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荡小牡丹》 序一 如果你(你)是因为本书的书名,认为在书里可以看到香艳的十八禁场景,那么希望你(你)放下这本书—— 这本书不是为了写床戏而生的,也不是我想练习写激情的学生作业,只是我对书名有莫名的喜爱,内容是清纯走向,为了怕特意想看某些剧情的读者失望,所以先写在最前头,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笑)。 也谢谢看到书名还有勇气买(或租)回家的宝贝们,在这里给你们一个爱的鼓励噢!(希望大家没有被书店小姐或租书店小姐的目光给羞辱到) 序二 【真正的序文】 会刻意在序文之前做一个短短的公告,是因为每个朋友听到书名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先愣三秒,然后回过神时脸上都会布上好几条小丸子黑线,连马大爷家的编编也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对我说—— 「我们一直很想取这种书名给作者写,可是又怕作者反弹,没想到今天会有作者自己开口说要写……」 那种诡异的口气实在让我不知该笑该哭(汗)。 来说说书名的由来吧。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发生在腐烂堕落的咖哩店里的一段故事—— 朋友写了一本牡丹花精的故事,在咖哩店里分发给众亲友欣赏,那是一篇文辞优美动人的bl自创故事。 只是那时有个下流的家伙突然冒出一句—— 「书名改叫《淫荡小牡丹》会不会吸引人一点?」 那个下流的家伙就是我,而且我还越讲越高兴。 「而且你写完《淫荡小牡丹》,还可以再来一本《浪骚小菊花》,写完还有《多情小玫瑰》,要是有兴趣《清纯小百合》也不错呀,哇哈哈哈!」 因为在场全是一群志同道合的禽兽,所以这个话题一开,大家聊得很开心,越来越多奇怪的书名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跳出来,当时心里的想法是——这种书名是说来娱乐大家,各自比较谁的下流程度比较高,没人会蠢到拿来当书名吧…… 错!大家吃完饭后离开餐厅,压根将方才的对话抛到九霄云外,正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我,突然转过头,对着某人苓说:「糟糕了……我想到刚刚那些书名可以怎么用了……我之前写《梅开眼笑》时,里头不是出现一本淫书吗?」 我心里是一直有打算处理掉那本淫书的,可是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还没有具体架构。 「那些很下流的书名……很适合用在那个系列耶。」我很悲惨地发现这个事实。 有了这个体认,突然觉得这个idea不错,它一直在脑子里膨胀,推也推不出去,后来只能奢望理智的马家编编阻止我的想法,只要她们一句「书名不行,退!」我就会乖乖认命打消念头。 没想到,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目远)。 虽然小羊妹妹悄悄跟我说,如果她单纯是一个读者,看到这种书名的书,她没有勇气拿到柜台去结帐……(乖小孩,这样不行啦!我是很想建议编辑在书名上打马赛克,不过知道问出来会被羞辱,所以我就不敢提了) 结论是,一群女人一块吃饭果然是万恶根源呀…… 呀呀,可是我好喜欢这次的书名噢。 不知道大家的接受度到哪里哩? 希望不会有人因为书名而不敢碰这本书。 这次跳回来写古装了,原先以为短时间内都不会写古装小说的,(回给读者的信里也再三拍胸脯说直到明年年中都不可能回来写古代……难得我现在觉得写现代稿比较上手一些些了,呜)结果编编一通电话又让我食言了。加上今年出版社要参加国际书展,(撒小花)正好可以利用书展的机会完成我写某对配角的心愿,所以还是忍不住让这套古装系列插队。(之前写信来询问我的读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只是我也料想不到,请不要对我的信用打折扣,还是那句老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呀……) 好久没写古装用辞,都生疏了,(呜)花了好久才有点找回古代的感觉。(时空跳来跳去果然不好,不知道写完这套,我会不会又要花六个月才能找回写现代的感觉……真让人担心……)要是发觉太现代的用辞可以写信来教导我,我会尽量改的。(汗笑)但也别太吹毛求疵噢,有些看起来很现代的词儿,实际上它真的是古词哩。(我去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像「作者」这个字词,我本能觉得它是现代人的用词,为了寻找它的古代用法而在网络上看了一下,发现早在《文选·曹丕·典论论文》就出现过:「足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原来如此呀!(笑)是我误会你了,「作者」。(搔头傻笑) 总之,回到古装,就是与一大堆数据为伍,(我买了两本春宫图鉴……嘿嘿,说实话,古人也是很闷骚的嘛,有些画真的很露骨)以及查不完的书——事实上,我觉得查数据还满快乐的,(只是查了很多不见得用得上就是了。不过有时资料查一查,就会有新的灵感飞进来噢,超幸福的!)虽然时装也是要查数据,但是两者的方向好像不太一样——每次写到古装,我的书柜就会多出几本厚度逼近五公分的参考书,时装则是在于某些职业或是法律层面的问题,我觉得比古装更要费功夫去询问人。 好,回归正题吧。(都说了这么多了,还没到正题呀,汗) 这是一本古代版的小说作者和编辑的爱情故事噢!(笑) 这就是正题,完毕。 第一章 【第一章】 银鸢城的春天,繁花处处。 凉爽恰人的春风将梢上的洒金碧桃花瓣拂落,花白及粉红的办色在天际飘舞,一场花雨在桃花林间降下,如雪飘絮,却不如雪冰冷。 桃花林深处,坐落着一幢竹舍,在飞花青柳交织里间,仿似清幽隔绝的桃花源仙境。 这处竹舍位在银鸢城最具规模的曲府之中,刻意藏宝似地将竹舍筑于繁林之后,很明显有意不让人打扰,就连曲府的下人都严禁踏进桃花林,若犯家规,轻则挨几回板子,重则撤回卖身契,终生不得入曲府为奴——听起来像是好事,然而同样是为奴为婢,曲府的下人无论是薪俸及待遇都远胜过其他大户人家,所以寻常人是挤破了头想进曲府求顿温饱,没人傻到想被曲府扫地出门,去屈就其他更差的雇主。 那竹舍里,住着曲府王子最疼宠的女人,所以他愿意为她费心思量,甚至以一方天地囚住她,不许任何人见识她的清灵娇美——这是传言一。 那竹舍里,锁着曲府发疯的女主人,据说在夜半人静时分,经过桃花林外,混杂在沙沙风声间的凄凉幽泣音,让闻者为之毛骨悚然——这是传言二。 那竹舍里,放着曲府主子天大的秘密。至于这秘密是什么?有人说,曲府主子在里头豢养了妖兽,每日都有人大批大批饭菜送进去;有人说,别瞧那里看来遗世独立,实际上竹舍是曲府私下用来刑求敌犯之处,因为除了幽泣声外,更有嘶咆哀叫,仿佛正被烙铁极刑拷讯…… 传言一桩多过一桩,桩桩听来都可信、桩桩听来都写实,然而桩桩说来难免加油添醋,桩桩无从查证。 那些传言,都半真半假,一项项拼凑起来,真相呼之欲出—— 曲家主子跨进了竹舍,带着一身火气,紧绷的面容在平时就已经足以吓哭遍街孩子,此时眉眼一凛,杀气腾腾,腰间的银鞭上仿佛还带有已干涸的血迹,看来传言中,竹舍是刑求敌犯的可信性最高—— 「呀——」女人悲凉的哭声传来。难道传言二发了疯的女主人也是真的? 曲家主子右脚才迈入屋里,一道身影飞快跪地抱住那条腿—— 「曲爷,天香求您了,收天香为妾吧!天香一定会将您伺候得无微不至,呜呜……」 女人卑微地仆卧在男人的脚下,纤纤双荑攀住了男人小腿不放,梨花带泪,晶莹泪珠一颗颗像断线珍珠,不住地下坠。 「求您可怜天香自小失怙,身世飘零犹落窗外桃花,风雨无情打掉湖心,只能随湖水漂流,无依无靠……天香是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子骨又弱,呜……」 被唤曲爷的男人——曲无漪一袭黑衣,衣摆绣有银色大鸢,黑与银的对比,衬托他此时脸上的阴霾再合适不过了。他蹙眉的模样是连男人都怕的,何况是个弱女子。 他长脚一举,将名唤天香的女人踹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呀——」左肩挨的疼明明很轻微,她却能哭得好似那一腿踢掉了她半条命一般,身子抖如秋风落叶。「曲爷,您好狠……真的好狠……想您当初需要天香时,对天香百般珍视,天香一笑,您就龙心大悦,赏布料赏珠宝赏银两,现在天香艳容不再,您就不疼惜天香,要赶天香走了,是不是?好……天香也不是不明理之人,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天香明白、天香明白。」抹干眼泪、抖着颤音,她自地上爬起,从木柜拿出早已准备多时的行李布包,往纤肩一扛。「天香在此拜别曲爷,愿曲爷身强体壮、福寿康泰,天香不能再伺候您了,您自个儿保重——」 盈盈跪倒前,曲无漪一弹指,她的身子便被左右上前揪住她手臂的壮汉给提了起来。 「想用这套老招开溜?门儿都没有。将她压回椅上!」 曲无漪长指推揉着自个儿额上的青筋,藉以压抑怒气。 是的,他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将天香捉起来教训一顿的冲动。 这辈子从没这么想揍女人过! 天香被粗鲁地塞回藤编的椅间,曲无漪大掌朝桌上一拍,冷道:「收起你的眼泪鼻涕,立刻把这五大张的纸写满!」 天香任性甩开头,不从就是不从,与方才哭得让人心怜的模样大相径庭,若非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他真要怀疑刚刚哭生哭死的人不是她。 「天、香!」曲无漪沉咆。 「我不写!不写!我要嫁你做妾啦!做妾就可以吃香喝辣,不用成天被逼着做这做那的!我要做妾!」天香逼婚不成,怒而一把撕破桌上的白纸,嘶咧咧的泄愤声在竹舍回荡。 「曲练,再拿纸来!」曲无漪下令。 「是。」 一迭白纸再度送上桌,天香也继续撕,手口脚并用,咬破、扯破、撕破、踩破。 「曲练!磨墨!」 「是。」 「呀——」天香用力翻倒石雕牡丹花图案的砚台,黑墨洒了满屋子,也弄花她自个儿的娇俏脸蛋。 「曲练!柔毫笔!」 「是。」 「呀——」天香双手握住毫笔前后端,膝头一顶,笔身叭喳断成两截。 曲无漪比她更想翻桌折笔摔砚台! 曲练不愧是跟在曲无漪身边多年的人,一眼看穿曲无漪也想掏鞭子打烂这栋竹舍,忙不迭出声阻止。 「曲爷,您别跟天香一起闹——」 一个失控的人就很麻烦了,不用凑一双好吗? 曲无漪闭上眼,让自己顺顺气。好不容易,他的呼吸声渐趋平静,握住鞭子的手也终于放松,只是额上的青筋从一条爆增为三条。 直到天香发作完毕,满地狼藉,她整个人也累瘫在藤椅间,桌上文房四宝已四度备齐,就等她挥毫。 大姑娘她总算心甘情愿,执毫蘸墨,飞快地在白纸上书写,娟秀字迹如行云流水,顺畅得如入无人之境,专注水瞳眨也不眨,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喃念着什么,一张写完,小手一扯,纸张往她身后飞,曲练立刻双手去接,不敢让未干的墨迹弄脏弄糊,不一会儿,第二张也飞过来、第三张紧接着—— 真教人感动得想哭……看这神速,再用不了一刻就可以结束所有磨难。曲练好开心地想。 可曲练料错了,天香在半刻之后就将五大张白纸填得满满的,而且还附加了两大张。 「太好了!曲爷,我立刻派人送去坊刻!」这下可以赶上刻本时间了!全坊刻的匠人都等着大姑娘这几张故事结尾呢! 「去。」随意挥赶曲练先去办正事,曲无漪一张脸还是很难看。 他痛恨极了每个月底就必须和天香上演一场激战,他已经没有把握下回会不会失手将天香这丫头的颈子拧断! 偏偏,她是他的摇钱树!是他的聚宝盆!是他一错手杀掉就会立即亏损千金万两的生财工具! 现在流通在金雁城、银鸢城、铜鸩城、铁鹏城四大城里,最畅销、一进书铺就遭抢购一空的淫书《幽魂淫艳乐无穷》,就是出自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补充:任性骄纵又难以驾驭的小姑娘手里! 《幽魂淫艳乐无穷》原先不过单册书籍,内容囊括精魔鬼怪神佛妖魅等等的床第艳事,用辞大胆冶艳,搭上一章节一页的精致春宫画,图文并茂,被清流文人雅士列为不入流又污秽的放浪杂书,甚至坊间还出现了批判淫书的道学书。 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是被唾弃的书册,反而因此增加了阅读人口,后来《幽魂淫艳乐无穷》出版了续篇,首刻版在一日之内卖光,之后陆陆续续加印的本数利润让曲府着实进帐不少,加上到曲府书肆询问《幽魂淫艳乐无穷》的人相当多,终于让曲府书肆将《幽魂淫艳乐无穷》列为主要财源之一,开始以春夏秋冬、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为副标大量续集问世。 只要书出了,就是大卖大赚。 一切听来是多么美好呀—— 一切想来是多么喜悦呀—— 错! 他受够了天香每月截稿日的耍泼耍赖! 她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她写完,等着泥活字印刷制版、等着后续所有印书、装书、系书及铺书工作?! 偏偏她每回都得来上这样一段折腾,明明是她在磨人,却老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似他多压榨她、欺凌她。 他曾气愤到准备放弃天香的手稿,改而为其他乖巧听话的文人买入同类型的淫稿,但销售就是不如《幽魂淫艳乐无穷》好,写出来的味儿不够,即使是模仿天香的笔风,还是不对胃口,他不得已,只能回头继续忍耐天香的怪脾性。 第二章 瞧,她吵闹完之后,乖得像只睡猫,瞳铃眼眸看着自己发颤的右手,陷入痴呆。 「我……写完了耶……」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含糊的声音,方才摔砚台的激烈动作让她的簪花双髻散了半边,珠花垮垮地勾着凌乱青丝,那副模样像是被彻彻底底践踏过,黑墨点点的污黑小脸终于咧开笑,「我写完了耶——」 她从藤椅上跳起来,扑进曲无漪的胸口又磨又蹭。 「曲爷,我写完了!我写完了!我写完了!」她拉着他的双手,在满地混乱里转圈飞舞,快乐得像游戏花丛的天真粉蝶,不时发出银铃轻笑。 她豆蔻的脸孔相当出色,虽然脂粉末施、朱红未点,仍是漂亮得犹似原石,饮蕴其间的光彩耀眼逼人,再过些年,会是朵令人惊艳的美丽牡丹花。 曲无漪脸色难看,但仍是让天香绕着转了几圈。他小心地告诫自己,就算现在心头有多火,也不许太用力拗断她的右手,因为那是她浑身上下最有用的地方。 终于,她甘心放过他,双掌拍开窗扇,夸张地大口吸气。 「呀,空气好清新呀——鸟语花香、百花齐放,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是死而无憾。放眼望去,桃花林间尽是春色……我写完了!」最后那句话,她是圈着嘴朝外头嘶嚷。前头的虚吟都是废言,只为了强调她写完的心境。 「你别忘了过几天就要开始动笔,别老是等到月底才哭哭闹闹。」曲无漪好不容易捺着性子对她说话。 天香随意挥挥手,摆明在敷衍,粉唇哼着小曲儿,将他的话当耳边风,摇头晃脑地赏风景。 曲无漪青筋再浮生,他明白要拧死这个小女孩有多容易,只要十指一收紧,听到「咔嚓」声,就知道她那条细颈已被折断,天下祸害又少一只! 他好想——好想—— 右手朝她后颈伸过去,火红的眼满意看着五指逼近她。 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再一些些就可以拈除她,从今以后他不用每月濒临暴怒边缘,将自己气到不行! 再一些些…… 刚送完手稿的曲练一回来,就瞧见主子一掌要将曲府的「暴利来源」捏死,他忙右手一扣,牢握住主子的手腕,一边嚷着「主子,不可以!」一边将曲无漪拖出竹舍,一边忙不迭将竹舍门给关起来,省得主子看到天香悠哉的背影,会忍不住再冲进去杀人。 一直到了桃花林的小径上,曲无漪才甩开曲练的手,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平复,只剩下双眼里还残存一些火光。 「曲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曲无漪开口,才发现自己从方才就将牙根咬得死紧,至今仍隐隐泛疼。 「属下知道。」事实上,主子的耐心早就超出他的预料,他还以为主子会在更早之前就对天香下手……能忍到现在,是主子的自制力惊人。 曲无漪浓重地吐纳,「你去找一个人来盯她!找一个能容忍她这么怪癖、能容忍她跪在地上哭闹也不会软下心肠、能容忍她又耙又捉又踹又踢而不会一把掐死她的人来盯她!」说到后来,他变成用吼的!商贾文雅的脸孔狰狞起来,眉宇间的暴戾尽展无遗。 虽然他怀疑世上是否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他绝对、绝对不要再踏进竹舍一步! 再一次!只要再一次,他一定会错手结束天香的年轻生命!管那丫头代表的是多少迭金砖砌出来的宝贝,照杀不误! 「是,属下尽快去找。」 唉,这可是今年主子派给他,最困难的一项工作了。 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幽魂淫艳乐无穷》一本! 《幽魂淫艳乐无穷》还有得买吗? 《幽魂淫艳乐无穷》卖完了,过几日再来瞧瞧,我向人调书来…… 《幽魂淫艳乐无穷》出了?!我要去抢—— 《幽魂淫艳乐无穷》这回同样好好看—— 《幽魂淫艳乐无穷》是我的,你别抢,我管你是我大哥还是祖爷爷,这本是我先看到的! 鹿玉堂从踏进银鸢城开始,已经数不清听到多少穿插着《幽魂淫艳乐无穷》这名儿的句子。像是餐馆吃饭,寻常人的招呼是「吃饱了没?」在银鸢城里问的却是:你看过《幽魂淫艳乐无穷》了没? 他并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但现在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客倌,您是外地来的吧?」客栈小二很热忱地上前招呼他。「来壶银鸢城的特产香片吧?小的再替您上些热菜白饭,给你填填胃。」 「嗯。」他只消点头,而不用费神去询问菜色,这种热络的客栈他喜欢,省了很多麻烦。 小二先替他添茶。 「客倌,您看过《幽魂淫艳乐无穷》了吗?」这句话的意义等同于「客倌,您好。」 「没有。」 「出城时可别忘了买本回去,一路上不仅能消磨时间,还可以当馈礼带回家乡送人呢,包管抢手。据说铜鸩城周遭的山贼也专向路人抢这书哩。」送礼自用两相宜。 「这书到底是写些什么?」鹿玉堂觑见邻桌有两名书生各别手执蓝皮书封,上头正烙着《幽魂淫艳乐无穷》七个大字,两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其中一个还以草纸卷成团,塞住一对鼻孔。 小二明显怔了会,笑容立刻转为暧昧,「这我也说不清,客倌还是要自个儿瞧过才有趣。」接着就是捂嘴在笑,笑得鹿玉堂皱眉。 神秘兮兮的。 鹿玉堂端着茶杯,心里越来越好奇,决定等会儿也去买一本来瞧瞧。虽然他一直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是,真好奇…… 「并桌坐好吗?」娇滴滴的女嗓轻快地问,才正勾回了鹿玉堂望街的目光,暖绿色的身子已经拉开他对面的长凳一古脑坐下来,紧接着半个桌面上放满了书,一迭一迭像小山似的。 书山挡住了女嗓的容貌,鹿玉堂不断听到好听的声音在喊热喊累,然而那块书墙就是区隔了两人。 鹿玉堂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再三强调——所以他对于书墙之后的人全然没有兴趣,只是……他又好奇起来,这么悦耳的嗓,让人不由得细听。 「小姑娘,二楼有雅座,需不需要替您换个位?」小二又咚咚咚跑过来。 「不用不用,叫我把这些书再扛上二楼,我还情愿坐在客栈门坎吃吃就好。我要汤面,大碗一些、辣些,还要颗蛋,直接打在面上,生的熟的无所谓,再给我一碗凉茶,嗯……」她拿出小钱袋数了数。积蓄都花在桌上一迭迭书山上,翻不出几文钱,没办法再加点小菜。「就这样好了。」 鹿玉堂低头望着桌下——不是因为他想从桌下偷觑对面的姑娘,而是他的脚被某样东西甩到,像是有人无心碰了碰他。 这一瞧,瞧见了有只绣花鞋掉到他衣摆下缘附近,而脱了绣花鞋的莲足正盲目在寻找它的下落,仿佛瞎子摸象般地在地板上踩踩蹬蹬,他不着痕迹地将绣花鞋踢挪到莲足能碰着的地方,让同桌的姑娘能找到被她一脚踢甩开来的绣鞋。 「找到了。」书墙另端有满足的咕哝。 鹿玉堂第四次说明自己绝不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会再低头看桌下,是因为那双莲足将另一只绣花鞋也褪下,一对绣鞋整齐地摆在一旁,仅着浅绿色袜套的脚丫子小巧得不及他手掌大,让他估量起她的身高……想必是娇小的姑娘,否则也不会让迭成山的书给掩得只瞧得到她青丝间镶饰的珠花。 「来,客倌您的香片、热菜及白饭。美姑娘您的凉茶及加蛋汤面,慢用。」小二同时替两人上完菜,躬身退场,继续招呼其他上门的客人。 鹿玉堂的注意力从桌下移回桌上,开始填饱肚子,书山后,有唏唏苏苏的吃面声,两人也没多做交谈。反正客栈里尽是喧哗吵闹,也不差他们两人,听着别人聊天道地也不失为用餐时打发无聊的乐事。 众人的话题自然都离不开银鸢城近日大事,《幽魂淫艳乐无穷》的问世。 「听说这回是淫 荡青蛙精与和尚哩……」 「你瞧了那段水中燕好吗?啧啧啧,想来『如意君』必定曾与女人在水里实际尝过那滋味,否则如何能写出如此膻色的文字?」那段文字让人瞧得心痒难耐,当晚决定找池活泉或河流,也和女人来试试。 「我倒觉得『如意君』说不定是名性好渔色、流连于青楼坊间的淫人,这种书有何观赏价值!我王某人不屑之!」义愤填膺地拍桌——可惜的是,宽袖里掉出一本刚出炉的《幽魂淫艳乐无穷》,换来众人的唾弃! 想看就光明正大看,不要嘴里骂,背地里又比谁都热中,伪君子! 书墙后传来娇俏女嗓的掩嘴轻笑,吃面的声音停下来,似乎认真听起周遭的讨论。 第三章 一屋子的人对《幽魂淫艳乐无穷》一书有褒有贬,褒者赞不绝口,贬者视若敝屣,看书人自有观书感,有人为争论而吵得面红耳赤,但说穿了,不就是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像右手边的文人公子哥不爱,那就甭看,别边看边气坏自个儿身子;左手边的长工小哥极爱,那就谢谢支持,吵成这样似乎也没啥帮助,爱的人还是爱,不爱的人还是不爱,何苦呢? 蓦地,鹿玉堂眼前那迭书山从中分开,对面的小姑娘在书里寻找着能书写的纸,好不容易拿了本杂记,再从怀中掏出毫笔,用舌尖舔了舔,飞快在书里空白处写了什么,不时停笔静听,又垂头疾书。 鹿玉堂瞧清楚她的容貌,并无惊艳,仿佛他早就料到那样的娇音应该来自于这模样的姑娘。 她巴掌大的脸上有迷人的笑容,眸子清灵得毫无杂质,执笔的右手没停。 直到她觉得听够了,才收起书和笔,将还剩七分的汤面小口小口吃完,最后灌下凉茶——虽然不觉得饱,但至少不饿了,其余的,等回家再塞甜品糕点好了。 「会帐。」她招来店小二。 「汤面十五文,蛋两文,凉茶一文,共十八文,谢谢美姑娘。」小二报出总金额。 「十八文……」她在钱袋里算了数,一枚一枚掏出来。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咦?十六、十七…… 唔? 整个钱袋翻过来,第十八文钱就是不出来,她探指去抠,钱袋仍是空空如也。 她明明有算好的!十八文钱刚刚好,一个也不差呀!怎么会少一文? 掉了吗?掉在地上了吗? 她弯身在桌下找,还动手拍开鹿玉堂的脚,「让一让,我掉了钱……唔?咦?呀?」 桌下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鹿玉堂的脚也被赶到左边、再赶往右边,更过分的要他腾空举起—— 找不到。 她找不到一文钱。 鹿玉堂的衣摆被扯了扯,他低头,看见漂亮的小脸蛋在桌下仰头看他。 「公子,跟你借一文钱好吗?」她小小声说,不想让小二听到。「我用桌上一本书当给你,等我回去拿钱再赎回来,就当一文,好不?」 「不用。」 她脑袋上方传来一文钱落在桌面的声音,以及店小二快快乐乐收走十八文钱的轻快道谢声。 她探出头,危机解除。 「公子,谢谢你。喏,你自己挑一本书,我到时再拿钱来赎。」她指指桌上的书山,要他自己挑顺眼的拿。 「我说不用了,区区一文罢了。」 「我不欠人情。不然……」她在书堆里找了找,「这本就当我一点心意吧。」 《幽魂淫艳乐无穷》。 「你看这种书吗?」她问。 他摇头,然后补上,「但我正准备去买。」似乎不读过此书就不算来过银鸢城,他不排斥入境随俗。 「那正好,就用它抵一文钱。」她眯眸笑了,墨石般的圆瞳俏皮地弯起来。 「我将差额补给你,这本书就当卖给我。」他也能省掉特别上书铺去买书的麻烦事。 「我送你好了。」她挥挥手,表示不用客气。 「我不欠人情。」他说出和她同样的话。 「反正这本也是别人给我的,我没花银子买。再说如果能让更多的人看,对书才最幸福的事。要是你觉得书好看,要收藏或是要介绍给更多人都好:若不合你胃口,就转送给想要的人吧。」 「这本书要多少银两?」鹿玉堂坚持一问。 她扇似的长睫扬了摄,还想再说服他,但他的表情写着不容更改的决心,一时之间,让她有种……无法违逆的错觉。 这个男人是长得严肃了一些,但是不凶恶,刚正不阿的脸上镶着炯炯有神的眼,看人时像要直透人心,不给人隐藏欺骗的机会,仿佛被他一眼扫来,就要全盘托出自己从小到大干了哪些坏事、偷了哪个瓜棚底下的瓜、又拿爆竹去偷炸过哪户家里的小黑狗…… 她偏着脑袋,心里还在觉得自己突生的想法突兀而新奇,他却先唤来小二,干脆自己问清《幽魂淫艳乐无穷》的书价。 他掏出干干扁扁的钱囊,却凑不足买一本书的银两,黝黑的脸泛起窘态。 她当然看出他神情所代表的意思,加上他衣着朴素到看得出来他是赚劳力钱的粗汉子,温饱才是重点,买书对他而言,或许是浪费好几顿饭菜钱的奢侈事。 她甜甜一笑,「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拿你要付给我的书额差价当俸酬,再请你做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你替我把这些书搬回家,工资就让你赚。」这样他就不用掏钱出来,等于只花一文钱就买到值十几两的书——而且还是原作者的亲笔画押呢——谁也不欠谁。 这确实是个彼此都不吃亏的好提议,他点头接受。 「好,那我等你吃饱。」她不吵他吃饭,拿了本书,埋头其间,自得其乐地打发等人的时间。 鹿玉堂望着手里被塞来的蓝皮淫书,书末页微微翻掀起,空白处绘了朵生动鲜活的粉色牡丹,一旁提着漂亮柔雅的字迹—— 国色天香。 【第二章】 天香这些天都趴在窗棂边发呆,望着蓝蓝的天际。 俗话说,一刻千金,她这般举止不知浪费了多少银两,看得曲练都想求这姑奶奶把时间用在写稿上。 他也真的开口了,却得到让他振奋的答案。 天香说,她前几日遇到一个让她无法反抗的男人,不知怎地,连着好几天满脑子都是他跑过来跑过去…… 曲练闻言如获至宝! 一个能压制住天香的男人!这不正是主子命令他找的人吗? 他继续将望天数云的天香扳回面前,死命挖出那男人的名字,天香摇摇头,嘀咕着她也想知道,他不放弃,进而问出男人的外貌特征,立刻派出大批人马在银鸢城搜寻男人的下落。 以曲府在银鸢城几乎等同于土皇帝的权势,不过是个男人,要找来何其容易,第一天曲府大堂前就逮来了百来名完全符合天香形容的人,逐个删除,结果百来名全数剔除,第二天又再来六十七人,六十七个也不是,找了四天,终于在燠热的采银矿坑里找到了鹿玉堂。 银鸢城产银,银脉矿藏丰富,为了采集礁砂,银矿场需要大批壮汉,加上给的日薪不低,靠劳力赚钱不失为好选择,鹿玉堂就是打定了主意在银鸢城先揽些路钱,到下一城镇才不至于拮据。 只是银鸢城的过客,却被人从二十丈深的矿坑里挖出来,鹿玉堂当然惊讶,被请入曲府后才发觉这正是他日前抱着成迭的书送美姑娘回来的豪邸,只不过那日他与美姑娘是绕到府后小侧门——她说她在府里的身分是不能走大门的——今天则是从朱红正门被恭请进府。 难道与美姑娘有关?是她差人来寻他的? 进到正堂,坐在中央王位的,却不是那曰遇见的美姑娘,而是个男人。 「就是他吗?」曲无漪放下人参茶,鹰眸直视鹿玉堂。 「他最符合所有的条件。」 「嗯。」曲无漪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过,「遇见天香的男人,就是你?」 天香? 鹿玉堂脑子里立刻浮现那本《幽魂淫艳乐无穷》的末页,上头的墨绘牡丹及「国色天香」四个提字。 原来那代表着她的名字? 曲无漪看到鹿玉堂的表情,十成十笃定他就是他们要找的男人。 「你不是银鸢城的人。打哪来的?」曲无漪支颐问。 「你请我过府,应该先告知用意,而非莫名其妙询问我的来历。」鹿玉堂淡道。 「爽快。一个月五十两月俸,聘请你伺候天香那丫头。」要听来意,曲无漪也不拐弯,直言回答。 找他一个大男人来伺侯一个姑娘?若不是对方表情认真,他会当他在说笑。 「在下并无打算在银鸢城久留,你的抬爱我心领了。再者,伺候姑娘家这类事,由婢女来做会妥当许多。」他还在寻找想长期落脚的地方,在找着之前,他会一直流浪下去。 「如果一般婢女伺候得来,我还需要花如此高的月俸聘你吗?」曲无漪拧着眉峰,说到「伺候」就咬牙切齿。「一百两,供吃供住供伙食!这么好条件,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他看看鹿玉堂一身泥黑,臂上及脸上都挂着热汗,靠劳力一月能攒几两碎银?他给的价钱,是鹿玉堂挖矿挖整年也揽不来的。 「我没有要在银鸢城久留。」鹿玉堂重申,语气固执。 第四章 「你一定要留下来。我曲无漪招不到的人,我保证没人敢用。你只要踏出我曲府一步,就要有饿死的打算。」曲无漪面容狠狞,口气森冷,他一想到若无法留下鹿玉堂,那么这个月底,他势必得再亲自押着天香写稿,再让天香玩那些桥段——抱着他的腿擦眼泪擦鼻涕,任性摔桌踹凳子——他就觉得难以吞忍! 鹿玉堂并不受威逼。他都说了不在银鸢城久留,又何需在乎银鸢城容不下他? 曲无漪看穿鹿玉堂没说出口的拒绝,他也不打算和鹿玉堂纠缠或费舌说服,想用最有效的方法留下人。 「曲练,打断他的腿,要是他还想爬出去,连手也废了,只要留下他一条命就足够。」血腥话说起来像家常便饭。 「主子,这会不会太狠了……」曲练觉得有话可以好好说嘛。 「你是要等月底眼睁睁看我怒急攻心,失手一掌劈碎天香的脑袋,还是拿他的手脚来换那丫头的小命?」曲无漪让曲练自个儿去思量孰轻孰重,衣袍一挥,起身走人。反正他话已说得够清楚明白,其余自然是交给下人去处理。 目送任性的主子离场,曲练很想叹气,可是叹气能解决问题吗?当然不行,主子更不允许他办砸这事儿,否则最后被劈碎脑袋以及被断手断脚的惨事都会落到他曲练头上。 他瞧瞧鹿玉堂,很确定这男人比曲无漪好说话,遂动之以情—— 「这位公子,你与天香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你也舍不得看天香死于非命,是不?她才十七岁,下个月满十八,比我小了足足十岁,你忍心让她活不到我这个岁数吗?她正是如花灿烂的青春年华,犹如窗外桃花粉嫩,美好人生连一半都还来不及享受,若因公子之故而香消玉殒,你心能安吗?能自己悠哉的过下半辈子而不内疚吗?」 说之以理—— 「何况在曲府当差不是坏事,一百两的月俸几乎是天价。」想他一个月不过三十两,而且还是作牛作马。「比你辛苦在银矿坑里掘掘挖挖好赚,也能让你家人过好日子,只要你有心做,曲府还能将你家乡的父母领进府里安养,不仅止温饱,一百两只要积个十年,你就可以自己去做些生意,说不定下一个『曲爷』就换你做了。」 胁之以威—— 「难道你真的想被打断手脚,一辈子瘫在床上,赚这一百两,却没本钱花用吗?兄弟,你算算哪个值得,聪明人要做聪明事,用双手双脚来赌一时之气,很蠢呀。」说完,拿起刚刚主子没喝完的人参茶灌下,润喉。 「为何非我不可?」鹿玉堂心里对天香的身分越发好奇。她明明说自己是见不得光,为何这对主仆却明显对她又爱又恨,愿意花大笔金钱为她聘人伺候,但又说想失手劈碎她的脑袋? 她,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天香指名要你。」曲练也很无力。他不是故意要让鹿玉堂面对选择卖到曲府当下人或是手脚安在的难题,而是只有他让天香产生了「无法反抗」的感觉,而且还老是在天香脑子里跑来跑去,让她将正事摆在一旁,镇日望天发呆。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他造就的后果当然要由他自己担。 「我该觉得荣幸吗?」鹿玉堂冷笑地撇撇嘴。 他竟然沦落到必须要「伺候」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想起过去的他,可不会如此狼狈—— 他摇摇头,甩开正要窜进脑里的回忆。他已经决定要忘掉那些,不能再拿过去和现在相提并论——过去的鹿玉堂已死,现在的鹿玉堂在等待重生。 他清楚自己要手脚完好无缺地走出曲府是件容易的事。曲练看来虽是练家子,但充其量只是拳脚利落了些,要拦下他绝对没有半分胜算,真要与曲练过招,他连三成力都毋需使上。不过……他发觉自己竟在思考留在曲府的可行性。 是那一百两月俸的吸引? 还是他这些日子流浪得有些倦意,想要找个地方休憩一阵子? 抑或—— 为了那名国色天香,犹如初绽牡丹的姑娘? 鹿玉堂被曲练偷袭,抓去拇指在桌上的卖身契捺下了手印,一捺就是一年。 他还在吃惊中,完全没注意到曲练已经开开心心将卖身契收进怀里,大功告成。 鹿玉堂继续吃惊,为那突然扑进他胸口的柔软娇躯。 他跟她有熟稔到一见面就先来个拥抱吗? 他记得他不过替她付了一文钱,再替她抱了一迭沉沉的书籍回府罢了…… 「天香,从今儿个起,他就是来伺候你的人了,往后有什么不满、任性、耍泼,全朝他发作,我和主子都不会再来讨苦头吃。兄弟,人就交给你了。」虽然知道天香没认真在听他说话,曲练还是意思意思介绍了一下。 嘻嘻,他还要赶快去跟主子禀报这个好消息,顺便用这张卖身契去领赏哩…… 曲练嘴咧咧在笑,脚步轻盈地奔离竹舍,补上一段,「兄弟,我晚点会让人将竹舍后头那间房间打扫好,你就睡那儿,缺什么的话,直接交代给下人,他们会替你转达的。」 「怎么这么巧!你找工作找上曲府了?」天香在他怀里抬起欣喜小脸,完全是「他乡遇故知」的口吻,让鹿玉堂都快误以为他是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和这姑娘是青梅共竹马,同穿一条裤长大的哥儿们。 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鹿玉堂在心里叹着回答。真不知道是谁害他被人从矿坑里挖出来,还害他被人暗算,押下卖身契…… 红颜祸水,也能用在这种时候吗? 「曲姑娘,你先放开我。」 「我不姓曲。我没有姓氏,大家都叫我天香,『国色天香』的天香。」 「你不是曲家小姐?」 她摇头,下颚不自觉磨蹭着他的心窝口,「我只是一名孤苦伶仃,在曲府无依无靠的下人。」 下人?曲府主子每月花一百两找他来伺候一个下人? 「你先放开手。」鹿玉堂将环在腰际的柔荑扳开。他不习惯与人过度接近,若非他一眼就瞧见她朝他飞扑过来,恐怕早一掌被他打飞出去了。 「你呢你呢?你叫什么名儿?」她乖乖听话放开他,还是缠着问。 「鹿玉堂。」 「鹿玉堂。」她重复一遍,记住了。「那天卖给你的书,你读了没?」她突然一问。 鹿玉堂原本就没什么笑容的脸庞僵了僵。 他看过了,也吓到了。 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会买淫书,而且还是从一个小姑娘手中买下来的。 「那种书,不适合你看。」他回避了她的问题,反倒教训起她。 「那种书?哪种书?你的口吻好像那种书很不入流。」天香噘着嘴。 「无关入不入流,你要再大一些读才好。」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看这种淫书似乎……太超过了。 「有多少小姑娘都偷偷买回闺房里看,又不单只有我。」而且「那种书」还是出自她这个小姑娘之手。「好吧,不合适我看,那你看完的感想呢?」她想听听他对她大作的评价。 「太过淫 荡。」他简短有力地评断。这种燕好野合、床第缠绵,应当是关起房门的极私之事,说出来都嫌羞耻了,何况大剌剌付梓成册? 「就这样?」天香等了很久,等不到下一个评语,不敢相信自己整个月的心血只值这四字?! 「嗯。」笃定。 天香俏颜垮了下来,失望写在她嫩芽似的芙容上。 她知道要有雅量听别人的评论,她也一直都很乐观,要是别人的意见好,她绝对乐意改,要是别人恶意嫉妒的酸言酸语,她也能充耳不闻,当对方在放屁。可是鹿玉堂那种「一无可取,我还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太过淫 荡』这四字评语」的模样,她还是小小难受了一下。 「没有任何可以夸奖的地方?」她不死心地追问。 鹿玉堂看她黯淡的小脸还残存一丝丝希冀的火光,好似只要他给的答案不对,那簇小火光也会跟着被吹熄……只是他不清楚怎样的答案才是她要的。 「好像找不到。」他还是决定顺着自己真实的想法回她。 那本书读完,就是弄懂了许多苟合的姿势及技巧,其他什么忠孝节义、孝悌友爱的大道理在上头都找不到。 好——大——的——打——击—— 天香觉得青天霹雳响彻云霄,每道闪电巨雷都直落落劈向她,每一声都轰得她头昏眼花……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无可取。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根朽木。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没有本事、没有才华,她根本就该找条白绫,再挑处风水好、气氛佳的屋梁上吊自杀! 第五章 小牡丹垂头丧气,像正迎向凋零前的最后一抹晚风,做出苟延残喘的呜鸣。 惨了,她这么在乎他的话,所以受的创伤更大。 这个打击大到应该会让她半年内无法执笔写字吧…… 「你认识写这本书的人吗?」他好像看到她在偷擦眼泪。 「不不不不——我不认识!」开啥玩笑!现在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就是那本毫无优点的破书作者?!不不不不,她绝不承认!绝不! 倘若他对《幽魂淫艳乐无穷》读不绝口,对她的文藻词汇佩服得五体投地,好似能读到此书,是他祖上积德,并且这辈子死而无憾,进而打算将书当成鹿家传家之宝,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那么当他开口一问,她一定立刻跳出来坦承自己的身分,好让他对她进行膜拜。可惜事与愿违,她没脸也没胆指着自个儿的鼻尖,告诉他——书,是我写的…… 这是文人最后残存的尊严,她一定要坚守。 「那……那本书你怎么处置了?」一把火烧干净吗? 「收着。」书是她送的,他没道理丢……鹿玉堂没发现自己这想法有什么不对,只是非常直觉认定。 「很碍眼吧?不然……我跟你买回来?」买回来她还可以将不得他青睐的书撕个粉碎,当作让鹿玉堂不满意的惩罚。 「不卖。」鹿玉堂想也不想。 「为什么?」不是说不好看吗? 「书是我的,卖与不卖由我决定。」鹿玉堂环视竹舍,小小屋里并没有多余空间,但采光相当充足,暖亮的阳光自头顶琉璃窗洒落,四面墙壁有三面半全是惊人藏书,足见屋主的爱书成痴。再过去有条通往屋后的走道,连接着其他房间。一切都是精致布置,他压根不认为这里是下人房。 「你在曲府只是个下人?」他很怀疑。 「嗯,我算是曲府家仆。」帮曲无漪赚银子,算是他的下人没错吧。 「他买我来伺候你。」这是下人的福祉?那么似乎曲府主子也太宽大了。 「他买你来伺候我?」天香很惊讶。 「没错。」方才曲练不是才说过吗?她果然完全没听曲练说什么。 「而你答应了?」天香小脸绽开笑靥,「曲爷待我真好——」竟然知道她想见他,就替她找来他……呜,曲爷,您是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的…… 他是没答应,但是卖身契似乎已生效,而且还是因为她,害他捺了手印还不自觉,否则他应该有机会从曲练手中抢回卖身契……鹿玉堂遗憾地想。 「我该伺候你些什么?」他没伺候过姑娘,不懂自己要做什么。端茶洗衣还是陪她绣花儿扑蝴蝶? 「别说什么伺候不伺候,我在曲府没身分没地位,又没爹疼没娘爱,连想找个知心人说上两句话都没人理睬。你来了正好,和我做伴——先说喔,我天香是拿你当朋友看,你别给我耍那套『小姐下人』的戏码。」天香非常认真地和他交代。她身高虽然没他高,但是说起话来可是和他平等,没有半分气焰被压倒的挫折。 「你错了,我可不是花钱找他来跟你作伴的。」曲无漪的声音由远而近,最后一声是踹开门板的巨响,身影潇洒入门。 「曲练,跟他说清楚他的工作。」曲无漪走进来,自己挑了位置坐,交迭起长腿。 「是。」曲练凑到鹿玉堂耳边,「兄弟……你千万别和天香打出什么好关系,这样以后下手才能狠一点。」他先来个不清不楚的开场白。 「下手?」鹿玉堂浓眉轻挑。 「你应该很好奇天香在曲府的身分地位,事实上你也甭管太多,只要知道天香就像曲府里的蚕,吐丝是她的天职,而你的任务就是哄她吐丝……这比喻你清楚吗?要是蚕儿不吐丝,你要适时教训她,可是又不能拧死她,明白吗?」曲练续道。 「完全不清楚,完全不明白。」 「总之,就是要你监督这丫头,要她每天都乖乖认真工作,她若不从,你可以揍她,但是不能揍死她,懂吗?」曲无漪的补充就简单扼要多了。 原来这对姓曲的主仆是这样欺凌她的? 难怪她说她在曲府没身分没地位,又见不得光。 「你之前明明说是要伺候她,而非凌虐。」鹿玉堂冷凝了脸庞。 「只要她听话,没半点拿乔,你当然毋需凌虐她;相反的,你要是有一丝丝怠慢她,我还会怪你失职。反之,若这丫头耍任性耍脾气,让大伙为了她的骄恣而误事,你就得拿出铁腕手段,让这丫头尝尝苦头!」曲无漪合起扇子,朝桌上敲,彰示他说的「苦头」绝不只是骂她两句这么容易。 「曲爷,原来你打的是这坏主意!」天香跺跺脚。她还以为曲爷是体恤她辛苦工作又乖巧认真,才找来鹿玉堂陪她……没想到他这么恶劣! 「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吵要闹就朝他身上发泄,我只管你月底交出一整迭纸,交不出来,我就找他讨,因为你的偷懒就等同于他的失职。必要时……」曲无漪沉沉低笑,扇柄扬起天香的下颚,让她的耳朵自己凑到他嘴边,用两人才听到的音量轻声说——因为他声音越轻,就代表他的威胁越重——「少一张,我就抽他一鞭。不知道他能挨我多少鞭?」 她少写一张,鹿玉堂就要替她挨鞭子?! 这太过分了!曲爷哪次看过她月底乖乖交稿的?!她一定会拖呀!那不是表示鹿玉堂就会挨打—— 「你——你好坏!」天香忘了不到半刻前,她还在心里夸他是好人,祝他长命百岁。 她是笨蛋!是笨蛋! 「只要能榨出稿子,我不介意让你吠两声。」反正他也不觉得痛。 呀,重担放下来的感觉真轻松…… 「我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呀!」她太了解自己了! 「为了他,你就试试你不能做到会有什么下场。」曲无姿一眼扫向鹿玉堂,意味深远地再转回天香,狞笑里有满满的胜利快意。 受尽了让天香气到呕血的鸟气,这回总算扳回一城。 「我……」天香看见曲无漪腰间的长鞭,虽然她从没见他使用过,但她也相信曲无漪是说到做到的狠角色。他平时待她不错,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他不会实质伤害她,但不代表他不会对鹿玉堂心狠手辣。 尤其她也心知肚明,曲无漪忍她很久了。 可他怎么可以把对她的愤恨迁怒到鹿玉堂身上?! 天香忧心忡忡地望着鹿玉堂,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 她将「做不到」这三个字咽回喉头。如果她真的对曲爷说做不到,说不定火辣辣的一鞭立刻赏向鹿玉堂——他看起来不虚弱,可不代表挨了鞭子不会痛。 不行,她要保护他。 一定不让人动他一根寒毛。 要伤鹿玉堂,得先踩过她天香的尸体! 【第三章】 鹿玉堂和天香的房间只隔了一面薄壁,竹舍里就住着孤男寡女,让他原本心里还猜测天香是曲无漪的宠婢这念头随即烟消云散。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许出口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独处一室。 不过,区区一个下人究竟在替曲府做啥大事,重要到非让曲无漪聘他来……督促她? 有些疑惑、有些不解,还有很多的好奇…… 怎么又是「好奇」?他这几日内,似乎已经将他这辈子的好奇心用罄。 「好奇是忌讳,我不是老这样教人吗?怎么自己反而违背了这些?」鹿玉堂自嘲一笑,扬起的薄唇没有太浓烈的笑意,不过是弯起嘴角罢了。 他将曲练差人到他暂住的小客栈房里收拾来的行李简略整理,一只暗色布包就是他所有的家当,再多也没有了。 布包打开,几套干净但老旧的衣袍鞋袜平放在木柜里,几颗啃了数日的硬馒头则另桌上,攒了几两碎银的钱囊也随手抛在软榻,最后剩下的,是那日她以一文钱卖给他的书。 他从不将累赘留在身边!只要是没用的东西,一丢了事,而这本书绝对应该被列入累赘之流,在他读毕后就该随手放入巷弄里任何一名乞丐的碗里,让他们代他处置这等杂物。 可是…… 他留下了它。几回想扔掉,翻到末页的墨绘牡丹,就想起了她的笑脸,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那眉那眼全烙得很清楚,想着想着,这本书也就这么跟了他数日。 他盘脚坐在床上,翻着《幽魂淫艳乐无穷》,心思不在字里行间,只忖度着书留在他身边的主因,也思考着他又为什么愿意留在曲府…… 第六章 他不应该停下脚步,应该要一直往前走,走得越远越好,即使这里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但还不够,还不够远,他必须逃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银鸢城不是落脚地,这里太热闹、太繁华、太……格格不入。 或许,他能趁着夜阑人静,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翻墙离开,至于卖身契,那种玩意儿他根本不看在眼里,反正他这种「背叛者」,背叛主子也不是头一回,再添一次又何妨? 鹿玉堂似乎打定主意,将方才从布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再次收回,手里那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则是挣扎片刻后,留在桌上。 「离开这里吧,多待无益。」他没有想要留在天香身边的念头,真的……没有。 鹿玉堂突地冷笑,自语了起来。 「真的,没有?」 说谎。 怎么可能没有?若没有,绝对不可能有人能留下他,即便是曲无漪的暴力威吓也不能。 要动粗,他鹿玉堂不是省油的灯,就算百来个大内高手都不见得能与他打成平手,何况区区一个曲府? 可是他没有走。不仅没走,还留下来和天香共进了一顿晚餐,让她净朝他碗里招呼鱼呀肉的,生怕他饿着,她自己反倒没吃什么。她那时因为忙碌挟菜而汗湿的小脸,闪闪发亮,粉扑扑的双颊仿佛上了胭脂。 如果他留了下来,往后要见着她这副模样,不是难事吧? 鹿玉堂没发觉自己解开了布包的绳结,将衣物什么的又全拿出来摆在柜上桌上,等他回神,他又拿回《幽魂全艳乐无穷》坐在床沿发愣。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这……」他为自己的反常失笑。 该留下吗? 或许……老天爷是这个意思? 该留下吧。 可能……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唉……」 幽幽浅浅的轻叹,在寂夜里并不清晰,但没逃过鹿玉堂的耳朵。他搁下书,放轻脚步打开房门,眸子在阒暗里毫不受阻,他沉稳而谨慎地搜寻叹息声的来源——实际上也毋需花费太多心神去寻,因为源源不绝发出哀叹的身影正透着摇曳烛火,投射在墙面上。 他不用猜测,也知道那单薄的身子属谁所有。 这竹舍除他之外,另一个人就是天香了。 她按散着及腰长发,发上无任何赘饰珠花,身上也只披着外袍,外袍之下是平常不轻易曝露在外的贴身藕丝衫,长度不过及膝,两条白玉般纤美的腿儿在桌下若隐若现。 她正苦恼地趴在桌前,两盏烛火将她那方天地照得明亮,她执着笔,左涂涂写写些什么!不时发出哀鸣,像只迷路的小猫,可怜兮兮的。 「还不休憩?」他突然出声,吓到了天香,她几乎整个人跳起来,凳子一倾,若非鹿玉堂一掌压住她的肩头,恐怕她就得掉上好大一跤。 「你……」天香手忙脚乱地将满桌子的纸张拢到自己面前,用双臂挡住他的视线,不敢让他发现她正在赶写稿子,紧张地咽咽津液,挤出粉饰太平的甜笑。 「你怎么还没睡?床不舒适吗?」 「你又在忙什么?」 「我、我在写家书。」她干笑。她没忘记他对她的文稿没有任何喜好,绝不会自取其辱地告诉他,她正在熬夜赶稿——天知道她爹娘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户人家去了,写家书给谁看呀? 整整十来张的家书?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鹿玉堂唇边有戏谑的笑。 「三更天写家书?」他挑起浓眉,让天香心虚低头。 他那种表情会让她有自首坦白的欲 望…… 「是、是呀,平常太忙了,只、只能挣出一点点宝贵的时间捎信回家报平安。你赶快去睡,熬夜不好呢,明天精神会很差,快去快去,晚安。」她像叫狗似的,还空出手驱赶他。 鹿玉堂直觉知道,她在写的绝不是单纯家书。写家书要字字血泪,边写边哭,泣诉在曲府惨遭人欺陵压榨的惨样才是。 「我也正想写封家书回家报平安,若不介意,借我一张抄抄。」他拉来张凳,坐在她对面。 「不可以!呃……」反应太激烈,她忙陪笑修正,「我写的都是骂主子的混话,你别瞧……如果你要写家书,我念给你抄?」她分了一张白纸给他,也替他将毫笔蘸上墨,恭敬地递到他面前,清清嗓,准备念段文情并茂、感人肺腑,让远在他乡的亲人读了会起疙瘩的家书。 「我抄我的,你继续写你的家书就好,别因为我而打断你。」他很坚持要看她写了些什么。 「不、不行,我还在信里跟我娘问了些女孩子家的私密事,你、你不可以看——」她正好写到虎精一口一口撕开姑娘家的袍子,用舌头舔洗着姑娘家胸前脆弱而艳红的小花蕾,姑娘家喘吁吁地挣扎却又矛盾享受—— 不行,这种文字让他看到的话,他一定……一定会唾弃她的淫 荡! 「原来如此。」这个推诿之词很好,让他没理由再逼她,否则就失了风度。 「是……是呀。」天香流了满额的冷汗,将写好的初稿摺好,抱在胸口。 「你不继续写了?」 「呃……我、我每天都会写一部分今儿个发生的鸡毛蒜皮事给家人瞧,今天的事已经写完了,其他的,就等明天再写好了。」今天进度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一下。 确定初稿不会被他瞧见后,她执起墨条在砚上转磨,「好了,现在轮到替你写家书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要写给爹娘或是兄弟……还是,你家乡有妻儿了?」 对喔!她怎么一直没想到这层?以他的外貌来推测,他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一般人在这年岁老早就娶妻生子,说不定他也一样—— 「我无爹无娘,无妻无子,兄弟姊妹……也没有。」最后的停顿显得有些迟疑。 天香不知道自己听到他无妻无子时,心里头绽放开来的欣喜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些开心、有些忍不住想笑。 「那你家书是要写给谁的?」她偏着小脑袋问。 「我是很想写给一些人,不过只怕他们连瞧也不瞧就将家书撕烂。」 「你那么不讨人喜欢吗?」她……还满喜欢他的呀。 「对。」他承认得很干脆: 天香搁下墨条,不磨了。「我也不怎么讨人喜欢,我们两个真像。」她咯咯在笑,「曲爷常常说想指死我,曲练也老是对着我叹气,光瞧他们的神情就知道,我在他们眼中有多棘手。」 「你不是还有亲人?」 「有呀,我有一个好疼我好疼我的娘呢。虽然她已经——」天香赶紧噤声,她要是再说下去,熬夜写家书的谎一肓就要被戳破了。「已经没在我身边照顾我,可是我很想念她,常常一个人工作累了,就望着月儿说话给她听哩。」 「你在曲府的工作是什么?」 该糟,一个谎言之后,又要再编织另一个。 「我……在帮主子抄写一些东西。」鸣,她不想骗他的……可是比起被他发现她是《幽魂淫艳乐无穷》作者时的鄙视,她还是不自禁说了谎。 「主子何不用我一百两的月俸多聘些人来帮着抄?你就不用一个人这么辛苦。」他佯装体贴,实际上还是想探些端倪。 呜,他人真好,还替她想呢。「因为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定要我抄才行……」她一定会发奋图强,绝对在曲爷的要求之下将下一本写出来,说什么也不让曲爷有机会对他赏鞭子。 「我口风很紧,你若是信任我的话,我可以替你分担些。」他还是很好奇她彻夜在写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好想告诉他……天香粉唇蠕了蠕,实话就咬在牙关,只消舌尖一顶,就会对他坦白。 可是想起他的评语,话又怯生生咽回去了。 「你不用这么辛苦,你只要等着赚一百两月俸就好,这种累人事我来就行了。」真好赚,只要守着她就有薪酬,哪像她,字字句句都是劳力钱……唉,罢了,不自怨自艾,谁教她自个儿也喜欢这份差事。 「你抄书的薪酬是多少?」 「还过得去。不过得抄完一整本书才能领,有时几个月抄不出来,就没有钱领……」她最惨曾有一年半挤不出一本稿,那段日子里要不是吃喝全赖曲爷,她可能真会饿死。 唉,真要说起这份差事,满肚子苦水。 惨淡的小脸因为烛火的摇曳而更添加了让人疼惜的沮丧,鹿玉堂心一抽紧,莫名的情愫竟然在鞭笞着他……原来她真是名可怜的下人,在曲无漪的压榨威逼之下过着辛苦的日子,镇日替曲无漪抄书到三更夜半还不得就寝,粉嫩妁眼窝下浮现淡淡的黑影,而曲无漪还要他监督她工作,就是非得将她最后一分力气也榨尽—— 第七章 「你去睡觉。」鹿玉堂倏地赶她进房。 「呀?」不是还在闲聊吗? 「立刻去睡。」他抽走她怀里的手稿,不容她反抗地半推着娇小身躯回到她自个儿的榻上。 「那些稿子——」 「不许再写了,明天再抄。」 天香见他将手稿放进她房里的书架上,并没有要去读它的出息思,她才安下心来,也不去抢了,省得教他怀疑。 「可是我还没收拾好桌子,我也得擦个手……」她满手都难免沾到黑墨。 「我去打水,桌子我收,你回榻上去睡。」他分派好工作,劳力事全由他扛,她只要负责躺平就好。 「喔……」天香再偷瞄他一眼,看他真的走出去打水,没动那堆手稿。 天香将肩上的外袍褪下,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就是用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和他聊着,别说藕丝衫的前襟还开了个大叉口,隐约露出她素色的小兜儿,连下摆都盖不住她的腿,就这么让人瞧光光。 「呀呀……都忘了他从今天起就跟我一块住了,还拿着以往夜里赶稿的邋遢样面对他!真羞人。」她钻进被窝里,让被窝里的寒意给逗了个哆嗦,蹭蹭脚丫子,等待被窝变暖。「要是在我的书里,男人瞧见姑娘家这娇样,早就扑上来了,哪还像他,正襟危坐的。」想起来就想笑。 呀呀,她在想什么呀?难道她希望他像头禽兽,见她露出小腿颈骨,就擦涎眯眼地跳扑过来,将她压按在身下使坏吗? 书是书,现实可是现实,若他真是这么邪佞的人,就算她被他欺负了去,半夜也会趁他睡熟,拿把刀将他的祸根给阉掉!绝不会像书里的姑娘,在暴力强迫下还能得到欢愉,太匪夷所思了些。 即使她的房门没关,鹿玉堂还是在她的门扉上敲了敲,确定得到她的注出息后才跨进她的闺房,先将桌上的烛火点燃。 她要从榻上起身,他却阻止了她。「将手伸出来就好。」 她照做,将手递给他,他拧干布巾,先从她的右手擦起。 「水是温的耶……」 不要怪天香大惊小怪,三更天里,要打盆热水多难,得先到柴房去拿柴,若没有劈好的,还得自己举斧头劈——上回她差点把自己的脚趾头给劈断四根——拿完柴,还得摸黑到厨房去生火煮水……这么高难度的工作,就得花掉她整整一夜的时间,还不一定生得了火,往往最后都是她被烟呛得满脸眼泪鼻涕,直接拿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搓洗了事,不仅一夜没能好睡,还白忙了功夫。 没想到现在替她拭手的布巾竟然这么温暖…… 鹿玉堂只是笑,仔细替她将指节的黑墨都擦干净。她的手上有长期书写的厚茧,但是指形相当修长而漂亮。 「你上哪去提的温水?」她好奇地问。 「我烧的。」当然是用浑厚的内力。他擦完右手,换左手。 「哪有这么快?」还要劈柴烧水呀! 「我生火功力好。」 「真好,那以后我每晚都有温水可以洗手了。」 「以后你只许抄书抄到戌时,戌时一到,我会将屋子里的烛火都熄掉,你就准时上床休憩。」 「呀?」天香愣住,好半晌才回魂,「戌时?!我通常都是成时才开始写……抄书呀!」 「你一整个白天都在做什么?」他将布巾洗干净,再重复擦洗她的手一遍。 「呃……哪来一整个白天?我睡就睡到午时,起来用个午膳,然后——」她偏头想想,「然后上街逛逛,或是驾叶扁舟在湖里读书,天气好的话就小睡片刻——醒来刚好吃晚膳。」说起来有些汗颜…… 「改正你的习惯,从明天开始——不,此时此刻该算是今天了。我卯时会来叫醒你,吃完早膳,你开始抄书抄两个时辰,用完午膳可以上街一个时辰,回府后继续抄书,还能抄两个时辰,接下来用完晚膳就可以完全不用工作。」瞧,他替她排好的行程效率远远胜过她的,也不虚度人生。 「卯、卯时?!」是她听错还是他说错了?卯时正是她睡得最熟的时辰耶! 「有困难?」 何止有困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化不可能为可能,向来是鹿玉堂的唯一座右铭。他很固执,尤其是当他已经打定主意,他绝不妥协,几乎到了铁石心肠的地步。 天香流着眼泪的双眼压根没办法睁开,小嘴除了要喝粥,还要打呼,小脑袋像有千斤重般,沉得让她的颈子无力驮负,鼻尖几乎就要埋进碗里。 「醒醒。」 鹿玉堂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天边轰来,天香惺忪地醒了,含着粥的嘴蠕了蠕,囫囵咽下口中的食物,继续闭眼打盹。 鹿玉堂看她这模样,本来真有冲动想抱她回房,让她好好睡到自然清醒算了,然而早起的益处绝对远胜于晚睡,若他放任她,反倒是害了她。 「天香姑娘。」 「唔……我有在喝……有在……喝……」呼…… 「天香姑娘。」 「我……醒了……真的醒……了……」呼…… 他几乎要怀疑她不是在与他对话,而是在梦呓。 鹿玉堂放弃以声音叫醒她,直接拎着她到屋外,让天初方白的第一阵凉风呼醒睡娃娃。 「好……好冷……」天香抖抖身子,直朝鹿玉堂胸口躲风。 「清醒些了没?」 「唔……我们一定要这么早起吗?呼……好冷……」还好她手里还有碗热粥可以暖暖手。 「动动你的手脚,活动筋骨后就不会有睡意了。」他替她拿过碗,一手执着她的手腕甩动。 唉。天香无奈且被迫地晃手晃脚。她比较想捧着热粥啦,至少还不让她觉得冷。 所幸他的手也很温暖,而且透着掌心,她可以感觉到有股温暖的气流自他的手过渡给她,让她竟然觉得……拂面的清风只是有些凉,却不冷了。 「你向来都起得这么早吗?」她的声音总算越来越清醒。 「习惯了。」事实上他比她更早一个时辰醒来。 「难怪你看起来神清气爽的。」反观她,现在一定很狼狈。天香揉揉眼,将黏糊着双眼的泪珠给擦掉——唔?她的鼻头还有粥的米粒,真难看。 「你精神看起来也不差。」只是还有些懒散。 「我现在只要再沾枕,马上就能睡死,你信不信?」她咕哝。 「当然信,不过你不会有沾枕的机会。喏,再喝一碗粥。」他将碗还她。她清醒了,他就毋需担心她边喝粥边打盹会不会淹死在粥碗间。 「我已经喝掉一碗了吗,我没印象有用早膳……可是肚子有点撑……」天香摸摸白自己的下腹。 「你睡胡涂了,不过我亲眼目睹你喝下一碗。」 「一碗就够了,我饱了。可以……再回房里睡吗?」她不怎么抱希望地 「你可以去抹把脸,或是晨浴一番。你若躺回榻上,我会拎着你进湖去。」他指指眼前那片被初日照得暖黄的大湖泊,上头还有未散的晨雾,看起来——好冷。 「我……去抹把脸。」天香认命了,她不想试试看鹿玉堂究竟只是威胁她,还是说真的。 鹿玉堂早替她备好了温水和软巾,待她洗好手脚、换上衣裳,再回到厅里,书桌上已经布妥文房四宝,他正在磨墨。 「这么快就要抄书啰?」一睡醒就工作实在不是她的习惯,她的身体虽然醒了,但脑子恐怕还在睡耶。 早些抄完,下午还能挣些时间让她午睡,或是到屋外走走——鹿玉堂心里打的是这种念头。 「你还真是听曲爷的话,他要你好好监督我,你真的照做。」根本就是找来克她的。天香认命地坐定位,拿起毫笔,叹息说道。 「我不是因为曲无漪才做这些事。」鹿玉堂突道。 天香抬起精雕细琢的脸蛋,与他相望,困惑的眼儿在问:那你是为了什么?一百两吗? 鹿玉堂佯装看不懂她想问什么,转头避开了这些,替她摊开纸。 「你可不可以站远些……曲爷交代我抄写的文句,是不能让别人瞧见的,否则……曲爷会凶巴巴地生气……你坐到那张椅上去好不?」她指着最远的藤椅。要是他太靠近她,她会心有旁鹜,不时就要偷瞧他有没有在看她做些什么,这太累人了。 鹿玉堂微微点头,没多说什么,就坐到她指定的角落去,只留了句「你有什么吩咐再出声唤我」。 天香开始写稿,不时用余光瞄他,发现他已经自个儿找了书看,她才放心写下更香艳火辣的字辞,将一段段令人血脉偾张的绮丽遐想化为文字,写着写着,脑袋越来越灵光,涌出来的思绪更完整,让她欲罢不能。 第八章 柔毫笔滑过纸际的声音轻轻地,极少有间断,其中混杂着偶尔翻动书册的微声,她与他,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存在得极为融洽。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鹿玉堂放下看了一半的书,走近她,她慌手慌脚在收稿子。 「到外头走走。」 「呀?我写得……抄得正顺耶。」她是那种一写就不能停笔的人,若停下来弄杂事,要再回复这般流畅的感觉得花上许久的时间。 「你需要起来走动。」他不容她拒绝,执过她手上的毫笔,搁在石砚台上。 「好吧。」天香听话,不过才站起夹,双腿就软倒下去,娇臀又坐回椅上。「唔,脚好麻……」 「你坐太久了。」他扶起她,让她到屋外去伸展肢体,顺便好好喘口气。 天香像只野放的猴,快乐地奔进桃花林里,咯咯直笑。 「我今天一早写的……呃,抄的书,是我以往好几天的进展呢!」这是不是代表接下来她可以数日不用埋首案前了?想来真是值得! 「你若能维持习惯,想必毋需花费太久便能抄完曲无漪给你的书。」 「不能偷懒一下吗?」 「不能。」一日打渔三日晒网绝对是不可取的恶习。 「唉。」她就知道。偏偏她又不能拿对付曲爷的手段对他……要是她真巴着他的腿哭,求他让她休息几天,他可不会像曲爷那样,因为她所带来的丰厚盈利而脚下留情。 看来有了他的鞭策,她或许十天之后就能捧着热腾腾的手稿交给曲爷。 「你陪着我写……呃,抄书时,我瞧见你在看柜上其他本《幽魂淫艳乐无穷》,有看到哪一本比较好看吗?」《幽魂淫艳乐无穷》共出了十本,虽然他之前瞧了新书,却不对他的胃口,或许其他本会有他喜欢的——她在心里奢望。 鹿玉堂摇头。「大同小异,淫 荡。」又下了快狠准的结论。 「你到底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她也许能做为参考,为他写一本他爱看约书。 「忠臣良主。」 「忠臣良主呀……」那就是一个忠心不贰的臣子以及邪佞主子的故事,那臣子美如天仙,才貌兼具,一日,臣子立了功,主子赐宴庆功,臣子几杯黄汤下肚,脸色酡红,娇艳无双,主子心痒难耐,终是禁不住诱惑,将臣子抱进自个儿的房里,开始以嘴咬开臣子身上的束缚…… 「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呀……」一名人称义贼的山寨野大王,劫富济贫,偏偏村里有个死对头的富商,两人誓不两立,野大王三天两头就往富商家里跑,偷珠宝偷古玩,结果一偷偷到了富商掌上明珠的香闺里,野大王见掌上明珠颇具姿色,这回连人都偷,偷回山寨里自然少不了觊觎她的身躯,当夜便不顾她的反对,在浴盆里将她…… 「孝悌礼义。」 「孝悌礼义呀……」这个比较困难些,要写个孝悌礼义兼备的男人,最好就是搭个淫艳娃儿,总在他脸红心跳之际,自个儿剥个精光,扳正他避嫌而转开的脸,拉着他的掌,探入她的兜儿里,她摆弄着水蛇腰,纤细腿儿迁上他的腰际…… 「警世讽谕。」 「警世讽谕呀……」这可以写一个男人周游列国,在各地发生香艳刺激的情事,处处留情,最后惨得花柳病、晚景凄凉的警世故事,还可以出上下册。 「沉冤待雪的奇案传说。」 「沉冤待雪的奇案传说呀……」大人冤枉呀,小女子是无辜的……小美人儿,你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就——嘿嘿嘿……大人不行,不行,小女子甫逢新寡,不、不行……嚷什么不行,瞧你,你不也乐在其中…… 天香捧着脸蛋,天!她真的好淫 荡!她怎么净朝那方面去想?他明明很认真在回答她的问题,她却老想偏,什么忠孝仁爱信义悌廉的故事到了她手上都会严重走样—— 「为什么我边说,你的脸却越来越红?」 「没、没有呀!可能是我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所以才出汗了……」虽然她明明只走了不到百步的距离,但从她嘴里说来,仿佛已经散步散了几十里路一样。她欲盖弥彰地揭着小脸,想让脸上的红彩快点消退。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书呀,我记得曲爷书房里有不少,我下回去搬些来给你看。」省得他陪她写稿,她还有事忙,他却只能闲得发慌。 鹿玉堂没认真听她说要到曲无漪书房搬书给他看的那些话,倒是观察起她不消反增的彤绯。 她方才在抄书时,也是越抄脸越红,那种脸红不是因为太过认真工作或是夭气过热,反倒像是……一个正躲在窗外,偷观夫妻行周公之礼的娃儿,又羞赧又想看……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比拟,却又觉得贴切。 他是否……太淫 荡了?竟然会将浑身书香的天香想成那样!瞧她压根就是个青涩天真的小姑娘,她脸红,或许只是单纯在屋里闷坏了,仅此而已。 一阵清风,吹起天香简单束起的长发,她的笑靥像桃花,在春风里漫舞。 鹿玉堂必须承认,她这模样真好看。 「我今早已经把今天要抄的份都抄完了,下午可不可以上街去?我要上书肆找些书,好吗?」天香凑到他面前,和他打着商量。 鹿玉堂有一时之间的眩目,为她漾开的笑。 「好,我陪你去。」 【第四章】 下午落了场骤雨,又大又急,豆大的雨水将街一巾打得尽湿,人群散开来躲雨,小贩忙收拾商品,一张嘴又要埋怨天公不做美,又要嚷嚷着收摊,须臾片刻间,原先热闹的市集,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天香拎着半湿的裙摆,小跑步地奔进书肆里,绣花鞋湿透了,沾糊着脚底板很不舒服,不过她的情况还算好,鹿玉堂湿得更惨——他几乎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雨水。 鹿玉堂连身上的水珠都没来得及拨干,反倒是大掌先抹掉她发上的雨珠子。天香自袖口掏出手绢,替他拭去脸庞成串的水湿,他却接过手绢,全朝她脸上擦。 「你在书肆里等我,我去替你拿饼。」 「别!等雨停了再说嘛……」天香唤住他的脚步。外头两好大呀! 「你不是说饼要热尝才好吃?等雨停不知道要多久,饼都凉了。」语罢,鹿玉堂的身躯已经消失在雨间。 天香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该痛骂她的贪嘴还是感动他的细心。她不过突然想吃芝麻大饼,怎知才到了小摊前,递了银两,要了两块大饼,雨就这么不识时务地轰然而下。饼摊仅是青布幔简搭而成,挡不住大雨,连烘饼的炉子都给打湿,鹿玉堂立刻揽着她跑来书肆躲雨,这会儿却又要去帮她拿饼…… 他对她真好。 掌心握着软软湿湿的手绢,她将它抡在胸口,分不清在上头的雨水到底是她的还是他的。 天香傻傻在笑,她不用揽镜照自己的模样,也能明白她现在的表情有多娇憨,尤其她还依着门畔,望向两街,等待鹿玉堂回来—— 怀春少女待情郎,情郎双脚还没踩进门坎,怀春少女已然娇嗔一声,飞奔过去,酥麻入骨又虚情假意地叉着腰肢斥责他的迟来,当然,情郎为了安抚少女的不满,自会识相地先送上轻吻,然后少女再也忍不住笑意,脸上凝冰的怒出息再也端不起来,噗哧地笑,回咬住情郎温软的唇,放纵他在她柔软的唇舌间予取予求…… 天香被几滴由外头喷洒进来的雨水给溅回注意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习惯性地想偏了,只是这回怀春少女变成了她,情郎变成了地,那景象……好暧昧,也好意淫喔…… 「果然是淫书写太多了,满脑子不是剥光衣裳就是肉体交缠……」天香自嘲地想,甩甩头,将脑海里还正吻得难分难舍,连衣裳都脱得恁快的怀春少女与情郎甩出思绪外,尤其演出活春宫的主角成了她和鹿玉堂,说什么都太不矜持了。 「写文的我都这样了,不知道专门帮我画秘戏图的月下是不是更惨……」该不会看到人就想着怎么摆弄成最淫靡的体位吧? 也罢,在等他回来之际,看看书肆里进了啥新货吧,省得净想着怎么对他不规矩。 天香走近架边,挑了几本书翻览。 唔,这本挺吸引人的,好,买。这本也不错。那本也好棒…… 她边挑,不时还抬头瞧瞧街上,见鹿玉堂还没回来,就继续低头挑书,但脑袋瓜子一低,又立刻举起,就怕错过了他的身影。 雨蒙蒙的街道奔来了人影,却不是他。 一男一女健步如飞,急急跑着,钻进了书肆,像两条落水狗般地甩头晃袖,将身上的雨水全抖向四周,天香拿着书挡,不想被弄湿。 第九章 「你躲雨躲到书肆做什么?!我不是说饿了吗?你不会挑间饭馆酒褛吗?!」女人低低在抱怨!满头满脸都是狼狈雨水。 「雨这么大,我哪知道这是哪里?能躲雨就好,要吃喝等两小再说。」男人干脆脱下外袍,将袍子拧干。 天香瞧见他腰间有柄大刀上;晃晃的,没有刀鞘,随时随地都像会砍伤人似的。 「可你偏偏哪里不好钻,钻进这种地方!」女人还是很不满,媚眼瞄了满室的藏书,了无兴致地转回来瞪男人。 「刚刚也是你先说随便找个能躲的地方呀!」 「我的意思是你钻进汤圆铺,我就吃汤圆;你钻进豆腐脑铺,我就喝豆腐脑;你爬进药铺,好歹我还能摸两颗红枣吃!」她对吃的不挑,只要能填嘴就好!现在呢?全屋子的书,要她撕几页来啃吗?! 「不然咧?」男人一副「那你要怎样?」的态度。 「你应该要说:那我去替你买吃的!」 「外头两这么大,我怎么可能为了你的肚子就去淋雨?谁这么蠢呀!」 听到这里,天香好想笑,并不是因为看戏的好心情,而是…… 真有个蠢男人就为了填饱她肚里的贪吃虫而冒大雨去拿芝麻大饼。 「有你这种兄长真是三生不幸。」女人撇撇嘴,也不争了。 原来是兄妹呀,难怪她觉得这两个人非常有夫妻脸,眉眼鼻嘴间都有血缘的相似——天香半眯起眼,不自觉多瞧这两人好几眼……这两人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的目光正巧和女人对上,她瞧她瞧得专注,突地,女人朝天香走过来,一双柳叶眉微蹙,接着很没礼数地在天香身上嗅了嗅。 「怎么了?」男人也凑过来。 「她身上有味道。」女人说,两人交换的眼神里有相当多的心知肚明。 「我身上有味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夭天都有沐浴净身,哪有什么味道?!」天香哇哇大叫。任谁被人说身上有味道,恐怕都很难平心静气感谢对方夸奖吧。 「你嗅错了吧?」男人打量着天香,无视她气鼓的双腮,「她身上不可能有他的味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和人相处。」尤其还是个美姑娘。 「可是真的有,很淡很淡——」女人坚持,还大剌剌地执起天香的发辫嗅闻,「说不定她曾与他擦肩而过。」 「这么说来,我们没追错方向了?」男人大喜。 「哼哼,靠我的鼻子,要找到人还有什么困难的?」女人很骄傲。 天香一把抓回被女人握着的发辫。「你们两个很差劲耶!在人家身上又闻又嗅,还说我身上有味道……」她自己嗅嗅手臂,没有呀!香得很!「现在又自己在那边嘀嘀嘟嘟的说什么呀!」 男人女人终于正视天香,却没人想向她做出解释。 「我们在说小姑娘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很美呀。」男人当他在哄小娃儿,用简陋的谎言想打发她。 「你们刚刚明明就不是这样说的!」天香跺脚。夸她身上水粉香,那就不该用那种小人嘴脸! 「我妹子刚吩咐我向你打听你的胭脂水粉是哪儿买的,她也要我去买一份给她。」男人还是死咬着这套说辞。 「你——」算了,争这个有什么意思,要是那男人坚持他只是在说她的水粉香,她跳脚生气反而变成了无理取闹。 天香扭开头,不再和这对男女有目光上的交集,可是耳朵就是关不住,无法漏听他们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交谈。 「他会不会走远了?」男人道。 「可小姑娘身上的味儿还在,应该是这一两日遇到的。」女人揉揉鼻。 「难道他人还在银鸢城?!」 「不然就是刚走。总之咱们再加紧脚步,或许就能赶上也了。」 「太好了!」男人击掌赞道, 「哪儿好了?追到他之后才是大麻烦!」女人倒没有他乐观。「我们杀得了他吗?」 「妹子,这是任务。」男人安抚着她。 「说的也是。那么等雨停之后,我们就朝前方追。」 「嗯。」 等雨明显小了点,那对男女就离开了书肆,看来他们要追赶的人是相当重要的,让他们没多做停留。 天香也不以为意,反正不干她的事。 那两人走后没多久,鹿玉堂便回来了,自怀里掏出刚出炉的饼。 方才他花了些功夫等饼摊老板烘饼,所以才延了片刻,否则依他的脚程,说不定只消她说几句话的时间就从饼摊回到书肆来了。 「你要的饼正热着——」他将油纸包着的热饼递给她,天香却没功夫去接,她忙着将他拉低身子,用手绢替他擦头擦脸擦发丝,紧张兮兮的模样仿佛他身上沾到的不是雨水,而是会要人命的毒汤毒药。 她踮着脚尖,没注意到与他贴得恁近,左手掌攀着他的肩畔支撑自己的身势,只专注在拭干他发上的晶莹雨珠。 鹿玉堂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该闭上眼睛,避开与他鼻尖距萝不到几寸的撮颈,以及线条柔美的锁骨。以这姿势望去,他甚至能瞧见她袍内包覆着少女酥胸的粉色肚兜…… 她身上的香味霸占了他的嗅觉,香甜得诱人,如花儿吐露芬芳,为了引蝶采撷花蜜—— 倘若不是在她的体香里嗅到了他太过熟悉的气息,他几乎无法阻止自己的双臂就要环住她细腰的蠢动。 「你方才遇到谁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他就在她项颈旁吐纳,让天香敏感地轻轻颤抖,她以为他正吻着她的阵子,因为好热好热,像会烫人一样…… 「告诉我,你方才遇到谁了?」 「呃?」她耳里总算听到他的问句。「方才?」 「对。」 天香没花太多时间想,因为对那时遇到的人,她印象颇深,如果他没问,她一样会当聊天般说给他知道。 「我在书肆遇到很奇怪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兄妹,可是好无礼,竟然说我身上有味道……你说他们坏不坏?!你闻闻看看,我一点都不臭呀!」她将手背放到他鼻前,要他评评理。 「你身上只有书香。」鹿玉堂照实回答。 「对吧对吧。」真想将鹿玉堂的话吼给那对兄妹听哼。 「那个男人是否与我等高,腰缠一柄大刀,女人目光精明,媚则媚,但像泼辣婆子?」鹿玉堂让她忙碌的小手自他发上离开,改握住热烫的饼。 「对对对,他们就是那模样,你刚回书肆时正巧遇到他们了是不?」哇!饼好香!天香不顾烫嘴,大咬一口,然后烫得淌泪,她好不容易咽下那口饼,吐出粉舌消热,这回就没忘了先小心吹凉才尝。「真不知道他们的鼻子到底是嗅到什么味道?」 当然是他的味道。鹿玉堂清楚明白这答案。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而且日子超出他的估算……他本以为他们会再迟些才能寻到他的踪迹,但他却忽略了「她」的鼻子和他一样灵敏—— 人说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果然不假,他教出来的人,自是有真本领。 只是他心里不断希望,追来的人,不要是那两人。 可惜这个心愿终是无法成真…… 「你怎么了?」夭香摇摇他的手臂,不懂他的目光为什么突然变得深邃而渺远。 「没什么。」看见她如此担忧的神情!他心头一暖。 「不聊那对怪兄妹了!你也快吃饼,这家的芝麻大饼很好吃喔,他的兄弟也在金雁城卖芝麻大饼,生意非常好呢!」祖传秘方就是不一样,让两兄弟的饼做得比别人香。「小心饼烫喔,你要吹凉再尝。」她不忘将自己方才的教训与他分享,让他别步她后尘。 鹿玉堂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他应该要离开,往漠北或渡海到更远的异国,可是——他不想走。 这几天的日子,是他从离乡以来,头一次拥有踏实的时光,没有漂泊的不安定感、没有茫然的不确定性,他觉得心安,也觉得享受,更觉得珍惜。 他不想走。 不想离开这双为他仔细拭干雨丝的柔荑、不想离开这张轻哄着要他吃饼的容颜。 要是没他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又整夜不睡,拿休憩时间去抄书?睡到了晌午,直接省略了早膳,将身体弄坏?还是被曲无漪欺负,或是找另一个人来取代他的工作,花一百两来专司压榨她? 会。 所以他不能走。 「你好像有心事?」而且是从饼摊回来之后……不,是从她应他说完那对怪兄妹的事,他的反应就怪怪的…… 「没的事。」鹿玉堂沉默吃饼。很明国在敷衍她嘛。天香一听就明白,因为就在不久前,她也被那对怪兄妹里的哥哥给哄骗。 第十章 咦?! 天香终于发现她为什么会觉得那对兄妹眼熟了! 他们和鹿玉堂——都有夫妻脸! 可是鹿玉堂说他没有亲人了,他是孤单一个人,和她一样……才对。 如果他有亲人,就表示他没办法永远留在她身边,因为有其他对他很重要的人要跟她分享他的汪意力,他也许终有一天要回到亲人那儿去,而她这个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的人,就必须要掏出手绢,挥手和他道珍重吗? 虽然她不是坏心希望他无亲无戚,她知道没有人陪着的痛苦,当然舍不得他尝,但……她也很自私不想让他离开呀。 天香心情恶劣,几个夜里脑子里盘旋着一这个念头,好几次都让她哭了。 鹿玉堂不是眼拙的人,自然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尤其一些天她睡醒时双眼不是惺忪,而是浮肿,那不该出现在一个准时在戌时就被他赶上床睡觉,睡足好几个时辰的女孩身上。 难道是她那日遇见「他们」,「他们」对天香说了什么,天香瞒着他没说,反而自已放在心里?她的反常,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 鹿玉堂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让他忐忑。因为若是天香开口要他离开,他就真的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权利。 她什么时候会开口要他走? 他什么时候会说他要走? 鹿玉堂和天香心里各有担忧、各有思忖,却也各自不去点破。 「该休息了。」 天香写了一下午的稿,鹿玉堂照往例端来水盆让她净手,天香则是快手收拾稿子,防他像防贼似的。 换做是以前,他会相信她在抄的书是机密,但现在,添了些不安,他不得不认为她对他不信任,所以不允许他瞧见她在忙什么。 夭香因为太匆忙而打翻砚台,洒了一桌子的墨,不单浸湿了几张她来不及抢救的稿子,连她的衣袖也无法幸免。 「呀!」 相较于只会惨叫的天香,率先做出反应的鹿玉堂迅速拉高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抹去黑墨水,不让它再蜿蜒整张桌子。 「我说过我不会去看你在写什么,你大可不必如此。」鹿玉堂没理会自己黑了一大片的袖子,再取来干净的拭巾将桌面上的残墨擦去。 「我……你要不要去换件衣裳?!黑墨弄脏你了。」 「嗯。」他应允,却还是温吞在整理被她弄乱的书桌。 「你快去呀!」她看着他那只被染得像黑炭的右手,有些难受。 「你袖子也沾到墨了,将手洗干净之后也去换套衣裳。」 她袖上的墨渍不过一个铜钱大小,他却是整片肘袖都沦为抹布,竟还只是担心着她…… 天香哇的一声哭抱住他,这举止来得突然又莫名,让鹿玉堂怔住,一双手只能僵着不动,让天香黏着他的胸膛腰肢,哭得不能自己。 天香毕竟是年轻小姑娘,心里藏不住话。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硬撑到鹿玉堂自己开口说要离开,她才会受不了放声痛哭,可是看着他神情淡然的模样、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她忽然之间好害怕,好害怕她会失去这些,她没办法再像前几日那般佯装无事人,和他闲话家常,就是故意不去触碰到让她心酸酸的话题…… 「你别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要是你觉得一百两的月俸不够,我把我的稿酬都给你,全都给你!你别走!我不要你走……呜哇——」她边哭边说,说完了又继续哭,也不理睬她没头没尾冒出这样任性的要求鹿玉堂是否能懂,她只是将自己的真心话全说出来,她就是不要让他走—— 蛲首埋在他胸前,热烫的眼泪逐步将他心窝口的布袍染湿。 「我没说我要走。」 她在他胸前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纵横狼狈的泪痕,柔花似的容颜镶着水汪汪的黑瞳,正眨巴眨巴地瞧着他,想要瞧出他说那句话时,有几成真几成假。 「我没说我要走。」他重复一次,这回放慢速度,一字字都说得好慢,让她听仔细。 「你……真的不走?」她的眼泪还没止。 「如果你要我走的话,我就走。」是天香先开口说了这件事,他也就打蛇随棍上,将连日的忐忑提出来。 「我不要,」天香急急摇头。「我不要你走!」 鹿玉堂听到自己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的吁叹,她不知道她的答案对他而言几乎是判生判死的刑赏,如果他在她眼中看到半丝迟疑,他绝对无去多现在如此笃定地做下承诺! 「你不要我走,我就留下来。」 「我不要你走。」天香的语气比他更坚定。 「我就留下来。」鹿玉堂唇边噙着淡笑,让天香看了好喜欢,跟着他破涕为笑,小脑袋不停地点着,藉以表达她有多附和他。 不为那一百两月俸的吸引;不为这些日子流浪得有些倦意,想要找个地方休憩一阵子;就只为那位国色夭香,犹如初绽牡丹的姑娘。 如此单纯的理由。 他伸手替她擦泪,忘了他刚刚才用那只手去抹墨,现在半干的墨遇上她的眼泪,全溶在一块儿,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画开吓人的脏污。明明她现在的表情可爱又娇柔,偏偏被他无心画花了脸,看起来再加无辜,像头小糜鹿似的。 鹿玉堂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天香一头雾水,却也傻傻跟着他笑,直到鹿玉堂拿没沾墨的左手取来湿布替她抹脸,她才看到自己一脸惨烈。 不过,她一脸墨脏换来他的笑容,好像也没亏嘛,嘻。 「你为什么以为我要走?」鹿玉堂等她仔仔细细清洗完脸蛋,递来干布给地! 天香随立忌抹抹脸,瞅着地,「因为那对怪兄妹。你认识他们,对不?」 鹿玉堂没打算隐瞒她,缓缓颔首。 「我第一眼就觉得他们好眼熟,因为他们长得和你好像,而且你特别问了他们的事……你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也很少对什么人有兴致探问,可是你对他们很注意,所以我才这样猜。」 「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他坦言。 「果然,我没猜错。」她眼神一黯。「你还是有家人的嘛……」他还骗她说他没亲戚了,现在还一次冒两个。「我就是怕他们是来找你回去的,你跟着他们走了,我……怎么办?」最后声音小到听不见,微微发红的眼眶又湿润起来。 「他们不是来找我回去的,而我也打算躲着他们。」 「手足阋墙?」她猜。 「我想告诉你原因,然而有些事我想忘掉……不向你明说,不是因为见外或防备,你若知道了,势必会被我逼着忘记它,那么不如一开始就别听到。」鹿玉堂拨开她脸上几绺因洗脸而弄湿的发,语气轻缓。 他想对她全盘托出过去,如果她愿意分担他肩上的重担,不让他一个人背负一切,有个人能懂他、能明白他、能对他说一句「你没有错」,他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可是他不能自私地硬要她陪着尝自己的原罪——他知道这个女孩定会包容他的过去,正因为如此,他更舍不得将她牵扯进来。 天香明白地点头。「不要紧的,我知道这些就够了。」只要知道他愿意留在她身边,她就满足了。 她露出甜甜的笑靥,抿弯的粉唇像一轮弯月高高扬着,除了笑之外,她没再提出任何一个问题。 鹿玉堂的手让一双软嫩的玉黄握住,他的手很厚实,每个指节都有粗茧,她必须要双手全拢才能握牢他。写惯了辛辣词汇的她,不知描写出多少淫 荡羞人的交欢之乐,那些行为举止都远远超出了十指交缠这种没看头的小事,可是这等小事却让她脸蛋绯红,用尽勇气才敢主动牵他的手。 最令她开心的是—— 他回握住她的手。 牢牢的。 【第五章】 天香在现实里只敢牵牵鹿玉堂的手,但是在梦里,她已经开始对他为所欲为。 她梦见白自己化身为《幽魂淫艳乐无穷》第一册里的艳魂女鬼,在破庙与书生打扮的他相遇,她勾勾织指,他如着魔般随着她来,她卷玩手里的轻纱,挑逗地用它滑过他的额心、眉眼和鼻心,再下到咽喉,她好玩地发现他喉结滚了滚,仿佛还有低低的沉吟从他的薄唇溢出来,她用唇取代轻纱,吻咬住他的喉结,挑逗地说「我要一口吃了你」,吐气如兰,温热柔舌舔舐他的皮肤,感觉他的震颤,她咯咯在笑。 她跨坐在他身上,罗衫轻解,一寸寸露出凝脂肌肤,看着他屏息以待,她不让他太快如愿,衣裳积在若隐若现的润圆之前,远比裸裎更撩人。 第十一章 他按捺不住,将她拉到面前,柔软酥胸煨着刚硬胸膛,她一呼吸,胸口磨蹭着他的,他含住她的嘴唇,将她唇上的胭脂吃得一乾二净,她在他嘴里尝到胭脂的味道,他的双掌游移在她优美的背香间,她的雪肤像丝绸,滑腻细致,在掌心之下的触感极好,再往下…… 「天香姑娘,醒醒。」 「唔……不可以摸那里……」天香脸红汗湿,青丝随着她撇动小脸而波动。 鹿玉堂站在她床前,每天早上都是他来唤她起床,她的睡姿称不上优雅,偶尔还会踢被,却至少都算正常,这般脸色艳绯的模样倒是不曾见过。 着凉了吗!脸这么红! 鹿玉堂伸手去探她的额,并没有吓人的体温。 「天香姑娘?」他隔着被衾摇摇她。 「呀……你这个伪君子……」她嘿笑两声,有些傻气、有些娇嗔。 在作梦? 「天香姑娘」他轻拍她热烫的红颊,终于唤得她微微睁开长睫,宝玉般的眸子朦朦胧胧,仿佛笼罩一层迷人月晕,带有难以言喻的媚态,她的双眼盯着他,但让他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清醒。 「你醒了吗?你好似在梦呓什么……」鹿玉堂看着她伸过双臂,攀上他的颈肩,像个娃儿讨着要人抱,他知道她睡胡涂了,并没有将这逾矩的动作放在心上,正要扶起她—— 「坏家伙。」她的声音渺渺飘来。 天香不知哪来的力量,将他拉向自已,唇就直直贴上他的,甚至张开牙关,衔咬着他的下唇,粉舌舐卷过唇间,顽皮地探进探出…… 鹿玉堂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发着怔,只能被迫弯着腰,双掌摊在她的枕畔两方,任芳唇软舌在嘴里嬉戏搅和,将他的神智也搅成一团烂泥。 他十指紧拢住被衾,布料纠结在使劲的指节间,她的发丝厮磨着他的手臂,像流泄的发瀑倾溢而下,身上始终缭绕不散的书香吸满肺叶,胸口吐纳的,全是她芬芳的气息。 「唔……」勾着他颈背的小手不再安分,滑进他的襟口,她的红唇也开始朝下侵略,啄吻他刚硬如棱石的颚缘,滑过咽喉,来到颈骨…… 鹿玉堂猛然震醒,扣住她的双腕,将软腻柔黄从自己的衣袍里揪了出来,快速退开身子,从她床边直直退到她的房门外,保持最远的距离。 天香失了支撑,整个人软俯在床榻上,小嘴蠕了蠕,似乎在埋怨什么,但是人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根本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梦里跳脱过。 鹿玉堂捂着嘴,脑子乱烘烘听见自己脸上焚烧起来的声音。 他现在更不能叫醒她—— 不能让她看到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佯装平常待她的脸孔跟她道早安—— 因为做不到,所以他选择不做,步履一转,逃也似地离开她的闺房。 少了鹿玉堂叫她起床,天香这一睡,睡到了午时初刻,虽然还不到午膳时间,但已经让她比平时多睡好久好久,将一上午的写稿工作全耽误了。 「奇怪……他怎么没叫我?呜,好刺眼……」 天香坐直身,窗外的烈阳照得她睁不开眼,房里一片夺目的光线,她搔搔披散的长发,不明白自己怎么有机会睡到自然醒来?不是有鹿玉堂在吗?难道他突然善心大发,放任她去睡? 天香披上绣儒,系好围腰,摸来象牙篦将长发梳顺,随便打理好自己就出门去找鹿玉堂。 「鹿大哥?」她先绕到鹿玉堂的房间,门也不敲就进去,房里没半条人影。 「鹿大哥?」她再跑到后堂,瞧他是否待在那里打水。 没人。 「鹿——大——哥?」她来到屋后井旁,没看到他蹲在那边洗衣裳。 「鹿——大——哥!」她绕着竹舍走一圈,还是没见到他除草、洒水或是闲逛。 人到哪儿去了? 天香倏忽想到什么,慌忙奔回他的房里,在他枕旁找到他的布包,确定他不是趁她不注意离开,这才缓缓安下心。 他的布包还在,表示他应该没走,是她胡思乱想了。 「跑哪儿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会担心的嘛……」她抱着他的布包,跪坐在他的床铺上。 她真想将自己打包在布包里,这样他要是真的偷偷摸摸走了,也会连她一块带走…… 环视简单的房间,这里的摆设与鹿玉堂来之前没什么两样,他并没有在这个房间里添设太多他自己的东西,若是要走,大概也是挥挥衣袖,毋需带走太多赘物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他好像不属于这里。 「不过他允诺过,我不让他走,他就不走的,他才不会说话不算话……我们打过手印的呢。」那天握紧他的手,就足以替代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狗。 她可没忘掉他回握着她的手时,感觉有多坚定——虽然没打契约,但是她是搁在心上,他想赖也赖不掉。 原先还直傻笑的天香冷不防没了声,因为她想起了夜里的春梦。 那算不算变相的……意淫? 要是他知道了她在梦里对他做的一切,定会狠狠斥责她。女人不被允许拥有情欲,只有男人才能侃侃而谈。他们狎妓、纳妾、风流都是被赞许的,女人只能守着春闺,等待丈夫的笼幸,若是有了贪淫的念头,说不定还会让人以七出之罪休离……可是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会有七情六欲,女人也会有,否则《幽魂淫艳乐无穷》就不会让男男女女都争相抢买。只是鹿玉堂那种不苟言笑的男人,恐怕想法很古板,觉得姑娘家就是该刺绣扑蝴蝶,不能有惊世骇俗的邪念。 不过她天香可不是那种谨守礼教的木头姑娘,否则她就不会以写淫书为业,所以她很敢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 她喜欢他,所以对他有欲 望,想要亲近他。 虽然梦境有些模糊了,但是她反客为主吻他时,那个触感真实得令她难忘——梦里的大胆当然不可能搬上实际,她光是想,就觉得脸蛋好烫。 「你……怎么在我房里?」鹿玉堂回到房里时,见到天香坐在他的床上,明显地顿住脚步。 他不自在的视线没落在她脸上,因为只要看她一眼,他就会想起早晨她吻他的景象…… 「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天香放下布包,跳下他的床。 「我到前庭去活动活动筋骨。」他离开天香的房间后,在竹舍前台阶上发愣了半个时辰,之后回神立刻跳进竹舍旁的大湖泅了数趟,泅完再持了根木棍,到曲府前庭的大广场去练棍,借着洒汗的练武平复紊乱的心绪。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陪你一块去活动筋骨嘛,害我睡到日上三竿。」 「因为你睡得很熟。」鹿玉堂取过床角的干净衣裳,准备换下一身被汗水湿透的袍子。 「我每天都睡得很熟呀,你还不是狠心挖我起来。」她嘀咕。他今天善心大发喔? 「我要更衣,麻烦你先出去好吗?」他还是没看向她。 「喔。」虽然很想留下来偷觑他更衣,但她还是被赶了出来。 鹿玉堂很快地换好衣裳,可是他不知道要不要出去面对天香,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香…… 她贴近他脸庞的模样,还有温暖的软唇,他记得太牢,几乎可以说是意犹未尽,只要一瞧见她,他脑子里就浮现情欲的吻,让他反复回味,而一回味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差劲——她睡胡涂了,不是吗? 他抹抹脸,无声叹息。 他不可能躲她一辈子,他只能强迫自已别表现反常,他相信她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应该也记不得那个吻,只要他装出无事,一切就不会改变,他不要太紧张……不要太在乎就好。 深吸口气,鹿玉堂走出房间,天香正拈着桌上盘里的糕点尝,见到他出来,忙舔舔拿饼的手,将糕屑清干净后才奔向他,拉着他一块坐下。 鹿玉堂忆起今早她的舌尖也是这样舔舐着他的唇舌——不、不对,不能想!不能想! 「今早抄书的工作被你睡掉了,下午再补回来。」为了表现他的不动如山,鹿玉堂僵硬地说了句。 「好。」她觉得他根本不用补这句话,她近来的表现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姑娘,连来取手稿的曲练都对她赞不绝口,直说她是乖孩子,曲爷还命人送来好多新衣裳奖励打赏。 「以后你要读的书,我必须先过目。」他又突然冒一句。 天香正将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听他这么说,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呀?为什么?」 因为你读的书,恐怕有一些带坏了你,例如《幽魂淫艳乐无穷》这套书,绝对列入首禁——鹿玉堂在心里道。 第十二章 「有些书你不合适看。」 「哪些书?」为了写稿,她需要阅览大量的书籍。 「《幽魂淫艳乐无穷》。」他想也不想地道。定是那些书太淫 荡,才会让她在睡梦里还深受影响。 「是因为它行文太粗俗吗?」 「淫 荡。」他补充。粗俗倒不会,相反的,行文者的文采堪称优美,只是意境令人想入非非。 天香噘着嘴,「可是除了淫 荡之外,它还有其他可取的部分呀,你瞧过也知道,像第十三回英雄救美,就是在告诉世人见人有难,定要仗义相助——」她有自己的一套说词。 对,仗义相助之后美人舍身报恩,紧接而来就是满满一章回的翻云覆雨。 鹿玉堂并不认同她的想法。 「总之,别看那类书。」他不喜欢想象今早若是变成曲无漪或曲练,甚至任何一个男人去唤醒她,都让睡迷糊的她扎实吻住——那会让他想握紧拳,狠狠殴伤他们! 「但第十五回和尚放生鸣蛙,也是告诉世人生命之珍贵,不因人与物的不同而有差异!也是希望人要心存善念,不动杀戒——」她还在辩。 没错,放生鸣蛙的当夜,蛙化为人形,刻意与和尚在池畔相遇,两人就在池里享受鱼水……不,「蛙」水之欢。 鹿玉堂不懂,为什么《幽魂淫艳乐无穷》无论桥段如何铺陈,最终目的就是一场淋漓的欢爱? 「姑娘家不适合读这些。」 「那要读什么?《列女传》?《女孝经》?《女论语》?要我背出一大段也没问题——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抓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君;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 他阻止她继续下去,他没想到她将《女论语·立身章》倒背如流。 「也不一定要读这类强调贞节枷锁的书籍,只是那类淫书等你大些,嫁了人再看。」 「《幽魂淫艳乐无穷》也被很多娘亲当成枕边书送给出阁的女儿,这是不是表示它还是有它的学习价值?」枕边书又名女儿图或嫁妆画,用来教闺女了解夫妻房事。 「那个学习价值是等你与你夫婿放下芙蓉帐之后的事,不是你现在该懂的。」鹿玉堂有些懊恼自己将话题导向这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在教女儿床第秘事的嬷嬷。 「难道你认为女孩子在洞房花烛夜时,无知又愚蠢地指着夫君的腿间,问他怎么长了根尾巴,这样会比较好吗?」天香反问他,那天真的脸蛋实在是让鹿玉堂很难相信这句话是出自她的嘴里。 「你懂得真多……」他不是在夸赞她。 「当然,我在瓦子勾栏出生,见多听多,懂得也多。」 瓦子勾栏,妓院。 以前拿瓦子院当玩游戏的地方,处处可见春宫壁画、淫书,再不就是真人实况的淫靡燕好,她要不懂还真难。 天香也不怕身世被人看轻,她活得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何况她瞧见鹿玉堂眼中只有惊讶而无嫌恶,她也更放心地续道:「我娘襁褓时就让人丢弃在瓦子院门前,是鸨嬷嬷将她养大的,所以一切就像早已铺好的路,她在瓦子里长大,成为瓦子里的姑娘,开始过着送往迎来的日子。她是个傻呼呼的好人,从没怨过她的人生,不小心也不清楚和哪个恩客怀上我时,也不曾有过打胎的念头,她说,她很期待我的出世,为了我,她滴酒不沾,每顿饭都吃得好饱,因为身子可不单是她一个人的。」天香夸着自己的亲娘,也不懂害躁,「我娘真的很好,又宠我,瓦子里的大姨小姨都很喜欢她,她琴棋书画都是一绝,评花榜上永远都是榜首,很多富家公子说要替她赎身,但她都笑着婉拒,说是怕我会被富家公子的正妻小妾欺负,情愿放弃嫁为人妇从良,也不让我受委屈。」 天香嘿嘿傻笑。不说她娘了,再说下去都要将人捧上天了。 「那你娘人呢?」 「几年前过世了。」天香忘了先前她才诓过他,说她在写家书给爹娘,结果爹是谁不知、娘不在人世了,这几句话都露了馅。「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人会在这里而不是在瓦子院里吧?我娘过世前将我唤去床边,同我说了许多,她说很抱歉不能再继续疼爱我了,要我别和她生气,也说她无法见我长大,她心里头不好受,又问我未来有怎生打算?我也没出过瓦子院几次,真要我离开瓦子院,我恐怕也没法活,所以我就决定待在瓦子院里,兴许像娘那样过一生,无怨无嗔也不差。」 「不过你后来还是离开了,为什么?」 「曲爷赎了我呀。鸨嬷嬷本是不同意的,因为我娘留了遗书,除了要鸨嬷嬷疼我之外,还要鸨嬷嬷允诺绝不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所以那时曲爷要赎我,我不点头,鸨嬷嬷也没办去。可是曲爷这个人就是霸,别人不同意他也不当回事,他要的东西,用尽手段也要得到。」 鹿玉堂已经完全可以勾勒出曲无漪强迫赎她的恶霸嘴脸——跟之前强要留他下来伺候天香的恶形恶状绝不会差太远。 「后来我跟着曲爷回来,就在这住下了,生活也算惬意无虞,曲爷也满疼我的——至少比起对待其他人的态度,他待我称得上是极好了呢。」 她会点头让曲爷为她赎身,实在是因为曲爷不但撂话要让鸨嬷嬷的瓦子院无法经营下去,更用实际行动让瓦子院个把月没客人上门。痛哭流涕的鸨嬷嬷领着一大群大姨小姨跪在她面前求她帮忙、求她给她们一条生路,允了曲大土匪——不,是曲大少爷的要求。 谁说威武不能屈?遇上更狠更凶更有力的恶霸,不屈都不行。 至于曲爷赎她,当然不是被她的美色所惑,而是看中了她的淫艳文采。 她那时虽然不过十二,但已经写得一手好词,瓦子院里的姑娘时常需要捎些诗或句的粉笺给恩客,题些矫情而浮媚的思慕——思慕恩客钱囊里响当当的银子祖奶奶——而这工作都由她代笔,一整天写上百来张是常事,有时诗兴大发,她还会写起千言诗、万言词,非得让恩客在字里行间看到浓情蜜事,据说没有哪一个恩客看完她写的粉笺还不乖乖回来瓦子勾栏让众艳殊狠赚一笔的,曲爷似乎也是收到了哪个姑娘送上府的粉笺而对她感兴趣——这个感兴趣,单纯指他在她身上嗅到庞大的金银味。 曲无漪赎你是为了什么? 鹿玉堂想问,但随即一想,男人赎女人回府还能为什么?问了似乎也多余,但是又有矛盾——如果曲无漪是为了占她为妾而替她赎身,又怎会放她与他孤男寡女在幽静的竹舍里?难道是因为她失宠了,才会沦落让曲无漪这样对待? 天香的小手突地在他面前挥舞煽动,「你别胡思乱想啦!我不管你现在脑子里替我和曲爷的关系想了多少种可能,你一定都猜不到的啦!」她还真猜中了鹿玉堂的忖思,笑道:「我不是曲爷的妾或宠婢,他会赎我也不是为我的容貌,他也没有召我侍寝过,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他又不喜欢我这种姑娘,否则我每回跪在他脚边求他收我做妾,他哪会一回也不点头,还踢开我。」 天香原想解释,反而越解释越糟!更糟的是,她浑然没有自觉。 她求曲无漪收她做妾? 鹿玉堂不只眉皱,还连心都拧蹙起来。 难道那个让他脸红心跳,足足在外头呆愣吹了半个时辰冷风,又像投湖自尽般跃进冰冷水里,试图用湖水来浇熄他脸上躁热的吻,不过只是她因曲无漪而发的春梦,他鹿玉堂只是正巧在她作梦时出现在她面前,被她错当成了曲无漪?! 很难高兴得起来。 很难有好心情。 很难……释怀。 【第六章】 「曲爷……呜——曲爷……」 许久许久不曾听闻过的嚎啕大哭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回荡在曲府夭际,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曲练,月底了吗?」人在书房的曲无漪头也没抬,神色肃穆地低头审视这次《幽魂淫艳乐无穷》的盈收以及该死的盗印者让书肆损失多少。 「没。」 「那么正飞奔过来的哀鸣是什么?」曲无漪为账本上足足十万余的盗印亏损而迁怒低咆,语气很差。 「听起来是天香的声音。不过主子,天香近来稿子写得很顺,没听说她还得用旧招式才能挤出好文。再说她要撒娇,也该向那位月俸一百两的鹿玉堂撒才是。」这不就是高价约聘鹿玉堂进来的最大用途吗? 第十三章 那么,天香来做什么? 主仆两人、心里才正想着,书房门扉被甲力撞开,鲜红娇影扑倒在地,偏偏就是这么巧地牢牢抱住曲无漪的腿—— 「曲爷,呜……」 天香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呜咽的哭嗓抖着曲无漪的名。 「天香,你怎么了?」曲练好立息扶起天香,一方面是因为主子已经因为盗印事件而脸色铁青,不见得有好心情让天香这么撒泼,说不定怒气一转,将气出在天香身上,一掌打下,将天香的小脑袋瓜给当甜瓜打——反正两者都是一击就会碎。 「曲练哥,呜……」天香换人抱。 「我的姑奶奶,发生什么事了?是稿子写不出来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明儿个再写?你这几日交出来的初稿足以让你睡上十天半个月都足够,坊刻的匠人师傅们还没将前几张初稿的活板排好哩,不哭不哭喔——」曲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无漪以及女人的眼泪这两样。他像个软言安抚宝贝女儿的老爹,细声哄着天香。 「谁允她睡上十天半个月的?!」曲无漪冷然道,瞪了曲练一眼。 「呃……」曲练自知失言,只能干笑。 曲无漪接手捉过天香,与她面对面。「你又在耍什么性子?!找鹿玉堂哭闹去!」 他吼完,天香就哇的大哭,抱住他的项颈,将满脸的眼泪全朝他衣上擦。 「曲爷——他不理睬我了!我跟他说好多好多话,他就是不理睬我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声嘶力竭,唏哩呼噜的说着,不过曲无漪也不傻,短短几句之内,他已经摸到头绪。 那个「他」,不做第二人想,就是鹿玉堂。 「他不理睬你更好,你就乖乖地、认命地坐回桌前,心无旁骛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文章上,好好写本稿来,省得你和他还有闲情逸致去逛市集。」 「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理我!你叫他别不同我说话,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啦!呜呜……」她仿如被孩群排挤的娃儿,吵着要大人替她讨公道,要大人端出架子命令孩群和她一块玩似的。 「一定是你不好好写稿,摔桌摔砚台的,才让他生气吧。」曲无漪想也不想就将矛头指向天香。他可以理解、也可以体谅鹿玉堂的反应,因为他也有好几十次被天香气得想结束她的生命。鹿玉堂还算好,他只是不理睬天香罢了,真宽宏大量。 「才不是这样!他……他是听完我说自己是在瓦子院长大,娘是勾栏院的姑娘,我是让你赎身回来……他就不理采我了……他是不是看轻我的身世?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他疼了?」天香从曲无漪肩上抬起泪湿的小脸,泪水洗涤过的双眸饱含惊恐,自己越说越害怕、越说越茫然,只好又埋回曲无漪的肩上哭泣。 「鹿玉堂是那样的人?!」曲无漪拧起剑眉。「也不想想他自己也非富贵人家的子弟,拿什么身分来看轻你?」 天香只能在他肩窝里摇头。她也不知道呀…… 可是她那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不高兴、那么清楚地察觉他的有意疏远——刚开始的三天五天,她能当他是心里有事,所以才会无心理睬她,可是十几天过去,她再傻也明白他不高兴及有意疏远都是针对她来的,她想了许久,就是从他忘了叫醒她的那天早上开始,他的态度变得淡漠…… 「曲练,去把鹿玉堂揪过来!」胆敢看轻他曲无漪手心里的一块宝——尤其是能为他带来惊人盈钱的「如意君」?看来不给鹿玉堂一些颜色瞧瞧是不行的。 「是!」曲练领命而去。看来主子已经找到了能发泄这回《幽魂淫艳乐无穷》被不肖盗印商趁机大发利市的怨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吁:有鹿玉堂真好,他曲练这回不用被主子当成迁怒的可怜虫了。 「要是鹿玉堂不好,我把他换掉-再替你找人来,不用为了那种对于别人的辛苦身世嗤之以鼻的家伙掉眼泪。」曲无漪口气没有特别轻缓,也不像在安慰人,但夭香就是知道他的好意。 然而她心里好乱,她好在乎鹿玉堂,在乎到只要他瞟来一个冷淡的眼神,她就会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但是谁能选择自己会在哪户人家落地出生?她不能,她娘也不能,可那不是她们该背负的罪过,她没有错,她娘也没有错,不要轻视她…… 不一会功夫,曲练带着鹿玉堂回来。 「曲爷,人带来了。」 曲练刚说完,右脚都还没跨进书房门坎,迎面挥来的冷鞭让他慌忙蹲低身子。 他身后的鹿玉堂早在曲无漪出手之前就看到他挥鞭的动作,但他没躲开,那一鞭火辣辣地甩上他的左颊,鞭上粗硬的绳面撕裂着他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还、还好闪得怏。」曲练拍抚着自己的胸口。要是稍有差池,那一鞭恐怕会打下他一层皮肉。 腥红蜿蜒地沿着鹿玉堂的颈子流淌下来,没入襟口,衣裳染开了刺眼鲜赤。 曲无姿手腕一收,长鞭回到他掌间,他没多停顿!腕力再施,第二鞭继续无情挥打过来,偏偏就是如此精准,在同一道伤口上再添一次重创,原本清亮的击肉声因为滑腻血红而变得低闷,但力劲没减少分,鞭子抽回,几滴血珠子像泼墨般溅开—— 鹿玉堂躲得掉,他却不动,就连快速的第三鞭要再挥过来,他仍没要逃,只是瞅着天香泪眼婆娑地抱住曲无漪的脖子。 天香张着小嘴,还反应不过来,眼眶源源不绝滚落热泪,直到第二鞭收回时,鞭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和着眼泪在她颊上糊成一团,她才注意到曲无漪不留情的第三鞭正准备再朝鹿玉堂抽—— 「不行!」 天香跳过去捉那条长鞭,要阻止它再烙上鹿玉堂的脸,十指一揪,真的让她提着了鞭身,连人带鞭给曲无漪甩了出去,她牢牢不放手,但曲无漪的力道太强,非她所能阻止,身子跟踉跄滑开,双手还扣得死紧,掌心被粗鞭磨得又热又痛,不放就是不放! 鹿玉堂冲上前,捉住长鞭,将它卷在虎口,挡下鞭子如蛇的走势,也用胸口挡下天香被鞭子拖动的身势。 「好痛……」天香的双手像被火焚过似的,疼得无法抡掌。 徒手去捉鞭,当然会痛! 鹿玉堂虽没有开口斥骂她,但是脸上确确实实写满这样的责备。 他拿过茶壶,用里头已经凉掉的茶水倒在她合拢的掌心,替她缓疼。 「天香,回来。」曲无漪命令道。 天香回头觑向曲无漪,又抬头看看鹿玉堂,粉唇咬了咬,没抽回鹿玉堂握住的手,也代表着她想留在鹿玉堂身边。 「那种看轻你身世的男人,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我……」天香无语,只能低着头,无助地看着茶水从她指缝间流泄,就算她想留住什么,却无能为力,就如同她想要留住他对她的好,似乎也正一点一滴从掌间失去…… 「你别忘了,他算是你的下人,该是他看你的脸色,而不是你让自己变得像个小媳妇,可怜兮兮地恳求他的施恩!」 天香忍着眼泪,她来找曲爷,是要叫曲爷替她跟鹿玉堂说别对她冷淡,并不是想要让鹿玉堂被教训,她没想到曲爷连让鹿玉堂开口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先扬鞭打人。 看到他脸颊上那条粗咧咧的伤,她好难受,可是她更难过他在此时此刻竟仍不愿跟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肯……安慰她也好、骂她蠢也好、吼她也好、叹气也好,他就是不开口。 「天香,回来我这边!」曲无漪恨极了同一句话要说两次以上,不由得加重语气。 如果鹿玉堂留她,她就不过去,只要他给一个字,她就留在他这边。 但是鹿玉堂仍是沉默,沉默到让她逐渐咧嘴在笑……笑她自己好笨,笑她到现在还弄不懂他的意思吗? 他不会喜欢她,就像他不会喜欢她的书那样,就算她想替自己的出身辩解,他永远只会捉着一个理由否定她。 他对她的书评价是「淫 荡」,那么对她呢? 是……「低贱」吗? 茶壶里的茶水倒罄,她手里掬捧着的水只剩下小小一泓,她在等着它漓尽,也想在这段时间里,奢等他说话。 水滴落的声音微小到听不到,而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末了,天香自鹿玉堂掌间将手收回,用纱裙将出口已湿透的双手拭净,慢慢走到曲无漪身边,往他身后躲藏。 「胆敢欺负我曲无漪的人?曲练,把他的薪酬算给他,将他赶出曲府。」曲无漪自旁侧抽出当时鹿玉堂被设计所捺下指印的一买身契撕个粉碎,明白告诉他,他的囹圄已经消失,他爱去哪就去哪,曲府不留人了。 第十四章 不要赶他走……天香嘴里蠕动着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她怕自己开了口,鹿玉堂却还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还是看轻她…… 不要赶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见藏在曲无漪背后的天香对于曲无漪的命令有何反对,若她想留他叫,定是像护着小鸡的母鸡,叉腰跳出来,挥动双翼,咯咯咯咯地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伤害他。 然而她没有,娇小的身影完全没入曲无漪身后,没有开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没了卖身契,他还是会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卖身契还在,他同样会走。 而今—— 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练给他的一百两月俸、一册《幽魂淫艳乐无穷》,以及哭红双眼的天香。 她抱着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时常一坐就是从早到晚。 鹿玉堂临行前对曲练说,那袋银两请代转给她,她抄书辛苦,又没多少稿酬,银两留给她,添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练将钱囊交到她手上时,嘴里还嗤笑着,「你一本书的稿酬,怕是鹿玉堂卖身五年也赚不着,这区区一百两银又算得了什么?」她捧着沉甸甸的钱囊,又湿了眼眶。 为什么连走时,都还要让她这么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银子吗?全给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问题,况且,他脸上还有伤,没银两怎么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轻她,就甭对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适从? 她写过如此多的风花雪月、艳情侬语,笔下的男人在想什么,全兜在她掌心,她爱让他们哭他们就哭,爱让他们笑他们就笑,哪需这么茫然,想去猜他想什么,却败在他高深莫测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从鹿玉堂走后,她不敢再动笔,因为不会再有人替她暖着水,让她舒适地将一手墨脏洗去,碰着了冷彻的井水,会使地变得懦弱。 有时被曲练硬拉着上街去买书,或是曲爷唤人送来多少讨她欢心的玩意儿,她都意兴阑珊。 近来,她连书也不读了,时常坐在曲府大门前的石阶,看着前头走过来晃过去的路人,天真地以为在人群之中可以见到鹿玉堂的身影。夜里,她睡在鹿玉堂睡过的床榻上,憨傻地想着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么东西而潜回曲府,她也好人且刻醒来,不至于因为贪睡而错过他。 被他养出来的习惯,让她越来越早起,她分不出来她是浅眠还是压根一夜没睡,总觉得无法睡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醒,匆匆奔下床,满屋子叫着他的名字,以为他回来了,等她跑完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发现不过是只误闯的猫儿所发出的声响,她就会难过地抱头痛哭,几乎要被失落灭顶。 「原来望夫石是这么形成的,我大开眼界了。」曲练不是故意说笑。曲府大门前又坐着小小身影,衬着忧伤的夕阳余晖,将那道孤影拉得好长好长。 他记得一大早他领着两名长工到门前洒扫时,她就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中午他随着主子到书肆去,她还是在那儿,现在日头都快下山了,她还是在那儿,让他不由得有感而发。 有好些人不认识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还当她是路边乞儿,想要驱赶她。要不是他亲眼瞧见有奴仆正准备拿扫把赶她而出声制止,她恐怕早被人当落叶扫开了———— 「她花这么久的时间坐在那里发呆,为什么不多去写些字?!」曲无漪想的却是这回事。 「她一握笔就哭,拿她没辙。」 曲无漪要走进府前,突地顿步。「她有乖乖用膳吗?怎么觉得才几天没见那丫头,她整整瘦了一圈?」 「饭菜都有吃,但都是少少几口。我也吩咐厨娘弄些姑娘家最爱的糕饼、小饺子,她几乎是尝半口就搁下了,连她最喜欢的芝麻大饼我都让人特地将饼铺老板聘回来专程为她做饼,这更惨,她一闻到芝麻大饼的香味,眼泪马上掉下来,害饼铺老板误会他卖的饼有多难吃,让她难过到泣不成声,也跟着哭了……我两头不是人呀。」连他曲练也想哭了。「主子,这样下去不行,咱们曲府前的石狮子又要添一只了。」 左雄狮,右雌狮,中间再伫只天香小狮,三狮动也不动,在曲府门前镇邪保平安。 「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曲无漪赏曲练一记白眼。 「属下是认真的。主子,反正您这么疼天香,不如再把鹿玉堂找回来吧?」 「被赶出曲府的人,永不再续用,这是我向来的习惯,你忘了吗?」 「不敢忘,只是觉得天香怪可怜的,您没瞧见过她在大半夜连外袍也不披,沿着府里那片湖找鹿玉堂的模样……我上前去瞧,她哭着要我帮她找鹿玉堂,一直说他回来了,只是在气她,不出来和她见面,说什么他就躲在竹舍里……再这么下去,我真怕哪一天她找人找到了湖里去。」曲练说得婉转,不过他是真的担心天香这丫头会扑通跳进湖里去寻短。 「她只是一时之间不习惯鹿玉堂离开,等我找到了新的人给她,说不定她又会恢复以往。并不一定非要鹿玉堂不可,他没那么重要。你找个人整日守着天香,寸步不离。」省得她出什么意外。 「主子,您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曲练一叹。 「哪种话?」 「说鹿玉堂没那么重要。」 曲无漪还以为曲练要说什么,撇唇嗤笑。「你认为鹿玉堂很重要?」 「属下的意思是,我以为您会比较理解天香的心情,毕竟您近来不也是如此?若说鹿玉堂之于天香没那么重要,那程府主子之于您,您又为何会放不下?」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一定会挨主子的教训,所以曲练足足大退一步才敢说,说完就认命等着主子掌他嘴。不过他等了许久许久,主子只有瞪他,却没有打他…… 曲练觉得怪,唤了声,「主子?」 他不是讨挨打,而是……不习惯。 好半晌,曲无漪认同了曲练的话。换成是他,若不是遇到他想要的那个人,换做是谁放在他面前,他都不可能动心。 「言之有理。」 「那我派人去翻城找鹿玉堂!」曲练立刻打蛇随棍上。 曲无漪默许了,脚步一旋,转身入府。 曲练则是迫不及待和天香并肩而坐,忍不住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天香。 「笨天香,你还傻傻地发什么愣?!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曲练说了好多,大多数的句子都从天香的右耳进、左耳出,十几句话只勉强一两句让她听见。 天香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别来吵她。 确定天香的注出息力总算落在他身上,曲练才再次重申,「主子说,要派人找鹿玉堂回来了!只要主子下决心找人,还怕找不到吗?」 然而找了几十日,鹿玉堂的下落成诗,半分消息也没有。 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银鸢城……所以就算曲爷动用了大批人力,也无法找到一个不在城里的人。天香绝望地想。 亏她在听见曲练告诉她,曲爷要派人找回鹿玉堂时欣喜若狂,那样的喜悦已经从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消失殆尽。 天香坐在马车里,小脸搁在马车窗棂上,两旁的帘幕被撩起,以银勾分别勾住,方便她将沿途的景色收纳眼底——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为了找人。 「天香,开心一点,你怎么都不笑?」与天香同坐一厢的姑娘嘴里叼着橘瓣,又酸又甜的滋味让她皱起俏脸。「又是为了刚刚认错人那事不舒坦?」 方才马车正驰骋在宽敞街道时,天香突然大喊一声「停下来!」然后也不管马夫停妥了没,裙摆一撩就跳下车,直直在人群里钻窜,紧接着拉住一个身着灰袍的男人,待那男人回首,天香才错愕地松开揪住他背部衣裳的小手,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上——这种情况还不只发生过一次,她已经数不清天香沿路拦下多少男人,又失魂落魄兼弯腰道歉地走回来。 「好不容易曲爷出钱让我们上金雁城的梅庄赏牡丹,你不要闷闷不乐的,这样就辜负曲爷的好意了。」 「月下……」天香好抱歉自己的沮丧连累了月下的好心情。 月下一袭软丝衫子柳花裙,盘腿坐着,不似一般女子优雅跪坐,一头青丝未系未绑未束髻,任凭它在胸前披敞,仅以简单素簪将额前长发盘卷在脑后,于理于仪,都属于过分不端庄的打扮,然而天香就是觉得月下这模样好看,她的美丽,毋需太多累赘的珠花点缀,即使素素净净,月下自身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吸引人。 第十五章 她与月下相熟多年,两人的关系不单是朋友,更是工作上的伙伴。 《幽魂淫艳乐无穷》,文字出自天香之手,而书册里精致挑情的春宫图则是由月下勾勒成幅。若少了天香的文,书不成书;缺了月下的图,淫艳味也跟着不足,两者比拟唇齿,缺一不可。 「我有听练哥说,虽然找遍银鸢城找不着人,他们就分头往铜鸩城找,铜鸩城没有,就换铁鹏城,那逃跑的人就只长了两只脚,跑不过曲府几十个人的,别担心。」月下想说些什么让天香宽心。 「他不是逃跑,他是被曲爷赶出去的……」而且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这我也听练哥说了,好像是他嫌弃你?」 天香咬咬唇,眼看又要掉泪。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月下忙在身上摸遍,好不容易找着绢子,递给天香。 「没错……好像是这原因,所以他都不理采我了……」天香没拿绢子耳泪,反倒是握在手里绞。 「有什么好嫌弃的?你虽然在瓦子院长大,可又不是鸨儿,人也清清白白的,以男人的观点来看,你就该称之为璞玉,没什么落人口实之处,难道他没听说,出淤泥而不染?」月下轻哼。像有人老以为她画淫画,人也要跟着风骚浪荡,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真让人嗤之以鼻。 天香不答腔,只是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往窗外飘,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像这种人,你找他回来做什么?」月下继续剥橘子吃。「他又不怜借你,难道你想找个心里嫌弃你的人,成天和他鼻眼相对?那不是挺无趣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念他……有时坐在桌前要写稿,就是忍不住一直抬头看着他习惯坐的那个位置,然后头一低,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想见到他,想看着他,就是如此。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时常在写的吗?」月下朝她眨眨眼,「每回你写阴阳调和之前的那些段子呀。」虽然《幽魂淫艳乐无穷》是以床第秘事为主,但天香总是个年轻小姑娘,脑子里将情呀爱的搁在情欲之前,不容许她笔下的男女非心欢而交,所以在云雨之前,往往会花些功夫让男女互诉情衷、互吐爱意。 所以天香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现在的心境,在她的笔下都出现过的。 「我知道自己好喜欢他,可是我猜不出来他喜不喜欢我?如果是我写出来的文字,我就能摸得着他的心意,不管是嫌弃我或是看轻我,抑或对我有些喜爱,我都可以自已拿捏。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我出口已想出来的虚角,有时我觉得他应该要安慰我的拍拍我的肩,然而他却闷声不响的……」 「你哪能拿自己书里的男人套在他身上?你书里的好男人要几个有几个,实际上要找还真难哩。」 「是没错,他确实和我书里的男人不一样,否则他老早就对我不轨了……」她书里可没他这么冷硬又死脑筋的男人。 「说来说去,你就是在等他对你动手动脚呀?」月下好笑地瞅着她。 「你甭笑!你和我一个样的,我们一个写淫书一个画淫画,满脑子全是些不正经的东西。再说,食色性也,我喜欢他,会、会这样想也是天经地义呀!」天香红着脸道。 「谁跟你一个样呀?我画秘戏图是为糊口,可不是我月下偏好此道。」赶快划清楚河汉界。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见你心仪之人,否则我看你一定会将他画进你的画里,任你摆弄成各种态势,什么白虎腾、什么野马跃、什么吟猿抱树的!」 「你那些媾合的动作我可不懂。」月下无辜地眨眨眼,将憨傻的表情学个十足十。 「不懂?!不懂你还画得栩栩如生!」有些动作她只能单凭文字想象,可月下就有本领化文为图,让她时常看得目瞪口呆,也才终于明白那些白虎腾、野马跃、吟猿抱树、马摇蹄到底是什么困难的肢体动作。 「我悟性高呀,你写出来的描述,我瞧懂了,就画得出来……说来说去,还是你功力高啦。」她用肘顶顶天香。 「反正我就是淫 荡。」哼。 「他这么骂过你呀?」 天香摇摇头。「他只说过我的书淫 荡……」 「说你的书淫 荡是在夸你吧?你写的本来就是淫书呀,不淫才失败。」难道要在淫书里找到什么忠贞大道理吗? 「我不敢承认是我写的。」骂书如骂人…… 「胆小。」 「谁会在书被批评得一文不值时还举手承认那是出自自己手里的?」她才没有那种勇气。 「尤其你又这么在乎他,所以就更害怕看到他眼里对你的稿子有任何不齿了,是不?」 「嗯。」完全正确。 「天香,你真的没救了。万一这辈子都找不着他可怎么办呀?」月下不得不以最坏的打算替她烦恼。瞧她这般死脑筋,接下来的人生不就全在一片乌云笼罩里度过了? 天香又摇摇头,她不敢想。 「而就算找着了他,你又怎么去扭转他嫌弃你身世的看法?」 天香还是只能摇头,不知道。 「他真的是嫌弃你的身世吗?一般人听到你的际遇,应该是心生怜惜吧?想好好安慰你都来不及了,哪还会态度丕变,说翻脸就翻脸?」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男人也没啥可取之处,说不定找不到人对天香才是好事。 月下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不敢说出来,否则天香又要哭了。 「可那天我就是跟他说明白我的身世,还有我娘的事儿,他听着听着,就……不理人了。」天香声音一哽,说不下去了 月下沉吟半晌,想了些其他可能,「他会不会误会了你跟曲爷的巴系?」想当初,她被聘为画师,头一次到天香居所的竹舍去见她,她还以为天香是曲无漪的爱妾。连她都会误解,难保那男人不会。 「才不可能!我很清楚的告诉他,我和曲爷没什么。曲爷虽然赎了我,但我们两人清白得很,曲爷也不钟情于我呀,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他也不会硬着心,说不肯就不——」 天香突地噤声,好像在一瞬间被雷劈中,轰得她浑身颤麻,她慢慢地、慢慢地再将自己最后那段话重复一回—— 「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呆愣愣地再嘀咕一回,「不然我每回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声音越发高昂,「不然我每日跪着求曲爷收我为妾!」她猛然捂嘴尖叫,「呀呀呀呀!他该不会是因为这句话才生气的吧?」 月下实在不是恶意想嘲笑她,可是天香此时此刻双掌撑在下巴,双眼圆圆瞠大,菱嘴像塞了颗大卤蛋,闭也闭不起来的模样,真的很好笑。 「应该是。」原谅她直言。 洞见症结固然让人高兴,但也让人觉得更沮丧。 天香已经自厌到完全不想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想到自己的祸从口出,她不只千百回在心里臭骂自己。 她想里任何实例来证明她和曲爷没有男女之情都好,可以举曲爷已有爱人这事;也可以举她除了替曲爷写书外,别无他用;更可以举自己独独只对鹿玉堂用心! 偏偏她用了最差劲的说法。 会求曲爷收她做妾,只不过是她想拖延写稿的借口。当人家的爱妾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有用不完的空闲光阴来擦珠宝美玉或是拿珍珠当弹珠打,完全以偷懒为前提,而不是她对曲爷有什么爱恋之心,而甘愿成为曲爷的妾!她只喜欢鹿玉堂而已嘛…… 好想赶快向鹿玉堂解释喔! 千万不要让她与他就抱着这个小误会到老到死呀! 不知道鹿玉堂人在何方—— 【第七章】 鹿玉堂还在银鸢城没走。 他知道自己不走的原因,因为银鸢城里有着悬系住他的人。 好几次踏出了城门,待他回神,他人又坐在银鸢城的街边茶铺里喝着苦涩难以下咽的茶水…… 他身上被绑了无形的线,无论他怎么走、怎么绕,就是无法走远。 他敏锐的嗅觉可以在这个城镇里闻到属于她的味道,她走过的书肆,停留过的摊铺,甚至是在他身体发肤间沾染到的香气,都围绕在鼻前,挥之不去。 怎么会……这么想她? 仿佛只要她现在出现在他面前,朝他勾勾织指,他就会像只欣喜摇尾的狗向她扑跑过去—— 不过她不可能会这么做,她……想嫁的人是曲无漪。 她甚至跪着求曲无漪收她为妾了,不是吗? 第十六章 鹿玉堂无法克制自己此时连心窝口都涨满酸田味,他握紧拳,感觉指甲几乎要没人掌心,可那样的疼痛仍然无法抑止他不断回想起天香巧笑倩兮地告诉他——她跪在曲无漪脚边,求他收她做妾。 做妾?! 开什么玩笑!她值得一个愿意全心全意待她的男人,不用和其他女人瓜分男人的眷笼和感情,纳她做妾,是辱没了她! 换成是他—— 若换成是他…… 鹿玉堂剑眉一紧,思绪被打扰,执茶碗的手蓦然转了方向,以手背朝身后靠近他的人袭去,本能防备地先下手为强—— 然而在他瞟过人影的五官后,他以左手掌挡住自己的右手背,让自己的攻击在距离那人心口半寸前停下来,碗里的茶半滴未漏。 那人丝毫未察,还喜孜孜地和鹿玉堂相认。 「欸欸欸——兄弟!你不是那个前几天和我一块在木材行打零工的人吗?对对,我认得你,你脸上那道没结痂的伤疤很明显!你可能记不得我,我是王荣,大伙都唤我一声麻子荣啦。」 鹿玉堂收回手,他确定自己脑海里没存在过这张朴素老实的麻子脸,但他从他身上嗅不到杀气,没有危险。 麻子荣不请自来地与鹿玉堂同桌,完全没注意到就在他身后那根柱子上烙印着被人重重一击后的凹痕——鹿玉堂的掌风透过麻子荣的身躯,不伤他丝毫,却几乎能将柱子打废。 「上回谢谢你啰,要是没有你替我撑住那根大木材,我麻子荣恐怕早就被压断腿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声谢,结果好几天没瞧见你,才听旁人说你要离开银鸢城,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麻子荣也要了碗茶,咕噜噜大呷一口,喝完就咧嘴朝他笑。 鹿玉堂压根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装热络,他甚至连自己出手救了麻子荣这事也没印象,索性半个字也不答,径自喝茶,不过麻子荣仍能自得其乐地滔滔不绝。 「你是嫌木材行给的工酬太少才走的吧?我也觉得行头儿坑人,扛一整天的木材不过十文,难怪你想找别的工作……不然我们一块去找吧,我门路挺多的嘿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过的工每天算一个,一年还算不完哩。」麻子荣说来有些骄傲,「不过做来做去,还是觉得上曲府做事最好,薪俸又多,穿得也体面,连走出去,头都比别人抬得高些……可惜我没进去做过,全是听别人说。」 鹿玉堂听见曲府两字,终于正视他。 「但有人说曲府主子不好伺候,摸不透他的性子,要是惹他不快,可有苦头尝。那个曲无漪呀……」麻子荣压低声,怕被听到似的,「先前不是大肆铺张到金雁城去娶亲吗?还在银鸢城大设宴席,结果不到几个时辰,那新嫁娘又用原轿子抬了回去。有人说是曲无漪掀了红缡,看到媳妇儿容貌丑,马上就翻脸不认亲;也有人说是曲无漪下错聘,娶错人了;更有人说——」声音变得更小,「曲无漪下聘的程府,根本就没有女儿可以嫁他!我也听说程府明明就只有一个男主子,没其他姊妹,但他还硬要娶,结果闹了笑话,媳妇儿喜袍一脱才知道是个男人。」 说起别人家的闲话,总是有道不完的乐趣,只是鹿玉堂想听的,不是曲无漪的事,他早就知道曲无漪的性子怪,不足为奇。 「后来呢?他娶妻了?」鹿玉堂淡问。他真正想要探问的是,若曲无漪已娶妻,妻子是否能容得下天香。 「有哪个女人躺在他身下不会抖散全身骨头的?」麻子荣不答反问。谁敢嫁给曲无漪呀?男人都怕他了,更遑论女人。「不过就算主子个性难捉摸,我们也伺候不到他呀!我们大概只能找些劈柴挑水这类的杂事做吧?说不定一整年也见不到他的面。呀,说了这么多还没同你说到重点——」 都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 鹿玉堂冷眼观着麻子荣自怀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在桌上摊开。 「我是识不了几个大字啦,不过我知道这张纸上在写什么。听说最近曲府积极在寻人,从银鸢城开始,其他三城也不放过,需要许多人手帮忙,日俸比我们扛材半个月还多。虽然不是曲府正差,但我们去打打零工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一块去?」麻子荣兴致高昂。 「寻人?」这么大费周章? 「我看可能是曲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失了吧!不知会不会是曲无漪的哪个妾哪个爱婢?」看热闹的意味很重。 妾?爱婢?很重要的人? 会是……天香吗? 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鹿玉堂不自觉又想到天香,这个思绪一起,他就越想越不安,脑子里想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每一个可能都绕在她身上打转。 他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若是不弄清楚曲无漪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天香,他根本就没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他会一直担心,担心那个牡丹似的小姑娘的安危…… 如果只是他胡思乱想也罢,万一天香真有什么危险—— 他定要亲眼看到天香无事,即使是远远的一眼。 鹿玉堂一且即决定—— 「好,我们去曲府打零工。」 天香和月下两个姑娘在梅庄牡丹园里赏花,蜿蜒如蛇行的曲桥连接一处又一处幽静古香的水榭,拱月状的小桥与水面倒影交接成一个圆满无缺的圆圈,桥下水波青碧,倒映着天上白云,随着跫音而过,水里锦鲤冒出头来讨食,将平静的水面弄得热闹。 梅庄景色幽雅精致,名不虚传。 天香并不是很有心于此,她只想赶快回曲府去看看曲练找到人没,可是又不愿坏了月下的兴致,毕竟月下是见她心情不好,才好意向曲爷提议要陪她出来赏花,省得闷坏自己——虽然此时看来,心情大好的人反而是月下。 进了拥有响当当名号的梅庄,月下像个玩疯的顽皮孩童-对满园盛开的牡丹尖叫惊呼。她拉着天香,半走半跑地绕过曲桥,奔过湖心凉亭。 「天香天香!咱们去瞧『姚黄』,快些快些。」 「你慢些,园子里还有好多其他牡丹可赏呀——」天香被迫放弃一圃又一圃的牡丹,只匆匆瞟一眼,人又被月下拉走。 「你不知道牡丹本身就被尊为花主,而姚黄更是牡丹花王中的花王,当然咱们得先拜见花王,再去拜花后,最后再瞧小臣子。」月下可是将花的阶级分得很清楚。 「花后又是谁呀?」 「魏紫啦,」跑了好一会儿,月下终于愿意停下脚步,双眼迷蒙地瞧着眼眼一圃鲜黄硕大的牡丹花。「这就是姚黄了吧?一定是,好美的色泽呀……我一直想画一幅男女在铺满牡丹花瓣的绵绸上交合欢爱的图呢,最好两旁还有人在撒什化瓣,漫天飞花,说多美有多美。」好沉醉喔。 天香蹲着身子,与脸蛋般大小的牡丹平视,听见月下这么说,赏花的雅兴都没了。 唉,果然是画春宫图的画师,满脑子只想着这些。 「梅庄牡丹很贵的。」虽然月下口中的情境也颇能激发她写稿的思绪。 月下才没听进这句杀风景的话,画瘾大发,立刻在脑子里勾勒出无边春色。「尤其又是花王中的花王……想想,铺满鲜嫩色的姚黄,女人香肩半露——」 月下停顿下来,天香也很习惯地接下去。 「如凝脂一般,男人瞧了心猿意马,怀里女人娇颜更胜牡丹艳美,他情难自禁吻住欲语还休的俏嘴儿,灵活手指解开她的腰带,抚去她一身花瓣的同时也将罗濡脱下,里头绣着牡丹的兜儿包里着软嫩酥胸,勾引男人采撷绸布上微微凸起的红梅——呀呀,我在干什么呀……」她沮丧地趴在泥地上,讨厌自己跟着月下一块要淫 荡。 「若两位姑娘要这样,梅庄也能提供牡丹花瓣,看你们是要姚黄、魏紫、醉颜红、一拂黄、颤风娇、藕丝霓裳、观音面、瑞露蝉,各式花瓣随姑娘们挑,收费合理。」一道隐忍着笑意的男嗓介入她们之间,似乎同样兴致勃勃,也觉得她们的提议有趣。 天香与月下同时回头,瞧见一名衣着简单却满身当家威严的男人,他朝她们笑,笑得有些假——应该说,笑得有些市侩。 「在下梅舒城,打扰两位赏花的雅兴了。」他拱手,报上身分。 「你是梅庄大少爷!」月下虽没见过梅舒城,但对这三个字如雷贯耳。 「正是。如果姑娘嫌牡丹价高,梅庄还有杏花、桃花、杜鹃;夏有荼蘼、莲、榴花、茉莉、紫薇;秋有桂花、菊、山茶。至于冬……则不建言,因为冬雪纷纷,即使在雪地上铺满梅花花瓣做那档事,还是很冷。」虽然他想连冬季的份也一块赚,不过就怕先一天才收了客人的赏花钱,隔一天就得还客人一笔伤风求医钱。 第十七章 「呃……」两个姑娘没料到她们说的话全被听光了,面面相觑。平时两人私底下聊的话虽露骨,好歹也只是交头接耳,没旁人在场,这回不但被人听见了,那人还替她们补充更多提议,害她们无法接话。 「若有需要,梅庄还能派人在一旁撒花瓣。」梅舒城补上。 月下干笑,圆溜溜的眼儿流转一圈,「梅庄主,我们姊妹在说笑的,您这样接话,让我们两个脸皮薄的姑娘很害躁……」顿了一口气,又问,「不过如果真的到您庄里要求铺花瓣,这收费怎么算呀?」前一句还说着自己的矜持,后一句一儿刻好奇地探问起价钱。 「若姑娘要的是牡丹,自然就高价些,杏花桃花就是对半或更便宜的价钱了。」 「那我要是指定要『姚黄』呢?」月下指着离众人最近的黄牡丹。 「那是甘草黄,不是姚黄。」梅舒城很抱歉地纠正她。 「这不是姚黄?!」 「姚黄花头面广一尺,这甘草黄还小了些。」 「那姚黄躺起来更好啰?!」月下好期待!眸子都亮起来了。 「姚黄的花瓣又比其他牡丹来得贵,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替你拨拨算盘,看看大概多少。」 「好好好。」月下点头如捣蒜。 「一个软绸铺三大朵的花瓣恐怕仍不够,许要七朵以上,姚黄连株带叶是五千七百两,单只有花瓣能给个对折,两千六百五十两,七朵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五两,再加上两旁撒的飞花花瓣,算你两万五千整。」梅舒城执起腰缠的玉算盘,健蟠地快速拨算,最后一声,抵定。 「好黑……月下,你真要躺花瓣的话,我回去叫曲爷和练哥替你摘……要花,曲府的花也不少呀!你这两万五千两给我赚好了。」天香扯扯她的袖,小声道。撒花瓣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呀。 「姑娘,话不是这么说。花瓣如丝绸,料子好不好,只有肌肤最知道。躺下去的触感若不佳,岂不影响了玩兴?」梅舒城还是听到天香的嘀咕声,笑着反驳。 「我有兴趣!我改明儿叫两个人过来,你帮我们准备好,我再带笔墨来作画!」月下当下掏银票付讫,惹得梅舒城眉开眼笑。 「月下,划不来啦,你又不是自己要用的,随便摘些野花撒不就得了?」天香当然知道月不仅是单纯要绘画,但花两万五千两让别人躺,这也太贵了些。 「味道不一样。反正画出来之后还是可以卖给曲爷呀!你不知道我的真迹也是很值钱的,我包准一买一卖间翻手赚三成以上。」嘿嘿,她的春宫图不仅是达官贵人争相收藏的珍品,就连进贡或远赠邻国友邦都是上上之选。 月下又对着梅舒城道:「梅庄主,要是我春夏秋这三季都来,能不能再给个折?」她还想画「菊园野合图」或是「莲池戏水欲无边」这类的图。 「当然。」梅舒城也干脆。 见月下和梅舒城交谈甚欢,天香无力阻止,只好自己退到一旁去赏自个儿的花。 「不知道会不会一回曲府,就瞧见鹿玉堂回来了?」天香对着牡丹花自语,眼睛跟着亮起来。「不过也可能练哥还是摇头说没寻到人……」肩头又垮下来。 会不会找得到他? 会不会找不到他? 会不会找得到他? 会不会找不到他…… 天香不自觉去拔牡丹花的花瓣,每问一句就拔一片,可是她也不敢问到最后一片,就怕呼之欲出的答案又会让她想哭。 她稍稍走远,不过还是在能见到月下及梅舒城的范围内,步上了拱桥,在那里望着水面发呆。桥与水面有个圆,偏偏桥上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看起来好讽刺。 「臭鹿玉堂,你到底躲哪去了嘛!你不知道……我很想你吗?你不觉得每天都耳朵痒,因为我在骂你吗?」她跺跺脚,气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在这种时候说给自己听。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骂鹿玉堂?」有女人的声音飘来。 「我也是。」男人的声音跟随着。 三人同时寻着说话的来源,天香在不远处的石舫里看到那对男女,而那对男女在拱桥上看到了天香。 「是那个身上有大哥……鹿玉堂味道的姑娘!」女人指着天香叫。 天香可没忘记鹿玉堂说过,他与自家兄妹的感情似乎不怎么好,他还在躲他们哩……这个想法让天香直觉要躲人。 她才挪动了小小一步,石舫里的男人便踩着池水而来,飞也似地拦下她的去路。 「又见面了,小姑娘。」那男人有一双和鹿玉堂极相似的深眸,只是较为轻浮不羁,没有鹿玉堂的内歙沉稳。 天香正要退后,后方的女人也逼近她,挡住去路。「她身上的味道没散,看来不是我们当初以为的单纯,当她不过是和鹿玉堂擦身而过的路人!」她又在天香身上嗅。 「你们想干什么?」天香慎戒地问,双臂环胸地保护自己。 「说吧,鹿玉堂人在哪里?」女人寒着声问。 天香发现她的嘴唇像鹿玉堂,薄薄的,说起话来有些冷峻。 「不知道。」天香没说谎,但女人听来却是倔强。 「不给你苦头吃,你是不乖乖说了!」女人冷哼,手指不过一转,寒芒逼人的匕首已经抵住了天香的脸颊,刀锋压陷在嫩肤里,几乎要划破豆腐般的肌肤。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在找他呀!」那女人以为亮出刀子她就能知道鹿玉堂在哪儿吗?!要是这样奏效,她就天天在曲府门口拿菜刀抹脖子,看鹿玉堂会不会立刻跳出来! 「妹子,别使劲,划破姑娘家的脸蛋就不好了。」男人握住女人的手腕,将天香的脸自刀下救出来。他漾着笑,「听你这么说,你确实是认识鹿玉堂,而且还和他有关系。那日……我们在银鸢城遇见你!鹿玉堂还跟你在一块的,是不?」 天香不说话默认了,眼眶红红的。 「难怪我们往前追,就没了他的味道,原来他压根待在银鸢城没走。」女人咬牙,对于当时粗心且贸然去追人感到扼腕,错失了先机。 「你跟鹿玉堂是什么关系?」男人对这比较好奇,问着天香。 没想到男人一问,天香就哭了起来,连累积情绪都不用,老早蓄满的眼泪立时决堤,扑簌簌地落满双颊。 「我不知道……」她当然希望两个人关系匪浅,可是又怕只有自己单方这么认定。 「你除了这三个字,就不会说其他人话吗?!」女人火气」来,吠得用力。 男人阻止女人继续说下去,女人哼一声,撇头走到另一边,免得她忍不住一掌劈死天香。 「鹿玉堂留在你身边几天?」他这个做弟弟的,可以单凭鹿玉堂花多少时间在她身上而看出她与鹿玉堂的熟稔程度。 半天表示鹿玉堂尚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天代表鹿玉堂不讨厌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五天则是鹿玉堂接受她。 十天……通常鹿玉堂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一个女人身上,要是有十天或十天以上的日子,他大概可以断言,鹿玉堂爱上她了。 「一个多月。」天香抽抽噎噎的说。 好短的日子,还不够……她不满足啦…… 男人很惊讶听到这样的答案,他身旁的女人也愕然转过头,两人脸上写满不敢置信。 男人好不容易制止差点冲动喊出的「嫂子」,又想到鹿玉堂已经离开她了,心里有疑问。 「那他为什么没继续留在你身边?」按照她的说法,鹿玉堂应该不可能离开她,还放她一个人在园子里望池掉眼泪。 天香脸色一苦,「他对我有误会……是我自己嘴拙,一句话偏偏就说得不对……他一定是很在意我那样说,可我没有那个意思呀……」她也不管眼前的男人和她没交情,跟他哭诉起自己的心事,将两人相遇的始末——从在饭馆相遇,到竹舍共处的一切,滔滔不绝,和着眼泪,一项项都说给男人听。 「你知道吗?我写稿时,他一定在旁边陪我,不时提醒我要站起来动动手脚,盯着我到桃花林里去散步,说写太久会手酸眼酸气不顺……我不懂这些,可是我知道他全是为了我好……他晚上还会替我弄温水洗手,而且不是捧盆水让我自己洗就了事,他会一根一根、一截一截把我的手指慢慢洗干净,还会仔细帮我擦干……」 越细数他的一切,她越觉得出口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想要他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看起来好像很凶,可是他好好……他还给我承诺,允我不要他走的话,他就留下来……可是我好笨,没在曲爷赶他走时跳出来保护他……」她好后悔,要是时光从头,她绝不让他走,若他执意走,她也要跟着他,他去哪儿,她就跟着哪儿去—— 第十八章 天香哽住声音,话没办法说全,可是鹿玉堂和她相处的点滴还在脑子里打转,一幕幕都好珍贵。她哭得凶,捉起男人的衣袍擦眼泪。 「听起来好怪异……」 听男人这么一说,女人完全同意。「她说的那个人,是我们认识的鹿玉堂吗?」一根根帮人把手指洗干净?!她知道鹿玉堂一根根把人手指折断的功力不错就是了…… 「楼哥,我想到一个好方法。」女人压低嗓,凑到男人耳边。 「你不用说,兄妹一场,我知道你所谓的方法是什么。」因为此时他心里也同样浮现某种方法,而他相信两人约方去绝对是司一种。「哦?」女人挑眉,两人眼中有默契,左右击掌,异口同声——「掳绑她,逼鹿玉堂出面!」 【第八章】 月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里知道若将这个「坏消息」带回曲府,肯定要挨曲无漪的骂、可是事态紧急,瞒也瞒不住,只能洗净了脖子,不顾自个儿的下场,将梅庄里后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果不其然,曲无漪大发雷霆, 「什么?!天香被一男一女掳走?!」 「我和梅庄少爷根本做不了反应,就见一对男女一人一边架住天香,将她自拱桥拖下池里,可他们也没摔得一身水湿,那两人竟然还在水面上走路……我和梅庄少爷看傻了,要追过去又没他们那身本领,只能眼睁睁……看天香被带走。」她有些实情没说,就是当她瞧见那对男女使着水上飘的轻功时,她很赞赏地直拍手,以为那是梅庄安排的武术表演,藉以娱乐游客,直到那女人抛下一句「明日午时,带鹿玉堂到金雁城与银鸢城中途的清风亭来换人,迟一刻我就削断她一根指头!」她才惊觉事情不对劲。 「曲爷,他们说要用鹿玉堂来换天香……鹿玉堂是谁呀?」月下没听遇这个名儿。 「就是让天香失魂落魄的家伙!早知道姓鹿的这么麻烦,说什么也不聘他进曲府——曲练!全是你的错!」立刻迁怒! 「是,是属下不对,没料到鹿玉堂仇家满天下,连累天香。」曲练也立刻认错。在曲府有条不成文家规,主子永远是对的。 「要拿十个鹿玉堂去换天香我都不会皱眉,可是现在鹿玉堂人在哪里?!」曲无漪踢翻椅凳,难掩烦躁地满屋子踱步。 「就怕他离开了四城,往异地去了。」这也是曲练最担心的事。 「啧!」曲无漪眉峰不曾松缓,突地心生一计,「曲练,去找斐知画过来!」 曲练先是怔仲,然后呀的一声,懂了。 「对了,我们怎么都忘了这号人物?!有他在,还有什么找不到的人?!」果然急中才能生智。 「快去!」 「呃……那个……曲爷,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字犯冲。」月下在曲练快步去找人时,嗫嚅朝曲无漪道。 「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无漪没啥耐心地挥挥手。 「谢曲爷!」月下半刻也不敢多留,脚底抹油就溜了。 足足过了半刻,曲练终于带着一个男人回来。 「爷,找我?」斐知画温文儒雅,举止得宜地朝曲无漪躬身。他梳整齐的发髻未束赘冠,仅以银簪子固定,发丝如泉流泄,秀气英挺的眉眼看来犹如画中仙人。 「一路上曲练应该都将原委告诉你了,我就不多说,画吧。」他努颚,指着桌上的纸墨。 「曲练都说了,我也明白了,不过我没见过鹿玉堂,所以这墨……就得下点功夫了。」斐知画笑道。 「我知道,找个见过鹿玉堂的人,盛一碗鲜血当墨就好,对吧。」曲无漪缓步走到曲练身后,曲练突感头皮一阵发麻,然后绝望地听到主子的吩咐。 他就知道自己沦为捐血为墨的可怜人!呜呜。 曲练咬牙,拿出短匕,心一横朝腕间划,血流如注,全进了砚台。 「曲练,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单纯只想着鹿玉堂,将他的容貌全烙出来。」斐知画挑了毫笔,蘸上血墨,摊开绘纸。 好痛,呜…… 「我知道好痛,不许想,会让我分心。」 「喔。」当下人的,命苦。 「曲练,拳头一握一放,这样血流得快些。」 「……」这样还流得不够快吗?虽然他双眼是闭着的,但他好像可以听到他的血是用喷的呀…… 斐知画开始作画,下笔未曾迟疑,纸上勾勒出鹿玉堂的墨绘,栩栩如生,见画如见人,一幅画完,短短须臾。 「爷,是这人吗?」斐知画指着未干的人像图问。 「没错,一模一样。」 「那好。」斐知画将画纸折过来又撂过去,折成纸鹤。「纸鹤,去找画上这个人吧。」 原本置放在他掌上的纸鹤竟然动起双翼,振振翅,飞离斐知画的手。 「别跟丢了纸鹤。」 「好!」曲无漪迈步要追。 「爷,打赏。」斐知画唤住他的脚步。他不做白工。 「她在后头竹舍里!」曲无漪抛下话,一鞭子缠住曲练的手臂,吼道:「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追纸鹤去!」 「啊……主子,我失血过多,头晕呀……要不,您也让我止个血先……不然,那碗没画完的血也让我喝回去补一补好不?唉……」最后绵长的叹息,代表他所有的请求都被拒绝。 当下人的,命贱。 「谢爷赏赐。」斐知画对远去的主仆道谢,收拾完画具,开开心心领赏去。 纸鹤飞呀飞,绕着曲府上空转,穿过曲府迂回长廊,横过波光邻邻的湖面,越过耀耀泛白的峭拔假山,始终没离开曲府。 「纸鹤不会飞错了方向吧?那里是曲府下人房呀——」曲练气虚的声音紧随纸鹤而来。 「斐知画的伎俩从不出错。」曲无漪否决了他的猜测。「若出错,就是供血那家伙的问题。」八成是曲练那时脑子没乖乖「想」鹿玉堂,不知道想到曲府里哪个俏婢女,才会让纸鹤飞往下人房。 啊?又他错喔?曲练满腹委屈,但也只能咽下。 纸鹤拐了个小弯,消失在曲府主仆眼前,飞进曲府工头正在筛选新进零工的小厅里—— 与麻子荣正排在长长人龙间,等待曲府工头审视的鹿玉堂一掌抓住向他飞撞而来的纸鹤,手掌里的纸鹳竟蓦然自个儿着起火来,在他手里烧成了灰烬。 「鹿兄,不烫喔?」麻子荣没瞧见鹿玉堂松手,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火那般轻松。 鹿玉堂拂去手上的残灰,不以为意。他连烙铁都握过,区区一张燃烧的纸又称得上什么。只是这只飞来的纸鹤又是什么玩意儿? 「鹿玉堂!」 闪身进到小厅的曲无漪及曲练一瞧见鹿玉堂,分别发出大吼—— 他们寻了许久、找了许久、盼了许久的鹿玉堂竟然就近在咫尺,而且还是在他们曲府之内!亏他们几乎要翻遍银鸢城每一寸土地,就是没他半点消息,没想到这家伙却像个无事人一样杵在这里。 曲无漪当然想大声喝问鹿玉堂为什么会在这里,但那现在也不是啥重要事,因为还有更要紧的正事—— 清风亭上,沙沙风声,旅道上人烟渺渺,似乎被弥漫在林间的肃杀之气给吓得刻意避开这个即将成为厮杀战场的禁地。 天香被绑在亭柱上,扭着身子就是挣不开用麻绳。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啦!放开我——」她扯嗓,小脚踢踢蹬蹬。 「楼哥,塞住她的嘴!」女人塞着双耳,她已经受够天香一夜不睡,那张嘴吱吱喳喳嚷不停。 「不,要些惨叫才有感觉,等会鹿玉堂来了才有高潮迭起,最好是她一边哭喊着『玉堂救我』,鹿玉堂则是英雄救美……这不是有趣许多吗?」男人背靠着另一根亭柱,口气带笑,有些不正经。 「你还有心情等看戏?!我可没你的雅兴,等会鹿玉堂一来,我就立刻要取他性命!反正他横竖都是死,跟这个小姑娘演不了多少歹戏;还不如早早封住她的嘴,省得亲眼见到鹿玉堂断气,我还得忍受她惊天动地的号哭!」女人冷冷道。 「等等,你不是鹿玉堂的亲妹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待他?」原本还在摇扭吵闹的天香安静了下来,为她听到的血腥句子感到纳闷不解。 为什么亲兄妹会有这种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的深仇? 「亲妹?!他都不认我了,我又何需念情!」女人红了眼,眼里的怒火正炽。 「鹿玉堂才不是这么无情的人!」天香山上刻为他辩驳。 「你不用将他看得多清高,他不过是个背叛者,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也背叛了家人的懦弱叛徒!」女人吼回来。 第十九章 「你胡说!」天香当然不明白女人口中的背叛是指什么,她拒绝听取任何不利于鹿玉堂的批评。 「我们鹿家从三代之前就立下祖训,世世代代为奴为仆,为主子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的身分是影子,一生认了主子就绝无贰心,主子死,我们不容独活,因为要伤主子,绝对必须先让我们断气,否则我们不许任何人动主子一根寒毛。但是鹿玉堂背叛了老主子。」开口的是男人,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娓述着属于鹿家人的宿命,以及他们仇视鹿玉堂的原因,「老主子死于非命,鹿玉堂却活下来了,这是我们鹿家之耻!他让我们鹿家人蒙羞,让我们在主子面前抬不起头,让我们背负着背叛者的弟妹这罪名,而他却悠悠哉哉地远离这一切!」 「所以他该死!」女人狠狠接话。 「这……」天香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抿抿唇,又抬头,「他……一定有他的理由嘛,你们要不要坐下来好好听他说?」她可以充当和事佬,在茶楼摆一桌请双方用膳,大家吃饱酒足再来谈嘛…… 「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懦弱!见老主子有难,他胆怯,只想保住自己那条贱命!」 「不是这样的……他不懦弱也不胆怯,更没有悠悠哉哉远离些什么……」 天香摇头,不断摇头,否认女人的指控。 她知道鹿玉堂没有因为背叛而得到更幸福的人生,相反的,他像驮负好多沉重的包袱,却无人可以倾诉,就这样自己一个人扛着,任人误会、仇视,自已藏着秘密——她眼中看到的他,是这样的。 「我看得出来,他一直都不快乐,他的眼睛里,总是有好多沉敛的复杂情绪,当他不说话时,他在想心事,我终于知道那个模样的他是在想些什么了……」 女人突地甩了天香扎实的一巴掌,让正在说话的天香咬到了舌头,一丝血红从她嘴角流下来。 「你不用替他说话,你不过是个局外人,无权置喙!你不是我们,没资格用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想替他脱罪!」 女人使劲的掴掌害天香一时之间头昏眼花,火辣辣的疼痛牵动着嫩颊,让她疼得忘了说话。 「妹子,与她无关,别对她动手,你迁怒在她身上又有什么用?」 「哼!」女人被男人阻挠,气焰难消地撇开芙颜。 「你还好吧?咬着舌头了吗?」男人检视着天香的伤势,脸上都有爪子印了……「妹子,你下手真狠。」 「哼。」女人这声哼得有所迟疑,似乎也对在天香脸上留下刺目的掴掌痕迹感到鲁莽。 看来等会会更肿……要是让鹿玉堂瞧见,恐怕会让他大为光火。 「鹿玉堂不是那种人……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我认识的鹿玉堂不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你们误会他了……」天香脑袋里嗡嗡作响的晕眩还没甩干净,菱嘴已经一张一合续道。 她一定要替鹿玉堂说话……因为她相信他! 「你还敢说!」女人立即忘掉心里那份对天香小小的歉疚,一听她这么说就满腹不满,手掌一扬,要再赏她左颊一记。 「住手。」男人挡住女人的掌,也对天香道:「你别再说些惹人生气的话,乖乖闭上嘴,省得挨皮肉疼。」他是好意。 「鹿玉堂不是那种人——」天香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皮肉痛,坚持地不断重复,「我才认识他多久,都可以这么笃定地相信他,你们身为他的弟弟妹妹,难道你们不明白他吗?你们不信任他吗?」 「我们曾经信任他,他说的话,几乎等同于主子的命令。」男人轻轻抚着天香右颊色泽越来越鲜艳的五爪印,冷不防收紧掌心,将她那张小巧精致的脸蛋一把擒握,「但是他背叛了我们的信任!」 「呜」天香整张脸落入男人掌握,只消他手掌一拢,就能拧碎她的小脸。 「就是因为太过信任,所以被人背叛时,排山倒海而来的愤怒是谁也挡不下来的。如同有朝一日,他也背叛了你,你是否也会恨他恨到想杀了他?这颇令人玩味,你说是不?」男人缓缓侧过身,目光落在身后,对身后来人道:「你说,是不?」 鹿玉堂停伫在凉亭外二十步远的距离,好耳力使他没漏听任何一个字。 女人一见到鹿玉堂,立即操起双剑,连喊杀唤打的时间都省掉,莲步轻蹬,身子却像疾出的飞箭,挟带猛烈杀气奔向鹿玉堂,双剑使来威风,流畅得仿佛双剑与她的左右手融合为一。 鹿玉堂扬起右手去挡那两把削铁如泥的双剑时,天香吓得尖叫,以为出口己会看到他右臂被硬生生斩断,然而原先手无寸铁的鹿玉堂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剑,将两柄攻势凶猛的双剑格下。 女人手部攻击被阻,单膝一顶,翻身转跃时,鞋底穿出尖利的长针,鹿玉堂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左手一托,执住女人的脚踝,使出两成力道,让她还没来得及出脚,身子就在鹿玉堂手里翻了一圈,暗算失败。 「楼哥!」女人一落地,身子立稳,求助男人,男人袍下大刀上手,加入战局。 鹿玉堂以剑柄格开女人的双剑,剑身与男人手里大刀互击,将他逼退,一对二,游刃有余。 「你们好无耻!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住手!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啦!」 一时只闻兵器清亮的锵铛作响,战斗的三人谁也没开口,只有被扎绑在亭柱上的天香不断嚷嚷。 「你你你,住手!」她不知道男人的名字,只能你你你的叫。「你你你,也住手!」还是不知道女人的名字,继续你你你的叫。 自然没人理会她,刀光剑影厮杀得正畅快淋漓。 天香蹭开丝履,左脚右脚一踢踹,拿丝履当暗器,加入战局。 女人双剑横竖摆成十字剑法,蛾眉怒扬,扎开马步,生命关头将注意力全集中在鹿玉堂身上,她知道若有一丁点闪神,鹿玉堂的长剑便能刺穿她的胸口。她轻喝一声,冲杀上前,正巧被右脚丝履砸个正着。 男人大刀抵在虎口前方,笑意此时已不复见,原先束整齐的黑发有几丝凌乱,气息失了平稳。他势如破竹,蹬足飞驰,准备与鹿玉堂再过百招,向前三步,刚好正面迎上左脚彩履—— 或许是方才与鹿玉堂交战许久仍无法占到上风,盛怒的女人紧绷着脸,停下要奔向鹿玉堂的脚步,一记大回身,怒气冲冲杀往天香而来! 天香必须承认,她是很高兴看到鹿玉堂面前的敌人只变为男人一个,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个怒发冲天的女人执着双剑杀向由自己,她又被绑在柱上,逃也不能逃,跑也不能跑,个中滋味笔墨难以形容—— 「你去那边!去去去那边!」天香不断对着女人努嘴,小嘴都快歪了,女人还是笔直而来。「呀——不要过来——」驱赶不成,只能惨叫。 鹿玉堂左手一收,袖口滑出的短匕握在指掌间,手腕使力送出,那柄匕首比女人奔驰的速度更快,快直地没入女人的小腿,让她屈膝跪了下去—— 男人举刀砍来,鹿玉堂长剑应付,余光瞥见女人忍着痛,又站了起来,他再取出第二柄匕首往她另一条小腿射穿。 「你!你一点都不心软吗?」男人没想到鹿玉堂会一连射出两柄匕首,而且力劲十足,他难道没想过这样一射,很可能会砍断他亲妹的脚筋,让她一辈子再也站不起身吗? 鹿玉堂望向他一眼,眼中在问:你们,又何尝心软? 「妹子——别再站起来了!他手里有第三柄匕首!」男人看到女人又要硬撑起身子,连忙大喝。他知道只要女人再站直身子,鹿玉堂的第三柄匕首同样会快狠准地脱手而出,直到他确定绑在柱子上的天香安全无虞。 女人挫败地用力捶地,不需要男人告诫,她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她愤恨抡拳,捉满一手的落叶泥土却无法动弹,腿上的疼痛绝对比不上心里被背叛、被忽视来得更痛。 由于女人是背对着两个男人,只有天香能看见女人脸上的表情,以及……被眼泪鼻涕弄花了的脸蛋。 「她哭了……」 女人刻意闷着声音,不让暗泣被人听见,天香却掀她的底,让她又难堪又羞愤。「你闭嘴!闭嘴!」 「她哭了!而且还受伤了!你们还打什么?!快过来呀!」天香对着不远处两个再度陷入激斗的男人大叫。「你还好吗?你流了好多血……」 「不要你管!」女人吼完便再也关不住哽咽,呜呜哭了出来。 第二十章 最疼爱她的大哥竟然这样对待她? 他或许不是溺爱人的兄长,但总有最大的耐心对他们说教,偶尔在他们任性至极时,用不伤害他们的方式教训他们。而现在,他竟然……如果不是因为双腿好疼好疼,她甚至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被他背叛的伤已经够深刻够疼痛了!此时她更为了他的决绝而痛得揪心…… 「你真狠,如果我和妹子真要取你性命,你也不惜杀了我们,是吗?」男人的声音里有着沉痛的不敢相信。 「那是最糟的打算。」鹿玉堂没有否认。「但不是今天我来的重点。我只是要带她走。」他边说边走向天香,长剑划断了捆绑她的粗绳。 获得自由的天香抬头望着鹿玉堂,她看到那个女人哭得好惨,那并不单纯是为了腿上的伤…… 「你……不去看看她吗?」 鹿玉堂脸上在说着「没有这个必要」。背对着男人,他淡言道:「我避开致命的部位,只要休养半个月,她就能恢复以往。走吧,当做没找到我,或者,当我已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大哥……大哥……」女人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么唤他。他们只是赌气不认他,怨他为什么要让鹿家人蒙羞,实际上她多想投进他的胸怀,向他问清楚他这么做的理由,想给他解释的机会…… 女人难过地哭着,像孩时哭起来般难以自制。 以前她这样哭,大哥就会抱着她哄—— 然而鹿玉堂却是忽视女人伸来的双臂,拾起天香散落在地上的丝履,回到天香身边,将未着鞋履的她直挺抱起。 「鹿……」天香想说什么,接触到他的眼神,所有的声音都消散开来。 他的眼中,仿佛在痛哭的是他,仿佛被背叛的是他,仿佛双脚受伤的也是他—— 她搂抱住他的项颈,什么也不再说,就只是抱着他。视线顺着前方而去,那里有沮丧的男人及痛哭失声的女人,男人扶抱起双腿带伤的女人,两人都凝望着鹿玉堂头也不回的背影,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天香再也瞧不见他们那对悲伤的眸子。她有些鼻酸、有些难过,不知为了什么,慢慢地流下眼泪,湿濡了鹿玉堂的衣衫…… 【第九章】 「还疼吗?」 鹿玉堂用着山泉浸湿的巾子替天香覆住被打肿的脸颊。她坐在山泉畔的巨岩上,两人周遭有着潺潺流泉声,暖阳被大片白云挡住,明亮的景色染上一层淡淡的浅阴。 「你呢?」她伸手轻触那时他被曲无漪狠抽两鞭而留下的伤痕。 他摇头,将贴熨在他脸上的柔荑执下。 「我代我弟妹向你道歉,我为我所带来的困扰道歉。你安心,这些事,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他不会再让她因他之故而陷入危险,只要他离开了这里,他弟妹甚至是其他想取他性命的人,就不会浪费时间于此,不会再抓她当饵—— 「我没事的,他们没对我做什么事,你不要怪他们……也不要怪自己。」 他给了她一个谢意的浅笑,让她自己扶住颊边的湿巾子,他则是替她套上丝履。 天香低着头,专注盯着他执握着自己的脚踝,她的脚掌不及他的手掌大,因为她那时褪了丝履当暗器,偷袭鹿家兄妹,所以光着脚底板在脏地上又踩又踏,他仔细替她擦拭干净,不让她和着小碎石套鞋。 「其实你很想奔过去看你亲妹的伤势,为什么要硬忍住?」她问。 鹿玉堂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但没有太明显。「那是小伤罢了。」 「你明明很担心的……」 将丝履套回她脚上,鹿玉堂瞧见自己手背上落淌下来的水珠子,他缓缓抬头,看着天香哭着抖唇。 「你怎么了?还有哪处带伤?」 她忙甩头,眼泪跟着甩掉好几颗。「我看到你妹妹在你身后一直哭着叫你,可是你不回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故意在他们面前装出无情无义,他们已经对你有误会了,你不想解开就罢,还让他们更误解你……」她替他妹妹哭,也替他哭。 「我当初选择成为背叛者,就没打算得到他们的谅解。」鹿玉堂知道天香已经从他弟妹口中听到关于他那段令家人羞愤的往事,在她面前,他想替自己辩解,不想让她跟着误会他,可是,何必呢? 他已经决定送她回曲府后就离开银鸢城,兴许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跨上这块地,解释了,求得她的谅解,然后他势必会忍不住想要留在她身边…… 不如让她也觉得他残酷吧,至少他会走得了无牵挂。 「你也希望我误解你,是不?」她从他的神情及眼神里读到了这些。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淡然道。 「可是你从没有欺骗过我。」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认识我。瞧,我连对亲生妹妹都能如此,何况是与我无亲无故的你。」 「可你是为了我才伤害她的。」天香真的懂,他只是故意要将自己说得差劲,最好惹她赏他一巴掌,大声要他滚,这样他才能释怀。 「以后我可能也会为了另外一个人而伤害你,那两柄匕首或许以后也会用在你身上。」他恫喝地说着,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严厉否认不会的,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他会对亲妹射出那两刀,是因为他知道亲妹在盛怒之下确实会做出傻事,加上亲妹的性子又倔又烈,迁怒更是打小就养成的坏习惯,她将天香当成敌,即使她没有置天香于死的坏心眼,也极可能失手误杀天香。 「那么我应该会和你妹妹一样,难受地放声大哭,说恨的话也不算,只是痛心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男人,竟然会如此忍心。」 鹿玉堂知道,若她在他身后这般号哭,他绝对走不开,狠不下心去忽视这些。 「……我送你回曲府吧。曲无漪还在等你的消息。」他不想继续和她谈论他的事,拉她起身,要将她带回曲无漪身边。 「你不想谈了?」天香被他抱下巨岩。 「不想。」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我们谈谈别的……谈谈我和曲爷。」她停住脚步,人站在另一块较小的岩石上,勉强与他平视。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比要他谈及自己的事情还要困难。 「那,我们先谈另一件事……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出身不光彩,以为我是瓦子院里的姑娘?」 鹿玉堂皱眉。出身不光彩?他何时这样想过了? 「我只说我在瓦子院长大,可没说我卖身为妓,我还是完璧之身,不曾跟人胡来。」天香千般认真、万般谨慎地说,脸上微红地澄清自己的清白。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要你别嫌弃我出身的话呀。」难道她说的,他都没听进去喔? 「我没有嫌弃过你。」 天香很满意听到这个答案。「还有,我娘虽是娼妓,但是我只能说那是她命不好……没娘没爹的被丢在瓦子院门口,没被饿死冷死,或被野狗叼去饱餐一顿就已经是万幸了。我很爱我娘,希望你也不要因为这样而嫌弃她……要是没有我娘,就不可能有我。」 「你又在说什么?」鹿玉堂放弃去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直接问比较快。 「说要你别嫌弃我娘亲的话呀。」 「我何时又嫌弃过你娘了?」他反问。 「都没有?不嫌弃我,也不嫌弃我娘?」 「当然没有。」就算她真的是瓦子院出来的姑娘,那又如何?他认识的天香就是这个夭香,喜欢的天香也是这个天香,再去探索她的过去有何意义? 「那就好。」天香抿着嘴,想要压住不断想咧笑的冲动,却阻止不了唇畔扬舞的梨涡。 「那,我们聊聊前一个话题。」关于她和曲无漪关系的话题。 前一个话题又是哪一个话题?别嫌弃她?还是别嫌弃她娘?鹿玉堂被弄胡涂了,有些哭笑不得。 「你又要我别嫌弃什么?」 天香先扳指数了数自己要说的字数,她知道自己一定要用最精简的字眼来澄清她和曲无漪的关系,要是又说了一堆赘言,就怕鹿玉堂拒绝听完,所以她必须快狠准,一气呵成。 曲爷有断袖之癖,爱男人不爱女人——十四个字,太多了。 我不喜欢曲爷,不要嫁他做妾!——只删了两个字。 我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曲爷!——又少了一个字耶! 我只爱你,不爱曲爷!——太好了,剩八个字,几乎少了一大半。 「你在算什么?」鹿玉堂瞧她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头又扳扳折折的,颇像正在掐指算天机的道人。 最后拍板定说的字数是七个。 「我爱你,不爱曲爷。」 第二十一章 鹿玉堂一愣,没办法实时反应过来。 若今天她是站在他面前朝他抛来暗器什么的,绝对难不了他,他的本能便足以应付一切。可她抛来的句子,却使他不知该如何响应,无法招架—— 他、他听到了什么? 不,或许他应该这么问——他听错了什么? 她说她爱他? 鹿玉堂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转身向后看,想瞧瞧是否他身后出现了哪个人物,她那句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给哪个人…… 没有,他身后空空如也。 他转回头,看见天香不断喘气。 「你还说不嫌弃我……」她的声音在抖颤,像指控他欺骗了她的感情。「你这还不叫嫌弃我?」她吼他。 她向他表明心意耶!一个脸皮薄如纸的姑娘这么不知羞地坦言喜欢他,他却像避之唯恐不及地回头!是怎样?!看看哪条路比较好逃,下一瞬就打算拔腿就跑吗? 要是她书里的男人,不是欣喜若狂地抱着女人绕圈圈,就是疯狂而贪婪地吻疼了女人的唇……反正就是不会像他这种反应! 天香难堪地捂住脸,转身要逃,却忘了她人在岩石上,身后是一条三人宽的涧溪,脚一踩空,身子就摔了下去—— 「呀——」 「天香!」 鹿玉堂伸手捉住她,忽略了涧旁的石上布满湿滑的青苔—— 扑通! 清冽的落水声湲起半天高的喷泉。 「我、我不会泅水!咕噜咕噜……」娇小的天香立即灭顶,但只有少少灌了一大口冷泉,身子就被人提抱起来。 他们掉落的冷泉算深,不过对鹿玉堂水深仅到胸口,他站直脚,两人便无溺毙之虞。 「咳!咳!咳!咳!」天香双臂死紧地攀在他颈后,惊恐的小脸搁在他肩上猛力咳嗽兼吸气,害怕自己只要抱得不够牢就会再度沉入水里。 她错了!她写过那段蛙妖与和尚的水中欢爱根本就是完全错误!这种野合太危险——千万不要有人看完书后还去模仿,万一害人因而丧命,她的罪过就大了。 「没事了。」 「咳咳咳……呼呼呼……呜呜呜……咳呼呜……」 「你要就是咳嗽,要就是喘气,要就是哭,不要三者一起来。」鹿玉堂托着她的背,她的纤腿夹在他的腰际,只是为了保命而将他当浮木抱,但是这姿势让他必须锁紧剑眉,不去遐想她的芬芳柔软与他贴得多近、忽略她温暖的气息正熨烫着他的肤、无视她如绸的湿发若有似无地撩拨他—— 他的吐纳变得浓重,要维持语调的平稳比平时更费力。 「不要你管!走开——咳咳」天香稳住了呼吸,便开始在他身上挣扎,要他放开手。 「呀咕噜咕噜噜……」这一挣扎,她整个人差点又滑进水里,只能让他二度伸来援手。 她气鼓鼓地暗骂自己不争气,重新攀在他肩上,可是一口气就是忍不住,「你做什么救我?!嫌弃我干脆就转身逃开,还理我干什么?呜——」她抡起的拳儿敲打着他的背脊,气他听到她说爱他时,他竟然不响应! 鹿玉堂没制止她的花拳绣腿。 「我真的不是嫌弃你,只是……你不是说过,你跪着求曲无漪收你为妾,我以为你爱的人应该是他,否则又为何甘愿委身为妾?」 「你笨蛋笨蛋笨蛋!我不爱曲爷!我不爱他啦!我只爱上一个大笨蛋!曲爷心里早有人了,他要是爱我,早就纳了我,就是因为他对我没感觉,才会把我当……当抄书的用。你也知道,曲爷是个多霸道的人,他看中的就一定要得到!你还在怀疑我什么?!」她一拳一拳不留情地敲他,他皮厚,当然没半点杀伤力。 她只当曲无漪是个可以偶尔耍耍性子的兄长虽然这个兄长很凶,脸色又难看,但至少曲无漪让她觉得自己是有家人的;她好多次都在心里偷偷叫他哥哥,才没有其他任何扭曲的感情哩!何况她也不会挑曲无漪那种男人当相公……她又不是欠人天天抽鞭子! 「我跪着求他收我当妾,是因为我抄书抄得好累,我不想辛苦工作,只想像个被人宠着爱着的小妾,什么事都不用做。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笃定曲爷不会点头答应,我才敢这样胡闹嘛!要是他要娶我,我才要哭好不好!那只是玩笑话,没有人认真的,只有一个大笨蛋当真,同我生这种气——」 她捶打的力道变小,不知是打累了,还是她觉得自己在。这上也有错,良心不安地收敛指责的张牙舞爪。 「只有一个笨蛋为了这事儿不理我……」又是软软的嗔怒一拳。 那个笨蛋就是他。 「你到底信不信我?」 她说了这么多,他怎么都不吭一声! 「我信。」 他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如果她是矫情,她的声音不会这么急切;如果她是虚意,她的手臂不会像害怕失去他一样,紧紧环抱着他。 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就像他一开始误会她和曲无漪的关系,是因为她一句话,现在的信任,也因她一句话。 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天香自他肩上抬起头,与他面对面平视,两人发上、脸上全是水湿,看起来狼狈又糟糕,她糊湿一片的俏颜上分不清是泪水多些,抑或溪水多些。 「你信?」 他坚定颔首,发梢的水珠子因而坠下,落在她的鼻尖。 「可是你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呀!」 「我的表情很认真。」他从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敢立誓,他此生从没有如此肯定过。 「那……为什么你不欣喜若狂地吻我?」通常、通常这种时候,怀里有温香暖玉正娇怯怯地诉说情意,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已化为乌有,花前月下……不,光天化日之下,氛围好、地点好,没有旁人打扰,老早就应该要整张嘴含住她的,边吻还要边说些情话的呀—— 要是她写的话,一定这样安排桥段,接下来就可以进展到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密欢爱…… 太快了吧?鹿玉堂觉得自己太跟不上天香思忖的速度,他还停留在心里泛起一阵甜蜜,她已经要求更多。 「我们才刚刚替彼此解释完一些疑惑,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弄干,受了风寒就不好了。」两人的身子只隔着湿透的衣裳,薄软的布料压根阻挡不了什么。 「你不是已经相信我和曲爷没有暧昧?」 「是,我相信了。」 「也相信我只爱你?」 「这……这个我们先离开水里再说……」他避开她清澈眼里的冀望。 他不能回应她。就算他相信,他也不能允。因为他要离开这里、要离开她,不可以让她产生任何奢想,不能让他自己心有睾碍。 他这辈子,注定是在不断的逃亡中度过,至死方休,不能连累她一块。 「你不相信我只爱你?」天香不让他四两拨千斤地逃避她的心意。 「先别说这个——」 「你不说我就不走——呀——」天香一时又忘了白自己不会泅水的事实,任性地想杵在原地不走,环着他腰肢的双脚一松,藕臂一放,人又咕噜噜沉下水去。 裙花在水面绽开,随即又闭合,鹿玉堂只得弯腰再将她捞出水。 「我信你爱我。」他真的信,也感激。 「咳咳……那为什么……咳咳……不吻我?」湿娃儿重新抱回他身上喘气。 鹿玉堂这次不理会天香的意愿,径自将她抱回溪畔,让她的双脚得以稳健地踩着地面。她的双手没从他颈后离开,两人几乎是颊贴着颊、湿发贴着湿发。他弯着腰,双掌交迭在她身后,十指扣得好紧。 「我相信你爱我,但是我没办法回应你。」他在她耳边轻轻叹息。「我不是一个好人,没资格拥有这些,我会离开你,这辈子可能不再有机会见你,收回你的爱情,用在另一个值得的男人身上……谢谢你爱我。」 低沉的嗓,娓娓说着,说无情,似有情,像诀别,若歉出息。 「对不起,让你爱我。」 这是他的回答,他能做的,仅只这样。 天香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两人回到曲府,曲无漪说了什么、曲练说了什么、她自己又说了什么,她」点印象也没有,满满的思绪都被他的话占满,几乎要撑破了她的小小脑壳。 对不起,让你爱我。 茫然的眼,无神地看着那时他使劲全力奔驰回曲府所途经的山林景色、无神地看着曲府朱红色大门、无神地看着曲无漪、无神地看着熟悉的竹舍、无神地看着一切一切映入眼帘的人事物,她的眼里,只记得那时说着话的他,表情好温柔,让她直到现在眼里还是只有他盘踞着。 对不起,让你爱我…… 第二十二章 「她怎么好像呆掉了?!」曲练不断晃着手,在她眼前挥动,仍然无法让天香投以半分注意。 「她没什么大碍。可能从没遇过这种事,吓坏了。」鹿玉堂轻描淡写。天香从听完他的道歉后,就一直是这模样。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竟然连累到天香?!你似乎不像外表看来单纯。」曲无漪的脸色很不好看,尤其是瞧见天香脸颊上火辣的掴掌印。 「是我的仇家找上门。你放心,我马上走,不会再为你们带来困扰。」 「慢着。天香没说你能走,你哪也不准去。我不想再见到一个成天不做正事,只会坐在门口呆盼你回来的丫头。」曲无漪拦下他,不许他踏出房门一步。 「你留下我,只会使我的仇家知道我的落脚处,让天香陷于险地。」摆明告诉人,要报仇,上曲府来。 「那你就好好保护她!任何人要伤她,就必须先让你倒下!」要有这种觉悟! 鹿玉堂心口一紧。 这句话好耳熟…… 用生命保护着另一条生命,将那条生命摆在最前头,不容任何人伤害、小心翼翼护着—— 「我做不到。」鹿玉堂知道自己肩上扛的,就是一条沉重的背叛罪名,他永远洗刷不掉自己的无能。 「你——」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做出这种承诺。」他再肯定不过地重复。 「鹿玉堂!我真不知道该夸你孬还是夸你对自己的废庸了解得太透彻!」曲无漪揪住鹿玉堂的衣领吼。这种时候好歹也打肿脸充胖子,就算做不到,也犯不着如此大剌剌地坦言!算不算男人啊?! 鹿玉堂淡淡拨开他的手。「你应该不会想要聘用一个如此无能,又在危急时无法保护主子的废人才是。」 曲无漪当然不会!留这种人下来只是浪费曲府米粮! 「你立刻滚出去!」 「主子,别忘了天香对鹿玉堂死心塌地,鹿玉堂一走,她又要到门口当石迭,半夜又要爬起来哭着找人了。」曲练比起发怒的主子还是多了分理智。 鹿玉堂从曲练的话里听到天香在自己离开后的行为,确确实实动摇了他想离开的决心。 留下来,就能轻易换得她的笑容,看着她绽开如牡丹般的甜美芙靥。然而相对的,要守护住她,或许有一天,他必须手刃自己的亲弟亲妹,因为他知道鹿玉楼及鹿玉倌不会轻易放弃取他性命……他想留下来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他不一定担得起。 他离开,才是双赢的办法,不仅天香安全,面对鹿玉楼和鹿玉倌的追杀,他也能以守为攻,不伤他们半根寒毛。 「时间能冲淡一切,无论刚开始有多痛,总会痊愈;无论多爱一个人,总会遗忘。」没有好不了的伤,没有忘不掉的人,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鹿玉堂望向天香,她那双盈盈大眼仍空空荡荡,这让人魂牵梦萦的小姑娘……他知道她会伤心、会难过,却更不希望她身陷任何危险。 「既然人我平安带回来了,那么我先走一步。如果天香清醒后又吵又闹,请对她多点包容及耐心。」他要趁天香回神之前,静静离开。 鹿玉堂一转身,天香眸子就眨了眨。瞧着鹿玉堂的背影,她像猫儿悄悄挪着脚步,到木柜里将那个搁置好久,每回用来和曲无漪闹离家出走的布包背着,随着鹿玉堂走。 曲无漪及曲练没注意身后动静,目光全看向鹿玉堂,直到发现高挺的背影后头跟了个娇小身影,他们才一左一右上前捉住她的肩。「天香!」 「我要跟他一块走……」天香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鹿玉堂,说她恢复了神智,她却更像是被牵着魂魄的行尸走肉,全心全意要追上鹿玉堂的脚步。 「你开什么玩笑!你要放下一切跟他走?」曲无漪惊愕。 「天香,你别胡闹,你跟主子还有契约在,你一走,书怎么办?」曲练忙着要她冷静,不可妄为。 「我才不要你的感谢和对不起……我只要你也爱我……」天香压根不理睬曲家主仆,不知哪来的力量,肩头一挣,脱离两人箝制,追着鹿玉堂的背影。「我跟你一块走……等我……」 她要追上他已经有些吃力,他跨开的步伐大,她追得好辛苦。 「你是因为不想被我所爱,所以才要离开吗?你不要一直走,我追不上你——」 蓦地,前方的鹿玉堂停下脚步,天香欣喜以为他要回头——他也真的转回身了,她快步迎向他,眼看就要环住他的腰。 鹿玉堂双指并拢,在她靠近到一臂之距时,冷不防地点住她的穴道,让她僵直地无法动弹。 「你……你做了什么?」双手双脚像被束缚起来,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抬动,天香慌乱起来。现在她与鹿玉堂的距离明明那么短,她却无法再跨近一步,这种看似近、实则远的恐惧,逼出了她的眼泪。 「为什么这样……我、我动不了了……」 「半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开。」而半个时辰,足以让他离开得够远了。 鹿玉堂再次将她的容颜深深烙印在心里,与泪花迷蒙的她目光胶着,忍住想要替她擦干所有眼泪的念头,几不可闻地低叹,调开了眼。 是他的错,他当初根本就不该答应留在她身边,不该让她有机会爱上他。 天香看懂了他的意思,身子却像被锁在石头里,理智咆哮着要赶快让四肢动起来,却仍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凝瞅鹿玉堂再度转身,步履迈开,不再迟疑地前行,将她留在原地,要她亲眼目睹他消失在眼前——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她吓坏了,只能用声音想唤回他。 「不要让我看着你离开!你答应过我,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走的!!鹿玉堂!我不让你走!你留下来——」她又哭又喊,凄然的嗓音响彻桃花林。 不要这么残忍! 不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她! 不要让她看着这一切发生, 鹿玉堂近乎逃命地加快脚步,再也无法佯装冷漠地静静走开。 他懦弱地捂住双耳,将她哭喊着要他别走的声音全数阻挡下来。 身子跃上曲府屋顶,翻越过数不清的民宅,甚至当他已经远远奔出银鸢城数里,属于她的哭泣,仍在脑子里回回荡荡…… 【第十章】 荒郊野外,月明星稀,小小的泥地上燃着火堆,火堆上串了几只烤鸟,火堆里还有几颗等着煨熟的鸟蛋。 鹿玉楼擦拭着他的大刀,鹿玉倌则是啃着她采来的果子先垫胃,两人侧方突兀地卧着一个蜷成虾米的身躯,拿鹿玉楼的长袍当衾被用。 「你跟他真的好像……」半掩在长袍下的小脸透着柴火,星眸整夜都瞅着鹿玉楼。 「我知道我和他长得像。他是我大哥,像也不是什么怪事。」鹿玉楼很有耐心地回答。 「可是他的鼻子比你挺、眼神比你沉稳、眉毛比你粗,比你好看。」袍下传来不屑的轻哼。 「……」鹿玉楼刚擦完刀,很想拿它来试试利不利。要是那个正大剌剌盖他的衣袍取暖、吃他打回来的野鸟填饱肚子、喝他取回来的泉水解渴,还胆敢对他评头自足的小丫头再嫌弃他几句,他不担保自己不会拿她来磨刀! 鹿玉倌冷冷嗤笑,「被损了噢?哼,谁教你要同意带着她一块走,活该。」亲生妹妹也落井下石,口气悠哉得令人发指。 鹿玉楼看着袍子底下的娇俏脸蛋,确实也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不妥,可是现在又不能将人丢在荒山野岭,等着看她被野兽当食物吞吧? 「唉。」鹿玉楼无言替自己辩解,干脆不说了。他用大刀将火堆里的鸟蛋挑出来,「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颗蛋?」 「要。」袍子掀开,覆在底下的竟是披散着一头黑长发的天香。 「很烫,不过自己慢慢剥吧。」鹿玉楼挑一颗给妹妹,一颗给自己。他们兄妹俩都是打小习武,皮厚肉硬,区区一颗热呼呼烤蛋,对他们不算什么,三两下功夫,冒着烟的蛋壳被漂亮剥下,香软的鸟蛋则进了他们的嘴里。 天香坐直身子,用鹿玉楼的衣袍牢牢包住自己打寒颤的身子。她和他们不一样,没学过那套用内力维持体温的好本领,更无法像他们视热烫如无物,把像烧炭一样烫的鸟蛋当橘皮剥。 她找来两块石子,用它们充当手指,笨拙而吃力地将敲裂的蛋壳一片一片掰开。 若是鹿玉堂在,他一定会下大半与,默默接过熟蛋,替她剥好吹凉,才送到她口中…… 不过,她不会向鹿家兄妹求助,而地们也不会帮她,因为是她自己找上他们,硬要跟着他们的。 第二十三章 她心里清楚,只凭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鹿玉堂,所以她必须要依附别人依附同样以寻找鹿玉堂为目标的人。 自从那天眼睁睁看着鹿玉堂从她眼前消失,有多久了? 半年了吧? 起初,她好恨他这么无情,即使不愿爱她,也不要这样践踏她的真心,用最差劲的方式,目睹他的远去。 那时穴道一解,她瘫软在地,根本无法再站起来。她一直以为「揪心之痛」只是一句用来表达强烈痛楚的虚渺词儿罢了,但是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因为心窝口那样剧烈的揪拧而死。她的声音哭哑,连呜咽声都无法发出,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失去立息识的都不清楚。 醒来就哭,哭到睡着,醒来再哭,努完再睡,几乎成了她的人生。 埋怨他、气恼他、仇视他、诅咒地,她无法释怀他对她的绝情,恨死了他。心里不断想着,要是他回来,她也绝不原谅他! 可是所有负面的情绪里,都藏着她的伤心难过……以及浓烈的想念。 她没办法克制他在她的梦里出现,没办法不去反复想他,没办法不怀念他带给她的记忆。 她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哭了,因为哭泣让她脑子昏沉,无法思索太多事情。当她抹干眼泪,走过他曾陪着她散步的桃花林,林稍的花瓣早已落光,不会因一阵风起而吹起花雨,她瞧着,心里却开朗了起来。 她突地轻笑。 那个会为了她一句要嫁曲无漪为妾而吃醋的男人;那个像管教孩子一样,怕她冷、怕她饿、怕她睡不饱的男人;那个冒着大雨去替她拿饼的男人,那个总是不肯帮自己多说几句好话的男人……他会离开她,定又是好为难他自己才做下的决定吧? 不知怎地,她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不替自己辩解,情愿让人误会追杀,如果他这种性子一延伸,是不是也可能将这套用在她身上? 要她怨他,对他死心、对他绝望,进而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再去寻找另一个人来爱,而他自己则是默默退开…… 她曾义正词严地训斥鹿家兄妹,说他们对鹿玉堂不够信任,怎么连她都被过度的愤怒及伤心给蒙住了很,忽略这些? 豁然开朗虽然来得慢了点,但能顿悟总是好事。 她捧着一碗鲜血,大半夜跑去找斐知画,求他用秘术替她寻觅鹿玉堂的下落。结果图是画了,纸也折了,鹤也飞了,可是那只不争气的鹤只会在她头顶徘徊打转,斐知画笑说,因为她满脑子里全是鹿玉堂,让纸鹤以为鹿玉堂就住在那儿。 那虽是句玩笑,却也说明了她有多思念他…… 接着斐知画认真地说,因为鹿玉堂所在的位置离她太远,纸鹤无法飞抵,最多只能肯定他人在南方——他还用她那碗血,画出另外两个人像。 「我看到这两个人,我想他们的踪迹对你会有帮助。」斐知画所谓的「看到」,当然不是单纯指双眼的看到。 而她也才会想到,跟着鹿家兄妹,一定比她自己毫无头绪的寻人容易。所以她持着布包,跟着纸鹤,找着了鹿玉楼、鹿玉倌当时鹿玉倌腿伤正愈,两人刚准备离开客栈。 她缠着、赖着、跟着,无论鹿玉倌对她多厌恶,她就是尾随不放。 「你真厚脸皮,鹿玉堂都不要你了,你还死追着他!你以为死缠烂打就能绑住一个人的心吗?」鹿玉倌吃完了鸟蛋,又啃完一颗果子!吐出果核当暗器,纤指一弹,用力击中天香额头。 天香龇牙咧嘴,双掌捂着额心低低叫疼。 「你管我?我就是要找到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我,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有两个不懂敬他爱他谅解他的弟弟妹妹已经够了,我不会跟着凑一脚。」天香还不忘损人一下。 鹿玉倌扬手朝火堆里捉,拎了颗热烫的鸟蛋抛给天香,「接着。」 天香直觉拢起双手,直到那颗烧得正烫的鸟蛋落入软掌,烫得她哇哇大哭,慌忙甩开熟鸟蛋,对着烫疼的手呼气。 鹿玉倌冷笑,这是她对天香恶指他们不友爱的惩罚。 天香瞪着她,虽然这些日子被鹿玉倌欺负到都快麻木了,但不代表她练就一身耐巴掌、耐水、耐烫的功夫。 「妹子,你还嫌我带着她不好,我倒觉得你沿途有人可以欺负泄忿兼解闷,挺值得的。」鹿玉楼见两个女人将气氛弄僵,出面缓和。 「我只是不懂她在坚持什么。像鹿玉堂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她以为追着他,他就会变好吗?要是这样,我们追了他多久?他还不是同样冷血,」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天香二次受伤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挺喜欢天香的,也发现妹妹对天香虽然还是恶声恶气,但时常都是刀子口一且腐心。 「谁管她会受几次伤川二软弱的人就甭想吃苦,滚回去古田地杓娇沽浪就好:一鹿玉倌口气不好,「带着她多累赘!少了她,说不定我们早就找到鹿玉堂了!」她和楼哥试过几回甩下她,可是三、五天后,天香一定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甩也甩不开。 「妹子,别忘了,如果不是天香,我们恐怕得费更大的功夫。」鹿玉楼可不能不替天香说几句话。现在变成是天香带着他们在找人不知道天香打哪弄来一迭怪纸鹤,当他们不确定该往哪条岔路去追人,妹子正趴在地上抽鼻翼嗅味道时,天香已经拿出纸鹤,斩钉截铁指出路来。这一路追下来,他们确实追着了鹿玉堂,只是他脚程快,总是先他们一步离开。 「对呀对呀,全靠我才能这么顺利的。」天香被夸奖得很开心。 「靠的是你耍妖术拿出来的纸鹤才对!」鹿玉倌承认纸鹤很有用,但天香很碍事。 「才不是妖术!」 「一只纸折出来的鹤会飞,不是妖术是什么?!」 「这是画术!」 「画术?!」鹿玉倌的声音自鼻腔出来,非常看轻。 「这是用血画出来的,里头有我非找到鹿玉堂的决心。」 「用血画出来的?」鹿玉楼很好奇,「画符吗?」 「画人。」用嘴解释很难让他们明白,天香干脆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拿出一只纸鹤,拈在指间。纸鹤正左右摆动着颈,她迟疑了一会儿,动手将纸鹤拆开。 即使知道纸鹤没有生命,但是感觉它在指掌里挣动,还是有屠杀生灵的罪恶感。 她将纸鹤摊回成一大张原画。 「画鹿玉堂?」鹿玉楼轻易便看出纸上的人是谁,因为画得非常相似。 「只要纸上画了谁,纸鹤就能找到谁。」天香补充。 「这种画术我倒是头一回听见。不过用鸡血来绘制,感觉就是邪门歪道——」 「是用我的血画的。」天香纠正。这些血都是她一刀一刀从腕上划出来的。 鹿玉楼和鹿玉倌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天香,我记得你的布包里除了一些衣物之外,其余全是纸鹤。」鹿玉楼道。 「是呀。」天香点头。 「全用血画,不就用了你一大缸的血?」那数量少说也有四五十只。 「还好啦。」天香轻描淡写。没到一大缸,大概四碗罢了。 「你就这么想要找到鹿玉堂?」支持他们兄妹穷追不舍的动力是被人背叛的仇恨,支持天香的力量又是什么? 「当然。我一定要找到他。」天香对着血绘的男人道,像立誓一般,眼神放柔了,「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做任何事,一定有理由,只是那些理由他不解释。你们想想,一个不断告诉你们,要拿生命保护主子的人,他为什么会推翻自已说过的话?他如果真是懦弱的人,你们和他相处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吗?要是以前他从不软弱,从不说话不算话,更从不背叛,他现在逃避的举止不是更应该让我们存疑?他为什么宁愿让你们误解、让你们追杀,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要这样想,就好担心他,担心他是不是扛着太重的担子,不让人分担,一个人快被压垮……」 鹿家兄妹沉默了。 「是呀,大哥并不是怕死的人。你还记得老主子有一回进京途中遇抢,大哥那年才十五岁,他一个人护着老主子,让老主子躲进树洞,自己守着路口,将整批贼人杀伤赶尽。精疲力尽的他还是用长剑撑着身体将老主子带回驿站,那次几乎要了他的命,他也没逃……」鹿玉楼慢慢回忆起来。 「那时!他回到驿站,瞧见了爹,他才宽了心,整个人倒了下来……我还记得,他的背上这插着五支箭!老主子找了多少大夫才将他那条命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么多年前的景象,鹿玉倌却是记忆犹新。 第二十四章 不单是因为那时的鹿玉堂对她而言是最尊敬的兄长,对于八岁的她,鹿玉堂的存在远比父兄这类的身分更为崇高。他教她武功、教她读书、教她好多大道理。她常暗里在想,长大后要成为他的媳妇儿……那时无知,不仅亲兄妹永远只能是亲兄妹,在那当儿,她是迷恋着鹿玉堂的,所以见到他面临生死关头,除了心里以他为荣,知道他没辱了鹿家家训,还更害怕他会死去……那时的难受,她至今仍牢记着。 鹿玉堂半点也不懦弱,更不怕死,否则要仔仔细细算出他舍命救过老主子多少回,那是十只指头也不够的。 「他为什么要背着叛徒之名,也不愿替自己辩解?」鹿玉楼与鹿玉倌望着彼此,问出同样的疑惑。 不过在场没有人能代替鹿玉堂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我认识的鹿玉堂是那种明明自己也饿着肚子,但为了将食物分给人,他会故意做出嫌恶食物的模样,用『我不吃了,给你』的方法将食物塞到别人手里,而拿着食物的人,心里暗骂他的挑嘴,但之后还是领会到了他的体贴。」天香说着。她就是那个嘴里吃着他给的食物,心里却误会他不懂惜福,等到下回又饿起肚子,再也没有东西吃时,才会惊觉他那待温柔细心的蠢家伙。 一时之间,围着火堆的人都没再开口,只有木柴烧得晰叭作响。 天香将画像又重新折成纸鹤,不过她折出来的纸鹤无法像斐知画折得那般好看,歪歪斜斜的。没想到那只怪纸鹤居然吃力地摆动起翅膀。 「咦,还能动?我还以为拆了就成了废纸哩……不是只有斐大哥才能让画活起来吗?」天香将歪纸鹤放在眼前端详,歪纸鹤的颈子苟延残喘地左转右转,垂了下去,像被人拗断脖子一般。 果然,不是斐知画,这画术就失效了。 少了一只纸鹤,就如同减少一次寻找鹿玉堂的机会。 她可以感觉到鹿玉堂就在不远,放出了纸鹤,它们会领着他们找人,然而飞了半个时辰最长一个半时辰,纸鹤就会飞回她的脑袋上方打转,最后自己燃烧成灰。 唉。 「不要再哀声叹气了,打起精神来,总有一天能找到人的。」鹿玉楼好一肓安慰她。 天香感激地抬头,看着有些神似鹿玉堂的男人,无法解除她的相思,只会让她更想见鹿玉堂。 「虽然你的嘴唇没有他好看,声音也没他今人觉得心安,但我听到你这么说,还是觉得很贴心温暖。」天香很认真地道。 「楼哥,喏。」鹿玉倌递给鹿玉楼一颗碎石,让鹿玉楼拿碎石弹天香,省得他摸着腰间的大刀,恼羞成怒将不知好歹的天香给劈了。 拜托,人家在软言抚慰她,她还挑剔?!欠打! 「太小颗,换大一点。」鹿玉楼是比较中意妹妹现在坐着的那颗大石,弹起来应该会比较有乐趣—— 「我要睡了。」天香见苗头不对,赶忙原地躺平,衣袍一盖,睡遁去了。 「这丫头!」鹿玉楼真拿她没辙。 「无妨,特别打给她当晚膳的肥鸟肉,你我就一人一半分了。」 「说到鸟肉,我真饿了……妹子,熟了没?」 「试试。」鸟腿一扭断,肉香味弥漫开来。 呜,她也好饿,可现在她不好意思再爬起来分食香味四溢的烤鸟肉……还好刚刚藏了两颗鸟蛋,等鹿家兄妹熟睡后,她再爬起来偷吃好了…… 这一装睡,天香还真的睡沉了,连饿肚子这种事都无法让她半夜醒过来。 但是,她仍是醒了——被鼻尖不断让人轻轻戳刺给吵醒。 天香迷迷蒙蒙伸手去挥,换来片刻的安宁,可要不了多久,扰人的戳刺又回来了。 「唔……」她强睁开眼,极近的距离看到一团白白的东西停在她挺俏的鼻尖上,因为太贴近而无法分辨那是什么,直到那团玩意儿又往她居心一啄,她不醒也不行。 天香坐起身,总算瞧清赖在她鼻上的玩意儿是纸鹤。那只被她拆了又重折回去的歪纸鹤,它正在半空中吃力振着左右边不对称的纸翼,勉强飞了起来。 「你不是死了吗?」 不对,它本来就是死的东西也不对,先前还算活的,后来被她一弄,明明就像断气,为什么现在又…… 难道—— 「你知道鹿玉堂的下落?」天香紧张地问。 纸鹤自然不会答腔,只是缓慢且笨拙地飞飞停停,还会回过头来催促她跟上。 天香原本要叫醒鹿家兄妹,但她都还不确定那只歪纸鹤到底意欲为何,万一它只是因为被她折坏了,疯疯癫癫满林子带着她乱窜,若她叫鹿玉楼、鹿玉倌陪着她一块被耍,肯定又要被狠狠教训一顿……思及此,她决定自己先探探情况再说。 她不发出半点声音,跟上歪纸鹤,所幸它无法飞得太快,有时还会从半空中掉下来,让她轻轻松松就能追上。为了避免找不到路回来,她还捡了颗石,沿途写下「天香到此一游」的斗大标示。 天香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只感觉丝履下的双脚发出疼痛。 「你到底要飞去哪?」她微微喘气,坐在地上捶打着腿,开始觉得跟它走是件大错事。 那只纸鹤也飞累了,掉在天香前方几步远的石上瘫软,要不是她早明白它只是一张画像折出来的假鸟,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看到一只飞到虚脱的鸟狼狈地趴在石上喘气。 「你是真知道鹿玉堂在哪儿,还是耍我?」她怀疑是后者。 纸鹤似乎不服气,翅膀一拍,又抖抖颤颤地飞起来。 天香不动,她的腿好酸,心里打定了主意,不愿再信任这只看来没啥可靠的歪鹤。 可是看它越飞越远,她还是心头浮动,唇儿一咬,起身再追过去。 反正都跟了它快大半夜,半路是耍,继续跟着也是耍,那就勉强再信它一回好了! 纸鹤领着她走向崎岖不平的路,越走越难行,好不容易天香登上了山头。看到远方的晨曦探出头,她知道天亮了,也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足足三个时辰。她无心欣赏美景,只觉得那只纸鹤停在前方看日出让她一肚子火。 她真的被耍了!这只坏掉的歪纸鹤根本就是劣货, 她好想一把冲过去揉烂它,将它狠狠抛到断崖下! 天香愤恨地抓起歪纸鹤的歪脖子,它还在左右挣扎。 「鹿玉堂在哪里?你告诉我鹿玉堂在哪里呀!你大半夜吵醒我,就是要我来看日出?还好我没找鹿玉楼和鹿玉倌一同来,否则鹿玉倌早就一脚将我踹下断崖了!」天香满眼血丝,因为一夜没睡,眼眶下的阴影好大一圈,让此时怒瞪歪纸鹤的她看来像修罗恶鬼,纸鹤挣扎得更急更凶。 「你也知道自已死期到了?很聪明嘛!」天香冷笑。 纸鹤猛摇头。 天香记得自己身上的绣囊里有打火石,是之前好几回被鹿家兄妹故意抛下,她一个人在深夜密林里生火时所准备的,现在倒派上最大的用场——烧纸鹤! 她一脚踩着纸鹤的尾翼,两手开始打火,石头在它上方敲打得咔咔作响。 纸鹤双翅拍得使劲,再不逃,等会就要被烧得半点不剩、 嚓! 火苗窜燃开来的同时!纸鹤逃出天香的脚下,啪啪急飞,飞到了口崖,烧掉半截的纸鹤落下去。 天香半跪在崖边,看见纸鹤以旋转的方式下坠,可是不知道是突然吹来一阵风,还是它用尽残喘之力,拍动快被烧到的双翼,飘往崖边的一个洞穴。 「咦?崖边有个洞?」天香觉得奇怪,如果不是纸鹤活脱脱在她视线中消失,她绝不会看到如此隐密的地方。 她瞧了下断崖,深不见底,摔下去肯定连块完整的肉也不剩。 「算了,反正它就快被烧干净,老鼠冤也算报了,我还是快些回去,万一鹿玉楼他们醒来没见到我,一定不会花功夫找我的……」天香站直身子,拍拍裙摆上的脏污,转身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她回头,忍不住走回崖边,从谷里吹上来的风将她的衣裳头发吹乱,她眯着被风吹疼的眼,有个念头在脑子里衍生—— 如果那只纸鹤真的寻着鹿玉堂而来…… 如果鹿玉堂存心不让人找到,他自然不会随便找棵大树窝藏。 如果他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区区一个崖上的洞穴,他要来去自如有何困难? 「不管是不是我自己胡乱猜测,我都要眼见尢凭,任何希望都不放过。」 天香握了握拳,从绣囊里拿出小绣剪,将繁生在崖边的粗藤蔓一刀一刀划断,割了三大条,她再将藤蔓编成麻花,牢牢扎住,一端绑在不远处的大树干上,一端绑住自己的腰杆,眼儿一闭,沿着崖边晃下去。 第二十五章 「不可怕……一点都不可怕……藤蔓很粗……我绑得很牢——哇——」她脚下踉跄,小心翼翼踩着的石头松坠,让她身子一下掉得太怏,吓得她刷白小脸,直到粗藤蔓拉回她下坠的身子。 耳边风声吹得急狂,她确定山自己并没有直直摔到谷底,不敢睁眼,咽咽唾液,双手在崖壁上摸索—— 「呀,有了!」她摸到崖壁上的缺洞,才敢半睁开眼,抽了口气,「这洞穴比我想的还要大!」 她双脚踩进洞穴,心里才安稳踏实。解开腰上的藤蔓,她等会还要靠它才能回到山顶。 她原以为这只是个小小凹处,其实完全不然。这洞穴几乎有一个人高,而且非常深,她站在穴口,仍无法看清洞的底尽。 她摸黑往里走,扶着石壁的手触到湿意,是壁上渗出来的水。 「千万不要有两三条岔路让我挑,就直直通到底,我可不想被困在这种地方……」 所幸天香的祈祷成真,崖穴内虽然曲折,但都是直直往前方走的路,不用辨认或选择。 洞穴越深就越暗,她的双眼已经像瞎了般,张得再大,也看不到景物及光明—— 光明? 天香确定自己没看错,她看到了光明!一处熊熊升燃起来的火堆! 「鹿玉堂!」她高兴的喊叫声响彻山洞,回音一遍又一遍重复她的呼唤。 火堆正燃着,一旁有烤来当晚膳的食物,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半条人影。 「鹿玉堂?是不是你在这里?你应我好不好?你出声呀!鹿玉堂……」 明明就是有人在的地方,偏偏死寂得让人发毛。 「呃,如果不是鹿玉堂也出个声好不好?如果不是我要找的人,我马上就走,不打扰你……我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这个山洞的事……你到底是不是鹿玉堂?」 天香从火堆中捡起一根枯木,就着上头燃烧的小小火焰寻找着,没发现暗处有道身影,紧抡着烧尽最后一丝火花的纸鹤灰,将自己藏得极好,不发声响。 她低叹,好失落。 「算了,至少我有下来找,这样也不会一颗心一直悬着,怕自己错过任何地方。」天香垂头丧气,却又鼓励自己,声音有些哽咽、有些鼻音,但是没有哭。 她又摸黑回到洞口,将那条垂藤绑回腰际,跨出单脚,踩出洞口,准备一步一步往上攀。 「唔?!」天香双脚都已经踩出洞口,却没觉得腰上的藤蔓支撑住她全身重量,她才纳闷想低头去看,腰前的粗结却蓦然松开! 换句话说,现在唯一能保住她的小命、不摔落崖底的,只剩下那一双抓住粗藤的纤手 可是她根本无力撑太久,几乎是腰上的粗结一松,她人也跟着滑跌,纵然双手死握着藤蔓,却阻止不了身子像被人使劲往崖下拖的力量。她手掌磨破,又热又痛,预知自己死亡的寒意透骨蔓延开来…… 如果她有遗言,也只是那三个字—— 「鹿——玉——堂——」 【第十一章】 腰间被人捞住,在半空中失坠的身子有了撑力,像首被紧紧压按在传来沉稳心跳声的厚实胸膛,刮疼脸的风被温暖的吐纳所取代。 天香看着那方才和她以极快速度拉远的山洞,离她越来越近。 发现自己没有往下坠,她抬着小脸,干涩的眼眶蓄积了眼泪。 麻疼的手,忍不住去触碰现在近在咫尺,她寻寻觅买好久好久的容颜。 「鹿玉堂……」忘了自己还在空中,忘了他正全神贯注在崖壁上飞跃,天香高兴地抱住他。「鹿玉堂!」一双手像在回忆他脸颊的每一寸线条,她细细摸着,怕碰坏了他。 鹿玉堂双脚才点落在洞口,平安将两人带回安全地带,颈子就被攀下,软香的唇已经印在他唇上。 他还来不及开口训她,字字句句全在舌尖就被她堵回来——他不能开口,因为他只要说话,恐怕就会咬伤那撬开他牙关,登堂入室进占他唇齿的丁香小舌。 他想要推开她,可是大掌握着她的双臂,却不是远远将她扳离,而是禁不住收紧手臂,没有任何迟疑地,把那娇小的身子扯近自己,方便她对他的强吻 「我好想你……好想你……」 她在他唇里含糊哭着。她总是这样,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做,应该要先吻他,吻完再对他倾诉相思,可是心急的她,就是要将所有事情一块做完,又要哭又要吻又要说,不浪费任何时间。 鹿玉堂当然知道她想他,这半年来,她的一举一动,他没有半件遗漏。他知道她找上了他的弟弟妹妹、知道她跟着他们要找他、知道她挨了鹿玉倌多少掴掌、知道一个被人捧在手心的嫩姑娘老在荒郊野外钻是多辛苦的事,以为她顶多撑个十天半个月就会放弃、知道他料错了她的耐心、知道她……是真的追着他跑。 他会离开她,是希望她过得好,别因为他而陷入危险,可是看看她,她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 娇俏的脸蛋晒黑,执笔的小手不只有厚茧,更是磨粗磨厚,而且她放弃在曲府吃穿不愁的日子,跟着鹿玉搂他们一块踏上旅途上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当他发现有只着火的纸鹤跌撞飞向他时,本以为是曲无漪或是曲练找着了他,怎么也没料到是她,而且她还不顾生死,攀着粗藤就胆敢下崖来。他没打算见她,想让她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却没料到亲眼见她从藤上摔下,他一心急,无法深思,身子已经奔出洞穴跃下,将她抱住—— 唔?她在做什么?! 鹿玉堂察觉腰带被人解开,衣袍被拉敞开来,袍里的儒袄绳结也被粗鲁扯掉,探进一双柔荑。 「天香——」他开口要斥喝,她踮高脚尖,用唇将他堵牢,不让他发一言,在他胸前忙碌的手几乎将他摸遍。 她再也不要问为什么他不吻她这类的蠢话,她追着他而来,可不是为了将时间浪费在那上头,她清楚明白自己要什么——他不吻她,那她主动总行了吧? 「住手——」他没办法严厉教训她的孟浪,他甚至觉得无法招架……虽然只消一掌,就可以将她打飞几尺之外,轻松拈除在他身上扇风点火的淫 荡小牡丹,不过他不可能对她出拳,只能她逼进一步他退一步,处处忍让。 孰知地得寸进尺,不因他的容忍而收敛,他退让多少她就霸占多少。 直到鹿玉堂忍耐到了极限,已经是天香将他压在身下,正努力和他的裤头绳结奋战。 她双颊绯红,鲜红的榴花衫滑褪到她的膀子,露出大片肚兜及琼玉般的纤润肩头,轻盈的身子坐在他腿上,凌乱的青丝因她低头而披散,落在她胸前,也长长地垂落他胸口。 鹿玉堂勉强捉住最后一丝理性,双指神速点着她的穴道,将那个已经成功把绳结解开的小姑娘定身不动。 「你又玩这招?!」天香喘吁吁哇哇大叫,那种讨厌的无法动弹感又重新回来了! 鹿玉堂气息粗浓,甚至像兽狺般沉吟,他闭目顺气,好半晌才让浑身的燥热消失,只是他睁开双眸瞅着她时,黑瞳里隐隐约约还有未灭的星火。 「不是交代你不准看淫书吗?」他的声音沉得吓人,将她大胆的行径全归咎于败坏风俗的淫书艳册。 「我没有看呀!」她只有写而已! 「一个好姑娘是不会对男人做这种事的!」鹿玉堂有些恼,他方才太急于阻止她,竟然挑了现下这种姿势点住她的穴道——她手里握着他的裤头绳,俏臀坐在他腿上,反倒将他困住了。 「我刚刚让你觉得不舒坦吗?」她困惑地问。 「天香!」鹿玉堂手指拧着居心,觉得头好疼。「这不是重点——」她怎么会以为他说得出口舒不舒坦?他胡乱将自己的衣袍收拢,掩住赤裸的上半身,竟然还听到天香失望地沉吟。 他正准备也替她将半露香肩的榴花衫撩回原处,不让她春光外泄,没料到她在他手指触及她的衣料时认真地对他说:「兜儿的系绳在颈后一条,腰后一条。」 「什么?」 「你如果要脱我兜儿的话,解开那两条红系绳就好。」她是告知他用什么方法可以最快剥光她。 鹿玉堂不知该按照她的教导,将那件小小的绣兜解下,还是为她好意的知会道谢,抑或是狠狠将她按在脚边,赏她几记臀巴掌。 末了,他连叹息都嫌懒,快手打理好她的衣裳。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是问些正事吧。 「因为你在这里呀。」 好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己经跟你说清楚了,你又何必——」 第二十六章 「我不要听你说的违心之言,什么你不是一个好人!什么对不起让我爱你!什么哇啦哇啦的浑话!你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说那些的!你根本就是揪着你的心在说那些话的!」如果不是现在不能动,她定要一拳一拳捶着他的心口,让他知道她有多生气。「我再也不要听你说什么!我只要用我自己的眼看!你口说无凭,我眼见为凭!你说你讨厌我,我看不到你讨厌我,那你就不讨厌我!你听懂了没?!你说你不是个好人,我看到你是个好人,你就是个好人!」她像个恶霸,要人全顺从她。 「你……」好任性。 「我讨厌看到你这样!我讨厌看到你孤孤单单的!」她无法克制地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讨厌讨厌我好几个月都没哭的……」 鹿玉堂伸手替她抹泪。 「从我开始想通你会说那些话、会狠心抛下我是委屈你自己,我就不再哭了!被鹿玉倌欺负时我也不哭……被他们故意抛在林子里迷路,我也不哭,被毒蛇咬伤,我也不哭的……梦到你又点我穴,不理我在后头叫你,你一直一直跑,我也不……呃,有哭,可是才没像现在……」呜呜呜……眼泪止不住…… 看到他,她就想撒娇、想软弱。 「如果我现在又抛下你,你会怎么办?」 「天涯海角,我都会再把你找回来!」哭归哭,这句誓言她可是吼得字正腔圆。 天香眸儿坚定地与他相视,「你可以再跑,我就再追,无论要花掉几个半年,我都不会放弃。你可以试试我说真说假,也可以考验我是不是夸口而已。」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也不怀疑她的认真。 「即使追着一个不爱你的人?」他说了重话,想逼她放弃。 「假若你让我看到你不爱我的事实,我会放弃。」她不要再信他心口不一的话,她只信自己的双眼。但是她看不到,她只看到一个还关心着她、面对她时还会专注凝望着她的男人。 换言之,只要他能表现出对她再无感情、没有眷恋,她就会乖乖回曲府去?鹿玉堂这样解读她的话。 那很容易,收起心疼她的眼神,板起脸来吓走她就好 「……」他在瞪她,试图把她假想成敌,将眼里的爱怜遮盖掉。 夭香看到他挤眉弄眼,将他那张总是没有太多表情的冷颜加添逗趣味道,噗哧一笑。可惜身子没办法动,否则她真想抱他。 「你在逗我开心吗?」好可爱的模样喔。 「……」他换了表情,在眉宇间染上杀气,仿佛一个被几百名敌人围攻妁孤军,视死如归的神情会让敌人胆战。 「噗!」又一声闷笑。干嘛皱眉嘟嘴?又不是小孩子。 「……」他抿起薄嘴,凝聚戾气,露出凶狠本性,犹如准备扑杀猎物的猛兽。 「哈哈哈哈——」闷笑已经不够用了,她干脆狂笑。 抿嘴快哭了喔?让人真想疼爱一番哩。 「……」他放弃。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 他也没勇气问她到底看到了怎生的他……会让她笑成这样,九成九不会是太威武严肃的嘴脸。 「帮我把穴道解开,好不?」她不想看得到他,却碰不了他,那如同在她面前放了一只烤鸡,却将嘴馋的她绑着不许动一样残忍。 「不好。」 「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静止不动的双手还握着他裤头的绳结,说出这种话真是自打嘴巴。 顺着他怀疑的目光,天香眼珠子跟着朝下转,发现指头正捉着让她百口莫辩妁铁证。 「这不能算坏事。」她还在狡赖,「我很早很早之前就决定遇到你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你变成我的人。」就像她曾经想写的草莽大王,掳到良家妇女的头一夜就是对她伸出狼爪,将那种「占了你的身子,你就专属于我」的扭曲想法套用在他身上。 这种话,实在不该由一个年轻姑娘嘴里说出来,让他这个男人汗颜。 「如果我的身子可以留住你,我就用它留你。」 「还说你没挑淫书看,都被教坏了。」他眼露无奈及苦笑。「若我只是想玩弄你,就算占了你的清白,我还是会走。」他分不出自己是在说着恫喝还是在告诫她。 天香弯了唇笑,「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会说出这种话。我当然也懂这道理,可是呀,我在你身上下了注,而且我知道自己稳赢不输。」 她自信满满的光彩俏脸映入鹿玉堂眼帘,几乎要深深烙着,成为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美景。 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是因为她清清楚楚看穿了他的想法,挖透了他藏在心里深处的奢念,明白一旦他欺了她的身子,就不可能像现在走得决然? 他对她的感情原本就像断成截的莲藕,藕丝密密绵绵,每一丝都牵着对她的放心不下,每一缕都缠着对她的难以割舍。他已经远远想逃,身上却绑起数不尽的丝线。 「不信我的话就解开我的穴道,我证明给你看。」她在用激将法,可惜对沉稳的鹿玉堂毫无作用。 「我知道你要怎么证明,想都别想。」鹿玉堂立刻拒绝。他不信任自己——不信任自己在她芬馥暖香的挑逗之下,还能再有自制力推开她。 「为什么?我的身子应该很销魂的!月下说我虽然人矮个头小,可是体态软柔娇媚,说胸是胸,要腰有腰,臀儿也不干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现在是怎么了?她在自我吹嘘,想将自己当商货,荐销给他吗? 「……跟着我,你只会吃苦。我没有一个安定的人生,除了鹿玉楼和鹿玉倌之外,还有其他的人想杀我,我几乎是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这种生活,你又何必想要凑一脚?」他不与她讨论她的身子到底吸不吸引人,只是娓娓同她说理,希望她能明白他不想她陪着受苦的苦心。 这半年来,旧主子已经不单单让弟妹追杀他,更有其他昔日同为护主杀手的旧识也领命取他首级。 「你可以跟着我回曲府,在曲爷的地头上,没人敢动你半根寒毛。」 「我与曲无漪没任何关系,他不见得乐于助我。」 「会的会的!曲爷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但是心很软,我帮你求他,他会允的,好不好?」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到底还要把自己逼退到什么地步?!让我帮你分担肩上的担子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呀!」天香低叫,「你难得顺一次自己真正的心意又何妨?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不屑让我为你担心、觉得我的付出只是累赘,你最好趁我现在被点了穴不能动,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否则等我解了穴,我绝对不放你走!你绝对走不掉的!你哪儿都别想去了!你听清楚了没?要走趁现在——」 她以为她这样说,他就真能狠心离开吗? 将她放在山洞里,径自走开,等她解了穴,是否又要令人胆战心惊地顺着粗藤爬上山壁?万一她失手,摔到崖底可是拼不回全尸…… 若是他抱着被点了穴的她回到崖上,掉头走人,谁又能担保无法动弹的她会不会被野狼叼去当早膳?如果仅是遇上四脚畜生也罢,顶多被拆撕入腹,要是遇上两脚禽兽——山贼野夫,面对俏生生的姑娘,会发生什么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鹿玉堂垂下眸,觉得左右为难。 顺一次自己真正的心意……吗? 让她一块分担肩上的提子……吗? 「……鹿玉楼应该对你说过,我是个背叛者。我跪在祖先牌位前立誓以性命保护的老主子死了,我却仍然无耻的活着,你应该以我为耻,而不是——」 而不是包容他、宽恕他、纵容他…… 「虽然我很害怕你会因为老主子的死而跟着自杀,不过我认识的鹿玉堂不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你留着你的命,定有你的理由。」 「我的理由,就是老主子最后留给我的命令。」他忍不住对她说了。 「什么意思?」 「老主子断气之前,给了我最后一项命令——他要我为自己活下去。」 言犹在耳,老主子断断续续的声音又在记忆中响起—— 「玉堂……你明白这些年来,我从不当你是个下人……你比我的亲生儿子、孙子更孝顺……你瞧,我的孙子都嫌我老而不死,想杀我夺权……那是我自己的骨血……身上流着我的血的人呀……枉费……枉费我一辈子辛苦……想让子子孙孙衣食无缺……我求的是什么?不是他们磕头感恩……只是想让他们……福福康康罢了……结果,我最疼爱的长孙远远不及你……他们盼我死,你却求我生……」 第二十七章 呕着鲜血的嘴,溢出幽幽低叹,每说一句话,涌出的朱红越多。 「主子……您别再开口……我背您去找大夫。」 他捂着老者的嘴,想藉以阻止血液自衰老身躯里窜出的速度。 「玉堂……我跳出来为你挡一刀一掌,是出自于一个爷爷对待孙子的无私亲情……你答应我,不许为这件事责怪你自己……」 不……他到老到死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老者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唉……傻孩子,听着,我最后再给你一道命令……不许随我一块死,你可以视这为主子的命令,也可以当是一个爷爷送给孙子的遗言……好好活下去,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你自己活下去……」 他扛着老者,知道背上衣裳的湿热感是什么,那是血,而非他疾步飞奔求医的汗水。他背上全是老者的鲜血,血液逐渐干凝冰冷,代表着一条生命的终结。 他想随着老者而去,以长剑抹断颈子,却永远无法违逆主子的命令。 他无法死,也无法为老主子报仇,因为仇人竟是另一名主子——是他弟弟妹妹舍命要护的主子! 他无法向亲弟亲妹解释自己的背叛,因为他无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竟丧心病狂地杀害亲爷爷。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老主子,不,你爷爷人真好……」她相信老主子也很希望被这么称呼。「他不怪你,相反的,他感谢你,你听出来了吗?在最后,还有你陪着他……他希望你过得好,舍不得让你一辈子成为他家的奴仆,你不可以让他失望!我也是我娘离世时最放不下的人,她要我好好选择自己最快乐的生活方式,我就要过得很好很好,好到让她安心,你爷爷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天香弯下身,趴在他身上。 「为你白日己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就像一个长辈对孙儿说的话,他们不会要求你为他们做什么,只会希望我们能好好照顾山自己。他想要你得到幸福,不是要你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不是这种只能自己孤单、不让人陪着你的逃亡生活,他看到你这样为难自己,心里一定不好受……你有没有叫过他爷爷?」 鹿玉堂摇头。他没有那个资格。 「好可惜……他在断气之前,应该希望能听到你这么叫他的……」纤指探进他的襟口。「你其实也真当他是亲人了吧?」嘟起的红唇尾随手指滑过的地方而来。「你也想大声叫他爷爷的吧——」 想,当然想。 若没有更深、更系绊的理由,没有一个人会愿意为了一个单单仅是「主子」的人卖命。 「顺着你的心意……你想吧?嗯?」 微微麻疼的啃噬自喉结传来。 「嗯。」他滚了滚喉。 「那我以后陪着你一块去扫墓,再叫给他听。」 「嗯。」 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我一点也不以你为耻。错又不在你身上!那个使计杀害他亲爷爷的人都不内疚了,你凑什么热闹争什么先呀?」天香的声音贴在他耳垂,轻轻的、柔柔的,像在吐气,蹭着他的肤,让他的胡碴刮得痒笑。 真的不太对劲……鹿玉堂被清香发丝撩过颈肩,剑眉因微蹙而高扬。 不对! 「你为什么能动了?!」他终于发现了! 明明半个时辰才能出口动解开的穴道,为什么现在她已经将整张小脸凑到他鼻前,噘高的唇不住地在他脸上打印子?! 「因为被你那回点穴给吓坏了,加上鹿玉楼之前为了甩开我,也学你在我身上点穴,所以后来我就叫鹿玉楼教我解穴。可是我没武功底子,学了好久就是学不来,不过我已经可以将时刻减少一半,当然现在就能动喽!」 她说着说着,手上多出一条系绳,鹿玉堂觉得那绳子相当眼熟…… 天香将系绳朝身后一抛,因为它已经丧失了作用。 「那是我的裤头绳!」他认出来了! 「它没用了。而你,我给过你机会,在我穴道解开之前,你都可以走。现在……」她好甜好甜地笑,举高的手里握着褪下的榴花衫,也朝身后抛。「觉悟吧!」 撂狠话,做狠事! 最后飘落在一旁的小肚兜混搁在他的衣物上,如同此时交迭的两人—— 只是,被暴力挟持的,似乎是男人…… 尾声  「公子、姑娘再等一会儿,饼马上就好。」 前回出炉的烧已经全卖光了,可后头还有六、七个人排队,饼铺里的老板满头大汗地将饼放进炉里,忙碌辛勤的老脸上挤着笑,对每个在铺前的客人鞠躬哈腰。 「无妨,你慢慢来,饼烤得好吃才重要。」大伙不在乎在铺前等待片刻,重点是烘出来的饼烤又香又酥就好。 「是、是!」饼铺老板继续忙他的。 六、七个人在等待之间也各自打发时间,有人沉默寡言,直挺挺盯着饼铺的烤炉;有人低头看书,完全进入忘我;有人轻语交谈,谈论着城里日前的大事—— 「你瞧了没?」绿衣姑娘举袖掩嘴,低低在问。 「你是说前几日出的《幽魂淫艳乐年穷》?瞧了瞧了。」黄衣姑娘同样细声回答。她会这样须是因为《幽魂淫艳乐无穷》一出书,整个城里有九成的话题都绕在上头打转,尤其这回《幽魂淫艳乐无穷》隔了半年以上才出书,让众人更期待。 「我好喜欢这回如意君最后写的那段崖洞里的燕好交欢!」绿衣姑娘兴奋地道。 「对对对,我也是!」黄衣姑娘跟着她一块跳脚——不是反对的跳脚,而是两个人犹如遇见知音般十指交握,像两只兔儿蹦蹦跳跳。 「很疼吗?要我离开吗?」绿衣姑娘念着书里的词儿。书里那男角儿的体贴温柔,呀—— 黄衣姑娘立刻接下去。「比起那日你点了我的穴,狠心要我看着你离我越远的揪心之痛,一点也不疼。」书里女角儿泪眼朦胧,又坚定地拉下男角儿的头,将唇罩上他的,呀呀—— 两个姑娘又是脸红又是雀跃地笑闹了起来,各自又扮演起男角儿及女角儿对着戏,倒是排在前头的灰衣男人由原先的面无表情到后来侧首睨着身后的人。 「还有还有,那崖洞深处不是有处涌泉吗?男人拧了条布巾替女人擦身体,女人嫌泉水冷,他还用内功替她弄暖泉水耶,跟之前每每完事就倒头大睡的差劲男人完全不同。」 「这回故事里的男角儿不太像如意君向来的笔触。」 「我觉得辞藻文句变柔软了。」 灰衣男人转回头,不再以余光瞄向两名姑娘,而是喃喃低语,「怎么这本书的桥段听来好耳熟……」 崖洞燕好交欢? 点穴远离的揪心之痛? 内功弄暖冷泉替女人擦拭身体? 这些,不都是他与她 「公子,您要的五块芝麻大饼!」就在灰衣男人想得出神之际,饼铺老板将油纸包好的热饼送到他手上。 他付了帐,道了谢,离开小铺,没趁饼热赶回府里,反倒先绕去书肆,与群众一块抢买了本《幽魂淫艳乐无穷》,沿途大略翻完书,心中原先存在的疑虑逐渐清朗。 原来,如意君就是…… 难怪他每回不夸奖《幽魂淫艳乐无穷》,那张芙蓉牡丹似的消颜就会失望地垮下来。 「被写在书里了……」一丝丝苦笑加上更多的宠溺。这种东西也好付梓成书?真不知羞。不过,他见识过她更不知羞的「行径」,与之相较,这算小事,他不会太惊讶。 朱红大门上悬着斗大的「曲府」两字,他没从正门进去,越过围檐,踩着园子里的草木以及偌大的桃花林,最后落在竹舍屋前,竹舍前的台阶上,有个姑娘正双手支颐地在等他。 一瞧见他,她胡乱拍拍裙,抱了过去,像首朝他胸口蹭着,像只讨人宠的猫儿。也因为这么一蹭,蹭到他放在内襟的书册。 「这是什么?」她探手去摸,看到蓝皮书册不由得惊呼,「你去买《幽魂淫艳乐无穷》?」 「买饼时听到有人在聊,似乎相当有趣——尤其里头有一段是在断崖边的崖洞里,男欢女爱的云雨乐事,很有熟悉感。」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果然观见她心虚地吐舌。 「那……你读完了?」 「差不多都读完了。」 「好看吗?」她又燃起期待。 「淫 荡。」 「又是这个书评?」她嘟起嘴。 「了无新意。如意君写的东西,你比他早了一步去做,我怀疑他当时在崖洞外做些偷看偷听的无耻之举,如果真是这样,我要去挖掉他的双眼,因为他极可能瞧了你的身子。」他表情凝重。 第二十八章 她倒抽口凉气,接着困难地咽咽津液,「呃……那个崖洞很隐密,应该不会有人找得到才对,所以如意君……应该是没有瞧见什么要被挖眼的事……」她一心急就会猛眨眼,只是此时她又不自觉地眯起双眸,很怕下一刻那双可以瞧尽他匀称结实身躯的眼珠子就要被挖下来。 「不,如果崖洞隐密,鹿玉楼及鹿玉倌后来也不会找到那里。」他认真反驳。 虽然他不是很确定弟妹是何时找到崖洞的,不过两人现身时,是他与她在崖洞里做尽一切,也利用冷泉沐浴完毕之后。但从弟妹一个尴尬脸红、一个一脸打趣的模样来猜,两人恐怕在崖洞外许久,只是不好意思中途打扰别人的好事,所以一直在洞外等到合宜的时间才出现。 他甚至在想,那两个每回一见到他就拔刀相向的人,立见然没有杀过来,或许是因为他们听见了关于老主子那段往事。 他当然没勇气去追问更多,尤其那两人还是他的弟弟妹妹。 希望他们不是他发出惨叫声时来的……唉。 「是因为他们手里有我留在布包里的纸鹤,所以才找得到嘛……」况且她沿途又留了「天香到此一游」的记号,要找不到才真够笨。「如意君是无辜的,挖掉他的眼……以后、以后他就不能写《幽魂淫艳乐无穷》了!」 「天香,你还不承认?」她还要装蒜? 天香怔着,不懂他要她承认什么。她又仔细瞧了瞧他的眼,那带着笑、也带着戏谑的眼,霍然明白了—— 「呀,原来你知道了?」知道她就是《幽魂淫艳乐无穷》的如意君! 「刚刚看完书后才完全确定。你每天瞒着我在抄的书,实际上就是这种淫书?」 既然他知道了,她也没什么好瞒的。「不是抄,是写。我负责写,月下负责画,曲爷负责印。」 「我竟然叫一个专写淫书的人不要被淫书教坏了……」真是本末倒置!她别去教坏人就好。 「可你还是不喜欢我写的东西。」好失望、好难过,都不夸奖她……「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猴急剥光你那段很淫 荡。」无论是书里写的,还是那日在崖洞里发生的。 「你有自知之明很不错。」他揉揉她的发,算是鼓励。 「因为我想留下你呀。而且事后证实,你很眷恋我的身子。」她鼻头都快顶到天了。 她知道拿自己身子当赌注是最傻的事,不过也因为是他,她才敢下这步险棋。 「如果只是眷恋你的身子,我不会被你留在这里。」他五指故意弄乱她的发饰,将她盘起来的素髻变成鸟窝一般。 他是眷恋着她的身子没错,但她真正能留住他的原因是因为她分担了他的一切,而且在他自我放逐的同时,没有放弃他…… 如果老主子的遗言是要他过自己想要的人生,那么,他想要的人生里,一定有她在。 所以他听从她的话,顺着心意一回,允许自己为美丽的牡丹花儿留下来,不去管未来还会有多少人上曲府杀他。 只是说来奇怪,当他们回到曲府,曲无漪问清楚他前任主子是何人时,嘴角撇过一抹不屑,说了句:「原来是那龟孙子!这有何困难的?我曲无漪就去开口向他要人,他不敢不允!你只要好好盯着天香,其余什么事都甭管。」然后这段日子来,他的生活平静得不像真的。 「呀?」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笨丫头。」他不多说了。「吃饼吧。」 「你真的不喜欢我这回的书吗?」她自己很喜欢耶,尤其是将两人写进书里,她边写还边回味,边偷笑哩。 「我不喜欢太淫艳的文字。」他是那种只能做、不能说的老古板。 「噢……」她可怜兮兮地啃着热饼。 讨厌,连句甜言蜜语都不给她,骗骗她「你写得很不错」也好呀…… 「不过你写女角儿的心境写得不错。」尤其女角儿就是她,那一言一语放在心里没说出来的描述,全是她当时的想法和感受,他从她的书里,明白了这些,倍加感动。 「你是指我在心里夸你很勇猛那一段吗?」她还是在状况外。 真想叫她别老是想到那方面去!他看到的压根不是交欢过程中她用来形容欲仙欲死的词藻,而是文字里浓烈的、明确的——爱他。 让他格外想珍惜…… 「你脑子里不能装些寻常姑娘家在想的事情吗?」 「你又怎么知道寻常姑娘家在想的事情和我现在想的不一样?」说不定大家只是敢想不敢说。 「至少——」他闭起眼,摇了摇头,「她们不会边吃饼,边想解我的腰带。」大掌擒住那只没握饼的手,将它从自己的腰带上挪开。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她替自己辩解。 「才啃几口饼就饱了?多吃点。」 「好好,多吃点等会才有体力玩。」她大口咬饼。「你也吃呀,不然等一下会很辛苦的。」她将手上的饼和他分享,你一口我一口地享受亲昵。他原本不从,因为他手里还有四块饼,没必要分食她的,可是她不满意各吃各的,朝他手上的饼也咬一口,到后来五块饼上都有她咬出来的缺口,他不得不认命,就着小小贝齿缺口的饼上咬。 风吹起她膝头的《幽魂淫艳乐无穷》,啪啪啪啪地翻动,他瞥见那幕崖洞欢好的春宫图,先前太专心在看她的文字,竟然忽略了那张图上画的人物,和他与她多么相似—— 「天香,你等会将昨夜你写的手稿拿给我看。」他突道。 「你有兴致看我的稿了?」 「不,我怀疑你昨夜在我们燕好后,拖着被衾爬起来抄抄写写的东西是什么。」他要检查看看,她是否又将闺房私密写下来,等着付梓给所有的人看。 「没什么呀,我只是觉得思绪如涌泉般汩出,不快些写下来的话,睡醒后一定会忘掉的……」她说得好心虚。 「是这样吗?」他挑眉,摆明不信。「无所谓,我知道你的手稿放哪,我自已去瞧,若是让我瞧见不该写的,我会直接烧了它。」他作势要起身。 她慌忙抱住他,身子被他强势拖着走。 「不成不成!昨儿个你说要娶我,让我好感动好感动,还有后头烈火般的欢好,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在自已不流鼻血的情况下,完整将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写在纸上……你不可以瞧!瞧了也不可以烧啦!」 她果然又将昨夜点滴写进稿里。 「你害不害臊?这种事……这种事也好写给人看吗?!」稿子呢?稿子在哪里?!他在桌上翻找。 「反正没人知道是你我呀!」 「我知道就不行!」谁说没人知道?明眼人一看就一清二楚!曲无漪知道!曲练知道!月下也知道,就连鹿玉楼鹿玉倌也猜得出来! 找到了!他在一迭白纸底下找到她昨夜辛苦写完的大作。 光匆览四五行,就瞧见他将打小系在颈上的白玉佩转送给未来媳妇儿的情景——接着就是女角儿欣喜若狂地扑向他,之后当然就是《幽魂淫艳乐无穷》的重头戏…… 「求求你,不要烧……不要烧嘛……呜,我以后不敢了……」她假哭。 「没收!」他没得商量,将手稿收进出自己怀里。 「呜……」 「别假哭了,眼泪也没掉半滴。」让他连假装帮她擦泪都嫌多余。 「你还我好不好?那几张稿子我写好久的……」 「不成。你去吃饼,我回房间换件衣裳。」他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关上门,才将怀里的稿子取出。 因为他准备拿着稿子,好好瞧清楚这丫头写出来的内心戏,那是她没挂在嘴边,却写在稿子里的细腻感情。 原来她昨夜的欣喜,并不单单只有他眼睛看到的那样而已,她说,她几乎想要点燃整束的清香,叩谢天上众佛众仙,还想要绕遍整座银鸢城,将这件喜事告诉众人,还有最爱她的娘亲,以及疼惜他的老主子爷爷—— 原来她昨夜在他怀里嘤咛哭泣,不是因为他弄疼了她,而是她知道他不会走,不会离开她。 原来她喜欢他吻遍她的身子…… 原来她也知道,他有多喜爱她…… 「你衣裳换好了没?」天香在敲门。 「还没。」他收起稿。 「那……我进来帮你换好不好?」 那吸唾液的「嘶」声又是怎么回事呀? 真是朵淫 荡小牡丹…… 他打开房门。 「进来吧。」 「嘿嘿……」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