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成自然》 第一章 凌晨四点。天色尚未清明,闹钟已准时作响。 大约响了一分钟左右,被窝里伸出了一只手,上上下下摸了一摸,终于找到了床头柜上,打乱一切安宁的罪魁祸首。 好沉重……江梓然摇了摇头,缓缓地爬起来。他瞇着一双惺忪的眼,在瞟到了此刻的标准时间后,掩不住倦怠地轻轻打了个呵欠。 才睡了三个小时而已……他逸出了叹息。眼睛酸涩得不舒服,口腔中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肚子也是,闷闷的,有一些疼痛……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江梓然揉了揉太阳穴,一肚子的无奈在瞄到了那个呼呼大睡的人影后,不禁变得越来越深了。 自己绝可以睡到太阳下山再起来──反正他今天休假──偏偏为了这一个混帐家伙,他已不晓得牺牲了多少的睡眠时间了。 他们认识了多久,他八成也苦命了多久。 江梓然不胜唏嘘,放下了闹钟,望着一室的闇,他的心绪也渐渐朦胧了。 他们认识了几年?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想想自己遇到这家伙的时候,他不过是大自己一届的学长;而自己,也不过是甫入十八门槛的大学新鲜人罢了。 时光荏苒,岁月悠悠啊……他已不记得大学时代的自己,是怎生模样了。 其实不记得也无所谓,毕竟他的大学生活和他的人一样──很平凡,平凡得令人过目即忘,平凡得……没有那个记忆的价值。 在江梓然而言,清秀,绝对是美化百分之二百的说法;闭俗,则是最符合自己的写照。他的五官很朴素: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既平面又没有立体感。身材也是瘦瘦小小的,所有的不利因素搭上他总是苍苍白白的脸,毕业照中的自己,看起来和什么孤魂野鬼几乎没有两样。 加上个性上的不突出,使得江梓然不论在哪里,都是任人忽略的小角色,登不上大雅之堂。 而如此平凡庸俗的他,竟然会认识季沐海这样的天之骄子,进而成为无话不谈、无事不做……咳咳咳、的「好朋友」,真是八月的大热天下雪一般的──不可思议。 思及此,江梓然眼睛一翕,睨住被单下横陈的纯男性躯体,手指悄悄地刷过他结实的小腹、精壮有形的胸膛、深刻如雕的锁骨……然后,停在男人宛如上帝惠赐的完美五官上,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大卫像的黄金比例也是这般吧……他赞叹,却是掩不住懊恼──上帝是不公平的。早在十年前见到这家伙的时候,他已是亲身体会到这一点了。 在得到了十年如一日的结论后,江梓然愤然抬起了手,很不客气地朝季沐海的头顶,「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下去。 简直是在打小孩。 哼哼,这样已是很收敛了,谁叫他总是拿自己当闹钟用? 似是为了弥平心中的不满,瞧季沐海兀自睡得沉,江梓然于是想了一下,然后恶作剧地伸出了邪佞的手指,在碰到目标──季沐海的脸──之际,即受到了一条胳臂的阻拦,自己则是以极其暧昧的姿势,被乍然醒来的季沐海……压在了身下。 「早。」他的唇轻轻碰上他的,在空隙中喃着愉悦的招呼。 「你醒了?」江梓然腆着一张脸,老大不爽地推开了季沐海的头。 「刚刚醒的。」季沐海甚是俐落地起身,给予他充分的空间爬起来。「在你一掌打下去的时候。」哎,被人那样袭击还不察觉,是等着被活活打死不成?「拜托你,以后叫人的时候可不可以『温柔』一点?」 温柔?「敢情你要怎样的温柔?」 「嗯……像是早安吻啊,或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下辈子吧。」江梓然狠狠截断了某人的「肖想」。什么早安吻!以为自己在演连续剧啊?一般而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嘴巴里面都是异味,黏黏涩涩的,想一想都觉得恶心……虽然明白季沐海只是在开玩笑,可江梓然还是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 正因为江梓然不喜欢,季沐海才会退而求其次,轻轻吻一下而不深入。 「现在几点?」 季沐海伸了一个懒腰。太大的动作,使得被单自胸膛落至腰,露出了一大片肌理分明的胸膛,令人格外想入非非。 「自己看。」一把抓起了闹钟,江梓然直直地砸入他的怀中。「凡事靠自己最实在,都三十岁的人了,自己的事好歹自己负责,ok?」他和季沐海又不一样,一天的工作总是一字缄言──满、满、满!早起干嘛啊?吃虫吗? 「……我很累。」 江梓然挑了挑眉,摆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你累我就不累?」他老大要走秀、要赶场、要拍照……他这个「御用化妆师」也一向两肋插刀,走秀、赶场、拍照,样样没有缺席过。他累,自己又未尝轻松了? 「你明明没什么在动。」还要自己双手并用、左逢右迎,梓然才愿意「小小」配合他一下。 明明没什么在动?!赫,天大的冤枉!「我不动你是哪来的妆?」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他大爷觉得「自然就是美」?天晓得camera之下不化妆,拍出来的样子多可怕! 「……妆?」 「不然咧?」看到季沐海一脸的鸡同鸭讲,江梓然不由怔了一下。 该不会……这家伙指称的「累」是……江梓然张口结舌,在意会到季沐海眼中的促狭后,他白皙的颊隐隐涌上了红光。「季、沐、海!」恼羞成怒的一拳,可惜遭到了对方的拦截。 「接杀出局。」季沐海调侃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模特儿的身体可是商品,万万伤不得,知道吗?」 「需要你提醒?」愤愤地抽回拳头,江梓然冷不防地一击──「放心,如果不幸留下了伤口,我也会负责到底,让你看起来一样晶莹剔透、完美无暇。」小觑他?老虎不发威,真以为他是病猫啊? 噢……「是……凭你的能耐一定没问题……痛……」 挡得了一手,挡不了第二手。到底是他的防备越来越弱,还是频频受自己捉弄的梓然越来越强? 应该是后者吧……梓然一向是「不二过」的奉行者啊。 「okok,我不闹了。」乖乖举起双手投降,季沐海说不闹就真的不闹,是以江梓然的态度也稍稍好了一点。 「你先去洗澡,六点我们要赶到摄影棚……你今天有一百套以上的衣服要换,认命吧。」秘书一般地交代下大致的工作内容后,江梓然因季沐海一张「习惯了,吓不倒我的」的表情,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意。 「哼,你倒是悠哉,帮我上一下妆之后,就可以凉在那里,只需要偶尔再上来添添妆就行了。」 他的工作哪只有这样而已?但江梓然还是笑笑,「怎么,后悔了?」 「不。」季沐海答得干脆,江梓然像是「早知道」似地点点头。 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旁人不能置喙,他也不曾后悔──这是季沐海在困厄的时候说的,而他也确确实实地奉行不悖着。 「好了,去洗一洗脸。」藏起自己的笑,江梓然作出赶人的动作。而在季沐海不顾他的目光、赤身露体进了浴室后,江梓然才像是泄气的皮球那样,一颗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瞥到了地板上的衣物,他又是忍不住叹。 须臾他下了床,捞了一件衣服匆匆穿上,然后像是一个管家似的,一件一件地拾起了地上七零八落的衣物。待捡完了衣服、清理完床铺,他还要准备早餐呢……脑中忖度着那个人喜欢的菜色,江梓然突地呆了一下。 想想,他似乎习惯了自己像个贤内助似的,替那个人一一解决日常的繁琐事务。包括在凌晨四点叫他起床、打扫、洗衣、煮饭……有的没的。甚至二人在一起之后,这些杂务更是变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份,习以为常地忙碌着,却不曾怀疑为什么…… 想必那一根愣木头,一定以为好朋友这样──包含有「需要」的时候,上床**都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情形。天知道自己这般任劳任怨、为了某人忙里忙外的原因是什么……唉。 算了,不要想了。江梓然摇摇头,似是想要摇去脑中的烦躁,还有无奈。 自很久很久的以前,他就已经明白了。他把这个视为禁忌,然而要发生的终是要发生。尤其在他了解了季沐海这个人,熟悉他的一切优缺点甚于自己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中,永永远远……不能自拔。 有这么严重?是,是有这么严重。他不晓得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会是怎样的一番风貌。然而他确实明白的是,自己所抱持的这一份情愫,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自己太平庸,平庸得配不上他、平庸得不能让那个人爱上自已,即使他们爱的都是男人也一样。远在十年前,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江梓然已经明白了。 他们,注定了只是「好朋友」而已…… 江梓然苦笑,一边哀叹自己的多愁善感,一边摭起了最后一件衣服。 ※ 那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事。 说是邂逅,其实也说不上罗曼蒂克,或是天雷勾动地火。他们只是相遇了,相遇了而已。那一年,他大一,而他大二。 都是茫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惨绿少年。 ※ 倒霉透顶!江梓然止不住骂,脚下的动作也是未停地冲开了雨幕,奔向五十步不到的大学宿舍门口。 他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谁知道前脚才刚刚离开摊子,后脚就受到了夏天的余威──午后雷阵雨的攻击,害得他唯有三步并作两步,在雨势一发不可收拾前,冲回宿舍里。 「哈啾!」一向不怎么强健的身体淋到了雨,在江梓然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他的鼻子一痒,又打了几个喷嚏,才匆匆忙忙掏出了面纸,擦去了脸上狼狈的痕迹。 好冷……等一下一定要洗一个澡,换下一身的湿衣服。才秋天而已,他可不想要感冒什么的。鼻子又痒了起来。江梓然擤了擤,索性捏住了自己的鼻梁,不再让冰冷的空气折磨他已经很脆弱的鼻膜。 203……203……搜寻着自己的门牌,江梓然在手忙脚乱中找不到钥匙,却在下一瞬,很幸运地察觉到自己房间的门──并没有锁上。若在一般的时候,他会不大君子地揣想是不是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借或偷了什么东西。然在这一剎那,他的脑袋里只有毛巾和干衣服的存在,又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横竖他也没什么好偷的。他想了想,接而进了房,随手从墙上吊着的晒衣绳上拿下二条毛巾,先脱了鞋子擦了擦脚,才褪下身上湿到不行的衣服,换了另一条毛巾,连着头发和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去了雨水。 衬衫呢?他记得自己收到这里,还没有拿去洗啊……江梓然裸着上半身,纳闷地推开地板上的一叠书,下一秒他呆了呆,隐隐……嗅出了一丝不对劲。 门没有锁,当然也不会有人无聊到要偷自己的破衣服。但瞧瞧他的房间,应该少的没少,不该多的……却多了?就以角落的那一堆书而言,江梓然可以信誓旦旦地说:这不是他的书。 一旦有了这样的意识,江梓然眼睛转了转,十分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房间里除了那一叠书籍外,甚至应该是没有人睡的那一张床铺上也多了一套白色的床垫;没人用的衣柜业已塞满了衣服,而自己本来「借放」在里面的东西,则是东倒西歪地,跑到了他的床上来。 刚刚只顾着进来换衣服,根本来不及意识到这些,现在知悉了……江梓然却是一肚子的无语问苍天。 总不会有小偷……会把东西堆在别人家里的吧? 叽──下一刻,老旧的木门板发出了声音。蹲在地板上的他吓得回首一睐,也才瞄到那人修长笔直的腿,即有一抹男中音传入了耳中──「你是谁?」 你是谁?这……这应该是他要问的吧?!江梓然一个抬头,本在口中蓄势待发的不平,却在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悉数变成了汽球放出来的气,虚虚软软地回到了腹中。 他……是不是在作梦?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未免也太好看了! 江梓然瞠目,根本料不到不速之客的相貌,竟是如此的……俊美。若是自己长了这样的脸,决计是不要念大学了。单单靠着脸皮的庇佑,他就可以在人世中吃香的、喝辣的,光明前程数也数不尽……等一下,他在想什么?!挥拋去脑中无意义的遐想,江梓然又从头到脚瞧了一瞧,像在确定「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你是谁?」男人又问了一遍,倒是很不客气地登堂入室,甚至是门也关上了。 第二次的询问令江梓然恍然,立即想到身分不明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自己……他因而皱了一下眉,才想要开口顶回去,就瞧到了男人不大赞同的目光。 江梓然于是顺着男人的视线一瞧,明白到自己因为惊讶而忘了的事── 该死!他可不是暴露狂!江梓然脸上又青又红,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了衣柜前,随随便便套了一件外套,又回到方才的位置上,继续和男人大眼瞪小眼。 附带一提,大眼是男人,小眼则是他──江梓然。 历经这样的一番动作,男人似乎也晓得他是谁了。他坐到江梓然对面的书桌前,将手上的袋子安置好,才转回来顾盼他。 「你是江梓然?」虽是疑问句,但肯定的成分大一些。 「你……你为什么知道?」江梓然楞了一楞。他才刚刚进到学校而已,怎么有人已经知道他了? 男人似是觉得好笑,「门牌上写的。a栋203室,江梓然。」 这里横看竖看也只有自己和他,而他用的又是另一个人的衣柜,他不是江梓然会是谁?除非是哪里跑来鸠占鹊巢的神经病……还有暴露狂。 江梓然哑巴吃黄莲,脸不是白就是红,像是一幅不规则的泼墨画。不要说外貌,他在气势上也足足矮了这个男人一大截啊…… 「那……你又是谁?」缄默了一阵,他不甘示弱地问。 「季沐海。」男人答得倒是既简单又俐落。「图书信息系二年级。真要说起来,还是你的学长咧。」──虽然不是直系的。他说,语调中不乏「要学弟懂得敬老尊贤」之意味在。 然而江梓然又哪里吃他的钉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指指地板上的书堆,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布置问。 「你不晓得?」季沐海看起来有些诧异。 废话!就是不知道才要问啊!他是想要这样说,偏偏碍于对方大自己一届,好歹也是半个「学长」……算了,忍人所不能忍,方为大器也。「不晓得。」江梓然摇摇头。 「喔……对,你是一年级嘛……」季沐海沉吟了一会,他那种拿自己当菜鸟的口气,令江梓然不快起来。「没有人告诉你?我们这里的房间是二人一间,是抽签决定室友的。」 「这个我知道。」江梓然答得慵慵懒懒。「可是,我也记得203室只有我一个人住。」 「啊──」季沐海豁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笑笑,笑得江梓然眼睛作疼:「那是因为我忘了去抽签。」 啥?!「忘了去抽签?」 「对。」季沐海一副「就是这样」地点了点头。「那一天我人不在台北,不小心忘了要来抽签……后来阿德──也就是宿舍长──告诉我,203室还有剩下一间床位,所以……我也只有乖乖窝到这里来了。」 窝到……这?「你的意思是……」 「今后就要叨扰你了。」季沐海说得客气,然语中的调侃却是货真价实的。「打扰了你的单人生活真是不好意思,这里呢,禁烟,但是不禁酒;禁女人,所以有『需要』,也唯有麻烦你到外面解决了。」 什么?!「我不抽烟,也不会带、带女人!」江梓然脸薄皮薄,一下子又红起了脸,只有借着装腔作势来掩饰自己的窘。 「啧啧啧……男人,不要这么看不起自己。」摇了摇手指,季沐海说得啧啧有声。「你才一年级,有得是大把大把的青春……放心,总有一天你会有这个『需要』的。」 「什……」找不到句子反驳,江梓然只是尴尬地赧着一张脸,两只小眼睛直直一盻,恨不得要瞪穿了季沐海。听听他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口气,该不会是玩得差不多了吧?江梓然瞟了他的五官一眼:朗目疏眉,活脱脱就是生来羡煞世人的。想想也是,长了这样的一副脸,不玩遍天下也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他不禁要自嗟自叹,这个男人的形貌像是一把锐利的刀,狠很地剖入了他的心口,刨出了他一直不愿意正对的事实。 他想,这个就是自卑了。 毕竟他的脸说得好听一点是「温文儒雅」,说得难听一点是「没有特色」。换作任何人把他们两个人摆在一起比,自己也只会衬得他益加容光焕发而已。 「算了。」移开了眼,江梓然哼了一声。「既然你开了规定,我也有我的规定。」 季沐海摊摊手,「说来听听?」 「第一,我想:我们只是很不幸地住在同一间房而已,我希望我们不会有『室友』以外的关系。简而言之,我们仍是两个陌生人,你在其它地方看到我也不要打招呼。第二,我大多都是十一点睡觉,十一点之后我会熄灯,如果你还要做什么的话,请使用你桌上的那一盏小灯,或者是利用楼下的阅览室……反正,只要不打扰到我,到哪里干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最后,关于我的这两个要求,你还有问题吗?」 「……有。」 「什么?」 「你是和尚啊?」季沐海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十一点睡觉?敢情你四点是要去做早课是不是?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吃素?」 闻言,江梓然又红了脸──然是因为恼怒的关系──「随、随便你怎么说。」 二人对峙了一会,江梓然终于听到了「哼」的一声,听起来很不甘不愿,但还是妥协了的样子……他吁出一口气,又挥了挥手,朝季沐海作了一个「闪」的动作。 「干嘛?」要念经了? 「我要换衣服。」江梓然指指自己湿了一大半的裤子。「麻烦你转一下。」 季沐海呆了下,随即转了一个身,倒也没有趁机找他的麻烦。是说,刚刚他们一直在你来我往的,根本来不及意识到他的裤子是湿的……也不怪自己进来的时候是那一番景象了,八成是因为淋湿了在换衣服吧。季沐海想,又觉得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被雨淋了兴许也是报应?思及此,他为自己孩子气的想法而笑了。 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书,翻了一页便看了下去,季沐海也是真的不打扰他了。 晓得这个人在配合自己的江梓然,也因而松了一口气,快快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把毛巾和裤子等等堆成了一团。在出去前虽然不怎么甘愿,但自己刚刚的态度也是真的不大好……总之……都是顺便嘛……就、就问一下吧……?「你……有没有衣服要洗?」 季沐海一怔,觉得江梓然和自己说话已经很奇怪了,问的又是这种的问题,当下只有奇怪到无以复加的感觉。「你要干嘛?」 「我、我要洗衣服……而且一次都是十块钱,多、多洗一点较划算。」昨天他已经把累积的衣服通通洗了,湿浸浸的衣服不洗会有臭味,只是一二件衣服还要用到洗衣机,也实在有些浪费啊…… 如果、如果……季沐海没有衣服要洗,他还是手洗好了。 季沐海的表情像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江梓然放弃了征询,决定走人先的时候,季沐海忽而阻止了他:「等一下,我有衣服要洗。」说着,他打开了地上的行李箱,拿出了一包鼓鼓的塑料袋。「这里,通通都要洗。」 「给我。」 「等一下。」 等什么啊!那些衣服有那样珍贵喔,这么舍不得?江梓然以眼神表示着不满,季沐海把一袋子的衣服给了他后,又扔了五块钱在他的手中。 「这什么?」 「洗衣费。」 江梓然楞楞,尚不及反应,又听到季沐海冒出一句:「我的衣服比较多,你要是觉得五块不够,可以再要。」 谁要啊!江梓然愤愤甩上了门,一脸受不了地走出了房间。 季沐海目眙门板一会,即回到自己的书窝中,也不再理会他了。 不过……嘴上固然是硬了一点,然而还会顾虑到另一个人……应该也不是太糟糕的家伙吧。 一边哀悼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季沐海乐天知命地想。 第二章 哈……好困。江梓然打了一个呵欠,眼前的镁光灯又亮又花的,而摄影师仍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追逐着季沐海的一举一动,一边指令,一边按下一次又一次的快门。江梓然看到了,真是要佩服这个摄影师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的……疯狂。 是的,疯狂。 摄影师的行径,根本就是恨不得把季沐海整个人烙入底片中嘛……他的眼眶又酸又疼,加上那一些闪来闪去的快门,更是让他的眼睛痛上了一层楼。江梓然揉揉眼,想到自己百无聊赖到打了一个盹──然使人佩服的是,该摄影师还在拍摄季沐海身上那一套衣服,而未有歇乏之意。 唉……等等一定要和季沐海的经纪人谈谈,要真的这样拍下去,上百套的衣服,纵是拍到明天也是拍不完。 其实江梓然也不是不明白摄影师的心情,只是自己看多了、看久了,自然也习惯了。毕竟,季沐海确实赋有一切得天独厚的条件。而在这些摄影师的眼中,季沐海的存在不啻是一种艺术。他的俊、他的美,本已是浑然天成,再加上後天的训练使他的魅力,更是有增无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熠熠光采。纵是司空见惯的江梓然,也无法否认,有时候看到季沐海,自己还是会止不住地……感到心悸。 上帝是不公平的。第一千零一遍地作了相同的结论,江梓然喟然而叹。 「怎麽,累了吗?」顶上响起了一道女声,江梓然愣了一下,须臾笑了笑: 「小君姐。」 洪晓君,人称「小」君姐,季沐海的经纪人是也。她一屁股坐到江梓然旁边,将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喝一杯,提提神。」 他笑:「谢谢。」 「昨天才工作到十一十二点,今天一大早又开工,大家都不行了……那里,」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助理啊、化妆师发型师啊,已经通通阵亡了。你是唯一撑得下去的。」 「小君姐也不差啊。」江梓然这是肺腑之言。工作时,他记得一直都是洪晓君一人在忙进忙出的。至於那些助理们也不是一天二天的新手了,很清楚一件衣服不拍上三十分钟是不会结束的。理所当然要把握时间好好补一下眠。正所谓睡眠就是力量啊! 「欸。因为你,我可是轻松多了。」洪晓君莞尔。她年届四十的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皱纹。「你也知道『他』有多喜欢赖床,若不是你,只怕我们的天窗早已开到没得开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小」陋习在,季沐海也自然不例外。虽然身为富有名气的模特儿,待人和善、不摆架子让他大受好评,然一旦扯上了睡──无人有胆子去惹上他。 除了坐在她近旁的江梓然以外。 也难怪,都认识十年了嘛,交情自是不似他们这般。 要她看的话,江梓然八成是妈妈,而季沐海就是那个教也教不乖的孩子吧?想着,她不由笑了。 「怎麽了?」什麽东西好笑? 「没有没有。」洪晓君摆摆手,敷衍地转了话题:「我看那里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一件衣服拍了多久啦!」摄影师不累,她都要累了! 「我习惯了。」哪一次不是这样? 「我也想要这样说……也还好,不幸中的大幸是sea今天只有这一份工作,我才没有那麽急。不然换作是平常,其他的行程怎麽办?」sea是季沐海的英文名字,除了江梓然外,大多的人都是这样称呼他。 也许,他是期望藉此去分辨,自己和别人在他心目中的不同吧。江梓然神情一黯,唇畔浮上了一抹苦涩,要笑不笑地。 此时响个不停的快门终於歇了下来,看来是摄影师的底片没了。 「噢,终於结束了,我的老天爷!」洪晓君庆幸地一呼。 今天的工作是替季沐海代言的服饰拍一系列秋、冬装的目录──而户外却是艳阳高照、热气腾腾的盛夏──虽然摄影棚内的冷气开得又大又强,偏偏那些闪亮亮的镁光灯所制造出来的温度,也实在是媲美室外的天候。好不容易停工了,走到这里来的季沐海早已是满头满脸的汗,脸上的妆也因而花了一大半。 这个可不包括杂志扉页的拍摄哩! 「辛苦了。」江梓然摭起一旁的冰毛巾,给他。 季沐海默默不语地接下来,盖在面上倒向一旁的空椅子。「休息五分钟。」 见他累到欲振乏力的模样,江梓然很没有同情心地笑了。 「……笑什麽笑……」 「没有。」他撇得很乾净。「是嘴巴不受控制。」 「死没良心的……」季沐海的声音闷在毛巾中。 「早在十年前就没有了。」言下之意即是──我不是没有,而是用在某人身上没价值。 斗不过江梓然,季沐海索性乖乖住口。 「要不要喝什麽?」江梓然问。 「水就好……给我水……」说着,季沐海一个侧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躺到了江梓然的大腿上。 一个足足有一米九高的大男人,脸上就这样盖着一条白毛巾,弯着腰,倒在别人的身上……这个画面,真是怎麽看怎麽滑稽。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像……」 「……像什麽?」 「像……殡仪馆里面有的『东西』。」江梓然意有所指。 啧。明了了江梓然暗示的季沐海,不禁碎碎念:「我看也差不多了……」被摄影师整了个把钟头,真的是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江梓然仅仅是笑,任由季沐海赖在自己腿上,以高难度的动作拿到了水瓶,然後倒了一杯捧在手中。「喏,你要的水。」 僵持了一会,季沐海皱了皱眉,像是在衡量冰冰凉凉的水,和温温软软的大腿,哪一个较为吸引人。 接着,他得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结论──「……你喂我。」 江梓然眼睛一直。哗──! 「你真的泼我?!」季沐海倏地跳起来,哇啦哇啦地嘟囔。毛巾下的脸和头发无一幸免地都是水……他欲哭无泪,只庆幸没有弄到了衣服。 这家伙!一怒起来,什麽专业、什麽敬业通通都不见了,真是! 「是你太欠人教训。」将保温瓶快、狠、准地掷入他的怀中,江梓然也站起了身,拍去自己裤子上的水珠。「嗯?五分钟没了。」他装作看了看手表,嘴角……唔,他是很想要怜悯他,偏偏就是不由自已地上扬啊──「走吧,我帮你补妆。」 「你……」季沐海在咬牙切齿了。 「我去叫助理们起来。」一样的情景看了不下百次的洪晓君,十分明白他们两人收场的方式,是以她翩翩地走入了休息室,任由他们这一对……嗯,小冤家去自行协调。 欸,每次、每次都是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啊!连她在一旁听得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如果真有这种「好朋友」……奇也怪哉,何以她就是遇不到? ◇◆◇ 好朋友。在所有认识江梓然和季沐海的人的眼中,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可在「好朋友」之外,没有人一个人不觉得,江梓然和季沐海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甚至是江梓然自己也这样觉得。 他和季沐海实在是太不同、太不同。一个俊眼修眉,一个朴质无华,根本是八竿子打不上的两个人。而偏偏……他们就是在一起了,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这样子「在一起」了十年之久。 江梓然也一直一直记得……那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 若是没有那个「意外」……也许,他们今天便不会这样「在一起」了吧。他猜。 记忆中,是一扇黑色的门扉。江梓然望着望着,好不容易咽了一口口水,提出一丝丝的勇气,推开了门,一步步走入那个未知的世界。 里面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歌曲,是watershed的「indigo girl」。他很喜欢这一首歌,除了乾净纯粹的钢琴底乐外,男主唱的声音,也温柔得令自己不由得心动。 好吧,看在这一点的份上,他勉强算「它」及格。 江梓然蹑手蹑脚地穿越了人群,以极不起眼的姿态坐到了吧台的边陲,随口向酒保要了一杯天使之吻──这个酒自己以前有喝过,後劲不强,他还可以接受。至於其他的酒,看了名字就觉得不妥,想想还是算了。 他局促不安地搓揉着双手,眼睛滴溜溜地转,仔细审视这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酒吧。 说「它」是酒吧……其实含糊了一点。 江梓然悄悄瞄了一眼舞池里、三零四散的小桌边、角落的棕榈盆栽处──一对又一对的男人们,下意识把自己缩到了边旁。 这里,是只有同性恋者才晓得的酒吧,说得明确一点,就是专门为gay而开设的。 饮下一口天使之吻,可哥香甜酒的味道漫上了舌尖,让江梓然本来苍白的脸,隐隐透出了一抹红光。 坦白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来这里的人似乎很明白自己的定位: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钓男人的钓男人……纵使只有一个人,看起来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握着杯子,虽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只是……那种感觉,并没有现在的这样强烈。 这里的人和自己明明是一样的,可江梓然又觉得自己似乎特别不一样……他喝了一口酒,忽而想到自己应该叫一杯烈酒的。至少他醉了之後,会稍微勇於……勇於什麽? 江梓然呆了一晌,不了解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bbs上推荐的……说这里的气氛很好、很自由,所以他来了。 可是来做什麽呢?呃……他也不知道。 要喝酒,他身上的钱也不够;要聊天,他也没有物件。况且他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跟人东扯西扯、聊天聊地了;至於钓男人……拜托,不要开玩笑了。他才不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好歹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一张脸……决计不会有人看上的。 他叹,还是回去吧……既然都不清楚来干什麽,留下来又是何必?江梓然一口灌下了酒液,接而朝酒保招了招手:「结帐。」 「您点的天使之吻,一共220元。」 这麽贵啊!「喏。」掏出了自己硕果仅存的家当──一张蓝色新台币,江梓然对和自己say good-bye的220元,尽是说不出的惋惜。 欲哭无泪地走到了门口,这时候音乐换成了bee gees的「i started a joke」,好巧不巧,根本就是在嘲笑自己嘛……robin gibb蕴含着悲伤的声音,像是在替江梓然送别,再加上诙谐的曲调……真是够了。江梓然愤愤不已地拉开了门,结果一个不小心和恰巧要进来的──想也知道是男人──撞了个正着。 「对、对不起……」 「不,没关……咦?」 咦什麽咦啊?江梓然莫名其妙,然在看到了那个人後,也不禁「咦」了出来。 不……不会吧?这麽巧?!「你怎麽会在这里?」 那是他的问题好不好!「你……你又怎麽会在这里?」 这里,是只有同性恋者才晓得的酒吧,说得明确一点,就是专门为gay而开设的。 重复刚才的说明是为了解释──来这个地方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性向不大一般的男人──因为这里是男同性恋酒吧,lesbian的在另一条巷子……呃,这不是重点。现在的重点是──为什麽,在这种起人疑窦的地方,「他」……会在这里。 他,季沐海。他,江梓然。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天下的巧合无奇不有──而他们,偏偏碰上了这一桩。 「你……」 两个人面面相觑,也是相对无言。过了一会,江梓然才作势要走,「我……我回去了。」 回去?「等、等一下!」所幸季沐海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你为什麽会……?」 「干你屁事啊!」骂了一句粗话,江梓然想要继续走,无奈天不从人愿,有人紧紧揣住了自己,不放就是不放。「妈的,你放手!」 他的手臂被某人抓得牢牢,江梓然死命挣扎,然而一七○的小兔子,在对上一八八的大野狼时,全身而退的机率……通常是很低很低的。 「放开我!」 「不要!」 「放开我!」 「不要!」……如此这般,了无意义的争执反覆了几回,一旁有人──十分好心的路人甲,终於看不下去了。 「先生……」他向季沐海展开了正义之声,「这人已说了要你放开他,你还这样抓着人家不放,实在是……很失礼。」江梓然大力地点了点头,而路人甲则是吞了口口水,刚刚太过於黝暗而没有注意到歹人的长相,现在定睛一瞧……他真是惊为天人! 对路人甲的「惊艳」早已习以为常,季沐海抛了一记「多管闲事」的怒眼。 「呃……我是说,天下男人何其多,你也可以考虑其他选择嘛……」例如他喽。虽然比起这个人是差了一大截,但是比上他怀中的……那可是天鹅肉比赖蛤蟆啊。 季沐海闻言一怔,攫抓江梓然的力道因而消弱了一些。 江梓然觉察到而要挣开,未料季沐海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对不起,我和他只是小俩口吵架,我们现在就离开。」他向路人甲示意,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江梓然抓入了自己的怀中。 等等,他刚刚……他刚刚说什麽?江梓然吓得魂不附体,全然忘了要挣脱,只是呆呆地任由季沐海,将自己越拉越远。远离了酒吧、远离了巷子、远离了马路、远离了……直到一所四下无人的公园,才停了下来。 至於被他们抛下来的路人甲,则是不无唏嘘地摇摇头,进入了pub,直感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唉。 ◇◆◇ 深夜的公园。 阗阒无人。要是有人说,这里有什麽「东西」出没,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毕竟,这里的灯实在是太暗太暗了,暗到甚至是扑火的飞蛾也不屑一顾。 公园里,万籁俱寂,好安静。 除了……两个男人喘息的声音之外。呃,别误会,是「喘口气」的喘息,不是那个喘息──白痴!他干嘛跟自己在自问自答啊?!在心中把自己骂了一千一万遍,江梓然又踅回来,狠狠瞪视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哼,要耍白目是他大爷的事,为什麽要扯上他啊?害得他现下不但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甚至能不能回到宿舍,也成了一个大问题。 「你……」 「你……」哎,麻烦!「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江梓然汹涌的怒涛令季沐海呆了一呆,继而想想,他也的确有生气的理由……毕竟自己是在大脑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二话不说把人拖到这里来的。 只因为那个无聊的争吵……他抓了抓自己的头,这个在旁人眼中很是苦恼的小动作,用在季沐海的身上,反而增生了一抹难以言喻的魅力。 江梓然见了,更是一肚子的怒火中烧。「你到底要问什麽?!」 「就……」就是问……他怎麽那里嘛。季沐海想了一会,接而无可奈何地喟叹,然後说:「算了,我自己招了──我是gay。」 什麽?龟? 「gay,g、a、y!」那是什麽眼神啊?!「我想,你既然考得上我们学校,英文能力想必不会太糟糕吧?」季沐海皮笑肉不笑地。 江梓然的脸又是一红。适才喝下的酒精在体内作祟,接着又是季沐海的快人快语……唉,真是烦死人了!「你是gay又怎样?干我啥事?」 「的确是不干你的事……」沉吟了片晌,「只是好歹我也招供了,基於礼尚往来的原则,你也应该说了吧?」 江梓然一愣,终於知悉了他的意思。他们二人,都因为在那个地方看到了彼此而不可置信。但只要把话说开了,一切就是简单明了了。 他和季沐海,都是同性恋者。 既然如此,gay会在gay聚集的地方出没,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禁对天长息,也懒得隐瞒了。「对,我也是,这样你满意了吧?」 「怎样知道的?」季沐海问,打蛇随棍上。 「好笑,我为什麽要告诉你?」他是他妈,还是他爸啊? 又喑默了一阵子,季沐海才开口:「我是在国中时察觉到的,那时候还不大明白……一直到上了高中之後,我才真的确定了自己是。」 那……又怎样? 「我说了。所以,换你了。」 ……用这种方法,卑鄙小人!「……也是高中。小时候我父母离婚,我以为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女人的……到後来才晓得不只是这麽简单而已。」江梓然一顿,然後说:「虽然现在没那麽讨厌女人了,可是……我对『她』们就是没感觉。」 「也难怪……你说不会带女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豁然地点点头,下一刻又联想到了什麽,於是说:「这样吧,规定的内容改一下:禁男人──禁和我们有『关系』的男人。」 呃……江梓然佁住,为季沐海暧昧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即使季沐海说了他也未必要说。他只是……不希望被那个人牵着鼻子走而已。 然而现下看起来,他已经被乖乖牵着走了……? 忍辱负重!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他温暖……好吧,已经不那麽可爱了的小窝。 「好了,我说了,你可以带我回去了吧?」 「带你……回去?」去哪里?季沐海似是听到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东西,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直直盯着江梓然不放。 「我不知道怎麽回宿舍啦!」 「啊,原来如此!」季沐海後知後觉,表情有些小尴尬。「抱歉啦,我没想到那麽多。」 江梓然诧异,完全没有预料到……季沐海会这样乾脆地陪罪。 好吧,既然他也陪不是了,自己又能怎麽办?「……算了,你只要带我回去就好了。」 「没问题没问题。」季沐海咍咍笑,像个好兄弟似的揽住了江梓然的肩膀。「来,走这里。」 「你……放手……」这样多难看啊! 「欸,不要这麽冷淡嘛。」季沐海又嗟又叹,久久没有放手的迹象。 「……」青筋贲起,江梓然此时此刻只有一种……十分明确的……揍人的冲动。 「对了,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刚刚都由着你问那麽多了,还不够啊?「……」 「一个就好……」 「……」 「真的,只有一个啦……」 「问吧。」真是没办法。 「……你是0号还是1号?」 「……」 季沐海,ko。胜者,江梓然。 第三章 「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耶。」想到了往日的回忆,季沐海茫茫开口,想想又觉得脸上有一些痛了。 「怎麽说?」江梓然挑眉,颇不以为然。 「你动不动就喜欢打我,问几个问题你也生气……」季沐海心中哀怨,口气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不修边幅。「在我的脑中,几乎都是被打或被骂的画面。」 「表示你的脑容量太差了。」 「看吧看吧。」又来了,老是这样贬损他。「嘿,你骂我是有什麽好处?有人付钱请你骂我喔?」 「谁像你一样无聊。」 真是三句不离毒丈夫本色……季沐海哑巴吃黄莲,无奈江梓然的妆画到了唇边,有效制止了他的发言。 扑上了蜜粉,江梓然望着季沐海的俊颜,忽而灵机一动,唇角勾了一下。「你等等,我帮你的唇上一下润唇膏,你的嘴唇太乾燥了。」 「随便随便……」总之他大爷高兴,他这个小妾别无二言。 「这是你说的……」我涂我抹、我抹我涂──在季沐海的脸上「玩弄」了一会,江梓然才心满意足地:「ok,你可以照镜子了。」 「喔……」定格。 天上有一只乌鸦振翅而过,「嘎──嘎──嘎──」的叫声,不绝於耳。 「如何?很适合你吧……哈哈哈哈哈!」江梓然倒在地板上捧腹大笑。这个笨蛋!又不是第一次被自己恶整,怎麽老是学不乖? 「你……该死……」 季沐海口中咬出了几个音节,末了悉数消入了腹中,成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上当一次是社会的错,上当二次是别人的错,然而上当第三次……就是自己太笨了! 此刻,季沐海的皮脸上,正以红色的唇蜜写着:「世界无敌大笨蛋」七个大字。 嗯……其实,这七个字要端端正正地挤在他的脸上,也是挺不容易的?尤其尤其「无敌」二字的笔划多,很不好写……等一下!他在想什麽?!季沐海恨不得一棒捶在自己脑袋上,人家已经耍你耍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有余力去佩服人家的功力高干啊? 他真是越来越……好吧,也许自己真的是世界无敌大笨蛋。 在江梓然身边太久了,有智慧也通通被某人吸干了。 「……我去卸妆。」他回了一个身,然後站起来。 呃?觉察到不对劲,江梓然扯了一下他的衣摆。「生气了?」以前沐海恼怒归恼怒,反应也不至於这麽……唔……平淡吧? 「没有。」 回答得越是乾脆,往往越是可疑。「少来,真的生气了?」 「没有。」 「我看起来有。」 「没有就是没有。」 「我觉得有。」 「……」二人对峙了一会,季沐海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有就有。」 也的确……是有一点。朝夕相处了十年,梓然已是比他要了解自己了。季沐海真是不胜唏嘘。 看吧!「欸,别气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啊。」他拉拉季沐海的裤管,不无小女孩耍赖的样子──虽然这个形容放在他身上,确实挺不伦不类的。 不过撒娇嘛,古今中外、不分男女老少用的还不是同一种方法? 「……换作你是我,你生不生气?」 「生气啊。」一脸的理所当然。 见到这样的江梓然,季沐海实在要吐血。「你──」没救了,真的没救了。他摇摇头。「罢了,要不你给我画一下,我就不计较。」索性,他开了一个条件。 江梓然愣愣,然後说:「我想一下。」 我想一下?!现下做错事的到底是谁啊?!乾脆一掌劈死他算了! 「嗯,好吧。」点点头,江梓然终於「面有难色」地同意了。 这一厢的季沐海闻言,二字「谢谢」差一点要脱口而出了──他止不住叹,这家伙什麽本事没有,就是有办法把人弄到哭笑不得。从以前就是这样,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 「来吧。」江梓然抬起了头,十分从容就义地推出了化妆箱。 「你不後悔?」 「我又不是你。」他嘲讽,闭上了眼睛。「况且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 「ok,快一点。」仰起了脸庞,江梓然等着化妆品碰上皮肤的触感,却仅仅感觉到一种……湿湿滑滑的,不晓得是什麽的东西。 等等,湿湿滑滑?! 「沐海……你在干嘛?」 「化妆啊。」他答得含含糊糊,喷出的热息拂上了江梓然的耳窝。 「你……用什麽画?」 「这个。」季沐海得意地一笑,唇瓣密密地贴上了某人的颊,然後……狠狠地──吸── 「痛啊──」 惊天动地、惊动万教、惊心动魄……唔……其实没有那麽痛,他已经习惯了……咳……也不是……反正……现在……他肚子里只有一句话── ──真他妈的该死! ◇◆◇ 「哈哈哈……」揩去了眼畔的泪,夏慕回不顾形象地笑到抖个不停。「所以说……这是sea留下的罗?」 天啊!实在是太夸张了……这两个家伙……能「玩」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 「你可以继续笑没关系。」江梓然的声音不愠也不火,却隐隐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我想,你等一下就会接到我的辞呈了。」现在也ok,看夏幕回大老板哪时候想要,他这个小小员工决计是会乖乖配合的。 现在这个在笑的人,就是夏慕回。他是「『夏』造型工作坊」的老板,而江梓然便是「夏」约聘的工作人员之一。 「夏」的工作专案五花八门,有个人造形设计──像是参加派对、酒席、宴会时候的穿着打扮;也有接受大型公司的聘任,替艺人打理各式各样的造型;另有和电视台、平面媒体等等的合作,从阖家观赏的综艺节目,到名流荟萃的颁奖典礼,无一不是他们造型的范畴。简而言之,这一间工作坊就是一个从头到脚替人设计、造型的「team」。 江梓然是team中的化妆师,其他还有发型师、指甲彩绘师,加上秘书、小妹、小弟等等的人员,一起在此工作着。 「不笑了不笑了!」夏慕回调整了自己的五官,因为他心知肚明江梓然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之人。问题是……一看到梓然的脸,他就是停不住啊…… 原因在於──有一个大刺刺的粉红色痕迹,正清清楚楚地「印」在江梓然的脸上,昭然若揭。看也知道不是蚊子咬的……呃……就是「那个」嘛。只是大部分都是亮在脖子上的,偏偏这下子留在面上,要别人不注意也不行了。 尤其在晓得了那是sea为了报复而弄出来的,夏慕回更是笑掉了大牙。 无毒不丈夫,sea这一手……着实高妙啊! 「啧啧啧,他下……呃、手,真不留情……」梓然的皮肤天生白皙,结果是衬得这个吻痕益加明显……噗,他又要笑了! 江梓然心中又气又好笑,也不阻止他。「……『这个』要过个三五天才会消。」所以夏慕回笑不完,他也有随时「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可能。 「唔……我说,梓然,你没有这麽笨吧?」 「什麽意思?」 「你自己就是干这个吃饭的,怎麽就不会……处理一下?」要不贴个ok绷也行,即使看起来一样呆、一样蠢,至少不会太引人侧目。 「你以为我想不到吗?」被笨蛋骂笨,真是天大的污辱!「只是沐海也说了,假如我用了任何方法,让『它』消失不见,他不介意……再多留两个。」而且早晚一次,保证永不褪色。 噗!「哇哈哈哈──」这下子,夏慕回笑到肠子打结,「sea……太绝了!太绝了!」而且梓然的case几乎都是和sea有关的,躲也躲不掉啊! 「……我走了,bye bye,不用联络。」所谓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也不过是这麽一回事。江梓然二话不说要走,然而被夏慕回手忙脚乱地牵制住。 「哎哎,别这样嘛……」再擦擦喷出来的泪,夏慕回说:「好啦好啦,看在我们好歹是朋友的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怎麽助?」他眉一挑。 「既然sea是说『你』用任何方法……那『我』用任何方法──总可以了吧?」 江梓然怔住。对啊!自己怎麽没想到? 「所以罗,虽然那个东西蛮可爱的……但为了不让你弃我而去,我这个老板就送佛送上天,帮你一着吧。」 「……你什麽时候变聪明的?」吃了捞什子「大补丸」不成? 「我本来就是天才!」真是的。 「……原谅我看不出来。」 哼,「人家不是说『真人不露相』吗?」夏慕回拿出化妆箱,向江梓然招了招手。「快快快,要的话这里坐。」 江梓然笑笑,这一回倒是没反驳,从善如流地坐了去。 ◇◆◇ 他不喜欢季沐海。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不论在外貌上,还是在个性上,他们「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契合,自己不喜欢这个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以为自己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可在不知不觉间,不喜欢成了喜欢,而喜欢也成了爱,若有人问自己为什麽喜欢这个人,江梓然自己也常常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爱情就是这样,没一个道理可言。明明他和季沐海就是二个南辕北辙的人,像是江梓然一向对自己定下的、承诺的东西十分看重,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轻言寡信、出尔反尔。偏偏季沐海不是这个样子……一想到自己和季沐海在那时候的「约法三章」,同住不到三个月已是名存实亡的状态,江梓然真是哭不得也笑不得。 基本上,除了第二项「偶尔」有在遵守外,第一项根本是不存在了……自从那个晚上、那个不值一笑的晚上後,季沐海十分自动自发地,将自己列入了「朋友」的范畴中,和自己一开始要的陌生人态度──是截然不同。 真麻烦……这是那时那刻,江梓然脑中唯一存有的念头。 「喂,江梓然!你有洗发精吗?」 很好,来了。 「梓然?江梓然?你有没有洗发精?」 不理他。埋首于案牍劳形之中,江梓然当季沐海的求救不存在,专心得无人可以聒扰。 偏偏某人看不到,喊的声音又大了一点:「江梓然?江梓然?你在不在?你有没有洗发精?」 ……有也不借你。振笔疾书的动作未顿,只是一双形状上差强人意的眉,纠成了一团麻花结。不看也知道,他有多麽多麽的不爽…… 「江──梓──然──!我要洗发精啦!」 去死吧!「妈的,上星期我不是提醒你要买?你是买到哪里去了?!」敢情是贵人多忘事? 江梓然的粗言粗语自是吓不倒季沐海,他的目的唯一,就是洗发精。「哎,不管啦,总之你的借一下……」 ……这人是不懂中文吗?江梓然咬牙切齿,暗暗把某人骂了上百遍。而基於这一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十分明白如果季沐海没有达到目的,决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例如──「梓然梓然江梓然!我要我要洗发精!」 「洗发精──」「借我──」 吵死了!把铅笔狠狠摔在桌子上,江梓然怒气腾腾地拿出了洗发精,走到浴室门口敲一敲:「我数到三,人没出来就不要再罗唆!」 「一──二──」 「来了来了──」急急开了门,季沐海欢喜接下了洗发精。「哪有数这麽快的!」害自己连个毛巾也不及围…… 「有意见就不要借!」搞什麽,扰到自己已是罪该万死了,还有脸在这里说东说西? 「好啦好啦……」莲蓬头滴滴答答的,季沐海的声音因而有些模糊:「欸,反正东西两个人都要用,买一瓶一起用不是很划算吗?」他就是不懂这人一板一眼的个性,像是肥皂啦、毛巾啦、牙膏啦……呃,牙刷是应该的──明明是可以一起买的,江梓然非要分得清清楚楚不可──这样多累啊!他单是想想也觉得累了。 偏偏有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江梓然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但也不是同意──对,他不喜欢和人分享自己的生活,不论事、物。而且肥皂、毛巾都是自己天天都会用到的东西,一思及「它」曾沾染过他人的污垢,江梓然就觉得恶心。 在某一方面而言,他是有洁癖的。 江梓然不置可否。他耸耸肩,继续研究自己下个月要交的报告──什麽「沧海一粟」,意指要他们找一本「实体书」,条件是要未得奖,而自己觉得那是遗珠之憾、足以媲美经典的作品──左思右想了一会,他啃起了笔杆,望着一桌子的「候补」作品,像是望洋兴叹,也像是头昏眼花、不如睡去。 《伤心咖啡店之歌》……不行,太多人写了,而且故事到了末半段有些走板──虽然自己也喜欢那样远离尘嚣、脱离世俗的氛围,偏偏就是少了一体性;村上春树……不,他的「村上式」逻辑不是一份报告、三言两语所可以分析的,他投降;鹿桥的《未央歌》……呃,太梦幻了,而且已是人们心目中的经典了,要不自己找一本张爱玲,或是一本《红楼梦》就万事大吉了,何须在此搜索枯肠? 结论是──这一份报告真是比登天还难! 「你在干嘛?」 ……麻烦来了。江梓然挑了一下眉,不大想要搭理这个人。 然自己越是不理会,有人吵得越是欲罢不能……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江梓然不安好气地──「写报告。」 「什麽报告?」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季沐海因沐浴而红澄澄的脸上,尽是一派兴味的光。 觉得眼睛有些疼,他微微移开了目光。「自己看。」 「我看看……」把memo上的提旨流览了一下,季沐海半是怜悯、半是看好戏地:「很不错的题目。」 「是不错。」抢回了笔记,江梓然摊了摊,「只是难死人。」 「辛苦辛苦。」拍拍江梓然的肩,季沐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忽视了他的不愉快,反而问:「如何?有决定要写哪一本书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决定好了……我有必要在这里装死吗?」一个白眼送上来,摆明在苛责季沐海的明知故问。 「是是是……」欸,他也是关心、关心嘛! 不再理会季沐海,江梓然搜索着自己记得的一串书,在便条纸上写了写,又一本一本地再行否决掉……如此这般下,他贫乏的脑袋已想不到其他的书了。要不写《伤心咖啡店之歌》算了,横竖大家都在写,多他一个也不多…… 「喂。」 不然《燕子》也可以…… 「喂,江梓然!」 「干嘛?!」君不见他在沉思啊?「没有洗发精了啦!」 「谁要洗发精了!」季沐海瞪目,「晓不晓得王宣一的《少年之城》?」 「那是啥?」 「书啊!」问的是废话,答的也是废话。「作者用的文字很平实,故事的氛围也是淡淡的。而且……我觉得内容蛮有探讨性的。」 「掰得出理由最重要。」江梓然摆了摆手,样子不是顶在乎。「故事呢?」 「一个背负着期待的男人,在他的父亲去世後,抛下一切远走他乡的故事。」 「……听起来好无聊。」 「你自己看了再判断吧!」在桌上翻箱倒箧了一会,季沐海找到了书,扔向他:「接好!」 「喂喂!」要谋杀他啊?「书不要用丢的!」 「好好好……」一下「是是是」、一下又「好好好」,季沐海真觉得自己成了小媳妇了。「对了,记得说一下感想ok?」 「我考虑。」随随便便回了一句话,江梓然自顾自翻起了书。 我考虑?!「嘿,你过河拆桥啊?」 「又不是我要过河,是桥自己多管闲事的。」所以被拆了也是命,不得怪他矣。江梓然又辩驳了一句,看出了兴致,索性自第一页细细阅览起。 季沐海一呆,这……江梓然说的也不是不对,确实是自己在多事逞才……问题是他的反应,何时有这样快了? 他愣愣,又看到江梓然埋在黄金屋中,八风吹不动的样子,不知怎的,顿时失去了抬杠的胃口,於是自己也摸了一本书来看。 静止了一会──「……头发记得擦干。」 季沐海震了震,像是在怀疑自己听到了什麽,瞄了江梓然一眼──还是一副对颜如玉爱不释手的模样。他下意识摸摸自己湿津津的发,嘴唇……微微地,勾成了一个弯弯的上弦。 至少,他也不是真的不理这一座被拆的桥,自己是该知足了。 他依旧是一派的乐观进取,压根不晓得江梓然天外飞来一笔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水滴到地上,会使人跌倒摔跤罢了。 也庆幸他未知未觉,要不这时候早已吐血了,十年後又哪来的名模sea,在时装界大放异彩? 呜呼! ◇◆◇ 从属於大一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江梓然有一晌的失神。 他眨了眨眼,目眙着洗手台上的漱口杯,又喑默了好一阵子。 杯子里有两只牙刷、一管牙膏。牙膏用了一大半,尾巴扁扁的,是薄荷的口味。实际上江梓然不大喜欢薄荷,只是因为季沐海用,於是他也嫁鸡随鸡地一起用了。 牙刷、牙膏,基本上都不足为奇,而小小的浴室内,也没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值得咱们的江大爷目不转睛地,神摇魂荡这样久。 沐浴乳、洗发精、肥皂、刮胡水……甚至是电动刮胡刀和梳子也一样,没有你我之分地只有一个。除了牙刷外,几乎看不到其他成双成对的东西。毛巾虽然是堆了不少,却也没有明确地分辨哪个是你的、哪个是我的……江梓然瞅睬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个反应。 就是叹气。 在 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会斤斤计较地在意这个是谁的、那个又是谁的。只因为他觉得和别人一起用,很脏、很恶心──但是,问题是在什麽时候,他和季沐海变得这般亲匿,亲密到在生活上,完全没有你我之别? 他一点记忆也没有。 坦白说,这种感觉真是……怪恐怖的。 他们连内裤袜子都是一并穿……思及此,江梓然的头隐隐痛了起来。纵然很不想要烦恼这个,只是哪一天到了他们「分家」之时,这一些……究竟要怎麽办?留下也不是、给人也不是……一想到他们有可能以猜拳──这种既简单又明了的方式,来决定那个是你的、抑或是我的的时候,江梓然再伤感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慢慢地,他的笑沦为了沧凉。他吐了一口气,摇摇头,走出了厕所。 然後,他看到季沐海挂上了电话,竟是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梓然,我等一下要出门一趟,晚上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出门一趟?……和谁? 单单二字的疑惑兜上了他的心口。望着季沐海一脸的眉开眼笑,江梓然想问,可问题哽到了喉咙……还是吞了回去。 「梓然?」怎麽呆了? 「……没事。」恍惚了一下,江梓然仍是一样的面无表情。「那……你自己小心,记得喝酒千万不要开车,知道了?」他可不要在报纸上看到某人啊。 季沐海失笑:「是是,小人遵命!」 对季沐海的哭笑不得,江梓然也是笑笑,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才意兴阑珊地拿下了笑,让自己沉沉地徜徉在纤尘不染的床铺上,不再理会那个「走路有风」的男人。 ──你和谁出去?去哪里?什麽时候回来? 这一串的问题,都不是自己可以问的吧?「它」属於沐海,是沐海的私事,并非是他这个好朋友管得着的。 就算他们看起来,已是这样的不分你我……咬着「好朋友」这个辞汇,良久,江梓然闷闷地笑了。 那声音,像哭。 第四章 「我实在搞不懂,你要是那麽想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说得简单。」要是可以问,他早早问了,何必在这里找人吐苦水? 电视台中,女子休息室内,江梓然正在替一女子化妆,夏慕回则是和工作人员在商量主持人的造型——江梓然有时佩服他就是佩服在这里,夏慕回可以同一时间做东做西而不慌不忙,偏偏自己一次就是做一件事,一边化妆一边聊天实在不是自己做得来的。 化妆要有二心:一是耐心,二是细心。因为一个化妆师要兼顾到彩妆的均衡感和立体感。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梓然真的分身乏术去和夏慕回抬杠。 只是他大老板行,也不想想他这个小员工不行,兀自在那里絮絮叨叨地,与一箭之遥的江梓然隔空喊话:「反正他一定会告诉你的啊。」看,sea明明乖得不得了,真不晓得梓然在自怨自艾什麽喔…… 「……」江梓然抿抿唇,未置一词。 就是因为沐海一定会全盘托出,他才没有问。 替女子上了第一道唇色,他请女子把唇瓣贴在化妆棉上,接着拿起来,上第二道的唇彩,这样画出来的口唇看起来不但明艳动人,且比较不容易掉色。 其实,他只是害怕吧?害怕季沐海的直言伤害到了自己……江梓然晓得他是个同性恋者,也晓得他以前有不少的「男朋友」,虽然因为事业的关系而有收敛,但不代表季沐海没有什麽情人,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那麽开心的表情,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江梓然咬了咬下唇,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羡慕。 不是嫉妒,而是羡慕。 他……没那个嫉妒的资格,他懂的。能认识季沐海这样的天之骄子,甚至在自己爱上了他之後,还可以待在那个人的身边,他应该要心存感激,而不是被无中生有的风闻蒙蔽住,让自己因为妒忌而益加的不堪。 可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也不一定…… 「我还是不能理解耶。梓然你这样爱他爱了好几年,又任劳任怨、做牛做马的,偏偏就是一直闷不吭声。」 江梓然白他一眼,要阻止夏慕回的多嘴已来不及。 「……呀?真想不到小江这麽死心塌地呢!」一女子露出讶异的眼。 果然,来了吧? 「是啊,好一个痴心人啊!」另一个工作人员点点头,想到自己的「罗曼史」而心有戚戚焉。「不过小夏,那个人是谁啊?」 夏慕回摇摇食指,「啧啧啧……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 「欸,就不要卖关子了嘛!」 「对啊,究竟是哪个女孩子,说出来我们也可以替他鉴定鉴定啊!」 「这个嘛……」 夏慕回高高兴兴打太极,而该是当事人的江梓然,反而冷眼旁观,因为大家心知肚明,问江梓然是没有用的,索性随「她」们去了。 欸,女人嘛,多是八卦的。若要加上一个不男不女的夏慕回,那更是八卦到了一个极致,孤臣无力可回天了!他要笑不笑,吁了一口气。 倒是上妆中的女子笑了一下,令他不由得一佁,问:「怎麽了?」 「没有,」那女子含笑,「我只是没有想到,像你这样冷静的人,也有那样盲目的时候。」合作三四次,她多多少少也摸了一点江梓然的底。 江梓然皱了皱眉,晓得女子说得对。 爱情,何尝不盲目?不盲目,也谈不了爱了。这是近一二年,江梓然得来的感触。 「什麽盲目?」哪个人瞎了吗? 「喔,那个啊。没有啦,是我们在说梓然喜欢的人——」 「夏慕回!」连名又带姓的一吼令夏慕回呆了一下,他望着问题冒出来的方向,才惊觉到那个人正是莫名其妙闯进来的——季沐海。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呃,其实,也还好,只是小尴尬而已。 「这里是女子休息室,你进来做什麽?」江梓然一下子恢复了自持,音量不高也不低,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方才嚷嚷的一票娘子军,也识时识务成了俊杰,闭上了嘴。只因为现在的季沐海……严肃得有一些骇人。 「我来找你。」久久,他回答了。 「……」江梓然仍是不急不徐,以蜜粉刷刷去了女子脸上的小粉粒,再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一双眼才得于看向门口的季沐海。 「有什麽事?」刚刚的话……总不会让他听到了吧?江梓然暗暗骂起夏慕回的多嘴杂舌,表情冷冷静静,心下却是一片乌云密布、惊涛骇浪。 像是纳莉台风登陆在他的脑中,刮风下雨,淹没了他半个脑子。 在沈默又沈默的气氛下,季沐海竟是一个上前,紧紧抱住了江梓然,眼角……甚至有一滴泪在闪。 如果夏慕回没有眼花的话。 蓦地,他恍然大悟——是了是了,sea在吃醋了!季沐海一连串的举动,让夏慕回不禁要拍手叫好。果然,他就知道sea也是有感觉的。好歹他们也「在一起」了十年,即使梓然的脸真的「平」到和门板一样,可时间就是一切啊!一室的鸦雀无声,只剩下夏慕回一个人又惊又喜。 至於江梓然则是傻了。 他不像夏慕回那麽有自信,也没有胆子往脸上贴金,说沐海对自己也是有感觉的。但是,现在他的这一个拥抱,令江梓然的心口胀起了许许多多、太陌生太陌生的情绪。他找不到一个出口去宣泄,只觉得它们卡在喉咙,要上不下的,好难过。 他……可以相信吗? 真的真的……可以吗? 他面红耳赤,连眼眶都有一些红了。 「梓然,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一下你知道啦!」夏慕回在一旁敲锣打鼓,反得到江梓然「少罗嗦」的青白眼。 呜……人家是好意咩! 「沐海,我……」他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他抱自己抱得好紧好紧,他觉得好痛。 「对不起,梓然!我真的看不出来!」季沐海的样子很激动,抓住江梓然的肩,他慷慨又激昂地:「你有心上人我竟然不知道,身为一个好朋友,我真是太失职了!」 啊?「……心上人?」不正是你吗?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季沐海眨眨眼,看向江梓然的目光如炬。「而且那个人是谁,你完全没有告诉我,未免太见外了吧!」说到这里,他像是有些……咬牙切齿?「他个性怎样?长得如何?高不高、胖不胖?他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还有你们的『关系』到哪里了?不,这样问太笼统了,要不下一次我们一起吃个饭,我也可以好好『鉴定』一下!」 什麽?又来一个「鉴定师」?! 「嗯,就这样决定了!」季沐海想了想,接而点点头。「梓然,找一天我们三个人见见面吧,好歹我们也同居了十年,我有这个权利看一下我『好朋友』的物件吧?」这是不是一种老父嫁女的心情?嗯。看起来是这样,但季沐海脸上跳来跳去的青筋,似乎又不是这个样子? 一头雾水的江梓然愣了大半天,好不容易领悟了季沐海的语意,他差点没有绿了脸! 他的脸色从红到白,接着由白转青,然後—— 「不得了啦!小江的脸发黑了!」 「梓然?你怎麽了?」 「我、很、好……」 只是要吐血! 「哇——小江……」 女子休息室里面,步步惊魂。 ◇◆◇ 不论多、不论少,人都有朋友。 朋友的「等级」又可以分门别类成「点头之交」,或是「刎颈之交」,像是季沐海和江梓然这样。偏偏在所有熟悉他们的人眼中,二人的关系一直比「朋友」好上了很多很多,却又不至於构到「爱情」的圈圈里,怎麽看……就是怎麽暧昧。 但是暧昧归暧昧、亲昵归亲昵,他们仍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即使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脑袋中的东西也总是不尽相同——像是二人的交友圈,有彼此重合的地方,也有彼此搭不上去的地方。 一如季沐海「约会」的这个物件,就不在二人相交的区域中。 酒吧内。 灯影幢幢,轻柔的jazz乐在人群中游走,仿佛在诱引着人们放下白天一日的疲惫,以自己原始的姿态来迎接这个绚烂的夜,不再过问自己是谁、别人又是谁。 这里是俗称的pub、夜店,开在台北市闹区一条极隐密、极隐密的巷子中。这儿和大多的bar不大一样的是,它是一间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限於演艺人员、艺术工作者等等的名流入内。它的门口也总是有两个高大的保镖时时「镇守」着,说明了这里拒绝一切媒体的采访。 店内该有的、不该有的设施也一应俱全,更有vip级的包厢和不为人知的「密道」,供一些「特殊」人士使用。 「……我以为你今年是不会回来了。」 「因为有工作。」男子笑,他的五官在昏暗的灯下有一些模糊。他招呼季沐海坐下,又按下服务钮点了一些东西。 「也难怪。」季沐海嗤之以鼻,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要不是为了工作,那家伙哪会乖乖『放人』?」提到「那家伙」,季沐海像有一肚子的不满。 「你还在气他?」男子似是哭笑不得。「沐海,你又不是不明白他的个性,而且专业人士碰上另一个专业人士,那样只是家常便饭。」这样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一点?男子啼笑皆非,谁要自己的情人好死不死惹到季沐海心中的那个人呢?想想也只有自认倒楣了。 「这个我知道……」但是知道归知道,不爽也归不爽。「还有,不要那麽叫我。」他皱了一下眉。 男子闻言,反而笑得越来越厉害了。「好,sea。你一提到『那个人』真的就是变了一个样子……我会消化不良的。」是否是爱情的力量?男子不由得感叹。 季沐海则是撇撇嘴,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唔,想不到你会栽在那样的人手里……好好,别瞪我,你晓得我对那个人有偏见。」看到季沐海脸色一凛,男子连忙打圆场。 「……算了,彼此彼此。」季沐海挥挥手,不作计较。 男子整个人摊在椅子上,墙上稀疏的灯光拂上了他的脸,映出了一张颠倒众生的绝色面容。 男子的容貌秀致、肤色莹白,说是中性也不至於太女气,反而有一种飒爽的男子气概。荧亮的眼珠则是不同於东方人的蓝,眼上的睫毛也是浓密而纤长,挺直的鼻梁下,更是一张厚薄适中、丰美润泽的唇。 他是evan,中英混血的模特儿。他和季沐海在一场国际服装秀上认识,继而一拍即合,成为了朋友。当然要论到名气,evan是比sea大得多了。只是季沐海也不以为忤,毕竟二人的style完全不一样,自己接得到的case,evan也未必接得到。 附带一提,evan也是一名同性恋者——模特儿这个圈子里的同性恋者并不少,他和evan便是其中之一。 「你们的关系还是一样?」 「……」一扯到这个,季沐海绷起了脸,闷闷地灌了一杯酒。 「欸……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不要你这一株,你又何必委屈了自己?」evan说得苦口婆心,虽然有道是「劝和不劝离」,但是他们又没真的「在一起」,加上自己也不大喜欢那人,说出来的自然也不会是好话。 「你刚刚说的,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季沐海也不甘示弱。 说起来,两个人的关系明明很好,偏偏他们对对方的「心上人」,就是有一卡车的不满。因此有人要是吐「夫妻吵架」、「家庭失和」的苦水,得到的大多不会是太有建设性的建议。 「算了算了。」evan摊摊手,「反正你喜欢是你的事,但不要期待我会喜欢『他』,你休想。」他不信「爱屋及乌」那一套,讨厌就是讨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季沐海也耸耸肩,「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 「啧。」 二人又僵持了一会,evan叹了一口气,说:「当作好奇心会杀死猫吧,那个江梓然到底有什麽好,好得叫你这样死心塌地,一爱上就是整整六年?」 「……」季沐海默不作声,咬了一口下酒菜,手上的酒偏偏要喝不喝的,像是自己也在彷徨,或是……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evan本来要挖苦他,因为季沐海连「为什麽喜欢」、「哪里好」也说不出来,一定不是真的喜欢……然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样吗?要是季沐海反问了,他也未必答得出来咧!再加上季沐海的表情十分严肃,像是每一次提到「那个人」时候的严肃,害得evan想要开玩笑也开不起来。 「好,不谈这个了。」唔,似乎是自己开起来的话题?罢了,不管。「三天後你不是有个服装秀的case?」 季沐海点点头。「你怎麽晓得?」 evan笑,「因为我刚刚接下了这个case。」但是是临时替补的,所以季沐海才没有在彩排中看到他。「总之,我们也有一阵子未好好聚聚了,不如趁工作前来个不醉不归吧!」才撂下话,evan又调侃:「你有和『老婆』报备过了吧?」 「还老婆,八字都没有一撇咧。」季沐海苦笑,继而拿起了杯子,敬自己这个好朋友、好兄弟。「来,我敬你一杯,算是恭喜你回台湾、脱离了苦海!」这个苦海不言自明,指的自然是「那家伙」的荼毒。 「哇!」evan也见招拆招:「我也祝福你,早早被江梓然拒绝,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伴侣。」他在「更」字上加大了音量。 「喂喂,这个哪是祝福!是诅咒、是诅咒!」 「我说了祝福就是祝福,你自己看看,你们有哪里相配了……」 「我们浑身上下无一不配!」季沐海拍案,哇啦哇啦叫:「你自己也想想那家伙,你们又是哪里相配了……」 於是二人一边吵、一边又一杯接着一杯,属於两个「损友」的吐嘈大会,於焉开始。 ◇◆◇ 春去秋来、秋来春去,时间一向不大留情。 也於是在那一年的九月,江梓然成了大二生,从一开始懵懵懂懂的大学新鲜人,成为了大学中的老鸟,至於季沐海则是升上了大三,由老鸟升格为识途的老马一只。 举凡是翘课的手段、教授的好恶、混水摸鱼拿学分的方法,他们无一不精、无一不巧。而升班也代表了另一件事情——就是新生入学,宿舍的房间安排要重新大洗牌。 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四的学长学姐毕业了,留下的除了惨无人道的回忆,还有不少坐北朝南,有冷气、冰箱的房间,成了学弟妹眼中的「大奖」。於是抽签大典上,所有人莫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祈祷的祈祷、拜拜的拜拜,望自己今天会有一个好运道。 看着离自己不远的抽签箱,江梓然抹抹眼,觉得好感动。 今天,对,就是今天,终於可以脱离有季沐海的日子了。天知道他期待今天期待了多久!果然是苦尽甘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媳妇熬成婆……神思着适合的形容词,江梓然来不及小心那个人手上的凶器。 磅!是书本打在脑袋上的声音。 「……好痛!」 「看你一副感动的样子,跟我一起住有那麽差吗?!」青筋贲起,季沐海真是要掐死这个专门扼人自尊的家伙。 「你知道就好……」江梓然嘴上碎碎念,却在季沐海「说什麽」的青白眼下,乖乖闭上了嘴。 好吧好吧。他不大情愿地在心中承认,其实和季沐海住……也没什麽不好。他是罗嗦了一点、口无遮拦了一点、太帅了一点、太高了一点、笑起来太迷人了一点……但是人真的不坏,出了事情不会不支助,写报告找不到书的时候,甚至会帮忙找资料略去以上的……嗯,种种「优点」,跟季沐海同居也不是太糟糕的事。 对啦对啦,反正他就是自卑,有谁不满吗?!而且天天对着一张英才俊伟的脸,哪个人受得了啊?江梓然翻了翻白眼。 「你到底在不高兴什麽?」季沐海推推他,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倒是觉得我们处得还不错啊……你要去哪里找一个愿意配合你当和尚的家伙?」 「我才不是和尚——」他只是早睡早起的「正常人」! 「欸,差不多啦。」 哪里差不多了……才要这麽反驳,江梓然就感觉到了一旁学弟们的目光——学长们看得习惯,也看得差不多了,为了不伤到自尊,通常是能不看就不要看。然而刚进来的学弟又哪里知道?一看到季沐海俊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他们的眼睛通通直了。 偏偏季沐海从来不懂自己的光芒慑人,只要他们二人碰在一起,不论江梓然距离他有多远、样子又有多忌惮,他总是蹦蹦跳跳来玩玩他、逗逗他,然後再唇枪舌剑一番——虽然是习以为常了,可一对上学弟们的视线,江梓然还是很不安。 尤其在那些人的眼睛好不容易移开、而看到了季沐海旁边的自己後,那一种眼色——真的会让人无地自容地去淡水河自杀。 所以他不喜欢和季沐海住,不,他根本不想要认识他——江梓然暗暗垂下了头,觉得这样的自己好不堪。 上帝啊、佛祖啊,他这个人虽然没有乐善好施,但是看在大恶不做、小恶偶尔的份上,麻烦让自己和个平凡一点的人住一间吧。 上帝啊……佛祖啊…… 上帝……啊…… 「a栋,三0一室,满!」在本子上打了一个记号,负责的人向众人来广播:「哪一位也是a三0一室的人,麻烦来这里报到,谢谢。」 这是这一间大学不成文的仪式。就是在宿舍的抽签大典上,每个人都要留下来等自己的房间满了,然後和自己未来一年的室友,好好介绍才可以。 挺没有意义的规则,大家也不记得是哪一届、又是为什麽而创下的。总之……好玩嘛!因而在去年,当江梓然晓得只有自己一人一间的时候,他可是兴奋得无以复加,差一点没有三跪加九叩,以谢谢上天的大恩大德。 偏偏……那一种和平的日子,现在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sorry,借过一下,我是a三0一的。」 反正,只要不是季沐海就一切ok,江梓然自我安慰了一番。「你好,请多指……」他一愣,脸上的笑一片一片地……碎在了地上。 没错没错,就是那一道光! 「嗯,还有一年,请多多指教罗,江同学。」好彬彬有礼,而那人脸上的笑容,也好不灿烂。 九月的大太阳,终於晒晕了江梓然。 老天爷……谁来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啊啊啊——他安详的生活……美好的未来…… 「不——」 惨叫声,哀鸿遍野。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剩下……洋洋得意的季沐海。 ◇◆◇ 他好想吃家常菜。如获珍宝地抚摸着锅子,江梓然吁了一口气。 自从上了台北之後,住在宿舍的他天天都在外面吃,而且碍於经济上的考量,自己吃得起的也不是太好的馆子:不是油腻腻、菜色千篇一律的自助餐,就是路边摊上阿婆卖的阳春面——而这样吃了一年,他一向脆弱的胃早已是负荷不堪,已闹了好多次的脾气给自己看了。 是人都会受不了的。他怀念「阿嬷」的味道啊…… 「你在干嘛?」季沐海拧了拧漂亮的眉,对江梓然诡异的行为,感到一股子的纳闷。 「管我。」冷冷地回了一句,江梓然把沉甸甸的锅子,放在土木系学长做的架子上。 「哪里来的电锅?」看起来颇新的咧。 「学长给的。」打开电锅盖,江梓然将里面的米拿出来,眼中是一片的感恩。「他毕业了,说是用不着,连着米一起给我了。」 「真是凯子……」季沐海咕哝。 「凯子也好,我已经吃腻自助餐了……」 「我觉得还不错吃啊。」 一闻言,江梓然不禁要瞪目。「那是因为你偶尔『才』吃一次!我可是天天吃,要不就是阳春面和泡面……啊,不管不管,我要吃家常菜啦——」他像是小孩子似的,闹起了别扭。 季沐海一头一脸的黑线,索性改了一个话题,「你要自己煮饭?」 未料又是一个白眼。「不然咧?」不然锅子是用来装饰的啊? 「不不,没有。我只是……想不到你会做吃的。」 「煮米而已,谁不会啊!」敢情以为他是低能儿?「而且在乡下的奶奶也教了我不少,虽然比不上大饭店的,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说到这个,江梓然可得意了。 「是吗?」扬起了一抹浅笑,季沐海不怀好意地凑了上来:「既然如此,下次『我们』一起吃吧?」 「当……等等,凭什麽『我们』要一起吃?」江梓然一愣,他自己已不够吃了,还要多一个人吃?有没有搞错啊? 「我出钱。」三个字,乾净俐落又不拖泥带水,打动了江梓然的心。 他挣扎了一下:「好吧,仅此一次。」 ◇◆◇ 正所谓,有一就有二。 既是有一就有二,自然是无三不成礼。接着四五六七八,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在小小的电锅中川烫青江菜,江梓然洒了一点盐巴,然後把菜起了锅,盛在盘子上。接着倒掉了水,再把昨天剩下的卤牛肉,下锅焖。 一旁的小几上有二碗白饭、一盘凉拌豆腐,还有刚刚的青江菜……睇着这一些东西,江梓然又喟。 「喔,已经弄好了啊?」从浴室出来的季沐海擦擦脸,望着几上热气腾腾的佳肴,眼睛也亮了起来。 江梓然丢了一记青白眼,从电锅中把热呼呼的肉端了出来。 「嗯,好香。」堂而皇之地坐下,季沐海拍了拍手,作出「开动了」的动作。 这个就是电锅的妙用。好好利用的话,不只是可以炒菜,也可以用来煮汤炖肉什麽的,现在想想,江梓然不禁後悔起自己对季沐海的多嘴。因为他一副「电锅不就是拿来煮饭?」的嘴脸,让自己有了一种「给他瞧瞧」的冲动……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或许他应该要庆幸?托季沐海自掏腰包的福,自己也有一阵子未吃到油腻腻的自助餐了。 而且因为季沐海的大肆搜括,他们的房间里也多了一台小冰箱,这是在垃圾场上捡到,然後请电机系的朋友修好的废物利用品。 多了冰箱,让江梓然无须担心一次做太多,因而吃不完的问题。只是按季沐海的食量,即使一次做了一大锅的牛肉,吃个两餐就已是差不多了。 他是第一次知道季沐海竟然这麽会吃! 目下的青江菜早早被扫荡一空,豆腐也剩不到一二块,转瞬之间,这已是季沐海添的第三碗饭了。因为是他出的钱,江梓然呆了一下,急急扒完了自己的饭,省得等一下什麽也没得吃。 基本上,能吃不稀奇,可是能吃又不会胖的人,就真是令人嘻声跺脚了。眼睛瞄了瞄季沐海的身型,江梓然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哀怨。 明明看了一年多,自己也该要习惯了,偏偏自己看一次,就要再一次责怪造物主的不公平,为什麽平平是人,好坏会有这麽大?狮子不是个个长得一样吗? 「嘿,你吃饱了?」见他放下了碗筷,季沐海瞠目。 只有一碗耶!一碗!对他们这个年龄的男人而言,这个江梓然……也未免吃得太少了吧? 「嗯。」江梓然笑得很尴尬。「剩下的你慢慢吃。」 「梓然,你这样会吃不胖的喔。」话是这麽说,季沐海仍是把盘中所剩无几的菜,吃得一乾二净。 横竖不论他怎麽劝,梓然说不吃了就是不吃,留下来也是白白入了垃圾桶的胃,一起吃饭的经验多了,季沐海才不会和以前一样,笨得剩下来让江梓然拿去喂垃圾桶。 无论如何,它们都是要钱的——而且是他的钱。 江梓然受不了,白了他一眼。「胖又不是好事。」 「话不是这样说,人都有所谓的『标准身材』嘛。」就是体重和身高比。他用筷子指指江梓然,「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太营养不良了。」 「瘦就瘦,什麽营养不良。」听起来真是不健康。 「意思差不多啦!」唏哩呼噜地把豆腐塞入口中,季沐海又掏出了他的「差不多」论,说得江梓然也懒得反驳了。 拍拍鼓起来的肚皮,季沐海吃饱喝足了,又问:「明天吃什麽?」 吓!「你不是才吃饱?」 「我问的是『明天』,又不是现在。」他说得义正辞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将空荡荡的碗盘叠成了一块,江梓然端着杯盘碗筷进了浴室,自然而然地洗涤了起来。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季沐海扯了扯唇。敢情这个人从来不想想找自己帮忙吗?是说,自己每一次酒足饭饱後,都是把烂摊子丢给江梓然,其实也是过意不去。不是没表明有分工合作的意愿,然在自己打破了第三个盘子後,江梓然便作誓再也不给自己碰这些碗碗筷筷了。 他的确是笨手笨脚,欸,人都是有缺点的,他也不例外。 听到厕所里传来的流水声,季沐海想了想,心下也真的觉得……他应该试图学习——如何正确地洗碗,而不打破它。 第五章 服装秀的现场,有如战场。 「快一点!一号的衣服好了没?妆呢?发型师去哪里了?」 工作人员指挥若定,其他换衣服的换衣服、化妆的化妆、弄头发的弄头发,总而言之,大家忙成了一团,恨不得多个一二只手。模特儿才刚刚下场,就要换上另一套衣服、紧接着上场——虽然只有三十分不到的时间,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大夥儿个个卯足了劲、坚持不懈。 「下一件呢?下一件!快点快点,秀要结束了!」 服装秀渐渐进入了尾声,模特儿一件一件换上了衣服,簇拥着设计师出场。在後台的人员个个如释重负,有的坐、有的躺,也有的瘫——其中自然包括了从头忙到尾的江梓然。 在一阵不小的掌声结束之後,模特儿与设计师鱼贯回到了後台。年有五十的设计师满面春风,好不满足地和众人分享自己手中的花束。 一场服装秀的成功,不仅仅是设计师一个人的功劳而已。其中也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前置人员和後置人员。 「辛苦了。」以像是局外人的口气,江梓然向面前的季沐海笑了笑。 「你也是。」重重倒在江梓然旁边的位子上,季沐海拿起特大号的矿泉水,一仰一俯间,已灌下了整整半瓶。 这似乎已是二人不成文的默契。每一回工作结束,季沐海总是会坐到自己一旁的空位,然後两个人有意没意地闲扯淡……瞥瞥季沐海喝水的样子,江梓然油然而想。 三十分钟的服装秀,季沐海一个人就已经换了一共五套的服装。其他的模特儿也差不多了,不说替他们换衣服的工作人员,忙着穿穿脱脱,又要以神采飞扬的姿态、走出去绕场一周的模特儿也好不了多少,个个也是累在那里,倒成了一团……整个休息室内,弥漫着低迷又掩不住喜悦的气氛。 毕竟完成了一件好工作,没有人不高兴。 「好啦好啦,你们是怎麽回事?拿出点精神来吧!」从开始到结束也忙了一圈的设计师,反而露出了开朗的笑,像一个母亲似的,将疲惫不堪的人员一一唤醒。 设计师早期在某大牌子的旗下工作,後来自创品牌的时候,也没有中断和几个模特儿公司的合作,因此不论是模特儿,还是化妆师发型师等等的工作人员,彼此之间已是十分熟稔,整个团队予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家。江梓然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所以每一次只要有这个设计师的case,他也一向不会拒绝。 另一部份的原因是——她是提拔季沐海的设计师。 当初季沐海刚出道不久,还不是有太多case可以接的时候,是她力排众议,起用了季沐海这个未有任何走秀经验的菜鸟。 对季沐海而言,她等於是恩师。 所以,即使季沐海累到要去医院打点滴的地步,他也不想要坏了她的兴致,於是他微笑着起来,加入众人打打闹闹的行列。 当然,不忘拉一个江梓然作陪。 要死一起死,要玩一起玩。季沐海的眼中如是言。 江梓然唯有耸了耸肩,很无奈地打消了偷偷落跑的念头,跟着季沐海参与了眼下的混仗。 ◇◆◇ 一夥人在休息室闹了一会之後,又换了一个阵地。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pub内,水蓝色的灯火闪烁不定,舞池里,也满是跳舞的人们。 说是要庆祝,其实也只有一开始的切蛋糕而已,之後还不是各自西东去了?饮下了一口啤酒,江梓然百无聊赖地托住腮下,眼珠子转了转,仍是不自觉的找寻不知人在哪里的季沐海。 他一向对这样的地方没奈何……除了圈内一向有知名度的gay bar——「寐姬」之外。 然即使是去「寐姬」,他也往往拉一个夏慕回或季沐海作陪,省得一个人去了无聊。他本来就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来到眼下的场合,他的局促可想而知。而明明晓得这一点,却依然跑得不见踪影的季沐海……更是让江梓然咬牙切齿。 他梭巡着这一间「小而美」的pub,找不到要找的人,使得江梓然益加心烦意乱。偏偏在这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和自己一向不睦的模特儿,和季沐海二人在吧台前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马上使得江梓然语塞,默默把杯中物一饮而尽。 还以为他跑到哪里去了,原来……哼哼哼。 那个在季沐海旁边的模特儿,很有名,比自己和「sea」都有名。 他的脸也是自己讨厌的,就是生来叫人嫉妒的那一种。江梓然曾经和「他」合作一次,不是很愉快的经验,因为化妆的关系,虽没有和模特儿本人起冲突,但是和负责的摄影师却有了摩擦,公司有他们想要的形象,那个摄影师却是嗤之以鼻地、要自己换下「他」的妆,江梓然有自己的专业和职业道德,理所当然不可能去听从一个外聘的摄影师,而弃公司的诉求不顾。 但是……「你是机器吗?没有一点自己的创意?」——这一句话,彻彻底底刺激到了江梓然。 如此这般,尤其在知道了那个摄影师是这个人的lover之後,只要是和这个人有关的case,他决计是能推就推,虽然後来江梓然也明白了那个摄影师的意见是正确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江梓然也有。不认同的人、不认同的公司,就不会有所合作,这是江梓然的工作信念。应该说,每一个艺术工作者在这一方面,都是一样的。 正因为相信对方,才会与其交流。这一点,已经被那个莫名杀出来的摄影师,硬生生地破坏掉了。 一想到就不舒服。 闷闷地倒了一杯酒,未注意到那是另一个人点的——brandy,直到金澄澄的液体入了喉咙,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在肚中蔓延、直直冲入脑门,江梓然才拿起了酒瓶一瞧,结果差一点没有被口水呛到。 他的酒量算是ok,并不会因此而烂醉,只是40%的brandy在他而言还是太烈了。 只是,又如何?借酒浇愁麽,自然是越烈越好。 瞅着那一对形影相追的影子,江梓然开始一杯接一杯,似是想要借酒忘却了这一个……难堪的自己。 ◇◆◇ 「你要回英国了?」 「嗯,後天吧。」evan笑笑,晃了晃手上的杯子,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这麽快。」季沐海有些意外,毕竟有人才来不到一个星期而已。「这里好歹也是你的半个祖国吧?」结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个人在台湾的时间是三分之一也不到,可真是厚此薄彼喔! evan还是笑,「我可不知道你有这麽伟大的爱国精神。」况且他们的工作地一向不固定,常常是哪里有case哪里去,久而久之,需要一个「家」的感觉也慢慢不见了。 「比起来……你算是幸运的。」至少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地方。他饮下了酒,莫名自言自语,说得季沐海是一头雾水。 「……我倒是觉得你怪怪的。」 evan忍俊不禁,刚刚的落寞在季沐海的愣头愣脑下,竟是一扫而空了。「没,我只是有一点点明白了……为什麽你非要江梓然不可。」 季沐海一愣,继而沈默了。 那时候evan问他:江梓然有什麽好? 他知道江梓然的个性不是十分好。他太固执,得理也太不饶人,evan和江梓然曾有一次合作,也是闹得不欢而散。季沐海至今记得那一回江梓然把自己关在了房中,耍了好一阵子的别扭。 对,江梓然有缺点,而且不少。季沐海甚至可以一样一样数出来,只因为那是事实,他再喜欢江梓然也不可能抹灭。 甚而再客气一点说,江梓然的容貌确实是平庸,和自己过去所「交往」的物件比起来,真的是天壤之别,虽然季沐海自己颇不以为然,可是evan和大多人的目光,却千真万确是这样的。 可在evan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一呆,脑中想到的既不是他的好、也不是他的坏,反而是一些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事,像是两个人一同去购物,梓然下厨、两个人一起吃饭,而自己再负责洗碗筷。之後二人窝在沙发上看书看电视,或是天南地北聊一聊……只要没有工作,他们的一天就是这样,很单纯。 他没有办法漂亮的去形容那个人的「好」,可是他给了自己一种「感觉」,一种只要在他的身边,即使是坐在一起,什麽也不做亦没关系。不需要什麽浪漫,也不需要把自己武装得十全十美,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在一起」,就可以令自己获得莫大的满足。 他爱他,那是一刹那的感觉、永恒的氛围,是无关於其他的,包括那个人的长相。 而且那个人嫌弃他的脸嫌弃得要死,有时候季沐海不禁要想,如果自己生得平凡一点,梓然会不会对自己好一点、温柔一点,呵,他决计是疯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而在这个圈子中,没有人晓得他喜欢江梓然的事情——除了evan。 虽也算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可十分在乎「隐私」二字的季沐海,所可以尽情尽兴碎碎念的物件,说来说去也只有一个evan而已。 至於其他的,他选择和那个唯一的人分享。 正因为害怕着不再拥有,季沐海才会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情,不去泄漏一丝一豪的端倪……偏偏料不到,在自己战战兢兢去维持「朋友」关系的六年间,梓然竟会喜欢上别的、他所不知道的人…… 那时候,他怀疑自己笑得出来,是因为三太子上身的关系。 他也不是有意要听的,只是夏慕回的嗓门子太大了,大得季沐海不听不行,也大得他在那一刹那,差一点点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要狠狠地拽住江梓然,问那个令他动心动情的王八蛋是谁。 可自己还是冷静下来了。一如梓然不会干涉自己一样,自己又有什麽权力去干涉他的……「私事」? 思及此,季沐海苦笑,而evan也是默默地,并没有打扰他。 忽然间——「……客人,您喝醉了……」 「不!我、我才没有……醉!」……听起来明明就是醉了。「我还要一瓶!……」之後的话支支吾吾的,他们听得不清不楚。 「有人醉了。」evan陈述。 「嗯。」灯不明,加上有一点距离,季沐海看不到那个醉的人是谁。 在下一刻,有一个工作人员凑上去,像是要制止那个人:「天啊!不会吧?小江你一个人喝了整整一瓶的brandy……」 「噗!」 「吓!」evan被季沐海的粗鲁吓到,「你在干……」 等等,小江?他和季沐海双双一呆,下一秒恍然大悟:「该不会是?」 「shit!」evan的话未竟,季沐海的人早不见了。 他楞了楞,隔着一个吧台,evan看到了季沐海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完完全全看不到一个「名人」该有的言行举止後,忍不住笑了笑。再看了一会,evan不知不觉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张狂。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不由想到了远在英国、近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又见到季沐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evan的笑……也渐渐渐渐,暖了。 爱上了一个人,不正是这样吗?他想……他想。 ◇◆◇ 啊……头昏脑胀。 咯咯咯的笑,江梓然只觉得所有的东西「糊」成了一片,本来pub的灯火忽而间化成了红色的光,自他的面前一个接一个地跃跃而去。 他伸手,想要抓攫住,却被一个暖暖的东西给挡住了。 「不要把身体探出窗外。」身边的人这样说,江梓然只是恍惚地甩了甩头,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季沐海吁了一口气,他是以为开一下窗、让梓然吹吹风会好一点……看来是没用的样子。他把窗子关上,然後打开了冷气。 「你喝醉了。」他淡淡地陈述,偏偏江梓然仍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脸。 「我喝醉了?」他痴痴地重复季沐海的话,嘴巴大大地扬了起来。「啊,真的假的?我喝醉了喔~~嘿嘿,喝醉了好啊!喝醉了很快乐哩……啦啦啦……」呜啦呜啦呜啦啦,唱起了五音不全的歌来。 ……唉。季沐海捂住了头。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江梓然醉醺醺的样子,可上一次的「醉」也距今有五年之久了。後来江梓然像是知道了自己烂醉了会如泥——还是彻头彻尾的「烂泥」後,才懂得去控制自己,之後也没有什麽大问题发生……一直到现在为止。 要不是江梓然今天醉了,季沐海真要忘了这个人醉起来是怎生模样了。 而浑然不觉季沐海的头大,江梓然仍是摇头晃脑的,活像是吞了摇头丸,一颗脑袋就是摇个不停。 「不要晃了,明天有你好受的。」在红灯的空档下扶住了他的头,季沐海庆幸自己没有喝太多,还可以这样安安稳稳地载他回家,见到江梓然不再摇头了,季沐海才安心地松手,踩下了油门。 江梓然是不摇头摆尾了,却是一个劲的痴痴笑,一副阿呆阿呆的样儿,看得季沐海真是好气又好笑。 或者……是一种释然?分明是两个人的生活,然而多是梓然在照顾他,难得今天可以换人做做看……想了想,季沐海又瞥了一下傻笑不止的他,揉了揉江梓然乱乱的发。 江梓然憨憨笑,猫儿似的整个人蹭在季沐海的身上。没有素日的抗拒,酩酊大醉的江梓然,顺从得……好可爱。 可醒来之後……又是另一回事了。一想到江梓然平素的高压手段,季沐海不禁认真地考虑起——未来要不要常常灌酒灌死他了。 ◇◆◇ 把一路「笑」到僵硬的江梓然放在床上,季沐海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梓然瘦是瘦,还是有一个男人该有的重量……从停车场一路走到这里,也花了自己不少的力气,加上在服装秀和pub中所费的体力,季沐海压压自己的肩,觉得四肢百骸痛得像是要断了。 偏偏……瞟了床上的某人一眼,他无奈地撑起了身体,到浴室冲了一条毛巾又走回来,摇摇呼呼大睡的江梓然:「你好歹洗一下脸、换个衣服再睡吧?」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江梓然乖乖给他擦自己的脸。 擦完了脸,季沐海又问:「要不要喝什麽?」 「……不要。」 「好吧……你等等。」莫可奈何把江梓然押在床上,季沐海三两下脱去了他的t恤,再拿出了他的睡衣裤。 而在换到裤子的时候,季沐海小小挣扎了一下。可想想他们二人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何况是两个大男人,又有什麽好犹豫的?索性一股作气,把裤子也一并脱了。 要是明天一大早梓然看到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牛仔裤,定是要欲哭无泪的。这个人就是在小细节上在意到不行,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力气。 然也因为他的这一种个性,在不少地方上也的的确确是弥补了自己的粗心大意。 例如他常常记不住自己代言了什麽,可是梓然会记得,并且不厌其烦来告诉他出门要穿这个牌子的衣服、抹那个牌子的香水;又例如在一些有的没有的场合上,自己忘记了某大摄影师的名字,梓然也会在一旁小小声提醒他是何许人也;再例如自己天天睡到起不了床,梓然就是有办法……「叫」他起来。 例如例如例如……好多好多的例如,仔细想想自己竟是这样的粗枝大叶? 奇怪,他的神经从前明明没这麽大条啊……季沐海思索着过往种种,终於得到了最实际,也是最不可否认的答案—— 八成是给梓然宠出来的。 把责任卸得一乾二净,季沐海睐着江梓然熟睡的脸,只有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才平易一些……像是要报自己平日被欺负的仇,捏住了他的鼻子。 未久,呼吸不了的江梓然不禁拧住了眉,在季沐海因而窃笑之际,他微微开口,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改以嘴巴来呼吸。 季沐海一怔。 并不是因为自己未想到还有嘴巴可以用的关系,而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梓然轻轻地伸出了舌尖之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一些些热了。 明明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动作,季沐海却是身体力行地明白到……自己有了反应。 shit!他暗暗啐了一声,决计是欲求不满的缘故……这一阵子他们双双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早出晚归的,一回到家又是呼呼大睡,根本没有余下的体力去……积了这麽久,莫怪乎只是这样一个连「调情」也算不上的动作,都可以令他……了。 季沐海咬牙切齿,差一点没去叫醒这个自顾自睡得昏天暗地的人。 想想他季沐海季大模特儿,好歹也算是一个震天价响的人物,case多到俯拾即是,曾代言的牌子也多到不计其数,不想也知道多得是美丽的男人和女人挣着来攀高接贵,偏偏这个人现在在这里看得到吃不到,甚至在「考虑」着厕所的可行性,天啊!他怎会变得这样悲哀啊?! 而且,即使梓然现在是清醒着的,他还是什麽也不能做。 以前是二人互相没有物件,於是就近方便方便,凑合着上了,可梓然现下既然有了心上人,自己又怎可以那样毫无顾忌? 世上只有厕所好……哀哀怨怨地唱着,季沐海瞟了一眼某人的睡颜,不甘不愿地,悄悄俯下身,偷了一个吻。 一想到梓然这样会做饭会打扫会照顾人会……总之是十全九美的好男人,竟要眼巴巴给别人夹去,季沐海心中不由得大大不快。 尤其他火大的是,自己连情敌姓啥名谁、个性好不好、长得o不ok也是一概不知,也真是窝囊到家了。 以往他有了「对象」可是第一个告诉梓然的,思及此,季沐海又是懊恼。 是因为喜欢的程度不同吗?他总是想要把自己的一切——不论好的不好的,都与这个人分享,甚至也想要知道关於他的一切一切……可梓然偏偏不是这样。他一直把自己闷得紧紧的,像是套上了一层盔甲,什麽也不问、什麽也不说…… 那一天evan和自己约会,他以为梓然会问的,但没有就是没有。 evan回来,自己的喜悦也不是假的,然也有一大半是他的恶作剧因数在作祟。因为他想要知道梓然的反应,也想要知道梓然是不是在意,抑或是嫉妒。而看到梓然在那一刹那、硬生生扭曲起来的笑容时,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偏偏,又不是他要的那样。 常常他会不明白二人的关系,究竟是比朋友多一点,还是比朋友多上很多很多。 所以他踌躇、所以他彷徨,只因为他没有胆子去担负失去这个人的後果。而表面上戴的是「朋友」的面具,可自己的心和身体早已经知晓,对这个人,他永远不只是朋友。 「梓然……」他叹息,伸出了手,细细抚上了那人安睡的面,由眼至鼻、由颊至唇,一寸一寸轻轻摩挲着,难得一本正经的脸上,尽是一派一派的柔情。 那是任何人看了,都要为之震慑的一种目光。 对所爱之人的。 ◇◆◇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昏昏沉沉,昏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是在大二时,他因为生病,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痛苦得几欲死去。 生病的人总是不堪一击,即使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梓然,也不例外。 呼出了一口热热的气,江梓然整个人倒在床上,只觉得自己身在一片一片的火海中,热,而且痛。 好久未生这样严重的病了,他咳了咳,好不容易把喉中的痰吐了出来。 之前季节递嬗的时候不小心受了凉,偏偏挨到昨天才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唯有放弃晚上的必修课,回宿舍吃了二颗普拿疼,休息了一下。不料一早起来竟是这个样子,早知道不要怕麻烦,好歹去看一下医生,现在也不至於恶化到这样。 昏昏暗暗的房里少了另一个人的活动,显得格外死气沈沈,江梓然甚至听得到天花板上蟑螂蚂蚁在作祟的声音。 他想喝水,勉力撑起了身子,江梓然碰了碰床头柜上的水壶,却一个不小心把瓶子给用倒了。 他啧了一声,想要爬下去把水壶拾起来,偏偏又来一个重心不稳,江梓然已是痛到不行的身体不幸跌到了地板上,差一点没有摔到粉身碎骨。 痛死了……眼中聚起了一团泪,想想喝一口水都是这样的困难……还不如死了算了。自暴自弃地想着,江梓然索性瘫在地板上,懒得起来了。 房里没有其他人,季沐海自大前天人已不在宿舍了。据说是交了一个男朋友,甜甜蜜蜜窝到人家那儿了,自己也因而过了二天的清静日子。在他好不容易觉得「what the wonderful world」的时候,好死不死居然生起了病,江梓然想一想,也不免骂起了老天的恶趣味来。 骨头像要融化了……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没有真实的触感。 静静地横陈在那里,沉沉的脑子没有运转的余暇,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具刚刚死去的屍体,埋在松松软软的泥土之下,周围都是腐蚀自己身体的蛆虫——他的肉体在腐烂,骨头被啃食得一个也不剩,再也找不到存在…… 噢,在这个时候他还可以想到这样的东西……要真的没有形骸的话,他又哪里会感觉到「痛」啊?!饶了他吧……江梓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渐渐地,一滴温热的水珠自眼眶中逃出,他不觉开始了啜泣。 很小声很小声的哭泣,纯粹是为了发泄而已。要是不哭的话,他会觉得自己要坏了,脑中、心中、身体中满满满满的疲惫,令他渴望放下一切,尽情尽兴地大哭一场。也唯有在这个时候,江梓然才允许自己好好哭上一场,什麽也不去顾忌。 其实不哭也不是为了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废话,仅仅只是哭不出来罢了。 压抑得太久太久,致使他一哭就是停不下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季沐海居然好死不死回来了,想着现在的时间梓然应该不在吧,於是「磅」的一声打开了门,在看到一室的幽暗之後,更是确定了自己臆测的季沐海,一入门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况。 「……梓然?」 一具……呃,(应该是)江梓然倒在地上,正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呻吟。 该死,他怎会在这时候回来?! 听到了声音,江梓然一骇,急急忙忙要把泪水收回去,无奈一哭就要哭到昏天暗地不甘休的他,也只有咬住下唇,压抑自己的抽泣不令季沐海注意到。 「你怎麽了?」季沐海摁开了大灯,房间一旦亮起来,江梓然的模样更是无所遁形——一见到江梓然裹着一团被子、虚虚软软地倒在那里,季沐海於是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了他,结果被他身上的温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好烫!「发烧了?」 「放、放手!」一开口才晓得自己的嗓音有如鸭子叫,江梓然倔强地撇开了头,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什麽放手?你生病了知不知道啊?」天!早知道他就不要磨磨蹭蹭,早一点回来了……看看这人把自己搞成了什麽样子? 「知道啊……」吸了吸鼻涕,江梓然的口齿不清。 「知道还在干什麽?看医生了没有?」 「……不关你的事。」 不关他的事? 「很好,生病不去看医生,敢情你是觉得自己体内的白血球个个是『猛将』,可以争先恐後来杀敌致果?」他眉挑了挑,「小心你的白血球不爽,狠下心来罢工不干。」 什麽跟什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江梓然动了动四肢想要反抗,偏偏生病加上他的力气本来不比季沐海,也只有任他像是抱女人似的,将自己抱上了床。 「等等我带你去,」为他的脸上半干半湿的泪痕楞了楞,接而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讶异。「我带你去看医生,你的健保卡放在哪里?」 「……」 不说?甚至把头扭了去? 很好、很好……好你个江梓然!季沐海忍住咬人的冲动,如果他不是这样病恹恹的……「不说我就自己找,你不想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吧?」 ——卑鄙小人!「……在、在钱包里……」 「钱包是吧?等一会。」自桌上江梓然的钱包中掏出健保卡,季沐海又到这人的衣柜中翻出了外套。「穿上。」 虽然不大甘愿,但明白自己抵抗也达不到效果,江梓然唯有咬咬牙,任季沐海替自己套上外套,继而以十分奇怪的姿势被他抱在怀中,「拖」出房门。 「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江梓然摇摇头,颊上不知道是因生病还是羞耻,显得耳红面赤。 拜托,这样已经十足十丢人现眼了,要给他背了还得了?而且自己的大半个重量都在季沐海的身上,自己不至於连个动一下脚步的力气也没有。 高热下注意到一旁人的侧目,江梓然蹙了下眉,索性把自己整个人压在季沐海的肩上,来个眼不见为净。 一定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不然他才不会觉得季沐海的胸膛其实很温暖,隔着衣服传来的心跳,又是那样地令人安心…… 他一定是烧昏头了……一定。 第六章 头好痛…… 一大早因宿醉而人不像人的江梓然在床上滚了一会之後,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头,乖乖等着头痛退去。 好久没有喝这麽多了,不控制酒量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下场。 若不是在结束昨天的工作後,自己有约莫一个星期的休假,不然他早已经不顾宿醉,奔下床工作去了……看到窗户外的日光,江梓然推测现在差不多是中午左右,似乎好一阵子没有这样酩酊大睡了,虽然他还是头痛痛得要命。 在疼痛稍稍和缓了一点後,恢复神智的江梓然隐隐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他一楞,嘴上漾出了一抹苦涩。 那是chanel的bois noir,东方调的香氛。 他知道这一款一九八八年出品的香味。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在工作中一直一直闻到,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标记。而那个人的气味总是令自己作恶,在不欢而散後的现在,他是第一次再闻到这个味道。 像在提醒着什麽,胸口微微作痛。 其实不想也知道是沐海带自己回来的,所以说……他并没有和那个模特儿在一起了?——为自己侥幸的想法涩涩一笑,江梓然下了床,才好不容易开了房门,偏生和正要进来的季沐海撞了上。 「……你……」 「你醒了?」季沐海入了房间,将水和止痛药放在茶几上,接而瞧了瞧他的样子,「头痛不痛?」 「还好……」江梓然淡淡回答,把止痛药和水一起吞下去,顺便漱去了一口的不适。「你……早上出去了?」见到季沐海一身的行头,江梓然忍不住问。因为他这样实在不像是窝在家里的打扮。 该不会…… 「我去了健身房。」季沐海答得俐落,发梢上细细的水珠,也证明了他刚刚之言。「还有我买了早餐,如果身体没那麽不舒服的话,多少吃一点吧。」 「喔……」明白去健身房也是工作的一环,江梓然又趴回了床上,并没有多问。「我觉得有一些恶心……」 真是的。「要不要我帮你压一压?」 压一压?「好啊。」答了之後才觉得不对的江梓然抬抬眼,不解地睇向季沐海,「……你哪时候变得这麽体贴了?」 季沐海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就是这样!」嘿,这个时候也不忘调侃他,会不会太夸张了? 「是吗?」 「……」懒得再答下去,季沐海索性以手指压上了他的太阳穴,轻轻地转了转,接而用力一压——江梓然哼了一声,闭上了眼,偶尔给人服侍一次的感觉真是不赖,尤其那个人又是赫赫有名的季大模特儿……要是传出去给人晓得了,该是会落了满满一地的下巴吧。 管他的……江梓然吁出了一口气,任他替自己按摩着穴道,决定什麽也不想,好好让自己放松放松、休息一下。 季沐海则是以不令他不快的力道推拿着,直到江梓然的肌肉不再紧绷、传出了一阵阵的打鼾之後,他才怔怔地停了下,掩不住诧异地看向身下的人。 睡着了?他扳起了江梓然的脸,确确实实是一张睡容。 等一下,这人不是才刚刚起床吗?好歹也吃了东西再睡吧?季沐海无可奈何地嗟叹,捏了捏江梓然的脸。 想想也是,这个月他们实在忙得不大健康,难得有机会,不如好好地睡上一觉吧。 而且……看梓然睡得这样舒畅,害得自己也困了……欸,反正床也不算小,多挤一个也不多,这也不算是占他的便宜…… 想着,季沐海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被单,再脱去身上hermes的外套,躺到床上,以被子均匀地盖住自己和江梓然—— 索性,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 若是要提到自己和江梓然的关系,是由哪一日自针锋相对演变到现在的截长补短、合作无间,季沐海想了好久好久还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点」。似乎也是……自然而然这样了?尤其是在大二时,江梓然生病的那一天之後,他对自己的态度,就是不大一样了。 不是变好,也不是变坏,而是……他形容不出来。 以前不论自己做什麽,江梓然一找到机会就要损他一下,似乎不把他损到喜马拉雅山,便不会甘心——当然,损是一样在损,只是……多了一份「朋友」间你来我往的味道,并不是过去硬是要惹上他的那一种,尖锐的感觉不见了。 坦白说,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江梓然。 抑或要庆幸江梓然病了?但季沐海其实不大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毕竟人生病了都是不好过,尤其在他们这一些脱离了家庭羽翼的人而言,一旦生病总是益加的寂寞痛苦。 他想,江梓然也是一样的。 而在这一种微妙的变化之中,时间又悄悄递增了一年。 他大四,梓然大三。 「阿德,我知道你虽然毕业了,但在宿舍中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对不对?」 「这……马马虎虎啦。」 「那——我要委托你一件事……你会答应吧,嗯?」 「……」 「你会答应吧,阿德?」 「……会。」 「对嘛,这样才是好兄弟啊!呼呼呼……」 「……」 ◇◆◇ 一年一度的抽签大典。 江梓然排在人龙中,表情纵不似去年的兴奋,然而喜悦之情溢於言表。 他已经折腾了自己的眼睛整整二年,老天爷该不会再荼毒他了吧?当然,跟季沐海住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他太帅了、太高了、太迷人了……使自己要是继续和他同居下去,也只会觉得对不起世界,恨不得去撞墙死一死,看看下一辈子可不可以生得好一点点。 也许是习惯了吧,今年不似前年那样难耐,加上季沐海会出饭菜的钱,也晓得哪里有好的、便宜的书店。还有他们的声气相投,看起电影来也算是有话可说,如果他不是长得那一副德性,江梓然会十分乐意和他再住上一年。 瞧瞧,他的想法好似人家长得多麽天怒人怨,可实际上恰恰相反。季沐海的五官个个分明,仿佛世界上最顶级的雕刻师所雕塑的,那样地恰如其分,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而且不只是脸,在运动的好习惯之下,他的身材也是不输给明星的匀称——并不会太壮,也不会显得没有肌肉。而一切的优异条件再加上一八八的身高……对男人只要长得高即是「帅」的世道而言,季沐海可以说是帅得天理不容。 反观自己,长得不怎样也罢了,体型更是白斩鸡、瘦皮猴一只,更不要提只有一七二的身高了。 这样的他一站到季沐海旁边,无疑是作了红花下的泥土。 虽然一直明白外貌是天生、不可改的,可一旦自己和那个人在一起时,外人的侧目总是令自己感到一种比不上那个人的失落。 所以,老天爷行行好,这一次让自己和个平凡的住一间吧。长得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不是季沐海这样,他已是别无所求了…… 江梓然虔诚地祈祷着,然而太专心致志的下场是,来不及注意到眼下的抽签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个,等到真的抽下去的时候,他仍是天真地觉得,自己的恶梦就要结束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喔! ◇◆◇ 「欸,沐海,你知道……作弊是不对的。」 「是啊。」季沐海一笑,「所以我只是要你『帮忙』而已,哪有拜托你作弊?」 这个卑鄙小人,「算了算了,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认了。」 「是为了西华的下午茶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不用说出来嘛……」阿德在电话另一端咳了一声,「倒是那个让你这样千方百计想要一起住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 沈默了一会,季沐海轻轻笑了——「……一个让你恨不得娶回家的人。」 ◇◆◇ 於是乎,江梓然与季沐海「可歌可泣」的同居生活,迈入了第三年。 一开始江梓然完全不接受,指着现任宿舍长的鼻子一直叫,连回来监督……不,看热闹的前任宿舍长也碰了一鼻子灰。 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他们也唯有哈哈笑,敷衍着一切都是巧合、巧合。 而在这样的四面楚歌下,江梓然也只有咬牙承认了这样的结果。 或者,自己也是有一点……庆幸的? 也许吧,也许。只是他本人没有察觉到罢了。 ◇◆◇ 「你又要出去?」江梓然瞪着一身万事俱备的季沐海,数不出这是他大四几次三番在晚餐之後,跑得人不见踪影了。 「嗯,去打工。」简洁地回答,季沐海套上了大衣。「今天我不到淩晨不会回来,你也不必等了,先睡吧。」 「谁在等你了?!」 季沐海停下了动作,侧首眄睐他。「是谁……在我第一天彻夜不归时死守着大门,一直撑到我回来了才睡下,搞得隔一天整整翘了五堂课的?」 江梓然一吓,脸上有一抹狼狈的红。「哪、哪有!不要乱说!」 「你一旦被人看破,声音就会特别大,说话也会结结巴巴的。」说着,季沐海坏坏地勾了勾唇。「偶尔来个一次『路上小心』、『早一点回来』之类的话,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会!绝对会! 见到江梓然一张不言自明的脸,季沐海忍俊不禁。「开玩笑的,你又不是我……那个。要真的说了不只是你会呛到,我可能也会耳鸣。」为了增加可信度,他甚至作势挖了挖耳朵。 这是什麽话啊……江梓然的青筋微微跳了跳。 「那,我走了,再不走我可要迟到了。」他临去秋波,抛了一记飞吻。「晚上乖乖睡,不要太思念我啊——」 「去死!」 碰!门在瞬间关上。同一时刻,江梓然手中的「凶器」——足足有二千页的「辞海」也砸在了门板上,发出了好大好大的声响。 全宿舍上下也明白了他们这一间总在乒乒乓乓的,早已见怪不怪了。 盯着季沐海阖上的门,良久良久……江梓然才怏怏地收回了视线。 谁要关心你去哪里啊,你不在我反而落得快活呢!似乎是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江梓然打开了音响,放入季沐海不大喜欢的cd,然後乖乖伏回了案前,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报告。 唔……仔细一想,那家伙好歹也大四了,该是准备论文的时候了吧? 一提到论文,江梓然才想到那家伙之前一直在跑图书馆的样子。又看看他这一阵子老是在打工……也该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想了一会,江梓然忽而顿住,忙不迭抛去脑中关於季沐海的思绪,努力聚精会神在自己这一份「古代文人之愁」的报告上。 真是奇怪的题目……但是令他大惑不解的是,古人到底哪里来那麽多的泪水可以流?像是范仲淹,什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又像是冯延巳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真是搞不懂这一些古人哪来这样多的忧愁,八成是吃饱了饭撑的。现在的人天天忙着读书赚钱泡马子,又哪来的闲暇去怨自己的人生不好过?即使偶尔怨天尤人一下,也要马上回到现实中,不然也只有白白被社会的潮流淹没的份。 这样一想,现代人纵然占尽了科学与文明的好处,可在心灵的层次上似乎是越来越贫乏了。 江梓然百无聊赖地翻着参考书,莫名想到自己曾经看的、却不晓得是何人写的词,於是习惯性想要问问在自己身後的季沐海,然在一个转身之後,他才发现……季沐海已经去打工了,那里根本是空无一人。 以往他总是在的,举凡自己有什麽疑问,或是想要找什麽书,只需要一个转身,他就在自己的後方,或上网、或看书、或听音乐,反正,他就是在那里,不曾离去。 他急急忙忙地转回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自己方才的失态——他一张脸红得诡异,像是极不愿意意识到自己对季沐海有着那样的……依赖,感觉要是承认了,他就要失去一些什麽、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 过去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麽不对,因为习惯了。而且季沐海有问题的时候,也会找自己这个「近水」帮忙一样…… 不,不一样。江梓然呆了一会,一口否定了自己的自欺欺人。 那个人即使没有自己,也多得是可以帮助他的人。但自己若是没有他……就真的不知道有谁可以帮到自己了。 三年的大学生涯,不短,他竟是没有一个可知心的朋友。 因为他的锋芒总是给那个人占住了。每一次别人提到他,就是「啊,和季沐海同寝室的人嘛!」——这样连个名字也记不住的态度,令得本来不大喜欢和人交际的他,愈发地讨厌和人群相处……尽管有参加社团,却也只是作挂名的而已。同社同团了三年,有人非但他是不是这个社团的也不清楚,甚而在路上拜托他入社……想想也真的是好笑。 大学三年间,他只有一个季沐海。一个帅得要死,也令他嫉妒得死去活来的人。 对,他就是小心眼,他就是埋怨老天的不公平,所以他从来不曾好言好语,甚在一开始的几个月中,他是理也不理季沐海的存在。 只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他总是在伤害他……可他也不是真的在乎自己的外貌怎样怎样,偏偏在他的人生刚要起步的时候,他遇见了季沐海,遇见了这一个和自己南辕北辙到不可思议的一个——「对比」。所以,即使他想要放下、不放在心上,可人们的目光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提醒着:他和那个人就是「不一样」的。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是花,另一个就是牛粪。 他真的不想要这样,不想要这样去伤害一个人的。可是、可是,这样子,自己受到的伤害又有哪个人可以平复它? 呆呆地望着季沐海离开了很久很久的门,江梓然的眼前浮起了薄薄的一层水光。并不是哭泣,而是因为有着太多太多的情感。兴许是感谢、兴许是愧疚、兴许是……呵,谁知道呢?他只是傻傻地看着看着,像是季沐海还在那里向自己再见似的……悄悄地开了开口。 对不起……路上小心,早一点回来。 ◇◆◇ 如果要江梓然自己说的话,他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自己对季沐海的情感的。 因为习惯了那个人一直在,所以在那个人「不在」的时候,他才惘惘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正常」。那个人在是正常的,那个人不在是不正常的……他的习惯也因而颠覆,心中悄悄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在自己心中住了十年,他赶也赶不走,也……舍不得赶走。 闲来无事拿起了一本宋词来看,江梓然惘惘想起了大三的那个夜里、自己那样措手不及的狼狈。再然後……他想到了发生在上个月的一件事。 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中的人江梓然谈不上认识,可也不算是陌生。倒是电话的内容吓了他一跳,曾有一二次合作的国际名模norlin,有意在日本投资一间造型工作室,於是正在积极搜罗各式各样的人才。而他,江梓然,何其有幸竟在那一份「网罗」的名单之中。 电话是norlin的经纪人打的,所以不会是什麽愚人节的玩笑。那一天他初初挂上电话,仍是不由自己地神游太虚了好久好久…… 毕竟在这个圈子中没有人胆敢小觑norlin的影响力。除了她一线名模的身分外,也包括了她的丈夫——prada旗下的设计大师。还有她的姐姐,国际流行杂志bazaar的总编辑。不可否认,这一些外在因素,都是奠定norlin地位的一大关键。 江梓然和她近期的一次合作,是在去年的一场国际珠宝大展上。她是cartier的代言人,应邀到台北来参与那一次的展出——那一回他和norlin其实也没有谈到什麽,只记得她的经纪人曾在休息时,向他表示norlin很满意自己所打理出的造型……那时候以为是客套话,是故也没有放在心上,天知道norlin竟是……认真的? 而现在,自己面对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脑中想到的却不是要如何回复norlin自己的意愿;也不是收拾行李,准备到那个遥远的北方国度去。而是仿佛一个濒死之人,脑中满满满满的、都是自己不曾去想的回忆—— 关於他和季沐海的。 ◇◆◇ 「喂,你要不要吃宵夜?」 在距离毕业尚有三个月的夜中,季沐海突然这麽问。 「吃宵夜?」在……这个时间? 实在不是他要怀疑,大半夜的,有谁会在这时候打灯做生意?况且自己也没有那个闲钱。 像是明白了江梓然的顾虑,季沐海解释:「在隔壁巷子有一个卖卤味的,大概开到淩晨四点才会休息,你不用担心啦!」他加上一句:「而且我打工赚了不少,这一回我请客……这样ok了吧?」 「不用了。」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他江梓然可不干这样的事。 ——平日的三餐不一样。而且那个负责下厨的人可是他,收那麽一点点的报偿……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欸,不要这样啦,很扫兴耶!」季沐海催促他,「走啦走啦——」 江梓然只是挑了挑眉,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信手拿了一件外套向季沐海身上丢。「晚上天气冷,好歹穿个外套。」 「嗯。」季沐海从善如流,未拒绝江梓然的好意。 毕竟朝夕相处了三年,即使江梓然再怎麽不喜於和人交往,也仍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这个长得令他厌恶三分,而且罗嗦得不得了但人其实不错的「室友」。至於季沐海则不要说了,一开始虽然觉得江梓然这个人不但神经质,又难以捉摸。可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也明白了这人只是刀子口,实际上却有一颗豆腐似的心肠,再加上他会做饭又会打扫,这麽「贤慧」的室友到哪里去找?也莫怪他要贿赂前任和现任宿舍长,硬是要把江梓然定下来了。 他们二人在校园路上散步,半夜的风吹得人隐隐打颤,在空无一人的阴暗校园内,他们二人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全不见平常的打打闹闹。 「……喏,说吧。」久久,江梓然开口了:「我知道你有事情要说,只是你不觉得……在这个时候出来买宵夜,实在是非常非常愚蠢的举动?」 唉,三年来,他的嘴巴也越来越叼了……季沐海苦笑。「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废话。」也不想想他们一起住了三年。 「好好,我也不卖关子了。」他们还是走,季沐海的声音也添了一份难以得见的深沉。「我的论文pass了。」 「真的?恭喜了。」 恭喜?「你真的恭喜我?」季沐海的表情不像是高兴。 「不然呢?」奇怪喔,这人。「有些人恨不得论文快快过、快快毕业也不行,你是在那里不满什麽?」摆明了讨打。 「……说得也是。」 然後,又陷入了另一阵的沈默。 「呃……所以、差不多六月,我就要搬出去了。」 江梓然一愕。他要说的……是这个?「嗯,是啊。你又没有延毕,自然的嘛……」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好有气无力。 「欸,你晓得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季沐海挠挠头,本来应该很「痞」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我的意思是……那个,我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子,三房二厅的,以我现在的工作,每个月的租金也不至於负担不起。」 「然後呢?」江梓然不急,慢慢等他的下文。 「然後……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啊。」 嘎?「一起住?!」他瞠目,不可置信地望向季沐海。 「对啊。还是……你不愿意?」 「这……」他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太诧异,他以为季沐海是因为不得不的关系,才会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尤其……「你不是觉得我不大好相处?」 「那是以前!」啧,老是记得那个陈年烂芝麻做什麽?「而且要以这一点来说的话,我其实也差不多。」 「嗯?」 「受得了我的粗心大意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这个倒是真的。」 「嘿,你稍微否认一下会死啊?」这麽不给他面子! 「我为什麽要?」遑论那是事实不是? 「……随便你。」三年下来,自己也习惯梓然这一种三句话气死人的超能力了。再加上他的嘴巴有绝大部分出自于自己的陶冶,他要抱怨也没有那个资格……「反正,我是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再一年你也要毕业了……」 话是这样说,但是到时候自己是怎麽样都要把人拎着走——开玩笑,这一二年他吃的都是江梓然做的东西,其他地方的山珍海味也就此入不了他的口。要是少了梓然这个「厨郎」,他以後要怎麽活啊? 而经季沐海一提醒,江梓然才想起自己也要迈入大四的事实,真是光阴似箭啊,自己和乡下的奶奶告别北上之後,转眼也是四个年头了,不知道奶奶怎样了,之前在电话中她一直说自己风湿犯得厉害,希望看医生会有用……想着,他不觉叹了一口气。 见到他叹息,季沐海不禁一凛。 该不会,梓然真的受不了他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他可记得梓然过去是死也不要和他一起住的。要不是他出手要胁……咳,是和舍长们「协议」,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机会了…… 「呃……梓然……」 「嗯?」 「那个房子其实有一点大,我一个人住……真的太空了。」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江梓然则是不放在心上地听着。 「怎麽不找小一点的房子?」他反问。 废话,那是因为住的人又不只有一个!「呃……因为那一间的租金便宜……」他随随便便捻了个理由。 「喔。」又是喑默。 「总之,一年之後你也要搬出来嘛……不如趁现在早搬早好……」 「嗯……可是,我也不一定毕得了业啊。」江梓然好云淡风轻地敍述着自己有可能「延毕」的事实。「我大三修了不少课,而且还有教育学分要修……这样算下来,我其实不大会准时毕业喔?」看你找得到什麽理由。 「呃呃……」不会吧,真的这麽惨? 季沐海再接再厉,继续找着脑中听起来ok的理由,却一个一个被江梓然打太极打回来了。 最後他也真的无计可施,正打算来硬的时候—— 「哇哈哈哈——」 「梓然?」怎麽了?怎麽忽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江梓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瞅着一头雾水的季沐海又笑了一会,「哈哈……我真是服了你,要我搬去和你一起住不如明白一点说,何必绕那麽大的圈子……哈哈哈……」 「江、梓、然?」连名带姓、一字一字地叫,季沐海恍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火气。「你在耍我?」 「哈哈……哪里敢。」拍了拍疼痛的肚皮,江梓然真是好气又好笑:「只是看你那样不坦白,所以才整整你罢了。」 那不是耍是什麽!「好吧,所以你刚才都是在整我?那,你的决定呢?」 「好啊。」 「嘎?」 「我说,『好』。这样你清楚了吗?」 他说……「好?」千辛万苦得到想要的答案,季沐海反而当机了。「你真的说好?」 「不然咧?难不成是煮的?」江梓然笑笑,「想想受得了你那个粗到电缆线的神经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一个了,不是吗?」 「……好啊,才让了你一二句,就马上爬到人家头上来了?」季沐海的眼睛眯了眯,作出生气状。「看来不让你知道一下我的厉害是不行了?」 「恭请候教。」双手一摊,「你能耐我何」的意味十足有十。 「你啊……唉。」才想要大显身手,又莫名其妙没了力气……季沐海呼了一口气。「你不後悔?」他忍不住问。 「後悔啊!後悔得要死要活,怎麽不後悔?」江梓然也直言不讳。「不过也习惯了。有人说『习惯成自然』嘛,既然这样,不如继续下去罗……」 偏偏他心中隐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对,这样不对。他却不明白这有什麽意思……也唯有选择了忽略。 他想想又问:「而且,即使我真的後悔了,你也不会理我吧?」 「废话!」 「那不就得了?喂,你说的卤味是不是那一家?」他指指巷子口一家门庭若市的小摊贩问。 「对对,就是那一家。」 「呃,人好多。」看到排成一串串的人,江梓然一楞。想不到已是半夜二点多了,台北市不眠不休跑出来的人还有这样多,也实在不枉台北「不夜城」的美名啊。 「放心,老板动作很快的。」季沐海拉住作势要回去的江梓然。「而且都到这里来了,不买也太不划算了吧?」 「我只知道买东西有划不划算的差别,不买已经是很划算了吧……」 「欸欸……」找不到可以辩驳的话,季沐海挤入排队中的人潮,又朝他挤眉弄眼一番。「倒是你刚才答应的,可不要忘了啊!」 江梓然也笑,「这个我可不保证。」 「你这个家伙……」 第七章 偶尔,江梓然会不由想到:那时候的自己为什麽要答应呢?若在那时候,他可以清醒一点,早一些明白自己的心情……也许,自己今天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然而,那也仅仅是「也许」而已。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所以他也无能为力——但如果,只是如果,自己在那个时候,选择了和季沐海这个人分道扬镳,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不可自拔? 答案……又有谁知道呢? 而在这样的懵懵懂懂下,在自己大四那一年的六月,他和季沐海搬入了在学校左近的一间小公寓。 这一次,是江梓然自己的选择。 房间的采光算是不错,管理员也是一个十分亲切的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这里一到台风天,天花板就会「严重」地漏水,也不怪季沐海可以用那麽便宜的租金租到,果真便宜没好货是世道人情的真理……江梓然微微感叹。 季沐海已经毕业了,现在换成自己在赶那个该死的论文,所以他一天到晚在跑图书馆,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加上季沐海也要打工、找工作,房间里的箱子因而堆得又高又多……偏偏两个人皆腾不出时间来好好整理,也只有放在那里有凝观瞻了。 直到江梓然的论文到了一个程度,他才空下了一个季沐海不上班的星期天,来整顿他们二人未来的「家」。 是的,家。他的亲人只有奶奶一个,而季沐海的兄弟姊妹虽不少,但是个个住在加拿大,久久才回来一次,所以季沐海在台湾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也因为,季沐海现在的妈妈并不是亲生的,和他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除了这一些,江梓然对季沐海的「人生」其实也是不清不楚的,当然,他也没有那个「清楚」的意思就是了。 「这是你的箱子……喂,那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你不要乱动,叫你不要动你是听不到啊!」江梓然扯下了季沐海手上的note本,怒气冲冲地瞪住他。 「看一下而已嘛……」他嗫嚅。 「我不管你看一下二下,反正我的东西你不要碰!」 「小气耶……」 「小气?!」江梓然气得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你怎麽不想想你自己从来不给我『碰』你的桌子——」对,真的是「碰」。上次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季沐海桌上的「一张纸」,这个人吓得像是做了什麽亏心事一般……比起来,他这样也实在是客气了吧? 「好啦好啦……」明白自己理亏,季沐海也不再同他辩斗,反而乖乖收拾起地上的箱子。 见季沐海老老实实去整理了,江梓然也松了一口气。 真是,这个又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给人看的,他翻了翻手中的note本,其中除了上课的笔记,也有一些日记和心得感想——这是他的习惯,若哪一天有了什麽感触,或是看了书、看了电影等等有了什麽感觉,他总是会纪录下来,方便未来的自己明白现在的所思所想,这样私人的东西,他又怎可能给季沐海看到?! 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是有秘密的。 两个人於是忙了一天,等到整理得差不多了,太阳也已经下山很久很久了。 「……肚子饿不饿?」 「废话!」饿啊,怎麽不饿?「快快快,我要吃饭——」 对季沐海幼稚的行为,江梓然也仅仅是扯了扯唇,未下一字的评语。事实上,他也饿到不行了,从早上吃了一份三明治之後,他们二人就一直忙到现在,他也想要学着季沐海那样倒下来,可一想到自己还有二个人要养,叹了一口气,江梓然认命走入了厨房。 江梓然开了冰箱门,只看到其中剩下的蛋和火腿。 糟,他忘了去超市了…… 现在去?算了吧,自己累成了这个德性,这一种虐待自己的事情,还是少干一点的好。 取出了蛋和火腿,再检查检查昨天剩下的米饭,想想这样应该可以做出二人份的炒饭了,他开火,加油热了热平底锅,把火腿丁放入锅中炒了炒,再放了白米饭下去。 未久蛋和火腿的香气弥漫在不算大的屋内,口馋的季沐海亦闻香凑了上来。 「好香喔……」 「什麽?烫!」未注意到季沐海人在一旁,专心料理的江梓然吓了一跳——烫到了手。 「梓然?!」 见着他急急忙忙关上火,又冲到水龙头下冲水的样子,饶季沐海再笨再蠢,也晓得发生了什麽大事。 「你烫到了?」不会吧,他有这麽「带衰」吗? 江梓然无暇回答,只等到冲得差不多了,他才关上水龙头,用卫生纸把手上的水珠擦了去。 然後继续开火继续炒。 季沐海人在那里看,看得有些……不可思议。「梓然……你不是烫到了吗?」 「小伤口而已,水冲一下就ok了。」 「可是……」手整个肿起来了耶…… 「没事。」江梓然不大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要是进来没事,乾脆把筷子拿出去,不要在这里碎碎念个不停。」小心他等一下又来一个「意外」。 「喔喔……好。」 送走了季沐海这个瘟神,江梓然吐了一口气,允许自己露出「痛」的表情。 真是的……刚刚不小心被铲子烫个正着,痛死了…… 秉持着莫名的自尊,他就是不甘自己在季沐海面前示弱,宁可以冷漠的表情驱赶他出去,也不要他知道自己易於受伤的事实。 也许是他不想要季沐海担心吧……谁知道?他还是不想要承认,在他们认识了近四年的现在,自己依然在意着这个人的「完美」。 所以……既然长相是天生的,他无能为力,也唯有让自己的能力比季沐海要强。而且强上很多很多。 真是无聊啊……他自我解嘲地勾了勾唇,把饭均匀地分成了二盘,又拿了胡椒、水、杯子等等有的没有的,十分非人地「抱」了一大堆东西走出了厨房。 而这一厢只拿了筷子的季沐海见状,不禁露出了钦佩之色。 ◇◆◇ 梓然……果真是超人啊。 他一度以为梓然是超人——像是小时候自己崇拜的那样,一个无敌的,不败的存在。 偏偏在经历了那一些大大小小的、有甜有苦的岁月,他「超人」的面具渐渐不再,季沐海才惘惘明白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是的,梓然从不是超人,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一个和自己一样,需要关心、需要温暖,也需要另一个人的爱的,一个人。 他在十年的时间中了解了这一点,也了解了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是超人,只是人。 晚上十一点,季沐海自健身房回来。才开了大门,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的江梓然也被开门关门的声音叫了醒。他揉揉惺忪的眼,恰恰和季沐海在灯光下显得益发深邃的眼目对上。 「唔……你回来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呵欠。 「嗯。怎麽不到床上去睡?」季沐海问得韦柔。感觉上自己从不曾这麽温柔过。 也许是梓然现下如孩子一般娇憨的模样,令自己渐渐放柔了心吧……他悄悄走到了梓然那儿,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以手轻轻抚上他柔软的鬒发。 「嗯……」在半睡半醒间,江梓然微微呻吟了一声,很舒服的样子。夜半降下的温度,令他不知不觉寻觅着温暖,并把自己的身子略略靠了近。 而那个暖源就是季沐海。见到江梓然往自己身上磨蹭的样儿,季沐海不由笑笑,把这个人的上身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希望他睡得安稳一些。 睡下後的江梓然,天真得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也只有季沐海知道,江梓然惟独在睡着的时候,才有办法去卸下一切的防备,回到他本来该有的自由自在。 忍不住想到了过去,想到了那个在淡水的夜,季沐海心中微微一痛,衍生出了不舍……还有心疼。他一直寄望这个人可以依赖自己,也寄望自己成为一个可以令这个人依赖的人。六年的时间,他总是以来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而不断不断努力着,假使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似乎什麽也没有了意义。 也仿佛是在那时候开始的……只要这个人、也只有这个人——这个,总在故作坚强的人。他感叹,不晓得梓然喜欢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个让他足以放下武装,不再是一副视天下为大恶的人? 应该是吧……如果,那个人也喜欢梓然的话。 他定定眙着江梓然的睡色,心中隐隐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为什麽,那个可以令梓然依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不知道自哪里迸出来的路人甲乙丙丁? 为什麽为什麽,那个人不是他?那个可以令这个人不顾一切来依靠的人。 他……真的不明白。 ◇◆◇ 他们住在一起也有四年了,但是江梓然对自己的事一向是说得不大多,纵是季沐海也只晓得他的父母在小时候离异,现在已是各自嫁娶、互不相干。而身为大型拖油瓶的他,则是跟到了乡下的外婆一起。直到江梓然在十八岁之时考上了台北的学校,才离开了自己一贯居住的穷乡僻壤,搬到了五光十色的台北城来。 而无论季沐海是站着问、坐着问、直的问、横的问……江梓然的口中总是千年如一日的答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里,他不回答;问他乡下的奶奶现在怎麽样,他淡淡回答:「还不错」;问他要不要回去一趟,他笑一下,不再说话,俨然一脸「不干你的事」的样子……真不懂世界上怎会有这麽闷的人!可偏偏……季沐海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连自己也不明白他这样委曲求全是为了什麽。 因为他是被虐狂?哈哈哈……长到这麽大才知道自己有此一嗜好,真是…… 无话可说。 只是他季沐海是什麽人?人家不说,他不会自己看吗? 於是,在他偷窥……不不,观察的过程中,季沐海才知悉了梓然和他奶奶的感情,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淡泊,而是深到了一种……令人羡慕的境界。 至少他是很羡慕。 梓然往往是一个星期写一封信,另外也有一天一通的电话。而一开始季沐海怀疑他们家的电话被人盗用了,不然电话不大在用,何以电话费会高到吓死人?在他气呼呼准备去抓住犯人以泄自己口袋中银子之恨时,梓然才欲言又止,拉住了他,说明那是他自己打的,并不是别人的错。 而至於过年过节,乡下那里也常常会寄上一堆有的没的,大多是梓然喜欢的东西。住在宿舍时,他以为梓然也有一些爱慕者,才会这样天天收东西、月月收包裹,直到第三年的端午节,宅急便送来热腾腾的粽子,梓然不大好意思地拿了一个给自己,先是说一个人吃不完,後是说奶奶总是这样大费周章有的没有的……一想到梓然在那时候一副「爱吃又假客气」的样子,季沐海真要忍不住笑上三天又三夜。 对自己这个和家人若即若离的人而言,江梓然和他奶奶的情深骨肉,令季沐海也常常感染到了一种温暖。 也之所以,在这样静谧的夜下,发生了那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剧之时,他才知道,看起来已经长大成人的他们,竟是如此的脆弱而不堪一击。 ——江梓然的奶奶死了。 很晴天霹雳的消息,不只是打电话的江梓然呆了,连在一旁听到电话中的大婶嚷嚷的季沐海,也傻住了。 死了?什麽……死了?江梓然面无血色,眼珠子睁得大大的,颤抖抖的手却是牢牢地握住了话筒,而电话一端的大婶仍是聒聒叫个不停—— 「你是人在哪里啊?我们这里一直找不到你……她老人家死了三天了!还是隔壁的王妈妈闻到味道才晓得的……你这个作孙子的是怎麽一回事?去了台北就不要乡下的阿嬷啦?!好歹打电话回来关、心一下……」 她……在说什麽? 「说起来,你那个阿嬷也实在可怜,生了一个不孝的女儿,还是在十年前记起了自己有一个老母,丢下你这个拖油瓶一去不回,看看她年纪也大了,又要再养一个你,好不容易你有了一点出息,她老人家也可以享享清福了,偏生在这个时候……唉!」老太太昔日和自己是有一点交情的,现下出了这样的事……说有多惋惜,就有多惋惜。 「我说,你要是真有那个心,不如早一点回来把丧事办一办。」 碰!电话硬生生被挂断,不想也知道是哪个人挂的。 茫茫地目眙着不知道哪里,江梓然的手脚麻痹了,喉咙像是塞着一个什麽,咽也咽不下去,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好难过。他的眼眶也是酸的,肚子闷闷的:心呢?心在哪里?他好痛,偏偏不知道哪里在痛……他的嘴唇一颤一颤,开开合合,却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死了……奶奶死了…… 「……梓然?」 就这样,死了? 她…… 「梓然?」 ……死了? 在自己来不及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前;在自己来不及好好让她安享天年前;在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好学校,等到毕业找一份工作,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前……死了? 谁……死了? 「梓然!」季沐海大吼,他趋前摇了摇江梓然的肩,像要把他的理智摇回来——「冷静一点!」天,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了…… 「冷静?」他缓缓地集中焦距,把自己摆入季沐海的凝眸中。呵,这是自己第一次没有避开季沐海的注视呢……「我很冷静啊……」冷静到不能再冷静了,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似是血液也冻结了。 「你这个叫冷静?!」白痴才会信!「你、你再咬!以为你的嘴巴不会烂是不是?」 什麽咬……他没有咬啊…… 「还有你的手……赫!握成这样是在做什麽?嘴巴也……流血了?!快!快放开你……」 而不顾季沐海的阻止,江梓然依旧紧紧咬住唇片,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中,留下了红色的痕迹一个一个,好不吓人。季沐海索性一狠,撬开了江梓然的嘴巴,把自己的手臂送入他的口中。「咬啊,你继续咬啊!我的肉多,不怕你——痛!」 江梓然真的咬了,而且咬得毫不留情。 这……就是他刚刚咬自己的力道吗?季沐海痛歪了脸,却也有些庆幸自己的愚行。虽然真的痛得要命……他左手任凭江梓然咬,右手则是攫住了他的手,不使他自残下去。 忍住痛,季沐海见着江梓然扭曲的脸,心下也明白这个猝然的消息……的的确确打击到了他。 他是不大明白怎一回事,自己只听到了梗概,似乎是扶养江梓然长大的奶奶过世了……本来是个风平浪静的夜啊,又哪里知道天上会打下一道雷,震住了未有准备的他们呢? 一开始只是梓然打电话回去,没人听,以为奶奶在邻近的大婶家,又拨了电话去…… 感觉上一切不大像是真的,要不是手中的痛楚犹在,季沐海真要觉得这是一场梦了……说死就死,人的生命消逝得竟有这样迅速?甚至梓然的奶奶还是在三天前过世了的……三天前,那时候他们在干什麽呢?是笑着谈天说地,还是出门逛街购物? 恍惚中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江梓然渐渐地镇静下来,他松开了牙关,憨憨看着季沐海吃痛的脸,嘴巴呆呆张了张:「……季沐海?」 「这下好了,你终於回来了。」他勉力一笑,抽回了手。 「我……」怎麽了? 「……你没事,只是一时受了太大的打击而已。」他喟然,「坐着,我去倒一杯水来。」 「喔……」他傻傻地应,傻傻地望着季沐海走入了厨房,又傻傻地望着季沐海端了一杯水回来——自始至终,也只有「傻」一字,可以解释他现下的样子。 季沐海把杯子放在他的手中,不禁要唏嘘:「有些事……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你也不要太自责了。」他也不是不明白江梓然的心情。小时候妈妈去世,自己的反应和这个人的样子其实也相去不远。 他知道这样的感觉。那不只是一个「痛」字而已。那是一个遗憾、一个不完全……从此他的心少了一块,找也找不回来。 「真的,不是你的错。」他再一次强调。 江梓然没有说话,他只是白白看着手上氤氲的水,整个人还在呆滞中。 季沐海叹了一口气。「总之,把水喝了,然後去睡一觉。你需要休息一下,才知道接下来要怎麽做。」 他连哄带骗,等江梓然真的喝下了水,再引领他到了房间,二话不说把人压在床上,接而盖上了被子。 「乖,好好睡。」 「……」 「睡了才有力气去处理,明天的课我会找人代点名,你就不用担心了。」他的声音软软的,一副就是在哄小孩的样。 而江梓然真的就是被哄了。他缓缓闭上了眼,一部份是因为他真的累了,一部份是因为他想要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一部份也是因为……季沐海这样的温柔。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起来之後,他会发现那只是一场恶梦,他的奶奶没有死,季沐海也没有这麽好……好到几乎要让自己心痛…… 睡吧,睡了就可以忘了。 睡吧…… ◇◆◇ 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到了自己一度居住的乡下。 唯一不在计画中的是,季沐海也一同去了。 「我哪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去?要是你一个想不开,跳火车自杀怎麽办?」 ……他才不会。自己是想要这样说,可也明白现在的他真的是孤弱的。要是没个人在他的旁边,他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干出什麽事情来……所以江梓然也没有拒绝季沐海的陪伴,仅是淡淡说了一句:「随便你。」 而季沐海也是真的「随便他」,陪着他一同回到了乡下的那一间古宅、陪着他去殡仪馆,也陪着他来安排一切的大小事……甚至,陪着他一起选了灵骨塔,和那一些不肖商人们讨价还价。 说真的,季沐海的种种行径实在令江梓然怀疑,谁才是奶奶的孙子了。 可江梓然自己也明白现下的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单单要接受自己的至亲已不再世上的「事实」,他已经要负荷不住,遑论要他去处理那一些大大小小的後事了。 所以,纵是说不出口,他其实十分庆幸季沐海在这里,而自己,也并不是一个人。 江梓然慢慢把手上的纸钱一把一把投入火中,也仿佛投下了自己的一部份。在他眼中的火光炬炬,他的眼眶是热的,也是红的……因为火。江梓然一边凝视着纸钱慢慢燃烧殆尽,一边平平静静地开口: 「奶奶她……一直准许我去做任何的事情,只要不会伤害到自己和别人,她没有不同意的。要是我和人打架了,她也不会骂,但也不会站在我这里。她总是告诉我,自己闯的祸要自己去收拾……小时候我以为奶奶是不喜欢我,其实根本不是。她放任我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也要我为自己的一切负起责任,一味向大人求助是不会长大的,这样永远只是躲在别人之下的投机份子罢了。」他娓娓道来,睇眄着火苗,像在黝目中燃了一把火。「『不论是为了什麽,伤害别人的时候也不可能不伤害到自己』——这是奶奶说的。」 「你的奶奶听来很与众不同。」 「是吧。」他浅浅一笑,「就算奶奶知道了我……喜欢男人,她也没有因而排斥我,反而告诉我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也未必是好的。她只是感叹我的路不好走,可既然生在世上了,也唯有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他顿了顿,说:「其实我的爸妈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奶奶也是因为见了她们,才会这样说的。」 江梓然也是到现在才晓得,即使在逢年过节,奶奶也不许自己回来,是因为她的身体在自己去台北之後,不但是每况愈下,甚至在严重的时候,走路也不能好好走。奶奶就是担心他回来看到这样子,会毅然决然舍弃自己在台北的一切,回乡下来照顾她这个老人家,才以「好好留在台北读书,不要浪费回来的钱」为由,拒绝了他的思念。 一想到奶奶在信中、在电话中那样故作硬朗的样子,江梓然心中一恸,揪住了自己的心口,痛苦得不由自己。 而见到江梓然一脸的悲凄,季沐海也无言,索性问:「你的妈妈呢?」自己的母亲死了……居然连一丝一毫的消息也没有?季沐海不禁纳闷起来。 「……去美国了。」 「啊?」 「美国。」江梓然重复,像是担心他听不懂,又解释:「我妈在四五年前嫁了一个美国佬,早住到美国去了。」说得好轻描淡写,像是他妈妈只是去了便利商店买茶买烟似的。 「那……爸爸呢?」 江梓然嗤之以鼻,提到那个花心又少了良心的「爸爸」,更是一肚子的哭笑不得。「不知道,我有千百年不和他联络了,八成是窝到哪个温柔乡去了吧,而且奶奶和他什麽关系也没有,他也不会在意的。」 「说来我妈妈也不是什麽好女儿,她在和爸爸离婚之後,带着我到了这里,连一句『你好不好?』也没有,只是把八岁的我丢了下来,像在丢弃什麽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知道吗?她在怪奶奶,怪奶奶怎麽没有反对、没有阻止,让她不明不白嫁了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生了一个猪狗不如的儿子——」 「梓然!」季沐海斥责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 他不喜欢看到江梓然这样贬低自己。他是哪里做错了?归根究底,他也是那一个婚姻悲剧下的牺牲者啊……他没有义务要受到这麽不公平的对待,也不该这麽看不起自己的存在。 江梓然扯扯唇,笑得好无奈。「我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考到一所好学校,等出了社会,就有能力让奶奶享福了,偏偏……」在自己什麽也来不及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走了。 「梓然……」季沐海伸出了手,想要摸摸他,但江梓然在这一刹站了起来,他把手上剩下的一点点纸钱扔在火中,由炽焚的火炎来掩饰他的虚弱。他不再说话,这个晚上自己说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他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让自己心中的纷乱,渐渐沉淀下来。 良久,他轻轻说:「我累了。」 「嗯,去睡吧。」季沐海也只是说了这一句。他用钳子拨弄着火堆,说:「这里我来收拾好了,我不大困。」 「……谢谢。」 「谢什麽,是朋友就不要随便说谢谢。」哼,老是这麽见外。 江梓然一哂,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可脸上的笑不知怎地……有些僵。 是朋友啊…… 是啊,是朋友了。 「那,晚安。」 「……晚安。」 目送江梓然回到屋中,季沐海心中一痛——那个人细细长长的影子,仿佛要断了联系般……看起来极度孤立无助。 现在的梓然是难过到一个极限了,瞧瞧他本已是太纤细的身子又瘦了一大圈,枉费自己出了那麽多钱、买了那麽多「好料」来贴补他,真是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啊…… 要是梓然哭出来他也不会这麽忧心,偏偏他就是没有。明明伤心到了极致,却是一个呻吟也不吭,除了一开始的自残行为外,他可以说是平静得太平静了,这样并不表示梓然冷漠,而是……他根本不习惯坦白自己的懦弱,也只有一味把痛苦往心中塞。季沐海相信他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闷出问题来。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不准哪一天天气好一点,他兴致一来开始爆发……他不想也觉得实在可怕。 这样的江梓然,真的令自己心痛。 心痛得不明所以……但是,就是心痛了。 如果时间真可以疗伤止痛的话,那麽,他希望回到台北之後的梓然不要再这麽压抑了。 他需要好好大哭一场,哭出心中所有的痛、哭出心中所有的悲—— 不然,他会、心疼的…… ◇◆◇ 锵—— 已不晓得这是多少次的声音,季沐海挣扎了一会,终是按耐不住,走到了厨房。 他叹一口气,走去拍了拍江梓然,拍回了他的三魂七魄。 「梓然,盘子破了。」他仅仅是陈述,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喔……」恍惚地应了一声,江梓然又问:「什麽?」 「盘子破了。」他手指比比地上,指着地板上不忍卒睹的「盘屍」道:「第三个了。」 「啊……我马上收拾!」江梓然慌忙蹲下来,在季沐海不及提醒他「小心」之前,他的手指也已经划出了一道血口。 「笨蛋!」他把江梓然抓起来,小心翼翼自他的手中取下了碎片,扯住他离开一片狼藉的厨房,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医药箱来。 「还好,割得不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上好了药,季沐海把电视的遥控器放入他未受伤的手中,指着电视,然後说:「你乖乖坐在这里,盘子我来洗。」 「可是……」 「现在的你根本是乱七八糟,我来反而可以保住一些碗盘的性命。」 「……」江梓然想要辩白,却在瞄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後,默默住口不语。 沐海说得对……现在的他,一整天都在恍恍惚惚的,唯一在做的就是给人添麻烦而已。 他垂下头,沮丧之情显而易见。 「欸,别这样。你只是这一阵子反常一点,又不是一辈子这样了。」他拍拍江梓然的肩,安慰道:「现在你需要的只是多吃饭多休息,你的人生可不是到这里结束了,再少也有五十年要活下去哩!」 江梓然朝他眨眨眼,不知是有懂还是没懂。 季沐海喟然。第一次看到梓然这麽心不在焉的样子,要觉得没有不忍是假的。他宁可梓然对自己冷嘲热讽、挑毛拣刺,也不要他和行屍走肉一样,人活着偏偏少了灵魂。 他揉揉江梓然的发,心中叹了叹:痴儿啊痴儿…… 瞅着季沐海走入厨房的背影,江梓然放下遥控器,压了压自己的伤口。 一点点的刺痛,证明了自己还是有感觉的。 并没有想像中的糟糕啊……整个人倒在沙发上,久久未听到预期中的破裂声,江梓然不解地走向厨房,只看到地板上的碎片早已整理好,而季沐海正一个接一个把盘子洗乾净,再俐落地放到架子上,完全看不到昔日的笨拙。 「沐海你……」哪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瞟了他一眼,本来要骂怎麽不坐在客厅看电视,偏偏又想到自己喋「盘」山河的丰功伟业……他咋咋舌,不甘不愿地解释:「我之前不是一直在打工吗?这——」意指自己出神入化的洗盘子功夫。「就是在餐厅给老板磨出来的。」又顿了顿,他说:「以前是你打死不许我来『越帮越忙』,现在可好了,以後洗碗的工作,就是我来负责了。」 「……」 「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喔?」 「……钱是你出的。」无功不受禄。 「菜是你炒的,家事是你在做的。」他轻轻松松堵回去,想来是准备了很久。 「……」 「就这样,ok?」 江梓然开口欲言,可还是默不了声。 为什麽……对自己这麽好?说真的,他对季沐海的态度一直不算好,他甚至常常撩拨他,不把这个人弄到七窍生烟的地步不甘休,以抨击他的自信心来满足自己微薄的自尊,思及此,他苦笑了起来。 ——伤害是一把两面刀,你伤害别人,也等於是在伤害自己。 奶奶曾经这麽说,自己却是忘记了。现在这样……是自食恶果吧?他自嘲一笑。 「我找到一份工作了。」江梓然莫名天外飞来一笔。 「嘎?」 「晚上六点到十一点,从下个星期一开始。」办奶奶的丧事花了他不少积蓄,他不工作不行了。 「呃,我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的答覆好愚蠢,偏偏不解江梓然何来一说的他,也只有这样回答了。 「我会在工作前准备好晚餐,我本来是不大放心……似乎是没问题了。」他苦笑。 自己的顾忌果然是不必要的。总以为季沐海没有自己,就什麽也不会,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他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啊。 稍稍安静了一会,像要掩盖住自己的心情一般,江梓然问他:「你呢?你毕业也有一年了,找到什麽像样的工作没有?」 季沐海在十八岁一个人自加拿大回到了台湾,并在考上大学前服了二年的兵役,所以现在的他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而这一阵子季沐海出门的时间不多,几乎三天两头都在家里闲着,一副坐吃山空的模样……着实令江梓然不解了好久。 「这个啊……」季沐海搔搔头,然後笑了笑:「秘密。」 江梓然呆住。 秘……密? 第八章 他想,自己真的是累了。 一个人坐在熟悉又陌生的捷运站的台阶上,江梓然了望着夜中绽放的荧荧星火,在天上在河上,几乎要亮了他的眼,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冷静到了一个……不似平凡人那样的冷静。 心如止水,也该是自己现下的写照吧。 今天在结束了书店的工作後,他一如往常搭上了捷运。本来要在士林下车的,偏偏近来的自己一直在昏昏沉沉中,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於是在不可抵抗的状况下,他在摇摇晃晃的捷运上睡着了,而且不幸的,自己搭上的刚好是末班车。 知悉自己到了淡水的时候,他其实吓了一跳。 询问了多个站上的工作人员,无奈没有半个人知道要怎麽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他想着,胸口一阵莫名的闷,令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回不去的。钱包在自己的口袋里,看是要打电话、还是要叫计程车,都是可以回去的方法。但是他宁愿坐在这里发呆,也没有拨电话给季沐海,或是招揽计程车回家的意思。 江梓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麽。他面无表情,心情也十分镇定,现在也没有那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了……一切看起来很好、没问题,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体内的某一个关键在什麽时候……偷偷地、不见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一种「哔哔哔」的电子音,自江梓然的背包中传了出来。 他怔了一会儿,打开了包包,看到一台小小的手机卡在书与书的缝细中,铃铃作响着……江梓然不得其解,索性拿起了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 「喂?喂喂?梓然?」是季沐海的声音。 江梓然愣住。他想了一想,多少明白了手机是季沐海「偷渡」到自己背包的。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吧……江梓然苦笑,曾几何时自己也落到这样需要麻烦来照顾自己的下场了?他无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季沐海知道自己有线上上。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听起来十分气急败坏。「天啊!你晓不晓得现在是什麽时候了?一点耶!到这个时间看不到你回来,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担心?有人担心他? 江梓然的样子恍惚,仿佛季沐海刚刚说的都是火星话,他有听没懂,只是隐隐明白了有一个人在关心他、忧心他的安危…… 「……我坐过头了。」下一秒,他没头没脑地说。 坐过头?「什麽坐过头?」楞了楞,「捷运?!」季沐海叫了一声。他……他以为这样的乌龙,是不会发生在梓然身上的。 果然,现在的梓然真的不大正常……「你现在在哪一站?」 「淡水。」 听到江梓然的回答,他喃喃:「坐到终站了啊……」继而不大明白地:「那怎麽不坐回来?」 「我搭的那一班,刚好是末班车。」 「原来如此……」季沐海懂了。反正祸不单行,对於江梓然「衰」,他也只有「一切都是命」的感慨。「你在淡水站?」他又问。 「嗯。」 「好,你人在那里不要动,我过去接你。」落下一句话,在江梓然来不及接受、或是拒绝时,季沐海早已挂上了电话,望着小小的萤幕上「通话已结束」的讯息,江梓然真是好气又好笑。但也是不可否认的,心中似乎有一个极隐密极隐密的角落,因为季沐海不加思索的关怀,而悄悄地……松动了。 只是眼下的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这样的感觉。 也从此……失去了潇洒的机会。 ◇◆◇ 差不多过了三十分,披了一件黑夹克和蒙蒙水气的季沐海,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江梓然这里。 江梓然目逆季沐海一步步跑来的样子,觉得现下的自己真的好冷静……冷静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他的脚指头是麻的,背脊也是。寒毛一根根竖立着,神经也绷起来了……在季沐海越来越靠向自己的现在,他甚至有一种临阵脱逃的冲动。 和刚才不想回家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的手脚隐隐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为了其他不知名的缘故…… 「还好,找到你了。」季沐海吐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梓然,自己也可以安心了……他弯下腰,双手压在膝盖上喘不过气来。 江梓然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不发一语。 他一直瞅着季沐海,一直瞅着,不明所以地移不开视线……好久好久,他才感觉有什麽温热的、湿润的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自酸涩的眼眶默默地溜了出来。 是泪。 江梓然楞了楞,像是不明白自己口中的咸苦是哪里来的。 季沐海也吓到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江梓然的泪,但是……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心口有一种闷闷的、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被什麽束缚住了,他挣不开,肠子也纠成了一团,把他整个人桎梏住…… 他觉得自己感冒了,因为他的头昏昏、鼻子痒痒,喉咙也是痛的—— 季沐海望住他,他真的不是第一次见到江梓然哭,却是第一次……为一个人的泪水而震慑。 因为泪,他的眸子水水的,像是水中之月那样的温润而晶莹。江梓然的眼中有他,也有淡水点点不灭的火光。季沐海的脑中一片晕眩,觉得自己的身体热了,心脏怦怦然鼓噪着,他涔下了汗,感觉到了自己的口乾舌燥。 为了这个人的泪,也,为了这个人。 心中有一种好强烈的欲望……季沐海一个伸手,牵起了江梓然,然而,唯是以有一些压抑的声音,说了一句:「回去吧。」 好轻好柔,甚至季沐海自己也不禁要怀疑,这个声音是谁的。 江梓然还是茫茫然。他眨了眨眼,望着季沐海的容颜,还是那样的完美无暇,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存在竟是这样地沉淀了自己所有的不安、恐惧、旁徨……江梓然无言,以为止息的心情又在他的脑中,翻起了滔天巨浪来。 若他的人生是一本书,那在属於「大学」的一页上,洋洋洒洒地都是「季沐海」三个字而已。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他明白季沐海的优缺点一如自己的——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江梓然才欺骗不了自己、欺骗不了别人。因为他就是这样接纳了那个人的一切,不论他的好、也不论他的坏。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的,可以把持住自己的心,不去动摇的。 然在季沐海向自己奔来的一刻,他心口震颤,头皮发麻,所有的情绪化成了一道热浪,涌入了眼眶……而泪水,就这样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 一如他的情怀……涌出的,再也关不回去了。 季沐海握住他的手,很紧、很热。自己应该要放手,因为没有好朋友是这样的……偏偏他舍不得。在这一个意乱情迷的夜,江梓然被这个人牵引着,四周是一片片的光流,他们在其中游着走着,也像是要淹没其中了。 江梓然渴望这是真正的洪荒。如果可以,他想要淹溺在此,而不需要回到现实中…… 「怎麽了?」察觉到他的震颤,季沐海这麽问。江梓然吓了一跳,夜色浓密,是以他看不到季沐海的脸上,也有一抹不明所以的红——「是不是太冷?你一直在发抖……」 季沐海的关心让他不由心悸。江梓然摇摇头,不是冷,是毫不掩饰的关怀令自己不安…… 季沐海望着他垂下来的头,久久不知道要说什麽。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手心上的温度几乎要烫着了他们,偏偏没人有收手的意思。 深夜一点钟,淡水的夜,很亮。 他们在自己的情感中泅泳,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手中的暧昧。 而在这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夜里,他们心照不宣地明白,这个人在自己的心目中,已不是所谓的「朋友」而已了。 是的—— 不只是朋友。 ◇◆◇ 他们像是作了一场梦,一场迷离的、斑斓的梦。梦中有月、有粼粼的水光,也有淡淡的火光。在那个晚上,他们仿佛在那个人的手中找到了「永远」、找到了「爱」。然而梦始终是梦,他们在现实的呼唤下双双苏醒,没有人去提到那一夜的扑朔迷离,也没人去探究自己手中隐隐的嗳昧——他们绝口不提,像是下了一个约定,也下了一道咒语。 而在淡水的那一天後,江梓然也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不再为了奶奶的死去而失魂落魄。但是,偶尔在他一个人读书以准备毕业考的时候,季沐海总是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明白那是什麽。每一个学生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忍不住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旁徨的……毕竟作了十六年的学生、读了十六年的书,一夕之间就要脱下「学生」的身分了。老实说,季沐海自己也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并没有多此一举去干涉江梓然。到底是关於自己的未来,是不应该由别人来置喙的。 然後到了六月,凤凰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江梓然毕业了。 季沐海理所当然去了。他的亲人都在加拿大,去年自然也是江梓然陪伴他的。他替江梓然拍了照,一如去年江梓然替自己做的一样。江梓然一身墨黑的学士服,头上免不了俗的是一顶方帽,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 放眼望去,这样装束的人不少,可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洋溢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喜悦。 「想不到,我真的毕业了。」去年来季沐海毕业典礼的时候,尚没有「明年就是自己」的实在感。今年换自己毕业了,他也只有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和季沐海二人肩并肩坐在文学馆的台阶上,斑驳的红砖墙上是一片片的青苔,有红有绿的,在不协调中自成一格,这里是他们一同熟谙的地方,季沐海和自己一前一後在同一所大学中毕业,他们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回忆也是重叠的……这样不分你我的甜蜜充实了江梓然,他浅浅一笑,静静聆听着不远处飘来的骊歌,眼界也微微朦胧了。 「我一直希望奶奶看到我毕业的。」她老人家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挨到唯一的孙子上大学了,偏偏还是撑不到自己出社会,反哺她老人家啊…… 季沐海瞅住他,眸中有一抹褪不去的温柔。 拍了拍江梓然蓬生的发,他淡淡地说:「她在天上一定看得到的。」 他的音量不大,说的其实也很老套,可是语中的真挚是假不了的……季沐海的话一字一字敲入了江梓然的心坎,令他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他脸上一红,急急忙忙垂下来掩饰,害怕自己的心意被这个人抓攫住。 早在那一日……在那个觉悟到自己心情的一日,他已有心理准备要永远守住这个秘密,直到自己入坟的那一天。 没有为什麽,只因为季沐海太耀眼、太夺目了,而自己……配不上这样的他。 他们是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 江梓然的面色黯淡下来。季沐海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为他是为了奶奶的事情而难过,於是叹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江梓然呆了呆,觉得有一些不明所以……但是,他并没有拒绝。 「走吧。」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同在淡水的那个时候一样……江梓然莫名有一种哭出来的冲动,明明晓得这样不可以,自己仍是颤颤地握住了季沐海的手,也交出了一直犹豫不决的心—— 於是,他再也没有了退路。 ◇◆◇ 毕业那一天,季沐海带自己去的地方,是一间刚刚成立的造型工作室。 「『夏』造型工作坊」。门口的大型玻璃窗上,以灰色的流线型字体,潇潇洒洒地如是写着。 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夏慕回,一个漂亮得不似男人的人——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涂成了蓝色的睫毛是又长又卷。高高的鼻子,樱色的口唇也小巧玲珑,却有一种美到不协调的违和感,像是所有美好的东西聚在一起,反而令人感觉不到美是一样的——江梓然不明就里,因为季沐海和夏慕回似乎是认识了很久……他按捺不住,开口询问了他们的关系,才晓得他们是因为工作而遇上的。 对,因为工作。 江梓然一直不解季沐海的工作是什麽:闲的时候几乎一个星期都在家里,一旦忙起来又是三四天不见人影……也直到现在,他才懂得了季沐海口中的「秘密」,指的是什麽。 原来,季沐海作了模特儿。走上了一条光采熠熠的路。 据说是因为有朋友在介绍,所以抱持着打工的心态去了……江梓然也是到了很後来很後来才知道,季沐海是为了负担起他们的生活而去的。 在他们刚刚搬入那一间公寓的时候,江梓然也表示自己要分摊一半的房租,偏偏季沐海是义正辞严的拒绝了。 「你还是学生,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不要逞强——」像是晓得了江梓然不会接受,他又说:「我也不是不要你还,只是未来哪一天出人头地了,你要还也不迟。」 他们因为这样而吵了架,可江梓然心下也明白季沐海说的,是正确的。他有自己的人生计画,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应该要做的除了读书也还是读书,这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努力的。 於是,江梓然同意了。毕竟要还也不怕未来没机会。 而自己曾在季沐海的桌上碰到的一张「纸」,则是他的沙龙照。不要江梓然看到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还是不习惯自己在相机之下露出的样子,那样令季沐海觉得自己像个模型、像个娃娃,蠢毙了。 季沐海带自己到这里,除了要江梓然明白他的工作外,他也同「夏」预约了时间,要好好替江梓然理理那一头的苔藓和蓬草。 那个帮江梓然剪头发的人,就是夏慕回。他是造型师,可也兼有发型师和化妆师的执照。他和季沐海在业中都是「新人」一辈,遇到的打击一样不少,於是二人在惺惺相惜之下,也成了朋友。在夏慕回受不了上一任老板而出来自立门户之时,季沐海也帮了他不少的忙。 江梓然苦笑,季沐海对自己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偏偏夏慕回秀致的五宫惹得江梓然实在是烦不胜烦。而在自己身上特有的「雷达」也告诉了他,夏慕回和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事实,令江梓然的心情是烦上加烦,越来越不好了。 即使到了後来,他也明白了季沐海和夏慕回真的就是「朋友」而已,然在这一刹那的心烦意乱……於今仍是清晰得不可抹灭。 虽然季沐海现在只是一介默默无名的小模特儿而已,可是江梓然毫不怀疑,假以时日季沐海一定会受人瞩目的。而自己呢? 顺利的话,他会取得老师的执照,然後跑到一间国中或高中去教书,一个不凡一个平凡,他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遥远,生活也会越来越没有交集,直到有一天一方忍不下去,进而提出分居的要求为止。 他相信这个忍不了的一方,不会是自己。 这样的可能性令江梓然惴栗。他以前想要作老师,是因为公职人员的工作有保障,而且学校处处有,他可以回到乡下和奶奶一起生活……这是他的生涯规划,很简单,很朴素,只为了奶奶一个人。 然奶奶不在了,他的计画再也没有了意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否喜欢「老师」这个工作。 江梓然呆然。凝视着镜中乏善可陈的自己,也看到了一张大海报。海报上复印着大大的「征人」二字——有徵发型师、化妆师、指甲彩绘师,还有学徒等等有的没有的,希望在二十岁上下,有一年以上的经验。 他又楞了楞。自己二十三岁了,对这个行业的经验说是负值也不过分。他因为视差到四百度以上而不须当兵,所以不会耽搁到二年的时间……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疯狂了?他扪心自问,却是不得其解。 下午一点半,阳光由落地窗筛下,拂照在江梓然身上,很温暖。夏慕回的手脚俐落,不到十分钟剪出了一个清爽的发型,一排的浏海齐眉,有长有短,却是乱中有序,和江梓然削瘦的脸型很合适。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麽难看了。 江梓然的目光凝在海报上,脑中流转着百百种念头,可其中一个竟是十分明确的——他不想就这麽离开季沐海。 就算是以「朋友」的身分也好,他不想离开。 於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夏先生……」 「嘎?」 「我……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工作——」 ◇◆◇ 「我最近常常想到以前的事。」 「以前?」说话的人是夏慕回。他杯子拿了一半高,因为江梓然的话而有了兴趣,所以迟迟没有喝下去。 他们在今天的case之後,江梓然破天荒问夏慕回要不要去「寐姬」喝一杯?想想自己大半个晚上都是闲的,加上江梓然的邀约一向难得,所以夏慕回自然是不加思索地同意了。 「嗯,我也不晓得为什麽,就是一直想到。」他说,脸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沮丧。「不是有人说,人在死的时候,会有一幕幕生前的大小画面,像是跑马灯一样历历在目吗?我想……我可能差不多了。」江梓然往後一靠,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呃……梓然你这个笑话,怪恐怖的。」他笑不出来啊! 「是吗?」江梓然要笑不笑,吧台上的灯昏昏暗暗,他的五官被照得朦胧,心情也是一片片的茫然。「你知道norlin吗?」 「norlin?那个华裔的模特儿?」夏慕回一楞,去年他们不是才因为一场国际珠宝大展而有合作? 「上个月她的经纪人联络我,说norlin有意在日本投资一间造型工作室。」 「喔……那不错啊。」日本耶,天高皇帝远的,干他什麽事情? 如果是开在台湾他会shock一下啦,只是在日本,就不需去担心有什麽竞争的问题了。 「真的不错?」江梓然笑,笑得有一些不怀好意。「事实上,她希望我去日本。」 去日本?「她、她她她——要挖你?!」夏慕回吃了一惊,手肘一个不注意撞到了杯子,橄榄色的酒液因而在大理石的桌上蜿蜒成河。 到现在夏慕回才惘惘想起来,在去年合作的时候,norlin……似乎很欣赏江梓然的技术。 「不算是挖。」他不意外夏慕回的反应,因为在自己听到的时候,也是十分不可置信的。「她是期待我去那里见习一阵子,之後我要在哪里工作,则是我的自由。」毕竟norlin也明白夏慕回在自己而言,除了是老板和朋友外,也包含了一层「恩师」的关系。如果norlin明白说了「挖角」二字,他是决计会拒绝的,也之所以,她才拐了这麽大的一个弯。 坦白说,他也真的心动了。 想一想,六年前自己对现在的这一行,可以说是一点点的基本认知也没有。不只是季沐海,连夏慕回也是二话不说,驳回了自己的要求……最後还是自己私下找了夏慕回,忍住羞耻言明了一切,夏慕回才答应要帮助自己踏入这一行中。 江梓然本以为自己会受到讪笑,因为夏慕回实在是太漂亮了,而漂亮的人对丑陋的人一直是残忍的,像在大学的时候,那一些爱慕季沐海的人们,对自己毫不保留的嘲笑和评价,未料夏慕回在听了之後,不但感动得一塌糊涂,甚而激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要他好好加油、不要放弃……江梓然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晓得,这个美得过分的夏慕回,其实是一个人工美人。 夏慕回甚而推荐了替自己整形的医生,说是有需要可以去那里试试,让江梓然真的是哭笑不得。 他对整形之事没有偏见,只是心下对改变自己的容貌一事,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所以,即使他现在成了一专业的化妆师,他仍是坚持以一件t恤一件牛仔裤上场,而这一点,也确实令夏慕回不满了好久。 於是有一年的时间,他白天在「夏」实习,晚上则是在专门的补习班学习相关的知识。该时候的「夏」还在惨澹经营中,员工也只有二三位,而且都是夏慕回的好朋友。夏慕回不似大多人以化妆品遮盖住脸上的缺陷,反而是利用那样的残缺,突显出自然不做作的个人风采,也因为他这样的大胆前卫,夏慕回一开始在业界,其实受到了不少的非议和质疑。 这一些,皆是和夏慕回一路合作到现在的江梓然,所一同经历的。 江梓然在实习一年之後,一举考得了化妆师的执照,也升任了「夏」的化妆师助理 後又是半年,一个法国的服装设计师因为十分青睐夏慕回的技术,竟有了合作的契机,而一场服装秀空前未有的成功,使得「avril xia」这个人,和「夏」这个工作室双双受到了时尚界的关注,江梓然自己也因为一女星的提拔,在业中也渐渐有了一些人脉和交情。 一开始,他是为了季沐海才走入这一行的……可在六年後的现在,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了。 不否认昔日只是一时的冲动,然自己在这个行业中特有的天份,却是每个人始料未及的。江梓然明白自己比想像中的还要喜欢这个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未拒绝norlin的邀请,转而告诉她,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 去日本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毕竟日本有着不输全世界的流行资讯,还有顶尖的造型技术……但是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载的,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可以忍住离开季沐海这麽久……所以,他挣扎了。 夏慕回睇着他若有所思的脸,嘟了嘟嘴又皱了皱眉,想说话,却也不晓得要说什麽。 他不是不明白江梓然的顾虑,到底他要割舍的不是一般的恋情,而是持续了六年以上的爱恋,和十年以上的……习惯。 偏偏在一个好朋友和造型设计师的立场,夏慕回是期望他可以去的。 「我想,我真的不行了。」江梓然侧首,向夏慕回勉强一笑。 「梓然……」夏慕回怜悯地瞅住他。「你是得了什麽绝症吗?」怎麽说话这样有气无力? 江梓然翻了一个白眼,「白痴!我指的是我和沐海……」 「你跟sea?」收回眼泪,夏慕回的样子煞是不解。「你们不是好好的?有什麽问题?」 「一点也不好,我怕自己越来越瞒不住了……」他呻吟,埋在手臂中的脸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狼狈。 「让sea知道……不好吗?」与他们相识了六年,夏慕回实在不觉得江梓然有这样忧愁的必要。sea待朋友确实是热情大方、毫不做作,但是他一旦在江梓然的身边,可又是另外一种的体贴入微了,看他们吵吵闹闹了这麽久,若要说他们没有别的「奸情」,打死他也不信! 听了夏慕回的话,江梓然反而要昏倒。「废话!说你笨你还真的很笨。」 「我哪有很笨!」夏慕回嗔叫。不行不行,他不接受这个指控! 江梓然睨他一眼,按捺住性子说:「我告诉你,若是我真的说了,那小子不把自己打包打包送上来才有鬼。」因为那个人该死的不愿意愧欠他人,要是季沐海晓得了自己十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个缘故……江梓然叹,他可以被拒绝,但是绝不要无谓的愧疚和同情。 未料夏慕回似是有听没懂,他不解的:「这样不是很好吗?皆大欢喜耶!」 最好是皆大欢喜!「慕回,你搞清楚,他不爱我!他、不、爱、我,ok?」 「你为什麽这麽笃定?」他看起来明明不是那个样子…… 夏慕回开口要回驳,然是听到了江梓然的喃喃:「我就是确定,这个你们不会懂的。」他眸中一黯,并不打算和夏慕回解释自己旷日长久的心结。 不论是季沐海还是夏慕回,他们这样的人中龙凤,是不会明白他的顾忌的…… 「好吧。」夏慕回噘嘴,决定让季沐海自己去摆平这个人的「龟毛」了。他啜了一口新上来的酒,半真半假的:「如果sea爱你呢?」 「想太多!」他叱,「如果他真的爱我,我签十年的合约送你!」 夏慕回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不然?」他江梓然一言九鼎,说得出不怕做不到。「不过不可能的,你还是『表肖想』了。」若不是有一定的把握,他也不会大下诳语。 「……那可不一定。」夏慕回笑,像是有十足十的自信。 江梓然则是但笑不语。 第九章 距自己答应norlin要回覆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不到了。 若是自己同意了,再三天他就要飞到日本去,行程上不讳言有一些匆忙。 江梓然提着咖啡杯,很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不干不脆,偏偏又矛盾得不能自已,说不会不舍一定是假的,十年的时间不仅仅是「习惯」而已,而是一种呼吸似的自然——没有人可以选择要不要呼吸,和自己选择不了要不要爱上季沐海是一样的。 他的人生一直是为了另一个人,前八年是为了奶奶,後六年则是为了季沐海。但在这一刻,他却是为了自己在烦恼、在犹豫……江梓然不明白这样是好是坏,然而在他的人生中,爱情……已不是主宰一切的存在了。 他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一个魔法师一般的行业。思及此,江梓然微微笑了。 而现在,晚上九点。他们刚刚吃了晚餐,季沐海正在洗碗中。 江梓然的目瞳映入了他宽大的影子。伟岸男子。他的脑中不由想到了张曼娟在《青春》一书中提及的形象……手上的咖啡渐渐凉了,江梓然望着望着,忽而心生一动,像是自己也不大明白的……自那个人的背後悄悄缠了上去。 「……梓然?」季沐海一怔,手上净是白白亮亮的泡沫。 他不明所以,江梓然的额头压在他的脊椎骨上,有一点痛,也有一种……很亲昵很亲昵的温度。季沐海任由他抱住自己,继续自己的洗碗大业,没有因而受到干扰。 「沐海……」江梓然喃喃,一吐一吸间全是这个人的味道,他觉得安心。又想到了自己的打算……他的耳根子也微微热了。 「怎?」今天的梓然怪怪的啊…… 「我……」他开口,说了一个字,说不下去,言语糊成了一团。「我……」 「你……?」 ……算了,豁出去了。「我……你……」深呼吸——「你今天要不要……做?」他说得好快好快,末一个字,咬得又挣又紮。 啊?「要不要什麽?」做?梓然说的……是这个字吗?「做什……啊!」季沐海大呼小叫,手上的盘子「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他一脸不可置信,望住江梓然的头颅,像是不可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麽。 江梓然把自己埋入季沐海的背中,面红又耳赤,他们不是第一次做,但一直都是季沐海在要求的,今天换了自己说,江梓然才明白这样有多丢人、多不安。 他不是不想要,而是……害怕那个人的拒绝。 所向披靡的季沐海不会懂的,自己的畏怯。 江梓然的身子在颤抖……季沐海感觉到了,心中有了不舍。他浅浅一笑,拍了一下江梓然的肩。 江梓然微微抬起了头,凝视季沐海的眼目乌润而晶明。季沐海的呼吸一窒,像有一把火烧上了他的脸、他的身体。不可压抑的欲望也在焚烧,尤其在意识到这是江梓然在要求的後,季沐海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然而,他还是咬牙忍住了。「怎麽了?你碰到什麽事了吗?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对,他是有欲望,可他也不要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状况下,做了「某人」的代替品——他可忘不了那个该死的「心上人」的存在! 偏偏江梓然只是摇摇头,动作很轻很轻。他战战兢兢地放开了季沐海,声音有一些些……震颤。「没事,我没事,刚刚我在自言自语……」 他的样子羞耻得像是恨不得去死一死,季沐海见了,急急忙忙抱住了他,生怕江梓然误会了什麽。 「我不是,唉,我是怕你受到了什麽打击,所以才……」他叹,又揉了揉江梓然的发。「你知道吗?在你奶奶去世之後,也有一阵子没有看到你这样了……」他心疼啊! 江梓然不说话。他的眼眶是热的,季沐海最纯粹最纯粹的关怀,温暖了他。但是,他也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季沐海越是温柔体贴,他的心口也越是迷留闷乱。 见他一直默默不语,季沐海也无可奈何了。他叹息,明白自己根本拒绝不了这个诱人的提议——他一个倾身,轻轻吻住了江梓然。吻得不深,偏偏这样熟悉的、梦寐以求的气味,反而让自己越来越心猿意马了起来…… 「我等一下去。」季沐海的声音哑了,他松开了江梓然,刚刚的一吻几乎要粉碎了自己所有的自制,他现在是看也不敢看江梓然,更遑论是碰了。 也因此,错过了江梓然眸中荡漾的,那一抹……掩不住的情潮。 ◇◆◇ 季沐海想到了他们第一次做爱的事。 那是一个闷人的夏日之夜。他们二人在结束case後回到了家。因为肚子饿,於是江梓然焖了汤圆作宵夜,两个人因而在桌上面对面大啖了起来。 没有人开口,调羹碰在碗上的声音「锵、锵、锵」的,十分清脆入耳。季沐海心不在焉,眼珠子转啊转的,定在了江梓然身上。他专心在吃,一小口一小口的,睐也不睐季沐海一下——其实和平日一样,没什麽不同的。只是在那个人的举手投足间,似是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脂粉味,融合了汤圆的甜甜芬芳,仿佛在诱引着自己去品尝。 他注意到江梓然的眼睛小归小,睫毛却是细细长长的,很是致密。他一个眨眼,也像是轻轻投下了一片云翳。墨黑色的眸子中,有一盏黄澄澄的小灯映入了其中,闪亮亮地,好不惑人。 季沐海口乾舌燥,身体渐渐地……热了。 就在这一瞬,他为了江梓然,这一个平平无奇,却是自己爱恋渴慕的人,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股欲望。 若是在过去,他是绝对绝对会压抑的。偏偏那一天他们真的累了,累得失去了分寸,也失去了某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结果任欲望覆盖了他们的一切、一切。 季沐海以为自己疯了,才会向江梓然提出「那个」要求。 夜深深、月暝暝,他心跳耳热,不明白是因为天气还是其他的缘故。他的欲望也剧烈,明明吃下了东西反而觉得饥饿——不是身体的饿,而是不一样的…… 他听到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梓然……我们……」 「什麽?」江梓然莫名其妙。他抬头,看到季沐海的脸上红红的,像是有人在他的面上抹了腮红。季沐海在他的注目下说不下去,索性不顾一切,吻上了江梓然。 是由自己主动的。 汤圆中的芝麻子沾在江梓然的唇上,黑黑亮亮地,隐隐有一种暧昧的光。他在吮吻的时候一并舔了去,他觉得好甜好甜,梓然的口中有芝麻的味道。 而自己则是花生的。他一开始吻得不深,以为梓然会推开他,甚至是赏他一阵拳打脚踢。不料江梓然没有,他似乎是呆住了,嘴巴傻傻地张了开,季沐海乘隙而入,双手也偷偷摸在了他的腰上,却是有所顾忌地不去伸入,也深入。 他到现在仍是忘不了,在那一瞬间,梓然茫茫的脸上荡漾着一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斑斓情潮。 或者,梓然也不是不想……?季沐海在唇与唇的缝细问:可不可以继续?他问得白痴、问得愚蠢,业已有了被斥駡的准备,可季沐海就是想不到……江梓然居然会答应。 所以,他们做了。 他不知道梓然是不是第一次,他没有问。只是过程中,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体贴、那样入微,那样有耐性的去安抚他僵直的身体。他甚至忘了要满足自己,也不愿意让这个人有一丁点的不快。 到现在,季沐海仍是不明白他会同意的理由,但是他猜自己的表现不错,要不梓然也不会允许他第二次、第三次……包括未来的无数无数次。 季沐海目眙这个人睡下的脸,有一些不得其解。 他一直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奇怪,自己是因为喜欢他,所以自然而然会想要碰触、想要拥抱。可是梓然呢?季沐海记得这人是有洁癖的,甚至是洗发精、沭浴乳等等的东西,也不愿意与自己合用……这样神经质的他,不但和大而化之的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年,甚至同他发生了关系……季沐海真的不相信只是因为「习惯」和「方便」的缘故。 情事之後的那一天早上,他也问了江梓然。得到的,却是不冷不热的「欲望」二字。 季沐海不信,但也没有问下去,因为他以为梓然总有一天会告诉自己的。结果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又复了一年,在季沐海几乎要觉得梓然「或许」也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居然好死不死冒出了一个「心上人」来?! 思及此,季沐海的目中一郁,後悔起自己的粗心大意来——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十年来自己和梓然一直是同进同出的,其中也有不少人向自己示好,但是梓然的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的,没有来去,他也不曾看到梓然对自己外的人有专注。 季沐海越是想,越是觉得不对劲,偏偏又找不到解套的方法……发泄了欲望的身体十分倦怠,可他还是睡不着地凝着户外的荧煌灯火,陷入了感情的迷障中…… 而不及注意到自己身旁的人早已苏醒,岑寂的表情,也是一样的若有所思。 ◇◆◇ 「……嗯,谢谢,麻烦你们了。」他挂上电话,一脸的无波无浪。 吁了一口气,江梓然环视这一间住了三年的屋子。这里是自己和季沐海二人一起挑、一起选的。在大四那一年租赁的房子太小,而且有漏水的问题在,所以在二人的口袋渐渐宽裕之时,几乎是无异议决定了要搬家。 昔日的他们,是真的想不到未来会有分离的那一天吧……他一叹。 季沐海还在睡,他的假日到明天为止,之後就要投入一连串杂志的拍摄中,而这一次的case,江梓然并没有参与。 是巧合吗?江梓然一笑,入了厨房,未回答自己这一个昭然若揭的问题。虽然没有明白地昭告天下,可业中又有哪个人不知道他们同进同出的「暧昧」关系? 只是在「十年的好朋友」的保护膜下,真的会怀疑他们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 当然,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长相。江梓然扯了一下唇,摇摇头,摇去了脑中的自卑,动手做起了早餐来。 他在平底锅上打下了一颗蛋,透明浓稠的蛋汁在高温下渐渐凝固成白,溢出了阵阵的香味。他嗅着这样的味道,直到蛋黄有了七分熟之後铲起来。隔壁的炉子上搁着一锅水,江梓然看到水滚了,方融下了汤粉,把金黄色的玉米粒倒入其中,细细搅拌。 玉米、奶油和培根的香气溢了一室,直到培根的边微微焦了,江梓然才把培根,蛋、生菜和起司,夹入烘烤好的杂粮面包中,再挤入了一点美乃滋,几个漂漂亮亮的三明治置在盘上,十分引人垂涎。 一个早上,江梓然煮了一锅玉米浓汤、做了三明治又拌了生菜沙拉,还有若有似无的咖啡味……赖在床上的季沐海隐隐闻到了,爬起来一路走到了厨房。一时入眼的,就是江梓然在其中忙进忙出的影子。 季沐海惺忪的眼目瞅着他,晨日的光自窗户柔柔洒下,兜住了江梓然纤细的线条,灿然而不刺目。色香味俱全的盘中飧诱人食指大动,可这个人的存在比较起食物,更是令季沐海感到饱足。 「好香。」和那时候一样,他凑近了江梓然,一颗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喜欢这样的味道,一种食物的芬芳和着梓然身上淡淡肥皂香的气味。 若有调香师可以调配出这样的芬馥,他想,自己决计愿意无条件来代言。 不明白季沐海的心思,江梓然只是因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大跳。历经昨日的事,他的身体敏锐而敏感,而季沐海偏生是赤身露体的……他晨起自然苏醒的欲望抵在自己的股间,彷佛在夸耀着自己的存在…… 「沐海……你、你要不要……去洗一个澡?」难得的,他说话居然结了巴。 「我肚子饿了。」他摇摇头,细密的发搔得江梓然心痒难耐。他的手臂更是得寸进尺得揽住了江梓然的腰,久久没有松开的迹象。 江梓然拿他的赖皮没法子,不禁要以平底锅砸上去,偏偏某人的「东西」顶在尴尬的地方,令江梓然的动作不由得又笨又拙。 「肚、肚子饿了去吃饭啊!你是三岁小孩啊?连这个、这个都要别人……唔?!」江梓然不甘示弱的回驳硬生生被人堵住,季沐海咧嘴一笑,笑得很恶质。他一边吮吻着江梓然,一边把自己的身体贴上去,不给江梓然一丝一毫的逃避空间。 「你干什麽……唔唔!」挣扎不到一句又被攫获住,江梓然七手八脚地推打。兵荒马乱间,连「收山」了七、八年的脏话也出口了:「妈的!王八蛋……放手!干……」 季沐海挑了一道眉,像是有一些意外。但江梓然面红耳赤的反抗,在他的眼中可是一丁点的威胁性也没有。 「真难得,我有好多年没有听到你骂脏话了。」学生时代,只要是人,尤其是男人,就不会免俗地左一句「干」、右一句「妈的」当作开场白,他和江梓然理所当然也是。偏偏这样的年少轻狂在出了社会後,也自然而然地沉淀下来了。 「他妈的!你犯贱是不是?还一副怀念的口气哩!」好不容易脱开了钳制,江梓然抿抿自己又红又肿的唇,这一次是想以锅铲敲上去。 敢情是真的睡昏头了?! 因为季沐海的神情恍惚,竟是真的在思索的样子,末了,他叹了一口气,像在感叹地点点头,说:「对,我想我是真的犯贱。」不然好好的哪个人不喜欢,好死不死喜欢上这个总是爱损他损到马利亚纳海沟去的江梓然? 「……我看你不是犯贱,而是睡坏脑子了。」想了想,手上的「凶器」终是没有打出去。开玩笑,要是打出人命还得了?! 「我的脑子没问题!」真是。季沐海皱皱眉,一见到江梓然「原谅我看不出来」的脸,实在是一肚子的啼笑皆非。 这不是犯贱是什麽呀…… 「好了好了,不管你的脑子好不好,饭还是要吃。」江梓然转移话题:「喏,把这个拿出去。」他把汤匙放在季沐海的手上,挥挥手,姿态很是敷衍。 「……其他的东西呢?」他指的是流理台上的二盘三明治、一「盆」沙拉和其他有的没有的调味料。 「那个?我自己可以。」 天啊!「你以为你是超人啊?!」季沐海真是要吐血,在刚刚江梓然损他贬他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这麽气、这麽懊恼啊!「我在这里是站来装饰的?你是根本想不到要和人分工合作,或是、或是、或是……稍微依赖我一点吗?」是,他是笨手笨脚、粗心大意了些,可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强吧? 想是这样想,季沐海仍是说不出「希望你可以依靠我」之类的话,生怕得到江梓然「你不值得我来倚靠」的回答。 果不其然——「我在工作时当然会和人合作啊!」 听听!这不是摆明了说:「这个人没有他依附的价值」吗?季沐海实在要捶心肝,哪个人受得了自己被所爱的人鄙视到这样的地步? 偏偏那个人是江梓然。虽然不大愿意坦白,但在自己喜欢上他的六年间,季沐海已经「很」习惯受到这一种对待了。 可现在听到江梓然的回答,他还是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挫败感。 毕竟季沐海从来不晓得,梓然会一直动不动撩拨自己、刺激自己,只是为了他说不出口的心情和……自卑。 明明知道这样很卑鄙,可江梓然就是管不住自己。 「算了算了。」见到江梓然的心情复杂,季沐海也不好过。他拍了拍江梓然的头,口气一瞬间听来又软又委屈:「我明白我是很令人放心不下啦,可是你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在撑着吧?」他又喟了一口气,然後说:「我也不是要要求你,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麽逞强,多……多倚赖我一点?」一段话,他说得好真好切,听得江梓然不由呆了。 季沐海的样子真的好诚恳、好真挚,真挚得江梓然自惭形秽,几乎不可置信这个人是自己所认识的季沐海…… 他心中矛盾,想到了他的一言一语,竟有一股莫名的痛…… 「好吧,我想,我有事情要麻烦你。」他低下头,微微咬住了唇,以掩饰自己的心动和……心恸。 察觉到这个人的忧挹而不明所以的季沐海,在听到了这一句话後,目光一闪,兴奋得像在等待父母亲褒奖的小朋友。 「什麽什麽?」 「……麻烦你——」江梓然顿了一会儿,下一秒,他在季沐海盼望的眼目下,爆笑出来:「去、去穿上衣服吧——哇哈哈哈哈!」 季沐海一楞,眼睛反射性向下一瞄,须臾好大的一字——「干!」 汤匙也不要了,匆匆忙忙溜回房间去。 目眙着季沐海光溜溜的背影,江梓然戛然止住了笑,不言不语的脸,竟是有一些苦闷的。 以後啊……他叹。 他们之间,真的还有「以後」吗? ◇◆◇ 「大家早!」 早上八点,季沐海只身一人来到摄影棚,神采奕奕地和一个个工作人员打招呼。 他的眸子灿灿如玖玉,浓密而均匀的眉弯弯的像是月亮,他一笑,像在这一间密闭的室内射入了一道光芒,亮灼灼的,紮得人眼目生疼又偏偏移不开视线。 俊美的人一笑绝对有倾人城的本钱,而季沐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多日合作的夥伴们早已习惯了,大不了只有心中叹息、眼中感动而已,问题在其他的新人消受不住,有的甚至昏厥在地,鼻血如泉涌。 「哇!lisa昏倒啦!」一声声的惨叫漫天遍野,每个人自己忙自己的,任负责急救的人去急救,已是一派的见怪不怪。 「嘿,你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一个发型师凑上来。二人在工作上常有合作,所以季沐海的魅力杀不到他,二人之间也有一个程度的默契在。 季沐海似笑非笑,回了一句废话:「天气好,心情自然好。」 「是——吗——?」发型师摆明了不信,但也没有追根究底下去——好奇心杀死一只猫啊! 尤其在这一行中,更是。有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good morning,sea--」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据说是某个清纯玉女的偶像,根本是清「蠢」「欲」女地向季沐海款款而来。 糟。季沐海心中警钤大作,而那个发型师已早早摸摸鼻子、逃之夭夭。在季沭海一人穷于应付时,一道纤细的人影插入了他们之间-- 梓然?! 「sea,要准备拍摄了噢。」不,不是他。是夏慕回。「走吧,摄影师在催人了。」他拍拍季沐海的背,忍住笑,瞥了一下那个玉女偶像槌胸顿足,一点也不「玉女」的样子,一边大大方方把季沭海「抓」离了这里。 走到没人的所在季沐海正要谢谢,偏偏看到夏慕回一脸受不了地:「驹!你真是一刻也大意不得耶!」来不到十分钟费洛蒙全开成那个样子,也不怪梓然会那麽辛苦了。 「又不是我愿意的……」季沐海被骂得一头雾水,之前遇到这样的事部是梓然在帮忙的,因为若是由他自己来处理,按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肯定要惹出五倍十倍以上的麻烦。 所以在刚刚夏慕回出来的时候,自己才下意识误会了。 胸口隐隐然有一种失落,像是小时候失去了爱不释手的玩具那样。季沐海吁了一口气,明白那个人于自己的意义,绝对不是简单的,那是超出了亲人和恋人界线的,一种……不可怀疑的存在。 想着,他笑了。 夏慕回见了他的笑,很是莫名其妙,却又觉得他现下的笑,实在要令人心跳加速兼呼吸困难,他咳了一声,别开眼,在自己去压倒名草有主的好朋友之前,索性转栘了话题:「咳,那个……梓然呢?你和他道别了没有?」 道别?「有啊。」只是在自己出门时,梓然还在床上睡着……见了那个人的睡相季沭海心口一暖,吻了吻他的眉心。他也只是皱了下眉,咕哝了一声又睡去了。 「什、什麽?!」不料夏慕回听了,几乎没有跳起来:「你真的、真的和梓然道别了?!」真的假的!去日本耶!一年半载耶!sea居然没有留住他?怎麽可能! 他一直觉得他们是互相喜欢而不知情的……莫非是自己误会了? 「什麽跟什麽啊……」道别也不行喔?季沐海莫名其妙,只觉得今天的夏慕回实在怪怪的。「我和梓然道别有什麽奇怪的?你出门不与家人道别的?」 夏慕回闻言呆了呆。等等,事情似乎有一些蹊跷喔? 「那个,梓然没有告诉你?」夏慕回问得战战兢兢,不由得疑心……sea该不会不知道norlin的事情吧?夏慕回一想,不禁心惊肉跳起来。的确,按江梓然的个性,是非常非常有可能什麽也不说的…… 「什麽没有告诉我?」像是听到了这里,才领悟到自己和夏慕回的鸡同鸭讲,季沐海一个上前扯住了夏慕回,直要他说清楚、讲明白。 「等、等一下……痛啊!」夏慕回痛得呲牙裂嘴,大力一甩,偏偏甩不开季沐海的手……他悻悻然的:「哎!就是norlin嘛!你也知道的,她在日本投资了一间造型工作室,想要延揽梓然去那里见习啦!」 说得明白一些是「挖角」没错,可梓然和自己是什麽关系?梓然绝对绝对不会放自己一人在台湾过劳死的,所以夏慕回也晓得江梓然真的就是去「见习」,自然也大大方方允准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季沐海一股脑追问。一向有说有笑的脸变得是恐怖又狰狞,十分骇人。 总觉得……他有一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说不明白的。 「驹,说得这麽清楚了你不知道?!」夏慕回真要捶下去,「梓然要去日本了!去、日、本!ja--pan!」 他一句话才刚刚吼了出来,尚不及喘上一口气,整个人偏偏被推到了墙上--一时的冲击令夏慕回撞到了脊椎,他恼得要破口大駡,却在见到了季沭海的表情後……一肚子的怨言登时卡在了喉咙,要上不下的,好不难过。 「你刚刚说,梓然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奸低好低。 夏慕回吓住,一口气提不上来,唯有讷讷的:「日……去日本……啊……」 「什麽时候去?」 什麽时候……什麽时候……夏慕回怔了怔,下一秒在季沭海的抓攫下跳了起来!「今天!就是今天!」 今天?!季沐海大吼:「shit!」他推开了夏慕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大跑了出去。 夏慕回惊魂未定,整个人捧心跌在地上。他右手紧紧捉住了胸口的衣服,庆幸起自己仍在世上的这个事实。 只是,照sea这麽大的反应看来--他楞了楞,下一刻像是想到了什麽……夏慕回醒了醒,顾不到他人的观瞻,一个人痴痴笑了起来。 老天保佑,他的十年契约有望了! 第十章 活到现在,季沐海从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的惴栗不安。 才早上九点,路上已塞了满满的车,像是老天爷执意要和自己过不去似的。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泌出了汗,喉咙也涩得不舒服。他头晕目眩,不顾交通安全法又播了电话,一通是没人接,一通是转入他妈的语音信箱,气得季沭海差一点点把手上所费不赀的手机砸了出去。 梓然要走了、要离开了、要丢下自己一个人了……十年的生活,十年的点点滴滴,这不是「习惯」二字可以概括的。那是比自然还要自然的存在,「江梓然」三个字早在十年间融入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亦刻入了他的心--他们是朋友,是恋人,也是亲人,更是自己另一半的、不可或缺的一块…… 像是一个一千块的拼图,虽有其他的九百九十九片,可只要少了一片,就不是完整的了。 塞了一个小时,车子才缓缓开到了顺畅一些的地方。季沐海不顾一切开始飙,攥在方向盘上的手隐隐颤抖着,他控制不住:心中百转千回的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要梓然离开!绝对不要!他想像不了没有那个人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索然无味……他不要,他就是不要,不管自己这样是不是一种任性,也不管自己的作为会不会伤害到他们的关系,他也要梓然明白-- 明白他爱他,而且爱了很久很久,不是一朝一夕。好不容易,季沭海不理红绿灯在十点多风尘仆仆回到了家,对,他和江梓然的「家」--一室的幽暗阗阕令他整个人僵住,手脚酸麻,像是呼吸也哽住了。 季沐海丢下了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了房间--没有!而且床上一派的整齐,显是有人整理过了。他又跑到厨房、阳台、书房……还是没有!他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冲来冲去,他们的房子不算大,但有没有人却是一望而知的……季沭海停了下来,心脏「怦怦怦」的,像要撞出了他的胸口,艰难地吞下一口黏糊的口水,他抱持着最後的一丝希望,缓缓入了浴室。冰冷而阴暗的空间杳无人迹,门上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脸……是那样的恐惧、害怕、无助。 梓然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季沐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客厅,颓然坐在沙发上,想到了二天前梓然一反常态的言行举止:他是第一次和自己需索。他们也好亲昵好亲昵,梓然任由他拥抱、亲吻,二个人耳鬓厮磨,甜蜜得像是普天之下的恋人…… 那是道别吗?季沐海不明白,是梓然察觉到了他的心意,所以给了他这样不实的二天,是同情?抑或是施舍…… 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越心痛,不需要夏慕回告诉他,他也晓得norlin是个怎麽样的人物,而这是一个怎样大的机会--若是梓然说了,自己决计是不会反对的,大不了一起去而已-- 除非…… 除非……梓然是打算去那里……一辈子、不回来了。 季沭海目瞠,因为这一个恐怖的想像而心悸不可遏抑。他走了、去了日本,那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国度,这表示什麽?他不在乎自己了吗?甚至、连一声「再见」也不留下…… 不,他不要。季沐海紧紧握住了拳,尽管是死刑犯亦有聆听自己罪状的权利,他不是不能死,但是绝不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像是下定了什麽决心,季沐海爬起来一把抓住钥匙奔到了玄关,对,去机场!也许飞机还没有起飞!如果起飞了……管他的,又不是不能追到日本去,是死是活总要求一个明白-- 「……你在干什麽?」 他手忙脚乱打开了大门,人尚不及出去,却是看到了那一个--令他七上八下的人杵在门口,手上提着两个大袋子,眼中则是一片的莫名其妙。 「你不是去工作了?」见季沐海怔住了,江梓然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忘了拿东西?你又丢三落四了?」他颦蹙,「啊你是怎样?呆了还是傻了?」怎地一点反应也没有? 是……是真的!这个表情、这个口气……是真的! 「你……啊?!」蓦地被人抱了住,江梓然吓了一跳,手中的塑胶袋因而落在地上,一颗红艳艳的蕃茄滚了出来。江梓然想要拾起来,偏偏因某人的桎梏而动弹不得。 「沐、沐海……」好痛!这人在发什麽神经啊……「我不能呼吸……」 「你还在。」蓦然,埋没在他颈间的季沐海喃喃,声音因不可置信而显得有一些沙哑,抱着江梓然的手更是珍惜得紧了。 「什麽在不在……」江梓然搞不清楚,然在下一秒他似是想到了什麽,望住季沭海的眸中有着恍然。「慕回告诉你了?」该死,那个大嘴巴! 「……为什麽不说?」季沐海不答反问。他晓不晓得自己刚刚有多惊心、多惧怕?季沐海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要停了……可现在看到人了,他又以为自己在作梦……等不及江梓然的回覆,他又问:「我明白这样的机会不多,你只要说了我一定不会反对的。但是为什麽……你不说?」 尤其是夏慕回也知道!这一种你知我知唯有他不知的感觉,实在令人很不爽! 偏偏江梓然听了季沐海的话,脸上反而青白了一片--他就是明白沐海不但不会反对,甚而会乐见其成、倾力支持自己去的。明明晓得季沐海这样也没什麽不对,可江梓然就是幼稚得不愿意告诉他。 而不懂江梓然矛盾的心思,季沭海只是一心一意抱住了他。 他拥着江梓然,觉得自己好充实,不久前的空乏因他的出现而补全了……还好,他没有离开:还好,他还在这里;还好还好……自己尚有让他明白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中唯有一次而已。 「……梓然。」 「……干嘛?」 「我喜欢你。」 所以,他说了。不顾一切,把自己沉淀了六年的情,化作简单而沈郁的四个字,说出来了。 江梓然怔仲,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他一把推开了季沐海,却一个不慎,栽入了那个人深邃如井的眸中……季沐海的神态严肃、言语真诚,握住不放的手更是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而熟知季沭海的一切胜於自己的江梓然,根本怀疑不了他现在的一言一语,究竟是真是假。 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还在床上睡,就是因为期待了太久太久,以致於产生幻觉了……「我在作梦……」 作梦?「你以为这是梦?!」季沐海大吼,把江梓然扯入了家中,关上门,将人禁锢在自己和大门之间,啼笑皆非地:「要不要我来帮忙『证明』这是不是梦?」 「不、不了。」纵在震惊之下也没有糊了脑子,天知道他的「证明」是怎样的「证明」?前车之监历历在目,江梓然可没有忘了那个吻痕之耻! 「很好,既然不需要『证明』,想必你是清醒了。」季沐海冷笑三声,将自己的脸一股脑贴上江梓然的,像是不要他、不许他逃避--「ok,now,你回答我,为什麽你不说?又为什麽……」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某一个关键而……喃喃:「又为什麽……你没有去……?」 在问出一串的问题之後,季沐海注意到他的表情不一样了……变得欲言又止、变得局促不安,一张脸红红的、像是刚刚落在地上的蕃茄,鲜红得叫季沐海不禁要咬上一口。 许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江梓然清清淡淡的脸在自己的眼中,竟是那样的迷人可爱。 季沭海仍是望着他,款款地。只见江梓然吞吞吐吐,平日利似刀刃的嘴巴开开阖阖,就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所以,季沐海明白了。他们的十年不是假的,江梓然知道他、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果梓然现下的举止代表的是他的心,那麽,季沐海懂了。 他真的懂了。 「梓然……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六年。」 「……咦?」江梓然愕愕地抬了一个头,然後……整个人差一点醉在季沐海温煦的笑容下了。 季沐海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一直以为,梓然在那二日的反常是为了失恋的缘故,心中也实在是闷闷不乐。现在明白了这个令他雀跃不已的事实……要他怎麽不欢欣?怎麽不鼓舞? 没办法,因为他们太习惯太习惯对方的存在了,习惯成了自然,所以他们纵然是相爱的,却迟迟没有觉察到这个人也在爱着自己…… 而事实上,他们是相爱的。 是相爱的…… 江梓然仍是呆、仍是傻,季沐海见了忍俊不禁,索性吻上了他。 「还是不懂?我可没有和第二个『好朋友』上床过!」 在他说了这一句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话之後,江梓然领悟了。他的眼眶在瞬间一热,喉咙像是噎住了什麽,支支吾吾的,大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沐海也不是不了解,索性由自己一股脑说了:「唉唉!」他好夸张好夸张的叹,「我喜欢的人在六年间,一直只有你一个啊!你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真是太伤人的心了……」 喂喂,「这是我应该说的,ok?」听了季沐海的怨言,江梓然止不住恼。 对,他恨自己的心软,也看不起自己的割舍不下,前前後後挣扎了半天还是走不开,可自己又有什麽办法?他爱这个人啊,爱得这样久、这样习惯,也爱得这样不安、这样彷徨……这样又是谁辜负了谁? 结果江梓然的话刚刚撂下,马上看到了季沐海一脸得逞的笑……他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嗯,这样很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真是皆大欢喜是不是?」 又一个皆大欢喜!江梓然翻了一个白眼:「沐海,你不要闹了!」 「你觉得我在闹?」季沐海眼睛一眯,口吻阴鸷。天晓得他这一辈子不曾有这麽认真! 「不是,我的意思是……」 「是什麽?」 唉,这要如何是好呢?江梓然撑住了额头,真是苦恼了。 「我说——」他叹一口气,终是说了个明白:「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太不可思议?!「但『它』是真的,珍妮佛。」季沐海青筋一跳,嘴上说的是冷笑话,口气却是越来越森冷。「哪有什麽不可置信的?是我看起来一脸的鳏寡孤独相,注定了不会喜欢上人?」 「我不是——」江梓然一口气岔住,险些说不下去。 「你到底要说什麽?」一句话要说不说的,是怎样?「向我告白有这麽困难吗?还是你觉得我不可信任?」 「不是——」 「那是什麽?」季沐海一口堵住了他的支吾其词,显是有一些愤慨了。「我已经把自己可以说的,全部、一字不漏的告诉你了,或是你要我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江梓然一怔,「说什麽?」 「说——」季沐海深深吸了一口气,目眙着江梓然而不移开:「江梓然,我喜欢你!我就是呆了傻了蠢了白目了犯贱了也是喜欢你!」 季沐海的音量好大好大,大到江梓然有一些耳鸣,嗡嗡嗡的。他瞠目,又结舌,因为这个人的告白真的太直接、太不保留了,他甚而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麽,只觉得自己以前的迷惘、犹豫、挣扎真是无意义到了极致……好久好久,江梓然才颤颤地、讷讷地吐了一句:「你……照过镜子没有?」 照镜子?「当然有……」就在刚刚、不久前,找不到这个人的时候才慌慌照到了一次——那一瞬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思及此,季沐海一颤,死也不愿意忆起那样的恐惧。 「所以说……你不觉得,我们太不一样了吗?」 「哪里不一样?」季沐海越来越莫名其妙,他和自己明明是二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又不是多了什麽少了什麽,哪有不一样?偏偏,江梓然惨白着脸,嘴唇上下一颤、难以启齿的模样触动了他——於是,季沐海长臂一伸,再一次将这个人抱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抱得好紧好紧,江梓然闭上了眼,似是因为这样的力道而有了一种……安全感。他巍巍抱住了季沐海,语音也是止不住的颤:「你、你真的不知道吗?以前、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他们的目光……」他似是说不下去,却在季沐海笃实的拥抱中,得到了慰藉……「我、我真的相信不了,我和你……差太多了啊……」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好笨、好愚蠢,可是,他就是不由自己。季沐海身上的光芒太炫目,自己却是太一般。他也有看了季沐海不少的「伴侣」,哪一个是自己那样的?大家喜欢的都是漂亮的、美丽的人事物,他自己也是,何况是季沐海这麽一个——丰神俊美的人? 他不可能不疑心的…… 季沐海望着他的眉、他的眼。那麽脆弱、那麽苦痛,又那样……逞强。他隐隐有了一种怜惜的感觉,这个在自己面前总是不可一世、盛气淩人的江梓然啊,他轻轻一叹,像有一些明白了。 於是,季沐海问:「你是因为这样……才一直对我不假辞色?」 江梓然肩膀一颤,虽然未回答,在态度上……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只为了自己长得高人一等?季沐海真是好气又好笑,明明该是生气的,生气这个人以为自己永不会受到伤害,也永不会「痛」。偏偏江梓然的胆怯感染了他,他不但生气不起来,反而心疼了。 他一哂,这个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吗?又温柔、又包容,他觉得自己的心暖了、软了,只是凝望着这个人而已啊……在下一秒,季沐海抑制不住,笑了出来……他笑得江梓然莫名其妙,定定看住了他。 「我不会做饭。」他风马牛不相及。 江梓然呆了一下,在恍然前又听到:「我不会打扫、不会洗衣服,我甚至分不出萝卜和菜头的一不一样。」季沐海说的是自己不久前闹的笑话,他也记得梓然为了萝卜菜头之事,耻笑了他好一阵子。 他想想也觉得丢脸,可还是说了下去:「你也常常骂我笨手笨脚笨脑袋,丢三落四不打紧,惨的是五六七八也不见了……还有还有,你也说忘东忘西在我身上已经是家常便饭,南北通通一起忘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会这麽在乎。」江梓然听得耳根子红通通。沐海说的一字不漏全是自己说的啊。 「哼哼。」季沐海一笑,不觉得意了起来。「这麽说是很八股,可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吧?我也不是零缺点,只是大多人『刚好』看不到而已,我说,要是他们晓得了我的『本性』,还有多少人会继续迷恋我、崇拜我?」 美人如花隔云端啊……太美的人、事、物,和一般人总是有一段距离。而人们对美丽的想像亦往往是不切实际的。然而他是人,他会吃喝拉撒睡,也会无厘头去模仿「猪哥亮的歌厅秀」来搏君一笑。总之,平常人干的蠢事、傻事、好事、坏事,他也通通不会免俗,小时候的他还是大人眼中的「问题儿童」哩。 「……他们看到的只是我的笑,但是你不一样,全天下唯有『江梓然』这人有看到我一手喝啤酒一手抠脚,还有把鼻屎弹出去的样子……敢情我的脸真的那麽有价值?」言下之意就是:你看上的,也是我的脸? 「才不是!」果不其然,江梓然大力反驳了。季沐海笑笑,捏了一下他红红的脸。 「这样就是了。」他说:「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知道吧?别人那样觉得,是他们没有看到你的好。我看到了,所以喜欢上你,我甚至要庆幸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呢!」季沐海碎碎念碎到停不下来,似乎是因为……没有人吐槽的缘故?「而且,我喜欢的是『江梓然』,又不是你的臭皮囊,你这样子,我是不是也要怀疑你喜欢的其实是我的脸,等到年老色衰了你就要抛弃我?」 「我……」江梓然哑口,一时间竟是找不到言语回答……他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傻傻聆听着季沐海的长篇大论,只觉得……自己六年间的担惊受怕、彷徨失措,须臾变成了白痴白目的行径。 「好啦,现在可要说到结论了!」 啥?还有结论?!不顾江梓然的瞠目,季沐海缓缓把人围在自己和大门之间,炙热的吐息吹拂在那个人的颊上,好认真好认真地:「梓然……你喜欢『我』吗?」是的,我。这个叫「季沐海」的,我。 江梓然一凛,瑟缩了肩。在这个人全心全意的注目下,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像是所有秘密的、不可告人的,悉数摊开在季沐海的眼下了。 「你、你不是……知道了吗?」他嗫嚅,颤颤移开了眼。 「我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季沐海一个弯腰,贴上了江梓然的耳括细细喃喃:「梓然,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仿佛要补入六年的空白似,季沐海一直在他的耳根子呢喃,甜蜜得令江梓然手麻脚软,眼眶酸涩。 「我、我……我也……喜欢你……」 他说了。虽然很小、很细、很颤,可自己就是说了。把堆积在心口的所有爱慕、眷恋、思念、不安、挣扎和怀疑,一字不漏吐了出来。 ……原来,说出来的感觉竟是这样轻松、这样……畅快。江梓然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脚下一软,巍巍倒了下来——所幸季沐海眼明手快,接住了他。而在他盈盈一笑的桃花眼中,尽是恋恋不舍的光采…… 江梓然满面通红,因为季沐海太露骨太露骨的注视……然在下一刻,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忽而说:「等等,既然是这样……你在六年间为什麽不说?」终於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江梓然的样子隐隐有一些不快。 依自己的个性和芥蒂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可季沐海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在自身的条件上又没有什麽好顾忌的,何必要苦苦压抑六年,害自己也一起忐忑不安?江梓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就是把我看得太有自信了。」这也是一种偏见吧?以为美丽的人合该是自信满满、看不起他人的。「你在那时候的状况不大好,我一是不希望自己的感情影响到你,二是没有自信得到好的回复。後来是在一起太久而觉得不必要了……谁知道那一天好死不死又冒出一个『心上人』来?」 季沐海翻了翻白眼,说到「心上人」三个字时,竟是有一些咬牙切齿的。「我也是现在才晓得那个『心上人』就是我啊!」 江梓然侥首,已是一派的无话可说。 「再加上……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的关系,我担心告白了你不只会拒绝,甚至再也当不成朋友了,这样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咦?江梓然眼睛一抬,瞧见的却是季沐海难得困窘的脸。 他一惊。除了季沐海替自己想到的外,更是诧异於他们所害怕不安的,竟是一样的…… 原来,在爱情中,不论美丑好坏,只要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江梓然震慑了。自己在别人的偏见下受到伤害之时,也在以自己的偏见伤害别人吗? 伤害的甚而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人啊…… 「沐海……」 「啥?」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痛」去伤害这个人的……多年前说不出口的歉仄,此时此刻,在那个人的怀中,他一一吐露。 「……相较於『对不起』这样没情没调的话,我宁可听你说喜欢我。」季沐海柔柔一笑,一边吻着他的脸、他的唇,一边喃喃:「梓然,我喜欢你……」 他又说,轻轻吻上了怀中人的唇。 他们一次又一次拥抱、接吻,像是要将失去的六年一一补回来……而历经了这麽久,他们现在是真的「在一起」了,不再是以「朋友」的名义,而是以「恋人」之名…… 二人在甜甜蜜蜜中,莫名有一阵「哔哩哔哩」的声音,自季沐海的口袋中冒了出来——他们双双一呆,季沐海不得不掏出这个焚琴煮鹤的罪魁祸首,一脸的不解和不爽——然在看到了来电显示後,他的俊容马上惨白了一半。 完了…… 「怎麽了?」江梓然莫名其妙。只见季沐海向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才小心翼翼、按下了通话键—— 「你——死——到——哪——里——去——了——了了了!」 惊天地、泣鬼神,洪晓君的大嗓门响彻云霄,毫不留情地刺入在阵前「落跑」的季沐海季大模特儿耳中。 季沐海这一下子「终於」想到了自己一大早翘班的事。他脸上尴尬,战战兢兢地开口:「这个……我……小、小君姐早啊……」 「早?早你爸的头!你连我放了产假也不让我安心吗?!」她可是「高龄产妇」耶,天啊!「我告诉你!三十分……不,二十分钟内给我赶过来!要不你乾脆提头到医院来见我好了!」「哔」的一声,洪晓君收线,连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不留。 现下季沐海的脸可是又青又白了。他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耳,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江梓然,像是在求救。 「怎……怎麽办?」 江梓然摇摇头,实在要绝倒。他骂也懒得骂了,索性拍拍季沐海的肩,说:「走吧,我陪你到摄影棚道歉。」 尾声 据说,那个红透半边天、家喻户晓,待人却十分大方的名sea,转性了。 应该是在二个月前开始的。先是无缘无故翘了三个小时的班,後是在一次的工作上,「杠」上了一个大牌摄影师,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刺激的咧!嗯?「杠」上的理由?这个理由啊,「似乎」只是因为那个摄影师,曾有一回惹到了模特儿的「好朋友」兼「同居人」……而已。 而在这一个月,季大模特儿更是一反常态,一向和和气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二毫的笑,天天横眉竖目的。甚有人目击sea在休息室朝着一台手机咆哮,什麽「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杀到日本去」,或是「我已经受不了了」之类的…… 不过不过,八卦八卦我牵挂,这麽多的「据说」、「应该」、「似乎」,拼凑出的究竟是不是事实,也只有个中人才明白了。 而且相较于阳光痞子男,冷酷邪佞男才是这个世界的王道啊!帅哥还是要「性格」一点才会迷人啦…… 是吗?是吧。 於是今天,咱们大红大紫的模特sea ji,又在对他的手机(这个月第三只)大狮吼了—— 「一个月了!一个月!你到底什麽时候要回来?!」 沈默了三十秒,下一句又来:「什麽?短期内没有打算?你不要开玩笑了,好,你没有开玩笑?ok,我了了,我明天就一早飞到日本去,对,我『也』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 又平静了十秒钟——「我不要听了!就这样,你不回来乾脆在那里好好等着!」 「啪」的一声,盖上了手机。季沐海脸上狰狞得可怕,他咬牙切齿,打开了业已扭曲的手机盖,心动不如行动去订机票—— 老天啊!您要作弄人也不是这样吧?在那个时候,他以为梓然是拒绝norlin了。惋惜归惋惜,也不否认自己是有一点点……好吧,窃喜的。谁知道、谁知道梓然压根儿没有婉拒,而是和他们延了日期。 结果二个人温存不到一个月,有人已抛下自己快快乐乐飞到日本去,甚至一个月的时间都是自己在morning call、传e—mail,那个人却是在日本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他哀怨啊! 失去了才懂得「拥有」就是一种可贵的幸福。吃了一个月油腻腻的外食,晚上一个人睡冷冰冰的床,早上也没有那个人在自己的怀中……季沐海心情之恶劣,可见一斑。 他自认没有王宝钏的本事,苦守寒窑也不是他的作风,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 大不了、大不了……换自己到日本看情人,接一二个日本的case也可以。总而言之—— 他、受、够、啦! ◇◆◇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江梓然眙着手上尚温热温热的手机,忍不住笑了。 这一个月来,自己也习惯了季沐海这样三不五时的「轰炸」了,他也不怀疑季沐海放话要飞来日本的真实性。毕竟要那个人忍耐一个月,可是很不容易了。 江梓然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映出了他清瘦的身材。日本的食物他不太喜欢,一个月下来又瘦了三四公斤,等一下有人看到肯定要发作一会了……思及此,江梓然脸上的笑越发甜蜜。固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他自己明白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一头热的。他也思念、他也寂寞,只是他隐藏得好一点罢了。 他摇摇头,提着行李走出了大厅。不讳言自己到日本其实是有一点……逃避的。毕竟是维持了十年的「关系」,虽然相处的模式没有不同,然在心态上……他也实在不可能在一夕之间作出调适。 而且,自己根深柢固的自卑,并没有改变。 或许是为了换一个心情吧,所以他去了日本。一方面在新的环境好好喘一口气;另一方面也多了一个增长见闻的机会。於是在一石二鸟的计画中,他也确确实实学到了很多,也找到了不同於往的快乐和自信——他的夥伴大多不是天生美丽的人,可他们懂得打扮自己,懂得悦己者容的道理。他们也懂得让自己快乐,让自己有自信。每一个人笑盈盈的脸在他的眼中,竟是那样的魅力十足。 纵然是晚了一点,但自己还是明白了,自信等於美丽。 而他,正一点一滴在搜集着属於自己的自信,和美丽。 想着,江梓然挥挥手,招了一辆计程车。车子停下,他打开了鹅黄色的车门,面上不由自己地泛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向司机报出了一个位址,他眼中的笑色不减。期待着恋人想必是又惊又喜的反应,江梓然好幸福好幸福地笑了。 是的,他的恋人。 翌日。 「……你确定你要用这个?」电话中,洪晓君不可置信的声音。 「嗯,对啊,有什麽不对吗?」 有什麽不对、有什麽不对……根本是太「不对」了啊!「那个,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 「为什麽?」季沐海不解,「梓然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啊!」 梓然?洪晓君楞了楞,是季沐海那个貌不惊人的「室友」吧!「你确定你真的要……这个?」她又问了一遍。 吼!烦耶!「百分之二百的确定!」 「……好吧,你高兴就好。」 於是,在季沐海後知後觉,明白到江梓然那一日何以那样大笑的缘故,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