亲呢。” 第二七零章 苏荣斋 忠勤伯府住了这么一大家子人,新媳妇儿进了家门自然是要认亲的。 忠勤伯府同木鱼胡同于府,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住了徐家三房并忠勤伯老夫人,那宅院仍然宽敞有余。 他们认亲是要往忠勤伯老夫人那里去的。 老夫人史氏住在伯府西北角的苏荣斋。这个院落又小又偏,可自徐泮的祖父去世后,史氏便执意要搬出正院,住到了苏荣斋,吃斋礼佛,待后头连徐泮父亲也去了,史氏好似勘破一般,一脚遁入了空门,只差绞了头发,住到山上去了。 苏荣斋虽不大,却是个正经的二进院落。年轻的忠勤伯夫妇一夜好眠,起了个大早,精神头倒是好,依着礼数往苏荣斋认亲去了。 他夫妇二人刚起身的时候,徐家长房的人已经到了。 徐泮的大伯是前头的忠勤伯世子,正经的嫡出长房,可惜他去在了徐泮祖父的前头一下,又没有嫡子,只有一位庶子徐泛,所以徐泮的祖父毫不犹豫地便把爵位寄到了嫡次子身上,也就是徐泮的父亲身上。 如今,徐家长房只剩下大夫人韩氏、已经定亲却还没成亲的二姑娘徐涟,以及庶出的三爷徐泛,同徐泛生母殷姨娘。 徐泮带着于小灵一路顺着抄手游廊,绕过伯府的大花园西侧耸立的假山,顺势流淌的溪流,和点缀其间的各色菊花,一边引着她熟悉这个属于他们的府邸,一边同她说道些他儿时在府中耍乐的事情。 二人昨夜算是相拥而眠的。 起初于小灵还有些不自在,徐泮也不知怎么相处才算合适,二人肩并着肩平直地躺着,一动不动。 只他二人俱是乏了一天,很快便昏昏沉沉睡着了。于小灵这边陷入了黑甜乡,那边便翻身往徐泮怀里钻去。 夜凉了,身旁偎着个温暖的大炉子,恐怕是谁都要钻的吧? 她这边略有动作,以徐泮练武多年的警惕,自然醒了过来。 独卧这么多年,突然怀里多了个温软的人儿,温香暖玉在怀了,徐泮体内那猛虎又禁不住嘶吼了。 徐泮既舍不得推开睡梦中的人儿,也管不了凶兽的嘶吼,那凶兽嚎叫了半夜,才渐渐消停下来。 徐泮自然睡得不好的,不过却不耽误他第二日精力十足。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很是亲近,忠勤伯府上上下下看在眼里,俱都好生思量了一番。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徐家三房也到了苏荣斋。 徐家这三房皆是老夫人史氏所出。长子徐立遥,次子徐立远皆为国捐躯,唯三子徐立迁自幼虚弱提不起枪,弃武从文,一直平安康泰。 徐立迁娶妻朱氏,乃应国公府出身,膝下有一子徐汀,行二,另有庶女徐淓,正是三姑娘。 忠勤伯夫妇同他一家遇上,自是要行礼问安的。 毕竟还没到正经认亲,于小灵只浅浅行了一礼,朱氏拉着她说笑了两句,便都往苏荣斋去了。 史氏并没有在,伺候史氏的孔嬷嬷侯着众人,十分歉意地同徐泮道:“老夫人说她已是方外之人,不论红尘中事,伯爷和夫人只当她也……驾鹤去了便是了。” 话音落了地,屋里一时落针可查,众人皆沉默地看着徐泮同于小灵二人。 于小灵是听说过徐泮祖母长年礼佛的,可大婚认亲也不见,还说只当她也去了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妄加揣测,转眼朝徐泮看去,瞧见徐泮有一息思索,稍后又敛了神色,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沉声道:“既然祖母心意已决,孙儿同孙儿媳妇也不好扰了祖母清修。可礼不可废……” 他说到此处没再继续说下去,一旁伺候人的丫鬟知机,连忙递上来两个跪垫,于小灵同徐泮便跪在了这跪垫上,朝着正中的两把圈椅拜了一拜。 行完礼于小灵将给史氏准备的貂毛抹额递上去,孔嬷嬷替史氏收了下来,朝于小灵矮身行礼笑道:“夫人费心了。” 如今,徐家有四位夫人,分别是老夫人史氏、大夫人韩氏、三夫人朱氏,以及忠勤伯夫人于小灵。其他几位夫人前头都有具体称呼,偏偏于小灵辈分小,单单叫她伯夫人,总是觉得怪怪的。 之前伺候徐泮母亲姚氏的方嬷嬷,一直同管着伯府正院,下边的丫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新夫人,便问到了方嬷嬷处。 方嬷嬷犹豫了一下,心里有些数,却还是专程问了徐泮。 徐泮当时毫不犹豫便道:“就叫夫人便是。” 忠勤伯府的女主人是该称得上夫人的,不需要加任何的修饰。 方嬷嬷瞧清楚了自家小伯爷的神情,心里越发有了回数,下去便吩咐了府中的下人,只叫夫人便是。 下头的人怎么想的,大房三房以及苏荣斋这里有是什么态度,于小灵并不知道这些。 她依次同徐家的长辈们正式见礼。 于小灵是第一次见韩氏。 韩氏的娘家原正是赫赫有名的归宁侯府,可惜一朝被通国反贼拉下马,虽极力自证清白,可皇帝疑心,丹书铁券收回,爵位不保,韩氏一族就此沦落。 韩氏是归宁侯府长房嫡女,这才自小许给了徐立遥,做忠勤伯世子夫人。 她还未出嫁时,韩家便落魄了,幸有忠勤伯府不避不嫌,仍旧迎她过门。韩氏因此对徐家二老一直奉若亲生父母。 她长得一副清瘦面容,气质如兰,姿态从容淡定,面上有浅浅的笑意。 于小灵准备的仍然是抹额,她给所有长辈准备的都是这个东西。 徐泮当时看了一眼她给徐家人备的东西,默了一默,问她是不是给他也准备的这个。 好在不是,徐泮才松了口气。 于小灵又把另外两个抹额奉给了三叔三婶,顺便也将这夫妇二人打量了一番。 徐立迁有些富态,一看便是富贵闲人的模样,穿着一身儿靛蓝色的直裰,头上簪的竹雕簪,腰间系着一块质地古朴的黑石印,看起来比文人还像文人。他不笑时面上也有几分笑意,只是看起来颇为懒散,很是不经意。 相比之下,朱氏却全不是这样了。 第二七一章 毛手笼 朱氏细眉长目,举手投足都让人感觉精气十足。她一个人说的话比韩氏和徐立迁说的加起来都多,一会儿问问于小灵在忠勤伯府,吃住可还习惯,一会儿又关心她,让她别太劳累,好生歇着,最后还拍着于小灵的手,低声说了句:“老夫人怪来喜静,你别多想。” 于小灵这才翻开眼帘看了她一眼,眯着眼睛朝她点了点头,恳切道:“多谢婶娘。” 长辈都行过礼,接着便是受同辈儿的行礼。 徐泮在徐家孙辈是长,除了出嫁的徐浙,其他人都要叫他一声大哥的。 尽管徐汀和徐涟都比于小灵年岁略长,可仍旧要叫一声大嫂的。 徐涟同韩氏长得很像,也是削肩细腰的模样,只是她不敌她母亲气韵闲定,而是气质更冷清些。她一星半点多余的礼都没有,于小灵送了她一个荷包,她垂首接了谢了,又退到韩氏身旁。 于小灵朝她笑笑,又受了二弟徐汀一礼。 徐汀同徐泮长得倒有几分相像,只是瘦些,有些单薄。不过他言语间倒也有几分快人快语的味道,颇为爽朗。 于小灵想起来他应该就是当年在深水井旁,同徐泮打闹的那位小男孩,一转眼也已成了大人了。 想到这个,于小灵想到那年见死不救的丫鬟,也不知道徐家如何处置的她。不处置她,委实对不起徐泮。 徐汀二八年岁,是后年仲春的婚期,朱氏给他定的是他舅家应国公府的表妹,倒是同徐涟一样省事。徐涟是明年秋的婚期,嫁的正是韩家的表兄。 除了这两位嫡出的弟弟妹妹,还有两位庶出的。 大房的三弟徐泛今岁一十有三,倒是同于霜姐弟一般年纪,他个子长得算高,颇为健壮,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儿,可一看便是从武的好苗子。他的长相同两位兄长并不相像,想来是随了他姨娘的。他虽然个子长起来了,可举止还有些孩子的羞涩,连抬头看于小灵一眼都不敢,收了东西连忙退到一旁去了。 于小灵觉得,也许是庶出的缘故吧。 三房那位九岁的庶女徐淓,也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文质彬彬的,好在她是个小姑娘家,同于小灵并没那么拘谨,还抬头看了于小灵一眼,朝她抿嘴笑了笑。 这孩子倒生了一双清亮的眸子,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甚是俊俏。 这么多人中,同徐泮关系最好的当属二爷徐汀了,认完亲,一家人一道在老夫人这里用了次膳,便都各做各的去了,唯独徐汀围在徐泮身旁叽叽喳喳的说话。 “……大哥,如今姜家老八老九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了,我正手能开八斗,射一百八十步,入榆木半笴!” 徐泮闻言略吃了一惊,挑眉说道:“小心伤着!” 徐汀生下来时身子不大康健,约莫是受了徐立迁的影响,后来跟着徐家众人练气练功,身子才慢慢补了上来。 徐泮与他年岁相差不大,从小到大没少看顾他,他自是同徐泮亲近的。 “大哥放心,我再练上四五年,也能似你如今这般开两石的弓,好好将姜家那几个小子震慑一番!”徐汀看徐泮的眼神,就是的等着夸奖的孩子。 徐泮笑了笑,道:“一步一个脚印,不要着急,你已经很不错了。” 徐泮见他还欲多说,想到于小灵这几日身子不大妥当,怕她在风里受了寒,连忙拍了拍徐汀的肩膀,说道:“等我过几日亲自去试试你。外头冷,先回去吧。” 徐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转头看见于小灵站在徐泮身侧正笑着看他,心下恍然,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施礼下去了。 徐汀一走,这里再没了旁人,徐泮将手按在于小灵暖手的雪兔毛手笼上,柔声问她:“冷么?身子可好些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笑眯眯的说道:“二弟都找姜家人玩儿去了,咱们什么时候也找姜家人玩儿去?” 徐泮一听,就轻笑了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净想着玩,等从木鱼胡同回来,咱们便叫了他们,怎么样?老六惯爱咱们京郊的一个庄子,回头就往那去!” 于小灵当即便乐了:“那可真是好,想来又能吃些野味儿了。咱们先去探探路,下回叫了霆儿他们一道过去。” “去自家庄子,还有什么好探路的?又胡说了。”徐泮笑嗔了于小灵一眼,牵着她往回走了。 于小灵觉得自己过的,竟比在于家的时候还自在些,倒是跟在西北的时候有些相像。 于小灵边走着,边转头看了一眼揽着自己一路向前的人,不知怎么,心中更加安定了。 认亲往后的一天便是祠堂拜祖,于小灵见到了很多从前听过的徐家大将军的名字。这些人她大多还都有些印象,可他们名流千古,肉身却早已陨灭,只变成了一块块后人景仰的牌位。 看得出来,徐泮对他的这些祖宗很是尊敬,上过香,叩过头,垂首沉默了很久,才带着于小灵出去了。 于小灵禁不住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于家的祖宗们可要好好保佑他们的后代,至少保佑徐泮健康安泰,平安活到寿终正寝。 三朝回门那天,于小灵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程氏怎么哭着把她送上花轿,便怎么哭着迎了她最近,最后再怎么哭着又把她送走了。 于小灵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心里别扭的不行,这回可被徐泮看了出来了。 坐在回徐家的马车上,徐泮便问她道:“怎地不高兴了?可是岳母大人说了你什么?” “说什么倒不打紧,可她若是好好说也就罢了,偏偏说一句哭一句……真是……” 徐泮愕然:“莫不是岳母大人以为我欺负你?” 于小灵笑出了声:“所以说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嫁进龙谭虎穴,当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于小灵摆手,不欲再谈这个话题,可徐泮却听出了弦外之意。 所以她是觉得,嫁给自己,实是很不错的吗? 第二七二章 灌汤包 既是许了于小灵三朝回门之后,便要找了姜从清夫妇往庄子上玩儿的,大婚第四天,徐泮便派人送了信过去,邀了他们三日后出京泡温泉。 徐泮请了假,近日都不必上衙门当差的,一连着三四日,他日日守着于小灵,连清早走拳也免了。 还是这日于小灵被温杏伺候着梳头的时候,瞧见徐泮拿了兵书,倚在床头翻看,才想起来问他一句:“我怎地没见过你练功夫?” 她说完,徐泮还没来得及回话,温杏便轻轻的吭了一声。 于小灵被温杏这声提醒了一下,连忙补喊了一句“伯爷”。 往前她经常直呼徐泮的名字,偶尔当着旁人的面才喊伯爷或徐大哥之类的,这会儿嫁过来,称呼上全部都是什么你呀我呀之类的,听的华嬷嬷眉头直皱,说她再这样没大没小下去,就算伯爷不在意,徐家其他人可是要在意的。 徐泮是不怎么在意,可她瞧见于小灵慌里慌张地又补充了一句,觉得十分好笑,回了她方才的问话:“平日里早膳前是要走一趟拳的,只我怕起身扰了你,这几日便没练。” 竟是这个原因,于小灵恍然:“你不必顾忌我的,我向来睡得实。” 于小灵笑着看了他一眼,徐泮略一思索,也点了点头。 这几日,他早晨同平日般早早醒来,静静地看着心尖儿上的人儿,不知何时又跑到了他怀里,才觉得这并不是一场梦。 这样的时刻清醒而又甜蜜,像是丝网绊住了他的脚,他舍不得推开怀里的人,自然也没办法起身去走拳了。 徐泮正琢磨着明天早上遇见这个情形他是否当真恨得下心,便见下面服侍的人已是过来传话,说要用膳了。 于小灵这里刚好也收拾妥当了,便同徐泮一道往正厅去了。 早膳已是摆好,于小灵将桌上的早膳扫了一眼,却禁不住疑惑地皱了眉头。 一连几日,早膳就没换一个花样,俱是几笼大小包子,再加上葱油饼作主食,上一碗白粥,再配两碟小菜,而这几日的小菜一直是糖水萝卜和虾仁白菜。 徐泮见她皱眉,连忙问道:“怎么啦?可是不舒服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有徐家的小丫鬟过来上茶,她接过来抿了一口,歇了茶盅,准备按照程氏教的,给徐泮布几样菜,然后自己开始吃。 她这几日都是这么做的,徐泮总是用受宠若惊的眼神看着她。今日她依礼想给徐泮夹菜,却被徐泮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皱着眉头,又朝她投来问询的目光。 他这般作态,下面的人一看,连忙垂下头呼啦一下退出了正厅。 满屋子一个旁人都没有了,徐泮便正色问道:“方才怎么了?出了个事,为何不告诉我?” 于小灵无奈一笑:“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每日的早膳怎么都是一成不变的?一连几日吃着,你不觉得腻吗?” 于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吃食这种东西还是颇为讲究的,两三天之内不会有重复的菜肴。所以于小灵一连三四天吃包子吃油饼喝白粥,着实不怎么习惯。 徐泮听说是这个原因,这才好生松了口气。他解释道:“我们家并不行奢侈之风,反而有意培养子弟节俭,我又没什么挑剔的胃口,每日吃这几样也习惯了,久而久之,厨房每日给我备的也都是这些了。” 于小灵恍然地点了点头,又听徐泮说道:“你若吃不惯,按着你的心意吩咐下去便是了,我都是不挑的。只你怎地有话也既不问也不说,莫不是还把自己当外人?” 话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几分薄责。他顺势捏了捏于小灵的手,严肃道:“再不能同我藏着掖着了!” 于小灵知他是让自己全不用拘束,心头觉得有些甜,顺势点了点头,朝他笑道:“那我明天吩咐他们,少做些精肉包,换些灌汤包来,再把白粥换成了瘦肉粥,你觉得如何?” 徐泮自然是点头的,笑着看她道:“你做主便是,我都觉得好。” 用过早膳,于小灵正经见了一回徐家正房的下人。 如今,徐家的中馈还掌在大伯母韩氏的手里。自从徐泮的母亲姚氏过世之后,徐泮的父亲徐立远便又把中馈的大权,交给韩氏帮忙管着。 于小灵刚刚进门,自然不好直接就从韩氏那里接手中馈,按照徐泮的意思,待过完年交接,时机正合适。 中馈是权柄,也是责任,于小灵虽不耐烦府里琐事磨人,可她是忠勤伯府的女主人,这个权柄自然要握到她的手里,她才能在这个府邸住的踏实。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到过年后两个月左右的工夫,她也正好先将忠勤伯府上下熟悉一遍,届时从韩氏那里接手了中馈,才不至于抓瞎闹了笑话。 所以她今日用过膳,便将正院的老少奴仆都叫过来,当先熟识了一遍。 往前他二人未成亲的时候,徐泮近身伺候的都是几个小厮,管事嬷嬷和小丫鬟们不过从旁协助。而如今府里有了伯夫人,要忙的事情也多起来,方嬷嬷便提上来一拨二等丫鬟,辅助于家来的人,伺候两位主子洗漱吃用。 方嬷嬷此人于小灵是认识的,这是她的婆婆姚氏留下的人。方嬷嬷长相颇严肃,做事倒也仔细,管束下面的丫鬟,赏罚有道。于小灵见她这么有章法,很是松了口气。 既然方嬷嬷是个一心向着徐泮的,又是个这么得用的,于小灵有什么不能放心交给她的? 而方嬷嬷见他们家的新夫人,既不是精明能干好揽权的,也不是懒散痴傻没主张的,倒还颇为意外。 要知道方嬷嬷从前对这桩亲事是不那么看好的,毕竟于小灵的身份在那儿。可徐氏和徐泮都拍了板子,她一个仆从,又有什么说话的资格呢? 而如今看来,她着实是想多了。 于小灵和方嬷嬷不过相处了几天,竟各自看好,徐泮从旁看着,心里喜滋滋的。 第二七三章 苦瓜水 喜滋滋的日子,过了好几天,而当于小灵的小日子过了,徐泮心里便开始打鼓了。 她到底愿不愿意自己碰她呢? 他二人这几日相处都是十分的安好,可谓是琴瑟和鸣,徐泮是个随意的性子,于小灵也不是娇纵的人,二人半分摩擦都没有。徐泮琢磨着,觉得自己很有些成算。 可是昨晚上,他知道她那小日子就已经过了,连华嬷嬷都笑着看了他好几眼。 徐泮隐隐有些兴奋,等到熄灯上了床,他心跳地有点快,伸手捏了她的手在掌心,试着摩挲了一下。 他捏的她轻轻笑了一声,徐泮也被她笑得心头痒痒,觉得这样正是对的,又顺着她的意思摩挲了她的手背几下。 她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徐泮摩挲着,觉得浑身的躁动又上来了,想起了军营里那些兵说的混话。 他们说女人远看着就是丝绸,又软又滑;抱在怀里就想温泉,又暖又能顺从着人;等到……,就像进了棉花里,不对,是云里,飞着飞着,就成神仙了…… 徐泮越想越觉得浑身躁动起来,有使不完的劲儿,平躺着就像躺下了铁板上,万分不舒坦,他思索了一下,翻过了身来,抬手轻放在于小灵的腰间,正对着她。 他捏着她的手变成了握着,摩挲也变成了抚摸。 他见她没有动静,还以为她像自己一样,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下更加轻快,将脑袋探到了她的耳畔。 他刚想说句什么,哄一哄她,让她别怕,可耳边却传来了绵长的呼吸。 徐泮怔住了,再凝神听去,那绵长的呼吸一成不变。 “灵……灵儿?”他轻声叫她。 没有回应。 徐泮面上苦笑浮现,好似喝了一杯苦瓜水,有说不出的苦涩。 夜还长,而他注定难眠了…… 徐泮因为想着这个事情,又被猛虎嘶吼了一夜。 一连几天都这般睡不实,他眼下禁不住有些发青了。 于小灵还很是体贴地问他:“是不是我夜里梦呓,吵着你了?” 徐泮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采奕奕,一如往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日是同姜家小夫妻约好去别院的日子,他们约了辰初往崇文门附近的一家早点铺子汇合。 这家早点是姜从清惯爱吃早点的地方,他们此时虽是吃过了,可选择此处汇合,再从崇文门出去,正是合适。 于小灵穿了件妃色绣白梅的长袄,坠了一对粉珠耳坠,看起来灵动活泼,同做姑娘时没什么区别。徐泮着了件朱红色的锦袍,眼下虽青,却抵不住他长身玉立,气质超群。 徐泮陪着于小灵坐了马车前来,而姜从清却是骑马与程默意的马车同行的。 他见了徐泮便嚷道:“你怎地坐马车了?早知你坐马车,我也不出来冻着了!” 徐泮笑了一声,没搭理他。 姜从清见他不理自己,还是一副大爷模样,又想着自己弃了妻子,跑出来冻了这一路,气的直哼哼,指着他问道:“你小子,见了表姐夫怎么不行礼问安?你规矩都学哪去了?!” 他说这话,直惹得徐泮朝他嗤了一声。转眼打量他,见他比自己不知道精神多少,一想到自己昨夜辗转难眠,更不想搭理他了。 他回过身来,想回了自家马车,却听得马车里面女人家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了出来。 徐泮顿了了脚步,听到后头姜从清笑着说道:“你还是跟我骑马去吧,让她们小姐妹好生说说话。” 徐泮被这夫妻二人弄得一阵无语,巴巴地看了几眼马车,眼见上车无望,只好招手让傅平牵了马过来,一路打马,带着一群人,往京城东边的一处温泉庄子去了。 这片庄子依山傍水,附近只忠勤伯府一家独大,其他不过是巴掌大小的小庄子罢了。 这一路上,程默意可没少同于小灵交流。她甫一听说于小灵从大婚当日便来了小日子时候,惊得差点叫出来,再接着,她便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怪道我看你们家那位脸色不好呢,想来憋的够厉害了吧!” 于小灵诧异。 程默意见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呀,我都忘了,我们忠勤伯夫人还是位姑娘呢!” 程默意的话,让于小灵忽的想起自己小日子已经过了,好像那桩大事是该着手解决了。她想想自己,又想想徐泮,禁不住弯了嘴角。 一行人到了温泉庄子,略微歇了歇脚,便到了午膳时分。有姜家小夫妻在,忠勤伯府那套奉行的勤俭之风,自然不会再拿出来用了。 一桌子出心裁的野味儿,看的于小灵食欲大动。 那地道的炭火烧野鸡,正经农家的腊肉炖豆腐,甜咸适宜的豆沫虾饼、小巧玲珑的葛粉水馒头,还有难得一见的菱粉粥…… 于小灵可谓是见之忘俗,再也想不起来行主家之礼,好生招待姜从清和程默意了,只顾着自己吃得眉开眼笑。 姜家小两口难得出来耍乐,自然不会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这三个人俱都吃得开怀,可有一人却不那么高兴了,心里又犯了别扭。 他不去看旁人,只瞧见自己刚娶回家的小妻子。 她自嫁给他,在府里吃饭的时候,全没有这般模样。她处处比着规矩,半点不肯逾矩。 饭前先给他布菜,饭后替他端茶,见到奇怪之处,自己不问,她便不说。自己让她想吃什么,径直遣人去厨房吩咐便是,她应了,却最多只吩咐两道她爱的,换换口味便罢了。她吃的时候眉目舒展,徐泮还以为她那便是满意了,还跟着她欢喜了许久。 可今日她出了府,回到了娘家人脸前,吃着一桌子心仪的饭菜,面上那笑意就没停过。同她表姐说说这个,论论那个,规矩全部跑来,笑得比春花还灿烂。 徐泮看了,心里堵的不行。 自己待她还不够真心么? 他觉得自己同程默意在她眼里差十万八千里,这个想法堵的他浑身难受。 她到底是哪里不满意了?可又为什么不说呢? 徐泮禁不住皱了眉。 第二七四章 新衣裳 一顿午膳吃下去,只有徐泮吃出了不同与其他人的味道。 他揣着满腹疑惑打量着自己的小妻子,听她说笑间这般开怀,心里反而有些泛酸。 用过午膳,不等徐泮开口,程默意同于小灵便又相携着午睡去了。 徐泮同他刚过门的小妻子,一句私底下的话没捞着说,眼巴巴地看着,又被姜从清叫到一旁说话。 姜从清同程默意大婚一年有余,如今子嗣上头还没有任何动静,这同姜从清三天两头的往京畿办差不无关系。 姜从清的母亲维宁郡主看着实在不是办法,便四处打点了关系,将他调到了羽林卫,这才得以在京里安稳下来。 二人说了一会儿京里这二年,因为新老势力交替而产生的森罗万象,说着说着,姜从清便点着头睡着了。 徐泮是没什么睡意,他干坐着揉了揉眉心,复又起身招了傅平。 他将午膳于小灵吃得乐呵的几道菜记了下来,专门吩咐了傅平,让下头的人,以后按着这个口味上菜。 傅平连声应着,抬眼瞧见自家伯爷面色沉沉,想到方才用膳,夫人同姜六爷和姜六夫人相谈甚欢时,自己伯爷便笑意微敛了,也不知为何。 傅平仔细揣度了一番,却始终不得要领。 午睡过,于小灵同程默意又去泡了温泉,徐泮想找她说说话,连她们的影子都没见着,无奈之下,只好去找姜从清切磋武艺。 姜从清睡过,换了一身铜绿色的杭绸袍子,正精神焕发地扯着衣袖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得不得了,听说要比武,顿了一下,连忙道:“待我换个衣裳,我这身儿可是内子刚赶出来的,比武不能穿。” 徐泮愣了一下,目光定定地在那崭新的袍子上打量了一番,旋即嗤笑一声,道:“怎么?果真是怕我伤了你的衣裳?莫不是每日耽于女色,亏了身子罢?” 姜从清闻言勃然大怒:“你说谁亏了身子?!不换就不换,今天小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功力!” 徐泮没理会他的叫嚣,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了,却听到身后姜从清气鼓鼓地道:“你小子还说我,我倒还要瞧瞧你成亲几日,功力降了几成?!” 姜从清说到此处还怪笑了一下,道:“嘿嘿,想来十中去三了吧!” 徐泮没回头瞧他,姜从清自然也瞧不见,方才挑衅他的那个人,此时已是脸色黑如锅底了,握着大刀的手更是紧了起来。 两姐妹泡完温泉回到厅里品茶,刚坐定了有小半个钟头,便听暖橘回禀,道:“夫人,六太太,伯爷和六爷来了。” 暖橘说着,面上露出古怪的笑。 于小灵不知她何意,刚想招了她问一句,外间便传来了姜从清怒气冲冲的指责声:“我都同你说了是新衣裳,你怎么这么不给情面?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徐泮没理会叫嚷了一路的姜从清,撩开帘子,抬脚进了正厅。 他面色如常,看见自己妻子正打量着自己,眼中难得划过柔色,往近着于小灵的一旁落座了,眼中含着笑意,回头见姜从清骂骂咧咧地撩开帘子进了屋子。 姜从清半个身子探进来,程默意便禁不住惊叫出声:“六爷……你……” 只见姜从清那崭新的铜绿袍,左右手臂皆被划破,衣摆都成了一缕缕破布,不仅如此,还沾了不少灰尘,哪里还有新衣裳的模样,成了彻头彻尾的破烂。 姜从清哭丧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程默意:“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这小子不知吃了什么疯药,跟拼命一样!” 他说着指了徐泮,恨声道:“我跟你有什么仇,我这袍子又碍着你哪了?!” 他一说,众人又朝徐泮投去问询的目光,却见徐泮气定神闲,面色不变,端着茶盅正小口饮茶,听到姜从清怒问,歇了茶盅,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实是没想到从清这一年来……功力下降至此。” 姜从清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尤其听了他意味深长地拉了长腔,气得恨不能上去咬他一口,指着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 程默意见状,连忙拉着姜从清下去换衣裳去了,屋里只留了徐泮同于小灵单坐在房里。 徐泮复又端了茶盅撩着茶叶,一口口吹着茶,茶香飘出来,是古怪的气味。 于小灵感觉到了熟悉的压人气势,不明所以,轻声问道:“你怎么把他打成那样?那衣裳全破烂了。” 徐泮听见她问,撩茶叶的手顿了顿,旋即又放下了茶盅,抬头朝于小灵看来。 见她满脸的疑问,问的也是怎么将姜六打的稀巴烂,对他却并无关心,不由心下更不乐意,默了几息,只看着于小灵,闷声说道:“我没有……” 于小灵怔住了,两眼瞪得似灯笼,旋即禁不住惊笑出声。 “……我量体裁衣的手艺不好,不如三表姐拿的出手……你若不嫌弃……” “我不嫌弃。” 于小灵失笑,叹了口气,见他像个小孩子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里软成一滩? 她从榻上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徐泮身前,歪了脑袋打量他,轻声笑道:“我做的可慢,只能做来年的春裳了。你既然不嫌弃,我便做给你,只你可不许等不急了,又去坏了人家的新衣裳!” 徐泮没回话,却一把拉住于小灵的手,略一使力,便将她拉坐在了怀里,抱在了膝头。 “不会了……” 他像孩子认错一般,嘴上说着不会了,面上却还委委屈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了多大的亏,姜从清若是见了,恐怕会暴起打人。 心头像是被羽毛抚弄,于小灵不由抬起胳膊,圈住徐泮的脖子。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徐泮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大手搂着她的腰立马紧了紧。 于小灵抿了嘴笑,眼中满含笑意:“晚上……先给你量量身吧……” 这回换到徐泮瞪眼了,他想问她一句何意,话到嘴边打了个转,瞧见她弯弯的嘴角,又咽回去了。 他说道:“好。” 第二七五章 荷香粽 晚膳提早了两刻钟,徐泮见于小灵比午膳用时满意更甚,便暂时不计较她拿自己当客的嫌疑了。 姜从清一个下晌都对徐泮没什么好气儿,看见他便吹胡子瞪眼的。不过,徐泮难得的丝毫并不在意,说多了,顶多瞥他两眼,可以看得出来心情十分的好。 他们四人吃饭,下边的人都遣下去了。姜从清捏了个荷香粽子,亲手剥了,讨好地放进程默意的小碗中,见程默意笑着看他,连忙道:“小心吃,别噎着了。” 程默意微微点头,姜从清放下心来,回头还不忘狠狠地剜徐泮一眼。 徐泮根本不理会他,倒也学着他的模样,替自己小妻子也剥了一个。 于小灵笑着替他也夹了一个,徐泮更高兴了,嘴角翘了起来。 四个人用过晚膳,天已黑透。房外北风卷着干草,呼啸着无孔不入,四人坐在榻上说了会儿闲话,徐泮便道:“今日起得早,又坐了车,都早些歇了吧。” 这会儿不过酉正时分,算起来是有些早了,可徐泮发了话,其他几人没有不听的道理,俱都起了身准备离去。 临走之前,姜从清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朝着徐泮哼了一声,说道:“今日小爷我没准备好,败在了你手下,明儿卯正大花园见!” 徐泮听了,也哼笑了一声:“却之不恭。” 他二人在此处约战,于小灵和程默意对这个笑眼,俱都摇了摇头。 一回房里,徐泮便抬手把丫鬟们都遣了下去,瞧见于小灵正脱下手笼,搓了搓泛红的脸蛋,呼吸已是重了下来。 他在床边坐下,抬手朝于小灵招手,看着她的眼神比炭火烧得还旺盛。 于小灵见了,想起那回误以为要吃她时的场景,不由就有些想笑。 她没过去,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道:“不是要量体裁衣吗?坐着怎么量?” 徐泮被她说的一愣,抬眼去瞧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坦然,目光认真,眼皮不安地乱跳了几下。 他微微蹙了眉,有些摸不准于小灵的意思了,但是顺着她的意思起了身,大步走到她身前,低着头朝她道:“不累么?早些歇了好不好?” 于小灵绷着嘴,尽量不露半分笑意,翻身转到徐泮身后,说道:“这还早呢,我今日给你量了,得记下来,再比划比划,免得回头记不住了。”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少说得一两个时辰呢!你先睡吧,明儿不是要早起比武?可得养好精神。” 话音一落,徐泮便身形一僵。 于小灵差点笑出声来,背着他捂了嘴,不让他发现。 “快站好了,不然量不准了!”于小灵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见那后背仍绷得挺直,更想笑了。 她伸了手在他肩处有模有样地量了一番,嘴里念叨着记下,又去量他的精腰。 他这腰精细的很,于小灵绷着笑,手下使了力,半量半按地磨蹭着量了一番,却见徐泮浑身绷得好似拉开的弓弦。 “……嗯,还有臂长。”于小灵说道,伸手去拉了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摸了摸他的手,沿着手臂量上去,却见徐泮喉头忽的上下起伏了一番,面上隐有忍耐之色。 于小灵禁不住咧了嘴,无声地笑了,刚想再去他腋下捉弄一番,却见一只大手忽的抬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搂在了身前。 她面上笑意未及收回,便全然落进了徐泮眼底。 徐泮眯了眯眼睛看着她,点着头开了口:“果然……故意的!” 于小灵再也憋不住,伏他胸膛笑出了声,可还没刚笑两声,便觉得有硬物抵在了她小腹上。 她下意识低头要去看,却忽的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悬在了半空。她连忙伸手攀住徐泮的脖颈,毫无反抗余地地被人抱着,往床榻上去了。 徐泮心里又是气又是想笑,这个坏东西,竟戏弄起他来了! 他大步走着,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见她竟还面露笑意,心下大定,嘴上说道:“不惩治你,不足以平本伯爷之愤!” 他说着,已是到了床前。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然后一丝犹豫都没有,俯身压了上去。 瞬间四目相对,一个眉目清秀,一个目光如炬。 “这次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了。”徐泮道。 话音一落,他便勾了嘴角,再向下附身,明朗的线条勾勒的唇瓣已近至那水润红唇之前。 于小灵未料到这个情形,下一息,便觉有柔软覆了上来。于小灵一阵糊涂,可对面的舌已攻城掠地,带着翻江倒海的阵势,将她吓得瑟缩不前。 本能引着徐泮用舌头搅动了一番,已是觉得自己浑身往外冒火,这样甜美的味道,让他始料未及。他睁开眼睛,正撞见那人呆滞的眼神。 徐泮顿住了,他突然想被架到了火上烤,烤的是身,也是心。 一瞬间他不想再猜测于小灵到底是何意了,默了一默,问道:“灵儿,你可知道……我要做甚?” 于小灵闻言晃过神来,再看向徐泮的眼底,见那双清眸如今翻腾着一汪汹涌澎湃的海水,而压抑与沉重的呼吸,让于小灵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回应,却伸手搂上了徐泮的脖颈。 她手落定的那一息,俯在她身上的那个人,眸子汹涌似乎一泻而下,转眼将她淹没…… “灵儿……”迷糊之间有低哑的嗓音喷着热气打在耳边,于小灵怔怔地刚想应一句,可突然之间,撕裂般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她,她抑制不住,又一次惊叫出声。 徐泮也是一声闷哼,热浪在体内奔腾,下方二人的惊叫和无意识的紧缩,刺激得他一阵眼晕,原来,原来,是这种滋味…… 徐泮尝到了什么滋味于小灵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自己,体会到的是比刮下她一背的鱼鳞都疼的感觉! 于小灵疼得哆嗦起来,抬眼瞧见徐泮半眯了眼睛,眼神迷离,紧抿双唇,汗水自他鼻尖滑下,啪嗒一下,滴在了她的眼下。 好吧,原来他也不好受,于小灵恍惚地想着。 她咬了咬牙,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试图缓解疼痛,可疼痛却随着一下一下的巨大冲击,一波一波来袭。她委实想不到,竟然能疼成这样! 天地造物看样也是平等的,她们那些没有意识的灵物,可不用遭这样的大罪……她恨恨想着,又是一下一下滚烫的胀与疼…… 恍惚之间,于小灵觉得好像那年微山湖发大水,洪水卷着泥沙在湖中肆虐,洪水翻滚力道之大,让她祭出刚修炼而成的灵力都应接不暇,那些鱼儿早已被冲到了不知何处,她为了不随波逐流,与洪水抗争了三天三夜,周身被乱石木屑划伤之处不知凡几,伤痕累累地差点昏死过去。 今日,正是这般感觉。 她除了疼,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不愿喊停,偏徐泮又是个龙精虎猛的,最后了滚烫的粘液洒下,于小灵已是等不到昏过去了。 人啊,真是个遭罪的灵物! 第二七六章 花水瓢 于小灵迷迷糊糊地把人这种要命的灵物骂了一百遍,此刻伏在徐泮身上,侧着脑袋枕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犹如撞钟的强健心跳,连动一动的劲儿都没有。 徐泮还在一口口地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似波涛,手下一下下抚摸这于小灵的后背。 他知她是在忍着的,他也晓得,女子头一回都是疼得厉害。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见她乖巧地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心里软成一滩。 二人这样一个躺着,一个伏着,歇息了半刻钟,徐泮听到那刚喂饱的猛虎,又要抬头朝他吼叫。 再叫也没有了,他委实舍不得再把他的小姑娘欺负地哭出来。 “灵儿……”徐泮摸了摸于小灵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轻声喊她,却见不知何时,她已累得完全昏睡过去了。 徐泮失笑,心疼地替她挽了鬓角,指腹婆娑着她红透的耳边。 他的小姑娘,真的是他的小姑娘了。 徐泮觉得这一场挥汗如雨果真似旁人说的,食髓知味。大概天底下最美的滋味不过如此了吧,难怪那么多人沉醉其中…… 徐泮抚着于小灵的后背,暗自思索自己是不是有些快了,可他想想,又实在不忍她眼泪汪汪地又哭又喘。 徐泮不过略微回想了一下,体内又躁动不安起来。于是他连忙敛了心思,不敢再想,双手护着于小灵缓缓坐了起来,轻柔地将她抱坐在怀里。 香腮若桃,红霞满天,羽睫上隐有露珠悬挂,湿答答的细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小嘴红的透彻,想起那股特有的香甜,徐泮喉头又干得发紧了。 他叹了口气,有意识地想去按下嘶吼的猛虎,可无济于事,只好无奈地抱住了熟睡的人下了床,往专门引了温泉的浴房去了。 这些房间俱都连在一处,想来最初建造的时候,便是考虑到了屋主人此时的需求。 离开之前,徐泮朝屋外示意了一句,暖橘温杏听了,连忙准备进来收拾。 方才的事,两个丫鬟早听得面红耳赤了,偏偏又不能走远,还要在此处候命,直到床榻的摇晃和娇喘停了下来,两个丫鬟才松了口气。 徐泮略一出声,她二人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收拾了。 内室散发着靡靡之气,两个丫鬟瞧见散乱的衣裳和被褥,羞得抬不起头来。 浴房隐有水声传来,二人不敢过去,收拾完床铺,替徐泮和于小灵各找了一套干净衣裳,放在床沿,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浴房里,徐泮抱着于小灵坐在水下的石沿上。 散着腾腾热气的水在二人肢体间穿梭。 徐泮手置精致的雕花水瓢,一瓢一瓢舀着水,轻轻地冲在于小灵的身上。 不知是不是温泉包围的缘故,累到睡着的于小灵,将那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去,眉间柔美浮现,浑身舒展开来。 徐泮探头抵上她的额,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捏了水瓢替她冲洗,这个水瓢不过是徐泮随手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来的。待他仔细瞧了才发现,水瓢上雕的花纹,竟是男女亲昵之场景,不由地,便让他回想起了方才的情形:云雾缭绕,娇喘连连,柔弱无骨的手臂攀附着他,承欢的身下犹如泉涌…… 水声潺潺,这番清洗了半个时辰,徐泮才替于小灵绞了头发,抱着她回去了。 第二日于小灵醒的时候,已至卯正时分。 她枕在徐泮手臂之上,睁开眼,瞧见徐泮还闭目睡着,还以为时辰尚早,要往枕下去寻徐泮的怀表,略一动身,徐泮便睁了眼。 “不过卯正,再歇会吧。”徐泮柔声道。 “卯正了?你不是……”于小灵开口道,略一开口,竟是一副嘶哑的嗓音。 他二人俱都怔住,于小灵咽了口吐沫,又说了一句:“怎么回事?” 又是一片嘶哑。 这嗓子哑得厉害,吐了几个字还有些许干疼,于小灵疑惑地皱了眉头,却被大手覆上了脖颈。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徐泮却是知道的,她昨夜半昏半醒之间,那一声声哭喊,可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传进了他的体内的。 他一手搂了她的后背,一手替她轻揉喉部,说道:“别说话了,回头让灶上给你炖一锅冰糖雪梨。” 他说着话,于小灵认真回忆了一下为何会如此,隐隐约约好像想起了一星半点。 耳边响起谁哭着喊着的叫声,那缠缠绵绵的婉转调调于小灵简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 她又咽了一口吐沫,面庞渐渐有些发烫。 徐泮看在眼里,一颗心轻快地跳动起来,他把她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低声问道:“那处……可还疼?” 他一说,于小灵便想起了腿间的疼,现下也没好多少,仍旧火辣辣的,她老实回道:“疼呢。” 她说完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呢?还疼吗?” 徐泮挑着眉头疑惑的看向她,又听她说道:“我从前瞧着人家那般快活,还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却没想到轮到咱们身上~跟千刀万剐差不多了。” 她这一番惊世奇言,当真让徐泮目瞪口呆。 他看着她疑惑不解的面孔,心里明白过来,想笑又不敢笑,更不敢同她说,自己一点都不痛,反而快活得好似神仙。 他要是这样说了,恐怕有将快活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的嫌疑,不不,不是嫌疑,是事实。 徐泮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帮他缕了缕,身后的青丝。 “哦,对了,你不是要去比武吗?这会儿都晚了。”于小灵忽然想到这个,提醒了徐泮。 徐泮听了,忽的笑了一声:“不去了,让他冻着吧!” …… 北风呼呼地刮过。一直等到了卯正一刻,都没瞧见徐泮一个身影,姜从清气得脸色发青,搓着手,径直跑到了徐泮下榻的芙柳轩。 傅平将他拦在了门外:“六爷,伯爷和夫人还没起身呢,您先回去暖暖吧。回头伯爷起身了,属下再过去通报。” 姜从清闻言大怒,要知道他为了今早比武,昨夜可是连一点旁的想念头都不敢有,早早地歇了,而今早又早早起了身活络筋骨。 姜从清气得直跺脚,可又不能当真闯进去拿刀砍徐泮,只得气鼓鼓地骂了徐泮一顿,转身走了。 第二七七章 河曲马 于小灵裹了个大红羽纱面白狐里的鹤氅,走路走得有些慢。徐泮穿了灰鼠毛大斗篷,一路揽着她,见她走得腿下发软,恨不能抱了她。 于小灵可不是那娇姑娘,并不需要他事事以她为先。她起初走的艰难,后来也就好了,待到要到了用膳的拂雪堂,她觉得自己已同平日无甚差别了。 可程默意打眼瞧见她,却又惊又喜的瞪了眼睛。 程默意将她拉到一旁去,不去理会姜从清同徐泮的叫嚣,低声问她:“昨晚……你们?” 于小灵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开口说话,却听程默意裂了嘴笑,说道:“你这几日可好生歇着吧,五六日之内可再不能让他近身了。” 程默意说着,又嘱咐了她吃些什么,做些什么,于小灵在心里一一记下,却只点头不说话。 不过一会儿,却见温杏端了个汤盅走了过来:“夫人,伯爷吩咐的冰糖雪梨,您用饭前先喝些吧。” 话音一落,程默意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下巴抵在于小灵肩窝上,指着她的喉咙,揶揄她道:“怪道我表妹不说话呢,竟是说不出来了!” 于小灵听她笑,面色难得不大自然,又禁不住问她道:“你还笑,这受罪的事儿有什么好笑的?” 她这样说,程默意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了,引得徐泮投过来关切的目光。 程默意瞥了他一眼,自然不会理他的,只挽了于小灵的胳膊,在她耳边说道:“往后你就知道了。只你一定记住,近日不许他再碰你……” 便是她不说,于小灵也是这样想的,她在这个事儿上,实是太遭罪了。 来温泉庄子的第三日,一行人便又返回了京里。 一回到忠勤伯府,徐泮觉得他的小妻子又谨慎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猜来猜去不是个好法子,晚间便抱着她问她:“在府里住着可是不舒坦?” 于小灵不知他怎么突然这样问,摇了摇头。 徐泮皱了眉头:“是府里的饭菜不合口味儿,还是下人用的不惯?” 于小灵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说道:“并没有,为何这样想?” 徐泮以为她不想据实以告,心头有些闷,问她道:“你我夫妻,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你在温泉庄子上,同在府里可全不一样,我还看不出来吗?” 于小灵恍然,抬头瞧见他面色又不好了,禁不住笑了:“你竟是比那些小姑娘家想得都多,这边边角角的事都放在心上,岂不是要累死了?” 她在打趣他,他却并没有笑,反而严肃地看着她。 真比老太爷还难伺候,才不及弱冠年纪,便要拿了阵势吓唬人了!于小灵心里想到。 她觉得自己不回复他的问题,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于是好生把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想了一遍,回答他道:“就像我们在京城和西北,怎么可同日而语呢?咱们府里住的人多,我又初来乍到的,什么都还没摸清楚,便恃宠而骄,上窜下跳的。一来,上边的长辈看不惯,二来,下边的人也会见风使舵,乱了规矩。你说是也不是?” 这番话说得徐泮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他的小妻子,原来想了这么多。 徐泮默了一默,眸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旋即握住了于小灵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就到了回于家住对月的日子。说是对月,却也不会真的住一个月去,刚成亲就让姑爷苦等一月,太过不近人情。程氏说七日正合适,于小灵虽觉得少了些,却也无言以对。 这日,徐泮亲自送了他的小妻子回娘家。到木鱼胡同门口的时候,正好同平成侯府的马车遇上。 费元骑了一匹青色的河曲马,身上的装束同于小灵在安亲侯府见的那一回相差不大。不过看得出来,这倒是一身崭新的衣裳。 他瞧见徐泮打马过来了,连忙笑着朝他招手:“伯爷来啦。” 徐泮抬眼看他一眼,朝他微微点头,却也不称呼他,只说道:“今日冷得厉害,快进去吧。” 费元应了一声,转眼瞧见徐泮乘着一匹栗色天马,那天马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四肢见状,一看便是上上乘的西域天马。 费元只看了一眼,便一颗心都扑了上去。他打马朝徐泮去了,上下打量着那马,不由赞道:“伯爷这天马有五六岁吧,瞧这样子正是强健的时候,想来跟着伯爷出门打仗,倒是他的用武之地。” 费元说着,眼睛一刻都离不开那马,瞧着那马油皮鲜亮,毛色极好,禁不住伸手去摸?嘴上还啧啧称叹。 徐泮笑笑,没说这马不过就是他普通的乘骑罢了。徐泮也知道以平成侯府如今的家世地位,费元身下这匹青色河曲老马,已是最能拿的出手的了。 他刚想说句什么,让费元不要太过于把精力放到自己的马上,就见对面来了个小丫鬟,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朝着费元说道:“世子爷,太太……呃,夫人让您赶紧过去呢。” 费元听了,只好兴致缺缺的收回了落在徐泮坐系上的灼灼的目光,同徐泮客气道:“咱们赶紧进去吧。” 坐在马车里的于小灵主仆三人将外头的状况听了个差不多,她还没说什么,温杏便疑惑地小声嘀咕道:“外头是大姑奶奶家的马车吧,小丫鬟叫大姑爷,怎地还说了句太太,才改口的夫人?大姑奶奶听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于小灵没说什么,暖橘却嗤笑了一声,嘟嘴说道:“想来大姑奶奶的诰命还没请下来,在平成侯府不敢改口,这才刚改的吧!” 暖橘温杏这几年跟着于小灵,也没少同于小霏那边打交道,知道她是个不顾情谊的,心里都不忿的很。 于小灵笑着“嗯”了一声,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嘱咐两个丫鬟道:“进了门儿可别乱说话了,我嫁妆箱子又找回来的事情,大伯母和大姐姐定还记着呢,还是别没事刺她了。” 两个丫鬟连忙说是,却又都抿着嘴笑了。 第二七八章 乖孙女 本来今日是于小灵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和于小霏无甚干系,然而于家一位要紧的人发的话,说是一连嫁了两位姑娘,她想念的紧。既然叫了一个回来,那便把另一个一道叫回来,热闹热闹。 这个人不是旁人,却是廖氏。 不知是各路大夫的汤药起了作用,还是黄姨娘将她照顾得太好,亦或是崔氏天天在她耳边说起往前的事情,就在三日之前,廖氏忽的清醒了,忆起了往昔。 她醒了之后,便做了两件事,头一件就是要搬回正院,而另一件,便是要把于小霏也同于小灵一道叫回来。 她为何做出此等决定旁人不知,只说她现下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着的,可她竟然清醒了,旁人没有再不把她话当回事的道理,尤其是于清杨。 于小灵下了马车,抬眼瞧见于小霏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梳了妇人的发髻,带着一套珍珠点翠的头面,脸上施了粉黛,很有些贵妇人的派头。 相比之下,于小灵除了妇人发髻,其他同做姑娘时无甚差别。于小霏目光掠过她不做停留,朝费元轻声喊了一句“世子爷”,便往院里去了。 程氏早就眼巴巴的等着她的姑娘了,可如今廖氏清醒了,又住回了正院,程氏在她脸前再不敢逾了矩,其他守在廖氏身旁哪里都没得去。 四人来了,自然先给廖氏行礼。 廖氏这会儿正头脑清醒,她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也分得清楚人脸,唯独不能同他提于秉祖和于清松的事罢了,她总以为那二人奉命出京当差了。 她半倚在榻上,面庞比前些日子有些消瘦,一双眼睛倒是难得的清亮。于小灵打眼瞧着,觉得她确实是清醒了,已然有了往日的刻薄模样。 她甫一见了于小霏,便朝她伸了手:“霏儿……” 于小霏被她这么一喊,连忙红了眼睛,三步并两步地便跑上前去,拉着廖氏的手,坐在她身前的脚踏上,抱着她的膝头喊道:“祖母,霏儿回来了。” 她喊的声音有些发颤,廖氏听了手抖个不停,反过来握了于小霏的手,又去摸她的脸蛋:“好孩子……回来就好……” 于小灵从旁看着,禁不住想笑。好一幅祖母慈爱、孙女纯孝的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于小霏同崔氏从没盗过廖氏的东西呢。 廖氏不记得这档事情倒是有可能:难道于小霏也不记得了吗?真是难为她怎么隔着这道墙,同廖氏这般亲近。 想来也是她的本事吧。 于小灵正憋着笑,却被人从毛茸茸的手笼下,捏住了手。 于小灵微微侧目去看徐泮,却见徐泮担忧地看着自己,好似在看她是不是委屈上了。 徐泮臆想的场景没有出现,却看见了他的小妻子,眼里都是揶揄的笑意。他怔了一下,禁不住失笑。 廖氏同于小霏眼泪婆娑地亲近了一番,又被崔氏半哭半劝着,收了泪光,这才想起堂下还站着其他三人。 她眼睛先掠过费元,冲着费元道了句“这孩子模样长得好”,还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费元听见夸赞颇为神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廖氏又把目光落在了于小灵身上。 “灵儿也回来了。”廖氏的嗓音这一次显得古井无波,有些听不住情绪了,可对比方才瞧见于小霏的场景,也知道她对于小灵是何态度。 于小灵对此浑不在意。 要知道,她在廖氏面前可不是什么乖孙女儿,而是南无意陀罗尼自在佛转世呢! 她要端着佛陀转世的架子,让廖氏对他又敬又怕才好,这样廖氏才不敢无故苛待程氏。 于小灵笑着喊了句祖母,脚下却动都没动,廖氏目光有些深邃,倒也没再说什么,继而转眼看向了徐泮。 方才进门之前,程氏便又同她说了一遍,于小灵的夫婿可是如今的忠勤伯。 廖氏是根本不敢相信的。 忠勤伯的名头实在是太过响亮,廖氏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于小灵怎可能嫁过去。 最后还是崔氏胡乱将这桩婚事联系到了于小霏身上,说是她替妹妹寻了个好亲事,廖氏这才勉强信了下来。 崔氏那样说的时候,程氏在心里嗤笑了好几声。这两桩亲事到底从何而来,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崔氏也只不过哄一哄廖氏罢了。 此时廖氏看见站在于小灵身旁英挺的男子,高大威武,气势逼人,不由得便有些害怕。忠勤伯的名头同辉煌的战绩同存,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廖氏这样的深宅妇人,自然是害怕的。 廖氏不自然地理了理嗓子,朝徐泮点了点头,又同崔氏说道:“我自喝了那大夫的药,总是觉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好使了,霏儿同灵儿嫁人,我竟都记不清楚。” 廖氏还以为,她是喝了大夫的药,记不清楚事儿了,却不知她自己已是疯傻了两三年,这才刚刚好罢了。 于家上上下下,都不敢同廖氏乱说话,于清杨专门下了令,让丫鬟婆子关紧嘴,在正院见舌根子都一句不许嚼,不然就要撵出去。他到底是怕不知提到哪一处不妥的,再把廖氏吓得犯了病,或者再一脚踏云去了西天,一家子伤心不说,还得辞官守孝。 崔氏虽然不怕守孝,可她还指望着廖氏替她撑腰,自然也是顺着她的话说的,这会儿便道:“他们都是小辈儿,您不必太过操心的,只让他们好生孝顺您便是了。” 廖氏听着,胡乱点了点头。约莫是觉得头晕了,又抬手按了按她那川字眉头,眼中浮现些许迷茫。 崔氏知她又要犯糊涂了,到了歇息的时候,又想着廖氏歇了,她能同自己姑娘多说几句话,便赶紧替廖氏随便说了几客气话,遣了众人,各回各院去了。 于小霏跟崔氏回了敬莲园,于小灵便跟着程氏,回了惜芙院,至于于家的两位娇客,自然是于清杨书房有请。 于小灵刚落到了程氏手里,便被她从头到脚好一通问话,问得头晕眼花了。 第二七九章 百年参 “……姑爷待你可还好?”程氏拉着女儿的手问道。 于小灵连忙点头。 程氏闻言小小松了口气,又压了声音,问道:“那姑爷在房里……待你如何?” 程氏问得很小心,毕竟于小灵刚嫁过去便来了月事,这委实是不是什么好兆头。 程氏的目光灼灼地落在于小灵脸上,于小灵懂她的意思,无奈地点了点头:“好。” “好?怎么好了?他可体贴你?” 体贴……算是吧,于小灵想。 她被那刮下鱼鳞的疼吓到了,前几日,徐泮到了晚间又去摩挲她的手背,趴在她的耳边吐热气,她一点都不敢搭理,连忙推了他,蒙着被睡了,之后他也没再勉强她的,算是好吧。 于小灵不想同程氏,接着说这个事情,她想想都觉得浑身上下都疼,打了寒噤,道:“娘别管了,我好着呢!” 她脸上有不耐之色,还抖了一下,程氏一下便看得出来。程氏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几眼,默了一默,担忧地道:“可是他……太厉害了?伤了你?!” 这句话一下便戳到了于小灵的心窝里,她睁大了眼睛,怔住了。 程氏一看女儿的表现,吓了一跳,便一跺脚道:“果然!我就知道那等习武的,不懂怜香惜玉,光顾自己快活了,哪里还我女儿死活!” 程氏怒气冲冲,于小灵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光顾自己快活,徐泮明明也难受,自己当时还问了他的。 她想到这,挑了挑眉。 对了,这正是她不懂的地方,他这么难受,为何不长记性还来弄她,他就这么着急要儿子么? 程氏没瞧见女儿目露思索,只一味生气,恨声说道:“我就说怎么亲事不妥,我儿……真是受罪了!只这事情上头哪有什么办法?!你若能尽快能生下长子……倒可以……为他纳两房妾室,你也少受点儿罪吧!”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于小灵闻言,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再一思索,倒觉得有几分可行之处,说到底,还是先传宗接代要紧。 于小灵觉得一阵牙疼,这事和她从前想的,真是不大一样,她到现在还摸不清头脑,真是恼人。 程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纳妾的事宜,于小灵也听得似懂非懂,只她心里到底如何想又如何做,就不得而知了。 她又住回了从前在于家住的厢房,厢房里有她熟悉的味道和摆设,她从头到脚的都放松了下来。 众人各自说话,就到了午膳时分。 这次加上两个姑爷,于家人算是到齐了,又有廖氏清醒过来,于清杨便在正厅设了宴,男女各摆一桌,好生亲近亲近。 本来也该叫了于桑回来的,可于桑的公公一口痰卡在了喉咙眼里,忽的昏迷过去了,这都五六天了,也不见苏醒。他半死不活的,魏家人一个都不敢离开,因而于桑便来不得了。 廖氏方才吃了药,睡了一会儿,这会儿醒来,脑子又清醒了些许,崔氏母女见她清醒了,赶紧靠上前去。 “祖母身子不好,孙女真是担心。孙女同孙女婿,专程为您选了几颗好品相的百年老参,您若是用着好了,再同孙女儿说,孙女再孝顺些给您。侯府里这些东西都是下头的人贡上来的,多的是呢!” 她说的这话,于小灵禁不住捂的嘴。既然是好孙女,为何不一匣子一下子拿来,只拿来几颗是什么意思? 就平成侯府那些家业,于小霏值得打肿脸充胖子吗? 廖氏当然不知道这些,只拍着于小霏的手,连声说好。 于小霏难得甜甜地笑了,又道:“祖母疼爱孙女,孙女心里知道,自然万分孝顺您的……只是,我不如二妹妹嫁妆多、产业大,孝顺您的东西少了,您可别嫌弃。” 她话虽然是朝着廖氏说的,眼睛却骨碌碌地转向于小灵。 果然,廖氏听了她的话,转头看向于小灵来,她虽然没说话,眼睛里却是不满的探问。 于小灵一阵无语,刚想说些什么,便听于小霏又道:“二妹妹可是净好东西,那六十台楠木雕花箱子里装的,半个北京城可都瞧见了!” 于小灵一听,就暗自笑了一声,果然,说来说去,于小霏还是要绕道那段公案上来。 于小灵心下转了转,知道以她的性子定不会放过自己,当先说道:“多亏顺天府的官差断案如神,这么快便找回了箱子。不然,我还得借了姐姐的充场面呢!” 于小霏忽的一声嗤笑:“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妹妹张口闭口顺天府,怎么前些日子,我偶然问起顺天府的人,他们竟说,从没听说过什么贼人盗了嫁妆箱子的事情。不知妹妹说顺天府,果真是京城的顺天府吗?” 这话突然说起,房中便是一静,连隔那个屏风的男子那一侧,都没了声音。 于小灵挑了挑眉毛,说道:“姐姐这话怎么说的?难道顺天府,还有第二个不成?当时官差上门来,全家上下可都是看见了的。” 这个时候,廖氏适时插话了,她皱眉道:“什么事情竟惹得官差上门了?我记性不好,霏儿同我再说说!” 于小霏轻笑了一声,伸手挽了廖氏的胳膊,说道:“祖母,这事可有意思着呢。上半年的时候,当时我同二妹妹都还没出嫁,二妹妹那六十抬楠木雕花箱子放在二婶娘的一处陪嫁宅子里。当时娘为我置办的嫁妆,原本的嫁妆箱子装不下了,便想借了二妹妹的来用,谁曾想,二叔父都允了,结果去那宅子寻,却发现那六十台楠木箱子,竟不翼而飞了!那看守的一对老夫妻说是全不知情! 好叫祖母知道,这些箱子可是二婶娘花了大价钱为二妹妹做的,当时丢了,二婶娘便报了官,官差是过来询问过的。” 于小霏反复点着程氏在嫁女上头花了一大笔钱财的事,廖氏越发认真听起来。 于小霏又道:“东西丢了,我没得用也就罢了,二妹妹岂不更麻烦了去?当时我就想着,要不把我的借给二妹妹。可谁知,就在二妹妹大婚前十天,那箱居然被官差找回来了,而且找回来的,竟还是完好无损的!祖母,您说此事奇不奇?” 廖氏听着有些绕,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皱了眉头点头,疑惑问道:“那霏儿怎么说顺天府的人不知事呢?” 第二八零章 不肖女 “是呀,祖母,这箱子找回来了,本是好事。某日我上街,瞧见有平头百姓给顺天府的官差们送东西,说是官差将偷了他们家钱财的贼抓到了,得好生感谢呢!我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更得谢谢官差们,就让下人上去问了一句,谁知问了一遍,简直鸡同鸭讲!那官差可是挂了顺天府腰牌的,可他竟说,从没听说过谁家丢了嫁妆箱子的事情!” 于小霏说到这儿,脸上又惊吓之意,眼中却笑意甚浓,眼睛半眯着,从于小灵和程氏身上扫过。 “所以说,孙女就说这事儿怪得劲,到底是二婶娘报案,报到了假的顺天府官差头上,还是说……那箱子根本就没丢,找来的官差是……哎呀,祖母,假冒官差可是大罪呢!万一事发了,咱们家可是要受牵连的!” 廖氏被她这么一喊,一掌便拍到了一旁的小几上:“二媳妇和灵儿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厅里一片寂静,只崔氏母女,对了个笑意的眼神。 是了,他们就要趁廖氏这个清醒的空档,给程氏母女定一定罪! 她们没有拿到六十只楠木雕花箱子,可也不能让那母女俩好过。今日说什么都要下一下二房的脸面,要把场面闹到不可收场,还要当着忠勤伯的面,让他也瞧瞧,自己娶回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边出了大事,于清杨带着小辈儿们,也说不下去了。 他连忙诚惶诚恐的,绕过屏风到这边来,朝廖氏说道:“娘身子还没大好,生这么大的气做甚?” 廖氏朝他一瞪眼,说道:“就仗着我身子不好,才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来!你听听,都敢冒充衙门官差了!” 于清杨听的眉头直皱,疑惑地看了于小霏一眼,问她道:“霏儿是问的什么人?他是不是新上任的,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当时官差来咱们家里,那可以都是带着腰牌来的,还能假了不成?” 于清杨虽是不信于小霏说的话,可他瞧着她,却见她神色坚定,不似作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于清杨禁不住在心中疑问了。 那六十台楠木箱子,去得奇怪,回来的也奇怪,他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有疑心的。只是当时已经迫近的于小灵的婚期了,他实在无暇再去探究其中暗藏的缘由。 于小霏好似已经料到了于清杨的质问,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说道:“侄女怎好胡乱说话,自然早已同那官差说好了的。若果真有人冒充官府,藐视朝廷,官差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于清杨的眉头压得更深了。若这次果真是家中人所为,闹到了顺天府去,他的官声可就完了。 他的面色沉了下来,转身瞧了一眼两位新姑爷,只见费元满脸惊讶,好像对此事全不知道,而再看徐泮,却见他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 于清杨略一思索,说道:“这样贸贸然请官差上门,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到底今天是你祖母身子大好,请了你同你妹妹回娘家的日子,有什么事情,有以后再说吧。” 他说着,又看了廖氏:“娘把此事交给儿子处置吧,儿子必然不会乱来的。” 廖氏实是听得有些头晕,她心里本是向着于小霏的,可此时见于清杨说话做事稳重似丈夫和长子,不知不觉便有些信他,她刚想点头说好,却被于小霏打断了去。 “事到如今,二叔父还准备和稀泥吗?侄女真是太失望了!我敬叔父是当家之人,向来以叔父马首是瞻,此事本也想着叔父点头再做的,却不想……侄女以为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方才已是派人去请了那官差过府。孰是孰非,他来了便也知道了!” 于小霏先斩后奏,让于清杨惊讶不已 她是到底多有把握,才敢将此事捅出来。难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果真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作戏?! 于清杨目光直射程氏,却见程氏脸上划过焦急的神色,目光却是向于小灵投去。 于清杨心中大惊,果真是作戏?! 而他再去看女儿,去见女儿同女婿神色如出一辙,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于清杨此时心中又沉又闷,问于小霏道:“不知霏儿请的这位官差,何时能到?” “叔父不必着急,约莫一刻钟便到了吧!” 于清杨默了一默,又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便把午膳往后推吧。大家都别站着了,坐下喝茶等着吧。咱们也是有规有矩的人家,不能干那些没法没天的事情。” 他说着,目光朝程氏投去。程氏这一回撞到了于清杨的眼神,身形微僵,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满屋子静得落针可查,没有谁同谁说上一句话,众人心中都在各自思量不已。 于清杨将此事反复琢磨了一遍。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程氏同于小灵果真蒙蔽了他,联手演了一出大戏,假冒两个官差来于家办事,糊弄众人。 若只是两个官差来于家也就罢了,还能推说他们信错了人,糊弄过去,偏偏这恼怒箱子是丢了又找到的,冒充的假官差哪里会为人找箱子?这可是明摆着冒充官差,藐视朝廷了!” 于清杨把目光又在程氏和于小灵的身上瞥了几眼,最后又落到于小霏身上,见她面上隐隐有笑意,一副成算满满的样子,又禁不住心往下沉。 程氏若是犯了事情,她于小霏又哪里得了好了?难道因为她是出嫁女,便波及不到她吗?可她母亲和弟弟还留在于家呢! 于清杨越想越生气,一时也被程氏和于小灵胆大妄为,一时又禁不住有些怨自己的大哥,怎么生下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肖女来。 他正恼怒得眉头皱成一团,却忽的转念一想,突然想到一桩事情。 就在半年前,于家的三房,可是正经分了家了的……难不成,于小霏就是仗着这个,觉得二房出了事,同她们大房全无关系吗?! 第二八一章 罗捕快 果真不过一刻钟,于小霏请的官差就来了。 此人是顺天府的一位捕快,姓罗,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瞧见于家住的地界儿和门庭,有些意外。 前些日子,有人找他问话,问他什么楠木箱子失窃的事情。他虽说只是个捕快,可正巧负责程氏的嫁妆宅子那一片儿,有没有失窃嫁妆箱子,他最清楚不过。 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儿,他从没听说过。来问话的人听了,便说家里的老人恐怕受了贼人蒙蔽,当时报了官,让官差来查过的,既然没有此事,那官差便是假的了。 他一听还有这种稀罕事儿,兴致立马起来了,若是能抓住那假官差,他可算是立了功的。他们这样的身份,虽然升不了官,可是能多领些补贴也是好的。他刚成亲,媳妇儿正坐着月子,多领些钱,也能给媳妇儿,买些好的补补。 问他话的人,说是木鱼胡同那边的小户宦官人家,家里老人受了蒙蔽,让他去说几句话。木鱼胡同大多住些京里的小官,京里小户宦官人家多如牛毛,一个个都跟平头百姓一般老实。他去跑一趟,说几句实话,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十两的银子可以拿,简直是美差。 因而罗管事穿了他那身正经衣裳,系了捕快腰牌,往木鱼胡同来了。 木鱼胡同只有一家最大,那就是近日结了三门好亲事的于家,罗捕快路过于家门前时还多少了两眼,心想这家可是京城的新宠,往后指不定就飞黄腾达了。 只是罗捕快怎么都想不到,领着他的人忽的转了身,说是到了,要请他进门。 罗捕快愣住了,他委实想不到,他此番要来的,竟然就是这个于家。 罗捕快还没进门,便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了。于家在京中高门中虽是一般,可姻亲却非富即贵,由以忠勤伯府和顾家最为家大业大,吐口吐沫,便把他们这些操着贱业的人淹死了。 那些都且不论,只他今日是为了箱子失窃、假冒官差的事来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于家,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他一个小捕快该管的。 罗捕快想走,此时也走不了了,他心里又把此事琢磨了一遍,已是到了于家正厅的门口。 里面的人请他进去,同他说话还十分客气,罗捕快心下稍定,抬脚进了门。 正头上坐着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瞧见他来了,还很是客气地站了起来,说道:“劳烦捕头亲自走这一趟了,咱们有些个疑惑,还请您解惑。” 罗捕快知他定是那位工部员外郎,于家的当家人,当下一点儿架子都不敢拿,连忙弯了腰,说道:“大人真是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事体,吩咐就是了。” 他这里说完,瞧见于清杨面上似有笑意的点了点头,心下又定了定,眼神便往旁处扫去,这一扫可了不得了,旁的人他都没看见,却一眼瞧见了,左上首坐着的一位。 忠勤伯怎么也来啦?! 罗捕快大惊,忠勤伯可是风头正盛,游街那日他也是见过的。 他都来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呢? 罗捕快又把目光往徐泮脸上扫了扫,见他脸色淡淡的,目光却有些凉,瞧见他看来,朝他微微颔首。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动作,罗捕快,却感到了巨大的压迫。他干咽了口吐沫,朝徐泮施了一礼,又朝其他众人拱了拱手。 他施过礼,又正经问于清杨道:“不知大人家中有何事要问,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完最后这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突然觉得忠勤伯那里,射来一阵更加压迫的目光。 怎么?自己说错话了吗?罗捕快心里忐忑起来。只听于清杨轻咳了一声,说道:“想问一下捕快,今年京城里,可有六十抬架装箱子丢失的案子?” 果然还是此事,罗捕快心想。 “这……小的委实没听说过。” 他说完,目光顺着眼角往忠勤伯扫去,只见忠勤伯半垂着眼帘,慢慢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面色好似有几分不快。 罗捕快有片刻的迷惑,只听上头,于清杨又问道:“捕快果真没听说?” 罗捕快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未曾。” 一口一个未曾,这让于清杨不知再说什么好了。这个事情看起来已是明朗,他心里已经全部明白了。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难不成还让他当着衙役的面,说自己妻子和女儿找人假冒官差,蒙骗家人吗? 他觉得还是赶紧把这位罗捕快,送出去的好,家里的事情,关了门,自己解决便是了。 他刚想开口,却听屏风那头,传来了于小霏的声音:“罗捕快说没有,可我二婶娘那时可是报了官的,家里还来了两位官差,难不成都是假的?” 她这一开口说话,罗捕快才知道,屏风后面还坐着于家的女眷。 看这个架势,竟然于家一家人都出动了! 罗捕快手心发汗,回应道:“原来是府上……遭了事,想来这两位是假冒的官差,不知骗取了府上多少钱财。这两人大约长何等模样,咱们回去从近年来的惯犯下手,查一查,想来能查出结果来。” 他半笑半客气地答道,很是谨慎。 “可真是辛苦捕快了。只那两位假官差既没有收取什么钱,反而还将我妹妹失窃的箱子找了回来。不知是什么样的盗贼,做起事情来,到还有头有尾,分文不取的呢!” 这一下子,罗捕快,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内宅的事情闹到了台面上。这哪里是什么上当受骗之事,分明是贼喊捉贼呀! 刚才屏风后的于家女眷,说是她妹妹,丢了箱子,难不成,她说的是忠勤伯夫人?! 是了,一定是的! 罗捕快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怪道忠勤伯这般脸色。 可是那忠勤伯爷,是因为他妻子犯了事不快,还是因为他妻子,被人告发而不快呢? 罗捕快干咽了口吐沫,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第二八二章 小便宜 罗捕快觉得,自己一时大意,贪了这十两银子,就好像被人绑上了架子,如今已是被架在了火上烤。这当真是贪小便宜,吃了大亏。 怪道请他来的人,方才又给他塞了个钱袋子,让他一定秉公处理,这可不正是借了他的手整人么? 罗捕快心里愁的要命,想着于家女眷的话,眼角又把忠勤伯的脸色看了一遍。 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竟这般奇怪……”罗捕快试探着说道。 可于小霏却又说道:“想来罗捕快办了这么多案子,还没见过什么假冒官差的人,这般为民着想吧。说给谁听谁都不信,我却觉得,定是有人贼喊捉贼,假扮官府,蒙蔽众人呢!” 她一下子便把话说的这么开门见山,就差没把手指到程氏和于小灵头上了。 罗捕快也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直指厉害之处,让自己想看一看伯爷的反应,都来不及。 罗捕快想到这里,忽地头脑闪过清明。这位开口说话的于家女眷,张口闭口,叫着忠勤伯夫人妹妹,那她莫不就是平成侯世子夫人吧?! 看来将自己找来的人,就是她呀? 果然,果然,于家都不是省油的灯! 罗捕快头疼起来,干咽了口吐沫,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若他要顺着平成侯世子夫人的话来,势必要同于家二房杠上了,可若是不这般,他渎职不说,平成侯府会放过他么? 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他也是秉公办事。 所以这会儿,罗捕快理了理喉咙,抬眼看了一眼上座,正色道:“在下听得有些糊涂,不知于大人怎么解释此事?” 于清杨这会儿正想着怎么将此事不露风声地压下去,于家本已是风头正盛了,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定要贻笑大方,还要被有心人利用。 他见罗捕快将话头抛给自己,连忙朝罗捕快颔了首,示意地看了他一眼,道:“让捕快误会了。家里近日事情多,我也有疏忽的时候,到底是我管家不严,劳烦捕快专门走了这一趟,现下这事我也清楚了,要不捕快……” 罗捕快见他这态度,心里跟明镜一样,一息不敢停留,连忙起了身。 衣裳煽动的声音刚响起,便听屏风后头急急说的:“叔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瞧着一点都没有误会,丢的是二妹妹的箱子,报案的是二婶娘,罗捕快评评理,你说那官差是哪里来的?罗捕快,你可不能坐视不理!” 她这句话又快又急,说的后头还有几分威胁的味道,罗捕快心中一凛,想起未起成的身子,僵在了那里。 “大姐!”突然有一个声音喊了这么一声,继而又大声说道:“二叔父都说是误会了,你怎地还这般执迷不悟?罗捕快还有公务在身,莫要耽误了他的差事!” 众人都朝这个声音瞧去,只见于霖压着眉头,瞪着眼睛瞧着屏风某处,似是越过了屏风,看到了后头的人身上。 众人没想到他突然张口说话,皆是一愣。 然而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突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罗捕快身前,说道:“罗捕快公务繁杂,我送捕快一程!” 话音一落,便听屏风后头,传来快步疾走的声音。 不过几息,于小霏便站在了众人的眼前。 “三弟!” 她一声便喊住了拉着罗捕快要走的于霖,眼睛瞪得好似铜锣,目光狠狠地射向于霖,冷冷地看了他几眼,才道:“罗捕快此时也是执行公务的,你又凭什么请他走?” 这姐弟二人甫一对上,众人就越发的震惊了。 旁人倒是瞧不出来什么神色,只是费元从头到尾被蒙在鼓中,此时猛地看见这一出大戏,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他再怎么受了惊,也是平成侯府的世子爷,看见自己妻子同妻弟,当着里里外外这许多人的面儿,眼神中劈雷和闪地对视,也知道此时,好像是他该出场的时候了。 他万分尴尬地起了身,干笑两声,走到于小霏身侧,压低了声音说道:“既然叔父和三弟都这样说了,你……还是先回去坐着吧。 他说完又朝于霖道:“劳烦三弟送一送罗捕快。” 言罢,他还向罗捕快点了点头。 他这个处置,倒让徐泮高看了他一眼。可惜他看过费元,目光扫过门外,突然站起了身来。 众人又把目光惊奇的目光投向他身上,却见他负手而立,面色淡淡的,说道:“此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众人闻言大惊,有人是惊吓,有人却是惊喜,至于于小灵,面色不改,眼里却拂过一丝笑意。 旁人自然瞧不见她的脸色的,尤其,是屏风外头的众人。 众人被徐泮这句话惊得不轻。 再去瞧他时,却见他微微笑了笑。 紧接着,门外有人走过来回话:“伯爷,人带到了。” 人带到了?什么人呢? 众人皆是一阵不解,各怀心思地琢磨着,却听徐泮“嗯”了一声,便有两人前后进了门。 这二人,俱穿的同罗捕快相差不大,腰间俱系着一块腰牌同罗捕快的更是一般无二,身强体健,身姿威武,一看便是练家子。 罗捕快见了他二人,彻底怔住了,愣愣的问道:“这……这二位是?” 刚来的二人也疑惑地看他一眼,却没理会他,朝徐泮拱了拱手,叫了句伯爷,又跟费元和于清杨行了礼。 费元不认识他二人,正一头雾水,可于清杨却好似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头,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刚才于小霏闹那一场,他已是从心里认定了程氏同于小灵,是作了一出大戏来蒙骗他,他为着于家的名声,心里再气也得按下来,糊弄过去,可心里却已然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责备上了。 他暗自将女儿同妻子责备了千万遍,全不敢想象她们怎么这般大的胆量,敢找人冒充官差。 然而此时,他忽然瞧见那日上门查问的两位假官差,此时竟又出现在了于家,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惊得他如坐针毡。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呢?! 第二八三章 亲弟弟 于清杨心里波涛汹涌,禁不住转眼去看徐泮,却见徐泮,朝他笑笑,说道:“家中失了窃,报了官,官差们将东西找了回来,此时倒说官差是假官差了。小婿在京城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反倒是从前在固原,有过瓦剌的探子,披着官差的衣裳,为百姓做些所谓的实事,趁机打入城中刺探……” 于清杨闻言,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冷汗从后背渗了出来。 他未及说什么,又听徐泮道:“小婿未经岳父大人允许,擅自差遣见过这两位官差的人,去衙门寻人,将这二位请了回来。还请岳父宽恕则个。” 于清杨不敢随意应对,涉及军中的事,实在不是他一个工部的员外郎可以置喙的。 他压下满腹狐疑,朝徐泮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二位果真是从顺天府,请回来的官差?” 于清杨说是去打量这二人,而后又把目光落到罗捕快身上,三人打扮,虽略有差别,可腰间那块腰牌委实一模一样。 可最重要的是,他从罗捕快眼里看到了惊疑,也从那二人面上看到了,对罗捕快疑问。 于清杨心里乱糟糟的,突然,只见那罗捕快,忽地抬起手来,指着那二人道:“你们也是顺天府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严厉又伴着几丝惊慌的质问,让于家众人一时更加茫然。 那二人中,有个年纪颇大的,面上有络腮胡子,听见他问,冷哼一声,道:“这等场面,也敢反咬一口,倒算是你的本事!” “什么反咬一口,你说谁反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可是登记在册的官差,你们还想颠倒是非黑白不成?!” 罗捕快又惊又怒,他本觉得自己顺着于清杨的意思,赶紧撤出这趟浑水,也就罢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走,便有二人反过来指认他是假捕快,他们指认他是假捕快,意欲何为?! 惊讶不次于他的,当然还有于小霏。她指着这二人,道:“你……你二人假冒官差,还敢当着罗捕快的面?是不是不想活了?!” 话音一落,刚才那络腮胡子,便笑了一声:“这位夫人,好叫您知道,您说的这位罗捕快,我二人从未在顺天府的衙门里见过。至于他身上这块腰牌从哪里得来,倒正是我二人要带他回衙门查问的。” 于小霏半点不信,又问道:“那你二人说他不是真捕快,你们凭这两块腰牌,又如何能让人信服?” 那络腮胡子轻笑了一声,说道:“夫人不必为此担心。我二人正是伯爷派人刚从顺天府里,叫出来的,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问,或者府上的下人也可作证。想来假官差,是不敢去顺天府的吧!” 络腮胡子说着,还去拿眼瞥罗捕快。 于小霏被他这段话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人说得这般笃定,她心里也禁不住疑惑起来。她拿眼去看罗捕快,目光又反反复复再三个“捕快”之间穿梭,一张脸涨得通红。 若是于小灵在屏风这头,瞧见于小霏这副鬼样子,一定要捂着嘴笑的。 那罗捕快见于小霏看他的目光都存了疑问,已经吓得冷汗直冒,不由嚷道:“夫人,连您都不相信小的了吗?小的可是您的人请回来的!”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见一直坐在一旁呼哧呼哧生气的于霆,忽的站了起来:“大姐你专门请了人来家中大闹,到底意欲何为?!” 于霆怒问于小霏,睁着眼睛,还定定地瞪着她,于小灵在屏风后头,听的心头暖洋洋的,而在屏风这边,徐泮也朝于霆,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于小霏此时已是焦头烂额,怒火攻心了,更有于霆这般站出来质问她,正像是一桶油泼进了火里。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我可是你长姐?!” 这样的长姐,于霆觉得不尊重也罢。 他刚想再同于小霏争辩一句,却见于霖,忽然朝于小霏摇了摇头,眼中闪过痛色:“姐姐是出嫁女,更不应该这般插手娘家的事情。此事到底如何,再不需要姐姐来管,姐姐还是不要再说话了,自有二叔父和官差定夺!” 他说完,也不管于小霏嘴巴张得似吃了个鸡子一般,朝着那两位官差拱手道:“有劳二位了。” 于小霏恨得不行,眼睛怒得喷火,刚想发怒,可却突然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她猛然回头去看,却见费元正慌张地看着她,还朝着她摇头。 好像一座大山压在了心头,让她这颗恼怒的心强行灭了火。 她本是想拆穿程氏母女,顺带着抬举自己的,可是如今,事情早已脱出她的控制了。 费元惊慌的眼神,让她心慌,又让她心痛。 她的夫君,遇见事情只会怕得像一只懦弱无能的兔子,偏偏,她要压着自己,不敢破坏在他心里柔弱的形象,相比之下,于小灵,却得到了所有! 心里越恨,她就越冷静,她嫁进平成侯府不及两个月,已是练出了这番本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平成侯府,刻薄无礼、心狠手辣的平成侯夫人,懦弱无能、忍气吞声的平成侯世子,她的夫君…… 而现在她嫡亲的弟弟也反过来责问她。 她别无选择了。 …… 罗捕快是被那二人,以抓捕罪犯的样子抓走的。罗捕快心下惊慌不言而喻,他确实是登记在册的捕快,可在京城,他只是只蝼蚁…… 那二人一路捂着他的嘴,一直三转五转转到了无人的巷口,刚一站定,罗捕快便抬眼间却瞧见一人背对着他站着,听见他被人扭过来了,才慢慢的转过身来。 是忠勤伯的近身侍卫! 罗捕快大惊,未及思索什么,便听此人说道:“罗捕快明日不必上衙门当差了,你拾掇一下,带着家里人,明日便启程往大兴的卫所报道去吧!” 罗捕快先是一惊,有几息的惊慌失措,而后心头的喜悦像是发了洪水一般。 京畿的卫所,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第二八四章 尖石柱 这场闹剧,像是春日潮水,来的突然,去得也快。只是于家这一顿好端端的午膳,被这浪潮一拍,没几个人能吃得下了。 好在,于小灵胃口倒好,她竖着耳朵听到徐泮在低声劝于霆好好吃饭,无奈地笑了笑。想来她一手带大的好弟弟,是被气得食不下咽了。 用过午膳,徐泮还磨蹭着不肯走,众人撵他不得。他瞅准四季,找了个怕于小灵吃多了结食的由头,牵了她到花园中散步。 可惜刚一步入花园,便听到一旁的太湖石附近,有争吵声传来。 “……大姐一双眼睛只盯着别人,为何不想着把自己日子过好。你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传过来的是于霖的声音,又怒又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于小灵同徐泮顿住了脚步,对了个眼神,转眼朝那处瞧去,只假山挡住了些许,于小灵便有探了探身子,抬眼瞧见了于小霏同于霖姐弟二人,正立着说话。 徐泮将她拉了回来,牵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别去管旁人的事情了,你要留在娘家住好几日,还不好生陪我走走?” 于小灵朝他撇了撇嘴,眼里却闪过笑意,刚章点头应了他,就听见尖锐的于小霏的声音,传了过来。 “能出什么大事?!你不向着我,倒是向着二房的人,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于小霏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突然自顾自地恨声说道:“我今日治不了他们,往后总要在翻了这笔旧账的!这回一定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不然那嫁妆箱子的事,她们哪里有时日安排?!若是要让我找到那通风报信的人,一定要捏住她,让二房好看!” “大姐,你疯了?!”于小霏话音一落,于霖便怒斥她道。 空气中有一息凝固,然后于霖的话传了出来。 “大姐也不必费心去找了,就是我给他们通风报信,你要怎样,冲着我来吧!我委实见不得你行那不仁不义之事!” 话音一落,空气凝固了更久。 风吹过太湖石的边缘,在嶙峋的假山中呼啸而过。 随即风里传来于小霏的尖叫声:“你,居然是你!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话音传来,于小灵便突然心觉不好。她连忙跨出一步向那看去,正瞧见于小霏。已是伸出了右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一巴掌打在了于霖脸上。 啪的一声,于小霏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所有怒气,所有惊诧。 年幼多病的于霖哪有她身强力壮,这一巴掌,哪里是打在了脸上,却是抽得在了于霖身上,只抽得他身形一晃,径直就向一侧摔了过去。 于小灵瞧着,惊叫差点出口。 嶙峋的假山上,竖着四五根短而尖的石柱。当年于秉祖将这一块石头找来是,还是专程放在此处的,说是像竹笋,尽力向上,是好的你意头。 可这个好意头,如今就在于霖面前不过一尺处了,有一瞬间,于小灵甚至看见了于霖的血溅当场。 不及思索分毫,指尖的热流便滚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淡黄的光芒一闪而过,一下子便击到了于霖的左膝盖处。 于霖受不住膝盖处钻心的痛,左腿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跪地的势头截住了他合身扑向嶙峋山石的架势,再下一息,他的头颅撞到了山石下方,避开了嶙峋的石柱。 这一声冲撞也是极响亮,可于小灵却大大的松了口气。 有人惊叫着“三弟”扑了过去,有人却将于小灵一把拽进了怀里,怒斥道:“你怎么敢?!” 不敢,可又能怎样? 于小灵的腰身被他勒得生疼,瞧见他发怒的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又认真地说道:“我若非如此,三弟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他到底因为我的事情,才挨了这一下,我不能坐视不理。” 于小灵见徐泮面上未有任何改变,仍旧对她怒目而视,心中突然甜的发慌起来。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依着他的胸膛道:“权当日行一善了吧。我们走吧,我要回去吃药了。” 于小灵是被他打横抱回去的。不过走了半路,遇上于府的丫鬟小厮们,便都哭着喊着,往花园救助于霖去了。 下头人瞧见二姑爷一路抱着二姑娘,还以为她也受了伤,全都乱成了一团,喊人的喊人,通报的通报。 “看你把他们都吓着了。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别人上前问讯的,着实让于小灵无奈至极,她甩了甩腿,想从徐泮怀里下来,却完全被他忽视不理。 于小灵约摸晓得,徐泮是怕她动了灵力,转眼又要昏过去,才这般抱着她的。可全府上下都瞧见了,她不由觉得面上有些过不去。 还没到惜芙院门口,程氏便已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 “灵儿这是怎么了?可是也受了伤?!” 程氏方才听到下头人说二姑娘被二姑爷抱着往回走,又听说花园里头,三少爷头撞到石头上流了好些血,还以为于小灵,也出了事情。 可她慌忙跑出来,却见女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个油皮儿都没破,不由有些呆滞。 于小灵瞧不下去了,连忙说道:“娘不必为我担心,我方才脚抽了筋,走不得路了,伯爷怕我摔跤,便将我抱回来了。” 程氏听说她脚抽筋儿了,赶紧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抽筋儿?既你没事,那霖哥儿而是怎么回事?” 于小灵摇了摇头:“这女儿却是不知呢,只听说是在花园里摔了头,咱们并没瞧见呢!娘还是赶紧派人请穆大夫过府吧,若是迟了,祖母和大伯娘可要不乐意的!” 程氏一听是这么个理,抬眼瞧见女婿面露急色,不知他到底何意,可是却管不了多少了,只抓来人分派差事,自己动身往花园去了。 而徐泮抱着于小灵一路到了厢房,便朝房里正拾掇东西的暖橘问道:“夫人的药呢?” 暖橘被他这么一问,有些糊涂:“夫……夫人近来没吃药啊!” 话音没落,便觉一道寒光射了过来。暖橘吓得一个激灵,于小灵赶紧解释道:“法师的药!” 暖橘听了这个,神色却没有半分和缓,反倒更加愁苦了。 她道:“法……法师的药还在伯府,没带来……” 第二八五章 小孩子 若说徐泮差点儿用眼神吃了暖橘,那也不算太过稀罕。 只是他此时管不了这个玩忽职守的丫鬟,抱着于小灵转身就出了厢房的门。 “去哪里?你先放我下来再说吧!” 徐泮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于小灵一句话,转眼出了房门,却见于霆跑了过来,急急说道:“娘让我把家里上好的三七拿出来,三哥脑袋破了,流血不止呢!大伯娘都吓哭了!唉?姐姐姐夫,你们……干什么去?!” “没什么,没什么,你去忙你的吧!”于小灵连忙扯开话题,支了于霆离开。 “你快松开我,咱们也去看看吧,是不是我力道使晚了,他怎么把头磕成那样?!”于小灵挣扎了几下,又道。 徐泮冷哼一声:“你还想怎样,他已是躲过一劫了,咱们现在便回家去!别再留下来添乱了!” …… 于小灵说好的回娘家住对月,一天都没住下,便被徐泮带了回来。 程氏忙完,发现女儿不见了,吓了一跳,一问才知,竟然被女婿强带了回去。 程氏一想到早上女儿有苦难言的模样,又急又怕,也不同人打招呼,急着让车夫套了车,就往忠勤伯府去了。 程氏还是头一回来忠勤伯府,伯府的门房听说是夫人的母亲,一边引着她进去,一边派人过去通报。 忠勤伯府寂静了好几年,也就自徐泮成亲才隐隐有了喜气。于小灵进门,虽并不即刻接手中馈,可伯府的下人,都是些眼睛活的,抬眼一看,就知道伯府要变天了。 伯夫人去娘家住对月,早上刚走,下晌就诡异地回来了,这才回来没一个时辰,伯夫人的母亲也紧跟着来了,下头的人不知出了何事,猜测连连,都急着跑到墙角树下,小心观望。 老夫人的苏荣斋,大房的瑞名轩,三房的鸿旭阁皆不动声色,唯独伯府正院,骚动莫名。 下头的人如何沉不住气,自有方嬷嬷严加管教,可程氏来了,却把忠勤伯夫妇吓了一跳。 彼时,徐泮正黑着脸替于小灵按揉太阳穴。清风露的清凉香气没有平复他心里的燥火,反而使他有些心慌。 她虽是不会似往年一般,一年要往潭柘山上跑去一两趟,可不上山,不见那人,那人的影子却也时隐时现。 徐泮越想越觉得心慌得难受,大手一抄,便把于小灵,连人带被捞进了怀里。 于小灵本还享受着他的轻揉按压,脑袋迷糊着要睡着了,被徐泮这般一捞,转眼睡意又去了大半,吓了一跳:“怎么了,我的伯爷?困着呢!” 她抬眼去瞧,却见徐泮好似微微嘟了嘴,面上有不快还有委屈,瞧得于小灵一愣。 “这……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徐泮没应他,也没说话,于是把他又往怀里紧了紧,勒得于小灵一阵生疼。 于小灵此时还正困着,问他他又不理,也懒得去猜,禁不住叹了口气,脱口说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心思让人猜不透!” 说完二人皆是怔住了。 徐泮瞪圆了眼睛。 她竟然,说自己是个孩子?! 她心里,就当自己不过是个小孩儿么?! 所以他心里现在不快了,她好言过来相问,也不过,就是哄孩子吗?! 徐泮的脸色立即黑如锅底,定定地看着于小灵,将双唇抿成一条线。 于小灵暗自叫苦,她哪里想到,一不留神就把在心里腹诽他的那些话,秃噜出来了。以徐泮这种爱较真儿的性子,此刻还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乱想呢! 于小灵立即咬了唇,旋即搂住了徐泮的脖颈。 徐泮无动于衷,面沉如水。 她小声喊道:“伯爷? 没有回应。 “夫君?” 沉默。 “表……表叔?” …… 表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可惜表叔还没来得及生气,温杏便过来传话,说程氏来了。 “娘怎么来了?!在何处?”于小灵一个打挺,便趁着徐泮愣神的工夫,下了床。 “已是往正院来了,华嬷嬷先去迎了!” 温杏面有急色,于小灵一阵惊讶,边穿衣边问道:“出了什么事吗?怎地娘亲自来了?” 温杏摇头只道不知,只听徐泮也开了口,说道:“想来是要事,咱们快去迎接吧!” 说话间,外间已有步履声传来。 于小灵赶忙小跑着去迎接母亲,还没见着程氏,便听程氏说道:“我儿可在?” 话音一落,程氏焦急的面孔,便出现在于小灵脸前。 “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吗?” 程氏见到女儿,一阵泪意上涌,刚想一把抱住她。却见徐泮立在她身后,见她看来,施礼问道:“不知岳母大人到来,有失远迎。” 程氏一瞧见他就觉得心中来气,自己好生生的姑娘,嫁给他,全被他糟蹋了。 程氏便是心中有气,也不敢直喇喇地对着徐泮撒气,只道:“我来接灵儿回娘家住对月!” 徐泮同于小灵二人皆是一惊,徐泮更是挑了眉毛:“岳母大人不知,灵儿这会儿身子不大爽利,木鱼胡同那边事情又多,小婿这才做主把她带回来的。” “你那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可是脚还抽筋?” 程氏连忙拉了女儿上下查看,一靠近,她便闻见了清风露的味道。 “又头疼了?可厉害?法师的药还有吗?” “娘,没事了,法师的药用了,已是好了。”于小灵翻手握了程氏的手,安抚地说道。 “果真不疼了?那就好,那随娘回家去吧,哪有一天也没住便回来的?” 说着,便是要拉了于小灵走的样子。 于小灵被她拉得踉跄了一下,另一只胳膊却被徐泮一把扶住了。 徐泮压下心头的着急,说道:“岳母大人何必着急?灵儿这会儿,不过刚好。我怕她再反复起来,不若过两日选了吉日,再送她回木鱼胡同,也是一样的。” 可程氏却突然说道:“那般麻烦作甚?我今日先带她回家,明日再带她去潭柘寺上香,陪她在潭柘山上住几日,让法师替她瞧瞧,才更稳妥些!” 程氏难得有这样,坚决的时候,于小灵颇为诧异,却忽然觉得被徐泮攥住了胳膊,紧了起来。 “不行!”他脱口道。 第二八六章 丈母娘 这句“不行”一出口,于小灵同程氏俱都转了眼,十分诧异地瞧了徐泮。 徐泮心里,像打翻了黄连汁一样发苦,却又一口苦水都倒不出来,只得全部咽下去。 潭柘山……潭柘寺……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勉力解释道:“法师的药,已是够用了。灵儿这几日不舒坦,再往潭柘寺颠簸一番,我怕她身子受不住。岳母大人请放心,小婿一定能把她照顾好,等她好些,我再亲自送她回木鱼胡同住几日,也是一样的。” 徐泮耐了性子,给程氏解释。 可他方才那一句“不行”,口气委实太过强硬,程氏只听那一句,他后边再说什么请她放心之类的话,便再不能相信了。 徐泮不放人的架势,程氏也瞧明白了,她心里虽急,又并不敢同徐泮硬着来,只好喘了两口气,说道:“伯爷日理万机,把灵儿交给我照顾便是了,住对月这样的事情,总该依这礼数来,不能乱了套。灵儿是个懒散的性子,做娘的总有些事情要交代她。” 她说着,又去拉了于小灵。可拉了一下,却见于小灵那条胳膊,仍被徐泮紧紧攥在手里,心里突然急了起来。 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火坑,而她的女儿也已是跳了进去,她连拉她一把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烈火焚身。 程氏急得快哭了,有一瞬间,甚至想求一求徐泮,让他放过自己的女儿。 然而,在两相拉扯下的于小灵,本只是觉得被可这二人吵得头晕,她刚想从中说和两句,却忽然感觉一阵头痛来袭,像是被谁的剑射中脑袋,疼的犹如撕裂一般。 她禁不住这剧烈的疼痛,瞬间扭曲了面目,一把挣开了被钳住的双臂,旋即抱住了头。 程氏同徐泮皆被她大力甩了一下,再去看她,俱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喊道:“灵儿!” …… 于小灵犯了头疼的毛病,自然哪里都去不了了,还得呆在了忠勤伯府里。程氏将华嬷嬷嘱咐了两百遍,才三步两回头的离开了伯府。 伯府众人如何作想不知道,只徐泮守在昏迷的于小灵的床头,半步都不敢离开。 程氏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方才瞧见的场景。 女儿突然头疼欲裂,几欲昏倒,她在一旁瞧着,心里那个惊吓、害怕又担忧的感觉,没想到,在女婿身上也全都瞧见了。 程氏想不明白了,她反复地琢磨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木鱼胡同。 程氏愁眉不展,倒也不敢同于清杨提及她闯了一趟忠勤伯府回来,而于清杨此时正因为于霖摔得头破血流的事情,心有戚戚,没空搭理旁人。 于霖躺在床上,却没同旁人讲,他是被于小霏打了一巴掌,才摔倒在地上。于小霏一时恨于霖背叛她、出卖她,一时瞧见他还是护着自己,心里纠结的要命。 她倒也不敢再闹下去,等着于霖伤情稳定了,便闷了一肚子气,回了平成侯府。 程氏也不敢到处乱说,可她心里憋的难受,便把魏魏嬷嬷找了过来。 “……嬷嬷,你说灵儿怎么办呀?”程氏为女儿愁得潸然泪下,边捏了帕子拭泪,边说道。 “他怎么这么厉害,说怎样就怎样,对待灵儿,就好像……对他手下那些兵!我拉着灵儿回来,他便拉住灵儿那一只胳膊,还使劲捏她,当着我的面,规矩都不顾了吗?!我的灵儿,这日子可怎么过?!”程氏拉着魏嬷嬷哭了起来。 魏嬷嬷年纪大了,心宽了不少,瞧见程氏哭诉倒也不急,慢慢说道:“夫人忘了,在咱们家的时候,姑奶奶脚抽筋了,姑爷便抱着她么?老奴以为,那正是小夫妻蜜里调油呢!哪就有夫人说的这般严重了?” 虽说是这般,程氏也晓得徐泮待于小灵确有几分真心,可还是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待灵儿有些真心不假,可他对灵儿也厉害得紧,我瞧着,灵儿听他的话,他才有好脸色。灵儿那样的性子,天天看他的脸色过日子,该多难受呀!” 这倒是个要紧的,魏嬷嬷想了想,说道:“想来功勋人家同咱们读书人家不一样,伯爷又是带兵打仗的大将军,让他怜香惜玉,怕是难些个。” 一说到徐泮是武将出身,程氏心头一紧,又急着说道:“嬷嬷不晓得,那人是武人出身,那事上……可厉害得紧,我瞧灵儿那样子,分明是受了罪的!” 魏嬷嬷顺着她的话,将徐泮的样子想了一遍,又想了想自家姑娘那副小身板,不由得叹了口气。 程氏见魏嬷嬷叹气,哭丧着道:“我就是说,灵儿要是能尽快一举得男,便给他纳两房妾吧,也免得我儿遭罪,反正他们功勋人家,纳妾都是平常,早晚的事……” “夫人!这是哪里话?!”魏嬷嬷低声喝了她,叹了口气,说道:“小夫妻这才刚成亲,哪能纳妾,那可是离心的事!那伯府本就住了好些不相干的人了,姑奶奶说着是个伯夫人,可上头有长辈压着,本就不甚好过了!伯爷疼她,心里有她,这才是她的依靠,哪里能纳妾?!便是纳妾,也得等姑奶奶站稳了脚,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可是嬷嬷……” “夫人好生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姑奶奶已经是高嫁了,夫人再不能当她是嫁到了普通人家去,有些个不合适的,那也得忍下呀!” 程氏之前只一门心思觉得,这门亲事结得不合她的意,徐泮也不是她理想中佳婿的人选。现下瞧见于小灵一星半点儿不好,便放大了去,可是无论她心里如何难受,魏嬷嬷说的话,才是现实。 她的女儿已经是嫁了人的人了,再由不得她伸开双手,便能护在身后,生活带来的苦难也好,辛辣也罢,她也只能推着她,往更好的方向去走,而不是为了眼前这一星半点儿的不好,便毁了往后的大好前程。 程氏慢慢冷静下来,端起茶水来喝了大半,才朝魏嬷嬷说道:“嬷嬷说的也是,是我心里不静了。嬷嬷……明日往伯府看看灵儿吧,她又犯了头风病,也不知道府里的人能不能看好了她……” 程氏为娘的一颗心,魏嬷嬷哪里不懂,当下安慰了程氏几句,笑着应了。 第二八七章 京城雪 比程氏还难过的当然是徐泮。 青潭的药,用了两倍的分量,于小灵这头痛的毛病才压了下去。 徐泮搂她一夜,到了下半夜,看着她眉眼舒展开来了,徐泮才放下心。于小灵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略一松了口气,便依在徐泮怀里睡着了。 徐泮睁着眼睛,睡不下。 她今日头疼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于霖本该命终于此,却被他生生改了命数呢?就像自己当年那样? 徐泮虽不愿承认,可心里却想找青潭问个清楚。他甚至想,如果于小灵到天明还不好的话,他真的要亲自驱车带她去潭柘寺了。 好在,她好了。 徐泮替她掖了掖被角,瞧见她面色仍是发白,又压了眉头,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睡下。 翌日清晨,京城上空飘下了细小的雪花。雪花在北风中,旋转飘下,落在地上并不能存住,却让京城的风更冷、气更寒。 于小灵伤风了,发了烧,一大清早的,伯府里便来了两位太医。 太医来了,自是一番忙碌,他们前脚刚走,魏嬷嬷后脚便到了。 华嬷嬷上来迎她:“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姑奶奶清早发了烧,伯爷让太医来看了,说是普通的伤风。这会儿吃了些药,正进早膳呢!” “发烧了?姑奶奶这是怎么了?从前在家里,可没这些小病小灾的。”魏嬷嬷说着这话,还瞥了华嬷嬷一眼。 这都是她一手带上来的人,跟她自己的姑娘没有什么区别,主子不好了,自然要向她问责的。 华嬷嬷面有愧色,垂着头,不说话了。魏嬷嬷也不再理她,点了华嬷嬷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让她进去通报。 魏嬷嬷被领着进去的时候,于小灵正倚在床头,吃一碗白粥。 越是伤风感冒厉害的时候,越不能对着鱼肉大吃大喝。魏嬷嬷远远地瞧见,暗自点了头,目光一转,看见一旁的交椅前,徐泮正负手而立。 “嬷嬷来了。”他客气道。 魏嬷嬷打眼瞧见他眼下有些发青,心中隐有猜测,却不失礼数,回道:“老奴奉我们家夫人之命,来瞧瞧姑奶奶。” 徐泮听她说是奉程氏的命令来的,回想起昨日同程氏言语见的不大愉快,心里像搁了块石头一般不舒坦。 他回头瞧了于小灵一眼,见她精神还是不佳,可瞧见魏嬷嬷来了,嘴上又挂了笑意,也不再说什么,朝魏嬷嬷点了头,抬脚出去了。 魏嬷嬷不动声色地目送徐泮出去,便听拔步床上的于小灵说道:“母亲叫嬷嬷来何事?我这样子,母亲叫我回娘家,伯爷怕是不会应允的……” 于小灵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魏嬷嬷却笑眯了眼睛,搓了搓手,坐到她床边,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姑奶奶这烧倒是退了。” 于小灵抬眼瞧了她一眼,又听她道:“老奴不是来请姑奶奶回木鱼胡同的,只是夫人让我来过同奶奶说说话,解解闷。” 于小灵挑了眉毛。 魏嬷嬷笑笑,问道:“伯爷今晨不用去上衙门吗?” 于小灵怔了一下,才道:“许是告了假吧。” “姑奶奶也不晓得?那倒也怪不得姑奶奶,想来折腾了一夜,还来不及管这些闲事呢。” 于小灵沉默了一息,没有说什么。 她不说,魏嬷嬷还是要说的:“老奴瞧着伯爷,眼下青的很呢,想来夜里也没睡好吧。姑奶奶尽快好起来,也免得让伯爷担心。” 于小灵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将手里那碗白粥放下,笑了笑,说道:“嬷嬷果真是娘派来的,怎地和娘说的不一样呢?” 魏嬷嬷也笑了:“夫人的想法,总是有些个变化。昨日那样说了,回去又觉得觉得,好似不是那么回事,便让老奴过来,再从另一道上,跟姑奶奶说道说道。” “我就说呢,昨日娘还让我替他纳妾呢,今日就同他要关心他事无巨细了?” “正是纳妾这个事儿,夫人回头琢磨了一番,觉得不这么稳妥呢!” “这话怎么说?我们府里大伯家和三叔家都是有姨娘的,想来也算是常事。” 魏嬷嬷一听就笑了:“姑奶奶说的轻松,心里也真是这样想的?” 于小灵被她这样一问,脸上便有些不大自然。 魏嬷嬷火眼金睛,一下子便瞧了出来:“想来姑奶奶也不想让伯爷,对那些不相干的人温存有加吧。” 本来一谈纳妾,她心里便有几分难受,就像是蚂蚁啃了一样,不疼,却烦躁的很。这回又听见了“温存有加”四个字,那蚂蚁咬的滋味,变成了黄蜂蛰的了,又肿又疼,去之不得。 心里起了变化,面上也僵了几分。 魏嬷嬷自然又瞧了出来:“姑奶奶一向是个明事理的性子,事情看得明白,心里通透,落到自己身上,又不敢了。夫妻之间,有的固若金汤,有的貌合神离,端看个人如何行事了,一味受着,不是好事。姑奶奶说,老奴说的对也不对?” 这回于小灵可不说话了。 魏嬷嬷说的对,她同徐泮,大多就是他什么都备好,而她总是无所谓的态度,被动地一味受着。她嫁到了忠勤伯府,也只同徐泮在一处,府里的下人各司其职,中馈也不再她手里,府里住的人虽多,却井水不犯河水,她像一个客人,被舒舒服服地安排进来,却全不必融入进去,抬脚便可以走。 可在这张无形的网里,她真的能说走就走吗? 于小灵拧了拧眉,京城的雪下的轻,落在她心头却沉甸甸的。 魏嬷嬷看着,知道她心里有想法了,本不该再多说,可那纳妾的事,她觉得还是要同于小灵说明白得好:“纳妾的事情,姑奶奶一时就不必想了。伯爷正是同您正是好的时候,您要抓紧这个功夫,在伯府站住脚,为伯爷开枝散叶才是。 再者……那事上,女人家刚开始都是受不住的,慢慢的也就好了,就是万不能让伯爷觉得您抗拒了,男人们,总是有些个骄傲,心里看不得女人这般的。次数多了,他们便不乐意再碰了。姑奶奶,可万不能走了这条错路……” 第二八八章 妹妹们 这场小雪,在魏嬷嬷走了之后没多久,便停了下来。雪花消失在灰白的天空中,再无踪迹可寻,忠勤伯府正院的正房里烧了地笼,熏了淡淡的安息香,隐隐盖住房中初起的药味。 徐泮回到房中,瞧见于小灵正合眼睡着,放轻了步子近前察看。 他刚搓了手,把手放到她额头上试温,那秀眉下的一双清眸便睁开了来。 于小灵朝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俏皮地问道:“伯爷,我还热吗?” 徐泮弯了弯嘴角,坐了下来,替她向后背垫了靠枕,将她扶坐起来,嘴上说道:“不热了。魏嬷嬷过来,同你都说了什么?” “伯爷不妨猜猜?” 徐泮脸上现过一丝苦笑,说道:“想来我昨日冲撞了岳母大人,岳母大人想过来瞧你,却不愿意见我,便让魏嬷嬷来了。无非是……怕我因此亏待了你。” 于小灵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呀,我娘怕我在伯爷手中讨不到好呢,愁得一宿没睡。” 徐泮叹了口气:“看来我在岳母眼里,已不是什么好人了,想来岳母已是后悔将你嫁给我了。” 徐泮说到此处,眸色沉了下来,拉了于小灵的手握在手里,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可后悔?” 于小灵持不住,噗嗤一下便笑了出来,这个时候才问,会不会晚了些? 她瞧着自己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撇了撇嘴,说道:“要是我说后悔了,你定是要把我这只手捏碎的,我可不敢说!” 她这副模样像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徐泮禁不住失笑,心中郁结呼啦一下疏散开来,倒是顺势捏了捏于小灵的手:“不敢便好。 “谨遵伯爷教诲!” …… 许是多年不生病了,于小灵这场病倒是来势汹汹。 于小灵在她们家伯爷的教诲下吃了药,睡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刚用过早膳,暖橘便来通报,说二姑娘同三姑娘来了。 于小灵惊讶了一下,转而又想到,自她嫁到徐家一个多月,还从没在徐家三房之间走动过。 管着中馈的大伯母,是个不爱说话的,爱说话的三婶娘,又全不管事,徐家老夫人毫无存在感可言,于小灵到如今也没见过她一回。反倒是之前顾初雨来的时候,同徐涟和徐淓一道,来看过她一回。 这番徐涟和徐淓主动过来,是因为她这个当嫂子的病了么? 徐泮今日仍不当差,却有些个事情,去外书房处理去了。 徐家姐妹二人皆着了披风,进了屋,便是一阵悉悉簌簌的脱衣声。于小灵披了衣裳坐起来,正好瞧见徐涟同徐淓前后进了西稍间。 徐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于小灵之前也晓得。她当先喊了声大嫂,便没什么话可说了。 徐淓虽也不怎么敢说话,可总不能让场面冷着,便轻声道:“大嫂怎地伤风了,可是天冷忘了加衣裳?” 小姑娘年岁不大,声音也柔柔的,让人听起来很是舒服,像夏日喝了山间泉水一般。 于小灵赶紧请她二人坐了,又让暖橘温杏上了热茶来,才同徐淓说道:“想来是起夜的时候,一时贪便利,没披衣裳冻着了,倒叫两位妹妹担心了。” “竟是这般,大嫂该当注意才是。”徐淓说道。 于小灵点头说“是”,见一时没了话头,那二人都半垂着脑袋,只好自家挑了话说来:“两位妹妹平日这个时辰,都做些什么?” 徐涟自进门喊了大嫂,便没再说过什么话,于小灵自然不会任由她冷着,这会儿便把目光朝她投去,还弯了嘴角朝她笑了笑。 徐涟见于小灵同他亲近,面上有些不大自然,眼睛并不往于小灵这处看来,只说道:“母亲这个时辰,会带着我学着打点家里事务。” 她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去其人一般冷清。她说完,于小灵觉得场面,一时又有些冷,刚想说什么,却听徐淓说道:“二姐姐这大半年跟着大伯母打点厨房,我瞧着灶上的人,送膳食比往前准时多了呢。” 她同徐涟说话,比同于小灵自然更亲近一些,徐涟听了,面上也透出些轻快与满意。 于小灵笑看了徐淓一眼,也说道:“我倒不晓得府上以前如何,只觉得比我家准时得多。” 她说着笑着,见徐涟面色柔和不少,暗自笑了笑,又问徐淓道:“三妹妹呢?平时做些什么?” 徐淓抿了嘴笑了,文文弱弱得似读书人家的姑娘,说的话,正也符合她的模样,她道:“我这个时候,也就是画些画,或者打络子,没什么旁的事情。” 于小灵听了,暗自点头。 三叔徐立迁便颇为爱画。她没嫁进徐家之前,于清扬还琢磨着,要不要寻一副邓大家的笔墨,送给徐立迁,毕竟他是徐家唯一的男长辈,想来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只可惜邓大家的画虽多,收藏的人更多。于清杨寻了一番,也没寻到什么合适送人的,此事也只得作罢了。 徐淓学画画,想来也是受了徐立迁的影响。 “那倒是有意思,我娘家的三妹妹,同舅舅家的三表姐,也都是爱画画的。我舅舅家的三表姐正是姜家六太太,妹妹可曾见过?” “远远的瞧过几眼,倒是没说过话的。” “那倒无妨,回头我请了她来咱们家,你们一处耍了,便识得了。” 徐淓点头说好,三人又说了两刻钟的闲话,于小灵自觉把两个妹妹的日常生活摸了七七八八,那二人便各回各处去了。 于小灵同她二人说了这一会儿话,觉得精气神儿回了不少。她穿了鞋子,起身往下走走,刚走到正厅门前,便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是徐泮回来了,于小灵心下一乐,撩了帘子出去迎他。寒风呼啦一下刮进来,一息之间,就把她刮得睁不开眼睛了。 房里俱是香气药气闷在一处的味道,外的寒风清冽非常,反而分外舒服。风吹得于小灵塞堵的鼻孔也通透了大半,她笑着冲徐泮招手,还顺势往前走了几步。 刚才徐泮还在院门处,瞧见她出门迎他来了,旋即像一阵风一般,呼啦一下便到了廊下。 他身上披了件黑熊皮的披风,大手一挥,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怎么出来啦?外头多冷啊,小心再冻着你!”他道。 第二八九章 小妖精 徐泮这个怀抱干燥而温暖,还有她熟悉的气息,你小灵突然觉得心中十分安定,不由翘了翘嘴角,抬手搂上了徐泮的腰。 徐泮按了按她的小脑袋,笑着眯了眼睛,又说道:“外间冷,快进屋去吧。 于小灵点了点头,像小鸡啄米般点在徐泮的胸膛上,点得他心头痒痒的,捏了捏她的手臂,将她带进了房里。 “二妹和三妹来了?说了这么会儿话,你累不累?” 于小灵摇了摇头:“不累呢,两个妹妹都挺好的。” 徐泮“嗯”了一声,面上有暖意划过:“二妹性子冷些,三妹是个腼腆的,倒都算得乖巧。三妹自小跟着叔父读书,身上书卷气浓些,约莫能入了你的眼,你若是喜欢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将她叫来时常说说话,倒也解闷儿了。” “看你这话说的,你在家的时候,我就不能叫她了?” 徐泮瞥了她一眼:“我在家,你还叫她作甚?” 于小灵伸手点了点他:“没见过你这样做哥哥的,全没兄妹情谊!” 徐泮轻笑了一声:“霁哥儿倒是个好哥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跟岳母想的一样,见我总是不如往前自在了。” 于霁见他是不自在了。从黄谦石那件事之后,于霁总是觉得心里隔得慌,而如今,徐泮同于小灵玲成了亲,成了他的妹夫。他叫他徐大哥也觉得怪怪的,妹夫更叫不出口,反倒同于霜于霖一般,叫起徐泮“伯爷”来了。 于小灵自然也晓得,她撇了撇嘴,说道:“霆儿同你一心还不行?你什么时候带二弟去校场,倒可以叫霆儿一道见识见识。” 徐泮点头说好,于小灵又说道:“三房的弟弟妹妹性子都不错,想来也是婶娘教子有方吧。” 她说着,抬眼去瞧徐泮的脸色,见他脸色淡淡的,刚在心里打了个转,便听徐泮垂眸看了她,说道:“你何必这样拐着弯儿来问我?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便是了。” 于小灵见他看破了自己,撇着嘴笑了一声,转身走到茶案旁,素手斟了杯茶,托到了徐泮脸前:“伯爷开讲之前,先润润口吧。” 徐泮没接过了水杯,倒顺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然后让她放了杯子,一把便把她抱了起来:“地上凉,回床上说去。” 他大步往回走,于小灵禁不住说道:“大白天的,你这样抱着我做甚,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徐泮低了头瞧她,眸色有些深。 “白日宣淫”四个字当即便被于小灵咽到了肚子里去,她呵呵笑道:“没什么,伯爷英明神武,呵呵……” 徐泮被她撩了这两句,那入骨的滋味又从脑子里钻了出来。 他揽着她的腿弯,捏了捏她的腿,才将她放到了床上,说道:“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正经事儿上头,于小灵也不再同他玩笑了。她想了想,问道:“自婆婆去世之后,便是大伯母掌管着中馈,其实我瞧着,婶娘那样子,也是能干的,况大伯母寡居在家,怎地不让婶娘管事呢?” 徐泮摇了摇头:“大伯母到底是管惯了中馈的,一来做着也顺手,二来么……娘在世的时候,不大喜欢婶娘。虽然娘同大伯母走得也不近,可同婶娘更是不大来往。” 于小灵挑眉:“这是为何?” 徐泮又摇头:“我也并不知晓,许是性子差的大,合不来吧。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大伯母同婶娘也不大走动的。我倒觉得这样相安无事也好。 三叔一家早晚要分出去单过,只他们不提,我也不好提。许是等祖母百年了,叔父便别分出去了。至于大伯母,恐怕得等到三弟能支应门庭的时候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睁眼瞧见自己的小妻子目露思索,白皙的下巴格外小巧,他心里柔柔软软的,伸手拉了她:“这几年恐怕得委屈你了,往后……也就好了。” 一家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委实谈不上委屈,怕就怕,明面上一潭静水,实则暗潮汹涌。 于小灵觉得静观其变最好,因而只道:“我如今万事不用操心,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只伺候好伯爷,便也就无事了。” “我何须你伺候?”徐泮直觉便回道,说完,顿了一下,笑道:“怎么?这是魏嬷嬷教你的?” “是呀!我娘怕触了你的霉头,回头你再到我身上找补,不给饭吃,把我撵出去。所以,让我好生巴结你呢!” “又开始说胡话了!我看我下回去木鱼胡同,能不能进门才是说不好的事呢!”徐泮瞥了她一眼。 “咦?怎地还不信呢?”于小灵跪坐了起来:“我现在就给伯爷揉揉肩,捏捏颈……” 说着,她便伏到了徐泮背上,小手翻着,揉捏起来。不过两下,就捏的徐泮浑身邪火乱窜了。 他一下就抓住了这个四处点火的人,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伤风好了?就乱闹?” 他眸色深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于小灵愣愣看着,耳边突然想起魏嬷嬷的话,小嘴一张一合道:“晚上……早着歇了吧……” 徐泮讶然挑了眉毛,委实不敢相信。 自温泉山庄回来,他还没碰过她一回,心里忍耐得难受,可一瞧见她似受伤的小兔般,吓得团起身来,不搭不理,他也不敢勉强她,更舍不得弄得她哭,只能呜呼哀哉。 可今日,她竟然…… “你伤风还没好,老实些。”他说道,声音已是嘶哑低沉了,却还是抓了她的小胳膊小腿,让她乱动不得。 老实些? 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像敲打犯人呢? 于小灵眨着眼睛胡思乱想了一番,又抿了嘴笑,没再说什么做什么。可到了晚间刚躺到床上,她却悄咪咪地搂上了徐泮的腰,将小手往他亵衣里去了去。 左手刚被捉了,右手又攀上了徐泮的后背。 “灵儿……好生睡觉!”徐泮低声嚷她,面上划过无奈的笑。 他不去弄她,她却撩起他来。 不仅如此,于小灵还轻笑了一声,接着便是湿热的气息喷到了徐泮的耳后。 毛茸茸的碎发,落在徐泮得脖颈上,挠得他痒的不行,而洪荒之力已在体内肆虐了…… “真是个小妖精!” 话音未落,他便翻身压了过来。 第二九零章 绣花枕 于小灵被徐泮压在了身下,毫无招架之力,嘴上却仍叫嚣不已。 “话本子上怎么说来着?小妖精们可都会吸男子的精气,伯爷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下一回同人比武,功力可要去了七……唔……唔……” 没说完的话,被谁的唇堵在了嘴里,直到她被吻的七荤八素了,脑袋混沌不堪,才有觉得空气回到了口中。 她连忙大喘了两口似,忽听上面那人,轻笑一声,嗤笑道:“看样我家这小妖精,也就只嘴上逞强的本事了!” 小妖精很是不服,两眼一瞪,刚想回他一句,却觉得身上一凉,低头一看,小妖精的衣裳全不见了…… 一夜要了两次水,伯府的下人皆面面相觑。伯夫人嫁过来一个多月了,便是洞房花烛夜,也没见这么大动静,今日这是怎么了? 众人不知其中缘由,各自猜测不已。 天边鱼肚泛白的时候,于小灵还晕晕沉沉地睡着。 第一次要水之前,她难得还是清醒着的。越是醒着,她越是觉得,那些她唇齿间溢出来的不受控的靡靡之音,实在让她羞恼得抬不起头来。 饶是她二百多岁了,这声音听了不知几何,可轮到自己,还真是接受不了。 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昏过去心里好过一些,徐泮第一回抱着她去清洗的时候,她已经不记事了。 待到第二次,那人想天降杀神一般,又将她捞进怀里,斩杀一番时,她全没抵抗地便丢盔弃甲了。 至于这两回的滋味,迷迷糊糊之间,她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于小灵睡得昏天黑地,徐泮嘴角上始终挂着酒足饭饱的闲适,便是折腾了一夜,他也没见得劳累了多少。因而,外间略有说话声传来,他便醒了。 他皱了皱眉头,凑着些许微光,低头看了眼妻子,见她睡得憨甜,笑着将凌乱的青丝轻轻理了。刚一抬手,却瞧见她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一拱一拱地动弹了两下,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徐泮不由嘀咕道:“莫不是饿了?” 这个“饿”字一出,军中听到的昏话便蹦了出来。徐泮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嘴上虽没说什么,却暗暗想着:“两回也没喂饱这小妖精……” 房门被微微打开了一下,打断了徐泮的遐思,他听来人的脚步声,像是暖橘那丫鬟,正暗想,她这时候过来做甚,却听她轻声喊了句:“伯爷?” “……嗯?何事?” “傅侍卫说,有急事通报。” 徐泮默了一下,“嗯”了一声,让她下去了。 他低头去看妻子,见她小手捂在他的胸口,脑袋枕着他的胳膊,脸庞半埋在他腋下,好像蜷在窝棚里的小兽,睡得正是香甜。 徐泮看了半晌,心里甜丝丝的,而后才慢慢抬了抬她的小脑袋,放到了绣花枕上,自己将胳膊抽出来,发现麻了大半。 徐泮失笑,又替她掖了掖被角,他无比娴熟地弄完这一切,披了一旁交椅上的长袍,放轻脚步,往正厅去了。 “傅平进来。”他朝外间低声说道。 傅平低声应了,旋即推门而入。 傅平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徐泮,见他神采奕奕,心知他这些年忍得着实不容易,如今伯夫人进了门,想来很快便有小世子爷了,到时候让自家儿子给世子爷当侍卫,正是时候…… 傅平发现自己脑袋转的抬脚,越想越多了,连忙收了心思,将要事禀来:“伯爷,那潘朋、潘茂已是到了涿州,属下派人近前探听,听到那二人嘴上说,要去京城找一位薛大人,替他们做主。” “薛大人?”徐泮挑了眉毛,问道。 傅平摇了摇头:“那二人尚未提及这位薛大人的姓名,看起来颇为尊敬,只说薛大人爱喝酒,而那二人,确实一路从固原不远万里带了两坛子酒来的。” 徐泮笑了:“这倒有些意思。继续盯着,万不能丢了。” “是。” 傅平很有心地轻轻巧巧地掩了正房的门,徐泮十分满意,又若有所思地支着额头,坐了一会儿。让暖橘上了茶,自斟自酌了一杯,才起身回到内室,要正经换了衣裳,去走两趟拳。 刚回到床前,便瞧见于小灵拎了小拳头在揉眼睛,听见他过来了,坐起身来,嗓音略有些哑地问道:“几时了?” “天刚亮呢,吵醒你了?你且再睡会儿吧。”徐泮脱了肩头披的长袍,罩在她身上,柔声说道。 于小灵打了个哈哈,又问:“你怎么起这么早?方才做什么去了?” 徐泮笑了笑:“没什么要紧的。” “不打紧的事需要傅平这会儿过来?傅平可不傻。” 若论以前,于小灵大致不会过问徐泮的事,可如今她心下转了转,说道:“可是公事,说不得?” 她眼中透着的认真难得一见。徐泮忽觉心下暖洋洋的,柔声说道:“不是公事,是我派人查了固原的那些事情,怕说了你不爱听……” 他抬手替她挽了垂下来的一缕细发,又道:“不用担心那些,再睡一会儿吧。” 话音未落,大手却被人顺势握住了。细嫩的小手,还带着被窝中舒心的温度,徐泮抬眼去瞧于小灵,只听她说道:“固原的事情,我也知道些,你若不怕我是瓦剌的探子,便说来听听。” “越发地胡言乱语了!”徐泮嗔了她一句,转眼蹬掉鞋子上了床,拥了她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道:“锦衣卫让人闻风丧胆,可不是说着玩玩而已。便是咱们府上,他们也不是没光顾过……” 他顿住了,眯着眼睛,朝房顶上扫了一眼:“小心隔墙有耳。” 于小灵连忙捂了嘴巴,警惕地向上看去,心中禁不住思索,不会哪片瓦上,正站着个锦衣卫。然而回眸之间,她却瞧见徐泮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这才恍然知晓,他竟专门捡了那话来唬人。 她伸手打了他一下,佯怒道:“快把事情据实说来,不然今日可没你的饭吃!” 第二九一章 炸酱面 那年在固原,徐泮的父亲徐立远遇刺身亡之后,瓦剌人便向朝廷献上了降表。大势面前,徐泮无力反抗。 他派人暗中查探父亲的死因,事情的原委没有浮出水面,自己反而再次遇刺。生死之间,若非是于小灵豁出去半身的灵力,将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怕再也没了此时,少年得志的忠勤伯了。 后话自不必不多说。 起初,徐泮回到固原,同姜从清一道,施了一计迷幻阵法,便将按耐不住的固原千户潘虎,从暗中拉了出来。 原本潘虎此人,该当是徐泮打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可惜,他还没落到徐泮手里,便深夜吊死在了自家家中。 徐泮坐实了潘虎买凶杀他的罪行,可线索却就此断开,他亦被紧急调回京中,未再返回。 潘虎的事情,本来应该告一段落了,至少明面上,再查不出什么来了,不过徐泮仍是留了一手。 时隔四年,没想到这一步死棋,竟动了起来。 原因不外乎是,潘虎这个千户的袭职,本就是从他侄儿手中借来的。 当年潘虎的大哥潘龙,是固原千户所下面的一个百户。潘龙英年早逝,这个袭职按理说是要传给其子潘朋的。 可惜潘朋时年不过五岁,这种情况下不便袭职,潘家为了保住这个位置,便把百户的位置借给了潘虎。此种借位之事,在军中屡见不鲜。 潘虎先在百户上头坐了十余年,多年累积军功,再加上上下打点好了关系,便一跃从百户,变成了千户。潘虎日渐做大,自然再不会提及将袭职还给侄儿的事情。潘朋求告无门,直至潘虎负罪身死,袭职也没落到他头上。 这是自然的,本不过是百户,如今变成了千户,是谁都想留给自己的儿子。可惜,潘虎现在负罪死了,固原千户这个位置,自然再由朝廷另派旁人来做。 潘朋这些年,在平凉那边也没少四处寻求门路,他不敢肖想千户,却总觉得自家百户的位置不应当丢了的。只是潘虎的事情,涉及颇深,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替他帮忙。 这件事情,徐泮也知道。 墙倒众人推,潘家这几年过得很不如意,潘朋在军中受人排挤,有时甚至连军营都去不得。许是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一个月前,他便同他堂兄潘茂一道,偷偷跑了出来。 徐泮虽然在固原留了人看着潘家,可他半夜偷着跑了,这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徐泮的人手,一路追到了保定,才追上了他的行踪,这才晓得,他竟是要进京寻人,将他潘家那百户的职位讨回来。 于小灵听了十分惊讶:“这军中的百户,能借还能讨,真是十分的随意呀!” 徐泮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军户们平时过得都辛苦些,让他们借还袭职,也是为了他们着想。不过,潘家兄弟来京城讨这百户之位,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于小灵点头说是:“我若是有潘虎那样犯了事的亲戚,唯恐避之不及呢。哪里还敢为自己讨公道?何况这公道是不是公道,还不好讲呢?” 徐泮“嗯”了一声,目露思索,于小灵却忽的说道:“从固原往京城,这千里遥远的,他来这能找谁?定是有熟人吧!” “这倒是了。说是要找一位薛大人,说是这位薛大人能替他家做主。”徐泮哼笑一声。 “呦,这可有意思了。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的儿子,能认识什么京城的薛大人?可是从前因为薛大人在固原打仗时认识的?他没有怎么确定,薛大人会为他们出头呢?不是抓根稻草当救命棒吧?” 于小灵一连问的那四句,正问出了徐泮心中的疑问。且她说的抓草救命的事情,倒也不无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这位薛大人才难以确定下来。 当年潘虎涉事身死,潘虎家小流放丰州充军。潘虎亲朋徐泮自是设法盘问了的,却一无所获。 徐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再低头时,瞧见自己的小妻子,也正若有所思,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别想这么多了,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他们如今已经到了涿州,想来不过两日,便要进京寻找这位薛大人的。” 于小灵点头说是,关切地看着他:“此事时隔多年,总算有些苗头了……你……别心急。” 徐泮朝她弯了弯嘴角:“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日两日么?你今日若是不累,我们倒可以出去逛逛。” “不累,不累!”于小灵连忙坐直了身,眼放精光道。 “嗯?果真?”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抿了笑意,眼神竟还带了几分魅惑的感觉。 于小灵心跳忽的快了两拍。 妖,这才是妖…… 正院的早膳,再也不是肉包和白粥的天下了,今日是杏仁露配了肉丁炸酱面的。 京城吃这个,最是讲究冷天吃“锅儿挑”热面。这个时节,选了豆芽菜、小水萝卜缨做“面码儿”,拿筷子搅了,夹一大棒放进嘴里切断,肉酱的香味和小菜的清爽便混在了一处,端地是荤素搭配,火辣爽口。 富贵人家吃这样的东西可不多,一来吃食简单粗糙,二来吃相不雅。 徐泮还未在家中吃过这个,转眼瞧见于小灵美滋滋地又多放了两勺肉酱,小手攥着筷子胡搅八搅一番,约莫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抽出空瞧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了?没吃过?” “非也,我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你为何把下人都遣下去了?” 是呀,不遣下去,等着把他们眼珠子都瞪掉吗? 于小灵懒得回答他,嘿嘿笑了一声,已是闻到了肉酱和热面的香气,她使劲吸了一口,笑呵呵地开吃起来。 徐泮失笑,又有一瞬间的失神。 二人用过早膳,在花院里走了几步散散食儿,便驾了马车要往外头去了。 不过,还没刚出了徐家的大门,便瞧见有于家过来的小厮,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急急忙忙地往伯府赶来。 第二九二章 魏家公 徐泮让人招了那小厮过来问话,这才知道,竟是于桑的公公没了。 于桑的公公魏通,今岁五十又一,官运一直算是平顺,在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上头做了好些年,前几年才调任到大理寺左少卿上头。 都察院上头的几位御史大人,都是后台硬的,年纪还有比魏通更加年轻的,魏通见自己在都察院上升无望,再任下去也是白白耽搁,便有心想跳出来。 而大理寺卿陈翊正好与魏通有同乡之谊,论年岁,比魏通还年长个七八岁,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的,他手下并无过于厉害的人物,因而魏通觉得正是合适,便费了好一番功夫,平调到了大理寺,想着往后接替陈翊的位置。 可惜天不遂人愿,九卿的位子没等到,他反而一朝身死了。 于桑派人去于家递了消息,木鱼胡同那边又通知了忠勤伯府。这并非是正经的报丧,也不需要立即前去吊唁,忠勤伯夫妇得了消息唏嘘了几声魏通命无九卿,还是往街上转去了。 二人兜兜转转,零零碎碎的东西买了一车。于小灵挑拣回来了好些徐泮没见过的首饰头面。有精巧雕镂成花灯模样的烧蓝耳坠、镶着西域过来的细小红雅姑的拉丝金簪,还有镂空银包粉珠的花钗,林林总总,目不暇接。 “平日见你甚少带这些,来来回回总是那几样南珠的收拾,我还道你不耐烦家中那些复杂精巧的样式,原来竟是没喜欢的么?”徐泮捏了那烧蓝耳坠,在手里晃来晃去,又往于小灵耳朵上比划了一翻,问道。 “我是不耐那些精巧样子的,可小姑娘们喜欢呀!下回二妹妹三妹妹带到我这来,总得送她们几样讨喜的,让她们回去替我这个大嫂说好话。” 徐泮笑出了声:“竟是做收买人心之用的。二妹性子冷清,三妹又还小,哪里赏得这些东西?” 于小灵瞥了他一眼:“那你可错了。小姑娘家就没有不爱的,是你不懂才对!” 两人笑闹了几句,捡了个茶楼正欲坐了上去歇歇脚。刚从大堂穿过,便听一绿衫少年牛饮了一杯茶,茶杯放得叮当作响,在一旁说道:“上晌不能陪你们几个喝酒了。下晌,我爹让我跟我祖父往庞府去呢,可不能带了酒气!” 他对面一人穿着朱红长袍,闻言嘿嘿笑两声,说道:“带你相看尚书家的千金去?听说是个美……” 此人话没说完,一眼瞧见了徐泮,忽得便站了起来。 徐泮被他这动作引得,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只听他道:“伯爷……也来此处吃茶?” 说完打眼瞧见徐泮身侧站了个女子,轻薄的面纱下,白皙玲珑的下巴隐约可见,他有一瞬间的晃神,而后却忽的感觉面上一烫,转眼间遇上了徐泮扫过来的目光。 “惠誉也在此?” 红衫少年神思一凛,连忙答道:“是呢,伯爷,和几位兄弟刚打马回来,歇下吃口茶。” 他身边几人有见过忠勤伯尊容的,连忙两眼放光地拉了拉少年的衣裳,示意他介绍。 红衫少年登时觉得与有荣焉,趁着徐泮还没抬脚要走的空当,连忙朝那几人介绍道:“这位是忠勤伯爷,你们可都见过?” 那几人听说是忠勤伯,俱都肃了面容,也赶紧起了身,朝徐泮正经行礼。 徐泮颔首应了,刚欲抽身,那几人竟自顾自地各自介绍起来。 徐泮本是不耐,可听到几人里,还有两个文官子弟,倒是颇为意外。只他面上不露,一派长辈作风地应付了两句,便道:“内子体弱,不便多留,诸位来日再会。” 他说完众人目光自然往于小灵身上投入,只可惜徐泮略一侧身,便不动声色地遮去了几人打探的目光,然后揽着于小灵,往楼上去了。 忠勤伯夫妇前脚刚走了,后头便有人嘀咕道:“忠勤伯,还是个惧内的?” 说完便听那绿衫少年嗤笑了一声:“于家女而已,有什么好的?” 他说完几人皆投来疑惑的目光,只红衫少年目光怔怔落在前方那抹柔弱的身影上,不肯挪开。 雅间的门甫一被人反手关上,于小灵便忽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人说我坏话,我可听见了。叫什么来着?付冰?哼哼……对了,那个惠誉是谁呀?瞧着挺会来事的。” “是二弟舅家的表兄,应国公朱家的老三,他一向是个心思活络的……之于那个付冰……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让他嘴巴乖些。” 徐泮沉声说道,很明显,生气了。 于小灵拉了他坐下:“有什么可气的?我约莫知晓那付冰为何这般说了。” 徐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没听他方才说,自己是右都御史付家的子弟么,想来,就是我姑姑婆家那二嫂的娘家侄儿……定是!所以他非议我们于家女,倒也不怪,毕竟……罢了罢了,你也别气了,同我姑母和大堂姐绑在一条船上,能有什么好名声?只能自己想开些了。” “你倒是想的开。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怎可混为一谈?” 徐泮仍是不乐,于小灵见劝他不成,只好扯开话题:“别说那些,我看着魏家怕是要热闹了。他们家四房儿媳妇都各有手段,就我姑姑笨些个,不过露了些许苗头,便被人说三道四了。” 徐泮惊诧看了她一眼:“灵儿还懂这些?” “你这话怎么说的?这世道还有我不懂的事?你还记得莲石湖边的那个三婶子么?她娘家祖上都逃难了,几个儿媳妇还厮杀不停呢!要不,也不至于越过越惨!” 徐泮皱了眉:“都逃难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呵,一个铜板也得分个你我!更何况那魏家老太爷颇会经营,家产不知几何,伯爷且瞧着吧,魏家这事……还有的闹呢!反正同咱们没干系,咱们吃茶看戏便是了。” 于小灵嘻嘻地笑,端起茶来,先吃了一杯,惹得徐泮伸手点了她:“看戏不怕台高!” 第二九三章 习武场 魏家的乱象还没四起,派人盯着的潘氏兄弟处,却有了回信。 一滴墨滴在了蚕茧纸上,徐泮顿了顿,又下笔写下了“薛鼓”二字。 这个人他有些印象,是个年过半百的军官,棍棒耍得很是不错,为人颇为和善。 到了他这个年纪,在军中过了大半辈子,难得身上还能戾气不重。他确实是个爱饮酒的,看样潘氏兄弟倒是摸准了他的脉。 傅平方才来回时,自然将一并搜集来的薛鼓这些年在军中的作为,禀了一遍。 薛鼓两次前去固原打仗,第一回就是跟着徐泮祖父那次,彼时他任固原的守备,并无卓著功绩。 而后再入固原,也正是徐立远领兵的那次,薛鼓是以都司身份领的兵,算是升了一级。 以他的资历,升一升并不奇怪,问题还是在于,薛鼓就在这两遭去固原的时候,和潘朋认识了么? 他和潘朋,一个是京城来的将领,一个是固原小百户的儿子,徐泮委实想不到他二人为何熟识,还到了潘朋进京寻他做主的地步。 徐泮吩咐傅平查一查二人有何交集,或者以薛鼓的年纪,和潘龙潘虎私下关系如何。 后者却有些难度,毕竟潘龙潘虎皆下了黄泉,想查,不这么容易下手。 徐泮尚算有耐心,歇了笔,倚着椅背兀自思索起来。 自从妻子过了门,徐泮便总是不想去当差了,所谓“从此君王不早朝”他是明白了个透彻。 好在,似他们这种贵勋的差事,无战事的时候都是清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在少数。尤其徐泮上头的大都督清宁伯,近日身体不好,在家休养,徐泮无人管束,而家中还有娇妻在侧,当差的心思自然省了大半。 他出了书房,便回了正院。 于小灵正在同大兴过来的陪嫁庄子上的管事说话,这边瞧见徐泮来了,朝他笑着说道:“他们说大兴那边今年花草都种的好,我让他们搬些好养活的花木来,我瞧着咱们后头的小花园里有好些空旷的地方呢。” 徐泮自然说好的,笑道:“你瞧着弄便是了,只你自己别劳累了。” 下头的人眼睛尖,一眼瞧见伯爷看到自家主子,眼里便没了旁人,越发地尽心尽力起来。 徐泮往习武场去了,叫了徐汀、徐泛一道,考较二人近日习武的程度,方才试了弓箭,这回让那二人赤膊上阵,较量拳脚。 “......二弟左臂使力……三弟稳住下盘……” 徐泮抱怀站在一旁指点他二人,侍卫武鸣跑来同他道:“伯爷,夫人过来了。” 徐泮听了,让两位弟弟接着练,自己转身往后门迎于小灵去了。 “天这么冷,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徐泮见她穿了翠色的小袄和栗色马面裙,抄了毛手笼,笑盈盈地走过了,问道。 “你不是叫了霆儿一道来了么?我瞧瞧他到了没有。” “霆儿到了还能不知会你?”徐泮不信,转眼瞧见她身后,跟在后面的温杏端了一个托盘,上置一个大个的炖盅,后边跟了一碟小碗。 徐泮朝那一盘东西扬了扬下巴,笑眯了眼睛问道:“给我炖的?” 于小灵想了想道:“你自然也有份的。” 徐泮立即唬了脸:“不是专门为我?” “你有没劳筋动骨的,”她说着歪了脑袋去看校场,嘴上又道:“二弟三弟练了好一会了,快让他们过来吃些绿豆水,歇一歇。” 徐泮瞪了眼,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压了声音道:“好啊,收买了二妹三妹,又来收买二弟三弟,所图为何,快快说来!” “还能为何,自是尽早将你赶出府去呗。”于小灵嘻嘻地笑,挣了他的手,朝着院子里候着的武鸣道:“让二爷三爷歇歇吧,过来吃些粥水!” 武鸣没见过这等情形,抬眼去看自家伯爷,却见他正微低了头,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夫人身上一动不动。 他心里有了数,不敢耽搁,转身传令去了。 这样的事情好些年没有了,以前徐泮的母亲姚氏在世的时候,经常煮了粥水,送过来看看丈夫和子侄,而后便几乎没有了这样的事情。 徐泮好像看见覆盖在忠勤伯府上面的雪,渐次融化了,青的草、红的花,还有欢声笑语和触手可及的温暖,徐泮觉得,心都快化了…… 徐汀、徐泛跑了过来,徐泮便道:“你们嫂子煮了绿豆水,喝些吧。” 这二人皆有几分怔忪,直到徐泮再次颔首,才回过神朝于小灵道谢:“多谢大嫂。” 于小灵笑着摆手,吩咐了温杏盛来,就听见习武场大门外有快步走动的声音,隐约传来。 徐泮也听到了脚步声,笑道:“定是霆儿来了。” “我去迎他。他定是往正院去了,没见到我,直接往此处来了。” 于小灵嘴角挂了笑意,步履轻盈地往正门处去了。 她刚走到树下,便听那脚步声已是到了门边,于小灵愣了一下,脚步微顿,便见一人轻快的大步跨进了习武场的大门。 那人穿着湖蓝色的锦袍,墨色腰带,嘴角自然向上扬起,浓眉狭目,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只是他进门一眼瞧见于小灵站在树下好似过来迎他,眼神忽的一热,愣在了那里。 于小灵也愣住了,此人不是于霆。 她微微皱了皱眉,轻侧了脑袋打量他,却见那人忽的咧开嘴笑了笑,朝她喊道:“夫人?” 此人甫一开口,于小灵便认出了他来,只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那人嘴巴一张一合,笑着说道:“在下应国公府的朱惠誉,前来探望汀表弟的。惊了夫人,夫人莫怪。” 他抬手作揖,眼睛却仍是打量着于小灵。 于小灵觉得他眼神有些怪异,让人不适,矮身回了一礼,轻声道:“公子多礼了,二爷在后头,公子请随妾身来吧。” 于小灵转身离去了,那朱惠誉愣了一息,耳中尽是潺潺流水般清越的声音,他猛然回过神来,又连忙抬脚跟上,眼神落在前人窈窕的身形上,始终未曾收回。 第二九四章 白梅香 一碗绿豆水饮毕,徐泮刚放下瓷碗,便见于小灵步履匆匆地走了回来,他皱了眉,张口欲问她一句,却见于小灵身后,朱惠誉也跟了过来。 徐泮大步过去迎妻子,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走到他身边,福了一福,道:“这位朱公子来找二爷,妾身还有事,先回去了。” 徐泮抬手握在她手腕上,扶了她起身,再抬眼时,朱惠誉已是拱手朝他行礼了。 徐泮颔首应了,私下却不动声色地捏住了于小灵的手指,往身后拉了拉,他面上一派正色,朝朱惠誉说道:“二弟在吃粥水,你也去吧。” 朱惠誉垂首应下,目光向下却落到徐泮捏住于小灵的手指上,他垂了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神色,抬脚离开了。 他离去了,徐泮便拉了于小灵往一旁避风的廊下,道:“这么巧,他竟来了,他没冲撞你吧?” “没有。”于小灵摇了摇头。 那朱惠誉除了眼神怪异些,其他真的没有什么,于小灵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道:“我回正院去了,霆儿来了,让他去找我吧。” “嗯。”徐泮点了点头,抬手替她挽了一缕被寒风吹散的细发,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去吧,回去暖和暖和。” 徐泮这边目送了妻子,徐汀那边,却当下瓷碗,朝朱惠誉问道:“三表哥,看什么呢?” 他说着,顺着朱惠誉的目光看了过去,正是徐泮夫妇立身的地方。 朱惠誉“哦”了一声,回了眼神,轻笑道:“我瞧着伯爷待伯夫人甚好。” “嗯,那倒是,我娘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嫂子待我们也不错,这绿豆水便是大嫂送过来的。” “哦?是吗?”朱惠誉挑了眉,指着绿豆水也要了一碗。 朱惠誉饶有兴致的端了一碗绿豆水饮起来,而回到正院的于小灵,不过略一坐定,于霆便到了。 “姐姐今天把我叫出来简直太对了!姐姐你不知道,姑姑派人过来让爹和祖母替她争家产呢!爹爹抹不开面子,祖母却不依呢,非得让爹爹往魏家去给姑姑撑腰,真是闹腾的不行!”于霆进了门便道,好像刚从火坑逃出来一般,庆幸不已。 “哈哈,果不其然!”于小灵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满眼都是看大戏的兴致,拉了于霆近身旁坐了,问道:“魏家那边,什么情形了?” 于霆一脸嫌弃:“姐姐,你还真当看戏呢,姑姑都急得火上房了!” “少废话,你又没火上房,快说!不然不带你去习武场了!” 于霆没法,只得说道:“详细的我不晓得,我只是听大哥说,魏家四房对如何分家各执一词。大房和二房都不同意均分,三房和姑姑这边要均分,这其中二房又说大房和三房私挪家产,大房和三房又各自居功,反正吵得不行!” “哦,这样说姑姑这个四房既不居功,也没挪过家产,更继承不了祭田宗产,就是不占优势喽?那倒也只能主张均分了。”于小灵很是好心地替于桑分析了一下形式,感觉颇为严峻。 于霆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爹爹不想管这件事情,倒也不是怕了什么,只是姑父他……他那意思是,宁愿自己少分一点,也不愿兄弟之间伤了情分。嗯,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于小灵张大了嘴巴,眼睛瞪的溜圆:“姑父果真这般说的?他倒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姑姑……” 于桑,会哭到晕倒吧。 一家子如狼似虎的兄嫂,身边人还是个惟愿天下和平的,于小灵想想都觉得心累。 “姐姐,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快带我去习武场,不许食言!”于霆连茶都不端,急着道。 “今天来了个应国公府朱家的小爷,我不方便过去。要不这样吧,我送你到习武场附近,你自己过去,我去花园里转转。” 于小灵拍了拍于霆挺直的后背,起身拉了他出去了。 她送了于霆往伯府习武场的路上,然后转了个圈,往徐家大花园去了。 忠勤伯府这样的门第,花园多是出自宫廷的手笔,便是后人多有改造,大体的样子却是未大改动的。 似流水拱桥、假山亭台,小片的树林和一年四季总有开放的各色花儿,哪里都有。 只是忠勤伯府的河沿有一片亲水的地方,错落地堆叠了几块凹凸有致的千层岩,可立可坐,惬意流淌其间。 于小灵饶有兴致地走近看了,河面结了一层薄冰,想来是前几日有下人破过冰,这才只结了薄薄一层。 千层岩上并无青苔的痕迹,并非冬日不长的缘故,于小灵暗暗猜测,这或许是今岁刚改建的玲珑小景。 她抿嘴笑了起来,抬手搭上一块石台,心头舒展开来,琢磨着等到开春天气暖了,或坐或卧在其上,拎了话本子读上几页,想来是美事一桩。 于小灵遐想了一番,记起自己是来花园里学着怎么拾掇她的小花园的,便又信步往花木密集处去了。 这处种了一片桃林,桃林里夹杂了几株说不上名字的矮株柏树,即便是这个时节,桃树叶凋零殆尽,也不至于光秃秃得让人见之心生凄凉之感。 桃林边缘是几株白梅迎风而立。 于小灵觉得某一枝看起来样子十分合适做插瓶,吩咐暖橘回去找了花木大剪子来,自己走进了查看。 她缓步走到树下,东看西看了一番,见此处静谧得只剩下风声在树杈间盘旋,心下倒也欢喜。 她拉下一枝白梅,想凑到鼻尖闻一闻花香,却发现以她这个身高,深吸一口气,什么香气也闻不见。 她只好无奈地踮了踮脚跟,总算凑了过去。 嗯,清香扑鼻。 她正满意地弯了嘴角,暗自品评一番,却忽觉背后有一阵不适传来。 她心下微凛,当即回头去看,却见桃木林间枝杈随风招手,柏树的细叶哗哗啦啦地小声摩擦,枝叶的缝隙里,冻住的地皮光溜溜地泛着冷光。 而除此之外,一片衣角都没有出现。 第二九五章 锦衣卫 于小灵眯了眯眼,离开了这株梅花树,装作不经意地在一旁缓行了几步,目光四下探寻,却始终没发现什么。 难道是她太过紧张了。 或许是吧,忠勤伯府住了太多她不熟识的人了,虽然都是徐泮的骨肉至亲,可对于她这个本就是假借凡人肉身转世的鲤鱼精来说,不心生警惕是不可能的。 可无论她如何警惕,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她不由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疑心太重,便又绕了梅花树,寻觅生得入画的枝丫。 可她刚远远瞧见一枝,正欲举步前去,去忽觉耳畔不远处有稀疏声传来。 于小灵一息之间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朝那响动处定睛看去。 可满目都是柏树的枝叶和桃木光秃的树杈。然而下一息,响声再次传来,柏树叶摆动起来,青葱手指忽的分开了两树相接的枝叶,豆绿色的裙摆亦飘出些许。 “大嫂?”徐淓从花木中探出小脑袋,瞧见于小灵正神色戒备地看着自己,不由怔忪问道。 “原来是三妹妹,倒吓了我一跳。”于小灵忽的松了口气,道。 徐淓神情微赧,细声细气道:“吓着嫂嫂了,是我的不是。” 于小灵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自己方才话说的重了,连忙朝她招手,柔声道:“不碍事的,我不也吓着妹妹了么?” 于小灵说了这话,徐淓才收起方才的神色,抿嘴笑了笑,往于小灵身侧走了。 “妹妹可是刚来?”于小灵拉了她的手,似无意地问道。 “刚来呢,听丫鬟说这儿白梅开得好,想剪几枝回去插瓶。” 于小灵听了,眼神闪过思索的神色,不及任何人看清,便敛了回去:“那倒巧了,我同妹妹想到一处去了。” 既然想到了一处,便有好些可以交谈的言语,二人围着白梅,转了几圈,说笑之间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只是于小灵没瞧见,被柏树枝叶遮住的树丛间,有人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睛半眯着透过枝叶缝隙,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然后才抬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徐泮在外院设宴款待了几个弟弟,下晌他们各自离去之后,他回到正院,正瞧见于小灵,坐在一个插了梅花的钧窑花囊前发呆。 徐泮缓步走近,她都没有发现。 徐泮笑着静静打量了她一番,抬手轻放到她的后背上,刚想问她一句,却见她忽的身躯一震,眼睛中警惕地放着冷光,朝徐泮看来。 “怎么了灵儿?我吓着你了?”徐泮看见她方才那戒备的神色,拧了眉头。 于小灵见是徐泮,长出一口气,深深地合眼睛,摇头道:“是我疑神疑鬼了。” “为何疑神疑鬼,哪里不对么?” 他这样问,于小灵却没这样回答他,反而问道:“锦衣卫……真的有来我们府中光顾过么?” 徐泮闻言神色一凛:“怎么?你觉得暗中有人?” 于小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有些感觉……说不清楚。” 徐泮抿了嘴,默了一默,才道:“莫不是我近日没去衙门当差,被锦衣卫盯上了?” 他顿住了,忽的嗤笑了一声:“似我这等一心为国的,他们反而放心不了了……” 他抿了嘴,顺着于小灵的后背抚摸了几下,柔声说道:“你不必怕,锦衣卫是例行公事,咱们家的侍卫虽不能拦人,却也不会一无所觉。我一会儿叫了邵班过来问问,便知晓了。” 他说完见她眼中仍有几分担忧,又顺势将她拦腰抱起,自己落了坐,将她放到膝头之上。 许是于小灵的身量较之徐泮太小的缘故,他总是喜欢将她放在膝上,揽在怀里。 他垂了头,抵在她的鬓边,轻柔又怜惜地问道:“园子里的白梅开了?那几株白梅还是祖父当年为祖母移的……灵儿喜欢什么花木,咱们也移来种种,空地方总是多的是呢。石榴……灵儿觉得如何?” 多子多福的石榴啊。 徐泮温热的呼气吐在于小灵耳畔,让她紧张的心缓下来几分。她想了想,点头笑了,侧头倚在了徐泮的脖颈上,松了口气,道:“好。” …… 书房里,邵班和傅平并肩而立。 “果真没有锦衣卫来过?其他可疑之人呢?” 邵班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伯爷,果真没有,您……?” 徐泮拧着眉头摆了摆手:“没什么,加强防卫,尤其似花园,这种人少又容易藏匿的地方,多派些人手过去。” 邵班一听就恍然大悟了,原来伯爷是怕他们夫人出事。 伯爷对夫人,会不会太过于紧张了呢? 邵班抬眼看了徐泮一眼,见他若有所思,没说什么,低声应了。 而后傅平又上前通报:“伯爷,薛鼓留了潘氏兄弟二人宿下,暗卫不敢上前紧跟,只远远看着,见那二人同薛鼓交谈之后,皆喜形于色,尤其那潘茂。潘朋神色虽收敛不少,也可看是颇为高兴的。想来求官之事,潘氏兄弟有些个把握了。” “哦?看样子薛鼓是应下了。薛家可有什么动作?” “回伯爷,有。方才薛鼓便派人,往兵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王复勇府上去了。” 兵部的员外郎,还是武选清吏司的…… 想到薛鼓竟有如此人脉,徐泮伸手叩了几下书案,复又将薛鼓其人想了一遍,然后点了傅平:“说说王复勇。” 傅平禀道:“王复勇在兵部做事有些年头了。他的手伸得长,没少跟军中的人打交道,他是个给钱办事的性子,一官一价,一些个远离京畿的百户甚至千户,没少从他的手下过。想来他上头的郎中,也是心中有数的。” 王复勇是武选的员外郎,武选司正是掌考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的衙门,手中权柄在握。王复勇在这个位置上一做十多年,窝都不肯挪一下。 不过他虽嚣张,办事却也绕不过武选司的郎中李智。李智可是兵部尚书庞煜亲手提拔上来的,二者何种关系,不言而喻。 徐泮笑了笑,眼中兴味甚浓。 第二九六章 王大人 兵部尚书庞煜可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武选司这么个大肥田,他不亲自督管着,怎能放心? 尚书庞煜……郎中李智……员外郎王复勇…… “嗯,这般很好。再给我好生查查,薛鼓同王复勇到底什么关系?再就是,他准备如何让潘氏兄弟去讨这个百户的位置回来?给钱,还是疏通关系?” 傅平应下,又忙碌去了。 翌日,徐泮去了趟左军都督府意思着当了半天差,见都督府还是一副闲散模样,心中暗自猜测锦衣卫应该不会专拣了他窥探,约莫还是自己小妻子想多了。 他如今回到家中,旁的地方皆不去了,抬脚就往正院走,可惜今日一进门,便被傅平堵了去,说薛家那边,有动静了。 “伯爷,薛鼓今早写了封信交给潘氏兄弟,让他们下晌往王家去,没提钱的事儿。属下也打听了,王大人收钱的情况,似固原那边的百户,虽则战事多,可提升的机会也多,要价不低,想办成事儿,没有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潘氏兄弟这回进京,满打满算也就八十多两银子,他们手上没钱。” 徐泮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薛鼓已跟王复勇那里打个招呼,想来没钱也能办成事情。让他们这么容易就回去,也太可惜了些……这样,你去敲打敲打王复勇,让他好好掂量掂量,这个官是给还是不给。” “是。”傅平领了命,转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 傅平颇为诧异,回头看了自家伯爷一眼,却见他兀自摇了摇头,垂眸思考了几息,复又抬起头来,说道:“先不要明着敲打他,你马上亲自去一趟,这般……” 这会儿正是午时,潘氏兄弟那边,商量了未正二刻往王家去。傅平赶到王家府邸附近的时候,刚过了未初。 他抱怀站在一棵树下,隐藏了身形,抬手让跟来的人都不要轻举妄动,直到王复勇从酒楼同一帮同僚一道吃了酒,酒足饭饱尽兴而归,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傅平才招呼跟来的人,三三两两地从暗中走了出来,装作四处查探的模样。 他这边略一现了身形,那边王复勇的小厮便跟他禀告了:“大人,咱们家门口有些可疑的人,看样子,好像在打探什么?!” 王复勇方才晕晕乎乎打着瞌睡,被小厮叫了,正不愉快,开口想斥责他两句,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便被那小厮说的话,吓了一跳。 “什……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在哪呢?!” 王复勇一把掀开车帘,抬眼向外看去,一眼便扫到了傅平身上。 他愣了一下,这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傅平,见他侍卫打扮,行动之间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不仅他如此,后头远远跟着的几个,也都是这般打扮。 王复勇忽然酒醒了大半,连忙招了小厮,让他上前询问。 那小厮领命去了,近前瞧见傅平高大威武,腰间还别了一把短刀,心下有些怯意,定睛看到他腰带上还系着一块腰牌,只是没近前,看不清楚腰牌上的字。 小厮理了理嗓子,壮了胆子往前走。刚进傅平身前一丈处,便见傅平忽地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看。 小厮唬了一下,咽了口吐沫问道:“你……你哪里来的人,为何在我们府门前晃悠?这可是兵部员外郎王大人的府邸,容不得旁人撒野!” 傅平闻言沉默了一息,侧头往后朝王复勇的马车看去,面上闪过恍然的表情,朝那小厮略一拱手,说道:“我几人乃是忠勤伯府的侍卫,受我家伯爷委派,有些私事查探,正好追踪到此处。并不知是王大人的府邸,多有冒犯,这便离去。” 傅平这几句话可是说了好些事体,这个小厮跟在王复勇身边有些年头了,自也不是傻的,他连忙看了一眼傅平的腰牌,“忠勤伯府”四个字赫然在上。 他心里有了数,这边傅平说要走,他也不敢拦,只默默在心里记下傅平刚才说的话。 傅平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又转过头来,朝着马车定定地看了一眼,然后拱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那王复勇正在马车里窥探,瞧见傅平看了他几眼才拱手离开,心下微凛。他正兀自思索傅平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见小厮小跑了过来。 “是什么人?”王复勇赶紧问。 “大人,那人说是忠勤伯府的侍卫……” 小厮话还没说完,便被王复勇打断了去,“忠勤伯府的侍卫……他来干什么啊?!” “他说奉了忠勤伯的命令来追查私事的,说是正好查到了咱们家门口,现下已经离去了。” 王复勇这回没再说话,油亮的脸上眉头皱了起来。 小厮在一旁不知他是何意思,正琢磨着要不要问他,是不是现下继续回府中去,便见王复勇突然出声问道:“今天下晌,是不是有人要来找我?” 那小厮连忙应是:“大人,是薛大人那边儿过来的人。” 王复勇眉头紧锁,默了一息,道:“下晌他们过来,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那小厮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低声应下了。 王复勇没见潘氏兄弟的事情,徐泮很快就知晓了。 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书案,嘴角勾了上去,轻声道:“没想到这王复勇竟如此警觉,难道薛鼓找他帮忙,还将潘氏得罪了我的事情,同他都说明白了吗? 又或者,这才一日的功夫,他便都自己查出来了? 呵呵,这个王复勇,很有些意思。薛鼓还会再跟他联络的,你们私下里看好,有什么异常,立即来报!” 然而到了下晌吃晚饭的时候,徐泮所说的异常便出现了。这回竟是王复勇急急忙忙递了信给薛鼓,然后薛鼓便乔装打扮出了门,通王复勇私下会面去了。 这下,徐泮可就笑了。 薛鼓为了潘氏兄弟这般尽心尽力,普通的交情,怕是不能够了吧? 要不,便是有过命的交情,要不,那薛鼓便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潘氏兄弟手里,想甩,也甩不掉了。 “那倒正好。好生听着他们都聊些什么?”徐泮笑道。 第二九七章 炒货铺 王复勇府邸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个门头不大的炒货铺子。 这个这家炒货铺子同别家有些不相同。一方面,都是卖着各色炒货,而另一方面,这家铺子在店内大堂里,拾掇出来一块空地,放了三五小桌,专门供人点了小菜,喝个小酒,说些个闲话。 这样的小地方,比不得京里的大茶楼,经常能碰上面熟的人,甚至还有些暗中探查的,让人心生不安。反倒这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铺子,食客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来此处吃酒、闲聊,无人会注意。 王复勇对此处甚是熟悉,他同薛鼓约在此处,少说也得摆些个主人家的面孔。可他自来到便黑着脸,兀自坐了,也无意喝酒,瞧着对面坐着的薛鼓,老大不乐意。 他眼睛扫了一圈儿四周,见没什么异常,便压了声音道:“你说说吧,这回怎么办了?!若是忠勤伯那边起了疑,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哪有贤弟说的这般严重了?一来忠勤伯的人,不定便是盯上潘氏兄弟,二来便是盯上了,也同你无甚干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查出些什么来?”薛鼓好声好气道。 话音一落,王复勇便瞪了他一眼,刚想张口说话,便见炒货铺子的伙计,将薛鼓要的一盘雪花豆和一盘香瓜子端了上来。 王复勇没注意这个伙计十分面生,不过来了外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伙计三下两下将薛鼓的东西上齐了,便又转身退去了,往几步开外的炒货架子处收拾,十分勤快。 王复勇顾不得哪些,接着方才薛鼓说的,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怎么同我没干系?他都找到我门前来了!我不比你们武将有功夫在身,只觉得自家府邸,在忠勤伯那处,同探囊取物有何差别?我再也不敢招惹他的,你快让那潘氏兄弟滚蛋!” 薛鼓听了,无奈的叹了口气,压了眉头说道:“我若能让他们滚蛋,也不会弄到贤弟这里来了。贤弟开个价,我再加些银子,给那潘朋弄个位置也好哄了他们走。” 薛鼓说到这个,王复勇便正经地打量了他几眼,面上全是疑惑之色,然后回头瞧了瞧,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才禁不住问道:“你到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了?你当是花钱消灾呢!” 薛鼓无奈地扶了额:“可不正是花钱消灾……” 他张口欲说,可看见王复勇探寻的眼神里还带着两份似有若无的幸灾乐祸,登时要告知的欲望,便消散了去,只道:“那潘朋知道我与他叔父有些关系,我就怕他落到了忠勤伯手上,再胡乱说话。如今这位小伯爷势大了,不比从前……唉,且不说那个,贤弟给他安排个什么位置都行,大差不多的,让他赶紧出京吧!” “你说的怎地那般简单?那忠勤伯都找到我家门口来了,他说不定便是在敲打我,我这个时候他安排地方,便是潘朋自己不说,难道忠勤伯看不出来咱们私下的关系?你莫不是也想拖我下水?!” 这话说的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连薛鼓听了心里堵得难受,却也没话可说。 二人默了一会儿,王复勇忽的眼睛一转,说道:“要不,正好借了忠勤伯的手,吓唬吓唬那潘氏兄弟,让他们赶快离去?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薛鼓略一琢磨,明白过来,他们二人怕忠勤伯,难道潘家人就不怕了?没有不怕,只有更怕! 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果然还是那读书人脑子好用! 薛鼓裂了嘴笑:“此计甚好,贤弟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比我不知高明几条街去了!待我将那兄弟二人送走,我再请贤弟吃酒!” 王复勇被他夸了这两句,也高兴起来,面色好了不少,两人又叫了方才那伙计,要了几碟炒货,一壶小酒,吃畅快了,喝足了,才各自离去。 只是他二人没瞧见,他们前脚甫一离开,那小伙计便转到后院,扔下十两银子给那战战兢兢的炒货铺的老板夫妇做了封口费,然后脱了伙计的衣裳,转身从后门走了…… 到了年底盘货的时间,于小灵,连着几天见了好几个远道而来的管事。 徐泮瞧着,朝她说道:“我瞧你见那些管事倒是乐呵的紧,一问总要问上一个多时辰的,说完还眉开眼笑的。反倒同我都是爱答不理!” 是于小灵正在翻看下边交上来的账册,闻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是听他们的讲乡下奇闻异事呢,难不成,伯爷也能跟我讲?” 徐泮失笑:“竟还当成说书的了?” “那也没办法,谁叫每天坐在墙院里,外头什么都看不见。往前在木鱼胡同,至少霆儿和三妹还来闹腾我,小孩子家的,吵吵得倒也不烦……” 她说着顿了一下,喃喃道:“我从前倒也不这样,谁知如今是怎么回事,竟还喜欢热闹了……” 徐泮没注意后头这一句,反倒之前她说小孩子的事,让他若有所思,他把目光往于小灵小腹上投入,好生流连了一番。 于小灵感受到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抬手覆上小腹,低声道:“好像没什么动静……” 徐泮听了,上前搂了她:“这才多长时间?总得三月半年的。你别急,好好养着身子,把自己养的珠圆玉润的……为夫……再多花些功夫便是了……” 于小灵瞪了眼。 而徐泮却越说嗓音越哑,眼眸也暗了起来,手指也从她肩头,滑上了耳垂,轻轻婆娑着,不过几下,便弄得于小灵浑身上下都酥酥麻麻。 她觉得这样下去很是不好,连忙咬了咬牙,忽得站起身来,举步要逃开。谁知不过刚迈出去一步,便又被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她的纤腰被他紧紧箍在身前,可抵在她腰上的异物,却如石般坚硬。 不知谁那拉着婉转尾音的叫声在脑海中响了起来,登时,于小灵面上红霞满天。 徐泮见了,轻轻笑出了声,弯腰贴在她耳边,刚想调笑一句什么,便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接着暖橘在门外回道:“伯爷,傅侍卫有事回禀。” 于小灵一听,连忙一把推开了徐泮,转头就跑了。 转到西次间去,她才恍惚松了口气。 说来就来,好吓人! 第二九八章 鱼诸葛 傅平推门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伯爷负手背过身去,昂首看着大堂正中那副成祖赐的山河画卷,连他进来都不回过身来,难道这么入神,都未成听见他的脚步声吗? “伯爷?”傅平试着喊道。 “嗯,何事?”徐泮低哑着声音道,却仍是没有回过身来。 傅平感觉很奇怪,伯爷平日也没有,对此画这般入神地看过呀,难道今日,突然发现画中玄妙了? 傅平琢磨不透,瞄了那画一眼,不敢耽搁,回禀道:“伯爷,薛王二人会面,透露不少要紧事体。” 傅平说了此处,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说了这话,往下还有好些要禀告的,伯爷难道就准备一直这样背过身听吗? 傅平略一迟疑,徐泮便道。“说。” 傅平此时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事无巨细的,将那二人所为说了一遍。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他才见自家伯爷转过了身来。 傅平匆匆打量了徐泮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开了口道:“这样说来,潘朋手上很可能有薛鼓的把柄,而那王富勇同薛鼓的关系,也非是一般友人这般简单了。” 徐泮说着,哼笑了一声,又道:“看来潘氏兄弟就要离京了。你先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二人走,薛鼓定会派人暗中保护,待他的人离去了,再把那二人给我弄回来!” “是!” 傅平应声下去了,可是他始终没有想明白,方才伯爷为何盯着那幅画看? 不过,作为一位尽职尽责的好下属,傅平觉得自己,以后也要研究研究画作了。 傅平一走,徐泮便抬脚往西次间去了。 于小灵正在屏风后头,搬了个绣墩坐下,认真听这傅平回话。这会儿抬头见徐泮来了,朝他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我听着这意思,是有眉目了?” “嗯。”徐泮面上带了三分暖意,点头道。 于小灵眼睛转了转,又道:“这个薛鼓肯定不是单打独斗的。我倒觉得,你不妨抓了那潘氏兄弟二人给他看,看他慌里慌张地,能要去找谁?” 于小灵说完见徐泮,若有所思,笑了一句:“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像他这样的小鱼,看见你了,还不得赶紧去寻能罩着他的大鱼去?定有马脚!” 徐泮一听她这大鱼吃小鱼的理论,便笑了:“没想到,竟娶了个鱼诸葛回来?可真是为夫的福气。” 他虽是说笑,心里却把于小灵的话掂量了一番。 于小灵说的没错,薛鼓上面肯定有人。可她并不晓得薛鼓那人的性子,那可是个谨慎的人,不然也不会等到如今,才发现了他。 在这个当口打草惊蛇,他必定会按兵不动,倘若自己装作无所察觉,他反倒有可能主动联系上头的人了。 徐泮虽不打算,采取他小妻子的对策,可心里仍是像被她的小手按了一样舒坦。 他的小妻子,这是对他的事情上心呢! 她这般上心,徐泮自然有所回报。到了晚上,被傅平打断的,可都找了回来,万分耐心地同她温存了一夜。 徐泮这才几次的实战经验,有些功夫可真是突飞猛进了,于小灵被他弄得精疲力尽,第二日,恨不能睡死在床上算了。 徐泮见她那一副娇懒的样子,眼眸半睁之间碧波荡漾,心中突然有一种羞耻的成就感。 他一手搂了她在怀里,一手伸到她小腹处,轻轻揉了几下,听她胡乱哼了几声,笑着吻上她的额。 “说不定这一回,便有所收获了。”徐泮柔声道。 于小灵还是不说话,又胡乱哼哼了几声。 徐泮笑着照着她的香臀捏了几下,便听窗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伸手将于小灵抱坐了起来,道:“看来又有事情了,起来吧。” 于小灵难得地思索了一下,窝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子,道:“定是要去魏家了吧,我爹倒是会躲清闲,说话便把咱们推了出去,我那姑姑呀……唉……” 她呼呼哀哉,徐泮也无奈地摇头,二人匆匆用了早膳,便往魏家去了。 魏通算是做了一辈子的京官,前来吊唁的人,比于秉祖当年,可要多多了。 除了魏通的同僚下属、同年同乡和魏家的姻亲乡邻,其他来的人,大多是魏家老二官场上认识的人。如此一看,二房那边要求多分些家产,倒也并不奇怪。 于小灵来到的时候,于小霏也到了。彼时于桑正拉着于小霏,到处同人说:“这是我娘家大侄女儿,平成侯世子夫人。” 于小灵远远看着,为自己默哀一下,看来接下来于桑便会逢人就讲:“这是我二侄女,忠勤伯夫人。” 于桑比于小灵想象的,还要热情两倍。她甫一听见丫鬟跟她通报于小灵来了,当即便扔下于小霏转过头来,像是十年没见过于小灵一般,又哭又笑的扑了过来。 于小灵被她吓了一跳,却也不能不理会。无论如何,在别人眼里,她们还都是于家女的。 “姑母……”于小灵也装作激动地快步走了几步,抬手扶上了于桑的手臂:“姑母节哀。” 她说完,被于桑反手握住的手腕,便觉得一阵紧缩,接着于桑热辣辣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脸上:“灵儿,姑姑全靠你啦!” 于小灵一口吐沫没下去,差点儿呛着自己。 什么叫全靠她了?于桑是准备靠她在魏家打天下吗? 于小灵暗暗悔恨自己方才是不是装得太过于热切了,给了于桑这样的暗示。 她正后悔着,一抬眼便瞧见于小霏半眯着眼睛,一双铜铃眼放着冷冷的光,心中忽地一动。 “大姐也来了?”于小灵越过于桑,朝于小霏说道。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于小霏自然要同她情同手足,当即也往前快走了几步,回道:“妹妹怎么此时才来?姑姑可盼了你好久!” “是我的不是了,姑母勿怪。多亏有大姐姐就陪着姑母,大姐姐总是这般周到,处理任何事体,俱都得心应手。小妹还得多向大姐学着些呢!姑母说是不是?” 第二九九章 贵妃镯 “是,是,都是我的好侄女。”于桑这头拉着于小灵,那边又伸手去招呼于小霏,一副不能厚此薄彼的样子。 于小灵心觉无趣,也不想去看于小霏又嘲又讽的眼神,一转头,就瞧见一旁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夫人,甩下手头的事情,凑上前便来。 “哎哟,弟妹娘家这两个侄女儿,可真是个顶个的好。模样好人知礼不说,还是极孝顺姑母的!弟妹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于桑的三嫂冯氏一开口,于小灵就知道她是谁了。毕竟这个当口,和于桑团结一心的,也就是她了。 她一说话,便把于桑的注意转了过去。 于桑难得眉开眼笑,一手拉着一个侄女儿,转过身来,说道:“真是让三嫂看笑了。我这两个侄女儿,打小便跟着我,一见了我便亲的不行,礼数都的忘了。快来,跟三夫人见礼!” 于小灵和于小霏论身份,不知比冯氏高处几头去,不过在这里,都是小辈,见礼也应当。于小灵觉得此事无所谓,却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于桑同冯氏的事。 一般来说,涉及到分家这样的事情,嫡子和庶子都是不共戴天的。可惜魏家四房儿子,实在太过混乱。大房占着嫡长,二房后面势大,这两方都要为自己争一争,全不想与众弟兄平分家产。 相比之下。能得到均分就不错的三房和四房则要团结起来了,此时哪还管得是嫡是庶呢? 反正到最后,魏夫人的嫁妆,只是三个嫡子来分,和三房并无关系,全不影响此次分家产的大局。 于小灵和于小霏又跟冯氏见完了礼,冯氏一脸喜不自胜。 她早就跟于桑反复提到于桑这两个诰命侄女儿,就是想借功勋人家的门第,压下二房和付家的势头。尤其是于小灵,妥妥的忠勤伯夫人,一品诰命,而且还同皇后娘娘那边通着姻亲关系。 她要是出来说两句话,大房和二房后边的人势必要掂量掂量的。 冯氏的态度,同她的想法,表现的几乎一致。她当下便专门朝着于小灵,热络地说道:“那对儿贵妃镯带着可好,你这手腕白嫩丰腴,带那最好看!” 她说这个,于小灵想起来,自己出嫁之前,冯氏确实让于桑替她给自己添了一对水头极佳的贵妃镯作嫁妆。这样看来,冯氏可是早就有打算了的,也是早早的就瞄准了自己。 于小灵暗自失笑。 端看冯氏作风,只要魏博良不再往后拖后腿,说什么牺牲自己成全兄弟情分的话,三房和四房也不是全没有胜算的,毕竟均分家产才是大势所趋,不会被人诟病。 可话又说回来,魏家到底有多少的家产,才让四个儿子,还没等老父发丧,就斗成这样? 这个京城,很容易被御史们人秋后算账。 念头不过一瞬,于小灵又忽的想到,那付氏的娘家父亲正是都察院的官,掌管着大小御史,难怪他们不怕…… 于小灵实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这会儿过来,也不过是奉了于清杨的命令,来走一个过场,可冯氏的一句话,却让她起了兴致。 冯氏低声朝于桑道:“那对镯子弟妹也见过,放到市面上,绝对是一等一的东西。不过在咱们家玉矿里头,还有更好的呢!” 于桑听了,哼了一声:“若非是三嫂消息灵通,咱们被他们骗了个精光,也不知道啊!” 于小灵彻底愣了。 这是什么意思,魏家,还有个玉矿不成? 她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后边又来了达官贵人。 这次来的是大理寺卿陈翊及其夫人。陈翊如今可是魏通的上司,他亲自拨冗前来,是痛心下属,还是另有主张呢? 这些于小灵自然不知道,可那位陈老夫人过来了,于桑和冯氏并没表现出过于热络。她正惊诧,难道自己比陈大人的夫人还要紧,就见于桑的大嫂白氏,小跑着上了前去。 她一上前便挽住了陈老夫人的胳膊,眼泪婆娑着,快要落了下来。陈老夫人见状拍了拍她,说道:“你母亲呢?可还好?” 其他人这才上前给陈老夫人行礼,于小灵赶紧借这个功夫,从于桑和冯氏手里脱了出来,急忙往招待女眷的花厅去了。 花厅里,女眷都在低声交谈着,虽不乏走动,却可以看出大致的派系。 二房请来的人普遍位高,夫人也尊贵。大房这边来的人都是些旧相识,旧关系了,不乏走年纪颇大的老夫人。三房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倒是和本家亲戚之间相处的颇好。然后剩下些年轻的太太,于小灵猜测那八成是魏博良同窗家里的吧。 至于本应该出现的魏夫人,却早已卧病在床好几日了。 说起来,魏家能把分家闹到如此程度,没有魏夫人的首肯也是不行的。她虽痛心疾首,却也早就看透了今日的局面,早分家,他们兄弟之间还能留下几分情面。 于小灵跟着这群人相互寒暄了一遍,然后捡了位置坐了,了解了更多的情况。 魏家亲戚这边,对魏府的这座玉矿,好似兴致甚浓。 魏家这座玉矿,就在南阳独山。独山玉矿开的早,便也早早就握在了少数几人手中。于小灵着实没想到,魏家居然还能分一杯羹。 亲戚们都小声议论着,大房二房都想独吞这座玉矿,本来不过只那两房晓得此事,可后来不知怎地,突然就传了出来。不光传出来,还弄的魏氏家族都知道了。这一下,大房二房瞒天过海,却是不行了。 于小灵回想了一下,她那副水头极佳的贵妃镯,又想了想冯氏脸上热切的笑,心中大致有了回数,对冯氏又看好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陈老夫人也落了座,他前脚进来,后头于小灵便瞧见了付氏的母亲,付老夫人。 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而当众人将于小灵这个忠勤伯夫人介绍给她的时候,傅老夫人脸上,明显带着十分的不经意,甚至有些许鄙夷的神色。 于小灵丝毫不奇怪,毕竟,那付冰的态度,她早已领教过了。 第三百章 老夫人 付老夫人倒也不是只对于小灵不假辞色,便是对待那大理寺卿陈大人的老夫人,也不过是不失礼数罢了。 再看于桑二嫂付氏的作为,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 如今魏家这个花厅里的女眷,算是分了三大派系。以陈老夫人为首的,是大房请来的助力,打着的是尊长尊嫡的口号。以付老夫人为首的,自然是二房的人马,那是功高劳苦的派系。剩下的诸如于氏姐妹和魏氏宗亲,要么就是不想说话,要么说话也没什么分量。 这边大局刚划分好,那边陈老夫人便起了头,论一论此事。 她朝着魏家四个儿媳妇说道:“我同你们母亲,是多年的交情,她这个人最是慈和好说话,又多体恤你们做媳妇的不容易。如今她身子不好了,又逢了你们父亲去世,你们也该当在床前孝顺。”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朝着白氏颔首道:“老大媳妇掌着家里中馈不容易,你三个弟妹在人前应酬,也是帮衬你。不过你也不能随便由了他们去,该派去服侍你们母亲的,就得派过去,该跟着你打下手的,也得说的出口,不能都你一人独自干了。” 陈老夫人这话很明显,便是偏帮白氏了,可她这话说的好,白氏是嫡长媳,管束下边的弟妹,那都是分内之事。 陈老夫人这个意思,是把责任归到白氏身上,明面上斥责说白氏履行长嫂职责不够严苛,而实际上,却是支持她拿出杀伐手段,震慑下边的弟妹。 白氏眼中泪光闪烁,能得了陈老夫人的鼎力支持,觉得自己终于不是在一群饿狼面前独自支撑了。 她丈夫魏博温,不是什么能人,可却是一个塌塌实实任劳任怨的人。 魏博温这些年,跟着父亲魏通四处打点,算得上半个幕僚半个管事了。魏博温何尝不想像他二弟一般,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可他仕途上不去,也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与其让父亲花费精力,为他讨一个小官来做,还不如跟在父亲后面,经多见广。便是以后当真举业无望了,这对于培养下一代子嗣,也大有益处。 白氏懂得其中关键,激动地正要大声应下,却突然听见一旁付老夫人,忽的嗤笑了一声。 “哪一家的嫡长媳不得劳累些,若都仗着这个压下面的妯娌,恐怕,他们的婆母,更要难过了。再者说了,魏家刚来京城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个气象。这些年谁立了功,谁又出了力,在座的各位,可都心里明白。” 此言一出,厅里便是一静。 人人都知付老夫人是个护短的性子,这会儿又仗着自己姑娘低头嫁进了魏家,就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下头的人,尤其是跟着受了照拂的,一时不敢搭话了。 陈老夫人开了头,付老夫人又接了话,按照这个态势,若是廖氏没生这么场疯病,定是也要为自己女儿出头的。 可是廖氏注定来不了了,崔氏寡居在家不便出门,程氏那里本就不想来,加之于清杨顾及体面,而且魏博良态度不明朗,他也不想让程氏来这里躺浑水。无奈之下,只好支了两个嫁出去的姑娘一道过来。 这样的情形,于小灵和于小霏都看的清楚,自然也不好直接插话。 于家姐妹难得保持了一致的行为,又听那陈老夫人呵呵笑了几声,说道:“老二媳妇儿是你肚子出来的姑娘,你心疼她,咱们也知道。只白氏冯氏于氏三人,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陈老夫人撇开二房居了头功的事情不说,反倒就这付老夫人护短这处不放。一下子,便把付家的气势压了下去,成了无理取闹了。 付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她的图谋,心头气的难受,却仍是道:“老夫人您也真是有意思,我的女儿我心疼不假,可她为她夫君,为他们魏家,做了多少贡献,却不是管两笔烂账,管几个下人,能比得上的了。她做的那些事情,怎可与那些内宅之事相提并论?!” 陈老夫人听她这样讲,莫名就有些想笑。要说给不知道的人听,还以为她女儿,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呢? 还说什么付氏做的贡献,还不如直接说魏家是攀上了付家这棵树,才上的位呢。 不过,这却也是半个事实了。 陈老夫人揉了揉眉心,做了一副不与傻瓜论长短的样子,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要紧。牝鸡司晨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此言一出,付老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她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脸色又红又青,付氏吓得赶紧给她母亲顺背,再不敢放任她母亲同陈老夫人争论下去了,赶紧就叫了一旁立着的丫鬟,要把她架走。 这样一来,倒显得是陈老夫人不占理了。 陈老夫人也不傻,赶紧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扶了付老夫人的手,一脸担忧地说道:“哎呦,你这又是怎么啦?难不成,我说的话不中听啦?你这样子可不行,可得把心放开了去,我是说他们这些小辈儿,一个一个都得注意,同你又有什么干系?!老二媳妇儿,快扶你母亲下去。老大媳妇可不能闲着了,派人去请大夫来!” 付老夫人被她气得气都喘不匀,她如今又做了那好人面孔,只恨不能使劲儿掐他几下,方能解心头之恨。 她也不去理会陈老师夫人的言语,只哎呦呦地抚着胸口呼痛。她被人三下两下地架了下去,如今整场短暂的斗法,陈老夫人算是完胜。 于小灵看得意犹未尽。不知是该说,陈老师人段数太高,还是付老夫人心急失言,没让她看尽兴,着实是可惜。 她不由叹了一句,得亏廖氏脑子总是不大清楚。若是个清楚的,到了此处,恐怕连边儿都不沾,便被送回于家去了。 她曾细细品着这场戏,这戏马上就要唱到了她身上了。 第三零一章 女人家 于小灵以为她自己就是个看戏的,却没想到,陈老夫人刚回了座位坐下,喝了口茶,便把目光投了过来,摆了一副慈祥面孔,说道:“忠勤伯夫人也来了?你小小年纪便做了一品诰命夫人,想来定是个明事理的吧。” 于小灵心里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刚刚手撕了付老夫人,这会还要逼着自己也表态吗? 然而这会儿,满花厅的热络眼神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方才她用什么眼神看那两位老夫人唱戏,如今旁人就用什么眼神来看她。 于小灵在心里暗叹,身份地位太高,总是会被人当作活靶子,便是乖乖的躺那儿,也总有人要射过来一箭的,所谓躺着也中箭,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于小灵把现下这个形式心里掂量了一遍,然后很是谦逊地朝陈老夫人笑了笑,道:“老夫人在前,不敢当明事理,只是恪守本分罢了。” 于小灵把“本分”二字说的极重。毕竟,她可不想陈老夫人也把“牝鸡司晨”的名头扣到她头上来。 陈老夫人似乎对她这个回答,还有几分满意,翻开盖子,撩了撩杯中的茶叶,说道:“女人家恪守本分是好事,忠勤伯夫人懂得这一点,想来便是不负这诰命的名头了。如今呀,好些人仗着自己好似高人一等,便做出了不守本分的事情来。眼中没有了尊卑,没有了敬畏,那可是早晚要出事的……忠勤伯伯夫人以为呢?” 于小灵抬眼看着陈老夫人,见她面上是毫不在意,眼睛却盯着自己看,又想起她此番虽是指着付氏母女说的话,可却也敲打着自己,心中有些不快。 她也学着陈老夫人的模样端起了茶盅,也翻开盖子撩了撩浮在上面的嫩茶叶,缓了一缓,才言语恳切道:“老夫人说的极是。只不过……太过本分之人总是吃亏,反而纵容了那些不本分的人。” 她只说这一句,便不再多说了,又将茶叶撩了撩,浅浅地喝了两口茶。 陈老夫人没想到她这般回应,颇为诧异,他抬了眼皮,正经看了于小灵一眼,心下转了转,笑道:“忠勤伯夫人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参悟,倒是不易,想来诸多事体,深有体会吧?” 于小灵听了,着实愣了一下。 她眼中划过些许犀利的神色,正琢磨着如何回应陈老夫人的话,便听那陈老夫人,忽地笑了一下,说道:“看我老婆子,一见人多热闹,总是想多说话。可惜年纪大了,说的话又不中听,怎么就记不住呢?” 她说完,还叹着气摇头。 这倒是和付老夫人捂的胸口呼痛,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了。于小灵抑制住自己想翻个白眼的冲动,无奈地看了一眼于桑。 本来于桑见了那陈家的老妖婆,怼了付家的老妖婆,又来对自己的小侄女儿,心里吓得怦怦乱跳。到底她们都是半只脚踏进黄土的老人儿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而她侄女儿,才不过刚刚嫁人罢了。 于桑很担心于小灵面子薄,被那老妖婆几句话一吓唬,便退缩了,撂了场子。若真如此,她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不过,让她又惊又喜的是,她的小侄女儿,非但一处出差错都没出,反而把自己的立场不动声色地挑了出来。 很明显,这是要向着她这个做姑姑的呀。 于桑当时恨不能抱着于小灵亲上一口。 她转眼见了那陈家的老妖婆,又装模作样地给自家侄女暗亏吃,心中早已怒火上窜。 这会儿于小灵向她投来无奈的眼神,她立即便拉了冯氏,让冯氏这个暂时没卷进去的,去糊弄那老妖婆两句,把那老妖婆的阴招给她化解掉。 冯氏看了这半天戏,也知自己该出手时就出手,直接说道:“看老夫人说的,咱们忠勤伯夫人虽然年纪小,可好话歹话,还是听得出来的,老夫人又何必自己这样说呢?” 陈老夫人见冯氏说她同小辈置气,一时想到这样确实有损她的尊荣,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你们母亲。” 陈老夫人抬脚走了,魏家花厅才安静下来。 这女眷的话,无非就是出出口头上的气,顺带着笼络笼络人心。可大事上头,她们根本管不了。 于小灵转眼瞧见于小霏神色嘲讽,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嫉妒又得意,不由恶心的要命。于是她也不在这儿找难受,直接提出要去看一看于桑的女儿魏蔻。 魏蔻如今不过是一岁多的年纪,身子骨有些弱,哭起来像小奶猫一样喵喵的。 于小灵虽不喜欢猫,可架不住自己表妹张了小嘴朝她嚷嚷。于小灵看着心里软趴趴的,伸了手指逗魏蔻,让她攥在小手中玩。 起初魏蔻还有几分精神,同于小灵的手指玩儿了一会儿,还笑了两声,接着便又没了力气,病病殃殃地歪了脑袋,有些喘。 于小灵看着,很是心疼,也不敢再逗她,让奶娘抱下去了。 生了这么一个姑娘,也难怪于桑要争先家产了,不然以魏博良如今的本事,怕是连魏蔻都养不起,更不用说,孙姨娘的两个孩子也不见得多康健。 说起此事,于小灵更是禁不住感叹于桑,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族里有赞成大房或者二房多分些家产的,便是说三房是庶出,而四房又只有一位庶子。作为唯一的男丁,魏笠身子不好不说,头脑也不大灵便。所谓三岁看老,端看魏笠这个样子,魏家也不指望他光耀门楣了,少分些家产也应当。 于桑当时听了这个说法,差点没气吐血。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关起门,魏笠是孙姨娘的儿子,可在外人眼里,却是她于桑的儿子。他于桑的儿子脑子不行,自然没有筹码多分家产。 于桑如何悔恨全不知,只是于小灵看完了魏蔻,便寻了借口,拉着徐泮回了离开了魏家。 毕竟,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她可一点都不想管。 第三零二章 那功夫 于小灵回到了自家马车,便抄了汤婆子在手上,同徐泮说道这件事情。 “姑母真是自作自受。那妾和庶子碍着她什么了?非得要把那孩子弄成那样!现在好了,族里有意不给他们多分家产,就是说那孩子脑子不灵光!这可真是是一报还一报!” 徐泮伸手揽了她,摩挲了一下她的肩,说道:“岳父大人没有妾室,你大多不懂那主母对庶出的感觉。大多的正室嫡母,不过是明面上对妾室和庶出子女大度罢了,实则大多手段狠辣,绵里藏针,即便不是,也有亲疏之分。” 于小灵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也无有妾室,你怎地知道这些?” 徐泮笑了笑:“在世家,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便是我自家没有,旁处也是能看到的。就好比从清家里便有一位庶弟,比他年纪小上四五岁,你可曾听说了?” 这个于小灵还真不知道。她只知道姜从清家里是由几位姨娘和一个庶妹的,却没想到,竟还有位庶弟。 同样是江源伯家的男丁,如此被埋没也没办法,谁叫上头的嫡母,是宗室的郡主呢? 于小灵有些怔忪,徐泮瞧着,笑着捏了捏她的肩头,说道:“咱们家不是那样的人家,你看大伯母和三婶娘,对下面的庶出子女还是颇好的,不过……庶出就是庶出,始终差了些什么……” 于小灵抿着嘴,没说话,默了一默,突然转过头来,朝徐泮问道:“你……想要妾室吗?” 她刚问完,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些忐忑,有些想把话收回去,可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如何能收回呢? 事实证明,她的忐忑并非是莫名其妙的。徐泮,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便已经不高兴了。 “灵儿……是想为我纳妾?”他沉声问道。 于小灵如今对徐泮的反应已是十分的机敏了,当下也知道他沉了脸是不满的意思,慌里慌张地,连忙将此事推到了程氏身上。 “哎呀,是我娘说你们功勋人家和旁的人家不一样,都喜欢子嗣旺盛……所以,才考虑若是我迟迟不能生下嫡子,也不好让你膝下空着,不是么?” 于小灵觉得,自己没说实话已经很是为徐泮留情面了。若是同他说,程氏是怕他那个功夫太过厉害了,怕自己受罪才出了这么个主意,恐怕徐泮要气得把马车砸了吧。 不过,于小灵回过头来再想想,好像说男子那个功夫厉害,有夸赞的意思。 那徐泮若是知道实情,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于小灵认为自己不应该铤而走险,去问这种不该问的问题,不然,不管他高兴还是不高兴,最后难过的还是自己…… 所以这会儿,她又绷了嘴去看徐泮的脸色,见他脸色仍是不好,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呵呵地干笑了两声,抬手搂了他的胳膊,说道:“你若不喜欢便罢了,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好些。” 她这样说了,又乖乖巧巧地倚到他身上,徐泮觉得自己心里松快一些。他暗自安慰自己,自己的小妻子,脑袋和常人不大一样,不能以常人度之。 因而他只是叹了口气,又将她拉进了怀里,说道:“总想那些有的没的做甚?可是为夫在你身上使的力还不够?” 于小灵一听,想到昨夜那罗绮战场,心里瑟缩的紧,连忙摇头道:“哪里?哪里?我没乱想,不过是瞧见姑姑家的事情有些感慨罢了。呵呵……” 徐泮见她这个瑟缩模样,在心里暗笑不已,倒也不再吓她,只问道:“可是庄子上来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没人给你说书了?” 他说的这个倒是真的。 于小灵的陪嫁庄子也就那几个,能同她禀事的人屈指可数,难不成还能拦着人家,不让人家回去过年? 于小灵点了点头,又撇了撇嘴:“明天我便去书肆淘些书来,不然这个年关可怎地过?” 徐泮闻言沉吟了一下,说道:“明日我得去衙门当差了,清宁伯都回来了,我若不去,定要被他老人家念叨。要不等过两日我沐休了,咱们再去书肆逛?” 于小灵当即就摇了头:“怎么了?难道你不带着我,我便不能出门去了?你这规矩立得,比我们家的还严呢!” 徐泮失笑:“我怎么可能给你立规矩?你若想明日去便去吧。你若是觉得自己一人无趣,便叫上二妹妹三妹妹也行。总归要注意些,别磕了碰了,让我担心。” 于小灵听了他这一长篇话,一时无语,徐泮在她身边,是越说越多了。 她嘟着嘴朝他瞪眼,旋即又笑道:“你比我娘还唠叨呢!” …… 这日回了忠勤伯府,于小灵便派人同徐涟、徐淓说了明日去书肆的事。 徐涟这边很是不巧,正好明日约了她舅家的表姐表妹一道出门进香,便不能同于小灵一处了。好在徐淓总是出不去门的,见于小灵来约她同去,十分的激动。 第二日,于小灵捡了一件柳黄色绣亭台楼阁的长袄,袄边镶了白色的雪兔毛边,衬得她面色白里透红,甚是可人。 徐淓来到正院,看见了她禁不住道:“大嫂可真美。” 于小灵抿了嘴笑。她在忠勤伯府过得比木鱼胡同还自在许多,心里有种难得的畅快,自然肤色也就更好了。 不过这些话她不会同徐淓说的,她打眼看见徐淓穿了件桃红色领口绣白梅的小袄,并浅粉色的百褶裙,笑道:“三妹妹这身打扮也不错,可是自己挑的?” “姨娘给我挑的。姨娘总说我眼里没颜色,搭出来的衣裳都奇奇怪怪的。”徐淓说完,捂了嘴笑。 “没事呢,你还小呢,往后女工多做些,心里也就有数了。” 于小灵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自己的女红,估计比徐淓这小孩子也高明不了哪去。 二人很是愉快地交流了几句穿衣的心得,便乘了马车,往街上去了。 第三零三章 国子监 书肆这样的地方,卖的书目比较繁杂,从官府书局印制的诗文,到张榜贴上的邸抄,再到流传了千百年的先贤名著,大都是有的。只不过这样的书一多,于小灵想看的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便不好找了。 这是她是头一回带着徐淓出门,当然也不好直接便拐了人家孩子,去看些不上道的东西。 更何况,徐淓还同她说,说她父亲对于小灵是读书人家出身非常满意,还要徐淓,同她多学着些。她若是明目张胆地带小姑娘看闲书,岂不是砸了读书人家的招牌? 所以,虽然她是奔着那些话本子来的,可也得装模作样地往正经的书肆去一趟。 徐泮替于小灵选的这个书肆,就在国子监附近不远。 因为是靠着国子监,这个书肆算是还颇为像样,不光有琳琅满目的书目,还辟出了空地,供人坐下饮茶。不仅如此,二楼还隔开了小小的雅间,虽只有转个身的空当,可到底要讲究许多,女眷来了也不易被外人窥探。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于小灵带着徐淓过来的时候,也瞧见有一二女眷戴着面纱,穿梭其中。 她们这边刚下了马车,要往这家书肆里去,于小灵就惊奇地发现这书肆旁边儿的巷口,竟摆着一个不起眼书摊。 那书摊老板一看便是俗人模样,可于小灵却乐了,高雅的人,怎地会卖那些让人笑的喘不过气来的话本子呢? 这才是正合她的意。 她心里当即便有了盘算。于是她快步带着徐淓,往书肆里去了,然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为她了好几本诗词游记,给他找了个雅间坐下,自己又装作没瞧见合意的书,偷偷寻到了巷口那家书摊。 今日的风凉的很,可于小灵的心,却热切得紧。 她三步并两步的往那家书摊去了。风裹得那书摊旁的帷幕,呼呼作响,她小跑了几步,却见对面也有一人快步走来。 于小灵愣了一下,顿住了脚步,前面那人也抬头看见了她。 “灵……”黄谦石张口喊了这一个字,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垂了首,目光也滑到了地上,轻轻道:“伯夫人。” 于小灵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难免有些尴尬之感。 从那件事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谦石。之后,连于霁也不再同黄谦石多走动,于家跟黄家也就渐行渐远了。黄谦石至今尚未娶亲,不过亲事,好似已经定下了。 于小灵觉得,当时他到底也是被人利用了,算是于小霏同自己斗法牵扯上了他,这件事情他是好心办了坏事,自己我并不怪他。 她叹了口气,叫了声黄二哥,微微笑了笑:“黄二哥也来这书摊上淘书吗?不知近日可有什么好看的书?” 黄谦石被她问得一愣,而后再抬眼去看她,只见她面上尽是从容的笑,心下恍惚了几息,继而忽然释然了。 撇开从前的误会与纠葛,她总还是一个自己上了心的姑娘。 黄谦石的面色也和缓了起来,垂首一笑:“是有几本颇为合意的……” 这个书摊虽四面漏风,可胜在总是平日里的一抹乐趣,便是国子监的学子,也有不少前来淘书。 黄谦石同着她说了半刻钟的话,谈及那些闲书恍惚一如往日,只是话说的尽了,便不再说旁的。 黄谦石轻声道了句“珍重”,便拱手道有事,离去了。 于小灵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再也行人如织的街头,她好像看到了缘起缘灭。 在这世间,这么多人相遇又离别,都是缘起和缘灭…… 她挑了五六本看起来很是不错的书,让暖橘付了钱收起来,先拿回车里,别让徐淓瞧见。然后又转回书肆,挑了两本游记带着装相。 她心里美滋滋的,携了游记悠哉悠哉地走到二楼去寻徐淓,却瞧见徐淓同一人站着说话。 那人穿着铜绿色镶灰鼠边的锦袍,身材颇为高大,徐淓在他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又瘦又小。只是那人背着身,不知是谁。 于小灵皱了皱眉,徐淓见她过来了,连忙侧过神来朝她打招呼,她对面的男子也转过了身来。 于小灵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转而见他脸上闪过笑意,又朝自己拱了拱手问道:“夫人也在?” 原来是朱惠誉。 “朱三爷。”于小灵回了一礼。 “大嫂识得三表哥?”徐淓颇为意外,问了一句。 于小灵刚张口想答,便听了朱惠誉说道:“有幸同伯夫人有两面之缘。”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勾着一抹笑,眼睛从头到脚的打量于小灵,见她穿了一件掐腰的柳黄色长袄,冬日虽穿着棉衣,可她腰身却仍旧盈盈一握。她那张水嫩的脸蛋,在毛领的映衬下,好似扑了粉的樱桃,那红润的气色展露无遗。 朱惠誉毫无意外地又恍惚了一下,心跳得有些快。不过他抬眼瞧见于小灵眉头微皱,连忙收回了目光,低头看见她手里的书,问道:“夫人平日都爱读些什么书?我瞧着表妹这几本诗词游记正是适合她这个年纪,想来,夫人从前在家,学问定是极好的。” 他毫不掩饰地恭维了于小灵一番,并没有再似方才一样赤裸.裸地打量她。 于小灵见他说话做事,总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之感,便也不怎么想跟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垂首道:“三爷赞誉了,妾身也不过是略通皮毛罢了。” 她说完,不等朱惠誉继续说话,又朝徐芳说道:“三妹妹可看好了,这会儿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府去了。不然晚了,怕婶娘担心。” 徐淓明显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于小灵虽看出来,却也并不打算迁就着她,又笑着道:“我再陪妹妹挑两本,便回府去吧,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那朱惠誉听了,也在一旁笑了笑,说道:“表妹真是小孩子心性,既然夫人应了你,下回定还带了你出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要去拜会姑母,一并送你们回去吧。” 第三零四章 国公府 于小灵听那朱惠誉说,要送他们回府,刚想说不用,就见徐淓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大嫂说的是,表哥说的是。母亲确实嘱咐了我要早些回去,表哥同我们一道去吧,母亲今早还念叨你来着。” 朱惠誉竟还果真有事情? 于小灵颇有些意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便也说不出来了,只点头欠身,支会丫鬟收拾东西付了钱,带着徐淓下楼去了。 他们这趟出行,没有摆什么大阵仗,只捡了府中一辆不怎么显眼的马车坐着。 于小灵同徐淓上了马车各自坐下,朱惠誉在一旁骑马跟着。于小灵总是觉得怪怪的,右眼皮还跳了两下。她也不再多说什么,闭起眼睛,想了想应国公府朱家的事情。 应国公府朱家,是一个没落了的,近年就又逐渐走了上坡路的功勋人家。 应国公府早几代,也是像忠勤伯府一样,儿郎个个都是将军。不过几十年前,应国公府曾经因为一场败仗一败涂地。当时的圣上震怒,若非有忠勤伯府在战场上又扬了国威,将皇上丢的这个面子找补了回来,恐怕当时应国公府便是要大难临头了。 那时还是徐泮祖父在世。忠勤伯家因为这场战事被当时的圣上大肆褒奖,相比之下,应国公府却要凄惨许多。 徐泮祖父觉得自己这个胜仗也有应国公之前铺垫下的功劳,并不敢独吞功劳。不过圣上的处置,他也不敢置喙,只好私底下上下活动,替应国公府打点,还将自己的三子许给了朱家做女婿。 后来,如今的应国公年纪长了,徐泮祖父又把他同自己的儿子和韩家的后人韩瑞一道,据拉到自己麾下培养,这两代人下来,应国公府才恢复了些往日的气力。 相比之下,韩家就要惨得多了,到底是削了爵的人家。 似爵位讨回来这样的事情,不立盖世之功难以达成。很多人家没有遇上忠勤伯这样的好姻亲,一两代下来,便没落的无影无踪了。 当时,徐泮的祖父这样对待他们有情有义,才有了如今,徐家落到年轻的徐泮头上,也没有半点要走下坡的迹象。 韩家和朱家对忠勤伯府都甚是帮衬,于小灵在徐泮那里,也不止一次听到他对韩瑞和朱秉俊这两位长辈的尊重。 于小灵,将朱家、韩家和徐家的关系捋了捋,想想这些助力,又突然想起了,徐泮曾遭人不止一次刺杀的事情。 暗中那人直到如今也没有眉目,刺杀徐泮的,果真是瓦剌人这么简单吗? 会不会还有些见不得忠勤伯府好的身边的人呢? 于小灵胡思乱想之间,忽的觉得马车咯噔了一下。然后转瞬之间,她耳边响起马的嘶吼声。于小灵猛然一惊,刚想去问,却觉得马车突然飞驰起来,全车的人都向后倒去。 暖橘和徐淓的丫鬟平平,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而徐淓则是一头扎进了于小灵的怀里。于小灵被她一撞,后脑一下子磕到了后边的车壁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她甫一定神,便朝外面喊道:“怎么回事?” 车夫的惊叫声传来:“夫人!夫人!马惊了!” 徐淓在于小灵怀里,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使劲抓了她的衣裳,惊恐万分:“大嫂,这可怎么办呀!” 这马突然惊了,她能怎么办?! 于小灵有一丝恍惚,怪道方才她右眼皮蹦蹦跳个不停,果然没好事! “没事,没事,不要怕!车夫会把马制住的!” 可她话音刚落,外头的车夫便大叫了一声,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马车夫好似被甩了下去! 于小灵惊诧地去叫他,果真没了回应。 车夫真的被甩下去了,这一次,于小灵也真的有些慌了。 她慌不择路地想,如果她立即将马击晕,马是不会再胡乱向前跑了。可是马当即晕倒,他们这个马车毫无意外会当即翻车,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下场。 可若是任由惊马继续乱跑下去,也许跑到城门前,有武功高强的兵将出手让马停下来。可怕就怕,这哪不沿着街跑,反而到处冲撞,撞死了人,或者是将他们一车人都甩出去,那可就完了。 于小灵强迫自己冷静,可她此时只觉得寒风呼呼地刮进车中,刮得她脑袋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合用的方法来。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徐泮会不会像天降神兵一样救她与生死边缘呢? 然而徐泮没来,车旁却扬起了急切的马蹄声。 “夫人莫怕!”是朱惠誉的声音。 “大嫂,三表哥来救我们了!”徐淓闻言眼睛一亮,在于小灵怀里喊道。 于小灵呆滞地胡乱地点了点头,未及说什么,只听那惊马又嘶吼了起来,然后那马嘶吼得变了声音,再是“吁”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于小灵惊魂甫定,这是……安全了? 车帘忽地一下被撩开了去,她瞪大眼睛,看见朱惠誉的俊脸出现在她眼前。 于小灵觉得他眼睛亮得发光,直直看着自己,问道:“夫人,表妹,没事吧?” 徐淓使劲地摇头:“没事!没事!多亏表哥救命!” 于小灵喘了口气,也道:“多谢三爷出手相助。” 朱惠誉勾了嘴角,目光仍旧落在于小灵脸上,说道:“这疯马可不能要了,还是将我的马换上吧。正好我同夫人与表妹,都往伯府去。” 如此一来,朱惠誉便也要坐到马车上来了。 于小灵觉得不妥,可转眼看见徐淓那惊恐的样子,再想想刚被那朱惠誉救下一命,也只得作罢了。 她吩咐暖橘将面纱取来,重新系了面纱,合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中养神。 朱惠誉见她规规矩矩地闭着眼睛不说话,倒也并不相扰,只同徐淓三句两句地说起惊马的事情。 待到马车四平八稳地回到忠勤伯府,于小灵才大大松了口气。 朱惠誉当先跳下车去,然后平平扶着徐淓也下了车。暖橘也来扶于小灵,可于小灵那右脚刚一使力,却瞬间歪向了一边。 于小灵皱了眉头,她的脚居然扭了。 第三零五章 歪心思 于小灵伸手捏了捏右脚踝,确实有些疼,好像是方才徐淓在车里被颠过来的时候,撞到了她。若是暖橘没瞧见,她把灵力渡过去滋养一番,脚估计也就好了。 然而暖橘明显看到了她神色,现下便急着问道:“夫人的脚怎么了?可是扭了?” 于小灵无奈的点了点头,朝她道:“不打紧,去找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来背我。” 暖橘应了一声,转身跳下了车。 然而她这边下了车,刚想去找人,便见那位朱三爷站在车前,见她下来,问道:“怎么了?夫人怎么没下来?” 暖橘一心想着赶紧去找人,只微微欠了身,急着回道:“回朱三爷,夫人脚扭了,正疼呢,奴婢得赶紧去找个婆子来背她。” 朱惠誉讶然:“脚扭了? 他话音未落,旋即眼中又有精光闪过。 他抬手止住暖橘,皱了眉头沉声说道:“脚扭了可不能耽搁,你去派人请太医,我带夫人回正院。” “这……”暖橘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位朱三爷要如何带夫人回正院,背着她,还是抱着她? 无论哪一样,都有失礼数呀! 她刚想阻止,就见那朱惠誉伸手撩了车帘,张口叫了句“夫人”。 “不劳烦朱三爷了。三爷不是有事拜会婶娘么?我自行回去便是。”于小灵不等他开口,便道。 朱惠誉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夫人太过客气了。若是我见着夫人此处有紧急,还不能搭手相助,届时伯爷回头知道,恐怕要怪罪的。便是姑母,也要不高兴的。” 于小灵根本就不信他说的那些鬼话,只觉得这人从头到尾的怪异非常。她张口欲再拒绝他一回,只听车外有沉定的脚步声传来。 “不必了,我亲自来。” 朱惠誉瞬间神色一僵,再回头去看,正见徐泮大步走了过来。徐泮目不斜视地走了车前,才把目光扫到了他的脸上,微有些凉。 朱惠誉连忙抽身出来,呵呵笑了一声,道:“伯爷来的正是时候,夫人脚扭了,可不好耽搁。” 徐泮没有理他,转身上了车。 车内,于小灵正抱着汤婆子,老老实实的坐在车上。她发髻有些松散,月白色的鞋子上,也印上了一个灰灰的脚印,脸上还有些委屈之色。 徐泮回想起方才暗卫飞奔来跟他回报,说夫人的马惊了,当即就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得亏朱惠誉立时出手,制住了惊马,他才定下心来。 徐泮也不得不感激的朱惠誉出手甚快,若是等到远处跟着的暗卫再夺马去追,可就要拖上些时候了。 然而,方才朱惠誉那行径,可就让人不舒服了…… 徐泮责备地看了于小灵一眼,不由道:“不是让你不要磕着碰着么?” 于小灵撇了撇嘴:“没磕着碰着,是扭着了。再说了,我怎么知道那马会惊?” 说到这个,徐泮拧了眉头。 是了,他们家的马都是些尚好的马匹,有专人看管,怎么会惊呢? 然而此时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徐泮蹲下身来,指着于小灵那只被踩脏了鞋子的脚,问道:“是这只脚吗?” 于小灵点了点头,只见徐泮覆手上去,要去帮她捏一下,吓得连忙拉了他:“别动别动,疼着呢!” 接着,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附在徐泮耳边说道:“不必请太医,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只是现下人家都知道了,我不好动作罢了。” 话音一落,就挨了徐泮一记冷眼:“不行,我已经派人去请带太医了,你好生吃药服药,自然也能好。别动那些歪心思!” 正经心思好吧,她往她自己身上使灵力可是基本不会遭到反噬的,算什么歪心思? 然而夫君在上,她也只能听从了。 徐泮也不再去碰她的脚,伸手搂住她的背和腿弯,将她抱在了怀里,俯身下了马车。 夫人的脚扭了,下边的人都很是惶恐,再看见自家伯爷这张冷脸,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徐淓也很是不好意思,唯唯诺诺地走上前来:“大嫂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虽然是她砸了自己一下,可她也并非有意。于小灵朝徐淓笑笑摇头:“同你没关系,颠簸了这一场,你也快回去洗洗吧。看看哪里是否也磕了碰了。” 她这体贴的模样,徐淓恨不能扑在她身上哭起来,可是抬眼看见徐泮冷冷的神情,徐淓实在是不敢,低声应了,道:“我下晌再来看嫂子。” 于小灵点头,笑着安慰地看了她一下,徐淓才放心退到了一边去。 同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朱惠誉,抿着嘴不置一词,直到徐泮抱着于小灵,大步离开了,他才眯了眯眼睛,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轻轻地笑了一声。 正房里,地笼烧起来的空气火热热地往于小灵脸上扑来,徐泮抱着她进了屋子,便抬手遣了其他人都下去。 于小灵笑嘻嘻的搂上他的脖子,道:“别生气了,我淘了好几本话本子来,回头分给你瞧瞧,好看的很呢!” 徐泮默了一默,看了她一眼,才说道:“那黄谦石,倒是有些君子之风。” 于小灵讶然,禁不住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呀!我若是你想瞒着你做些私事儿,怕是不能了……” 徐泮瞥了她一眼:“你还想瞒着我做什么私事?我若不派人盯着你,再出现惊马这样的事情可怎么办?” 于小灵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再者,自己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可做,被徐泮看着,也没什么,想想也就释然了。 太医来了,看了看于小灵的右脚,说是问题不大,歇上几天便好了。于小灵觉得这样很是不错,至少,魏家的事情用不到她再掺合了。 徐泮这差事才去了半天,下晌便没有再去了。家有柔弱娇妻,他这差事也当不安心。 徐泮陪着于小灵窝在屋里看了一下晌话本子,晚间又遣了人,抱着她用了顿晚膳,用于小灵的话说,徐泮跟奶娘抱孩子都差不多了。 徐泮笑着不搭理她,用过饭,傅平那边便来回禀了,说薛鼓在潘氏兄弟身边安插的人手都撤离了。 第三零六章 泥土地 潘氏兄弟二人,听说忠勤伯知道他们的行踪,由不得不吓得一身冷汗。 薛鼓跟他们说的十分骇人。只说那忠勤伯对于当年被刺杀之事耿耿于怀,虽然他们叔父潘虎已是以死谢罪,可忠勤伯这些年却屡屡提及,还说未将潘虎挫骨扬灰,已是便宜了他。 如此的狠辣心性,一定会被让他兄弟二人好过,别说求官了,命能不能保住,且不好说。 眼下已近年关,薛鼓直接挑明了意思,说让他们先回家过年去,求官的事情,自有他在京中打点。 那潘朋也不是要官不要命的人。他知道薛鼓在他身上出力不少,此番虽然没拿下官来,可却明白了薛鼓的态度。 薛鼓跟他叔叔潘虎有些私下里的猫腻,他自然知道,而且潘虎几次三番地给薛家准备宅子田地,二人之间有来有往好几个年头了。潘朋拿不出物证,肚子里却藏着不少庄子宅地的名字,可是薛鼓谨慎惯了,自然害怕。 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潘朋也想不到来京城寻薛鼓给他找差事,更没想到的事,薛鼓竟然还答应了。 虽然此事没成,可潘朋觉得,已是近在眼前了。 临走之前,薛鼓还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做盘缠,潘朋知道,他那就是害怕了,因而越发的沉得住气了。 这日他们出了京畿,进入山西境内,见天色已晚,便用了些饭准备住店。可当二人刚走到巷口时,不知从哪突然拥出几个黑衣人来,只照着他们脖颈就是一记猛棒。 再醒来的时候,他二人已经在一辆不知去向何处的马车上了。 潘氏兄弟被五花大绑,眼睛被覆住,嘴巴也被堵得严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潘朋这一下怕了起来,他好端端的出了京,怎么竟有人突然要来绑他呢? 会不会……是忠勤伯府?! 潘朋紧张了起来。忠勤伯此时抓他什么意思?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如果真的是忠勤伯抓了他,要他供出潘虎同薛鼓之间的关系,那他是说还是不说呢? 薛鼓可说了,忠勤伯是个斤斤计较、手段狠辣的人。当年在固原,忠勤伯没少派人去询问他事情。当时他可是禁闭了嘴巴什么都没说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才想起来吐露实情,忠勤伯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耍他呢? 万一他恼羞成怒,得了实情还把人杀了,那可怎么办?! 潘朋吓得浑身颤抖起来,现在都出了京畿了,谁都不可能救他,那他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死了? 潘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胡思乱想之间,马车停了下来。 这是走了多远停下来的,潘朋全不知道,到了哪里他更无所知。马车上忽然上来两个人,这二人二话不说,就把潘氏兄弟拉下了马车。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潘朋便是什么都看不见,也知现在还是黑夜。 脚下踩的是泥土地,非是青砖地,耳边竟还有好似野兽的长吼声传来。 潘朋嘴巴被堵上,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旁的堂兄呜呜了几声,也说不出清晰的话来。 有人忽地冷笑了一声,问道:“当大爷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潘朋听得一愣,这声音他并不熟悉,而且说他当大爷是什么意思? 他呜呜了两声,像是同那人说道什么。 刚才说话那人笑了一声,同旁边一人道:“把他二人嘴里塞的布拿出来,让他们临死前还能说几句痛快话。反正此处荒山野岭的,也没人听见。” 那潘茂一听“临死前”三个字,吓得扑通一下便倒在了地上。潘鹏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两腿哆嗦个不行。 他们嘴巴里塞的一团烂布突然被人拔出来的时候,潘朋连忙惊叫:“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一说,一旁的人都笑了。听这声音,好似有五六个人。 虽则潘朋潘茂都有几分功夫在身,可此时完全处于劣势,生死只在人家一念之间。 潘朋被他们笑得又惊又恐,方才在脑袋里想的事情,呼啦一下推翻了去,然后喊道:“你们到底是谁?是不是忠勤伯府的人?你们……你们不能就这样解决了我,带我去见你们伯爷,我有话同伯爷说……” “呦?你还要去见忠勤伯?你吃我们大人的,喝我们大人的,让我们大人替你跑腿,现在就要跑到忠勤伯府去告密了吗?今日解决了你,那可真是应当!” 当头一人突然恨声说道。 潘朋一听就愣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忠勤伯府?! 而那潘茂早已吓得不行了,他脑袋里没有潘朋这么多弯弯绕,此时听见这话,忽然明白过来,跪在地上便是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就是陪他进京的,大人给的盘缠,小人一分也没花,都在他那!请薛大人饶命啊!” 潘茂哭喊了这一通,正经把潘朋喊回了神来。 抓了他们要杀的,不是忠勤伯,竟是那薛鼓吗?!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薛大人都送了我盘缠要我回家了,怎么可能杀我?!”潘鹏惊恐的叫道。 为首的那人,呵呵笑了两声,继而开口说道:“大人送你盘缠,替你跑官,那可真是仁至义尽了。至于你突然死在半路上,那可同大人没有什么关系了,是你自己时运不济,走到山腰间不注意,被野兽叼了去!连全尸都没有!” 潘朋一听,砰地一下跌在了地上,若是摘下他蒙在眼上的布,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恍然又空洞的眼神。 “杀人灭口……原来他对我说一不二,是打定了注意要杀人灭口的!” 潘朋说到此处,心中突然射入一束光亮,他顿了一下,旋即大声喊了出来:“我……我可是留了他的把柄的!若我死了,就会有人拿着那东西交给忠勤伯!要是让忠勤伯知道他私底下同潘虎勾结害人,他……他也别想跑!快把我放了!你们不能杀我!” 第三零七章 黄泉边 潘朋说了这话,为首的黑衣人眼中便精光闪过,只是潘鹏,什么都看不见,在黑衣人的沉默中,心头越来越慌,他拼命大喊大叫。 “你们不能杀我,我手里有证据!我有……我有潘虎弄地契的证据,你们杀了我,就等于自杀!” 当头那黑衣人,眼中闪过思索,继而又道:“地契?你别骗人了!” 潘朋愣了一下,好像听出了那黑衣人口中的犹豫,连忙大喊道:“我没骗人!那几年,潘虎弄下不止二十个庄子的地!那些地大部分都交给了谁,谁心里有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为首的黑衣人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潘氏兄弟二人,突然冷哼一声,说道:“别说那些废话了,再说也没你的活口,大人可是吩咐了的,必须送你们二人上黄泉!” 他说着,还使了眼色给潘朋旁边的人。那人会意,立即给了潘朋一脚,接着便一把拉了他,就往林子里去。 潘朋此时已是目眦尽裂,他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挣扎之间,却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他好像感到那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再而他好像看到了血,是自己的血蹦了出来! 他尖声大叫起来:“薛鼓老贼!你和潘虎一起残害忠良,早晚死无全尸!老子今日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你!拉你同我一道下地狱!” 潘朋说完这话,只觉得满腔愤怒和惶恐泻了大半,心中已有了几分必死的觉悟,他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早知道薛鼓绵里藏针,他就不该来。京城的人,都是恶鬼! 然而,他想象中那夺命这一刀却没有来,等了一息,反而听到了刀剑入鞘的声音,潘朋一阵惊诧,再接着,蒙住他眼睛的黑布突然被扯了下来。 他面前站了个他不认识的黑衣人。那人面上带笑,悠闲地打量着他。潘朋想问他是谁,可经了刚才临死的那一场,舌头打结到无法说话。 可那黑人却好似知晓他的意思,哼笑了一声,一把将腰间系的腰牌扯了下来,递在他眼前。 潘朋睁大眼睛,清楚地看到了那腰牌上的四个字,忠勤伯府! 傅平走上前来,朝着潘朋哼笑了一声,说道:“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全吐出来吧,不然可就真没命了。” 潘朋跪坐在了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儿。本以为已是走到了黄泉边上,却没想到还有活下去的路,那么此时,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说!我都说!” …… 脚崴了,连下床都不必了,反正在床上也能看这些话本子,于小灵乐得自在。徐泮怕她老是这样看坏了眼睛,便拿了个九连环给她玩。 “这个你可难不倒我,这还是霆儿教我的呢。”于小灵说着,十指翻飞地解起九连环来,不一会儿,便一环一环都解了下来。 徐泮呵呵地笑:“果真难不倒你。只你再不能看那些东西了,这一连看上几个时辰,眼睛哪里受得了?” 于小灵撇了撇嘴:“我也没得什么事情可做,怎地就不能看啦?你想想,待过了年我接手了中馈,那还有功夫看?这可是最后的闲暇了!” 徐泮挨着她身边坐了,问道:“怎么?不想接手中馈?你若是觉得累,再让大伯母在管些年月吧。” 于小灵却摇了摇头:“这满京城再没有伯夫人不管中馈,反而让伯爷的大伯母管的道理。何况,这是我们府上,我管着,自己心里也有数,不是么?” 她说的前面,徐泮还没觉得如何,说到后边这几句,徐泮便认真看了她几眼,嘴角扬起一抹笑:“是,你管着,我也更放心些。” 二人说了两句中馈的事情,傅平便来回事了。 于小灵一听,傅平来了,便把她那话本子扒拉了出来。正欲看,却被徐泮一把抱了起来:“别看了,随我去听听傅平都问出来什么事体来?” 徐泮把她抱到西次间坐了,拿了汤婆子给她暖手,自家绕过屏风,去了正厅,张口叫了傅平进来。 傅平进来的时候,发梢上还染着霜,一看便是刚从远处风尘仆仆而来。 他向徐泮行了礼,徐泮让他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才问道:“有何收获?” “回伯爷,潘朋那边,知道的都说了。” “他说了什么?且说来听听。” “伯爷,潘朋说,他发现潘虎和薛鼓私下有来往,就是自老伯爷当年领兵之后,到伯爷去固原之前,这几年的功夫。 潘虎当时还是百户,而薛鼓当时也不过是守备,二人不知因何勾结上了,却只在私下里联系,旁人并不知晓。潘虎从那战之后不久便升了千户。 他升了千户,自觉成了一方大员,那边人来孝敬他的,他都收下不说,还命手下的人,去收了些地段好的庄子来。这几年下来,陆陆续续有二十几个庄子从潘虎手里到了薛鼓名下。我瞧着,潘朋并没什么实际的证据,可他却能说得上来好几个庄子的地段,属下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徐泮默了一默,沉吟一下,说道:“这样说来,潘虎便是给薛鼓私下送钱喽?那这薛鼓同我当年被刺杀之事,可有干系?” “回伯爷,却有一处。当年伯爷被刺杀前不久,潘朋想依着自己当年立的战功,让潘虎给他弄一个百户的袭职。潘虎当时算是同意了,却让他去准备几坛子当地的好酒来。说是上面的人爱喝,这个人就是薛鼓。据潘朋说,那就是在伯爷被刺杀,前两日的事情。” 徐泮皱了眉头,没说话,傅平抬眼见他面色有些沉,犹豫了一下,又道:“伯爷,还有一处……那潘朋虽没什么证据,可却一口咬定……” 他说到此处愣了一下,徐泮抬眼看过来。 傅平面露复杂神色,说道:“潘鹏说……说的薛鼓和潘虎残害忠良,不仅是伯爷,便是二老爷,当年也是他们害的!” 话音一落,瓷杯碎裂声乍起。 第三零八章 血手帕 忠勤伯府的正院正厅里,一片寂静,接着,在这不安的寂静中,突然迸发出砰的一声瓷杯碎裂的声音。 登时,厅中戾气乍现。 立即便有血腥味儿弥撒开来,于小灵一听着势头十分不对,登时下了椅子,忍着脚踝上的疼,一瘸一拐地绕到了正厅去。 傅平没想到她也在这里,连忙向她行礼,喊了声夫人。 于小灵却没闲心看他,只见徐泮牙关紧咬,面色冷峻,眼神凌厉,不知看向何处,他手上还紧紧捏着一把碎瓷片。瓷片锋利的缺口和尖角毫无意外地扎进了他手心里,血流不止。 “快松手!”于小灵慌忙上前,只见那鲜红的血,已从他手掌心流了出来。 于小灵挥手让傅平下去:“去请大夫!” 于小灵去掰开徐泮的右手,见他人死攥着,不肯松开?不由说道:“手不想要了吗?不想手刃敌人了?!” 话音一落,徐泮愣了一下,这才慢慢松开了右手。 然而他左手却一把拉上了于小灵的胳膊,紧紧攥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目眦尽裂道:“灵儿,你听见了吗?他们竟是那背后刺杀我父亲的人!该杀!” 潘朋说的话没有证据,可是徐泮却相信了。也由不得他不相信,他彼时身无长物,刺杀他,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在他父亲死后,将他灭口,此事,再不回有人深究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徐泮一口接一口地呼吸着,空气中的腥气,让他闻到了修罗战场的味道。 潘虎后面有薛鼓,那薛鼓后面都有谁呢?是瓦剌人,还是兵部?又或者,还有藏在黑处的人? 当年,父亲临死前那句“小心”,越发得意味深长起来。徐泮看着手上的血,想到了那年的固原…… 除了陪伴,于小灵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傅平退下去没多久,便有急匆匆地折了回来,说是派去固原的人,回来了。 于小灵匆匆替徐泮处理了手上的伤口,用帕子替他包了,拖着伤残的脚腕,坐到了徐泮旁边,才让下边的人,上来回禀。 这回过来的侍卫,更是一身风尘,明显刚刚下马,便来回事了,他面色虽疲惫却十分沉重,进了正厅,抬眼看见他们夫人也在上面,还犹豫了一下。 可伯爷什么都没说,只沉着脸看着他,此人明白过来,连忙郑重回道:“伯爷,属下在固原,查了潘虎和那薛鼓这些年的情况。 潘虎同薛鼓私下有往来,只不过属下前些日子查探的时候,发现有些痕迹已被人特意抹去了。应该是有人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属下看了这行事手法,约莫是薛鼓那边的作为。” 徐泮“嗯”了一声,道:“先不必说他二人,只说他们还同什么人私下联系过。”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于小灵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下边的人继续回道:“潘虎那边已是挖得差不多了,他除了薛鼓这条暗线,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不过薛鼓这边,属下派出去查探人,却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徐泮派去的人,将潘虎和薛鼓的喜好摸了一个遍,从中发现固原的一家酒坊,两人都是蜀客。 那酒坊每年都产一些极少又极好的酒。酒坊的人说,这些酒都是供给达官贵人。 以前,潘虎是他们的常客,而潘虎死了之后,薛鼓便派人直接从他们这里拿酒了。不仅拿,还拿的颇多。那酒坊的人,从薛鼓手下的言语中,也听出了些什么,说那酒,是送给宫里的老爷的。 “……酒坊的人说,那宫里的老爷极爱喝酒,还甚是好他们这一口。他们为这位老爷专门酿制那些好酒,也有好些年功夫了。属下根据他们的话算了算,如果没错的话,约莫是从老伯爷带大老爷去固原打仗那年开始的……” 他这话音还没落,坐在上面的徐泮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难怪父亲派人去查当年祖父和大伯父的事情,难怪他们害怕邵琉出现,原来……原来……都是一伙人!邵琉那边可有着落?!”他又突然厉声问道。 下边的人还是摇了头:“没有……” 待到傅平和那回话的人离开了,正厅里又是一阵沉重的寂静。 鲜红的血从徐泮手心里渗了出来,浸湿了白色的手帕。徐泮闭着眼睛,好像止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流出来。 于小灵看着,心里酸涩的难受,她抬手覆上他的手臂,抿了抿嘴,又问道:“他们说宫里的老爷,是说那些太监吗?” 徐泮冷哼了一声:“不然……还有谁?宫里的太监,爱喝西北的酒的,两次都去过固原的……刘焜……只能是他!” 于小灵惊讶了,刘焜可是如今皇上身边第一大太监。他自先皇跟前就伺候在侧,如今在今上这里,依旧风头不减,还将原来那秉笔太监王朝恩压下去一头。 于小灵怎么也不会想到,薛鼓的上面,居然是他。 她禁不住心中的疑问,脱口问道:“你觉得……会是他迫害了公公和祖父伯父么?” 徐泮眼睛眯了起来,沉默了许久,说的:“一定是他。” “灵儿,战场的事你不懂,当时刘焜便任着监军,虽无领兵之能,却掌着功罪赏罚。祖父同他一直政见不合,还怀疑他私通瓦剌,现下看来,已是被刘焜记恨在心了!” 徐泮说完,又咬紧牙关,绷了嘴,眼睛深深地闭上,呼吸沉重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终于趋于明朗,可明朗的结果,却是敌人已经攀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便是已徐泮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全不能同他抗衡。 于小灵对刘焜此人,还是感到了深深的迷惑,她又拉了拉了徐泮的手,说道:“你几次三番遇刺,难道都是他不成?若说祖父或者公公知晓了他的事情,那他杀人灭口很有可能,可是你又不知道……或者,他认为你知道么?” 徐泮闻言,愣住了。 第三零九章 当年事 徐泮愣住了,慢慢地睁开眼睛,眼中不乏迷惑之色。 如果说,刘坤认为他知道了他那些事情,那么以刘焜的心性肯定痛下杀手。然而徐泮虽几次遇刺,可却仍然死里逃生,逃脱之后也非穷追不舍,看来,这并非是刘坤的手笔。 凭借几坛子酒便指认刘焜,便是愤恨如徐泮,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指认,太过于粗暴。 徐泮捏了捏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于小灵说道:“此事定然,同刘焜脱不了干系,只是从薛鼓到他,到底悬殊太大。祖父和父亲一定不至于就被这几个人扳倒,总是……差了些什么?” 那倒是真的。 毕竟当年,徐泮祖父同伯父确实是死于战场之中,和他父亲与他自己被刺杀,并不相同。也许刺杀后面,却有刘焜之手在操纵,可是战场之时,他却是插不上手的。 行军作战一事,全凭总兵做主,似刘焜这种监军,行军作战图完全看不到,没有机会在战事中做梗。 徐泮这样想着,心里越发沉重起来。 于小灵拉过他那只血淋淋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翻手将那被血水浸透手帕解了下来,一番擦拭过后,又帮他换了一只干净的帕子。然后,她安静地落座了,说道:“同我讲讲,当年你祖父和伯父当年……作战失利的事情吧。” 徐泮抬眼看了看她,迷茫的眼中,闪过些许痛色,他点了点头,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 那时候徐泮还小,并没有随行固原。徐泮祖父同他伯父徐立遥父子上阵,许是为了提携徐泮祖父一手带大的几位将领,又不想被人说是“徐家军”,被先皇疑心,因而也没有叫上徐泮父亲徐立远。 徐泮祖父可是多年的老将了,多少军功累积,战场上的荣耀至高无上。 他攻打瓦剌轻车熟路,用兵打仗得心应手。他甫一率军抵达固原,那瓦剌人便士气跌落大半,很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然后徐泮祖父领兵,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将瓦剌人成功击退大宁**,甚至追出三十里以外,打得瓦剌人抱头鼠窜,惊慌不已。 这样大好的势头,徐泮祖父自然想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多年前遗失在边境外的城池。他几夜未睡,同自己儿子一道,为瓦剌人布了一盘大棋。他志在必得,知道进军的前夜,才将诸位将领寻来,分兵布阵。 第二日,大宁的官兵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起初战胜的势头果真如同徐泮祖父所料,而徐立遥又亲自领兵作战,战场之上,威风凛凛。 可就在即将一举攻破瓦剌大军之时,瓦剌那边突然响起战鼓,瓦剌人出乎意料地全部改变作战阵势,此等情形,同徐泮祖父所料大相径庭不说,反而有反攻大宁布局之意。 大宁这边来不及招架,便已凸显颓势。紧接着,兵败如山倒,徐立遥撤退不及,一箭被人射下战马。徐泮祖父大惊,当即披挂上阵支援长子,迎战瓦剌。 只是他刚来得及将徐立遥一把拉上马来,那陪他了多年的战马,却突然口吐白沫。 那马勉力将徐家父子二人,送回营地,便倒下了。徐立遥中箭太深,撑不过去,当夜便挥别老父,下了黄泉。 徐泮祖父受战败和丧子双重打击,无奈只好退兵固原。他身心受创,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写下遗书,请求朝廷册封自己次子为世子,也就是徐泮的父亲徐立远。 徐泮祖父没熬到京城便撒手去了,一代名将,尘归尘,土归土。 此事发生甚是突然,而瓦剌人又总是在合适的时候递上降表。朝廷也曾派人查探是否发生作战图泄露之情况,可查来查去,终是无果。 徐立远承爵之后,并没放弃探寻他当年父兄的真正死因,几年下来,直到他带兵在去固原作战之时,此事才刚有眉目浮现。 然而,徐立远到底查到了什么,徐泮全不知道,他只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刺身亡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徐泮说,于小灵也知道了。 忠勤伯府一连损失了三位大将,便是徐泮也是死里逃生,此事若说都是巧合与天意,又有谁会相信呢? 大夫过来为徐泮重新包扎了伤口,此时已近午膳时分,伺候的人上了一桌子合口的菜饭,可徐泮却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于小灵无奈,挥手遣了人下去,坐到徐泮旁边,说道:“我定然不会劝你说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放下也就算了,这样的话。可是,这么多年都等了,此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你在这个时候,更不能轻举妄动! 不管是潘虎薛鼓也好,还是那大太监刘焜也罢,他们之间,一定不是几坛子酒、几个田庄这么简单,中间牵扯之人,恐怕更多更深。你如今要做的,便是把他们全都顺藤摸个清楚,然后选一个恰当的事情,将他们连根拔起,以报这血海深仇!” 于小灵难得这样冷静而狠厉,她在这世间上百年,谋朝篡位、残害忠良之事没少见,而哪一件不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流之上? 她看得太多,不免麻木。然而此时,徐泮的言语、他的神情,还有那浸湿的血帕,却像一根针插到了她的心口,心越是跳动,那针便扎得越是疼。一直疼得她,不得不收起所有的麻木,发狠地,想将这根针拔出来。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可徐泮却禁不住掀起眼帘,正经地看了她一眼。 徐泮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将他们连根拔起,半点不留!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当年没有穷追不舍地将我诛杀殆尽,那么如今,便是他们要后悔的时候!” 于小灵握住了他那只尚好的手,眼眸中尽是信任。二人相顾不置一词,却读懂了对方的内心。 良久,于小灵忽然勾起了嘴角,动手拉了拉徐泮,说道:“无论做什么,总得先吃饭。” “嗯,先吃饭。” 第三一零章 姑太太 自那日后,忠勤伯府的正院一改近日的活泼,变得沉重起来。 于小灵的伤脚,因为那日强行活动,病情反复似有加重。她悄悄把灵力渡过去滋养,却发现用处并不十分显著。于小灵暗自怀疑,是不是十年期限已过,灵力作用于肉体凡胎之上的作用正在大肆削减呢? 这样的怀疑,让她不由得不心生惶恐。她体内灵力本就所剩无几,效用又削减过半,如今,她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来为徐泮传宗接代,万一生产之时,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中,她又该如何自救? 同徐泮为家族的仇恨食不下咽一样,于小灵也为自己这十年努力转世的结果,头一次感到迷茫。 京城进了寒冬腊月,时不时便要飘起小雪,昨夜徐泮在书房忙活了许久才回来,见于小灵仍守着灯等他,禁不住一把拥她入怀。 二人皆是乏累,没说什么,便歇下了。第二日醒来,天上飘起了雪,徐泮不急着去当差,他用被子包了于小灵,拥着她说了会儿话。 “我近日都忙得紧,你不必等我了。大伯娘那边,将这么多账册都交了你让你看,你累了便尽早些了就是。”徐泮心疼地替她拢了拢头发,说道。 于小灵近日是在同忠勤伯府那些账册打交道。大伯母韩氏全没有握住中馈不松手的意思,念及于小灵这脚踝半好不好的,便没叫她去花厅一起议事,只将那些关键的账册挑拣出来,交给她,让她将府上多年来的规矩看看明白。 忠勤伯府,到底是京中的名门贵族,做何事情都有先例在前。一方面,于小灵日后可以按规章办事,不必重制规矩;另一方面,这些规矩又甚是繁多,她记起来,确实费些力气。 于小灵自己也说不清楚,昨天为何一直等到徐泮回来才歇下,总归是等了,她也没觉得累。 今日徐泮劝她早些歇息,她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依了他的胳膊,问道:“昨夜忙了那许久,都查出些什么来了?” 徐泮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让他们将这些日子暗查的情况,重新捋了一遍。 那刘焜……若想栽培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只薛鼓这一个小兵,是不可能的。从大将上来讲,我祖父伯父和父亲,都与他不搭腔,其他将领,也没有谁与他走的相近。 他倒只有可能从兵部这边联合,往军中安插他得用的人手。至于兵部那边,从尚书庞煜到武选的员外郎王复勇,他们明码标价,又暗中卖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不过大将要员,他们还不敢太嚣张。 兵部从军官手中捞的肥水,看起来同刘焜也不相干。我委实是不知道,那刘焜是如何控制军中实力的。他控制不了军中势力,又谈什么,同瓦剌人结盟,谋害我祖辈?” 这一点,让徐泮十分迷惑,他从手下几人查出的事情中思索了半夜,除了薛鼓同王复勇有些私下的关系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于小灵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看起来,缺的也不是一环两环。刘焜此人树大招风,我倒觉得,你不如从他仇家出发,看看他们有什么线索。” 她这样说,徐泮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些许温柔,点头道:“他同先帝时的秉笔太监王朝恩不和多年了,如今今上登基,他又将王朝恩拉下马,自己坐到上首。王朝恩也不是吃素的,他的干儿子王选可正是今上脸前的红人。他们也正在寻门路,同刘焜再一较高低呢!我已派人暗中接触他们了,想来也能有些收获。” 于小灵见他忙碌却不失理智,不由放下心来。 徐泮又请了大夫来帮她看了看脚,说是已经比预计痊愈得快多了。徐泮听了,趁无人的时候,又警告于小灵不要乱动歪脑筋,于小灵再三点头应了,他才放心又往外院忙碌去了。 帐册打开到一半,于小灵一页还没来得及看,便见暖橘急急忙忙过来回禀:“夫人,姑太太来了。” 于小灵一愣,于桑居然找上门来了?而且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她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么? 于小灵挪到了正厅去招待她,见她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行色匆忙,看上去却精神抖擞。 她见了于小灵,便道:“我的儿,你这脚如何了?” 于小灵见她眼睛亮得都能发光了,禁不住有些怕她又要让自己做什么尴尬的事情,连忙说道:“劳姑母费心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冷的原因,这脚反反复复的,总还没好呢!” 于桑听了,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小心,罢了罢了,姑姑来还有要事同你说!” 于桑没一上来就让于小灵替她去跑前跑后,于小灵已是松口气了,此时听她说有事情要说,心道到底还是找上了自己,只好问道:“姑母有何事?侄女瞧着像是……好事?” 于桑连忙点了点头,坐到了于小灵身边,按了她的手,说道:“姑姑同你,再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只说那魏家分家的事情,将我搞的头晕目眩,如今总算是要定下来了!” 于小灵挑了眉头:“是按姑母的意思,均分么?” 于桑笑了笑:“差不多,只差最后一把力了,你可要帮姑姑呀!” “嗯……姑母且说来,侄女也好看看如何帮您。” 于桑见她应了,心下更高兴了,说道:“我们家大房二房,那都厉害得紧。两房都是那背后有人的,哪里像你姑夫,一个顶得上的人都不认识。你也知道,二房后边付家,大房有陈家,那两个老太婆那日吵得不可开交,真是丢尽了人。分家的事,那两家在后头各执一词,谁都不肯让步,都觉得自己手段通天,在京城说一不二。这弄来弄去也定不下来,又都不甘心,就再往上找更厉害的人物当靠山,谁知……” 于桑说到这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乐道:“我的儿,你猜猜怎么着了?” 第三一一章 暗链条 于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脸的揶揄之色,笑着问于小灵道:“我的儿,你猜猜怎么着?” 怎么着,难不成还找到了同一个人? 于小灵这样想着,便这样问出了口:“不会真的找到同一个人头上了吧?是哪位大人?姑母说了,我也听听。” 于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两家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只是,同找一个人也差不多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见于小灵满脸好奇,得意的说道:“那付家同兵部尚书庞家交好,找到他家倒也不意外。只是我没想到呀,给大房撑腰的陈家,不知收了大房多少好处,竟也往上找了人,猜猜是谁?竟是皇上身边那秉笔太监刘焜!” “刘焜”二字一出,于小灵便是一惊,她不由脱口问道:“那兵部尚书同这刘焜,有什么干系?!” “我的儿不知道吧?”于桑笑笑,满眼透着你果然不知道的神色,拍了拍于小灵的手,说道:“这二人明面上,那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陈家付家找到了他们,那二人原本答应着,谁知第二日便改了主意,要给他两家说和呢!还说我们魏家的事情,让他们不要管,只按照常理均分便是了!” 于小灵讶然,头一日答应着,第二日立就变卦了,这可真是够快得! 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刚想问,又听于桑说道:“我那三嫂可是个消息灵通的,正是她从大房二房那边偷偷打听来,说是那刘内侍同庞尚书私底下关系特别好,那二人可不想为了我们家那些破事而坏了关系,让陈家和付家私下握手言欢呢!这样一来,可不就得均分!” 于小灵听的目光呆滞,谁知道徐泮查来查去、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难题,竟是于桑一句话的事情! 于桑又冲她叨叨了几句,见她不知何时神游物外了,还有些不乐,使劲儿拉了她说道:“灵儿想什么呢?!姑姑这边,还得靠你去说句话呢!我就怕那两房倒是分的一样了,反而把我们三房四房,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你可得帮帮姑姑呀!你表妹那身子,哪一日不得燕窝人参养着?!” 于小灵被她拉着回过了神来,她恨不能立时,就跑到徐泮脸前,同他将庞煜和刘坤私下的关系说清楚。 不过于桑在这里,她只好按下冲动,说道:“姑姑实在担心过了,那大房二房再是手段通天,也不能置三房四房于不顾,在京里落人口实。倒是姑姑家那玉矿恐怕不好分吧?” 说到这个,于桑不得不叹了口气:“大房二房怕是要分那玉矿了,反正同我们不相干。只是多补我们些钱财便是了。姑姑也不让你多说什么,只是能不能过几日魏家族中议事,让伯爷走一趟?” 于小灵愣了一下:“族中议事,伯爷怕是不好去吧!” 于桑连忙摇头说道:“这倒是不打紧,反正他们都请了人去的,让伯爷露个脸,说两句便是了!” 于桑满怀希冀地看着于小灵,于小灵很想一口答应下来,毕竟于桑为她带来的消息,简直久旱逢甘霖! 只不过,她怕她答应的太容易了,于桑以后有什么事情,还都不管不顾地找上门来,因而犹豫着说道:“姑姑这边,占着正理,不必怕的。不过伯爷那里,侄女这才嫁来几月,怎好当他的家?少不得择日问询一番。姑母且放心,侄女儿必当尽力的。” 她这样说,于桑也能理解,毕竟于小灵这边答应已是成了一半了。她觉得这侄女婿对自己侄女儿还是颇为上心的,想来也是有些把握。 她看看于小灵,再想想自己当年,由不得感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她也尽早有了这个觉悟,早早将魏博良放在心上,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为旁人做嫁衣裳的下场了。 于桑这样一想,情绪又低落了下来,没坐多久便走了,她一走,于小灵便立即裹了披风,匆匆忙忙地往外院去了。 她还没到外面书房,徐泮便已经得了消息,出来迎她了。 外间的小雪大了起来,于小灵大红的披风上落了白白一层雪。她右脚走起路来还有些虚,徐泮打眼看了,英眉倒竖起来。 “你有什么急事,让人传话我回去便是了!这脚还没好,天又这么冷,怎能这样跑来?!”徐泮嗔了她两句,拦腰将她抱进了书房。 下面的人都退了,于小灵来不及坐下,便赶紧说道:“刚才我姑母来了,她竟同我说,那兵部尚书庞煜,同刘焜私下关系非同寻常地好!” 徐泮愣了一下,旋即又道:“怎么说?!” 于小灵缓了口气,将于桑说的话,全都说给了徐泮。 徐泮听了,沉默几息,又忽然冷笑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就说那刘焜能有什么手段插手军中事务,真没想到竟然是庞煜……这样便对了,刘焜就是靠着庞煜往军中安插人手,好似薛鼓潘虎,打一场仗便往上升一层,自然,也是刘焜罩着他们……” 徐泮说到此处,又顿住了,眉头拧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刘焜手下一定还有大员,薛鼓再往上,肯定还有人!不可能断开!” 于小灵闻言一惊,她不由顺着徐泮说的,脱口问道:“固原之战,薛鼓已是做到了都司,在往上便是公公手下的大将们了,你说这些人里,有刘焜的人?!” 徐泮缓缓的点了点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 这些人里,肯定有刘坤的人,这样一来,除了皇上亲自委派的总兵刘焜无法改变以外,这些将军中有他的人手,一来领兵打仗暗藏猫腻,二来还可以及时获取主帅布局之情报,作为与瓦剌人交换的筹码。 这可真是一环扣一环的链条啊,从下到上暗中窥探着军中的百态,一圈一圈的缠住了忠勤伯府三位将军的脖颈,直到将他们,无声无息地全部勒死…… 第三一二章 腊八粥 紫檀书案的宣纸上,写了两排名字,笔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 徐泮把第一次固原之战未成行的人划了下来,又把第二次固原之战升了一级的人用红圈标上,这样晒了两遍,情形已有了几分明了。 徐泮看着这张宣纸,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没想到,韩世叔和朱世叔都赫然在列……” 除了这两位大将之外,还有两个游击将军也在红圈之内。游击将军同副总兵、参将怎好比较,最后看来看去,能在徐泮祖父,战前发号施令当夜,有资格进入总兵围帐的,也只有这两位经徐泮祖父一手提携上来的世叔了。 偏偏这二人,都还同忠勤伯府姻亲相关。那韩瑞是大伯娘韩氏的堂弟,而应国公朱丙俊,则是三婶娘朱氏的胞兄。 徐泮看着这两个名字,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挥之不去,而眼底的失望却溢了出来。 于小灵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他的手,低着声音道:“这样……才说得通。杀你之人同杀公公、祖父、伯父他们,不是同一手笔。刺杀你是买凶杀人,明显在阴谋之下还有私仇,是有人……不想忠勤伯府留后,或者……” 于小灵叹了口气,使劲按了按徐泮的手,抬眼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以我的身份不能说……” 话在随便徘徊来去,于小灵却实在说不下去。她抿了嘴巴,担忧地看着徐泮。 可徐泮却突然反手按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有些不受控制,低哑着声音道:“你说。” 于小灵看到了他坚毅的眼神,咬了咬唇,深深闭了眼睛,然后睁开眼才一字一顿道:“你当明白……若是当年你不在了,不管是大伯母那里,还是三叔父那里,都有可能受益。总归忠勤伯府的爵位还要传下去,是传给嫡长房的三弟,还是传给嫡三房的三叔,皆有可能。而他们背后,便是韩家和朱家。” 于小灵的声音轻得像外面天空中飞下来的雪,可落到徐泮心上,却像刀。 徐泮的手禁不住颤抖了起来,青筋根根暴起,他一万个不想承认于小灵说的话,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否认。 兄弟阋墙这样的事,终于也发生在忠勤伯府了吗? 这个爵位……他宁可不要! 徐泮痛苦地闭上了眼。 于小灵看向他的眼神,全是怜惜。 她心里酸的难受,坠得生疼,禁不住说道:“也许……也许只是那两家自作主张……或者……有些你不晓得的恩怨在里面……” 于小灵说着这些安慰的话,只勉强说了这两句,便说不下去了。 论谁有能耐勾结刘焜,是这二人;论谁有资格取得,忠勤伯府的信任,也是这二人;再论忠勤伯府死伤三位伯爷之后,谁在背后受惠最大,还是这二人…… 于小灵觉得头痛欲裂,明明至亲至近,却偏偏至远至疏,这是什么?人性么?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抬手搂住了眼前人的腰…… 京城的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才停下来,若是从城楼上,一眼望尽这座城池,那皑皑白雪下的四方院,定是美的让人心醉。 徐泮备上了年节礼,亲自去了一趟韩家和应国公府,去探望这两位长辈。徐家同这两家都走得极近,徐泮去探望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韩瑞仍旧一派冷肃,而朱丙俊依然一脸温和。 徐泮很是小心的同他们二人,说道了一下对方,好似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 韩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徐泮也只深深地看了几眼,便扔开了去。便是徐泮提到朱丙俊,他也只哼了两句,什么都没说。 徐泮往日大多不愿意到他这里来,也是不耐看他一副冷脸,可今日韩瑞仍然这番冰冷态度,却让他全没有尴尬之感,反而微微松了口气。 而相比之下,朱丙俊却对徐泮提及韩瑞的事情颇为感兴趣,还回忆起去年的抗倭之战,反复地夸赞韩瑞当时眼光独到,出手极快。 徐泮笑笑没说什么,离开了。 回到家中,听说于小灵同韩氏朱氏一道准备腊八事宜,禁不住吓了一跳。 他连忙找借口叫了她回来,紧紧搂了她在怀里,低声道:“你少同他们往来……尤其是……婶娘。” 于小灵惊讶:“查出来什么了? 徐泮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说着又使劲将她往胸膛嵌去,直勒得她臂膀生疼:“你必须不能有事,我谁都不相信,我怕他们害你!” 于小灵轻轻笑了:“谁也害不了我,你放心好了,我谨慎着呢!况且就在我们一府之内,咱们若是不好了,他们谁都脱不开干系。不然你以为,你如何能活到今天?” 徐泮愣了一愣,旋即松了口气:“有些道理,可是你还是要小心,万万不可轻敌。” 于小灵应了,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不到窗外的严寒。 魏家的事情,终于在吃腊八粥之前尘埃落定了,魏家四房将除了祖产之外的产业均分四份,一房一份,尚且还都住在一处,只等魏夫人百年之后,三位嫡子,再分了魏夫人的嫁妆,魏家便正式分家了。 徐泮不过去露了个脸,说了两句公道话。于桑对于小灵感激不尽之余,还去木鱼胡同,将她从头到脚夸了一番。 于小灵那个去娘家的对月,到现在也没补回来。眼看就要过年了,她只抽了一天的功夫,回了一趟娘家,同程氏絮絮叨叨说她过得很好,便折了回来。 她每日仍旧看账册,同方嬷嬷交流如何打理府上事物,徐泮这里难得将大部分查探的人都收了回来,只留了几个明面上的人手。 可吃过腊八粥没过几天,傅平便突然来报了,说去年对倭一战中,趁乱出来刺杀徐泮的人,突然有眉目了。 徐泮一听就笑了:“说说看,那杀手出现在了谁的地盘?” 傅平愣了一下,诧异地看着徐泮,心道,伯爷怎么知道杀手出现了。然而容不得他细思,便赶紧回答:“是韩家。” 第三一三章 灶上人 “韩家……”徐泮修长的手指,敲在膝盖上,默了一默,又问道:“这杀手同韩家的关系,坐实了吗?” 傅平摇了摇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坐实。” 徐泮了然的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挥手让傅平下去了。 所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徐泮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了自己的考量。 于小灵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担忧,而徐泮也无法强颜欢笑,只是抱着她反复道:“幸而有你。” 元嘉二年便这样过去了。 皇后娘娘在年中的时候,诞下了一位皇女。而今上唯一的皇子,却在当月意外跌下了假山,摔坏了脚腕,太医都说,以后怕是不能好了。 皇上的子嗣,一下让全天下的人都担忧起来,幸而刚进宫的孙贵人和纪贵人福泽深厚,一进宫便前后脚怀上了龙嗣,而且这年还没过,便争先恐后的前后生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两位皇子缘何尚未足月便尽早降于人世,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不过,朝野上下为皇上担忧的心都歇了下来,还有道士顺势献上了代表祥瑞的灵石,恭贺皇上喜得龙子,龙心甚悦。 皇上太后自然笑逐颜开,只不过,皇后娘娘这边,却要难过了。 最让彭家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新进宫的孙贵人恩宠正盛,又诞下皇嗣,而皇后娘娘却只生下皇女,更有大皇子在皇后娘娘生产过后,便坠落假山。他伤了脚,往后怕是再也没有任何机会继承皇位了。 宫里宫外都在传,那是皇后娘娘的手笔。 皇后娘娘身边危机重重自不必提,只于家程家这些姻亲,也跟着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宫形势大变,于小灵这里的感受,并不十分强烈。她埋头钻研了一个月的伯府规矩,而正月十五一过,韩氏便把一匣子令牌,都送到了正院来。 忠勤伯府的中馈,正式落在了于小灵手上。 在此之前,她已经随着韩氏,在花厅议事多半个月了。徐泮对她担心的不行,让她在正院之外的地方,都不要乱吃乱喝。他还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会拳脚的丫鬟,时刻跟在她身后。即便如此,徐泮也没能彻底放下心来。 徐泮的保护,像是冬天穿的棉衣。虽然厚实到伸不开手脚,可却裹得她一丝风都吹不着,浑身暖洋洋的似春夏。 于小灵从前在于家也接受过程氏的教习,程氏甚至还把她送到吴氏那里也历练了一番,然后又把程默意也找来,同她说道功勋人家的事体。 因而她将中馈接在手上,除了刚开始三五日,有些不惯之外,并没遇上什么很是棘手的问题。 徐泮对他小妻子的表现十分惊喜,说道:“我以为你这个小脑袋,对这些人情世故总是有超脱凡人的理解,却没想到,办起事来全无生涩之感。莫不是上天派下来替我管家的?” 于小灵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见他过了年之后,心绪稳定了不少,也同他打趣道:“没有我这个织女,你这个牛郎可怎地过活?” 徐泮不喜欢她打的这个比方,牛郎织女一年不过一相会,同他们可不能比较。 他轻拍了她一下,说道:“这正月还没过,怎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刚才夸了你两句,嘴上便没把门的了。若是让岳母大人知晓了,还不知道怎么数落你!” 于小灵撇了撇嘴,又咧开嘴笑了:“你可总算是得了我母亲的好脸色了,竟还敢拿我母亲来压我?” 徐泮扬了嘴角,他待于小灵的好,程氏总算看在眼里了,他自然高兴的,算起来,还有于桑的功劳。 徐泮笑着搂了她,将脸埋在她松散的发髻里,问道:“今晚吃些什么?” “八宝鸭子,如何?我瞧着你近日胃口都不大好,让灶上弄这个给你开开胃。不得不说,咱们灶上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尤其那个刘光家的。” 徐泮笑着说好,二人遣了下面的人,慢悠悠地用过一顿饭,刚携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暖橘便急匆匆来报了。 “伯爷,夫人,三姑娘犯了胃病,要请大夫。” 于小灵讶然:“三姑娘犯胃病,她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这个病症?可派人去请了吗?” “回夫人,已是去了。”暖橘道。 “嗯,”于小灵点了点头,问她道:“三姑娘那里,病的厉害不厉害?怎么就突然犯胃病了?” 暖橘闻言,抬眼看了徐泮一眼,脸上有犹豫之色。 于小灵不快地瞥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伯爷的面说?!” 暖橘不敢再犹豫,连忙说道:“是……是灶上那边把三姑娘那里送饭送晚了,而送的那菜又凉了些,三姑娘胃弱,受不住,便犯了胃病。” “晚了?”于小灵惊讶:“我不是再三说,让他们按着时辰来吗?晚了多长时间?” 暖橘低了声音:“三刻钟。” 若是一刻钟之内,倒还情有可原,可三刻钟,这就明显是玩忽职守了。 于小灵向来觉得灶上的人算是尽忠职守,却没想到,刚同徐泮夸完,就出了这样的漏子。 她把眉头拧了起来,徐泮见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偷奸耍滑之辈多的是,犯不着为他们生气,打发了便是了。” 他说完,抬眼朝暖橘,说道:“谁人出的差错,便将谁关到柴房去,明日再由夫人发落。等大夫看了三姑娘,再过来回话吧。” 暖橘松了口气,只要伯爷不责备她们夫人便好了,她连忙应了句是,却听她们夫人突然说道:“出了这样的事,到底同我脱不开干系,我去看看三妹妹。” 她说着就要走,徐泮拉了她:“外间那样冷,你不如……” 话说到一半,便被于小灵打断了去,摇着头说道:“那可不行,本就是我管家不利了,若是再托大,下面的人眼睛尖的很,往后在我脸前乖巧装相,转过头,又对伯母婶娘她们另一番面孔,那我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第三一四章 八宝鸭 无事的时候风平浪静,等到突然有事了,浪头猛地拍了过来,于小灵才知道,管家难,原来是难在这里。 她也顾不得自己刚吃了一肚子东西不适宜快走,便裹了披风,要往三房那边去了。 徐泮也要同去,于小灵按了他,徐淓一个小姑娘家生了病,并不需要他出面。 于小灵自己带着暖橘去了,走在路上,不忘同暖橘问道:“三妹妹那边谁当差?可问清到底为何晚了时辰么?” “回夫人,是个叫柳柳的小丫鬟。她说往日都是她给三姑娘和赵姨娘送的饭,不过今日灶上那掌勺的刘光家的小儿子,这两日腹泻不见好,刘光家的放心不下,管旁人要了止腹泻的药,便让柳柳去给送去。 那柳柳说,她让刘光家找人替她当差,那刘光家的本也是应了的,却没想到那刘光家的一忙,便忘了此事。等到这二人都想起来,已是晚了三刻钟了。那柳柳急急忙忙的跑了一趟三姑娘那,饭菜也有些凉了。三姑娘用了没几口便吐了出来,然后便犯了胃病。” 于小灵一听,便沉了脸:“这刘光家的儿子倒是比府上的姑娘都金贵了,难不成,她仗着自己做八宝鸭子,在我脸前讨了好,转眼便充起主子来?” 于小灵不快的,说完这两句,又突然压了声音问暖橘道:“你可查了她是谁那边的人了么?” 暖橘点头,快走几步,靠近于小灵耳边,说道:“奴婢查了,她是府上的家生子,不过却是当年二夫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在灶上也有快六七年的功夫了。” 于小灵讶然,挑了挑眉:“那柳柳呢?” 暖橘禁不住也叹了口气:“她是买进来的,也是二夫人做主买进来的。” 于小灵彻底愣了:“怎么说,我还随便发了落不得了?” 暖橘不知该如何回答,方才在徐泮那里,她就着这个原因没好多说的。 于小灵满怀心思地到了三房,进了徐淓屋里,便见赵姨娘愁苦着一张脸,跟于小灵行礼。 一旁朱氏也在,她见于小灵来了,还如常笑了笑,安慰道:“没什么大事,你妹妹这是老毛病了。你这么忙,怎么还亲自跑了一趟?” 于小灵连忙摇头,一脸愧疚地看了看赵姨娘,又看了看朱氏,说道:“是我管家无方,让三妹妹受罪了。” 朱氏摆了摆手,警告地看了赵姨娘一眼,然后温声细语地同于小灵说道:“真没什么,不过你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你妹妹也好。她这会儿,已是比方才好多了。” 于小灵应了,转眼进了内室,看见两个丫鬟正围在床榻边上,瞧见于小灵来了,也赶紧行礼叫夫人。 徐淓还醒着,听见动静,还挣扎着起了身。 于小灵连忙两步走上前去按了她:“妹妹莫动。胃疼可缓些了?我已吩咐灶上给你炖了红枣山药粥,过会儿便好了,你且再用些。” 她见徐淓面上,果真有些苍白,额角还隐隐有冷汗渗出来,不由十分不好意思,说道:“灶上的人延误了饭食,妹妹怎的不与我说去?你这样纵着他们,自己遭的罪不是?”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这到底是我的不是了。往前大伯母管家,将厨房交给二妹妹管,可没出过这样的事情。唉……是我对不住妹妹,妹妹好生养着……我定然教训教训他们的。” “不干大嫂的事,是我这脾胃太娇贵了!姨娘也晚了几个钟,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是我让大嫂难做了。”徐淓摆了手,又要坐起来,连忙道。 于小灵听她小小年纪还能说出这个话,不由微微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按住了她的肩,感叹道:“妹妹这样好的脾性,更是让我无地自容了。妹妹放心,此事我定查到底,给妹妹一个交代。” 于小灵当着徐淓的面承诺了下来,自然不会是一时心虚冲动,她在来的路上,已是将此事从头捋了一遍了。 这件事情来得突然,可看头看尾,却很有些蹊跷。 首先,她是刚从韩氏手里接手的中馈,而出事的灶房,又是从徐涟手中接过来的。 再者,此番遭罪的,是朱氏的庶女徐淓,而徐淓,又算是徐家同于小灵关系最好的人了。她出了事情,于小灵更不会不管不问。 最后,玩忽职守的人同大房三房都没有关系,而是于小灵的婆母姚氏留下的人。这样一来,于小灵如何发落,要拿捏到什么程度,又成了一个难题。 姚氏留下的人本就不多,又因为于小灵从娘家带了几房人手过来,不少人便被方嬷嬷撵出了正院。 他们心中不免对新夫人的初来乍到有些不满,如今这个于小灵管家的当口,又出了这么一件事情。若是她轻轻巧巧地将刘光家的和那柳柳抬手放了,从阖府来看,难免有不公的嫌疑。而若是,她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或者为徐淓出一口气,而使劲打压了那二人,那么姚氏留下的人,怕是胆战心惊的同时,也要心寒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棘手题目。于小灵不知徐家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借了此事投石问路,倒也算是好事。 只是她也禁不住感叹了,原来管家管的不是事,而是人。人心,永远最难控制。 于小灵等大夫过来看过了徐淓,说她脾胃不过是临时受了刺激,胃虽疼,可问题不大,连药都不用吃,吃些粥水便好了。 只是自此之后,徐淓三餐饮食,都要规律而守时。她年纪尚小,胃疼的毛病慢慢养着便好了。 于小灵听着没什么大事,好歹松了口气。正值那红枣山药粥来了,她亲自喂了徐淓吃了一碗,见她胃疼消的差不多了,才回了正院。 刘光家的和那丫鬟柳柳都立时被关进了柴房,于小灵还派人去刘光家查探了一番,搜了些东西,却对如何发落她不置一词。 一时间,忠勤伯府上上下下对新夫人的手段,都暗自猜测起来。 第三一五章 大花厅 在这件事情上,于小灵没有半分要瞒着徐泮的意思,回到正房,便将这事体牵连的人等,都与徐泮说了清楚。 室内闷热得让人心下不安,呼吸之间都透着沉重的气息。 徐泮听着,禁不住皱了眉头:“刘光家的在灶上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她出什么事情,是大伯母念在娘的情分上包庇了她,还是说,此事是被人设计了呢?” “我也问了厨房的其他人,刘光家的这么多年还算是谨言慎行,并没什么出过什么大的差错,被大伯母包庇了许久的可能,不是很大。若是有人设计了,此事却不好说了。” 于小灵同徐泮陷入了沉默,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潜伏在忠勤伯府下面多年的阴暗。 这样的不安让人惊醒,让人不敢轻言以对。 忠勤伯府是潭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水,而潭底到底有多深,连在此生活近二十年的徐泮都不知道,更不必说初来乍到的于小灵了。 良久,徐泮抬手揽了于小灵的肩,想说一句“让你跟我一起受罪了”,却始终什么都没说,轻轻地叹了口气,摩挲了她的肩头。 翌日,辰初二刻,忠勤伯府按照惯常的时辰,在大花厅回事。 正月未出,冬日的寒冷仍旧笼罩着京城,花厅本是最为通透的地方,此时关起门窗,烧了炭火,也未见几多温暖。 进来回话的仆妇,无一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伯夫人的神情,却见夫人同平日没什么差别,端坐上方抱着汤婆子,端着茶盅,也不提昨日抓起来的刘光家的和那柳柳,只让他们还将今日要做的事情一一回来,一一发派。 等到事情都处置的差不多了,于小灵才把无关的人遣了下去,又两位要紧管事的嬷嬷请了过来。 一位是他们正房管事的方嬷嬷,另一位,则是素来管厨房的李嬷嬷。 李嬷嬷管厨房有十来年的功夫了,是忠勤伯府有资格的老人儿,眼看着再过一二年就要荣养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李嬷嬷倒还沉得住气,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伯夫人什么态度了。 于小灵并不拖沓,请了这两位老嬷嬷坐下来,又聚了灶上相关人等,便叫人把那刘光家的,和柳柳带了过来。 她二人在柴房关了一夜,没人敢去接近,似那柳柳已是哭红了一双眼睛,而刘光家的也不怎么样,面色苍白苍白的。 从前韩氏当家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只是那时候,一来,耽搁的时间没这么长,二来,也没听说谁犯了病症。后来二姑娘徐涟接手了厨房,徐涟是个严格的性子,容不得下面的人乱来,下边的人都知道,也没人混事情,自找不痛快。 如今换了伯夫人当家了,伯夫人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灶上的人是比二姑娘当家的时候松快些。可他们也晓得,伯夫人腰杆子硬,伯爷极为看中她,而大夫人交接中馈也半点犹豫都没有。 底下人眼睛看着,心里有了掂量,并不敢乱来。 可谁知,这事儿到底还是发生了,而且三姑娘还因此遭了罪。 刘光家的思来想去这一夜,也不晓得伯夫人说会如何发落她。当下,她被带到花厅来,抬眼瞧见伯夫人,坐在上面喝茶,而方嬷嬷、李嬷嬷都坐在小杌子上,灶上一干人等也都来了。 刘光家的看着阵仗心头发紧。 难道伯夫人要拿她开刀,杀鸡儆猴? 然而,容不得她想更多,那柳柳已吓得跪下来磕头了:“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是刘光家的,让奴婢给他儿子送药去了,他说找人替奴婢给三姑娘送饭,奴婢便没在意!还请夫人明察!” 刘光家的就知道她会这样说,这一夜在柴房里,柳柳都是这样指着她又哭又嚷的。那柳柳本就展着些理,此时又不管不顾的当先说出来,刘光家的已然满头是汗了。 柳柳这边喊完,厅内静了一下,刘光家的打眼看见伯夫人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盅,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问自己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刘光家的不敢隐瞒,伏在地上叩头回道:“此事确是奴婢疏忽,请夫人责罚。” 刘光家的这么容易就认下,于小灵还是有些意外的。只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朝那刘光家的说道:“将此事前前后后,俱得禀来吧。” 刘光家的听她仍是那般平淡的口气,心里实在拿不准,只好据实说道:“回夫人,奴婢的幺儿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从昨个儿开始就泻个不停,奴婢瞧他那样子实在是吓人,昨个儿一早就跟李嬷嬷要了一包止泻的药。下晌,李嬷嬷拿给奴婢,奴婢便找了柳柳去给我儿送过去。奴婢不敢耽搁给三姑娘送饭的差事,当时,是同柳柳说,要找个人替她的。 只是当时突然来了几桩事儿,奴婢一忙就给忘了。这次耽误的给三姑娘送饭,奴婢实在是有罪……只请夫人看着奴婢尽心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从轻发落吧!” 于小灵听着刘光家的说话,也看出她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不大容易犯错,便是犯了错也能及时补过来,昨日闹了这么一出,想了还是很有些蹊跷的。 她把的刘光家的话有从头到尾的想了一遍,然后抬眼看了李嬷嬷问道:“嬷嬷,可有此事?” 李嬷嬷连忙点头:“夫人,刘光家的说的不假,她是拜托了奴婢给她儿子找止泻的药的。” 于小灵听了,点了点头,又问刘光家的道:“你说昨晚突然来了些事儿,耽搁了你去寻人来替柳柳,到底是何事?” 刘光家的不意她会问得这么细,愣了一下,回想了一遍,赶紧说道:“奴婢给夫人炖完八宝鸭子,使了人给将那鸭子给您送去,当时正要去寻人,不过有两个小丫头跑来厨房,偷拿东西吃。不光偷拿,还打翻了些落在地上。奴婢瞧着实在不像话,便将这两个小丫头抓到院子里训了一顿。” 第三一六章 小丫头 刘光家的把此事说了,面上还有些悔恨之色。于小灵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睛,然后问道:“这两个小丫头是哪里来的?平日里,也都往厨房里来么?” 刘光家的当即回道:“回夫人,这两个小丫头一个是花木上荆婆子的孙女,另一个是针线上冯寡妇的闺女,两人都才五六岁,平日里,就爱来灶上偷点东西吃,大家都知道。” 刘光家的这样说了,于小灵便把目光往灶上那一群人投过去,果然有人点头应和。 于小灵隐约有些数,一面派人将这两个孩子找来,一面又问刘光家的道:“那你训了这两个孩子,才能用多大的功夫?这就忘了给三姑娘送饭了?” 刘光家的赶紧摇头,苦着脸道:“奴婢那时还记着呢!只是当时,灶上的人都各干各的了,暂时还没有闲着的人手,奴婢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还想去自己跑一趟,谁知还没捞着去,夫人您这边的平樱姑娘就来了。” 于小灵一听,便挑了眉:“平樱?” 平樱是暖橘下面带的小丫鬟,平日里,多是替暖橘跑腿。 暖橘如今是大丫鬟了,一手统管许多事体,好些打听的事情不方便自己亲自去问,便将平樱培养了起来,让她四处打探些消息,交接些人手,好让于小灵更熟悉忠勤伯府私下里的关系。 只是没想到,凭这一回,就是撞到了这些事情上。下面的人也没想到刘光家的把夫人手下的人扯了进来,一个个眼神怪异起来。 暖橘连忙将候在外间的平樱叫了进来,于小灵见平樱也一脸意外,心下有数,问道:“刘光家的说你昨儿下晌去找过她,所谓何事?” 平樱恍然,连忙道:“奴婢看着伯爷和夫人对那八宝鸭子赞不绝口的,便自作主张去灶上跟刘家嫂子提了提。” 于小灵点头,又问:“耽误了她多大会儿工夫?” “回夫人,也就……半刻钟。” 于小灵闻言,目光从头到脚地扫了一下刘光家的,问道:“然后呢?便忘了?” 刘光家的心下有些后悔,不该将那平樱牵扯进来的,不由咽了口唾沫,脸上有些难为之色,说道:“奴婢……这几日要来那事情了,当时觉得肚子有些痛,还以为是来了,便着急忙慌的往家跑。 待奴婢到了家,那柳柳已是回去了。奴婢想着,她肯定自己去送饭了,便也没在意。直到奴婢又回来灶上,瞧见柳柳在吃饭,才想起来问她三姑娘那边送饭了没。结果她说没有,这会儿才想起来去,已是晚了三刻钟了。” 于小灵听完这全过程,冷眼看着,基本上事情的责任都在刘光家的身上,这柳柳虽也有责任,但毕竟责任不大。而刘光家的又都实话实说了,按理说,该怎么发落,便要怎么发落了。 于小灵在心底,对这个结果既意外,又惊喜,不觉松了口气。 若是此事,果真只有明面上这么简单,她可就真是要大大松口气了。怕只怕,这只是完美的假象。 于小灵的心里,不免有些犹豫,如果她知道了这是假象,那她要不要拆穿了?如果拆穿,此事恐怕不好收场,可若是不拆穿,后面搅动潭水的一只手,还不知道要伸到多长。 她纠结了一下,决定放到下面查探这件事情,以做到心中有数。 外边人过来回话,说那两个孩子连花木上的荆婆子、针线上的冯寡妇,都一并来了。 来了也好,走个过场,该如何如何。 于小灵叫了她们进来,抬眼瞧见这两个小丫头果真只有五六岁大,两人都吃的胖嘟嘟的,只是脸都是惊恐之色,眼泪还挂在眼角上。 这四人齐齐跪下,连忙朝于小灵磕头。 荆婆子和冯寡妇都反复说着管教不严、再也不敢之类的话。于小灵听了不不置一词,然而他们见夫人抿着嘴不说话,也缩了头不敢吱声了。 这会儿于小灵才朝着两个孩子问道:“不用怕,我问你们什么,便回答什么。不过,可不能说谎。” 那两个孩子不知被教了什么话,哆嗦个不停,还是两个大人拽了拽她们,才赶紧应是。 于小灵并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只是随便问道:“昨日为何去灶上偷吃东西?不怕挨打么?” 这两个孩子听了,只睁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只哆嗦着说再也不敢了。 于小灵见问了也没什么结果,心中觉得这样正好,便挥了手:“罢了,小孩子贪吃,以后管严些。” 荆婆子和冯寡妇见于小灵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叩头谢个不停。暖橘示意他们带着孩子下去,那二人拉了孩子转头要走,却见那荆婆子的孙女,不知道是不是被荆婆子拉扯到了,突然哭着嘀咕了一声道:“要不是圆歌姐姐说说灶上有好吃的,我们才不去呢!” 这句话滋溜一下,就钻进了于小灵的耳朵里,而下边其他人,也有人听见了。 于小灵挑眉:“等等……你说的圆歌是谁?” 这个小丫头自然没想到夫人又突然询问,愣住了。 她不回应,那刘光家的不知是否想将功折罪,连忙说道:“回夫人,圆歌是名志轩守门的小丫头,从前没当差的时候,也来灶上寻吃的呢!” “名志轩”三个字一出,于小灵心头便进了一紧。这可是大房的院子啊。 下边的人都抬眼朝于小灵看去,突然涉及到了名志轩,这比将平樱牵扯出来,可更加复杂了。 于小灵一颗心不由下沉。 到底……还是牵扯出来了吗? 她面上不露半分,默了一默,朝暖橘道:“去看看那圆歌在做什么?若是无什么要事,便将她请来问一问吧。” 涉及了名志轩,无论到底如何,于小灵该有的尊敬还是半分不能少的。 派去的人并没受到什么阻拦,很快,那圆歌便被带了过来。 她来的时候,面上有惊慌之色,满花厅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而她却在进门之后,眼睛乱眨着,向那一干灶上的人中间看去。 第三一七章 肉圆子 于小灵不知道圆歌这一眼在看谁,可却明显觉得,此事已经不是刘光家的一个人的事情了。 不知是走的太快的缘故,还是什么旁的原因,那圆歌喘得有些厉害。 她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才被买进府里有两三年。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带的,吓得跪了地上便是磕头:“夫人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于小灵一听,差点笑了,她还什么没问,这个圆歌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可她始终笑不出来,一颗心沉得要命。 “抬起头来,”她沉声道:“你昨日可曾跟那两个小丫头,说灶上有好吃的东西么?你不是在名志轩守院么,如何能知道这样的事情?” “奴婢……奴婢就是不知道在哪听人说了一嘴,回头一不留神,就说给那两个小丫头听了……这实在不干奴婢的事儿,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圆歌慌忙说到,头垂得很低,完全盯着地面。 什么都不知道,还需要反复强调吗? 于小灵越看她越觉得她身上疑点重重,看来事情的关键之处,就出在这个圆歌身上了。 可是现下圆歌不肯承认,那她到底是问,还是不问呢?问,是定能问出来的,可不问,府里的人会怎么看她? 她不由抬眼去扫了厅里其他人。两位管事大默默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不说话,灶上的人却有些个按耐不住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看好戏的颜色。 于小灵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明面上也是不能糊弄过去了。 她抬手端了茶盅中,并不言语,厅内有些静,跪在下面的圆歌见了,不住抖了起来。 过了有几息的功夫,她抿了两口茶,才把目光又落到了圆歌身上,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将茶盅往一旁茶桌上放了。 叮当一声,瓷器和硬木碰撞的声音,只吓得那圆歌抖擞了一个激灵。 而后,于小灵才缓缓说道:“你可不要糊弄我,有一便要说一。若是被我查出来,那可就……不好了。” 她说完,又把目光落到圆歌身上。那目光凉凉地钻进圆歌心头,圆歌还没受过主子这样的眼神,当即便吓得跪坐在了地上。 她先是慌了几息神,然后突然把眼睛,向灶上一干人中看去,于小灵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站在人堆里。那人在圆歌目光投来的时候,不自主的屏气凝神起来。 而那圆歌好像也想明白了,突然指着那妇人,说道:“奴婢……奴婢是听孔婶子说的!她说灶上有肉圆子吃,还说让那两个小丫头给奴婢也能弄些来。只是……她……她不让我同旁人说,她说我若是跟旁人说了,她以后便不给我灶上的东西吃了!” 她这里说完,方才整整齐齐立在旁边的灶上的人,俱都扭了头,朝圆歌指认的那位妇人看去。 一边的李嬷嬷立时站了起来,指着那妇人说道:“孔广家的,你有何话可说?!” 这位孔广家的,听见李嬷嬷这一声训斥,愣了一下,然后面上好似竭力保持着冷静,几步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朝于小灵说道:“夫人,奴婢平日跟着圆歌交好,又想着今日灶上煮了一大锅肉圆子,所以便同圆歌说了。怕人知道不好,就嘱咐她别出去传。” 于小灵见她比圆歌和那两个小丫鬟都要冷静的多,说话也由头有没圆的回来,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撇开此事,问此人道:“你是孔广家的?你在灶上几年了?都做些什么差事?以前在哪做事?” 孔广家的见她这样问,吸了两口气,才回她道:“回夫人,奴婢正是孔广家的,在灶上当差也有十二个年头了,如今也是掌勺的人。从前,不过是在庄子上做事罢了。” 她说十二个年头,于小灵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那会儿忠勤伯府,应该是韩氏当家。徐泮的祖母,早早就把差事卸给了韩氏。这孔广家的从前在庄子上,要想进到伯府里面,还在灶上伺候,恐怕没些路子不行。 这样看来,他是韩氏一手提拔上来的了? 于小灵又把目光落到了李嬷嬷身上,示意她来说。 李嬷嬷,连忙上前回道:“夫人,孔广家的说的不假,她是在灶上十二个年头了,往前都是打杂做副手,这些年历练了不少本事,去岁二姑娘做主,把她提拔上来掌勺了。” 所以,是韩氏把她从庄子上弄到府里来的,又是徐涟把她从副手提到了掌勺,看样,这位孔广家的,果真是名志轩的人了? 于小灵想了想,有抬眼去看众人的眼色,只见刘光家的两只眼睛瞪得似灯笼,直勾勾的看着孔广家的,脸上有恨恨之色。 于小灵收回目光,又问这孔广家的:“这么说,你在灶上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能喊了不相干的小孩子,随便偷吃东西呢?灶上的规矩,你不懂吗?!” 孔广家的听了,便伏在地上叩头:“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违背了规矩,拿着灶上的东西去做人情,奴婢甘愿受罚!” 于小灵在心里赞了一声。 这个人倒是精明的很,只咬住了自己犯了这桩小错,其他的一概不说不提,如果她真是这般坚定,有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她在下面捣鬼,恐怕自己也没法说她什么。 只是孔广家的这样说,那刘光家的却是不依她了。 刘光家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咬牙切齿地看着孔广家的,说道:“你少在夫人面前装相!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故意挑了这个时候,让那两个小丫头去灶上折腾,好让我耽搁了差事,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就是你,肯定是你!” 然而孔广家的,却忽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你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知道你会使了柳柳去给你儿子送药?你们耽误了差事,反倒都怪到了我头上了?” 她说完哼了一声,也不牵扯旁的,又朝于小灵磕了两个头,说道:“还请夫人明察!” 第三一八章 腹泻药 从使唤旁人给自己儿子送药,再到反复未曾记起该当的差事,刘光家的可谓是漏洞百出。 从明面上看,此事与孔广家的确实并无太多牵扯,可看刘光家的那态度,却明显同她私下仇怨颇深。 于小灵想想也能明白。孔广家的在灶上十二年,一直到去年才坐上了掌勺的位置,而刘光家的不过来了七八年,手上拿这大勺便已有两三年工夫了。 恐怕让谁这样干看着,都有些意难平吧。 何况如今,连于小灵自己都记住了刘光家的这个人,还同徐泮夸了她的手艺好几回,这样的事情传到孔广家的耳朵里面,自然是更难受了。 所以,孔广家的到底有没有暗中使坏呢?如果真是她暗中使坏,只指使两个小丫鬟去捣捣乱,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因此,于小灵只伸手点了点刘光家的,说道:“无凭无据,可不好诬陷他人,只告知了小丫头去灶上偷吃东西这样的事情,可并不能说明什么。” 于小灵话是这样说的,而实则,却是提点了刘光家的一番。刘光家的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也不是完全傻了的。 她好生想了一番,突然说道:“奴婢……奴婢觉得奴婢那幺儿,这腹泻来得十分怪异。他平时没这个毛病的,也没见他乱吃了什么。哦,奴婢想起来了。奴婢幺儿那天来灶上找了奴婢一趟,当时奴婢不在,正是那孔广家的在的!” 刘光家的说着,一手指上了孔广家的,两眼一瞪,怒道:“肯定是你!你到底给我儿子吃了什么?!” 那孔广家的被他指认了,却不动声色,只冷笑了一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儿子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吃的什么他自己不知道么?你这诬陷我,可更是无凭无据!” 刘光家的被她气的,两眼发黑,恨不能上去撕了她。 这二人又争吵了几句,始终是刘光家的心有存疑,却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来,全都被孔广家的驳了回去。 于小灵也不得不佩服这孔广家着实厉害,看这样子,八成是她无疑。可是就是处处都抓不住她的小辫子,这个案子,在争吵也实在没法审下去。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 于小灵,见那刘光家的自己也说的脸色灰败了,便问她,罚他是否心服口服。刘光家的自然不会心服口服,可此事就是这样,她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找不出来,只能认下。 无论如何,至少明面上,此事已是审的一清二楚了。刘光家的和柳柳玩忽职守,各罚三个月的月钱,其中刘光家的,再打十大板子,以儆效尤。而孔广家的,也革了一月月钱,让她好生思过。 打板子这样的事情算是重罚,可刘光家的却保住了灶上的差事,不管是阖府上下的各路人马,还是姚氏留下的人手,都对新夫人,这个惩治颇为信服,在下面并没有什么二话。 此事看来已是明了了,可于小灵这边,却仔细思量了起来。 她当天便同徐泮说道:“端看这孔广家的行事,定是早有预谋,还半滴不漏,这么厉害的人物,我都自觉不是他对手。只不过,她是自己因私仇行事呢,还是受了旁人的意思?” 徐泮皱着眉头,显然对此事很是反感,不耐道:“找个由头把她弄下去吧,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况且灶房是什么地方,哪容得她胡来?还有她那男人孔广,一并弄下去了事。至于他后面……” 徐泮说到此处,目光不自主的往名志轩的方向看去,然后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我当真没想到……灵儿,你万事可一定小心,若是……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我……担心你。” 徐泮不知道承诺她什么好,有些愁怨是要了结清楚,可是却不是眼下,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打草惊蛇,才能握住主动的时机,在某一时刻,将那些人连根拔起。 尤其是眼前,云山雾绕,前路不明。 于小灵自然知道他所思所想,抬手抱上了他的手臂,安慰他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这事本是应该就此放到一旁不再提及的,然而没过几天,那孔广家的养的一条狗,却突然口吐白沫,死了。 孔广家的狗如何是他家自己的事情,和旁人自然没有关系,可这条狗却正是在交接差事的当口,当着一众人的面,死在了路边上。而死状甚惨,明显是中了毒的。 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找了附近的大夫过来,替他们瞧瞧这个狗到底怎么回事儿? 只是那大夫过来瞧了,却说此狗是吃了大量给人服用的泻药死的,并不是中了什么要命的毒,众人大可不必惊慌。 然而众人虽不惊慌了,那眼神却一个塞一个地亮。 那刘光家的大儿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叫嚣着闯进孔广家的院子里,将那狗窝反复寻了几遍,到底在一丛干草下面,发现了半包散落的药。 他当场便使了银钱,让那大夫查验那药为何物。 大夫一验,那狗舔了半包的药粉,可不就是那致人腹泻的药么? 孔广家的这一下,便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了,他反反复复地说是有人给他家狗下药,可刘光家的大儿子,却带着人闯进了孔广家的屋子,三番五番地又找出了一包泻药来。 这事发生了没半个时辰的功夫,便闹到了于小灵这里。 彼时,她正给徐泮做的那身新春裳收尾,一时拿得近了缝两针,一时又离得远了看一看。 这会儿暖橘急匆匆地跑进来,说那孔广家的被刘光家的大儿子纠缠到了正院门前跪着的时候,于小灵一不留神,便把那针扎进了手里。 这身衣裳,于小灵从头到尾慢条斯理地做了一遍,也没被针扎上这么一下。这一下子,却出了血,好在于小灵反应快,才没有落到徐泮的新衣裳上去。 于小灵皱了皱眉头,面上有些沉,默了一默,才让暖橘传了那两家人,先往院子里跪着去了。 第三一九章 五碗药 于小灵并没有立即就见他们,而是让暖橘把他们闹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当她听说,孔广家的狗是在人多的时候犯的病,被好些人都瞧在了眼里,而那腹泻的药,不仅狗舍里有,孔广家的屋里也有,于小灵听了这个,心头不住往下沉,这件事情发生的,也太凑巧了些。 她又问道:“当时那狗死的时候,刘光家的人可在当场?” 暖橘摇了摇头:“回夫人,并没有。是后来有人给他们家通风报信,那刘光家的大儿子,才带了人手急急忙忙过来的。” 于小灵皱了皱眉头,若是刘光家的反过来设计了此事,或者是早就发现了线索,只等当着众人的面揭出来,八成不会坐在家里等着。可如今他们是被通知而来的,也就是说,此事要么就是巧合,要么,就是还有人在后面一把揭发了孔广家的,要给人看。 这样子看,这潭水,可就更浑了。 于小灵裹了披风,又让温杏拿来交椅,自己抱着汤婆子坐到廊下,准备好生听听这两家如何说辞。 刘光和孔广,一个在外院当差,一个在庄子上做事,自是不能过来。其他人,诸如,刘光家的和她大儿子,小儿子,以及孔广家的和她儿子媳妇,都过来了。除此之外,一同来的还有被请来的一位游医,和那条死了的狗。 暖橘怕这死狗,给正院招来晦气,便只让人把他远远地扔到了一旁,没带进来。 于小灵打眼瞧那孔广家的,见她在没有那日在花厅里精神集中、又沉得住气的模样,反而显得几分紧张之色,心里越发的有数了。 相比之下,刘光家的这十大子刚挨过还没好利索,今日此时,却十分兴奋,一双眼发亮。 于小灵看了一眼,心中琢磨着,人家挑她下手,倒是正合适。她心里所思所想都表现在脸上,最近又风头出尽,可不正是木秀于林么? “都来说说吧,又有何事要闹到正院来?刘光家的,你先说吧。”于小灵将伯夫人的派头拿了个十足,点了刘光家的让她先说。 刘光家的说的话,同暖橘向她回禀的,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刘光家的又将此事从头到尾的串了一遍,指出了孔广家的图谋不轨。 “……夫人,就是这孔广家的,先趁我不在给我小儿饭食中下了药。他这边不好了,奴婢一颗心拴着他,自然是,容易出错,这孔广家的,就拿住了这个时候,找了那两个小丫头来干扰奴婢,奴婢这才出了大的差错,害苦了三姑娘,还请夫人明察!” 于小灵心道她说的这个,算是在理,可她还要听听这孔广家的,还有什么说辞。于是她说道:“孔广家的,你也来说说吧。” 孔广家的,虽然被人揭出了腹泻药的这一点,却仍是不会轻易认下罪名,于是,朝于小灵叩了头,回道:“奴婢买的泻药,是给我儿媳妇用的,根本不是刘光家的说的那般,奴婢没有害她儿子,更没有设计让她当不好差事,那都是刘光家的杜撰的,夫人千万不要听信!奴婢请夫人明察!” 说完又是叩头。 这一个两个的都要请于小灵明察,于小灵冷哼,看样这是要她把包青天的明察秋毫拿出来了。 她略一思索,问道:“是不是吃了泻药才导致腹泻的,这位大夫,能否看出来?” 于小灵伸手点了那游医。 那游医没成想被人拉来看两眼死狗,却卷进这桩大事里,还见到了忠勤伯夫人,他心里忍不住有些害怕,却还隐隐有些兴奋,若是他差事做的好了,是不是也能得一大红包?忠勤伯府可都是吃金咽玉那! 他半点不敢懈怠,打起精神,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去查探刘光家的那小儿子。 只是,都好几日过去了,刘光家的小儿子早就不再腹泻了,又如何能看得出来当初是什么导致的他腹泻呢? 这个游方大夫看一圈也没看出来个道道,心里不免有些悻悻。难不成,这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这游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此时脑子转的这么快,为了忠勤伯府的大红包,他可得拼尽全力。 忽然,他灵光一闪,旋即说道:“夫人,这腹泻药味道十分独特,若是吃过,或者是误食过,各几日在碰见,还是能闻想起来的!吃的时候,或许被饭食盖住了气味,可吃到嘴里,味道又确实不同。 若是夫人信得过小人,不妨找几味药来,让这位小哥喝上少许,只喝一点,并不会伤及身体,若是小哥能指出来哪一样是那腹泻药,这事儿恐怕就错不了了。” 于小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游医,竟然出了一个听起来是怎么回事儿的点子,她不由高看了他一眼,又当即点头,让人按照他的想法,准备了药和水来。 这刘光家的小儿子,也就五六岁大,此事上自然撒不了谎。这游医一共摆了五碗药水在院中,一院子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刘光家的小儿子,甚至连院门口都偷偷趴了几个人等着看。 场面一度十分紧张,那刘光家的小儿子一连喝了三碗,都摇着头说不知道,可当他举起那第四碗才喝了一口的时候,忽的放下了碗来。 瓷碗叮当响了一声,他的话也传了过来。 “就是这个我,喝过这个味儿,怪得紧!” 刘光家的,见他药都没喝完,便指认了,又惊又喜,还是怕他说错连忙扯了他道:“你可都喝完再说!” 可能他小儿子,却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这个就是,不用喝完吧……” 刘光家的,还想拉着他接着喝,那游医却道:“小哥儿真的认准了?” 刘光家的小儿子,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我觉得就是这个!” 院里院外不由都屏气凝神,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游医。 那游医当即便笑了,然后朝于小员工拱手说道:“夫人,此药水正是那腹泻药冲了水的,半点不假。” 第三二零章 大伯母 游医这里话音一落,那孔广家的一家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尤其是那孔广家的,脸色当即灰白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刘光家的见了,忽的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恨声道:“我看你还怎么推脱!” 即使在这个被当场指认的关头,孔广家的依然十分清楚轻重缓急,极力保持着冷静。 她被刘光家的撕扯着,喘着气说道:“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要去折腾你儿子,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可没有要坏了你的差事,牵涉到三姑娘是你自己的事,同我再没有关系!” 这会儿连于小灵都看不下去,冷笑了一声,说道:“孔广家的,我之前也是问过此事,你缘何不承认?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于我,如今又说同你没关系,我可就不信了!” 那孔广家的只想着一味推脱,却没想到已是再三欺瞒了主子,这也是一桩罪过,她不禁愣了一下,旋即又跌坐在了地上。 可她到底还算个精明之人,稍顷便跪伏在了地上,砰砰砰地叩头说道:“奴婢错了,奴婢猪油蒙了心,不该欺瞒主子,请夫人发落!” 然而于小灵却道:“抬起头来。 孔广家的闻言,慢慢抬起了头,一脸慌张,于小灵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何给刘光家的下绊子?” 那孔广家的不由红了眼睛,神色愤愤地说道:“奴婢在灶上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却一路看着她越走越红,,到如今,我好不容易和她并肩了,她又得了夫人您的眼。我比她年长,比她资历老,而她如今对待我就像对待那些下面烧火的丫头一样,全不看在眼里,奴婢心里实在不服气!奴婢明明也是掌勺,却为何偏偏要给他让路?奴婢不服啊!” 孔广家的说到后头,情不自禁地将心头的怒火低声吼了出来,于小灵看她不似作伪,心中不由又添疑惑。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一方面完美得没有半分破绽,另一方面,又在各个时节点上,都恰到好处。单凭孔广家的,能把握的这么精确么? 这倒也罢了,只是这狗死的也太是时候,她已经准备不在明面上追究了,可却好像有人非得要将此事翻出来一样,将实情摊在众人面前? 这只手,是谁?! 于小灵并没有当即,点发落了,孔广家的,反而是派人将她关进了柴房里,对如何发落,她不置一词。 她打发了其他不相干的人俱都散去,回到了烧着地龙的房中,仍然觉得好似有冷风灌进了她的衣襟。而忠勤伯府这潭水,浑不见底,却散发着阴冷潮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水汽,即便是淡定如于小灵,此时也不得不因潜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而感到后背冷飕飕的。 于小灵想等徐泮尽快下衙归来,然而,徐泮没来,旁人却来了。 来人是韩氏身边的大丫鬟,卢月。 卢月过来,并没什么要事,只是来传韩氏的一句话。 卢月施了礼,同于小灵说道:“夫人,大夫人说,那孔广家的出了事情,夫人您秉公处理便是了。至于她是经谁的手提上来的,这并没什么干系,夫人不必思虑过多。” 于小灵微诧,面上却什么都不露,反而招了卢月到她身旁来,说道:“大伯母都知道了?唉……我也着实没想到,这孔广家的竟还有这个心思……” 她表现出无奈之色,卢月也不能干看着,她来之前,韩氏还同她说,伯夫人没有当场便发落了孔广家的,已是在给韩氏留面子了。所以,韩氏才专程让卢月跑了这一趟,把话说明白,不让于小灵这个伯夫人左右为难。 所以卢月这会儿,就着于小灵的话说道:“夫人心善,怎么晓得他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子多?从前我们大夫人管事的时候,这样闹心的事情,也没少见呢!夫人宽心便是了,该发落的发落,该奖赏的奖赏。” 于小灵,听着卢月说话的意思,好似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头,心下不由思量更多,便和她客套了几句,让温杏送她出去了。 待到徐泮回来,她连忙抱着徐泮的胳膊,同他将今天下晌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说大伯母这是什么意思?”于小灵皱着眉头问道。 徐泮捏了捏眉心:“若说……是她一手操纵的,她把自己放到明面上,又有什么意思?迷惑我们?若不是她一手操纵的,这孔广家的,果真就这样厉害了?还是……另有其人?” 徐泮对于内宅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想知道,后边这只手到底是谁,而韩氏又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孔广家的,你打算如何处置?别再留着她祸害了旁人。眼看她也是一招废棋了,撵出去算了。”徐泮说道。 于小灵也点点头,说道:“那孔广做事还算上心,既然孔广家的是从庄子来的,便还将她撵回去罢了,再把她儿子儿媳妇,一定调到没什么大干系的地方去。” 这样发落不算重,却也不算轻。除了孔广,孔家其他人算是都被主子流放了,他们都是忠勤伯府的家生子,若是还想要再翻身,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这件因送晚了三姑娘的膳食而引发起来的一连串的事情,在平静的忠勤伯府,到底激起一圈波浪。 此事过了之后,满府上下都越发地谨慎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伯夫人,不是个糊涂的。 于小灵发落了孔广家的,灶上与她相干的人可不少,于小灵又让李嬷嬷寻那些人补充进来,讲那些偷奸耍滑不得用的,俱都踢了下去。 她这雷霆手段一出,下面的人自然有叫好的,也有叫苦的,于小灵使人在暗中看着,倒是将忠勤伯府的仆从之间利益编织起来的关系网子,摸了个大半。 于小灵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她总算不是对这个看似平静的伯府,两眼一摸瞎了。 这算是因祸得福了吗? 第三二一章 几只钗 于小灵暗暗将忠勤伯府摸了大半,吩咐事情、管理人手都眼明心亮了许多。 这日一早,她听说二姑娘徐涟和三姑娘徐淓难得相约花园中赏梅去了,她看着自己手上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将前几日采买上送上来的几只珠花带着,去花园里寻了她们说说话。 正月末的天气乍暖还寒的,风中却有了几丝柔和之意,于小灵带了温杏过去,刚进了花园,就瞧见那姐妹二人,立在树下说话,时而浅浅的说笑两句。 于小灵见她们小姑娘无忧无虑地像花儿一样,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抬脚走了过去。 徐涟当先瞧见于小灵过来了,她愣了一下,许是没反应过来,什么都没说。徐涟这个愣神的空档,徐淓也转过了头。 “大嫂。”她甜甜的笑道。 于小灵走上前来,她二人也过来行礼,徐涟仍旧没说什么,行过礼,便立到了一旁,面上连笑意都没有,只摆弄手上的花。 于小灵有些诧异,平日徐涟虽然是冷了些,可面对着她也没有板着一张脸过。于小灵先同徐淓说了两句,便回过头来问她道:“二妹妹怎么了?不大舒服么?” 徐涟怔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还是不言不语的,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一时间,于小灵和徐淓都有些尴尬。 徐淓干咳了一下,连忙找了话题说道:“大嫂方才不是说寻了几支珠钗送我们吗?可是温杏姐姐拿着的那些?” “哦,正是呢。”于小灵见徐淓替她解围,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招得温杏过来,说道:“两位妹妹瞧瞧,可有喜欢的,随便拿便是了。” 温杏手里拿着的这个小匣子里,一共装了八只珠钗,大多就是珍珠点翠,也有些精巧娟花的,花色鲜艳,开了春儿正好带。 徐淓年龄小,她笑呵呵地凑上前去,捡了一只珍珠的和一只娟花的拿在头上比量:“真好看,谢谢大嫂!” 于小灵见她捧场,对于这两根珠钗又十分喜欢,说道:“三妹妹再挑挑吧,还有的是呢!” 徐淓连连摆手:“不用了,大嫂,这两只我就很喜欢了,还是二姐姐挑些吧。” 两人都把目光,向徐涟投去。可徐涟却仍旧一副冰冷的模样,完全没有把温杏拿过来的几多珠钗放在眼里,她见众人都把目光投过来,突然矮身行了一礼:“我头疼,先回去了。” 于小灵讶然,皱了眉头,徐涟这是怎么了,对自己的态度就和往日大相径庭。难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么? 于小灵禁不住喊了她一句:“二妹妹!” 徐涟闻言,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于小灵见状,连忙一步上前,要去拉她的手臂,想问个清楚。 虽然拉手臂这样的动作,总是亲昵的,于小灵去拉她也是想同她好生说说,可于小灵刚刚伸手碰到了她的胳膊,却被她一下子打开了去。 于小灵愣在了当场,而徐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反应,目光有些怔忪。 她这一下,反而抽的于小灵有些没站稳,她身形晃了一下,刚稳住,就听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二妹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俱转头看去,只见徐泮正大步走了过来。 他面色明显发沉,到也不去看旁人,只定定的看着徐涟,然后走到了于小灵身边站定,沉声朝徐涟道:“你大嫂哪里让你不满意了,让你这样对待她?你学的规矩呢?!” 他这话一出,徐涟那一双眼睛便红了。 于小灵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拉了徐泮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说话,这边又要去安抚徐涟,可她还没往徐涟身边一靠,徐涟却忽的往后退了一步,直剌剌地闪开了于小灵对她的靠近。 她退的这一步,又完全落进了徐泮眼里,徐泮立即皱了眉头。 于小灵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程度,她心中万分惊诧的同时,倒也知道,此时徐泮和徐涟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再不适宜将此事解决清楚。 她连忙回头去寻徐淓,见那的孩子也是满眼的诧异之色,连忙朝她说道:“二妹妹头疼不舒服,要不三妹妹送下二妹妹回名志轩吧!你大哥这里也有些事情,我同他说几句话,再过去看你们。” “哦!”徐淓会意,连忙应下,往徐涟身边去,她伸手去拉徐涟的胳膊时,徐涟倒是没有再闪开了,徐泮在一旁看着,火气蹭的一下蹿了上去。 他刚想张嘴说些什么,胳膊却被于小灵使劲扯了一下,再低头去寻她,只见她满脸急色,朝自己摇头。 徐泮沉了口气,不再言语。 眼见着两个姑娘转弯离开了花园,于小灵才松了口气,看着徐泮道:“你怎么来了?” 徐泮没回答她,却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问道:“二妹对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于小灵连忙摇头:“她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小姑娘家,总有些让人猜不透的想法吧。” “她哪里算是什么小姑娘家,今岁就是要结亲的人了,况她比你年岁还大些,怎的这般不懂事?” 徐泮对徐涟的不满,充斥在他的字里行间中,于小灵听了,无奈地笑笑,压低了声音,同徐泮道:“他怎么能同我比,她那年龄连我一个零头都不够!你……也一样!” 徐泮一听,一口气堵在喉头,他沉沉地看了于小灵气息,然后一把拉着她,也不说话,只扯着她回正院去了。 当着满府上下的面,他这个伯爷还收敛些,只是拉着于小灵走个不停。然而等到了正院,一回了正房,他便当即反手关上了房门,转身就将于小灵按在了房门上。 房门被于小灵抵得吱嘎一声响,徐泮阴沉的脸,就放大在她眼前。 他满脸都写着“不满”二字,于小灵看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不乐意了?二妹妹本来没什么事,被你这两句一训也有了事情!我可没闲工夫同你瞎扯,还得去名志轩走一趟呢!” 第三二二章 冷性子 于小灵笑嘻嘻的,徐泮却不笑,他一听她说,还要在往名志轩走一趟,就越发的不高兴了。 他倒也不再将她抵在门上,反而伸手搂着她的腰,拦她在怀里,沉声说道:“此事应该二妹来给你赔礼,你去做甚?不许去!” 于小灵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我这个做大嫂的,这点肚量都没有,还怎么管家?况且二妹妹就快成亲了,她在家里还能呆多长时间?我去看看她,说两句好话,同她解了那心中的疙瘩,岂不是好?不然,她到底为何生了我的气,我还不晓得呢!” 于小灵说了这半晌,徐泮仍旧摇了摇头,又抱了她,坐到了椅子上,将她圈在怀里,低声说道:“你是我娶回家里用来疼的,我不许旁人给你委屈受!” 他这话说的无比认真,于小灵听着,心都快化了。 她禁不住低头窝进了徐泮的怀中,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下来。 “你待我……已经够好了。”她低语。 徐泮将她往怀里又紧了紧,摇了头:“没有……好似今日,你就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于小灵没想到他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倒是正经起来,认真同他说道:“我在哪里不是受委屈?在木鱼胡同的时候,与我那大堂姐,更是又撕掠不清的烂账,你也知道,她那阴狠的性子,可不是一般人! 我嫁进府里这几个月,已是觉得比在娘家都松快了。虽说还有些看不着摸不清的黑暗地方,可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让我太不省心的。好似二妹妹这个脾气,什么都露在面上,其实最好不过了。若是她都藏在心里,你我哪知她已是对我不满了呢?”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了,徐泮听了,也止不住点头:“她性子虽冷些,却不是绵里藏针的人。” “所以呀,你不知轻重地说了她那两句,她哪里受得住?大伯母定是心疼的!我还是赶紧去看看吧,有什么事情说清楚也就好了!” 于小灵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泮便是心里堵得慌,又怕她受委屈,也只得放她去了。 名志轩的门,是为于小灵敞着的,她进了院子,卢月便过来招待她了。 “夫人来了,二姑娘没什么事情的。我们姑娘就是性子冷了些,定是让伯爷误会了,其实并没有对夫人不敬的意思。”卢月打量着于小灵,说道。 于小灵连忙点头,赞同道:“二妹妹什么样的人品,我还不知道吗?伯爷那边,也是当差上头不太顺遂……都没什么的,我就是来看看妹妹,头疼可好些了?” 卢月见她一点儿架子都不摆,心里不由对这个伯夫人生出几分好感,当下引了她,往徐涟房里去了。 于小灵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问卢月:“让大伯母担心了吧,都是我的不是。大伯母是在二妹妹房里吗?” 卢月笑着连连摆手:“大夫人在抄经书,不在二姑娘那里。” 于小灵颇有几分意外,看来韩氏对徐涟并不是十分娇惯的,那韩氏也是并不赞同徐涟的作为么? 她左右思量着,跟着卢月进了徐涟房里。 徐涟眼睛还有些红,只是好歹没什么泪水了,见了于小灵,别扭了一下,仍是起身行礼了。 于小灵心道这孩子倒是个耿直的性子,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二妹妹头疼可好些了,要不要请大夫?” 于小灵这里问了她一句,那卢月便赶紧朝徐涟使了眼色,徐涟仍旧是别扭了一下,才低声回道:“有劳大嫂放心了,已是好了。” 徐淓这会儿还在这儿没走,见着徐涟态度软了些,连忙上来暖场子:“二姐姐就是风吹着头了,大嫂不必担心的。倒是大哥……” “哦,你大哥也没什么的。”于小灵应了这一句。 徐淓比徐涟还小上许多,说话办事却比徐涟这个嫡女还强些,想来是越是处境艰难,越早早地知道察言观色,知道如何行为处事更利于自己。 于小灵并没闲心探讨更多嫡庶的关系,又试着问一问徐涟到底何意,说道:“我这段时日,刚接手家里中馈,管起来总有些疏忽的地方。倒也不怕二位妹妹笑话,我从前在娘家的时候,还没管过这么多事儿和人,虽则大伯母已是尽心教了我好些日子,可到我自己上手了,还总有些个顾头顾不上尾的……我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了,二位妹妹可一定要跟我说,千万不能藏着噎着,倒让下面的人钻了空子!” 她说了这话,又仔细看了看徐涟的脸色。 徐涟面色仍然冷着,目光也不知看向哪里,只这小嘴儿又抿了抿,什么都不说。 反倒是卢月把话接了过来,说道:“夫人管着中馈,着实辛苦,我们大夫人说,当初她刚接手中馈的时候,比您这手忙脚乱有的是呢!您已是做的十分的好了。我们二姑娘这儿也没什么事情的,夫人放宽心便是了。” 卢月的意思,正是韩氏的意思,于小灵仔仔细细把她这话琢磨了一遍,心道,她专门说了二姑娘没什么事情,那便是说,本是有事情的喽。 于小灵没问出来什么具体的,只好想着回去让人私下去查。 她和徐淓俱都走了,徐涟微微嘟着嘴,起了身,往韩氏屋里去了。 韩氏正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一旁的小几上放了经书,显然刚刚翻过。她听见徐涟来了,先是叹了口气。 “娘。”徐涟喊道。 韩氏没说话,徐涟又接着道:“她走了。” 韩氏张开眼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你嫂子。” 徐涟不耐地拧了眉头:“我不喜欢她。” 韩氏轻哼了一声,略微带了些许嘲讽,说道:“你再是不喜欢她,也不必告诉所有人。你再这样下去,便是嫁到了你舅舅家,也难保能过得好。” 韩氏不满地瞟她一眼,端起茶盅饮了口茶,指了身前的绣墩让徐涟坐了,问道:“同我说说吧,到底都是谁同你说了什么?” 第三二三章 迷魂汤 名志轩的正房里,熏了淡淡的檀香,香气钻进徐涟的鼻孔里,让她闻到了寂寞已久的气息。 徐涟抬眼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眼下有淡淡的淤青,知晓她昨日定是睡不好觉了。 自从父亲走了之后,母亲有时便整宿整宿的难眠,刚开始那两年,母亲的眼睛流泪流到差点失明,这几年虽是好了许多,可母亲的性子,却越发的清冷了,有时,她在母亲眼里,看到的都是空洞。她担心,母亲有一天,会不会也像祖母一样,青灯古佛,不论世事。 后来二婶娘也去了之后,中馈又回到了母亲手上。徐涟有时候觉得,母亲管着中馈,至少,还有些事情要做。中馈那些琐事虽然烦人,可也总归是件事情,母亲有了事情做,精神好的许多,失眠的夜也少了。 然而大哥取了妻,母亲管着中馈便不再名正言顺。自从大嫂接受了府上的中馈,母亲一下子便闲了下来,每日除了穿的衣裳不一样,其他便是翻翻经书,闲闲散散地做几下针线,夜里也越发的睡不下了。 徐涟对于韩氏这样的变化,心知肚明,拉很想跟于小灵商量,让她把中馈再借给她母亲管些年月,可是她不能,韩氏也不让她这样做。忠勤伯府,到底是忠勤伯夫妇的忠勤伯府,而不是他们的。 曾几何时,他才是忠勤伯府,正宗的嫡女,他母亲才是以后的忠勤伯夫人,可是那些早就远去了,如今的她们,很快便是徐家的偏枝了。 韩氏跟徐涟说,他们能在忠勤伯府住着,等三弟长大,已然是徐泮对他们的情谊了,天地不公,可温情总是留在人间。徐涟知道,所以心里难受,可也都忍下了。 直到最近,徐涟觉得自己忍不下了,胸中积压的怨气没有消散,反而四处冲撞地寻个出口,于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韩氏又抬眼看了徐涟一眼,淡淡道:“可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名声不好,被你听到了?” 徐涟讶然,继而点了点头。 韩氏轻笑了一声:“你这个性子非黑即白的,可怎么得了?那些人都说了什么,说来我听听?” 徐涟沉了口气,说道:“他们读书人家的姑娘,读的是先贤的礼仪,难道不该内外兼修么?我却不曾想,她不过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罢了!她可是,自还没有三妹妹那般大的时候,就开始掌事发落家里的下人了。 说是他父亲身边的仆从犯了事情,她祖母本是要将那下人撵出去的,后来她父亲求了情才换了打板子。可谁知,她却站出来,出了主意说打板子不能以儆效尤,非得要发卖出去! 她那时候才多大?竟这般心狠手辣!如今,她一手将同孔广家相干的人全撸了下去,都换上她得用的人手。娘,你看她多厉害呀,可人前仍旧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大哥还以为她多么贤良!” 徐涟说了这一大段话,情绪有些激动,她那唇瓣成一条细线,用力之大,已看不见唇上的血色。 她说得十分激动,可韩氏不过是像在花厅里,听下面的人来回事一样,好似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只道:“之后呢?:“ 徐涟禁不住有些生气:“大哥为何娶她回家?还被她骗的团团转?娘您没有看见今天大哥那样子,他可从来没训过我,今日竟当着三妹妹和她的面,朝我瞪眼,问我学的规矩去哪了?!我从不知道,大哥竟是如此昏聩之人!那人方才到是又来装好人了,好像我和大哥之间,不是因她而生的罅隙一样!她这副嘴角……当真讨厌!” 徐涟说此处,还气的禁不住跺了脚。而韩氏却突然笑了:“谁不讨厌?你三婶娘……不讨厌是吗?” 徐涟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韩氏。 韩氏微微摇了摇头:“娘不说没有证据的话,只是娘要告诉你,你大嫂和孔广家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她以前有恶名,却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到底如何,咱们并不知道,至少如今,此时怎么突然就传进了你耳朵里面,你却要好生思量了。难不成,是你大嫂亲自派人告诉你的?若你大嫂当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你可不会像今天这般看待她,她只会让你看到她想让你看的罢了。” 韩氏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平淡,可却好像一个个沉甸甸的石头,砸进了徐涟心里。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息,才突然说道:“这……难道……娘的意思,这都是三婶娘做的?!娘怎么知道?!” 然而,韩氏还是摇了摇头,嘴角噙了一抹笑意:“有的时候,你看不到棋路,却可以猜到下棋的人,不是吗? 涟儿,娘不是什么能人,也没希望你做成什么能人。娘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明眼人,不要随随便便,就被人蒙在鼓里了。即便你日后嫁进韩家,娘也要告诉你,韩家也是一滩浑水,谁家都是一样,只有你眼睛亮了,这滩浑水才清了……” 檀香袅袅在房间里环绕,韩氏沉静而平淡的声音,却让人冷静,好似比檀香的功效更甚,徐涟那一颗浮躁的心,都沉了下来。 徐涟想了过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一回蠢人,被人拿起来当枪使了。她心里有些别扭的难受,心想要不要到正院去和于小灵解释一番,可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然而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办,这个解释的机会便无处可寻了。 下边的人突然跑来说道:“伯爷大发雷霆了,抓了十几个乱嚼舌根的,正在花厅前面大打板子呢!还叫了不少人观刑!” 徐涟一听乱嚼舌根,心下便觉得有些不好,她连忙抓了下边的人问道:“什么叫舌根?他们都说些什么话?” 下面的人回道:“就是说夫人从前在娘家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如今到了咱们府上,就看也是要揽权专政呢!还说……夫人给伯爷灌了迷魂汤了!” 徐涟一听就愣了,这些人说的,怎么同她之前想的一样,连徐涟都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将此事翻了上来?! 可是自己并没有啊,那……是谁?! 第三二四章 杀威棍 花厅前面那块空地,一片肃杀之意,春日的暖融,完全不见踪影。空地上一字排开十几个木板,平日里,完全不和下面的仆从混在一起的侍卫们,突然出现了,黑衣光刀,执杖而立。 徐泮站在上首石阶之上,眯着眼看着下面的人,如同看到什么可恨可憎之物,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下面的人,平时不过与府上的女眷周旋,最多在夫人们眼皮低下扑腾两下,哪里想过伯爷会亲自处置,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而徐泮心里,却火气上窜。 他不过就是从前院往回走到正院的路上,就听见藏在墙角下的一伙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是练武的人,耳朵一竖,就能听出来个七七八八了。 要是放在平时,他不过是遣了这些人离去也就罢了,可今日他却听见这些人,居然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这些人居然敢在忠勤伯府,在他徐泮眼皮子底下,败坏他妻子的名声,说什么迷魂汤,这让他如何不让他恼怒? 把这些人全都抓住了,又牵扯出来好些人等,他不让这些不要命嚼舌根子的人尝尝杀威棍的滋味儿,恐怕他们还是不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因而徐泮谁都没去支会,直接下令侍从抓了这些人扔到花厅去,打三十大板。 这个惩罚可不是一般的重,尤其是由侍卫们下手施刑,指不定便是要出了人命的。可是徐盼哪里管那些细细碎碎的规矩,他只是想切切实实给下面的人一个教训。 徐涟都听说了的话,其他人自然也能听说。 最先听说的,自然是统管正院的方嬷嬷,邵班的娘找到方嬷嬷,同她说,伯爷发了飙,让她快去看看。 方嬷嬷前后听了,也吓了一跳。管人的事,最忌讳旁人随便插手,他们家伯爷越是使这样的雷霆手段,伯夫人越是容易被人非议。 这场祸事气的莫名其妙,她也是第一遭听说有人私下非议夫人,这般巧就传进了伯爷耳朵里?! 方嬷嬷一刻也不敢停留,提了鞋子就往了花厅跑去,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吩咐人去正院请夫人过来。 于小灵听人来请,也是吃了一惊。这好端端的,徐泮怎么发火了? 于小灵一路小跑着就出了门,还没到花厅附近,就听见那里哭喊声震天。 花厅门口站了一群人,这些人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却半步不敢离开。于小灵见了,慌忙之中还问了一句:“你们在此处作甚?!” 有人见她来了,连忙回应她道:“夫人!夫人!是伯爷让奴婢们都来观刑的!” 于小灵越发拧了眉头,徐泮这是要把府上的下人军法处置吗? 她听了华厅前的哭喊声,听那声音还有些气力,心道约莫还没有打过半,连忙一步不停地跑了进去。 她刚一过去,就见方嬷嬷这满面急色地在徐泮耳边说什么,而徐泮却好似充耳不闻,只将嘴抿成一道刀锋,沉着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下面的人,看着他们哭喊的撕心裂肺。 “住手!”一个清越的声音传过来。 这声音越过一层层哭喊,传进了徐泮耳朵里面,他抬起眼睛正看到于小灵,隔着挨板子的罪奴,站在一众观刑的仆人前面,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一脸的严肃之色,好似还带着几分责备。 徐泮不禁愣了一下,张口想同她说什么,却始终没说,下面的侍卫都是看他眼色行事的,旁人的话根本不管用,那杀威棍依旧是砰砰地落到犯错的下人身上。 于小灵见她说话并没有半分用处,侍卫们不听,连徐泮也一意孤行,心不由往下沉了沉。 这就是有心人故意设计的套,难道徐泮看不出来吗?他这样不管不顾,可不正中旁人下怀?! 她几步走上前去,走到徐泮身前半丈处,突然停住了。她抿着嘴,矮身朝徐泮正经的行了一礼。 徐泮一愣,连忙一步上前伸了手过来扶她,可她却好似料到了,意外地躲过了他的手。 于小灵端端正正行了礼,在徐泮愕然的眼神中,直起身子,抬眼看着他,正色问道:“妾身敢问伯爷,这些人犯了何等错事,要施三十棍的家法?” 徐泮拧了眉,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无比的严肃,所说方才还有责备之意,此时倒有几分失望划过了。 徐泮心头不禁想被人捏了一下,看向于小灵的目光黑沉得吸人,他一字一顿道:“这些人口舌生非,放在军中按律当斩。我已是手下留情了。” 棍棒声仍在继续,哭喊声却没有冲淡徐泮同于小灵之间的言语。 于小灵但他仍旧执拗,深吸了口气,道:“可是伯爷,这里是二门里的内宅,并不是伯爷的军营。内宅里,行的是家法,可不是军律。不知伯爷,是不是对妾身管家心存不满?那妾身只好脱簪请罪了!” 她说完突然屈膝要跪下来,只是这一次,徐泮却一把拉上她的胳膊,她没有办法再跪下去了,胳膊还被徐泮攥得生疼。 徐泮咬紧牙关,看见她小妻子的眼神也透着无比的执着,心中像被大石头砸下,又沉又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默了一默,在漫天的棍棒声和哭喊声中,突然沉声道:“都住手!” 此言一出,花厅前的空地上,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 三十杀威棍,只打了一半不到,就被叫停了,而棍下的人,衣衫上已是出现了斑斑血迹,更有人刚一停下棍棒,便当即昏死了过去,而更多的人,好像从阎王手里夺回一命,一个个都瘫在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儿。 不过于小灵此时却管不了他们,她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在徐泮紧紧盯住的目光中,朝他浅浅一福,说道:“多谢伯爷手下留情!妾身管家不当,惹了伯爷发怒,自会再向伯爷请罪。只这些人也受过了十几板子,想来往后也再不敢多嘴多舌了。还请伯爷放他们自行回去疗伤吧!” 第三二五章 耀文阁 被于小灵一口一个“伯爷”的叫着,被她一次一次的行着礼,这些落在徐泮耳朵里面、眼睛里面,比打他一巴掌,还难受许多。 他知道她怕,她忌惮府上暗藏的势力,忌惮下人的口舌,忌惮这场棍棒会给他招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她连忙叫停,而且她不得不叫停,还不得不在这些人面前,把礼数都做的一差不差。 而这些,都是他给她找来的。他说娶她回来是要疼她的,然而,却让她在这个府上却被人中伤、被人非议、还被人背后插刀。 徐泮有一刻,心中恨得想把那些非议他的人都杀掉,想把那些不相关的人都撵出这个伯府,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指骨被他攥得噼啪作响,他看着于小灵,心里像被人扭了一把,再看不下去,深深吐了口气。 “既然夫人为你们请了命,今次便饶过你们,若让我再发现你们口舌生非,对夫人恩将仇报,可不是三十棒杀威棍这么简单了……” 他说的后头,言语之间尽是狠绝,下面的人如何听不出来其中杀意,一个个浑身紧绷着哆嗦不停,跪在地上,便是叩头。 徐泮狠狠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朝着于小灵看来,说道:“夫人随我回去吧,不要再为这些人费神。” 于小灵应了声是,本想在规规矩矩地行次礼,却在他灼灼的目光下,终究是没有成行,然后跟在他如流星般的步伐之后,回到了正院。 这次于小灵很自觉地反手关上了房门,看见徐泮垂手反身而立,浑身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方才心中生出的些许埋怨与责怪之意,随着这一路跟在他身后前行,看着他孤寂而又坚实的背影,全部消散而去。 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轻轻地几步走上前,走到他的身后,抬手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徐泮显然有些意外,而后又感到了她的脸颊贴到了他的后背上,她们之前,如同此时的环抱一般亲密,可却又总是有太多的东西要往中间穿插进来。 徐泮心疼更兼无奈,他沉默着,覆上了她的手。 “你在生气吗?”她问他。 徐泮想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被她抱着的感觉,总是有些奇怪,而于小灵却紧紧地锁着他,不让他转身。 徐泮微微皱了眉头,没有说话,便是没有否认于小灵的问话。 “可是我也在生气,你知道么?”她说道。 徐泮越发深压了眉头,禁不住开口道:“为何?不必为那些人伤神。” 于小灵“哼”了一声:“他们还入不了我的眼,我只生气你为何要为我的事情大发雷霆,若你三十杀威棒,当真打死了人,别说我的名声没找回来,你自己又好到哪去了?我跟生气,你为何遇到我的事情,就不能冷静思考了?徐泮,我甚是生气!” 于小灵道出这最后一句,搂住徐泮的手也松了松。徐泮顺势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深深闭了眼睛,说道:“我没有办法压制怒火,他们这样中伤你,还是在我这个伯爷的府邸。我连我的府邸都管不了,我拿什么给你一世的安康? 灵儿,或许我不该这么早就娶你回家,我该把那些忧患一并去除,把这伯府上上下下清理干净,再将你娶回来。我不该……” 于小灵冷哼了一声:“你确实不该!” 她突然在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若不是你突然跑出来横插一刀,我说不定早就嫁给了黄家二哥,或者不拘什么读书人家的子弟,我娘定是高兴!” 徐泮一听她说要嫁给什么黄家二哥或者其他人,心疼那个酸楚的感觉,立时泛上来。 他也不说不行,也不说他如何,只狠狠地将她搂进怀里,一直使劲搂着她,直到于小灵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你便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也不用把我的腰扭断吧!你快松开,疼了!” 徐泮这才将她松开,看着她满是戏谑的眼神,呼哧呼哧地喘两口气,突然恨声说道:“不许再提嫁给旁人的事情,不然……” “不然怎么样?”于小灵歪着脑袋,想看看他能回答出什么来,想必定也是无可奈何吧。 徐泮看出她的意图,紧抿的嘴角忽的扬上一抹弧度,然后略微有弯腰,就把她打横抱在怀里,迈开大步就往内室去了。 “唉!唉!快把我放下!” 于小灵这下着实慌了,手脚扑棱着拍打了他几下,才听他道:“还敢乱说? “不敢了,不敢了。”于小灵二话不说,就求了饶。 二人闹了这一场,心头都略微好受一些。于小灵这才叫了温杏过来,上了壶茶,跟徐泮认真说起近日的事情。 “最近这事情接二连三的,倒也不是东一榔头西一锤。略微有些眼力,便看到和名志轩有撕掠不清的关系。可是,当真是名志轩吗?”于小灵道。 徐泮闭了眼睛,而后慢慢睁开来,说道:“在这个当口,尤其是二同你结下心结的当口,是人都会往他们身上想,这些事情的时间掐得如此好……从前我同大伯母和三婶娘并都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她们为人到底如何,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至于韩家和应国公府……韩家就像一盘散沙一样,而朱家却在应国公朱炳俊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呢!应国公,不简单。” 于小灵点了点头:“是啊,三婶娘,也不简单。” 她忽的嗤笑一声:“了事拂袖去,深藏功与名。” 徐泮抬眼去看她,两人眼神对过,都明白了各自的意思,越是藏得深的那个人,越是手最长的那个。 三房耀文阁,朱氏安坐在五福献寿的圈椅上,听她的大丫鬟心蕊回话。 心蕊把花厅前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朱氏沉默了几息,才轻轻笑了出来:“她……倒是个厉害的。难怪旁人说她年纪小小的时候,便能在她母亲面前出谋划策了。有些见识,有些眼力……” 朱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目光却透过纱窗,不知看向了何方。 第三二六章 温泉池 即便是徐泮夫妇怀疑朱氏又怎么样呢? 三叔还是徐泮的三叔,而二弟仍是徐泮的二弟,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拿朱家和朱氏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泮自己沉得住气,却舍不得于小灵暴露在朱氏的目光之下。 第二日,他便让于小灵将诸多事务都交给方嬷嬷,然后告了假,带着她往温泉山庄去了。 路上于小灵跟他说:“怎么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临阵逃脱的嫌疑?况且这一时走了,又能如何?到底还是要回去的,又躲不开……” 徐泮安抚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心里总是不安稳,让你躲一躲,我也能放心些。灵儿,别想许多了,我们安心休息些日子吧。” 于小灵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也是,她哪里愿意同人天天明里暗里地过招,能在百忙中偷得一会闲,已然是徐泮在疼她,体谅她了。 于小灵抱了他的胳膊,倚在他身上,挠了挠他的手心,笑着说道:“也好,至少……可以把那件大事排上日程了。” 徐泮愣了一下,侧头见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我是我来提此事,你定然又要怕,可我这里不说了,你自己又盘算起来。真不知道,是什么个小脑袋!” 于小灵嘻嘻的笑,并不言语。 徐泮不明白,他当然不明白了。 她可是要为他们凡人传宗接代的,这可是她的功课,不做不行的功课。他自己心里不盘算着,又能怎么办? 不过,徐泮突然提及的时候,她自然是害怕的,这主要还是……他实在是太厉害了,她叫苦不迭! 如此厉害的徐泮,等到了温泉山庄,同她用过饭,刚想带着她前去“午睡”,便见她一步不停地往浴房去了。 这一回可没有旁人在了。 上次,程默意跟在于小灵身边,她十八般武艺哪里施展得开,泡在温泉池子里,她不过打了个翻儿,程默意变一脸讶然了,若让程默意瞧见她如那浪里白条一般,还不要下昏过去? 说来倒也奇怪,她这具肉身又不是鱼儿之身,也未曾在湖水里扑腾过,谁知到了,在温泉里头,却像是天生会泅水的,于小灵不过简单地拍了两下,便浮在了水面上,连她自己都要啧啧称奇。 碍于上次着实没玩儿得尽兴,这一回,她连正经泅水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她专门让暖橘温杏给她改了一件手脚紧着身的亵衣,穿着这个在水里游,可当真合拍。 于小灵这会儿连午觉都不睡了,拿了她这身亵衣,径直就往浴房里去。 浴房的温泉池子和外头院子里的露天温泉池是连在一起,不仅连在一起,还在水上开了门,能游过去。于小灵吩咐暖橘她们,把院子里的人全部清走,守了门头,谁都不让进,好让她自在耍乐。 不过徐泮的脚步,却是谁都挡不住。他要进,没人敢拦。 “小心滑倒了。”徐泮提醒见了水便撒欢的于小灵道。 “没事的,没事的!”于小灵不以为意,说着便转到了屏风那头,开始换衣裳。可她这外衣刚脱下来,徐泮便跟了过来。 于小灵错愕地看他一眼,见他也自顾自地脱起衣服,心想两个人都跑到这儿来脱衣裳,莫名就有些怪,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徐泮目不斜视,仍旧自顾自地进行这,只他眼中闪过笑意,于小灵却是没瞧见。 她又想了想,她们好歹也夫妻了好几个月,一起换个衣裳也没什么吧,虽则她脸颊不由有些热,可到底为着泅水也忍下了。 可她终于换到只剩亵衣的时候,忍不住了。这个亵衣,可是要完全脱了,再另换一套的,让她就这样当着徐泮的面脱的干干净净,未免……也有些太过怪异了。 人呀,还总是得遮掩一些。 “咳,”她干咳了一声,然后见徐泮仍没什么自觉,不由说道:“你……要不……” 徐泮忽然转过头来:“要我替你换吗?” “咳……咳……”于小灵被他惊了一下,这边还没缓过神来,他的手已迅速地伸到了她的腋下,直接捏住衣带,只那么轻轻一拉,于小灵这薄丝做的亵衣前襟,便呼啦一下,滑落了下来。 豆绿色的肚兜裹着峰峦起伏,立时现在了徐泮眼前。 于小灵吃了一惊,却听徐泮低声说了一句。 “妖精。”他道,眼神转瞬迷离了起来。 于小灵看见他这个眼神,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干咽了口吐沫,当下一把推开他就要跑,谁知这一步还没跑出去,脚下忽的使不上力,嗖地滑了一下。 然后便是一声惊叫,再接着扑通一声,水花漫天,于小灵已然落进了水里。 这个落水实在突如其来,便是自认水性天赋异禀如于小灵,也不住大口的呛了一下。 又是扑通一声,徐泮也跳下了水来。 “灵儿!“他一把捞过她,替她将紧贴了一脸的湿漉漉的头发撩开,急问道:“呛的厉害吗?” 于小灵哼了几下鼻子,感觉好像没有什么事了,才喘口气,嗔道:“都怪你,吓着我了!” 徐泮见她无事,也松了口气。 二人此时站在水里,温泉没过于小灵胸前和徐泮腹部,二人轻薄的衣衫早就湿透。 于小灵那解开了的亵衣,更是在水中恍若无物,在缓缓的水流中,肆意飘起,如同蝉翼。豆绿色的肚兜绣着点点桃瓣,浸透了水,贴在于小灵胸前,起伏之间,酥胸隐现。 若说方才徐泮的眼神只是迷离,那么当下便是火辣辣地似双日当空。他定定地看着于小灵,从面颊移到胸前,又从胸前转至脖颈…… 于小灵心头大叫不好,她可没准备干旁的,她就是想泅水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心头的机警让她一下往水中倒入,一摆腿就要往院子里的大池子游去。 可她泅水的速度,哪有徐泮的手快,于小灵半丈都没游出去,便觉右脚踝一紧,然后一个大力拉了他往回,哪里都游不出去了…… 第三二七章 紧亵衣 事实证明,于小灵想的实在太过简单,若她只这样想也就罢了,偏偏方才在马车上,还撩了人家一回。人家被她这么一提醒,根本不需要排上日程,当下就要施行了。 徐泮搂着她腰,带着她往岸上去一边走,还一边低哑的声音,说道:“刚用过午膳泡什么温泉?回去睡觉。” 睡?睡你个大头鬼?! 于小灵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踢了腿,又撩了水拍在他身上:“你给我放开!你自己去睡,别拉着我!” 而徐泮轻笑了一声,在于小灵的再三拍打之下,忽地顿住了脚步。他低头附在他耳边,说道:“想来夫人不喜欢床榻,那为夫也不强求……” 他这句没说完便不再言语,可却抬了手去褪于小灵的衣裳。那湿淋淋的亵衣只一瞬便被他甩开了去。 于小灵惊叫了一声,天旋地转之间,已被他按在了不知哪个斜坡之上。 这个温泉池子,果然是专门设计的…… 事后,于小灵伏在徐泮身上昏昏欲睡,徐泮不知从那又摸出来一个雕花不俗的水瓢,一下一下撩了水冲在于她身上。 于小灵哼哼了两句,见他像餍足的野兽一般,懒洋洋地躺在那温泉池子的斜坡之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撩水。 他倒好,浑身都舒坦了,哪像自己,两条腿酸的要命,还怎么泅水?端地是讨厌! 于小灵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回去睡上一觉,好生养些力气回来,然后才能继续在水中耍乐。他这样想着,便两手撑了徐泮的胸膛,直起身子要走。 “怎么啦?”徐泮按了她,不让她起身。 于小灵就这一星半点儿的力气了,他再大手一按,她哪里还能起来?她禁不住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说道:“松开我,我要去睡觉!” 徐泮见她皱着眉头,嘟着嘴,口气也十分的不好,连忙放下水瓢,双手搂着她,柔声问道:“可是还疼?我带你回去。” 他说是见她眼睛只瞥向一边,不说话,心道她定是疼的,便搂着她缓缓起身,将她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一步一步上了台阶,离开了温泉池子。 他将她放在木凳上,拿了干布擦了擦他二人身上水,又走到屏风后面,将二人干净的衣裳,搭在臂腕上,才抱着她往回去。 于小灵是半分都不想动的,让徐泮伺候她,她觉得心里才舒服点。 回到内室,她便扯了她的亵衣穿上。湿的那一件早就没法穿了,这一件正是为泅水准备的。他自个儿穿上,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甚是合身,穿了这个泅水去,想来胳膊和腿都灌不了水的,半点都不碍事的。 她这边穿完,扯了被子就要睡觉,可一回头,却瞧见这半天没吭一声的徐泮,正坐在床沿上,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穿衣裳。 于小灵抬眼看见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似火球滚,在她身上反复流连着,尤其,在那紧身亵衣挂着的,鼓鼓的胸脯上,还有那窄窄的腰间…… “你……” 于小灵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人从被子里捞进了怀里,然后那人一手紧了她的纤腰,一手搂着她的后背,低头又覆上她的唇。 她呜咽了几声,拍打着徐泮,终于在她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徐泮才松开她。方才在池子里面,她已被他亲的嘴唇又红又疼了,他这里还要亲,于小灵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前:“过分了,我要睡觉!” 然而徐泮却是没理她,扯了扯她腰间紧紧的衣衫,握上她的肩头,低哑着声音问她道:“为何穿这般紧的亵衣给我看?” “谁要给你看了?!”于小灵大叫。 然而徐泮却不论三七二十一地拍上了她的香臀,好似略作惩戒一般,又将她推倒在了床上,瞬间压了过来。 于小灵心中呜呼哀哉,完了完了,午觉也没得睡了…… 她到底还是睡了一觉的,盖是因为她不知何时便已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待到晚间,她才终于得空,在水池里畅游了一番。 在满天的繁星下面,她哈着白气问徐泮道:“你说天上的神仙,看得到我们人间的事吗?他们那么高,离我们这么远,想来也是看不到了吧?” 徐泮想了想,认真的回答她道:“许是能看见,就像你看话本子那般,看着我们人间的事情只做消遣。” “那神仙大抵是太无聊了,每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到底无趣多了。”她嘴角扬上一抹笑:“我觉得人间便算是不错,难过虽有时,可欢喜也是畅快,我倒是还挺喜欢的。” 徐泮没说什么,揽了她在怀里。 只这一人在侧,他便觉得,没有白来人世走这一遭。 二人观星直至夜半,才携手归去,第二日,自然是起不早了。 徐泮倒还算好,多年早醒的习惯,让他早早便醒来半坐在床上看书了。 徐泮自然不会似他不务正业的小妻子一般看闲书,他大多看些兵法地方志之类的。用兵越是入神,便越发讲究借用地势之精妙,想人所不能,便战人所不胜。 等到于小灵悠悠转醒的时候,徐泮手上这本平凉府地方志已是翻了大半。 徐泮并没有传了下面的丫鬟们过来,而是放了书,熟门熟路地替于小灵拢了头发,又拿过衣裳给她,等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才将丫鬟们叫进来,同时不忘吩咐的人将早膳也摆上来。 于小灵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便被他伺候得甚是妥帖,她打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觉得甜。 山庄上的野味儿自不必多说,于小灵吃的舒坦极了。用过早膳,时间也是不早,她跟着徐泮,看他在花园里走了两趟拳,便听下面的人来报,说姜六太太来。 程默意怎么来了?还是自己来的?还是,她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这一眼就追上了山庄? 于小灵和徐泮不禁对了一个诧异的眼神。于小灵皱了皱眉头,连忙问道:“表姐在哪,我去看看!” 她言罢,同徐泮一道快步去了。 第三二八章 半日酒 于小灵见到程默意的时候,她眼睛是红肿着的,神色泱泱,满身风尘。 “怎么了?”于小灵连忙上前搂了她的胳膊,问道。 只是程默意看到徐泮也在旁边,好言问她姜从清为何没来,突然不耐地冷哼了一声,撇了徐泮一眼,拉着于小灵,往里头去。 徐泮讶然,一回头,正听见了远处飞驰的马蹄声。 他站定略微等了一会儿,果见姜从清纵马飞奔而来。 姜从清一脸焦急之色,飞身下马,直直问道:“阿意呢?!” 他说着,要朝里面闯去。 徐泮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她们两姐妹说话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唉!别提了!”姜从清使劲叹了口气,想大步进去看看,到底又收了回了步子:“她定是不听我解释的,那让表妹先替她开解开解,倒也算好事!” 姜从清嘴上说着“好事”,眉头却皱成一团。 徐泮颇为疑惑,禁不住问他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说来我听听。” 姜从清满脸的苦涩,这才把事情同徐泮说了。 这事儿不过就是昨儿才起的事情。 昨日一早,程默意早早起了身,便觉得不甚舒坦,姜从清还道这天乍暖还寒的,是不是冻着了她的,有心想请大夫来给她瞧瞧,却被她拦了,说是伯府上下了这般多的人,只是有这么一星半点不舒服,便着急忙慌请大夫,会让人笑话。 程默意嫁进姜家一年有余,虽则姜从清疼她,维宁郡主这个婆母也护着她,可姜家上下这几房人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个什么动静,满府的人都能知道,也难免要在背后说嘴,着实让人心烦。 她本身便是江源伯府的异类了,除了读书作画,其他习武上的事情她一概不通,好歹她还算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跟宗室总算沾亲带故,还不至于被旁人太过排斥。 不过如今皇后娘娘没有皇子傍身,只带着一个公主和残了脚的皇子,而那新进宫的孙贵人,又如日中天的,她这个皇后娘娘表妹的名头,自然也顶不了多大的用处了。 她不愿请大夫,只好忍着。谁知到了她婆婆那用早膳的时候,一口肉汤没喝肚子里去,却突然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维宁郡主一看,双眼便亮的发光,一边起了身要亲自伺候她,一边派人去请太医。 程默意再是笨,也从她姐姐那里知道,以她这个吐法看,八成便是有了。 程默意也禁不住有些激动,她却不敢让维宁郡主伺候她,只乖巧地坐在一旁,等到太医来了,替她号了脉,这才坐实了她怀孕一事。 程默意激动得只差咧了嘴笑了,嫁进姜家一年多了,才终于有了喜信,怎能让她不激动呢? 她有喜的这个消息,很快便传来了整个府邸。连祖母江源伯夫人,都亲自来看了她一回。 她此时已有身孕二月有余,最是该静养的时候,她又是个没生养过的,连太医都说,最好小心养着些,等过了三个月,就好了。 程默意自然不敢托大的。当下便回了自家小院儿,按着太医的嘱咐,养起胎来。这也把姜从清也高兴坏了,跟他差不多大年岁的本家兄弟们,膝下都已有儿女,只他还孤零零的。 他把程默意当宝贝般安顿好了,好话说了一箩筐,让她乖乖听话,便被本家的兄弟喊出去吃酒了。他这略一高兴,便吃了一天的酒,待到晚间回家的时候,已是披星戴月了。 姜从清回到院子里,瞧见正房灯都熄了,招了丫鬟过来问,说是他母亲吩咐了程默意,让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姜从清咧了嘴笑,他母亲疼他媳妇儿,他自然高兴了。 他匆匆的洗漱,换了衣裳,进屋去看了程默意一番,其他红通的小脸儿,捂着肚子,睡的正是香甜,刚想搂了她也睡下,却被他母亲那边的管事郑嬷嬷,给叫了出来。 “哎哟,我的六爷,您可别糊涂!太太这儿刚有身子了。郡主可吩咐了,您这些日子只能睡书房!” 姜从清愣了一下。 那郑嬷嬷见他这样,不由捂了嘴笑:“六爷可真是欢喜傻了!太太有身孕,您二位……可不能行房!” 姜从清被她这样一点,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摆了手,说道:“我只不过是睡下歇歇,又不做什么。” 谁知道那郑嬷嬷,却好似不信他的说辞一般,又说道:“六爷还是去书房睡吧!郡主可是吩咐了的。况且六爷满身酒气,熏着太太也是不好。” 姜从清默了一默,想想也是。平日里,程默意便不喜他饮酒过甚的,总嫌弃他酒气熏人。这会儿她怀了身子,口鼻定然更是娇惯。今日过去睡,确实闹得她的,且去书房睡一日,倒也罢了。 姜从清应下了,让小厮抱了被褥去铺盖书房的床榻。他这同人饮了半日酒,早已头脑发晕、浑身乏力了,小厮这边铺盖好,他倒了头便呼呼睡过去了。 按理说,这一觉能睡到第二日一早,可谁承想,他迷迷糊糊之间,鼻尖竟有香气环绕开来,有声音轻柔婉转地喊着:“六爷,六爷,喝口茶水润润口吧。” 姜从清正睡得脑子发胀,还以为是程默意在叫他,“嗯”了一声,抬手要去拉身边的人,他手还没拉到,那人便主动把手递了过来:“六爷,喝些吧。” 姜从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仍是困倦得紧,胡乱说了句“你歇着”,便又倒头睡了。 他这一回睡下,睡得倒是香甜,一夜还梦见程默意对他甚是温柔,还替他捏肩捏腿,别提多舒坦了。 谁是第二日,他却是被小厮张迅拍醒了。 “……六爷,醒醒!醒醒,六爷!” 姜从清被他一通乱拍,睁开眼睛瞧见是张迅,便训他道:“拍什么?拍什么!不知道爷昨日喝了酒了?!” 他万分不耐烦,却见张迅一连苦意:“我的爷,太太走了,到大姨太太家去了!” 姜从清这才一个激灵醒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走了?!” 第三二九章 贱丫鬟 “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走了?!”姜从清十分愕然。 张迅见他这副模样,心道,太太怎么走了,您可问您自己呀?您问我干什么呀? 他苦笑着,看着姜从清,说道:“爷您这……您这态度,太太怎么能心里好受?定是……生了气走的!” 姜从清越发的蒙了,挠着头道:“生气走的?我哪里惹着她了?!你说清楚!” 他指着张迅一边问,一边拾了衣服去穿。 张迅见他这般,心道这位爷难道真不知道? 他不由脱口说道:“太太可不就是听说您昨夜收了那绿紫生的气么!方才便同郡主禀了,说要去大姨太太家!” 这绿紫正是姜从清书房里伺候的二等丫鬟,只他这等武将,书房除了又是过来睡觉,闲下来看书,便没有几何,还不如程默意,用的次数多。是以绿紫也不算的什么要紧的丫鬟。 可谁知,在这么个看不上眼的丫鬟身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程默意怎么可能不生气? 她不过刚诊出了喜脉,姜从清就这般迫不及待了? 她父亲同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儿子,母亲多少次念道父亲让他纳妾,他都不愿,姜从清从前还说自己定是同岳父一般的,可没想到啊! 当着姜家一家人的面,程默意半分火都不敢发,心里憋的难受,眼泪在眼眶里转好几圈,到底又流了回去。 她心里憋着这事,好声好气地同她婆母请示,让她去一趟卫家。维宁郡主还不知道她到底因何,只道是,卫玥到底是太医,她去他家让他姐夫帮她看一看,倒也没什么的。 可姜从清此时听了张迅的话,却一把拍在床沿上:“谁收了绿紫了?你胡说什么呢?!” 张迅也吃了一惊:“六爷您昨夜……可不就是绿紫伺候了您一夜,咱们院子里的人都瞧见了,您……您怎地说没有呢?!” “没有就是没有,我还骗你不成?!” 姜从清起了身,蹬上靴子就要出门,还不忘回头问张迅一句:“太太走了长时间了?” “不多不多,也就半刻钟的功夫!” 姜从清一听,倒是松了口气,他刚一打开门,抬脚要去追程默意,可却见院子里郑嬷嬷带了绿紫,要往外走了。 那绿紫半低着头,打眼瞧见姜从清从书房出来了,便是一脸喜色,接着又娇羞地低了头。 姜从清愣了一下,抬脚走了过来。 那郑嬷嬷看见他,笑了一声,说道:“六爷既然收了绿紫,那老奴少不得,要带她去郡主面前露个脸,等到太太从卫家回来了,再让太太做主,正经给绿紫开了脸吧。” 姜从清听她说这话万分不耐,好歹看在他是母亲身边要紧的管事嬷嬷的份儿上,才让她把话说完。 可是郑嬷嬷说完话,姜从清却忽然冷笑了一声,开口道:“开脸?我什么时候说收用她了?她够得上开脸吗?” 郑嬷嬷愕然,转头去看绿紫,见她面色突然发白,不禁眉头一挑,厉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绿紫你俱实说来!” 谁是那个绿紫虽然吓得有些哆嗦了,可仍是抬了眼看着姜从清,委委屈屈地说道:“奴婢……奴婢伺候了爷一晚上,奴婢没有说慌,院子里的人都看见了。” 她这副装柔弱的样子根本没有用,姜从清只看着她居然还敢嘴硬,不由便恨声说道:“伺候爷的人可多了,你自己说,爷到底动没动你!” 他直接问到了这个点儿上,那绿紫的脸便一下刷白了。 可她就是死活不说姜从清不过是搂着她,根本没动她,只是说道:“奴婢是伺候的爷一晚上的,奴婢没说谎。爷若是看不上奴婢,昨日也不该……” 姜从清听她这般回答,恨不能一巴掌将她扇在地上,可他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亲手掌掴这女流之辈。 郑嬷嬷倒是明眼人,在一旁看出了些许端倪。她知此事不宜闹大,不然又是搞得人尽皆知。 抬眼看见姜从清气得脸色发红,郑嬷嬷连忙说道:“六爷不要生气,这贱婢说的是真是假,老奴自有办法知道,爷只管做您的事情便是了。奴婢弄清了事,带了她去郡主那里,听候郡主发落吧!” 姜从清也不想跟这丫鬟纠缠下去,当下,都交给了郑嬷嬷。 他让张迅牵了马,打马就往卫家赶去。 可他刚到了卫家,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喧天,他拉了小厮来问才知道,今日卫家本家,来了好些人看这对双生子,而再程默意可在,谁知那小厮却是摇头,一脸懵懂不知:“姨太太什么时候来了?奴才没瞧见啊!” 姜从清这一下子慌了,不是说来卫玥家了吗?怎么没有人影了? 倒是张迅此时脑子清醒些,提醒他道:“太太会不会不会瞧见卫家来了这么多人,所以掉头走了?” “会,肯定会!” 姜从清闻言觉得定然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她能去哪儿呢?回北程吗?可是北程,除了她祖父母,便是她大堂兄一家了,大堂兄一家又纳妾又生子的,乱的不像话,她定然不想此时去。 姜从清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有了回数,喊着张迅,调头就往忠勤伯府去了,这才又一路追到了温泉山庄。 姜从清同徐泮说着此事,于小灵那里,也从程默意处知晓了不少。 只是程默意这里,却一口断定姜从清定是收用了那绿紫的。 “我在他们家这一年多,也晓得他们家纳妾成风,我想着若是我再过两三年,还没点动静,就把下边的丫鬟开了脸,好歹让他不要膝下空着。这事我还同他说过两次,他只摆摆手说不要。谁想现在,我这才刚刚怀上了身孕,没法伺候他了,他晚上就迫不及待扯了旁人。我真是……错看了他!” 程默意越说越是伤心,眼泪哗哗啦啦地往下流,两只眼睛肿得似核桃,帕子都换了三四条,连于小灵从旁看着,都觉得替她心伤心凉。 第三三零章 夫妻间 关于安慰人这种事情,于小灵委实不擅长。似她自己,大多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并不需要别人劝慰,因而也不知道怎么劝别人。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于小灵觉得劝慰,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心中颇为生气,真没想到姜从清竟是这般没有定力之人。哪怕他对程默意日久爱驰了,可该给程默意的尊重和体贴,还是该有的。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全然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的作为。 她让温杏拧了个帕子过来,亲手替程默意擦了擦面颊,闷声道:“别哭了,你在我这住些日子吧。他风流快活,倒让你心里遭罪,再没有这样的说法。我得让他知道知道深浅,不然以后一个一个的往家里抬,你这样的性子,怎么受得住?!” 很明显,于小灵是真的生气了。 程默意闻言,又抽泣了两下:“可我婆婆以为,我不过是去了大姐家。我若是在你这里住了,婆婆定然知道我不乐意了,是在给他儿子脸色看。我心里虽恨,却也不敢!” 她这么一说完,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 于小灵见她这副苦相,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从前他二人没成亲的时候,那可真是千好万好。便是刚成亲那会儿,也是蜜里调油的,却没想这才过了多久,姜从清也不是那一心一意的姜从清了,而程默意也不是敢说敢笑的程默意了。 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徐泮如今也是对她千好万好,可是明年、后年、五年后、十年后,他还会如此吗? 虽则以徐泮的品行,她觉得他不会对她有什么威胁,可被放在心尖和在被踩在脚下的滋味儿委实反差过大,于小灵现在不过这么一想,心头莫名就有十二分的烦躁,以及揪心的酸楚。 凡人正是最善变的灵物,虽则寿命只有匆匆数十载,可情感之变化却不知凡几。 从前于小灵一直不曾放在眼前的问题,忽然就涌现了出来。 她自认如今将这一颗心交付了大半,最后,是不是全被人家攥在了手中,想捧着便捧着,想捏碎便捏碎呢? 程默意是伤了心,而于小灵却突然惊了心。 温杏小步走到于小灵身边,附在她耳旁说道:“夫人,伯爷要同您说几句话,您出来一下吧。” 于小灵闻言拧了眉头,直言道:“说什么?给姜从清当说客吗?” 温杏没想到她不肯出来,对姜六爷还连名带姓地喊,不由愣住了,又听她冷着声音说道:“他姜从清敢做那样的事情,有什么不敢认的?解释作甚?事情都发生了,解释有用吗?” 温杏还没见过她这般冷漠又坚决态度,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而于小灵却转头朝她说道:“你也不必为难,我如何说的,你说给他们听便是了,不必为我遮着掩着。” 温杏到底是她自己的丫鬟,哪里敢不听她的,这里低声应了是,便小步出了房门。 徐泮见她是一人出来的,不由问道:“夫人呢?” 温杏惶恐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夫人不愿意出来。” 徐泮挑了眉,还没说什么,姜从清便是急了:“为何不出来?她不出来,我如何将此事说清楚?” 徐泮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又问温杏道:“夫人都说了什么?” 温杏想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夫人对姜六爷十分不满。说是不愿意当说客,姜六爷要解释,她并不想听。” 姜从清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你方才就在里面,你说说,六太太都跟你们夫人都怎么说的?!” 温杏犹豫了一下,只见徐泮也跟她说道:“你且都说来。” 他二人都这般说,温杏也不敢犹豫,便将程默意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从清听完了,立时锤足顿胸:“我就知道她误会了!还有那贱婢,回头我定将她卖到窑子里去!” 他说完这个,心中越发着急了,好似火焰山的石头落进了他的心上,烫得他难受。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迈开腿便闯进了房里。 程默意见他闯了进来,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掩了面,说道:“你来作甚?!你快出去,我不要见你!” “阿意!”姜从清也不管她撵了他,只三步两步便上了前去,要去拉程默意的手。 可他还没碰到程默意,那手便被人一下子打开了。 “表姐现在不想见你,你没听到么?”于小灵突然站在姜从清面前,冷声说道。 姜从清眉头压的快将眼睛盖住了,一脸愁容:“唉!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根本没有碰那贱婢,是她自己在书房里呆了一夜,回过头来,又同人说伺候了我,如今郑嬷嬷已是将她,带到母亲那里去了!阿意!你如何不信我?!” 于小灵愣了一下,程默意也呆了,继而又道:“你说的真的假的我哪里知道?总归她同你在书房里呆了一夜,做了什么,只你们自己清楚!” 或许是程默意,传给于小灵对此事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心里对姜从清这个说辞疑问颇多,她刚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人一下拉开了。 徐泮拉了她的手腕,低声说道:“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你就不要掺合了。跟我出来。” 他说完,不等她反应,便将她拉出了屋子。于小灵这厢出了屋子,便忽的一下甩开了徐泮的手。 徐泮讶然,皱眉看她,却见她嘴巴一张一合,说道:“今日是姜从清,明日却不知道是谁!” 徐泮听了这话,心口猛然收缩了一下:“灵儿……你说什么?!” 他这般反应,让于小灵心头也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的要命,她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惊心,突然害怕,还要突然瑟缩起来。 这些事情她从前未曾放在心上,而如今想来却如此惊恐。 她没有看出自己的变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生活,好似被人撕开一个豁口,露出惨白的真相,触目惊心。 于小灵不敢再看徐泮,抿了嘴,转头走了。 第三三一章 一人心 于小灵是想走,可徐泮却不让她走了出去的。她不过迈出去两步,便被人扯住了胳膊。 “灵儿……如何能说那样的话?”徐泮压着声音,压着心头的酸涩与疑惑说道。 可他越是这般对她珍而重之,于小灵这心里便涌现了更多的不安。她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一颗心,已是慢慢的沉沦在徐泮的情谊中这么多了。 想想姜从清同程默意的前前后后,她这个心就像被丢入了冷水中,而这水不光冷,还有冰凌游走其中,更一下下刺得她的心生疼。 她不由问自己,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 到底来不来得及,她都没有时间思索,这手臂又被徐泮拉着,直进了厢房。 “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你如何生这么大的气?”徐泮摇着头,朝她说道:“况且从清根本没碰那丫鬟,如何能都怪罪到他身上?” 徐泮好言替姜从清解释,可于小灵却一声冷笑看向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说,要不要都怪罪到他身上?” 她不等徐泮说,又道:“你今日这般谅解他,不过就是先在我心里埋下颗种子罢了,若是哪一天,你也出了这样的事情,让我不要多怪罪到你,是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缘何会出这样的事?!” 可徐泮却见她,言罢便扭了头看向一旁,嘴角弯曲的弧度还带着浓厚的嘲讽,不由心下一痛,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搂着她,低哑着声音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做错什么了?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就是对她太好了。 于小灵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一种在凡人身上最是常见的,叫做患得患失的毛病,只她自己听见徐泮这样问,也不由觉得他十分委屈,可她自己也好过不了,只半分都不敢回应他。 她咬了咬唇,保持缄默。 徐泮见她不回应他,眉头压得越发深了,扭了她的脑袋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 于小灵眼睛撇向一旁,阴郁在她脸上全部展现开来,徐泮拿她没有办法,自己也沉了心,想了半晌,刚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的丫鬟打断了。 暖橘过来回禀:“伯爷,夫人,六爷和六太太请您们过去呢!” 她的话音传了过来,室内静了一下。于小灵仍旧就咬着唇,默不作声!徐泮不得不应下:“知道了。” 他又低了头,看见她的倔强不减,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道:“别闹别扭了,人家夫妻都好了,你还跟着生什么气?” 他说完,自己反倒觉得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胳膊,无奈道:“好了,又和咱们没关系,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于小灵倒是甚是配合,只是面上木木的,一言不发。 姜从清夫妇果然是好了,程默意虽然仍是眼睛红肿,可精神却好了很多,她嘟着嘴,又一副小女儿的神态,看见于小灵过来了,转头跟姜从清说道:“你气着我倒也罢了,还把表妹也气到了,快给表妹赔礼道歉。” 姜从清听了,咧着嘴笑,两步上前,朝于小灵拱手:“表妹莫气,是我的不是。” 只他说了,于小灵仍旧面上不松。徐泮看不下去,拉了拉她说道:“从清都跟你赔礼了,便是看在六太太的份儿上,你也不要再生气了。” 于小灵在心里,不由嗤笑了一声。 自己真是神思走火入魔了。人家夫妻二人的事情,同她有什么干系,偏她在这里端着,还让人给她赔礼。 她不由笑哼了一声,说道:“表姐夫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我自是没有二话说的。折腾了一早上,也都饿了吧?我去吩咐人午膳做了野味过来。” 他这表现好似没什么了,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徐泮和姜从清一眼,转身出了门去。而徐泮,也没看到她眼中的凉意。 于小灵到了灶上吩咐过,也不离开,只让人搬了交椅,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泮见他就半日不回了,才觉得不对,过去寻,说是夫人在灶房,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不说也不动,只是一脸严肃,神色郑重。 徐泮听了吓了一大跳,当即便让暖橘立时去把她找回来,可是暖橘去了,却无功而返:“夫人……夫人说她要亲自下厨,让伯爷回去等着好了。” 徐泮哪里能等得?当下也管不了君子远包厨的说法了,抬脚就往灶房去了。 于小灵果然还在那交椅上坐着,灶上一干人等见徐泮来了,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行礼,徐泮抬手免了他们,却见于小灵也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淡淡问道:“伯爷怎么过来了?这可不是伯爷该来的地方,伯爷快回去吧。” 她说完垂了首不看他,徐泮拧了眉头,想说一句“别闹了”,到了嘴边又换了话:“夫人随我过来,我有事要同夫人讲。” 他都这样说了,一副正经的样子,于小灵也不好再说什么,皱了皱眉头,跟他出去了。 徐泮在前一路领着她,走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突然转了头,疑惑地看着于小灵,说道:“灵儿,你到底怎么了?心里如何想的,为何不同我说清楚?” 说清楚……是该说清楚。于小灵心里想道。 她歪了歪头,看着徐泮。只见徐泮是把对她的关心,全部摆在脸上的样子。 他对她有多好,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可是她却害怕了。她见过太多,听过太多,而那些早早就山盟海誓,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到最后一心一意的才有几人? 她这么明白,看得真的透,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现下,她有多沉沦,日后,便有多痛苦。 是的,就是这样的,于小灵沉沉地想。 她突然看着徐泮的眼睛,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受不住。你冷我些日子吧,许是我心里还好过些。” 徐泮一听就愣了,他诧异地看着于小灵了,问她道:“灵儿,你为何会这样想?对你好是我的事情,你只安心受着便是了,何必对此纠结?” 于小灵一听就笑了,笑容里却尽是嘲意。 第三三二章 汤婆子 于小灵觉得自己以前一定是昏头了,从前她怎么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等到了现在才想起来害怕。 听着徐泮说对她如何,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小灵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道:“是啊,是你的事情,可我如今已经习惯了你对我好,若是哪一日你不对我好了,我岂不是加倍的难受?还不如……你从没这样待过我。” 徐泮听得一愣,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是在乎,在乎的怕了。 不知怎么,他松了口气,伸手要去拉于小灵的手,想放在手心,可却被她直直躲开了。 徐泮无奈,默了一默,郑重说道:“灵儿,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不知道么?我不说五年十年,我要说这一辈子,都只守你一个人,绝不反悔。” 然而于小灵听了,却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翻起眼帘,看见徐泮年轻的面庞,笔挺的鼻梁,俊逸的英眉,没有半分不必要的褶皱,不仅如此,浑身还散发着勃勃的朝气。 徐泮,是多么年轻啊。 于小灵心里沉甸甸的,说道:“你如今才多大?这就说一辈子,会不会太早了?我非是不信你,却是不信……这催人的岁月。” 他说的很慢,也很轻,话里竟隐隐现出迟暮的气息,听得徐泮眉头直皱。 他都已经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她不信,他有什么办法呢? 徐泮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她不信他说的,他只能用这一辈子,做给她看了。 山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卷着地上的沙土,打着旋儿聚在一处,又渐渐冲散开了,好似这人间的凡人,缘起便聚在一处,缘灭便散落天涯。 “我们都静一静吧。”于小灵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往灶房去了。 她说的很认真,徐泮想拦,也无力拦。 姜从清夫妇又是哭又是笑地,好似山上的北风,在温泉山庄疯狂地卷了一圈,便又匆匆离去了。北风过后,好似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整个温泉山庄都冷了下来。 他们走了之后,于小灵便换了衣裳,到温泉池子里面泅水,她吩咐了不让别人打扰的,可徐泮来了,仍然没人敢拦。 徐泮迈着步子,悠悠地走了过来,到了温泉池旁,却并不扰她半分。 于小灵在水池里浮着,他也只拎了把交椅过来坐下,继续看他的地方志。 于小灵微讶,心底有复杂的感觉涌现。 她一边害怕徐泮对她情浓一时,日后又将她弃之一旁,她想让自己能尽快抽身出来,不要太过耽于此事;而另一边,她又希望徐泮不会被她这样一推,便离开了,他会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样,一辈子对她一心一意。 于小灵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颗心似落在油锅上,怎么翻,都是煎熬。她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弄得头疼不已,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却又忍不住患得患失。 而此时,徐泮却只坐在一旁的廊下,难得闲适地撩了衣摆翘了腿,静静地看书。他既不近前相扰,也不消失无影,只静的像一幅画,若不是偶有书页煽动,于小灵还以为他睡着了。 徐泮这般,于小灵才不由觉得内心安静了些许。 二人就这样,一个游水一个看书,默默地过了一个下晌,才被丫鬟提醒着,去用晚膳了。 晚膳都是于小灵爱吃的,她打眼看了一眼桌子,便知道是徐泮的手笔了。 她又忍不住心绪起伏不定了,平时那些她极爱的,一口都没吃,只夹了两筷子青菜,喝了碗粥,就起身走了。 徐泮在一旁看着,也没了进食的欲望,叹了口气,就让人都撤了。 于小灵没吃什么,又去往后头花园里去逛了三五圈不止,徐泮见她不愿意回屋,想着外边冷的要命,无奈只好又让人去寻他。 于小灵倒是被他寻回来了,可回到了院子里,却二话不说,洗漱了一番,上床盖上被子,睡起觉来。 徐泮哑然,再一想想,好歹她没撵了自己出去,已是不错了,便也洗漱了一番,上了床。 于小灵并没睡着。今天遭遇了这一番翻天覆地的心情,她怎么可能倒头就睡呢?这会儿徐泮也掀了被子贴了过来,她又反复纠结起来,纠结的结果,便是扬声让暖橘再抱一床被子过来,坚决同徐泮划清界限。 徐泮并不说什么,只任由她别扭来别扭去,等到丫鬟都退下了,他才问道:“冷不冷?” 于小灵一听就嘟了嘴。 这些日子,她都是偎在他怀里睡的,他像个暖炉一样浑身都散发着热气,她比什么时候都睡得十分安心,为此她还夸赞过他好几次,而这会儿,她同他分开了被子单睡,自然是有些冷的。 可她冷了也不会承认,若是他往后三妻四妾了,夜里去寻了别人,她岂不是更难受了,还不如早早的适应这些许不适! 于小灵心里邪气乱窜,嘴上自然不依不饶,说道:“若是冷了,我自会让暖橘去给我拿汤婆子的!” 徐泮听了,便不说话了。 他发现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错的,不光是错的,还惹了她生气。他现在每做一件事情,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思量半天。他总是相信自己,能把他这股别扭的劲儿头给顺回来,因而半分不生气。 于小灵见徐泮不言语,更不乐意,辗转反侧了半晌,才终于累得睡下了。 徐泮见她睡着了,小身躯蜷缩成一团背对着自己,倔强地坚决不转过身来,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于小灵睡着了,总归不能再别扭,徐泮略一犹豫,便一伸手,把她捞进自己的被窝里。 许是找到了平日里睡觉的感觉,于小灵进了徐泮的被窝,便蹭了蹭鼻子,反身朝他怀里钻去,都不用徐泮主动去搂她过来。 徐泮见了,不由得失笑连连。 他的小妻子,总是那么与旁人不同。可他一颗心都给了她,可她再与旁人不同,他也是喜欢的。 第三三三章 银耳粥 于小灵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半身趴在徐泮身上,手臂还搂了他的精腰,先是蒙了一下,听到徐泮柔声问她“醒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同他闹别扭。 于小灵立时抽回了手臂,抿了嘴一言不发,扯过里头那床闲置了一夜的被子移了过去。 那被子凉了一夜,早就凉透了,于小灵一只腿刚伸进去,便打了个冷战。 徐泮本是任由她作为的,这样一看,却沉了脸,他一把就把她又捞回了怀里。 “为何跟自己过不去?” 他不禁沉声训了她一句,见她冷哼一声,又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我走拳去了,你在这里便是了。” 徐泮说完,便撩开被子下了床。 于小灵看着他这般,不由在心里问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同徐泮好生相处了,在温泉山庄一直别扭了三四天,才稍微显得好像好了那么一些。 徐泮的耐心,真是超出于小灵的想象,好似滔滔江水,总也用不尽。在他的百般忍耐之下,于小灵觉得自己一个实际寿命二百多岁的人,委实不应该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况且徐泮那样纵着她,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心疼。她虽然仍旧不怎么舒坦,可好歹不再故意折腾自己,折腾徐泮了。 徐泮告的这几天假都用光了,自然就该回京城去了。于小灵想着二人各有各要忙的事情,倒是可以不用日日相对了,因而对回去的事情,没什么说辞。 二人直接便回了忠勤伯府。 方嬷嬷管家虽然很有一套,可有些事情,还得于小灵亲自处理,徐泮这边也一样的忙碌,二人忙了几日,才总算缓了口气。 二月中旬的天气,温和的东风拂绿了京城的街角巷陌,方嬷嬷家的小儿子,为她添了个小孙子,于小灵专程放了她几日的假,让他回去安享天伦之乐。 方嬷嬷这几年在徐泮身边,一直替他打点着各类生活琐事。这些倒也罢了,只是姚氏的嫁妆,正院的事体,也都得她操心,于小灵对她也同徐泮一样信重,因而也体谅她不易,对她多有体恤。 这日,春日干燥的风吹得于小灵鼻腔干涩,她怕自己又要流鼻血,赶紧让人炖了盅银耳粥过来滋补一番。 银耳粥上来的时候,一个叫绢衣的丫鬟也出现在了于小灵面前。 “请夫人安,奴婢绢衣,从前是二夫人身边的三等丫鬟,后来拨到伯爷身边也伺候了半年也余。奴婢头几年身子不大好,便一直在庄子上养着,如今好了,自然该回来伺候主子们了。” 这位名叫绢衣的丫鬟,说话声音柔柔的,看这样子,倒有几分知书达理的感觉。 她穿了件水洗得干干净净的桃红色褙子,看年龄也有十八九岁了,只是还梳着姑娘的头式,她五官长得甚是小巧,个头也并不高,耳朵上带了一对儿丁香银耳环,由此更显得人干净灵巧,让人一看便生不出厌烦之心。 于小灵觉得此人让她好似有些眼熟,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怎么个眼熟法,她自认这两年来,眼力已是比以前好多了,可面对这个丫鬟,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这眼力还有待加强。 她问那绢衣道:“可是方嬷嬷叫你来的?你从前在伯爷这里,都做些什么差事?这些年在庄子上,又多做什么呢?” “回夫人,从前在伯爷这里,奴婢不过替伯爷管着屋里的摆设,后来到了庄子上,便在庄子上管花木了。咱们府里的花草,好些从庄子上送来的,便是从奴婢那个庄子。” 于小灵“嗯”了一声,她想起她之前过问花草的时候,是听说不少小盆的花,是从庄子上运过来的。那庄子是徐家的一处大庄子,想来这丫鬟,也不会说什么假话。 于小灵想了想,说道:“既然你是伺弄花草的,那便还做原来的差事吧。正院后面那处小花园人手不算多,你往后在那里做了,倒也相宜。” 那绢衣听了,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于小灵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可是不愿意?” 那绢衣连忙摇头:“奴婢不敢。只是奴婢从前也是在屋里伺候的,只是因为身子不好才去庄子上侍弄花草,如今身子大好了,回到府里自然不好再躲这个清闲。夫人待奴婢体贴,奴婢却不能如此辜负了夫人的慈心,奴婢……奴婢还是想在您和伯爷身边当差。” 若是刚才于小灵并没有将这丫鬟当作一回事,那么此时她听了此人一番话,也不由得又认认真真打量起这绢衣来。 这绢衣除了张了一张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的脸之外,连身量身形都她觉得熟识,而说话的语调温温吞吞的,倒像是读书人家的丫鬟。 她这件桃红色的褙子,很明显有几分洗得发白了,不过她穿上仍是干净利索,这么个像模像样的丫鬟,若是要是搁在府里,早就是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了。 可她却在庄子上伺弄了好长时间的花草,不仅如此,到她如今这个年龄,竟然还没有配人。叫人觉得,这个才是最奇怪的。 于小灵端起银耳粥饮了几勺,室内安静无比,稍后,她才慢慢地问道:“你是府里的家生子,还是买来的?” “奴婢,是二夫人带过来的。” 又是姚氏的人。于小灵想想,也不奇怪,她嗯了一声,又问道:“你怎么到如今都还没嫁人?方嬷嬷管事这几年,没有替你做主吗?” 只见那绢衣微垂了头,说道:“奴婢,是跟着奴婢的娘,从二夫人来娘家过来的。前两年,奴婢的娘没了,奴婢为娘守孝,自是没有配人了。” 既然是为她母亲守孝,看样子她母亲应该是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没有的,这样看来,没配人大抵还说得过去。 于小灵又嗯了一声,认真的看着这绢衣的眼睛,说道:“我身边人手也是尽够了,并没什么地方将你安顿下来……不过,你既然不愿意去花木上做事,那伯爷那边……” 第三三四章 地方志 于小灵这句话没说完,只拉了长长的腔调,眼睛不知看向何方,好似在思量什么。 她默了一默没说话,却听了绢衣突然小声说道:“奴婢本也是伺候伯爷的,想来在伯爷身边做事……倒也容易上手些。” 她声音颇低,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说的样子,可却让于小灵听得一清二楚了。 于小灵缓缓地点了点头,正色看了这丫鬟两眼,见她虽垂着首,却仍见气韵沉稳。 于小灵扬了嘴角,轻轻笑了一声,同她说道:“伯爷书房里,倒是还缺一个人,只是不晓得绢衣,你是否能做的来书房里的事情呢?” 她这边话音没落,那绢衣便回道:“回夫人,奴婢做的来,夫人只管放心好了。” 放心?那她可就真的要放心了。 于小灵看着绢衣清秀的眉眼,窈窕的身段,思绪飘飞。 午间,徐泮回来的时候,于小灵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知怎地,从头到脚都看他不顺眼。 徐泮被他挑剔的眼神看两回,也发现了些许奇怪之处,不由问道:“我哪里穿的不对劲了吗?” 于小灵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无意搭理,说道:“没有。” 徐泮见她又是一副别扭的样子,不知自己哪里又惹着了她,暗自里叹了口气,说道:“今日都做什么了?霁哥儿也快成亲了。你若有空,到可以回木鱼胡同给岳母帮帮忙。” 于霁同顾初雨的婚期,定了又定,两家考虑到两人年纪都不小了,便把婚期定在了五月初,榴花初开的季节。 于霁是于家雨字辈的第一位男丁,而顾初雨则是顶了个县主的名头下嫁,这桩婚事不比于小灵,嫁进忠勤伯府显得次要,而且木鱼胡同更是娶妻,若不被京里的高门大户轻看了,功夫可少费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皇后娘娘为娘家人撑腰,专程招了大长公主和顾初雨往宫里去了一趟,回过头来,又赏赐了于家不少东西,比当时于小灵嫁人时赏赐的,还要贵重些。 皇后娘娘此时能靠的上的,也只有娘家人了。虽然于家这门姻亲远了些,可到底同她是一心的。于家能在京中高门中站住了脚,对皇后娘娘来说,自然是助力。 于小灵听到徐泮这么一说,想着自己也是有些日子没有回木鱼胡同了,当下便应下了,说次日便要过去,还要住上一晚。 徐泮想了想,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这日,于小灵回了木鱼胡同,徐泮下衙回来了,抬脚走进了正院,才想起来他的小妻子已是往娘家去了。 徐泮心头不由有些失落,转眼看着正房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却好像少了一大半一样,空落落的。 于小灵此时还留下了些许人手的,平樱见徐泮过来,连忙行礼问道:“伯爷可要饮茶?奴婢就去沏。” 徐泮抬手止住了她:“不用了。夫人可说明日几时回来了吗?” “回伯爷,夫人没说。” 徐泮想着她这些日子别别扭扭的,对自己总是没什么好脸色,八成也是不想这么快回来,自然不会留话。 他叹了口气,转眼看见平樱手里还拿着书,正是于小灵平日里爱看的那些话本子游记之类的,不由又问道:“你拿着书做什么?夫人吩咐你们做什么了?” 平樱回道:“夫人说这些书都看了好些遍了,一时也不会再看了,让奴婢晒一晒,放到书房里去。顺便再到书房里挑几本地方志回来。” “地方志?夫人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平樱听他问,抿了嘴笑,想着夫人同伯爷这些日子不如从前甜蜜,连忙说道:“夫人说伯爷您在看那些地方志时大多看得投入,想来定是十分有趣的,所以夫人也想看看。” 徐泮一听就弯了嘴角,她再如何别扭,再如何装作当做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可到底心里,还是放着自己的。 徐泮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你如何晓得哪本好看?你只需放书便罢了,我去来替夫人找几个过来。” 平樱一听,连忙道好。 徐泮有了事情做,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消散了大半,抬脚就往书房去了。 他刚到书房门前,便瞧见窗台上,摆了两盆兰花,一淡紫,一湖蓝,清新雅致,甚是赏心悦目。徐泮这内书房并不常来,不知何时,竟有了几分闺阁女子书房的样子。 他心下甚悦,脑海里想着他别扭的小妻子,抬脚进了屋子。屋里的摆设并没什么大动,书案台上的花壶里错落有致的插了几只桃花,看着水灵灵的样子,好似刚插上没多久。 徐泮见了就更高兴了,书房里没有什么人,他抬脚走到一旁的书架子上,认真的翻起书来。 约莫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他手上已翻出了三四本来,他一边找着,还一边查看书中的内容。看到些笔墨乏味的,便又放了回去,有些个虽内容不尽详实,却不乏有趣的,便放在了案上。 他这边翻的正是用心,一时未察觉,书房门口已是站了个人。 来人正是那绢衣。 绢衣方才出门去,将之前插在花壶里蔫了的几株花枝处理掉,回头过来,便看见了书房里,站了个高大的人影。 绢衣由不得心跳一阵加快,原来伯爷已是长得这般威武了,从前自己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略显单薄的少年。 徐泮仍认真的翻着手上的地方志,那绢衣见自己不好相扰,定定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徐泮的背影,少许,才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她又快步回来的时候,手上已是托了一盘刚冲好的清香的茶水了。 茶香同热腾腾的水雾一道徐徐上飘,绢衣抬眼看见徐泮扔在,不由松了口气。 她放缓了面色,使劲抿了抿唇,红润的唇登时更显艳丽。 她缓步走到茶桌前,轻轻将托盘放了上去,红木托盘扔到茶桌上时发出浅浅一声响,直接引得徐泮回过了头,向此处看来。 第三三五章 内书房 徐泮回过头来,正见窗帘透出的日光下,站着一个穿了淡紫色小袄并月白色月华裙的女子,远远看上一眼,便让他想起了,方才进门前,窗棂上放着的两盆兰花。 这女子身量不高,日光之下更是看不清楚容貌,她一身打扮的清雅素淡,手上还没来得及离开那托了清茶的红木托盘。 茶的清香缓缓卷入空气中,随着微风,环绕在徐泮鼻尖。 有一瞬间,他的心快速跳了一下,他还以为,他的小妻子回来了。 然而他终究看清楚了这女子的容貌,清秀的眉眼,红润的唇色,和小巧的下巴,第一眼看去,她和于小灵颇有几分相似,可再看却全不一样了。 徐泮对她并没有什么记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有意张口问一句,还没说话,便见那女子很是知礼地开了口。 “请伯爷安,奴婢绢衣如今在伯爷书房里伺候。”绢衣矮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 “绢衣?”徐泮完全记不起来。 绢衣见他不认得自己了,脸上闪过些许失望,继而又说道:“奴婢和奴婢的娘亲是随二夫人从蜀中来的。奴婢起初在二夫人房里伺候,之后二夫人把奴婢拨到您身边来,也伺候了半年有余。后来奴婢身子不好,才去到庄子上,昨日刚回来,夫人便把奴婢安排到了书房伺候了。” 徐泮听她说是姚氏的人,恍然了一下,他虽然记不起来这绢衣曾经伺候过他了,可姚氏的人,却让他打心底觉得放心。 他颇为和颜悦色的“嗯”了一声,抬眼看见书案上插着的几株桃花,又点头道了句:“你做的不错。”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绢衣,回过头来,继续翻看那些地方志。 绢衣得了他这句称赞,由不得心中喜滋滋的,他连忙端了一杯茶,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案前,轻声朝徐泮说道:“伯爷看了这些时候的书,奴婢沏了茶,伯爷歇一歇吧。” 徐泮没回头,只随意道了句:“放那吧。 绢衣很是顺从地将茶水放到了书案上,然后,转身退出了书房。 她出了书房的门,一时并没有离开,反而站在廊下,透过窗纱,看着那房内模糊却仍可见威武高大的身影。她抿嘴弯了弯嘴角,如此看着那背影过了几息,才抬脚离开了。 徐泮又翻了约莫两刻钟的书,也抱了四五本,地方志离去了。 他将这几本地方志,交给平樱,便去外面的书房处理事情去了。 待到晚膳时分,他独自一人用了晚膳之后,刚坐下饮了两口茶,别听外面有人来回,说书房的丫鬟绢衣,有要事回禀。 一个书房的丫鬟能有什么要事?徐泮挑了眉,张口让人叫了绢衣进来。 绢衣小步跑着进了门,她行色匆匆,一脸惊恐,进门行过一礼,便急急说道:“伯爷,奴婢方才在书房里洒扫。扫完回来,想起奴婢的娟帕,忘在了在里面,便要去拿回来,谁知奴婢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竟看见书房里有人影晃过,奴婢急急慌慌朝里面喊了一句,那黑影就不见了,但是奴婢听见窗棂响了一声。奴婢……奴婢不敢进去,大声喊人来看了,可书房里却什么都没有。奴婢怀疑,是有人趁人不注意,闯进了书房!” 徐泮一听,立即皱了眉头。 正院的内书房,居然有人敢闯?! “你果真看清楚了?看到影子,是个多高的人?”徐泮沉声问道。 那绢衣连忙回答:“回伯爷,那人始终没直起腰来,奴婢也说不准!” 徐泮沉吟了一下,起声说道:“过去看看。” 他紧锁眉头,立即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而他身后的绢衣,也半点不敢耽搁,一步不停地跟了上去。 或许是当才绢衣呼喊的原因,书房门前如今还站了好几些人。徐泮沉了脸色,瞧见傅平也跑了过来,回首朝他说道:“去问邵班,有没有人夜闯伯府?” 他说完,又指了下面聚在一起的仆从:“你们当中,可有人看到了什么?若是看到了,俱都告诉傅平,说中要点的,自有赏赐。” 说几句实话便有赏赐,那可真是大好的事情,可下面的人叽叽咕咕小声交流了几番,犹豫来犹豫去,却始终没有人上前同傅平回报。 徐泮压了眉头,没人知晓吗? 有个胆子大些的老嬷嬷,站出来说了句话:“回伯爷,奴婢们跑到此处的时候,许是那贼人已经走了,并没瞧见什么要紧的。” 她说这话,旁边的人都跟着点头,称是。 徐泮听了,没有再言语。 除了绢衣看到此人些许身影之外,竟然没人看到旁的,没想到这贼人竟是来无影,去无踪。 徐泮命绢衣打开了书房的门,他又使人掌了灯,将书房没外照的灯火通明。 可是书房仍旧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既没有脚印,摆设也没有移动的痕迹,连屋中进入过陌生的气息都分辨不出来,只有桃花发出淡淡的香气,好似全没有人来过一样。 书房的窗户都是半开着的,绢衣见徐泮投来疑问的目光,连忙会意,回答道:“奴婢刚才扫完,怕房里还有灰尘湿意,因而便没有关窗户。” 这样看来,这贼人便是从窗子进来,又从窗子逃走了。 徐泮在书房里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又让刚打扫过书房的绢衣也寻了一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邵班那边,也同傅平一道过来回禀,说是并没有发现有人敢夜闯伯府。 邵班带人巡防,一向做的到位,府中自于小灵怀疑有锦衣卫出没之后,连花园都加强了防范,更不用说伯爷的正院了。 既然邵班和下面巡防的侍卫,说没有看到有人闯入,那么此事看来便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是武林高手闯入,武功之高可以让伯府侍卫浑然不觉;要么,便是府内之人掌握了侍卫巡查的空隙,趁机作案。 不管是哪种,都甚是危险。 徐泮不由陷入了沉思。 第三三六章 安息茶 此贼人作案,为什么选择内院书房这样的地方?这让徐泮最是不解。 那个徐泮在那边的书房,不过是放些闲来打发时间的书籍,或者供于小灵时来消遣作乐用,根本不会做什么重要的用途。 此人若是想在书房里,做到写书信之类的东西,也该寻外院书房。只是那外书房,自然有是侍卫层层把守的,贼人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若是府内人作案,定然知道外书房和内书房的区别,也定然能晓得那个书房什么都寻不到。 可若是外面的人闯入,又是什么人,想寻些什么呢?另外,那得是多高的功夫,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徐泮百思不得其解,站在书房门前沉吟了半晌,抬脚走了,除了吩咐人往于家那边也派些人手之外,并没有别的说法。 忠勤伯府的侍卫巡防了一夜,完全没有发现任何有贼人闯入的痕迹。 待到第二日一早,徐泮走了两趟拳,回了正房独自用早膳的时候,平樱来报了,说书房的丫鬟绢衣有要事回禀。 徐泮默了一息,说道:“传她进来。” 徐泮将一碗白粥饮了干净,漱了口,让人撤了桌子,坐在上首看着绢衣进来。 绢衣这一日穿了柳黄色的素面褙子,进来的时候,面上全无急色,反倒现出了几分喜意在里头。 她进来行了礼,不等徐泮问她,便轻快地说道:“伯爷,奴婢今早又去洒扫了一遍书房。奴婢在书房的案台下面发现了几根黄色的猫毛。昨日事发之后,天色昏暗,奴婢许是没看清楚,后来关了门窗,又有侍卫把手,自然不可能有旁的东西进来,因而奴婢发现这几只猫毛,定是昨日有猫儿偷着进来了!” 她说完这个,先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徐泮,见他眼中露出些许兴致,朝自己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接着说,登时心头一阵喜悦。 “奴婢看了那落了猫毛的方位,正是昨日奴婢看见黑影的地方!奴婢想着,说不定便是哪里跑来的猫儿,在月光下投出了大影子,错让奴婢以为是人影。后来奴婢一喊,它便冲着窗子逃跑了,弄了窗子发出声音来,便是那吱呀一声。” 她详细地将自己的推理说完,再去看徐盼,见他眼中虽有兴致,却并没有恍然大悟的意思,心下有些许迷惑,这才听徐泮淡淡说道:“然后呢?” 然后?绢衣愣了一下,脑中一片迷惑。 她机智聪颖,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难道伯爷不准备奖赏她一番,或者夸赞她几句吗?甚至见她如此尽心尽力,不将她调到身边来伺候吗? 可她来不及思索,又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皱了眉头,哽咽着说道:“昨日是奴婢大惊小怪了,扰了伯爷清静,奴婢请伯爷责罚,奴婢定然没有一句怨言的!” 徐泮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几息,才慢慢说道:“罢了,也总算是你当差小心谨慎,又及时发现了错处。府里上下要都是你这般尽心尽力,我同夫人自然也能少操些心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上看似和缓了几分,又道:“你是个好的,好生回去当差吧。” 徐泮这几句话说下来,正中了绢衣的下怀,虽则没似她来之前想的那般对她另眼相看,可到底全记住了她这个人。 绢衣真正的欢喜了起来,连忙起身柔柔地向徐泮行了一礼:“多谢伯爷宽恕,奴婢这便去了。” 徐泮颔首。 绢衣走了没多久,平樱过来换茶的时候,徐泮问了她几句话。 “这绢衣是哪一日来的?夫人果真见过她了?”徐泮问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回伯爷,这绢衣正是夫人回娘家前一天过来的,夫人确实是见了她的,然后便把她安排在书房当差了。” 徐泮听了,默了一下,挥手让平樱退下了,他静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 本来于小灵是说好了只在木鱼胡同住一晚的,然而到了下晌,她却派人回来,说再住一晚,明日再回。 徐泮听了,只嗯了一声,没说旁的。 待到晚间的时候,他并没有再来正房,却是让傅平抱了被褥,放到内书房去。 傅平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是夫人不在家,伯爷不想在正院空守着,大体也会似从前那般去外面书房入睡,可他却点了内书房,端地是奇怪。 徐泮在外面一直忙碌了很晚,才直接去书房睡下了。 他收拾妥帖躺下,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到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柔弱的女声。 “伯爷?可曾睡下了?” 是绢衣的声音。 黑暗之中,徐泮睁开了眼睛,寒光从紧眯的眼中闪过,然后低声问道:“何事?” 绢衣听他还没睡着,再回应他时,嗓音中难免多了喜悦之意。她柔声说道:“夫人那边的姐姐让奴婢给伯爷送一碗安息茶汤来,这茶汤正是利于入睡的,伯爷喝一碗再睡吧。” 安息茶?徐泮勾的嘴角,一抹嘲讽浮现脸上。 “进来吧。” 房门在安静的春夜,发出了吱嘎一声细响,然后一个柔弱的身影便步履轻快地入了书房。 徐泮已是起身坐在床沿上了,他闭了眼睛,好似闭目养神一般,直到那绢衣走到他身前,有茶汤的气息飘飘进他鼻孔里,听到绢衣叫了一声“伯爷”,他才睁开了眼睛。 “奴婢方才试过这茶,已是不热了,伯爷直接喝就是了。” “嗯。”徐泮伸手得去接这碗茶,可食指刚刚碰到碗边,却见那茶碗忽的摇晃了一下,茶汤呼啦一下泼了出来,径直落到了徐泮亵裤的裤脚上。 “哎呀!伯爷烫到了没?!奴婢该死,奴婢真是该死!”绢衣一声跪了下来,扯过徐泮的裤脚,让那湿露的地方,不要沾到他的皮肤。 徐泮见了,不由哼笑了一声:“你不是说这茶水不烫么?如何能烫到本伯?本伯应该赏你,端茶递水如此体贴细心。” 绢衣闻言愣住了,全身紧绷起来,她突然感到了不明的压迫之感,然而下一息,她看到昏暗的光线中,徐泮抬起了手,指向了她身后一处。 绢衣回头看去,见她身后的交椅上,松散地搭了一身干净的亵衣。 第三三七章 素面袄 绢衣在看见亵衣的那一瞬,心头的紧张,全部化成了惊喜。 伯爷将那亵衣指给她看,正是要让她服侍他换衣裳呀!这意味着什么,绢衣可是一清二楚! 绢衣心头一阵狂跳,再去看徐泮时,目光中,已是带着些许柔媚。 “是。”她应了,声调婉转,余音袅袅。 绢衣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那交椅前,伸出青葱玉手,捡了那亵裤搭在她手臂上,待她转身向徐泮走来的时候,脸上还露出了几分羞涩之意,羞答答地半垂了脑袋。在昏暗的灯光之间,她清秀的眉眼让徐泮想起了那个他强迫自己不要想起的人。 绢衣走到了他身边,见他目光正落到自己面上,由不得,弯了弯嘴角,轻轻喊了声伯爷。 徐泮顿了一下,继而站起身来。 绢衣见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奴婢伺候伯爷更衣。” 她说着,便把手伸到了徐泮腰间,可她的手指还没触及到徐泮的亵衣,手腕却被徐泮一把打开了。 徐泮没说话,也没有再让绢衣更进一步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绢衣颇为意外,可她看到徐泮看着她那不同寻常的眼神,想到之前听到的那些话,由不得耳朵边缘突然烫了起来。 “伯爷……奴婢……嗯……”绢衣收回了手,半垂着头,语无伦次起来,耳朵上的热也瞬间转移到了面颊上。 “嗯?” 头顶上沉沉的男声,疑问地嗯了一声,徐泮什么都没有说,可绢衣却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才把声音放的又轻又柔,羞羞答答地说道:“奴婢今夜……定然好生服侍伯爷。” 徐泮闻言哼笑的一声:“那边尽快吧。” 徐泮目光往她身上打量了去,那绢衣感受到他目光,好像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脸上尽是娇羞地咬了咬唇,将头低得更厉害,抬手便开始解腋下的衣带。 她此时穿了个简单易解的素面小袄,不过三下两下,这小袄子便退了下来,露出里面淡粉色的亵衣,亵衣下隐约可见起伏的大红色肚兜。 为了今夜,这绢衣倒是穿的减省。 徐泮默不作声,绢衣见他仍定定看着自己,抿了抿嘴,又去解开了裙带。 裙带一开,裙子哗啦一下便落在了地上。此时,她只剩下一身,轻薄而处处掐腰掐臀的半透的亵衣了。 绢衣倒是一身外看细瘦,实则丰满的好身材,那些起起伏伏的地方错落有致,寻常男子瞧见,此时怕是已经扑倒了。 可绢衣就在徐泮眼前,他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表情一如方才,抿着唇仍不说话。 绢衣抬头去看他,却见他目光虽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穿过自己看到了什么旁的,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伯爷?”他试着喊了一声。 徐泮没有搭理她,而绢衣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忽然一步上前,伸手要去解徐泮的衣带。 她满心以为自己都这般宽衣解带站在伯爷眼前了,今夜服侍他定是板上钉钉了,待到今夜之后,她就是伯爷第二个女人了,以伯爷的心性,很快就会有名分吧。说不定今夜过后,她肚子里,还会有了伯爷的孩子。 绢衣压抑着满心欢喜,急急去解徐泮的衣带,可谁知,这一次她仍然没有触及到徐泮半分,便被一股大力夹风袭来。 “啪”的一声,她的手被人狠狠打开了,不仅如此,那力道之大更是将她整个人都掀了出去。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绢衣身形一晃,一下子便重重地砸到了交椅上。 绢衣惊叫连连,然后倒在交椅旁边,一边捂着身上砸在交椅上的疼痛,一边委屈地涌出了泪水,朝徐泮喊道:“伯爷……” 徐泮冷哼一声,嘲讽之意十足,然后抬脚就出了屋子。 绢衣身上还被砸的四处疼,然而还没等她扶着交椅站起来,便听徐泮在屋外喊了人。 “将这贱婢给我拖出正院,夫人回来发落她之前,不许有人给她吃喝衣被!” 绢衣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便听到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绢衣一下子慌了起来,尖声喊道:“伯爷,伯爷!奴婢是二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人,原本二夫人就是让奴婢服侍您的!您如何狠得下心来!” 她喊了这一句,打眼看见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面色忽的刷白:“伯爷!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请伯爷看在二夫人的面子上!饶过奴婢……” 可刚进来的两个婆子,进屋便见她脱得只剩那窄窄的亵衣,瘫坐在交椅旁,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还有一个人低声嘲笑道:“啧啧,多好的美人儿呀,可惜咱们伯爷眼里只有夫人!” 这个婆子奚落了她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好似捉小鸡一般,一把便把绢衣拎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这绢衣一路拎着,往正院门前扔去了。 绢衣吓的又是哭又是喊,可嘴里却被塞上了一块厚厚的粗布,什么也喊不出来。 冰凉的青砖之上,绢衣始终不相信,自己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明明伯爷昨日还赞赏了她,说差事做得好;晚间还信了她的话,急急忙忙地去书房里捉贼;今日早上,她说她在书房发现了猫毛,要向伯爷请罪,伯爷还说她做事用心,毫无责罚之意;即便是方才,她端了安息茶进去,将茶水泼到了伯爷身上,伯爷也没有发怒。 可是,她在伯爷的授意下,将衣裳都脱了,要去帮伯爷宽衣解带,伯爷却突然勃然大怒,将她甩到了交椅旁,还让人把她拉了出去,说要交给夫人处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伯爷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夫人明日回来,又会怎么处置她呢?! 夜风中,绢衣瑟瑟发抖,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昨夜她那场拙劣的表演,已经引起了徐泮的怀疑。 忠勤伯府,再是不如皇宫大内,也不至于漏成了筛子,任人随进随出一无所觉,而闯入之地,又丝毫没有用途可言。 徐泮思前想后无果,只能从源头上怀疑了起来。 可巧第二日,这绢衣便主动上了门。 第三三八章 黄猫毛 绢衣张口就说她昨日眼睛一恍,看错了影子,不仅如此,她还在书案下发现了黄色的猫毛。 徐泮当时听了,突然想笑出声来。 忠勤伯府,有两三年的功夫半只猫都没有了,早早就被他下令驱逐了一干二净,又从哪里来的猫毛呢? 徐泮识出了她的破绽,再看这女子时,便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是刻意为之。 她刻意地同他的小妻子在靠近,使他看到她,便想到了他的小妻子,可越是这样,看清了实事的徐泮越觉得恶心难耐。 这样让他恶心的存在,原本他完全不必理会,便打发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不知怎么,他心里却有一股邪气,让他想将这绢衣的罪名坐实,给那人儿好生看看! 夜间,徐泮难以入眠。 这绢衣从头到尾都这么刻意,到底是绢衣自己故意为之,还是有人在背后授意,而那授意的人,又会是谁呢? 绢衣是自己母亲从蜀中带来的人,又是他小妻子安排在书房专门伺候他的,而且安排了之后,那人儿便回娘家去了,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给绢衣提供了“便利”之条件。 徐泮虽深知自己绝不会碰她半下,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只让他觉得有人要试探与他。 黑夜中,徐泮紧抿的双唇,似刀锋般冷厉,黑沉的眼眸,却泄露了他阴沉的心情。 翌日一早,于小灵刚起了身,便见平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于小灵见她来了,一颗心咯噔了一下,然后问她道:“何事?” 她看向平樱,却见平樱面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又朝她行了礼,回道:“回夫人,伯爷昨夜发落了绢衣。” 于小灵一听,眼睛便转了转,方才面上划过的些许沉闷之色,倒是消散无影了。 她顿了一下,才说道:“是吗?你专程跑这一趟,就是来回这件事情的么?” 平樱听她的口气,好像有些不想搭理的意思,连忙解释道:“这样的小事,本不该烦扰夫人。可是伯爷昨晚发怒,便把那绢衣发到正院门口跪着去了,那绢衣只穿了薄薄一身亵衣,此时已是昏死过去两次了,伯爷不让她走,也不给她衣食,让她等您回来处置。所以,您看……” 这天儿虽已开了春,可还不到三月,一夜只穿一身亵衣,在外头跪着,不死也得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于小灵想起那绢衣单薄的模样,再想想徐泮冷厉的手段,由不得抿了抿嘴。 徐泮,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做给她看,还要逼她说话吗? 于小灵冷哼了一声:“既然伯爷都说等我回去再处置了,那便等我回去好了。” 平樱听着愣了一下,方才她来之前,已是问过温杏了。温杏说,夫人打算下晌再回去,可等到下晌,怕是那绢衣已是没命了。 可是于小灵都说了,平樱也不敢劝,她低声应是,下去了。 她这边刚下去,暖橘和温杏都在门口等着她了。一听她说于小灵不准备立时回去,面上不由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们自然不会担忧绢衣那贱婢,可若是绢衣当真死了,伯爷和夫人的名头却是都要落了灰的。 他们尤其担心于小灵。她本就在府内名声不如往前了,再出了这么一件事情,下面的人还不知道怎么乱传呢!到时候,便是拿出杀伐手段来,也止不住下面人的嘴的。 三人俱是一样的苦恼,近日伯爷同夫人这是怎么了?别扭还越闹越大了不成?她们一想,不由更加忧心连连。 暖橘想了想,一跺脚,说道:“伯爷同夫人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同咱们二夫人回禀,好歹劝劝咱们夫人才是!” 另外两人一听,自然也道好。这边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程氏便急步到了于小灵这边来。 她把下边的人都打发了下去,直接朝着于小灵问道:“你同姑爷这是怎么了?我这几个月来瞧着姑爷待你极好,怎么同他闹起别扭来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于小灵一听,便知道丫鬟们跑去告状,倒也不瞒程氏,只阴阳怪气的说道:“可不就是他待我太好了,我不乐意了,自己作呗?!” 程氏一听,越发皱了眉头:“你这是说什么话?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倒还明理,怎么嫁了人了,越发不像样子了?!以我看,就是姑爷把你纵得!” 程氏疾言厉色地训了她两句,见她仍旧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一时气的难受,一时又软下了心来:“我的儿,你这是出了什么毛病?你同姑爷这刚成亲没半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你同娘好声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氏言罢,于小灵也好生想了一番,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跟程氏讨论一二。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一种怪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病,只是她不知道这种病,就是叫患得患失。 “娘,”她喊了一句,接着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我就是觉得他待我太好了。他待我这么好,若是有朝一日他待我的好减少了,或者给了旁人,我该有多难受?我不想让自己以后这么难受,只好现在同他拉开些距离了!” 程氏听她这么一说,满面的讶然:“我的儿,你竟是为这个别扭?你这不是为难你自己吗?” 于小灵闭了闭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氏见了,这才坐下来,同她好生说道:“我的儿是个多明白的人,怎么如今倒是想不明白了?姑爷待你好,你只当是他对你的赏赐。他同你举案齐眉,好比是一日三餐,那他待你格外体贴,便是在给你加膳了。你每日都把一日三餐作为那主要进食之物,旁的山珍海味不过聊作乐趣,有着加膳的时候,你吃着自然高兴,没有了,你也不会饿着,不是么? 可若你每日着靠着他加的饭菜而活着,等到他哪一天不再发这个善心,你岂不是要活不下去了?” 于小灵听了,惊讶地看了程氏一眼,可程氏却同她笑着摆了摆手:“这话却不是你娘自己想出来的,是你外祖母告诉我的!” 第三三九章 火与油 于小灵揣着程氏从吴氏那里得来的箴言,又被程氏赶出了木鱼胡同。 程氏是这样说的:“姑爷再是泥捏的人儿,也不能任你这样受挫!他现在发作了那丫鬟,一来心里还是有你,二来,也是要看看你的态度。你这个时候可不能犯浑,快赶紧去把那丫鬟救回来,再按着家法正经发落她。对姑爷,可好生伺候着些,别再闹别扭了!” 程氏的话,于小灵不知道听进了多少,可此时回去把那绢衣一条奄奄一息的小命救回来,好歹,不要徐泮背了这恶名。 早间的晨雾还没有消散,于小灵便回到了忠勤伯府。 府里的人看见她来了皆是又惊又喜,有眼力见儿的,立马便往傅平那里报了。 徐泮在外院书房里心神不宁地看书,傅平敲了门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见傅平面上隐隐有喜色,心里禁不住一松,又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何事?” 他这样子,同于小灵早间看见平樱的模样,正是大同小异,只是这二人自己并不知晓罢了。 傅平闻言连忙回答:“伯爷,夫人回来了。” 徐泮就知道是这件事情,心头有些松快,可还是别着劲儿,只点头,并不言语。 傅平颇为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转了半天,无话可说,只好退下了。 他这边出了书房,那边便有手下的人过来报了。 “平哥,夫人那边已经处置过绢衣了!” 傅平讶然:“处置过了?!这么快?怎么处置的?!” “夫人让人把绢衣拉进院子里,将衣裳给了她,然后说,按照咱们家的家法,勾引主子的,应该打上二十板子立即发卖。不过看在绢衣已是在外院门口跪了一夜的份上,免了这二十板子,如今已是喊了人牙子将她领走了。” 傅平听了,一时无语。 夫人这样完全是按照家法行事,半分偏颇都没有。旁人家的主母回娘家,遇到丫鬟背着自己要爬主子床的,难道不该狠狠的弄那丫鬟一顿吗? 傅平由不得一阵愁苦,夫人这样,可让他怎么跟伯爷回话去? 傅平不得又问那下边的人,道:“然后呢?然后夫人做什么了?” 那人回道:“夫人说是在木鱼胡同没来得及吃早膳,让人给她准备早膳呢!” 傅平听了又是皱眉,然后扭头突然说道:“你说夫人没来得及吃饭就回来啦?” 那人点头:“正是。” 傅平挥手让那人下去了,自己盘算了一圈,又回到了徐泮的书房。 这回不等徐泮再问他何事,傅平便连忙回道:“伯爷,夫人将那绢衣发卖了。” 徐泮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傅平又赶紧道:“夫人是从木鱼胡同那边着急忙慌赶来的,一口早饭还没吃上呢!想来,也怕那绢衣出了事情,连累了伯爷名声不好……” 傅平是这样想的,绢衣在外边冻了一夜,八成是必死无疑了,死在府里自然显得伯爷夫人处事太过狠绝,而发卖出去,死活便是那绢衣自己的事情了,府里的人并不知道,慢慢的,就会被人遗忘掉了。 然而徐泮听了却不这样想。 她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要回来赶紧救人了,难道绢衣真是她亲手找来试探自己的? 徐泮这样一想,心头突然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忽然就起了身,大步就出了书房。 傅平被他吓了一大跳,心道伯爷这是怎么了。可他再回头要去追的时候,发现伯爷也是像一阵风一般卷到了院门前,再一拐,完全看不见身影了。 傅平自是不会想这是因为夫人没吃早饭,所以伯爷才这般着急,他跟了徐泮这么多年,徐泮身上散发出何等气息,他还是清楚的。 即便徐泮已经走得无影了,可说房里阴沉压抑还是让傅平警觉起来。 傅平不敢停留,抬腿就跑过去追,而徐泮这边,又像一阵风一般卷进了正院的正房。 彼时,于小灵正拿了茶点,要先在饭前垫上一二,只这茶点拿在了手里,还没吃下去,徐泮高大的影子,便将她兜头笼罩了完全,他身上夹来的风,也顺势扑到了她的面上。 于小灵被这突如其来的昏暗吓了一跳,仰头去看徐泮,见他沉着脸抿着嘴,定定的看着她,不知他突然这般又是何用意。 暖橘和平樱都在屋里,见徐泮突然从天而降,都吃了一惊,愣了一下,又赶紧过来行礼。 可他们这句“请伯爷安”还没说出来,徐泮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于小灵举着茶点的手腕。 他出手之迅猛,力道之大,让于小灵由不得倒抽一口冷气。 不仅如此,徐泮力道向上,于小灵不由在这力道下站了起来。 “伯爷……夫人……”暖橘惊叫道。 而于小灵却突然出了声,道:“都下去。” 暖橘一阵诧异,想说什么,却被平樱拉了几下。暖橘再去看于小灵,见她朝自己微微颔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下去了。 正房里安静,好似空无一人。 这样,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也只保持了几息,几息过后,于小灵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这样攥着我,到底是想怎样?打人吗?” 她问徐泮到底想怎样,徐泮也不知道他要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恨的要命,想将她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看她还要不要再这样作贱蹂躏自己的心。 从他进门攥住她的手腕到现在,他那将灵台的清明烧的一干二净的怒火,其实本已消散了不少。然而,于小灵这一句,问他这是要打她么的话,终究像是一碗热油泼到了火上,哗啦一下,那火苗便蹿了上去。 徐泮恨得咬牙切齿,抿嘴看了她几息,突然松开了握着她手腕五指,然后略一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于小灵被这突如其来的翻转吓了一跳,她不由得惊嚷起来,可徐泮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三步并两步便到了内室的床榻前,一下将于小灵扔了上去。 就在于小灵被他扔的一阵惊叫的时候,徐泮突然纵身压了过来。 第三四零章 东流水 徐泮咬牙切齿的看着身下这个人,见她竟然还敢瞪着眼看自己,由不得想咬他一口,泄一泄愤,让她知道痛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把自己这辈子的温柔与耐心都拿出来待她了,她却还要使了那恶心人的东西来试探他吗? “你……”于小灵被他模样惊到,张口想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不过刚发出了这一声,徐泮便恶狠狠地用唇瞬间堵住了她的嘴。 徐泮一路攻城掠地,狠狠地吸允着她,又灵舌搅动得她不得片刻安宁,她往哪里躲去,他便要去哪里纠缠…… 于小灵使劲拍打他,推搡他,却全没有用。徐泮大手翻转,便抓住了她乱动的两只手按在头顶上,而他另一只大手则伸到她颈下,捏住她的后脑,定住了她的脑袋。 于小灵被他轻而易举,便弄得动弹不得,先开始,嘴上还呜咽了几声,后来一看反抗毫无作用,便彻底松了力道,任他作为了。 即便她缴械投降,徐泮也没轻易放过她。他吸着她,咬着她,只将她弄的嘴唇又痛又胀,才一口用力咬到了她的下唇上。 于小灵吃痛,闷哼了一声,却听头顶徐泮恨声说道:“如此你可喜欢?!” 于小灵见他,跟发疯了野马一样,到处冲撞撒疯,不由也发了火,瞪着眼睛阴阳怪气道:“可要我也脱了干净,在书房里伺候伯爷?!” “你还敢说?!” 徐泮大怒,又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弄那贱婢恶心我,你自己不觉得恶心?!” 于小灵闻言也是大怒:“谁要弄那恶心你了?!是你自己引得人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早就说过!” 徐泮没理会她恨恨的还嘴,反倒一顿,皱眉道:“真不是你?!” 于小灵使劲冷哼一声:“我闲的?!” 徐泮这一下子才回过了神来,火气退了大半,面上若有所思。 谁料他还没再说什么,于小灵就要趁机抽出被他压住的手。徐泮并不让她得逞,倒也不在思索旁的,只两只眼睛瞪着她。 “便是不是你,你也放任她作为了!休要以为我看不清你的小心思!”徐泮狠狠地说道。 于小灵被他说破,脸上立时闪过不自然之色,可她仍然嘴硬,说道:“她可是冲着你来的,我不过给她让让路,万一你若真是喜欢她,倒也不至于怪罪我没有眼色!反正她也是婆婆留下的人,说不准,便是婆婆当年为你挑的通房呢!” 徐泮刚消下去的火,又被她两句话轻轻松松勾了起来。 “于小灵!” 他连名带姓、咬牙切齿地叫她,见她仍然那一副阴阳怪气、抿嘴瞪眼的模样,心里又酸又涩又痛,刚想再说什么,可心头一动,突然转了想法。 徐泮突然哼笑了出来,她这么阴阳怪气的,不是泛酸,又是什么? 徐泮这样突然想明白了过来,再看于小灵,好像看个挠人的猫一样,不由又气又笑道:“忒般嘴硬,我如何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了?” 于小灵半分不让,立即回嘴:“谁让你看上了?是你活该!” 徐泮又被他气得喘不过气来,恨声道:“你不顶一句嘴难受,是不是?!” 他说完这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盯着于小灵,点头笑道:“好!好!好!到底是为夫夫纲不振了,才让你如此猖狂!” 他这句说完,直接便把头埋到了她的脖颈间,一边吸着她脖颈上的细肉,一边娴熟地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于小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心怦怦乱跳,她手上挣扎,腿脚踢打起来:“徐泮!你给我住手!徐泮!” 于小灵又惊又急又怒,不停地挣扎扭动,可是好像一点效用都没有。 就在她急红了眼的时候。突觉徐泮松开了她的双手,他那两只手臂飞快地伸到了她的后背,紧紧环抱住了她,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也不再吸允,有一息的安静,然后低声道:“别闹了,灵儿。” 他嗓音哑哑的,声音低低的,说话慢慢的,语调委委屈屈的。 他这句话,钻进了于小灵的耳朵里,又落到了他的心间。她心头又惊又怒的火,一下子被浇灭了,而那些像抽了筋一样,别别扭扭的地方,也突然被捋顺了。 于小灵的心,忽然化了,软成了一滩水。她的心软起来,再想着这些日子的作为,才觉得抱着她的这个人,最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她来这世间走一遭,难道不该今朝且行且歌吗?何必又在乎明日颠沛流离呢? 本就是,逆天改命偷来的一世了。 何况她如今认准了徐泮,一颗心也交付大半,就像忠勤伯府这潭水是深是浅,她都要继续前行一样,徐泮以后是好是坏,她既认定了他,除非以后他把她的心伤透,那样她定然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了。 而此时,她又何必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为难自己,为难他呢? 程氏同她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可对于小灵而言,却不那么一样。 程氏吴氏,都是这世间最最平凡的女子,她们所思若想都被教条所束缚,脚步也框在这四方院中迈不出去。她们规行矩步,不敢行差踏错,丈夫的爱与体贴是加膳,身份地位、子嗣家庭才是他们的正餐。 可是她于小灵不一样啊。 她从未真真正正被那些条框束缚过,也全不需要委屈自己去附和那些条框。这也是她没有轮回之前是最最幸运之事。 若是她这第一世,都不能恣意而活,那么以后,她变成了这人世间千千万万女子中的一个,更不用谈“恣意”二字了。 于小灵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对还是不对,或许正如世人常说的,这世间大多的事情,根本没有对与错,只要她往后忆起如今,并不会因此时的决定而后悔万分,也就够了。 万千心思如大江东去,留在眼前的只怀中一人。 于小灵忽然抬起手,紧紧抱着徐泮的脖颈。有一息的安静,继而听她低声认真道:“我错了,再不闹了。” 第三四一章 青石板 徐泮的小妻子乖顺听话的时候。像个温顺而又慵懒的猫儿,只要顺着她的毛,说什么她都会半眯着眼睛点头。可是只要一不小心抓到了她不舒坦的地方,她就会突然炸了毛,反过来挠人一爪子。 徐泮抱着他的小妻子在怀里,看着她乖乖地倚着自己胸膛的样子,由不得将她同她最讨厌的猫儿比对了一番。 “饿了么?早上不是没用早膳就来了?”徐泮一下一下地抚着她披在肩上的秀发,说道。 “嗯,”于小灵嘟着嘴点了点头,想起早前程氏同她说的话,嘻嘻笑了一下,点着徐泮的胸膛,说道:“我娘说,我这般闹别扭,就是你纵的。所以,这责任可不在我,我是坚决不背这个锅的。” 徐泮见她颠倒起是非黑白来,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由不得笑了笑:“既然如此,明日我便把你带到军营里去,同将士们一起锤炼一个月,便听话了,定然不会再被纵出了毛病来了。” 可于小灵听了,好像浑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夏日再去吧,在夏日的时候,军营里的将士们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天气包的那么严实,各个卷了袖子甚至将上裳直接褪了去,我看着,也舒服不是?” 徐泮被她这几句话,立时堵得喘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伸手啪的一下打在了于小灵的屁股上,斥道:“嘴上越发没把门的了,竟然还敢去看别的男人?!” 他训完好像还不解气,又打了她一下。于小灵吃痛地哼了一声,只听徐泮低着声音,磨在她耳边道:“晚间再好生治你!” 他说完这一句,外间就有脚步声传来了。 暖橘小心地试探着朝房里说道:“伯爷,夫人,夫人要的早膳送来了。” 如此,徐泮才点了点于小灵的鼻尖,瞪了她一眼:“先饶了你。” 他低头去看于小灵,见她发髻松散,长发披肩,衣衫歪斜,春色浅露,心里更像小猫挠的一样,痒的不行。 他同她已是好些日子没亲近了,她这会儿这般撩人姿态,他却只是亲了她几口,什么都没做成,这实在是太过亏了。况且今天这会儿,才刚刚上晌,若让他忍到天黑,想想就觉得难捱。 难捱,也没得办法,还是得一刻钟一刻钟地捱过去。 徐泮心里痒,只觉得亲手侍弄她,才能消解一二。因而徐泮亲手替于小灵整理起衣带来。 可解衣裳容易,穿衣裳却难。 于小灵见徐泮左边摸她一下,右边捏她两下,一会儿给他系上腋下的带子,还不忘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吧嗒亲上一口。照他这样磨磨蹭蹭进三步退两步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衣裳穿好。 于小灵趁他抱着自己亲的时候,连忙三下两下手脚麻利地将衣裳穿好了 如此这般,再加上方才同徐泮又打又闹了一番,于小灵已是饿得有些头晕了。 她又被徐泮“服侍”着用起膳来,暖橘在一旁看着伯爷同夫人,在房里折腾了一番然后和好了,真是又惊又喜。 这会儿他二人,这顿早膳正吃得亲昵,暖橘有些事情想回禀,也只好暂时压下了。 自牙婆把那绢衣从忠勤伯府领走,于小灵便派的人暗中跟踪他们,看有没有人同绢衣私下接触,或者同来牙婆突然接触。 绢衣冻了这一夜,已是伤了风寒了,如果她没有福大命大的话,最多三五日下来也就一命呜呼了,可她这三五日的时间,还能说很多话,吐出很多实情。 比如,她那已经死了的娘,有人还不让她在地里安眠,要拿她娘当年偷过二夫人东西的事情做由头,若是翻出来,让她连在庄子上伺候花木的差事都丢掉,还有可能被卖到窑子里去。 绢衣简直吓得魂不附体,那人在说什么,她自然是都听了的。 后来庄子上,调来一个不起眼的老婆子,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暗中接触绢衣,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教她如何伺候主子,伺候男人。 那老婆子跟她说:“如果你争气爬上了伯爷的床,以伯爷的心性,往后穿金戴玉不在话下。而且,夫人如今尚未生育,万一她不能生育了,到时候你生下的孩子,说不定,也是下一任忠勤伯了!” 绢衣只是个奴婢呀,在被买来之前,跟着她娘吃糠腌咽菜也有过几年,她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当上忠勤伯府的太夫人,而这些,那个老婆子说,一定会有人助她一臂之力的。 一个是下到勾栏为娼为妓,一个是上到正院当伯爷的如夫人,绢衣便是不动脑子,也知道怎么选了。 她战战兢兢又满怀期待地同那老婆子学习了一月有余,正好在方嬷嬷回家享天伦之乐的空当,那老婆子同她说,伯爷同夫人之间有了罅隙,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候。 于是,绢衣便带着一身的“本领”和“计谋”到府里来了。 从来富贵险中求,可惜绢衣没有求得富贵,就入了险了。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这个二夫人从蜀中带来的婢女的身份,完全没有起到它该有的效用。她从梦幻的云里雾里,一下跌到了透凉的青石板上,冰冷和疼痛好像洪水一般将她淹没了。 跪在青石板上的时候,她想,她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夫人回来,若夫人回来了,那她要不要同夫人,将这些事情说清楚呢? 然而她就算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她得罪了伯爷,又冻了一夜,这条命已是交给上天一大半了?便是夫人神通广大,恐怕也救不回她来了。 况且,让她落到如今这般境界的,可不就是忠勤伯夫妇?! 所以绢衣心里恨,再看到于小灵的时候,一张嘴抿的毫无血色,一个字都不说。 不说,他什么都不会说。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事情果真如她自己所愿,真的什么都没说,甚至夫人都没问什么,便被人拖出去,让人牙子领走发卖了。 第三四二章 救命药 绢衣从一开始适时的出现,于小灵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之处,更兼有,让她去花木上做差事,她不愿意,而再把她分派到书房里去,她便欢天喜地了,于小灵便是再笨拙,又如何不知道她的用意? 可于小灵那会儿,心里正是别扭难受的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对这世间的不信任,以至于这些不信任,全都一股脑儿跑到了徐泮身上。 可巧徐泮让她回娘家帮忙,于小灵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便像赌气一样,两手一甩,回了木鱼胡同。 这绢衣果然不是个吃素的,不过这一两日的功夫便在徐泮眼里落了影子,然后再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之后,便到徐泮眼前自荐枕席了。 绢衣是怎么想的,便是怎么做的。可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又是什么人帮她这样做的呢? 于小灵心里不是不知道这其中自有猫腻,所以她直接便发卖了绢衣,甚至在华嬷嬷悄悄劝她,说这样的奴婢,完全可以一碗汤药哑了嗓子再发卖出去的时候,于小灵摇了头。 哑了嗓子,可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正是要让绢衣能说出话来,还就有遗患,她们此时才能顺藤摸瓜,摸到绢衣身后的那只手。 于小灵瞧见不知何时,徐泮已经给她夹过来了满满一碗小菜,心中不由颇为悔过。 于小灵何尝不讨厌那绢衣,可那时她在心里想为自己那些想不开的心思,做了一个出口,就是为了证明还是掩饰,她便放任绢衣随意作为了。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是她三两天都闷闷不乐,寝食难安,更是徐泮终于在再三忍耐之后,勃然大怒了。 如果今日,她同徐泮没有将此事说清楚,两人是不是会就此误会,继而夫妻之间产生隔阂了呢? 于小灵经不住有些后怕,她知道自己是错了的,只是她没想到,她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犯错。 然而,如果不是她这一颗心在徐泮的温柔中沉沦了太久,她怎么可能会犯这么不理智的错误呢? 说到底,她已经不是只站在尘世的上空俯瞰时那么理智了,她不可控制地落入了这红尘之中,有喜有悲,有笑有泪,也看不破,参不透了。 于小灵将徐泮替她夹的菜,一根根放入口中,不管是苦的,还是咸的,还是酸的,她嚼出来的都是甜的。 “我给你做的春裳好了,吃过饭,试试去吧。”于小灵轻声道。 徐泮闻言,抬眼去看她,见她眼睛里带着小意温存,倒像那讨人好的狗儿,要是她有尾巴,定然是摇了的。 徐泮一阵心悸,情不自禁地又大手一伸,把她捞进了怀里。 他张口想说什么,于小灵却突然顺势圈上了他的脖子,嘟着嘴说道:“从今天往前半个月,那人都不是我,许是鬼上身了,反正我是不认得那人,你也赶紧忘了吧!” 徐泮一听,就笑出了声来。 见过同人赔礼道歉了,还没见过这样翻脸不认自己的,罢了罢了,总归她是乖巧了,不要再闹事便好了。 他搂了搂她,低声道了句:“乖些。” 于小灵“嗯”了一声,往他脖颈里蹭了蹭,嗅着属于徐泮独有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安心。 暖橘琢磨着,饭菜都凉透了,才不得不上前问了一句:“伯爷,夫人,可要奴婢撤下饭来吗?” 于小灵听见暖橘说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徐泮的胳膊,让他放她下来,然后起身道:“让他们过来撤下吧,暖橘过来,我有话问你。” 暖橘一边招呼人收拾东西,一边跟着于小灵进了侧间。 “绢衣那边,你可有收到什么动静?”于小灵问暖橘道。 暖橘一听这个,连忙点头:“回夫人,绢衣那边确实有消息了。” 于小灵闻言眼中便有精光闪过,连忙示意她说来,暖橘连忙据实以告。 话说绢衣被人牙子王六婆带走了,她虚弱得连走路都不行了,若不是王六婆硬拉着她,怕是下一息便要跪在了地上。 绢衣犯了什么错事被发卖的,王六婆自然再清楚不过,可这绢衣相貌甚好,又知书识礼,伺候人肯定不在话下,更要紧的是,她被发卖出来的时候,没有被灌哑了嗓子,说不定还是好端端的一个雏。 这样的人若是卖到行商家里做个小妾,那是完全不在话下的,还能得好一笔银子。 王六婆这边出了门,便赶紧吩咐下面给她打下手的小丫头,去给绢衣弄药来治病。她好歹也得从绢衣身上,将钱赚回来不是? 那小丫头一路跑去相熟的大夫家里,要了两包药回来,刚走到半路上,却遇见一个不认识的婆子。这婆子张口便要给她五两银子,给她自己赎身用,然后说,让她把这两包药,换了去。 老婆子手里也拿了两包药,看分量,同小丫鬟自己拿的这两包给绢衣治风寒的药没什么区别。可一个不认识的婆子突然让她换了绢衣的救命药,要还给她一大笔钱,这小丫头,立即便吓坏了。 老婆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便道是,若是这小丫头不干,那她便用这钱把小丫头从王六婆手里买了去,然后,把她发卖的下贱的窑子里给人当牛做马。 小丫头不过才八九岁,哪里经得起她吓,自然是这婆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那老婆子还安慰她说,她偷偷换了药的事情,旁人根本不会发现,那两包药煮出来都差不多是一个味儿,况且绢衣,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死了也是常事,没有人会猜到她头上来的。 小丫头被她连哄带吓说服了,拿了钱拿了药去了,可是她们这边说话的情形,却被旁人全部看到了眼里。 更有那婆子在转身往来处去的时候,全不晓得后边还偷偷坠了个人,一路尾随着她。 而这小丫头这里,不过刚转了两条街过去,就突然有人冲了出来,一吓撞到她身侧,呼啦一拽就将这两包药抢了去,然后转眼就不见影了。 第三四三章 两姻亲 “夫人,奴婢派人过去的时候,正遇上傅侍卫了。傅侍卫也晓得此事要紧,所以调派了两个人手帮衬着奴婢的人。不过傅侍卫甚是避嫌,让下面的人,带着奴婢的人一道去追那街头出现的老婆子,一路追她到外城的小院子里。那婆子进了院子,便没了行踪。只如今还不晓得那院子是谁家的,院子里边又住的何等人。不过那小丫头和人牙子那里,奴婢怕他们那一包药把绢衣直接害了,所以让人把药夺走了,留着再听夫人发落。” 暖橘一口气,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同于小灵说了一遍,而徐泮也早已在旁听了一清二楚。 他笑了一声说道:“傅平倒是有些眼色,回头好好赏一赏他。” 于小灵也道:“那是自然的,不然光靠暖橘手下两个婆子查事情,定然捉襟见肘,还有可能要露了马脚。” 两个主子对傅平这么肯定,傅平若是听见了定然裂了嘴笑,不过可惜他还在外头忙碌呢。 于小灵挥挥手,让暖橘下去了,不忘吩咐她一句,有消息了再过来报。 暖橘走了,于小灵却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倘若这绢衣不是要爬你床的,而是别人派来的杀手,我真不敢想象……” 徐泮不以为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悔过也悔了好几遍了,别再胡思乱想,那绢衣算是家生子了,怎可能是杀手,况我也谨慎的紧,她递的茶,送到茶点,我都没碰过。” 徐泮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里含了些许无奈之意:“你以为我每次都能大难不死?若非是谨慎,即便如猫般有九条命,也死干净了。” 于小灵听他这么说,转过身来拥了他的腰,上晌倾斜的日光中,一高大一灵巧的两个身影,紧紧相拥而立…… 这次是傅平亲自来回的话,他抬头看见伯爷和夫人时不时地用目光交流几句,知道他们又和好了,比给他加了两个月的月钱都高兴。 他连忙回道:“伯爷,夫人,属下将那小宅子前前后后查了一遍。这间宅子是应国公老夫人的陪嫁产业,而突然出现的那婆子,却是三夫人的人。” 他话音一落,徐泮和于小灵便对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 朱氏,他们到底还是抓住她这只手了。 从徐淓犯胃病,牵扯出灶上人办事不利开始,然后灶上一干人等下马,徐涟针对于小灵,这一环扣着一环地,若非是徐泮同于小灵谨慎,恐怕此时已然同名志轩那边结下了仇来。 这些,他们如今还捉不到朱氏的小辫子,可绢衣这件事,来的颇为仓促,朱氏心急了一把,想趁着徐泮夫妇不和的当口横插一刀,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 夜间,稀疏的月光下,徐泮搂着他的小妻子,低声说道:“难怪娘不喜她,我道是她与娘只是性情不和,却没想到……:“ 徐泮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咬紧的牙关让两侧脸骨突起,杀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到底是我识认不清,竟还曾在韩家与朱家之间,摇摆了许久,我虽没抓到应国公的手,可他在我眼里,已非是是曾经敬爱的世叔了。可恨!” 可恨,着实可恨,若是不是徐泮的祖父拉了应国公府一把,此时整个应国公府早已削爵为民了,哪里还有如今吃金咽玉的时候?他们竟然敢恩将仇报,徐泮如何能不恨?! 见他胸膛上下起伏,于小灵顺了顺他的背,沉声说道:“你此时可万不能心急,最好还是要将此事,再看清楚些。到底朱氏只是在内宅作乱,关于外头,我们还没有证据,或者至少也要抓出朱家同刘焜之间的关系。二来,若真是他们,咱们最好能选一个恰当时机,给应国公府一记实锤,抄家流放不在话下,也算是为先辈们报仇雪恨了。” 于小灵说的是,徐泮也知道,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忍耐,乃是当下的要务。 二人沉默了许久,徐泮才哼笑了一声:“希望只是应国公一家作为,最好没有把韩家也卷进去的话,不然,忠勤伯府上上下下可要当即四分五裂了。” 于小灵皱了皱眉头,她知道徐泮说的是什么意思,到底,他同他二弟三弟都情谊颇深,何况三叔还在世,大伯娘又寡居,倘若果真是韩家朱家联手迫害徐泮父辈祖辈,那么对于徐家上下来说,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此事断不能完。 于小灵叹了口气,琢磨着说道:“从我进门到如今,大伯娘好似并无什么动作,目前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威胁。而二妹妹,也是把性情都摆在脸上的人,内宅里,至少名志轩那边没有发现作乱,至于韩家和韩将军……你如何作想?” 徐泮闻言顿了一下,才犹豫着回应她道:“韩家只韩瑞父子尚算出息,其他人,不提也罢。只是韩瑞和韩烺……对我的态度,都颇为怪异。 那韩烺你也见过,就是上元节救人那次,韩烺在外头的名声并没什么不好,只他对我说话时,从没有过不阴阳怪气的时候。 韩瑞也是一样,每回看我的眼神,都甚是烦厌,我当真不晓得,我到底哪里惹到了他们父子了。 从前父亲在的时候,同韩瑞关系也不大好。韩瑞这样,我从前对他还是颇为怀疑的。现下想想,他对我的烦厌,都摆在脸上,若他是幕后黑手,这黑手也太蠢了些。况倭寇那次,他还是帮了我的。虽则后来,傅平发现当年有刺杀我的人潜入韩家,我也觉得,不是他。” 徐泮对韩家人的评价,说不出是好是坏,总归算不上亲密的盟友,看似也不是暗藏的仇敌,只是韩瑞父子那让人琢磨不透的态度,让徐泮迷惑罢了。 忠勤伯夫妇二人安静相拥了一夜,对于这个处处充满漏洞的伯府,于小灵更是打起十二分的心思来打点。 绢衣那边,已是如朱氏所愿,“死”掉了,只是朱氏不知道,这个被发卖了又死了的丫鬟,又重新回到了伯府某个不起眼的庄子里,等着有朝一日,为她判刑。 第三四四章 杭绸袍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徐泮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自己这一身宝蓝色的杭绸袍子,只觉得真是为他量身裁剪的,处处恰到好处。 这杭绸袍通身素净,毫无矫饰,正显得穿衣之人气度非凡。不过与之匹配的靛蓝色的腰带之上,细细密密地绣了一圈万字不断头的纹路,又在这气韵中,带了些尊贵与精致。 徐泮用拇指细细摩挲那针脚,忽地转过身来,拉住了于小灵的手,说道:“以后别做这样的衣裳了,绣这么多的花纹,是该多费眼睛?况且这细密的绣花,可有戳着你的手了?” “没有,我做得慢,一针下去得费旁人三针的功夫,哪里能戳的着手呢?放心好了。”于小灵朝徐泮笑笑,突觉自己还真有几分贤妻良母的味道。可惜她如今只是贤妻,要做良母,恐怕还得等些时候。 徐泮摸了摸她的肩膀,柔声说道:“这样的衣裳,往后交给针线上做就行了,你若是得闲了,做些不费工夫的里衣也就罢了。” 于小灵点头“嗯”了一声,叫人上了早膳过来,同徐泮两人用了,便送他出了二门,到都督府当差去了。 徐泮走之前再三地嘱咐了她,让她连正院都不要出,便是徐涟徐淓来叫她耍了,也全都推了去。徐泮心里的紧张更上一层,只觉得这伯府里里外外,全都不如从前安稳了。他不怕朱氏明着来,只怕她暗地里下杀手。 好在这日大房三房都没有过来相扰,徐泮下了衙便直奔家里来了。 二月末的风,已是暖意十足,徐泮一路大步流星的,直奔正房,春风吹在他英俊的面庞上,使得面上显得越发柔和了。 于小灵听见他来了出来迎他,不过刚走到廊下,徐泮便大步到了她脸前。 他笑着握着她的手,道:“刚才做什么了?怎么想起来出来迎我了?” 于小灵抿了嘴笑,歪了脑袋:“方才什么都没做,只干等着伯爷回来了,因而伯爷回来了,妾身便来迎了。” 她说着还想去看行了一个福礼:“伯爷万福,看伯爷红光满面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徐泮见她装模作样,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喜事算不上,好事倒有一桩。” 于小灵主动搂上了他的腰,使劲抬着头,下巴抵在他胸膛上问道,咧了嘴笑:“好事?难道我们伯爷要升大都督啦?” 徐泮还没说,于小灵就自己摇了头:“还是让清宁伯当大都督去吧,大都督这么忙,不是什么好差事!” 徐泮笑着摇头:“你这是哪里跟哪里?都扯到清宁伯头上去了!不过话说起来,倒是跟清宁伯有些关系。伯爷让我去济南那边巡查山东都司,后日便要启程。” 于小灵吃了一惊:“怎么?你要走了?” 随即,她又皱了眉头,不乐地看了徐泮一样:“让你出门当差算得什么好事?” 然而徐泮,却忽然笑了:“让我自个儿走,自是没意思的,不过我要是带了夫人你一同去,夫人觉得,此事可怎样?” 于小灵忽地瞪大了眼睛:“真的?!我也能去么?” 她这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让徐泮有些心疼,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太祖的时候,侯伯家眷多,不让随意出京,如今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不过带着你往山东走上大半月,有什么不能的?” 看着他镇定自若,就带着旁人不行我也能行的态度,于小灵立即扬的嘴笑了,她连忙松开的徐泮,转了身笑着说道:“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于小灵这个人,根本也不是什么穷讲究的人。若是旁人带女眷出门,行礼装上四五车不在话下,不过于小灵就只带了两个丫鬟温杏和平樱,收拾了四个箱子的东西,便要出门了。 徐泮看着失笑连连,说她道:“旁人家小妾出门也不止这点东西,何况你一个伯夫人了。少说也得收拾出两车来,咱们一路过去,又不是微服私访,那些下边官员的家眷,还是要拜访你的,你也总得捡上一两个,见一见不是?” 徐泮这样一说,于小灵就明白了,敢情她不是去吃喝耍乐的,还有差事在身呀。 于小灵又带着几个丫鬟并华嬷嬷、方嬷嬷重新拾到了一遍,这才弄了满满两车,上路去了。 于小灵从平凉回到京城之后,便没有再走这么多的路程,他们此去济南也不过四五日的功夫。 于小灵还想同徐泮商量商量,要不要拐道再往南,往微山湖去一趟,只是怕他公事缠身,没得空闲。 不料徐泮却突然跟她提了此事,说道:“等济南这边事情办的差不多了,便南下往济宁去,定要让于小灵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故地重游一番的。” 于小灵听了徐泮的话,鼻头都酸了,她哼哼着,拿额头去蹭徐泮的胸膛,低低说道:“有你真好。” 济南这边的差事,完全没有什么复杂之处。于小灵不过接待了两位要员的夫人,又从地方官员处,得了好几车的东西,徐泮那边差事也算完成了。 于小灵看着几车各样礼品,禁不住同徐泮说道:“这些东西算不算多?若是多了,你可要跟我提个醒,到时候回了京城,再让人家参你一本,可就不好了。” 徐泮笑着摆了摆手:“这算什么?你只管收,我心里有数。” 他这样说了,于小灵便把一颗心放在肚子里面。 这几车东西从瓜果时蔬到西洋乐器,真是无奇不有。 她同徐泮感叹道:“这一箱一箱的东西,哪里是他们送来的?这不都是些民脂民膏嘛!” 于小灵说到此处,还哼哼了两声:“当年我还在微山湖的时候,湖上人家如何叫苦不迭,我还是很知道的,正是那些狗官,到处搜刮得一干二净,才让他们的日子都难过起来!” 徐泮听了,叹了口气,也道:“这些物事取之于民,也该用之于民。回头就把这些东西拆成米粮,发给湖边的百姓吧,也算是咱们积德行善了。” 第三四五章 微山湖 徐泮夫妇是从济南府到了济宁府,在济宁府再往南一点,便到了微山湖的北边缘。 微山湖整个是一个南北狭长的存在,因这还连着京杭运河,来往客商不算少。因为徐泮有差事在身,需要到邻近的兖州去巡查,所以没有走水路过来。 马车里,于小灵同徐泮说道:“自出了济宁府,再往南,一路沿着微山湖边,除了中间的蕃县之外,没什么大的乡镇了,恐怕咱们到时候不好落脚。” 徐泮安慰地看她一眼,说道:“既然有个蕃县,我们为何不去?等在蕃县小住几日,咱们弃了车乘船,一路打水路回京城也正合适。” 于小灵禁不住同他说的:“那蕃县可算不得大县,到时候去哪儿弄条大船来?” 徐泮见她回到了自己从前生活的地方,便一直操心这操心那的,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是来故地重游的,这些琐事全不用管,都交给我好了。” 于小灵见他面色笃定,心道他定是吩咐傅平他们提早做了安排,当下也不再担心了。 他们一路沿湖东侧南行,湖上吹来温湿的暖风,让于小灵想起了那些年游戏荷叶下的日子。 她灵识混沌未开的时候,便在这湖水中了,后来开了灵识,也一直未曾离开,直到后来被高僧留下带走,在此处也生活了百余年。 灵物刚开灵识的时候,情感多是寡淡的,于小灵对于从前的记忆,多是听湖边人三三两两地说说闲话,或者,时不时同下水打鱼的人,捉捉迷藏,偶尔她也有替同类打抱不平出头的时候,总是自由自在的。 这一片湖水这么大,同时存在的灵物却甚少,于小灵记忆中,有过两三个从这里路过的,然而大多数时候,只她自己享有这片广阔的湖水。 于小灵竟在同徐泮说着她这些年的浅浅的记忆中,在马车摇摇晃晃的节拍中,在徐泮的怀中,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处青砖黛瓦小院的门口。 徐泮见她此时醒了,笑着给她递了杯水:“见你睡这么香,便没扰你。喝杯水吧,咱们下去走走。” 于小灵揉了揉眼睛,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一下子便给惊住了。 日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湖水好像近在眼前一般,细碎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泥沙,清澈的湖水在微风的吹拂下,送来一阵又一阵清新的风。 “这是什么地方,竟是临着湖的?”于小灵惊问道。 说话间,徐泮已是半起了身,朝她笑道:“下来看看,便知道了。” 于小灵顺着他的手,跳下了马车,下到车来,果然眼前更加开阔。 马车停的青砖黛瓦的小院,此间只此一处院落,这座院落看起来,也有三进的模样,院子的西边缘,种了一排柳树,柳树再往西一两丈处,下了一个小坡,便到了湖边了。 于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湖边清新的湿气,又吐了出来,如此吐纳约莫两三次,她情不自禁地叹道:“久违了。” 徐泮伸手拥了她在怀里,低声朝她说的:“可惜咱们不能长住,不过能安心住上几天也是好的。” 他说完,又伸手指了指这个小院,道:“这个院子我已经放在你名下了,我们什么时候得空,再过来住就是。” 于小灵意外地看了徐泮一眼,见他眼中温柔,一下下,一如这一湖的池水,将她淹没了彻底。 “徐泮。”她低低地唤他。 无人的时候,她总喜欢这样喊他的名字。被她连名带姓的喊,徐泮也不以为忤,转眼见她抿了嘴巴,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自己,心头又软又甜,然后就见她嘟着嘴巴,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啦?怎么还委屈上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低着声音说道:“受委屈的人不是我……” 她说完这个顿了一下,一把搂住了徐泮的腰,抵在他的胸膛上,说道:“是你。” 下面的人早就退了一干二净,纯粹的阳光下,垂柳浮着水面摇摆不停,湖水拍打在岸边的沙石上,将淘了一遍又一遍的细碎石块涌上岸来。 海天相连处,有白色的水鸟鸣叫着飞了过去,配合着水中偶有鱼儿跳出水面又拍落下去的声音,使这边静谧之中,又添几分灵动的和谐。 天水地之间,两只身影相拥而立,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一对璧人,远远望去定然醉人心脾。 旁人定然看不到于小灵红了眼睛,又酸了鼻子。她把脑袋顶在那坚实的胸膛上,只觉此心此身,都尽数这一人了…… 有徐泮全心全意地纵着她,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二人下晌睡醒了午觉,于小灵同徐泮一起到了湖边,说什么都要脱了鞋子卷着裤脚下去,趟一趟水。 徐泮自然是不同意的:“三月份湖水,还凉着呢!如何能赤脚趟水?所谓寒从脚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然而于小灵根本不听他的,还说,若不是天气冷,她定要脱了衣裳进去游一圈的。 她混不在意道:“这水生我养我,我在水中集天地之灵气,怎么可能会冻着我的?你真是多虑了!” 于小灵正话反话说了一箩筐,好歹磨着徐泮同意,这才褪了鞋子,挽了裤脚,下湖去踩水。 然而她这边,脚丫子刚踩到水里,便冷得打了个寒噤,徐泮一眼就看到了,没等于小灵另一只脚踏进水里,他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好了,水也踩过了,该回去了!” 徐泮不由分说地,便抱了她往回走,于小灵扑棱扑棱腿,眼巴巴地闹了两句,眼见着没了希望,也乖乖老实了去。 二人这样时而下水游船,时而漫步湖畔,褪去绸缎锦衣,换上不那么显眼的粗布衣裳,一如一对寻常夫妇,过着不为人知的平凡日子。平静之中,自有惬意。 如此过了两天,这日一早湖边雾气未曾消散的时候,傅平突然来报,说在附近的蕃县,发现了疑似高就的行踪。 第三四六章 小书院 自高就消失在徐泮眼前,也有一年半的工夫了。 徐泮从被俘虏的水匪那里了解到,这高就从前未上船之前,也曾跟着土匪,做过不少同官府作对的事情。他读过书,四处漂泊过,脑子也好用,比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土匪头子,多了些计谋。 正是因为如此,高就的存在才让人觉得不安。 徐泮一直派人四下去寻高就的踪迹,约莫是高就小心藏匿行踪,徐泮始终没有寻找他。而这日一早,傅平来报说发现了高就的踪迹,徐泮便立即来了兴致,要亲自前往。 这高就经了水匪的事情之后,不知兜兜转转多少处地方,想再次落草为寇,却始终未能成行,最后竟在那蕃县县城,给小商小贩的孩子,当了教书先生。 他当着教书先生也不过就这两月的事情。想来,从水匪那事之后,高就东躲西藏,便没能缓过气来傍上那些土匪山贼,继续同官府作对。他没有生计,也只好去给人做教书先生了。 这一次,徐泮可不能让他再跑了,于是他同于小灵,言语了几句,便亲自前去要捉高就回来。 徐泮既然已经锁定了他,动身前去并不费力。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徐泮便已到了高就所教书的书院附近。这个所谓的书院,的的确确就是个不起眼小院子,面对高就,徐泮连一丝躲藏都不需要,抬脚就走了进去。 高就正在一旁的厢房里,教学生念书。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高就念了这一遍,又点了下面的学生跟着他念了一遍,他便开始讲解起这段孟夫子的高论来。 “吾以为,孟夫子所言极是。天下君主该当以民为重,全因世道先有民,才有社稷,继而才有君。民多而君寡,民苦而君乐,君主享乐之后,便再顾不得人间疾苦了。 君主所需要万分在意的,不过是攻固他的统治,而他们如何巩固,则是选了有文采的来替他管理庶民,选了能行兵打仗的兵将,为他开疆扩土。国之内,庶民在他的统治之下,交税纳税,供养朝廷;而国之外,无外邦人赶来进犯,君主便可高枕无忧。如此以至于,农民用自己的口粮都供养朝廷,兵将也将自己的性命交付边疆,君主不费吹灰之力,便享受人之所不能。而我们这群庶民,却要费尽心力为他达成心愿!” 高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言语里激动之意明显。他哼了一声,然后又说道:“学生们,不是夫子我危言耸听,你们且看窗外站着一人,此人正是因为我说了实话,才要将我捆绑起来交送官府。学生们啊,你要永远记住高夫子我说的话,因为我,是用命来说这些话的!你们要永远记住!” 下面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们,听他这样高声喊叫,都顺着他的话转头看向窗外。他们只见窗外确实站着一人,身形高大威武,只远远看上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了。 孩子们俱都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朝见此人迈着大步走上了前来。 徐泮目光淡淡的扫过瑟瑟发抖的学生们然后落在高就身上,他冷哼了一声,沉声道:“临死前,还不忘荼毒学生,你这等夫子,用心当真恶毒!你让他们去反官府,反君主,是要把他们这一条小命早早地交付出去吗?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让他们也给你垫背!” 然而高就听了,却突然大笑起来:“忠勤伯爷自然与我等小民不同。伯爷尊贵无上,可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若是民都反了,伯爷这样的人,自然也跟着受了罪。所以伯爷一心为主,是忠臣良将,而我等这样想为自己争口粮食的人,却为何该杀该剐了?!” 徐泮见这高就不说自己如何荼毒这些孩子,却拿了他做靶子,心中不免愤愤,可想说什么,却觉得高就说的倒也还有几分道理,这世间,本就是君主统治着庶民,若是无人统治,岂不天下大乱? “今上虽非惊才绝艳之君王,却也不是昏庸之辈,你挑唆这些孩子为你心中的不平卖命,岂非是抓住他们年幼不懂事,下这样的狠绝之手吗?” 徐泮转头去看这些战战兢兢的孩子们,突然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你们这位先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我现在要将他绳之以法,然后将他交到官府处置。在座诸位没有放他逃跑,便去算都有功劳。” 徐泮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往外头看了一眼,傅平便带着几人上来了。 高就并不会武功,自然束手就擒,而下面一个侍从,却拿了一袋子铜板过来,一一分给了下面的孩子,说是官府的奖励。 小孩子得了铜板,自然是又惊又喜。徐看见他们已将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忘在了脑后,倒也稍稍松了口气。 在这群孩子心中埋下不安的种子,且不说他们日后能闹出多大的事来,只怕什么都没闹出来,小命便已丢了。 而几个铜板,虽然铜臭十足,却换回他们半世安康。徐泮能想到的,也只能这样了。 高就被押送至门口时,冷笑着朝徐泮说道:“伯爷可真是好手段,果真是皇上的忠臣良将,连收买人的路数,都不费吹灰之力!” 拿钱去收买人心,自然算不得什么值得标榜的行为,然而徐泮却全不理会高就的叫嚣,回他道:“即便是我不收买他们。你以为就这些孩子,真的能闹出什么翻天的浪来吗?” 然而高就却哼了一声,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若人人都举出高反的旗帜,难道这浪头拍不倒伯爷皇上吗?” 高就自以为这才是要处所在,他瞪着眼睛看向徐泮,而徐泮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让他们都反了,哪怕是朝廷的兵压不住,让他们攻进紫禁城里,最后的结果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换个人做皇帝罢了。这世道还是这样,半点变化都没有。” 徐泮说完便再不理会高就的一脸愕然,抬手让人押着他离开了。 第三四七章 小山头 高就这些年与官府作对的经历几多复杂,徐泮亲自问了他几句,见他沉默不语,倒也并不勉强,暂时作罢了。 只那蕃县的知县闻风赶来,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还窝藏着这么大一个要犯,吓得腿都抖了。 他很怕徐泮将此事怪罪到他头上来,连跑带颠地跑到徐泮脸前,先是一番请罪,见徐泮并无怪罪之意,又说什么都要拉了徐泮去县衙坐一坐。 徐泮再三说了,和他没什么干系,这高就也不过刚潜入蕃县两月有余,可这知县,真是怕的要死,非拉着徐泮去衙门坐一坐,好像才能放心。徐泮被他缠得无奈,只好随他去,正好借着衙门,让人将这高就审上一审。 徐泮在县衙又掺合了一个多时辰,等那知县又要留他用午膳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了,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便带着人手回去了。 高就的事情太过复杂,知县并无资格留他审问,自然要给徐泮将他带到京城去审,好在徐泮算是出了公差,顺便俘获这么一人带着,并无妨碍。 然而徐泮回到了江边小院,抬脚去院里寻他妻子,却发现于小灵竟然不在院中。他喊了丫鬟过来问,才知道于小灵在一个多时辰以前,竟是出门去了。 彼时,于小灵换了身不打眼的布衣布衫,带了两个丫鬟,往一旁的小村里闲逛。 谁知她们刚到了村头,便见有不少妇人领着孩子,垮了篮子往东边的小山头去,说是那小山头上的一座庙里来了高人,他们可得趁这个机会去参拜参拜。 于小灵上前拉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问她道:“什么样的高人?村里人竟都过去参拜?” 那妇人见她虽只穿着布衣布衫,可衣衫针脚走线颇为讲究,兼之于小灵脸上有贵气,说话是京城的口音,还带着两个丫鬟,这妇人并不敢瞒她,连忙说道:“咱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只说是京城的高僧,佛陀一样的人物呢!约莫是游行才来了咱们这儿!” 京城的高僧,佛陀一样的人物,于小灵一听,心跳就扑通扑通快了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有高僧来了?可是他在这儿住了好些日子了?”于小灵又赶紧问道。 那妇人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也就这两三日的事情。只说这高僧见人十分讲究嘞,前两日都是隔壁那俩村儿的人,今日才轮到咱们村儿!” 于小灵听到这里就皱了眉头,这算什么讲究? 真正讲究的高僧,怎么可能一村一村地等着人来参拜他? 于小灵本来猜想,会不会是青潭过来了。 去岁末的时候,于小灵听说他出了趟门,她出京那会儿,他还尚未回京,那么碰巧到了此处也不无可能。可是以青潭的性子,怎可能大肆宣扬自己到了此处,还等着几个村子里的人,去拜见他呢? 于小灵觉得不是青潭,立马失了兴致,跟那妇人道了谢,回过头来逆着人流就往回走,可走了没几步,却听到了人群中,有人问了句话。 “二姑,那高僧果真能算人前生后事?”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抱着孩子,好奇地问她一旁的老妇人。 她一旁的老妇人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怎么不能?!我听隔壁村儿我们家小姑子说,那高僧眼角有颗朱砂痣,神的很……” 她这句还没说完,便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于小灵睁大眼睛问她道:“那高僧眼角果真有朱砂痣?!你可晓得他法号是什么?!” 老妇人被于小灵吓了一大跳,想怒斥她两句,却看她穿着讲究的衣衫,带着奴仆,到底训斥的话没说出口,只是不乐道:“却不知道他的法号!只说眼角确实有朱砂痣的,咱们也没见过,可不得去看看才知道?” 于小灵被她这句“不得看看才知道”,勾了心思,她也是想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青潭也碰巧来了这里,还有青潭为何会见这么多人。 可早间徐泮走的时候,还搂着她同她说好了午饭回来用的,她若是此时抬脚走了,到那山上去转了一圈再下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于小灵纠结了一会儿,又放缓了语气,问那老妇人道:“大娘也要到那庙里去?那间离此处有多远?要走多长时间呀?” 那老妇人见她态度好了,又起了谈兴,与她说道:“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你们年轻人腿脚快些,小跑着去,三刻钟都用不到。” 她说完又好心提醒了于小灵一句:“不过一大早去高僧那里排队解签的人多了去了,你这会儿去,也到那少不了得等些时候的,早去晚去都一样。” 于小灵一听她说单程就要三刻钟到半个时辰,来回便将近一个时辰了,中间再耽搁下,时间怕是有些紧。 她抿着嘴纠结了起来,脚步也有些迟缓,那老妇人见她犹豫不决,同她好意提醒道:“你这闺女年纪轻不晓事,这样的高僧,多少年咱们村里也来不了一个!既然遇上了,哪有不去的道理?我听说,这高僧可厉害着呢!他那只眼睛,就是有痣的那个,大多时间都是闭上的!等到要给人看命的时候,才睁开眼睛,看上两眼!这一看,便晓得你前世今生的作为了!” 那老妇人说的神乎其神,了于小灵听了,心头却突然咯噔了一下。 眼角有痣,京城来的高僧,听起来定是青潭不假,可看人闭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是什么意思? 别说青潭不会这样一村一村地见人了,便是见了,又怎么会弄这一套,难道他眼睛出了毛病?! 这根本就不可能!于小灵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头的火呼啦一下扬了起来。 这哪里是青潭到了此处,这分明,就是有人假借着青潭的名头,装神弄鬼,大肆收敛百姓的钱财! 于小灵直接转头,朝平樱吩咐了一声,沉声道:“让他们套车,我要往这山上去一趟,会一会这位高僧!” 第三四八章 贼僧人 于小灵急吼吼地坐了马车上了那山头。只是到了山脚下头,也没有什么路马车可走,她倒是混不在意,拎了裙子,便往山上爬去。 到了山上,果然如那老妇人所说,排着队等着见高僧的人已是排出了院门。 于小灵心里冷笑连连,抬头朝那寺院里看去,也见有三三两两的人,约摸是得了高僧的真言了,或欢天喜地或愁肠百结地往外走。 于小灵抓了一个,欢天喜地的,问道:“大姐可是见过高僧了,那高僧是何许人也,法号是什么,给人看可准?” 这位大姐也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她一连喜不自胜,一看便是被批了欢喜的命格。 她见于小灵来问,一点儿都不觉得烦厌,连忙殷切说道:“准啊,准啊,怎么不准?高僧就是京城来的,是京城的青潭法师呢!潭柘寺的,你知不知道潭柘寺?就是连皇上,都要恭恭敬敬的潭柘寺!” 知不知道潭柘寺?她不光知道还在那生活了百年呢! 这话于小灵自然不会说给他听,不过于小灵眼睛转了转,却朝这妇人问道:“大姐可看见高僧的相貌了?高僧这样的,可是长得像佛陀那般?” 佛陀长得什么样?厚厚的耳垂?厚厚的嘴唇?还有厚厚的下巴? 那妇人一听就扑哧笑了出来:“哪里就长得那样了?不过高僧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妇人说到此处,笑了一下:“虽说高僧法力无边,可相貌同我们这些人也无甚差别。说句不该说的话,若是高僧蓄了头发走在街上,我定认不出来的!” 于小灵听她这样说,心里一口气沉到了底,越发坐实了此人根本不是青潭的想法。 青潭是何等的气度,何等的容貌,便是续了头发也不会混在人群中看不出来,反而更显的气宇超凡,让人见之忘俗才是! 于小灵在心里哼哼了两声,与那妇人道了别,也不排队,抬脚便往寺院里去了。 温杏胆小谨慎,见这么多人,在一旁好生劝于小灵道:“夫人,这边这么多百姓,咱们还是回去吧,别跟着掺合了,这些乡下人大多粗鄙,到时候,人多碰着挤着伤了夫人可就不好了!” 于小灵却根本不管她说的,摆了摆手,接着往前走。 这个山头上的小寺庙,也就是个四合院这么大,正房供着佛祖,两侧偏房都供了菩萨,不过北边的禅房空着,那所谓的高僧,便是坐禅房里,替人解签,看前世今生。 在院里排队的人约莫是离高僧更近了,都不敢胡乱说话,一个个静默着,合十的双手小声念佛。 于小灵见这样觉得正好,便轻手轻脚地跑到了排队的人一侧,想守在门口往里面看。 可这禅房关着门,看不清楚里边的状况,她等了一小会儿,才听见里边有稀疏的起身摩擦衣裳的声音响起,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去。 于小灵连忙趁机伸头去看,果见一人穿着僧衣坐在桌边。 只一眼,她就认出此人,根本不是青潭。 此人相貌果然十分普通,而且看年岁四十有余,他右眼角确实有一颗朱砂痣,可于小玲眼尖,发现那痣位置根本不对,而且一看便是他自己点上去的。 更可笑的是,这人的右眼竟还闭上了,只左眼睁开看人,这副故弄玄虚的样子,于小灵恨不得一口啐到他脸上。就这样还敢装青潭,他这不是给青潭招污名吗? 前面这人解了签出来,后面有人便要进去,可于小灵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装作没看到那僧人的样子,然后响亮地笑了两声,朗声说道:“竟然在此处碰到青潭法师,看来我与法师,当真有些佛缘!” 她朗声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意外地朝她脸上看来,可她却根本不在意,直接迈了步子,就往这禅房里去了。 这下后面排着的人见是高僧熟人,不好说什么了。可于小灵不过刚走出了两步,到了禅房门口,目光落在那冒名青潭的贼僧人身上,便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讶然,指着那僧人,说不出话来。 她这副作态,旁人自然看不明白了,一个个万分的疑惑都盯着她看个不停。 禅房里那僧人自然也被她这么一喊,引得转过头来。这僧人皱了皱眉头,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小灵便突然指着他,严肃的问道:“你是哪门子青潭法师?!” 他这样问,那僧人却没来得及回答,只是旁的来上香的村里妇人们,赶紧替他答道:“自是,京城潭柘寺的青潭法师!” 于小灵却沉默不语,只盯着这僧人人看。 这僧人抬眼仔细看了他两眼,又看见旁人都朝他砍来,低头念了句佛,说道:“贫僧法号青潭,长居潭柘寺中。” 然而他说完于小灵笑出了声,继而冷哼,一字一顿道:“你根本就不是青潭法师!” 这句话话音一落,整座院子便是一静,然而这一静过后,满院子便沸腾了起来。 有人小声嘀咕,小声交谈,但更多的人却指着于小灵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怎么敢说法师是假冒的?竟不怕佛祖怪罪?!” 有人高声喊了这句,屋里那个僧人便很不屑地笑了一声,他倒是没说什么,只于小灵被他这笑一激,由不得怒气横生。 她也不管旁人如何问她,只指着那僧人,出声义正言辞问道:“我却问你是哪里来的人?为何假冒清潭法师?我在京城,可是见过青潭法师的!法师德高望重,根本不会如你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神弄鬼,迷惑百姓!” 她如此正经的说词,倒是让不少方才指责她的人,静了一静,然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不知从哪里突然跑了出来,站在于小灵面前,一脸严肃地抬头看她,冷声道:“这位女施主,法师就是法师,难道还是旁人?女施主休要胡言乱语了,快快离去吧!” 他说完摆出了个请的姿势,当即便要撵于小灵出去,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村上的妇人站出来,为这位所谓的青潭法师说话,要撵了于小灵这个不速之客离开。 “法师法力无边,能测人前世今生,你是哪里来的小媳妇子,可是谁人给你什么钱了?让你这般口出狂言!” 村里好些妇人站出来,个个瞪着眼训斥于小灵。 第三四九章 开天眼 于小灵差点被这群愚民气的头晕眼花,他们是当真没有见过高僧的模样,这会儿来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神棍,还供起来当菩萨,旁人来说还不听,真真气人! 于小灵觉得自己得冷静冷静,这个贼僧人在这里呆了两三日,已是有些民声上的基础了,自己直接同他这样硬碰硬,这群愚民们大多是不信自己的。 偏偏这贼僧人漏洞百出,自己眼里看他哪一处都是破绽,可这些愚民偏偏就看不见,于小灵便是把这些漏洞都指出来,他们也不以为然。 于小灵心下转了转,突然同这贼僧人说道:“既然你说自己是青潭法师,能看人前世今生,不如你来替我瞧瞧我是何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她这样一说,院子里又静了一下,众人皆把目光,朝那僧人投去,那僧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眯了眯,仍是没有睁开,然后压着声音说道:“这位施主未曾求签,贫僧又如何解签?便是解签,也要依着礼数,去门外排队。” 于小灵一听,便笑出了声:“你既然是高僧,这只闭了的眼睛,不是睁一睁便能看出来吗?何必需要求签解签这么麻烦?至于依礼排队……莫不是,你想趁我排队的功夫,逃了去?倒不如直接说,不敢算罢了。” 这贼僧人见于小灵,不吃他这一套,反倒正经打量她两眼,于小灵感受到他的目光,又道:“怎地?这位大师,到底敢不敢呢?” 她说完这句,见这僧人仍没有说话,倒也不再问他,直接迈步朝禅房里走来。 她这般笃定地坐在凳子上,院子里本来过来排队解签的,也都围了上来,伸了头往里面看。这僧人明显便有些沉不住气了,脸色有些不大好。 于小灵再三地挑衅这僧人,这僧人沉默了几息,也不好一直拖来拖去同她纠缠,给那小沙弥使了个眼色,让他叫住众人,不要高声喧哗,然后才慢慢睁开了那只,闭上的右眼,朝于小灵看来。 他看了有几息,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嘴上默念了几句什么,神神叨叨的,倒是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神乎其神的本领。 于小灵看着,只想笑,若论前世今生,她的比谁的都有些看头。 这僧人做了一番姿态,张嘴说话前还摇了摇头,道:“女施主果真要当着众人的面说?” 这僧人眯着眼睛看一下于小灵,于小灵浑不在意,只想听他能说出什么幺蛾子来:“大师且说吧,我倒要好生听听。” 这僧人见她并不害怕,低声念了句佛,好像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样子,然后才说的:“女施主上辈子的冤孽深重,年纪轻轻,便受苦而死。这辈子倒是投胎了一处好人家,只是这心中怨恨这一世也未曾消散,女施主倒是有些身份地位,只是心中无所敬畏,又怨恨十足,故而今世也活不到的二十岁!凡此种种,皆因心中怨恨不消,是乃业障!” 这僧人一口一个“怨恨”?说得这般厉害,门口伸着头往里看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然而于小灵听了,气的直接笑出声来。 这人张口就干说她心中积怨深重,活不过二十岁,也真是厉害了! 于小灵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些漫天的谎话,可前世无人可以探究,几年后等到他二十岁的时候,也没人有办法确认,这僧人说了,等于没说,着实狡猾的紧! 于小灵既然看出了他的狡猾之处,便不准备放过他,又问他道:“这位大师说我前生,无人能证明,谁又说我几年后,也无人可以看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不若猜一猜,我现下是个什么名头,来得要紧!” 于小灵想着自己此人说错,她便亮出身份狠狠打他的脸,让这些愚民们相信,然而那僧人却全不接他的茬,只看着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天眼已闭,你的事情已无法再看,况你所说的名头,与我等何干?我只看你身上的善怨,却不看你那些金银珠宝。” 于小灵被他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也真是轻了敌了,没想到这贼僧人,说起话来竟是一套一套的,一时把哪些平民百姓哄得团团转,一时又让她无以反驳。 于小灵呼哧呼哧地喘气,胸口上下起伏,认真打量起这僧人来。 只见这僧人周身倒是穿的朴素,一眼看去还真像个大师,只他一脸横七竖八的横肉,根本掩不住,全没有出家人的慈眉善目。于小灵打眼看看,便知道他一定是肚子里满是油水,不知敛了多少钱财。 这样一想,她突然心中一动,又从头到脚的往这僧人身上看去。 这人头上脸上都光秃秃的,自然没什么可看,可再往下,于小灵看见他脖颈上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 这一百零八颗佛珠子一个个都大得出奇,垂挂之间看似也颇为沉重。于小灵禁不住疑惑,这珠子看着也不过就是菩提木,怎么会那么重呢?而这僧人,此时一只手单手立于胸前,而另一只手,便捏住这佛珠放在手心里。 于小灵心头机灵的很,她直觉就觉得这佛珠,定然有问题。 于小灵侧了侧脑袋,再看向这僧人带的一串大佛珠,忽然,那佛珠之上,射过来一缕刺眼的光亮,将于小灵的眼睛猛地刺了一下。 她顾得的那些,心头却噌得亮了起来,她忽然咧了嘴笑了,瞬间又收了回去,朝那僧人说道:“罢了,我也不同你再理论,只要你敢站起来,朝着南面的佛祖相,说你不曾骗人,我便再不纠缠于你了。” 那僧人不意她突然说这个,意外地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施主想通了,那自然好。” 这贼僧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站起了身来,还往前走了两步到窗户前正对着佛祖殿的地方,朝着那佛祖念了句佛,然后淡定自若地说道:“我佛慈悲,弟子遁入空门十几年,从未得到一句诳语,还请我佛见证。” 第三五零章 金珠子 这贼僧人一字一顿,说的清清楚楚,心中一点胆怯或者愧疚都没有,脸上更无任何的表现。 于小灵暗道他果然是个老手,却也不再似方才直接说破,只是朗声问他:“这位师傅,可敢当着佛祖的面儿,再发誓说自己清贫持俭,一心向佛,从未骗去过,百姓们的钱财?” 刚才都说不打诳语了,再说个从未骗过钱财,又有什么不能的? 这僧人暗道这小妇人,也就是咋咋呼呼的本事,当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了点头,又朗声道:“佛祖在上,弟子青潭一生清贫,从不在意俗世钱财,亦不曾行骗。” 于小灵听他还敢口口声声自称青潭,心里恨不得一把捏死他。此人也不知道何时见过青潭,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败坏青潭名声,自己回头定要徐泮将他掳走,严加拷问! 然而此时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于小灵哼了一声,然后一步上前,手一伸,突然扯住了这这僧人的挂珠。她一手扯起挂珠,感受到了佛珠的重量,越发地心中定下来了。 这僧人见她直接朝他挂珠扯来,大吃一惊,脸上的横肉砰砰跳了两下,劈手就要将这挂珠夺过来。 于小灵既然扯住了,怎可能让他夺走?他有意使力,不过这挂珠上的串线,却是特殊东西制得,根本就扯不断! 外头的人,早已被这幅景象吓呆了,便是温杏也不知所措,就在此时,于小灵突然捏住了一颗硕大又沉重的佛珠。 那佛珠是菩提木做的,然而于小灵看得清楚,这珠子只有壳,却没有芯,于小灵在那儿菩提木壳的缝隙里,一眼看到了金色的耀眼光芒。 她不由笑了一声,两只手越发使力地去扯那佛珠,并且将指甲盖也欠到了菩提木的缝隙中。 她指甲翻转撬那佛珠,旋即只听砰的一声,在众人两只眼睛瞪得似驴蛋大的时候,那菩提木的壳儿,突然开了,旋转这落在地上,里面金光闪闪的金珠子全露了出来。 村里的妇人见到这么大的金珠子,都惊叫起来,更有小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吵吵嚷嚷地问道:“娘,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娘,直接回答他道:“是金子啊!金珠子!” 那僧人见比状况,脸上已是一片刷白,当下也在管不得其他,低吼着大力攥住佛珠一扯,一下子将那珠串从于小灵手里拽了出来。 于小灵不意他突然猛拽,脚下一歪,人一下子磕到了一旁的茶桌上。她的胳膊砰的一下砸在了桌子上,火辣辣的疼让她越发地情绪激动起来,也不等着温杏京叫上前来扶她,她便立即起了身,忍着胳膊上的疼痛,指着那贼僧人说道:“怎么啦?这位大师不是刚在佛祖面前发过誓吗?你倒是解释解释这金珠子是怎么回事?语言不合就要推搡人,是不是恼羞成怒了?!” 她声音尖锐响亮,那僧人听了,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顾不上再说旁的,拔腿就要往外走。 外头的妇人孩子早就被这一幕惊呆了,于小灵必不能让他走的,大声喊道:“不能让他走!他根本就不是潭柘寺的青潭法师!他就是个骗子,专门骗了你们钱财的!快要把他拦住,送到官府去!” 那些妇人听了于小灵的喊话,一下子醒悟过来。 若说他们方才一个个拿着求来的签,等着所谓的大师解签时,像绵羊一样温顺,那么此时一个个看清了真相,竟比老虎还雄壮。当下便有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一把拉住那贼僧人,不让他走得出一步去。 那贼僧人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脸面了,面色青白,低吼着要甩开那些妇人。 只是今日来找他解签的人甚多,有好些还昨日来过,今日又陪了亲戚过来的,当下见了都觉得自己昨日被骗着去上了香,那些异常贵的香油钱正式落到了这僧人手上! 所有人都争前恐后地围了过来,这座寺庙一下子变得水泄不通。 徐泮此时正赶到寺庙门外,听见里面吵嚷起来,然后好些人往里涌去,惊得眼皮直跳。他快步想往里闯,可寺庙门口,早就堵满了人,怎么可能闯进去? 徐泮心惊得怦怦乱跳,就怕里边发生什么,当下再也管不了许多,三步并两步绕到那院墙处,双脚一蹬,翻墙跃了过去。 院内更是一片混乱,可这群人都往一处禅院涌入,徐泮也知,那处定是事发之地。 他着急地四下去寻于小灵的身影,可人着实太多,而近日于小灵又都穿着布衣布衫,同这些村里妇人看起来区别并不大。 徐泮的额头已是冒了汗,心中急得要命,好在下一息,他便听到了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快抓住他,还有他那小沙弥!他们打着青潭法师的旗号到处骗钱,一定要送到官府去!” 正是于小灵的声音。 徐泮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止不住忽的一松。他连忙朝声音来处寻去,只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禅房门口满脸兴奋的于小灵。他抬脚正要往她身旁去,然而刚迈出去两步,她口中“青潭法师”四个字,便好似洪钟,猛地响在他头顶,徐泮被镇住,一时愣在了当场。 “夫人,夫人,别往里面挤了!您的胳膊还受了伤呢!”温杏也急得满头是汗,一边拉着于小灵不让她往人群挤去,一边护着她,不要再让旁人挤到她。 温杏这急言急语穿过层层吵嚷,直直传到了徐泮耳朵里面,徐泮听着心中忽的一痛。 为了青潭法师,她竟连受了伤都不顾了! 他紧咬着牙关,手指捏得噼啪作响,粗暴地大力分开人群,便要往于小灵处走去。 于小灵本看着那僧人被一群妇人扯住手臂,拽住佛珠,撕扯得他灰头土脸,正要哈哈笑出声来,可一抬眼,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目不斜视地向她走过来,她两只眼睛忽地一亮。 “你来了!”于小灵惊喜地朝徐泮喊道。 第三五一章 不乐意 “你来了!” 于小灵见徐泮来了,惊喜地喊他,又伸出手朝他招手。 徐泮见她如此惊喜,拧着眉头,有心想责备他两句,当着这张笑脸,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三步并两步拨开那群人,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满脸的兴奋,钗环却有些歪斜,担忧地说道:“别再此处了,快跟我走!” 他伸手拉了于小灵的手腕要离开,可于小灵却挣了挣,摇着头道:“别慌走,要走带着这贼人一起走!他竟敢冒充青潭,我还有话要问他!” 徐泮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不流通了。 青潭,青潭,这名字,就像魔咒一样。 徐泮按下心中的翻腾,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同于小灵说道:“此人跑不了,你先随我走,我让傅平来处理他。” 于小灵微微皱了眉头,继而又舒展开:“也好吧。你可一定吩咐傅平将他抓回去,千万别让他跑了!” 徐泮沉默着点头,再拉了她离开这里,她便不再挣扎了。 徐泮揽了她在怀里,一路分开沸腾的人群费力挤出去,直到离着寺院大门有些距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才终于少了许多。 于小灵站在院墙下,吐出一口浊气,一想到方才,那贼僧人被一群妇人吵嚷着围攻,又死活护着金珠子时又惊又恐的模样,笑着哼了一声,扬了头,同徐泮说道:“那贼人当真可恶,竟然冒充青潭,你说谁给他胆子?!” 于小灵现在说到这贼僧人的行径还愤愤不已,然而徐泮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转头问温杏:“夫人伤到哪里了?” “回伯爷,夫人被那僧人推搡了一下,摔到了桌子上,奴婢瞧着,像是手臂磕到了桌子边缘。” “哪只手臂?” 徐泮沉声问于小灵,于小灵“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挨了一下,连忙举起右胳膊给徐泮看,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道:“那贼僧人忒般劲大,痛死我了!” 既然痛死了,为什么还要凑上前去不依不饶? 徐泮想问她这句话,可话在嘴边转了两圈,终究没有问出来。 他从上到下,去捏她的小臂,看看哪里伤着了。才刚接了两处,于小灵便赶紧叫痛:“别捏了,别捏了!疼,疼!” 现在知道疼了吗? 徐泮恨不得想使劲儿再捏她一下,让她长长记性,看她还要不要这般肆意妄为。可是力气使了一半,终究没狠下心来。 徐泮让随行的侍从把随身带的药酒拿过来给她擦了一些,留下几人,帮助傅平抓人,不由分说便带着于小灵,回了湖边小院。 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湖边的村庄炊烟袅袅。于小灵这一路,叽叽喳喳地同徐泮数落那贼僧人的恶行,然而她数落了一箩筐,徐泮却都只是点头,最多“嗯”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直到快到小院了,于小灵才察觉到徐泮的奇怪之处,不由扯了他问道:“怎么了?可是要抓的那高就丢了?” 徐泮摇了摇头,这才吐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你为何闷闷不乐?”于小灵想不明白,歪了脑袋,认真打量她。 徐泮扫过她疑惑的目光,心中的沉重并无减少,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跟她说起,只见她好歹还在意自己的心情,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徐泮只摇头表示没什么,正好马车停住,二人便下了车。 小院的灶上已经把饭食准备的差不多了,可是徐泮却还是带着于小灵到了房里,把门关上,仔细查看她的胳膊。 于小灵右小臂青了好大一块,一碰就疼的要命。徐泮又让人,把那上好的药酒找出来,重新替她擦了。她扯了他撒娇,他却仍旧一言不发。 于小灵见他这样子,果真十分的不对,心里不免忐忑起来。 难道他是怨自己,晌午没有及时回家?可这会儿工夫,也不算太晚吧? 那他是为什么生气了呢?因为自己受伤了?还是在哪高就那里不顺利,被高就气着了? 于小灵猜来猜去不得要领,决定不再猜了,要去直接问他。 她见徐泮转身,去里屋换衣裳,也跟了过去,然后小心地跟在他身后面,认真问道:“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你生我的气了?可你为何不说与我听,只让我猜来猜去的?” 徐泮闻言,换衣裳的手顿了一下。 他沉默着在想如何回答她,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又继续换衣裳。 于小灵见他不说,也不否认,眉头皱成一团,上前走了几步,贴在徐泮身后,一张手臂搂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委屈着道:“你是怨我不该同他们闹,伤了自己是不是?我以后不这样了。这是那贼僧人胆大包天,欺负青潭不过问俗世!” 于小灵说到这里,觉得徐泮身上又紧了紧,周身的气场好像更冷了几分,连忙闭了嘴不敢多言。 这是……怎么回事儿? 于小灵抓住这个变化,连忙仔细想了一下。她忽然就想到了前年去潭柘山的事情,随即便悟了出来。 徐泮是怕他,又到了山上胡思乱想那些出世入世的事情,所以不高兴了吗? 一定是这样的。 于小灵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更加搂紧了徐泮的腰,承诺道:“你放心,从前那些胡思乱想的事情,早已经没了,我再也不会乱想的。我这辈子,还要同你……好生过日子。” 于小灵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她说的话,同徐泮心中所想的是,还有很大的差别,可她这句“好生同他过日子”,到底还是让徐泮瞬间心软了。 他的妻子同旁人并没有什么,想在一起共度一辈子的,到底还是自己。 徐泮心里虽然难免有些堵,可慢慢地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缓缓转过身来,刚看了于小灵正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默默叹了一声,然后揽着她的脑袋,将她揉进了怀里。 第三五二章 武当山 用过午饭,傅平这边便把那贼僧人带了回来。 傅平当先替于小灵问了这贼僧人不少事体。 这贼僧人原名胡康,本也是想一心出家的人,只是他出了家没两年,便耐不下寺院清苦的戒律,后来被庙里赶了出来,之后便开始行起骗人的勾当。 他本来不过是小偷小骗,谁知后来胃口越来越大,直到后头,他无意见了一回青潭法师,便仗着世人皆知青潭法师名头广,而法师其人又不过问俗事,所以冒了一次风险,大着胆子,装起了青潭来。 一群民妇在寺庙闹得不可开交,官府自然不能不管不问。只是傅平亲自来提人,官府的人正是那蕃县派出来的,他们知县正想巴结徐泮没有门路,这里听说徐泮有几句话私下要询问这僧人,二话不说就点头放人,让傅平带回湖边小院儿来了。 于小灵换了衣裳,同徐泮一道亲自问这贼人。 给这贼僧人一百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同他大闹了一场的小妇人,竟然真是有些来头,听来还是什么伯爷夫人,连县令都不敢干涉的! 这贼僧人吓得浑身乱抖,若是落在官府手里,他也不过就是行骗,罚钱挨板子流放两年罢了,可落到了这个什么鬼伯爷手里,谁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现下知道害怕了,后背的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直到听到柴房外头,有脚步声渐起,然后门被推开了去,他二话不说,立马跪地求饶。 然而他嘴里塞了个布团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呜呜咽咽跪在地上磕头。 徐泮当先进了屋子,见他这副怂样万分恶心,一脚踹在他肩头,嫌弃道:“滚去一旁,从实招来!” 若不是此人不老实,要装什么青潭法师闹事,哪里会勾起他妻子想起青潭法师的事情,况且此人竟还敢推搡他小妻子,徐泮想把他扔进湖里喂鱼,都觉得便宜了他。 这僧人感觉到徐泮身上戾气重,这一脚更是把自己踢的肩头几欲裂开,知道果然是个异常厉害的角色,当下一点儿都不敢乱来,赶紧滚到墙角里跪好。 于小灵随即从徐泮身后走了出来,冲这贼僧人冷笑了两声,问道:“如何?不说我身上怨气深重,二十岁就要死了?” 这句话直接便落进了徐泮耳朵里面,徐泮眼睛一瞪,这贼僧人立马吓得又是一哆嗦。 他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子,怎地出门之前也不看看日子,就撞上这两位煞星,难不成当真是佛祖怪罪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抽自己这两嘴巴子,于小灵又问他道:“说来倒是有意思,青潭法师一年才能出几次门,正叫你遇见了?你倒是说与我听听,是从哪里见过青潭法师的?又是什么时候?你乔装打扮成法师骗人,有多久了?” 她问完,便有下面的侍卫,把这僧人嘴里的布团子,拿出来扔到一旁。 这僧人能言语了,连忙求饶:“伯爷饶命,夫人饶命!小人什么都说,只请饶过小人一命啊!” 于小灵朝他颔首示意他说来,这僧人连忙说道:“小人是去年年底,在武当山脚下遇见了一回青潭法师,而后法师上了武当山,小人便借了法师的名头四处弄些钱财花一花,到如今,也不过三月有余!” 这人一脸的苦相,心道自己也不过就赚了这几个月的钱而已,就被撞破了,着实倒霉。然而于小灵听了,眉头便突然挑了起来,厉声问他道:“你说是在武当山?武当派那个武当山?” 那武当山自然是武当派的武当山,哪还有旁的地方? 这僧人想这小妇人定是没想到青潭法师一个佛门弟子,竟然去武当山这个道教圣地,所以越发恳切地同于小灵解释道:“正是武当山,小人没有骗夫人。当时青潭法师,还带了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小师傅,小人当时见他上山熟门熟路的,还颇觉惊奇呢!” 这僧人觉得惊奇,于小灵就更觉得惊奇了。 武当山是全真教武当派的圣地,如今传下来这么多年,依旧立足于道教之林不败。武当派如今的掌门张济学,已近古稀之年。青潭同他并无什么往来,反倒是青崖认识此人有些年头,算是个忘年之友。 张济学在道林中也是德高望重,他同青崖的些许渊源,正是二人在医药一道也都颇有些名气。 之前徐泮还曾同她提过,说顾初雨的四堂弟,幼时气力不足,便是送到这武当山交给张济学调养,据说如今已是全看不出来有弱症了。 想到这个,于小灵禁不住想到了青潭瘦削异常的身形,她不由急急脱口问了出来:“他病了是不是?!” 这贼僧人被于小灵问得莫名其妙,不是说是,还是该说不是,想到去岁见青潭法师时的情形,连忙回忆道:“小人不知法师病没病,只知道法师身形消瘦,脸色也蜡黄,许是……许是正是去武当山求医问药,也未可知。” 于小灵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神思有些飘飞,不知在想什么。 徐泮看到了,沉了口气闭起了眼睛,而后又睁开眼,安抚地拍了拍于小灵的肩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于小灵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转身就出了门。 徐泮也跟她出去了,她转身拉了他的手,皱着眉头一脸愁苦的样子,看着他道:“青潭是生病了,是不是?从那年我上山便觉得他瘦的厉害。不然,他如今去武当山做甚,还熟门熟路,一定是青崖让他去的!” 她说到这儿,又愁肠百结地嘟囔起来:“到底是什么要紧的毛病,青崖治不好,太医院的太医也治不好,还要去找那张济学。可我问他他为何不说呢?这两年过来了,还不知道已经病成了什么样子?!” 她自顾自地说完这个,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徐泮,恳切道:“我们去武当山找他好不好?他生了大病,我实在放心不下!” 第三五三章 有脾气 于小灵急急的问出这一句来,才想起来徐泮此次是出公差,出来微山湖逛了一圈,已是耽搁了些时日,再去武当山哪里来得及? 于小灵有些急,她很想自己去,可是她也舍不得扔下徐泮,让他担心。她不知道怎么办,眉头紧锁,一脸踌躇,徐泮见了不由心里疼丝丝的。 他抚了抚于小灵的肩头,想了想,好言劝道:“你先不必着急,这僧人是三月前见的法师,当时法师上了武当山,如今却不知还在不在。万一我们千里迢迢过去了,法师却走了,岂不是扑个空?倒不如现下,回京城去,我让人去潭柘寺同青崖法师问个清楚,便也就知道了。” 徐泮这样一说,于小灵倒是恍然了。他说的才是对的,自己就是想着青潭生了大病,太心急了。 于小灵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拉着徐泮的手,颔首到他掌心的温度:“你说得对,我们回京去吧。” 徐泮沉默颔首。 这日天色已是不早了,徐泮又将这贼僧人审了一遍,见问不出来什么旁的东西,便让人将他送去藩县的县衙了。 而高就这里,徐泮一时也无心听他说道那些愤世嫉俗的过往,只吩咐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夜里,湖边静悄悄的,水雾渐起,二人忙碌一日,早早躺在床上,吹熄了灯火。空气中有些许入睡前的安静,然而徐泮却忽然侧过身来,伸手揽住了于小灵的腰。 于小灵正在琢磨着白日里从那贼僧人口中听来的事情,不意徐泮突然伸手揽了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可以徐泮却并不理会她的疑问,只是五指略微翻转,便深入了她的衣衫里面。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又有些发烫,只摩挲了于小灵的腰间某处细肉一下,她便不由浑身一颤。 她连忙伸手去阻挡徐泮,嘴上说道:“明日还要赶路,快睡吧。” 往常她说是这样说,徐泮八成调笑她两句,便不会再纠缠了。可今日,徐泮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一手扳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还继续往里面摸索着伸去。 “别闹了,睡觉吧!”于小灵仍是不愿,薄嗔了徐泮一句。 然而徐泮根本不听,反而一个大力,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搂进了的怀里,然后一只手顺势滑到她光滑的后背,再接着,滑倒了胸前柔软之上。 于小灵被他弄得一惊,连忙推搡徐泮道:“都说不要了,好生睡觉不好么?” 可她嘴里说的,徐泮却只作听不到,而她手上使的力气,也像小猫挠的一样,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反而在她说话又推搡的间隙,徐泮熟门熟路地扯开了她的亵衣,连里面的肚兜,都滑落了下来。 于小灵今日一点儿做这个事情的心思都没有,可是徐泮却像着了魔一样,不管不问,一路向前。 他将脑袋埋在于小灵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她的香甜,便大力吸允她柔嫩皮肤,只一下,她那白皙的脖颈见,便落下一个鲜红的印记。 于小灵被他弄的有些痛,刚想说什么,就觉他的大手,便伸向他腰间,狠狠地箍了一下。 “徐泮!”她颇为恼怒地叫了他一声。 徐泮并不理她,反而大手向下游走,翻转之间,又将她的亵裤剥落了下来。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于小灵已是被他褪得赤.条条了,而且徐泮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小灵挣扎了几下毫无效用,又被他四处逗弄的浑身酥麻,不耐地吐了口浊气,随他去了。 徐泮见她乖巧了,越发地不管不顾起来。 他立时翻了身,将于小灵压在身下,三下两下将自己也剥了干净,低头含住她的樱唇,大手揉搓着她的柔软,下处火热抵着她,只觉的缝隙中隐隐有湿露溢出,便一个挺身,大力闯了进去。 他这般迫不及待又带着几分粗鲁的行径,让于小灵疼得惊叫一声的同时,又惊讶万分。 徐泮从不是这样的,除了第一夜之外,他都是温柔地等她准备好才进去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可让她意外地还在后面。 他搂着她大力进出不叠,一下比一下猛烈,一下比一下深入,于小灵被他弄得手脚瘫软,后背出满了汗,禁不住湿热喷在他耳边,娇声求他快些。 徐泮只做从未听见,只将她翻了个身,继续再来…… 许久之后,他才一使力,释放了出来。 于小灵这才缓过了气,她大口地喘着粗气儿,好似死里逃生一般。她瘫在床上,等着徐泮叫水替她擦洗,累极了,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又燥热了起来,再一睁开眼,只见昏暗的光线中,徐泮又双眼迷离地压在了她身上。 “不要了……”她吓了一跳,哑声求他。 可她这喑哑的声音,却像是催情的药物,徐泮听了,又不管不顾地将她捞进怀里,磨人地要了她一遍…… 直到三次过去,天边已经鱼肚翻白了。 于小灵沉沉昏睡过去,绵长而疲惫的呼吸响在徐泮耳边,徐泮紧搂着她在怀里,才觉心中有些许安定,合上眼睛陷入了梦里。 第二日,于小灵幽幽转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她想转过身来喊了丫鬟进来,可不过这个转身的动作,全身却无力可使,然后双腿的瘫软,更让她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昨夜她一直哭着求饶,可徐泮却狠心并不放过…… 再见到徐泮时候,他刚送了前来送行的蕃县知县出门。 徐泮回到正房见于小灵歪坐在圈椅上打量他,仍旧面色如常,好像昨夜的无情都不存在。他微微颔首,朝于小灵问道:“醒了?吃东西了吗?” 于小灵反复打量他,眼神毫不掩饰疑惑的神色,可从徐泮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连她自己都禁不住怀疑,昨夜是不是真的。可双腿发软骗不了人,于小灵看着他,始终猜不透他到底是何意。 “吃过了,你……”于小灵犹豫着想说什么。 “方才蕃县的知县来了,我见了他一面。现下我们便走吧,外头已经收拾妥帖,再不走天色晚了,只好再留宿一宿了。” 于小灵一听要再留宿一晚,想到昨夜的情形,吓得心肝一颤,连忙摆手道:“这就走,这就走!” 她说完,又小心地抬眼去看徐泮,徐泮却只作没看见,转过身朝一旁吩咐事体去了。 然而,他背过身去,面色却和缓下来。 第三五四章 肉火烧 徐泮答应了于小灵弃车走水,一路顺着京杭运河坐船北上,到了天津卫附近,徐泮想着还有几处京畿的卫所正好一并寻了,因而征询了于小灵的意见,又坐上马车往保定去了。 能四处耍,于小灵有什么不愿意的? 徐泮带着于小灵到了保定,因是临时起意寻访,便没有住官差驿站落脚,他们寻了一处颇为讲究的客栈暂住两日,等着后日办完差事,便离去。 这些日子行船走水一路颠簸,徐泮便再没有像那日一般,毫不留情地整宿折腾于小灵了。 只是于小灵却是被他吓怕了,一连好几日都甚是乖顺,俱都依着徐泮来。徐泮心头这簇无名火,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待他的小妻子,又恢复了往日的体贴温柔。 这日在客栈安定好了,徐泮便带了于小灵出来寻些保定特色的吃食,在街上逛一逛,四处耍一耍。 于小灵又换了身男装出来,跟在徐泮身后,像他的小弟一般,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那年莲石湖畔的小镇上。 徐泮牵着于小灵混在人群里,兜兜转转地逛着。远处有香气飘来,于小灵耸了耸鼻子,吸入肺腑满肺的香气,不由惊叹地问道:“这是什么味道?这般好闻!” 徐泮弯着嘴角笑了,点了点她的鼻尖说道:“这鼻子倒是灵的紧,这东西可不正是在保定最有名的驴肉火烧么?:“ 保定的驴肉火烧有名,正是这近百年才年躁起来的,于小灵还未曾有幸尝过。这会儿她耸了鼻子闻见了,便连忙拉了徐泮,循着味道,要去买上两个尝一尝。 徐泮自然毫无异议。二人闻香寻路,转了个弯,便摸到了街角的一个驴肉火烧摊子上了。 这摊子是个胖乎乎的老妇人开的。她们家的驴肉火烧分两种,一种是大个儿的火烧,夹的肉也多;另一种是小个儿的,夹的肉少些。不过火烧都是一样的黄嫩酥香,驴肉也是一样的多汁松软。 这会儿距离下晌用饭,虽然还有些时候,可是徐泮怕于小灵刚从船上下来,吃多了这浑物水土不服,便只给她买了个小个儿的,自己倒是买了个大个儿的。 这老妇人见他俩,大个儿吃大的,小个儿吃小的,还笑了一句,说兄弟俩有意思。 于小灵和徐泮相视一笑,给了钱,捧着热腾腾的火烧走了。 于小灵捧着这香酥的驴肉火烧,二话不说,一口便咬了下去。 牙齿先碰到酥黄的火烧皮,再接着是白嫩的火烧芯儿,再接着,便是咸香的红色驴肉了。这驴肉果真多汁,肉香混着面香,在唇齿之间流转,咸鲜的汁水,让人恨不得咽了舌头。 于小灵一个吃完,意犹未尽,转了头想去找徐泮去要了他的咬一口,然而一转头,却正好瞧见徐泮将最后一口火烧送进了嘴里。 “你怎地都吃完了?”她嗔他道。 徐泮一听这口气便笑了:“不吃完,还等着被你这个贪吃鬼抢去?” 于小灵被他说破,气愤不已:“都怪你!早知道这么好吃,我也该要个大个儿的!” 徐泮笑着捏了她的肩膀:“不能再吃了,再吃积食了,走吧!” 于小灵也知自己胃口有多大,当下抱怨了两声,也不再强求,意犹未尽地走了。可二人刚拐了街角,往一旁的大路上去,却听见后面有人突然喊了一句。 “伯爷?” 于小灵和徐泮闻言都转过头来,正见喊人的不是旁人,却是于霁。 于小灵瞧见了于霁,吃了一惊:“大哥,你怎么到保定来了?” 这边于霁被她这么一喊,也吓了一跳。他方才只瞧见了徐泮,却没瞧见徐泮身边这个锦衣小哥竟是自己的妹妹! “灵儿?你们什么时候出得门?怎也到此处来了,倒是巧了!:“ 于霁也是惊奇,转眼瞧见徐泮正牵着于小灵的手,便以为他二人是专程出来游玩的,于是解释自己过来的缘由:“费世祖前两日子病重,我同杨大哥来送他一程。” 于小灵听他说什么费世祖,还以为是于小霏的婆家,然后又听他说的杨大哥,脑子转了个弯儿,才回过神来。 “是当年救了杨家一家的那位费世祖吗?”她问道。 于霁不意妹妹还记得,连忙点头说是,这会儿想起来杨世如来,又同他夫妻二人说道:“杨大哥还在那边的客栈等我,你们若是无事,不如同我一同过去闲谈两句,我们明日便回京了。” 于小灵不知徐泮是不是另有安排,抬头去看他,徐泮微笑朝她颔首:“反正也无事,去吧。” 于霁见他二人这般好,不由得松了口气。 徐泮给他的感觉一直如兄长一般,有敬有畏的,他委实想不出来自己古灵精怪的妹妹,如何同他相处。是不是总是在他的管辖之下不得动弹,或者被他似兵丁一样严厉对待? 今日他亲眼看见二人牵着手在街上转,而后,又见他二人眉目传动之间情谊绵绵,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有些羡慕。 他同顾初雨也快要成亲了,只是不知道成亲之后,是否也能如此琴瑟和鸣…… 一行人往于霁下榻的客栈去了,只是没想到,同徐泮夫妇住的,竟是一处。 于霁和杨世如二人轻车简从,只要了两个房间,倒不似徐泮夫妇二人,还包了后间一个小院。 这样一来,直接把杨世如同于霁都请到徐家租的小院里边来说话,倒正合适。 于小灵回房换了正经衣裳,便去下面替他三人打点茶水了,只留着那三人在房里说话。 徐泮同他二人说话自然无碍,只是称呼上面,于霁略微有些尴尬。 说起来,于霁三个妹夫都比他年纪大,而且妹妹一个比一个小,妹夫却一个比一个年长。 似徐泮这样叫惯了徐大哥的,是无论如何都称呼不了二妹夫,好歹叫他伯爷,还能说得过去。既然徐泮叫伯爷了,那费元也可称一声世子爷。只是杨世如这边,却没有这样的名号。 而杨世如又最是年长,于霁实在下不了口喊他妹夫,最后还是杨世如自己说,直接叫杨大哥便罢了,反正两家本也是通家之好,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于霁这才笑叹着释怀。 第三五五章 旧书信 于霁叫杨世如杨大哥,徐泮也不拘礼,便喊了他的字,叫他正友兄。 “我瞧着正友兄好似有什么心事,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若同我说来,我能帮上的定不推辞。”徐泮同杨世如和于霁聊了几句,见杨世如有些心不在焉,不由问他道。 杨世如闻言叹了口气。 徐泮心想自己会不会问得太莽撞了,心下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虽则杨世如和于家三姑娘尚未成亲,但从名分上而言,和徐泮已经是连襟了。和于家有关的事情,徐泮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但他现下见杨世如叹气,并没说什么,徐泮不由又连忙说道:“若是不便,倒也罢了。” 徐泮说完这一句,刚想转头同于霁岔开话头,只这杨世如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此事颇有些复杂。” 原来杨家同于家接到费家这边的书信,说是费家这位老太爷,病重即将离世了,要求见他两家人一面。 本来于家该去的,是于青松的后人于霖,只是于霖近日身子又不好了,这样慌忙出门一趟,对他来说实为是有些困难。于霖也自知自己身体如何,于是找到了于清杨,委托给于霁替他前去。 费老太爷在临终之前,突然要求见于杨两家的人一面,这着实让人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杨世如同于霁碰了面,便直奔保定来了。费家的老宅,就在保定下辖的文安县。 他二人快马奔到费家的时候,费老太爷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费老太爷老态龙钟,更是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指了一个破旧木匣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上了锈的钥匙让人打开。箱子打开了,里面放了一封纸张陈旧的书信。 老太爷说不清楚话,只是指着杨世如去拿这封书信。 彼时杨世如,还没觉得太如何。 他来之前,杨阁老还嘱咐他说,费家同他家有救命的恩情,无论费家有什么请求,都尽量答应下来,即便做不到,也尽力帮上一把。 所以这会儿杨世如看见这封书信,还以为是什么陈年旧事委托了他。 他伸手将这书信拿了起来,却见这费老太爷吱吱呜呜地,好似让他立即便拆开了看。 他左右环顾一下,却见费家的后人,对此事也不甚清楚。 可既然费老太爷执意要求,杨世如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这书信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信也早已被人拆开过,杨世如伸手去捏信封中的信纸,见这纸张更加破旧,好像不知被人翻看了多少遍。 他心头颇为疑惑,打开信,便看起来。 可这一看便不得了了,书信只有不到一页纸,可杨世如看完,额头却出了冷汗。 他们家当年被人诬陷,是于家的大伯于青松辗转找到费老太爷,了解此事前后缘由。 当时便是这保定附近的一处匪窝,被卫所剿了,卫所的人,从缴获了的物品中发现了一封书信。这书信,是当年一个正在查贪污犯,向京中发的求救信,书信求救之人正是当时户部尚书杨宣,也就是如今的杨阁老。 当时杨宣正被先皇刚提拔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先皇脸上无光,自然下不来台,一生气便将杨家下了诏狱,彻查此事。 一般下了诏狱的,哪有几个回来的?只因当时于家也受了些牵连,又信重杨阁老人品,便让于清杨往费家跑了一趟。正是这一趟,才让此事有了转机。 当时费老太爷这个事情还真是有些了解。他同于清松提醒说,这书信十有八九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不可能没有破绽。 然后他从纸张的质地、书信所用的墨等细微之处出发,说了好几处见解非常独到的地方。于青松得了这些奇点,回京之后,便同杨家的门生故旧,将费老太爷提供的几处疑点说了,这才发现了,这份被剿的书信,纸张和用的墨同贪污犯独处的情形全不相符,明显是有人按照那人笔迹伪造,细处却没处置妥当。 既然说信是假的,那么杨宣涉嫌贪污的罪名便不成立,先皇自是高兴,这边有了台阶,那边立马便把杨宣放了出来。 之后,杨宣从户部尚书做到内阁辅臣,自然忘不了费老太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恩情。 这么多年,杨阁老同孙子们提起这段陈年往事,大多教诲他们人生要经得住起落,可如今杨世如翻开这张泛黄发软的旧信纸,手却经不住有些颤抖。 床榻上,费老太爷见杨世如看完了信,好像看到什么压在他心里多少年的大石头被挪开了一样,他面上渐渐浮现出宁静安详的笑意,再接着,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了任何呼吸。 费老太爷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将这书信交给了杨世如,便直接驾鹤西去了。 费家人自然疑惑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可杨世如却同老太爷的做法一般,只将这信稳稳的收起来,并不透露半分。 以至于如今连于霁这个一道被喊过来的,也只是好像做了个见证,见证此信到了杨世如手中一般,却全然不知其中内容。 “伯爷好意我领了,非是我不与你说实话,只此事牵扯甚广,我也不敢做决定,还需回家中,同我祖父商量。” 徐泮听完前后,也知此事恐怕非同小可,他点头并不再问,而杨世如却抬了头,又同他说道:“虽然不能同伯爷说,可有件事情尚需要麻烦伯爷。当年我祖父陷入贪污案件,正是因为保定的卫所剿灭了一批山匪,伯爷能否帮我查到,当年剿灭这山匪的具体情形。或者当年,还有什么匪贼尚在人世,若能找到,再好不过。” 徐泮听了,顿了一下,正色问他道:“正友兄可记得是哪一年的事情?” “成华二十二年。” 徐泮听了,却意外地愣住了,突然起身朝杨世如说道:“杨兄且一等。” 话音未落,他便快步出了屋子。 第三五六章 大事体 徐泮出了屋子没多久,便又转了回来。他面上隐隐有兴奋之色,朝着杨世如说道:“杨兄,跟我来!” 杨世如一路跟着徐泮到了柴房,推开柴房的门,便瞧见里面黑暗处,在地上坐着一个手脚都被缚住的人。 此人不巧,正是高就。 徐泮命人拿了两把交椅过来,一个给杨世如让他坐了,另一个给高就,让他好歹还能体面的回话。 徐泮待高就不算太差,正是因为这高就确实知道不少东西。 徐泮有时候想,或许自己想知道的,这高就说不定能从边角缝中,给他提供些许思绪或线索。 高就这些日子,也陆陆续续跟他说了不少,所以方才杨世如提到成化二十二年,在保定府附近缴获一处山匪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高就,可巧这高就,当年正是跟过这伙山匪两年的。 “杨兄有什么要问的,问他便是了,此人正是你要找的人!”徐泮道。 杨世如闻言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两日,他正冥思苦想如何找寻当年参与其中的人,再将这封信的来龙去脉证实一遍,可巧就碰到了徐泮,又可巧徐泮身边,正好就带了这么一个嫌犯。 徐泮并不想过多掺合杨家的事情,当下只留了杨世如在这里,自己便带着人手退了出去。 于小灵正坐在屋里同于霁说话。 “哥哥嘴上都长疮了,是不是近日忙得太厉害了? ”她指了指于霁嘴角的红疮,关心道。 于霁一边要为亲事做准备,另一边,还跟着杨世如往费家跑了一趟,两下的急事赶来赶去,嘴上可不就起了疮。 于霁却是不理会这个,他摆了摆手,小声问妹妹道:“伯爷待你好吗?我瞧着还不错。” 于小灵弯了嘴角,点了点头:“他待我极好,我待他也挺好的。” 于霆一听就笑了,自己妹妹果然还是那个随意的性子,并没有因为嫁了人,受了婆家拘束,就改头换面了。如此,倒也可见徐泮和徐家并没有给她太多的约束。 徐泮走进房里,见他兄妹二人说笑,撩了衣摆坐下,也笑问道:“说什么呢?这般有趣?” 于小灵闻言,转过脸来嗔他道:“哪有什么好笑的?我在同我大哥说,你自己吃驴肉火烧,吃个大个儿的,倒只给我买个小的,不舍得在我身上花钱嘞!” 徐泮听了,直接笑出了声来,瞥了他一眼:“还念着呐!倒让霁哥儿评评理,你这小胃口,能吃多少东西?” “妹妹确实该少吃些,我瞧着比在家时圆润了!”于霁笑道。 于小灵“哎呀”了一声,左右看看他二人,娇哼了一句,嗔道:“哥哥胳膊肘往外拐,倒向着他这个外人,莫不是先同大嫂的娘家人打好关系?” 于霁一听,脸上倒是红了几分。 于小灵看了呵呵笑起来,连徐泮都道:“霁哥儿面儿太薄了。” 三人又是一番笑闹过,饮了两盏茶,于霁问徐泮道:“伯爷可有杨大哥要寻的人?我瞧着他这几日颇有些急,想来他手中这封书信若是翻出来,说不定京城又是一翻腥风血雨。” 徐泮听他这样讲,皱了皱眉头,问道:“杨家的事情我们本不该过问,只是既然是大事,说不定也会牵连一二,若能提前知晓大致的情形,那便好了。” 于霁听了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着说道:“杨大哥倒也同我隐约透露了些许,只说那意思,好像是和如今的兵部尚书庞大人有些干系。” 此言一出,徐泮眼皮子便是跳了一下。他想再问于霁一句,却见杨世如快步推门走了进来。 杨世如两眼直放光亮,直冲徐泮说道:“伯爷这犯人,于我正是关键所在,敢问伯爷能否让我将他带走?” 徐泮微讶,旋即皱了皱眉,道:“这高就可不是一般的犯人,杨兄孤身出来,恐怕带不了他。” 他这样一说,杨世如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同于霁一样,只带了个小厮便出来了。那高就看似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可他身上负罪累累,也确实不能大意了去。 杨世如连连道是:“是我情绪太过激动了。” 他这样讲,又见三人都朝他看来,心中存稿有些过意不去。 于霁和徐泮都是对他帮助再三,费老太爷给他的书信,虽然牵涉甚广,可若是一分不同他们说道两句,倒有些怀疑人家不牢靠的意思了。 他踌躇了半日,张口想说,徐泮却冲他摇了摇头:“杨兄不必多言,此处到底是客栈,隔墙有耳。这样的大事,我已从霁哥儿这儿听了个仿佛,其他的事情,进京自会有分晓。” 徐泮说话掷地有声,杨世如听了不胜感激。 徐泮许诺杨世如,如有需要,直接提问高就便可,只是高就这里,还须得他带回去严加看管。 是夜,徐泮想着从于霁那里听来的话,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觉。 于小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腰,说道:“怎么了?可是心绪激动了?” 徐泮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我自诩老成持重,却不想心心念念的事情有了转机,便让我睡不着觉了。若是明日便能大仇得报,我现下恐怕连快马飞驰,都觉得不够过瘾。” 于小灵听他自嘲,也呵呵笑了两声,拍着他说道:“你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还能睡着,我倒觉得惊奇了。今次就好像是金榜题名的前夜,你且问问那些中了进士的,有几个能睡得安稳的?” 徐泮被于小灵这么一劝,心下反倒沉稳不少,转身搂了她到怀里,夫妻二人轻言细语地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才慢慢歇下了。 然而第二日一早起来,傅平便过来同徐泮请示:“伯爷,高就说他不愿同杨家这边作证,除非伯爷能放他一马,不然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徐泮一听,便冷笑了出声:“我就说他昨日那般好说话,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了。我倒要去看看他,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三五七章 老狐狸 高就一改连日来的颓败,面上一派闲适之气,见徐泮推门进来了,还同他客气地打招呼:“伯爷,早啊。” 见着老狐狸这般得意,徐泮也禁不住想笑:“看来高先生,对于免于刑罚是志在必得了。” 高就闻言,朝他摆了摆手:“伯爷说笑了,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说不受刑罚,只能说朝廷会看在在下积极改过自新的份儿上,减免些刑罚罢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可眼睛里却尽是得意。 徐泮不得不感慨,若是自己落到这般境界,恐怕没有高就这样好的心态。 他扯过交椅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高就一番,然后问他:“你是我捉来的人,涉嫌的也是当年倭寇之战的事情。杨家想提审你作证,那是杨家的事,可是与我无甚干系。便是想减免刑罚,你找我也是无用。到时候把你交到大理寺,他们自然有办法让你开口。 ” 然而高就好像浑不在意,“瞧您说的,若是这般,那我开口与不开口,又有什么关系呢?倒还不如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算了,终归都是你们朝廷的烂账,朝廷越烂,我就越高兴。尤其是兵部呀,掌管着全国上下军队的调派,指不定伯爷你明年再去打仗,兵部就给你安排一群使不上钱的老弱病残,也说不好!” 徐泮暗叹他果然狡猾,杨世如只问他几句话,他便已是把事情首尾,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了。 高就这么说,自然不无道理,可是徐泮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当年打瓦剌人那两笔帐,兵部又掺合了多少? 他心中作如此盘算,高就却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突然笑了一声,说道:“伯爷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不少。朝廷这些年牛鬼蛇神尽出,伯爷祖上的英雄将军,说不定便是被那些贼人害了去。难道伯爷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他们吐出实情吗?” 高就话音一落,徐泮凌厉的目光便射到了他脸上。 高就好似还没看见,但笑不语。徐泮亦抿着嘴,不作一声。 二人沉默了半晌,高就才突然认真说道:“伯爷放我一命,却换朝廷一个清肃,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在下的要求也不高,只求伯爷能够高抬贵手,让朝廷判我个流放,也就罢了。” 这高就倒是识相,若是把他这些年与官府作对的罪行累加身上,不判他个凌迟都是放过他了,他让徐泮替他说话,只说倭寇之战的事,只判流放,不无可能, 这还主要是高就知道,以徐泮心性,是定不会骗他的。 他人是由徐泮抓来的,若是徐泮替他减刑,朝廷定然不会不给面子。高就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只把所有事情都摆在徐泮面前,让他自己选。 徐泮心头虽厌恶,可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拿他一个人的贱命,换朝廷一个清肃”这句话。 然而徐泮也不是个傻子,当下又问他道:“你让我放你,我又怎么能确信你的话,确实能让兵部那些人下马呢?若你使劲浑身解数,不过也就撼动了一只蚂蚁,这笔买卖我岂不是亏了?” 高就一听就笑了,抬脸朝着徐泮摆手:“伯爷放心。若是我来作证此事,还不能将兵部的尚书大人拿下来,我高就自己便服刑了,不用伯爷动手。” 徐泮神色微凛,见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心道:杨世如手里的书信,不知是何要物,配上高就的证言,竟有把握将兵部尚书都拉下马来。 潘虎,薛鼓,王复勇,庞煜,刘焜……徐泮还要看一看,兵部尚书庞煜这回下了马,又能把谁扯出来? 徐泮心头不由浮现出朱炳俊的身形,终于,要一见分晓了吗? 徐泮答应了高就的要求,一行人手握重机,也不再耽搁,立时便回了京。 且不说徐泮同于小灵回到家中,自然是将近日外出留下来的杂事理清楚,只说杨世如直奔家中,连杯水都没喝上,便直奔他祖父杨宣的房里去了。 彼时,杨宣正在房中看几位孙子作得策论,听小厮通传,说杨世如风尘仆仆地奔来了,有急事要说,连忙传人唤了他。 杨宣这位嫡长孙向来稳重,似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倒是不多见。 杨宣这一生起起落落,能做到阁老的位置,那自然不是常人,他打眼瞧见杨世如疾步进了书房,便直接说道:“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喝口茶。” 杨世如自知失礼了,向杨宣行了礼,照着他的吩咐,将一盏茶饮了大半,心情沉定下来,才同杨宣将此事说来。 “祖父,孙儿去了费家一趟,费老太爷他老人家临终之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孙儿,让孙儿当场打开看了之后,他便安然去了。” 费老太爷离世,杨宣点头默了几息,表示哀悼,然后才缓缓地说道:“费老太爷给你的信中,都写了什么?” 杨世如一听,便知他误会了:“并非是费老太爷给我的亲笔信,而是一封旧年的书信……祖父定然想不到,当年的被剿匪窝里,确实出了一封书信,只是非是那封害得祖父下了诏狱的假信,而是费老太爷时隔十多年后,交给我的这一封!” 杨宣意外地看了孙子一眼,却见他低头从袖口将这封信缓缓拿了出来。杨世如将信交给了杨宣,杨宣拿过来,从头到尾的扫了一眼,便不由笑了出来。 “庞煜当年这一招移花接木,做的真是巧妙,明明是发给他的求救信,却不着痕迹的,转到了我身上来,我差点便被他害了!” 杨宣说到这个,顿了一下,叹了一声,又缓缓道:“难怪当年费老太爷,竟能从书信的墨迹纸张,给我们点出来重重疑点,我委实没想到,真书信竟然在他手里。” 杨宣又是摇头:“也难怪他不敢说,他当时正是丁忧在家,后头能不能再起复还不好讲,又怎么敢把这么要紧的东西拿出来呢?唉……罢了罢了,斯人已逝,我也没什么可怪他了。” 第三五八章 百户位 尘封箱底十年之久的陈年旧案,若想翻出来搅动风云,没有人证物证是不行的,可偏偏杨家这里,人证物证全都齐全了。 当年,庞煜和杨宣一个是户部的左侍郎,一个是右侍郎。当时的户部尚书致仕之后,庞煜对于尚书之位可是志在必得。 然而,先皇偏偏看中了杨宣,一手便把杨宣提拔了起来。 庞煜此人,哪里是能被人家压在脚下的,况且他与杨宣向来面和心不和,早晚要另立旗帜的。 他在杨宣手下干了没多久,正巧就有这么一件牵扯了他的贪污案被告发了出来。庞煜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手里肯定不能干净,此事同他又牵扯颇深牵扯,若他真被扯了出来,仕途定然完了。 他急中生智,一出金蝉脱壳并移花接木妙不可言,将这件大案干脆利落地全部推到了杨宣身上。杨宣简直辩无可辩。 眼看着杨宣牢底是要坐穿了,却没想到杨家人竟能在信上发现了马脚,一举将这封信变成了一封假信。 此事当时被判完全属于诬陷,可诬陷杨宣之人,却始终都没有找到。杨宣一直怀疑是庞煜做的手脚,然而此事之后不到一年,庞煜便不知借了谁的巧力道,一使劲儿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头。 杨宣同庞煜分庭抗礼这许多年,谁也没能将谁绊倒,反而各自有了各自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杨宣有了实锤,他这锤砸不砸到庞煜头上,就要看他现下如何作想了。 关于这个问题,某日于小灵想起来的时候,也觉得甚是想不明白。 她问徐泮道:“杨阁老毕竟年纪大了,会不会也没那个折腾的心了?当年的敌手,说不定已经成了相互欣赏的老友。这证据拿在他手里,他不翻案,也是白瞎呀!” 徐泮把于小灵手里吃了一半的枇杷拿过来,说道:“少吃些吧,你已是吃了不少了。” 于小灵朝他努努嘴,徐泮递了茶水给她,说道:“杨阁老虽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可是庞煜却是个沉不住气的。庞煜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能再进一步入阁,对他来说可就是功德圆满了。可是杨阁老这些年一直都压着他,他使劲浑身解数,也上不去这一台阶。” 徐泮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么,他有了刘焜给他做后盾,时不时在今上耳边吹吹风,入阁倒也并不算无望。咱们南下之前,正好有位阁老年纪大了,已是同皇上奏请一次,要回老家了,只是皇上登基才没几年,还舍不得他走罢了。只等他一走,庞煜入阁八成谁都拦不住了。” 于小灵顺着他说的点了点头,“现下放眼望去,也就庞煜各方面都最合适不过了。杨阁老若是不想让他入阁,少不得要使些手段。” 徐泮闻言点头,默了一默,继而叹道,“即便是忠臣良将,没有些手段在朝廷上也立不住。更有些一味耿直的,最后不过是做了岳武穆罢了。” 于小灵见他感慨,还有些怅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肩头,说道:“你年纪还轻,现下还当养精蓄锐,待到朝廷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了再说。我可舍不得你步入险境。你平日里得了空,不妨同我外祖父多说说话去,他老人家最是精明。” 他两人说到这个,都想起了程家治崔家的那一桩事,如今崔家在京里也没什么脸面,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自请离了京,往旁的地方做官去了。 而崔乐苑,在程家更是翻不出来一朵浪花。被闵氏压得死死的不说,程默泽最近又得了个妾,更是将她抛在了脑后。 这些都是崔乐苑咎由自取,自不必提。只是于小灵同徐泮这话说了不过半月的工夫,便有一民状告到了京城来,接着都察院御史们都变得忙碌了起来。 此事说来,是一家之小事,顶多算得上是两家人的恩怨,可这事儿偏偏就一路从山西闹到了京城。 这家姓谢,就是个普通的军户,前来告状的是这家二十上下的大儿子。 他爹原是当地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百户,在前几年陕西剿匪的时候,不幸遇难没了。彼时,这个大儿子也有十六七岁,按理说,是该将这百户的袭职承袭下去。 可是袭职迟迟不下来,他们去找了上头的千户,千户却说,当时在山西他爹死的时候,并不是与匪徒搏斗而亡,而是私自外出被野马撞死了,所以这袭职不能给他。遂一直扣留不给。 这个理由其实有些牵强,便是这谢百户非是为国捐躯,可也是在捐躯的路上。况且他有没有大的过错,无缘无故不把这百户的职位发还给他儿子,完全没有道理。 可是千户都这么说了,这家人不过就是小民,去哪里闹呢? 本来也不过偃旗息鼓罢了,可惜没过多久便来了一位新上任的百户。这位百户姓童,是从北直隶调过去的。 听说这童百户原先不过是个总旗,后来干得好了自然往上升,正好升到了此处,便携家带口来此处上任。 本来这两家也该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就在去年这童百户的小儿子出来吃酒,吃醉了之后就开始同人说道他们家的发家史。 据这童家的小儿子说,他们家原本不过就是普通军户,谁知他的爹在某次剿匪的时候,私下截获了一大笔钱财。 后来,他爹便是用这钱财上下打点,从小旗成了总旗,这总旗干了又没几年,手里越发有钱了,听说山西这边空了个百户的位置,便立刻托了人上京打点,银子花了下去,这百户位便实实在在落到了他们家头上。 这童家小儿子说了一圈大话还嫌不够多,又拍着胸口道:“别看我是家中老幺,等到过几年,我爹手里富裕了,再托人上京走一趟,我也照样做了百户的!哥几个可都得巴结着我!” 所谓酒后吐真言,童家小儿子这大话没人当大话,全当真话了。 第三五九章 买卖官 童家老幺这话没白说,可巧就被谢家人听去了,而谢家人这两年正是过得不如意的时候。 谢家也有一位老幺,天生的是个火爆脾气,他听到童老幺这么一说,没隔两天,凑了个没人看见的机会,找人把这姓童的狠狠地揍了一顿。 可谁知他以为没人看见,却正有旁人从旁瞧见了。童家人没隔一夜便知道是谢家人使坏揍了他们家的小儿子。这事儿,自然是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先是谢老大被上头的军官挑了刺儿,弄到校场上挨了结结实实三十军棍,然后谢家全家,被发放到偏远的乡下去了。 这谢家老幺知道是童家人从中作梗,那火爆脾气上来了,便去找童家理论。那谁知这一理论却动了手,一动手就没了轻重,这谢家老幺就这么被童家人活活打死了。 谢家老幺如今是在童家的地盘上被活活,他一家被童家捏在手里,想替他报仇也无处可去。这事儿耽搁了有一年之久,谁知这会儿却捅上来,还一路捅到了京城。 若说是谢家人突然就有这个胆子了,说给谁听谁都不信。是如今且不管是不是有人在后边给了谢家人这个胆量,只说这谢家顺顺利利进了京,一来喊着要告这童家没有王法,另一面,又把童家进京买官的真相,全部抖了出来。 据这谢家人说,童家是巴结上了一位姓周的官员家的大管事,这大管事跟童家人说,是似那些偏远地区的百户,使够了银子便能买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谢家对此事知道的颇为详细,具体他们从何得知,旁人并不得而知,只是御史照着他们家提供的线索,很快便扒出了这位周姓官员。 这周姓官员不过就是上林苑监的一位监丞,官职也就是正七品,在京官里实在不值一提,更是和买官卖官的职务全没有关系 然而,他预算买卖官位,却有人可以。这位周姓官员可巧不巧,正是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员外郎王复勇的小舅子,他家大管事,正是王复勇暗地里收钱的手。 这一下,王复勇利用公务之便买卖军中职务的事情,可就一下子全爆了出来。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御史们这都不是坐吃白饭的,除了谢家童家的事之外,他们还找到不少大战时期王复勇给人安排职位,让人便利往上升的真凭实据,其中还颇有些紧要的官职。 王复勇就是兵部一个办事的员外郎,他上头还有郎中,郎中上头还有侍郎、尚书。经他手走了这么些职位,难道上头的人都一点都不知道吗?又或者,其实正是上面的人授意呢? 这样的风声一起来,御史们便又拿出了真凭实据。 第一日,有人告王复勇上司武选清吏司的郎中在山东置办良田千亩,纵容行凶,劣迹斑斑。 接着,第二日,这位郎中便被扒出来,曾经从他手上也过了不少百户千户之流的职位,甚至还有一位千户,将自己的庶女送与他做了小妾,以讨好与他。 这位郎中被攻讦的体无完肤,这却是没完。 然后,第三日,兵部的左侍郎也被人拉下了马,证据确凿,不容他辩解。 整个都察院简直沸腾起来,一些人高喊着兵部藏污纳垢,应该从上到下好好查查;而另一些人,却为兵部维护再三,还说不过是个人犯案,不要波及整个兵部,如此倒惹得外族要盯了上来。 今上是个温吞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自然有人从旁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而且兵部尚书庞煜,亲自跪在御前,脑袋都磕出了血,恳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兵部下面官员犯的事情都是他监管不力,应该由他全全负责,万不该触怒了龙颜。 这个时候刘焜同庞煜的关系到底是遮掩不住了。刘焜亲自站出来为庞煜说话,皇上在他的再三劝说之下,再大的火气,也免不了消了大半。 皇上让庞煜即刻回去清理兵部败类,只说若是给他半个月,还不能清理干净,便将他一并革职查办。 皇上这话说得虽厉害,可是却给庞煜留足了后路。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态度也由此表现了出来。 御史们不免三三两两地开始退却了。 只是,皇上给庞煜留得这半月还未到,一封来自十年前的破旧书信,就摆到了皇上的案头。 皇上震怒,庞煜当晚便下了诏狱,任谁都不得替他说情。 三月四月,在朝堂上刮的这场狂风暴雨,一下子把兵部刮倒了大半,来上衙的人都了了剩不了几人了。 不仅兵部,六部官员人人自危,朝廷上下一时风声鹤唳,连带着顾家和于家的亲事,也受了些许波及,冷清了几分。 不过徐泮这边,果真有他想要的惊喜。 庞煜被一封书信下了诏狱,同当年杨宣的情形并无二致。 庞煜的亲朋故旧自然替他跑腿打点,在这些替他上下打点的人当中,徐泮却毫不意外的,发现了应国公朱炳俊的身影。 朱炳俊又不是文官,他在文官中的势力并不能看出来,只是这件事情牵扯到当年卫所剿匪。既然扯到了军中,那他的手便也可以伸的过去了。 朱炳俊派了长子三子专程去保定打听查探当年情况,甚至还顺藤摸瓜摸到了费家。只是费家这边,杨家早就做好了打算,朱家再是心疑,也摸不到什么实在的东西。况且费老太爷刚去世,费家全家热孝当中,全然闭门谢客。 徐泮两眼盯紧了朱家,自然也没有放过韩家的道理。 然而韩家果真同表象一样乱成一团麻。 兵部的事情,韩家人自然不会毫无牵扯,只是有人主张将兵部撸个干净,有人却暗地里替庞煜跑腿,至于徐泮最关注的韩家最有分量的韩瑞父子,却只同往日一样,在校场练兵练将、捶打身体。 徐泮见他父子二人这般,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不过,韩家最要紧的韩愈父子没有牵扯在内,他再看名志轩,总算不再提心吊胆了。 第三六零章 得了势 杨家出手又快又狠又准,庞煜简直避无可避。他也想试图从书信的真假上为自己辩白,可这封信就是真的,货真价实的,不仅是真的,还有高就这么个知道得一清二白的人证。 话说当年,高就跟着这方匪贼两年有余,这贼人在他的出谋划策之下日益壮大,然而壮大的结果自然是频频犯事,成了当地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廷剿匪之前,这伙儿贼人劫了一队进京往皇商家中献宝的车马,可巧此时有人飞马路过,山匪和镖局的人打成一团,路过之人遭了横祸,而此人,正是往京中传信求救之人。 这封信,被山匪糊里糊涂截获了去,,回到山寨清点战利,才发现了这么一封信。 这伙山匪大当家的、二当家的都不识得字,而高就一看,却吃了一惊,他抬眼一看,便知这其中涉及了京中的高官,可不是小事情了。 然而那会儿,高就也没像后来那般精明厉害,只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他们这群山匪制得住的。他让那大当家的、二当家的将书信好生收藏起来,暂时不提此事。 后来,这书信还没派上用场,这一伙匪贼倒是便被剿灭了干净,高就脱身跑了,书信就从卫所辗转落到了费老太爷手里。 徐泮将高就交到了大理寺,庞煜这罪名便像板上钉钉一样,跑也跑不掉了。 兵部过半数的官员被革职查办了,轻则贬斥降职,重则抄家流放。 一时间,京里空了好些宅院,而更多那些隔岸观火的人,倒是折腾着上下打点,要从各处往兵部调去。 杨阁老不动声色大获全胜,他还顺水推舟地向皇上举荐了借替庞煜这兵部尚书的人选,他举荐的这个人,正是于小灵的外祖父程盛。 程盛在詹事府做了这么多年事,如今做到了头,当上了詹事,也不过就是三品。 况且如今东宫无主,继续做下去,能不能等到下一任明君且不好说。程盛早就想往外跳了,只是牵扯到皇后娘娘这边,话总是不好说。 如今杨阁老举荐他做兵部尚书,这一步若是能成,不管是程家、彭家还是杨家都十分受益。 杨阁老这个举荐并非是任人唯亲,一来程盛有这个本事,也在京中很有些人脉,能立得住脚;二来,因他是詹事府的人,皇上对他还是很信任的。再者说,皇上近来同皇后娘娘有关系缓和之迹象,若是他愿意卖给皇后娘娘个面子,此事成的几率便更高了。 几方看下来,程盛已是毫无悬念。任命诏令没多久便落了下来,消息传到忠勤伯府的时候,于小灵呵呵笑出了声。 “哎呀,某些外孙女婿可是要得势了,还不快给我端茶倒水来!” 于小灵近日越发能吃了,她这会儿剥了大半盘的荔枝,吃的舌头都有些发麻了,点了徐泮给她端茶倒水。 徐泮笑着给她斟了半杯水,说道:“外祖父得了势,我在府里的地位倒是下降了,真是个喜忧参半的事儿。” 于小灵轻轻啐了他一口:“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有某些做孙女婿的,更是笑得牙都掉下来了吧!” 程盛做了兵部尚书,忠勤伯府、江源伯府和顾家自然最高兴。以前兵部尚书是文官,和他们这些打仗的武官并无过多交集,想交集,便要像应国公朱丙俊一般,暗地里使力。然而眼前形势大变,又变得一片大好,这三家最先受益。 徐泮见于小灵一口饮下了那半杯水,又替她斟了半杯,说道:“之前倭寇之战的时候,有个姓武的总旗替我挡了一箭,我后来知晓他的情况,他自己倒是很有些本事,只可惜时运不济,每一次往百户上升,都被人挡了前路。我有心想帮他一把,看中了江西一个百户位,可惜他家就在京畿,不愿远去上任,倒是耽搁下来。这回我听说涿州那边空下来一个位置,想来外祖父上任,我得先去走走这后门,顺手还了这人情再说。” 于小灵一听就笑了,“我外祖父这还没上任呢,你便巴巴的要走后门了,这还了得,端倪是个佞臣坯子!” 徐泮刚欲接过她的话说笑,就有丫鬟过来通报,说老夫人那边的青杏姐姐来了。 青杏是徐泮祖母史氏身边的丫鬟,她来了,于小灵意外地看了徐泮一眼,徐泮也挑眉不解。 青杏进了房,先给两位主子请安,然后才说:“老夫人说今日清潭法师回了潭柘寺,老夫人想明日过去潭柘寺一趟。又听说夫人从前是见过青潭法师的,便想问夫人是否一道过去。” 她这话音刚落,徐泮脸色变冷了下来。 他们一回京,于小灵便立即使了人往潭柘山上去了。下面的人到了潭柘山,拿着忠勤伯府的帖子一路畅行,可见到的,却是青崖法师。 青崖法师道青潭法师确实出了京,说是五月便会回来,至于生了病的事情,肉体凡胎难免生病,全不必担心。他最后提点了一句,个人自有缘法,不必强求。 于小灵得了他这最后一句,心中虽纠结,却也免不了自我开解了一番,心想着,等到五月青潭回来再说吧。 不过她这边还没有得到青潭回来的消息,倒是老夫人史氏,当先知道了。 于小灵嫁进忠勤伯府,也有半载的功夫了,她也晓得徐泮祖母是个不过问俗世,只一心参佛,甚少同府里儿孙打交道的。 有史氏这个人,同没她这个人没有两样。因而她这回突然邀了于小灵一同前去,于小灵也甚是意外。 她抬眼看见徐泮的冷脸,见徐泮也正朝她看来,约莫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去。 可是史氏有请,这么给了她脸面,她如何好拒绝?况且,于小灵自己也是想去的,若能见着青潭好了,她也就放心了。 于是她在心里打了个转,低了低头,错开徐泮的眼神,到底还是同青杏说道:“自然该服侍祖母上山的。青杏姐姐可知,祖母明日几时出门啊?” 第三六一章 顺毛捋 于小灵将青杏送走,回头再看徐泮,见他面上已是黑如锅底了。 她暗叹一声,连忙上前拉住徐泮的手,见他虽不乐地盯着自己,又把他的手,放在手心儿里抚摸了几下,像是顺毛捋一般,然后才小意说道:“你看我也就是去服侍祖母,顺便上去看一下青潭,然后便回来了。我又不在那过多逗留,不会胡思乱想的,你且放心好了!” 怕她胡思乱想是一方面,不喜她去见青潭法师又是另一方面,徐泮哪一个都不想她做,可偏偏又说不出口。 于小灵握着他的手顺毛捋了半天,见他还是不乐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垂头说道:“看来我夫君对我这个妻子实在是不满意呀,做什么都是错,我还是回娘家省过去吧,免得招了人嫌弃。” 她自己说完,便放下了徐泮的手,转过身来,嘟了嘴。 徐泮见她这副委屈的样子,也晓得她是装相,却不忍扔下她不管,当下抬手揽了她到怀里来,闷声说道:“我与你同去。” 于小灵挑了挑眉毛,“你明日不当差吗?小心清宁伯爷又说你。” 徐泮不以为意。 “我祖母一年出不了一次门,只这一回,我这个做孙儿的,还不能尽孝心么?” 这个理由找的没有任何毛病,于小灵也挑不出错来,连忙点头顺着他说好,见他不乐地瞥了自己一眼,又照着自己的屁股打了一下,知道他好些了,又嘻嘻笑了同他闹。 翌日一早,天不过刚蒙蒙亮,忠勤伯府就有了动静。于小灵同徐泮起了床,匆匆忙忙地用了些早膳,便到了同史氏约好的出门时辰。 于小灵自然是同史氏坐同一辆马车的,史氏打眼看见徐泮也跟着来了,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头一回正经打量了这孙儿媳妇几眼。 她见于小灵眉清目秀,举止大方,礼数周到,面上隐有福相,身上也有淡淡的书卷之气,不由暗自点头,眉目舒展地上了车。 打忠勤伯府往潭柘寺去,山路颇有些不好走。于小灵同史氏坐在车里,车夫也不敢打马飞驰,怕再颠簸了她们,只晃晃悠悠地平稳走着,因而得要小半日的路程。 路程不过刚过半,于小灵便觉得嘴里没了滋味,好像缺了点什么,想吃点东西填充一下,却碍于史氏在这里,实在是不好意思张口。 她略微有些坐立不安,史氏便好像看了出来。史氏吩咐孔嬷嬷让前面的车夫停下歇一阵儿,再继续走。 这地方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倒是有几个高大的树郁郁葱葱的,人立在树影之下还算清凉。 徐泮见马车停住了,赶紧过来问:“祖母有何吩咐?” 史氏摆了摆手,“无事,不过坐累了,下来走两步。” 史氏扶了孔嬷嬷的手,下了马车,沿着树影小步往前走去。于小灵正要跳下来马车,跟上去陪她,还没来得及去,徐泮便跟了过来,亲手扶了她下来。 “着急什么?坐了半日车,腿都麻了,怎好乱跳?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徐泮说着,将水壶打开递给了她,于小灵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便罢了:“我不想喝一肚子水,我想吃点东西。” “饿了?”徐泮微讶,“最近怎么总是饿呀?” 他这样说,于小灵便装作不乐意了。 “怎么了?还舍不得给我吃?怕我将你是个伯爷吃穷了不成?” “胡说八道。”徐泮瞥了她一眼,同暖橘招手让她拿些吃食来,然后又朝于小灵说道:“就你这个小胃,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吃,也吃不穷我。” 说话间暖橘已是将一盘栗子糕拿了过来。于小灵见是栗子糕,皱了皱眉头,她想开口让暖橘换些别的过来,可打眼瞧见史氏转个弯要往回走,知道恐怕不好耽搁,只好捏了一块,匆匆塞进嘴里。 “小心噎着了。”徐泮提醒她,又将水壶递给了她。 于小灵不敢让当着史氏的面让他伺候,自己接过水,匆匆喝了一口,又两下吃了一块自己糕,便让人收了,抹了抹嘴,转身去迎史氏过来。 她近到了史氏身边,史氏打眼便瞧见她脸上还残留一星半点的糕末,不由特意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神清气爽,面色红润,便没有多说什么。 一行人上了马车自然继续前行,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潭柘寺。 他们找了禅院歇下,于小灵将帖子递了上去,没过多久,蔢生院那边便有了回应。 因为她是以忠勤伯府的名头递过去的,蔢生院那边,倒是很给面子,连史氏都一同邀了去,不过却没有邀请徐泮。徐泮闻信捏了捏拳,心下微沉,可转眼看见史氏,又心道,有自己祖母在侧跟着,也算稍微安心一些。 他对青潭,是一万个不放心,明明知道于小灵同青潭什么都没有,可心里就是像被人拧了一样,只要涉及道青潭,怎么着都不舒坦。 他一路将史氏和于小灵送到蔢生院门口,便立在门口等候她们。青潭并没有直接便将两人都请进禅房,倒是先将史氏请了进去,让于小灵先在偏房等候。 浮禾给于小灵上茶的时候,于小灵连忙趁机问话:“师傅和法师去武当山了?法师病得重吗?” 浮禾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于小灵皱着眉头,不明白浮禾什么意思,只心里觉得不好。她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禅房便有开门声响起了。 她连忙起身到外头,正见史氏从青潭的禅房走出来。史氏见了她,朝她喊首,轻声说道:“法师在里面,你去吧。” 于小灵自然知道,她要去扶史氏,史氏却朝她摆了摆手,“不好让法师久等,你快去吧。” 史氏都这样说了,于小灵知道青潭在旁人眼里,不是一般的德高望重,便也不在勉强,朝史氏略施一礼,转身推开了虚掩的禅房房门。 禅房中有似有若无的药味儿飘荡,于小灵甫一闻见,一颗心便坠了下来。她反手关上门,转头朝里面看去,正瞧见穿过窗棂的日光中,青潭静静立在那里。 第三六二章 一场病 和煦而温暖的日光之下,这清瘦的身形却显得那么地清冷而孤寂。 宽大的僧衣松垮地落在高瘦的肩膀上,于小灵见了不由愣了一下,又快步走上前去。 她抬头去看青潭的面容,原本以为他定是已经瘦到无以复加,一脸病容让她不忍直视,可谁知,她竟惊奇地看到他面上竟然有了些许红润,全不像两年前见他时那般。 于小灵捂了嘴巴,又惊又喜,“是张济学治好了你?!” 青潭听了,浅浅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目光似这日光般和煦而温暖。他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于小灵清秀的脸庞,只是他在看到于小灵妇人的发髻时,目光暗了一瞬。 一样的茶水茶香,一样的安静时光。 于小灵捧着青潭亲手泡的茶,恍惚中觉得,好像这些年,她从来都没有从潭柘寺离开过一样。 “你到底是生了什么毛病?竟还要千里迢迢地往武当山治病?那张济学怎么同你治的?可有受罪?” 于小灵对于青潭从前未据实以告,十分不满,只盯着他问个不停,让他一一说来。 青潭被她看到十分无奈,不得不说道:“是个说不上名字的病,师兄和太医也没有办法。只张道长为医不同寻常,经多见广,可能见过这些疑难杂症的,于是师兄便让我去了趟武当山。好在张道长医术高明,并未受罪。”青潭说着,又笑了笑。 从武当山回来,他心绪不知好了多少,经了一场炼狱,他重见阳光,如何不心情舒畅? 这场病,说是病,又不是病。 自天岩山那夜之后,青潭强行将内里输到了于小灵体内,于小灵在浑身疼了一宿之后,得了青潭内里滋润,总算缓了过来。 然而青潭,却自那时始,夜里便十分难眠了。 起初还未觉得如何,可日子长了,就越发身体透支了。 夜里,他躺下一两个时辰,人已经困乏到极致了,仍是睡不下去。 不管白日里多么疲累,夜间总是不得安寝,最多也就断断续续地歇上两个时辰。青潭也想过,是否将日夜颠倒过来,能睡个安稳的觉。然而,他这只是妄想,他无法安寝,分明就是上苍要责罚他逆天而为。 因而每一日,他都只能熬着。 若是正常人,早已油尽灯枯了,若非是青潭有法力在身,能不能等到法力高超的张济学为他医治,且不好说。 而如今,不管经过多少个日夜的煎熬,他总算是又恢复如常了。他好好的活着,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一世如愿以偿,才能放下心来。 只是他,不会向她道出一言一语。 青潭又替于小灵斟了一杯茶水,然后自己起了身走到书案旁,拿了厚厚两本书过来放到于小灵的脸前。 于小灵打眼瞧见青色的书面平整地粘了一条宽宽的白纸,白纸之上是青潭的笔迹,写下的“游记”二字。 于小灵挑了挑眉,朝青潭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仍旧就温和,便轻笑着翻开了书页。 每一张纸页都是整整齐齐地书写着一篇一篇的游记,于小灵打眼一看就知道是青潭的笔迹。她往后翻,翻完了这一本,又翻了另外一本,这游记记下的所到之处,恰恰正是青潭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于小灵不由得惊讶地“啊”了一声,认真看一向青潭,问道:“厚厚的两大本,都是你自己写的?” “嗯,闲来无事写下的。”青潭颔首。 于小灵又去翻了书册:“这厚厚的两大本,我今日可看不完,不如我拿回家去看,改日再给你送来?你也知道,我最爱看这些游记了。” 青潭见她爱不释手,眼中尽是暖意,他笑着点头:“总归也没有旁人看,拿去吧。” “谁说没有旁人看?你写的这般好,明日我便让人家抄了,拿到书局去卖。我若说是青潭法师写的,估计要一抢而空的吧!” 于小灵说着,还拿手比划,青潭禁不住被她逗笑了:“万不得如此麻烦,你自己看着有意趣便罢了。” 然而于小灵却是摇头,“不行不行,这都是你的心血,便是不拿到书局去卖,也要让人替你抄几本,留下来传世。” 她说到这儿又转了话头,“倒也不用旁人抄了,总归我是没有事情,我替你抄!” 她自说自话,还自己拍了板子,青潭听了,自然无有不应的,只是提醒她小心费眼。 二人就这游记先说了两个钟,眼见着时间不早了,青潭突然同于小灵道:“我替你把把脉吧。” “嗯,也好,好久没找太医替我看看了。” 于小灵闻言点头应了,伸了手出来。 青潭的指尖轻轻地落到于小灵的手腕上,丝丝的凉意,让于小灵禁不住说他道:“天都这般热了,你说还这般凉?这个毛病,张济学怎么没帮你看看?” 青潭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仔仔细细地替她诊脉。诊完了这只手,又示意她将另一只手伸出。 双手都诊过了,于小灵连忙问他,“怎么?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青潭闻言,抬头看了看她的面色,默了一默,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尚好。” 于小灵听见尚好,便松了口气,“这话说的,我这身板一向没什么毛病的,最尤其最近更是爱吃爱喝,每日都精神着呢,肯定没问题!” 青潭微微点头,没说旁的。 二人又顺口说了几句别的事情,于小灵瞧着到时候不早了,道:“今日是同婆家祖母一道来的,你也晓得。我这个做人孙媳妇的,自然不好让人家久等,该回去了!” 青潭点头,替她斟了杯茶让她饮了,又照例赠了她几瓶药,嘱咐了两句,送她出门去了。 徐泮将史氏送回了禅院,又急步回到蔢生院来等于小灵。 他左等右等,于小灵才总算是出来了。 徐泮抬眼见她出来了,手上抱着一个匣子并两本厚厚的书,后面还跟着那青潭法师,心下微沉。 他向青潭行了一礼,然后低头去同于小灵说道:“不早了,祖母还等着我们,快走吧。” “哦。”于小灵连忙应下,笑着转头去同青潭告别:“下次再来看法师。” 青潭微笑,徐泮微怔。 徐泮沉默不语,伸手要去揽于小灵肩头,手还没落上,身后青潭却突然开口说了话。 “于施主先行回去吧,我同徐施主有话要说。” 第三六三章 一场梦 青潭话音一落,于小灵同徐泮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 青潭轻声念了声佛,徐泮回过神来,抚了抚于小灵的肩头,低声道:“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于小灵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嗯”了一声,又疑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了。 徐泮目送她远远离去了,回过头来,目光扫过青潭清癯的身形,又从他面上掠过,见他精神尚好,病容退去,讶然的同时,不知怎地松了口气,又疑惑地喊道:“法师?” 青潭微微颔首,抬脚往一旁一颗郁郁葱葱的树下走去,徐泮会意,也跟了过去。 二人先是一静,然后青潭开了口。 “她的事情,想来你已十分清楚。她是命外之人,个人缘法运数,我亦不能勘破。往后如何,全凭她造化。”青潭淡淡道。 徐泮听了一默,关于于小灵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可总觉得她生活一如常人,她自己也未有过什么担心,平日并不常提起此事,徐泮自然也不甚放在心上了。 然而青潭法师专门提起此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徐泮心下微沉,想了想,认真道:“不知法师可否从我命数里,测算她的命数?” 青潭听了,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一眼徐泮,见他年少冲动之气,几近褪去,沉着的气韵透出,俨然已经是成熟的男子了。 他是她这一世的男人,同她的纠缠应有一世之久,自他的命数来看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 可青潭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我已试过,自你的命里,看不出她。” 徐泮听了皱了皱眉,先是一阵失落,而后一怔,突然觉的这个话,十分刺耳。 自他的命里看不出她,是只看不出来,还是……命里没有?! 徐泮想到此处,浑身紧绷了起来,一颗心猛然收缩。 他不敢再多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突然问道:“法师,她来世间一遭,又是为何?” 她曾说过,修仙无望,不若转世为人。她说的风轻云淡,想来应有十成的把握才是。 徐泮看着青潭,只见他目光有些悠远,好似回忆了几息,才道:“算是,仙人点化吧。” 徐泮愣了一下,没想到青潭竟是这个说法。他勉力去理解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体,继而皱了皱眉,又道:“既然是仙人指路,想来不算有违天地之道吧?” 青潭点了点头。 徐泮心下一松,却又不解,既然如此,法师到底要同他说什么呢。 他疑惑地看向青潭,青潭微微敛了眸色,说道:“她曾说,仙人道她转世一事成功,须三则达成:一则,须在凡胎之中生活十年,二则为凡人传宗接代,三则死前散尽灵力。此三者必当完成。如今她已转身入凡间,逾十年之期,灵力亦耗损殆尽,除了传宗接代之外,其他皆已完成” 青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徐泮听了,不由替于小灵暗暗松了口气,可接下来青潭法师的话,却让他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待她将传宗接代这一则顺利完成,届时已是转世成功,之后便彻底进入人道,或以人身修仙,或在人道投胎,都不再有问题。因而,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桩大事了,旁人不能依靠,唯你…… 她到底与你有救命之恩情,因果轮回,你助她转世,也算回报。即便她日后轮回与你不再相关,这笔功德天地自有评判,望你重之慎之……” …… 世人皆道,青潭法师惜字如金,能得他一字,那便从头到脚都透着佛缘,可今日,徐泮听他的耳边说这么一番话,若论世人的目光,想来他佛缘已是广博无边了,可徐泮却觉得,他像是被判了死刑一般,他还没有死,却在要去处死的路上了。 原来他的妻子,不过是来人间按着仙人的指示,过关斩将修行一番罢了。 待到她功德圆满,她便要离开此处了,或修仙或轮回自有计较,而自己与她来说,不过是因果循环的助力,竟全不值一提! 怪道她从来不曾向自己提及此事,怪道青潭法师从自己命中看不到她的命数,怪道她这么快就愿意同他夫妻敦伦,原来根本不是一心属他,原来这都是她的当头要务! 若非是法师今日托他慎重对待,他如何能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存了要走的心思,自己却毫无察觉,只一心一意陷入!待她为自己这个无用的凡人传宗接代之后,便要彻底离去了,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了! 她怎能如此无情,只当这红尘来去一场梦吗?! 徐泮忽然心痛到无以复加,他猛地捂住胸口,却止不住周身血液倒流……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蔢生院门前,腿脚麻木地往宿下的禅院有去,一深一浅地,好像刀子捅在胸口,行走间,竟有几分踉跄。 傅平远远地看到他回来了,快步上前迎接,近前一看,却吓得张口结舌。 只见徐泮面色煞白,一双眼睛血丝布满,两只唇瓣却血色全无,额头冷汗凝结成珠,目光怔怔不知看向何处。 “伯爷!”傅平连忙去拉他,却被他反手一下拨开了去。 傅平鼻尖也冒了汗。方才夫人回来的时候,不是说青潭法师留了伯爷说话了吗?怎地法师见了他,他却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傅平禁不住又叫了一声“伯爷”,然而徐泮却仍想没听见一般,仍旧麻木地往前走,神魂不知飘去了何方。 傅平还没见过徐泮这样,尤其是夫人嫁过来以后,伯爷哪日不是眉开眼笑的? 他想到这个,忽然知道该说什么了,连忙道:“伯爷,夫人方才一回来就吐了,老夫人派人替夫人寻了大夫了,正好碰到了旧相识,那家带了医女过来的,正在里头替夫人诊脉呢!” 徐泮闻眼,神思果然归了位:“夫人怎么回事?!” “那医女也刚过来,还没诊完,属下也不晓得……” 傅平话还没说在,就见徐泮再不理他,大步流星地往禅院去了。 他步伐极快,几步就进了屋子,一转头,就瞧见于小灵躺在床上,伸了手腕让人问诊。 他眉头压的更深了,她身体向来好,这是怎么了? 他担忧地大步赶了过去,脚步引了一群人转头看他,于小灵亦转头,朝他扬起了嘴角。 徐泮怔了一下,未及反应,只见那医女突然起了身,随着一群人行礼后,突然开口道:“恭喜伯爷,夫人有喜了!” 徐泮迈出的脚步顿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噩耗一般,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庞,就在听到“有喜”二字的时候,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不行!”他脱口而出。 第三六四章 发了疯 这喜讯像一把冰冷又尖利的剑,就这样扎进了徐泮的胸口。 冷汗从他额头冒出,徐泮眼睛却似利剑一般闪着寒光,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一步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于小灵那手,把她拉了起来,且两只眼睛瞪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要将她吃掉。 于小灵被他惊住了,只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张着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屋里其他人也被徐泮这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 平常人知道自己妻子有了身孕,难道不是又惊又喜吗?尤其徐泮夫妇刚成亲不久,妻子这里怀下第一胎,哪个做夫君的不是如珍似玉的捧着? 而徐泮的表现却全然相反,不仅不喜,还似看见仇敌一般。 屋里寂静得诡异,在徐泮咬牙切齿看着于小灵的时候,更是达到了极点,几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泮儿!” 史氏却没被他吓住,她突然发了话,沉沉的声音回荡在房里。 徐泮却恍若未闻,屋里人有眼色的都连忙退了下去,连于小灵也回过神来。 她吃惊地望着徐泮恨恨地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到底怎么了。 她张口要问徐泮一句,史氏又说了话:“你这是要做什么?着了哪路的魔?你媳妇刚有身孕,经不起你折腾!” 史氏一连斥了他几句,徐泮神色才微微有些动容。 他的手有些抖,可攥住于小灵的力道,却不曾松下半点,仍旧狠狠的盯着她,一错不错。 于小灵被他弄的鼻尖冒了汗,可是史氏在这里,她不敢乱说话,只疑惑地喊了句“伯爷”,可徐泮却丝毫不回应她。 史氏见了,先是一默,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之低哑好似渗透了一整个甲子。 她起了身,不再说话,在孔嬷嬷的搀扶下,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静静的禅房里只剩下徐泮和于小灵两个人。徐泮眼角隐隐有些发红,然而他嘴唇仍然抿成一条细线,目光冰冷地看着于小灵。 “你……怎么了?”于小灵轻声问他。 徐泮不言不语。 于小灵困惑不已,她稍稍挣了挣手腕,却感到了来自徐泮的更大的力度。 她讶然,看着像铜铁一般冷硬的徐泮,无奈叹了口气。 她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抬起头又问他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徐泮看到她疑惑的眉眼,默了一默,然后突然嘶哑着声音低声问道:“若我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你可愿意?” “为什么?”于小灵闻言讶然地挑了眉。 徐泮见了她这般表现,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炼狱,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他牙关咬得死死的,捏住于小灵的力道让她只想喊疼。然后,他开了口,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你果然,就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这话说的于小灵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想要个孩子,到底哪里错了? 她不由问徐泮,“你不想吗?我以为你也是想的呀。” 是呀,若是他不想,何必看到姜从清即将有了子嗣,便艳羡不已? 若是他不想,何必一到于小灵小日子来了,便不由失落? 若是他不想,何必耕耘不休,还找了太医替她调理? 如今如愿以偿了,他却悔不当初了。 他看到她红润的面色,心口一下一下的收缩,目光向下划到她的小腹上,看着那平坦的小腹,还没有丝毫的凸起,可是里面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徐泮此时的心绪,已经不能更加的复杂混乱了。 他和她的孩子,他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怎么会不想要呢? 可是,这从天而降的孩子,却像是催命的符纸,啪地一下拍在了他额头之上,只要这孩子落了地,孩子的娘就要永远的离开了! 还有什么,比着更让他害怕又心痛? 可是,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于小灵无法达到转世的要求,那就还要在这世间继续生活下去,那她也就不会离开自己了,至少,现下不会了。 至于十年二十年之后,她到了不得不再生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候,他再放她走,至少他们还有一二十年的时间。 可是如今,她怀了这个孩子,待这孩子生产却只有不到十个月的功夫了。 一想到十个月,就好像十个时辰一样近在眼前。徐泮心里凉得仿佛血液都凝固了,他突然一把扯过这个他爱到极致又恨到极致的女子,将她紧紧箍进了怀里。 “怎么如此狠心?!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从牙缝中蹦出这一句话来,每一个字,徐泮都痛彻心扉。 于小灵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他挤碎了,再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更是一头雾水,她不由又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瞒你什么了?” 徐泮听她还肯不承认,真恨不得将她捏碎了吞下去。 他都快疯了,她居然还在装模作样! 她当真以为他是那随便哄两句就行的贩夫走卒吗?她于小灵,是不是打心眼里,从来就没正眼瞧过他? 徐泮突然觉得他搂着的,不是一个温软的身躯,而是一块冰凉的,又处处有着扎人冰楞的冰雕——徒有一副美丽的容貌,却有一颗狠绝的心! 他一咬牙,一狠心,又将这薄情寡义的人从怀里剥开了去。 于小灵被他一甩跌坐在了床上,还没坐稳,又被他一下拉住手腕要往外走。 于小灵连鞋子都没穿,就被大力他拉到了地下。 徐泮这反常的行为当真让她害怕了,她现下刚刚有了身孕,就像史氏说的,哪里经得起折腾? “徐泮,你到底怎么了?!”于小灵挣扎着,一面拍他的手,一面喊着他的名字。 “你要做什么?!孩子经不起你这般!”她嚷着他,手拍打他的力气更大了。 徐泮从没如此粗鲁过,本来已有几分动容,不忍再弄她,可一听到她说孩子这一句,那点儿不忍,突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于小灵,冷冷道:“跟我下山,把孩子堕掉!” 第三六五章 滋味儿 于小灵真的被他吓到了,不过一个愣神,又被他拉出一丈去,她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使劲地拍打着他,想让徐泮松了自己,可徐泮对她的拍打不避不让,却也不松开她分毫。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有什么话不能同我直说,对这刚来的孩子撒什么气?!” 于小灵一边拍他,一边让他,可是却抵不住他的力道,一直被拉到了门前,眼看着就要出房门了。于小灵神色一凛,忽然快步跑到了徐泮身前,转身堵上了门。 “徐泮!”于小灵喊到,皱着眉头瞪着他,面上怒气浮现。 “你冷静冷静!到底出了什么事?!”于小灵道。 徐泮顿住了脚步,亦压着眉头盯着她,却是不回应她的话,只是摇着头,一字一顿说道:“你想走,我是不会让你走的,除非我死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想走的是你,我何曾想走了?!”于小灵被他气得一阵眼晕,跺着脚说道。 “你不想走,还要这孩子做甚?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分毫?!” 徐泮痛得快窒息了,他狠狠地说出这话,看见于小灵一只手护上了小腹,又下了狠心,一把就将她拉了过来,伸手就要去开那门。 于小灵被他拉了一个踉跄,见他又要去开门,连忙抱住他的腰。 “徐泮,你怎么了?你能不能同我好好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日子,不都好好的吗?” “好好的?你瞒着我的时候,当然都是好好的,可是现在,你瞒不住了,我都知道了!” “你到底都知道了什么呀?!”于小灵急得要命。 徐泮见她还问自己,仍然是一脸的疑惑,心道,她于小灵就以为自己就这么好瞒吗?! 他死死地攥住于小灵的胳膊,瞪着她的面庞,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你不就想着生了孩子就要走,去轮回去投胎去修仙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于小灵怔住了,一脸愕然地看着徐泮。徐泮见她这副样子,只道她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中更恨的发狂,喉头隐有低吼透出,又下了狠心,又要去开门,无论如何,我要让她拿掉这孩子! 可他这里刚碰到门,于小灵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急着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怎么会生孩子便离开呢?难道是青潭告诉你的?!” 这回倒是轮到徐泮怔住了,他停下了要去开门的手,盯着她问道:“你可莫要骗我,你果真不是那样想的?!” 于小灵被他气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跺着脚道:“我骗你作甚?我这一世过得好好的,为何着急忙慌要去投胎呀?!” 徐泮瞪她:“真的?” “比真金还真!” 徐泮皱了眉,疑惑起来,“可法师说你十年之期已过,灵力亦耗损殆尽,待为我这凡人传宗接代之后,便入人道投胎,这般便算你这场转世达成,难道不是吗?” 于小灵也是一愣,“是这样……可是我全没必要像你说的那般着急啊!我安安稳稳地同你过这一世,难道不好吗?” 徐泮收回疑惑的目光去看他,眼中隐有光亮透出,还是有些不信,“你真是这样想的?” 于小灵连忙点头,“都这时候了,我为何要骗你?” 徐泮不说话了,看着于小灵,怒火像是被浇灭了一般,心头终于静了下来。 他从听完青潭法师托付他的那段话之后,便以为于小灵过了这一关,正是要走了。就像青潭法师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皆是因果循环,他助她这一臂之力,待她走后,两人便再无干系,功过自有天地评判。 青潭确实没说过,于小灵现下便要走了,可他的语气却让一心系在于小灵身上徐泮,如此理解。 他从心底,就觉得于小灵的身份隐有不安,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对于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情,到底弄不透彻。他深深爱着的妻子从疑真似幻中走来,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最怕她最终还要回到她来的地方去。 因而青潭不过提了几句,徐泮压在心里的不安就全全翻了上来,这才有了他发疯似地行径…… 徐泮回过神来,垂眸去看怀里紧紧搂着他腰的人,只见于小灵额头上满是汗水,咬着唇,目光焦急地看着他。 “你……果真没有要离开我?”他低着声音,又一次问道。 “没有,从来没有!”于小灵看着他,语气坚定道。 徐泮闻言深深透了口气,而后,他背后忽的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着被他拉扯得发髻散乱、衣衫歪斜的妻子,心中后怕不已。 若是今次于小灵没有同他说清楚事情原委,他全屏自己想象这样发疯,这样不管不顾的拉着她将这孩子堕掉了,日后就算他二人将此事说清楚了,怕是也难以恢复往日的恩爱了。 徐泮心头又惊,又气,又悔,又喜,一时间尝遍了各种滋味儿。 他不再说什么,缓缓闭起眼睛,手臂却张开,将于小灵牢牢的抱在怀里。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那些柔软的发摩擦着他,才让他感到了真实和安心,他一颗要从胸膛跳出来的心,总算又落了回去。 他的妻子,终究没有要负他…… 于小灵是被徐泮抱回到床上了,他替她将满是灰尘的袜子脱掉,又掀过一旁的薄被要替她盖上。 于小灵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我已出了两身汗了,还盖被做甚?” 徐泮闻言,伸出的手顿了一下,又从床头枕下抽出一方帕子来替她拭汗。 于小灵又抬手止了他:“你也满头是汗了,不必替我擦。” 这回徐泮却是没听她的,沉了口气,一只手拉过她手,一只手替他轻轻擦汗。 于小灵见他,只抿着嘴默不作声地做这做那,忽地笑了,她笑完,又叹了口气。 “你这样对我贴心贴肺的,我若是还不知好歹,该枉来人世走一遭了。你且放心,我定陪你到老的,。只是你自己,也要好好的才是,万不能将我孤零零扔在这世上。” 她轻言细语,如脉脉春风,只吹得徐泮心头软成一滩水。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又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白头偕老。”他沉沉地说道。 第三六六章 小猪仔 于小灵的事情,虽然不能同史氏详说,可是,徐泮发了这一场疯,总得有个解释,不然她老人家在后面,还不知道如何作想呢? 然而史氏目光扫过这两个前来解释的孩子,却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让他们回去了。 孔嬷嬷走上前来给史氏续茶,轻笑道:“到底是少年夫妻,左边吵了,右边便和好,连一刻钟都没用。” 史氏也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孔嬷嬷又道:“伯爷对夫人……着实出乎老奴的意料。” 她没明说徐泮对于小灵如何,可史氏却听懂了。 “这有什么好出乎意料的?徐家的儿郎……哪一个不是这样?若他们,是那狠心人,去了也就去了,偏偏……” 史氏说到这里,挥了挥手,不欲再说,目光看着于小灵和徐泮远去的方向,变得悠远起来。 再说那夫妻二人别了史氏,便要下山去了。史氏要在山上小住几日,而于小灵刚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又折腾了这么一场,自然是早早回家安胎才好。 徐泮一路上什么话都不想说,除了亲手伺候着于小灵做这做那,便是抿了嘴,坐在一旁好似生闷气。 于小灵知道他心里后悔,可这样一直生气到底伤身体,她想了想,便拉了他的手说起话来:“这孩子还不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呢?我看着,被他爹折腾了这么一场,还这般皮实,说不定就是个儿子了。” 于小灵说完,拿了徐泮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道:“你爹对你这个不速之客很是警惕,你可要好好表现,不然你爹爹待你出来便要打你的。” 于小灵说得极其认真,好像是真的同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徐泮听了,面容果然松动不少。 他轻叹一声,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肚子,小声道:“别胡说,小心吓着孩子。” 于小灵嘿嘿笑了两声,又抬头问他,“我记得你好似说过,说咱们的孩子按照徐家的辈分来排,应该是‘纪’字辈,不若你想两个名字,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的,说来我听听。” 徐泮闻言,面容更加和缓了,嘴角微微翘了翘,说道:“起正经名字,哪里能随便起的?倒是小名儿,可以想两个,随便叫一叫。” 于小灵顺着他点了点头,“那也好,我是雨字的辈分,你是水字的,到底都同水有关系?不若取那水生的东西来叫一叫?” 徐泮听他这么一说,知她心中定然是有数了,转脸去问她:“你如何想的?” 于小灵果然心里有了想法,当即笑了笑,说道:“我从前最爱在莲蓬下戏水,不若生了男孩,就叫蓬哥儿,生了女孩,就叫莲姐儿吧。” 徐泮一听就点了头,莲蓬也是多子多福的寓意,他听着也欢喜。他再低头去看于小灵的小腹时,便觉得这里面好像真的有了小孩子,这种真实的感觉,比从大夫口里,听说于小灵有喜了,更加多了将为人父的喜悦。 于小灵有喜了是件大事,徐泮缓过劲儿来,越发的觉得打心眼儿里高兴。 他的妻子不仅不会离开,还要同他一起生儿育女,直到儿孙环绕膝头,共享天伦之乐…… 你闹过,我也疯过,又迎来了孩子,日子过的顺遂起来。 于小灵这头一胎做的极稳,每日除了吃,便是吃。正房后面的小花园,也收拾了出来,出了五月进了六月,天气热了起来,在紫藤花架下乘凉,饮两杯清茶,正是乐事。 初夏的风,火热里还带了丝丝的清凉,这样舒坦的天气,于小灵本是准备为青潭抄写游记的。 可是徐泮自见到青潭的游记之后,便将那游记拿走了,说是找人帮忙写,不让她费眼睛。于小灵想着也好,到底是能传世的东西,若是她抄写错了,一本传成了两本,那就闹笑话了。 徐泮除了找人替她抄书之外,其他的便是帮他收罗各种想吃的东西,从京城的街头巷尾一直到微山湖边的菱角荷叶,于小灵胃口大开,连程氏都把于家的厨子拨了过来,好让她尽情吃些往日里吃得习惯的口味。 于小灵这边养了近一个月,肚子没怎么起来,人倒是越发圆润了。 夜里,徐泮抱了于小灵放在膝头上颠了颠,满意地道:“嗯,重了不少。” 于小灵一听就笑出了声,“什么重了不少?掂量小猪仔呢!” 她笑着搂了他的脖子,窝在到他脖间闻了闻,略微闻到些许汗味,便连忙推搡着他。“你怎么又出汗了?快去洗洗。” 徐泮闻言一脸无奈,“我这一日都要洗四回了,怎地还要洗?” “要洗的,我不耐味儿!不然你就别在这睡了!”于小灵嗔他。 徐泮无奈地叹了口气,“洗便是了,只是明日,你想闻这汗味儿也闻不到了。”徐泮拍了她的屁股。 徐泮明日要去西山大营,晚间不得回,次日才能回来。 去岁,瓦剌那边两个王子争权夺位,战火四起,如今王位已是尘埃落定,有老臣觉得以如今瓦剌可汗的性情,说不定还要骚扰大宁边境,朝廷应该当先做好准备。 涉及到瓦剌的事情,徐泮不敢怠慢,自请去了西山大营。 他要出差,当然先把于小灵安顿好,才能放心去,当下又嘱咐了她几句,才起身冲凉去了。 徐泮洗漱了一番,搂了于小灵歇下,次日于小灵醒的时候,徐泮已经出门去了。 炎炎夏日,自然是水塘边上最是凉快,于小灵不敢在屋里放了冰贪凉,只好跑到池塘边的小亭子里,打着扇,吹着水上飘来的清风,舒坦舒坦。 她一连几日都在这里,这两日,徐淓也来陪她一两刻钟,不过今日却是没来。 于小灵想起她昨日打了两个喷嚏,心想这孩子不会是病了吧,于是便派人去看看她。谁知派去的人回来的时候,徐淓跟了回来,而跟在徐淓后边的,还有几月没见的朱家三爷,朱惠誉。 第三六七章 心仪人 朱惠誉穿了一件竹青色焦布长袍,水绿色的腰带上挂了一块竹牌,走起路来四下摇摆,好不风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他脸上带着笑意,远远的瞧见于小灵坐在凉亭里打扇乘凉,丰腴的身姿配上慵懒的姿态,让他神魂忽地飘了起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还同徐淓笑着说道:“夫人倒是关心表妹,一会儿不见便派人来寻了。” 说话之间,于小灵看着他们过来,已是起了身。她起了身倒比坐着更显出身形了。 徐淓笑着同于小灵摆了摆手,又回头,跟朱惠誉说道:“最近天热,大嫂有了身孕,不好在屋中乘凉,便来这小亭子了。我这两日都过来陪陪她,嫂子见我今天没来,便惦记我了。” 朱惠誉了愣了一下,恍然地“哦”了一声,随口说道:“夫人竟是有了身孕呀,难怪看起来丰腴了不少。” 他这么说,徐淓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朱惠誉虽然与徐家沾亲带故,但是到底是外男,如何好评价别家妇人的身姿,徐淓虽然年幼,但也知道约莫不合礼数。 朱惠誉见自己失言,又被表妹听可出来,连忙遮掩道:“我是说,最近,姑母也富态了,夫人也富态不少,想来忠勤伯府风水极好,养人呢!” 他这般糊弄两句,转眼便已到了凉亭下面。 即然见了面,自然不好不说话的,三人相互见过礼,各自落了座,于小灵便朝一旁的温杏说道:“去拿茶碗来,请朱三爷和三姑娘喝杯茶。” 于小灵平日在这儿也就是同徐淓坐一坐,因此只有两个茶碗,朱惠誉来了,便不能把他落下。 温杏领了命,这就去了,朱惠誉只笑着道谢也不推辞,说起话来。 “这临水的小亭子倒是凉快,只是风小了些,还须得打扇才更舒爽。” 他说了这句,伸手去摸自己的扇子,却发现腰间,并没有系扇,因而疑惑的“嗯”了一声,想了想,同徐淓说道:“表妹可见我的扇子了,莫不是落在姑母房里了?” 徐淓听他这么一问,也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没瞧见表哥的扇子,可能就在母亲那儿吧。 朱惠誉皱了皱眉头。 抬眼看了看身后,见徐淓并没有带丫鬟过来,不由问道:“表妹没带丫鬟还出来吗?” 徐淓摇了摇头:“我不过想着送送表哥,再到大嫂这边坐坐,便没有带她们出来。” “哦,这样啊。方才出来的时候,姑母说他头疼,现在许是已经睡了,我再回去,怕是不大方便……” 他说到这儿,拉了长音,徐芳听了,接过话来,“要不,我替表哥看看去?” 朱惠誉一听就笑了,“如此,可就谢谢表妹了”。 于小灵见他二人说了这两句,徐淓便要起身,连忙喊了她:“要不等温杏回来,让她过去问婶娘吧,天这么热,三妹妹何必自己跑一趟呢?” 徐淓听着,顿了一下,回头去看朱惠誉。 朱惠誉见徐淓看他,也笑了一声,“要不就算了吧,虽说是御赐的折扇,可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改天再来拿也一样。” 徐淓一听是御赐的折扇,又是一顿,当下倒是不再犹豫,说道:“御赐的东西表哥怎好乱放?我就去取来,很快的。这会儿天还没那么热,大嫂不必担心。” 她说完便快步去了,于小灵在来不及拦她,她便下了凉亭的台阶。 于小灵没了办法,自己打了两下扇子,眼见着,除了她同朱惠誉之外,旁的人一个都没了,正想着自己也找个借口脱身离开,免得同他有什么牵扯。 尤其这朱惠誉,是朱家人,而且每次见她总奇奇怪怪的,她觉得自己最好离他远些。 可是她还来不及想出脱身的妙计,只见那朱惠誉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反而抬手替她斟了杯茶水,还把茶杯往她面前送了送,说道:“夫人有了身孕,想来最是怕热,多喝些茶水倒是好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于小灵也不喝茶,又摇了几下扇子,往一旁,坐了坐,说道:“三爷今次可是来看婶娘的?” 听见她问话,朱惠誉回答道:“家母在为我准备婚事,有几件事体要同姑母商量,让我过来问问姑母。” “是么?三爷要成亲了,定的是哪月的吉日?”于小灵笑着问道,想了想,继而又说道:“想来国公夫人为三爷定的姑娘,也是极好的人家吧?” 她难得笑着问话,又手持着团扇悠闲地摇着,这娴静又灵动的姿态,只看得朱惠誉心头也一阵的摇晃。 朱惠誉是上个月定的亲,定下的是辽东都指挥使的次女,这门亲事不算得多高,可是辽东都指挥使实权在握,对于刚失了一门助力的朱家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即便是那都指挥使的姑娘,是个地地道道的将门虎女,朱惠誉本来还以为是个娇小的姑娘,谁知见过一回,大失所望。可朱炳俊拍了板子,他没得办法改变。 朱惠誉听于小灵这么一问,想到他那个身形几乎与他一般高的未过门的妻子,不由心下烦厌,然而再抬眼去看于小灵时,只觉得她这娇小的身形,慵懒的姿态,水灵灵的面容,嘴角挂着的惬意的笑,都是那么的让他心仪。 可偏偏他要娶的是身在将门粗陋女,而他眼前这心仪的女子嫁的,却是那一板正经、不懂风情的忠勤伯。 真是大错特错! 转眼间看见于小灵姣好的面容下,白皙细腻的脖颈,朱惠誉心头有一股压制了许久的邪火蹭的一下窜了起来,不仅如此,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眯起了眼睛,略做思虑,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眼睛不再避让,直勾勾地看着于小灵,特意低压了声音说道:“不说这个亲事也罢,她哪里比得上夫人您万一,尤其是夫人近来丰姿越加迷人,在下看了,可是一颗心都尽属夫人了!” 第三六八章 豹子胆 炎炎的夏日,于小灵却被朱惠誉这句公然的撩拨,惊得打了个冷战。 这应国公家的三爷,贼心贼胆可真是一样不少,竟然跑到忠勤伯府来勾引她,他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于小灵不禁吃惊地看着朱惠誉,却见朱惠誉丝毫没有不自然的意思,反而勾起嘴角,邪魅地笑了笑,道:“自我那日在茶馆见过夫人,后来又在伯府的习武场与夫人偶遇,之后还在街头邂逅了夫人一回,止了夫人的惊马,从那以后,对夫人更是念念不忘了。怎么?夫人一直没感觉到吗?” 朱惠誉这番不顾人伦的表白,于小灵听了更是惊诧万分。 她不禁往后敛了敛身形,冷笑一声,问朱惠誉道:“朱三爷可真是有意思,这里可是忠勤伯府!你莫不是在做梦?!” 然而朱惠誉却歪了歪脑袋,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是呀,这里是忠勤伯府,即便伯爷不在家,我也不敢如何。我不过是,对夫人风姿实在倾慕,按捺不下心中躁动罢了,并不敢如何的,夫人且放心。” 这朱惠誉一时拿话撩拨于小灵,一时又说他不敢如何,他这般作为,让于小灵万分警惕。她虽然知道府内尽是侍卫,可是朱惠誉离她最近,他要如何,侍卫再多怕是也来不及。 危急时候,她虽然能治得住他,可说不准便要暴露了身份,她不敢多想,也不再说旁的,只是起了身,说道:“朱三爷在这里等着吧。妾身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话音未落,朱惠誉也站了起来。 “夫人怕什么?我待夫人半分威胁都没有,不过是倾慕夫人罢了。想来伯爷那样刻板的人,不会同夫人说这些话吧,真是可惜了夫人诗书礼仪俱全,却是对牛弹了琴。我实在是为夫人感到惋惜……夫人不若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于小灵差点被这异想天开的朱惠誉气笑了,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又是谁给他的脑袋?让他敢这般作想!若是徐泮听到他说这话,想来一拳就要了他的命了。 于小灵不由起了几分兴致,顿住了脚步,侧眼看了朱惠誉一眼。 她什么都没说,可朱惠誉却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笑得越发得意了,继续说道:“这忠勤伯家的风水,可一点儿都不好!一任一任的伯爷,都早早地便为国捐躯了,反倒留了一家子妇孺,真叫人叹息!我每每想到,夫人如花似玉的年纪,再想想忠勤伯又是那一心忠君爱国的,倒替夫人担忧不已。虽则忠勤伯的事情,我也规劝不了,可是夫人,若是不全考了他,往后伯爷有个什么,也不至于不好过不是?” 于小灵本还有意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的,可他越说越离谱,竟然还敢咒徐泮不好,当下怒气现了出来,直接截住了朱惠誉的话头,恨声道:“你给我闭嘴!” 朱惠誉愣了一下,继而又笑了,好像万分惋惜似地摇了摇头,说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夫人好好想想吧,在下也未必就是胡言乱语。若是夫人想通了,派人来寻在下,以在下对夫人的倾慕之情,自然无有不应的。夫人该当……看到在下的真心才是。” 他说完这句,正好徐淓也从来路上转了过来,便也不再多言,拱手朝于小灵施了一礼,将声音压的极低,道了句“夫人好生想想”,然后,又朗声说道:“在下还有事,等不及夫人的茶了,改日再来拜访。” 他说完,几步走到徐淓旁边,拿个扇子便走了。徐淓愣了一下,过来还问于小灵:“表哥怎么走的这么着急?” 于小灵面色很是不好,却不能当着徐淓面乱说什么,只淡淡道:“许是有事吧。” 她说完又抚了额头,“我这会儿有点儿头晕,也不陪表妹了,先回去了。” 她说完,也不等徐淓再说别的,也立刻走了。 她走到半路的时候,温杏正好拿了一整套茶具过来,见于小灵来了,刚喊了句夫人,想问什么,却为于小灵摆手止住了。 “不用管我,你去把邵班叫到正院来。” “夫人,出了什么事?”温杏很是惊讶。 于小灵不欲多说,只让她赶紧去叫邵班来。 于小灵坐在屋中,想着这会方才朱惠誉说的话,还有那语气神态,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她有些坐不住了,刚想喊人问,丫鬟便过来传话,说是邵班来了。于小灵连忙让人叫他进来。 邵班如今统管府内安保,不似傅平那般每日随侍徐泮左右了,他同于小灵接触的时候并不多。 他也总觉得,伯爷待夫人好得太过了些,而夫人对伯爷的回应,却没那么多。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个夫人娶了,还不如没娶回来,至少伯爷不会为她时时牵肠挂肚的。 所以邵班来到正院,实在不知道于小灵有什么事情,心中还暗暗猜测,会不会是找狗捉虾之类的琐事。 他进门瞧见夫人皱着眉头坐在上首,还颇有些不以为意,她朝他拱了拱手,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伯爷说他明天下晌回来,是不是?” 邵班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伯爷这才走了半晌,夫人便要粘着他了?她这样把伯爷往温柔乡里拉,伯爷还怎么做大事? 邵班有些不耐,回她道,“回夫人,伯爷是明天下晌回来。” 于小灵听了,沉吟了一下,直接说道:“你现在派人往西山大营去寻伯爷,多派几个人手过去保护伯爷,提醒他让他万事小心些,回京也走官道,别往旁的地方去。” 邵班听她一连说了这几句话,吃惊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于小灵沉着脸,满脸的严肃认真。 于小灵目光向他扫来,看见他还愣着不答话,又沉声道:“保护好伯爷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我没旁的事,你快快下去办吧!” 邵班这才神思一凛,面容严肃起来,认真回答,“是,夫人。” 第三六九章 好夫人 西山大营,徐泮按照兵部下发下来的人事调动,调整了几个卫所演练的内容,刚回到营帐内休息,没一刻钟,就见傅平领了一个伯府的侍卫过来。 “怎么了?府里出什么事了?”他问。 傅平看了看那侍卫,侍卫连忙行礼回道:“回伯爷,府里没什么事情,是夫人担心您,让属下过来护您周全,提醒您万事小心。” 徐泮闻言,有些疑惑:“夫人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那侍卫道:“这个属下却是不知。” “还有旁的事吗?”徐泮又问:“夫人在家如何?” “回伯爷,夫人一如平常,并没吩咐属下旁的事情。” 徐泮听了这没头没尾的回话,见这人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便挥手让他下去了,心想道,难不成,是他小妻子想着他念着他了,才派人过来的?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只是晚间睡觉的时候,越发觉得难挨了。 次日下晌,徐泮如约定的时间回到了家中,于小灵听说他回来了,也管不上天热,跑到二门去迎他。 徐泮见他跑过来,连忙几步上前:“大热天,跑出来做什么?” 他见于小灵鼻尖儿都渗出了汗,一边替她遮着太阳,一边用手给她扇风:“回屋说去吧,这太热了。” 于小灵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同走的时候一般,好生生的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放下心来,“嗯”了一声,随他回了屋子。 徐泮先问了两句她现在可有什么不适的话。 于小灵只摇头,“没事儿,好着呢!” 然后丫鬟上过茶,退下之后,徐泮便揽了于小灵在怀里道:“怎么派人去西山寻我了?有什么事?” 于小灵就知道他会问,不敢同他说实话,若说了实话,说这朱惠誉胆敢在忠勤伯府勾引她,恐怕明日这朱惠誉一条小命便要交付了。 应国公府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若是查到徐泮头上来,让朱家有了警惕,或者干脆撕破脸,徐泮再做旁的事情,可就困难重重了。 这个时候,不宜打草惊蛇。 因而于小灵只同他说道:“我在凉亭乘凉,不小心睡着了,打了个盹,梦见你同人打架,心里担心,便让人去寻你了。” 徐泮一听就笑了,“怎么?在你梦里,还有人敢同我打架?莫不是从清?” 于小灵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他,却是那朱家的三爷。” “哦?”徐泮挑了眉。 “许是应国公府给我的感觉不甚好,又或者,那朱家三爷总是阴恻恻的,所以便梦到你同他打架了吧。”于小灵说到这里,按了徐泮的手:“你可小心些,尤其是这个人,提防着他点。” 徐泮反手按着她的手:“你放心,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你只管安心养胎便是了。” 于小灵点头。 却说忠勤伯夫妇二人小心提防的朱惠誉,回到家中,正好听说家中派去辽东同他越岳家商讨事宜的人回来了。他这边刚进到他母亲周氏的房门口,便听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此事可不能让三爷知道,他本就烦厌那家姑娘厉害,这回又不要绫罗绸缎,要刀枪棍棒,让他知道定然气坏了!”是周氏忧愁的声音。 朱惠誉一听就挑了眉头,但是他没往里去,又听周氏身旁的管事嬷嬷说道:“夫人说的是,不然还能怎么办?只能等他家姑娘嫁进来了,夫人再慢慢教她。虽说咱们是行伍人家,可是到底是京城的高门大户,妇人家哪能动不动舞刀弄枪的?” 这周氏也道正是,二人又就这件烦心事,叹了两句,又说了万不能同朱惠誉说,便撇开说旁的了。 只是她们不晓得,万不能告诉的朱惠誉,却在门前听了个完全。朱惠誉听完之后连周氏的门都没进,咬着牙,脸色发青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一边越想着,这辽东都指挥使的女儿端地是膈应人,一看就是不守妇道的村妇,另一边,越发回想起忠勤伯夫人娇柔的身段来,夫人平日里说话温温软软的不说,便是生气也别有风情。 朱惠誉越想越觉得身子燥得慌,待到晚间歇下的时候,梦里晃来晃去的,便都是那玲珑的身姿了。 翌日一早,朱惠誉没有如平常时辰起身来,他近身伺候的丫鬟润白便过来叫他了。 朱惠誉身边,本来有两个通房大丫头的,只是他如今在同人议亲,周氏便把那两个收用过的丫鬟,暂时弄到庄子上避一避了,于是,似润白这般许了人未嫁的、清清白白的二等丫鬟,便临时提了上来。 润白端了水地进了房,将水盆放了,轻步走到床前去叫朱惠誉。 “三爷?”她叫了一句。 朱惠誉只翻了个身,没有搭理她。 润白瞧着这会儿时候不早了,他再不起来,国公爷回来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她这样想着,先将床上的纱帐,收了上来。 她两下把纱帐收好,低头去看朱惠誉,瞧见那朱惠誉正平平躺在床上,睡得虽是酣畅,可夏日倾薄的纱衣下,他腹下却有一物高高挺了起来。 润白从前没这般近身侍候过他,瞧见这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这动静,委实响了些,一下子就把朱惠誉惊醒了一半。 朱惠誉半眯着眼睛,瞧见一个白净娇小的女子站在他床前,可不就同他梦里见到的一样?他脑中轰的一声,转瞬眼神更加迷离。 他手臂一伸,忽地就把那润白拉到了床上,润白连声惊叫,可朱惠誉却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巴,然后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朱惠誉眼神越发情欲弥漫,只对着那润白,便是一番下手,润白大惊失色,挣扎了两下,却哪里敌他力气大,眼见着轻薄的夏裳尽去,两行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射入屋子,雕花拔步床一阵猛烈摇晃,吱呀声和女子细碎的哭声中,还有朱惠誉低哑的嗓音:“……夫人……好夫人……” 第三七零章 祝顺寿 不到六月中旬,便是云德大长公主的驸马顾老将军六十六岁的顺寿。 顾家先是嫁了嫡长孙女兰桥县主,这没几个月便是顾老将军的顺寿了,顾家今年可是鸿运当头。嫁女过寿且不说,主要是太后那边透出意思,有意为顾家提爵,这可是荫及子孙后代的大喜事。 顾家这些年在军中手握重权,又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姻亲,如今跟文官那里也有了联姻,太后有意稳固老臣的地位,自然是先把顾家提上来。 因而顾老将军这场寿宴办得热闹极了,所以徐泮担心于小灵怀着身孕不方便,可于小灵却说连顾家这般亲近人家都不去做面子,可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徐泮没了办法,专程请太医为她诊了脉,得知大人孩子都好的很,才放下心来。 六月中的天气已是达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便是顾家绿树成荫,也抵不住屋外热浪滔天。 于小灵同顾初雨和程默意在一起聊了几句,听说程氏临来之前犯了头疼病,不过来了顾家打了招呼便回去了,心里想着回头走的时候,去木鱼胡同探望她一下。 程默意这一胎比她怀的早,如今已是肚子高高挺起了,她一个劲儿地往那冰鉴旁边凑,扇子扇个不停,还嘟囔道:“真是热死人了,只在这坐着便出汗,唉!” 她说着,指了于小灵道:“你比我晚上这两个月倒是享福了,等你肚子起来了,都该入了秋了,那时候多凉快呀!” 于小灵笑话她:“过年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只说是千盼万盼都盼不来呢。” 程默意哼了一声:“若是知道这孩子今年定来,便让他晚两个月,也省得我这当娘亲的受罪。” 她说完瞧见顾初雨羡慕的眼神,咯咯笑了两声,说道:“你可别着急,你这才嫁人几月?” 顾初雨到底是新妇,被她这一说,面上还有点儿发热了,她连忙装作无意地说道:“我不急,只婆婆不急就行了。” 于小灵接过话来:“虽说我娘进了门便怀了大哥,可她也不是太强求的人,嫂子放心就是了。” 顾初雨知道她说的是这么回事儿,程氏性子柔,于霁更是体贴,她嫁进于家,简直如同掉进了福窝里,除了大伯娘和祖母时不时找些事儿之外,其他都处处顺意的。 不过,以廖氏和崔氏的手段,在顾初雨这等高门大户出身的姑娘眼里,简直不值一提。她只需要三言两语,便把廖氏和崔氏堵的一分力都使不出来了,她自己不费半分心不说,程氏还暗暗夸了她好几回。 从前于小灵还在娘家的时候,大房那边作妖都是于小灵挡的,如今顾初雨嫁进来了,又有这媳妇儿挡了,程氏怎么能不高兴呢? 她越看这媳妇也觉得喜欢,因而今日虽是头疼,也来替她做了一回面子,只不过实在坚持不住,连闺女都没见到便回了家。 顾初雨跟她二人聊了几句,又招待了一下旁的人,便去徐氏那里帮忙去了。 程默意嫌热又嫌累,摇着扇子,找了个地方打盹儿。于小灵正闲着无聊,抬眼就看见,于小霏走了进来。 他们这处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夫人,年长的凑在一处说话,便是把他们都隔了出来。年轻妇人们也受不了那拘束,各说各的,岂不是好? 于小霏并非是来得晚,只是方才韦氏不舒坦,喊她去伺候了一回,现下刚回来。 自从她嫁进了费家之后,韦氏每一回不舒坦了,都要找她身前身后地侍候,她伺候的韦氏面色红润了,自己却越发消瘦了。 回到房里,她忍不住同费元抱怨两句,费元还要说她:“伺候婆母是你的本分,如何能心生埋怨?” 有时候于小霏气不过,同费元理论两句,费元便不耐再同她在呆在一处,转身便走。 尤其近两月,韦氏不知从哪听说于小灵怀了身孕,便时时说什么都是一家出来的姐妹,怎么人家怀得快,她怀不上,然后便不顾她反对,把费元身边的一个通房丫鬟开了脸,提上来做姨娘。 如今费元同她吵了架之后,便更有去处了。于小霏每每气得要死,却又没有办法。 当下于小霏进了屋子,瞧见于小灵和程默意正捧着肚子,坐在一边儿跟大爷一样,心头更是气,她冷冷地瞥了那人两眼,往一旁寻熟识的人说话去了。 于小灵同于小霏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好的,可是于小霏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时不时便要转过来瞥于小灵两眼。 于小灵被他看得烦厌,又见程默意捧着肚子只顾呼呼大睡,无奈只能起身离去了。 这会儿离开宴也快了,她慢慢地走着,暖橘跟在她身后替她打扇,可打着打着,却没个动静。 于小灵并不是那等净会使奴婢做事的人,只是觉得暖橘突然没得声音很奇怪,转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却瞥见一高大的身影,她一惊,未及反应,嘴巴便被人捂了去。 于小灵大惊失色,连忙挣扎起来,可身后那人却垂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夫人,我只同你说两句可心话,你若是再闹,引了人来可不好了!” 是朱惠誉! 于小灵哪里能信他的鬼话,若真被他扯了去更是麻烦。她又挣扎起来,心想若是这朱惠誉再纠缠,她便要使灵力了。 可她这灵力还没使出来,一个手刀砍在了她后颈上,她毫无意外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于小灵脑中到底还残存着清醒,没过多久便幽幽醒了过来。只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朱惠誉搂着腰抱在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这边略微张开眼睛,朱惠誉便瞧见了。 “夫人身体倒是康健,醒得这般快呀,我还未来得及同夫人好生亲近!” 于小灵只见他这张脸便一阵反胃,更有将自己抱在怀里,还把脑袋凑在她脸边,似要向她脸上亲来一样。 于小灵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他要站起来,谁知他力气极大,只将她死死搂住,还呵呵淫笑,全不怕别人听见。 朱惠誉当然不怕了,这个假山洞十分隐蔽,一般人还真找不到。 第三七一章 被撞破 于小灵顾不上后颈一阵疼,一把要推开这朱惠誉,可是朱惠誉好像是一块烂泥,非得捂在她身上。 朱惠誉搂得她甚紧,薄薄的衣衫也隔不住他体内的燥热,于小灵被他箍住,想转个身都不能,只动一下腿,还被一物顶的难受,她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你这个淫贼,你要做什么?!” 朱惠誉一听就笑了,“好夫人,我爱得你心肝乱颤,夜里都睡不好觉了,还不让我一亲芳泽么?” 他还要一亲芳泽?! 于小灵真的要破口骂人了。 于小灵上下喘了两口气,两只胳膊被他按得不得动弹,只得按一下满腔的怒火,说道:“朱三爷可真是能耐,你不是要成亲了么?你要是若是被人知道了,和都指挥使这门亲事可就要黄了!” 于小灵这么一说,朱惠誉却哼地笑了一声,“黄了才好,那样粗鄙的女人我才不想要!” 他说着,鼻尖凑到了于小灵的发上,使劲吸了一口发上的香气,说道:“我还是喜欢夫人这样的,便是生气打骂,我也爱得紧。” 于小灵被他弄得又一阵恶心,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些不大安稳了,隐隐有些疼,想来知道他娘被旁的臭男人抱住,正愤愤不已吧。 于小灵趁他正陶醉在自己的发香里,手指捏住他腿上一丁点儿肉,便是使劲一掐。 越掐得少,疼得就越厉害。这钻心的疼,疼得这朱惠誉唉哟叫了一声,于小灵趁这个机会连忙,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可她还没来得及跑开去,便被朱惠誉又从后面一把搂住了。 “夫人可真是狠心,我只差把心肝都送给夫人,夫人竟如此待我!”朱惠誉一边忍着疼,一边嗔她。 于小灵不理会他,又是挣扎,眼看并不抵用,倒也不再动作,想了想,说道:“你就不怕我回去,同伯爷说么?!” 朱惠誉又笑了,“夫人这么可心的人,怎么舍得?若是夫人想说,伯爷早就有动作了。然而伯爷见我,还都是客客气气的?说明夫人什么都没说,在下是不是可以理解?夫人对我有意呢?” 好个猖狂的淫贼! 于小灵呵呵笑了两下,想了想,说道:“这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不知为何,就是没说呢……” 她这样说,还一副颇有几分困惑的样子,朱惠誉见了,心里越发高兴了。 他箍着于小灵的胳膊松了松,手指摩挲说了几下她的衣衫,只把于小灵弄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轻笑着说的:“我总算没一腔心事付错的人,我同夫人,郎情妾意才好么!” 于小灵咬着牙点了点头,咽了一口吐沫,将那个恶心压下一些,说道:“三爷确实风趣又文雅……只是三爷这样弄着我,实在不舒服,我也不能同三爷好生说说话,看看三爷的脸,若是三爷只说话假意骗我,我岂不亏了?” “夫人可真是说笑了,我若是骗夫人,又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把夫人弄到此处来?” 朱惠誉虽这样说,手臂上的力道却有些松动了。 于小灵感到了他的变化,心头立马机警起来,心想,必要趁此时给他一击,把这恶心东西甩开! 说时迟,那是快,朱惠誉松开手臂,于小灵指尖发力,可他二人都还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听得身后洞口处,发出一声惊叫。 “啊!” 尖而短的叫声,从洞口直喇喇地传进来,几乎刺破洞内人的耳膜。于小灵和朱惠誉俱是一惊。 “谁!”二人异口同声,可外面一阵跑路之声响起,二人在来不及掰扯,那朱惠誉便甩下于小灵,直接往前跑去追了。 于小灵被他甩下,那还能再在此处呆着,也连忙捂着肚子跑了出去。不知是受了场惊吓,还是方才她晕过去的缘故,她这肚子竟有些疼。她眼看着这朱惠誉追着那人跑出去的身影,一刻都不敢停,连忙反向往人群中去了。 且说朱惠誉,快跑去追那人,谁知那人竟是个身手灵巧的,直往竹林里一钻,便再也找不着影子了。朱惠誉寻了竹林一遍,也没发现有人,恶狠狠地扔下两句话,忐忑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之后,这片竹林的角落里才显出一个纤细的人影,这人脸色发白,捂着上下起伏的胸口胸口,惊魂甫定。 这人想到方才,在洞中看见的一幕和听到的声音,越想越快哭了出来,她不认得,一路追她至此的男子,可听声音却知道,那山洞里与这男子幽会的女子是谁。 可不就是几月前,经她之手诊出喜脉的忠勤伯夫人吗?! 而这个人,正是那日在潭柘寺山上,史氏找来的相熟人家带着的医女。 这医女本姓王,名唤彤,是广洋卫王指挥使的同族侄孙女,因她有些医术,而王指挥使府上又女眷众多,便把她接到京城来,与家中女眷行个方便。 王彤今岁一十有八,刚从乡下过来,才几个月的功夫,她家中仅两个弟弟和寡母一人,她有幸被本家接到京城来,她家中寡母和两个弟弟,才得靠着接济维持生计。 她此番是跟着王家的女眷,到云德大长公主府邸见识一番,谁知这府邸忒般的大,比王家更大出不少,她走着走着便迷了路。 比如便罢了,谁曾想误打误撞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偏偏还认出了不该认出来的人,更要紧的是,她慌里慌张的,竟然还被人发现了。 她想着一路追过来的男子,浑身散发着凶狠的气息,越想越觉得心惊,她定是要完了,尤其那忠勤伯夫人,肯定听出了她的声音呀! 他们,会不会杀她灭口?! 她想到这个地方,脑中忽然回响起当时在潭柘寺山上,忠勤伯听闻她说夫人有喜时的反应。 “不行!” 那是的忠勤伯好似冷面罗刹,把她吓得不轻。 谁人听到自己妻子有喜是那般反应,现下想来,忠勤伯定然是知道了什么! 当时她回到家后,便同他们家二姑娘说到了此事。 他们家二姑娘,是嫡出的姑娘,素来最有主意,当时二姑娘便说:“伯父侯府都是些深不见底的地方,你听到了只装作没听见便是了。万不能出去说,不然咱们也保不了你。” 王彤自知触到了伯府辛秘,谨言慎行守口如瓶的。然而今日,守得住口,却守不住命了,到底,还是被她撞见了! 第三七二章 腌臜事 怎么办?怎么办?! 王彤冷汗频出,她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只知道这个时候,或许只有二姑娘能救她了! 她所说的王家的二姑娘,是王指挥使的嫡长孙女儿,唤作王丛芸,今年一十有五,已跟着家中祖母协理中馈两年了。她上面的庶长姐早早就嫁了人,平日里只她待着下面几个妹妹,最有长姐派头。王彤年岁虽比她大,可哪里似她有见识,这要命的时刻,她不去找王丛芸,又找谁呢? 在王丛芸现下在何处,王彤也不知道,况她如今已是迷了路,只能是半问旁人,半去寻她。待她寻到王丛芸的时候,可巧正瞧见王丛芸独自一人在一间屋中央站着。 王彤见了又惊又喜,拔了腿就往那屋里跑,她匆匆忙忙跑进屋里,一把拉住王丛芸的手臂,眼泪涌了出来,喊道:“二姑娘!” 她喊着,眼泪落了下来,王丛芸被她一惊,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问完,觉得现下这个场合好像有些不合适,刚想让王彤等下再说,可那王彤哪里等得,张嘴便急急道:“姑娘救我!我瞧见那忠勤伯夫人与男人幽会了!还有之前我跟姑娘说的那件事,忠勤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忠勤伯的呀!” 王彤这厢说完,屋里诡异地静了一下,王丛芸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冷气,想喊了她闭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这屋里屏风后头突然冒出一个惊诧又尖利的声音。 “你说谁?我大嫂怎么可能!” 王彤哪里想到还有旁人,吓得踉跄一步,转头往那声源处看去,正见这说话的人站了出来,可不就是忠勤伯府的二姑娘徐涟吗? “怎么……怎么还有人?”王彤的脸一下子煞白,比朱惠誉追她那会儿,白得还厉害。 王丛芸也急了,她一跺脚,道:“谁让你嘴巴这么快!这几位姑娘湿了衣裳,正借了此处来更衣呢!” 然而徐涟却哪里管得她二人说这些,一个箭步走上前来,冷冷地看着那王彤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王彤这下掩饰也不是,不掩饰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徐涟的紧盯下,一咬牙说道:“我……我就是看到忠勤伯夫人同旁的男人搂在一起了!就在小湖边的假山洞里!那男人见我发现了他们,还出来追我要杀我!” 她越说眼泪流得越凶了:“我发现了这个惊天秘密,他们定不会放过我!既然我都要死了,我还说什么谎话!忠勤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忠勤伯的,伯爷他自己也是起了疑的!” 她一口气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越说哭的声音越大,又引来了外面两三个小姑娘。 众人一听,她把这等阴私的事直喇喇吵嚷了出来,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动弹了。 而徐涟见她说得悲切不已,心中又惊又疑,她一方面不相信于小灵真能做这样的腌臜事,另一方面,看这王彤也不似在说假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除了方才便在房中的人,还有又过来的两三人,屋中也有七八人之多了,这些人,都往徐涟面上看来,让她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好像做了腌臜事的人是她一样。 想她徐涟一直都是风清月明的做派,徐家更是贵重的门楣,哪里出过这样的脏事? 徐涟想到这个,又想到自从这个嫂子嫁进来,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便层出不穷,一时间,越发信了那王彤的话。 她眉毛压的极低,手也攥成拳头,突然沉了口气,说道:“我要找她问清楚!” 她没点明这个“她”是谁,可在场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呢? 徐涟说完,一把拉住了王彤的手腕,冷冷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也不能走了,你去和她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真谁假!” 徐涟的力气不知比那王彤大出多少,尤其是在她努火冲天的时候,旁人哪里拦得住? 此处离年轻的妇人们歇脚的地方并不远,他们不过出了个门,转了弯便到了,徐涟拉着王彤来了,方才在场的姑娘,有几个不怕事的也跟了过来,她们这边气势冲冲,倒是引了不少人过来看。 王彤一边怕得要命,一边又觉得自己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便是对质也不怕,若怕,也该是那忠勤伯夫人。况且此事撕破了,那夫人反倒不能随意同她动手了,大不了,她自请回老家去就是了! 徐涟虽怒不可扼,可到底,还知道些脸面。她到了那厅堂,打眼便瞧见于小灵坐在一处整理头上的钗环,两眼一眯,咬了牙,走进去朝她说道:“大嫂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要问大嫂!” 于小灵方才被朱惠誉折腾了一场,现在刚跑回来没多久,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容易不闹了,她又赶紧将头发理了理,马上该开宴了,谁知这才理到一半,徐涟竟窜了出来。 徐涟口气不善,脸上怒气更是明显,于小灵哪里看不出来? 于小灵转眼朝她身后看去,见门口隐约站了几个姑娘,一个个都瞪着她,还有一个哭得脸都花了的,看起来竟有几分面熟。 这是什么情况,于小灵也搞不清楚,可是她不由得想起方才的事情,心下沉了沉。 于小灵也不再多问徐涟,干脆地起了身来,并不要暖橘扶,只拿了团扇,跟着徐涟出了门。 她们出了这个厅堂的门,直往院角的一株桂树旁一站,徐涟就将王彤一把扯了过来。 “你同我大嫂说,你到底看到她干什么了!”徐涟怒道。 于小灵一听这话,便知不好。 她这边微微皱了眉头,只见那王彤哆嗦着身子,又瞪着眼睛,一副又是怕,又不得不说的样子,突然尖声道:“忠勤伯夫人,你方才是不是在假山洞里头与人幽会?!我都看见了!你……你不要想着杀人灭口!是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与我无干!” 第三七三章 质问她 王彤喊的这一句,一院子的女眷都朝于小灵看来,而她这边也张口,于小灵也认出了她到底是何人。 于小灵气息有些不稳,可她脑中却冷静地知道,她虽然同朱惠誉没有任何干系,可是,这小姑娘既然看见了,又闹了出来,如果她有一丁点犹犹豫豫的地方,没有干系也成了有干系的。 她不由笑了一声,看着这王彤说道:“方才我与婢女在花园里赏花,何曾去过什么假山里头了?我一个有身孕的人,好端端的为何要往阴暗处去?倒是姑娘你有意思,自己钻到山洞里头,还跑过来问我是不是与人幽会?” 她说到这里,冷哼一声,一副生气的样子,突然厉声问王彤道:“我与姑娘有何仇怨?姑娘这等污蔑我?” 几个小姑娘听她这么一说,丝毫没有半点胆怯之意,说的话好像也在情在理,俱都愣了一下,又往王彤看去。 王彤见这忠勤伯夫人镇定自若,好像真同她没关系一般,心中又惊又怕,她也有一刻怀疑,难道自己真的听错了。可是她眼睛往下扫,正巧看到了于小灵的裙摆。 那雪青色的裙摆,分明就是她在山洞中看见那女子的衣裳,再一想,连身形都是一模一样的,她肯定没看错! 王彤在于小灵严肃的目光注视下,心头一阵退缩。 她突然想,若自己说自己看错了,会不会忠勤伯夫人能饶过她这一番。虽然她刚才已经说自己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她再那样梗着脖子说下去,可就越发的骑虎难下了! 她咽了两口吐沫,瞥见王丛芸担忧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了想法。她心想,自己面上难看也就罢了,可不能把一条小命都送了去。 她下了决心,刚想低个头,说自己就是看错了,可却见方才的厅堂里,不知何时走出来好几个妇人,当头一个清瘦艳丽的走得极快,突然一脸不可思议地朝忠勤伯夫人说道:“我的天爷!这怎么可能?妹妹方才出去了一会儿,竟然……”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又去看王彤,严厉问她道:“你是在哪个假山洞里看见的?” 她说了话,人人都转头去看她,至于小灵,却连看都不想看,关键时候,总是少不了她这个堂姐于小霏。 王彤被于小霏这么一问,方才想的事情便忘了,脑中一空,张口回她道:“是……是在河边儿的假山下头的山洞!” 王彤说完,被自己惊了一下,她如何能这样说?她应该说,许是自己看错了呀。 她想解释,然而她还没张嘴,于小霏皱起了眉头,转脸对着于小灵:“妹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就说你方才回到了厅里,为何钗鬟和衣衫都凌乱了,竟然如此!” 她说着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道:“你……你怎么能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这几句话说完,不明真相的人,哪里还在用得着听旁的?一个个再去看于小灵的眼神,都怪异起来,好像看披着人皮的老鼠一样,厌恶又恶心。 那到底是忠勤伯夫人娘家的姐姐呀,连她都这样说,哪里还有假?! 于小灵一颗心沉到了底,她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于小霏,道:“大姐可真是好姐姐,不信你自家妹妹,反而去信旁的人。难道年少时候的事情,大姐姐还一直记在心上吗?我当大姐姐早就忘了。” 她突然提了这个什么年少时的事情,旁人又都愣了一下,原来这姐妹二人并非一心,竟是有旧年恩怨在里面的。 人人都去看这姐妹二人,只见她二人目光中火光四溢,这心头的想法有转了转。 不明真相的人越发晕头转向了,忠勤伯夫人与人幽会,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有心人故意栽赃? 于小灵这一番表现,便把于小霏别进了谣言的漩涡,于小霏这心头越发第恨了,声音也愈加大了起来。 “我自然愿意信你!可人家姑娘,都把地方都说得一清二楚了,还由得你不承认?!好妹妹,犯了错事不要紧,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 于小灵恨不能一把将她甩出院子,再不愿同她纠缠一句了,她这肚子里又不安起来,从隐隐的疼变得越加厉害。这让她觉得,应该尽早结束这场乱七八糟的口舌之争。 她又转头去问那王彤:“我不知道姑娘同我有什么仇怨,亦或者我这堂姐同你私下有什么关系?总之你如今这般污蔑于我,若只凭你一家之言,拿不出实证来,我却要同王都指挥使家好生说说此事的。我这清白,也不能任你随口污蔑!” 她说完这话,肚子疼痛更胜方才了,一张脸已经有些发白了,她忍着疼意,转向徐涟问她道:“二妹妹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徐涟见她冷了脸,面色也不大好,心下还是不知到底这王彤和她大嫂该信谁。 她咬了咬唇,目光扫到于小灵的肚子上,一咬牙问她道:“大嫂腹中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大哥的?!” 话音一落,院子里又是诡异一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于小灵,一个个都闪着怪异的光芒。 更有于小霏那两只眼睛,好像黑夜里的气死风灯一样亮,也顾不上刚才被于小灵指责的尴尬了,好像拿出了尚方宝剑一般,义愤填膺地直接冲她嚷道:“子嗣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妹妹你可不能胡来!快快说,那男子是谁?” 于小灵被这二人厉声喝问,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可她肚子疼的越发厉害了,腿脚已经有些站不稳。 她目光扫过王彤、徐涟,又扫过于小霏,只见这三个人,好像转起圈来将她围住一样,身影飞快地在她眼前恍过,一个个都张着嘴冷冷地质问她,一个个又都瞪着眼睛,狠狠地看她。 她张口想再辩,这三个人又突然都消失了,眼前一片空白,她忽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一息过后又急速下落。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在浅薄的意识中,想到,那是要坠落了吗,这孩子可不要有事啊! “夫人!”是暖橘的声音,于小灵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灵儿!”这又是谁的声音? 是徐泮吗? 一定是他! 最后一缕意识,从于小灵脑中飘飞,下一息,她不省人事地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太医!太医!”徐泮惊慌大喊。 第三七四章 丢了魂 平日里于小灵出门,从来都是有暗卫随身保护她的,可是这里是顾家的后花园,今日是顾老将军的顺寿,徐家暗卫怎么好安插进来? 若非徐泮听到徐涟的丫鬟慌慌张张地派人过来报信,他哪里知道,于小灵竟是在好端端的后院涉了险。 徐泮听说的时候又惊又怒,等过来报信的人说有人看到于小灵同男子在假山里私会,更是又气又怕。他并不疑心于小灵会同男子私会,却是一下子想到,她是不是被人绑了去。 这个时候,徐泮再过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直接就闯进了招待女眷的地方来。他一路狂奔,一步不敢停留,一进门便瞧见好多人将他妻子层层围在中间,而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面色就白得像张纸一样,身形一歪便往一旁倒去。 徐泮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高声喊着“灵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她接在怀里。 他一边惊慌地喊着太医,一边直喇喇地闯进厅里,将她安置在小憩用的榻上。院里厅中的女眷们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若木鸡了,更看着忠勤伯面色青白瘆人,一个个都不敢近前。 程默意被吵醒了,转眼看见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表妹此刻已不省人事的躺在榻上,吓了一跳。 “灵儿,灵儿!”她连忙喊她。 可于小灵哪里能听得见? 徐泮冷汗冒了出来,见自己喊她无用,程默意喊她也毫无反应,握着她的手,止不住朝门外吼道:“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这时候,王彤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医女,她刚才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头脑发白了,这会儿被徐泮这么一吼才回过神来。 “伯……伯爷……要不……要不我来看看夫人!”她话音一落,徐泮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 若不是这个女子,他好生生的妻子何至于如此? 他恨不能把王彤一巴掌拍出门外,可王彤到底是个医女,太医还没赶来的时候,总算还能顶点用处。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王彤大约知道了他的意思,哆嗦着上了前。她抖着手,替于小灵诊了脉,诊过脉才连忙松了口气。 “夫人……夫人和孩子尚……尚无大碍!” “真的?”徐泮挑眉。 王彤连忙摇头,“小女不敢撒谎!” 说话间,太医已经到了。 太医问诊的结果与王彤并无大的差异,暑热难耐,伯夫人又受了十足的惊吓,气血不稳,才晕了去,若是一般人受了这一遭,孩子大概要受些影响。 只伯夫人这胎坐的极稳,孩子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倒是夫人脉象似有不平,昏迷不见醒,不过倒也并无大碍的。 徐泮听了,眸色难辨。他压了眉头,深深地看了于小灵两眼,面色不见好转。 这会儿,同太医一道过来的徐氏,才走上前来,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看向徐泮,徐泮沉默不语,又看向程默意,程默意摇头不知,再看向徐涟,徐涟皱了皱眉头,瞧见徐泮仍旧握着于小灵的手不松开,一双眼睛只盯着她一错不错,面上的紧张担忧尽显。 她想到方才王彤说的话,突然沉了心,张口朝徐泮说道:“大哥何必如此?万一她肚子里怀的不是你的孩子……” “闭嘴!”徐涟话音未落,徐泮低吼出声。 徐涟被他吼得一个哆嗦,徐氏听了,却惊慌不已:“涟儿,你胡说什么呢?!” 此时屋里,除了王彤和太医并无外人,何况王彤是当事人,太医问了诊,这就退下了。徐涟觉得,此事既然闹开了,还不一口气撕掠清楚,若是这个孩子真有问题,她大哥怎么能蒙在鼓里? 她一横心,指了那王彤:“你把这事同我大哥说清楚!还有你为何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都说清楚!” “我……我……”王彤在屋中几人的目光中,张口结舌。 徐氏见她吞吞吐吐,想到方才过来的时候,院里一众女眷叽叽喳喳的议论,心下一沉,厉声喝王彤道:“快快实话说来!” 王彤被她吓住,哪里还敢有所隐瞒,哭着便道:“小女三月前,为伯夫人诊出喜脉,伯爷听了,当时突然说不行,然后还掐住夫人的手,狠狠瞪她。小女没见过这样的,小女……小女就想着,这孩子会不会有问题?但小女一个字都没说的! 可谁曾想,今日在园子里逛的时候,小女迷了路,正瞧见忠勤伯夫人与一男子幽会,那男子从后面抱着伯夫人,我听他说话的声音根本不是伯爷,惊叫了一声。他们发现被我撞破,还奔过来要追我灭口!我……我一点假话都没说,顾夫人明辨!” 王彤哭着说完了这话,徐氏惊讶自不必提,而徐泮也有些恍惚,面色发青,一言不发。 那王彤见了徐泮的模样,只当自己实话提点了忠勤伯。好似在黑暗中见到光亮一样,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道:“伯爷救命,小女说的都是实话!小女不想被灭口啊!” 可她话还没说完,徐泮却突然眯起眼睛,冷冷的瞪着她:“你说你没说假话,可方才夫人去园子里,是与我见面去了,我二人也未去过什么假山,然后我便送她回了此处。我只问你,是如何看到她同旁的男子在一起的?!” 王彤听了大惊,抬眼再去看徐泮,见他神色狠厉,只一眼便让她觉得惊心肉跳了。 她突然意识到,不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在忠勤伯眼里,都是不可能的! 王彤忽然明白了过来,如果自己再这样坚持说下去,忠勤伯夫人顶多会被人说几句闲话,而自己这个小命,可就当真不保了! 她看向徐泮,看向徐涟,再看向徐氏,突然说道:“是我看错了,是我看错了!我看到的人根本不是忠勤伯夫人,不是忠勤伯夫人!” 徐涟和徐氏都皱了眉头,而徐泮却冷哼一声道:“可是满院子的人,都听信了你的谣言!” 王彤哆嗦了一下。 是了,今日来的都是京城高门大户,这事传出去,一定是要满城风雨了! “我去解释,我去解释!”王彤突然起了身,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门去。 第三七五章 三月孕 徐氏看着王彤出了门,转脸又看徐泮,见他拿着手帕细细为于小灵拭汗,好像擦拭什么人间珍宝一般,眼里只有她一人。 徐氏看得一阵皱眉,不由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王家姑娘,说你在潭柘寺山上……那又是怎么回事?” 徐氏问他,徐泮却不回答,他替于小灵将额头冷汗擦了,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屋外。 那王彤正攥着手同人解释,不知是委屈还是怎地,面容一片凄切,她这样说出来的话,又有几个人信呢? 徐泮心下越发沉了,站在廊下的居高临下的看着院里面的女眷,女眷见了他,都不敢再说话。 徐泮沉了口气,说道:“承蒙各位看顾,内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讶又受了委屈,暑热侵体,气血不畅。此事前后误会重重,想来王姑娘已经解释清楚了。这间厅堂,我要占用些时侯,烦请各位往旁处去吧。” 他说完,目光淡淡地从院内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于小霏脸上,顿了几息,又略过去,转身回了屋子。 刚才闹得这一出大戏,人人都看得兴致勃勃。 不少人都暗暗猜测,忠勤伯听说了之后,指不定如何大发雷霆,将这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夫人狠狠处置一番。 谁知忠勤伯的行为,出乎众人意料。他非但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反而待忠勤伯夫人如眼珠子一样,呵护备至,这会儿更是亲自出来辟谣。 若说他不想丢了徐家的门楣,想将此事这样掩饰过去。可他待夫人那般珍重,哪里像是作伪?反倒再看忠勤伯夫人的堂姐平成侯世子夫人,只见她一脸的不甘心。 众人不敢说话,只默默地把要紧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在心里把这场大戏从头到尾的捋了捋,心中也是对平成侯世子夫人和那王氏医女大概定了性,然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徐泮如何行事,徐氏尽数都看在眼里,他虽看着徐泮笃定于小灵不会背叛他,可他却觉得他这侄儿跟入了魔没有两样,万一这于氏真的胆敢行不轨之事,他们徐家可就遭殃了! 血脉的事情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徐氏虽知道徐泮不想多说,可她却不能不问。 “泮儿……” 她张口欲再问一问潭柘寺当时的事情,可是徐泮却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说道:“灵儿如今有三个月的身孕,三个月之前,我正带着她去山东巡视,姑母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徐氏这样一听,果真不再问了。不管潭柘寺当时发生什么事情,可于氏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徐泮的,毫无疑问。 徐泮不欲再同人解释这些那些,寿宴也不吃了,带着他的小妻子直接回了府。 于小灵悠悠转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就瞧见徐泮正坐在她旁边,皱着眉头,目光不知看向哪里。于小灵动动手指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裳,徐泮立即回过神来。 他又惊又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 于小灵说了话,觉得嗓子有些干,徐泮听得出来,连忙沏了一杯水,端过来。 他把于小灵半抱在怀里,给她喂了些水,见她面色还是不大好,心疼地说道:“真的没事?肚子疼不疼?头疼不疼?” 于小灵摇了摇头,反而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的眼睛,说:“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的?” 徐泮压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是谁害你?” 于小灵一听就笑了,她就知道,徐泮不会怀疑的,他和那些人全都不一样,他一点都不会怀疑的。 于小灵张了张口,轻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当即便把那人杀了。若你能答应我这一点,我便告诉你。” 然而徐泮却是没应下她,反而直接问道,“是不是朱惠誉?” 于小灵略微一愣,徐泮心里当即就有了数。 他的嘴抿成了一条细线,眼中杀机闪过。 于小灵见了,不由叹了口气,她按了按徐泮的手,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她又道:“他敢招惹我,说明他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亦或者说,应国公府没有将你放在眼里。如此,正是你的机会。我这一时委屈算不得什么,他也没能将我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着你将新仇旧恨,都一举报了干净,让朱家毫无招架之力!” 于小灵说完,室内有一些的沉默,徐泮没有回应他,反而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 于小灵昏沉了大半天,卫玥亲自过来看了,见她精神恢复的尚可,孩子也没什么大碍,给她开了几样药膳,让她少吃药,只安心养胎,再加上些许走动,不出半月便能恢复过来了。 于小灵觉得这样甚好,那些苦药,她闻见更觉得反胃,喝下去,肯定也好不了哪里,倒不如用些药膳,再走动走动,相得益彰。 徐涟来看了她一次,却被徐泮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连院门都没能进。于小灵并不知道这些,可徐涟眼角挂了泪,满府的人都看见了。 晚间睡下之前,于小灵喝了一碗阿胶红枣茶,捂着肚子在屋内走了几步,看着徐泮坐在圈椅上一直沉着脸,走过去问道:“我都没得事情了,你为何还老沉着脸,小心吓着孩子!” 徐泮见她过来,握了她的手,又揽了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将脑袋窝进她的肩头,低低说道:“若不是我那日在潭柘寺山上跟发了疯一样作为,倒也不至于让那王家女疑心你。却亏这王家女不过是乡下来的村姑,若是个有能耐的,悄无声息地把这等谣言散不出去,我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不过,今次我虽极力辟谣了,可人心难测,到底……到底还是损了你的名声。灵儿……我对不住你……” 徐泮说不下去了,紧紧露了他的妻子,心里的悔恨,犹如决了堤的黄河,毫不意外地将他淹没了。 第三七六章 冷名楼 这件在顾老将军六十六岁顺寿的寿宴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挡不住悠悠众口,毫无意外地,将忠勤伯夫妇卷进了口水的暴风雨中。 有人猜测,忠勤伯夫人一定有不妥之处,可是忠勤伯却是个痴情的种子,如何都不相信他夫人会在他背后搞鬼,许是被戴了绿帽子还不自知。 也有人说,这王家女也许是人花钱买来专门要往忠勤伯夫人头上泼脏水的,至于这个人是谁,风向一致地落到了平成侯世子夫人头上。 除此之外,也有猜测忠勤伯府嫡长房对如今的伯爷和伯夫人十分不满,才弄了这一出戏来;又或者,本来是顾家是想把女儿嫁进忠勤伯府,却没能成行,因而借机想坏了如今伯夫人的名声。 总之这件事情,在京城里被人议论的沸沸扬扬,程氏这头疼病还没好,又为女儿的事情发愁,得了心病,看了不少大夫,吃了不少药。 外面如何流言蜚语漫天,徐泮俱都挡了,不让这些话往府里传。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越是拿出手段打压,才越是被人疑心。 好在没过多久,京里又出了一桩大事,彻底抢了忠勤伯府的风头。 说是那辽东都指挥使的女儿要嫁到应国公府来了。他们家的人提前来京城走一走姻亲,也替指挥使的千金提前同公婆家打好关系。 可谁知,两家人见面的当天,正是此番结亲的应国公府的三爷,竟因为一个叫润白的贴身奴婢,同指挥使家的千金大打出手。 这桩闹剧着实有意思,公府小爷和将门千金本来多好的姻缘,可朱家三爷却实实在在挨了人家姑娘两巴掌,而那家姑娘也被朱三爷一把推倒,摔在了地上,将手腕摔骨折了。而这个叫润白的奴婢,当夜便投了井。 闹成这样还如何收场?两家亲事自然无疾而终了,若非是应国公狠狠地将朱三爷打了一顿,打得他两个月都下不来床,怕是同指挥使一家,就要结下仇来了。 至于这场事情到底是缘何突然起的,京里的人大多都不知道,只是某日于小灵从程默意哪听了一嘴,回头去问徐泮,才知道了原委。 “……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朱三的丫鬟本是许了人家的,他用强占了人家身子,还能不让旁人知道一点?我不过是找人适时说了一嘴罢了。” 徐泮说得轻描淡写,眼中却掩不去恶心之意,说完,还冷哼了一声,轻轻道:“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 于小灵拉了拉他:“先就这样吧,可千万别让应国公发现了你在此事后面的影子,收敛些吧。” 徐泮也知事关重大,不能打草惊蛇,只是反手抱了于小灵,揽了她在怀里,摸了摸她日渐大起来的肚子,低声问道:“雾灵山那边有个庄子,夏日里最是凉快,我们不若去避避暑?总归我近日也没什么事情。” “远吗?”于小灵问他。 “算不得多远,一日便到了。我们在那住上半月一月的,避避暑气就回来,你也舒坦些。”徐泮说着,爱怜地抚了抚于小灵的肩头,又替她拢了落下来的一缕碎发。 于小灵自然觉得好的,两人收拾了一下,又吩咐好了府里的事情,隔了一日便出门了去了。 二人早早就起身出门去了,避开暑热,早晨的时候,还是有些许清凉之意的。 于小灵歪在徐泮身上同他说话:“你有没有想过,应国公为什么会有这种恩将仇报之举?” 徐泮顿了一下,继而说道:“除取忠勤伯府而代之,其他,我也想不出来了。” 于小灵点点头,又说道:“这半年看来,韩家是没什么动作,只是不晓得是真象还是表象,你也不要掉以轻心啊。” 徐泮笑着拍拍她:“放心好了,他们有异常,我会知道的。” 于小灵放下心来,吃两块扳指大小的绿豆糕,依在徐泮怀里眯了一小觉,就到了密云。到了密云,行程就算是走了一半了。 于小灵要下来走两步动一动,换口气,傅平则过来同徐泮禀报:“伯爷,方才有侍卫来报,说发现韩家三爷暗中接触冷名楼的杀手。” 这冷名楼是有名的江湖暗杀帮派,尤其在京畿附近出没频繁,为不少官家人办事。 韩烺能有什么事情,要接触冷名楼的杀手? 徐泮挑了挑眉:“知道是为何吗?” 傅平自然摇了摇头:“韩三爷是暗中接触他们,冷名楼又素来不透露买凶人消息,除非有人动手,不然谁也不知道为何。” 徐泮点头,他也猜不出来为何,只让傅平小心盯着,看韩烺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徐泮转了身,看见于小灵正站在树下,瞧人家几个小孩子拍手玩儿,还跟着小孩们呵呵地笑。他不由想到,往后他们家里也有了几个肉嘟嘟的孩子,他的灵儿,定是能跟这几个孩子玩一块儿去的。 徐泮心下觉得暖暖的,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刚要走上前去,突然看见身旁走过了一个高瘦的男子。 这人离他有一丈来远,可以徐泮的警觉,一下就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他的身上的冷意。 这人半低着脑袋,徐泮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左耳边豁出了一个口子,一看便是凌厉的刀伤。 他目光又扫过此人行走的步伐,见他走步稳而无声,步履轻盈,一看便是个练家子,而且练的还不是寻常功夫。 这人半眯着眼睛往前方看去看方向,竟隐隐朝着于小灵和那几个孩子所在的地方去了,而且右手抬起,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徐泮瞬间大惊,刚欲抬脚往于小灵身旁奔去,只见那人突然踮了脚,步伐快得看不清楚,一时之间窜出一丈去,徐泮这里已是慢他半拍动作了,眼看着于小灵还一无所觉,不由惊叫:“灵儿!” 他话音一落,那人已至于小灵身旁,徐泮目眦尽裂,只见于小灵诧异地转过身来,恨不能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而徐泮正惊吓得肝胆俱裂的时候,那人却与于小灵擦身而过了。 第三七七章 韩三爷 “灵儿!”徐泮一步飞到于小灵身侧,一手拉她入怀,一边去看那人,只见那人身法极快,已窜进了人群中,转入街巷不见了。 ”呀,大侠!大侠!” 那几个孩子看见徐泮飞过来,都睁了亮晶晶的眼睛,惊讶又崇拜地看着他,然后拍着手将他围了起来。 于小灵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徐泮。 “怎么了?”她问他。 徐泮被这么一群小孩子围住,就想着于小灵还怀着身孕,也只是说:“没什么,看晃眼了。” 于小灵挑了挑眉,见这些孩子还围着他二人,问徐泮道:“有铜板吗?给他们买糖吃去。” 徐泮失笑,招呼了身后的侍卫过来,让这侍卫领着小孩子玩去了。 他们走了,于小灵想再问问徐泮,徐泮却道前边有客栈,进去吃点东西歇一歇。 这间客栈在整个密云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了,打尖儿的住店的都有,伙计也分外有眼力见儿。 这两个月天气热,京里不少富贵人家都跑到北边来避暑,密云算是个常经过的地方,小伙计打眼看见于小灵和徐泮这身衣裳,便知道把他二人往哪里领了。 忠勤伯夫妇二人在雅间坐了坐,略微歇了歇,吃了杯茶,便听到外边隐有动静传来。 徐泮刚皱了眉,只听刀剑之声四起,然后惊叫声、吵嚷声都从楼下传了上来。 这大白日的,怎么刀剑交手的声音? 于小灵也吓了一跳,不由握紧了徐泮的手。徐泮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刚想喊一句傅平,傅平便急急敲门进来了。 “伯爷,出事了。” 徐泮挑眉,“何事,说来。” “方才属下上楼来的时候,看见韩三爷也在这客栈落脚。属下刚想派人去查探一二。竟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一个蒙面杀手,此人带着剑,直奔韩三爷便去了,韩三爷是独身一人,二人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斗在了一处。那杀手武功不浅,恐怕韩三爷不是对手。伯爷,您看属下有要不要出手援助韩三爷?” 徐泮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派人去旁边看着,万一韩烺劣势明显,便救他一把,不然不要轻举妄动。” 他说完这个,眯了眯眼睛,提醒傅平道:“看看那杀手左耳可有刀伤?再者,小心调虎离山。” 方才有一可疑人,突然出现从于小灵身旁划过,徐泮便一直觉得不安,如今韩烺突然出现,而且还有杀手与他交手,可巧韩烺还是孤身一人在此,无人从旁支援。 徐泮想到他同冷名楼接触的事情,心里转了几个弯。 “这位韩三爷,有什么仇人?怎么会有人要杀他?”于小灵也琢磨着问徐泮道。 “仇人谁还没几个?只是韩烺这边出现太过巧合……”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揽了于小灵,“这杀手杀人都到闹了白日来,想来很快就要见分晓。你不必担心,咱们带的人手对付一两个毛贼绰绰有余。” 于小灵当然相信徐泮,事实证明徐泮说的并不假,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傅平又回来了。 “回伯爷,那杀手耳边确有刀伤,只他重伤了韩三爷,却没有了韩三爷的命,就逃了。衙门派了官差过来,三爷亮了身份,官差去请大夫了。” “就这样?”徐泮看着他。 傅平也觉得杀手行为奇怪:“杀手没言语,韩三爷也没提他是何人,只同官差亮了身份,还说韩将军就在雾灵山下的韩家山庄,让衙门派人去寻呢!” 徐泮听了更是挑眉,韩瑞,居然在雾灵山? 韩烺孤身出现在密云,白日里便被杀手追杀,杀手也是孤身一人,二人战了不多时候,杀手重伤了韩烺,便离去了。而韩烺却官府的人去雾灵山寻韩瑞来。 这韩瑞,如何就这么巧竟在他们此行要去的雾灵山呢? 徐泮把他知道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两遍,也没想清楚到底为何,只是这韩家父子诡异的行为,让他心中警惕一层层升高。 “走吧。”既然韩烺亮出了身份,那他便也不好见而不认,徐泮起了身:“我去会会他。” 徐泮本想把于小灵放在这里,不带她去,可是转眼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调虎离山”四个字,又觉得还是带在身边更放心一些。 “他伤的如何了?都伤在哪些地方?”徐泮问傅平。 “回伯爷,还三爷左胳膊被砍了一刀,右腿也被划伤了。血流的到处都是的,人站不起来,只能撑着刀,勉强坐在椅子上。” 徐泮听了又是一番迷惑。 那韩烺真的就这么巧,在他眼前遇刺了?果真不是做戏?可要说做戏,徐泮也猜不出,他到底要如何。徐泮只能揣着满腹疑惑,带着于小灵出了雅间的门。 他从楼上,便一眼看到下面浑身血淋林的韩烺,撑着刀坐在椅子上,没人敢近身。 徐泮回头跟于小灵轻声提醒道:“血腥味儿重,你稍微离远点儿。” 于小灵点了点头,那帕子掩了口鼻,二人往楼下去了,楼梯下到一半,只见韩烺,又冲着官差嚷道:“让你们县令亲自去信喊他,说我快死在这儿了!” 他这声吼得忠勤伯夫妇步子顿了一下,相互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见那韩烺不再吼了,才又下楼去。 徐泮这边一行人下楼,声音传来,韩烺便转头看了过去,他见是徐泮诧异地皱了眉,然后狠狠地瞪了徐泮几眼,目光扫过于小灵,忽然嘲讽的笑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徐泮见他这样,沉了脸,也没得什么好口气,问他道:“可还能撑到大夫过来?” 韩烺听了,又是哼了一声,一脸的烦厌:“不劳忠勤伯费心,我好得很!你去管好自己家的事就行了!” 他说完,还怪笑了一声,嘲讽之味十足。 徐泮自然听出他言下意有所指,当下已是十分地不乐,转了头朝傅平说道:“把止血药给他,我们走!” 然而他话音未落,韩烺便道:“我不用你管!” 第三七八章 雾灵山 徐泮没理会韩烺,继续往前走。 于小灵倒是着意看了一眼韩烺的神色,见他满脸烦厌不加掩饰,可烦厌却也只是烦厌,好似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他不理会徐泮,可官差听他说是忠勤伯在此,哪有不行礼的道理,当下都纷纷朝徐泮行礼。 到底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是姻亲,私下里有龃龉也不好大声告诉旁人。 于是徐泮压了压火气,冲着为首的一个官差吩咐道:“韩三爷伤得重,若是你们密云的大夫看不了他,还是速速将他送到京城去吧,不要耽搁了伤情!” 徐泮说这话也算是好心,可谁知,这韩烺却不知如何作想的,忽然拾起手边一碗茶,向徐泮砸来:“你少管闲事!” 徐泮略微一闪身,那茶碗便飞到了一边,只是泼出来的水,弄湿了于小灵的裙摆。 徐泮当即怒了。 这韩烺到底知不知道好歹? 他平日里对自己阴阳怪气也就罢了,现下却越发的猖狂了,方才讽刺他,现下又拿东西砸他?只当他是好脾性,不敢弄他? 若是他这碗茶不长眼伤了灵儿,此事断不能完! “可烫着你了?”徐泮拉了于小灵,问她。 于小灵连忙摆手:“不过湿了衣裳,不打紧。” 徐泮闻言,略微松了口气,然后回头瞪了韩烺一眼。 于小灵见状赶紧拉了他的手臂。 “伯爷,算了,别管他了。”于小灵低了声连忙劝道。 徐泮被这韩烺气的不轻,不欲善罢甘休,可想起自己也算带着妻小出门,再大的火气都得压下去,不是么?哪里像他韩烺光棍一人! 徐泮深吸两口气,又瞥了韩烺两息,拉了于小灵的手,离开了。 出了这家客栈,离开那充满血腥味的大堂,徐泮好歹缓过了神来,他不乐地哼哼了几声,虽没说什么,可火气明显。 于小灵禁不住抿了嘴笑:“看把我们伯爷气的,都说不出话了!你果真没跟他结过仇吗?” 徐泮见她笑,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若是知道为何,该好了。谁知他父子二人是怎么回事?一个赛一个的怪!” 徐泮说完,又气得哼哼了几声。 “算了,留个人看着他,咱们去雾灵山吧。”于小灵说完,又是笑着打趣徐泮,“指不定到了那儿又该遇见他爹了。伯爷可赶紧消消气儿,回头还要拜见人家韩将军呢!” 徐泮也猜八成是如此,禁不住摇了摇头,带着于小灵上马车去了。 他们这边走了约莫三刻钟的功夫,后面便有人追上来,回禀事情。傅平听完的侍卫回禀,下巴都快惊掉了。 “韩将军当真派人来说了那话?”他问。 那侍卫忍着笑着点头。傅平不由把这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还是想不明白,只好过去跟徐泮回禀了。 他打马靠近马车,朝里边回道:“伯爷,密云那边传来消息,说韩将军没有出面,只是派人去了密云,让韩三爷……不要再闹了,回京治伤去。” 于小灵同徐泮在马车里听着,俱是一愣。 什么叫不要再闹了?难道韩烺是在闹什么? 他二人对那个诧异的眼神,徐泮又问傅平道:“那韩三是如何说的?” 傅平一脸忍俊不禁,回道:“韩三爷当场便把那客栈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自己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被官差带官府疗伤了。” 徐泮这回是真的是晕了头,于小灵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个韩三,可真是有意思!” 她转头看向徐泮,见他仍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更是趴在他身上笑了起来,说道:“我们伯爷更有意思!千防万防的还以为人家要来害咱们呢!谁想人家是跟自己的老爹在闹呢!” 她说到这儿,心中突然亮了一下,“嗯”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看着徐泮道:“那杀手,不会是他自己请来的吧?” 这一回,徐泮可真是彻底愣住了,继而皱着眉头又笑问道:“他这是做什么?作戏给他爹看?” 于小灵点点头,又摇摇头:“若真是韩三爷自唱了这么一出戏,倒是可惜了,韩将军可半点不搭他的茬呀!哎呦呦,这真是……怎么有这般有趣的父子俩?你从前没发现吗?” 徐泮抚了抚额,摇头道,“当真没发现。我只晓得这父子二人都怪得紧,相互也是不怎么亲近的,没想到……不过,这却又是为哪般?” 韩瑞和韩烺父子到底为何如此,徐泮同于小灵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二人没过多久便到了雾灵山,既然都来了,还在半路上同韩烺打过了照面,那便没得不拜见韩瑞的意思。徐泮派人打听了韩瑞住在何处,使人递上拜帖。 派去的人倒是找到了韩家的山庄,可巧就在徐家山庄不远处,只是韩瑞并不在家,说是晚上才能回信。 这倒是无所谓了,徐泮猜他大概也不见自己,自己只不过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他夫妻二人半日舟车劳顿,到了山庄小睡了半个时辰,见着日头渐渐西斜了,徐泮问于小灵道:“可还有气力去山上走走?” 于小灵活动了活动腿脚,笑眯眯地看他,“好着呢,咱们去哪儿转转呀?” 徐泮勾了嘴角,抬手替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揽着她的肩道:“去看看我爹娘。” “嗯?”于小灵疑惑。 “是我爹娘的衣冠冢。”徐泮轻声说道,言语里带了些许叹息,又解释了一番。 “我娘是在蜀中长大的,她总说蜀地那边,山野都是一年常青的,不似北方,到了冬天,都变得光秃秃的,没个样子。我娘喜欢雾灵山这边,说夏天凉,冬天暖,山上种了好些松柏,远远看着也没意思怎么光秃,倒有些像她年少的时候,在蜀中见过的山头。所以一年中,爹会陪着娘,到这边住上好几回,娘每次来都是极高兴的……后来,娘没了,爹知道她不喜欢京城那样的地方,便在这里给她立了衣冠冢,也给自己立了生基,算是陪了娘。然而这生基,如今也成了冢了……” 第三七九章 青山冢 盛夏季节的雾灵山,云山雾绕,林海苍郁,峰瀑相间,清越的水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小心脚下。” 徐泮牵了于小灵的手,嘱咐她:“这些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树根拔起来,都有人腰粗,好些凸起的树根,最易把人绊倒,你小心些。” “嗯。”于小灵应了,环顾这一方山林,只觉草木丰茂,灵气不浅,端地是蕴天地之灵气的地方。 她有意吐纳了几次,顿觉心胸沉定不少,继续跟着徐泮一路上前。 林子里飞鸟不少,或停或行,时而鸣叫,与溪水声交混响起,在山风带来的清凉中,多了几分热闹。 他二人出了山庄,一路向上行了一刻多钟,于小灵觉得两腿沉了不少,要停下来喝水。 徐泮连忙递了水囊给她,旁人拿来杌扎给她坐下,说道:“前边过了那片树林就到了,你歇歇,咱们再过去。” 于小灵点头,咕噜噜喝了半壶水,捂着肚子,琢磨道:“这才不到四个月,我就觉得沉得慌了,若是八九月,我还不得天天捧着他?” 徐泮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肚子,想了想,道:“等咱们回了京城,不若去卫家寻了大表姐,她一胎生了两个,想来更沉,或许有什么办法呢。” 于小灵深以为然,夸他出了个好主意。徐泮弯了嘴角,抚了抚她的肚子。 二人歇过,又继续往前走,还没越过方才徐泮指的树林,就间前方有一小片开阔的空地。 两个并排相连的衣冠冢,在丰茂的绿草中立着,石碑立得不算大,好像是普通人家的模样,全看不出来是名扬天下的忠勤伯爷和伯夫人。 只是徐泮和于小灵看着那方,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西侧的墓碑前的青草地上,坐了个身穿牙色布衣的男子,男子面相并不能看见,只留了个坚实又有几分佝偻的背影,在西斜的日头下,青葱的绿草上,泛着淡黄的光。 于小灵抬头疑惑地看了徐泮一眼,见他压了眉头,眸色深邃,既不上前,也不言语,只默默攥了攥于小灵的手。 那墓前的男子不知从那抄来一个白陶圆肚酒壶,笑了一声,说道:“阿薰,这酒好喝,我也快上瘾了,不过你不喜欢酒味,我就不喝了。” 他说不饮便不饮,只把那酒壶随手扔到了东侧的墓碑前,又回过头来,往脸前的火盆里添了两张纸钱,絮絮叨叨地说道:“再过半个月,天就要转凉了。你夏日最是贪凉,吃瓜饮冰的,入了秋可不能这样了,多裁几件衣裙。雪青色的就算了吧,我不爱看你穿那颜色,还是柳黄的好看些,看着也热闹。” 他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微微抬了头,目光不知落到了哪里,过了几息,才轻声说道:“入城那日,你就穿着柳黄色的比甲,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你了。你那会儿可真是爱闹,竟然带着那些百姓叩头高喊,给你爹爹歌功颂德。我在京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过那时蜀地真好,天高皇帝远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那样闹,你爹爹也只是笑笑,一点都不怕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当时怕,还心里替你也捏了一把汗。呵,韩家是被削了爵的人家,能被朝廷留下继续效力就不错了,哪能不夹着尾巴做人?唉,或许……这就是你不喜我的原因吧。他,就不会这样……” 他又顿住了,目光往东边的墓碑上扫了一圈,又轻轻笑了。 一阵山风吹来,日头渐渐西斜,将林子里早早病枯了的叶子,刮下来两片,可巧有一片,旋转着落到了西侧的墓碑上。 那人将叶子捡了,也不扔开,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会儿,揣进怀里,低声道:“若再来一回,我不会再顾及你父亲,也不会误会你表兄,更不会让他得了先……阿薰……你……眼里可能看得见我了?”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好像天地轻声言语,只是不知道是在回应他的问话,还是,不过是让这问话之人,听到些许飘渺的回音罢了。 徐泮握着于小灵的手,没有松开半分,只是目光悠远起来。 风吹到墓前,吹得那人衣摆在草地上浮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人不以为意,反而拿袖口挥了挥墓碑上似有若无的灰尘,轻声道:“他这地方选得倒是不错,只是离树林近了些,总有树上的浮灰落下来。你这么爱干净,他怎么没想到?” 他把浮灰擦了,目光从墓碑的底台落到背面上。 碑上什么字都没写,只是两边刻了缠枝莲花的纹样。 他不禁伸手覆上了碑面,指尖在碑上细细摩挲,像是在寻什么,一直来回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寻到。指尖一顿,怅然若失地又落回了碑底。他笑着叹了一声。 风将他鬓间夹了白丝的碎发吹起,他不予理会,只抬头看了看天。 日头已经在树梢里隐隐藏藏地看不清晰了,远处的林中有鸟形单影只地飞过,远远地叫了一声,清越中透着些许孤寂。他看了几息,收回目光,又回过头来。 “阿薰,我今日得早些回去了,不能陪你了。我家那小子定要来闹我,他是越闹越厉害了。唉……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怨我对不起他娘。” 他又是一声长叹:“若你哪日见了方氏,替我……算了,你还是别上前了,她哪会对你有什么好脸?罢了,我只盼着她来世投个好胎,遇见个良人罢。” 他又伸手抚了那墓碑,手下极轻柔,片刻,站起身来,柔声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 他说完,往东走了一步,弯腰拾起草地上的白陶酒壶,轻轻哼了一声,朝着东侧墓碑,道:“你家的小子也来寻你了,别喝了……” 他言罢,背对着徐泮和于小灵立身的树林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往东南边一条小路去了。 徐泮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西斜的日光下没入葱郁的树丛,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于小灵听了这番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不知怎么,鼻头竟有些莫名发酸。 谁能想到,这青山之上,竟掩埋了这么多的世间情缘呢? 于小灵抬手揉了揉鼻头,感觉酸意消了些许,才用另一只被徐泮握住的手指,摩挲了他的手背。 徐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轻轻“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出了树林。 绿草如茵,树影摇晃,两块墓碑前,徐泮扶着于小灵跪了下来。 “爹,娘,不孝儿子带媳妇来了。” 第三八零章 田舍翁 徐泮夫妇下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落下去了。二人牵着手从山上下来,还没有到,山庄附近,远远的便瞧见韩家的山庄门前,韩烺驾了马,刚刚奔过来。 他下了马,身形不稳,要不是有侍卫从旁扶着,估计门还没进,便行了大礼。 然而他也没准备进门,只站在门外朝里面喊话,徐泮夫妇二人在半山腰上听不清楚,相互对了个眼神,又携手往下去了。 徐家这个山庄,比韩家的地势更低一些,往下去时还要从韩家山庄一旁绕过。 快到韩家山庄时,韩烺吵吵嚷嚷的声音,便已经传了过来。 “……我不进去,让他出来!他到底还管不管我死活?!” 他喊完话,便有下边人来劝,“三爷,别着急,二老爷马上就过来,奴才们先扶您进去歇歇吧,您这一身伤可折腾不了呀!” 韩烺根本不听劝,“小爷我好的很,要不就让我死在这儿,要不就让他送我回京城!每日在这住着,算怎么回事?!” 于小灵这回从旁听了,倒不怎么想笑,反而轻轻叹了一声,低声跟徐泮说道:“若他再吵你嚷你,不理他便是了,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徐泮嗯了一声,捏了捏她的手,贴在她耳边道:“让他听到你说他是可怜人,估计要能气的吐血了。” 徐泮说完,也叹了口气:“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就对我阴阳怪气的了,约摸……也有好些年头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真是没想到。还有韩世叔……” 徐泮说到韩瑞不知道该说什么,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嘴,于小灵拉了拉他,劝他道:“长辈们之间的事情,我们都不要管了,我觉得韩三爷算不得坏,我看着倒是个真性情的。就是……这性子别扭了些。” “那可真是,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这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说完,二人已是转过墙角,到了韩家山庄门前附近,打眼正好瞧见,韩烺一手倚着马,一手撑着刀,大口地喘气,也不让旁人来扶,只不停地催:“快让他出来!” 韩烺说完话,转眼瞧见徐泮夫妇转了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将撑着他的那把刀甩在了地上,骂了一句,“真他娘的够了!” 然后又继续朝山庄里吼,“他到底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真死了!” 徐泮自然不搭理他,倒是抬手捂上了于小灵的耳朵:“别听那些污言碎语。” 于小灵不由抿着嘴笑了,刚想说什么,却见韩瑞从院里出来了。 于小灵起了兴致,想看看韩瑞如何对待他这个闹事的儿子,扯了扯徐泮的衣袖,顿了脚步。 徐泮见她两眼放光,知道她又犯了看戏的瘾,瞥了她两眼,见她兴头十足,只好松了她的耳朵,让人把杌扎拿过来给她坐下歇息,自己负了手,往一旁边走两步,免得让人看出来,他二人这是在直喇喇地看戏。 韩瑞这边大步出了门,看见韩烺刀也扔在地上,身上虽换了衣裳,可血迹又渗了出来,扶着马快立不住了,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也就这点儿本事。” 韩烺一听,先是一顿,然后一口气没上来,呛了起来,待缓过气来,便朝着韩瑞问道:“是不是我死了你也不管?” “怎么不管?这不是来了?”韩瑞淡定道。 他说完,不等韩烺回话,抬手招了他,“过来,我看看伤了哪里?” 韩烺愣了一下,他这是……态度松动了? 这么多年了,每年都要来这庄子住着好几个月,守着那一块墓碑,跟疯子一样,不肯离去。娘亲的牌位,孤零零地呆在祠堂里,他一年能去看过几回? 他韩烺为什么有这样一位父亲,娘还在的时候,他还收敛些,只在心里揣着旁人便罢了,后来他心里那人过世了,以为他几天不吃不喝,从此也就过去了。谁知道这衣冠冢建起来之后,他就买了这块地,没日没夜的守在这里。 他不怕有人笑话,不怕有人诟病,就呆在这里像个田舍翁,军中没了事,就每日上山下山守着那墓碑说话,再不就是雕那些死物,把那些木桩子雕成像活人一样。 那又有什么用?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 韩烺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自得其乐的?不仅如此,他对那人的儿子还照拂有加,好端端的倭寇之战,他连犹豫都没有,一句话就指给了旁人,谁都不知道,就在前两日他才跟他提过,他想去! 韩烺想想从前那些事,真是糟心,到底自己是他的儿子还是旁人是?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开眼,他韩烺怎么偏偏摊上他怎么个爹!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这个爹是年龄大了还是怎么,不想着再是把力,把祖上的爵位拿回来,只跑来这个鬼地方,醉生梦死。 尤其今年,都连着来住了四个月了,家中的流言蜚语都止不住了,他气不过,烧了家里一间屋子逼他,他没回来。如今,只好又找了杀手来杀自己了! 可就密云那么近的地方,他看都不去看一眼! 韩烺恨得咬牙切齿,亲自跑到了雾灵山来,他要看看,到底是他重要,还是他爹心里的人重要! 韩烺两只眼睛瞪着韩瑞,瞪着瞪着,想到他好歹松了些口气,不由抬脚走上前去。 他步履有些踉跄,见韩瑞伸出手来,神色不禁缓下了不少,只他腿上的伤嚯嚯地疼,不由抬手扶住了韩瑞的手,刚抬头想问他一句,这回要不要跟他回京城,只见一个手影从他眼前飞快的划过,再接下来,后颈一疼,他没了意识。 “把三爷背到院里去。” 韩瑞点了韩烺的侍卫,把臂弯里的韩烺交给他,自己转身回了山庄。 于小灵一口水没喝完,这大戏就唱完了,不由得也是满脸愕然。 徐泮走回来,拍了拍她的脑袋,笑叹一声,道:“戏唱完了,咱们也走吧。” 于小灵也叹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第三八一章 七月下 一觉醒来,于小灵浑身解了乏,只是觉得肚子轻了起来。“ “明明昨天爬山的时候,还沉得像块铁,今早起来,就像是棉花了,真真奇怪。”于小灵摸着肚子,同徐泮说道。 徐泮闻言皱了皱眉头,“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于小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他好着呢,我能感觉得到。咱们这照着大表姐夫说的,吃些药膳就好了,万不要吃药。” 她说着转过身来,朝着厅里收拾东西的暖橘道:“早膳好了吗?拿上来吧,我都饿了。” 于小灵自那次昏了之后,大半个月来都食欲不振的,还吐了两三次,可把徐泮吓坏了,找大夫看了就说是正常的,当下她又惦记着吃了,徐泮倒觉得心下甚慰,揽了她问道:“可有什么想吃的?” 于小灵想了想,笑了,“什么都想吃。” 徐泮陪她用过早膳,见她将一桌子碟儿碗儿几乎一扫而空,又开始担心她要积食了,拉她到院子里转转。 清晨的雾灵山,自然不会暑气袭人。二人转到了后花园,刚才葡萄架下落了座,就听到院子外面有车轮声仿佛传来,听这方向,像是从韩家山庄过来。 于小灵来了兴致,招呼了个拔草的老婆子:“去问问,这大清早的,谁人做甚去了?可是韩家,出了什么事吗?” 徐泮看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想笑,她这看戏不怕台高的性子真是改不了。 老婆子是在山庄里的人,同韩家的人也熟识,她从后门出去了,不过一会儿就打听的清清楚楚,回来了。 她殷勤地跑到于小灵面前回话,“回夫人,老奴这边,都问清楚了。韩家三爷受了重伤,不愿意留在山庄里看伤,只不吃不喝地,韩将军看着不是办法,只能带着他回京去了。现下刚走没多久。” “哦……”于小灵得了她的消息,然后挥手让她去暖橘那领赏,自己扯的徐泮的衣服,同他说道:“这天下就没有不疼儿子的爹,韩将军也不例外了。” 徐泮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韩烺能有如今这胆大妄为的行径,韩将军必然在其中出了不少力的。他笑了笑,只抚了于小灵的肚子,说道:“只盼着咱们这个,是个乖巧的。” 于小灵点头,沉默了一下,又道:“韩家,可以排除了吧。” 徐泮闻言沉默,继而颔首:“不是韩家。” ……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 徐泮同于小灵在雾灵山上,只觉得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实则已是到了七月下旬。 住在山上,无人来扰,清静又舒坦,只是八月初便是徐涟同他韩家二表哥的婚事了,作为嫡亲的兄嫂,徐泮夫妇自然不好不露面。 韩家也有好几房人家,大伯母韩氏是韩家嫡长一枝,徐涟家的也是她嫡亲的表哥。 韩家二老爷韩瑞不过是韩氏的堂兄,虽都住在一处,却也没有那般亲近。只是现今,韩瑞是韩家最为位高权重的人,他说句话比嫡长房还重些。 不过,这些同徐泮夫妇关系都不大,徐涟毕竟是嫁进自己的舅舅家里,这门亲事是韩氏自己定的,他们只负责替徐涟做面子就可以了。 只是这样简单,可是徐泮想到当时在顾家徐涟的态度,心下还是有些不乐的。 想来徐涟一直对她嫂子心存芥蒂,所以旁人说什么,她便心有疑惑了,反而她嫂子说话,她不信,只一味地逼问。若不是有徐涟推波助澜,只那王家女也翻不出这么大的浪花来。 这事之后,徐泮对徐涟态度明显冷了不少,还发了话,让她在房里老实绣嫁妆,没事不要乱出来。 于小灵对这些都不知道,对徐涟她亦十分的失望,也没有太多的喜欢了。 他夫妻二人虽然这样想,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都不能少,七月下旬的一天,徐泮夫妇便从雾灵山起身回了京城。 临行那天一早,于小灵是被人踢醒的。 昨日夜里,她便是觉得肚子好像有些许动弹,还以为是自己晚饭后走动太过剧烈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不安了。 谁知今儿一早,她迷迷蒙蒙睡得正香时,她的肚皮右侧砰得被踢了一下,于小灵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醒来见徐泮还在睡,外边天色不过有隐隐的光亮,自己扶着肚子坐起身来,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她这边一有动静,徐泮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灵儿,不舒服?” 徐泮睁了眼睛也做起来,拿了件衣裳,给于小灵披上。于小灵没理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肚皮,抬手扶了上去。 她的手刚放上去,就觉得里面好像有一个滑溜溜的球,呼啦一下,从他手心下隔着肚皮滚了过去。 “哎呦!”于小灵惊奇地叫了一声。 徐泮还以为她怎么了,连忙抱着她:“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叫大夫?” 他说着转过头要往外面喊人。 “不是,不是,”于小灵赶紧摇了头,然后拿了徐泮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右侧。徐泮不知她要做什么,只顺着她把手放上去了几息,可这肚皮却没有任何动静。 “嗯?又睡了?”于小灵疑惑地嘟囔道。 徐泮更是一头雾水,搓了搓她的肩问道,“怎么回事儿?” “刚才这孩子在我肚子里动呢!”于小灵说道。 徐泮一听,惊奇地挑了眉,“他还能动?” “能动,能动!之前姜六家那个,就乱踢腿!” “踢腿?这还没生下来,就能习武了?”徐泮惊奇,“那还不是旷世奇才……” 他这话还没说完,突觉手心一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方才……踢了我一脚?” 于小灵连忙点头:“对对,我也感觉到了,我方才就是被他这样踢醒的! ” 徐泮难掩惊喜之色,他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他妻子肚子里孩子的动静。 小夫妻二人一个赛一个地瞪着圆眼,盯着肚皮,不过这孩子,好像促狭了起来,只往下又滑了一下,便没动静了。 尽管如此,小夫妻仍是喜上眉梢。 第三八二章 北风吹 韩氏一手操办的徐涟的婚事,自然是波澜不起,于小灵在中间也没费什么心。 韩氏和徐涟对她的态度冷淡,于小灵并不在意,只想想徐涟当时逼问她的样子,她就觉得和这个妹妹再无什么缘分。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于小灵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徐泮抱了她在腿上,于小灵自己都觉得沉的紧,而且坐在徐泮腿上也硌得慌。 程默慧说她这肚子完全没什么奇怪,想来是个大胖小子,若她自己觉得累了便捧着些就是了。 到了十月份,于小灵这胎已经坐满了七个月了,而程默意那边,则生了个哭声能掀翻屋顶的胖小子。于小灵去看了一回,程默意就手送了她两件娃娃的小衣裳,让她放在枕头下边,保管也能生个男孩。 于小灵觉得这个说法一定是不准的,生男生女她觉得都还好,毕竟是头一胎,不过能讨着两件小衣裳,倒比穿那些新的强些。不容易伤了孩子,这个还是程氏说的。 她乐滋滋地拿着两件小衣裳回去,徐泮一看就笑了:“这么小,就个巴掌大,能穿进去吗?” 于小灵瞥了他一眼:“小孩子刚生下来,可不就跟小猫一样?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 ” 于小灵是这样说的,徐泮也道好。 于小灵自得了那两件小衣裳,便仿着自己动起手来,中馈事项大都托了方嬷嬷打理,她闲来无事,只当打发时间了。 她捡了一块月白色的细布,想着男孩女孩都能穿的,这边刚把两只袖子反着缝好,就听丫鬟过来通传,说伯爷下衙了。 于小灵正做得手指有些发酸了,于是便放了衣裳,起身去迎徐泮。 她如今身子重了,动作也不如往前灵巧,刚掀了帘子,一只脚跨出门槛,徐泮便到了廊下。 他身上带着风霜,眉间微间起伏,见于小灵出来迎她,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一步上前扶了她,“外边风大,别出来冻着了!” 他说这话也是愁眉不展的,于小灵见了,不由问他:“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徐泮难得的犹豫了一下,扶了于小灵往一旁坐了,握了她的手,不回应她,却问道:“手怎么凉了,怎么不抱个暖炉?” 徐泮从外面一路进来的,手心反倒比于小灵暖和些,他轻轻地替她搓了搓手,又问她:“上晌做什么了?” 于小灵指了指那边的箩筐,“给小冤家做衣裳呢!今日又踢了我两脚,打两个滚儿。” 于小灵抚了抚肚子,露了一个甜甜的笑。 徐泮见了,心绪有些复杂。 今日上衙,本不过又是闲来无事,谁知瓦剌那边偷袭了西北两个县城的消息,却突然穿了过来。 徐泮当下便有不安之感。 他们忠勤伯府对付瓦剌人,自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了,虽则他还年轻,可瓦剌那边一旦闹大了,到时候要选将带兵,他恐怕义不容辞。 可他的灵儿,这一胎怀的虽然还算顺利,可生产的时候才是最关键的。 妇人生产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便是于小灵有些许灵力在身,可事关她转生,不是小事,徐泮作为她的丈夫,如何能放心? 最好瓦剌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然徐泮恐怕要两厢为难了。 徐泮不知如何同于小灵说此事,只抱了她放在自己腿上。 他最爱将她抱在膝头,如此最觉得安心。 他搓了搓她的肩头,把脑袋抵在她的鬓边,沉默不语。 于小灵感觉到了他的奇怪之处,抱着他的脖子问他:“有什么为难事,说来听听。” 徐泮见她一眼看出了自己有心事,心下又甜又酸,却只道:“没什么,过几天再说吧,许是我多想了。” 于小灵见他不想说话,也不勉强他,捧着他被冻红的耳朵捂了捂,二人相携着用过午膳,休息了半个钟头,宫里头突然来人传话,宣徐泮即刻进宫。 徐泮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于小灵一边打发人把他进宫穿的衣裳拿出来,另一边不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徐泮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瞒她了,默了一默,沉声道:“瓦剌那边有人来犯,许是……皇上要召人议事吧。” 他没多说什么,可于小灵却一下听懂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抬头问他:“你是不是要领兵打仗去了?” 此话一出,徐泮也顿住了,继而又安慰她道:“眼下还只是小打小闹。新皇登基尚未见过战事,恐怕有些紧张,你不必担心了,我先进宫看看形势再说吧。” 于小灵听了,认真看了他一眼,没说旁的,只点了点头。 徐泮心下一酸,揉了她到怀里,先是一默,然后突然说道:“朝廷又不是非我不可……灵儿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在家守着你。” 他这话说的于小灵一愣,然后撑开手离开了他的怀抱,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说道:“伯爷顾家又惧内已经人尽皆知了,而且旁人好言劝谏伯爷仔细分辨我肚子里的孩子,伯爷不仅不信,还给人家冷眼看。若是此番宫里让你领兵打仗,你再推了去,再让旁人晓得你是为了我,恐怕……我这个妖精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呀!指不定哪天就给被道录司抓去了……” “胡说!”她没说完,徐泮就冷声喝了她。 他扳着她的肩头,拿眼睛瞪她,见她仍然一副嘻嘻笑笑的样子,又生气又心酸:“旁人如何想的说的,我何曾在意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于小灵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收起了面上的笑,朝他撇了撇嘴,轻声道:“快进宫去吧,不好叫皇上久等。” 徐泮看着她,又道了句“不许再胡说”,才换了衣裳,打点一番,出门去了。 北风吹得门帘呼呼作响,于小灵站在门帘前,望着徐泮早已消失在北风里的身影,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凡人的生活就如同这北风,一风刮过,冬日便不可抵挡的来了。 第三八三章 人离去 徐泮到宫里的时候,韩瑞、顾峰、朱丙俊等一干长辈都到了,他年轻不敢乱说话,行了礼退到一旁,然而皇上却突然指了他说道:“徐卿来的正好,方才这三位卿家都举你作此战的参将,你可有信心?” 徐泮一愣,目光扫向那三人,只见韩瑞面无表情,朱丙俊微微一笑,顾峰朝他微微颔首,他不由皱了眉。 他来之前,此事已经拍板了吗? 当着皇上的面,徐泮不敢乱说话,他脑子转的飞快,可还来得及说句什么,那韩瑞便突然说道:“终归是徐家的后人,做个参将绰绰有余,圣上放心吧,臣定看顾他。” 皇上听了,温和地笑了笑,看向韩瑞道:“韩卿有心了,朕平素最着意将门的血脉传承,徐卿父祖之事,朕一直甚是揪心,只盼他不堕祖上之风,将忠勤伯府之英武传承下去,守大宁河山之稳固。” 皇上难得说了这等言语,下面的人尽是附和,道大宁江山千秋万代。君臣一番表雄心,徐泮连句插话的时候都没有,众人又论起战略战术来,再接着,圣旨便落了下来。 徐泮头一次回家,有种迈不开步子的感觉。 他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想如何同他的小妻子说此事,明明走之前他还跟她说,他会在家守着她,可这才半天不到的功夫,就食言了。 徐泮心里,端地是煎熬。 这瓦剌新可汗这个好斗又狠厉的性子,这边新皇有时头一回遇上边境大战,到底是年轻气盛,也想一扬国威。 此次对战瓦剌,新皇提了韩瑞作总兵,应国公朱丙俊任副总兵,再往下,便是他这个参将了。以他的年龄和经历,如今便升至参将,不可谓不是皇恩浩荡,加之他如今,已经把目光锁定在朱炳俊身上。那么这场战事,也许,就能作为击垮应国公府的一个契机,两代人的血海深仇,他徐泮,如何不想报? 可是把他的灵儿扔在京城,他如可能放心? 徐泮心里好像有两把力量反方向的拉扯他,一边男儿的血性、祖辈的荣光、还有报仇的心切让他体内热血沸腾,而另一边,对妻儿担忧,有像冰水一样泼在他的头上。 徐泮头痛欲裂地回到了忠勤伯府的正院,院门口,他顿住了脚步,深吸了两口气,才抬脚走了进去。 这般北风呼啸的天气,院子里不如天暖时热闹了,不过徐泮进了院子,却见好些丫鬟婆子手上端着东西,来回奔走。 他皱了皱眉头,抬手喊了一个小丫鬟过来,问道:“这是做什么的?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小丫鬟胆子小,连看都不敢看他,直接便回道:“夫人让收拾伯爷东西,说伯爷就要出门了。” 小丫鬟话音未落,徐泮便怔住了。 北风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吹动正房门帘的边角,吹得徐泮神思一阵恍惚。 周遭的人好似都消失了,他目光穿过空荡荡的院子,直接落在了正房泛着黄晕的窗户上。在稀薄的日光照射下,他看到了窗内那个慢腾腾的身影,一边扶着肚子,一边伸手指挥着什么。 不知是北风吹得,还是光亮刺得,徐泮忽然觉得睁不开眼睛了,喉头有些发涩,身形微颤地在院子里站住了,直到过了几息,才大步往正房走去。 他撩开厚重的门帘,一步迈了进去,转头看到了他小妻子忙碌的背影,突然出了声:“都下去。” 房里众人这才看见他回来了,都停下手上的事体,朝他行礼,然后鱼贯下去了。 于小灵也回过身来,感受到他身上还透着自外间回来的寒气,连忙说道:“把披风脱了吧,那有热茶,你喝口暖暖……” 然而她话音未落,徐泮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灵儿……”他喊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他不用说,她也都知道了,不是么? 于小灵在他怀里挣了挣,不满道:“使这么大劲儿做甚?勒着孩子了!” 徐泮听了连忙将她松开,然后略一弯腰,打横将她抱起。然后自己落了座,将她放在膝头,看着她的清秀的眉眼,又低声唤了句灵儿,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对不住你。” 于小灵一听就笑了,两只眼睛弯弯的,突然出声,问他道:“两个月,你能回来吗?” 徐泮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眼睛瞬间一亮,又将她紧紧地揉进了怀里。 “能!”他认真道。 …… 自徐泮出了宫,到他要离京之间,统共也就三日工夫,他这三日却说了三旬的话。 他从睁开眼睛便开始叮嘱于小灵这事那事,要不然,便是将暖橘华嬷嬷方嬷嬷他们都叫来,把府里的事情安排了又安排,然后将邵班留下来,保证府里安全,还抽空去了趟木鱼胡同,请程氏多多看顾于小灵,若需要也可接她回去过些日子。 于小灵见他像陀螺一样到处转个不停,惊讶的同时,心里又暖又甜。 她抽空还给他赶制了两套丝衣,让他打仗时穿着,自然也同样的叮嘱他,小心刀剑无眼,让他自己万不要单独出行。毕竟,朱丙俊也在出征之列,而监军则又落到了刘焜头上,除了韩瑞和押运粮草的顾家,徐泮所处的局势算不得有利。 于小灵还提醒他,若有什么急事,或可绕道庆阳府寻二舅程思励,如今程思励升至庆阳府知府,以他对陕西一代的熟悉,或可在关键时候帮助徐泮一二。 这三日,比于小灵嫁给徐泮以来哪三日过得都快。 于小灵头一次感到了嫁给武将的辛苦,想想祖母史氏、大伯母韩氏和婆婆姚氏,于小灵或多或少地理解了当时程氏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的缘由。 可是她如今认定了徐泮,心中苦也是甜,不仅如此,还要亲自送他离去。 徐泮出征这日,于小灵裹了个大红色织金披风,一路送他出了忠勤伯府的门。 烈烈的寒风里,夹了几丝冰凉的雪花,一沾身便化了,只为这孟冬平添几分冷气。 徐泮紧紧拥了她半晌,在她再三催促之下,在她额上落了个轻柔的吻,才咬牙松开了她,亲眼看着她转身回了府里,一狠心,上马离去了。 第三八四章 不安生 徐泮走了之后,忠勤伯府的日子突然慢了下来,于小灵依着他的嘱咐,连正院的门都不出,一直在院子里面安心养胎。有几回徐淓来找她,邀她去花园里转转,她都没去。 这样的日子,好像被阻隔起来一样,除了徐泮两日一封的书信,于小灵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最初修行的时候。 徐泮在路上,有事时忙了,信中不过寥寥数字叮嘱她几句,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却透着铺天盖地的暖意,于小灵看着只觉得,外头的天也没这么冷,府中的日子也不这么慢了。 府里没有人扰她,外边的帖子又全都推了,这样安静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生了波澜。 这日,于小灵起了身,用过早膳,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便有小丫鬟过来回禀,说三老爷今晨出门去古玩铺子闲逛,还没到地方,就遇上了刺杀,若不是街上有巡捕正路过那处,此时恐怕已是出了意外了,即便如此,他那胳膊上还是被划了一刀。 于小灵听了此事也颇为意外。她皱着眉头,沉默了几息,才问道:“如今三老爷可是回府了?可请太医看了?伤势如何?” 丫鬟回道:“三老爷已是回府了,是伤了左胳膊,胳膊疼的抬不起来,一个劲儿流血不止,三夫人急得要命,派人去请太医了,却还没到。” 于小灵听了又是皱眉。 现在这个情况,算得颇有些紧急,虽说她怀着身孕,可到底是主持中馈的伯夫人,而且还是小辈,按理说是应该去看望三叔的,可徐泮走的时候再三嘱咐,不要和三房的人打交道,那她现下是去,还是不去呢? 她挥手让那丫鬟下去,派人把方嬷嬷叫了过来,然而方嬷嬷还没到,朱氏的丫鬟却找到了正院来。 暖橘很紧张,不敢让她进来,不过一个丫鬟,能怎么样呢? 于小灵颇为沉稳,挥手让丫鬟进来了,那丫鬟进来,便着急地说道:“夫人,三夫人听说您这有上好的三七,让奴婢跟您讨些来,三老爷现下血流得紧,面色都有些发白了,二爷又不在家,三夫人急得不行了!” 这丫鬟虽然没明说让于小灵赶紧过去看一看,可瞧这意思,却是如此。 于小灵眉头越发皱得紧了,心道:若她此时捂了肚子呼痛,是不是能免过此遭? 她一边派人带着这丫鬟找三七,一边琢磨托病的可行之处,然而这事情就像赶着事情一样,不过转头的工夫,那边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徐氏听说徐立迁受了伤,赶过来了,现下刚进了府,正往三房去呢。 这下,于小灵这肚子疼,可装不下来了。 自她在顾家淋了那一盆污水之后,流言蜚语漫天,徐氏对她的态度,便再没有往前好了,虽不至于故意为难她,可也再没派人来看过她,指点她。于小灵心里,还是明白的,徐氏到底觉得她太过于左右徐泮的心绪了。 如今,连她都急急忙忙过来探望徐立迁,于小灵一个当家主母,怎么能不出面呢?何况三房的丫鬟还专门过来向她讨药。 方嬷嬷过来了,见于小灵起了身,约莫知道了她的意思,说道:“老奴陪您一块儿过去吧。” 于小灵沉默点头,披着风衣,往三房去了。 她在半路上遇见了徐氏,徐氏见她现下才过来,皱了皱眉头,面上隐有不满。 方嬷嬷倒是替于小灵解释道:“三夫人派丫鬟找夫人来寻三七,下人弄不清楚,夫人刚过去找了。” 徐氏听了,这才略微松了眉头,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快步奔三房去了。 于小灵一进屋子,便问到了血腥味和三七混杂的味道,她刚稍稍掩了鼻子,就见徐氏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于小灵暗叹一气,只好将手帕松开了。 徐立迁左臂流血不止,刀口不算深,却不知为何止不住写,有大夫在一旁,也没想出办法。 于小灵略微往这一站,太医正好赶了过来。 当下又是一番包扎,诊脉,徐立迁被折腾了一阵,这血好不容易止住了,于小灵在此处也站了有一刻钟了。 她身子沉的厉害,两个腿换来换去,当着长辈的面又不敢落座,这三位长辈也没一人劝她坐下,好不容易等徐立迁包扎好了,于小灵一门心思只想着回去了。 然而,徐家今日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道,端得是热闹不息,于小灵不过想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国公夫人周氏和朱惠誉竟然来了。 于小灵一口气没来得及喘,又随着朱氏和徐氏出去见了周氏,只见周氏也就罢了,偏朱惠誉也在一旁,两只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不加掩饰,直看的于小灵浑身发毛,好在徐氏没有注意到这处,于小灵才略微放下些心来。 这一会儿又是一番说话寒暄,探望伤情,然后几人便讨论起徐立迁是如何突然就遇了刺的事。他们说到徐立迁,自然也能联想到之前,徐立远和徐泮遇刺的事情。 徐氏最是愁眉不展,朱氏都快掉下泪来了,这应国公夫人和朱惠誉到底是外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来来回回的劝。 于小灵却没想到徐泮身上,却是想到了密云韩烺遇刺的事情,她想想徐立迁不过挨了一刀,刀口又不算深,也没中毒,还是左臂,心下不由很是疑惑。 她只皱了眉头,面上却没什么担忧的神色,落在徐氏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徐氏心下又是不乐,直接说道:“泮儿外边打仗,还不知道怎么样!你一个做媳妇的,总该多多过问些,肚子虽要紧,丈夫却更要紧!” 徐氏突然说了这话,明摆了就是在斥责于小灵,于小灵虽诧异,却也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应下,徐氏见她这样,便也没再多说了。 这下又耽误了两刻钟,于小灵已是隐隐觉得腿上有些酸疼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些不安生,可是今日注定,是个不安生的日子。 老夫人的苏荣堂传过话来,说老夫人史氏,竟然突然腹痛,吐得昏天黑地,人都发虚了。 这一下,又把众人给惊着了,一行人哪还来得及再说刺杀的事,又急急忙忙往苏荣堂去了。 第三八五章 避灾祸 方嬷嬷扶着于小灵,随着众人,往苏荣堂赶,一路上徐氏真的不能再有任何好脸色了,她回过头,见于小灵慢吞吞的在后面走,当即便道:“于氏过来,我有话问你。” 方嬷嬷担忧的看了于小灵一眼,于小灵示意她无事,快走几步,到了徐氏旁边:“姑母有何示下?” “我并没什么示下,我只是想问你,老夫人为何会突然呕吐?之前可有没有类似的症状?有过几回?可请了的大夫?大夫怎么说的?你说来我听听。” 她一连几个问话,问得于小灵心下越发沉了,想了想,回他道:“祖母之前未曾有过类似的症状,侄媳妇未曾听苏荣堂的人禀报过。” 她说完,果见徐氏皱了眉头瞪着她,过了几息,才冷声道:“老夫人本就不是生事之人,若是做小辈的再不去殷勤过问,却不知她有多少好日子过了!” 这话说的可谓是十分的重了,于小灵听了,不敢回话,连忙垂了头。 徐氏摆了手,不欲再理她,待到了苏荣堂,便道老夫人不喜欢热闹,将于小灵隔了出来,连门都没让她进。 若是平常人家的小媳妇儿,这会儿早哭了,好在于小灵问心无愧,只往廊下避风处站了,让方嬷嬷去问一问苏荣堂的下人,史氏近来的情况。只她往这一站,朱惠誉却挨了过来。 “好些日子没见夫人了,夫人可好?”他笑咪咪地道。 于小灵不欲跟他攀扯,只转了身看向旁的地方。朱惠誉见她这般,呵呵笑了两声,将声音压得极低,突然说道:“我为了夫人将婚都退了,还挨了板子,两个月不能下床,夫人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于小灵只做没听见,朱惠誉也不生气,反而道:“夫人何必这样?这世间的事情,可都是说不准的,指不定夫人明日便对我笑脸相迎了。” 于小灵双手捏成了拳,哼了一声,回他道:“那可是,这世间的事情都说不准,指不定明日,朱三爷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朱惠誉听了,愣了一下,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夫人对我无情,我却不能无义,这诺大的伯府,若是没了我,夫人以后一个人扛着该多累呀!” 于小灵看着朱惠誉这嬉笑模样,心头一阵下沉。连忠勤伯老夫人的苏荣堂,他都敢说这话了,还有什么是他们应国公府不敢干得? 她觉得后背有些冷,而廊下的风呼呼的吹,她的腿酸的厉害,肚子也坠的难受,她无心再在这里再受冻了,也不管徐氏之前的话,转身就要往史氏的屋子去。 可这贼心不死的朱惠誉,却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于小灵大惊,若让旁人看见,可就完了!她一分迟疑也无,使出浑身力气,一甩手从他手心里挣开了去。 她不过刚挣开,便有一个丫鬟跑了过来。于小灵惊魂甫定,直接闪身进了史氏屋里。 史氏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吃了些冷东西,肠胃不太好,现下已是缓过来了。她不喜欢人多围着她,听说徐立迁也不甚要紧了,三言两语谢了应国公夫人的探望,便将众人都打发了。 徐氏要回家去了,周氏带着朱丙俊也离了去,于小灵这才喘过气来,两腿像灌铅一样,回了正院。 她当先写了封信,把朱惠誉的意思,立即告诉了徐泮,只是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腿脚发凉,总也暖和过来,晚饭也没吃好。 到了夜里,她便有些肚子不舒服了,这半夜地再延医问药更是麻烦,若是常人,恐怕是要出事,好在于小灵毕竟不是常人,她将那不多的灵力运出来,将肚子护了一番。待肚子好些,她后背已是出了一层汗,只她累极了,头也沉得紧,倒头便睡下了。 徐立迁被刺的事情,并没什么头绪,可于小灵就像是被敲响了警钟一样,过了三日,待史氏和徐立迁好些了,便立即跟程氏打了招呼,让她接自己回木鱼胡同,住些日子。 倒也非是她临阵退缩,只是这紧要关头,保全才是要务。 程氏自然没有二话的,第二日,就派于霁夫妇过来接了他。 于小灵回了木鱼胡同,心里有说不出的安定。于霆顾初雨和于小露每日都过来看她,木鱼胡同于家比以前更大了,可却也更热闹温暖了。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连三天都没过,廖氏便闹了起来。 一早起来,廖氏就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惜芙院那里,突然涌出来好多水,这些水都奔着她来,她连跑都来不及,就被这些水给淹了。 于家这些人,只有于小灵和于霖是水命,于霖又不住在惜芙院,廖氏做了这个梦,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于小灵听见这个事情的时候,便笑了,她就知道,廖氏是没那么容易让她住下的。 她挺着肚子亲自去看了廖氏,廖氏却根本不见她,只扯着于清杨,哎哟哟地直呼头疼,说什么再不管她,就要死了。 于清杨有哪里不知道他母亲的意思,可是廖氏年纪大了,之前犯了疯病,这两年才刚记起事来。他看看女儿,又看看母亲,心下十分为难。 女儿这次回来,还是女婿出征前,专门来木鱼胡同拜托他的,徐家那边事多,他自己也不放心女儿在那里,可是现下这个情况,又该怎么办呢? 于清杨从廖氏房里出来,便看见于小灵,站在廊下等他。 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女儿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祖母做了个这么个怪梦,爹也不能不当回事儿,毕竟祖母年纪大了。依女儿看,不若请钦天监的人,过来替祖母看看吧。说不定这怪梦还是什么好事儿呢?爹爹您说呢?” “这倒是好办法,只钦天监的人,我并无什么来往……” 于小灵又笑了,“爹爹何须费心?伯爷之前正有个相熟的,女儿去封帖子,请他来便是了。” 这下于清杨弯了弯嘴角,笑了,点头道好。 第三八六章 出逃犯 钦天监的人只一句话,就让廖氏无话可说了。 《周公解梦》又言:发洪水者,主进财。这梦不仅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成了好事了。 钦天监这位司历,解了廖氏的怪梦,顺带着还帮她看了看近日来的运道,这看完的结果,自然是说她与水命的人同住屋檐下,聚财安康,都更有利。 廖氏被这位钦天监的官员摇头晃脑一通玄说,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点头有点头,待钦天监的人走了,她却又捂着头,让程氏围在他床前伺候。 这一回,于小灵却有些不高兴了,她转过头来便跟顾初雨说:“祖母平日里也这样为难母亲吗?” 顾初雨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道:“两三日便有这么一回,只她睡吃了药睡的就快,母亲如今也不当回事了。” 她这样说于小灵才放心了,果然不过一个时辰,程氏便回来了。 廖氏不敢违了钦天监的官员嘱咐她的事情,说的做的都收敛许多,于小灵在于家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于小灵仍旧两日,便能接着徐泮一封信。徐泮听说他回了木鱼胡同,倒是比她一人在忠勤伯府还放心些。 徐泮如今在韩瑞身边,韩瑞虽对他没什么好脸,却也愿意教他真本事,徐泮同他越发亲近了。 他每日忙碌,一封书信自然写不了太长,可是这回徐泮来的信,却整整写了五六张纸。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徐泮算是遇见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说到这位瓦剌的新可汗,指挥打仗的路数让大宁这边的人颇为猜不透。徐泮想着程思励在此处经年,说不定真如于小灵所说,知道更多关于瓦剌人的事体。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泮请示了韩瑞,带着人往庆阳去了。 他同程思励谈了一夜,或多或少也得了些消息,只是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战况紧急,徐泮不过缓了口气,第二日,便转回固原去了。 谁知他前脚刚离了庆阳边境,下了马喝口水的时候,竟有一人奔了过来。 徐泮见了这人,起先还以为是杀手,可这人穿着破烂赭衣,再一看竟是个出逃的囚犯。他面上胡子邋遢,两只眼睛却又亮又圆,徐泮远远的看着,愣了一下,可那人却离老远突然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却深沉,低吼出声:“伯爷!” 徐泮闻声愣住了,面上尽是不可置信,惊问道:“邵琉?” 那人听了,一下便哭了出来,伏在地上,便是砰砰砰地叩头。 傅平离得近一些,几步便跃了过去,扯着那人一看,也是惊诧,此人可不就是邵琉。 徐泮也连忙过去扶了邵琉起来,握住他手臂的一瞬,二人皆是颤抖。 时隔多年,主仆相顾,红了眼眶。 邵琉着一身破烂衣裳,在这冬日里着实扎眼,前方不远便有个小镇子,徐泮下令去那处歇息,给邵琉找了衣裳换上,才听他正经说了话来。 “伯爷!”邵琉声音有些嘶哑,手指粗砺尽是老茧,脸上算是恨色,开口便道:“属下当年就是摸到了老伯爷和大老爷征战时的疑处,才被人追杀!伯爷,属下这身功夫去了七八成,才保下一命,就是为了留一口气,跟伯爷说一说当年的事情!” 他这话说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徐泮上前扶他,他却避开了,只道:“刺杀我的人不过是江湖杀手,而买凶的人却是应国公府呀!” 徐泮抿嘴,眉头压至眼前。 应国公府,果真是应国公府! “伯爷猜不到,那朱丙俊竟能恩将仇报到何种地步!老伯爷当年亲手布置的战事图,便是他透给瓦剌人的!那时瓦剌还是老可汗在的时候,如今这个新可汗和现已战败的四王子,私下纷争不断。四王子实际上更为得老可汗看中,派来对战大宁,朱丙俊便勾结那监军刘焜,在最后一役,泄露军机,这才……这才导致大老爷惨死,老伯爷丧命!” 他说到此处,徐泮已是心口绞疼,浑身热血翻滚了。 邵琉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傅平要将水递给他,他却摆了手:“属下当年正是查到老伯爷出事的战马有异,才一路摸了上去。二老爷让属下继续查,谁曾想,属下这边刚有了消息,二老爷竟……竟也遇害了!是我,定是我打草惊了蛇,才让朱丙俊起了警觉!他出手狠绝,竟然……竟然一下子要了二老爷的命!还要害你呀,伯爷……” 徐泮听邵琉说话,句句都似钢刀,劈到他的心上,若论血海深仇,也只能如此了! 邵琉后来又把那些细处一一道来,说到最后,这破哑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徐泮翻滚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开口让他下去休息,邵琉却朝他行了一礼,缓缓道:“伯爷,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徐泮有些意外,“说来便是。” 邵琉道:“属下被困在军营里有两年了,身上功夫几近废了,逃不出去,若非此次有贵人相助,还难能出来与伯爷相见。此人对属下有恩情,且他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只时运不济罢了。伯爷不妨派人见见此人,若能收回己用也是好事,若不行……属下斗胆请伯爷助他逃脱,也算……属下还了他的人情。” 徐泮闻言,面上和缓了几分,扶了他起身,道:“这算得上什么大事?我让傅平亲去,你看如何?” 邵琉见他答应,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徐泮找了傅平过来,让他带邵琉下去休息,再去按邵琉的意思,救助那人。 徐泮走在前,邵琉和傅平走在后,傅平问道:“你说的那人,叫个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 邵琉闻言,想了一下,竟无奈地笑了一声:“我还说救他,却只晓得他叫老九,不知他真名。他相貌也不甚出众,约莫五十了吧,面上有胡须,身上倒有些读书人的气质,和军营里的大老粗不一样。” 傅平“哦”了一声,记了下来,可走在前边的徐泮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徐泮转过身来,微微侧了头,脸上若有所思,而后朝着傅平道:“小心行事,别吓着这个人了。” 第三八七章 得助力 傅平对徐泮这个叮嘱颇为不解,可是却按着他的意思来了。 他亲自往去邵琉之前被关押的军营,也不亮明身份,只悄悄潜进去,找人问了几句,便查到了邵琉说的这个人。 那人干完了活儿,往一旁的树林子边上喝水去了。傅平按着旁人的指点,走了过去,天色略有些昏暗,可是他一眼便瞧见了,那树干上依着的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形。 傅平朝那人面上扫去,只一眼,就让他惊讶地张大的嘴,这个人,可不就是高就吗?! …… 傅平把高就带回来徐泮歇脚的地方,高就也不挣扎,只是扶着额,连连苦笑。 他被发配到此处,见着邵琉,一下子便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他与邵琉攀谈了一段时日,可邵琉却嘴巴甚紧,什么都不肯说,直到瓦剌人发起了战事,每日才不安了起来。 高就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又见他这两日,不知从哪得来了什么消息,急于想逃离,便想了个办法,借他身上残存的几分武功,助他逃了。 作为交换条件,自然是让他,逃出生天之后把他也弄出来。 可高就万万没想到,邵琉的东家竟然就是把他从好端端的书院,抓出来的忠勤伯,这会儿见了傅平,才晓得跑不了了。 傅平不知道自己是抓了一个人,还是请了一个人,总之,是把高就弄来了。 徐泮见到高就,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请他落了坐看茶。高就并不觉得惶恐,他相助的那人,对忠勤伯定是非常重要的人,手里可能握着忠勤伯想要的密信。尤其以忠勤伯现在对他的礼遇来看,更是如此。 其实高就也不是完全对邵琉一无所知,邵琉对战事敏感,对公侯伯爵讳莫如深,却又对军中调任之事悉心关注,他也试着猜想过,邵琉会不会是哪家派出来调查事情的人,可是是哪一家。他却没能猜到。 现下想来,倒是他一时糊涂了。 忠勤伯府的将军连连为国捐躯,死得却是万分蹊跷,如今的忠勤伯岂能不细探根究? 高就在心里转个不停,上首,徐泮已是开了口:“高先生,许久不见。” 高就拱了拱手:“伯爷安好?” “算不得好,战事一起,自是忧心。”徐泮淡淡道。 “伯爷为国为民,劳心费神,端地是难得。”高就道。 “高先生此言差矣,我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论为国为民,自还是皇上最劳心。只是忠勤伯府本就是为大宁守江山而存在,我作这伯爷的,对战事上心也是本分。” 徐泮一本正经地说着,目光在高就面上反复打量。 不得不说,高就与朝廷作对这么多年,甚至发配边疆做苦力,可他身上那股清高的气质却比金銮殿里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还要出众。 他与朝廷作对,为害了一方百姓,这一点无可辩驳,可国难当前,他若有为民之心,徐泮倒可不计前嫌。 徐泮心里亦是转了不停。高就闻言先是点了点,而后突然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徐泮闻言目光扫到了他面上,只见他一张脸浸透了风霜,眼睛却是雪亮,说到此处,突然抬起了头来,道:“高某自来见不惯那些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狗官,一心只想将他们个个拉下马。后来为伯爷所缚,由我之口,将兵部那一干贼官除得干净,心里突然觉得,朝廷也非是没有好官,只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多年了。” 他忽的笑了一下,颇有几分自嘲,又道:“倒也不是邵兄弟透漏了什么,我高就自认还有几分脑子?伯爷家的事情,我约莫也能猜出些许。伯爷蛰伏多年,若今次大仇能一举得报,不仅是清了家仇,更是为民除害!” 他言罢突然起了身,朝着徐泮便是一躬,“伯爷高才大德,高就不才,有几分愚智,若伯爷不弃,愿肝脑涂地,助伯爷除尽奸佞!” 话音一落,徐泮眼中便露了笑意。 …… 白纸黑字的信,于小灵却仿佛看到了那般场景,不由笑出了声。这高就兜兜转转,竟还是逃不过徐泮的掌心。 高就算是个能人,之前徐泮就曾夸过他,可惜他心术不正,一味的与朝廷作对,有才也无法施展。 如今徐泮能将他降服,此人说不定便是极好的助力,徐泮在明他在暗,也许正是如虎添翼。于小灵这样想着,又放心了一些。 于小灵在木鱼胡同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又飞进了十一月,忠勤伯府没人来管她,徐氏那边又碍着顾初雨,说不上话。只廖氏和崔氏,三天两头的生些小波澜,于小灵全不当一回事。 近日她腿肿得有些厉害,日日都用热水泡脚,睡觉前也找了个小枕头垫在腿下,却也不见好。程氏说按压穴位也有些作用,于小灵便派了个丫鬟去跟医婆学两手,回来跟给她按穴位消肿。 可是不知道是这个丫鬟没学到精髓,还是于小灵腿肿得太严重,折腾了几日,效果并无任何显著可言,于小灵这腿还隐隐有些疼了。 她可不敢托大,请了太医过来看。不过太医却说,腿上水肿不耽误大事,忍着些,还是尽量不要吃药。 太医都说不要紧了,于小灵自然不敢乱吃药的,加之灵力要留着生产时用,便也只好忍着了。 程氏却对此很是惆怅,见女儿手指按到腿上,一按就是一个坑,行动也很是不便,睡着觉也乱哼哼,便想起了自己怀于霆那会儿,好似也是这么个情况。 不过那会儿,逢春还在她身边。她当时让逢春跟着医婆学了按压的手法,逢春颇有灵性,做的甚好。于是她想了想,跟于小灵提了此事。 “……这都快十年了,逢春也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府里的人也换了好几茬,你祖母又得了一场疯病,谁还记得她和半夏?况且只让她来,又不是让半夏来,没什么的,小心些就是了。” 于小灵也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便使人叫了分管她几处产业的逢春,让她打扮的老气些,往木鱼胡同来。 第三八八章 提旧事 自从程氏生了于霆,这都十年过去了,可逢春的手法却依旧熟练精准,两日下来,于小灵这腿已是好了许多。 半夏如今是管着于小灵多半的嫁妆产业,做起事来得心应手。 三年前,程氏让季婆子出去荣养,实际上是被半夏两口子接到了于小灵那边。季婆子能帮忙看着孩子,逢春便也出来做事了。 于小灵那个红红火火的糕点铺子留香斋,现下正是在逢春手上打理着,她那桃脯饼这二年,正是京城点心界的新宠,留香斋的名号也打了出来,可就是没人知道是谁的铺子,只晓得,留香斋后边有后台。 于小灵问了逢春几句留香斋的事情,便打发她回去看孩子去了。 只是逢春还没到家,半路就遇上了跑着赶来季婆子。 季婆子见了她,便问道:“阿福呢?阿福去哪了?” 阿福是逢春的小儿子,如今刚好四岁,平日里都是季婆子在看管的。 季婆子突然这么一问,逢春脑子便是一轰,一把拉住了季婆子的手,“娘你说什么呢?阿福怎么可能跟在我这儿?” “没跟着你?没跟着你?!隔壁你芜婶子,可是瞧见阿福跟在你身后出去的?难道你不知道?” 逢春一听,便是一个踉跄。 她从今早出了门,到于小灵这儿做事,现下返回来,前后也有大半个钟头的工夫了,小儿子阿福跟了她出门,这大半个钟头都去哪儿啦?! 逢春面色发白,季婆子使劲扯着她,往回走,嚷道:“指不定他就是一路跟着你去了木鱼胡同,走走,快去木鱼胡同看看,说不定是哪个相熟的领了去!” 逢春一想,很有可能,可是以她的身份,可不好同季婆子在一处,突然脑子一转,突然说道,:“娘,说这孩子会不会找他爹去了?” 半夏近日都是在于小灵名下的一个绸缎庄子查账,那绸缎庄子离木鱼胡同倒不算太远的,季婆子还抱着阿福去过好几回,说不定孩子便是记住了路。婆媳二人赶忙商议了一下,当下便兵分两路,寻孩子去了。 季婆子在木鱼胡同好些年,自然熟悉,找起孩子,不惊不动。只说逢春这边,直奔那绸缎庄子去了,还没见到半夏,只问了一句,便晓得阿福没往这边来了。 半夏这边出来,正看见她腿发软的伏在柜子上,急忙上去扶了她,一问才知阿福不见了。 半夏这冷汗也吓了出来,却是比逢春镇定多了,连忙指了个小伙计,让他往家里再去看一趟,然后想着邻居芜婆子说的话,觉得还是孩子在木鱼胡同的可能大些,便也急着跑着,往木鱼胡同去了。 这夫妻二人刚到了后巷,便遇上了平樱。 ”夫人听说孩子的事情了,让你二人过去一趟!”平樱道。 这夫妻二人见夫人问话,心道要是夫人能出手,恐怕孩子更好找些,当下不敢犹豫,都往惜芙院去了。 半夏如今也蓄了胡子,逢春又打扮的年纪大了些,谁能认出来他二人来? 可是二人刚到了惜芙院,还没进了于小灵的屋,却当头就同刚到了于家、前来跟程氏请安的于小霏遇上了。 于小霏看见逢春和半夏,直接便抬起手来指了他二人。 “站住!我怎么看着这般面熟?” 半夏和逢春见了她,俱是一惊,可于小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那两个婆子见情形略有不对,便朝她夫妻二人身后跑来,一下子就把二人身后的路堵上了。 半夏和逢春相互对了个惊诧的眼神,可于小霏却忽然笑了,说道:“哎哟哟,这不是半夏和逢春吗?我没看错吧?祖母当年不是把半夏发卖了吗?你二人这是往哪去?我看着,是往你们伯夫人房里?” 于小霏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一说,便将于小灵和程氏都嚷了出来。 于小灵身子重,腿也肿得厉害,方才听说,逢春的小儿子不见了,正急着想找他们问个清楚,现下还没问着,谁去于小霏却突然跑了出来,还将这二人抓了个正着。 于小霏怎么会突然来了?她又怎么知道,逢春和半夏家里出了事?她专门跑到于家来,闹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这事怎么看怎么都不是巧合,不光不是巧合,于小霏的出现,还颇为让人难以捉摸。于小灵心下一沉。 程氏当先皱了眉头,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朝着于小霏说道:“大姑奶奶回来啦?外边冷,到我屋里来吧。” 她根本不提此事,就想着将这事糊弄过去算了,可是于小霏根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当下便是一笑:“二婶娘不觉得这两人眼熟吗?” 程氏闻言厌恶地看他一眼,淡淡道:“这二人都是程家的人,和于家并没什么干系,大姑奶奶到惜芙院来看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于小霏听了,完全没感到任何的不自在,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过头向院外看了一眼。 她目光刚扫了过去,院外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几息的功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廖氏和崔氏来了。 廖氏刚进了院子,崔氏便凑在她耳边,伸手朝上逢春和半夏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她说的声音不大,可廖氏却听得面色青了起来,而后砰得一声,她用手中的黄杨拐杖一下砸到了地面的青石板上。 她倒也不论程氏,只是指着于小灵,瞪着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当年你爹说要把半夏撵到庄子上,便是你出主意,让我将他发卖的。我当时便说你怎地会有那般孝心,顺着我来,却没想竟是阳奉阴违!” 廖氏说完这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程氏不敢托大连忙要上来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了。 “好呀,你们都瞒着我!还瞒了我这么多年!连这一对狗奴才都有儿子了,你们还瞒着我!是不是早就想将我逼死了!” 她言罢便是一阵小孩的哭声,一个小男孩被人一推,哭着喊着进了院子。 半夏夫妻见了,不由便是异口同声地喊道:“阿福!” 第三八九章 搬出来 于清杨赶过来的时候,廖氏还死活非要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只说是死了也比活着,不被小辈放在眼里,阳奉阴违强。 她已是在这院子里站了一刻钟了,以她这身体,还不知道会不会生了病。 于清杨万万不敢让她生病的,一来,这好歹是他母亲,纵使有再多不是,也是生他养他的娘,二来,他自守孝后起复还不到二年,根基还没扎稳,若是这个时候廖氏出了事,他一连遭遇两场孝期,便是有程家徐家撑着,对他个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于清杨急得不行,伸手去拉廖氏:“娘这是做什么?什么奴才小辈的,哪有您的身子要紧?” “要紧?我若是要紧,你媳妇女儿可就不敢瞒天过海了?他们分明就是没把我老婆子放在眼里。以我看,就是你没把我这个娘放在眼里,他们才如此猖狂!” 廖氏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哆嗦了。这寒冬的天气,也把她冻得面色又青又白。 于清杨急得直跺脚:“娘要是嫌儿子不孝,儿子就去祠堂里跪着,您也不能这样作贱自己的身子!” 廖氏听到他的话直哼,一旁看笑话的崔氏和于小霏,此时却扮起了好人来。 崔氏道:“娘根本不是怪二叔,只是弟妹和二侄女实在是太过分了。娘这一口气堵在胸口间,上不来下不去的,便是回了房里,又能好到哪里去?二叔是做官的人,不会连这个事情都看不清楚吧?” 于清杨被崔氏这两句反问,问得一阵语塞,当年这件事情,本来也是廖氏乱点鸳鸯谱,当时于小灵提的那个把半夏卖了再买回来的主意,他也是赞成的,不然以半夏的本事,扔到庄子上可就浪费了。 只是,如今半夏跟着于小灵到了徐家,此事怎么又突然翻了出来? 他一个为官的人,自然不会看不懂这一两点,要想出了廖氏心口堵着的这口气,那估计便是…… “娘想如何出这口气,倒是明白说的儿子听听。”他沉声问道。 听他这样问,廖氏才哼了一声,开口说了话:“这对儿狗奴才,都不是我于家的人了,我能怎么样?!只不过,谁家的人便回谁家去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 廖氏说的这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她什么意思,她这哪里是说半夏和逢春,可不就是说于小灵吗? 满院子目光中,都投了过来,于小灵轻轻地笑了,说道:“祖母想让我走,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倒把人家好端端的小孩子吓到了。” 她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句,目光落到了于小霏脸上,见她蜡黄无光的脸上,尽数刻着哀怨二字,而在这两个字上面,她隐隐的笑意中,又透着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费这么大的功夫,把她于小灵从木鱼胡同赶走,于小霏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替廖氏崔氏和她自己出一口气,这么简单么? 于小灵自不会被他们逼的没有地方去,廖氏让她当天便离开木鱼胡同,于小灵也不回忠勤伯府,直接去了一处她在京里的陪嫁院子。 忠勤伯府有看不见手,不定何时便使劲推她一把,而木鱼胡同却有让人厌烦的脚,不停地踢打她,虽不算痛,却十分恶心。 被廖氏从于家赶走的事情,她不敢跟徐泮提,怕徐泮打仗分了心。于小灵自己并没什么不痛快的,况且廖氏作了这一场,也没落到什么好处,第二日便发了烧,又浑浑噩噩地开始说胡话了。 崔氏把责任都推到了于小灵身上,说是她将祖母气的发了病。可于清杨却是生了气,厉声指责崔氏母女故意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推到廖氏脸前,所以才导致廖氏生了病。 崔氏自然不肯认一下这罪名的,她哭着喊着,说二房欺负她这个寡嫂,哭哭啼啼的闹了一天。 可是当天晚上,于霖便跪到了祠堂,用他那弱不经风的身板,说要跪上三日替母恕罪,为祖母祈福。 这可把崔氏吓坏了,再也不敢哭嚎一句,只把这些罪名都认了,让于霖不要乱来。 崔氏自食了这枚苦果,而廖氏又开始犯糊涂,卫玥过来看了一回,说是廖氏到底年纪大了,能不能再清醒过来,却是不好说了。 于小灵听到这个结果,心下不由有些愉悦,她不过是从木鱼胡同搬了出来而已,可廖氏和崔氏,却是作不起妖来了。 她想了想那二人,又想到了于小霏。 她使人去好生查一查,于小霏那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于家,她之前有何动作,又和何人有过接触。 于小灵在顾家出事后,于小霏也没捞得好处,留言四起,可把平成侯府气坏了,向上门来赔礼,徐泮连门都没让进,可以想见,于小霏在婆家的状况了。 她对自己的恨意,于小灵心知肚明,因而才更要查查清楚…… 于小灵搬得这个小院子十分的简陋,华嬷嬷带着人收拾了好几日,才有些模样。 华嬷嬷觉得,让夫人在这样的地方养胎,回头伯爷回来了,还不知道发什么脾气,这个倒也罢了,只是,这个院子到底简陋,能伯夫人眼看着就要生产,在这里生产到底不如伯府。 可那个伯府诡异非常,华嬷嬷也不敢劝于小灵回去。华嬷嬷私下里跟暖橘商量这个事情,暖橘也觉得,夫人自己在这里,谁也靠不上,总是不大放心,她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上一回去潭柘山上,清潭法师身边的浮禾师傅找我过去传了几句法师的话,说的就是夫人怀孕生产的事情。” 华嬷嬷一听,吓了一跳:“夫人自小便同青潭法师有缘。难道法师看出了些什么来?哎呦呦,法师如何指点的?你快说说!” 暖橘回想了一下,道:“法师叮嘱我,说夫人这胎十分要紧,若有什么异常之处,定要派人传信潭柘寺,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华嬷嬷一听,一巴掌拍在了暖橘的腿上:“你这个丫头,怎地早不说来?法师待夫人不一般,曾说夫人是佛陀转世,说不定夫人肚子里的,更是大佛降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陀降生可不是小事,还不快往潭柘寺传信去!” 第三九零章 得密信 暖橘和华嬷嬷自作主张,偷偷往潭柘寺传了信,传信的人回来的时候,便把法师的信也带到了。青潭的信,自然是写给于小灵的,暖橘不敢拆,只好交给了于小灵。 于小灵看到青潭来信,十分诧异,翻开看了,信中寥寥数字,只说了一件事情,那便是让她立即收拾东西,往潭柘山上来。 于小灵拿着信,问暖橘道:“法师怎么会突然写信过来?” 暖橘不敢瞒她,连忙一五一十都说了。 于小灵听着,叹了口气,既然青潭知道自己这边不是很顺意,若她不上山去,指不定他会下山来。于小灵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吩咐暖橘收拾东西,后日便走。 华嬷嬷这边倒是得力,当先收拾了好些物事,先往潭柘山上去了,到了山上才知道,法师竟是专门给她们夫人辟出了一个禅院,和普通人家住的那些客居的禅院再不相同的,院子大不说,而且离蔢生院十分近,一看便是寺中师傅们住的院子。 华嬷嬷在心中暗想,她家夫人肚子里怀的这个,真不一般,法师竟如此看重,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不能有一点儿掉以轻心了。 不过,他们夫人养胎,哪里能断了荤腥?这潭柘寺里,怕是不方便吧。 她这样一想,又赶紧派人,往山下莲石湖畔的小镇上,租了个院子,寺里不能开火,下边送上来,应该能面上过关吧,夫人知道轻重,定同意的。 华嬷嬷这边手忙脚乱的收拾了一天,第二日,于小灵也过来了。华嬷嬷说了吃食的事,于小灵笑着颔首,这院子里还有些乱,她略歇了歇,浮禾便过来请她,到蔢生院说话。于小灵行动不便,到蔢生院门口的时候,青潭已是站在那里等她了。 他见她挺着肚子,走路的时候,一手扶着丫鬟,一手还得扶着腰,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暖橘不敢进院子,正担忧的看了于小灵一眼。青潭却道:“无妨,进来吧。” 暖橘一直把于小灵扶进青潭的禅房,才退了出去。于小灵坐到了禅床上,后背依了墙,才觉得舒服些。 青潭见了,拿了床褥子过来,递给了她:“墙上凉。” 于小灵朝他笑着点头,说道:“我这两个月,没干旁的,净换地方了,如今又赖到了你这儿。青崖是不是要对我有意见了?” 青潭浅笑:“师兄云游去了,寺里的事物如今托我管着。” “哎呦?怪道给我辟了这么好一间院子。还是你好,他自来同我无甚缘分。”于小灵笑着摇头,数落了一句青崖法师。 青潭静静地看着她,没开口打断这一刻的悦然。 “算着日子,我大概不到一月就生产了吧,到时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于小灵笑过,又微微皱了皱眉头。 青潭低声念了声佛,道:“不必忧心,安心便是。” 可于小灵却叹了口气,目光穿过窗扉,不知看向了何处,轻声道:“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赶回来。” 青潭闻言顿了一下,看着于小灵眉间的阴影,什么也没说。 …… 于小灵在潭柘寺山上,住了几日,徐泮这边已经得到了消息。 “夫人搬至潭柘寺养胎,与青潭法师毗邻而居,每日与法师一道上香、诵经,在寺内略做走动,并无不适,身体安康,精神颇好。” 徐泮看着信上的字,眼前不由浮现出于小灵和青潭二人,双双在潭柘寺高大的柘木下,说笑游玩的场景。 他心下一酸,赶紧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他的灵儿他知道,必不会忘了他的,而她在潭柘寺,反而比她在旁的地方,都更让他放心,毕竟青潭法师有着他这肉体凡胎比不了的法力。 徐泮这样一想,才安了安心。 于小灵辗转搬家的这一个月,西北的战事早已起了变化。 徐泮派了高就在当地百姓家走访,三三两两地拼凑出好些消息来,有些很是关键的,经徐泮之手,拟订了好几个针对瓦剌新可汗的作战方法,只将那新可汗,打得连连败退。 皇上一连发了好几道诏书,嘉奖徐泮用兵如神,称他不愧是忠勤伯府的后人,打仗用兵,有先辈之风。 徐泮当然不会因为皇上的几番嘉奖,便志得意满了。打瓦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有大仇要报。 徐泮现下是跟韩瑞完全摊牌了,韩瑞算不得吃惊,毕竟朱炳俊跟他认识多年了,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韩瑞也能看出些许来。 当年,先皇急诏徐泮回京,便是韩瑞私下递得折子,他自然没有什么证据,却能尽力保下徐泮一命,往后再做筹谋。只是韩瑞的不说态度,让徐泮对他疑心多年。二人摊了牌,交了心,行起事来越发的事半功倍。 徐泮这日收起了有关于小灵的消息,外边便有士兵请他去韩瑞的大帐。 “你过来,”韩瑞朝他招手,面上隐有兴色,压低了声音道:“有秘探摸到一条消息,说到底有人按耐不住了,和瓦剌那边借机互通有无。” 徐泮惊讶挑眉:“何时?!” 韩瑞点头:“三日后,斜九坡,应国公。” “难怪……他前日刚派斥候过去探路!”徐泮瞪圆了眼睛,又道:“可有打草惊蛇?” “没有。” 徐泮一听,眼睛便是一亮,压着极度的兴奋道:“世叔,可一网打尽!” 韩瑞闻言,嘴角不由露出几分笑意,却仍是道:“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这斜九坡是个狭长的峡谷,只容兵马单独通过。 朱丙俊要和瓦剌人接洽,选在这个峡谷最是保险。他两方自峡谷两边同时进入谷中,若是后面来人,朱丙俊的大军堵在谷口,立刻就可以放瓦拉人走,后面的人再过来,瓦剌人便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而峡谷两边是无路的陡峰,无人可攀。 若想瓮中捉鳖,只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自瓦剌人身后包抄,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徐泮不由陷入了深思。 第三九一章 斜九坡 想人所不想,达人所不能。 徐泮看着行军图上这条细长而陡峭的峡谷,又看了看瓦剌大军身后那片广袤的荒漠和零星的山丘,忽然想起这些年他反复看的西北各地方志,一计顿生心间。 他不敢疏忽,立即要去寻那些地方志,可巧,韩瑞这里也有,徐泮按耐这心中激动,一页页寻了起来。 片刻,他忽然起身,一双眼睛灿若繁星,两步走到韩瑞身边,附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将他想到了这个计策,说了一遍。 韩瑞先是一愣,然后立即便道:“太过冒险!” 可徐泮却忽的抱拳,眼中一片精光,面上尽是勇色,一字一顿道:“做万全的准备,行出奇的险招!大人放心,末将必当旗开得胜!” “你……想好了?”韩瑞皱眉。 徐泮郑重点头。 韩瑞认真的看向他的脸庞,见他年轻的脸庞,透着他许久不见却又万分熟悉的神色。 忠勤伯府的儿郎呀,果然…… “让韩烺与你同去。”韩瑞突然道。 徐泮诧异:“不行,这毕竟……” 没等他说完,韩瑞便摆了手:“韩烺不比你,他没经过几场大战,你只当带带他,便是了。” 韩瑞虽是这样说的,可徐泮却是心如明镜,韩瑞把韩烺交给他,就相当于是要给他一个彻底的安心。 韩瑞不是怕徐泮行军当中疑心,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唯有把自己的后方相互交予,这关系才更牢不可破。 徐泮应了。 次日,韩瑞便下发命令,说是斥候传来消息,东边有一队不明兵马在靠近,他立即让徐泮亲自领兵往东迎战。 斜九颇在西,而徐泮又直奔东边而去了,朱丙俊自然全没放在心上,不仅如此,还更放了些心下来。 他和刘焜从前都是跟瓦剌的四王子私下往来的。可惜四王子兵败如山倒,王位落到了如今的新可汗身上。 这位新可汗脾性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刘焜派人几次跟他接触,都无疾而终了。直到如今瓦剌大军被打得连连败退,刘焜给他递的消息,他才应了,却说要让一位有头有脸的大将跟他碰面。 刘焜是监军,又不能上战场,自然把朱炳俊推了出去,这才有了韩瑞和徐泮得了密探的消息这一出。 再过两日,朱丙俊便要去斜九坡和瓦剌可汗碰面了,他在心里将此事盘算了好几遍,觉得全没有任何差错,军中也没人对他此行有疑心,才放下心来。 朱丙俊四处巡查了一日,晚间的时候收到了封家书,他本是要回信的,只是刘焜那边,偷偷派人过来,约他私下碰面说道和瓦剌人交易之事,他便只好把家书放到了一旁。 谁知又过了一日,东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忠勤伯领的一支队伍,在东边遭遇了瓦剌人伏击,这队瓦剌人身份不明,却甚是厉害,只打得忠勤伯一个措手不及。 有几人丢盔弃甲的跑回来禀报,韩瑞立即派人前去支援,谁知左寻右寻却寻不到徐泮的踪迹了,看车辙马迹,竟像是往更东的荒漠去。 那片荒漠,中间有十几里的沙丘,没有当地人带路,没人敢过去,韩瑞派人寻过去,那车辙马迹就是消失在了沙漠边缘,消息报回来的时候,韩瑞白了脸。 朱丙俊在下面看着,十分惊诧的同时,心中又生出十分欢喜来。徐泮这次出行,可是带了韩瑞的独子去的,那沙漠,有去无回,说不定这二人当真再也回不来了! 韩家,徐家…… 朱丙俊就连忙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精光,然后同旁人一道上前,好言去劝韩瑞,嘴上干巴巴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来。 韩瑞不甘心,继续派人去寻徐泮和韩烺的踪迹,朱炳俊这边,对于他即将去斜九坡同瓦剌可汗会面,越发地沉住气了。 晚间,他回到自己的营帐,看到案上摆着那封家书还没回,便走过去,提起笔来回了信。他先照着往常的写了几句,可这几句写完,忽地心中一动。 他又添两笔写完这封书信,用信封封了,放到一旁,又扯过一张纸来,再写了一封: 吾妹安好,忠勤伯领兵作战,消失于无人荒漠,总兵寻而未果,一日已过,恐凶多吉少,吾妹当心中有数。愚兄上。 朱丙俊写完这封信,默默地看了几息,另寻信封装了,让人把这两封信加急送往京城,不要迟疑,然后他才安心歇下了。 约定好的这日,朱炳俊领兵整装待发,一切如预期一般顺利,刘焜还派了身边一个小太监,乔装打扮成朱丙俊随身的侍从,随他一道,往斜九坡去了。 山风猎猎,斜九坡一片冷肃,除了谷顶偶有几个越峡谷飞过的秃鹰斜着身子嘶叫之外,也就只有山风的呼啸声了。 朱炳俊指挥大军围在峡谷口,自己带了那小太监和几个侍卫入谷探寻去了。 他到了峡谷中央,并未立时就见了瓦剌那边的来人。之前递消息,说的是新可汗要同他见面,可汗还总是要端着架子的,朱丙俊不甚在意,等了起来。 这边等了约莫两刻钟,隐隐才盯着峡谷那头,有马蹄声传来,他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衣裳,将要说的事情想了一遍。 这边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边便可见几人打马过来,当头一人穿着大红袍子身形魁梧,是新可汗无疑。虽说来人是可汗,而朱丙俊不过是国公,可是这场交易,却是朱刘这边提供大宁军队的消息,而瓦剌那边出钱出马买这消息。 大宁这边有宣大马市,专用来与瓦剌人易物,刘焜利用自己掌马市的职权,暗自在其中抽成,瓦剌人把马匹价格自降下来,他却报给朝廷原来的价格,这其中多少钱财,都流进了刘坤一干人的口袋。 如今这个可汗上位之后,之前掌管马匹交易的四王子没了,刘焜这笔钱就赚不到实处了,可巧此时瓦剌又被大宁打得连连败退,刘坤连忙趁机与瓦剌可汗交易,若交易成了,这又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第三九二章 血海仇 斜九坡的峡谷中,一场通敌卖国的交易正在进行。 朱炳俊和瓦剌可汗切磋了一时,现下叫了几分底,正说到酣处,突然听到西北方向瓦剌可汗的开出传来一阵磅礴的马蹄声。 二人俱惊了一下,都转身往西北方向看去,曲折的峡谷挡住了二人的视线,那可汗心觉不好,赶紧点了一人,让他当即回去看看。 朱丙俊也突然紧张起来,好端端的,怎会有如此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呢? 他最是警惕,连忙表示而已经交谈的差不多了,应该各回各处,不要出了乱子。 那瓦剌可汗也道是,二人刚要分开,谁知朱丙俊身后的谷口,却缓缓走出一队人马,当先一人披着黑色战袍,打了马上前奔来。 朱丙俊大惊,紧盯着那人面上看去,只见他浓眉大眼之间,有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神色。 是韩瑞! 电光火石之间,朱丙俊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忽然拔剑,转身就往瓦剌可汗砍去,一边砍着还一边大声喊道:“快抓住这人,他就是瓦剌可汗!” 那瓦剌可汗哪料他突然出剑,左臂被砍了一道,却闪身逃出一命。那瓦剌人瞬间红了眼,大叫了两句瓦剌语,转身就要跑。 可他刚带人跑出十数丈,奔跑的声音却被西北方向涌进来的大军给淹没了。 “跑,往哪里跑?犯我大宁者,虽远必诛!兀那瓦剌人,你跑不了了!” 韩瑞高声喊出这么一句,声音瞬间在峡谷中回荡起来好像是魔咒,一层层卷进瓦剌可汗耳朵里。 瓦剌人目眦尽裂,却见西北面涌进峡谷的大军中,当先一人,亦身着黑袍骑着战马,右手持一冷光四溢的大刀迎面打马本来,峡谷中呼啸的风,裹得他战袍在身后扬起。 他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大军,在韩瑞回荡的高喊中,一鞭响起,纵马飞驰。 瓦剌可汗识不得此人,只见此人周身杀气,不由周身一凛。与此同时,朱丙俊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一眼认出来西北方的来人。 是忠勤伯,徐泮!那个消失在荒漠里的徐泮! 徐泮英眉倒竖,怒目圆睁,面上还有一道道赤目的鲜血。他手上寒渊宝刀缓缓抬起,刀面血光与冷光混合,嗜血的杀气令旁人胆寒。 不知怎地,朱丙俊忽然踉跄了一步,面上不可置信与灰败之色交替闪现。 徐泮不言不语,静静看他。 这边,韩瑞抬了手,一队人马立即涌上前去欲活捉瓦剌可汗。瓦剌人拼命厮杀,最终不敌,不过用几息的工夫,瓦剌可汗已被生擒。 而朱丙俊这里,面上的不可置信也尽数消散了,灰败之后,又有不甘露了出来。徐泮纵身下马,向他走来,寒渊刀尖冷光在地上划过一根凌厉的线,直指朱丙俊身前。 “为何?”徐泮出声。 朱丙俊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有什么为何?我不过是把祖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罢了。” 徐泮眯了眼睛看他,有些许疑惑,只听他又说道:“当年我祖父在的时候,那场大战从头到尾,都是应国公府的功劳,和你们忠勤伯府没有半里关系!然而应国公府最后兵败垂成了,忠勤伯府却力挽狂澜。呵!滑天下之大稽!你敢说,这不是你祖辈的阴谋?所以你现在要来问我,为何忘恩负义,为何恩将仇报?我只说,我朱某人要那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问心无愧!” 徐泮听了他这一番话,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不是什么默哀还是什么,有几息,他心中静得发寒。 徐家光明磊落,谁料养虎为患! 徐泮捏了捏拳,睁开那双明亮的眸子,再看一下朱炳俊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血海深仇,不必多言。” 他突然挥起寒渊,嗜血的寒渊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向朱丙俊袭来,朱丙俊目眦尽裂,亲眼看见那冷光刺向他的双眼,而尖利的刀刃却在一声软甲裂开的当时,没去了他的胸膛,滚烫的血喷出而出,染红了他的双眼。 天地之间,唯有血海…… 千里之外的忠勤伯府,朱氏拆开那封从西北传来的密信的时候不由惊讶的掩上了嘴。 她拿着那信,手有些抖。 徐泮……死了? 忠勤伯这爵位……又要易主了?! 他大哥,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他替她弄死了了公爹,害死了大伯,刺死了二伯,如今,她那几次三番都除不掉的侄儿,竟领兵失踪了! 沙漠里呀,一日就把人渴死了,哪还有回来的可能?!便是回来,也是干尸一具了吧! 朱氏简直要叫出来了,挡在前面的人都死了,那忠勤伯的爵位,就要落到徐立迁头上来了! 她就要成忠勤伯夫人了!再不是什么忠勤伯府的三夫人,这么不尴不尬身份了! 朱氏激动地站了起来,那天大的好消息,她要跟谁说去?可是突然,她想到了一桩事,让她这兴奋被浇灭了大半。 她那侄媳妇于氏,可是怀了身孕的,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了,万一是个男孩怎么办? 她这个问题刚才脑子里出现,不知便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心中拼命嘶喊:“弄死于氏!掐死那孩子!永绝后患!” …… 冬日的潭柘山,树叶落了干净,山上光秃秃的,于小灵跟青潭一道先去大雄宝殿烧香,然后寺庙里有些琐碎的事情要青潭处理,于小灵便由暖橘扶着,往后山走动起来。 她裹了一个月白色的风帽,在山风中,远远的全看不出她臃肿的身形,只能隐隐看到她小巧的下巴。 有人站在远处的山坡下看了她才几息,于小灵毫无察觉,仍旧和暖橘说着下次往西北,给徐泮再带几件冬衣的事情。 二人说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渐近了。 于小灵行动慢些,暖橘当先回头,她看见来人,愣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行了礼:“朱三爷。” 于小灵吃了一惊,回过头,正瞧见朱惠誉大步走来,他嘴角透着几丝笑意,见暖橘朝他行礼,扬了手:“下去吧,我同夫人说几句话。” 暖橘并不晓得朱惠誉纠缠于小灵的事情,可她隐隐觉得朱家人皆不可信,并不敢听那朱惠誉的吩咐。 朱惠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呵呵笑了,又迈进两步,轻声同于小灵说道:“夫人的丫鬟,对我不放心呢!夫人打发她下去吧,我说几句便走了。” 第三九三章 探消息 朱惠誉同于小灵说话这口气这般熟络,着实让暖橘惊了一下。 她转过脸去看于小灵,只见于小灵皱着眉头,朝她微微颔首,目光示意她往一旁的树下等着。 暖橘迟疑了一下,过去了,朱惠誉见状笑了笑,道:“夫人可知我此行为何?” 于小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朱惠誉不以为意,低声笑了,又往于小灵脸前凑了凑,突然说道:“夫人,之前我说什么来着?这诺大的忠勤伯,只夫人自己撑着,该多难?我最是怜惜夫人,夫人从了我吧,我自然待夫人别无二心,全心替夫人打点这伯府!” 于小灵一听就怔住了,他什么意思?! 她瞪着眼睛看他,眼中警惕的意味明显。 朱惠誉却越发笑得畅快了:“夫人还不知道吧,你家那忠勤伯,没了!” 心头一阵紧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于小灵突然怒目圆瞪:“你胡说什么?!” “胡说?我何时骗过夫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会专程来跑这么一趟?夫人若不信,等过两日消息来了,也就信了。我不过是急着跟夫人分享这喜信罢了!夫人呀,难道不高兴吗?哈哈哈!” 朱惠誉说到尾处,已是止不住笑了起来,满脸都透着不可一世的红光,却刺得于小灵两眼酸疼,看得她心惊不已。 这到底是朱家的阴谋,还是确有其事?! 徐泮…… 于小灵心口突然一疼,当即就有些站不住了。 朱惠誉连忙伸手扶住了她,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收了脸上笑意,哼了一声,道:“夫人这是做甚?还真把他放在心上了?” 于小灵一把甩开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就往暖橘那处去:“暖橘,扶我回去!” 暖橘连忙上前,她主仆二人再不理朱惠誉纠缠,脚步加快地往回走。 “你去传话邵班,让他立即打探消息去,看伯爷如何了!军中又传了什么消息过来!” 于小灵的声音冷得似屋檐下的冰棱,可一颗心却乱跳了起来,脚下也有些稳不住了。 暖橘不敢松了她,生怕她就此摔倒,可于小灵却一把甩开了她,急道:“不要管我!快去!” 她这反应,着实把暖橘吓了一跳,她张口想说什么,可看见于小灵冷厉的眼神,什么都不敢说,一跺脚,道了声“是”,转身跑开了。 于小灵觉得自己惊心得太过了,朱惠誉是朱家的人呀,势不两立的朱家人,这定然是朱家的阴谋,至少是他朱惠誉的阴谋! 她恨恨地想着,强行吐纳了几息,清凉的空气让她理智恢复不少,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往下榻的禅院快步去了。 快到院门口的时候,传过话的暖橘和华嬷嬷跑出来迎她。 华嬷嬷打眼看见于小灵面色青白,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拉她的手,刚刚触及,便发现那手竟是冰凉。 “夫人,您可不要乱想,伯爷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没事的!您只管好好为伯爷诞下世子爷,老天爷保佑,一定都会没事的!” 华嬷嬷连声说着,又扶了于小灵往屋里去。 于小灵脑子有些乱,华嬷嬷这些话她全都听不进去,只道:“派人往木香胡同去,务必当面问一问我外祖父,可有伯爷的消息!” 接着,她又让人去忠勤伯府守着,再去顾家探问消息,一连分配了好几队人马下山探信,于小灵才渐渐冷静下来。 固原与京城相距千万里,她恨不能纵身飞过,可她不能,只能枯坐这寺庙中,等着消息传来。 “扶我起来,去大雄宝殿。”她道。 “夫人现下要去?大雄宝殿人多,您才刚暖过来……”暖橘不由担忧道。 “何必多言?快扶我起来!”于小灵打断了暖橘的话,边说,边要起身。 暖橘急得不行,却又不敢扭着她来,只好跑前跑后地替她打点,掖了个手炉在她手上,扶着她,一路往大雄宝殿去了。 半路上,于小灵和青潭刚巧遇上。 暖橘见了青潭比于小灵还激动些,尤其看见青潭见了于小灵的神色投来问询的目光时,连忙道:“法师,夫人今日心神不宁,总怕伯爷出了事,您看……” 青潭微微皱了皱眉,见于小灵目光焦灼中透着游离,晓得她人尚在此处,心神却飞到了远方,不由怔了一下,然后才缓缓道:“幻象皆由心生,静心守念,幻象皆破。” 于小灵眸中回了些光,轻轻“嗯”了一声,颇有几分自嘲道:“到底关心则乱了,当着佛祖的面,我却总是在此处行差踏错。” 她言罢又叹了口气,直直道:“我去求佛祖原谅,求佛祖慈悲。” 她言罢就迈了步子,青潭拦不住她,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如往常地伸不出手来阻挡。 黄色琉璃瓦顶的大雄宝殿巍峨雄壮,释迦牟尼佛手施触地印,眉目间含着万年不变的慈悲与怜悯,于小灵稳着这具沉重的身躯,跪了下去。 “我佛慈悲,信女于小灵自转世以来十余年,从不敢违背当年在我佛面前所立之誓言,只为佛祖保佑信女转世事成,只今日,信女于小灵斗胆更改佛前祈愿,愿佛祖保佑信女凡世夫君徐泮,上阵杀敌能逢凶化吉,一偿所愿!” 于小灵在中心言罢,艰难地俯下身来,响亮地叩下三头,再起身,她仿佛看了到释迦牟尼佛那无波的嘴角上,添了两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这笑意中应下了什么。 于小灵心下稍安,缓缓突出一口浊气,起身退出大殿,抬头看到黄色琉璃瓦顶上湛蓝色的天空,冬日里稀薄的日光散给这人间渴求已久的温暖。 再次返回小院,于小灵心中定下不少,只凭朱惠誉三言两句,她怎么敢轻易扰乱了心绪?她要好好的,从头到脚都好好的,才能等得她的徐泮凯旋归来。 可是于小灵来没步入下榻的小院,便有小丫鬟来传话,道:“三夫人从伯府来了,说有十万火急地事要找您,夫人快过去吧!” 于小灵没止住,心肝又是一颤,可她脚步却顿了下来。 又是朱家人呀! 第三九四章 乱了心 朱氏极为难得的穿了一件石青色对襟长袄,于小灵没嫁进来之前,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穿红着绿的夫人,这也是朱氏向来的乐趣,便是于小灵嫁进来之后,她也没收了那些粉红柳黄的衣裳,有时候穿得比于小灵都鲜艳些。 只是今日她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对襟长袄,也不落座,来回在厅里走着,捏着手帕在眼角来回擦拭把眼角都擦红了。 于小灵在帘缝中看着,沉了口气,才撩开帘子进了屋。 “婶娘怎么……”她话还没说完,朱氏一眼看着她,便一步迈过来,拉上了她的手:“侄媳妇,伯爷他……他恐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于小灵浑身一紧,在心底暗道。 她突然想了起来,方才朱惠誉来的时候,张口便道是徐泮没了,却没说徐泮因何出了事,她当时一边防着朱惠誉,一边心急如焚,自然也没细问,而朱氏现下却说徐泮是凶多吉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攥了攥拳,装作惊慌地掩了口,眼睛看着朱氏问道:“婶娘说什么呢?伯爷到底出了什么事?” “伯爷他……伯爷……”朱氏正要说,好像又被哭声哽咽住了。 她眼角飞快地看一下于小灵,只见于小灵面上发青,眼中尽是着急,心下一喜,变本加厉道:“我……我……我不该告诉你,侄媳妇你好好养胎,我这就下山去了!” 急匆匆地跑上山来一趟,话说到一半就往乡下去,做这姿态,可不就是想引得的人挠心挠肺?! 于小灵心里知道,她定是故意为之,反倒越发沉得住气了。她只是装作朱氏想要看到的样子,一伸手便拉走了朱氏的胳膊。 “婶娘话还没说完,怎地要走?!婶娘快说,伯爷到底怎么了!” 朱氏被她这么一拉,一颗心越发欣喜起来,又从眼角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跺着脚叹气,只是不说。 于小灵这里装做急得不行,可她也想知道,朱氏到底会说出个什么说法来,不由拉着她反复问。 一连问了好几句,那朱氏瞧着差不多了,才好像下了决心,开口道:“侄媳妇,伯爷他带兵误入了沙漠,三四天没出来了!韩将军派人去寻了,寻了好几回都没找着人。他失踪的那地方可全是黄沙呀,一丁点儿水都没有!三四天了,这哪里还有……” 朱氏说到这里,装作做不下去了,拿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于小灵听了他的话,也有些发愣。 朱氏为何会说徐泮误入沙漠呢? 如果她想要将徐泮的死一锤定音,直接说徐泮被瓦剌人击杀了岂不是好?她只说这失踪在沙漠里了,那也全不是没有生还的机会呀! 于小灵这样一想,心里有些颤。 朱氏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突然想到沙漠这样的具体的事情呢?这难道,不是他们朱家编造的,而是,确有其事?! “婶娘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于小灵瞪着朱氏,厉声问道。 “是我大哥的家书,说是伯爷也凶多吉少了呀!我一得到消息就来跟侄媳妇说了!伯爷是咱们一家的顶梁柱,可不能出了事呀!” 可不能出了事,你是巴不得他出事吧! 于小灵来不及再去咒骂朱氏用心狠毒,她去琢磨方才朱氏说的话。 若是朱氏能得到比她更早的消息,那也只有从朱丙俊的家书中了。所以,朱惠誉也是从那份家书中得到的消息吗?这到底是朱氏姑侄二人的合谋,还是不谋而合呢? 于小灵极力冷静的去分析这些事情,可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头晕的厉害,此刻只想纵身飞到固原,亲眼看一看徐泮。 朱氏说完这话,便开始哭个不停,然后还来来回回地劝于小灵,千万不要当一回事,说不定老天也开眼,便把徐泮放回来了。 等老天爷开眼,再把徐泮放回来,那该是几千年才能遇到一回事?她说这话,比说徐泮九死一生还有狠得多! 于小灵被她说得头昏脑胀,觉得自己再听她说下去,指不定就被她糊弄住了,赶紧喊了华嬷嬷和暖橘过来,找了个借口把说个不休的朱氏打发走了。 朱氏走了以后,禅院里越发的安静了,只是这安静却让人觉得心凉。 于小灵这一上晌经了朱家姑侄二人不怀好意的报信,心里到底静不下来了,她叫邵班过来问询,将朱氏来报信的事情跟邵班交了底。 邵班一听,当即就皱了眉头:“固原以北确是黄沙漫天,伯爷……” 他说到这儿,看见于小灵脸色比他更差,不敢再说,连忙道:“属下已派人飞鸽传信往固原了,若是顺利,来回两日便够了。夫人不要着急,且安心等两日再说。” 若论平时,两日的工夫,看看闲书,做两下针线,也就打发过去了,而如今,两日却好似磨碎了一般,一点一点都是那么的漫长与难捱! 难挨也没有别的办法。待到晚间,下山打听事情的人也回来了,所有人都一无所获,这消息好像只有应国公府知道些许。 于小灵看着这个结果,反而能勉强睡下了。 可是这一夜,她却像是进了地府一样,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翻了出来,比地府中往生的冤魂还乱。 脑中哭嚎一片,谁哭谁喊的,于小灵也分不清楚,只不停有人推搡她,撕扯她,她想去寻徐泮,这些人却拦住了她,在她身旁纠缠不休,让那她什么都干不了。 她心里急得要命,甩开这些人就要跑,可刚跑了两步,就看见前边悬崖边上,徐泮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一个黑衣人手上拿了一柄剑,往徐泮走近,离徐泮约两丈来远时,突然掷出剑来。 那剑一瞬间就到了徐泮胸前,徐泮连阻挡的力气都没有,剑锋便没入了胸膛,他先是一声嘶吼,然后一仰身,直接坠落了悬崖。 “徐泮!” 于小灵大叫,这一声,便将她自己大汗淋漓地叫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外边,天色不过刚泛了白而已。 第三九五章 不速客 一声大喊,于小灵把自己叫醒了,也把暖橘叫醒了,之后,便再无睡意。 她冷汗出个不停,暖橘叫了水给她洗漱,于小灵却觉得身子沉得厉害,肚子也有些下坠。暖橘、温杏和华嬷嬷三个人扶着她,才艰难地洗漱了一番,换了衣裳。 于小灵又派人去问了邵班,可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消息便算是好消息吧,于小灵暗自安慰自己,又去大雄宝殿上了三炷香,跪在佛前,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时候,才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早间的潭柘寺,还没有太多上香的信男善女,青潭照例带着人做早课去了,于小灵看着西边被群山遮住的地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一声叠一声地叹气。 徐泮哪里能听得到她的叹气声,昨日刚送来了几日前于小灵给他写的日常书信,徐泮拿着读了好久,见他小妻子也没瞒着自己,只将在潭柘寺的情况一一道来,心下不由十分欣慰。 现在战事已是了了,战况也已上报朝廷,再过那么几日,朝廷的批文下来,处理瓦剌人的事情尘埃落定,他就可以回京城去了。 想想京城,他的心已是当先飞了过去。 徐泮提笔给于小灵回了封信,这边刚写完,那边却见傅平匆匆跑了进来,脚步声中透着并不多见的慌忙 。 “伯爷,方才收到京城那边的飞鸽传书,是旷蓝鸽传书!” 旷蓝鸽在京畿极不常见,飞行最快,耐力最强,忠勤伯府一共也没有几只。京城那边以此鸽来传信,可见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徐泮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伸手接过傅平手上的信条,打开一看,上面正中写了一行字:伯爷安好否?速回此信。 徐泮拧紧了眉头,两眼盯着这九个字,心里不安起来。 京城怎么会突然以十万火急之势问他安否呢?这定是灵儿的主意! 可若是灵儿担心他了,平常的书信都未断过,便是他领兵那两日,也是提前写好,让人按时送走的,于小灵定不会担心。 定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她心里着了急,火烧眉毛那种着急,所以专程飞鸽传信过来过问他的安危。 那能有什么事情呢? 徐泮略一思量,突然心中一紧。 难道是他往荒漠假意失踪了两日,有人将他失踪一事,传到了京城?! 徐泮想到此处,略微一算日子,一颗心就完全沉了下去。 他连忙扯过一张纸条,哗哗地写下几字:吾安好,不日便回。 他写完递给傅平,让傅平立即再用一蓝鸽传信回京。 傅平走后,他独自坐在营帐中,越想此事越是心惊,是谁这般迫不及待地将消息传到了京城,偏偏又传进了他妻子的耳朵里?! 他妻子如今,正是到了快生产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听到这等难缠真假的噩耗,恐怕…… 徐泮一颗心猛的一滞,面色一片煞白,他忽然起了身,疾步出了营帐…… 潭柘寺到了晌午,人又多了起来,只是于小灵却遇上了两个不速之客。 禅院的屋中,韩氏饮下一盏茶,才在于小灵的注视下,慢慢说道:“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只是过来看看你,顺便带你妹妹上上香。” 她这么说,于小灵心中一松,目光不由落到了一旁坐着的徐涟的小腹上,心道,徐涟也许是嫁了人这几个月,没什么动静,有些心急了。 于小灵连忙道:“二妹妹看上去面色红润了不少,这般身体康健,便也就能心想事成了。” 她这样暗暗地安慰了徐涟一句,徐涟倒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韩氏闻言微微笑了笑,说道:“你妹妹面子薄,便是成了亲,一说话还是要脸红的。” 她说了这两句,又朝徐涟道:“嫁了人还那么薄的面子,怎么与人说话?多向你嫂子学着些,她也嫁过来没多久,还不要一个人管着那么多事情?若是都像你这样抹不开面子,还怎么做事?便是女人家,也得立起来才要紧。” 她说到这个地方,本都是些教训女儿的常话,可不知怎么却是面色微有些变,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突然朝着徐涟说道:“让丫鬟陪着你去寺里转转吧,潭柘寺你不常来,想来好些地方你都没见过。” 于小灵和徐涟都微微有些诧异,韩氏说了这话,是要专门同于小灵单说两句话的。 徐涟虽疑惑,却顺着韩氏的意思起了身,于小灵送了她几步,韩氏便拦了她:“你身子重,还送她做什么?快好生坐着去吧。” 于小灵被韩氏劝着,又坐下了,转眼朝韩氏脸上看去。见她眉目含忧,开口说道:“这潭柘寺也是天灵地杰的好地方,养起胎来尚算可以,你再过十几二十日,便要生了吧,现下身子觉得如何?” “劳烦大伯母挂心了,潭柘寺四处都好,青潭法师之前便同我说过,说我这一胎佛缘甚深,最好能在这寺里佛光灵气之下养些日子。法师说的事情,我也不敢怠慢,便过来了,只是府上撂下了好些事,倒是不太好了。” 于小灵来潭柘寺养胎自然是有一套对外的说辞的,她现下说给韩氏听了,韩氏只是点头,又道:“府上哪有什么事情,你只安心养好胎便是了,只是,我有一事要提醒你。”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脸上有些许担忧显了出来,于小灵见了,不由心想,韩氏难道是在忧心她这一胎吗?若不然,还有什么事情要提醒自己呢? “大伯母尽管说,侄媳妇都听着。”于小灵认真说道。 韩氏沉吟了一下,到底开了口:“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要提醒你,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把这胎养好。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管,稳稳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便是最最要紧的。” 她这样说着,面上那担忧与告诫之色更浓了,可于小灵却是心中一突,浑身一紧。 所以外边,真的出事了吗?! 第三九七章 人间笑 看着暖橘轻轻地摇了头,于小灵心头一滞。 她颤抖着手掀开被子,吓得暖橘一步上前:“夫人这是做什么去?吩咐婢子就是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 她的徐泮不见了,她谁都指望不上。 她执意要下床,可是两条腿刚搭到床沿,下身又是一阵骨头开裂的疼痛袭来,这疼直钻她心间,直疼得她浑身一颤,瞬间白了脸。 华嬷嬷也跑了进来,见于小灵已是疼得坐不住了,连声问她:“夫人是不是肚子坠得厉害?是不是下身一阵一阵地疼?可还有其他地方跟着疼?” 于小灵哪还能回答的了她这么多话?只觉得自己现下当真坐不住了,更不用说想起身了。 她身上疼,心头更疼,她的徐泮还等着她,她怎么能耽搁在此处了?! 可是身上的疼骗不了人,更让她哪里都去不了,她心里恨的要命,偏偏疼得钻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这一阵子地疼缓了过来,大夫按着她的手腕道:“夫人这胎恐怕等不到足月了。” 大夫这么一说,房里人人都是一凛,华嬷嬷拉了那随行的大夫问道:“那夫人什么时候生产?可是这两日?” 那大夫点了头:“就这两日,不过……” 他说着,放轻了声音。华嬷嬷会意,示意他去外面说,可于小灵却突然出了声:“直接说。” 那大夫不好再瞒,犹豫了一下道:“按照平日夫人的脉象看,等孩子足月生产不成问题,只是……现下夫人已是开骨缝了,这孩子也下落了,可……这胎位却是歪了的,恐怕到时候,要难产呀!” 华嬷嬷她们倒抽一口冷气。 她们夫人本就心神不宁了,再难产,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大夫,这可怎么办?!”华嬷嬷急得快哭了出来。 那大夫也颇有几分束手无策,只道:“夫人戒急戒躁,多多起身走走,许是能正过来。” 大夫诊过走了,天才微微亮了些。于小灵看看外面的天,再看看这个又大又沉的圆滚滚的肚子,禁不住又是脸上湿了一片。 徐泮怎么办?他们的孩子又怎么办? 于小灵心里痛,却不得不承认,即便她此时,拼尽全力往西北赶,说不定也来不及了,还不如…… 这对于小灵来说,是比煎熬还煎熬,她从不曾尝过这个滋味,两百多年,从鱼到人,都没有这般难受过。 一阵一阵的疼痛并没有停止,于小灵心上揪着,身上痛着,还得扶着肚子,迈着灌铅一般的腿,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走。 如果徐泮可以凯旋归来,他看到这个的孩子已经来到了世间,一定会很眉开眼笑;而如果他回不来了,如果她还有命……也一定会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念头不过刚刚转过脑海,泪水又哗啦啦流了下来。 原来流泪是这种感觉呀,什么都不需要,只是心痛,泪便会流,而且这泪,根本止不住的…… 天边鱼肚泛白的时候,于小灵身上这一阵一阵的痛,消散了不少。大夫又来看了一回,说离生产应该还有些个时候。 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放下半颗心来。 于小灵自己也缓缓松了口气,叫人上了早饭,满嘴无味地一通干咽,本以为咽下去,总算是交了差,可谁知到了腹中,可难受起来,胃涨的想吐。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青潭过来看她,只见她不过两日的工夫,人已是瘦了下来,两只眼睛黯淡无光,面上一片蜡黄。她打眼瞧见他来了,连如常说话都力气都没有了,只勉强挤出两个字,“来了?” 青潭叹了口气,低声念了声佛,见房里的丫鬟都已退了出去,道:“你所剩灵力虽已是不多,待到生产之时尽数用了便是,此次尤为关键,届时一定派人与我传话,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不必担心。” 于小灵抬眼看了他一眼,窗外的北风呼呼的刮着,她声音冰冰凉凉地同他说道:“青潭,若是有个万一,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吧,待他十五岁,你再任他离去,可好?” 青潭听了一阵皱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留下一言一语,转身离开了。 于小灵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房中,捧着这个让他看不见脚的肚子,若有所思,她脸上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两行热泪,又滑了下来。 眼泪滑到下巴,微微一晃,就掉了下来,落在肚子上摔得细碎,然后迅速地渗到了衣衫里面。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两日,于小灵已是听得有些麻木了。她麻木地听着,麻木地抬起眼来,麻木地看向门帘,房门撩开之前,响起了一个让她没能继续麻木的声音。 “夫人,西北来信了!” 是邵班的声音。 一瞬之间,于小灵突然瞪圆了眼睛,“快进来!” 厚重门帘呼啦一下撩开了去,邵班一步迈了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个圆形的纸筒,见于小灵正坐在正上方的椅子上,手颤抖着向她伸来,心中不由也是一酸,立即将那纸筒放在了于小灵手上。 于小灵要把那纸筒上的细线解开,可手指却抖得捏不多那根线,就在邵班看着恨不能替她解开的时候,那线忽然便松开了,纸卷一松,已是隐约可见纸上的墨迹。 于小灵伸手拨开了蜷成一团的纸条,一眼看完,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她捏不住那纸条,纸条飘落在了地上,邵班一眼扫见上面的字,正是他们伯爷亲笔所书,“吾安好,不日便回。” 于小灵突然放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又颤个不停,颤到后面,哭笑已是分不出来了,只是水气一片。 徐泮没事,她的徐泮没事!他好好的,过几日便回来了! 于小灵向那落在地上的纸条伸手,邵班快她一步,立即拾起来放到了她的手心里,于小灵把纸条又看了一遍,泪水哗啦啦流下来了,这一次,却不是心痛,而是狂喜了。 悲喜交集的滋味端地似难言,于小灵喜的惊心,笑得胆寒,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肚子却猛烈地痛了起来。 第三九八章 不开门 不知是惊喜太过,还是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总之于小灵还没等到晌午,便发动了。 这一阵一阵的疼,比刚才更厉害,不过她心里却越发定了下来。 华嬷嬷指挥着一院子的人,奔来跑去,于小灵凑着疼痛略微有些缓解的间隙,将暖橘叫了过来。 “你去告诉邵班,不管是谁来了,都不要放进来。” 于小灵疼得喘着气儿,眼神却越发的犀利。 她这里要生了,会有什么人来趁火打劫,实在难以预料,就像这两日来给她报信的人一样。是人是鬼,平日里看不透彻,此时却立刻便能看出端倪来了。 前日一早,朱惠誉第一个来给她报信,他是什么个心思,于小灵自然知道,接着着急忙慌过来的朱氏也是一样的,这姑侄二人,都巴不得徐泮没了。 于小灵被他二人吓住,却没被他二人哄住,直到韩氏突然带着徐涟冒了出来,意味不明的说什么要提醒她,于小灵才真正慌了心了。 好端端的,韩氏为什么要来提醒她? 韩氏又不是朱氏,韩瑞更不是朱丙俊!于小灵毫不犹豫,一下子就信了她!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说的韩氏,就在这样的不明不白当中,让她全全相信了那个谎言。 给于小灵下这一剂猛药的,不是让她警惕万分的朱家人,而是好像什么都没说的韩氏。 于小灵下身又是一疼,她攥紧了拳头,喘两口粗气,缓了一会儿,又嘱咐了暖橘一句。 “谁来了,你可都记好了,待回头我生产过了,再与他们好生计较计较。” 暖橘不敢怠慢,当即领命去了。 到了晌午,潭柘寺又来了好些香客,其中一队人不去大雄宝殿上香,反而四下寻路,绕了几圈,绕到了于小灵下榻的院子前。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清瘦的年轻妇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于小霏。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这眼睛却亮晶晶的打量着禅院的门,嘴上啧啧了两声。 她指了一旁的小丫鬟上前敲门,小丫鬟腿脚麻利,跑过去咚咚咚敲了几下门,见门里毫无反应,还以为里面没人住一样。 她趴在门上细细听来,却能听到里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指挥喊声。 那小丫鬟又加倍使了力气敲起门来,可是仍旧无人应答,她心里急了,便上前去推那门,那门根本就推不动,不过此时,里面却响起了个声音:“何事?” 那小丫鬟问道:“忠勤伯夫人可住在这儿?”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又问:“哪位?” 那丫鬟一听自己没认错了门头,立即扬声道:“我们夫人是伯夫人的姐姐,这会儿来探望伯夫人,快快开门来!” 她说完这话,往后退了一步,以为这门就要开了,可谁知里面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诧异地皱了眉头,不耐地说道:“没听见吗?” 里面的人不急不慢地回了她一句,“我们夫人说了,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 那丫鬟着实吃了一惊,又立即道:“我们夫人可是平成侯世子夫人,是你们伯夫人嫡亲的大堂姐,不是旁人,还不快点开门!” 她急着说了这句,里面的人却仍是慢悠悠的回了一句:“夫人有令,谁人来都不见。” 这丫鬟这回真是诧异了,连忙跑回于小霏处,添油加醋的将门上的回话说了。 于小霏听了也是一愣,疑惑地看了小院一眼,旋即又突然笑了。 闭门谢客……莫不是发动了吧?! 她笑完便问那小丫鬟,里边是什么动静,小丫鬟连忙说了,于小霏立即亮了眼睛。 她琢磨起来:“于小灵肯定是发动了,院里这么乱,说不定就是难产了!真真是大好的机会!只是于小灵倒是能耐,竟能闭门谢客!” 于小霏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将程氏她们一并叫来的。 可惜自于小灵被赶出于家之后,她那嫡嫡亲的好弟弟,全不让她再回娘家去了,她想说话也说不了。更何况二房对她千防万防的,恐怕也不比于小灵少。 于小霏念头一起,心中火气窜了上来,她就不信了,她于小灵还真的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生产?! 她横着眼睛,打量起这片连在一起禅院来,反复打量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 邵班带着人在小院内外来回巡逻,听说平成侯世子夫人来了,心中一紧。 这平成侯世子夫人,同他们伯夫人之间的仇可不是一分两分,她这个时候来了,虽然夫人闭门不见,可也不能对她放松警惕。 邵班连忙派了两人盯着于小霏的人。 于小霏先是带着人,在小院附近转了两圈,然后便往西边去了。 邵班听说颇为疑惑,这平成侯世子夫人定是有备而来,不可能就这样放弃的。他正仔细琢磨起于小霏会有什么计谋,那边于小灵听说于小灵来了,不知怎地,竟是一下,笑出了声。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于小灵骂了这一句,倒觉得身上痛快些了,她这肚子已是落了下去,便是难产也得产。大夫替她开了药,稳婆替她四处按压,她自己也将灵力调出来开宫助产。 于小灵觉得她只要不疼死过去,无论如何,都是能将这孩子生下来的,尤其徐泮无性命之忧,这消息传来,她浑身上下好像全是劲儿,是生的劲儿。 大夫刚才说了,这孩子,还得七八个时辰才能出来,于小霏不知从哪得了信,专程前来,必然有得闹腾,她嘱咐暖橘:“你去让邵班人盯着她,若她不安生,直接把她扔出山门!” 暖橘得令去了,邵班这边一听夫人的说法与他不谋而合,手脚越发放得开了。 可他这边刚刚得了于小灵的令,那边并有一个派出去的侍卫,便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满头大汗地说道:“那平成侯世子夫人,竟然派人往夫人北邻的禅院里泼酒,还让人拿了火折子!” 邵班惊讶:“快拦住他们!” 他这么说完,又是一顿,两眼一瞪道:“不用拦了!把人绑了,扔出去!” 第三九九章 晓真相 一场大火正在酝酿当中。 于小霏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悠哉地看着手下的人将两坛酒,泼到这个久不住人的院子里,然后还不忘嘱咐下面的人:“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了!” 这几个人手都是她自己陪嫁的人,当然听她的话了,这几人虽然约莫晓得,她要做什么事体,可身家性命都攥在她手里,不听她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人怕于小霏,自然也怕得罪了于小灵,由不得手下越发迟疑起来。他们动作慢了,正是给了邵班机会。 邵班派回来的两人,瞧见火折子还没扔出去,都松了口气。两人相互对了个眼神,又给之前刚留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分散开来,瞬间掩藏了身形。 于小霏也瞧见她那些手下动作颇为磨叽,伸手指了他们:“快些!快些!” 可是她这边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破空的声音传来,然后铛得一下,一支箭射了过来,深深钉在了树上,那树,正是方才于小霏指的方向。 于小霏吃了一惊,倒抽一口冷气,手下的人也都目瞪口呆,众人都寻着那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下面的人没见过这个阵仗,都不敢动弹了。于小霏比他们强些,打眼瞧见那箭穿插着一张纸,赶紧伸手指去,“快,快,看那纸上写的什么!” 众人都往得箭上看去了,可谁都没瞧见,有一个身影不动声色地转到了于小霏身后。 那身影悄悄地靠近,就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一个纵身,跳进了马车,在于小霏差点惊叫出声的时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而不知何时又从另一边冒出来一个人,那人动作利索地跳上马车。当众人回头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是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驾着马车,飞奔而去了。 于小霏手下的人都被这场变故,吓得飞了神,再回过神来去追,已是追不上了。就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有机灵的,一下想起来了那支箭和箭上钉着的纸。 他们取下来一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一行字:“人在山门外,再闯山门死!” …… 马车上的于小霏惊恐万状,可却被一蒙面黑衣人,从后面死死地捂住了嘴。 于小霏自然是要挣扎的,她嘴上发不出声音,却哼个不停,两手被捉住,两腿却踢个不停。 黑衣人自然不会放了她,却被她弄得不厌其烦,一脚踢在了她小腿上。于小霏哪里受得这么一脚,当即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越发要叫要挣扎了,那黑衣人再不耐烦,忽然松了她的手,翻手一个夹风带雨的手刀,直接砍在了于小霏后颈。 行不轨之恶事,自然得粗暴之对待。 于小霏疼得一声闷哼,当即昏死了过去…… 于小灵这一胎生得极不顺利,一直到了晚间,孩子也没下来。早上那会儿的劲儿头,折腾了这一日,也是消散得干净了。 青潭来看了她好几回,当着一院子人的面,自然不好同他说什么。晚间又来的时候,听她说话已是精疲力尽了,不由目露担忧。 他跟于小灵表示要单独同她讲几句话,于小灵便把众人都打发出去了,隔了一层门,跟他说起话来。 “灵力还剩下多少?”青潭开门见山。 于小灵在里间儿听了,默了一默,叹了口气才道:“几乎没了,约莫……只剩些残留了……” 她话说到尾处也是没了力气,她万万不曾想到,这生孩子远比她想的要费劲多了,现下她灵力,几乎用得干干净净了,剩下的……大概只有听天由命了吧。 青潭低低念了声佛,道:“莫担忧,此乃一劫,过了便是。” 于小灵闻言疲惫地笑了:“也是,都是劫了,担忧也无用。” 她这样说,青潭在外间轻轻地摇了摇头,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将衣裳穿上罢,我传与你些法力。” “你说什么?”于小灵不可置信。 青潭就知她这般反应,敛了神色,劝道:“渡劫不是儿戏……” “你疯了!你是佛祖座下的弟子,修的是佛法,是你自己的修为!你私传法力与我,恐怕你我二人都得受那反噬!与其搭上你,还不如我自己使使力气,拼上这一命!” 她几乎把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斥责青潭了,她满心对青潭的想法惊诧不已,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么一招?! 室内外亦是静默无比,只有烛火发出了一声噼啪声,划破了这静默。 “你回去吧,我如今是凡人了,我的事情……你也不要掺合了。”于小灵沉声劝了青潭一句,下了逐客令,然后扬声喊了暖橘。 青潭走了,回道蔢生院也不歇息,熄了灯火坐在禅床上打坐。虽说是打坐,可是渐渐地,隐隐可见周身有光亮溢了出来。 浮禾到院中泼水,猛然看到这般景象,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震住了。 法师这是……要把法力输出来么?! 他把法力输出来,他还有命吗?! 青崖法师怎么说的,张济学道长又是怎么说的,他全都忘了吗?法力灵力都是自己修炼出来的,私自渡给别人,只有自食反噬的下场! 自那年天岩山的黑夜起,他便夜夜受反噬的折磨,他传法力的那人毫无察觉,可法师他那几年不得安寝,难道都忘了么?! 浮禾一步向上前去劝诫青潭,可脚步迈出,却突然一愣,然后转了方向…… 于小灵下榻的小院里,又迎来了一位僧人,于小灵听说是浮禾,便让他进来了,然后挥手把众人都遣了下去。 “师傅深夜到来,可有何事?”于小灵无力地躺着,半闭着眼睛问道。 “于施主,法师待你如何?”浮禾突然问道。 于小灵睁了眼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出声相问,回答道:“法师待我恩重如山。” “既然如此,还请于施主不要再让法师将法力传于你了。” 浮禾话音未落,于小灵便惊讶出声:“再?这是怎么回事?!” 浮禾闻言,默默闭起了眼睛,念了声佛,“有些事体,想来施主还不知晓……” 第四百章 有佛光 天刚破晓的时候,于小灵这艰难的生产竟停了下来,大夫见了这情形,脸色比于小灵还难看。 胎位不正本就十分困难了,如今生产停下,大人小孩定有性命之忧,这大夫行医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那也是见过的,可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一碗碗汤药灌了下去,情况根本不见好转,连华嬷嬷脸上都见了颓色。 她看着自家夫人只剩一口气吊着了,嘴上虽反复劝她,可心里却已有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了。 于小灵神思又些飘忽。 对她而言,多少大风大浪都经了过去,一百年开灵识,一百年修炼,十多年转世人间,喜怒哀乐也都尝了一遍,她自以为自己已经跟凡人没有区别了,可谁曾想,就她自以为这一次成算满满,却没想到直到把体内灵力都用尽了,也没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哪怕让她把她和徐泮的孩子生下来,也好啊…… 两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于小灵望着房顶的木梁,听到脚步声此起彼伏。 谁来了,谁又走了,在这世间,原不过是最稀松平常的事。 “夫人。”暖橘低低唤她。 她眨了眨眼,暖橘连忙道:“法师来了,给夫人送了颗药!” 于小灵诧异,却只能微微皱了眉。 暖橘没有察觉她的情绪,只是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放了一粒乌黑的药丸。 “夫人!法师让您含在嘴里,说定能挺过去的!” 暖橘十分的激动,捏了这药丸便往于小灵唇边送去。 于小灵抿了嘴,向下弯曲的嘴角,透着拒绝的决心。 她把眼睛向下转了转,目光扫在那乌黑发亮的药丸上,隐隐约约可见那药丸周边有灵气浮动。 于小灵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何德何能,让青潭为她至此? 他这样有违天道,已经被害的夜不能寐了不说,这回再将法力凝在丹药内,让她服下,她不服下还好说,若今日她不明不白的吃了这药,兴许她能活下来了,可青潭呢?他怎么办?还了自己将他从湖中央里推送到泷松法师身边的恩情吗? 可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其实,青潭从小便是最有慧根的。 他那时在小木盆里漂,没饿死没淹死却遇见了她,从此进了潭柘寺。到了三岁便能背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六岁有西来的高僧曾预言他眼下朱砂,道他或可成佛,十六岁与人论道,三年论辩天下,十九岁便得御赐法师尊号了。 青潭的造诣远在青崖之上,假以时日,定然同他师傅泷松法师一般,坐化成佛,脱离轮回的苦海了。 所以,这么有悟性的佛门弟子,于小灵真的要和佛祖夺人吗? 她虚弱地笑了笑,几不可察,又不容拒绝地摇了摇头。 暖橘诧异,明明法师有办法,可夫人为什么拒绝呢?她心里急得不行,可在于小灵的目光下,却只好失望退下了。 青潭看到暖橘捧着木盒原样返还,面上尽是愁容,心下一沉。 她什么都知道了吧…… 青潭目光有些深远,又有些不可探测。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于小灵这里没有任何好转,一院子人的脸都越发地哭丧了起来,很快他们这些一道跟着夫人上山的人,或许就要抬着夫人的尸首下山了吧。 夫人这么平易近人的主子,几乎从来不拿架子的主子,为什么老天爷要收回去呢? 夫人走了,等伯爷回来,他们又拿什么交差? 院里不见嘈杂,只想是上空笼了层阴云一般,沉重不已。 相比于小灵禅院里透着的沉重,隔壁那个寂静的禅院,在被于小霏的人泼了两坛子酒过去之后,现下又有人轻轻地走进去了。 青潭一路打开院门,打开房门,一直走到离于小灵生产的屋子最近的房间时,停下来了。 久不进人的房间,一室浊气无处安放,可青潭进到房中,这浊气好像有意避着他一样,呼啦一下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房门。 浊气尽去,青潭关了门,盘腿坐下,周遭一片寂静,只隐隐可听到,隔壁禅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青潭自然不会在意的,他现下要做法,用法力整个笼罩于小灵生产的屋子,届时,外面只会更乱。 青潭嘴角透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子用法力渗入她体内,她总没有办法再抗拒了。 青潭在禅房中打坐片刻,敛了思绪,凝了精神,经文在唇齿间穿梭。他如此全神贯注,自然听不到有人悄没声息地闯进了这座禅院。 晨雾之中,于小霏狰狞的脸写满了恨意。 于小灵竟然派人绑了她,将她赶下山,还让人狠狠地踢打她,是把她当狗待了吗?! 她于小灵有什么可能耐的?!如今也没能生下孩子!难产了吧?要命了吧?熬不过去了吧? 于小霏一腔恨意有了宣泄的地方,她一定要替于小灵的难产加一把火,让她就死在今日,再也别想翻身压在自己头上了! 于小霏当即派人潜进了于小灵旁边的禅院,那些人进了院子,才发现院子里竟开了门。 他们连忙跑回去回禀,于小霏知晓了也颇为惊讶,她十分谨慎,再派人过去查探,自己却只守在门口,不敢进去。 派过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可却是连滚带爬的跑回来的,于小霏不由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 “夫人,夫人,那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的光,是……是佛光!那禅房里,有佛祖!” 佛祖,难道潭柘寺,还真有佛祖?还偏偏就在这个禅院里? 于小霏根本就不信,想到昨日的遭遇,她两眼一瞪,恨声道:“佛祖岂会来这里?!一定是戏法!我亲自去看看,谁人在装神弄鬼!” 她虽这样说,却让人护着她往里走。 然而她没走多远,便瞧见不远的室内,果真有光亮。这光亮,完全不是油灯灯光或蜡烛光火可以比拟的,就像画上画的神佛身上的佛光一样耀眼! 于小霏也吓得心头一颤,可她仍旧大着胆子,侧头向里面看去。只一眼,便正好瞧见了一个瘦削背影,盘坐在禅房中央。 那光亮便是从这人身上发出来的,这场景,像一道闪电劈向于小霏的头顶。 于小霏心头一阵猛烈收缩,突然感觉脑袋一轰,一阵剧痛从头上传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脑袋,一声尖叫破口而出。 第四零一章 灰蒙蒙 头痛欲裂之后,一段哭喊不止的陌生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上了脑海,于小霏突然踉跄着跑了起来,丫鬟扶不住她,被她一把甩开。 于小霏跌跌撞撞地向那有光亮的禅房中跑去,她没有跑向了房门,却是奔向了一旁的窗子。 她两手按在了窗户上,窗户发生吱呀的一声响,没有惊动里面的人,可于小霏却在又一声尖叫后,失神地跌倒在了地上。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声音尖尖的,好像针尖,尖得一阵一阵地刺耳。 一院子里的奴仆都被她突然疯癫的模样吓坏了,可她仍旧不管不顾,惊恐地喊道:“是妖怪!原来于小灵是妖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当年就是有这光亮!他们被我撞破了,便抹了我的记忆!妖怪!妖怪!全是妖怪!” 她这边尖声的呼号着妖怪,奴仆们都被她吓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个胆子小的,已经瘫软在地上哭起来了。 于小霏近身伺候的丫鬟,倒是大着胆子喊她“夫人”,可是于小霏却好像全没听见一样,呼啦一下起了身来,还没站稳,转身就往那禅房中跑去! 她使劲推开了门,门咣当地响了一声后,大敞开来。屋中的光亮一下子刺到了于小霏的眼睛上,可于小霏根本顾不得眼睛被刺得流泪了,半疯半癫地一步跨到了前方坐着的青潭身后。 不知是不是青潭身上佛光灵气太盛的缘故,于小霏并没有靠近,而是立在了他身后半丈处,眼睛上下打量着青潭的背影,突然伸出手指着他,尖声问道:“你是不是青潭法师?” 青潭再是全神贯注,如今也晓得了于小霏的闯入了。 他口中经文念到一半,自然不能嘎然而止,他本想着将这佛光度到于小灵院子里,只让旁人以为是有佛降世,便不会再做纠缠,可谁能想到,他在这座多久没有人来过的禅院里施法,竟然被人撞破了! 思绪一旦打断,青潭这周身便是猛然一痛,他口中经文不停,可于小霏见了,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锣一样。 这样的场景她记得,这与她突然浮现的这段记忆简直一模一样! 她突然使劲地摇起头来,转过身便是发足狂奔。 “妖怪!妖怪!都是妖怪!青潭法师也是妖怪!都是妖怪,都要害我!”尖利的叫喊,在清晨的潭柘山上回荡不休,做早课的僧人们,无一不听到了这些喊声。他们不由停下了要去做早课的脚步,在一阵面面相觑之后,到底变了方向…… 青潭尽力维持住这好不容易调出来法力,可这法力的光亮,却是全然背离了他的愿望,一层一层的削减殆尽,直到有僧人三三两两地在于小霏的呼喊中,到了禅院的时候,青潭身上的光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胸中忽然一阵剧痛,接着猛然一咳,一口腥甜在嘴中化开了。 他的背影有些萧索,有些颓败,是那些僧人从不曾见过的法师的样子。 他用手撑着地站了起来,站起身来,仍然有些颤抖,浮禾闻讯跑了过来,打眼看着青潭踉跄的身形,飞奔上来扶他,“法师!” 可青潭却挥手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静静地独自立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浮禾愕然,青潭却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又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命不可违,所以,这都是天意了吗? …… 只能微微睁着半分眼睛的于小灵,定然没听到半分于小霏的呼喊,自然也不晓得,就在她隔壁不远处,生出的这一场惊人变故。 她只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吸气,都比方才更轻了许多,大概说将死之人,进气少出气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她也试图再使些力气往下,可她便是用尽了力气,下.身也不过只有微薄的反应。 于小灵不知道自己的这样吊着,还能撑多长时间?这个孩子,又还能撑多长时间? 她眼角的泪滑个不停,枕头都已经打湿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完了吧,也许就是这一次呼吸,也许是下一次…… 她想,或许自己应该再留恋一下这个她生活了两百多年的世间。以后她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了吧。 转世失败,便会魂飞魄散,魂魄再无凝结的一日了,自然不会回来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到底她来过,便是走了,也真真切切的体会过,感受过,总归不是一场梦。 只可惜呀,她走后便魂飞魄散了,并无痛无言,可留下来的人,又怎么办呢? 徐泮怎么办?青潭怎么办?程氏怎么办?于霁于霆他们又怎么办? 他们心里该是多痛呀,一定痛苦像她前两日那般,痛到每一滴血里,痛到每一寸骨头上,那样的痛,可真是难捱。 于小灵这样恍惚的想着,就觉得心中又是痛了起来。 她要是不死该多好呀,还能见徐泮一面,跟他说一说,劝一劝他,让他不要那么心痛,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于小灵还想着要劝劝徐泮,可是这说法,她连自己都劝不了,眼角又是唰唰地流泪。 外间隐隐约约有惊呼声传来。 于小灵想,他们在惊呼什么呢?难道,有人请来了太医院的院正来了?于小灵觉得院正来了也没用,除非来了大罗神仙,说不定还真能救她一把。 不过大罗神仙是不会来的,于小灵无力去想了,脑子越发的昏沉起来,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院外,惊呼声此起彼伏。 “伯爷!” “是伯爷!” “伯爷回来了!” 徐泮满身风尘,一直冲到产房门前,不知怎地,听到房里一片安静,一时僵立在了当场。 徐泮定住了,直到看见暖橘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才浑身一紧,声音嘶哑地问道:“夫人如何了?!” “伯爷,夫人她……昏过去了!”暖橘言罢,泪已经流了下来。 徐泮的心突然一滞,忽然不管产房血污了,一步就要闯了进去,可就在脚步迈进去,身后却传来一句急切的呼喊。 “徐施主,快跟我来!” 第四零二章 劈石鱼 徐泮一回首,正看到青潭站在院外。不知怎么,他连问都没问,沉声吩咐了一句“照顾好夫人”,直接便转身奔着院外去了。 两天两夜的纵马奔驰,徐泮如今已是口干舌燥,眼底乌黑,两条腿间已是磨起了泡,走起路来无时无刻不在疼着。可是他还哪里管得了这些不适,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到了青潭身旁。 他一句话是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青潭便领他往一旁急走了几步,避开人群,低声说道:“她已危在旦夕,只有一法,或可救她一命!” “法师快说!”徐泮目露光亮。 青潭微微皱起眉来:“当年她转世,为了感念修成精灵的鱼身,便将那鱼身用灵力滋养起来。我后来以为,她这般太过耗费灵力,况且可维持时日并不多,于是便寻来西域灭山石,用灭山石铸造石鱼,将那鱼身封存在了石鱼当中。她用来滋养鱼身的灵力,自然也被封存其中了……” 青潭话没说完,徐泮便低声吼了出来:“法师,那便取那灵力去吧!还等什么?!” 青潭却并不去他这般急切,只道:“一来,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此事。再者,这灭山石铸造的铜鱼,有佛像一半大小,当时铸造时便过于沉重,有僧人以木抬之,结果木梁断开,灭山石鱼落在地上,却未曾损毁。所以,此石过重过坚,恐怕不易打开。” 徐泮迷惑了,法师既然将鱼身放到石鱼当中,想来石鱼本是打开过的,为何如今又说打不开呢?! 徐泮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来,青潭比他过之而无不及,回忆道:“我当年怕那灵气从石鱼中渗出来,便让工匠师傅以最为紧密的结合方法将鱼身封存起来。那工匠当时便道,此种封存之法,一旦封上便不能再开启,除非那工匠亲自来看,而现下又去哪里寻此人?” 徐泮愕然,目光有些呆滞:“那……难道……不不!法师,那石鱼可能劈开?!” “是,那石鱼可以劈开,只……常人恐怕不能……” “法师!不若放我一试!” 青潭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点了头。 “可也。” …… 灭山石鱼被八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虎背熊腰的大汉架走的时候,寺庙里的人都颇为惊奇。 前来上香的香客个顶个地诧异,这石鱼在此处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便被架走了? 可不管他们如何惊奇,这石鱼却被这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在大汗淋漓中,架到了一处偏远又隐秘的禅院。 那八个人走了这一路,当下再也使不出力气了,放下石鱼之时,控制不好力道,那石鱼便是砰地落了下来。 院内一时间尘土飞扬,巨大的声响中,青石地板瞬间裂开了一条缝,两边绵延一丈多远。而那灭山石鱼,却纹丝未动,看不出半点破损。 徐泮站在院中,看着这番场景,心下一沉。 这灭山石,他也曾经听说过,是西域奇石,撇开它能保存灵力不为人知不说,此石之坚硬也是石中罕有。 如此倒也罢了,只是青潭法师刚才说过,他们要取出其中灵力,一来要打开这灭山石鱼,二来,在打开之后,还不能任由开启缝隙太过大张,否则,因那鱼身这些年早已腐坏,那灵力无附着之体,便极易消散,即便能捕捉到,恐怕也只剩极少的了。 所以,如何控制力道,才是最最要紧的。 徐泮握着寒渊,不由心头有些发颤。 他上阵杀敌,不知凡几,有时博上性命,刀尖舔血,也没有此时这般胆怯。他为了他心里那个人,豁出性命,也毫不犹豫,可此时却把她的命握在他这刀尖之上,徐泮这心头,如何能不发颤呢? 可即便是心头发颤,手下也不能颤,她的生死,可就在他一刀之间了,万万颤不得。 邵班看着他们伯爷沉着脸抿着嘴,干裂的嘴唇,还凝固着血,虽不知法师和伯爷将这石鱼劈开,又是要如何救夫人,可他深以为两天两夜的奔驰,伯爷已是到达了极限,如何还能再行如此不易之事? 他不由几步走上前来,说道:“伯爷不若把这寒渊宝刀借与属下,属下替您劈开这石鱼!” 徐泮闻言,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的命,他不能交给旁人。 徐泮缓缓转过头来,看见青潭在那石鱼尾后打坐片刻,现下睁开眼睛,朝他微微颔首,心知法师已经准备妥当,只差他这一刀,他心想定不能再犹豫,便挥手让邵班他们尽数退下,严密把守此禅院之门,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徐泮直了身子,双手握紧了寒渊,刀尖在青石地板上映出一道冷光,他大步走着,几步就到那石鱼的眼前正中。 他来潭柘寺好多回,从没认真看过这石鱼,现下看来,不知为何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他看着这石鱼灵动的眼睛,活灵活现的神态,脑中突然闪过那人嬉笑的模样。 而他再想想她如今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命悬一线之间,忽然一股酸痛之意流遍了他的全身,而在这股痛意所到之处,先是一阵酥麻的痛,而后他浑身竟热了起来,一股热流在体内闯荡,久违的力道节节攀升。 他忽然瞪圆了眼,两只眼睛直盯着那石鱼最最中央的细缝,两只胳膊猝然青筋暴起,寒渊宝刀顺势而起,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破风向下砍去,一瞬之后,整个潭柘寺都听到一声訇然巨响。 就在这巨响之中,那灭山石鱼头顶突然裂开一条细长而深邃的缝隙,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向深处蔓延。 经文响起在禅院里,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这石头崩裂的响声中格外突出,瞬间传入了那石鱼内里。 一息过后,一道淡黄的光亮从石鱼中央飘了出来。那光亮好似被人引导了一般,缓缓地飘着,一点点向青潭靠近,慢慢飘进了青潭手中一个平淡无奇的白色瓷瓶里…… 第四零三章 小人儿 静静的禅房里,黄晕的灯光下,两个浅浅的呼吸在室内此起彼伏。 徐泮坐在床沿上,一心想把昏睡过去的于小灵紧紧抱在怀里,可他两只胳膊被寒渊劈石鱼的巨大冲力震到痛得抬不起来,他想抱抱他的妻子,也有心无力。别说妻子了,便是他那个红彤彤肉嘟嘟的儿子,他都抱不起来。 可他心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好像泡在蜜罐里一样甜蜜。他将头凑过去,蹭了蹭于小灵的脸蛋,爱怜地看着她的眉眼。 暖橘过来了,来给于小灵喂参汤。 徐泮坐在床边不愿意起来,好像在深深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一眼都不想错开。 暖橘看在眼里,不由轻声说道:“伯爷,大夫说,夫人经了这一遭,往后再生产,定然顺遂了,伯爷放心吧。” 徐泮没有说话,他心有余悸,恐怕以后再也不敢冒这个险了。 他暗下决心,不让她在冒险,只是他没想到,在往后的好几年里,有人却比他心急着想要个姑娘,谁是一胎一胎都没有成,却一直生一窝儿子…… “可是端了参汤来,给夫人喂些吧。” 他吩咐了暖橘便要起身,暖橘刚应了一声,可一直乖乖在一旁睡觉的红彤彤的小人儿,却不知为何努了努嘴,一息过后,见没人理他,忽然眼睛都没睁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徐泮被他吓了一跳,也来不及起身了,连忙朝他道:“别哭,别哭,别吵醒了你娘!” 那小人儿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反而越发哭的厉害。不知是不是闻到有奶香味儿,扭了小脑袋便一旁睡着的于小灵身上凑。 他才能有多大的劲儿,憋的脸都红了,也没动弹哪儿去,只扯着小嗓门儿,叫上了天。 暖橘连忙放下参汤,出去叫奶娘,这奶娘还没进来,于小灵便被着小人儿叫醒了。 她疲惫地睁开眼睛,一睁眼便瞧见了徐泮着急的脸。 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徐泮已是回来了。只是她方才急着生产,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啥,生完孩子,又虚脱得昏睡了过去。 她张了张嘴,徐泮也开了口。 “灵儿……” “徐泮……” “哇!” 一声霸道又响亮的哭喊声,将这二人的嘴里的千言万语,尽数堵了回去。 于小灵讶然,侧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睡了个红彤彤的小东西,不由便是一愣。 “我们的儿子?”她问徐泮。 徐泮此刻只想将这母子二人抱在怀里,可惜他两只胳膊根本抬不起来,费了半天的力气,才轻轻按住了于小灵的手。 “是,是我们的儿子。”他轻声道。 于小灵愣愣地看着那扯了嗓门儿哭嚎的小娃娃,道:“怎么了?他这是?” 徐泮哪里知道,正要摇头,奶娘倒是跑了过来。 “伯爷,夫人,世子这是饿了,奴婢这就抱世子下去。” 于小灵是想亲自奶这孩子的,只是她现在也同徐泮一样,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抱着孩子喂奶了。 哭闹的小娃娃被抱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两个抬不起胳膊的人,二人相顾,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眼眶都红了起来…… 一行人休息了一日,第三日便要下山了,小娃娃的洗三自然是不能按时办了,徐泮同于小灵说,待到满月,再热热闹闹给他办一场。 于小灵这才想起来,徐泮是偷着提前跑过来的。她坐在马车里往回去的时候,不由问他:“你也是一员大将,私自离军,恐怕也是个不小的罪名吧?” 徐泮拍拍她的膝盖:“没事的。我只是几日不露面便是了,再过个五六日,大军近了京城,我再过去便是了。” 于小灵听着,摇了摇头:“这样好吗?会不会被人发现?指不定朱丙俊便拿着你的错处,再与你使绊子。” 徐泮一听便笑了:“夫人真是多虑了,那朱丙俊,早已入了轮回了!” 于小灵瞪眼:“啊?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徐泮轻哼了一声,眼中尽是不屑,然后深深沉了一口气,将此事与于小灵说了一回。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将我失踪的消息透回了京城,险些……酿成大错!” 徐泮说到此处又握了于小灵的手:“灵儿,你怪我吧。” “怪你作甚?是我一时迷了心智,信了那三人的话,这才犯了难。还有我那好堂姐,昨儿我才知道,她同三婶娘竟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难怪她也急不可耐地跑来插一脚。” 她说到这个,徐泮握紧了她的手,眼睛不知看向何方,目光有些悠远,然后轻轻道:“灵儿,你好生坐月子,好生……看大戏。” …… 平成侯府,韦氏头上捂了个雪兔抹额,躺在烧了地龙的房里,还是一阵一阵头疼。 这一回,没人在她床前伺候了。 她那好儿媳妇,跑到潭柘寺上香,竟在佛光鼎盛的寺院里中了邪,还是被下人捂着嘴送回来了。下人都说夫人疯了,指着大名鼎鼎的青潭法师,说法师是妖怪,还说她那做了忠勤伯夫人的堂妹,也是妖怪。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她被拉回家里,下人来报说她疯了,韦氏还以为她装疯卖傻,跑到她院子里去看她。到了于小霏院里,韦氏一眼便看到了她那双锃亮的铜铃眼,当即便道:“装什么疯?卖什么傻?还把嘴堵上?真当自己是疯子!” 韦氏说着,便让人把于小霏嘴里那块布给解了下来。 谁知,于小霏嘴上的布一被解开,当即便朝一旁仆妇吼了起来:“狗奴才,谁让你们绑得我?!” 韦氏见她现下还如此猖狂,更是气急,指着她便道:“你演够了没有?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么?” 她说完,正好见费元快步走了过来,立即便指了他道:“看看你的好媳妇!当着我面,还做戏给我看!” 费元不过挺下人报了一嘴,也没拎清楚事实,不由烦厌地看着于小霏,斥道:“于氏,还不给娘道歉!” 于小霏怔住了,她怔怔地看着费元,又看看韦氏,再看看一院子的仆妇,突然尖声大叫:“你们都是妖怪,都是妖怪,都该死!” 第四零四章 疯女人 韦氏毫不意外地被于小霏气得晕了过去,这才有了现下包着雪兔抹额,躺在床上犯头风的样子。 “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儿子,竟然娶了这么个媳妇儿,这是活活要气死我!” 韦氏有个近身伺候的木嬷嬷,此时正在她身边。 木嬷嬷比韦氏年纪还大些,是韦氏奶娘的女儿,算是奶姊,向来跟韦氏最是亲近。 木嬷嬷看见韦氏哎呦呦的这个模样,不禁说她道:“夫人就是心太善了!你是婆婆,她是媳妇儿,她那样不敬不孝,便是作死了她,他们家也没话可说!” 韦氏闻言皱了皱眉头:“从前看她娘家是破门小户,我也没当回事儿,谁知她娘家一连攀了好几门好亲戚,竟是起来了!她那祖母和寡母又最是护短,我若真把她捉弄死了,他们家还不得闹得满城皆知?!” 韦氏烦得要命,哼哼了几句,越发的头疼了。 那木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她一眼,道了句,“夫人可真是。” 木嬷嬷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想了想道:“夫人见着她也是心烦,反正她现在半疯半癫的,不如把她撵到庄子上去,任她自生自灭,岂不是好?” 这话韦氏倒是听进了耳朵里面,她琢磨了一下,问道:“能行吗?不会落个虐待儿媳的名声吧?” “哎哟,我的好夫人,她都病成那样了,送到庄子上养病还不是常事?况且您都被她气得犯了头风,还虐待什么儿媳,她虐待婆婆还差不多!” 木嬷嬷说的这两句,韦氏听了心里顺意不少,觉得正应该如此,自己确实太过心善了。 于是她张口喊了人,当即便发了话,说要把于小霏,送到京郊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上养病,明日便走。 韦氏发了号施令,心头越发舒服了,可是没过一会儿,派过去的丫鬟便跑回来,回话,道:“夫人,世子夫人不愿意去,说她没病,为何要养病!” 韦氏一听就瞪了眼,当下又气得胸脯起伏起来,“都指着丈夫、婆婆说是妖怪了,还不是病?!这不光是病,还是要命的疯病呢!快把她给我绑了,扔到车上送出去!别让我看见!” 韦氏吼了这一句,又觉得脑子有些发晕,躺在枕上大喘气。 那丫鬟我不知道韦氏这话当不当真,那边的世子夫人也是难产,她也不晓得怎么办了?一旁坐着的木嬷嬷见了,忽的想起了什么,又喊那丫鬟道:“且等等。” 韦氏不知她是何意,瞥了她一眼,嬷嬷给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朝着那丫鬟说道:“去把咱们府上常来问诊的那位大夫请过来,给世子夫人好生看一看,到底有病没病,到时候还不都清清楚楚的了?” 那丫鬟应了下去了,韦氏不乐地哼了几声:“这会儿又给她请大夫做甚?平白地浪费功夫!” “夫人方才不还说,怕落了个虐待儿媳的名声么?现在请了大夫给她看了,以她那疯样,定是得了疯病的!咱们借了大夫的口说出去,再在把她送到庄子上,也免得落人口实,不是么?回头到了庄子上,她过段时日自己病没了,也和咱们没什么干系了!” 韦氏听了深以为然,赞许地看了木嬷嬷一眼,心里不由开始盘算起来,等到她这个惹人嫌的儿媳妇没了,得赶紧再给费元寻个乖巧好生养的继室,好开枝散叶,免得耽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韦氏心情舒畅了,喝了碗杏仁露,这边丫鬟便过来回禀了。 那丫鬟神色有些慌张,韦氏见了,不由心中一紧,斥责道:“你也得了疯病不成?没点规矩!” 那丫鬟赶紧跪下请罪,然后急着说道:“夫人,大夫刚给世子夫人问过诊了,说是……” “说什么?是不是疯病?” “不,不是疯病,说是……世子夫人有身孕了!” 韦氏听了,只觉得脑中一轰,身上一软,跌在了床榻上。 冤孽呀,怎么这个时候,她有了身孕! 平成侯府,两代单传了,于小霏这个时候有了身孕,韦氏哪里还敢再把她扔到庄子上去? 原本被仆妇拉着拽着,全没了世子夫人尊荣的于小霏,此时突然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她望着床顶万子千孙的雕花,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费元嫌恶她怎么样?韦氏讨厌她又怎么样?她现在有身孕了,说不定便就能生个儿子,往后这平成侯府,可就是她的天下了! 看吧,老天还是向着正道的,于小灵是妖怪,她肚子里的也是妖怪,她定生不出来,定然挺着肚子一尸两命! 还有韦氏那个老妖婆,费元那个软男人,以后她谁都不用靠了,她有了儿子,可什么都有了! 以前他们都看不起她,以后呢? 于小霏突然笑得畅快极了。 下面的丫鬟婆子听了这笑声,都觉得毛骨悚然,他们以后就要跟着这个疯子了吗?以后她有儿子傍身了,还有谁能管得了她? 下面的人感到一阵一阵的绝望,而更觉得绝望的,自然是韦氏。 老天爷真是不公,让她摊上这么个儿媳妇也就罢了,偏偏她有了由头下了决心要收拾这疯女人的时候,这疯女人又有了身孕! 韦氏是一晚上都没吃饭,这会儿躺在床上,头像是被人一下一下地敲一样,疼得头皮发麻,心里郁闷极了。 费元过来看她,她连见都没见,便让人把他撵走了,若不是他好死不活地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儿,她还用得受这等罪? 韦氏烦的要命,看着手边的茶也凉了,正烦躁地喊了丫鬟要来训一顿,可话还没嚷出口,门外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这声音,正是自己的丈夫平成侯。 韦氏也不耐烦去迎接他,只翻过身来,假装睡觉,谁知他进了门几步便径直走到韦氏床前,也不管他韦氏是真睡还是假睡,手上一甩,便将一张纸甩在了韦氏身上,瞪眼怒道:“睡什么睡!大祸临头了!” 第四零五章 庶充嫡 韦氏被平成侯这么凑在耳朵边喊了一句,当即吓得便是一个哆嗦。 “妾身犯着头风了,侯爷这是作甚!” 韦氏也是烦恼,翻身嚷了这么一句,转眼看见平成侯一脸急慌,而她身上躺一张纸,连忙拿起来看了两眼,两眼看完,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这……这……” 她说起话来哆嗦个不停,眼睛又往那信上瞧了一遍,越看越是要哭了出来。 “忠勤伯这是什么意思?他夫人难产同咱们有什么关系?!”韦氏惊讶地问出这么一句,忽然自己便顿住了。 然后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平成侯,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那疯女人回来,便不停地说她堂妹忠勤伯夫人是个妖怪!难不成,忠勤伯夫人当时便是在潭柘寺山上,正要生产?!” “那还用问?肯定是呀!” 平成侯低吼了这么一句,又跺着脚,气道:“现在好了,你看看忠勤伯怎么说的?!这是要将咱们的事捅出去啊!” 他一说这个,韦氏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了。 那白纸黑字上,写着四个字最为扎眼——以庶充嫡。 韦氏煞白的脸冷汗频出,眼睛里尽是惊慌。 她嫁给平成侯好多年,都没能为平成侯诞下一儿半女,后来挨不下去了,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可那么多的妾室,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平成侯府没有儿子,尤其是没有嫡子了,往后侯爷百年爵位落到谁身上,可就同他们这一支没有干系了! 韦氏每每想到这个地方,就觉得老来没了指望,心里发寒。 可是纵使一府的姬妾都使劲浑身解数,也没一个能怀上身孕。韦氏她们自然少不得怀疑平成侯,是不是有问题。 平成侯哪里不知道家中妻妾的心思?越是这样,他越不想呆在家中。 某日,他出去吃酒,看到一个西域来的歌姬身材十分曼妙,再一问,竟是个刚来的歌姬,不仅如此,还是个雏儿。不知怎地,平成侯便鬼使神差地花了大价钱,将这歌姬买了下来,养在外头。 谁知没过两个月,那歌姬竟有了身孕。 平成侯简直欣喜若狂,这一下子,他有了子嗣不说,更是破了他那银样蜡枪头的传闻。 平成侯一下觉得自己威风得不行,回去便告诉了韦氏,刚想耀武扬威一番,可巧这个时候,有几个本家的叔伯上京来了。 他们可不知道平成侯外头的姬妾有了身孕,只说是平成侯这个年纪了,膝下还没有个一儿半女,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少不得他们老家伙替他帮忙。 那叔伯们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个个都领了自家的孙辈,一共五六个男孩子,说让他认一个当嗣子。 说的好听是嗣子,实际上等平成侯夫妇老了,这平成侯府可就真的传给了旁人,平成侯夫妇二人怎么能愿意? 那几个叔伯们还不停地劝,说是即便是姬妾有了身孕,生下来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到时候请封世子,朝廷给不给封可就不好说了,倒不如把嗣子过继到夫人名下,早早请封了,岂不更放心? 平成侯夫妇一听,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冒了出来。 与其把人家的儿子,过到侯夫人名下,那么把姬妾的庶子,直接记成夫人的嫡子,岂不更加爽快合意?! 自那开始,韦氏便装起了有身孕的样子,他夫妻二人也只盼着那歌姬能生个儿子。 谁知那歌姬倒也是中用,生下来的果真是个好端端的儿子,平成侯乐得恨不能飞天遁地! 那孩子当真是好命,就在韦氏装着生产哭喊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便到了平成侯府里,成了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子,而那那歌姬生了孩子没多久,便没了。 这桩事情,不是当年经手的老人,旁人根本不知道,这一瞒可是将近二十年,连平成侯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不料,他今日接了一封忠勤伯府的信,那信上竟是提到了这个陈年往事,这让平成侯如何能不心惊? “忠勤伯想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他找我们干什么?这个时候闹出来,可就不是爵位的事情啦,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韦氏死死拽着平成侯的衣摆,不敢大声,却低低的嘶吼。 韦氏已是吓得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平成侯到底比她多经些事情,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对,冤有头债有主,那忠勤伯写这封信,本也不是想害我们。他若真是想害我们家,哪里还用拐弯抹角地提及?直接一个御状告上去,我们哪还有动弹的余地?” 平成侯这样的一说,韦氏突然眼睛亮了起来:“侯爷说的正是!我知道了,是疯女人,就是于氏那个疯女人害的!侯爷,这就让元哥儿把她休了!让她跟我们家再无瓜葛,那忠勤伯便找不到咱们头上了吧!” 韦氏说着,深以为自己这个想法最是对,这便要起身派人去喊费元过来。 那平成侯却一把拉住了她:“休了她,让她再回娘家闹去?你可别忘了,木鱼胡同那边也是忠勤伯夫人的娘家,若真把她休回了家,到时候损伤了于家的名声,你以为咱们能好得了?!” 韦氏闻言,愣住了,“那……那怎么办?她……她还怀了身孕,好歹也是元儿头一个孩子,总不好连母带子一块害了,也太损阴德了!” 平成侯也觉得此事颇为难办了些,她又拿起那封徐泮写来的所谓问候信,反复揣摩字里行间的含义,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像是下了决心,说道:“把她送到庄子上去吧,先给忠勤伯府一个态度,待她把这一胎生下来,再说如何处置她的事情!他自己作的恶,也别怪咱们心狠手辣!” 平成侯这么说,韦氏仔细地听了,觉得如此正正合适。等她生了孩子,自己亲自带着,也多些情分在里头。 平成侯夫妇二人这边下了决心,那边便喊了人来,照旧说是下午大夫过来问诊,诊出世子夫人是得了会过人的病,要去庄子上养病。 韦氏专门喊了木嬷嬷,一定把此事办妥,趁着天色昏暗,赶紧把她弄走! 第四零六章 意料外 彼时于小霏正闲闲地躺在榻上,指使着丫鬟给她煮燕窝粥来,猛一听见外头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便端起架子斥责道:“吵什么吵,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惊着我肚子里的少爷怎么办?” 她此时,已是把这肚子里的孩子当尚方宝剑了,见着从她诊出喜脉开始,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连韦氏都没有再派人来找她的麻烦,费元甚至还亲自看了她一趟,说今天晚上要留在她房里,越发的觉得浑身都轻了起来。 于小霏恨不能一直咧着嘴笑个不停,指使起人来也越发地不遗余力了,这会儿听见有人吵了,她自然借机纵了起来,拿出架子来斥了两句,听见那边门口已是没了声音,还道是自己斥责起了作用,下边的人都吓的趴下了,心里更是得意得不行,眼睛就差没瞅到天上去了。 可是外边刚静了几息,门却吱呀一声被人大力地推开了去。这推门声甚是响亮,于小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两眼一瞪,指着门前就要呵斥,可谁知,推门进来的,竟是韦氏身边的木嬷嬷。 于小霏见竟是木嬷嬷,下意识便是有些瑟缩。毕竟木嬷嬷在韦氏面前最是有头有脸,平日也没少明里暗里磋磨她,于小霏往常可一点儿都不敢得罪她的。 可是现下,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肚子里也是揣了个宝贝,管她什么木嬷嬷土嬷嬷,说到底就是捏在手里的奴才,怎么能跟她堂堂平成侯世子夫人,未来的侯夫人相提并论呢?! 她这么一想,腰板儿突然挺直了,眼睛横着木嬷嬷便道:“嬷嬷怎么突然过来了?倒吓了我一跳,我这会儿,肚子可有些不舒坦了!” 她说完,又拿手去捂了肚子,装摸做样的躺在了床上。 于小霏心想,自己这番作态,虽说是假的,想必那木嬷嬷也看得出来,可是真的假的又有何妨,总之,木嬷嬷也该好好想想,到底谁才是主子了。 她拿眼角去看木嬷嬷,心道这木嬷嬷难不成还不知道她有了身孕,怎地还不来向他好好请安请罪,是不是往后不想在费家荣养了?! 可她眼角瞥见木嬷嬷,却见着木嬷嬷一脸的淡然,冷冷地看着她,便是一声轻哼,那声调甚是不屑,然后也不说话,只是抬起手来,好似招呼了一下。 于小霏愕然,她招呼什么? 这疑问刚划过脑海,只见外头突然闯进来四个五大三粗的仆妇,这四个人像是乖兔子一般,进了门便低头哈腰,好像请示木嬷嬷什么。 于小霏一阵惊讶:“你们干什么呢?没看见我在这儿吗?!” 她柳眉倒竖,一脸浓郁的不快之色。 谁知她这里落了话音,这些人却没一个回答她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那木嬷嬷却微微颔了首,好像下发了命令一般。 于小霏突然有些看不懂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便见那四个仆妇,竟是三步并作两步的朝她快步走了过来,转瞬间就到了她眼前。 于小霏突然心生警惕,“你们做什么?” 可她这话音还没落,就见其中一个仆妇手上拿了个厚厚的布带子,一下就捂到了她嘴上。 于小霏被她这行为举止惊的一瞪眼,张口再想说什么,已是被布带子捂住,说不出来半个字了,只发出嗡嗡的声音。 她突然觉得情况太过出乎意料了,连忙手脚蹬开了去,只是那其他三个仆妇也都不是吃素的,只两下三下的,就把于小霏两手两脚给按住了。两人按着,一人捂着嘴,再有一人,手脚麻利的扯过腰间的布带,便把她紧紧的绑了起来。 然后两人拎着她,像拎一只即将上烤架的羊一样,轻轻松松便把她拎了起来,三步两步,就走到了门前。 于小霏惊恐地往外看去,正见门前不知何时放了个青布小轿,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仆妇打开了轿帘,另外两人便把往那轿子里塞去。 于小霏被塞了进来,门帘放下,她才听见木嬷嬷,亮了嗓子,说了一句话:“世子夫人好生去庄子上养着吧,过段时日您病好了,世子爷便去接您了。您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的了,好生养病要紧。” 养病?养什么病?她好端端地还怀了胎,为何要把她扔到庄子上去养病?难道费家人都疯了吗?或者,这根本就是韦氏和木嬷嬷自己的主意?! 她心里急得要命,想说话说不出来,想动弹她手脚又被绑住了,然后那轿子突然一恍,她便被抬了起来。 没有人问她,也没有人拦她,她就这样被抬出了自己的院子,然后,又从小轿被塞进了马车。外边天都黑透了,可那马车却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把她拉向了不知何地。 于小霏这才感觉到害怕了,一切事情都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她怀了身孕,不是该被当成一家人的宝贝了吗?不是谁都不敢再在她头上作祟了吗?不是韦氏费元乃至整个平成侯府都要看她的脸色了吗? 可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把她绑起来送走了,这些人就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于小霏冷汗淋漓,她不停地全身扭动踢打,她想引起旁人的注意,越是没人搭理她,她越是折腾不停。 可就在一番折腾之后,她突然感觉一阵腹痛,这一阵疼,直疼得她全身都蜷缩了起来,再也折腾不动了。 她想去捂着肚子,也伸不开手,想喊人也张不开嘴,腹痛一阵之后,下身便隐隐有热流冲了出来…… 于小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了命的挣扎,弄得车中声响传出。 可外面的人得了韦氏的令送她离京,只当她还似方才那般,挣扎着不愿出京,一个个都不理她半分,直到马车一口气跑到了京郊庄子上,那些人上车里来接于小霏,才发现于小霏不知何时已是昏死了过去,衣裳染得血红,地板尽是血污…… 第四零七章 坏了事 月光洒在地板上,费元看着床上煞白了脸昏迷不醒的人,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翻了上来。 他第一次见她那回,还是在安庆侯府的宴会上。 安亲侯府摆了一院子的花,一个个娇艳欲滴,可是他却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中的这个人。 那时,她在红花绿叶的掩映之下,一张小脸半遮半掩,比花美,比叶嫩,还有一双西域人才有的铜铃眼,虽然中原人总是不以为美,可是费元却觉得,那双眼睛真好看,又大又清澈,只衬托着她整张脸都灵气十足,与他平日里见着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姑娘都不一样。 还小的时候,费元便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他的亲娘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平成侯夫人,而是一个不知名的,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的西域歌姬。 他没见过他的亲生母亲,也没看过她的画像,可是西域人长什么样子,他却是知道的。不知是不是血脉的关系,在平常人眼里,那些低贱的长相奇怪的西域人,费元看了却觉得异常的美,不管是高挑的鼻梁,还是大大的奇异眼瞳的铜铃眼,他都觉得那才最是妖娆夺目。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一眼就看中了现在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即便是他心里当时,对她不管不顾地贴在自己身上,也颇有微词,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一味的顺从母亲的安排,反而态度暧昧地认下了这个女子。 他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有着不同于中原人的血脉,因而定然比其他人更与自己贴心,可是他却想错了。 她看起来那么的柔弱可怜,说起话来也柔情似水,可是嫁给他以后,那双在他眼中美得不可一世的铜铃眼里,却多了越来越多的桀骜不驯。起初,他还有些羡慕赞叹,可是后来,这股子桀骜不驯越发的扭曲起来,变成了他最最厌恶的刻薄,不仅是对抗规矩,对抗他母亲,更是对抗了他。 夫妻关系不知从何时开始,越发的冰冷了。后来他想想,母亲当时给他挑的那些乖巧的中原女子,虽然相貌上平淡无奇,可是性子温顺有加,并不会将男人折磨的进不了屋子。 费元开始后悔了,可是自己娶的女人,他怎么着也得忍着,不是吗? 然而这个女人,却越发地厉害了,从头到脚完全没有了最初他见她时的柔顺,完全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言不合,就要把他挠的遍体鳞伤。 费元真的后悔了,他想象的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完全变成了打鸡骂狗,一分一厘的美感都没有。以至于他后来每次见到这个妻子,心里便总是担心她立时便要打上来。 费元觉得自己有错,自己根本就不该娶了这个女人回家,可是这个女人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最开始就是她不守妇道,勾引的自己,然后又不管不顾的贴上来,现在更是不敬丈夫不孝父母,连她自己的娘家都不愿意她再回去,更是和她娘家堂妹闹的如同仇人一般。 今日,自己听说她有了身孕,不由自主还有些惊喜,心想她要当娘了,是不是能安分一些?要知道,再没有哪个侯爵之家比他们家的日子更清静了,她要是好好过日子,家里哪能容不下她? 可是费元不知道,父亲母亲为何突然决定把她绑了,送到庄子上来。他本来还有心想劝劝的,可父亲却把他叫了过去,把一张信纸甩在了他脸上,他看完真的愣住了。 他可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呀,把家作得家宅不宁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跑出去害人?!这哪里是害了人,可不正是害了他们全家?! 费元再没了任何说法,被送走也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送她的人没多久就折了回来,说她竟在路上小产了,人也昏迷了。 母亲当时就晕了过去,他到底放心不下,亲自跑来看。 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好像从没有闹过,折腾过,发狠发狂过一样。 于小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眼,便看见费元坐在她床边,皱了皱眉头,张口问他,“你来做什么?” 语气十分的不善,可费元却没有计较,只是目露怜悯地看着他,说道:“孩子没了便没了吧,你只别再闹了,费家也不是容不下你。” 他说的后边的话,于小霏全没听见,前面那句“孩子没了”,却让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孩子没了?你说我孩子没了?这怎么可能?我肚子里可是儿子,是平成侯府的嫡长孙,未来要继承爵位的!怎么可能没有了?!” 费元闻言皱了皱眉头,见她又开始发些狂了,不由不耐道:“你安生些吧!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把家折腾成这样,还把孩子折腾没了!若是旁的人家,早就一碗药将你安置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这边话音还没落,于小霏便一个起身,一把抓在了他身上。她两只眼睛发红地看着他,尖利着声音问道:“是不是你们?!你们害了我的孩子?你们还我孩子命来!” 她说着顿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喊道:“是老妖婆,老妖婆害的我!要不然就是于小灵那个妖精害我!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费元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甩开了她。 他头一次使这么大的力气,这一把就把她甩到了墙角,可是费元根本再不管于小霏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转身就离开了院子,骑马回了京。 于小霏被送走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崔氏那里。第二日,崔氏便慌里慌张地上了费家的门。 现下两家还没撕破脸,韦氏再是厌烦也让她进来。 崔氏进了韦氏的房门,本想要求见一见于小霏,或者让韦氏给个交代。可她见着韦氏面上枯黄,嘴唇煞白,头上包了块帕子,想挺直腰杆说句话,却愣是没说出来。 反倒是韦氏开门见山道:“亲家母回去吧,你看看我这样子,也晓得我们为何要把她送走了。” 这话说的崔氏真是无话可说。自己女儿什么脾气性子,她自己还不知道? 崔氏心底一声声地叹气,一句为女儿打抱不平的话都没说,反而自觉理亏,赔了一通理,说的后头,连韦氏都听不下去了。 这当娘的一颗心,着实苦得紧。 崔氏叹气,韦氏也叹气,二人相顾无言,崔氏只好离开了。 谁知崔氏这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报,“世子夫人那边,坏了事了!” 第四零八章 冷月光 费元走了的那天夜里,天寒地冻,窗外的月光映着地上的冰晶,射进屋里一阵寒光。 于小霏在屋里大喊大叫了两刻钟,庄子上的仆妇没一个敢近她的身的,这样的数九寒天,人人都躲了自己的去处,只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喊叫。她喊着喊着,自然没了声音,可是没一个人出来瞧一瞧,怎地没有了声音。 在没人瞧见的月光下,地上冰冻一片,于小霏眼神呆滞地突然起了身,只穿着中衣就跑了出来,既不披外衣,也不穿鞋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胡乱地披散着,面上一派扭曲,嘴上念念有词。 “妖怪,妖怪,都是妖怪,都要害我!我得逃出去……逃出去……我娘会救我的!” 她嘴上低声说个不停,目光涣散,眼珠乱滚,她这边有意放轻了手脚出了门,便一直朝外跑起来,她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寻了个后门儿,身形一闪,拐了过去,只一心以为那定然就是跑出去的路了。 门廊下的气死风灯被北风刮得扬了起来,灯影一阵飘荡,照着灯下一身白衣的瘦削女子,披头散发地甚是骇人。 于小霏不知转了几个弯儿,跑进了一片无人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果真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屋子都是暗着的。她直愣愣的进来了这院子,四处一看没了路,连气死风灯都没了影,心头不由一惊。 “果真有人要害我,果真要害我!我不能让他们如愿!我得跑!” 短促而又尖利的话语,在刻意压着的嗓音中,透着十足的诡异,寒风一吹,立即消散了。 于小霏慌忙地在院子里转了起来,到处都黑咕隆咚,哪里有光亮,哪里定然是出路了。 她四处寻了一番,也不见光亮在何处,除了头顶那冷清的月亮,其他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她害怕得眼泪都冒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的地上,有一片波光粼粼的亮影。那光线十分的柔和,既不刺眼,也不凛冽,轻轻柔柔地拂动着,好像母亲的手抚在她的鬓发上。 于小霏涣散的目光突然集中了起来,他看着地上轻柔的光亮,好像在向她招手一样,她心里一阵激动,一阵惊喜。 找到了,找到了,这就是出路!逃出去的路! 她立即奔着这个光亮去了,穿过这片光亮就是康庄大道了,再也没人敢害她了! 仿佛回到了年幼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玩耍,父亲和母亲在正屋里说话。正屋的光影就是这么的柔和,她每每抬头看见,就觉得温暖又亲切,没什么可提心吊胆的? 于小霏快步跑了过去,伸出手去触碰那光亮,可那光亮太过飘渺,远远的根本碰不着,看样子,是要把身子探下去才能碰得着。 于小霏毫不犹豫地蹲下了身,一股子寒冷又阴湿的风灌进了她的衣袖,她一点都没觉着冷,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探了下去,还是够不着的光亮。 头上有一阵嘶鸣,不知是什么鸟正投林而去,这声鸟鸣落在于小霏耳多里面,好像激励催促她的呼喊声。 再往下去一下,再去一些,马上就能逃出去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要受那些苦日子了,一切都能回到从前了! 于小霏在心里这样高呼着,更加往下探了身子,整个人探出了一半去。 月光依旧清冷,冬天的寒风依旧凛冽,井水中的波光本不过粼粼而已,一个黑影罩来,一下子挡住了全部的月光,让粼粼的波光顿时不见了。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在静谧的院中响起,再接着,便是惊呼和拍水的声音不停传来。 可这座小院孤寂无人,没有一个人听见这里不同寻常的喧闹,甚至连鸟都没有再飞过。 片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冷清的月光仍旧洒在冰冻的地面上,寒风吹得井里轻波微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平成侯府的正房里,韦氏不耐地指着那丫鬟问:“什么坏了事,你说清楚!她把好端端的孩子都作没了,还想怎滴?!” 韦氏狠狠地撂下一句,又是一阵头疼,可那小丫鬟却没被她凶狠的样子吓道,直接便把话喊了来:“夫人,夫人,世子夫人她……投井了!人……没了!” “什么?!” 韦氏倒抽一口冷气,浑身一软,瘫在了床上…… 年节越发迫近了,自西北打了瓦剌人回来的大军,已经离京城不远了。于小灵再三说了徐泮,徐泮才应下,这两日就赶过去,混到军营里,同大军一并回京城来。 徐泮两只胳膊被震了经脉,如今已是好得差不多了,到底是年轻人,连太医都说好的可够快的。 不过,这几日,忠勤伯府可是热闹得很,除了过来贺喜的人,每日还有好些太医递帖子上门,说要给忠勤伯夫人请平安脉。 忠勤伯夫人在潭柘寺山上难产,眼看着不行了,人都进去少出去多了,竟然突然又睁开了眼,浑身有力,好似刚开始生产一般,然后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便把那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大人全没半点事儿,好像难产一日多,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事让太医院的人啧啧称奇,他们都是先行医几十年的人了,这样的事儿,还头一遭遇上。 普通的人自然不会疑惑,都觉得定是有潭柘山上的神佛保佑,所以忠勤伯夫人才过了这个难关。 可是太医院的人却不这么相信神佛的,他们都过来争先恐后地看一看忠勤伯夫人和小世子到底如何了。可看来看去,什么都看不出来,到最后也不得不用了那神佛的理由,把自己搪塞过去。 这事让于小灵一想起来,就笑个不停,说纵使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 他这样说了,自然又想起了些旁的事来,叹道:“那时我还说青潭多此一举,将我的肉身封了多了多少麻烦,却不曾想,正是那些许的灵力,救了我和孩子一命。” 徐泮闻言也是点头:“法师有先见之明。昨日我去探望法师,专程问了浮禾师傅一回,他说法师一如往日一般康健,并没什么异常。你也不必担心了。” 于小灵听着点了点头。 青潭有青潭的佛路,他们有他们的凡桥,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低头摸了摸一旁睡着的小儿的脸蛋,又问起了徐泮,朱家的事情他怎么打算办。 第四零九章 摆事实 徐泮看着儿子睡着了,嘴角吐了一个奶泡泡,他不由伸出手指把奶泡泡戳破了,打眼瞧见小家伙瘪了瘪嘴,又香甜的睡了过去,回过头同于小灵轻声说道:“应国公府通敌卖国,自然一个都跑不了,朱丙俊已死,朱家其他人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只是,不能就此一定除了朱氏,还要再寻旁的的契机,倒是可惜。” 徐泮说到这里,眼中闪过恨意与不耐之色,于小灵见了拍拍他的膝头,道:“朱家人这事儿,少不了一个满门抄斩,朱氏是出嫁女,自然罪不及她,不过,若她被休回了家中,到时候,可就逃不了了。” 于小灵的语气淡淡的,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徐泮一挑眉。 若非是她的灵儿不是平常人,此时两个三个恐怕都被朱氏害了去。这等深仇大恨,他徐泮怎么能忍? 现在于小灵这么一说,徐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露思索。 于小灵轻轻笑了下,拉了徐泮的手,附到他耳边,轻着声说了几句话,徐泮听了却是一皱眉。 “她可真是毒妇!” 他说完胸口略显起伏,于小灵叹了口气,拍拍他说道:“她这样的人,能把二弟养成那样光明磊落的性子,倒也算是奇事了。二弟平日同你那般好,如今……你若同他说实话,恐怕会让他难以接受。” 徐泮闻言,沉吟了一下,“男子汉大丈夫,该面对的事情,又怎能避着?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到底还是要面对。” 于小灵没什么异议,只是嘱咐他,若是二弟一时接受不了,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也算常事,让他这个做兄长的不要太过计较。 徐泮点头应下了,第二日,便把三叔徐立迁和二弟徐汀一并请到了外书房,一起坐下来把这事情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徐立迁近来发福了不少,他平日已是不问俗事,自从胳膊被人砍了一刀之后,更是在家中吟诗作画不出门去,整个人越发的富态了。 而二弟徐汀,自进了门便疑惑的看着徐泮,不晓得他有什么事情如此郑重其事,一双眼睛亮亮的,喊了句大哥,还道:“昨日教功夫的杨师傅,教了我两招拳法,颇为劲道,回头大哥同我比试比试?” 徐泮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应他,看着徐汀这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的样子,和三叔那悠闲的甩手掌柜的模样,徐泮倒也有些不忍将这血淋淋的事实摊在他们的面前。 可正如他昨天晚上同于小灵说的那般,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若今次,他不明明白白的说清楚,之后朱家的事情一出,他在里头的作用不言而喻,到时候再让二弟和三叔从旁人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缘由,恐怕那二人就算嘴上不说,恐怕心中也是对他存了芥蒂的。 徐泮左右掂量了,突然站起身来,朝徐立迁行了一礼。 “三叔,侄儿不孝,今日有一逾矩之事,要同三叔提及,还望三叔不要责怪,侄儿亦是无奈。”他突然说了这个话,徐立迁和徐汀都是一愣。 “你什么话直说便是,行礼作甚!” 徐立迁连忙去扶他,可是徐泮却避开了他的手,正经把这一礼行完。 徐立迁颇为意外,可徐泮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冷汗倒流了。 “侄儿斗胆,请三叔将婶娘朱氏休弃回家。” 他这话说完,书房里先是一静,一时落针可查,然后徐汀惊诧的声音便响起了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娘怎么了?为什么要休她?!” 徐汀的反应,自然在徐泮的意料之中,他暗暗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来一个黄色纸包,只包中装的何物自然看不出来,徐泮缓缓将它打开,里面却是灰色粉末。 徐立迁和徐汀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徐泮,徐泮顿了一下,继而说道:“这包药粉,乃是会致人腹痛甚至昏迷的药物。这药粉从一个叫做桃金的丫鬟屋里搜出来的,据她交待,是她婶婶让她下到老夫人日常饮用的茶水里的。而她婶婶,正是在三婶娘手下当差。” 话一说完,徐立迁和徐汀都怔住了。 “大哥是不是搞错了?我娘怎么可能让人在祖母茶里下药,她为何要这样做?!”徐汀不肯相信。 徐泮颇为怜悯的看他一眼,朱氏确实没必要专门害老夫人,可那日还出了旁的事情,就是徐立迁被刺,手臂流血不止的事。 徐泮没说什么,又默默地掏出了一个药瓶,问徐立迁道:“三叔可曾用过这瓶药?” 徐立迁皱了眉,仔细看了看,“好似曾用过,可是止血的?我伤了胳膊那回,朱氏……她给我用过的吧。” 徐泮点了点头:“三叔记得不错,正是如此,可这瓶药侄儿让人验了,这其中非但没有止血的药物,反而含有大量活血之物,使伤口流血难以凝结,从而流血不止。”徐立迁不说话了,面上悠闲之色尽数褪去,整个人显得突然苍老了。 徐汀仍是不明白,抓着徐立迁的衣裳问他,“爹,大哥说的是不是真的?!” 徐立迁没回答他,难道要亲口跟儿子说,从这日之后,他嫂子便避开了伯府,再不回来养胎了吗? 当时他还隐隐有所怀疑,那天怎么会这么巧,所有的事情都聚在了一起,而且刺杀他的人,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只划了他左臂一道,便没了下文。他母亲一向好好的,也突然犯了病。 只他却没想到,实事果然并不简单。 到底是他这些年都肖想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忘了身边儿还静默着一个厉害的人。 他没有回应徐汀,徐泮却道:“此是物证,关于那叫桃金的丫鬟,这两包药物的来由亦有人证,三叔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立迁摆手打断了:“不必了,这等事体,不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来:“泮儿,你也不必说了,是我这些年来眯了眼了,总觉得她一个国公府嫡女嫁给我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吃了亏,却没想到她竟是……老天保佑,府里平安无事,不然……我……” 徐泮见他一张脸突然皱纹迭起,起色一落千丈,刚心生不忍欲浅浅宽慰他两句,却听徐汀嚷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大哥,你们说清楚呀!” 徐立迁忽得瞪了眼,羞于启齿话到底说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还不明白吗?是你娘,看上这个爵位了!” 第四一零章 不安分 来的时候有多兴致勃勃,走的时候就有多失魂落魄。徐泮看着他三叔的脚步有些蹒跚,二弟神思仍旧恍惚,默默地叹了口气。 三房,朱氏坐在交椅上,端着描金粉彩的茶盅发呆。 徐泮把徐立迁和徐汀叫走的事情,她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近些日子,应国公府都没有收到朱炳俊在西边的来信了,她这里更是毫无音信,这事情怎么想怎么都有些让人不大安心。 朱家也派人专程往固原去了,可派去的人到如今都还没回来,然而更让人心生不安的是,和他们家暗自联系的刘焜也没了音信。 固原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消息刚传到京城,说新可汗被俘虏了,大军正在压他回京。 这一战可以算是大获全胜,大宁的百姓自然是高兴的,可宫里却有一些异常的平静,好像这安静之下还伏着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 朱家人没有头绪,朱氏就更没有头绪。她心中颇为烦躁,叫了丫鬟过来问问,为何徐立迁和徐汀还不回来。她这边不过刚打发丫鬟去寻那人,那二人便回了院子。 朱氏起身去接丈夫和儿子,走到廊下,那二人已是走到了院中央,她打眼瞧见两人脸色都有些灰白,不由惊讶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快进屋里来说!” 徐汀看着她母亲,有一息神情十分的激动,刚想冲上前去,却一把被徐立迁拉住了胳膊。 “汀儿,回你房里去,我同你娘单独说些话。” 徐汀听了这话,面上激动之色更浓了。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口,只两眼瞪着朱氏,面目颇为狰狞。 朱氏被儿子的表现吓了一跳,不由拧着眉脱口问道:“怎么回事情啊?你怎么这样看娘?娘怎么了?” 徐汀的指骨捏的噼啪作响,在徐立迁再三警告的眼神之下,一咬牙一跺脚,飞快地跑开了去。 朱氏连忙上前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徐汀跑远,又问徐立迁:“这孩子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怎么回事?你倒是问问自己。” 朱氏上前来要拉住徐立谦的衣裳,却被徐立迁一甩手,连同这句话,一并甩开了去。 徐立迁大步第往屋中走,朱氏愕然在他后面怔住了,他二人夫妻这么多年,即便不算琴瑟和鸣,也是相敬如宾,徐立迁何曾这样冷言冷语、冰冷面孔地对待过她? 她这颗心微微有些下沉。 难道是徐泮同他说了什么?可是能说什么?说自己跑到山上,以为他没了,告诉他媳妇,引得他媳妇难产?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得了假消息,一时不察说了几句罢了,又能算得了什么? 朱氏想想自己前后好像没什么破绽,缓缓沉了口气,这才迈着沉稳的步子,跟着徐立迁进了屋。 她进了屋中,发现徐立迁并没落座,反而直冲着一旁的书案过去了,这会儿正抬手研磨,好像要动笔写字似的。 “老爷要做什么,说与妾身便是,妾身来服侍您!” 朱氏好言说了这一句,徐立迁却没理她,磨好了墨,又铺开一张纸,拿了支笔蘸上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休妻书。 他这三个字写完,朱氏正好来到他跟前,她打眼扫过这三个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 她一步就扑了上去,一手按在了纸上,惊诧道,“老爷这是干什么?妾身有什么错处,你要休了我?!” 她着实被这三个字惊到了,两步就绕到了书案这边,扯住了徐立迁的衣裳,瞪着眼看他。 “我跟你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是谁同你说了什么,你就要这样对我?!为何不同我问个明白?!你倒是说话呀!” 可是徐立迁却连头也没抬,仍旧挥毫泼墨奋笔疾书,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你心里清楚。” 朱氏一愣,清楚?她一点都不清楚!她做过的事多了,到底哪一桩出了差错?! 朱氏一把抓起那张写了休妻书三个字的纸,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瞪着眼睛看着,徐立迁,怒道:“你把话说清楚!你要休了我,也看看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条!” 朱氏说完这话,屋中静了一下,徐立迁的目光从破碎的纸片,移到朱氏的脸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仍旧如十几年前他娶她那时,一般的鲜艳,然而在这些浓妆艳抹之下,却不为人知地包藏了祸心。 以前的时候,他还觉得她最是心高气傲,嫁给自己这个不受用的人,到底是委屈了她。 她那时候极不安分,三天两头地就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大嫂二嫂起冲突,还有好几回,暗地里对大嫂二嫂使绊子,被娘看了出来,专门叫过去教训,那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了。到底是他管妻无方,还是他的妻子,着实太过厉害。他也分不清楚。 好在娘比他可厉害多了,治了她几回,她便渐渐安分下来,不再浑身散发着戾气到处寻事,规矩了不少。 她这里规矩了,他哥哥应国公倒是三天两日的打发人上门来看她。应国公对这个妹妹当真是好,有时候还亲自过府来探望自己父亲,顺带看看她。可是他却不喜这位大舅哥,每次应国公来忠勤伯府,那打量伯府的眼神都透着似有若无的阴气,让他觉得难受。 后来朱氏瞧出来他对应国公总是来徐家,有些不满。便同她娘家渐渐少了些来往。他自然是高兴的,为着这个,他还夸过她好几回,送了一处田庄给她。 他以为她是年纪长了,到底懂得进退了,却没想到她这争强好胜的心思半分没收敛,只是越发深沉了起来,沉都让他看不见的地方,沉到让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了。 徐泮就只在他面前提了这两桩事情,只说这么几句,他心里突然就像明镜一样。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她只是越发的会隐藏罢了,而他一直隐隐担心的,到底都浮出水面了。 第四一一章 回娘家 徐立迁把话明明白白地说到朱氏的脸上的时候,朱氏那张脸再也绷不住了,她的牙齿有点打颤,嘴唇又白又凉,眼神慌得好像此刻将她脱了干净,扔到二门外一样。 徐立迁也由不得有些不忍,到底是多年的夫妻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假慈悲罢了,她出手的时候,可从没考虑过自己半分。 徐立迁的目光也从波澜四起变成了平静无波,再望向朱氏的眼神,淡得半分滋味儿都没有了。他又拿起了一张纸,仍旧提笔写下了休妻书三个字。 扑通一声,一阵浓烈的香气袭来,朱氏一下跪在了他面前。 “老爷,到底是多年的夫妻了,给我留些体面吧!” 体面,她说体面? 徐立迁手下的笔有些颤。 “你还要什么体面?”他问她,言语中不夹杂一丝情绪。 朱氏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从前他最好说话不过,便是同自己偶有争执,也是生气发怒都在脸上。如今他从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没有一丝怒气,也没有怜惜,朱氏由不得一颗心往下沉了。 “老爷,你我好歹是多年的夫妻,你休了我,与你名声又有什么好处?与徐家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只会闹得满城皆知罢了!我一时糊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是该忏悔,是该赎罪,你把我送到庄子上去吧!我再不回来,在你面前惹你烦心了就是!” 朱氏说着,两只眼睛巴巴你看着徐立迁,眼泪噼里啪啦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这幅样子,再没有平日里娇艳了,她如今也不再说话,眼泪落下来,也不拿帕子去擦,只是看着自己,一脸的乞求。 徐立迁到底是心软了,这支笔写完休妻书这个三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怎么办?难道真要把她送到庄子上?草草了事吗?徐立迁想了想母亲,想想侄儿,想想一府的人,一咬牙摇了摇头。 朱氏见他又是摇头,心下越发慌了,难道他果真非要将自己送回娘家? 他怎么会这么狠心?自己做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他和儿子好吗?事情成了,当伯爷的也是他,便是事情不成,她也不该这样对她! 朱氏突然有些心灰意冷了,一股子怒气又冒了出来。泪水掉得越发真切,可她却扶着书案站了起来。 “我老了,不要脸面也就罢了。我做的事情,该当我受罪!可是人家怎么看汀儿,让他走到外面,都被人说她母亲被父亲休弃回家了吗?你怎么那么狠心?你有没有为汀儿想过?你猫心里,知你们徐家人要面子,我们母子你全不当一回事!说白了,只一心要做那明洁高尚之人罢了!” 朱氏说了这句,甩了袖子就要走,徐立迁本不欲动摇,可听她说了这话,一时心绪越发的低落到谷底了。 若非是他这些年刻意不想管那俗世中事,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如今朱氏出了事,他只将她撵走,虽非背信弃义,却也是小人行径了。 他看见朱氏是迈出去的步子,突然开了口,“你等等。 ” 朱氏一听就挑了眉,心中突然一激动,心道,莫不是他愿意放过自己了? 她大着胆子,回头去看了一眼,正见徐立迁将那张写了休妻书三个字的纸,一下子揭开,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下。 朱氏心头猛然一喜,刚要经不住抖着声叫一声“老爷”,说句软话求他原谅,只见徐立迁又扯过一张纸来,笔尖蘸了墨,落笔又是三个字:和离书。 和离?他居然要和离?他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也非得要将她撵走吗? “你……你这是?”朱氏声音又尖又细,不可思议的看着徐立迁。可徐立迁这一次,却没有再停下,一口气,将这和离书一气呵成。 “你我夫妻情分已了,你走吧。” …… 朱家人见朱氏一句话没说就回了家,还以为她担心他大哥,专程回来帮着打理事情,可打理事情哪有带这么多东西的,倒像是搬回来住上几个月一样。 可当朱氏明明白白地将拿着和离书摊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震惊得目瞪口呆。 朱老夫人最是疼女儿,她看着这白纸黑字,再看看女儿凄婉的面容,两眼一瞪,差点没打上徐家的门。可是朱氏却拦了她,只说是自己自愿的,再没旁人胁迫。 可她说这话又有谁人能信呢?待小辈们都散去了,屋里只剩了朱老夫人和朱氏的嫂子应国公夫人周氏,朱氏便再也绷不住了,一股脑儿全把事情都哭着吐了出来。 “……肯定是他那好侄子都查出来了,专门叫了他把我的事情都说了!我……我哪还有脸面再见他,他本是要休了我的,我苦求了他半日,才改成了和离,终归……还是要些脸面的吧!” 周氏不知如何说才好,可朱老夫人,却一拍大腿,说道:“你怎地这般傻,怎地做事还被人发现了?!再说了,发现了又如何,死顶着不认便是了?!他们徐家人还能怎么着你,你为他们家生儿育女,他们休了你,他们就不要脸了?!” 听朱老夫人这么一说,朱氏倒是有些愣了:“我……我只一心想着,再不能在他眼前直起腰来了。又见他铁面无情,一时心灰意冷,便再不想同他纠缠了。娘您这么一说,我……我……” 朱老夫人重重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朱氏一眼,将朱氏的话打断了:“罢了罢了,暂且回来住几日吧。等你哥哥回了京,再让他替你出头。也不过就是和离,姑爷也是一时生气,又没闹得人尽皆知,回头再让他将你接回忠勤伯府,也不是不能的事情!” 她这么一说,朱氏好像幡然醒悟一般,立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回去,精神头又回来了。她如今当真不过就是来娘家小住几日而已,只要她大哥回来了,一切都不是事儿了。 第四一二章 宣圣旨 朱家人个个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朱炳俊回来,可是信一封一封的发出去,却都像石沉大海了一样,一个回音都没有。 这和以前朱炳俊出去打仗可不太一样了,朱炳俊的长子也被他带了出去,同样的也没有什么音信。 朱家人不由有些慌了,可是家中两个主事的男人都不在,剩下一家的妇孺也不知道去哪里问谁,刘焜那边也是没有什么消息,朱老夫人放心不下,觉得还得再去刘焜那边打听一番才行。 她指使朱惠誉往刘焜在宫外的宅子跑了一趟,见了一回刘焜的侄子。可刘焜的侄子就是个混吃混喝的主儿,亲叔叔不见了,也不着急,只一边派人寻着,自己仍是照吃照喝。 因为爷一问三不知,这一下,朱家人可找不到探问的门路了。 朱老夫人由不得琢磨起来:一样是出去打仗的,那忠勤伯却是偷着跑了回来,虽说他忠勤伯是因着夫人要临产了,所以才急着赶回来。事情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只不过,他回来之后没多久女儿便出了事情,难不成,他是故意为之? 朱老夫人心里有些打鼓。那年轻的忠勤伯她也见过几回,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突然这番作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有些说法的。 朱老夫人禁不住往坏的地方想了,难道徐家这是要同他撇清关系,所以才把她女儿休了回来? 她越想越心惊,当即便把最看中的三孙子朱惠誉叫了过来,让他下晌再去忠勤伯府探听些事体回来。 朱老夫人是这么说的,可是朱惠誉却觉得他还是不要去的好。其实他比朱老夫人更觉得朱氏突然被和离回家这件事情,很有些蹊跷。 父亲明明写回信来说忠勤伯在对瓦剌人的战役中,失踪在了沙漠。领兵在沙漠失踪了,那还哪有活路?可他怎么突然就跑了回来? 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况且对姑母的事情上,忠勤伯像是已经出手了,那么自己的事呢?即便没出手,朱惠誉也不认为自己能从他嘴上问出些什么来。 可不论如何,他先应下了朱老夫人,准备再去旁的人家里探寻一番,再说。 可谁知,应国公府刚用过午膳,便听说大军还没到,皇上已经着手论功行赏了!传话说是韩瑞此次立了的大功,圣上的意思,是要给韩家复爵呢! 这一下,满京城可都激动了起来,复爵这样的事儿可不常见,韩瑞定是立了奇功,圣上才如此龙心大悦。 可朱老夫人却觉得,自家这边事情越发有些不好了。韩瑞立了奇功,又把瓦剌可汗抓了回来,那他儿子和刘焜同瓦剌人私下交易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呢?会不会被人发现了? 朱老夫人这虚汗不停的往外冒,她倒也来不及再让朱惠誉去忠勤伯府探听事情,连忙就指使了他,往宫里打探消息。 这厢朱惠誉得了令,还没来得及出门,刚走到门口,便见外边涌现出好一群兵,竟将应国公府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当头大步走过来的,正是那锦衣卫指挥使。 朱惠誉这一颗心猛地一滞,锦衣卫指挥使都来了,这…… 这边那些兵丁在指挥使身前,已是涌进了应国公府。朱惠誉浑身都绷紧了,可是越是这个时候,他更不能退缩。 他当下沉了口气,走上前去,同这指挥使拱了拱手,刚想问一句什么,那指挥使却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脸来,朝后边的人吩咐道:“把应国公府的人都叫出来吧,圣上的旨意还是要宣明白的。” 朱惠誉不及说话,指挥使身后的人应了,当下就带着兵往里面跑去。 朱氏正在房里,挑剔着今日给她送来的饭菜。 “嫂子是怎么回事儿?不知道我不爱那些麻舌头的东西吗?还让人放这么多花椒,可真是的!” 虽然这是朱氏的娘家,可是如今都是她嫂子应国公夫人周氏掌家了,朱氏多少年不回娘家住了,这会儿回来了,自然是诸多不适应。 她这里正烦厌得紧,听到外头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更是恼得头疼:“大嫂就是这么管家的?下头的丫鬟都乱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规矩规矩?莫不是以为大哥不在家,才这么松懈?” 她想到此处,对嫂子周氏越发不满了。 昨日在母亲房里,她同母亲哭诉徐立迁那日对她多么凉薄绝情,她的这位好嫂子,竟然说她做得太过。 她做的怎么过了?她是几次曾派人刺杀过徐泮,可是哪一次就得手过了?那徐泮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若她真像嫂子说的那般太过,也没有今日被休回家的事情了! 她心下越发埋怨周氏,心道大哥回来,她定告她一状。她想到朱丙俊,又想到他至今还没什么消息,心下又颇有些惴惴不安了。 她刚端起茶盅,要饮口浓茶压下满腹心思,只见门帘呼啦一下被撩开了去,她身边的丫鬟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夫人,夫人,锦衣卫的人来府上了!让主子们都去前院呢!” 朱氏一听,就是一愣,锦衣卫的人上门,那哪还有什么好事?!她猛地一起身,眼前一黑,晃了两下才缓过劲儿来。 “快,快,扶我过去!” 朱氏也顾不得外头数九寒天,冷风彻骨了,一颗心直往下坠。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大哥真出了事?! 朱氏没走多远便碰见了,一道赶来的朱老夫人和周氏。 “娘怎么了?锦衣侍卫怎么上门来了?是不是哥哥?”“快闭嘴,别乱说话,锦衣卫要宣旨,听了旨意再说!” 朱氏不敢乱说话了,只是看见朱老夫人面色又白又青,周氏更是嘴唇都抖了起来,想不乱想,心中也止不住往坏处想了。 朱家人没多久就到了前院,打眼瞧见锦衣卫的兵一个个横刀而立,朱家人个个都吓得倒抽冷气,浑身颤抖不敢言语。朱老夫人倒是壮着胆子,给自己的孙子朱惠誉使了个眼色,询问他到底是何事,可朱惠誉却只是摇头。 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倒也不管朱家人如何在底下眉来眼去,只问了一句人是否都到齐了,他手下的人挨个点了,瞧见一个不差,这位指挥使,便把圣旨拿了出来,一字一顿地宣读起来。 第四一三章 逃不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应国公朱丙俊通敌卖国,意图谋反,已被当场格杀。朕恨之入骨,愤不能平,褫夺应国公府爵位,满门抄斩。 钦此。” 冷冰冰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带一丝感情地宣了圣旨。这旨意一出,朱家的人一下子瘫着地上一大半,有些不经吓的,已是哭嚎了出来。 通常即便是抄家,圣旨也会拟的颇为委婉,以表现圣上的大慈大悲,然而,下给朱家的这道旨意,圣旨口气却冷厉十足,一点情面都不留,这完全是已经定了罪,在不需要审的。 这旨意都宣出来了,锦衣卫做事便再没什么放不开的,更是对朱家人半分体面都不给留。 到底是通敌卖国,还留什么体面? 锦衣卫的人兵分两队小跑着往府里去,一边清点朱家的家产,另一边清点人头有无遗漏。 朱老夫人到底受不住儿子被当场格杀、锦衣卫又来立时抄家的两重打击,佝偻的身板直挺挺的往后倒去,若非丫鬟扶着她,已是砸在了冷硬的青石地上。 周氏等人也好不哪去,完全瘫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拉不起来。 那锦衣卫指挥使可顾不得他们平日里多尊贵,只是如今都是阶下囚了,他连个眼色都懒得给。 他这边一转过身去,那边官兵们已是将前院这些应国公府的主子们团团围住了。 旁的人家犯了错被抄家,最多不过流放充军,可这下到应国公府的旨意,却清清楚楚写着满门抄斩四个字,朱家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的,当下枷锁已是往他们头上带去。 朱惠誉至今还不能相信,他们家已是走向穷途末路了,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迎接他的,只有牢房和铡刀。 当两个兵拿着枷锁往他身前靠的时候,朱惠誉直觉就往要后退去,转了身就要跑,可是他躲得过眼前这两个拿枷板的人,去哪里躲得过一院子的官兵? 他这边略有反抗,那些官兵的刀都亮了出来,大刀泛着寒光,开始不过只是竖立起来威胁朱惠誉,可朱惠誉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就一把拽过眼前离他最近的人,劈手夺过了那人的刀。 他这番行径完全激怒了一众官兵,当下便有六七人都挥着大刀向朱惠誉砍来,朱惠誉再是功夫在身,可双拳难敌四掌,当下这群官兵,都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时候,他不过拼力挣扎了几下,就被人一刀捅在了大腿上,身子一歪,扑通一下,单膝跪了下去。 “啊!” 他嘶吼了一声,还要撑起刀,再站起来。可那些官兵哪里容得他再起身,当下又是一刀朝他手臂挥开,朱惠誉连忙闪身去挡,然后一反手,竟是将离他最近的那位官兵手上的刀拨了下去。 不知是他展现了功夫的原因,还是那些官兵手下到底没有眼睛,不知是谁突然一刀掷了出来,一下子就捅到了朱惠誉的胸前。 这一刀进去,立时便有鲜血喷出,朱惠誉疼得又是一声嘶吼,心中突然发狠要将所有人杀光,可是他哪里还再有力气去杀旁人,他连手上的刀都抬不起来了,朱惠誉只能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刀从手指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再然后,他的意识浅薄了起来,好像有人喊什么,他都听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目光从那些官兵的黑靴面,掠过他们的全身,恍过他们狰狞的面孔,然后是廊下的飞檐,最后他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天上有一个散着淡光的日头。 扑通一声,他倒在了地下,激起地上一层尘土,他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也远去了,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 “惠誉,惠誉!” 相比朱老夫人和周氏的昏厥与瘫软,朱氏竟保持着难得的意识。 她不由上前跑了两步,就要去抓住朱惠誉倒地的身形,可当即便有两个官兵,踏着沉重的步子,生硬地挡在了她身前。 朱氏先是吓了一跳,见到二人也将枷板往她头上套去,心中一急,连忙喊道:“我是忠勤伯府的三夫人!罪不及出嫁女,你们……你们不能动我!” 这两个官兵一听倒有些发愣,这话说的确实不假,嫁了人,便是旁人家的人了,他们要拿的是应国公府朱家的人,这位忠勤伯府的三夫人,确实不在该被拿下的范围内。 这二人皱了皱眉头,相互对了个眼神,往后退了一步。 朱氏瞧见他二人这意思,知道自己果真没事,一阵悲喜交加,可到底是喜是悲,这滋味她还没尝清楚,那位锦衣卫的指挥使,却突然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虽说罪不及出嫁女,可你如今已是和离回家了,不是吗?既是和离的,那便又是朱家的人了,怎么不能抓了?” 他这话淡淡的,可传到朱氏耳朵里面,却如同惊涛骇浪。 和离了,是呀,她和离了! 她还真以为自己不过是回娘家来小住几日罢了,她还想着,等她大哥回来,能替她出头,再让徐家将她接回去。可不曾想,她等来盼去的大哥,却始终没有回来,她这场自以为是的回娘家小住,也成了真正的和离! 朱氏不肯承认,当下两眼一瞪,喊道:“我是和离了,可是在衙门没备案之前,你们不能抓我!那不过是徐立迁一张纸罢了,可没有加盖官府的印章!” 她这么说,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倒是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轻笑了一声,宛如在看一个傻子:“若没在官府备案,本官又怎么知道呢?” 他这话一出,朱氏当真愣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不知看向了何方,一边摇头,一边反反复复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锦衣卫指挥使看着她又是一声冷笑。 忠勤伯可是亲自打了招呼的,务必不能放过作为应国公的亲妹,曾经的忠勤伯府三夫人…… 那两个拿着枷锁的官兵,也全明白了过来,当下再不犹豫,两步上前,由不得朱氏挣扎喊叫,直接将重重的枷锁靠到了她头上…… 第四一四章 新一年 去岁末那场腥风血雨,让京城中人人自危,菜市口前的石砖猩红一片,被雨雪冲刷干净,立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可是那血流成河的场景,人人都记在了心上,如今所谓的干干净净,也不过让人心更加胆战心惊罢了。 皇上并没有因为斩杀了刘朱两家的人,便就此罢手,反而一改往日温和的手段,越发向下深挖下去,经众人的猜测,这不仅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样一来,但刘朱一派有些瓜葛的人家,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这个元嘉四年的新春佳节,都垄罩了一层薄薄的黑雾,喜庆中透着压抑。 然而忠勤伯府的正院却丝毫没有受到,这层黑雾的影响。 初一这个年节,仍旧是一家子人在一起过的。只是府里这个节再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变得一派沉默。 徐泮并不以为意,往日所谓的欢声笑语也不过就是假象罢了,如今去了这层假象,便是安静与沉默,也来得更加踏实。 他们是在苏荣斋聚齐吃的年节饭,老夫人史氏一改往日的不涉尘世,难得的出来与子孙共叙天伦。 只不过她虽露了面,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几句话。只是众人该走的时候,才说了一句,上元节也到她这里来吧。 众人自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只不过老夫人这话,却让众人心生思量。 于小灵抱着孩子坐月子,自然没有出来,徐泮回到房里,先把里里外外浸透了寒气的衣裳都换了干净,才搓了手,到于小灵母子正说笑的西稍间来了。 所谓的说笑也只是于小灵自己嘻嘻闹闹和孩子说个不停罢了。蓬哥儿那小模样的,也就努努嘴,眨巴眨巴眼睛,应和她娘亲一下。 “……明天你二舅舅又来看你,你同他长得最像,他定喜欢你的!”于小灵替蓬哥儿卷了卷他的小袖子,点着他的鼻尖说道。 话音一落,便听到了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正见徐泮撩了厚重的帘子大步走了过来。 屋里热乎乎的奶香味儿,直钻徐泮的鼻孔,他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心满意足,打眼瞧见那娘俩儿都红着脸蛋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他,心头更是软成一滩水。 “我方才怎么听着你说,他同霆弟长得最像,难道不是同我长得最像么?” 他上前几步,坐在床榻边上,先捏了捏蓬哥儿的小肉手,捏的蓬哥儿呵呵直笑,才又得于小灵的肩,对着蓬哥儿说道:“咱们蓬哥儿自是同爹爹最像的!” 于小灵没搭理他自言自语,只连忙推了他到一旁,“咦,有酒气!” “我只喝了一杯果酒,你就闻出来了?”徐泮哈了哈气儿,自己闻了闻,只觉得什么都闻不见。 不过他转眼见一旁正好放着杯茶,便端起来饮了一口,稍稍遮下酒气,又道:“虽说外甥像舅,可我儿子不该更像我吗?” 于小灵见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抿了嘴笑:“若是生个女儿,自然最像你了,生了儿子,还是像霆儿他们。” 徐泮琢磨了琢磨这话,嗯了一声:“外甥肖舅,侄女儿肖姑,老话确实是这么说的。” 徐泮说到这个地方,顿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埋头饮了口茶,这边放了茶盅,突然说道:“待过了十五,便分家。” 于小灵抬眼看了他一眼,微微惊讶道:“这过了年便急着分家?京里近来又出了这么多事情,这会儿分家……怕是不好听吧?” 徐泮轻轻哼了一声,“再没有侄儿养着叔叔和伯娘的道理,京里人还想说什么,随便说便是。” 于小灵见他目光沉稳,言语里透着心意已决,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声问他,“你想好了?” 徐泮回看了她一眼,向她投来安慰的眼神,手指摩挲着她的肩头,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晓得他们都是些豺狼虎豹。平日里一个个卧着打盹,潜伏在草丛里都看不出来,待到真有事了,就都一个个蹦出来,张牙舞爪的要吃人。我再不敢冒这样的险,让这些豺狼虎豹环在你和蓬哥儿身旁。” 他这话越说口气越沉,越发是下定了决心。 于小灵不再说什么。如今最危险的朱氏虽然已不在世上,可韩氏还是在的,她在山上生孩子的时候,真是万万都想不到,韩氏会来插上这么一脚。 估计韩氏也是赌了这成王败寇的心思,成了,这爵位落到三房和大房谁头上,还真不好说,即便是不成,她一个寡居在家的伯母,徐泮又拿不出真凭实据,还真不好拿她怎么着。因着这个,徐泮心头一直压着这口气,自然连带着对大房的人都没什么好脸。 徐泮同于小灵说着闲话,受了岁,转眼到了大年初二。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 于小灵还坐着月子,自然回不了娘家。程氏往木香胡同去了,于霁陪着顾初雨去了顾府,于霆最是无事,早早说好了,要上忠勤伯府来看看他小外甥。 只是于霆还没来到,徐涟便先回了伯府。 徐涟的姐姐徐浙去年便随着夫婿去了辽东那边任差事,过年也不在京里的,自然不会来了,因而今日回娘家,只徐涟一人回来了。 韩家如今复了爵位,消失了几十年的归宁侯府的名号又回来了。只是这名头如今是落在了韩家嫡出的二房身上,却不是嫡长房。 韩氏和徐涟的夫婿,都是出自韩家的嫡长房,虽说韩家复了爵位,祖宗保佑光耀门楣的好事,可这嫡长房却尴尬了起来,若论正常袭爵,自然是跑不了他这一房的,可是这爵位失而复得,却落在了韩瑞身上,便是韩瑞百年了,这爵位也是在他这一枝传下去。韩家嫡长房虽是嫡长,可论归宁侯府来说,却是偏枝了。 说句祖宗不爱听的话,这爵位还回来,不如一直没有呢! 正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里,徐涟从婆家回到了娘家。 第四一五章 回娘家 新媳妇回娘家,自然是喜气洋洋的,可是徐涟这儿,却没什么打心里透出来的欢喜。 她夫婿韩家二爷韩烽,倒是个老实人,对徐涟也还不错。只是他这个人向来没什么主意,一向都是听大哥和父亲,韩家长房虽算不得失势,可是同二房立在一处,相比之下,高下立现。有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人在,韩家长房自然是不好过的。 韩峰夫妇来忠勤伯府之前,韩大老爷专门嘱咐了韩烽,好好把握住忠勤伯府这门姻亲,好生同如今的忠勤伯爷打好关系。 虽说韩瑞此人根本没什么争着出风头的脾性,对他大堂哥也向来敬重,可爵位是朝廷给的,他们兄弟二人也只能受着。韩大老爷自然要为自家后人做打算了,不然他们韩家长房,在京城里以后很难立足了。 因而在路上,韩烽把韩大老爷的意思传给了徐涟,有意让徐涟同她兄嫂好生亲近亲近。可徐涟听了,便是眉头直皱。 她晓得自己同于小灵已是亲近不起来。那次她去潭柘寺看这位嫂子的时候,她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些要缓和的迹象,可之后不知怎地,徐涟便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关键的事情,同哥哥嫂子一下子拉开了好远的距离,连母亲也不在她面前提了二人了。 之后便是韩家爵位的事情,闹的长房乱七八糟,她也无心过问到底是何原因,让在她和兄嫂之间发生了变化。 现在韩烽让她好生亲近哥哥嫂子,骄傲如徐涟,心里自然是不得劲的。 人不就我,我不就人,况之前是因为她的缘故,让于小灵的名声蒙受了冤屈,她心里觉得对不住嫂子,这才有心可以亲近一二,然而现下,她什么也没做,因而也不想用着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那般自甘下贱做甚? 徐涟不愿意便不说话了,韩烽看了出来,对她这千金小姐的态度,颇有些不满。 虽说他和徐涟也是一同长大的,相互也熟识脾性,不过现在他们家中正是遇见了困境,这个时候,徐涟不能懂些事儿,该做什么做什么么?况且是她自己的兄嫂,有什么了不得的? 韩烽头一回朝徐涟板了脸,只他到底是送她回娘家,也不能如何,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韩氏见到这小夫妻二人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看出了二人之间,正闹着别扭。 她心道自家侄儿最是老实,女儿也不是那爱挑事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坐下暖和暖和吧。大哥大嫂近日可好?这天气燥的很,让你爹少吃些羊肉锅子,不然又要上火的。” 韩氏拿了拉家常的架势,难得地朝韩烽絮叨了两句。 平日里她大多寡淡少言,这般热情倒是少见。 徐涟抬眼看了他母亲一眼,和她母亲这些日子没见,母亲好似有些清减。 韩烽那边说完韩家处处都好之后,徐涟便问道:“母亲近日身体如何?是不是天冷,胃口不好?” 韩氏微微的笑,眼中隐有暖意流出,道:“我好着呢,不必担心我。”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韩烽,又问道:“烽儿近日都做些什么?可有去校场习武?” 韩烽近日都被着爵位的事情搞得闹心的很,再加上又是年节,哪还得空去习武? 韩烽没去,只得实话实说:“有些日子没去校场了,近日在家中,帮着爹和大哥打理些事情。” 韩氏闻言,点了头。她自然知道,既然爵位落到了她二堂兄身上,韩家这个宗字,恐怕私底下是要变一变了,宗字有变,族里人闹出来的糟心事自然少不了了。 韩氏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爹都如何说的?” 她这么一问,韩烽想到徐涟方才的态度,不由实话都吐了出来:“不敢瞒姑母,我爹当下在族里确实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了身,心绪也不太好。总说我们长房是要没落,也就只姻亲能拉一把了。” 他这边甫一说到姻亲,徐涟立即就皱了眉头,她这小小的动作,直接便落进了韩氏的眼底。 韩氏心下一转就明白过来。她没再说话,只嗯了一声,端了茶盅,饮了口不知何味的浓茶。 她的女儿虽性子冷,却不是愚钝之人,一星半点儿变化,都能看在眼中,更不用说现下她同徐泮夫妇有了这般深的裂纹了,她定再抹不开面子,去同徐泮夫妇好生交道。 这条裂纹到底是不能合在一起了,而她那伯爷侄子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只看朱氏如今的下场便晓得了厉害了。 朱氏这些年做的事情,韩氏约莫也知道些许。大多的时候她只看着朱氏做,心中也想,若是连徐泮也没了,徐泮又没了后,他们三房能使力拿下这爵位,他大房怎么就不能了? 她那庶子往后如何,她自然是不在乎的,可他两个女儿却不一样了。若是她们有个当伯爷的亲兄弟,她这个娘亲又成了伯府太夫人,她们在婆家行事,谁还敢再给一点儿脸色看? 为着这个,韩氏也想咬牙拼一把。 可巧那日,她正好瞧见朱氏两只眼睛锃亮的去了应国公府,回来的时候,脸上紧绷着,也都快笑出花来了。 朱氏能有什么好事情,高兴成这样? 多年的妯娌相处,韩氏当即起了疑心,便派人盯着朱氏,看她如何行事。谁知第二日,朱氏竟起了个大早,驱车往潭柘寺山上去了。 那于氏可正是在潭柘寺山上安胎的,韩氏这么一想便明白了大半,然后她又派人去潭柘寺山上打听,待回来的人说,伯夫人在三夫人走后没多久,就有些肚子疼了,韩氏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具体的事情,她自然是不知晓的,可是敲敲边鼓总是行吧。那于氏这么精明的人,同她说清楚,她反而不信,不说清楚,她倒定是要信的了。 韩氏回想起自己当时算无遗策,心中并不觉得后悔。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她赌输了这一场,却不该叫她女儿吃下这苦果。 第四一六章 贴冷门 在青花瓷杯里泡着的,还是上一次韩烽送徐涟三天回门的时候,给韩氏带的大红袍。 两杯茶下了肚,韩烽便准备同徐涟一道去正院拜访徐泮夫妇。 即便不能亲近一番,也总得不失礼数才是。 韩氏没说什么,微微颔了首。徐涟抿了抿嘴,跟着韩烽,往正院去了。 冬日的风吹得徐涟指尖发凉。 往年一到冬天,院子里便是光秃秃的一片。犹记得她还年幼的时候,祖母还不是这般不理尘世,母亲也没有这么冷清,连句闲话都不愿意多说。那个时候天寒了,祖母或者母亲便会派人去大兴那边的花房,买些个冬日里开得艳的花了,满满当当地在府里面都摆了,一看便让人觉得热闹。 后来好些年,这些事儿都没了。整个忠勤伯府一到了冬天,便让人手脚发凉,连目光触及的地方,都觉得眼睛是凉的。 不过今日,她看着这个诺大的陌生又熟悉的伯府,好像回到了幼时的岁月。 报春喜庆应景,腊梅馥郁芬芳,春兰清新鲜艳,山茶绮丽多姿…… 徐涟闻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心中对于这个重新焕发了生机的伯府,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也许,这才是才应该有的样子。 韩烽走在她身前,到了正院门前,回头看她一眼,虽然是没说什么,可是徐涟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进了门后要好生说话。 徐涟没吭声,韩烽敲了门。 里边立时便有人应声过来开门,开门的是个老婆子,打眼瞧见是徐涟夫妇,顿了一下,倒也不往里边请,只是说道:“二姑爷,二姑奶奶来了,老奴这就去通报。” 韩烽对这老婆子的态度微微有些诧异,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头,站在了门下。 徐涟瞧着这番场景颇有些相似,当时她在顾家质疑于小灵这一胎之后,再要登门,便是被徐泮挡在了门外,连下人通传,都没请她进去。 徐涟咬着唇,齿间感触到了嘴唇上的凉意,她突然出了声说道,“走吧。” 韩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面沉如水,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到底忍不住了,说她道:“即便是打个招呼,说两句话,你也不愿意吗?今日不过就是回娘家,若是哪一日母亲携着你在旁人家的花园里遇到了你兄嫂,母亲让你上前去说两句话,你可敢顶撞母亲?” 韩烽还没这般疾言厉色地冲她说过话,徐涟一听,不知怎的委屈便上了头。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在娘家人这里欺负他吗? 徐涟气得厉害了,便扔下一句话来:“你若非要自找难看,就怪不得我了!” 她说了这话,一甩袖子,转身便走,韩烽刚想去拉她一把,便听到里边已是有脚步声传回来了。 老婆子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儿开了门,面上虽是笑,可是却说道:“姑爷、姑奶奶,伯爷说夫人如今正在坐月子,不方便见人,外头冷得紧,姑爷、姑奶奶快回去吧。” 话音一落,韩烽立即便挑了眉,石阶下面,徐涟也听到了里边老婆子的话。 她忽然冷笑一声,朝着韩烽说道:“你看,我说的不假吧?!还不快走,别在这儿惹人烦了!”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跑开了去,韩烽愣了一下,依着礼数,拱手说了句“下次再来拜访伯爷夫人”,便朝徐涟跑开地方追过去了。 突然平地起了一阵冷风,这风冷得刺眼,徐涟觉得鼻头酸意窜了上去,两行热泪呼啦一下便涌了出来。 她做什么了,让大哥大嫂连给她做个体面都不愿意?不愿意便不愿意吧,总之她也不靠着谁倚着谁! 可韩家的人,又非逼着她,要同他们拉近关系,这有何必呢?近了关系如何,远了又如何?到底还不得各过各的日子。 这些人为何非得折腾来折腾去,就不能安生些吗?他们不愿意安生,还一个个非得逼着她,她到底哪里错了,要受这样的罪? 徐涟越想越觉得委屈得紧,眼泪落得越发凶了…… 正院里头,于小灵看着徐泮若有所思的神情,端了杯茶放到他手边,说道:“二妹妹不是那有心机的人,咱们……倒也不该这样对她。” 徐泮闻言叹了口气:“撇开之前她误信旁人,泼你污水之事不说,今日这一次确实让她受委屈。只是,若不让二妹妹受些罪,有的人怕还不能心中有数……” 于小灵知道他说的谁,默默的点了点头:“她到底还是顾念自己女儿,不然,也不能铤而走险了。” 于小灵自嘲的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好似自言自语道:“不知她为了二妹妹又能如何作为?” 这夫妇二人想着这件事情,那边名志轩,徐涟一口气跑了过去,泪水流的满脸都是,花了好一副妆容。她也不往韩氏那里跑,直冲着自己往日里住的屋子跑了过去,跑进了屋,便反手关上了门,谁都不见。 韩氏这边已是听说了,她没见着徐涟,也没听到正院传出来的话,可是心中却滋滋的冒着酸水。 她目光怔怔的,好像透过地面看到了什么似的。韩烽紧跟着徐涟跑回了来,他看徐涟冲进自己的屋子去了,关了门也不开,实在是束手无策,又觉得在忠勤伯府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实情的还以为他欺负了徐涟。在娘家都敢欺负媳妇,在自家还不知道怎么着。 韩烽也管不上在徐泮那里贴了冷脸的事情,隔着门叫了徐涟几句,见她不搭理自己,踌躇了一下,又往韩氏这里来了。 “姑母……涟儿她……” 韩烽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好在韩氏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面上一派淡然,看着他认真地嘱咐道:“涟儿到底年纪还小,做事情也只凭一时意气,你比她年长几岁,又是同她一道长大的,往后多看顾她些,多劝着她些就是了。” 韩氏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当即便解了韩烽的围,只是他却没注意到这话里头,还有些旁的意思。 第四一七章 去修行 缓步走在这片她走了多少次的青石砖上,韩氏嘴角挂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像是回味着什么过往欢喜的事情一样。 徐涟房前还和她没嫁人时一样,种的一株白梅花正是开放的时候,韩氏看了一眼那错落有致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眼中隐有的欣赏之意,驻足看了几息,然后才迈了步子,上了台阶,走到徐涟门前,敲了敲门。 “涟儿,是娘。” 徐涟闷着头哭了这一会儿,已是有些累了,她看着自己这屋中的摆设,还一如往前,想到从前在家中自在的时光,现下又听到母亲轻柔的呼唤,心中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本不想开门,可听着屋外寒风呼呼的刮,到底不忍心母亲受冻,拿帕子拭了眼泪,上前去给母亲开了门。 这边门开了,韩氏打眼便瞧见徐涟红彤彤的眼眶,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进到屋中,拉了徐涟的手,说道:“你若问心无愧,自也不觉得委屈。” 徐涟拧了眉头看她:“我自是问心无愧的,娘难道不知道吗?” 韩氏点了点头,她的女儿白璧无瑕,只是被她拖累了罢了。 她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替她将发髻上那一只青莲翡翠簪拔了下来,按了按她发顶的穴位,像小时候她头皮发紧了,替她松一松一样。 “你没错,约莫是娘做的不好,你大哥他……不大乐意了吧。”韩氏轻描淡写道。 徐涟怔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她,问道:“娘做什么了?” 韩氏轻轻地笑了:“大概在你三婶娘的事情上,娘做的不好吧。你也不必担心,娘年纪大了,和你大哥到底隔了一层,有时候做事做的不好了,和你大哥那边又不能摊开了说,你大哥他难免有误会我的时候。” 徐涟不解,想了半日,也没想出来到底是谁的问题,便直接问韩氏道:“那到底是娘的不是,还是大哥的不是?” 韩氏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是轻叹了口气:“有时候这事情,总是每个人都有些不是,最后才落得两相隔阂的下场。” “那娘和大哥为何就不能说清楚?”徐涟又道。 韩氏不由暗叹,女儿给自己护得太过严实了些,为人处世,比那些小她三四岁的姑娘还差,若往后徐泮夫妇不能帮衬她,反而同她交了恶,她在韩家怕是不好过。 韩氏应徐涟道:“人在世间,哪能非得求一个非黑即白?又哪能人人都坦诚相待?人各有各的立场,也各有各的难处,并不是简单地算算术而已。” 她拍了拍徐涟,又道:“你以后在韩家,多跟着你嫂子,看看她都如何行事的,等你舅舅百年了,你和烽儿分出去单过,也得能把门挺立起来才是。” 韩氏突然说了这么一番半是训导的话,徐涟听着有些不耐,可看着母亲认真的眉眼,也只点了点头。她刚想张口再问母亲一句,到底要不要大哥把事情说清楚,却见母亲又张了口。 “娘和你大哥大嫂的事情,也不必担心了。你大哥袭爵这么多年,对咱们如何,对你三叔家又如何,你也不是看不出来。 他一个做侄儿的,本也没什么本分要养着伯娘和叔叔两房人,娘想着,倒不如分家吧,你三弟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是能立起来的时候了,咱们早早的提了分家,还能与大哥之间多些情分。” 徐涟没想到韩氏突然提了分家的事情,颇有些意外:“……是不是大哥的意思?!” 韩氏摇了摇头,肯定道:“是我的意思。” 徐涟又是惊讶,“过真要分家?那分了家,咱们家以后往哪里住?” 韩氏笑了笑:“你爹在城西留了个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的,可以够他们住了。” 她是说了这一句,徐涟一下听到了她这话语中“他们”这两个字。 “他们?娘说三弟和姨娘吗?那娘去哪里?”徐涟心觉不对,急急问了。 “娘呀……娘身体也不好,不想与你姨娘三弟住在一处,西山有处庄子,娘就搬到那去吧。我在那里带发修行,以为你和你大姐祈福。”徐涟完全被韩氏的话惊到了。 “娘,你也要像祖母那样吗?”徐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韩氏轻轻点了头,目光有些悠远:“既然是修行,自是少管些凡尘俗世的,不然,佛祖可要怪罪了。” 徐涟愣住了。 韩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和你大姐过的好,娘就能安心了,别怕。” …… 待到初十,这个新年要紧的几日都忙的差不多了,韩氏突然抽了半日,去三房见了一回徐立迁。 她二人说了什么自是不得而知,只是第二日,徐立迁便同徐泮说了一回话,开门见山地提了分家的事宜。 这件些事情前前后后,自然躲不过徐泮的眼睛。徐泮也不再客气,应下了分家的事,回过头来想着韩氏这番作为,之前有心想对她下一回狠手,又不知从何下起了。 于小灵拿纱布替蓬哥儿沾了沾嘴边的口水,同徐泮说道:“我听人说,大伯娘已经差人去收拾她西上的庄子了,说是也要带发修行。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赶尽杀绝了吧,到底还隔着大姐和二妹妹。你也别觉得不痛快,只当是为我们蓬哥儿积点福了。” 她说着又逗了逗的蓬哥儿,细了声问小儿道:“你说是不是?” 蓬哥儿张了嘴,小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徐泮看着于小灵不以为意的神情,和儿子无忧无虑的笑容,沉下了脸色也禁不住和缓了几分。 “罢了,到底大姐和二妹不该跟着她受罪。”他道。 于小灵点头说是,抬手拉住了徐泮的手。徐泮转头来看她,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说道:“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你可不要打了老鼠,伤了玉瓶了。我们伯爷立了大功,正是京里的风云人物,可不要在这个时候,伤了自己的名声。” 徐泮垂眼看她,见她眉目恬淡地望着自己,抬手拥了她入怀中。 第四一八章 嚼舌根 ????1?8;????(????0??????n?sf???v??i??????3+??m??上元节,忠勤伯府三房已经分割的清清楚楚了。不同于旁人家分家总是闹得纷纷扬扬,要不然便是兄弟不睦,叔侄之间相见成仇,徐家分家却是顺风顺水,波澜不起。\r 除了属在伯府名下的田产之外,其他产业一分为三,老夫人史氏也把嫁妆拿了出来,她毕竟在世,这嫁妆自然由她自己分配,老夫人把嫁妆一分成八份,包括顾初雨兄妹在内的的八位老夫人的孙辈,一人一份,她这分嫁妆的法子,虽是奇怪了些,可徐家众人并没什么异议。\r 老夫人本想上元节留下一家人提一提这件事情的,可现下一切都按部就班了,老夫人在心里,还是颇感安慰的。\r 她说自己已经是佛门子弟了,到明年此时,她便去山上修行,正式剃度再不下山了。老夫人心意已决,便是徐氏亲自来劝了一回,也没有改变。\r 于小灵私下里跟徐泮说:“以我看,若非是刚分了家,祖母约莫今年便想上山的,到底是顾念着府里的名声,你的名声。”\r 徐泮点头说是。他这里刚建功立业,那边便把叔叔、伯娘都驱赶出去,若是祖母再上山修行去了,这京里可要传得满城风雨。可即便老夫人如此,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头,还是有不少闲言碎语流出来。\r 尽管京里的高门大户对忠勤伯府议论纷纷,可是正月还没过,忠勤伯府就双喜临门了。\r 一来,那位出生没多久,就请了封的小世子满月了。徐家请的这场满月酒甚是排场,文臣武将,功勋宗室都有,大红洒金的请帖,在高门大院里飞来飞去,得了帖子的人家,无一不想着到时候去给给忠勤伯夫妇做面子。\r 这是一喜,另一喜,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要升忠勤伯为左军都督府的右都督。\r 忠勤伯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坐到了正一品的右都督,可谓是深得皇上宠信了,更加上,忠勤伯夫人和皇后娘娘还沾着亲带着故,皇后娘娘这边,还将大皇子旧时的衣裳赐下来好几件。\r 在京里做官做久的了,哪一个不是闻风而动的能人,凡是得了帖子的,就没有不来的。\r 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自然是有个亲疏远近。那些与忠勤伯夫妇关系亲近的,好比顾府、于家、江源伯府这样的,自然能得了忠勤伯夫妇亲自的招待,就好比姜六太太,干脆便替忠勤伯夫人招待起客人来。\r 这来的人多了,自然有招待不周的时候,这会儿在某间屋子的廊下,便有三个年轻的太太同旁的人说不上什么话,也没有主家招待她们,只自家围在一块儿嚼舌根子。\r “你们看看,这诺大的忠勤伯府,若是没有今日做客吃酒的,那还有几个人气儿?以为分了家,没有长辈在身边,便是自在的了,也不想想没长辈的人在身边指点着,到底是不好!”\r 这位太太正是姓韩,是归宁侯府的旁支,嫁的丈夫又是家中老幺,自然想跟着公爹婆母一道过日子,柴米油盐都不用自己管的,因而对这些分家一事,十分不以为然。\r 她起了这个话头,旁边一个穿蜜合色长袄的妇人立时接过话来,压低声说道:“忠勤伯也是娶了妻了,如今又有了儿子,这老婆儿子热炕头的,自然再看叔伯们便觉得隔一层了。你们想想,往前伯爷也是一个人撑起整个伯府的,也没觉得什么,怎地如今正月没过完,就要分家了?”\r 她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要将忠勤伯夫妇撕掠开,分开说。那韩太太话里的意思是不该分家,可是就算不该分家,却不是忠勤伯造成的,却是他娶了妻的缘故。\r 这位蜜色衣裳的太太话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了,当下另外二人,便相互对了个眼神,然后很是谨慎的点头附和她。\r 另一位太太,倒没说什么,她是个刚嫁人的新媳妇,这样的场合大多都只是听听。\r 只她没嫁人之前,便听说忠勤伯对这位伯夫人十分的宠爱,去年再顾家闹了事的时候,她虽没在场,可是她舅家的表妹却是在场的。听说当时忠勤伯来了,非但没责问她夫人半句,反而疼心疼肝的,看旁人都如狼似虎。\r 这事儿要是落到老人家口里,可不是被狐媚子糊了眼睛吗?\r 忠勤伯夫人这几年,乱七八糟的名声可是不少,好名声却没见多的,这位新媳妇虽不言语,可在心里却觉得,这从小门小户嫁到忠勤伯府来的伯夫人,定是有几分能哄得住男人的手段。\r 三个人又把忠勤伯夫妇这两年的事儿扒拉了一遍,似她们三人,却只不过是众多京官女眷里极小的一个缩影罢了,议论纷纷说闲话的人,可是多了去了。\r 于小灵生了蓬哥儿,越发地珠圆玉润了,在徐泮眼皮子底下,亦是养的红光满面。她这里忙得团团转,自然顾不得旁人呆在犄角旮旯里边说闲话。\r 她使人去嘱咐灶上,把之前打听的一些要紧长辈的忌口的东西,再点一遍,小辈儿是管不了了,长辈总要尽到心意的。\r 只他们夫妇二人,定是招待不来这么多长辈,只是老夫人史氏却意料之外的出了面,有她这边镇了的场子,徐泮夫妇这一下子轻省不少。\r 作祖母的给自己孙子做面子,那在旁人看来也是常事,来做客的人虽惊讶好久不见了夫人出来了,可却仍是以为这是欲盖弥彰的意思。\r 就好比忠勤伯的三叔二弟也来了,一个面上皮笑肉不笑的,另一个干脆木着脸,这哪里是来贺喜的?是不想让旁人说闲话吧,可越是这样,旁人越要说闲话。\r 就比如方才那三位太太,先是就着应国公府和徐家三房的事情说了一通,又说什么徐三老爷突然与发妻朱氏和离了,让人家出了嫁的女儿也跟着娘家遭了殃,这里头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缘由。\r 她们这边还没说痛快,那边便听说徐家大房两姐妹,竟联袂来了。 第四一九章 看热闹 徐家大房两姐妹的到来,像是一阵不同寻常的风,吹到了热闹的人群里,带给人群一阵莫名的骚动。 那蜜合色衣裳的太太听了,当先亮了亮眼睛,拿胳膊肘捅了捅韩太太,说道:“这可是你两位远房表亲呢!我还当她们不来了呢!” 不知是和徐浙、徐涟姐妹俩沾着亲带着故的缘由,还是什么旁的想念头儿,这个韩太太看起来似是有些替大房二人打抱不平。 “呦,我也真没想到呢!我这徐家二表妹,如今还是嫁到了我们韩家来,同在京城里头住着,不来倒也说不过去,只是徐家大表姐怎么回来了?不是和夫婿去辽东上任了吗?过年都没回来的!” 她说的这个,那蜜合色衣裳的太太还不晓得,当下惊讶地挑了眉,说道:“我说好些日子没听说过这位徐家大姑奶奶的消息,原来是到任上上去了。” 她说着这个,又顿了一下,好似想了想,又道:“那她过年没回来,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莫不是有个什么缘故?” 她这刻意低压着的声音,再伴着亮晶晶的眼睛,虽是问话,可问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徐浙这番回来,说不定便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又说什么不为人知呢?忠勤伯府年前年后的这些事儿,京里哪家还不知道? 这会儿那新媳妇儿也耐不住了,小声说道:“忠勤伯府把徐家大房孤儿寡母的分了出去,大夫人又离了京,去庄子修行了。这徐家大姑奶奶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为她娘……?” 她这话到底没敢说完,可剩下的半句话,没说也同说了是一样的,那二人可都听懂了。 三人说话的廊下有着片刻的安静,可眉眼之间却飞着看热闹的意思。 那蜜合色衣裳的太太,当先忍不住笑了,斜瞥了韩太太一眼,说道:“要不,咱们过去看看你这两位表妹吧?到底是……远道而来的呢!” 韩太太笑着嗔了她一眼,可却是好不犹豫点头应下了,她这边转了身,就点了一个刚送过东西,端这个空木盘的丫鬟说道:“听说你们家两位姑奶奶来了,去问一下,到哪个厅里去了,咱们也好赶紧过去见了礼。” 那丫鬟身上正没差事,当下领了命便去问了,没多久就跑了回来,说是两位姑奶奶刚落了座,这会儿就引了她三个人往那处去了。 这三个人脚步不停地到了徐家姐妹落脚的地方,便看见好些个女眷都三三两两的移步到了这里,虽然嘴上都说着闲话,步子也不紧不慢的,可眼中的热火,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不都想等着瞧瞧,待会有什么大戏要登场吗? 若是真有什么大戏,那可是开年的头一桩大戏了,又是这么个热闹的场合,说不准,京城里便能就着这个闲话,吃上半年的下酒水。 厅里厅外人头攒动,有些个关系的进到厅里,喝碗热茶正经等着看,没这些关系的站在外头,也不觉得正月的风还是冷得彻骨,只是有这份热络的心思,浑身便热火了。 她们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着谁家孩子进了学,谁家老祖母身子又不太好了,谁家又给女儿说亲了之类的闲话,另一边还不忘竖着耳朵,听一听厅里传出来什么言语。 那位韩太太本来是想进厅里去的,可是进厅里的人太多了,她那么直喇喇的进去,我不一定能同徐家姐妹说上两句话,虽有些亲属关系,可人家可不一定认得她,到时候也是尴尬。 她便自己找了台阶下了,说道:“厅里头人多闷得慌,还是外头舒坦。” 这两人也晓得她的尴尬境地,都不戳破,反正大家都在外边等着听,里边外边儿,还不都一样么。” 她们三人打这一站,没多大会儿,里边就传出话来了。 “……听见没,徐家大姑奶奶给她这位刚出世的小侄子,送了个长寿玉牌,这可真是个挑不出一丝错的东西!” 那蜜色衣裳的太太耳朵最尖,这话刚顺着人家嘴传出来,她这儿就听到了。 韩太太听了她的话,笑了一下:“金锁玉牌的,估计这位小世子,也收了一筐子了吧,不远不近的关系都不敢乱送东西,自是要送这些的。” 她这一句话,就把徐家大姑奶奶,归到了他们这般同忠勤伯夫妇不远不近的关系中。 那新媳妇听了,琢磨了一下,了然的点了点头。 “徐家大姑奶奶,可是这位小世子爷,最亲的姑姑了,她居然只送了一玉牌,好似皇后娘娘,还赐下来大皇子的旧衣裳,以示亲近呢。看来是徐大姑奶奶,果真是没把这小侄子放在心上的……” 这玉牌的话在三个人中间跑了一圈,三人心里越发觉得能等着热闹看了,眉眼尽是官司,正好,那边又有话传过来。 仍然是那个蜜合色太太,最是热衷听话,她凑了脑袋往前边探去。只是她这边听了一句,脸上却突然露出了怔怔的神色。 那二人见了,还以为正是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当下连忙拉了她的衣袖问道:“怎么说的?” 这两人拉着她一问,那蜜合色衣裳的太太才回过了些什么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那两个人,说道:“徐大姑奶奶说,她还给小世子带了另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那俩人赶紧问她。 那太太皱了皱眉,想着方才听回来的话,还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她道:“徐大姑奶奶说,他还为小世子亲手缝了一件百家衣,这会儿正给小世子带来了。” 这话一出,那二人也愣了。 若不是嫡亲的姑母谁能抽着空来,亲自为小儿缝衣裳,还是这百家衣?要把那些讨来的布头都缝到一块儿去,还要缝得体面板正,也是费工夫极的! 这百家衣的话一出,不止这三人,整个院子都愣了一愣。 不是要来看大戏的吗?不是说这位徐家大姑奶奶回来别有用意吗?怎么成了一团和气戏码了? 看吧,京里就是爱以讹传讹,都是没谱的事儿! 第四二零章 百家衣 ??t?@??m????@:???t?(?s2[???=g???''?z??"l??h?5???融融的,胭脂水粉的气息虽然混杂,可以带给人温馨顺意的感觉。\r 于小灵看着徐浙捧出来的百家衣,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r “大姑奶奶……”\r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本来徐浙姐妹儿联袂上门来,她心里也是有些担忧的,虽然韩氏做的事情闹出来谁都不好看,可今日到底是蓬哥儿喜庆的日子,若是这个时候闹红了脸,让满京城的人说嘴不说,以徐泮的脾气,估计是再忍不下大房的。\r 于小灵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徐涟的冷脸,和徐浙可能的冷嘲热讽,然而,谁知她见了这姐妹二人,徐浙当先便,亲热地喊了一声弟妹,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r 她愣了一下,这边徐涟也轻声喊了句嫂子。于小灵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及想那许多,便让了二人落座。\r 之后便是如门外那些人听到的,徐浙姐妹先是送了长寿玉牌给蓬哥儿,然后便是那件百家衣了。\r 于小灵连忙将百家衣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手上嘻嘻地看。。\r “看这大小,蓬哥儿穿上正是合适的。”顾初雨也看着了,在一旁接过话来。\r 徐浙笑了笑,说道:“辽东那边儿,最是在意这个的,京里虽然不兴,可到底是个好意头。”\r 这会儿于小灵手上摩挲着小衣裳,抬眼看见徐浙眼中隐有暖意,暖意之下,好似还有三分无奈,七分歉意?\r 于小灵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位大姑奶奶,是个明白人呢。\r 她思虑的这个当口,徐涟也说了句话:“蓬哥儿洗三的时候,昀哥儿出疹子了,大姐便没来。”\r 昀哥儿正是徐浙的长子,徐涟解释的这一句,旁人还不晓得。\r “出疹子了?这么大的事儿,姑奶奶该派人来请个太医过去看看才是呀。昀哥儿如何了,还要不要看看?”\r 出疹子不是小事,来不来洗三于小灵当真并不介意。\r “弟妹费心了。昀哥儿那会儿已是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现下已无大碍了。”徐浙笑着,向她点头。\r 一家人好说好话,谣言不攻自破了。\r 厅里厅外的人,都渐渐散了去,好似那三个爱嚼舌根子的太太,个个面上都讪讪的。她们这般着急忙慌地挤到人群中来,本来还是想看什么好戏的,可哪有什么好戏可看,三人不在乱说话了,各自找台阶下了,散开了去。\r 徐泮在外院本是暗暗捏了把汗,现下听了这事儿,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推杯换盏之间,越发的畅快了。\r 徐泛和于霁替他招呼人,徐汀因为守着孝,打了个照面就回去了。\r 徐泮这回子喝了不少,觉得身上有些热,找了个借口出去散个散热气,目光落在于小灵招待的人的厅堂,嘴角慢慢勾了上去。\r 他的目光缓缓晃动,好似在整个伯府来回穿梭,虽然院墙层层阻隔,却第一次以主人的目光打量了这个一代代传下来伯府。\r 这个大院套小院的府邸,是他徐泮的家了,再不用防着谁,警惕着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这里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前前后后都是他的地方。\r 他想想自己的小妻子和刚满月的小儿,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r 思绪有些飘飞,直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泮回过神来。\r “伯爷,瑞平侯府袁二爷求见。”\r 徐泮有一息的诧异,瑞平侯府的袁二爷,就是那年跟着他去山东打倭寇的那位少年,袁松越。\r 袁松越是瑞平侯世子的次子,虽不过是庶子,可他领兵打仗天分极高,这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已是在军中有些名堂了,瑞平侯世子每每谈起这位小儿子,骄傲之情溢于言表。\r 这少年同自己是同袍的情谊,徐泮也欣赏他行事果决,领兵独到,这二年虽不在一处当差,可两家逢年过节也有走动。\r 今次蓬哥儿满月,徐泮也给瑞平侯府下了帖子,只是瑞平侯府却没有来人,现下袁松越来了,只说是来找他,却不说是来贺喜,难不成,有什么要紧的事情?\r 徐泮不再犹豫,连忙吩咐前来传话的侍卫,去将袁松越请过来。\r 袁松越来的时候果然面沉如水,他本就是偏冷的性子,这会儿见了徐泮,两手一拱,直接便道:“伯爷今日喜事本不该相扰,只我家中确实遇了些难事,还请伯爷指点一二。”\r 袁松越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有几分难色,这话一说完,便羞愧的侧了脸。\r 徐泮讶然,想不出瑞平侯府能了什么事情,让他这般神情。\r “这里没有旁人,你且说来便是。”徐泮也正了脸色,又安慰的拍了拍袁松越的肩,说道。\r 袁松越顿了一下,好像想了想措辞,开了口:“这事说来,到底是家父的不是。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我既然到了伯爷这里,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r 这事说来倒也话长,前因不提也罢,只是这瑞平侯世子爷,去年夏日的时候,在朱炳俊名下的盐矿里投了一笔银子入股。银子数目有近五千两之多,一下子把瑞平侯府掏了一半不说,只着银子,还没见着一星半点儿的回响,朱炳俊可就出了事了。\r 这矿是私矿,犯的还是私盐,朱家人还没问斩的时候,并没查出这盐矿来,可这事儿过了,有大半个月,盐矿便瞒不住了,全敞在了皇上眼睛底下。\r 皇上现下正觉得将朱家刘焜一干人等满门抄斩,还不足以泄愤,这盐矿的事一出,立即就有了由头。\r 以皇上的震怒,是要把掺合进去的人家都抓起来,流放的流放,问斩的问斩呢!\r 在盐矿里参了股的,除了朱家,便是应国公夫人的娘家周家和才投了五千两银子的袁家,皇上要向谁问罪,这一下可没得跑了。\r 朝廷那边还在派人盘点着应国公府的财产,看还有没有类似这种私矿没被发现的,现下还没急着拿人,若不是瑞平侯世子人缘向来不错,舍得钱财,却还得不到这大祸临头的消息呢! 第四二一章 帮一把 ?r??f?%?xt?t??hr?''??r2?;f?>l????w?n?w5v??7??+???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