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东宫》 第1章 【壹】 初霜月来,今年晚秋,夜里偷降了泠泠一场雨,推了窗,宫观里的百年银杏老树便铺了厚厚一层枯叶。一只黯淡了光彩的蓝缕金蝶有气无力地栖在摇摇欲坠的枝头,风一摘,挣扎两下便随波逐流辗转飘下。 它的下方悄然摊开了一支手掌,骨节匀称,食指上悬着一枚苍青石赤金戒。戒是断戒,戒口处依稀可辨识出遒劲昂扬的龙首,龙首下方的指根处赫然一道深入肌骨的伤口,从上而下斜穿大半个掌心,狰狞凶恶。 金蝶奄奄一息地坠落向险些被横刀劈断的掌心,即将安然着落的霎时,张开的五指骤然收拢成拳,轻轻一斜,任由那身不由己的金蝶坠落在枯草与泥泞之中。 “殿下,该去静室替太皇撰经颂福了。” 雨月之后,深居东都显仁宫中的太皇突发高热,陆陆续续烧了十三日,急召两都太医寮中能手,用尽奇药,终是转危为安。自此一直康健的龙体却是一落千丈,冷热不受,病榻不起。群医绞尽脑汁穷尽所学,始终对其一筹莫展, 不多日司天鉴正史当朝国师玉清子上表,称西生阴邪,轧龙叱凤,动伤国本。 不多不少几句话于大业朝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为龙又为凤,不正指以女帝之身临朝多年的太皇吗? 自此,以今上为表率,上自皇亲宗室,下至平民僧侣,皆须沐浴斋戒,默诵《大华长生经》百遍,以祈求太皇痊愈。 李缨贵为太子,却早在开春之时替今上出使铁勒、东蛮两族,车马交替,跋涉千里,月前才风尘仆仆携着两族的贡奉回朝。尚未来得及休整便被皇帝遣入太华观中,同所有大业上下的皇亲百姓一般,虔心斋戒誊经。 毕竟当今大业可一日无帝,但万不可一日无太皇。 金蝶尚在泥淖垂死挣扎,李缨的视线依旧平视向前方,遥远的长安城中开坊的三千点响鼓已近尾声,他突然道:“太静了。” 不愠不火的语气,同他本人一般孤高清冽的声音, 拢手侍立的小黄门踟蹰一下,试着侧耳倾听过去。太华观既是皇家宫观亦西京与白马寺齐名的香火鼎盛之处,每日天不亮便有许多信男善女前来等着抢头香,太子静修之地虽在宫观深处,但仍隔绝不了三重殿人来人往的沸腾之声,更莫论响动西京的开坊鼓声。 宝荣从禁内调入东宫不久,揣摩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只听说他自幼生于宫廷后因淑太妃私通亲王谋反一案的牵连,随着那时候还是戴王的今上被太皇流放房陵,幽静十年。房陵是什么地方,山林四塞,走兽四出,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搁那与世隔绝十年,不死也得疯。 可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戴王一家因女帝一念流放千里,也因她一念重回长安更问鼎大宝,身为长子的李缨也从籍籍无名的宗室子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大业太子。 宝荣从小行走禁内,深知对主子的心思不懂便持不言不语的道理,他听不说出个所以然便继续垂首拢袖地沉默立在李缨身后。 索性李缨只似单纯一句感喟,鲸皮银边的白靴重新抬起,即将踩踏而去时几不可查地偏转半寸,留下已然僵硬在泥叶中的金蝶漠然而去。 ┉┉∞∞┉┉┉┉∞∞┉┉┉ 隅时一刻,李缨将将誊写完一篇经文,宝荣赶紧跪行上前,双手捧起长长的熟宣,小心翼翼地撑晾在凭几上后端起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送至李缨面前:“殿下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休息片刻吧。” 李缨手中的笔顿了顿,重又放下,净了手后拿起麻巾漫不经心地擦拭:“公主今日未来?” 宝荣将素食点心一一奉上,认真回想了下后才回他的话:“回殿下的话,小人今日似乎还真未听到公主銮驾驾临。昨夜下了雨,许是路途不便就没来了吧。” “路途不便?”李缨冷冷笑了一下。 宝荣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语。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但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便是与他的小姑姑,太皇与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清公主两看两相厌。如若说太子是大业上空即将升起的高阳,那么永清公主就是占据大业上空半壁江山的明月,甚至撇去身份,她从小至今从二圣那受到的恩宠与疼爱只会比这位曾流放过的太子只多不少。 在三年之前,天下人只闻永清而不知太子;三年之后,太子已立,天下人仍知永清者多,知太子者寡。 宣窗外枝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剪碎成光怪陆离的形状,李缨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的微光中,静如渊水,他重新执起笔:“今日玉清子要来太华观取走给太皇的经传,公主必须在场,让修十领一队锋卫去宣阳坊……”笔锋轻轻在永字最后一捺上停顿少许,“她眼下应该在曲江,让他们去那务必将公主请过来。” 宝荣听出那“务必”两字的分量,立即跪伏在地,膝行退至门外,拎着袖子皱巴着脸不出声地唉了一口气。 这位永清公主受太皇影响,八岁便出家为道,一年中有大半在玉清子的司天鉴修道,后至豆蔻年华太皇思女心切才召回宫中。李缨的话,永清未必肯放在眼中,但是玉清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想他堂堂大业太子,竟比不得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来得有分量,怎不令人叹息。 约过二刻,一行脚步声掷地有声匆匆到了静室廊下:“殿下。” 李缨没有顿笔,淡漠道:“公主来了吗?” 门外人迟疑后卑声回道:“属下愚钝办事不利,未能请动公主。” 李缨似早有所料,蘸蘸墨道:“再请。” 修十沉默须臾,后艰声道:“殿下,公主有话相传,她道……” “说。” “公主说今日有雨不利出行,殿下若真有心相请便亲自登门或可勉强一行。” “咯吱”一声,宝荣心惊胆战地看着纸上猛然顿住的笔锋,凌厉的洒墨几欲破纸而出。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永清再得宠也不过是公主之身,而李缨贵为太子,竟要他屈尊纡贵上门相请? 更令人激恼的话语还在后头,修十的声音甚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公主还道,殿下不必不服,先帝曾言‘姑叔之尊,拜于子侄,违法背礼,情用恻然。自今以后,宜从革弊。’您作为晚辈……驱车登门乃是理所当然……” 一口气说完,等来的是漫长的岑寂,静室里的檀香状若虬龙攀爬而升,良久李缨淡漠的声音从纸门后传出:“知道了。” 知道了,是何意? 修十静默地在门外等待了片刻,没有下文之后随即了然,悄然转身回到自己护卫之处。 曲江亭。 “公主,您当真执意不去吗?”公主别院的执事总管李常青提着篾笼立在窄小的堤岸之上。 江水滔滔,一浪白浪乘风嚎啕奔袭而来,撞击在堤头,碎成无数裂雪,崩发磅礴若山的寒气。 身着道服的年轻女子将手中的金纸叠成了元宝抛入江中,笼中的金纸已寥寥无几,而她毫无缀饰的鸦鬓之上蒙了层又厚又密的水露,可见已经在此地站立了许久。她娴熟地翻弄着指尖金纸,很快叠成一座玲珑的宝塔,她左右看看:“他不待见我,我去做什么。况且为了给他选妃之事,他虽不言但可知对我怨念颇深。总不能在宫观里吵起来,让外人们看笑话,他们的太子和他姑姑两个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李常青年事已高,有的时候不太能跟得上这位公主的思路。 女子笑了起来,她与她的母亲年轻时很相像,鲜媚而明净,一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仿佛十分天真纯然。这或许便是她得宠的缘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八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分寸掌握得又恰到好处,从未过犹不及。 直到她的母亲将戴王召回,永清怅然地看着江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即便她和太子两个一公一母。 “罢了,江水太急,投江的人又多,怕是丢再多都是无用功,他也收不到。”永清适时地收了手,蔑笼被她接过,皓腕轻扬,瞬间没入滚滚而去的曲江中,宽绰的袍袖徜徉在高风之中,她拢起袖摆凝视着对岸,突然喃喃道:“阿伯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太静了?” 无人应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而至的诡谲,指尖触到袖中匕首猛地转身,刹那间,一波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漫天鲜红里她看见李长青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卸下,那双蓦然睁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巴微张,可能是想说“走……” 然而迟了,下一个刹那,刚刚削掉李常青脑袋的长剑便直向她而来。 永清记不清究竟有多少道剑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包围而来,就像她永远不会弄清楚那日守卫森严的曲江为何会凭空出现那么多的刺客。 因为她死了,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第2章 【贰】 冲天的火光卷着滚滚黑烟烧红半江浊水,阵阵密集又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百年京都的欣荣繁华,几匹黑骑一路疾驰奔入东上阁门。 顷刻后,一道激雷炸响了整座勤政殿,皇帝手中的笔应声而落,瘦削的双颊上白如死灰,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朕未听清,你再说一遍!” 单膝跪地的禁军副统领单宿亦是颤声重复道:“殿下,臣亲自去现场查探证实了。曲江亭遇刺之人确实是永清公主,连同公主府在内的亲随护卫共三十余人皆是没留活口。公主的……遗体为火所烧,情状极其惨烈。” 所有的血色霎时从皇帝脸上退得干净,与太皇唯一相似的那双眼睛里此刻密布着震惊与惶恐,他倏地想站起却腿脚一软重新跌回金座。 “请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保重不了了。”皇帝扶着椅靠喃喃道,“永清死了,她死了,母皇若是知晓……”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栗,呆呆地看着已经被墨染黑了奏折,凝固的脑袋突然蹦了个机灵,再开口已是冷静了几分,对左右道,“去,快去将皇后请过来!救说朕有要事与她相商。对了,还有太子!单宿你带上人马也马上将太子从太华观里接回来,万不可耽搁分毫!!” 韦皇后所在的花萼殿与勤政殿相距不远,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皇帝不愿住在东边那座偌大的明宫中,她便夫唱妇随地跟着搬来兴庆殿。两殿相聚不厌,等李缨从太华观赶到时她已在殿内伴着皇帝默默拭泪,见了太子哽咽道:“太子,你小姑姑她……” 她不忍再说下去,啜泣不止,皇帝拍拍她的臂弯以示安慰,一字一句道:“朕叫你们过来,也是怕你们遭遇了不行。那行凶之人不仅胆大包天更是有备而来,连永清都敢下手,怕是此番长安要不得安了。这些暂且不提,朕更担心东都那边该如何向太皇交代。” 永清遇难的消息眨眼般在长安城内外传开,毕竟曲江那场大火烧透了天,李缨风驰电掣的奔途中深深回望了一眼,及至宫内人人神情各异喁喁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耳中。 永清死了,大业开国以来最不可一世的公主她,死了。 “太子,”皇帝倚在皇后肩侧,有气无力道,“你可有何想法?” 李缨不做声气,直到皇帝提高声量复问一遍,才状似迟迟回神,尚未开口皇后已先行替他道:“永清与太子是姑侄,永清出事太子伤神是人情所致,陛下勿要动怒。”她拭去眼角泪痕,轻轻覆住皇帝的手,“臣妾方才想过了,太皇对西京粗细向来了如指掌。即便陛下是为了太皇病体考虑,但有意拖瞒只会更激怒太皇。不如就让太子替您亲自去一趟东都,将此事禀告于她老人家。太皇慈爱,总不会发难于他,”言罢一顿转眸看向李缨,“而太子呢,去后就在东都陪伴太皇一段时日,一来尽孝道;二来太皇痛失爱女,若有孙辈相伴多少能舒缓心中悲恸。母舅他月前刚奉调令供职东都,他与太皇三十年君臣,我随后修书于他,尽免令太皇迁怒于陛下您。陛下您看,可行?” 皇帝思索须臾,沉重地叹出一口气:“皇后之言不无道理,太子就替朕走一趟吧。”说着他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大德,只可惜……” 他未说完,因皇后已面露黯然再说下去总是难堪。当朝皇后出自大业开国名臣之后韦氏,少时贤名在外,被太皇挑中选配给了还是戴王的皇帝,当时太皇还夸她聪慧可人,是世族之女中不可多得的贤美之人。可惜后来流放房陵十年,再回时太皇的态度已成天壤之别,甚至每日晨昏定省都是避而不见。 永清的死已成定局,查肯定是要查的,但从何查起皇帝却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六部三司中既有大理寺又有刑部,何况此案注定太皇要插手其中。倍感疲倦的皇帝闭上了双眼:“朕累了,过两刻再将张靖宗和李铭茂他们传来,朕要亲自交代他们。” 皇后与李缨同声应了个是,出了勤政殿韦皇后在殿外白玉狮旁驻足,李缨随之驻足立于其身后:“母后?” 韦皇后眼角仍是微红,她低头轻轻拭了拭:“母后知道,方才我让你去东都,你心中定是不悦的。” 李缨揖手:“儿臣不敢。” 韦皇后神情了然:“做母亲的若不了解孩儿的心思还能了解谁,母后知道你与永清不睦,但永清毕竟是你姑姑,也是太皇的爱女。”她伸手替李缨理了理衣襟,“你常年在外,太皇知你名而不知你人。眼下太皇必是震怒又心痛,你去陪陪她,也好在她心里留一个你的名字。” 即便日后在宫掖中精心保养,十年房陵,风霜雨露仍在韦皇后眼角描摹了细纹,她不像别的女子为此担惊受怕,反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此刻她亦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李缨:“你莫怪母后势利,今日永清死了,明日便可能是你或者是我。太子之名,皇后之尊,在这宫掖与朝廷之中不过是太皇的一句话罢了。只是这次,”她眼底有轻愁泛起,“怕是你选妃之事由不得我们做主了。罢了,现下还选什么太子妃,你且安心去吧,到了东都先去找你舅爷商议。 李缨应了个是,恭送皇后离去时忽然开口问道:“永清姑姑的遗体运回来了吗?” 皇后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讶然地看向他,又看看悬在飞檐之上的午日:“太常寺的人已经去了有段时日了,该回来了。” 李缨揖了揖,未再多问,藏青道袍在微寒秋风中挥拂而去,徐步从容,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宝荣在台基下的天街旁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拾步而下的李缨,忙上前拱袖问道:“殿下是要回东宫殿,还是太华观?” 李缨稍是顿足,最终却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皇城东郭的太常寺之中。冬至未到,各路祭祀尚早,理应是太常寺最清闲的时节,然而李缨去时偌大个衙署里外几进未能瞧见几个活人,宝荣捉了一个匆匆赶回的执奉一问才知:“回殿下的话,这衙门里有一半去公主府设祭盘、施帏幕;另一半则是去曲江迎公主棺椁。” “你从何处回?” 执奉诚惶诚恐道:“微臣才从曲江回来,一会还要赶去公主府协理主簿,殿下是有何要交代的吗?” 李缨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就到了太常寺中,或许就如同皇后所说,他与永清毕竟是亲姑侄,血浓于水,即便太液池里一杯水可能都比天家里的血脉要浓厚而有温度。 他走时依稀听见那执奉喏喏道:“千刀万剐还烈火焚身,可真是歹毒极了。” ┉┉∞∞┉┉┉┉∞∞┉┉┉ 幽州的雪已经下了三天了,鹅毛雪片撕棉扯絮似的一层又一层地铺平了茫茫的平川草原。山河素裹,天地银装,偶有一两只说不出是狍还是鹿的棕色身影跳跃在林间一闪即逝。 突然惊起一只飞鸟,洒下簌簌碎雪,几个黑点突然从林间蹿出奔到白茫茫的荒原之上,各个皮裘毡帽裹得纹丝不露,全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几人对视一眼,个子最高的一人拍拍腰间的锦囊,声音粗哑道:“今日一定要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在这里汇合,若有万一就放炮。” 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斜压的云山中时时还抖落薄雾似的雪星,北风一吹卷到眼珠子里又疼又冷。几人已经在雪地里摸索了有小半日了仍未能寻到踪影,各自心中逐渐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们仍未放弃,眼见着天黑风高一场大雪又至,终于西北处蹿起一束刺眼的亮光,风中破破碎碎地飘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找到了!找到了!!!” 幽州城中一处挂着萧府牌匾的院落内,二进寄畅苑中人影走动不停,才从雪地里莫爬打滚的几人此刻摘了帽子围脖,大袄都没脱,个个心焦火烧地往里张望,年纪小的萧辉搓着手跺着脚道:“你们说我们人找到了,大爷还会罚我们吗?” “我看难逃一死……”比他稍长一年的萧瀚思透过门帘缝隙看着摇头不已的郎中心如死灰,“三娘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洗洗干净准备一同陪葬吧。” 其他几人皆是面色一僵,萧辉更是冷得浑身直抖,听他一说怪叫一声险些摔在地上:“三娘自个儿逃了出去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顶多算个协从犯呗!” 萧瀚思被他喊得浑身发毛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叫!再叫!给大爷听到,三娘还没什么事,我们先脱层皮!你也知道你协从啊,她平时那么胆小如鼠,不是你撺掇她,她有那么胆半夜牵着马就走?唉,我最倒霉,糊里糊涂帮你们把风。” 萧辉奋力挣开他的手,粗声粗气道:“放你娘的狗屁!难道你就愿意看到三娘嫁给那个冷心冷骨的怪胎?我和你说,我早就怀疑永清姑姑的死和那怪胎脱不了干系,谁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皇位……” “快闭嘴吧!” 兄弟中年纪最长的张懿忍不住斥声道,他话音刚落厢房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醒了!醒了!!!” 暖如浓春的房中,两重厚被下一张小脸冻得青白,乌紫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紧合的眼睑挣扎了几番终于缓缓睁开。 萧徽空洞地看着锦帐上倒悬的蝙蝠钩,霎时间剧痛从周身席卷而来,无数刀光剑影重现在眼前,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连忙捧着她的脸迭声呼唤:“徽徽?” 徽徽……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自从她有了封号之后,所有人即便是她的母亲,也都只喊她一声,永清。 山河永清,天下太平。 第3章 【叁】 清醒不过须臾,倦怠与疼痛再度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拖入昏睡之中。 萧家主母湘夫人一颗心尚未放下重又提起,掌心贴着女儿冰冷的双颊泫然若泣地唤了两声她的乳名,回首与身后所立之人道:“郎中不是说人醒了就无事吗?为何才睁眼又睡了过去。” 一人掀了帷帐入内,悬鼻阔目,唇下蓄着短髯,眉眼处的轮廓与榻上少女颇有神似之处:“不用问了,郎中既说了三娘醒来无事便是无事。不过是呛了几口风雪罢了,何须大惊小怪。她虽未及笄,但从小也是跟着夫子学人伦道义的。她既敢独身离家,就应知也应得这苦果!” 湘夫人极为疼爱这个幺女,顾不得主妇威仪,反身而起直面向自己的夫君:“三娘的性子夫主难道不最是清楚吗?各房子女之中就数她最是乖巧听话,温吞软懦,若非夫主以婚事相逼,三娘哪里敢半夜逃家?” 萧时弼脸上忽红忽白,萧家不比别的世族,因为出个女帝的缘故族中女子多是巾帼不让须眉,秉性鲜明不逊男子。即便是如湘夫人这般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自幼修习女戒女德,嫁入萧家后也免不得受其影响。幸而闺寝之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萧时弼尴尬片刻看了一眼昏昏沉睡的小女儿心中到底舍不得,缓和了语气与湘夫人道:“三娘的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岂是我你们能做得了主的。这孩子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与那座皇城脱不了干系,她是由那位殿下亲自举荐的太子妃人选,若说那位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如今,公主薨了,这便成了她的遗愿。以东都太皇对永清的宠爱,愿与不愿,三娘都要踏入那座东宫。” 湘夫人拿着棉絮沾着水轻轻擦着女儿冻裂的双唇,禁不住垂泪道:“郎子说得我怎会不知呢,太子与永清公主争锋相对满朝皆知,就连街头巷尾的妇孺都谈论若非太皇还政,今日坐镇东宫的便是那位殿下。正因如此,我们三娘送进东宫与送进冷宫有什么区别?”她望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一手捂住脸道,“郎子怪我失德也好失态也罢,我真是不忍心三娘这一辈子就葬送在那座冰冷的皇城中。以她的身份与容貌,大业四海之内选配个得意又贴心的郎君不是易如反掌。” 萧时弼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三娘是他最小的女儿,湘夫人所言虽是大不敬但却一字一句说出了他的心声。这个女儿的性格太柔软,和萧家女子截然不同,或许正因此才独独得到那位殿下的怜悯与疼爱。 “玉清子给这孩子批过命,否极泰来。”萧时弼弯腰替女儿垫好被角,,“我不信命,但就如那个术士所说各人有各命,你我在这杞人忧天于这孩子将来所走之路皆是于事无补。虽然永清公主薨了,好歹太皇还在萧家还没倒。萧家不倒,今上与太子至少明面上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湘夫人拂去萧徽鬓角乱发:“便也只能如此了……”她擦擦眼角泪花,迟疑地看着自己的郎君,“殿下走了快两月了,可查出了凶手是谁?” 萧时弼看着窗台洋洋洒洒飘下的鹅毛飞絮,神情冷肃:“这些话我们只私下里说,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王孙公主,此刻早已水落石出。但是那位殿下,恐怕你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见真相大白了!” ┉┉∞∞┉┉┉┉∞∞┉┉┉ 永清陷入了一个漫长而诡谲的奇异梦境,恍惚之间她走在千里冰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赤着足散着发,身着薄薄道衣,透亮的冰雪刺得她微微目眩,一时间分不出身在何方。 终于,她隐约听见了人的哭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声震天像要叫破了天地,吵得她心尖乱哄哄的。细碎的雪沫子一把一把砸在她身上,她抬起飘飘荡荡的道袍抹来一把眼,哭天喊地的人群和破了冰般逐渐显现在了远方。 三里一设的白帐一座接着一座,从里坊围到了朱雀大街,锣鼓声哭丧声还有三千声开坊鼓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此刻天还没有亮,沿街竖满了青铜风灯,无数点烛火汇聚成汪洋的光海,簇拥着一座铺满假花假果的十六抬黑色大轿缓缓升起,两行粉人在前开道,金童玉女笑容可掬得栩栩如生。 永清多看了粉人两眼只觉毛骨悚然,慌忙移开目光却又落到不远处高楼之上孑然而立的一道身影。雪下得太大,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的视线中仅能瞧见他低头凝视下方送葬队伍的姿态,清冷又疏离。 “你回来了,也该回来了。” 耳畔惊雷似的响起一声轻叹,她惊慌欲绝地倒退两步,举目四望,满目皆是渺渺飞雪,凄凄冷风,丧帐里日夜不绝的诵经声一圈又一圈地将她包围,缠得她无处可逃。 惊惶失措间她又不经意地掠过楼角上孤立的身影,霎时她惊怔在那里,他分明是在看她。 他为什么能看到她? 不对,为什么他不能看到她?! 永清头痛欲裂,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从她眼前迅速闪过,最终她蓦然回首看向那列已经愈行愈远的仪仗,脑中轰然炸开。 那是她的棺椁,将要去往的,是她的陵宫…… 永清一个抽搐猛地睁开了眼,倒悬的蝙蝠钩轻轻晃动,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在奄奄一息的烛火里闪着微光。浓郁的苦药味呛得她双眼发烧,努力抬起重若千斤的手腕一摘,黏糊糊的一片膏药,软绵绵地甩了下手没甩掉它,反倒惊醒了伏在卧柜上打盹的人。 “哎哟喂!”那人揉揉眼确定没花,连忙欢欢喜喜地挨过来,顺手捎了一盏茶,“三娘,你可算醒了!我们哥几个不等你睁眼,根本没法闭眼啊!” 永清抽抽嘴角,刚才睡得流哈喇的也不知是谁,萧辉蹑手蹑脚地蹿过来,腆着脸地送上茶:“三娘你莫气,说到底是我不该撺掇你离家出走。”他嘟囔了一声,“早知我和你一起走了,也省得你出事我还挨罚。” “……”永清额角隐约有点痛,眼下这个人她是识的,萧家二房的长子,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见他,永清记得是在一年前太皇的寿诞之上,记忆中他和萧徽同岁却进退有度、知规知矩,怎么私下里竟是这么个莽莽撞撞的性子?! 更何况…… 她茫然地环顾左右,陌生的寝帐陌生的梳台陌生的……她抬起右手,因为从小跟着公孙氏习剑所以与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不同,她的虎口与关节有着薄茧。而这只手,细白幼嫩,尖尖的指甲上还染着粉脂。 她的头忽然有些晕,不敢置信地死死又闭上了眼,这举动吓得萧辉一跳:“三娘!三娘!你哪里不适,我去给你叫郎中!” “等等。”她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嘶哑破碎,和砂纸磨过铜锣一样难听得刺耳,更要命的是一开口喉咙就火烧火燎得疼。这辈子永清都吃过这种苦痛,差点没飞出眼泪来,她咽了咽口水简洁地说了个字:“水。” “哦哦哦!水水水!”萧辉赶忙将茶盏送上,永清才伸出手他突然又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回转到桌边,“凉了凉了,我给你换一盏。” “……”待到永清连饮三盏清茶之后方稍稍缓解了焦渴,抿抿嘴唇她道,“镜子。” 萧辉愣了一下,乖乖端来铜镜,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声如蚊蝇道:“三娘,哥哥我已知错也挨罚了,你莫恼了行么。” 永清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手指微微发抖,轻密的窸窣声抖如她的耳中,她反手覆下镜面:“下雨了?不,”窗外比一般夜色要明亮上许多,她喃喃道,“下雪了……” “是啊,”萧辉鬼鬼祟祟地看着外橱,“大娘快来了若是被逮到又要加我三百遍家规,等你好得彻底我送你套越州缭绫裙做赔礼。你莫气兄长了好不好?” 永清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萧辉撇撇嘴失落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唉了声翻窗而去。 回廊之中有人相候已久:“如何,三娘可好些了?” “醒是醒了,只是醒来后人痴痴傻傻,与平时大不一样。”萧辉唉天叹地直摇头,“不能成不能成,这回我罪过大了,人要是冻傻了大爷非扒了我皮充稻草不可。” 萧瀚思一听本来尚算镇定的神色顿时也紧张了起来,禁不住埋怨道:“亏你和三娘叫了同一个名,自己把人忽悠出去也没跟上。”他转念一想,冷笑声道,“等着吧,听大哥来信说册封三娘的旨意已经定下了。她要是真傻了,不仅大爷绕不过你,西京东都的两位主子都要拿办你!” 萧辉大惊失色:“真的!” “比真金还真!” ┉┉∞∞┉┉┉┉∞∞┉┉┉ 未过片刻,湘夫人果真带人端着热水汤粥而来,见着女儿醒了自然惊喜万分,叹叹额上温度又拾起手来反复摩挲松下一口气道:“人活络过来我可算放下心了。三娘啊你可不知为娘一颗心没让你给搅腾碎了。这萧家门风家规哪里都好,就是这女儿们为免太烈性了,连着你骨子里都免不了。 永清,此刻应该说是萧徽她看着曾与自己平辈相称的湘夫人不知是应喜极而泣,还是再死一次。 死里逃生,生来后竟成了自己的表侄女。 最关键的是,在此之前她还亲自将这个表侄女举荐成了太子侄儿的准嫔妃…… 第4章 【肆】 两京之中,依傍大运河的东都在这个季节比遥遥相对的西京稍显得温和湿润,稀疏散布的大小湖泊众星捧月般地将层迭巍峨的紫微宫拱于万象山上。 薄薄的绵雪铺在墙角墨绿的忍冬之上,赤红瓦外斜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过了虔化门眼界霍然开朗,九十九阶汉白玉梯台次第铺起,直入被八十一根顶梁柱撑起的大殿之外,各角悬立的鸱吻迎着火红的朝阳覆雪昂扬。 日光暖融了一页瓦当上积雪,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恰好坠在檐下人的衣襟之上。雪水冰冷,顺着那人后颈流入衣内,可他却似分毫未觉,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白玉阶上。 鼓响九声,恭礼门外依稀响起人声。与西京一般,东都宫城外围按着相同规制设立了各司官署,时辰一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职,整座紫微宫逐渐添起了人烟生气。鼓声响过未多久,虔化门中安静地走出一行人,为首之人白衣白袍,手持拂尘,面无悲喜仿若已超然红尘,不染世俗。他身后的是十余名身着藏青道袍的道童,或捧药匣或持膳盒,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方的青年男子。 路上所遇的宫娥黄门皆是纷纷垂首垂眸避让开他们,有的大胆地等他们走后探目看到,小声道:“这便是玉清子大人了,好生年轻啊。” “嘘,”将人往回拉了拉的宫娥自己也忍不住回首观望了一眼,“当初我与你一样,也以为玉清子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第一眼见到也吓了一跳哩。这个点来,怕是给陛下送丹药的,听说陛下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眠,这哪受得起啊。” 已行至丹陛之下的青年略一顿足,他身后的弟子明净立时道:“师父,要不要回去再取十丸太清养神丹来。” “罢了。”玉清子微微摆首,“今次贡上的大还丹亦有安神之效,何况,太皇是心病,药石无医。” 缓缓沿阶而上,跪立之人的笔挺身影映入玉清子眼帘,他稍稍诧异随即手执拂尘欠身一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缨额角与露出的脖颈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唇色微微发白,对行礼的玉清子恍若未见。 玉清子对他的反应已经司空见惯,默然路过他身边时停顿了片刻:“永清殿下的薨逝于太皇不啻于惊天霹雳,太皇年事已高,殿下不应在此时与她置气。” 永清的名字入耳,李缨终于有所反应,却也仅仅是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闪现过诸多情绪,厌恶、轻蔑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怒色。 玉清子叹了口气,轻盈的袍摆如出岫之云飘然而过,顷刻后不见了踪影。 一刻过后,太皇贴身女官慕容提着膳盒从大殿一侧拐出,福身给李缨行了个礼后又将膳盒送上:“殿下受苦了,太皇下令请殿下回府休憩,这是她赐您的膳食。”她抿紧了唇角,低下声来劝道,“殿下这是何苦来哉,左不过是选一个妃子而已,喜不与不喜都是殿下一念之间,何必为此惹太皇动怒。况且,永清殿下死因未明,太皇日夜不眠多日,正是气头上。” 李缨不言不语地朝着大殿俯身一拜,撩起衣袍起身后看了一眼片刻前才见过的膳盒,终是沉默接过,旋身而去。 中书省内,须发皆白的韦庭芳百般焦急地等候了许久,派去打探的人来回走了三趟,正等得耐心全无时外间终究响起同僚们惊慌行礼声,李缨撩了帘子而入,他连忙迎了上去,本想关怀两句到嘴边却是重重一叹,甩袖道:“殿下此前来时老夫与殿下说过什么,殿下难道全忘了吗?皇后让您来东都是为了抚慰太皇,而不是与她争锋相对,惹得她雷霆震怒。是,萧家女儿入主东宫对今上皇后和对您都是大不利,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李缨将膳盒随手抛到角落里,淡淡道:“舅爷,太皇也是女子,也出自萧家。” 韦庭芳被他堵得一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萧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普通角色,当初的太皇萧昭,才遇刺的永清公主,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永清公主看中的那个萧徽我早遣人往幽州打听过了,她从小生长在幽州,生性软弱单纯,对你而言不难掌握。”为了使李缨相信,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她与永清截然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 “是么?”李缨看着坐席后的屏风,长安的中书省内有一架一模一样的三开阔屏,只不过那面屏风上书写的是太宗皇帝《治国论》,而这架上却是一副与整个衙署风格迥异的簪花仕女图,色调活泼而艳丽,右下角没有落款而是戳了个小小的牡丹纹章。 韦庭芳似乎从李缨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失落,待他定睛看去时李缨仍旧是那个李缨,他定定神后道:“舅爷何须骗你,你只当养个猫儿养个狗儿地把她养在东宫便是。”老中书一贯笑眯眯的脸上沉下三分肃色,压低了声言,“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李氏中兴全系于你一身,为了个女子前功尽弃万万不值。” 李缨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笃稳:“舅爷说的是,明日本宫便请旨求太皇赐婚。” “这便是了。”韦庭芳松了口气,平心而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李缨娶萧氏女,太皇登基之后幽州萧氏自此平步青云,族中子弟遍布朝内。数年前太皇虽还政于今上,今上也有意提拔栽培其他世家与布衣子弟,但终究还是时日过短。现如今再迎娶一位东宫妃,韦庭芳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位殿下死了也留给了他们一局好棋啊。 屏风之上簪花仕女执花回眸一笑,妩媚风情之中又自带一抹天真活泼,李缨看着那双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萧氏女儿各个心高气傲,愿不愿嫁入东宫尤未可知。” ┉┉∞∞┉┉┉┉∞∞┉┉┉ 萧徽自是不愿意嫁入东宫的。 于情,即便从未挑明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位太子爷时刻欲将她除之而后快,说不准这次她遇刺就是他破釜沉舟的大手笔; 于理,她是他的亲姑姑,即便这具身体与他毫无关联,但永清实在难以过去心里那道坎。 怨不得李常青常说她矫情,明明比太子长不了几岁,她却时时爱端着自己长辈的架势,撇去政敌立场,也难怪太子对她厌恶至极,从未有过好脸色。 想起李常青,萧徽呼出的气息凝固了一刹,她轻轻地吸口气容留在肺腑中回了暖,重又缓缓送出,浮在窗纸上化成一片细如毫针的水汽。突然黄纱纸猛地朝里突起一片怪异扭曲的形状,张牙舞爪吓得萧徽一个哆嗦险些没将梳子丢掉,看清是人的五官后大约知道来者是谁,她翻了个白眼:“谁呀~?” 萧徽的声音与原本永清完全不同,永清的声音是干净清透的,她的父皇曾夸过她泠泠之音,声如冻泉。而萧徽呢,明明生长于北方,却天生一副南方姑娘家的糯米嗓音,柔柔软软,扬出声儿来拖着一点甜甜的尾音。 她很沮丧,很怀念曾经不威自怒成熟稳重的自己。 “哈!我就说嘛,三娘这个时辰一定起了。” 竹窗被人从外掀开了半扇露出萧辉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道:“我听绿水她们说你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今儿听你声气也比几日前好多了。要不要出来走动走动,长汀岸边开了一树树玉梅,东瓯散人有诗言‘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三娘,这正和眼下的你呀~” “你可歇着吧!”萧瀚思没好气地一把按下他的头,“三百遍家规没抄出记性来?阿婶只应我们带三娘在园子里透透风,爽爽气。按规矩,三娘是准东宫妃,除了内妇我们都不得见的。” 这个萧瀚思瞧着比萧辉小,可却是个明白人儿嘛。不提也罢,一提东宫两字萧徽顿时悻悻的,她倚着妆台看着镜中水灵灵里外都透着稚气的人,嘟囔着:“圣旨尚未下,提什么东宫妃尚早吧。” 她其实心怀侥幸,以太子侄儿对她还有对萧家的敌意,绝不会轻易妥协这桩婚事。 萧辉与萧瀚思对视了一眼,他咽咽口水小声道:“三娘我告儿你,你可别急。五日前长安门下省已经发出圣旨,由太皇赐婚挑选的吉日,择明年二月初八迎你入东宫。听说,这还是那个怪胎亲自向太皇求娶的。” “……” 第5章 【伍】 李缨主动请旨求娶她? 镜中的萧徽神情古怪,乍然惊讶后转瞬明白了七七八八。缓兵之计呢这,萧氏女他绝不愿娶,但又拗不过盛怒之上的太皇故而暂时伏小做低。如果说是她将萧徽推进太子妃的人选之中,而后她的死则让这一切成为了定局。 太子妃历来是各方世族争得头破血流,这个位置一旦定下如无叛国乱族的大罪即便是皇帝太子也不能轻易废弃。当初她极力举荐萧徽除却这个孩子打小合她眼缘之外,萧徽性格柔顺对她言听计从也是重要原因。母皇已经还政于李氏,而萧家及永清自己需要一个不会在母皇驾崩之后被新帝迁怒报复的保证。 李缨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无意外,萧徽成为太子妃诞下李萧二姓血脉结合的子嗣,永清会竭尽全力扶持这个孩子登上帝位。萧氏一族自此亦可与大业同脉相连,屹立不倒。 愿望是多么美好,可是意外又来得如此之快,她遇刺身亡,魂魄流落到冻死的萧徽身上,从而成功地把自己逼入了亲手设下的死局之中。 好气啊,萧徽揪着宫绦心乱如麻,尚未长开的脸蛋儿严肃地皱成一团。 萧辉托腮凝视着她忽然语出惊人:“三娘,你这一病病得与从前不大相同呀……” 萧徽小小地被刺了下,眨巴眨巴眼回望过去憨声憨气地问:“哪里不一样了呀?” 四目相对,萧辉将她上下周匝齐齐整整地环顾了一遍,下定论道:“嗯,病一场比以前瘦了也傻了些,不过精神气倒是挺好。” “……”萧徽心下凄楚,换做往日谁敢说她一个傻字,风水轮流转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对她评头论足。 “好了好了。”萧瀚思忍受不了萧辉的聒噪,将快骑上窗台的人扒拉下去,“废话忒多了,再唠叨下去午点都快到了。三娘朝食用了没,要不要我去前门黄龙巷子口兜些你爱吃的胡饼来?” 萧氏兄妹的感情之厚倒令萧徽小小讶异了下,她摇摇头:“不劳阿兄了,阿娘早些让人送了糖粥和果饼子。”说着甜甜一笑,往下一溜“阿兄且等等我,我稍稍捯饬下就出来。” 竹窗应声而落,留下余香一缕,萧瀚思愣了一愣,摸摸鼻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不太一样了,以前三娘没这么爱笑的。” “对吧对吧。”萧辉不甘心地摊手道,“我瞧着啊,这一冻啊倒是把她冻清醒了。以往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些鬼啊神啊,族中姊妹没一个能谈得来,而如今能绽笑颜心思放得开了,对她自个儿也有好处。” 他合拢着手呵了口气,精神奕奕:“天放晴了是个好兆头,你说看在快过年的份上我们去求大爷带三娘出去走一走能不能成?” 萧瀚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兄弟打小就是个缺心眼,论打马遛鸟逗乐样样精通,见着天就想着放纸鸢,见着水就念着下海子摸鱼,阿婶交代的事怕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大病之后湘夫人惦念幺女便将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绿水与惊岚遣派过来看顾她,里头存的心思萧徽倒也能猜得出。眼看着与李缨的大婚已无回旋,东宫中身边总要有一二得力心腹,绿水、惊岚样貌平平却心思细腻且对萧家忠一不二,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霜前冷、雪后寒,别看打晴了这天儿是最冷的。”绿水将狐裘斗篷袖兜一一给萧徽裹上,又拿起盒乳膏撇了两点匀匀抹上了她脸颊,“娘子才下地,看看景赏赏雪就得了,千万别听三公子胡诌被哄去滚雪球,被大爷看到又要拿门风家规赏板子了。” 赏板子…… 萧徽悻悻地点点头,接过绿水塞来的手炉往怀中一揣,跺实了靴子再看了一眼镜中自己撇撇嘴出了门。 大业门阀士族之中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右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最为显贵古老,萧氏作为太皇母族凭借裙带关系而起不过区区数十年,然而短短数十年间萧家儿郎遍布朝野,女儿或为天子妇或主王公府,幽云萧氏俨然成为一方新贵。 幽州萧家大宅萧徽来了不止数次,富贵已极的人家画梁雕栋、庭盖百亩不在话下。因太皇喜花,哪怕有生之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供养了她的老宅,萧氏中人仍从四海之内移来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在山石园林之中。 百草凋敝的时节,再好的瑶花御草也被皑皑霜雪覆盖,放目看去倒是一派冰清玉洁,草木晶莹。入了园子萧辉果然蠢蠢欲动地要拉着人去捉雀子,他头头是道地指向山石下:“你们看啊,那儿阳光充沛,撒一把细米,架个笼子或套个圈,雀儿傻自个儿就钻进去,一扯一拉,成了!” “我看麻雀不傻,你倒是个十足的傻子。”萧瀚思一巴掌甩在他背上,“你要想去掏雀子你自己去,别连累上三娘。好好一个公子哥,文不能武不成,成日游手好闲我看你早晚不是被你爹打死,就是被大爷打死。” 萧辉一听这可不服气,嚷嚷道:“说得好像平时上树翻墙偷酒喝没你的份一样!小叔说得不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考上功名了不起了啊,一口一个冠冕堂皇的。”他愤愤不平地一脚踹在石杌上,“我爹才不管我呢。” 萧瀚思蓦地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却是动动唇舌,他拍拍萧辉的肩:“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萧辉不理他,萧瀚思扯了下嘴角,向后退了一步朝他深深做了一揖:“萧三公子,是在下口无遮掩,您腹能撑船莫要计较了。” “哼。”萧辉撇了一下嘴,这才故作大方地摆摆手,“罢了,爷懒得和你较真。”他怅然若失地拨弄着瓦当上垂下的冰棱,棱尖戳得指头微微疼,“又是一年了,满打满算小叔也走了有三年了。而如今永清姑姑也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这两人还是走到了一块。” 萧瀚思亦是沉默着,良久才道:“这话我们私下里说说就好了,别在大爷他们尤其是阿奶跟前提,阿奶最心疼小叔了。” “这我省的,”萧辉难得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萧徽,“三娘,小叔常年在军营之中你怕是不大记得他了吧……三娘,你怎么了?” 萧徽低头揉了揉眼角,淡淡道:“风刺得眼疼。” “是哦,”萧辉一拍脑门,“郎中是说过你在雪地里待得久了,可能会被晒伤了眼。是我失策失策,等等,我去给你找把伞来遮一遮。” 他说是风就是雨,袍子一提脚下比抹了油好利索,风风火火就去了。 萧瀚思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与萧徽道:“二爷二婶都是稳重人,也不知这小子随了谁的性子。三娘,你可好些了?” 萧徽尤是怔然,萧瀚思问了二遍才迟疑着回神:“我?郎中说好得差不离了。” 萧瀚思不仅未松缓了神色,反倒更蹙紧了眉头:“你与我们兄弟还算亲和,有什么话你不便和大爷他们说,与我们直说无妨。你可是还抵触与太子的婚事?” 这种话不像是他能问出口的,反倒有点像湘夫人派他来做探子来套她话的,也可能是萧时弼。萧徽不言,时值今日她仍然未能彻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永清这个名号如影随形地跟了她近二十年,它不仅仅是个封号更代表着她作为大业的公主有血有肉地存在了那么久。 她的默然在萧瀚思看来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眼里浮起无奈:“这便是我们担心的,你话少不代表你没有自个儿的主意。高门大户的儿女看起来风光富贵,但大多身不由己,尤其是女儿,即便是萧家女儿的婚姻也免不了被送出去巩固维系与各族乃至皇室的关系。至于男子,你们是萧家的脸面血肉我们就是萧家梁柱,就如小叔一样,为了它即便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阿兄不适合当说客,”萧徽睁着漆黑的大眼定定看他,睫毛忽闪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这么说,送我嫁入太子不就是阿耶他们不要脸了吗?” 萧瀚思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噎了噎后道:“三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兄说得我都知道,你尽管回与阿娘和阿耶,”萧徽不知是与他说,还是在与自己说,“我死过一回已经吃了苦头这回惜命的很,不会再疏忽性命了。至于嫁与不嫁,圣旨以下已成定局,我自然明白。” 轻轻柔柔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话语,萧瀚思理应宽松了心才是,可当着两者交融在了萧徽身上…… 萧徽察觉他投来的视线:“阿兄?” 萧瀚思稍窘地咳了声:“无事无事,就是看你病一场更清瘦了,”他开玩笑道,“长安风沙大,再瘦下去没得将你吹跑了。” “是啊,”萧徽倚坐朱廊,目光悠远,眺望向遥远东方,“长安该起风了……” 各有所思间,大堂传来不疾不徐三声钟声,萧瀚思与萧徽俱是一愣。 萧徽尚未想出这钟声是何用意,取伞的萧辉亲两步并一步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糟了!今年人提前到齐了,快快快!去迟了大爷要罚人的!” 第6章 【陆】 萧辉一把将伞揣怀中拖起萧徽就往钟声响起的三敬堂赶去,萧瀚思在后傻了傻眼忙不迭跟上去着急白眼地喊道:“你放开三娘!慢着点!!” 钟声再起三下,比稍顷前要急促上几分。萧辉的步点更慌忙了,一路上宛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被他掀得人仰马翻,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慢不得啊!迟到了要吃家法的!” 他不回头自然看不见被拖着的萧徽手足无措,喘得面红耳赤,素色衣裙飞扬成一*雪浪。 三人气喘吁吁赶到三敬堂外,青瓦灰墙的大屋内早立了不下数十人,霎时几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递过来。 萧辉刹住步子,触及到上首目光如电的萧时弼一个抖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退,自然而然地将身后还没匀过气的萧徽供了出来,萧瀚思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下一刻萧时弼发难道:“两个士族公子一个大家闺秀,既不自束守时亦无章法可言,萧家子孙如此何当长继以往!” 以往萧时弼是她表兄又是臣子,每每相见对她总是不无恭敬,谦逊以待。此时乍然一顿泼天震怒撒到她头上,萧徽懵头懵脑地立在那不知所措,腰上被人用伞柄戳了戳:“还不快跪下来认错!” 那人劝着她自个儿先一步和萧瀚思跪在门槛外领错:“大爷训得极是,不怪三娘是我们忘记了时辰带累了她。” 这两兄弟性格迥然,但倒是一样的仗义。 萧时弼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是铁青,刀光剑影似的眼神片片飞向直愣愣站那的萧徽:“怎么,你还不服?!” 湘夫人眼看萧徽这一关是难过了,适时出来替女儿解围:“香火时辰未过,索性没有耽误正点,大人便宽宥他们这一回。三娘才病愈,脚程慢些也在情理之中,您看她胆儿小,都被您给唬住了。” 有人从旁帮腔:“兄长且息怒,贤侄女一贯懂事知礼,想也是我那孽障贪玩胡混才误了点。” 萧辉垂着的背微微一僵,与满堂人一个反应,萧瀚思亦是讶异地抬着眼瞧向那人。 那人萧徽识得,萧辉的生父——萧时宗。说来萧家历来兴女不兴男,族中男丁稀疏,到了萧时弼这一代,嫡庶几房总共也就出了他们三个兄弟。萧时弼本来并非是萧家家主传人,他头上有个同胞兄弟,顺风顺水到了而立之年,结果发痘症活生生被高热烧死了,家主之位自然也就传到了萧时弼这。 萧时宗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小儿理应最受宠,奈何他天性孤僻后来为了个教坊女子险些与萧家决裂。可惜可叹的是,次年那女子难产而亡,萧时宗闭门沉寂一段时日后接受了族中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五姓女做正室又纳了几房美妾。在族人眼中,倒也算是重回正轨。不过自此他整个人性格大变,如无必要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 萧徽之所以对她这个“表兄”印象深刻,并非因他是士族子弟中难得一见的情有独钟之人,而是一年她来幽州萧家老宅里避暑,误打误撞地捡到了险些被饿死在房中的萧辉…… 从那以后萧辉被交到了湘夫人手中,同嫡房子女一同吃住进学,十几年如一日萧时宗仿佛和没这儿子一样不管不问。 萧时宗开口替他三人解围,不仅出乎萧徽和其他人的意料,连着萧辉本人都难以置信。 同样大感意外的萧时弼看了他一眼,又将隐忍地看向那三人,绷紧着脸道:“起吧,还想耽误祖宗的香火不成。” 萧徽吸吸红通通的鼻子,默默拜了一拜:“三娘知错,谢父亲不罚。” 萧时弼冷淡地哼了声,地上两人连忙拜了拜拍膝拍腿地爬起来,萧辉长长地吁出口气,蚊声道:“我还以为要被扔进陋室里抄家规呢。” “我也以为……”萧瀚思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句。 ┉┉∞∞┉┉┉┉∞∞┉┉┉ 入了三敬堂,瞧见上方一排萧氏先人的排位,萧徽才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是冬至了! 在大业,冬至那日不论高低贵贱、王孙布衣,举家上下皆要向先祖祭祀供奉香火,只不过普通人家没有萧家规矩严苛罢了。 从长及幼,萧徽年纪虽小但却是嫡房所出,湘夫人之后便轮到她。她有两个同胞哥哥。萧幽被派往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尚未赶回;萧云则驻守厌高关,近年大业与室韦等国关系日渐紧张,愈是年尾年初边塞愈是离不得人。 本来萧云在长安兵部任职,不必驻守厌高关,只可惜……原本在那的萧氏子弟战亡了,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湘夫人幽幽地叹息了声,与萧徽道:“给你小叔与永清姑姑上炷香吧,这两人……唉。” 最下方并列两个牌位,一个漆墨尤新,近处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一个则略为陈旧。左边那个萧徽看得嘴角一抽,镇国永清长公主……生前她受封为镇国永清公主,前面那二字已经越过了长公主的尊荣,新帝登基她不愿太过招摇便以此推脱了去。“死”后到底还是追封了长公主,想来是她母皇的意思。 视线平移向右,她的心底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出一丝忿忿,她的母皇,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给了她这个女儿所有的荣耀与恩宠,唯独没有给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爱。这种忿忿终究只是一闪而逝,萧裕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她也死了,与永清公主有关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埋葬在了冰冷的史书与陵宫中。 ┉┉∞∞┉续更┉┉┉∞∞┉┉┉ 庙香冉冉,高远处藻井菱莲交错相绕,层层叠叠地漾向四周的二十四石狮,盯得久了萧徽微微发晕。 大族的祭祀总是枯燥而漫长,但是与她跟随着母皇去泰山祭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安安分分地等着余下各房一一上完香,萧时弼领着众人朝着层峦叠嶂似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他转向萧氏族人肃容道:“自今年起不比往日,外朝中事各位叔侄多少清楚,而如今局势我萧氏举步维艰,望各位自持自勉自勤,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座三敬堂!” 祭祖之后,气氛霍然活泛了不少,萧家乃大业新奇之秀,族中子弟意气风发遍布各省各道,逢年关相见少不得话一话年少时光、道一道一年始末。大业由太皇起男女之防不比前朝,族中姊妹兄弟相簇结伴,笑语盈盈一堂。 之前的萧徽木讷少言,与旁系兄妹没有多少话语相谈,一人默默走在后头,没两步有任何喊住她:“三娘,你留一留。” 萧氏二兄弟俱是一愣,萧辉惨白惨白着脸,掩唇道:“完了,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你可省省吧,大爷没罚你还会去罚三娘?”插话的人是多日不见的张懿,萧辉惊奇地咦了声转头看他,“你这个书呆什么时候回来的?” “怪不得大爷总说你没规矩,见了兄长没尊称也罢,还埋汰上了?”张懿板着脸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萧辉一连吃了几个瘪,悻悻道:“一个两个的,大过年的就不能给我几个好脸子么。” 张懿也不是真与他计较,他在同辈子弟中算是入官较早的一批,幼时父母双亡早早养成了独立老道的性子,又拜师在萧时弼门下颇受了他的影响,言谈之间总是令萧辉这等“纨绔子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迈过门槛,他抻了抻袖口:“前两日才从长安快马加鞭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来老宅给老夫人和师父请安。” “哦……难怪。”萧辉煞有其事地点头。 萧瀚思闻言心思一动,看看左右低声问道:“长安现下情形如何?” 张懿看了他一眼:“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两边都不好。” 这两边特指的是西京与东都,各方一城,代表的是大业如日中天与未薄西山的两方。虽然萧瀚思他们尚未入朝入仕,但身为萧家子弟这是早晚之事,何况如萧时弼所言,今年以后怕是雪上加霜这日子不大好过了。 萧辉也安静了下来,他仰头看了眼青檐高瓦外的晴空,雪后的阳光冰冷而刺目,他回首看了一眼庭院深深的三敬堂,喃喃道:“越是这般,三娘入长安后怕是越要难了。” 三敬堂内,独留萧时弼与萧徽两人。几日未见这个幺女,萧时弼余光暗中瞥了两眼,这场病倒是病得人精神气足了几分:“为父这两日忙于祭祖一事未能过问上你,听你母亲说是好上了许多?” 萧徽呐呐应了个是,看萧时弼眉头皱起忙又补了句:“三娘谢父亲关心。” 湘夫人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萧时弼暗自扪心自问自己平日是否对孩子们太过苛刻,尤其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她的胆子实在小得紧,这次离家出走大概是这辈子做过最出息的事了,实在不像萧家的女儿…… 把这么个女儿送入东宫,真真是羊入虎口,萧时弼无奈又是心疼,面上仍是不苟言笑:“父亲父亲的为免生疏,叫阿耶便是。” 萧徽为难了一下,毕竟这世上她只叫过一个人阿耶,现在那人正安眠在乾陵之中。想起“前世”将她捧做掌上明珠的高宗皇帝少不得心酸一番,心酸过后她干脆地叫了声:“阿耶。” 没办法,她这人优点屈指可数,从善如流算是其中一个。 “过了元正你即要动身去长安了,可有所准备了?” 果然是问及婚事,萧徽一丝意外皆无,看来她这个表兄还是有几分儿女心肠,她突生了一种惋惜,如果不是重生在萧徽身上,如果萧徽不是被选中的太子妃,那么生活在萧家远离那座长安城对她或可是桩幸事。 此时不开口,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不瞒阿耶,其实三娘心中,还是犹豫的……”她何止是犹豫,简直是快要以头抢地呜呼哀哉了!从小到大二圣对她不说有求必应,但凡有如婚姻这般涉及终身的大事都十分尊重她这个女儿意见。 想当初她八岁入道,便是因为吐蕃的南日赞普遣使者求娶她这位以受宠而扬名天下的公主。那时的吐蕃虽在大业版图之内,但因天高地远自称一国且实力雄厚,刚经历过叛乱的大业何能拒绝它的联姻。即便如此,二圣也未立即应允吐蕃的求婚,说到底她不过是大业众多公主中的一个,和亲是她的使命。然而她听尚宫们说起那吐蕃是茹毛饮血的地方,穿皮毛啖生肉,一年洗不上一次澡换不了一次衣。永清在她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依旧保持着身为公主的淡定与矜持,实则内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天未亮,提着裙摆直奔含元殿,哭倒在她父皇怀中撒娇,央求送她出家入道。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很有可能那位南日赞普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心计而勃然发怒发兵出征。然而二圣仍然同意她的请求,将她送入宫观另选了宗室女远嫁吐蕃。 生于天家,身不由己? 这对曾经的永清来说,不过是史书上随意翻阅过的一句话罢了。 若是愿意,也不会冒雪夜奔了,萧时弼无声地叹气,郑重其事地看她道:“三娘,你可知你永清姑姑薨了?” 这问得她傻了眼,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又问:“那你可知你永清姑姑如何薨逝的?你不知为父也不知,可是东都之中的上皇遣人明察暗访了近两月后竟也仍未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上皇不再能掌握整个大业的朝局了。如果永清公主还在,她与今上李氏一脉分庭抗礼,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上皇有日驾鹤仙游,只要永清公主在今上便也拿我们萧氏莫可奈何。可如今,你永清姑姑死了,她一死原本朝局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萧时弼边说便打量着女儿神色,可奇怪的是萧徽的神色既非茫然也非吃惊,而是他事后才想到,那是一种先行洞察的平静。而此刻他只对萧徽的镇定暗自欣慰了片刻,复道,“你的兄长们在朝堂行走,虽有心但处处受今上掣肘。而你身为女子,则所引起的注意少了许多,在宫掖内的行事也更为便宜。” 言及此,萧徽忍不住道:“阿耶是要我入东宫查出永清姑姑的死因,为她沉冤昭雪吗?” “为你永清姑姑昭雪是其一,”萧时弼眸中隐现光芒,他捻了捻髯须,“此下无二人我且交代你两句,你永清姑姑的死与今上有莫大的嫌疑。若是能找出证据,将来我们萧氏或可为此保全自身;其次,今日是永清,他日便是上皇!” 他大步上前,指着三敬堂的牌匾:“这三敬堂敬天敬地敬君,我萧氏依凭上皇而起,而今上皇危急我等自是义务不容辞护主忠君,你可明白!” 萧徽凝视着三敬堂上方并列的两个牌位,她笑了起来,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儿明白,儿愿意,入东宫。” 第7章 【柒】 祭祖后为家宴,萧徽随萧时弼姗姗而来时偌大一个三味斋中已各自落座了泱泱数十人,大桌上首空了两个主位。一个是萧时弼,另一个不用萧徽猜想便知是自醒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萧老夫人。 若以“前世”辈分算起,萧徽应该喊这位老夫人一声姨母。她是上皇的亲姊姊,先皇在时赐封为魏国夫人,是少数不依仗夫家而受封的内命妇。她在萧徽记忆中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这位与她母亲年纪相当的老夫人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或许是夫婿早逝的缘故,也或许是曾经与她父皇的一段风流秘闻……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总是神秘而遥远,萧徽虽然好奇但是这份好奇总是适可而止,在对她母皇的底线上她掌握的分寸从来很好。 湘夫人于萧时弼身侧附耳数句,只见萧家家主皱了皱眉未作多言,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湘夫人款款朝着萧徽而来,将她的手包入掌中暖了暖,眼风扫扫萧时弼,关切地问她道:“你阿耶打你了没?训你了没?若是有打骂回头我好生教训他!” 萧家男人大多惧内,萧徽是晓得的,以前来萧家静养偶尔也会见到萧时弼被湘夫人关在门外吃瘪的奇景,但亲耳从湘夫人口中听到这番话她还是觉得新奇有趣,笑道:“阿娘又拿阿耶打趣了,好端端的阿耶打骂我作甚。” 萧徽的声线永远都轻轻软软,她有些遗憾这么一个娇怯的女孩儿寻常男子见了谁不会捧于掌中、置于心尖。即便那个太子侄儿再冷情冷性,多半也会起了两分怜香惜玉之心吧。可惜早早地离世,换了她住进这副皮囊,这弱柳扶风的风情大约也打了见底的折扣了。 湘夫人笑着点了点她鼻尖:“你呀打小就怕你阿耶,挨了罚吃了苦回头还红着眼说阿耶罚得好,真是个急死人的木头性子。” 萧徽故作怅然道:“阿娘这般嫌弃我呀?” “可不是嫌弃!”湘夫人快人快语,在女眷用膳的花厅前一顿足,愁闷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太子东宫与后宫是一样的地方,立了你为太子妃之后便会陆陆续续进其他的女人。你不争不抢不夺却防不住别人来抢你夺你争你所有所爱,你这般性善不知会被欺负到哪里去!” 萧徽被她梗得胸中发堵,温温吞吞道:“阿娘,你想多了。” 她压根就没想着去争夺太子侄儿的宠爱啊,那时她已经牙牙学语而太子尚在襁褓里嚎啕大哭,要去争他的宠光想想那情形就很糟糕啊! “多什么多!”湘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揉揉鬓角“眼下不宜多说,晚间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萧徽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扶着她跨进厅中,萧家女子众多各房婶婶嫂嫂凑在一起倒也热热闹闹。好在曾经多少照过几面,萧徽边回想着边一一与之见了礼,有人感慨道:“几日未见三娘竟仿若有大半年没谋面似的,你哥哥前日来信还问你的状况,今儿亲眼见了我也能给他回个好信了。” 另一女子笑着附和道:“要入主东宫的人了,昨日说明宫里已经遣了人来教导礼仪宫规,即日起就更要忙得见不着面了。” 萧徽生怕湘夫人旧事重提,赶紧转移话题道:“阿娘,刚刚阿奶怎么没入席?”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哭啼声刺破纱纸窗且愈来愈近,湘夫人神色凝重搁下琉璃盏:“我去看看。” 她一走,窃窃私语声顿时响起,留意到茫然的萧徽,她大嫂崔寄兰按按她手背道:“三娘莫吓着,十有*是幼薇。要说这嫁人也是门学问,夫家再有权势可若不顾纲常宠妾灭妻,对我们女子而言也是莫可奈何。” “何况江州远在中原腹地,若非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区区江州司马也敢驱逐我萧氏女。”一女愤愤不平道,“都道风水轮流转,我萧氏还未怎样,一个五姓外人便敢仗着韦氏风光作贱到我门楣头上,真是可恨!” 一言既出,余下众人皆是愁眉不展,她们虽来自不同的门第家族但嫁入萧氏便自此荣辱与共,萧氏如何她们便如何,也难怪各个未雨绸缪。 崔寄兰强自扬起笑容打破沉默,轻描淡写道:“韦氏有错在先不假,但幼薇她回来后确实也放浪形骸了些,难免要惹老夫人生气,毕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 萧徽听她们说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她们口中的幼薇是谁。 萧幼薇,字幼薇,名璇玑。是萧时弼早亡长兄留下的遗腹子,父亲早亡的缘故所以养在韩国夫人房中,后来远嫁江州司马的长子。萧家子女众多,因是与韦皇后娘家作配,还是永清公主的萧徽那时才随口多问了一句,尔后便忘诸脑后。 未曾想到,不过两年,竟是被休弃回萧家了? 湘夫人出去后没多就,忽然三味斋来传出一声暴喝:“拿鞭子来,我今日便打死这个孽种好了!” 怒喝之人正是在祭祖时都未出面的韩国夫人。 崔寄兰同其他女眷的脸色瞬间骤变,她抚抚鬓发衣裳起身道:“出去看看,快过年了千万别要闹出人命来。” 簇拥在妯娌姊妹间出了花厅,阶下四方庭院里一个披发着道衣的女子匍匐在地,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似乎醉得不轻一边蜷缩着哭泣一边口齿不清地念着什么。 萧徽站得离她近,只言片语飘入耳中,竟是背的是科举必考的《明经》。 她低低咦了声,崔寄兰嘘了一下,与她侧脸轻声道:“幼薇回来后老夫人给她寻觅了好几门亲事,虽然不是正室但也是百里挑一的望族之后可是不想她日日酗酒,不是写诗就是跑去乡学里和儒生们厮混一处谈词作对,后来闹到成日扬言要去长安考功名做女状头。今日怕又是喝醉了,冲撞到了老夫人眼跟前。你说,哪有女子去考科举的?” 萧徽愣了一愣,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吧,以前上皇也提起过要纳女子科举入仕。” 崔寄兰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你也知道,我也是听父兄提起过两句,都当是上皇的玩笑话罢了。毕竟天下女子何其多,但从始皇至今千余年也不过出了上皇一个奇女子罢了。” 萧徽啊了声,摆出副不认同的脸色:“谁说的,我……永清姑姑在世时就曾正式上书于上皇与今上,提议开考女子科目。” 如果不是暴毙得太突然,说不准此刻已经着手推行此项新政。 崔寄兰看向她的眼神更惊讶了,转而想到了什么颔首道:“你是听萧辉那两小子叨咕的吧,唉,可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上皇也只有一个永清公主。况且殿下她还英年早逝……” 萧徽被她夸得很不好意思,最后一句则是她令惆怅顿生,人都死了她辛辛苦苦写的那些奏折现在八成也成了焚字库里一堆纸灰…… 韩国夫人满面寒色,俨然雷霆震怒,已有仆妇捧来长鞭。那鞭子粗若腕口,由荨麻和铁丝缠成的硬鞭,甩一下便是噼啪一声大响,听得阶上女眷们神情惶惶,连着萧辉他们这些小辈都是颤了颤。 “给我打!”韩国夫人端着袍袖横眉冷色,一声令下地上的萧幼薇顿时发出声凄厉的惨叫,如崔寄兰等女子纷纷掩面不忍直视,老夫人高声道,“再打!”便是又一鞭。 萧徽生于宫廷之中,虽然《业律》禁止私刑,但如宫妃尚宫们难免会对手下婢女动用体罚。万顷明宫内,一年中总会消失那么一两个身影。她与上皇提及此事,她的母亲却只是笑了笑,摸着她的丱发:“我儿心慈更像你父皇,但须记非常手段对非常之人,若动便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上皇身为女子,对待后宫妃嫔与对待政敌一般冷酷无情,因为帝王的女人从来不单纯是美丽温柔的妻妾,亦是外朝她们那些父兄们不出鞘的温柔刀,更何况是她父皇那样的多情帝王。 点点血渍随着扬起的长鞭飞溅在空中,有人勾了勾萧徽的衣袖:“三娘,你去劝一劝阿奶吧,你说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几句。” 这话从何说起,萧徽怔忪,在她病得这些时日韩国夫人从未登门看望过,不像是偏疼她的样子。 几鞭下去,萧幼薇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奄奄一息,额头鼻梁满是血污,家奴下的手不轻,再打下去怕当真要打死了。萧辉急了,连着萧瀚思都忍不住咳了声:“三娘,你去说几句吧。” 稀薄的日光落在萧幼薇孱弱的身躯上,如果没有微微起伏的呼吸仿若已是个死人,萧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无死地,何来后生。 第8章 【捌】 湘夫人的出面结束了难堪血腥的场面:“姑母息怒,幼薇再有不是也是大兄骨血,您心慈若有个万一回头还是您心疼心伤不是?您看在我面儿上,饶恕了这孩子一回,待回头我好好说通她。” 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正因如此才愈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韩国夫人瞪着已无多少气息的萧幼薇,啐道:“罢了!冥顽不灵的东西,扔进柴房里好好反省两日,若再不清醒就丢雪地里埋了了事!” 她一走,族中子弟们面面相觑,湘夫人望着萧幼薇为难地捉着帕子打卷:“这情形关进柴房,剩下的半条命也别想从阎罗手中讨回来了。” 这话不是说给旁人听的,正是说给一家之主萧时弼听的,韩国夫人之令无人敢抗拒,萧时弼负手看了一眼萧幼薇淡淡道:“姑母既说让她反省就送进去吧,回头再请个郎中来看看。” 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湘夫人唉声叹气地命人好生将萧幼薇抬走,又遣仆从去取了铺褥送去。寒天腊月的,不说一个柔弱的士族小姐,就连七尺男儿也挨不住在冰冷的地面上窝一宿。 出了这么一茬子事,三味斋里欢聚一堂的气氛荡然无存,各怀心思地用完膳后各房逐一散去。湘夫人被一群姑嫂围住家长里短,萧徽纳了个安后自觉地退出喧喧嚷嚷的人群,崔寄兰看着她安安静静跨出门的身影:“三娘一直都是这么静悄悄的,来时一声不吭去时也不留半点声响。” “可不是么?”湘夫人浮起疼惜之色,泪花从眼梢悄然涌现,“有幼薇的前车之鉴,我真不愿意她小小年纪远嫁长安。幼薇好歹还敢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而归,换做三娘她若在东宫里受了欺凌该如何是好?” 其他女眷安慰于她:“三娘是他们李氏三书六聘在含元殿娶入东宫的太子妃,有太皇在李氏总不会慢待了她。至于太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以三娘的貌美温柔,不愁百炼钢不得化作绕指柔。” “啊切!”走向西廊北的萧徽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纳闷地揉揉鼻尖,又一丝冷气钻入鼻中,“啊切!” “没受寒吧。”有人递上一方帕子。 萧徽接过道了个谢,一抬头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跟在她身后,萧辉鼓着腮地看看她又盯向蹦跶在青瓦上的雀鸟。萧徽揩了下红通通的鼻头,偏着头看他蓦地笑了起来。萧瀚思被她笑得一脸莫名,而萧辉本是躁得起火,她一笑差点没炸开,好歹顾全了贵门公子风范隐忍了下来:“三娘!”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为幼薇求情吗?”萧徽仍是笑着。 他一窘,越憋越是难受索性敞开了问道:“三娘!打你醒来你样样都好,可是今日我却觉得你同以往是真的大不一样了。要是从前的你看到幼薇姐吃鞭子定是会主动去和阿奶求情的。” 萧徽双手一摊,很是无奈:“你也看到了阿奶正是气极,我与幼薇同辈,当着族叔姊妹的面替她求情只会让她老人家下不了台,场面只会更难看,幼薇也不会仅仅落个被关柴房的下场。” 萧辉一呆,面红耳赤急道:“那,那你也不能……” 萧瀚思按下他:“三娘说得不无道理,阿奶今日是有意杀鸡儆猴给底下姊妹兄弟立规矩,幼薇姐难逃一劫。” 萧徽感激地与他道:“还是这位阿兄懂小妹。” “……”萧辉忿忿哼了声,“好好好,你们都是明事理知世俗,留我一个呆子急红眼白的。” 萧瀚思若有所思地看向萧徽去路:“三娘这是往哪去?” 西廊北通往的是充厨、库房,常有外府人出入族中小姐们轻易不涉足那里,萧徽叹道:“不求情是一回事,当众受了鞭笞是何等奇耻大辱,幼薇心高气傲,眼下身心受创总要有人去陪她说说话发散发散心情才好。” 萧辉沉默了下,讪讪道:“三娘,是我错怪你了。你是菩萨心肠,我是山野莽夫,你莫与我计较。” 她再不济,也不会和个曾经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找自己要糖吃的小孩儿计较。萧辉这孩子虽然莽撞,但难得一片赤诚之心,多少应是受了那人影响吧…… “不过阿兄提醒我了,”她掩了掩围脖,从容惬意地步入暖阳下自言自语道,“白天太过招摇,晚间再去不迟。” 她这一折身,却非回到自己的寄畅苑,而是往大屋而去。 ┉┉∞∞┉┉┉┉∞∞┉┉┉ 地冻三尺的深夜,再厚的铺褥也挡不住从边角丝缝里漏进的丝丝寒气。萧氏上下百余口,光是库房就分了大几间,湘夫人心细特意挑了朝南一间瓦面齐全地将人安置在其中,随即又请了大夫草草上了药,但如要再有侍女伺候守夜就不太像话了。 萧幼薇一人躺在角楼里,户巷墙外的梆子缥缈地传来,似近似远,发起的低热烧得她恍恍惚惚。屋梁忽远忽近,斗窗投入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宛如魑魅魍魉跳跃在她沉得快抬不起的眼皮上。她不敢闭眼,她怕一闭眼自己就落入了恶鬼嶙峋的无间地狱里,在被韦迟休弃时她曾想一死了之,可后来约是发觉自己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忽冷忽热间,角门为人所开,或许并不是人吧……她睁大了眼,奈何视线模糊,幢幢重影间一袭青影踩着细密无声的步点而来,轻盈鬼魅,若非随后而来人声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是索命的阴魂。 “三娘,你将灯放低点,放低点,被人看到你我可都要遭殃了。” 声音聒噪且耳熟,萧幼薇想发声,奈何咳了声五脏俱痛,震得她几欲晕厥。 青影比了个手势,示意萧辉安静下来,萧幼薇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蹲了下来,放下手中提盒,窸窸窣窣摆弄了半天才低声指派着萧辉:“先从热水里取出药盅,再将纱巾浸透在热水里,红瓶是外敷,蓝瓶是内用,切不可弄错。” 那声音略有些耳生却独特,细密柔和恰似三月春雨,萧家女人多强势,这么内敛温吞的声音大约只有二叔父膝下的那人才独有——萧徽。 被选为太子妃,即将在年后远嫁长安的萧徽…… 嫉恨吗?她扪心自问过,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她清楚地洞悉这份嫉恨背后是无奈,同为女人的无奈与凄凉。出身萧氏的上皇独断乾坤,手握天下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抵不过世俗流言与史官笔伐,在垂暮之年还政李氏。昨日她为夫家不容被休弃回府,今日萧徽便又要为了家族的延续鼎盛嫁去冰冷的东宫,她痛恨自己女子的身份,更痛恨这个不容女子的俗世。 “好了好了,不痛了。”萧徽像哄着孩子一样给她喂了药,又用热纱巾简单擦洗了她的手腕的脸颊。她的手法委实谈不上熟练,好几次扯得萧幼薇痛得直皱眉,连萧辉都看不下去了,指出道,“三娘你轻点手啊。” 萧幼薇听见她哼笑出了声,轻轻的,带着丝无所谓的态度:“最疼的已经疼过去了,还怕现在这点痛。” 她想说很怕,奈何不能开口。 很快萧徽厌烦了聒噪不休的萧辉将他打发出去守门,拧水声稀稀拉拉传来,萧幼薇听到她说:“我知道你醒着也能听到我们说话。” 萧幼薇睁开了一线眼帘,背光蹲立的身影,瞧不见那人的表情,她费力地点了下头。 “你若不愿去河东给王家二郎做填房,那这个家你定是待不下去了。”萧徽的话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若不嫁,你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为道为尼随你;二么,”她笑了起来,语调轻快,“你愿不愿意随我去长安?” 长安…… 萧幼薇深深地撼了撼,她想问为什么,却听她拨弄下压裙的玉玦起身道:“元正之后我便要启程去往长安,你若愿意便来找我,阿耶那边我自有说法。” 从库房出来,萧辉躲在檐下抱着灯笼取暖,见了她连忙提着灯笼迎上去:“怎么样怎么样,幼薇姐应了吗?” 萧徽将绒帽戴好:“阿兄糊涂了吧,她连话都不能说,如何应我。时日还长,不急这一时。” 萧辉心急又无奈地看了黑魆魆的铜门:“无论如何,随你去往长安总好过日后被逼嫁河东要自在逍遥。” ┉┉∞∞┉┉┉┉∞∞┉┉┉ 又是一年雪后春,旧岁除去新历来。 大业的习俗,过了元宵节才算出了年,而萧徽与太子的大婚定于二月初八。从幽州至长安,遥遥千里路,二月出头的婚期已是十分紧张。皇室娶亲又是太子大婚,自不能由男方亲自登门迎亲。 或许受上皇压力所致,也或许是李氏皇族对这门亲事由衷地重视,早在正月里皇帝发旨,遣礼部尚书与太常寺两司官员与一千御林精骑赴往幽州迎接大业的太子妃。 石苔间的黄素馨迫不及待地抽出细长的枝条摇曳于风中,幽州东早而春晚,翠绿的叶脉上还覆盖着夜里绵绵如絮的细雪,皎洁的雪清新的绿,掩不住早春的生机。 萧徽的丝履踩过石砖缝隙间的嫩绿,钿钗礼衣的袖沿扫过垂花的珠帘,她已拜别过韩国夫人及她的双亲,迈过萧宅那座高高的门槛便正式启程赴往长安。 萧幼薇最终没有选择与她随嫁长安,拾起剪子绞了一头乌丝遁入了道门,所有人皆为她的决绝吃了好一惊,韩国夫人直接被气倒在榻上自此不起。萧辉直叹息她想不开想不开,唯有萧徽微微一笑。 “娘子?”尚宫搀扶着她,随着她驻足的动作看去,了然地宽慰她道,“娘子虽是远嫁日后双亲亦是能入宫掖探望娘子的,不必过于伤心。” “不。”她垂首低低笑道,“我是高兴。” 她终于回去了,回到了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帝京长安,回到了属于她周旋厮杀的战场。 第9章 【玖】 辽东的风从东北而来,刮过冰封千里的雪原,扫过庞大绵延的北岭,狂啸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中。苍穹之上,目极处一点黑影盘旋回环,骑马的萧辉在眉骨处手搭凉棚,嘿了一声:“好隼子,飞得这样高,捉下来训一训定是个极品,少不得让那帮混小子羡煞了眼。” 萧瀚思懒懒驭马稍稍落在其后,不以为意道:“从没见过你熬过鹰,难道你还藏着这手好本事?” 萧辉傲然挺胸道:“民巷里有句土话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当年小叔是熬鹰的一把好手,地字营里那只白毛雄隼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年年帮着小叔他在春猎中夺魁。他熬鹰时我见过,不就是比谁的耐得住等得了么,小爷难不成还会输给一个畜生?” 萧瀚思笑骂他道:“这一只看着就品相不俗应是只海东青,在靺鞨、室韦这种鸟被奉为神物,就你那点一沾椅子就火烧屁股的耐心还想着训它?省省吧,留点力气回去陪你票狐朋狗友去吧。” 被戳穿了底,萧辉也不恼恨笑嘻嘻地一折马鞭:“哥子啊你现在骂我,到时候进了太学可别求着我偷酒给你喝。” 百来人的送嫁队伍踏着清脆铃声和缓地穿过尚未融化的冻土原,出幽州过燕州,悠悠地往遥远地长安而去。新嫁娘的辇车缓慢,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程,但好在时间尚算充沛,即使这桩婚事背后有多少的违愿与妥协但毕竟是件喜事,所有人都愉悦地谈笑前行。 萧辉与萧瀚思的说笑声夹着风从榫眼缝隙中钻入萧徽舒适和暖的辇车中,太子妃的车辇仅次于当今皇后的规格自然隆重又奢华,缭绫蜀缎轻丝软玉,华美的珠玉晶石处处点缀,宝香轻烟缓绕,连挂在外头的风灯都是罩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里头燃烧着不灭的明灯。 独坐其中的萧徽怀念又感慨地环顾着一切,李氏无疑是个风度从容宽宏的皇族,再多的不满至少不会表现在排场与台面上。她抚摸着金丝暖炉,忽然响起那场她梦境中的葬礼,数以千计的长明灯煊煊赫赫地透夜亮着,现在她都似乎能嗅到御街边树木被烧焦的味道。 她出席也主持过其他皇族的葬礼,但是都没有她梦中的奢侈铺张,庄周梦蝶似真还假,但从萧辉他们口中听道,今上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的骤然死亡表现得极为心痛与震惊,以大业开国以来所有公主从未享有过的规格厚葬了她。 这种厚葬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一种炫耀与宣扬,向天下及世人正式宣告永清公主的时代已经随着她棺椁落地而逝去。 不幸的是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极为顽强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卷土重来。萧徽抱着手炉幽幽地想,上苍是真见不得李家那几口人好过吧,尤其是与她势不两立的太子侄儿…… “你回来了,你终究是要回来的……” 梦中的叹息没来由地在她心头闪过,孤楼之上俯瞰着她灵柩的人是谁呢,是萧裕吗?萧徽想不到其他的可能,大约他从黄泉归来接她一缕亡魂,但终究阴差阳错失之交臂…… 胡思乱想了半日,车辕噔噔响了三下,萧辉兴高采烈地在外扬声道:“三娘,你闷坐了半日应是累了吧,要不随我们走走。瀚思说前方穿蝶峡中有处海眼冻有三尺厚,下头游着红鱼,冰塘雪鲤煞是好看哩!” 尚宫们诚惶诚恐地将他拦到三尺外:“公子,娘子贵为未来的东宫妃怎可轻易下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你们这些宫嬷嬷好不不通人情,”萧辉横眉竖目瞪起眼来,“东宫妃如何,便是圣人他们跋涉千里难道中途不带下车歇息望风的吗?我大业民风开化万国来朝,女子毫不逊男子几分。当年上皇能着胡服训汗马,如今我三娘怎就不能与我等下车辇赏雪鲤?” 这萧辉平时不着三不着四,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萧徽忍不住嘴角抖抖,隔着帘子轻声问道:“金姑姑,是快到穿蝶峡了吗?” 金尚宫忙不迭地与车躬身道:“回娘子的话,微臣惶恐对此地地形不熟,容微臣先往问过礼部大人们再来回话。” 萧徽将要道好,一匹白马自队列前方小跑而来,来者轻甲薄盔,腰束白羽一尾,正是此行护卫的御林军校尉崔嵬,二丈外他既跃下马背,遥遥朝着萧徽车辇拱手道:“殿下,末将崔嵬。行程已半日,前方三十里外即是穿蝶峡,再往前约要入夜才能抵达下一个州郡,末将请示殿下是否暂行休憩一番再动身启程?” “穿蝶峡么?”萧徽捧着手炉于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回忆了片刻后道,“不作停留,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赶至赤云郡。” 诸人皆是一怔,他人尚是不解,崔嵬已是干脆地答个喏,翻身上马原路疾驰而回。 萧辉嘟嘟囔囔地牵马而回,萧瀚思一看霜打茄子的他便知是碰了软丁,提着鞭子挠挠他的背打趣道:“我说你会被尚宫姑姑给骂回来吧。” “不是尚宫,”萧辉悻悻地骑上马,“是三娘……” 他将萧徽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萧瀚思与崔嵬的反应一般先是一愣随即目光移向隐隐已露头角的苍白峡谷,凝视良久后迟疑道:“此处临近靺鞨,快开春了,难保不太平,早走也是好的。” 萧辉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安静祥和的峡谷:“不太平……你是说会有猞猁之类的猛兽出没??” 萧瀚思努力遏制才使自己没有赏他一个白眼,双腿一夹马肚,奔起马来:“你当此处是江南,还有什么冰塘雪鲤。辽东这地方,就是个胖头混沌都能给你冻成冰棍儿!走吧!” 官道于峡谷中蜿蜒蛇行,两壁山崖陡峭如刀,石壁上遍布着一道道风雨削刻的裂痕,北风晃荡荡的吹过偶尔卷下一两块碎石,咚地一声砸碎在地,四分五裂吓得人心惊胆战。 崔嵬领百来精锐兵卒在前开路,不知是否碰巧,他与那位太子妃娘娘所见相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与生长在深闺中的世族小姐不同,他是领兵征战过的人所见更深,一眼即识出此地易攻难守,山谷之上是绝佳的伏击点,无论火攻还是投以大石,他们这队兵力单薄,多是妇孺的迎亲队伍都非对手。 况且开春在即,东北那些饥饿了一整个冬日的游牧骑兵们难保不会越界掠边。 大业国泽百年,文皇帝以仁德治世,开创恒古以来罕见的四海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盛世之下却始终有一二不如意之处。这其中一处就是与靺鞨室韦等族的兵戈之灾,在崔嵬等武将眼中这兵灾即是大业国史和所有士卒的耻辱。文皇帝时年年征战年年兵败,一到早春那些蛮夷便骑着马在边境烧杀抢掠,直至先帝在位时出了几位得力武将,数度讨伐苦战才换来今日勉强算是和平的局面。 先遣的斥候飞速返回,道是前方无恙,崔嵬才稍稍放松下警惕。峡谷虽易设伏,但上方若稍有动静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来回盘桓了片刻他定了定心下令道:“起行!” 一路畅通无阻,车辙驶过的轱辘声有条不紊地穿行过狭长的谷道,萧辉张望着缩了缩脖子:“这儿比别处似是冷些。” 萧瀚思驾着得得马蹄声:“书上记载此地为古战场,曾经突厥与燕国交战百日,最终突厥大胜燕军败走,突厥追击至此坑杀燕军近万人。白骨成山,十年不化。” 萧辉猛地打了个哆嗦,离得他近了些,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小声道:“你听啊这风声里是不是有哭嚎声啊。” 萧瀚思憋着笑正想一本正经地调侃他,尖锐的鸣钲声贯穿峡谷,激荡起伏喋喋不绝。两人霍然变色对视一眼,同时拔出腰间长剑,萧瀚思想也未想道:“去三娘那!” 御林皆是纷纷拔剑竖枪,铮铮铁戈擦过砂石,整齐得让人更为心慌,肃杀之气一时间散步开来。内廷中走出的尚宫们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虽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但各个面如土色,竭力镇定地簇拥在萧徽的车辇旁。萧氏兄弟二人赶来时,已有士卒来报:“殿下,斥候探到峡谷前方出口有不明兵马激战交戈,此刻已往我方前来。请殿下速速下车避难,以防敌袭。” 须臾,萧徽的声音徐徐传来,不见波澜:“多少人马?” 那士卒立时道:“斥候所见,应有百人以上!” 萧徽迅速在心中算到,御林千骑人数优越,但若真是碰上劫边,靺鞨的铁骑精湛强劲胜于这一行迎亲队伍。 鸣金声愈发急促,年轻的兵士急吼道:“请殿下退避!” 萧辉亦是急道:“三娘!快下车!我们护你后撤!先退出峡谷再说!” 如是奇袭定有备而来,萧徽再三思定,决然道:“避无可避,迎战。” 滚滚马蹄声扬声而来,车马已行至峡谷中道,此时后退已然不及,崔嵬握住下柄高喝道:“迎战!” 第10章 【拾】 震天的厮杀声借着风力冲上九霄,紧张不已的萧辉咦了声与萧瀚思面面相觑:“人还未见影,怎么就打起来了?” 萧瀚思死死盯着前方,握剑的掌心渗出薄薄的细汗:“说不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 “不一定。”软厚的缎帘掀起一角,萧徽面沉如水地眺望者崎岖的甬道,“你们仔细听。” 回荡在山壁间的声响不仅有对冲的嘶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刀俎入肉声惨叫声,如是演戏为免这演技也为免逼真得惊人。 与他们同样抱有疑惑的还有崔嵬,他骑马逡巡在列阵的枪兵前时而蹙眉,以他出征沙场多年的阅历几乎是顷刻间分辨出向他们而来的是两拨人。一队且战且退,一队追逐不休,两者实力相差不多所以才战况激烈,胶着不前。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全军后退!” 以他们的处境,无疑是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最好是等到两败俱伤。他无心乘机捡漏,但敌我未明能保一时生力便是一时。大业的车马无声无息地缓缓向后撤退,萧辉心跳得快冲出胸腔了:“萧瀚思,你怕么?” 旁边的人晦涩地咽了口口水:“还好。” “我从没杀过人啊,”萧辉懊丧地看向手中剑,“至多猎过两只野兔,打过几条鱼。” “你闭嘴行不行!”萧瀚思忍无可忍地低骂道,“要么闭嘴要么大可放开了嗓子吼上两句,也好速战速决省得担惊受怕!” 萧辉倏地闭了嘴,闭了没须臾他想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堂妹愣了一愣:“三娘,你出来作甚,快快躲进车中。你且放心,有兄长们在绝不会让那些蛮夷动你分毫!” 口号喊得豪气冲天,萧瀚思禁不住嘴角一哂,笑得十分勉强。 萧徽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与其在车里坐以待毙,不如出来兴许窥得时机趁机逃跑。” “有道理……”萧辉恍然大悟,“车辇再快快不过靺鞨铁骑啊。” 他一通插科打诨倒是让凝固住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许,萧徽抓着帘钩还想说些什么,崔嵬的呼喝声伴着枪戟齐齐划过披甲的利声扬起:“列阵!!!” 未知两方交战的局面终究是以一方不敌退入峡谷而打破,纷乱的马蹄声奔跑声与兵戈相交声向他们潮涌而来,乌泱泱的人马拐过转角乍然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短刀真珠战袍,结成的数条发辫,所有大业人脸色几乎都暗上了一暗,萧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恨恨道:“果然是靺鞨人!” 围守在萧徽车辇边的宫妇们几欲快吓得昏厥了过去,她们虽是禁庭里的女官但无一不是出身望族,北方蛮夷的恶名远扬,落入他们手中无疑是生不如死。金尚宫咬了咬牙,将腰间别着的匕首抽出,颤颤巍巍地捧到萧徽面前跪下:“娘子,若我等无能护着您的安危,请您……” 萧瀚思眉头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尚宫眼眶发红,咬紧牙龈将话说得直白:“娘子贵为太子妃,是未来的天子妇,若是被靺鞨那群畜生辱没……我大业与陛下颜面何存!” 萧徽看了看匕首,又看看金尚宫,将匕首拾起认真地掂了掂:“虽是个把玩的玩意,但勉强算是趁手。” 她的口气不像是准备用它来自尽,而是打算同周围士兵一同上阵杀敌般。 百十步前,退战的靺鞨人已快接近崔嵬携领的前锋,眼看一排烁烁寒光即将刺入他们阵型,马声嘶鸣一黑衣男子纵马跃出朝大业车马高喊道:“我乃粟末部都督,与你们业国云武将军萧裕是挚交,如今为奸人所迫不得已率部叛逃出我国投奔业帝,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崔嵬迟疑一霎,稍稍按下两旁枪戟,回喊道:“你有何证明!!” “你们大业人真是麻烦!”那男子为前后夹击极是焦急,狠狠一挥马鞭,“你再耽搁,黑水部追上,此地便要成为我等葬身之地了!” 崔嵬仍是将信将疑,然而短短交谈间追杀粟末族的虎狼之师已猛攻而至,箭簇如雨纷纷而至,崔嵬大喝道:“举盾!” 迎亲的御林军不过千余人,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快一排盾阻将箭雨挡下,只是可怜了被追赶的粟末族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弓兵的屠戮之下,一时间死伤惨重,那男子发狠道:“你们业人果然胆小如鼠!不值得信任!儿郎们!提起刀来!左不过埋骨此地也不辱没祖先的英明!” 他一声令下顿时山呼盈天,劣势之下竟反倒士气大涨,破釜沉舟之刻却听背后有人应道:“既是萧将军故交,便你一臂之力!” 黑水部的骑兵已经追杀了一天一夜,从辽北到辽东,本欲在此一鼓作气彻底斩草除根,不料峡谷中从天而降一群武装整齐的业*队。有了业军加入,本来势弱的粟末部如虎添翼,重新杀入敌阵。 沙尘漫天,血水混着泥土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正当业粟两军逐渐显露优势之时忽有人发现了藏于峡谷后方的车辇,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直指向萧徽她们所在处,嘶哑破碎的话语弥散在风尘里:“强攻那里。” 本来被业军小心维护的车辇霎时暴露在了所有人眼中,密不透风的防护网宛如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的黑水骑兵霎时凶猛地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与宫娥们。 “保护殿下!!!”崔嵬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奈何绞成一股的黑水骑兵宛如一道利矢直刺向他们的“心脏”,破了口的阵型再难成合围之势。为了保护萧徽,本就人数占劣势的业军分成两列,大队人马正苦于拖住敌军未果,另一列围合在妇孺四周,刺眼的刀光乍然就到了眼前,猝不及防间热血已飞溅在了萧辉的面颊上。 他尚来不及回神,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了一人的心脏,搅动拔/出,所有的一切全然都是身体的本能。再然后,脚下已多了一具热血犹温的尸体。他的脑中一片茫然,小叔在时他总喊着要上阵杀敌,可这一日到来时他只有巨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他看着从手腕上流下的血液,差点没吐了出来。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是坚定如山:“别怕。” 是谁在同他说话,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声音有点像三娘?可是口气却与曾经握着他手教他射箭的小叔一般无二,他没有时间去看身后之人又重新提起了手中的剑。 被捏住七寸的业军已然慌乱了阵脚,对核心守护不利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本来一边倒的局势重新扭转了过来,逐渐又倾斜向势不可挡的黑水部。风声悲鸣,似万千枯骸迎风齐泣,恰在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时,大肆屠戮的黑水骑兵骤然收缩了队形,一声响亮的击缶声后他们略是一迟疑,业粟两军掐准了时机,胜败全在此一搏! 黑水部败退了,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满地零落的尸骸与血河无言以对,他们并未有多少得胜的喜悦,更多的是对突然而至的翻盘的莫名不解。 萧辉拄剑倚着车辕,吐出口血沫,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似从地狱重回了人间。一方素色香帕放在了他手心里:“擦擦吧。” 他举着帕子怔怔地抬头,眼前少女只着了素色襦裙,稚气犹存的眉眼宁静而平和,他竟差点没认出她来,良久喃喃道:“三娘……?” “嗯。”她一笑,柔柔怯怯,白骨鲜血绘成残酷的背景,将立于其中的她衬托的鲜活又纯净。 萧辉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把帕子往怀中随意一揣,连连将她往车上推:“去去,你怎么下来了!刀剑无影的,”他后怕不已地边推边打量她,确保无虞后才安下心来,他虎着脸绷着做兄长的威严,“你是大业的太子妃,与东宫同尊,若有个万一怎生是好!” 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为免再起风波,短暂的休憩与沟通后崔嵬率领队伍与粟末部首领阿科桑分道扬镳,崔嵬表示会替粟末部传信往长安,说明今日状况看今上是否愿收留他们一部,毕竟没有入关凭证,阿科桑他们亦无法继续跟随崔嵬他们去往赤云郡。 ┉┉∞∞┉┉┉┉∞∞┉┉┉ 孤鸦立树而鸣,参天的古树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屹立在渐深的夜色里,一棵连着一棵,未醒的毒蛇蛰伏在泥沼下的洞穴里,偶尔被惊醒朝着徒步走过的行人马匹咝咝吐了吐蛇信。 “为何今日不乘胜追击?!那一行业军明明是护送那些个业国娘子们,根本无心恋战!差一些,就差那么一些,我们就可以斩获阿科桑那个叛徒的狗头!” 月白光下有人忿恨地一捶树干,粗糙的树皮簌簌地从他拳下落下,树前的人眺望着藏青的天幕,极远处有一二鬼火似的光点来回逡巡,他屈起布满刀口的手指,指向那里:“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我知道!不就是支援来的业军吗!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业人!” 那人轻轻摇摇头:“那不是普通的业军,是大业东宫旗下的天字一号营。此军身经百战,是业军中的精锐,而你我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及时撤退很有可能被他们行成环围之势,瓮中捉鳖。” 数十里外,赤云郡,平乐山下。 “殿下,崔嵬一行已入云城内,阿科桑及部人与他们分别后西去苍狼山,并未尾随他们。” “嗯。” 第11章 【拾壹】 强忍着激战的疲倦,一路跋涉不懈,迎亲队仗总算赶在天黑城门落闭前入住进云城会馆中。 虽是边塞,但为赤云郡府的云城,会馆布置得精巧细致,然而再是温馨舒适疲于奔波的众人皆是无心细究,兵士们需要休养生息,禁中的女官们则须平复心情。 金尚宫等人侍奉着萧徽沐浴更衣,与她卸下钗环时指尖微抖,忽然掖袖深深跪伏在地哽咽道:“今日微臣斗胆奉刀与娘子实乃大不敬,请娘子治罪。” 萧徽慢慢揉了揉耳垂,看着镜中尚显稚嫩的面庞,心不在焉道:“嬷嬷是为大业体面着想,情急所致,哪里来的罪责。” 她话声轻巧,风轻云淡得听不出一丝不悦,金尚宫犹是踟蹰,萧徽一笑欠身将她掺起活泼道:“嬷嬷再跪下去就是折煞三娘了,即便嬷嬷不言那时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我初入禁庭处处生疏,于太子殿下与两位圣人皆是仅有耳闻未谋其面。您若真是关照三娘,不妨与我说说他们,也好我有个准备。” 离开萧家的这些日子她沉下心来想了许多,今上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君王,她的死倒真不一定与他有关。撇去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子与韦后。要说熟悉,自她的母皇特赦回京之后的这几年也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所见的太子仅仅是他愿意呈现在她面前的模样,她的敌人有许多,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十年房陵流放初初回到朝中哪里来得及树立根基。这或许便是她沦落到千刀万剐下场的缘故,大意与轻敌。 既然从头来过,不妨看看别人眼中的那几位,最重要的还是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太子……她殷殷切切地看着金尚宫,眸光里闪动着新嫁娘的羞怯与担忧,压着嗓子问道:“阿嬷,你说东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 究竟是年轻的女孩儿,大难不死之后想得最多的仍是从未见过的那位夫君,金尚宫看她真不在意白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宽怀了心思,欠身而起捏起银梳继续与她打理:“微臣原是在中宫殿下侍奉,与东宫见面并不多。但太子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可见是个仁孝忠厚之人,近年来不是代天授命出使他国就是领兵巡勘边疆,又可见深受陛下器重,前途无量。这样的郎君,娘子自可依靠,无须忧愁。” 萧徽略有些失望,皇后的人自然拐着弯子将太子夸上天来。他是太子,未来大业的帝王,还有比这无量的前途吗?她抚过鲜嫩得恍似能掐出水的面颊,以前醉心于政事不多注意,现在发现女人真是十分吃年龄,十三与二十之间不过七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金尚宫又聊了一些关于今上与皇后的闲杂。 禁庭里的人深知该言与不该言,何况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金尚宫的话每每点到为止,再问亦无意义,最后她双颊飞霞、欲语还休地细声问道:“阿嬷,你说殿下会喜欢我吗?” “吱呀”轻微的声响从某处传来,萧徽分了下神,金尚宫却未在意笑吟吟地观量着她的模样:“娘子的样貌即便是搁在宫掖里也是千里挑一的精致貌美,太子殿下宽和良善,与娘子必成佳偶。” “……”听口气李缨与女人相处得还不错,萧徽心里头哀嚎了一声又颇为忿恨。犹记多年前他从房陵解禁回京,为表善意她特意从公主府中挑选了十名能歌善舞的貌美女子送入东宫。不料那小子不识好歹,不仅将人原封不动地退回,翌日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她明嘲暗讽,称她蓄养男宠,败纲坏纪? 朝上她嫣然一笑不与争锋,她的拥趸借此还洋洋洒洒地上奏折吹捧了一番她作为姑母对小辈的宽容大度,那浮夸言辞她估量怎么着也能恶心得东宫里那一位三天吃不下饭。 再日后,太子眼看到了加冠的年纪,已封为国母的中宫从自己殿内选送了两位宫女教导他开蒙之事。拒绝了萧徽的不轨企图乃情理之中,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清高寡欲的太子殿下冷冰冰地将人亲自领回了中宫。萧徽暗自吃惊的同时费神琢磨了一下,左思右想着一直以来李缨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不会……她灵光一闪,他不喜欢女人吧?! 今日听金尚宫一言又不尽如此,果然是她轻看了这个太子侄儿,宫掖之内人人千千面面,何况东宫之主。他欲承李氏一脉辉煌帝业,必是要从上皇与她手中夺取那半壁江山,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萧徽心思重重地嗯了一声,金尚宫观察她的颜色,问道:“娘子打探了这么多,可见是对太子殿下怀有期望的吧?娘子且宽心,太子殿下俊美高华,是多少深闺梦中人呀。” 拿起掌镜遮住半边脸,萧徽羞然道:“托嬷嬷吉言,愿殿下不负妾身吧。” “吱呀”那声奇怪的声响又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近了一些,萧徽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整个会馆被崔嵬率兵围成了个滴水不漏的铁桶,若有人行刺还未近身便已被箭弩射个对穿,绝对是痴人说梦。 金尚宫毫无所觉地与她整理明日行妆,绿水铺设好了寝具请她登床,一日拼杀确然劳累。入眠前,萧徽靠着引枕从卧柜里抽出金尚宫递与她的匕首。握柄处缠着的金丝猩红点点,一路飞溅到弧芒锋锐的刀尖,她拿着素帕轻轻拭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尸体与血液的温度。 她用帕子仔细将匕首擦净放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才重新躺好,闭上眼来。 疲倦与困意很快席卷而至,龙首原上的疾风吹入她的梦境,明宫的银瓦玉墙衬着杏花天影于池波中潺潺徘徊,凉滑的雨丝沿着伞骨四散滚下,一滴落在了她的鼻梁,随即被人轻轻擦去:“永清,你是公主怎能哭呢?” 她仰起脸来喃喃:“我既是公主,为何哭都不能哭?” 无人回应她,空洞的风贯穿着旷无一人的明宫,她孤身一人站在雨中,落英在涓流中零碎。一束萧声蓦然隐约而至,婉约清灵,牵引着她步步向前…… ┉┉∞∞┉┉┉┉∞∞┉┉┉ 萧徽骤然醒来,醒时萧声犹在耳侧,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成一点,侧耳聆听了半晌她确定那萧声真实地存在于郎朗沉寂的夜空之下。青纱帐外烛火黯然,守床的绿水与惊岚似是已乏极沉睡,连着外墙巡逻的金执吾们的披甲声都已消失不见。 会馆静如坟茔,更显得那萧声空灵而清晰,似是察觉她醒来突变得更为急促,萧徽将匕首揣入中衣内,捡起凭几上的狐氅裹于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入庭内。檐下一盏宫灯已燃得烛殘光微,鬼火似的浅光照得四方鬼蜮,她警觉地止步于檐下,半身侧隐在廊柱之后寻觅着萧声来源,过了半晌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问道:“是你吗?” 萧声顿住,好似等她上前,萧徽踯躅片刻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你既来了,为何鬼鬼祟祟不现真身?莫非装神弄鬼习惯了……” “嗖”,萧徽本能地向后一跃,几乎顷刻间她反应过来,这副身体与曾经习武的自己差之千里。这一个愣神,冰冷的箭锋已破空直刺向她毫无遮挡的额头。 一声脆音,一枚铜钱打偏了飞矢,利气擦着她的鬓角钉入了旁边的门楹,入木三分。眨眼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萧徽贴着墙面极轻地吁出气来。她不敢动弹,敌暗我明,这一箭明显是冲她而来。 她欲以静而待动,等候第二箭来时循声揪出来者潜伏的位置,许是察觉出她已心生警惕对方再无动静。 “吱呀”,萧徽第三次听见这奇异的声响,她敏锐地从柱后旋身而出,追去之时却是被庭院里凭空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她攥紧匕首低喝道:“谁!”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骓帽,若不仔细分辨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静静地挡于萧徽路前:“你不怕死吗?” 她怔了一怔,心思流转极快:“方才是你救了我?” “不是。”他否决地果断。 “哦……”萧徽亦不失望,“那劳烦尊驾让让路。” “让你如何,莫非你还想单枪匹马去缉拿行凶人。”男子嘲讽着她的自不量力。 萧徽软软哎了一声,与他一板一眼地讲道理:“正应怕死我才要去喊官兵来呢,你倒是让一让呀。” “不让。”男子周身气息乍然变得冷冽非常,袖口隐隐折现寒光。 若是再向前一步,萧徽丝毫不怀疑她会立时毙命于他掌下。这人真是古怪,既救了她又以性命要挟她,简直匪夷所思。横竖想不通,双方实力悬殊萧徽衡量之下选择妥协,裹了裹长氅小声咕哝:“不让追也不让喊人那要做什么呀?” 男子沉默一瞬,隔着骓帽似是看她一眼,冷冷道:“回去睡觉。” “……” 第12章 【拾贰】 旭日东升,霞色飞染层云,一瀑流光异彩万千。 “祥云东升,是个赶路的好气象啊。”绿水搀扶着萧徽登车而上,过了赤云郡便远离了蛮横的靺鞨等国连着她在内的诸人皆是掩不住的盈盈喜色,“娘子,我听崔大人说接下来的路途总算能安下心来了,昨儿可真是吓人。” 昨夜发生的一切她们丝毫未觉,萧徽浅浅扫了一圈委身入了宝车内,鹅梨清甜的香气攀附着袖沿氤氲而起,揉了揉眉心仍是缓解不了心中不解。她闻萧声而出,那萧声分明是故人所奏,可既是故人又为何要对她下毒手?尔后在重重禁军护卫下来去自如的黑衣人又是何人? 当然,她与那名陌生男子的对峙以她乖乖回房入睡而告终。他执意阻拦而她技不如人,亦是莫可奈何。 她果真还是对此行报以轻心,毕竟东宫妃这个好位子,贵如五姓泛如其他门阀怎会轻易地拱手让于萧家呢。至于太子和韦后,她漫不经心地叠着帕子,论理应是他们嫌疑最大,可若真是他们为免又太堂而皇之惹人猜忌。 长安尚有数百里远,而龙首原上明宫内的风却已悄然刮到她身上。 今日不如往昔,她一无尊荣在身,二无权柄在握,更无幕僚心腹可与之谋划部署。她定定地看着手中叠成本奏折样四四方方的绣帕,又沿着一道道褶子将它重新铺开。 纵然未至长安却已知前途荆棘遍地,即便心智如旧但她也无法预测此行将通往何方结局,压了压略有忐忑的胸口。无妨,不过从新来过罢了。 出赤云郡后众人希冀果然成真,一路顺遂再未起波折。畅通无阻过了双云、双木二关,萧徽百无聊赖地依着车围挑起帘沿看着沿途光景,如此往复地看了两日,忽一日她命人请来了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 穿蝶峡一战后萧辉少言少语了许多,萧徽喊了他两前来也不如往日嬉笑着要扯她下去看花看景,规规矩矩地与萧瀚思一并站着:“三娘……” 萧徽稀奇:“怎么了,四哥今儿不高兴么?” 萧辉扯一扯嘴,倒是萧瀚思笑了起来回她道:“这小子那日头一次杀人,吓破了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呢。” “呸!你才吓破了胆!”骂起人的萧辉终于鲜活昂扬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与他辩道,“不过杀几个靺鞨人,将来我还要随小叔一样上战场立战功拜将封侯的!” 萧徽拍手赞道:“兄长们抱负宏伟,不愧是我萧家儿郎。既是要做将军上战场,对我大业地形自要熟稔在心。我且问你,现下我们身在何处?” 她冷不丁一问,萧瀚思与萧辉皆是一愣,他二人对视一眼,萧辉先行答约:“前日入双木,今日再行三十里应至京州。” “三娘看书上道京州之内官道唯有两条,一是往安西都护府而去,二是通往洛州?” “这……”萧辉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等一下,洛州?” 他两一问一答间萧瀚思逐渐明白过来萧徽的用意,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看看随扈的女官黄门,与萧徽道:“三娘且等着,我去问问崔校尉!看看我们这一路到底要向何方而去!” 跋涉至此,问与不问都为时已晚,怪只怪萧徽成日闷在车中未能及时发现行程古怪。大业有东西二京,西京长安为帝京,而东都则是陪都。依大业百年祖制,封后与迎娶东宫妃此等国婚定是在长安明宫内举行,可是崔嵬率领的迎亲队仗竟然直接让他们送往东都。金尚宫等人对此毫无异议想是一开始就已知实情处心积虑地欺瞒她。 若说不恼怒萧徽究竟凡人如何能不恼怒,这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亦使整个萧家颜面无光。真是好打算,就说她的太子侄儿如何轻易地就妥协了呢,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等着她呢。 萧瀚思去得快回得也快,回来时直接将崔嵬领到了萧徽的銮辇前,应是片刻前萧瀚思声讨过他,此刻他立于车前径自沉默。 “崔校尉,行至此我也无心与你问责,毕竟你只担任护卫一职。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太子现在何处?” 如果等她抵达洛阳紫薇宫,大婚典仪上只有她一人那真是里子面子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萧徽闭上眼匀气,亏得自己当初善性,看着戴王一家在房陵凄风楚雨地挨着,年年还从自己府上开支里拨出一笔银钱送过去,结果养出了只机关算尽恨不得将她拆骨吞腹的白眼狼! 崔嵬面露难色:“请殿下恕罪,末将非太子亲从,如何能知殿下他的行踪?” 你是崔潜之子,崔潜又是力挺李缨的老骨头,他既派你来迎亲怎会不知他行踪!萧徽心里冷笑,迭声的质问在嘴边打了个转却最终咽下腹中,她轻声问道:“我听兄长们说,此行我们去往东都,不是去长安吗?” 崔嵬耿直,听罢沉默一瞬也是如实回道:“是,殿下。” “哦……”萧徽拖了个长得听不出喜怒的尾音,她仪态万方地坐于辇车中:“方才只是纳闷,劳烦崔将军来解惑耽误了行程,请复行吧。” 萧辉怒气冲冲想说什么,被萧瀚思悄然扯住衣袖,待崔嵬走后萧瀚思看看两边不敢直视的女官们讥嘲地撇撇嘴:“三娘,可要我回幽州去?” 他们远离本家,势单力薄,如此奇耻大辱定是要通报族中人与之商议,向皇帝讨一个公道。 “万事且等到洛阳再说,”萧徽淡淡道,“上皇深居东都,我等晚辈既已来了自是要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仪仗复行,萧瀚思与萧辉骑马同行,萧辉咬牙道:“太子他们简直欺人太甚!这哪是迎娶正室的样子,分明连纳妃纳妾都不如!纳个良娣好歹还要在东宫摆桌酒吧,竟是连明宫的宣德门都不让进!” 这一回萧瀚思未在阻止他的口无遮拦,同是年少自然亦是气盛,他胸中愤懑不比萧辉少上半分,他低低道:“此事非同小可,回头歇下还是要立即写信发往家中,同时再给长安的叔伯们道明此事。三娘年纪小又是女子,在这无依无靠,我两身为兄长自当要为她撑腰。” 萧辉点了点,迟疑着反问道:“如何撑腰?” “……”萧瀚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断然道,“大不了,这个大婚不成了!” 大不了她不嫁了,萧徽与萧瀚思想在了一处,与他不同的是,她想看看若是她拒绝成婚今上和上皇对她和萧家会容忍到何种地步。不容她做如此揣测,今上且不提,她的母亲在晚年之后变得更加心思莫测,但有一点她是看得出来的,她对先皇抱有着愧疚。这份愧疚让她选择了宽恕了与谋反牵连的戴王,更将江山还给了李家。她不能确定,到如今这份愧疚会不会让她还会选择保全自己的母族,和她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孙。 ┉┉∞∞┉┉┉┉∞∞┉┉┉ 仿若担心她突生悔意,中途返道,接下来的行程骤然紧凑上了许多,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向着千湖环绕的洛京奔赴而去。 萧徽抵达洛阳那日,二月初二,虔化门外恰好开了第一枝桃花。雨丝飘零,轻曳成鲛纱似的烟雾,万象山的紫微宫仿佛拱立于渺渺云端之上遥不可及。。 萧徽恍若隔世般眺望熟悉的从檐重殿,喃喃:“紫云东升,天家气象不过如此。” 金尚宫与她撑起伞:“娘子这边走。”她笑道,“娘子第一回来紫微宫,这紫微宫与明宫一般为将作大匠所造,又称千湖之宫。但若是与明宫相比,还是欠缺了两分雄浑之气。” 她说到一般突然噤声,萧徽莞尔一笑:“紫微宫也好明宫也罢,日后都会常住,尚宫说是吗?” “是是。”已失言一次的金尚宫未敢再多言。 她不言,萧徽走了两步驻足看向另一个方向的遥远宫殿:“不去拜见上皇吗?” 与她们引路的高品内侍常春笑道:“上皇今日抱恙,未能接见殿下,但特意嘱咐臣下传喻于您‘远道归来,当如汝家’。”常春笑得褶子累起,“上皇的意思是请殿下尽管将此地当做是您幽州的家宅,不必拘束亦不必害怕,明日她老人家好转便设宴于您接风。” 此话倒令萧徽稍稍宽下心来,她的母亲做久了皇帝于臣于子女总是少不了端着高而远之的帝王架子,满是帝王的骄傲与尊严,对待子女哪怕是备受宠爱的她都是亲切中透露着疏,令人敬而远之,她的母皇从来心意不可测,即便是眼下看重萧徽她然后在她心中究竟她与萧氏与太子他的李氏一脉孰轻孰重,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有时萧徽猜测,那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心中亦是动摇的吧。她能说出这般话说明还是把萧徽她当做自家人看待的。未来的夫婿不可靠,这偌大的宫廷内唯有上皇暂时是她唯一的靠山与往之向前的信心。萧徽思绪万千,为自己无法估测的将来,也为风雨飘摇的萧氏。 去了安顿的宫阁,萧徽立于栈道上怔忪不语,宫阁四面环水,唯有扁舟摇楫可往其中,阁外花树从林,由宝珠镶嵌的望月阁三字在繁茂枝叶间粲然生光。 湖水如镜,花丛树木映在池面。几盏宫灯湖面悬于岸边枝头,那稀疏的灯光映在水里,围绕着湖心岛。片片相连的臃肿阴云缓缓地移过湖面,云片的空隙倾泻下丝丝缕缕的微弱日光。淡墨开来的阴云层叠而起,结成丝绦状的云河,将浩然天穹截成两端。云絮随风移过,逐渐消失在极东之处。蒙蒙雨雾于湖面上汇成一层银色的薄纱,将天将地将江河将山岳草木皆笼罩在一层飘摇的虚无之中,水风贴合着湖面拂过,撩动着才露湖面的细荷一角与栖息其上的幼蜓。飞蜓薄翅一振,穿过雨雾,昂扬地飞向高空之中。 与长安来的女官们相比,常春不止殷勤上一分两分,扶着萧徽上船时他指向湖心岛:“殿下可能不知,此处是永清公主也就是您姑母生前所居住处。上皇爱怜殿下,特意将此殿拨于您。”他觑了觑萧徽神色,挨近了小声道,“上皇知道殿下您委屈,但请您安心,她老人家已命人寻到太子,等候殿下您已久哩。” 第13章 【拾叁】 寻到太子? 萧徽饶有兴味地品咂着常春的话,此人侍奉上皇快二十年了,与慕容同为她的左膀右臂。这一句话短短数字里外都含着几层深意。除了表明上皇对她这位远道而来太子妃侄孙的关照与上心,同时也委婉地提点她即便她未来的夫婿接受了这桩李萧的联姻,但两人婚后相处可能并不如她想象得平安如意。 何止是不愉快,想必那位东宫殿下心中应是十分郁卒吧,思及此她心里莫名地舒坦上了许多。 隔世重回仍然住进这座小小的湖心岛中,萧徽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有此,望月二字乃她出生后父皇亲笔所书,本应赐做明宫中她的闺阁名。后来她的母后与父皇道此女是他二人掌中珠,望月怎堪与之相衬?她的父皇欣然同意,遂将她寝宫改名令月。后来她常伴母皇居于紫微宫,母皇悼念她的父亲,便将这座湖心岛命为望月阁。 这大概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妻子对于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唯一一点温情与留恋了。 阁中一物一什与她匆匆离去前往长安时没有丝毫变化,就好似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午休,醒来后刚刚从窗下的玫瑰榻慵懒地起身。弓箭画卷秋泓剑,每一个她熟悉与爱不释手的物件都纹丝不动地归于原处,安静地等着她这个主人再度拾起它们。 常春小心地引着她绕过金尊琉璃鼎,絮絮叨叨:“这望月阁在紫微宫中算是用工顶顶精巧别致的地方了,上皇将它赏赐给殿下您可真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萧徽回视而去,常春眼神闪烁片刻后先行恭敬地低下头去,她这才笑了起来:“劳你替我托话于上皇,上皇厚爱萧徽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殿下客气了。”常春忙躬身道。 萧徽微微颔首:“此处暂且无事,若有所需所求我会让嬷嬷告知于你。” 出了望月阁常春立于舟头噫吁叹息,与旁人道:“这个殿下看起来不简单。” 小黄门懵懂,常春砸吧下嘴回头看看渐行远去的望月阁:“老奴我跟着上皇几十年,其他本事没有识人辨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眼色。那殿下刚刚一眼瞧得我发了一手冷汗,我琢磨着有点像……”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没了下言。 “师父?” “不可说不可说,可能天意如此吧。”常春喃喃,深深叹气,“也可能是我老糊涂了吧,永清殿下走了有快半年了吧那孩子是我看到大的,你说这人啊有个什么意思啊。” ┉┉∞∞┉┉┉┉∞∞┉┉┉ 不必立即去拜见上皇,这于萧徽来说算是个好消息,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精明强干胜过天下所有男子。奔波千里而来,她需要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良好的状态不能漏出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要瞒过她身边那个有些本事的术士——玉清子。 萧徽缓缓拔出架在台上的秋泓剑,出鞘刹那隐有龙鸣清啸,剑身通明如裁水为波,映出双清灵透亮的瞳眸。她倏地又将剑推回鞘中,那厢金尚宫在殿中稍作打点后而来:“殿下,时日方早,您有何打算臣等也好做安排。” 殿外雨声渐密,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浓云翻滚阴沉沉地压下半边天色,惊蛰将至洛阳的雨也密集起来,萧徽聆听了会雨声道:“沐浴更衣吧,我累了。” 阴雨绵绵总是助眠,加上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萧徽确然已是十分劳累,她蜷缩在偌大的沉香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细纱织雪一浪堆入一浪,隔开殿中无声燃烧的一朵朵烛火。底下人见她熟睡至深轻易不敢打扰,许是回到了熟悉久违的环境中萧徽睡得十分香甜惬意,以至于她几乎忘却了数月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还是那个执掌半壁朝堂,自由无拘的永清公主。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后等她睁开眼…… 萧徽猛地睁开眼,天已然黑透,重重纱帐内幽深静寂,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立在她床头。她几乎吓得险些要蹦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枕下一摸,空空如也。 眼角瞥到那黑影手中把玩的一柄微光,她骇然地后挪了挪:“你谁!” 那人不答不应,兀自将匕首在指尖转得飞快,锋芒闪动下一瞬好似就要割向她的喉咙。梦中濒死前的刀光剑影再一次浮现在萧徽眼前,才睡醒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凌乱,她一把抓住瓷枕,那人一怔,却见瓷枕太沉萧徽一抓未抓起…… 她沉默下,那人似是嘲讽地低笑了声,她脸面一热想也未想双手抱起瓷枕。可这一次,陌生男子未再给她机会,匕首飞快刺向她的手腕。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手一松,瓷枕重重砸在床上,一角磕在她膝头,痛得一双大眼睛里顿时泪雾蒙蒙。 “……”男子默然看着搬起枕头砸哭了自己的她,突然朝前走了一步。 萧徽心一惊,咬牙呵斥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此处又是何处!你若再敢向前一步,我保证你会被碎尸万段!” 那人终于开腔说了第一句话:“那你是谁?” 他一开口,萧徽一愣仿若在何处听过一般,慌乱之下她并未来得及细想,定下心神冷冷道:“此处为镇国永清长公主故居,而我乃她嫡亲侄儿,当今上皇的侄孙!你若冒犯我,碎尸万段尚轻,株连九族未可!” “原来如此,”帐中昏暗他背光而立实难辨认样貌,他弯下腰来贴近了她似是想将她看清了些,呼吸声近于耳侧“除此之外呢?” 她被逼到角落里,抿紧唇角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之外!” 这句话似乎大大得罪了他,几乎是一霎时她感受到了来自男子冰凉冷漠的杀意。 “娘子?娘子!”金尚宫终于听见了响动寻来,“可是有事吩咐?” “来人啊!”萧徽立时应声呼喝,却见眼前一花纱帘骤然大动,人影已然不见。等金尚宫赶来时仅见她一人怔怔坐于床上,被褥凌乱瓷枕还掀在一旁,她忙勾起两边帐帘,跪坐于榻边拿帕子给她拭汗:“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了?这雨天气闷,睡得这样久定是不服帖的。” 萧徽坐着发呆,半晌气败地点点头:“嗯,梦见我一人在宫里再也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是太子妃,还是个注定了不受宠的妃子,决不能说出一个人出现在她寝帐内这种话授人以话柄。只是她心惊胆战地看着突然陌生起来的望月阁,当年由将作大匠亲自画好图纸交由她审验而后由她督造,因为此处四面环水她认为没有必要,故而建造之时没有留下任何暗道。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很显然是从她不知道的通道进入殿中,一想到住在这里不知多久她禁不住一阵阵后怕。 金尚宫以为她小小年纪离家千里太过思念父母所致,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子啊,进宫的女子都是这般的,你要早日适应宫中的生活才是。日后太子、上皇和两位圣人才是你的亲人啊。” 萧徽伏靠她臂膀枕着她的肩悻悻道:“嬷嬷说得道理我都知晓,只是我仍然害怕……” 金尚宫忍俊不禁道:“娘子贵为东宫妃,有太子与两位陛下给您撑腰,有何可怕?” 正是有太子“撑腰”才可怕啊!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男子是否为太子指派来玷污她的名声,好理所当然地退掉这门婚事。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她也敬他李缨是个人!不惜给自己戴上绿帽子来拒婚,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士了! 因受了惊吓与睡了许久,至夜里她都忐忑难安,本想干脆唤来守夜的绿水拿本书打发时间,一想到明日要去面见上皇最终按捺下来逼着自己入睡。睡前,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匕首恨恨想到,再若让她见到那人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成! 再若?她蓦然扑开被褥坐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想在云城那夜出现在会馆中的男子。怪道她觉得那人声音耳熟,原来两人早已狭路相逢过!如此想来,那人从会馆便一路跟随她到了洛阳,更甚至还潜入宫中伺机欲行不轨。若说那时在云城相会是偶然,但这紫微宫可不是一方小小会馆,说是戍卫三千、密不透风皆不为过,而这人不仅轻而易举尾随她入宫还能无知无觉地偷渡到这四面环水的湖心岛,若说宫内无人接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萧徽瞳眸亮得像要燃烧起来,恨得咬紧牙根,恰时绿水听到帐内响动轻声问道:“娘子可是要喝水?” 她木头一样杵了会,噗咚又直直躺回了床上,拉起被子遮住脸:“不用。” 这个千刀万剐的李缨,她气奈何当时睡得迷糊没能留下什么证据,这个哑巴亏也只能她暗自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第14章 【拾肆】 次日一早,常春携旨再度登上湖心岛,经通报后入了望月阁笑容可掬地给萧徽请安:“娘子气色上佳想是昨日睡得不错,”又将她周身装束略一打量,顿时笑容更浓,“娘子眼光甚好,上皇近些年就爱红裳绯衣,此番打扮定是很得她欢心。” 萧徽微笑不言,论对她母皇投其所好,天底下她称第二莫有人敢称第一。光凭幺女就能得宠?为免也太天真了些。 紫微宫依山而建,群峰环簇,上皇所居的常朝殿位于早朝的乾阳大殿后侧,两殿齐平,大有与之比肩的意思。雨后天未彻底放晴,旭日半隐半仙在云层中,稀薄的晨光浮动在淡淡的雾气中,殿檐相连,玉树玲珑,好似个人间仙境样的地方。 道旁的冬青延展出了新枝,翠绿的叶片轻轻拂过萧徽的肩头,留下两滴露水。她仰头看看两侧的白墙斗拱,视线凝结在高处的某一点。那一处高台之上依稀立着一道袍袖翩然的身影,她望去的那一刻,他也似乎低头在看她。只不过离得太远,辨不清他五官。 可是光是一眼看到那人穿着的道氅,她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玉清子。萧徽八岁入道,住于宫观之内,宫观的主人就是玉清子。说来好笑,虽然她自幼寄居宫观但与此人打过的交道却是寥寥可数。在她的记忆中,玉清子要么是闭关要么是炼制丹药,除却祭天之类的重要典仪轻易不会露面。 与之对视了片刻,她即收回了视线,交叠在腹部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大业的朝局复杂得超乎常人想象,世家、布衣、术士甚至…面首都掺和在一起,互为抵角又互为助力,明面上你争我夺暗地里血雨腥风,真是妙不可言。 天街杳杳,萧徽走得不急不慢,这条路她走了许多年走过无数次,这一次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她则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嫁到这里。要说一点惶然都没有那是假的,她一步步拾着台阶而上,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朱红的高槛跳进了她眼帘。 走在前头的常春忽然哎呦了声,纳闷道:“太子殿下都到了?这样早。” 萧徽心头和眉头同时一跳,她掖着手立在殿前,心里头嘀咕,黄鼠狼登门没安好心,怕是摆了道修罗场等着自己。 女官慕容很快领着宫娥从殿中迎来,见了萧徽与昨日常春一般见她先是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三娘子到得巧,太子殿下亦是刚来,上皇□□着你呢。” 常春与她引荐道:“这是上皇跟前的得力人慕容姑姑,以后殿下若有事吩咐也可找她,保准比找老奴好用。” 萧徽朝着慕容微微颔首示意,以一己之力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女人她从未认为会是个简单角色。与她这个女儿相比,慕容陪伴她母皇时间要长久得多。 常朝殿内燃着厚重的龙涎香,因着才入春气候尚寒,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毡毯,穿着罗袜踩上去如同踩着云朵般绵软舒适。两旁的帷幔一层合着一层,将殿宇裹得暖和而昏暗,深处有一宝座。萧徽不敢直视,低垂的视线里仅能窥见一角明黄身影,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响起在前头:“一路劳累,昨日可睡好了?” 萧徽立即跪倒,郑重其事向前行了拜礼:“萧氏三女,萧徽拜见上皇,上皇千秋万寿,如海如山。” 上皇含笑着命人搀扶起她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了,这是太子,你两此前应是未曾见过的。” 萧徽仍旧是恭顺地垂着头,朝之行礼:“殿下。”要说人到晚年大约心肠确实会变得柔软,她暗自叹息,她杀伐果决的母皇现在也变得和普通老人家一般爱与子孙做媒凑鸳鸯。 地板上铺了毛毡,看不见李缨的倒影,萧徽突然想到她好久未见过这位侄儿了。即便是在死前,她似乎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几眼,竟是连他的样貌都记得不大清了。印象深刻的便是瘦得惊人,应在房陵吃了许多苦,刚回来时哪里像个王孙公子,和爬出地狱的饿殍骷髅似的骇人。 想想她脊梁骨上冒了层白毛汗,而太子受了她的立马半天没有回声,上皇淡淡道:“太子。” “嗯。”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却直白地表现出主人的孤高与傲慢,仿佛受了她这一礼是多么大的恩赐一般。 萧家的女儿相貌从来不差,只是这三娘子美得不胜纤弱,唯独通身间从容不迫的气质与她的姑母肖似。这点很好,上皇在宫中见了许多强势凌厉的女子,大概是强极必辱,以至于永清早早得逝去…… “你别怕,近前些来坐下,与我好好看看。”上皇的声音中透着欢喜,对她这个太子妃显然十分满意。 萧徽糯糯应了个是,莲步上前向二人又行一礼后方落座,稍稍抬起脸来婉然笑道:“来时父亲托三娘代族中上下向上皇您问好,他日双亲再亲自来向您请安。” 却见上皇看到她时眼眸中极快而分明地闪过一丝愕然,萧徽一怔,上皇凝视着她的面容半晌笑了一笑,纵然鬓色花白依然可寻得一丝当年艳光:“太子,你永清姑姑可是煞费苦心为你挑了这一位太子妃啊。” 这一句极是意味深长,萧徽茫然地看向太子,两人的视线恰好撞于一处。没有波澜,没有惊艳,没有喜恶,就似寻常地看见一个陌生人般,毫无意外。她却是稍感意外,当年从房陵出来瘦如骸骨的孩子长得这样高了……不仅身如傲然松柏,英挺的长眉下一双眼眸似浓墨点过,幽黑的深邃中又裹着一点极深的寒芒,实际上他的面容比声音温和上许多,甚至在看向她时隐约带了一丝浅笑。 那是笑容吧,她不太确定,更不能确定那丝笑意里是否还含着讥诮。 对上皇李缨还是十分恭谦的:“您说得极是,永清姑姑的心意孙儿深感为怀,这位……表妹确为倾城之貌,便是长安五姓门中千坊之内也未能寻到如此美色。”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明知她未去长安而被送往洛阳受辱,还挑着字眼羞辱她,萧徽心里头将李缨这个小儿刺得千疮百孔,她羞然:“殿下谬赞,世间女子万千三娘不过其一而已。”她话锋忽地一转,“真若如此说,殿下贵为太子,幸而三娘只是倾城而非倾国貌了。” 换做从别人口里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人讥笑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萧徽神情单纯语气稚嫩,令人真要发难反倒会显得计较。李缨一下下按着食指上的断戒,悠悠道:“太子妃是说有意祸国只是苦于无祸国之色?” 萧徽讶然看他,心念交错一瞬她惶然垂下头,弱声道:“三娘并无此意……” “好了太子,你不能看你未来的太子妃善性便咄咄逼人欺负她。”上皇倚着宝座与她解围,慕容在旁替她轻轻敲打着肩臂,说了两句她便似已困乏起来,眼眸半闭半睁,“你们阿奶我年事已高了,小辈的事不愿也不适宜去插手,但身为长辈还是期盼着儿孙和睦顺遂。你们即将成婚,日后当是要相敬如宾,太子妃执掌东宫将来执掌后宫须气度豁达,驭下亦要有方;而太子即便忙于政务也要善待妻室,毕竟太子妃是你的脸面也是大业的脸面。” 不轻不重,给两人都是一番点拨。一面似是教导萧徽应宽宏大度,实则让她勿要太过柔软,使人欺压到头上;而太子呢,就差耳提面令于他勿要冷落萧徽了。曾执掌江山的上皇能为这对小儿女下这番心思,也是用心良苦。 李缨一哂,两人余光不约而同飘到对方那又霎时收回,齐身道:“儿孙谨记上皇教诲。” “我乏了,你们下去吧。”上皇歪靠在宝座上,梦呓似的道,“慕容,去将国师给朕请过来。” “喏。” ┉┉∞∞┉┉┉┉∞∞┉┉┉ 出了常朝殿,萧徽默默随于李缨之后心思徘徊在上皇初见她的那刹眼光,是妆容出了差错还是她话中有哪里不对,不过一句客套的问候罢了。寻思间走在前方的男子突然驻足,她一时未查险些懵头懵脑地撞了上去。 “你盯着我做什么?” 萧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那殿下看着我做什么?”这人脑袋后还长了双眼睛不成,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他? 李缨转过身来,这几年来他着实拔高了不少,原先的永清与俱是男子的百官同处一朝从为有过矮人一头的局促感。说到底那时她手握的资本雄厚,高贵的出身与立足的高点给予了她足够的自信与骄傲。而现在她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一个外来者,萧徽面对着已然超过自己许多的李缨竟是生生被他压得矮了三分。 他识破了她那点的心慌,又是逼近了一步,阴影当头笼罩在了小小的人儿上方。乌黑的发顶有两个小小的旋,大业有一说法女子头生两旋旺夫兴府,然而那副身子骨娇小得可以说是脆弱,他伸出掌去虚虚拢在那单薄肩头皱起了眉,这哪里像宫廷里那些妖俏丰润的女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萧徽被他盯得发憷,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平摊的手掌悬在她肩上,莫不是恼羞成怒一掌要劈晕了她。她小心提防着眼神游移到他食指上的赤金戒,戒身斑驳,首尾相衔处霍然断开,一道深入骨肉的伤口斜穿而下。她暗自一惊,这伤痕若再深上几寸便会彻底劈开手掌,可见下刀人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他李缨贵为太子,怎会落下如此伤口? 陷入深思的她没有发觉那只手掌慢慢向上移动,在她一折即断的颈后逗留了片刻,而后萧徽脑袋一沉,有什么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不屑的一声哼笑:“真矮。” “……”萧徽一窒,不假思索地反抗着挣开他,涨红了脸道,“请殿下慎重!” 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她远远地站看,双颊鼓起尤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我才十三岁呢。” 十三岁是她想提醒李缨的,二月初八即在眼前,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大婚已是木已成舟之事。大业国内一般等女儿及笄才行嫁娶之事,但皇族里外,皇室的儿女富贵已极却又往往短命。想她八岁便有吐蕃求亲,十二三岁下降和亲的公主数不胜数。可对方是李缨,虽说不太现实,但她是半点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洞房花烛夜,是萧徽走向太子妃之位的头一道门槛,想想就很头痛。 “十三岁……”李缨很快就将手从她头顶挪开,负于身后望着紫薇宫周围浩渺群山,千湖百泊如星如珠点缀其中,日光冲破云层粼粼洒下美不胜收,“十三岁本宫已经上阵杀敌了。” 言下之意是说她十三岁还一事无成十分不长进吗?萧徽气得牙痒,奈何这具身子实在不争气,找不出个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总不至于指着他鼻尖怒斥他:“本宫十三岁之时已经与户部尚书谈笑风生,协领鸿鹄寺接待万国使臣了!” 她不能说,说了下一瞬就会被这位太子爷冠以妖邪之名,要么再经历一次千刀万剐要么被玉清子丢入炼丹炉中烧个骨灰无存。 真惨,她凄怆又心塞,郁郁寡欢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一句话来让他找到话头更为得意。 李缨察觉到她的沉默却并不愿放过她:“太子妃今日有何打算?” 萧徽只想快点将这烦人孩子打发走,一板一眼地如实已告:“来时尚宫交代回去要修习婚仪,司衣尚宫要来取尺寸修改礼衣。”大婚在即,做新娘的往往要比迎娶那方忙碌上许多,何况是国婚一举一动都涉及到皇家脸面,千万不得有失。其实萧徽已将典仪步骤背得滚瓜烂熟,连金尚宫都惊讶地捧赞她是命中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对此她能如何,她只能报以无奈苦笑。 李缨道:“走吧。” “去哪?”萧徽发怔。 “望月阁。”李缨留下三字,自行而去。 如果说比洞房花烛夜还要糟糕的,或许就是她的敌人变得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深不可测了。 ┉┉∞∞┉┉┉┉∞∞┉┉┉ 舟船上两道身影一头一尾相距数尺,回来得突然栈道上未有宫娥相迎,李缨先行下船,侧身瞥向裙裳厚重的萧徽,微微抬起袖来,她稍稍向后避开一些:“萧徽不敢僭越。”说着提起裙摆小心而轻盈地步下船头。 李缨微微撇了撇嘴角,未露出不悦之色,沿着石子道径自徐步往岛上而去。萧徽看他闲情逸步方向并非望月阁,腹诽数句默默跟随上去。 “你与家中人都是自称姓名的吗?”李缨冷不丁问道。 萧徽迟疑道:“双亲与兄长姊妹皆唤我三娘,殿下若愿意也可如此唤我。” 李缨看了她一眼,萧徽无辜地眨了下眼,他漠然道:“宫中死得最多的便是自作聪明之人。” 萧徽喏喏称是:“萧徽不敢了。” 一前一后,两人彼此再无交谈,李缨看上去仅是信步闲庭随性而至,每走约数十步便在某地停留片刻。这里一草一木一灯一瓦萧徽都是烂熟于心,有些花木还是她亲手植下。大约人无完人,她种植的本领着实不高,十棵树能活一棵便是上天开眼。随着李缨于岛上转悠了半天,她惊奇地发现她离开时差不多一命呜呼的忍冬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不仅熬过了寒冬更是势头喜人。 “你喜欢花?”李缨清淡着嗓音问道。 萧徽抚摸着结出骨朵的枝条,缓缓放开:“尚可。” 其实她对花树并无特殊爱好,若说喜欢也是因为她的母皇所好,母女二人闲谈提起也好能答上话来。人人都说她永清仗着二圣宠爱活得恣意嚣张,殊不知为了这份宠爱她煞费了多少苦心。父皇爱山水书法,她便自幼随着书圣草圣日夜苦练;母皇喜茶道园艺,她便驱车登门向茶圣求教取艺,又寻来各品牡丹精心养育。 李缨话并不多,问完此句后又是漫长的沉默,萧徽数着时辰走得脚酸腿软忍无可忍开口,可怜兮兮道:“殿下……司衣已等候已久了。” 他沉默,看了下日头:“走吧。” 又是走吧走吧!萧徽看他是没打算立即走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踏入望月阁。 阁中金尚宫等已早得了消息,领着众人齐刷刷地向二人跪拜行礼:“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那阵仗好似她已是嫁做他妇,成了这大业未来的女主人。 李缨淡漠道:“退下吧。” 众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应了个喏,退出主殿外时金尚宫还细心地阖上了排门。 许是回到自己地盘,底气足了许多,萧徽镇定自若地立在殿中,看着李缨巡视般地从画筒走到琴架,止步于秋泓剑前。并拢的五指轻轻滑过剑身,停于剑柄处。秋泓剑为精铁淬成,看似薄如裁纸实则分量不轻,没有修习过武艺的萧徽手无缚鸡之力,莫说舞剑光是抬起它就要费好一番力气。而于李缨这并非是个难题,不费吹灰之力地他便单手提起了细剑,食指一顶,剑身出鞘,弹起清越的撞击声。 “你看。” 萧徽尚未知晓要看何物,璀璨流光已破风刺来,直取她咽喉。那一剑快得惊人,便是曾经的她都无把握能全身避开。下颚处贴着刺骨清寒,剑尖微微挑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眼眸:“你不害怕?” 她默然许久,吐了个颤巍巍的字:“怕。”她真是怕极了,不是怕李缨会杀她,而是他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谁人相信大业的太子竟是个疯子! 剑尖未从萧徽颚下移开,反倒闭紧了半寸,他无情无绪地看着她,似审视又似单纯地对视。许久,剑光一抖,长剑已然入鞘,他淡淡道:“太子妃是本宫正妻,自是不应畏惧本宫的。” 她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手,手心已被她勒破却不觉得痛,就在刚刚那一刹她宛如回到了上一世濒死前的情景。她是真的怕了,没有人不畏惧死亡,更没有人愿意重复死时的惨痛。她惨白着脸看向李缨,蠕动着嘴唇:“殿下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 一出口就是哽咽地哭腔,李缨怔愣了一下,他将剑架回原位:“你的胆子为免太小了些,我是你的夫君难不成还会当真伤害你……” 他一回头愕然在原地,萧徽闪动了下眼睑,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直直坠落到纯色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她无声地哭泣,止不住的眼泪连成珠串将上辈子的委屈和这一时的惊恐尽情地泼洒而下,哭得畅快淋漓。 李缨从未见过如此能哭的姑娘家,眼见着萧徽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膝默默流泪,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仅仅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从小被家中人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外界的风雨。 她是永清的侄女,却与那个自傲自满的公主截然不同。 第15章 【拾伍】 他对阵过杀人如麻的敌将,也面临过凶恶残暴的猛兽,却鲜少孤身面对一个姑娘家的泪水。她哭得他头痛,不知从何说起:“别哭了。”半天酝酿出冷冰冰的一句,她根本不理他!小小地缩成一团,早前工整的妆面哭得稀里哗啦一团糟。 萧徽本意只想示弱卖个惨在李缨跟前讨几分同情,哪想越哭越是满腔酸楚,自己可真是惨啊~太太平平小半辈子,一时疏忽葬送了荣华富贵不说还沦落到须得看李缨这小儿脸色过活。太惨了,一想以后的日子她哭得愈发悲痛欲绝,不能自已。 一双手蓦地将她提起,晕头转向着她人被搁在了贵妃榻上,猞猁毯子一软,李缨在她旁边坐下,递了方帕子过来淡淡道:“太子妃仅次于皇后,一言一行皆是天下女子楷模。”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宫嬷嬷应教过,寻常时不得流泪。” 萧徽低头抽噎,既未应他的话也未接那方帕子。李缨沉默,两人并肩坐着,一高一矮,咫尺的距离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哭是一件费力气的体力活,萧徽哭得乏了寻思着差不多也该停风收雨了,忽而下颚被轻轻掂起,柔软的棉麻在她的脸颊上一下下擦拭,李缨的目光为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不清是何神色,她嘶了声:“疼。” 下一瞬他迅速地松开手,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帕子扔到她怀中:“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萧徽看着手里的白帕,委屈地小声道:“我还未及笄呢。” 李缨站了片刻,坐回原位:“太子妃年纪轻轻千里远嫁确实可怜。”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可怜的意思,萧徽敏锐地感觉到此刻的他变了,他扶着膝盖,是军中养成的笔挺坐姿,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太子妃来时家中可有教诲?” 萧徽一脸茫然,捏着帕子过了会轻声道:“父亲曾在三敬堂中与我道要敬天敬地敬君,母亲则叮嘱要与孝顺二位圣人和……” “和什么?”他转过脸来似是很认真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萧徽睁着黑亮的眼睛,无比真挚地看着他:“与夫君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他看着满面稚气的少女语塞,原先备好的满腹审度与问稿竟是无从问起。他的眼神越过她落在殿内无声奢华的呈设上,不禁想起它曾经的主人,流有萧氏血脉的女子都有一副妩媚倾城的面容,但令人胆寒的不是美色惑人,而是这张美人皮下精于算计的心肠。 李缨闭了闭眼,将那张已经黯淡逝去的容貌从脑海中驱逐而出,可一睁开眼萧徽姣好的面容清晰地映入视线中,他终于过来今早上皇那句话中的用意,他永清姑姑果真是给他挑了一个很好的太子妃! 他牵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泰山丈母教导有方,太子妃聪慧应是有所感悟,既是如此本宫便也不再多言,只有几句话说与太子妃。”他顿了顿,敛去笑容,乌黑的眼瞳里浮动着薄薄的寒意,“太子妃嫁与本宫便是本宫的妻子、李氏的儿媳,娘家再尊贵于你也是臣子之列,这一点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铭记在心;还有,大婚在即二位圣人已在来洛阳的路上,那二位皆是仁厚心慈太子妃不必担忧难以相处,只是皇后娘娘出身五姓韦氏素来着重礼仪规范,今日这般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不要再出现了。” 萧徽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怯怯地道了个好,看他停顿许久犹犹豫豫问道:“还有么……” 这胆子是真的小,李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奈地暗叹一声,缓和了语气顿了顿后道:“此外上皇今日的教诲太子妃也要记住,宫中不比你萧家内宅,太子妃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坚韧,坚而有力,韧而不折。懂么?” 萧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 她的眸子十分清澈,明净得宛如池中春月,泛着柔软暖和的光泽,男人们大抵都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盈盈一笑间就化开了心底的冰雪。李缨注视了她须臾便挪开了视线,起身道:“本宫与太仆寺卿约了去马场,便不留下用午膳了,太子妃自便即是。” 萧徽随他而起,好奇问道:“殿下好马吗?” 李缨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她讪讪道:“我即是要嫁入殿下,多了解殿下总是好的。” “不必了。”李缨淡漠,出望月阁时他忽而回首,顿了片刻缓缓道,“萧徽萧徽地叫着绕口,以后我便与他们一般叫你三娘吧。” 萧徽愣了一愣,笑着露出细细的银牙:“好的呀,殿下!” ┉┉∞∞┉┉┉┉∞∞┉┉┉ 好什么好!午膳后,萧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抓着一个美人靠郁卒地得捶了好久,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再三羞辱她也罢,今儿竟然还摆起夫主的架子训斥她!她前后活了二十载,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被人一条接着一条教训! 金尚宫送茶点进来时被她凌乱的模样唬了一跳,赶紧放下漆盘将她拉扯正形状:“我的好娘子!你怎滚成这样!这若是叫人瞧见传入上皇耳中,可是要吃罚的!” 萧徽披散着头发恹恹地趴枕上:“嬷嬷,我觉得殿下不是很喜欢我,”她眼巴巴地看过去,“是不是因为我是萧家的女儿,我听说……”她声音轻如薄烟,“殿下和永清姑姑不太和睦。” 金尚宫替她理好滚了一身的长发,叹气道:“永清公主已是故人,身前事身后了,太子殿下是储君自有储君的气度,怎会因此牵连到娘子身上。”摸摸她光洁的额头,“太子殿下只是秉性孤僻不爱与人交际而已,他与别的王孙不同,是吃过苦的人,这样的人心地比寻常人坚硬可也比寻常人更知冷暖。娘子敬慕殿下,朝夕相处下殿下早晚会识得娘子一片热忱的。” 果然还是曾经自己对李缨了解太肤浅,听金尚宫所言李缨应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萧徽默默思量,从今日的试探看他对她防备甚深。有一点他说得不假,她嫁了他,日后如何打算暂且不提,她若想在这大业宫中立足他确实是她的重要依仗之一。躺着想了一会,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嬷嬷,给我准备笔墨。” “娘子是要练字?” “不,写信。” 东都的太仆寺与长安不同,独自坐落在西北城郭处,衙署外有一阔近百亩马场,四面以大幕为幄。时值初春,马草尚未成形,细细密密地发了一层青茬,踩过去尚是坚硬粗糙。 不远处一骑白影快如闪电地驰骋着,从已微微汗湿的鬓角来看已跑了不短的时间。马是良骏,高额狭腰宽臀,疾驰这般久通身无汗,仍是蹄落有声。终于那人速度渐缓,驭马得得地沿着边缘回到起点处。 太仆寺卿李重已等候多时了,见他尽兴而归笑着迎上去:“殿下感觉如何?” 李缨纵身跃下,拍了拍壮实的马身,毫不犹豫地夸道:“好马。” 李重略有得色道:“此马是臣等引进了西域高凉国神骏,总共十匹,公母各半。我等精心挑选了种马相配,只待成功产下马驹驯养。” 李缨略有诧异:“为何要配/种?” 李重摇头道:“臣等知道纯血宝马自是上品,但这等神骏本身繁衍困难,外加西域与我大业水土迥异,生下幼驹多半夭折。即便繁衍成功,以这样的速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征入军内。” 李缨闻言颔首:“李卿所言即是,当今我大业虽国富力强但虎狼环饲,文宗帝打下的江山基业已被他们垂涎已久。”他眺望着广袤的草场,眉宇紧蹙,“马无好马,将无良将,当真堪忧。” 李重默然,而后道:“殿下深思远虑是我大业之福,”他感慨道,“说起良将,当年萧裕萧将军若非战死,今日我大业周边局势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李缨神情微妙地变了变,而后道:“萧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员大将,但我看萧家几个后辈亦是出众,不逊色于他。” 李重笑了笑,看向他:“听殿下口气,看来对太子妃殿下很满意啊。” 李缨冷道:“何以见得。” 李重神秘一笑,见他神情不愈便再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殿下大婚可准备妥当了?” “有何准备。”李缨不以为然。 “我说殿下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李重看着一路跑来的小吏止住了话,待他气喘吁吁奔来皱眉问道,“何事如此紧急?” 小吏向着他二人行了礼,而后转向李缨从怀中取出一封杏色花笺裁成的信函:“殿下,宫中有急件呈于您。” 信笺非一般公文所用的模样,精心裁成鱼形,再看到的那一霎李缨才舒缓的眉头又叠了起来,李重笑得更微妙了:“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此乃家信,殿下快看吧。” 第16章 【拾陆】 染成杏色的薛笺,比绢纸轻薄,又厚重过熟宣,李缨拆出一角,神采飞扬的小楷跃然而出。纸上字迹寥寥,李缨一目扫去尽收眼底,一丝错愕转瞬即逝。避嫌远立的李重等了不过须臾,便听见李缨道:“再去看看其他宝驹。” 李重忙趋步跟上,那鱼信一看即是出自女儿家之手又来自宫中,执笔人不言而喻。凡人皆有好奇之心,太子一早受上皇所召与太子妃会面在皇城中已不是个秘密。既才见面又为何写信?李重多少有些好奇。 然阅信后的李缨面色如常寻不出端倪,指间已无信笺踪迹,看来已落了个化为齑粉的凄惨下场。李重暗叹,永清公主的死对大业两都各方局势产生了极深的撼动。因着她亲信三千,扎根于朝中的势力深厚,那种撼动至今未能完全显现出它翻天覆地的力量。随着那位萧家太子妃的到来,所有酝酿在汹涌暗流下的冲突逐步走上明面与激化。 生不逢时的太子妃,李重惋惜地想到。 ┉┉∞∞┉┉┉┉∞∞┉┉┉ 那日起,来自望月阁的书信踏着开朝的太平鼓声准点送入东宫之中,日复一日如水落江河、石沉大海,依旧未掀起一丝涟漪。飞鸿传书不断,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着,二月初六帝后驾临东都万象山。 一帝一后甫一入宫,未顾及奔波劳累而做停留直往常朝殿拜谒而去。太子大婚乃举国庆事,多少冲散了宫中徘徊数月的黯然阴云,连着上皇痛失爱女的伤痛似乎也因此淡去了许多,素不受待见的韦皇后竟也得了她两分笑意:“皇后可见过太子妃了?” 韦皇后端然笔直地跪坐一旁与之奉茶,谦卑地欠一欠身温声道:“回母后的话,妾身方至紫微宫,尚未来得及去见太子妃。但此前见过太子妃的画像,委实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 垂帷外的皇帝与之相和,夸赞道:“萧氏名门,育出的女儿自是德才兼备。” 上皇斜倚在榻上搘额养神,闻此言欣然笑了起来:“永清的眼光不错,给太子挑了个恭和娴美的佳妇。我已天年不愈,只盼儿孙美满,若能再抱一抱重孙儿那便是再无所求了。” 韦皇后将砂壶放下,轻重得当地捏着她的腿:“上皇仙鹤延年,两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情趣相投、琴瑟调和,说不准年底啊就有好信了。” 这句话说到了上皇心坎中,眼角细纹轻轻迭起,心悦意得地笑了起来:“若如皇后所说再好不过了。好了,你去瞧瞧太子妃吧,那孩子孤零零一人在这宫中你为婆母大婚前总要叮嘱抚慰几句。”她慢慢拾起韦皇后沏好的茶在指尖摩挲,却未置于唇间,“皇帝留下,我们母子多日未见,有些体己话要说。” 韦皇后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伏地拜了一拜,呵腰膝行退出帷帐。账外,帝后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微微摇首示意无妨,韦皇后压了压唇角无奈而去。 常朝殿的门轰然阖上,微尘在斜行而下的道道光线中肆意起舞,藻井下浪潮似的回旋着合门的声响,一浪低过一浪,泯灭于迫人的寂静里。皇帝绷紧着身躯端坐在宝方格上,许多年了,当他独自面对这位“母亲”时总是不能如一位君王般泰然处之。 即便他登基为帝,坐上大业最高的宝座,可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并不是这个江山这个天下的主人。他竭力想说服相信自己已经与他的父皇一般,成为了大业的帝王,可是夜夜噩梦中他仍是一遍遍地重复被流放前他所遭受的鞭刑,一道接着一道,当着他父皇的面当着整个明宫数千张面孔,彻底击碎了他身为皇子的尊严与骄傲。 “知情不报,理当处死!” 那日上皇森冷的话语同这关门巨响般不断回放在他耳畔,放于膝上的双拳不由握紧,上皇不悦的询问声清晰地将他从记忆中唤回:“皇帝在想什么?” 他从恍惚里惊醒,忙道:“母后恕罪,儿臣方才琢磨太子的婚事,想着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太子婚事自有礼部与太常两司谋划,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朽盯着,”上皇口吻严厉,“皇帝为一国之君何须为此类琐事烦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皇帝焉焉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置一词。 上皇面上笼罩着层薄薄的寒霜,叱骂道:“人人都说你无论秉性容貌皆肖似你父皇高宗,然而父皇尚有勇气披甲上阵,挥剑杀敌!而看看你!韦后一句,你可敢言个不字!” 皇帝心里苦笑,皇后贤惠事事以他为先,从未忤逆过他,两人患难多年从未有过口角之争。 上皇怒其不争未再搭理他,殿宇空得慑人。地方一旦空旷起来便显得寒凉,纵然常朝殿内铺设了地龙与毛毡,皇帝跪坐在那始终感到一股冷意如跗骨之蛆黏于周身,帷幕轻动,一帘藕色划开阴影,在他眼睑下鬼魅般闪过。 他惊一惊,再抬头时身着宫装的女子怡然端着盏热气袅袅的紫砂,稍稍弯下腰来双手递与他:“陛下,陛下赏赐与您暖身驱寒。” 紫砂盏中浮动着清透碧色,一目到底,没又办法杂质。茶是万里之外南诏特贡的细茶,高山之巅遗世独立的一株茶种,由一名十三四的南诏少女以樱唇采摘,一片片轻轻衔下,故此茶名为衔春。 皇帝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貌,而今见之竟是冷汗淋漓,霎时汗湿了里衣,双手抖得近乎痉挛。 “陛下。”慕容柔声催促。 皇帝闭上眼,狠狠一咬牙夺过紫砂盏一饮而尽,胸腔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宛如濒死的野兽般粗重绝望,左手紧紧揪着衣襟突然后悔方才未能与皇后多说上一句…… 苦熬漫长时间,慕容婉然笑道:“陛下上皇已经安歇去了,您快起吧。” 猛地一抽搐,皇帝茫茫然睁开眼,昏暗的大殿里层层帷帐无风垂立,正对着他的宝座安静地半隐在虚弥的微光里。他骤然瘫坐了下来,虚汗一层接着一层恍若从无底的深渊里挣扎逃生了出来。 “陛下……” 他抬头,女官不苟言笑的眼眸里此刻含着怜悯与温情,她向了他伸出手,皎皎皓腕,不盈一握:“您受苦了。” ┉┉∞∞┉┉┉┉∞∞┉┉┉ 八尺宽的沉香木架立于妆台之后,横杆上晾着一匹垂及地面的青色鸾纹钿钗礼衣,司衣领着一众女史围着礼仪进行最后的查看与修整。惊岚端来茶点布与案几上,韦皇后回头看看礼衣笑与萧徽道:“这礼衣是本宫着办的,大婚一生一次,本该与你商议才是,可是那幽州深居东北,婚期定得又急促,便没征得你意见。你瞧着可还喜欢?” 萧徽谦然道:“娘娘亲自督造自是万中无一之物,”双眸轻弯,一泓春水,“三娘喜欢。” “你这孩子,明日便是我李家媳妇儿,还一口一个娘娘可不生分。”皇后起初第一眼看到萧徽亦是出神,但相谈几句愈发觉得她温柔恭顺,着实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与太子一般叫我母后便是了。” 这一日,萧徽尚未入宫起就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直到此时此刻她仍不住心头抽搐了一下,看着自己曾经的嫂子张口娇怯地唤了声“母后”。韦皇后欢喜不已地携起她的手,连声应着好好好,她仔细端详着她,欲语还休终是摇摇头笑叹:“好模样好出身又是好性情,怪道上皇如此钟爱,有此太子妃是太子的福分。听尚宫们说,你与太子见过了?” “母后谬赞,三娘惶恐。”萧徽羞然,垂眸抿唇道,“太子殿下虽少言但对三娘照拂周全,很是关切。” 皇后轻轻唉了一声:“我的孩儿我最是清楚,你不必与他美言。太子少时坎坷,生就一副孤僻冷清的心肠,当初是我谏言陛下让太子去前线磨炼,没成想回来后更是少言寡语,连我这个为娘亲的偶尔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忧愁而希冀看向萧徽,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多陪伴开导太子,人心非铁总有回春时。我在此便是要多谢你。” “母后倒叫我惶恐了,”萧徽采着一口糯米似香软的嗓音,“三娘既为太子妃,陪伴夫君解其烦忧乃是本分。” 她话道一半,突然明间外内侍扬声通传:“太子到。” 第17章 【拾柒】 一众人等俱是一愣,韦皇后错愕万分,与同样讶异的萧徽对视一眼道:“太子怎生现在到了!快,速速将他拦下!” 不用他言,明间外尚宫已惶恐地跪挡在李缨脚下:“微臣斗胆请殿下止步,这新婚前夜殿下是是万万不可见娘子的啊!” 皇后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隔着十六开碧海清波屏风皱起眉来:“太子不应为大婚做准备,来此所为何事?” 碧纱外一袭玄色身影孤身长立,朝着里厢稍稍做了个揖:“儿臣得知母后驾临东都,特意前来与母后请安。母后与父皇自长安来舟车劳顿,可还安好。” 韦皇后绷紧的容色缓和些许,仍不免责备道:“太子的孝心本宫收受了,但于婚前贸然闯入望月阁惊扰太子妃还是不成体统。去吧,有什么等到明日你们二人好生说说。” 女史纷纷忍俊不禁地窃笑了起来,外间的身影稍显得局促,默然驻足了会道:“是儿臣唐突,儿臣即刻便去。”他顿了顿,“太子妃年轻,还望母后多加教导,明日大婚莫要出了差错。” 留下的这一句话不似对韦皇后所道,更像是对萧徽所说。真是个不解情趣的男人,萧徽悄悄地嗤之以鼻,她还以为他被自己的一腔热忱所打动,来安慰婚前焦虑的自己,哪想是专门跑来叮嘱她明日别在大婚上给他丢脸。 “这孩子如何说话的,”韦皇后怔了一怔,宽慰萧徽道,“他一贯如此不通人情,你千万莫放在心上。他既然择立你为太子妃,自然是中意于你。我看你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然而”她轻巧地话一转,“这夫妻相处便如冷热之道,一方强硬一方自得势弱,你说可是呢?” 她笑望向萧徽,萧徽不避不让轻轻答了个是,细声细气道:“太子顺应孝道,心系二位圣人,正是人情通达,三娘怎可为此不悦呢母后且放心,”她微微笑了起来,“太子乃大业储君,手掌万民,三娘为太子妃自当协理东宫,鼎力襄助郎君他无后顾之忧。” “真是难为你小小年纪了。”韦皇后欣慰地笑了起来,“太子妃贤德,是他的福分。” 萧徽赧然地低头一笑。 考虑到她明日辛劳不多久留皇后便体贴地离去,霎时间偌大的望月阁内清净了下来,萧徽慵懒地依着妆台把玩着红玉玛瑙梳,疑惑道:“嬷嬷,自我入紫微宫面见上皇那日起就心存疑惑,上皇与母后她们见了我神色颇异,你说是我多生错觉,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与她散发的金尚宫手下一停,良久后长长一声叹息:“娘子在闺中大约未曾见过那位殿下几面,娘子的面容其实与公主颇有几分相像的。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娘子与她是姑侄,血脉相连啊。” 萧徽怔了一怔,随手取来桌上铜镜,晕开的光线里映出尚显稚气的五官。十三岁的女孩子还没张开,骨架子略显单薄,怎么看都与曾经簇拥于华服盛妆里的自己大不相同。想想也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候的永清在锦绣荣华里浸染了太久,大约骨子里都已经透着一股权势的病臭味。她看了那张面容太久,久到再见萧徽这张尚未沾染世俗的纯然脸孔时竟没有察觉出多少异样。 怪不得上皇与韦后会是那种神色,她盯着镜子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刚进来的绿水与惊岚一脸莫名,绿水问道:“娘子找着什么乐子了?” 金尚宫只字不提方才所言,与萧徽认真道:“臣方才所言娘子听过就罢了,娘子是上皇侄孙,说到底是与上皇相似,这也是上皇疼惜娘子的缘故之一。” “我明白。”萧徽乖巧地捧起花茶喝了两口,如果说曾经永清的那张脸多么招人忌恨,那么故人再见到相似的面容时就会有多么地害怕。 ┉┉∞∞┉┉┉┉∞∞┉┉┉ 一夜恍惚着一闭眼便过去了,天未亮萧徽被惊岚与绿水连拖带拉地从绣榻上拽起,将人摁入香汤中惊岚念念叨叨:“昨夜说得好好的,让娘子早点歇息,今日怎还睁不开眼来。” 萧徽苦闷,想了一夜心事如何能合眼,再者这大婚于她毕竟前生后世都是头一遭,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沐浴后便是盘弄妆面,这是项极为繁琐的过程,萧徽一见那一尺高的义髻与一排宝相花插梳、卷草银钗和双凤步摇顿时骤然变色,喃喃道:“撑不住啊这是。” 金尚宫将头油抹上,用梳柄假意敲了敲她的手背以作警示:“今日是娘子一生之喜万万要谨言慎行。” 萧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靠在凭几上由她们打点,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那边情形如何?” 绿水笑道:“听嬷嬷们说殿下要于清晨亲自猎上一只鸿雁,于迎亲时送来,此刻怕早已起了快一个时辰了哩。” 听到李缨比她还惨,萧徽多少得到些安慰,她幽幽叹了口气,从幽州萧宅带来的两个婢女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趁着金尚宫去箱中选取手环时绿水俯身与她耳语道:“娘子可还是对此桩婚事有心结?夫人来时托奴婢在今日此时与娘子道,娘子虽是萧家人但今后也是太子妃,太子是娘子的夫主与依靠,昔日种种如过眼云烟,娘子当务之急务必保全自身为上。” 昔日种种过如云烟?萧徽暗中惊讶,是指她永清的死还是萧徽本身尚内情她尤未可知?不论哪种,都令她本已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理智上,萧家审时度势借着萧徽与太子修好是明智之举,然而这对已经死去的永清而言无疑等同于一种背叛。又或者萧徽这孩子不愿嫁给太子是别有隐情,她禁不住想到,莫不是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故而才对这次的联姻不惜以死抗争。 这绝对不能让李缨及韦皇后知道,给他们发难的机会,萧徽迅速盘算着,可所有设想到了今夜的洞房时便轰然崩塌成了尘埃。洞房花烛,临到此时她才发觉再无当初决定入宫时的轻描淡写,这是一道躲不过去的槛。即便自己已经明铺暗设给李缨做了许多铺垫,但是一想到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会因为这具身体只有十三岁就不会下手的菩萨心肠。 有种不如再死一遍的绝望感,只不过这次是她自己将自己推入了坑中。 “娘子怎么发了这么多汗,”金尚宫一回头惊讶不已,“快快擦净了,要不然才上的初妆又要重来一遍!”她忍不住笑着替萧徽擦拭额角,“娘子是太紧张了吧。微臣也曾送嫁过几位出降的公主,有年长如长泰公主的,也有如娘子一般年轻的安乐公主,不论年长年幼女人到了这一天大抵是免不得紧张万分。娘子定要放轻松,否则只会越怕越乱,一乱就要出岔子。”她想了想,“你就当是从这个宫走到另外一个宫阁,只不过这路上有点长人有点多罢了。” 紧紧握着自己双手的萧徽闻言忍不住看她,金尚宫仍是那个金尚宫,她轻声问:“东宫远么?” 金尚宫嘴角笑意悠长,轻轻按着她的肩:“东宫的路并不远,而娘子将来的路却才开始。” 整个上午在忙碌繁复的梳妆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午后太鼓声响彻整个洛阳城,大婚应吉时而起,无数人涌入望月阁中,簇拥着萧徽起驾去往上皇及二圣所在的乾阳殿受封,受封后便是被送入东宫之中行婚礼。 曾围观也曾操办过其他公主皇子婚事的萧徽临到自己才觉得头大如斗,沉甸甸的博髻与钗环如山一样压在脖子上,每走一步都仿若拖着千斤前行,真可谓是步步生莲,想快都快不得。 今日的紫微宫是从未有过的喧闹与喜气,大业历来封后封妃几乎都在长安皇城之中,于这座同样古老的宫殿册封太子妃还是头一遭。朝臣们有序而拥堵地立于乾阳殿中,在百官的拜礼萧徽一一向上皇与帝后行礼受太子妃册印,李缨不声不响地立于她身边,沉默地进行着每一项典仪。她十分想在此时此刻看看他的表情,奈何受制于沉重的服冠,连头都抬不起三分。 乾阳殿受封完后她当即被送入东宫,洛阳的东宫她几乎从未去过,连在何处她都记忆生疏。轿辇颠簸得她昏昏欲睡,靠着金玉厢壁险些没彻头彻尾地睡了过去,噔的一声响,她如临大敌地赶紧正襟危坐。 坐直的那一霎,有人掀起了流苏帘,逆着光她瞧不清人影只当是左右女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搭去,宽厚的掌心微微发凉,指节处有粗糙的茧痕,最明显的是掌心处的伤口。她本能地一缩手,可是那只手不容逃脱地牢牢紧握住了她,以一种几近强横的力道将她搀扶而起。 第18章 【拾捌】 乾阳殿钟乐声依旧,太子大婚乃国婚,钟鼓齐鸣丝竹乐响三日不绝,宵禁不禁,今上更是圣恩浩荡大赦一日以贺国婚。东宫内拥满了乌泱泱的人头,相对外朝却是别样安静有序,渺渺熏香自两道的莲花扶风灯中绘成烟丝浩渺,瀑雨似的铜钱、彩花纷纷洒下。 萧徽晕头转向地在众人的唱和声中被牵引着一步步向殿中走去,前方的人着深青大袖冕服,下围绣着的藻、粉米、黼、黻纹饰随着他徐缓的步伐在她视界里微微晃动,朱袜赤鞋踩过各色彩花,玉佩相撞碰出清越的响声。她诧异又茫然,按照她背得滚瓜烂熟的步骤,此时此刻理应由女官搀扶她入东宫,大业祖上有鲜卑的血统,故而即便是太子妃也要象征性地在坐帐坐上一时半刻,与李缨行礼之后才由他牵引入洞房。 可他竟独树一帜地省略掉了前两项,亦未牵上同心结径自上手将她拖出轿辇,左右女史们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携着太子妃越过马鞍、门槛,入了主殿。 礼部的司仪官目瞪口呆,再往下坐帐似乎也没有了必要,总不能让堂堂太子殿下陪着她在低矮的帐篷里一并坐着,岂不是笑话。萧徽觉得自己已然是个笑话了,诚然这场婚姻她从开始就未天真地抱有和李缨相亲相爱的希望,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大业上下的面给她难堪,真当她是泥菩萨心肠? 一场大婚郑重其事开始,经历了隆重漫长的过程,却因李缨猝不及防的举动草草省略余下步骤,礼官硬着头皮地唱和完祝词将两位新人送入了洞房。再是草率,合卺酒终究是要喝的,尚宫捧来双杯紧张地手腕微微发抖,心惊胆战地怕太子殿下再有出格之举。李缨拿起了双耳同心盏,没有饮下而是将之递给了萧徽。饿了一日盏都快站不住的萧徽腿肚子打颤,她腹诽着李缨,冲他柔柔笑道:“谢殿下。” 李缨不置一词,沉默地一饮而尽,前世的永清是个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一世量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很是豪爽地将合卺酒仰头灌下。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饮酒,酒入愁肠勾起她的一二唏嘘。兜兜转转,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嫁给自己的侄子,虽然前世两人也相差不到几岁,可辈分就搁在那!他李缨再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敢在她面前得意?! “太子妃?” “萧徽?” 聒噪的呼唤蚊蝇般在她耳边嗡嗡不绝,她怒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柔软舒适没让她拍出万钧气势来:“放肆!”软绵绵的声调,比平常还要甜腻上几分,她努力瞪起眼来,可是瞪了半天始终瞧不清眼前的人。她霍然倒在了喜床上,毫无形象地用大袖遮住脸颊,嘟囔道:“好晕……” “……”李缨无言地望着案上的空壶,有这么一种人明明不擅酒力然而只要让她沾上了一滴瞬间就撒不开手。你不让她喝,她抱住壶不放,你若再要抢她便抹眼泪抹鼻涕,声泪俱下地控诉他,好似他对她施行了多么残忍冷酷的暴行。一壶暖房酒,直接被萧徽牛嚼牡丹似的地全然灌了肚,李缨看着滴酒不剩的银壶撇了下嘴角,即便壶中放了什么也为时已晚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这太子妃醉后的酒品尚好,喝醉了就乖乖在床上躺好,许是残留了一点羞耻心她还掩耳盗铃地将脸埋在枕头里,留他一个才升格为夫主的男人对着被她踹得凌乱的铺褥默然无语。 天色已暗,帝后在乾阳殿摆了宫宴招待文武百官,李缨身为太子自是要前去应和,等他周旋完踏夜而归,床上的新妇双颊红润,抓着枕头仍是睡得香甜。他无声地立在榻边看了一会,缓缓脱下外罩衫,刚在床沿坐下,一双眼睛蒙蒙睁开,无神地看着她。 歪着脑袋看他的萧徽好似没有完全清醒,鼻音囊囊的:“殿下?” 他嗯了一声,她仍是懵懵懂懂地看他:“殿下为何在这里?” “……”他屏气了片刻,认真地观察了一会确定她没有装醉方淡淡道,“这是你我的寝宫,我自然在这。” 萧徽眨巴眨巴眼,哦了一声,仰起身来看着帐顶:“殿下,我想哭。” 不知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以对了,李缨在她身侧躺下,一天下来他的疲惫不比她少上几分,学着她样子看着帐顶他漠然道:“太子妃后悔嫁给本宫了?” 醉了的人总是比较迟钝,萧徽没有察觉身边人散发出来的冷淡气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李缨嘴角一扯:“嫁给一国储君,成为未来皇后很可怜?” “你不懂,”萧徽悲秋伤春地扯起丝被拭了拭眼角,“做皇后远没有从前的我过得快活,皇后多惨哪。”她一一与他详解,“名义上身为国母统率后宫,为了个贤后名声辛辛苦苦为自己的丈夫纳妃纳妾开枝散叶,若有怨言便会被言官上书善妒失德,你说多憋屈啊。” 他饶有兴味地支起身,看着那张板着的小脸:“太子妃想这些为时过早,东宫之中现下只有你一位,”隔着近一尺的距离,他都能闻到她呼吸间进出酒气,“应对你一个,本宫已很头痛。” 萧徽霎时睁大了眼睛,很不服气地也转过脸来面对他一字一句道:“娶到我,是你的福气。” 李缨抽抽嘴角,躺下:“看不出来。” 萧徽哼了一声,困乏地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了眼喃喃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酒多伤身,太子妃若是不想侍寝,与本宫直言便罢,”恍惚间李缨的声音从极远处飘入萧徽耳中,他不以为然道,“虽说此前与你同龄嫁入皇室的不乏有之,但太子妃太年轻本宫是下不去手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背安然地沉入梦乡之中。 ┉┉∞∞┉┉┉┉∞∞┉┉┉ 萧徽醒在无限懊丧中,殿内很静,燃烧了一夜的红烛已融成一滩泪山,同她心里绵延不绝流淌的泪水与悔恨一样。千算万算她万万没算到萧徽的酒量,浅得令人发指,一个大意就将自己灌醉了。醉了不可怕,可怕的是醉在了身边人面前。她抓心挠肺地回忆着昨夜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太确定有没有说漏嘴,譬如道出这具身体里的本尊是他去世不久的永清姑姑。 应是没有吧,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如是李缨知道想必此刻她早已被一剑扎死在了床上。这一眼过去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如醍醐灌顶彻底清醒了过来:“殿下?” 细幼的声音再无昨夜半点豪放,李缨黑沉眸子在她脸上打了个圈淡淡道:“今明后三日不必去上皇及父皇母后那请安,太子妃不必醒得如此之早。” 话里的意思是她吵了他好眠?真叫人为难,萧徽活了这么多念头,挂名的男宠不少,但是同床共枕的还真没几个,就算有那也是掩人耳目。她惆怅地想,毕竟豢养男宠是长安盛行的风气,她二十未嫁再无一二男人总令一些人多生口舌,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她的母皇。天下父母心大抵都一样,她的婚事从来令上皇拿捏不定,以她的身份嫁高嫁低都不能成,上皇清楚她与萧裕之间的来往,更是急着想将她嫁出。以前房相家倒是有个合适的公子,于大理寺任职,品貌俱佳,结果她永清还没想着法子拒绝,那位公子一听便断然婉拒了,甚至不惜辞官跑路表明决心。 皇帝女儿是把双刃剑,娶之门楣光鲜自不必说,但君臣之别注定这桩婚事与夫妻间的不平等。永清乐见不用自己出手便了结了这桩婚事,但被公然拒婚到底颜面有失,她为此郁卒地在道观里闭关一月,出关时声称看破红尘散尽府中男宠。 稍一挣扎,她默默重新躺下,悬于帐顶的宝珠散下轻盈的珠光,朦胧地笼在她面颊,干干发了会呆,李缨淡淡问道:“太子妃昨日不累吗?” “……”昨日才在他面前丢尽了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徽讪讪道,“劳殿下惦记,尚可。” “本宫看也是。”李缨淡淡一句刺来。 这种程度的唇枪舌战对于萧徽百炼成钢的脸皮造成不了伤害,她厚着脸皮虚情假意道:“殿下辛苦,昨夜劳您多有照顾了。” 他平静地闭上眼:“照顾太子妃确然劳累,光拆一个义髻便废了不少功夫。” 萧徽倏地毛骨悚然,这么说他还替她宽衣解带了?!!她保持镇定,不露痕迹地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顿时松了口气,中衣犹存,尚好尚好。 “太子妃在担心什么?”温热的吐息拂过她面颊,方才还睡于一旁的人悄然间近在咫尺,赤金戒口擦过她的脸颊,略有些疼痛,“大婚当夜发生什么不是应该?” 第19章 【拾玖】 仰视他的脸庞小得支手可覆,掌心往下再移几寸,便是要害咽喉,李缨凝视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很紧张。” 在他双眸注视下萧徽咽咽喉咙,移开目光,淡淡的霞晕飞上面颊:“殿下离得太近了。” “我们是夫妻。”李缨的口吻喜怒难辨,“宫中嬷嬷应教导过你闺阁之事。” 换作从前的萧徽兴许在此刻已羞愤而死了,纵使是萧徽也稍稍吃不住倏然变了个人似的李缨,不动声色地向下蹭了蹭,侧过半边脸涩声道:“教过……” 何止嬷嬷教过,来前她母亲湘夫人还特意挑了一夜与她同住,尽心尽力地向阐述了男女间的奥义。为公主时永清没少去过长安城中贵妇小姐们秘会之地,那是处极隐秘的场馆,里头蓄养了长安中各色才色兼备的男子。后宅的女人们同前朝百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她们是软刃柔刀亦是消息流通的舟船,永清自己不狎/妓但少不得与她们宴饮作乐。那时候她满心里只有一人,几乎是以一种稚气的执着秉守底线,其他同游的夫人们只当她眼光过高,府中又有得意人,所以才瞧不上风月场中的倌儿。 全天下人大概都没想到,骄奢淫逸的永清公主至今对床笫之事仅仅是纸上谈兵,毫无经验可言。 索性已经走到这一步,萧徽一咬牙彻底豁出去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若能暂时打消他的戒心勉强也是值得。她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垂下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良久,李缨没有任何动作,萧徽怄得快吐血琢磨难道还要自己去主动邀宠。深深提了口气,她心下一横,伸出双臂揽向他:“殿下……” 双手才伸出即落了个空,躺回了原位的李缨淡淡道:“收回你那视死如归的神情,本宫说过不会碰你。” 好容易扼腕痛下的决心眨眼变成了个笑话,萧徽终于按捺不住恼羞成怒地扯起被子猛地盖住脸,李缨听着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良久才从被褥传来低落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兽:“殿下不该戏弄我。” 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软绵绵没有力道的责问,着实令他失望,他还以为她有多大出息呢。轻轻一哂,揶揄的话才要出口,他看着俨然裹成一团的被褥默然一刻,拍了拍她:“三娘。” 里头的人似乎对这个称呼出了下神:“殿下何事?”话音里仍带着丝丝恼意。 李缨平平道:“我冷。”又道,“亦困。” “……” 静寂片刻,一支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松开被角,萧徽的小脸满是赧然地探出,喏喏道:“殿下恕罪。” 她大方地匀出大半给他,自己小小地缩在一角分外可怜。可怜,是女人的刀刃之一。不管有心或无意,她运用得恰到好处,若非这柄刀刃对准的是他,李缨倒是十分欣赏察言观色懂得示弱的她。 两人静对无言地躺着,萧徽度日如年地数着更漏声,从未如此期盼过天亮地到来。李缨依旧是不言不语,她更加忐忑不安,如果今夜他有所妄动至少可以证明起码女色会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耐心好得惊人,今夜的一举一动她都揣摩不到背后的目的。仅仅是单纯的戏弄她,还是试探她的底细。 伴着沙沙的时计声她愈想愈困,不久李缨耳边再度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方才还如临大敌地与他对峙,现在就毫无防备地熟睡过去。他看着流泻着柔和光芒的宝珠,若是演戏那这应是个不亚于永清的好对手。 ┉┉∞∞┉┉┉┉∞∞┉┉┉ 不必早起请安于新妇可谓是体谅有加,即便昨夜什么也未发生,与李缨斗智斗勇了半宿萧徽困得倒头睡到天光大亮。无人敢打扰她,唯一一个有此胆量的人一清早便消失不见。 内殿无人,啾啾鸟鸣蹦跳在枝头,新发的桃叶上滚下一粒露水,洒于窗上。萧徽轻轻蘸了蘸它,在绡纱上撇了个漂亮的之字,自娱自乐地看了下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是个很善于苦中作乐的人,再艰难的时候都会找到抒缓愁绪的办法,若非如此也不会那么快地就接受重生而活的事实。 “娘子昨日可还安好?”替她绾发的绿水问得含蓄,未出阁的姑娘自己反倒飞红了脸。 萧徽拿着钗头比划,看着镜中梳起发髻的自己叹气道:“没有以前好看了。”女人爱臭美,胸壑中装了再多的算计与谋划都少不得给妆容分出一亩三分地。十三岁恰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梳起妇人髻总显得格格不入。 金尚宫接过绿水的梳子,将才堆起的髻发打散含笑道:“微臣与殿下换个灵蛇髻便不显得老成了,”玉梳挑着发丝灵巧地穿梭着,金尚宫看了一眼喜床,低声道,“绿水所问殿下不必害羞,待会上皇与皇后娘娘亦会遣人来取验红帕,殿下先行嘱咐我,也好让微臣过会打发了她们。” 到底未经人事,萧徽红着脸摇摇头,金尚宫反倒是松了口气,安抚她道:“殿下宽心,您年纪尚幼,太子殿下此举乃是爱惜于您。上皇与皇后皆是通情达理之人,自会体谅您。” 上皇是否通情达理她持保留意见,但韦皇后,萧徽拿起口脂轻轻点了点唇,容她小人之心地揣测一下,应是不愿看到太子与她这萧氏女有所纠缠不清。 梳理完毕后不久两宫的女史同时到达,先是向她拜贺了新婚之喜,又呈上两位的赏赐,这才往内殿而去。果真如金尚宫所言,勘验过帕子的女官们并未露异色,将帕子放回原位后又向萧徽恭贺了一番才各自离去。 萧徽不明所以地看向寝榻,了悟过后顿时哭笑不得,那两位真是煞费苦心,一夜无事还挂记着余后两夜。转念一想,上皇最不屑于内廷琐碎,这般作法想来不是她的主意,倒更似韦后作风。不过,她握着羊毫若有所思,上皇虽无意但她身边那个慕容却非一盏省油省心灯。 “太子妃又在写信?” 桌案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消失已有半日的声音,萧徽早已瞧见他晃过竹帘的身影,却还是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殿下吓了臣妾一跳。” 他眯眼看她,嘴角衔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他生得俊美,可惜即便是笑,都让人有种被一眼看穿的通体冰冷:“太子妃昨夜多有辛劳,今日当多休憩才是。” 萧徽清楚地听见一旁伺候笔墨的惊岚的窃笑声,她面上发燥稍稍挂不住,当机立断抬手让人退下,与李缨软软嗔怪道:“殿下为何总打趣臣妾?”心里头连连哀嚎,这个李缨看着不苟言笑,怎么什么惊世骇俗之语都敢往外冒。 李缨疏懒地笑了笑,看向她的行帖,没什么感情地夸赞了一句:“太子妃行书落笔很有古时风骨。” 不提书法还好,一提行书萧徽眼睛眨了下,巴巴地看向他:“前些时日臣妾与殿下写了那么多书信,殿下为何不回给臣妾?”她黯然将笔晾起,“殿下是嫌弃臣妾聒噪吗?” “确实有些。” “……”萧徽终于有些明白这小子为何独身至今,完完全全一点都不讨女人的欢心!甜言蜜语不会也罢了,虚以委蛇都不会吗!她简直匪夷所思,这出戏空有她一个独角演技再好也难以维持下去,强自调整好心态轻声道,“臣妾知道了……” 李缨好整以暇地坐于一旁:“若说聒噪是有些,但也勉强能打发些无趣时光。本宫只是好奇,太子妃所写那些的用意何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形容与李缨说话的感觉,上一句他堵得毫无还口之言,下一句却主动抛出话头来让你接住,萧徽不假思索顺势而下:“太子与臣妾算是民间所说盲婚哑嫁,彼此从未接触了解过对方。”她有条有理地阐述,“臣妾将平时自己所学所好所喜一一写于殿下,便是想着……” “便是想着我能投其所好,得你欢心。”李缨幽幽道,“不仅于此吧,太子妃还极其用心地写了自己不喜不好的衣食百物,这是提醒本宫不要在不意间触你逆鳞,惹你不喜?” 萧徽默然,小声辩驳:“殿下何必将臣妾说得如此不堪,臣妾明明每次都于信中期盼殿下能予以回复,告知臣妾您的喜好,可是每每都是石沉大海。” 李缨笑了笑,他不排斥她这点小女儿的心思与把戏,却也没有配合的必要,挪去镇纸他仔细观量了一遍她的随笔,视线凝结在纸面顷刻:“太子妃幼时所从何师?” 萧徽多少已了解他素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敛敛神答道:“随兄长们在家塾中读书,塾中先生为父亲在乡邻所请的老学究,非有名之士。” “萧氏家塾中请的自是名师,”李缨淡淡道,“但与太学中的博士们相比,想是火候仍欠少许。本宫看太子妃勤勉好学,东都太学乃文皇帝一手建立,其中不乏丹青、书法和经史类鸿儒博士。太子妃若有意,本宫可举荐你入太学进学。” 第20章 【贰拾】 青竹葳蕤,秀颀的枝叶在桌案上摇曳下斑驳的光点,一圈连着一圈,宛如萧徽千回百转的心思。李缨的意思何其简洁而明了,大婚在东都举行也罢了,甚至连长安他都不愿意带她回去。于情于理她应是愤怒的,可所有情绪堆积到了极点她竟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大业太子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连直面她这个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殿下是要丢下臣妾吗?”她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以幽黑遮掩住所有情绪的眼眸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打算,将她抛下就能一了百了吗?这种想法为免太天真了些,“那殿下会留在东都吗?” 李缨捏着她的笔墨,面容不形于色:“开春在即,西域诸国急于与我大业通商,陛下已将此事交付于我。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往安西都护府而去。” 她轻咬着下唇,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地趴伏在案上,蛇髻上衔着的碧珠滑过一缕凌凌光彩。碧珠雪肌,美得脆弱鲜明,她枕着自己的手看向李缨:“殿下能带臣妾去吗?” 李缨倏然冷下了脸,指间的雪花宣顷刻四分五裂:“太子妃僭越了。” 他携着冰冷的怒气拂袖而去,萧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金尚宫端着绣篷步入书房跽坐一旁,忧心忡忡问道:“殿下与太子说了何事,怎惹得他动此大怒。” 萧徽摆弄着松石镇纸,唔了声:“嬷嬷,太子殿下要留我一人在东都,我不愿意想与他一同去往西域,他便生气了。” 金尚宫将绣线穿好针,直摇头道:“出使西域乃国政,殿下不该任性妄言,”她压低了声音,“您初入宫闱可能不知,太子殿下最忌女子干政。” 至于其中缘由她未点破,萧徽欣然明了,自是因着永清的缘故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过去:“可是哪有新婚三日便将新妇丢下的道理,”她裹了裹帔帛悻悻道,“东宫如此之大,我一人呆着很是害怕。” “您有微臣还有绿水她们陪同,哪有害怕的道理,”金尚宫笑她的孩子气,“太子殿下去西域不过一段时日,您若寂寞便多去常朝殿走动走动陪上皇说说话,另外延庆公主此番也从长安来到紫微宫中,她与您年岁相当,想必有话可谈。” “延庆公主?” “正是,她是太子殿下的胞妹,尚未出降,为人可亲深得二位圣人的喜爱,”金尚宫笑吟吟地将针线递与她,“殿下是想绣帕子还是荷包?” 萧徽捏着银针,针尖在光斑下熠熠生辉,略加思索后道:“绣个松竹傲雪的帕子吧,差不多赶得及。” ┉┉∞∞┉┉┉┉∞∞┉┉┉ 李缨言出必行,当日午后韦皇后携着众女史泱泱地来到东宫,她满面歉然地替自己的儿子向萧徽赔不是:“那孩子从小古怪,油盐不进的性子!今日竟来与我道太子妃有心进学,让你留在东都太学修习,我大业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先例,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萧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殿下是为儿臣考虑,毕竟以儿臣现在的德行辅佐殿下尤是吃力,母后千万别责难他。” “你还替他周全!”皇后连连叹气,“如此出格之事我怎能不斥责他,可太子一意孤行,他父皇气得到现在滴水未进直骂他是逆子。”皇后无奈地长长叹息,爱怜地看向萧徽,“太子妃孤身嫁来,想必心里很委屈吧。” 皇后来时萧徽便知是为李缨做说客的,她同不同意无关紧要,既已成定局何不大方地展示一次自己的“贤良淑德”:“太子以国事为重,父皇与母后应是欣慰才对。东都太学名师济济,各方大家汇聚一堂,能得他们的教导指点是儿臣之幸……”她低下头寥落地笑了笑,“倒是儿臣之前不懂事与殿下置气了。” “你是个乖孩子,新婚之期舍不得自己的夫君是人伦常情。”皇后颇感欣慰地笑看着她,“若说错也是太子的错,丝毫未体谅太子妃的心情与难处。你放心,此去西域时日不长,待他在路上想通了些我让他亲自与你道歉。” 萧徽忙道:“母后言重,我与太子是夫妻,夫妻间哪有对错之分。” “是这么个道理,”皇后真切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刚描了花样的绣篷上,“太子妃在做女红?” 萧徽腼腆地点头:“闲来无事打发时日而已,母后若不嫌弃,儿臣与您绣上方帕子随身带着净手也好。” 皇后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花样怕不是绣给我这个老人家的吧。”见她霎时羞红了脸,知她面嫩皮薄便不再打趣,“今日的事委屈太子妃了,过两日太子要去往安西,我与你们父皇也要摆驾回长安。你在紫微宫中有上皇照拂我自是放心,但若有一二不顺心之处尽管写信与我道来。你嫁入我们李家便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我看你同看延庆她们是一般无二的,你在家中与你阿娘如何,便与我如何。” 萧徽绽开笑颜:“儿臣知晓了。” 与早已在意料中的韦皇后相比,上皇的表态显然才是萧徽所在意的,然而一日过去常朝殿始终未走漏风声半点,甚至连慕容的影子都未见到。萧徽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走着,留在东都非她本意,如果可以她自是更愿意回到明宫之中,毕竟长安才是大业朝堂的核心也是她经营了二十年的根基所在。但今日李缨一出口,她便知回到长安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他对她这个太子妃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已表明,直至今日终于彻底向她坦明,他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接纳她。既是如此,她干脆将计就计,激怒他让她留在洛阳之事再无回转之地。 “咝。”萧徽看着指尖涌出的血滴,气馁地将帕子摔进笸箩中,盯着烛火气浮气躁了会她重新捡起帕子绣了起来。她急躁了,陡然失去一切当然迫不及待地夺回手中,可是敌强我弱,准确来说现在的她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依仗在手中。好在她还年轻,好在她还有机会从头开始…… “殿下休息吧,您已对着针线一整日了,身体不消说眼睛也受不住啊。”绿水劝她道,“您花样都描好了,剩下的活计奴婢们来做就是了。” 萧徽估摸了下进度摆摆头:“每个人的绣工同字迹一样,针脚走线于细微处自有差别。太子心细如发,一针一毫皆不能有错。” 惊岚盛了碗甜汤搁在案头,拿着扇子轻摇,低声不平道:“殿下对太子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太子却对殿下这般心狠,大婚才几日就将殿下丢在洛阳。新婚分居两地,日后该如何是好?殿下要不要传信于大人,想想法子。” 萧徽尚未开口,绿水已先行哼了声抢白道:“快将这些胡话收回肚子里!早说了千八百回了,这儿不比幽州处处须小心谨慎,方才那几句给有心人听去要给殿下带来多大难处。” “罢了罢了,”萧徽放下帕子端起甜汤来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留在东都也好,少时在家中跟着那几位先生读的书少,他们教得也浅薄。有机会得以与天子门生一同瞻仰四海大家们的风貌学识,天底下多少学子求之不得。”她微微一笑,“有上皇在,东都与西京没什么区别。” 抛却其他,她私心里是能离李缨多远便离他多远最好。这小子古里古怪的,饶是她在朝堂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几次也有招架不住的吃力感,不是出招狠毒也不是行事老道,而是一惊一乍。既然他剑走偏锋将洛阳的东宫变成她的冷宫,那她不妨以静制动。他此举不用她出手,言官们的奏折自然雪花片似的飞入皇帝的龙案上。 她锱铢必较地精打细算着,算来算去觉着这一场博弈还是自己赢得多些,最起码博了个贤妃的好名头。虽然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她恹恹地想着,看了眼时计:“太子殿下还未归来吗?” 绿水与惊岚对视一眼,绿水小心道:“太子晌午前出宫后便再未回宫,听常德说是接了韦大人的帖子去他府上赴宴去了。” 常德是东宫的总事,太子的贴身近侍宝荣便是他一手□□出来的,如说李缨的行踪再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 萧徽针线一顿:“韦大人?韦庭芳?” 不容她心思一动,她可清楚记得当初在提议太子妃人选中,与萧徽最是旗鼓相当的候选人便是韦庭芳的孙女。 第21章 【贰壹】 初春月令,虫声悄啾,高高低低孱弱得一拉即断。洛阳的东宫常年无人居住,一旦入了夜,空旷得感受不到人气。萧徽透过一层一层的镂花窗,看着游走在黑暗中各个殿室的点点星火,意兴阑珊道:“你两出去吧,过会我自行安歇,若有事我会唤你们。” 绿水与惊岚道了个喏,反手关门时绿水探出脸道:“娘子不要多想,您已是太子妃,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虽说她关心的不在点子上,萧徽仍是笑了笑:“我明白。” 娶她是太子及韦氏的暂时妥协,韦家子弟怎可眼睁睁地看着将来的后位落入萧氏手中。太子妃已立,萧徽很确定在不久的将来韦皇后一定会以为李氏开枝散叶的名义让李缨纳妾纳妃。夜渐深,她不觉困倦涌动的思绪愈发使灵台清明,索性扔下劳什子的绣帕快步走至妆台前,捡起黛笔在铜镜上兴笔写了个韦字。 韦氏目前在朝二品以上有两人,一个韦庭松在长安任户部尚书,另一个则是刚刚调动到洛阳政事堂中任中书令。户部乃六部核心之一,掌各部开支与大业各道银钱米粮盐铁调动,至于韦庭松其人萧徽与之打过几次交道,他原是户部侍郎接替告老退任的房濡升为尚书,比之八面玲珑的房濡为人老实缜密上许多,国库每一项开支进出不论大小务必亲核,事无巨细皆会入账。萧徽好几次想找机会捉他短处参他一本都未能得手,她是小人之心,但也因户部实为紧要,落入韦氏之手于她行事极为掣肘。 一个韦庭松卡在户部令她如鲠在喉,而韦庭芳此人年事已高也正因此才调入东都担个闲散中书,但她从未看轻此人。不折不扣的一只老狐狸,她笃笃地用笔敲击着铜镜,又写一个李字,她想了想又擦去换了个缨字,徐徐在它与韦字间连上一条线。 韦氏是皇后的娘家,情理上自是支持身为太子的李缨在皇帝百年后登基为帝,但是……她犹疑不定地在缨字上划了个圈,李缨本人很反感女子干政那是否也意味着对于同样为外戚的韦氏也心存芥蒂呢?如果是她,她不禁把自己换到做永清时的思路,坦诚地说那时候她是打过储君那个位子的主意。她的母亲既然能做女皇,为何她不能?可是她同李缨的情形又不太一样,李缨是大业正统皇室,顺理成章的嫡长子。可她如果想登上皇位,不可避免地需要借助母族的力量就像上皇一样。萧氏不能倒,这是两代母女秉持不变的理念。 铜镜里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微微扭曲,一个荒唐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合理的念头荒草一样在她脑子里疯狂成形,指尖来回在两字之间的那条线上来回描摹,终于她摁下手指一点点擦去若有还无的细线…… “太子妃在做什么?” 萧徽这回实实在在地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立即去“毁尸灭迹”,然而来人的速度比她更为敏捷,电光火石间攥住了她的手指。女人的力气在这种情形下往往不够看,李缨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圈与铜镜隔开。 瞄见了她指尖的黛笔,他扬起个讥诮的笑容“太子妃夜深无事,对镜梳妆?” 萧徽喘息急促,平静了片刻后干干道:“臣妾从小听说杨妃夜妆的逸闻,心向往之已久,今夜心痒便东施效颦一次,让殿下见笑了。” “哦?”李缨平平的声调中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牢牢圈着人他颇有深意地看向铜镜,“即是效仿杨妃夜妆的美闻,为何太子妃见了我惊慌失措一脸心虚呢。” 啪的一声高高爆起一粒烛花,铜镜浮着柔和的光,尚未擦去的缨字清晰呈现在二人眼下。寝殿静得唯有交融的呼吸声,李缨缓缓松开她:“太子妃写的是本宫的名字?” 萧徽踯躅了下,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又听他问道:“那旁边出去的是何字?” 千般说辞万般借口纷纷闪过,她尴尬别过去脸,细声道:“越人歌。” 李缨沉静若定,舒展袖摆泰然在榻沿落座,疏冷道:“越女误国,致吴王弃江山万里,太子妃贤良淑德还会熟读此曲?” “……”定是在韦后那受了教训才特意来用原话揶揄她,萧徽见他未发现其他字迹暗松了口气,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利,端坐于妆台前逐一卸下钗环,“臣妾以为殿下今夜不来了。” “此处是你我寝殿,我为何不来。”李缨冷淡道。 萧徽回眸,神情忐忑:“我以为,殿下还在生我的气。” 李缨平静地注视着她一眼,兀自径合衣躺下,双手叠于腹上,良久拍拍身侧:“太子妃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萧徽乖乖走过去站于榻边,李缨稍稍睁开眼,令道:“躺下。” 她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地磨磨蹭蹭侧躺在他身侧,丝丝清寒从沾着露水的绯红罩衣上传来,他好似一人在茫茫夜色里走了许久才走到她面前。萧徽别有用心地悄悄嗅了嗅,没有预想中的酒气与香粉味。她并不介意李缨纳选侧妃,但如果那个人选是韦庭芳的孙女就另当别论了,她在东宫尚未站稳脚跟,李缨又对她芥蒂颇深,再来一个劲敌俨然是雪上加霜。 “你在想什么?”李缨闭目道,“不要否认,敷衍亦无用。” 萧徽抿着的唇角忍住翘起:“我在想殿下将臣妾安置在东都是否别有他意?” 良久,他道:“太子妃在试探我?” 她咻地噤声,嗫喏着:“臣妾不敢。” 李缨终于睁开双目,侧过去的视线无声逡巡在那张面庞上,五官无一不精细,处处透着少女的清新妩媚。他恍了恍神,皱眉伸出手指摁下她活泛的眼睛:“深宫之中要想生存下去,头一件须谨记的便是收起好奇之心。” 萧徽本还想问他是不是来与她道歉的,但听他话中有话于是沉默下来。 出其不意,李缨道:“两年为期,太子妃若有长进,本宫亲自将你接回长安。” “殿下当真吗?”她轻声问。 “当真。” ┉┉∞∞┉┉┉┉∞∞┉┉┉ 两年之期,萧徽仰着头坐在竹帘下瞭望着蟹壳青色的高空,几只从远方度完寒冬归来的鸿雁拉成一条长线,不慌不忙地飞向故地。李缨离开东都已有半月,时日不算长萧徽起先还热情高涨地日日去往书信,后来见他委实没有与她郎情妾意的念头便无趣地将日日变成了隔日,再从隔日变成了两三日。那方没绣完的帕子在那晚“交心”之后就消失不见了,索性她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将之抛诸脑后。 李缨信守诺言,走后不出三日上皇身边的女官慕容登门造访,不无恭谦道:“上皇有旨,命我送殿下入太学就学。鉴于殿下身份特殊,对外仍是以萧家娘子相称,殿下可有小字?” 她沉吟了下,道:“盈缺。” 慕容稍是一怔:“殿下的字倒是意蕴非浅。” “满则亏缺则盈,父辈望我时时自警”萧徽盈盈一笑,“如此便以萧盈缺之名报上名册吧。” 慕容颔首,又道:“太学中男子居多,顾及殿下安危上皇有令殿下仍是住于东宫中,但一月内只须去太学十五日,每日晨起暮归,于殿下来说可能辛苦了些。” “在家塾中读书时日日须早起,”萧徽笑道,掖了掖臂上帔帛,“况且已有半月休假与寒窗学子比较已十分轻松了,听闻慕容姑姑过两日要去往长安了。” 这些日子萧徽风雨无阻天天去常朝殿给上皇请安,大半时候上皇多称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她仍是每日虔心于殿门外纳福问候,一来二去倒是与慕容相熟了起来。有李缨的例子在前,萧徽已深刻领悟到从不同的身份与角度重新认识一个人,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至于慕容,迄今为止,真要说她对永清与现在自己的不同,那便是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距离与疏远。 慕容伴着她往虔化门走去:“劳殿下惦记,前些日子北方凌汛河水暴涨,长安又连下了几日的雨,永清公主陵宫所在山体受雨水侵蚀,砸碎了甬道。上皇为此辗转数夜,放心不下便派微臣去督查工部修葺的进展。” 第22章 【贰贰】 从别人口中说起自己的陵宫总有种难以言述的违和感,萧徽掖了掖斗篷挡住寒峭的风:“上皇当真非常疼爱永清姑姑啊。” 慕容见她眉间有愁色,敛去稍许笑意,禁不住向望月阁处投去一瞥随即收回,叹道:“上皇与殿下一样,从永清公主遇害那日起思念至今。永清公主是上皇最小的女儿,她的猝然离去给了上皇太大的打击。这可能也是太子殿下留您在这儿的缘故,您与太子是夫妻,同心同德。太子殿下襄理国政,在上皇跟前尽不到的孝心由您来代替,于您和他还有上皇都是两相得宜,您说呢?” 自个儿思念自个儿,这般说辞倒是新鲜,萧徽憨然一笑,不好意思地低头踢了踢鞋尖:“不瞒慕容姑姑,原先殿下让我留在东都,我既是莫名又是不高兴。今儿听你一席话茅塞顿开,”她摇摇头,很是怅然与惭愧,“到底还是我太年轻了,不懂太子的用心良苦。” 慕容笑了起来,点了梅花的妆既有女子的婉媚又透着淡淡英朗:“您尚是年轻又方嫁入宫中,能有此宽和豁达的心境已实属不易。”下马碑前一车一马等候已久,她道,“上皇听闻了您素日里的喜好为您择了丹青、书法与经史三位博学鸿儒。今日臣陪您先去与三位博士见上一面,他们三位皆是蜚声天下的大家,自会用心指点于您。” 丹青书法与经史,萧徽稍一转动思绪便能猜到是哪三位了。书法经史那两位必是同样出自太原王氏族中的王羡与王危,他两一个字圣一个书痴,在文人学子间颇为有名,虽涉业不同但常有人爱将这两兄弟比做一块分出个高下。王危此人于史书经传研究确然颇深,百家典籍无不信手拈来,每年保和殿上群儒雄辩他总能拔得头筹,然而于萧徽看来,王羡无论人品还是学识终究高王危一等。无他,王危其人心胸狭隘,但凡有人在他面前高看王羡两眼便遽然色变,提步便走。故而止步于书痴远不及圣人高度,当然,他那面宽体盘的相貌也是萧徽看不上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于教授丹青那位,萧徽摸摸鼻子就能猜到非吴道玄莫属。那是个十足的怪人,大业乃至四海无数人以千金之价求他笔墨,奈何鲜少有人得偿所愿,在门客对他的描述中,此人常年盘踞于庙宇宫观之内,从早到晚对着满壁神佛涂涂抹抹,一刻不歇。曾经的永清附庸风雅,遣人携重礼求他一副山水,结果那个幕僚不仅空手而归,还诚惶诚恐地传来吴道玄一句话:“不卖俗人。” 永清当即愕然,那幕僚也是个惜才之人,生怕她雷霆震怒之下命人砍了吴道玄,忙与他开脱:“殿下息怒,古往今来但凡笔墨书画有大成者皆各有性情,那吴道玄醉心画道完全不通人情,您无须与他计较哇。” 她兴致阑珊道:“罢了。”计较什么啊,她本来求画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讨她母皇欢心,既是求不来她自能寻到其他寿礼,再者吴道玄与那神棍玉清子关系匪浅。怪人与怪人之间,大概总是惺惺惜吧,她悻悻地想。 未曾想到,他竟然会屈尊收她为徒教授画工,萧徽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他吴道玄到底是个俗世中人,推脱不去上皇御令。 萧徽梳理着关于那三人的记忆,在绿水的扶持下上了马车,俯身就入时她忽然瞥见常朝殿的方向遥遥走来一行人,为首者素衣白袍飘然若仙,她道:“那是?” 慕容看去,淡淡笑了笑:“殿下初来不识此人,他乃司天监监察,玉清子。”唇角闪过一抹复杂笑意,“臣斗胆提醒殿下,远离此人。” “为何?”萧徽好奇地又看了愈行愈近的白衣人一眼。 “搬神弄鬼,蛊惑人心,非君子之道。”慕容点到即止,“殿下请上车吧,时辰不早了。” 慕容骑马在侧,萧徽独坐于白玉香车中,风灯伴着哒哒马蹄声时而敲打在黑檀车壁上叮当作响,一声细微而清脆的撞玲声隔帘传来,萧徽侧耳聆听,过了片刻又一声铃声飘来,因拉出了距离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 应是玉清子领着道童从旁走过了,她默默猜到。对玉清子若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他应该算是她前后两辈子见过无法揣摩的人了,年轻而又神秘,更深得她母皇罕见的信任与宠爱。起初她以为他同张氏兄弟一般凭借出尘的谪仙风貌博得母皇欢心,毕竟能靠脸吃饭也是种本事是不。 直到某一日,她为自己的轻薄认知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代价。她迅速地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从脑海中第一百二十次抹去,眼下她最好奇的是慕容对玉清子的态度。同样是宠臣,车外那位长袖善舞的女官竟是公然对她这个远谈不上交心的太子妃表示对玉清子的厌恶。 是对她的一再试探,还是对玉清子得宠的嫉恨? 似乎两者都有一定可能,但以慕容的处世为人又似乎都不太可能。 慕容,玉清子。两个一样不好对付的角色啊,她无声地叹下一口气。 ┉┉∞∞┉┉┉┉∞∞┉┉┉ 西立国子监,东有太学。 东都太学乃文皇帝辟百亩良苑,立孔孟老子三尊,建广厦楼阁为士族子弟提供读书修习之地。与国子监一般,太学设祭酒掌事,余下各科各有掌印主事。本来无论太学或是国子监皆仅录选男子,而自上皇主政后少数官宦贵胄家的娘子亦可就读其中。 萧徽入学时各处讲堂已是书声琅琅一片,清风徐来扫折万千紫竹,竹声飒飒绵延成海将千声百语尽数淹没。她立于文皇御笔钦赐的坊门下,濯濯清气迎面拂来,灵台豁然开朗,慕容见她止住只当心怯,劝抚道:“娘子莫怕,几位博士都是好相与之人,若您真是怯生日后得空还可去找两位公子开解心怀。” 她愣愣,又惊又喜:“两位兄长也在此处就读?” 慕容笑道:“正是如此。”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萧徽并未因独处宫中而寂寥落寞,但能见到熟悉的面孔还是能得到少许的安慰,至少与外界总算有了联系的渠道。 慕容见她面露惊喜会心一笑,道:“此刻两位公子正在书舍中听讲,殿下还是先去拜见座师,叙旧来日方长。” 萧徽温从地点头:“姑姑说得极是,理当如此。” 不巧的是,她们来时王羡正于淡墨堂中指点学生笔法,王危倒是一派和煦地等候在斋厅之中,与慕容互相行礼后看向萧徽,腆着大肚笑容可亲:“萧家女郎,名门之后自是风范不俗。你其上有几位师姐师兄,若有不懂或难处请教他们便是。” 萧徽温温敦敦地揖了一揖:“喏。” “是个乖巧孩子。”王危满意地点头,与慕容道,“劳慕容大人回禀上皇,某自会好生提点娘子。” 慕容颇为恭敬地回礼道:“先生言重,上皇有言先生您只管将娘子当普通学生教导,不作二般。”一席话令王危笑容更甚直道自然自然,她顿了顿又道,“来时不巧,羡先生正在授课,今日仓促怕等不及他了。请先生转告一声,来日娘子再与他敬茶拜师。” 王危哼了一声:“此人目中无人惯了,到如今竟是半点礼数不通!”于萧徽前他勉强压下怒色,愠然道“也罢,今日你先随慕容大人拜见其他先生,这一盏敬师茶改日再上不迟。” 出了博闻斋,萧徽回首看了看那立于门前目送她们的王危,慕容见状问道:“娘子认为这位先生如何?” 萧徽想了想,憨然说:“危先生,挺有趣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真是挺有意思的…… 慕容噗嗤笑出了声:“臣倒以为这位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娘子这边走。” 喜怒形于色之人自是好打交道之人,帷帽的垂纱随着萧徽轻慢的步伐轻晃,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隐匿在林叶深处,隐约可见一角墨黑屋瓦浮于翠色间。 慕容远远看了一眼,哎呀了一声,道了个不好,面带苦笑地与萧徽道:“今日是真不巧,怕是教习娘子丹青的博士也不在学舍。” 与对王羡言辞中隐隐不满不同,慕容更多是满满的无奈,想是吴道玄的臭脾气已是众所周知,任是她也莫可奈何。 徐步走近,乌舍之下果然门扉紧闭,参差不齐的栅栏外却是立了一个垂髫孩童,白衣白裤,额心一点吉祥痣鲜红可爱,他毕恭毕敬地朝着她们鞠了个躬,双手呈上厚厚的一封信笺:“我家先生与好友出游故而闭门谢客,听闻娘子前来特书信一封命我转交娘子,请娘子明日再来。” 第23章 【贰叁】 千沙关外万里黄沙如海,西北天山上皑皑雪顶与当空烈阳交相辉映,干燥的风卷蛇行过沙棘矮丘,一尾金额阔目的蜥蜴从不知名动物的骸骨里钻出,张望两下又嗖地消失在了漠漠尘沙里。 “殿下晚来一步,前两日千沙关百年难遇地降了一场雪,黄沙白雪堪称奇景。”朗朗晴空下两个年轻人立于高耸的城墙上,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奇长,说话的人年岁略长,高额细目,鼻梁微微勾下,“不过殿下也来不早就是了。”虽然样貌并不卓然出众,但他一笑起来总让人有种奇异的亲和感,大抵那个家族中的人有种轻易让人放下戒心愿意亲近的天赋。 否则,当年那位公主殿下也不会拥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拥趸,李缨双手撑于城墙上不由想起紫微宫中那张无辜纯善的面庞,忽而笑了一笑。 萧幽温文尔雅:“臣可是有所失言?” “不,本宫只是想起了太子妃而已。”李缨眺望远方,好似想透过万里黄沙背后看向那一座座格局各异的城楼,“本宫若未记错,你与太子妃是同胞兄妹吧。” 说起已经出嫁的妹妹,萧幽神情柔和许多:“如殿下所说,三娘乃我胞妹。说来惭愧,唯一的妹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未能出分毫力,容臣斗胆问一句,三娘可安好?” 新婚伊始便被郎君弃置东都怎么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怕是已经成了大业各州各城街头巷尾的笑闻。李缨转眸过来看着萧幽,深邃瞳孔里沉淀着审视的通明:“本宫认为就目前而言太子妃处境适宜,副都护认为呢?” 萧幽轻轻皱起眉,随即缓缓展平:“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三娘既嫁与殿下自然但凭殿下吩咐。只是,”他退了一步朝着李缨深深合袖一拜,“太子妃自幼在双亲捧持中长大难免不通世故,或有骄纵失礼处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宽恕则个。” “萧卿言重了,”李缨虚虚将他一扶,“太子妃是本宫妻室,本宫自会善待有加。况且,萧卿你未免看轻了你的妹妹。”言辞一转,他的目光重回到远处绵绵沙壤,“陛下遣本宫前来与西域三十六国商榷通商之事,可是方才听你口气中尚有犹豫,可是此事出了什么变故?” “殿下慧眼如炬,”萧幽笑容苦涩,看向遥立西北的天山,“殿下想必已知,西域以天山为界,分东西两方。天山东者诸国因地理临近,素来与我大业亲和,至于西远之地靠近波斯来往便少上许多,这也情理之中。故而此番通商,主要还是与天山以东的鄯善、龟兹、婼羌、西夜等十国协通。本来在殿下来前臣已先发与朝中使臣一一走访了这些国家探实口风,只等殿下来正式与之会晤。孰料我安插在其中一国的线人探到消息,那国国主突生悔意更连带其他小国望风使舵,恐怕殿下此行要多生事端。” “那一国可是鄯善?”李缨容颜冷漠。 萧幽吃惊地看向李缨,点头道:“是,西域虽称三十六国,但那是自文皇帝时传下来的说法,如今历经数十年吞并和合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寥寥几国,鄯善便是其中大国之一。” 李缨目似寒潭:“副都护可是还有话未说尽?” 萧幽鼻梁绷得笔直,沉默须臾后道:“臣请殿下恕罪,臣未言尽的便是鄯善毁约的缘故。一是有人曾见到一行突厥人暗中进入鄯善王宫,鄯善王因此才动摇想法,但此说法只是道听途说未能落实,臣才未禀告殿下;还有一缘故……”他面色为难,低声道,“鄯善国王曾替他的王长子向上皇求娶永清公主,上皇当时既未应允也未断然回绝,总之留了一丝余地。也因这丝余地,鄯善国是西域诸国间最为亲近臣服我大业,可不想……” 他未说下去,事实已是难堪地摆在了所有人眼前。上皇退政,永清薨逝,曾经的锲约与牵连轰然崩塌。在突厥人的见缝插针下,鄯善国陡生异心,突厥在北,鄯善在西,若是两者联手于大业无疑是一个悍然强敌。李缨霎时间一一理清了其中利害关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被西域人奉为神祗之地的天上,冷冷一笑:“一个公主而已,没有了永清还有别的公主,若真如此影响两国邦交,此国必不将长久,想那鄯善国君不至于如此愚不可及。” 萧幽一怔,顿生满面愧色:“是臣愚钝。” “副都护为此用心颇深不必言愧,万事如何且待本宫与诸国国君会晤后再做后算,”李缨言罢拂袖而去。 萧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旋梯之下,他慢慢踱步到墙沿,幽州寄来的信虽已焚毁在炭火里,但纸上字字历历在目。失去了永清公主的萧家风雨飘摇,不仅要攀牢上皇这株参天大树,更想暗中搭上太子的船舷。面对喜怒无常的太子,东宫中的三娘处境要更为艰难吧。 “殿下,东都信又至。”宝荣双手呈上杏色鱼笺。 立于地图前的李缨一言不发,宝荣暗叹一声照例将鱼信搁置案头,无声地呵腰退去门外侍立。从紫微宫中寄来的信虽然间隔逐渐拖长但却从未停歇过,但到了太子这儿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下落不必言明可想而知。宝荣双手揣在袖中,盯着庭间无精打采的几株海棠花,再艳美的花朵得不到关照早晚都会无声无息地衰败而死吧。太子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真是可怜了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 过了片刻,瘦长的手指捡起了鱼形信,李缨盯着右下角小小的一朵桃花,鬼使神差地置于鼻下嗅了嗅,果然是不出意料的桃花香。他轻轻一哂,被丢到太学中最难伺候的三位博士手下竟还有心思鼓弄这些,除了执着过人到底还是对他存了一些鬼祟的心思。 不得不承认她鬼祟的心思倒也精巧,每一封信上必定在不起眼出绘上两笔时节的花草,同时熏上相应的香气。日复一日,信笺上的丹青愈来愈精致,好似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逐渐进步的画工。李缨反复地看了看鱼形信,薄薄一笺,受了再三的打击话也变得少了些。依旧是走到矮柜左下的抽屉,他将弯下腰来却又顿住,他重新审视着它,抽出裁刀挑开了火漆…… ┉┉∞∞┉┉┉┉∞∞┉┉┉ 宁祥殿内,金尚宫替萧徽换下外衫:“殿下今日去太学可是顺利?三位先生好相处吗?” 更换了衣裙,萧徽斜倚在榻上抱着软靠休息摇摇头道:“只见了王危一位博士,其他两位都有事在身。不过无妨,跟着学些字画史记难为不到哪里去。”她眼巴巴地看着金尚宫,“只是一早上没吃喝,嬷嬷我饿了……” 金尚宫笑着直摇头:“殿下在东宫中如此也罢了,若出了东宫……”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萧徽拖着她的手撒娇,“我想吃甘露羹和七返糕再加一碗五色馄钝最好不过了。” 端着漆盘进来的惊岚直咂舌:“殿下进这么多一会还用午膳吗?” “就当是午膳用了呗。”萧徽反手将软枕往脖子后一塞,眸光轻斜落在漆盘中,愣了愣,“这是什么?” 惊岚眉开眼笑,故意往身后藏了藏,神秘道:“殿下猜猜是什么?” 殿下年轻偶尔无状罢了,宫婢也不懂规矩就是她们尚宫的失职了,金尚宫刚皱起眉来,萧徽懒懒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凉州来的信吧。” 惊岚咦了声:“殿下如何知晓的?那殿下可知是谁来得信?” 萧徽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嘴角噙着小小的得意:“看你那样子就知定不是大兄所书,算日子殿下差不多到了凉州有数日了吧。” 惊岚惊奇地将信递上,依偎在榻前替她松腿:“殿下真是聪慧,一猜即中。”她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一番苦心总算得到回应了。嬷嬷,您说是吗?” 金尚宫也是叹息劝慰道:“微臣说过太子殿下绝非无情之人,两小夫妻未曾谋面初见冷淡也在情理中。”她劝着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这宁祥殿啊怕是住不久了。” 萧徽执信掩唇而笑:“承嬷嬷吉言了,”转头催促惊岚,“都说要饿了,还不去弄些吃食来。” “她哪里知道做什么七返糕,微臣去吧,你留下侍奉殿下。”金尚宫起身而去。 惊岚跽坐在垫上见晃动的珠帘逐渐停下,悄声道:“娘子打发走金嬷嬷可是有话嘱咐奴婢?” 萧徽悠悠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娘与绿水与你交代过,我们是我们,金尚宫是金尚宫,即便是上皇的人都莫要交心。”她漫不经心地将信拆开,“莫要轻易给人捉了短处。” 第24章 【贰肆】 李缨居然有心给她回信,萧徽将信将疑地拆开中规中矩的素笺,遒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工工整整一页字迹,竟非想象中的惜字如金萧徽着实大感意外。更令她吃惊的是信中内容,一条一条几近严苛般地将其这几日里来所行所饮所食一一列举,最后落笔四字:礼尚往来。 她攥着薄薄的雪花笺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什么表情似乎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内心,哭笑不得,还是悚然吃惊?她为难地抱着笺纸仰面躺在榻上发呆,李缨此去安西都护府是代表天子与西域三十六国协议开关商贸,而她的大兄萧幽名义上是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实则正职在马匪之乱中殉职已久,升任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对于西域,整个大业朝内大概没有比在那驻扎了八年的萧幽更熟悉了解的。李缨不会没来由地对她示好,萧徽若有所思,看来他在通商一事上遇到了麻烦,至于是何麻烦萧徽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某国临时起意反水。大业国力正是如日当空之时,若今上不突发奇想做个昏君可以料见不出几年必是盛世之朝。但欣欣向荣的局面下隐患重重,譬如西域譬如突厥靺鞨。前者因小国林立其心不一,尚好掌控;而后两者,对大业的觊觎之心自文帝起从未断绝过。 时间变迁,北方的蛮族们也逐渐学会中原人的合纵连横之术。但他们从来看不起中原人更看不起西域人,觉得他们是鼠首两端的墙头草,对此萧徽甚是不以为然。大国盘踞一方,周边小国如不附庸难有求生之道。此次如真有北方势力牵连其中与某国勾结,那幕后很可能有个能谋会算的高手。 惊岚见其神色逐渐收起笑意,不觉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萧徽折好纸张置入袖中,优雅坐起:“去准备纸张笔墨。” “娘子是要给太子殿下回信吗?”惊岚原以为太子在信中对她言辞苛刻,但见她未有沮丧之情遂放下心来嘟囔道,“奴婢险些被您吓到了呢,殿下仍是用桃花笺吗?” 萧徽沉浸于思绪之中,随意摆摆手:“写与大兄素笺便好。”她略顿一顿,终究是打消了给李缨写信的念头。在男女之情上她虽涉足未深,但看遍周围公主世家娘子们与情郎面首间的恩爱纠缠,琢磨着大约是和用兵差不多的。既有来有往,又要欲拒还迎诱敌深入。兜头热乎过后冷上了一冷,常人大抵都会不适应的。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决策,谁说她在感情上纸上谈兵经验不足,她分明揣摩得很有深度嘛。 给萧幽的信同样要极尽谨慎地斟酌用词,现在的她仅仅是一个新嫁他人的妹妹,在深宫中为自己的夫主忧心焦虑,盼望远在他乡的兄长能尽心为其分忧解难。萧幽是她上辈子一手调遣到安西都护府的,那时萧时弼还为此与她有过少许怨言,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发配边疆在外人看来太不通人情了一些。她如实与萧时弼道来,安西都护府的都护是个鲁莽武将,早晚会生出祸事,萧幽去看似外放远离中央其实离补选正职只有一步之遥。安西是与西域诸国接洽的重要关口,掌握它等同掌握整个西域,这么重要的一步棋永清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萧幽了解到她的用意,在西域历练多年硕果颇丰,对永清她自然是忠心不渝。可是对李缨就另当别论了,萧家现在是有拉拢李缨的意思,但凡事皆有后步,说到底还在观望之中,萧徽十分肯定萧幽他一定会话道一半事留一手。要不要卖李缨这个人情,她左右权衡了半天,从私情上来说娘家既然想搭上这条船没有切实行动表现诚意,李缨那只小狐狸崽子是肯定不上套的;从大局来说,她执笔叹气,前有突厥后有靺鞨,还有东夷虎视眈眈,大业经不起西域的动乱。 萧幽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此刻定是也在徘徊犹豫中,只不过缺一个推他一把的人。这个人由已经是太子妃的她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将信附加急交由惊岚递送出去后绿水端来清水,萧徽将笔晾好在水中摆弄了两下手,擦净后又抹了层香脂,舔舔唇角哀怨道:“嬷嬷怎么还准备好吃食,我真是饿了。” 绿水笑着打趣她:“难得见殿下喊声饿真是不容易,以往啊殿下总沉迷在那些悬疑怪志里头,吃的用的都从不上心。夫人还常叹着您不像个寻常女儿家,”她挤挤眼,“担心您择不到好郎君呢。” 萧徽撇一撇嘴:“可见阿娘眼光不行,我如今不仅嫁了还嫁与了东宫,”她颇是自得地翘起软纱罩头鞋晃了一晃,“天下间除了陛下还有比太子更尊贵的郎君了吗?”她从一开始就立于一个得天独地的起点上,从这一点来说,勉强也能安慰自己。 两人说笑间金尚宫肃容掀帘而入:“殿下,上皇命人请殿下过去一同进膳。” ┉┉∞∞┉┉┉┉∞∞┉┉┉ 通往常朝殿的那条路萧徽走了不下百遍,今日去时却发现常春引导的方向与之截然方向,稍加目测去往的应是华容阁。上皇信道,晚年将国政逐步交还李氏后便虔心在东都静养修行,玉清子也因此愈发得到她的信赖与依仗,华容阁正是她清修之地。 兴许是墙头桃枝打出粉嫩的骨朵,在萧徽记忆里总是烟熏缭绕的华容阁今日颇为沾染上几分俗世生气,上皇一身道袍盘坐于蒲团上,威严慑人的棱角在没有冠服的加持下软化了许多,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妇人般,与萧徽说出的话也称得上随和近人:“匆匆赶来的吧,不必多礼且坐下吧。” 萧徽谢了恩,矜持地在食案对侧坐下安静地等上皇发话。同以前一般,每次见她的母亲她都有种奇怪的紧张感,大抵还是摆脱不了永清时候的心情。上皇生就一双尤为锋利的双眼,无论朝中百官还是内廷的妃嫔在她目光之下皆是无所遁形一般。永清曾效仿过她的那种目光,但始终画虎不成反类犬,同萧徽一样她天生一双秋泓春水的含情目,水光粼粼,叫人心疼心喜而非畏惧。 她心灰意冷,如真是勾魂夺魄的媚眼也罢了,偏生活了这么多年全然没勾到过几朵桃花,即便有那也是冲她手中权柄和公主府里金山银海去的。有的时候她觉得她的母皇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可她受到的宠爱又从未减少过半分,这大概便是她害怕的地方了。前世的她是个相当自负的人,像她这种人最害怕的就是无法掌握的不确定。 “今日听闻你去太学了,可还习惯,若是感觉不便不去也可,将博士们请到宫中来授课便是了。”上皇半阖着眼眸,病了多日的脸颊瘦得凹陷进去,愈发显得眼廓深邃。 萧徽忙道:“太学离皇城并不远,无须劳动先生们辛苦来往。自古求学之道,只有学生登门苦求先生授业解惑,哪有先生屈就学生而来,若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便是孙儿的罪过了。” “你实在懂事,”上皇微微颔首,眼角笑起细细的纹路,“这些日子我常在闭关未能多见你,”眼睑挑起端详了她一番,“看太子妃气色尚佳,心境应是不错,这很好。这紫微宫规格布置逊色于长安明宫,但有一点胜过它百倍,人少慎言。但即便如此,难免有不入耳的闲言碎语,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 萧徽微微笑起:“孙儿只当如风过耳,未曾听见便是。” “正是如此。”上皇嘴角含笑,“太子妃同皇后一样,看似风光却是吃力不讨好,将来你也是要做皇后的先行明白这个道理最好。你的夫主与别家郎君不一样,你不仅是他的妻室,更是他的支柱。这话听起来或许可笑,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深处总保留着孩子一样的脆弱与依赖。” 察觉到上皇投来的目光,萧徽贴在膝头的掌心蓦地一紧,她不解地对上上皇的视线,上皇执起一盏粗茶淡淡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揣摩揣摩太子的心思,学会如何与他相处。” 萧徽脸微微一红,什么如何相处,就差直白地手把手教她御夫之道。她也觉得自己明明很聪明,可是到头来不明不白地暴毙身亡,直到现在还未确定幕后黑手是谁。更甚至连那个曾几何时拽着自己袖子怯生生喊姑姑的毛头小子心思她都如隔雾观花,云里来雾里去的。 莫非重活一世还变笨了不成,她忿忿地想着。 凉州千沙关外,正骑马勘察地形的某人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宝荣连忙奉上披风,李缨一眼将人讪讪刹了回去,他回首看了看遥不可及的东边,抿了抿嘴角继续打马向前。 第25章 【贰伍】 借着个风清露爽的好天气,萧徽卸红妆着袍襦,背着偌大的书袋煞有介事地混迹于泱泱学子中入了太学。有上皇与永清标榜在前,近年来两京内不乏士族女子踏出深闺于太学中虔心求学。女子求学的风气虽然未形成气候,但在太学中如萧徽这般随万绿丛中一点红已不罕见,顶多因为相貌太稚气引得来往儒生新鲜地回眸两眼。 萧徽身份究竟特殊,与众多师兄弟混迹一堂终是不妥,太学广厦三千独辟一处讲堂给她也是无足轻重之事。连着听了两天王氏二兄弟的《春秋》《笔经》,这二人的讲解与她从小在聂少傅那聆听得又有大不同,重温一遍熟读的课本倒也不觉得枯燥烦闷。 下了学萧徽抱着书本晃晃悠悠地往吴道玄的乌舍去,拖拉了数日终于得了那位先生回还的信儿,架子摆得倒挺大她砸咂舌边走便估算着凉州那边萧幽是否接到了她的信。出神间,有人拉着细嗓儿幽幽地唤她:“三娘~” 鬼叫似的吓了萧徽一跳,挑眼望去白玉华表后缩着鬼鬼祟祟的两人,其中一人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拉在旁:“放手!我都被你拖下水了,还不放手!” 萧徽忍俊不禁地迎了上去,暖暖叫了声“阿兄”,那头的萧辉立时嘚瑟上了朝她直招手:“来来来!这儿人少说话方便!”待她走近了啧啧称奇地将人好一通端详,“我怎么觉着你嫁人和没嫁人一般无二啊,矮矮个子细细肩,风一吹就倒似的。” 萧瀚思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动动你的白菜豆腐脑子,三娘才入宫几日又不是田埂上的春草见风长!”他掸掸扯皱的裹衣博带,皱眉看着萧辉低声问道,“大爷与大娘在幽州心急如焚,官家走去的消息他们不放心,向我们连发了好几封信问你好不好,奈何我与萧辉无品无衔入不得宫。上皇待你如何,二位圣人呢,太子他……”他隐忍地咽了咽怒气,“你且放心,大爷已经往长安去了,哪有将太子妃弃于东宫不顾的道理,也不怕被谏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萧辉迟钝地看着萧徽,起初同样是义愤填膺后来渐渐笼起愁云:“三娘你不要瞒我们,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你若想哭便哭好了,这儿只有我们兄妹不妨事的。” 萧徽浅浅笑着,心下既是动容又是酸楚,如果是从前萧徽在此刻的孤寂无助中得到兄长们的安慰一定痛哭出了声吧。她踮起脚伸手捏住萧辉的脸颊拉了拉:“兄长且宽心,我在宫中很好,无论上皇还是二圣待我同骨肉没有什么分别。至于太子……”她狡黠一笑,“不是太子将我留在东都,我又如何能与你们见面呢。”劝不动惨淡的萧辉,她无奈地朝着萧瀚思笑了笑,“我说得都是真话,太子他……怪瘆人的,离我远些也好。你今日回去立马写信给我父亲,请他老人家稍安勿躁,我与太子有两年之约,但两年如白云苍狗谁也料不到日后如何。” 萧瀚思像从未见过她似的看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了,大爷那边我会去信将你在东都的处境交代清楚。大爷还要我叮嘱你,你如今已是太子妃,我们不能时常碰面,尤其是在宫中即便在上皇面前也务必要时时谨慎。宫中最要人性命的不是一刀一枪,而是一字一言。”他顿了一顿,”当初三言堂中嘱咐你的事若有契合时机便可着手了。” 萧徽端着大袖微微一礼:“三娘谨遵父亲教诲。” 萧辉满头雾水地看看萧瀚思与她:“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语,我为何听不懂?” 萧瀚思执着卷起的书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懂就对了,三娘还有课在身,别耽搁她了。” 萧辉一把夺去他书卷:“今日你们要与我说个明白,大爷究竟要三娘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好啦兄长!”萧徽轻拍了拍他后背,将话题岔开,“过不久即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你们二位一个文试一个武试还不去好好复习。我呢,你们也知道吴道玄那位先生的脾气,确实耽搁不得。就此别过,我有半月可出宫,若真有事总有办法见面。” 她执意打马虎眼,萧辉气急败坏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晃晃荡荡的身影逐渐为葳蕤竹叶覆盖。他呆呆地怔愣了片刻,吐出字来:“三娘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瀚思面色古怪:“确实不太一样了……刚刚她说话的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像个截然不同的人一般,”他头皮有点发憷,与萧辉对视一眼,吞吐道,“你有没有觉得像上皇?” “……”萧辉狐疑地反问道,“你见过上皇吗?” 萧瀚思老神在在地将手插于袖摆:“当年上皇来萧家省亲时我有幸目睹过天颜。” 萧辉嘁了声,煞是不屑地反问:“那时候你几岁,还记得住上皇言辞神态?” 萧瀚思挂不住脸,犹是不解地喃喃自语:“若非上皇,能是谁呢?” ┉┉∞∞┉┉┉┉∞∞┉┉┉ 被萧瀚思他们耽搁了一会,萧徽气喘吁吁赶到乌舍时案台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她心虚地朝着檐内探探头,清风过堂,白帷悠荡,竟是空无一人,连那日的白衣小童都不曾见到。 莫不是因她迟到气走了吧,她嘀咕着放下书袋坐于岸后,视线凝结在案头一碟金桔糖上,她咦了声看看左右没人,拈起一粒对着天光转动了一圈,喉咙动动又重新放回碟中。 “没有毒。” 凭空冒出的声音吓得她猛打了个战栗,雪沙般柔软轻飘的帐帷撩过光滑鉴人的地板,白色的罗袜踏着无声的步伐从她眼睑下闪过,眨眼隐没在了青色的道袍下,随之而来的是缕奇特的香火味,浓郁又缥缈,与来者一般。 萧徽的眼中掠过讶然,纷杂的念头呼啸而来,搅合得天翻地覆后又呼啸而去,她疑惑地看着对坐之人:“您是吴先生吗?” 青年男子似是很讶异她会有此一问,琥珀般的棕褐眼瞳里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和多余的情感:“不是,敦煌有处壁画他魂牵梦萦已久,不日前得到切实位置,此时正在去往的路上。” 他比她想象中的话要多,国师在许多人眼中都是遥立云端、俯瞰众生的存在,初见他是在很久以前,但交谈过的话萧徽认真地数了数,大概还没超过她的十指,她小心地以余光窥探他:“那您是?” 察觉到她观察的视线,男子研墨的手一顿:“玉清子。” “哦……”她拖着软软的尾音,慢慢思忖着他突然出现的用意,仅仅是替好友授课,还是别有用心。她死得迷迷糊糊,活得也莫名其妙,事有反常必为妖,她这种应该就是世人所称的妖孽。妖孽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降妖伏魔的天师,譬如玉清子此等“高人”。 “玉先生……”她恭恭敬敬地正式拜了一拜。 “玉清子。”他淡淡重复。 “……”萧徽有些头痛,舌尖艰涩地翻出三字,“玉清子。” 他嗯了一声,飘逸的袖沿拂过案台,墨已磨好,正襟危坐在上方:“你想学什么?” 上方投来的目光静如止水,她扑闪了两下凤翎似的睫毛,抿起嘴角:“先生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玉清子静静坐了片刻,象牙白的手指提起笔,羊毫擦过纸张发出细沙声响。 俄而,他置笔,萧徽闻声抬眼,哑然一霎,轻快活泼地问道:“先生画的是只孔雀?” 玉清子注视着她的反应,轻轻摇头:“妆台尘暗青鸾掩,宫树月明黄鸟啼。” 萧徽垂下眼眸,心上翻起惊涛骇浪,玉清子知道她的身份确实令她震惊不已,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世上真要有一人知道她的底细,非他莫属了。但她的秘密太过骇人视听,轻易托出着实草率,她轻声道:“若是如诗中所言,先生应画面铜镜而非鸾鸟。” “镜中鸾,水中月,孰真孰假又有谁知。”玉清子逸然端坐,徐徐平缓的声音如落入箜篌弦中的珠玉,震出清灵余韵,“殿下说是吗?” 那一声殿下震得她神思动荡,对面的人双眸清明如雪全无半点瑕疵,对视良久她曼然掖了掖衣袖,款款从容地笑了起来:“都闻青鸾传佳信,看来古人所言不假。国师是从何知晓的?” 第26章 【贰陆】 永清的美是雍容华美,妩媚的眉眼下暗藏着凌厉的强势,萧徽则是截然相反的一个人,生得柔弱笑起来羞怯地露出一点糯米白牙,让人只觉可爱与怜惜,例如现在的她。即便话语里隐含风雷之势,但在旁人的角度看来仍是一个乖巧守礼的好学生。 玉清子没有看她,他的眼神停留在案上的青鸾上:“殿下命数未绝,劫后重生乃是必然。虽然您换了身躯,但神魂依旧,有心人自能认出。” “国师是说自己是有心人吗?”萧徽轻言软语,玉清子刚拧蹙起银钩眉,她又嗳了声道,“是我冒犯了,国师乃天人自不会留心我等凡夫俗子,不是国师必有他人,烦请国师如实相告倾力相救于我的是何人,也好让我诚心拜谢他。” 玉清子不言不语,沉默得令萧徽心急不耐,她问道:“可是上皇?”父皇已经驾崩了,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除了她的母亲,她猜不到天底下还有谁会去挽留她的性命。 他终于开了尊口:“殿下不要随意猜测了,我并非挽救殿下性命之人,其中内情仅是一知半解。” 萧徽紧紧盯着那张平静入定的脸庞,不放过一丝神情变化,然而结果却是失望至极。玉清子太淡定了,没有起伏的眼神寻觅不出闪躲的痕迹,真相即在眼前却被此人牢牢捂在怀中,简直可恶至极!没有温度地看了他一眼,她默不作声地抱起书袋起身离去,玉清子在后道:“等等。” 她脚步顿了一顿,头也未回:“国师无可奉告,我与你便无话可说。” “殿下不必恼怒冲动,既然我来面见殿下必是有话告知你。”玉清子眉目清朗,语态平静,“殿下能重返人世实属不幸之幸,何必追根究底,庸人自扰。” 清爽的凉风从竹林深处吹来,抚去萧徽眉间烦躁,发热的脑袋冷静下去不少,她亦觉得自己太过冲了一些,抱着书袋吹了会风又重新坐了回去:“是我失礼,请国师不要介怀。”她抬了抬右臂示意,“国师称有话要与我道来,请讲。” 应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玉清子默然坐了许久才缓缓启口:“我有一事想问殿下,殿下返生后可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白毫无婉转之地,萧徽笑笑:“我是有打算但未必要告诉你和你身后之人,”玉清子果真皱起眉来,她堵着的心里舒坦了些,才又道,“但我的命都是他/她所救,告知也无妨。我虽修了多年的道,到底没修出一副菩萨心肠,素来锱铢必较得很。” 她的意思已然很明确,谁赐了她那千刀万剐必是要找出那人分毫不差地原样奉还,可能还看心情补上两刀泄恨。 玉清子未叹息也未有异色,垂眸思索了片刻后道:“我能帮你。” 他语出太突然,萧徽翻转着心思:“理由?” 玉清子缓缓起身绕室走了半圈,面朝西方:“五年前殿下随上皇视察安西都护府,曾在敦煌附近救了一个女孩儿,殿下可还记得?” 五年前……即是天庆十五年,而她刚好十五岁,萧徽追忆过往,没记错的话那一年她是去过西北,至于救了一个女孩儿……她的印象却不清晰了,那时候的她初次接触西域,满心里都是对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女和迥异的风土人情的好奇,眼前来去的人基本上都已淡忘。 “殿下不记得很正常,毕竟那于殿下来说仅是举手之劳而已,”玉清子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耐心与她描述道,“那女孩儿当时大约仅有七八岁,母亲是鄯善国人,故而她的肤色五官与我业人颇为迥异。” 萧徽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雪白细幼的面庞来,新月似的双眼,微卷的长发编着彩珠结成数条发辫,她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落难在牙贩手中我见她形容尚小糟蹋了为免可惜就用十个金珠换了回来。” “之后呢?”玉清子问。 萧徽看着他,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到底泄露了一丝焦虑,她捉着袖子在手指上打转,一圈又一圈,慢慢问道:“国师如此看重那个女孩儿,容我冒犯地猜测下,那女孩儿是国师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吗?” 玉清子终于容色稍变:“殿下慎言!”修行之人最紧要的便是自身德行,他开始体会到有人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与她打交道,你须十分小心,即便你存是 十分心思,她也一定会留有十二分算计等着你。”于他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他心里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用话激我,那少女乃我故交后代,家中遇难方才辗转在外。有幸蒙殿下施以援手,是以我应当替她谢殿下才是。” 他说着真就深深朝着萧徽一拜到底,行的是隆重的正礼,萧徽坐于案前不动不移地受完了他此礼:“国师的意思我已明白,是想从我这打探到那少女行踪,收到身边好生教养,这回我猜得没错吧。” 玉清子点头:“她祖上与我乃患难之交,家中亲人应该尽数罹难,我理当如此。” 萧徽心里头纳罕,这玉清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五年前也就十几岁,比那女童也不过大上几岁而已,竟和人祖上有过交情?她暗自惊悚,这个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权衡利弊过后她道:“国师是重情重义人,我没有道理不帮你。但是当时我买下那女童后便将她送到鄯善国一户富人家,那富人家长子与我是好友自会善于她。如今过了多年,她已出落成人,西域那边婚配远早于我大业,说不定此时已许配了人家。”她抬眼望向玉清子,“我已如实相告,国师还愿意寻她行踪吗?” 玉清子沉默,道:“如是嫁人安稳度日自是最好,但我想亲眼看看才得心安,”他眸光清冽而坚定,“殿下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不懂萧徽斡旋于人际间的世故人情,却生就一双最净透清晰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她暗藏话中的试探,萧徽没有任何赧颜窘迫,她微微一笑:“有国师相助,以后行事便是事倍功倍了。” 玉清子是上皇的宠臣,即便是永清时他的一句话也比她这个女儿要有分量的多。在萧徽看来,这是她做女儿的失败,也是她母亲做皇帝的失败。无论如何,有个能谈论过往的人总是不赖的。秘密这种东西,憋在心里憋久了就会生根腐烂,她十分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地忘记曾经的自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萧徽”。 这无疑是可怕,又可悲的。 “国师要我帮你寻人,我也有一人想请国师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 “小国寡民,总是难逃衰败吞并的结局。” 半月湖外不远处,滚滚黑烟伴随着弥散于风中的哭泣与惨叫声直冲云霄,惊醒了卷翅安睡的雉鸟,长长的翎羽摇曳四晃,未发现风险后向下蹦跶了两下,藏在灌木间继续打盹。从上到下一番举动它丝毫未发现树木站立的两人,一人说完那句话后气氛陷入了沉默中。 肆虐的杀伐与马蹄声逐渐飘远,黑烟仍旧往高空逐升,愈飘愈淡,灰色的纸灰乘着气流飘飘摇摇地落向半月湖,刚落至半空一支手轻敏地截住一角,戴着苍青石戒的食指轻轻一捻,指尖残留一点金色:“月氏国人?” 萧幽诧异地看了看李缨,虽然不解他是从何得知遇难者是从月氏而来,但依然尽责地与他道:“月氏虽然在天山另一端,但是素来仰慕我大业人文风情,年年遣使者携玉石金器贡奉我国。这一队人未向都护府递牒叩关,想来应该是普通的商队,”他声音干涩,“不幸途中遇到了马匪。” 对他们的来历李缨不置可否,他聆听着风声里尚未彻底远离的蹄踏声:“此地常有匪徒出没?” 萧幽察觉他声寒意冷,忙道:“禀殿下,沙匪之患扰乱周边诸国已久,各国也年年派兵围剿,我大业也曾出过兵力参与其中。但那群人常年游荡在沙漠深处,居无定所,对地形极为熟悉。几番围剿,虽然折损了对方羽翼但未能彻底清缴他们的势力,漏网之鱼逃脱后越发张狂肆意,报复手段也极尽残忍,剥皮充草尚是好的,更有当着受难者家属的面分尸烹食。有的国家因此生畏退缩,为免其报复便以金银打发了事。” 李缨冷冷一哼:“人性如此,不足为奇。” “是啊,只是苦了散落在外的平民百姓。”萧幽深深叹息,随即蹙眉道,“但此处是龟兹境内,龟兹国力不俗那群悍匪向来敬而远之,今次怎会出现在这里抢掠?” 李缨戴上帷帽,墨色纱帘遮去他冷峻的眉眼:“去看看即知。” 第27章 【贰柒】 零星火光跳跃在焦黑的残布碎屑里,倒地的尸体大多为男子,萧幽扫视一圈约莫六七人,有老有少,看上去应该是户走商人家。他持剑警惕地走在李缨前方,商队的货物已经被马匪劫掠一空,带不走的都被付诸一炬,基本上找不到残留的线索。 李缨沿着沙土上凌乱的马蹄印慢慢走着,没走出两丈远所有痕迹荡然无存,他弯下腰抚过平整的黄沙,拈起一片枯黄的树叶:“用树枝扫平蹄印,他们是有备而来。” 地上老叟蜷缩着身体,睁大的两眼灰沉沉地看着上空,似乎不明白从何处降下这无妄之灾,无助伸出的手被火烧得焦黑,萧幽将他眼睛合上,语声含恨:“这些沙匪多年在西域里横刀劫掠,与各*队均有交手,训练有素组织有度,已不是一般的绿林强盗,说是一支小型的军队都不为过。” 李缨挑眉:“既是军队,那就有军师了。”树叶碾碎在他指尖,“普通走商人家所携带的货物无多贵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而来有种刻意的夸张。而且你方才说他们对龟兹向来敬而远之?” “是。据线人探测的情报,”萧幽干脆地点头,“马匪原来的首领叫做呼赤,母亲是龟兹人。因而在他那时定下铁规,不动龟兹。虽然后来他死在剿杀中,但这规矩一直延续了下来至今未变。” “至今未变而今变了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新的匪首不遵旧例,还有一种,”李缨薄唇轻抿,幽黑瞳眸泛过一缕光华,“劫掠这支商队的人另有他人。出来!” 他突然一声厉喝,萧幽霎时提起长剑护于他身前,滚滚风沙声中时而响起焦木的爆裂声,空气里静得能听见鼓噪在耳边的心跳声,以及……一道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发现声音的刹那萧幽一脚踩在两尺外倒地的棕马头上,长剑直指下方沙坑:“谁!” 躲于下方的人可能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慌得使劲往坑里缩,李缨冷眼旁观:“现在出来我们还可饶你一命,否则。” 他话未说尽意思已十分明显,萧幽却是犹豫,就现场来看躲藏的人十有*是这队商户中的幸存者,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对陌生人心生恐惧也在情理之后在哪个。他放缓语气,尽量显得亲切而温和:“你出来,我们不是马匪。” 李缨嘴角闪过丝讥诮,似对他的妇人之仁煞是不以为然。 静默不动许久,对方经历过一番挣扎终于下定决心,颤巍巍道:“你们帮帮我。”声音沙哑且稚嫩,听上去像个孩子但难以分辨男女。萧幽踯躅一下,犹豫地用剑将马头拨弄到一方留出个不大不小的洞口。 一双细小的双手先行伸出扒在洞口两旁,接着一个脑袋顺溜地伸出来,萧幽看清了她的个头随即弯下腰来托住她的胳膊向外一拉。流纱瀑布一样滑下,那人灰头土脸地被他提了出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胡乱抹了抹灰耗子一样脏兮兮的脸,她畏惧又好奇地看着那两人,咽咽口水:“你们是业人?” 日已西斜,初升的半月洒下银色的辉芒,与东边的落日交相辉映,行成日月同空的奇景。李缨颀秀的身影立于不远处,若有所思的目光沿着马蹄消失的方向逡巡而去,对他二人这边的对话极是漠然。萧幽见状,只得点头,反问那少女:“你是哪国人,”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冰冷的尸身,“他们是你何人?” 被救之人的相貌更似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十岁出头的模样,发色浅淡眼深鼻挺。随着萧幽的目光她看过去立马吓得面无人色,捂住了眼睛,声音都在发抖:“我、我不认识他们,我与哥哥在龟兹走失,路上偶遇他们便求着他们带我去鄯善。结果路上遇到了马匪……” 她惊恐又难过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商人:“我是好人,他们也是好人,你不要杀我也不要卖了我,我哥哥很有钱会给你们很多金子。” 大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女孩儿本来不利索的业话说起来颠三倒四,萧幽见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温声安慰她道:“你不要怕,我们与他们一样是普通的商人而已。” “带她走,索性我们本就要去鄯善。”李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也未看那女童,径自路过他们往来时的半月湖方向原路返回。萧幽为难地看了一眼女童:“能走吗?” 女童坐在地上歇了一会,无精打采地缓缓爬起来:“嗯……” 离开前萧幽拾起个未烧尽的火把,就着残骸上的余火将商人们的尸体一一点燃,浓黑的烟雾随着风斜斜升起,如同升腾的魂魄般:“我记得龟兹这里的人死后都是火葬是吗?” 女孩儿沉默地点头,小手悄悄地拽着萧幽的衣角,他当做没有看见:“走吧。”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李缨的步伐而去,他们到时李缨面色淡淡等候已久,白衣王侯通身清寒,萧幽当他心生不悦忙请罪:“令公子久等了。” 李缨面无表情地扫去他们一眼,女孩儿本能地察觉到两人差别,畏惧地向萧幽身后缩了缩,低下去的眼神不经意划过:“咦?” 萧幽不由一愣,视线不由飘向李缨身后。 李缨静立不语,抿紧唇线喝令:“走。” 他泰然自若地转过身去,萧幽顿时愕然,矜持清贵的太子殿下手中提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鸟,轻柔的尾羽于月色下划过璀璨惊艳的光辉。愣神间他恍惚响起,方才这半月湖边的灌木上似是睡了一只雉鸟…… 女孩睁着大眼睛惊叹道:“好漂亮的鸟啊!哥哥捉它是要做扇子送给喜欢的姑娘吗?” 李缨脚步一顿,提着雉鸟的手指动了动,仍是默然而去。 ┉┉∞∞┉┉┉┉∞∞┉┉┉ 从半月湖至鄯善不过数十里,月升启程未到中天,他三人即抵达鄯善边城鄢然郡。鄢然又名“鬼城”,何为鬼城,日出而息日落而做。鄢然城是西域各国内最大的鬼市,里面汇聚了来自波斯、大业甚至更远方国度的奇珍异宝,这也是萧幽选择由此地入鄯善的缘故,鱼龙混杂的地方消息灵通也容易掩盖身份。 与普通灯火如昼的夜市不同,鄢然城内灯火寂寂,各巷各街仅在入口处留了一盏莹莹小灯。萧幽低声一一与李缨解释:“公子请看,各色灯笼代表不同的贩卖之物,绿色的是珠宝,黑色是药材,黄色是金饰银器,而红色……” 鲜红欲滴的红色灯笼悬在他们前方,不同于其他深巷的安静诡秘,灯笼后的长巷内人声鼎沸甚至隐隐夹着锣鼓声,萧幽以马鞭遥遥一指:“此处正是各国牙贩贩卖奴仆的地方。” 女孩闻声不由一抖,小脸煞白:“你,你们说不会卖了我的。” 萧幽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我们是做玉石生意,我们公子初次到此好奇去看看而已,不必惊慌。” 她将信将疑地看他们,紧紧地揪着他衣角,含糊不清地咕哝:“哥哥说了,中原人都狡猾的很,话不能全听。” 明目张胆的怀疑萧幽听在耳中不觉气恼,只是深深叹息。童言无忌却正是许多西域小国对大业的态度与认知,之所以通商至今未能顺利达成,其中便是有许多西域人认为大业人太过斤斤计较且常留有后手。 李缨提着雉鸟,目光在红绿之间游移片刻后择定向左侧珠宝巷中而去,萧幽心中疑惑疾步跟上去,低声道:“公子此处牛鬼蛇神混迹一堂不宜久留。” “萧卿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李缨依旧向前薄唇微动,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话语飘入萧幽耳中,他稍作斟酌以同样声量回道:“此女虽然年幼但出现时机在臣看来太过巧合,怕是来历不明。殿下未下指令,臣便打算先将她带入鄯善再观其变。” 即便这个女孩是马匪或者他人放出的诱饵,但有暗卫随行,都护府府兵则已部署鄢然周围,萧幽倒是不担心一个女孩儿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手不测。若真有万一,也能反擒她做人质。 “萧卿还是太心慈了些。”李缨淡淡一笑,“倒是与太子妃有几分相像,果真是同胞兄妹。” 与萧徽?萧幽笑着摇头道:“殿下高看我了,三娘她从小胆小性善。她曾经养过一只兔子,精心照料了大半年孰料有一日她从私塾发现兔子被族中一子弟给偷去烤了吃。她当时气得要死,可是……” 李缨被勾起了兴趣:“可是如何?” “可是她既没向双亲告状,也未去找那孩子理论,而是一人抱着兔子骨头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默默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谈及妹妹的往事萧幽禁不住笑着叹气,“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任何受了委屈都是自己憋着默默消化。” 他说这些话无非是希望李缨能善待萧徽,既然人已经嫁给了眼前的太子爷,不论萧氏与李氏间有多少难以填埋的沟壑,作为一个兄长萧幽总是希望萧徽在东宫中安宁地生活着。 李缨神情清淡地听他说完,半晌他提着雉鸟笑一笑到:“我倒是认为萧卿你低估了自己的妹妹呢。” 第28章 【贰捌】 玉石巷细长幽深,来往走动的人不少但都大多以薄纱覆面形色匆匆地窜入各个逼仄的铺面中。 李缨一家家漫无目的般地走着,偶尔驻足片刻复又向前,极有耐心地反复挑选着。终于,他在一户门楣低矮、木槛破落前站定了脚步。丝丝缕缕的烛光从门板间的缝隙里渗出,暗淡的光线不黄不绿,有里向外弥散着森森鬼气。 这种地方简直是鬼城中的鬼店,萧幽有心相劝但一看李缨神色便知劝也无用。太子心思深沉,至都护府数日来萧幽始终未能准确地摸清他的意图。若说疏离,不仅对他这个萧家人,李缨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冷淡而矜持的距离;若说亲和,相处几日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冷酷而不近人情。他为通商事宜而来,在得知事情有变时并未动怒也未立即召见几国使臣发难,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上整日,出来时便是一身常服道是要往周边几国观摩人物风情。 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观摩风情人物不过是一探几国虚实的借口罢了。李缨贵为太子自有东宫亲兵随扈萧幽本不必随行在侧,可巧的是前一日他接到洛阳紫微宫中的加急信,书信的主人正是刚嫁入东宫的妹妹萧徽。看罢信萧幽叹气,当年树下啼哭伤怀的女孩儿究竟是长大了。 无论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还是不负妹妹的嘱托,萧幽明知相劝无用仍是多嘴一句:“人多眼杂,请公子速速行事。” 李缨还是淡淡的,颔首以示明白他的用心,迈过垮了一半的门槛低头入了店铺。 “这儿可真是吓人。”被萧幽牵进去的女孩儿煞是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被拖进了店内。 萧幽笑道:“你跟紧了我便没什么好怕的。” 女孩儿幽幽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家中是不是也有个妹妹?” 萧幽心思一动,含笑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女孩悄悄朝李缨努努嘴:“你待我可比那位哥哥和善多了,唉……”她老气横秋地叹气,“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我从小很少离他远去,此刻他应该很是着急。” 他两絮絮说着话,店中伙计已懒洋洋地向三人迎来,睡醒惺忪地招呼着李缨:“几位随意看看,但凡看得上的价钱好商量。” 巴掌大的铺子三人一站,转个身都嫌局促,仅有的前后两排木架上稀疏地摆放着二二三三、大小不一的木盒,同伙计灰扑扑的脸色一样暗淡无光。 李缨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用鄯善语道:“你的业话说得不错。” 伙计嘿地一声笑,挠挠脑勺竖了个大拇指:“公子的鄯善话也是地道!您大概初来鄢然不知道这城中百千户大多都会说上两句业话,毕竟这大业国力鼎,上自豪门贵胄下自平民百姓兜里都有二两银子,在这鬼城里头除了波斯人最多的就是业人了。” 李缨难得的好兴致,竟是与他寒暄起来:“听你口气,大业有不少达官贵人来往这鄢然城?” “正是如此。”伙计眼力劲不差,一眼瞧出他气质卓然非寻常人,提起精神热络着问道,“公子想买什么,主人家出去倒货了您尽管问我即可。不瞒您说,咱家店子小但货却是好货,猫眼绿东海珠天山雪只要您开口保准奉到您眼前。” 萧幽嗬地一声笑:“口气倒是不小。” 伙计揩揩鼻子傲然道:“我们鄯善有句老话,鞋底厚腰板直,家底厚才夸得出海口。” 看来胡说海吹不管是在大业还是西域都是各国店肆伙计们通用的技能,女孩儿嘁了一声,萧幽笑了笑不辩真假。李缨提着雉鸟认真地沿着两排破烂木架走了一遍,抬眼问道:“有没有古镜?” 伙计一拍巴掌:“有啊!公子想要哪朝哪代何人所用之镜?是前朝寿阳公主的梅花镜,还是貂蝉的对月镜。容小人多嘴,公子是要赠与贤妻的吧?” 李缨默了一默,颇有兴味地问他:“你怎知我是赠与妻室?” “嘿!我们西域这儿年轻人娶新妇都要在彩礼中置上一面铜镜以示圆满之意,大业的婚俗么我不懂,但这意喻大抵都是相同的。”伙计洋洋自得地自夸着,“小人别的长处是没有,这眼力儿是左右巷子公认的好。您这一看就是春风得意小登科,买宝镜自是赠美人了。” 李缨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眼力不错,口才也不差,我想买的是……” 他话到一半被人截断,狭小的铺子中不知何时站了一黑衣人,破碎的声调宛如生锈的断弦:“伙计,有鸿蒙三世镜吗?” “呀!”女孩儿被他嘶哑的声音吓到,一回头乍然见到张瘦骨嶙峋骷髅般的面庞顿时尖叫一声躲在萧幽背后瑟瑟发抖。萧幽不动声色地横前一步,朗朗笑道:“舍妹年幼,请阁下莫要介怀。夜色濛濛,视物不易。阁下何不摘下面具,也免得旁人受惊。” “生如恶鬼,若摘下面具怕惊吓到别人。”那人似是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面目比恶鬼未必柔和些许,及地的长袍提起一角迈过门槛,在萧幽面前站了一站,“劳烦请让让。” 萧幽从未听过如此刺耳粗糙的声音,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的嘶哑与阴冷,他向后礼让一步却仍是保持着隔绝他与李缨之间的角度,只待稍有不测便拔剑迎敌。 那人在他面前顿了顿足,苍白的骷髅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咧开的嘴角像是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嘲笑,萧幽被他看得遍体发冷:“阁下看什么?” “我看你,颇为眼熟。”黑衣人抬起手来扶了扶面具,女孩咝地抽了口冷气,搭在面具旁的五指亦如白骨嶙峋,交错叠加的伤痕深浅不一,“你是业人吧。” 萧幽仍是浅笑,余光时时留意着他掩于长袖下的那只手:“我与阁下却是不曾眼熟,大概是陌路相逢擦肩而过吧。” “差不多吧。”那人不再与他搭话,一步一蹒跚地向前,“鸿蒙三世镜有吗?” 伙计残留的睡意彻底被他惊醒,可能在这鬼城里见惯了形形□□的怪人,揉揉眼睛后他笑得勉强:“这,有是有……” “事有先后,正是不巧,”李缨从暗处走出,貂领薄裘贵气浑然,始终不变的冷冽语气,“阁下晚来一步。” 颅骨上黑洞洞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那人哂笑了一声,皲裂的指甲在柜板上划过,呲呲作响:“你们业人是否都擅长信口雌黄,我来店时你分明还未开口。多说无益,”一直垂于袍下的手缓缓提起,他的动作十分僵硬,甚至隐约间能听见骨骼摩擦声,“这儿的规矩是用金子说话,伙计你看够吗?” 沉沉一声响,灿灿金光霎时照亮小小天地,堆砌成小山状的金块间滚落着数粒指腹大小的明珠。饶是见多识广的伙计也吸了口冷气,搓搓掌心灰泥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粒明珠对着蜡烛仔细看了看:“实实在在的东海里的深水蚌珠,老爷您好大的手笔啊!可是……” 伙计将珍珠一分不差地放回原位,为难道:“这位公子确实是先来的,我们东家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您出再多的钱……” “一袋子金子和你的命,够不够?” 伙计脸上的笑容蓦地凝滞:“这位爷,没你这个理,鬼市有鬼市的规矩。” “我知道你们城主在东三头西三头设了百名刀斧手,可刀斧手再快,”黑衣人冷冷一笑,环视了一圈屋中人,“快不过你们丢命的速度吧,交出三世镜,我便当你方才的话没有说过。” 说话间店外赫然多出近十名蒙面罩袍的大汉,搭于腰间的右手隐约可见一撇凌厉弧度。 李缨顶剑出鞘,他冷然道:“阁下既是求宝而来当有求宝的诚意,强卖强卖与明抢有何区别,或者说,”他瞥一眼门外人,“阁下本就是绿林豪匪?” “哦?”黑衣人饶有兴趣地看他,“你这业人,眼光倒是不错。” 弹指间咻的一声轻响,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微芒从他袖间迸出,以惊雷破空之势刺向李缨喉间。 ┉┉∞∞┉┉┉┉∞∞┉┉┉ “吓!”萧徽于噩梦中惊醒,她惊魂未定地伏在湿濡的枕面上,发丝黏腻在汗津津的脖子上难受地她翻了个身。 烛火轻举,守夜的金尚宫隔着帐问:“殿下醒了?” “嗯……”萧徽解了解衣襟,仰面喘了会气,有气无力地将手搭在额前挡住光,“无事,我做了个噩梦。” 金尚宫撩开帐帘,拾着帕子替她拭去细汗:“宫里老人说做了噩梦是要说出来的,散了晦气才好继续睡。殿下不妨与臣说说?” 萧徽闭着眼,梦里的金戈铁马与漫天血色排山倒海而来:“我梦见了……”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缓缓改口道,“我梦见了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他在西域可还好。” 第29章 【贰玖】 因有防备在先,萧幽快如闪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挡住李缨面门。叮,一枚金针落地,他满是汗的掌心尚未放松,眼角余光骇然瞥见又一抹微光以极尽刁钻的角度直刺过来,而他再想挡下已是为时已晚…… 方才分寸未动的李缨突然活了过来,两步一错,闪身木架之后。入木三分一声钝响,李缨毫不犹豫反手拍起一个木盒疾飞向迎面而来的数枚细针,雨点般的扎入声络绎不绝响起。木盒速度分毫未见,钉着密密麻麻的银芒扑向黑衣人。 “嗨呀呀,这是在做什么?”店外有人诧异地询问,一支巴掌长的白羽小箭同时击落木盒,“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得您几尊大佛斗法啊。” 呆若木鸡的伙计回魂附体般眼睛一亮,哎哟地拍了下大腿:“老板!东家!您可回来了!!” 抱头躲在萧幽身后的女孩一哆嗦,小心翼翼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双方,见无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外挪起步子,蹑手蹑脚走了没两步,脖子后蓦地一紧,她如丧考批地哀嚎了声,扭动着身子:“放开我!放开我!坏哥哥!” “嘿哟,看看这是谁呀!”来人啧啧称奇地提着小女孩,旁若无人地挤进窄小的铺子里阴阳怪气地叫着,“这不是我们的小婆罗娜吗?见到哥哥不该高兴吗?” 挣扎无果婆罗娜垂头丧气地踢了踢鞋子:“我不跑就是了,你快放下我!” “好的!”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将人搁在了地上,可手中却仍紧紧地握着她的后领,一本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别想耍花招,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信誉了。” 婆罗娜圆溜溜转腾的眼珠子一滞,彻底地明白过来逃跑无门,撇撇嘴安静地待在青年掌心。料理了不懂事的妹妹,青年摘下风帽皱着剑眉看看摔裂的木盒又看看一地的银针,他弯腰小心地捡起一根:“嗬!还浸了毒,看这色泽像孔雀胆。孔雀胆一抄百金,至多十根针的用量,可真豪气啊。” 枯骨森森的面庞转向他:“你就是此间的东家?” “是呀。”青年咧嘴一笑,笑容比他的金发还灿烂,分别指了指,“这是我伙计,这是我妹妹,多谢您出手有度放过了他两。” “谢什么谢。”婆罗娜低声嘀咕,“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不懂事。”青年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要知道人家方才大可将你们杀得一个不剩,再将哥哥这间小铺子席卷而空。” “在贵店动手是在下失礼了,但是我求宝心切,”骷髅面微微拱手算是道了个歉,“鸿蒙三世镜我势在必得,请东家通融。” 青年叹了口气:“你势在必得,”又看向李缨与萧幽,“你们也是势在必得,可镜子只有一面,不如我剖成两半分别卖给你们好了啦!”他一锤定音,得意道,“反正一镜两分也能如常使用。” 始终沉默的李缨轻轻笑了笑:“我看甚好。” 黑衣人冷冷道:“看来东家是没有出售的打算了。” 齐刷刷一排刀光,刺得人心底冰冷,青年面窒,挂起抹勉强笑容:“这不太好吧……” “何人在此闹事!”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暴喝声,整齐厚重的脚步声穿透间间舍壁震得梁椽沙尘纷纷落下,约有百来人模样。那人用鄯善语呼喝完后又换了波斯与业语重新说了一遍,“城中严禁械斗!” “哼!看来今日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黑衣人不怒反笑,“无妨,跑得过和尚跑不了庙!”最后一句话时那张阴森诡异的骷髅面似是朝着李缨他们微微转了转,“来日方长,改日再会。” 青年连忙朝着他弯弯腰:“您慢走,慢走!小本买卖和气生财,他日您来我一定给您谁都没有的便宜价。” 那群人的行踪敏捷到不可思议,眨眼间城卫赶来时已不见他们踪影,青年笑呵呵地抓了一把金米粒塞到为首人手中,“莫拿辛苦了,两句口角小事小事而已!” 打发走了城卫,青年面色沉重地回过头来,阴沉沉地看了眼盯着脚尖的小姑娘,指尖抵着她脑门,清脆的鄯善语流水一样泻出,噼里啪啦听上去就是一顿好骂。萧幽常年在都护府,对各国语言皆是通领些许,听他骂得小姑娘头越来越低,忍不住插嘴道:“小孩子贪玩走丢是常有的事,您是兄长理当宽容以教化为主。” 青年气不过,顷刻间换了业语迭声问道:“你有妹妹吗?能理解丢失妹妹的心情吗?我……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若是被贱/卖到什么破落户中为媳为奴,父母双亲该多么痛心疾首啊!!” 萧幽尴尬了下:“我虽有一小妹,但她胆小怕事从未离家出走过……” “……”青年沉默了下,重重哼了一声。 李缨若无其事地将剑收回,他可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婚前两月萧家的那位幺妹胆大妄为到夜半离家奔逃。 “不论如何,您二位救了舍妹,”青年灌下一囊冷水,怒气平息了许多,暖融融地笑了起来,“我们鄯善人从小便被教导知恩图报,”他捡起摔出道道裂痕的破旧木匣,“这个便送与你们二位了。” “这……”萧幽连忙婉拒,“举手之劳,言谢太过客气了。”他看向李缨,“我家公子有意寻购贵店一面宝镜,您若能割爱便是再好不过了。” 青年笑得眉眼上扬,意味深长道:“你为何不打开看看再说呢?”他歪着头,白闪闪的虎牙若隐若现,“你们业人女子倒很聪明,男子嘛……”他咋舌直摇头。 …… 送客后青年看着满地狼藉乏力地叹息一声,手搭着额头有气无力地往后堂走去,顺手拖走了往门外不住张望的婆罗娜:“达达将地扫干净,小心别踩着针,另外今天我们提早关门,庙小容不下大佛,再两妖魔鬼怪我这铺子就要榻啦。” “摩诃尼!”婆罗娜大声呼喊,“放开我!” 青年一驻足,褐色的瞳孔泛着温柔而微凉的光泽:“婆罗娜,不要再逃了。你已经见过你未来夫婿了,怎么,不喜欢吗?” “不喜欢。”婆罗娜干巴巴道。 摩诃尼轻柔地叹息,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逃了,你若真不愿意远嫁大业,我会与父亲替你说情的。” ┉┉∞∞┉┉┉┉∞∞┉┉┉ 当夜,李缨与萧幽两匹快马悄然无声地从鄢然城中踩着无声软沙往安西方向赶去。月似冷霜,照在漠漠白沙上如千里冰封,白天炙热的阳光化成悬浮于夜色里的寒烟,马蹄飞踏而过,踩碎的夜雾眨眼又合拢在他们周围。远观近景,皆是缥缈茫茫,奔驰十里后萧幽暂行勒住马蹄拿出罗盘看了眼方向,指了指东南:“殿下,往那再行八十里即是我国境内了。”他目光突然一尖,凝聚在遥远的某处沙丘,“那是……” “萧卿也发现了?”李缨夹了夹马肚,绕前走了两圈,“从我们出鄢然城起他们就一路跟随在附近。” 幽蓝的光火跳跃在虚弥的雾气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极像徘徊在沙漠深处迷失的亡灵们。垂涎着生人的血肉,可又因为某个原因忌惮着不敢上前,至于是何原因萧幽心里清楚,正是暗中护卫的太子亲兵。李缨手下的这支军队他早有耳闻,驻守厌高关的萧云不止一次提起过,它是上皇鲜少给予李缨的赏赐之一,即将分崩离析的残兵弱将在他手上短短数年已成为不逊于当初萧裕统领的地字一号营的劲旅。能征善战,尤其是骑兵,动如风守如山,与突厥交手过的几次胜多输少。 萧云的口气是羡慕而又隐隐不屑的,可能在每一个萧家子弟心中,萧裕才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即便战死也是屹立不倒的丰碑。 “他们尚在观望不敢上前,”李缨注视着前方,回首道,“但此处是他们的地盘,孰知地形若交锋难说胜败,走吧。” 两人复快马加鞭而行,萧幽再三回首,问道:“是店中那行人吗?” 李缨点头:“十之有七。”马蹄声一浪快过一浪,“萧卿你对那兄妹二人有何看法?” 萧幽等了等,未等到他下言才回道:“不是凡人。” “如何不凡?” “鄢然城中有刀斧手不假,但能轻而易举地使唤动的人却是鲜少,毕竟黑市中私斗动武是常事,而且,”他顿了一顿,回想那对兄妹的样貌,“鄯善人与周边国家常有通婚,纯色的金发很少见。臣有个胆大的猜测……” “说。” “臣怀疑,那对兄妹是鄯善王室中人,今日种种怕是有意而为之。”萧幽仔细一思索又觉不对,“我们此行十分隐秘,除非行踪泄密,想要制造偶遇的可能性很低。青年要真是鄯善王族,今日举动大有向殿下示好之意,那鄯善又为何要阻挠与我大业通商呢?恕臣愚钝,尚未想个明白。” 李缨挑眼回望了下即星行即远的鄢然城,淡淡道:“鄯善现有两位王子,此二子同年同月同日降生,连时辰都相差不离。长子乃宠妃所生,次子才是王后所出。” 萧幽恍然顿悟:“殿下是说鄯善王庭里现有分庭抗礼两派势力,这两派于我国一亲一疏。”他喃喃道,“不知今日是哪位王子。” 通宵赶路,天明时分李缨与萧幽安然抵达安西府域内,徘徊窥探他们的势力始终没有进一步有所动作,在他们靠近大业边境时便如朝露般散去了悟痕迹。一夜未眠两人皆有倦色,准备在此休憩半日再回都护府,不想李缨刚跨进会馆宝荣碎步奔来:“殿下!长安急件,陛下病重!” 第30章 【叁拾】 通商事宜仍陷于僵局之中,西域诸国交错复杂的布局李缨仅解开一角尚未窥见其中真要,皇帝却在此刻病倒,不得不说病得着实不巧。 又或者说,病得过于巧合了。 李缨简单栉沐一番后清醒许多,执着薄如飘絮却自如千金的明黄卷信踱了两个来回,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准备快马,半个时辰后启程回长安。”脚尖磨着地面半转一圈,他忽而问道,“东都那边可得了消息?” 萧幽眼皮一跳,瞬间意识到李缨问的可能是萧徽,如果圣人病重萧徽身为儿媳自当与太子一同前去侍疾在侧。虽然身为臣子不该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但他仍在心中重重一击掌,这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萧徽能否杀出东都困局便在此一举。 宝荣叉手朝着李缨一躬:“陛下是三日前于骊山行宫中龙体欠安,以官驿的速度太子妃殿下应比您提前一日就接到了懿旨。” “懿旨?”李缨眼眸里倏地结起冰水。 “是,”宝荣惶恐地将腰下得更低,“皇后娘娘亲自下召令太子妃殿下去往骊山侍疾,现下殿下她应该已经从东都起驾往骊山而去了。” 韦皇后的旨意使之意外的不仅是李缨,还有萧幽,先前的激动霎时间转变为深深的担忧。 安西都护府远离长安再下令阻隔已为时已晚,李缨捻着断戒阴晴不定地徘徊数步:“传令,所有人马待备即刻启行。” 如此匆促?!宝荣不敢多言,答了个“喏”后呵腰匆匆却行出门。门扉半掩,萧幽稍是踯躅,谏言道:“安西虽是我大业境内但难防有沙匪潜入境内,殿下回京还是应以万全准备为好。”韦皇后已经难以对付,但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萧徽的婆母,明面上的功夫总少不到哪里去,然而再多一个太子,以萧徽那点不入眼的道行无疑是雪上加霜。 “萧卿是在担心自己的妹妹吧?”李缨面无表情语出惊人。 萧幽背后一凉,只觉满腹心思在此人面前无所遁形,他捏了一把冷汗定定神道:“殿下慧眼,舍妹孤身去往长安臣确实挂心。” “你何止是担心她路上安全,更担心她离开东都没有上皇庇佑在长安孤立无援吧,”李缨的话字字像针,而又针针见血,“真要仔细说来,太子妃确然十分可怜。小小年纪离开双亲嫁入深宫,如笼中金雀此生再无出笼之日,”他观察萧幽的神色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太子妃曾经在家中多受宠爱娇惯,现在在东宫中便有多难熬吧。” 萧幽血液冰冷,李缨如此直白地将事实摊开在他面前意味着接下的话更加耸人听闻与令他为难,可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是从臣子还是萧徽兄长的身份出发,他生涩地笑了笑,依旧保持儒雅温和:“殿下所言即是,但既已入宫自是不比在闺阁中的闲散自在,这点想必她已有觉悟。如殿下所言,臣为兄长总是盼望妹妹能如意安宁。” 李缨淡淡一笑,笑中意味如何萧幽分辨不清:“太子妃若不如意天下还有如意人吗?” 萧幽苦笑,萧徽在宫中顺坦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看这位太子爷的心情,朝着李缨一拜:“舍妹年轻不懂事,日后还是要盼殿下多教诲扶助。” “那就要萧卿及萧氏的诚意了。”李缨安然自若道。 ┉┉∞∞┉┉┉┉∞∞┉┉┉ 惊蛰后雨水从稀疏变得茂密起来,离开紫微宫那日起就没有见过一个响晴天,比不得来时的悠闲惬意,奔赴长安的路途如湍流急涌,马匹车辆踩着滚滚春雷与飞溅的泥水疾驰而去。 萧徽在车中被晃得东倒西歪,书上的字晃成重叠的影,索性一卷丢到一旁,整个人焉了的花儿一样伏在坐榻上。一道光闪过,照得格窗惨白,雨水炸成一个个圈噼啪作响。这让她想起太学乌舍檐下铜鼎力升起的烟气,一圈圈,袅袅得和美人腰一样还转妖娆,这就免不得联想到烟雾后的人。 玉清子答应替她找的人至今没有消息。想想也是,一个不是闭关就是炼药的道士,她甚至怀疑,除了司天监和紫微宫他连东都的路都不认识几条,让他去找人可真是为难了他。其实萧徽本身自己并未抱有多大希望,那日曲江亭遇难分明是一场谋划周密的刺杀,对方选择了不留余地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公主府里的幕僚们许多出身望族应该安然无虞,但她贴身伺候的人实在不敢想象他们的下场。 李常青死前的脸再一次浮现于眼前,他让她走,可她又能走到哪里去,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座宫廷。 “殿下,殿下?”车辕狠狠一抵,萧徽险些滑了下来她撑起身,“何事?” 金尚宫的声音被雨声模糊得遥远零碎:“雨下得不小,路上泥泞难走,天色又阴迷,今日怕是要歇在前方全州城了。” “好事多磨,坏事也多磨。”萧徽嘀嘀咕咕,金尚宫听得不分明又问了句“殿下?” 萧徽叹了口气,捡起书来:“便如此安排下去吧。” 事出突然,萧徽一行走得匆忙铺盖之类的俱未置办上,虽然会馆的掌吏得了消息备好了上房和软被,但金尚宫甫一进门仍是止不住叹息,指点着绿水与惊岚她们:“雨水足,霉气重,将门窗一并全都各开半扇通风散气。”走到床边捻捻褥子,又是叹了口气,“崭新的褥子闻着连太阳都没见过,这种地儿再换也换不出更好的了,微臣用几个鎏金铜球熏上一熏幸能好些。” 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令萧徽好笑,强忍着笑她捧着手炉坐在杌凳上温温软软道:“嬷嬷,出门在外不必太过讲究,何况只是小住一晚。”她看看还未至傍晚就已快埋没了天光的天穹,“快到长安了吧?” “全州之后过了靖关就是长安城了,”金尚宫忙个不停,“陛下与皇后娘娘安置在骊山,殿下您直接去骊山行宫即可,明日入夜前差不多能赶到。”她手下停了停,与萧徽慎重道来,“骊宫虽是行宫但有二位圣人在与皇城并无二般,再者还有其他娘娘侍奉在内。殿下须记得自己乃东宫妃,与内廷那些娘子们大不一样,无须奉承也无须多有来往。” “嬷嬷你可放心吧,”绿水笑吟吟地捧燃着香的铜球,掀了褥子放进去,“娘子她您现在还不了解吗?能小心就不大意,能少事就不多事,连出宫去太学读个书都中规中矩不像别人家娘子还想着头次来东都看看神都风光。” 金尚宫嗔责地摆了她一眼,转而欣慰道:“绿水的话直白了点但娘子性情确实也安静谨慎,上苍保佑陛下龙体无恙而殿下呢……”她饱含深意地看向萧徽,“太子殿下应该也接了消息往长安赶,这次可是您的大好机会呀。” 萧徽心不在焉地看着檐下一串落雨:“嗳?什么机会?” 这个殿下聪明的时候一点就通,唯独在男女上迟钝得很,看样子不像装傻大抵是吃了年纪小的亏。金尚宫常常不自觉地替她为难,现在东宫只有她一个正妃,将来会有良娣充媛等等,更甚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子是肯定会登基继承大宝之位人,以后还会有别国公主来联姻。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君王的宠爱光凭一个正宫的名号是远远不够立足的。 可是,她的年纪确实也小了些,金尚宫没有儿女但是手中也带大过公主皇子,看萧徽就和看他们一样,和养女儿的心情差不多。这么小的年纪要懂事要听话要世故要圆滑更甚至要和自己的夫婿邀宠讨巧,真是太为难她了,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为她也为自己:“太子殿下虽然将您安顿在东都,但此次皇后娘娘召您回来等于是置空了太子殿下那道令。您要把握好机会与太子好好相处,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您与太子正是新婚时,这也是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啊。” 萧徽听得一愣一愣,听到后面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意思霎时红了脸,金尚宫的想法有时候可真是天马行空!担心她真被冷落在东都两年,就要她借此机会落实了和李缨的夫妻之实。想到最后那四个字,萧徽的脸几乎要烧着了,简直可怕! 她哀怨地伏在桌上,将脸埋住:“嬷嬷,其他的我听你的,但这……”她说都说不下去,吞吐了半天悲鸣一声,“我做不到,我、我实在害怕……太子殿下。” 金尚宫还未有反应,左墙壁噔的声响,如同器物反倒一般。萧徽倏地竖起耳朵,狐疑地看向那个角落:“隔壁屋子有人住?” 第31章 【叁壹】 会馆乃官驿,非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以萧徽的身份更是人未至场已清。雨水滔滔而先,不显嘈杂反倒静得使人心惊,萧徽疑神疑鬼地看着再无动静的墙壁,金尚宫遂点了绿水道:“你去差个黄门将两旁探查清楚,省得惊扰了殿下。” 绿水依言起身,不久折返归来:“殿下安心吧,左右皆是置空已久的屋子,会馆馆主说大概是梁上走过的耗子或黄皮子,已经命人清理去了。” “噫……”惊岚抖了抖袖子,晚来雨势渐大她将窗扉一一拉上挡住漏进来的水渍,“到底是偏乡野里的,偌大个的官馆里竟然还有那些个腌臜东西,怪渗人的。” “更渗人的还有哩,”绿水见她害怕故意将话说得玄虚,恰好馆内送了饭菜来她前去张罗,一边布筷一边绘声绘色又神秘兮兮道,“没入宫前我听阿娘说过故事,久无人住的地方啊就容易生精怪。你看着全州,与京畿隔了一道靖关受不到天子之气的威震,这会馆常年也没几个人来往,久而久之啊”她朝着惊岚挤眉弄眼,“说不准啊就住了几个你看不见的东西。” 高空划过道冷冷的电光,照得屋内一片惨白,惊岚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作死啊!快入夜说这些神神道道的!”她往萧徽那直躲,哀求道,“殿下快让人撕了她的嘴吧,平时那么老成的一个人出了宫就把不住嘴。我胆儿小,晚上要吓得睡不着的。” 绿水得意道:“既然你睡不着,今晚儿就由你守夜好了。” 出了宫人人都和放了风的鸟儿一样,金尚宫看着她们闹腾得有些过了板正着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也都是读过几本书的,在殿下面前胡诌些奇言怪谈成何体统!” 吓到惊岚的目的已达成,绿水哼着个小调儿与萧徽笑道:“嬷嬷说得是,奴婢说得都不能当真,当玩笑听听就罢了,殿下可莫要害怕。” 萧徽微微笑了笑。 伴着雨声用了晚膳,天色暗如浓墨横斜,时辰尚早就已和入夜一般。黄门们将灯挑起,裹了油纸的灯笼在风声雨声里东摇西晃扯出一片惨淡的光,惊岚对着黑魆魆的廊院吸了吸凉气赶紧将窗门一一合上,搓着手穿过纱橱来到内里:“这个点儿睡得太早,殿下是看书还是做女红打发打发时间?” “我看什么都别做最好,”绿水斟了碗牛乳,“会馆的烛灯不够亮、烟气又大,怪熏眼的,我们陪殿下说说话好了。” 惊岚白了她一眼,悻悻拾了个凳子绕起线团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嬷嬷说了少在殿下跟前胡言乱语。”绿水一个劲地笑,笑得她心慌慌,便与靠在床沿乖乖喝牛乳的萧徽道,“殿下你说,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萧徽喝完牛乳接过巾栉一抹嘴,含含糊糊道:“应该有吧。” 惊岚刹那毛骨悚然,檐下灯笼撞得咚隆作响,风声刮过瓦砾凄厉得和鬼叫一样,她悄悄朝着萧徽挪了挪凳子:“殿下是见过吗?” 萧徽抿着嘴角冲她一笑:“差不多吧。” 她那一笑眉眼氤氲在烛火里有种古怪诡魅的动人,细细的糯米银牙泛着冷光。惊岚一口气提到嗓眼,绿水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惨白着脸怪叫了声满含哭腔道:“殿下你们怎么能合起伙来骗人呢!奴婢差点就当真了!” 她哽咽得委屈,萧徽一见人要哭了连忙安慰道:“都闻精怪惑人,大多生得国色天香,这雨夜里要真是有个妖娆妩媚的男妖精穿墙而入倒也算是桩香艳奇遇呀。” 惊岚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看着她又看看外间小声道:“殿下您这话可千万别被嬷嬷听见,您已经是嫁了人是太子妃了,”她嗫喏着,“不仅不能想别的男人,男妖精也不能奢想。” “噔”极轻的响声,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许久绿水勉强挤出个笑容:“大概又是黄皮子跑过去了吧,好了好了,别在说有的没的了。殿下上次不是说要绣个荷包吗,奴婢挑了几股子线您瞧瞧可合意?” 惊岚兀自嘀咕着:“都说黄皮子是最容易成精的,惑起人来五迷三道的。” 三个姑娘凑在一头嘀嘀咕咕好一会,绿水看了眼时计:“殿下该睡了,明日还要赶路呢,今儿我替殿下守夜好了。” 萧徽看了眼巴巴的惊岚:“你要是害怕就去和金嬷嬷一起睡吧。” 惊岚苦兮兮地左右为难一番,道:“嬷嬷,也挺让人害怕的。” 萧徽叹气道:“罢了不为难你了,你们两一同去外间歇下,这会馆里外都有禁军,要是有事我也自会喊你们。” 惊岚千恩万谢地和绿水一并去了,萧徽躺在床上听着淅沥的雨声突然想起在去往洛阳途中歇在云城的那个夜晚。无论房间布局还是会馆格局都与云城的大不一样,可她莫名觉得十分相似。她有点儿心慌,不是怕妖物神怪,而是害怕那两次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那个怪人。到现在她都没发现他的身份,就和绿水口中的精怪一样,好似能穿墙入室,化烟乘雾而去。 无声地走到墙下,萧徽双手摊开贴在墙面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摸索了一遍,没有机关。又轻轻地敲了敲,耳根合在墙上并无异响,她放下心来朝后退了两步,目光被左侧的画像吸引。那是副王母宴仙图,落款是吴道玄,但一看墨色用笔便知是个临摹之作,否则也不会出现在一方小小会馆中。萧徽将那群仙一一打量过,目光定格在王母身边执灯的仙娥身上。她知道,那个仙娥是专为王母送信的玄鸟所化,又有一说她是只青鸾鸟。萧徽之所以看她,是因为觉得那仙娥五官神态被描绘得焕然神发,用笔远比此图重中之重的西王母要用心许多,使人生出一种主次颠倒的违和感。 她踮起脚尖揭开画卷一角,顿了顿后猛然一挥,扬起的长卷后是空白坚硬的墙壁,她霍然松下一口气。大约多少受了些绿水的影响,一个人待着时难免敏感多疑。萧徽重新躺回了榻上,笼上床柜的灯,想了想又将那柄缠金匕首揣在怀中。冰冷的温度贴着她的心脏,好似无声的安慰,这才安然睡去。 ┉┉∞∞┉┉┉┉∞∞┉┉┉ 又是半夜,萧徽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按向怀中,匕首仍在,她悄然舒了口气。如瀑如注的雨水不知何时停止了,窗纸泛着微微银光,像是月破云开洒下朗朗清辉。草丛里有啾啾虫鸣,一声高亢过一声,衬得夜静人稀。 她嗅见一抹浓郁的水香味,潮湿冷冽,乘着钻入的凉风盘桓萦绕在半撩的帐中。床柜上的灯奄奄一息地跳跃了两下,最终湮灭于一袅冉冉升起的白烟,视线变得模糊而费力。她伸出右手想摸来火薪将灯重新点起,突然心跳蓦地停滞不动了,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两尺开外,一滴两滴,源源不断的水滴从他的发尖指尖落下,在地上摊成一片深色的水迹。 鬼,还是水鬼!她惊骇至极地看着平地冒出来的鬼影,不假思索地拔出匕首:“你是谁!” 她听见自己怒喝出声,虚张声势地中气十足。 水鬼朝前走了一步,拖拉起一步深深的脚印:“我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诡谲,掺着深深的寒意,“你不是期盼有个与你香艳夜遇的人吗?我就是。” 谁要和个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夜遇!萧徽脑中嗡得一声响,见他步步逼近,匕首直刺而去:“走开!” 鬼影如烟散去,萧徽发出声长而轻的噫叹,从惊悚的噩梦中醒来。矮柜上灯火如初,烧得不疾不徐,笼着暖而轻的光。挪开压在胸前的手,她抹了抹额头,刚才梦中竟是急出一身冷汗,抹到一半她的手僵住了。 寝里的菱窗不知何时霍然洞开,熟悉的水香味幽幽脉脉地浮来,檐下的烛火虚虚实实。她踟蹰了好久,见并没有什么异状发生慢慢从榻上滑了下来。快至窗前时她忽觉不妥,若是有人此刻埋伏于窗下,她去便会是临喉一刀…… 面朝着黑洞洞的窗口她慢慢地往后退去,退了几步软薄的鞋底传来黏稠的湿意,冷意沿着脊背攀爬而起。她想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张嘴呼喊的同时,一个还蜿蜒滑落水滴的手掌一丝缝隙都不留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怕了?”背后那“人”的身量非常挺拔,几乎高出了她整整一个头,下颚重重地压在她发顶使她动弹不得,口吻轻佻而冷漠,“如此胆小还敢夜遇?” 第32章 【叁贰】 奋力挣扎的萧徽安静了下来,她眨眨眼动动嘴唇发出声支吾:“殿下?” 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李缨颇为扫兴地放开她:“太子妃比我想象得聪慧。” 他*的一身毫无缝隙地贴在背后,此时一离开冷风和湿意陡然蹿过萧徽全身,她恨不得一口咬掉那只胆大妄为堵住自己嘴巴的手。羞恼地看了他一眼,她忍气吞声地问:“殿下怎么突然出现了,险些将臣妾吓死了。” 何止是吓死,方才那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荒唐地真以为自己要被拖进水潭里当个不明不白的替死鬼。 李缨听得出来她忍得很辛苦,水汪汪的两只眼眸里暗含着敢怒不言的怨怼,他挑起一边眉笑了笑,也不顾及一身湿衣径自往榻边坐下:“夜半赶路方至会馆,听闻太子妃恰巧也在此下榻特意前来看看你。”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将她一通打量,点评道,“胖了点。” 她快要被这个稀奇古怪的小子给气晕了过去!神出鬼没也罢,一来便说她胖!不知道女人不论老少高矮都最忌讳一个胖字吗!忿忿地剜他一眼,见他即将落座连忙大惊失色赶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殿下莫坐!” 李缨幽幽地瞅她,她嗫嚅着不撒手:“弄湿了褥子待会不好睡。” “我不介意。”李缨面无表情。 萧徽怔了怔,无措地抱着他胳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的床他介不介意算什么,脑袋嗡的一声响,她脱口而出道:“我介意。” 李缨的视线霎时降下了温度,冷厉地将她盯着,这个时候比的是耐心与胆气,萧徽自持哪一样都不输给他,可是…… “太子妃。”李缨言简意赅。 萧徽讪讪地将手滑下,鼻音囊囊的:“臣妾不介意……” 才还气拔山河地眈眈瞪着他,现在耷拉下去的小模样别提有多委屈了,变起脸比外头的天气还迅速敏捷。即将松开的手被用力地摁下,萧徽不解,李缨的声音冷冷清清:“太子妃不让我落座,又不与我更衣吗?” “……”他有时候深不可测,有时候又像一个孩子。萧徽估算过两方行程,按理应该是她早一步抵达骊宫,而李缨从安西出发怎么也绕路不到全州来。除非他是故意的,难道他特意绕了一个圈就是为了半夜爬她的窗户吓唬她?萧徽不信,可睡了半夜懵头懵脑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默默看看周匝。女儿家的寝房里哪来男子的衣裳,他那一身湿得尽透,心里将他鞭笞了千万遍默默替他褪下外赏后她矮了矮身:“殿下稍等,容臣妾让她们去寻两件合衬袍服,请殿下先行将就。” 难缠苛刻的太子在此刻又变得宽宥大度起来,抬手淡然道:“太子妃随意。” 随意就别穿!萧徽恶毒地编排了他一通,金尚宫的话不期然响在耳边,轻重利弊风驰电掣地滚过心尖,李缨却不容她踯躅:“取两件袍裳太子妃还要左右衡量吗?” 萧徽无奈地一叹,拾起灯盏,嫣然一笑:“殿下等我。”她步履轻盈,同青莲沾水,一点一跳,水红纱裙涟漪似的滑过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踝。 李缨看了一眼,随即平平挪开了视线。 ┉┉∞∞┉┉┉┉∞∞┉┉┉ 惊岚与绿水见到萧幽持灯来时大惊失色,惊岚慌忙地拿着巾栉替她擦去肘间发间的水珠:“殿下是出去了吗?怎生落得和水里走出来似的。” 萧徽无精打采地任她打理,扭头与绿水吩咐:“寻几件崭新的绵绸袍子来,”她比划了一下大致样式,“约莫这般身量,挑些蜀缎贡料的。” 绿水看她的手势,迟疑问道:“殿下,您这是要找的男子衣裳?” 惊岚错愕地停下手,半晌结巴道:“殿下,您莫不是真遇上了什么狐精鼠怪吧?” 萧徽横了她一眼,唉声叹气地扫扫袖上水渍:“狐媚没有,倒是来了个比狐狸精更难缠的对手。” 将自己收掇得清爽,萧徽捧着衣裳入了里间,李缨见她独自一人前来眉心稍是舒展,他站在那即便一身狼狈却难掩清霜雪华的傲然风骨:“太子妃终于来了。” 盏茶的功夫,那口气像是他等了千年百年一样久远,萧徽愣了愣,想起自己的“邀宠”大业并未在此间细节上与他计较,温温道:“臣妾伺候殿下更衣吧。” 李缨默然等她前来,为了配合她甚至还体贴地张开了双臂,万幸雨水仅湿了他外中两层衣裳,仅存的中单尚算干燥整洁不至于令萧徽太过尴尬。低眉顺眼地替他宽了衣裳,披上单衣后她却开始犯难。 伺候别人于萧徽来说显然是门从未接触过也绝不擅长的学问,男子的衣式大多简便利落,可总有左右对称的讲究更何况他是太子,腰带与衣结有专门的束法与讲究。她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蠢钝,呆呆对着李缨敞开的胸怀,嫣红一点点从耳根处爬起。 李缨等得不耐烦了,低头想说两句却见着她面红耳赤的脸,她绞着双手无辜地咬着唇,巴巴地看他:“殿下……恕臣妾愚笨,臣妾不会。” 他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将不会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脸红得透彻话语里却察觉不到一丝愧色。李缨五味成杂,索性将挂落的袍裳随意一掩,疲倦地往床榻靠去嘲弄地笑笑:“是我忘了,太子妃从小娇惯,这些琐事不会也在情理之中。” 眼睁睁看着他霸占了自己的香床软榻,萧徽一个不字都无法说出口,暗自惊叹着他的厚颜无耻,她无可奈何地冲他笑了笑,默默地去将被他推开的桐木窗拉下掩实。不用胡思乱想了,最可恨的悍匪已公然登堂入室,外边那些守军连同会馆馆主想必早得了他大驾光临的消息,串通一气蒙骗她,可怜她像个傻子一样……她的手突然顿住了,耳边惊雷一样回放过李缨方才的话,所谓的“香艳夜遇”分明是她和绿水她们的玩笑话,他是如何知晓的。 墙后那两声怪响顺理成章地也重回她脑中,萧徽惊疑不定地揣摩片刻,陡然旋过身去。 已闭目养神的李缨听见一串鼓点似的脚步声怒气冲冲而来,睁开眼便对上气得喘息的萧徽,她愤然地指责道:“殿下怎么能窃听我们闺房中话呢!”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做出偷听墙角的下流事,大业国运不济摊上这么一位不拘一格的太子爷,萧徽绝望地想这是要亡国的节奏啊! 反应得挺快,李缨漠然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对不住。” “……”突如其来的道歉萧徽感受不到丝毫诚意,愤怒短暂地冲晕了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后她勉力思量,他毕竟生长于艰难困苦中没有一般皇室子弟的矜持约束可以理解,但她既是他的姑母,哪怕现在他她的太子妃都用规劝的情义,总不能看着他越走越偏,使大业百年基业葬送在他手中。深深吸了口气,她挽袖挨着榻边坐下:“殿下,臣妾不敢指责您。您是一国储君,胸怀黎民苍生,言行举止皆关乎我大业江山基业。臣妾却让些荒唐可笑的谈论辱没了您的清听,臣妾只觉得很惭愧。” 李缨丝毫没有领悟到萧徽话中“你是太子不该做出此等猥琐低劣的举动”的深意,反而拍拍榻沿:“太子妃有次觉悟最好,夜已过半我很疲惫,可以睡了吗?” 萧徽闪避许久的话题终于被提起,从一开始她就本能地抵触与李缨近距离的接触,当“敌人”比想象中的更棘手,保持距离是最安全的手段。可是她是太子妃不是永清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她很早就明白。她以壮士扼腕的决心逼迫自己,静默地将两边玉钩放下,拖曳起委顿在一旁床被盖到李缨身上,他睁开墨黑的眼眸,一点烛光闪烁在最深处,她局促道:“春夜微凉,还是要盖着的,殿下莫要受凉。” 他看着她,和不认识她一般,缓缓抬手拂过铺于她一肩的青丝长发,落于她耳垂旁:“怎么了?” 可能是受了夜色的蛊惑,李缨的声音不复从前的冷淡疏离,像融于暖阳中的冰雪,一点微凉又有一点柔和。 贴在耳垂的手指并不如长安城中王孙公子们的光滑细腻,粗糙且坚硬,他的举动很莫名萧徽茫然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摸了摸耳垂:“哦,这儿呀,”她软软一笑,“早前摘了坠子时用力了点,扯肿了,现在不疼了。” 孰料李缨一点都未在意她疼痛与否:“太子妃乃命妇典范行事当稳重优雅,过于毛躁便是贻笑大方。” 三两句好言好语说不上就开始给她摆脸子,萧徽僵了僵脸,低头笼上灯时不服气地蚊声嘀咕:“我会做太子妃的,不用人教。” 李缨淡淡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 第33章 【叁叁】 他的冷言冷语萧徽领略的次数多了,抵抗力自然也强了起来,掩了个浓浓的呵欠,决定不与他再继续做口舌之争:“殿下睡吧,臣妾不打扰您呢。”李缨牢牢占据着大半床榻,小小的为难下后她自觉地挨着榻脚往里挪去。 可想,挪了没几寸她委顿住了泛起愁来,平日看不出来,一躺下一个二十不到的青年怎生得这般高!偷偷窥探了一下李缨,人已经阖上眼了她砸了砸嘴认命地拱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越过那双长腿,即将攀爬过去时有什么勾住了她裙角。水红纱襦,牵牵连连,她一个不慎没稳住身形栽了个两眼发黑,磕到枕边的额头痛得和烧起来似的。她惯来会忍,捂着额一声也未吭,蓦地回首看去却发现李缨仍是纹丝未动地安睡在那。 演得倒挺逼真,萧徽暗嗤,他日若做不了太子倒是可以考虑去台上做个戏子。裹了裹沙裙,她撇了下嘴小心地缩进被中一角,刹那苏合与冷水交融的香气盈面而来。她动了动鼻尖,这是两种很迥异的味道,一者缠绵一者冷冽,融合一体后却并让人厌恶,反倒有种霜后花开的奇异相和感。香气一浪接着一浪袭来,萧徽眼帘愈来愈沉重,最终缓缓放松手指陷入梦境中。 将睡未睡时她朦胧地感觉有人高高地俯瞰着她,奇怪的是那目光分明很遥远,人离得又似很近。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挥手打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可无力的手腕被轻松地擒住:“躲得可真远啊,差点就放过你了。” 她挣扎着醒来,可那奇异的香气徘徊笼罩于她头顶,沉沉地压着她的意识与身体。大约是中计了,还是不入流的*记,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对毫无警觉的自己很唾弃。 “你想……杀了我吗?”她听见自己努力发出的“质问”,可惜太轻了,如同梦呓般的呢喃。 那人低低嘲笑了声,声音忽远忽近,轻轻捏着她的手腕同把玩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样:“杀了你?想得天真”陡然那声音近了,宛如贴在耳侧般令她心惊肉跳,“不折磨一生为免太便宜了你。” ┉┉∞∞┉┉┉┉∞∞┉┉┉ 萧徽感觉自己做一个极为可怖的噩梦,梦里有个面目漆黑身材颀长的夜叉凶恶狰狞地捉着她手腕喋喋怪笑:“我乃业火地狱夜叉王,因仰慕小娘子你天香国色,专程从地狱里攀爬上来只未与你共结良缘。” 她心慌欲绝,表面仍十分镇定:“放肆!我乃天子之女!得真龙庇佑你快速速离去,尔等凶神恶煞也敢觊觎于我!” “哼!”夜叉王冷冷一笑,单手将她擒住拖入怀中,“你前世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屡次欺压大业太子,你可知你那太子侄儿才是真龙命格!本王不妨告诉你,你是注定要被押下十八层地狱!”狰狞的黑面贴近了过来竟是要狠狠吻向花容失色的她,“不如乖乖从了我,与我做一对恶鬼夫妻,生上十个八个鬼娃娃!哈哈哈哈。” “救命!”萧徽尖叫着双手猛地向前一推,山一般沉重的胸口终于得到了解脱,可却惊醒了身边侧卧的人,“三娘?” 有人疾呼着她的名字,她惨白着脸双目无神地茫然看去,眼角慢慢凝出泪光猛地扎入他怀中,紧紧抓着他衣襟簌簌发抖。 李缨愕然地看着怀中哭得伤心不能自已的萧徽,许是未完全清醒也或许是太过讶然竟一时没有动作,任小兔子一样的她黏在身上:“你……”是的,软软的,小小的一团,和草场里蹿过的兔子一样。呆呆地啃着草,可一旦当人举起箭时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机敏地快过任何一只猎犬。 她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噎,他扶了扶额清醒了些,试着与她道:“别哭了,有什么与我说。” 她无声地摇摇头,反倒往他怀里又拱了拱,李缨微微头痛,更是心慌意乱。他所接触的女子不多,至多便是上下姊妹们,皇室的公主自幼便有教习嬷嬷约束一言一行,完全如她一样奔放地扑入男人怀中。也不对,他难堪地发现怀中的人并非旁人而是他的妻子,哪怕还尚未及笄…… “你若再不起来,待会可莫要悔恨。”他木着声音道。 怀中的人滞了滞,尚未有所反应,绿水她们已闻声而来:“殿下,殿下?方才可是殿下呼唤,是不是又发了噩梦?” “你时常睡得不好吗?”李缨低头迟疑着问。 萧徽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呜咽了声,他:“……” “殿下……吓!!”绿水一眼过去看见帐帷中相拥的两人顿时面无人色,再一眼看清怀拥萧徽的男子噗咚一声便跪在地上瑟缩道,“奴、奴婢万死,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奴……”她惊惶地说不出话,昨夜只当是太子妃与她二人玩笑而已,未曾想到太子竟突兀出现在此。 “退下吧。”李缨将帷帐掩起,烟云似的薄纱遮住了暧昧光景,冷声吩咐道,“去准备膳食与盥洗来。” “喏!”绿水躬身却步而出,不忘将门严严实实地合上,外间的惊岚诧异问道,“你怎么这就出来了,脸色还这样差,殿下责骂你了吗?” 绿水抽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水,心有余悸地坐下匀了一会方喃喃道:“可是差点将我的气都吓断了。” “我如何教你们的,即便是在宫外也要时时警醒自己的言行,”金尚宫领着人将膳盒送到,面色不善道,“宫里人最忌讳将生死挂在嘴边,今日是我听到他日给其他尚宫甚至是娘子听见,轻则训斥重则笞刑。” 绿水见她如见救星连忙起身迎了过去,脸和黄连一样苦:“嬷嬷先别急着怪罪我,我实在是受了惊。”回头看了眼门扉紧合的寝间与她附耳道,“太子殿下正在娘子房中。” 金尚宫似没听清般地直直看着她,绿水重重地点头:“小人不敢与您玩笑,太子殿下确实在。” “怎么会呢?”金尚宫莫名看着桐木门,旋即抬手将其他人打发了出去,又将她两人往外招了招。人招出去反倒没什么话说,她掖袖思量了半晌渐渐面露喜色,叹了口轻气:“这两孩子,真是……” 绿水与惊岚面面相觑,金尚宫犹豫下悄声问道:“你方才进去时太子……与太子妃殿下相处如何?” 绿水怔了怔,究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谈及此事多少尴尬羞涩:“太子……与太子妃同塌而眠。” 惊岚呵地一声,金尚宫嗔了她一眼,双掌轻轻一拍欣喜地感慨道:“可总算是成了,我早便过了年轻轻的夫妻两哪来山高海深的仇怨。太子妃已经嫁入东宫就是天家的人了,太子一时想不通,你看早晚还是想通的。上皇若是知道,定是倍感欣慰。”她心情极好地走动两步,看着怔愣的姐妹两人笑了起来,“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两位殿下准备洗漱之物。太子殿下可不是娘子那般随和好说话,丝毫差池都经不得。” 两人喏喏应下退去,并肩走着时惊岚用手肘捅了捅绿水,于袖中悄悄指了指寝间的窗格:“殿下真与娘子在一起了?” “我有十个胆子去骗金嬷嬷吗?”绿水白了她一眼,她没有金尚宫的惊喜唯有浅浅担忧,“你说太子殿下走时还将我们娘子冷落在东都,怎么突然就……”她话未说完双颊飞红,“真是吓人又羞人!” 惊岚不以为然地看她:“我们娘子正值芳华豆蔻的年纪,上皇身边的慕容姑姑不说了么,便是两京之内都鲜有能及她风貌的娘子,太子殿下动心不足为奇吧。两个主子和睦相处是好事也是我们的福气,有什么羞人的,我看你啊是想嫁人了吧。” “尽胡说。”绿水狠狠瞪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要真是如此,对娘子和主家是最好不过的了。” ┉┉∞∞┉┉┉┉∞∞┉┉┉ 金尚宫领着两人捧水持巾地在外等了未多久便传来萧徽的传唤声,进去时萧徽正服侍着李缨穿戴,她个子娇小光是伺候他将襕衫穿上就得吃力地踮着脚尖。李缨看她一本正经地前后忙活了半天也未忙活个所以然来,抽抽嘴角隔开她的手:“不劳太子妃了。”言罢自行利落地扣腰带衣结。 萧徽掩着手讪讪站在一旁,不甘道:“殿下不要嫌弃我,日后多与您穿戴几次就熟稔了。” “不敢不敢。”李缨似笑非笑,“我怕吓着太子妃。” 萧徽面上泪痕犹是依稀,听到他此言禁不住嗔怪地看他一眼,辩驳道:“那修罗生得穷凶极恶还拖着我的手不放,我当时真得很怕……” 李缨脸色的笑意倏地冷淡许多,阴阳怪气地看她一眼径自步向前去,用水泼面:“太子妃与其费神纠缠于梦中,不如想想今日入骊宫之行。” 第34章 【叁肆】 不提骊山倒好,一提骊山萧徽满腹怨气,本来她尚有一夜时间可以好好谋划面见帝后此行。千般算计也未算到这厮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心惊胆战折腾了大半宿除了一夜好眠什么也没捞着,她心里直叹糊涂糊涂,绾发时透过镜子与李缨声气细细地问:“殿下是担心臣妾才特意来全州的吗?” 她是软刀子,不为一刀见血只为轻言曼语里磨去敌刃的锋芒。旁人听不出她的门道,金尚宫恍若未闻地替她继续梳妆,心中却是憋不住发笑,太子妃看来是将她的话听入了耳中。 候着她一同用膳的李缨顿了顿翻阅书稿的手,嘴角微微扬起,笑容里透着玄妙:“若非时刻惦记太子妃,本宫为何要风尘仆仆从千里之外绕道寻来。” “……”萧徽笑起的腮帮僵了僵,胳膊上起了一层战栗,她强忍着寒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软软叫了声:“殿下……” 金尚宫适时搁下梳子退下,萧徽尚在嘀咕这小子犯了什么病,身后人已换成了李缨。他似乎很喜欢欣赏她对镜梳妆的姿态,微微弯下腰虚虚实实地将她笼在怀中:“太子妃生得很是娇美可人。” 他突如其来的暧昧令萧徽陡生了警惕,她握着沾口脂的簪头,距离很近只要她速度够快,这根金簪足以刺破他的喉咙。这个念头一瞬间从她脑中闪过,她的眼睛随即被遮住:“刚刚太子妃在想什么,为何露出那样的眼神?” 她心一惊,未料到他会敏感至此,沉默片刻后道:“臣妾在想太子是不是不讨厌臣妾了?” 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她耐心地等候着,毕竟上辈子都没有付诸实施,这辈子此时更不会轻举妄动。她图谋的是长久,而不是为了报仇玉石俱焚的痛快。 “太子妃为何有这种想法?”黑暗中他低低地笑着,笑得她毛骨悚然,他慢条斯理地一字字道,“我仰慕太子妃多时,怎会讨厌你呢?” 她恍悟他是多少看穿了她献媚的伎俩,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流有李氏血脉的子孙大抵是没那么好对付的,譬如曾经的她譬如现在的李缨。她的心跳声有点响,莫名鼓噪在她耳边,回应她的是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呼吸声。她眨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那臣妾很高兴。” 这句是真心话,识穿了她仍然愿意配合她演戏说明寄给萧幽的那封信究竟起到了作用。虽然不明白李缨态度转变为何如此之大,但应该是与安西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关。李缨去往安西都护府是为与西域三十六国的通商之计,但去过安西不下数次的萧徽很清楚,关外的局势绝非长安中央所知的那么明朗清晰。三十六国各有鬼胎,即便是与大业交好的鄯善月氏其本国内部也是意见不一。人心叵测,何况一国之心,北方突厥等国蠢蠢欲动多年,一旦大业的这任帝王不够强势随时都会趁虚而入。 萧徽其实很不屑,皇帝病了便病了,他李缨是太子又非太医,何须将他在这个关头从西域召回。 漆黑的眼前忽然放出一片光亮,她仍旧闭着眼以免不适,李缨微微低下头看她,瓷铸的肌肤泛着鲜活的光泽,两扇羽睫长而微卷,尚未点上口脂的双唇稍稍嘟起像撒娇又像是某种邀约。一张纯真而又妩媚的面庞,他鬼使神差地将刚离开的手掌又重新覆上,轻轻摩挲,掌下的人几乎立时颤了颤。他经不住蹙起眉,她仍是怕他……不,是厌恶他,他蓦地收紧手掌,冷声道:“太子妃与萧氏的心意本宫已收到,投桃报李的道理本宫还是懂的。只要太子妃没有存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既是本宫的妃子,日后也会是未来的国母与储君的母后。” 没有预兆的开诚布公,萧徽对着镜子发呆,从她了解到的萧家对于李缨尚处于一种试探的阶段,可李缨却在此时给予了她一个相当郑重的承诺。不论真假至少表明了他是有意拉拢萧氏的。她很惊奇,却转瞬领悟到李缨这个太子恐怕坐得并不如他意,否则怎会接纳上皇及永清背后的萧家。 “太子妃听懂了吗?” 她呆呆地点点头,低声道:“臣妾晓得了。” 她的态度令李缨并不十分满意,神情淡淡,萧徽心里嘁了声他还想怎样,莫不是要她感恩戴德抓着他的衣袖痛哭流涕:“谢谢殿下不计前仇旧怨,许我萧氏前途无量。” 一场你取我求的买卖罢了,她只不过是萧氏放在他手心里的质子,连交易的筹码都算不上。 ┉┉∞∞┉┉┉┉∞∞┉┉┉ 明圣行宫与紫微宫一般依山而起,中原西北中难得的山秀水润之地,瀑流穿梭过悬空般的亭台楼阁间,白浪飞花穿林打叶,徒生种空山寂寂的旷寥幽美。 萧徽他们抵达骊山脚下时,山中宫殿将将点起灯来,三宫四殿里的灯火同星光一般升起,点缀在幽静深邃的轩台上,时而两声森森的猿啼鸟鸣,如同世外仙乡般。 李缨先行下了车骑,转身将胳膊递与萧徽,她踯躅了下小心地扶住他的胳膊,拎着罗裙从脚凳上走下,仰头看去。李缨没有挪开她的手,任她牢牢抓着见她神色有异:“太子妃应是第一次来明圣宫吧?” 萧徽将宽大的披帛往肩上拢了拢,将神情收掩于浓紫的暮色里:“回殿下的话,臣妾确实第一次来。这明圣宫,没有臣妾想象中宫阁的金碧辉煌。” “此处乃文祖依古法所建,原身是处百年宫观,故而比其他行宫古朴庄穆,”介绍时他留意着她的神情,“太子妃不喜欢此地吗?” 她摇摇头:“不喜谈不上,只是山林幽深又是夜里看上去……”她看看金尚宫声音放得很轻,吞吞吐吐,“有些令人害怕。” 很多时候他分辨不了她的害怕是真是假就同她的言笑一般,此刻她眉宇间神情像是真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天子镇守,太子妃无须畏惧。”他想了想泰然自若道,“你若真是惊惧,夜里我陪你便是。” 他的诚意表现得可真足,不惜屈尊纡贵地将戏演成全套,萧徽揉揉鼻尖,嘟哝道,“那就不用了,我有尚宫嬷嬷陪,还有绿水和惊岚。”与他同床一夜已是煎熬,再多上几日萧徽担心自己半夜忍不住爬起来掐死他,让他彻底闭上那张日日挤兑自己的嘴。 李缨轻轻哼笑了声,没有计较她话语里的避之不及:“父皇安置在冷香殿中,母后应当陪侍在侧。待会你我上山后先行向他两位请安,余后再做安顿。” 萧徽乖顺地应下一个“好”,李缨敲敲她的额头以示表扬。上山路上她匪夷所思地回想着他这个举动,据她所知李缨在大婚前没有宠妾也没有子女,那他这如此得心应手的动作是从何学来的。 冷香殿位于山腰环抱的凹陷处,外接飞瀑,内含湾流小潭。水中的睡莲含苞未放,一叶接着一叶,连成一潭幽幽碧色。殿中人早已得知太子夫妇的到来,内侍唱和声才起,皇后身边的女史已迎出,与二人纳福后道:“两位殿下来得将好,陛下刚服下药尚未安寝,正与娘娘等候您们。” 女史未携笑容,李缨与萧徽对视一眼,看来皇帝病得不轻。两人容色肃穆随女史往里而去。殿中各个角落的伽罗兽顶里升着冉冉青烟,然而始终难掩苦涩厚重的药味,壁上燃烧着高高低低的莲灯,揉在纱帷里染出一片氤氲雾色。 韦皇后正端着小盏伺候皇帝漱口,见他们来也未放下只是向行礼的李缨与萧徽二人轻轻颔首示意,撑在榻上的皇帝吐出一口水,掖了掖嘴角虚弱道:“太子与太子妃来了啊。” 皇后将器具搁置一边轻轻拍着背扶着皇帝躺下:“陛下少言,太医说了您喉关受损尽量少言少语。” 皇帝咧了咧发白的嘴唇笑了笑:“朕是见了儿子与儿媳高兴。” 皇后禁不住抿起笑:“这也是,臣妾也很欢喜。好了,”她和哄孩子一样,“陛下闭目养养神,明日待精神好些再让太子与太子妃与您请安。” 劝说皇帝睡下后,韦后一言不发朝着他二人招招手带到偏殿中,甫一入殿她即疲倦地在宝座上坐下,揉着额角:“你们来得倒是比我想得快,”她温和地看向萧徽,“太子妃路上想必奔波得很辛苦吧。” 萧徽连忙俯首拜了拜:“此乃儿臣应尽之孝道,不敢言劳。” 皇后捶了捶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太子也是……”她肃穆着容色道,“你们父皇此番突发恶疾,宫中太医们会诊多日也未诊出结果,我听闻陇西李氏本家中养了个名医已派人前去请他过来。但是皇帝病重百官群龙无首,多出两日恐生动荡,我已与陛下商量过了,太子此次回来便担任监国一职。” 第35章 【叁伍】 太子监国!萧徽狠狠吃了一惊,大业开国百年不是没有储君监国的前例,但仅有的两次无一不是皇帝性命垂危不久便龙御归天。监国意义非同小可,方才寝殿里短暂一瞥,萧徽暗忖皇帝应不至于到了灯枯油净的地步。曲江亭遇难前她常翻阅太医院诊历,皇帝的身体虽非健硕但也仅止于偶尔风寒低热而已,短短时间内病入膏肓着实令人心惊。 她想到的,李缨自然于顷刻间捕捉到背后深意,不假思索辞让道:“父皇春秋正盛,不过偶染絮病而已。监国一职事关朝纲稳固社稷安宁,儿臣资历尚且不足以承之,请父皇收回成命。” 言罢深深一拜,萧徽唯唯诺诺地看着随他也往下伏礼:“儿臣不通政务,但太子所言甚是,父皇乃真龙得天庇佑,不多日即可龙体复健。” “太子倔强也罢,你这孩子……”韦皇后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也知道太子妃唯他是从,揉着膝盖沉吟后无奈道,“太子说得也有道理,既然执意不受我再与你父皇商议商议,但你也莫要太固执,一切以我大业江山百姓为重。” 李缨绷紧下颚,许久后沉声道:“儿臣明白。” 他未全然不可通融皇后很是欣喜,满面的愁容舒缓许多,转头与萧徽浅笑道:“古人云刚柔并济方为王者之道,你二人相处时日不多但太子能有此变化太子妃是功不可没。” 萧徽惶惶然然,既羞且怯地看了眼太子,触及他凉凉眼风霎时收回抿唇小声道:“儿臣不敢当。” 皇后与他们略道了道家常话,急着回去陪皇帝便将他们遣了下去,还不忘叮嘱李缨:“太子妃第一次来骊宫,太子多陪她走走。”皇帝病了百官的心思无疑会聚集到太子身上,身为储君还是早日有子嗣方能使人安心。 “太子果然不愿监国是吗?”病中的皇帝睡得不踏实,皇后一来便睁了眼听她细细叙述后叹气道,“这孩子从小少言寡语但朕知道他心善仁孝。” 皇后叹了口气:“是啊,太子说得也有道理,”她捋了捋皇帝鬓角上的冷汗,柔声道,“陛下莫要想太多,您啊会早日好起来的。我看太子夫妇二人比大婚时缓和上许多,要是能早日得个好信,也算是给陛下您冲冲喜。” 皇帝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朕看你啊,是想抱孙子了吧。”他闭上眼气虚而慢,“太子妃太小,不要操之过急。” 皇后笑了起来:“是,是臣妾心急了。”她趴伏在他身侧,握着皇帝瘦如柴骨的手,“要说早也不早,臣妾当年嫁给陛下诞下太子也仅有十五岁。你我夫妻劳累半生,现在富贵已极臣妾只盼望着与陛下含饴弄孙过一过寻常人家的好日子。” “是啊,这么些年辛苦你了。”皇帝缓慢地握住她的手指,“幸而朕遇到了你。”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枕在皇帝身边:“陛下睡吧,臣妾陪着您。” ┉┉∞∞┉┉┉┉∞∞┉┉┉ 冷香殿外流水迢迢,山林里浮起虚妄的岚气,绕在殿宇宫阁间,李缨步下丹陛:“今日已晚,林多鹰狼出行为免不便,太子妃若想游览明日本宫陪你如何?” 萧徽的思绪仍停留在韦后的话上,乍然听到李缨的话愣了下后软声道:“父皇抱恙想必留给殿下许多朝政要事,臣妾万不敢耽误殿下。明日若得空我让尚宫们陪臣妾随意走走便是。” 李缨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要陪她走山访水,不冷不热地赞了一句:“太子妃不愧名门之秀,果真通情达理。” 她心中冷冷一笑,你现下想必急着和自己的幕僚去讨论这从天而降的监国之“祸”,哪有心思来游山玩水。一句托辞,我遂了你心意,彼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她贤良淑德地搭手福了福身:“那臣妾先行告退了,殿下跋涉数日今日早些休息,切莫为陛下病情忧心太过。” 李缨颔首:“明日晚膳我同太子妃一起用,”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道,“怪谈多不可信,太子妃别为偶遇什么莫须有的精魅乱走误了明日之约。” 他气定神闲地转身而去,萧徽喉咙里和堵了块石头一样没被噎死,满腹怨气地瞪了他一眼背影。一个胡说八道的梗,在他那总过不去了是吧!斤斤计较的男人! “听闻太子与太子妃一同来了骊宫,看来两位殿下间芥蒂已消,真是可喜可贺。” 高挑的宫灯光线朦胧,水洗过的青穹上一轮孤月半出云间,左侧拱门下立了个窈窕纤瘦的身影。萧徽未见其人,光凭声音已听出她的来历,朝前走了两步佯作细看一番方一笑,梨涡憨和:“原来是慕容姑姑,”她咦了声,“姑姑不是去永清殿下的陵宫了吗?” 慕容身着圆领长衫,发束纱帽俨然一副男官打扮,从阴影中走出:“陵宫与骊山不远,得知陛下龙体抱恙,下官奉上皇之命特意前来代上皇以慰之。殿下的寝宫在上元阁,下官冒昧与殿下引个路?” 萧徽并未推就,谢道:“那就有劳姑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容显然是有意候她在此,萧徽走了两步侧首笑道:“天将晚,姑姑可进了晚食?如不介意,陪我一同晚膳可好?” 慕容欠身谢恩:“殿下厚爱,臣不敢不从。”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很轻松,同样,也很危险。 上元阁位于明圣行宫的东南角,依傍数亩花田美树,千芳百蕊尚是含苞待放,入眼处林荫葱茏,郁郁成云。萧徽临台观望,清风徐来顿时神清气爽,与金尚宫道来:“嬷嬷~你在露台摆上酒桌,我与慕容姑姑今晚便在此用膳吧。” 金尚宫犹豫,劝道:“山中寒凉,殿□□弱到时候招了风寒,岂不遭罪?” “哎呀~”她傍着尚宫的臂膀摇晃,“我哪有那么娇弱,嬷嬷去吧去吧。” 慕容见她撒娇笑了起来,与金尚宫道:“小坐一会无妨,殿下难得来行宫你尽管布置去,大不了笼个火龛来。” 金尚宫无法,行了一礼后躬身退去。不多时携着宫人们布置好酒菜果点,萧徽怡然坐下,与绿水道:“你们也劳苦奔波一日,此处不用你们伺候,自行去寻吃食吧。” 宫人们走后,慕容牵袖与萧徽斟酒,酒入盏中却未立即递与她而是捏了根玉针沿盏口撇了一圈,见无异色方给萧徽,她面色如常道:“此乃药玉所制,可验百余种毒物。殿下不必惊慌,宫中与沙场并无二般,取人性命的手段也更阴毒难防,凡事小心为上。” 萧徽小心地持着酒盏,轻声道:“多谢姑姑教诲。” 慕容不在意地笑了笑:“殿下身边都是值得信任之人,金尚宫更是心细如发之人,我此举是小题大做,仅不过想告诉殿下您你初来宫闱,但你的敌人却已潜伏已久。” 碧色的液体晃了一晃,萧徽双颊发白,颤声问:“姑姑说得是谁?” 慕容却是摇头:“不知道,不清楚,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可能会是。”她与自己斟了一盏酒,饮了一口,“方才提起太子待殿下您亲和许多,恕臣僭越,可是与殿下间发生了什么?” 若说此前是客套与示好,现在可能就是逐步往她真正的来意上而去,萧徽不慌不忙,捧着酒盏浅浅呷了一口不好意思道:“若有什么倒也没有,姑姑知道大婚后太子殿下即被遣往安西。”她偏着头想了想,疑惑道,“说来殿下此番回来确实和蔼许多,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 慕容一丝惊奇也未有,她微微一笑:“殿下可知朝权之中最重要的是何物?” “何物?”萧徽茫然。 “制衡。”慕容言简意赅,见她仍是不解,轻声解释道,“永清公主薨逝,意味着太子最重要的对手消失了,此事对太子来说是百利,但有一弊。永清殿下仙游,原本几方世家相对均衡的局面被打破。一方陷落,一方定会逐日而升。太子便是那轮红日,而依傍他的,臣不说殿下想必心中很清楚吧。” 萧徽咬紧唇,试着问道:“你是说皇后娘娘的娘家吗?” 这话说出来是大不敬的,即便萧徽是太子妃可能都会被治罪,但慕容分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将盏中酒饮尽又斟一盏,几分怅然:“太子殿下此刻想必也很苦恼吧,殿下您要多劝解扶助他才是。” 萧徽升起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做永清时便隐隐约约有所浮现,当慕容今日与她提起李缨时再次清晰了起来。慕容是上皇的人,可为何对李缨似乎格外不同? 第36章 【叁陆】 慕容是前朝慕氏宗府的后代,搁在本朝以慕氏的权望封个县主不在话下,可惜三代荣华湮灭于一场浩浩荡荡的文字狱中。她是个遗孤,被上皇捡到因为怜悯养在身边,最终成了不可或缺得力心腹。在所有人包括永清的认知里,慕容是上皇死心塌地的拥趸,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她都经手过。若干年前翰林郎易氏被流匪满门屠尽,百年老宅付之一炬,长安城中人人唏嘘不已。知真相者寥寥,永清便是其一,那夜她冷眼目睹慕容的曼妙身姿闪现于火光之中,手中长剑淅沥沥地滴落着犹温的鲜血…… 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女人,虽说在宫闱之内谈感情太奢侈,可慕容确实就是那么一个以上皇唯命是从的人。所以萧徽很惊讶她竟然会关心李缨,是上皇的意思,还是她本人?如是后者,萧徽揣袖独对幽寂的千树万花,一个女人对男人抱有善意,缘由不难猜想。她无意识地折下一截已谢的梅枝,轻轻敲打在掌心,皇帝眼看凶多吉少,慕容动了这心思也在情理中,依傍着上皇不动声色地攀附下一任帝王,真是好算计。 “慕容大人今日与殿下说了什么?”金尚宫拎着件提花青兰斗篷与她披上,“殿下对着天坐了这么久,也不怕着凉。” 萧徽将斗篷拉紧了些,仍是盘腿坐着傻傻笑了起来:“喝两盏有些上头,我坐着散散酒气而已,嬷嬷不要担心。” 金尚宫欲言又止,看上下左右无人,挨近了些与萧徽道:“慕容是个厉害角色,微臣斗胆妄言,殿下单纯绝非她的对手。这样的人,能远离便远离吧,若她对殿下说了什么听过就罢,切莫入了心里徒生烦恼。” 萧徽托腮趴在汉白玉栏上看着月行云移,喃喃道:“她是上皇的身边人,总不会害了我吧。” “人心各异,”金尚宫见她犹有疑虑,叹息一声,与她耳语道,“慕容此番出现在明圣行宫中并非仅代上皇探视陛下,宫里早有传言此前陛下多次暗中召见这位大人,依臣拙见,等陛下痊愈后怕是不久宫中又要添一位新娘子了。” 一道落雷炸得萧徽惊怔不语,所有的猜测须臾间灰飞烟灭,慕容的心思竟非是李缨而动在了皇帝身上?!不,也不对,也可能是她见皇帝病重而改投太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慕容与皇帝有来往,十之八/九是来自上皇的授意。她的那位母皇,即便栖身在幽深的紫微宫中仍未放弃对江山的控制与把握,只不过由明至暗。 她枕着自己的双臂,青丝垂落在鼓起的粉腮上:“那皇后娘娘不是很可怜吗?” “嫁入帝王家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况且陛下也并非娘娘一位皇后,即便与皇后情深似海也少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金尚宫撼了撼她的肩,“所以微臣才劝您多亲近太子,再多妃嫔您都是正宫日后得了麟儿就是锦上添花,天底下没有比您更圆满的女人了。” 她才十三岁,在她们口中已经是能生儿育女的女人了。萧徽觉着好笑,做永清时她十三岁在做什么呢,驾着骆驼见识沙漠的绿洲,又或是骑着马疾奔在塞外的草原。在没见到萧裕前她不知儿女情长为何物,等初初尝到其中青涩的滋味,那段朦胧的感情也随着他的战死无疾而终。 想到萧裕她的心情无端低落了下来,悻悻地在金尚宫扶持下爬立起来:“嬷嬷我困了,想睡了。” “床榻已经给殿下收拾好了,”金尚宫拢拢她的肩,宽慰她道,“殿下也别因此而丧气,即便有其他娘子陛下待皇后多年如一,是历代帝王中罕见的痴情人,已是难得。太子是陛下的嫡子,子继父性,不会慢待于您。” 萧徽哪里想到李缨,嘴上敷衍:“陛下与娘娘情投意合,可太子他根本不喜欢我……” 若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别说不喜,恐怕拔出剑再将她千刀万剐一遍的心都有了。萧徽想了想不寒而栗,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重生以来这般久她自认将萧徽扮演得□□无缝,连最易露出马脚的字迹在她一连数夜的临摹下也是分毫不差。别说从没见过面的李缨,就连亲生父母萧时弼与湘夫人都没发现一丝差池。 “净说傻话,”金尚宫拍了拍她的背,“太子殿下若不喜欢你,为何偏要绕那么远的路来接你一同来骊山。有的时候看人不要光凭眼睛要用心,太子对你如何你能骗你自己,骗不了心底那杆秤。是冷是热,是亲是远,都是有分量的。” 萧徽愣了愣,金尚宫说得很认真,如是萧徽本人大约是终有一日能感化李缨,或者感化她自己踏实地做一名合格的太子妃。 可她是永清,萧徽睁着大大的眼睛侧躺在榻上,泠泠水声激越而空荡地回想在山林里,一重绕过一重,冲得她辗转难眠。数着更漏声到了半夜,实在睡不着的她翻然起身,绿水熟睡的呼吸声轻轻起伏,她悄然穿上丝履,提起风灯,踩着无声的步伐绕过榻间。往年盛夏总来明圣行宫避暑,对此处地形的熟悉她若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上元阁离当年她下榻的鸾翔台不远,她离世后周围的戍卫都少了许多。 轻而易举地绕过列队的禁军,萧徽踮着脚尖轻巧地穿梭在林荫与亭台里,月影辉辉她着了魔一样乐此不疲地周旋在一条又一条密道里,很有少年时躲避教养嬷嬷和少傅们的快乐。 沿着栈道往里走,那儿是处鲜为人知的山坳,一泓清泉和一株枇杷树。枇杷是她亲手种下的,枇杷不是名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砍了去。她如一抹幽魂,穿着宽松飘荡的长衣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火游走在寂寂的夜色中。 突然她驻足了,不愿再前行,山坳里有许多回忆。既然她已经是萧徽,何必去打扰存放在那里属于永清的记忆。她黯然地看着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最终摇摇头决然地转身,刹那间她的瞳孔霍然放大,仓促着回头。 枝叶斜交的冠盖下立着个白惨惨的影子,手压着一枝茂密的叶丛遮住大半的面容,可那身形落于萧徽眼中却是分外熟悉!她微微张着口,足下如同死死盯在了地上难以向前一步,对视了半晌她哑着声音道:“是你吗?” 那人良久地无声,她滚动了一下喉咙,一咬牙逼着自己朝前一步步走去,声音越来越凌厉:“你究竟是谁,装神弄鬼!再不出声我便喊禁军来了!” 静立的身影突然就动了,不是迎向她而是飞速地后退,快得不可思议。萧徽脑中嗡然一响,未做犹豫一手提着风灯一手粗暴地攥起裙角拔足追去。她的心跳随着脚步不断地加快,几乎是她震耳欲聋,一个名字升起又她立马否认,反复地来回,以致于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快,那“人”更快,没有习武根底的身体完全追不上他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身影没入山坳中,她想也没想踩着细流中的鹅卵石涉水入内。不想走得太急,足上丝履又沾不得水,啪嗒,风灯随着重重落入水中的她摔个粉碎,所有光辉湮灭在黑夜之中。 兵荒马乱间那“人”见她摔倒吃了一惊,踯躅一下旋身似是想搀扶起她,可刚迈出一步萧徽还来不及瞧清“它”的面容,视线倏然一花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子妃夜半不在寝阁里安睡,神游到此处作何?” 萧徽伸出的手呆呆僵直在半空,她艰难地抬头,出了半会功夫的神才弱弱地叫了声:“殿下……” 李缨长身玉立于树下,冷眼瞧着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冷水中的她,并不上前扶持她:“看来本宫的话太子妃一个字也没听入耳中,深更半夜游走在行宫中不怕被禁军当成刺客就地斩杀吗?” 溪流冰冷,流过她的肌肤,萧徽瑟缩了一下,想爬起身奈何脚踝一拧,吃痛地重新摔了回去:“殿下……”这次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臣妾睡不着,想随意走走才误入此地……殿下~臣妾知错了。” 认错的速度快,犯错的速度更快,李缨没有指望她会痛定思过,冰冷地看了她一眼,靴底径直踩入水中走来。 萧徽心里头直叹时运不济被他抓了个正着,见他走来手刚抬起却是落空,腰间一紧人已蓦地凌空而起,晕头晕脑间冷冷的水香溢满鼻息。他抱人的姿势不很熟练,晃晃悠悠吓得她一手抓紧了他的衣襟,李缨动动脖子,低头似笑非笑:“太子妃就是如此恩将仇报,想勒死你的郎君吗?” 她一僵,讪讪松开手,不服气地嘀咕:“我再经不得摔了。” 不顾一身湿冷救了她还嫌弃上了,果然是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李缨一扯嘴角:“以后多抱几次就熟练了,太子妃就无此忧心了。” 第37章 【叁柒】 劳他抱上一次都是一脸欠了天大人情的模样,萧徽哪想着还有下一次。山中泉水寒得刺骨,夜风将薄薄长衣吹得贴服在身上,冻得她簌簌发抖。李缨察觉到她越缩越小,喊了一声:“太子妃?” 萧徽苦巴巴地抬头看他,吸吸鼻子:“冷……” “活该。”李缨勾起嘴角冷笑。 她震惊极了,正常的男人此刻不应该正是怜香惜玉时,大好的机会只要温言软语地安慰上几句哪一个姑娘不会感激涕零,从此服服帖帖再无二话。她恼羞成怒地将头埋入双臂,心里手持九环金背大砍刀将他杀了个千万遍。 李缨步程不慢,未有多时上元阁即在眼前,萧徽冷得已有些迟钝,等被他毫无顾忌地径自抱入阁中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气息软滞地唤了声:“殿下,我自己……” 一句话未完连着重重打了好几个喷嚏,太子驾临阁中霎时惊亮了一行灯,金尚宫匆匆忙忙地赶出来见了狼狈不堪的萧徽吓得脸色煞白,疾声命人去收拾干净衣裳与热水来:“殿下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地歇在后阁里吗!” 半夜神游在外这种事委实有碍太子妃的身份,若是穿到皇后那儿少不得要受训。她支支吾吾,不曾想李缨此刻竟是出来与她解围:“本宫邀太子妃夜□□宫,是我疏于照应连累太子妃落水。” 萧徽又是捂住口鼻啊切一声,金尚宫愁着脸道了声不好:“再三提防着别受寒,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李缨瞧着怀中恹恹窝着的人,粉润的唇冷得发白,双颊却是奇异的绯红,她有气无力地嚷了声:“嬷嬷,我难受。” 金尚宫瞧着心疼,赶紧避开让太子将人抱进去,尚要吩咐宫人时李缨已率先开口:“太医院副院判张萱眼下随驾行宫,去请他过来。” “喏。”金尚宫马上着人去办,热水已经端来,她上前两步,“殿下稍作回避,容微臣与太子妃整饬一番。” 李缨淡淡看她一眼,金尚宫心一惊忙俯首下去:“微臣失言,请殿下治罪。”这两人是正头夫妻,哪有回避的道理,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差点犯下口实大错。 “好生照应。”李缨未有多言,撩起帷帘趋步避于帐外,然而他未走远,镌绣章纹的太子冠服在交错的灯火中欲隐欲现。 金尚宫与绿水她们合力替萧徽换下湿尽的行头,再以热水仔细擦了她的手脚,绿水贴了贴她的额轻叫了声:“这么热!”看了眼帘外驻守的颀长身影,金尚宫叹了口气拧了块洁净布巾敷在萧徽额头问道:“殿下怕吃药吗?” 萧徽烧得晕晕乎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怕……但是苦。” 一团孩子气,金尚宫怜惜揉了揉她冰冷的手:“良药苦口,等会微臣备了蜜饯,喝下药吃一口就不苦了。” 轻声安慰时张萱已匆匆地随黄门来了,得见李缨在场微是一惊,俯身行了个礼,李缨略抬抬手:“去看看太子妃。” “喏。” 太医来了众人安下心来不少,张萱是国手区区一场风寒诊脉断病不过片刻即起身与李缨禀告:“回殿下,太子妃乃是落水受寒所致。高热来势汹汹是因为太子妃岁数尚小此前应该还受过伤寒以致底子单薄,”他略一停顿,仍是如实道,“加上心思郁结,滞郁之气游走肺腑间徘徊不去,才使得病相凶险。不是大碍,吃了两剂方子调理数日就应无虞。” 金尚宫坐于榻边将萧徽的手掖入被内拭拭眼角:“这么点大的人哪来那么多惆怅心思。” 她受过伤寒李缨是知道的,不满大婚夜半逃家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夜未死已是奇迹,落在病根不足为奇。 说到底,还是活该。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送走太医绿水她们自行去煎药,金尚宫瞧瞧浑浑噩噩的太子妃又瞧瞧太子,拘谨地垂首道:“夜已深殿下是回寝宫安歇还是……” 李缨凝眉瞧了一眼榻上脆弱得一折即碎的萧徽,淡声道:“今夜即在上元阁安置吧。“ 太子妃这趟苦总算没白吃,太子懂得心疼人是个好兆头,金尚宫欣慰地想若是能借此再拉近两位殿下的关系便是再好不过了,她自发地却行退下,将寝阁留给他二人。 ┉┉∞∞┉┉┉┉∞∞┉┉┉ 这一病病在萧徽计划外,纸作一样的身子泡一泡水风一吹就倒了!烧起得很快,正是病头上,不用装已是一副极惨情形。四肢又酸又软,胸膛里熊熊烧着一把火,吐出的气都是灼热的。这不算太糟,最糟的是李缨那小子用心险恶地留了下来。平时已难对付,何况此时的她。 萧徽竭尽全力地凝聚思绪想劝说他回自己的寝殿,可一张嘴嗓子痛得和盐腌过似的,才打起的一点精神霎时散得一干二净。她恨不争气的自己,更讨厌出现得不是时候的李缨,不仅撞见了丢脸的自己更惊走了她追的人! 如不是没有力气,她真想懊丧地就地打个滚,滚是没滚成倒是惊动了李缨,他煞是自来熟地在榻边坐下,按住她才探出的手重新塞回被中蹙眉道:“病着了还不安分。” 萧徽烧得飘忽,竟是没有犟嘴反驳他,鼻息咻咻地嗯了声,过了会沙着嗓子道:“渴……” 李缨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她究竟是清醒还是装病,默了默后欣然斟了一杯热茶吹了吹才送到她唇边:“能有力气坐起来吗?” 她哼哼唧唧不说话,假惺惺地挣扎着要起,肩被人轻轻按住,一个软靠塞在她颈后:“别动。” 糊涂是肯定糊涂的,但糊涂之外萧徽仍不忘着给李缨拿乔,既然留下来动趁人之危的念头,她也不能让他太舒坦。 李缨抱人的本事不行,伺候她喝水却是体贴娴熟,抿了大半杯水后她摇摇头:“谢谢殿下。”烧哑了的嗓子没有平时的细雨轻风,但格外的脆弱使人心疼。 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她歪在榻头眼皮一沉一沉觉着困了,李缨同她说了两遭话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脸颊被人轻轻拍了拍:“三娘醒醒。” 他很少叫她三娘,那是亲人之间的称呼,听起来总是有点别扭,她勉强挑开眼睛:“我好困,想睡……” 无精打采的神情不似作假,李缨沉默,隔了会道:“一会还要服药,这会睡了待会再起就要难受了。” 萧徽想想好似是这么个理,她向来信奉先苦后甜,与其待会还要再遭一遍罪索性强打起精神干熬着。可熬着熬着眼皮就不受控制,李缨似乎很担心她就此睡过去,略一思索坐在了她身侧:“三娘离家有段时日了思念双亲吗?” 她呼吸粗重,一下一下和只受伤小兽一样,迟钝地想了想后:“有点。” “有点是多少?”他声音里含了笑。 她觉着他的烦:“多与少又没有意义了,”萧徽凄凉无比,“我又不能回家了,永远不能回了。” 她不能真正回家了,即便重新身处皇宫之中可她再也不是业宫里的公主,她的亲人不再是亲人,曾经的亲信与好友成了不复相识的陌路人。没有可以倾诉与相信的对象,她的前路杳杳而渺茫…… 一个人在病中时总是脆弱,她的不安与彷徨是真实的,李缨从来不善于安慰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现在是自己的妻子。留下来本是想探一探她今夜追逐那人的身份,可到头来面对小声啜泣的她,他同样无措甚至微微紧张。良久的沉默相对,他道:“从此后业宫是你的家,我……还有父皇与母后也是你的亲人。如果你真得思念泰山二老,等父皇病愈我便请人将他们接过来,或者再等一段时间我陪你回家省亲。” 李缨斟酌着自己的话,应是没有不妥之处的,毕竟太子妃比后宫娘子们自有许多,省亲尚在法礼中,他是她的郎君陪着一同也是应该。至于接湘夫人他们入宫,更是便宜之事。他想起太医的话,滞郁凝结,无论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里包藏了多少不为他知的盘算,但有一样应该是真实的…… 她很孤独吧,孤注一掷地嫁入宫中,所有的依仗都是她自己,一步步走来。 萧徽挂着泪摇摇头:“不了,既然嫁给殿下,还是少与母族联系为好。” 在她心中他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他说:“无妨,人伦常情而已,只要不在礼法之外母后会允许的。”他顿了顿,不太自然道,“至于我,我是你的郎君陪着一同也是应该。” 这句话说出时他有点心慌,像铸造已久的坚硬城墙突然被自己决了个小小的口,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他深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萧徽没有反应,那种心慌转成了种莫名情绪,一丝懊悔一丝烦躁还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突然,肩膀一沉,压下个沉甸甸的脑袋,没有回应的那人紧紧挨着他,含糊不清地哀鸣:“我真的,熬不住了。要睡,要睡……”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刹,所有情绪放空,他知道,这一仗是他败了,一败涂地。 第38章 【叁捌】 萧徽困到恍惚,却仍然保留最后一份意识。她是张坚韧的弓,撑到极致仍逼着自己留有余地。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天外,究竟是谁杀了自己又究竟是谁让自己活过来了。这两个不解之谜纠缠到现在,毫无疑问韦后和她的儿子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可越接近李缨她越是困惑。无论是太子还是侄儿,哪一种身份都与她想象中得大相径庭。 他寡言冷漠,而此时却悉心体贴;他喜怒无常,但至今未曾真切地伤害过她。 太子李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她突然觉得此前对他所设想的种种谋算与套路太肤浅敷衍。美人计,他不像吃这一套的人。若是适用,之前巧设手段想安□□他东宫的那些绝色伶人就不会无功而返。萧徽失落地烦躁着,她推倒过不少政敌,但在情感上对付一个男人的经验实在乏善可陈。萧徽此人于李缨的价值,除了背后的萧氏便是她本人。相貌么自不必说,至于才华,想想李缨与永清间水火不容之势,她郁卒地想他应该不会喜欢强势能干的女子。 总之,一筹莫展,想得她头痛。 额头罩上阴影,两根手指轻轻推碾开她叠起的眉心。抚平,又皱起,他耐着性子地按摩她揪起的川字,兀自低语:“在东宫里养尊处优地做着太子妃,哪里来的滞郁之气?” 所以说男人就是幼稚,她怅然不已地伤感,他哪里懂她如履薄冰、悬丝走线的心情。再者了,做他的太子妃过得很好吗,能与她曾经食封千户,私宅百亩的雍华奢贵相比吗?她以公主之身嫁与他人,驸马满门不无服帖恭敬;而如今嫁入他李氏简直是天壤之别,与他斗智斗勇也罢,还得顺从服侍帝后二人。 她愈想愈忿忿,两撇柳叶眉拧成个八字,李缨不由直接按住她眉心自言自语道:“睡着也不踏实,果然是个折腾的命。” 他一个毛头小子竟敢说她折腾!晕乎着的萧徽勃然大怒,强睁起眼来想与他辩驳她现在明明是个乖巧可人、懂事听话的太子妃。勉强挑起沉甸甸的眼睑霎时却愣住,李缨离她很近,温热的呼吸拂入她的眼眸鼻尖…… 李缨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此刻霍然睁开大大的眼睛,抿起的一点笑来不及淡去。突然猝不及防的,唇角覆上一点温热,小小摩挲了下后又于电光火石间撤下。巨大的惊愕将他定在那,静止的和副画一样,罪魁祸首却毫无自觉地舔舔唇惋惜叹道:“原来殿下是不抹口脂的……一点儿都不甜。” 这是什么逻辑,他前所未有,男人为何要抹口脂?简直荒唐到可笑,可他哪里还能笑出来,僵硬的手指甚至连动一下都困难不已,唇角残留的一点香甜漏进了心里,比腌渍的蜜饯还腻歪。 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萧徽其实内心也慌乱一片,大约是病晕了脑子不大清晰,前思后想下深刻反省了下自己的美人计委实太失败,失败在于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他是个谨慎的猎手,韬光养晦斗了多年都未曾给她抓到过把柄,一点血本没下想来是套不得李缨这匹沉得住气的独狼。萧徽的心噗咚噗咚跳个厉害,万幸高烧烧得脸颊通红遮住了她青涩不老道的反应。 “太子妃!”李缨的声音竟是异样的平静,她全身骨头抖了一抖,脸埋在他肩上不敢抬头,“我、我烧晕了脑袋,方才做什么不算数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被她偷袭也罢,得逞后竟还翻脸不认账,他克制着忿忿冷冷道:“我在太子妃眼中很好欺负是吗?” 萧徽傻了眼,这种事得意的不该是他们男人吗,怎么反倒她成了个负心薄幸人!她晕乎乎的,声音也软得和搅起的糖水一样甜腻粘牙:“明明是殿下总欺负我!把臣妾丢在东都不管不问,回来还吓唬臣妾!” 她的指责一点力度都没有,反倒像与情人间的撒娇使性,简直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才这么一点大,十五岁不到的年纪再大点风华绽开,他头痛地想到时候不知要如何应付才好。 “太子妃将来要做国母,举止应端稳大方才是。”他勉力笃定地训斥她。 她不服:“这儿只有我与殿下,在外人面前我是很端稳,很大方的。” 他冷眼看她:“巧舌如簧,太子妃这是不发烧了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立时凄凄惨惨戚戚地抽泣:“我发烧殿下还训我……” 破罐子破摔地与他胡搅蛮缠时金尚宫端药而来,在外时她一直忐忑担心两位殿下的相处,毕竟太子不是个会照顾人的,而太子妃平时虽然慧黠伶俐,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有的时候也会和其他姑娘一般爱娇耍性,万一…… “殿下醒了吗?该用药了。”她在帘外恭候,太子妃的抽噎声隐隐传来,顿觉不妙,迟疑着问,“殿下?” 太子的声音在帘后模糊而低沉,断断续续地充满了无奈:“莫哭了……好,你可怜……我可恨……” 须臾,李缨淡淡唤道:“进来。” 金尚宫适才谨慎地低头端着漆盘而入,太子衣冠齐整地坐于榻边,容色微有尴尬,点点床柜:“将药留下便退下吧。” 萧徽枕着手仍是唇白颊红的病态模样,朝外侧卧着声气弱弱的:“嬷嬷别走,我怕苦……” “刚才还说不怕苦,现在就怕了?”李缨的语气隐含不悦。 金尚宫忙背着冷汗欠身道:“微臣备下了蜜果点心,待会殿下服药后嚼上一颗便能解苦了。”不等萧徽挽留,得了李缨首肯后忙不迭地便行礼退出帐帷后。 “嬷嬷竟也不仗义了。”萧徽和个弃儿样悲叹。 李缨五味成杂,他是洪水猛兽?与他在一处是会剥了她的皮还是生吞入腹,看在她病得昏头涨脑下懒得与之计较,面色不豫地端来药搅了搅,手指贴着瓷边试了试温度:“不烫,喝吧。” 搁平时萧徽是愈挫愈勇,可这时候精神太不济,方才潦草的一吻已是追悔莫及,为免自己做出更诡异出格的事来她果断而英勇地夺过李缨手中的碗,豪气万丈地一饮而下。滚热的药汁从喉咙滑入胃部,稍稍驱散了满身寒气,她卷着被褥重新躺倒睡意缱绻:“药也喝了,臣妾委实困乏便先睡了。” 被晾在一旁的李缨沉默了片刻,将碗置于柜台上,萧徽聆听着他的动静,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外侧一沉。她心里一紧张,可发现李缨并未靠近过来,过了会她踯躅了下揉着眼回过头去,将被子抻开一角:“殿下?” 仰面枕在双手的他看了一眼,又淡淡转过头去,支手压实了那方被角:“我不冷,太子妃睡吧。” 真是个怪人,她嘀咕着索性不再管他,忽而又听他唤了声:“太子妃。” 愣愣地抬头,嘴里蓦地被塞进个东西,鼓鼓得撑起半边腮,她惊呆了地看他,却发现他嗤笑了声便阖目睡去。 “……”她恨恨嚼了两下蜜饯,卷起被子盖住了头,这小子大概是大业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太子了! ┉┉∞∞┉┉┉┉∞∞┉┉┉ 蒙头睡了大半夜,发了一身汗后醒来后身体骤然轻松了不少,潺潺清泉声与满山鸟叫参差相和,萧徽唇间溢出惬意的叹息声,慵懒地翻过身来准备再赖会。 “待会母后要来,太子妃还不起?” 晴天一道霹雳,她震得魂魄飞荡,须臾神归本体才记起此处是上元阁而非洛阳东宫,昨夜她病了一场闹了一场李缨也歇在了这儿。抵了抵太阳穴,她迟钝着撑起上身,乌墨染成的长发撒在苍白的脸颊旁,羸弱得楚楚动人:“昨夜还惊动了母后吗?” 李缨已自行穿戴得差不多了,与昨日郑重的冠服不同今日他穿得闲逸而简单,眉眼处的锋锐也削薄了不少,长指挑开黏在她眼梢的发丝,他稍稍弯着腰与她道:“惊起一阁人还连夜传唤太医,母后如何能不知晓?” 她抓着被角,低低道:“父皇仍在病中我还要她分心,是我失德……”攮攮尚未通畅的鼻子,她默默从榻上爬起,“若来得及请殿下派人停母后停步,我去与她请安。” 即便吃了药才退病的身子哪能好得那么快,李缨见她摇摇晃晃脸色仍是萎靡,沉吟后道:“罢了,你确然身子不济,勉强起来去了也是让母后心疼,你且躺好她过来瞧瞧也就走了。” 他好心体谅,萧徽却并不领情仍旧起身唤绿水她们进来伺候穿戴,她双唇浮白眼眸却是固执而坚定:“父皇病重殿下正处于大业上下瞩目中,臣妾不能因己身之故使殿下落百官口实,使言官有谏可上。” 第39章 【叁玖】 她清醒的时候与昨夜判若两人,李缨眯眼看她,见执意如此便不再多劝,淡声道:“太子妃孝心可嘉。” 萧徽心底腹诽,撑起身子骨为他的太子名声扮演一个通情达理的太子妃,他反倒阴阳怪气地挂下脸来。 真是不知好歹! 李缨消息传得及时,韦皇后尚未摆驾上元阁,见他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不禁埋怨起李缨:“你这孩子说你聪明却恁的不通情理世故!”她转头看向萧徽,眼中满是怜惜,“昨儿见了还好好的一个人儿今天就憔悴成了这样?!” 来前萧徽特意抹上胭脂遮去病色,李缨还因此讥诮地哼笑一声嘲弄她的粉饰太平。她施施然地并不生气还有点儿同情他,男人粗犷,不懂花钿水粉对女人来说是比刀棍枪戟更趁手的兵器。远山黛、寿阳钿,杏子香粉石榴脂,它们是最好的迷障,藏住绣眉锦口下的软弱与心计。 尽管萧徽用心妆点了自己,但高烧一夜难掩消瘦之态,皇后忍不住连连叹息:“我瞧着开年来内廷里就不太平,一个两个接连着病倒,我看改日该去请司天监来宫里撒豆除晦,免得什么冲撞了贵人们。” 萧徽安之若素地笑了笑,心里头不屑,韦皇后话中的针对性太明显了。宫中新丧除了她永清还能有谁,莫非韦后知晓她是含冤而死才心虚不安,想请玉清子那神棍除去她作祟的“怨魂”。 “神鬼之说太玄虚,母后当不得真。”李缨风平浪静地将话题岔开,“儿臣已召太医为太子妃诊治过,身无大碍,请母后放心。” 韦皇后拧眉悠悠一笑:“有没有大碍太子妃未开口,太子倒是知道了?” 李缨一噎,皇后道:“你们小夫妻间的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太子妃是个软性子,太子可莫要因此便欺负她。”看着他们,她想起自己与皇帝这么多年风雨相伴,不禁感慨地揉着膝头,“夫妻相处贵在互相忍让,有张有驰,但张弛有度。再热的人心被伤久了都会冷,太子当惜福。” 萧徽听在耳中,这番话看似调和她与李缨,内里隐约指向皇帝与慕容之间的事。说曹操,曹操就到,女史俯就在外通报:“娘娘,慕容大人领陇西来的先生到了。 皇后笑容不改,甚至洋溢出些许喜悦,连忙起身:“速速有请!”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与他二人道,“可算是来了,听闻那位先生医术驰名四海之内不亚于宫内御医,你们父皇的病总算有个盼头了!” 萧徽与李缨应了个是。入殿的慕容依旧是男官打扮,英姿洒脱,依次向宫里的三位贵人各行一礼,在朝向萧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顿了顿。萧徽微笑着稍稍颔首示意,李缨将她的神情纳于眼底,饮了一口清茶。 慕容向上拱手道:“禀娘娘,此位便是圣手梅贤术梅老先生。” 她身后老者须发皆白,年事颇高却精神矍铄,见了皇后与太子他们亦未惊慌失措,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皇后忙下了宝座:“先生大才本宫敬闻已久,今次便要有劳先生了。”寒暄中她不忘回首与李缨二人道,“你们的孝心我替你们父皇收下了,太子要务在身便与太子妃先行退下吧。等陛下有了起色,你们再来请安不迟。” 泱泱一殿人,李缨他们留下确实没有什么用处,观望片刻萧徽便也随李缨退出冷香殿。山中风和日暖,鸟语如浪涌动在林荫树影里,李缨拾步走出段距离,回首看向慢吞吞的萧徽皱起眉来,半晌道:“过来。” 萧徽沉浸于慕容方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笑中,乍然听到他呼唤不明所以过去,蓦地手一紧,霎时被强制性地一路扯着向前。他步履不紧不慢,可苦了莲步婀娜的她,几乎是提裙小跑跟在后面,襦裙两侧的禁步撞出一浪浪清脆玉音。好在沿路没什么宫人,她跟得气喘吁吁,忍无可忍甩手央求道:“殿下,你扯疼我了!” 没防备李缨突然又停下,她堪堪刹住步子,一抬头便见着李缨审视而来的冷峻目光,他道:“你与慕容见过面?” 她愣了愣,没有否认:“昨夜遇见殿下前慕容大人来上元阁与我一道用了晚膳。”她不解地问道,“臣妾在东都便与慕容大人相识,未觉此举有不妥之处。” 宫中的一举一动她从没想过会瞒着李缨,这点耳目爪牙都没有真是枉费他的太子头衔,可是直觉李缨的发难并仅仅是因为她和即将成为他另外一个庶母的女人吃了顿饭而已。他察觉到了什么,萧徽骇然猜想,难道这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父妻子继在李氏皇族中不是头一件,李氏祖上有鲜卑人的血统,鲜卑习俗中一直有转房婚的传统。直到大业立国后几任皇帝受孔孟之道熏染才逐渐废弃这项有违人伦的恶俗,可万一李缨做了皇帝,天下唯他独尊真欲一意孤行纳慕容为妃有谁能阻止? 她越想越是心惊,甚至开始怀疑慕容接近皇帝究竟是不是上皇的意思,还是说来自眼前这位不可貌相的太子指使。 李缨仍是箍着她纤细的手腕:“你与她交好我知道,但……”阳光从苍苍林海里跳跃到他肩上却未能驱散他面上寒霜,他沉寂了片刻,似是运筹措辞,半晌道,“在这宫里,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交好可以,交心不能。” 她下意识反问:“那殿下呢,也是不可信任之人吗?” 对于萧徽,他的警告可以说十分有价值,而对于永清却是毫无意义。不轻信不天真,是她出生后就学会的生存法则,即便是她的母皇她都不敢轻谈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宫里的每个人都有几重身份,就像李缨先是太子才是她的夫君,而慕容就更复杂了。她是上皇的人,可马上要成为皇帝的妃子,还可能和李缨有染,至于她本人究竟意欲何为目下萧徽完全看不出。李缨阻止她接近慕容,是为了保护她还是怕她发觉什么。 萧徽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许多,李缨没有立即回答她,她笑着看向他:“殿下无法回答臣妾,因为殿下也并不信任臣妾。”她轻轻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臣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很特殊,殿下怀疑是应该的,但臣妾既嫁与殿下就想着与殿下永结百年之好,绝无伤害殿下之心。” 这是假话他清楚地知道,在她眼中他和皇后,和慕容,和宫里每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有着坚不可摧的城墙与同样坚硬的心。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沮丧,甚至有种将所有和盘托出的冲动。他生生忍住了,冲动的后果对此刻的她是毫无意义乃至危险的,漠然地看着眼前才十三岁的少女,指尖缓缓松开那片乳脂般细腻的肌肤:“太子妃诚心相待,我自不会辜负你。这座宫里你可怀疑每一个人,但谨记我始终是你唯一可信之人。” 他字字斩钉截铁,她为他郑重的语气所感染情不自禁地点头:“臣妾知道了。” “以后,你我间不必尊称。” 这是李缨离去前留下的话,萧徽呆呆地站在那,阳光斑驳地铺在她身上,和李缨话语一样将她灼烧出小小的焦虑。他什么意思,不必尊称,是要她直接唤他的名字吗?李缨,多奇怪啊,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是唤他太子,有的时候看着那张故作老成的脸心生不爽会故意唤他侄儿。每次一声侄儿后,他的脸不出意外地黑下三丈,有趣极了。 她怅然地踢了踢鞋尖,随手折下一朵初初绽放的骨朵,在手中旋了一圈臭美地在髻发上比划了下,有生之年不能再看见李缨那张臭脸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遗憾。 不过他警告的话是对的,慕容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上皇给了这个女人太大的权力导致她想要的越来越多。曾经她尚有余力钳制她,而如今慕容无多顾忌怕是早晚要酿出祸事来。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多虑,毕竟有韦皇后在那,不妨先坐山观虎斗再图后效。 ┉┉∞∞┉┉┉┉∞∞┉┉┉ “殿下近来是否与太子妃走动过密?”清元殿中,一圆襟褐袍老者手持言本立于李缨案前,他容貌垂老双眸却是精光隐现,“殿下蓄力多年,是李氏复兴的所有希望,切不可在此时为萧氏女所惑,耽于女色,止步不前!” 他追随李缨多年,若换殿中他人断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口出此言,正是因此即便李缨面生寒意他仍是疾呼:“殿下三思!今上是仁君而非明君,心慈手软是大忌!萧氏一门对殿下示好不过是因永清公主薨逝而求自保的缓兵之计,殿下可亲近而绝不可轻信,若稍有异心,”他果决而坚定道,“请殿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第40章 【肆拾】 一殿寒霜,左融竭尽恳切的劝谏并未改变李缨分毫,他不为所动地端坐案后:“永清薨逝对萧氏在朝中势力虽有折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抬起沉沉双眸,从诸臣面上扫过,目风所及处无人不一一低下头去不敢对视,“你们以为萧氏仅靠的是一个永清,又或者是一个上皇?” 众人屏气噤声,盘踞幽州的百年大族早在大业朝中扎下千丝万缕的脉络,谁都不敢拍着胸脯铿锵有力地保证与之绝无一丝半星的干系。斩草除根,听上去气势果决,一方大族的彻底殒灭给朝堂乃至整个大业的影响全然不可估量。 左融岂不知这个道理,他揣着明白撞糊涂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向李缨上谏无非是害怕萧氏中再出一个上皇、永清那样的女人,蛊惑君王、颠覆李业。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有人却赶在他前截住了话:“殿下,西域有消息传来,鄯善国王欲拟国书呈于今上。” 立于右前的青年公子二十上下,平眉悬鼻,双手捧持一封牒书。他名为修芹,与满堂华客的永清不同,李缨麾下幕僚多是布衣出身。大业五姓当道,其他门户出身的子弟难有出头之日,李缨慧眼识珠提拔他们,这些人自是死心塌地追随在后。 李缨淡声道:“说。” 修芹迟疑,仍是上前一步并未展开牒书而是朗声道:“鄯善王族有意与殿下您结秦晋之好,。” 殿中顿生窃窃私语,左融凝眉顷刻随即喜形于色拊掌道:“此乃喜事啊殿下!李缨主理的通商之事正停滞不前,如是迎娶鄯善公主僵局便可迎刃而解!” 李缨冷色愈厉,修芹眼见不对忙轻咳一声打断左融,道:“殿下,依微臣所见,鄯善此举颇为蹊跷。” “继续说。” 修芹垂眸思量,而后道:“鄯善与我大业交好不假,但王族极重血统纯正,多是嫁娶本国贵族。况且,”他停顿了片刻,“四海皆知,殿下才大婚迎娶太子妃不久,突然在这时机提出联姻,不难不让人猜想背后用心。” 左融未开口,然他身后人持异议:“鄯善小国仰慕我大业与殿下风华,嫁来公主巩固两国邦交,这有何用心可谈?” 修芹无奈:“陛下春秋正盛,若真是联姻也理当送公主入内廷,为何独独点名要嫁与殿下?” 那人语塞,李缨静静地听罢他们争执,道:“国书尚未至,联姻一事没有实据不要再提。”他将面前奏折翻起,近来皇帝病重朝中政事一股脑全堆在他的案头,少不得费上几个通宵,“如无要事便退下吧,修芹留下。” 左融仍有话想说,但看李缨漠然神色喉头动动唉地一声与众人退下,修芹独立于案下,李缨批阅奏折问道:“左融今日所说你有何看法?” 修芹字斟句酌:“左大人言辞虽过激,但是为殿下忧心所致,请殿下宽宥。至于太子妃……”他微微一笑,“太子妃是殿下枕边人,如何处置殿下心如明镜。” “你是个聪明人,”李缨淡淡夸赞一句,“我从西域归来发现鄯善、龟兹一带有突厥、室韦人的行踪。” 修芹微惊,一想即通:“殿下的意思是鄯善突然嫁出公主有可能是受他们撺掇?”他紧紧抓起眉心,“以微臣拙见,恐怕此番是冲殿下而来,来者不善。容臣斗胆问一句,倘若陛下同意联姻,这鄯善公主殿下是娶还是不娶?” 李缨不语,修芹已知答案,暗自叹息萧家女子大概是上天降下对李氏的克星。之所以不像左融尖锐的抵触,修芹自有考量,他沉吟后道:“与鄯善联姻意义非同寻常,微臣请殿下三思而行。”太子一脉经营至今,眼看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若为推拒一个异国公主惹得龙颜大怒实为不智之举。 他所想的,李缨心知肚明,只字不再提此事:“室韦、突厥与我国僵持已久,近日连番异动恐是暗藏祸心。潜伏北方的探子已有数月杳无音信,明日你与詹石启程去往幽云一探虚实,”有条不紊地部署完毕,他顿了顿,“本宫听闻你祖上曾任宫中司珍,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修芹惊异地微微抬额,不明白李缨为何突然提起此话来。 ┉┉∞∞┉┉┉┉∞∞┉┉┉ “殿下鲜少向我提起永清姑姑。”萧徽捞起一握黄米,慢慢搓揉在掌心里,“三司悬案已久迄今未有结论,更莫说我这边也是毫无头绪。” 绿水与她呈上另一盒谷粮,低声道:“大人并未催促娘子您,仅是传话提醒娘子您把握时机,不久后鄯善国可能会与我大业联姻,对象十之八/九是太子,到时候鄯善公主嫁入东宫,人多眼杂娘子您行事更为不宜。” “竟有此事?”萧徽略吃一惊,韦皇后还没动静鄯善倒是先不安分起来,她喃喃道,“从前没觉得他是个香饽饽,现在不过……”接下来的话不好说出口,现在永清她死了,皇储不再成为悬念使得周边各国蠢蠢欲动。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联姻者是最想不到的鄯善。鄯善王族里出了大变故吗,还是说有人在幕后兴风作浪。 此事非同小可,不论是从她自身利益还是大业朝内目前局势,再搅入一个鄯善只会令风雨更为晦暗。李缨从西域归来仓促,未提起通商一事,看来还是得找机会套一套他的话才行。金尚宫的声音响在阁外,她将黄米撒下问道:“东都司天监可有来信?” 绿水回了个尚无,萧徽叹了口气,玉清子其人神忽缥缈,但愿行事不要不着边际才是。 她两窃窃私语方毕,金尚宫应着脚步声撩帘入内瞧着五色谷物问道:“殿下可将这些都认全了?陛下疾患缠身,此番芒种娘娘有意遣您代她告拜后土,天下百姓都看在眼中,殿下可万万不得出错。” 萧徽撇撇嘴,嘟囔道:“我又不是个傻子,连五谷都辨认不得!芒种尚早,再是繁复能有大婚典仪让人晕头转向吗。” 金尚宫仅是这么一说,太子妃爱娇归爱娇但却慧黠过人,宫中的礼仪规制一点即通,好似天生的宫中人,处处不使人操心。她笑着命人收起谷梁:“殿下知道就好,”看看她面色,问道,“今日可好些了,昨夜您将微臣吓得不轻,太子有令待会张太医还要来请脉看诊,免得留下后症来。” “张太医?”萧徽反问,“张萱?” 金尚宫扶她靠与引枕:“殿下知道他?也难怪,张太医是个奇才,可惜是妇医圣手否则此次陛下病重若能立下奇功,不要多久便能升任院判了。” 她才说完,宫人通传太医到了,金尚宫忙将人迎进,萧徽怏怏倚着胡榻伸出手腕:“昨夜有劳太医您了。” 张萱道了个职责所在便专心把脉,片刻后道:“殿下热度已退应是无大恙了,只是短时间内连病两场亏损了底气,今日起要好生调养才是,切勿再受寒气。” 金尚宫倒是比萧徽还紧张,跟着问了许多注意事宜,无非是不得贪凉嗜凉注意保暖之类。在宫中就有这点好,齐聚了天下最稀罕珍贵的药材与滋补养品,金尚宫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调养萧徽的身子,张萱那厢却道不必:“太子妃年纪尚轻,循序渐进地温补已足够,进补过头反倒有弊无利。” 说着挥笔写下养生的药方与食方,金尚宫拾起琢磨着马上便去张罗了,张萱收拾药匣正要告退,萧徽慢条斯理坐起身来轻声问:“张太医面熟,敢问与惠州张明熙张大人可有亲缘?” 张萱身子微滞:“殿下眼利,微臣与他乃族内兄弟,他父亲是我堂叔伯。” “怪不得,我幼年时曾在族中与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太医您顿觉亲切。”她语气轻快而活泼,想了想咦了声,“我一表兄名为张懿,唤那位张大人伯伯,按理他也应喊你一声伯父才是。” 张萱惶急,跪地道不敢,萧徽连忙虚虚托他一把:“您快请起,两句玩笑话而已。若令你忙慌便是的不是,你我勉强还算一门远亲,以后还要多仰仗您呢。” “殿下厚爱,微臣惶恐。此乃微臣本分,殿下若有吩咐随时传臣来即是。” 萧徽慢慢笑了起来:“那好。” 张萱走后,惊岚端着水果进来:“太医如何说,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一场风寒罢了,倒是兴师动众地惊动了阖宫上下。”劳心了一上午,萧徽倦怠地歪在榻上一壁吃着惊岚送在嘴边的果肉,一壁算了算日子,问道,“太子殿下生辰快到了吧?” 惊岚吐了吐舌头:“这个奴婢可就不知了,您得问金嬷嬷才是。” “除了金吾卫里的年轻郎子你还知道什么呀,我看改日早早将你打发嫁出去得了,”萧徽拖长了音,“去将嬷嬷请……” “太子妃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问我呢?” 第41章 【肆壹】 他人来了,一声通报也没有,吓得惊岚一哆嗦险些撒了一地果子,萧徽怔怔见李缨闲情逸态地在她身侧坐下,斗宽的袖摆云一样拂过她的脸:“张萱来瞧过了?” 惊岚识趣地退避下去,萧徽翘着双脚晃了晃,眼光一荡一荡地飘在他侧颜上。 “为什么偷看我?”他放出一记冷箭。 她一惊,掩耳盗铃地拉起袖子蒙住脸,细声嘟囔:“我哪有。” 他淡淡一声哼,看了一眼充作鸵鸟避事的萧徽,咳了声道:“劳烦太子妃且松松手。” 她睁着湿濡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意识到自己攥在手心的是谁衣裳后登时窘迫得不行,扔烫手山芋一样地丢开它。她嫌弃得太明显,李缨眼神霎时尖锐了起来,她瑟缩下又怯怯地勾住一角腼腆道:“殿下不要怪罪我,我不得慌,一慌就容易不经脑子。” 凭这份面不改色将谎话说得比流水还顺畅的演技,她没有脑子那天下间就没有几个有脑子的了,他冷冷看她,抬手在光滑的额头重重崩了下:“太子妃确实没什么记性,连自己郎君的生辰都未放在心上。” 她气结,宫里宫外那般多人,叔侄姑胥能叫上名号的不下百余人她哪能一一记得过来。往年每当临近这些日子,公主府总执事李常青会适时提醒她,倘若不常走动的礼物也会一并相应备下遣个人送去。而李缨,虽说她记不大清究竟他是何年何月生,但年年都是由她按着他喜好精心挑选的物件,哪一件不是四海八方里的无价之宝。可气的是这小子次次给她摆谱,东西收下了翌日早朝见了别说个谢字,连个笑都讨不到! 冷冰冰的,和上辈子她欠了他似的! 萧徽气啊,更着恼的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委屈地小声为自己开脱:“我甫才入宫,与殿下见面屈指可数,记不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熟记于心。”他大度地摆手,“今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张萱把了脉可说什么了?”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乖巧地如实道:“让殿下费神惦记了,张太医说烧已退便不碍事了,只不过日后得好生调养,免得再受寒。” “再受寒会如何?”他忽然问。 她眨巴下眼,抿着嘴角:“说是可能会留下遗症,但郎中么总是喜欢危言耸听不可当真。” 李缨不言只冷冷乜她,萧徽声音越来越低,她索性彻底耍起赖来:“我就是不爱吃药嘛,又苦又涩。”她哀声连天,像受了莫大委屈:“殿下不知道,早前在幽州我大病一场吃了很多苦也被灌了许多药,如今闻到那味就作呕。” 她哭诉得像模像样,本来绷着脸的李缨居然禁不住笑了起来,她被笑得发呆,嘟起的腮被捏了捏:“我知道,但该吃的药还是得吃,大不了让尚宫们给你多备些甜食。”他语气很平淡,但挽在嘴角的笑容却分外真实而有温度,“只要不出格,太子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如星如石的瞳孔里映着她陌生又熟悉的脸孔,萧徽莫名忐忑起来。这句话听入耳中如此别有深意,仅仅是一句玩笑,还是说他知道了什么。她勉强镇定下来,从一开始李缨便怀疑她的动机与目的,这一次应该也只是同样的提醒与警告而已。 吸吸鼻翼,她点头轻轻嗯了声。他五味陈杂,只要她安分守己地坐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许多事他都可以选择包容与宽宏。萧家的女儿也好,上皇的侄孙也罢,只要她不主动涉入,他足以为她遮去东宫外的是非风雨。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在东都慢慢生活成长,而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徐徐绽放。 肩侧悄悄依偎上个暖烘烘的脑袋,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身体不出意外地僵了僵,并不太适应这种亲昵。而她显然也是,俄而见他没有推开的意思方低声喏喏:“没记住殿下生辰是臣妾失职,若是殿下允许在回东都前容臣妾陪殿下一同过生辰好吗?” 她问得殷殷切切,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神情,他一眼看穿却无法揭穿,大约真是魔障了吧,从主动求亲的那日起。李缨心里一声苦笑,每次面对她总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深深无力,他拿捏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唯独不知将她该往何处安放。 “你的生辰与我是同一日,四月二十六,”李缨颇为兴味地笑了笑,“我很期待那一日太子妃会送出件什么样的寿礼。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 萧徽游魂般在露台来回走动,两人一天生日为何独独要她送礼?!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坐拥千户百亩的永清公主,同内廷的娘子们一样领着每月那一点可怜的薪俸。她深深察觉到自己的失策,既已嫁给李缨,那么就是东宫的主母,她竟连东宫最起码的内务都未执掌在手。日后等鄯善公主嫁入东宫,以公主之尊位分必定不低,万一再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得了李缨的宠,她一个“政敌”之后该如何立足。 没有足够的权势在手,没有衿贵的身份依靠,即便是东宫妃也会沦落到伶仃地步。萧徽不住地走了约一刻,发热的神经终于被凉风吹得冷静下来,她出声唤道:“准备笔墨,”停顿须臾,她改口道,“还是针线吧。” 再精心的掩饰,笔迹始终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做公主时她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过的针引过的线屈指可数,料想再精明锐利的眼力也挑不出差错。 萧徽精打细算,李缨的寿辰是个合适的契机,真被扔在东都两年等她姗姗回去长安,恐怕鄯善公主的孩儿都能唤她娘了。留在长安是第一步,逐步接触与掌握东宫全局才是重中之重。 ┉┉∞∞┉┉┉┉∞∞┉┉┉ 陇西请来的神医不负虚名,入宫数日今上缠绵多日的病情竟是渐有起色,愁云笼罩多日的行宫自然拨开云雾见青天。既然皇帝龙体好转,太子监国一事自然暂行搁浅,忙着穿针走线的萧徽且宽松了少许心思。 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总令她生出种莫名不安,西域通商受阻、鄯善联姻、太子监国,这一切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实则都与一人有关,那就是李缨。今日不同往昔,若为永清时她巴不得李缨命途多舛、多灾多难。现在虽然她不愿承认,但两人前路系于一处,她脚跟未稳当然不希望李缨的太子之位有所差池。 皇帝渐复康健,韦皇后自然欣喜万分,源源不断的封赏赐予那位神医自不必细说,一日晌午传了懿旨,宫中命妇次日齐往骊山中的三清观为今上进香祈福。道是懿旨,于常年不得出宫的娘子们实为恩泽。 消息传来时萧徽手中飞舞的针线顿了顿:“三清观?” 金尚宫喜盈盈道:“殿下可能不知,那处道场乃国师入司天监前的清修之地,是处百年宫观,香火灵验非常。”她遗憾不已,“国师自入司天监后就未再归来,此番也不得见他老人家的道骨仙风。” “哦……”萧徽心不在焉地戳着针,忽然哎呀一声叫,金尚宫顿时失色,“殿下可是又伤了手指?!” 她赧颜地藏起手,不在意地推脱:“无妨,仅是个针眼而已。” 金尚宫嗔责:“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容不得分毫闪失。” “哪来那么娇贵,”萧徽摁住冒出的血珠,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常自负聪明,寻常技艺只要用心难不住自己。可是这女红……”她苦恼不已地看着洒了斑驳血渍的绣纹,“我当真是个傻子吧,是吧嬷嬷。” 金尚宫忍俊不禁,小心地拾起她的指头,撇去血痂沾了一点白药抹上:“这女红是个功夫活,光用心是不足够的,得费时间去练。短短时间内殿下能有此成果已属不易,太子殿下知道您一片用心自然会颇受撼动。今日不早了,明日清晨殿下还要陪伴娘娘去宫观上香,还是尽早安歇吧。” 萧徽悻悻搁下针线,金尚宫服侍她歇下后由绿水在外殿上夜,帐外绿水朝她福福身子却踟蹰未离去,萧徽看了一眼阁门,压低声音:“可是族中有信传来?” 绿水无声上前,矮身榻边于怀中取出支细长木簪,双手呈于萧徽:“殿下,是大公子给您的。” 萧徽接过木簪,抚过油亮光滑的簪身,指尖触到一处时蓦地停住,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稍一用力,咯吱一声,一截洁白绢头显现在她眼帘之中。 第42章 【肆贰】 幅面有限,萧幽所书尽可能得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将李缨在西域时所遇之事一一道尽。与萧徽所料不差,诸国通商突起波澜果真是鄯善先起变故,而区区一个鄯善绝无那么大的胆识。萧幽信中提到了突厥人,倘若真是北方等国卷入其中,鄯善种种异行便有因可寻。 国与国之间,连纵捭阖乃常事。他们窥测到了大业这任帝王的和善与仁慈,就如同狼群嗅见了血腥,阴谋与风波随之平地而起。萧徽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视线凝聚在绢面上的太子二字。重生后换个角度看,李缨在太子之位上的表现足以说是可圈可点,卓越的治军之方,过人的洞察眼力,麾下幕僚各有所长可见识人善任之才。 皇帝不足为惧,然而大业的江山社稷早晚要交到太子手中,故而与萧幽揣测得一般无二,即将迎风而起的狂澜必是冲李缨而来。 绿水等候良久未见萧徽有所动作:“殿下?可有回信传于大公子?” 萧徽缓缓点燃了绢面,扔于榻下看着火光瞬间卷起又覆灭,思定道:“行宫之中各路耳目众多,近日不要与那边联络了。”她看了一眼绿水,“金尚宫的底细可探清了?” 绿水矮于榻下语速轻而快:“据奴婢所查,金尚宫虽是从皇后宫中调派去东宫,但多年前她刚入宫时曾在瀚文殿中任职。” 萧徽转瞬明白:“原来如此。” 瀚文殿是明宫中藏书纳典之处,上皇喜书,为妃嫔时常流连此处博览群书采百家之长。金尚宫因此而结识上皇,那就可以解释得通她对萧徽的诸多照拂不似假意周旋。 她掩口挡下呵欠,倦意浓浓地枕手睡下:“即便是上皇的人,你们也莫掉以轻心,人心善变多多留意。” “喏。” ┉┉∞∞┉┉┉┉∞∞┉┉┉ 三清观原在行宫之外,先帝在位时常在此处休养小住,宫中女眷出行苛刻,遂下旨将道场圈到行宫之内供内廷的娘子们进香清修。道家讲究感应天人合一,三清观修建在骊山左侧遥遥子虚峰上。 春水初生,春林正茂的节气,一场雨露浇灌,山中蒿草蹭蹭长了有人头高,摇摇曳曳晃成一片汪洋的海。前一日,宫中内司遣人清理了沿途倾斜倒插的草丛灌木,留下一条天梯似的杳杳山路。因是皇家禁地,山路两旁没有设下遮天蔽日的路障,银甲红衣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列地严防可能发生的意外。 皇后的凤翎华盖慢腾腾地沿梯攀爬,萧徽绣以蟠龙的轿辇紧随其后,再后就是各位娘子的小轿。没有其他上香祈福的信众,凸显山中格外清静,悠悠盘过三道山关,皇后下了凤辇,与诸人道是为表虔心当步行而上。 她一开金口,其他娘子哪敢不从,萧徽款款近前轻声细语:“儿臣侍奉母后。” 韦皇后笑了起来,由着她搀扶着臂膀:“我早前唤了太子一同来,想让观主看看你们何时能给我与陛下添个龙孙。哪想那孩子竟说什么‘女儿家的事不便掺和’就给我回拒,当真气人!” 萧徽羞红了脸,禁不住腹诽,韦后嘴上挤兑李缨却是暗示她早点诞下皇孙。这可有点意思了,李氏一脉虽然子息单薄但不说皇帝且说李缨,二十未满,他日后宫少不得如花美眷盈盈一室,此时不建功立业急着生孩子做什么。 婆媳两人絮絮说着话,三清观即在眼前。皇家兴建修缮的观宇自是气势雄伟,光是山门便依山拔起巍巍三座,四隅八角按八卦阵势建有攒尖亭,以八十一盈碑廊环绕相连。 皇族中信道者多信佛者少,萧徽随着韦皇后依次跨过三道山门,每一道山门中皆设有一尊道家神像。这与其他道场没什么两样,三清黄帝无不俱全,韦皇后率领众娘子一一拈香拜过。 萧徽从小修行,然即便历经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奇异之事于神佛之类仍是半信半疑,冉冉清香里她无声祝祷。但愿有朝一日她能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还自己与萧徽一个清白公道。 观主是一年有四十的中年道士,玉清子入朝后他便接手了此处,萧徽与他有过两次照面,与天人般的玉清子相比此人倒接应地气,通晓世故些。宫里出来的娘子们身娇肉贵走了些山路大多已累得脚软,他引众人大致绕着碑廊浏览一番便让道童引众人往膳房而去。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粗茶淡饭倒也不觉难以入口,更何况在道观中待了数年的萧徽,金尚宫反倒频频蹙眉:“殿下才病愈,爬了山又吃得这样素淡晚间回去得补上一补元气才是。” 萧徽安慰她:“偶尔一顿而已不碍事的,病中吃药本来就该吃得寡淡些免得冲撞了药性。” 金尚宫想起:“药微臣给带了,煎了半熟回头微臣给熬上,殿下午休起来就能喝了。” 打发了午膳,皇后先行离席往厢房休憩,她一走娘子自是像飞出牢笼的雀儿般三两结伴或闲游或投壶布下棋。萧徽虚虚客套了会后自是起身而去,皇后与她各有一单独的小小院落,金尚宫送她安置下后再三叮嘱了一番方回往膳房。 萧徽换了双轻便的丝履,忽见门外方才指引的小小道童仍未离去,怯生生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招招手:“你过来。” 道童蹒跚迈过门槛,朝着萧徽一揖,萧徽笑了起来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糖吗?” 道童垂涎三尺地看了眼她掌心里,吞咽了下口水摇摇头,反倒看看左右,伸手在衣襟里抓啊抓的抓出一个小小的纸卷迅速地塞到萧徽手心里,蹬腿就跑。她尚在吃惊,绿水整理着行囊留意到这边动静,往外张望了一眼嘀咕道:“听观里师傅说有个哑巴童子,八成就是这孩子了。耳聋口哑的人大多古里古怪的,殿下少接触为好。” 萧徽不动声色地将纸卷纳入掌心,等绿水提壶取热水时方挑开一角。纸条上仅有寥寥三字:庭后松。 她心头一跳,庭后松这个地名只有她才知道,多年前来行宫避暑在山中闲逛偶遇急雨,还有一人。雨势汹涌他两同时被淋得狼狈无比,抱头鼠窜下躲于三清观后一颗百年老松下,那人利索地抖去衣上水珠,与她笑道:“山前雨……” 话未完,她脱口而出接道:“庭后松。” 言罢他一怔,两人相视一笑。 她本以为传信人是玉清子,可见了这三字却踯躅起来,心中各种声音在她耳边喧嚣震天。有人知道这个永清才知道的地名,是否就意味着他/她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念头迅速地膨胀占据了她所有的想法,萧徽倏尔站起身来,无论此人究竟是谁,她都要去一探虚实。 ┉┉∞∞┉┉┉┉∞∞┉┉┉ 萧徽对三清观的熟悉不亚于明圣行宫,宫观中游览的娘子不少禁军大多分布在外围,整个宫观以四象八卦六十四位为阵型,虚实相衔,譬如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窥见廊内人的身影,萧徽借此游鱼一般从众人视线中滑出。 过了西角亭,推开松木门,天地霍然开朗,万顷峰峦千层苍翠尽收眼底。涛涛松声绵密地迎面铺来,蓬松的树冠延成云顶,将阳光在地面排成丝丝缕缕的线络,一如旧时模样。 无以复加的伤感宛如潮汐汹涌侵入,大概是近乡情怯吧,她静静地立在那一步也未迈出。四周空无一人,站了片刻也未见到约见她之人的踪影,伤感逐渐褪去她开始警醒地打量四周,内心有些懊悔,头脑发热独身来此实在有失谨慎。万一这是一个圈套,人已入瓮对方想置她于死地易如反掌。 她正犹豫着慢慢退后时树影微晃,蓦然响起道嘶哑呼唤:“三娘。” 那声音破碎得和砂纸磨过琉璃般,刺耳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几乎条件反射地猛退一步:“谁!” 紧跟着她留意到对方的称呼,三娘…… 一道浓墨似的人影缓缓从树后阴影脱出,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萧徽左边的胸口仿佛要被猛烈地撞开一般! “三娘,你这孩子还是那么痴傻好骗。” 他站定在她十步外,纵然骇然的面具挡住了面容,宽松的袍服遮住了身形,可他一开口萧徽的天与地齐齐崩塌,日月无光。指甲勒在掌心里,湿漉漉的应该出了血,可她分毫不觉得痛。她只有震惊,无法形容的震惊与悲恸,直到他伸出手轻轻在她脑门崩了一下:“真是个傻姑娘。” 她和脱线木偶一样怔怔站在那,问:“你的手?” 那是截伤痕累累的手指,皮肉枯萎地贴在指节上,和白骨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浑不在意,说句陈年旧伤而已,视线越过她的肩,哑声道:“有人找来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萧徽没有去想会在此刻找来的是何人,她被冲击得浑浑噩噩,怆痛后数不清的疑问逐渐填满了心房,怔怔地任着他牵起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后松。 第43章 【肆叁】 他的步伐急而不乱,牵着她踏过荒草碎石,走过古道方亭,他的背影逆着光淡化了轮廓,萧徽恍似又看到了曾经与她夜灯高台同看长安万家灯火的少年郎。他说要为大业筑起攻不可破的城墙,万千百姓不会再受战乱之苦。他的承诺中从没有她的名字,直到最后那场塞北之征的前一夜他与她道别,迟迟说了句“墙中有你”。 各自背负的身份注定他两不是盲目感性的人,那时的她按捺着窃喜,骄矜地立于丹陛之上:“北征在即将军以军务为重,不可分心其他。” 那时候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坚毅的面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了彷徨,他想说对她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道:“永清,我走了。” 一走,回来的便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萧徽的视线模糊在了厚厚的水汽里,突如其来的重逢没有令她欣喜欲狂,唯有阴差阳错的痛惜。他感受到了掌心里手指的微微颤抖,脚下顿了一顿,仍是不停向前。 绕过崎岖怪石,确定无人跟来后,他驻足于一处隐蔽的山窝里:“此地离三清观不远,待会你也容易回去。”一句话说得缓慢磕绊,每发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如受刑般煎熬,他似已习以为常,回过头去看见泪眼朦胧的她时却是一愣,僵硬死板的面容努力柔和下来:“三娘,你不要怕,我……”他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面具后的自己,手搭在下颚许久却始终没有掀开,“我是你小叔,三娘。” 她衔泪相望,许久哆嗦着发白的嘴唇迟疑地问道:“小叔?” “你这孩子仍是那么胆小,”他沉沉地叹息,“你从小怕生怕人,每每被人欺负总会躲到我那哭上半天,你还记得吗?”他笑声沙哑,“每次都是小叔将哭睡着的你抱回房中。你一直念叨,”他的声音忽然抖索,断断续续道,“你最喜欢永清姑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子。” 最后一个字破了音,他抵住嘴止不住地咳嗽,弓起的腰如蜷缩的虾仿若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她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的小将军,为她筑起城墙的将军仍然鲜活地立在她面前,可是与他相识的永清却已彻底地死去……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大抵就是世间最深刻的无可奈何,萧徽极力扼着喉咙,喊了声:“小叔。” 他望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平静而和煦,和任何一个看着晚辈的叔伯般:“小叔走了三年,三娘也长大嫁人了。” 她哽咽,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但你身边眼线密布,逗留在外的时间有限,不便多说。小叔此番仅是来凭吊故人,与你相见……”他顿了顿,“实乃意外。” 意外?萧徽倏然清醒稍许,萧裕话里的意思是他原本并未料到会遇见她?那约见她的人是谁,混乱的思维努力找回平衡,知道庭后松的仅有她和萧裕,还有谁会给她传那样的信?她欲想欲是骇然,莫非暗中还有个她所未知的第三者洞悉她的一切吗?! 萧裕不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历翻天覆地的颠簸,双手压在她单薄的双肩上:“三娘,其他小叔不必多问,只想问你一句,你嫁给太子是自愿的吗?” 倘若他人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面前的人是未死的萧裕,是她曾经已经拟好奏折请求上皇赐婚的人…… 抵在舌尖的话难以说出,就是这短短的沉默令萧裕微微点头,苦笑道:“我萧家的女儿,怎么会甘愿俯首在他们李氏之下。” 他话中的一丝恨意被萧徽察觉到,如果不是太熟悉谁会相信眼前的人是大业欺敌万里、威慑四方的云麾将军。他所经历的苦难萧徽难以想象,对于他这样一身傲骨的人来说,苟且偷生就是生不如死。 “小叔叔,他们都说你死了,”她颤声道,“你既然活了,为何不回家去。” 他沉默不语,一张面具笼罩住了所有的表情与神态,可掩不住话里的冷漠与嘲讽:“我不能回去。”他握紧宛如枯骨的五指,“世人都知萧裕已死,不如让他体面地彻底死去。” 在幽州待嫁的时日里,以萧徽的了解,萧家人确实同其他人一样认为萧裕已死。能逼得他隐姓埋名至今,定是有萧徽不能想象的苦衷,而以萧裕当时的身份这个苦衷很大可能来自朝中甚至是宫里…… 她强行逼着自己止住再往下想去,现在的她情绪仍未平复,所有的想法都是冲动而没有根据的。她仍然方才一样,保持着萧徽所有的凄楚与颤栗,央求他:“小叔叔,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你不能一个人在外漂泊,阿耶他们都很想念你。你回去吧,不论发生什么至少上皇会还给你个公道。” 他不加掩饰地哂笑,摇头叹道:“你还是太单纯,三娘,小叔不能久留只有几句话交代你。”他捂嘴咳嗽两声,嗓音零零碎碎,“在宫里你只能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你的夫君。” 她猛然一凛:“太子?他……” “你以为你永清姑姑是为何突然薨逝,”他话中恨意毕现,“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你被精心呵护着长大,无法想象为了那把龙椅人心究竟会有多险恶与歹毒。侄甥、丈夫、兄长,皆可一夕间对你兵刃相向。你要记住,你流着萧家的血脉,命中注定你的枕边人不是你的良人,而随时会成为取你手足亲人甚至是你性命的仇人。” 她退后一步,颓然抵着石壁喃喃:“小叔是说,太子害死了永清姑姑,还有你……” 他不置可否,高空中响起尖锐的啼叫,意识到找来的人即在不远处,他往外退去,话语也仓促起来:“此乃皇宫禁苑以我身份若被发现会很麻烦,今日暂且相别,”他搭手按了按她的肩,“诸多事宜眼下不便细说,我会再找机会与你见面。保护好自己,三娘。今日……” “你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说的。”她振振袖重新端起太子妃的架势来,脸孔尤有泪痕勉强挤出微笑,“小叔你快走吧。” 他怔了一怔,低声道:“你真得,与永清很像。” 萧徽情不由衷地笑了起来,心下只余无从诉说的凄凉,目送着萧裕幽魅般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苍翠中。山风浩然,涤荡起林海叶浪,她独立坳口,片刻从取出绢帕仔细地擦去眼角泪痕,对着掌镜拨弄齐整发髻,顺一顺衣襟她依旧是端庄文雅的东宫妃。 无论来者是谁,不识山路闲逛至此这样的理由大半还是能让人信服的,她自觉没有欠妥之处这才婷婷地转过壁角,迎向骤急的脚步声。看清来人时她却愕然呆在那:“殿下??!” 本来推脱了此行的李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他身着朝服似才会见完百官匆匆赶来,与朗朗晴空对比鲜明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寒声唤道:“太子妃。” 不妙,萧徽立时感到他满身不悦,嗫嚅道:“殿下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前半句应该我问太子妃才是,”眯起眼来将她打量一通后他反倒收敛了怒势,笑得不愠不火,“观外荒郊野岭,太子妃怎生一人在此,连个陪侍都无若有个万一不是叫本宫心痛吗?” 说辞是早打好草稿的,可李缨哪是那么好糊弄的角色,眼下他分明话中有话,怀疑上了她,她迅速地筹谋起来,绝不能自乱阵脚便仍按照方才的盘算道:“我在观中闲得发慌,娘子们走动得热闹我又睡不着,就一人出来走走。”她拖长了音,只当没看见他眼角讥诮,“我又未走远,周围四处都是禁军哪来的危险。” “哦,是吗?”今日这一关李缨显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了,绕过她向着前方山路走了两步,靴尖摩挲着石阶上深浅不一的青苔,“我看太子妃方才不是一人在此吧。” 她眸光流转,瞥过去,腼腆一笑:“不是一人难道还有他人不成?殿下见着的不就是我一人吗?” 无凭无据,光几个不成型的脚印就想让她俯首认罪为免想得太简单了。她一口咬定只有她一人,他还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他笑了起来,不似方才平淡无味,但更令人感到危险,走到萧徽面前,指腹温柔撇过她眼梢反复流连:“太子妃哭过吗?” 她一惊,未料他如此心细如发,点点头道:“哭过。” 她的坦率令他一愣,俯下贴就的面容更近,语气亲昵:“为何?” 萧徽怅然,声音哽咽:“我想念阿耶和阿娘了。”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分外恼火,憋着的那一口气势不可挡地冲向天顶,轻柔抚摸的手掌慢慢下滑,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逼着她对视:“太子妃是铁了心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吗?” 第44章 【肆肆】 他来得突然,发难得更是毫无征兆,萧徽被迫与那双湛湛精光的双眸对视。那双眼睛如刀似刃,尖锐地妄图刺入她心瓣里挑出最隐晦的秘密与真相。他想寻找什么,还是已经知道什么?萧裕的死而复生使她心神不宁,李缨无疑是个强悍的对手,稍有疏忽即会被捉到蛛丝马迹从此万劫不复。 李缨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乱了阵脚,这是万中无一的好机会,只要趁胜追击便可一举击溃她的防线……决不能心慈手软,这个女人不是内廷里弱柳扶风的娘子们,一旦留给她喘息的余地即会迅速将自己武装完毕,反戈一击。 但他终究是掉以轻心了,一刹的犹豫萧徽已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伸出双手猛地推开了他。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亮如清晨林间的幼鹿,清澈里透着惊疑:“你……” 心慌意乱下她竟难以抉择是否该问出口,传信给她的人已经确定不是萧裕,而李缨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庭后松下,反应激烈得简直莫名其妙。她不得不多想,不得不作出大胆的假设,李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萧徽,而是永清…… 垂手 可是,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找不到根也找不到尾。如果一切设想都是真的,那在他眼里她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被当猴耍的傻子!!无以复加的屈辱与愤怒燃烧着萧徽所剩不多的理智,她恨得快要把李缨盯出个洞来,咬着的牙根都在哆嗦:“你知道我是谁?” 她的果敢与孤勇出乎了李缨的意料,这句话问出口等于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情势在顷刻间反倒向了萧徽,她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他却迟疑了退缩了因为一旦开口现在的局面便会彻底分崩离析,滑向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 李缨强撑着镇定,面上一如既往的嘲弄:“太子妃是傻了,还是以为本宫瞎了,连自己枕边人都认不出了吗?” 萧徽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一句枕边人完完全全点燃了她的怒火:“太子说得不错,你我是夫妻,那自当坦诚相告。请太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究竟因何动怒?若说怀疑,那又究竟是怀疑我与何人见面?” 她一口一个你我,一口一个太子,盛气凌人之态如斯熟悉又如斯令他痛恨!他同样怒不可遏,濒临爆发的怒火在看见那张稚嫩出奇的面庞时戛然而止,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囫囵打了个转又落回腹中。 风从林海间轻疾地卷来,横扫过云层般的松冠,霎时落下飒飒针雨。不相上下的对峙率性由李缨破了冰,冷冷地看了一眼落得满头满脑松针的她,生硬地朝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萧徽警惕地向后一退。 她避之不及的模样着实令他恼火,霍然一步上前,不顾她的奋起反抗将人拧到身前,执袖粗鲁地扫过她全身,讥诮道:“太子妃不仅不要里子,连面子都不想要了吗?” 两人气力悬殊太大,萧徽那丁点的挣扎被李缨轻而易举地化去,她气极了,红着眼在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脚:“不要!” 她踢得地方刁钻,李缨嘶得暗暗吸了口凉气,居高临下地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萧徽狠狠瞪他,他反是笑了起来,薄唇一张一合:“泼妇。” 她嫌恶地别开脸,不去看那张得意脸庞:“身为太子,仗势欺人。” “无妨,我只欺负太子妃一人。”他顺理成章地将话题暂时转移开。 他的厚颜快要气得她笑了起来,火烧火燎的脑子镇静了许多,开始有所后怕。不管不顾地从李缨那讨个明白,万一真就暴露了自己身份,以李缨对永清的憎恨,不啻于再一场灭顶之灾。既然已经给了台阶,没有不下的道理,她气咻咻地甩开他的手,这次费了点力气成功了。本想抹着眼泪控诉他的□□与多疑,但今日□□太多她精疲力尽无心再与之周旋,冷冷看了他一眼,萧徽没精打采地往观中默默走去。 李缨唇线压得紧绷,都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保护自己,一直负于背后的手掌攥成青筋毕露的拳。狠狠一甩袖,包裹精致的礼盒在半空划出陡峭的弧线,扔出去的刹那他终究没狠下心来。 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戍卫森严的行宫竟容人恍如无人之地的来去自如,没有内应全然不可能,重重捻着指间金绳:“修十。” 近卫无声无息地出现:“殿下。” 封山锁宫是最好的办法,但皇帝病重他身为太子如此动作必然会有逼宫之嫌,权衡过后李缨道:“遣四队人马立即下山,锁住各路要道,旦有举止异样人等尤其是外邦异乡者……”从方才见到失魂落魄的她时他就已起杀心,静默了片刻,“先不必打草惊蛇留意他们去向,如若遇见那夜焉然城中人,但杀不误。” 那人是谁他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毕竟能使她失态至此的人世间为数不多,如果时光能倒流那日他不顾一切必将其斩于剑下,以免后患无穷。当时的错漏已在今日产生了后果,修十领命而去后他一人在老松下伫立许久,视线在掌中凝固半晌缓缓移向宫观内。 ┉┉∞∞┉┉┉┉∞∞┉┉┉ 萧徽消失的功夫里,小小院落里已是人仰马翻,走失太子妃是何等大的罪过,近身侍婢无论高低谁都死罪难逃。好在进香随侍的人不多便于掌控,主事的金尚宫勉力镇定摆手示意诸人先勿慌张,再令绿水等二人悄悄去观中搜寻,一刻后寻不到太子妃再向皇后请罪。 一刻不到,绿水她们还未归,萧徽却拖着悻悻然的步伐跨过门槛,煎熬徘徊的金尚宫乍一见她惊怔在那,还未反应过来人已气咻咻地奔过来扑进她怀里,哭着控诉:“嬷嬷,殿下欺我骂我!!” 金尚宫半晌找不回神来,下意识地抚着她背哄道:“殿下慢点说慢点说,您是说方才您与太子殿下在一处?” 萧徽不说,只是伏在她怀中抽抽搭搭地哭,金尚宫为难不已:“殿下是太子妃须顾忌身份,万不能在人面前如此嚎啕。” 她终究听进去了些许,焉着脑袋耸动着肩膀哽咽道:“那我回屋去哭……” “……”太子妃稚气归稚气大多数时候还是识大体的,哭得这么凄楚可见是与太子吵得凶了,金尚宫头疼地与她拭泪,“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太子殿下此番不是没有同行吗?” 言未罢,“罪魁祸首”欣欣然地随行而来,见了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萧徽露了个不明所以的笑容,众人忙是行礼他摆摆手。萧徽和没看见他似的,默默抹了抹泪哼地一声扭头入了厢房里。 金尚宫蒙了一头冷汗,与她艰难圆和:“太子妃年轻任性,请殿下宽宥莫要与她计较。”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知道,她任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劳烦嬷嬷你时时哄劝。” 金尚宫连称不敢,萧徽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腮帮挂着泪冷冷一笑,人前人后两张脸真是小看这个太子侄儿了。 装痴卖傻后她重新心烦焦躁起来,李缨究竟知不知道她是永清,如果知道他莫不是疯了还要娶她。若是不知,今日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委实蹊跷,话里话外像把她恨透了一样。 她烦恼地在榻上滚了半遭,翻过身去唬了一跳,怪叫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观中客居的厢房简洁质朴,没有多余的摆饰唯有案上一顶福禄寿喜的八宝香鼎冉冉烧着古香,厚重熏实。李缨便负手立于这样的香气里,云雾缭绕和个画中演化来的仙人般,可他的表情实在与谪仙搭不上半点,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多看几眼怪瘆得慌:“哭得倒是像模像样。” 他的话也是不阴不阳,听得人着恼,萧徽趴伏在榻上动也没动:“我伤心难过连哭都不能了吗?” “你伤心?”李缨没有坐下,而是朝着她走了一步,挑眉道,“你难过?” 她心里发虚,高低差异太大气势上已矮了一截,便慢腾腾地爬起,正襟危坐捂着胸口泫然欲泣:“殿下骂我、凶我,臣妾怎不难过欲绝。” 李缨不平不仄地哦了声,她听得狐疑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却见他歉然冲她笑了一笑:“今日是我失礼,我向太子妃赔罪。” 胜利降临得太突然,她懵在那就见他变戏法一样从广袖里去取出个四四方方的扁盒,红黑面料雕琢着精致的鸾鸟云纹。她迟疑着伸出手去,不想落了个空,她面微愠:“殿下是什么意思?作弄臣妾吗?” 她现下是只炸了毛的猫儿,摸一下都要挠人,难得见到她这一面李缨瞧着有趣不慌不忙道:“我的呢?” 第45章 【肆伍】 萧徽明知故问:“你的什么?”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寿礼。” 双手在背后一绞,她理直气壮:“没有!” 他仍是颇好脾气,仿佛面对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儿般:“没有就没有吧,以后补上就是。”不知道为何,他的以后总有种秋后算账的味道,萧徽拿眼乜他,他柔善地笑笑,将礼盒送到她面前。 须臾前两人还争锋相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眨眼间人就和软得不可思议,萧徽暗道八成背着她遣人去搜捕萧裕了。这点她倒不在意,萧裕极擅行军布阵,有本事入得行宫自然已安排好脱身之计。从某个方面说,萧裕与李缨是很相似的两人,都是起/点坎坷靠战功起势发家,虽然一个爽朗豁达一个少言寡语但实则皆是心细如发的笃稳之人。 如果永清没死与萧裕联手,李缨恐怕绝非他两对手。而现在她是萧徽,萧家的女儿李缨的太子妃,截然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立场亦是与过往迥异。与萧裕的久别重逢确实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可往深处细想,这么些年他人在何处又经历何事,今次出现在行宫之中仅仅是为了吊唁死去的她吗? 愈想愈是迷雾笼罩,以致最后沮丧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性凉薄,曾经倾心爱慕的男子死里逃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得最多的反是怀疑他。 “你还要不要了?” 李缨一句话惊醒了她,该拿的乔也拿了,该使的性子也使了,按理说他是太子先行服软的应该是她。男人么,总是好面子一些,可能做了太久的永清,仍旧未能习惯依附旁人的角色,贝齿轻压着唇她蚊声道了句:“谢谢殿下。” 他气闷,故作大度并不轻松,尤其对方还心不在焉地与他做戏。 气氛真缓和下来反而徒生尴尬,她讪讪低下头打开盒子,流光溢彩从指缝里漏出:“呀!”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她满面遮不住的欢喜,拾起华丽的雉尾扇抬在额前观赏,欢喜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羽扇的?” 她在试探,他只能装作不知,淡淡道:“女孩家喜欢的东西大抵差不多。”他欲盖弥彰地补充,“宝荣说的。” 嘁,她心里头轻蔑地嗤笑,送把扇子罢了还将由头推到个小黄门身上。不过扇子的做功是真精致,饶是半生养在珠宝□□里的她都禁不住赞叹,尤其是那一排纤密柔长的尾羽炫目得胜过宝石珠玉:“殿下费心了,这样纹路整齐色泽明丽的雉羽鲜少见到,骨径稠密坚硬能制成扇子的更是少之又少,瞧着像是西域那边的雉鸟所出。” 她倒是好眼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很,得到这样的回应已经算得上喜出望外了,李缨动动伤口未愈的手指问道:“太子妃今日还有何安排吗?” 萧徽兀自把玩着扇子不亦乐乎:“无事,就待母后摆驾回宫了。殿下等下,” 语出突然,李缨将开的口又缓缓合上,就见她磨磨蹭蹭地在长穗宫绦旁的紫荷囊里翻找了一会,抽出方皱巴巴的帕子来,腼腆道:“绣得不好,殿下不要嫌弃……” 小小一方长寿绣,说实话针法锁脚远不如宫中绣娘们的精细悦目,他拿着它略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没抱期望而当意外降临时反倒无从表达。萧徽睁着眼很久没等到他的反应,很不满道:“殿下不喜欢吗?” 从来没发现她如此会撒娇,单单一句娇嗔加上手中的绢帕足以令他所有的不快与阴郁烟消云散。他握起帕子坦然自若地收入袖中,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惊喜,微微颔首:“太子妃有心了。” 萧徽撇嘴,小声咕哝:“我花了很多功夫与精力的。” 明摆着说给他的,他有些为难好在有所准备,遂顺理成章地接下:“为感你心意,今日我带太子妃下骊山游玩如何?” 她瞳仁倏地放大,惊喜之下声音不再绷紧,软糯得要腻出糖来:“殿下当真吗?”她又是犹豫,唯唯诺诺,“这不太好吧,父皇尚在病中,待会回行宫母后若是发现不见了我……” 女人都擅长口是心非,明明满面快要掩不住的雀跃还在装模作样,她又爱耍心机这时候就等着他一句话,李缨如她所愿:“母后那我自会遣人通报周全,不会降罪于你。” 她立时欢欣地起身,殷切地仰视他:“殿下,那我们何时动身?” 横生出来的变故其实令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她见面的人尚在附近徘徊,任他也无法预料假使两人再一次碰面,她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就随那人离开了。他承认自己卑劣,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她收拢在身边。可他两现在是夫妻,要携手相伴一生的人,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蒙混过一辈子?况且她生就一颗剔透玲珑心,今日自己的失态恐怕已引起了她的怀疑。 不如放手一搏,他下定决心,浅浅笑意附于眼梢:“现在。” ┉┉∞∞┉┉┉┉∞∞┉┉┉ 三清观遥立骊山峰首,她脚力欠缺又不愿惊动众人,商议了半晌李缨挑选了条尚算平整的下山路径,行宫在南他们从山北而下。掐指算算,等到山脚差不多也快日暮时分。 这时候她不再惺惺作态,一个劲地催促着:“快些快些。” 换了常服的李缨显得很无奈,甚至不敢放开她的手怕摔了她:“大不了就在山下歇一夜。” 她哎呀了声,美目流波:“那可不行,我不比殿下不能在宫外随意安置的。” “宫规背得倒是熟稔,”他不客气地揶揄,“那些教条应该也有教导太子妃不得与自己郎子斗气使□□。” 她装作没听见,过了会才哼着声气小声道:“宫规里才没有呢,”李缨冷眼,她笑笑,“独孤皇后的《女则》里兴许有吧。” 两人闲时拌嘴两句下山的路途倒也走得飞快,她的满含期待落于他眼底,一颗心浮上沉下不知是何滋味。这一趟大概是走错了,他对自己对她都错付了过分的信心,错便错吧,他眼中的笑容渐渐沉郁起来。逃,他是断不会地容她远走高飞的;有她在说不准会引那人按捺不住自投罗网,彻底了断那些前情旧故。 下了半山,李缨与她即换成了青牛车,这是近来长安时兴的出游方式,本朝弘扬道法,古有老君乘牛布经,长安城中的王孙们闲来无事纷纷效仿,遂引得他人争相追捧。牛车走得散漫,讲究个随性而兴,走走停停,山中奇景美色饱览无余。 萧徽攀附着窗弦,眸光追着林中翩跹的阳光与飞蝶:“殿下,山下有集市吗?” 他稍是沉吟,后道:“此处是皇家林苑,普通百姓轻易不得靠近。” 她颇是失望:“那我们去逛什么呀?”她撩撩珠帘,“附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园林。” “长安的私家园林不如洛阳林立,”他闲漫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膝头,“听闻洛阳光是裴度名下的集贤里就占地十七亩,居三分,水五分,竹九分。太子妃在洛阳亦有段时日了,可听闻过此人?” 裴度是永清府上有名的幕僚之一,萧徽暗忖他此时提起此人的用意,慢慢摇头道:“我在洛阳不在太学就是在宫中,太学中的三位博士都是不闻窗外事的贤者,鲜少与我提起学问以外的人与事。” 李缨似乎并不在意她回答如何,同看向窗外春景:“此处虽然不比城中东西二市热闹,但风景独到,更有一处两京之内皆是绝无仅有的妙处。” 萧徽心跳漏了一拍,直觉他所言不妙,便听他淡声道:“永清公主的芙蓉苑,太子妃从未去过吧。” “……”这人真是极爱出其不意地放一冷箭,她无处躲闪只能直愣愣地被一语刺中,还要捧着脸装傻,“永清姑姑的?” 他看了她一眼,束起的袖兜交叉拢在胸前:“对了,你也叫她姑姑。她薨逝前常去往幽州,你应见过她。” 何止是见过,她木然地看着渐行熟悉的牌坊山道跃入眼帘,点头道:“永清姑姑来幽州多为避暑,独居一处,仅有数面之缘。” 似是难得找到两人共通的话题,他颇为好奇地追问道:“既是见过,她与你可亲否,和蔼否?” 萧徽面无表情,温吞道:“永清姑姑在世时应该与殿下您日日相见吧,殿下理应比我更了解她。” 他一笑,薄唇扬起,一字一句极慢道:“她于我从来甚是严苛,吝于言笑,故而我分外好奇在其他晚辈面前她是何种姿态。是否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那晚辈两字被他念得刻骨无比,她一窒,差点没将手中羽扇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砸去,她明明是个优雅从容、宽和待人的公主好吗!怎么在他口中,好似个冷酷无情的恶婆娘! 第46章 【肆陆】 萧徽空有一腹怨念,扇柄快要揪断在手心里,偏生半分表露不得,暗吸一口气温柔地微笑:“殿下玩笑话,臣妾虽然鲜少与外界接触但偶尔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永清姑姑的传闻。不论男女不无敬仰她贤德兼备、仁爱百姓,是众皇孙子弟里难得一见的公允人。”她越夸越顺口,俨然要把曾经的自己夸上天去了,“而从臣妾有幸拜见过她那几次来看,姑姑委实善解人意、平易近人。” 她飘飘然地摇了摇手中羽扇:“古人有言爱之深、责之切,永清姑姑对您严厉想来也是盼着您早成麒麟之才,成为宽厚仁德之君吧。” “……”李缨沉默,嘴角生硬地翘了翘,萧徽以扇掩口,双眸悬于扇上无辜地眨眨,“臣妾说错了吗?” 即便是错,要让她承认,不用想定是比登天还难,他一言不发地幽幽盯着她,盯得她快挂不住笑时方平静地垂下眼睑,伤口斜穿的掌心轻轻摩挲膝头:“ 太子妃自然没错,要说错可能也是错在我天生不讨她喜欢吧。” 这话说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丁半点的内疚悄悄涌上萧徽心头,要说李缨吧于永清个人来说谈不上喜与不喜,大多时候是和其他皇子皇孙一般地看待。后来他人大了心也大了,渐渐在朝堂上和她开始争锋相对,那时候也顶多偶尔会冒出“有点麻烦”的想法。 李缨形容黯然,她不禁反省自己对他是否太有失偏颇,毕竟他从小在房陵吃了不少苦,回到长安后在他面前无人敢有半点微词,而背地里萧徽不止一次听到对于他这太子乃至皇帝的质疑与轻言蔑语。韦皇后一门心思搁在皇帝身上,自然对这个儿子疏于关照。仔细想想,难怪养成了今时今日这种乖僻性情,当真也怨不得他。 自从重生后萧徽发觉自己可能受本尊的影响愈发心软起来,譬如现在再看向李缨时情不自禁地带上了怜爱之情。李缨被她异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忍着竖起的战栗:“你这般看我作甚?” 女人的心肠一旦柔软下来就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萧徽倾过身合拢起他的手轻轻握住:“殿下莫要自怨自艾,臣妾也说了永清姑姑对殿下用心良苦,想来并不是厌恶殿下。” 她怜悯地看他,觉得他也不是无药可救,再调/教调/教起码会成为个合格的太子。 李缨一窒,有的时候她聪明得过人,有的时候却又迟钝得可怕,包裹他手的手掌娇小柔软,应是还没长开手背肉肉的陷着五个圆圆的涡,和记忆中那支丹蔻艳美的青葱玉手迥然不同。他按捺着不安分的心悸,扣入她的五指里牢牢锁住,希冀地看向她:“太子妃说得可是真的?” 她尚沉浸在昙花一现的慈悲情怀里,无意识地果断颔首:“当然!” 浅淡的笑容涟漪般蓦然漾开在李缨黑如曜石的瞳眸里的,如夜间星火虽然微弱却是动人,看得萧徽怔忪,终于迟迟反应过来:“殿下问的是我说得哪一件事……” 他笑笑,意味深长:“责之切,爱之深。” 寻常一句话,颠倒了次序在他嘴中感觉就不对味了,萧徽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得讷讷道:“是这么个道理……” 牛车绕山走了半圈,视野里豁然飞出一道一丈见宽的瀑流,以万顷雷霆之势撞上参差青崖,腾起阵阵云烟水雾。崖上山水汇成溪河蜿蜒而下,流入一片葳蕤成荫的紫竹林间。 午后晴空中移来大片阴云,将日光遮蔽得半明半暗,给竹林深处的深庭广苑笼上几分神秘之姿。李缨下车后未走远,立于原地自发地向后伸出双手:“来。” 萧徽仍是耿耿于怀他那句“爱之深”,忸怩了下看看自己的及胸襦裙无奈地挽起一片裙角搭着他的手跃了下去。下去的时候可能恍了下神,被记邪风打歪了脚踝,尖叫到一半人已摔了下去。 幸得李缨反应及时,横出左臂拘住了她的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裙摆飘飘摇摇地晃在半空里,她和只脱水的鱼一样挂在他臂弯上吓得脸煞白,李缨自己也不好受,发际渗出冷汗,忍着不适将她扶好:“无事吧。” 她惊魂未定,压着胸口半天才憋出话来:“不妨事的,”当着宝荣他们的面,她赧颜道,“殿下别怪罪我大惊小怪,我从小就有这毛病,生怕踩空……” 说到一半她觉着不妥遂转向李缨,咦了声:“殿下怎么了?” 李缨匀匀吐出口气,舒缓了神色看她一眼,淡淡道:“受力太重,一时没缓过来而已。” “……”她恼得发燥,挣开他的手忿忿往前几步陡然清醒过来默默站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过身,“劳烦殿下引路。” 李缨悠悠道:“我看太子妃的架势,还以为你不来自熟呢。” 萧徽有苦说不出,今儿自己被一波又一波的意外给颠簸傻了,差点将自己当成永清重返故地。他目光锐利也不知看出什么端倪来,糯米银牙咬着唇角她讪讪道:“殿下难道不知,姑娘家最忌讳旁人念叨自己的体量身长吗!” 他笑笑,没有与她争辩,自然而然地上前牵起她的手:“你是第一次来,这苑中奇景无数,我自当与你好生说解才是。” ┉┉∞∞┉┉┉┉∞∞┉┉┉ 芙蓉苑乃萧徽一手所建,要说熟悉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清楚。她很不平又很伤感,明明是她的良苑佳墅,看李缨这架势想是她一死就沦落进了他的口袋。行军打仗出身的人,尤其还是男子,大多没什么美感,她精心布置成蓬莱仙洲的客斋还有培植栽种的瑶花异草不知被他糟蹋成了怎样的惨景。 做公主是件很无趣的事,尤其逐渐长大接触政事后无人再放纵她的娇蛮任性与一点儿情趣爱好,在附庸她的幕僚与臣子眼中她是威严肃穆的主君,在黎民百姓眼中她是高贵雍雅的公主,在皇帝眼中她则是必须依仗又要忌惮的权臣。从前朝行走到内廷,面对千人她有千面,时间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与孤独。 于是她开始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宅院,与孩童拼凑的七巧木一样,她给自己在骊山挑了处远离喧嚣的僻静之地,跟着那时候还没病逝的将作大匠学着花了很久的图纸,规划好了喜欢的格局挑了良辰吉日就动土了。权势的好处在那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须亲力亲为,每每她忙得打颠后歇下来去看看,逐渐兴起的林苑与上次相比又变了个样。 她很欢喜,开始往里面填充自己从四海内搜集的心头好,与坐拥一殿辉煌的韦皇后不同,她自认是很有格调的公主,苑中每一处不求奢华但求清雅别致。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这个名字——芙蓉苑,即便是她母皇钦赐的牌匾,永清私下里仍然不止一次扶额叹气它十足像个章台勾栏的俗名。 萧徽唏嘘不已地从牌楼下走过,李缨注意到她神情,嘴角微扯却不点破,抬臂与她一一指点:“芙蓉苑大体划为四处,对应四海之象。东傍湖光山色,西依沙海漠地,北砌寒石雪松,南有丘壑梯立。但要说最玄妙之地,非蓬莱瀛洲莫属。” 此处是她的私人别苑,鲜少邀请外人入苑游览,她死后也不过短短数月光景,中途又是大婚又被遣到西域,他哪里来的时间摸排得这么熟稔。萧徽止不住心痛地腹诽,口不经心地夸道:“永清姑姑真是眼光独到,构思精巧。” “巧妙?”他斜觑她,神色深奥,“我看是她懒才是,东西南北毫无新意,可见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再者,”他微微一笑,“这座林苑是永清名下不假,但你怎么知道是她所建?” 她气得五脏沸腾,他个混头小子懂个屁!那时候戴王才回长安,上皇旧疾复发,朝中暗潮汹涌诸多李氏子弟蠢蠢欲动窥探明宫中那把至高无双的宝座。宫廷里的斗争像来疾如风快如雨,可能闭眼睁眼就已改天换日。那段时日,她整夜整夜不敢安寝,生怕一日醒来接到某个皇亲逼宫成功又或者是有望成为储君的戴王满门被灭的噩耗。 后来她索性从公主府搬回内廷,坐镇宫中,不仅要布防禁军侍奉上皇,还要安抚内廷先皇留下的娘子们。那时候萧裕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与最后的慰藉,她时常立于玄武门上沉沉地望着千栋万户的长安城,干涸的心底甚至隐隐盼望着来一场兵戈相交的洗礼,最好洗去她所剩的那一点软弱与彷徨。 那时芙蓉苑才初初建起,她哪有时间与闲情捯饬这些,退一万步说寓意四方很落俗套吗?她蹙眉不服:“我觉得与大业四海来朝的盛世之景很是合衬啊,永清姑姑修道,这苑中布局亦恰和道法中四象轮回之理。” 李缨只是一笑,笑得她莫名火大:“我说得很有道理呀!” 他嗯嗯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她不依不饶:“你在敷衍我!” 一抹天光穿破混沌的云层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雪花肌理吹弹可破,眉目清新而可爱。这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李缨轻轻一勾唇角:“我与女子接触不多不太懂与你们的相处之道,但曾听近侍们说过若是与女子争吵起来,不论她说什么我只管应好便是。” 两人身后的宝荣倏地打了个颤,将头深深埋低。 虽然不知是不是随意编排出来的理由,但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道理,萧徽思忖片刻,神情变得严肃:“我非胡搅蛮缠之人,只是从入苑内短短几步内所见景观已可感受到主人倾于其中的心力。永清也好旁人也罢,人心可贵,每一份心血可辜负不可诋毁。” 第47章 【肆柒】 一旦沉淀下情绪,她的神情冷静得令人心惊,他不语眸中墨色阴晦,萧徽没有发觉淡淡问道:“殿下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记忆里屹立凤台上华服高髻的女子淡然瞥来:“太子难道认为我言之有误吗?” 李缨猛地收紧掌心,萧徽吃痛不由叫了声疼,他从梦魇般的回忆里幡然惊醒,汗津津的掌心下意识地松开。她和受惊的鹿一样迅速地跳离他数步,酝酿出的少许温馨眨眼灰飞烟灭。她狐疑又后怕,一字一句地回想了遍自己的话,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方才他明明阴冷得慑人,不过总算没有像大婚前夕在望月阁中迸发出的浓浓杀气。 他是个怪人,连阅人无数的萧徽也不能尽数猜出他反复多变的心思,她一直示弱便是想等到他放松戒备时能窥测到其中一角。眼下看,成效大约是有点的,她忐忐忑忑地揣测,其实李缨应该不讨厌萧徽这个人吧……甚至,虽然不想承认但女人的直觉一般都挺准确,还有点喜欢她? 她不敢过多涉及这个想法,不仅有种背德忘伦的丧心病狂,更生怕“自作多情”,若是被他发现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弄到她直接悬梁抹脖子。 李缨揉了揉额看向警惕观望着的少女,两人视线交织的刹那他就尴尬地移开了,低声道歉:“对不住。” 太子的孤傲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萧徽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又向上爬升一步,她握着手腕半晌犹犹豫豫地伸出:“你瞧,弄疼我了。” 纤纤皓腕上清晰地映着鲜红指印,可见他用力之重,她脆弱得如沉香台上的薄瓷,稍一使力就会粉身碎骨。他握也不是,晾着也不是,最终别开脸覆掌上去轻轻地揉了揉,力道轻得和呵气一样,边揉边苍白得为自己辩解:“我常年习武练功,对手都是兵卒伴读故而不知轻重。” 萧徽偏着头看他,忽然就嫣然笑了起来,低头轻声嗔怪:“我是殿下的妻子,不是军中的将士。” 他又无端紧张起来,妻子,对他来说是个多么温柔又遥远的词,光从她嘴中说出就足以令他撼动。事态朝着预料中最糟糕的方向滑去,美人骨温柔乡大抵是每个英雄都难逃的关卡,即便他清楚而肯定地知道她口中的半句话都信不得。 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他冷冷地睇她一眼,一字一慢道:“我口拙,太子妃不要欺负我。” “……”她惊奇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个口拙是从何得来,他大概是她见过天底下演技最精湛的人了。所谓的欺负更是无中生有,现在的宫廷里还有比她更谨小慎微,艰难求存的人吗? 她很难缠再将这个话题就进行下去只会使自己更加被动,李缨及时地指向林苑深处的东方:“方才与太子妃说过,这苑中设计最精巧的非蓬莱瀛洲莫属。今夜,我们就在那过夜。” 刚想嘲笑他转移话题的本事委实生硬,随即萧徽就被过夜那两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惊恐地怔立在那。他两大婚也有数月了,新婚伊始李缨就被遣往西域,她还偷着乐了许久。即便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觉悟,但是一想到成就的那人是李缨,她就浑身和浸在冰水里一样寒毛耸立。 ┉┉∞∞┉┉┉┉∞∞┉┉┉ 蓬莱瀛洲是萧徽最为钟爱之地,骊山之所以被选作行宫所在,是因有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有三处活的汤泉眼,两处位于行宫之中,而另一处便是位于永清芙蓉苑中的蓬莱岛上。 说岛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她仿效神话传说在汪暖泉上架起的楼阁,常年水烟萦绕宛如仙台宝境才取瀛洲之名。她钟爱此地并非因为它风韵独特,仅仅是 因喜爱在寒冬中的汤泉里泡上一泡,通体舒畅快活得和神仙也差不多了。 芙蓉苑被李缨打理得出乎她意料的妥帖,草木石道恍然如昨,好似她这个主人从不曾离去过一半,甚至连苑中侍从都未遣散。他两人无声无息而来,惊动了瀛洲中的宫人,萧徽一眼识出迎来的人正是苑中总管左在诗。 与李常青等心腹不同,左在诗仅管辖芙蓉苑一方,要说才能不及同样是公主府总管的李常青一般,萧徽之所以看重他便是因其忠厚老实,只要她所言绝无二话当即照办。芙蓉苑是她松缓心情的避世之处,恰好需要这么一个言听计从的管事。 李缨没有撤换旧人乍看离奇,但仔细一想,这里的人几乎与政事毫无接触,而他多半也只将此处当做“战利品”一样的存在不常停留。萧徽思量着颇是惆怅,即便人在面前这些旧臣也不再认出她来。许久未见,左在诗的腰背佝偻得更加厉害,惶恐地朝着他两拱手:“两位殿下来得突然,小人未曾准备周全,如有懈怠轻忽处请殿下宽宥。” 李缨道了个无妨,在对待外臣时他总表现得宽厚有加,极善笼络人心:“是我们不告而来,怪罪不到你等头上。” 左在诗忙与他两让道,神态恭敬但也无谄媚之情,萧徽看在眼中心里熨帖许多。人非草木,即便草木也知顺风折腰,她死了这些人于李缨就同蝼蚁一般可肆意践踏。他们若另择他主归顺于李缨萧徽不会介意,但她到底是个俗人,并不能欺骗自己心中那点失落。 为免兴师动众,金尚宫与绿水她们并未跟来,好在这里服侍的近侍萧徽并不陌生,从容地换了软履,一圆脸侍婢与她净手问道:“殿下是先用膳,还是沐浴?” 双手在拧了花汁的盆中漾了漾,她偏头问道:“太子殿下呢?” “刚有奏本送来,殿下应是去处理急件了。” 她留了个心眼,状作无意问道:“谁送来的奏本,这样急都不带人喘口气的。” 侍婢递上巾栉与她擦手后又奉上乳膏细细抹开,边涂边答道:“离得远了奴婢未曾瞧清,但看服色应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护卫修十修大人。” “哦……”修十,萧徽在脑海里翻找出这么一个人物,此人原时军中校尉后因违反军令本应被处死但被李缨救下,后来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李缨了。她一直想要摸清李缨幕后的智囊们,但不知是他行事太隐秘还是她的探子出了问题,总之一直未能摸个详实。至于这个修十,他常随李缨左右自然不难查出底细。 修十手下掌管着李缨的亲卫,贸然出现在此必是李缨调兵遣将有所行动,她心里咯噔一声,萧裕此刻应该尚在骊山附近。李缨调动人马,如她所料未差定是搜捕他。但皇帝在病中李缨不敢大张旗鼓,所以只能暗中进行,那么这时候修十来是无功而返还是已经捉到萧裕了? 萧徽心里九曲百转,她从不小看李缨的狠绝,他能有今日局面绝非靠心慈手软、以德服人。一旦萧裕被抓,光是潜入行宫这一条就能被当做刺客当即斩杀,这大抵是最坏的结果。又或者萧裕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他战死时仍是大业的云麾将军,死后更追封侯爵,随便编个理由死而复生顶多让人怀疑而一时间李缨也拿他没有办法。 但她隐约觉得即便失手被擒萧裕也绝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一是与生俱来的傲骨;二是他隐性瞒名至今的图谋。 萧裕话中暗示李缨是迫害他沦落至此的元凶,更可能还是刺杀她的主谋,所以他的目的不难猜到——复仇。 萧徽的心沉入冰底,寒气入骨,可她整个人却和烤在炭火上般的焦灼,千般念头万般想法堵在胸口。她无法坐视李缨杀害萧裕,但现下的处境也不能让李缨有所闪失,坐在阁上等了约一刻她唤来左在诗道:“去看看殿下怎么还未来,催一催他就说……说我饿了。” 这里都是侍奉过永清的人,而那位殿下的衣行品貌可谓是皇族典范,更是内廷及京中闺秀们羡慕模仿的对象。高贵,典雅,绝不会如眼前这位太子妃一样苦兮兮地催饭。 然永清身边的人都经过很好的调/教,再讶然也是巧妙地收敛好:“殿下稍待,小人这便去请太子殿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木廊转角,未过顷刻即又返回,面带难色:“回禀殿下,太子殿下说有要务在身,让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目光胶着在隐蔽的廊角,萧徽悻悻叹了口气,嘟囔道:“他要忙便忙吧,空腹伤身,劳烦总管待会多送些膳食给殿下和几位大人。国事再忙,总不能耽误身体。” 左在诗的身腰佝偻得更低:“殿下所言过重了,此乃小人本分。”他憨和地笑笑,“您放心,修大人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殿下一人想是不久就会来陪您。” 萧徽微笑着颔首:“那便好。” 她无声松了口气,只有李缨一人说明萧裕没有落入他手中。这种庆幸的感觉其实很复杂,从她的角度其实希望萧裕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归原位,萧家如今式微恰需要一个顶梁柱撑起家业;而于萧裕,复仇固然重要但可以徐徐图之,何须在外颠簸流浪…… 一想到曾经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萧徽的心上仿如被把刀钝钝地划过,不酸也不痛却是鲜血淋漓。 芙蓉苑的侍从丝毫不逊色宫中内侍,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左在诗迅速地抬上了一案色香俱全的酒菜,他亲自与她斟满一盏:“此时非寒冬,汤泉燥热多少伤身,此酒清热沁脾可舒缓一二。” 酒色金黄,酸梅的清香扑鼻而来,萧徽非好酒之人但一嗅亦知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她拈着酒盏好奇道:“这酒色泽清透,看着不像街市上所供,莫不是哪里的贡品?” 左在诗憨厚地笑了起来,亲切而慈祥:“殿下慧眼,此乃永清公主亲手所酿,泡酒的青梅亦是摘自她所植梅树。今日见殿下您神似公主,心中唏嘘,便斗胆奉上此酒。殿下若不喜,小人与您换种酒来。” 萧徽怅然地笑了笑:“不必了,既是姑母所酿我是求之不得,这一盏就当我敬她一抹芳魂。” 言罢挽袖毫不犹豫地仰面饮下。 第48章 【肆捌】 温凉的碧玉沾唇的刹那,萧徽忽然顿住了手腕,红唇虚虚地抿在玉盏上方,她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左总管有妻房吗?” 左在诗颇诧异:“回殿下,有一房妻眷,同在芙蓉苑侍奉。” 萧徽不感意外,又问:“儿女呢?” 左在诗摸不准她的用意,迟疑着回道:“有一小女,已订下婚事即将出阁。” 萧徽不疾不徐地转着浅盏,又提出个无关痛痒的疑问,“永清姑姑未能厚待你吗?” 左在诗脸上笑容逐渐僵硬,怔怔地盯着萧徽:“恕小人迂钝……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徽无声叹息,曼声道:“有妻有女,马上还要多一门姻亲。总管不在乎自己,总要顾惜他们的性命,谋刺皇室可是株连九族的十恶不赦之罪。”她朝着盏中莹莹碧液轻吹了口气,恍若未见左在诗霎时变得惊惧的神色,“不过今上仁善天下皆知,说不准一个大赦尚能留下族中妇孺。”她的声音愈发轻缓柔和,唇角甚至挂着浅浅笑意,“依照业律,即便被赦免也少不得被发配教坊,供人狎玩取乐。左总管的女儿将出阁是吧,那可正是好年华啊。” 如此森冷可怖之事从她嘴中说出竟仿若是赏花观月,风雅从容。左在诗的腿肚微微打颤,但毕竟是跟着永清的老人了,太子妃的老道与精明虽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但到底比不上那位公主的冷厉威严,他干脆地噗咚跪在地上,额头撞着地板震出清脆的响:“殿下息怒,小人若有侍奉不周之处请殿下尽管责罚,但这谋刺之罪,小人万万担当不起啊!” 他咚咚咚地磕着头,榉木板上渐渐渗出暗红的印记,绲着云纹的青裙如水晕般漾到他面前,一缕暗香拂来,似曾相识的味道。 “总管须发皆白,如此大礼看得我煞是于心不忍,”她慢悠悠的语气反倒令人恐惧,“总管请起吧。” 左在诗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在陡然间面如死灰,方才呈于萧徽的那盏梅酒正稳稳当当的在他面前:“总管既然执意否认,不如饮下此酒以证清白。” 她风轻云淡地托着酒盏,容颜甜美姣好,落在左在诗眼里却如恶鬼一般悚然狰狞,他呆呆看着那盏酒,勒着牙根逼迫自己伸手去接。可那双手颤栗得同筛子一样,即将触碰到玉盏时突然颓败地瘫软在地上,喃喃道:“不成器,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萧徽了然于心地看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左在诗说起来老实敦厚实则就是懦弱庸碌,他适合做一个内务总管但也注定不能成为李常青那般她的左膀右臂:“记住,下次下毒举止自然些别太刻意,如果你没有一味强调此酒乃永清公主所酿,说不定方才我也就一口饮下了,毕竟永清她并不好酒。” 左在诗猛地抽搐了下,面有悔色:“你是如何知晓的?” 萧徽知道他并不是悔悟自己一念之差,而仅是为了这小小的疏忽,她失望地看向他,扯扯嘴角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知道,比你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不愿在此多费口舌,慢慢踱了两步,道,“你是芙蓉苑里的旧人,跟着永清也不短了,今日的事我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声张。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毒杀我。”她一摆手,“不要急着否认,你没那么大的能耐和胆识。” 本想开口的左在诗愕然失声,如果他有胆量方才便会接下那盏毒酒,她想追查的人不是他因而未必会立时要了他的命。一切的醒悟与追悔都为时已晚,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妃远比他们预估得厉害,他们大意了轻敌了,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左在诗痛恨着自己的软弱与无能,这种无能伴随了他一辈子,使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内苑总管,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一回,至少死也…… “别想着你逞一时孤勇想死得‘重于泰山’,”萧徽慢条斯理地撇来一眼,“总管忘记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骤然一盆冷水泼下,破灭了他所有的激/情与勇气,她精准地拿住了他的七寸,左在诗想起自己的妻儿彻底颓丧在地,嘴唇几经蠕动颤抖着声音道:“是,太子……” 萧徽心一寒,复听他道:“是太子身边的左融,左大人。” 绷紧的心蓦地又一松,左融,倒是个耳生的人名,应该是李缨旗下暗藏的幕僚之一。短短数年,从回朝到势起,她知道太子在逐渐地笼络建立自己的党羽,但无法清除地掌握他的势力究竟膨胀到了哪一步。如今看来,真真是超乎她的想象,她沉吟:“你两同姓左,看来是本家了。怪不得你会铤而走险,”她笑笑,透着凉薄的味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都没有错,但前提是莫忘恩负义。” 她说得他终于惭愧了起来,当年如不是永清殿下的提携之恩,他早与妻房死与灾荒之中。 萧徽自己亦无端燥郁起来,将毒酒重重扔在案上,她冷冷道:“下毒人与指使者皆已现身,殿下旁听许久还不露面吗?” 左在诗茫然抬头,满堂寂静里唯有水声伶仃流淌,稍顷挂于壁上的丝绒幕画无声掀起,瞳孔缩了缩看着佯步而来的太子喃喃道:“殿,殿下……” 他突然振作了起来,左融是太子的谋臣,今日的毒杀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皇图霸业着想。但凭往日情分,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然而从画后走出的太子神情阴寒非常,让左在诗那声冤枉饶命怎么也喊不出口,李缨的视线始终凝聚在萧徽身上,走近两步问道:“无事吧。” 光一句无事,抹灭了左在诗的所有希冀,太子显然更在意的是太子妃…… 萧徽淡淡一哂:“真要有个一二,现在也轮不到殿下问我了。”她掖袖向李缨福了福身,“此乃殿下内务,臣妾方才又受了惊吓先行告退了。” “你往哪里去?”李缨低喝,“你是太子妃,府中内务你不掌管还想让贤于谁?” 她昂然着眉眼,眼梢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艳,讥诮道:“殿下现在才想起我是你的太子妃吗?” “你迁怒得毫无道理,”李缨努力心平气和地与她道,“你今日遇刺全然是我的错处吗?左融是我旗下的人不假,但是这个左在诗呢?他是你……永清姑姑的亲随,区区一个别苑总管在其主死后没多久就受人挑唆对她的亲近下毒手,难道不是她的识人不明吗?这样的人,即便永清没死他日旁人再许以重利,今日的事仍会重蹈覆辙。” 他一语戳到了她的痛处,却无从发泄,因为他说的全然是事实。一个不忠的奴仆,变节只是早晚的事。她待他是不薄,但人心是无可估量的,立场与否只不过在于筹码给的多少而已。她的恼怒大部分并不是李缨的“见死不救”,而是如他所说的“识人不明”。她没能一早看清左在诗内在的品行,如此想一想那日自己遇刺也极有可能是自己人出了偏差。 太阳穴处跳得分外厉害,她使劲按了按,自嘲地笑笑:“事已至此,殿下与我说这些有用吗?” 永清已经死了,她是萧徽,她身边也不再是群臣换绕。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失望,想要抓住她的手缓缓垂回身边,他眸色冷淡移向案上毒酒:“本宫只是希望太子妃不要如永清的自负与自欺欺人罢了。还有,此人是太子妃当场捉拿,该由你处置才是。” 人无完人,萧徽岂不知自己的缺点,出生便是二圣掌中的天之骄女,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样的经历难免会滋生出过多的自负与骄傲。她的起点比寻常皇子皇孙们高出太多,自然而然地便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瞰他们,正如李缨。 痛脚被踩多了便也麻木了,萧徽意兴阑珊地看了如丧考批的左在诗一眼摇头道:“他不过是粒棋子,殿下真要让我处置请将左融擒来。” “擒来如何?”李缨淡淡问。 她轻描淡写道:“还能如何,一剑杀了呗。” 左在诗不可置信地看向尚余稚气的太子妃,杀人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仿佛就如砍瓜切菜般随意,李缨沉吟片刻:“内廷禁止动用私刑,你是太子妃也不可触犯。依业律,将他二人交由刑部看押审理,你看如何?” 抑制多时的怒气嘭地一下就炸开了,萧徽冷哼一声:“殿下本就打算包庇他,还假仁假义地要我处置,简直可笑。”裙上的禁步叮铃作响,她和只气咻咻的鸟儿般疾步冲出了厅堂,眨眼不见了踪影。 李缨莫名不已,她生气可以理解,但怎会气到完全和没了理智一样。她疯了吗,她是太子妃又不是刽子手,难道还真要亲自动手取人首级?愈想自个儿也愈气得不清,为被辜负的一片苦心。 太子与太子妃争吵属于神仙打架的范围,里外诸人皆无一敢劝和,幸得他自控能力不差,片刻即压下怒色,睇了眼左在诗转身对外吩咐道:“缉拿左融,同他一起押往刑部。” ┉┉∞∞┉┉┉┉∞∞┉┉┉ 瀛洲四处水烟袅袅,萧徽一人寥落地漫步在淙淙水声中。今日看似是她识破了左融他们的阴谋,但实则在李缨面前她是一败涂地,准确是曾经的永清一败涂地。里子没了,她也不再想要什么面子,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过得和做梦一样,到今日竟还不如李缨这个后起之秀。 她攥着披帛走了不知多久,可能仅一刻也可能一个时辰,总之她走得脚软,茫茫然举目四望,看见处轩廊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去。晨起上山大约是累到了,又经历了左在诗的变故,萧徽从脑袋到四肢都同被车轱辘碾过似的又酸又痛。 庆幸此处是间寝阁模样的馆台,装饰眼生得很,看上去像经过重新布置。玄色银纹的纱幔,空旷的外阁仅摆着方几尺长宽的案牍,案头累了小山般的奏本。她宛如醍醐灌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此处应是李缨处理公文的书房。她又算错了,谁说他鲜少来此,分明是常有逗留。 视线粗粗地扫过周遭,定格在案上积累的奏章上,回首看看门口她抿了抿唇径自走上前去。 第49章 【肆玖】 皇帝不视朝大多数奏折堆砌到了李缨这儿,他处事极有条理各部奏折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各自归纳。萧徽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朝堂的走向和她意想得相差不离,从户部到兵部十来本奏章里几乎不见原来永清的附庸者,即便有从字里行间也可看出他们已投诚向李缨那派。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她希望他们是韬光隐晦蛰伏了下去,而不是被打压得永无翻身之地。 这天下,当真是变了。 随意翻阅了数本,她的心情反倒更为沉重索性又将它们重新摆回原位。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起来,脑袋沉得进了水一样,可能真的是进了水要不然也不会一脑门火得和李缨吵成那样。在他眼里,她应该已经彻底和贤良淑德划分了界限。这样也好,她本就不是个纯良善性的姑娘,早点认清她的真面目也省得她每日提心吊胆地装腔作势。 慢吞吞地举目搜寻了一遍,没找到可供休息的软塌,仅在角落处发现了叠得工整的绒毯,大概就是李缨平时休息所用。堂堂一个太子把自己整得这样落魄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她满心的愁苦愤懑没精打采地将毯褥拖到案后铺好。四月的天气里,手脚却冷得像冰,她又是一通摸索好容易找出个火折子给自己笼了个火盆。烤上了火,困意愈发明显起来,飞连的檐角下光线晦暗,云层低得像要斜入水里,空气湿润得粘稠,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她呆呆坐了会,终于挨不住浓浓睡意裹起毯子打算睡一小会。 坐着难熬,躺下去也不见得好受,萧徽开始后悔方才颐指气使喝令内侍不准跟随的举动。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命,搁自己一人活是能活下去但少不得会艰辛点,譬如现在她就是感觉分外艰辛。 榉木的地板没有烧上地龙凉得彻骨,即便裹上一层层厚实的毯子仍然隔绝不了渗透的寒意,想想大概是张萱所说的遗症了。姑娘家本就体寒,冻上一夜伤了元气。她自怨自艾地把自己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毛球,睡了半会小腹隐约突突地疼了起来,辗转反侧了半晌始终阖不了眼。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郁卒地盯着案牍上的倒蝠纹,忽然眼光凝固在了某个角落里。 萧徽疑惑地伸出手去测量了下,发现那片板材的厚度确实比左侧的要多上几厘,她立时心如擂鼓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某个被李缨用来收藏密文的暗格了。这种东西在公主府中不少见,迟疑了下她果断地翻身起来拥着毯子窝在案牍后驾轻就熟地沿着各个可能是机关的点轻敲慢打。一遍未果,她并未气馁兴致勃勃地又开始一寸寸地摸排,终于她附耳听到某点的回响与旁处有着极细微的差别。 观察片刻她抽出根髻上发簪,眯起只眼对准角度轻轻一凿,咔擦,案牍上的砚台发出声脆响。随手将发簪搁置一旁,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按住砚台,左转右转之后,咯噔,案牍底端有什么起开了。她心中一喜,立即乐陶陶地俯身看去,却是一愣。 不是什么机要密件也不是什么珍奇异宝,飘然落地的仅是两方轻如薄烟的丝帕。她很惊奇,没想到冷硬做派的李缨竟还有如此细腻柔情的一面。萧徽有些犹豫又有些了然,怪道李缨迟迟不肯娶亲纳妃,原来心中早有了某个女子。她从小博览群书,除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坊间时兴的戏文也涉及不少。心中马不停蹄地谱写出一曲凄美动人传奇,写到一半她忽然警醒,以他的太子之尊,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娶得,可见那女子身份很不一般。联想到前些日子萧幽信中所言,几乎立时她想到李缨的心怡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鄯善或者西域某国的公主。 两国联姻向来意义非同凡响,李缨贵为太子求而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她心道麻烦,若真是鄯善公主此次那可就真如他所愿了,也预计到鄯善公主一旦嫁来毋庸置疑她会立即落入冷宫。她眯起眼开始恶毒地盘算,绝不能成就这段“佳话”啊。 被丝帕吸引走了注意力周身的不快也减轻许多,萧徽对着丝帕愣了片刻的神,正要打算将其原封不动地放回可不想竟鬼使神差地将之一并拾出,揪着火盆微弱的光芒她鬼祟又好奇地铺在掌心里。 看清帕中花样的霎时脑袋嗡得一声响,心跳骤停,她惊疑不定地将另一方帕子摊开在左手…… 不同的刺绣,相同的蹩脚针法,俨然出自一人。 那人,便是她。 ┉┉∞∞┉┉┉┉∞∞┉┉┉ 估摸着差不多人也该冷静下来了,李缨寻思着要不要与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不是说女人是要哄吗,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没错,他确实袖手旁观了但不给点教训她仍是会不长记性,重蹈覆辙。 坐立不定时底下人战战兢兢地来通报,说是太子妃一人在瀛洲里晃荡了许久,他听罢立时怒斥道:“干什么吃的,都不知道跟着伺候吗!” 宝荣跪倒在地,连连稽首:“殿下恕罪,太子妃殿下说要静静,不让奴才们跟随。奴才只好命人远远看着,眼下走得实在久了故而来问殿下的意思。” 李缨冷色:“眼下人在何处?” 宝荣犹犹豫豫:“方才还在白鹿汀附近,可能殿下她走乏了就进去休憩了。” 李缨闻声色变,霍然起身,追出门时阴云密布已久的天空终于在远方滚来道春雷,刺眼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照亮迷雾氤氲的瀛洲仙境。大雨,倾盆而至。 当他疾步冲入白鹿汀时,火盆里的银丝碳已奄奄一息几欲熄灭了,四面垂帘的室内没有燃灯,深处一个孤魂野鬼般的身影伶仃地坐在那,看得他心头一抽,轻轻咳了声:“怎么没有点灯?” 两人才吵过架,李缨的声音颇是有些别扭,对比之下萧徽则冷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淡淡道:“我不怕黑。” 他没有发觉她声音里的异样,只当是走了许久终于想通了心思,他有意和缓气氛微微笑道:“太子妃何时胆子如斯大了,此前不还嚷着怕黑又怕鬼吗?” 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已凝固在了李缨的唇角,萧徽抬眸看他反倒露出个怪异的微笑,她缓缓提起两方丝帕亮在他眼前:“太子又什么时候有了惯窃的癖好了?” 她称呼他为太子,语气熟悉得使人心惊,李缨苍白着脸险些没有站住。以她的机敏,在看到两方帕子时就俨然发现了一切。 萧徽不慌不忙将帕子分别呈于案台上,指着歪歪扭扭绣有雄鹰的一方道:“此帕是庚戌年十二月永清所绣,本是赠与云麾将军萧裕,不知为何却落到了太子这里。”她又挑开另一方,莫名笑了起来,“说来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乍眼看去不说谁知道是青松傲柏。”她抬起眼,满目晦暗,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充满了成就感,成功地践踏作弄了恨之入骨之人。” “不是的。”他涩声道,骨节捏得发白。 “不是什么!”她猛地拂去案上山一般的奏折,雪花片般的纸张纷纷散落一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眼圈红似厉鬼:“我已经死了!你也赢了!究竟多大仇多深的恨,连入土为安都不吝啬施舍与我?!” 她撕心裂肺的质问令他一字都难以发出,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如今东窗事发她濒临崩溃他竟一句安慰与解释都无法说出口。他安静地杵在那任她暴风骤雨似的发泄,那张平静与冷漠的脸看在萧徽眼中恨得简直滴血,抓起一本奏折直直地砸过去,厉喝道:“说啊!太子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吗!我才死了多久,已经有多少人被你召至麾下了!” 他不躲不闪,任由奏折重重砸在肩上,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撕裂的剧痛差点击倒了他。他的脸色愈发得苍白,哑着声无力地与自己辩解:“可见他们都是随波逐流、毫无底线之人,昨日能叛你明日我若失势也是一样。” 事到如今他的嘴脸只令她厌恶,说到底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她仍是大业最尊荣的公主,活得体面而无忧。现在的她,比孤魂野鬼还要凄惨无助,她伏在案上想放声大哭,可是最后所剩的那点尊严与骄傲生生遏住了她的喉咙,只溢出低低的悲咽。 “别哭了。”他的心抽搐得比肩上伤口还要疼痛,她不知道他的无措与惶恐远胜过了她。现在的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一直天上遥不可攀的明月,如今他用尽了龌龊的手段得到了她,还来不及窃喜就已经被她识破。他惭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可他不能离去,现在的萧徽已近癫狂,他逼迫自己靠近她,试着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地上凉,你先起来……” 他的手落了空,她避之不及地从他掌下滑走,留下一缕凉风钻过指缝,她嫌恶地避开脸:“既已说开便不必再惺惺作态,”她强自抑住喉咙里的哽咽,逞出凌厉的冷色,“你费尽心机将我想必不仅是为了羞辱作弄我。如今我为鱼肉你是刀俎,有什么只管敞开说吧。” 这样的神色何其熟悉,时光仿若倒转,重新变成昔日高立帝台上的永清。他更悲伤的是她的误解,从大婚到现在他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两人的关系,时刻担心着她会发现蛛丝马迹但又忍不住一点点拉近距离,将她留在东都也好,送入太学也好,只是为了让她远离长安的风雨如晦。她已经遭受过一次重创,所以定是心心念念追寻真相而来,可现在的她尚不能妥善地保护自己,哪有余力去在腥风血雨里行走。 事态已无可挽回地崩塌了,他与她都已无退路,李缨怆然笑了笑:“我有何企图?我最大的企图莫过一个你。” 第50章 【伍拾】 猝不及防的坦白,换来的是漫长的沉寂,电光撕裂云层,闪得窗纱明明灭灭。风嚎啕在水面湖泊上,白鹿汀的四周裹起漫天的雾,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仿若仅剩下他们二人。萧徽寂寂地坐在那,和个木偶般不言不语,静得令人忐忑,他试着走近一步,她立时被针扎了般往后一缩厉声喝道:“你不要过来!” 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比起方才的歇斯底里,现在的萧徽反倒使李缨心安少许,他苦笑了下:“你不冷吗?” 她冷,冷得浑身发抖,可李缨的话更让萧徽遍体生寒,用力地捉着毯子几欲快揪秃了那一角,半晌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是不谙世事的萧徽,你那套花言巧语对我不起分毫作用。”她极是轻蔑与傲然地撇去一眼,“亏你还是堂堂一国太子,竟口出如此荒言谬论,真是令皇帝和你的少傅们蒙羞。” 萧徽认定这是他玩弄的卑劣伎俩,这套说辞应付别个怀抱春/梦的少女也许十分有效,但是于他两?简直是荒唐!且不说两人在朝堂私下里水火不容,就论辈分,即便年岁相差无几,他两是姑侄啊!李缨在她永清眼中,从来与那些拖着鼻涕拽着她裙角要糖吃的屁孩没什么两样。 他会喜欢她?滑天下之大稽! “我若不是太子,未必能等到今日。”李缨淡淡道,不顾她的闪躲径自大步上前,满面愠色地捉住她的手腕强行将人拖起,“你还要在地上瘫多久!起来!” 萧徽万万没想到他竟敢直接动手,尖叫着奋力挣扎:“李缨你大胆!放肆!” 李缨不顾扭得和蛇一样的她,直接两手钳住,冷冷一笑:“我碰自己的太子妃是有违国法,还是有违家法?” 萧徽一脚蹬过去,破口大骂:“你这不孝不义的竖子!我是你姑母!你放手!” 他的蛮力着实强横,萧徽挣不得索性彻底放弃姿态,与他厮打。可恨她的身子骨太不争气,才踢了两脚小腹的痛感再次沉甸甸地袭来,疼得她冷汗淋漓。李缨看出她的异样,将人半托在怀中蹙紧眉头:“你的病可还是未好。” 萧徽哆嗦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欲骂泪先流,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情绪起伏得莫名,本该是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关头竟先行一步输了阵势。她恨自己的软弱,变了副身体难道性情也变了吗,思及此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她的眼泪令李缨心烦意燥,他不怕她的撒泼大骂,也不怕她的冷言厉色,唯独难以应对这绵绵不绝的泪水。莫非又是她一贯的以退为进,可脸皮已经撕破她完全不必再对他虚以委蛇。见人不再挣扎,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柔软的身躯委顿在怀中,如非一双倔强到喷火的眼睛,当真脆弱得令人心疼。 李缨沉默地将萧徽抱到屏风后,跨过暗门天地焕然一新,莲形汤泉热气腾腾,四面各有一凤首昂扬,微启的金嘴里源源不断地喷吐泉水。汤池边有一贵妃榻,铺着厚实的皮毛,李缨将她安置在其上,默然站立片刻:“我去给你找太医。” 没有意外,萧徽断然拒绝:“不必!” 开口同时吸的凉气灌入肺腑穿肠过肚又引起一阵刺痛,萧徽险些晕厥了过去,李缨未再理她,径自转出疾声吩咐:“宝荣!速去将张萱找过来!”间或停顿片刻,又道,“再去笼几个火盆与手炉来!” 萧徽挨在枕上在疼痛里浮上起下,勉强集中精神李缨已重新蹲在她面前,湿热的软布轻轻擦拭在额头脖颈,她鼻息咻咻:“走开。” 呵斥没有力度自然也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李缨兀自地拾起她的手握了握,冰如青石,隐忍着怒气与她道:“身子是你自己的,枉你自负聪明,与置气为何作践自己。” 她不愿看他,也没有挣脱他的手,以手覆面,湿意渗出指缝,自嘲道:“我明明就是个傻子,被人和个猴子一样戏耍摆弄,何尝聪明过。”闹了这么大阵仗又疼痛加在身,萧徽已精疲力尽,气馁道,“李缨,我没有其他指望,你但凡还顾怜点你我同为李氏儿女的情分今日后就休弃了我。放还萧氏也罢,安置在冷宫也可,总之不要再见面了……” “是,你是个傻子。”李缨定定地看着她,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你是萧徽,哪来的李氏儿女?”他轻轻一笑,笑得萧徽心生寒意,这样的李缨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中隐隐透着疯狂的执拗,“太子妃是说休弃就休弃的吗?你可曾想过,即便我同意上皇她会让你回萧氏吗?至于冷宫,没有了太子妃的头衔,你在那里很快就会成为一具或自缢或失火而亡的尸体。你这么怕死又怕丑,舍得不明不白地葬身在那吗?” 他的三言两语将她的处境道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她更心惊的是他对她的了解之深。他说得不假,她已经死过一次,比谁都更要惜命。种种利弊在她心上翻来覆去,身体的疼痛使她思绪难以维持清晰,想了半天也未能想出更有力的回击,她破罐子破摔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想将我如何?” “不想如何,”李缨安静地替她暖着手,“你安安分分地做着我的太子妃就万事大吉了。”他意味深长道,“时机尚未成熟,不该轻举妄动。” 如是今日之前,她尚能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为了查明永清之死去做他的太子妃,而今日之后……她努力定了定神,姑侄那一道关卡仍是如鲠在喉,吞吞吐吐道,“可你是我的大侄子啊……” “……”李缨黑着脸,薄唇张开却是欲言又止,须臾不耐烦道,“我于你现在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你的郎君。你最好记清楚,切莫在人前失言。”顿了顿,他眸中暮色沉沉,隐有光芒,“至于你所想所图,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定会替你寻到那日真凶。” 看来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的所有企图,萧徽伤感不已,枉她自认演技不赖却是白白浪费了迄今为止的诸多感情。她左思右想,实难想通势同水火的两人为何会变成今日这副局面。抛开彼此的身份不提,想一想李缨曾经的嘴脸,她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会是爱慕一个人的表现。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永清起了别样的心思呢。 满脑子胡思乱想,以现在的她完全无法理清,打了半天算盘后萧徽慢吞吞道:“维持现下局面可以,但你我要约法三章……” “不行。”李缨不假思索地否决。想都不想,她的约法三章会是多么苛刻不近人情,若连亲近都不能那他时至今日的所有努力有何意义。 萧徽愕然,转瞬气急败坏:“不行那也就散伙!” “……”李缨斟酌片刻,轻轻嗓音,好声与她商议,“你离及笄尚有时日,不必太早杞人忧天。” 萧徽钝钝地想了想,好似是这么一个理,可又总觉哪里不对,半晌她幽幽叹了口气:“也罢,寄人篱下,无可奈何。”抽抽红通通的鼻头,“脚也有点冷。” 寄人篱下还劳得他一太子鞍前马后地在跟前伺候,李缨嘴角抽抽,唤道:“火盆呢。” ┉┉∞∞┉┉┉┉∞∞┉┉┉ 宝荣腿脚麻利,很快将张萱从行宫中请来,妇科圣手一搭脉即心知肚明,咳嗽了声:“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徽一看他的架势顿生紧张,忙道:“病得很厉害吗?要紧吗?是不是留下的病根发作了?” 李缨被她弄得也上下忐忑起来,看了眼面色雪白的萧徽,沉声道:“张卿在此但说不凡,不必刻意回避。” 张萱又是一声咳嗽,缓缓道来:“早先的寒气是有影响,以至于太子妃此番发作得厉害,”夫妇两人同时脸色一变,他又忙道,“不过并非顽疾厉症,太子妃不过是月逢信期而已,容臣斗胆问一句,太子妃可是尚未来过初潮?” 萧徽呆呆地靠在榻上,耳根一点点涨红,神色尤是镇定,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便是了,女子初潮多为不适,加之此前受了寒气,才显得尤为严重。”张萱款款道来,“无妨,臣开两剂温补的方子调和调和,殿下再注意保暖清洁就是了。只是这日后,以殿下的身子定不能再受寒气,否则可能会影响到皇嗣。” 他点到为止,李缨与萧徽却已面露尴尬,两人才惊天动地地争吵过就谈到皇嗣,李缨她不知道,萧徽自个儿内心里哀嚎连天,给李缨生儿育女?光想一想她就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寒毛耸立啊。 第51章 【伍壹】 李缨是太子,他这个年纪在皇室里有儿有女已是常态,反倒是他迄今宫里才得萧徽一个女眷方是罕见。张萱仔细叮嘱了信期间须注意的琐碎后即动身离开,留得久了难免会惊动帝后。 白鹿汀中又仅剩下他二人,笼上火盆后萧徽逐渐从寒窑似的冰冷中暖和了起来。李缨沉默地替她斟了盏甜汤,热汤灌入五脏里,烫得通体舒畅。以手支颐阖目养了会神,她幽幽地长舒一口气道:“张萱的话不无道理,方才抽空我细细想了想,你宫里人是少了些。皇嗣不仅是你的体面,也事关我大业江山稳固社稷绵延。等过段时日,我于你好生相看几个五姓家的娘子选入东宫。”说着怅然拍了拍李缨,“你年纪小,见识得少,眼界难免狭隘。世间女子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总不止一款入你法眼。” 李缨手一抖,险些打翻了汤碗,他气得双肩直颤。方才他那么情深义重的一段话全然被她当做了耳旁风,她当他是什么人??不说五姓世家,就说内廷女子千万,他尽可信手拈来何必穷尽苦心地将她迎入东宫。最可恨的是她的语气,分明与当年的永清一般无二! 萧徽不敢看他,心里其实也很没谱,李缨与其他皇子皇孙不同,他打小就古里古怪,要不然也不会整出现在这副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半天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按捺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觑过去,结果唬了一跳,顺手抽出团扇挡在面前骂道:“你做什么!” 李缨隐忍着怒气,笑笑离得更近了:“我就想看看。” “看什么!”萧徽急咻咻的。 他漫不经心地拖着音调,尾音透着慵懒的讥诮:“看看我的太子妃是否生就了双不识好歹的白眼。” “……”他骂她,她很生气,索性扯开团扇对准他砸了过去嚷嚷,“我为太子着想,太子才是不要不识好歹!你堂兄靖王十五岁已有一儿一女,代王更是十三岁就得子,你身为太子至今无儿无女不仅会招兄弟们的笑话,迟早会引来群臣非议。” 她一手砸人的本事甚是高明,李缨躲也未躲,团扇直中右肩,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比她还虚弱惨白,却仍是蛮狠地压制在她上方:“我方才已经说过太子妃莫要杞人忧天,”使劲戳了戳她肉鼓鼓的脸颊,忽而古怪地冲她一笑,“我与太子妃都很年轻,再者太子妃已至花期,皇嗣迟早会有。” 萧徽毛骨悚然,咋舌道:“我,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黑亮的瞳仁转了一圈,她温温吞吞地嘀咕,“到时候那孩子是该叫你兄长,还是阿耶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满脑子如此多的奇思妙想,李缨没好气地将手炉塞到她怀中,不客气地纠正她的说法,“不是兄长也不是阿耶,是父王。” 起身的刹那不想牵扯到了肩上伤口,本就未痊愈的伤口今日连遭她两次“黑手”,此时里衣黏着血肉,稍一动作就疼得钻心剜骨。萧徽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咦了声坐起来:“你怎么了?” 李缨煞白着脸,轻描淡写道:“无事。” 话语间吸入冷气的咝声出卖了他,在甜汤作用下重新振作起来的萧徽二话未说摁住他,鹿一样的眼狠狠瞪着他:“别动!” 李缨僵了下,纹丝不动地任由她小心翼翼地覆上手掌,触摸到渗出的鲜血时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叱道:“太子未免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你是储君,与皇帝一样是同为社稷之本,在皇帝病重的情形还让自己身受重伤实乃不智之举。” 受伤这种事不是光聪明就可以避免的,就像永清一样,对方处心积虑取她性命,任她三头六臂千防万防任是难逃一死。生在天家享尽荣华,同时也要承担常人无法承担的重任与风险。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懂,萧徽开始后悔将才对他的打骂。女子信期间情绪多不稳定,永清从小习舞练剑比萧徽的体质好上不止一点半点,每逢信期并未如此难熬,大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后悔归后悔但万不能让他看出来,萧徽挺着自己身为“姑母”尊严一通疾言厉色地教训完后扬声就要唤宝荣快去截住才离开不久的张萱,不想李缨快一步按住她的嘴,指腹摩擦过幼嫩的唇瓣引起一阵心悸,他咳了声收回手道:“一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汀中有伤药你取来与我敷上即可。” 他使唤得理所当然,和任何一个郎君吩咐自己妻室一般,萧徽心里头别扭,可毕竟自己过错在先,又觉得这种别扭有点幼稚和孩子气,忸怩了下就按照他的吩咐从漆柜里取出药瓶,又捧来打好的热水。 “还难受吗?”清理伤口时他冷不防问道。 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她摇摇头:“还好,没那么疼了。”继续低头细致地用清水擦去流出的血,伤口处皮肉未黑可见伤了他的是有毒之物,下手的人当真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翻卷的血肉里都能看见森森白骨。 他踟蹰了下,担心她看了不适:“你身子不爽还是算了吧,我自己来。” 萧徽嫌他啰嗦,头也没抬训了句:“闭嘴!” 李缨吃了个瘪,摸摸鼻尖果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她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他,虽然他已疼得麻木了。而他又不觉有多疼了,他大概是傻了,竟会觉得此刻两人的相处透着股柔情蜜意,一丝丝地渗进心里,将他的嘴角微微牵起。 “刺客抓到了吗?”她问得冷冰冰的,可能还在为他的疏忽大意而生气。 他略一沉默,简略地回道:“没有。” “什么来路可查明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她,萧徽的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早先那个人出现在骊山,现在李缨又受了伤,很难不联想到一处去。她与萧裕之间的事并不是秘密,大概正是如此李缨才缄默不言。 入夜了,电闪雷鸣了许久的天穹终于倒豆子般刷刷地灌下雨来,暴雨抽打在周围的水面上噼啪作响,宛如正月里长安巷中四处燃放的爆竹,刺耳又喧嚣。过了许久,李缨低哑的声音模糊地响起在噪杂的水声里:“你相信我吗?” 他问了个尖锐的问题,正中萧徽的要害。是信李缨,还是信萧裕,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是永清,定是不作二想地选择萧裕,可是现在她是萧徽……萧裕的出现疑点重重,而李缨明知她身份隐瞒迄今的用意也值得推敲。 李缨知道她在挣扎,会挣扎至少说明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偏向他的,可一丝的偏向并不让他满足。但李缨也清楚,以她的心志与他两间的“积怨已久”,让她改变立场并非一件易事。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将伤药洒在伤口上,刚要开口却听她道:“现在,我信你。” 她总是令他充满意外,不觉抿紧嘴角反问道:“现在?” 萧徽点点头,将他的里衣拢起,想了想又松开:“现在我姑且信你,我也如实相告我并不知他人在何处,也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今日我与他是偶遇而已。” 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女人心狠起来可真叫人害怕,但心狠的对象只要是旁人不是他,他不觉反感反倒笑了起来:“我知道,”低头看看,“有劳太子妃了。” 她哼了声,裹起银泥罩衫,指着热水道:“自己将其他地方擦洗干净吧,我让人给你送套干净衣裳来。” 言罢施施然迈出泉室,临走前听到他在后面懒洋洋道:“此处有汤泉,你要不要一同擦洗擦洗?” “不要!”她尖声拒绝了,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出,装作未曾听见他噗嗤一声的闷笑。 ┉┉∞∞┉┉┉┉∞∞┉┉┉ 可恶!想她前后也长这小子数来岁,临到头竟徒生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魄,想想真是悲愤又沮丧。喝了热汤,又捂了手炉,肚子已经不复方才天翻地覆的疼痛了,意兴阑珊地吩咐宝荣将衣衫送进去后让人找了张胡床搁在窗下,她一人坐着默默看雨。 今日从早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太多,她的脑子到现在都迟迟木木的,灰色的雨水结成厚实帘幕垂挡在天地间,远远近近一片混沌,和她的思绪一样找不着边际。 呆呆地对着瓦当垂下的“珠串”神游半晌,忽而她游移的眼光尖了尖,定格在远方某处,渐渐的那几片黑影变得真实而清晰,直到他们冲破雨帘奔向白鹿汀。她蓦然站了起来,想到李缨的伤口直觉来者不善,迅速地看向檐外,在看到严密守卫的兵士时放下些许心来。 那些禁卫显然也看到了来人,尚有数丈远即已全数戒备,禁卫长高声喝道:“来者是谁!” 第52章 【伍贰】 云幕斜垂,檐下雨声淅沥,鲜红的灯笼摇曳出妖艳的光,落入萧徽眼中分外不祥。 那一行黑衣人鬼魅般踏风踩雨而来,未因禁卫呼喝而有分毫停顿,直至剑拔弩张即将兵戈相交时为首一人甩开蓑衣,扬起的掌心划出道冰冷的光:“吾乃都畿监察张茂!奉上皇手谕特迎太子妃回神都,尔等莫要阻拦!” 萧徽的预感成真,上皇深居紫微宫多年,如不是非同小可之事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出动人马。张茂出现在此,恐怕用不了多久山上行宫中的帝后即会得到消息。 张茂亮明身份,一干太子亲卫却未有半点退让,仍是对峙:“二位殿下正在汀中,容我等通报后再请大人亲自向太子殿下禀明上皇御令。” “放肆!”张茂勃然大怒,剑从鞘出直指禁卫,极是不耐,“上皇御令在此尔等竟也胆敢阻拦!” 霎时灰暗的雨瀑里滑过十来道冰冷弧光,杀气四溢时一人从汀中步出,襦裙高束,灵蛇髻上碧珠高悬,双眸色冷如冰:“何人在此喧哗。” 她出来,气氛松动少许,不待禁卫开口张茂已先行揖礼:“上皇龙体欠安,令我等速迎你回京,事有突然请殿下海涵。” “你是何人?”萧徽明知故问,张茂是谁旁人不知她却最是清楚。先帝去后她的母亲在后宫里蓄养了不少姿色过人的面首,大多数人在她退位后就散入民间,唯有一张氏肖似先帝而深得她宠爱随驾多年。不过那张氏是个短命福薄之人,数年后染上痨症青年早逝。他的死使上皇倍感通心,不仅追封侯爵,更提拔了族中兄弟入朝为官,逐渐成为一方新兴权贵。这个张茂就是张氏的兄弟之一,上皇爱屋及乌将他任命为都畿监察,此人其他手段不提重在心狠手辣,是把顺手锋利的快刀,这些年来替上皇斩除不少政敌异己。 张茂行走朝堂内外多年,惯是目中无人,可能得了上皇嘱咐对萧徽尚是恭敬,原原本本地将方才所述重复了一遍,拱手道:“上皇勒令臣等马不停蹄赶来可见她老人家病情急迫,还请殿下快随我等而去。” “区区一个都畿监察,竟敢在此放肆。”身披玄衣的李缨不知何时从汤泉室中走出,不动声色地将萧徽掩于身后,瘦长的手指束于身后,拇指轻轻摩挲着苍青石戒,“本宫险些以为这天下不姓李,要改姓张了。” 张茂神色一滞,高昂的头颅带着几分不甘最终缓缓落下,萧徽依稀可见其嘴角讥诮翘起,嘴上却是不无敬畏:“微臣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臣等受命在身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他躬着腰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纸轴连同令牌一起交由禁卫,“上皇亲笔在此,请殿下过目。” 禁卫检查完卷轴确保无误后再由宝荣转交李缨,李缨接过随意一扫:“上皇病了,太子妃前去侍疾理所当然。但今夜雨大路滑,行走不便,明日再启程不迟。” 张茂纹丝未动:“殿下三思!上皇千叮万嘱,见到太子妃殿下时当即将人请回东都!臣等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为难臣等。否则,我等只能以死复命!”言罢他倏然跪下,引剑横颈,余下众部皆纷纷效仿。 李缨不怒不动,淡淡一笑:“对本宫以死相逼之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想死尽管死,少了你们这些人天下也清净些。” 他不再多言,拂袖返入汀内,萧徽看了一眼跪立的张茂,上皇不会无缘无故让张茂来寻她,想必紫微宫内发生什么变故。可真若有什么变故,以上皇之力都无法料理,召她一个甫入宫中的太子妃又有何用,还是说出了什么事与她有关。 思量着随李缨入内,汀中燃起宫灯,灯芯里卷着药草,淡淡的苦涩挥散在空气里,李缨一人独坐在案牍后,听闻她来头也不抬冷冷道:“你想走是不是?” 这口气一听萧徽就知其不悦,他就像个得了新鲜宝贝的孩子一一样抱着不想撒手,男人大抵都有些孩子气的,更何况李缨的年纪也不大,裙裾拖曳过光滑的地板,她走上前去坐于一旁垂首想了想:“我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太子别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个两年之约。” 不提这两年之约也罢,提了李缨悔不当初,他若预料到今日局面绝不会与她定下什么两年再见。他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蓄满了她不懂的情绪,或许是懂却装作不懂,他抿紧唇角,一字一句地:“我,舍不得太子妃。” “……”猝不及防的情话,打得萧徽慌不着神,曾经的萧裕对她说过最浓情的话大约就是那句“城中有你了”,李缨说他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可在情话上难道是无师自通不成。他坦诚得令她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她捉着袖子揉了又揉,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被他蓦地捂住了嘴,李缨神色淡淡:“你别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被严实地堵住嘴,只能狠狠地瞪他,她明明好不容易酝酿好了情绪想好好地抚慰抚慰他! “我说,你听。本来今夜张茂不来,明日一早我也会让人送你回东都。”李缨仍是覆住她的双唇,两人的面颊相距很近,他嘴唇一张一合间她都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挠过耳侧,他嘲弄地笑笑,“可是不想她消息如此灵通,抢先一步遣了人来,如此一想难怪李家两任帝王都斗败在她手里。不过这样也好,你走了我也能安心些。有上皇的庇佑,无人能伤你半分。” 萧徽心底的不祥随着他的话愈发强烈起来,她奋力抓下他的手,畅快地深深吸了两口气:“你瞒着我什么,是不是朝中有人弹劾……” 余下的话消失在堵上来的薄唇间,巨大的茫然将她灭顶淹没,她找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蜻蜓点水的一吻,李缨宠辱不惊地松开了按住她的手,回味地舔了舔唇:“太子妃今日点的口脂很甜,但甜中有涩,是青橘吗?” 是青橘味吗,萧徽怔怔地看他,药草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柔软的水波缠住她的四肢将她缓缓拖入无底的深渊中。她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沉到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地方,李缨的声音破碎而遥远,像是自言自语:“你一定是不信的,我,是真的舍不得将你放走。” ┉┉∞∞┉┉┉┉∞∞┉┉┉ 我是,真的舍不得将你放走…… 萧徽在颠簸的车厢里被这句话惊醒,马蹄声践踏在狂风骤雨里,她仿佛做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梦,梦中李缨诓了她许多不知所云的话,醒来时头疼得要命大多已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被他抱上了马车,再然后她挣扎在睡意里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 “殿下醒了?” 万没想到车中还有旁人,萧徽受了一惊,看清是绿水时方松了口气,揉着额角拥着毯子坐起,才直起腰小腹上滑下个圆滚滚的物什,她下意识一托,拿在眼前才发现是之前李缨塞入她怀中的手炉。 白鹿汀中的种种迷雾一样盘桓在她眼前,她低头看着手炉半晌问道:“你怎么在这?” “不仅奴婢,金尚宫她们在另外一辆车,昨日在您走后太子殿下就命人悄悄将奴婢们从行宫接下山了。”绿水给她斟了一壶甜茶,“要奴婢说,就算回东都哪有用这么着急,您还在信期呢。” 萧徽捧着瓷盏愣了愣,耳边泛起红来,这话想来也是李缨交代她们的了,女人的毛病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不过这人脸皮一贯厚。萧徽沉淀了许久,静下神来听着外头的响动,问道:“听你口气已过一日了?” “嗯,昨夜动得身,现在快傍晚了。”绿水拾起放软垫,“刚才殿下睡着了奴婢不敢打扰,女人这时候最受不得凉,奴婢给您再添厚实些。” 萧徽摆摆手示意不必,她迅速地回想离开白鹿汀时的情景,那时候仓促没有发觉,现在细想张茂的骤然出现和李缨之后的表现联合在一起,无疑朝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个大事很有可能和李缨有关,正因此上皇为了保全她才仓促地让张茂带走她。而李缨呢,听他口风像是已经提前探到了风声。 看来她随口诌得那句“有人弹劾你”倒碰巧应证上了,萧徽抚摸着手炉,在她走后朝中应没有能与李缨势均力敌者了。能使他如此严阵以待可见对方蓄谋已久,永清死才短短一年不到,在她生前除她之外并未发现有他人与李缨有利益争夺。莫非是他某个韬光隐晦的兄弟,但有韦后在李缨的太子之位,实难撼动。又或者是永清门下的某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可现在并不是扳倒李缨的好时机,更何况扳倒李缨喉他们要扶持谁上位? 徘徊不定时,她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插足帝后之间的人——慕容。 第53章 【伍叁】 如果慕容的野心不仅是妃嫔之位,扳倒太子无疑会对后宫之主韦皇后形成重创。可她尚未册封妃嫔,此时动手在萧徽看来实为不智之举。 那会是谁呢? 绿水收掇了茶具,挑帘看了看车外的凄风楚雨咕哝着:“走得这样慌张,殿下的行礼都来不及收整。皇后娘娘赏赐了好几匹贡缎蜀料都落在了行宫里。” “是啊,走得是有点匆忙。”虽然借此恰好摆脱与李缨相处的尴尬,然萧徽终究不是被情感左右的人,估算来估算去她心里七上八下始终沉淀下来,“你去遣人将张茂给我唤来。” 稍顷,一匹劲骏迅速地逆风奔来:“殿下有何吩咐?” 萧徽将绿水方才所说信手拈来,只不过稍加改动款款道来:“我适才想起皇后娘娘赐我一尊灵宝天尊琉璃像遗落在骊山行宫中,我想取来供于东宫中,也好日夜祷祝以期上皇早日痊愈。” 张茂的身形在疾风骤雨岿然不动:“此事不难,容臣派人给殿下取来即是。” 萧徽为难道:“那宝像被我锁于暗柜,恐怕只有我一人能寻到。反正尚未走远,不如……” 她语未尽话已明,张茂歉然冲着宝车拱一拱手:“此事恕臣难以从命,上皇急症在身,路上刻不容缓,还请殿下见谅。” “那好吧……”萧徽遗憾不已,未再与其争执。 车马复又前行,绿水听罢两人对话,蹙眉道:“这个张大人真是又嚣张又不通情理,殿下好声好气与他商议他竟全然不放在眼中!” 萧徽冷冷地看着闭合的格窗:“你可发现了?” 绿水怔怔,摇头道:“奴婢愚钝,请殿下明示。” “他是上皇的人,奉的是上皇的命,他跋扈归跋扈可将我待回东都全然是上皇的意思,”萧徽冷静地分析,以她对那位母皇的了解,“上皇如此决意将我接回东都,无非是想分开我与太子。张茂态度愈坚决,便可见将要发生的愈是非同凡响。” 绿水听得似懂非懂:“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要出事吗,那殿下是否要回骊山?” 她问得犹豫,萧徽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呢?” 自从嫁到东宫后这位娘子与从前愈发得不一样了,很多时候绿水都无法从那张年轻的面庞上辨识出真正的喜怒,更遑论深不可测的心思。她踯躅了半晌,心一横道:“依奴婢看,上皇与娘子乃血脉相连的亲人绝不会对娘子不利。娘子眼下在宫里无根无势唯上皇可以依附,至于太子,天大的祸事他也是太子,是帝后两人的儿子,不会有事的。娘子您还明哲保身为好。” 意料之中的回话,萧徽无奈叹息:“即便我有心,也难回骊山。说了也许你不信,在回东都前我两只要有异动,那张茂绝对会不假辞色甚至动手。” 紧要关头各方立场鲜明,可说到底天下皆知她已嫁给李缨为太子妃,一旦李缨太子之位有失,她身为太子妃即便上皇也无法保证不受牵连。可现在的她能如何,如何都不能。只能盼着李缨有所前瞻,化险为夷。 ┉┉∞∞┉┉┉┉∞∞┉┉┉ 去时马不停蹄赶往骊山,回时亦是匆匆奔赴,一来一去间宛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回想起来俱是惊心动魄。直到返入紫微宫,萧徽仍是匪夷所思,她堂堂大业公主,离镇国长公主乃至帝位都仅有一步之遥,怎么会阴差阳错嫁给了自己的侄儿做了太子妃呢? 甫一入宫,常春已领整整齐齐两行人恭候多时,未容萧徽歇息片刻便将她请往常朝殿:“殿下奔波辛劳,上皇特设小宴慰劳殿下。” 这口气哪里有病重的样子在,萧徽并不感惊讶,只是似曾相识一种情绪再度淡淡地浮上心头。论亲缘,萧徽是上皇的侄孙,李缨亦是她的孙儿,她接萧徽回来大部分原因还是想保全萧家。如果她是李缨,也会感到忿忿与委屈吧…… 常朝殿内古朴庄重如初,许是春夏时节的缘故,宫娥们采摘了应季的花卉装点其中,勾勒出少许活泼鲜焕的色彩。毛毡已从地板撤离,换上轻薄的竹篾,一层叠着一层,踩上去并不觉寒凉。 殿中未与常春所说般摆设了酒席,宝座之下右侧仅设有一方长案,案头简单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与一垒人头高的经卷,案角有一宝瓶,瓶中插了只怒放的银屏雪浪。宝座上的上皇未着龙袍而是件朴素道衣,见了萧徽来眉目平和:“平安归来即好。” 萧徽跪地行了礼,起身瞄了眼长案,上皇笑了起来,眼角叠起丝丝缕缕的皱纹,指了指道:“坐吧,近日我的心不定,便想着召你与我誊誊经,讲讲道。太子妃不会嫌弃我老人家这儿枯燥烦闷吧。” “孙儿惶恐,”萧徽忙不迭地躬身,“誊写经卷最能定心静气,您是好意栽培孙儿,孙儿怎敢又怎会有所怨言。” “就说你这孩子懂事,”上皇看着她欣慰地笑了起来,目光悠悠,“不仅懂事也会说话,仿佛上一世留下的缘分,第一眼瞧见了就觉得你很是投我的缘。” 萧徽额头一跳,暗道轻心了,自己在李缨那暴露了身份,习惯性地代入到了永清身上。她与上皇多年母女,自然再了解不过她的心思。好在上皇心思不在此处,与她道:“将你从仓促地从骊山召回,心里怕到现在都很糊涂吧。” 她喏喏地点头,不敢再卖聪明漏出马脚。一个李缨已令她焦头烂额,倘若被上皇发觉蛛丝马迹,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来。 “我虽年事已高但两眼却是清明,”年纪摆在那里即便没有病,宝座上的人也不再是往日在朝堂上怒叱众臣的帝王,话语里的气息都透露着老态,上皇说得极慢,“太子强势而你柔顺聪慧,早晚会走到一处。但你须知,太子是太子你是你,在后宫里最大的依仗不是你的郎君也不是子嗣而是你自己。” 萧徽垂首轻轻点了点:“孙儿知道,上皇是为了孙儿好。”她咬着下唇,“但太子至今未真正信任孙儿,那些和睦不过是做给帝后看的罢了。” 李缨携她去芙蓉苑的事应从张茂那传入她耳中了,他行事随心所欲却害苦了她!大婚时两人的剑拔弩张是在众人眼里的,去了趟行宫就携手同游,怕在上皇眼中她早已是个被情爱冲昏了脑子的无知少女,所以才有了这番不痛不痒的点拨。 上皇竟是笑了起来:“你不必急着否认,我虽是老了但也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该有的心思都曾有过。我之所以如此说你,并不是希望你与太子划清界限,泾渭分明。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寻常人家的道理我也是懂的,但我们终究不是百姓家里。太子今日有你,日后还会有别人,你若指望他的爱怜在宫里生存,终会有失望伤心日。何况,太子眼下,也是自身难保。” 说到重点了,萧徽提起精神,满面愕然,迟疑着问道:“您话中何意?” “你早晚都会知道,与其道听途说徒生慌乱,此处只有我与你二人,”上皇淡淡一笑,“告诉你也无妨,皇帝此番性命垂危,不日前有人告发乃是太子在其饮食里暗作手脚所致。你那日离去后不久,皇帝即遣禁军去芙蓉苑缉拿太子了。” 缉拿太子!萧徽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太子是未来帝王,事关一国体面,即便犯下罪行轻易也不能动之。来芙蓉苑前行宫里尚无风无雨,短短一夕间竟动用禁军直接拿人,可见人证物证必是一应俱全。不是板上钉钉,难以应对,李缨也不会未雨绸缪将她带往芙蓉苑,让张茂带走她。 毒杀皇帝,从来都是谋反大罪,即便是太子也是罪无可恕。对方果然下了一步狠棋,不仅要废除李缨太子之位更要取他性命以绝后患。 她惊疑不定的神色落入上皇眼中,她了然地摇摇头:“尽管涉嫌谋逆,但太子也不是寻常人物,不会轻易枉死在丽景门内。” 萧徽心思一动,惶惶地抬头:“上皇的意思是,太子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吗?” “你这丫头脑子转得倒是快,”上皇瞥去一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在常春搀扶下起身道,“该告诉你的也告诉了,对你说清楚是希望你心思清楚,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掺和进不该掺和的浑水中。想想你的阿耶阿娘,莫要让他们担心。” “孙儿明白……” 上皇走后,萧徽对着案头发了会呆,默默翻开经卷,实际上她此刻心乱如麻一字也未入眼中。李缨会谋反吗?这无疑十分可笑。谁都能看出,皇帝行将就木,不久之后这天下便是太子的,李缨何须画蛇添足将自己卷入这天大的风险中。 常春不知何时折返归来,毕恭毕敬道:“殿下,上皇吩咐了,从今日起您便在常朝殿中誊写经卷。” 萧徽怔了下:“那何日结束?” “这,就要看上皇的意思了。” 看样子,上皇是铁了心地将她禁足在东都中。 第54章 【伍肆】 在上皇掌控下的紫微宫,严密得如同张不透风的网,一道宫墙外的世界被拉得无限远离萧徽。她日日按部就班地来到常朝殿誊写经卷,上皇不常在,偶尔来也对长安局势只字不提,只令她诵读经文,挑出一二处予以查问。 萧徽很了解自己这位母皇的作风,看似漠不关心实则两京之内事无巨细皆逃不过她的法眼,包括紫微宫中的她,她甚至怀疑等她接触到外界的那日得到的便是李缨以谋逆罪被示众处死的噩耗。 “娘子很担心太子殿下吗?”绿水给她捏着小腿,日日跪坐上几个时辰饶是铁人都受不住,何况萧徽两辈子都是娇生惯养,十来日下来处处腰酸背痛,“依奴婢看,您在紫微宫安然无恙能得自保是最好不过了。朝堂争斗再凶险,也波及不到您。” 绿水对萧家忠心耿耿处处皆是以萧氏为考量,她能但她却不能。惊岚恰巧抱着竹箩进来,听到绿水的话撇撇嘴:“你这是什么话!娘子已经是太子妃了,太子殿下如果出事娘子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绿水白眼她:“你知道什么!” 惊岚忿忿与她说理:“你们总将我当成个傻子,傻子知道不能辜负主家辜负大爷夫人,可傻子更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万一太子殿下真是犯了谋逆大罪,我看啊主家避都避不及这池鱼之祸,哪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她一腔有头有尾的言论倒令萧徽对她另眼相看,惊岚说得不假萧徽于他父母是女儿,于萧氏却是安插在李缨身边的棋子,一旦李缨出事很有可能会被萧家断臂自保。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上皇既然已经认为她对李缨动了情,不妨将计就计,她幽幽叹了口气:“惊岚话糙理不糙,是这么个理。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我们萧氏既与东宫攀了姻亲,太子真有个万一我们难逃党羽之名。上皇对我看管严厉,我这厢是没法子了。”说着挑眼看向绿水,“两位阿兄都在太学里,我知道你有法子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将长安那边不论好坏消息多少传递给我,让我心里有个谱。至于阿耶那边,眼下独善其身是不能的。” 萧徽说着沉思了下来,这时候皇帝正是勃然大怒时,连自己儿子都能对他下毒手,恐怕疑心四起。再要发动群臣替李缨求情,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釜底抽薪,沉吟片刻后道:“我记得太子此前监办了长安水利等事宜,御史台的副台主张庆是三叔的连襟,让他在此事上做些文章参上太子一本,一本不够就让其他大臣多参几本,事态愈行愈烈即好。” 惊岚手里的竹箩噗通落下,与绿水一般瞠目结舌:“参,参上几本?” 萧徽气定神闲,随手折下瓶中牡丹在云鬓上比划:“让皇帝看看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推的人多了,就会怀疑是否有人故意构陷太子。加上韦后与皇帝多年夫妻情深,定会竭尽全力保住这个儿子,至于韦氏,韦庭芳和韦庭松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自然知道该如何为太子洗刷清白。 而李缨本人,萧徽把玩着牡丹,如果轻易败在此处那这个太子他让贤于有识之士也罢。 ┉┉∞∞┉┉┉┉∞∞┉┉┉ 将话传出去之后,萧徽依旧雷打不动地按时去常朝殿点卯。东宫因为有她在,约是紫微宫中最活泛的地方了,如她所料任何举动都在上皇眼中,这一日她 将《亢仓子》一卷誊写完毕,将搁下笔时上皇突然摆驾而来。 萧徽忙掖袖叩安,上皇神情冷淡,手拄龙杖垂眼略翻了翻她的经卷:“太子妃的字不错。” 她嗫喏着应道:“您谬赞,不成气候也无风骨,是孙儿献丑了。” 上皇侧目,垂垂老矣的眼眸里精光陡湛:“可惜你的记性却不怎样。” 那目光萧徽再熟悉不过了,深知她已动怒当即跪伏在地,纤瘦的背脊微微颤抖:“孙儿知罪,是孙儿自作主张联系了父兄,可孙儿……”她哀哀戚戚道,“既嫁与殿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枉死啊。” “你这不打自招倒是高明,我想说的话全被你堵在了喉咙里。”上皇不怒反笑,凉滑的绸缎流水般滑过她的面颊,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她的双眼,“这一次念你情急所迫糊涂了,下次再冒冒失失地轻举妄动,我看你这太子妃不做也罢,省得日后死在旁人手中!” 萧徽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深深顿首在地:“孙儿明白……” “我看你抄写道经多日仍是心浮气躁,从今日起就往丹阳观中闭关住上几日好养养性子。” “喏。”公然违背她的意愿与本家联系,这般处罚并不令萧徽意外,随后常春扶起她时唉声叹气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殿下可真是犯了混。此时东西儿京皆是风声鹤唳,稍有异动就会成为有心人的把柄,不是更致太子于困境中吗?上皇让殿下幽居观内也是好意,只是观内清净又是修行,怕是殿下只能带金尚宫一人前去了。” 软禁也罢,连她寥寥不多的羽翼也剪除了,上皇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将她与世隔绝了。这倒是出乎萧徽意料,原想着不过是再罚上一垒经文多抄几日罢了,这回反是颇有些弄巧成拙。 罢了,她意兴阑珊地回到东宫,以她现在处境能为李缨做得仅有这些了,换作以前的永清只要她愿意保他太子之位绰绰有余。可惜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万般造化只看他自己如何化解了。 得知太子妃被发往紫微宫中的丹阳观,东宫上下俱是一惊,绿水与惊岚更是七上八下围住萧徽:“殿下今日与上皇说了什么惹得上皇如此动怒,还不让奴婢们跟随。” 萧徽风轻云淡摆手让她们赶紧收拾行囊,她惯来是个讲究人,吃穿用度不求奢华但求精细贴心,丹阳观虽是皇室私观却远不足与东宫比拟。上皇只说命她静修,又未说要苦修,估摸着住得时日不短自然尽可能得让自己舒服些。 她不说一干人等自是里外忙得人仰马翻,绿水抿紧唇趁着常春等人候在殿外的功夫与萧徽附耳道:“上皇可是知道殿下和公子他们通信了?” 萧徽不置可否,绿水露出哀色:“早劝您在此刻就不要妄动了,如今迁怒上皇反倒令您同陷入囹圄之地。” “说什么也晚了,”萧徽轻轻叹息,唇瓣轻动,“父兄那可有消息了?” 事已至此再是懊悔也是无用,绿水见她仍是心不死无奈地点点头:“辉公子递了消息,太子殿下涉嫌下毒谋害陛下现已羁押回长安,因兹事体大关乎国体现暂时禁足于长安东宫内,任何人等不予见面,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东宫内所有内人内侍都被押入大理寺受审,严刑拷打下有一太子心腹供出‘实情’,并指认其他涉嫌此案的官员。”绿水越说越是忧心忡忡,“听公子口气,此案铁证如山,陛下痛心疾首当时就要将太子下狱。还是皇后娘娘以死相逼,才保得太子一时无虞,娘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萧徽捉着腰上禁步的绣带无意识地一圈圈绕在手指上,与她所料不差有韦皇后在李缨不会危及性命,但历来谋反是任何皇帝不可触及的逆鳞,即便现在的皇帝心肠软弱也难免雷霆震怒。李缨的太子之位怕是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他若是被废她在这宫里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待下去,再者想想芙蓉苑分别前的情景,耳根莫名热了起来,总归李缨似乎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万恶不赦。扶额想了片刻,她道:“御史台那边可如我说得与张庆联系上了?” 时间紧促,眼看常春在门口伸头探脑,绿水忙长话短说:“殿下您放心吧,大爷说了,太子是您的郎子,萧氏保他就保您。张台主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不出这两日就会联系其他大人具表上奏。” “如此便好。”萧徽安下少许心来,借着罩衫宽松的袖摆将一片封好口的信笺交由绿水手中,“此信你马上遣人送往安西都护府大兄那,切记必须交到他本人手中。” “这是?”绿水紧张地顶着常春频频头来的视线,手心捏了一把汗。 “大兄看了便知,”萧徽款款起身,将臂弯里的画帛理顺,“我这边已经尽人事听天命了,就看我们太子殿下是否福大命大了。” ┉┉∞∞┉┉┉┉∞∞┉┉┉ 丹阳观位于万象山上正东之位,采紫气东来之意,是紫微宫中唯一可越常朝殿之地。道观危立于群山之上,俯瞰万千粼粼湖泊。萧徽在常春的“护送”下无心欣赏途中美景,入客居后常春命人将她的行李安置妥当,叹了口气与她辞行:“这段时日就委屈殿下您在此清心养性,您放心这风头过去上皇自然会召您回东宫。若在此处短缺了什么,只管命人告知小人一声,小人定马不停蹄给您送来。” 萧徽客套寒暄了番,常春便连连叹着气离去,环望四处光景她忽然想起,这里应该就是玉清子炼丹修行之地吧…… 金尚宫见她神色唏嘘,只当是还为李缨之事忧怀,客居内仅有她二人,她上前向萧徽纳了一福,正当萧徽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郑重其事行礼时便听她轻声道:“请太子殿下命微臣转告于您,否极泰来、绝地逢生,请您勿要为他忧心伤神。” 第55章 【伍伍】 金尚宫竟是东宫的人?! 萧徽狠狠受了一惊,吃惊之余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佩服李缨真是极擅下闲棋。上皇也一定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这个从未放在心上的孙儿使了锄头,动了墙角。然宫中局势复杂,这位金尚宫的立场再三变化难使人信服。 她的视线尤有怀疑,金尚宫不慌不忙笑一笑道:“殿下生疑也在情理中,但请殿下想想这般时日来微臣可曾加害过殿下分毫?”从深宫历练出来的人大多有着临危不乱的气度,她的笑容平和而沉静,萧徽此时已信了七分,又听她道,“太子殿下在回返东都前夜吩咐微臣告知殿下,今日之变并非突然,只望殿下您稍安勿躁,勿要为冲动行事。” 萧徽脸色一变再变,额角连跳不停,他哪里来的莫名自信认为她会担心他!!普天下谁人不知永清公主与太子李缨水火不容,若仍是永清此刻她当拍手称快,隔岸笑看他一身狼藉。她不仅为此忿忿,更是她恼羞成怒的是现在的自己在听到金尚宫所言后竟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闭眼深深吸了几口,又深深吐出,半晌哼地一声笑,画帛伴随着她青莲般婉约的姿态漾开,嘴角撇过抹不屑的弧度:“太子多心了,我冷静得很,也沉着得很。还是请他顾及自身,先求自保吧!” 丹阳观质朴得使人诧异,不比布局精妙的上清观,甚至还不如寻常城郊里道场宫观。泥胎神像,灰瓦白墙,台阶石砖裂痕斑驳,萧徽坐在斜阳下看了许久悻悻道:“若非建在皇宫之中,我还以为是深山老林里狐媚精怪幻化出来的破地方。” 金尚宫正与她布置厢房,闻言蹙眉提醒她:“此处未在内廷之外,亦是国师所居之地得三清庇佑,殿下言行不得肆意。” 大业皇室弘扬道法,从贫民到贵胄大多敬畏神明,萧徽与他们不同,她信道不假但从来是摘选道法里自己所喜所好处修行,譬如随心所欲,逍遥自在。观中人迹寥寥,偶有窸窣脚步声从墙外走过,很快消失在了寂寂鸟鸣中。此处有个好处,诵经抄卷全凭她自觉,对着夕阳数了会划过天际的飞鸟,萧徽懒懒起身,不太雅观地抻了抻筋骨:“干巴巴地熬了这么久,总算能松一松了。” 金尚宫听着发笑,在上皇眼下日日对经枯坐也确实为难了这个半大的孩子,将椅凳挪回屋中朝外张望两眼道:“国师看样子不在观中,殿下早日歇下吧明日说不准国师回来了即要登门拜访您。” 话音未落,门扉轻响三下,金尚宫诧异地上前开了门,就见一萧徽煞是眼熟的白衣童子中规中矩地立在槛外,奶声奶气道:“我家国师听闻娘子前来,备下清茶请娘子前去一叙。” 玉清子虽为国师但到底是个男人,金尚宫顾忌宫规一时间未能应下,萧徽缓缓踱来风轻云淡道:“国师得上皇特许在内廷自由行走,上皇都放心他的人品嬷嬷还有猜疑吗?” 也是,金尚宫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国师在宫内出入多年从未见差池,她一番多心反倒是亵渎了他高华人品,不禁自惭形秽低声赔罪。那童子却是恍若未闻,端着白袖向她一揖:“请娘子随我来吧。” 金尚宫欲是随行在侧却被告知玉清子仅邀请了萧徽一人,他是深受上皇器重的国师,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紫微宫里上皇是第一人他便是第二人。金尚宫无法只得目送萧徽远去,轻轻叹息。国师在她们这些俗世凡人眼中是高岭之花遥不可瞻,内廷里多少鲜焕明媚的娘子,他从来视若无物,为何却单单对娘子另眼相看。她不怀疑太子妃的秉性,也不怀疑国师的品格,但男女之间的情感惯来玄妙。况且大业民风开放,太子妃年纪小见识少,与自己的郎君太子芥蒂颇深,若是一时走迷了心眼被国师的天人之姿所惑,她该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呢。 萧徽浑然不知金尚宫的满腹忧愁,一壁揣测着玉清子找她的缘由,一壁打量着不苟言笑的道童,哎了声唤道:“上次在太学乌舍下是不是也是你?” 白童子似乎鲜少同外人接触,尤其是女子,被她娇声一唤顿生紧张,异常拘谨地回道:“是。” “你叫什么名字?” “师父唤我白。” “就一个字?”萧徽觉着有趣,又自言自语道:“有白即有黑才是。” 白童子一板一眼回道:“是还有个黑。” 萧徽心道这玉清子看着玄乎莫测,在取名这事上怎一根肠子通到底,一点新奇都没有,她又问道:“你年方几岁?” “五。” “从小便生于观中。” “是。” “玉清子是你师父?” “是。” “那他找我所为何事?” “师父说娘子要找的人已经……”白童子猛地闭上嘴,满面懊丧地看了萧徽一眼,摇头道,“我要受罚了。” 萧徽得知玉清子未负她所托将人寻到自是满心欢喜,宽慰地拍拍他的头:“你放心,是我套了你的话,待会我让你师父不罚你便是。” ┉┉∞∞┉┉┉┉∞∞┉┉┉ 玉清子独居于三清殿后,萧徽来时他正盘坐在蒲团上洗茶,业人爱茶,从用水到茶具皆有讲究。玉清子眉眼低敛,极是专注地倒弄茶水,搁下茶盏时方道:“殿下来了。” 萧徽道:“人呢?” 玉清子适才抬起眉梢来淡淡看了眼白童子,白童子在萧徽身后瑟缩了下,他叹息道:“我与殿下有过约定,人我已替殿下寻到,你也该告诉我故人之子的下落了。” 萧徽眉眼安和,神态自若地在他对面落座:“我原以为国师已是人瑞不会与我等俗人锱铢必较。” “我亦凡人,再者殿下也不是俗人。”玉清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殿下精于算计,我不是这方面的长才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萧徽一噎,玉清子与她打过交道的人不同,他怀疑她怀疑得坦坦荡荡,就差说她奸险狡猾,不值信任。她确实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玉清子在上皇面前的话语权极大,看上去他对那位故人之子极为看重,若能以此为要挟再替她办成一二事再好不过。可眼下看来,他也深知自己不是玩弄心术的好手,索性将筹码摆明与她谈判。 一点迂回手段都没有,果真是一根筋通到底,枉她昔日对他敬而远之,想想是高看了他。 萧徽迎向那双清澈透净的双眸淡淡一笑:“看来我若不松口,国师也不会放人了。告诉国师也无妨,我为永清时与鄯善王子摩诃尼交好,当年我在西域与摩诃尼一同救下那名女童。女童非我族人,贸然带回长安多有不妥便交由摩诃尼带入鄯善王庭抚养。以摩诃尼的为人,绝不会亏待此女。” 玉清子有所动容:“殿下是宽厚之人。” 萧徽轻描淡写道:“国师就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虚以委蛇了,我知道在你眼中我绝非善类。” 玉清子张了张嘴,但萧徽未给他开口的机会:“该交代的我已交代清楚了,若要寻人还请国师自便,但在此前请国师将人放出。” 在言辞上玉清子不是她的对手,缓缓叹息一声:“殿下有没有想过,那人可还认识今时今日的你。” 萧徽笑笑:“认与不认我都已想过,就不劳国师费心了。” 玉清子不再与她辩论,朝白童子抬了抬下颚,白童子领命往室角走去,轻轻一推柜上铜首,一角小门向旋出,白童子唤道:“出来吧。” 萧徽目光紧锁门内,半晌一方身影极慢地从阴影处走出,白童子等得微微不耐又唤了声:“出来吧,这儿没有旁人。” 终于,门内人蹒跚着走出,那是个清隽的少年,十二、三的年纪,穿着观中的粗布道衣,神情彷徨而拘束,涣散的目光四周游移了一圈,最终落再玉清子与萧徽处。看见萧徽时他明显得瑟缩了下,断然便要往门内躲,却听她唤道:“阿檀。” 他身形骤然一滞,萧徽轻柔而怜悯地唤了声:“阿檀,过来。” ┉┉∞∞┉┉┉┉∞∞┉┉┉ 送离萧徽时,玉清子瞥了两眼她身后温顺跟随的少年突然语出惊人:“早闻上皇曾有一子流落民间,生父不详,可是此子?” 萧徽倏然回头,目如飞刃,声寒色冷:“国师通晓天理,当知可言与不可言。上皇声誉非同儿戏,即便是国师你若是妄言恐也难逃责罚。” 玉清子抿唇不语,待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白童子双手束于袖中,过了会小声道:“师父,莫在意。” 第56章 【伍陆】 萧徽并未将少年带离太远,整个紫微宫都在上皇耳目之下,她身边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来岂非自寻死路。虽然对玉清子其人不甚喜欢,但在她未解除禁足前终究还是要拜托他收留阿檀。 “阿檀,你认得我吗?” 少年低头兀自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良久轻轻摇摇头。 他的反应在萧徽意料之中,这个孩子先天不足,智力与常人大不一样。当初从狗市里捡回他时,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脸上却挂着无知无畏的灿烂笑容。他好像不知痛也不知苦与悲。那时候的永清不是没有寻遍名医替他医治过,但是群医束手无策只说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难以根治。 慢慢的永清也逐渐想通了,不识人间苦短于他来说或许是桩幸事,颖敏绝伦者往往福薄早夭,稀里糊涂的反而长寿绵延。 何况,正因心无杂念他的心思才愈发清澈透净。 萧徽捉住他的手强行掰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两字:“旃檀。”她看向那双茫茫然的眼睛,“百年旃檀千年香,阿姊替你取的名字,记得吗?” 少年无神的双眼注视着掌心,皲裂的嘴唇缓缓动了动,一滴泪水落下:“阿姊……阿姊,死了……”他忽然噤声,怔怔地看她,“阿姊……” 滔滔不绝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溅湿了萧徽的掌心,她喉头酸楚,匆忙别开脸拭去眼角湿意,平复了一阵起伏情绪后方复与他道:“阿檀,记住阿姊活着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万万不可告诉他人。听懂了吗?” 旃檀似懂非懂地点头,哭声愈发嚎啕凄楚,哀哀切切地叫着:“阿姊,阿姊……你不要丢下阿檀了。” 他哭得她不知所措,一壁担心着隔墙有耳一壁哄着他:“别哭了,阿姊不是回来了吗?你且歇歇,阿姊有重要的事要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初阿姊给你一个五彩锦鸡盒。”她不露声色地问道,“阿姊离开的这段时日,你可将它保管妥当,没有被那些恶人发现?” 旃檀挂着泪木木地点头。 萧徽霍然松了一口气,与他仔细将泪擦净,认真地与他道:“记住,阿檀,除了阿姊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也不要透露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暂且乖乖待在玉清子身边,阿姊会隔日来看你。” 旃檀怯怯地点头:“阿檀明白。” 他若真能明白,她根本就不会将兵符铁券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存了。昔日永清身居高位,若说对储君之位一点念头都没有那无疑是自欺欺人。她须自保又有图谋,便自然如其他藩王般暗中蓄养了一批精卫。而丹书铁券则是先帝在世时,她借生辰之机向她父皇讨来的寿礼。铁券在手,日后倘若发生宫变,无论谁坐上那把龙椅,好歹她不会枉送性命。 以那时候永清的滔天权柄,绝不会沦落到动用铁券的时候。但此时此刻的萧徽不同,天家内的斗争从来残酷无情,今日李缨被囚东宫,明日未必就不会被血溅三尺或是一杯毒酒了断性命。 她急需自保之力,反正与兵符一样,铁券一分为二,只要与皇帝手中的那一半和合上,她自有说法圆融过去。至于兵符,现在兴许还未到动用它的时候。 ┉┉∞∞┉┉┉┉∞∞┉┉┉ 住进丹阳观中,萧徽是真正地与世隔绝了,上皇截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所有渠道,即便有心她也无力再去襄助李缨。只能祈盼绿水那边与萧幽联系上,与长安里应外合,将李缨从此次困局中拯救出来。 “你对着这盘残局已经许久了。”玉清子冷清的声音将萧徽从沉思中唤醒。 她怔愣了下,看着黑白密布的棋盘,拈在指尖的黑子要放下又是犹豫,玉清子见她举棋不定摇摇头道:“殿下的心已不在此处,这盘棋您已经输了。” 那一瞬间萧徽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恼羞成怒的一刹间看见他无尘无染的面容,顿时所有情绪烟消云散,萧徽悻悻将棋子扔下:“输了就输了吧,人生在世总是有输有赢。” “殿下能说到做到便好。”玉清子淡淡道。 在丹阳观中的时日,果真如萧徽预料到的那般百无聊赖,本以为摆脱了在常朝殿日日抄经的苦差,却没想到落入个更乏味苦闷的境地。玉清子门下弟子不多,大多数者在皇城外的国师府里替他看守道场,炼制丹药。丹阳观中仅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竟也每日早课晚课一样不落,每每天光熹微萧徽即被洪亮悠远的钟声惊醒,朗朗诵经声从窗缝里漏入她的床帏。 日日早起也罢,上皇有令禁止她踏足观外一步,不大不小的地方转个三天萧徽已是无趣,再回房不是对着女工就是书本,倒不如来玉清子这儿借着修行的由头同旃檀说说话。 奈何他心智未开,你同他说天他同你说地,所谓鸡同鸭讲莫不如此。一转脸,对上的却是玉清子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容,好看归好看奈何在萧徽眼中与三清殿里那些泥胎佛像无甚区别,就连说的话都好似从经卷上拓印下来般一板一眼。 还不如与那太子侄儿拌拌嘴,斗上几回合有趣,她悲哀地想,自己大概是被憋得疯魔了,竟能念出李缨的好了。 “今日我要回国师府取炼制好的丹药献于上皇,”玉清子一粒粒将棋子收整入盒,“殿下若有吩咐,唤白童便是。” 萧徽举着团扇将日光遮挡在眉眼之外,初夏的艳阳被绢丝筛漏得稀疏,落入她眸中漾起点点水光,意兴阑珊地将团扇覆于面上:“国师尽管去便可,不必与我通报。” 玉清子沉默地看着慵懒倚于案边的少女,树外早蝉声聒噪不停,室内沁凉而安静,过了片刻他从团扇上挪开视线:“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吗?” “我……”萧徽陡然机敏了起来,心思转了一转,纤纤长指将团扇从面上挪开,想了想试着问道,“国师能否与我通个消息?” 他定定看着她,直看得她毛骨悚然,咕哝道:“不能就不能了。” “不必。”玉清子低头将棋盒合上,“殿下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了。太子已于三日前解除禁足,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沙洲?”萧徽愕然起身,“他去哪里作甚?” 玉清子淡然道:“驻守沙洲,剿灭沙匪,无诏不得回。” 他说完留下尚是吃惊的萧徽一人自行退去,白童与旃檀在树下举着竹竿粘知了,见了他来吓得赶紧丢掉竹竿:“师父。” “你丢掉做什么?”旃檀急得伸手去抓,“阿……姊姊说了知了炸了最好吃了!” “我要回一趟国师府,明日回来,你守好殿下与旃檀。”玉清子恍若未见地上的竹竿与纱兜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如有意外,即刻飞书传我。” “喏。”白童子恭谨地举袖送他出了丹阳观。 玉清子离开丹阳观后没有径自往宫门方向而去,而是在天街口默然驻足了片刻折步去往了常朝殿,上皇方要午歇得闻他来便也作罢,命人传唤进来:“此时来,可是萧徽那丫头出了纰漏?” 玉清子在重帏外站了许久,方道:“微臣恐怕有负上皇所托。” “怎么?”上皇慢悠悠的声音与龙涎香一同飘出,“莫非以国师的天人之姿都入不了那丫头法眼?” 玉清子低垂眼睑:“微臣自幼即沉醉道法之中,实不通人情世故。况且太子妃殿下,她……” “她一心都系在太子身上是吗!”上皇的声音顷刻迸发出森森寒意,“正是担心她沉溺于男女之情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才逼你去接近她!这次是太子侥幸留得一命,若有个万一她打算这辈子就吊死在这一个男人身上吗?没眼界的东西!” 一通怒骂,玉清子默然受之,良久上皇揉着额角,重新阖上双目:“她与你朝夕相处,总有开窍时,你且多尽些心吧。这些时日睡梦里总是魇魔缠身,上次你供来的丹药可还有了?” “微臣已炼制完毕,今日便取来献于您。” “那就快去快回吧。” ┉┉∞∞┉┉┉┉∞∞┉┉┉ 玉清子离开未多久,萧徽心不在焉地陪着旃檀拼了会燕几即返回自己的客居之中,金尚宫已备好了晚膳,伺候她用膳时欲言又止数次。 萧徽搁下玉箸道:“嬷嬷有话便讲吧,你我间无须遮掩。” “微臣并非遮掩,只是……”金尚宫叹了口气,“容臣斗胆谏言,近日殿下常往国师那走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为不妥,若传入上皇耳中殿下难逃责罚。” 萧徽淡淡一笑,继续执箸:“真要传入上皇耳中,恐怕正合她心意。” 金尚宫一惊:“殿下所言何意?!” 何意?上皇的用意一开始萧徽未能察觉,随着在丹阳观中时日推移,她便逐渐发现出端倪来。像玉清子那等高岭之花、天上之雪,如非上皇授意,怎会屈尊纡贵伴她消磨时光。上皇唯恐她对李缨情根深种,摆脱了她的控制,便想使出玉清子这招美人计,如若中计也就落了把柄在她手中。 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只可惜从永清那时候起她就对神神道道的玉清子敬谢不敏,迄今未能改观。 一日过去,玉清子如约而归,他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却领了一行白衣出尘的道子道女,皆是为上皇奉送丹药而来。萧徽远远去瞧了一眼,玉清子□□出来的人自然与他一般无二,走起来来半点风声不留。一行十余人穿梭在观中,无声无息,萧徽攀着扇沿扫了两眼即旋身回去继续临摹未完的丹青。 转身那一刹,她感觉一束视线紧随她背后,骤然回身看去却是毫无异样。 果真是神神道道,萧徽腹诽着回了客居,心生不宁地将山水道人的花鸟图临摹完时已是半夜,观中静得出奇,白日里的异样感始终萦绕不散。看看黑魆魆的庭院,萧徽抿抿唇探手预备拉下纱窗,不料一张黑目白面的鬼脸陡然出现在她面前…… 第57章 【伍柒】 恶鬼狰狞,獠牙雪亮,萧徽倒吸一口凉气,不假思索抓起砚台猛地泼了过去。 洋洋洒洒一捧墨,当头将惨白的鬼面得猝不及防,白一道黑一道得煞是滑稽可笑。再看去也并非那般凶恶可怖,萧徽壮了胆子疾言厉色地喝道:“哪里来的浪荡鬼!仙家宝地也敢肆意忘形!” 可惜她一腔细糯嗓音,不显威严反倒露出几分娇滴滴的憨态,那“恶鬼”淋得满头墨水十分狼狈,幽幽叹了口气抓下面具:“你是如何识出我来的?” 面具之下,赫然出现的是李缨的俊雅面容,只是太子殿下神情颇为郁郁,刀裁似的鬓角缓缓落下一滴墨汁。 萧徽睁着双无辜大眼,偏着头看他,语调拖得绵绵长长,嗔怪道:“是太子殿下呀~可吓坏臣妾了,臣妾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凶神恶煞竟胆敢闯入三清镇守的宫观。” 虽然她话里话外没一个字不在挤兑嘲讽他,但看在那一声甜腻腻的自称上,李缨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她。顶着一头淅沥的墨水,他咳了声:“既是本宫,太子妃还不快速速接驾。” 萧徽好整以暇地但堵在窗口就是不让他翻窗而入,兔子般圆而润的眼忽闪忽闪:“殿下不是应发往沙洲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臣妾这里。”她怜悯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太子,装模作样地抽出帕子微微倾身替他擦拭,“来便来了,也不遣人从正门通报一声,也让臣妾早作准备,也免得臣妾……” 才伸出的手腕被蓦地抓紧,尚算安全的距离眨眼所剩无几,李缨将她的手扣在怀中,抵着她的额:“我被发往沙洲你很乐见其成嘛。” 萧徽心头一跳,才想着摆脱这暧昧而危险的距离,又听他沙哑着声道:“即便明知你应是幸灾乐祸的,可是我仍无法不去思念太子妃,因而哪怕冒死也要亲眼看上一眼才得安心。” “……”萧徽呆若木鸡,微微张着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辩驳这甜言蜜语。 相抵的前额轻轻蹭了一蹭,她眼前一花,一滴墨汁沿着鼻梁流下,就见李缨满意而促狭地冲她笑了笑:“本宫如此深情厚谊,太子妃理当同甘共苦。” 萧徽花容失色怪叫了声,慌慌张张推开他,看见镜子里那张同样花猫般的脸时愤恨地攥着帕子狠狠擦拭:“李缨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没有阻碍的太子殿下轻轻松松翻越了窗弦,闲庭信步到镜后微微一蹙眉,劈手夺去她手中罗帕,一掌将她按在凳上,一手轻柔地擦去她鼻尖墨汁:“没想到你对自己也是这般狠心,把自己的脸当磨盘么,下这么重的手。” 在力气上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尽力挣扎了两下也就气馁地任他摆布,许是真得动了怒,自始至终都没再开腔说过一句话。 时间久了难免尴尬起来,李缨暗自嘀咕自己是否太过唐突真惹恼了她,主动打破凝固着氛围:“太子妃尚未回答我,你是如何认出本宫来着的。”她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不过本宫的太子妃聪慧绝伦,认出也不意外。” 萧徽被夸得脸上挂不住了,以前只觉得此人阴险狡诈,怎么没发现他还如此厚颜无耻呢?她鄙夷地睨了一眼过去,瞥了瞥他的苍青石戒:“下次你再装神弄鬼麻烦将狐狸尾巴藏严实点。” 李缨哑然失笑,左右看看已然干净如初的姣好面容,随手将帕子收入怀中讪讪道:“下次本宫注意点。” 还有下次?! 萧徽眼尖瞄到他的小动作,哎了声:“这是我的帕子。” 李缨动作一僵,坦然自若地将衣襟整了整:“这帕子因我而脏,待我洗净再还于太子妃。” 萧徽无言以对,相信他会还才有鬼哩,提起帕子不可避免地想起白鹿汀中一幕幕,莫名就懊躁了起来。沉默片刻,问道:“下毒一事可有了眉目?” 她没有迂回直接同他开门见山,李缨并不意外,即便上皇有意隐瞒但以萧家的耳目不难打探到他的处境,轻轻一笑:“如有眉目我还会去往沙洲?” 萧徽也是一笑,没有避让他的视线:“仅仅是发配边疆而已,可见皇帝心中已有论断,太子无须忧心早晚会回来的。” 两人皆是深谙朝事之人,谋逆之罪未以极刑论处便知皇帝终究是选择了相信李缨,否则不会不仅没有实际上的处罚外还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这个结果应该说是萧徽一早就预料到的,韦皇后多年经营,韦氏正是如日中天,而李缨之下没有更合适的太子人选,最重要的是皇帝与先帝一样心软。如果换做上皇,李缨此刻即便没有身死,想必也在牢狱中奄奄一息了。 但她的轻描淡写仍是让李缨微感失落,默然片刻后淡淡问道:“太子妃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如此理直气壮的质问令萧徽呆了一呆,她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立场,无论是从姑姑还是从如今东宫妃来说她确实应该有所表达,“呃,此去路途遥远,太子要好生保重。沙洲白日炙热夜间寒凉,落差极大,轻衣厚服皆要备下。” 她结结巴巴说了许多,听在李缨耳中全是例行公事般的客套,不耐烦道:“我不是三岁小儿,这些都省得,没有其他的了?” “还能有什么?!”她已经绞尽脑汁想到这些他还不满意,索性撒手不理了,“你也太难伺候了!” 她竟比他还要委屈些,李缨颇是不平看着那张尚显青涩的面容,满腹话语堵在喉头一字也难出。在这场非同权势的博弈里,他先动了心就已输了她一招,偏生她是个磨盘心思,你不推就不动,推了也往往是无用功。白鹿汀中的交心,如今看来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她待他仍是那般模样,甚至比原先还疏离些。 他说得不够明白吗,她不是任何人,只是他的太子妃,他新婚的妻子。郎子远行,新婚的妻子不该抱着他恋恋不舍吗。当然,这种遐想仅仅存在他脑中,是万般说不出口的。 这两人在情/爱上的经验实在单薄得可怜,永清虽说和萧裕有过一段情,但彼此她太过骄矜,从来没有与萧裕有过什么缠绵悱恻的桥段。此刻面对李缨,她只觉头大,努力沉下心来想想,他少时坎坷,好容易打拼到如今局面,一场无妄之灾就被从长安发配到沙洲还不知何时能回,眼下不痛快是自然的。 前后两辈子算起来她到底虚长他几岁,是该开解开解他,轻轻叹了口气,探手擦去他脸上犹存的墨点:“如实与你说罢,我在洛阳其实很惦记你。只不过有心无力,你也看见了为此我一再忤逆上皇都被禁足在此了。你的长安已是风雨如晦,我再惹怒上皇更无法予你援手。” “我知道。”李缨缓缓道,萧徽一怔,他一笑,“你在背后为我所做所为我都知道,此番去往沙洲也是安西都护府八百里急信长安道是匪患猖獗,父皇才顺水推舟命我前去剿匪。虽然等同流放,但到底保住了我太子之位。” 原来他真是什么都知道,萧徽突然如释重负,她忽然发现与李缨相处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难。两人的心思总是奇异地一致,互相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对方行棋布局的思路手法。 “太子如此想,我便欣慰了。”想通了后萧徽轻快道,“你来也好,彼此交代清楚也免得多生嫌隙。沙洲在安西都护的管辖之下,有我大兄在不会如你当初在房陵般凄苦煎熬。再者,正好也借此推一推与鄯善联姻一事。” 李缨眉梢轻扬:“你怎知我要借此拖延与鄯善联姻?还是说,你也不希望我娶鄯善公主?” 萧徽奇怪地看他:“我当然不希望你现在就去娶鄯善公主,”她一一与他梳理,“你看,我才重返宫中,声望未立脚跟未稳。此时鄯善公主入东宫,无疑与我分庭抗礼甚至在我之上。我岂不是太过凄惨,何况我死后余下众部群龙无首,整个朝廷相当于重新整合,不宜搅入他国势力。” 左一句有一句,总与他半分干系也没有,李缨无言看她,决定不在此事与之纠缠否则只会让自己更为郁郁:“我听金尚宫道,你与玉清子近日走得很近?” 他似笑非笑看来,萧徽突然蹿出一股莫名心虚,迅速泯灭这没来由的心虚后她浑不在意道:“这观中只有我与他还有白童几人,我不与他走动,难道成日里在院子看天么?”她怨怼地看向他,“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禁足在此处。” 李缨笑了笑,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牢记自己贵为东宫妃,玉清子是国师但归根结底也是个男人,男女有别,不要给有心人可趁之机。” 第58章 【伍捌】 “男女有别四字从太子口中说出,未免不恰当吧,”萧徽不露痕迹地从他掌下别开脸庞,拨弄着耳垂下明珠,“你我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个萧徽的壳里装着是永清的魂。”她微微扬起下颚,纤细的颈滑过白瓷般细腻的光泽,神态骄矜,“白鹿汀离别得匆忙,有些话我未来得及与你道明。你我终究是姑侄,私下里还是恪守规矩为好。” 这番话她酝酿了好几遭,虽说两人眼下是同舟共济的盟友,但不代表李缨可以仗着太子的身份对她这个“太子妃”言行无忌。萧徽心底是不服气的,曾几何时他李缨无论声望还是权柄都远在她之下,如今怎能回回欺压到了她头上! 奇异的是李缨竟未有半分不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神色傲然的少女:“太子妃莫急着划清泾渭之分,我们来日方长。” 他话中深意让原本已笃然的萧徽又忐忑起来,细细的银牙咬了咬唇,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问道:“皇帝对下毒一事已打算囫囵应付过去,你太子之位虽未被废,但栽赃你之人既然有心置你于死地,定不会轻易让你从沙洲归来,你可有何打算?” 她是在关心他吗?不太像,更多的是仍是为了自保吧。李缨怅然地想,上一世的惨死给她烙下太深的印记,以至于重新来过少了过去的肆意张扬,多了些胆怯谨慎。李缨伸手轻轻捏住在眼前晃荡不止的玉珰,顺带在那可爱柔软的耳垂上揩了点油:“你认为此次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动作?你别急着下定论,我先给你划定一下大致的范围。能构陷一国太子者定是手握重权之辈,能在父皇饮食动手脚可见对内廷颇为熟稔,既如此狠辣地对付我此人不是与我有深仇大怨便是有利益冲突。” 起初萧徽还听得微微颔首赞同,结果越听越不对味,抿紧唇角,眼中蔑然:“太子说的是我吧!简直……” 简直荒谬,她是看错他了!原以为这么多年他有所长进,成为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了,没想到竟生了副狭细的小人心肠! “嘘……”李缨竖起手指堵住她的唇,“你看我都说了让你别急着下定论。太子妃对我的心意我还是了解的,否则也不会忤逆上皇授意萧氏保我。”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太子妃已经非昔日的永清公主,手中无权无势也无可供驱使的客卿幕僚,想要犯下此事恐怕不易。但你可想过,永清死后有些人趋炎附势投靠到我旗下,而另一些不愿依附我的人又去了哪里?可以想象,那些人自然是对我结有旧怨,甚至认为我就是害死永清的罪魁祸首。这其中有一部分可能去了萧氏,而另一部分自然会选择与永清最为密切的人了。此人……”他微微俯身,凝视着萧徽的双眼,“太子妃想到了谁呢? 萧徽脑中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萧裕。那时在她的客卿眼中,萧裕已经是准驸马般的人物了,对于这种亲上加亲的结合她的下臣们自是极力拥护的。永清在朝中身居高位,若在有个调令千军万马的夫婿,皇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如此一来,萧裕能在行宫中游走自如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那时候在□□松下他等的人一定就是与他在宫内接应之人,她有些后悔那自己那时冒冒失失地闯入,若是晚来一步,说不定就能窥见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看太子妃神色,定当有所顿悟了,”李缨没有给她太多踯躅思考的时间,深邃眸里晦暗不明,他轻声道,“那人就是萧裕,也就是在庭后松下与你见面的,曾经的云武将军。造化弄人,你重活一世他竟也未死。” 这种造化仿若是老天对他处心积虑的一种莫大嘲讽,费尽心机将心爱之人扣在身边又如何,她已经死去的心上人竟与她一同归来。 “不会是萧裕,”永清摇摇头,没有去看李缨失望与讥诮的神情,她竭力冷静地慢慢道,“一来以萧裕秉性,不会用此等下作伎俩,”他若是为她报仇,定是堂堂正正地归来与他一决高下,“二来,他应当清楚此时大业豺狼环伺,太子失势对大业有弊无利;三来……” “三来,我替你说吧,”李缨断然截住她的话,“三来,萧将军乃外朝人,与内廷从无瓜葛,你想不出他会与宫内谁能勾连,是吗?” 萧徽惊讶地看他,李缨笑了笑,那种笑容令她很不自在,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男色冲晕了脑袋的昏庸之徒,她大声辩解道:“你认为我感情用事,那请问太子可有十足把握判定下毒之人就是萧裕呢?恐怕也没有吧,否则此刻不会出现在此而是忙着捉人!” 她一恼,李缨也动起怒气,他不是冲动的人,可愈是在意她的一字一句都能轻易勾起他的情绪,尤其是她那死鸭子嘴硬的态度,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还为了个已死的人与他强词夺理:“太子妃回到十三岁连脑子也活回去了吗!人心易变,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他‘战死’三年,既然活着若说不愿回朝,为何连萧家都不回?!此次他潜伏入宫,你难道不怀疑他的动机与所行所为吗?” 萧徽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他说得她全明白,可是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实在令她气恼与下不了台,她倏地站起来,可悲的是即便仰起脑袋她的身高与他仍是差了一大截,光是气势就足足落下好几分,她撑着强色吼了回去:“他在边疆为大业年年征战沙场,几次险些有去无回!那时候太子在哪里在做什么??今日他如何我不知道,但以他以性命搏来的累累战功,难道不足以让我信任他的为人品行吗?!” 李缨气红了眼,生生向前逼近一步,萧徽无所畏惧地迎向他,不甘示弱道:“怎么,说不过理还想动手了?!” 他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做给谁看?!他扬起了手,萧徽眼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宛如一头斗志昂扬的牛犊,巴掌落下时她本能地闭上眼,落下的力度却轻得让她愣住,下一瞬强而有力的臂膀箍住了她的肩,恶狠狠地将她带入一个压抑着怒火的怀抱中,贴着耳边的胸膛心跳声激烈,可以感受到心脏主人强烈起伏的情绪。 随即她反应过来强行要挣开他,但李缨禁锢得很紧没有给她任何挣扎的余地,他只是紧紧地将人压在怀中再没有其他动作。彼此的心跳声交错在一起,让萧徽有种两人仿佛合而为一的错觉,这种莫名的想法让她耳根一红。 外间的金尚宫听到了他们惊天动地的争吵,隔着门轻声问了句:“殿下?” 担心的问声打破了凝固的僵持,李缨淡淡道:“无事。” 金尚宫默然退下,再无声响。 “太子妃很是伶牙俐齿,本宫吵不过你。”李缨叹息着认输,叹息中犹带着几分不平,“仔细想想,你我好似从没有好好说过几句话。” 萧徽已经开始有些惭愧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占理,大概与李缨对峙已成了她的常态,不由自主地就不愿落他下风。胡搅蛮缠她从来都深以为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真是如他所说越活越回去了。 可是犟脾气又是她的一大缺点,轻易向李缨低头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自我斗争时听他缓缓道:“我理解你曾经对萧裕的感情,毕竟你两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多年。但现在你是萧徽,而他也不再是萧裕,你知道近年来靺鞨出了个有名的军师吗?” 萧徽心下一沉,李缨知道她已经猜到了,遂道:“那人叫冒赫,生年不详来历不详,突然出现在靺鞨军中,自此业军与靺鞨交兵输多赢少。我与他有过几次照面,此人瘦如骸骨,心狠手辣对战败部落的老幼妇孺无一放过。如果我说他可能是萧裕,你信吗?” 他没有期待她的回答,他知道在她心中萧裕永远都是银鞍白马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可他要亲手打破她无谓的执着,因为她的希望不碎,他就会永远被拒之门外。 良久,怀中的人鼻音涩涩,闷闷道:“你能先放开我再说么?” “不能。”他果断地拒绝了。 “……” “太子妃不懂事,我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抱一抱以示惩罚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毫无羞耻之心,令她大开眼界。抱就抱吧,又不会少块肉,萧徽咬着唇,声音微哑:“并非我执迷不悟,口说无凭你也是臆测,萧裕此番出现确实行踪诡秘,意图可疑,但你若因此扣下叛国这顶大帽未免也对他有失公允。你的用意我明白,我明是非也清楚自己的立场,不会与他勾结。” 她的骨子里永远都是大业的公主,不会盲目地为了一份感情出卖大业与皇族的底线。 李缨轻轻摩挲她丝缎般凉滑的乌发,他的用意她并不明白,他从不怀疑她会在国家是非面前站错立场,她是永清,被寄予山河永清,天下天平厚望出生的公主,怎么可能会背叛这个国家。 他想问而问不出口的是,萧裕与他,她会选择谁? “等我一年,最多一年,我就回来。” 第59章 【伍玖】 槐月方去蒲月至,大业风俗里蒲月是恶月,家家户户须悬菖蒲系五彩丝以驱恶鬼,孩童额头上还要用黄酒写个王字以避邪秽。乐—文紫薇宫内与民间并无殊异,各殿在门梁搁上艾叶蒿草,瓦当下挂起彩绸,白玉阶上撒满青豆。 萧徽的及笄礼恰好撞在这样一个不太吉利的月份里,幽居东都的时光静谧而安宁,不知不觉已走过去两年。天微亮,萧徽即被金尚宫催促着起身,浴兰汤饮蒲酒,绿水将长命缕锁于她纤纤皓腕上禁不住轻轻叹道:“娘子从今日起便成人了,可惜太子殿下却未能亲临这大礼。” 一年半前李缨赴往沙洲剿灭匪患,自此皇帝乃整个大业好似忘记了有这么一位太子一般,毕竟谋逆是所有帝王的逆鳞,再是善性的今上恐怕也轻易不得释怀。从那以后,韦皇后一改昔日与皇帝相伴相随的姿态,深居简出虔心礼佛,非佳节祭典再不露面。初时今上日日登门,但皇后具是避而不见,只命人传话于今上道是太子之过非她所愿却是她教导不利之责,身为其母无颜面圣。一来二去始终被拒之门外皇帝也动了两回肝火,但两人多年夫妻情谊非同寻常,皇后自责如此他心里到底觉着亏欠。后来见其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常去了,只是愈发厚待这位结发妻子。 今次萧徽及笄礼,太子虽被罚但终究未被废,何况有上皇照拂,太子妃的及笄礼两位帝后难得一同出行主持,顾念到她身份特殊皇后还体贴地将萧时弼与湘夫人幽州请到东都,更以重礼请动先帝最小的胞妹寿光公主作为正宾给太子妃上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为萧徽郎子的李缨仍远在千里之外的沙洲,无法出现在她的及笄礼。这两年里,萧氏不止一次刺探过圣意,奈何那次的中毒事件于今上芥蒂颇深,迄今未有召回太子的打算。 李缨所说的一年之约未能兑现,萧徽起初是有些讶异皇帝的绝情等后来婉昭容得宠一切便似乎能解释得通了。这个婉昭容便是慕容,此番今上顾念她有孕在身并未携她一同来到东都。 萧徽执笔在额上闲闲地描着花样,不来也好,太子久不归位已使得朝中人心浮动,此次慕容若是来了万一借着龙胎于她发难,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及笄礼而已,古往今来也没说要自己郎子在场的,我既嫁人不过走个形式让宫里热闹热闹罢了。”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她搁下笔道,“我琢磨着上皇的意思,也是想借机撮合撮合两位圣人,到底是正头夫妻哪有一年碰不上几次面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惊岚仍是为她不平,“可太子殿下是娘子的郎君,娘子也有两年未曾与之谋面了。” 真神到底是要归位的,萧徽心里头其实已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说到底她是太子妃,没有太子,她便什么也不是了。她无奈地伸开臂膀容她们替自己抻理礼服,两年的岁月已将她的身腰拉得窈窕纤细,本就不俗的容貌褪去少时的圆润憨态愈发得精致婉媚,眼角眉梢既兼着少女的青涩又隐约蕴含着居于人上者的衿贵傲然。 微微出神间,绿水已截断了惊岚的抱怨:“若是往日倒也罢了,”她看看帘外,压低声道,“明宫里的那位婉昭容如今已有身孕,离封妃只有一步之遥。娘子可曾想过,婉昭容若诞下皇子,以她得宠的架势,万一蛊惑今上废了太子如何是好?” 这一点萧徽早已想过,慕容无疑是个厉害角色,借着太子被罚帝后离心的间隙趁虚而入,不仅攥住了圣宠更有了身孕,这是内廷多少娘子多年来可望而不可求之事。再加上她伴架上皇,在朝堂亦是经营已久,李缨的太子之位倒真是难保。 “要真是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她若是有办法,这两年也不会被软禁在紫微宫里毫无建树。这也罢了,可气的是李缨那厢在去往沙洲初时还有音信传来,详详细细地叙述近日里的遭遇,而后来字数越来越少,萧徽也越难窥见他的心境处境,以至于仅从萧幽偶尔寄来的书信里猜测李缨如今的境况。想想,河西那边多出浓眉深目的美人,李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名义上是去剿匪而非流放,过得理应比当初幽静房陵时潇洒恣意。时日一长久,于她的那些念头自然就疏淡了。 殿外雅乐升起,萧徽及时刹住这些胡思乱想,摆手道:“多想无益,太子是皇后的嫡亲子,即便他不作为皇后也不会看着他被废的。” “殿下说得正是,”金尚宫撩帘而入来请萧徽,睨了绿水与惊岚一眼,不无严厉道,“朝中事非后宫所能议,太子之尊岂是你们能挂在嘴边的。” 东宫中的人都极是敬服她,绿水和惊岚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 正如萧徽所说,她的及笄礼不过是给宫里一个热闹起的名头而已,上皇年事高了也愈发爱动不爱静了,重午节与萧徽及笄礼撞在一处,偌大个紫微宫泱泱得举目过去皆是人影攒动。走哪皆是欢声笑语,鼓乐升平,皇帝对太子严厉对上皇却甚是孝顺,此番从长安来还带了一班会杂耍技艺的昆仑奴,各个神通广大,颇讨她老人家欢喜,乍一看去倒也是母慈子孝的和睦场景。 因与寻常女儿家的及笄礼大不同,礼部考虑到上皇的年纪,征求过萧徽意见后将典仪简化了不少,三加之后换下钗钿礼服答谢了宾客主客即欢宴一殿。萧徽换下礼服时皇后身边的内侍元祥子传来皇后懿旨,道是太子妃自入宫后从未归宁,特恩准湘夫人入内廷相见。 母女二人久别重逢,虽然萧徽非湘夫人亲生女,但见了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她仍是免不了唏嘘伤感。湘夫人更是拭泪不止,颤抖着手紧紧抓着她迭声唤:“我的儿。”她哽咽着端详萧徽的面容,捶了捶心口,“真是苦了你了,旁人看你风光但为娘知道你在宫里过得有多心酸难熬,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我在家没有一日不惦记着你,日日埋怨你父亲当初若是给你择个普通士族嫁了,不说光耀门楣但以我们萧家的声望你至少在婆家是受不了委屈的!” 说到辛酸处湘夫人禁不住泣不成声,奉茶的绿水抽噎着劝道:“夫人别担心,娘子在这紫微宫里有上皇照应,若说委屈也没人敢给她受的。” 萧徽鼻头酸楚:“是啊阿娘,再不济我也是太子妃,我要是过得煎熬,天下间的女子怕是不能成活了。” “别提着太子妃了!”湘夫人重重一叹气,“嫁入皇室也罢,偏生嫁给这太子!到如今,这上不上,下不下,朝不保夕的,倘若……”她使劲摇摇头,看了一眼绿水,吩咐道,“我与大爷从幽州来给娘子带了些她素日爱吃的,你去取来收拾好。” 绿水应声而退,湘夫人眼看四下无人,挨近了萧徽低声道:“我有一些要紧话问你,你可得如实回话,莫要与我打马虎眼。你与太子……可圆房了?” 萧徽一惊,耳根克制不住地染上层层红晕,一直蔓延到双腮,湘夫人一看她这姿态只当是成了,抚着额道了声不好,半晌咬牙道:“无妨,我大业不比前朝,夫妻离合乃是常事。我本思量着大婚时你年纪尚小,可没想到……也罢,至少尚无子嗣。”她怜悯地看着萧徽,“不要怪为娘与阿耶心肠狠,你是我们的幺女,我们始终要为你考虑前途。将来若真有那么一日,你要记住,能与太子断得有多干净便有干净,切不可心软。” 看来李缨如今的局面着实不容乐观,婉昭容的孩子还未出生,萧家已开始铺就退路。萧徽咬唇不语,湘夫人心里头叹息她的孩子她最清楚,天生的软心肠,此刻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这个女儿对太子情根深种。踯躅了片刻,湘夫人窥了窥她神色,问道:“还有一事,我听说近些时候你与国师时常走动,可是确有其事?”不待她回答,她自顾自道,“国师我曾有幸见过一面,确实是天人之姿,卓尔不凡。” 她说得委婉,意思萧徽尽数领悟,故作忸怩地绞了绞手:“阿娘不用多说,女儿知道分寸。” 湘夫人淡淡一笑,与她将披帛拉上,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手:“阿娘不是怪罪你,阿娘明白你的难处。太子虽是你的郎子,但如今远在沙洲留你一人孤苦伶仃在宫中。国师他深得上皇信任,我听说更有通天及地之能,你能得他照拂与点拨,阿娘也能放心一二了。” 萧徽听罢在心里喃喃道,李缨啊李缨,你若再不回来不仅太子之位不是你的了,连太子妃都要被逼着改嫁他人了。 第60章 【陆拾】 娘儿俩的体己话未说多久, 衔元殿内丝竹响起大宴开席,湘夫人万般不舍地捉着萧徽的手殷殷切切叮嘱:“三娘, 你且记住不论何时何地你始终是我女儿,为娘一颗心只盼着你好,好好保重自己。若真受了委屈,尽管与家里说,”想到今后不知何时再能见湘夫人止不住伤情, “我的三娘, 小小年纪就要一人在这不见底的深宫里。娘不瞒你,娘是真得害怕,天家里从没有情分可讲, 娘就怕哪一天你受了牵连……” 她泣不成声, 不论萧氏将萧徽是当作棋子还是眼线,但湘夫人对萧徽全然是一片拳拳舐犊之心。萧徽安抚着她, 同时情不自禁想起常朝殿里自己曾经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上皇是没有眼泪的,不论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问鼎九州的帝王, 哪怕被逼宫在殿外她都永远是稳如泰山的冷静。有的时候,萧徽觉着她不像一个女人,甚至不像一个拥有正常情绪的人。她宠爱永清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然而即便永清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份深厚的宠爱,以至于时常为之惶恐。 论相貌,永清五官间的□□其实更像先帝一些,先帝是个极其俊美与温润的男子。李氏的男人, 大多锋芒内敛,或许也正因此才成就了上皇这样一段传奇。至于性格,从小被二圣捧在掌心里的永清,更与上皇八竿子打不着。她肆意张扬,是长安夜空里永不坠落的明月,而这种性格的臣子与其他皇子皇女都是为上皇所不喜。仅仅因为她是幺女,她的母皇才格外偏宠她么? 萧徽的心突然紊乱了一瞬,湘夫人擦净了泪就着铜镜补了妆重新成为端庄优雅的命妇,眼角轻撇的飞霞遮去仅剩的泪痕,她郑重地握了一握萧辉的手:“三娘,答应阿娘,别对太子用情太深。”她盯着萧徽的眼睛,“你可以拥有很多男人,但不要让任何一个男人占据你的心。” 她视线紧迫,萧徽隐约感受到她话中别样的深意,她稍稍迟疑了下温顺地点了点头:“嗯……” 湘夫人满意地微笑了起来,款款携着她的手而起:“从今日起,我儿便是成人了。眼下是困顿了下,但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争朝夕但争长久。” 不争朝夕,但争长久。 萧徽久久地回味这句话,这句话其实是上皇在做皇后时所说,湘夫人此刻单独于她提起自是用意不同。联想起她前后一字一句,一个心惊的念头不可遏制地蹿上心头,莫非萧氏觊觎的根本不是什么太子妃也不是未来的国母之位,而是想再出一个权掌天下的女帝?! ┉┉ ∞ ∞┉┉┉┉ ∞ ∞┉┉┉ 宴过三巡,上皇虽是尽兴但终是精神不济先行退去,与往常不同,她走后殿内不见活跃反倒冷清了下来。帝后两人相敬如宾地稳坐上首几乎毫无交流,丝竹冉冉愈发衬得气氛安静,原本尚存的絮絮低语渐行消弭在钟乐声里。 “今日大礼太子妃应是劳累了吧,”韦皇后微笑着打破了略显尴尬凝滞的氛围,侧首温和地看向皇帝,“陛下如无其他吩咐就让太子妃回去安歇吧,这孩子生得柔软站了几个时辰,臣妾看得心疼。” 吃斋念经久了,皇后的眉目间都似染上了神佛的慈悲与淡然,与皇帝说话口吻也有种超然出世的平和与一丝谁都能体味出来的疏远。皇帝似很久没有与皇后如此之近地说话了,竟是有些局促地应了个好,想再说些什么时皇后已转过头去慈爱地与萧徽道:“太子妃去吧。” 萧徽跪谢了帝后二人,临去见到皇帝阑珊地看了皇后一眼,随后落寞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本朝的帝后是世间难得情深人,落到如此境地到底让人唏嘘不已。 回到东宫后,金尚宫伺候她换了身轻便的蝶纹窄袖襦裳,从晨起就折腾到现在萧徽确实有些乏了,不仅乏还饿,大宴里为了迎合上皇与皇帝的口味净是些野猪鲊、飞鸾脍、驼峰炙等大荤,腻得她仅动了寥寥几箸。金尚宫看她恹恹之色料是没吃上几口,遂道:“微臣思量殿下在宴上应是没吃几口,备了甘露羹和天喜饼,殿下现在要用么?” 萧徽摸摸饥肠辘辘的小腹:“甘露羹甜得怪腻,我想吃五色馄钝再加份花截肚。”想了想又叫住金尚宫,“等我睡一会起了再送来,要不然吃了睡下不易消食。” 金尚宫嗔摆她一眼,外头都道这个太子妃大方稳重,但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十五的女孩儿,吃得住得样样挑剔,不过好在脾性随和并不为难下人。这两年里,紫微宫里受她恩惠的人不少,大多对她是服帖又爱戴。 若真说不好,金尚宫忧心地看了一眼懒懒往寝殿而去的萧徽,也仅有一点,就是与外臣走得太近了。 现在谁人不知,国师玉清子不仅是上皇宠臣,也是太子妃的入幕之宾~ 萧徽握着团扇脑中时而划去湘夫人的容颜话语,又时而盘桓在帝后两人间玄妙的态度上,心不在焉地步入寝殿不料眼前陡然出现一束白影,唬得她头皮一麻倏然倒退数步,看清来人时才松下一口气来,拖着步子慵懒地绕过他:“国师愈发得自来熟了,我的寝殿想来就来,传出去旁人又要说我这个太子妃不知检点,私/通外臣。” “流言蜚语,何须在意。”玉清子淡淡道。 萧徽执扇掩唇,妩媚地笑了一笑:“败坏名声的是我,你当然不须在意。” 玉清子皱起眉来,认真地想了想竟真就与她赔礼道:“殿下所言甚是,臣下次不会再贸然闯入。” 这人吧,不论多久都这么一本正经不好玩,萧徽无趣地放下扇子随手拆下根四蝶银步摇:“你不会无故来我这,可是那事有了眉目?” 玉清子始终站在一丈开外,玉琢的眉眼微垂没有直视前方纤柔舒丽的身影,端着袖一丝不苟道:“上皇已同意我往敦煌为她寻找长生经,事不宜迟,臣决定于明日便起身出发。车马行礼与旃檀那里我已打点好,殿下无须多虑。” “这么慌促?”萧徽讶然看去,却发现他低垂的脸上看不清神色,起身徘徊了两遭,“要不你推迟几日,上皇那里我还没有打点好,突然消失定是不能的。” “不必了。” “不必?”萧徽走过去奇怪地看他,“为何不必?” 她的裙上熏了西域独有的婆罗香,似古檀的典雅又隐含千丝万缕狡魅,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诱惑。玉清子暗暗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上皇已同意殿下与我同行。” “咦?”萧徽惊异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却听外殿一阵喧哗,她脸色一变,“皇后来了?!”她毕竟挂着太子妃的名号,若叫自己婆母看见个男人出现自己闺阁里到时只怕两厢都是难堪,迅敏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指着重重帷幕的床后:“委屈国师躲上一躲。” 玉清子茫然:“我与殿下之间光明磊落,何须……” 萧徽快人快语:“我与国师的清白只有我二人知道,旁人可不知。此刻多说无益,国师若为我着想就请委屈一下吧。”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玉清子,他低低了应了声好,往萧徽所指方向藏住身形。 玉清子才藏好,韦皇后已独自径自入了寝殿,萧徽作出副迷蒙初醒模样惶惶然迎了上去:“母后突然驾临,儿臣未整衣相迎,请母后恕罪。” 韦皇后凤眸轻扫而过,在榻上略作一顿后笑着与萧徽道,“是本宫不请自来惊动了你,你哪来的罪过。”细细看了她两眼,皇后悠长地叹息一声,“快两年未见了,你也是个大人模样了。”说着神情微微寥落,“也近两年没见到太子了,不知那孩子又是何种模样。沙洲那地方天荒地枯,比房陵并不好上许多……” 她未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握着萧徽的手,皇后有皇后的仪态,再是痛苦与悲伤也只能隐忍在喉中。萧徽默默陪伴了她许久,皇后缓过了神来,勉强于她笑了笑:“我本是想来看看你,倒是叫你陪着一起伤怀了。与自家母亲见过了吧,她应也很想念你,只是这宫规森严,没有给你们太多叙话的时间。不妨事,你母亲如今是诰命了,你若不舍她就留在东都多住上几日,时时召进宫来说话便是。” 萧徽忙道不用:“宫有宫规,内廷的娘子们也没有常与外亲相见的道理,到我这更不能坏了规矩。” 皇后感慨:“当年我便说你是懂事乖巧,果真是没有看走眼,也不枉太子会为了你动了心。”她和煦地看着萧徽,“太子多次在信中道,常思太子妃夜不能寐,也是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好吧,解释下吧,因为应该很多人不知道我微博。我在微博说了近段时间生病了,冬天咳嗽难好,而且干咳还挺伤人的,一直咳到现在。所以基本属于休养状态,这文不会停更也不会烂尾,可能会比较慢但会正常写完。谢谢到现在还支持我的你们,谢谢。 第61章 【陆壹】 皇后用心良苦, 即便不问世事大约也听闻了些萧徽近两年的举止做派。太子已然在皇帝跟前失宠,若再失去太子妃, 那真是到了山穷水尽,孤立无援的地步。 萧徽岂不知她的意思,她惆怅地垂首,涩声道:“不瞒母后,太子殿下他许久未与我报平安了。” 皇后一怔, 半晌在她肩上拍了一拍很有些郑重的意味:“这两年我知道你委屈, 大婚伊始就与自己郎君久别。而太子他……”她无奈地叹气,“是我教养有失,把他养出副孤僻性子。也不怪那时候没多少人站出来为他伸冤, 其实他与他父皇一样是个软心肠, 只不过不知道从何表达。太子妃要相信他是真心爱慕你的,只可能沙洲那境地太过艰险, 无暇与你通信。” 萧徽低低嗯了声,努力翘了下嘴角以示自己的大度与善解人意:“儿臣明白的……” 皇后坐了未多久,女史在外小声提醒诵经的时辰到了, 她叹了口气:“如今光景不好,我远在长安不能照拂你,你自个儿要多珍重。若真有难处也不要怕麻烦,遣人去与我报个信。太子不在,你我娘儿俩更要一起做个依仗。” 萧徽俯首称是,皇后走后稍顷一行轻软的脚步声从榻后传出渐行渐近,她未回首:“方才皇后的话国师也听见了, 你认为几分真几分假?” 玉清子的神色微微茫然,他看着萧徽良久迟钝地问:“殿下,指的是哪一句?” 萧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据我所知李缨在沙洲与外界已很久没有联系,整个人凭空蒸发了般。皇帝大概真是被慕容迷昏了头,亲生儿子,丝毫不着急上火。但听皇后的话,却似李缨常有来信的意思。要么是我这儿消息有误,要么就是皇后在说谎。” “她也是担心……” “担心什么?”萧徽星眸斜撇,眉梢处流出一抹料峭的妩媚:“担心我私通外臣,叛变太子么?”她蓦然笑了起来,“她想得未免太多了些,若太子真是倒台单凭她这无足轻重的几句话就想拉萧氏一同下水吗?” 玉清子被她笑得神情一滞,他是游走在朝堂边缘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当初对故交的承诺绝不会卷入到这场明争暗夺中。虽说现在,可能又多了一些别的缘由。他的心很矛盾,甚至不敢多看那张明媚鲜妍的面庞一眼:“殿下,说得是。”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总觉得皇后此番来意不单纯。”萧徽叹了口气,“既然国师已在上皇打点妥当我也无须多言,你我明日再会吧。”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得到想要的消息即下了逐客令,玉清子微微失落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行了一礼:“微臣告退。” 连着应付两人,萧徽自觉有些累了靠在榻上闭了会眼,因惦记着明日行程小憩片刻后即乏乏起身,绿水端了膳食进来:“殿下明日即要离开了吗?” “你们都听到了吧?” 玉清子与太子妃来往早已不是东宫乃至紫微宫里的秘密,东宫中人皆是司空见惯。上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何敢多来闲话。 “我等唯殿下是从,殿下去哪我等便跟随去哪。倒是金尚宫知晓后……不大乐意的样子。” “她是太子的人,自然心中有怨,因而此番便留她在东宫,你与惊岚伴我同行便是。” 绿水应了个喏,与萧徽斟了盏茶,跪立片刻后小心问道:“殿下,我们还回来吗?” 她们是萧徽的心腹,自然知道她筹划了这件事已然很久,在她们看来萧徽正是鲜花初绽的年纪却被困死在这座深宫之中与太子未卜的前途捆绑在一起。如今有了契机可以逃出升天,身边还伴有仙人般的国师,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家大抵都是一去不复返的。 萧徽停下筷箸,微微一笑:“问的什么傻话,这儿是我们的家,不回来能去哪里?” 她是天生要在皇宫中生存的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除了那座明宫哪里能供得起她呢。 萧徽她们在一个傍晚离开了紫微宫,漫无边际的晚霞一重烧过一重,艳丽得炫目。微燥的风里裹着饱满的花香,东都是座富有禅意的城,没有长安万户万乘的天子气象,却是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皆有灵性。 上皇没有面见萧徽的拜别,她仅隔着常朝殿巍如山岳的殿门长长地跪拜了三下后即离开了。今日之后,太子妃仍然幽居在紫微宫之中,离开的只是萧徽这个人而已。 “夜路不便,为何要在这个时辰启程?”萧徽骑于马上,束抹额,蹬**靴,英气朗朗。 玉清子仍是白衣从容,与她温声解释道:“我看过天象,掐过时机,今日宜夜行。再者殿下你身份特殊,白日出行过于醒目。殿下放心,此行时间充裕,不会日夜赶路。” 萧徽心道,他是奔着给上皇取长生经游山玩水而去,可她却还身负重担。 金星初升之时,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宫门,宛如东都中的一行游魂直奔向杳杳敦煌,而敦煌之外则是漫漫无边的黄沙大漠。 ┉┉ ∞ ∞┉┉┉┉ ∞ ∞┉┉┉ 从东都到敦煌,最快捷的便是直穿长安往西而去,可玉清子却取道夏、灵二州由北向西迂回前行。虽说耗费了些时日,萧徽略一斟酌同意他的提议,穿过长安无疑便捷,但长安是大业帝都充斥各路牛鬼蛇神,稍有不慎即会暴露身份招来无妄之灾。 她是个理智而克己的人,哪怕内心十分渴望向往儿时生长的帝都和龙首原上的风景,却也只是隔着漠漠山关遥遥望了几眼。玉清子留意到她眷念的眼神,默然片刻后道:“有朝一日殿下定会回到长安中。” “托国师吉言,”萧徽淡淡笑了一笑,不知是否真是被他算准了时机这一路来走得顺风顺水,毫无坎坷,但路上行程到底无趣了些,她驭马慢腾腾地向前,“与国师相处有段时间了,世人都道你料事如神,能洞察天机,我却没有多领教。国师可算过我的将来是何种光景?” 她本是玩笑着的一句话,玉清子炼丹是有些本事但从未表现过除此之外的神通,她已做好了“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敷衍了事,未曾想到玉清子竟是驭马停在原地蹙眉看了她半晌,慢慢道:“殿下从前及后皆是贵不可言的命格,兴业旺主,子孙绵延,成就盛世之朝。” 萧徽为他一袭话也情不自禁地勒住了缰绳,细细一想,她笑容微微生硬:“这种话不可妄言,国师须慎重。” 玉清子不置可否,萧徽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总觉得不能相信,他口中分明是皇后命盘。而她本就是太子妃,自然是未来的皇后。唯独那句子孙绵延,让她毛骨悚然,她真要与李缨生上七个八个不成? 头大如斗的她没有窥见玉清子眼底一刹敛去的情绪,百般纠结无果后她仍不死心地问道:“那国师又可否告知,我大业下一位龙主是谁?” 这一回玉清子仅是摇了摇头:“事关国运,不可轻谈。” 果然就是个不可信的老神棍,萧徽忿忿地调头往马车去,人才至车前,帘子已呼啦掀起:“姊姊!到了吗?” “小公子!不可如此唐突娘子!”惊岚将旃檀按回车中,快人快语道,“娘子可是累了?须饮茶还是干脆进车歇上一歇?” 萧徽摆手:“明日就要入灵州了,过灵州离敦煌便不远了。阿檀耐心些,等到了敦煌姊姊便带你见识见识大漠风光。” 旃檀恹恹地委顿在车内,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哦。” “这还没到大漠,气候就燥得人心烦,娘子千万不要勉强自己。”绿水从惊岚手中递上来盏凉茶,看了眼前方白衣如云的玉清子低声道,“辉公子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只待娘子一句话随时可以动手。” “嗯,”萧徽低首饮茶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唇,“入灵州即与他们会合。” “喏。” 听到萧徽打马回来的声音,玉清子锁眉眺望远处的丘峰:“途中听闻这一带近来有流匪作乱,我等须小心些。” “开春早过了,为何还会有流匪?”萧徽不解。 玉清子皱眉不言,忽然问道:“殿下可发觉了,从我们出夏州起就有一队人马暗中跟随我们?” 萧徽随即反应过来:“是上皇的人么?” 她心里诧异,从绿水方才口中得知萧辉他们应在灵州等待他们,难道按捺不住提前动手了? 玉清子轻轻摇头:“来历不明且行踪隐蔽,一时间我也不能判断他们的善恶。若只是单纯地把我们当做游山玩水的富豪盯上那是最好不过,就怕……” 就怕对方知道他们是从紫微宫中来埋伏已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太子仍旧没有出现,不过就快了~嗨呀太子一出现就是感情戏啦~毕竟等了两年,小公举也长大啦。 第62章 【陆贰】 萧徽辨不出玉清子话中真假, 但看他神情肃杀料想也没有糊弄自己的必要,他们一行出夏州已有段距离了, 若是普通绿林匪盗不会按捺到此时不动手。恐怕真就应了玉清子的言下之意,他们是有备而来。 “快些赶到灵州,免得夜长梦多。”灵州已在安西都护府管辖之下,不论是哪一方人行事多少要收敛些,玉清子回眸看了下车马, “否则一旦动手, 以臣之力大概仅能护住殿下你全身而退。” 萧徽嗯了声,顿了稍顷后道:“如若真有万一,请国师务必先要保住旃檀的安危。” “那你呢?”玉清子脱口而出。 萧徽直视向前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明厉, 柔软的唇线抿成坚硬的弧线:“我?我是已死一次的人了, 不会再死一次。” 玉清子将她的侧颜纳入眼底,她在宫中是须精心呵护的名贵鸟雀, 放出宫中便瞬间成为翱翔天穹的海东青。 良久,他低低应了个好,即便这个好字非他所愿。 行程骤然加快, 即便不明所以的绿水她们也感知到了无端紧张起来的氛围,马蹄声伴着车辙的骨碌声轧过碎石遍布的官道。这儿的官道疏于翻修,马车奔腾起来犹如颠簸在惊涛骇浪上,旃檀受不住大声哭闹了起来,萧徽丝毫未理,只是哭了陪侍的绿水与惊岚哄劝了半天,仍不见起效。玉清子听着后头旃檀的哭闹声, 忍不住道:“殿下去看看吧。” “今次我去看了,下次他仍会如此。”萧徽不为所动,面冷如铁,“我能护他一时,不能护他一生。” 她话里的决绝令玉清子陡然不安了起来,而萧徽却是不再开口。盘桓已久的阴云终于洒下靡靡细雨,沙沙雨声浸湿衣衫,方才的夏热顷刻间一扫而空,风钻入**的薄衫里如针刺骨。奔驰的车厢已安静下来,约莫是旃檀被哄睡了过去,萧徽却仍是紧绷着双颊,突然勒紧缰绳环视着周匝地形:“太静了。”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墨发白肤,沉郁的瞳眸里映着嶙峋道路,耳廓里回响着滔滔水声。他们此刻位于一处关险之地,左侧是巍巍山崖,而右侧则是从遥远山脉绵延而下的千里怒河。水上风声嚎啕,催起一波又一波滔天白浪,萧徽不自觉地靠近山壁两步:“国师既是能掐会算,眼下可能算出吉凶来?” 随着她的举动,身后车马几乎是同时避到山崖之下以免突遭山上奇袭。 她的神色不像玩笑,玉清子眼观四方竟是认真地回了她一句:“凶时凶相,不宜久留。” 萧徽反倒是笑了起来,一鞭甩在马身:“那就依国师所言,快马加鞭而去。” 她话音未落,抖筛似的雨声里突然掺入了疏密不一的马蹄声,自后向前直冲他们而来。萧徽他们未作半分停歇,一行车马风驰电掣地沿着山壁之下狂奔向前,后方人马宛如幽魂紧追不舍,约行数丈萧徽冷不丁道:“精兵悍马,怕不是我大业人。” 马蹄声愈行愈近,萧徽回首已能窥见影影绰绰的人马,遂当机立断霍然调头奔至马车旁,挑开帘子伸出手去:“来,阿檀。” 旃檀浑浑噩噩地缩在车中,下意识地将手伸出,萧徽咬紧牙关用力一带,奈何这副身子养得金贵从未习武手上更无几分力气。好在惊岚眼疾手快,在旃檀背后一推一托,萧徽勉强将之拖在马上,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水珠:“公子我交给国师,你二人自行脱身,如有机会,敦煌汇合。” 绿水与惊岚皆是萧氏训练有素的婢子,非寻常侍女,绿水神情坚毅:“娘子放心,奴婢二人贱命无妨,只是娘子一定要护住自己周全!” 此一言出,即是做好生离死别的准备。 来者显然不善,萧徽出行再是隐秘,除了国师府的人之外周围理应会有上皇派遣的暗卫随行,而此刻他们全无动静可见九成已被剪除殆尽。能有此手段者,大业境内屈指可数,而境外就…… 萧徽风驰电掣赶回玉清子身旁,将已吓得噤声的旃檀交给了他:“请国师一定要承己所言,护他周全!” 咆哮的浪涛声掩盖了她的尾音,漫天的刀光与剑影一瞬间翩然而至,伺机已久的杀意竟非来自后方,而是他们的正前方!玉清子所携皆是国师府内的道子,虽是修道之人却也出乎萧徽意料的精通剑术,十二道子迎敌而上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玉清子始终护在旃檀与萧徽身侧时而随后取下迎面扑来的敌方性命,一剑一命全然不拖泥带水,白衣划过处鲜血飞溅,心狠手辣地令萧徽大开眼界。且战且行间后方人马已追赶而上,却是踟躇在了丈外似是观望,她留意了数眼低声道:“看来不是一路的。” 随手从玉清子剑下尸首上抓下短剑,略一打量:“这样子是胡刀,但却是我业朝早期兵刃制式,不过后来业刀铸造技艺逐渐精湛就舍弃了,现在人多数已认不出。看来前者是有意想瞒天过海,嫁祸给外族。” 厮杀数刻,终究敌众我寡,玉清子座下道子非死即伤,不得不逐步后退,奈何后方人马岿然不动俨然是作壁上观,逼得萧徽他们骑虎难下。眼看他们退无可退,敌方愈发厮杀得凶狠起来,直至数道鸣镝声破空响起,玉清子听声辩位脸色一变:“殿下!他们是冲你而来!” 话语间两道黑影已在飞箭的掩护下左右直扑向手无寸铁的萧徽,玉清子霎时提剑斩向左侧,再欲刺向右方来敌时不料萧徽□□坐骑受了鸣镝声的惊吓,竟是不受控制发了疯一样撞开了刺杀者冲向怒河! 玉清子惊慌欲绝,撕心裂肺地喊道:“萧徽!!” 后方一直静止不动的人群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萧徽,眼看即将抓到她时,突然萧徽身子陡然一倾,自马背上直直坠落向翻滚怒号的河水中。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人竟不假思索地松开缰绳,与她一同坠入河水之中,独留下两匹孤零零的骏马在岸上。 玉清子怔忪地看着无人的马匹,全然不觉周遭混战成一团的人马,直到受伤的白童子捂着胳膊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师父……” 他仍是木然地持剑立在满地尸身中,白衣鲜血,不像谪仙反像厉鬼,半晌他喃喃地问:“殿下呢?” 白童子看了一眼已了无痕迹的怒河,不敢应声,于是他又问:“殿下呢?” 白童子不得不带着哭腔道:“师父,殿下坠河了!师父,殿下不会有事的,您不是说她是长寿之命吗?” 玉清子茫然地看他,像未听懂他所言一般。 什么长寿之命,什么贵极之相,如果他能看清她的命格,当年就不会有曲江亭那桩惨案。无人可知,他能看透山川国运和天下人的命盘,唯独看不懂一个她。 ┉┉ ∞ ∞┉┉┉┉ ∞ ∞┉┉┉ 萧徽陷入了黑暗的河水中,怒河又名黑河,它发源自遥远的天山脚下,养育了沿河的万千子民。大概是混了雪水的缘故,河水冷得如冰一般包裹住她的四肢,拖着她无限下沉。 有那么一刻,萧徽忽然徒生了一种干脆就此放弃了的想法。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是勾心斗角两辈子似乎也有些累了。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已经体验过了一回,与上次的痛不欲生相比,此次倒是舒坦轻松了许多。 她放任自己随着河水上下沉浮了片刻,在憋在肺腑里气息所剩无几后终于奋起挥动四肢,努力向光明处游去。她水性不赖,怒河沿边的地形又不生疏,很容易顺着河道找到浅滩,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河中脱身而出时她想起坠落的刹那间似乎看见了一道随她落下的黑影。 是谁呢,玉清子? 可是据她所知,玉清子不通水性,何况,他应还不至于用情至此。 是的,她是知道玉清子对她动了情,上皇既然派他来使这个美人计,为何她不将计就计呢。有意无意的示好,信手拈来的字画,如此类似的小小算计对于玉清子这种不染人间烟火的世外人有着格外的成效。 河水的寒冷浸透了她周身每一寸,每走一步都要费她许多力气,她竭力保持着仅剩的力气与神智,要为自己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不至于被夜晚山间的走兽和寒冷夺去性命。 可走了两步,突然脚踝一紧,来不及反应她尖叫一声被拖倒在地,“河滩”比她想象中的柔软,隐约还带了缕醇厚的奶香…… 奶香? 萧徽迟钝地睁开湿漉漉的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冲她冷冷一笑,粗糙的掌心抚过她散乱的发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明天还会继续更新 第63章 【陆叁】 黑河永不停歇的奔腾声荡气回肠地贯穿在峡谷间, 雨声如织沙沙地从疏密不一的叶片里漏下,萧徽坐在微弱的火光前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而将她带到此地的人正严密地遮挡住破屋的门户窗洞。 沉默地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了草草搭成的篝火旁,火光跳跃在他如雪清冷的眉目,未增半分暖意,而当他的视线挪到对面少女时漆黑的眸才稍稍一动。 两年了, 不长不短的时光, 昔日尚显圆润稚气的少女已褪去了青涩,即便满身落水的狼狈仍不掩饱满娇俏的身姿,一举一动皆是风情。萧徽同样在暗中打量着他, 她想多许多种重逢的画面, 甚至想过有可能此生不复相见,唯独没有料到会在这样一个难堪的时刻出现在彼此眼前。 她暗自惊叹, 两年的时间竟对一个人的改变如斯之大,眼前的青年身量颀长眉目冷硬,肤色棕褐, 完全寻觅不到当初东宫之主的尊贵孤傲。他像一匹游荡在野原的狼,沉默而充满着危险的气息。 萧徽很想问这两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想出口的却是:“你,为何在这里?” 相对无言的沉寂,她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即便怀疑李缨出现在此时的用意但毕竟是他奋不顾身地“救”了她,摸摸鼻尖想出言缓和下氛围:“啊切!!” 她捂着口鼻接二连三地打了数个喷嚏, 意志再坚强也奈何不了养尊处优的身体,李缨添了些枯枝将火烧得更旺了些,淡淡看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萧徽忍着贴身的湿衣,鼻音囊囊地尴尬道:“我无事……” 从开始一言不发到现在的李缨终于开腔说了第二句话,带着浓浓的讥嘲:“不过两年而已,太子妃莫不是忘记你我是夫妻了。” 这才是她熟悉的李缨,萧徽莫名宽下心来,她仍是捉着衣角不肯松手,不甘地回嘴道:“太子也别忘了,你我还是姑侄呢。” 这一句话不知从哪里惹恼了他,几乎是下一瞬间,他人已到了跟前,不待萧徽反抗轻而易举地捉住她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一身**的衣衫摘了去。万幸他还给她留了些颜面,没有剥个干净,紧跟着他变戏法似的抽出方毛毡将她团团裹住。 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萧徽回过神时已被好生安置了下来,篝火的暖意自脚底攀升而上,逐渐驱逐通身的寒意。李缨娴熟地挑了两根木棍将她的衣物晾起,又从囊袋里取出一点粉末在鼻尖搓了搓,快如闪电般地在萧徽鼻下一抹。她眨了一眨眼,直觉一股呛人的气味直冲天灵,猛地打出数个喷嚏后迟钝的脑子霍然清爽,囊住的鼻子也畅通无阻,她深深吸了口气,恹恹道:“你与从前,变了不少。” 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与她所认识的太子李缨判若两人,现在的李缨陌生得令她心惊。毫无疑问的是他更强硬了,两年等同流放的生涯将他脱胎换骨了般,可悲的是相比之下她自己却是毫无长进。 “你也是。”他言简意赅道,在腰囊里取出两块胡饼,胡饼泡了水膨胀得又白又硬,他毫无在意地串起它们就着火烤了起来。 他比从前更加惜字如金,两年前的李缨虽然话少但是对她却是从不吝于言语,甚至于某些让她面红耳燥的情话说起来是一套接着一套。可如今,两人却像是彼此的陌生人,只不过挂着一个可笑的夫妻名头。 萧徽莫名地怅然起来,此番来敦煌她不仅是想寻找被旃檀藏起来的铁券兵符,同时也想借机探寻李缨的踪迹。他一去两年,杳无音信,她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可眼下看来,他丝毫未有重逢的喜悦之情。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她于自己如是说,却未能抒缓内心的那一抹隐秘的惆怅。 萧徽努力地转移开情绪:“埋伏狙杀我们的人是谁?” 李缨看了她一眼,平摊手掌,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箭簇:“你不应该已经猜到了吗?” “胡族的箭头,但却是我业朝所造。”她垂下眼睑,伸出手去想捡起细看,“但是这不能看出到底是朝内哪一方势力所为,还是说两年前嫁祸你的人贼心未死,可杀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兀自自言自语,指尖刚刚触及箭簇猝不及防地被猛地捉住,李缨的掌心远没有他表现得冷漠,炙热得似要灼烧起来。她一惊,下意识地抽回手,奈何力不如人,她羞恼地瞪过去,然而李缨却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牢牢攥着她的手:“你一死,萧氏自不会罢休,有人借此做起文章造出舆论,我便有机会重返长安。” 萧徽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方才伏击我的人是你?” 李缨嗤笑一声,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如是我,早在你初初离开夏州时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徒生事端。” 萧徽的脑子一团乱,此行她与玉清子已尽可能得避开众人耳目,如今听李缨所说,竟仿佛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般:“你的意思是,玉清子所说的尾随我们的那行人是你?” 李缨本就清冷的眸色骤然覆起寒霜:“我们?” 萧徽不明白他突然动怒的因由,茫然看他:“怎么,难道你还尾随了旁人不成?” 大抵愈是聪慧的人愈是在某方面有所欠缺,譬如萧徽此人,她在感情上面简直如一张白纸般迟钝又单纯得可怕!!偏她还洋洋自诩所谓的“深情专一”,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萧裕也罢,他的狼子野心她多少也察觉出来了,可如今又多了个玉清子。 李缨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指了指她又点点自己:“我们,是我和你。” 这个人莫名其妙嘛!萧徽使劲参悟他的用意却不得其果,叹了口气凝视着愈烧愈烈的火光:“这些年你可还好么?后来也未收到你的来信了,我在东都也过得忐忑。”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爆出了一点小小的火花,萧徽寻觅望去时仍是片漫漫无际的暗色,他慢慢地添加着柴火,烟气袅袅,烤焦的胡饼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没有等这香气散发多少,他即取下胡饼,将两块一并递给了萧徽答非所问:“你说得可是真的?” 萧徽从头到尾都没摸准他的心思,心里直叹与他对弈是愈发艰难了,只取了一块胡饼将另一块推还给他:“你指什么?” “你过得忐忑。”李缨未与她推拉,径自掰开饼一点点塞入口中。 萧徽眉心抓成个川字,点点头嘟囔道:“我被软禁在紫微宫里,半步都不能出,两年里大半时光埋没在经卷篆文里,你说忐忑不忐忑?” 李缨凝视着她苦恼神色,不似作假的模样,只是与他心中所期望的答案仍是相去甚远,他想说在他的听闻中她在东都过得却甚是风流惬意,哪里有一丝煎熬忐忑。然而他仅是默然地看着她自顾自地边吃边埋怨,半晌她抬起头来看着默不作声的他讪讪道:“你能先松开我的手了吗?” 他摇摇头:“不能。” “……哦。”她闷闷不乐地任由他抓着,那副浑不在意的神态看得他心火暗起,不自觉地暗暗拧了把劲,她痛得哎了声,怒气涨红了脸,“李缨!你别太过分!” 半是恼怒半是娇嗔的叱责神奇地抚平了他心中那点不平,他缓缓而流连地松开了那只纤若无骨的手掌:“我来沙洲后发现此地时局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后来处境险要不便与外界通信,你莫多想。” 她有何可多想的,萧徽忿忿不平,忽而想起她确实曾猜测李缨是否是贪恋西域美人美色以至于乐不思蜀。但这不过是她于无聊间的一点猜测罢了,他怎么和亲耳听到似的! 想想萧徽便是毛骨悚然,咳了声从容和蔼道:“现下看你无事便好,虽是被派遣剿匪但你到底是一国太子,你的性命非寻常人可比,为国也好为民也罢都得时刻自珍自重。” “太子妃教诲得极是,”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守活寡的。” “……”她无言以对,再厚颜无耻的话都能从他口中说出,这大约也是桩无人能及的本事了,至少她是做不到的。 一时间她无话可说,便轮到他来发问:“你身为东宫妃,不好好待在深宫之中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今日如果没有我,你可知会沦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4章 【陆肆】 萧徽懂他的意思, 如果来者是有意激化朝中矛盾、挑起是非,今日的下场怕不单单是一个死字可以了结。还有什么比侮辱储君之妻, 更使李氏皇族蒙羞之事呢? “后怕了?”李缨问得漫不经心。 她几乎立即挺直了腰板,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口吻回答他:“没有。” 李缨知道她说没有,那就真的没有,幽邃的眼眸里终于绽放出了一丝笑意:“看来太子妃来此前已备好万全之策,只是不知道那国师大人是否知道你处心积虑只为摆脱他。” 这个人的眼力好生毒辣!萧徽莫名胆寒了一刹, 考虑再三, 垫了垫底气与他四目相对:“你知道些什么?” 李缨慢慢地撕着饼,微垂的侧颜敛尽情绪,余留丝丝冷漠:“萧家的两位公子突然出现在边陲重镇, 不引人侧目是不可能的。” “所以呢?”萧徽定然复问, “此地已是安西都护府辖域之内,萧辉他们也可能是投奔我大兄萧幽而来。” “你是想问, 你身边有没有我其他眼线?”李缨淡淡瞥来一眼。 萧徽神情一滞,和李缨对话很费心力,他深谙人心又常不屑与人虚以委蛇, 当她想要与他周旋时他却一针见血,刺得她毫无防备。她想了下,干脆地点了下头:“是。我知道金尚宫是你的人,但此行从头到尾我都未与她透露半分,而你却精准地把握住我的行踪,使我不得不多想。” “多想是对的,”李缨未起一丝愠色, 反是赞同她道,“你所处的境地并不比我轻松许多,若是有一丝天真早殒命多时。”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萧徽并没有给他转移走焦点。 李缨嘴角噙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竟是有几分不羁痞气,倾过身对着她的眼睛:“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回答你的问题了。” 他靠近得猝不及防,原先那抹**混着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迎面而来,隐含着危险的侵略性,萧徽下意识地向后避开了他的锋芒,咬牙切齿道:“两年不见,你当真变得更加厚颜无耻了。有你这样的储君,真是我大业苍生百姓之不幸!” 她的心跳快得掌握不住节奏,李缨变化之大完全不在她的预想中,当初矜持的太子形象已全然在她脑中颠覆。他是李缨吗?她有些恍惚,还是说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他。 “睡吧。”李缨忽然又换回了原本冷清的面目,意兴阑珊地将篝火挑了挑,“今夜我们是走不出这个峡谷的,待天亮后再赶路不迟。” 她如释重负地从他兵临城下般的压迫感下逃脱了出来,篝火将地面烤得干燥温暖,她小心翼翼地裹着毛毡躺下。屋外的雨声很人入眠,一帘密过一帘,催促着她沉入绵绵梦乡里。白日里的惊心动魄始终令她心神不安,萧徽恍恍惚惚眼前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李缨的面庞,和方才近在咫尺的对视。 那么近,稍有不慎就……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赶紧将之扑灭。睡吧睡吧,她攥紧胸口的毡毯牢牢闭上了眼睛。 雨落云散,一轮孤月高高地悬在峡谷之上,极远处几点稀疏火光沿着河道快速地游移而来,一声狼啸响在山头,震慑百里。约是听到了这声凄厉的狼啸,睡梦中的萧徽鼻息咻咻,娥眉轻拢,凝结着无人可知的淡淡愁绪。 李缨对着篝火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狼啸声响起仿佛入定了的他稍稍一动,侧过身看向熟睡的萧徽。睡惯了锦榻绣被的她自然不适应粗糙冷硬的地面,白日里又受了颠簸,此刻应该累极乏极了。看了片刻,他无声无息地挪腾到她身边,原以为长成了的少女缩成小小的一团,还是记忆里两年前的稚气模样。他缓缓伸出手去,极轻地贴在她光洁的额上。还好,没有发热。 她约是睡糊涂,竟没有抵触他的触碰,反倒憨憨地在他掌心下蹭了一蹭,像只小小的可怜的兽。他心底突然就塌陷了一块,或者说从离开她的那日起,他的心就从未完整过。如今,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突如其来的圆满反而使人忐忑了下来。 李缨轻轻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怯吧,哪怕她来的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候。 女儿家是天生的温香软玉,热烈的火焰蒸出发间衣里的软香,勾勾绕绕,缠住了李缨的视线。他忍不住俯下身追逐着那若有还无的香气,唇线擦过她的发际,欲离还即地悬停在上方。他苦恼地盯着她天真无辜的睡颜,与自己可有可无的一点良心做着斗争。 又一声狼啸响起,这回离得近了,好似就在头顶一般。萧徽喉咙里滚出声不耐的咕哝,懒懒地翻了个身。柔软的鼻翼恰好擦过他的唇,他的呼吸连同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滚热的血液从心头涌向全身,什么顾虑良心统统被冲散得不留痕迹。唇瓣贴着她的鼻尖,轻轻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自得自乐。她哼哼唧唧地表示抗议,奈何他的动作太轻柔,如风如雾,始终未能惊醒她。 轻轻的浅啄已经不能使李缨满足了,视线缓缓移下,顺理成章地落在饱满的红唇上。内在的灵魂再强悍,一旦睡着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唇峰嘟起,像撒娇又像邀吻…… 此时不欺负一下,好似很对不起自己两年里的等候与煎熬。 于是鬼使神差地就低下头去,双唇相触时的刹那,他的心跳如雷起又如雨落,翻江倒海地令他微微晕眩。她的呢喃从贴合的唇齿间溢出,他就势尽数吞没,轻轻摩擦,微微舔、舐。 缠绵的香气无孔不入,勾得他神思迷离,娇软的身躯温顺得躺在身下,每一处皆是玲珑有致的风情。一股着了魔般的欲/念自心底疯狂长出,充斥向四肢百骸,他纠缠着她的唇,双手不自觉地从肩上滑落,落入松垮的毡毯中…… 第三声狼嚎猝不及防地响起,这一回近得好似在头顶上方,他从迷梦中蓦然惊醒,心有余悸地看向她。尚好,困极了的她仅是软软哼了两声,仍是沉沉地睡着。他懊丧地低头看了眼已经半露的香肩,喉头滚动了两下,小心地拾起毛毡将人细细裹住。 兀自静坐了少许,翻滚的气血勉力平息之后李缨方静然站起,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萧徽,无声地走出破屋。 ┉┉ ∞ ∞┉┉┉┉ ∞ ∞┉┉┉ 沿河的浅滩在月色下折射出抹古怪的苍白,偶有一只孤鹫立在副白惨惨的牛骨之上,鲜红的眼珠子没有感情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男子。 “殿下,”手持火把的众人里步出一人,向李缨长长行了一礼,“劫道的‘匪徒’已尽数剿灭,属下无能,本想留几个活口拷问来历。奈何他们早有准备,被擒拿住的顷刻便已自尽。不过按照殿下吩咐,我等故意放走两人,属下已遣人追踪他们而去。” 禀报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幕僚之一,修芹。 李缨微微颔首,问道:“摩诃尼那边可有所发觉?” “殿下放心,属下已散步出消息说是突厥散部游荡到此处,即便他们发觉今日之战也只会当做是普通的劫掠而已。况且,那些人的打扮作派也确实是胡人。”修芹有条不紊道,自从那年左融毒杀萧徽被识破之后,他便逐步取代左融成为李缨心腹重臣,而行事缜密稳重的他也确实值得担当重任,“属下斗胆相问,殿下既已接到太子妃,下一步计划如何。请殿下提早告知,我等也好有所准备。” 萧徽的出现,实属他们的计划之外。修芹本以为,这两年里太子殿下在边陲磨炼打造已心如玄铁,逐渐淡忘了东都那位有名无实的太子妃。身为太子的幕僚,虽然当初不赞同左融激进的做法,但也确实不希望自己的主君沉湎美色。可未曾想到,时隔两年当太子接到了太子妃可能出现在夏州的消息时顿时冒着不惜暴露自己身份的代价奔赴而来。 原来,真有一种人,可以不动声色地将相思之情掩藏得无人可知,无迹可寻。 修芹既为李缨的深情所感动,而心底的那份不安同时愈发得强烈起来。大业的几任帝王与其说难逃一个情字,不如说难逃一个萧字。萧家的女子简直是李氏的克星,一旦相遇即是万劫不复之灾。 李缨沉吟片刻:“现下那边我还有未了之事,若是突然消失定会引起怀疑。等我将那边料理妥当,再携太子妃归来。”他远目眺望东方,“也是时候,回去了。” 回到那座杀机四伏的长安帝京之中。 “喏。”修芹虽有疑虑,但仍是稽首,“那属下们便继续潜伏,等殿下指令。”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5章 【陆伍】 心有挂念, 李缨去得快回得也快,无人添柴的篝火已烧出颓相, 地上睡着的人儿已蜷成个虾卷状,仅露出的脸苦巴巴地皱在一起。她冷极了可也累极了,宁愿耽于梦境中也不愿睁眼回到冰冷的现实里。 她本该好好地安养在锦绣之间,却流落到这里受这样的苦,虽说这其中一大半是她自找的, 李缨仍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 随手捞了几根枯枝丢进火中,噼啪爆出几声脆响,终究是惊动了萧徽。 夜已入深, 她睡得迷糊, 昂起头朦朦胧胧看他,眼神混沌地看了好半晌才将人认清:“是你呀……” 没有白日里的伶牙俐齿, 也没有清醒时的针锋相对,糊里糊涂得惹人怜爱。李缨的视线滑过她颈上清晰的红痕喉头一动,方才的沉溺纠缠再度浮上眼前, 难以遏制地勾起心里那一团火,急急忙忙地压抑了下去,他状若无人地走到她身边考究地观察着神色,勉强确定她应无所察觉时才稍稍安心地屈着条腿坐下:“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吧。” “哦……”萧徽双臂环抱着自己乖乖埋下头去,没一会她重新睁开雾蒙蒙的眼,委屈地呢喃, “睡不着,冷。” 是真的冷,深夜里的峡谷好似隔绝了外界的夏热,单裹着层毛毡以她娇贵的体格实难承受。 她一开口李缨坐不住了,左右为难下他镇定地看向她:“要不,抱一抱?” 萧徽木木地看他,李缨皱了皱眉,淡淡道:“不乐意便罢了,省得累赘。” 她混混沌沌地盘算了下,未觉着会吃亏到哪里,咕哝道:“抱就抱。”她还嫌弃地打量了他一通,“硬邦邦的,抱着也不定舒服。” 李缨气结,将人粗鲁地从地上拖入怀中,恶狠狠道:“睡!” 萧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在他怀里拱啊拱,拱出个舒适的姿势,头枕着热腾腾的胸膛满足地闭上眼:“睡了睡了。” 男人的身子真是神奇,任何时候都暖烘烘得像个火炉。 李缨生硬地挺直了腰板很久,直到听见她绵长安稳的鼻息声才斗胆稍微松了松手脚,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怀中的人紧紧地依偎在自己胸前,一手缩在袖中一手则抓着他的衣襟生怕摔了下去般。 她睡得很踏实,可却苦了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他,勉力镇压下去的那团火在她香软的身躯下熊熊复燃而起,烧遍四肢百骸,烧得他口干舌燥。他不是柳下惠,在阴谋诡计里打滚成长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果可以乘人之危也是手到擒来。可是在这种简陋的地方,他总觉得亏待了她,毕竟她挑剔又吹毛求疵,一分伺候得不到位怕是要嫌弃他一辈子。 煎熬,真煎熬。李缨熬着漫漫长夜,只求她睡得足够香甜以免发现自己丑态毕露的身体。 ┉┉ ∞ ∞┉┉┉┉ ∞ ∞┉┉┉ 翌日清晨,两人黑沉的梦乡同时被一声鸟啼惊醒,萧徽半睁半闭着眼发出声惬意的喟叹,想当然地撑起身来却发现动弹不得。她对着眼前的境况懵了好半晌,才回忆起自己并非睡在东宫里的高床软榻中,那这是…… 她低头看着环过自己胸前的长臂,和锁住自己双腿的脚踝,懵懵懂懂地抬头:“嘶……” 萧徽捂着额头,李缨抚着下颚,两两相望,互为鄙夷:“你!” “你什么?”李缨淡然地松开手脚,将人毫不留情地抛回地上,站起身来活动已然僵硬地四肢,“昨夜可是你哭着喊着冷的。” 萧徽语塞,捂着额回想了半天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本想先发制人告他一个乘人不备之罪,不想却是自己不争气在先。人嘛,总有防备不周之时,她如是开解自己,可又觉得李缨不会如此心存善意,狐疑看去却见他冷漠如初也只好自认小人之心度了他君子之腹。 李缨似未觉她考量目光,拨开破损的门板观望了番周边动静:“今日尚有路程要赶,此地也不宜久留,稍作洗漱后我们便动身。” “去何处?”萧徽倏地警觉起来,原本她是打算让萧氏兄弟率人扮演劫匪劫道,因此带着旃檀脱离玉清子,可未曾想到中途杀出一个李缨与另一队人马彻底搅混了她的计划。旃檀此刻应在玉清子身侧,而她必须如期赶至灵州与萧瀚思他们会合免得旁生枝节,再从玉清子手中将旃檀带出奔赴敦煌。 可如今在李缨眼皮子底下,这一切无疑都化为飞灰。 李缨闻声迅敏地回首,眸有疑光:“莫非三娘还有其他打算?” 他眼中精光毕现似已将她的图谋看得一清二楚,萧徽内心焦躁偏还要端出副四平八稳的泰然模样,睨眼过去,不避不让:“我与绿水、惊岚走失,心中很是挂念她们的安危。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她们处境如何。” 没从她口中听到玉清子的名字,多少令李缨释然了些,他不以为然道:“你那两个仆婢忠心归忠心,一个太精明过了头,另一个则恰恰相反,心眼过粗。不过我看她们多少会些拳脚功夫,自保应是无虞的。”他边说边光明正大地观察她神情,“还是说你不放心的另有他人?” 这话听着像吃玉清子的味儿,可听入萧徽耳中总感觉别有用心,旃檀是她现在最大的秘密,与她日后前程休戚相关,决不能让李缨发觉她二人的关联。前瞻后顾下,她无奈地暂时趋于现状,神色不服:“太子与我是夫妻为何总是不信任我?何必一口一个他人,直接点名道姓就是了。” 她以进为守,毫不犹豫地就反将了他一军。他怀疑她的动机不假,但也怀疑她与玉清子之间是否真得“日久生情”,可这些心思说出来就失了他的体面,他气定神闲地低头看进那双水波萦绕的眼眸里,探手捋顺一缕青丝乌发:“两年未见你是越发孩子气了,哪里来的不信任,只不过担心你才多问一句罢了。这里不是长安洛阳,太子之类的称呼不可再提。” 他有意敷衍,萧徽识趣地见好既收:“那我唤你作何?公子,还是直呼其名?” 李缨以手为梳替她略略整饬番头发,不悦道:“方才还一口一个夫妻,现在就不知如何称呼我了?” “……”萧徽生生梗了下,满面肃容地皱了许久眉,双唇一闭一合脆生生地蹦出“缨哥哥”,不等他拒绝已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实在喊得我牙酸。” 她苦恼起来的样子与寻常少女无异,李缨的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声音却是微微不悦:“一声郎君让三娘你如此为难,你可想过我的感受。” 萧徽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悻悻道:“是我考虑不周,郎君便郎君吧。” 叫得这般勉强,李缨冷哼一声,径自出门打了个飞哨,一匹乌蹄红骏自木丛间踏风奔来,随之而出的萧徽眼前一亮,暗道了声好马。 不仅称得上一声好马,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神骏,萧徽凝眉看李缨夸赞地抚着它的马鬃,想起他身上的奶香,多少已猜出他这两年来所在何处。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他倒真是令她刮目相看。 ┉┉ ∞ ∞┉┉┉┉ ∞ ∞┉┉┉ 芨芨草伴着沙棘自峡谷延伸向大片沙地之中,马蹄飒沓,轻快地掠过张牙舞爪的枝桠藤蔓,怒河的奔流声渐行渐远。 沿途飞逝的景致如同萧徽焦躁的内心一般不断变化,随着熟知的地形逐渐从眼前消失,她知道想摆脱李缨已非一件易事,更别提去往灵州找到萧瀚思他们。驾马的李缨始终不言不语,她把握不了开口的时机索性也沉默着任由他携她往一片未知之地而去。 纵马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昏昏欲睡间萧徽耳中忽然传入阵隐约的驼铃声,飘飘荡荡在沙地上空。 疾行的骏马逐渐放缓了速度,她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可能已经到了,振奋了下精神她从李缨怀中坐起身来,目之所及处是大片金黄的沙地,极目处隐约出现了一条细长翠色,几个黑点自翠色里旋风般卷出,径直朝着他们奔来。 来者的速度极快,眨眼已踏着阵阵沙尘出现在他们眼前。 都是些胡人,萧徽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服饰不一,有龟兹的也有月氏国的鄯善的也有,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处。而这些人的作派及合群而居,在萧徽意识中只有一种人——沙匪。 好嘛,好好的太子不做,跑到西域来做土匪。 萧徽心中禁不住冷笑了起来,她若未记错,当初李缨请命来沙洲可就是打着剿匪的幌子。 “老七,这便是你抢来的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6章 【陆陆】 灼热的风沙迷得人眼花, 萧徽使劲眨了下眼才勉强循着粗犷的声线找到它的主人。胡人的骨架总是比业人高大阔朗许多,此人的腰背臂膀则是格外雄壮威猛, 粗拉拉的胡子挡住了半边脸,一双碧色的眼像狡诈毒辣的沙狐,此时却是相当温和,笑声震天:“我说你这小子不近女色原来是看不上那些娘们,中原的女人确实比我们这的精致上许多, 嗯……”他抓了抓胡须, 眼睛在萧徽身上囫囵打了个转哈哈大笑,“老七就是有眼光!有眼光!” 萧徽立时感到他的眼神暗含锋锐,不是贪图美色的垂涎而是别有用心的打探。她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个普通角色, 即便真是马匪, 那也是个警戒心极高的一个人。 这个疑似头领的人话音刚落,余下的几人皆是纷纷笑了起来, 高低起伏的笑声连同马蹄的踩踏震得流沙簌簌滑动。萧徽怯生生地往李缨怀里缩了一缩,避开那些复杂不一的眼神。她的举动莫名讨好到了李缨,他低低笑了声, 胸腔微震,萧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李缨没有低头只是伸手将她往下按了一按。 “人回了,没事就好。”头领吆喝招呼着众人打马往回,与李缨并辔而行,“老七,你这次可让我担心了一宿, 单枪起码的出去也不叫个把兄弟!” 他用的是龟兹语,语速快而密,听得萧徽直皱眉,可见是有意要避开她。那话里的意思并不完全是关心李缨,倒有几分似是而非的试探,足见此人的戒心与疑心可相提并论。 “偶遇而已,对方人不多,就动手了。”李缨同样以龟兹语不急不慢地答道,他的声音同表情一般没有波澜起伏,“让兄弟们惦记了。” “哪里的话!”头领没有从他这儿寻出端倪,遂哈哈说了两句,扬起马鞭狠狠击了下马臀,“走走走!白天的狼群是不睁眼的喽!” 顿时马蹄声皱起,如阵阵雷声滚过,萧徽躲于毡毯之下仅露出一双眼来,努力辨识旁边人的说话声,半晌丧气地小声道:“他们好像是议论我?” 李缨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掌心在她头顶摩挲了下:“他们说你是,嗯,胆小的兔子。” 萧徽嘁了声,咕哝道:“兔子咬起人来也是能要命的。” “嗯,”李缨敷衍着她的不平,“嗯,你是只要人命的小兔子。” 要的何止是人的命。 ┉┉ ∞ ∞┉┉┉┉ ∞ ∞┉┉┉ 暮日的斜晖落在广阔而干裂的河床上,稀稀疏疏的杂草从地缝里挣扎着长出,荒芜的景象渐渐有了生机,直至萧徽的眼界里出现了错落相交的简陋屋舍。马蹄声尚在远处,已有不少人影从屋舍间迎了出来,其中多半是高高矮矮的孩童少年,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高头大马上的父辈们吵闹。 “没有!没有!只不过去迎你们的七叔,哪来的礼物。都给老子散了散了!”为首的头领挥着长长的双臂不耐烦地打发着哄闹的孩童,“再吵丢你们进沙漠里喂狼!” 孩童们并不多惧怕他,只是看确实没有带回什么战利品才扫兴地一哄而散,有几个则是聚到了李缨的马前,看得出他在这里所受的拥戴不浅。一个编着数条长辫的女孩儿仰着头看他,用不纯正的业语结结巴巴道:“七叔,这是谁?” 这时村落里的人们才发现李缨怀中竟还多了一人,顿时好奇地纷纷驻足侧目。李缨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利落地翻身下马,再向马上人伸出双臂。裹着毛毡的萧徽本想自行下马,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后想了想还是磨磨蹭蹭地搭住李缨的手,弱柳扶风般地被他抱下。 身形交错间,李缨的声音滑过她的耳畔:“演得不错。” “谬赞谬赞。”萧徽谦虚地回道。 下一句,李缨的话却差点将萧徽噎死:“这是你们七婶。” 他搂着她的腰,煞有其事地宣告着他的所有权,萧徽听得直翻白眼,之前还觉得此人两年里成长许多,现下看来依旧幼稚得很。 村落里的人数比萧徽想象得要多上许多,比普通村落规模大上一些,又比大业的城镇小上那么许多。屋舍布置得简陋,应该是为了随时迁移。村中多以青壮年为主,妇孺为次,鲜少见到老人,甚至是七八岁以下的孩子都难得一见。 这很奇怪,依照她对一般马匪的了解,这些落草为寇的人多是举家群居,壮年在外打家劫舍,养活部落里的老少妇孺。而这里却并非如此,与其说是马匪的部落,不如像一个军队。 这里的孩子鲜少见到大业的姑娘,又因忌惮李缨的威严,只敢随着他们身后伸头张脑:“七婶她好白啊,我以为婆罗娜已经是我们这最白的了。” “不仅白,还很小的样子啊,七叔对女人的口味原来是这样,啧啧。”马匪教大的孩子说起来话也是荤素不忌,“都说中原的女人温顺听话,哪天我也抢一个回来。” 有人鄙夷道:“你可拉倒吧,阿苏旗,中原的女人都是能做皇帝的,各个凶悍无比。我看还是我们西域的女人妩媚多情,好得很!” 名叫阿苏旗的少年凶狠道:“你懂个屁,等你开了荤再来和我说女人吧巴莫!” “……”虽然知道西域民风素来奔放,在男女之事上开蒙又早,萧徽仍是忍不住抖了抖嘴角。李缨轻轻咳嗽了一声,窃窃私语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间沉默得有些异样,她与李缨之间成婚已近三年,李缨如今已长成铮铮七尺男儿,算算即便大业也是子嗣环绕的年纪了。而她么…… 饶是她拼命克制,仍是阻止不了红起来的耳根子,昨夜河谷里她睡得并不踏实,隐约好像发了一场春梦,而梦中的男女除了她……另一人竟是李缨!! 梦里情/热缠绵的画面若隐若现,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会对他生出这种可耻的绮念来。萧徽欲想欲是面红耳燥,连多看李缨一眼都不敢。 李缨满心盘算着之后的计划,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突然他脚步一顿连带着萧徽停住步伐。有人洋洋拖步而来,一手揣在怀中,一手则提着两壶酒:“哟,老七回来了啊。” “六哥。”李缨淡淡应了句。 “听说你昨儿一夜未归,可急坏了头领。”那人未语先笑,语调拖着悠长,“这是?你……媳妇儿?咦?!” 他突然凑近了过来,一头柔顺的长发在暮日下闪烁着浅浅的金色,他考究地盯着萧徽:“这个女娃娃,看着颇为眼熟啊。” 是啊,岂不是眼熟,要不是时机不对萧徽险些笑了出来。多年未见,此人还是那么擅长装模作样,在从孩童口中听到婆罗娜的名字后她就已经有所起疑,现在见到摩诃尼本人,她更加确定这群马匪来路匪浅,竟叫大业的太子与鄯善王子同时潜伏进来。 萧徽与永清血脉相连,已经有许多人说两人容貌相似,但要在此时被他发觉自己的身份,会令她和李缨深陷险境。 她往后退了一步,揪着李缨的衣角低着头藏在了他身后。 摩诃尼面窒一瞬,夸张地叫嚷道:“哎呀呀,被讨厌了。”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近来被风沙吹糙了皮肤,已经不复往日英俊之姿了吗?岁月催人老啊。”他故作深沉的叹息了一声,“终究比不得老七你。” “……”李缨显然了解他的秉性,并未给他多少颜色,寡淡道,“六哥无事,奔波一夜我们先去安置了。” “我们?”摩诃尼歪着头微笑着看他,又看看藏住的萧徽,很有风度地侧身让出路来,“好了好了,不吓唬你的小娇妻了。对了,刚刚遇到头领,他说晚上给你接风洗尘。”他意味深长地舔舔嘴角,“要我说头领真是不懂风情,**苦短么~” 从他口中说出什么话来萧徽都一点不惊奇,倒是李缨稍显得不自在,冷硬地道了声“知道”便携她而去。 走了一截后,萧徽仍能感受到背后的视线,她悄悄回了头,长袍金发的青年立于暮日之下朝她绽放出个大大的笑容,还挥了挥手。她打了个哆嗦,猛地回过头来。 李缨的屋子在部落的偏僻处,很符合他独来独往的冷情性格,陈旧的门板后还挡着面厚厚的布帘,推帘而入里头却是令萧徽眼前一亮。无论是桌案还是摆设,皆是处处精致甚至可以称得上奢华,连四面墙体都铺以绣毯。 萧徽觉着自己之前对他的怜悯仿佛是个笑话,悻悻道:“看来你过得没我想得那么凄苦。” 李缨淡淡看了一眼周围,话中有话:“总归比不上你。” “哼。” 两人的谈话皆是以极轻的语调,这里的人看似淳朴但各个皆有玄妙,李缨作为一个后来者难保周围不会有眼线耳目。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7章 【陆柒】 李缨所居之处虽小却五脏俱全, 萧徽绕了一圈最终落座在铺着松软皮毛的矮榻上,看着李缨有条不紊地净手擦面:“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与你不同, 消失太久会出大麻烦的。 章节更新最快” 将箭囊挂于墙上,他答非所问:“婉妃要生了?” 萧徽微微一咧嘴,笑得别有深意:“是啊~算月份也就这个月尾左右吧,太医说看胎像应是个男孩儿。” 她这两年洛阳并非真就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慕容与他们李氏父子之间曲曲绕绕的勾连, 她多少摸出些门道来。一个女人, 周旋于帝王父子间的故事,在本朝乃至前朝都并不少见。可是慕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一人牵连到了当今大业云巅之上的几方势力, 如果说之前她可能是为了上皇卖命, 而现在在萧徽看来她这一路走来越来越是为了她自己。 上皇用前例证明一个女人一旦有了野心可以完全凌驾于男人之上,萧徽不止一次深思, 慕容是想做第二个上皇吗? “男孩吗?”李缨面无波澜,思索片刻,“离去之日应就不远了。” 萧徽略是一愣, 他折身倚在墙上,似笑非笑地冲她一挑眉:“你不会认为慕容生个男孩儿我会悲痛欲绝或者如临大敌吧?” “……呃。”萧徽面露尴尬,她故意透露这个消息时确实是抱着看好戏的小人之心。韦皇后有心避世,如今的慕容可以说是宠冠后宫,若诞下龙子更是如虎添翼,对被贬在边陲之地的李缨无疑具有极大的威胁。 可他的表现让萧徽暗自吃惊,李缨既不惊讶也不慌张乃至有种她感觉得到但又说不出的轻松, 她目光诡异地看着李缨,看得他笑容渐收:“你这是什么眼神?” 细牙扣唇半晌,萧徽语出惊人:“慕容的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 氛围静谧得压抑,李缨沉沉地盯着她,好似盯着一个陌生人。萧徽犹自沉浸在这个大胆的设想中,愈想愈觉得合理,然而李缨的视线太过紧迫逼得她不得正视回去,也不知为何她有些语塞:“你不要怪我有如此想法,那年在上元阁中慕容曾找我结盟,与其说是与我结盟不如说是与你。其他不论,她的容貌学识放眼朝内朝外即便是男子也无几人可并论,你若倾慕也在情理之中……” 李缨的神色颇是平静,甚至淡淡一笑:“你继续说。” 萧徽本还顾忌着他,听他如此一说索性彻底放开:“我大业皇室有鲜卑血统,在□□太宗时期也有过收继婚的前例。但是眼下你父皇尚健在,于情于理于法你都应该和慕容保持距离。” 更难听的话她不好说出口,皇族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内里那些不见天日的腌臜污垢光从口中说出就胆战心惊。父子相残,夫妻反目,在寻常人家看来已是惊世骇俗之事,在宫中不过是寻常戏码。 萧徽再一次涌上那种疲倦感,她的前世一直都在以她的母亲为榜样竭力追寻与效仿,当别人说永清如何肖似女皇时她的内心总是雀跃与欣喜。可现在想一想,在她的记忆中她的母亲鲜少有过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于你呢?”李缨淡淡问道,见她不语遂咄咄逼人地追问,“我若真是与慕容有了苟且,你会如何?” “我?我……”萧徽低头想了想,抬头眉目间划过缕坚毅之色,“我会杀了她。” 李缨沉默,萧徽心里一沉,莫不是真让她给说中了不成?!他轻笑了起来:“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你还能杀得成吗?” 萧徽抿紧嘴角,冷然道:“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如果慕容腹中胎儿真是你的,等我回宫之日就是她母子命丧之时。” “为什么?”李缨蓦然失笑,“就算慕容孩子是我的,名义上也是父皇的子嗣,动摇不到你未来正宫皇后的地位。”他一步步上前,落日的光从窗间泻入进他眉眼,充盈着抹淡淡的异色,“你到底在忌惮什么,担心什么,”他逼近得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你真的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她……萧徽竟发现自己被问住了,是的,她为何斩钉截铁一定要杀了慕容,仅仅是因为她有了李缨的孩子?等等,有了李缨的孩子对她来说难道不是一件极其严重的威胁吗? “你真得明白自己心里所想吗?”李缨的声音像蛊惑人心的妖魔,她无法阻止它一丝丝从耳中往心中钻去,“你真得,懂自己的心吗?” “我懂!”萧徽霍然站起来想要冲破他的包围,孰知却恰好正中他的下怀,一刹间她的后颈被顺势一勾,李缨的脸放大在她面前,温热的吐息从他的唇间渡到她支吾难言的口齿间。他的动作很凶狠,像只存心报复的豺狼,三下五除二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萧徽脑中一片空白,四肢百骸宛如冻住了般,就那么僵硬地杵在那里。她木讷的反应给了他足够逞凶的时间,几乎是下一瞬她的人已被放倒在了榻上,男性雄厚的气息扑面而来,吓得她面无人色。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李缨会在她面前呈现出如此极具攻击性与侵略性的姿态,更没想过自己会毫无抵抗之力。昔日与现在巨大的落差冲击得她一片茫然,她想尖叫唾骂,结果所有的声音都被他吞没吮吸殆尽。 他的吻缠绵而漫长,像一场无声的倾诉,诉说着她无法知晓的情愫与言语。终于,她从齿缝里抢出几个字来:“你走!” 因为憋气太久,她的脸颊泛起云霞似的红晕,两个眼睛水汪汪得不像生气反倒泛起几分盈盈如许的□□,他亲了亲她的嘴唇,果断地拒绝了她:“不走。” “你……”两年的边陲生活将李缨捶打出一副铜筋铁骨,相比之下萧徽那点抵抗着实微不足道,庆幸她还有一口伶牙俐齿,勃然怒斥“李缨!你太放肆了!” 李缨傲然地俯视她:“大业哪条律例规定郎君与自己妻室行闺房之乐是放肆之事?何况我看你煞是眼红婉妃的孩子,与其盯着别人家的子嗣不如我们自己生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孙。” 他的无耻令萧徽气结,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为了保住慕容和她孩子竟要牺牲自己的清白?” 李缨皱眉,女人的逻辑他有的时候真的不太懂:“我们两的事与她何干?”他的鼻尖轻轻抵住她的鼻尖,“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我这样的好耐心了。” 她怔了一怔,为他语气里不意间泄露的一丝酸楚,他像个耍赖的孩子磨蹭着她的脸:“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也成亲很久了,也该要个孩子了。” 这是什么道理,心慌间萧徽努力找回思路,他喜欢她这件事在两年前她就得知了,他们成亲也确实有几年了,但也不能说服她就要为他生个皇嗣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间李缨已悄然解开了她轻便的胡服,这对于在西域生活了数年的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他精打细算地等到了今日,虽然不是个特别得天独厚的好日子但只要有她在身边哪一日那都是良辰吉日。 萧徽被他无从躲避的吻吻得神思涣散,他似乎有意不给她思考与反抗的时间,快而急地瓦解着她的战斗力。她是个对情/爱一无所知的懵懂新手,直到胸前的柔软拂过湿润的气息时才恍然惊觉地尖叫了一声。 细细,轻轻,像清晨的哟哟鹿鸣。 与此同时,萧徽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栽了。 可是突然间李缨停止了动作,木窗被一声一声有节奏地敲击,见无人应答窗外人才清脆地呼唤了声:“七哥哥,头领唤喊你们开席了。” 萧徽蜷紧的心脏陡然一松,她轻轻呼出一口闷热的气息,别过脸来却正好对上李缨阴气沉沉的视线,他轻轻捏起她的脸:“不管她,我们继续。” “……你简直疯了!”萧徽燥得脸红如血,挣扎着起身,一动才发现自己与他皆是衣衫半褪,就快坦诚相对了。一股热血猛地冲进了她天灵盖下,她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甩过去:“无赖!” 李缨没有躲,脆生生地接下,毫不在意自己快要挂不住的松垮裤腰,阴沉沉地拾起衣裳给她穿好。萧徽想躲,没有得逞,他捉着她替她将衣衫一一穿戴好,又找了梳子一言不发地为她盘好发髻。留意到她怨怼的眼神,李缨淡淡道:“你若是不痛快,再打一巴掌也可以。” “……”他真得是疯了!萧徽愕然地看着这个面目陌生的男人,她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个从房陵回来寡言少语、任人欺凌的孤僻少年了。至少今日,他清楚地向她表明,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更新了。这回,就刹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