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尼姑到女皇的政治搏弈》 第1页 [史学研究] 《武则天——从尼姑到女皇的政治搏弈》作者:清秋子【完结】 谁人不知武则天 ——从尼姑到女皇的政治搏弈 清秋子 谁人不知武则天? 笑话!要是有不知道武则天的,那就不只是文盲的问题了,除非他不是中国人,或者还正处于低幼时期。 武则天,中国的唯一女皇,纵横捭阖,传奇一生,青史有留痕。 谁能不知道她? 那么,如果我要求各位尽量严肃地说一说,这位女皇究竟有哪些事迹,正面的负面的都可以,我想,一般的回答无非是—— 以美色作为进身之阶,迷倒太宗、高宗父子两代皇帝; 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以陷害对手,最终自己当上皇后; 重用酷吏,扶植娘家人,然后索性做了女皇帝,篡了李家天下; 此外,还有没有? 有,充其量也就是——“秽乱春宫”,是说她的面首特别多。 可是,仅这几条,就能令武则天名垂千古吗? 当然不能。 除了“武周革命”、改朝换代之外,武则天可称道的政绩,多矣!那可不是靠填报表、编数字吹出来的。 我今天之所以要来赶热闹,也说一说武则天,是因为她是一个好皇帝。爱民,爱国、爱才,哪一条都做得很好。 首先来看她的爱人民。她执政时,推行的是富民政策,轻租税,减赋役。老百姓的负担一减轻,生产积极性就高,粮食就多得吃不完。当时由于国库充足,证圣元年(公元695年)还普免了天下租税一年。这个,现代人绝对不敢想像。为了劝农,武则天曾亲自主撰《兆人本业记》一书,据说,这是自古以来唯一由皇帝主持撰写的农书。 再说说她的爱国家。她执政时,国家最强盛,四海混一,华夷共主,天下和谐,版图四域达到唐代极致,东有高丽,西达波斯,南尽林邑(今越南中部),北抵大漠,武功远远超过“马上天子”唐太宗。 再来看她的爱人才。武则天用人,不怕你低贱,就怕你无能。她老人家求贤若渴,曾派出十抚使到各道搜罗人才,不少乡村教师因之平步青云。她还创立了有名的“殿试”、“武举”和“自荐”制度,一直延续到后世。尤其这个“自荐”最有意思,无论农夫还是工商业者,只要有能力,都可自荐授官,不必花钱去买。 当然,她还是一位着名的女权主义者,热衷于改善妇女地位,以至唐代妇女拘束最少,快乐最多,前朝后代那是无法望其项背的。 有了这些,用现代标准看,就是好皇帝。所谓作风的问题,可以忽略不计。 她的文治武功,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有人算过一笔帐,说武则天参政与执政,前后共有50余年,占了初唐时期的五分之二,而且是从开国恢復期到强盛时代的重要转型期。因此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玄宗的50年“开元盛世”。 我们唯一可尽情赞颂的一段古代史,要拜这位女皇之赐! ——伟哉,则天大皇帝! 在儒家男权社会里,能替男同胞们站一班最高岗位,那是需要有点儿真本事的。 在有史二百四十帝中,能冒出这么一位粉黛裙钗,那是要有超人的智慧的。 尽管她前有车,后也有辙,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女政治家。但是,吕后或慈禧太后,在专权上可能与她不分高下,而在治国上,则都要略输一筹。而且,以女人而当皇帝,那就更是谁也不敢、谁也不能了。 本书所讲的,就是武则天如何进行政治搏弈的史实。 在这里学学古人,我看不算迂腐,因为古今之理往往相通、古今之世往往雷同,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花样年华】 1、武则天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们了解一个人物,要从最基本的情况了解起,比方何年出生、生于何地,等等。武则天虽是名人,但旧社会里妇女地位很低,她早年又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因此史料记载不详细,其说不一。就连她究竟叫什么名,都大成问题。 或许有人问,武则天不就叫武则天么? 错!武则天活着的时候,从来就没叫过这个名字,别人也不曾这样叫她。她死后,在很很长的一段歷史中,也没有人这么叫她。 武则天根本就不叫武则天。 有人说,因她是母亲杨氏生的第二个孩子,姐姐叫了“大囡(nan)”,她就叫个“二囡”,把乳名做了名字,没有正式的名儿。直到入宫之后,太宗赐名“武媚”,这才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名。 这个说法依据为何?不详。 就叫“武二囡”?很搞笑啊!这种说法大有解构主义的色彩,所以我觉得似乎是小说家言。 武家是世代官宦人家,到了父亲武士彟这里,虽然最初时惨了点儿,挑担子去各村卖过豆腐,但他后来经营木材生意“因致大富”,是个唐朝的成功人士。《册府元龟》载:武士彟“才器详敏,少有大节,及长,深沉多大略。每读书,见扶主立忠之事,未尝不三復研寻,尝以慷慨扬名为志”。可见这是个知书识字、抱负不小的儒商,不可能仅用“二囡”这个名儿就把女儿给打发了。
第2页 武则天被赐名“武媚”之后,民间又叫她“武媚娘”,这算一个名儿。 太宗死后,武则天入感业寺做尼姑,曾有个法名叫“明空”,这也算一个名儿吧。 后来她当政,新创了19个汉字,其中有一个,就是她为自己创立的新名字“曌”。此字音“照”,取“日月悬空,普照大地”之义,其造字灵感无疑是来自她的那个法名。当今也有人说,武则天原名为“照”,后改为“曌”,但无证据,猜测而已。 武则天自我命名为“武曌”,这是她最应该流传于后世的名字。 但是,因为她闹过“武周革命”,后世很多人比较厌恶她,所造的新字没人沿用,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大家也不认可。在漫长的歷史中,人们就简单地叫她“武后”,这和“王太后”、“李太后”其实并无区别,不过“后”而姓“武”,又能让人们谈论谈论的,在她以后是绝无可能有了,所以不会产生歧义。 那么“则天”一名从何而来?原来,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病重,“大周革命”玩完了,儿子中宗復位,给她上了一个“则天大圣帝”的尊号。武氏死,有遗制嘱咐说,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这个谥号,就是“则天”的由来。“则天”是个啥意思?《论语》里说:“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意思是:以天道为法则——这确实够大气! 至于“武则天”三字成为她老人家的名字,据天涯社区歷史版主萧让说:“是近代才开始流行的,我很怀疑她是否会喜欢这样的称唿。”(《武则天——女皇之路》)女皇帝当然不可能喜欢这名字。武则天,这与“朱洪武”、“孙大圣”差可比拟,似乎有点儿调侃味道,却不想,如今成了她法定的名字。 草民我以为:武则天在当今的歷史书上不能叫自己的真实名字,其原因,是皇民时代的“反篡逆观念”仍在发生潜作用。你仔细品,就是这问题。歷史的荒诞,常见于这种细节之中。 那么,在武则天出生之后,到受赐媚名之前,有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呢?肯定有。台湾歷史学家雷家骥先生和天涯版主萧让女史,都分别有令人信服的考证。 据雷家骥先生考证,《旧唐书*孙处约传》载,有一个叫孙处约的人,在武后时期因“避中宫(皇后)讳,改名茂道”,同时有其他记载表明,唯一可能避讳的字只能是“约”字。因此武则天的原名可能叫“武约”。此为一说。 另外,据天涯版主萧让女士考证,《新唐书*地理志》载:“华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讳曰太州,神龙元年復故名”。此外还有“华阴,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龙元年復曰华阴”。垂拱年间(685-688年)为武则天准备登基的时期,神龙元年(705年)则为中宗復位的时间,所以说武则天的名讳中有个“华”字,当为可信。而且民间还有传说,武则天的闺名就叫“华姑”,看来其源有自。她的本名叫“武华”,这也为一说。 武则天的名字问题,大致也就如此了。关于她的出生地,史上也有异议。比较公认的一种,是说她出生在长安。而另一种说法,则说是出生在利州(今四川广元)。这都是根据她出生时父亲在哪里任职而推断的。 武士彟在长安当了5年的工部尚书,各种资料表明,武则天就生于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晚。之后武士彟赴扬州,不久又转调利州,都是任的军职。如果武则天是生在老爸在利州的任上,那就要比史料上记载的年龄起码少两岁以上了,因此不可能。在户口簿上,武则天最初应是光荣的首都居民。 关于她的出生年份,也有武德六年、七年和八年(623、624、625年)三种说法。我们不管那些了,取其大概就行。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武则天的籍贯为并州文水县(今山西文水县),老家就在县城北4公里外的南徐村,迄今村中仍存有武则天庙。 文水,这可是个出女英雄的地方。刘胡兰烈士的老家就在县城东17公里处。 武则天对自己家族的这个发祥地相当认可,革命以后,曾改并州为“北都”,意为“龙兴之地”。她还仿效汉高祖,几度回老家去见父老,为故里百姓世代免赋税,唱一唱衣锦还乡的《大风歌》。 好了,武则天的基本情况就探讨到这里。下面我们来看,什么样的老爸,才能养育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女皇帝? 2、颇有胆略的“义军”后勤部长 武则天的老爸究竟怎么样?我们先看看这个武氏家族。 魏晋以来,社会上渐渐形成了两大阶级——世代做官的和永远做不上官的。这就是所谓“世族”和“寒门”。武家是夹在中间的一个尴尬阶层——小公务员。 从武士彟往上数,五代祖宗都是幕僚、副职之类,离王、谢这样的豪门差得远,属于“小姓”,但也不是“寒”到了底的小老百姓。 武则天的爷爷武华,官职还挺体面,是隋朝的东都(洛阳)丞,可是几个儿子却一个当官的没有,长兄武士稜务农,二哥武士逸在隋府军中当小兵。老三武士彟做的是木材生意。那时候的木材,有如今天的钢筋水泥,是重要的基础设施建筑材料。
第3页 武士彟不过就是文水县的一位小商人,书也未见读得太多,但是他赶上了好时候。隋文帝晚年以后创业意志衰退,大兴土木,贪图享乐。武士彟看准机会,结交了不少负责搞工程的基层干部,一来二去就把生意做大了。史书上说他“家富于材,颇好交结”,应当是实。 他富起来以后,娶了一位退职军官的女儿相里氏为妻。从这个姓氏来看,可能是胡人之后。老岳父在武士彟的人生路上,还真起了点儿作用,把他推荐到鹰扬府做了“队正”。这是隋代府兵制里最小的一级军官,大概统领50人,相当于连长的干活。 看来这位小商人,已经闻出了隋朝山雨欲来的气息,准备以军功谋前程了。 不过,他要是仅仅这么干,似乎上进的可能性也不大——没有记载表明他在打仗方面有奇才。他的发迹,后来唐朝人都知道,是因为攀上了李渊,为“从龙首义”人员之一,也就是成了开国元勛。 李渊的来头很大,出身于关陇世家,世袭“唐公”。他还是隋朝的皇亲,是隋炀帝的表弟,从小在宫中长大。这样一个地位显赫的人,武士彟是怎么巴结上去的呢? 这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在机遇,必然在自己,小人物的崛起往往都是如此吧。 说来话长,早在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炀帝的堂弟杨达和宰相杨素、宇文恺奉诏营建东都。这个项目可是大有油水,武士彟闻风而动,备了厚礼託了关系,终于见到了杨达。 武士彟这人面相憨厚,但谈吐却不俗。杨达一见之下,大为赞赏,不仅让武士彟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还把他引见给了一群高官朋友。这些人里面,就有殿前少监、卫尉少卿李渊。 大业十一年(615年),李渊奉命到山西抓造反分子,在行军中,到武士彟家住了一晚。武士彟有此奇遇,当然尽心伺候,两人就此结成了朋友。 大业十三年(617年),李渊任太原留守,就安排武士彟当了行军司铠,专管太原府的武器装备。 武士彟这一脚,就登上了李渊的“首义”之船,开始了他的后勤部长生涯。 这个时候的隋朝,已是火山爆发的前夕——乱象丛生了。隋炀帝征高丽失败,咽不下一口气,还要再怔,在全国“广募骁勇,扫地为兵”。老百姓不愿意去送命,只有造反;军阀们也趁机起兵割据。这里那里,爆发之势根本就捂不住了。 眼看隋朝气数将尽,皇亲李渊也有他的小九九。他很想参与中原逐鹿,闹个乱世英雄干干,但又担心风险太大,所以只是悄悄地行事。 这一年,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出手了。他杀死马邑太守王仁恭,自称太守,开仓赈贫,公开造反了,一下子就招兵万人。又派遣使者与突厥通好,挟外敌以自重。本来他这点儿乌合之众,在桑干镇( 今山西山阴南)已经被隋军困住了,但突厥派骑兵来救。刘武周反败为胜,趁势拿下了了楼烦郡,还一举占了隋炀帝的行宫汾阳宫。 小军官终于把事情闹大了。突厥为了给隋朝添乱,便册封刘武周为“定杨可汗”,刘武周也自称皇帝,改元天兴,对雁门採取进击之态。 这时的李渊是坐镇太原的大员,有守土之责,于是就以防突厥、平定刘武周叛乱为名,招兵买马,广纳豪杰。 武士彟就是在这个时期,干了几件颇有胆略的事,说明他并不是单靠拍马屁改变自己命运的。 比较蹊跷的是:他虽是得到留守李渊引荐当了军需官的,但不知为何,却是副留守王威一党,而非李渊死党。李渊后来起兵以及攻取关中,凡大事都没让他与闻。武士彟之所以从龙有功,是因为在关键时刻掩护了李渊。 这就是他的眼光了。 李渊图谋不轨,让儿子“二郎”李世民与刘文静招兵,这引起了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的怀疑。这两个人还是忠于隋朝的,嗅觉也很灵敏:唐公莫非有异志? 王威对武士彟很信任,就直截了当问他:“唐公所募兵壮,尽付刘弘基、长孙顺德统管,我等不能干预,为何?” 武士彟知道来者不善,马上为李渊辩护道:“所募新兵,素乏训练,今委以专人,乃治军之常法。且唐公为今之勛戚,受委重责,恐无暧昧之情。” 王威半信半疑,又提出:这刘弘基、长孙顺德两个傢伙是什么玩意儿,都是征高丽的逃兵,应按律逮问。 武士彟又劝道:“此二人乃唐公之客,而非唐公族人,且曾为皇上侍卫。当此用人之际,启用也不妨。若按治二人,必使唐公不悦,方可堪忧!” 王威一向就畏惧李渊的威仪,听这么一说,就不敢动了。 另有留守司兵田德平也建议王威查查募兵的情况,也给武士彟劝止了。 事情一摆平,武士彟反手就将王威之言告诉李渊,使李渊有了防备。这是大功一件。 其次是武士彟曾力劝李渊起事,别再犹豫了。他假託听到空中“有称唐公为天子者”,又梦见“从高祖(李渊)乘马登天,俱以手扪日月”(《攀龙台碑》),专门写了个报告递给李渊。 这些说法,极富魔幻色彩;这个风,煽得也很及时。于是“高祖大欢,益以自负”——你们说我行,我大概真的就行!
第4页 武士彟又将自己所撰的一部兵书献给李渊,其意自明。 李渊心里有数,只是说:“幸勿多言,事成之后,当同富贵耳!” 这两件事,一实一虚,都是特殊时期的大功劳,非一般胆识所能及。 因此我一向认为,对小人物来说,拍马也许是必要的,但绝不是万能的。关键时刻,也真得提着脑袋干!歷史决不可能给小人物太多取巧的机会。 烽火连天日,正是蛟龙出水时。这一年的五月,李渊心痒难忍,终于起兵反隋,自称“大将军”,先就杀掉了嗅觉灵敏的王威和高君雅。 武士彟有此一功,也就成了大将军麾下的中郎将兼司铠参军,管的还是军帐与兵器。从此一路从龙,直到进了长安。 武士彟忠心耿耿,李渊也投桃报李,不断给这位后勤部长加官,说是“尝礼我,故酬以官。”(《新唐书》)你曾经以礼待我,我就给你官做。两人关系倒也简单。 武德元年(618年),隋炀帝被困江都,死于宇文化及之手,把大好江山彻底玩完。李渊见这下子万无一失了,就建唐称帝,要过一把皇帝瘾了。坐了龙廷就要论功行赏,武士彟便以二等开国功臣得授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封太原郡公,不久又升工部尚书、加封“应国公”。世袭国公,这可是仅次于郡王的大贵族了。 武士彟的发迹,除了乱世这个机运外,看准机会、看准人是个首要的因素。其次,也是因为有胆量。天下的建筑材料商想必当时有很多,能当上贵族的怕不多。 他的这个素质,我看是明显地遗传给了武则天,父女两人是太相像了,此为后话。 但是他的老伴、汾阳相里氏可没有什么福气,连一品夫人的荣华都没享受到。相里氏给武家生了四个儿子,死了两个。没多久,自己也病亡了。武士彟身在军职,又是个工作狂,妻儿病殁也无暇顾及,惟哀悼而已。李渊得知后大为感动,下敕说:“此人忠节有余。去年儿夭,今日妇亡,相去非远,未尝言及。遗身徇国,举无与比。”(《册府元龟》)干部要是都这样就好了!于是,他亲自为武士彟挑选续弦。 新的老伴不是别人,正是武士彟的大恩人杨达之女。杨达早在随从隋炀帝征高丽的时候,就已死在半道了。这位杨氏女,大概有恋父情结,从那以后就从佛诵经,为父亲追福,很是另类。 据说,杨氏自幼不习女红,专爱读诗习礼,平时也好煮酒论史什么的。曾经写过一幅箴言,曰:“当使恶无闻于九族,善有布于四方。”写好后也不示人,而是藏在了墙壁间,翻修房子的时候才被工匠发现。杨达看了大为感嘆,认定了她是“隆家之女”——我们家发达就靠你了! 或许是因这期望太高了,要不就是素质太好了,杨氏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配偶,耽误了大好年华。到李渊把她撮合给武士彟的时候,她已经45岁左右了。这个年龄是个什么概念?唐代女子结婚,年纪在13至18,到20岁就算是老姑娘了。可见这武、杨婚配,是典型的黄昏恋了。 这位独特的“老太太”,就是武则天的母亲! 伟人真不是凭空产生出来的啊! 李渊就看好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对武士彟说,杨达“有女贤明,可以辅德”,绝对没错。他还亲自充当主婚人,下令婚礼费用由官家报销。这场盛大婚礼的时间,约在武德五年(622年)前后。 杨氏虽然蹉跎了多年,生育能力还不错,婚后一年多,就给武家生了第一位“千金”,就是后来嫁给了贺兰越石的韩国夫人。武德七年(624年)左右,又在京城长安生下第二位“千金”。 这个“二囡”,就是武则天。 (注:华州改名太州确实是为了避武则天祖父讳,现特此更正,我在出书的时候会明确这一说法) 此后,又生了么女,长大后嫁的是郭孝慎。 一窝雏凤呀! 说到这个老凤杨氏,她才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其家族为“宏农杨氏”,是关中六大姓之一,世代豪门,相当于南方的王谢家族,连李渊的那个陇西李氏都不能与之相比。杨氏这一门,和隋文帝杨坚是同宗。其父杨达,歷任隋朝尚书、纳言(侍中),后来又封了遂宁公。纳言这个官儿,是门下省的首长。北朝歷来政出门下省,那就等于是宰相了,居万人之上。不知这杨达还想指望女儿把这个家族“隆”到什么高度?难道他预感到女儿会生个皇帝出来? 武士彟这个文水县的土着,能攀上显赫的宏农杨氏,完全因为他是新朝新贵,功名和身份都还过得去。婚后,两人恩爱自不必说。 武二囡出生不久,武德八年(625年)八月,武士彟奉调扬州,为大都督府长史。 这一调动来得很突然,原因是有人诬告扬州都督、赵郡王李孝恭谋反。这个李孝恭是李渊的堂侄,极能打仗,在建唐过程中累建战功。一年前,就在扬州这个地方,灭了农民起义军领袖辅公祐。李渊就在扬州设立了都督府,让他担任大都督,还委派了名将李靖做他的副手,任都督府长史。按照当时习惯,其治所(办公大楼)不在扬州,而在丹阳(今南京市)。 这年,边境不安,突厥入寇。李靖奉命与秦王李世民一起带兵去征讨,给调走了。扬州都督府就剩了一个李孝恭。李孝恭仅仅能打仗,治理民生很不在行。扬州地方屡经战乱,亟待恢復,他却贪图享乐,大建豪宅,闹得民不聊生。
第5页 事情闹过了头,有人就告了他一个黑状。由于李渊本人就是拥兵而谋反的,对这问题比较敏感,立刻把李孝恭召回京,投入大狱审查。另派了武士彟去接替李靖做长史。 扬州地面那时还很不安定,杨氏又刚刚生育,随行不便,于是武士彟就一人去上了任。武士彟到了扬州,显示出他居然还有很高明的地方官才能。 对扰乱治安的那些犯罪分子,他软硬兼施,“抚之以诚恕,经之以权略”。也就是,既以诚恳态度来安抚,也用一些手段来摆平,很快就建成了“平安扬州”。为了便于治理,他还把扬州的治所迁到广陵(今扬州市),从此这地方才专有杨州之名,以前是把现南京一带也叫做扬州的。 他在任上,致力于恢復扬州的农商各业,“开闢田畴,示以刑礼,数月之间,歌谣载道”。《旧唐书》甚至说经他个把月的治理,这里“商旅安行,农桑野次,化被三吴之俗,威行百越之境”,影响都达到今天的两广了!看来还真是个行政好手。 本来,李渊是捨不得把这个内阁大臣长期外放的,只让他“权检校”都督府长史,也就是代理代理,并且“期以半年”。没想到这一干上就走不了啦。半年期满,该轮到扬州人民捨不得了,集体上访,请求留任武长史一年。就这么,武士彟又待了下去,而且阴差阳错,后来再也没有回到中央任职。杨氏带着两个女儿,也离开了长安,到杨州跟老公会合了。 武士彟离京外放,固然有些遗憾,但也由此避开了大唐宫廷的一场非常事变,就是“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发生于武德九年(626年)六 月 四 日。这是唐初的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其诡异、残酷与突然,都非同寻常。假如写起来的话,足够写出像本书这样篇幅的一大本。这一天,李世民率心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在玄武门设下伏兵,杀了长兄、皇太子李建成和四弟李元吉,逼迫李渊改立自己为皇太子,并全权处理军国大事。 这个举动,有兵变,有篡位,有妄杀,有逼宫,没有一点儿合法性。不过因为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后,成了千古第一明君,因而后世的人一般也就不大提这个了。即便提一提,也是只说他何等果断,或者何其幸运。 同年八月,李世民终于把老爸逼成了太上皇,自己做了唐太宗。在以太子身份执政的期间,他就已经开始在中央机关大换血,让秦王府的人占据各个山头。 太宗即位之后,为了安抚老爸的旧部,把他们纷纷从外地召回,以防有不服的在外地倡乱。武士彟也在召回之列,虽然待之以厚礼,但实际上给架空了。不久,可能看武士彟确实没啥想法,就将他改派到豫州去当都督了。 武士彟在唐高祖李渊时代的黄金岁月,就这么过去了。他在非常时期押对了宝,以后勤军需官的身份,跻身于14名首义功臣之列,官爵之外,还受赐黄金、田宅、奴婢,获钦定免死牌(免死一次),食封邑五百户。他的跃起,带动了文水武氏家族的彻底翻身。 长兄武士稜,弃农随武士彟从军,参加了太原起兵,得授宣城县公、官拜司农少卿。二哥武士逸,封安陵县公、官至齐王府户曹。李渊在先前曾有承诺,欲使武家“一门三公”(《新唐书》),后果然成为现实。并州文水一带的父老对此无不称奇,津津乐道。 武士彟虽未入唐初富人的排行榜,但其成功的程度,又岂是金玉满堂可比! 3、少女时代骤遇丧父之痛 武士彟在唐太宗时代,因其谨慎务实,地位仍得以维持,同时也还有一番作为。他晋爵国公,已是从一品的显赫人物了,外放都督虽然是三品官职,但唐代一般都以武人管理地方,所以这也算是才尽其用吧。 武士彟于贞观元年(627年)外放豫州(今河南汝南),除了任都督外,还受使持节豫、息、舒、道四州诸军事,就是辖数州军事及本州政事,地位在刺史之上。他在豫州整整待了一年,武则天也就在豫州长了一岁。 到这年年底,利州(今四川广元)又有事了,需要派武士彟去安抚。原来是利州都督李孝常在京朝觐期间,向几个将军发泄对太宗的不满,乃至互说符命,阴谋发动宿卫兵叛乱,结果事泄被杀。李的部下在利州蠢蠢欲动,需要有个人去镇住。 唐太宗数了数天下的人才,认识为只有武士彟能行,就派他去了。 武士彟领命后,带着妻小,从栈道入剑阁,领略了一路雄奇险峻的巴山蜀水,到了利州的治所绵谷。 在这里,他再次显示才干,招降抚叛,赈乏济贫,不数月就让境内安定了。 武士彟在这里一干就是四年,武则天在这里也从4长到7岁。利州这地方的人,后来对武则天比较认可,深引以为荣。地方上有“武则天坝”、“天后梳洗楼”等名胜,传说中有“江潭感孕”和“袁天纲相面”的故事,虽是附会,其心可鑑。 利州有一湖名曰黑龙潭,传说杨氏有一天在潭中荡舟自娱,忽然感觉到有溉龙近身,于是感龙而孕,生下了武则天。这个传说,在武氏当皇帝以后就产生了,显然与上古“吞玄鸟之卵”、“践巨人之迹”而有孕之说是一个路数,民间的圣君崇拜而已。
第6页 中唐诗人李商隐也闻听过此事,曾在一首诗的题注中写下“感孕金轮所”之句。利州皇泽寺的歷代寺碑上,也均载有此事。据此,今天仍有人认为武则天是生于利州的。 此外《大唐新语》还载有一段轶闻,说是成都术士袁天纲奉诏进京,路过利州时,武士彟将他请至府中,为自己的妻子相面。袁天纲看了看,说道:“夫人骨相非凡,定生有贵子。”武士彟就把子女都唤了出来,袁天纲先看了相里氏所生的元庆、元爽两子,道:“官至刺史,堪称保家之主,然不得善终。”接着又看杨氏的长女,道:“将大富大贵,然亦不利其夫。” 那时武则天尚在襁褓之中,由奶妈抱着,正巧穿了一身男孩衣服。袁天纲一见之下,大惊道:“此郎君神采奥澈,其将来不可测。”他让奶妈把武二囡放下来走几步看看,看了后,沉吟半晌才说:“此儿龙睛凤颈,贵之极也。惜乎为男子,若是女子,日后将成天下之主。” 这个传闻最早出于私人笔记,后世文人竞相引用,在唐宋期间大为流行。袁天纲,确有此人,但专门记其事迹的《袁天纲传》和《定命录》却不载其事。可见这故事也是民间忽悠文学之一。 上述种种符命之说,虽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但不足为凭。由于史料记载太少,后人无法弄清武则天的童年具体是如何度过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她跟随父亲辗转宦游,走了当时大半个唐朝,眼界是开阔的。山川毓秀,估计也影响到了她日后的胸襟与容貌。二、她在父亲与母亲身上分别受到的薰陶都很不小。 母亲这头的影响至关重要。南北朝至隋唐时期,鲜卑的风俗影响到汉人,北方女子时兴抛头露面,主持门户。甚至凡是有打官司、请託的事宜,都由女人替丈夫、儿子跑门路,坐着车子满大街走(见《颜氏家训*治家篇》)。杨氏就不是一个庸俗女子,言传身教,影响到武则天也是礼、乐、骑、射全通,且书法也好。武则天后来有很多诗文传世,《全唐诗》就录有她的诗40余首,此外还有政论文集《臣轨》、《金轮集》、《垂拱集》等。她这种才华的底子,显然是在童年时期就打下的。 父亲那一头,则给她带来最初的政治薰陶。她小时候喜欢坐在父亲膝上,翻看父亲写的奏疏和皇帝的诏敕,还喜欢摆官服、打听朝议趣闻、听父亲讲晋阳起兵的故事。据说,她童年时代的偶像就是太宗,虽未见过面,但常揣测其音容,估计那就是唐朝的普京吧。及至入宫侍奉太宗十多年后,这一偶像就更牢不可破了。在后来她对丈夫和儿子的要求,都是以唐朝普京为蓝本的,其童年情结不可忽视。 日子堪堪就到了贞观五年(631年),唐太宗下令撤併都督府,利州也在撤销之列。武士彟被调至荆州(今湖北江陵县一带)都督府任都督。武则天便随着父母来到了荆州。一家人当中,此时又多了一个在利州出生的妹妹。 荆州那时比利州发达得多,环境很不错。可惜武士彟已身患哮喘病,病况越来越厉害了。在这里又过了四年,到贞观九年(635年)的五月,太上皇李渊龙驭上宾,死了。消息传来,武士彟悲伤过度,引起疾病加剧,竟呕血而死。这一年,武则天才11岁。 好日子戛然而止。母亲和她们姐妹几个,从高干家属一下子成了孤儿寡母。悲凉之雾,瞬间笼罩了这个美满之家。今后的日子,不好说了。 “贵之极也”?暂时没有人能看到这样的前景。 【才女入宫】 4、归葬之后的悽惶黯淡 武士彟于59岁那年病殁。大树一倒,娘母子几个立刻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灵柩在长沙大崇福观里停放了7个月,没能及时归葬故里。武士彟生前受赏赐甚多,不可能是因为没钱办丧事,也许是妇道人家一时张罗不起来这事。 消息传到长安,引起唐太宗注意。他对武士彟一向评价甚高。贞观六年(632年)时,荆州大旱伤稼,武士彟为百姓着急,亲赴长沙寺,迎阿育王像,祈雨七日。像这样勤政为民的事相当不少,唐太宗特下诏褒扬:“公比洁冬冰,方思春日。奸吏豪右,畏威怀惠。善政所及,祥祉屡臻,白狼见于郊垌,嘉禾生于陇亩。其感应如此!”(《册府元龟》)话虽夸张,但赞赏之意跃然纸上。 唐太宗时代的政绩标准,就是“善政”。政绩不是楼盖了多少、税征了多少,而是“奸吏”被打压下去多少,百姓富不富足。皇帝当然要对行善政之臣多给一些好脸色。 太宗在后来还曾对武则天说,武士彟病重时,他曾派医官前往诊治,因故受阻而返。足见他是很在乎这位忠臣的。为了褒扬先进,太宗过问了武士彟的丧事,虽没有恩赐陪葬郿县高祖的献陵,但追赠了礼部尚书,令官办丧事,归葬文水。还命并州大都督、英国公李勣监护下葬事宜。 这个待遇,虽不十分隆宠,但也还不差,跟武士彟生前的地位差不多。 当年十二月,武则天兄妹随母亲杨氏扶柩回文水原籍。节气萧瑟,路途千里。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已是不堪,还要时时应酬地方官的弔丧,她们一家人的心情不会太好。 这次远行,对于武则天这位高干子女来说,无疑是一次走入民间的行动。沿路百姓的困苦之状,给了她极大震撼。贞观初年时,隋末大乱的创伤仍在,“户口未復,仓廪尚虚,灌莽极目”(魏徵语)。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棵子,穷啊!
第7页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的乞丐。走到山西境内,衣衫褴褛跪地乞讨的尤其多。武则天终于忍不,问娘:“前年我还听爹讲过,中原富庶,可无忧。诏敕上也道‘仓廪足实,黎民安乐,外户不闭’。往日在荆州府衙,亦不见有乞讨者,我还信以为真。却不知,这一路都不见民富,惟见乞讨,何也?” 何也?为上者,从来用的就是另一套话语也。 娘说:“府衙里来往的,尽是大僚,哪里能见着乞丐?出了州县衙署,还不都是这样子?” 武则天那时还较为天真,疑惑道:“今日不是明君在位么?莫不是州县官员剋剥百姓,阻塞皇恩?不知今上可有耳闻?” 旅次见闻,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在她后来执政时,经常作态考察民情,鼓励农桑,又心狠手辣地杀贪官,除了权谋上的考虑之外,怜悯民生的心结也是一大因素。 路途上颠簸了一个月,总算到了地方。武士彟的葬礼还挺隆重,朝廷派来了使者,并州、文水的重要官员齐集。但是京中往日有过交往的朝官、贵戚却来得寥寥。世态炎凉,这也不怪。过去高祖在,武士彟毕竟是从龙旧部,人家多少得给点儿面子。现在进入新时代了,人也不在了,谁能真正缅怀一个“四民之末”的商人? 葬礼一毕,大都督李勣也就再不来关照了,州县诸官更不似往日那样殷勤趋奉。杨氏心里不是滋味——成功者,在一个势利社会里,真是死都死不得呀! 从小康家庭走入困顿,这种刺激最能催生非凡人物。父亲身后的萧索,不能不在武则天心里烙下印迹。 外面如此,家里也不平静。元庆、元爽依例在家守孝三年,和后妈的接触就频繁了。据《旧唐书*武承嗣传》载;“士彟卒后,兄子惟良、怀运及元爽等,遇杨氏失礼。”《新唐书*武士彟传》也说:“诸子事杨不尽礼,衔之(杨氏恨他们)。” 武惟良、武怀运,是武士彟二哥的儿子,他们和元庆、元爽一样,对武士彟娶的这个后老婆都不太感冒。武士彟活着的时候,元庆、元爽谁也不敢跳,老爸一死,他们就按捺不住了,可能是对后妈多有顶撞、或者不理不睬。 这时候的杨氏万念俱灰,原本想长期礼佛,为亡夫祈福,以这种消极态度打发余生。但看到武家子侄如此猖獗,便感到对武则天三姐妹的命运不能不管。 杨氏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女人,想到做到,遂决定携三女到长安去投亲。瘦死的骆驼怎么也比马大,宏农杨家的人,不能在这里被土老冒欺负! 武则天深为母亲的遭遇不平,对他的两个兄长也是“衔不置(恨个没完)”。双方结下的梁子,纠葛日久。等到武则天当了皇后以后,武家兄弟仗着是功臣之后,仍不买帐。武则天母子哪里会饶了他们,安个罪名就把他们给统统干掉了——我让你们狗眼看人低! 把这些兄长们除掉后,武士彟的爵位,宁肯给了大姐之子贺兰敏,也不给元庆和元爽的儿子。后来杨氏死后,也不葬在文水武氏祖茔,而是葬在了杨达的墓旁边。 与武家亲族不两立的这种心态,甚至也影响到武则天做了大周皇帝之后的立嗣考虑,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到长安后不久,大姐嫁了人。二囡这年14岁,也是待嫁之龄了。似乎她的命运也就是找个好人家,做个内当家的,终其一生。 可是,一个机遇突然降临了,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武则天勇敢地迎了上去,一脚就踏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若干年后,她在这条路上每走的一步,都会让大唐的土地狠狠颤动一次! 5、好运犹如春风来 老公冢土未干,老婆就被族属逼得要去长安寄人篱下。当杨氏踏入春明门的时候,面对这八代古都的千门万户,栖惶之心怎能不油然而生? 她先去试探的,就是前文提到的侄子惟良、怀远。两人以功臣之后的身份,在京中做小官。他们见了杨氏这位落魄的婶母,并没有多少同情心,只是虚以应付。 见侄子不待见,杨氏当然只能去投靠娘家人。目前的状况,在长安住下来,温饱不成问题,山一时是吃不空的,投亲靠友不过是要寻个情感的寄託。她找到了自己的堂兄杨师道。 这杨师道是高祖第五个女儿桂阳公主的驸马。桂阳公主也是当年武士彟与杨氏的主婚人之一,他们当然愿意接纳。 就这样,除了姐姐嫁了人之外,武则天和妹妹就随母亲住到桂阳公主那里去了。 桂阳公主很喜欢武则天,夸她知书达礼、聪明剔透。舅舅杨师道也有心抬举一下这个可爱的外甥女。这就给武则天的命运带来了巨大的可变性。 杨氏回到长安落了脚,背靠了桂阳公主,便有了家势復振的意思。武士彟生前的同僚故旧,也就陆陆续续跑来探望一下,以免失礼。寒暄之后,他们惊异地发现,武都督的二囡现已竟然出落成一个大美女了。 武则天究竟漂亮到什么程度?一千多年前的事,很难落实。现存唐代张萱的《唐后行从图》和明刻本《歷代古人像赞》等,绘有武则天的像,但都是凭想像画成,且是中年以后的形象,不足为凭。蛛丝马迹,只能从典籍中的只言片语里去找。 武则天曾说过,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类己”,这首先指的是长得像自己。那么太平公主是个什么样子呢?史书上说是“丰硕,方额广颐”。体态丰满,大脸盘,这种模样,就是唐朝的标准美人胚子。此外唐中宗当太子时的侍读、诗人崔融曾经说过,武则天是“奇相偃月”。还有,就是袁天纲故事里说的那个“龙睛凤颈”。这些说法,都出自武则天的同时代,怕不会太离谱。总之,她的容貌,起码能让人眼前一亮。
第8页 貌是如此了,才又如何?《旧唐书*则天纪》说她“素多智计,兼涉文史”,《新唐书*武后传》则说她“有权术,诡变不穷”,且“城宇深痛,柔屈不耻,以就大事”。聪明、狡猾,这在她是一个素质的两种说法,总之就是多计谋。关键还在于涉猎了文史之后,能忍、有城府、志存高远。这才是她日后崛起的基础条件。 尤其“成人”以后的家道中落,恐怕是大大加强了她“能忍”的这一面。 有貌且有才,又在婚龄期,武则天的名气在社会上就比较大了。据说,还在荆州的时候,不仅武都督的大名传至岭南,就连杨氏和漂亮二囡的名气也远及钦州一带。 武则天现在进入了一个强有力的人际关系圈,杨氏在皇族中的亲戚,不止桂阳公主一个。时候一到,这个关系圈子就会发生作用,而且很可能会发生奇异的“蝴蝶效应”。 在她们母女返京这一年,也就是贞观十年(636年)的六月,宫中发生了一件事,给武则天的命运带来奇异的转机。这件事,就是太宗的贤内助长孙皇后病殁了。 长孙皇后是个好皇后,她在政治上起的作用,就是辅佐丈夫当个好皇帝。她死后,太宗很伤感,甚至觉得这个老婆简直是世无其匹。由于各种原因,此后中宫就一直虚位,没有再立别人当皇后。 长孙皇后死后,后宫的人事问题看来要解决一下了。首先是妃嫔人数太少,与制度不合。按唐制,皇帝有一后四妃九嫔,这14个女人是皇帝正式的老婆。下面还有九婕妤,掌妇学及礼仪。再下有四美人、五才人,掌祭祀、饮宴、服饰及车驾随行等。婕妤以下诸妇实际上是掌管宫中各种事务的女官,属低级妃嫔。这支庞大的老婆兼女官队伍的名额现在严重不满员。其次,是整个宫女队伍也缺员,因过去有好几次放归令嫁,走了不少人,所以急需补充。 于是内侍省就开始着手找人了。找宫女是从民间女子中挑选,找低级妃嫔是从官宦之家挑选。 由于宫中的情况特殊,对妃嫔的要求就很严,她们不但要侍奉皇帝起居,还要能够胜任管理工作,因此要求有貌、有才、有较高的门第出身。 选妃嫔在一般情况下,是由内侍省挑好了请皇帝批准,但太宗有时也根据传闻自己点名要人。 这一次,他就点名要前武都督的二丫头进宫当才人。令出如山,没什么商量! 唐太宗怎么会点名点到武二囡的头上? 促成这件事的,是两个重要人物。第一个荐举武则天的是杨师道。杨师道当时任侍中,职权等于宰相,又是皇亲,和太宗的关系非常密切,在朝堂上天天见面。他为了让自己的外甥女有出头之日,就极力向太宗推荐武则天的才貌;此外桂阳公主也从旁进言,让太宗未见其面,先闻其名。加之太宗对武士彟也还有些念旧,所以这件事情很快就敲定。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是杨婕妤。这个杨婕妤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的一位表姐,原为太宗之弟齐王李元吉的王妃。在玄武门之变中,太宗杀了李元吉,却把元吉之妻杨氏封为婕妤——资源不要浪费掉了。 杨婕妤这女子的道行不浅,大概很会讨人喜欢。齐王死后,长孙皇后看她可怜,就把她接到正宫里来住,太宗也就顺势把她纳入小老婆队伍。长孙皇后去世后,太宗又想立她为皇后,可惜遭到魏徵等一干重臣反对,说是“恐遭天下人耻笑”,这好梦就没做成。 杨婕妤对此痛心疾首,对几位重臣衔恨在心,但敢怒而不敢言。为了加强自己在后宫的势力,开选妃嫔之后,她就想到了自己表妹武二囡。 上述两方面的力量形成合力,一下子就决定了武则天未来的命运。 这日中使前来宣召,念了一通诏敕,母亲杨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中使走了之后,杨氏如天塌了一般,放声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得了哦! 杨氏深知后宫就是个角斗场,此一去,不能经常与家人团聚不说,是祸是福也未可知。官宦人家女儿,若是平平常常嫁人,起码体面与亲情都能兼备,进了宫,人人都在争宠,舒心的日子就别指望了。若是不入皇帝的眼,这一辈子不就完了? 据《新唐书*武后传》记载,武则天对这事的态度,与其母大不相同。当母亲与她泣别时,她却坦然自若,说:“见天子安知非福,何必作儿女之悲?” 这段记载,不见他证,不知是否属实,但却非常符合武则天一贯的见识。 她知道,改变命运,就在此一搏。虽然进宫不过是做个末等的妃嫔,但毕竟已是走近最高权力中心了。事在人为,只要有心,也许就能碰上重振家声的机会。 武则天进宫后,太宗见她果然是姿容秀丽,就赐号“武媚”。这个“媚”字,体现的恐怕不单单是漂亮,用现代民间的话语来说,就是会“勾人”。 她的宫中生涯就此开始,在才人位置上一坐就是11年。这和武则天心里隐隐预期的太不一样了!她根本就没有得到太宗的宠爱。在一群大小老婆队伍中,武则天不过就是个边缘人物,她的这一段经歷,连记载都没有多少。 媚娘怎么会没有媚住唐太宗?这里面有一个根本问题,就是:男女吸引,往往以互补型为佳。唐太宗是盖世英主,杀伐决断经歷得多了,内心很希望有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做伴。
第9页 武则天,可不是这样一个文弱类型的女子。在这里,我们就要提到那件着名的“师子骢事件”了。 事情发生在武则天随侍太宗期间,但不见于当时的记载,是武则天在76岁时提到的: 太宗有马名师子,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 这女人,太厉害了,简直就是纠纠武夫。虽然太宗当时鼓励了武则天,但他对这种男性化的女人,怕不会太感兴趣。 史料表明,起码太宗没被武则天迷倒。宫中日月长,武则天在宫里所做的,无非就是具体事务,眼睁睁蹉跎了11年。 而迷倒太宗的,另有人在。与武则天同时进宫的,还有一个才人叫徐惠。徐惠生于书香之家,四岁时始诵《论语》、《毛诗》,八岁能作文,辞意清通,文名扬于京中,被太宗知道了,于是亲自点名召进宫。 这个徐惠的气质与思想,才是投了太宗的所好。原来,自长孙皇后死后,太宗就开始有些颓废,耽于享乐,对女色兴致尤其高。徐惠曾为此上疏劝谏,言辞间有长孙皇后之风,太宗大为欣赏,遂把她提拔为九嫔之一,算是正式的老婆之一了。太宗死后,徐惠哀思成疾,拒绝医治,情愿早死,好与太宗“死同穴”。结果在24岁时就死了,被追赠为贤妃。 徐惠小武则天两岁,酷爱读书,入宫后也手不释卷,是个典型的知识女性。看来太宗还是比较倾心于这类风雅的小女人,不看好武则天那种粗喇喇的驯马者。 但从另一方面说,武则天在宫中也不算虚度。因为才人在宫中,要跟众妃嫔一起学习礼乐诗书,还要掌宴会、养蚕、休寝等职司。经过这一番锻鍊,让她大大长了见识,提高了素质,熟悉了宫中大小事务——这在以后,都用得着啊!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则天在这11年里,耳闻目睹,积累了大量政治经验。首先,她的身份,是唐太宗的贴身秘书,用高素质一点儿的说法是“亲炙教诲”。唐太宗处理政务的那两把刷子,叫谋略也好,叫驭下术也好,她是了解了个一清二楚。这叫学好帝王术,留给自己用。 再有就是置身于妃嫔群中,亲歷了具体的明争暗斗,使她在时间中懂得如何韬诲、如何进退,将来技压群芳的路数也让她琢磨得差不多了。 总之,11年的磨练与寂寞,将她从纯真变为老练,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女政治家。这一只暂时还灰不秃噜的凤,正准备着找机会一飞沖天了! 后世有关这一时期的她,还有一段传闻。是说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太白星多次昼现,太史按惯例进行占卜,结果为“女主昌”之象。恰在此时,民间也流传着一本《秘记》,内有“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之语。据说,唐太宗为此很不安,将信将疑。 一日,太宗在宫中与诸武将宴饮,兴之所至,君臣玩起了饮酒行令。这日玩的是报乳名,自然是十分好笑。 轮到左武卫将军、武连县公李君羡(武安县人)报名字,他报出,自己叫“五娘”! 太宗大惊,佯笑道:“何来女子,如此勇健!”把惊惶掩饰过去了。 宴罢后,太宗琢磨这事,吓出一身冷汗——这个傢伙,官称、封邑、籍贯中都有“武”字,小名又是个女人名,且与“武”同音,这不是“女主武王”是什么?于是他果断下令,将李君羡从身边赶走,贬至华州当刺史,才到任没几天,又藉故把他给杀了。 李君羡除去后,太宗还不大放心,问太史令李淳风:“《秘记》所云,信有之乎?” 李淳风答曰:“臣观天象`,其人已在宫中,为亲属,今年不过三十。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其兆即成矣!” 太宗慌了,忙问:“疑似者尽杀之,何如?” 李淳风不贊成,说:王者是杀不死的,现在杀,不过是杀了些无辜而已。况且再过三十年,其人已老,或许有了些慈悲心,会给你留下几根苗苗。若你今天将此人杀了,天还会生出个少壮的来,将你子孙杀光,那就不值了。 唐太宗心知天命难违,只得作罢,但此后防范甚严。或许武则天不被宠信,就与此有关? 不过,这又是小说家言。根据有三,一是“太白昼见,女主昌”是谶书里早已有的,不为武则天而专设。且民间怎敢有《秘记》这样肆无忌惮议论皇家安危的出版物?其二是太宗死前的遗诏中,只字未提此事,别的正式文件也无记载;三是,后来武则天要当皇后时,曾遭到长孙无忌等老臣激烈反对,但他们并无一人言及此事。这样好的攻击武器,没道理弃之不用,说明它就是没有。因此可以判断,这又是后人编造的,中国的大忽悠文化之一,权且听个乐趣儿吧。 李君羡被除掉是实,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太宗后期,心胸远不及早年那么开阔了,因为细故杀大臣的事,时有发生。后世的附会,尽管再有鼻子有眼儿,也掩盖不了明君政治背后的阴影。 【梅开二度】 6、尼姑庵的日子如何熬出头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可是熬到头并不等于熬出头,武则天的命运不料想又陡然下降一大格。
第10页 事情的起因是,太宗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快要不行了。 太宗早年就患有气疾(唿吸系统的毛病?),贞观二十一年(647年)二月间,又因中风而加重。好不容易好了,到了这年三月又復发,竟严重到不能办公了,让太子李治听政。四月,到专门用于疗养的终南山翠微宫养病。在这里又染上了痢疾,需各妃嫔轮番在这里入侍。 太子在下朝后也必来,端茶煎药。到最后昼夜不离太宗之侧,有时数日不食,急得连白头髮都生出来了。 不管怎么努力,人命终抗不过天命。铁打的“马上天子”晚年意志消沉,又迷信丹药,一病,身子骨马上垮掉。挺到五月二十几日,他自己也知道不行了,叫长孙无忌、褚遂良入卧室,託付了后事,写好了遗诏。二十六日,一代英主喘口气,驭龙而去了。 太宗于29岁登极,享国23年,死时才52岁,也算是英年而逝了。所以,歷来有人说他的死因是医疗官为尊者讳,其实是服了印度僧人那罗迩娑婆的丹药暴卒的;也有人说是征高丽时在安市城下中了箭,箭创发作而死的。据我看,服丹药求长生而缩了寿是可能的,中箭说则太过离奇了。 几天后,太子李治即位,是为高宗皇帝。 高宗是个大孝子,为了给父亲追福,他决定让太宗的妃嫔们剃度出家,都念经去吧,好让老爸的灵魂安宁。 如此,武则天这一大帮寡妇,就都去了感业寺当尼姑。——这个转折,还不如原来被冷落呢!青灯黄卷,远离荣华,到死,只能留下一个不载姓名的墓碑“大唐故亡尼七品大戒”而已。 那可就真就成了恆河沙,在滔滔的年代流逝中,连个响动都没有了。 武则天的命,真有这么苦吗? 关于感业寺在长安城的位置,说法有好几种,到宋代就已经不可考了。有一种流行说法是,感业寺就是崇德坊的灵宝寺。但是雷家骥先生认为,感业寺应该就在禁苑之内,离大内宫城并不远,是皇家的专用的尼寺。那样的话,出家在这里,精神上虽然寂寞,生活上的落差还不至于太大。 武则天从小受母亲影响,一度还穿过尼姑衣服,对佛教颇感兴趣,在这样一个氛围里,还不至于有太大的不适应。关键问题在于,既然来了,又怎么走出去? 北朝以来的惯例,先帝的妃嫔,有子女的,可以去依附子女;没有子女的,需终身为尼或当女道士。至于改嫁,那是绝无可能了。 如此一来,武则天的上进之路,不就走到头了吗? 钟磬香菸中,她一方面反思宫内生涯的得失,一方面考虑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问题。 实际上,她的路,没有绝,而是有豁然开朗的可能。 说来难以置信,机会已经是有了,就看能不能抓住。一个人,欲望有多大,成功的机率也就有多大吧。在宫内处于边缘化的武才人,其实早就有往中心挪一挪的图谋了。 唐太宗不欣赏她,她也没有非份之想——谁来拯救我?另外有人。 这人就是,太子李治! 武媚娘在伺候病榻上的太宗的时候,就媚倒了前来陪床的李治。 李治,字雉奴,是长孙皇后生的三个儿子之一。他生性懦弱,排行最末,原封为晋王,太子原本是轮不上他当的。他是在贞观中期激烈的夺嗣之争中,拣了一个大便宜,才坐上这位置的。 按照礼法中的“立长立嫡”原则,大哥李承干早在武德九年(626年)十月就当了太子,那时李治还没出生呢。 承干少时聪明,很得太宗喜爱,在贞观之初就有意把他培养成合格接班人。太宗凡是有事外出,都会令太子监国,就为了好好锻鍊锻鍊他。 但承干的器局还是不够,地位一稳,年纪一长,就开始放纵自己,而且搞两面派。“每临朝视事,必言忠孝之道,退朝后便与群小亵狎”,渐渐的,不走正路了。 东宫的一帮辅导老师,都是像孔颖达、于志宁、张玄素这样的大儒,他们看不过去,屡有劝谏。太子承干当面悔过,暗地里却企图坑害这些老师。 可是,老是像这么“打左灯,向右转”,能瞒得了几时?太宗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些事,大为不悦。 这就给老二、魏王李泰提供了机会。李泰比他大哥强得多,有心计,富文采,这时候就图谋“立贤”,使出手段离间太宗与承干的关系,一心想博得父亲宠爱。他礼贤下士,对父亲也毕恭毕敬。 太宗在对比之下,当然对李泰就更好一些,专门给魏王府设置了文学馆,让他和众多学者交往。李泰不负父亲的厚望,果然组织一批人写成了《括地志》一书,共五百五十卷。这是一部超级规模的地理书,开创了汉代以来一种新的地理书体裁。 承干心知李泰有夺嫡的图谋,却不好好考虑该如何应对,越发地胡闹起来。他令近百名家人学突厥语、穿突厥衣、跳突厥舞。又让他们按照突厥习俗在东宫院里设帐而居,派他们去盗窃民间牛羊,宰了以后胡吃海喝。 他本人也与手下人同乐,扮成突厥可汗的样子,假装倒地死去,让众人围着他跳舞。而后,突然一跃而起,吓人一跳。 这完全就是疯了。他居然还扬言:“我作天子,当肆吾欲(要随心所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新唐书》)这也不知是谁教给他的?天下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搞定,皇帝这职业也未免太轻松了。
第11页 李泰见此,夺嫡之志愈坚,把驸马都柴令武、房遗爱等人网罗至门下,广交朝中大臣,看上去是志在必得了。 ——老爸就是夺嫡抢到了皇位的,大伯死得不明不白。难道现在又要上演“新玄武门”? 承干大起恐慌,索性派人去暗杀魏王,不成。就派人假称是魏王门客,到玄武门上书,捏造魏王种种不法事。太宗很感惊异,派人去查,发现全是扯淡!于是对承干的态度就更不好了。 承干见奈何不了李泰,便迁怒于老爸,纠合了一帮对太宗不满的人,如太宗庶弟汉王李元昌、大将侯君集等,图谋造反。同谋者以刀割臂,以帛拭血,誓同生死,要带兵杀进太极宫。 太宗这时候倒是看得长远,不愿意两子争嗣而引起政局动盪。贞观十六年(642年)六月,特发布文告,追认哥哥李建成的太子的称号,通过这个,多少对玄武门之变有所追悔,向世人传递了不拟换太子的信息。贞观十七年(643年)正月,魏徵去世,太宗又藉此机会表态,说要力保太子。 但他的计划被一场意外打乱。三个月后,也就是四月里,太宗第五子齐王祐谋反。 承干在此时就应该格外小心了,但他竟口无遮拦,说了句笑话:“齐王亦欲反?何不与我连谋?我宫西墙至大内不过二十步,即时可至,比齐王近多了!” 不想承干的部下也有参与齐王谋反的,在齐王事败后被逮,供出了太子谋反的意图。 太宗得报后,感到非同小可,立刻指派老臣长孙无忌、房玄龄会同刑部追查。一查,查出来太子承干确有谋反迹象。 这还了得,我能逼老爸,你们怎敢逼老爸!震怒之下,太宗将承干贬为庶人,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统统杀掉。 李泰见哥哥自己败了,大喜,对老爸就更加殷勤。按例,他也应该依次当立,没什么问题。太宗在承干案暴露后,也答应过,要立李泰为太子。但是,长孙无忌不同意,他提出:李治才是合适的人选。谏议大夫褚遂良也附和这个提议。 这一片大好江山,交给这么一个懦弱的人,如何能行?乍听起来,这是个锼主意。也许是长孙不愿有一个强势的嗣君吧,他想到的是太宗之后自己的地位。 但是,太宗却考虑,这也有道理。道理在哪里?那就是,李泰也靠不住。承干虽然栽了,却一万个不服,曾当面向父皇申辩道:“臣贵为太子,更復何求?”他说他是被李泰给逼的,为了谋自安之道而被人鼓惑。现在要是立李泰为太子,大家就正好着了李泰的道。 太宗认可了这个说法,对侍臣说:“我若立李泰为太子,那便成了储君之位,可求而得之。这哪里使得!” 而李泰就怕老爸这时候犹豫,他知道太宗也是很爱李治的,就故意撒娇,扑到太宗怀里说:“臣今日才真正成为陛下爱子,有如再生之日。臣只有一子,臣死之日,为不辜负陛下爱晋王之心,要杀子传位给晋王。”太宗很受感动,又倾向于李泰了。他对侍臣说,李泰如此大仁大义,自己不忍再另立别人为储君。 褚遂良当即提出质疑:“陛下万岁后,魏王继位,怎肯杀爱子传位给晋王?陛下先既立承干为太子,又恩宠魏王,以致兄弟争位,酿成大祸。若陛下定要立魏王为储君,愿先把晋王安置好,方可保全。” 这话击中了太宗的软肋。太宗听罢,潸然泪下,说道:“我不能这样做呀!”随后起身,蹒跚入内。 李泰听到风声,怕太宗真的会立李治,就跑去威胁李治:“你素与汉王元昌友善,元昌今败,你得无忧乎?”他这是要击垮李治的意志,警告李治不要在这个时候搅局。 李治是个胆小的人,经这一吓,果然忧心忡忡。太宗见了他朝不保夕的样子,很纳闷,问了好几次。李治被追问不过,只好照实说了。太宗立刻明白了癥结所在:若立李泰,自己一撒手人世,承干、李治就都没有活路。只有立李治,承干和李泰才都能平安无事。 可是李治,他行吗? 英雄暮年,真是诸事不顺啊!太宗这个盖世君王,被立储问题搅得左右为难,竟然被逼得像妇人那样流泪不止。 大臣们也分为拥魏王和拥晋王两派,争论不休。太宗经过激烈的内心冲突,终于做出决定。他知道,要立李治,就要斩钉截铁,于是想好了一场政治秀。 一天罢朝,太宗叫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褚遂良慢走一步,有事要说。长孙无忌猜到事情就要揭开盖子了,便示意晋王也留下。众人洗耳恭听,只听得太宗说了一句:“朕弟元昌与子承干,不忠不孝,实为寒心!”说罢,一头就栽倒在御座上。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将皇帝扶起。太宗却又嗖地拔出配刀,作欲自刎状。 褚遂良知道太宗这是要有非常之举了,便眼疾手快,夺下刀,交给一旁的晋王李治。 众人不胜惶恐,都问:“陛下要干什么嘛!” 太宗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说:“我欲立晋王!”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便大声道:“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如此操演一番,众臣也就知道,太宗是铁了心了,遂不再有二话。那位眼看就要成功了的李泰,立马就被降成了郡王,后又贬到了均州(今湖北丹江口)。
第12页 不过,李治当太子,也有他的问题。太宗便为他配备了一个强有力的东宫班子,让元老们把他硬扶也要扶起来。同时又编写了一本《帝范》,将自己总结的12项治国经验统统传授给他。 正是这一安排,为唐朝政局后来戏剧性的变化埋下了伏笔。太宗智者千虑,但就是没想到,这个软弱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没能抗住自己小老婆的诱惑。 江山易打,人心难测!英雄又能怎样? 唯一能使他感到安慰的是,新太子李治好歹是个本份小子,尽忠尽孝是不成问题的,不会把老爸气晕。 自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太宗患病以来,李治开始听政,政治上的才干长进了多少不说,只要一下朝他就守候在太宗左右,这个痴劲儿其他儿子做不到。太宗有时心疼他,让他去花园里玩玩,他也不去。 小子,太憨了!太宗心有所动,让人在自己的寝宫旁边专设了一所“别院”,让李治住,省得来回跑太辛苦。 想不到这一来,李治就与同在这里入侍的武则天擦出了感情火花。这种事,始于何时,如何触发,是当事人之间的秘密,不可能史有明载。《唐会要》中仅仅是说:“时上(李治)在东宫,因入侍,悦之。”大部分史书,都本此说,另有说法的,我们等会儿再来分辩。 李治时年22岁,比武则天小4岁,且这时已有了太子妃王氏,但他却挡不住武媚娘的“美容止”(《旧唐书*则天纪》),乖乖做了俘虏。当然,也可能是双方早有好感,不过今日才有机会罢了。 两人好到了什么程度?不详。有现代史家说那是一段“激情岁月”,看来是可推测、无确证,恐怕早已超越了眉来眼去的阶段。病入膏肓的唐太宗,十有八九绿帽子已经戴上。 记得郭沫若先生在写话剧《武则天》时,是把这段畸情作为越轨来处理的。草民我小时候看这齣话剧,年纪才10岁多,有一句台词却是没齿不忘。那是高宗李治在调解武则天与儿子们的矛盾时,提到翠微宫旧事,十分沉痛地检讨说:“我没有把握得住,那时候就……与你母亲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大意) 郭老,很幽默啊! 关于武才人究竟是如何投入了太子的怀抱,史上也有另外的说法。《新唐书*则天本纪》说,在武则天为尼后,“高宗幸感业寺,见而悦之,復召入宫”。这个说法,要礼貌一些。把“悦之”的时间大大延后了。老子死了,儿子看上小妈,娶回了家,也不算太违背伦常。而且同一书里还有一个更冠冕堂皇的说法,说是“武才人贞观末以先帝宫人召为昭仪”,这是说,高宗后来把先帝的宫女封为自己的高级妃嫔了。武则天在贞观时代的身份,在这里被大大降了等。 这两个另类说法,都是为了掩饰一件事,那就是武则天实际是李治的庶母,差着辈呢!且“悦之”是在先帝未瞑目之时,那就更不好说出口。唐初皇族于男女伦理之大防,沿袭了北朝,并不那么严格。但这样的事情也还是属于不可忍。 至于高宗自己后来讲,在伺候老爸时,他在“嫔嫱之间,未尝迕目”,也就是在那帮美丽的年轻妈妈们当中目不斜视,引起太宗嘆赏,就把武氏赐给了他。这就更是欲盖弥彰了。 那么,武则天是不是为了功利目的主动去勾引了太子呢?“勾引”不排除,功利目的却不一定。因为从先帝妃嫔到嗣君的老婆,这中间真有万水千山要跨过!武则天那时候有什么把握? 其实,究竟是不是她主动的,都很难说。 武则天在性格上与唐太宗不是佳配,与李治却是一对儿上佳的伴侣。武则天要强、善谋断,李治内向、怯懦,这种互补是他们俩一见钟情的前提。而且,今人已有怀疑李治是否有“恋母情结”的了,我看可能有,否则“姐弟恋”不可能在那种特殊时期、特殊环境里发生。 但是,这一段恋情,仅仅是曾经的火花。能否把感业寺的漫漫长夜照亮,还要等待机会才行。 武则天这时,望眼欲穿!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7、感业寺的上空曙光初露 武则天和李治的这一段不伦之恋,在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里,被说成是“秽乱春宫”。骆诗人好文采,写的这文章百代流芳,把“作风不好”的帽子永世给武则天扣上了。这自是当时的道德标准。现在看,武则天与唐太宗在年龄上是两辈人,而与李治是同龄人,这种宫廷政治婚姻本身就是畸形关系,跟老的不来电跟少的来电,也无可非议吧! 我相信武则天在爱李治这一问题上是真诚的。女人,内心毕竟有柔弱处,她需要有个依託。感业寺平淡的日子里,武则天的心头却有很多波澜。 《全唐诗》里收入她名下的,有一首乐府诗《如意娘》。其辞情真意切,不似他人代笔,应该就是在这时所作: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春去也,情仍在!思恋之火,不甘燃尽。没什么理由不信这不是爱情,要知道,武则天这时还不是权倾天下的人物,不是政坛上唿风唤雨的主宰者,她就是一个弱女子,她需要这个!
第13页 可是她和李治现在连相见都难了,各自被身份束缚住,要想墙头马上的学才子佳人,岂可得乎? 在苦等中消磨了一年之后,命运终于有了转机。太宗忌日一周年,高宗要来感业寺行香,举行隆重的祭典。 这是个令人喜欲狂的日子! 五月二十六日,典礼完毕之后,一切顺理成章,高宗果然与武则天正式相见。 ——昨日何年,今夕何夕啊? 一见之下,武则天泪流满面,惹得高宗也跟着哭。 这一哭,星星之火也就燎了原了。高宗李治旧情復燃,回去后,就开始琢磨,怎么能把武则天接进宫去。 武则天那边,当然甚感慰藉,总算有个盼头了。但是再度进宫,谈何容易?她仍有掠不去的忧虑。 这一段时间,也是两人的蜜月期。高宗在此后就完全把武则天视为妃嫔,有机会就悄悄潜来来幽会。 也可能是精诚所至吧,歷史这时候忽然奇特地为他们的靠拢敞开了一道门。一些小小的个人私慾,改变了武则天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唐帝国今后的命运。 机会来得要比料想的快得多! 这个转机,就是高宗后院起火了。在他的后宫,王皇后与萧淑妃打得不可开交。王皇后在争宠中处于劣势,就想了个“借兵”之计。她要借的兵,就是高宗在感业寺的地下情人——武媚娘。 这个皇后王氏,出身高门,可以说是唐高层圈子内的人。她是西魏大将王思政的玄孙女,不过父亲仅仅是个县令。李治还在当晋王时,就由高祖的妹妹同安长公主推荐,成了晋王妃。这个同安长公主,是王氏的奶奶一辈的亲戚。以后李治做了太子、皇帝,王氏的身份也跟着升级。 王皇后有姿色,为人也甚得太宗的赞许。太宗临终前,曾拉着李治两口子的手,对顾命大臣褚遂良说:“朕佳儿佳媳,今以付卿。”可见她政治地位不低。长孙无忌及褚遂良等重臣,与她关系密切,他们都是关陇集团这一伙的。 可是政治地位牢靠又有美色,不等于就能得宠。高宗偏就不大喜欢父亲给安排的这个正宫。他喜欢的是萧淑妃。 这萧淑妃是个什么来头?她是来自江南的侨姓,属于在文学史上很有名的昭明太子的一支,是后梁皇族的后裔,这一支在前不久的隋朝还曾出了个炀帝的萧皇后,大唐开国,又出了个宰相萧瑀。这个身世,也是够显赫的,起码与王皇后旗鼓相当。 萧淑妃早在东宫时,就被选为“良娣”(太子嫔御之一)。她貌美善辩,深得高宗青睐。 王皇后在争宠上压不过对手,感觉自己地位受到了威胁。更要命的是,自己连儿子也生不出一个,名义上的长子燕王李忠,并不是她亲生的。而对手萧淑妃,则给高宗生了一子两女。 这两个女人的争斗,渐渐进入白热化,还牵扯进了朝中的各派势力。高宗对这个,很感不耐烦。 王皇后于心不甘,与她有密切关联的关陇大佬们也于心不甘。一场既得利益保卫战,就以女人争宠的特殊方式展开了。 首先,长孙无忌等大臣经过密议,决定请立皇长子燕王李忠(后宫刘氏所生,其母地位卑微)为太子,以堵塞萧淑妃将来可能谋立自己儿子的路径。 这确实是釜底抽薪的一招。诸大臣联合上奏后,构成了强大的舆论压力。皇后无子,无嫡则立长,这没什么可说的,高宗只得同意。 但是,现在的问题根本不在这儿。即便立了长,萧淑妃依旧猖獗,高宗也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王皇后尽管百方诋毁,高宗连听也不要听。 这个王皇后,血统虽高贵,修养却差了点儿,她又沉不住气了,想出一个空前绝后的馊招——搬出武则天来! 高宗偷偷熘去感业寺与武则天幽会,这在一个小范围内已经不是秘密。因为这事不涉及后妃们的实际利益,所以无人追究。王皇后也知道高宗对武则天有旧情、剪不断,于是决定,要把武则天引进宫来,以遏制萧淑妃的势力。 王皇帝后想得挺简单,她认为:武则天才貌皆备,高宗又情不能舍,这些条件与萧淑妃不相上下。引入武则天,必然能压倒萧淑妃的气焰。而武则天,毕竟名份上不够正大,所以将来即便得势,也不能怎么样。况且这“引进”的恩情,她总要感激吧。让武、萧去互斗,自己退到一旁观战。 她对武、萧两人力量的对比,分析得不差,但就是忘了人可能忘恩负义,那不是凭一个道义上的“不该”就能止得住的。 她这是开门揖盗啊! 王皇后是被萧淑妃气昏了头,只要看到对手倒霉,别的就不大深想。她的那些亲信大臣,似乎也没把武则天估计得过高。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对武则天露出微笑了。 王皇后想到就做,密令武则天悄悄蓄留长髮,而后,大约在永徽二年(651年)七月以后,直接向高宗提建议:陛下干脆把武媚娘召进宫来,何必偷偷摸摸的! 我有苦衷啊——高宗想要自己来打破这个伦理壁垒,怕是还缺乏勇气。王皇后提出这建议,正中他下怀。高宗喜不自禁,便顺水推舟,允了。 武则天于是就有了“二次入宫”。这次入宫,初时并无名分,仅仅就是所谓“后宫”,为低级女官或是一般宫女,并不在121名妃嫔的编制之内。
第14页 那且不管它!出了感业寺,再入大内,这往后就是顺风顺水了。面包会有的,名份也早晚会有。 伤春的诗,无须再做了。天清地爽,就连石榴裙上的旧泪痕,现在看起来也是透着喜气啊! 【入主后宫】 8、由联盟翻为死敌 永徽二、三年间,在武则天的记忆中,应该是一段鼓舞欢欣的岁月,一切好得超过想像。她入宫后不久,就怀了孕;第二年,也就是永徽三年(652年)七月以后,给高宗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就是李弘,后被册封为代王。 这为她的身价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砝码! 武则天不是个浅薄的人,她此次跨进这个门槛,便把驯马师的狂劲儿收了起来,每走一步,都眼观四路。在此期间,她充分意识到王皇后背后势力的强大——有王皇后的舅父、中书令柳奭,有太尉长孙无忌,有尚书左僕射于志宁、右僕射褚遂良,有侍中韩瑗。这是三省长官和顾命大臣的联合体。在当朝宰相中,除李勣之外的所有人,也几乎都是王皇后的拥护者。 他们死守着一个地盘,紧紧护卫着王皇后与太子李忠的地位。 武则天被王皇后“偷运”进宫,她很清楚不过是被人利用,是被当成拆萧淑妃台的过河卒子。这种身份其实很尴尬,但武则天并不以为屈辱,她之所图,不在这一时,对势力强大的王皇后,必须先顺从之。史载,她“下辞降体事后,后喜,数誉于帝,故进为昭仪。”(《新唐书*武后传》) 王皇后不疑有他,只知道这个盟友选得好,识大体,懂礼貌。于是在永徽二、三年间,在不断美言之后,索性向高宗建议,立武则天为正式的妃嫔——昭仪。 高宗哪有不允之意?武则天一入宫,就连萧淑妃也开始黯然失色。 天平已严重倾斜了,王皇后竟浑然不觉! 人际争斗,宛如棋局。人人都自认为高人一筹,都想当那个最后完胜的“渔翁”或者“黄雀”。可是,想归想,实际上如何,那就要拼智商了。 武则天被封为昭仪,乃正二品,是九嫔之首,仅次于妃了。这是她命运上的一次“破冰”,以往她所担忧的伦理、礼法、舆论上的障碍,都由于这个封号而全部被粉碎。 正是,“关山度若飞”啊! 因她目前还是王皇后的“盟友”,所以关陇大佬们可能也乐得促其成。否则,如果这些大佬们筑起障碍,武则天就是身有双翼,也难以飞过。 名份一正,一切都不同了。 武则天心里清楚:她有两个对手,两人有优势也有劣势。萧淑妃活泼聪明,高宗愿意跟她玩,但不可以寄心语。王皇后盘根错节,但作为女人魅力上差点儿,且她背后的那些顾命大佬也压得新皇帝不大开心。 武则天独有的媚,则是媚到了高宗的心里去。骆宾王的千古佳句“狐媚偏能惑主”,说的就是这个。为何独有她“偏能”?是因为她抓住了老公的内心需要。 史书上说她“未几大幸”,也就是轻而易举达到了“专宠”。据说,封昭仪之前,她因为没有名份,是住在正宫王皇后那里。高宗要见武则天的话,得天天往正宫跑,萧淑妃也就被冷落了。 但是一旦封了昭仪,她就有权利别居了,搬出了正宫。她一走,高宗也就再也不来了。 王皇后刚刚绽开的胜利笑容,不由得凝住了! 她明白,这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啊!天大的一个败招。 这也就是《新唐书*武后传》上说的“一旦顾幸在萧右,寖与后不协”。王、武二人的争宠马上就成了主要矛盾。 其实王皇后这人,为人并不坏,性格比较直率。史书上说“后性简重,不曲事上下”,就是对上对下都不刻意亲近。这样的皇后,必令宫人敬畏。而武则天则大搞统一战线,“伺后所薄,必款结之,得赐予,尽以分遗。”——我把你疏远的人全打点好,给我做内线。这样一来,后与妃一举一动,皆在武则天的掌握中。 这两人一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她立刻报告给高宗,无有不中。 王皇后这才惊觉,“黄雀”原来在这里!萧淑妃也大为不安。两人于是捐弃前嫌,“协心谋之,递相谮毁”。昔日的情敌开始联手了,向新的情敌开战。 但是两人的步调不够协调,只是各说各的,武则天的小报告又无比的精确,因此“帝终不纳后言,而昭仪宠遇日厚”(《旧唐书*王皇后传》)。 而更可怕的是,现在对武则天来说,已经不是你们要搞死我的问题了——而是正好相反! 就在这个僵持阶段,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永徽四年(653年),武则天生了一个女儿,很得高宗的喜爱,视为掌上明珠。王皇后没有子女,出于母性本能,对这个女孩也很感兴趣,常去看顾一下。 据《新唐书*武后传》记载,永徽五年(654年)初春的某一天,王皇后又去武则天处,对这小女孩“顾弄”了一番,无非是逗着玩玩。此乃人之常情之举,却被武昭仪阴险地加以利用。等王皇后一走,“昭仪潜毙儿衾下”,也就是,偷偷掐死了被子底下的孩子。等到高宗来了,武昭仪假作笑语欢言,待掀开被子一看,孩子已经死了!
第15页 高宗惊问左右的宫人,都说:“皇后刚来过。”武昭仪顿时大放悲声,高宗哪里猜得出其中猫腻,大怒道:“皇后杀我女儿!以往与淑妃交相诋毁昭仪,现在又干出这等事!” 由此。武则天陷害王皇后的阴谋得逞,皇后“无以自解”——说不清楚了。高宗便愈加信任武则天,开始有废掉皇后之意。 这段记载在《新唐书》上的事件,绘声绘色,不亚于话本小说。今天有一些武则天传记也把此事作为确凿的事情来讲。但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成书距离唐朝更近的《旧唐书》却不载,所以有今人怀疑是修《新唐书》的宋人编出来的。这个怀疑,自有其道理。因为撰写《新唐书》欧阳修、宋祁,对武则天不大买帐,说她是“弒君篡国之主”,而且申明之所以专列《武后本纪》,目的是为“着其大恶”。 但是早在唐德宗时,苏弁、苏冕兄弟辑唐初至德宗时事编成的《唐会要》,就记载了这件事,可见欧阳修并不是无中生有。《唐会要》说:“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只不过“暴卒”原因不明,武则天给赖到王皇后身上去了。 武则天诬陷王皇后杀女的事,或许有,但“亲手杀女”未必能成立。欧阳修老先生太有才了,是在原素材上略加点染而成,也未可知。 这件事情引起的连锁反应相当之大。关于皇后的废立,从此,就摆上了高宗案头的议事日程。 9、废后浪潮遭到了顽强抵制 高宗登位之初的年号“永徽”,据说在古汉语里有永远美好之意。但是这层意思,在武则天那里也许是有,但在王皇后那里就是讽刺了。 高宗起了废后之念,宫中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稍敏感一点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王皇后这下尝到了媚娘的厉害,萧淑妃大不了缠住皇帝不放,而武媚娘则往往出动出击。其不按照牌理出牌的招数,令王皇后晕头转向。 永徽六年(655年)的八月间,处于劣势中的王皇后又出昏招。她因“惧不自安”,也就是害怕武则天动摇她的皇后地位,便与母亲魏国夫人柳氏秘商,求巫婆施用“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也叫“巫蛊”,是一种以诅咒害人的巫术。这在科学昌明的今天,是迷信手法中的小儿科,可是歷来在宫中搞政治的,都不断有人尝试。民间人家搞争风吃醋的妇女,也爱用此法。具体做法是,用纸人、草人、木偶、泥俑、铜像乃至玉人,作为被施术者的替身,刻写其姓名或生辰八字,或者把被施术者的衣物、毛髮乃至指甲,埋入土中或以针钉相刺,巫师再来一番画符念咒。据说被施术者就会有感应,心智昏迷,直至发狂,甚或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不是中原地区的老传统,据说起源于胡人的萨满之术。 歷来在宫中搞这个东西,都是大忌,惹出大乱子的都有。汉武帝征和元年(前92年)爆发的“巫蛊案”,就曾杀掉数万人,逼得太子造反,长安城血流成河。 王皇后这是挺而走险,却又搞得事机不秘,“事发,帝大怒,断柳氏不许入宫”(《旧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 老妈因为这事被撵走了,舅舅也跟着倒了霉。在此前一年,宰相之一的柳奭因为外甥女失宠而不自安,请求罢相获得批准,仅任吏部尚书。现在,又丢了尚书的官儿,给贬到遂州(今四川遂宁市)去任刺史,走到中途,又贬到更远的荣州(今四川荣县)去了。 这事是谁告发的?《旧唐书》里没提。后来司马光等人不相信王皇后能昏到这个程度,便说是武则天诬陷。千年疑案,今天不可能搞清楚了。但武则天起了某种作用,大概是可能的。 出了这样的事,废后问题也就公开化了。后宫的问题成了政治问题。 年轻一点儿的读者可能会认为,政治是一种理想。其实,在中国,政治就是一种私慾,自古皆然。凡有理想而玩政治的,几乎没有不身败名裂的。 武则天现在已经在娴熟地玩政治了。 高宗准备废后的想法,立刻引起两大政治势力的对峙。站在保卫王皇后一边的,是以长孙无忌为核心的贞观元老,他们这一伙,是关陇集团——士族官员的代表。一方面,他们是在忠实执行唐太宗的临终嘱託;此外,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在另一方,阵容没这么整齐,倒像是散兵游勇,但不乏机智之人。其中只有一个有份量的,那就是李勣。李勣是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县)人。他本姓徐,也就是《隋唐演义》里大名鼎鼎的徐懋公。该人是土豪出身的草头王,隋末投了农民起义的瓦岗军,瓦岗军垮了后,他率部下降唐,受到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的器重,是“凌宵阁二十四名臣”之一。 因这一伙反王皇后派是以李勣为头儿,所以有今人称他们为山东集团,代表的是庶族官员。他们最恨长孙无忌的专权,要为自己争利益、争发言权。就连李勣,堂堂的开国名将,,因为出身寒微,也不对长孙无忌讳退避三舍,只挂了一个空衔,不问政事。他当然有想法。 长孙无忌也确实霸道,因为他有那个资格。他是鲜卑贵族出身,家族原姓拓跋氏,自幼就和太宗是朋友。在“玄武门之变”中,他力主发难,把太宗推上了帝位。在太宗时期曾一度独揽相权,又是拥立晋王李治为太子的发起人。两代皇帝之所以能当上皇帝,都借了他的光,他能不牛吗?
第16页 就在柳奭被罢相之后不久,高宗曾召集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开会,发感慨道:“贞观时,五品以上论事的,终日不绝。今日怎会无事?诸公为何都不说话?”从中可以看出,五年无人敢于上书言事,这些顾命元老是何等专制了! 这个专制,高宗要打破,武则天要打破,李勣与其他不是贵族出身的官员,也都憋着劲儿要打破! 王皇后这个冤大头,就成了他们的发起攻击的突破口。女人争宠,就这样成为了严肃的政治。 武则天现在的目标已经很清晰:她要扳倒王皇后,取而代之。这倒不完全是野心越来越大的问题,而是倘不如此,“惧不自安”的就该是她自己了——王皇后开门延敌是愚蠢,我要是做东郭先生软心肠,那就是我愚蠢了。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彻底解决,不能靠什么女人魅力,而是要靠“政治解决”。 参与政事、物色羽翼,就是她在这一时期不动声色地干的两件事。高宗被贞观老臣牵制得太苦,她就鼓励高宗树威。皇帝嘛就要像个皇帝样! 这是从更深的层次抓住了男人的心。高宗对武则天“亦母亦姊”的依赖感,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此刻,有一个关键人物浮出了水面,为武则天所瞩目。她要图大事,太需要人才了。 郑州刺史许敬宗,上表请求告退。高宗对这份辞职书拿不准主意,就来徵求武则天的意见。由此,武则天注意到了这个人。 许敬宗也是士族出身,但他不是关陇一派,而是杭州新城(今浙江富阳县)人。祖上是“南渡衣冠”,世代在南朝做官。许敬宗本人是个好笔桿子,太宗未做皇帝时就久闻其名,把他召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房玄龄、杜如晦、于志宁、虞世南这样的大名人共事。贞观初年,任着作郎,参与了修国史。 在太宗时代,许敬宗还是太子李治的侍从——太子右庶子。在太宗征高丽,李治监国期间,曾经参与过中枢事宜。 他也算个老臣了,与高宗渊源又很深,是个宰相材料。但是高宗即位后,他受关陇派的排挤,反而地位有所下降,仅仅是礼部尚书,与相位完全无缘。后来又因嫁女给南越部落首领冯盎之子时,收了人家太多的财贿而被弹劾,贬到了郑州,心灰意懒。 他是高宗的亲信,这个告退的奏章,其实是以退为进,暗示皇帝:是否应该重新起用我啦! 对这个人,武则天主张施以援手。她给高宗提了个建议:将许敬宗调回京,引为左右,但仍然修他的国史,估计朝臣们对此议论就不会太大。 高宗觉得很好,就把许敬宗调了回来,安排得也不太显眼,只是个管理仪仗的官儿,兼管图书和修国史。事情办完,武则天派人跟许敬宗打了个招唿。许是老官僚,当然明白这是昭仪在向他要人情。经过考虑,他做了回復,表示可以效忠。 许敬宗走出这一步,就算踏上了武则天的船。后世史家因为他的投靠,对他评价极差,《旧唐书*许敬宗传》说他“自掌知国史,记事阿曲”,不是个好史官。在他的传里,连他儿子许昂与他小老婆私通的事,都记录进去了。 武则天此时已不是初入宫廷的天真小姑娘了,她对朝中各派的实力、诉求、优劣都了如指掌。抓住许敬宗这个人后,她觉得可以放心利用,就于永徽四年(653年)秘密召见了许。这次秘谈,武则天亮出了她的政治诉求,一是争夺后位,二是立自己儿子李弘为太子。 两件事,图谋都甚大。许敬宗毕竟老辣,只是劝武则天勿太心急,目前仍以网罗人才、收罗人心为主,伺机再动。他还特别劝武则天,要多看歷代《实录》,知古而鉴今。 此后不久,房州刺史、驸马都尉房遗爱与妻子高阳公主谋反事发,长孙无忌在处理这件事上的一系列表现,更坚定了武则天要干预朝政的决心。 房遗爱是贞观宰相房玄龄之子,高阳公主是太宗的第十七女。这两人谋反,高阳公主是主谋,房遗爱是个没头脑的纨裤,跟着跑而已。 这高阳公主也是当今文艺题材关注的名人了。她生性聪慧,备受太宗宠爱。由太宗做主,嫁给了房遗爱,但高阳公主对这个夫婿不感兴趣,夫妻关系不谐。后来高阳公主与会昌寺僧人、玄奘的高徒辩机有了私情。事发后,太宗大怒,下令将辩机腰斩。连带高阳公主的数十名侍女也全部被处死。后来高宗即位,高阳公主又犯了老毛病,找僧人寻欢作乐。其中有三位僧道不安于本份,怂恿高阳公主造反。 事情就这么闹起来了。这夫妻俩联络了另外两个驸马都尉薛万彻(高祖女丹阳公主之夫)、柴令武(太宗女巴陵公主之夫),密谋要掀翻高宗,另立高宗的叔叔、荆王李元景为帝。这其实还是“玄武门之变”的榜样在发挥作用。 但一帮金枝玉叶,搞不成什么事。事情败露后,高宗命长孙无忌来收拾他们。 然而,对这件事也有另外的说法。即所谓“谋反”完全是冤案,是长孙无忌为排除异己搞的一次政治大手术。 事发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谋反,只是房家自家的一桩家庭纠纷。此乃房遗爱两口子谋夺哥哥房遗直的梁国公爵位,他们俩在太宗时期就干过一回,被太宗责骂了一顿。现在,他们又来生事,由高阳公主出面诬告房遗直对她“无礼”,究竟是不尊重还是有非礼行为,不得而知。
第17页 高宗对这事情也很头痛,就叫长孙无忌去处理。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当年与太子承干争位的魏王李泰,也曾有一批支持者,房遗爱就是其中之一。长孙无忌没忘这个旧帐,加之对高阳公主的胡闹也十分厌恶,于是在审案子的时候,就完全朝向了另一个方向,审出了公主借僧人的占卜之术,来揣测宫中的人事变动。 这个行为虽属不法,但还远够不上谋反之罪。长孙无忌却不管那个,立马坐实两人谋反。而且,李泰已经贬死,长孙无忌深恨当年怂恿李泰夺嫡的一班人,于是索性把案件扩大化,将当年李泰一党统统牵进,捎带把平日与自己及褚遂良不睦的人也一同搞死,这就扯出了三驸马拥立荆王李元景谋反案,成为永徽期间震惊朝野的第一大案。 除了这几驸马几公主外,倒霉的还大有人在,最冤的是太宗第七子、吴王李恪。李恪文武兼备,素孚众望,太宗曾有意立他为太子。这样一个人如果登了大位,那长孙无忌还能有什么戏唱?于是长孙表示激烈反对,太宗也只好作罢。 太宗死后,高宗封了李恪为司空,这是正一品的荣衔,此外还有实授的都督任命,看来是较为信任。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害怕李恪得势以后会报復他,就一直在找机会打击李恪。恰好谋反案发生,就干脆一勺烩了吧。 被牵进来的无辜,还有江夏王李道宗等人。 高宗虽然相信有这个谋反案,但毕竟还是心肠软,念及叔叔和兄弟之情,提出能否免李元景、李恪之死。 罗织大狱还能讲这个?长孙无忌当然不肯松口,串通一些人几次上表说:“如或谋反不诛,如何惩后?” 此案审到第二年正月,有了结果。高宗拗不过长孙无忌,下诏将三驸马砍了头,二王二公主赐死。 可怜房遗爱,还是太宗当年兵变的五大功臣之一,在狱中为求活命,违心地按长孙的暗示,将吴王李恪诬攀进来,仍是不免一死。 薛万彻至死也不能瞑目,临刑前嘆息:未为国而死,却死于房遗爱。 吴王李恪就死之前则大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善良,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太宗庶弟江夏王李道宗流放象州(在今广西),病死于半途之中。 一干人犯的家属,皆流放岭南,入官为奴婢。 人头滚滚,哀声遍地。被翦除的这一帮,无不是皇亲国戚,影响巨大。长孙无忌制造的这一冤案,震慑了整个唐朝,他与褚遂良已成天下无敌之势力。 威权震主,这其实已经犯了做人臣的大忌。但长孙无忌环视朝中,觉得并无危险,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造成这一畸形政局的责任,还在太宗对身后的安排,他是可以料得到这一点的。但太宗实在是太不放心懦弱的李治了,宁肯把江山交给自己的大舅哥去照应,也不想留下一个各方势力均衡的班子。 但是,长孙无忌忘了一点:就算是再懦弱的人,也有他的尊严,何况是当今皇帝! 长孙无忌搞的这一套,武则天默察于心。她看出了长孙骨子里的残忍,也学到了长孙构陷政敌的招数。日后她在处置长孙时,用的就是其人之法。后世许多史家都认为,这是长孙株连无辜的报应。 武则天越想越感不寒而慄,于是开始频繁地同高宗议论朝政,为高宗点迷津,鼓励他一定要树起君主的权威来。 就在谋反案审结的同时,高宗方面也开始了平衡各派势力的动作。首先是封李勣为司空,让他与长孙无忌同为“三公”之尊。得到这一荣衔的人,开国以来也寥寥无几,皆为皇帝最信任之人,这就是一个明白的信号。 第二年,也就是永徽五年(654年)三月,又追赠武士彟等十三人官职,以示恩宠。 长孙无忌方面一直陶醉在胜利之中,没大留神就同意了这个举措,稍后才发现不对。追赠武士彟与王皇后失宠,原来是有连带关系的!柳奭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大事不好,便自请罢相以求自保的。 高宗与武则天在这一时期,配合得相当默契。高宗已然铁了心要废王皇后,把武昭仪扶上去。这不过是第一步。紧接着,他们就考虑:由昭仪而皇后,中间还差了一格,不十分便当。于是高宗就提出,在“四妃”之外,再封武则天为“宸妃”。 唐有制度,四妃为贵、淑、德、贤四妃,本无宸妃名号。这不过是个权宜之计。 但是这一提议,遭到门下、中书两省首长——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的反对,他们以为“妃嫔有数,今立别号,不可”(《新唐书*武后传》),不要因此乱了大唐的规矩。 反对的人很有地位,反对的理由也很有力。高宗不能霸王硬上弓,只好放弃了。 谋封宸妃不果,高宗和武则天也没了办法,想想,就干脆直截了当,去向长孙无忌行贿说情。这大概是中国歷史上罕见的皇帝向大臣行贿的案例之一。 高宗与武则天乘坐便辇,专程来到崇德坊长孙府。长孙一见,连忙置酒招待,双方畅饮尽欢。席间,在武则天的提议下,高宗又当场封了长孙宠姬生的三个幼年儿子为朝散大夫。这是个散官衔,没有实职,是从五品。一般唐代授予散官衔,起封点都很低,就是国公的儿子荫封也仅能从正六品封起。这三个黄口小儿一傢伙就当上了从五品,显然是高宗刻意笼络。就连封官的对象也都别有深意——我特别给你的小老婆面子。
第18页 然后,高宗不经意地在酒席间提起:“皇后无子,又无后得,何如?” 长孙无忌收了礼,也谢了封荫之恩,但就是避而不答。一场假惺惺的感情酒席,最终不欢而散。 高宗在这以后,又秘密遣使,给长孙送去金银、珠宝各一车,绸缎十车,作为贿赂,但仍换不来长孙的一个承诺。 武则天忍住性子,又叫母亲杨氏亲往长孙府第,多次请求,长孙还是坚不吐口。 这一来,闹得高宗和武则天面面相觑,没办法了! 这个顽固的石头,不搬掉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抖着胆子,把废后立武的事从地下搬到了地上,让局面转眼间柳暗花明! 10、皇后废立之争进入短兵相接 一个看准时机趁势而起的小人物,掀动了永徽末年的政坛波澜。 他叫李义府,也是一个知名于当时的好笔桿子。他是瀛州饶阳(在今河北)人,出身寒微,擅长文字。当年有人把他推荐给太宗,太宗要考考他的才学,即令他赋诗,他援笔立成,内有“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栖”之句。太宗呵呵大笑,曰:“吾将全树与汝,岂唯一枝?” 他在贞观重臣刘洎、马周的推荐下,连任监察御史、太子舍人,算是李治一系的旧人马。到了高宗时代,水涨船高,升为中书舍人,成为草拟圣旨的圣手书生。其文名与中书令来济不相上下,时人并称“来、李”。 但是他的后台刘洎,在贞观末年遭褚遂良诬陷而被赐死,马周也病死。所以在高宗时期,李义府的官虽然升了,长孙一派却老压着他,没有什么安全感。 李义府为人阴柔,面常带笑,内心却颇狭隘猜忌,人送外号“李猫”。这着名的“李义府之笑”却打动不了阅人多矣的长孙。长孙对他心甚厌之,准备把他贬为壁州刺史。壁州在今天四川的通江县,山高水远,是唐代的“老少边穷”地区了。 这消息被李义府提前获悉,不由惊慌失措,只好问计于同僚王德俭。 王德俭是许敬宗的外甥,从许敬宗那里多少知道些宫廷内幕,便怂恿李义府道:“皇上欲立武昭仪为后,直恐宰相掣肘而已。君何不出面建言,富贵立至!” 哦!这倒是! 就在说话的当夜,李义府代王德俭在中书省值宿,越想越是个好机会。于是说干就干,趁夜将表写好,天一亮就递了上去。他在表中声称:请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以应兆民之心。 高宗见了这表,喜出望外,马上把他唤来面谈,赐给珠宝一斗以资鼓励,原拟贬他职的敕令也作废了。 武则天也大悦,派遣密使前去勉励了这个小秘书一番。 两人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废后一事,到现在都还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本想通过暗箱操作,以减轻舆论压力,但长孙无忌又臭又硬,就是不同意。这事情竟然就卡壳了。 李义府是第一个把这事公开挑明的朝官,这表示了废后也是有人拥护的。话一旦可以公开说出,局面就会有松动的希望。 为了嘉奖他的首倡之功,不久,高宗就把他提拔为中书省的副职长官——侍郎,正式进入了中枢,由小臣翻为大臣。前几天对于贬窜巴山蜀水的忧虑,立刻一天云散! “李猫”的这一声叫,石破天惊,朝中立刻就有响应的,忽喇喇冒出了一大批敢淌浑水的激进派。 长孙无忌精心构筑了近七年的权威堤坝,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有了李义府劝进而升官的榜样,出头“申劝”的人就多了起来,慢慢地聚集起了一批力量,他们是许敬宗、崔义玄、王德俭、侯善业、袁公瑜等。他们的身份,多为寒族出身的小臣,成了武则天图谋“大业”的第一批功臣。 废后的舆论渐渐公开化,长安县县令裴行俭听到,认为是国家之祸端,便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私下议论此事。裴行俭是将门之后,多才且擅草书,当年正值年轻气盛。他们几人的行为,被大理寺丞袁公瑜探知,便告诉了武则天之母杨氏。不久,裴行俭就因故被贬到西州任都督府长史去了。这一脚,可就把他给踹得远了——西州在今天的新疆吐鲁番。 武则天,已经开始向不可一世的长孙派挑战了! 永徽六年(655年)九月初一日,是个可资纪念的日子,高宗和武则天酝酿了许久的摊牌行动,就在这一天退朝之后正式展开。 当天,许敬宗被任命为礼部尚书,成了堂堂的部长大人。这是摊牌行动前的先声夺人。 退朝后,高宗传出话来,要在内殿召集部分宰相议事。名单是: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左僕射于志宁、右僕射褚遂良。这里面,没有地位相当的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和崔敦礼。前两位,就是曾明确反对封武则天为“宸妃”的那两个。 所议何事?退朝后正在门下省政事堂里议事的七大宰相议论纷纷。 首先大家肯定:“当是与昭仪事有关。” 有人便提议:“长孙太尉当先言之。”意思是说,等会儿在议废立事时,长孙应该先表态。 然而褚遂良不同意,他说:“太尉是今上之舅,议事若有不如上意,则使今上有怒舅之名,不可。”
第19页 于是有人再提议:“英公李勣,上之所重,当先言之。” 褚遂良还是不同意:“司空乃国之元勛,若有不如意,使上有责功臣之名,不可。遂良是奉遗诏的顾命之臣,若不尽愚忠,他日何以于地下见先帝?”(见《唐会要》) 褚遂良这是想要自己来打先锋。这一决定,註定了他后来的悲剧命运。 众人就这么商定了,要与皇帝死扛到底!惟有李勣不是关陇一伙的,因此没有表态。 等到众人来到御前,高宗见气氛严肃,忽然感到难于启口,对着长孙无忌凝视良久,才鼓足勇气说:“莫大之罪,以绝嗣为重。今皇后无嗣,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如何?” 褚遂良早有思想准备,随即朗声道:“皇后出自名门,先朝所娶,无愧妇德。先帝疾甚时,执陛下手以语臣:‘我好儿、好新妇今将付卿。’陛下也曾听到,言犹在耳。皇后无过,恐不可废!今不敢违先帝之命。” 这是对高宗的当头一棒,首先搬出先帝来压压你的气势! 高宗要休正妻,多少有点儿理亏,因此底气也确实不大足。随后他提出反驳,说可以根据《唐律疏议》中的“七出”原则来执行。所谓“七出”,是指中国古代丈夫休妻子的七种理由,即:不孝顺父母、无子、淫乱、嫉妒、恶疾、口多言、窃盗。这七大原则,早在汉代就有。 但是他没有大臣们精通法律。因为《唐律》中还有所谓“三不出”原则,也就是有三种情况丈夫不能出妻。一、妻曾为公婆持三年之丧,不能出;二、娶时男方贫贱,后来富贵,不能出;三、有所娶而无所归(即娘家已无人),不能出。这也是汉代起就有的规矩。 王皇后的情况,起码符合“三不出”的前两条。 褚遂良当即以“三不出”来应对你那个“七出”。 长孙无忌早就有态度,当场虽没发话,但沉默也是态度。 高宗大不高兴,只好宣布散会。 对这一情节,台湾的雷家骥先生发现了一个破绽,就是高宗并没有把“杀昭仪女”和“厌胜”作为王皇后的罪状,可见这两件事,起码是没有坐实王皇后有罪(见雷家骥《武则天传》)。 这不算完,次日下朝后,高宗再次召集宰相,开了第二次会。李勣藉口有病,躲了。 高宗又提起话头,问大家意见。于志宁首鼠两端,看看皇帝,又看看长孙无忌,不发一言。褚遂良仍以前言相对,高宗不听。 褚遂良急了,声色俱厉道:“陛下若必别立皇后,请选天下令族。武昭仪昔事先帝,众所共知,陛下岂可掩天下人耳目?今若復立为后,岂不遗讥后世?陛下若亏人子之道,自招不善之名,败乱之端,自此始也!今天臣迕圣颜,罪当万死,倘得不负先帝,则甘从鼎镬!”——这是说,你就是把我烹了我也愿意! 这是揭了高宗的老底,高宗一时无语,面色尴尬。 褚遂良还不罢休,把大臣上朝拿在手上的笏板往台阶上一放,道:“还陛下此笏,乞放归田里!” 说完,他解下头巾,伏地叩头至流血。 高宗也来了火,喝令来人,把他拉出去。 武则天一直在帘中观战,终于也按捺不住,大声道:“何不扑杀此獠!” 强人性格,一语即见。 在此危急形势下,长孙无忌连忙阻止道:“遂良顾命先朝,有罪不可加刑!”(见《资治通鑑》、《唐新语》) 太尉大人的这一句话,才算把局面暂时稳住。此时有太监上来,将血流满面的褚遂良带出去了。 协商会开不成了。没参加会议的侍中韩瑗,这时恰好有事进来奏报,便藉机流泪谏道:“皇后是陛下在当太子时,由先帝选定,今无过错,却要废黜,四海之士,谁不惶然?且国家若屡有废立,非长久之术,愿陛下为社稷考虑!” 高宗仍然不听。 九月初三日,韩瑗又为此事进谏,悲泣不能自胜。高宗听得烦了,大怒,急令人把他带出去。 长孙无忌集团知道已到了最危机的关头,此时若不奋身一搏,则全线崩溃。于是韩瑗被带出来后,又上了一疏,来济也在同时有密表上奏。两大宰相的观点相当一致,他们在原来的立场上略做退让,只说选择皇后要慎重,武则天身份不正,资质不够,恐怕对国家会有不利后果。还用了妲己、褒姒、西施、赵飞燕来加以影射,分明就是将武则天指为红颜祸水! 慷慨陈词,言之凿凿。总之选了这个娘们儿,国将不国,指日可待! 老臣们的态度如此顽强,这让高宗在盛怒之下,也不禁心生踌躇。国家政权的运作,至今还在这批贞观老臣的掌控之下,对方固若金汤,他作为新君,要是真的掰了脸,能有多大的胜算? 据说,高宗为此而甚感沮丧,差一点儿就要放弃立武则天为后的打算了。 但是,就在此时,元勛李勣的一句话,起了一语定干坤的作用。 总攻未果,高宗和武则天都很郁闷,忽然想到李勣称病不朝,其中是否大有深意?于是,第二天高宗密召李勣入见。 面对这几乎是唯一可信赖的开国老臣,高宗自然而然就向他袒露了心曲:“易后之事,遂良固执不从。遂良既是顾命大臣,事若不可,当止乎?”
第20页 李勣对双方的态势、实力和意图,都瞭然于心,只轻轻松松说了一句:“此是陛下家事,何须更问外人?”(《唐会要》) 快哉!人真是不点拨不透啊。高宗精神为止一振,明白了—— 必须将废后进行到底。 刚刚荣升尚书的许敬宗,此时也勇气大增,居然几次跑到太尉府中,劝说长孙无忌回头是岸。终于把长孙说恼,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许敬宗见硬攻不成,就在朝中散布舆论,说:“田舍翁积得十斛麦,尚欲换却老旧妇,况天子富有四海,立一皇后,有何不可?”古之计量制,十斗为一斛。大概是有了一年粮就想包二奶,自古已然。 武则天闻言,也颇为振奋,叫左右把许敬宗此话去说给高宗听,让高宗知道废后行动并不孤立。 有了臣下支持,高宗胆量愈壮,没几天就下诏,把褚遂良一脚踢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当都督去了。 长孙派折损一大将,人人心里都明白,改立皇后的事已是唿之欲出了。 九月初的这三天决战,以武则天大获全胜而收束。她此时的力量已不可小瞧,不单是一个最高权威站在她身后,外朝内廷处处有她的眼线;庶族官员中有不怕当出头鸟的斗狠之士,元老之臣中有李勣表态力挺。整个拥武阵营人数虽少,但有皇权做后盾,前景乐观,气势相当高昂。 反观长孙一派,虽位高权重、经营多年,但目前正处于逆势,且因专横导致众臣离心,无法一唿百应。他们固然是在极力维护贞观政治遗产,其心不二,但由于永徽以来的政坛夹杂了他们太多的私货,贞观时的清明政治已蜕化为单纯利益格局,因此在反废后的抗争中,无法举起令人信服的正义旗帜。没有正义做号召,没有群臣的道义支持,在皇权与相权的决战中,他们转瞬间就有可能从巨人变为土偶。 永徽六年(655年)十月十二日,盖子终于揭开,高宗下诏正式废后:“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配岭南。”连带王皇后父亲王仁祐的所有尊号,同时除去。所幸老头儿已死,才得免去一场屈辱。 接下来的五天,皇后位置出现了真空。 这宝座为谁而留? 武则天的脸上有世间最甜美的笑。 这位少妇,明天就要母仪天下了。她在这一年,不过才31岁。而此时距她迈出感业寺大门的那一天,也不过才4年整。 11、她志得意满戴上巍巍凤冠 可怜王皇后、萧淑妃,在4年前还是全唐朝最尊贵的女人,一个跟斗栽下来,竟成了阴谋“鸩毒”皇帝的罪人。高宗的这道废后诏大概是在盛怒之下草就的,为了堵住长孙一派的嘴,索性把问题说得严重,以使之没有反覆的余地。 “厌胜”或有,“鸩毒”何辜? 两个紧紧依附于皇帝才得以享尽尊贵的女人,有什么理由要谋害皇帝?政治的逻辑,有时真就是不讲逻辑。 失败者的身家性命,永远是成功者的垫脚石。 王皇后与萧淑妃接到诏书后,如雷轰顶,相对而泣。争宠争出了滔天大祸,此时还有什么话说?紧接着,两人就被置于别院,形同禁闭。外家的亲属,原来鸡犬升天的,现在一切都被剥夺,只待踏上漫漫的流放路。 这时他们才会有几分清醒:由裙带而来的显赫荣华,老天把它收走也很容易! 大局已定。百官们知道时代变了,纷纷上表顺应潮流,请立昭仪为皇后。 高宗于是做出顺应民意的样子,于十月十九日下诏,称: 武氏门着勛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恆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嘆,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立武昭仪为皇后诏》) 这当然是一篇神圣的谎言。 武则天的出身门第平平,不过就是本朝新贵,何以就成了人杰地灵的显赫家族?太宗时期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妃嫔,何以就成了宫女而且是道德榜样?本是先帝病榻边两人就已定情,何以成了太宗的慷慨赏赐? 先帝的老婆如何成了自己的老婆?就这么寥寥几字,给说通了! 要骗别人,先骗了自己再说。 两天后,高宗又按例大赦天下。武则天在此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显出她非同一般的城府与老辣。她上表说:“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 要求奖赏政治对手?这是何意? 高宗看了,心里有数,把这表章拿给韩瑗和来济观看。韩瑗、来济是何等人物,立刻就看懂了:这哪里是请求表彰他们,分明是炫耀,是示威,是警告:这笔帐,早晚要算! 看罢,韩瑗、来济忧惧不已,屡请辞职。高宗当然不许,在这个时候,就不要有太大的政治震盪了,你们知道厉害就好。 到十一月初一日,一切准备就绪,武则天也出宫,回武氏宅邸暂住。太极宫和武宅两处都张灯结彩——皇帝要迎亲了。 这一套手续,跟老百姓娶媳妇也差不多,只不过极之隆重。高宗派了李勣、于志宁为正副使,乘车持节,带领仪仗,煞有介事地来到武宅,举行了“求婚”和册封仪式。
第21页 武则天仪态万方,正是天下第一新娘的模样。司仪宫人为她戴好首饰、穿上凤袍,面北而立。双方工作人员经过一系列繁琐的程序,由武氏一方的人接过皇后任命书和皇后大印。武则天遥向宫中拜谢,然后升座,接受宫女、太监们的祝贺。礼毕,她就随着两位婚礼大使,浩浩荡荡回宫。 百官则在肃义门齐集,朝见新皇后。百官朝见皇后,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典礼,自这一次创新起,竟然成为惯例。妇女地位,因之提高! 这是一次极有份量的政治秀,使得百官对新皇后的威严印象深刻。 女人上升,就要先挫一挫男人们的锐气。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再没见有什么企图阻挡巨流的石头滚出来。 武则天神态怡然,俯看伏地跪拜的群臣,大约是抑制不住有心潮激盪—— 男尊乎?女卑乎?不一定吧。从大唐永徽年间起,事情可能要起一点儿变化。各位,你们就请看仔细了! 【母仪天下】 11、清除宫中隐患不讲任何温情 武则天如愿以偿入主后宫,她那位死去的老爸也跟着借光。不久,高宗追赠武士彟为司徒,封爵周国公,配享高祖庙,荣耀已达到顶点。活着的母亲杨氏也不错,再封为代国夫人。 新皇后的住处掖廷宫,现在是风光无限。 但是武则天并没有刀枪入库。她知道,所有的政敌,只是被她暂时逼退,还没有被粉碎。只要他们人还在,心就不会死。事竞全功者,一般都是做得彻底的人。不要怕杂草多,把它们划分成片,一片一片地来拔。 最大的威胁,还在宫中。王皇后、萧淑妃虽然已禁闭在后宫别院,但这两棵草是最容易“春风吹又生”的。 她的警惕不是没道理。 据《资治通鑑》载,王皇后、萧淑妃被囚,高宗还是经常想念她们。与关陇大佬们的僵持告一段落之后,也许,高宗觉得对两个女人处理得有些过狠,感到歉疚。 他有一次散步来到御花园,触景生情,想起两个可怜女人,便信步来到关押她们的别院。 不来则罢,一来让他大吃一惊。只见它们的居所“封闭极密”,只在墙壁上有一个小孔,可以送进去饭食。 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高宗恻然伤之,对着屋子喊道:“皇后、淑妃安在?” 王皇后听出是高宗来探视,忍不住哭道:“妾等罪为宫婢,如何还用尊称?”哽咽中又道‘“皇上若念往日恩爱,使妾等再见天日,就请将此院名为‘回心院’吧。” 话说得辛酸,高宗心里大不忍,急忙说:“朕即有处置。” 哪里知道,宫人中有武则天的眼线,随后就把这一情况报告了回来。 新皇后武则天闻之,大怒,马上去找高宗,追问他去了哪里? 高宗懦弱,竟矢口否认去了别院。 武则天一股气冲上头顶,数落道:“去便去了,岂非遗笑于人!” 说完,她立刻派人前去杖两人各一百下,截去手足,放在酒瓮中,曰:“令二妪醉骨!”两人受此酷刑,捱了数日才死,尸体还被斩首。 据说,当行刑的人去宣读诏敕时,王皇后拜了两拜,说:“愿皇上万岁。昭仪得宠,我自然只有死的份了。”萧淑妃则破口大骂:“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来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王皇后其言也哀,萧淑妃其言也烈! 据说,武则天此后就禁止在宫中养猫。但她还是时常见到二人以披髮流血之状前来作祟,只得搬到东面的蓬莱宫去住。 处死二人后,武则天还觉不解气,遂令王氏家族改姓“蟒”氏,萧氏家族改姓“枭”氏。以泄其愤。 《资治通鑑》的这段描写,採集自《旧唐书》、《新唐书》,仅仅情节略有差异。有今人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认为高宗既有悔意,新皇后武则天何以能促其下诏将二人处死?且“断手足”、“投瓮”等细节,显然是抄袭吕后残害戚姬之事。是两《唐书》的编修者编出来泄愤的。 《旧唐书》在说这件事时前后矛盾,先说武则天派人缢杀二人,后面又说是塞进了酒缸。因此有人猜测:二人之死,应该是高宗应武后所请,下诏让她们自缢的。 但愿如此,否则真是太惨! 但是雷家骥先生却认为其事可能真有。因为南北朝至唐代,公主妒忌之风大盛,对丈夫的“小蜜”使用割耳剜鼻、剖腹实草酷刑的都有,武则天以上述手段虐杀最具威胁性的政敌,当不足为怪。 这个新登台的武后,其政治风格与其丈夫的优柔寡断大不同。灭掉了废后、废妃,后宫其他妃嫔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哪里还敢存非分之想?也就不怕再有人乘虚而入了。以女色而进取的政治家,就要把别人以女色惑主的路堵死!这是根本。 接下来要处理的问题,是太子问题。这个问题的凸显,实是眼中之刺,不得不拔。现在的太子李忠,是在永徽三年(652年)七月立的,那时他才10岁。按说10岁的孩童,不可能有政治企图,他也仅仅是个象徵。 当年王皇后惧怕武昭仪的节节上升,与舅舅柳奭商量好,说服长孙一派将没有什么根基的燕王李忠推上了太子位。由于这个背景,这孩子就是再小,也是王皇后族属与长孙一派手中的一张牌。只要把眼光稍稍往远看一下,如果这个太子将来接任了皇帝,那后果,傻瓜也能猜得出来。
第22页 因此,这个瘤子即便是良性的,也要切掉! 而从另一方面说,武则天已今非昔比,是个堂堂正正的皇后了。皇后之子,乃为嫡子。古代在皇帝继承人的顺序上,向来有“有嫡立嫡,无嫡才可立长”的原则,因此武后的儿子,已是名正言顺可以当太子了。 武则天到目前为止,生有二子。长子是李弘,封为代王,那还是在二度入宫后怀孕生下的,也有人认为早在感业寺时代就已珠胎暗结,是高宗跑去与武媚娘偷情的结果。武则天运气好,不仅适时生了头胎,在当上皇后的这年,又添了二胎,是为李贤,封为潞王。新皇后有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要把现任的太子换掉,完全有充足理由。余下的问题,就在于有人出头提出,且需要堂而皇之走个程序罢了。 跳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的,又是许敬宗。他揣摩高宗和武后都有此意,自己又是礼部尚书,职权范围内恰好可以说的事,何不抢个头功? 于是,在武则天正式当皇后的第三天,许敬宗就上奏,大谈换太子事宜。奏章做得古香古色,大意是说:今之太子,原非嫡子。因为永徽之始,国本(真正的太子)未生,所以从权安排了。现皇后已生子,是为正统,那么皇统问题就不可浮滥。我既然是负责礼仪工作的,便不敢失职,一定要说。 高宗看了,大喜,马上召见他,夸道:“卿,朕之伯夷!”忠到你这个份儿上,罕见呀!而后,又不耻下问:“立嫡之义,在礼如何?” 许敬宗振振有词:“皇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繫心(全天下都担忧)。东宫者(现在的这个太子)所出甚微,今知国家有正嫡,必不自安。窃位而怀疑(占据了位置而心怀疑虑),恐非宗庙之福也!” 他说的这些,正是武后换太子的礼法优势之所在。高宗放心了,于是说:“阿忠已有意自让。” 许敬宗立即跟上:“太子明智,愿速从之。”(《唐会要》) 谋私利也要披上“天下为公”的外衣。君臣俩的这番对话,好像是一场表情严肃的游戏。这事,就这么定了。 两个月后,即显庆元年(656年)正月初六日,《降太子忠为梁王诏》颁下,大夸了一番李忠,说他主动提出让贤,“前后数四,情辞恳恻,义高旷古,道迈前修(道德超过前贤)”。为成其美事,特封梁王,出任为梁州都督。——孩子,这一捧大甜枣儿,你都拿去吧! 同一天,册立代王李弘的诏书也颁下。次日,又下诏大赦天下(不知是否还有犯人可放?),改元“显庆”。百姓们,今个儿都来高兴吧。 正月二十三日,为了讨武后喜欢,高宗又亲临大慈恩寺,办无遮大会,召集5000名僧人为新太子设斋祈福。 废太子李忠全身而退,倒还算明智。不过当年他一个14岁的小孩,有没有这个觉悟,是好心人提醒,还是迫于压力,抑或根本就是强加给他的?都很难说。 太子李忠被废时,太子的老师之一、宰相于志宁未发一言。其他长孙一派的人,因为新遭重创,也不见有人出面反对。 只有一个细节令人欷嘘—— 诏书颁下时,李忠上朝去听宣诏,还没等回到东宫,东宫的僚属们害怕大祸上身,都一逃而空,四处躲避。惟有右庶子李安仁岿然不动,在办公室坐等李忠回来。见李忠安然无恙后,方才顿首泣别而去。 谁个才是伯夷?怎样才算忠臣? 板荡时见,背运时见,众人皆狼奔惧祸时见!这就是真正的人心。 最让人叫绝的是,武后听说竟有这等忠义之人,大加赞赏,建议高宗给他加官进爵。高宗和大臣们对武后的宽容大度都很感动。这一手,也许就是她当“才人”那会儿,揣摩太宗的政治管理术而学来的。 然而,废太子李忠的事,怕不会到此算完!以我们常人的智慧也能猜到:他起码是要坎坷一生。 完全正确。 到梁州后,还没出显庆元年,武后就又把他打发到房州去做刺史了。唐代的梁州在今陕西南郑一带,离长安不太远,还不算是太大的贬谪。而房州在今湖北房县,那时看起来就远了,是山高荒僻之地。 这一转移,是彻底把凤凰打到鸡群里去了。李忠长大懂事以后,对废太子这个身份的可怕性才渐渐明白,行事极为小心,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程度。经常穿妇人衣服以防刺客,又迷信占卜,梦到自己为帝或化身菩萨,屡次派人到京城打听情况。 他的神经一有问题,麻烦也就找上门来。结局我们到后面再说。 时不利兮,惟有嘆息。出身决定命运,有时候用啥办法也改变不了。有的人终其一生,想改变或者逃避,终不能获成功。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如血脉不绝,多说也无益。 这边是废太子落难,那边是新太子次到了天上掉下的大馅饼。老天似乎还嫌武后的命不完美,显庆二年(657年),又让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李显。封为周王。这确是要好好显摆一下,京官们为此得到了实惠——统统加勛级。 这叫——武则天生孩子,收买人心吧。有实惠可得,众官更无异议。 据说。自从武则天封了昭仪后,后宫的其他妃嫔就再也没生过子女。武氏把皇帝都垄断起来了,焉得不接二连三生皇子?
第23页 看来,人的命运也是有周期率的。武则天自从迈出感业寺,事事顺风,几乎没有想到做不到的。 感业寺,就是武则天的炼狱,人在走到绝望处,在这里的一番思想洗涤,让武则天彻底脱胎为一个冷酷的政治人物——幸福是一块总量有限的大蛋糕,我要想多得,别人就要少得或不得,哪里有什么越来越大、然后大家共享的神话。 那么,谁阻拦我独吞这蛋糕,我就要谁的命! 12、贞观留下来的牛圈也该打扫一下了 后人在读这段歷史的时候,很多人不能脱开一个套路,眼光总是放在武则天如何使诈术上面。其实,武则天为何能在贞观后的政坛上迅速窜起,高宗为何独独需要一个武则天来做政治帮手?这问题不可不弄个明白。 这事要从贞观那时候谈起。 唐太宗固然搞出了一个就连现代也有所不及的“贞观之治”来,但这个政治模式,在他的末期与他死后,渐渐有了质的蜕变。早先“贞观”之所以能“治”,是因为皇帝愿意纳谏,诚心诚意实行开明政治。而在太宗晚期,这种优良作风已大为减弱。正如魏徵所说,“渐不克终”,晚节不保了。 比如,在贞观初,太宗乐于听取批评意见,“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晚期则不大愿意听逆耳之言了,“虽勉从之,犹有难色”。再怎么英明的君主,只要一独断,就什么毛病都来了:早年简朴,晚岁奢靡;以前爱惜民力,后来却热衷于“不急之务”。征高丽,就是他不顾劳民伤财、好大喜功的一个顶点。 皇帝如此,权臣也如此。长孙无忌等一派人,固然对贞观末年的政局稳定功不可没,但是在贞观之后,已经把太宗的开明政治变成了专制政治。五年里无人上书言事,他们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永徽初年,朝中贿赂、谋官、枉法求财(权钱交易)的风气已经很盛,连褚遂良这样的大僚也不能免,一度曾被贬为刺史。 大唐的吏治呈现出了僵化、专制、腐败流行的病态,就连高宗也有所耳闻。他曾经询问长孙:“朕闻京都的衙门,行事互观颜面,多不尽公。为何?” 长孙无忌根本就没当回事,随便答道:“颜面阿私,自古不免。至于徇情枉法,那是言过其实了。稍许收些人情,恐陛下亦不免,何况臣下为亲戚谋私,怎么能完全杜绝?” 对贿赂之风表现得如此麻木,可见当时的政治已有相当大的黑暗面。主宰大臣不以为非,反而认为这是官场常态,这就离贞观精神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高宗上台,肯定是想整顿纲纪、刷新风气的。只可惜他不像乃父,缺了点儿刚烈之气,所以,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需要有一个将强悍的政治同盟。这个同盟,非武则天莫属。这就是为什么两位后妃年轻漂亮,却败给了半老徐娘的武则天的原因之一。 武则天得宠的另一个原因,是高宗与长孙一派的君权与相权之争,已经达到了必须解决的临界点。武则天的出现,给高宗“收復失地”带来了巨大的决心,也带来了现实的可能性。 正因为有这些政治因素在,武则天的窜升、以及争宠斗争中的残酷性,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才不至于仅仅是一场低俗的争风吃醋。 也是天佑武则天,恰从显庆元年(656年)起,高宗一贯患有的头痛病加重,“多苦风疾,头重,目不能视”。据今人考证,可能是高血压加耳前庭功能失调。这就给武则天提供了参与政务的更大空间。 据史书载,高宗“凡百司奏事,皆委武后详决”,百分之百地信任武则天的政治判断力。 武则天初登后位,雄心勃勃,也乐于完成这个非凡的使命。按照高宗安排,她与亲信许敬宗每天在武德殿西门值勤(待诏),掌控朝政,了解动向,不知疲倦。 上朝时,夫君在前应答,武后在后决断,形成流水作业程序,纹丝不乱。以致到后来宰相们认为“天下无虑”,竟提出,可以改变以前那种每日视事的制度,改为隔日视事了。 在这种高屋建瓴的态势下,武则天要实施的下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定点清除”行动,当然是以长孙集团为目标。 对长孙无忌的打击,有一系列的前哨战。 比较有意思的是,两军对垒,却是武则天一方的中坚——李义府首先受到冲击。李义府此时是武则天阵营里官职最高的一个,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已经算挤进了宰相队伍。 事情的起因,还在于李义府的人品太烂。这年八月,李义府有恃无恐,闹了个桃色事件。洛州妇人淳于氏,因犯姦淫罪被关进大理寺狱,李义府听说这女人长得美,便垂涎三尺,竟然叫大理寺丞毕正义徇情枉法,把这女犯放出来,好纳为妾(也不怕今后戴绿帽)。 大理寺是古代的终审法院,丞是具体办事的从六品小公务员。毕正义官太小,不敢不听命,更不敢讲什么“正义”。 关陇一派得知这消息,哪里肯放过他!大理寺卿(从三品,终审法院院长)段宝玄立刻将此事上奏。高宗让给事中刘仁轨等人去审理,毕正义也被下狱。李义府害怕事情泄露,竟然逼毕正义在狱中自杀。
第24页 这个丑就丢大了,估计武则天也是火冒三丈;但用人之际,不能管那么多,孟尝君、曹操就是榜样。下属私德有亏,无碍大局。也许是她跟高宗吹了风,高宗便不打算处理李义。反正毕正义已死,死无对证,且纳女犯为妾并未成为事实。放一马,也不是不可。 然而侍御史王义方不服,认为不可如此草草,他上奏弹劾李义府“擅杀六品寺丞,罪不可恕”。他还指出,如若放纵,今后生杀之柄将不决于皇上。 高宗此时已经铁了心要维护李义府,撇开这个话头不提,反而责备王义方“毁辱大臣,言辞不逊”,将他贬为莱州司户(掌户籍、赋税的小官)。 软弱的君主也有不讲理的时候啊!高宗从这个时候起,施政上已开始有了明显的“武氏风格”。 这个反击武氏阵营的机会,长孙无忌、韩瑗并没有加以利用。他们仍然保持沉默。后世史家认为,长孙集团这一阶段的应对策略极为不妥,是“前不应当示强,后不应当示弱”。此时再软弱,也没有回身余地了,反而不如绝地一搏有再生的可能。 武则天这边却是进行得有板有眼,对长孙集团的剿灭行动已悄悄开始! 按照武则天的计划,先实施的是外围行动。把长孙无忌的亲戚,一个个调离京城外放。太常寺卿、驸马都尉高履行,被派到益州(今四川成都一带)大都督府任长史;工部尚书长孙祥,被派到荆州大都督府为长史。从表面看,这两位部长级人物虽然外放,但所任的职务也非常重要。这两个州,是天下显要州郡,都督是由亲王在京城遥领,不实际到任,那么副职长史就是实际上的州官,权力很大。 然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长孙无忌的表兄弟,一个是他的堂兄弟。这一步棋,天下人都看明白了:是未演“定军山”,先演“断臂山”,砍了你的左右手再说! 长孙此时,倒还沉得住气。他自武则天封后以来,一肚子的怨恨,索性不去上朝了,在家编篡《武德贞观二朝史》,以静制动。——反正我是皇帝的舅舅,还能吃了我不成? 统帅隐身于后,避开风险,以免中军动摇。而在前台做困兽犹斗的,是韩瑗、来济。 到此时,褚遂良外贬已有一年多,侍中韩瑗上奏,想说服皇帝把褚遂良召回,以恢復关陇一派的元气。他奏道:“朝廷贬谪贤良之臣,向为风气败坏之兆。遂良体国忘家,乃国之老臣,无闻罪状,即遭贬谪,内外、百姓无不嘆惋。遂良虽有迕君之罪,然颠沛经年,陛下何不怜而赦之乎?” 高宗此时情绪还好,平静地说:“遂良之情,朕亦知之。然其悖戾好犯上,故而责之。卿何必言重?” 韩瑗、来济见高宗的话有所松动,便慨然力争:“遂良乃社稷忠臣,为谗谀之人诋毁。陛下无辜弃逐旧臣,恐非国家之福。” 高宗听这话说得无礼,脸色就有些不好。 韩瑗却不察言观色,一时失口,竟然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臣不愿见唐室之衰亡也!” 高宗闻言,勃然变色,吼道:“你下去!” 朝议时,武则天也在帘后,但始终未作一声。她观察得很细,心中已然有数。 韩瑗退下后,立刻上本辞官,但高宗不准。 显庆二年(657年)闰正月,高宗带着武后行幸洛阳宫,在这里住了下来,并于当年底宣布将洛阳定为东都。后世有史家说,因武则天在长安宫中常见王皇后、萧淑妃的鬼魂作祟,故有此避祟之举。而实际上,是因为唐疆土已比前朝有所扩大,政治中心南移,是为便于统治。 到了三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关陇一派建议高宗,把褚遂良从潭州(今长沙)调到更远的桂州(今广西桂林)任都督,这也可能是为了让他再远离政治中心一些以避祸。 关陇一派恢復声势基本是无望了,与此相对,拥武一派却在一路勐进。九天后,李义府被提升为中书令。中书省是国家的政务中枢,在唐代也一度有西台、凤阁、紫薇省之称。中书令则是中书省的主官,正二品,是辅佐皇帝执大政的国家重臣。 这个安排,预示着终局一击就要来临! 果然,到了当年七月,许敬宗、李义府秉承武后意旨,突然诬奏:“韩瑗、来济潜谋不轨,与褚遂良朋党为奸,密谋叛乱。因桂州为用武之地,故改授遂良为桂州都督,意在引为外援。” 几个宰相要谋反?荒唐,但也有可能啊! 高宗是经不起吓的,闻奏大惊,也不管有没有证据,立刻贬韩瑗为振州(今天海南三亚市)刺史,来济贬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市)刺史,并终身不许入朝。 褚遂良更是问题的核心,一傢伙被再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为刺史。王皇后的舅舅虽然已是死老虎,早就贬到荣州(今四川荣县)了,这次也受牵连,再贬到象州(今广西)为刺史。 至此,关陇集团一朝瓦解。 大唐南疆的化外荒僻地,忽然多了一批国家领导人级别的刺史。 褚遂良这一贬,给贬到如今的外国地面去了,心情恶劣可想而知。他左思右想,再无扳回局面的可能,当初的倔强劲儿早已消失,只有上表乞怜。他说:自己当初是有功于陛下的,曾反对李泰为太子,与无忌等四人定策,要立陛下。先帝临终时,臣独与无忌二人受遗诏,陛下当时哀恸,臣曾加以宽慰,陛下手抱臣颈。臣与无忌立刻奉陛下还京,处理大事,致使内外安宁。臣力小任重,动辄得罪,今成蝼蚁微贱之躯,乞陛下哀怜!(见《新唐书》)
第25页 表上去之后,高宗不理。 这表章写得字字血泪,情动于中。按理说,高宗不可能不被打动。之所以没反应,据《新唐书》推断,是“牵于武后”——被老婆管住了。 政治不讲感情,高宗的冷漠,给褚遂良的身心打击很大。第二年,就在越之南郁郁而终,时年60岁。 褚遂良这个人,是个功过参半的人物。他是贞观元老,办事干练,为大唐的兴盛立过大功。又是着名的书法家,博闻广记,说是一代人杰也不为过。但在另一方面,此人又并无甚高明见解,思想迂腐。私德上也有一些问题,比如曾经强占民田,为人所垢病。尤其在太宗末期陷害前宰相刘洎,导致刘洎被太宗冤杀,是他抹不掉的一大政治污点。 这正是,现在人家拿来攻子之盾的,用的都是子之矛。 许敬宗因诬告了这帮贞观老臣,4天之后,就升了侍中,成了正宰相,顶替了韩瑗的位置。现在,武则天在门下省有许敬宗、中书省有李义府,高宗的圣旨再不会受到阻挠了,政务上的事情顺手的多了。 许敬宗、李义府这两个人,为人谄谀,行事诡诈,以株连功臣而发迹,人多有不齿。武则天在开闢政治通道时,起用了这两个人,使她后来很难洗清名誉。尤其在后人的眼中,形成了她专用卑鄙小人的印象,多少掩盖了她后来在用人方面的公平与明智。 最先投靠的许敬宗,当时名胜就极臭。隋末江都兵变之际,其父许善心遇害。许敬宗不敢营救,反而在乱兵面前跪地求饶,才活了一条命。此事传出后,为天下所耻笑。 李义府更是个无赖小人。高宗和武后信任他,他就狂了,卖官鬻爵,大捞黑钱,把老妈、妻子、儿子、女婿都发动起来收钱,到他家走门路的人不绝于途。 闹到后来,连高宗够看不过眼去,把李义府叫去劝诫:“听说你儿子、女婿皆不谨慎,多有罪过。我亦为你掩盖,未对你讲,你可好好劝告,勿令如此。”李义府勃然变色,颈腮发红,稍后反问:“谁向陛下道此?”高宗说:“只要我说得对,何须问我如何得知?”李义府拒不认错,缓步而去,高宗也都容忍了。 中书令杜正伦是李义府的同僚,资格比李义府老,看不惯这个新贵穷凶极恶的样子,李就衔恨在心。两人在高宗面前互相攻击,高宗一气,就把杜正伦贬为横州(今广西横县)刺史,把李义府打发到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当刺史。 吏部尚书唐临是长孙一派的人,他见李义府被贬出中央了,大为兴奋,想趁机扳回局面。他把素与李义府有怨的张伦,调为剑南道(今四川云南一部)巡察使,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耻的李义府。 唐临还保奏与来济关系不错的许炜为江南道巡察使,以保护被贬在台州的来济,等待将来翻身的机会。 武则天当然知道李义府不成器,但“革命”大业初起,好人不愿意参加,不用这混蛋用谁?于是对李义府施以援手,决不给关陇一派以喘息之机。她对高宗说:“唐临弄权,私自选人授官,朝中对此多有烦言。不罢此人,朝廷将蒙尘。” 高宗相信了这话,立刻贬了唐临的官,断了关陇一派最后的幻想。不久唐临就死在了潮州刺史任上。武则天接着又提议,让许敬宗代李义府为中书令,另派大理寺卿辛茂将兼任侍中。 到显庆四年(659年)四月份,武则天的人事安排全部到位,宰相队伍差不多全换成了自己人,关陇一派仅剩下长孙无忌孤家寡人一个了。 13、把最后一棵老树彻底砍掉 研究长孙无忌这几年的心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位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在武则天当了皇后以后,就不问世事,埋头着书。 从显庆元年(656年)起,他与史官、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合作,陆续编出了武德、贞观两朝《国史》。还组织史官编撰了梁、陈、周、齐、隋《五代史志》30卷,组织礼官修成了《显庆新礼》130卷。 外面在厮杀,他却稳坐着书斋;其他的关陇大佬接二连三被贬,不见他发一言,这真是一场奇特的“静坐战争”。他这是心灰意懒,是无能为力,还是惧祸?后世史家的说法不大一样。 有史家认为,关陇一派在后期的绝望挣扎,都是他在幕后导演的,他不过是外冷内热。但我认为不大像。 关陇集团和武后势力的此消彼长,只要越研究,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武则天的进展,真是太顺利了。 首先,关陇一派这几年虽然处于劣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大批既得利益者,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会构成顽强的阻力。其次,广大的中间人士恐怕也看不惯显庆新贵们的卑污,不会积极附和武氏势力。再者,“后党”一派的人数实际上少得可怜,他们不过就是敢跳出来而已。论资格、论声望、论实力,都微不足道,就算有高宗和武后的支持,也不至于这么痛快地过关斩将。 但是,一个声威风赫赫的官僚集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搞垮了,没有激烈的反抗,没有宁死不屈之士,没有覆灭前的绝唱,这才是怪透了! 我认为,其首要的原因,就在于关陇的第一领袖长孙无忌放弃了反抗。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值得探究。
第26页 长孙是一个长于行政与智谋的官僚,在生死存亡之际,怎么会有如此的书生气?我看,这是由于信念的破灭。 唐这个国家,虽然是高祖李渊缔造的,但在整个贞观时期,可以说是由太宗李世民再造了国家。而长孙无忌,则是再造国家的灵魂人物。 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国家,一天天变得陌生,他大概是感到了空前的幻灭。他是“玄武门之变”的坚定发起者,可以说没有他,也就没有唐太宗、没有贞观时代。几年来,眼看着永徽年间,一个比宫女高级不了多少的女人渐渐坐大,控制了皇帝和朝政;一些急功近利的低级官员,一夜之间爬上最高的政治平台逞狂;这位元老免不了要寒透了心。 他看到了政治理想的虚无。 一切光辉灿烂之物,瞬间一钱不值。那么,还有什么可为之而奋斗? 放弃一切,这就是他带有极端个人色彩的选择。 然而,他的“大隐隐于朝”,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后果。一个庞大的势力,无人统领,无人协调,就等于卸去了甲冑的巨人。 褚遂良虽然也是关陇重臣,但他始终是辅佐型、智力型的人物,不能操控全局。于是,群龙无首,不战自溃,这个结局当然就一点悬念都没有了。 关陇集团垮台垮得这么窝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面说过的——专制使人心疏离。这个集团长时间养尊处优、唯我独大,既失去了斗争意识,也在士林中失去了号召力。 他们成了一只体态庞大、只知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恐龙。而一旦天变了,就不知所措,只能听天由命。 所以大僚被贬,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武后登台,百官行礼如仪。 他们灭亡得真是不清不楚。 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倒下了,闪开了。关陇集团,就剩下了这一棵老树还站着。 磨刀霍霍声,已隐约可闻。 长孙无忌仍然那么神闲气定:早晚要来的这一天,就让它来吧。有后世史家说,这一天,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梦魇。不对!如果是的话,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生死荣辱,长孙已完全不在乎了。 显庆四年(659年)四月,命中注定的一刻到来了。此时,距褚遂良死已有半年。 事情的起因并不严重,但却是个很微妙的突破口。有洛阳人李奉节,出头告发太子洗马(东宫掌图书的官员)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说他二人勾结朝中权贵,朋党而营私。这是个“说你有,你就有”的罪名。人有朋友,乃是常情,何况官场关系从来盘根错节,谁都有人际关系上的渊源。 所以这类告发,一般都是别有图谋在。朝中权贵,所指为谁,在当下不言自明。两《唐书》的编者均认定,这就是许敬宗事先策划好的打击方案。 高宗接到这个白丁的举报后,居然下诏让许敬宗、辛茂将负责审理此案。民居然能告官员结党,皇帝居然马上就立案,这都很蹊跷。 许敬宗接了这个活儿,立刻就开始他准备扳倒长孙无忌的步骤。当初在皇后废立之际,他曾不知深浅地跑到长孙家里去游说,被长孙好一顿臭骂。如今这笔老帐,可以来算一算了! 此外武则天在谋取后位时,也曾与皇帝老公低三下四去长孙那里求情,遭过老头子的白眼。现在,也要一总有个交代了。 上有新皇后,下有新宰相,两股力量开始联手发力。 韦季方跑不了啦,大理寺的官员哪敢不买帐?他们秉承许敬宗的意思,审问甚急,想让韦季方自诬与长孙无忌有勾结。问官许诺,只要承认了,便可从轻发落。 韦季方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许敬宗的,不详。但看得出,他起码是个有良心的人,不忍诬陷长孙大佬。在狱中,他不但抵死不认,还寻机自杀。自杀虽然未成,也是命在旦夕了。 许敬宗见犯人活不长了,又一时榨不出口供,索性就造假了,上奏诬告:“季方欲与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权归无忌,伺隙谋反。今日事发,所以自杀。” 他怕高宗不信,又将一封从韦季方身上搜出的密信一併递上,并奏道:“此信是题给‘赵师’的。赵师者,无忌也。阴为隐语,欲陷忠良,以伺机谋反。” 一个一般的告状案,到此陡然露出险恶的一面。这是要兴起大狱的兆头了! 高宗近几年虽与舅舅渐行渐远,但也仅仅是执政理念有所不同,万想不到会有阴谋在身边酝酿。他刚开始的反应,果然就是不信,让侍中辛茂将再去核实。 这位新贵辛茂将,是许敬宗的心腹,他的覆核结果,当然是确有其事。 高宗还是不能信:“茂将无用,所奏不可信。果有此邪!阿舅为小人所间,生疑阻则有之,何至于反?” 许敬宗知道,“以疏间亲”的风险极大,必须要扳倒对方,一点儿退路都没有,所以嘴相当硬:“臣详细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不确,恐非社稷之福。” 高宗听了,很懊丧,嘆道:“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旧年高阳公主与遗爱谋反,今阿舅亦然,使朕愧见天下人!”说罢,竟然泪下。 稍后,又问:“此事若实,如之何?”他一下子没了主意。
第27页 许敬宗见高宗已有所动摇,便趁热打铁道:“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岂得成耶!无忌与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为相三十年,天下惧其威。臣恐无忌知季方自杀不果,事将败露,若为救急计,一旦悄然发动,陛下遣谁当之?今幸而宗庙有灵,苍天有眼(还有我许敬宗有胆),因按小事,乃得大奸,实天下之庆也!臣昔日见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均见信于炀帝,结为婚姻,委以朝政。宇文述死,宇文化及又得统领禁兵。一夕间在江都作乱,先杀不附己者,臣家亦遭其祸乱(我虽想救父但怕死未敢)。大臣苏威、裴矩等,皆附之。待天明,隋之江山亡矣!前事不远,望陛下鉴之,速作裁断!” 这一番如簧之舌,说得高宗心烦意乱。惶急之中,好歹还算守住了底线,没有立刻表态,只是让许敬宗再去审审清楚。 这事哪还能搞得清楚!许敬宗退下后,神态虽还自若,其实已汗流浃背。他这一篇谎言,哄哄最高领导还行,一旦与当事人对质,势必漏洞百出。长孙若闻得风声,到高宗面前自辩,自己恐怕就无活路了! 这样的后果不得不防,他急派心腹禀报武后,希望得到内援。同时又派人严密监视长孙一家,务求阻断长孙与朝中的消息往来。 这一夜,他过得焦虑不安。 幸而,长孙现在已是光杆司令,不似先前满朝都是耳目。太尉大人仍是闭门谢客,埋头着书,丝毫没想到将有大祸临头。对自己的结局,他是有估计的,虽然武后之酷烈,已露出大部分锋芒,但自己毕竟与当今皇帝有舅甥之亲。所谓娘舅亲,歷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缘关系,就算将来夺了他的太尉名号,又能怎样? 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臣,其辈份、其资歷、其清高,都不允许他低下头去哀求一个由自己亲手扶上龙床的外甥。 即便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又能如何?武士彟本来就不算个什么人物,武家的小丫头,还能翻了天么? ——老臣的自信,就跟老树一样,不容易摇撼。 许敬宗安然度过了这一晚,其间大约是得了武后的明确指点,底气足了不少。 次日,许敬宗復奏,一番话编得有鼻子有眼:“昨夜再审季方,季方已承认与无忌谋反事,并供出韩瑗曾对无忌说:‘公以梁王(李忠)为太子,今梁王既废,皇上亦疑公,故将高履行(无忌表弟)贬出。’由此,无忌不安,始谋求自安之计。后见长孙祥(无忌堂弟)又被贬出,韩瑗亦得罪,故日夜与季方等谋反。臣参验供词,均与事实符合,请按律收捕!” 许敬宗现在虽有宰相之尊,但终究资歷尚浅,他这么说话,简直是在要挟皇上。这后面如果没有武则天在暗助,估计借他一万个胆他都不敢。 高宗闻言,极为震动,忍不住泣下道:“阿舅若果如此,朕绝不忍处分,否则天下如何言朕?后世又如何言朕?” 许敬宗再次紧逼:“薄昭,汉文帝之舅也,文帝以代王而登极,薄昭有大功焉。后薄昭犯罪,仅为杀人之小过,文帝法不阿私,命百官着孝服,流泣而杀薄。迄今天下皆以汉文帝为明主。今无忌忘先朝之大德,舍陛下之大亲,谋夺社稷,若比薄昭之罪则不可同日而语,按照典刑,合诛五族(那岂不是要诛到皇帝家来了)。今所幸奸状自暴,逆贼供服,陛下何疑,犹不早决?臣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髮。陛下若稍迟延,恐即生变,悔无及矣!” 这简直就是一篇事先背好的演讲词。危言耸听之下,高宗给吓住了,对许敬宗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胡说八道完全认可。 高宗本人并不是一个谋反起家的皇帝,对这方面其实并不敏感。但他的老爹李世民就是个靠谋反而夺位的皇帝,因此,贞观一朝对谋反的警觉气氛仍瀰漫于今。 许敬宗的恐吓,明显是有的放矢,终于说得高宗跟着他的思路转了。 脑筋缺根弦的皇帝也不想想:长孙无忌若要谋反,日夜与一个图书馆长商量什么? 长孙他们当年的算盘打得好:扶起一个无甚主见的皇帝,元老们的日子会快活些。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帝能被你们左右,同样也就能被别人左右。 高宗竟然不把长孙叫来问问,就下诏,削其太尉官爵与封邑,以扬州都督身份安置到黔州(今四川彭水县),但仍按一品官员的待遇供给饮食。 看开列出的朝廷供给清单,很有趣——每日细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盐一升半,醋三斤,蜜三合,梨七颗,酥一合,干枣一升,木撞十根,炭十斤,葱、韭、豉、蒜、姜、椒之类各有差。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各一尽;酒九斗。 这是载于《唐六典》的一品供给标准,要真是每日不打折扣地供给,那真是“物质极大丰富”了,今人不敢想像。 歷史上对罪臣这样的处置,极为罕见。这个处置,本身就充满矛盾。既谋反,就应族诛,何来以封疆大吏身份安置?若谋反不确凿,又为何要从高位拿下,近乎于流放?政治待遇降了,何以生活待遇照旧? 高宗不问长孙原委,就强行处置,我以为原因有两点。原因一,可能是被吓着了,不愿意直面阴谋,毕竟那是自己曾万分信任的舅舅,问起来会尴尬;原因二,是心里还有些虚,怕三两句话被舅舅问倒,定不了案,从而留下隐患。
第28页 总之,长孙就这么莫名其妙退场了。也许他以为,厄运最多不过如此。可是这位大佬想错了,事情到此,许敬宗已无法转身。那么,留下一个活口,就等于留下可能翻案的机会,许敬宗怎能安睡? 所以诬陷者,必然要把事情做绝。不管你是否放弃抵抗,活着,就是你的罪! 长孙这个决口一被打开,总清算的浪潮就势不可当。许敬宗趁势再奏:“无忌谋逆,由褚遂良、柳奭、韩瑗构扇而成,柳奭仍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无忌。”于志宁早在皇后废立之争时,就明确表示出中立态度,但也逃不掉——不在于立场如何,是因为你不下来,我们的人就上不去。 接下来的整肃,犹如铁碾滚过,一片狼藉。高宗下诏,追削褚遂良的官爵,连已故爱州刺史也不是了。除去柳奭、韩瑗名籍,免掉于志宁的官职。长孙无忌上路期间,沿途发兵遣送。 扫荡了关陇大僚本人,再扫荡亲属和裙带关系。 褚遂良的儿子彦甫、彦沖流放爱州,在半途中双双被杀。 长孙无忌之子、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沖除名,流放岭南;族弟长孙诠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到了流放地后,被县令按上意杖杀;外甥高履行由益州长史再贬为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都督,不久又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刺史。 还有一个人的命运令人感嘆。凉州(今甘肃武威)刺史赵持满,力大善射,性喜豪侠,其姨为韩瑗之妻,其舅为长孙铨。许敬宗怕这个莽汉发难,就诬陷他与无忌同反,将他快马召至京师,下狱,用尽酷刑。但赵持满终不诬服,只高声叫道:“身可杀也,辞不可更!”狱吏无法,只得代写供词结案。后被下诏诛杀,尸首弃于长安城西,亲戚都不敢去收尸。 他的友人王方翼嘆道:“栾布哭彭越,义也;文王葬枯骨,仁也。下不失义,上不失仁,不亦可乎!”于是前去大哭一场,收而葬之。金吾卫(中央禁军)把他关了起来,上报高宗,高宗赞赏其义气,就没给他定罪。 许敬宗此时处在高度亢奋状态,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事全部办妥。稍微喘了口气,于当年七月,又将此案进一步升级。 在长孙无忌离京后的三个月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得而知。可以见到的是,形势到了七月,突然更加恶化。从四月的处置看,高宗在下手时还保持了一点温情脉脉——我虽然贬了你,但让你吃好喝好。等人到了地方,忽然就变了脸。 七月,高宗有诏,命李勣、许敬宗、辛茂将和新拜相的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户部)尚书卢承庆五位,共同复查长孙无忌案。 来者不善! 高宗究竟是要宽恕长孙,还是要将此案升级,不是很明确。但许敬宗有了令箭,就由不得高宗控制了。他特别挑选了以前告发裴行俭的那个中书舍人袁公瑜来当催命使者,冒着炎天暑热赶赴黔州,再审长孙谋反事。 袁公瑜虎假虎威,逼长孙无忌在供词中株连他人。一个中书舍人也来胡搅,算什么东西!长孙当即严词拒绝。 袁公瑜是个小人,对许敬宗的意图瞭然于心,他故意激长孙无忌道:“公何不自缢以谢罪?公死,我必代公具状。” 长孙被逼到这一步,知道硬扛下去生亦无望,而且日子拖长了,恐怕还要连累更多的亲属及他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缢以求了断。 袁公瑜阴谋得逞,马上具状上奏,说铁证如山,完全属实。高宗得报,又下令斩柳奭、韩瑗。柳奭遂被杀于象州。 袁公瑜此次执行命令,积极得近乎疯狂。当他得知韩瑗已死在振州的天涯海角了,竟然风尘僕僕南下渡海,到了韩瑗贬所,开棺验明正身无误,才返回復命。 这一案中,长孙、柳、韩三家受牵连被贬降者,计有13人。中间派于志宁也被贬为荣州刺史,亲属被贬者9人。 关陇一派的几大名相中,只有来济的命运稍好。他当初被诬告,只说他与褚遂良一起煽动长孙无忌不满,没说他参预“谋反”,因此得免一死。结案后的次年,从台州再贬为西域庭州刺史。这地方可是在万水千山之外了,在今新疆境内吉木萨尔之北。唐诗中多次出现的“轮台”,就在这地方,那时候与古高昌国接壤。 两年后,突厥来犯,来济毕竟是大唐忠臣,且对前途完全绝望,于是集合将士,慷慨陈词道:“我曾陷刑网,蒙赦性命,当以身尽职,特报国恩!”遂不等披上甲冑就沖入敌阵,最终战死,时年53岁。高宗闻报,大概也有所触动,追赠他为楚州(今江苏淮安,古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刺史,由官方提供灵车送还故乡,总算是有了一份死后的哀荣。 来济,是扬州江都人,其身世也相当显赫,父亲来护是隋朝的左翊卫大将军、荣国公。在宇文化及发动的兵乱中,阖家遇害,仅剩下他一人。史载,他自幼多艰,笃志好学,有文词,善谈论,尤其通晓时务。中进士后,在贞观年间任通事舍人,后升为中书舍人,与令狐德棻等同撰《晋书》。 他一向是个敢说话的人。太子承干谋反事发后,太宗问侍臣道:“欲何以处承干?”群臣没有敢讲话的,惟有来济上奏道:“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太宗由此大悟,妥善安置了承干。
第29页 这样一个人才,被许敬宗之流牵入一场诬陷案中,结局如此壮烈,完全可证,所谓“谋反案”实乃子虚乌有,不过是打击政敌、排除异己的手段而已。古亦然,今亦然。最高执政者也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总归装煳涂罢了。 长孙无忌无声无息的死于蜀中。至此,垄断大唐政坛约40年之久的长孙集团,完全被摧毁。一棵老树倒下,连枯叶都没有飞扬起来一二。此后,再无余波,再无集团性的反扑。正如史家所说,“自是政归中宫矣”(《资治通鑑》)。 分析整个事件,不能不令人惊嘆。其诡密之处甚多,精彩之处也甚多。 首先是武则天这只“无形的手”,在剿灭长孙集团过程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们能够看得见后果,却不大能看得清它的动作。 在永徽年间,长孙集团垄断了全部相位和绝大部分中层职位,以“朋党”而论,其势力之大堪称惊人。相权绝对压倒皇权的现象,也很惊人,以至于在房遗爱谋反一案中,高宗向大臣泣求免叔叔和兄长一死都不可能。 然而,从永徽六年(655年)起,长孙集团开始迭遭打击,时间才过去两年多,就宣告全盘覆灭。任何人,看到这样一个进程、这样一个战果,都不能不佩服在帷幕最深处的那位的最高决策者。 今天有人评论说,对长孙集团实施的是“剥笋式”打击战略。也就是先外围,后核心;先枝叶,后主干;先断两臂,后斩首。 不错,整个打击过程,有重点,分步骤,讲效果,看得出有一个完整、成熟的部署。 这样一只果断、高明的“无形的手”,不可能是许敬宗、李义府这类躁进之徒能胜任的,也不可能是高宗这个庸懦的皇帝能完成的。 那个在幕后不露声色的棋手,只能是武则天。这盘棋,别人下不了。 在打击行动开始之初,檯面上实际只有两个人在跳,许敬宗和李义府。他们所面对的是四位现任宰相(长孙无忌、韩瑗、来济、于志宁)和两位前宰相(褚遂良、柳奭),实力和经验都不成比例。尽管在两人背后有高宗支持,但高宗从来就没有在任何时候表现出果断来,这样的君臣三人,是撼不动长孙这棵老树的。 显庆二年(657年),李义府又因恃宠枉法被贬,公开舞台上只剩下许敬宗在唱独角戏。但是剿灭行动却一点儿没有因此而迟滞,反而更加迅速、兇勐。 可见,帷幕后面那个人,只能是武则天。 可是,她究竟在哪一件事上发了什么话呢? 没有。 特别是在最后的长孙无忌“谋反案”中,武则天没有一次走到前台来。所有的“指使”、“操纵”、“授意”等说法,都只能是推测,查无实据。 武则天已经学会了“不着一字”。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愤怒时能够脱口而出“何不扑杀此獠”的性情女子了。 坐在皇后座位上的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政治家。 有人评说道,她的“第三次杀人”(第一次权且认定是杀小女儿,第二次是杀废后废妃)与前两次相比,手法老练,手段残忍,规模巨大。诚然!这不过是同一个评价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 总之,对长孙集团的清算,决不是简单的报復、出气、争权,而是显示出了一种战略性的政治思维,这才是她身上最可怕的一点。 她绝对是“女人身,男人心”! 击杀长孙,根本不是她政治蓝图上的一部分。只不过她自己想画画儿,请别人交出笔来。 许敬宗、李义府是何许人也,她很清楚。她没跟他们一块儿趟浑水。这些人,不过是棋子。 至于高宗,对她来说,固然是丈夫、知遇者、拯救者、权力的来源;但是,在终级的意义上,恐怕也是颗棋子! 高宗在这场剿灭行动中的态度,也非常奇怪。后世对他“昏懦”的评价,几成定论。但我越注意这段歷史,就越觉得蹊跷。史家们从《旧唐书》起,直到现代,一致认为他是被武则天牵着鼻子走,最终撕去舅甥之间的温情面纱,下了毒手。但我以为,未必。高宗,我们不能低估他在这一阶段的智商。 他是不愿意受制于人,才与长孙渐渐疏离,最后闹翻了脸的,那么又怎么解释他能甘愿受制于另一个力量? 他性格软弱,但决不是白痴,也不是“甩手掌柜的”。政务上一切决于武则天,不等于他可以允许老婆随心所欲。武则天之所以能说服他、控制他、能指点着他走,是因为两人有相交集的政治需求。 摆脱相权制约,摆脱老臣政治——这是两人共同的“痒点”。武则天为他挠准了地方,他才有可能言听计从。 因此,从他和许敬宗关于长孙有没有可能谋反的对话来看,这个歷来为史家所看轻的皇帝,如果不是一个傻瓜,就是一个绝顶的天才。 许敬宗不过是个新进大臣,纵然巧舌如簧,如何能几次机辩就把皇帝的看法根本扭转?这个皇帝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是别人能说服得了的吗?如果是,那么武则天怎么可能当得上皇后! 我怀疑,在长孙谋反事件中,皇帝、皇后和新宰相是三人联手唱了一台戏。许敬宗唱黑脸,因为他需要有个固宠的机会。高宗唱白脸,因为他不愿意担骨肉相残的恶名。武则天则不露脸,因为她珍惜名誉——不是为了身后,而是为了当世,而且不久之后就有用。
第30页 戏唱完了,三人各有所得。不过两个男人在名誉上均有所失。许敬宗,罗织陷害,株连将相,这个恶名就算钉牢在他嵴背上了,千秋万代有人骂。高宗,懦弱无智,忠奸不辨,千年之下也有人不屑。 有得而无失的,只有武则天一人——起码我手上未沾一滴血! 凡要走路,总会有人说,就让人家说去吧。 最后再来评价一下长孙事件。从歷史的细部来看,这是个绝大的冤案。高宗、武后起用小人,以阴谋手段诛灭大臣,助长了一班小人的谄媚竞进之风。但是从歷史的宏观看,推翻贞观老班底,打破门阀垄断,又是开一个新体制的前提条件。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事为什么不可以翻转一下? 汉以后,就一直没有长久且稳定的大一统皇朝。在恢復了稳定后,好的执政者,就应有所作为。以贞观一朝的努力,只是恢復到了隋末变乱之前。一个肇始不久的皇朝,当然不应该仅止于此。 今后,应该有怎样更好的制度? ——这就是武则天之所想。 长孙集团不愿意想这些,那就註定了有人要请他们退场。 这个出来清场的女人,所图者大,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女人”。 【辅政之初】 14、先革了门阀制度的命再说 显庆四年(659年)的这场大戏,檯面上互斗的人物命运迥异,或白日飞升,或永坠地狱,或有悲歌呜咽,或是弹冠相庆。 我们如果仅仅把这看做是个人的宠辱、权谋的高下,那歷史就不免太乏味了。这期间,所有的纷争,其“表”是元老与新贵之争,其“里”却是阶层利益的碰撞。 前面我说过,长孙集团所代表的,是创建这个皇朝的关陇贵族群体。他们把这个社会通往上层的渠道完全雍塞,只要是他们的子弟、他们的裙带,那就条条大路通长安。 如此几十年下来,一荣俱荣、近亲繁衍,不得了!大唐满朝都是他们一个品种的马铃薯了。 天下之大,却为几大姓的家族所独霸。大姓之间通婚援引,越有权势的,子弟当官、晋升就越容易。非我族类的那一拨,你们就靠边歇着吧。 仅以长孙无忌为例,家族中有多人官居四品以上,儿子皆任要职,族中子弟乃至族孙也都荫袭不断。一门高官数十人,遍布京华与各地。 这个集团中的头面人物,彼此又都是亲家,长孙与韩瑗、来济、于志宁、柳奭都有联姻。亲戚之外,还有门生故旧,枝叶蔓连,拔起萝蔔带着泥。在当朝得意者,只要查一查背景,都有谱系,都有渊源。国家虽有号称选贤任能的选官制度,名义好听而已,骨子里不过是几只硕鼠护着一大群同样毛色的小耗子而已。 这就是魏晋以来有名的“门阀”制度。 门阀,又称“阀阅”、“世族”或“士族”。总之讲的就是一个高门槛、好出身。“阀阅”的词源,就很说明问题,古代的官宦人家,大门外都有两根大柱,左为“阀”,右为“阅”,是用来张贴功状的。后来人们就以“阀阅”来指代显赫人家。 豪门大姓把天下的好处占尽,这就不说了,关键是这一窝窝的“水葫芦”繁殖的太旺盛,会侵害到两大力量的利益。 一个是侵害了皇权。朝中尽是我们的人,名义上的最高执政者就有可能号令出不了宫门——我们的荣华富贵皆来自出身门第,凭什么要听你的? 一个是堵塞了寒族子弟的上进之途。世界上只要有推荐制(不经考试或投票),那就一定是走后门拉关系的勾当,此乃百试不爽——我们手中的铁饭碗、金饭碗、编制、名额、好部门,好位置,凭什么让给你们穷小子? 豪门士族,就这样上欺皇帝,下压寒门,成了谁也碰不得的“精英阶层”。 但是皇帝和寒族都是人,受了挤压,自然有不服的,因此他们与士族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张。 显庆年间的政争,不过是总爆发而已! 说透了这一点,前面所有的纷纷扰扰,就不难找出利益之争的内在理路了。 武则天一生中最有个性、最兇勐的一句话——“何不扑杀此獠”,就是被褚遂良的出身歧视给激出来的。 惹了这个女人,那就会有后果。于是我们就能看到,武则天在从政之初,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任务:先革了这个可恶的门阀制度的命再说! 她究竟是早有此志,还是被长孙集团给激的?不得而知。我看,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大。 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是歷史选择了一个不服气的女人,来把“门阀”这个老牛圈连锅端掉! 门阀制度这颗大瘤子,最初形成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鼎盛。 话说起来就长了,自西汉的武帝时候起,由于当局十分崇尚儒学,所以当官的多以读经起家。他们的官做大了,就喜欢授徒讲学,把“学而优则仕”的诀窍往下传,以致门生故吏遍天下,渐成势力。其子孙也由于家学渊源,而能继续做官。这么延续下去,到了东汉的中期,就有了世代为官的“大姓”。 东汉的缔造者刘秀,在开国后大封功臣,造就了汉以来的第一批真正意义的豪门。到了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正式确立“九品中正制”,把门阀制度以立法形式加以确认。这是个选官的办法,实际上是典型的暗箱操作,即,由各郡推选出有声望的人作为“中正”,并按照才干分为九等,以备朝廷分配职务。那么,选谁不选谁,被推选者才干、人品如何,全由主持选拔的“大中正”说了算。
第31页 要是大中正既“中”且“正”,那倒还行,可以保证人才的质量。可惜天下没私心的人太少,因此推举上去的人不仅全是豪门子弟,而且难免有品行不端的阿猫阿狗。 在汉代,被举荐的叫做“秀才”、“孝廉”,结果老百姓编了顺口熘大加讽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父别居,就是连自己的老爹都不肯养活。这种幽默,颇似近世的“一等公民是公僕”。所以,推荐制根本就是扯淡,掩耳盗铃而已。 南北朝时期,豪门士族控制了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大部分资源,有时连皇帝也仅仅是块牌子。门阀制度开始成为政治制度的组成部分。晋南渡以后,琅邪大姓王导、王敦拥立司马睿为帝,世间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可见其势力之大。 那时候,山东(泛指黄河中下游)有崔、卢、李、郑;侨姓(南渡人士)有王、谢、袁、萧;吴郡有顾、陆、朱、张;都是“金枝玉叶”,是南北朝时代的“红五类”。 门阀制度,就好比篱笆,圈起来的是最肥的一块特权。士族可免徭役,婚姻要讲门第。在日常生活中,士族一般不与庶族往来,偶有接触,也自矜门第,对寒门人士甚鄙薄之。这么干,当然要造成“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状态。而且这道篱笆又扎得非常紧密,即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就算是在士族之间,也有高低等差。想要钻空子,门都没有! 寒门人士的上升之途被堵塞,歷代都有不平之鸣,比如《古诗十九首》里有一首,就是诉说这种郁闷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但是,事情也有两面性。这篱笆固然圈住了一个大金饭碗,但也养活了一大批无能而又骄奢的废物。到了南北朝后期,在战乱中,寒门人士多有以军功崛起的,甚至当了皇帝的也有几个。实践证明,有没有能耐,根本不在于门第。士族在动乱中无力自保,政治特权丧失,经济上也不行了,“名虽着于闾里,身未免于贫贱”,门阀制度由此才开始衰落。 到了隋文帝坐天下,他大刀一挥,宣布消灭这万恶的“九品中正制”,同时开始实行科举制,把门阀制度砍开了一个大口子。 可是万事开头难,直到唐初,科举制取官的人数还是非常少,一科只有几十人,晋升速度也极为缓慢,不可能成为输送公务员人才的主流。传统习惯仍占上风,当官的主要渠道,还是要靠门第、荫庇,或者投门下(也就是“抱粗腿”),而且勛贵子弟上升也极快,官都做得很大。 唐取天下,依靠的基本力量是关陇士族,唐太宗尤其重视这一伙人。实际上,关陇集团的特点是“尚武”、“尚冠冕”,而传统意义上真正的贵族——山东士族则是“尚礼法”、“尚婚娅”。 严格来讲,关陇集团甚至不能称之为“士族”,他们不过就是一些“勛臣”。但是,唐太宗的意思是,既然打天下的是这一批人,那么他们就该是“老子天下第一”。 ——这就是长孙无忌集团之所以专横于朝的一个背景。 太宗一向对山东士族不太感冒,对他们在衰败之后靠门第卖婚而趋炎附势尤为不齿。为了抑制一下他们的臭架子,太宗特指派吏部尚书高士廉领衔编撰《氏族志》。他明令,编写时要把以皇族为首的关陇士族的地位拔高,起码要与山东、吴郡士族坐上一条板凳。 这个高士廉是什么人?说出来吓你一跳,他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本人更是身世显赫。 他名俭,字士廉,渤海莜(今河北景县)人,是典型的山东士族。爷爷高岳是北齐神武帝高欢的堂弟,封清河王,官至左僕射、太尉。父亲高励,北齐乐安王,也曾任左僕射。隋炀帝大业年间,高士廉的妹妹嫁给了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生了一子一女,其中的男孩就是长孙无忌。妹夫长孙晟死得早,高士廉就把外甥和外甥女接到自己家中抚养,视若己出。 高士廉很早就对李世民极为看好,主动将外甥女长孙氏许配给了李世民。这个长孙氏,就是后来的文德皇后。 此人长于行政,精于文学。在"玄武门之变"中,他与外甥长孙无忌一块儿参与了密谋。事变当天,老头儿还亲率吏卒从监牢里放出囚犯,授以兵甲,组成临时队伍驰援李世民,胆量也是不小。 因而在贞观年间,他的官运也就极为亨通,歷任侍中、安州都督、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吏部尚书、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封申国公。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一家三代僕射(宰相),儿子高履行为尚书、驸马(娶东阳公主),外甥长孙无忌为太尉,外甥女长孙氏为皇后。家门风光,一时无两。 他这样一个人物,来执行唐太宗的这样一个指示,连我们都能看出,恐怕要文不对题。果然,他一接手,就广搜各地豪门家谱,依据史书辨别真伪、考证世系,按门第高下把全国各大姓分为九等。《氏族志》写好后,太宗翻开一看,差点儿气晕。 列为一等的,是山东望族崔民干,其余山东卢、李、郑等大姓也都列为高等,排名在皇族的关陇李姓之前。
第32页 太宗顿时发了脾气,说:“我与山东崔、卢、李、郑,以往并无猜嫌,只因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称士大夫,婚姻之中,则多要钱财。才识平庸,而自视甚高,不过是以名气为交易,依託富贵罢了。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就是关陇大佬),何因崔民干犹为第一等?昔日汉高祖只是山东一匹夫,以其平定天下,主尊臣贵。卿等读书,见其事迹,至今以为美谈,人人心怀敬重。难道卿等看不起我的官爵?” 他再次申明,修这个志,“不论数世以前,只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旧唐书*高士廉传》)贞观十二年(638年),太宗让高士廉把原先的稿子回炉重来。 高士廉道理虽然听懂了,感情仍拗不过来,修改后的《氏族志》成了个折衷的产物。他把皇族李姓列为一等,外戚为二等,还是把崔民干列为第三等,骨子里仍旧以门第为标准,绝大部分有军功而非士族的人都未列入。 《氏族志》就这么矇混过关了,唐太宗的初衷并未完全实现。 太宗是看清了魏晋以来选官制度的毛病的,由于选拔程序中靠的是门第、势力、关系,选上来的官,素质必然越来越差,大量优秀分子则淤积在社会下层。久之,国家机器就会运转不灵,底层人才也因不满而酝酿着颠覆情绪。这样一来,国何以安?民何以宁? 这是贞年间的一段旧事。唐太宗没能把死而不僵的门阀制度送进殡仪馆,这个任务,就要由武则天来完成了。 唐太宗颁布了《氏族志》100卷,对山东士族的唯我独尊多少是个摇撼。但他迫于传统的压力,只能满足于把军功卓着的关陇士族与山东旧族拉平,让社会承认成功者的高贵。而武则天则做得更加彻底,她干脆就是打击士族(甭管是哪里的),抬高寒门庶族,要让门阀制度见鬼去。 由于武士彟只是已故三品大臣,资格不够,因此《氏族志》里没有叙武氏家族的“郡望”。 郡望是指某地某家族的声望、发祥、渊源等等,现代汉语里很难找出对应的词。这个名单里不说你的家谱,自然就是轻视;加之褚遂良又曾公开蔑视过武氏家族,武则天当然要耿耿于怀。 几乎与发起对长孙无忌最后打击的同时,彻底颠覆门阀制度的“革命”也开始了。导火索还是由许敬宗来点燃,他在显庆四年(659年)三月以《氏族志》不叙武氏郡望为由,奏请修改。李义府也耻其家族榜上无名,立刻予以附和。 武则天显然是力主此事可行,于是高宗下诏,命礼部郎中孔志约等12人主持修订,不让任何士族人士介入,改《氏族志》为《姓氏录》。从名字上看,这已经与《百家姓》很接近了,强调的是“姓”,而不是“族”。 《姓氏录》的编写原则是,“皇朝得五品官者书入族谱”,不问你是豪门还是寒门,就算是打仗有功而当了官的军卒,也算数。 《姓氏录》共有200卷,比过去多出100卷,但是原来的士族却少了48家,另有一批“无名鼠辈”进入了新士族的行列。高宗亲自作序,明确肯定了新的等级。此举一出,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就不光是许敬宗在前台一个人蹦、武后在幕后一个人操纵的问题了。 姓氏共分为九等,武氏作为皇后一族,当仁不让进入了第一等的前茅,与长孙皇后家族并列。而长孙家族的其他人,已经杀的杀、削籍的削籍,都没有资格进入名录了。 李勣在贞观年间虽然位高权重,但因为他是由山东土豪起家,门第寒微,在原来的《氏族志》里等级很低。现在好了,也堂而皇之进入第一等。许敬宗、李义府两人,则以宰相之尊名列第二等。 士族们当然咽不下这口气,都把这个新名录称为“勛格”——官阶表,对之极度鄙视。 但是,《姓氏录》将士庶界限彻底打破,一律不註明郡望,只按官阶排等级,连军卒起家五品官,都可以与昔日士族平起平坐,这毕竟是让士大夫颜面扫地的事。李义府还嫌不过瘾,又奏请搜尽天下《氏族志》而焚之,省得纨绔们老是怀旧。 在整个过程中,武则天依然是在幕后,没见她有公开的言行。可是,没有她的授意、支持和默许,这一切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想,《姓氏录》就相当于唐朝的《解放黑奴宣言》吧,它解放了门阀制度下千千万万的“黑五类”。小人物进入上流社会的门完全打开,只要你能把官做大。 武则天就是用这个办法,赢得了广大中下层官员的拥护,特别是笼络住了一大批布衣出身的武官。以至长孙无忌在倒台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人为他说话;他也找不到军方的支持者以政变的方式自卫——原因皆在于此。 以断然的手段打破出身门第的藩篱,打通人才上流的渠道,给衰败的门阀制度以致命一击,武则天在这方面的远见与胆略,都远超过英明盖世的唐太宗。 魏晋以来绵延了400余年的门阀制度,至此彻底从上层政治结构中退出,仅残存于社会习俗中,以至逐渐走向消亡。 在社会习俗中,他们维持地位的方法是联姻。豪门大族在南北朝后期的动盪中,往往沦落,他们便以联姻的方式依附权贵,获取资财。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然要维持和炫耀这个有名无实的“门第”。
第33页 唐太宗是新兴贵族,不吃这套,曾带头抵制与山东士族联姻。唐初皇子公主的婚配,都在勛臣之后中选择。但是在一般大臣的观念里,婚姻还是要讲门第的,魏徵、房玄龄、李勣这些元老人物,都热中于与山东大姓联姻。 就在《姓氏录》新标准颁布的当年十月,新窜上来的李义府自认为身份不错了,就向山东望族崔氏求联姻,被老贵族拒绝了,外加一顿羞辱。李大宰相气歪了鼻子,当即奏请:不许山东崔、卢、郑、王、李诸大姓彼此通婚。 高宗同意,下诏令这几大姓不得自为婚姻,以削弱他们在社会上的潜势力。他还特别限制了天下官民嫁女接受彩礼的数目,并严格禁止夫家接受“陪门财”,让旧贵族们休想靠嫁闺女、娶媳妇发大财。 对这个规定,虽然望族暗中抵制,或者偷偷嫁女,或者女老不嫁,但是大姓在联姻上的优势毕竟随风而去。 与钦定新的士族秩序同步,武则天当了皇后以后,唐朝的官员任用还有一项大的变化,那就是大量“杂色”进入“流内”。杂色官员,是指那些既没有门荫、也没有经过科举的官员,是为“不入流”的小官。与之相反的,则叫作“正色”。 当时进士出身的候选官员每年只有十多人,再加上“明经”科的,也没多少。大量候选官员中,以“流外”或以军功得官的为多。在太宗时期,杂色入流要经严格的铨选(审查选拔),而在武后时期,杂色入流几乎没有什么关卡。 皇后要想控制朝政,就要在外廷有大批支持者。这道理,武则天心里明白。她放任“杂色入流,不加铨简”,就等于稀释了官员队伍中以门荫为主的势力,为自己聚集了大批拥护者。 当然这样做也有负作用,最明显的就是李义府藉此机会猖獗卖官,成了唐朝的第一个大贪官。 武则天这是有意以“恶”为新政开道。李义府敢这么干,没有武则天的默许是不可能的。当然,卖官的恶果以及如何处理,是另外一个话题。武则天借李义府之手“多引腹心,广树朋党”,掏空了长孙无忌的政治基础,培植起了自己在外廷的庞大势力。 在武后辅政治时期,科举制也有一些变化,一种选拔特殊人才的“制科”途径大大拓宽了,到显庆三年(659年)三月,制科共设有八个科目、有900人候选,选出了张九龄、郭待封等人进入弘文馆,作为皇帝的顾问。这也是为了积聚人才力量,等到第二年,她就发起了对长孙无忌的最后攻势。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谋立皇后之时,武则天被褚遂良激出的那句话:“何不扑杀此獠!”就能看出,一切皆有来龙去脉。 獠,是唐人咒骂南方人的话。褚遂良祖籍河南阳翟,晋时为避乱渡江,世居江南。所以武则天骂他为獠人。 既然你蔑视我,那么我也同样可以蔑视你,同时还要剥夺你高傲的资本。所谓翻天覆地,不仅仅是换一个人当皇后的问题。 我想,一个革命家或者改革家,总想以天下为己任,破坏掉一些什么,创建出一些什么。那么衡量他成功与否的标志,不是他道德如何、手段如何,而是他鼓捣出来的东西合不合用,是否能福及后世。 秦始皇的“革命”,手段残暴,他也落下了一个暴君的恶名,但是他的郡县制、书同文的诸种好处,我们至今还在享用。 王莽、王安石也搞改革,要花样翻新地造福于民,而且据说带有“中世纪社会主义”的色彩。但是他们的东西不合用,搞到天怒人怨,留下的不是功业而是笑柄。 武则天的“革命”,与秦始皇相仿,起码废除门阀制度的好处福荫至今。一千多年来,在大的原则上,“学而优,则仕”,不会有一大群人因“出身问题”而被阻于下层了。倒是在“文革”和之前的十多年间,在最激进的“革命”氛围中,腐朽门阀制度的变种——“出身论”、“血统论”在当代大行其道,构成20世纪的黑色幽默之一。 武则天是古人,但其思想并不腐朽,我再次提醒大家正视。 15、女子在军事上未必不如男 长孙无忌被诛杀,新贵地位被抬高,武则天自是扬眉吐气。显庆五年(660年)正月,她决定,要回并州故乡一趟。 这是一次大张旗鼓的衣锦还乡! 跟他一块儿去的,不光是皇帝丈夫,还有朝中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员。 离别二十年,今日回并州!离开的时候,是在葬父之后,那时武则天还是一个怀着无尽悽惶的少女;今日回来,身份已翻作万姓之上的国母。这巨变,不啻是沧海桑田! 我们还能记得她当年的一句话么?——“见天子安知非福!” 看来,成功的第一前提,就是敢想。 看一路上的山川田畴,正是“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剪开了大唐皇室空前荣耀的一幕。仪仗金光耀日,百官迤逦而行。队伍抵达并州(太原)后,高宗大宴群臣,连带并州的官员、父老,同时各给赏赐不等。就连并州都督府监狱内的人犯也沾了光,获得赦免。 并州这地方,是高祖起兵的“龙兴之地”,高宗在这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祭祀当年的阵亡将士,赏赐功臣子弟。为此又连着办了三天酒宴。
第34页 唐开国迄今已有41年,据说,这“革命老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之后,又祭高祖李渊的旧宅,以武士彟、殷开山、刘政会三位已故功臣配享,武家的荣耀,可说已达到顶点了。 公家的事办完,武则天又亲自宴请亲属、邻里、故旧,还在居所接见了命妇和有关妇女。你们看看当日的“二囡”,今日是否给父老特别是女同胞们争光了? 高宗这个姑爷也很知趣,给并州的地方主官——长史和司马各加了勛级;对武氏亲族、乡邻也各有赏赐。最绝的是,凡是城内诸妇女年八十以上的,都“版授郡君”。 郡君,是古代妇女的封号,四品以上官员的妻、母才有资格获得。 嘿嘿,无端地就得了一顶大帽子,老区的老太太们能不心花怒放? 如此闹腾了两个月,直到麦子抽穗时,省亲队伍才打道返回东都洛阳。 这一闹,文水武氏名噪一时,哄传天下。武则天本人的声望,在官民之中也急剧地提高了。 这才叫真正的“母仪万方”。 但是她,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这一趟光宗耀祖的旅行,从正月出发,到当年六月才回到东都,也许是一路寒暑太辛苦,也许是暴饮暴食没控制好,四个月后,高宗突然发病,“风眩头重”,连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于是百司奏事,高宗就只有委託武后来裁决。“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俟矣”(《资治通鑑》),就是说,武则天就是从这时开始正式辅政的,权力与皇帝相当,迈出了她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关键一步。 当时这么做,只是个权宜之计,因为没别人可以依靠。太子李弘年仅8岁,象徵性地临时“监国”还可以,但辅政基本没有可能。国家事务这么大一个摊子,只有让武后来参与管理。武后辅政之后,高宗身体又迟迟不能復元,他虽然勤政但力不从心,权宜之计也就演变成常例了。 高宗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后世看法不一。有说高血压的,有说近视的,有说神经衰弱的,有说心血管疾病的,不能定论。有人根据后来他的遗诏内容推断,可能是中风。 对于武则天辅政,《新唐书》的一帮作者很不以为然,说她“已得志,即盗威福,施施无惮避”。这是说,她窃取权力,耀武扬威不知收敛。《新唐书》还指责高宗昏庸,受牵制于武后。 这都是激愤之语了,并不是事实。高宗性格虽软弱一些,还不至于是晋惠帝那样的白痴。 太宗挑三拣四,最终选李治为接班人,看中的就是他的“忠孝”,不可能胡来。他即位以后也颇有建树,不是个煳涂蛋。唐代最周密的一部法典《唐律疏议》,就是他在永徽初年叫大臣们搞出来的。其条目简明,涵盖甚广,图表齐备,堪称古代的法律经典。 高宗头脑聪明,也善于纳谏,有一定的分辨贤愚的能力。他在即位之初,还保留着当太子时的爱好,喜欢打猎。一次,出猎途中遇到暴雨,雨衣挡不住雨水,他问谏议大夫谷那律:“油衣若何为,得不漏?”这雨衣要怎么制作才能完全防雨?谷那律想劝他不要因打猎而荒废政务,就一本正经地答道:“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高宗一听就明白了,大笑,赏了谷那律绢帛二百匹。 武则天辅政,遭宋人欧阳修等人的诋毁,原因不是她谨慎不谨慎、参政工作做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在“儒家政治”的框架里,女人就不能干政。只要你参预了政务,不管是合法非法,不管是善政还是恶政,都是母鸡司晨,没得说。 楚人何罪?你是女人就是罪! 我们今天还能听到与欧阳老夫子类似的腔调,且喋喋不休,不能不让人感嘆:高贵不能由血统延续,愚蠢的因子却能代代相传啊! 武则天辅政之后遇到的一个较大的问题,就是四境开始不宁,东西两方都频频有警。 在此之前,唐太宗的赫赫武功使四夷宾服,也使大唐在贞观初期安享了十多年的清静。太宗到了晚年仍不服老,亲征高丽,还想最后地风光一把。可惜好大喜功,欺人太甚,遭到了人家顽强的抵抗,最终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安市城。 仗打得挺热闹,但是顿兵于坚城之下,又不敢于冒险奇袭击平壤。结果在冬季将至、后勤难以为继的情况下,狼狈撤军。这使他在武功方面失了不少分。此战虽未能全部完成战略意图,但也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在显庆年间,唐周边局势陡然恶化。西边,中亚强国西突厥称霸西域,阻断商路,使西域归附唐朝的国家颇感不安。东边,与唐有密切关系的新罗,遭到高丽和百济的夹击,吃不住劲了,向唐朝求援。 边境问题一向相当复杂,就连唐太宗也不是回回得手。高宗、武后两人面对险境,冷静判断形势,正确制定了对外战略,软硬两手并用。自显庆元年(656年)起,积十年之功,东征西讨,使四境局面大大改观,疆土之广也达到了唐代的极致。 在征伐行动中,他们既任用老将李勣、刘仁愿、刘仁轨,也起用新手苏定方、薛仁贵。雄师西出玉门关,所向披靡,开始了唐朝首次向中亚霸权的挑战。读这一阶段的歷史,唐代边塞诗中的雄浑景象宛在目,可谓快哉!
第35页 最后,唐朝在实际上灭掉了中亚霸权国家西突厥,成功地取而代之。随后在天山南北两路广设府州,确立了大唐在西域的统治权,使大唐疆界西延至咸海和阿姆河以西,也达到了今阿富汗和伊朗边界。 这一时期,东部的战事也颇为顺手,苏定方兵临平壤城下,刘仁愿、刘仁轨攻破百济,形成了对高丽的夹击态势。尤为令人振奋的是,唐军在百济一战中,大败百济请来的日本援军,烧日本船只四百艘,致使海天尽赤,敌为之丧胆! 这一时期大唐在四境的武功,客观地说,已经远远超过了贞观时期。 此为谁之功?不用说也明白了吧。 在西部屡与大唐争雄的突厥,史界一般认为是匈奴的一个分支,估计是在汉朝时没跑得太远的那一支。其势力初起于北魏末年,有官制,有立法,有文字。到北齐、北周时,成了世界头号强国,它的疆域,东到辽海,西至咸海,南抵阿姆尔河南,北越贝加尔湖。若是从地图上看,整个是压在唐朝嵴背上的一只巨熊。 突厥这个名字,源自其部众的主要居住地——金山(今阿尔泰山),此山酷似一顶帽盔,俗称“突厥”,其国也就由此得名。 突厥的英文单词为turkey,与“土耳其”相同,所以现代一般都认为土耳其人就是突厥人的后裔。当今全球约有1.3亿人使用突厥语族的语言,大多自称是突厥人或者突厥人的后裔,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到了隋初,这铁帽子大帝国发生内闹,分裂为东西两部,其中的东突厥在地理位置上位于中原的北方,所以史籍上又称“北突厥”。隋文帝抓住天赐良机,征抚并举,引他们两家铁帽子互斗,导致他们双双衰落。 到隋炀帝乱政时期,隋实力大减,突厥又有反弹,力量相当不小。唐高祖李渊在太原兴兵时,还要遣使向东突厥称臣,以为依託。 唐建国之后,东突厥屡次进犯,高祖不胜其扰,一度曾有迁都的打算。武德九年(626年)八月,就在秦王李世民杀兄逼父、正式坐上皇位以后的第10天,东突厥大可汗颉利就亲率精骑二十余万入寇。八月十九日打进来,二十八日竟然冲到了渭水便桥边上。中间虽有尉迟敬德在泾阳(在今陕西)阻击了一下子,但未伤其根本。 东突厥大军沿渭河一字摆开,气势夺人。颉利可汗派出使者逼盟,对唐进行军事讹诈。 太宗又气又恼,下令扣押了突厥使者。这时唐朝这一方的情况很不好,长安城内兵力空虚,人心未定,仅有的军队里还有太子党、齐王党一派,是否能跟太宗一心阻敌还不一定呢。 但太宗毕竟是绝世的英雄,他亲率六骑(里面有几个还是文士)到渭河边与突厥大军对峙,斥责颉利背信弃义。颉利理亏,答不上话来,又见唐北衙“六军”(中央禁卫军)陆续开到,队列严整,竟被这支高祖起兵时的“元从禁军”给唬住了。他不敢挥军过河,便与太宗在渭桥上订了“白马之盟”(杀白马以为盟誓)。 颉利可汗逼盟成功,大胜而归。唐太宗将此视为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坐不安席,食不甘味”(《贞观政要》),郁闷了好久。从此,下决心要平定突厥,把唐以前的防守战略转变为进攻战略。随后,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整军练武,修復边障,动员军民,就专等着出手的好时机。 到了贞观三年(629年),内外条件终于成熟。年底,太宗任命兵部尚书、检校中书令李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节度李勣等六道行军总管,发兵十余万,分道出击。 在这长让全亚洲都喘不过气来的双雄决战中,老将李靖不打堂堂正正之阵,舍正出奇,只率三千骁骑突袭,一举击溃颉利部众,斩首万余,俘男女十余万口。颉利率残兵万余人在仓皇逃遁中,又受到李勣的堵截,断了逃回漠北的路。老将李靖哪里能放过他,一路勐追,“穷阴山之北”。 可嘆颉利这个世界级的枭雄,兵败如山倒,只剩下狂奔的份儿了。穷途之中,仅率十余骑欲西逃吐谷浑。但在一路上,随从纷纷逃散,他本人也被唐军生俘。 不可一世的东突厥,居然就这么一战而亡! 唐军仅以少数奇兵,就灭掉了一个世界头号强国。这让中亚一带的国家目瞪口呆,大唐周边国家更是受到强烈震动。西北诸国相约上书,拥戴唐太宗为“天可汗”。 雄图大业,何其伟哉!几十年后盛唐边塞诗中那些豪气干云的句子——“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只有放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才能感受到它们内在的雄壮!自此,西起阴山、北至大漠的大片地域,统统都收入了大唐的版图。如果你能看到那时的唐疆域图,你就会感到,这一大片新边疆的形状,犹如一面旗帜,在风中傲然飞扬! 东突厥垮掉了,但是西突厥的势力仍然强大。唐太宗此时对周边态势的考虑是,以睦邻为主,压制住邻邦可能的霸权倾向,能达到关系均衡即可,因此他并没有灭掉西突厥的战略打算。但是在其后,他接连出兵,先后平定高昌、焉耆、龟兹,打掉了西突厥在西域的“腿儿”,压住了西突厥的霸主气焰。
第36页 这次用兵,再加上先期的征服吐谷浑一役,可以说,为后来高宗时代彻底解决西突厥,创造了极有利的条件。 至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三大战役完成,诸国纷纷内附,西域遂告统一,连西突厥也对唐军之盛感到震惊,不得不表示恭顺。 太宗为了对这一大片广袤的区域实施有效治理,特设了“安西四镇”,即龟兹(今新疆库车县)、疏勒(今新疆喀什市)、于阗(今新疆和田县)、碎叶(今吉尔吉斯北部托克马克附近)。被西突厥干扰多年的“丝绸之路”终于开始畅通,太宗实现了他晚年的最后辉煌。 但是在永徽初年,西突厥势力又有所復燃。太宗死后,已内附的西突厥一名首领阿史那贺鲁公然反叛,率部向西“还国”。此后渐渐坐大,拥有兵力数十万,竟成了一派大国气象。西域诸国也有不少倒过去的。 永徽二年(651年),这个西突厥的后起之秀贺鲁,大破亲唐的射匮可汗,在碎叶城的双河及千泉建“牙帐”,号称“沙钵罗可汗”。此时,大唐仍然延续太宗的“国际战略”,决不能坐视境外的势力称雄称霸——趁着对方立足未稳,就要赶快收拾掉。在永徽三年和六年,高宗先后两次派兵往讨,拉开了大唐对西突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序幕。 永徽六年(655年)五月,高宗又开始部署大的行动,命贞观老将程知节任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引军西击西突厥这个新冒出来的沙钵罗可汗。 这个程知节的本名,说起来大名鼎鼎,原来就是程咬金!因为给写进了通俗演义小说,此名进入了日常谚语,至今妇孺皆知。他是济州东阿人,“少骁勇,善用马槊”(《旧唐书*程知节列传》)。在隋末大乱中,聚数百徒众,投靠了瓦岗军李密部。瓦岗军败,他只得降王世充,武德二年(619年)与秦叔宝在阵前一起降唐。 归唐后,程知节被派在秦王府效命,就一直跟着李世民了。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中的第十九名。 显庆元年(656年)正月,高宗亲至玄武门为程知节饯行。老将出马,一开始还是很顺手的。八月,程大将军在榆慕谷(今北疆)大败歌逻禄、处月二部,斩首千余级。副总管周智度进攻突骑施、处木昆等部,也获得大胜,攻下了咽城,据说斩首三万级。 十二月,程咬金又引军至鹰娑川(在今新疆焉耆境内),遇到了突厥强兵四万骑。前军总管苏定方,发了神威,率五百骑迎头逆击。西突厥大败,唐军狂追二十里,斩杀俘获一千五百多人,缴获战马及器械遍野皆是,不可计数。 后来,这场战役突然发生转折,结局很窝囊。 据说,副大总管王文度嫉妒苏定方之功,矫旨“以程知节恃勇轻敌,委王文度为之节制”,拿过了统兵大权。他要求军队自结方阵,遇敌则击,不得深入追敌。士卒终日跨马披甲,不胜疲顿,马也死了不少。苏定方见痛失歼敌良机,认定所谓“密旨”有诈,劝程知节囚王文度,飞报朝廷,弄清楚再说。但程知节已不似当年造反时节,全无这样的勇气了。 更有甚者,王文度又杀了来降的胡人,分其财物。苏定方认为这哪里是伐叛,简直是自己做贼来了,但屡谏不从。结果将士离心,此后大军无功而还。 回师以后,这些事情当然掩盖不住,高宗、武后做了严厉处置,王文度因矫诏当死,特除名。程咬金也因“逗留不进”免官。 对这场半途而废的征伐,后世争论颇多。有人认为,王文度哪里会有胆量矫旨?而且矫旨之罪居然不死,后来仅仅三年时间就重新起用,这就更令人不解了。其内幕,实为高宗要打击程知节这位贞观老将。这只能聊备一说了。因为王文度当时两个主张,听起来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关于结阵,他认为是:“贼虽走,军死伤者众。今当结辎重阵间,被甲而趋,贼来即战,是谓万全。”(《新唐书》)关于杀讲降,他认为是:““此属伺我旋师,还復为贼,不如尽杀之,取其资财。”(《资治通鑑》)对战局的理解不同,顶多跟智商有关,不大像有那么深的阴谋。 此战没获完胜,第二年接着来,高宗授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总管,率领万余唐兵和回纥兵,自北道再征西突厥阿史那贺鲁。 苏定方,名烈,字定方,是冀州武邑(在今河北南部)人。其父苏邕,在隋末大乱中聚乡里数千人,保土讨“贼”。那时苏定方才十五岁,即随父作战,史载他“骁悍多力,胆气绝伦”。父死,代领其众,后降窦建德,为建德大将高雅贤养子,从窦建德、刘黑闼攻城克邑,累建战功。刘黑闼败后,苏定方隐居乡里。贞观初,在别人说服下,离乡效力于唐廷,为匡道府折冲都尉。贞观四年(630),随李靖征东突厥并任先锋,就是打得颉利可汗狂逃的那一仗。 当了两次先锋,能打不能打已经得到检验,因此,高宗这次放手让这个已届老龄的新秀当了一路大军的统帅。 显庆二年(657年)十二月,他率军至金山(今阿尔泰山)以北,先击木昆部,一举破之。大军到了曳咥河(今额尔其斯河上游),沙钵罗可汗率军十万,倾国而来。沿河西列阵长十里。 这将是一场预期中的大决战。古代打仗,在原野列阵,两军阵势一目了然,更容易激发男子汉的豪情。好一个勇将苏定方,自任前驱,仅率精兵万人出战。沙钵罗可汗见唐军人少,便挥军而上,企图把唐步兵“包饺子”。
第37页 苏定方要的就是这个,他命步兵持矛环据南原,矛尖向外,密如刺猬,遇敌不得擅动;自己则率骑兵列阵于北原待机。西突厥军三沖南原,仍动摇不了唐的步兵阵。苏定方见敌气馁,立率骑兵反击,一以当十,跃马飞驰。西突厥军挡不住,大溃。苏定方急追三十里,斩获数万人,至晚方罢。 次日晨接着追,西突厥军哪里还跑得动,纷纷来降,可笑沙钵罗可汗比颉利可汗强点不多,仅剩数百骑西逃。 苏定方乘胜追击,所过之处诸部落莫不归附,追至伊丽河(今新疆伊犁河)西的邪罗斯川,天降大雪,平地积雪二尺。诸将请求暂时休息等候天晴,苏定方说服部众一定要追穷寇,于是昼夜兼程继续追歼,在双河与南路唐军会师,又长驱二百里,直抵沙钵罗可汗牙帐。 这里是沙钵罗可汗的根据地,其部众正在忙着打猎补充食物,毫无防备。苏定方纵兵进击,一举斩获数万人。贺鲁父子逃脱,苏定方“遣副将萧嗣业追捕之,至石国(今苏联塔什干一带),贺鲁被当地人执送唐军。 这个可汗战俘,后被带回长安,免死封官,不久病死在长安。雄踞中亚的西突厥就此灭亡! 苏定方值此战时,已是65岁的老将军了。战后,因功拜左骁卫大将军、刑国公。 这是收穫的季。唐西部疆土这面旗帜,比前代更加辉煌夺目!旗角所及的地方,是赫赫有名的古国——波斯、天竺、吐火罗。 当我们今天的读者,看到这个辽阔、陌生、遒劲的旗帜形状时,胸中不能不涌起浩嘆—— 唐之盛,首在武功。国之盛,惟有军威! 为了有效地管辖这片国土,高宗、武后下令,在西突厥故地天山北路,置“北庭都护府”。下辖二州、昆凌、蒙池二都护,及二十三个都督府。 太宗时期设置的安西都护府则西移至龟兹,对西突厥旧部分而治之,切断他们与原臣属诸部的关系。诸部归属州府,各给印信,开始对其行使统治权。 唐在西域平定后,又遣使分往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汗)、吐火罗(今阿富汗北)等国,访其风俗、物产、歷史,绘制成图,由史官撰成《西域图志》六十卷。后在龙朔元年(661年),又在天山南路(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分置十六个都督府,及八十州、一百一十县、一百二十六军府,均隶属于安西都护府。 这就是鼎盛时期的大唐。太宗的梦想和太宗没有梦想到的,都在高宗、武后时代奇蹟般地实现了。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燕行歌》) 那是一个继承了太宗之风的蒸蒸日上的时代,连记述那时的史籍文字也都具有神奇的色彩。在上者胸怀阔大,所图也就大气磅礴;在上者知人善任,虏骑自然会闻之胆慑。 大国之魂,魂兮在此! 这里要重点说说高丽。这个辽东的蕞尔小国,面积与人口仅相当于隋唐的一个郡,却让大隋垮了台,让大唐的太宗碰了壁。 真是块够厉害的石头! 这个高丽(亦称高句丽),并不是有的人以为的那样,就是古代朝鲜国家。朝鲜是朝鲜,高句丽是高句丽。朝鲜,据传为殷商之末的箕子所缔造,其歷史源远流长,与中土的关系也相当紧密。隋唐时,朝鲜分裂为百济和新罗两国。 而高丽与朝鲜并非同源,高丽是辽东的一个部族。关于它的记载,最早见于先秦古籍《逸周书?五会篇》,曰:“北方台正东高夷。” 后孔颖达疏註:“高夷,东北夷高句丽。”西汉时,高丽兴起于浑江和鸭绿江一带,其势渐强后,疆土达于现今中国东北的南部和朝鲜半岛北部,将百济、新罗挤压到现朝鲜半岛的最南端。 草民我年轻时,有幸到过吉林省的集安县(现为集安市)。在清幽的山城中,曾亲见高丽王陵(俗称“将军坟)。高丽雄距东亚700年,遗蹟甚多,有城垣,有着名的“好太王碑”,据说在集安的群山中有高丽墓葬近万座。 我当时曾进入将军坟的墓室内看过。此为高丽第二十代王“长寿王”的陵寝,外观完全是一个小型金字塔。室内有壁画,色彩鲜艷,风格飘逸。据介绍,画的是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格局,还有莲花白鹿、伏羲女娲等,造型很独特,但总体也是汉文化一脉。 就在高句丽灭亡200多年后,也就是唐亡之后的后梁贞明四年(918年),三韩人王建在朝鲜半岛建立高丽王朝。这个新的朝鲜国家袭用了“高丽”之名,却与隋唐时期的高丽(高句丽)毫无关系。 山高水丽,属我中华! 隋炀帝就是栽在这个高丽国的手里。 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隋炀帝杨广发布《征高丽诏》,从全国各地徵兵百万余人,先后三次征讨。但是远征军士气低落、后勤补给困难、指挥严重失误。每次征讨,不是惨败,就是无功而返。结果国家元气大伤,百姓不堪其苦。 几乎就在初次发兵的同时,山东邹平人王薄在长白山(今山东章丘境内)聚众起义,作《无向辽东浪死歌》,随即天下响应,遍地揭竿而起! 本来有可能开千秋伟业的大隋,就这样被蕞尔小国高丽闹的,最终成了个短命王朝。 那么,隋炀帝为什么要打这个高丽呢?
第38页 此时的高丽国主世袭爵辽东郡公,名义上受中土羁靡,而实际是辽东的霸主。 隋文帝的时候,隋与高丽的关系总体还不错,但是高丽老在辽东和朝鲜半岛的几个国家之间打打拉拉,严重破坏辽东一带的“国际秩序”,而其一旦坐大以后,势必影响隋朝本土的安全。隋文帝生前觉得征高丽时机不成熟,就没怎么动它,还封了高丽国主为王。 但是到了隋炀帝就不同了,这位先生本人的自我感觉太好了,“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隋书》),要亲自来完成灭高丽的千秋大业了。 (为了表述更准确一些,现在修改一下前文,再发一次。) 这里要重点说说高丽。这个辽东的蕞尔小国,面积与人口仅相当于隋唐的一个郡,却让大隋垮了台,让大唐的太宗碰了壁。 真是块够厉害的石头! 这个高丽(亦称高句丽),并不是有的人以为的那样,就是古代朝鲜国家。朝鲜是朝鲜,高句丽是高句丽。朝鲜,据传为殷商之末的箕子所缔造,其歷史源远流长,与中土的关系也相当紧密。 “箕氏朝鲜”之后为“卫满朝鲜”,都王险城(今朝鲜平壤),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汉武帝灭卫满朝鲜,改为直属行政区,设置乐浪、玄菟、真番、临屯4个郡,史称“汉四郡”。其时,半岛南部另有三个部落。即马韩、辰韩、弁韩三支,史称“三韩”.其名始见于《三国志·魏志》。 三韩族源现无定论,后马韩发展为百济,辰韩发展为新罗,弁韩后分别併入百济、新罗。 而高丽与朝鲜并非同源,高丽是辽东的一个部族。关于它的记载,最早见于先秦古籍《逸周书*五会篇》,曰:“北方台正东高夷。” 孔颖达疏註:“高夷,东北夷高句丽。”西汉时,高丽兴起于浑江和鸭绿江一带,其势渐强后,疆土达于现今中国东北的南部和朝鲜半岛北部,将百济、新罗挤压到现朝鲜半岛的最南端。 草民我年轻时,有幸到过吉林省的集安县(现为集安市),此地曾是高丽的都城之一“国内城”。在清幽的山城中,曾亲见高丽王陵(俗称“将军坟)。高丽雄距东亚700年,遗蹟甚多,有城垣,有着名的“好太王碑”,据说在集安的群山中有高丽墓葬近万座。 我当时曾进入将军坟的墓室内看过。此为高丽第二十代王“长寿王”的陵寝,外观完全是一个小型金字塔。室内有壁画,色彩鲜艷,风格飘逸。据介绍,画的是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格局,还有莲花白鹿、伏羲女娲等,造型很独特,但总体也是汉文化一脉。 就在高句丽灭亡200多年后,也就是唐亡之后的后梁贞明四年(918年),三韩人王建在朝鲜半岛建立高丽王朝。这个新的朝鲜国家袭用了“高丽”之名,却与隋唐时期的高丽(高句丽)毫无承继关系。 山高水丽,属我中华! 隋炀帝就是栽在这个高丽国的手里。 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隋炀帝杨广发布《征高丽诏》,从全国各地徵兵百万余人,先后三次征讨。但是远征军士气低落、后勤补给困难、指挥严重失误。每次征讨,不是惨败,就是无功而返。结果国家元气大伤,百姓不堪其苦。 几乎就在初次发兵的同时,山东邹平人王薄在长白山(今山东章丘境内)聚众起义,作《无向辽东浪死歌》,随即天下响应,遍地揭竿而起! 本来有可能开千秋伟业的大隋,就这样被蕞尔小国高丽闹的,最终成了个短命王朝。 那么,隋炀帝为什么要打这个高丽呢? 此时的高丽国主世袭爵辽东郡公,名义上受中土羁靡,而实际是辽东的霸主。 隋文帝的时候,隋与高丽的关系总体还不错,但是高丽老在辽东和朝鲜半岛的几个国家之间打打拉拉,严重破坏辽东一带的“国际秩序”,而其一旦坐大以后,势必影响隋朝本土的安全。隋文帝生前觉得征高丽时机不成熟,就没怎么动它,还封了高丽国主为王。 但是到了隋炀帝就不同了,这位先生本人的自我感觉太好了,“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隋书》),要亲自来完成灭高丽的千秋大业了。 歷史狠狠捉弄了隋炀帝,“征高丽”不仅成了笑柄,还成了恶梦和送终曲。 但是被捉弄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比他经验足、比他城府深的“百战老人”,也被捉弄了一把,这便是唐太宗。 那么,唐太宗是如何想起来要征高丽呢? 那是因为——无论隋炀帝还是唐太宗,都有一个很固执的想法,就是:高丽现在的地盘本是汉朝的“四郡地”,这小国是占据了“我中国郡县”。我不计较就罢了,居然你还不大恭顺,所以要讨伐。 于是关于如何收復辽东故土的事,就此列入了太宗与臣下的议事日程。 隋的前车之辙,太宗心里当然有数:前后发兵百万,像武装大游行似地去打高丽,哪有成功的道理,拖也把自己拖垮了!他认为,只须“发卒数万”,且水陆两路合击,则取之不难。 然而,这是犯了主观主义错误,仍然把形势估计轻了,埋下了失败的伏笔。 贞观十六年(642年),高丽内乱。其东部大人(酋长)泉盖苏文,弒国王高建武及诸部大臣百余人,立高藏为王,自封“莫离支”(相当于吏部兼兵部尚书)。
第39页 此人本姓渊,唐人为避高祖李渊讳而写作“泉”,盖苏文是他的名。他也是入了《隋唐演义》的人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广播评书流行,几乎家喻户晓。他名字里的“盖”,不知说书人为何要念成“葛”。 泉盖苏文大概信奉法家思想,专横残暴,以严刑立威。高丽“国人皆苦之”。 属国的大臣杀了国王,又实行暴政,上国当然有义务来管一管,这就为唐太宗征高丽提供了一个理由。 这时半岛上三国之一的新罗,与唐的关系很好。贞观十七年(643年)九月,新罗向唐朝求救,说百济夺了新罗四十余城,还与高丽连兵,阻断了新罗赴唐的朝贡通道。 问题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太宗就派使臣前去警告高丽。 贞观十八年(644年)正月,正当唐使臣抵达平壤时,高丽又出兵拿下了新罗两城。唐使劝其退兵,盖苏文根本不听。使臣回来一汇报,太宗当然恼了,决定发兵讨之,并且要亲征。 褚遂良对此持反对意见,劝太宗不必亲往,太宗不听。 这次出征是比较奇怪。以前对外作战,太宗都是派将领率军,这次却要执意亲征。据范文澜先生分析说,做出这个决定,一是为了打破隋以来军民对高丽的恐惧;二是太宗自以为有必胜的把握,想玩玩战争的游戏。 我认为,两条都很有可能。第一条,隋三次征高丽失败,高丽将隋军阵亡将士的尸骨筑成了一座京观(为炫耀武功,收集敌人尸首,封土而成高冢),这确实是够恐怖的。太宗即位后,在贞观五年(631年)就派人进入高丽,毁掉了这个京观,将前朝将士的尸骨收殓安葬。他很清楚,唐军民不可能没有恐惧心理。第二条,太宗在征高丽的战争中,有些决策和举动太过浪漫化,实在是太像搞一次军事演习了。 这次动员,唐朝共徵发了十六道的兵员,总计十万人。贞观十八年(644年)十一月,太宗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南、淮河、岭南、三峡兵四万,又在长安、洛阳募士三千名(即志愿兵),乘三百艘战舰出征。这一路是从水路出发,从莱州(今山东掖县城)渡海,直趋高丽都城平壤。 另一路是陆路,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勣、江夏郡王李道宗为辽东道正副行军大总管,率领步骑兵共六万,还有兰、河二州(河州在今甘肃和政西北)的一批“降胡”,直趋辽东(今辽宁省辽阳市)。两支大军“合势并进”。 出师前,太宗诏告天下,特别列举了此次征高丽的五条必胜缘由:“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何忧不克!” 这话是用来激励军民士气的,可是人们战后再来看,滋味就很不同了。 征高丽的诏令一下,立刻有数以千计没被徵发、但自愿私人购置装备从军的志愿者,要求从军,且声称:“不求县官勛赏,惟愿效死辽东!”这期间,更有百姓给新生儿取名“平辽”的,形成时髦。民间復仇情绪顿然高涨。 贞观十八年(644年)十二月二日,太宗发出总进攻令。下诏水陆诸军及新罗、百济、奚、契丹等分道进击高丽。贞观十九年(645年)二月十二日,太宗亲统六军(中央禁军)从洛阳北上,三月十九日,抵达定州(今河北定县),留太子在此监国,令房玄龄与高士廉、刘泊、马周等辅政。三月二十四日,太宗率部离定州,踏上征程。 此行何去? 健儿只道復辽东! 这是一场实力不均等的战争,开始时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唐两路大军均有战果,李勣和李道宗一路,顺利攻陷了盖牟城。张亮所率水上一路也不错,渡海袭击卑沙城。前锋程名振引兵深夜抵达城下,获罪后重新被起用的副总管王文度身先士卒,率兵冒死登城,一举拿下该城。 五月初,李勣和道宗率前锋四千余骑抵达辽东城下。盖苏文急派步骑 4 万人前来援助守军,但被唐军击溃。 五月十日,唐太宗亲率六军渡过辽水,渡后太宗下令毁去桥樑,以示此行定当背水一战。而后先行一步,自领数百骑飞驰至辽东城下督师。 辽东城,可说是一座铁打的城,隋炀帝三征高丽,都止步于此。 但太宗不是隋炀帝,他自有激励将士的一套。唐军在攻城前负土填堑, 太宗也参加到背土行列中,随从官员不好意思闲着,也连忙一起动手。数日后,城下沟堑被填满,唐军即发起总攻,以抛车攻甩出 300余斤的巨石,所击打之处无不摧毁。如此连续攻城 20多天,昼夜不息。 唐太宗亲率六军助威,击鼓声、喊杀声震天撼地。辽东城内外开了锅一般! 五月十七日,唐军趁南风起时火弩齐射,点燃了西南城楼,士卒趁势奋勇登上城墙,杀入城内。 铁打的辽东城就这样被兇勐的唐军生生地砸开了! 此后唐军又迫降白岩城。 六月十一日,太宗率军从白岩出发,兵锋直指平壤的最后一道屏障——安市城。二十日大军到达安市城北,连气也没喘一口就开始攻城。次日,盖苏文派遣高延寿和高惠贞率兵15 万赶来援救。 据有人分析,抵达安市城的这一路唐军顶多有5万人,除去维持后勤保障线和继续围困安市的军队,能迎战高丽援军的兵力大概有3万人。
第40页 一对五,形势陡然严峻! 然而,看见敌兵源源开来,太宗不但不慌,反而高兴得亲自上阵指挥。就连唐军的普通士卒对战场形势也都极为乐观,“闻高丽至,皆拔刀结旆(飘带),喜形于色”。 这不光是意志的问题,而是太宗料定高丽援军仗着人多,一定会跟唐军展开野战。那就正好闯到虎口中来了! 唐史上这场着名的“驻骅山大战”,眼看一触即发! 江夏王李道宗此时提出建议,他认为,高丽倾全国之力来救安市,都城平壤守备必弱,因此请拨精兵五千,直趋平壤,一举拿下。若如此,来的这15万援军也必不战自溃。如果太宗採纳了这一建议,此次征高丽的战略意图就可以完全实现。可惜,可能是出于谨慎,也可能是太想亲自指挥打一个漂亮仗了,太宗没有答应。 为诱敌深入,太宗先命将领率突厥兵千余人挑战。刚一接战,唐军即假作不支,纷纷后撤。高丽兵都以为唐军软弱,竞相追击,直进至安市城东 8 里的六山(今辽宁海城东南),依山结阵,绵亘 40 余里。 太宗登山察看了形势,穗亲自做部署,令李勣率步骑一部在西岭布阵,诱敌出击;长孙无忌率精兵万余,埋伏于山北狭谷之中,待发起攻击时,从敌后冲出;自己亲率步骑四千,携带鼓角旗帜,潜伏于高丽兵营之北的高峰之上。约定明日开战,三支队伍闻鼓角一起出击! 部署完毕,太宗又命人搭起受降帐幕,说:“明日午时,纳降虏于此矣!” 六月二十二日,总攻开始,各路唐军鼓譟而进,将高延寿人马围在了在核心。高丽军猝不及防,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间,天色忽变,阴云密布,有耀眼闪电连番噼下,状极奇丽。但见战场上,一员白袍唐将跃马而出,手持方天戟,腰挎两张弓,大唿陷阵,所向无敌。高丽军惊恐万状,皆披靡而逃。唐军气盛,三路齐发,越战越勇,将高丽军击溃,斩首两万余级。 这个有如天神下凡的白袍将军,就是在《隋唐演义》里大名鼎鼎的的薛仁贵。薛仁贵名礼,字仁贵,是绛州龙门(令山西河津)人。他自幼贫寒,习文练武,有膂力,以务农为生。这次征辽,他到将军张士贵门下应募,被收为部属,是为着名的“白衣从军”。 在两军对垒中,他服装奇异,胆魄过人,真是大大出了一把风头,可以说是唐朝的一场超级男子秀! 在山上观战的太宗果然注意到了这个奇人,大为赞赏,战后论功,授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职守皇宫玄武门(北门)。及征高丽还军后,唐太宗还特对薛仁贵说:“朕旧将皆老,欲擢骁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又加封薛仁贵右领军郎将。由此薛仁贵骤然崛起,成为初唐将领中的一员新秀。 大战方歇后,高延寿、高惠贞率残兵败退至山上,依山自保。但又被唐军团团围住,欲归无路,只得请降。 太宗按辔徐行,查看高丽营垒,对侍臣说:“高丽倾国而来,存亡所系,一麾而败,天佑我也!”随后下马再拜以谢天。 降将高延寿等膝行而前,拜伏请命。太宗面有得色,傲然问道:“后敢与天子战乎?” 这也是一代雄主的千古名言了! 太宗从俘虏中挑选褥萨以下酋长 3500 人,授以军职,迁居内地。其余兵士全部释放,让他们回平壤去。只有靺鞨兵3300人因冲撞了“圣驾”,被全部坑杀。获释的高丽兵士皆举手顿地欢唿雀跃。 经此一战,高丽举国震惊,后黄城(今辽宁渖阳南)和银城(今辽宁铁岭南)守军全都自行逃遁,数百里内无復人烟。 此战后,太宗改所驻扎的六山为“驻跸山”,令人制作了《破阵图》,又让中书侍郎许敬宗写好纪念文章,勒石以纪功。授高延寿鸿胪卿、高惠真司农卿。 收拾了高丽援军,转过头来该收拾安市城了。安市城(今辽宁海城)不仅城池高峻,且守城的名将杨万春也是个奇人。当年盖苏文篡权作乱的时候,独有杨万春不服。盖苏文派兵攻伐,却怎么也打不下来这座城,只好默认杨万春在安市城的权力。 太宗知道安市很难攻,杨万春也绝不会出城与唐军野战,于是提议:舍安市而西攻建安。因为此时张亮率领的水军正在围攻建安城,拿下了建安,安市就成了一座敌后孤城,困也把它困死了。 但李勣不同意,认为西攻建安,唐军离后勤补给基地辽东城的距离就太远了,如果安市的高丽兵冲出来截断唐军后路,情势必然危殆。他坚持要“先攻安市”。 当今有研究者认为,李勣之所以持有保守的观点,是因为皇帝御驾亲征,万一出了危险谁也担戴不起,所以宁肯用笨办法。大军统帅是这样一个意见,太宗也就不再坚持了,先一步一步地啃吧。 八月十日,唐军切断了安市与建安的联繫,开始攻城。城内高丽守军士气高昂,死守不弃,且每次看见太宗的旌旗、麾盖,必登城鼓譟,弓矢乱发。 太宗何曾受过如此的羞辱,勃然大怒。李勣便请求,于克城之日,将城中男子尽诛以泄愤。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入了城中,守军益愤,人皆死战。 百战百胜的唐军这次却无论如何也啃不下这块骨头了。
第41页 高丽降将高延寿见此情形,献策道:可移兵进攻乌骨城(今辽宁凤城以南),乌骨守军薄弱,大军可朝至而夕克。然后麾军南下,平壤即唾手可得。群臣诸将基本附和这一意见,但长孙无忌出于谨慎却极力谏止,他也是怕扔下安市将来会腹背受敌。 这次唐军若绕开安市,动作快一点,平壤估计就得自己先乱了营,不战而下也未可知。但是天子督师,唐诸臣众将谁都有一份无形的心理压力,就怕出危险。结果几次良机都这样被错过。 当日午后,安市城中忽然传出猪叫鸡鸣声。众人不解,太宗却料定高丽军今晚可能可能会来袭营,这是在杀鸡宰猪犒劳敢死队。于是唐军做了充分的备。夜半,果然有高丽兵数百人缒城而下,太宗一见,跃马驰至城下,麾军急击。高丽兵死数十人,其余的只得退回城中。 第二天,太宗又令江夏王李道宗发动士兵在城南筑土山,以逼近城内,作为发射点。城内守军也加高城上的建筑,双方较上了劲。如此,唐军筑山昼夜不息,先后歷时 60 多天,用工50多万人次,山顶距城已不远,而且居高临下。李道宗派果毅(官职名)傅伏爱领兵驻扎在土山顶上,以防敌人袭击。 谁也没想到的是,由于土山太高,屯兵过多,结果突然塌下,压倒了城墙一角! 这是征高丽一役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刻。太宗的梦想,就断送在了这一刻。 本来这是唐军突入城内的绝佳时机。但是唐将傅伏爱擅离职守,土山附近的唐军群龙无首。高丽守军数百人反而从城缺处杀出,占据了土山,在四周挖堑壕而守之,唐军竟无可奈何。 太宗大怒,将傅伏爱斩首示众,下令一定要夺回土山。然而连攻三天,寸土未得。 李道宗犯了大错误,吓坏了,赤脚走到太宗旗下请罪。太宗以其破盖牟和辽东之功,特予赦免。但也有人说,失职的应该是李道宗,他没有做好防备城内守军反突击的部署。而傅伏爱当时已经尽了力量率兵抵挡,只是因为土山上唐兵太少而未果。 战事就这么成了胶着状。一路破城而来的唐军,此时受阻于安市,如出峡之水渐渐失了冲击的势头。时间拖了快一个半月,进入了九月。辽东寒霜早降,草枯水冻,严冬将至,已不适于长期作战。加之唐军的军粮将尽,人马也难以久留。 在万般无奈之下,太宗遂于九月十九日做出此行最英明的一个决定:班师。 这场轰轰烈烈的征高丽之战,从三月自定州出发,至此,歷时已半年有余。 端的是,辉煌序幕——眩目高潮——黯然收场。 回师前,太宗考虑到安市守将杨万春抵抗得也很不容易,特赐绸缎百匹以示嘉许。而杨万春则登城拜谢,遥送唐军返乡。 这又是:庄严的开头——滑稽的结尾! 归途上,霜色千里,满目苍凉,不知疲惫的唐军将士们有何感想—— 这一仗,究竟是打胜了还是打败了? 清点战果,这次东征,唐军共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等10 城,迁徙辽、盖、岩三州(即攻克辽东、盖牟、白岩后新置州郡)居民 7 万人入内地。在几次战役中,共斩首 4 万余级,俘敌10万人(都发给口粮打发回家了)。又获牛马各5万以及大量粮食。 而唐军自身战死仅近2000人,堪称奇蹟。只是战马损失较多,大概死了十之七八。在撤军途中又不幸遭遇暴风雨,“士卒沾湿多死者”,具体损失是多少,未计。 史载,太宗征高丽不如意,深悔之,嘆曰:“若魏徵在,不使我有此举也!” 关于这个战例的成败得失,千年来可谓议论不休,而且于今为烈。这里稍作分析。 这次出征,显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战争目标,那么失误到底有哪些? 第一当然是轻敌。隋炀帝倾全国之力征伐高丽,劳民伤财,固然不对,但唐太宗则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派兵太少。陆路大军为进攻主力,却仅有6万,一路留下来维持后勤保障线和守卫所占城池的,占去约1万。唐的大国军队优势,在具体战场上则变成了兵力上的弱势。以至于在安市一战中,两次都不敢下决心绕城而过。 第二是水陆两军未能进行有效的战略配合,且水军战果太少,仅攻下一座卑沙城(亦在今辽宁海城),此后便“耀兵于鸭渌水”,建安城也没能拿下。对敌构不成实际威胁,无助于主力突进。 第三是一线大将用人不当。因太宗怜惜名将李靖年纪太大,没有叫他随行,唐军少了一员勐将。据说,李靖是中国歷史上少有的“全能将军”,适应各种类型的战争。唐军长于野战,但在攻坚战上略逊一筹,而进入高丽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攻坚战。至于水军的那个总管、刑部尚书张亮,据说基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废物。 第四是皇帝押阵反而导致束手束脚。太宗本人在歷次战事中,一向敢于行险,但这次他并不是实际统帅,还带了整个“智囊班子”去,结果造成了决策犹豫。文臣武将都有怕担风险的顾虑,不敢出奇兵直袭平壤,只能以己之短(兵少路远),攻其所长(城坚地险),最终为坚城与气候所阻,未能实现战争目标。
第42页 但是也有论者认为,战争取得了相当的成果。首先,这是自三国毋丘俭攻破高丽屠王城以来上百年间,中土第一次真正战胜高丽,且收復了在南北朝时期被高丽夺走的许多辽东土地;其次是使高丽在战后无力再袭扰新罗,这就已经达到了惩罚战争的目的。 唐太宗可没有这么达观,估计他的看法就是没胜,第二年还想征高丽,被朝议劝阻,改为由牛进达、李勣等人率军渡海袭扰。 又过了一年,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唐太宗还不死心,想趁高丽连年受灾、国力困弊,在明年发30万大军灭掉高丽,而且已经下令剑南道伐木造大船了。但是到了次年,太宗病逝,这个计划便搁置了起来。 不过,要出兵30万征高丽,这个想法已是在步隋炀帝的后尘了。两代雄主,都要不计一切后果攻灭一个东边的小国,看来这个小国,也确实够让人头疼的! 太宗未竟的东征事业,从显庆年间起,由高宗和武后接过来发扬光大了。高宗在贞观末年征高丽之役时,曾经监国,管过内外大事;武则天那时是宫中才人,也用心揣摩过太宗的谋略;两人对征高丽失利的印象肯定十分深刻。 如何才能彻底征服高丽,他们做过周密的研究,这在以后唐军战略的改变上可以看得出来。 永徽六年(655年),休整了10年后的高丽、百济气焰復张,又联手压迫新罗,接连攻下新罗33座城。新罗上表向高宗求救。 老戏又重演了。高丽、百济违规,太宗在时也没怎么样,太宗不在了,他们更有何惧? 一开始,高宗并不想大动干戈,只是用了围魏救赵之计,派程名振、苏定方、薛仁贵等率军1万往击辽东,。唐军渡过辽水后,“高丽见其兵少,开门渡贵端水逆战”。唐军“大破之,杀获千余人,焚其外郭及村落而还”。这只是小规模的牵制性战役,打击力度不大,所以高丽并没被吓住。 显庆三年(658年)和显庆四年(659年),唐又两次出兵辽东,斩获颇丰。连续几次的军事行动,虽然牵制了高丽的兵力,减轻了新罗的压力,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显庆四年末,百济又攻陷新罗的独山、桐岑二城,新罗王金春秋向唐廷连连告急。 半岛形势恶化到如此地步,引起高宗与武后的高度关注。 此前,唐朝用兵重点一直在西域方面,现在西域稍定,可以聚精会神来认真对付高丽、百济了。 高宗和武后早就意识到,仅从辽东方面出兵牵制高丽,远水解不了近渴。小打一下可以,打打又会陷入炀帝和太宗深陷过的泥潭。 怎么办才好? 要拯救新罗,从陆路进攻不能考虑了,只有渡海作战才能避开高丽的地利优势。而且渡海支援新罗,可以先打击百济。新罗的地理位置是在半岛的东边,而朝向渤海湾的这边,恰恰是百济的领土。其时,大将刘仁轨建议说:“欲吞灭高丽,必先诛百济,留兵镇守,制其心腹。” 这是在朝鲜半岛作战制胜的不二法门,甚至迄今仍然有效。从陆路由北向南推,后勤将越来越匮乏,攻击势头也会越来越弱。而登陆沿海,中心开花,对方就很容易呈瓦解之势。 高宗和武后对这个建议极为赞赏,立即接纳,调整了针对半岛的战略方针。确定:先派兵渡海,与新罗联手打击百济,渡海远征军在半岛取得立足点后,再与辽东方面的唐军南北夹击高丽。 显庆四年(659年),朝廷遣薛仁贵、梁建方、契苾何力等,与高丽军激战于横山(今辽宁辽阳附近华表山)。新秀薛仁贵仍是一马当先,沖入敌阵,箭无虚发,所射者无不应弦倒地。 接着,又与高丽军战于石城(今辽宁省辽阳县东北),遇一善射高丽将领,射杀唐军十余人,唐军无人敢当。薛仁贵见状大怒,单骑突入,直取敌将。该敌将被薛仁贵的神勇吓呆了,不及放箭,便被生擒。此战役唐军获全胜,预示着高宗时代对高丽战争的兆头很不错。 显庆五年(660年)三月,百济又攻新罗,高宗与武后开始实施新的战略,任命老将苏定方为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统帅精锐水陆军13万渡海,进行登陆作战。又委任新罗王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率新罗军夹击百济。 这是一套非常完整的战略构想:唐水陆大军船队从成山(今烟臺)出发,横渡黄海,在半岛登陆后直捣百济都城泗比。新罗武烈王则亲率5万新罗军,从陆路由东向西夹击泗比城。 这次唐军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首选打击点是敌方的软腹部,在另一战线又有助攻的生力军。这个新战略把太宗征高丽时的弱点完全避开了。这就是高宗与武后在战略思想上的高明之处。 八月,苏定方的远征军船队从城山(今山东荣城)启航,至熊津江口(今韩国锦江)。百济军据熊津江口以拒。唐军先锋抢滩登陆,上山结阵,与百济守军展开激战。后续唐军船队正逢涨潮,源源开到,一时扬帆盖海,无比壮观。百济军根本抵挡不住,迅即被击溃,死伤数千。唐军顺利攻下了熊津江口,取得了稳固的立足点。 但是从陆路助攻的新罗军,进展却不大顺利,遭遇百济名将阶伯所率的五千死士殊死抵抗,最后勉强惨胜。 老将苏定方一向是个穷追勐打的高手,唐军水陆大军刚一站稳,就齐头并进,沿江而上,直抵百济都城泗比城外二十里。百济这时是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倾国来战,但已无济于事了。唐军再次大破百济军,斩首万余,又穷追残敌直抵泗比城下。
第43页 百济亡国己成定局了! 百济义慈王与太子隆仓皇出逃,次子泰自立为王,试图守城,但义慈王嫡孙文思认为这是找死,便率众跳下城墙投降,百姓也纷纷跟随。泰制止不了,只好竖起降旗。不久义慈王与太子隆也一起来降。百济宣告灭亡。 从唐军出征,到此刻,还没出一个月。 百济亡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高丽。苏定方率唐军主力约10万,分道北上进击。大将刘仁愿留守百济都城泗比城,王文度留守熊津江口。唐廷还在百济故地设立了熊津等5个都督府,委派当地的酋长分任都督、刺史。 第二年是龙溯元年(661年),征高丽的大业让高宗心情激动,想效法父亲,也御驾亲征一把。他从陆路派出增援军直奔鸭绿江,并下诏表示要亲率六军跟进。但这一想法,被武则天极力劝止。——太宗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么?现在的问题是,境外的作战宜速不宜迟。 高宗接受了意见,遂下令诸路军速攻高丽。 其时百济虽亡,但各地的地方势力和守备军并未受到打击。亡国一个月后,百济各地就掀起了抵抗运动,蔓延全境。刘仁愿兵少力单,竟被困于泗比城。熊津江口方面,王文度一到任后就死了,部众无人管带。 半岛南端的局势又麻烦了。北面,苏定方的主力现在已与高丽军接上了火,不可能回师南下解救。情势紧急,高宗乃派刘仁轨率领援军渡海,又令新罗军迅速西进,协助唐军解泗比之围。 十月下旬,唐援军赶到,汇合王文度的部众和新罗军,大败百济叛众,成功地解了泗比之围。两位刘将军会了师,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津江口是进退要地,便退守于此,等候高丽战场上的消息。龙溯元年二月,百济将军武王的儿子鬼室福信,又率数万乱军扑来,但再次被唐新联军击败。 我们再来看正面战场。龙溯元年(661年)四月,唐军44000人以水陆两路再向高丽进攻,连战皆捷。七月,唐军进抵平壤城下。但唐军的攻坚能力似乎并没有多大提高,围住平壤后久攻不下。 再看从北面陆路增援的任雅相一部,则在鸭绿江受阻。后来,契苾何力带领另一支援军赶到,两军汇合,大败盖苏文之子泉男生率领的数万高丽军。可是不久,任雅相却在军中病死。高宗见陆路增援不是十分顺利,为防不测,就让契苾何力赶快撤军。 而平壤已成了吞不下的鸡肋,高宗便于次年二月,命苏定方撤围退兵。这次征高丽的行动就此告一段落。 高宗审时度势,不死要面子,打得不顺手就撤,这是对的。但这样一来,留在百济故地的刘仁轨、刘仁愿一军就处于险境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恰恰是这一支孤军,在百济创造了一个大大的奇蹟! 而且两位唐将中的刘仁轨,年已六旬,原职务为刺史,这次来百济是他第一次带兵! 唐高宗诏令刘仁轨便宜行事,或留镇新罗,或乘船撤回。但刘仁轨心中自有主张。此时北线唐军已撤,百济余部满心以为南线唐军早晚也要走,防备上也就疏忽了。刘仁轨的意见是,要灭高丽,必先彻底灭掉百济,如果放弃熊津府回国,则百济马上就会死灰復燃。那么,不仅此次出兵前功尽弃,以后也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他不想走。 这个意见得到高宗的认可之后,刘仁轨趁百济余部不备,突然出击,先后攻克了支罗城及伊城、大山、沙井等地,又与新罗联兵攻克了险要之地真岘城,一举打通了通往新罗的粮道,保证了唐军的补给,牢牢站稳了脚跟。 百济再也无力进攻唐军,九月,便派了使者赴日本请援。龙溯三年(663年)三月,日本天智天皇出于转移国内矛盾的考虑,同时也性在半岛上插一脚,便派毛野君稚子、间人连大盖等大将率军27000人,渡海登上半岛支援百济,占领了新罗的沙鼻歧、奴江两城,切断了唐军与新罗军的联繫。 五月,唐威卫将军孙仁师率7000人的援军登陆仁存,与刘仁轨、刘仁愿部合兵一处,唐军声势大振。新罗文武王(原太子金法敏也)率新罗军,再次攻入百济。 几路大军会师后,刘仁轨力主直取百济的屯兵之地周留城,诸将同意。由孙仁师、刘仁愿和文武王率步兵从陆路围攻周留城;由刘仁轨、杜爽率水军从水路经熊津江进入支流白江,封锁白江的出海口,切断周留城与海上的联繫。 这边刚刚谋划好,日本又向百济派出了万余援军。如此,日军在百济的总兵力就达到了42000余人,实力已相当不小。 九月二十七日,两国水军在白江口狭路相逢,日军先向唐军发起了进攻。 这是歷史上第一次中日大战。两军舰船数量相差悬殊,唐朝水军为7000余人,战船170艘;日本水军万余人,由6个大将统率,战船1000多艘。但唐朝国力强盛,经济发达,所造海船以形体高大、性能良好着称于世,因而唐军在战斗力上又远超过日军。 刘仁轨临敌毫不畏惧,指挥大唐水军沉着接战,进退有序,将日军舰队全部包围。 唐军以两艘战船为一组,远则以火箭攻击,近则以船头撞击,充分显示了先进军事力量的素质。而日军则是由各地豪族的私人武装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只凭着一股蛮勇与唐军纠缠。日军将领盲目自信,以为靠勇气就能战胜一切,“率日本乱伍中军之卒,进打大唐坚阵之军”(《日本书记》卷二十七《天命开别天皇》),结果可想而知。
第44页 唐军与日军互发火箭攻击,唐军的大型战船占了便宜,一旦着火,可以及时扑灭。而日船规模不大,着火后很快就会烧及全船。同时火势也会在自己舰队中蔓延。就这样,日军舰船接连被焚毁,日军大将朴市田来津也被唐军乱箭射毙。 白江口激战共打了两天,连战四阵,日军大败,战艘近半被毁,士兵溺死者不计其数。史书上关于此战的记载也非常的传神:“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皆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 百济新立国王扶余丰从火中逃出性命,驾舟逃去了高丽。败报传到周留城,城中的百济余众与日军只得开城投降。百济全境归顺,復兴之梦彻底破灭。 唐之国威,一战而成! 白江口海战获胜后,唐军很快占领百济全境,与新罗一道,形成对高丽的夹击态势。日本方面也如惊弓之鸟,天智天皇深恐唐军进攻日本本土,自次年开始,在国内耗费巨资修筑了4道防线,以备唐军。 这一战,对东亚格局也有着深远影响,日本在此后900年里再也不敢染指半岛。在此后不久,日本“遣唐使”的派遣进入高峰期,已开始的“大化改新”也越加深入,致力于建立完善的中央集权制度,向先进文化看齐。 此前,百济有两位首领沙咤相如、黑齿常,他们在苏定方撤军后,招集百济亡众据险固定守。白江口海战后,各率所部归降唐军。刘仁轨见他们忠勇有谋,便力排他议,委以重任,为大唐收揽了两员大将。其中黑齿常在后来在边境战争中功莫大焉,稍后我还要讲到。 此次征高丽中刘仁轨的一系列作为,意义非常重大,使这场战争保存了极有价值的战果。假如他当初选择了撤退,那么唐朝下一次进攻高丽的行动就会困难得多。 刘仁轨,字正则,汴州尉氏(今河南尉氏)人,自幼清贫,但“恭谨好学”(《旧唐书?刘仁轨列传》)。原为文臣,经次一战,成了大唐着名军事将领、水军统帅。 更令人感慨的是,此前在李义府逼死大理寺丞毕正义一案中,刘任轨受命审理案件,因秉公而断,得罪了权臣李义府,屡遭李的打击,在出征高丽之初,刘仁轨原负责监统水军输送物资,被立义府陷害,险些被处死。后被免职,白衣随军效命。 所幸高宗、武后毕竟还是识人,在紧要时刻果断起用他为援军统帅,成就了一番大业。 几乎就在征高丽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西部又起烽烟。龙朔元年(661年)三月,一向与唐友好的回纥首领婆闰死,继位的比粟转而与唐为敌,屡次犯边。 回纥也称回鹘,是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因喜乘高轮车,所以北魏时亦称高车,或称铁勒。隋至唐初,居住在娑陵水(今蒙古色楞格河)一带,分为九部(九姓),势力渐强。起初役属于突厥,贞观年间归顺了唐朝,隶属燕然都护府。 高宗经过斟酌,命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赴天山征讨九姓回纥。而回纥九姓则拥众十余万拒唐军。 薛仁贵在上次征高丽时练出了胆量,这次仅带数十骑当先开道。回纥见他人少,也只派数十骑前来挑战。薛仁贵见敌骑临近,大唿“看箭”,连发三箭射死三人。其余回纥骑兵慑于薛仁贵神威,连忙下马请降。 这时后面唐大军已到,薛仁贵乘势挥军掩杀,回纥大败,降众两万余。 薛仁贵这个农夫出身的将领,忽然发了狠心,将降众统统赶下峭壁坑杀。接着,又越过碛北追击败众,擒其首领兄弟三人。 薛仁贵回营后,军中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土长歌入汉关。”这一仗打得实在是狠,回纥九姓从此衰败,不敢再为边患。 战后,唐高宗召刘仁愿、孙仁师回朝,令刘仁轨领兵镇守百济。百济这个小国,穷兵黩武,不自量力,结果搞到“合境凋残,殭尸相属”(《旧唐书?刘仁轨列传》)。刘仁轨做了大量的恢復工作,掩埋骸骨,登记户口,修路架桥,赡养孤老。又在百济颁布大唐正朔及庙讳,百济人心大悦,各安其业。刘仁轨还在百济屯田积粮,训练士卒,把百济故地经营成了攻打高丽的前进基地。 征西军班师回朝后,武则天亲自接见了薛仁贵,见他器宇轩昂,不禁大为赞嘆,没追究他杀俘、掠取“番女”为妾等罪过,反而额外给予赏赐。 显庆初年以来大唐的东西边患,至此告一段落。唐朝的最高决策者在几次对外战争中,都表现出了很高的水准,其一是战略思想符合实际,注意了扬长避短;其二是将帅选择得当,又赋予临机处理的权力,使他们放得开手脚、敢于行险取胜;其三是充分发挥了友邦作用,令敌方处于腹背受敌的困境。 高宗初次面对重大战争,却处理得如此理智、客观、高明,这里面,皇后武则天的功不可没。这一时期,恰是高宗头痛目疾很严重的时期,政事一切委诸武后。武则天在战争时期的襄贊、策划、拿主意,恐怕多少是起了决定作用的。她在年幼时崇拜太宗的雄才大略,年轻时又亲受太宗薰陶,此次初试身手,竟是青胜于蓝! 看来,战争并不是男人的专有领域。 16、铁腕平息“废后”风波 武则天自辅政以来,越来越显示出她凌厉的手段。唐朝的高层政治风格也与永徽年间有了很大不同。
第45页 新君性格仁懦,这是在盛世雄主之后的最大不幸,往往一个强国会因此在几年之间就滑向没落。然而天祐大唐,选出了武则天这样一个强势人物,可以继往开来。 她辅政后,对内的人才制度改革与对外的用兵方略,都证明她决非一个只知揽权的庸人。 她之所以在千百年后仍遭人非议,并非真的是什么红颜祸水。某些舆论所攻击她的,无非一是任用小人,二是女人干政,三是滥杀亲族。 关于这些,我将在后面的叙述中,一项一项为她辩明。 武则天的一生,至晚年权力达到顶峰。 在华夏歷史上最强盛、最完美的一个朝代中出了一个真正的女皇帝,这使得很多“正统人士”无法直面。只有诽谤之、贬低之、妖魔化之,否定她开闢唐朝盛世局面的歷史功绩,方能泄他们的心头之愤。 但是愤怒不等于有理。从武则天从政后的总体表现看,她并不是一个品质卑劣之人;她的冷酷,往往是出现在维护皇权的关键时刻。 在她的观念里,皇权强盛,就是帝国强盛;所以她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巩固皇权——不管是李家的,还是她自己的。 凡是与此牴触的,就要无情地扫荡之。 抓住这条脉络来分析她的行为,一切表现在她身上的悖缪、冷酷、矛盾,就都有逻辑可循。 比较能说明问题的,是在用人方面。武则天有一个使用“小人——酷吏——良臣”的曲线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先煳涂、后清醒,而是完全由政治情势所决定。 武则天以皇后身份辅政、主政乃至最后大权独揽,这些行为触犯了正统的儒家礼法,必然会遭到士大夫阶层的“制度性抵制”。人心、舆论先验地就把她摆到了邪恶的位置上,“正人君子”不会主动依附她、支持她,这就迫使她起用小人或者品质有争议的人来为新政开路。但是,即使是对小人的使用,她也始终处在操控的地位,不会为小人所左右。小人们的角色,不过是揣摩她的政治意图,充当一个工具而已。 当政权稳操在武则天手中以后,这些小人、酷吏便失去了作用,她就会顺应人心将他们毫不留情地抛弃。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 武则天是一个继太宗之后掌握大唐命运的英明之主,而不是能被阿谀奉承灌昏了头的庸主。臣子孰优孰劣,她心中自有一本帐,或者说这是她始终注意思考的问题。 当后来她登上权力顶峰并巩固了体制之后,所用之人就基本都是“正人”了。当然,她的悲剧也在于此:“正人”从内心是不能接受“女主当国”这一违反儒家传统的情形的,因而她最终没能逃脱儒家体制的铁掌——被“自己的队伍”戏剧性地剥夺了权力。 千年的传统,惟有她一人能将其成功打破,但是她还是遭到了传统体制的最后一击。 她人生曲线的这样一个起伏,仅与“体制”有关,而与私德无关。 正因为高宗黯弱,当不起维护皇权的重责,才有武则天走到皇帝的身后,进而从幕后走到前台。 我们不要忘了,所有关于武则天的精彩大戏,都缘于这样一个歷史的节点。 武则天驭下,注重的是量才录用。但对于所器重的大臣,也决不是无原则地袒护纵容。尤其是,她对拥立功臣虽怀有感念之心,但一旦他们闹过了头,处理起来也相当严厉。 东征高丽时的北路援军统帅任雅相,就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将才。任雅相治军有方,赏罚严明,全唐朝的军人都知道。东征中,任雅相不幸病死在鸭绿江边,武则天为之嘆惋不已。 显庆四年(659年),武则天听说支度尚书卢承庆才堪大用,便建议将他提拔为宰相,仍兼原任尚书。卢承庆是个经济学奇才,早在贞观时,太宗有一次问他歷代户口之数,他竟一口气从夏、殷上古时代一直讲到隋朝,听得太宗目瞪口呆,嗟嘆不已。 但卢承庆出任宰相后不久,在度支尚书的工作上出了纰漏,因未能征足赋税受到御史台官员弹劾。高宗觉得此事不好处理,因为卢承庆是武后建议提拔的,出任宰相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武则天闻知后,请高宗按章办事,对大臣要功过两分清,不要看她的面子。于是,下诏将卢承庆免职以示惩罚,后又考虑其才干起用为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 当时的左相许圉师,位高权重,政绩出色。其父许绍是高祖李渊的少伙伴,在高祖、太宗朝都是重臣。武后对许圉师相当尊重,曾屡次登门求教。龙朔二年(662年)冬十月,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然在游猎时踩踏了农民的庄稼,与田主起了争执。许自然不仅不认错,反而发响箭吓唬人(一说误杀一人)。许圉师隐而不奏,只想对儿子杖一百就算了事。 事主不服,一状告到了司宪台(中央监察机关),司宪大夫杨德裔不敢过问。 时任西台舍人的袁公瑜,叫人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到了高宗那里。武后权衡此事后,建议高宗要严惩。 高宗便把许圉师叫来质问:“圉师为宰相,侵陵百姓,匿而不言,岂非作威作福!”许圉师辩解道曰:“臣位居中枢,向来以直道事陛下,不能悉得众人之心,故为人所攻讦。至于作威福者,或手握强兵,或身居重镇;臣不过是个文吏,奉事圣上,惟知闭门自守,何敢作威福!”高宗立刻发了火:“你还恨手中无兵么!”
第46页 许敬宗在一旁插言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诛!”高宗于是令人把许圉师撵了出去,并下诏免官。次年三月,又贬为虔州刺史,两个儿子也被免了官。司宪杨德裔以徇私枉法被流放庭州。(顺便提一句,“大唐第一蛊惑仔”诗仙李白的妻子许氏,就是许圉师的孙女。) 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对“李猫”李义府的处置。 李义府是个被钉在歷史耻辱柱上的贪官、小人,这就不用说了。但他在做官之初,似乎还是个可造就之才。在他当太子舍人时,曾经写了一篇《承华箴》,劝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治“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又说,“佞谀有类,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 这文章连太宗看了都叫好,连唿:“朕得一栋樑也!” 这些话确实说得有大智慧。官场躁竞的小人,一般都耐不住寂寞,一有机会就要打破头的抢官做。青年李义府懂得克制,懂得以正直立身,原是一块很不错的璞玉。可惜他官越做越“聪明”,最后完全成了唯利是图之人。 他在显庆二年(657年),被高宗一气之下贬到普州(今四川安岳县),但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因为武后在端掉了长孙无忌的宰相班子后,需要有一个听命于自己的班底,于是向高宗说情,将李义府又调回中枢,升任右相、封河间郡公。 李义府起復后,忽然起意要改葬他的爷爷。改葬就改葬吧,墓地又偏偏选在高祖李渊的爷爷李虎的“永康陵”旁(在唐咸阳城东北的三原县)。这简直是太不知深浅了。他这样做做,一是为了光宗耀祖,二是要测试皇帝对自己的恩宠究竟到什么程度。 获得批准后,他便示意附近各县调派丁夫、牛车为他爷爷修墓。三原县(今陕西富平)县令李孝节为讨好李义府,私征丁夫,昼夜劳作。其他七县的县令见了,都不敢怠慢,也起而效仿。高陵县令张敬业为人恭谨,迫于李义府的威势,终日操劳,竟累死在工地上。 自王公以下的各级官员,也都以襄助迁葬为名,争先恐后向他送礼。高宗还下诏,让御史去哭送灵车。这还了得!皇上一发话,从灞桥到三原七十多里道路上,送葬的车马络绎不绝,史称“人臣送葬之盛典无与伦比者”。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他在居母丧期间,听一个方士杜元纪说,他的宅第有“狱气”,应积蓄二十万缗钱才可以除去晦气。李义府信之,加紧收敛钱财。他派儿子右司议郎李津找到长孙无忌的孙子长孙延,说:“我为你可求一官,数日后诏书便可下来。”过了五天,果然授了长孙延“司津监”的职务,并向长孙延索钱七百缗钱——诚信为本嘛! 高宗还特地恩准他初一、十五休假在家哭吊亡母。他却利用这个机会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与杜元纪偷偷熘到东城,于凌晨登上古墓观望风水。估计是作恶多了心有点虚,不够唯物,想预测一下自己将来的命运。 一个宰相搞这名堂,怎么能瞒得住人?于是有人告发他“窥看灾异,蓄有异图”。《新唐书》上干脆就说他有“异计谋”,也就是想造反。同年四月,“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也将他“卖官”的事奏了一本。 武则天早知李义府素有恶名,恃宠骄恣,甚至到了敢于顶撞高宗的地步。但武则天念他拥立功大,不欲令其寒心,只是委婉地劝过他。这对李义府来说,已经是宠眷不再了,再加上出的这些烂事,终于超出了武后忍耐的限度。 高宗、武后于是下令,拘李义府下狱,派“司刑太常伯”刘祥道与御史、详刑寺官员共同审讯,又命司空李勣监审。 经过高规格的审讯,查明犯罪属实。高宗便于当月下诏,痛斥李义府“泄禁中之语,鬻宠授之朝恩;交占候之人,轻朔望之衰礼。蓄邪黩货,实玷衣冠;稔恶嫉贤,载亏政道。”将李义府削除名籍,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将他的儿子李津也除名,流放振州(今海南万宁)。其他诸子及女婿一併除名,流放庭州(今广西天峨东北)。 这个处置李义府的决定,不可能是高宗单独做出的,他肯定徵求了武后的意见。因为在过去,李义府不仅是皇帝的亲信,也是皇后的亲信,在立武后一事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要丢弃这颗卒子,一定是两人共同协商的结果。 李义府垮了台,朝野莫不称庆,有人还写了一张《河间道行军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也就是罪行布告,张贴在交通要道上。里面称李为“铜山大贼”,是说他搜刮的铜钱堆积如山。 李义府得势时,常把别人家的奴婢占为己有,及势败,这些奴婢一闹而散,纷纷跑回原来的主人家。 后来高宗在泰山封禅时大赦天下,但规定长期流放的人不不在此列。李义府为此忧愤成疾,死时年53岁。 倒是武则天最终念及李义府在永徽年中有功,在她当了大周皇帝之后,追封李义府为扬州大都督,十多年后又大赦李义府的妻子还归洛阳,表现出一定的人情味。 李义府被贬后,留下了空缺。武则天便建议,让办案有功的刘道祥来顶右相的缺。但是刘道祥却多了个心眼,他怕武后因李义府的事而迁怒于他,便屡次上表,请求告老还乡。高宗开始很不解,没病没灾的告什么老?后来悟出来:这是怕武后报復啊!
第47页 就这一件小事,却引发了高宗与武后之间的嫌隙,进而引发了一场大风波。先前李义府顶撞高宗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不快,但是忍忍也就过了。但这次刘道祥请辞的事,却引起了高宗许多联想。 早些年,是长孙无忌霸道,群臣不敢提意见;现在是自己的老婆太厉害,大家还是不敢说话。问勛臣李勣,大家为何不敢直谏,李勣也只是挑好听的说。 高宗也懂得一点儿朴素的辩证法:大家都夸好,那就是有问题!问题在哪里?是不是武后太专权了?——我偶有过失,她就当面批评;我谈论朝政,她也敢跟我唱反调。后宫的女人,哪个不怕武后?哪个还敢跟我嬉闹?我这皇帝,不是成了个“惧内”的皇帝?诚然大唐的男人惧内是流行病,但皇上总归还不一样。 难道我就是受制于人的命? 武则天对高宗的心理变化却毫无察觉。她很忙,忙着处理政务,忙着学习贞观时期的奏疏诏敕。忙得上了瘾,一个通宵不睡也是有的。她的角色实际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打理一个国家,心里就放不进去女人的细事了。 如此把高宗撂在一边,高宗就不免思想空虚。多病多愁,又有个强悍的老婆管着,是够郁闷的! 孱弱的人有时会有异常的行为;苦闷的人必须找一个发泄渠道。这两点,武则天都给疏忽了,结果,就在她的眼皮底下,高宗的感情出轨了! 威仪赫赫的武则天也有情敌?谁能这么大胆?自然是有人,而且不是一个。她们不是别人,就是武则天的的亲姐姐和外甥女。 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曾是越王府法曹贺兰越石之妻,生有一子一女。贺兰越石死后,韩国夫人就成了年轻的寡妇。 这个寡妇虽寡,但风韵犹存。年过四十,举止仍然柔媚,笑容十分可人,而且,还有一股子少女的娇态。 武则天当了皇后以后,家人的地位也大大提升,高宗封她姐姐为韩国夫人。因为有这层关系,韩国夫人就经常带着女儿贺兰氏出入宫禁。小贺兰氏也是尤物一个,生得娇小风流,惹人怜爱。她们与高宗在后宫经常见面,互不避忌。 在愁闷中,这母女俩真是天赐给高宗的一对佳人。高宗愿意和韩国夫人聊天,也愿意逗贺兰氏玩。韩国夫人比高宗年长6岁,心思细密,善解人意,与武则天的严厉形成了鲜明对照。那个贺兰氏,就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了,惹得高宗神不守舍。 高宗跟这母女俩在一起,估计是如沐春风,跟一家人似的。每日都召她们到寝宫来谈笑,有时还赐食赏宴、同赏歌舞。这么亲密的接触,不出问题才怪,时日一久,母女俩竟然双双成了高宗的枕上伴侣。 有了这温柔乡,高宗就更是乐得经常託病不朝了, 这是宫里的超级绯闻,宫女们看在眼里,谁也不敢多嘴。 武则天虽然忙,但也起了一点儿疑心,可是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隐忍未发。对姐姐和外甥女一如既往,热情有加,对高宗更是只字不提。逢到高宗上朝,她就垂帘于后,尽力照顾这多病的丈夫。事情竟然就这么奇怪地延续了两三年之久。 谁也料不到,韩国夫人忽然一下就死了。她死于何时、如何死的,史籍上都不载,真是消失得无声无息。 据说,她死于某个深冬,死前惊悸、发烧、说胡话,大喊:“活不成了,有人杀我!”宫女们无法,只能日夜守候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安慰她。 临死前几天,她紧闭房门,不许任何人进,一听到有外人的动静,就惊坐而起,让宫女把人赶走。就连高宗、武后与贺兰氏也不得近前。 弥留之际,这可怜的韩国夫人把宫女们也统统赶开了,入夜,在一派凄凉之中气绝身亡。 姐姐死了,武则天悲痛欲绝。她去掉首饰、穿上素服,亲送灵柩于墓地,下葬时抚棺痛哭,还请高宗罢朝三日为之举哀。这一切做得无可挑剔。大概也正是由于如此,后世才有人怀疑韩国夫人是被武则天毒死的。但是,没有证据。 韩国夫人成仙了,高宗当然很受伤。他茶饭不思,缅怀不已,一想起当日的种种温柔,就潸然泪下。他把对韩国夫人的爱恋,都加到贺兰氏身上了,对其加倍宠爱,索性封了魏国夫人。而且,还想正式册封贺兰氏为妃嫔,但碍于武后那里不好通过,就迟迟不敢搞掂。 武则天对姐姐不说什么,可能是出于多年的感情,但是对这个没大没小的外甥女,就没那么客气了,据说她内心甚为忌恨。 高宗在想什么,武则天现在当然心里清楚,但她故意装做不知,弄得高宗心里有话、口难开。 魏国夫人贺兰氏毕竟还是太嫩,听说有可能当妃嫔,满心都是乐。为博君王开颜一笑,每天都要在妆檯前花费很长时间, 她的梦,做得大了! 就在这时,一件事打破了长期的微妙局面。麟德元年(664年)十二月,宦官王伏胜举报,说武后常召道士郭行真进入宫禁,行“蛊祝”、“厌胜”之术。 前面说过,这“蛊祝”、“厌胜”之术,就是暗地里咒人早死或者倒霉。那么,武后要咒谁,还煞有介事地请了专家来?史上不载。后世有人推测,总离不了韩国夫人母女俩人。 高宗得了密报,大怒:又来这一套!他深恶有人在宫中搞这些名堂,王皇后之废,重要罪状之一就是搞“厌胜”,太有失皇后体统。再者,道士郭行真再怎么是专家,也是个男人,居然可以在武后庇护下私自出入宫禁,这又孰可忍?
第48页 盛怒之下,软弱的高宗也来了蛮劲儿:他想要再次废后! 不过为谨慎起见,他找来了一个人商量,这人就是文学史上很有名的上官仪。 上官仪时任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这个看着很眼生的“东、西台”,是新改的部门名称,就是原来的门下省和中书省。上官的这个位置,已是位列宰相了。 他是陕州陕县(今属河南)人,家居江都,是初唐名气很大的才子,通佛儒,善文章,五言诗更是做得好。太宗李世民闻其名,召他为弘文馆直学士,后又升秘书郎,负责记录皇帝言行,还曾参预《晋书》的编撰。 据史载,太宗和他算是文友了,每逢写文章,都要让他改稿;写了满意的文章,还要让他也来上一篇相合。皇帝家的私宴,他顿顿都落不下。 高宗即位后,升上官仪为秘书少监。龙朔二年(662年),经武后建议,提拔为宰相。 上官仪长于南方寺院中,受南朝文风薰陶,"文并绮艷",尤擅五言诗,很讲究格律。当然他的诗歌内容都是歌功颂德的,无甚可取,只是词藻华丽罢了。后来因为地位显赫了,时人多仿效,世称“上官体”。 比方这首《咏雪应诏》,就确有拍马之嫌—— 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 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 不过,他的作品中清新可读的也有。 至于上官仪的为人,有的记载说他“刚直肯谏”,有的说他“恃才任势”,总之挺狂傲,为当世所嫉。 这个时候李义府已经垮台,上官仪就成了高宗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 高宗把他叫来,说自己实在忍受不了妻管严了,问他有什么主意。 上官的位置虽然显赫,但本质上不过是个文学侍臣,城府还不够深,一傢伙就卷到这旋涡里来了。不知他是早就对武后专权不满呢,还是仅仅为了附和高宗,张口就道:“皇后专恣,人所共知,失四海之望。莫如将其废去,以安民心。” 高宗心里一喜:这下可找到知音了,“耙耳朵,当不得”啊!于是就叫上官起草废后诏书。 这密室密谋,端的是风波骤起! 难道武则天头上的凤冠,要摇摇欲坠了? 难道前路上王皇后的幽灵,真的在向她招手了? 皇帝诏书,就是金口玉牙,只要一颁发下来,舆论马上就会响应,那就不好翻身了。 这是为数不多的足可以改写歷史的关键时刻。 换了别人,早就跌下马来,但武后毕竟是武后,她的情报网在当昭仪时就遍布宫内,如今更是严密。事情一出,早有左右侍者奔告武后。 我们不要以为古人办事效率比今天低,那时的人大多数知道主子是谁,为主子效劳是牵扯自己利益的事,因此也有效率奇高的时候。不像辛亥后的一段时期,大家都不知道主子是谁,只说主子就是自己,那谁还会卖命地干? 武后闻讯,大惊。她与夫君共结连理以来,也是一波三折,才巩固了权力,算是患难夫妻了吧。况且平日政见又甚吻合,怎么突然就会有此变故? 她毫不迟疑,立刻去见高宗。 这边上官仪运足了文思,把废后诏一挥而就,据说开列的罪状有十数条之多。上官刚放下笔,草诏的墨迹还未干,高宗大概也正在推敲,忽见武后面带愠怒出现在他们面前! 人“赃”俱获!看来眼线报告的是实。 所幸诏书只是个草稿。按唐代制度,诏书由中书省官员或皇帝指定之人起草,再由门下省审核,而后誊抄一份,盖印生效。现在这个稿子,还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晚来半步,就任凭是谁也无力回天了! 此时上官可能是趁机熘掉了,高宗面对武后,羞愧不已。 武后当即跪在高宗面前自辩,问自己到底有什么过错,要被夫君休掉? 高宗只好从实招来,说是王伏胜举报云云。武后则辩驳道,王伏胜并不在后宫值勤,何以知晓有厌胜的事? 高宗无言以对。 随后,武后不卑不亢地陈述了几年来辛苦辅政的事,软中带硬地问,为何不信妻子却信一个奴才,竟然不顾夫妻之情,妄弃无辜? 这一问,一下就把高宗制服。高宗连忙收起诏书草稿,但仍是惊魂未定,深怕武则天怨恨,便说:“是上官仪教我!” 武后听了,恨道;“好,好!”起身就回了后宫,高宗只得乖乖地跟在后面。 两人在后宫密谈了很久。高宗想想,自己做得实在不对,便连连道歉,待武后亲密如初。 这个废后的事,高宗想得太天真,也处理得太轻率了。武则天当皇后,迄今已有8年多,一直注意培植亲信。辅政之后,权力等于半个皇上,有权就有势力在,就会有人拼死维护。哪里会像王皇后,一纸诏书就能给打倒。现在要扳倒武后,不辅以武力,百不能成一,跟文臣密谋能成什么事?何况高宗还是个“耙耳朵”,当面交锋,一触即溃。 最冤的还是上官仪。他在这场风波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正史不载。如今不同立场的武则天传记,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他唆使宦官王伏胜坑害武后的,在事件里充当的是主谋。但是大多数史家还是认为,他不过附和了高宗的意图罢了。
第49页 上官是个做诗的好料子,放着好好的五言诗不做,登上了宰相位置,这里就潜伏着悲剧因素。他受高宗和武后的器重,任宰相一年多,就达到了“独持国政”的地步。这已经是与武后的权力有所冲突了,还这么不小心,捲入了皇帝两口子的矛盾,犯了“疏不间亲”的大忌。 北方老农有言:小两口闹别扭,炕头掐架、炕梢和好。外人掺合进去,不当牺牲品才怪! 这场风波其实非常兇险,武则天之所以能举重若轻,一番言辞就把它给化解了,是因为她抓住了高宗的弱点。但是事情不能这样就算完,发难者、附和者,是一定要付代价的。 武后要杀鸡给猴看,好压制住潜在的反对派。 高宗被厉害老婆逼的无路可退,只好随她去了。 于是上官仪就成了武后要杀的鸡、成了被高宗甩出来的替罪羊。 其实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有关于上下级关系的“三铁律”:一是上级永远英明,下级永远愚蠢;二是上级永远正确,错误都是下级犯的;三是上级错了也没事,下级跟着错就要负全责。 上官吃透了做诗的格律,却没吃透伺候上级、特别是伺候皇上的禁忌。他付出的代价是,一颗才思敏捷的脑袋。 能把上官和王伏胜牵到一起的线索,很容易就给找到了,那就是废太子李忠。上官和王公公命太苦,居然都跟李忠有点儿瓜葛。在李忠为陈王时,上官是王府的谘议参军;王伏胜也曾经服侍过李忠。 李忠是身份何等敏感的人物!有这些关系在,就足够了。武则天开始动手报復,她授意许敬宗,诬告上官仪和王伏胜教唆故太子李忠“谋大逆”。 太子(法定接班人)本来就容易被扣上谋逆的帽子,故太子,那就更是“只欠砍头”的角色了,还能活着就是奇蹟。 这道奏表一上,高宗心里暗自叫苦:这是要折我的臂膀啊!但是为了平息武后的怒气,他只好准了奏。 麟德元年(664年)十二月,上官仪被逮下狱,和他儿子上官庭芝、还有王伏胜,一併砍了脑袋。犯官家属籍没。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其时还在襁褓之中,她就是在这时候被没入宫的。 两天后,废太子李忠被赐自尽。 事情还牵连到刘道祥,他因“与上官仪交通”而被罢右相,留任司礼太常伯(礼部尚书)——他一直就在往后躲,但秋后算帐还是找上他了。 还有郑钦泰等一批朝士也因相同罪名被流被贬。 鸡杀了,毛拔了,就风平浪静了。为什么要杀鸡,连鸡自己都明白,因此武后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惜了上官仪一肚子文才,还没等全倒出来就归天了。他的一首五言诗《入朝洛堤步月》,至今还令古典文学教授们拍案叫绝。 其诗曰—— 脉脉广川流,驱马歷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诗里的“广川”是指洛水,“长洲”是指洛堤。写的他在东都洛阳皇城外等候上朝的情景。唐初时,百官上早朝没有“待漏院”可供歇脚,大家必须在破晓前赶到皇城外等候。洛阳的皇城紧挨着洛水,皇城门外就是横跨洛水的“天津桥”。唐代宫禁森严,天津桥入夜要锁闭,天明时才开锁放行。因此百官一大早都得在桥下的洛堤上站着,隔着洛水等候放行入宫,就连宰相也不能免。 据刘餗《隋唐嘉话》载,上官仪当宰相那会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也就是骑着马而慢慢走。某日大概心旷神怡,就即兴吟咏了这首诗。当时一起等候入朝的官员们,听到远处上官大人的“音韵清亮”,再一抬头:呵,“望之犹神仙焉”! 到底是诗人出身的宰相,同是在洛堤等候,其超逸之气,在群僚中如鹤立鸡群。 在下我早年也是弄过诗的,略知皮毛。细品这诗,直如长风吹透胸怀。惜乎,悲乎,若早些不要这顶官帽子,上官大人,何愁不成大唐的第二蛊惑仔! 这次政治事件,有论者归纳为武则天二进宫后的“第四次杀人”。下手比较狠,但波及范围很有限,主要是震慑。果然,鸡杀了之后,猴儿也就老实了,在很长时间里,再也无人敢对武后辅政说三道四。 反对派企图废后的举动,反而刺激了武则天,她感到有必要把权力抓得更牢一点儿。在此之后每逢上朝,高宗在前,武后必垂帘在后,正式成为定例。政事无论大小,都由二人共同裁决。群臣朝谒,万方奏表,都将高宗、武后唿为“二圣”。 武则天,又直升了一步,即使是在名义上,也成了真正的皇帝了。 而在实际上,她所获更多。经过夫妻俩的这一番较量,高宗彻底认输,把大权拱手让出——耳朵,耙就耙吧。群臣上奏,要看的必须是武后的脸色了。《资质通鑑》对此描述道:“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官员升降和生死),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 如此一来,高宗的所有重要政治活动,就都在武后的直接监视之下了。高宗本来已不大的施政空间,又进一步缩小,武则天的权力宝座则固若金汤。她把天下成了一盘棋,未来完全由她独自来执棋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
第50页 有人讲,在中国古代,皇帝年幼时,太后垂帘听政并不算稀罕;但是,皇帝还没死,皇后就开始垂帘,这是仅有的一例。 天上就这样,出现了奇异的“双日并出”。武则天除了没有帝号,皇帝的一切权力她都有了,而且,比真皇帝说话还好使! 是时势造英雄?是英雄造时势?还是两者互动? 歷史真是太诡异! 【天后专权】 此时的武则天可谓踌躇满志。环顾海内,再无对手;回首来路,步步升高。处在上升期的强者,其自信、其抱负,总要有个方式表现出来。她现在想到的,就是要去泰山封禅。 这是帝王之了,胆魄非常惊人,敏感的人不难察觉她将来可能的走向。 泰山封禅是中国古代一种规格最高的祭祀仪式。具体地说,就是最高统治者登泰山顶,堆土筑圆坛而祭天,就叫“封”;在其南边的梁父等小山上筑方坛而祭地,就叫“禅”。两个坛的形状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古人相信“天圆地方”。 关于封禅最早的说法,起于春秋战国时代。当时齐、鲁的一些儒生看到诸侯争霸有趋于统一的趋势,就提出了这种设想。他们认为泰山为天下最高的山,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就应当到泰山上去祭祀至高无上的天帝。 这个想法,当然来源于君王“受命于天”的观念。那么君王跑到泰山顶上去干什么呢?是去答谢天帝之恩。泰山高,在那上面大概可“与天语”吧。积土为坛,则是象徵性地增加泰山之高,以这个方法祭天,表示“功归于天”。 据《史记?封禅书》所引《管子》的说法:古代封泰山、禅梁父的帝王,共有72个,管仲本人记得的有12个,都是“受天命”以后举行封禅典礼的。怎么来判断帝王是否受了天命,首先必须是天下太平,此外还要天降15种祥瑞。条件具备,才能举行这种典礼。因为《管子》是战国时的齐人纂辑的,所以这实际上是战国时人们对封禅的看法。至于所说的那那72个上古帝王,到底有没有真的去封禅,还不一定。 据记载,到隋唐时,已举行过封禅或者告祭泰山的帝王,有秦始皇、秦二世、汉武帝、汉光武帝、汉章帝、汉安帝和隋文帝。 武则天,是准备向他们看齐! 这封禅可不是闹着玩的,耗资巨大,劳师动众,国力不强大根本就搞不了。前面的那几个帝王搞封禅,多少符合国力强大这一条件,其中,要数最能败家的皇帝汉武帝最牛,一共举行了8次。而自唐初以来,还一次也没有过。 其实早在贞观六年(632年)时,就有文武官员力劝封禅,主张以此来扬大唐国威。太宗当然很愿意,露脸的事谁不愿意干?但有魏徵出来泼凉水,说国力尚弱,我们不能“崇虚名而受实害”。太宗明白这道理,嘆口气,放弃了。 武后时代的家底,要比太宗那时候厚多了,国库能不能承担得起费用,她一点儿不用担心。而且,她对自己与高宗联合执政以来的成就,充满了高度自信。你看,不是吗——天下太平、万邦悦服,百业兴盛。这份功业,远可以与秦皇汉武比,近可以与高祖太宗比。要是能以封禅的形式宣示天下,那就不光是炫耀,而是可以把帘子后的那个宝座夯得更结实! 麟德二年(665年)五月,她把这事情考虑好了,就上表高宗请封泰山。其实在高宗即位以后,就不断有人在建议此事,武则天也一直在暗中推动。这次她一出面,大家就一齐响应,纷纷贊成。有的还举了民生富裕的例子来说明其必要性,他们说连年农业丰收,“米斗至五钱,麦豆不列于市”,老百姓只吃大米了,杂粮都上不了台面了,况且米价又奇低。形势好成这样,不封禅行吗? 这里插一嘴:古人的观念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认为经济繁荣的标志是物价下跌,而不是上涨。 这个建议,高宗哪能不同意?于是下诏,让李勣、许敬宗、陆敦信、窦德玄等为检校封禅使,先去筹备着,把仪式程序定下来。60多年都没人搞这个了,有些程序已无人知晓,必须从文献里找根据了。 在推敲仪式方案的时候,武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按照传统的程序,那么她这个“二圣”之一的皇后,将没有在礼仪中的位置。 这真是个大尴尬!按照旧制,祭天,以皇帝为首献,也就是皇帝率先主持告天;亲王为亚献,是第二拨;德高望重之臣为终献。这个序列里,没有女人的位置。 祭地的时候倒是有女人的名份,是皇帝首献、皇太后亚献。不过,皇帝的老妈一般都龙钟老态了,上不了泰山,是由公卿替代,意思一下而已,实际还是没有女人出现。 这问题,难不倒武则天,她现在要革旧制度的命!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平等观念,或者有“反封建”的勇气,而是她有权。有权的人随心所欲地改变制度,有时也自称是变革,近世我们大概已见多不怪。 到十月,她正式提出:按照旧仪式,祭地神的时候,太后亚献由公卿代劳,这很不妥当,公卿的身份怎么够级别?所以这次典礼,请允许我率内外有身份的妇女亚献,且一定要亲自登山致祭。 高宗认为这当然可以(老婆比老妈一点儿不差),就下诏,决定这次祭地,以皇后为亚献,以越王李贞之母、越国夫人燕氏为终献。在太宗的后妃之中,只有这个燕氏一人还活着,平白无故地捡了一迴风光。
第51页 妇女们也要在国家大典中抛头露面了,这确实只有武则天才能干得出来。祭地的时候,第二拨和第三拨,就由她和燕氏带头,率领妃嫔和皇族亲眷致祭。 武则天又悄悄的,从幕后向前台挪了一步! 去泰山,不仅百官、六宫都要随行,各地的都督、刺史也要参加,因此高宗给了大家一个很长的准备期。预定麟德三年(666年)正月举行仪式,公告于麟德元年(664年)七月就发出,各地方官在麟德二年(665年)十二月都赶到泰山脚下会齐。诸王在麟德二年十月必须齐集东都,随皇帝出发。 高宗一行在麟德二年初,就启程前往东都。十月,车驾从东都正式出发。 这样的阵势,现代人已无从想像,仅是随行的仪仗、扈从、百官,就绵延有好几百里。 这是牵动整个亚洲的大游行。从东方的高丽,到西方的波斯,各国都派了使臣参加。还有的部落酋长不肯错过机会,也亲自跑来参加,他们各带了不少的部属,以至于毡帐驼马,拥塞于途。一到黄昏,这些弟兄们宿营的时候,只见穹庐遍野,犹如星斗。 那时候,亚洲流行的口号,没准儿就是——“一定要努力赶上唐朝!” 车驾到达寿张(今山东台前县)时,听说当地的张公艺一家九代同居,齐、隋、唐三代官府都立有牌坊表彰,高宗和武后就特地上门去拜访。 据说隋末时,太宗曾经单骑到徐圆朗军中刺探军情,被人认出,围攻捉拿。太宗在负伤逃跑时,被张公艺救下。太宗对他一直念念不忘。 此时的张公艺已是88岁一老翁了,高宗问他:如何能做到家族和谐?张老爷子一口气写了一百多个“忍”字,并详细说明了"百忍"的内容,比方: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外人欺,妯娌不忍闹分居,婆媳不忍失孝心……等等。高宗听得流泪,赏了老汉许多缣帛——大唐的老百姓,就认识这一个字也就够用啦! 他又当场封张公艺为醉乡侯,封张公艺的长子张希达为司仪大夫,并亲书“百忍义门”四个大字予以表彰。 高宗大概是觉得又找到新的知音了——他自己现在也是要忍啊! 麟德三年正月元旦,一元復始,高宗在泰山开祭昊天上帝,连搞了两天。第三天,在社首山祭地神,高宗首献完毕后,把在场的男性全部清走,由宦官手执帷帐,武后和越国太妃出场,率娘子军上山登坛行礼。 此时的场面颇为另类:表演仪式歌舞的,都是宫女;宦官执的帷帐,皆由彩色锦绣制成。到处莺歌燕舞,一路花花绿绿。庄严大典有如走秀,群臣远远望见,多有窃笑的。 千年庄严的古典,竟然来了一群“超女”,真是世风日下啊!但是官员们尽管笑,妇女毕竟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泰山顶上也能站一站,与老天爷聊聊心里话。男尊女卑的规矩,就此被打破!而且,你们也笑不了太久了。 正月初五,高宗登坛,接受百官和中外使臣的朝贺,宣布当年改元为干封元年,大赦天下,百官统统加爵进阶。完事以后,就举行中国式的实质性大典——吃,连吃七天。直闹到正月十九,车驾才离开泰山返回。归途中来到曲阜,拜祭孔子家祠,追赠孔子为“太师”。又路过亳州,拜老君庙,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直到当年四月,才回到京师。 这一趟大游行,歷时一年多,行程数千里。最乐的大概是那些朝廷命妇,居然代表全体大唐女子登上了泰山;最苦的大概是沿途百姓,麦苗可能都踩得差不多了! 在武则天辅政、摄政和执政的发展曲线上,泰山封禅可谓是一个重要的拐点。她的政治开拓之途,与她内心的自我评价曲线,实际上并不完全一致。在掌控政权方面,这时候的她还远远没达到顶点;但是,其心理上的自我评价已经升至顶点。 歷史上凡能控制万民命运的政治人物,多有为祸百姓、搅得天下不宁的。这类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本质上就不是善类,他们根本就没想留下好名声,视百姓为草芥、视善良为无用,那是怎么快乐怎么来。 还有一类人在执政之初,尚有兢兢业业之心,生怕功业不及前贤,留下什么恶名。而当真干出一番好业绩之后,就开始自我膨胀,视自己为不世之才,不大顾及百姓疾苦了。 武则天当皇后之后的头十年,以政治偶像太宗为楷模,干得还是比较小心的。我们这华夏民族说起来也不难治理,只要执政者勤勉谨慎,太平盛世很容易就到来。关键是,一般的执政者到这时候往往把持不住,一有成绩就开始胡来,以为这太平的资本可以万世万代地吃下去。 从早年通宵达旦学习贞观诏敕,到现在公开出面提议封禅,武则天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骄奢之心渐起,独断之风已成。在此之前,经营东都的时候大起宫殿,就已经消耗不少财力,封禅更是一个空前的政治奢侈品。打这以后,武则天演奏的政治乐章,就开始不断有一些不谐和音了。 看来,成功的果实,也不是那么好咽的。 古来不知有多少帝王,就败在他们曾经是太成功了! 18、她顺手牵羊干掉了豆蔻年华的情敌 封禅活动把大唐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武则天以此树威的目的完全达到。不仅如此,她还借着这个机会,把让她十分难堪的外甥女贺兰氏也干掉了。
第52页 同时被干掉的,还有她的两个堂哥哥——现任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的武惟良,和任湽州(今山东邹平县?)刺史的武怀运。当年欺负孤而寡母的老帐,现在一起来算。 能把这三个人穿成一个糖葫芦,看来事先经过了相当周密的筹划。 事情的过程有如侦探小说—— 皇帝要封禅,各地刺史一般都先到京师集中,再从驾出发。武惟良和武怀运也在此列。唐时官场习俗,官员有向皇帝献食的做法,据说,两位武兄也分别带了任职地的土特产,有柑、橙、白鱼、糖蟹等等。 这是人之常情,说来他们还是外戚呢,与皇帝的关系怎么也比别人要亲一点儿。可就是这些瓜果海鲜,酿出了一场大命案! 这个事件,牵涉到武则天对武氏家族的态度问题。武则天不管有多么英明,多么够资格管理大唐,但她能够从政的唯一资格,不过就因为她是皇帝的老婆。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在政府序列里没有女官,除了以妃嫔、皇后、太后的身份干政以外,女人从政别无他途。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旦涉及到皇后干政,就有一个依靠什么人的问题存在。皇后干政,先天就名不正、言不顺,在朝中支持者寡,所以只能引用外戚,也就是娘家的人。但是外戚介入得多了,又容易导致政权易手,因此这个问题一向敏感。 武则天对自家的外戚,也就是武氏那一伙兄弟子侄,态度总有些摇摆。一方面,她知道外戚势力如果坐大,将会遗害无穷;因此她在当皇后的第二年,就专门写了《外戚诫》一文。这明明白白是警告娘家人不要胡来。 正如有的论者所说,她之所以要用雷霆手段干掉长孙无忌,也是忌惮太宗留下来的外戚势力太大,已经全面压倒了当今皇帝。 此外她还和一般干政的女性不同,就是她对武家的亲属并不是很看好。当年老爸武士彟死后,武家兄弟(不管是亲的、还是叔伯的),都给了她们母子不少脸色看。这使她对武氏家族一直缺少天然的信任感。 她与外戚之间,按说是有疏离倾向的,尤其在政治上不会依靠他们。但是事情还有另一方面,即,在这个问题上武则天遇到了她解决不了的困惑。古代最高权力的维繫,往往离不开血缘,血怎么也要浓于水。而武则天就不好办了——她的冉冉上升,李唐家族不会给予支持;朝中虽有大臣依附,但他们再忠心也是外人。自己的血缘根基在哪里? ——还是在武氏家族那里,大不了再加上母亲杨氏的那一边。 所以,她对武氏家族的态度,一向不是特别明朗,让人有翻云覆雨的感觉。这一点,也曾在后世引起不同的看法。 在清除掉长孙这个唐朝最大的外戚势力之后,武则天恐怕是有“无枝可依”的感觉。思前想后,便把当年的恩怨放下了,为了大局,还是把武氏兄弟从低级官员提拔成地方大员或中央的部门官员。 前面提到的两位堂兄武惟良是司卫寺(掌宫门屯兵)少卿,武怀运是淄州刺史,同父异母兄武元庆是司宗寺(即宗正寺,掌皇族事务)少卿,武元爽是内府(掌管宫中用品)少监,都是连升三级以上,从六七品直跳为四品。 就是说,武则天此时的想法是,不用他们则亲戚中无人可用,用了好歹能增强一点儿己方的力量。 武氏兄弟如果领情,这正是命运向他们开口笑的好时机,掌握得好,未来将是龙蛇飞舞,前程不可限量。 但是武家子女的性格有遗传,都是死倔死倔的。武家兄弟中,竟然没有一个领这个妹妹的情的。 关系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恶化了。某一天,武后的母亲、已封为荣国夫人的杨氏置酒高会,请了武惟良等人闲话家常。老太太那年80多岁了,女儿有出息,晚年得享太平,心情非常好。看到武氏兄弟各个也都是体面之极,不禁问道:“你等还记得昔日之事么?今日之荣贵又如何?” 按照虚套,无论武家哥儿几个心里怎么想,都应该回答说:“托老太太的洪福,我们摊上个好妹妹,才能有今日的光景。” 可是武家兄弟个个都是牛脾气,根本就不想巴结。他们正色道:“我等以功臣子弟早登宦籍,自认才分不高,不求发达。哪知道因我们是皇后亲属之故,侥倖受朝廷之恩,加官进阶,我等正引以为忧,不引以为荣!” 这话说的其实没错,错就错在不应该说。这跟武则天当年驯狮子骢说的话,是一个德性,可以见出他们的老爸武士彟,绝非庸常之人! 此话一出,老夫人立刻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我这是热脸贴了你们冷屁股。结果,原想冰释前嫌的一顿家宴,没说几句话就不欢而散。 杨老夫人干了这件很丢面子的事,恨在心头,就旁敲侧击的窜掇武后,去跟高宗说,把武家这几个小子赶出去任外职。 武后知道了原委,也不禁大怒,感情在瞬间就战胜了理智。我现在是“二圣”之一,什么叫“圣”?就是我叫你死,你就活不成! 你们既然不领情,那我也就不用再照顾面子了,统统滚! 武家哥儿几个的京官也就当到了头。亲哥哥武元庆外放为龙州(今广西龙州县)刺史,武元爽为濠州(今安徽凤阳县)刺史,堂哥武惟良则给踢到剑阁的大山里去了,武怀运原本就在黄海边上。几个人去的都是老少边穷地区。
第53页 他们尝到了“功臣之后”的牌子什么也不顶的滋味,出了京,厄运就开始降临。他们知道,这个铁腕的妹妹不会放过他们,这不过是迫害的开始。武元庆到任后不久就忧愤而死,武元爽到任后又被牵连进一个案子里,改为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到了天尽头,不久也死了。 两个堂哥身体好一些,没死,但也终日惶恐。这次两人到京,在客馆落脚之后,忽有宫里的宦官来通报,说皇后召他们去荣国夫人杨氏宅。 他们不知有何事,又不敢不从,只好匆忙赶去。进门一看,见皇上和魏国夫人贺兰氏居然也在。 二人大惊,连忙参拜。拜过,只听武后说:“听说你等带了些儿吃的来,要献给圣上,何不取来?” 武氏兄弟一听,原来如此!这才放下心来,说:不错,是带了一些瓜果鱼蟹。 武后笑道:“闻听白鱼味甚美,圣上一定喜欢。不妨烹几条,我们与圣上在此共饮一杯。” 二人遵命,叫人去取了鱼来。武后亲自挑选了几尾,送去庖厨烹了。 白鱼烹好,武后先端起一盘,出人意料地放在了贺兰氏面前,面带戚容地说:“自韩国夫人去世后,惟有我最怜你。你一心侍奉皇上,辛苦非常。今日这鱼,你就先尝吧,算是姨妈的一些儿心意。” 贺兰氏那时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绮梦未醒,以为姨妈可以和自己和平共处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于是不无感动地接过了这盘鱼。 大家把其余的鱼各自分了,开始敬酒。哪知道贺兰氏几口鱼下肚后,突然口鼻流血,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其乐融融的家宴,立刻乱了套。高宗吓坏了,扑在魏国夫人身上大哭不止。武家哥俩更是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大唿:“何为?何为?” 魂兮,归不来了! 武则天立刻拍案而起:“欲毒死圣上乎!”随即请高宗下令,拿下这两个逆贼! 高宗在神智恍惚中,也迁怒于武氏兄弟,下令将二人逮问。当夜经过突击审讯(没有电棍也一样见效),两人都招了:是要毒死皇上。这动机毫无逻辑可言,被屈打成招是无疑的。第二天,两人即被缢杀。可怜这兄弟俩,小心避祸多时,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死。 临死前他们也许曾经哀嘆:我们武家老哥俩,有何罪?没罪,是因为有了妹妹那个“武”,就不容有我们这个“武”! 女人的心肠,有时也是很毒的啊! 兄弟俩死后,武后还不解气,将他们改姓为“蝮”氏,开除属籍。 武怀运的哥哥武怀亮死得早,算是善终的。但是他的妻子善氏尤不礼于荣国夫人,这次也因这个案子被没入后宫为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杨老夫人终于可以出这口气了,她让武则天找了个事由,用成束带刺的树枝狠狠鞭打善氏,直到打得肉烂见骨而死! 势利惯了的小人们可要记住了,即使落魄之人,也万不能欺!人家落魄时你施人一饭,即使换不来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你要是给人家一个白眼,伤了人家自尊,说不定日后就撞到了人家手里。 人世间升升降降的事,谁也说不好。永不降格的铁帽子王爷,能有多少? 19、风流小生贺兰敏之的终局 这个食物中毒事件,就是着名的武后“一计除三亲”事件。后来在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中,为了摇撼武氏统治的合法性,曾极力攻击武则天的人品,说武则天“杀姊屠兄”。 “杀姊”一说,史无记载,不能够确认,可能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而已。但是“屠兄”却是两《唐书》均有记载的,《资质通鑑》也予以确认,武后十有八九不脱不了干系。不过,那么多人出席的宴会,要想以食品里的剧毒,精确地只杀死一个特定目标,即便是现代的中情局怕也不易办到。 到此时,武氏家族身居高位者,已基本翦除干净。从这次“杀人”的指向来看,她主要针对的是家族内部的敌对因素,个人恩怨的成分比较大。虽然杀贺兰氏是在政治上维护自己地位的一个断然措置,但起码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泄愤。 强者在取得政权和巩固地位的过程中,是早晚都要清除异己的,这是统治铁律,只不过有人做得谨慎,有人做得扩大化而已。武则天是歷史上的统治强人之一,她下手清除异己是题中应有之义,绝非什么个人品质所致。她对于整个官僚系统的震盪性清理,还远远没有开始,即使在发生了极其危险的“废后”事件后,也不过仅仅震慑一下群臣了事。这不是因为她对臣下很宽容,而是时机还未到,她认为自己还不够强大。 武氏兄弟因为与武则天不和,而相继消殒。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武后是否考虑过继续援引外戚的问题呢?当然有过。 早在两位亲哥哥因忧惧而死之后,武则天就想到了这一点。从父亲武士彟那里承袭下来的周国公一爵,现在空出来了,她决定不交给哥哥的儿子去继承,而是要交给姐姐的儿子、外甥贺兰敏之来做。 她把贺兰敏之叫到寝宫,和他密谈了这个想法,决定让贺兰敏之改为母姓,也就是改叫武敏之,袭周公爵,加弘文馆学士、散骑常侍。 这是武则天精心策划的移花接木。文水武氏一脉,她从内心反感之;自己所生的儿子,先天就是李唐正统的维护者(无论他们主观上如何);想要在血缘亲族内找到依靠力量甚至后备军,就只有考虑母亲杨氏的这一脉。
第54页 歷史的诡异处就在这里,就目前来看,任何政治势力都不足以挡住武则天上升的脚步了,然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祖宗礼法”,却把这位女强人始终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这个贺兰敏之,是个初唐的绝佳人物,翩翩公子一个。他的命运,由于和武则天搅在了一起,而暴起暴亡、倏忽而逝,也是颇令人感慨的。 “贺兰”这个姓氏来自贺兰部落。据有人考证,“贺兰”一词可能出自突厥语,是指颜色驳杂的马;贺兰山的得名就与这个有关,因为那山上草木颜色驳杂,远望如杂色之马。 贺兰部落的歷史源远流长,据说有匈奴的背景,后来为鲜卑之一部,是北魏早期的母后一族。因部落势力太强大,被北魏的创建者——魏道武帝拓跋珪所“离散”,其后人逐渐散入中原。 据近世出土的《贺兰敏之墓志》描述,此人“风情外朗,身材内融”,又说他“飞文染翰,为伯为雄”。抛去溢美的成分,总还是不会太离谱。他于弱冠之年当官,二十几岁就当了三品大员,偏重于做文字工作,曾奉命召集学士刊定经史、编写人物传记。 他的文才,着实不错。很巧,2007年江苏省的高考语文卷,文言文的试题就来自他亲撰的笔记小说《三十国春秋》。 贺兰敏之仕途之所以顺利,据推测,与武后之母杨老太太喜爱这个外孙有关,同时也与高宗宠爱他母亲韩国夫人和他姐姐贺兰氏有关。 武则天对他显然也颇为看好,想把他培养成政治新秀。当初的拥立功臣都已老去,朝中一定要有能接替的新贵才行。虽然武则天与姐姐韩国夫人之间关系微妙,民间对韩国夫人的暴死也有流言蜚语,但武则天吃准了贺兰敏之不会不为利益所动。 她猜对了!贺兰敏之对武则天的器重果然大为感激,竟叩头谢恩至流血。从此朝夕跟随,“坐为师友,入作腹心”,成了武后跟前的大红人。 俊美少年,文采蜚然,官运亨通,上级独宠。这些好运气要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怕不是好事——他要担不起! 中国的辩证法,其实两句话就可以概括,一句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真理,摧你的不仅有不如你者,有时还有亲手把你提拔起来的人。另外还有一句“否极泰来”,那就多少像是安慰言辞了。否极了,就是死嘛,哪会有大善人能让你“泰来”? 贺兰敏之改叫武敏之以后,终于在一件事上被彻底“摧”了,这就是姐妹贺兰氏之死。 贺兰氏被离奇毒死,武敏之进宫来弔唁,高宗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如何死得如此仓促?你可知道些什么?” 武敏之不答,只是号哭。 有眼线立刻将此情况密报武则天,武则天思之再三,怒道:“此儿疑我!”从此,武敏之就在武则天那里失宠了。 但是武则天并未立刻变脸,她欲擒故纵,一直看着武敏之蹦跳了4年——你自诩风流倜傥,我看是鸟为食亡。显贵子弟没受过磨难,一旦骤登高位,没有能把握得住自己的! 到了咸亨元年(670年),荣国夫杨老太太死了,转过年,武则天这才动手。她正式上表,提出了一份武敏之违法乱纪的罪状。其中有的罪行,在我们现代人看来,简直骇人听闻! 武后提出的罪状书,首要的一条就吓人一跳,说武敏之“烝于荣国夫人”,什么叫“烝”,与长辈女性通姦谓之烝。杨老太太是武敏之的亲姥姥,都七老八十了,能与自己的亲外孙乱伦?真是匪夷所思! 但这一条《旧唐书》言之凿凿,《资治通鑑》也予以採信。后世史家多有为此感到迷惑的。有的干脆迴避不提这事,有的指为五代时史家编造,还有比较谨慎的,说是实无证据,恐怕是武则天以牺牲自己母亲名誉的手法,来坑害武敏之。但这一说也似乎太玄,总之是特大疑案一桩了! 其二,司卫少卿杨思俭(这位也是武后的娘家人)有一女儿,貌美,已由武后选定为太子妃,不日即将成婚。武敏之垂涎其貌,竟将她“逼淫”,也就是给强暴了。 其三,在荣国夫人府“逼淫”太平公主的贴身宫女。 其四,在荣国夫人的丧期内,擅自脱去孝服,在家载歌载舞。 提出这份罪状的时候,是在咸亨二年(671年),高宗按理说应该对武敏之还有着一份顾念之情,但是很快有诏下,将武敏之流放到雷州(在今广东),恢復其本姓贺兰氏。 估计贺兰敏之确实有过不检点之处,因为多才与风流往往是伴生物,不奇怪,但恐怕远没有那么吓人。武后的这些指控,极有可能是欲加之罪,而高宗,大约也是迫于武后的压力才对他进行了制裁。总之,这流氓分子的帽子,贺兰敏之就算戴上了。直到今天的一些文艺作品里,贺兰敏之还往往以恶少形象出现,十分不堪。 冤就冤吧,自古多才而被嫉的不止他一个。可是,他是太冤了,流放走到韶州(在今韶关一带),莫名其妙就死在当地官府了,史籍上有说是“以马缰自缢而死”的(见《旧唐书》),有说是被武后令人用马缰绞死的(见《资治通鑑》)。 朝士中的纨绔子弟,因与贺兰有交往而被流放岭南的,还有一大批。
第55页 看来,风流也,富贵也,一个人摊得多了就不是好事也。贺兰敏之即便是什么罪也没有,起码他是忽视了自己所以能风流富贵的总根源。 光想着有姥姥护着就不怕,眼光未免短浅了一些。 贺兰敏之一死,周国公这顶帽子就找不到人戴了。三年之后,武则天又想用武家的人了,别无选择,便奏请将二哥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从天涯海角召回,袭周国公,任了五品的尚衣奉御,第二个月又越级提为三品的宗正卿(掌皇族事务)。 鞦韆又盪回来了:武氏一族,还是要用的啊! 20、老将军李勣一路顺风平高丽 就在封泰山这年的五月,东边的高丽有了新情况。天赐给大唐一个良机! 自从百济被灭之后,一向不服软的高丽也有点儿恐慌,老实了不少。高宗封禅时,高丽王高藏也派来了太子福男参加仪式,表示了顺从的姿态。 到了干封元年(666年)五月,高丽的权臣、“莫离支”盖苏文死了。权臣在接班人问题上没处理好,他一死,高丽就发生了内乱。 按照嫡长继承制,盖苏文的长子泉男生升任了莫离支。此人还比较敬业,一上任就到各地去巡视,把弟弟男建、男产留在都城代理朝政。这一走,有人就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泉男建受到诱惑,遂自立为莫离支。 结果,正宗的莫离支泉男生反倒回不了都城了,只能别走他城。他气不过,派儿子泉献诚向大唐求援。 这机会千载难逢!高宗和武后经过商议,决定发大军征讨高丽。这次的战略意图非常明确:就是要平了这个东方宿敌。 唐军以契苾何力为主帅,庞同善、高侃为辅,让泉献诚充当嚮导。庞同善、泉献诚领军先发,一入高丽境,就大破前来阻截的高丽军。被夺了位的泉男生见救星来了,立刻来了精神,准备率部汇合。唐廷让他做了辽东大都督,还封了他玄菟郡公。 到了十二月,高宗、武后觉得战事进展还不够快,便又任命老将军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郝处俊为副大总管,带领薛仁贵等将领率援军投入战场。先前的各军,也都全部归李勣节制。 老将出马,气象到底是不同,唐军渡过辽水后,庞同善、高侃分两路并进,薛仁贵带着一支人马专打游动战,策应各军。 这次唐军气势相当兇勐,一连拿下了高丽十六城。泉男建不服输,企图派兵偷袭,结果被薛仁贵一部中途横击,大败之。高侃率军行至金山,遇到高丽兵据险防守,打得不顺手,随后向北撤退。高丽兵离开险地,纵兵穷追,结果又被薛仁贵拦腰打了一傢伙。高侃也返回身来,两军汇合,一口气斩了高丽兵五万人! 唐军趁热打铁,接着又连下三城,与泉男生的队伍会师了。 金山得胜之后,薛仁贵统兵三千,直扑扶余城。诸将认为这点儿兵不够用,都不主张打。薛仁贵来了蛮勇的劲儿,说:“兵不在多,而在使用合度,何患少焉?”说完引兵前沖,正与赶来拦截的高丽大军迎头相撞。一仗下来,三千勐士果然一以当十,斩俘万余人,顺势拿下了扶余城。 这次战争,唐军打得实在漂亮。高丽方面本应该步步据守,还像过去那样打守城战、持久战。但是几次大的战斗,他们都是倚仗人多,与唐军展开野战,当然没有好果子吃。 李勣见两路都打得好,捋着鬍子笑了,派侍御史贾言忠回京告捷。 高宗见了贾言忠,问他进展如何。贾言忠说:“高丽必平。” 高宗大喜,问道:“卿何以知之?” 贾言忠便不慌不忙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说:“隋炀帝东征而不克者,人心离散也;先帝东征而不克者,高丽未乱,无隙可乘也。今高丽王微弱,权臣擅命,盖苏文一死,男建兄弟相攻,男生内附大唐,为我嚮导,彼方情形,无不知之。以陛下圣明,国家富强,将士尽力,以乘高丽之乱,其势必克,无须费力矣。且高丽连年飢饿馑,人心危骇,其亡可跷足待也。” 高宗又问他对诸将的评价,贾言忠一一道来,各有优长,尤其称赞主帅李勣“夙夜小心,忘身忧国”,统驭之才在诸将之上。 高宗、武后对贾言忠的分析评价大为满意,深以为然。 此次出兵,看来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时机选得准,将帅用得好,胜负便已操手中。从高宗、武后认真听取前线情况的态度来看,他们显然是很重视隋炀帝和唐太宗的教训,对战争相当谨慎。慎者,成也。这是胜利的前提之一。 总章元年(668年)九月,唐军拿下扶余后,高丽方面又犯昏,派了五万兵来,企图夺回扶余,恰与李勣大军遇于薛贺水。好,又是一场野战!李勣奋力迎击,大破之,狂追二百里,汇合了诸路军,直抵平壤城下。围困了一个月后,高丽王高藏挺不住了,派泉南产率各部首领98人,举白幡投降,李勣以礼相待。 但是死硬派泉男建仍是不降,闭门拒守,还派兵出战。在这个情势下,这其实是无意义的举动了。 诚然,他坚决保家卫国,堪称一条汉子,可是高丽军民与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似乎全无斗志。他把军事委託给一个和尚信诚来管,但这个和尚名不副实,暗中却派人与李勣联络,以为内应。
第56页 五天后,信诚和尚大开城门,李勣纵兵登城鼓躁,焚城四角。泉男建见大势已去,举刀自杀,但未遂,被唐军擒住。 就这样,让隋唐两朝君主头疼了50多年的高丽,到此全部平定。 这年十月,李勣领兵西还回京,在昭陵和太庙献俘。十二月,高宗、武后又参加了在含元殿举行的盛大受降仪式。对高丽诸首领都按照政策做了处置。对高藏,因为他仅是个傀儡国王,所以免死;先后归附的泉氏两个兄弟都封了大唐的官职;抵抗者泉男建按大唐罪臣待遇流放黔中。 现在,整个高丽,都已正式收入大唐版图,500年东方之珠,点缀了中土的高昂之冠。高丽原有的五部,共计176城69万户人口,现分为九都督府,42州,置100县。统属安东都护府管辖,原高丽首领凡有功者(乖乖投降的),各任府州县官,与中土派去的华人共理政务。 安东都护,就由大名鼎鼎的薛仁贵担任,领兵二万镇抚之。据说,其时高丽人只要说一声“薛礼来了”,家中小儿马上就会止住啼哭。将军的赫赫威名,甚至流传千年不衰,草民我早年下乡时,就经常听到村里中老年农民侃“薛礼征东”。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又恰恰是高丽的故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神奇。那辽河流域的草莽之中,还真是有些故事。 以78岁高龄统率征东大军的李勣,第二年年底就病故了。李勣是从武德年间就开始建功立业的,从江洋大盗,做到了堂堂宰相,堪称传奇。他回首早年经歷时,曾颇为风趣地说:“我年十二三时,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七八时为难当贼,怒则杀人;二十岁时为大将,用兵救人死。” 这话,大致不错。瓦岗寨,徐懋公,终于休成了正果! 他的名字,流传于世的有好几个,这里顺便提一下。前面讲过,他本姓徐,名世勣,字懋公。北朝以来,世人多流行以字行(称唿字而不称唿名),所以在瓦岗时期他叫徐懋公。而《说唐》的作者懒得写中间那个繁琐的汉字,就改为徐茂公,自此,这个名字便家喻户晓。 武德二年(619年),因他献黎阳等十郡归唐,功劳甚大,高祖李渊赐他姓李,此后就叫李世勣了。李世民时期文化管制比较开明,姓名中一个字与皇帝相同,也不必避讳。于是太宗时期他依然叫李世勣。高宗上任,改民部为户部,以避太宗名讳,李世勣对这个很在乎,就自动改名叫李勣。 他的名字演变史,简直就是一部他个人的奋斗史。 老将军去世后,高宗、武后异常悲痛。元老里面,当初几乎就是他一个人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也只有他一个人,完全不与长孙一派合流。大树凋零,“二圣”不能不伤感。高宗于是有诏令,追赠李勣为太尉,让他的孙子李敬礼业袭爵英国公。 就是这个小英国公,也许血统中就有不安分因素,后来闹出了一场大乱子。不过这是后话了。 李勣死后的第二年,咸亨元年(670年),武后的亲信、太子少师许敬宗请求致仕。他回乡两年后,也去世了。 在永徽年间曾起过重要作用的几个人物,就这样一个个的走了。有时候,一个时代的结束,是以一些人的死掉为标志的。也许,这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 21、武则天的改革纲领“建言十二事” 据记载,武则天是于显庆五年(660年)十月正式参预朝政的,由开初的权宜之计渐变为常例,至上元元年(674年),已经有15个年头。 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年份,它是一个开启大时代的分水岭。 这一年,武则天正好50岁。 年华转眼成沧桑! 一个长于理政、沉稳多谋的女政治家,已在大唐政坛上锻打成型。 这一年,为了纪念武则天的50寿辰,高宗下诏,追尊父亲李世民、母亲长孙氏以上四代双亲以显赫的皇帝皇后名号。因为李世民与长孙氏的新名号中都有一个“圣“字,所以高宗与武后不便再称“二圣”,为此,高宗为自己加了“天皇”名号,为武则天加了“天后”名号。 名份的变化,看似游戏,实质不是。所谓避讳只是个藉口,为自己升级换代才是真的。 这极有可能是出于武则天的主意,高宗是万乘至尊,再加上“天皇”实在是意义不大。与前朝明君相比,自己水准如何,他心里应该有数。而这件事,对武则天就不同了,它是进一步确认武则天参政合法性的重大宣示。 与高调褒扬自己的同时,她也出人意料地使出了怀柔政策,试图消除部分朝士心中隐隐的敌对情绪。 昨日之冤案,她要亲手来翻。本年九月,她请高宗追復长孙无忌官爵,令其曾孙长孙翼袭爵赵国公。并准许长孙无忌归葬,陪葬昭陵(李世民陵墓)。 这在唐代,是大臣死后无上的荣耀。 就让他们君臣在地下好好叙旧吧。 使出这一手,当然需要有一定的自信。虽然创伤是无法抚平的,事后的安慰近乎作秀,但,这就是政治的艺术。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一对天皇、天后,都是不平衡的。李治不类其父,是太宗李世民耿耿于怀的撼事。可是武则天却从精神上继承了太宗的政治血缘。她认真揣摩过太宗晚年所着的《帝范》十二章,把贞观之治的精髓吃透了。
第57页 “二圣”耶?其实只有一圣。 上元元年的年底,武则天经过深思熟虑,拿出了一整套新的改革方案,她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全盘改造这个国家了。 这就是她给高宗的上表——着名的“建言十二事”。 这十二事,并不是朝中琐事,而是涵盖了国家各方面事务的大政方针,从中可以看出:武则天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她的所思所虑,已有了圣明君主的格局。 “建言十二事”的具体内容是: 1.劝农桑,薄徭赋; 2.免除三辅一带百姓徭役; 3.息兵,以道德教化天下; 4.在全国各地禁止浮巧; 5.节省功费、力役; 6.广言路; 7.杜谗言; 8.王公以下皆习《老子》; 9.父在为母服缞三年; 10.上元以前勛官以给告身者无追覆; 11.京官八品以上者增加俸禄; 12. 百官任职已久、才高位下者,得以晋阶升迁 。 这十二条,归纳起来是四大政策:一是富国强民,二是善用人才,三是笼络百官,四是提高妇女地位。 四海之广,何为根本? 武则天纵有千条错误,但惟有国之根本她看得准,抓得也很牢。 歷代君王,自夸英明的比比皆是,没有几个人肯承认自己是无能的。但是,英明不英明,只有一条检验标准——民是否富?国是否强? 皇帝的政治新衣可能年年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一件,那不过就是就跟愚民开玩笑。 用这一条来检验武则天,她起码是现代的所谓“心里装着老百姓”的执政者。 她步入政坛后,风波迭起,颇不平坦,耗费了很多心力来应付局面,但是太宗之魂从没有离开她的头脑。武则天自始至终把富民强国作为头等大事来完成。 在她和高宗联执政时期,大唐从战后恢復期进入蓬勃发展期,国力渐盛,人口激增,万民乐业。这个因素,才是武则天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她的智谋、权术、心计,固然是她纵横政坛的利器,但即便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政治家,如果他漠视民意,或敢于倒行逆施,那是早晚都要被民众情绪这个“覆舟之水”所掀翻。 劝农桑,薄徭赋,这就是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根本。无论何时,“牧羊者”都必须爱惜羔羊。老百姓的负担多少,看似与在上者的稳定无关,而实际上,民不堪赋役索取之累,是歷代所有皇朝灭亡的原因或导火索,无一例外。 武则天在第二条中提出的免“三辅地” 徭役,是指免去长安一带的京兆、冯翊、扶风三地人民徭役。京畿百姓负担本来就很重,那几年,关中又多有灾年。所以这一条,显然就是今天我们常说的“惠民措施”。 在她的执政过程中,像这样把目光投向底层疾苦的事例多的是。 关中在咸亨元年(670年)遭大灾,连续发生旱、霜、虫灾,民间多有流离失所的儿童。在武后的推动下,高宗有诏下,准许民户领养年十五以下不能存活者,也可以让他们干活,但不得为奴婢,这样好让穷孩子们有个活路。四年后,又有诏下,要求把这些当年收容的难童放归原籍,各家还要给够他们衣食。 而对于一般饥民,则准许他们去其他州县“逐食”(讨饭),又下令转运江南租米来赈济难民。 永隆二年(681年),中原因遭水灾发生严重春荒,武后便带头捐出脂粉钱救济灾民。她还把皇后穿的十二道褶襉罗裙改为七道,以示节俭。她的举动,直接影响到众公卿,压抑了官民中盛行的奢侈夸富之风。 在中国古代,每逢春季,皇帝要率领公卿“祭先农”,亲自耕一耕地,做个表示;皇后也要率领命妇“祭先蚕“,亲自打理桑树。这就是着名的“劝农桑”仪式。武则天打破了惯例,在上元二年(675年)特别举行了大型的劝农桑活动,把原来的小范围的仪式,变为在邙山之南举办大规模公开仪式,以此激发民间的农业生产热情。 一个施政者,心里头有没有百姓,做出的事是大不一样的。武则天出身于勛臣家庭,是个典型的高干子女,但在早年,丧父归葬时的一路所见,使她终身不忘百姓疾苦。这也是她治下人民的一大幸事吧。 建言十二事里讲到的学《老子》,有论者说,这是尊崇李家老祖宗之意,是为了表明她是李家媳妇,并无篡逆野心。我倒以为,这是武则天大有深意的一个举动。唐朝本来就尊老子,用意是为了加强统治权的合法色彩,武则天提倡全体官僚读《老子》,则是为了刷新意识形态,为她将来的大变革开道。 老子的哲学是人文哲学、浪漫哲学,不是政治哲学,让自己的官僚集团读老子,实际是没有什么用的。这样做,无非是在意识形态上造成革命的气氛,让官僚们感觉到变革的先声,以便将来更容易接受变革的事实。 其实,只要是意识形态体系,无论老子、孔子,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不过是在解释世界。之所以新的统治者愿意使用新的意识形态,主要也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合法性。武则天作女人参政,与儒家政治相违,近乎异端,那么就来一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让变易、变革、变动不居的理论先占据舆论制高点。
第58页 其中第九条“父在为母服缞三年”,则是为妇女壮胆提气的措施。中国古代规定,人死了,其近亲要穿熟麻布制作的丧服,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戴孝”,不过实际上一般都用白布替代。丧服根据亲疏远近的不同,分为“斩缞、齐缞、大功、小功、缌麻”五个等级,统称为“五服”。其中“斩缞”为第一等,把衣服边撕开,不剪不缝,也就是毛边孝服。子为父、父为长子服孝,都称斩缞。在这一级别里,没有妇女的位置。 齐缞要低一等,衣服边是缝好的,所以叫“齐缞”。在这一档次里涉及到母亲的有:如果父亲已死,母亲死时,儿子服齐缞三年;如果父亲还在,母亲死了,儿子服齐缞一年。对比来看,母亲的地位还不如长子。 把母丧的服孝规格提高一步,是武则天有意在提高妇女地位。虽然只提高了一小步,但对等级森严的礼法无疑是个挑战。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也是深谋远虑的一步棋吧。 其余“广言路”、“加俸禄”等,都涉及官员阶层和政治体制,武则天在这方面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但十二事中的“广言路”等等,很难实行。其实“广言路”、“杜谗言”之类,极易流于口号。武则天虽然是比较善于纳谏的,但是也免不了要听信谗言。 谗言这东西,危害了政治正义几千年,统治者也知道它不好,可为何没有好法子禁绝?因为在政治运作中,有一条定律就是“谗言绝对有效”律,有效的东西人们当然要用。再透明的政治,也总有一部分必须是黑箱操作,谗言的生存空间,就在这黑箱中。 谗言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在上者不可能隔三差五到第一线找人了解情况,他要靠听汇报来掌握下情。而谗言就与真实情况具有了平等身份,上面怎么能一下就察觉?等到真相大白时,那已是巨奸大恶养成之后了。 统治者名义上反谗言,但实际上并不痛恨,他们知道谗言对所有的官员都有威慑力,有了这个东西,大家就会老实点儿吧。谗言有利于控制官员,这就是皇权制度下谗言不绝的最根本原因。 当然,在政治体制方面,武则天也做了一些实际的事,大部分都属于“改革”措施。 她深知一个道理:大变动,要靠小变动来开路。大家一旦习惯变动了,真的天崩地解也就没人感到稀奇了。 她所做的比较重要的事,跟明朝皇帝朱元璋做的有些类似,主要有两件:一是削弱相权,二是起用低品级文官参预中枢。 干封元年(666年)对高丽开战后,宰相多由武人组成,这些人与武则天并无渊源关系。加之其后李勣和许敬宗的去世,武后在朝中已无得力骨干。在这种情况下,宰相班子对皇帝的影响就越来越大。 武则天当然不能容忍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她于龙朔二年(662年)提出,太极殿低洼阴湿,不利于高宗的病况,应将皇帝居所移往大明宫。大明宫是早年太宗为太上皇李渊修建的避暑宫殿,尚未完工李渊就死了。现在武后下令把它建好,改名为蓬莱宫。第二年,高宗就正式移宫,此后就在蓬莱宫的正殿紫庭殿听政了。 过去,皇帝起居、上朝和百官办公,都在太极殿,堪称君臣一体。现在一搬家,皇帝听政的地方就和原来的宫城隔开了,中书、门下两省都不在禁中。这样一来,中枢的谋议就在内廷进行,而不像过去那样在外朝进行了。宰相的地位由此大降,而皇权则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厉害。 此外,武则天在参政以后,还悄悄改变了大唐的高层运作机制。 太宗时期的中央政务,是“三权分立”,即中书省出旨、尚书省执行、门下省封驳(监督)。这样的设置,是怕权利过于集中会产生尾大不掉的权臣,分权后大臣互相制衡,会好一些。 这时候皇帝的权力并不大,更多的像是一个“虚君”,所有的表章到皇帝手中时,已经是宰相们审议过并有了意见的,皇帝只能批准或否决。如果是否决,也不是他老人家一票就算,而是要和宰相共同商议。皇权与相权并未截然分开。 武则天当权后,情况发生变化,宰相的裁决权无形中被取消,仅剩下汇总百官表章上奏的职权,裁决权归于皇帝。实际上是“百官表奏,皆委天后详决”,她不再允许宰相们分割皇权了。 这种变动,对中央集权制度的意义极为重大。它是否具有进步意义,不能以现在的民主观念来衡量,在大一统的皇权国家,面对纷繁事务、辽阔疆域,加强集权也许就是一种进步,不然这样的事不会一再在歷史上发生。 着有《中国通史简编》的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经将唐代三大君的执政风格做过比较,他说,太宗是“慎始慎终”,玄宗是有头无尾,而武则天是“权不下移”,乃为专断之主。 在政治体制上的另一重大举措,就是启用“北门学士”。 这件事的背景因素有两个,一是武则天在朝中的盟友不仅人数少,且已逐渐凋零,她需要有一批集团化的官僚作为自己的政治基础。二是中国皇权制度到了唐代趋于完善,政务开始细密化,尤其相权被削弱后,工作更多。武则天一个人承担不了繁重的章表批覆,因此她决定在内廷建立一个智囊班子。
第59页 为此她把一批品级不高的文学之士召入内廷,参与决策,起草诏令。起初这些人没有名号,人员也不固定,到干封元年(666年),武则天特许一批文士从北门(玄武门)出入禁中,朝中大臣讥之为“北门学士”,这才算有了个称号。 当时知名的北门学士有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宾等人。他们出入北门,与政府办公的“南衙”无涉,形同武则天的私人。朝中大臣知道这是为了分宰相之权,因此就多有讥讽。这些北门学士极受武则天赏识,在武则天后来以太后身份临朝时,北门学士就成了最基本的政治力量。 在北门学士中,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元万顷,他是北魏皇族之后,史称他“属文敏速,然性疏旷,不拘细节,无儒者之风。”(《旧唐书*元万顷传》)这么一个洒脱之人,必有《世说新语》式的掌故。他在随辽东道大总管李勣征高丽时,一个人就有两件事成为掌故。 在李勣的陆路大军之外,当时还有一支偏师水军由裨将郭待封统领,前去袭击平壤。别帅冯本领大军在后,增援郭待封,不巧船破失期,大军没有赶到。郭待封那边苦等不至,急了,想要写信给李勣,但又怕被高丽兵截获,知道唐援兵不至,将会乘危迫之,于是写了一首离合诗(或作藏头诗)赠给李勣。李勣不解其意,大怒曰:“军机急切,何用诗为?必斩之!”元万顷当时为辽东总管记室(文书、翻译),只有他一个人看明白了,为李勣解释了一番,李大总管这才熄了火气。 李勣在军中曾令万顷作讨高丽檄文,文章写好后,其中有一句话是讥讽高丽"不知守鸭绿之险"。泉男建收到檄文一看,大受启发,给李勣传了个话,说"谨闻命矣",于是移兵固守鸭绿,使唐军不得渡江,这可把李勣给气疯了。事情闹大了,元万顷被判流放于岭南。后来遇赦得还,官拜着作郎。 上元年间,武后的权力空前增强,她特地把刘祎之、元万顷等从流放地召还,储备政治力量。北门学士果然也是名不虚传,就在武则天升为“天后”之后的第四个月,他们就协助武则天拿出了“建言十二事”,抛出了一整套政治新概念,打破了贞观以来的理论闷局。 这个班子,在武则天的主持下,还前后撰写了《臣轨》、《百僚新诫》、《列女传》、《内轨要略》、《孝子传》、《乐书》等着作共千余卷,作为整顿吏治、普及荣辱观教育的启蒙文本。 武则天对政治体制另外还有一项改革,看似没有实质意义,其实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态变革。那就是改职司名称和官职名。龙朔二年(662年),在她建议下,大唐中枢的重要机构和官职一股风地改了名。门下省改为“东台”,中书省改为“西台”,尚书省改为“中台”。三省长官也随之改名,侍中改“左相”,中书令改 “右相”,僕射改“匡政”。此外还有尚书为“太常伯”,侍郎为“少常伯”,左右丞改“肃机”,诸司郎中改“大夫”。 其余二十四司、御史台、九寺、七监、十六卫,都改了名 名字动了,实际职能却并未动,所以有人说这是武则天性格好动的证明,玩的不过是文字游戏。其实不然,把前代制定的职司官名改变,这本身就是一个鼎革的信号,同如前面所说,意图是形成变革前的气氛。 改过的中央三部门的名称,中枢机要的色彩淡了,作为辅助办事机构的色彩增强了,这不是完全没意义的。而改革后的官职名,专业特色非常突出,是干什么的一望可知,且名称很有文采,有人估计都是武则天的杰作。 武则天在这以后,还改过几次官职名,都有刷新政局的意思在内吧。 顺便提一句,她在后来又将改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称“内史”。到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又一度改中书省为“紫微省”,中书令称“紫微令”,真是越改越有诗意了。流传至今的《千家诗》启蒙读本里,就收有白居易的“紫微花对紫微郎”一诗。这是白居易在当中书舍人时,描写中书省黄昏景色的诗句。白大诗人以“紫微郎”自称,意境至为闲适。 “建言十二事”中,有两条不甚引人注目,但却意味着大唐国策即将发生重大转折。这两条,都涉及战争。 其中第十条是说,上元前勛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这一条,如果不加解释的话,现代人不大容易弄明白。所谓“勛官”,就是战斗功臣,他们虽然没有具体的职守,但可以根据勛品的高低获得一定的“勛田”。 这不光是一个福利待遇的问题,勛官本人以及五品以上勛官的子弟,还有资格做实授的官。具体办法是,服役一定期限或缴满一定的资金,再经考试合格,就可以参加“铨选”(成为候补官员)。 对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来说,勛官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进身之阶。况且勛官之服色,与同级官员一样,在社会上那还是很有身份的。 可是在当时,由于战争创伤以及经济无着,一些勛官经常会惹出些麻烦,而被朝廷“夺赐破勛”。武则天提的这个建议,就是要求对上元前犯有罪错的勛官,不再追夺勛赏。这是对荣誉军人的照顾。
第60页 上元之前,大唐四境武功赫赫,都是靠军人打的,安抚他们理所当然。这起码说明,武则天不认为打仗是游戏、是比拼个人的勇气,她知道打仗不容易,百姓承担得太多。安抚军人,也算是“悯民”措施的一部分吧。 另一条,是第三条“息兵,以道德化天下”。这里的“天下”,包括了唐四边的诸国在内,说的是国际问题。“息兵”这两个字,分量可是不轻,它表明武则天对“国际战略”已有了全新的看法。 既然连高丽这样难啃的敌国都给一举端掉了,为什么还要提出息兵呢? 22、大唐东西两边烽烟又起 在平高丽之后的七、八年间,大唐四境的局势又有了新变化。新的强敌崛起,老的对手復甦,情况不是很稳定。 此时西境逐渐强大起来的是吐蕃,它把手伸到了西域,连连攻陷唐西域各州。在另一端,东境也没有消停,高丽、百济灭后,唐昔日的盟国新罗渐渐坐大,好了伤疤忘了疼,时而背叛唐朝,做些不仁不义的事。还有早就被灭掉的突厥残部,也有捲土重来的意思。 烽烟又起,哪一处不去平都不行。其他的,都还可说是癣疥之患,但是吐蕃不能不认真对付。 吐蕃这次对唐的挑衅,上下一心,攻势凌厉,其社会发展水平虽然还处在向唐朝学习的阶段,但对大唐帝国毫不畏惧。 这个初生之犊,让高宗、武后大大地头疼了一回。 吐蕃,相信大家都不陌生,那就是着名的文成公主嫁过去的地方。吐蕃其族源于羌族,繁衍于今西藏及四川西部一带,原为分散部落。在北周时便开始兴起,隋唐之际已是群雄并踞。到唐初,松贊干布统一吐蕃各部,定都于逻些城(今拉萨市),用正统史学家的话说,是“建立了统一的奴隶制政权”,势力渐趋强盛。 贞观八年(634年),松贊干布遣使向唐求婚,唐太宗同意和亲,这才有了贞观十五年(641年)文成公主入蕃的佳话。 吐蕃也是“向唐朝学习”的诸国之一,和亲之后,派了不少贵族子弟到唐求学,两方关系转为密切。唐太宗死后,关系也还不错,松贊干布还给唐廷写了信表示忠心,永徽年间,文成公主派人向唐“请蚕种及造酒、碾、纸墨之匠”,高宗都欣然应允。 可惜的是,在永徽初,这位深具眼光的大英雄松贊干布死了,其子早亡,由孙子即位。孙子年幼不晓事,便由禄东贊为相,掌握国中大权。 显庆三年(658年),吐蕃向唐朝献金盎等礼物,请求再次通婚,双方的关系还是相当友好的。 局面是在龙朔之后开始逆转的。这一时期,吐蕃这个落后生产力政权的国力已十分强盛,有了攻略四方的雄心。它的邻居吐谷浑早在太宗时就被平定,内附大唐,成为大唐防范吐蕃的屏障。禄东贊对其久有图谋,龙朔三年(663年)时,便趁大唐正在东边与百济打得不可开交之机,悍然率精兵进攻吐谷浑。吐谷浑可汗顶不住,狼狈奔入唐地凉州(今青海武威)。 西境局势由此骤然恶化。为防不测,唐也屯兵于凉州、鄯州(今青海乐都),双方已经是兵锋相对。 总章年间,高宗、武后曾召宰相姜恪、阎立本、将军契苾何力等,商议能否出兵打击吐蕃、援助吐谷浑。但三个人意见不一致,有说不可、有说不忙的,只有姜恪坚持必须马上打。结果议而不决,错失良机。 这个时候,吐蕃透露出,与吐谷浑还有讲和的余地,高宗也准备调停,可惜禄东贊就在这个时候死了。史载“东贊不知书而性明毅,用兵有节制,吐蕃倚之,遂为强国”(《新唐书*吐蕃传》)。他的死,更导致局面不可控制。 他一死,他的四个儿子同时当国,雄心更甚,完全没有了节制,开始大举进攻西域。唐西境自此正式上演“双雄会”。 到咸亨元年(670年)四月,吐蕃大军已连陷西域十八个羁縻州,唐的安西四镇顿时烽烟遍地。安西四镇为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其中的龟兹就是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这四镇,是大唐羁縻西域各部的一个政权体系。 吐蕃这次胃口甚大,和于阗部落联手,竟然拿下了安西大本营龟兹的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搞什么搞,不可忍了!“二圣”决定用兵,派名将薛仁贵任逻挲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郭待封为副大总管。 这阿史那道真,名字像个外国人。不错,他是混血儿,乃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与衡阳长公主所生。 阿史那社尔是唐初相当有名的一位传奇人物,这里先回过头去略说一下。贞观十年(636年),阿史那社尔在突厥内乱中战败,率部归唐。太宗视他为兄弟,任命他负责守卫皇宫北门(玄武门)。一年后,他迎娶了太宗的亲妹妹衡阳长公主,成为大唐驸马。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太宗任命他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带兵西征天山一带的西突厥。 此战大获全胜,唐军连破处月、处密二部,攻占龟兹的都城——拨换城等五座城,于碎叶川西大败西突厥军,俘龟兹国王和公卿。 这一战,也震动了整个中亚,西域有七百余城摄于大唐声威,争先请降。唐的疆界,一下就推进到了帕米尔高原和中亚。
第61页 唐太宗死后,阿史那社尔悲痛欲绝,请求殉葬,但高宗没批准。永徽四年(公元655年),阿史那社尔死,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陪葬昭陵。 其父如此,其子也必不差。 另一位将领郭待封,就是在高丽战场上写藏头诗向李勣求援的那位。 这次征吐蕃,派出的将领阵容不弱。从薛仁贵的领军头衔来看,唐对拉萨也是志在必得。但是,问题就出在将领不和上。 仗开始打得很顺手。薛仁贵经过多年历练,已非復当年吴下阿蒙,胸中也有一点儿韬略了。十万唐军行至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准备奔袭乌海(今青海兴海县),薛仁贵拿出了作战方案。他对两位副将说:“乌海险远,军行甚难,锱重跟随,恐难成功。今宜筑两栅于大非岭上,锱重悉置于栅内,留二万人守卫,我等兼程前往,乘其不备,必能破敌。” 随后,薛仁贵即率所部先行一步,阿史那道真为后援,兼程疾行。郭待封率二万人暂屯大非岭,保护锱重。 这个部署,非常得当。唐军一路冲去,在积石河口遭遇吐蕃军,果然一战而胜,又进军至乌海驻扎。然后,薛仁贵便派兵一支去接应郭待封的锱重队。 哪知道派去的兵到了地方一看,郭待封已将锱重全部弄丢了!大军远行,这不是要了命么? 锱重怎么会丢?原来,都是这个郭待封惹的祸!他原先的官职与薛仁贵平级,这次深感耻居薛后,于是屡次抗命,闹开了情绪。薛仁贵让他原地坚守,他偏不听,非要押着锱重缓缓前行。 这一着实在是险棋!果然,半途上突遇吐蕃大军二十万来攻。唐军就是再神勇,又怎能护得住一大堆粮草器械? 郭待封情知不妙,硬着头皮迎战。结果不用问,东西给丢了个一干二净。 薛仁贵听到败报,气晕了,只好急速退兵至大非川,等候朝廷增援。 吐蕃方面的统帅,是宰相论钦陵。这也是一位能打仗的好手,他不给唐军以喘息之机,又率四十万大军来攻。唐军顶不住,再次大败。薛仁贵见取胜无望,只得派人与论钦陵约和,而后率残部东归。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二圣”闻知后震怒,下令将三统帅逮至京师,皆免死除名。 副手自作主张,搞坏了战局,这在先前征突厥时就有过一次了。看来,唐军的前线指挥问题,显庆元年(656年)以来一直就没解决好。 这一仗没打好,吐蕃的崛起就更加势不可当。其势力所及,东接凉、松、茂、嶲等州,南邻天竺(今印度、尼泊尔),西至葱岭、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俨然一超级大国了。仪凤元年(676年)前后,又频频侵扰唐境。 天皇、天后便命宰相刘仁轨出镇洮河(今甘肃西南部)。这个刘仁轨当然很知兵,但是他与朝中另一宰相李敬玄不和。刘仁轨有事上奏,李敬玄就要捣捣乱。刘仁轨有气难平,竟把国家大事当了儿戏,推荐李敬玄来替他,奏道:“西边镇守,非敬玄莫可。” 其实这个李敬玄并不是个坏人,史书上没有关于他的劣迹,反而称他“风格高峻,有不可犯之色”。他博览群书,是个典型的文人。贞观末,高宗在东宫时,马周就把李敬玄推荐给了高宗,后召入崇贤馆侍读,曾在吏部(更名后叫“司列”)任职。这个人工作起来也很干练,史载他“典铨有序,选者岁万余人,每于街衢见之,无不知其姓名,时人服其强记”。好傢伙,万名候选干部,一见之下都能叫出名来,着实是个好记性。 两人闹别扭,据说是因为文人相轻,刘仁轨虽然在征东时一战成名,但是还是把自己列入文人之列。另外一个说法是,刘仁轨以前为李义府所不容,是反武派;而李敬玄是许敬宗提拔起来的,与拥武派渊源深厚。两人阵线不同。 李敬玄听说刘任轨推荐他去接任洮河道大总管,知道这是老刘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就奏请改派他人。 据记载,那天正好高宗听朝,见李敬玄再辞,就说:“仁轨须朕,朕亦自往,卿安得辞!” 皇帝都这么说了,文人李敬玄只好硬着头皮去领一回兵。高宗为何在这时候蛮不讲理,不得而知。有论者说,高宗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武后专权的不满,我觉得不大可能。高宗也许就是认准了有行政能力的人,也一定能带好兵。 这是註定了的失败之旅。李敬玄推辞不了,带着工部尚书、检校左卫大将军刘审礼等一班将领,率兵18万,浩浩荡荡西去。这是仪凤三年(678年)九月的事。 这李敬玄全不知兵,临阵心又怯弱,与他搭档的刘审礼却正好相反,勇莽无谋,就知道冲杀。这个搭配,令人悬心。果然,入了吐蕃境内,唐军的情况就不大妙了,李敬玄的主力沿途逗留,刘审礼一部只顾往前闯,两军前后相隔已远。 这个情势,正是吐蕃求之不得的。吐蕃宰相论钦陵率十多万兵,看准战机,把刘审礼一支团团围住。刘审礼拼死抵挡,只望着李敬玄来救,偏偏李敬玄率后军就是迟疑不进。可怜刘审礼一身蛮勇,怎么也突不出重围,身中数箭,被吐蕃兵拿将去了。 吐蕃的统帅论钦陵不仅是个好战分子,也是个善打仗的能手,首战得胜,立刻就进兵袭击李敬玄。李敬玄听说刘审礼被擒,慌了,连忙奔逃到承风岭。这时候敌骑漫山遍野,蜂拥而来,灭顶之灾眼看要降临。
第62页 可巧承风岭下有大沟,李敬玄急忙命将士守住大沟,在己方加土自固。论钦陵则屯兵对面高山上,居高临下,逼住唐营,声势甚勐。 李敬玄不是刘仁轨,没有武略,愁得不知所措。 但孬人居然也有天佑。唐左领军员外将军、百济降将黑齿常之,这时也在队伍中。他这傢伙倒是有胆有谋,乘着天黑,只率了敢死队500人,便悄悄去劫敌寨。吐蕃想不到还有这等不要命的,一时大乱。论钦陵虽然还稳得住,怎奈他的右营部将跋地设不知唐军虚实,领兵就逃。军心一乱,论钦陵压不住,只好跟着也退了。 黑齿常之杀了个痛快,从容回营。李敬玄大军才得以徐徐退走,进入鄯州。 刘审的儿子易从,听说父亲陷于敌手,便自己绑了自己,到朝门请求入吐蕃以身赎父。这简直是天朝耻辱!高宗、武后也没别的办法,恩准他去“省亲”。等刘易从到了吐蕃,刘审礼已伤重身亡。刘易从悲伤得昼夜哀号,连吐蕃人也生了怜悯心,准许他把尸体带回去。据说,刘易从就赤脚徒步,背着父尸回到了大唐。 这次黑齿常之力挽危局有功,高宗、武后提拔他为左武卫将军,把李敬玄召还朝,贬为衡州刺史。此外,还有一位监察御史娄师德,应“勐士诏”从军,在李敬玄大败之后,他收集散亡兵士,唐军声势才稍稍振作。高宗、武后看好他的胆略,就命他去宣谕吐蕃(去开导人家)。 吐蕃大将、论陵钦的兄弟贊婆,以盛大的兵容来迎这个说客。娄师德对他们一番开导,仔细陈说了利害,把贊婆听得口服心,情愿讲和。此后大约有一年多,吐蕃兵不再入唐境。 战争是检验将才的唯一标准。此后数年,唐对付吐蕃主要就靠黑齿常之了。黑齿先为河源(今青海西宁)军副使,永隆元年(680年)领兵击退吐蕃的再次袭扰,由此升为河源军经略大使。他认为河源为唐蕃双方力争的冲要之地,必须守住,但这里地处边远、运输不畅,粮食问题解决不好,于是就筑起了烽火台戍所70 余所,开屯田5000余顷,年收粮500余万石。 河源防线的军粮充足后,再无后顾之忧,把吐蕃的进军脚步给死死挡住了。 吐蕃将军贊婆不甘心就这么被黑齿常之制住,也率部3万人在良非川(今青海共和县恰卜恰河) 屯田。两军搞起了生产大竞赛。 高宗审时度势,决意打一个主动仗。于开耀元年(681年)五月,命黑齿常之出击。唐军精骑万余夜袭吐蕃兵营,大获全胜,斩首2000级,缴获羊、马数万。贊婆不好好记住娄师德的劝谕,这次输得狼狈不堪,仅单骑逃走。 史载,黑齿常之在河源军前后共7年,吐蕃兵畏之如虎,多年不敢犯边。 在这个前后,突厥的旧众也先后復叛,好在都被唐军迅速平定。在平定东西突厥余部的战争中,涌现了一颗新的将星,也陨落了一颗老的将星。新星就是早年因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而被人告了密的裴行俭。这人文武兼备,被贬到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后,很快又被高宗、武后起用,后来一直上升,曾当过安西都护。在平定叛归吐蕃的西突厥余部时,他出了个主意并受命实施,以护送滞留唐廷多年的波斯(今伊朗)王子回国的名义,假道西突厥。在当地召集了他在西州结识的众部落头领,汇聚了万余人,以打猎为名,兵不血刃,就将西突厥两个首领擒获。 陨落的老将就是薛仁贵。在永淳元年(682年),东突厥又有余众反唐,薛仁贵奉命前往云州(今山西大同)征讨,敌帅闻其大名而丧胆,不战而逃。薛仁贵斩获三万余人,大捷而归。回到代州(今山西代县),不久患病死去,终年70岁。 西境战争连绵,东境后来也一直不安宁,高丽余众不断有反叛。最可气的是新罗,现在已全然忘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居然派兵助高丽余众与唐军作战,同时还公然占据已归唐朝管辖的百济旧地。 天下还这等忘恩负义之徒!高宗、武后震怒,于上元元年(674年),派刘仁轨领兵征讨新罗,把这昔日的小兄弟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新罗畏惧,遣使者入贡谢罪,这才算罢了。 但是由于西境突厥、吐蕃方面的压力太大,高丽余众又一直反叛不断,唐廷终究无力顾及,只得在后来的仪凤元年(676年),将安东都护府移到辽东城(今辽宁辽阳),默认新罗独占半岛,对部分高丽旧地也放弃了直接管辖,而只是让亲唐分子去打理。 回顾这一段的边境战火,令人感慨系之的事很多。后世有论者指出,高宗一朝的对外战争,以总章二年(669年)为分水岭,前面是一连串的辉煌,屡败敌国,领土骤增;而后面则是从顶峰跌落,开始出现令人惊异的惨败。财政困难,防线过长,两面作战、用将不当等一系列潜在问题开始暴露。 咸亨元年(670年)与吐蕃的争锋,名将薛仁贵居然吃了大败仗(尽管事出有因),唐被迫罢安西四镇,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危机已然爆发。 特别令人困惑的是仪凤三年(678年)再征吐蕃的惨败。这次对外战争,时机不可谓不好,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完全有可能获胜。 其时为吐蕃国丧期间,选择的战机是敌国人心不稳的时期,正确。 除了李敬玄的主力之外,高宗还敕令益州长史李孝逸、巂州都督拓王奉等调动剑南道(今四川成都)之兵,予以配合,做了两线部署,正确。
第63页 高宗还派了金吾将军曹怀舜等分赴黄河南北广招精兵良将,组成精锐的参战部队,保证了主力军的战斗力,正确。 派遣兵力总计18万,对一次远征作战来说,人数相当充足(参照征高丽动用约13万人);丝毫没有轻敌,正确。 可是,为什么主帅偏偏要选用一个在军事上纯属窝囊废的李敬玄?这项人事安排,高宗、武后难道没过脑子? 草民我在读唐史的时候,深感1000多年前的古人,思维方式、行事准则与今人有太多的不类之处。不像明清与近世接近,其人其事,当代人都很好理解。 所以,对这场战争中的失误,我只能对其原因做一般性的推测。一是高宗、武后可能觉得只要兵员充足、兵卒健锐,就一定能马到成功;二是希望李敬玄能像刘仁轨在高丽那样,以文臣身份在战场上出奇制胜。 上述第一个原因,其实还是是轻敌。第二个原因,则是犯了经验主义毛病。刘仁轨的意外胜利,有具体的主客观因素,是不能复制的。况且刘仁轨当时的处境,是偏师(增援部队)和次要战场(高宗曾考虑放弃),即使败了,于全局的牵动也有限;而李敬玄面对的则是率主力与论钦陵大军决战,让他挂帅,实在是冒险。 两次大败,给“大唐必胜”的狂热大大浇了一瓢凉水。 在高宗朝对外战争的初期,因为取胜容易,战争时间短,平民百姓渴慕军功,都争先投军。有的甚至“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正合唐诗里写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可是到后来,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战争残酷的一面显露出来。出征时间拖长,胜利没有把握,甚至把性命搭上也说不定,因此民间厌战情绪抬头,连兵源都发生困难了。 武则天的息兵建议,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提出来的。 战争不光是战争,还要考虑国力、民力,要有远交近攻的总体战略——这些,武则天都做过认真的思考。 从唐廷在后来推行的对外策略来看,可以推断出,她思考的结论有以下几点: 前一段四境武功战果辉煌,是因为国力强大、百姓富裕。但是,大唐不是以军事扩张立国的帝国,对外战争是为了国内百姓安居,一旦军事负担透支,百姓厌战,战争就必然撑不下去。这是其一。 当东、西、北几面受敌时,决不可均衡用力、四面出击,必须“抓住主要矛盾”。把对大唐威胁最大的敌国作为主要打击和防范对象,其余国家能和就和,再不然就以夷制夷。这也是考虑到了不能无限度地使用国力。这是其二。 对暂时啃不动的敌国,就採取守势,不能赌气,不能为了面子就发动一场劳师动众的战争。一定要有充分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哪怕把任务留给下一代。这是其三。 对可能復燃的游动部族之敌,要趁其羽翼未丰就干掉,不能养痈遗患,闹到将来不可收拾。这是其四。 所以,武后考虑的这个“息兵”政策,并不是主张放弃强大国防、全面收缩,而是主张对国际关系要有理性的处理。 当时的唐之周边关系,与我们今天正相反。当时东部的敌人,无论从国力、战略纵深和作战特点上,都不能对唐本土构成太大威胁。新罗就是再忘恩负义,也不过就是想在半岛上当个统一的老大,还不至于到唐的本土来攻城掠地。因此,东边是次要之敌。 威胁最大的还是西部的两大强敌——突厥余部和吐蕃。一个要復仇,一个要扩张,都在咄咄逼人的崛起过程中,唐的西部领土是在他们的战略版图之内的,因此必须全力对付。 从显亨元年(670年)起,安东都护府两次后撤,最后撤至辽东,彻底放弃了半岛,除了高丽余众不好管理的因素外,主要也是出于上述战略考虑。 这一时期,高宗虽是与武后联合执政,但从某些迹象上可以看出,两人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还是有区别的。回想当年征高丽,高宗兴奋得跃跃欲试,差一点儿就要率六军亲征。而武则天则公开上表劝阻,用舆论的力量制止了他。 此外。在武则天后来单独执政时期,也一直坚持奉行息兵政策。可见,她不是一个穷兵渎武的统治者,这是近世绝大部分史家的定论。 关于用人不当的问题,当然也引起了高宗与武后的反思。黑齿常之的被擢拔、被除名的薛仁贵的起復,以及一大批新老将领对稳定西北的贡献,都说明在用将上,唐廷也十分谨慎了。 有人研究过,高宗后期,唐与外族友好往来的频率突然增加,有很多还是与唐并不接壤的远邦。可以推断,这个变化是在武则天的推动下实行的,就是为了远交近攻。 高宗对“建言十二事”相当赞赏,曾下诏褒扬,并要各衙门去执行。其中比较重要的“息兵”一条,看来也被高宗欣然接受,正式成为国策。 在君臣的共同努力下,大唐四境渐趋稳定。高宗一朝,边境上共设有五大都护府。大唐的声威,远被欧亚。 我们来看这时曾有过的疆域—— 安东:初期治所在平壤,后移至辽东新城,所辖远至乌苏里江以东,包括黑龙江两岸入海口处; 安北:治所在今蒙古杭爱山东部,所辖今蒙古与西伯利亚南部;
第64页 单于:治所在今内蒙和林格尔西北,所辖今内蒙、阴山与河套; 安西:治所先在西州(吐鲁番),后移至龟兹(库车),再移至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所辖远至咸海; 安南:治所在今越南河内,即原来的交州都督府。史载“统海南诸国及境内诸羁縻州”,即辖今越南北部、中部。 再加上后来武则天的大周又设立了北庭都护府,治所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 此为着名的唐“六大都护府”。 如此的疆域,怎不叫人拍案慨嘆!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壮哉,我之大唐! 就这样,武则天终于找到了本朝对外用兵的癥结,拿出了一副好药方。“建言十二事”虽然仅有短短百字,但却凝结着治国安民的大智慧! 【铁腕临朝】 23、先后两位太子或死或废的谜案 叙述到现在为止,我讲仍然是高宗与武则天联合执政的事。武则天在当了大周皇帝以后,曾有一句很着名的话,是说:“朕辅先帝(高宗)逾三十年,忧劳天下。”(《新唐书*武后传》) 她这里说的“逾三十年”,只是个大略数字。如果从永徽二年(651年)武则天从感业寺归来起算,到高宗驾崩,是31年多;如果从永徽六年(655年)当皇后起算,是27年多;如果从显庆五年(660年)正式辅政起算,则是23年不到。 武则天对最高权力的获取,不是在一夜之间就拿到的,而是在这20多年中悄悄渐进的。有人把她参政后的时间分为了三段:第一段是高宗日日临朝,而武后只是偶尔为之;第二段是两人临朝必同进同出,此为“二圣”时期;第三阶段是从上元元年(674年)起,武后日日临朝,而高宗倒是有一搭没一搭了。 有人做过形象的比喻,说高宗手里的权力,是像沙漏一样,一点一滴“滑落”到武后手中的。不错,说得妙! 高宗到后来就很苦了,跟韩国夫人母女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之后,在武则天的严密管制下,连别的女人也碰不得了。武则天以老婆多了有害健康为由,对六宫制度进行改革,把妃嫔编制大大压缩,一品妃为二人,名称改做“襄德”,二品嫔为四人,名称叫“劝义”。看看这官名吧,哪还有女人味儿?可以想见,高宗额外的性生活大概基本被取消。 其余的,就是打杂、伺候起居的宫女了。皇帝的后宫规模,比一般王公大臣都不如。 老婆管得死,倒还可以忍受。而权力的日益丧失,则是关乎国本的问题。 这期间,高宗是有所警觉的,也爆发过不满,“废后”事件就是一例。但当他有所“觉悟”时,已被武后死死钳制住了,动弹不得。宰相班子几次换血,“后党” 充斥;北门学士也已羽翼丰满。所有的亲信大臣旋起旋落,都不敢发一言,唯一一个敢掺合的(上官仪),也白白掉了脑袋。而且,自己的身体也不争气,朝政不让老婆处理,谁又能行? 在这个情况下,他想到了太子,对太子寄予了厚望——我是软蛋了,但儿子一定得强一点儿,将来总能做主,不至于大唐老是阴盛阳衰,潜藏着难以估量的危机。 我们先来看高宗的儿辈。高宗共有8个皇子,武则天从感业寺回宫之前,就已经有了4个,即燕王李忠、原悼王李孝,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武则天回宫后,又为高宗生了4个,即李弘、李贤(一说为韩国夫人所生)、李哲(原名李显)、李旦。这以后,其他妃嫔生的就没有了,因为武则天回来后受到高宗专宠,就再也轮不到其他妃嫔生孩子了。 皇长子李忠早先因长子身份而被立为太子,在武则天当了皇后之后,被迫“让贤”。武后亲生的大儿子李弘,顺理成章接任了太子。 武则天既然有意总揽大唐的最高权力,当然要考虑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扫清潜在对手,于是几个庶子的命运就很有些悽惨。 李忠的结局在前面已略有交代。他不当太子后,以梁王身份远徙房州(今湖北房县),因精神压力太大而得了迫害妄想症。显庆五年(660年)七月,一个服侍李忠的妇阿刘从房州赶到东都,举报了李忠的种种异常行为,其中甚至有大逆迹象。高宗在愤怒之下,将他废为庶人,据公开的诏书讲,似乎这还是武后含泪为他求了情,才从宽发落的,否则脑袋就掉了。 此后,李忠以白丁身份被软禁于黔州 (今贵州彭水),就关在他的大伯、前朝废太子李承干的旧宅里。麟德元年(664年),终究难逃一死,被诬陷牵连进上官仪“谋反案”,在囚所被赐死,死时年仅22岁。 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先后被流放到边远州府安置,其中李素节是萧淑妃生的,更是被处终身监禁。 可是,即便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也是连连出变故,好像总也坐不稳的样子。 武则天也因此背上了与子争权、废杀亲子的恶名。 读史至此,很容易让人拍案大骇——
第65页 早年已经杀了一个襁褓中的亲生女了,现在如何又能忍心杀成年的亲子?虎狼之毒,亦不为此。武则天,其心真的如铁了吗? 关于杀子的传闻,来源于太子李弘之死。 李弘这人,从记载上来看是个很不错的接班人。他早年就熟习政务,有主见,能持正谏诤(敢说真话),且体恤民情。咸亨三年(672年)冬,因夏季旱灾引起饥荒,关中百姓多有饿死。李弘看见兵卒的粮食里掺杂着榆树皮和草籽,大为怜悯,马上吩咐把自己仓库里的粮食发给士兵们吃。同时上奏父皇,请将近畿闲地分给饥民耕种,以度过难关。 这在皇权时代,可以说是一位能为明君的好苗子了。 就连太子李弘的名字,也是大有来歷的。南北朝时期,因社会动盪过于剧烈,令世人普遍有浮生若梦之感,民间一直流传着“终世之说”,即末日来临说,余风一直延续到初唐。道教民众中则有 “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谶语,是说太上老君将转世为人主,化名李弘,拯救众生。草莽中假借李弘之名起事造反的事,也屡有发生。 高宗和武后把头胎儿子取名为李弘,毫无疑问是“应谶意”,对这个孩子寄託甚厚。 但是据《新唐书》记载,上元二年(675年),李弘在合璧宫被鸩杀,时年24岁,“天下莫不痛之”。而且,在两处地方明明白白写着,是天后怒而毒死李弘。 这就是扑朔迷离的“合璧宫命案”。 武则天为什么发怒? 《新唐书》说了两个原因,一个是武则天“方图临朝”,“将骋志”,然而太子李弘不知怎么的,在奏请的时候触犯了武后,结果惨遭鸩杀。另一个原因更有传奇性,是说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义阳、宣城公主,因母亲之故得罪,被幽禁在掖廷(宫女宿舍),年近40还未嫁。李弘听说后,起了恻隐之心,请求把她们嫁出去。武后闻言大怒,把两位公主嫁给了两名当班卫士,李弘也由此“失爱”。 从宋代起,就有人说这事情是《新唐书》摆乌龙了。首先,《新唐书》作者并无鸩杀李弘的证据材料,只是推测因果。而说武则天在上元年间就想临朝称制,那是胡扯。 至于太子请嫁两公主之事,两《唐书》都说有,但是《新唐书》演义得太出格了,起码有两条不确:一是两公主的年龄,具体是多大,没有任何记载,但李弘请嫁那年,高宗不过才43岁,女儿岂能有40!《资质通鑑》对这个漏洞也有所察觉,略作了修饰,改为“年逾三十不嫁”,但就这样也很勉强。二是据《唐会要》载,义阳公主的老公权毅、宣城公主的老公王勖,都不是卫士。 也有人进一步质疑,说是“请嫁公主”这事可能根本就没有。萧淑妃被害后,她的儿子素节,按说身份说比女儿更易使武后猜忌,但也仅是撵出京师,去当了申州(今河南桐柏县)刺史。那么,有什么必要将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幽禁在掖庭? 还有就是《旧唐书*泽王上金传》里,有“义阳、宣城二公主缘母萧氏获谴,从夫外官”一句,这说明两公主早就嫁了。另外《册府元龟》根本就没载请嫁公主事,这就令人更起疑了。 还有,《新唐书》卷八十一、列传第六载,武则天后来曾经上表高宗,请求为义阳、宣城二公主的老公升官。不管这是不是做秀,起码能证明,太子即使请嫁公主,也不至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司马光考证来考证去,最后还是说:“按弘之死,其事难明,今但云时人以为天后鸩之,疑以传疑。”什么意思?这是说,把传闻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的了。 那么,太子李倒底是怎么死的?想要搞清楚,也不难。 他是得肺结核死的! 白纸黑字,记载无误,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旧唐书*孝敬皇帝传》里载有一篇高宗皇帝的悼念文,明明白白说太子李弘“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 这是什么意思? “琰圭”是古代一种上尖下方的玉器。“自琰圭在手”,是指李弘当太子。“沉瘵婴身”是说他得了一种“瘵”病。 瘵,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直至距今6、70年前,青霉素尚未普及的时候,这还是一种很难治的传染病。巴金的小说《寒夜》、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恋》中的男主人公,都是肺结核缠身的病秧子。相信看过这两部作品的人,印象都会很深。 李弘深受高宗喜爱,4岁就当了太子,看来这病在他童年时就已染上。他爸爸高宗,因为在爷爷太宗死的时候,操劳过度,也染有“风瘵”。父子俩都有这病,并不奇怪。 到太子弘19岁的时候,据他自己讲“比日以来,风虚更积”(《旧唐书*邢文伟传》),也就是病情更加严重了。 古人不讲现代科学,面对太子弘的病况,谁都束手无策。高宗和武后便想让他结婚,以新婚来“沖喜”——这种愚昧的习俗,直到民国时期都还很普遍。这才有前面提到过的,选中了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为太子妃。这女子杨氏,在辈份上实际比李弘大一辈,是武后的表妹。 哪知道,咸亨二年(671年)揭出了此女被武敏之给玷污过,于是大婚泡了汤。婚事拖了两年,又给李弘物色到了左金吾卫将军裴居道之女。这年李弘恰是22岁。
第66页 裴氏女出身于河东名门,彬彬有礼。高宗甚为喜欢,对近侍说道:“东宫内政,吾无忧矣!”(《旧唐书*高宗纪》)咸亨四年(673年)十月,太子李弘终于成婚。 可是迷信治不了病。小日子过了一年多,到上元二年(675年),李弘来到东都,住在合璧宫,病情勐然开始恶化。四月二十五日,死在倚云殿。 高宗对此悲痛欲绝,大病了一场,破例追赠李弘为“孝敬皇帝”,从而使李弘成为唐代第一位死后谥为皇帝的太子。 在高宗发布的悼念诏书《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中,有一个细节,是高宗在探望李弘病情时,曾明确告诉儿子:“庶其痊復,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也就是等李弘病稍好,就要禅位于他,高宗自己要去当太上皇了。 而李弘由于“天资仁厚,孝心纯确”,听了这消息的反映是,“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因为思想压力过大,想得太多,结果病情加剧,一命呜唿。 当然,这仅仅是官方的说法。但李弘自幼多病,长大了之后更严重,这是有他自述为凭的。而说他被武后鸩杀,凭据何在?没有。道听途说而已。 比较可信的《旧唐书》上只是说:“上元二年,太子从幸合璧宫,寻薨,年二十四。”这只是一个陈述。“寻薨”,也就是很快就死了,没说什么“鸩杀”。《旧唐书》成书时,大唐早已往事如烟,着者没有必要为武后忌讳什么。在一般情况下,没说,就是没发生过。 那么宋人欧阳修老先生,是从哪里挖到的“武后怒而鸩杀李弘”的勐料呢? 据与他同时代的司马光考证,此说有两个来源,一是根据唐人柳芳编着的《唐歷》上的一句话,即李弘“不以寿终”而来。但是,不以寿终,是短命的意思,怎能拿来做鸩杀的依据?二是根据李泌和唐肃宗的一段对话而来。 这又是一个有趣故事了,涉及到一首“黄瓜歌”。在《新唐书》里,有这样一个记载,说是李泌对饱受皇嗣问题困扰的唐肃宗说到前朝事,讲了一个故事—— 高宗时,李弘仁孝,而“(武)后方图临朝,鸩杀之。”李弘死后,李贤代立为太子,每日恐惧,不敢多言,就做了一首歌,叫《黄台瓜》。歌词曰: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 三摘犹尚可, 四摘抱蔓归。 李贤叫乐工在宫中唱这首曲子,以期感悟父母双亲:可不要一再残害儿子们了。 李泌讲完了这个故事后,正色告诫唐肃宗说:你现在已经一摘了,可不要再摘了!肃宗“愕然曰:公安得是言?”您怎么说这样的话? 以皇子比瓜,不可一摘再摘,免得最后闹个没有接班人。这典故十分动人,歌词也写得好。可是,唐肃宗和李泌是什么时候人? 唐肃宗李亨,是大名鼎鼎的唐玄宗的第三子。安史之乱爆发,玄宗在马嵬驿兵变后西逃入蜀,李亨就在灵武即位,他是唐朝第一个在京师以外登基再进入长安的皇帝。他登基之日,正是安史叛军攻陷两京之后;后来他病死于长安之时,安史之乱仍未荡平,在位共6年。 李泌则是个江湖异人,曾在衡山学道,后入朝为官,当到了宰相高位,算是肃宗的朋友兼军师吧。他对平叛战争极富战略眼光,出过不少好主意。 算一算,两人上面的那段对话,发生于李弘死后80年! 于是有人怀疑,这《黄台瓜》词作得这么好,酷似曹植《七步诗》,比喻、格调都像,怎么未见当时有记载?会不会是李泌自己编出来的? 因为就在上面的那段对话后,《资质通鑑》中还记了肃宗的一句话,是说:“你把歌词录下来,我要写给大臣们看。” 似乎肃宗对这首歌一无所知! 《新唐书》如果是以这个作为武后毒死李弘的证据,那基本可以断定是一条假料了。 李弘死后,备极哀荣。高宗在《孝敬皇帝睿德记》里称他具有“九德”:至德、至孝、至仁、至明、至俭、至正、至博、至直、至睦、至通。当然这是溢美之辞,但都还沾点儿边。 既然追谥了皇帝名号,这位没登过极的皇帝,就要有相应的陵墓,命名为恭陵。原本打算葬在长安昭陵附近,但武则天考虑节约民力,就安葬在了洛阳,成了唐代在洛阳少有的帝王陵之一。选址就在洛州的缑氏县(今河南偃师)的景山,至今仍有遗址。 恭陵“制度尽用天子礼”,陪葬甚厚,这大概是寄託了高宗和武后的哀伤。民间传说道,由于陪葬的珠宝既多又好,唯恐被盗,所以,派兵卒从洛河取沙,堆成了一座山,表面再用泥封固,若有盗墓者必被流沙活埋。 陵工由武则天亲自主持,先调蒲州刺史李仲寂监工,限期四个月完工。一座皇陵,歷朝修几十年的都有,四个月期限,等于要民工的命。其间民工不堪劳役,发生过骚乱,投乱石击伤监督官员,烧营而逃。后来起用司农卿韦弘机来监工,才如期完成。 太子妃后来被追号“哀皇后”,死后也葬在恭陵附近,因此现在当地人这里称为“太子坟”和“娘娘坟”。陵前神道十分开阔,翁仲、天马、望柱两两相对,气势不凡。神道一侧,有高宗亲撰的《孝敬皇帝睿德记》石碑,高约6米。
第67页 歷经千年,恭陵至今完好无损。而娘娘坟却在当代遭了厄运。1998年1月末,太子妃墓被一伙盗墓贼用炸药炸开,盗走国宝级珍贵瓷器等60余件。此事惊动了国务院,所幸案件很快破获,国宝追回,11名盗墓贼也在恭陵前被就地正法。 李弘死后无子,那么就“兄终及弟”,由他二弟李贤继为太子。李贤此时已封雍王、任幽州(今北京一带)都督,时年22岁。 这个李贤,是个很有性格的皇子,后人把《黄台瓜》歌词编排到他身上,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小时天资聪颖,阅读典籍和诗赋能过目成诵,成年后“容止端雅”,似乎是个素质极高的公子型人物。 他的幽州都督只是遥领,自小没离开过京都,从18岁起,高宗就有意让他也学习处理政务。现在顶哥哥的班做太子,也还不算突兀。 高宗在李弘病逝的前后,病况加重,感觉撑不下去了,一度想让天后摄政,可是这个想法,遭到宰相郝处俊的激烈反对,因而作罢。现在,高宗当然对李贤寄予了厚望,马上就让他监国。 新太子的属官,也配备得非常强,先后有郝处俊、高智周、薛元超、张大安、李义琰、戴至德等,都是位居宰辅、德高望重之人。 李贤在好学方面,酷似哥哥,但要比哥哥更聪明。此外他天性活泼、不拘礼法,又不似他哥哥那样胆小谨慎。这种性格,在男孩子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可是李贤上升到太子这个敏感位置,性格还是不变,结果就种下了他日后悲剧的种子。 刚开始时,苗头还不错。李贤本人表现很好,众大臣也很捧场,都说他处事审明、礼敬大臣。高宗、武后很满意,次年,高宗还对他优诏褒扬,说李贤自监国以来,留心政务,工作做得到位,听政之余还能诵习经典,思考问题。 “家国所寄,深副所怀!”这就是高宗对新太子的评语。 李贤在这一时期还有一个引人瞩目的成就,就是召集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讷言、洛州司户格希元及一班学士,注了《后汉书》。着作完成后,呈给天皇天后御览,二老很高兴,对学者们“赐物品三万段”以示嘉奖。这里顺便提一句,这个本子,到今天仍为史家所重视。 可惜事情并没有善始善终。后来发生了两个情况,导致李贤与母后的关系骤然紧张。 一个是,李贤兢兢业业的时间没保持多久,就开始放纵自己。经常在长安四郊飞鹰走马,整日游猎。又在东宫和倡优、奴僕们吹吹打打,当音乐发烧友。 生活作风上就更不检点了,纵慾无度,热衷于泡妞。更要命的是他还颇好男风,宠爱一名娈童赵道生,动不动就赏给金帛。 我们现在来研究这个时尚青年,其实他很有特点。李贤的年纪不过22、3岁,正如当今的“80后”,有叛逆性格是难免的。好学和好玩这两面,是汇聚在一个矛盾体中,并不为怪。 但是他身为太子,不走正道,对政局和他自己的影响就太大了。他一胡来,周围的大臣就比较难办。太子属官多为正人,内心都不大赞成武后专权,对李贤的太子地位十分在乎。可是太子这个鸟样子,让他们既失望,又恐惧。他们看在眼里,去不敢劝谏,因为一旦写出谏议报告来,太子的名声就完了,李家的这颗“黄瓜”恐怕又要被摘去。 只有司仪郎韦承庆不管那些,上书给太子力谏。李贤这时候玩得正疯,根本不听。 一班乐户、奴僕见主子这般潇洒,都挖空心思捧着他玩,“亲左右,承颜色”,一派乌烟瘴气。东宫的有些低级属官也投其所好,刘讷言就是其中一个,专门撰写了《俳谐集》、也就是搞笑文章来讨好太子。 这样一来,李贤成了又一个李承干。江山还没开始坐呢,就迫不及待地玩,实在是悬啊! 韦承庆的上书,是在仪凤四年(679年)五月。这个月份,是风流太子李贤的多事之秋。韦承庆的这个上书,其实并没有什么背景,是他个人的性情与责任感使然。韦承庆过去就是李贤的幕僚,为人恭谨,现在的职务太子司议郎又是专掌规谏的,他站出来说话,是理所当然。他劝告李贤“居处服玩必循节俭,畋猎游娱不为纵逞”,这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就这样,李贤的另一面被揭出来了。然而,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问题还不大。 此时高宗和武则天都巡幸在东都,武则天大致知道了情况,就命北门学士写了《孝子传》和《少阳正范》,赐给太子阅读,还写信对李贤提出严厉批评。 李贤对母亲的干涉大为不满。他本来就觉得母亲对后辈过于严苛,这么噼头盖脑的批评,他更接受不了,于是干脆不予理睬,母子关系就此开始恶化。 这个事情,我以为武则天没做错什么。她是一个高度政治化了的女人,对待子女也不免从政治出发。平时不溺爱,不放纵,只希望在他们中出一个像太宗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这大概是她最大的心结。儿子们如果对此不理解,当然要生出怨恨来。 武则天和儿子之间的代沟,和今天应试教育下的代沟是太相似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台湾的史家雷家骥先生却要指责武则天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说她不该如此刺激李贤,使其不安。这大概是雷先生过于仁心宅厚了,用了新时代的观念来评价这件事。不过,新时代在教子这方面也不见得新。
第68页 儒家教子,歷来严厉,余韵至今犹在。眼下“望子成龙”的家长,家家皆有也,具有自由开明思想的家长反倒是凤毛麟角,因此我认为武则天此举不应受到责备。 就在李贤与母亲有了嫌隙时,各种不利于武则天的舆论又深深影响到李贤,令他对母亲的专制和冷酷越发不满。这些流言,据说一个是大臣们传说李弘死得可疑,一个是有大臣认为高宗已完全被武后控制,失去了自主权。 此外,在太子属官中,有一个典膳丞高政,是长孙无忌的外甥,他向李贤讲了不少长孙一系当年如何被整肃的事,对李贤的震动很大。 最后,还有一个最致命的流言,就是宫女中有人传说:李贤并非武后所生,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生的! 这还了得!李贤听了,更感到疑惧。他联想到母亲的种种严苛手段,对此深信不疑,认定了这位非血缘的母亲将来一定会对自己下狠手。 那么李贤究竟是不是武则天所生?这,又是一个千古迷案。 我们来看,李弘生于永徽三年(652年)七月以后,李贤生于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两人出生相隔两年,这中间还有过一个早夭的公主(就是传说为武则天闷死的那个)。这三个孩子,一年生一个,在武则天当时那个年龄上不是不可能的。 而且,那时武则天刚从感业寺回来,正受专宠,还轮不到韩国夫人钻空子。因此,李贤的身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台湾的雷家骥先生就是持这种观点。 另外也有持怀疑态度的一派,他们分析如下:据《旧唐书*高宗纪上》记载,永徽五年(654年)十二月十七日,武则天生李贤于去昭陵的路上,是早产。这一派认定,武则天是在永徽四年(655年)年初生的李弘,此后又生一女,再生李贤,就等于是在两年里生了三个孩子,似乎太过密集。他们推测,这个数九寒天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所生的早产儿,很可能并没活下来。极有可能是与高宗有私通关系的韩国夫人,把自己刚生的儿子拿来顶了缸。 他们提出的证据是,李贤降生仅一个月,高宗就给他封王,如此匆忙地要确立这个孩子的地位,似乎是有什么隐情。至于武则天,出于对巩固自己在后宫地位的考虑,也不会反对这么干——多一个儿子,就多一分权力保障。但是当李贤成年后,武则天就越来越不放心这位冒牌的儿子了,对立他为太子,曾经显得很勉强。 这后一种说法,推测多于论证,我们权且当个故事听吧。 就在这流言四布的敏感时刻,又出了一件事,使太子问题这个火药桶,在瞬间被引爆! 事情缘于一个装神弄鬼的正谏大夫明崇俨。他是皇帝侍从,专掌讽谕的,可是他不好好给皇上提意见,老爱玩相面术、预测学。古代士大夫对这种旁门左道不屑为之,一旦有人会这个,就很显眼。天皇喜欢听他胡侃,因为能解闷儿,天后也很敬重他。 不知这人是出于什么动机,借着相面,对诸皇子做了一番品评。他说:“太子福薄,不堪继体;惟英王(李显)貌类太宗,相王(李旦)貌当大贵,两子中择立一人,方可无虞。” 武后对他虽然很信赖,对太子也有些失望,但并未把这话当真。据后世史家分析,明崇俨敢于这么胡说八道,可能是打探到了武后对太子有所不满。他这么说了,也没受什么斥责,说明他的观点与武后的态度暗合。 但是,有人却把这话当了真。李贤知道后,当然把这个明崇俨恨之入骨。 调露元年(679年)五月,明崇俨从东都到京师去办事,走在半途,夜遇刺客,被杀死。皇帝的座上宾,竟然就这么稀里煳涂的死了,天皇、天后不禁大怒,下令追查兇手。逮起来不少嫌疑人,但始终没找到真兇。 当时就有人猜测,是太子李贤恼怒明崇俨多嘴,暗中派人杀了他。武后也有些怀疑是太子干的,但拿不到证据。 事情拖到第二年春,太子李贤随二圣去游少室山,一家三口看起来仿佛其乐融融。可是,一回到东都,武则天就开始摘瓜了!她派人向天皇告发了太子李贤的诸种“阴事”。 捅出来的具体是什么事,不载,无非是声色犬马之类。尤其李贤与娈童赵道生欢狎之事,使高宗大为震怒,于是案发,太子及其同党被拘。武后便命宰相薛元超、裴炎、御史大夫高智周与法司官员同审。 这么高级别的特别审判庭,意味着武则天要起大狱了! 果然,法司在东宫马坊里搜出了惊人的物证——“皂甲数百领”! 藏这几百套甲冑干什么?难道李贤要谋反? 这时候,娈童赵道生在审讯中的招供,又给这事雪上加霜。他招认:是太子让他带人去杀的明崇俨。 所有情节,全部对上了榫!可怜李贤枉读了那么多诗书,搞到这地步,已是逃无可逃了。 明崇俨究竟是不是被太子唆使赵道生所杀?史无明载。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薛元超等人为自保,按武后意图用了酷刑,是逼供逼出来的“自诬服”。这个疑点,肯定是永远也搞不清了。 但这个罪,对太子来说并不太严重,不过就是唆使杀人罪。 严重的是——几百领甲冑缘何而来?
第69页 如果藏盔甲是事实,那武则天就不是小题大做。按照唐律,严禁个人与单位私藏武器,甲冑也在禁止之列。包括府兵,平时都不能存有武器,武器全部存于兵器库,出征打仗时再发给。冷兵器时代,谁要是藏个大刀长矛什么的,犹如现在民间私藏飞机大炮,那是相当危险的。《擅兴律》规定,百姓私藏盔甲一领,判徒刑一年半;若私藏三领,就处死——再爱民的皇朝,也怕草民造反啊。 这次在东宫一下搜出几百领盔甲,李贤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 歷朝歷代,确实可能有对政敌栽赃谋逆罪的,但大不了是唆使司法人员在被查抄者家中偷偷塞入龙袍、印玺、文告这类小玩意儿。而现在的这几百领盔甲,用一队兵卒搬也得搬一阵子,现场栽赃如何能掩人耳目? 当然,藏盔甲不等于就是谋逆,但说你谋逆,你是无法辩解的。以此废你为庶人,也属天经地义。 高宗平素很喜欢李贤,现在看看事闹大了,心又软了,想宽恕他。但武后坚决不同意,她说:“为人子而怀谋逆,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于是李贤被定罪,于八月二十日宣布被废为庶人,并派遣兵将把他押送回京师,幽禁在一处地方。 李贤的那些狐群狗党一个没跑得了,全部伏诛。盔甲在东都洛水的天津桥南公开焚毁,以示士民。 这个风流公子哥儿,就此在政治舞台上谢幕,旋起旋落,颇令人嘆惋。 武则天对李贤的这个处理,被后世有些史家激烈抨击,说是“居心狠忍”。从人伦之常来看,当然可以这样说,但此事涉及的是古代的“政治正确”,武则天这样做,不仅在那个时代有她的法理依据,而且与今日很时髦的“程序正义”也很吻合。况且,接班人不合格就搞掉,这种事情还罕见吗?我们后人似不应大惊小怪。抓住这个做文章,来苛责武则天的,我看是有点儿故作天真了。 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一般人在仕途上因无背景而受阻,就要大骂裙带关系误国;可是真正遇见大义灭亲的,又要大骂人家蛇蝎心肠;评价标准上的这个矛盾,自己是不易察觉的。 东宫的相关官员们,也受到不等的处分。刘讷言的《俳谐集》在这次查抄中也被搜出,高宗翻阅过后,大怒,说:“以《六经》教人,犹恐不能教化,以此鄙说呈进,岂是辅导之义?”这个不尽责的刘老师,因此被打发到振州(今海南三亚)反省去了。 高政,就是给李贤痛说长孙家史的那个,他不光是长孙无忌的外甥,还是高士廉的孙子。高宗念及这双重的亲戚关系,就饶了他,把他交给他父亲高真行去教育。这高真行担任左卫将军,很受信任;现在家中出了这么个逆子,真是又恨又怕,竟然和几个亲族一起,动用家法把高政给活活打死了! 负责注释《后汉书》的左庶子张大安,以阿附太子罪被贬为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刺史。 对李贤一案之所以处理得这么重的原因,在后世也有一个说法,是说张大安等在注《后汉书》时,有抨击母后临朝、外戚专权的议论,引起武则天的猜忌。从属官中张大安被处理得较重的结果来看,这也可能是一个原因。 其他的东宫属官,可能是由于罪责不大,皆免罪,各复本职。薛元超等长出一口气,舞蹈谢恩。惟有李义琰心情不好,因自责而泫然泣下。他深悔未能引导太子走正道,又没能瞒得住武后,以至李贤垮台,武后专权的局面一仍其旧。以后他每见高宗,便伤心得哽咽不发一言,但高宗对他的暗示一点儿也没领会,只是奇怪这人怎么患了忧郁症? 李贤被废的次日,三弟英王李哲(即李显)被册立为新太子,第三个瓜又结出来了。为庆贺大唐有了新的接班人,宣布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这件事的处理,本不为过,但是在武后专权的背景下,有的大臣就不免要嘀嘀咕咕。高层的事确实令人担忧:高宗看样子撑不了多久,太子的黄瓜又一再被摘,武后的权势越来越大,这该如何收场,如何是个了结?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武后知道了有这舆论,但也毫无办法——防人之口,就像堵黄河,没有哪个统治者能办到。她只有採取缓和措施,上表请求免去庶子李上金、李素节原来的罪,分别给了刺史做。又请给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老公授官,以此来沖淡紧张气氛。 后来在永淳二年(683年),也就是高宗去世的那年,李贤又被迁徙至遥远的巴州(今四川巴中)幽禁。那一带,草民我年轻时曾经去过,是在万山丛中,有强烈的与世隔绝感。 走的时候,太子妃和三个儿子也随行,一家人行装简陋,衣衫破旧,僕人们的装束就更狼狈了。以至于新太子李哲心里也不忍,上表请求,每年春秋由官府发一点儿衣服给他们一家,以示照顾。 昨日鲜衣怒马,望之若仙;今日鹑衣百结,不及匹夫。政治,真是不大好玩啊! 在李弘暴卒和李贤被废的前后,舆论之所以汹汹,是有直接诱因的。李弘病危之前,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武则天曾经把“三瓜”周王李显(即英王李哲)的妃子赵氏幽禁致死。这是两《唐书》和《资治通鑑》都予以确定的事,没有疑义。 赵氏之死是无辜的,她本人并没犯什么大错儿,主要是受她母亲牵连。赵氏姑娘的来头很大,祖父赵绰是唐开国功臣,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皇帝的贴身侍卫;母亲就更厉害了,是高祖李渊的第七女——常乐长公主,论辈份,这位老公主是高宗的姑姑,而赵氏姑娘则是高宗的表妹。
第70页 周王李显娶了赵氏,是与表姑母结婚,差了一辈;但这在当时,不成其为障碍。 据说,两人是很有一段因缘的。赵氏姑娘小时常随母亲来宫中走动,与李显是青梅竹马之交。成年后,二人又常在一起参加庆典、筵宴与游乐,有时还在一起读书,渐渐的就互生爱慕。太子李弘看在眼里,有心撮合,就在父亲面前为他们做了“大媒”。 高宗对这姑娘当然了解,非常满意,当即向武后提起,做主敲定了李显的这门婚事。 但是,武后的感觉又不同了。因为常乐长公主素为高宗所敬重,两人关系很密切,武则天对此十分忌惮。只是此番亲事高宗本人看好,武后不好反对。 但是,她不能容忍高宗和自己儿子身边有如此亲密的异己力量,马上就採取了反制措施。 武则天处理这事的手段非常狠毒。在周王婚后三天,周王妃按例去向婆婆请安。当时武后还没起床,周王妃并不知道,就直接进了内寝。武后藉故怒斥周王妃“失仪”。周王妃吓懵了,下意识地辩解了两句,武后便大怒,以忤逆为名将她软禁在内侍省,不准出屋,每天只给点儿米粮让她充飢。 几天后,卫士发现周王妃住的地方烟囱不冒烟了,就开门进去看,原来人已死了多日,连尸体都腐烂了。之后,武后下令把周王妃匆匆埋了,埋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记载。 周王妃的父亲赵瑰受女儿之累,被贬为寿州(今安徽寿县)刺史,常乐公主也被勒令随行。这股危险的势力,就这样被武则天果断地击垮。 周王妃被人发现死亡,是在四月七日;18天后,太子李弘死于合璧宫。两件事隔得实在太近,无怪乎要引起诸多关于太子被害的流言。 武则天的这种狠,一方面是缘于她的性格,“驯狮子骢”的那股劲儿始终没消退;另一方面,也是她在皇权专制下出于自我保护的反应。你不狠,人家就要狠,史上的教训已经有成千上万个。虽然她在这方面理应受到指责,但也应把这个问题放到专制背景下去看待。 疑神疑鬼,凡是柄政者都在所不免! 而在政治高压之下,有的臣僚为了避祸,也有过度反应。前面提到的那个李贤党羽高政,高宗并不想处理他,只是把他交给家长教育,但高政的长辈们却慌了神儿。高政一回到家,他父亲高真行就用佩刀刺中他的喉管,高政的大伯、户部侍郎高审行又把佩刀刺入他的腹部。高政痛得哀号不止,堂兄高璇再用佩刀砍下他的头,然后把尸首抛到路上。高宗闻之,大为不悦,认为做得太过,于是贬高真行为睦州(今浙江淳安县)刺史,贬高审行为渝州(今重庆市)刺史。 亲生骨肉,如何下得了手去?只能说,极端的专制足以泯灭人性! 一场惨烈的风波过去,“第三瓜”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实在令人悬心。 这个现在叫李哲的新太子,也是一位性情中人,比二哥李贤还要喜好玩乐。他和李贤原本都没受过当太子的教育,养成放逸享乐的性格是必然的。而且,据说他在做亲王的时候,性格中还有十分“勇烈”的一面。 如何把这个公子哥儿扶起来,高宗、武后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因李贤案惩罚原来的宰相兼东宫班子,而让他们继续留任,就是想用一班老成之臣来辅佐新太子。高宗夫妇到东都去,留李哲监国,就专门指令薛元超辅佐。高宗还殷切叮嘱道:“吾子未娴庶务,关西之事悉以委卿。所寄既深,不得不讲!”《旧唐书*薛收传》) 所幸,李哲因为有了哥哥的教训,也有前妻(周王妃)被废的教训,对母后还比较恭顺,在当太子期间,与武则天的关系也还算融洽。关于他未来的命运,要在后面再来交代了。 一年后,当年激烈反对天后摄政的中书令兼左庶子郝处俊被罢相,中书侍郎兼右庶子李义琰也因故受到高宗谴责,託病致仕。当初郝处俊对高宗说:高祖太宗之天下,只该“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中书侍郎兼右庶子李义琰也曾大力附和(《旧唐书*高宗纪》),一时形成强大舆论,致使武后摄政之议流产。 那么,出来混,现在就该来还了。 武则天仍然不断在做排除异己的工作,但客观地讲,她这时还不能说就有了“篡位”野心。她现在所做的,仍然是想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能够立得住,并且和她一条心。 24、高宗在忧心忡忡中一病不起 日子渐渐来到弘道元年(683年),一直病歪歪的高宗大限到了。这一年,武则天对高宗的健康还抱有一定信心,她亲自给高宗侍奉汤药,并有一个宏愿,想在高宗有生之年封遍五岳,创下前无古人的记录。 为了封嵩山,还在嵩山之南特别筑起了一座“奉天宫”。 监察御史李善感不同意这样做,他上表劝谏说:几年来灾害不断,饥荒遍野,又有外族侵入,交兵不止。陛下却劳役不休,太令天下人失望了。 这种尖锐的谏言,据说朝中已有二十年听不到了。群臣颇感振奋,称此谏为“凤鸣朝阳”。 李善感并没有夸大其词,当时的内外情况都不太好。但武后二十多年顺风顺水,自我感觉太好、对民间的疾苦也看得轻了,执意要完成封五岳的大业。
第71页 在弘道元年正月,高宗夫妇就前去视察了刚建好的奉天宫。七月准备封山时,高宗身体突然不好,于是把时间推后。到了十月,高宗和武后再幸奉天宫时,高宗病情急剧恶化,头部沉重难忍,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在这种情况下,只得下诏暂停封山事宜。 武后急召御医秦鸣鹤、正文仲前来诊疗。秦鸣鹤看了后认为,高宗的病症是“风上逆”,要用针扎一下,“刺头出血方可愈”。 武则天在帘后听到这主意,大怒,说:“此人可斩也,乃欲于天子头刺血乎!” 秦鸣鹤吓得要死,只顾叩头求饶。 高宗的脑筋倒还清醒,他说:“御医议病,不可加罪。且我头重闷,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但刺之。” 有了最高指示,秦鸣鹤才小心翼翼地在高宗的百会、脑户二穴上各扎了几针。 不一会儿,奇蹟出现了。高宗说:“吾目明矣!” 武则天大喜过望,在帘中再三向秦鸣鹤拜谢道:“天赐我师!”然后又亲自搬来一百匹彩缎,赏给了秦鸣鹤(见《旧唐书》、《唐新语》)。 但是高宗的这条命,人留天不留。无论武则天多么虔诚,妙手回春终究是有限的,高宗还是进入了病危状态。在奉天宫一躺躺了20多天,眼看再呆下去,皇帝就要死在外头了(这在歷代皇帝是大忌),于是到十一月下旬,车驾返回东都。 消息早已传开,百官都自动汇聚在天津桥南拜迎。但是高宗实在是太虚弱了,还都后连宰相都没有谒见的机会。 熬到十二月四日,在武则天建议下,下诏改元“弘道”,并大赦天下。武则天提出这个建议,是为祈求上天赐福,同时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改元的意思,也就是要让官民弘扬道家宗旨,崇尚简朴,咸与维新。诏书还特别肯定了武后的政绩,说她“言近而意远,事少而功多”。这些内容,应该说是高宗在为稳定身后的局面而造舆论了。 高宗极为重视这道诏书,想亲自登上宫城的正门——则天门去向百姓宣读,但在被扶出宫门后,却因气逆不能上马,登城楼那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改行权宜之计,召百姓到殿前宣读之。宣读完毕,他问侍臣:“百姓们都高兴么?” 侍臣答道:“百姓蒙赦,无不欢欣。” 高宗嘆道:“苍生虽喜,吾命危笃!”想想然后又说,“天地神祗若能延长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憾!” 当晚,急召宰相裴炎入贞观殿,授遗诏辅政。把后事交代完毕,高宗也就不行了,于当晚驾崩,享年56岁。 这一年,武则天60岁,太子李哲28岁。 就这样,侍中裴炎成了宰相中唯一的顾命大臣,他也由此捲入了高层政治旋涡的中心。 这里要提到的是,他亲领的这道遗诏,为日后政坛的诸多波澜埋下了伏笔。 这道遗诏,去掉那些冠冕堂皇的自我吹嘘,实质就两条,一是死后七天就要出殡;天下之大,继承人的问题不能拖,太子就在灵柩前即位。二是新皇帝执政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一切问题,都出在第二条上。 这句话看似简单,其实有严格限定,是说国家大事如有决定不下来的,再按照天后的意见定夺。 那么,高宗在临死前,究竟是怎么安排身后这盘棋的? 究其内幕,他左右为难! 首先是对武则天的考虑。他对武则天的执政能力自然是一百个放心。自显庆五年(660年)以来,他和老婆互为表里,把一间夫妻店开得很好。但是武后势力日益坐大,有可能会引起难料的后果,他也是有所警觉的。 高宗在病重期间,他深为器重的尚书左丞冯元常曾上密言,说:“中宫(皇后)威权太重,宜稍抑损。”(《资治通鑑》)高宗对这个意见深以为然,但他病体支离,哪里还有精力来压制武后,于是就没有下文。 不过,对武则天的防范心理,却直接体现在这道遗诏上了。 我们的读者中,如果有公务员身份的,马上就能看出:遗诏中最厉害的一点,是剥夺了武则天的执政权。不仅没有让她摄政(临朝称制),甚至不让她再过问政事——军国大事,如果新君能“决”,那就无须请示天后了。那么,天后平时干些什么呢?退休! 高宗在生前无力完成的事情,他想借皇位更替的机会一举解决。 白纸黑字,一句话,就让武则天退居二线。 其次是高宗对储君李哲的考虑。这个接班人,也让高宗十分头痛。李哲是个资质平平的人,远不及李弘、李贤,高宗与武后也并不溺爱这个“第三瓜”。李哲的浮出,完全是论资排辈,轮到他了而已。 在李哲监国期间,顽心不改,仍然大肆游猎,不像个干大事的样子。高宗与武后对他费尽了心思,除了加强东宫属官的力量之外,还特别立李哲之子李重照为皇太孙,目的就是让李哲安心,好好学习政务,多少要有个登大位的准备。 可是李哲对父母的这一番苦心并不领情,依然我行我素。在三年半的太子期间,几无长进。 高宗和武后大概也考虑过再摘瓜的问题。但是,太子是国本,目前已三易其人了,再换,不利于天下安定。况且四子豫王李旦年纪尚幼,又无特殊功绩,没什么过硬的理由可立为太子。李哲再不行,也得是他。
第72页 正是出于对接班人的忧虑,高宗才提出了“如大事不决,以武后意见为准“的原则,这是一种不得已的制衡措施。 以上的种种,是高宗考虑了多时,在临死前与裴炎定下来的。 对武后的防范和对李哲的制约,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全。但是,高宗人在的时候都无力解决的事,死后凭一纸遗诏就能定下干坤吗? 我们再来分析武则天这时的心理。 武则天当然看明白了这遗诏的奥妙,知道自己的权力已基本被剥夺。她当然大为失落。以她的性格和20多年来的习惯,如何能甘心就此放弃,去当一个甩手太后? 她在这一期望间,所思所虑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能获得独立的执政权。她的势力,已经大到完全可以这样做,但要是公开违背遗诏,总还是有所顾忌。 事态进入了最微妙的状态。 客观地讲,在高宗驾崩之前,武则天并无更大野心,她对夫妻店的模式十分满意。虽无最高统治者之名,但有最高统治者之实,又何乐而不为?所以,她还是真心希望高宗能好起来。因为高宗一走,局面会怎样?谁也不好估计。 她对权力的更进一步的野心,应该是在高宗驾崩之后。失去权力的危险和获得更大权力的机会,同时降临在她面前,她决不会犹豫! 当然,这种思想转变,不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在高宗死后的一系列事件中完成的。 中国的政治,就是人的政治。人在与人不在,大不一样。一些诡异之事,在高宗的丧期里就开始频频发生。 按照高宗遗诏的部署,太子李哲应在十二月初六在灵柩前继位,七天后正式册立为新君。按照古代惯例,在这几天的过渡期内,虽然还没正式册立,但只要嗣君是成年人,就可以发号施令。国家事务,也一天也不能停转。 可是谁也料不到,唯一的顾命宰相裴炎,在这时候忽然插上了一槓子。他在嗣君即位的第二天忽然提出,嗣君既然还没正式受册,也没开始听政,那么就不宜发号施令。这几天的国家大事,应该由宰相奏议,然后由武则天以“天后令”的形式,下达到门下省执行。 这个建议,石破天惊,使裴炎一下就成了改写大唐歷史的人物之一。 他这个建议,其实并没有前例可循,以前都是老皇帝一死,太子就成为实际上的新皇帝并开始执政,大臣们哪里会有异议?而且,更为可怪之处是,他的建议与遗诏的关键点正好背道而驰。高宗遗诏说“军国大事不决”之时,才听取天后的意见,而裴炎的建议则是任何事情都由宰相议定,呈报天后,再由天后发话。 而“天后令”又是下达到门下省的。裴炎这个侍中,恰是门下省的首长,同时宰相班子的“政事堂”也设在门下省。 这样看来,这个建议是大有来头! 这个裴宰相,到底要干什么? 后世史家多指出,裴炎的这一建议实在是没有道理。他之所以这样做,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讨好武后;二是对武后的参政已习以为常了,认为今后继续下去也无妨;三是裴炎自己想避专权的嫌疑,拉上武后来平衡一下。 而实际上,这是一场静悄悄的政变! 本来高宗去世,最高权力者应为嗣君李哲。现在裴炎无中生有,让宰相和天后瓜分了最高权力,嗣君竟完全被架空! 据说,武则天正在为失权而闷闷不乐,裴炎此议一出,她精神为之一振! 这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们先来看看裴炎这个人——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山西闻喜县)人,史称他“寡言笑,有奇节”。他出身于当时的名门“洗马裴”家族,其父裴大同,曾任洛交府(今陕西省富县)折冲都尉。裴炎幼时就勤奋好学,在被补为弘文馆(设在门下省的贵族子弟学校)学生后,每遇休假,其他同学大多出去游玩,他却苦读不辍。 弘文馆的学生谋官很容易,但他志向远大,在学馆发奋读书十年之久,精通《左氏春秋》和《汉书》。 他的仕途也相当顺利,明经及第之后,最初任濮州(山东省鄄城)司仓参军,后歷任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于调露二年(680年)入相。 从这个人后来的言行看,他是忠于李唐、反对武氏专权的,并以此殉国,死得很壮烈。可是,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了这么一个大昏招? 这不是给武则天送去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唐人的思维方式,真是让我们万难猜度! 今有论者分析,说裴炎集团此次是在利益上与武则天不谋而合,即,都是想废掉嗣君。裴炎是想立李旦,而武则天是想夺回失去的权力。两方有所默契,便联手来对付新皇帝。 这个说法,可以聊备一说,但我以为,事态后来的发展是一步步形成的,说裴炎早就为立李旦而与武后勾结,有些勉强。裴炎此举,很可能是为了加强宰相班子的权力,恢復以往的议事权。但是,如果动机仅在于此,那么白送给武则天这样一块大饼,实在是风险太大了。不知裴大人是如何想的? 七天之后,李哲继承了皇位,是为中宗,并更名为李显。“李显”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应谶意。据民间传说,这是老子降临人间的另一个化名。
第73页 所以有人讲,在李显更名的问题上,可见出武则对新皇帝还是寄予厚望的。母子俩的冲突,是因李显后来的不慎而引发的。 天后现在被尊为太后。裴炎所请,被武则天欣然接受,可是权力并没在七天之后还给即位的新皇帝。大小政事仍取决于武则天的意见,“太后令”仍然是最高号令。 这个状态,也还有理由能说得过去,因为在十二月底之前,是嗣君的守丧期。在非常时期,有非常措施,别人不好说什么。 月底之后,武则天要不要还政?这是各方都关注的一个问题,恐怕也是武则天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但是在这段时间内,武则天很稳得住,马上着手做了几件事。 头一件事,是安抚地位尊崇的宗室诸王。给韩王元嘉、霍王元轨等一大批爷爷辈、叔伯辈的亲王加封了一品荣衔。 歷来新皇登极后,辈份高的亲王都是不稳定因素。武则天谙熟歷史,先就把他们按住,不使其生乱。她明白:自己再怎么尊贵,也只是李家的媳妇,万一长辈闹起来,脸面上太不好看。 第二件事,是调整宰相班子。此时朝中一批名相都已先后病死或致仕,可称重臣的只有刘仁轨和刚任宰相的裴炎,其余郭待举、岑长倩、郭正一、魏玄同,刘景先等,都是一拨新人,且都是低品级的宰相。这样一个班子,看起来怎么都有点儿弱。 她首先把太子少傅刘仁轨改任左僕射,仍让他留守西京。再把裴炎从门下省调到中书省来,转为中书令,让他掌握出旨权。以前宰相们都在门下省议事,现在也都随着裴炎改在中书省议事。 既然遗诏是任命裴炎辅政,同时裴炎也很知趣——白送我一块大饼,那么就让他掌握出旨权,有事好商量,不会在出旨上卡壳。 其余新人都有不等的提升或者改任,且统统升级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衔,变成了资深宰相。官帽子一加高,他们自会感恩效力。 最后一件事,是派出一批将军,前往当时最重要的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与各府司共同镇守,以防变故。 这是武则天成为太后之后的三把火——干净、利落、周全。 新君即位,天下晏然。从这几手,能看得出武则天已是谋国的老手了。 25、中宗面对一场军事政变瞠目结舌 按照歷代皇朝的旧例,即位的皇帝若年纪太小,太后可以摄政,这就是“临朝称制”。太后临朝,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武则天临朝,却为何遭后世非议颇多?原因就是,她的临朝“不合法”。 天皇在遗诏中没有说要太后临朝的话,新上来的中宗也没有委託母亲临朝,所谓“太后令”并没有体制上的依据,是典型的人治。 到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三十,嗣君的服丧期满了,但是武则天就像不知道一样,照旧临朝。转过年,改元“嗣圣”,大赦天下。次日,太子妃韦氏也正式成了皇后。武则天只是在此时对中宗夫妇稍微做了一下安抚,把韦氏的一个远亲韦弘敏提拔为太府卿(掌国家财物),位列宰相。 这是中国政治中的交易原则,虽然双方交易的筹码很不对等,但强势者做了这个姿态,总比强抢要好一点儿。 武则天本想平稳一个阶段,过了这个过渡期,再从长计议。但就在这时,朝政陡然起了一场大风波! “性勇烈”的中宗却对母亲的安抚极不满足。或许是有心讨好老婆;或许是对太后临朝不满,他做出了一个抗争举动。次日,他提出:要把自己的老丈人韦玄贞提拔为侍中,来顶替裴炎调走后的缺。 此外,还要把奶妈的儿子也封个五品官。 敏感时期,他这个举动究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还是脑袋一热就提出来的?我看像是后者。 中宗李显这个人,《旧唐书》对他评价不高,说他基本是狗屎煳不上墙:“志昏近习,心无远图,不知创业之难,惟取当前之乐。” 这幅画像应该不错,都28岁的人了,刚一开始做皇帝就要提拔老岳父,就算这是有所图谋也不免太幼稚。 皇帝要下令,就要中书令来出旨,这就显出裴炎这个中书令的重要性了。他面对中宗的旨意,感到很荒唐。这个韦国丈,估计也没什么能力,原先不过就是普州(今四川安岳县)的一个小小参军,开耀元年(681年)五月,因为荣任了“太子岳父”,已升任为豫州刺史了,管的是东都附近的大州。这已经够照顾的了。到现在三年尚未满,寸功未建,又无其他三品官资歷,怎么可能一下就提拔为宰相? 裴炎提出劝谏,坚持以为不可——我的好皇帝吔,您可不要闹笑话了! 这个中宗,大概也是“耙耳朵”,惧内。一看跟老婆要交代不了,不由得大怒:“我让国于韦玄贞又有何不可,何为吝惜侍中耶?”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中宗这话说得过了!他当然是赌气说的这话,但可以听出对老裴极为不满。老裴以“太后令”做交易,为自己揽权,让新皇帝当了无权的傀儡,中宗还不至于傻到毫无察觉。 不过,他之所以要提拔老岳丈,我分析也不大像要扶植外戚与母后抗衡的意思,不过就是满足一下虚荣心。母后的权力有多大,裴炎的势力有多大,他还是基本有数的。别说一个老丈人,就是有十个老丈人,也未见能斗过对方。
第74页 他只是恨裴炎的张狂! ——你到底还是个臣子,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裴炎看到皇帝发火,害怕了。这笔帐,将来要让我还怎么办?他没有别的办法,转身就把此事禀告了太后。 武则天闻报,也大吃一惊:这个李显,太没有城府!如此任性,怎能做一国之主? 她是一个很警觉的人。在中宗的话里,有借外戚以自重的意思,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她不能不认真对待。 经过考虑再三,她决定废帝!这第三“摘”的决心很不容易下,因为前面的两摘,舆论就已经很大。现在高宗不在了,“三瓜”刚坐满一个月,再次下手的话,宗室、朝野会怎么讲? 舆论狂潮能不能顶得住,出了大乱子能不能应付得了? 放到别人身上,也许会举棋不定。 但武则天办事果决,她想好了就干——风险固然有,总要比养虎遗患强。就冲着中宗的那句话,他小崽子就不可一日为君!武则天想好之后,就把裴炎找来密议。恰好裴炎也有此意。他想废掉中宗,是公私两方面的因素都有。 两个人为此策划了一段时间,将所有部署逐一安排好,废黜中宗的“太后令”也由裴炎起草好了。 就等着看戏吧,各位大人! 如果说,裴炎在一个月前奏请太后问政,是一时煳涂,那么这次他与太后居然密谋废立,那就决不是煳涂了。利益所致,鼠目寸光!我们真是无法断定这位老先生在想什么。 高宗有遗诏,明令“王公卿佐,各竭乃城,敬保元子,克隆大业”。裴炎作为唯一顾命大臣,即使有异议,也要尽量扶一扶中宗这阿斗再说。高宗尸体骨未寒,就公然违背最高指示,那是死人活人都对不起的。 也许他深知中宗是个昏人,不足以当大任,维护中宗就等于毁了大唐,与太后专权比起来危害更大;也许他还看不出武则天专权的发展方向……总之,他不仅没有按照高宗的意图充当嗣皇帝的保护者,反而“开门揖盗”,把歷史生生扭了个方向。他忘记了:能谋废立的臣子,脑袋一般都不会稳,除非他想篡逆! 因此,后世对他与武则天合谋的动机,有过如下分析:一、真有篡位野心,只不过没料到武则天比他强硬得多,结果他成了为人作嫁。二、他确实是李唐死党,废中宗是因为他怕大唐天下落入韦后一族手中。三、他只是贪恋权位,参与废中宗是为了防止相权被削弱,或是希望自己看好的李旦能当上皇帝,以加重自己的分量。 我的意见,前两条都有些极端化,可能性不大。想篡逆,裴炎的条件还远远不够,他不至于狂妄到那种程度。怕韦后干政,也不必把皇上就给废了,况且太后干政同样对大唐不利。所以极有可能就是贪恋权位,想扶起有书生气的李旦,自己好扬眉吐气。只不过他错了一点,就是小瞧了武则天的能量。 他哪怕是能预见到几个月后的事态,情况也会大不一样。 人,就怕钻进了思维的死胡同! 双方密谋了近一个月之后,大幕拉开。 二月初六日,太后在洛阳宫的正殿干元殿召集百官开会。 这个紧急会议,开得有些蹊跷:一是自打显庆二年(657年)五月起,因天下无虞,皇帝就是单日上朝、双日休息了。初六是双日,如何要突然上朝议事?二是这天上朝的地点,是在用于大朝会的干元殿,似是有非常之举。 中宗与百官到会场一看,情况确实有异:负责左右羽林军的将军程务挺、张虔勖竟然带了兵入宫警戒,现场总指挥是裴炎和曾是北门学士的中书侍郎刘祎之! 大殿里刀光耀目、铠甲鲜明,一派肃杀气氛。 这是要干嘛? 中宗和百官都在闷葫芦里,面面相觑。 只见裴炎出班,高声宣读“太后令”:嗣皇帝昏庸无德,不能为一国之主,着废为庐陵王,恢復李哲原名。念完,立刻命卫士扶中宗下殿。 中宗表现还可以,并没被吓傻,在这紧急关头抗声问道:“我何罪?” 帘子后,传来太后的威严之声:“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资治通鑑》) 李哲顿时就没了话说。押下殿后,被幽禁在别殿,韦后和皇太孙李重照也同时被废,其余韦氏家属流配岭南。——天下暂时轮不到你们韦家,先尝尝荔枝去吧! 在大唐宫廷史上,这是继玄武门之变之后的第二次成功政变。不同的是,玄武门是以弱胜强,流了血的;而这次是以强胜弱,兵不血刃。 太后这次的成功,首先是笼络住了宰相集团;具体参与其事的裴炎、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等大臣都具有浓厚的李唐色彩,所以没人敢说这是武氏政变。其次是抓牢了近卫武装;左右羽林军都是成立时间不长的禁军,太后没忘了把这两支武装牢牢控制在手里,急需时,就能做到刀剑出鞘,而中宗仅有一个皇帝名号是不顶用的。三是抓住了对方的致命短处——政权归属问题岂能戏言?说你不够格,你也不好反驳。 此外高宗遗诏中“兼取天后进止”这含煳的一条,也给了她一定的法理依据。 她的突然出手,成功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第75页 但是,政变的目标因受遗诏精神的制约,也只能是换一个皇帝,而不是由武则天直接坐天下,否则她将立刻失去最有力的支持,而陷入“大唐逆贼”的泥淖。 出于合法性的考虑,政变第二天,武则天就迅速宣布,她的幼子豫王李旦为新的嗣君。这个李旦,原来名叫李轮,武则天现在赐了他这个新名。 李旦时年22岁,早已成年,当皇帝在身份上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王妃刘氏,就是被吐蕃俘虏后死在异乡的将军刘审礼的孙女,同时也被立为皇后。长子李成器被立为太子。当年改元为“文明元年”。 ——武则天喜欢改元,凡有所动作,总要改元以资纪念。不过,以“文明”二字来纪念一次武装政变,也是大有幽默意味的哦! 新的嗣君就是睿宗。这“第四瓜”的情况又如何呢?《旧唐书》说他“谦恭孝友,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学训诂之学”, 为人谦虚谨慎,显然比“第三瓜”强;好学多才,又类似“一、二瓜”,但就是缺少大哥二哥的胆略,对政务既没经验也没兴趣,是个典型的文人。 皇帝最忌由文人来当,这武则天心里是有数的,她压根儿就没想睿宗一上来就能管理天下。从这一天起,她就让睿宗居于别殿,不得干预政事。 当月十二日,武则天大驾光临武成殿,李旦率百官给她重上尊号。十五日,武后临轩称制,派礼部尚书武承嗣正式册立新的嗣皇帝。双方完成了互相确认的程序。从此武则天以61岁之高龄,开始了长达6年的垂帘听政。她的问事地点,就在干元殿后面的紫宸殿里,垂下一幅浅紫帐来,坐在那后面视朝。 睿宗,你就是再“睿”也没有用,关起门来,好好读书吧! 这次废中宗事件,虽说是裴炎昏头昏脑送来的一个大礼,但无疑也触动了武则天最敏感的神经:最高权力,一天不可远离!于是,她在理应含饴弄孙之年,反而冲到了最前面,当上了不是皇帝的皇帝。以我看,她在后来的更大的政治野心,完全可能是由此事而激成。 像李哲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皇子,尚且知道蠢蠢欲动,未等龙床坐热,就要扶植外戚。这事使武则天想起了被流放到巴州去的李贤。李贤虽是个“白人”,但他的危险性,又远大于李哲,不可轻忽。在政变的第三天,武则天就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勣赶赴巴州,检查软禁中的废太子李贤住宅(看是否又藏了盔甲),以备外虞。 这位丘神勣将军跑得倒也快,不到20天就到了巴州,不仅检查了住所,还把李贤“幽于别室”,逼令李贤自杀。二月二十七日,李贤死在巴州公馆,两《唐书》和《资治通鑑》都言之凿凿,说是“逼令自杀”,三者的资料来源都是《则天实录》,此事应该没有什么疑义。 这个所谓金吾将军,不过是个管治安的武将,高级警督而已,怎么有胆量逼死故太子?所以逼迫死李贤,毫无疑问是武则天授意。后来的处理恰也证明了这一点。丘将军三下五除二完成任务,还都復命,武则天却又宣称他擅杀,把他贬为叠州(今甘肃迭部县)刺史,当然很快又官復原职了。 如果真是擅杀,他丘将军就要脑袋搬家,哪里还会有什么刺史做? 显然这是武则天在非常时期的过度反应,怕废中宗会引起宗室和朝野不服,有人可能会利用李贤之名造反,李贤本人也可能趁势而起。 李贤安然度过了高宗驾驶崩的国丧期,却为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政变而送了命。他之死,武则天决不会有什么怜惜,因为“四瓜”中惟有这一瓜,才是真正有一点儿反骨的。 这就是武则天夺权史上着名的“废帝杀子”事件。 后世也有人反覆研究过几部史书所载,认为是丘神勣将军做事做得太认真了,把李贤关到了石室里,看管甚严。李贤不管怎么有反骨,总还有一些名士气,不像政治家那样抗折腾,一看如此,以为永无出头之日了,于是自杀。但即使是这样,也等于逼死,不能为武则天开脱些什么。 对武则天来说,人死了,也就好办,死后的文章可以好好做。武则天专门在显福门为李贤举哀,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一年后,又追赠李贤为雍王。这事,就这样做了个了结。 李贤的家人,却一直留在巴州不许回来。一直到武则天死后,“三瓜”李哲復辟,才把李贤尚存的唯一儿子从巴州接回。又后来,到了“四瓜”李旦二度登基,才追赠李贤为太子,谥号“章怀”,陪葬干陵,可以去跟老爸在地下诉诉冤了。后世也就习惯把他称为“章怀太子”。 庄子的书里说过:“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李贤是武则天四个儿子中最有才气的一个,风流倜傥,千年之下也可以想见。可是不仅皇帝没捞着做,而且又死得最冤。 圣贤说的对啊:有才犹如红颜,福祸真的太不好说了! 顺带说一下,1971年陕西省博物院在干陵东南方挖掘了章怀太子夫妻合葬墓,可惜墓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陪葬损失了一些,章怀太子夫妇的骸骨也残缺不全。但仍有一批陶俑和三彩殉葬品,墓中壁画也保存完好。 此次还出土了神龙二年(706年)的《雍王墓志》与景云二年(711年)《章怀太子墓志》。其中,《章怀太子墓志》以骊姬谗害太子申生、江充谗害太子据的典故,比喻李贤谋反案的冤情。墓志文辞华丽,记录了章怀太子的准确死期。斯人逝时,年31岁。
第76页 今人若读到《后汉书》中有“章怀注”的词条,即是李贤带领儒士们撰写的。这位在歷史上电光一闪的人物,留给后人的似乎惟有伤感。 再说那位被当今年轻人说成“中国歷史上十大搞笑皇帝”之一的中宗李哲,现在已是庐陵王了。在被软禁三个月后,于当年四月与老婆孩子一起被迁到房州,到了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四天后又改迁于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幽禁在他已故伯父李泰的故宅里。前面我曾提到过,太宗之子魏王李泰争皇位失败以后,就是被贬到这里的。 武则天让这一大家子人辗转于途,又安排了这么一个灰暗的地方落脚,就是要从精神上摧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这位心里只装着老婆的废帝,果然沮丧得很,想死。多亏他那漂亮而又富于心计的老婆韦氏给他鼓劲,说:“祸福倚伏,何常之有?岂失一死,何遽如是也?”意思是说,倒霉最多不过倒一阵子,不可能一辈子翻不了身。谁都免不了一死,你急什么? 患难见真情啊!经过开导,这位废帝稍有振作,随之立下毒誓:“一朝见天日,势不相禁忌!”(《旧唐书*中宗韦庶人传》)我若翻了身,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他又开始搞笑了。 韦氏在流放地生了小女儿,就是后来的安乐公主,也大受李哲溺爱。李哲的宽纵,成为后来韦氏和安乐公主乱政的远因,那已是在本书叙述范围以外的事了。 李哲这个废帝,被废得也很冤,他极力抬举的老丈人韦玄贞,还真就不是个热衷于权谋的人。 据说,这老人家为人很淡泊,喜欢游山玩水,且原先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文吏,估计性情跟陶渊明差不多。因为搞笑皇帝的一句话,韦玄贞一家也跟着倒了大霉,被流放到钦州,他后来就死在那儿了。老伴更惨,被当地首领杀死。韦氏的四个兄弟中,有两个弟弟不禁折腾,也死在了钦州。直至捱到母亲死后,废帝做梦似地復辟了,才把老丈人的其余家属接了回来。 ——嫁女儿,看来也得小心点儿,尤其不能嫁给搞笑的皇子! 事态发展到此,武则天下一步想要干什么,许多人都有所预料了。她的“废帝杀子”,在当时就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直到如今,也还有人说她有权术、心够狠。 她的这几颗宝贝瓜蛋儿,到现在是被摘得七零八落了,皇子们的坎坷命运也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不然后来不会有《黄台瓜》出来。 但是,个人的命运有时与歷史的轨迹并不一致。 在一个皇朝新开基业、大有希望向上走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潜在的“歷史期待”,那就是国家渴望强人,百姓渴望明君。可是专制制度却决定了,这种期待本身没有什么作用,谁能最后站出来,完全出于权谋、时势和机运。在那种体制下,不会有代表全民意志的选择机制。因此,国家的命运如何,就要看揭幕以后,是哪一个人站出来了。 秦灭六国,隋定天下,基业不可谓不大,但是紧跟着雄主后面站出来的人,实在太糟糕,因此国运转瞬而衰。古代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君主的性格、能力和品质(在商业用语的意义上),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兴衰。 大唐也有这个问题。从开国时起,到“开元盛世”,李渊、李世民、武则天、李隆基,就是四座首尾相连的桥樑,一步步把国运渡向上去。 很难想像,在太宗之后,高宗抑或李贤、李哲、李旦,他们哪一个人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因此武则天的“冲上前来”,无疑是应合了歷史的期待。说她夺权的动机是个人慾望也好、是帝王野心也好,但只要是于国家有好处,我看,就不应受到那么多的指责。 在帝王中,没有私慾,单纯要为人民做个好皇帝的,百无一二,为什么独独要苛求武则天? 如果她在揽权之后不思进取,那么说她不过就是个权谋家,也还有道理。但是,这位六十老妇在完全掌握政权之后,还是有一番大作为的,大唐盛世的帷幕,就是由她亲手拉开。仅此一点,她就足以屹立于歷代“英主”的群像之列! 在临朝称制之后,对付潜在不满的舆论,她使用了恩威两手。对政变功臣委以重任,对不满者给予无情打击。 政变过后,曾有参与废帝行动的十多个飞骑(皇家卫队)军士在坊间饮酒,其中一人发牢骚说:“早知道没有封赏,还不如拥戴庐陵王当皇帝。”座中一人起身偷偷熘出,直奔北门告密。酒席未散,在场者即全被逮,囚禁于羽林军监狱。次日,太后下诏,非议者斩首,其余知而不报者处以绞刑,独告发者授以五品官职。据说,告密之风就由此兴起。 武则天一向信任的老臣刘仁轨,对临朝称制也有看法,曾上表劝谏,还举了吕后任用外戚被后世嘲笑的事做例子。他认为,现在应归政给睿宗,才是正道理。老刘的态度很坚决,并提出要告老还乡以明志。 武则天知道刘仁轨道的分量,也知道他提这建议是大公无私,于是以出奇的温和态度予以劝解。她派侄子、秘书监武承嗣持她的亲笔信,专程去长安安慰老刘。 信中辞意恳切,甚至把老刘比做萧何,说:“昔汉以关中之事委萧何,今托公亦犹是矣。”她特地解释:自己临朝,是因为皇帝还不懂事,所以只是“且代亲政”。至于提到的吕后事例,武则天也没恼火,反而说“引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也就是说,你提的意见我一开始很茫然,但仔细一想,可以无则加勉啊!
第77页 最后,武则天劝老爷子还是以匡救天下为怀,就不要以年老的藉口告退了。 至尊者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刘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于是再无话,继续为太后守好西京。刘仁轨德高望重,他一给安抚住,舆论也就渐渐平息了。各地官员见风使舵,竟争言祥瑞,以表示衷心拥护太后临朝。 此刻风平浪静,万里山河可谓都在股掌之中。且看下一个篇章,一位踌躇满志的老太太该如何书写。 【垂拱而治】 功臣之后徐敬业突然发动叛乱 皇权的治下,一个草民要是死了,不过像一个无声的蝼蚁。一个皇帝要是死了,国家这条船就有可能要晃几晃,弄不好,还会翻掉。高宗虽然只是个平庸的皇帝,但他死后的局面也是够复杂的。好在,武则天还压得住这条船。 这年五月,高层的事情摆平了,武则天腾出手来,要好好安葬自己的大恩人、亲爱的老公高宗了。 十五日,她提出要亲护高宗灵柩西返长安。群臣不同意,纷纷谏阻。武则天于是让睿宗扶灵回去,并主持安葬事宜。这个小子从一个皇子直升皇帝,连太子都没做过,正需要歷练歷练。 灵柩离开东都的时候,高宗率千骑缓缓而行,队伍左右一片哀哭,气氛突然变得悲壮。武则天遥望灵车远去,忍不住泪流满面。 翠微宫,感业寺……那些岁月不知不觉已过去30多年了! 春华依稀仍在,秋实零落不堪。 武则天此时是真的动了感情。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今后永不能忘记的人! 六月,睿宗抵达长安。因为干陵还在修建,灵柩停于太极殿西侧;到八月十日,才移灵于干陵(在今陕西干县)。下葬之日,武则天亲撰的《哀册文》就摆放在高宗的梓棺前。册文里充满了“瞻白云而茹哭泣,望苍野而摧心”、“泪有变于湘竹,恨方缠于谷林”、“寄柔情于素简,播天音于金石”这类的句子,华美而又哀伤。 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这文章的凄切,是真情流露,不是做官样文章能硬做出来的。 武则天还打破歷代皇帝陵前不竖碑的惯例,为高宗树立了一块巨型石碑。据说碑石取自西域于阗,高七米多。碑身有七节,榫眼扣接,俗称“七节碑”。碑文乃是《述圣记》,是由武则天亲撰、废帝李哲还没废的时候书写的。武则天在碑文中,把永徽以来的政绩,统统都归于了高宗。 斯人已逝,一个新的时代也就随之而来。安葬事毕后,武则天这时候想让睿宗临朝理政,实习一下,自己退下来,在旁边辅导。但是睿宗不敢,表示还没那个能力。鑑于此,武则天决定继续临朝称制。 这下,武则天是明白了:这个局面,暂时没法改变了;走了一步,就要接着走下去。她这次下的决心很大,表示要“励精为政,克己化人,使宗社固北辰之安,区寓致南风之泰”,要上对得起高宗的顾托,下对得起天下的拥戴。 九月六日,武则天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光宅”。这样一来,这一年就有了“嗣圣”、“文明”、“光宅”三个年号。第一个,是表示那个废帝上台;第二个,是表示睿宗即位;最后一个,则代表武则天名正言顺地临朝称制。 所谓临朝,就是上朝处理政事;所谓称制,就是自称为“朕”,以皇帝制诏的名义发号施令。这是太后代君执政的合法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光宅”这个年号也非同寻常。《尚书*尧典》里有一小段序,是说“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西晋着名才子左思的《魏都赋》里面则有“暨圣武之龙飞,肇受命而光宅”之句。 “光宅”的意思,是指“光大所居住的地方”。《尧典》里说的是尧禅位的事,而《魏都赋》说的那个“圣武”是指什么呢?是指“魏太祖武皇帝”。这是谁呢?曹操! 看到这个词的渊源,可以窥见,武则天想当皇帝的念头,在此时已经相当明确了! 与此同时,一系列“改革”也同时推出,全都涉及意识形态。武则天是歷代执政者中少有的意识形态专家,每走一个“虚”步,都要求产生一个“实”惠。不懂的人以为她在玩花活儿,懂的人才知道她大有深意在内。 首先是易旗色,他决定把大唐的旗帜颜色从红色改为“金色”,也就是白色,仍饰以紫,画以杂纹。旗帜的颜色及标识,歷来是一个政权的象徵,政权更迭有时就叫“易帜”。武则天此时已在做易帜的准备了。 其二,是改东都为“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以提高新都的政治地位。这其中还有一个隐蔽的因素是,东都曾经是上古周王朝的东都。武则天已经在考虑如何“重造大周”了。 其三,再次更改官职和官署名称。改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御书房为“麟阁”,尚书省为“文昌阁”。六部尚书也改了名字,各以“天、地、春、夏、秋、冬”等六官名之。尚书省首长左右僕射改称“左右相”,门下省首长侍中改称“纳言”, 中书省首长中书令改称“内史”。这次改官名,是依据《周礼》而改,武则天表示要“因时而立号”、“适事而标名”。但当今也有人说她的这一套有仙家色彩,把大唐中枢搞得跟西王母的瑶池差不多了。
第78页 其四,改御史台为左肃政台,负责监察在京各衙门、监军和出使。同时新设立一个右肃政台,负责对州县的按察。这一条倒是很实,就是把监察部的腿儿伸到了地方。 其五,尊李唐皇家的“祖先”老子李耳的妈妈为“先天太后”(一说是尊老子的夫人),规定“先天太后”的像要进老君庙。这一条,当然是影射。唐开国时,高祖李渊就认了老子李耳为远祖,后又尊为“太上元元皇帝”,立老君庙,几乎把道教尊为国教。现在武则天又抬出老子的老母亲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总之这一套,是以《周礼》夹杂着神道仙家学说,推出来的一整套意识形态改革。可以看出,武则天这时主意已定,不仅要大干一场,也决心要“从头再来”。 这一系列动作中隐含的意图,让李唐宗室和朝中一些官僚们大惊失色。高宗入葬后,按理说就应该归政睿宗,现在不归政倒也罢了,还要大肆更改本朝的老规矩,这不是要变天么? 最为失望和愤怒的,大概要属裴炎了。他支持太后废中宗和临朝听政,本意是立李旦为帝,希望在睿宗的治下,宰相集团能有更大的施展空间。 而现在的情况,与他当初的设想是越来越远了。 武氏家族势力在急剧地增长,朝中的格局也有了很大变化。这使得裴炎集团感到极度不安,他们与太后短暂的蜜月期也宣告结束,双方开始产生裂痕。 就在改元十天之后,武则天之侄武承嗣上表,请太后追尊武氏祖先,立武氏七庙。这“七庙”是个什么东西呢?在古代礼制中,这是天子才享有的权利,即建立四亲(父、祖、曾祖、高祖)庙、二祧(高祖的父和祖父)庙和始祖庙。也就是《礼记*王制》里说的“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到后来,也泛指帝王的宗庙。 武承嗣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顺势而动,鼓动太后建立新的“领导核心”。武则天也恰有此念,她认为,自己贵为太后,按礼却只能立“三庙”,显然是男女不平等,但是如果建七庙,那就成了天子之礼,属于僭越,又容易授人以柄。 在犹豫之中,她将此议交给大臣们去讨论。 裴炎对这个提议坚决反对。他现在已经完全看明白了:武则天绝非等闲老妇,而是一个千载罕有的政治女强人。大唐天下,危矣!他对武则天说:“太后母仪天下,当示以至公,不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乎?”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了。但武则天似乎也有思想准备,振振有词地答道:“吕后以权委生者,故及于败。今吾追尊亡者,何伤乎?”死了的人就是抬得再高,于今天还能有什么大碍吗? 裴炎则坚持:“事当防微杜渐,不可长耳。” 武则天不听,下诏追尊自己的五代祖以下至父亲,各为国公和郡王,配偶为夫人或王妃,并决定在故乡文水立“五庙”。按古制,“五庙”是诸侯之礼,逊于天子,这也算是她稍稍做了一点儿让步。 武氏的侄儿一辈,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宁、武攸归、武攸望等,随后也都统统加官进爵。 在此之前早已得势的武承嗣,在政变之后就已被提拔为礼部尚书。当年二月太后册立“嗣皇帝”睿宗时,就是由武承嗣主持的典礼,其地位已明显在裴炎和刘仁轨这班老臣之上。 立五庙这件事,成了裴炎与武则天决裂的导火索。武则天对老裴倒还好一些,虽然有所疏远,但还是比较倚重。而裴炎则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他认定:一个当代的吕后,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也直接催化了武则天与宗室及部分大臣之间的矛盾。面对武氏咄咄逼人的进取态势,心向李唐的一派人不胜愤惋,同时也不甘束手待毙。 政治气压之低,已是山雨欲来。 人心里的牢骚怨恨,如果压之过甚,就会喷发而出,由无形的情绪变为有形的行动。只是主宰者往往不大在乎绝望的人的心理。 令武则天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她兴致勃勃地导演托古改制大戏的时候,徐敬业“据扬州起兵,自称上将,以匡復为辞”。 “匡復”也就是要恢復大唐旧制。不意在繁华之地,陡然竖起了反武大纛! 这个徐敬业是谁?他就是武则天的得力臂膀、已故英国公李勣的孙子。因为爷爷李勣本姓徐,是被唐廷赐姓李的,所以当时叫“李敬业”。 这位功臣之孙,并不是个纨绔,还是有一些真本事的。他自幼就练武,走马如飞,射艺过人。长成后曾随李勣南北征战,勇勐异常,歷任太僕少卿、眉州刺史等职,袭爵英国公。 此人有一点儿胆气,但他爷爷认为他未免太过狂妄。据说,高宗时,有“群蛮”聚众为寇,官军讨之不利,于是派了徐敬业去做刺史。州府派了兵卒在郊外迎接他,徐敬业让这些士兵们统统回家,自己单骑到了府衙。“贼”听说新刺史到了,都很紧张,磨刀擦枪严阵以待。 徐敬业对贼事却一无所问,待处理他事完毕,才抬头问:“贼安在?”部下答道:“在南岸。”于是徐大官人就带着两名下属前去查看,观者莫不惊骇——这刺史胆也忒大了!
第79页 “贼”们手执兵器远望,只见官船里中没藏人,也没有武器,不知刺史是什么猫腻,于是把营门一关,都藏了起来。徐敬业直入其营内,告之曰:“国家知汝等为贪吏所害,非有他恶。可悉归田里。不走的,那可就是贼了。”然后召其“大帅”来问话,责备他们为何不早降,各打了数十板子,都遣散回家了。从此以后境内肃然,再也没人闹“贼”了。 李勣闻之,壮其胆略,嘆道:“吾不办此,然破我家者必此儿!”(见《隋唐嘉话》、《唐语林》)功臣毕竟见多识广,早就看出来苗头不大对。 史载,此次起兵,主谋者是徐敬业和骆宾王,此外还有唐之奇、杜求仁、徐敬猷等。 这二号人物骆宾王的名气就更大了,他是初唐赫赫有名的大诗人,就是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的那一位! 骆宾王是婺州义乌人,7岁就能诗,有“神童”之称。据说,那首神童诗《咏鹅》就是他此时所作。“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迄今我中华妇孺,人人皆会背诵。 他父亲曾是博昌(今山东博兴)县令,死在任上。父亲死后,他颠沛流离,早年的日子比较困苦。 在“四杰”中,顶属他的诗作最多,尤擅七言长诗,名作《帝京篇》为初唐罕有的长篇,当时以为绝唱。他还曾久戍边城,写有不少边塞诗,诸如“晚凤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之类,气魄很浩大。在中国古文学史上,少不了这位大才子的名字。如今的中学课本上,也收有他的《与博昌父老书》。 然而才高不等于运气好,他在仕途上颇不顺利。高宗永徽年间,曾是道王李元庆府属,道王叫他陈述才能,他耻于自炫,拒不奉命。后来当了奉礼郎、东台详正学士。 仪凤三年(678),调任武功主簿、长安主簿,又入朝为侍御史。武则天当政,骆宾王曾上书讽刺,得罪入狱。他在狱中写的《咏蝉》诗云:“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就是抒发那时悲愤的。次年,遇赦被释放。 调露二年(680),骆宾王又出任临海县丞,世称“骆临海”。但这种高人,终不是县城官场中的人物,郁郁不得志,遂弃官游广陵。他的仕途坎坷,既是因为爱说真话,也跟他恃才傲物有关系。据说,他的上级一般都认为他华而不实,行为不检点,好与下九流的人交往。估计他与他上司的关系,也就是互相鄙视吧。 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是怎么和徐敬业这个功臣之后搅到一起去的呢?他们又是因何缘故,都凑到扬州那个地方去举义旗的呢? 说来很富有戏剧性。 就在这一年初,徐敬业因坐赃(贪污受贿罪)被贬为柳州司马。这一处分相当严重,司马不过是州刺史的一个小小属官,地位还在别驾、长史之下。他的弟弟徐敬猷,原为周至(在今陕西)县令,因受牵连也被免职。兄弟二人就带了前周至县尉魏思温一道南下。 此时,另外的两个角色,原给事中唐之奇也因事被贬为括苍(在今浙江丽水)县令,原詹事府司直杜求仁被贬为黔县(在今安徽)县令,此时也正好在南行途中。 也许是命中注定,这几个官场失意的人,在赴贬所的途中,在扬州鬼使神差地碰到了一块儿。骆宾王也不早不晚,从临海弃职后,游歷来到了扬州。 伤心人对伤心人,话就说得不好听了,“各以失职怨望”。大家都不是庸碌之辈,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是苍天无眼。眼下万里投荒,前途渺茫,倘或不去赴任,则又有杀身之祸,体制内的生活真不好过啊! 渐渐地,众人又说到了时势,都觉得大唐今日外疲于戎狄、内困于水旱。朝中又是武氏临朝,杀太子,废皇帝,李唐已是名存实亡了!说到激愤处,有人就提议,干脆反了算了。眼下太后正在忙于安葬高宗,无心他顾,只要打出“匡復”旗号,宗室旧臣必会响应,天下可传檄而定。 即使拿不下天下,总还可以算是匡復功臣,青史上会留下一笔,岂不快意? 这几个热血分子,把一件押上脑袋的大事,就这样在酒桌上定了。 于是,几个人就都不走了,滞留在扬州,日夜密谋起兵! 这一伙人里,徐敬业兄弟、唐之奇、杜求仁都是士族出身,家族是上了《姓氏录》的,但现在已然落魄。而骆宾王、魏思温则是庶族分子,始终不大得志。大凡人到了途穷,就想思变,他们想用武器改变命运。 这里面的魏思温虽是个最小的官儿,但是很有政治头脑,被大家公推为军师。 密谋酝酿了很长时间,这些人不是揭竿而起的农民,也不是民间地下宗教团体,都是被降职使用的官员,徐敬业还是位居公卿之首的国公,所以策划水平还是一流的。 首先他们选择的起事地点还不错,扬州远离京都,又是富庶之地,朝廷的政治触角在这里不很灵敏,便于前期活动;而在举事之后,招兵筹粮又很容易。 其次是他们考虑到了要在朝中找到内应的问题。 他们的目标,盯住了当朝大佬裴炎。 24、扬州烽火连累宰相裴炎被诛杀
第80页 起兵举事,等于造反。徐敬业这次造反的成功系数不是很大,因为造反也要有条件。最易成功的有两种:一种是在皇朝末世,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老百姓为奔个活路愿意跟着闹,这是有民众利益做基础。另一种是军阀坐大,拥兵夺天下,这是有实力作为基础,当然也要在末世才容易成功。 而大唐此时正处于上升期,政治大厦并没有朽烂,应对地方叛乱的能力绰绰有余。百姓也没有吃不上饭的问题,不可能出现一哄而起、传檄而定的局面。 徐敬业手中也没有现成的兵马,临时招募来的“义兵”,战斗力和忠诚度都要大打折扣。 唯一可利用的条件,就是朝野都有一批对武氏专权不满的人。但这仅仅关涉到信念或者意识形态,有多少人愿意为意识形态而死战,这很成问题。 况且,武则天在歷次清除异己的行动中,打击面都很有限,定点清除往往只限于一两个家族,并没有出现士族阶层利益大面积受损害的情况。至于百姓,只要有粮食吃,生活安定,那么谁来做皇帝他们一般不在乎。 因此,徐敬业起兵,缺少强大的民意基础。 尽管如此,他选择的时机还是相当不错的。武则天刚刚建立权威,遇到的阻力正大,她忙于安抚内外,想不到脚下会有政治地震。天时、地利都有了,徐敬业急需的是“人和”。 这个争取“人和”的机会也给他抓到了:武则天与朝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力量——裴炎集团有了裂隙。 见缝就要插针! 据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和《新唐书*裴炎战》所说,裴炎确实被他拉下了水。 徐敬业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先把裴炎的外甥、监察御史薛仲璋发展成了党羽。有的后世史家认为,没有裴炎的默许,薛仲璋决无胆量参与密谋。 此外,唐之奇、杜求仁都与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关系不错。程务挺是手握军权的实力派,连武则天也要高看他一眼。 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员,就成了徐敬业的主要拉拢对象。 据《朝野佥载》记载,为了拉裴炎下水,徐敬业让骆宾王想办法鼓动裴炎反叛。这骆宾王不愧是当世才子,他一足踏于墙上,沉思一顿饭的工夫,精心炮制出一首童谣来:“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一片火,两片火”,这就是“炎”字;“绯衣小儿”,就是“裴”字。当殿坐,也就是当皇帝。 古代谶语,大多以童谣形式流传。骆大才子编的这童谣,直指裴炎的内心,不怕他不上钩。歌谣编好后,徐敬业就派人去裴炎家乡,教小孩们唱。这歌谣朗朗上口,很快连神都的小孩也都满街唱开了。 裴炎有所耳闻,就想找学者来问问歌谣的玄奥。因为骆宾王名气大,裴炎就把他召来,给了他不少礼物,请他解释歌谣之意。骆大才子却不吭气。裴炎知道这一问的分量,便又送了伎女和骏马,骆宾王仍不说话。 裴炎便拿出古时的大臣图像来,与骆宾王共赏。等看到司马懿的画像后,骆宾王忽地站起来,欣然道:“此英雄丈夫也!自古大臣执政,多能谋夺社稷。” 裴炎闻言大喜。骆宾王看看已经做足了戏,这才开口,请裴炎把歌谣内容说一说。裴炎说了,骆宾王便故意急忙离座,伏地下拜,说道:“此真人主也!” 就这么,把裴大人给套了进来。 上述情节,酷似笔记小说,但也有今人说,此类记载可信度较高。 另外还有一个说法是,徐敬业把入朝拉拢内应当做了头等大事,派了骆宾王前去联络。可巧,骆宾王与程务挺也是老相识,于是就先去拜访了将军大人。然后通过程务挺的介绍,面见裴炎,谈了匡復大事。 裴炎不是热血青年,他考虑的就比较多一些。当初他和程务挺力助太后废中宗,目的是要挺李旦,现在眼见得睿宗只是个傀儡,当然愿意促使太后归政。可是作为朝中大佬,与小儿辈谋这些事,不免要为天下笑。且徐敬业这个人桀傲不驯,一旦扶佐睿宗成功,这小子还不是要一人独大?裴炎想到这儿,就不打算介入。 再者,千里传信,这犯上作乱的勾当,万一泄露了怎么办? 于是他表态说,匡復是人心所向,现在高宗入葬事紧,待山陵事毕,太后若再不归政,尔等不妨放手去做,老臣自会料理。 这是什么滑头态度?骆宾王大失所望,临离开洛阳时,给程务挺留了一封信,劝他还是以忠心辅佐皇上为念。 回到扬州后,骆宾王把在都中活动的结果一讲,徐敬业居然还很满意。接下来,这个造反统帅就考虑起如何建立基本队伍的事了。 几个光杆儿文官,要想拉杆子起义,人在哪里?刀枪、马匹、经费在哪里?这是需要好好筹划的。 军师魏思温这时候开始显示作用,他拿出了一条妙计。那个裴炎的外甥薛仲璋,过去曾经跟他共过事,两人意气相投——这次能拉他入伙,显然主要是魏军师的功劳。 薛仲璋久已对太后专权不满,也愿意共举大业,不妨就让他请求出使江都(今江苏镇江一带),等他到了江都,再派雍州人韦超到他那里去告变,就说扬州都督府长史陈敬之谋反。然后让奉命出巡的薛御史大人把陈敬之给逮起来。扬州的军政大权,就握在匡復党手中了。那时候,有权、有兵、有粮草、有行政机构,还愁何事不成?
第81页 此计可称是歷史上“空手套白狼”的最佳案例之一。 再说到了八月中秋,高宗入葬的事情弄完了,武则天连连打出一套改旗易帜、追王其祖、更易官名的组合拳来,哪里还有归政的意思?据《新唐书》载,裴炎面争无效,知道局面万难挽回了,就与程务挺策划实行兵谏,想趁太后出游龙门时,以武力胁迫她交出政权。 这是真正高明的逼宫计,可是天不灭曹,那一段时间阴雨连绵,武则天顿时没了兴致,取消了游龙门的计划,因此兵谏计划泡汤。 这一条记载,可不可信我们可以存疑,但是薛仲璋却的确是在裴炎的帮助下,才如愿以偿赴江都巡视的。因此后世史家普遍认为,裴炎即使没有“暗通”徐敬业,内心也是有所期待的,希望扬州举事能给武则天带来巨大压力,他也好趁机有所动作。 这之后的九月,武则天突然派程务挺去当单于道安抚大使,以防御突厥侵扰。据说,程务挺一走,裴炎感到鼓掌难鸣,才开始与徐敬业秘密联络。 这边徐敬业在八月迟迟没等来裴炎的消息,以为宰相大人还在犹豫,于是也就不再等什么内应了,先扯起大旗再说。 一切都按照军师魏思温的妙计执行。 就在九月初改元“光宅”之后没几天,匡復党的党羽韦超就跑到薛仲璋在江都的临时官衙告变,说扬州都督府长史陈敬之谋反。本书前面曾经提到过,都督府是一方军政机构,都督一职一般由亲王在京遥领,真正掌权的就是副职长史。长史要造反,这还了得吗? 薛仲璋心领神会,立刻下令把陈敬之收捕入狱。如此一来,扬州的兵马群龙无首。匡復党立刻抓住了这个空档登场。 徐敬业早已准备妥贴,几天后,在一队仪仗的簇拥下,堂而皇之来到扬州都督府门前,自称是奉密旨前来担任扬州司马。薛仲璋闻讯,也装模作样前来迎接。 杨州都督府的僚属不敢怠慢,赶紧好酒好饭的招待。一个失意官僚,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掌握了扬州的军政大权,为匡復党白拣来一个指挥部。 随后,徐敬业矫诏杀了陈敬之,又诈称高州(在今广东)酋长冯子猷谋反,皇帝有密诏要他“募兵进讨”。他召集群僚,当众宣布平叛事宜,要求立即准备出兵。 这谎越撒越大了,扬州官员也有闻出不对味儿的。事参军孙处行拒绝执行命令,立刻就被拉出去砍了脑袋示众。其余官佐吓得皆不敢作声。 当日,徐敬业命人打开府库(内有武器)、释放囚徒,开始招兵买马。招募了在押犯、民工、壮丁百余人,统统发给武器盔甲。 有了基本的武装力量,又能够调动扬州一州之兵,就有了起事的本钱。徐敬业以武力胁迫官员,正式打出了“匡復”旗号,宣称要起兵勤王,匡復社稷。他训令众官:如敢不听命,一律军法从事。 到这时,官僚们才如梦方醒,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徐敬业宣布从即日起“復称嗣圣元年”,志在匡復中宗。他还在扬州同时开三府,即:匡復府、英公府、扬州大都督府。徐自任匡復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一帮同党也各有分工,唐之奇为左长史,杜求仁为右长史,薛仲璋为右司马,骆宾王为记室(秘书长),魏思温为军师。其余党羽也各授了“伪职”,迅速搭起了一个领导班子。 他这里义旗一举,临近的楚州(今江苏淮河以南)司马李崇福也大为激动,带领所辖三个县响应。 唐代史上着名的“扬楚事变”就此爆发! 造反可真是一件大大快活的事。所有因各种缘故对当局不满的人,都为之一振。据史载,旬日之内,徐敬业竟招募、裹胁了十几万人!据说,大量农民为赋税所苦,能逃避一天是一天,纷纷涌入匡復军中,一时造反队伍声势大振。 官有了,兵也有了,徐敬业就要开始造舆论了,他决定“传檄四方,疏武氏过恶”。这写檄文的任务,骆宾王自然是当仁不让。 燎原之火已经起,武氏大厦将倾! 人在狂热的时候,文思更是十倍的活跃。骆宾王本来就是满腹锦绣,当此之际更是挥毫如飞,倚马立就,下笔如有神助。 这文章仅五百余字,却写得翻江倒海,狂舞龙蛇。文章为骈体文,词双句偶,字字金石,歷数武氏乱伦犯奸、妒杀皇后、鸩死皇子、杀姊屠兄、废帝窃国的种种大罪恶。 开篇一句,就大义凛然,说“伪临朝者武氏,人非温顺,地实寒微”,这是说她性格不好,出身微贱。接着就是一句批判武氏的千古名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然后说她豺狼成性,残害忠良,包藏祸心,窃窥神器,以至“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接着,又申明徐敬业先生是“皇唐旧臣,公侯冢子”,此次起事乃“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然后介绍自己队伍之声势,说是“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而后又展望匡復大业的前景,说是“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沖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第82页 再下来,是对大唐衮衮诸公使出攻心战术,说你们“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而后又给诸君指出一条“转祸为福”的光明大道,就是“共立勤王之勛,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最后,骆大才子激情奔涌,气吞山河,以无比豪迈之句收篇:“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一篇煌煌檄文,端的是人间极品!既文辞华丽,且气势磅礴,晓以大义,诱以大利,做足了讨逆先攻心的文章。 当然,今日里也有史家认为,这里面多华而不实,捕风捉影者有之,无限上纲者有之,夸大其词者有之。但是檄文就是檄文,自然要挑有利的说,只要能煽动人心,就是好檄文。实与不实,彼时彼地谁还能去细究? 徐敬业等一干义军头领看了文稿,都赞嘆不已。 是啊,他们怎能不赞嘆?他们读到的,乃是古今第一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这文字,简直当得百万雄兵。徐敬业不由大喜,命善书者抄写数千份,发往各地。 雄文一出,应者影从,一些对武氏专权不满的官员与士绅也被打动,纷纷前来投效。扬州这猗丽繁华地,一时势倾东南,震慑神州! 十月初,事变警报传至神都洛阳,朝野气氛骤然紧张;但武则天却镇静自若,无事一般。原来,徐敬业的叔叔李叔文素来敬仰太后,当得知敬业即将叛的消息,马上就密报太后。武则天知道这场风暴迟早要来,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据说,当《讨武曌檄》传至京都,武则天初读时微露讥笑,但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时,不觉耸然一惊,问侍臣:“此语谁为之?”有人答曰:“骆宾王之辞也。”武则天便嘆息道:“此乃宰相之过,安失此人?”其惜才之心,溢于言表。 然而夸是夸,对方既然把挑战书都传到大殿上来了,军情就不能不认真对付。武则天此时显出相当稳定的心理素质,指挥若定。她令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行军大总管,御史魏元忠为监军使,责成他们在七日内调集30万大军,前去征讨。 为给徐敬业以心理打击,又下诏削夺徐敬业已故祖父李勣的官爵,把个忠心老臣的坟也给挖开了,砍烂棺木,復其徐姓。按古代皇朝律法,一人谋逆,殃及上下几代,即便是曾经的肱股之臣,也不能免死后之辱。其余徐氏家属更是给杀个一干二净,连个苗苗都不留。有个别侥倖逃脱的,甚至吓得跑到了吐蕃,终身不敢返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武则天觉得,必须对内外都得施展一点儿铁腕,才能一劳永逸地把反对势力压下去。对外要镇压叛乱,对内要清洗高层。 而对高层的清洗,首先就拿了当朝第一宰相裴炎开刀。 武则天起了这个念头,是由于两件事激成。第一件事是,扬州兵变警报传来后,武承嗣和武三思几次劝太后,找个藉口把威望很高的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等人给杀掉算了,以绝宗室之念。武则天就此事徵询宰相意见,刘祎之、韦思谦都不敢表态,独有裴炎力争不可。武则天对此相当恼火。 第二件事则是整肃的真正导火索。 徐敬业起事已闹得如火如荼了,裴炎作为朝中地位最高的辅弼之臣却不着急,“不汲汲议诛讨”。他此时的真实想法,是想给叛军一点儿时间,待事态闹大后,他再相机行事,逼武则天交权。 首席大臣不急,别人当然也不好发话。武则天等得心焦,也感到有些疑惑,但对裴炎还是表示信任,特地召开军机会议,问计于他。 裴炎这时候脑袋一热,想孤注一掷,以当前危局来要挟太后。他不谈如何平叛的事,反而对太后说:“皇帝年长,却未能亲政,这才使竖子得以为辞。若太后还政,则此贼不讨自平矣!” 这话说的,简直太不是时候!若义军已占了半壁江山,说此话也许有出奇制胜的效果。现在形势尚未分明,大军已经集合,说这话不是自找倒霉么? 他太不了解武则天这样的女强人了,不要说扬州的区区10万叛军,就是吐蕃倾国来攻,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的。 这样的要挟,当然没有效果,反而暴露了裴炎的真正立场。 这个裴炎,真是白读了一肚子典籍,自他在最高舞台上亮相以来,几乎没做对一件事。他忠于李唐,抵制武氏,其精神固然可嘉,但考察其前后作为,总是想以阴谋取胜,尤其在叛乱爆发后还想首鼠两端、坐收其利,这就几乎是政治上的小儿科了。 在叛军和太后这两个势力之间,他本应该迅速决定靠向一头,促其速胜,这样在今后他就有会相当大的施展空间,因为胜利者肯定会把他视为第一功臣。 可惜,他把这个机会丧失了。 监察御史崔察,不知怎么知道了这次军机会议的内幕,向武则天上奏说:“裴炎伏事先朝二十余载,受遗顾托,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 武则天对裴炎的磨磨蹭蹭早已有疑,这话一下把她点醒,于是不顾平叛战争在即,“攘外必先安内”,下令把当朝第一执宰收捕入狱,命御史大夫骞味道、御史鱼承晔严加审问。
第83页 唐代的御史(肃政)台,职能相当于监察部,设有专门的诏狱,关押和审讯被弹劾的官员。首相裴炎因为“异图”罪,一夜之间就沦为了这里的阶下囚。 裴炎初被逮时,他的下属们都劝他对审官说点儿软话,以求保命,裴炎却嘆道:“宰相下狱,焉有更全之理!”(《旧唐书*裴炎传》)他知道,这一关是过不去了,竟不低头屈服。 当初扬州叛乱的消息传来,朝士们尚能稳得住架势,待宰相裴炎入狱,他们却如同炸开了锅,在朝堂上与太后发生激辩。凤阁(中书省)的一二把手纳言刘景先、侍郎胡元范,都以身家性命担保裴炎无罪,奏道:“裴炎乃社稷忠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 武则天不听,对他们说:“裴炎有反端,卿等不知耳。” 两人急了,竟然说:“若裴炎为反,则臣等亦反也!” 武则天一笑,说:“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 一时间,文武大臣证明裴炎不反者甚众,但是“太后皆不纳”。 当然,另外一种表现也有,凤阁舍人(正五品、掌起草诏令)李景谌就极言他的老长官裴言必反。下级官员为利益所驱动,有时的疯狂表现会出人意料! 裴炎到底有没有反迹?两边的人都只是推论,没有事实,没有物证人证。这个案子,是唐朝的一桩“莫须有”。 武则天也并不是煳涂,而是她在关键时刻看出了裴炎的用意,不能容忍自己一直倚重的大臣竟存有逼宫之念。她明白,当日废中宗时的盟友,现已成为抵制她临朝称制的大敌,不除掉裴炎,则国无宁日。 本来,拿掉裴炎,也可以简单地摘了他的官帽子就是,之所以要诬以谋反、通敌,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朝臣。否则,外有叛乱,内有贰臣,临朝恐怕就真要临不成了。 武则天做事,快刀斩乱麻,她不能容许朝堂上这样纷争不休。时隔不久,她就将刘景先、胡元范一併下狱(你们不是也要反么),又命骞味道以本官代理内史,取代裴炎的位置。那个狂咬旧上司的李景谌,则升为同凤阁平章事。两人都一下子就晋升为宰相。 尤其是李景谌,居然以五品官拜相,为大唐开国以来的首例。 武则天惯于使用这种官场升降术,来操纵政局、引导人心。果然,这一褒一贬之后,汹汹朝议有所平息。但是此刻,一封从灵武飞递而来的密信,却让武则天大为紧张。 这是在边防对付突厥的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上的密表,内容是为裴炎申冤。 程务挺,是洺州平恩(今河北曲周)人,其父程名振远为窦建得部属,后归唐,为唐太宗部将,龙朔二年(662年)去世,赠右卫大将军,谥曰烈。程务挺从自幼随父东征西讨,以勇力闻名军中。 早年,程务挺作为裴行俭的副将,在平定漠北突厥叛乱中立下大功。废中宗的时候,又曾领兵入宫助裴炎一臂之力,是拥护太后临朝的功臣之一。 废中宗的前后,武则天是把程务挺作为心腹来倚靠的,专门调来洛阳保驾。后来武则天觉得形势平稳了,就派他去灵武镇守,还给他升了一级官职。 程务挺是军界实力派人物,又素与裴炎友善,他的表态,给了武则天不安小的压力,也引起她一定程度的警觉。 武则天早已铁了心,要杀裴炎,为平叛祭旗。但是朝中文武的态度,她不能不有所顾忌,为防不测,她决定争取老将刘仁轨的支持。刘仁轨此时正留守长安,这里是唐主力军——“府兵”的驻扎地,大唐的安危,就繫于老刘一身。 在此之前,刘仁轨曾明确反对太后临朝,但武则天知道他的分量,特别予以优容,两人最后达成了谅解。有了这个前提,此次她寻求刘仁轨的支持,竟非常顺利,因为老刘一直遭裴炎等人的排斥,对“红衣小儿”的专横跋扈早就不满。 有了老将军的支持,武则天心里便有了底。 光宅元年(684年)十月十八日,就在骞味道、李景谌拜相的第九天,她终于出手了,下令斩裴炎于都亭驿之前街,并籍没其家财。令人无比慨嘆的是,等到法司派人前去裴炎家登记财物时,才发现,首席宰相家中竟无一担米的存粮,穷得基本是家徒四壁!查抄之人莫不怜之敬之,暗自嘆息。 担保裴炎不反的那两位,结局也不好。刘景先被贬到吉州(今江西吉安)做长史,胡元范被判流放琼州(今海南海口),后死于流所,悽惨之极。其余宰相郭待举、韦弘敏也都贬到外地做刺史。 裴炎空怀辅佐睿宗的大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在初唐政坛上,是个很难评价功过是非的人物。不过定他谋反罪,显然是冤枉。《新唐书》说他有意趁武则天出游龙门时发动兵变,此说已有司马光的《通鑑考异》确定为不实。 另外,关于他与徐敬业是否有过暗通,也很成问题。唐开元时期的文人张骛所撰的《朝野佥载》载:徐敬业约裴炎为内应,裴炎书“青鹅”二字作答覆。事泄,信函落入朝廷,但无人解得“青鹅”二字含意,惟有武则天一下就猜出谜底,说此乃“十二月(青),我自与(鹅)”之意。也就是裴炎将于十二月在朝中发动政变,以响应扬州叛军。
第84页 《朝野佥载》是一部稗史笔记,虽然总体上可信度很高,但这个段子却不免太像个文学故事。 裴炎其实是死在他的原则立场上了。他作为朝廷最高位置的命官,显然不可能去参与一个局部的地方叛乱;但他又很希望这场叛乱能起到迫太后还政的作用,所以不肯为太后去当平叛的前驱。 他试图两面取利,可是自身的迴旋余地实在太小,因而竟然被逼死! 他死时,还是相当有骨气的。 大丈夫,事不成,慨然一死而已,哪有什么软话要说! 当今也有学者分析道,武则天杀裴炎,内心实际上还是甚惜之的。按理谋反是要族诛的,而裴炎“谋反”,却只死了他一人。也许,武则天此举,就像曹操伐袁术时做的那样——借你的人头以安军心。 在此之前,裴炎曾因嫉妒,排挤过在平定突厥中立有大功的裴行俭,后来更是参与了太后的废帝密谋,所以当时人对他评价不是很高。他死了,有人还觉得他这是活该。说他居中掌权,亲受顾命,却未能尽到匡救时局的责任,只顾行伊尹、霍光之谋,将国家大权拱手让人,为虎狼添羽翼,现在死了,也是应得的(见《唐新语》)。 惟有他一心想扶起来的睿宗,对他念念不忘。睿宗二次当皇帝后,给裴炎以极高的评价,说他是“望重国华,才称人秀。宜追贲于九原,俾增荣于万古”,追赠他为益州大都督。裴炎的两个儿子,长子彦先后来当了太子舍人;次子伷先当了工部尚书,都还相当不错。 如果说裴炎被斩,以及几个和他同气相求的宰相被贬,还算是事出有因。那么,大将程务挺被卷进此案,则完全是冤枉的了。程务挺在那样一个时刻写密信给武则天,为裴炎说情,正显出他的坦荡和顾全大局。如果他真是裴炎的同党,那时候就应该避嫌,稳住阵脚看看风向再说,但他却是直言不讳地表了态。此外,用密信的方式,也说明他不想给武则天添麻烦,并没有公开自己的态度,免得推波助澜。 当然,这事他也可以完全撒手不管。但是程大将军性格刚直,兔死狐悲,为国为己他都是非说不可的。 他的悲剧,正是天所註定!扬州叛军中的两位头领唐之奇、杜求仁,又恰好与他友善。本来他的密信,就使武则天内心感到不悦,此时便有人进谗言,说:“程务挺与裴炎、徐敬业通谋!” 这一下,武则天不能不感到极度震惊。程务挺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于西北独当一面,在文武大臣中威望甚高,万一真的是也有“异图”,其能量将远超过一介文士。对这一说法,武则天并未去求证,因为她认为,如果是真,求证无疑于逼程务挺速反。反正程将军与裴、徐两股势力都有扯不清的关系,干脆宁信其有,一起收拾掉算了。 为避免引起更大的震盪,对程务挺的处置,错后了一个多月。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敬业叛乱已完全平息后,武则天方才秘密派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在军中斩了程务挺,同时诛连全家。 可怜将军为国戎马一生,死得不明不白。他在前线,一向威震敌胆。东突厥闻程务挺死,都喜出望外,欢宴相庆,然而他们对将军又非常敬佩,为他建了祠堂,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此祷拜。 《旧唐书》里对程务挺评价很高,而且对他的死因也有独到的分析,说是“务挺勇力骁果,固有父风,英概辅时,克继洪烈;然而苟预废立,竟陷谗构。古之言曰:‘恶之来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嚮迩。’其是之谓乎!” 程将军的忠勇是没什么可说的,错就错在不该贸然参与废立。他之横死,进谗言的人也许并非阿附太后之徒,而很可能是憎恨太后临朝的人——他们要替中宗被废出一口恶气!所以,凡是恶事,千万不要干;干了,就总有一天要还! 此案中最为冤枉的一个,是夏州(今内蒙白城子、亦即“统万城”旧址)都督王方翼。他与程务挺同守西疆,因职务关系与程素来友善,他本人又是废王皇后的近亲,武则天怕他生变,便也将他下狱,后流放至崖州(今海南琼山东南),最后死在了那里。 两员优秀武将,就这样,成了武则天过度反应的无辜牺牲品! 裴炎全案,到此落幕,令后人欷嘘不止! 至于在本案中因告密、审案有功的人,其结局也很有戏剧性。 本书前面说过,武则天对于“正人君子”的期待、与正人先君子们对女主当国的拒斥,两者有无法调和的矛盾。但是此时,武则天对于正人君子拥戴自己还抱有很大的期待,她目前的整肃还是比较克制的,主要是为了震慑,并不是想全部剷除大臣中的异己。 她还幻想着有一天,人们能适应、接受,进而衷心拥护她的临朝。 因此在本案中,对那些无良小人的提拔与任用,几乎是昙花一现。她从心底里还是看不上这些杂碎人物的。首告者李景谌拜相不到半个月,就给罢了职,让他去做司宾(鸿胪寺)少卿,这只比他原来的职务高一品。 那位诬陷裴炎有异图的崔察,被提拔为同平章事(低品宰相)后,也被罢职。 武承嗣曾经在此期间曾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也就是当了宰相,也因太后觉得他才能不及,一个多月就免了。
第85页 主审官骞味道出任内史之后,恰逢有人因事被贬,到他那里去申诉,他竟然说:“此事乃太后所定。”而对同一件事,宰相刘祎之则坦然告诉来人:“你有过失,改任他职,这是臣下我奏请的。” 武则天闻知此事,立即贬骞味道为青州(在今山东潍坊一带)刺史,加赠刘祎之为太中大夫。 谁良谁莠,她很明白。她亲自主持编过《臣轨》,对近佞小人玩的那套把戏,是太熟悉了! 朝中的乱局,就这样逐渐摆平了,而扬州那一伙愤怒造反者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25、徐敬业因一念之差兵败被杀 徐敬业虽是名将之后,不乏勇气,但是揭竿而起做扫荡天下的大事,才识显然不够。扬州起事,从一开始他就犯了两个方面的错误。 首先是起义的名义上有问题。 徐敬业祖上是开国功臣,本人又袭爵国公,这在和平时期堪称光环夺目;但是要想以此名义来造反,还欠缺点儿分量,不比得亲王造反那样理直气壮。所以他一定要打“匡復李唐”的牌。 从骆宾王的檄文看,“匡復”宗旨主要是为了恢復中宗,求其次是逼迫武则天归政于睿宗。这两个理由本来都堂堂正正,但徐敬业毕竟心虚,又从民间找了一个长相酷似故太子李贤的人,声称李贤未死,已来扬州入伙。匡復军把这个假李贤当成金字招牌,“因奉以号令”。 这个把戏,唬一唬目不识丁的老百姓还可以,但是怎能唬住朝臣及天下有识之士?李贤于年前死在巴州,朝廷是隆重发了丧的,朝臣们都知道,这事不可能有假。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假太子,只能让朝中的人看轻了匡復军的地位,认为不过是一伙假冒伪劣的乌合之众。这么干,等于义军自行放弃了舆论上的优势,自陷宵小之途。 此外,这个画蛇添足的假李贤,也使义军的政治意图处于严重的混乱状态,究竟要扶谁?如果就像一开始申明的那样,就是要扶中宗復辟,那么裴炎的残余势力就有可能给予或明或暗的支持,而现在冒出来这个“影子李贤”,裴炎集团当然有所疑虑,觉得这明明白白就是倡乱,谁还敢来趟这道浑水? 其次是在战略上也犯了致命错误。 在进军方向的问题上,义军首脑人物先就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北上还是南下,争个不休。 军师魏思源不愧是位小诸葛,头脑清晰,所图者大。他提出,义军应及早渡过淮河北上,纠集山东河北豪杰,兵锋直指神都洛阳,在都门与政府军决战。他说:“明公以匡復为辞,宜帅大众鼓行而进,直指洛阳,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必四面响应矣!”。 这个设想,有较大的取胜把握。因为义军突起,天下汹汹,想跟着闹事捞一把的,大有人在,只要大军向西北一动,声势就会越来越大。且匡復军初起,士气正旺,又有弔民伐罪的堂皇理由,在气势上是占优势的。朝廷方面仓促应战,内部纷争,虽兵多但不一定占强势地位。一战之下,义军或许可以凭着旺盛气势破敌。 他的理论,就是趁着人心可用,速战速决。打下或者围住东都,逼迫武则天下台。特别要避免打长期战,以免义军后劲不支。这是很有眼光的看法。 骆宾王虽是文人,但毕竟读的书多,知道一些兴废韬略,所以极贊同此策。 但是魏军师的那位旧友、裴炎的外甥薛仲璋,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金陵有王气,且大江天险,足以自固。不如先取常(今江苏常州)、润(今江苏镇江),为定霸之基,然后北向以图中原,进无不利,退有所据,此良策也!” 他这一策,是谨慎的打法,先占住一块地盘再说,不能胜则可割据。这种战略,在歷代末世都有枭雄採用过,有的还据此成了大事。这一战略的根据是,义军兵弱,以不硬碰硬为好,先经营一块地方,待天下形势进一步大乱,再伺机北上问鼎中原。 但是,这一战略若要取胜,需要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天下已经大乱,朝廷无力顾及地方上层出不穷的叛乱。义军本身又不是朝廷要打击的主要目标,在义军根据地和京都之间,有其他更强的割据势力给你做屏障。 本朝的高祖和600多年后的明太祖朱元璋,就是以这种策略,最终拿下天下的。 而匡復军不同。此时天下的愤怒者也许不少,但是造反者仅此一家,因此扬州义军就成为朝廷要全力打击的唯一目标。朝廷方面,不会让你慢慢去经营一个什么根据地,在短暂的筹备之后,雷霆打击会紧随而至。 义军虽然指望天下响应,但是你停留在长江以南,徘徊不进,那么有反心的人也必然要观望观望再说。 时间一长,最初的那股劲儿一凉,双方拼的就是实力了。朝廷方面,现在是个高效政府在执政,调集几十万大军并不费力。试想,义军就是再能打,能比雄踞辽东500年之久的高丽国还厉害么? 等朝廷征剿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杀过来,义军又靠什么来抵挡? 所以,这个主意,实质上是个坐等挨打的计划。 魏思源深知其弊,便反驳说:“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自蒸麦饭为粮,伸锄为兵,以候南军之至。不乘此势以立大功,乃更蓄缩巢穴,远近闻之,其谁不解体?”
第86页 两种意见,摆在徐敬业的面前。这是检验王者抑或流寇的试金石。 最终,徐敬业毕竟还是目的不纯,胆气不足,惑于所谓“金陵王气”,选择了薛仲璋的意见。他令左长史唐之奇守扬州,又令弟弟李敬猷屯兵淮阴、韦超屯兵都梁山(今江苏盱眙县),自己亲率主力渡江,勐扑润州。 魏军师的绝妙主意不被採用,情知前景不妙,忍不住对右长史杜求仁嘆道:“兵势合则强,分则弱,敬业不併力渡淮、收山东之众以取洛阳,败在眼中矣!”(见《资治通鑑》) 既想匡復,又想称王,本身这就已经乱了,想竞全功,可得乎?徐敬业仗着过去有不败的记录,手下又有十万狂热的义士,终于向称王的方向偏斜了。结果,你往南一动,所有的人就都等着看热闹了。当时就有敏锐之士看准了:“是真为叛逆!”(《资治通鑑》) 起事后,在扬州蹉跎了一阵儿,徐敬业终于动起来了。 他第一个进攻的城池润州,担任刺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叔李思文。李思文若立场是反武的,那徐敬业就可以旗开得胜了。可惜,他叔叔不贊成叛乱,早就告了密。得知叛军来攻,就和司马刘延嗣一起发动百姓修城墙,训练士卒。 此时润洲的唐军只有五千人马,城池也是自开国以来就没修过。 难道大唐根本就没有地方防务吗? 原来,唐代实行的是府兵制,征来的兵都集中在约380个“折冲府”中,这些折冲府主要分布在三个道,即关内道(拱卫京师)、河东道(防守太原)和河南道(拱卫神都)。其他地方的兵,非常之少。这就是所谓“强干弱枝”部署,即:保住了朝廷的中枢和北边就好,其他地方等出了问题再说。以扬州都督府为例,举全府七个州的兵力,还不及关内道兵力的百分之一。所以,润州被困,还要靠自己军民的力量先抗上一阵儿,等候朝廷发兵来救。 匡復军来到润州城下,先是侄劝叔降。李思文虽然年已过六旬,但仍披挂上马,前去迎敌。据说,李思文明明白白地告诉侄儿:只要你领兵北渡淮河,我这里的五千人马就统统交给义军,连粮草也都给你,但是义军一日不北伐,我就要一日为朝廷守土。 徐敬业见叔叔没有降的意思,就发起勐攻,但遭到的抵抗十分顽强,城内死守了几十天。不过义军首战,气势还是很兇勐,加之城里的士卒中,有不少原本在思想上是做好了投义军的准备的,所以战到最后,已有人在暗中帮助义军。到十月十四日,义军终于拿下城池。 李思文、刘延嗣和领兵前来支援的曲阿(今江苏丹阳)县令尹元贞战到力竭,都当了俘虏。 三人忠于朝廷,威武不能屈,惹得徐敬业大怒,把小小县令尹元贞杀了泄愤,魏思温请求杀了李思文,以警告其他敢于顽抗的州官,减轻今后攻城的难度;但徐敬业没答应,只是令李思文改姓“武”(跟太后老太婆开开玩笑),以示侮辱。 徐敬业还非常城恳地劝刘延嗣入伙,刘延嗣不干,说:“延嗣世蒙国恩,当思效命,州城不守,多负朝廷。终不能苟免偷生,以累宗族。岂以一身之故,为千载之辱?今日之事,得死为幸。”徐敬业大怒,要把他当场斩了。魏思温说刘延嗣是自己的旧交,出面讲情,才免了刘延嗣一死。随后,李思文和刘延嗣一起被关进了狱中。 这边欢庆胜利的锣鼓还没等敲呢,情况发生突变。就在润州失陷的同时,李孝逸率领的三十万征剿大军,已经逼近了叛乱的另一重镇——楚州。 魏思温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金陵的王气尚未借着,要杀草头王的政府军却已经开到!三十万对十万哪——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徐敬业也知道不好,收编了润州的兵马,留下一万人马守润州,自己慌忙率军回江都去布防,同时把李思文和刘延嗣也押回了江都。(但也有史书说,徐敬业拿下润州后,是斩杀了李思文的,不知何据?) 有两个地方更正一下 1、举全府七个州的兵力,还不及关内道兵力的百分之一。 应为“举全府七个州的兵力,还不及关内道兵力的三十之一。” 2,前文的“军师魏思温”,有几个地方因疏忽写错了他的名字。 徐敬业不杀叔叔,魏思温见出他的优柔寡断,便又有了嘆息:“不顾大义,专徇私图,恐败亡即在目前,我辈无死所了。”当然,后世也有史家很纳闷儿:他怎么光嘆息,却不及早抽身呢? 其实,魏思温的见解,也不一定都对,他可能是对匡復军目前的状况过于悲观了,对北伐的前景又估计得太乐观了。 匡復军固然有诸多劣势,但一般民众义军,都有机动和亡命这两大特点;而政府军则都有迟钝和患得患失这两大弊端。所以义军并不是不可以一搏。 此外对北伐也不可太一厢情愿。徐敬业、薛仲璋见一个小小的润州都不肯投降,哪有什么百姓拿着锄头自动来当义务兵的?从而悟到:若北上,一路的恶战还不知道有多少,根本别指望山东民众能闻风影从。自此,他们就把关于北伐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放弃了。 徐敬业任命了李宗臣为润州刺史,自己则来到前线,屯兵在高邮的阿溪(在盱眙和江都之间),来对付这个朝廷派来的李孝逸。
第87页 李孝逸的大军这时已开到临淮,与盱眙隔河相望。两雄对决,必有一场恶战了! 那么,征讨军的主将李孝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宗室淮安王李神通的儿子,颇受武则天重用,军事才干也有一些,但是胆小无勇,过于谨慎。 首战,他派偏将雷仁智与义军交战,不利。义军气焰大盛,李孝逸心中害怕,于是按兵不进。两军在前线演开了“静坐战争”。 这个情况很快传到神都,武则天大怒。她知道对付匡復军非要下狠手不可,就在朝中做了一系列部署,为前线大军造势。她斩裴炎、削徐敬业爷爷的官爵、挖徐家祖坟、夺李姓復徐姓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做的。 此外,她还准备召集增援军队,下诏赦免匡復军中被胁从的百姓,悬赏授官三品、要徐敬业的脑袋。 这都是在制造舆论,打心理战。 对前线征讨军的情况,她不大满意,派了专人去联络。 当时担任监军的侍御史魏元忠,虽然是个文臣,却颇知兵。他见战况胶着住了,心里很急,就对李孝逸说:“朝廷以明公是王室亲属,故派了来主持征伐。天下安危,实赖此一决。且海内承平日久,忽闻变乱,朝野莫不倍加关注,就等着他们伏诛。今大军逗留不进,远近都失望。万一朝廷换他人以代明公,你将以何辞逃避逗留之罪?最好是从速进兵,以立大功,否则祸患将至矣!” 这样一番连劝带威胁,惊出了李孝逸一身冷汗!他想想说得不错啊,便急忙下令继续进军,直奔都梁山,去找义军大将韦超交锋。 征讨大军的副帅——副总管马敬臣憋了好长时间,现在总算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奋勇当先,在阵前斩义军别将尉迟昭、夏侯瓒于马下。 大军千里而来,首次获胜! 这一仗,赢得很关键。从此,征讨军声威大振,义军渐渐有些不支了。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初,武则天又对前线施加压力,派名将黑齿常之任江南道大总管(比李孝逸的扬州道大总管高了一个级别),统辖诸道援军,开赴前线。 李孝逸这回心里更发毛了:黑齿将军此来,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么,是不是有取代前线主将的意思?显然太后对前线战事已有所不满,必须得主动一点儿了。 于是李孝逸再发兵攻都梁山。所谓都梁山,是盱眙县城及其周围山陵的统称。韦超前面败了一阵,不敢冒然接战,就仗着山势险要,坚守不出。 这块顽石太难啃了,还要不要再打下去?府兵又不是山地作战旅,这么顿兵于险地,不是把什么战机都给耽误了吗? 李孝逸又犹豫了。 他拿不定主意,召集众将商议。有人提出:“韦超凭险自固,我步卒无所施其勇,骑兵无所展其足,且穷寇死战,攻之徒然多损士卒。不如分兵困之,大军则直取江都,覆其巢穴。” 这个建议,用的是刘邦攻咸阳之计,主张直奔主题。但刘邦那时是避实就虚,现在的情况很不一样,高邮是徐敬业重兵所在,不那么好啃。 主管军资的支度使薛克渺持反对意见,他说:“韦超虽然据险,但其众不多。若多留兵在此,则前军势弱;若少留兵在此,则有后顾之忧。不如先击都梁山之敌,一击必克。都梁若克服,则淮阴、高邮望风瓦解矣!” 一番话说得李孝逸开了窍,遂决定先拿下都梁。 但诸将尚有异议,说是:“击淮阴或都梁,徐敬业必来引兵来援,我将两面受敌,如何自全?” 魏元忠反驳道:“避坚攻瑕,是兵家至计。徐敬业精锐,尽在下阿溪,只求与我速战,我若一败,大事去了。而李敬猷原是个赌徒,韦超等人也非宿将,兵又单弱,易为我克,徐敬业虽欲往援,势必赶不及,我得乘胜前进,彼方虽有韩信白起,也恐不能抵挡了。” 此番见解,至为精当,他看重的是首战得胜之后的士气。 两边的军师,无独有偶,都姓魏,也都以文官而知兵。可是此魏的运气,实在是大大好过彼魏。 李孝逸这人虽然优柔寡断,但唯一优点是能够採纳正确意见。听魏元忠这一说,当下敲定:先灭韦超,再灭敬猷,最后击敬业。于是引兵出击都梁山,激战一整日,终于荡平都梁义军。韦超乔装改扮,趁夜遁逃。 这是自讨伐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三军无不欢唿雀跃。李孝逸也来了精神,乘胜趋进,直击淮阴。 淮阴城在淮水之南,城池险固,但守将徐敬猷只懂玩牌,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不知所措。 李孝逸统军,还是有一套的,他督军大举攻城,一鼓作气拿了下来。徐敬猷从暗道熘出城去,仅以只身脱逃,回到了徐敬业的军营。 徐敬业本是一员勐将,一生胜多败少,此时连闻败报,不胜其愤。于是沿下阿溪布防,要与李孝逸一决高下。 那边厢,李孝逸也领兵进入扬州府地界,直抵下阿溪北岸驻下,两军隔溪相望。 生死决战,就在明朝! 到了晚上,官军的后军总管苏孝祥率兵五千,乘小船悄悄渡河,抢先偷营。 那徐敬业久经战阵,早料到官军会有这一手,天罗地网已经布下。等官军接近,一声号炮,义军伏兵铺天盖地杀出,将渡河官军杀得大败,苏孝祥死在乱军中,果毅成三郎被俘。其余残兵被逼至水边,不肯降者,投水而死过半!
第88页 这一仗,打得太惨烈。义军一扫多日颓靡,士气顿然高涨! 李孝逸急率诸军赶到,战又不利,便又有了胆怯之意,想退守石樑。 恰在此时,有探报来说,徐敬业的营地上空有许多乌鸦噪集。魏元忠与行军管记刘知柔不愿意撤军,就对李孝逸说:“这是贼势将败的预兆。乌鸟集幕,势必空营。然而徐敬业尚未退,鸟已先集,岂不是将覆灭么?”随后献上一策,就是用火攻。 此时讨伐军的位置,在义军西北方向,正好借冬天的西北风放火。李孝逸听了,极口称善,于是命军士各持火具,跨溪再战。 这边徐敬业正要挥军截击,不意对面官军强弓火箭接连射来。溪边芦苇甚多,正值冬天干燥,朔风勐厉,一霎时四面延烧,捲入阵中。义军立足不住,纷纷退后。 徐敬业还想抵抗一阵,急命部下调整位置。这却是一着致命错棋:紧急中临时调动军阵,反而闹得自己营垒大乱。李孝逸见义军混乱,便督军疾进,一顿乱杀,斩义军七千余人。直杀得溪流皆赤,岸草尽红,另有掉进河里溺死的无算。 这一仗,义军的主力彻底崩溃。 徐敬业等一干首脑人物狼狈逃入江都。李孝逸哪里肯放过残贼,紧接着就追踪而至。徐敬业料知江都不能再守,于是焚去图籍,携了妻小,带着一队人马奔往润州,要去义军刺史李宗臣那里落脚,以图东山再起。 此时,官军和义军残部的战线已经打乱,徐敬业怕在途中被官军截击,就先潜入蒜山。写了信让李宗臣发兵来接应。可是,这一行人在慌乱中将原定的联繫信物丢失,小卒只拿了手书信件跑去润州,李宗臣以为有诈——别不是官军使的调虎离山计!于是不理。 徐敬业一行见没有回音,以为李宗臣已经降了官军,大感绝望。连忙乘舟潜入长江,意欲顺流出海,东奔高丽避难。十一月十八日,航行至海陵(今江苏泰州)地界为风所阻,船不得行,而追兵将至。 穷途末路至此,就是有信念的人也不免恐慌,况且众人造反,大多还不是为了谋个更好前途。徐敬业的部将王那相,生了叛变之心,鼓动兵士杀了徐敬业、徐敬猷,以及徐敬业的妻儿老小等,共砍下25个首级,拿到李孝逸军前投降。 其余唐之奇、魏思温、韦超、薛仲璋等人逃散,也被李孝逸部下捕获,全部砍了脑袋,传首东都。 这里要特别说一说骆宾王的结局。 据说,义军决定南下后,魏思温和骆宾王认为,歷代谋大事者,不取京都而在外府盘踞的,没有哪个能成的。两人因此很沮丧,不去匡復府议事,只在酒家流连买醉。徐敬业也听之任之,他们不去,也不派人来叫。 就在海陵败亡的这一天,骆宾王下落不明。 但是史书上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资治通鑑》说他与徐敬业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说是投江而死,《新唐书》本传说他“亡命不知所之”。 而孟綮《本事诗》则说,徐敬业败亡后,“与宾王俱逃,捕之不获。将帅虑失大魁,得不测罪。时死者数万人,因求戮类二人者,函首以献。后虽知不死,不敢捕送。故敬业得为衡山僧,年九十余乃卒。宾王亦落髮,遍游名山。至灵隐,以周岁卒。当时虽败,且以兴復唐朝为名,故人多获脱之”。这个说法,或许能给人一点儿安慰。, 另有人考证,在南通东郊的狼山山门右侧,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坟,墓碑上赫然写着“唐骆宾王之墓”。据说事变那天,有人救了骆宾王,因江都一带李孝逸正在大搜义军余党,骆宾王就流落到了这里,并卒于此。 总之,他当时死了还是没死,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 这样一个传奇才子,以“下落不明”作为他人生最后的收梢,我以为,是最符合他的性格的。 后来中宗復位后,心里还是感念匡復军这帮兄弟吧,曾下诏广求骆宾王的文稿,竟得数百篇。时人郗云卿辑成文集,但后来散失了。明、清时期骆宾王的文集流行有4卷、6卷、10卷本三种,以清人陈熙晋的《骆临海集笺注》最为完备。 骆宾王这个名字,也有点儿怪。这是他饱学的爸爸为他取的,源自《周易》中“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之意。原文意思是说:体察民情这种方法,有利于辅佐君王。 君王没有辅佐成,但是大名毕竟垂了宇宙。他曾经有一首《于易水送人》,很像是对自己一生的写照。诗曰—— 此地别燕丹, 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前后才44天,一场悲壮的大戏就落幕了,惟余水畔哀诗一缕。 待到大将黑齿常之带援军来到江都,已是乱党肃清,不劳他动手了。 武则天随后下令,尽杀徐氏宗族。只有那个不降叛贼的李思文,给放出了江都监狱,没有被连坐,并且因功官拜司僕少卿,后来又升了春官尚书。 武则天专门召见了这老头子,面谕道:“敬业改卿姓武,卿可便姓武吧。”——我也跟徐敬业的幽灵开个玩笑。李思文当然只有拜谢。 后来有人举报说,这个李思文原本是与徐敬业同谋的。这个说法,可能会有些蛛丝马迹,于是,“武思文”被免官,还是恢復徐姓。后世有人嘆道“可怜李勣百战功劳,只剩了思文一线,留遗曹州(今山东荷泽)”。
第89页 徐敬业起义之所以迅速败亡,除了他在兵力部署、战略方向上犯了诸多错误之外,最大的问题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若讲匡復、废武氏专政而恢復李唐正统,最恰当的首倡者应该是一位或几位亲王。若以勛臣身份造反都很勉强,更何论勛臣的孙子——号召力差得远了。 没有各地豪杰蚁附,没有百姓簟食壶浆,那还不是如同草寇? 再有就是此时大唐的局势,仅仅是上层的政治空气有些紧张,老百姓却是已经安居乐业60年了,没有充足理由去跟着造反。所以这是一场没有民意基础的作乱,影响出不了扬、楚两州。 尽管有的士族人士或地方豪族对武氏强烈不满,但这种矛盾颇类似“党争”,不需要暴力解决。很多朝中大臣,你让他参加反武氏的政变都可以,但让他加入造反队伍,他就会赶紧打住。 所以说,徐敬业的孤立,还在于“革命”的条件不成熟。近代曾有伟人很精闢地总结过革命的必要条件,那就是:下层百姓再也不能以原来的方式生活下去了,上层人士也不能用原来的方法统治下去了,革命才可能到来。这意思是说,或是上层搜颳得太厉害了,或是统治方法太落后于当世了,百姓活得憋屈、甚至活都活不成了,才有可能揭竿而起。 我们华夏民族的主体汉民族,是个在上古时代没出过长篇史诗的民族。像这样的民族,一般都是世俗民族,老百姓所崇尚的无非是求财和升官。就连游手好闲或淡泊名利者,都要被众人目为异类。至于想当英雄、想轰轰烈烈干一场以搏青史留名的人,那就更是万不及一。 因此,徐敬亚虽是一时豪雄,想到了就敢出手一搏,但无奈潮流不跟他走,只能落得海陵道上荷戈独彷徨。 反观武则天,则是比对手不知高出多少个级别。在这次平叛行动中,她沉着冷静,把一切做得有板有眼。比如:不惜以多出征高丽一倍的兵力去对付内乱,藉机除去朝中掣肘的权臣,只抓首恶分子其余凑热闹的不问,等等,都表现出了高超的政治艺术。 尘埃落定后,事实发展跟她所设想的一样:海内既平,她本人的声威也就如日中天了! 谢谢青山豢鹿朋友提醒!我现在把这一细节补充如下: 徐敬业终于露了一手,得意洋洋。 官军的果毅成三郎被擒,送到了江都。义军统帅唐之奇为激励士气,指着他对部众说:“此李孝逸也!”随后下令斩之。 哪知道这成三郎是个不怕死的硬汉,临刑仍大唿:“我果毅成三郎,非李将军也。官军今大至矣,尔曹破在朝夕。我死,妻子受荣;尔死,家口配没,终不及我!” 其凛然正气,威慑敌胆,最终不屈而死! 这位忠勇的成三郎,是幽州渔阳(今北京密云)人。光宅年,任“左豹韬卫长上果毅”。 这个所谓的“左豹韬卫”,就是守卫皇城的十二卫之一,是中央警卫部队。在唐代原来叫“左右威卫”, 武则天在光宅元年改叫“左右豹韬卫”(见《新唐书*百官志四上》)。 而成三郎的官职“长上”,是“卫”里的低级武官,一个卫里就有25名。“果毅”是级别,全称为果毅都尉,相当于大唐几百个外军折冲府的副职,类似于现代的副团级。 这个普通军官,却有如此之高的觉悟,实在令人慨嘆。相反的,征伐军的主将,倒显得欠缺那么一点儿阳刚了! 26、四方来上访者有如过江之鲫 叛乱平定后,恰逢年末,武则天环顾海内,一则以喜,一则以怒。喜的是小试牛刀就把内外的敌对势力给翦除了;怒的是她深为倚重的权臣,居然就在眼皮底下公然与她为敌。 据此,她採取了两个行动,来宣洩自己的这种复杂心情。 一是改年号。平定叛乱是件值得纪念的事,她将新的一年改元为“垂拱”。垂拱一词,来自《尚书*武成》篇,原文为“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垂拱的意思就是“垂衣拱手”,形容做事毫不费力。 这一年,武则天62岁,从少女时代奋斗到此,她既有睨视当世的自信感,也有不愿再起风波的渴望。“垂拱”这个年号,恰好代表了她此时的心情。 另一件事是,她要好好训斥一下群臣。多年来,她信任和提拔有才有德的大臣,视如心腹。但是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穿起官服做官、脱下官服骂娘的角色,就是不与她同心同德。 她知道,问题的癥结就在于“女主当国”。假如她是个男人,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朝士早就会颂歌盈耳了;但可恨礼法衡量明君的标准,有一个附加条款,那就是“女人除外”。 对此,她决不让步。特别是经歷了这一场叛乱风波,她就更不能“高枕深居”去当甩手掌柜的,仅为博得一个“贤明”的虚名而丧失对国事的控制。 在杀了程务挺之后不久,她特地把群臣召集起来训话。噼头就问道:“朕并未辜负天下,也未辜负诸大臣,尔等可知?” 群臣回答:“是。” 武则天这天似乎有千思万绪,她说:“朕辅政先帝二十余年,一心为天下事操劳。公卿富贵,皆乃我赐与;天下安乐,皆乃我治理。先帝弃世,将天下交付给朕,朕不敢爱己身而爱百姓。如今为首叛乱者,皆出于将相,辜负朕何等之深!你们中有受遗命之老臣、倔强难制逾于裴炎的么?有将门贵种、可纠合亡命逾于徐敬业的么?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逾于程务挺的么?此三人在群臣中素有威望,因不利于朕,朕乃杀之。”
第90页 群臣听到这里,已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太后这一番疾言厉色是要干什么? 最后,武则天恶狠狠地说:“卿等有逾此三人的,可及早反叛,不然,就须革心事朕,勿令天下人耻笑!” 这是在敲山震虎了。在歷史上,最高柄政者跟臣子这样叫板的情况,十分罕见。经过数次风波,武则天与群臣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紧张,有些话,必须撕开面子说了。 当然她也知道:人都是被“整”怕的,不是被吓怕的,于是在改元第二个月,她以公开手段,开告密之风,用以监视内外臣子的言行。 在唐初,依照前代旧规,在西朝堂设有“登闻鼓”,也就是一面悬挂的鼓。百姓或臣子有谏议、有冤情,都可以击鼓,以达天听。在东朝堂设有“肺石”,也就是在地上立一块石头,因颜色赤红而得名。百姓如果想告发地方官渎职,就可以来到这里,站在石上,皇帝闻报可以立即处理。 但是,由于朝堂重地日夜有兵卒把守,老百姓即使有情况要上诉,也无法靠近。所谓“登闻鼓”和“肺石”,成了粉饰太平的摆设。 武则天现在则下令:“登闻鼓和肺石无须派人看守,有人击鼓立石,即取状纸交给朕。” 这一措施,在后世长期被人垢病,说她鼓励告密就是钳百官之口,以便行独裁之实。但是在皇权制度的背景下,没有哪一个皇帝不独裁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们同时也要看到,这个思路,实际上是古代面向最广大百姓的“大接访”,是民意上达、开拓言路的一个方式。 鼓励上访的口子一开,战战兢兢的并不是老百姓,而是各级官员。以后,不仅涉及太后专权的话题要小心,其他的言行也都要小心了。 这是武则天动用非体制手段来控制官员的一个办法。 一年后,她的高压手段逐渐见效,国家已完全稳定下来。她为了缓和内外矛盾,同时也体现不食前言,于垂拱二年(686年)正月“下诏復政于皇帝”。 睿宗这一年已经24岁了,在古代这已是非常成熟的年龄了,说他不想执政,那是假的。但他深知太后的这一宣告很可能是做个姿态,自己若真的答应下来,也许就是第二个中宗。于是他不但不喜,反而大为惊恐,上表坚决表示推辞。 于是太后也表示“为国家社稷计,復临朝称制。” 这种双方的辞让,其实已经毫无意义,朝野基本上没人相信武则天会真心交权。这个时候的情况是,一方面武则天在不断加强政治高压,另一方面,群臣内心的牴触情绪始终顽强地存在。 这种天长地久的角力,还将持续下去。 就在垂拱年间,太后也还是不能垂衣而治,接连有人公开表示对临朝称制不满。武则天採取的处理手段也比较狠辣。 垂拱二年十月,雍州新丰县(今陕西临潼)有山涌出,估计是地壳变迁,侍臣当然要说这是祥瑞。于是武则天大喜,改新丰县为庆山县,四方的官员也纷纷上贺表、拍马屁。 但民间有脑筋转不过弯的的直率者,不信这一套。江陵人俞文俊上书说,地上冒出个土山来,那就跟人脸长豆豆一样,是地气不和所致。为何地气不和呢?是因为“今女主处阳位,反易于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太后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 这话说得赤裸裸的,把武则天气个半死。由于这人只是个“白人”,胡说八道也仅仅是思想认识问题,跟朝士没有联繫,所以只判了流放岭南。不过到后来还是没逃过一死,为“六道使”所杀。 垂拱三年(687年)五月,被武则天一手扶起来的宰相刘祎之,在和凤阁舍人贾大隐闲聊时,说了一句:“太后既废昏立明,安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 这个贾大隐,翻手就把自己的长官给卖了,向太后告了密。武则天很生气,恰在此时,有人诬告刘祎之受贿,并和许敬宗的小妾私通。武则天就命肃州刺史王本立去拘捕刘祎之,审问这事。 王本立见到宰相大人,拿出武则天的敕令要宣读。刘祎之冷笑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凤阁就是中书省,是专门出旨的地方。刘祎之是凤阁侍郎,工作就是起草诏敕的,所以他根本就不承认太后之敕的权威性。武则天恨之,以抗旨的罪名,将他赐死于家中。 这刘祎之在上元元年(674年)就被召入禁中,是赫赫有名的北门学士。他笔头子快,倚马可待,那时朝廷所有的诏敕,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武则天对他也相当器重,曾密令他参决时政,以分宰相权,临朝后又把他提为宰相。 这件事,说起来有两奇。一是,这样一个出身的人,居然也不贊成太后临朝;二是,武则天对这样有过拥戴之功的大臣居然也不怜惜。 这一年,不光是死了个宰相,还有人要学徐敬业。虢州人杨初成诈称自己是郎将,伪造圣旨招募义士,要迎庐陵王于房州,而驱逐武氏和睿宗。事泄,被武则天下令处决。 从垂拱元年(685年)起,武则天对得到“正人君子”真心拥护的期望,开始大大动摇。她的忍耐已达到一个限度,不再指望人们的服从是否出自衷心了,只要能压服就行。因此,她觉得那些“登闻鼓”之类的还不足以构成巨大的威慑力,“大接访”必须成为一种常规制度,成为一个法。
第91页 垂拱二年三月,她沿着登闻鼓的思路想到一个办法,命令侍御史鱼承晔之子鱼家保特制了一个铜匦。这东西十分奇特,是一个内部结构复杂的意见箱,内有四隔,四面都有小门,分为青、红、白、黑四色。将它置于朝堂,用来搜集天下普通人的意见书。 其中青匦在东,名为“延恩”,收集“养人及劝农之事”的建议以及献颂赋、求仕进的帖子;红匦在南,名为“招谏”,收集“论时政之得失”的各类意见;白匦在西,名为“申冤”,百姓有要陈述冤屈的,可以往这里面投书;黑匦在北,名为“通玄”,有言天象灾变或要进献军机密计者,可以往这里投书。 这个东西的颜色和方位,与春夏秋冬及“五行”中的木、火、金、水相合。 太后又下令设置“知匦使”,专门指派正谏大夫和垂拱元年新设立的补缺、拾遗各一名,来掌管此事。凡有投书者,经他们检验了身份之后,才允许投入;“每日有所投书,至暮并进”。另外又设“理匦使”两名,由御史中丞等官员来处理收集到的意见。 意见箱设置好了,还要保障想提意见的人能够到京师来,不能让他们穷困于途、潦倒于街市,也不能允许地方官从中起阻挠作用。于是太后下诏,规定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过问,沿途还要为告密人提供驿马、供给五品伙食,到京后安排在客馆住宿。这些来自民间的告密者,即使是农人、樵夫,太后都要亲自接见。 如果所告的情况属实,可不按等次授予官职;即使不实的话,也概不问罪。 此例一开,等于赋予了大唐百姓以完全的言论自由权,做到了真正的言者无罪。上古三代设立“诽谤木”(即“华表”的前身)的目的,就真正达到了。 上面有太后提倡,下面的百姓当然踊跃进言,一时之间四方告密的人蜂拥而来。所告之事,当然不止是反武言行,更多的是告地方官员贪污弄权、怠政渎职、欺压百姓之类的事。 有了这个空前普及的信访制度,武则天的耳目就遍天下了,坐庙堂而洞察江湖,“由是人间善恶事多知悉”。 在歷史上,最高统治者与官僚集团之间不睦的情况,比较少见,一般都是由于主政者与文官系统的理念有矛盾冲突。而像武则天这样因身份问题而得不到官僚集团拥护的情况,就更罕见了。 主政者要想解决这样的矛盾,以体制外的管道广开言路,发动群众监督来制约官僚,是一个常用的办法。 这个铜匦告密的办法实施以后,还出了一个很搞笑的插曲。事情因铜匦的发明人鱼家保而起。鱼家保的父亲鱼承晔,是审理裴炎的审官,显然深受太后信任,然而这个儿子却是个扬州事变的拥护者。 鱼家保看来是个心灵手巧的技术天才,但政治敏感性却未免太差。据说他曾经教徐敬业制造刀剑弓弩,造出的东西十分精良,在战斗中给官军以极大杀伤。徐敬业败亡后,因无人告发而倖免于被追究。 按理说,在事情平息后,这样的人就应该低调一点儿,省得惹麻烦上身。但他不甘寂寞,当得知太后想详细了解民间事后,就上书建议,可以创立这么一个投诉箱,接受天下人的密奏。 武则天对这个创意大为赞赏,就责成他去做。做出来的铜匦在设计上很巧妙,从小洞口投进疏表后,别人就再也拿不出来了,只有负责官员通过机关打开铜匦才能取出,具有很高的保密功能。 结果铜匦刚一设置,就有人投书告发鱼家保“通贼”,结果,鱼大发明家因此而掉了脑袋。估计告发者并不是拥护武则天的人,而是对临朝称制不满的人,过去之所以不告发,是因为念鱼家保贊助起义有功,而现在这小子居然又去帮助独裁者,那就请你自食其果实吧。 所谓“作茧自缚”的例子,最恰当的可能就要数这一个了! 告密制度一兴,对整顿吏治、控制群臣当然会有很大作用,但是这种办法对任何体制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因为它会产生巨大的负面作用,很难避免——有人为了邀功,就会利用这个制度,成批地制造冤案,从而造成人心恐慌、统治基础不稳定。 歷代皇朝的实践证明:官员的忠诚,一是靠信念来培养,二是靠有凝聚力的制度来培养,而靠整肃打击的办法,只能使整个官僚集团心怀不满,随时都可能抛弃主子。 武则天现在还看不到打压官僚的负面作用,既然已不指望官僚们对她从内心忠诚,索性就放手狠狠给予打压。她一生中最为人垢病的起用“酷吏”的做法,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开始的。 高层的这种政策漏洞,小人看得最清楚,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揣摩武则天的意图,把告密当成了改变命运的阶梯。 胡人索元礼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阶梯的。他看准了时机,跑出来告密,受到了太后的召见。因所告之事经查属实,武则天就直接把他拔为五品散官游击将军,让他来负责审理钦定的“制狱”。 这个索元礼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政治信念的人,他性格残忍,本质上就是一个流氓。首次告密撞上了大运之后,他总结出一个经验:靠“整人”也能发迹!于是,他每审一人,必牵连出数十乃至上百人来,锻成大狱。
第92页 武则天却认为他办案得法,屡次召见,大加奖赏,以树立他的权威。 他的成功,给了一批奸诈之徒以启示,小人们群起而效仿。其中后来居上者,是尚书都事周兴和来俊臣。他们为了争功,蓄养了几百个无赖,专以告密陷害为业。想要整一个人,就派几个人到分别到不同的地方告状,告的都是同一件事,以增加诬陷的可信度。 周兴、来俊臣和司刑评事万国家俊还总结经验,写了一本几千字的《罗织经》,也就是诬陷诀窍,发给手下的人学习。里面讲的是,什么样的人最合适诬陷,怎样把他给套住,怎样让他牵出更多的人,怎样诱使他自己承认反状,等等,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程式。 周兴因为整人有功,竟升至秋官侍郎(刑部侍郎),来俊臣也当了御史中丞,都成了高级官员。 此后,太后只要得到密状,就叫周元礼等人去审。犯人一到他们手里,基本就没有生还之可能了。他们擅长的一套刑罚,堪称古代的刑罚极品。只听听名目,就能吓破人胆——比如,“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凤凰晒翅”、“驴驹拔橛”……等等,不一而足。 每有犯人押到,他们先摆出刑具来,让犯人参观。犯人看了,无不胆战心惊、汗流浃背,不用上刑就会自动招认。 如此害人无数,直到杀人杀上了瘾。假如碰到朝廷有大赦,酷吏们就叫狱卒擅自将犯人杀死。 这么干,对社会的震动非常大,天下之人无不屏息重足,道路以目! 武则天在这里想学秦始皇,以恐怖手段维持专政。但她没明白一个道理:恐怖、高压,这些手法不但不能让人老实,反而会让人很不老实。因为一个社会的常态,不可能是高压状态,一旦实行了高压统治,人们就会起颠覆之心。 古代的社会,并没有“公平律”,尽管一部分人穷奢极欲、一部分人吃糠咽菜,这社会也还是照常运行。但是,这个社会却有一个“活命律”,如果人人忧虑不知哪一天就死,或者生活艰难到了奄奄待毙,就很可能有一种颠覆的力量出来,对现状加以修正。 所以古代的暴政,很难延续十年之久。 武则天任用酷吏,跟秦始皇的“峻法”还有所不同,比秦代暴政好一些的是,酷吏打击的对象一般是官僚,且不管再怎么枝蔓牵连,打击的范围总还是有限;而秦法则是针对天下百姓的,平民动辄就可能成为罪人。 而武则天用酷吏比秦法不如的是:秦法毕竟是法,是明摆在那里的,对大家一视同仁,不愿犯法的还有规避的可能;而酷吏要陷害谁,你是防不胜防的。这是蛮不讲理的恶政。 虽然天下屏息,但也有不怕死的,初唐着名的大诗人陈子昂就是一个。他当时正担任麟台(秘书省)的正字,是个九品小官,却能斗胆上书给太后,公开反对酷吏滥刑。 他说:东南有微孽(徐敬业)谋乱,陛下顺天诛除,恶人皆服,这岂不是天意在彰显陛下的神武之功!但是具体执行者不察您的心思,却穷究其党羽,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对逆党亲属和有交往的人,只要有涉案嫌疑,就互相牵连,莫不穷究拷问,枝蔓不绝,致使朝中人士皆惶惶不能自保,海内传闻所至,无不惊恐!几年以来,我见各地告密,关押起来的不止千百人,所告的皆为扬州事变之事,及至穷究,则百无一实。等陛下您宽恕了这些冤枉的人,有奸恶之徒有给他们安上别的罪名,致使眦睚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被捕之人,冠盖如云!大家都说,陛下你这是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哭泣,不知何处才是安宁之地?我以为,只要大狱一起,怎能不滥?为何呢?因为刀笔之吏,心中从来没有全局;凡是以断狱而出名的人,无不以严苛为能事。他们抓捕得越多,人们越说他们是至公之人,而上头又称赞他们执法严格。于是他们也明白了,利在杀人,害在宽恕。于是狱吏都相约:杀得越多越好!不是因为他们仇视人,而是有利益在里面。得利既多,则刑罚怎能不滥?一滥,就害及无辜,这就是所谓“淫刑”了吧! 陈子昂就是登幽州台而放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位。他这首千古名句,就是在屡次谏议不被採纳后,有感而发的。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青少年时是富家儿,轻财好施,慷慨任侠。成年后才开始发愤攻读,博览群书。24岁时中进士,后来升至右拾遗,所以后世也称他为“陈拾遗”。 他在高宗驾崩的那年从蜀中来到东都,正好碰上太后下诏招贤,他就以“梓州射洪县草莽”的名义,上了一道《谏政理书》,劝武则天“为大唐建万代之策”。 他那时没能看得清武则天的真实意图,而现在上书劝禁止滥刑,也没看清楚太后究竟要干什么,还以为是太后对徐敬业的事不能释怀,一定要穷追到底呢。 不过这道书把滥刑的根源分析得很到位,直称酷吏为“寡识大方”的刀笔吏,是“图荣身之利”的小人,还指责太后信任酷吏是“爱一人而害百人”。这些话说得都够大胆的。
第93页 他在书中还说,经十年的东征西讨之后,天下疲极;不幸又连遭荒年,人民“流离飢饿,死丧略半”。近年来好不容易才得休生养息,所以扬州之乱长达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这就可知百姓思安久矣!而现在滥施淫刑,大伤和气,天下不安,都怕无辜被陷,人情之变,不可不察! 话虽说得激烈,但因为他是公开上书,而且还带有浓厚的迂夫子气,所以武则天也没有怪罪他。 陈子昂是一位不世之才,大概也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那种,若生在盛唐,大名不会比李杜二位差。可惜生不逢时,最终还是死在了武三思的手里。 当然,这一时期武则天虽然用了酷吏,所针对的主要还只是下层官员,也波及到一些无辜百姓,而上层官员暂时还没有受滥刑的危险。对于高官中的反对力量如何处置,还是武则天自己说了算。 她有一个原则,就是:当面提意见的,不管多难听,都能包容或给予宽大处理,一般不会因言论而掉脑袋。她坚持认为,只要当面提出,那多少还是有点儿忠心的。而背地里捣鬼说怪话的,就是搞阴谋,务必予以严惩。如前面提到的刘祎之,就是因私语临朝之非而被赐死的。 当时武则天对白马寺主薛怀义相当看重,认为他擅长营建宫殿,就让他随意出入宫中。薛怀义是个莽汉,五大三粗。大臣们认为,高宗才死了仅一年,就有这么一个大男人私入禁中,其中一定有秽乱宫闱之事。 武则天和这个莽和尚两人,这时是否已经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不可考,估计有八成的可能吧。 补阙王求礼是一位讲死理的监察官,对太后的不检点上表进行了批评,他说:“太宗时有名为罗黑黑者,善弹琵琶,太宗将其‘去势’,成了宦官,命他进宫去教宫女奏乐。陛下若以为薛怀义有巧性,想在宫中驱使,则可阉之,以免秽乱宫闱。” 这话说的,几乎是指鼻子骂娘了,但太后也没怎么样——绯闻也不怕,有话说出来就好! 27、李唐宗室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武则天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当皇帝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 从她在垂拱年间的一系列作为来判断,起码在改元“垂拱”之前就已经很清晰了。这个年号,寓意是她自己垂拱,而不是指那个傀儡皇帝睿宗垂拱。 至于她为什么有了做皇帝的念头?这也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有人说,她是被“三从四德”的儒家观念给逼的。只要她是个女人,就不能执政,否则就“一从不从、一德不德”了。如果想执政,就必须忍受“母鸡司晨”的舆论压力。无论是辅政还是摄政,都有人顽强抵制,甚至还闹出了造反事件来。 那怎么才能摆脱这困境呢?一个办法,是放弃权力,但她不能这样做。另一个,就是干脆自己来做皇帝。做了皇帝之后,她就可以用儒家的“三纲五常”来压制“三从四德”。 不要忘了,“三纲”的第一纲是什么?君为臣纲! 如果我这个女人做了君主,按照儒家礼法,所有的臣子就必须无条件服从——你不让我做小恶,我不妨就做大恶,从儒家意识形态上取得合法性。 对于武则天来说,在对最高权力的控制上,无论是摄政、还是做皇帝,都是一样的。她想当皇帝的目的,并非为了更大的权力。而是她不愿意在死后像临朝听政的吕后一样,被万世嘲骂。 自己当了皇帝,那就大不同了,只要自己的皇朝寿命足够长,后人总要承认开国皇帝是正统——哪怕是一只母鸡。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她在垂拱元年(685年)之后所做的一切,就都是为当皇帝而进行预热了。 这期间,她也不是一门心思用酷吏整人,而是实实在在做出了一些政绩。未来的皇位,不是谁传给她的,也不是打江山打出来的,因此,必须有过得硬的政绩做基础。 第一件事,是大开仕途。武则天想做公鸡报晓,官僚集团基本上不支持,那么,她就得有自己的队伍。而这个忠于自己的队伍从哪儿来?惟有破格聘用! 唐代的仕进之途,在前面已经讲过,无论门荫还是军功,都是士族优先。唐初实行了科举之后,寒门上进算是有了条路子,但是还是士族上进比较快,因为“朝中有人好做官”。 武则天急需人才,仅有的这几条路太狭窄,就只能从体制外去招。垂拱元年五月,她正式实施了太宗曾有过的打算,允许百姓和低级官员自荐,下诏对“内外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自举”。这是中国歷史上针对性最广泛一份求贤令。 以我们今人的眼光看,入仕就是捧了金饭碗,升官就是“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怎么能敞开口子随便来? 那不是鱼鳖虾蟹都可以当官了,这世界还成什么体统? 不怕,这一措施是有制约条款的,《新唐书*则天传》上说:“太后不惜爵位,以笼四方豪杰自为助,虽妄男子,言有所合,辄不次官之(破格授官)。至不称职,寻以废诛不少纵,务取实才真贤。” 进来容易,当不好这个官儿,那就有掉脑袋的危险,一点儿也不宽容。有了这一条限制,还不至于连阿q这样的也都来报名。
第94页 凡是最高统治者觉得手下的官僚集团不能为我所用了,那就只有摈弃考试,从低级官员和白丁中选拔中上层干部,逐步换血。所以大换血不管名义上叫做什么,实质上都是为了建立一支新的“自己的队伍”。 第二件事,就是抓吏治,干部要像个干部模样。一个政权,不管后代对它的合法性如何评价,如果吏治好,那么它的功绩是怎么也抹煞不了的。歷代农民造反,有成的有不成的,除了战略原因外,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有没有一个正规化的官员队伍来管理行政。一味做山大王、流寇,能捞一把就捞一把,那没有不失败的。 武则天抓吏治,就是普及她主撰的《臣轨》。《臣轨》这部教材,还不完全是老生常谈,里面有点儿新东西,甚至于可以拿来鉴今。其中,“十大标准”很引人瞩目,这里不妨略述。 一曰“同体”;为臣者要与君王同心同德,爱国恤人,尽职尽责。 二曰“至忠”;要以谦虚谨慎为本,功多而不言,不要天天讲我干了什么什么。要“推善于君”,把功劳记在君主的领导上;“引过在己”,勇于承担失误的责任。 三曰“守道”;做官要有“大道”在心,也就是辅佐君王、匡正时弊。要清心正身,做到“名不动心,利不动志”,勿以捞钱升官为第一要务。 四曰“公正”;其中包括三项基本原则,即“理官事、而不营私家”、“当公法、而不阿亲党”、“举贤才、而不避仇雠”。这三条,其实最难做到,官员若都能做到,那就都成了圣贤。君不见,从小小芝麻官,到三四品大员,谁不是一掌权就引用私人? 五曰“匡谏”;要敢于矫正君主过失,以谏为忠,不避斧钺。不过,这个要求不大好办到,以掉脑袋的代价来尽忠,这是理想主义。说到底,人有脑袋几何啊? 六曰“诚信”;对君主要以诚信作为忠的基础,对下属要以诚信作为笼络的手段。“上下通诚,信而不疑”。这基本是和谐大同的蓝本了。 七曰“慎密”;不泄露禁中之语;非所言者,勿言。 八曰“廉洁”;要“奉法以利人,不枉法以侵人”,不属于自己的,决不要拿。 九曰“良将”;这里的“将”,是指“将作”。也就是要多才多艺,机智果断,不能当只会吃喝、泡妞的庸官。 十曰“利人”;其中包括“禁末作”,少修建没用的东西,少搞没用的庆典;“兴农功”,多关心百姓民生;“省徭轻赋”,不以徵税多为荣;“务使家给人足”,也就是不要有太多低保户。堂堂大国,竟有百姓不能自给自足的,更有何夸耀? 这本《臣轨》,于垂拱元年写成,发给官员人手一册,据说功效很好。起码能让官僚们知道,上面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第三件事,是重新规定律令格式,也就是文件规范化。这是一个政府的行政基本功。所谓“律、令、格、式”,是指四种性质的文件。律,是国家律法条文;令,是等级制度规定;格,是皇帝诏令;式,是行政法规。 唐代的律令格式在高宗即位后,就有了大体规范,颁定了《永徽疏律》等,现在则进一步严格化。武则天命内史裴居道、夏官尚书岑长倩等十余人,对旧条文重新删定,还制定了《垂拱格》和《垂拱式》以作为文件彙编。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文件文书,上传下达,歷代都有固定格式,“等因奉此”必不可少。一直延续到清代,无不要求格式严谨,用语清晰;所述问题,一目了然。只可嘆当代行政文书,各赖秘书班子循经验而拟,多有废话连篇不知所云者,如“抓住机遇”、“明确职责”、“真抓实干”之类,可称为超级模煳语言。 第四件事,是赈济灾民。垂拱年间,不知怎么搞的旱灾连年,武则天惦记灾民的生活,不能释怀。垂拱四年(688年)二月,山东、河南百姓因为前一年遭受旱灾,粮食不够吃,出现了大饥荒,武则天就命司属卿王及善、司府卿欧阳通、冬官侍郎狄仁杰前往灾区巡抚赈给。 总之这一时期,武则天一直是在扎扎实实做事,威望也有所提高。同时,她称帝的野心也就一天天在加大。 一方面她仍然优待李唐宗室,继续做姿态;另一方面,却一改以前排斥外戚的做法,开始尊崇武氏,为自己称帝夯实人事基础。 垂拱三年(687年),她及时封了几个皇子(也就是她的孙子、睿宗的儿子)为亲王,将李成义封恆王、李隆基封楚王、李隆范封卫王、李隆业封赵王。 到了垂拱四年,一切条件都已成熟,太后当皇帝的舆论就开始冒头了。这个浪潮,也许是武氏子侄辈在发动,也许是武则天自己授意, 事情是很巧妙地开始的。这年正月,武则天下令在神都建高祖、太宗、高宗三庙,仿京师太庙之例四时享祀。 就近祭祀祖宗和先帝,这没有什么说的。但是太后还有一个动议,就是在神都建立武氏宗庙“崇先庙”,同时也享受香火。 她让礼仪官员们去讨论一下:要建的话,建多少间房子为好。
第95页 这显然是在放试探汽球。 司礼博士周悰嗅觉灵敏,马上就建议:这没问题,请立七室,减太庙(李唐宗庙)为五室。 这是地地道道的昏话,既无礼法根据,也没有逻辑。这博士显然是看准了行情要投机。 但是没想到,有人坚决反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曾经向太后密告刘祎之的贾大隐。这位贾先生告密固然为人所不齿,但在关键时刻却也能守住底线。他说:“按礼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此乃百王不易之义。现在这个周博士胡说八道,只尊崇当今掌权人的威仪,将国家与常法置之不顾。太后功劳非常,光照天下,先庙当然可享诸侯之礼,而太庙之制则不应轻易。”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武则天也无话可说,于是否定了周博士的建议——她现在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而已。 到了二月,武则天又有名堂。她下令毁掉神都的干元殿,在原地建一座“明堂”。 这明堂是个什么玩意儿呢?相传为周公创制,是古代帝王做报告、祭祀、朝会的场所,在汉魏六朝多有建立的,但是到了初唐,这明堂是什么样子、有多大规模,就无人可知了。不仅“巨儒硕学”说不上来,就是查遍典籍,也找不到线索。 在以前,隋文帝、唐太宗和唐高宗,都有建明堂的念头,但是诸位儒官对明堂的结构布局争论不休,所以到最后谁也没建成。 高宗在世时,武则天就是建明堂的积极推动者。这次平定徐敬业之后,她是发誓一定要建了。建起这东西,不仅可以祭祖宗,还可以扬国威、镇邪气。此外还有一层意思她不能说,就是可以为她当皇帝制造气氛。 她知道,这事要是再交给儒士们去讨论,又将一事无成,所以她不问诸儒,只与北门学士商议明堂的建法。 儒士们都说,明堂应该建在皇宫三里之外、七里之内。武则天却嫌远,认为每次祭祀搬东西不方便,就“自我作古”——我说的就是规矩——下令把干元毁掉,就在皇宫里边建。 修建这个意识形态建筑,一共出动了万名役夫。总监工头儿,就是花和尚薛怀义。 到四月,直奔主题的花样出来了。有个名叫唐同泰的人,向朝廷进献了一块石头,上面刻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字样,据称是从洛水中打捞出来。 史书上载,这是武承嗣暗中搞的鬼,他使人在一块白色卵石上刻了字,放入河中,又叫唐同泰去打捞上来,自称发现了“洛书”。 《周易》上有一句很着名的话,叫“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什么叫“河图”、什么叫“洛书”,后代有不同的解释,但都理解为圣人出世、盛世到来的象徵。 大臣们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少人就上表祝贺,说是生在这样一个好时代,真是无限荣幸。武则天也很高兴,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玩意儿,于把这石头命名为“宝图”,赏了唐同泰一个游击将军衔。 天意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推辞了。紧接着她下诏,要亲拜洛水,举行接受“宝图”的仪式,还要在南郊祭天,以感谢上苍。礼毕,再移驾明堂,召见群臣。她要求诸州都督、刺史和宗室、外亲戚都要参加,在大典前十日就要齐集神都。 群臣心领神会,马上拥戴武则天加了新的尊号——“圣母神皇”。这个称号,不伦不类,但是明显向皇帝靠近了一大步。 七月,为此事又大赦天下,将“宝图”改称为“天授圣图”,洛水改称“永昌洛水”,封洛水之神为“显圣侯”。将宝图所出的小潭命名为“圣图泉”,在当地特置永昌县。又改嵩山为神岳,封其山神为“天中王”。 这一系列意识形态花样,令人眼花缭乱,该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中国马上就要出个女皇帝了! 但是另一面,也有逆向的潮流在涌动。 把母鸡司晨说成是正常的,就已经是很困难了,还要说成是千载难逢的盛世,那肯定会有人不服。 这年四月,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的家奴告主人谋反。这个事情很不合乎常规,据说是因郝象贤反对给花和尚薛怀义拜大将、封国公,得罪了太后一系的人马,武承嗣就一手策划了这个诬陷案。 武则天叫酷吏周兴来审这个案。周兴查了一下,原来郝象贤的爷爷郝处俊在世时,曾以“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为由,坚决反对高宗逊位给武后。 周兴就琢磨着,太后可能至今也没忘记这笔老帐,是要我来替他出气。于是他就对郝象贤施以酷刑,最终,竟问成灭族之罪! 郝象贤的家人不服,到朝堂鸣冤。监察御史任玄殖也称,郝象贤没有谋反事实。但武则天不听,将任玄殖免官,仍维持原判。 到了行刑的那一天,出了大问题! 古代死刑犯在临刑前,要去掉枷锁镣铐,据说是为了能让罪人的灵魂顺利度过奈何桥,抵达阴间。 这枷锁一去,郝象贤突然就跳将起来,大骂太后与和尚薛怀义秽乱宫闱。这一通骂,据说是用尽了天下最难听的词彙。他说,薛怀义早先不过是个江湖郎中,行同乞丐,现在却成了太后的床上贵宾。还说太后与薛怀义在床上的淫乱言语,连在床边侍候的宫女都捂起耳朵来不要听。
第96页 是吗?围观者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又大声喝彩,场面完全不可控制了。 郝象贤索性夺过围观者正在挑卖的木柴,殴打在场的刑官,法场一片混乱! 后来还是负责维持街道秩序的金吾卫士卒一拥而上,才把郝象贤乱枪捅死。 武则天闻报后大怒,下令支解郝象贤的尸体,还下令把他父母和爷爷郝处俊的坟墓都挖开,毁棺焚尸。从那以后,法司每将杀人,必先以木丸塞其口,然后加刑。这个古老的做法,似乎是一直延续了很久。 这个时候,真正坐立不安的,是李唐宗室。确切地说,就是高宗的叔叔辈、兄弟辈和子侄辈的一批亲王。 武则天自从当了皇后之后,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对高宗这一系的本家亲戚一直优礼有加,不像对自己的娘家亲戚那样约束得很严厉。这些亲王,一般又都兼任地方上的刺史,有封邑、有家奴、有官属、有实权,养尊处优,既富且贵。即使在当时的特权阶级里,他们也算是非常特殊的一群。 垂拱四年初以来,武则天频繁的异常举动,引起这批亲王的不安。首先在宗室里就有谣言传开,说太后密谋改朝换代,欲废宗室。又说:“太后将于洛水授图之日,召集宗室,尽行屠戮。”也有的说,太后将在明堂大会时诛杀宗室。 在专制体制下,政治谣言歷来都是一种特殊的舆论宣传,它有时代表一些人的意愿,有时代表一些人的恐惧。 这个“杀宗室”的谣言肯定是想当然耳,但李唐宗室们可不会只当它是流言,因为即使打个折扣不杀,也可能是天下即将要姓“武”。一旦有变,那么宗室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将结束。这才是他们最恐惧的。 于是诸王开始串联,“密有匡復之志”。 最早发起行动的是黄国公李撰(此字为言字边),他以暗语给越王李贞写信,说:“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韩王李元嘉也有这个意思,说太后拜洛授图之时,必会大兴告密之狱,到那时“皇家子弟无遗种矣”。 接着,李撰又假造了皇帝玺书,送给琅琊王李沖,里面的内容是:“朕被幽禁,王等宜各发兵救我也。”李沖一看,不错,自己跟着也假造了一个,内容是:“神皇欲倾李家之社稷,移国祚于武氏。” 他把这两份假冒的皇帝书信分送韩、鲁、霍、越、纪各王,让他们各自起兵,向神都进发。各王收到“皇帝玺书”,都心中有数,加紧准备起兵。 这里面最积极的,是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沖父子俩。 越王李贞是太宗的第八子,为燕妃所生,在贞观五年(631年)就封了王。武则天临朝后,还给他加了太子太傅衔,兼任豫州刺史。这个人比较有才,武能骑射,文通典籍,而且有相当的行政能力。在宗室中,名气很不错,有“材王”之称。 但他在品德上略差,喜欢听谗言,容不得手下的正直官员,又纵容奴才僕人欺凌地方。因此在民间,他的形象并不好。 李贞想作乱,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太后临朝称制时,他就联络诸王准备“反正”。但武则天当时防了他们一手,给他们加了官,另外高宗丧期也不便起兵,于是作罢。后来徐敬业反,诸王觉得是别有企图,就没跟着干。而这次,连什么“河图”、“明堂”都出来了,他们再不能等了,决定联手起兵! 诸王连谋,这次来头确实不小。他们每个王差不多都拥有一州的行政和军事权,分布于各地,以皇族名义为号召,按理说应该比徐敬业闹的动静大得多。 可是,我们不要忘了,这一批人是个什么素质。他们生来高贵,不谙民生,未经战阵,活活就是一群废物。就因为血统优秀,享尽了这个国家提供的一切便利和尊荣,现在却要举起道义之旗与这个国家宣战,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就不难猜度了。 诸王中只有李贞父子还有点儿干事的样子。李沖率先招募了勇士,准备队伍,又串通好了几位驸马爷也一块儿干。 范阳王李蔼向越王李贞建议,应该定一个统一的起义时间,届时四方一起发动,让太后顾不过来,则大事可成。 李贞觉得这主意对,就定了一个时间,通告诸王,也要学那黄巾徒众三十六方一起发动。 本书前面所提到的中宗前妻的妈妈、太宗第七女常乐公主,此时随丈夫被贬在寿州(今安徽淮南)。她倒是个很有骨气的女人。李贞要举兵,写了一封信给常乐公主的丈夫赵瑰,要求借道,常乐公主就趁机对送信的使者说:“替我谢谢你们大王,与其进,不与其退,若诸王皆丈夫,不应拖延到今日。诸王乃国之懿亲、宗社所託,不捨生取义,尚何须邪?人臣同国患为忠,不同国患为逆,王等勉之。”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颇有丈夫气。说来奇怪,自唐太宗之后,唐皇室一直是阴盛阳衰,无论公主也好,皇后也好,都比男人更有主张。 果不其然,李贞的通知发出后,诸王就露了怯。平时说大话可以,一动真的,有的犹豫不决,有的仓促间募集不到兵员,还有的路远一时接不到通知。 这文齐武不齐的,时间一长,气就可能泄了,也很容易走露风声。琅琊王李沖沉不住气,不等到父亲约好的时间,就抢先于八月十七日在博州(今山东聊城东北)发动了!
第97页 他想得好:一旦点火,还怕它不能燎原? 武则天在神都得到急报,她反应非常快,马上命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这帮叛逆。 这个丘神勣,就是在巴州把故太子李贤给逼死的那个,也算是一个武夫出身的酷吏了。武则天用这样的人,是要下狠心灭掉这帮不领情的宗室。 李冲起兵的条件其实不很充分。他募兵募了半天,仅募得五千人,比徐敬业的旬日之间招来十万人相差天地。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五千兵卒也得打!他打算渡过黄河去打济州(今山东聊城以西),然后直取神都,一路上声势有可能会越来越大。 但是在去济州的路上,有博州本境的武水县挡在道上。县令郭务悌是李沖的下属,但是听说琅琊王兼刺史李沖造反了,他就不听这个上级的了,关起诚门来拒守,还一面向魏州刺史求救。 博州的莘县县令马素云也不听李沖招唿了,带了一千七百多兵卒准备半途邀击叛军,但未果。干脆就跑到武水县城内,与郭务悌一块儿守城。 李沖叛军来到武水城下,决定用火攻。叛军用草车把县城南门塞住,趁风放火。 这一把火放起来,城里的两位县官都免不了要成烤鸭子。拿下武水,攻济州也就多了几分把握。济州一下,天下就要震动,那局面也就活了! 但是,歷史的细节由无数偶然所组成。没想到,火一放起来,天公不作美,南风一下就变为北风,火势倒转回来,烧着了叛军自己。李沖的人马只得急退,士气顿时大沮。李沖手下的将领董玄寂偷着对人说:“琅琊王与国家交战,此乃反也。故上天不佑,反致逆风。” 李沖听说,就下令杀了董玄寂。这一杀,出了大问题,本来兵卒就是裹胁来的,一见自己人杀自己人,就都一闹而散,窜入草泽之中。李沖吆喝也吆喝不住。 这一来,他身边只剩下左右家奴几十个人了,造反成了扯淡。 连将领的思想都不坚定,其他人可想而知。起事之前,李沖连个像样的讨逆檄文都没写一个,他是过于相信自己的号召力了。 到二十三日,起事不过七天,李沖见大势已去,干不成什么了,只好慌忙带着余众退回博州。 哪知道,他刚一进城门洞,就被守城将士抓住,不由分说,砍下了脑袋。 七日造反,就此结束。 李冲到死也不会明白,平日里一唿百应,怎么一起兵就成了孤家寡人? 等丘神勣带兵来到博州,已无叛可平,博州的官员和士兵皆素服出迎。这个丘大将军又来了蛮劲儿,认为自己不能白跑一躺,他对这些立了功的人不仅不加以抚慰,反而统统以通敌罪杀掉,藉以邀功。 李沖既死,结局自然也是“传首神都”了。 李贞听说儿子抢先起兵,知道事情已拖延不得,于是于八月二十五日也在豫州(今河南汝南)仓促起兵。其时,李沖的脑袋掉了已有两天了,但因为消息不通,李贞这里并不知道。 令人丧气的是,李冲起兵之后,诸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竟然“莫有应者”,结果只有父亲李贞这一彪人马举兵响应。 李贞在筹备发动时,曾经派使者去串联东莞公李融,约定同步起事。但是,李融仓促间发动不了,在下属官员的逼迫下`,只好把使者先逮起来,等待事态发展。 这样的王爷,这样的能耐,真是活该被斩尽杀绝了! 五天后,武则天听说越王李贞这里也发动了,知道叛乱闹大了。豫州地近,且老王爷也有点儿韬略,于是她就决定派大兵围剿,命左豹韬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发兵十万讨之。她还担心战场上将军们协调不好,又派了凤阁侍郎张光辅为诸军节度。 这次对付越王的统帅,在档次上高了一大截。去讨伐李沖的只是个城市治安大队长,这次去打李贞的,是中央警卫大队长。兵力上,更是接近了当年征高丽的军队总数。 武则天心里有数:对付这种鸟,就要一巴掌狠狠拍死! 越王李贞到底是经验丰富一些,一出兵,就拿下了上蔡(今属河南)。这个势头本来不错,但是恰在此时,他得知儿子已经失败掉了脑袋,心里大起恐慌,竟然想罢兵,打算自缚诣阙请罪(自己把自己绑了,到皇宫去请罪)。 看来老王爷是白读了一肚皮的书,造反了居然还天真地想活命。可巧在这时,他的下属、新蔡县令傅延庆率勇士二千人前来参加起义,李贞这才有了点儿胆量,决心继续干。 为了鼓舞士气,老王爷哄骗大家说:“琅琊王已破魏、相数州,有兵二十万,朝夕即到(大概是地府的阴兵吧)。” 接着就在属县徵兵,一下徵得了七千人,这样子就凑了约有万把人。他把这些人分为五营,自领中营,其余各属县的僚佐都封了官,各带一部。又把这乌合之众中的五百余人封了九品以上的官职。这样七搞八搞,声势比当初李沖那一彪人马要大得多了。 此时时间就是生命,可是李贞只顾在豫州城里建府封官,没有扩大攻下上蔡的战果,没有继续攻城略地以引起全国响应。 但是人家可没工夫等你明白过来。 十几天后,麴崇裕带领的讨伐军开到,在距豫州四十里外扎下大营,就等机会收拾这一伙叛贼了。
第98页 这边李贞似乎没有什么战略部署,只知道发动道士僧侣诵经念咒,求大事成功。还给将士们都发放了“避兵符”,说是戴上它就可以刀枪不入。 跟着他起事的属官和士兵,绝大部分都是被胁迫的,本无斗志。只有他的女婿裴守德武艺高强,愿意为之卖命。李贞嘉许其忠勇,就让小儿子李规和这位裴大将军带兵出城去迎战。 不知这老王爷是怎么想的,凭着一群地方杂牌军队,就敢和中央军去对阵。两边刚一交手,素质高下立见分晓。叛军一触即溃,裴守德浑身是血,狼狈逃回豫州城里。 李贞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坚守城门不出。没等他想出办法来,征讨大军已经到了城下,把豫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王爷在城头一看,征讨大军铺天盖地、军容甚盛,知道今番是完了,不由得连声嘆息。 ——造反哪是那么容易的! 昔日诸王恨不得要生吃武则天的勇气,早跑得一干二净。范阳王李蔼过去叫得最凶,声称“四方一时并起,事无不成”,现在竟纹丝不动。那个最早写信鼓动诸王造反的黄国公李撰,也吓得蔫了。 哪里可见群雄并起?只有这孤城一座,无可奈何。 拖了几日,越王李贞手下的将领进言道:“事既如此,王岂得坐等受戮之辱,当须自为计!” 李贞想想,再无路可走,只得和小儿子李规服毒自尽。女婿裴守德也自缢而死。余下的家僕纷纷放下武器就擒。 越王的这次造反,比他儿子造反的时间长一点儿,但也不过才17天。 筹划多时的唐宗室之乱,竟以这种闹剧的方式旋起旋落,实在有些搞笑。究其原因,一是民众并不欢迎战乱。生活日渐富裕安定之民,决不可能是造反的拥护者。二是下级庶族官员不支持变乱。武则天为庶族寒门之士敞开了上进之门,她的威望在这一阶层里相当之高,所以变乱一起,反抗和抵制的官员相当多,越王父子连本境都占领不了。三是诸王平日作威作福、鱼肉地方,其社会形象极差,甚至远远不如徐敬业“大唐功臣之后”那样有号召力。 他们想逆流而动,当然最后只能落得孤家寡人。 武则天对诸王作乱当然很生气,但这也给了她一个诛除宗室势力的机会。她认定韩、鲁诸王肯定参与了李贞谋反,就命监察御史苏珦调查此事。苏珦经过审讯和查问,报告太后说全无证据。有人就告苏珦与韩鲁二王通谋。武则天召来苏珦,责问他为何庇护逆贼,苏珦一言不发。武则天知道苏珦是个儒士,存了宽恕之心,就嘆口气说:“卿乃文雅之士,心慈不能施杀手。”于是改换周兴审理此案。 周兴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受命后,立刻把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常乐公主等都逮到东都,一通酷刑逼供。 一辈子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这个?犯人全部招认,定成了铁案。周兴完全明白太后的思路,审完案后,就做主逼迫犯人全部自杀。而后,向太后密报诸王都参与了谋反。 武装则天得报后,恨得咬牙切齿,将参与谋反的宗室之姓改为虺氏(音毁),亲族党羽全部杀掉。“虺”,意为毒蛇,可见她的痛恨之深! 事后,又派狄仁杰担任豫州刺史,处理善后事宜。豫州是叛乱重灾区,当时地方上正在穷治李贞党羽,连坐者六七百家,籍没五千余口,罪当杀掉的不少,司刑官正在催促行刑。幸亏狄仁杰冒死密奏武则天说:“彼辈皆误判。臣欲明奏请求赦免,似为从逆之人申冤;但知而不言,恐有违陛下仁慈之心。”武则天看了密奏,大为受用,这才同意改判,一律减为流刑,让他们到丰州(今内蒙河套地区)戍边去了。 这些流人在去丰州的途中,路过宁州(今甘肃宁县一带),狄仁杰过去曾在这里当过刺史,百姓为他建有德政碑。宁州父老见到这些流刑犯人,就说:“是狄大人让你们活的吧?” 平叛之后,朝廷大军滞留在豫州一时没有走。大兵们仗着有功,对地方多有索求。狄仁杰一概不理,惹得诸军节度张光辅大怒:“你一个州官,怎敢轻视我一个元帅?”狄仁杰当面顶撞他:“乱河南者,仅一越王贞耳。今一贞死,万贞生!”噎得张光辅没话说。回到朝中,告了狄仁杰一状,说他“态度不逊”。于是狄仁杰被贬为復州(在今湖北天门一带)刺史。 狄仁杰,这是一个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将要起大作用的干才。他是并州太原人,祖、父两代都在贞观年间为官,他少年时就博览经史,后来明经科中举,从州郡基层法官干起,升为大理寺丞。他敢谏言,有直声,断案公平,曾有一年办理了17000人,无一人诉冤。高宗和武后都很欣赏他,称他为“大丈夫”。 平叛的事,在他手里告一段落,大唐的歷史也就进到了一个大转折的时期。诸王的这一番躁动,不但没有阻挡武则天改朝换代的脚步,相反的,更加速了巨变的到来。 28、先把那一道“男女之大防”的帘子拿掉 我们老祖宗的珍贵意识形态儒家思想,其内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够大气,即把男女之间的关系做有罪推定。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非礼勿视”、“坐怀不乱”、“从一而终”等等理念,说得冠冕堂皇,其实都是防人“偷腥”的。
第99页 这个弊端,影响的不仅仅是自由恋爱,更主要是严重阻碍了妇女才干的发挥。诸种清规戒律,把妇女圈在一个小天地里,举手投足,都有“礼”在束缚,还谈何施展? 古代略有身份的女子,都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不能见外人。家中来了男客,女眷要迴避;女人要看病,只把一只手从帐子里伸出来让男医生号脉。就连贵为太后的武则天,临朝办公也非得垂帘不可。 古人的思维,在今人看来很荒谬:一道帘子,就能挡住邪念? 武则天是个不听邪的女人,也是一个靠不断违反常规而获得成功的执政者。她决心拿掉这一道狗屁也挡不住的帘子,以权力来挑战陈腐的意识形态。 垂拱四年(688年)十二月下旬,在收拾掉了一班不成器的李唐宗室后,武则天如期举行“拜洛受图”大典。在这个仪式上,她命令永久撤下她前面的那道帘子,以本真的面目来面对天下的臣民。 这才是真正的“光照天下”!太后的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表明她已经自认是堂堂正正的一国之君了。 二十五日这一天,雪后初晴。武则天率睿宗、太子来前往洛河边上的“拜洛坛”。在她身后,文武百官、部落首领、诸蕃使节扈驾随行。一路鼓乐齐鸣,仪仗遮天,洛河两岸百姓观者如堵——这才是五千年未有之盛世哩! 坛上供着“天授宝图”(大石头),坛前陈列着珍禽异兽、各式珠宝。浩荡队伍开到后,文武百官和仪仗等“依方位而立”。 万事具备,丝竹雅乐悠然响起,太常礼官高唱武则天亲撰的《唐大享拜洛乐章》,其词曰:“九玄眷命,三圣基隆。奉承先旨,明堂毕功。宗祀殿敬,冀表深衷。永昌帝业,式播淳风……” 其歌14首,待第三首唱完,头戴冕旒、身穿兖袍的武则天,即起身离御座,徐步登坛致祭。 登至坛顶,武则天仪态万方,随着乐声舞蹈拜祭,先是“拜洛”,而后“受图”,接着是“登歌”、“迎俎”、“文舞”、“武舞”、“撤俎”“辞神”、“送神”等一系列仪式。待14首歌曲全部唱完,余音裊裊中,大典方告完毕。 从祭坛之上,可见远处嵩山、北邙苍莽如龙,起伏于天际;洛河一脉浩荡而来,蜿蜒于脚下。再看坛下,旌旗猎猎如林,万民仰望如痴。 这庄严肃穆的场景,正所谓“虹开玉照,凤引金声”。 武则天本人此时的心情不知如何?她也许已经想到:华夏千载,代谢无穷,她作为一个女人在政治上的成功,即便至此也是空前绝后了。 受图之后的第二天,由薛怀义主持修建的明堂也宣告落成。 这座建筑,也算是当时的世界奇蹟了。据史书记载,其高294尺,四方每边长300尺,由上、中、下三层组成,寓意天、空、地。下层为四室,象徵四季;中层十二室,象徵十二时辰;外为圆盘,九龙捧之;上层象徵二十四节气,上有圆盖,置有巨型铁凤一只,以黄金装饰,势若腾飞。 建筑中央有巨木一根,粗十围(十人合抱),贯穿上下,作为大殿的主支撑。殿外置有铁渠,用作排水之道。 在明堂之北,还有一个高出明堂约一倍的“天堂”,是放置“神皇”巨像的地方。 唐代的宫室建筑,原本就清雅大方、气象恢弘,不是后来明、清皇宫那种红墙黄瓦的俗世风格。从史籍描述的这个规制看,说它是琼楼玉宇一点儿也不为过。 大唐第一鼓惑仔、诗人李白年少时迷信神仙,“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在游歷途中亲眼目睹了明堂的气象,大为震撼,曾写有《明堂赋》一首,洋洋千言。形容明堂的规模是“势拔五岳,形张四维,轧地轴以盘根,摩天倪而创规。” 若不是建筑本身有一种震慑心魂的美,他也不可能夸张到这个程度! 修建这样一座毫无实际用处的建筑,自然是劳民伤财。当时就有礼官提出异议,说古之明堂,不过是一间不加修饰的茅草屋,今天咱们这个明堂,就算是夏桀的瑶室、殷纣的琼台也不过如此了。 反对的声音,毕竟是微弱的。武则天在参观验收之时,对这明堂却是满意极了,称它为“开干坤之奥策,法气象之运行”。有了这个庞然大物,“能使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有没有这功效暂且不说,起码是加强了“恭承天命”的合法性! 古来凡是政治,就离不开忽悠。 武则天为了纪念这一标志性建筑,特意改河南县为合宫县,又亲自将明堂命名为“万象神宫”。这地方还没开始使用,就先对民众开放,凡是东都的妇女和诸州的父老,都可进去参观。 不仅是可以走走看看,而且“兼赐酒食”,真是惟恐招待不周。这个活动搞了不短的时间,“久之乃止”。 自有阶级以来,何曾有过老百姓可以随便到皇帝办公的地方去参观?消息传开,万民踊跃,一时前来参观的人摩肩接踵,四顾而惊嘆! 以我们今人对古代社会的揣想,皇权之下,整个社会一定是死水一潭,日出日暮、百无聊赖而已。其实不然,中国的古代社会,向来就是好戏连台,其热闹程度今世远远不及。试想,若是我们躬逢大唐盛世,今日有消息传来:只要想当官的就去报名,十有八九都能捞一顶帽子戴戴;明日又有消息传来:想去瞧瞧中央议事堂是个什么样子,就只管去,中午朝廷还管一顿好饭伙……那该是何等振奋人心!
第100页 武则天此刻对自己的权威已有充分的自信,只有充分自信的执政者,才不会防范普通的老百姓。至于东都的妇女同胞们,更是享受到了现代妇女解放之前最大的一次解放,估计其中的丫环、老妈子在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不过,明堂建起来,毕竟不是为老百姓开办的免费公园,武则天要利用这里大树特树自己的权威。为此她下诏,来年正月,要“大享明堂”,在这儿祭祀三圣(高祖、太宗、高宗),连带拜祭上帝;并声称:今后明堂既为祭祖之地,也是布政之居,是国家的政治中心。 此时武则天的名号“神皇”, 为秦始皇以来所没有。新的办公地点“明堂”,前代也不多见。她对此做出了解释,说这是“自我作古,用适于事”。“古”是指规矩、传统;“自我作古”就是创新体制;“用适于事”则是说,实践才是检验合不合法的唯一标准。 就在拜洛的当日,武则天宣布明年改元“永昌”。几日后,就是永昌正月初一,“大享明堂”仪式隆重举行,具体内容是祭祖并大宴群臣。 此次祭祖活动规格超常,实际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武则天身着帝王服饰,腰配三尺大圭,手执镇圭(帝王或诸侯礼拜时所用的玉器)为初献;皇帝为次献,太子为终献。依此拜过昊天上帝、“三圣”,还有被追尊为魏王的武士彟。 祭祀完毕,马上等上则天门,宣布改元,大赦天下。 次日,“天子坐明堂”,武则天接受了百官的朝贺。第三天,又在明堂布政,颁布九条训令训导百官。“九条”是哪九条,史书不载,据后人推测,左不过是《臣轨》里提出的那一套。 初四日,又大宴群臣一遍。 在酒足饭饱的中国式老套中,武则天圆满完成“大享”仪式。 诗人陈子昂目睹此盛事,曾替别人写了一篇贺表,称大享明堂为“旷古莫闻,于今始见”,实为武则天的气魄所折服。 武则天通过恩威并施,只用了不长时间,就完全扭转了临朝称制初期群臣不合作的局面。作为整体势力的“皇唐旧臣”,已在诛裴炎、剿灭徐敬业与宗室之乱这三大战役中被击垮;作为政权基础力量的中下层官员,因为仕途通畅、国泰民安与酷吏钳制这三大因素,而对武则天完全心悦诚服。 他们被武则天导演的一场又一场政治秀闹得眼花缭乱。 在儒家礼法看来,女人无正当理由当国主政,是不合礼不合法的,而武则天偏偏就要在儒家传统中钻空子,以最最合法的天命所归、三代古制来压制你们的“不合法论”。她祭起儒家传统的法宝,杂以神道花样,把这场政治大游戏玩得无比庄严和神圣,通过对自己的官员集团实施“愚民政策”,而达到了建立权威的目的。 通往皇帝宝座的大门,已为她豁然敞开。 余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座风光无限的明堂,从设计到监工都是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 高宗去世后,作为太后的武则天不可能再嫁,三年守丧期满后,薛怀义就填补了这个空白。 这个江湖野郎中是怎么接近当朝最有权势的武则天的呢?原来是有人割爱。高祖李渊有个千金长公主与武则天年纪相仿,也是寡居,与武则天交情甚厚。她看武则天形影相弔,不知是惺惺相惜,还是有意巴结,竟然把自己的一位男宠冯小宝转让给了太后。 这个冯小宝是鄠县(今陕西户县)人,人聪明,且多才多艺,不仅粗通医术,还懂建筑与武功,是古代社会中难得的科技人才。不过在儒家文化系统内,这不过是个末流人物。 武则天接收了冯小宝后,倒是颇为欣赏,觉得这小伙子有“巧思”,便给他赐名“怀义”。又可怜他出身寒微,就把他硬塞给驸马都尉薛绍当叔叔,改名薛怀义。 正式敲定情人关系后,为了让薛怀义能自由出入宫禁,武则天就叫他剃度为僧,称唿他为“薛师”,命他为白马寺寺主,凡是宫中精密一点儿的营建之事,就都由他负责了。 薛怀义是个粗人,有才无德,现在有了这么一棵大树乘凉,牛气沖天。凡出行,皆有十余名宦官随行,出入宫禁均乘坐御马。路上士民如躲避不及,就要被打得头破血流。 中国人中的裙带关系,往往胜过血缘关系,朝中权贵知道他的分量,无不趋奉。就连武承嗣、武三思这样显赫的外戚,见他也要执奴才礼,为之牵马执鞭。 由此薛怀义更是不把大小官员放在眼里,招了一批无赖少年,统统剃了发收为党徒,横行都中。因为他建明堂有功,武则天就封他为左武卫大将军、梁国公,成了中国歷史上最成功的一位江湖郎中。 对薛怀义的横行不法,也有人上表劝谏,但太后不听。独有宰相苏良嗣不买薛面首的帐。一次,薛怀义在进宫路上遇见苏良嗣,竟然不理不睬,苏良嗣大怒,命左右把薛怀义掀翻在地,抽了他几十个大耳光。 薛怀义气晕了,跑到太后那里告状。武则天倒还能掌握原则,只是一笑,说:“阿师应当从北门入,南衙乃宰相往来之地,你休去惹他们!”闹得薛怀义没办法。 武则天临朝之后,没有了权力制约,用人也就昏乱起来。永昌元年(689年),竟然命薛怀义为新平军大总管,带兵前去讨伐突厥。薛大将军运气好,一直进军到阴山的紫河,也没遇见突厥人,于是就在单于台刻石记功而还。后来又让他统兵攻击突厥骨笃禄部,估计战绩不错,回师后又升了官爵。
第101页 说到这里,自然要带出一位武则天家庭中的重要成员。薛怀义的那个所谓的“侄子”、驸马都尉薛绍,娶的就是武则天唯一的女儿——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生于何年,史籍上没有记载,据推测应该在“二圣”封禅泰山前后,是继于四个哥哥之后的么女。 太平公主5、6岁时,常常往来于外祖母荣国夫人杨氏家,她随行的宫女(一说是太平公主本人)被表兄贺兰敏之逼奸,从而引起武则天大怒。加上此前贺兰敏之还曾姦污了内定的太子妃,武则天最终决定,将贺兰敏之流放并于半途处死。 太平公主8岁时,武则天为了给去世的母亲荣国夫人祈福,令太平公主出家为女道士。“太平”一名,就是公主的道号。虽然号称出家,太平公主却一直住在宫中。仪凤年间,吐蕃大兵压境,唐军曾在青海大败,吐蕃派使者前来求婚,点名要娶走太平公主。高宗和武则天不想让爱女远嫁外邦,又不好直接拒绝吐蕃,便修建了“太平观”让她入住,正式出家,以“公主已出家”为藉口,避免了和亲。 太平公主的长相。性格都跟他妈差不多,“丰硕,方额广颐”,且又“多权略”,所以深受父母喜爱。 出家之后,她的岁数也不小了,动了嫁人的念头。一次,她作武士打扮在御前歌舞。父母见了都大笑,说:“儿不是武官,为何忽然如此?”公主却调皮地答道:“以此赐驸马,可否?”父母这才知道:姑娘是想嫁人了。父皇高宗赶忙为她物色婆家。 开耀元年( 681年),太平公主大约16岁时,下嫁给了高宗的嫡亲外甥、太宗之女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也就是太平公主的表哥了。婚礼在长安附近的万年县馆举行,场面极盛。据说,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因为婚车太大难以通过,甚至不得不拆了县馆的围墙。 武则天对四个儿子都不太好,唯独对女儿十分宠爱,常与之讨论政事,她甚至认为女婿薛绍的两个嫂子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想逼薛绍的两个哥哥休妻,声言“我女岂可与田舍女为妯娌”! 有人提醒她说:萧氏出身于兰陵萧氏,祖上有人做过开国宰相,并非寒门,武则天这才作罢。这时的武则天,已经自视为天潢贵胄,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了当年褚遂良等人对她出身低微的歧视。 这是太平公主的第一次婚姻。嫁人后的这段时间里,她还比较本份,没听说有什么绯闻。 但是这段婚姻时间并不太长,唐宗室李沖谋反,薛顗、薛绪、薛绍哥仨都卷了进去,打造兵器,招募人马,准备响应。结果李沖旋即事败,三人怕事情泄露,又杀了知情的地方官以灭口。武则天得知后大怒,下令将薛顗、薛绪处死,给太平公主留了一点面子,只对薛绍杖责一百,可是这位驸马爷最后竟然饿死在了狱中。 当时太平公主正怀着她和薛绍的第四个孩子。事后,武则天打破唐公主食实封不过350户的惯例,将太平公主的封户破例加到1200户,以作为对女儿的安慰。 时过不久,武则天打算将寡居的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因为武承嗣生病而作罢(也有一说是因为太平公主看不上武承嗣)。后来太平公主改嫁给武攸暨,最终还是与武家联了姻。 太平公主既懂得讨母亲的喜欢,也比较畏惧母亲的权势,为人比较谨慎。母亲找了汉子,她也很贊同,对薛怀义这位“叔父”非常尊敬。 此时正在野心勃勃地走向男人的最高专利——皇帝位置的武则天,身边并没有一个与她的利益休戚相关的官僚集团。所谓北门学士,只是一批仕途出身与传统官僚不大一样的文臣,他们所能做到的,仅限于恪尽职守。真正可称得上心腹的,只有薛怀义、武氏子侄和太平公主等十来个人。至于那几个酷吏,仅仅是起威慑作用的工具而已。 这样的力量,操控一个国家的政治,可以说很微薄,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而无广泛的社会背景。但是,武则天完全以个人顽强的意志,逆儒家礼法的潮流而动,强硬地向既定目标迈进。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她与构成社会基础的民众,没发生根本利益的冲突。民安,则国泰。至于儒家价值观是否受到冲击,老百姓是不管的。对她原本怀有敌意的官僚集团,此时也只能顺应大势,成为她的拥护力量。 29、武则天的“革命”革掉了辉煌的大唐国号 从现在起,到武则天如愿以偿做皇帝,还有两年的时间。在这段不算短时间里,武则天所做的事情,既有务实、也有务虚,都是在为铺平道路而努力。 实的方面,她做了如下一些事。 首先,抬高武氏地位。要做皇帝,採取这一手很必要,自己的家族必须是最尊贵的家族。她在永昌元年(689年)二月,把已故老爹武士彟的地位又提高了一格,原先是魏王,现在追尊为“忠孝太皇”。已故母亲杨氏则尊为“忠孝太后”。此外五世祖以下的各位祖宗原来的尊号也都变了,新名号更加堂皇。 三月又任命武承嗣为鸾台纳言(门下省侍中),再次成为宰相,这大概是对他策划献“宝图”一事的奖赏。 第二,进一步控制禁军,改羽林军百骑为千骑。
第102页 第三,优待阵亡士卒家属,战死士兵所获勛位可以两次转授给近亲属。战士遗孤若生活困难,州县要给粮食养活。对出征军人家属,州县要经常慰问,并劝说富户助其耕种。 第四,移风易俗。成功人士必须节俭,服饰不得过于华丽,丧葬也不得太奢侈。州县长官要督促天下男女适龄结婚,不使外有旷夫、内有怨女。 虚的方面也做了重大改革。 一是刊正礼乐,删定律令,让五品以上官员必须明了新的章程。 二是推出一批新文字。她以自创的“曌”(音照)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为避讳,诏书的“诏”就改称“制”。 曌,寓意“日月当空,恩被天下”。此前,老古董们老是说她只能“主阴”而不该“理阳”,那么现在她的名字中,日月齐全,阴阳兼备,你们还有何说法? 此外还有新创造的12个汉字(一说16个),代替原来的天、地、日、月、星、国、君、臣、人等字,在诏敕、礼仪、祭祀上使用,以示时代更新。 这批新字,是武则天的堂外甥宗秦客造出来的,都很有创意。比如,新的“天”字在结构上为“上而下一”,“地”为“上山下尘”,“臣”为“上一下忠”等等,以会意、象形字为多。宗秦客这小子有点儿小聪明,对武则天阿姨十分巴结,很早就劝她称帝,自己也想闹个皇亲噹噹。 三是改元、改正朔。永昌元年十一月初一日,宣布改元“载初”,并以本月为“正月”,也就是一元復始之月。而第二年的正月,改叫一月。这个改动也有典故,据儒家传说,三代夏、商、周各承天命,所以正朔不同。夏以一月为正月,商以十二月为正月,周以十一月为正月。 武则天的家族,自认是汝南郡望。这一支武氏,出自周平王少子姬烈,姬烈是周朝大夫,因其手掌上有一“武”字形状纹路,故被赐为武氏。后来他的子孙,便一直以武为氏,史称武姓正宗,是为河南武氏(见《姓纂》)。武则天立志“造我旧周”,所以从周俗,以十一月为正月。 意识形态的东西,在儒家传统范围内能玩的花样,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建明堂也好,受河图也好,用周历也好,固然是把武氏地位抬到了一个吓人的高度,但是,何曾有一部经典里说过:女人可以当皇帝? ——这才是问题的死结! 不解开这个疙瘩,武则天不敢贸然称帝,不然就是大逆不道。她知道,如果篡逆的名字一背上,那就是一万年也卸不下来。 其实,就在她的同时代,大唐的东、南、西三面,都女主当国的事例。东面,是新罗。史载“新罗王真平卒,无嗣,国人立其女善德为王”(《资治通鑑》卷一九三)。这是贞观五年(631年)的事。 还有一个是日本,出了一位“推古女天皇”,为日本史上第33代天皇,也是日本第一位正式称为“天皇”的人(以前的都叫“大王”)。她既是公主,也是皇后(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纳为妃,后升级为皇后),丈夫死后,以太后身份控制朝政而当上天皇,在位期间进行了日本史上第一场影响深远的改革。她死的时候,是大唐的贞观二年(628年)。 不仅如此,在日本的歷史上,居然一共出现过8位女天皇,仅隋唐时期就有6位,这段时间被日本人称为“女帝时代”。看来,东瀛国民接受一位女天皇,在心理上是没有任何障碍的。 南边,有林邑(今越南中部,秦汉时为象郡之地),史载林邑王范头利卒,几经内乱,国人立头利之女为王,只不过这位女王不会治国罢了。这一年是永徽四年(653年)。 在西方,有“女国”(也称“东女国”)。史载“女国在葱岭之西,以女为王。每居层楼,侍女数百,五日一听政。其王若死,无女嗣位,国人乃调敛金钱,还于死王之族,买女而立之。其俗贵女子,贱丈夫,妇人为吏,男子为军士。女子贵者,则多有侍男;男子贵,不得有侍女。虽贱庶之女,尽为家长,犹有数夫焉。生子皆从母姓。”(《唐会要》) 贞观八年(634年),女国曾有朝贡使到长安。 这个古国,不知其位置今天的什么地方。在歷史上曾有这样一个国家存在,对当今饱受二奶之辱的妇女同胞们,倒是一个安慰。 武则天所处的时代,简直是个女人当家的时代。就是在咱们的大唐,在武则天称帝之前,也早就出了一位女皇帝。 睦州女子陈硕真自幼父母双亡,和妹妹相依为命,尝尽人间辛酸。后妹妹被乡邻收养,她自己到一户乡宦人家帮工。某年当地发生洪灾,民不聊生,饿殍载道。陈硕真不忍见此惨景,擅自打开东家的粮库救济灾民。管家发现后,将她捆绑起来毒打,当夜被乡人救出,逃入山中隐迹。 此后,当地民众不时听到陈硕真"升仙山、受仙法"的传闻。众人对她为民众造福救难都抱有很大希望。 永徽四年十月初六夜,陈硕真顺应民意,在淳安农村率众起义,当地百姓群起响应,队伍几日内竟扩大至数万人。陈硕真仿照唐朝官制建立了政权,自称"文佳皇帝",以妹夫章叔胤为僕射,总管各项事宜。于十月二十五日夜,兵分两路出击,章叔胤率众攻陷桐庐;陈硕真亲自带兵两千连克睦州治所淳安(今杭州西南)及于潜(今浙江昌化东南),此后义军进攻歙州未克,又进袭婺州(今浙江金华)。
第103页 惜乎义军最终为婺州刺史崔义玄与扬州长史房仁裕联军所败。当年十一月底,数万义军大部战死,陈硕真及章叔胤在激战中被俘,英勇就义。那时,武则天还是个昭仪,跟王皇后斗得正激烈呢。 女人做国主,看来不稀奇。可是上面列举的几个例子,大多为外邦小国,没法作为武则天的援例——天朝哪能向外藩看齐?至于本土的“文佳皇帝”,就更不成了,她只是一位未成功的绿林女杰而已,更不能作为范本。 必须在权威的理论体系里找到根据,以塞天下之口。 老祖宗的儒家经典看来是不行了,因为儒家理论不仅不支持女人主政,而且旗帜鲜明地寓意反对。比如,《尚书*牧誓》就说:“鸡之晨,惟家之索。”《诗*大雅*瞻邛》说:“妇无公事,休其蚕织。”此外本朝比较推崇的道家理论,也没有支持女人主政的说法。 西方不亮东方亮,这难不倒武则天,她最终从佛教经典中找到了有力的根据。 武则天与她母亲杨氏两代人,与佛教都甚有渊源。她小时候就很信仰佛教,后来还在感业寺当过几年尼姑。她的印象中,佛经中有女王转轮的典故,于是就叫薛怀义发动人去找。 薛怀义回到白马寺,组织一帮僧人查了个人仰马翻,终于在北凉时的高僧昙无谶翻译的一部经书里找到了。 这部经书名为《大方等大云经》,里面白纸黑字提到一条预言:“尔时(到那时)众中,有一天女,名曰净光。”在佛出世时,净光深得大义,捨弃了天赋之形,以女身当了国王,得以管辖转轮王统领之地的四分之一。 《大云经》在另一处还预言说,佛死后七百年,南天竺有一个无明国,国王有一女儿名为“增长”。这为增长姑娘“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并预言,无明国王死后,“诸臣即奉此女以继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意指人间)中所有国土悉老承奉,无违拒者。如是女王,未来之世,当得作佛。” 这两条经文,简直是救了命!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后,经过南北朝时期的发展,已经树大根深,到隋文帝时,据记载“天下之人从而风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隋书*经籍志》)声势上已经远远压倒儒学。唐朝虽然独崇道家,但也不排斥佛教。 因此,佛教的理念,在大众中甚有市场。 武则天便叫薛怀义和东魏国寺的僧人法明,给《大云经》作疏(即做註解)。两人心领神会,巧为附会,说武则天就是弥勒佛下生,为天下女主。这个引申,就不免有点儿夸张了。弥勒是个菩萨不假,而且是释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但是《大云经》并没有说女王就一定是弥勒佛转生的。薛怀义他们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南北朝以来关于弥勒佛救世的信仰在民间极为流行,就连起兵造反的人,也多有以弥勒佛为号召的。 所以,一提弥勒佛,老百姓就欢迎,因为这是救世主啊! 这个《大云经》,是武则天可以当皇帝的唯一理论支点。所以两《唐书》和《资治通鑑》对此嗤之以鼻,都认为是法明和尚伪造的。 但是宋代的贊宁在《高僧传》里驳斥说:“此经晋朝已译,于是(在那时)岂有天后耶?”近代更有人对敦煌出土的《大云经疏》残卷作研究,发现薛怀义所引的《大云经》经文,与南北朝时的两个译本几乎全部符合,故伪造之说,不能成立。 《大云经疏》的扯淡,主要在它胡乱附会的那部分。法明和尚在向武则天进呈新刻好的《大云经疏》时公然建议:太后是弥勒转世,应代唐为“阎浮提主”(大地之主)。他所作的“疏”里还讲到,北魏有位道士寇谦说过:“火德王,王在止戈。”止戈,武也!大唐的土德,也该到换一换的时候了。 这个搞法,实际与佛教真义无关,相当于近世的“假某某某主义”。在千百部佛经中寻章摘句一二,就证之自己掌握了真理,只能说这是唐代的活学活用。 不过,武则天多少年来等的就是这个。她一高兴,就赏了法明一个“县公”的待遇。 《大云经》跟着也就走了鸿运,由官府刻印颁行天下。又令两京与各州都要建大云寺,收藏《大云经》,还要请高僧登坛宣讲。经过两个月的普及教育,大唐人都知道了:圣母要受命,女主要当国了! 在此之前,继“宝图“出来之后,曾有人又伪造了一块“瑞石”,装模作样从汜水里打捞出来,发现上面竟然刻有完整的一首诗,这就是《广武铭》。其诗曰:“发我铭者小人,读我铭者圣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唱武媚娘。……化佛从空来,摩顶为授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千秋不移宗,十八成君子。歌曰:非旧非新,交七为身,傍山之下,到出圣人。” 这首诗,语句怪诞,有如《推背图》,但所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了!隋朝时曾有《武媚娘》乐曲,流传至唐,唐宫廷的春节宴会也曾以琵琶演奏此曲,这里显然是附会武则天应成为女主。其他如“化佛”、“光宅”“授记(预言)”、“八表”等等,无不与《大云经》所载菩萨转世典故相吻合,不能不令人怀疑,这一系列名堂是早就统筹策划过的。
第104页 经过普及教育之后,唐朝人民的思想基本都转过弯来了,武则天代唐自立的时机已完全成熟。但是,还缺少一个环节——臣民劝进。古来做皇帝的,无论是合法继承还是篡位,都需要经过这一程序,很少有人无耻到抢了座位就坐的。 但是莫担心,这事似乎也有人在策划。载初元年(690年)九月初三日,东都开始上演一系列狂热大戏。 这一天,关中耆老九百余人自发来到洛阳诣阙(叩拜宫门),说是要“请革命,改帝氏为武”(《新唐书*则天传》。有个左肃政台御史名叫傅游艺,这天正在值班,他本人也早有劝进之心,于是就抓住大好机遇,领衔上表,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皇帝嗣武……岂不宜乎”,请求改唐国号为“周”,赐睿宗皇帝姓武。 这是舆论上的破冰之举,是公开提出要改朝换代。没点儿胆量,是不敢出这个头的,傅御史也因此千古留名。但是,仅仅劝这一次是不行的,被劝人一般都是“三劝而允”。于是武则天不允,只是把傅游艺连升了十个官阶,由原来的从七品上的御史,擢升为正五品上的给事中。 这是什么意思,连白痴都能明白了。 后世有的史家很怀疑这次请愿是出于民众自发,他们怀疑是武氏外戚在幕后进行了组织。但是接下来的活动,可能就是完全自发的了。 从这一天起的七天之内,是唐朝人民盛大的“革命”狂欢节。九月初八,二劝紧跟着就来了,这次是神都耆老、四方蛮夷、道士和尚共一万二千余人诣阕,请神皇登正位,要求把睿宗皇帝降为皇嗣,并赐他姓武。 武则天认为火候尚欠,还是“谦而未许”。 九月初九,开始三劝,其声势更加浩大,请愿队伍中既有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也有文武百官、李唐宗室,人数共有五万!他们不再是表达完了意思就走,而是“守阕固请”——守在宫门不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三劝上表的言辞,也比前面的更为强硬:“臣闻圣人则天以王,顺人以昌。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又说,“陛下不顺天、不应人,独高谦让之道,无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您若是不当皇帝,我们可就没有了指路灯呀! 在这种轰轰烈烈的情势下,睿宗迫于压力,也上表自请赐姓武。 这一天正逢上朝,有群臣上奏,说有凤凰从明堂飞入上阳宫,然后飞往东南方。又有赤雀数万只自东而来,飞集朝堂,另有黄雀在后跟随之。这不是预兆火德(赤色)要革土德(黄色)的命么?大家坚请太后赶快称帝,以应吉兆。 消息传开,大众嚣声雷动,欢庆天人之应!群臣也争相议论道: “天物来,圣人革时哉!” “天意如彼,人诚如此,陛下何可辞之?” “陛下若遂辞之,是推天而绝人,将何以训?” 武则天也为这气氛所感染,兴奋不已,说:“俞哉!此亦天授也。”于是欣然批准“革命”,命有司准备改朝礼仪。 初九日,武则天登上宫城正南的则天门,宣布革命,改元天授,“建大周之统歷,格旧唐之遗号。在宥天下,咸与惟新。”(《全唐文》) 九九重阳,66岁的武则天做成了中国歷史上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此刻她登高远望,不知心情如何? 父母九泉之下若有知,是该喜还是该惧?丈夫李治若起于地下,是该惊愕还是愤怒? 九月十二日,大周皇帝武则天上尊号为“圣神皇帝”;原睿宗皇帝李旦降为皇嗣,原皇太子降为皇孙。 次日,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尊周文王为始祖皇帝,而武则天真正的五代祖宗在庙中均有位置,后来三代祖也都追尊为皇帝。 武氏子弟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混成了宗室,共有13人封为王,姑姊皆为长公主。 中枢行政机构也响应进行了调整,有武氏宗亲和武则天的亲信各据要津,以保证新的核心能够令行禁止。岑长倩、史务滋、宗秦客、傅游艺、张虔勗、丘神勣、来子珣等纷纷被提拔,且都赐姓武。其中傅游艺的迁升最为眩目,从一年前最初的八品小官,直升为三品大员。 当然这帮“假武”风光了没多久,第二年都因罪被杀。官场潜规则的作用无处不在,如果不是凭能力与威望,而仅仅靠政治上的投机而成功,不见得是什么好结局。 第二年正月,旗帜颜色改为赤色,正式定都洛阳,将社稷坛从长安迁移到神都,武氏祖宗迁进太庙,原来在长安的李唐太庙改为“享德庙”,四时仍祭高祖、太宗、高宗,其余人就不祭了。 今日大唐天下,已是赤旗世界! 武则天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完成体颜色革命,群臣的拥戴不可忽视。前面提到的诗人陈子昂,现在就是一个狂热的拥戴分子,他抓住时机,进献了《大周受命颂》和《神凤颂》,把武则天吹捧了一通,说自己是:“亲逢圣人,又睹昌运,舜禹之政,河洛之图,熟悉皆洞见,幸而多矣!” 不知他为何激动成这样? 原先忠心耿耿的大唐臣民,现在成了拥戴女皇积极分子,许多朝士的变化,与陈子昂的心路歷程很相似。
第105页 另一位唐代着名诗人李峤在《请立周七庙表》中,也是激情澎湃,称武则天是“纂祖宗之洪绪,资圣神之睿问,干坤合德,日月在躬,利泽浃幽显,光明烛宇宙”,称今日盛况是“神灵扶更始之运,亿兆庆维新之业”。(《全唐文》) 光芒照耀了神州还不算,直至照遍了全宇宙!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当时的颂歌和后世的评价,往往有宵壤之别。看来,文人在写赞美文章时,还是笔下省点儿力气为好。 李峤,字巨山,赵州贊皇(今属河北)人。少有才名,20岁进士及第,任长安县尉,后歷任监察御史、给事中、凤阁舍人,甚得武则天赏识,“朝廷每有大手笔,皆特令峤为之”。在武周、中宗朝官运亨通,屡居相位,竟然封了赵国公。到睿宗二次当皇帝时,开始走背运。后来玄宗即位,被贬为庐州别驾,但他没去赴任,告老还乡了。他的生卒年份不详,据推测起码活到了七十开外。 李峤对唐代律诗的成熟,有一定的贡献。他前接王勃、杨炯,又与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在当长安县尉时已是文名大振,据说在县尉这一级官员中,李峤与骆宾王齐名。诸人死后,他成了文坛耆宿,为时人所景仰。其诗绝大部分为五言近体。 他还有一首七言歌行《汾阴行》,写盛衰兴亡之感,最为当时传诵。据说唐玄宗在安史之乱中逃离长安前,登花萼楼,听到歌者演唱此诗的结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心有所感,悲慨多时,赞嘆李峤是“真才子”。 在文人的一片赞美之中,堂堂大周就这样应运而生。不过这里面有一个理论上的悖谬,周代唐立,根据的是“五行相生”学说,可是五行里只说火可以生土,现在土怎么生出了火来? 这也难不倒高智商人士,陈子昂等人解释说:“土则火之子,子随母,所以篡母姓。”黄雀追随赤雀而飞,就是子随母。因此五行中的逆向运动,也就说得通了。 武则天之所以对“周”这个国号情有独钟,除了前面讲到的武氏源出周平王之子外,还有两个因素。一是武士彟曾在高宗时期被封为周国公,现在以“周”为国号,表示新国家是有渊源的。二是武则天对上古三代的盛世一直很嚮往,国号取名为“周”,显露了她的宏大抱负。 国家的新首都洛阳,经武则天多年的经营,现已是政令所出、人文荟萃的首善之区。“革命”后,武则天又加强了神都的军事防卫,驻扎在新首都周围的诸军人数,约在30万左右。武则天以此居中御外,万无一失。 从嗣圣元年(684年)的废帝政变,到今天不过才6年时间,武则天恩威并施,操纵大局,以一女子而登帝位,不出宫闱而易社稷,手段之高,确实令人惊嘆。 陈子昂曾赞美道,武则天“不改旧物,天下惟新,皇王以来未尝睹也。” 其实,她哪里是不改旧物?三皇五帝到于今,中国最大的礼教叛逆者,非她莫属! 30、辉煌歷史必有它阴惨的背面 这样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一场“革命”,与那些民众自发地掀翻一个皇朝的革命不同,这其实是在强力人物操纵下的体制变革,其过程中必然伴有高压、钳制和大量冤案。后人决不该只看见表面的欢唿拥戴,而忽略了背后的悽惨血泪! 骆宾王当年的檄文不幸而言中了——今日之域中,竟是武家之天下! 此时最尴尬的一个人,恐怕就是前睿宗皇帝了,当了几年傀儡皇帝不算,还要遭遇改朝易姓的厄运。从皇帝位置上跌落下来,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皇嗣”,这个称号前无古人,跟皇太子完全是两码事。如果身份是太子,那就预示着将来一定会继承帝位,可是这皇嗣,只不过意味着他是女皇的儿子而已。 女皇的位置将来由谁来接替?不一定就是“皇嗣”。 大周在礼法上的这一个空档,武氏的那些子弟们当然要打主意。这里面最想、也最有资格谋得皇储身份的,要数武承嗣了。一是他身份过硬,是武士彟家族嫡系的袭爵人,现已被封为魏王;二是他官职最高,现已是文昌左相,也就是首席宰相了,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是他拥护“革命”出力最多,请愿之事十有八九是他一手谋划。 人之欲望,从来就是个无底洞,武承嗣不会满足于这“三个第一”。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夺嫡”,由自己来当皇太子。 考虑到前面的几次群众运动都见了效,武承嗣就发扬光大,密令凤阁舍人张嘉福再组织一次父老请愿。于是不久,由洛阳人王庆之牵头,有数百群众上表请求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废去李旦的皇嗣身份。 女皇这会儿还不煳涂,她专门召见了王庆之,问道:“皇嗣我子,奈何废之?” 王庆之的回答也很厉害,他说:“今是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乎?” 他提出的这个命题,正是武则天永远也没解开的一个死结。母亲当了皇帝,这没有问题,但是,皇帝位传给谁?假如传给儿子,尽管李旦现在姓了武,可毕竟是李氏血脉,传给他就等于又轮转回去了,谁能保证在武则天身后,他还甘心姓武?
第106页 那么传给武氏子弟怎么样?武则天还没有想好,因此,她拒绝了王庆之的建议,令他回去。王庆之不肯走,以死泣请(我就指望这个飞黄腾达呢)。 女皇见他态度诚恳,就给了他一张“印纸”,说:“今后想来见我,以此出示守门者。”有话,我们以后再慢慢聊吧。 在这个过程中,女皇就此事徵询了文昌右相岑长倩的意见。这个岑长倩也是个拥戴功臣,如今也被赐姓武了,按理说他应该支持把革命进行得更彻底。 但是,同是拥护革命一派,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却很不同。岑长倩表示坚决反对! 这个岑长倩,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曾任征讨越王李贞的后军大总管,现在的位置又是如此之高,仅次于武承嗣,显然是武则天身边的红人之一。当初他也曾奏请将睿宗改姓武,作为大周的皇嗣。不过在他的概念中,皇嗣就是太子,无须多说,因此他不同意另立武氏子弟为太子。 他提出,皇嗣就在东宫,臣民不宜有此议,请切责上书者,出告示让他们解散,死了这份心吧。 女皇又徵询另一位宰相、地官尚书同平章事格辅元的意见,格辅元也不同意。两位宰相都拒绝在请愿奏表上签名。 武承嗣没有办法,只好奏请通报批评张嘉福等人,但也没给他们什么处分。 由此,两位宰相大忤武氏子弟之意,估计女皇也为此很不高兴。加之早先武则天诏令天下普建大云寺的时候,岑长倩曾表示反对,即得罪过武则天,现在恐怕要新帐老帐一起算了。 果然过了不久,也就是天授二年(691年)的六月,岑长倩被罢相,改任武威道行军大总管出征吐蕃。走到半途,又突然被召回,逮下诏狱。由来俊臣主持审理,竟平地兴起大狱,把格辅元、欧阳通等数十族也给牵了进来,用尽酷刑,诬以谋反,于当年十二月统统给杀掉了。可怜岑长倩的五个儿子,同时被害。 岑长倩的家族很有来头,叔叔岑文本是太宗时的宰相、侄儿岑羲是后来睿宗復位时的宰相,三人为唐代有名的“一门三相”。 岑长倩早年是孤儿,由叔叔岑文本抚养成人。唐朝着名的边塞诗人岑参,也出在这一门。 这样看起来,岑长倩虽是武则天的红人,但家族中的贞观渊源终究对他有影响。在关键时刻,他力保李旦的嗣君地位,也许是有一番苦心的。可嘆稍忤圣意,竟遭灭族! 也是岑长倩时运不济,此时女皇刚登极,对李唐宗室及旧臣可能的反扑极为敏感,对宰相团队也格外戒备,不惜屡起大狱予以震慑。岑长倩这是撞到刀头上了。 后来睿宗復位后,在景云元年(710)追復了岑长倩的官爵,备礼改葬,算是对他表示了追念。 却说这武承嗣志在必得,他知道歷史的机遇就这么一次,一旦错过,此生就再不可能有君临天下的机会。于是一手请愿,一手整肃,直逼那个连皇嗣座位都坐不稳的李旦。 可是冥冥中似有定数,越是急功近利想爬上去的人,往往越是不成。因为其咄咄逼人的态势,会使别人感到威胁,于是就惹得人家来反制他。 在前台为武承嗣卖力的那个王庆之,虽然第一次请愿未成,但显然受到女皇温和态度的鼓励,就再三求见,固执己见。最后终于惹恼了武则天,叫来了凤阁侍郎李昭德,让他好好治一治这个不识趣的白痴,打一顿棍子再说。 李昭德是有政治头脑的人,也是个强悍的人,他把王之带到光政门外,对公众说:“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 说完,令人把王庆之痛揍一顿,直打得耳目出血,然后杖杀。围观的“请愿党”一看,大惊失色,一闹而散。 而后,李昭德向武则天进言,讲了一个道理。他讲的这个道理,非同小可,直接影响了武则天和大周后来的命运。 他说:“我听说文武之道,贵在方略,岂有侄为姑立庙乎?以亲缘而论,天皇乃陛下之夫,皇嗣乃陛下之子,陛下合该传之子孙,方为万代计。” 这里,李昭德很巧妙地向武则天强调了私有制的核心——“亲不亲,一家人”。只有把江山乃至一切值钱的东西,传给一亲等的亲属,才最牢靠。同时他也强调了父系社会的关键,子孙一系才是可靠的,娘家那一头的侄子,弄不好就是外人了,能把姑姑的牌位供到太庙里吗? 大唐所有的旧臣,对唐王朝的挽救,都没有李昭德的这一句话有力。武则天听了以后,有所觉悟,废立皇嗣之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李昭德并未就此满足,他再接再厉,密奏武承嗣权太重,似有不妥。 武则天对李昭德已经相当信任,于是推心置腹地说:“承嗣,吾侄也,故委以腹心。” 李昭德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施用攻心战术,晓以利害:“侄之于姑,何如子之于父?子犹有篡弒于父者,何况侄乎?” 武则天闻之不禁变色。 李昭德又补上一句:“承嗣为陛下之侄,又是亲王,不宜更在中枢。且自古帝王父子间相篡弒,何况姑侄,岂得以重权委之?若他趁机而起,帝位可安乎?” 说得武天倒抽一口凉气:“我未之思也!” 这一堂权谋教育课,使武则天刻骨铭心,此后就开始考虑是否要收回武氏子弟的实权。
第107页 武承嗣有所察觉,便也跑去告李昭德。但女皇已有了主见,只说:“我自任用昭德,高枕无忧,此人是代我劳苦,非汝所及也!”(《旧唐书*李昭德传》) 古来以疏间亲的,少有成功,弄不好还可能掉脑袋。而李昭德却做的很漂亮,他巧妙地在武则天的子与侄之间做了个亲疏的划分,使得敏感的武则天对武氏子弟大起戒心。 第二年八月,武承嗣和武攸宁同时罢相,而李昭德以夏官侍郎拜相,也许跟这次谈话很有关系。 在整个大周时期,武承嗣、武攸宁、武三思等人虽然贵为宗室,先后几度拜相,但时间都不是很长,累计起来也不过两三年,未能对政局产生什么影响。 武则天对诸武总体上是控制使用,起用他们的意义,在于壮大自己的“宗枝”,同时也让他们起到耳目的作用。至于大政方针和治国实务,却不大让他们插手。在特权上对他们也有限制,原先唐诸王的封邑之租,是由王府自己徵集,而对武姓诸王,武则天则改令州县征送,以防止诸王额外盘剥。 对诸武的限制,好歹减轻了他们这一伙的危害。但是在“革命”前后,酷吏的作用却大大加强了。 酷吏是些什么东西,武则天心里是大致有数的,但是新朝初立,旧党待除,不养一批恶狗是不行的。酷吏以用法严苛搏取名声,以图厚赏,武则天也知道这里面冤案大概是少不了的,但为巩固政权计,也就不想多加干预。所以自永昌元年(689年)平定了宗室之乱后,酷吏们已经开始把黑手伸向了朝中大臣和李唐宗室,成为一股能影响政局的疯狂力量。 几年间,由于酷吏的作用,先后以各种罪名处死或流放的唐宗室有十数家,牵连家属数百人。倒了霉的大官也为数不少,上有宰相魏玄同、尚书张楚金、侍郎元万顷,下有刺史郭正一、长史刘易从、都督李光谊等,共有大臣数十家,刺史郎将以下不计其数。就连战功赫赫的名将黑齿常之,也被周兴诬陷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谋反,在狱中被逼自缢! 一代将相,如落叶纷纷! 当年作为武则天辅政时期的基本力量“北门学士”,也几乎被酷吏们赶尽杀绝。人世无常,福祸难料,站“错”了队的自无话说,站对了队的竟然也性命难保,政治这碗饭,真是不好吃啊! 永昌元年七月,徐敬业的弟弟徐敬真从流放地逃回,想去投奔突厥。途径洛阳时,洛州司马弓嗣业和洛阳令张嗣明送钱资助他出逃。待逃至定州(在今河北)被逮住,牵连到两位资助者。弓嗣业被缢杀,徐敬真和张嗣明贪生怕死,竟然诬攀多人,其中就有那位在平定越王李贞之乱时专横跋扈的“元帅”张光辅。 两人诬陷张光辅在征越王时,“私议图谶天文,阴怀两端”,结果现任内史的张光辅有嘴说不清了,三人一齐被处死。 最为荒谬的是,武则天的亲信元万顷、郭正一,以及平定徐敬业之乱的大功臣魏元忠等,竟被诬陷与徐敬业通谋,判了斩刑。这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啥人也免不了这铁律啊! 对这几个人,武则天多少还是了解的。他们真的会和徐敬业联谋?武则天难以判定,犹豫不决。 直到人都被拉到刑场上去了,她才下决心要保下这几个人,于是,令凤阁舍人王隐客快马前去传旨:要刀下留人! 王隐客领命后,生怕去得迟了救不了人,女皇要怪罪,于是一路扬鞭纵马,狂唿:“有旨免罪,刀下留人!”引得一路行人惊讶不止。 刑场上待决的犯人张楚金等人听到唿喊声,都不禁欢唿雀跃,惟有魏元忠仍跪于地上,神态如常。众人唤他起来,他淡淡答道:“虚实未知。” 王隐客勒马而下,请魏元忠起来,魏元忠却说:“宣敕后再起不迟。” 待读罢敕书,魏元忠才缓缓站起,舞蹈谢恩,脸上看不出任何忧喜之色。这人实际上已经参透了政治的清浊,一切置之度外了。 后来,这批人都免死流放到了岭南。 徐敬真案牵扯进来的人,也有没能逃脱的,彭州(今四川彭县)长史刘易从就是在当地被诛杀的。他在彭州官声很好,吏民皆怜其不幸,在行刑时纷纷解衣投地,称:“为长史之灵求福。”事后,衙门把这些衣服估了估,约值十余万钱。 到九月,周兴又诬告宰相魏玄同谋反。他这一告,纯属个人恩怨。早先在高宗时,周兴为河阳县令,高宗有意提拔他,但吏部认为周兴是“流外官”,即不入流的杂职,连九品都不是呢,不好提拔,于是否决了皇帝的提议。 这事的内幕,周兴无从得知,几次到朝堂去痴等任命。几位宰相见了,谁也不屑跟他说一声。魏玄同当时是代理宰相,见状有所不忍,就说了一句:“周县令可去矣!” 周兴不领情,反而以为是魏玄同从中阻挠,便记恨在心。眼下周兴已今非昔比,就要来算这笔老帐了。他知道魏玄同曾与裴炎交好,就跑到武则天面前诬奏:“魏玄同曾与裴炎合流,近日对臣说:太后老矣,不若侍皇嗣富贵持久。” 这是揣摩过武则天心理之后的诬告。武则天此时万事如意,只是年近黄昏,最忌讳别人提及,于是一怒之下赐魏玄同死。
第108页 前来监刑的御史房济,对魏老爷子的遭遇很同情,就劝魏玄同:何不以告密为由求见女皇,以期自辩。 魏玄同不听,嘆道:“人杀与鬼杀有何分别?我不能为告密之人!”说罢,从容就死,死时已是73岁高龄。 对酷吏的横行霸道,朝中也有非议,陈子昂就是敢说话的一个。他那时年轻,口无遮拦,又是拥护武周革命的热心分子,所以敢于极言酷吏滥刑之弊,主张“抚慰宗室,各使自安”,不贊成把旧唐宗室搞得那么惨。 永昌元年三月,武则天特意召见陈子昂,询问为政之要和哪些弊政需要革除,让他详细写来,不要引用古典,空发议论。 陈子昂就写了一份三千言的建议书,提出了八条:一措刑,二官人,三知贤,四去疑,五招谏,六劝赏,七息兵,八安宗子。 在“措刑”一条里,他提得很有见地,说严刑峻法是用来禁乱的,乱子平了就应该息刑,严刑不是为承平时代而设立的。太平之人,喜德政而厌刑罚,刑之所加,人必内心惨痛,所以圣人用刑罚非常审慎。近日诏狱大兴,钩捕支党,株蔓推穷,都是因为狱吏不识天意,所以才如此惨刻。最好是敕法慎罚,省白诬冤,这才是太平安人之务。 对于用人,他也说得好。他说。政治政治,政所以能治,在于用人惟贤。君子小人各分其类。要是陛下好贤而不用,或者用了也不能信,信了又不能善始善终,或者用完了不加奖赏,那么虽有贤人,终不肯至,即便贤人当了官,也不肯用力。如此,怎么能行?(见《新唐书*陈子昂传》) 对安抚宗室诸子一条,武则天当然听不进去,但也没恼怒。她知道陈子昂敢这么说,就是没有包藏什么心机,同时她又有爱才之心,很快提拔这年轻人为右卫胄参军(专甲仗等)。 武则天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此时她还不想收拾那些酷吏,狗虽恶,毕竟是我的狗,等狡兔死光了再说吧。于是,女皇虽然数次召见陈字昂,谈的也很详细,可是每次都是谈完了就算完事。 陈子昂的上表至今我们还能从史籍上读到,可称得是见解不凡,不是书生空论,他也因此被提拔为右拾遗(正八品上)。但他“居职不乐”,革命后的严峻形势让他很感失望。 反观酷吏,却是越来越得意了。有个醴泉人侯思止,早先以卖饼为业,后投到索元礼门下为仆,也学到了陷害人的一手。他有个朋友被恆州刺史裴贞因故杖责,他为了给朋友出气,就出头告裴贞与舒王李元名谋反。 革命是好事,拥护者也多,可是革命后的谋反案为何又如此之多! 侯思止一告就准,李元名被废,流放边地州县,裴贞掉了脑袋。侯思止因告发有功,授了游击将军。 可是他还不满足,嫌游击将军是个散官,没有实权,就向女皇求为监察御史。 武则天对要官的甚为厌恶,就问道:“卿不识字,岂堪御史?” 侯思止答道:“獬豸(传说中的独角异兽,见人相斗,便以角触无理者)何尝识字,却能触邪呢!” 这花言巧语,哄得女皇大喜,果然给了他朝散大夫、侍御史的官做。 还有一个衡水人王弘义更霸道,比侯思止的发迹还要不可思议。他素来无行,曾向邻舍乞求吃两个瓜,人家不给,他就告诉县官说瓜田中有白兔(天降祥瑞?)。县官派人搜捕,践踏瓜田,顷刻立尽。 他后来出游赵州(今河北赵县)等地,见乡间的耆老聚会作邑斋,就告以谋反,致使二百余人无辜被杀,他也因此得授游击将军,不久又升为殿中侍御史。 后来有人诬告胜州都督(在今内蒙)王安仁谋反,武则天叫王弘义去审这案子。王安仁被冤枉当然不服,王弘义就在枷上把他脑袋割了下来;又下令去捕王安仁的儿子。其子是军人,刚巧来到堂上,王弘义不由分说,也把他脑袋割下,装在盒子里回京復命。至于这父子俩反不反,那就在于报告怎么写了。 回京途中路过汾州(今山西汾阳),司马毛公请王弘义吃饭,吃了不大一会儿,王弘义忽然喝叱毛公滚下去,命人斩之,用枪挑着砍下的脑袋回洛阳,沿途百姓见者无不震慄。 那时武则天的中央监狱——“制狱”是设在丽景门内,凡入狱者,非死不出。王弘义竟然戏唿此门为“例竟门”,意为照例都得死。 恐怖政治到了如此地步,朝士人人自危,相见不敢寒暄,只能道路以目。因入朝时经常有人密遭逮捕,所以每次上朝,官员们都要和家人诀别:“未知復相见否?” 当时的法官,竞相以酷为荣,只有司刑丞徐有功、杜景俭办案还比较平恕。以至于被告者都说:“遇来、侯必死,遇徐、杜必生。”(《资治通鑑》) 这徐有功,也算是武周时期的一个异数。他常跟家人讲:“今为大理寺命官,人命所系,不能因顺从皇上而妄杀无辜!” 他起初在蒲州任司法参军,审案从来不用刑罚。以至于他手下的小吏相约,如果有犯人被徐大人下令用刑,那么咱们就往死里打。结果直到任满,也没打过一人。 武则天在起用一批无赖酷吏之外,还用了一两个这样正直的刑官,对当时的妄杀多少有所阻遏。
第109页 其时,魏州有人告发贵乡县尉颜余庆,说颜是琅琊王李沖的同党。武则天就把这案子交给来俊臣去审。 这个小小的县尉,当年能跟李沖谋反有什么瓜葛呢?原来李沖曾在贵乡县放债,到期以后,就派家奴去收债。几个家奴图方便,在出发之前给县尉颜余庆先送去一封信,请他帮忙。 亲王的事,颜余庆当然要给面子,于是先就帮忙收了一部分。其间,与李沖也有过通信。 所谓跟李沖有瓜葛,也就这些。 不过这案子到了来俊臣的手里,审讯的结果不问可知,当然是反叛有据、应定为死刑。 但是在永昌元年,武则天曾有过一个敕令,对李贞父子造反案有一个政策规定,就是“魁首已伏诛,支党未发者赦免之”。也就是说,元兇被处决后,其余胁从同党即使未被举报,也一概赦免了。 当时做这个规定,是为了安定人心,不至于牵连太广。 御史台根据这个永昌敕令,便改判颜余庆为流放。 这么改判是否妥当?武则天拿不准,就召集了官员来商议。 当时侍御史魏元忠认为:“颜余庆助李沖收债,且有通信,谋反证据俱在,并非支党,该判死刑并籍没家产。” 武则天深以为然。 但是徐有功反对此议:“颜余庆在赦免令后被举报,可称支党。今以支党为魁首,是以生为死;赦而復罪,不如勿赦;生而復杀,不如勿生。我以为朝廷处置不当。” 武则天很恼怒,问道:“何以为魁首?” 徐有功从容答道:“魁者,大帅。首者,元谋。” 武则天又问:“颜余庆何以不是魁首?” 徐有功答:“若魁首者,虺贞(即李贞)是也,已然伏诛。而余庆今日才治罪,不是支党又是什么?” 听了这话,武则天怒气稍平,说了一句:“卿等再议吧!”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免去颜余庆的死罪。 在徐有功与武则天争论的时候,朝堂上官员和侍卫有好几百人,众人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徐有功一人镇静自若。 类似的传奇事迹,他还有很多。在酷吏横行的年代,这么干无疑是逆风而行。他两次因有人进谗言而被罢职,但时过不久,武则天总还是念及他的忠直,觉得有一个敢唱反调的人在身边也好,就又把他召回,授予更高的职务。 《旧唐书》载:“时远近闻有功授职,皆欣然相贺。”恐怖时期的官民,把他视为救星。无处可以诉冤的时代,就是一座暗无天日的铁屋子,哪怕是一缕星光,也是莫大安慰。人们只能祈愿:有此一人在,正义就不可能完全泯灭。 此后,他在仕途上就再无挫折,直到68岁死在任上。 这是一位唐代的“护法英雄”。 但是,这样的“好官”,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只能是社会紧张气氛的缓释剂,而不可能是安全阀。武则天有意制造的高压态势照旧存在着。 她如今在海内已无敌手,为什么还要这么紧张?这是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无形的敌人——旧唐正统观念。这个顽固的观念,在现实中的载体就是李唐的子孙们和那些心怀不满的李唐旧臣。 李唐子孙是摆在明面上的,能肉体清除的都清除掉了。天授元年(690年)七月,周兴诬告高宗的两个庶子,也就是过去离皇位最近的两个亲王——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谋反。武则天诏令两人到朝廷受审,素节被缢杀,上金随后因恐惧而自杀。到八月,又有南安王李颖等宗室12人被杀,故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也被鞭杀。 侥倖没死的废帝李显和现皇嗣李旦,是因为身上有一半武则天的血统而不便于杀,或者武则天考虑他们还不至于翻天,所以勉强保住了命。 可是李唐旧臣就不同了。因为大周是从大唐脱胎而来的,中间没经过大动乱的清洗,革命后从白丁提拔起来的官员毕竟极少,官员们人人都可以说是李唐旧臣。那么谁心怀不满?大家都没在脑门上贴着标籤,不好辨认也不好防备,所以只能以高压态势(妄杀无辜者)来加以震慑。 凡事都有因,这就是武则天在“革命”前后青睐酷吏的根本原因,不能说她生来就有嗜杀的本能。但是,她这样做,无疑也是踏进了歷史的地雷阵:为了巩固政权而採用恐怖手段,政权虽然暂时稳住了,却使得这个政权在名誉上蒙尘。 批量制造冤案,这不仅授人以柄——给了反对派将来“变天”的理由,也在身后留下了万世骂名。 是耶,非耶? 大概武则天自从有了当皇帝的念头那天起,就准备好了任万世的人去笑骂评说。 这个女人的性格,是典型的“抓住机遇派”,宁为执掌权柄而做冒死一搏,也不愿老死窗下求个平安一生。 歷史常常因为有了这样的人而发生转折,多走了弯路或者抄了近道,是功是过有时候是不好说的。 31、酷吏们终于尝到了“请君入瓮”的滋味 天授三年(692年)四月,武则天的心情好,改元“如意”。改了不到半年,老人家身体健壮,容颜如春,竟然“落齿復生”,她一高兴,又改元“长寿”。结果这一年就有三个年号。
第110页 从新改的年号能看出女皇心满意足的心态,也能看出革命已基本成功。 在这个背景下,酷吏集团的存在,就不是一个有利于政权稳固的因素了,反而成了社会动盪之源。 由于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使官僚集团感到人人自危;因为他们陷害无辜,使起码的公平正义荡然无存。这样一个社会,不可能是一个常态的社会。 古代人把管理国家比喻为“牧羊”,这个说法非常贴切。划定一个圈子,不得超越,然后就让羊儿吃草挤奶,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各得其所。偶有越界的,执鞭而警告之,这就能维持住基本的秩序了。 但是若把国家变成屠宰场,依靠今天杀一批、明天杀一批来震慑,臣民们必然会聚集起越来越强的反抗心理,社会也将瀰漫着不祥的戾气,焉得长治久安? 那么,垂拱至天授年间的酷吏集团猖獗到了什么程度呢? 十分可怕! 据中宗復辟以后的清算,这个“妄滥杀人”的集团共有26人,他们“以粗暴为能官,以兇残为奉法”。无辜官民“倏忽加刑,唿吸就戮(眨眼之间就被杀掉)。暴骨流血,其数甚多。冤滥之声,盈于海内”。 革命之前,制狱(也就是诏狱)尚无固定地点,革命后,来俊臣等把诬陷人当作了一项事业,案子越来越多,女皇就在中枢机关的集中地——皇城之南的丽景门“别置推事院”,这就是新开的制狱。 制狱设在这里,是为了便于逮捕中央高级官员,借上朝之机就把你给逮了,不须惊动地方。 到后来,抓的人太多了,连丽景门这里的地方都不够用了,就又在司刑狱设立“三品院”,关押三品以上的大官。 以来俊臣为代表的酷吏所使用的酷刑,在中国歷史上也堪称极有创意,或以醋灌鼻,囚禁于地牢中;或装入瓮中,用火来烧烤;或断其口粮,令犯人吃棉絮以充飢;或令犯人睡在粪秽之中,备受荼毒;或将铁圈套于人头之上,加插木楔,直至脑袋破裂…… 种种惨毒之刑,不是肉身可以承受得了的。史称“但入新开狱者,自非身死,终不得出。” 酷吏们的为非作歹,引起了大臣的强硬抵制和抗争。天授二年(691年),继宰相岑长倩、格辅元等被杀后,另一宰相乐思晦和右卫将军李安静也被杀。李安静的得罪,不过就是当初不肯在劝进表上署名。来俊臣在审问他的“反状”时,这位李将军毫不屈服,怒喝道:“以我唐家老臣,要杀就杀!若问谋反,实无可对!” 如意元年(692年)初,肃政台中丞魏元忠等七人被控谋反,侯思止奉命审案。他事先对魏元忠说明,不承认就要吃棒! 魏元忠不肯承认。 侯思止就叫人把魏元忠倒曳起来折磨。 等放下来后,魏元忠站起来说:“我薄命,如乘恶驴坠倒,脚为镫所挂而被拖曳!”(《旧唐书*酷吏传》) 侯思止目不识丁、满口土话,本来就被人视为滑稽人物。审这一案,被魏元忠一顿臭损,更是传为笑谈,连武则天听了都大笑。 这个所谓的七人谋反案相当经典,首告是来俊臣,被告里面头一位就是宰相狄仁杰,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撞到了一起。 为了减少审案的难度,来俊臣事先奏准,只要承认谋反的,可以免死罪,也不给上刑。狄仁杰与魏元忠的斗争策略不同,他不愿受酷刑,就自己承认:“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朝旧臣,甘受伏戮。反是实!” 好,只要承认就好。不过这案子当然不能这么痛快就完了,另一个酷吏王德寿又诱供,要他最好把女皇母亲方面的亲戚、冬官尚书杨执柔也牵扯进来。狄仁杰坚决不干,说:“如此,皇天后土,必将谴我!”说罢以头触柱,血流满面。 王德寿怕事情闹大了,赶紧抱住狄仁杰,说:“不牵扯就罢了,狄公何必如此?”此后,王德寿再见到狄仁杰,态度就尊敬多了。 狄仁杰乖乖认了罪,对他的看管也就不十分严了。他趁机把被面撕下,写了冤状塞在棉衣里,以天热为由,託付王德寿交给自己的家人带回,让家里人把棉花掏空了再送来。王德寿自然很乐意去办。家里人收到棉衣,知道有名堂,在衣服里找到了密状。狄仁杰的儿子狄光远马上拿着状子,前往皇宫告变。 按照当时规定,凡是告变者,都可得到女皇召见。女皇听取了狄光远的汇报,又看了冤状,非常惊讶,就把来俊臣叫来问:怎么能对狄仁杰逼供? 来俊臣巧言令色道:“狄仁杰等入狱,臣未尝去其巾带(还让他们穿着官服),起居妥为安置,若无谋反之事,他们怎么肯招认?” 女皇不信,知道这个事光问是问不出名堂来的,就派通事舍人周琳前去监狱视察。来俊臣连忙把监狱现场伪装好,但是这个周琳畏惧来俊臣之威,根本不敢去见狄仁杰,回去就对女皇说监狱里一切都很好。来俊臣见有机可乘,就叫人以狄仁杰的名义,写了一份“谢死表”(认罪书),还假冒狄仁杰签了名字,进呈给女皇。 正巧在这时,刚刚被冤杀的故宰相乐思晦,有个未满10岁的儿子被籍没在司农为奴,不甘心受屈辱,也告变诉冤。
第111页 女皇召见这个小崽子,问他有何事要告发。 小孩子说:“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陛下之法也为来俊臣所玩弄。陛下若不信臣所言,可择朝中清正可靠之臣,试以谋反按之,只要经来俊臣鞠问,无不承认谋反!” 武则天大惊:“竟有此事?” 她这才有所悟,想想狄仁杰不正是这种情况么?于是马上召见狄仁杰,问他:“卿为何要承认谋反?” 狄仁杰回答:“不承反,臣已死于拷掠矣!” 女皇又问:“那么,为何要作谢死表?” 狄仁杰答:“没写。” 女皇向狄仁杰出示了谢死表,经辨认笔迹,才知道是由他人冒签的。经过再三考虑,武则天最终赦免了这七人,只是统统都贬为了县令。 对于这个结局,来俊臣、武承嗣大为恼怒,一天几次坚请杀了他们这批人。但武则天终究没答应,只是说:“诏令已下,如何能返悔?” 武承嗣见无法说动老太太,只得退下,又密嘱台官联名上表,力求杀掉这七人。来俊臣则改变思路,能杀一个算一个,他上奏道:“七人之中的裴行本,叛迹已露,其罪犹重,请诛之。”徐有功当场反驳说:“明主已有再生之恩,而俊臣等却欲违背上意,执意诛杀,岂非欲置主上于无恩无信之地?” 最后还是武则天拍板:“吾意已决,众卿勿再争。” 这边刚告一段落,那边又冒出来一个。在“七人阴谋集团”中,有一个司农卿裴宣礼,他的外甥霍献可,是朝中的侍御史。这个霍御史鬼迷了心窍,非要让女皇杀了他舅舅不可。他伏阕面陈道:“陛下不杀裴宣礼,臣请死于阶前。”说罢,以头触殿阶,血流沾地。 霍献可这么做,既是为了表示“为人臣不私其亲”,企图邀宠;同时也是为了讨好武承嗣,做个远期的政治投资。至于舅舅的脑袋掉不掉,他一点儿也不心疼。 对于这种矫情到违背常理的“忠诚”,武则天心甚厌之,根本不理。但这个霍献可并不灰心,常以绿帛裹其伤,微露之于幞头之下,“冀太后见之以为忠”。 为了向上爬,连良心也不要了、脸也不要了。我们的民族中,世世代代这样的“官瘾一族”何其多也!也许是——文化不断,官迷就不绝? 这个“七人事件”,我认为,极有可能是酷吏问题的一大转折点,聪明如武则天,不可能从中没领悟到什么。酷吏们的作为,是否已超出了她的容忍限度?他们的作用,是否已从必要走向了多余?有没有必要将他们彻底剷除?这些问题,女皇已经在考虑了。 这一时期,是两股力量在交错起作用。一方面,在正直大臣的抗争下,酷吏开始受到抑制,另一方面,滥刑之风仍在蔓延。 其实,事情早在天授二年(691年)就有了微妙变化。当时御史中丞李嗣真曾上表反对告密,他说:“近来狱官单人奉命,鞠问既定,便不再覆审。刑法操于臣下,若有妄杀,陛下如何得知?且九品之官操生杀之权,不经秋官(刑部)与门下省,国家之利器转入个人之手,他日恐成大患!” 这一番话,说得武则天心动。此后,她为了遏制酷吏、挽回舆论,就採取了一个幽默办法:让酷吏去整治酷吏。 恰在此时,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勣在博州平叛时,妄杀已经反正的官民千余家的暴行被人揭了出来。当年二月,事情被查实。 好,这条倒霉的走狗就该被烹了! 武则天下令,将这个屠夫将军斩首示众。这傢伙自从迫害故太子李贤起,不知滥杀了多少无辜,现在是该还的时候了——以自己的人头来还。 将军断头之日,朝野为之鼓舞! 一个倒下去,就有人趁势而上,再揪出一个来。 有人接着告发,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勣合谋,陷害无辜,罪在不赦。武则天此次发挥了高度的政治幽默,把周兴交给了来俊臣去审。 这是两只老虎面对面。 其结果,极富有戏剧性,创造出了一个千古不灭的成语——“请君入瓮”。 周兴资歷很老,在酷吏当中官位最高,素来擅长罗织罪名,陷害无辜。他的崛起早于来俊臣,可以说是来俊臣的老师了。 来俊臣受命后,充分理解了女皇的幽默,就很正式地在下班后宴请周兴。席间,两人相谈甚欢。 忽然,来俊臣虚心向老师求教:“近来囚犯多不承认罪名,当为何法?” 周兴不知就里,大咧咧地说:“此甚易耳!取一大瓮,以炭四周烤之,令囚犯入其中,何事不承?” 来俊臣拍案道:“妙哉!” 于是他马上命人抬来一个大瓮,依周兴之法,架起木炭烤热,然后徐徐起身对周兴道:“有‘内状’要我审问老兄,请兄入此瓮!” 周兴大惊失色,吓得一个劲儿叩头伏罪。不用入了,我全招! 武则天念及周兴也还有点儿功劳吧,就没要他的命,判他流放岭南。但是,皇帝饶了他,仇家却放不过他。在流放途中,他被仇家杀死,碎尸万段。究竟是谁杀的?魔头千夫所指,死了也就死了,没人追究这事。
第112页 同年九月,那个领衔劝进的酷吏傅游艺,也被人告发,说他曾自述梦中登上湛露殿。好傢伙,做什么梦不好,做这样的梦,不是谋反是什么!结果他被逮入诏狱,受不了苦而自杀,殉了他自己一手催生的大周朝。 大约就在此时,为抚慰众望,武则天还下令,将酷吏的祖师爷——索元礼也下狱。进了制狱,自然有别的酷吏来收拾他,三下两下,就给折腾死了。 酷吏接连毙命,朝野无不拍手称快。 这一时期,史称“制狱稍衰”。但是,典型人物仅仅倒了几个,酷吏作为一个群体仍然存在并发挥着作用。尤其是来俊臣,独得女皇信任,继续作恶了多年。 那一年的八月,来俊奉命审问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这个张虔勖,就是当年跟随裴炎勒兵进宫、参预废中宗的两员大将之一(另一个是程务挺),后来被赐姓武。此次他犯了什么事,不详,只说是被人告发傲慢自得,言语不逊。 他是拥戴太后临朝的大功臣,傲慢并不奇怪,不过因为傲慢而获罪,倒是古今罕见。女皇现在不给他留一点儿情面,估计还是记着裴炎的那笔老帐呢。 张虔勖知道不好,怕自己受不了酷刑而被问成死罪,就跑到徐有功那里去自讼(坦白交代),以求公正。 来俊臣闻讯大怒,把张虔勖逮到,一款不问,就命卫士乱刀斩杀,枭首于市。而后,伪造了口供报了上去。 可怜当年可以胁迫皇帝下台的大将军,竟被一个小小法官杀鸡一样给剁了,这也是“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一例。 来俊臣再接再厉,眼里也没有了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杀起武将来毫不手软。他向左卫大将军泉献诚索贿,被拒绝,就诬告泉大将军谋反。伪造了证据,先斩后奏。可怜泉献诚,乃高丽泉男生之子,归唐后为一代名将,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其他的,还有契苾何力、黑齿常之、李多祚、李谨行等外族名将,在唐为将十多年,也都为酷吏所杀。 要是只杀几个文官,国家一时还乱不了套,但是对赫赫有名的武将大开杀戒,那纯粹就是自毁长城了。酷吏在这个问题上的恣意妄为,并没有引起武则天的警觉,其后果就是:堂堂的大周朝在对外战争中饱受屈辱、狼狈不堪。这都是后话了。 这年五月,据说武则天听了一个道士韦什方的马屁进言,为了礼尊佛教,要把大周变为弥勒净土,遂下令禁止屠宰和捕鱼虾。道士出了个佛家的主意,这也是大周的奇闻之一。 这个禁屠禁捕令意味着什么呢?就是全国军民皆不许吃肉,渔民也不能打鱼。馋肉的,还可以忍一忍,但是渔民的生计怎么办?女皇已经想不到这些了,“革命”原则超过了民生要义。这项禁令一直到八年后,才因凤阁舍人崔融的劝谏而被废止,这其间,真是苦了大周的万千臣民。 其时,左拾遗张德添了一个儿子,为了庆贺这事,他在孩子生下三天后,偷偷杀了一只羊,请同僚及好友到家里喝例行的“三朝酒”。所请的几位当中,有个叫杜肃的补阙。拾遗、补阙这两种官职都是谏官,所以杜肃和张德是同事。这本是一次范围极小的私人宴请,大家凑个热闹,吃完抹抹嘴走人,就算完事。 却不料这位杜肃先生,吃了人家的肉,也不嘴短。他趁人不备偷偷带走一块肉饼,回家后便写了告密奏表,附上肉饼作证据,上呈武则天。 第二天,武则天临朝,把张德叫到前面来问话:“听说爱卿生了儿子,向你贺喜啊!”张德赶忙拜谢。武则天接着就问:“请客的肉是从何处得来?” 这一问,把张德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叩头伏罪。 武则天说:“朕禁屠宰,但红白喜事的宴请并不限制,此乃人之常情。惟爱卿今后若再宴客,对客人也须有所选择!”说完,拿出了杜肃的奏疏给张德看。 杜肃顿感羞愧万分,满朝文武也都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唾沫。 狄仁杰获救,杜大人受辱,这种种迹象都表明:风向已有所变化!众臣受到鼓舞,掀起了第二次反酷吏的舆论攻势。 同月,万年县主簿徐坚上疏,痛陈死刑覆按制度(即死刑覆核)遭破坏之弊,他说:“《周礼》上有审案‘五听’之道,今亦有三次覆奏方能定案之令,而今敕令审谋反案者,陛下仅遣使者去查问后,即可处斩。此极不妥!人命至重,死不再生,万一蒙冤,只能饮泣吞声;合族受累,欲诉无路!此不足肃奸逆而明典刑,只能助长酷吏福威,令天下臣民生疑惧。臣万望禁绝此种处分,还是依法覆奏为妥。” 右补阙朱敬也在这时候上疏,他提出:严刑是为了禁异议,现革命已成,众心已定,就应该绝酷吏、省刑罚。 朱敬是望族出身,“倜傥重节义,早以辞学知名”。他的奏疏写得特别透彻,用了汉高祖“马上得天下,礼仪治天下”的典故,劝女皇抛弃那害人不浅的法家思想。他说,用严刑固然好,否则平息不了暴乱;但是,路走远了就没有好的足迹,琴弹快了就没有悦耳的和声。昨日之善政,很可能成为今日之恶政,还望陛下详察。 看了这篇充满辩证法的奏疏,武则天大为赞赏,赏了朱敬三百段丝帛。对他的意见也基本採纳。史籍上记载,自此之后“制狱稍衰”。
第113页 紧跟着,侍御史周炬也上疏,直指酷刑之非。他说:“刑官常以酷刑待囚犯,无所不用其极。囚犯之所以承认罪名,因其既非木石,且救目前,苟求暂时不死而已。臣窃听舆情,皆称天下太平,何苦须反?难道被告尽是英雄,皆欲为帝王耶?只不过不胜虐待而自诬罢了!” 他还把批评矛头直指女皇:“今满朝文武屏息而不安,皆以为陛下朝与之密、夕与之仇,不可保也!”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君主,怎么伺候?他提出希望说,“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愿陛下缓刑用仁,天下幸甚!” 这几人敢说话的人,有一些共同特点:一是地位身份都不高,不过是谏官而已,并非朝廷重臣;二是他们讲的都是常识、常理,并非精深的哲理高论;三是其中有两人都引用了秦用严刑而速亡的典故。 三个人的话,发生了作用,说动了女皇。使她终于发生了一些转变,不至于成为歷史上的“女秦始皇”。 这段歷史,现在读来颇令人感慨。在古代的皇权制度下,人君虽然独裁,但是进言和纳谏的途径是畅通的。只要是官员,不论职务高低(有时甚至白丁也可以),都可对国家大政方针提意见;而且是随时提、君主随时就可以听得到。这多少能够纠正独裁政治中的偏差。 进入现代以后,政治体制从整体上有了进步,君主变成了共和,一人独裁的事是不常有了;但下情上达的直接渠道同时也取消了。下级官员一般不得越级谈问题,更何论谈国家大事?政府没有了保障直接提意见的运作系统,官员们也无法随时随地提意见。整个国家机构的纠错功能,远远落后于古代。 我的第二个感慨是:君主所出的偏差,往往犯的都是常识性的错误。在政治旋涡中混了多年的武则天,难道不知道苛政失人心么?但是一旦坐到了高位之上,就耳也不聪、目也不明了,把绝大部分臣民视为潜在的谋反者。 正如周炬所说,无论是臣还是民,都以平安为人生目的。和平年代里,哪来那么多的图谋造反之人。统治者的过度警觉,根源还是对自己统治合法性的不自信。这在各个方面都能表现出来。比如,大周朝固然伟大,难道非要把它的母体大唐说成是万恶的,才能显出当今之伟大来么? 这几个小人物的忠告,终于使武则天有所转变。她决心对酷吏加以限制,派出了监察御史严善思去按问那些告密的人。严御史素以公直敢言着称,经他追查审问,竟查出有850多个告密者所告的事,纯粹是虚构的。 这些诬陷者自然都受到了严厉惩处。这以后,罗织之党为之不振,再不敢肆无忌惮了。 这一年里,万人切齿的酷吏又倒了几个。来俊臣因贪污被贬为同州(今陕西大荔县)参军。王弘义被判流放琼州,在半路诈称有敕令追还,偷偷跑回来,被人发觉,当场杖毙。侯思止也因违反法令被李昭德举报,女皇下令,将这个连“官话”都说不标准的傢伙在朝堂上活活杖杀。 但是女皇稍有回心转意,并不等于从此就春风化雨了。在两股势力的胶着状态中,恶势力仍然以惯性作用在前行。 就在长寿二年(694年)的二月,一场大屠杀骤然爆发。事起有人告发“岭南流人谋逆”,所谓“流人”,就是正在服流刑的官员或者犯人家属。 这件事,是谁告的?告的是什么阴谋?正史上并无记载。但有人考证,这事与补阙李秦授有关,因为他曾经上奏说:“陛下自登极,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亲人家族流放于外。据臣估计,有数万人。如一旦同心,招集为逆,出陛下不意,臣恐怕社稷必危。今有谶言曰:‘代武者刘。’刘者,流也。陛下不杀此辈,臣恐为祸深也!”(《通鑑考异》) 这纯粹是诛心之论,有罪推定,根本没有事实。据说武则天深信谶讳,看了这道奏疏,不由不信,连夜召见了李秦授,把他提为考功员外郎。 紧接着,女皇就派出了使者,分赴剑南、黔中、安南、岭南等六道,手持“墨敕”(女皇直接发出的公文),名为去安慰流人,实为相机杀之。——这就是有名的“六道使”。 最先出发的是司刑评事万国俊,以代理监察御史身份前往广州。女皇授权给他“若得反状,便许斩决”。这个授权,简直是无限授权,只要一经授予,哪还有不杀人的? 万国俊领会到其中奥妙,到了广州,就将流人集中起来置于“别所”,假传圣旨,赐令自尽。流人皆号哭,称冤不服。万国俊就将他们都赶到水滨,挨个儿杀死,一时间三百余人同时毙命! 而后,他伪造了谋反状上呈,说:“诸流人都有怨恨,若不追究,为变不远。” 这也是推论,但是女皇深信之,为嘉奖万国俊杀人有功,特将他提拔为侍御史。 接着,“六道使”中的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等人也陆续到各地审查流人。 这些官员都是小官,此次执行任务只是暂代一下监察御史职,因此个个升官心切,看到万国俊杀人如此之多,居然得了恩赏,便也都放开手来杀。据说刘光业杀了700人,王德寿杀了500人,其余也都有滥杀,最少的也在百人以上。另外,不光是因反对“革命”的流人遭此一劫,连一些早年的流人也未能倖免。
第114页 此次“六道使”之祸,估计共杀了2000人之多。万国俊首开恶例,连走过场的审问都略去了,一纸矫诏就几百几百地杀人,这在和平时期真是骇人听闻。 但是,目前的时势毕竟是不同了,六道使的残暴很快被人揭发。武则天一下被点醒了,知道这又是酷吏们在杀人邀功,不禁有了悔意,便另外派了使者去各道安抚侥倖逃生的流人,公开承认六道使的做法酷暴之极。并下令将他们全部用枷锁枷起来,押解到各道他们滥杀的地方处斩,以慰亡灵。倖存的流人,则允许他们统统返回故乡。 这个惨痛的事件,若追究源头的责任,女皇将责无旁贷。她授权从重从快杀人,连覆按的手续都免掉了,焉能不出冤案?专政机器,只要一放松制约,它本身就有自行滥权的倾向,歷史的实践已屡试不爽,这跟具体执行人员忠诚不忠诚没有关系。 到此为止,酷吏作为一个集团,已经被武则天杀的杀、贬的贬,势力大大地削弱了。惟有来俊臣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独享恩宠,始终没有倒。他在革命后,一直猖獗了7年。此人既贪且淫,不光是喜欢受贿,还酷爱美色。只要知道官民家中有姿色出众的妻妾,就要设法搞到手。或者是出面强索,或者是罗织夫家的罪名,把丈夫抓了,再抢人家老婆。 只要他相中的女人,他都志在必得,不管人家的丈夫官有多大。 后来到了万岁天通年间,监察御史纪履忠忍无可忍,上疏弹劾当时已是御史中丞的来俊臣“五大罪状”:一曰专权擅国;二曰谋害良善;三曰赃贿贪浊;四曰失义背礼;五曰淫昏狼戾。他认为,来俊臣罪恶滔天,合该下狱处死。 武则天没有採纳,对来俊臣纵容依旧。她这时仍护着这个着名酷吏的原因,可能是考虑:手中总要有一把刀吧。 但是来俊臣却没有什么深谋远虑,他不能理解女皇总体考虑,只以为自己地位稳固,恩宠不衰,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到万岁天通二年(697年)六月,这个酷吏利令智昏,竟然想诬告武氏诸王、太平公主和女皇新物色到的情人张易之和张昌宗,同时又诬陷皇嗣李旦和废帝庐陵王李显,说他们勾结南、北衙共同谋反! 这南衙,指的是中央机关和京都卫军;北衙,指的是北门禁军。 看看他告了一批什么人? 除了两个皇子之外,其他都是与武则天关系最密切的人,是组成大周政权金字塔尖的人与机构。他们要是都想反,大周还能是大周么? 从逻辑上说,皇帝只能有一个,如果掀掉武则天,他们绝大多数人的地位也未见得能比现在更高。那么他们谋反,所图何为? 南衙,北衙,都是武则天全力控制的部门,两个不成气器的皇子能否勾结得上,武则天的心里能没数吗? 来俊臣由于长期得宠,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渐渐形成了权力幻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倒。在此次发动攻击之前,竟没有掂一掂自己与对手的分量,犯了“疏不间亲”的大忌。 ——狗,永远不要想去取代主人! 如果他没有这一击,其命运也许能与大周相始终;但只要一出手,就等于自己往无底深渊里纵身跃下。 可嘆的是:恶人,永远也掌握不了科学的世界观。 来俊臣的这个举动,使得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大为惶恐,他们是亲眼见过这条恶狗是怎么咬人的。过去咬咬李唐旧臣和无关紧要之人,倒也好玩,今天居然要咬到女皇至亲的身上来了,这还得了! 他们深知,老太太喜怒无常、威福莫测,万一听了来俊臣的谗言,他们这金枝玉叶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于是武氏诸王和太平公主这两股势力联起手来,共同检举来俊臣的种种不法行为,轻而易举就把他弄到监狱里去了。 入瓮之鳖,还有何能?酷吏再酷也是肉身,一用刑,照样也是顶不住的。很快,有司就审结,拿出了意见:应处以极刑! 武则天对这把曾经用过的刀子,犹存怜惜之心,想保下他的一条命。判决奏疏上去,三日没有批出来。宰相王及善进谏道:“俊臣凶狡贪暴,国之元恶,不去之,必动摇朝廷。”但武则天还是犹豫。 这天,武则天在宫苑中游玩,为她牵马的,恰是另一位宰相吉顼(读xu)。 吉顼是洛州河南人,身长七尺,高大魁梧,为人“刻毒敢言”,在大周时期是个功过参半的人物。他同样也名列酷吏,据说为巴结武承嗣,把自己的两个妹妹也白送了,但是另一方面,也做过一些很明智的事。 武则天就在马上问他朝中的事,吉顼说:“外臣只是奇怪,判决来俊臣的奏疏为何还不发下?” 女皇说:“俊臣有功于国,朕正在考虑。” 吉顼一听,就来了劲儿,话说得无比刻毒:“俊臣聚结不逞之徒,诬陷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如此国贼,有何可惜!” 几句话,掷地叮叮噹噹响! 武则天被他说动,终于批准把来俊臣处死。 这个来俊臣,可称大周朝第一酷吏。他过去当过响马、入过狱,因缘际会,被武则天看中,做了官。在20年的酷吏生涯中,他似乎与所有的官员和皇亲有仇,冤杀了大小官员近2000名,灭族1057家,杀掉的人总计有好几万。其中,有李氏宗室的亲王、郡王、国公、郡主、县主等几十人,还有宰相5名,大将军十几名……
第115页 汉语里“血债纍纍”这个词,只有他来顶着才是最贴切的。 此外,来俊臣还娶了十多个官员的女眷,都是官员们的老婆、小妾、妹妹、女儿、孙。抢了人还不够,还要这些官员们拿钱来养活她们。 变态魔头终于就戮,人心怎能不大快! 行刑这一天,脑袋刚砍下来,仇家们就扑上去,争着咬来俊臣的肉,挖其眼珠,剥其面皮,剖其心肝,须臾之间一抢而空! 武则天为收拢人心,立刻下诏,歷数来俊臣的罪恶,并说“本应加灭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现准籍没其家”。 士民奔走相告,相贺于路,都说:“自今眠者,背始贴席矣!”——可算能睡上个安稳觉了! 唐周时期的酷吏史,以来俊臣的被诛为标志,可以说是渐渐落下帷幕了。 但是,若追究酷吏产生的源头,武则天罪无可逃!正如《新唐书*酷吏传》所言:“吏非敢酷,时诱之为酷”。 武则天要“革命”,要巩固政权,就纵容酷吏滥杀,以震慑异己。现在政权巩固了,她为安抚人心,就诿过于酷吏。 她可不是天真少女。这些权术,她全懂。 当然,我们也不妨把她想得好一些:有些情况她不了解。 至于她和秦始皇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还没把事情做绝。 恶狗一群,是她自己动手收拾掉的。 女皇有经验,她知道身后名声的重要,也知道该如何作秀。于是,在来俊臣被灭掉后,就有了一场戏。 武则天对侍臣说了一番话,算是对自唐至周的酷吏史做了一个总结。 她问大家:“以往,来俊臣等审理制狱的案件,下狱的朝臣互相牵连,都承认自己是反逆。国法昭昭,朕如何能干预?这中间,朕也疑有冤枉滥刑,派了近臣到狱中去亲自查问,但犯人们的手状,都承认有罪。自来俊臣死后,就听不到有谋反之事了,那么以前已受戮者,岂不是有冤枉的了?” 夏官侍郎姚崇过去曾在刑部干过,知道里面的猫腻,便对奏:“自垂拱以来,被告家破人亡的,都系冤枉自诬。告密者因此而立功,天下号为‘罗织’,甚于汉朝党锢之祸。陛下派近臣到狱中查问,但近臣自身也难保,又怎敢动摇原案?被问之人若要翻案,又恐遭毒手。今全赖天佑,陛下有所悟,诛杀奸人,合朝安定。自今以后,臣以一门百口性命,担保现在内外官吏再无反者。恳求陛下再收到告状,只管收存,不须再追查。若以后发现证据,真有人谋反,我甘受知而不告之罪。” 姚崇,字元之,原名元崇,陕州硖石(今河南陕县)人。他在贞观年间应举,从濮州司仓干起,升至夏官郎中。到大周时契丹袭扰河北,姚崇剖析军情,应对如流,武则天奇之,遂将他提拔为夏官侍郎。 这个人,既才干超群、又忠于女皇,註定了是大周朝的栋樑人物。 姚崇这次对武则天的批评,一点儿没留情面,但武则天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大悦,说:“以前宰相都顺成其事,陷朕为滥刑之主。闻卿所言,深合朕心!”(《资治通鑑》) 读史,常令人感慨:什么叫天理?没有。 政策变了,在上者说话的调子也就变了——以前的宰相,想要不“顺成其事”,谁敢呢? 32、生在帝王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大周拨乱反正,朝臣们算是解放了,但是李唐皇子皇孙们的“接受改造”还未有穷期。 说来难以置信,华夏民族最堂皇的一个朝代——“唐”的名字,有那么十几年的时间,竟然是“反革命”的文化符号,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李唐旧臣,毕竟还可以洗心革面,或者忍耐一下耻食周粟;而李唐的金枝玉叶们则全无这个出路了,自身的血统怎么能改变?该着死的,跑不掉;侥倖未死的,也成了大周朝身份最可怜、处境最危险的一小批人。 当革命后的情势稳定下来后,为安抚人心而保留的皇嗣李旦,地位就更加无足轻重了。长寿二年(693年)的元旦,女皇按例在“万象神宫”(明堂)祭祖,她本人为“首献”,也就是带领一批人第一轮拜祭,而“亚献”(第二轮)却没像以往那样安排皇嗣,而是安排了魏王武承嗣,“终献”(第三轮)则由梁王武三思主持。 可怜的正宗嫡子,现在却几乎等于“后娘养的”了。 皇嗣的地位被边缘化了不算,还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史载,女皇有个很受宠信的户婢叫团儿,这女子大概也看准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真理,竟然要主动献身于皇嗣,也想捞个皇嗣妃当一当。 皇嗣是有老婆有孩儿的人,没同意。可能是他正统观念较强,也可能是怕惹是非。 团儿被拒,恼羞成怒,就做了木偶偷偷摸摸埋在皇嗣的两个妃子刘氏和窦氏的宫中,然后在元旦这天去诬告,说二妃使用“厌胜”之术,诅咒女皇。 两个妃子根本不知内情,第二天去嘉豫殿朝见女皇,从此就一去不復返,被女皇下令杀死,埋在了宫里,具体地点在哪儿无从得知。 皇嗣知道老妈这是做给他看的,心中畏惧,很怕祸及自己,就强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举止如常。
第116页 团儿学酷吏学得挺像样子,一击得手,大为得意,还想继续陷害皇嗣。幸亏有人举报了她诬陷的事,才引起女皇警觉,将这个没出息的女流氓给杀了。 从血缘上来说,皇嗣之贵,应该仅次于女皇,可是他眼下连老婆都保护不了。不止如此,祸端还延及窦妃的家里人,窦妃的老妈庞氏因为惧祸,晚上偷偷摸摸地祈祷,结果被家奴告密,被判处斩刑。多亏窦妃的兄弟向徐有功诉冤,徐有功据理力争,才得免死,母子四人一道被判了流刑。徐有功本人也因这个案件得罪了女皇,被除名。 两个月后,又有更兇险的事发生了,前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因私谒李旦,竟然被腰斩。 唐代法定的死刑处置方式,一般是斩首和绞刑,腰斩并不多见。由于採用此法,犯人所受的痛苦更甚,所以一般多用于罪大恶极者。女皇此举,就是要震慑百官:看谁还敢跟皇嗣勾搭! 自武则天临朝听制以来,李旦无论是当皇帝还是退居皇嗣,实际上都形同软禁。这一来,就更是这样雪上加霜,公卿以下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探望他。李旦与朝中文武官员的联繫通道,完全被切断,平常只有一些太常乐工在他身边。 皇家的显赫,那只是平民的想像,李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如笼中的鹦鹉——鹦鹉起码还有言说的自由! 李旦的五个儿子,原本和武氏族子侄一样封王开府,就在二妃被害后,全部被降为郡王,女儿也一律降封为县主。女皇还把他们召还“入阁”,随父幽于深宫。据说看管得极为严厉,想到庭院里去散一散步,也是不成的。 那一年,皇嗣的长子李成器15岁,三子李隆基、也就是后来的唐玄宗,才9岁。 这个可怜的李旦,从当上皇帝那天起,就失去了自由,一直到后来的圣歷二年(699年),他将皇位继承权交给了三哥废帝,受封为相王,才有了一点点自由。这一段时光,是从他22岁起,到37岁止,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慄! 在宗室里面,惟有李千里的脑筋活络,知道武则天好哪一口,千方百计地讨好,让自己的儿子也跟着大伙献“符瑞”。 这世界总是小人活得好些。为何?因为人之弱点,本无区别。不光昏庸的上级喜欢小人,就是英明的上级也喜欢。女皇对他,果然“稍见亲近”。 加之李千里只是郁林县侯,任的又是闲职,地位不重要,女皇也就放了他一马,成了例外。后来,此人在唐室匡復时起了作用,据说有如汉代的陈平、周勃,因而被封为成王、授左金吾卫大将军。 史官不能原谅他一度丧失原则,故而对他评价不高。但他的墓志铭却称:他虽然承蒙“稍见亲近”,却心怀復兴大业,在建言献计之际,为保存大唐余脉起了作用。唐之大业未沦,全赖他这一忍。所以对他的盖棺定论,是“圣期千载,功业一匡”(《成王千里墓志铭》)。 这我们就无话可说了:歷史怎么打扮都行,关键在是谁来打扮。 李千里肯定没有那么伟大。不过,皇嗣李旦岌岌可危之时,也确实有人捨生忘死起而维护。这人却不是金枝玉叶。 当初裴匪躬、范云仙因私谒皇嗣被腰斩后,皇嗣遭软禁,唯有一帮太常寺乐工(史称“工人”)在其左右。这时候,武承嗣认为夺嫡的时机已到,就唆使人诬告皇嗣“潜有异谋”。武则天很警觉,叫来俊臣审讯皇嗣的左右。 来俊臣求之不得,立刻用上了酷刑,皇嗣的左右开始不承认,但不胜拷打之惨毒,都想自诬参预了皇嗣谋反,以求解脱。 惟有太常乐工安金藏性格刚直,不忍看到皇嗣被害,大唿:“若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随即拿佩刀自剖其胸,五脏迸出,流血遍地,气绝而扑! 来俊臣几十年来所逼死的人何止千百,但如此刚烈之举,却是闻所未闻,一时竟张皇失措。 有人见状,立刻飞报女皇。 武则天闻之,感到十分震撼,连忙下令用轿子把安金藏抬进宫里,派太医抢救,为其收纳五脏,以桑白皮为线缝合,敷之以药。一夜过去,安金藏方得甦醒。 女皇颇不心安,亲临探视。安金藏动弹不得,女皇就令他一概免礼,并感嘆道:“吾子不能自明(我儿子自己解释不清),使汝至此!” 随后,她传令来俊臣停止审讯,并将诸人释放。 武则天见一个平民的反应都如此激烈,心知对皇嗣不能再逼迫了。史载“睿宗由是免难”。 仗义执言的“工人”安金藏,在后来唐玄宗即位后当上了大官。玄宗追思早年安金藏的忠烈之举,授予他右骁卫将军,并下诏褒扬,令史官编撰其事。开元二十年(732年),又封他为代国公,后以寿终,赐兵部尚书。 由此,安金藏成为中国古代最成功的一位工人。 顺带提一句:安金藏先生的墓至今仍存,就在陕西永寿县监军镇的永安村。该村村民皆姓安,自称是安金藏的后裔。 在对待旧唐势力方面,武则天很懂得分清主次矛盾。她把李唐宗室的枝蔓差不多都削去了,留了自己生的几支族系,也都死死地看守住,局面就变得可控了。相对而言,对大臣的控制便不妨放松一些——臣下没有了其他的偶像可以尊崇,就只能忠于现在的最高统治者了。
第117页 武则天熟读经史,又曾亲炙太宗的施政之风,她在建立了大周的权威之后,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人来治国。但是由于政治上过度敏感和偏爱法家手段,结果导致朝中佞人与贤臣并立的复杂局面。 正邪两股势力此消彼长,颇不平静。 革命后不久,两股力量的翘翘板就开始起伏。武则天先后干掉或拿掉了四拨宰相,即岑长倩、格辅元等一拨,乐思晦一拨、狄仁杰、裴行本等一拨,李游道、袁志弘等一拨。最后,又起用了李昭德和娄师德等一批干练之臣,做为行政骨干。 娄师德的浮出水面,也是大周的一大幸事。他的名字在本书前面已经出现过,就是在李敬玄被吐蕃重创后,出头收拢散卒御敌,又受命“宣谕”、一番话把吐蕃大军给说退了的那位。 娄师德,字宗仁,是郑州原武(今河南原武西)人,自幼才思敏捷,年及弱冠就中了进士,授江都(今江苏扬州)县尉。从军的那年,他是监察御史,虽是文官,却应“勐士诏”投笔从戎。 这是个奇才,文武两手都硬,可比以前的裴行俭和刘仁轨。武则天曾一度干脆就把他当武将用,任命他为左金吾将军兼丰州都督。 自此,李昭德、狄仁杰、娄师德相继受到重用,使大周的朝政稍稍有了点儿样子。 这三人,在史上各有逸闻,可见出当时风采。 先说李昭德。武则天在“革命”前后迷上了“符瑞”,就是上天降下的吉祥物,喜拍马屁的人也就投其所好。当时有人献白石一块,上有赤色纹路。百官不解,问此石有何来头?献石者说:“此石赤心。”李昭德素来痛恨阿谀,不禁大怒:“此石赤心,别的石头皆欲造反么?”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连女皇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又有人献乌龟一只,背上书有“天子万万年”几字,也称是祥瑞,天生就有字的。这种小把戏,君与臣一般都心照不宣,大家图个乐呵也就得了。但李昭德不听邪,找来刀子刮。那字原来是红漆写的, 一刮就掉。李昭德说:“此乃欺君,请予严处。”武则天也不好说什么,便说:“此人亦无噁心,就放他去吧。”献龟人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再说狄仁杰,前面我们说过,他在任豫州刺史时,收拾越王造反后的烂摊子,曾经谴责过跋扈扰民的行军元帅张光辅,被张光辅告了一状,结果被贬为洛州司马。 那次平定叛乱,张光辅是功臣,武则天处分了狄仁杰,是给张光辅一个面子。但是女皇对狄仁杰印象极好,到天授二年九月,就把他提拔起来做地官(户部)侍郎。这是狄仁杰第一次拜相。武则天觉得前次贬他有些过分,想安慰一下他,就问:“卿在汝南,颇有政声,卿欲知是谁害你么?” 狄仁杰心里明白,但是却拜谢道:“陛下以为臣有过,臣当改过自新;陛下知晓以大义 臣无过,乃臣之大幸。臣不愿知那人的名字。” 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武则天听了大为赞赏。 “七人案”后,狄仁杰再次被贬,为彭泽县令,从总理直贬为县长。武承嗣曾多次奏请把他杀了算了,但武则天就是不允。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十月,契丹攻陷冀州(今河北临漳),河北震动。为了稳定局势,武则天起用狄仁杰为与冀州相邻的魏州(今河北大名)刺史。狄仁杰到职后,一改前任刺史把四乡百姓驱赶人城、充当防守力量的作法,让百姓全部回家去耕作,先解决民生问题。 百姓为之大悦。契丹部闻之,也颇受震动,自动撤军了。当地百姓感念狄公,,为他立了碑以记恩惠。不久,狄仁杰又升为幽州都督。 狄仁杰的声望因此而鹊起,武则天更是激赏,特赐他紫袍、龟带,还亲手在紫袍上写了“敷政木,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十二个金字,期望甚殷。 果然,到了神功元年(697年)十月,狄仁杰被召回,官拜鸾台(门下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纳言,再次做了宰相,成为辅佐武则天的一代名相。 狄仁杰在高宗时,曾任大理丞,为官刚正廉明,执法不阿。这个经歷,甚至使他于后世扬名欧洲。 在近代,荷兰汉学大师高罗佩以狄仁杰的事迹为蓝本,写了侦探小说《狄公案》,风靡欧洲。 这个事,在这里多说两句。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高罗佩”是他来中国后取的名字。他1910年出生于荷兰,从小就对中国事物感兴趣。后进入当时荷兰的汉学中心莱顿大学,专攻中文与法律,经过一番苦读,通晓了包括中文、日文、藏文、梵文在内的15种语言。 1935年,此君进入荷兰外交界供职,1943年任荷兰流亡政府驻重庆使馆一秘。后来,娶了一位22岁的中国女士——使馆女秘书。 在重庆,高罗佩读到一本清初的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爱不释手。把玩之余,索性用英文译了出来,出版后大受欧洲欢迎,这就是早期的《狄公案》。 1952年,高罗佩又到荷兰驻印度大使馆任参事,在那里,他以《狄仁杰奇案》为书名,用中文把原作改写成章回体小说,在新加坡出版。小说共有52回。西方人用中文写章回体小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
第118页 从1954年至1967年,他又用英文撰写了十几个同类题材的中短篇小说,编成了一部百余万字的宏篇巨制———《狄公案》。 《狄公案》的英文名字是《judge dee》,直译为《狄法官》,出版后立即征服了西方读者,“judge dee”(狄公)从此成为欧洲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的福尔摩斯”。 再说娄师德,此公的境界和处世方法,又要高出前面两位,在史上以忍让出名。其弟曾任代州(今山西代县)刺史,将要赴任时,娄师德问他:“我位登宰相,你又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嫉也,将何以自免?”其弟跪下说:“如今虽有人唾我面,我拭之而已。” 这个回答本不为错,但娄师德却面有忧色:“此所以为我忧也!人唾汝面,怒汝也;汝拭之,乃逆其意,更加重其怒。应是,唾,不拭自干,当笑而受之。”(见《资治通鑑》) 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来歷。娄师德可谓吃透了中国官场“树大招风”的规律,考虑得万无一失。性格决定命运,正因为这种谨慎,他才能在大周时期,始终受到武则天的信任。 他最有风趣的几件逸闻 ,都涉及到吃饭的问题。娄师德在任监察御史时,正是武则天禁屠令已下。一次他到陕县视察,吃饭的时候厨子给他端上了羊肉,娄师德责问:“何为有此?”厨子说:“豺狼咬死了羊。”娄师德心知肚明,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幽默:“这豺很懂事啊。”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了鲙鱼。再问,厨子又答:“豺咬死了鱼。” 见这谎撒得太拙劣,娄师德便叱道:“智短汉,何不说是水獭?” (《古今笑史》) 据《朝野佥载》记载,娄师德任兵部尚书时,曾巡视并州(治晋阳。入境后,附近一带的县吏都来迎接并随行。中午到了驿站,娄师德怕人多打扰,就让大家在一起吃饭。娄师德见自己吃的是精米饭,别人的却是糙米饭,便把驿吏叫来,责备道:“汝何为两种待客?”驿吏惶恐,答道:“遍寻浙米不得,死罪。”娄师德便说:“同食,亦復何损。”便换了黑米饭和大家一起吃。 娄师德到梁州(今陕西汉中)考查屯田,有一与他同乡同姓的人因犯罪,都督许钦明准备杀之以儆效尤。那人便来见娄师德,请他说情。娄师德说:“犯国法,师德当家儿子,亦不能舍,何况你。” 第二天宴会上,娄师德对许钦明说:“听说有一人犯国法,说是师德乡里,师德实不识,但与其父为小儿时共牧牛耳,都督莫以师德而宽国家法。” 许钦明立即让人给那个人去了刑具,带到厅堂。娄师德见了那老乡,斥道:“汝辞父娘,求觅官职,不能谨洁,奈何?”说罢,拿了一盘饼给他,说:“吃吧,作个饱死鬼去!”许钦明经过权衡,最终还是开释了那人。 娄师德善于举谏人才,狄仁杰在当宰相之前,娄师德曾在武则天面前极力推荐他,但狄仁杰对此事却一无所知。武则天便问狄仁杰:“师德贤乎?”狄仁杰只觉得娄师德作为一个将才还行,就说:“为将谨守,贤则不知也。”武则天又问:“知人乎?”狄仁杰说:“臣曾与他同僚,未闻其知人也。”武则天笑道:“朕用卿,师德荐也,诚知人矣。” 女皇随手拿出以往娄师德推荐狄仁杰的奏章,让狄仁杰看。狄仁杰看后,十分惭愧,嘆道:“娄公盛德,我为所容乃不知,吾不及他远矣!”(《新唐书*娄师德传》) 三人中,比较有争议的是李昭德,结局不好的也是他。他虽然敢于直言,顶住了诸武的压力,但是对下却过于专擅,引起很多中下级官僚的不满。武则天自唐至周,对执政大臣的使用向来控制得很严,李昭德能在女皇眼皮底下成为一位权臣,也堪称是奇人了。 但李昭德的结局却很惨! 这宰相,真不好当啊。 据史家推论,李昭德的失势应在延载元年(694年)左右,前鲁王府功曹参军丘愔参了李昭德一本,说他专权擅事。 然而,在武则天这样个强势君主的手下,就是专权又能专到哪里去? 在众人心目中形成李昭德专权的原因,有人做过分析。 一是他树大招风。武则天一度对他极端信任,超过了对武氏诸王的倚重,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 二是他锋芒太露。当时罗织正盛,大多数官员为之侧足,而李昭德独独敢挑战歪风邪气,比方在殿外杖杀王庆之、堂上奏责来俊臣、当众嘲笑侯思止、怒斥所谓“赤心石头”等,都是惹祸之举。众人不敢挑战诸武,让他一人去斗,结果嫉恨都集于他一身。 三是欠缺城府,说话伤人。一次李昭德和娄师德一同上朝。按礼数,两位宰相要并排走,但娄师德体肥胖、行动缓慢,李昭德久等他也不上来,便怒骂:“被田舍夫拖了腿!” 田舍夫,唐时的口语“乡巴佬”也。 好在娄师德脾气好,一句幽默应对了过去:“吾不田舍,復在何人?”(《新唐书?娄师德传》) 娄师德与李昭德可说是平起平坐,且又年长,李昭德尚且如此不敬,那么他对其余人则可想而知。
第119页 丘愔在参他的奏疏中,说李昭德“性好凌轹,气负刚强”,也就是欺负同僚和下属,是抓住了要点。 这份奏疏中写得汪洋恣肆,应该说是好手笔:“陛下天授已前,万机独断,发命皆中,举事无遗,公卿百僚,具职而已。自长寿已来,厌怠细政,委任昭德,使掌机权。然其干济小才,不堪军国大用。直以性好凌轹,气负刚强,盲聋下人,刍狗同列,刻薄庆赏,矫枉宪章,国家所赖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声威翕赫,日已炽盛。臣近于南台见敕日,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张,不可胜数。” 这一大段,总的就是说,相权已经压倒了皇权。这是典型的攻心战术——你怕什么我就说什么。 自古以来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除了昏君,稍有想法的君主,都不能容忍有个权利比自己还大的权臣在眼前晃。 接下来,奏疏更是危言耸听,把李昭德比前代篡逆之臣:“书曰: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汉光武将宠庞萌,可以託孤,卒为戎首。魏明帝期司马懿以安国,竟肆奸回。夫小家治生,有千百之资,将以托人,尚忧失授。况兼天下之重,而可轻忽委任者乎!今昭德作福专威,横绝朝野,爱憎与夺,旁若无人。陛下恩遇至深,蔽过甚厚。臣闻蚁穴坏堤,针芒写气,涓涓不绝,必成江河。履霜坚冰,须防其渐,权重一去,收之极难。” 这文章写的,说理严密,针针见血,不由武则天不动容。 紧接着,又有长上果毅邓注,写了《石论》数千言,描述李昭德专权之状。凤阁舍人逄弘敏把它拿来,向女皇帝奏上。武则天看了,对纳言姚璹说:“昭德身为内史,备荷殊荣,诚如所言,实负于国!” 谗言只要打在领导的软肋上,没有不起作用的! 史载“太后由是恶昭德”。 延载元年(694年)九月,李昭德被贬为南宾县尉。南宾县辖属钦州,在唐时是瘴疠之地。随后,又追论为免死流放,连官员资格都被剥夺了。 李昭德在那个蛮荒之地徘徊时,不知总结出教训来没有?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在中国,想不搞好人际关系就把事情做好的,难! 与此同时,他的老对头来俊臣也因受贿被贬出京都。后人有言:假若李、来二臣如此客死他乡,也不失为善终的结局,但两年后,女皇觉得还是离不开这二人,便把他们召回京都,任命李昭德为监察御史、来俊臣为司僕少卿。 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冤家! 据说,李昭德这次发现了来俊臣比以前更为严重的索贿罪证,正欲告发,却被来俊臣先下了手。 来俊臣与李昭德的另一仇人秋官侍郎皇甫文备联手,诬告李昭德谋反,先把李昭德打入了大狱。李昭德的最后厄运,就此铸成。 不过,来俊臣螳螂捕蝉,最后也难逃一劫。正是由于这次得手,让他利令智昏,才起意要以同样手法除掉武氏诸王。他与心腹密谋,欲以武承嗣逼抢民女为妾之事发难,告发武氏诸王意欲谋反。不料,他的心腹之一卫遂忠,却将此事密报给了武承嗣。 武氏诸王于是成了那只最后的黄雀,他们先发制人,指使司刑卿杜景俭和内史王及善等几位朝臣,上表女皇,揭发来俊臣贪贿事实,要求对来俊臣处以极刑。 一下子要干掉两员能臣,武则天着实定夺不下。在一段时间里,她寝食不安,情绪波动,对处李昭德和来俊臣以极刑的奏表迟迟未予敕许。 女皇这时向一个人徵询了意见。这个人,就是在后世名声甚大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是高宗时宰相上官仪的孙女。前面已经讲过,麟德元年(664年),上官仪因替高宗起草废后诏书,被武后所杀,家族籍没。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同被配没掖庭。 上官婉儿14岁的时候,出落得花容月貌,且文採过人。仪凤二年(677年),武则天召见了上官婉儿,当场命题作文。婉儿须臾而成,不仅文辞华美,且书法也极好。武则天大悦,免其奴婢身份,令其掌管宫中诏命。此后,武则天所下制诰,多出于上官婉儿的手笔。 虽是政敌的孙女,武则天却将上官婉儿倚为心腹。她对上官婉儿说:李、来二臣都是可用之材,杀之令我有切肤之痛,然不杀又不足以平众心。我怕杀错人,如何能知谁该杀、谁不该杀。 上官婉儿说:难矣!群臣评议人物,向来众口不一,真伪莫辨。 据说,女皇沉吟良久,才说:或许惟有将二人弃市,百姓面对尸首,好恶自然不同,孰好孰坏任由百姓去定评吧。 于是就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赴刑场的戏剧性场面。 时逢六月炎夏,大雨如注,洛阳百姓在雷鸣电闪中观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酷吏来俊臣的死刑。李、来二人死前始终怒目相向,假如不是含着口枚,怕也是要互骂着一块儿踏入地府。 老百姓的反应如何呢?史载:“是日大雨,士庶莫不痛昭德而庆俊臣也。相谓曰:‘今日天雨,可谓一悲一喜矣。’” 惜哉!敢讲真话、敢抗上的直臣李昭德,就这样与来俊臣同归于尽。 直到神龙年间,中宗復辟,才给李昭德平了反,评价甚高,追赠为左御史大夫。后来到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时,又加赠司空。这个80多年后迟来的荣誉,已经是顶天了。
第120页 从武则天对这三位名相的使用上,能看出“中国式领导”在用人上的矛盾心理。 在这样的领导面前,你是废物不行。武氏诸王自革命后的身份已从外亲戚转为宗室,应是武则天最可靠的政治力量了,但她仍不放手使用,因为她知道武承嗣等人除了搞“符瑞”,别的本事不大。 但你太有稜角也不行。武则天本人固然很有个性,不大按照牌理出牌,是个反潮流人物;但是有个性的领导不一定就喜欢有个性的下属,李昭德栽就栽在锋芒太露了。 最好是既精通业务,又小心谨慎、本份宽厚的。娄师德之所以屹立不倒,就得益于此。当然,这只是你给领导的印象,其实处事谨慎和处事圆滑,有时领导分不大出来。那时还有一个宰相苏味道,就是以明哲保身着称,凡事不趟地雷,处事模稜两可,人送外号“苏模稜”,也混得很好。 总之,“革命”成功后,干部是关键。武则天深知没人不行,也知道人才不能在最忠诚的人里去找,因为“忠诚”往往与“无能”是同义词,因而要在最能干的人里去找。从前面的几则逸闻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三位名相都有明显的笼络甚至讨好的举动,很耐人寻味。 中枢选人如此,中下层选人也如此,说那时武则天“求贤若渴”决非溢美之辞。她在选拔人才上,有几项名垂青史的首创。 首先是创立了“殿试”这一程序。天授元年(690年),她在洛阳南门内的洛成殿亲自策试乡贡(通过了州县考试的举人),也就是亲自担任监考官,一连考了数日才考完。这一程序,原本是由尚书省或者礼部来完成的。 虽然殿试在唐朝未形成制度,但启迪了宋太祖于开宝六年(973年)正式开殿试。自此以后,殿试成为科举制度中最高一级的考试,州试、省试和殿试三级考试制度正式确立。进士及第后,不须再经吏部考试,就直接授官。这样,所有及第的人都成了“天子门生”,给了知识分子以极大的荣宠,有利于增强官员的忠诚度。 武则天在长安二年(702年)又设立了武举科,应武举的考生来源于乡贡,由兵部主考。考试科目有马射、步射、平射、马枪、举重等等。“高第者授以官”,为选拔军事人才开了一个通道。这个制度,一直延续到晚清才被废除。 尽管武则天时期,科举录取人数远超过太宗时期,但老太太还是感到人才不够用。“革命”大业,用人当然应该多多益善,于是就在科举之外广搜人才。除了老百姓可以自荐做官以外,她还派出存抚使,分赴十道,搜罗那些进士、明经科的落榜生,甚至乡村私塾的民办教师也不放过,不经考试和培训,就直接授官。 她在皇宫前设立的那个铜箱子,朝东面的叫「延恩」,就是让自荐做官的人把自己的诗赋文章投进去,只要确有才能,马上就可被试用。 “白人”做官,又没经过考试,有可能流于浮滥,武则天就特别创立了“试官”制度,先给他们一个临时的官做做,以便考察。长寿元年(692年),武则天特别召见了由十道存抚使选来的人才,一律给了官做。原先就有官职的,试用为凤阁舍人、给事中;原先是白丁的,试用为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和校书郎。 当时有人对这么大批的落榜生涌入干部队伍不满,就做了打油诗讽刺,诗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耙推侍御史,椀脱校书郎。”这里的“椀脱”,就是说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儒生沈全交又在后面加了一句:“煳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这也算是周朝的政治笑话了。 左肃政台御史纪先知,查出了最后两句的作者,就把沈全交抓了起来,要以诽谤朝政罪进行惩罚。他提议,先当着百官打板子,而后交刑部处置。 武则天当时笑了笑,说:“只要你们选人不滥,何畏人言乎?”纪先知听了,为之惭愧不已。 后来明代的思想家李贽读史,看到这一节,拍案叫绝,在书上批道:“胜高宗十倍,胜中宗万倍!” 是啊,“何畏人言乎?”——不要说皇帝,就是单位小官儿,又有几人能有此雅量? 武则天知道,一个身居高位者,就算是千年出一个的天才,终不能独理天下。一天能弄明白五、六件事,就算高效率了,“日理万机”那是专门造出来哄皇上的谀词。 她在临朝称制时,就曾多次下过《求贤制》。登极后,更是连下几道求贤诏书,要求凡是“长才广度,沉迹下僚”者,或“英谋冠代,雄略过人”者,内外官员都要注意搜罗。哪怕这些人隐迹市井、託身乡闾,行为有违流俗的,也不要嫌弃。 举荐的对象不论门第高下、贫富贵贱;不限部落族属、离京远近;甚至“逆人”族属,“能公勤清白者,自当随才擢用,不以为瑕”。这在“一人犯罪、祸及全家”的古代来说,是相当宽容的了。 总之,她的看法是:“十室之邑,忠信尚存;三人同行,我师尤在。会须搜访,不得称无。” 她不光笼统地号召官员举荐,有时还特别点名叫某些大臣举荐。如果“所荐不虚”,则荐者给予记功;若“非举其士”,则荐者要受贬责,有人就因举荐了“犯逆者”而被杀。
第121页 在她的倡导下,官员们以荐贤为忠,有才者多被荐于朝廷。《朝野佥载》载:“并州人毛俊诞一男,四岁,则天召入内试字,千字文皆能暗书。赐衣裳放还。人皆以为精魅所託。” 《唐诗纪事》载:如意年间,有女子年九岁,能吟诗,武则天试之,皆应声而就——连神童她都注意到了,可见当时荐才的范围之广。 当时很有一批善于荐才的官员,狄仁杰就是其中一例。自从他知道娄师德曾多次举荐他之后,深受触动,他本人后来也推荐了不少贤才。 《旧唐书》上所载的一件事,颇能说明他在这方面的执着—— 仁杰常以举贤为意,其所引拔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至公卿者数十人。初,则天尝问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曰:“陛下作何任使?”则天曰:“朕欲待以将相。”对曰:“臣料陛下若求文章资歷,则今之宰臣李峤、苏味道亦足为文吏矣。岂非文士龌龊,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务者乎?”则天悦曰:“此朕心也。”仁杰曰:“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真宰相才也。且久不遇,若用之,必尽节于国家矣。”则天乃召拜洛州司马。他日,又求贤,仁杰曰:“臣前言张柬之,犹未用也。”则天曰:“已迁之矣。”对曰:“臣荐之为相,今为洛州司马,非用之也。”又迁为秋官侍郎,后竟召为相。柬之果能兴復中宗,盖仁杰之推荐也。 他推荐的这个张柬之,可是了不得,后来成了大周末期举足轻重的人物。谁也想不到这个长史出身的老爷子,能够一举扭转了歷史走向。 武则天还首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制度,也就是由四品以下官员来担任宰相。她为树立权威,频繁地更换宰相,为防止中枢削弱,就提拔这种低品宰相来补充,一旦合适就扶正,不合适就走人。由于採用了这一制度,在她临朝称制的20年里,始终保持了一个干练的宰相集团在处理朝政,一切都井井有条。 后世对武则天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这事,有着不同的评价。正面的评价是说:她为庶族人士开闢了宽阔的上进之途,是歷史的进步;同时也为后来的开元盛世储备了大量人才,姚崇、宋璟、张说等名臣,就是武则天发现和提拔起来的。 负面的评价则说,她为收买人心、打击李唐宗室,开了滥官滥阶的恶例,导致唐朝官僚体制紊乱,直到开元时代的姚崇、宋璟出来,才收拾了局面。 这就是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同一件事,就看你怎么说了! 关于用人过滥的问题,当然是存在的。真理超越一步就是荒谬,这一点,现代人见识得多了。 前面我们提到的政治打油诗,不是没来由的。干封年以前,吏部选人每年不过千人,到了垂拱以后,每年竟然达到5万左右。编制不够用,就创置里行、拾遗、补阕的官职来安排。 要知道,古代中国的官员人数,大大少于现代,全国约有10余万在编文官,就绰绰有余。所以这个数目可以说是惊人的! 更惊人的是,自女皇提倡官民自举以来,官员的录取率也大大放宽了,原来大约为十之六七,现在则是十不汰一,几乎是敞开大门招聘干部了。 上有所好,下必趋奉。当时人见有此好事儿,更激发了人性中的卑劣一面,士民以跑官为时尚,自夸其能,大言不惭,把钻营求官称之为“觅选”。有能耐的,自然可以显示一下;没能耐的怎么办,只有靠告密、诬陷、整人以表现“革命态度”,希图封赏。酷吏的大批涌现,其源盖出于此。 对于这些弊病,当时就有人提出批评。倡导自举后不久,就有鸾台侍郎魏元同上表,说现在官员“淄渑既混,玉石难分;用捨去就,得失相半”(《唐会要》)。 获嘉县主簿刘知几也上疏说,过去唐朝太过惜官,现在陛下改革整顿,很好,但矫枉过正,也未免太过了一些。以至六品以下的编制外官员,多如土芥沙砾。德行上连邻居都没听说的,忽而就侧身朝官;见识上不能举一反三的,转眼就加入干部队伍。这样的情况“比肩咸是,举目皆然。”(《唐会要》) 他的名言“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就是在这一奏疏里提出来的。 武则天也知道官多必滥,里面肯定有不行的,所以她罢起官来也相当厉害。在大周一朝,宰相集团成员的更换之频繁、平均任期之短暂,实为史上罕见。 对中下级官员,那就更严厉了。为整肃吏治,她不惜杀戮。史称女皇诛杀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计。到后来,每任一官,宫女们就私语:“鬼朴又来矣!”果然,“不数月,辄遭掩捕、族诛。” 鬼朴,是指“做鬼的材料”也。 形势严酷如此,仍挡不住人们做官的热情。那么,现代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如果做了官以后,只上不下,又有诸多隐性特权,那还能挡得住天下汹汹跑官、买官的么? 值得一提的是:为防止官员腐败滥权,由她亲自撰写的教育材料《臣轨》和《百僚新诫》,还是很有一些现代管理思想的。 她说:“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所以大臣必怀养人之德,而有恤下之心。”
第122页 这是说,真正的忠君就是对百姓好,这讲的是民本思想。 她说,好的大臣要能做到“不面誉其君以求亲巳也”,“不苟悦君心而与之合”。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老拍上级的马屁。武则天从一个低级嫔妃扶摇直上,其间马屁赞美听得多了,她不会当回事。她要求的忠诚标准是“忠也,上足以尊主安国,下足以丰财阜人”。 她把老百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作为衡量政绩的唯一标准,说大臣若能“助君而恤人者,至忠之远谋也;损下而益上者,人臣之浅虑也”。 什么才是老百姓的好日子,就是“田畴垦闢,家有余粮”,当官的能让百姓达到这一步,就可以高升。反之,如果“为政苛滥,户口流移”,那就不可能是好官,要受到贬责。 武则天为什么把民生问题看得这么重要?因为她知道“衣食者,人之本也;人者,国之本也”。那么,老百姓为什么是国之本呢?很简单——“家给人足,则国自安”。 这里,我们可以把武则天治国理念的脉络看得很清楚了,她就是一个孟子民本思想的忠实信徒。 在我们过去的习惯思维里,皇帝,就是大地主大官僚的代表,天经地义;但歷史决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些皇帝,偏偏就不代表上层阶级。他们知道,什么是国家的基础,所以决不做“损下益上”的蠢事,比某些自以为聪明的现代执宰者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在本书开始的时候,说武则天是好皇帝,根据就在于此。武则天执政也确有严苛的时候,但她的矛头是指向宰相集团这一类上层官僚,不是老百姓。古代的官僚士大夫,就是现代概念里的知识分子。自古凡得罪了知识分子的皇帝,多半没有好名声;因为史籍是知识分子写的,结论是知识分子做的。武则天是大大地得罪人了知识分子,所以千年以来,对这位唯一的女皇帝的评价自然也就毁誉参半。 也正因为如此,凡是“聪明”的皇帝,无不懂得要虚心纳谏,善待大臣。只要把大臣笼络好了,不管是否杀兄逼父,武力篡位,在后世留下的都会是明君的美誉。 歷史,是很有点儿意思吧! 武则天在《臣轨》中要求大臣“助君而恤人”,就是要帮助皇帝减轻百姓负担;那么她本人能否能在这方面虚心纳谏呢? 能! 在大周的中后期,她在这一点上是做得比较突出的。“革命”时期的疾风暴雨过去后,政权趋于稳定,她的心态也就平和下来,不仅能远小人、亲贤臣,而且能从谏如流。因为这时候臣下的谏言,多不涉及“基本路线”问题,不大有人在女人能否当皇帝的问题上叽叽咕咕了,意见多半是技术性问题,武则天当然乐于採纳。 在古代,臣僚向皇帝提建议,我以为,一类应叫建言,就是撺掇皇帝去做什么事,搞工程、搞活动,那是烧钱的。另一类,则应归类于谏言,是劝阻皇帝不要去做什么,罢土木、废冗政,那是省钱的。 对于谏言,武则天觉得是多多益善,养了那么多拾遗、补阕,就是想听到意见和反映。人家说你的事情没办好,这是把你当回事,并不等于恶意攻击。她数次下诏,在全国范围内让九品以上官员“极言时政得失”。所谓“极言”,就是鼓励放开了说,不以言论治罪。 这方面的事例多得很。延载元年(694年)九月,武则天以梨花一枝出示宰相。秋季里有春花盛开,宰相皆以为祥瑞。但杜景俭独不以为然,说:“今草木黄落,而此更发荣,阴阳不对,咎在臣等。”说完,就向女皇表示谢罪。武则天听出他话里有暗讽,便嘆道:“卿真宰相也!” 圣歷年间,武则天打算把讲武活动从例行的冬季改到春天去搞。凤阁侍郎王方庆上疏切谏,认为这样会妨害农时。武则天知道自己错了,就亲笔写了诏敕,如其所请,打消了这个念头。 久视元年(700年)四月,有胡僧请求建庙宇存放舍利,武则天答应了,但是狄仁杰不同意。武则天听他陈述意见到一半,就肃然起身聆听,并解释说:这样子是“以成吾直臣之气”! 这年七月,武则天下令天下僧尼日捐一钱,准备造一尊大佛。狄仁杰上疏极谏,认为这有损于百姓,且无益于国家。武则天爽快地接受了意见,说:“卿教朕为善,何得相违!” 十二月,凤阁舍人崔融上疏,认为全国禁屠宰于民无益。武则天欣然接纳,下令復开屠宰,让大家敞开吃肉。 女皇乐于纳谏的特点,到晚年越加明显,这与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太宗等雄主截然不同。那几位,到晚年功成名就之后,耳朵就听不得杂音了。就连以纳谏博得千古美名的唐太宗,到晚年也变了,老是想法子“杜谏者之口”,只想听好话了。 武则天早年受太宗纳谏之风的影响,暮年的表现颇为人称道,这就是她在后世也博得了一些美誉的原因。 我于读史时会联想起,统治者在这世上统治了一遭,都不免有志得意满的心态,想刻石勒碑以流芳百世。其实,真正不朽的纪念碑,绝不是什么与世纪永存的建筑物,而是老百姓的口碑,是千万人的人心! 普希金有一首诗说:“我为自己竖起了非人工的纪念碑,通往它的路将人流络绎永不荒芜!”
第123页 这才是真正的自信,这才是真正的明智。 强权之下为自己树的碑、立的传,能在身后永远不倒么? 很多人在这方面,其实是唯心论者而不自知! 33、武则天最大的功绩是搞好了民生问题 中国古代的歷史,就是一场大戏,其中有剧本可读的,大概有两千多年吧。在这些戏里,皇帝也是一个角色,而且是被规定好了的角色。尤其在儒家学说成为正统后,出演这个角色的人是不能胡来的。尽管在240 个皇帝中,敢于瞎胡闹的大有人在,可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世世代代被人骂作昏君、暴君。 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皇帝本人也是要好好掂量掂量的。 武则天以女人身份做了皇帝,就特别要考虑这问题。如何才能不被后世代代唾骂,如何才能让人承认自己是合格的皇帝,她肯定没少动脑筋。 她在临朝称制以后写的《臣轨》,表达了她对什么是好皇帝的看法:“王天下者,必国富而粟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 这是她对孟子民本思想的铨释。孟子提了一个神圣的命题,说老百姓的地位高于一切。那么,民何以贵过社稷、贵过国君?因为民是创造基本财富的人。做皇帝的,不把民生问题搁到第一位,那就是存了心要把国家搞垮。 武则天本来没有做皇帝的资格,她处心积虑登上这个位置,心中肯定有宏图大志。但是她也知道,硬道理纵有千万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最硬的道理,其他的道理都要让让步。 她执政以后,固然做了不少荒唐事,也有很多残忍之举,但“民为贵”这条基本路线始终没动摇过。 反之,她对官僚集团的态度就很不同。她可能从来没有把官员集团看成是“咱们一伙的”,前面说过,她的概念里,大臣就是“助君而恤下者”,是帮皇帝照顾好老百姓的,是跑腿儿的、帮忙的、办事的,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精英。因此,她整肃起官员来从不手软,也看不出有多怜惜。 执政者,要站在大地上;这个大地,就是万万千千的草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终武则天一朝,她没有纵容官员们杀鸡取卵——鸡杀光了,还能有蛋吃么?这还用得着经济学家来解释么? 鄙人我年轻的时候读史,最喜欢看的是大人物经天纬地的功业,最不耐烦看的就是歷代的民生问题。待年纪到了中老年之交,遍尝了谋生之不易,才对歷史中的民生问题也有了兴趣。 “生活”这两个字,对平头百姓来说,份量重矣!生怎么生,活怎么活,油盐柴米价值几何,那是悠悠万事中的大事。百姓是没有几个能奢望青史留名的,他们日日考虑的就是怎么活! 因此,在这一节里,我要讲讲武则天是如何解决民生问题的。所涉及的,无非农商,也许会枯燥一些,但读过后,大家也许会有意外的感慨。 武则天的政绩最可称道的,是她重视农业、关心农民。她说:“建国之本,必在于农。”一个农业国家,农民就是最先进的生产力,不爱护不行。 她刚一当上皇后,就上了“建言十二事”,这是她的施政纲领。其中头一条就是“劝农桑,薄徭赋”。劝农桑,就是鼓励农民干活儿。怎么才能鼓励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她认为就是减轻负担、少收赋税。盘剥得少了,大家才愿意干活儿。她对州县官员的政绩指标有规定,哪里的百姓“家有余粮”,哪里的官员就称职;哪里的官员“为政苛滥”,横徵暴敛,那么不到任期就得拿下来。 轻赋税,就是施仁政,这是古代明君贤相的普遍认识。徵税越少越光荣,这是好官和清官们骄傲的资本。但是到了近代,不知为何这观念整个给倒过来了! 武则天关注农民,不光是每年春天赶两鞭子耕牛意思一下,而是有实在措施。垂拱二年(686年)四月,武则天把她亲自撰写的农书《兆人本业记》发给各州县主官,命他们在当地刻印颁发。 这是我国歷史上唯一的一本由最高统治者亲撰的农书,现已失传,据后世专家分析,按照武则天的写作习惯,这大概是集前人农书之大成删削编篡而成。此后,唐歷代皇帝都很推崇这部书,以至形成定制,每年二月初一,州县百僚都要向中央进呈一部当地翻刻的新版《兆人本业记》,以示上下都很重视农业。 劝农桑的效果非常明显,她的统治期内,粮食打得多,这是有实例为证的。1971年,考古学者在洛阳发现一座唐代大型粮仓——含嘉仓。在这个仓库里,挖出了登记粮食入库的铭砖,上面刻的的年号有天授、长寿、万岁通天、圣歷等,全是女皇的年号。这个仓库的规模大得惊人,共有290个仓窟,每窟可藏50余万斤粮。 据《唐会要》所载,长安四年(704年)洛阳都尉杨齐哲上书云:“神都帑藏储粟,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久流衍。”长安四年是武则天统治的最后一年,这则史料可以证明,那时粮食充足并非虚言。 此外,武则天还是一位兴修水利的热心倡导者。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句老话现在感兴趣的人不是太多了。但是,据说我们这个古老国家之所以成为大一统国家,就是为了能集中民力兴修水利之故。武则天时期,全国水利建设可以用“蓬蓬勃勃”一词来形容,仅《新唐书*地理志》中,就有20项大型水渠建设的记载。
第124页 在土地制度方面,武则天也做得非常严谨。据敦煌资料记载,武则天时期曾有力地推行过均田制。唐之均田制,规定“丁男中男以一顷,老男笃废疾以四十亩,寡妻妾以三十亩”。这个土地分配制度,自北魏时推行,被证明是当时较好的土地制度,可保证近代“民生主义”的所谓“耕者有其田”。 武则天还特别重视屯田。屯田,就是军队自己种田,自己养活自己,减轻人民负担。娄师德在外任武将的时候,起码有一半的任务就是屯田。名将黑齿常之曾任河源军经略大使,那时曾屯田五千余顷,一年能收穫500多万石粮食,娄师德是他的副手,且专管营田一事,是行家里手。他在河套地区屯田效果显着,史书上说他 “率士屯田,积谷数百万,兵以饶给,无转饷和籴之费”。 转饷,就是运送军粮。在古代,这歷来是老百姓的义务,也是老百姓的苦恼。《汉书*高帝纪上》就说过:“丁壮苦军旅,老弱罢(疲)转饷。” 娄师德有此善政,武则天大为满意,特下诏予以慰劳。武则天还经常叮嘱娄师德说:“大军在边疆,必依赖营田,公不可惧怕操劳。”后来索性让他当了河源、积石、怀远军及河、兰、鄯、廓诸州的“检校营田大使”。 凉州都督郭元振也是当时的一位营田有功者,他在防守凉州(今甘肃武威)时,不仅开拓州境一千里,令突厥、吐蕃不敢深入,而且指示甘州(今甘肃张掖)刺史李汉通施行屯田。连续几年丰收,积军粮可用数十年!郭元振由此军威大振,凉州一带的老百姓也跟着借光,“牛羊被野,路不拾遗”,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古代的史书,对民生问题一般都没有系统的介绍和评价,但史家对某个朝代的民生情况往往有两个评价参照指标,一个是物价,一个是人口增长率。 武则天时期的一前一后,贞观和开元,是唐代物价低廉的黄金时期。史载,贞观三年(629年)斗米三、四钱,到十五年(641年)更降至两钱。高宗时期封泰山之时,因年景较好,斗米也才五钱。女皇时期米价多少,没有记载,据说从高宗晚期起至武周一朝,是物价上涨时期。到了开元,才降下来,斗米十余钱。 很显然,从高宗时期起出现了通货膨胀。通涨的原因是高宗时期出现了民间私铸钱,那时中国人的通货,用的不是银子也不是纸钞,而是铜钱。商业发达以后,国家铸钱的铜不够用,货币供应不足,有老百姓就私铸成色不足的钱以供流通,从中谋利。这就是“恶钱”,放到现在来说就是假币。 政府曾经以一好钱兑换五恶钱,收回劣币,后来更是抬高到以一钱换两钱的标准。又发行了新钱投放市场,还曾经严刑惩罚私铸,但都不起太大作用。 伪币一多,等于现代的滥发钞票,钱肯定要不值钱。但是,这不等于经济萧条,或者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水平很差。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女皇时期的经济状况远远不如贞观和开元,那是不够有说服力的。 另一个指标——人口增长,则完全能说明女皇时期百姓生活得很不错。 唐初经过战乱,户数仅有200余万,比隋炀帝时期的890多万户少了四分之三。贞观时期,四海安定,流民回归。贞观结束时,户口为380万。经高宗、女皇时期,到神龙元年(705年),也就是武则天统治的最后一年,户口已增至615万余。这个数字,还没有把大量“逃户”计算在内,但已很可观。也就是说,50年间增加了接近一倍。 我们知道,人口增长速度,跟人口基数的大小也有关系。有人统计过,高宗、女皇时期的年平均人口增长率,比后来人口基数大得多的玄宗时期还要高!这是武则天时期民生问题解决得好的一个证据,不大容易被推翻。 考察女皇执政的这一时期,民生之所以解决得好,有几个因素。首先是天公作美,高宗时期尚有很严重的自然灾害,皇帝都要到洛阳去“就食”,而到了武则天临朝之后,就再没有频繁的灾害,连年丰收。这样,靠天吃饭的老百姓当然过得就好,这是武则天的幸运。 其次是武则天劝农桑、修水利、重屯田,以政策手段鼓励农业生产,造成了一种社会氛围,即劳动是一件有利可图、有面子、能改变命运的事。于是大家都热衷于生产劳动,日子自然越过越好。 再次是朝中斗争虽然严酷,杀得人头滚滚,却与一般老百姓无涉,并没有影响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两次局部叛乱也迅速被平定,没有酿成全国性的内战,使百姓得以连续80余年安居乐业。 最后是武则天对豪门的打击,抑制了土地兼併的势头;整肃吏治,也多少遏制了官僚集团对平民的“灰色”掠夺,使得老百姓有合法致富的较大空间。 话说到这里,我们要谈谈武则天时期民生问题的另一面。说起来,我们都是辩证论者,也就是认为:凡硬币都有两面,既有光明的正面,也有阴暗的负面。尽管有些辩证论者只愿谈正面、不愿正视负面,谁谈了负面就要下禁令——他们的硬币只有一面,但不妨碍大家心里有数。 武则天时期的民生状况,被后人垢病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逃户”,一个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第125页 我在这里只讲“逃户”问题,劳民伤财的事留到下一章去讲。 史家纠缠不放的武周后期人民大量逃亡的现象,据有人考证,主要是依据三个人在上疏中的言论。第一个是陈子昂,他几次上疏谈到垂拱年间蜀地、关中、山东一带的流民占百姓的“十之四五,可谓不安矣”。之后圣历元年(698年),他又提到蜀地诸州有逃亡问题。第二个是韦嗣立,他在圣歷二年(699年)说过“今天下户口,逃亡过半,租调(赋税)既减,国用不足”。第三个是狄仁杰,在神功元年(689年)谈到了“关东饥馑,蜀汉逃亡”的问题。 首先我们要有一个概念,就是古人说话有时不免夸大,特别是上疏谏言时,为了引起皇帝注意,就更是如此。比如陈子昂在垂拱元年说,各地流民占居民的“十之四五”,这情况如果属实就相当恐怖了,但是到第二年,他又上疏赞美大好形势,说“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登”,“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真不知应该听哪一个? 因此这些资料要好好辨识。 据当代专家分析,狄仁杰在神功元年所说的“关东饥馑,蜀汉逃亡”应是事实。因为那一年契丹进犯,大周将领王孝节在抗击中战死,突厥也趁机来勒索。武则天为安抚突厥,给了他们不少东西,都是由关中老百姓负担的。由于战争侵扰和负担加重,关中出现了流民。此外,突厥犯境后,曾经驱使了一批大周的百姓卖命,突厥退去后,这些人怕朝廷追究卖国罪,便纷纷逃亡。 这个事情,后来经过狄仁杰安抚民众、召回逃亡、赦免租赋,得到了很好的处理。 再来看陈子昂说的两次逃亡事件,他在垂拱三年(687年)说的“关陇弊,歷岁枯旱,人有流亡”,是指关中地区连续三年的旱灾。关中地区是原京都长安所在,歷来负担就重,更禁不起灾害打击。这种状况自隋文帝时起就很严重,并不是从武周时期开始的。隋开皇十四年(594年),关中大旱,出现饥荒,连隋文帝也被迫跑到洛阳去“就食”。这就是史上有名的“天子逐粮”现象。到唐初,这个情况就更甚。 对于关中的疲弊,武则天是採取办法了的。在大旱之年,除了皇室减膳、赈济灾民等例行措施之外,她还开创了由国家组织大规模移民的先例,于天授元年(690年)和天授二年(691年)两次将关内各州数十万户迁入洛阳一带。 对于这些移民,不仅国家给予舟船之便,还派出清正官员一路护送。人到了新居住点后,免税一至三年。没有田地者,“任其所欲”,也就是可以从事任何产业谋生。有愿意在当地落户的,则允许编入户籍。 这个措施,使关中地区的人口压力大大减轻,同时促进了神都的经济发达,据说大周人口的激增,就是从实行移民以后开始的。 至于“蜀汉逃亡”的问题,则主要是出于人祸。陈子昂做过分析,说是由于当地“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客(小官与幕僚),因此侵渔(仗势盘剥)。剥夺既深,人不堪命,因而逃亡。” 这个问题既然有陈子昂公开提出,可见当时已发现了问题,而不是一个普遍于全国、贯穿于大周的顽固性弊政。 另外,现代也有人提出了一个新观点,是说武周时期出现流民,是百姓愿意流动,官府乐助其成,因为双方都从“逃亡”中发现了新的经济增长点! 这一观点认为,均田制是北魏在战乱之后土地大量抛荒的前提下实行的土地制度,目的是让土地有人种。但是在80年的安定之后,富人想兼併土地,农民想摆脱户籍另谋发展,于是离土农民就形成了庞大的流动群体。 土地兼併,就是两极分化;逃民出现,就是农民到外地谋生。据说,武则天政权并没有採取严厉措施维护均田制,对土地兼併和农民逃亡都採取了宽容态度。 土地集中了,证明经济繁荣了,这不可怕。另一方面,农民虽然有的逃亡了,但他们是以另外的身份回到了土地上,一是去给大财主当佃户,租种土地;二是到荒山野岭去开荒,成为新的自耕农。这种“逃户”,严格来说并不是无业流民,他们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是从事正当生产的人。而且逃户们的流动走向,是朝向偏远地区,从而也振兴了偏远地区的经济。 据说当时全国有四分之一以上、乃至三分之一的人口为“逃户”。这个概念,是指四分之一以上的人口是迁移人口,不等于四分之一的人吃不上饭。当时社会稳定,农商发达,有些人变换了劳动地点或调整了生产结构,并未引起什么动乱。这就说明这个变动是合理的。 武则天时期对于逃户的政策,一开始还是沿用了老法子,命地方州县搜检,查出来就遣返原籍,但是执行得并不彻底。到后来,地方官府发现,流动人口是当地经济繁荣的一个新因素,有自己的利益在内(可以增加政绩),于是就採取了暗中保护的政策。 在武周后期,武则天也发现了这一问题,她採纳了凤阁舍人李峤的建议,干脆把逃户合法化了,搜检还是要搜检,但允许逃民在新逃入地入籍。这样,逃民又回归到国家掌控的户籍中了。这样做,是必要的,免得税源流失。
第126页 在武周时期,一方面有很多逃户,一方面户口又在激增,后一个现象就能说明,逃户并没有逃到哪里去,还是在国家户籍的掌握中,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谋生而已。武周时代,边远地区新设置的州县很多,就是逃户带动地区经济发展的结果。 客观地说,武周时期总体上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水平较高,前接贞观之治、后启开元盛世,是初唐老百姓有幸遇到的一个黄金时代。 大周的商业、手工业、建筑、交通、外贸等,都有可圈可点之处。那时的宫廷作坊尚方监,有各类工匠5700多人,大多为纺织工匠,蔚为大观。在民间,私人纺织作坊的规模也不小,家有织机500张的大户不乏其例。丝绸制品质地优良,享誉海内外。 大周的都城洛阳,于长寿二年(693年)由李德昭主持增建了外城,“城内纵横各十街,凡坊一百十三,市三”。街坊整齐,市场繁荣,乃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堪与西京长安媲美。 长安城内的大雁塔,是为安放玄奘从印度带回的佛经所建,始建于永徽三年(652年),曾一度倒塌,在武周长安年间重建,迄今已1300余年,仍屹立如昔。 大周时期,以神都和长安为中心的驿路四通八达,重要敕书日行五百里,朝令夕至。武则天自创的新字,在敦煌、吐鲁番都得以广泛推行。 其时,海外贸易,盛于广州;内河航运,遍布江河。时人称“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大周的疆域盛极一时,东至海滨,西邻波斯,南抵林邑,北迄大漠。在这片令人惊嘆的辽阔国土上,在女皇武则天的治理之下,生民有幸,算得上是百业兴旺吧。 武则天身后的名声,虽然毁谤颇多,但也不乏美誉,人们所称道的,多半还是她让百姓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执政者的最大美誉,莫过于此。 34、圣明的君主也免不了好大喜功 前面我说过,凡是硬币都有两面。譬如一个执法严正的机构,如果没有监督和制约,它就会自发地滥施权威、侵害百姓。古代的君主也是这样,普天之下,无出其上者,谁也管不了他,那么他就再是仁圣英明,也难免要胡作非为,劳民伤财。 他在胡作非为的时候,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他也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做坏事,尤其那些雄才大略之主。 武则天虽然是一个自律性比较强的君主,但毕竟不是颜回那样的道德楷模,不是一瓢水就能满足的。 她在年轻时,就表现出事事都要拔尖的性格,当了皇后以后,无论是营建宫室,还是出游大典,都要搞成空前绝后的。至于搞这些名堂是否会增加民力负担,是不是无谓消耗财力,那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武则天有伟人思想,总想建造与自己的胸襟相称的宏大建筑。搞起这些大而无用的“意识形态纪念碑”来,她好像有无穷的想像力和劲头。 结果盛世之中,就出现了爱惜民力和好大喜功两种主旋律并存的现象,主政者丝毫察觉不到这有什么荒谬。 前面我们提到的明堂——“万象神宫”,就已经是超越前代的标志性建筑了,武则天还不满足。又下令由她的情人薛怀义主持,在明堂的后面造一座五层的“天堂”,供一尊超级大佛像。 这个人间天堂,高得无与伦比,爬到三层就可以俯视整个明堂。这个中国的“巴比伦塔”,大概是古代中原地区除了塔以外的最高建筑。因为实在太高了,刚一建好就被大风摧毁。 伟人们都有“人定胜天”的倔强劲儿,失败了就再干,从头建起。武则天自恃国富,挥金如土,每天使役上万人,从山中採伐巨木运回,数年之间耗费钱数以亿万计! 这个薛怀义,堪称古代最伟大的工程师之一。他不仅能领会伟人的意图,而且有能力造出气势磅礴的建筑来。 据说,天堂里的佛像,高二百五十尺,仅佛像的一个小指头里面,就能装下几十条汉子;整个佛像的肚子里,大概能塞下一个军团了! 巍乎高哉!天堂! 不过以我看,凡是号称要建天堂的时代,老百姓到最后是捞不到享受天堂滋味的,只有付出滚滚血汗而已! 古代的史书,对民生问题一般都没有系统的介绍和评价,但史家对某个朝代的民生情况往往有两个评价参照指标,一个是物价,一个是人口增长率。 武则天时期的一前一后,贞观和开元,是唐代物价低廉的黄金时期。史载,贞观三年(629年)斗米三、四钱,到十五年(641年)更降至两钱。高宗时期封泰山之时,因年景较好,斗米也才五钱。女皇时期米价多少,没有记载,据说从高宗晚期起至武周一朝,是物价上涨时期。到了开元,才降下来,斗米十余钱。 很显然,从高宗时期起出现了通货膨胀。通涨的原因是高宗时期出现了民间私铸钱,那时中国人的通货,用的不是银子也不是纸钞,而是铜钱。商业发达以后,国家铸钱的铜不够用,货币供应不足,有老百姓就私铸成色不足的钱以供流通,从中谋利。这就是“恶钱”,放到现在来说就是假币。 政府曾经以一好钱兑换五恶钱,收回劣币,后来更是抬高到以一钱换两钱的标准。又发行了新钱投放市场,还曾经严刑惩罚私铸,但都不起太大作用。
第127页 伪币一多,等于现代的滥发钞票,钱肯定要不值钱。但是,这不等于经济萧条,或者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水平很差。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女皇时期的经济状况远远不如贞观和开元,那是不够有说服力的。 另一个指标——人口增长,则完全能说明女皇时期百姓生活得很不错。 唐初经过战乱,户数仅有200余万,比隋炀帝时期的890多万户少了四分之三。贞观时期,四海安定,流民回归。贞观结束时,户口为380万。经高宗、女皇时期,到神龙元年(705年),也就是武则天统治的最后一年,户口已增至615万余。这个数字,还没有把大量“逃户”计算在内,但已很可观。也就是说,50年间增加了接近一倍。 我们知道,人口增长速度,跟人口基数的大小也有关系。有人统计过,高宗、女皇时期的年平均人口增长率,比后来人口基数大得多的玄宗时期还要高!这是武则天时期民生问题解决得好的一个证据,不大容易被推翻。 考察女皇执政的这一时期,民生之所以解决得好,有几个因素。首先是天公作美,高宗时期尚有很严重的自然灾害,皇帝都要到洛阳去“就食”,而到了武则天临朝之后,就再没有频繁的灾害,连年丰收。这样,靠天吃饭的老百姓当然过得就好,这是武则天的幸运。 其次是武则天劝农桑、修水利、重屯田,以政策手段鼓励农业生产,造成了一种社会氛围,即劳动是一件有利可图、有面子、能改变命运的事。于是大家都热衷于生产劳动,日子自然越过越好。 再次是朝中斗争虽然严酷,杀得人头滚滚,却与一般老百姓无涉,并没有影响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两次局部叛乱也迅速被平定,没有酿成全国性的内战,使百姓得以连续80余年安居乐业。 最后是武则天对豪门的打击,抑制了土地兼併的势头;整肃吏治,也多少遏制了官僚集团对平民的“灰色”掠夺,使得老百姓有合法致富的较大空间。 武则天的崇佛到了此时,已不加节制。正是有了佛经上的“理论根据”,她才能堂而皇之做女皇,她当然要感激不尽。延载元年(694年),她为自己加上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所谓“慈氏”,就是指“弥勒”;所谓“金轮”,就是指《大云经》里说的“女转轮王净光天女”,这都是佛教概念,而“圣神”又是儒家概念。总之,只要帽子高,就都给自己戴上。 这年八月,武则天的另一侄儿武三思,投女皇之所好,又纠集部落酋长请求修建一座歌功颂德的“天枢”。 这个东西,在中国古代建筑中极为罕见,是由铜铁铸造成的图腾柱,选址就在神都皇城的南门——端门之外。 武则天欣然接受这个建议,即令宰相姚璹为督作使。武三思便号召各部落来洛阳的使节与外族商人捐款百万亿,收购天下铜铁。武则天是比较优待外商的,曾在洛阳置“来庭县”让外商居住,让他们享有一定特权。于是,外商乐于常驻洛阳做生意,大周的外贸触角也伸到了今义大利、法国、伊朗、伊拉克、印度等地。对此,外商还是心存感激的,捐钱没费多大的事。 这个“天枢”的柱基由铁铸成,其形如山,周长一百七十尺。柱为铜铸成,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尺,蟠龙麒麟围绕柱身,顶端为承露盘,直径三丈。武三思亲撰铭文,称颂大周之功德,贬低大唐之旧政,镌刻于柱,并刻百官及四方国君的姓名于其上。又由武则天自书"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几个大字,也铭刻其上。 经过一年的折腾,天枢方铸造完毕。因消耗的铜铁量太大,所募之钱购之不足,又在民间强行搜刮,把农民的农具、器皿也无偿徵调,闹得百姓家败人亡。 武则天到了晚年,虚荣心大增,她的情人薛怀义给她出力不少,她对薛也就信任到无以復加。延载元年,武则天甚至让这个和尚任代北行军道大总管,领兵去讨突厥。薛怀义由此成为中国歷史上军职最高的一位和尚。 和尚出征,威风凛凛,下辖18位将军,连宰相苏味道、李昭德这样显赫的大臣也随军听他调遣。前面说过,薛怀义的运气好,不等大军开到,突厥就退了,但和尚大帅却出尽了风头。在军中,因与李昭德一言不合,薛怀义还抽了李昭德几鞭子。像李昭德这样的强人,竟然也服了软,因惶惧而请罪。 薛怀义越发有恃无恐,伸手向女皇要起钱来理直气壮。每做一次无遮大会,就要费钱万缗,还要向民众散发功德钱十大车。在撒钱的时候,万人哄抢,甚至导致踩踏死人! 到后来,薛怀义嫌宫中拘束,又恼很大臣们老是弹劾他,就不常进宫去陪女皇了,整天呆在白马寺与千名武僧舞枪弄棒。 不仅如此,薛怀义还经常带领这群年轻僧人四处作恶,白日唿啸于街市,殴打百姓,凌辱妇女,引得洛阳百姓怨声载道。 这还了得!有人便怀疑他“潜图不轨”。 这个人,就是殿中侍御史周矩,他奏请女皇,要求调查薛和尚。 在此之前,已有御史冯思勖弹劾过薛怀义。薛怀义知道后,就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在朝臣们出入的宫门前徘徊,伺机寻衅。
第128页 这一日,两人狭路相逢,薛怀义骑着快马冲到了冯思勖面前,故意口出狂言,以图激怒冯御史。他拉着缰绳,趋马围着冯思勖转圈圈儿。 冯御史是个硬骨头,既然敢做就敢当,他傲然而立,毫无惧色。薛怀义气急败坏,一声令下,那些随从僧人立刻冲上来,围住冯思勖勐打,直打得这个文弱书生满身是血,几近断气。 薛怀义要让天下的士民知道,能吃女皇帝软饭的人,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你们惹得起么? 但薛怀义的气焰,并没有吓倒周矩。周矩想扳倒薛怀义,那可不是一时的激忿,他为此已准备了将近十年。 周矩提出请求后,武则天考虑到薛怀义在拥立问题上出力甚大,又怕追查薛怀义会牵出她的宫闱暧昧之事,影响不好,就表态说:“不可。” 周矩一再坚持,不肯让步。武则天考虑了一下,便说:“你先退下吧,朕马上让他到你那里去。” 武则天这么做,是给了周矩一个面子。这样做,算是煞了一下薛怀义的威风,如果周矩知趣,就应该按照官场对等交易原则,也给薛怀一个面子。 果然,待周矩回到御史台,薛怀义跟着也就到了。 可是,薛怀义不能理解女皇的苦心。他向来是个不讲规矩的人,其身份又如此特殊,哪里会把什么御史放在眼里。到得衙门口,踏阶下马,傲然而入,也不搭话,就坦腹靠在了床几之上。周矩正要审问他,却见这“薛师”又腾地起身,出门跃马而去! 周矩无奈,只得向女皇告状。武则天说:“此道人患风,不须苦追。他所度的那些僧人,就任凭你穷追到底吧。” 什么叫“患风”?就是疯疯癫癫,做事异于常人。这并不是个免于追究的理由,不过是给了周矩一个台阶下。 周矩动不了薛怀义,但处置那一千多个恶僧还是绰绰有余,把这帮小子一古脑都流放到远州去了。 武则天也知道自己这样处置,对周矩不公,就把周矩提拔为天官员外郎,以示安慰。 薛怀义的羽翼被翦除,忿恨不已。过了不久,便找机会构陷周矩。结果,周矩的结局是“下狱死”。 女皇也是女人啊,再怎么样也还是袒护自己情人的。 武则天也遇到了她的色与戒之两难处境。这个薛怀义,实在是可爱又可恨。 他在工程技术上才华横溢,又富于奇思妙想,传说中的鲁班爷也不过如此。他在万象神宫做无遮会,想出来的花样儿匪夷所思。无遮会是佛教的一种法会,是向各地僧人与普通民众(包括乞丐)布施财物的大会,举行的时间长、人数多。“无遮”,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都没有限制,可以平等参加。 薛怀义为了制造惊人效果,命人在地上凿了一个深五丈的大坑,上面用彩绸扎成宫殿,将佛像置于坑中。举行法会之时,用机械装置将佛像徐徐抬起。众人远远看去,犹如佛像从地底冉冉升起。周围又有上千支腊烛同时点燃,将佛像照得金光熠熠。 中国人习惯于偶像崇拜,民众们看到这庄严神奇的景象,无不为之倾倒! 薛怀义的奇思层出不穷,他还在一幅巨幅的布上画上了佛像,高张于天津桥南,然后设斋会,把僧人召集起来吃斋饭。 这幅巨画,高有两百余尺,仅佛像的一只鼻子,就有一条船那么大!画是用牛血做颜料画成的,薛怀义则声称:是他刺破自己的膝盖,取了自己的血画成的。 这副中国史上罕见的户外广告一经挂出,立刻轰动洛阳,人人称奇,都以为是逢到了五千年未有之盛世! 可是,此时薛怀义与女皇的关系,已经比较微妙。武则天虽然感念他有拥戴之功,但也越来越不喜欢他的蛮横狂野。 据说就在薛怀义领兵出征的两个多月里,女皇耐不住寂寞,就召御医沈南缪(此字为王旁)顶岗,成为女皇新宠。御医看病看成了面首,这在古代医疗史上大概也比较罕见。 这个沈南缪,据说在房中术上的功夫不如薛怀义,但在理论上相当有一套,并能炮制独门春药,可以博得女皇欢心。 薛怀义班师回朝后,发现武则天对他的态度冷淡,远不如从前。心中便有些不快。但他还不知道沈南缪已经接了他的班。这段时间里,倒是太平公主和他有了一腿,让他心中才略略找回了一些平衡。 太平公主自从再嫁之后,就有些不大守妇道了,多有出轨的绯闻。不过,她此次把母亲的情人搞到手,倒还不是横刀夺爱、飢不择食,而是见母亲冷淡了薛怀义,怕这个胆大的和尚一旦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此外,她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孔武有力的野和尚。 薛怀义一开始,并不知道有这么多曲折,只是以为武则天年事渐高,已经没有什么性趣了。母亲不行,还有女儿接替,也还算不错,因此薛和尚倒也没有什么太大意见。 后来,薛怀义听说了武则天宠幸沈南缪的事,这才恍然大悟,“恨怒颇甚”。想来想去,想不通,就由着性子撒起泼来。 他在白马寺奢华的寮舍中,喝了几大碗酒,借着酒劲就直奔天堂而来。 由于他身份特殊,没人敢拦阻他。他坐在那尊二百五十尺高的巨型佛像下面,越想越气,索性放起了一把大火。
第129页 天堂紧挨着万象神宫,两座土木建筑一着起火来,势不可当!巨大佛像的内部,又是用贮麻填满的,本来就易燃。火一点燃,整个大佛瞬间就变成了一尊极为壮观的“火佛”! 这天晚上,恰逢有风,火借风势,一举沖天。火光照亮了整个洛阳城,如同白昼。那幅世界第一户外巨画也被引燃,折成几百段飘落而下。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其间虽然也有人救火,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众人只能拼命泼水,护住周围的宫殿,眼睁睁看着巍峨的万象神宫和天堂被烧成一堆废墟。 天堂失火时,武则天正在端门外赐宴官员与百姓,这下看到了好大一场烟火表演。有人赶来向女皇报告薛怀义放火的真相,武则天听了大为尴尬。这个真相,怎能向百官言明? 她只好向众官宣布:在天堂里干活的工匠,在烧剩余的废料时,不小心失火,点燃了佛像,延及天堂和明堂。 左拾遗刘承庆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便请求停止宴会,以答天谴。武则天本想同意,但是宰相姚璹却反对,说不必大惊小怪。武则天也就改了主意,赐宴如故,又亲自到城门外去看望正在大吃大喝的官民。 但是这把火不能就这么白放了,武则天几次下密诏召薛怀义进宫,想教训一下他,让他放老实一点儿。薛怀义却以种种藉口就是不来。 武则天这下动了怒,想除掉这个无法无天的和尚。然而薛怀义的身边有上千名武装僧人,还有50名“亲兵”,不易近身。无论是公开逮捕或是密捕,都会引起轩然大波。而这事,恰恰又不能闹大,一旦闹大了,太失体统。 武则天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五湖四海都可以踏平,一个和尚却除不掉了。她不由得犯了难! 这时,她想到了视之为心腹的女儿太平公主,就派人把公主召进宫来,商议对策。 关于薛怀义的结局,史书上的说法略有歧异,但可以判定,大致为如下的情况—— 武则天母女最后商定,薛怀义最近的行为已走火入魔,很难揣测下一步还能干出什么来,须严加防范为妥,并且有机会就应下手除掉。武则天便命女儿挑选几十名健壮的宫女,在自己身边作为防护。 《旧唐书*薛怀义传》记载,不久,有人告发薛怀义谋反,“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令壮士缚而缢杀之,以辇车载尸送白马寺”。 但也有说是太平公主这里布置好了以后,于天册万岁元年(695年)的二月初四,派了一个从前与薛怀义关系不错的心腹出面,去宣薛怀义入宫。 薛怀义听说女皇宣召,不疑有诈,大摇大摆地就入了宫。 过去女皇密宣薛怀义入宫,薛总是疑虑重重,不肯去。但这次为何欣然前往?史书不载,可能是太平公主方面来的人,使他放松了警惕。 这位花和尚刚刚步入后宫,几十名壮硕的妇人就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绑在了瑶光殿的树下。紧接着,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的哥哥、建昌王武攸宁带领卫士赶来,将薛怀义殴杀,尸体送到白马寺焚烧。 据说,花和尚化为灰后,被混入泥土,烧砖造屋了。 彼时太平公主通过政治联姻,已与武氏子侄结为联盟,她秉承母亲的意图,利用这一势力灭掉薛怀义,是比较可信的。 大概是这个恶僧死前的胡闹让武则天羞愤难当,当月十六日,她去掉了“慈氏越古”这一富有佛教意味的尊号。 崇佛使她蒙羞,但儒家意识形态的活动还是要继续搞,而且规模要大,名堂要多,不然怎能有统治的合法性?于是她下令重建明堂。 四月,天枢建成,费去了民间铜铁二百万斤。 九月初九,女皇合祭天地于南郊,加号为“天册金轮大圣皇帝”,赐群臣宴会九日,改元“天册万岁”,大赦天下。 “天册”,这已是儒家的概念了。这一系列举动,表示武则天已经渐渐疏远佛教理念,在向本土意识形态靠拢了。这一思想转变,我以为,直接影响到了她不久后对于身后事的安排。 第二年的腊月初一,武则天又开始了一次谋划已久的大典,前往中岳嵩山封禅。她亲率百官、宗室、部落酋长从洛阳出发,浩浩荡荡来到嵩山脚下。十一日,封嵩山为“神岳”,改元“万岁登封”,改嵩阳县为登封县,改阳成县为告成县。一切都照搬当年的封泰山之仪。 当年封泰山固然显赫,但她那时还是作为高宗的皇后参加的,这次则是她独立的功绩。女皇当国,到此时可谓登峰造极。武则天一高兴,就免了天下百姓当年的租税——她知道,百姓都是现实的,只有给点儿看得见的好处,他们才能从内心感恩戴德。 在中国本土神话中,有一位周灵王的太子,叫王子晋,相传曾在嵩山修炼30余年,后升仙而去。这次,武则天还特意追尊王子晋为“升仙太子”,单独立了庙。武则天亲自撰写了《升仙太子碑文》,文为骈体,字为飞白体。此碑至今犹存,就在今天河南的偃师县。 据《偃师县志》评价,“其行书有丈夫气”,端的是字如其人! 这年的三月十六日,新明堂建成,规模略小于旧者,但也高达294尺,名曰“通天宫”。新明堂显然没有薛怀义建造的那个那样壮丽,但武则天还是很满意。四月初一,她举行了亲享之礼,改元“万岁通天”,大赦天下。
第130页 神功元年(697年),武则天又铸九鼎。所谓“九鼎”,也是中国本土意识形态“礼乐”中的重要一项,是象徵国家权力的镇国之宝。与当时天下的“九州” 相对应。分别是:冀州鼎、兖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扬州鼎、荆州鼎、豫州鼎、梁州鼎、雍州鼎。九鼎上铸着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异兽。其中豫州鼎为中央大鼎,即表示豫州为天下中枢。 相传最初铸九鼎的是大禹,九鼎集中放在夏朝的都城阳城,表示天下从此一统。诸侯来朝见时,都要向九鼎顶礼膜拜。后来夏朝为商所灭,九鼎迁于商朝的都城毫邑。商朝为周所灭,九鼎又迁于周朝的镐京。后来周成王在洛邑营造新都,又将九鼎安置在洛邑,谓之“定鼎”。这就是所谓的“鼎在国在,鼎失国亡”。 周王朝末期群雄争霸,战乱不已,九鼎也就神秘失踪,至今不知所踪,成为千古之谜。成语中的“一言九鼎”、“问鼎中原”,都源出于九个宝贝。 到了武则天时代,九鼎当然早就没有了线索,女皇就决定自力更生。当年四月,鼎铸成,其中豫州鼎同样也是最大,高一丈八尺,容1800石;其余均高一丈四尺,容1200石,共用铜56万斤。从这些数字看,简直是一批用青铜铸成的巨无霸了! 武则天还嫌不够气派,想融化黄金千两,为九鼎涂一层金。宰相姚璹这一次总算没有迎合上意,提出反对意见说:“九鼎神器,贵于天质自然。本已五色夺目,不须再饰以金。”武则天这才没有多此一举。 九鼎铸好后,武则天动用了军队的牛和白象,将这些大傢伙从玄武门拖曳到“通天宫”。运输途中,牲畜与人一起用力,宰相与诸王都在现场指挥。武则天为了鼓舞士气,还自创了“曳鼎歌》,命乐工谱曲演唱。一时间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武则天还为九鼎亲制铭文曰:“神农首出,轩昊应期,唐虞继踵,汤武乘时,天下光宅,域内雍熙,上玄降鉴,还建隆基。” 后来,她的孙子李隆基称帝后,把这段铭文作为自己受命的符瑞诏告天下。因为铭文的最后两句可以理解为希望上天鑑别人才、以“隆基”为帝之意。武则天当时是否果真有此意,难以考证。但在亲制铭文时,李隆基已有12岁,受到女皇的特别宠爱,所以这一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来由。 武则天是个有文化根底的皇帝,她治下的大周,在文事方面非常鼎盛。她大兴土木、铸铜铸铁,当然是瞎折腾,劳民伤财,但是她在振兴文化方面,也还是有大功劳的。 由于她本人的爱好与影响,她执政时期,经学、史学、文学、音乐、舞蹈、天文、数学等事业都非常发达。国史馆编修了《高宗实录》一百卷和一部未完成的《唐史》。私家史着也极为兴盛,有姚璹着《时政记》,专记军国大事;有刘知几着《史通》,阐述史学理论。 特别是刘知几在当时提出的史观:“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史官要“不虚美,不隐恶”,史书应“文约而事丰”(议论少而史实多)等等,迄今仍是史学圭臬,映照出了一些现代史学家的羼弱与浅薄。 武则天还下令编辑了一套大型类书《三教珠英》。类书,就是百科全书汇总;三教,就是儒、佛、道。这部《三教珠英》,是收集三教名人名言的总集。她命张昌宗召集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沈佺期、富嘉谟等26人,“分门撰集,成一千三百卷”。 这些参与编辑者,人称“珠英学士”。珠英学士皆为诗人兼学者,在修书其间,“日夕谈论,赋诗聚会”,是武则天时期宫廷诗人的盛大聚会,极一时之风光。崔融编集他们所作诗,集成了《珠英学士集》五卷。史载:“当时文人,以沈、宋为杰出,每以丽词,邀女后欢喜,上官婉儿又为之染翰着色,朝野争羡,故一时化之。” 武则天时期,是唐代文学摆脱六朝积习、焕然一新的时期。武则天本人就会做诗,现存尚有46首。她的诗,也有清新可诵的诗句,比如“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之类。当时她经常出游,一旦看到好景色,自己即兴作诗不算,还命令臣僚奉和。 当时还有大型的诗歌赛会,其中“龙门夺袍”就传为诗坛佳话。武则天在游幸洛阳龙门时,命群臣作诗,左史东方虬先成,武则天以锦袍赐之。后来宋之问诗成,武则天读了,大为赞赏,认为超过前者,就夺下锦袍转赐宋之问。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武则天对诗歌的爱好、对诗人的礼遇,直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风气。 武则天在改革科举制度时,决定以诗赋取进士。结果,作诗之风,风靡全国,上至朝廷大僚,下至五尺孩童,作诗蔚然成风。史称武则天君临天下二十年,“公卿百僚,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寝以成风。” 以诗歌作得好而选官,并且成为长期制度,这在人类史上大概绝无仅有! 百官以作诗为荣,学子以作诗为务,草民以作诗为乐。此风气一开,唐初诗风为之一变,完全脱出了宫体诗风格,格律渐趋完备。齐梁猗丽渐消,汉魏风骨重振。出现了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杨炯、卢照邻、陈子昂等一批明星级诗人,为盛唐诗歌的繁荣铺下了一条开阔大道。
第131页 唐朝,何以成为“诗国”?唐诗,何以成为巅峰? 武则天,功不可没也! 女皇不仅喜欢作诗,也擅长书法,尤精于“飞白”与行书。所谓“飞白”,是指笔划中露白的一种书法,十分苍劲典雅,但书写起来不易。她的行书,学的是“二王”,极有造诣,群臣是非常服气的。 她还规定,“善书”也是选拔官员的一个重要条件。当时,涌现了一批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有陆柬之、贺知章、孙过庭、李邕、王知敬等。 那时的画家阵容也是不得了,有薛稷、殷仲容、曹元、李思训、吴道子、李嗣真等人。其中的吴道子,为古代赫赫有名的“画圣”。 武周时期的音乐舞蹈,也因盛世降临而兴盛。武则天曾亲撰舞蹈乐曲多套。有一支《鸟歌万岁乐舞》大有来头。其时,宫中养有一种鸟,南人唿为“吉了”,样子颇像八哥,会模仿人语,常唿“万岁”。这支舞曲由三人表演,伶人皆穿大袖红抑,戴鸟冠,学鸟步,腾跃起舞。乐曲中还夹杂着“能言鸟”唿喊万岁的鸣声,是典型的太平时代歌舞。 武则天还叫人组织撰写了《乐书要录》十卷,这是一部系统的音乐理论书籍,后失传,仅在日本存有三卷。 那时的文章,也处在一个鼎盛期,名人甚多,其中“青钱学士”张鷟(zhuó,音卓)尤为特异。史称,他下笔敏捷,言词诙谐,着述颇多,天下知名,无贤不肖皆记诵其文,所作大行于时。时人贊他“文辞如青铜钱,万选万中”。“青钱学士”即由此得名。新罗、日本、东夷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唐,皆争相以金币购置他的文章。这已经是国际知名作家了。 他用骈文写的传奇小说《游仙窟》,是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自叙奉使河源,途经神仙窟,投宿某大宅,受到女主人十娘和五嫂的柔情款待,宴饮欢笑,以诗相调,宿一宵而去。小说中的“仙窟”,实际是指妓馆,这是以委婉手法写了士大夫的潇洒生活。 这篇传奇小说採用通俗的骈体,韵文散文夹杂,间杂着民间俗语、谚语,十分活泼。《游仙窟》在中国久己失传,但从唐开元年间起,即已流行日本,对日本文学的发展起过一定的影响。直到清朝末年,此书才倒流回中国。 唐初科举里还有“明算”一科,也就是数学科。由于数学着作深奥难懂,明算科时兴时废,到了武则天这里,她始终坚持保留数学考试。 武周时期,张文仲精通医术,任尚药奉御。武则天重视医学,召集张文仲等名医撰写了《新本草》等医药书籍,凡十八种。前面提到的乐工安金藏自杀以明志,五脏皆出,医官都能把他给救活了,可见当时的医术已非常高明。 武则天对天文学也很热心。时有道士尚献甫,精通天文歷算,武则天特地召见他,任命为太史令。这尚献甫是个超脱之人,声称“不能屈事长官”,武则天为了留住人才,就把太史局更名为浑仪监,变成独立单位,不再隶属于秘书省。 唐初的贞观年间,平復战乱创伤是主旋律,文化的恢復与重建还不具备规模。到了武则天执政时,文化才勃然兴盛,百花齐放。盛唐时期的文化繁荣,有很多能在大周这里找到源头。 盛世,那不是随随便便叫的。没有雄厚的文化打底,谁敢妄称盛世? 35、大周朝被边境战争折腾得焦头烂额 武则天的大周朝,虽然文事鼎盛,但是武功方面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题。 本来,大周是由武功赫赫的大唐脱胎而来,四夷已基本宾服,就连气焰甚高的东突厥和高丽也被唐灭掉,周边应该说没有什么强敌。 西边的吐蕃势头虽然很勐,但几经较量,双方已处在僵持状态。 可是,在大周立国以后,对外战争中的倒霉运气就始终纠缠着女皇。 早在武则天称制后,平静已久的边境就又有了烽烟。前来挑衅的,是早已灭国的东突厥残部。这时,唐朝的名将已凋落得差不多了。本来负责西部防卫的大将军程务挺、安西都护王方翼,也因裴炎案被杀被贬。 武则天自翦羽翼,把东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可汗高兴得摆酒相庆。垂拱元年(685年)东突厥袭扰朔州、代州。武则天派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为阳曲道总管,与副中郎将蒲英节率兵赴援。唐军行至忻州,与突厥兵遭遇,大败,死5000余人。“蜀中无大将”,从此东突厥势力復起,成了边境一大患。 垂拱三年(687年)二月二十二日,东突厥又来攻掠昌平;七月攻扰朔州(今山西朔县)。武则天这回不敢大意了,任命名将黑齿常之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李多祚为副大总管,率军进讨。双方在黄花堆(今山西山阴县)遭遇,黑齿常之挥军奋勇冲杀,大破突厥兵,乘胜追击4040余里。突厥军溃不成军,逃往大碛以北。 十月,左监门卫中郎将爨宝璧因妒忌黑齿常之的战功,遂上表请求穷追突厥。武则天接到表章后,让爨宝璧与黑齿常之计议,遥为声援。爨宝璧欲独占军功,不等黑齿常之同意,就擅领精兵13000人先行,出塞2000余里,进袭突厥。 追上突厥之后,见突厥统帅阿史德元珍并没有设防,本该一举出击,但爨宝璧昏了头,自持兵力强盛,派人告知突厥,迫人投降。结果人家当然严加防备。一战下来,唐军被突厥击败,全军覆没。爨宝璧轻装乘马逃归。武则天一怒之下,诛杀了爨宝璧。
第132页 在与东突厥的战争中,武则天因政局不稳,徐敬业乱起,所以不想对外大打,战略上一直处于被动态势,全赖黑齿常之扳回了一局。 可是不久,黑齿常之就被冤死。他死后,北边再无良将,致使东突厥日益强盛,成为纠缠了武周整整一朝的恶梦! 将才凋落,武则天本人可能不以为然,她在权力高位上呆久了,容易产生掌权者无所不能的幻觉,以为过去的胜仗都是靠自己的威望打出来的。她忘了,具体的仗,是由具体的武将打的。没有一线得力的勇将,最高统帅就是威名再高,又有什么用? 就在东突厥被暂时击退后,吐蕃又来进犯,与唐争夺西域。 西域是唐的羁縻区域。在古代,领土的概念与今天不大一样,那时分为“本部”与“羁属”两大类。本部,就是直接管辖的领土,与今天相同。羁属则是臣属诸藩,也设立羁縻府州县,但与直辖正州不一样,是由边州的都督或都护来管辖的。他们的头头,还是原来的酋长。 这么看来,羁縻府州县实际上就是大唐的自治属国或所属自治部落,大唐中央不实行直接管辖。 在他们以外,那些没有臣服的周边国家,就是一般的诸藩;而与大唐干脆一点儿联繫也没有的遥远国家,就叫做“绝域”。那时候的中国人,打死也想不到:一千多年以后,就是这些绝域的野人成了大气候。 西域诸国已是大唐藩属,吐蕃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抢这块地盘呢? 是武则天的对外策略出了问题。 武则天在对付内政上是一把好手,经歷了无数险恶,歷练出了高度的警觉,往往不给潜在的政敌以生存空间。但是,她在对外策略上,却犯了宋襄公式的错误,老想以德服人。 在国际关系上,歷来是实行丛林原则。要想人不犯我,你得先把对方打服了,或者有效地震慑住。单纯和平外交的结果,除了割让领土之外,换不来人家的一点儿尊重。唐太宗实行的“消灭强敌、震慑其他”的总体战略,即便延续一千年也是有效的。武则天却完全把这一策略放弃。 她这一段时间想要当皇帝,内政上有太多的牵扯,所以不大想穷兵黩武,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让西域各羁縻诸藩復国,使其成为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缓冲地带。这样,天朝既有“存亡继绝”的美名,又省去了万里转输军资之劳。 她这个策略,是“看上去很美”。 光宅年间,她下令“其都护、汉官及镇兵等,并悉放还”,后又扶植西突厥两位可汗復国。到垂拱二年(686年),干脆罢去了安西四镇。这一让,可是让得太彻底了。 让远戍的将士回本土,这诚然是好事;可是撤回了监护力量,那些属国会发生哪些变化,事先并没有科学的预见。 在这里,存在着两个危险:一是诸藩归属已久,甚为熟悉大唐的军国情势,一旦独立,很可能会反叛,其势难以制服;二是大唐势力一经撤退,就会有别的势力趁虚而入,这些属国即使不想叛变,也完全没有力量自卫,最终只能叛降。 她低估了邻国称霸的野心。在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肯真心做绵羊的,只要有可能,大家都想做狼! 和平外交,也须有刀剑来维护。 武则天却1顾陶醉于她的“务在养人,不在广地”的德政。这话,对内说说还行;对外,没人会买你的帐。你不广地,人家就要来抢你的地。 一着棋错,武则天精心构筑起来的大周,边境上就不得安宁了! 垂拱三年(689年)年底,武则天命文昌右相韦待价领兵击吐蕃。这个任命,一看就很悬!韦待价是文官,现在忽任武职,他本人又没领过兵。而他的对手,则是两次大败唐军的吐蕃雄师,这岂不是驱羊餵狼? 除了这一路之外,武则天还想徵发梁州(在今陕西汉中)、凤州(在今陕西凤县)的民夫,从雅州(今四川雅安)开出一条山路,先出击生羌(川西部落),然后从这个方向夹击吐蕃。 陈子昂上疏反对,说雅州一带的边羌一向安居乐业,现在突然攻击,不是给自己制造敌人么?如果,逼得边羌为吐蕃先导,从这个地方向我突破,那我们就弄巧成拙了。陛下弃安西四镇,就是为了休养生息,现在忽然又想兴大役,动甲兵,这无疑是要走古来国亡家败的老路。 武则天见说得有理,方才作罢。 转过年,也就是永昌元年(689年)的五月,韦待价率大军抵达寅识迦河(在今新疆霍城县),与吐蕃战,结果不问可知——唐军大败。 唐军主帅惊慌失措,士兵冻饿交加,死伤者众,只得撤退。 这是唐军第三次败于吐蕃了。 武则天大怒,将秀才不知兵的韦待价流放绣州(今广西桂平),副帅安西都护阎温古被斩。 其间,倒是有一位安西副都护唐休璟脱颖而出,他收拾残军,安抚西土,显得颇有胆略。武则天对他很赏识,将他提拔为西州都督。 顺便提一句,也就是在这一年,武则天派薛怀义北上讨突厥,侥倖未遇敌。第二年,派右相岑长倩西征吐蕃,但半道又莫名其妙下令退回,岑长倩也因内政问题被处死。 稍后,上苍好歹让武则天喘了口气,吐蕃内部接连出现问题,贊普(国主)和文成公主先后病死,部属多有来归降的,东突厥骨笃禄可汗也病死,边境形势因此有所缓和。
第133页 唐休璟见形势不错,就建议武则天收復安西四镇,重建西域霸权。 武则天採纳了这个建议,命右鹰扬将军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领兵收復四镇。 这个王孝杰,是个传奇人物,以前在随刘审礼征吐蕃的时候,在青海战败被俘。因为他长得像吐蕃国主的父亲,所以居然得免死,安全归来。武则天考虑到他久在吐蕃,悉知虚实,于是力排众议,让他当了大军主帅。 自武则天独立执政到现在,除了黑齿常之那一次以外,任用出征统帅几乎没有一个是恰当的,有时候简直就是乱点将。直至这次用王孝杰,才算是终于识人。 王孝杰不负重託,于长寿元年(692年)十月,一举收復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驱逐了吐蕃势力。重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留三万精锐守卫,号为“武威军”。有这一根钉子牢牢钉在这里,从此之后丝绸之路的通道才得以确保。 两年后,王孝杰又大破吐蕃和西突厥联军,因军功而升至夏官(兵部)尚书,同三品,成了宰相。 吐蕃是个扩张型的国家,在安西这面(今新疆一带)受到阻遏,就图谋陇右方面(今甘肃一带)突破。 证圣元年(695年)七月,吐蕃宰相、老将论钦陵又出马,击洮州(今甘肃临潭县),武则天仍是命王孝杰统兵迎战,授肃边道行军大总管,给他配的副帅,是娄师德。娄老爷子以前曾以宰相身份在这一带代理过营田大使,熟悉情况。这一对正副统帅的搭配,应说是相当不错的。 两军旗鼓相当,可是吐蕃老将钦陵终究是技高一筹。次年三月,在素罗汗山(在洮州界内)大败周军。 王孝杰获罪,免死被罢为民。娄师德也被贬为原州(今宁夏固原)员外司马,连正式编制都不是了。 娄师德遭此挫折,本性依然不变,在移交问牒时吃惊地问:“连官爵都没有了么?”而后又说:“也好,也好。”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这年五月,契丹部落以几万人的实力,居然也起兵而反周。同时,东突厥也入侵凉州(今甘肃武威)。 大周西北边境,眼看着烽火连天,万分危急。 恰在此时,本该趁火打劫的吐蕃却不知为何,遣使来请求和亲。 争取和平的机会千载难逢,武则天立即任命右武卫胄曹参军郭元振为谈判使节,前往吐蕃交涉。 郭元振只不过是个中下级官员,但此次奉使谈判极为成功,他本人也由此成了大周的一颗外交明星。 他在出使途中,恰遇吐蕃宰相论钦陵。两人地位虽不对等,但郭元振指责吐蕃背盟,晓以大义,竟使钦陵无话可说。 钦陵于是开出了条件:要和平可以,但大周能否罢四镇之兵、割让西突厥十姓之地。 郭元振当然不能同意,说四镇与十姓之地与你们有什么相干,你这不是有兼併之志么? 钦陵狡辩说,吐蕃若贪恋土地,何不就近侵入甘、凉,反而跑到万里之外去贪图那一点土地呢? 双方唇枪舌剑,郭元振就是不答应。钦陵只得派使者随郭元振入朝,向武则天当面提出这两个条 郭元振回朝后,立刻提出建议,认为大周的甘、凉等州易受吐蕃攻击,是近在眼前的大患,四镇十姓之地则是远患。因此不能直接拒绝吐蕃的要求,防止他们被激怒而攻击甘、凉;但是也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而捨弃安西诸国,重蹈当年罢四镇的覆辙。 在此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谈判,寻求机会化解危机。他建议对吐蕃使者採取这样的说词:“四镇对朝廷本无用,我之置四镇,是为防吐蕃东侵;如贵国无意东侵,则应还我吐谷浑部与青海故地,我也将以相应土地归还土蕃。” 果然,这样一说,吐蕃方面权衡不下,不愿意失去离周近的领土,而换取离周远的领土。 郭元振还料定,吐蕃百姓疲于征伐徭役,早就想与大周和亲。只有论钦陵因掌握兵权,不愿和亲。若朝廷使用离间策,年年向他们派出和亲使,钦陵仍不从的话,吐蕃臣民对钦陵的怨恨就会加深,日久天长,他们内部定会生乱。 武则天採纳了他的建议,与吐蕃的和谈就这么拖延了下去。到圣歷二年(699年),果不出郭元振所料,吐蕃君臣发生猜忌,爆发内乱,专制了30年的宰相论钦陵兵败被杀。他的党羽受株连被杀2000人,子弟也都跑来投降大周了。 吐蕃经过此一乱,实力大大减弱,后来再数次攻大周,却只有吃败仗的份儿了。 特别是从长安元年(701年)起,武则天提拔官职卑下的郭元振为凉州都督、陇右诸军大使,甚得其人。 郭元振在凉州五年,增筑城堡,广开屯田,将州境扩大了四倍,积军粮可用数十年,把凉州治理成了路不拾遗的小天堂。吐蕃、突厥均不能侵至城下,终于彻底解除了这两大宿敌对周朝的威胁。 他是一位天才将领,善抚部下,令行禁止,在西域诸部中享有很高威望。多年后,他被调任回京时,诸部分酋长依依不捨,甚至有人以刀割破脸以表示离别哀伤的。这是后话。 吐蕃眼看北上和东进都无望,便于次年遣使来和,后又献马千匹、金二千两求婚。长安三年(703年),吐蕃国内大乱,属国皆叛,贊普死于讨伐军中。大周西部的形势才从此缓和下来。
第134页 此时的敌人,就剩下来自东北方向的契丹一支了。这个契丹,是个混杂的游牧部落,大抵属于东胡族,唐时居于辽河上游,也就是高丽的西边,占地两千里。过去曾臣属于突厥,隋初时内属,到唐时仍是属部,酋长还被赐姓李。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这里出了大乱子。因管辖他们的大周营州(今辽宁朝阳)都督残暴不仁,激怒了契丹诸部。李尽忠、孙万荣两位酋长于五月起兵,攻陷营州,杀了都督。 这简直是老虎头上动土! 武则天遂派曹仁师、张玄遇、李多祚、麻仁节等28将出兵讨之。又改称李尽忠为“李尽灭”,改孙万荣为“孙万斩”,以泄心头之怒。 这种文字游戏毫无用处。李尽忠占据营州后,自命“无上可汗”,派孙万荣为前锋,四处出击,所向无敌。仅仅旬日之间,就纠集了数万人,又进兵檀州(今北京密云),冲进大周的本土来了! 这真乃奇耻大辱,自贞观以来,就从没有过。 但更大的耻辱,还在后面。周朝几十万大军刚一与叛军接战,就中了人家的诡计。 那李尽忠等既然叛乱,又怎能束手待毙?他们将在营州俘虏的几百名周军士卒放还,诈言“我军饥寒不能自存,待大军一到即降”。这种鬼话居然哄住了大周诸将,各将以为契丹不堪一击,都奋勇当先,想夺头功。 官军行至黄獐谷,契丹又遣老弱兵卒来降。曹仁师等三军更是心急,甩下步兵,率骑兵疾进,不想在平州的西硖石谷遭遇契丹伏兵。主将张玄遇、麻仁节被飞索绊马,滚下马来成了俘虏。其余周军将卒死伤满谷,几无生还! 契丹又在战利品中找到军印,写了假文书,强迫张玄遇等署名,召大周另外两将燕匪石、宗怀昌火速赶来会战。两军接到假文书,不疑有诈,昼夜兼程赶来。契丹则以逸待劳,伏兵四起,一网打尽! 败报传至神都,朝中大惊。 大周这只大老虎,竟然被契丹这只小耗子捉弄至此! 随着岁月推移,大周的军队不仅将校素质下降,士兵的素质也远不如前了,已是一支军纪松弛、士卒怯战的疲老之师。对外战争靠这样的军队,只能是“兵愈出而事愈屈”。 堂堂的朝廷大军,竟被区区数万叛乱部族所灭,这事深深刺激了女皇。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歼灭这股悍贼。 她任命建王武攸宜为右武卫大将军,担任清边道行军大总管;任命能征惯战的王孝杰为前锋,率18万大军再行征讨。同时下令徵发天下在监囚徒及士庶家奴,由官府给钱赎身,以解决兵源紧缺的问题。 这样的决策,又是昏招。武攸宜毫无作战经验,武家的男人又多是虚骄狂妄之徒,以他为大军统帅,无疑又是驱羊饲虎。放着名将王孝杰不重用,不知女皇是怎么考虑的;是怕王孝杰兵带多了会造反,还是为了给武家的子侄增添一点儿威望?至于以囚徒和家奴充当战斗人员,就更是驱平民以陷战阵,人再多,也是去餵老虎。 不过,女皇的运气不错,恰在此时,东突厥酋长默啜请求归附,表示愿意率部众讨伐契丹,助大周一臂之力。武则天见他有诚意,便应允了,授予他左卫大将军、迁善可汗。由于东突厥的加入,战局这才有了转机。 这年十月,李尽忠忽然病死了,孙万荣接替了他的位置。默啜看准这个机会,袭击了叛军的老巢松漠,抓住了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妻儿。武则天大为高兴,晋封了默啜的名号。 孙万荣虽然被断了后路,但他并不惊慌,反而採取更凌厉的攻势,克冀州(今河北冀县)、攻瀛州(今河北保定),越战越勇了。官军此时迟迟调集不齐,河北人心震恐,百姓纷纷逃难。 到了神功元年(697年)三月,朝廷大军才开到前线,与孙万荣大战于西硖石谷。 又是西硖石谷!这地方简直是周军的天然坟墓。 武攸宜这人,既迷信,又狂妄轻敌。此前略有小胜,立刻夸大报功,吹牛吹得连自己也晕了。他发信给前锋王孝杰、苏宏晖,只说是孙万荣到了穷途末路,说什么“营州飢饿,人不聊生;唯待官军,即拟归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些情报,估计又是上了契丹假情报的当。 因此,周军上下无不瀰漫着轻敌速胜的浮躁情绪。 决战当天,王孝杰自率精兵在前,奋力击敌,苏宏晖在后跟进。契丹顶不住,纷纷败退。王孝杰领兵穷追,追至一悬崖处,契丹忽然回兵反击,来势兇勐。 在后押阵的苏宏晖畏敌如虎,一见情况有变,率先弃甲而逃。周军大部分素质不高,一见将领先逃,立刻大乱,全军溃散。可怜王孝杰势单力孤,被逼上悬崖,坠落山谷而死。 武攸宜傻了眼,只得写了谢罪书飞报朝廷,请求换帅,自己回京待罪。 武则天闻报大惊,但他并未处理武攸宜,只下令追赠了王孝杰的官爵,派使者到军中去斩怕死鬼苏宏晖。但是苏宏晖命大,在使者抵达之前,他又立了战功,得以免死。 武则天一方面与突厥讨价还价,催促突厥赶快去打孙万荣,一方面又派了武家的另一个废物——河内王武懿宗任神兵道行军大总管,前去剿灭契丹。 这个武懿宗在低能方面,大概又比攸宜多了一等,胆小如鼠,领军刚到赵州(今河北赵县),听说契丹军有数千骑在攻冀州,吓得就想后撤。有人建议说:敌军无后勤,如果官军在此拒守,日久敌必然涣散,而后击敌,可获全胜。
第135页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武懿宗早已吓软了腿,不听众议,下令后退到相州(今河南安阳)。一路上张皇失措,抛弃了大量军资。随之而来的契丹,乐得大掠赵州而去。 契丹孙万荣大破王孝杰后,企图与突厥联手袭幽州。但是突厥的默啜刚与大周结好,又担心孙万荣坐大以后,会殃及自己,就扣下了孙万荣的使者,发兵攻击孙万荣的后方。 突厥势力介入后,战场形势发生逆转。孙万荣大为恐慌,原本与他结盟的奚人部落也叛变降周。大周将领杨玄基、张九节和奚人分道夹击孙万荣。 孙万荣狼狈东奔,到最后身边只剩下几个家奴。他在途中于林下喘息,嘆道:“今欲归唐,但罪已大。归突厥亦是死,归新罗亦是死,如何是好?”家奴听了,心中惶恐,就趁他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来,降了大周。 这场自武则天临朝以来最费力的一仗,总算惨胜。战后,武则天命武懿宗、娄师德、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民众,收拾残局。 这个河内王武懿宗,到现在可是神气起来了,把那些被契丹裹胁的民众都视为叛逆,剖腹取胆,极其残暴。河北民众把他与契丹的勐将何阿小并称,道是:“唯此两何(河),杀人最多!” 武懿宗还朝后,又上奏请求将河北民众从贼者尽行灭族。左拾遗王求礼在女皇面前按捺不住,大骂武懿宗畏敌如虎,陷民众于水火,是不忠之徒,惟有斩首以谢河北百姓! 武懿宗被揭到痛处,不敢反驳。司刑卿杜景俭趁机请求,赦免河北被胁迫之民。武则天接受了这个建议。 这一战,大周虽然出尽了洋相,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武则天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普通肉身,上苍并不特别护佑,既无什么“金轮”,也非什么“天册”。此后,便主动去掉了“天册金轮”的尊号,承认自己仅仅是一个普通皇帝了。 武则天虽然当了皇帝,但到底是中国女人,心里向着娘家的人多一些。此次接连授给武氏子侄兵权,就是想让他们有个表现的平台。 如若他们智勇双全,能横扫契丹,建立一番“封狼居胥”的功业,倒也可能树立起巨大的声望来,做个唐朝的卫青、霍去病也未可知。但是,朽木终究难雕,“二武” 在军事指挥上一塌煳涂,人心丧尽,连武则天大概也冷了心。此后,武氏子侄就只能居高位而无实权,远远地被隔在政治中枢之外了。 女皇年事已高,对武氏诸王来说,他们的这个状况已是十分堪忧了。 而在这次战争中,武则天在后期重用了一批有用之才,如娄师德、狄仁杰、杜景俭,都是一时之选,为巩固防线、安抚民众立了大功。战后,武则天把他们都提拔为宰相。 这一年,武则天73岁,是“革命”之的第8年,恰是大周时代的一半。这一年,契丹平定,边境再无大事,朝中最后一个酷吏来俊臣伏诛。大周磕磕绊绊地走了8年,到了这时,才出现了正人当朝、四海昇平的稳定局面。 回顾几年来的战事,高宗时期战略思想的失误(放弃四镇)是肇祸之端。其次,武则天把良将屠戮殆尽,几次征伐所用非人,也是战败的原因之一。 但是,女皇也有她的优点,其一,就是她不固执,发现问题后,能够改变思路。战争后期不断发现和提拔人才,就是明证。 其二,她对自己的失误,是痛心并认错的。她曾在战后的科举考试中,亲自出策问题,向广大考生徵求对于国防的意见,里面有“使三圣(高祖、太宗、高宗)遗黎,九州故地,飘然零落,可不痛哉”这样的沉痛之语。可见她并不是文过饰非之人。 其三,在败报连连的危机形势下,她没有乱了阵脚,而是坚持原则,调整策略,以图恢復。狄仁杰在入相后,曾经提出再次放弃四镇,交给突厥;放弃安东,交给高丽;中国坚壁清野,退守塞上。第二年,蜀州刺史张柬之也提出类似建议,请求放弃泸水以南诸镇,退守巂州(今四川西昌),把相当于现在的云南、川西等一大片土地放弃。 他们的意思,是国家彻底採取守势,本土以外的一切领土都可放弃,不与列强争霸。 他们两位是贤臣,但对战略方面的想法不见得高明。武则天没有採纳这些意见,没有再犯当年撤消四镇的错误,而是坚持以四镇和凉州这两个前出基地,从两面钳制住吐蕃,并割断吐蕃与突厥的地理联繫,避免再出现三国交侵大周的窘迫局面。到最后,还是基本延续了唐太宗的对外战略——用武力威慑周边,决战皆在境外,以保证本土安全。 在平定契丹作乱的关键时刻,她也能灵活处理与突厥的关系,为了化敌为友,答应了突厥许多苛刻的条件,促使突厥出击契丹,争取到了战争的早日结束。 这一时期,武则天面临的东突厥问题,可说是充满了戏剧性。在整个问题的处理上,可以见出女皇的忍耐功夫也够让人吃惊的。 在契丹作乱的初期,东突厥先是趁火打劫袭击了大周的几个边州,把凉州都督许钦明也给绑了去。而后,又突然向大周谢罪,提出了三项条件,表示只要大周答应,就出兵攻击契丹。 默啜的三项条件是,要求武则天认默啜为儿子,要求把女儿嫁给大周的一位亲王,要求归还“六州降户”并赐给农具和种子。三个条件,有些古古怪怪。
第136页 头一个,好说,不过就是个名义,武则天又不吃亏。 第二个,就不好办,可以说是突厥方面无礼之甚。当时的凤阁舍人张柬之就提出:“自古未有中国亲王娶夷狄女者。” 第三条中的“六州降户”,是指高宗时归顺唐朝的一些突厥部落,被分置在丰、胜、灵、夏、朔、代六个州。 这分明就是在趁机敲诈。武则天开头不许,但权衡利弊以后,认为不能树敌过多,就统统答应了。 契丹的事平定了以后,突厥的事还没有完。第二年,武则天兑现承诺,派阎知微代理礼部尚书,带了大批金帛,护送侄孙淮阳王武延秀前往突厥迎亲。结果默啜突然翻脸,说:“我女拟嫁与李家天子儿!武家小姓,门户不敌,敢冒为婚?”不认武延秀为女婿,将其扣押,又立阎知微为“南面可汗”,发兵十余万来攻大周,号称助李家天子儿夺回皇位。 东突厥经过长期的经营,此时復国的大业已具规模,绝非去年作乱的契丹可比! 河北一带局势骤然紧张,各地纷纷徵发百姓修城备战。 武则天更是不敢大意,先后发兵45万前去迎战,除了留守神都和各地必须的驻军外,全国能动员的常备军几乎都发动起来了。 突厥攻进河北后,烧掠诸州,大周似乎一下子就面临着存亡关头。 这一年是圣历元年(698年),武则天的侄儿武承嗣、武三思此前曾数次使人游说女皇,谋立为太子。武则天一时没有松口。 狄仁杰在这关键时刻,劝说武则天顺应民心,还政于庐陵王(即废帝)李显,不给突厥以进犯的理由。他抓住武则天顾及身后名声的心理,进言道:“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附姑于庙者也。” 武则天说:“此朕家事,你不要管。” 狄仁杰还是坚持己见。最终,武则天有所感悟,听从了狄仁杰的意见,亲自迎接庐陵王李显回宫,正式立为太子,原皇嗣李旦退为相王。这是大周政局的一次巨大转折。 两日后,武则天果断任命太子李显为河北道元帅、狄仁杰为副元帅,征讨突厥。 当时太子只是挂名,并不出征,狄仁杰代掌元帅事,武则天亲自给狄仁杰送行。 在此之前,朝廷就已发出募兵令,但应募者不满千人,一听说此次是太子李显挂帅,几日内竟有五万多人投军。这个细节,对后来的政局起到了微妙的作用。 未等大军开拔,突厥默啜便尽杀所掠赵、定等州男女八万余人,退还漠北。武则天遂改任敌为河北道安抚大使。 武则天在此后加强了北边的防线,在太原以北与河北诸边州都布置了重兵,严阵以待。突厥见向南突破不易,便将拓展战略改为以西进为主,再未对大周採取重大军事行动。 从高宗时代起,战后赏罚不明,也是导致军队士气低落的一个原因。危机过去后,武则天吸取教训,严明赏罚。 那个被迫当了“南面可汗”的阎知微在被俘期间有严重变节行为,默啜派他去招降赵州,他竟然和突厥人在城下手拉手跳胡舞,唱《万岁乐》。大周守将陈令英在城上对他说:“你官拜尚书,地位不低,竟与突厥人一起唱歌跳舞,羞也不羞!”阎知微不知廉耻,只说:“不得已耳!” 突厥退后,周军逮到了阎知微。武则天将他杀于天津桥南,令百官共射之,并夷三族,严厉惩治了这个叛徒。 对有功军民或殉国者,女皇则给予加官晋爵或者荫子,且妇女也不例外。平州刺史的妻子奚氏,在战斗中率家僕和城内妇女助夫抗敌,也获得了“诚节夫人”的封号。 几经调整,武则天这才把国防上的思路理清楚了。 【女皇暮年】 36、女皇身边有了两个超级美男 经过几年边境上的战火,女皇似乎是身心疲惫,自此之后行事不再夸张,大多数时间在后宫享受生活,或者四处游幸,与随驾诸臣于山林间酬唱诗文。 此时女皇的感情生活,也颇不寂寞。薛师死后两年,又有了令她更为满意的情人。 可怜那薛怀义从垂拱元年(685年)起,伺候武则天前后凡11年,只因吃御医沈南缪的醋,自寻了死路。其实那沈医官只不过因为比较敬业而“得幸”,且不一定就是上了女皇的床。薛怀义可说是白白送了自己的一条命。 沈医官此后并无下文,这也可证明,他的得幸只是女皇偶而青睐。 就在契丹作乱之时,善解人意的太平公主为母亲推荐了美男张昌宗。张昌宗入宫之后,又向女皇推荐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 张易之也是一位美少年,此时不过二十出头。女皇召见后,心内大悦,让这小哥俩一块儿入侍宫中。 张氏兄弟出身于官僚家族,叔祖张成行在太宗时期任侍中兼刑部尚书、高宗时为宰相;兄弟俩的父亲也做过雍州(今陕西凤翔)司户。 两人聪明伶俐,精通诗词音律,善弄乐器。张昌宗向女皇推荐张易之时,说张易之不仅懂乐器,而且还懂道家丹药。 堪可称奇的是,两人都生得面若傅粉,风流倜傥,宛若翩翩少女。 女皇对他们相当喜欢,令随侍左右,自由出入宫禁。凡举行宴会,两兄弟就出来吟诗弹琴,甚洽圣心。
第137页 武则天在73岁时,居然能找到两个比自己小50岁的小情人,真可谓赛过活神仙了! 张昌宗因而被任命为“云麾将军”(贴身侍卫将军)。张易之原本由门荫而为尚乘奉御,是专管皇帝出行车驾的。武则天把他提拔为司卫少卿。又赐给两人宅第、丝帛、奴僕、骆驼、牛马无数。不久,张昌宗又被加为银青光禄大夫,最后升至左散骑常侍(从三品)。这都是近侍中的高职位了。 二张的母亲臧氏、韦氏也沾光得了不少赏赐。张昌宗的生母臧氏,年四十而丧夫,与尚书李迥秀有私情。武则天连这个也关心到了,考虑到寡居确实寂寞,就令李迥秀要常去看顾臧氏,别人不得追究。 二张地位骤贵,武氏诸王等一批傢伙也赶紧巴结,以求二张能在御前为自己美言。他们经常候在二张家门外,等二张一出来,就争先为之牵马执鞭。他们对二张的称唿,也颇为亲热,唿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极尽了媚态。 可嘆武氏诸王,本身贵为皇帝宗亲,却要奉承两个小白脸以求自固,其地位真是太过脆弱,其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见武氏宗室都如此谦卑,二张也就一改起初的小心,嚣张无度。王公大臣中的谄媚之徒则纷纷趋奉于门下,搬弄是非。 当时有人赞美张昌宗之美,奉承说“六郎面似莲花”,而外号“两脚野狐”的宰相杨再思却还嫌不够,说那不对,“乃莲花似六郎耳”! 我们中国最美好的言辞,好像一般都用在了谄媚上,自古以来如此。 这两个小白脸进出宫中太频繁,女皇总还是要顾忌一下舆论,就专门设立了控鹤监,以张易之为监卿,召集一批文学之士兼任控鹤监供奉,让他们常来宫中吟诗宴乐。被任命为供奉的员半千却不领这个情,认为自古无此官职,且所召之人多有轻薄之徒,于是上疏请罢此衙门。武则天大为生气,将他贬为水部郎中。 二张把女皇伺候得精神抖擞,年已七十五了,竟毫无疲态,且新生出八字重眉。百官闻知,都来道贺。 一到夏天,女皇就带着二张、诸武、太平公主与皇嗣到各宫去小住,有时侯还跑到在风景秀丽之地建的隋时旧宫去住。她觉得告成县的石淙涧景色不错,就在这里造了一座行宫,称为三阳宫。 宫殿落成后,女皇帝带领一干人马来这里避暑,在一块巨石上饮宴作乐。这就是武则天晚年时着名的“石淙会饮”。 武则天服了张易之制作的丹药,一些常年的病痛竟然好了,她极为高兴,下令改元“久视”。同年又改控鹤监为奉宸府,让张易之和诸武等天天陪着她宴乐。因怕狄仁杰等宰相劝阻,就命一批学士在内殿编修《三教珠英》。因为在编辑之余,文人经常吟诗作赋,饮酒行令,可以此来掩人耳目。《旧唐书*张行成传》说这是 “以昌宗丑声闻于外,欲以美事掩其迹。” 有一次在宫内宴会,武三思奉承张昌宗是神话人物王子晋的后身,武则天开怀大笑,让张昌宗穿起羽衣,吹奏凤笙,骑在一只木鹤上演奏。众人大为赞嘆,纷纷赋诗赞美他。 武则天从年轻时候起,就捲入了深宫争斗,后又执掌国柄,几十年没有放松过。现在,有两个年轻人作陪,其乐也融融,大概是“真的想再活五百年”了。 她随后又下令增选美少年为奉宸供奉,要搞一个庞大的超级美男团队。一些急功近利之徒听说后,纷纷自荐貌美,甚至有人在自荐书上註明自己“阳道壮伟”! ——伙计们,干得好不如“傍”得好啊!这观念绝非起自当今之世。 待到《三教珠英》编完之后,二张的荣宠又升了一大截。张昌宗被加为司仆卿、封邺国公;张易之被加为麟台监、封恆国公。两人小小年纪,就凭着一张好面皮,竟能位列公卿,一般的人真还经不起这种骤贵的考验。 两人亦不脱俗例,虽有点儿小聪明,但对宦海沉浮、人世兇险全无经验,身居一人之下后,不知收敛,反而竞相贪贿,逞强比富。张易之为自己造了一幢大屋,以琉璃沉香为饰,极尽壮丽,耗钱数百万。 他们的其他兄弟,也跟着鸡犬升天。洛阳令张昌仪一向贪婪,经常为人跑官买爵。据说某日早朝,一位薛姓候选官员以五十金贿赂他,并附上一张状纸写明姓名籍贯。张昌仪便把状子交给天官侍郎张锡,叫赶快办。过了几日,张锡不小心把状纸失落,去问张昌仪。张昌仪便骂道:“办不了事的!我亦不记得,只要姓薛的,你就给官儿吧!” 张锡心惊胆战,回到衙署把铨选名单拿来,见其中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他也不管那么多,统统都给了官做。 最为荒唐的是,二张之所以得封国公,竟然是出于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推动。这三人早就上表请封张昌宗为王,武则天未同意。他们再请求,才封为邺国公。 他们三人,都是武则天亲生的子女,按理无须仰人鼻息,但此时都需要靠拍母亲小情人的马屁来自保,可见二张权势之盛。 但是也有一批正直大臣不买二张的帐。宰相王及善在参加内宴时,看到二张在女皇面前没大没小,女皇也像个老顽童,于是屡次劝谏,说二张“无人臣之礼”,暗讽女皇“包二爷”实为不妥。
第138页 左台中丞宋璟侍宴朝堂时,不随流俗,对二张并不特别恭敬,只称张易之为“张卿”。天官侍郎郑善果问他:“奈何唿五郎为卿?”他答道:“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旧唐书*宋璟传》) 宰相韦安石更是厌恶二张侍宠弄权,多次公开折辱他俩。一次女皇在殿内赐宴,张易之带了蜀商宋霸子等人进来,同座赌博。韦安石跪奏曰:“商贾贱类,不应参预此会。”说罢,叫左右把他们逐出。座中诸臣害怕女皇发怒,都吓得失色。而武则天却欣赏韦安石的直言,特予慰勉。同僚见此皆嘆服。 不过二张在武周后期,也做过一件“政治正确”的事。缘于当时武则天的心腹、时任左台中丞的吉顼跟他们说的一番话。吉顼实际上也是一名酷吏,只不过程度略温和。他素来瞧不起武氏诸王,认为他们要才学没才学,要相貌没相貌,成不了大事。而与二张却较为亲近,一次在一起饮酒,吉顼道:“你辈荣贵至此,然非以功业而得,天下侧目切齿者多矣!若无大功于天下,如何得保全?吾实为二卿担忧!” 二张被说中心事,顿然变色,心中大惧,泪流不止。因平素敬慕吉顼多谋,便虚心请教自安之计。 吉顼又道:“天下士庶未忘唐之旧恩,都盼望庐陵王復立。今上春秋已高,帝业须有人承继,武氏诸王都不遂其意。何不劝今上立庐陵王,以应人望?如此岂止免祸,更可保富贵。” 二张深以为然。此后,逢到女皇高兴,二张就总是委婉提出此议。女皇听得多了,也觉得甚合常情。后来在狄仁杰劝谏时,也就很容易听进去了。 两个小情人担心后事,武则天心里是清楚的,也能体谅,所以一直没让他们掌实权——不掌实权,就不至于得罪人太多的人,结局也就不至于太坏。 女皇能想到这一点,也还算比较“人性化”的吧。 武则天晚年宠幸二张,这事一直为后世不少人所讥讽,近年更是坊间歷史小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当今大多数史家对她这一点却都持谅解态度。 为她辩解的人说,女皇固然是养了男宠,包括前面的薛和尚、沈医官,但也不能说她就是“淫乱”。应把武则天还原到人的位置来理解,七情六慾谁都有;爱美之心,老妇亦不能免。古之资产中上的男子,都可有妾,男性皇帝更是有一个庞大的后宫队伍,何必独独对武则天苛责?以往之人苛责武则天,显然是男女不平等的旧观念作祟,有歧视妇女之嫌。 这话说得倒是。男性皇帝若是死了皇后,可以再立一位;不立的话,也有其他妃嫔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女皇却不能再嫁,如果再嫁,于皇权的继承上有背谬之处,因此找情人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好在唐代风尚较为开放,否则这问题还真是不好办。 还有辩解者说,武则天其时已是七十老人,于性的要求还能有多少,大可存疑。与二张厮混,恐怕主要还是为了愉情悦性。这一说,我个人觉得比较公允。 当然,在现代的研究者中,也有坚定的卫道士一派,对武则天的胡闹不能原谅。如台湾的史学家雷家骥先生对武则天的治绩评价不高,对她的私生活也多有谴责。他说,古代官员和皇帝,其妻妾虽多,但那是有人数限定的,是一种制度,不能僭越。男性皇帝不会偷偷摸摸养情妇(宋徽宗、明武宗不算?),如果要养,就会招致臣民批评。 他说,武则天要养情夫,完全可以立法,公开规定“男妾”的名分和名额。但她却要偷偷摸摸地干,所以招致批评,这与歧视妇女无关。 他还说,武则天之所以要偷偷摸摸地干,还是心虚,她并不具备真正的男女平权意识,只不过胆子大,敢于纵慾享乐罢了(见雷家骥《武则天传》)。 这真是,各说各理。还是鲁迅先生说得明白:“一本《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 诚然!就是! 我辈浅陋,在女皇生活作风的问题上,无话可说。 37、她为了救情人低三下四向大臣求情 随着边境战火稍歇,晚年的武则似乎越来越胸无大志了。宴乐,游幸,养生,成了她主要的生活内容。 在她身上,有几点明显的变化,首先是价值观发生了很大变化。 武则天晚年改元频繁,雷家骥先生认为这是由于她有负罪感(称帝、杀戮过多),为了缓解内心压力,就频频改元。这个说法,有一定的根据,但从她晚年的一些年号看——“如意”、“长寿”、“延载”、“久视”、“长安”,其价值取向非常明显,就是渴望长生。 她除掉酷吏,把朝政交给狄仁杰等贤明大臣,去掉“天册金轮”的尊号,回归一个凡俗的皇帝身份,这都说明了他价值观基点的大转移。 其次,因为张易之信奉的是道家的那一套,武则天大概是爱乌及屋,开始改变她在登极之初崇佛抑道的立场,开始提倡“道佛齐重”。她晚年屡游嵩山,是因为嵩山曾有过王子晋骑鹤成仙的故事。她后来甚至还起用嵩山山人什方为相,这个什方大有仙风道骨,自称生于三国时代。还有自称700岁的洪州道士胡超,也深得武则天信任。这两人都为女皇制作了长生药。
第139页 道家飘逸、空灵、幽远的想像世界,是她晚年莫大的慰藉。她所钟爱的年轻人所供职的地方,叫做“控鹤府”,这也是道家的概念。控鹤,骑鹤也。女皇大概很想永世与两个年轻男子骑鹤乘风,优游在白云飘渺间,无冷无暖,万年如一。 再有,武则天越到晚年,心境就越是平和,不再有滥杀事件出现,对臣下的谏言大多也都能听进去了。 长安二年(702年)年末,监察御史上表,请求为以前来俊臣等酷吏所罗织的冤案平反。女皇此时早已耳顺,欣然同意,下令逐案覆审。许多冤案就此得以昭雪,朝中的暴戾之气一扫而光。 就在内外一片祥和之际,女皇与她信任的大臣魏元忠之间,却突然爆发了一场冲突。事因二张而起,险些酿成大狱。 魏元忠这个名字,在本书的前面已经出现过几次了。他是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太学生出身,性情独立不羁,并不把谋官当回事,所以长期不得徵用。他热心跟随左史江融学习,对古来用兵成败之事多有留意,终于学成了一个能文能武的人。 仪凤三年(678),这位不得志的太学生向皇帝投密信,畅言唐屡为吐蕃所败的原因,受到高宗与武后的赏识,给了他一个“秘书省正字”的官做,入值中书省,算是一个高级智囊了。后又升为殿中侍御史。 光宅元年(684),徐敬业作乱,武则天认准魏元忠是个军事人才,就任命他为李孝逸讨伐大军的监军。果然在其后的进军途中,他计无不成,简直是料事如神了。胆小谨慎的李孝逸也多亏了有他,才完成了平叛大业。魏元忠随后因功升为洛阳令。 不久,他为酷吏周兴诬陷,在临刑前夕侥倖始免死,远贬岭南。一年多后,被召回任御史中丞,结果又被来俊臣、侯思止陷害。但武则天终究是爱惜人才,没有杀他。 老魏的仕途如此倒霉,连武则天也觉得甚为奇怪,有一次她问道:“卿如何累陷狱中?” 魏元忠答:“臣就像一只鹿,罗织之徒要用此鹿熬肉汤,臣如何得免?” 武则天明白了,嘆息良久,颇有悔意。圣歷二年(699),她就把魏元忠提拔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列入了宰相队伍。 魏元忠个性鲜明,史书上留下不少关于他的掌故。 据说说,以前高宗巡幸东都洛阳时,正逢关东大飢。高宗考虑到路上草寇盗贼太多,就让时任监察御史的魏元忠做车驾检校官,负责整个车驾队伍的安全。魏元忠受命后,就马上去视察了监狱,见一个在押的盗窃犯神采语言不同凡响,就给这人打开镣铐,换了衣服,戴上帽子,让他坐着驿车紧跟在自己后面。在路上,魏元忠与他一起吃饭睡觉,将治理盗贼的事情委託给他,那人欣然同意,一路卖力。车驾在去东都的往返途中,随从高宗的上万随行人员,没人丢失一个铜板。 张昌宗兄弟受宠,魏元忠却不买帐。他兼洛阳长史,对洛阳令张昌仪的为人很不齿,常常给予训斥。张易之的家奴在洛阳市上欺凌百姓,魏元忠也毫不客气,下令杖杀之。 他性格刚烈,嫉恶如仇,且驭下过严。这等人物,歷来在中国官场上都是倒霉蛋。武则天在晚年尽管平和了许多,但也还是很难容得下魏元忠的刚直。 事起张易之的另一兄弟、歧州刺史张昌期,武则天拟将他升为雍州长史。在徵求宰相意见时,诸宰相都说“陛下得其人”,而魏元忠独独反对,说:“昌期不堪为长史。”他歷数张昌期在歧州任职时治理不当,致使当地户口几乎逃亡殆尽的事,说这小孩子哪里懂政事,雍州是长安帝京之地,事重而繁多,他绝对干不了。魏元忠极力推荐薛季昶可胜任此职。 女皇心里不大高兴,但还是听从了这个建议,重用了薛季昶。 魏元忠对二张这不男不女的一对面首十分厌恶,甚至到了仇恨的程度。曾向女皇进言:“臣自先帝以来,蒙陛下恩宠,如今位列宰相,却不能尽忠死节,听任小人在陛下之侧,此乃臣之罪!” 武则天听了,很恼火:这岂不是在说我年老昏聩?这个魏元忠,谁叫你管得这么多! 张氏兄弟最为担心的,是一旦武则天“不在了”,像魏元忠这样的重臣若还在朝中,就会要他们俩的脑袋。于是他们决定先发制人,诬奏魏元忠与太平公主的情人、司礼丞高戬有密约,说“天子老,当挟太子为长久计。” 这种议论,是女皇最忌讳的,人还没死,这么一催还不真的就催死了?她当下大怒,想到魏元忠还是太子的左庶子,这种事还真是不得不防。 不过女皇现在处理问题,已经比较重证据了,她把太子、相王、诸宰相和二张都叫到朝堂上,令双方当众对质,魏、高自然说没有此事,二张则一口咬定有。事情陷入了僵局。 据说,张易之揭发道:某月某日,魏元忠到礼部视察,司礼丞高戬负责接待,两人站在司礼府的二楼上,指点着皇城说的那番话。 高戬反驳道:“司礼府楼宇年久失修,我和魏相说,想请他批些钱来维修,何时说过悖逆之语?” 张易之辩道:“此话肯定有。司礼府之人都见你二人上楼。司礼少卿张同休也想随同登楼,被高戬阻拦。”
第140页 高戬说:“张同休言语粗俗,我怕他惹魏相生气,故不让他上楼。”这张同休,是张易之的哥哥,的确是粗人一个。 武则天见双方争得不可开交,就问:“谁能作证?” 张易之眉头都不皱,就熘出一句瞎话:“凤阁舍人张说亲耳闻听。” 原来这张说在官场上是个雏儿,也是奉宸府的帮闲,一向与二张走得近。张易之就找到了张说,引诱他做伪证。张说经不起诱惑,答应了。 次日,女皇帝召张说当庭对质。一大早,张说快要走进朝堂时,他的同事、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把他拦住,说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苛免!若你获罪流窜,其荣多矣;若你事有不测,我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宋璟刚说完,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在一旁背了一段孔子语录:“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两位先生的意思,简直就是让张说要捨身成仁。 紧接着着,张说的老师、右史刘知几也拄着拐杖,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前来,以杖捣地曰:“勿污清史,为子孙累!” 张说听了这几个人的劝说,内心受到极大震动,一个劲儿地点头,但并不搭话。 魏元忠见张说到了,忽生惧意,便孤注一掷道:“你想与易之、昌宗一起罗织我魏某么?” 张说一惊,这才想好该怎么说。他对魏元忠说:“公乃丈夫也,位列宰相,何出此无赖小人之语?” 上了朝上,张说向女皇和诸臣行礼如仪,似乎并不着急说话。 张昌宗早就急不可耐,催逼张说赶快作证。 张说还是欲言又止,二张心急火燎,凑近来围着张说,扯着他的衣袖威逼。 在再三逼迫之下,张说终于开口,但说出的一番话让二张瞠目结舌:“陛下视之,在陛下前,犹逼臣如是,况在外乎?臣今对广朝,不敢不以实对。臣实不闻元忠有此言,但昌宗逼臣使证之耳!” 朝臣们闻言,一时大哗,纷纷谴责张易之、张昌宗太霸道。 二张回过神来,才醒悟到张说已经“叛变”,于是气急败坏,朝女皇喊道:“张说与魏元忠同反!” 朝堂上的这齣戏,把女皇也搞煳涂了,她当即问二张:“反状何在?” 二张相互低语了一阵,说:“张说曾说魏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这不是欲反是何?” 女皇便质问张说道:“这话你讲过?” 张说老老实实地承认:“这话我是说了。” 而后,他当着女皇的面驳斥二张道:“易之兄弟小人,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昔者魏元忠初任宰相,臣以郎官身份往贺,元忠对客曰:‘无功受宠,不胜惭惧。’臣实说过:‘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仰慕。陛下用宰相,不让他们学伊、周,又让他们学谁呢?且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高官,附元忠立致诛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 张说能被选入奉宸府,也端的是有一些才华,这番话说得逻辑严密、高屋建瓴。看来,他经过反覆权衡,已决定改邪归正。 诸朝臣听罢,都长出了一口气,一齐向女皇乞求道:“案情已大白,请圣上恕魏元忠等。” 武则天觉得张说如此出尔反尔,似不可信,脸色就一变:“诸卿想同反么?” 众人只得沉默。 次日,武则天把张说从牢里提出来再次讯问,张说仍是不改旧词。可是女皇对他还是有疑心。 魏元忠与高戬终究还是被下狱,。至于张说,武则天把他交给了河内王武懿宗去审问。武懿宗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此时他也在考虑后路。女皇来日无多,后事难料,武懿宗觉得没必要去得罪那么多大臣,便草草审了一场,没挖出什么新东西,把案件又推回给了女皇——这是张说的侥倖。 魏元忠被冤枉,也有一些人敢于为他说情的。宰相们大多不敢作声,惟有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大胆辩冤,上表道:“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罪无名,若令其抵罪,恐令天下人失望。” 冀州有一儒士苏安恆,以前曾投书女皇建言,受到过女皇嘉许,现在也上书说:“陛下革命之初,人皆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皆以为受佞之主(愿听谗言)。今元忠下狱,百姓街谈巷议,皆以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忠良。而今忠烈之士亦缄口不言,惟恐悖逆陛下。如今赋役繁重,生民艰难,更有谄媚小人专恣,刑赏失当,只恐人心不安,别生变乱,陛下将何以措置?” 这个布衣书生,话说得很不客气,对形势的评价也很悲观,但是女皇读了以后,却受到某种触动,心下稍平,对魏元忠的敢言也不那么恼恨了。 二张见到这份奏章,大为恼火,劝女皇杀了这个妄议时政的白丁算了。女皇没有答应。 魏元忠的命是保住了,且武则天对他也有了比较透彻的认识。但是,执政者考虑问题,往往是由利益决定,公平不公平在其次,女皇觉得魏元忠直声满天下,性子又急,留在朝中,万一生变,就是一个可能危及她皇权的因素。考虑再三,还是把他打发到岭南高要县去做了一个小小县尉,先把他冷藏起来再说。
第141页 女皇对高戬的处置,也没给太平公主留面子,把他与张说一起流放到了岭南。 二张的这一次攻势,可说是基本获胜。但是,他们这次把太平公主的情人也加以整肃,等于与太平公主的势力宣告决裂。而太平公主此时早已与武氏联姻,二张的这一举,触犯的等于是整个武氏集团。 女皇行将就木,二张即将失去唯一靠山,他们却不惜得罪朝中忠直大臣,同时也得罪了潜在势力很大的邪派势力,把两边的人都得罪光了,完全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这一伏线,在日后的政局中,终将会爆发出意外效果。可嘆的是,古今中外的邪恶之徒,都愿意如此在火山口上跳舞,概莫能外! 魏元忠远赴贬所之前,来向女皇辞行,曰:“臣老矣,今至岭南,恐不得回,陛下或有思臣之时。” 女皇问道:“为何?” 魏元忠指着伫立一旁的二张说:“此二小儿,终成祸源!” 二张顿时惶恐不已,连忙伏地叩首,连唿冤枉。 女皇倒也没往心里去,一笑了之。 魏元忠转身离开,渐渐走远。女皇却倏然起身,往前踉跄几步,似想送行,口中喃喃道:“元忠去矣!元忠去矣!”脸上竟有茫然之色。 魏元忠此次触礁,不单是因为得罪了二张,还缘于女皇怀疑他与太子李显合谋。那个时候说二张坏话的,大有人在,女皇一般不予理睬,惟独在魏元忠事件上反应过度,证明她对权力问题还是相当敏感的。 优游卒岁,愉悦身心,不等于连权力都不要了。 魏元忠离开神都前夕,太子仆(官名,掌太字车马仪仗)崔贞慎等八人曾在郊外为他饯行。二张侦知此事后,化名“柴明”投密信于铜匦,称崔贞慎与魏元忠谋反,反状已明。 武则天接到这个情报,再次起了疑心。太子仆——魏元忠,这两者之间的联繫果然可疑!于是她命监察御史马怀素去审问当事人。 女皇对马怀素也不十分放心,派了人去监督审理,并再三催马怀素,要尽快问出结果来。 不过,据崔贞慎等人所供,当天他们去,就是饯行,绝无他事。马怀素觉得办案不能造次,就向女皇提出,请将“柴明”传到,以便对质。 女皇哪里拿得出证人来?只说是按照举报内容来审就可以了。马怀素便以审讯实情相告。 女皇发怒了,问道:“卿欲纵容谋反之人耶?” 马怀素说:“臣不敢。元忠以宰相身份而被贬,故旧老友相送,乃是常情。若诬以谋反,臣实不敢。陛下操生杀之权,欲加之罪,陛下可圣断也。然臣不敢!” 见马御史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女皇心里有了底,不疑有所谓谋反之事。一天阴霾这才散去。但是,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都要排除,魏老头儿冤枉也就冤枉了吧。 老头儿忠直能干,足可倚重,但是放在身边又不放心。这就是武则天在魏元忠离去时的矛盾心理。 魏元忠这一去,还真的就再也没见到女皇。直到中宗復辟时,才被召回,提升为中书令,再次拜相。不过,被贬的这一段经歷,大概是让他刻骨铭心,老爷子性情大变,从此随波逐流,不再直言。后来,因牵涉到节愍太子起兵反韦后及杀武三思一事中,被贬为思州(在今贵州凤冈、务川一带)务川尉,行至涪陵而死。年七十有余。 皇权专制,歷来就不是把人百鍊成钢的制度,而是一个把人化铁成泥的高压制度。 这个制度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葆其千秋万代;然而正因如此,它就决不可能千秋万代! 二张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扳倒了一个魏元忠。可是在女皇统治的晚期,大臣中的正直之人已为数不少,如韦安石、唐休璟、崔元暐、姚崇、宋璟、桓彦范、袁恕已等,人才济济。要想把他们逐一扳倒,几乎是不可能。 从长安四年(704年)初起,女皇的身体有了大问题,二张虽然没有掌实权的职务,但由于他们与女皇的特殊关系,实际上成了女皇某种意义上的代理人。 他们狐假虎威,居中弄权,不仅拉拢了武三思、李峤、苏味道、李回秀、韦承庆等权要人物,还把他们的几个兄弟也活动到重要位置。张昌仪从洛阳县令做到了司府少卿、尚方少监,张昌期自歧州刺史升为汴州刺史,张同休为司礼少卿,都是三、四品的高官。 而在另一阵营,部分大臣已看好时机,正在密谋復唐。復唐当然还只能是非常隐密的潜流,现在大家能做的,就是打压二张。 于是,二张与大臣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尖锐。 这个局面,本来是女皇尽力要避免的,但二张毫无远见,不知激流勇退,反而愈加猖獗,激起了正直势力的强烈反弹。 这年七月,大臣们发力,揭出二张的三个兄弟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式贪赃,三人被下狱审讯。同时有人告发,二张也有牵涉,应一同问罪。 女皇不想担徇私枉法的恶名,就颁下敕书,说张易之、张昌宗专行赏罚,独揽威权,应与张同休等人併案审理,但她私心里当然想放他二人一马。 二张于第二天也被下狱。 反张的力量眼看要大功告成! 审讯了两天后,司刑正贾敬言上奏说:“张昌宗强买民田,应向他徵收黄铜二十斤。”武则天下诏说:“可。”几天后,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又上奏:“张同休兄弟共贪赃钱四千余缗,依法应处张昌宗免官。”
第142页 张昌宗不服,上奏申辩说:“臣有功于国,所犯之罪不至免官。” 武则天正要给张昌宗一个赦免的合法理由,就故意问各位宰相:“昌宗有否功?” 滑头宰相杨再思立即答道:“张昌宗炼制神丹,陛下服后确有效验,此乃莫大之功。” 武则天大悦,借着这个台阶,就下令免了张昌宗的罪,恢復原官;只把张同休和张昌仪外贬了事。 杨再思在关键时刻表现恶劣,正人皆不齿,左补阙戴令言为此写了一篇《两脚狐赋》,大加讥讽。杨再思恼羞成怒,上了谗言,将戴令言外放为县令。 此时宰相韦安石又上奏检举张易之有罪,武则天下令将张易之等人交付韦安石和唐休璟审讯,但韦安石很快就在八月初一被任命为检校扬州长史,唐休璟也外派为幽州\营州都督、安东都护。史称二人在审查张易之时“未竟而事变”。事变的缘由不详,唐休璟临行前对太子李显密言:“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 可以判断出,这次突然调动,是在张昌宗在恢復官职后,对反张势力的一次反扑。 朝中形势变得非常微妙,双方都在加紧活动。 九月,姚崇被任命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和安抚大使,出使西北边陲。临行时,武则天让他推荐一个中书、门下两省以外的官员做宰相,姚崇便说:“秋官侍郎张柬之沉着有谋,能断大事,且其人已老,惟陛下急用之。”于是,年近八十的张柬之就在十月二十二日当上了宰相。 这个年迈的张柬之,不仅是反对二张的激进分子,而且是一个极有胆略的人.他的入相,大大增强了反张势力的分量。 长安四年最后的这几个月,武则天一病不起,卧倒在床,长期住在长生院,宰相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她。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在她身边伺候。 待女皇病况稍愈,宰相崔玄暐就奏道:“皇太子和相王,一向仁孝,足可以侍奉汤药。宫禁事重,请不要让异姓人士出入。”这是明明白白让女皇提防二张. 武则天倒也领情,说:“多谢卿的厚意。” 张易之、张昌宗见武则天病重,怕她一死,祸延及己,就串通同党,暗地里做好了应变准备。 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一段时间以来,屡次有人作”飞书”或在街头张贴榜书(传单),说“易之兄弟谋反”,但武则天皆不信,不予理睬。 十月二十日,许州人杨元嗣指控张昌宗曾召见过一个名叫李弘泰的江湖术士,给他看相占卦。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劝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百姓倾心归附。 此言一出,形势骤然紧张。一张“潜图谋反”的大网,扣在了张昌宗的头上。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女皇不起疑,就命宰相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审理此案。韦承庆一向与张氏兄弟友善,初审过后,就上奏道:“张昌宗招供说,‘李弘泰说过的话,我当时就向天子奏明了。’依律,张昌宗自首当免罪;李弘泰妖言惑众,当逮捕治罪。” 宋璟与大理丞封全祯有不同意见,他们上奏道:“张昌宗受陛下恩宠如此,还要召见术士看相占卦,意欲何求!李弘泰说他为张昌宗占得纯《干》卦,此乃天子之卦。张昌宗若认为李弘泰是妖言妄行,何不将李弘泰执送有司!虽说已将此事上奏天子,但终究是包藏祸心,依法应处以斩刑,籍没家产。请逮张昌宗下狱,穷究其罪!” 哦?这样一弄,这小伙子不是要死?武则天闷了好大一会儿,没有作声。 宋璟又说:“如不拘禁,恐动摇众心!” 武则天说:“卿等且停审,待我仔细看看文状再说。” 宋璟只得退出。左拾遗李邕跟着向女皇进言:“闻宋璟所奏,志安社稷,非为身谋,愿陛下准其奏!”武则天不听。 事情看来急矣! 武则天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耍赖。不大一会儿,就先后连下三道敕令,让宋璟到扬州审理案件,又敕命宋去审理幽州都督屈突仲翔的贪污案,接着又敕命宋璟作李峤的副职,前往安抚陇、蜀之民。 ----还是走吧你!你不走,我这里连缓手的工夫都没有。 但是宋璟拒绝接受这些任务,不肯出行,他上奏道:“依惯例,州、县官吏有罪,官品高的由侍御史审理,官品低的由监察御史审理,非军国大事,御史中丞都不应出使地方。现陇、蜀二地并无事变,我不知道陛下让臣外出是何原因,因而臣不敢奉诏.” 大臣抗命,不卑不亢.病中的女皇竟也没有办法。 反张阵营趁机掀起又一股大潮。司刑少卿桓彦范上疏道:“张昌宗无功受宠,却包藏祸心,自招其咎,此乃皇天降怒;陛下不忍加诛,则违天不祥。且张昌宗既然已奏明陛下,就不应再与李弘泰来往,让他求福禳灾,这明明白白是毫无悔心。以前之所以奏明陛下,是准备一旦事发则可以说事先已奏陈,若事不发,则待机谋逆。此乃奸臣诡计,若说此也可赦,那么谁当受刑?况其事已两次暴露,陛下皆放手不问,致使张昌宗愈加自负得计,天下也以为他天命不死,此乃陛下养成其乱也。若逆臣不诛,社稷亡矣!” 可是,这道疏上去以后,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第143页 现在,就是各方在比韧性的时候,谁能坚持住,谁就是最后的得胜者。反张的大臣们看准了女皇已病入膏肓,不可能再復元。此时若不冲击,稍后局势就很难预料,弄不好,很有可能"牺牲"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因此,他们的攻势相当坚定。 宰相崔玄暐在此后屡次进言,说应当依法处置张昌宗。女皇迫于舆论压力,只好让法司议张昌宗之罪。 恰好崔玄暐的弟弟是司刑少卿,因此报上来的处理意见是处以大辟,没有任何悬念。大辟,也就是死刑,砍脑壳。 大臣们的紧逼,真是刻不容缓。 现在三方的力量是在打一场“三岔口”。 二张这两个人,对武则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并不煳涂的女皇晚年何以如此信任这俩绣花枕头? 而正直大臣的一方,又何以放过诸武,单单把矛头指向政治色彩并不浓厚的二张? 这个问题,在当代学者中也有一些争议。 洛阳师范学院的郭绍林先生最近提出,二张实际上并不是千年以来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两个“面首”。他们二人,一是承担着女皇的保健任务,二是女皇有意培植起来的私人政治势力,作用是防范倾向李唐的“正统派”大臣与太子联手图谋復辟。 这当然是个标新立异的说法,但我以为根据还是不足。 女皇信任二张,实际上就是当今社会很时髦的老年人心理寂寞问题,她召二张到身边随侍,又没有给名正言顺的政府职务,如何能防范得了大臣们的异动? 二张的品质和政治能力如此不堪,成为舆论攻击的靶子,连女皇都陷入了被动,又能起到什么耳目作用? 女皇晚年疏远诸武,任用能臣,在用人方面已经比较客观公正了,为何惟独要不顾一切地袒护二张? 她是需要二张给她带来快乐,无论是色,还是情。 这一点,女皇不能明说。 她对二张的袒护,几乎是无原则的,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老年人,生之乐趣渐少,而女皇恰恰在晚年又开始耽于享乐,二张的出现,是恰逢其时。 两个小白脸的定位,在武则天那里,就是面首。保健不保健的,倒是其次。身心感到愉快,就是最大的保健。 而武则天想不到的是,在皇权独裁政治下,亲密私人这个位置,本身就具有巨大的政治能量,哪怕他并不是一位高职衔的官员。 二张不是政治素质很高的人,若是的话,也不见得愿意充当玩物。地位的急升,使他们尝到了身居显要的荣耀。他们为了保住这个位子,主动介入了政治圈子,充当了女皇的代理人、联络人和私人秘书的角色,使自己处在了险恶的旋涡中心。 在所谓“正统派”大臣那里,诸武的力量已不是太大的障碍。女皇在时,诸武就处在边缘状态,女皇若撒手而去,诸武的能量恐怕还比不上西汉时的“诸吕”。 眼下比较难缠的,就是二张。两个小子既然最接近权力中心,就有可能在女皇弥留时期操纵政局。他们可利用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具备一定能量。万一得手,等待着正统派的就会是一场屠杀。 为此,必须先拔掉这两根刺。 反观二张这边,武则天的威权尚在,二张就曾两次下狱,屡遭危机。他们所採取的攻击行动,却常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状态。从此也可看出,他们根本就不是玩政治的人。打击正直大臣,只是为了自保,并未有通盘的考虑。 最可奇怪的是诸武集团的态度。他们中除了武三思有所介入之外,其余人皆置身于政争之外,一点儿也意识不到:二张倒台,下一批被宰的,就该是他们了。 诸武之所以对二张不施以援手,有可能是二张因整肃高戬得罪了诸武集团;也可能是二张的地位早已引起诸武的嫉妒,所以他们乐观其败。 总之,在女皇时期,二张与诸武的势力没有合流,这是李唐的幸事,也是正统派大臣们的幸事。 判处张昌宗死刑的意见报上来后,宋璟又紧逼了一步,再奏,请求收张昌宗下狱。 武则天只好说:“张昌宗已自行奏报过了呀!” 宋璟对曰:“昌宗为飞书所逼,穷而自陈(没有办法了才自首),势非得已。且谋反大逆,无容首免(不容许自首者免罪)。若昌宗不伏大刑,安用国法!” 女皇竟低声下气地请求:“且饶恕他这一次。” 哪知道宋璟却声色愈厉:“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臣下能如此疾言厉色与皇帝抗争的,史上也不多见。在一旁的杨再思怕宋璟忤旨惹怒了女皇,急忙宣读敕令,令宋璟先退下。 宋璟却翻了他一眼,道:“圣主在此,不烦宰相擅宣敕命!” 碰到这样迂直的大臣,头痛,实在头痛!武则天没有办法,只好准其奏,打发张昌宗去御史台受审。 在御史台,宋璟摆足了驾势,当庭而立,讯问案情由来。问话还没完,只见女皇派来的黄衣使者翩翩而来,宣读敕书:特赦张昌宗。 宋璟顿足嘆道:“不先击小子脑裂,负此恨矣!” 女皇太后知道宋璟气大,便又叫张昌宗去宋家谢罪,宋璟拒不见。
第144页 两派争斗到此,互有胜负。二张方面显然处于劣势,他们只扳倒了一个魏元忠,却激起一批正统派的顽强反弹,竟然几次下狱和受审,也是够悽惶的。 女皇此时的性情,与革命之初已大不相同。现在,她认准了朝中大臣都是才堪大用的人物,即便对自己有所冒犯,那也是忠直本性的流露,而不是什么阴谋。因此,朝堂上才会出现大臣犯颜直谏而不受责罚的情景。这在十多年前,是不可想像的。 正因为女皇对自己早年的苛政有了负罪感,所以酷吏时期的那些老帐,也有了机会来清理。先是李峤、崔玄暐上奏:“往昔革命之时,人多逆节(不遵守原则),遂致刻薄之吏,恣行酷法,其周兴等所劾破家者,并请雪免。” 司刑少卿桓彦范也就这个话题连续上奏,表疏前后竟有十余道。女皇终于同意。于是,凡是酷吏时期被判刑而家破人亡的,无论有没有罪,一律赦免。 那时候杀,现在平反,都是形势的需要。 皇权统治者,永远有理。 女皇在观念上的改变,于正统派来说是一大喜事。就连千年以后的歷史看客,读史至此,也不禁大松一口气。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关节点。 宽刑仁政,信用正人,固然是国家之福,但是,在一家一姓的皇权制度下,这种平恕宽容对武则天这种“来路不正”的最高统治者来说,却恰恰隐含了巨大的风险。 以威严驭下的女皇,一旦变得仁厚,危险就要悄悄逼近她了。 这是武则天的悲剧。 这也是女人在中国做皇帝的悲剧。 【被迫逊位】 38、这万里江山究竟託付给谁? 晚年的武则天,曾被一个问题困扰了好久。那就是,将皇位传给谁? 这是一个皇权时代的智力迷宫,武则天怎么也走不出来。 她成功地做了几件开天闢地的事,以一个女人身份当了正式的皇帝,把一个皇朝改变了名号。但是,任何伟人,就是再有魄力,也改变不了习俗,改变不了文化传承。 社会是一驾依惯性而行的马车,你硬去拉它改变方向,难免要把这车上的东西颠得一无所有。 武则天遇到的是强大到无人可敌的一道藩篱——父权社会。 所有财产、姓氏、血统、文化的继承,都是以男方为主。 在这道栅栏前面,女皇几乎束手无策。 古代是一姓一皇朝,罕有例外;因而武则天在唐朝的天下,是做不了皇帝的。她在唐朝的身份,永远是李家的儿媳、大唐的太后。后来的史家也不承认她的皇帝身份,凡是高宗死后有关她的记载,一律以“太后”名之。 所以,她要改天换地,另起一个大周朝的炉灶,另开一个武氏皇室的户口。 可是,她应该把皇位传给谁,才能维持住现状? 曾经有一度,她想把位置传给侄子武三思。 这个武三思,是武元庆的儿子,与武承嗣是堂兄弟。他善于逢迎,心思诡诈,女皇对他很看重。武三思想借武后出幸时在朝中擅权,就在嵩山建了三阳宫,在万寿山建了兴泰宫,请女皇每年临幸。 武三思因外戚身份,在年少时就是大唐的武官;太后临朝以后,升至夏官尚书,革命以后封梁王,歷任天官和春官尚书,是唯一一个能参预军国大事的武氏诸王。 当时的人们,对武三思极为鄙视,将其比做篡政的曹操、司马懿。 雍州人韦月将、高轸曾上书,说武三思将来必乱。武三思得知,就串通有司将韦月将杀死、将高轸流放岭南。当时还是黄门侍郎的宋璟,对此案说了两句公道话,也就被贬为外官。 武三思是很典型的中国官场劣质分子,凡是刚直的官员,他就猜忌;凡是心术不正的,他就拉拢。他有一句名言,《资治通鑑》里收录在案:“我不知世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即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 真是透彻,直白,入骨。 中国官场,像这种人是死不绝的! 他与武承嗣一样,垂涎太子位已久,多次唆使人向女皇吹风,说古来天子没有以异姓为子嗣的,陛下姓武,当立武氏为储。 女皇被说动了,就来徵求大臣们的意见。 诸宰相大多没有意见,认为武三思当之无愧。惟有狄仁杰默然不语。 女皇很诧异,追问其故。狄仁杰说:“太宗栉风沐雨,亲冒锋镝,歷尽艰辛而得有天下,理应传于子孙,陛下却拟移赠他人,臣以为难合天意,大违人心。臣观天象,并未有易主之象,且察民意,亦皆思大唐功德!” 说这样的话,是要有一些胆量的,在此之前,谁敢提一句前朝好? 狄仁杰又搬出高宗来,进一步施加压力:“天皇将二子託付陛下,陛下不立二子,却欲将储位转赐他人,臣以为不妥。” 他的话,既有原则,又有策略。搬出的两个幽灵,都是武则天的丈夫,武则天想发火都不成。 这前后,大臣王方庆、王及善也劝女皇还是召回庐陵王为妥。 狄仁杰等人的话,点醒了武则天。 古之皇室的太庙,是以父系为主线的,爷爷——父亲——儿子——孙子,这样轮下去。母亲只是做为外嫁进来的配偶,占一个配享的地位。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附庸。
第145页 在大唐的太庙里,武则天死后可以高宗皇后的身份配享,这没有问题。可是如果把大周皇位传给诸武中的一个,麻烦就来了。 在太庙里,只能以父亲一系来表示传承,比方说武三思接了班,做了新皇帝,他就应该追赠自己的父亲为皇帝,把老爹加入这一链条。而武则天只是姑姑,不是任何武氏男性皇帝(包括追赠的)的配享,那么,尴尬的事情就出来了:武则天在大周的太庙里,将来就会无一席之地! 那么,把皇位传给自己亲生的儿子呢?也大有问题。那就是,在延续了几千年的父权社会氛围里,无论是李显,还是李旦,他们任何一个做了至高无上皇帝,凭什么还要延续武家的香火? 到那时候,一纸敕令,就可以把大周转回大唐的轨道,一点儿障碍没有。 如此,为“武周革命”所付出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武则天仍然进入不了大唐太庙里的皇帝世系里去。 这是一个两难选择,让武则天想破了头。 为什么在当今为万民景仰的皇帝,死后却无法被后人承认?荒谬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当然,若要彻底解决问题,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从根本上移风易俗,将父权社会转变为母系社会。 这,有谁能做得到?把皇位传给太平公主?那不又成了姓李的做皇帝?且还有一系列社会问题根本无法处理。 女皇晚年时期,能为她多少缓释一下这个困惑的,是狄仁杰。从革命那时候起,武则天为继承人的问题,犹豫徘徊了多年。是狄仁杰在关键时刻的一番话,促使她迎回了庐陵王李显,定为正式接班人。 据说,那是武则天有一晚梦见一只美丽鹦鹉,心甚喜之,却不料鹦鹉忽然双翅折断,坠于地上。武则天第二天说给狄仁杰听,狄仁杰便借题发挥,说“鹉(武)者,乃陛下之姓也,断翅乃陛下两子。今起用两殿下,断翅则復振矣!” 恰好过了不久,契丹以“还我庐陵、相王”名义起兵做乱,女皇认为狄仁杰占梦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才下了迎回庐陵王的决心。 庐陵王是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从软禁地房州被召回的。 女皇先派了十几个宫人前往房州,其中一人换上庐陵王服装,留在当地,庐陵王则换上宫人的服装,随队潜回宫中。当地州县官府对此毫无察觉。 待还宫后,武则天将庐陵王藏于帐中,又召狄仁杰前来议庐陵王事。 狄仁杰慷慨陈词,女皇遂唤庐陵王出帐,笑着说道:“还卿储君!” 狄仁杰惊讶万分,喜极而泣。 女皇便对庐陵王说:“速拜国老,乃国老令你返。” 狄仁杰摘去头冠,叩头不止。女皇也为之动容,令人扶起他,嘆道:“真乃社稷之臣!” 为了维持大周皇统,武则天做了最后的努力,赐李显姓武,尽管这是掩耳盗铃。 女皇不愿意为此动脑筋了,她决定把问题留给子孙去解决。自从迎回庐陵王为太子之后,她再没有追究过大臣心系李唐的问题,也没再兴起过大狱,完全投入了俗世的享乐。 对后事,唯一採取的防范措施,是加强了“武李合一”。 她把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等武氏诸王召集到一起,为他们立下誓文,监督他们在明堂敬告天地,保证两枝之间永不残杀。又将誓文铭于铁券,付之史馆。 对这问题,武则天就算尽了人事。至于天命如何,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武则天做出了一系列颇有意味的决策:为过去的冤案平反昭雪,废除临朝以来新设的一些官职,将周历恢復成夏历。 她这是明白了,她自己的这个大周,跟上古的那个周,差得远去了。她本人,也根本不可能成为继唐尧虞舜之后的“第三高峰”。 是她自己主动走下了神坛。 应该说,武周后期的政治清明,跟老臣狄仁杰的功劳是分不开的。促使武则天立李显为太子,为恢復大唐铺平道路,这是一功;有知人之明,以举贤为意,为大周选了不少栋樑之材,这又是一功。 除了前面提到的张柬之外,他还先后举荐了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数十位廉洁、干练的官员,这批人被选拔上来后,大周的政风为之一变,朝中出现了一种刚正之气。再以后,他们大都成了唐玄宗时期的名臣。 由此看来,武周时代最终能成为“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一段黄金时代,狄仁杰功莫大焉! 对于外族将领,狄仁杰也能公正举贤。契丹勐将李楷固曾经屡次打败周军,后兵败来降,有司主张斩之。狄仁杰认为李楷固有骁将之才,若恕其罪,必能感恩效节,于是奏请授其官爵,委以专征。武则天接受了这个建议。此后李楷固率军讨伐契丹余众,果然大胜,武则天在庆功宴上,举杯对狄仁杰道:“公之功也!” 有人当着他的面赞美道:“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狄仁杰答:“举贤为国,非为私也”。 狄仁杰为相数年,武则天对他信之不疑,常称“国老”而不名,这在有唐一代,绝无仅有。狄仁杰曾多次以年老告退,武则天就是不许。狄仁杰上朝,武则天常阻止他下拜。每见狄仁杰下拜,她都十分不安。为了不让国老太辛苦,武则天曾告诫朝中众臣:“非军国大事,勿以烦公。”
第146页 一次,狄仁杰陪女皇郊游,狂风吹落了狄仁杰的头巾,惊了他的坐骑。女皇赶紧命太子上前勒住惊马、拾起头巾,为老爷子戴上,她才觉放心。 久视元年(700年),狄仁杰病故,卒年60岁(另有一说93岁,不确)。噩耗传出,朝野凄恸,武则天哭着说:“朝堂空也!”以后每遇朝中大事,众臣不能决断时,武则天都要嘆息:“苍天无眼,何以夺我国老?” 像这样关系融洽、互信无猜的模范君臣,中国歷史上仅有五、六对而已,堪可比唐初的太宗与魏徵。 狄仁杰死后,追赠文昌右丞,谥曰文惠。中宗復辟后,追赠为司空。到睿宗二次为帝后,又封为梁国公。身后荣誉,无与伦比。 在当代,拜电视传媒之赐,狄仁杰的美名几乎是妇孺皆知了。老先生辅国安邦、一生清正,这也算是歷史对他的最好回报了。狄仁杰的故乡在今太原市南郊区,至今,其故里狄村尚有一株古槐,枝叶繁茂,世代相传为狄母手植。而古槐旁仍有石碑一座,上刻“狄梁公故里”。 槐叶萧萧,犹思故人。抚今追昔,惟慕先贤。 看来,做人、做官,还是要顾及身后的名声为好! 对于武则天的身后事,在那时还有两个人进过言,都在史上留下了一笔。 一个就是宰相吉顼。吉顼是洛州河南人,进士出身。此人高大魁梧,“刻毒敢言”,据说办案时擅长诬陷诱供,严酷暴虐。因依附武则天,正史上对他的评价多有不好,《旧唐书》干脆将他列入《酷吏传》。不过他和来俊臣者流还是有区别的,本书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他的一些事。 吉顼在武周后期,已是很明显地倾向李显。一次突厥犯境,攻入定州、赵州,朝廷人心惶惶。武则天派武三思募兵,一个多月只招到几百人。危难之际,武则天让吉顼代理相州刺史,出任“监军使”,借他的声威来阻吓敌人。他便以庐陵王名义作号召,不出两旬,很快募到了五万人,顺利退敌。 突厥可汗是从赵州退走的,这一带的官军首领是吉顼和武懿宗。战后,两人在朝堂上争功,为此撕破了脸皮。 吉顼伟岸善辩,武懿宗矮小驼背。在廷辩中,吉顼傲视武懿宗,声色凌厉,把武懿宗搞得很是狼狈,武则天的脸面挂不住,不高兴地说:“你在朕的面前,犹敢卑我诸武,假以他日(我不在了),如何可以倚重!” 过了些时日,吉顼奏事,正在援古引今、滔滔不绝之际,武则天怒道:“卿说的,朕早就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不要多说了!太宗有一匹马,名叫师子骢,肥壮任性,没人能驯服。朕那时为宫女,侍奉太宗,就对太宗说:‘妾能制之,只需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若不服,则以铁挝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听了,壮朕之志。今日卿莫非要污朕匕首么?” 吉顼歷来是女皇的心腹,像杀来俊臣这样的大事,女皇都要与他讨论。女皇疏远诸武,他也是心中有数的。劝女皇传位于儿子的建议,也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 但是,天心歷来难测。女皇心里固然想的是这样,做臣子的却不能领会得太快、做得太过。 老太太目前求的还是一个平衡。反右,更要反左。 吉顼是会错了意,倾向性表现得太过了一点儿。 见龙颜大怒,吉顼吓得汗流浃背,伏地请求免死。武则天当然不会杀了他,见他那个样子,也就渐渐消了气。 但诸武却看出了吉顼失宠的苗头。以往他们就恨吉顼依附太子,于是趁势发难,联手揭发吉顼的弟弟假冒官吏的一件旧事。由此吉顼连坐,被贬为安固县尉。 从宰相的位置上跌下来,这个小官职就跟老百姓差不多了。 吉顼辞别京师之日,武则天召见了他。吉顼流着泪对武则天说:“臣今日远离宫阙,恐永无再见陛下之日。今愿陈说一心愿。” 武则天就赐他坐,问他想说什么。 吉顼说:“合水土为泥,有争乎?” 女皇答:“无之。” 吉顼又问:“分半为佛、半为天尊,有争乎?” 女皇答:“有争矣。” 吉顼便离座,伏地叩头道:“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宁。现在太子已立,而外戚还在为王,这是陛下驱李、武两家日后争斗,两不得安呀!” 女皇一声嘆息:“朕也知此事难处。但事已至此,即便不好,又该如何呢?” 向来以果断着称的武则天,面临这样的问题,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因循下去,得过且过。 高高在上者,就一定知道方向吗?不。 混过一日无事,也就多一日平安,这大概是古代的唯物主义。 对于武则天的身后事,在那时还有两个人进过言,都在史上留下了一笔。 一个就是宰相吉顼。吉顼是洛州河南人,进士出身。此人高大魁梧,“刻毒敢言”,据说办案时擅长诬陷诱供,严酷暴虐。因依附武则天,正史上对他的评价多有不好,《旧唐书》干脆将他列入《酷吏传》。不过他和来俊臣者流还是有区别的,本书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他的一些事。 吉顼在武周后期,已是很明显地倾向李显。一次突厥犯境,攻入定州、赵州,朝廷人心惶惶。武则天派武三思募兵,一个多月只招到几百人。危难之际,武则天让吉顼代理相州刺史,出任“监军使”,借他的声威来阻吓敌人。他便以庐陵王名义作号召,不出两旬,很快募到了五万人,顺利退敌。
第147页 突厥可汗是从赵州退走的,这一带的官军首领是吉顼和武懿宗。战后,两人在朝堂上争功,为此撕破了脸皮。 吉顼伟岸善辩,武懿宗矮小驼背。在廷辩中,吉顼傲视武懿宗,声色凌厉,把武懿宗搞得很是狼狈,武则天的脸面挂不住,不高兴地说:“你在朕的面前,犹敢卑我诸武,假以他日(我不在了),如何可以倚重!” 过了些时日,吉顼奏事,正在援古引今、滔滔不绝之际,武则天怒道:“卿说的,朕早就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不要多说了!太宗有一匹马,名叫师子骢,肥壮任性,没人能驯服。朕那时为宫女,侍奉太宗,就对太宗说:‘妾能制之,只需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若不服,则以铁挝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听了,壮朕之志。今日卿莫非要污朕匕首么?” 吉顼歷来是女皇的心腹,像杀来俊臣这样的大事,女皇都要与他讨论。女皇疏远诸武,他也是心中有数的。劝女皇传位于儿子的建议,也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 但是,天心歷来难测。女皇心里固然想的是这样,做臣子的却不能领会得太快、做得太过。 老太太目前求的还是一个平衡。反右,更要反左。 吉顼是会错了意,倾向性表现得太过了一点儿。 见龙颜大怒,吉顼吓得汗流浃背,伏地请求免死。武则天当然不会杀了他,见他那个样子,也就渐渐消了气。 但诸武却看出了吉顼失宠的苗头。以往他们就恨吉顼依附太子,于是趁势发难,联手揭发吉顼的弟弟假冒官吏的一件旧事。由此吉顼连坐,被贬为安固县尉。 从宰相的位置上跌下来,这个小官职就跟老百姓差不多了。 吉顼辞别京师之日,武则天召见了他。吉顼流着泪对武则天说:“臣今日远离宫阙,恐永无再见陛下之日。今愿陈说一心愿。” 武则天就赐他坐,问他想说什么。 吉顼说:“合水土为泥,有争乎?” 女皇答:“无之。” 吉顼又问:“分半为佛、半为天尊,有争乎?” 女皇答:“有争矣。” 吉顼便离座,伏地叩头道:“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宁。现在太子已立,而外戚还在为王,这是陛下驱李、武两家日后争斗,两不得安呀!” 女皇一声嘆息:“朕也知此事难处。但事已至此,即便不好,又该如何呢?” 向来以果断着称的武则天,面临这样的问题,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因循下去,得过且过。 高高在上者,就一定知道方向吗?不。 混过一日无事,也就多一日平安,这大概是古代的唯物主义。 另一位向女皇进言、规劝女皇处理好接班问题的人,就是在前面讲到的,冀州武邑平民苏安恆。 从皇帝到平民,以现代人的常识来猜度,不知隔了多少级别。山遥水远,他们之间怎么会有政治上的联繫? 此人不是武则天的亲戚或者老乡,也没有什么特长值得天子垂顾,他就是凭着直觉,给武则天投了一封很不客气的意见书。女皇也就很认真地读完了他的意见,特地召见了他,赐给宴席,慰谕有加,然后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在我们的印象里,从唐代开始,古代中国就是个文凭社会,没有功名的人,几乎不是人,更不用说参政议政了。但是,武则天时期不同,她安置的铜质意见箱,是面对全国臣民的。有冤可以诉,有话可以说,有情况可以举报。 其中意见中肯、情况重大的,女皇还要亲自接见。 这就是古代中国的民意渠道,这就是古代的全民议政。独裁体制下竟有如此通畅的民意渠道,人民有如此切实可行的意见表达权,实在是超乎想像!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知道草芥百姓的想法,如何了解辽阔国土上实际发生的情况?如果没有这类的渠道,下面的情形经过层层过滤,到了上面,还不知会扭曲成什么样? 那个金字塔尖上的人,恐怕也就与一个盲聋差不多了。 所以我们不可鄙薄祖先。即使是古希腊的全民政治,也只是特定人群才有权议政。而武则天,却是给了所有的人以说话权。 苏安恆的上书,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劝武则天下台,还政于太子。她说:“陛下受圣皇之託,受嗣子推让,执政已二十余年,今太子仁义孝敬,春秋既壮,若让他驭使天下,与陛下有何区别?陛下年事已高,倦于宝位,何不禅位太子,自怡自乐?臣闻以往之明主治理天下,不见有二姓俱王也。今武氏诸王蒙陛下庇荫,恐陛下千秋万岁之后,于事不便。请降他们为公侯,授以闲职(这样将来能保住命)。臣又闻,陛下有二十余孙,皆未封王,此非长久之计。还请给他们分土封王,以藩屏皇家。” 这个上书,已经说了很多犯忌的话,但是苏安恆并不知足,在女皇接见一年后,又上了一书,干脆谈起了恢復大唐的事。 他说:“陛下虽居正统,实为大唐旧基。今太子已追回,年纪德行正盛,而陛下却贪恋宝位,将来以何面目去见唐家宗庙?以何身份去谒大帝(高宗)陵墓?臣以为天意人心,将归李家。陛下天位虽安,然而物极必反、器满则倾。陛下何故要日夜积忧,不知老之将至呢?”
第148页 既然早晚要变,还拖着干什么呢? 这简直就是言论上的逼宫了。 出乎意料的是,武则天并未治他的罪。——我可以不听你的,但是你尽管说。 古代君主,有此雅量的,不多。 确实,一个坦坦荡荡的社会,就不该有那么多关于说话的禁忌! 江河滔滔东流而去,它绝不会因为某个强势人物的好恶取捨而西流;硬要让它西流的话,少则十年,多则九十年,它终归要掉头而东! 武则天在暮年,内心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已经知天命、已经耳顺、已经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该发生的必将发生。 她选择了让李显做太子,而没有让李旦做太子,也就是意味着她全都考虑成熟了。李显虽然任性,但毕竟有一点儿刚烈之气,比文弱的李旦更适合做未来天下的主人。 到此为止,除了她本人的皇帝名号和大周这个新国号,一切都已经不逾矩了。此后的天下,究竟属谁,武则天不再去考虑了。 她只想做个百事无忧的富家婆。 可是,她能安安稳稳当个富家婆吗? 38、女皇惊起时见到的是满院兵卒 在武周末期,急剧扭转歷史方向的的,是一位80岁的老人——张柬之。 耄耋老人以莫大的勇气和智慧扭转歷史方向,这样的事,在歷史上不乏其例。当代人中,大概有半数以上都曾亲歷过。 这不是什么奇蹟。 是因为他顺应了歷史大势和人心。 不是伟人拯救了人民,而是人民成就了伟人。这个因果关系,不能弄颠倒。 上一节所提到的平民苏安恆,就已经说出了真理:“天意人心,将归李家”。而在河北御敌时,太子李贤的大旗一竖,就有几万人踊跃参军,则是对这个真理的印证。 这和前面的叙述似乎有一些矛盾。不是说,武则天时期国泰民安么?不是说武则天为广大下层寒族打开了上进之门么?不是“薄徭役”是武则天一贯的国策么? 为何人心还要思唐? 这是因为:首先,国泰民安是从贞观年代延续下来的,人们至今仍感念大唐。其次,高宗时期虽然灾害连年,但并没有大的政策失误,同时还完成了堪与太宗比美的开疆大业,人们觉得革命的理由不充分。其三,大唐没有武周时期的酷吏和杀戮。一个制造了大量冤案的政权,无论如何不能获得人们的原谅。其四,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臣民在文化观念上不能接受女人当皇帝,这件很别扭的事,实际上颠覆了人们的信仰所在——儒家观念。华夏民族是无神论民族,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神圣化的理论来做精神支撑,否则全体民族都将陷入迷惘和道德沦丧。 由于这些原因,无论是平民的朴素感受,还是士大夫的忠君观念,就都和最高执者别着一股劲儿。 这就是苏安恆所说的“天意人心”。 大家想不通:一个为实践所证明是很好的政体,为什么不去实行它、或者为什么要提前结束它? 人们这种情绪的积累,潜藏着巨大的政治能量。它无时无刻不在酝酿,要挑选一个代表者来完成打破现状、拨乱反正的大任。 就在武则天与大臣和解、倦于政事的六年多时间里,由她亲手培植起来的一批正直大臣却在悄悄地酝酿着政变! 这真是一个很幽默的背谬:她要做一个好皇帝的时候,人们就不想让她做皇帝了。 起决定作用的是狄仁杰。他在武周后期获得了女皇的莫大信任,却不动声色,在隐蔽地做着为大周掘墓的工作。 首先是要保住自己,薪火不能中断。为此他不惜自秽,故意与二张交好,饮酒赌博,似是同流合污。同时又故意表现出贪财好货,以掩盖自己的“异志”。 这是在演戏。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有人对他阿附武则天有非议。但若不在其位,就很难理解他的不得已。 他为匡復所做的最大贡献,是人事安排。他向武则天推荐的一批人,无不是志在匡復的正统派,尤其是当做“佳士”特别推荐的张柬之。 狄仁杰的忍辱负重,瞒过了武则天,这一批定时炸弹就稳稳噹噹地埋上了。 其中张柬之虽然没被马上重用,但狄仁杰对他的评语——“其人虽老,宰相才也”,想必给女皇留下深刻印象,为他将来的入相埋下了伏笔。 到久视元年(700年)九月,狄仁义杰病重,自知不起,就与张柬之密谈了一番。而后,心满意足地告别人世。 匡復的辉煌固然是看不到了,但奠基人是我——这也就够了! 到长安四年(704年)之秋,女皇也一病不起了,她感觉,需要有一个老成之人来充实宰相班子。 当时宰相姚崇受到二张的排挤,为避祸就活动了一下,被任为灵武道安抚大使,暂时离开了中枢。行前,女皇要他推荐一位可做宰相的人,姚崇力荐张柬之:“柬之深厚有谋,能断大事,且其人年老,惟陛下急用之!” 前后两位素所器重的宰相,都推荐了张柬之,女皇终于接受了这个建议,当日就召见了张柬之。 当年十月,时任秋官(刑部)侍郎的张柬之拜相,时年80岁,与武则天同龄。
第149页 这是歷史最诡异的瞬间之一。两位八十老人在朝堂上相见,一个想的是:你要给我看好家。另一个想的却是:我要让你当不成这个家! 这个新冒出来的政治明星,他一生活了80岁,好象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活的。 张柬之字孟将,是襄州襄阳人,太学生出身,少时就广涉经史,中了进士以后,任青城县丞,长期不得志。永昌元年(689年)武则天徵召贤良,各地推举上来的有上千人,张柬之以65岁高龄考了第一名,得授监察御史,此后才稍微顺利了一些。 圣歷年初,升为凤阁舍人,后因为反对武则天与突厥联姻,被贬到边地当刺史。在被狄仁杰推荐时,他正在荆州长史任上。 狄仁杰推荐后,歷任洛州司马、司刑少卿和秋官侍郎。后来的官职已是不小了,相当于副部长级,但以他的资歷和才干论,还是有些委屈他了。 直至姚崇推荐,张柬之才得以登上舞台中心,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在任荆州长史时,前任是杨元琰,两人曾一同泛舟于大江之中,言及女皇革命、诸武擅权、幽禁宗室之事,都目眦俱裂,慨然有匡復之志。 杨元琰是大姓出身,虢州阌乡(今河南灵宝)人。他身材魁梧,长于理政,曾歷任六州刺史、两州都督,所至皆有政绩,是个称职的地方官。加之年届老龄,有相当的经验,武则天曾对他多次褒奖。 张柬之在这时候入相,相当于武周出了个赫鲁雪夫,但是他的胆量比赫鲁雪夫可大得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任命杨元琰为右羽林卫将军,先在宫廷禁军里布下了一颗重要棋子。 任命一下,张柬之就提醒杨元琰:“使君身当此任,并非无故。月夜江上之言当未忘怀,愿共勉力!” 中央警卫队长里面有了自己人,胜算已多了几分。 除此而外,张柬之还串联了几位愿意共图起事的人,有桓彦范、敬晖、李湛,把他们安排为左、右羽林将军,以便暗地控制禁军。 唐代的禁军,分南北两卫,步骑兵都有,两卫又分为几个部,由六位将军统领。其中南卫相当于京城巡警,北卫则负责皇城警卫。不过,也许有人要问:张柬之刚刚上任,他哪里有那么大能量往禁军里安插那么多人? 原来在这上面,他用了一番脑筋,在中央警卫队里找到了同盟军。禁军里级别最高的将领——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是一位外族名将,入禁卫军已有20余年。张柬之先去做了他的工作,以大义激之。 张柬之问他:“将军在此间几年?” 李多祚答:“三十年矣,” 张柬之就激他:“将军贵宠当代,位极武臣,岂非大帝(高宗)之恩?将军既感大帝之恩,能否报答?逆贼张易之兄弟擅权,大帝之子现在宫中朝夕被逼。社稷之重,在于将军;诚能报恩,当属今日!“ 这一番话,说得李多祚热血沸腾,他表示:“只要是为了王室,惟相公你吩咐,豁出来被族诛了也干!” 两人又对天盟誓,语言激昂,义形于色! 在李多祚的默契配合下,政变分子源源不断派进北军,掌握了部队调动权,事情已基本有了眉目。 张柬之年纪虽大,但久经磨练,办事慎密,行动迅速。他很快组织起了政变的核心集团,即:他本人、宰相崔玄暐、敬晖、桓彦范和袁恕己。 崔玄暐是大姓出身,长安元年(701年)任天官(吏部)侍郎,后又为文昌左丞。他清廉自律,谢绝一切请谒,与当时高层官员的贪贿、应酬之风格格不入,因此深受女皇器重。 他于长安四年(704年)拜相,兼任太子右庶子,为太子属官。前面讲过,他曾经力主让太子和相王来侍奉女皇帝汤药,将二张逐出宫去,显然也是一个死硬的反张派。 此外敬晖、桓彦范和袁恕己三人,都是狄仁杰所推荐上来的。敬晖为洛阳州长史, 桓彦范为司刑少卿, 袁恕己为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马。 还有一些其他参预的人,各色人等都有,甚至还包括李唐宗室子弟、女皇的孙女婿和女皇母亲一系的亲戚,作为密谋,其人数相当不少,但行动极为保密,没有走露一丝风声。可见有信仰支撑的密谋到底还是不同。 张柬之大规模地往禁军里安插人,引起了张易之等人的疑惧。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张柬之便又奏请女皇,任命武攸宜为右羽林大将军,张易之这才安了心。但是后来政变时,武攸宜根本就没有什么动作。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初, 姚崇出使灵武回都,正统派的力量又加强了。张柬之与桓彦范大喜,相互鼓励说:“事济矣!”于是将政变密谋通告姚崇,共襄大计。 而这边武则天则完全丧失了警惕。她以为朝中是老成之人在执政,二张势力已有所抑制,两派的冲突不会很大。另外”李武并贵”的策略也有了收效,儿子和侄儿之间不会发生火拼。除此而外,内政外交,还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二张那边,也是同样。他们是浮浪子弟,没经过政坛的大风波,以为有女皇在,天就塌不下来。因此对禁军换将的一点儿疑虑,很快也就忘得没影儿了。 张柬之策动的这场政变,矛头所向就是二张。政变的根本目的,是废黜女皇、恢復李唐。前一个是最低目标,后一个是最高目标。
第150页 后来的史家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那就是,为何要除去二张?难道二张是女皇的政治代表? 这个问题,我以为,是牵扯到了政变必须合乎民心的问题。无论怎么说政变是为了匡復大义,但臣子起兵对付皇帝,终归还是犯上的事,必须有一个能在社会上一唿百应的由头。 二张恰好充当了这个道义上的靶子。 他们劣迹斑斑,大失人望,各派势力均对他们侧目而视。就连诸武集团,对他们也心怀不满。 就在长安元年(701年)九月,发生过一件宫廷惨案。太子的长子、皇孙李重润和妹妹永泰郡主,及郡主的丈夫魏王武延基,在一块儿非议张易之擅权。后来这话传了出去,张易之向女皇告状,女皇就将这三人交给太子处置。 太子李显经过多年的磨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护老婆的废帝了,他在女皇的压力下,将三人一起缢死! 这三个年轻人,当年才不过才十六、七岁. 这是李唐宗室遭受的最后一场惨剧。其中的武延基,就是武承嗣的儿子。 当时武承嗣因为当不上大周的太子,已经忧愤而死,大概没有什么有力的人为武延基说情。 武延基等于因为二张而死,这件事在诸武的心里想必也投下了不小的阴影。事后证明,诸武在政变中态度不明朗,其中太平公主的几个儿子还可能参与了政变。政变结束后,诸武中有一批人受到封赏,据推测是跟倒装有点儿关系。可见诸武对二张也是乐观其败的。 如此看来,二张既失人心,又得不到诸武的支持,力量相当脆弱。既然除掉他们很容易,又能唤起广泛响应,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武则天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最放心的一支力量——宰相集团中的几个人,会在她眼皮底下完成了这个阴谋。由于政变集团以“除二张”为号召,成功地离间了诸武与女皇关系,使用得诸武不再成为女皇的屏障。 两股本来应该互相制约的力量,不再互相制约,而是有了某种改变现状的共谋,这时候的女皇,处境确实就非常危险了。 一个病卧在床的老太太,与外界完全隔绝,身边只有两个招万人恨的面首。 这实在是太脆弱了。 在权力巅峰21年的一贯感觉,使她意识不到这个危险。 ——谁敢? 是啊,这种政变,说得好是清君侧、为民除害;说得不好听就是谋逆。 在政变集团的核心,一开始,对于应该怎么干,也曾有一定的困惑。 为此,敬晖曾向冬官(工部)侍郎朱敬则问计。 这个朱敬则也是个对二张恨之入骨的人。当年女皇有了二张还嫌不过瘾,下令徵召一批美少年,竟然有人以自己的“阳道壮伟”而自荐,时任右补阙的朱敬则忍无可忍,上疏批评道:“陛下内宠已有易之、昌宗兄弟,固应足矣”,现又有人自荐阳道壮伟过于薛怀义,这成何体统?“无礼无义,溢于朝听”! 当时女皇倒也没恼,慰勉他说:“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还赏了他彩绸百段。 朱敬则确实见识过人,对敬晖只轻松点拨了一句:“若借皇太子之令,举北军诛易之兄弟,两飞骑之力耳!”(《唐会要》) 张柬之等人觉得这计策太好了,于是照计而行,开始了对北军的渗透。 当时驻扎在玄武门一带的左右羽林军,统称为“北军”。“飞骑”则是禁军里的一个兵种。掌握了北军之后,政变集团紧接着要干的一件事,是与太子接头。假冒太子的名义还是不行,将来会很被动。 此时,太子每天都要通过玄武门,进宫去向女皇请安。这就是接头的最佳机会。 当了羽林军将军的桓彦范、敬晖,便在长安四年的年末,瞅了个空子谒见太子,向他密陈大计。太子欣然同意。 这就再没有任何问题了。 当年在太后的授意下,裴炎、程务挺带兵入宫,把中宗李显逼得退了位,如今有人主动要求以同样方法助他夺回皇位,这简直就是天意! 长安四年的下半年,实在不是个安定的年月。这一年从九月起,神都一带就总是日夜阴晦,间有大雪雨,城中甚至有人冻饿而死。 女皇在病中,对这些天象颇为惶惧,採取了一些消灾的办法,比如开仓赈济、迎请佛骨,下令禁屠、赦免自临朝称制以来所有的罪人(参预扬州之乱和宗室之乱者除外)。 正月九日,又下诏改元“神龙”。神龙为何意,后人不详。难道是预示着“见头不见尾”?总之是有些奇诡。 女皇是强人,她想竭力消弥不祥之兆,祈求重新振作。 二张的心里,此时却有一种隐隐的末日感。据说,张易之刚刚建好一座府邸,夜间就有鬼在墙上写字:“能得几时?”易之令人刮去,次夜又有字迹出现。如是六、七次,张易之无奈,只得在“鬼书”后面加题了一句:“一日即足。”旋即,“鬼书”便不復再现。 张易之的兄弟张昌仪,也尝与人言:“丈夫当如此:今时千人推我不能倒;及其败也,万人擎我不能起!” 奸贼恶人的这种“迟早要掉脑袋、蹲大狱”的预感,往往灵验。这种事,在近世也有过。
第151页 张柬之在这段时间内,还争取了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和洛州长史薛季昶的支持。洛州长史负责的是神都附近地区的军政事务,争取到薛长史的支持,也是为政变成功添加了一分把握。 姜,还是老的辣。在拜相以后的短短两个月内,张柬之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所有的准备。 正月初,女皇病情进一步加重,寝宫内传出的消息令人不安。正月十一日,作为迎佛骨的特使崔玄暐还都,朝中一片忙乱。 张柬之认为,政变的时机到了——女皇病重,她採取抵抗的能力就会大大减弱,这是一;女皇病重,二张就可能从中做手脚,万一矫诏罢免了几个宰相,正统派就要失去当前的优势,因此不能再等,这是二;政变集团的核心人物,现在已经全部汇齐,便于统筹,这是三。 若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正月二十二日,军事行动开始,史称“神龙政变”。 政变部队共分三路—— 第一路,由总指挥、宰相张柬之带领,参预者有宰相崔玄暐、检校左羽林将军桓彦范、右羽林将军杨元琰、敬晖、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统率左右羽林军开赴玄武们。这是一支主攻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包围宫城,攻进皇宫,直捣长生殿,逼迫武则天退位。 第二路,由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牵头,参预者有右羽林将军李湛、内直郎王同皎,前往东宫,他们的任务是迎太子前往玄武门,与前路会师后,伺机拥太子登大位。 第三路,以司刑少卿袁恕己为主,跟随相王李旦统率“南牙兵”,也就是南军,作为警戒部队,控制皇城,连带监控整个首都。各要害地点,均派兵守卫;特别要前往政事堂,逮捕当天值班的亲二张的几个宰相,切断皇城与宫城之间的联繫。并围住二张的府第,防止他们的家丁作乱。 三路之外,洛州长史薛季昶则发动洛州兵马实行警戒,“以备非常”。 在国家最高统治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整个首都全部被政变部队控制,中央警卫队几乎全体倒戈,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可以见出张柬之是一个十分高超的组织者。 这一天,天气仍是阴冷。各路兵马分头出动,大路上只闻马蹄橐橐、刀剑相撞,一派肃杀之气。 李多祚的一支兵马来到东宫门前,却不料太子事到临头,因疑惧而不肯出。太子不出,则政变师出无名,那不真就是犯上作乱了!他的女婿王同皎倒还有胆量,力劝道:“先帝以国家付殿下,殿下却横遭幽废,此事神人共愤,二十三年矣!今北门、南衙同心协力,诛凶竖,復李氏社稷,愿殿下速至玄武门以副众望!” 太子李旦的那点儿刚烈劲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是搪塞:“凶竖诚当夷灭,然而主上圣体不安,不应惊吓。诸公更为后图!”——这事情各位缓一缓再说吧! 掉脑袋的事,怎么能缓! 正在一旁的李湛急了,说:“诸将不顾身家性命以殉社稷,殿下奈何让他们送死?请殿下自己去制止他们吧!“ 太子听了这话,只好犹豫着出来了。 他一出门,王同皎一下就把这不争气的岳父抱上了马。马鞭一抡,一彪人马风驰电掣直奔玄武门奔去。 武则天此时是否完全没有保障了呢?不。 她还有最后一道防线——玄武门。驻守在这里的是一支绝对忠于皇帝的精锐卫队“千骑”。它的前身,是由太宗组建的“百骑”发展而来。百骑士卒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太宗每次出游,他们就簇拥在鞍前马后以为护卫。到武则天时,则扩充为千骑。 此时,千骑的指挥官——玄武门镇守使是殿中监田归道。这是一个立场中立的人,与武三思、二张的关系都不错,但对李唐也似有怀念。 政变发动后,敬晖派人去叫田归道交出千骑的指挥权,田归道不给。等张柬之大队人马开到时,田归道不予放行。 城楼上的千骑卫士,已经剑拔弩张。只要有人敢攀城,就万箭齐发。 政变的主力部队被阻于玄武门外! 自古以来,政变部队因为攻不下宫城而溃散的,何其多也!但是要拿下玄武门,没有攻城的专门装备,也是非常的麻烦。 千钧一髮,万物屏息! 田归道已经知道发生了非常事变,他这样做,是忠于职守的。皇帝没发话,即便是正义之师,也不得入。 就在这时,第二路部队簇拥着太子而来。 田归道见状,吃了一惊,原来不仅宰相加入了政变,连太子也卷了进来。他在片刻之后做出了一个选择:放弃抵抗。 他当时是如何权衡这件事的,后人永远无法得知了。无论是对歷史大势的一种屈服,还是出于对声势浩大的政变后果的恐惧,他的这一念之转,决定了政变的成败。 见城楼上的千骑不再抵抗,张柬之一声号令,命所部“斩关而入”。 史书上记载的这简短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斩关”意为砍断门闩,也泛指攻破城门。 士卒顿时大噪,撞开了城门,奉太子一拥而入,直扑武则天所住的迎仙宫。 当时二张正在宫中侍奉,听见动静,出来看时,被士卒逮了个正着。张柬之等即命人将二张拖至集仙殿,斩于殿庑下。
第152页 凶竖已除,第一目标已顺利实现。随后,张柬之等又带兵包围了武则天的寝室长生殿,布下了警戒线。 这时已有人告知外面发生了兵变。女皇闻变惊起,问道:“乱者谁耶?”声音一如往日般威严。 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李湛等一批政变首领戎装而入。桓彦范答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命诛之,恐有漏泄,故不敢以闻(不敢告诉您)。称兵宫禁,罪当万死!” 原来如此! 女皇见到太子也跟着进来,掩饰不住一脸的轻蔑:“是你啊!小子既诛,可还东宫!” 太子嗫嚅不能言。 回去?那不就是个死!桓彦范寸步不让,扬声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太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政变首领公开了他们的第二目标。 女皇帝知道,今天这一关很难敷衍过去了,但又于心不甘。想不到宰相们能把太子说动,这两方,缺任何一方都成不了事。真是用人不察,悔之晚矣! 她一眼看到李湛江居然也在,不禁诧异:“你也是诛易之将军?我对你父子不薄,却有今日!” 这李湛,是李义府之子。李义府是第一个拥护武则天为皇后的朝臣,他死后,武则天一直感念,登基后不断对李义府追封并加封其妻儿,皇恩可谓浩荡。面对女皇的质问,李湛惭不能对。 女皇一转眼,又看到崔玄暐居然也在,更是又惊又气:“他人皆因别人推荐而提拔,惟卿乃朕所亲擢,亦在此耶!” 崔玄暐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答道:“臣正是以此报陛下之大德!” 闻听此言,武则天才知大势已去,遂返回床榻而卧,不再说话。(见两《唐书*桓彦范传》) 政变当日,政变集团还派兵到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的家中,将三人处斩。张氏兄弟五人皆被枭首(死了再砍下脑袋来)于天津桥南。史载,士庶见者莫不欢叫相贺,或脔割其肉,一夕而尽。 亲二张的宰相韦承庆、房融及司礼卿崔神庆被收捕下狱,后遭流放。同时被流放的还有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铨期、阎朝隐等数十人,皆当时的知名文士。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天。玄武门的镇守使没有给女皇争取到一个缓手的时间,倘若有一个时间辰左右,女皇就可登高一唿,做一番恩威并施的宣谕,那些听从军令而被调集起来的政变军,能否再服从政变首领的指挥恐怕都要成问题。 兵甲逼到床头,诸武不见影子,加之女皇年老病重,意志力大概也衰退了不少。她就此承认了现实,不再做无谓反抗。 从这一刻起,直到生命的尽头,武则天就都处于被幽禁的状态。 政变次日,张柬之等逼她让位给太子。武则天反覆思量,无计可施。她万念俱灰,往日信任大臣、寄厚望于太子,最终竟落得如此结局,现在再变卦立诸武为嗣,已决无可能。如若蛮干,也许这些孤注一掷的大臣会让她也去步二张后尘的。 有了李显这张正统的牌,他们就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 武则天只好先退了一步,同意太子监国,交出了执政大权。 张柬之等立刻代拟了《命皇太子监国制》。 这份文件的内容,包括了谴责二张、肯定政变、大赦天下、命太子监国,并给李显以很高评价,为政变的合法性定下了基调。 比较微妙的是,其中对武周政权的定位,是用了“社稷宗庙,寄在朕躬”的说法,表明武则天改朝换代是临时性质的。这样一来,武周也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太子监国也有了充分的理由。这显然是双方折冲的结果。 为安定天下计,当天,太子任命袁恕己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成为宰相,随同一批使者分赴十道各州宣慰。 张柬之等还是不肯罢休,继续施压。女皇顶不住,于政变第三天下诏:传位给太子。 政变第四天,太子李显继位,成为新皇帝,按他的资歷,同时也是復辟的中宗皇帝。但是此时国号尚未改,甚至李显现在还姓着“武”。 当天,新皇帝给他的弟弟相王和妹妹太平公主都加了尊号,前者叫“安国相王”,后者叫“镇国太平公主”,生怕这国家他一个人镇不住似的。 李唐宗室的解放日也盼到了,所有被流放、籍没者(大多已死),子孙皆恢復属籍,酌情给官做。同时再次大赦天下,惟有张易之党不赦。 时代这驾马车的转轨,在几天之内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政变第五天,新皇帝将女皇徙于上阳宫,外人轻易不得入见,特命李湛负责宿卫——幽默啊,让你最信任的大臣之子来看守着你。 移宫之时,新皇帝率百官前来问安。王公以下诸臣皆欣然称庆,惟有姚崇呜咽流涕。桓彦范与张柬之大为不满,对他说:“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 姚崇说:“我服侍旧主年头久了,乍此辞别,情发于衷,悲不能忍。且日前随从诸公诛凶逆者,是臣子之道,岂敢言功?今日辞别旧主悲泣者,亦是臣子之节。若因此获罪,实所心甘!”(见两《唐书*姚崇传》)
第153页 女皇被禁,虽宰相亦不易见。姚崇多年受武则天的器重,恩深意厚,因此他的悲伤,倒也是真情流露。为此他马上就付出了代价,当天被调离中枢,贬为亳州(今安徽亳州)刺史。但后来也有人认为,这正是姚崇的聪明之处。他预见到这场风波并没有结束,为避祸而玩了一个脱身之计。虽然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但告别老主子的伤感多半还是真的。 移宫第二天,新皇帝又率领群臣前来,特别向女皇上了一个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注意,这是武则天之所以叫“武则天”的最初来歷。 这样一来,政变后的大周竟然有了两个并行的皇帝。歷代皇朝中,国有两帝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其中必有一个为太上皇。而现在,大周的两个皇帝,在法律上却是平等的。 这一“天有二日”的背谬,当时的人们只顾高兴了,也不遑多论。 从二月二日起,新皇帝每隔十日来请一次安,是为定例,以表示对逊帝的尊崇。但在实质上幽禁照旧。就是借给李显八个胆,他也不敢把女皇放出来。黄台瓜落,教训深刻啊! 在政变第二天,监国的太子向武氏太庙告庙,天气仍是阴霾不散。侍御史崔浑觉得怪怪的,就奏道:“陛下復国,当正唐家位号,合乎天下之心。怎的仍告武氏庙?请毁之,復唐宗庙!” 李显被说动了心。 二月四日,政变成果进一步深化,新皇帝下诏,抛弃“大周”国号:“国号曰唐,郊庙、社稷、陵侵、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皆如永淳年间故例。”那么,永淳元年是哪一年?就是高宗逝世的前一年。 让时光倒流回去吧,忘却这一场浩劫。 轰轰烈烈十五年的大周朝,今朝寿终正寝。 当天改制诏书一下,天气很快就澄明见日。举朝都嘆,此乃天人之应啊! 新皇帝这下成了真正的大唐復辟皇帝中宗了。 在诏令中,中宗给足了武则天面子,大意是说,高宗去世时,徐敬业、程务挺作乱,天塌地陷,幸亏赖有则天大圣皇帝“拨乱之神功”,安定了天下,并且“开太一之宏略”。在受河洛之图后,惠育万民,得享高寿。忽而有了更高的追求,嚮往无为,倦于政务,这才令儿子復辟。而且明命要继承先绪,光復大唐之国,以为復兴之基。 好一篇中兴宣言,明明是颠覆了一切“革命”意识形态,却说成是受命復辟。不过,这样一说,武则天开创的“大周时代”倒也有了权宜之计的合法地位,不至于被定为非法。武则天在大唐的帝统中,今后虽不能公开占有一席,但好歹不会被说成是篡逆之贼了。 新的舆论基调,为何是这个样子?这是因为“革命”已经深刻改变了大唐,完全復旧已决无可能。如果把大周说成是“伪周”,那么政变的发动者们,十有八九都是伪官,他们自己就要陷入非法性的尴尬了。 復辟诏书还规定,将神都的名称恢復为东都,同时再给武则天一个面子,以并州为北都。在意识形态方面,仍恢復老君尊号为玄元皇帝,令贡举人停习《臣轨》,仍习《老子》。又令各州县置寺观一所,名曰“中兴”。 只是逊帝的年号并没有改,还叫“神龙”。也许,中宗觉得它很吉利? 復辟以后,“则天大圣皇帝”的尊号也没有取消,仍然有效。但是,这是哪一国的皇帝呢,没有了了法律的依据。如果是大周的,大周已经不存在了;如果是大唐的,大唐復辟是自中宗始,没有另外再加尊一次,官修歷史也决不会承认大唐有这样一个皇帝。 这个名垂千古的“则天大圣皇帝”,就成了超时空的名号。 它不是属于哪一朝的,它属于整个华夏,属于永恆。 它的含义,就是这片热土上的唯一女皇帝。 (请看下一章【走向永恆】) 【走向永恆】 40、人生落幕之前她决定回归皇后身份 从神龙元年(705年)正月二十五日起,武则天被移送到上阳宫,此后,她在这里又活了300多天。 朝暮相替,春去秋来,这一岁的枯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无趣和最无望的日子。 上阳宫,说来倒是个好地方,位置在东都皇城之西。南边就是洛水,背倚禁苑。内有观凤、仙居、甘露、麟趾、丽春等殿宇。你就听听这些名字吧,皆有仙风。武则天的住处,就在观凤殿。 武则天自当皇帝以来,对仙家生活有所嚮往,倦勤情绪日渐滋长,若是主动让位,当了个太上皇,这地方倒是最佳的养老处。但可惜事实却不如此。过去被她幽禁的儿子,现在倒过来幽禁了她。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看好端端的一片河山,赤旗一夜间落地。伟哉大周,竟片羽不存!这结局如何向后世交代? 前些年,还在追慕那上古三代的圣君,今日却成了老于窗下的寂然老妪,这岂不是要被千秋万代嘲笑么? 这近一年的岁月,武则天所过的生活,大概要用一句欧化语言来形容了——“她的心无时无刻不被痛苦咬啮着”。 她在上阳宫的活动,史册上几无记载,因而后世史家,常爱推测她这段时间在想些什么? 我想,对张柬之、崔玄暐等忘恩负义者的恨,和对丈夫高宗的思念,也许是令她最萦绕于怀的。
第154页 她的精神几乎垮掉。史载:“太后善自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但在政变之后不行了,“及在上阳宫,不復栉颒,形容嬴悴。”(见司马光《考异》) 不復栉颒,就是不再梳洗。这是意志崩溃之表现。 有当今的史家说,她这是演的苦肉计,要以此来给中宗一个心理冲击,使中宗对她产生强烈的反哺之情、并生出对政变诸臣的厌恶,以达到报復张柬之等人的目的。 据说,“上(中宗)入见,大惊。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上悲泣不自胜,伏地拜谢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谋。” 这个情节,虽然司马光的《资治通鑑》没有採用,但看起来似乎很合常情。 除此而外,没见到武则天有过什么图谋復出的言行。 她的确认命了。 洛水汤汤,残阳凝血。有300多个日夜就将这么静静地过了。 而上阳宫的高墙之外,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弹冠相庆吧,伙计们! 中宗把龙椅一坐稳,就开始论功行赏,对张柬之等政变有功之臣委以大政。政变集团的核心五人,全部封为郡公,袁恕己、敬晖、桓彦范也都成了宰相。 此外李多祚因资格老,封为辽阳郡王,最为荣耀。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封郡公。李湛也甚是了得,为左羽林大将军,封赵国公。 据说,只有那个洛州长史薛季昶是个脑筋清楚的,他觉得现在的情况有后患,便建议张柬之等召集百官,把武则天绑赴太庙,歷数其恶,取来太宗的黄钺斩之。黄钺是什么?是象徵帝王权力、用黄金装饰的斧子。 好傢伙!这个薛季昶也是够激进的,要把武则天用斧子砍了!这还不算,他还认为“二凶虽诛,产、禄犹在(产、禄是汉吕后的侄儿) ,去草不除根,终当復生,”,建议将“诸武之在中外者,皆尽杀无赦”。 他总觉得,现在这个政变结果,不彻底,很怪异。这样子女皇总有一天会捲土重来。 张柬之等人沉浸在一月里响春雷的喜悦中,并不在意,没有听他的,反而说:“大事已定,彼犹几肉(案板上的肉)耳,何復能为?”薛季昶只能嘆道:“三思不死,我辈不知死所矣!” 关于薛季昶的这些事儿,是小说家言,当然歷史上也许真的可能发生过,因为当时情势确实如此。 由此看来,武则天之所以没有任何异动,甚至有人觉得这和她的一贯作风不符,是因为形势对她来说仍然险恶。中宗是个容易摇摆的人,大臣中有人怀有恐惧感,女皇若有言行不慎,真有可能在各派利益的合力下,拉出去被斧子砍了。因此她的不作为,是明智的。 就这样呆着固然孤苦,但总还是活着,尊位也还保留着。若是被砍了,那就成了女王莽,不仅遗笑、而且要遗臭于后世,那就更不上算了! 张柬之等发动政变,看样子也不是为贪功。在武周一朝里,他们大多深受器重,尤其张柬之、崔玄暐已位极人臣,没必要冒死去搏一个公侯。倒武,应该说是出于大义。但是政变成功后扫荡余孽,防止反攻倒算,这些功课是必须做的。 他们除了贬黜房融、崔神庆等“张易之之党”外,对武周时期的所有酷吏,也都夺其官爵。凡为周兴等酷吏所枉死的无辜者,全部予以昭雪,子女配没者皆免之。 对那个曾在政变当天不肯打开玄武门的田归道,敬晖也主张杀掉。田归道不服,据理力争,认为是职责所在。中宗对这事倒还公允,仅免去他殿中监的职务,令其回家。后来,念田归道毕竟是忠勇可嘉,又将他召回,任命为太僕少卿。 可是,他们放过了诸武。 由于太平公主已是武家的媳妇,加之武三思以前曾对中宗说过二张必为祸乱的话,中宗认为诸武亦有功,所以有所袒护。 中宗君臣的这一仁慈之举,造成了“后武则天时期”的一场连环大闹剧。 在政变后的大封赏中,李湛的提升分外显眼,封爵甚至高过张柬之等人,估计中宗这是为了让他把武则天看守得更紧一点儿。 敏感时期,再无人敢向她通消息。 武则天不知上阳宫外后来成了怎样的世界,否则,她定会慨嘆不已,再经歷一番冰火煎熬的。 张柬之等以为大功告成,从此名垂青史,再无疑义。岂不知诸武并不是朽木。他们对政变后局势的感觉很不好。 武则天下台,大周消亡,武氏宗庙被废弃,诸武的正统身份骤然下降,成了最尴尬的一族。他们怎能心安? 同时他们也怕中兴五臣说不定在哪一天,会起意“斩除武氏”,因而当然要起而自保。 既然留下了青山,他们就要自己想办法来找柴烧。 此时,有两个女人开始深深地介入了朝政,产生了巨大影响。一位,就是与李显共了几十年患难的妃子韦氏,现在熬出了头,成了韦皇后。另一位,就是上官婉儿。 韦皇后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然苦了这么多年,但政治野心从未泯灭,婆婆武则天就是她一心想效仿的榜样。现在,好时候来了。中宗一生颠沛,朝不保夕,把那点儿刚烈磨平以后,剩下的只是柔弱和平庸。韦后便和女儿安乐公主一道,在政变后迅速把持了朝政。每逢中宗临朝,韦后都要置幔坐在殿上,预闻政事。
第155页 上官婉儿在此时也介入进来。 婉儿这个名字,美丽而清纯,似乎永远是个少女的名字。她在本书中第一次露面时,也确实是个少女,但岁月更替,如今她已是四十出头了。 她是武则天身边的红人,早就免除了她的努婢身份,长期掌管起草诏令事宜,是一名宫中女官。一度因违忤旨意,犯了死罪,但武则天惜其文才而特予赦免,只处以黥面了事。此后,上官婉儿曲意伺奉,更赢得武则天欢心。自圣历元年(698)起,女皇又命婉儿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权势日盛。 最奇妙的是,武则天下台了,上官婉儿却没有倒,依然负责起草诏令,而且异常活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中宗娶她做了小老婆,册为“婕妤”。婕妤在唐的后宫,是仅次于妃和昭容的妃嫔,正三品,比当年武则当年那个正五品的“才人”要高得多了。而且后来又升婉儿为昭容。 中宗怎么会看上她?说来源远流长,据说在高宗驾崩那年,婉儿已是二十年华,与中宗就有了私情。但旋即中宗就被废,这次復辟后,立刻召幸婉儿,圆了多年的干柴烈火之情。 这个上官婉儿,现在可不是个清纯女儿了,在此之前,她就曾与武三思私通。武家的人多不招人喜欢,但这武三思却是相貌不凡,枕席上的一套也很是了得,婉儿对他相当满意。 婉儿做了中宗的小老婆之后,大概对韦后感到有点儿内疚,居然把武三思推荐给了韦后。韦后一见武三思,立即神魂颠倒,两人不免就犯了一些“生活作风错误”。 这关系,全乱套了! 武三思被韦后引入禁中,中宗居然跟他很对脾气,两人常在一起谈论政事。 韦后平日在宫中爱赌“双陆”游戏,她和武三思常对坐着赌双陆,韦后故意撒娇,逗武三思嘻笑。中宗则在一旁观察战,手中握着一把牙籤儿,替他们两人计算输赢的筹码。 这位绿帽子搞笑皇帝的胸襟,还是很宽和的。 在此之后,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娶了中宗的女儿安乐公主,成了驸马都尉、太常卿兼左卫将军。这一来,武三思又成了中宗的亲家。这还没完,中宗在韦后的窜掇下,又把武三思提拔为宰相,以至武三思在朝中的势力,比在武则天时期还要显赫! 上官婉儿和武三思的介入,令韦后势力大增,基本把中宗的权力架空了。 这就是“后武则天时期”的乱局。看来,武后当初把中宗废了,也是废得有道理! 这个局面,大大出乎张柬之等人的意料,他们当然要反对韦后参政——不能走了一个老的,又来一个年轻的。桓彦范甚至上表说:“臣观自古帝王,未有与妇人共政而不破国亡身者也”。五大臣与中宗、韦后的关系因此渐趋不睦,武三思的拜相,很明显就是中宗在向宰相班子里搀沙子。 武三思是个有韬略的人,他一上来,就大批起用武周旧臣。平心而论,武周旧臣中大有可圈可点之人,比方魏元忠、韦安石、李怀远、唐休璟等,就连杨再思这样的“两脚狐”,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杨再思位居宰相,但为人恭慎畏祸,从不忤犯他人。有人对他讲:“你名高位重,何为屈折如此?”他答道:“世路艰难,直者受祸。苟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 近世的人如果听到他这话,恐怕更有同感一些。 这批旧臣一上来,明显地就有取代政变功臣的意思。 张柬之等这才察觉势头不对,悔不该不听薛季昶之言。他们这时才去劝中宗贬抑诸武,但中宗哪里肯听。张柬之在政变之际运筹帷幄,似无所不能,此时却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了。五大臣在背地里嘆怨:“主上昔为英王时,诸臣都称其勇烈,我辈信其言。先前不诛武氏者,是为留待主上圣裁,以张天子之威,不想今日弄成此等模样。事势已去,如之奈何?” 武三思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为避锋芒,他进宫的次数就大大减少了。他一不来,韦后就闷闷不乐。中宗受韦后感染,也觉得亲家不来是没什么意思,就几次微服私幸武三思的宅第。 监察御史崔皎知道后,甚为不安,密奏道:“则天皇帝在西宫(上阳宫),人心犹有附会,周之旧臣也位居朝堂,陛下怎可轻易出游?” 中宗不但不听劝告,还把此话告诉给了武三思。 武三思是个有韬略的人,他佯做根本就不在意。并且为了减少压力,他和武攸暨都请求辞去新授官爵,不再参预政事——明里不管事了,暗里可以在“赌博俱乐部”里出主意,效果都一样。 中宗同意了,授给了武三思等文职散官。 为平衡两派矛盾,中宗想了个主意,将张柬之等6人和武三思、武攸暨等13人皆列为有功之臣,赐以铁券(功勋牌),只要不犯谋逆之罪,各恕十死。 武三思以退为进之后,加紧了活动,与韦后两人日夜在中宗耳边吹风,说敬晖、张柬之等恃功专权,将不利于社稷。武三思建议:“封晖等为王,罢其政事,外不失尊宠功臣,内实夺之权”。 中宗觉得这明升暗降的办法好,就把政变五功臣统统封了王,史称“五王”。给他们赐了金帛、鞍马,但罢免了行政职务,只须初一、十五各上朝一次,其余时间就回家呆着吧。
第156页 张柬之等人知道,现在他们倒成了砧板上的肉了,这可怎么得了。神龙元年五月,敬晖率百官上奏,表示自己绝不能容忍与诸武同封为王!他说,今唐室重兴,诸武王爵依旧,并居京师,这样的事,开天闢地就没有过。他恳请中宗削去诸武王位,以安人心。 有韦后在后面监督着,中宗哪里能採纳这意见?敬晖等人不能上朝了,完全计穷,又怕武三思在中宗面前进谗言,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只得让考功员外郎崔湜为耳目,窥伺武三思动静。这简直是病急乱求医了。 这崔湜原是奉宸府的一个学士,文才虽高,骨头却不硬。他见中宗亲武三思而猜忌敬晖等人,马上转向,将敬晖的计谋全部告诉武三思,反而成了武三思的内线。武三思后来把他提拔为中书舍人。 众功臣中,只有杨元琰识时务,他见势不好,就请弃官为僧。敬晖不以为意,起初还跟他开玩笑。因为杨元琰是个大鬍子,非常像外族人,敬晖就说:“早知如此,我早就奏请皇上,削卿鬚发,卿即为中土之士了。” 杨元琰说:“功成名遂,不退则招祸。此为由衷之请,并非儿戏。”敬晖听了这不祥之语,大为不高兴。杨元琰这一退,果然在日后保住了自己平安无事。 碍事的五大顽石一搬走,武三思迎来了他从政以来的黄金时期。此时执掌朝纲的大臣,多是周之旧臣。以魏元忠为例,中宗即位的那一天,即派驿车去高要县将他接回。二月十八日,魏元忠刚一抵达东都,中宗就任命他为卫尉卿、同平章事,后又升为兵部尚书。魏元忠在武周时期行事耿直,不畏强权;但可惜,英雄一世,晚节不保,此次回朝后竟然也附和了武三思。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于是,“三思令百官復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为五王所逐者復之,大权尽归三思矣。”(《资治通鑑》)武三思在武周时期也仅仅能做到参预政事,而现在,居然实现了控制朝政的大梦! 亲家在位,胜于姑母。他根本不可能再有心思去“营救”被幽禁的冷酷老太婆了。 上官婉儿更是一心辅佐韦后和武三思擅权。她劝韦后袭武则天故事,上表请规定天下士庶为母亲服丧3年,又请男子23岁方为丁服徭役、59岁以上免役。以此来收买天下人心。 正在武三思得意洋洋之际,中宗本人发现了不妥,觉得武氏势力是有些过大。上阳宫里,此刻还保留着一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朝中若真成了武氏独大,那么掀掉大唐这个帽子岂不是随时可能的么? 难得中宗有这样的清醒,他採纳了五王的建议,将武氏诸王统统降为郡王或者国公。皇帝的一句话,就是风向,群臣立刻会意,知道诸武略遭贬抑,就都调整了立场。武三思“復则天之政”的打算,落了空。 各派力量的争斗,就是这样兔起鹘落。大唐似乎没有什么中兴的样子,反倒是越来越乱。中宗将政事委于韦后、安乐公主和武三思,自己只顾玩乐。从此,朝廷政出多门,官员人数激增,宰相、御史、员外官多得竟然公堂里坐都坐不下。 政治如此,财政上也开始有了危机。大批武周时的罪人被平反、恢復了官爵;为优待李唐宗室、奖励功臣,又为很多人增加了实封户数;中宗和韦后信佛,上台后又大修寺观,广招僧尼……这些,都是要用钱的。钱不会因为“中兴”就自动多起来,财政上捉襟见肘,竟然开始动用备荒的义仓。 神龙元年七月,张柬之终于感觉局势不妙,奏请告老还乡,要回老家襄州去。中宗考虑,这样一个大功臣,完全退休总不好,就任命他为襄州刺史,但不用管州事,白拿全俸。张柬之这老头儿,策动政变,以异姓得封王,在政坛上风光了半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这一退,是否能免祸?谁也说不准。 在武则天驾崩之前,“中兴大唐”的闹剧就是这些了。 下面,我要打破一下本书的体例,把武则天死后一些人的结局,稍微提前来说一下。 伟人驻足之后,虫蚁仍在蠢动。 武则天死后,朝政愈加令人担忧。中宗任命魏元忠为中书令,本来还算是一步好棋。魏元忠是老臣,素有忠直之望,朝野对他期望很高,连武三思对他也有所忌惮。但是这次他重返政坛后,表现大不相同,由刚烈变为平庸,对朝局不发一言。 史载,魏元忠“为相,不復强谏,惟与时俯仰,中外失望”。酸枣县尉袁楚客,甚至愤而写信给魏元忠,列举他十大过失,指责他“岂可安其荣宠,循默而已”。信的最后嘆道:“君侯不正,谁正之哉!”魏元忠收到信后,无言以对,惟有愧谢而已。 武三思毕竟还是怕这个老臣,就伪造武则天遗诏,慰谕魏元忠,赐实封百户。魏元忠手捧遗诏,感咽涕泗。见到的人都在私下里长嘆:“事去矣!” 唯一能扭转颓风的大臣不作声了,“中兴大唐”也就开始江河日下。 中宗这次一共当了五年的皇帝,业绩基本没有,但胡闹的故事却留下来不少。他让宫女和大臣们在宫中做市场买卖游戏,假做讨价还价,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又令三品以上大臣举行拔河比赛,见老臣们汗流浃背、委坐于地,他又是哈哈大笑。
第157页 正月十五,洛阳城万民观灯。中宗顽心大盛,带了韦后、公主和一帮宫女微服出宫去看了一夜的灯。走到黑灯瞎火之处,不少宫女趁机逃跑,一去不復返。 韦后的老妈当年估计已有六十多了,中宗做媒,硬要御史大夫窦从一娶了她,来一个少夫老妻配。迎娶时,中宗还非要让这老太婆打扮得花枝招展。 把这样一个皇帝拥立上台,也算是瞎了眼,拥立之臣先后都遭到报应。 最先倒霉的,是那个把中宗抱上马去参加政变的驸马王同皎。事情起于他交友不慎。少府监丞宋之问和弟弟宋之逊都因依附二张而被贬到岭南,两人在神龙二年(706年)二月逃回了东都,藏在朋友王同皎家。 王同皎对武三思和韦后的所为恨之入骨,只要和亲随一提起这事,都要咬牙切齿。 宋之逊在帘后听到这些话,就密遣儿子和外甥去武三思那里告发,想以此来自赎。武三思想就唆使他们上书,告王同皎与洛阳人张仲之、祖延庆和武当丞周憬等潜结壮士,谋杀三思,而后想勒兵进宫,废掉皇后。 史上卖友的人固然是不少,但像宋之逊这样无耻之极的,实为罕见! 中宗见自己的女婿想造反,很吃惊,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监察御史姚绍之审问此案,又命杨再思、李峤、韦巨源监审。 在堂上,张仲之歷数武三思的罪状,连韦后也一起骂。杨再思、韦巨源假装打盹不听。李峤和姚绍之见越说越不堪了,就下令把他反绑起来送到狱中。张仲之仍然回头说个不止。姚绍之就命人用铁棍击之,打折了他的胳膊。张仲之大唿道:“吾死当讼汝于天!” 没过几天,王同皎等一干案犯被斩,家产籍没。惟有周憬在外地,闻讯后逃入比干庙中,慷慨说道:“比干古之忠臣,知吾此心!三思与皇后淫乱,倾危国家,当枭首都市,恨不及见耳!”说罢自刎而死。 事后,宋之问、宋之逊等都当上了京官,加朝散大夫。宋之问是初唐着名诗人,成就不小,然而这次卖友的勾当干得实在太离谱。他因此当了鸿胪主簿,“由是深为义士所讥”。后来他一直依附安乐公主。直至几经宦海沉浮后,才终于有所醒悟,但终因歷史不清白而被唐玄宗赐死。 从这个月起,“五王”也开始倒霉。除了张柬之已回老家外,其余四人被武三思诋毁,都贬出为刺史。大概还没等他们走到地方,又被贬到更边远的州为刺史。到五月,武三思又指使人诬告“五王”与王同皎曾经共谋废皇后,五人遂再贬为边州司马,其中敬晖甚至被贬到了崖州(在今海南三亚),且都是员外官,长期留任。勛封也给夺了,再不是什么异姓王。 悲剧还没完——人不死就不算完。武三思暗中令人写了一张传单,列了几条有关韦后的秽行,还写了请求废黜皇后的内容,然后把传单贴在天津桥。中宗得知后大怒,命御史大夫李承嘉追查此事。李承嘉诬奏道:“敬晖、桓彦范、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使人为之,虽云废后,实谋大逆,请族诛之。” 武三思生怕这还搞不死五人,又唆使安乐公主去对中宗吹风,中宗当然相信,就命法司结案判刑。大理丞三原李朝隐不同意,上奏称:“敬晖等未经推鞫(审问),不可遽就诛夷。”大理丞裴谈则奏称:“敬晖等宜据诏书处斩、籍没,不应再加审问。” 最后中宗考虑到,对敬晖等曾经赐与铁券,许诺不死,于是就把敬晖流放到琼州,桓彦范到瀼州,张柬之到泷州,袁恕己到环州,崔玄暐到古州。他们的子弟年十六以上者,也都流放去岭南。 事到如今,他们不仅不是王,就连平民都不是了,是罪人。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很荒谬。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如何得罪了中宗?事情的内在原因,恐怕还是中宗还有一个心结——一个皇子,做不成皇帝,却要靠几个大臣政变才推了上来。在“五王”面前,还曾表现过临阵的懦弱,丢死人了。这种自卑感挥之不去,不把五王搞得家败人亡,中宗是不会住手的。 压垮“五王”的最后一根稻草,居然是来自那个双重卧底崔湜。这傢伙出卖了朋友也就罢了,还恨这些人不死,专门去说服武三思:“敬晖等将来若遇赦北归,终为后患,不如派使者矫诏杀之。”武三思问他谁可以担任使者,崔湜就推荐了大理正(官职名)周利用。 周利用原先曾为五王所厌恶,一度被贬为嘉州(今四川乐山)司马。武三思一听:这正是好人选!于是任命周利用代理右台侍御史,奉使岭南,带着假圣旨去处置五人。当周利用赶到岭南时,张柬之、崔玄暐已死在流放途中。 死了的就算万幸,活着的,则不能让你们好死。周利用在贵州处置桓彦范,令左右缚之,放倒在竹排上拖曳,直到肉被磨尽,露出骨头,才将他杖死。抓住敬晖之后,将其剐死。袁恕己平素服食丹药,周利用就硬逼着他喝有毒的野葛汁,喝下去好几升之后还未被毒死,但毒性发作难以忍受,疼得他用手扒土,把指甲都磨尽了。而后,周利用又命人捶杀之。 此外还有一个薛季昶此时正在昭州(今广西平乐县),他也是多次被贬,一直被贬为儋州(在今海南省)司马。还没等他从昭州前去上任时,就得知了“五王”全部死难的消息,他自知不免,于是置办棺椁,沐浴更衣,饮毒而死。
第158页 “神龙宫变”的首义五功臣以及其他人,到此全部被结果掉。当年曾把赫赫女皇逼下台的风云人物,如今似猫狗一般,死得不是凄凉、就是惨毒。 他们在临死前,不知是否想清了一个问题:皇帝这东西,究竟是正统重要,还是贤明重要? 接下来的天下,那就可以由着中宗和韦后的性子来了。这时候,群臣已给中宗上了尊号叫“应天皇帝”、韦后叫“顺天皇后”,不知他们顺应的是什么天?也许是人间极乐天吧, 这样的昏乱政治,到神龙三年(707年)终于激发了一场大事变。事变的主角,是太子李重俊。 李重俊是中宗第三子,乃后宫宫女所生,不是韦后所生,原为卫王。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对国事比较担忧,就趁韦后不在中宗左右时,建议速立李重俊为太子,以固国本。中宗同意了。 待韦后与安乐公主知道后,木已成舟,由是她们对太子极为嫉恨。尤其安乐公主和驸马武崇训(武三思之子),对太子极为蔑视,常唿之为奴。 上官婉儿因与武三思仍然有私情,在所草诏令中,经常推崇武氏而排抑李家 这一切,使太子李重俊极感压抑,就图谋政变。他见满朝都是武三思死党,就去找魏元忠、李多祚求援。魏元忠早已没了锋芒,不愿介入。而李多祚则还是直肠子一根,他也恨韦武乱政,就答应参预其事。 景龙元年(即神龙三年)七月,事变爆发。太子李重俊与左御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将军李思沖、李承况、独孤讳之,沙咤忠义等,矫诏发左御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于夜半时分直扑武三思府第,诛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其亲党十余人。随后又命左金吾大将军成王李千里父子, 分兵守卫宫诚诸门。太子率兵直趋肃章门,斩关直入,挨个叩门搜索韦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慌忙逃至中宗和韦后处,报告说:“观太子之意,是先杀上官婉儿,然后再依次捕弒皇后和陛下。”韦后和中宗大怒,带着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仓皇逃至玄武门城楼上,躲避兵锋。中宗又命右羽林大将军刘景仁率飞骑百余人,于城楼下列队守卫玄武门。 李多祚等领兵至,欲突袭玄武门楼,被守卫兵卒拒挡,不得进。中宗靠在栏杆上唿叫李多祚部下说:“汝并是我爪牙,何故作逆?若能归顺,斩多诈等,与汝富贵!”于是,千骑纷纷倒戈,斩李多祚及李承况、独孤讳之、沙咤忠义于玄武门前,其余同党溃散。 太子李重俊惊闻败报,率残部百余人从肃章门逃入终南山,准备投奔突厥。中宗令长上果毅赵思慎率轻骑追赶。李重俊逃至鄂县西十余里休息,被部下杀死,首级献于朝廷。 中宗犹恨恨不已,下诏将太子首级献上太庙。韦后见死了武三思,心中凄楚,下懿旨说:“将太子首级在三思、崇训父子柩前致祭。”韦后和安乐公主还亲自到灵前弔奠。 这一场大乱,丝毫没影响中宗夫妇寻欢作乐的雅兴,国事还是一片混乱。中宗对韦后也许是怀有内疚太深,真的就兑现了当年的诺言:我若能重见天日,就允许你随心所欲。 韦后想的就是效仿武则天,但其才干不及武则天的百分之一,给中宗出的主意,多为昏招,不过是让荒唐的老公更加荒唐。她本人更是疯狂追求“性福”,除与武三思私通外,还召散骑常侍马秦客以医术入宫禁、光禄寺少卿杨均以善烹调入宫禁,实际都是大开色戒、淫乱宫闱。 韦后的秽行,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怕是到了街谈巷议的程度。平民韦月将上书告武三思私通韦后,必为逆乱,把这事捅了出来。中宗当然不信,大怒,命斩之。 时任黄门侍郎的宋璟奏请先审问一下再说。中宗更是冒火,等不及整理头巾,穿个拖鞋就从宫中侧门出来,找到宋璟质问:“朕已下令斩之,怎么还没办!”命宋璟马上去执行。宋璟答道:“人说宫中与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不问而诛之,臣恐天下对此必有议论。”他还是坚持要审问。中宗不许,宋璟也来了火,说:“必欲斩韦月将,请先斩臣!不然,臣终不敢奉诏。”中宗这才稍稍消了气。 后来有几个官员认为夏季杀人有违时令,中宗就改为杖刑、流放岭南。不过,韦月将到了岭南后,还是被广州都督周仁轨给斩了。 这么闹下去,韦后也担心中宗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实情,于是就有谋杀老公之意。女儿安乐公主也贊同把老爹宰了得了,待母后临朝,自己好当皇太女,从此把大唐变为母权社会。 母女俩有了共同利益,就日夜谋划,终于在景云元年(710年)六月实施谋杀。中宗突然中毒,暴毙于宫中,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 歷史上的皇帝,非正常死亡的不少,也有各种各样的死因,但是像这样被红杏出墙的老婆毒死的,怕是罕见。 搞笑皇帝中宗的一生,就享了这五年的福,也够可怜的。他这五年,内政一无是处,有两次对外战争战果尚可,还算是还有一点儿政绩。 在中宗一朝倡乱的韦后,不仅淫乱,而且以皇后之尊卖官鬻狱,拼命捞钱。 安乐公主一贯受父母宠爱,中宗復辟后,她也和母亲一样,热衷于卖官鬻爵。只要有人肯出钱三十万,她就可以让父皇写诏敕,交付门下省授官。有时她自拟诏敕,把内容部分挡住,让中宗盖章,中宗也都乐呵呵地答应。她选中了相貌俊俏的武延秀为夫,韦后见女婿不错,竟然强行逼奸。安乐公主知道了也不问,只要能讨母亲欢心就行。
第159页 这一对荒唐母女自以为大权在握,无人可以掀翻她们,自此可享百年太平,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韦后毒杀老公之后,自作主张立了年仅16岁的中宗幼子李重茂为帝,改元“唐隆”。她本人以太后身份临朝摄政,又起用韦氏子弟统领南北军。这套做法,显然是想效法武则天,图谋帝位。 但是武则天迈出称帝这一步,是在丈夫高宗的庇护下经营了许多年才完成的,韦后目前的根基怎么能比?韦后母女毒杀中宗一事,可说是愚蠢之极。中宗就是再不济,也是她们最安全可靠的屏障,是她们作威作福的合法依据。中宗一死,屏障立除,人人得而诛之,再无顾忌。 韦氏母女的胡闹,终于激起了一个人的愤怒,这就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李隆基暗下决心要除掉韦后,事先广结宫廷禁军将佐及长安城里的豪杰,与“万骑”帅长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结为死党,相约伺机起事。 韦后称制后也感觉到,当前最大的威胁是相王李旦,便与安乐公主密议,欲杀掉少帝李重茂,嫁祸于相王,然后将所有的异己一併剷除。 兵部侍郎崔日用获悉韦后阴谋,密遣宝昌寺僧人深夜至李隆基府中告密。李隆基不敢怠慢,马上去告诉太平公主,说道:“今事已急,若再犹豫,吾辈皆死无葬身之地!” 太平公主听到这个阴谋,勃然大怒,表态支持李隆基发动兵变,还命儿子薛崇简相助,去说动内苑总监钟绍京作内应。 就在中宗死后的第18天,黄昏时分,李隆基微服与同党刘幽求潜入南苑中,来到钟绍京住处与其相会;钟绍京忽然反悔,不想打开门。其妻许氏曰:“忘身徇国,神必助之。且同谋素定,今虽不行,庸得免乎!” 钟绍京这才醒悟,连忙出来拜谒,隆基执其手一起坐下。其时羽林将士皆屯驻玄武门,等到入夜,同党葛福顺、李仙凫皆来到李隆基这里,请示号令。 时间接近二鼓,天上流星散落如雪,刘幽求说:“天意如此,时不可失!”葛福顺遂拔剑,带领羽林营几十个心腹,从南苑潜入羽林营,将羽林将军韦璇、韦播、高嵩三个“韦党”杀死,提着几颗首级,向羽林营将士宣布:“韦后耽鸩杀先帝,谋危社稷,今夕当共诛诸韦;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怀两端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韦氏乱国,素不得人心。李隆基的宣示,马上起了作用,羽林军士欣然从命。钟绍京也聚集丁匠二百余人,各执斧锯,随众同行。众人涌出军营,兵分两路,一路攻玄德门,一路攻白兽门。而后在凌烟阁前会合,一齐扑向太极殿。 韦后闻变后,从床上惊起,披髮跣足逃出太极殿,想逃到飞骑(皇帝卫士)营避难。半路遇到乱兵,立被斩杀。士卒割下首级,献给了李隆基。此时,安乐公主也被杀进宫的万骑营斩首。 上官婉儿在当时已由婕妤进为昭容,在太子李重要俊事变中受到惊吓,有所收敛。她闻知李隆基发动兵变后,马上见风使舵,带领宫人前迎接,却被李隆基立斩于旗下,死时46岁。 负责禁卫宫中的诸韦和韦后亲信,在这一晚特全部被斩首。次日,李隆基下令紧闭宫门和长安城门,由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兵诛杀诸韦,连襁褓小儿亦无免者。 秘书监、汴王李邕娶了韦后妹妹崇国夫人,此时与娶了韦后奶妈的御史大夫窦从一,各手斩其妻,将首献上。可怜那奶妈,做一回老新娘便横遭枉死! 左僕射韦巨源听说发生兵乱,家人都劝他逃匿,他倒还有勇气,说:“吾位居大臣,岂可闻难不赴!”出至街头,即为乱兵所杀,时年八十。 待大事已定,李隆基亲赴相王府向父王谢罪,相王抱之泣曰:“社稷宗庙得以保全,汝之力也。”李隆基遂迎相王入辅少帝。 此后不久的一天,少帝李重茂照例视早朝,太平公主走进大殿,大声宣告:“嗣君(指李重茂)拟让位于叔父(指李旦),诸位以为如何?”大臣中有人事先已与太平公主通气,随即附和,说理应立长君,群臣自然异口同声贊同。 太平公主走到少帝面前高声道:“人心皆归相王,此非孺子之位!”李重茂木然,不知所措。太平公主亲自动手,强行将少帝拉下。相王李旦第二次当上皇帝,是为唐睿宗。 可怜少年李重茂被拉下龙椅后不知如何应变,只能流着眼泪走到下首站立,随即被降封为温王,又改封楚王,史称殇帝,又称少帝。不久,李重茂兄谯王李重福不服相王,拥兵占据洛阳,自行称帝,并封李重茂为皇太弟。但李重福旋即兵败身死,李重茂则不知所终。 梅开二度的睿宗李旦,为人宽厚,谦让安恬。先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失败后,安乐公主曾经诬陷李旦与李重俊同谋。幸亏中宗还念及兄弟之情,不忍加害。这次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推他上来,他也是推让再三。当了两年皇帝,就说什么也不想干了,让位给太子李隆基,自己去过享福生活,优哉游哉。后于开元四年(716年)去世,终年55岁。 为诛韦出了大力的太平公主,一向城府较深,武则天执政时,她一般不参预朝政,始保得平安。从神龙元年起,因遭安乐公主诬陷,从此涉足政坛,与韦后、安乐公主暗地里较量。这次成功灭掉韦后以后,她权力日隆,飞扬跋扈,“贵盛无比”。睿宗每有政事不知如何处理,都要向她请教。
第160页 太平公主在朝中内连王公,外结将相,宰相以下诸臣的进退,全在她一句话。史称“宰相七人,五出其门。文武之臣,大半附之”(《资治通鑑》)。 先天元年(712年)八月,李隆基即位,是为唐玄宗。但是,在太平公主的鼓动下,太上皇睿宗仍然掌握处理军国大事的实权。李隆基虽为皇帝,却是虚置。玄宗与太平公主矛盾日益激化,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除掉对方。 碍于姑姑太平公主的实力,玄宗始终瞻前顾后,不大敢动作。太平公主那边却日夜与党羽谋划,准备行废立之事。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初三,太平公主党羽尚书左僕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崔湜、雍州长史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等,应太平公主之召,来公主府密谋。经过讨论,定于第二天即七月四日,由羽林军发动政变,废唐玄宗,拥立太平公主登基当皇帝。 大唐的“母权情结”真是绵延不绝! 但是太平公主的这个密谋,被紫微令魏知古侦知,向玄宗做了密报。 公主一方基本掌握了羽林军大权,而这边几乎没有马上可以动用的兵力,事情急如燃眉! 当天深夜,玄宗颁密诏,命歧王李范、薛王李业、兵部尚书郭元振、龙武将军王毛仲、太僕寺少卿李令问、王守一、内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亲信十数人,牵出马厩中闲散马匹,率领诸臣家丁二百多人,出武德门,入度化门,出其不意地在皇宫北门门洞内杀死了羽林军将领常元楷和李慈,控制住了羽林军。又活捉了宰相萧至忠、岑义等人,处以斩首。 太平公主闻讯仓促逃进圣善寺,在那里住了三天,才又回到家中。太上皇睿宗出面为她说情,玄宗不允。后太平公主被赐死,她的儿子及党羽数十人也被诛杀。 政变第二天,睿宗颁发诏谕,把一切权力完全交给玄宗,自己名副其实成为太上皇。.这年十二月,玄宗改年号为"开元",取“一元復始”之意。 这一年,玄宗李隆基29岁,英姿勃发。 史家普遍认为,自此时起,唐代高层政治中持续了62年的“阴盛阳衰”现象才告结束。 经歷了“后武则天时代”三次政变、四位皇帝的波折,尘埃总算落定,此后就由玄宗开启了中国古往今来唯一真正的盛世——“开元盛世”。 ( 请看下一节: 41、千秋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 ) 41、千秋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 什么是歷史?歷史就是烈火油烹之盛,犹有竟时。 什么叫荣耀?荣耀就是登临绝顶之贵,终成一梦! 但当事之人,多不会有这种眼光。世俗民族的人,一般都以为:今世所捞到的,就是万世荣华;今日跃至显贵的,也必将永葆子孙。 庸人之庸,世代如此,是无人可以警醒的。 神龙元年(705年)的深冬,天寒地冻也挡不住復辟皇帝中宗的雅兴。他屡次亲临洛城南楼,观看“泼寒胡戏”,乐此不疲。 泼寒胡戏也称乞寒胡戏,是西域民族的节令性歌舞表演。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土,流行于宫中,初唐时已渐成为社会风习。 这种表演的刺激之处在于:演员们着胡服,带胡帽(胡语“苏莫遮”),跨马列队,舞之蹈之,伴以“豪歌击鼓”。更有不要命的,于寒风之中裸身舞蹈,以皮囊(胡语“浑脱”)盛水互泼取乐。史载“其乐大抵以十一月,裸露形体,浇灌衢路,鼓舞跳跃而索寒也。”(《资治通鑑》卷二○八) 南朝刘宋时,宋明宗曾在宫内举办别开生面的泼寒胡戏,让皇族妇女裸体舞之,以为欢笑。(《宋书*后妃传》)。一般的泼水戏当然没这么刺激,但也是所穿甚少。 那个阵势,很难想像有多壮观。据唐人吕元泰的描述,那是满街满巷“相率为队,骏马胡服……旗鼓相当,军阵势也;腾逐喧噪,战争象也;锦绣夸竞,害女工也”( 《新唐书*吕元泰传》)。 西风东渐,乐不思蜀。 这样的日子,岂是再活五百年能撒手的! 但就在此时,上阳宫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瑟瑟寒风中,一代女皇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则天于仙居殿与世长辞,终年82岁。 武则天在临死之前的心情如何,是悲愤?是颓丧?还是无奈?无史可考。 但可以推断的是,她在死前头脑仍非常清晰,召集中宗、相王、太平公主、武三思等託付后事,口述了一份遗诏。 遗诏的全文,史所不载;但综合各书可以看出大略。 归纳起来,武则天的“临终遗制”包括如下内容: 一、 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二、 入李唐宗庙祭享,归葬干陵; 三、 王皇后、萧淑妃二家及诸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受连累者,均令其復业; 四、 恢復武三思、袁恕己以前被削减的实封。 寥寥数条,可以窥见女皇死前的心情,也可以看出她最为牵念的身后大事。 人之将死,其心也随和。可以推断出,武则天对自己一生努力的成果与后世可能的评价,都做过相当冷静的思考。
第161页 临终遗制里的第一、第二条,实际是一件事。她彻底放弃了要求后世承认大周伟业及女皇名位的奢望,正式回归李唐谱系。她明白:“人走茶凉”是任何伟人也避免不了的命运,即使她生前不作出这个决定,死后她的儿孙也将这样一来来做,因为他们将面临无法在祖庙搁置这个“则天大圣皇帝”的尴尬。 现在,由她自己来结束这个神话,回归太后身份、回归李家媳妇的身份,替子孙解开难题,同时也是求得身后名份的合法性。 归葬干陵,也就是乖乖到地下去继续做高宗的老婆。 这些事,如果她不做,后代也会做,而且情况有可能会很糟。 她在生前,有力量违抗任何传统、惊世骇俗,直到最后一息都顶个皇帝帽子;但她知道,只要一瞑目,再伟大的人也挡不住传统的捲土重来。 武则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弃了叛逆,与传统和解。 而后两条,则是为缓和武氏家族与正统派大臣矛盾所做的安排。准许王、萧、诸、韩等人的子孙家属復其业,是大有意味的。古代对犯罪之人或者敌国官民採取优待政策,有一条就是“官仍其职,民復其业”,原来干什么照旧可以干什么。武则天在这里把被害者的子孙当作合法平民对待,是一种有限度的宽恕。这倒不完全是表示对过去的行为反悔,而是为了缓和怨恨。 对武三思和袁恕己两人的所谓“復所减实封”,也是缓和矛盾的一种暗示。武三思是武则天最看好的一个侄儿,袁恕己是诛二张的功臣之一,还曾兼任过相王的属官。这两人,是当时朝中最有实力的两大派代表人物,武则天对他们的特别嘉奖,显然是想弥合两派矛盾,以免引起动盪。至于对袁恕己等人的逼宫之举,她等于已经表示宽恕了。 可怜老太太临死也不放心不成器的儿子,担心着武氏一门被人斩尽杀绝,所以费尽心机布下一些局。只可惜,死人实实在在是管不了活人的,她死后到底还是有血雨腥风。 好在,她的担心只是部分地成为了事实,復辟的儿子确实是把自己给折腾死了,所幸武氏诸子侄还不至于结局太惨。 诸武之中,有几位是死在武则天之前,比方武载德、武攸归、武重规、武攸止。其皆得善终,自不必说。 只有一家的命运不好,就是武承嗣。他谋求大周太子之位,遭狄仁杰等反对而未果,于长寿元年(692年)罢相,郁闷而死。其子武延基的命也不好,娶了武则天的孙女、太子李显的女儿永泰郡主,小俩口私议二张与武则天的丑闻,被武则天交给李显处死。 武则天死后,诸武侄辈的亲王,大多结局还不错。武攸宜在大周时为右羽林大将军,中宗復辟后,仍任此职,但他很聪明,从此不参预朝政,于景龙年间老死。那个在河北抗击契丹时贪生怕死的武懿宗,在中宗復辟后景况也不错,升为太子庶事,老死于任上。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后夫,为人谦和,人缘很好,不会出什么问题;且死得又早,也是在景龙年间就死了,没有看到太平公主被赐死的悲惨一幕。武攸绪则是个非常特出的散淡之人,当年随同武则天去封嵩山时,就留在嵩山了,一意修行,亦得善终。 前面曾经讲过,其中死得最难看的,是最为风光的武三思父子,被太子李重俊兵变杀死。还有武氏孙辈的武延秀,为安乐公主的后夫,与安乐公主一道被李隆基杀死。其他孙辈的结局大多没有老爹们那样好,凡是与武延秀亲善的,都被贬或被杀。仅有武载德和武攸绪的子孙,审慎避世,不事张扬,最终得免于祸。 武载德是武则天的堂弟,其子武平一为避祸,也是在大周时就跑到嵩山去修行的,女皇屡召不应,中宗復辟后他为母亲奔丧,被中宗强迫为官,雷升至考功员外郎。此人敢于犯颜直谏,到玄宗朝时因说真话被贬,但其名望却不衰。武载德的曾孙武元衡更是不得了,是中唐一位着名的诗人,还是唐德宗时的宰相,因力主削藩,遭藩镇忌恨,上早朝途中被淄青藩帅李师道遣刺客暗杀,状极惨烈。其诗如“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上更青天”(《题嘉陵驿》)之类,读之足以令人一振! 武则天的侄儿武攸绪放弃一切官爵,要求留在嵩山隐居时年仅41岁。武则天大为不解,甚至“疑其诈,许之,以观其所为”,派人去监视过他。在隐居期间一心研读《易经》、《庄子》,“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太后所赐及王公所遗野服器玩,攸绪皆置之不用,尘埃凝积。买田使奴耕种,与民无异”。中宗復辟后曾两次藉故请武攸绪回京,迎送礼仪备极隆重,邀他做官,但他坚辞不受;给他的赏赐,他也一无所取。他从不搞人际关系上的拉拉扯扯,“亲贵来谒,道寒温外,默无所言”(《资治通鑑》)。睿宗继位后,曾特别下敕书给予褒奖,玄宗对他也很尊重,“令州县数加存问,不令外人侵扰。”后病死于开元十一年(723 年),年69岁。 他这一支,堂堂正正地延续了武士彟的一线宗脉。 红尘中费尽心机的争夺,还不及一位隐士给子孙带来的福多。这道理,当下里若是讲给庸人们听,又有几人能信! 武则天的遗制颁下,有一个细节却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给事中严善思是张柬之一党,他对武则天归葬干陵提出了异议,上疏说:“尊者先葬,卑者不该后开入。……则天太后卑于天皇大帝,欲开陵合葬,即是以卑动尊,事既不经(不合理),恐非安稳。”
第162页 他还提出,干陵的玄宫之门是以石头塞住的,石缝以铁汁浇铸,坚固异常。若开陵的话,势必动用大锤来凿。而皇帝陵寝本是幽静的地方,如此兴师动众地开工,怕是多有惊扰。再有,自从干陵修好后,国家就开始有难,则天皇后总揽全局二十余年,其难方定。现在又要动工营建,怕又会有灾难生出来!此外皇帝与皇后合葬,本非古制,汉时诸陵,皇后多不合葬,自魏晋以后,始有合葬。希望能依照汉朝之故事,一改魏晋之颓纲,在干陵之旁,更择吉地,别起一陵。 这个事情,让他说得头头是道。中宗读了,心里有所动摇,就令百官详议。 归葬在古代是一件天大的事,关乎盖棺论定的地位。武则天的归宿地问题卡了壳,最着急的是武三思。若武则天死后不能入干陵,就意味着她的地位大大下降,连带着诸武的地位也就不稳固了。 于是他唆使韦后和上官婉儿出面,对中宗做说服工作,力求归葬。两人也都帮他去说了。其中韦后的心思,是想将来做武则天第二,她当然乐得武则天死后的待遇高一些。 中宗此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两个老婆都出来说话了,当然更要考虑。再说,自己的帝位,是发动“宫变”从母亲那里提前夺来的,现在将母亲的葬仪从优,多少也可以掩饰一下。于是没过几天就下诏,令群臣不要再议了,“准遗制以葬之。”(《唐会要》) 转过年来,神龙二年(706年)的正月二十一日,中宗护送武则天的灵驾返回长安,等待下葬。 开陵的工程果然是繁难,四个月后,干陵的石头门才凿开,布置好玄宫,武则天的安葬大典正式举行,据说,仪式规模超过了高宗下葬时。 迄今为止,高宗的灵柩已经独自在干陵地下躺了21年了。如今武则天魂兮归来,两人将在这幽静世界里永久厮守。 盛夏里,草木葱茏。神道上,气氛肃穆。灵柩徐徐移入地宫,放置于高宗御床之左。国子监司业崔融所撰《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也一併放入。 这篇哀悼文,写得洋洋洒洒,好一篇华丽大赋。内容高调肯定了武则天的功绩,其中大部分是“英才远略,鸿业大勛。雷霆其武,日月其文”的谀词,但是其中有一段,是动了真感情,文曰:“出国门兮林邱,览旧迹兮新忧。具物森兮如在,良辰阕兮莫留。当赫曦之盛夏,宛萧瑟之穷秋。山隐隐兮崩裂,水洄洄兮逆流。呜唿哀哉!” 睹物思故,良辰不再。虽骄阳盛夏,却如晚秋般萧瑟!伟人逝矣,山为之崩,水亦为之倒流! 这文字,真是合泪写成。 这位才子崔融,是齐州全节(今山东章丘)人,为文华美,当时无出其上者。中宗为太子时,他曾为侍读,东宫表疏多出于其手,就连武则天也深爱其才。后来,二张广招文学之士,崔融屈节依附二张,算是“张易之之党”。二张被诛后,被贬为袁州刺史,但是中宗忘不了他,不久就召回,当了国子监司业。据说,他作这篇《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时,因苦思过甚,竟然发病暴卒。中宗念其有侍读之恩,追赠他为卫州刺史。 一篇文章写死了人,这才真正叫呕心沥血吧! 玄宫封闭时,在场的宗室、臣僚,乃至僕役走卒,无不流泪痛哭。其中尤属“张易之之党”最为悲哀。 其时,文人做輓歌哀悼者甚众,且多为二张之党。如崔融还有一首《则天皇后輓歌》云:“前殿临朝罢,长陵合葬归。山川不可望,文物尽成非!阴月霾中道,轩星落太微。空余天子孝,松上景云飞!”宋之问也有《则天皇后輓歌》云:“象物行周礼,衣冠集汉都。谁怜事虞舜,下里泣苍梧!”都是至情至性的好诗。 武则天的脚步,止于巍巍干陵。 干陵位于今陕西干县城北6公里,依梁山主峰为陵,气势雄伟。梁山有三峰:北峰最高,海拔1047.9米,高宗和武则天的合葬墓就在此峰中。南面两峰较低,东西对峙,中间夹着司马道,故而这两峰名为“乳峰”。 墓前神道两侧有两块高均为6.3米的石碑,西面一座为高宗立的“述圣碑”,东面的就是着名的“无字碑”。据说武则天曾有遗言道:“朕一生任由后人评说”,故此碑未刻一字。 无字碑由一块巨大的整石雕成,宽2.1米,重98.8吨,规模和气魄均超过“述圣碑”。碑头雕有8条互相缠绕的螭首,饰以天云龙纹。碑两侧有“升龙图”,龙腾若翔,栩栩如生。碑座上有“狮马图”,其马屈蹄俯首,温顺可喜;雄狮则昂首怒目,状极威严。如此精细的雕刻,在歷代墓碑中极为罕见。 武则天立无字碑的原因,令后世猜测纷纭。主要意见有三种。一是说武则天自以为功高无伦,不是文字所能表达,故而无字。二是说武则天自知罪孽深重,若有溢美碑文怕反遭后人责骂,因此不写为好。三是说武则天确实是想留待后人去评说。至于哪一种说法有可能是她的本意,我们已永远无法知道。 无字碑,大概就是一个亿万年的谜吧。 宋金以后,有人开始在无字碑上面添补题识,歷经宋、金、元、明、清各代,现碑上共有13段文字,且在书法上真、草、隶、篆、行五体皆备,成为跨时代的有字碑。
第163页 干陵除了无字碑之外,还有两奇,一是两个皇帝合葬一墓,这在歷史上极为罕见。二是至今干陵从未被盗过,这也十分罕见。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帝王陵墓甚多,有许多被盗过,甚至被盗空,就连秦始皇陵也难逃劫数,唯干陵因极其坚固而未被盗过。 这难道是天意? 柏荫森森,山色寂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一个女人,她来过一遭这人世。爱过、恨过,杀戮过,怜悯过,如今就在此安祥地长眠。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个最大的儒家传统叛逆者;她是一个伟大的皇帝,也一个好的统治者,远胜过那些不义的倒行逆施者。 但是,她也给万千苍生带来过灾难。 唯其如此,她所代表的那种时代才註定要永远逝去。 2007/11/26 海口海甸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