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重新开始》 楔子 炎夏 柏油路被炽烈的阳光晒得半融,地上冒起的热气模糊了视野。 绿树林荫的豪华洋房传出争吵声。 「你敢走出这家门便永远不要回来!」男人力竭声嘶地叫骂。 下一瞬间,纤细少年低头夺门而出。 门内,高大的中年男人狂怒地挥动拳头,双眼赤红如疯兽,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根根倒竖。 「你滚!我方君泽只当从来没有生过你!!」 父亲愤怒的叫声没有阻挠儿子的脚步。 少年跑得更快,顶着灼热的烈日,空空的两手挥着汗水。 「畜生!畜生!」男人的声音颤抖,说不出的愤怒,也说不出的伤心。但看着儿子惭惭变小的身影,父亲高大的身躯也慢慢伛偻,最终靠着门框无力地滑倒。 「思迅……」怒骂声在梗在喉头,化作悲伤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兽。 第一章 纽约,42街警察分局。 「方思迅,有人来保释你了。」警员打开拘留室的门,目光射向躺在水泥地上的少年。 那打扮新潮,穿贴身的小背心,露出细腰,小巧肚脐和金属脐环的少年,正以黑色皮夹克蒙着头脸呼呼大睡。 「喂,方思迅!」警员满脸不耐烦。少年是警局内的常客,三不五时因为参加狂野派对、醉酒闹事、打群架或身上携有违禁药品等等原因,被带回警署问话。但每一次,无论少年捅下的漏子有多大,总会有人出面替他摆平。 「x的!有人来保释你了!你还不起来!」警员粗暴地扯掉少年的皮夹克,毫不掩饰自己对少年的鄙视。随着移民潮,在北美洲这种华裔少年多着了。多半是家中有钱,但父母因工作关系长期不在身边,青少年们坐拥大量的零用和自由,造成了放肆纵欲和胆大妄为的性格。 「吵死了……」缓缓坐起。被吵醒的少年揉揉眼睛,掠起挑染成金色的碎发,露出一张与不良少年身份打扮绝不相衬的秀气脸孔。 饶是警员不喜欢他,亦不禁暗赞他俊秀。 「你看什么看!」感到警员的怪异目光,方思迅瞪眼。 少年目光出奇地冷冽,中年警员嚅嗫:「你的律师来了。」 这时英俊高大的律师走进来。 方思迅看见他,很不高兴地抱怨,「乔律师,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收到警署电话时是凌晨三时半。」摊摊手,律师没好气说:「大少爷,多得了你,我在睡梦中被吵醒。」 「喔,不好意思,这倒辛苦你了,加班费你尽量多算点好了。」懒洋洋的语气,少年毫无愧色,「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律师皱着眉,转头向员警低声说了两句,员警退了出去让二人单独对话。 「怎么?」方思迅挑了挑眉,少年反叛任性的特质尽露。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青年律师问。 「朋友生日,在酒吧举行派对,不巧遇上警察临检,我身上又刚好带了几颗药丸。」少年耸耸肩,语气轻描淡写。 「你这样早晚出事。」揉揉眉心,乔律师头痛地说:「思迅,你还闹不够吗?上星期我才收到大学通知,你又被退学了。一年之内被三家大学退学,也算是一项纪录。但你还想闹到什么地步?你已经长大,不要再任性了。」 「这是什么话?乔律师,我若不闹事,阁下的年收入不就得大大减少了么。」方思迅笑着说。 「我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能顺利把你保出去。」年青的律师很好涵养,只是以事论事,说:「长此下去,终有一次你会被入罪。」 「这话不像你说的哦。」冷冷一笑,少年揶揄他,「身为业内最年轻有为的资深大律师,同行中收费最高的乔某人居然说出这种话,实在太逊了吧。你不是很有办法,什么都能摆平吗?至少那老头是这样相信,才重金礼聘你作法律顾问,助他钻法律缝子赚黑心钱。」 「随便你怎样说。」乔律师淡然道,「不过,思迅,下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若再犯事,等待你的将不再是社工辅导或教导所,而是货真价实的监狱。牢狱生涯不好过。」 「你这是吓唬我?」挑眉。任性少年压根儿不打算接受别人的好意,尤其是『老头』身边的人。「乔律师,你到底要不要把我保释出去?若不要的话就滚蛋吧,别浪费时间了。」 看着少年僵住的脸孔,律师叹了口气。 「我去跟局长谈谈,但思迅,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 离开警署时,天色已露出鱼肚白。 方思迅打个呵欠,懒懒地开口:「给我烟。」 乔律师瞪他一眼,「你要坠落给谁看?」 「不给就算了。」扁扁嘴,少年转身就走。 「等一下,思迅。」裴律师叫住他,交他一份文件,「这是新学校的入学证明文件,已经替你办妥手续了,你下星期一可以去报到。」 方思迅扬一扬眉,大笑道:「效率真高。这次捐了什么?」 「一座图书馆。」半工读苦出身的律师没好气了,「上次是电脑中心,再上次是研究基金。」 「那么下一次干脆给我捐个荣誉博士好了嘛,省事得多了。」笑嘻嘻。 「看现在你的样子,真无法想象你居然曾经是个天才学生,十五岁便得到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取录。」 方思迅听了依然嬉皮笑脸,懒洋洋地嚼着口香糖。 「思迅,这次认真念书吧,不要再为难你父亲。」乔律师轻轻说。 「你有完没有?」少年的脸色蓦地沉下,吐掉口香糖,冷冷道:「乔律师你的收费可是按分钟计算的,我可不要付钱听教训。」 律师气结。 「思迅,刚才我联络过方先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原谅你了,你若再闹事,他不会再救你。你得好自为之,否则后果堪虞。」 「原谅?」低声,冷冷一笑。 叛逆少年撇下律师掉头而去,走了几步突然把手上的入学文件往后身后一摔。 纸张飞散。 晨曦的薄雾中,方思迅单薄的身影决绝一如两年前的那一天。 苏活 纽约曼克顿内的一个区域,区内美术馆、精品店、特色餐厅林立。 宁静的内街开着一家咖啡馆。 每天清晨,老板卓远文都会在店内,亲自作营业前的准备。 抹过蜡的维多利亚式柚木桌椅光亮如新,店内每个角落都打扫得纤尘不染,老板正细心地擦拭杯子。 这时,挂在大门上的铜铃发出叮当脆响,客人来了。 「不好意思,本店八时才开始营业。」卓远文扬声,语气温文儒雅。但心里却纳闷:现在才六时半,什么人大清早便跑来了?而且还无视自己挂在大门上的『准备中』告示牌子。 厚底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格格的声音,来客我行我素地入内,挑了一个临窗的,风景最好的位子坐下。 卓远文抬头打量对方。 来客是个纤细的少年,染金发,其中一边耳朵打了七八个洞,一身潮流的服饰全都是价格昂贵的名牌,合计起来超过大学毕业生首年的平均薪酬。 青年老板皱皱眉头。 有钱少爷=麻烦 不良少年=大麻烦 有钱少爷+不良少年=有钱的不良少年=超级大麻烦。 经营店铺最好远离麻烦。 得出结论,卓远文本想赶紧撵走那不速之客,但在下瞬间他却打消了主意。 少年倚窗而坐,太阳透过玻璃照射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肌肤呈现半透明。 在晨光下,那年轻秀气的脸孔写满了寂寥。 「面包还要一个小时才烘好,但克戟的话可以现在给你做,要先喝咖啡吗?」放下一杯暖水,卓远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少年身上的孤寂触动了他。 小小的馆子里弥漫着甜香,点唱机播放着柔和的轻音乐。卓远文煮了浓滑的鲜奶咖啡、在克戟上浇上大量的奶油和枫树糖浆。 「请慢用。」放下餐点。高居临下,卓远文无意之中瞄到了少年身上的图案纹身。 就在颈椎位置,刺着线条繁复优美的荆棘花纹。 那么鲜明的图案印在雪白的后颈上,触目动魄惊心。 不会痛吗?刺在那么薄而敏感的皮肤上。卓远文盯着,在瞬间遭到迷惑,待他回过神来才感到耳朵微微发麻,好像窥见了不该看到的隐私。 年青的老板连忙别过头,可是目光一转,却不巧落在少年的细腰上。 金属脐环在阳光下闪亮,耀花某人的眼睛。 「老板。」慵懒的嗓音响起,方思迅没有察觉某人的目光,只是掏出钞票轻轻吩咐:「一包烟,什么品牌也好。」这方面他一向很随意,好像只为抽烟而抽烟。 咖啡馆有兼卖香烟,跟报章杂志口香糖之类,一起放在角落的木架子上。 卓远文看看钞票,不接,皱着眉问:「你几岁了?」 方思迅抬头看他,锐利的眼睛眯起。 眼前的男人年纪不大,约二十五、六岁。端正的脸上架着款式斯文的眼镜,修长的身段裹在麻质优闲服里,脚下一双薄底意大利皮鞋光亮洁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息。 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典型的卫道之士。 古板、木纳、严谨、死脑筋、爱说教、一丝不苟!那样的家伙看见便讨厌了!那紧锁着眉心尤其碍眼,好像自己欠了他几百万不还。 「怎样?你成年了吗?」无视客人不悦的目光,卓远文继续问。略为严厉的语气,像学校里的导师,「未成年不能吸烟哦。」 「我成年了。」不耐烦。在少年心目中,十七岁十一个月跟十八岁没有分别,而他早不把自己当小孩了。 「是吗?那请出示学生证、驾驶执照或其它身份证件。」卓远文怀疑。那张秀气的脸蛋看起来非常年轻,好像只有十五六岁。 「你烦不烦啊!你不卖给我,别的店也会卖!别人可不像你那么罗嗦!」思迅瞪他一眼,昂起倔强的脸,年轻的眼睛里满是挑衅。 这一刻方思迅看起来活像个不良少年。卓远文也就板起脸孔,训道:「拿不出来就证明你撒谎。」 「谁撤谎了!我——呸,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生气,鼓着腮帮子。 「小男孩,回学校去吧,不然回家去也是好的,不要让父母操心了。」卓远文好意劝道。 方思迅气结。 怎么今天跑到哪里都要听教训?! 「你不卖就不卖,管什么闲事啊!」跳起来。 面前的小圆桌被他粗暴的动作弄翻了,咖啡食物洒了一地,杯碟器皿都摔成碎片。 爱洁的咖啡馆老板脸都绿了。 「我不会道歉的!」倔强的小脸一撇,思迅还在生气呢。 卓远文没好气地收拾残局。 「现在的小鬼是怎么回事啊。」碎碎念。 方思迅听见了,眉毛竖起正要发作。 「思迅!」这时,一辆鲜红色的开蓬跑车倏地停在咖啡馆外,车上挤了七八个不良少年,他们隔着玻璃窗招手,大喊:「快上来!」 方思迅微一犹豫。他们是他的酒肉朋友,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思迅!出来玩!出来玩!」少年们一边叫一边拚命地响号,刺耳的声音吵得人头昏。 卓远文不由得皱眉。这些不良少年的脸上都带着酒意,可见已经疯了一个晚上。而且一辆跑车上居然有那么多乘客,他们是怎样挤进去的?这可是明显的违反交通规则啊。万一不幸出了车祸,那可真是伤亡惨重。 方思迅把他不以为然的表情收进眼底,重重地「哼」了一声,示威似的朝红色跑车走去。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少年故意回头,把面前的卓椅一脚踢翻。 「喂!」卓远文跳起来。刚才少年撞倒桌子是无心的,但现在肯定是故意! 火大的咖啡馆老板追出去,但不良少年已经跳上跑车。 「小鬼!不要跑!」卓远文怒叫。 坐上了驾驶尘的方思迅笑了笑,朝他扮个鬼脸,鲜红跑车咻的一声绝尘而去。 「可恶!!你还没付帐啊!!」 深夜 工业区大厦的地下仓库传出沸腾的人声和乐声。 帮派租下这隐密的地方举行狂野派对,少年们闻风而来,过千人的场面非常热闹。 人群在舞台上攒动,随着强烈的音乐节拍,闪动的迷幻灯光,疯狂地舞动身躯。青少年们抱着接吻,在角落旁若无人地交欢。 人们的脸上挂着迷幻表情,恍恍惚惚,似笑非笑,分明是服食过药物。 「思迅。」金发少年笑容满脸,挤到同伴身边,塞给方思迅一把蓝色小药丸,讨好道:「新到的货,抢手得紧,很难才拿到。」 方思迅知道这是什么。 同伴们看见亦齐声欢呼起来,蓝色小药丸价格不便宜。金发尊尼经常会为他们提供一些刺激的玩意,而且费用向来全由思迅负担。 众人抢也似的把药丸分吃掉,只馀下一颗躺在思迅的手心。 「不用怕,不会上瘾的。」尊尼在他耳边低说。 「谁怕了。」瞪眼。又不是第一次,不过是轻量迷幻药丸,有点分寸,不要过量服用就是。方思迅把小小的蓝色丸子放在舌底。 药丸慢慢融化,效力迅速发挥作用。 少年顿时浑忘烦恼,心情畅快。走每一步路都像踏在云端上,眼睛看出来的东西都泛着美丽的蔷薇色彩。 迷醉的小脸孔漂亮得让人心荡神驰,尊尼忍不住,双手轻轻搂上那纤细的腰。 方思迅嘻嘻笑着,并不抗拒那双在自己身上抚弄的手。 尊尼的胆子更大了,把精神恍惚的少年拉到一角,放肆地爱抚亲吻。 思迅服用的药物份量其实还算轻的,精神依然保持几分清醒。他知道在发生什么事,但是不想抵抗。 唇和手指的触感带来安慰,寂寞的人抗拒不了温暖的体温。 直到尊尼的嘴巴粗鲁地吻上他的唇。 烟酒的臭味让人作呕,思迅立即清醒过来,狠狠推开身上男人。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褪掉一半,旁边是一对对忘形交媾的年轻人。混浊的空气充斥着情欲的特殊气息,味道非常难闻。 「滚开!」方思迅吐掉口中溶了一半的药丸,怒气冲冲地掉头走。 「思迅!」尊尼连忙追上去。方思迅年轻漂亮,家里有钱,出手又大方,他可不要失去这个金主。「不要生气,我们是恋人啊。」 「谁跟你是恋人了!」厉声。 「我们认识都快半年了,平常都会拥抱亲吻啊,就只差最后一步。」尊尼委屈。 方思迅脸色一白,然后铁青着脸说:「这确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犯了,我们以后都不要见面。」 「思迅!」尊尼扯住他。年轻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狰狞,但很快便隐去,换上可怜的表情,道:「别这样,刚才是我不好。我们还是朋友吧?思迅,你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我再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方思迅的态度有点软化。尊尼是不错的伴儿,随传随到,对自己又千依百顺。虽然明白尊尼是贪图自己的钱,不过是个酒肉朋友,但谁又不是呢?难道现代还有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胁插刀的傻瓜不成? 他只是想有人在身边图个热闹,在寒冷的时候能给自己一个拥抱。他不介意替『朋友』付帐单,但亦仅止于此。 「尊尼,我们只是玩伴,永远不会再进一步。」 尊尼脸色一僵,旋即装作出谅解的表情,笑笑道:「我明白了。」 「咦?怎么回事?」其它同伴发现二人有异样,都凑过来了,「思迅生气了?尊尼,你干了什么?」淫笑。 尊尼见思迅的脸沉下,连忙打圆场,「思迅今天心情不好呢,别闹了。」 众人都收敛下来。得罪金主是没好处的。 「谁惹我们思迅生气了?」少年们群星拱月般拥簇着方思迅。 「我知道了,你一定还在为那个咖啡店老板的事生气。」尊尼忽然想起思迅早前的抱怨。 「早说嘛,我们一定会替你出气的。」少年们起哄。 「什么啊?我才——」方思迅来不及分辩,已经被众人拥着离去。 ◇◆◇ 凌晨三时 鲜红跑车在公路上亡命飞驰。 因为药物的关系,少年们精神亢奋,一路上喝着啤酒,大叫大嚷。 「嘘,噤声。」车子到达目的地,尊尼压低声音道:「吵醒了别人就玩不成了。」 咖啡馆开在一幢旧式公寓里。公寓有四层高,除了第一层经营咖啡馆,二至四层都好像有人居住。 「你要干什么?」方思迅懒懒地问。他才不相信尊尼能做出什么惊人的事。 「看我的。」尊尼得意洋洋地拿出棒球棍,朝咖啡馆走去。 眼看咖啡馆的雕花玻璃门窗就要遭殃了,方思迅连忙上前阻止。 「住手!你怎可以毁坏它们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怒。 看着同伴生气的脸,尊尼一愣,「不就是玻璃么?」 咖啡馆的正面和与两周都镶嵌了水晶玻璃幕墙,玻璃上还以磨沙内雕手法刻了一个展开双翅的女神。 「这些玻璃是鲁涅.拉里克的作品,装饰艺术时期的巅峰之作。」方思迅轻抚女神的翅膀。那细致的手工,优雅的造形,分明是真品,而且还是古董。 「那又怎样?难道它装了防盗系统?」尊尼自作聪明,道:「不用怕,咱们打破了就走,一定不会被抓住。」 「蠢才!」思迅瞪眼。跟尊尼讨论什么是艺术品简直是浪费时间。 「思迅!」尊尼急了。这小子越来越难讨好,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无法控制他了。 「喂!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啊!快动手!」其它同伴们的叫嚷声打破了僵局。淘气的他们正在后门的墙壁上以喷漆涂鸦。 方思迅走过去。看见那些乱七八糟,丑到不行的壁画,不禁笑了出来。以这种油漆画成的图画很难擦干净呢,而那个老板很明显有洁癖,是个完美主意者。 哈,那家伙看见这些『杰作』时,表情一定很有趣。 ◇◆◇ 凌晨三时半 习惯裸睡的卓远文在双人床上翻了个身。 隐约传来的嬉笑玩闹声让他笔挺的眉毛往中心靠拢。 吵嚷声逐渐变大,制造噪音的人们越来越放肆,连尖叫和脏话都出来了。 疲倦的男人忍无可忍,跳起来披上浴袍,探头出窗外,大叫:「闹够没有!让不让人睡啊!」 方思迅吃惊地抬起头来。他没想到男人就住在店铺上层。 卓远文也看到思迅的脸。他亦没想到相隔不够二十四小时,二人又碰面了。而那小子居然还带人来闹事。 「小子!你在干什么?」怒。他以为少年只是任性,没想到那么过份。 方思迅瞪他一眼,继续大刺刺地作画,分明不把他放在眼内。 卓远文看清楚他的动作,爱整洁的他不禁震怒。 「住手!不要再画了!」 「我偏要画!」扮鬼脸。少年大笔大笔地在墙上加添色彩。 「可恶!你有胆就别跑!」搁下战帖,卓远文火速冲下楼。 「谁怕谁啊!」嚣张。 「思迅,别闹了。」尊尼胆小,「谁知公寓里住了什么人?他可能有帮手。」 「别罗嗦!我还没画完呢。」方思迅倔强地说。 其它同伴早就跳上车了。 尊尼说:「那你快点,我在车上等你。」溜掉。 卓远文下来,看见墙上的涂鸦。那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头像,配上狮身、鱼身、女神身,活像著名的狮身人面、丹麦美人鱼铜像和自由女神。 如果画中主角不是自己,如果『画纸』不是自家店铺的外墙,卓远文会赞他画工不错。 但现在的他可是气得连头顶都要冒烟了。 「小子,你还真是欠扁啊!」卷起衣袖。 「思迅快上车!」尊尼他们叫道。 方思迅满意地画上最后一笔,转头朝怒气冲冲的男人一笑,挑衅道:「你追上我再说吧。」 说罢少年转身就跑,男人在后拚命追。 思迅没料到那文质彬彬的咖啡馆老板居然跑得那么快,一时不慎便给追上了。 「看你哪里跑!」抓住头发。卓远文决定打那小子屁股,直至他哭着求饶。 「放手啊!痛死了!」思迅挣扎。 放开头发,改为扭住手臂,卓远文厉声道:「你得给我好好道歉!再把墙壁清洗干净!」 「快放开思迅!」不良少年们为救同伴,纷纷朝男人掷东西。其中一个棒球打中了男人的手臂。 「啊!」吃痛。 方思迅乘机挣脱男人的掌握。 「别跑!」忍痛追上。 「可恶!」后衣领被抓住。方思迅气极,回身挥出一拳。 卓远文闪身避开,另一手捉住少年的拳头。 在纠缠间,浴袍的腰带松脱,前襟大大敞开。 「啊啊啊~~~」这时二人面对着面,方思迅清楚看见男人的正面全身。 也许是因为刚睡醒,又也许是因为愤怒的关系,某部位正半x着,呈现亢奋状况。卓远文一愣,斯文的脸涨得通红。抓住犯人的手僵硬,不知是应该继续抓住思迅不放,还是应该放开,改用来遮掩身体某部位? 「这个……因为我怕你跑了,所以赶不及穿上衣服便冲下来。」呐呐地解释。 「猥琐!」思迅大怒。裸体还罢了,但居然对着自己x起?!那实在太恶心!太不要脸了! 「我不是——」卓远文大急。那只是男人的正常生理反应啊。 盛怒的思迅不让他解释,忽然伸手在夹克口袋里,掏出那用剩半支的喷漆。 『嗤』的一声。 「你干什么?!这是——」下身一凉,卓远文惨叫。 方思迅乘他吃惊,一脚踹在他色彩鲜艳的部位。 可怜的卓远文蹲下来,痛得叫不出声。 方思迅转身跳上跑车。 看着红色跑车咆哮着绝尘而去,卓远文低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 「这……油漆洗得掉么?」 ◇◆◇ 哼!最好永远洗不掉!让那猥琐男一辈子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方思迅铁青着脸,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怎么了思迅?还不高兴么?」尊尼问。刚才太黑,加上距离,其它人没看见思迅看见的东西。 「罗嗦!」思迅撇转脸。也幸亏没其它人看见了,不然大家都知道自己看见那种不洁东西,可真丢脸死了。 「我们都替你出头了,你还没消气哦?」众人奇怪。 「这口气我是一辈子也消不了的!」怒。方思迅恨恨的想:猥琐男!本少爷跟你没完了。 第二章 半个月后 「卓先生,外墙髹这个颜色可以吗?」油漆匠暧昧地笑。 「就这样吧。」卓远文有点尴尬。毕竟是站在自己的裸体画像前面,他可没法做到若无其事,面不改色。 「这已经是第三次替卓先生清理外墙了,所以这次就给个特别优惠的价钱吧,以后也请多多关照哦。」油漆匠笑得合不拢嘴。 卓远文苦笑。自那天之后,思迅经常纠众前来生事。最初向自己叫阵,自己不理他,他便伙同飞车党,专挑深夜时份在公寓一带绕圈子,有时候还故意在咖啡馆外的空地开狂野派对。 引擎咆哮,不良少年们吵嚷,还有他们制造出来的,遍地的空酒瓶、吃剩的零食和垃圾,烦得人一个头变两个大。骚扰到自己不止,还骚扰到附近的邻居。卓远文内疚地想。 就连召警都没用。不良少年们听见警车的呜笛声便撤退,但改天又再来闹事。警察对他们来说,连一点阻吓作用都没有。 「话又说回来,这画还真是……画得不错。」油漆匠忍不住好笑。 卓远文脸都红了。画是思迅昨夜的『杰作』,画中人一看便知道是自己,只是表情极度猥亵,卡通化的身体裸露,某部位丑陋地x起。 尴尬死了,真是没脸见人啊。 「呵呵,开玩笑的。」油漆匠安慰他,又语重深长道:「卓先生,像你这样斯文的男人,要交女朋友还是选大家闺秀比较好,辣妹不适合你啦。要甩掉她们很麻烦哦,也许得付出点分手费。」 「不……你误会了……」被误以为是负心汉了。卓远文一脸窘迫,转移话题,道:「我不妨碍你工作了,我还要准备咖啡馆营业前的杂务。」 「好的。」油漆匠笑咪咪,「我先把墙壁上的画刮掉,再髹上新的油漆。」 卓远文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些喷漆……一定要用刮的么?用洗的不行?」 「喷漆很难清洗干净。刮掉它,再打磨一下,然后髹上一层新的油漆,这样方便又快捷。」油漆匠答。 「可是……假如一定要清洗,应该用哪一种清洁剂?」卓远文又犹豫地问。 「那个嘛,用天拿水吧。」 「嗄?」吓坏。对脆弱的部位会不会太刺激? 「再用刷子用力的擦,勉强可以擦得掉。」 「擦得掉也得脱层皮。」碎碎念,男人一脸无奈。 「咦?你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卓远文尴尬地笑,「我先回店里。」 回到尚未营业的咖啡馆,男人沮丧地上厕所。 「真是……该怎么办呢?」低头看着自己,卓远文哭笑也不得。那油漆一直洗不干净,而在解决之前,还要小心不让人发现…… 才想到这里,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挑的口哨声。 「萤光黄!」美丽的男子抱着臂,倚着墙壁,神情似笑非笑。看来在卓远文进来之前,他已经在这儿了。 「你怎么进来的?!」卓远文大惊,赶紧收起来。他忘了美丽的男子拥有全幢公寓的锁匙。 「还藏什么?我已经看见了。」眨眨妩媚的凤眼。男子不过二十出头,身段纤细修长,衣着打扮时尚而花俏,像伸展台上的超级模特儿,「那是怎么回事?最新的潮流装饰打扮?还是你担心晚上要用的时候找不到,所以预先作准备?安啦,你的宝贝还不至于那么精致细微啊。」 「别、别说了。」卓远文的脸早红得一塌糊涂,只得狼狈地岔开话题,「你不是在欧洲旅游,要到下个月底才结束么?怎么忽然提早回来了?」 「风景早八百年前已经看腻,名牌也买了七八箱。既然没什么特别好玩的,那就提早结束行程喽。」美丽男子说着,忽然斜睨着男人,懒懒地道:「怎么?这公寓是我的物业,我还住在楼上呢,难道回自己的家,我也要向别人申请?」 「你是业主兼房东没错。」叹气,卓远文无奈地说:「但咖啡馆和二楼目前由我承租,如果你能在进来之前事先通知我一下,我会很感谢你。」 「呵呵呵……」美丽的房东先生大力拍着卓远文肩,笑嘻嘻道:「这种小事不要介意。啊,我有在欧洲给你买手信,等会儿拿给你哦。」 「谢了。」卓远文无力,对于这个活宝,他向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先去给我做早餐,还是你做的咖啡最好喝,喝遍整个欧洲的店都比不上。」大刺刺的态度。 「好的。」卓远文对他的任性只是包容地笑。 「啊,对了。」房东先生忽然回头,难得地露出一脸正经的表情,「听说你惹了麻烦,最近常有不良少年骚扰你?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这个……你消息真灵通。」苦笑。 「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肃容,表情煞是认真,但下瞬间语气却骤然一变,「我是伟大的房东先生啊,呵呵呵……」 活泼诙谐的笑声一扫刚才的凝重,卓远文也笑起来。 「谢了,我想不必麻烦你。闹了那么久,那些小孩也该玩够了。」希望那叫思迅的不良少年知道收敛,不要玩出火来。好心的男人由衷这样希望着。 ◇◆◇ 又过了半个月 热闹的百老汇区开了家新的酒吧,名叫「魔音」。 炫目的装潢,有格调的音乐,超酷的dj,一流的酒保,性感的男女侍应,还有超高的安全性。传言这里的老板在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不用担心警察临检。这里火速成为少年们聚集的热点。方思迅也迷上了这里,几乎每晚都来喝酒听音乐。 「12时01分!庆祝思迅十八岁生日!大家干杯!」尊尼起哄大叫。众人齐声咐和,一时间声势浩大,场面热闹。 「生日快乐,我的思迅。」尊尼忽然搂着身旁的少年,在那白皙秀气的脸上亲了一口。 方思迅脸色一沉,白他一眼,道:「谁是『你的』思迅了。」 人们哄笑,尊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呵呵笑着,自行解嘲,「不要计较嘛。」 但方思迅却板起脸,哼的一声离开座位,丢下尴尬无比的尊尼。 主角离座,一众少年依然开心地玩闹。 生日派对上的饮料食物全都免费供应,青少年们不管认不认识寿星都来白吃白喝,有些人还呼朋召友一起来参加。 价格昂贵的酒精饮品像白开水般倒进肚子,精美的小食吃光了一盘又一盘,少年人们很快便混得烂熟,主人家在不在根本无关重要,他们一样玩得疯狂尽兴。 方思迅在角落冷眼旁观,默黓地喝着粉红香槟。 不知自何时开始,思迅有点厌烦人多的地方。这样虚浮的热闹已经不能安慰他了,而派对散场之后,感觉只有更加空虚。 「思迅,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尊尼独自来到他身旁,陪着笑脸讨好,「喜不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生日派对。」尽管最后付帐的人是方思迅,尊尼依然亳无愧色的独揽功劳。 方思迅不语,心不在焉。 「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应该高高兴兴的。」尊尼说。 「是啊,十八了。」思迅低喃。 从今天起他就是成年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从乔律师手中,拿回当年被扣起来的护照?不过就算乔律师不肯还他也没关系,他可以报失然后再申请补发。他已经十八岁,不管想申请护照还是旅行证件,都不再需要父母或监护人同意,在申请文件上签名。 换过话说他自由了,可以替自己作主,终于可以远离那老头的控制,离开这鬼地方!可是……离开这里,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已经两年了,那个人会不会在等自己?还是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两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自己也不是当初的思迅了。 「思迅!你有听见我的话吗?」尊尼不耐烦地推推失神的少年。 「啊?」思迅回神,刚才尊尼好像在他耳边说了许话,但自己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好像很喜欢『魔音』呢。」笑脸。 「那又怎样?」思迅不解。 「喜欢的话,我们自己弄一家玩玩吧。」尊尼打着如意算盘,「我有朋友熟悉这一行,一切琐事你都不用担心,等着当老板就行。资金我想五六十万也就够了,你可以向你老爸——」 「尊尼,」方思迅打断他,正经地说:「我成年了,以后想靠自己。」 「什么?你要自食其力?!」吃惊,瞠目,尊尼大叫:「难道你要去快餐店卖汉堡?为了赚那几块钱的时薪苦干得像只狗?你的想法简直是疯狂的!」 「你说什么?」思迅脸黑。 尊尼知道失言,连忙安抚道:「思迅,我看你喝多了,这里空气混浊,我陪你出去吹吹风。」 「不用了,我想独处。」生气。 「别这样嘛。」陪笑,尊尼灵机一动,「我们好久没去找那个咖啡馆老板玩了,今晚就去吧。」 想到自己最近都在酒吧消磨时间,没有好好『照顾』猥琐男,方思迅也乐得再去『探访』他。 红色跑车重临旧地。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咖啡馆关上了门,上层的公寓也黑沉沉的,看来住客早已安睡了。 方思迅看见咖啡馆的墙壁已经重新髹上油漆,光洁的玻璃门窗上连一点指印都没有,挂在大门上的铜招牌也擦得铮亮。 「peace。」思迅念出招牌上的美术字体,心里暗笑:今晚那猥琐男想peace也难了。 「尊尼,我要拆掉咖啡馆的招牌。」 「啊?好的。」尊尼从命,拿出手电筒和更换车胎用的螺丝起子。 二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尊尼的手无意中碰到玻璃门,门「格」的一响,打开一道缝子。 「思迅!你看!那笨老板没有把门关好!」惊喜。 「咦?真的耶。」低声。 二人悄悄入内。 昏暗的咖啡馆空无一人,方思迅像探险般东摸摸西摸摸,感觉刺激有趣。 目光忽然落在角落的木架子上,那里放着香烟、零食和杂志。思迅想起当初正是为了买烟而跟猥琐男起冲突的。 哼,不卖么?看我把烟偷光光。任性少年把香烟拚命往口袋里塞,嘴角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喂,思迅,别光拿烟,那值不了多少钱。」尊尼低叫。 「什么?」方思迅回头,大吃一惊,「你在干什么?!」 尊尼不知何时弄开了收银机。 晚上的营业额没能存进银行,全都放在收银机里。 「嘿,看来这店子的生意不错。」尊尼数着钞票。 「快放下,你这是爆窃,是犯罪的!」方思迅上前阻止。他虽然任性,把打架闹事视作等闲,但可从没想过要当贼呢。 「干什么!你自己不也在偷香烟。」尊尼推开思迅。看见了现金,他已经忘记要讨好小男朋友了,「少装了,犯罪的事你平常可没少干。」 方思迅愣住,忽然感到满嘴苦涩。 尊尼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催促道:「快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我先把音响和电视搬走。」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啊!!」怒吼。卓远文在二人身后出现,他那斯文的脸已经气得扭曲。 咖啡馆和二楼住宅有一道隐蔽的楼梯相连,男人在房间里听到异响,走下来一看,没想到竟然抓到两个小偷。 「我以为你们只是年少顽皮,不知轻重,想不到你们居然坏到这地步。」双眼充满怒火,卓远文瞪着思迅,「我是对你做出过失礼的行为,所以我才一直容忍你的放肆,可是偷东西实在太过份了!绝对不可原谅!」 「什么啊!我才没有偷东西呢!」方思迅跳脚。忽然『啪』的一声,一包香烟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 人赃并获。卓远文的眼睛这样说。 「我只是……」思迅咬着唇,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还跟他说什么?!我们快撤!」尊尼说着拉住思迅往门外冲。 「哪里逃?!」卓远文追上。 只差几公尺,两个少年便跑出咖啡馆大门了,但方思迅偏偏被卓远文抓住了手臂。 思迅呆呆的没有挣扎。尊尼看见亳不犹豫地甩开他,害他直撞进卓远文怀里。卓远文看见尊尼对同伴无情,不禁大怒。 「你也别想逃!」丢下思迅不管,卓远文和尊尼打起来。 尊尼抄起了旁边的椅子当武器,卓远文急忙闪避。混乱间,玻璃门窗被打碎,锋利的碎片四残,卓远文伸手挡住头脸,手臂和脸颊都被划伤流血。 忽然,门外响起了警笛声,是邻居发现异样代为报警的。尊尼连忙乘乱逃跑。方思迅却呆呆站当场,看着卓远文的血涔涔而下,年少的他心头一片慌乱。 ◇◆◇◇◆◇◇◆◇ 凌晨三时,警署依然挤满了人。 流莺、醉汉、小偷、瘾君子、小混混,还有不良少年,各式各样的罪犯齐集。 方思迅所犯的只算是小案子,警察在一般报案室跟他做笔录。 「入屋行劫、伤人、毁坏他人财物,一共是三条控罪。」又是上次的警员,中年的他满脸厌烦,「请你合作一点,老实回答警方的问题。」 「我要先见律师,让我联络他。」思迅白着脸。 警员给他接通了电话。 『哪一位?』即使在睡梦中被吵醒,男人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从容不迫。 「乔律师,是我。」思迅简单地说明了状况,然后要求:「所以,请你马上来吧。」 『思迅,我说过,上次是最后一次了。』乔律师语气温和,但说话内容却冷酷, 『方先生已经吩咐了,假如你再惹事生非,也不必替你善后。』 思迅愣住,大脑反应不过来。 『你明白吗?思迅,以后你的事与方先生无关,他亦不会再在经济上支持你。』换句话说,今天的方思迅支付不起律师费。 「你的意思是,他要放弃我了。」心头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完全不真实。 『是的。终于如你所愿,你父亲忍无可忍,决定放弃你了。』乔律师以淡然的语气陈述,听起来更加讽刺。 一阵难堪的沉默,方思迅低声说:「乔律师……你能先把我保释出去吗?」开口求人难,少年的脸涨得通红。 『思迅,希望你明白,听你的差遣已经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了。当然我很欢迎你重新聘用我,但我的收费不便宜。记得吗?费用按分钟计算,由出门那一秒开始收取。你确定要让我来保释你?』乔师律的态度不卑不亢,只当一般公务商谈。 但方思迅已尝到人情冷暖。 「抱歉打扰了你,乔律师。」轻轻放下电话。倔强少年没有摇尾乞怜,但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 「可以录证供了吧。」警员冷冷的说,一脸幸灾乐祸。 「我什么都不想说,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好了。」掩住脸孔,思迅已经放弃自己。 警员气煞。但疑犯有权保持缄默,他不能强迫思迅答话。 「这样可不能让你保释啊!」 「反正永远也不会有人来保释我了!」思迅大叫,语气悲凉。 「有困难的时候可以找朋友帮忙啊,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卓远文也在报案室笔录证供,他在一旁目睹了一切,虽然听不见电话另一端的对答,但也可以猜到一些。这时见思迅的模样可怜得很,他竟忍不住开口提醒。 「少蠢了!落难的时候,别人假装不认识也来不及了,哪有愿意帮忙的朋友啊!你这样提议,是存心让我自取其辱的吧!」方思迅朝他怒吼。 卓远文一愣。想到不良少年的朋友多数也是不良少年,实在不得不承认思迅的话有其道理。 可是……方思迅还很年轻啊。思想居然那么灰暗,又看得那么透彻。 「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与那些人混在一起呢?」叹气。 方思迅不语,红了眼睛。 因为他很寂寞啊。心里的凄酸没有说出口,倔强的少年头一撇,强硬道:「你只管控告我好了,说什么教啊!我不会听你的!」 「你凶什么啊!小鬼!」员警几乎想打他,「你伤了人还敢嘴强呢!」 方思迅看了看卓远文臂上的绷带和脸上的胶布,低头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把他带进拘留室。」员警挥挥手。思迅被粗暴的押走。 之后几个员警围在一起聊天,大家心情都颇为愉快。 「那小鬼以前那么嚣张,今次终于让他受到教训了。」以前方思迅背后有靠山,小小警员奈何他不得,反而受了不少气。 「咦?今天是那小鬼十八岁生日。」档案上有疑犯的基本资料,某警员看见了思迅的出生日期。 「哦,他已经成年了。」北美对青少年非常保护,一般犯罪也会获得豁免,但成年人的话……「那么他将会被正式起诉,若罪名成立,得在监狱里度过好几年呢。」 卓远文呆住了。 从警察们的对话中,可以想象到思迅往日的放肆嚣张,今天就算让他坐牢也是活该的。可是……思迅还那么年轻,而且今天又是他的生日。 十八岁生日呢。一般少年会高高兴兴地与亲人朋友一起庆祝,为什么那叫思迅的惨绿少年,却要来自己的店捣乱? 拘留室 简陋、寒冷、潮湿、暗阴,环境当然不舒服。 方思迅经常进出警署,本来已待惯了拘留室,但唯独这一次,感觉极不自在。 「进去吧!」粗鲁的警员见疑犯踟蹰不前,便重重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方思迅扑跌在地上,铁门随之『碰』一声关上。 「啊!」好疼!摸摸摔痛的地方,一阵悲愤又委屈的感觉涌上心头。倔强少年猛地跳起来,双手用力摇摆铁门,大声叫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押送他的警员头也不回,根本没有人理睬他的话。 「呜……」倚着冰冷的墙,思迅颓然跌坐,像驼鸟般把脸埋在膝盖。 好不容易盼到成年,盼到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什么都完了,他要蹲大牢了,还不知要蹲多少年。不久之前还握在手心的自由,现在『嗖』一声飞走了。 思迅想哭,但又不甘心流泪,纤细的身体瑟缩在一角,不能自抑地微颤。 救我……救救我……谁能救救我啊!内心拚命呐喊,把身体抱得更紧,内心越来越绝望。 没人会来救自己的!任性妄为的少年在这一刻终于尝到害怕的滋味,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坐牢的一天。 「我不要坐牢啊……我不要。」低喃,眼角泛泪。 方思迅呆坐着,每分钟都好像一小时那么长,不知过了多久,铁门终于再次打开。 「干什么?」猛然抬头,少年像惊弓的鸟。早听说没有靠山的疑犯可能在拘留所被虐打了。 警员冷冷地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不甘不愿地道:「你可以走了。」 「什么?」愣住。 「你可以走了!动作快点!」警员怒道。 方思迅还是呆了一下,迟疑道:「有人来保释我么?」难道是乔师律?但那个死要钱不像会做这种事啊。 「受害人改了证供,警方撤销对你的起诉。」警员恨恨地说。 方思迅一震,心头不禁茫然。 猥琐男改了证供……?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放过自己? ◇◆◇ 报案室 本来已经离开警署的受害人突然折回,提出要修改之前的证供,而新的证供居然对疑犯大大有利,让警方不得不释放方思迅。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是不是有人迫你的?若是的话警方会保护你。」在疑犯释放前,警员尽最后一分努力,希望打消受害人的念头。 「不,没任何人迫我。是刚才做笔录的时候,我心情太紧张了,有很多细节都没搞清楚。现在想了起来,我希望能够更正。」卓远文一脸歉疚。 警员气得冒烟。 「真不好意思,给警方添了麻烦。」卓远文知道是自己不是,只得一再道歉。 「你的钱被抢、你的身体受伤、你的店被破坏,这些全都跟不良少年方思迅无关?你确定这是真实的证供?」警员再问一次。 「是的,警官。」卓远文微一犹豫,最终点了点头。 警员跳起,凶恶地道:「给假证供是犯罪的!」 斯文的东方男子没有被吓倒,依然是一派儒雅,说话有条不紊。 「警官,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卓远文从容地重复一遍新的证词:「门是我忘记关好的,那个叫思迅的少年没有在我店里拿走一分钱,他亦没有参与我跟犯人的打斗,更没有打破门窗。事实上,犯案的是个金发少年,他已经逃走了。」 「那么照你说方思迅是无辜的罗?」怒!警员几乎爆血管,他激动地叫:「那为什么方思迅会在现场?难道他凑巧经过,想阻止罪犯发生?你不认为他就是那金发少年的同党吗?」 桌子被拍得震天响,但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连眨都不眨。 「我看见方思迅在现场,但没有看见他做出协助犯人的行为。至于其它的,我不想去猜测。」这样不算给伪证吧?卓远文这样自我安慰。 警员瞪着眼。这个东方人居然给他诡辩?!但美国的司法精神是宁纵毋枉,受害人的供词又一再强调疑犯没有参与犯案。这样就算警方检控方思迅,在庭上法官也会判他无罪,只会白白浪费公帑。 「你这分明是包庇犯人!不良少年不值得姑息啊!」气煞。现今青少年犯罪问题越来越严重,警员早已经恨透了。 「警官说得对,伤人和抢劫都是刑事罪行,必须谨慎处理。」眼里闪过一抺歉意,为警员对工作认真执着的歉意,卓远文垂下眼皮,轻轻说:「那少年还很年轻,若因为一时的「轻忽」而入狱,会毁掉他的一生」 「轻忽」一词好像是卓远文自责没有慎重录证供,又像在暗示方思迅只是年少不知轻重才犯错。 警员无语。 卓远文忽然感到身后射来一道目光。 转头,一张秀气的脸映入眼帘。 方思迅不知何时被带到报案室门前。 ◇◆◇ 办妥了手续,二人一道离开。 在警署大门外,方思迅忽然停下脚步。 卓远文看了他一眼,少年脸色苍白,紧咬着唇的表情显得倔强又脆弱。 自己就这样走掉好像不太好哦。好心的男人轻咳一声,开口:「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顽皮了。」 卓远文的语气很温和,可是方思迅回应他的却是凌厉的一瞪。 「我不会感激你的!」少年撇转脸,手紧握成拳,用快得几乎听不清的速度说:「我没有求你救我啊!是你自己多管闲事的!我根本不需要别人同情,更不要你可怜我!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少自以为是了!你这个猥琐的咖啡店老板!」 听到最后一句,卓远文终于气炸了。 耍嘴皮子、说尖刻的话谁不会?男人没好气道:「我从没想过要你感激。感激是高层次的情操,我不认为像你这种自我中心、任性妄为的不良少年会拥有。」 方思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喂……」卓远文有点不安。他语气太重了吗?听说现代的孩子脆弱得很,受不得一点重话。 「我会还。」 「什么?」 「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方思迅低头转身飞奔,不让自己的表情落入男人眼中。 第三章 市中心高级住宅区。 方思迅在独居的公寓里收拾行李。 既然与老头脱离关系了,这里是不能再住了。自己的信用卡、现金卡已被取消掉,户口也冻结了。 打开书桌的抽屉,放在里面的现款还在。大约有七、八千元,加上身上的钱,拼拼凑凑约有一万。 先拿去给猥琐男清还部份债务;剩下一点作生活费,找到工作后,再把馀下的债项分期摊还。 方思迅盘算好,提着行李出门去。 「嘘——」梯间有人影闪动。 是尊尼。他鬼鬼祟祟地朝思迅招手。 「你还敢来见我!立即给我消失啊!」方思迅看见他便火大。 「有话好说,思迅。」尊尼陪着笑脸把他拉到后楼梯,「警察把你放出来了。那么说,案子摆平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思迅看见他一脸虚假的殷勤便想作呕,当初是瞎了眼才跟他混。 「思迅?怎样了?案子是不是已经摆平了?」尊尼发急,忽然察觉到思迅背拿着大箱行李,「你要跑路?!」大惊。他以为思迅因为被警方检控所以落跑。 方思迅也不解释。 「你没把我供出来吧?」尊尼一叠声的问,「我看我还先避避风头好了。」 「你的事与我无关。」方思迅转身就走,可是冷不防被扯住手臂。 「思迅,你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得先给我钱!十万就好!快去拿!」 十万?!他现在还那有这么多钱啊?方思迅咬牙切齿,「我没有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你!」 「别闹了!思迅!」尊尼尚算俊美的脸变得扭曲,加重手上的力度,「我们欠下巨债,黑社会可不是好欺侮的,不清还的话我俩都会被杀!」 「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欠黑社会钱了。」方思迅又惊又怒。 「上酒吧、夜店、吃吃喝喝都不用花钱吗?迷幻药可不便宜!还有平常陪着你到处玩,哪一样不要钱?」尊尼理直气壮。 方思迅几乎气昏头。 「那些帐目我很清楚,都是每次结清的,我可从不记帐。」说着灵光一闪,思迅明白了,「你用我的名义赊账?」 「思迅,你得帮我。」尊尼一头汗。他本想偷偷的把欠账分期转嫁到思迅头上,没想到冤大头居然要跑路,「十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可以向你爸要。」 「我跟那老头已经脱离关系。」方思迅推开那不要脸的家伙,生气道:「至于你,尊尼,我以后也不要看见你!你欠下的钱自己想辨法!」 「你不能这样对我!!」尊尼抓狂,捉住思迅。思迅挣扎反被他往墙上狠狠一推,「小子,一直以来老子把你哄得开开心心,现在你居然反面你不认人?!」 思迅背上剧痛,一时不能动弹。但尊尼还不肯饶他,揪起他的衣领,劈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既然你无情,就不要怪我!」尊尼强行抢去思迅的白金手表,夺走他的颈炼,还想撕开他的衣服。「婊子养的!老子忍够你了,早想给你点颜色看!」 「不准侮辱我妈妈!」思迅奋起反抗,可是敌不过比自己高壮的金发少年。 反正撕破了脸,尊尼露出压抑已久的恶劣个性,下手毫不容情。纠纒间,思迅跌了一跤。一只小型公文袋从他的夹克内袋掉出来,里面的钞票洒满一地。 全是百元美金,至少有百多张。尊尼眼睛放光了,马上像饿狗扑食般抢起来。 「不要!」那是他全部的钱,要还给咖啡店老板,也有他以后的生活费。思迅想抢回来,可是被一脚踹倒。 「说什么没钱啊。」尊尼的脸泛着油光,说不出的贪婪,「反正欠下的债,你得全部负责。」 「混蛋!」痛得动不了了。方思迅忍着泪。不,不能哭!无论被怎样也绝对不能示弱! 尊尼还想继续向他施暴,可是忽然听见人声。 好像是保安人员巡视公寓!欺侮纤细的思迅当然威风,但对着强壮过自己的人,尊尼的胆子比老鼠还要小。 「姓方的!你好自为之!」把钞票塞好,尊尼溜之大吉。 ◇◆◇ 中午,peace咖啡馆,店铺营业中。 「3号桌要一杯意大利特浓咖啡、一杯香橙雪芭、一件热情果蛋糕、和一客公司三文治。」客串侍应的房东先生说。 「知道。」卓远文单手烹调,不忘向仗义帮忙的房东道谢:「辛苦了,你昨晚参加派对,今晨才回来,我又马上让你来帮忙,害你都没时间休息。」 「不客气,我还年轻得很,偶然两三晚不睡也没所谓。」房东先生笑道。 「还有维修大门的事,也多亏你介绍熟识的装修公司。」那老板是房东先生西装裤下的不贰之臣,工程又快又好又便宜。 「只可惜了那块展翅女神玻璃,再也找不回来了。」房东一脸惋惜。拉里克的古董玻璃,有钱也无处买,是卓远文年前在跳蚤市场无意中挖到的宝贝。 「算了,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起来,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凤眼眨了眨,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卓远文笑笑说:「只是一点小误会,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 「是吗?我看未必。」挑眉。 「咦?」 漂亮的房东先生斜着眼,嘴角似笑非笑,道:「我嗅到麻烦的味道。」 卓远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居然看见方思迅背着背囊,带着行李箱,坐在咖啡馆门前的大树下。 那纤细的身影,说不出的落魄。 ◇◆◇ 晚上,咖啡馆打烊了。 房东打个呵欠,回到自己的公寓睡大觉。卓远文收拾妥当,抬头看看门外,那抹孤寂的身影仍在。 「吃吗?」卓远文走到树下,送上面包和热可可。 男人心里清楚,若要远离麻烦,最好不要理会那小鬼,管他坐到天荒地老都不要理会。可是……此刻的方思迅浑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分明在呼喊:我受伤了,快来安慰我。 「我看你坐了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卓远文蹲下,放软了声音。 方思迅抬头,微红的眼睛盯着食物。 过了一会。 「我不吃卖剩的东西。」咬牙,头一撇,倔强的少年强调:「我又不是乞丐。」 卓远文气煞,起身要走。 「喂!」方思迅却叫住他。 「我不叫『喂』。」卓远文生气,可是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颤抖,心中不禁一软,「你想到底想怎样?」 「你叫什么名字。」垂下眼皮。 「卓远文。」男人讶异地看着不良少年拿纸笔出来,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你这是干什么?」那张纸好像还写了别的什么。 「给你,这是欠单。」方思迅把纸塞给他,咬着唇说:「我现在不够钱,但我保证欠你的,不管要分多少年,一定会还清给你的。」 卓远文一愣。只见欠单上的债权人是自己,债务人是方思迅,欠款则是店铺的损失,包括了损毁的财物、装修费用、被偷的钱、和自己的医药费。至于那块展翅女神玻璃,估值为三万美元,占总欠款额95%。 卓远文边看边皱眉。 方思迅以为他嫌钱少,瞪眼道:「你不满意吗?我可没有压低价钱!我对建筑艺术很熟悉,你让苏富比的专家鉴定,他们的意见都会跟我相同。」 「不,你估得很准。」卓远文脸无表情,「装修费和医药费100%准确,可见你时常惹事生非,赔钱赔成专家了。」 「就算是你也管不着!我不是来听你教训的!!」少年暴跳如雷。 卓远文笑了笑。「鲁涅.拉里克的手制玻璃若放在苏富比拍卖的确要三万。不过,我是在跳蚤市场买的。作为一幢破烂别墅拆卸后的建筑废料,卖五百大元。」 方思迅呆了一下,啐道:「那卖家瞎了眼,不识宝物。」 「总比识人不清,误交损友好。」卓远文说。 思迅脸色大变,早上不堪的际遇在脑海重现。 卓远文见状后悔失言。 「对不起,我话太多了。」 「……」 「既然我是用五百元买下那块玻璃的,你赔我五百就行了。」卓远文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总共赔偿额是二千,好吗?」 方思迅咬着唇,不作声。 「怎样?」卓远文在等他答复。 「我现在没有二千元。」低声。 「没关系,明天好了。」 「明天也没有。」 「那下个月吧。」 「下个月也没有。」就算找工作,一下子工资也没那么多。 「下下个月。」 「……」摇头。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卓远文失笑。 方思迅涨红了脸,大声道:「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可是我会找到工作,赚钱还给你。」 「果然,你离家出走了。」看看那行李箱,其实他早已猜到。也只有这个理由,被宠坏的富家子才会身无分文。 「……」 「因为被抓上警察的事被父母打骂,所以一气之下跑掉?」看见秀气的脸孔上有瘀伤,卓远文暗忖:方思迅的父母下手还真有点儿重。 「……」 「先说明,我不收留失踪少年。」板着脸。 「谁要你收留啊!」激将法凑效。倔强的少年狠狠反驳他。 卓远文微微一笑。 「回家吧,你失踪了一天,父母一定很担心。有时候他们太严厉,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别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吼。 「你什么都不说我自然不知道。」耸肩,卓远文被抢白了也没动气,只是淡然道:「要别人明白你得说出来,光会闹别扭有什么用?」 「……」方思迅咬着唇不语。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可是你既然来了,心里有什么想倾诉的就说出来吧。」 斯文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气息。方思迅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喂喂,你怎么了?有话好说啊。」卓远文吓了一跳。那倔强的不良少年居然哭了,事情好像不只家人吵架那么简单。 方思迅摇头,眼泪掉得更急。 卓远文手忙脚乱地替他拭泪。 「你……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细看之下,少年的衣衫有点凌乱,好几颗扣子都被扯掉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替你报警好吗?」 「笨蛋!报警有什么用!」警察有多无能他最清楚了!他们连尊尼都抓不到!方思迅推开那不知状况的男人,逞强道:「我不是来向你求助的,我来只想交代清楚还债的事。」 「算了,你不用还了。」卓远文怜惜道。 「你少看不起人!猥琐咖啡店老板!」思迅忽然把行李塞给他,强势道:「这是抵押品,先存放在你这儿,我有钱的时候会赎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喂喂,不用抵押啊!你先回来把话说楚!」卓远文叫道。 方思迅听见走得更快,就在他走到路口时,一辆黑色的小型货车忽然冲到他面前,车上跳下几名彪形大汉,二话不说便把他掳上车。 卓远文被这突发状况唬得一愣,待小型货车在他脸前掠过,他才回过神来。 「思迅!」男人发足狂追。 「卓远文!救我啊!」小型货车越驶越远,思迅的声音却袅袅荡回于空中,久久不散…… 方思迅被带到魔音酒吧的地下室,正在吃夜宵的疤脸男人指指面前的椅子让他坐下,几个大汉凶神恶煞地押住他,其中一人丢下一叠欠单。 「你在酒吧、夜店赊的帐,还有地下赌场借的钱,连本带利是二十万!」 方思迅惨白着脸,仍强作镇定地直视面前,那应该是头目的男人。 「帐不是我赊的,我没向你们借钱,这笔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疤脸男人头也不抬,只顾呼噜呼噜地吃着汤面,旁边的大汉重重一拍桌子,吼道:「这是你男朋友尊尼记在你帐上的,他跑掉了,你得负责任!」 「尊尼不是我男朋友,他的事跟我无关!你们抓错人了!快放了我啊!」思迅挣扎大叫。 「你想耍我们?!谁不知你跟尊尼一起混?!当初也看你是方家少爷才答应赊帐!」众人大怒。 「反正我没答应让任何人把帐记在我头上!」方思迅不服,大声道:「这事是你们的责任啊!借贷前应该先确认清楚!现在出了问便赖在别人身上,你们讲不讲道理!」 「小子!你真敢说!」一直不动声息的疤脸男人霍然起立,一手把揪起方思迅,另一手掏出蝴蝶刀。 「啊!」思迅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冰冷的刀锋已紧贴自己的脸颊。 「来啊,继续耍嘴子。」疤脸男人露出残忍的笑容,微微加重手上力度。 白嫩的脸上添了一根红线。浅浅的皮外伤,不是很痛,但感觉非常恐怖。男人只要手一动便可以削去自己的鼻子、刺瞎自己的眼睛、割下脸上的肉。思迅打从心底发寒,身躯不受控制地轻颤。 「怎么?你不说话了?那么到我说了。」男人戏谑,故意以刀刃轻拍思迅的脸,「黑道不讲道理,咱们讲面子讲银子。假如让你这小子耍耍嘴皮子便大刺刺赖了我的帐,我可是面子银子都损失了。明白吗?在道上混得讲义气,方少爷不会让我损失那么惨重,对吧?」 「……」思迅紧紧咬着唇,怕自己的一松开牙关便会失声尖叫。 疤脸男人笑笑,收回刀,把吓坏了的少年按回椅子上。 「别怕,只要你合作,我们不会伤害你,还有好处给你。」 「……」方思迅不作声。对方要使蛮,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疤脸男人向手下打个眼色,然后继续吃夜宵,他的手下上前道:「小子,我们知道你是亚洲地产大王方君泽的独生子。你老头的身家可是有几十亿。」 「我跟老头已经脱离关系了,就算我向他要钱,他也不会给我。」颤声。 「没关系,你要不了,就由我们来要。」疤脸男人吃饱剔着牙。 方思迅一愣,忽然明白了。 「要我假装被绑架,好让你们勒索赎金?」 「我们要的不多,三亿就够了,事成后分你一份。」 「混蛋!谁会答应啊?!」方思迅跳起来,可是马上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痛得几乎昏厥。 「小子,给你活路还不领情!你不要装假那咱们就来真的!」疤脸男大怒。他本打着主意把方思迅拖下水,好等事发后方君泽不敢追究。 「都说我跟老头闹翻了,他根本不会管我死活,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思迅红着眼睛,泪水在眼眶打转。 疤脸男才不相信,他的手下建议说:「老大,先把那小子的手指剁下来寄给他爸,假如那老头狠心不付赎金,咱们把他劏了,内脏卖到黑市,抵那二十万的债。」 「不!不要!」思迅吓坏了。几个大汉强行押着他,不让他挣扎。 左手被按在桌上,蝴蝶刀闪着寒光,疤脸男脸无表情。方思迅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不要——」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门外的手下闯进来,气急败坏地在老大耳边说了几句。 疤脸男脸色一沉,道:「打发他,别让他进来。」 「你说要打发谁啊。」随着笑语声,美丽的房东先生优雅地推门进来。 「思迅!」同行的卓远文以目光搜索方思迅的身影,看见他被欺侮得凄惨,忍不住冲上前护住他,「太过份了!他还只是个少年!」 众人恼怒,但没有指示都不敢先动手。而疤脸男盯着那美丽的不速之客,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嗨,刀疤,好久不见了。」房东先生一脸云淡风轻。 「什么风把您吹来。」疤脸男堆起假笑。 「客气了,我来向你讨个人。」说着,他笑咪咪地指着思迅,「这少年是我朋友,不知怎样惹到了你,请你大人大量放了他。」 疤脸男脸色一变。方思迅奇货可居,他当然不想放手。 「不卖我面子吗?」趋近,腻声。 俊美无俦的脸就在眼前,清爽的气息可闻。疤脸男通红的脸暴现青筋,厉声道:「这可是帮会的事,就算你是boss的男宠也不能插手!」 柔美的男子并不动气,只是微微一笑,低声在疤脸男耳边说了几句。 疤脸男脸色一变,态度软化。 「姓方的欠债不还,还敢对咱们嚣张。若就这样让你带走他,我答应,我的兄弟们也不服。」 「那你想怎样?」房东一哂。知道人是放定的,刀疤只想讨个彩头。 「这样吧,这小子欠了二十万,他是你朋友我也不要他卖内脏了。」疤脸男故意刁难,道:「在哈林区有家专卖男色的店,让他去干上一年半载,赚钱清还欠债。」 「不!我不要!」思迅吓得尖叫大哭,像抱着浮木般紧紧抱着卓远文,「救我,拜托,救救我啊!」 卓远文一阵心疼,大声道:「钱我还就是了,人让我立即带走!」 ◇◆◇ 「蠢啊!卓远文,你是全宇宙最冤的冤大头。」车上,房东先生絮絮抱怨,用手指截着卓远文的头,叫道:「你急着付钱干吗?高利贷三分本七分利,若你让我跟刀疤讨价还价,一个子儿都不用付就把人带走了。」 「你陪我去讨人已经很感激了,不能让你欠下人情。」卓远文好脾气地笑。碍于身份暧昧,房东向来不过插手帮会的事,这次是破例了,「对了,思迅,你得好好向人家道谢,你能平安无事全靠这位大哥帮忙。不然你被抓走,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救你。」 方思迅坐在后座,惊魂未定的他一直不发一言。 「是你记下车牌才找到人的,赎金也由你付。我只负责带路和耍嘴皮子。」房东耸耸肩。 「谢谢你们……」低声,方思迅惨白着脸。 房东转头看看他,笑道:「今夜被吓惨了吧?以后我找个机会替你出气,狠狠教训他们。还有你那个混帐男朋友,我让人砍掉他的手脚,好不?」 「喂,别胡来!」看笑得很甜的恶魔房东,卓远文头痛道:「虽然你很有办法,可是这事思迅也有不对。结交坏朋友、吸毒、赌博、借贵利贷,思迅得负上大部分责任,所以今晚的事就当作一个教训,不要再追究。」 房东瞪他一眼,呶呶嘴。 后座的思迅在流泪。 卓远文有点歉疚,柔声安慰道:「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放在心上。」 「……」 「但以后不要再犯了。你也胡闹够了,这年纪应该在学校好好念书。不要再跟不良少年厮混,不要赌钱,万万不能再碰毒品……」罗罗嗦嗦。 方思迅不作声。 「好啦,你话太多了。」房东打圆场,朝思迅道:「这家伙虽然迂腐一点,但心肠很好的。看见你出事,他不知多紧张,我睡了都被他拉起来。」 方思迅看了卓远文一眼,低下头,苍白的脸渐渐回复一点血色。 ◇◆◇ 车子到达咖啡馆。 房东先生回去继续睡大觉。卓远文把方思迅安置在自己的公寓。 卓远文独居,宽敞的公寓作开放式设计。 柚木地板铺上厚厚的米黄色地毯,特大的双人床放在中央,高级音响摆在一角,柔软的布沙发足够大男人舒服地躺着、比乒乓球桌还大的书桌收拾得井井有条,两边墙壁是木制的透顶书架。 屋里没有一件多馀的摆设,简约得有点简陋,但在柔和的灯光下,感觉却温和朴实舒服。有点像它的主人。 方思迅惯性地东张西望,在心里品评别人的家居。 「思迅——」卓远文拍拍他的肩,开口。 可是还没把话说完,任性的少年掩住耳朵,受不了地叫道:「不要再说教了,我不要听啊。你才二十多岁,不要像老头子般罗嗦个不休好不好。」 「我只想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卓远文气煞,瞪着眼道:「是我好心反被你教训了。」 「噢。」方思迅低头,讪讪地窝在沙发上,抱着柔绵绵的雪豆抱枕。 卓远文去张罗,很快便捧出热腾腾的蛋炒饭和玉米浓汤。 方思迅早已饿坏了,急急吞了几口饭。 金黄的饭粒烫嘴,入口香甜软糯,有久违的家庭味庭,叫人鼻子发酸。 「别吃那么急,小心呛倒了。」卓远文给他倒了杯水,看见思迅一脸想哭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委屈,「没事了,你安全了。乖乖在这儿睡一晚,明天再打算。」 「……」 「今晚你睡我的床,有替换的衣服吗?」 方思迅点头,他随身背囊里有几套衣服。 卓远文摸摸他的头,自行到浴室梳洗,让少年冷静独处。 浴室的墙以磨沙玻璃砖砌成,可以隐约看见人影。 有影相伴,耳听沙沙水声,方思迅感到莫名的安心。 ◇◆◇ 卓远文在咖啡馆睡地板,把房子让给思迅。 可是睡到半夜,却被一阵翻箱倒箧的声音吵醒。 「你在找什么?思迅。」上到公寓,果然看见少年在翻东西。 「啊?」方思迅一惊,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怪异,不禁涨红了脸,「我不是想偷你的东西!」 卓远文看见思迅身后有一只打开了皮箱,就是思迅之前坚持抵押给自己的那只。 「你在找它吗?」在角落拿出一只泰迪熊,卓远文解释道:「对不起,我擅自打开过你的皮箱。」那只小熊被随手丢在一旁了。 方思迅抢过小熊紧紧抱住,瞪眼道:「你以为皮箱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卓远文的确这样想过。那时他以为方思迅偷了人家东西藏在皮箱里,所以才被绑走的。没想到皮箱打开,里面只有几个建筑模型,一只玩具熊,一只银耳环,一本照片簿,和一些零星的小饰物。 「你把东西抵押给我,我看看是什么也不过份吧?」 方思迅垂下眼皮,轻轻说:「泰迪熊是我故世的妈妈给我唯一的生日礼物。」 卓远文动容。 「建筑模型是我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造的,耳环是定情信物。」说着,方思迅露出厌恶的表情,强调:「以前的男朋友不是指尊尼哦,那家伙跟我从来不是情人关系!」 「你现在有几个男朋友?」卓远文忽然问。 「一个都没有!我怎可能同时跟几个人交往?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思迅生气。 「对不起,我以为一只耳环代表一段恋情。而你的耳朵又密密麻麻的打满了洞,耳环戴得那么多,活像九环大刀的刀背。」卓远文大笑。 方思迅气得跳起来拚命踹他。 哀伤的气氛冲淡,卓远文轻轻的说:「你是担心自己遭遇不测,所以把东西存在我这儿吗?」 「那些东西不值钱,但对我很重要,不能有闪失。」方思迅垂下头,过了半晌,低声说:「我欠你很多钱,要还好多好多年。但我一定会还的……所以能不能先把东西还我?」 卓远文沈吟片刻,问道:「你不打算回家吗?」 方思迅立刻板起了脸。 「我知道你和令尊闹翻了,但他毕竟是你父亲,只要你好好道歉,答应跟那些不良少年断交,我想他一定会原谅你。」 「我也知道他会原谅我。」方思迅微微冷笑,「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思迅!」卓远文被他决绝的语气吓了一跳。 「就算要被取去内脏,就算要卖身,我都不会去求他。」方思迅撇转脸,冷然说:「东西不能还我就算了,我会努力赚钱赎回,请你替我好好保管。」 卓远文无言,看着倔强少年收好东西,背着随身小背囊离开。 「思迅!」男人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你留下来吧。」 第四章 翌日,清晨 「这里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八时至晚上十一时,关门后你要留下打扫,约一小时左右,逢星期日和星期一是公休日。」开门营业前,卓远文向新聘用的员工介绍咖啡馆的运作模式和工作细节。 「工资多少?」无家可归的少年答应了留下打工,事关生计,当然要问过明白。 「四块钱一小时。」卓远文竖起四根手指。 「那么低?!」方思迅怪叫。 「不低了,比麦当奴高。」理直气壮貌。 「一天工作十六小时,工间那么长,工作琐碎又吃重,你还好意思只给那么一点点钱!」方思迅生气,甩头就走,「我不干了,我到别处打工。」 「别处不包食宿。」卓远文清心直说。 思迅停住脚步。 「你想想,租房子得先付按金和上期。」 思迅咬牙。他现在身无分文。 「就算让你找到免租金的地方,伙食也是一笔开销,而且一个人生活得独力负担水费电费和杂费。」卓远文把帐算给他看,「就算别的店多给你一元几角薪资,也不够补贴你的开销。」 「你看扁我找不到好工作是吗?」方思迅鼓起腮帮子。 「你高中没毕业吧?」卓远文说。美国大学学额充裕,满街都是大学毕业生,高中辍学的少年几乎不可能找到理想工作。 方思迅哼道:「少看扁人!我十五岁便考进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了,还拿到全额奖学金!」 「是吗?」怀疑貌,卓远文上下打量他,故意说:「凭你这不良少年的样子?不像啊。」 「念书凭实力不靠外表,我从小就是天才学生,学习比人快几倍。」挑眉,得意状。 「那么你十五岁念大学,今年十八岁,应该早已毕业?可以到建筑事务所工作了?」 「我没有毕业,我被赶出校了。」思迅气馁。 「哦?为什么?」一般来说,若没犯下严重错误学校不会轻易开除学生。 眼睛一瞪,少年没好气道:「还会为什么?不就是打架、戏弄老师、纠党生事、参加狂野派对,还有……就是吸食大麻被发现了。」声音变小。 「你是故意的吧?」卓远文生气。肯定是思迅屡劝不改,校方忍无可忍才开除他的学籍。 「那又怎样?反正我由始至终都不喜欢念书,我才不稀罕呢。」少年嘴硬道。 「话不能这样说。不管喜不喜欢,四年大学课程关乎你一生前途,应该认真应付。」卓远文板起脸孔,「假如你当初略为用功,可能已经取得学位。有了学历,找到工作,能独立生活,现在也不用那么狼狈。思迅,你浪费了这些年,糟蹋了自己的前程。」 「有完没有啊!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听你说教的!」方思迅恼羞成怒,「不就是招聘侍应生吗?难道你对每个来应征的人都那么罗嗦?!小老头子!」 卓远文气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我好好工作就行了吧。」思迅撇下他干活去。 虽然自觉说话太冲,辜负了某人一片好意,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可是卓远文不来跟他讲和,他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示好的。 方思迅擦着盘子,有意无意地注视某人的动静。 男人若无其事地抹桌椅,抹完了来到自己身旁。 思迅屏息。 卓远文动作一顿,然后慢条斯理地准备食材,还悠闲地哼着歌。 看着男人一副温吞的样子,少年莫名地感到焦躁。 哼!谁稀罕了!不说话就不说话,以后大家都不要跟对方说话好了!!方思迅用力地擦盘子。 擦!我擦!擦擦擦! 「思迅……」迟疑的语气。 「什、什么?」方思迅手一滑,若不是卓远文眼捷手快及时接住了,碟子肯定摔破了。 「我想说……你动作轻一点,小心一点,好吗?」卓远文头痛。店里用的都是名贵的手绘薄胎骨瓷器,价值不菲啊。 「就这样?你只想说这个?」 「嗯,能做到吗?」卓远文满怀期望地问。 「哼,小气老板!」思迅扭转头。 「喂……这算是什么态度。」气坏。 「我就是这个态度!」板着脸,故意把杯碟洗得当当响。 「难道……你还在为时薪的事生气吗?」卓远文问。 「哼。」说到这个思迅就更加不高兴。经自己洗涤的杯碟都是名牌货,在百货公司买,一件单价至少在四十元以上,比自己的身价高出十倍,「反正你认为一只杯子都比我重要。」 卓远文皱眉。能这样比较吗?简直是不可理喻。难道叛逆期的少年都这么难缠? 「随你怎样说。」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思迅就是看自己不顺眼,认定自己是坏人了吧。卓远文也烦了,「我是很严厉的,以后若打破东西,损失都在你薪金里扣。」 「什么?」怒。 「所以你得小心一点,打破一件,你一天的薪水就泡汤了。」 「你还有什么规矩没有啊?都一并说出来吧!」叉着腰,方思迅气极反笑。 反正已经得罪那小鬼了,就干脆把丑话都出来好了。卓远文板着脸,一副严肃的表情。 「你得改变你的外型。虽说爱怎么打扮是你的自由,但由一个染发、打耳洞、纹身的不良少年顾店,会令客人却步,严重影响生意额。身为老板的我,希望员工注意仪容。」 见思迅不反驳,卓远文轻咳一声,放缓语气,道:「你的奇装异服不适合在店里穿,午休的时候我陪你去买过一批衣服。就当是工作制服,钱由咖啡店支出。还有你的头发要染回正常的颜色,过多的耳环脱下,你还年轻,耳洞会得自然愈合。」只可惜纹身不能轻易去除,他得慢慢花时间劝思迅接受激光换皮手术,不能操之过急。 卓远文说了一堆,方思迅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以诡异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了?思迅?」卓远文忐忑。难道自己太严厉了?会不会伤了少年脆弱的自尊心?万一思迅哭了怎么办?自己不知道该怎生哄他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纹身?」冷不防的,思迅开口了,语气冰冷而危险。 「呃……」 思迅的纹身在背后,但他可不记得有在卓远文面前坦胸露背过。 「混蛋!!你昨夜偷看我洗澡?!」拿起盘子作势砸过去。 「不不!我没有偷看你洗澡!」卓远文大急,语无伦次地分辩,「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不是拿餐点给你吗?我站着的角度恰好可以窥视到……不!是恰好瞥见……不,是你的后衣领敞得太开了,恰好露出了颈椎部位,让我看到纹身图案。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吗?」 「什么恰好啊!你这偷窥狂!猥琐的咖啡馆老板!!」 「匡当!」 午休时份,容光焕发的房东先生来到咖啡馆。 「咦?远文,你的额角怎么贴着胶布?」 「这……工作时不小心弄伤了。」 「工伤?」挑眉,有古怪哦,「难道你用额头来捣蒜,所以撞得头破血流?」 聪慧的男子看看一脸尴尬的男人,又看看铁青着脸的少年,忽然笑了笑,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阵子我收拾过阁楼,现在看来是做对了。思迅,你要不要来看看,喜欢的话可以给你住。」 方思迅还没回答,卓远文先露出迟疑的表情,「这不太好吧。」 「我要住!」思迅大声说。 卓远文正想劝他,但任性少年却嘟嚷道:「不管怎样总比跟某人共处一室好,省得哪一天又恰好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 「思迅!」卓远文涨红了脸。只不过是窥见肩颈部位而已,他已经解释了很多遍,砸也被砸了,他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这样生气。 「怎么?你有意见吗?猥琐咖啡馆老板!」方思迅朝他挑衅地扮个鬼脸,转身拉着笑得打跌的房东闪人。 ◇◆◇ 「阁楼平常都用来堆放杂物,用来住有点勉强。但远文家只有一张床,除非你们一起睡,否则只能委曲你了。」二人来到四楼书房,打开天花板上的暗门,降下隐蔽梯子,再往上爬。 所谓的阁楼其实就是屋顶中空的空间,呈金字塔型,置身其中连站直身子都有困难。斜斜的屋檐左右各开一扇小天窗,但空气还是不够流通,夏天燠热,冬天寒冷。虽说是收拾过了,但四周仍然堆满杂物,活动空间狭小。 「看来还是不行。」打量一下环境,比记忆中要糟得多了,房东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思虑不够周详。还是叫远文多买一张床,又或者你跟我一起住好了。」自己独占三、四楼,分一点空间给思迅没问题,就是…… 「我很喜欢这里,请让我住。」思迅冲口而出。 房东一愣。听说方思迅是富家子,怎会锺情这腌臜的地方?但看他一脸喜悦,甚至是感动的表情,不像在作伪。 「看来这里勾起你美好的回忆了。」 少年不语,东摸摸,西瞧瞧,神色感慨又缅怀。 「好吧,你不嫌委屈就住了好,但有些事要先说明的。」男子大方地笑。 「是。」思迅正襟危坐,心想房东先生大既是要定下居住守则了。 「这幢公寓每一层都有独立门户,供住户自由出入。」房东慢条斯理地说明,「但进出阁楼却必需经像刚才我们那样,经由四楼书房的隐蔽梯子,而我的卧房也正好设在四楼。」 「明白了。」思迅识趣地说,「我不会早出晚归,走路会放轻脚步,待在阁楼时也会保持安静,不会打扰你的。」年少的他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 「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只是……」男子一笑,美丽的脸倏地凑近,悦耳的声音轻快地说:「偶然我会在四楼招待朋友,你不介意吧?」 方思迅一愣,旋即省悟过来。房东先生把三楼设为客、饭厅,四楼则为睡房。所谓在四楼招待朋友,涵意不言而喻。 「你很纯情啊。」看见稚气的脸微红,爱捉弄人的男子笑得东歪西倒,故意眨眨眼睛,说句佻皮话,「睡觉时记得把门锁好,被突袭的话我可不负责任。啊,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也欢迎参加。」 「谁会有兴趣啊!我对黑社会一点好感都没有!连见面都不想,我还是不要住这里了!」少年暴跳如雷。对别人的恋情他不愿多加批评,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他可不想再跟黑社会打交道了,就算那人是亲切的房东先生的恋人,他也不想认识。 「放心吧,那个人不会在这儿出现,你不会看见他。」拉住欲转身而去的少年,男子微笑。 可是方思迅总觉得那朵美丽的笑容……有点寂寥。 「你刚才不是说……」试探。 「太小看我了。」叉着腰,男子佯怒道:「我西装裤下的不腻之臣无数,从不乏俊男美女。」 「可是……」思迅吃惊了,「黑道老大不介意吗?」 「思迅,黑道老大是个男人啊。」 「男人又怎样?」黑道老大十居其九是男人吧。方思迅不明白房东先生为什么要刻意提出来。 「傻孩子。」美丽的男子一笑,温柔地摸摸少年的头,淡然说:「男人跟男人,不玩那么认真。」 方思迅一呆,只觉心头被石块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喜欢的时候在一起,下床说了再见便互不干涉。总而言之,自由自在,品尝俊男美女,纵情享受奢华,便是我的生活模式。」摊摊手,一副我就是我模样。房东先生笑着,忽然话锋一转,说:「卓远文跟我只是纯粹的房东房客关系。」 方思迅吓了一跳。 「为什么忽然扯上他啊!」板起脸。 「因为我看你一副很想知道我有没跟他上床的样子。」眨眼睛。 「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脸红。 「怎么会无关?他不是猥亵你了吗?」好奇貌。 「呃……」看到纹身怎也构不上猥亵罪,只是卓远文的态度令气人啊。一而再的解释,好像他是被迫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好生委屈似的。方思迅支吾道:「我只是故意气气他吧。」 「哦。」恍然大悟,房东笑道:「我就奇怪他怎么会向你下手,毕竟你再漂亮也是男的。」 「咦?」 「卓远文是直的。」 「是吗?」低喃。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异性恋的比例一向比同性恋高出很多。 「相识两年,我从没见过他跟任何男女交往过。」侧着头,房东说起八卦,「但听说他少年时有个要好的女朋友,迫不得已分开后,他一直没法忘记她。」 「啊……」就跟自己一样吗? 「就连这家店,也是为了纪念那个得不到的恋人而开的。」 思迅耸然动容,怔怔地看着男子,盼望他多说一些。 但房东却瞄了他一眼,嘴角含春。 「哎,你看我这人,说起八卦来没完没了。远文的事与你无关,你一点也不想知道吧?呵呵呵……」 看着笑得欠扁的男子,少年暗中咬牙。 xzy!@#$!%!^!!这家伙简直是只成精的狐狸! 解决了居住问题,方思迅回到咖啡馆,看见卓远文跟个陌生少女在一起。 少女看来像工读生,身为老板的男人正带她参观厨房,还耐心地解释工作细节。 哼,对着女生果然不同,态度比对自己温柔细心殷勤客气多了。 感到锐利目光,卓远文抬头,看见脸色不愉快的少年。 「思迅,怎样了?阁楼不太好住吧?」迎上去,男人关心地说:「你还是住我的公寓比较好,住在阁楼不方便的。」 方思迅不答,扬扬下巴,反问:「那女生是谁?」 「艾美,是新来的工读生。」 哼,果然。少年绷紧了脸,「什么时候聘请的?」 「上星期,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既然已经请了人,那还留下我干吗?」不知怎地生气了。 卓远文陪笑,「咖啡馆本来就需要两位侍应生,以前的员工离职了,我一直为请人的事头痛。」咦?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陪笑? 方思迅脸色稍霁。 「我决定住到阁楼了。」把话题转回来。 「这样啊……」男人苦笑,无可奈何地放弃,「算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我管不了。」 少年不说话,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思迅,你要住在阁楼,那么言行便得谨慎些,不要为别人添麻烦。还有,要有礼貌……」卓远文轻咳一声,不厌其烦地叮咛。 「你好罗嗦!」倔强的眼眸一瞪。为什么就认定自己是个麻烦呢?若真的嫌烦,那就不要管自己好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吧?」 「也是。」卓远文好脾气地笑笑,又叮嘱:「以后你跟艾美一起工作,二人要好好相处。虽然只是早了半天,但你好歹算是前辈,要负责照顾新同事啊。而且人家是女孩子,你多担待一些,不要吓着人家。」 「……」眼睛眯起,「你以为我会欺侮她吗?」 「呃……不是。」只是思迅态度那么恶劣,不欺侮人也像欺侮人啊。 「那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不良少年,所以她见了我便会害怕?」声音好危险。 「我不是这意思……」心虚,卓远文小小声说:「这是艾美第一次打工,我希望待她亲切些,让她对投身社会工作留下好印象。」 哼,对女生要留下好印象,对自己就那么苛刻,偏心偏出面来。方思迅冷冷瞟他一眼,「放心,我要欺侮也不欺侮她,欺侮女孩有什么乐趣啊。」 「喂喂,思迅……」那么说,欺侮自己这个成年男人就有趣了?卓远文头皮发麻。 任性少年已掉转头,酷酷地走到少女跟前。少女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生,几乎看呆了眼。 「你是艾美吧?我是方思迅。」伸出手。 「你、你好。以后请多多指教。」握手握手,艾美手心全是汗水。能在这家店打工太幸福了,不只有英俊儒雅的青年老板,还有蔷薇般漂亮的美少年员工,害她都不知迷上哪一个才好。 「嗯,不客气。以后是同事了,有需要帮忙只管找我。」少年脸无表情,语气亦平板,「不管是职场性骚扰,还是被某戴金丝眼镜的斯文败类猥亵,你要控告的话,我都乐意出庭作证。」 「啊?!」艾美吓了一跳,小脸涨得通红。 「思迅!!」爆现青筋,卓远文气得吐血。他就猜到思迅想整他,但也没想到那小鬼会败坏自己名誉那么狠。名誉对男人也是很重要的啊!「我都说不是故意偷窥你了!」 「啊……」艾美掩住嘴巴,失声叫了出来。原来英俊儒雅的青年老板是个喜欢偷窥美少年的变态啊。 「不,我不是……」说错话了,再分辩只会越描越黑。卓远文自暴自弃,看见在一旁暗爽的少年,不禁心头冒火,「思迅,你还杆在这里干什么?去招待客人啊!」 方思迅手插在裤袋,闻言耸耸肩,去除下挂在门窗的午休牌子。 「欢迎光临。」打开门,客人鱼贯而进。 来喝下午茶的太太们看见漂亮少年都感到兴趣。 「是新来的工读生吗?」 「我是全职。」 「那以后由都你来招待我们喽?」搭讪。 思迅不理也不笑,板着高傲的小脸,道:「要点餐了吗?」 「耶?今天的厨师精选是什么?平常那个斯文的老板都会向我们推介时令美食。」太太们是要求高的顾客。 厨师精选?时令美食?好麻烦啊,他怎么知道什么精选什么时令。思迅皱皱眉,回头看看那个会做推介的斯文老板。 卓远文正在亲切地指导新员工,二人有说有笑,相处得很好。 「不好意思,我家猥琐老板正在骚扰女职员,我等一会再请他过来招待你们。」声音不高不低,少年脸无表情,平板道:「招待过程中假如被猥亵,请大声呼救。」 「啊……」太太们尖叫。 某人气得浑身发抖。 「思迅!你立即给我去洗厕所!!」 ◇◆◇ 薄寒的暮春过去,炎夏悄然而至,气温一下子飙高。 咖啡馆的生意更好了,除了身为老板的卓远文偶然被某人气个半死,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很平静。 「艾美,只有你一人吗?」午休时份,卓远文从银行回来,看见少女在清洁厨房。 「思迅在搬货呢。」艾美微笑。 卓远文于是走去储物室。 整齐的斗室内无人,外面有水声。 推开后门,扬声。 「思迅……」消声。男人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发不出声音。 窄巷内,绝色少年弯着腰,拿着洗车用的软管水喉往上身洒水降温。 水润的肤在阳光下闪亮炫目,大片雪白的背肌裸露着,呈现一幅瑰丽华美的艺术刺青。 一个展开翅膀的女神,淋浴在火焰和荆棘之中,藤蔓般的花纹顺着肌理,从腰部蔓延上肩膀和后颈,左臂另刺了一圈细致的花纹。 是思迅的纹身。 卓远文还是第一次完整地看见。 美,美得惊心动魄。 少年发现了某人注视的目光,站直身子转过来,浅色的发稍犹滴着水珠。 「看什么看?」瞪眼,眼神锐利而清澈,令人不敢迫视。 卓远文不由自主闭一闭眼,那色泽对比鲜明的纹身留下清晰的残像。 荆棘与火焰中的展翅女神。 是喻意从浴火中振翼高飞,还是一颗渴望翱翔的心被囚禁。 「你怎么了?呆呆的,是不是热傻了?要不要我让你也凉快一下?」奇怪地皱皱眉,不明所以的少年径自穿回衬衫。极薄的布料贴着半湿的身躯,流丽线条毕现。 「想洗澡的话,应该回家去洗。」语气含一点薄怒。 叛逆少年挑眉,冷声还击:「我爱怎样做你管不着吧?还是你要报警,控告我行为有伤风化?」 「会着凉的。」少年人为什么总不爱惜自己。 着凉?现在是夏天啊。思迅只觉男人迂腐得可笑,但算了,不想计较。 「我忘了带锁匙。」摊摊手。 「你可以用我家浴室,不习惯的话,书桌抽屉里有三、四楼的后备锁匙。」卓远文从裤袋掏出锁匙抛给思迅,接着转身而去,急促的步伐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 回到咖啡馆,卓远文依然心神恍惚,一闭上眼睛脑海便浮现思迅的裸背。 「……纹身。」喃喃自语。 「什么?老板你说什么?」一旁洗盘子的艾美听见了。 「不,我没说什么。」男人回神,露出和蔼的微笑。思迅有纹身的事,最好不要跟别人说。 「你刚才说纹身了吧?」少女一脸兴奋,连珠炮发地说:「想不到老板也对纹身有兴趣。对了,你见过思迅背后的纹身没有?那个酷啊~」 「你、你知道?」卓远文倒下。艾美看来一点都不觉得纹身有不妥。 「嗯,天气一下子热起来,思迅干粗活时都脱下长袖衬衫,改穿小背心。」艾美红着脸,忽然神秘兮兮地挽起衣袖,「老板,你看。」 白嫩的臂膀上一圈荆棘图案,跟思迅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怎会这样?是什么时候弄的?」卓远文震惊。 「是思迅给我弄上去的。」艾美喜孜孜,献宝似的说:「很酷吧?」 「酷什么?!那是皮肉啊!刺上去不会痛吗?就算你不痛,身边的人看见也会心疼!」厉声,斯文儒雅的男人罕有地发怒,「高兴时在身上刺些乱七八糟的花,不开心就在身上打十七八个洞!万一伤口感染怎么办?在刺青的过程中可能会伤及真皮,造成血液感染!万一传染到爱滋病、肝炎,那还了得?!还有将来呢?社会上的人会怎样看?以后找工作找对像都会有麻烦!你怎么就贪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为什么不能多爱惜自己!难道非要伤残身体才有快感吗?一定要堕落才高兴?」 少女惊呆了,泪水在眼眶打转,随时大声哭出来。 卓远文看到她惶恐的脸,才惊觉自己反应过火。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这不管你的事,是思迅……」 「我怎样了?」冷怒的声音。 卓远文回头,看见脸如寒霜的少年。 「你想骂人就冲着我!我有纹身,身上打了十七八个洞,那又怎样?就算我喜欢伤残自己的身体,喜欢堕落,也不管你的事!」 「思迅……」艾美掩住嘴。看见二人对恃,各不相让,吓得说不出话来。 对着少年挑衅的态度,卓远文气得发抖。 「你的事已经成为定局了,但你不该教艾美走上不归路!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父母交待?!」女儿来打工才两个月,已经变成不良少女,艾美的父母一定不会放过罪魁祸首。待他们找上门来时,他都不知怎样包庇思迅了。 「什么不归路啊?!你简直跟活化石没两样。」方思迅翻着白眼,鄙夷道:「纹身就等于变坏了吗?拜托,别老土了!那是身体艺术好不好?!」美丽的纹身作品艺术价值不在一幅画之下,而且一下针就无法修改,所以处理作品的构图、布局和色彩,都是一门严肃的学问。 「纹身是身体艺术?」点点头,男人不怒反笑,「那么吸毒就是行为艺术了?」 「你说谁吸毒啊!」思迅跳起来,怒道:「我只不过是……」声音低下去。 「不过是什么?吸大麻?吞迷幻药?这些都是违禁药品。」卓远文发挥他锐利的词锋,「当初你就没想过一步一步下去,早晚泥足深陷?!」 的确,染上毒瘾,万劫不复。当初也是因为迷幻药才惹上黑道的,若不是遇上卓远文,自己早在街上烂死。思迅词穷了,心头却感到委屈。 「随你怎么说,反正在你眼中我就是不良少年。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认定我是罪犯,吸毒偷窃打劫伤人,无恶不作。既然那么讨厌我,你就不要管我,由我沉沦好了!」红着眼睛跑掉。 「思迅……」卓远文愣住,对自己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后悔不迭。 「远文,你太份了。」啧啧摇头,跟方思迅一起出现,但一直被众人忽略的房东先生开口,「你一直努力,不就是为了让思迅改好吗?待他改了,你又标签他。」 「这……」卓远文无言以对,只能惭愧低头。他都不明白自己哪儿来的火气。也许是夏天吧,灼热的高温令人浮燥,心头莫名骚动。感觉上,纽约从没像今天这么热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热的夏天。 「你还不去道歉!」 「现、现在吗?可是……」不好吧,天气那么热,万一、万一、万一……卓远文都不知道自己在万一什么,只好先找借口,「思迅不该教唆艾美纹身啊。」 「老、老板……」娇怯的女声响起,送上迟来的解释,「这纹身是假的,思迅替我画着好玩,酒精一洗就掉色了。」 「什么?」 卓远文只想撞墙。 第五章 阁楼,一缕轻烟袅袅上升。 方思迅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深深抽了几口,又狠狠的按熄,胸口一股郁闷的气无处发泄。 既然被嫌弃,自己还不如离开这里。不过那个该死的男人绝对不能原谅!走之前得狠狠整治他。 「思迅……」才想着,人就送上门来。卓远文轻声唤少年的名字,「你在吗?让我进来好不好?我们谈谈。」 哼,还有什么好谈?!方思迅不搭理。 卓远文又叫了几声,依然得不到回应。 静了一会,方思迅以为男人已经放弃了。忽然地板格的一响,暗门被缓缓推起,一颗脑袋鬼鬼祟祟的探上来。 噫?险些忘了,男人是有后备锁匙的。锐利的眼睛眯起,方思迅霍地抢过墙角的扫帚,像玩电玩中心的打地鼠游戏般,朝某人脑袋狠狠地打去。 「哇!」地鼠及时缩回地洞。 「可恶!」居然打不中。 「思迅,你冷静些,我们谈谈吧。」卓远文暗暗捏一把汗,若被打中了肯定头破血流啊。 「好,我们谈谈,你先上来再说。」举起扫帚,准备。 「……」男人沉默了一会,低声下气道:「思迅,我是来道歉的。刚才的事是我不对,你要怎么打也好,我让你打到气消也行,但你先让我上来吧。」 哼,既然怎么打也行是吗?方思迅挑挑眉,握紧扫帚,叫道:「那你就上来啊。」 一阵静默之后,暗门倏地打开了。 方思迅连忙下手,「去死!」 「等一下!」 扫帚应声在半空凝住。 卓远文把一只泰迪熊高举过头,它的主人怎也不忍心打下去。 「混蛋!」少年抢过母亲的遗物,珍惜地替它拍拍灰尘。卓远文趁他忙碌爬了上来。 「思迅,你在抽烟?」嗅了嗅,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烟味。 「我抽烟又怎样?不行吗?」思迅挑衅地点了一支,狠狠一抽,故意朝男人头脸喷去,「我够十八岁了,难不成连抽口烟也要你管?香烟可不是什么违禁品!」 「我知道我是没有权力管你。」卓远文温和地一笑。 「哼。」知道就好。 「可是,抽烟对身体不好哦。」 温柔体贴的语气戳中了少年的软肋,他立即撇转睑,不自觉地按熄了烟。 「思迅,对不起,我为刚才的恶劣态度道歉。」卓远文已完全收起情绪,回复一贯的亲切和好脾气,「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只是……看见你糟蹋自己,我觉得好生气。」 「……」 「你的纹身很漂亮,的确是艺术品。」笑,男人摸摸少年的头,「可是,刺上去的时候很痛吧?」 思迅忽然鼻子发酸。 那个纹身是他刚到纽约时刺上的。那时他被关起来,整天受保镳监视。好不容易逃走了,但没护照没钱没朋友,十六岁的少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方思迅走进了一家纹身店。 那天,他没有吃止痛药,在过程中几乎痛得昏厥。老师傅的手艺是一流的,可是由于经营的是黑店,所以不注重卫生,思迅在高烧昏迷中被找到他的保镳带回去。 回到家,老父看见他身上斑烂的图案气得破口大骂,乔律师因为无法向老板交代而抱怨;后来一起混的不良少年们认为纹身威风又时尚,其馀的人看见不是害怕便是认为他很酷……只有卓远文……这男人问他痛不痛。 「刚才的事……我原谅你吧。」凌厉的表情柔和下来,猫般的少年不再张牙舞爪。 卓远文放心了,这才有心思打量少年住的地方。男人意外的发现小小的阁楼纤尘不染,收拾得井井有条。 「地方很整洁呢,我本来担心你住在阁楼会不习惯,一个人生活一定会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 「别小看我,我很独立的。」耸耸肩,回复平常的样子。 「嗯,不好意思,我小觑了你。本来以为方大少爷娇生惯养,没想到那么能干。」卓远文微笑,赞他:「不调皮捣蛋的时候,工作表现也非常出色呢。」 方思迅落寞一笑,「我有工作经验啊。以前一天做两份工作,在便利店、超市、餐厅、酒吧都打过工。假如咖啡馆能兼卖酒精饮料,我可以做酒保,我懂得调酒啊。」 「真的?」卓远文意外。他想不到思迅以前有打过工。难怪在咖啡馆工作那么久,他从没听思迅抱怨过一句,喊过一声累。 「骗你干吗?卖酒利钱不错,客人给小费也阔绰些。要卖吗?」 「不,我们不卖酒。」 少年听见扁扁嘴,期望的丰厚小费落空了。 「你以前怎么会去打工?而且还打两份?」 方思迅轻轻叹了口气,取出小电炉烧了开水泡茶,在淡淡的茶香中说起从前。 「因为我和男朋友私奔。那时我们也是租住人家的阁楼。那里很旧,有很多蚤子,还有一股霉味。房间放了床,连衣柜也挤不下,幸亏那时也没钱多买新衣。」回忆起又苦又甜的日子,思迅笑得很温柔,「那里没有独立浴室和厨房,平日只能吃泡面,发薪那天才能买肉和蔬菜,用小电炉煮火窝请朋友吃,那个火窝很好吃,是我男朋友煮的。」 「火窝不是都一样吗?」微笑。 「他煮的就是特别好吃!」少年坚持,并惆怅地说:「往后我再没吃到那么好吃的火窝,不管什么一流餐馆都比不上。」 那是心情的问题,思迅一辈子都不会再吃到他记忆中的美味火窝。卓远文大感怜惜,轻轻问道:「父母不能接受同性恋,所以你们被家里赶出来了,是吗?」 「我们是自己离开的!」瞪眼。 「那么清苦的日子,你能习惯吗?」 「世上没有不能习惯的事,只有愿不愿意。」少年牵牵嘴角。 由豪华别墅搬到贫民窟,居住环境污秽不堪,邻居都三教九流的痞子,他也有过感到委屈的时候。 那时最害怕的便是恋人出外打工。从清晨到深夜,只有自己一人留在贫乏的家。没有电视、音响、冷气机、雪柜、几乎隔绝与外界的接触,他的心情抑郁得想自杀。 『不要出去,不要留下我一人!』抱着恋人的大腿,任性地哭着要求。 『思迅,我们要吃饭,要吃饭就得工作。』 『我不要吃饭了,我要你在我身边!』最后两人一起抱头痛哭。 不过,再苦的日子都能慢慢习惯,娇纵的少爷学会做家务,学会精打细算,学会放下骄傲,看老板脸色,向客人赔笑脸赚小费。 他是愿意的,所以不嫌苦,也不后悔。可是…… 「你从没告诉我,你是天才学生,而且在去年已经考到大学。」恋人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 『根本不喜欢念大学啊,以前是为了离开家庭才用功去考的。可是现在用不着了,我们已经跟在一起,方家跟我再没关系。』 『那么说,假如去年你没有认识我,你就会去美国升学,是吗?』 『……』 『你去吧,还来得及。』 『不!我不要跟你分开!』 『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什么?!』 『我不想继续下去!我受不了!所以请你走吧。』 『为什么?我没有拖累你啊,我也有认真工作赚生活费。』感觉好委屈。 『我就是讨厌你去工作,讨厌看见你为了生活费,在酒吧对醉客陪笑的样子!』 『这样说太过份了!』 『思迅,回家去,好好升学。』 『我已经说了不要!』 对话演变为争吵,最后打起来,纤细少年连着行李被扫出门。 「开门啊!让我进去!不要赶我走!求求你!」 拚命敲打木门的手流血了,但那扇薄门始终没有再打开。恋人反而打了电话,把方家的人叫来,被抓走的少年拚命挣扎,回头大叫。 「我不会原谅你的!安泰!我恨你啊!!」 「思迅,不要哭了……」沉溺在回忆中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卓远文看着不忍。 「我没哭!」思迅连忙举起袖子狠狠擦眼睛。 「是,你没哭。」卓远文轻轻替他拭泪,「你现在还是很想念以前的恋人吧。」 思迅垂头不语。 卓远文轻拍着少年单薄的背,安慰他:「哭出来没关系的,我知道想念一个人心里很苦的。」 男人的声音透着谅解,思迅轻轻说:「已经两年了,但想起来的时候胸口还是很痛,好像透不到气似的。难过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便去跑穿环。身体被刺穿的一刻很有快感,痛苦好像会从那个口子流走,胸口也没那么闷……我很傻吧?」 「……」卓远文说不出话。思迅的耳洞打得密密麻麻,连肚脐也穿了环,身上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伤。 「你又要骂我了?」思迅在观察他的表情。 「不,我不会再骂你了。」怜惜地摸摸少年的头,卓远文轻轻说:「可是,思迅,我不得不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应该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少年咬着唇,低头不语。 「还有,不管是为了恋爱,还是为了跟父母拗气,荒废学业总是不对的。」 「难道臭老头和死女人做的事就对了!」少年像头被惹怒的猫,迅速竖起背毛,作戒备状态。 臭老头应该是指思迅他父亲,那么……「谁是死女人?」 「就是臭老头的姘妇。」 卓远文沉下了脸,「不要说得那么难听,那是你后母吧。」 「我讨厌那对奸夫淫妇!」 「思迅!就算你想念亡母,不愿接受父亲再婚的事,说话也不能这样刻薄。」 「他们就是一对奸夫淫妇啊!」少年仰起小脸,豪不退让。 「思迅!!」生气。 「干吗?!你要打我吗?你根本不知他们做过什么事,为什么就认定是我不对?!」眼睛红了,泪痕犹未干透的小脸尽是倔强。 卓远文心软,轻轻说:「我们暂时不要争论这问题。」 「……」咬着唇。 「别闹脾气好吗?」柔声。 少年低着头,把玩着茶杯,「那你得告诉我你的故事。」 咦?能休战是最好,可思迅想听什么故事啊?「我很平凡,没有故事啊。」 方思迅看他一眼,挑明了问:「你的咖啡馆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开的吧?」 卓远文一愣,哑然失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哪有这样回肠荡气啊。」 少年盯着他的脸,露出一副我就是要听故事的表情。 「咖啡馆是为了生计而开的。」摊摊手,卓远文一点都不浪漫地说:「我以前是大学助教,因为某些原故而请辞,离职后便用积蓄开了这家店。」看见少年表情古怪,便道:「怎么了?一脸想嘲笑我的样子。」 「原来你是教书的,难怪超爱说教。」思迅真的笑出来,总算明白为什么卓远文总是罗罗嗦嗦地念个不休,原来是职业病,「咖啡馆真的跟女人无关吗?」 卓远文犹豫,道:「店名借用了某位女性的名字。」 「peace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名字?满有意思的。」有戏了,思迅继续挖掘,「你用她的名字,代表你很想念她。那为什么要分开?难道她已经……」 「不要乱猜,她活得很好,已经结婚了。」 「啊……」 「她也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单方面的感情,她并不知道。」 「那是暗恋。」动容。 「是。」卓远文叹了口气,干脆满足少年的好奇心,「对方是我表姐,比我年长六岁,是个很温柔的女孩,我自小已经喜欢她了。」 「六岁啊……她十八,你才十二。」思迅皱眉。可怜的卓远文,这注定是无望的爱嘛。 「嗯,年纪是相差满多的。可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立志长大后照顾她,保护她一辈子了。」卓远文苦涩地笑,自嘲道:「不过那只是空想,我赶不及长大,在危急关头,保护她照顾她的人不是我。」 「发生什么事?」 「十年前的夏天,姨丈生意失败欠下巨债,来向我父亲借贷。可是我父亲拒绝了,反而落井下石,借机吞并了姨丈的公司。」卓远文永远都记得那炎热的下午。姨丈一家上门求助不成,反而受到羞辱。姨丈不堪刺激当场昏厥,温柔的阿姨哭成泪人。年轻的表姐浑身颤抖,但仍然努力地挺直腰背。 而自己,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一点都帮不上忙。 「我劝过父亲,也拚命求过他,但不管我怎么求,父亲也一意孤行。而那时的我才十六岁,自己也靠家里养着,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别人。」男人轻叹,眉宇间透着忧郁。 思迅默默地握住男人的手,默想:也许自己不该勾起他的伤心事呢。 「那么……后来你表姐怎样了?」忐忑地问。 卓远文朝他微微一笑,含蓄地答:「后来,她跟一个中年男人一起。那人本是姨丈生意上的朋友,也是债主之一。在她环境最窘迫的时候,他愿意照顾她,也答应支持姨丈的事业。」 思迅一震,叫道:「那是买卖,老的不要脸,你表姐也……」消音。对上卓远文沉痛的眼神,他有点后悔说话太冲,但仍口硬道:「我没说错。好吧,我知道我批评你的女神,你大既要生气了。但就算你生气,我也不会道歉。」 「你没有说错,事情表面上的确是这样。」微微一笑,卓远文淡然道:「但我相信表姐看人的眼光,那男人想必有过人之处。而且他们婚后一直相敬如宾,可见当年的事也不全然是错。」 「你真的这么想?」挑眉。卓远文明明是个道德先生,难道事情摊上心爱的女人,就立即失去立场了吗?这太偏心了。 「洋谚云:【别肆意批判别人,直至穿上她的鞋子走上一里路】。表姐有困难时我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哪有资格在事后批评她的做法。而且感情的事,不足为外人道。」长长地吁了口气,卓远文轻松地说:「故事说还了。」 思迅看着男人故作淡然的脸,肯定地下判断:「你还爱着她。」 「啊?」一愣,卓远文啜了口茶,笑笑说:「没有啦,她都嫁人了,我们也没有再见面。参加了表姐的婚礼后我就来到美国升读大学,毕业后申请了助教职位,一边继续进修。两年多前开店,做了咖啡馆老板。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有通讯,最多偶然寄圣诞卡。」 「但你的店用了她的名字。」少年的眼睛清澈,彷佛看穿了一切,「而且你那么用心照顾我,也是因为她。」 卓远文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几滴。脸上却露出沉稳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反问:「这话怎么讲?」 「那是一种心理补偿。虽然你嘴巴不肯承认,可是内心必然认为,你表姐为钱嫁给个老头,是出卖自己身体。当时你无力去救她,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当你有能力的时候,便拼命去救其它人。」思迅垂头,黯然说:「你遇见我,不忍看我沦落,不忍我被黑社会卖掉,所以才救下我。但其实你真正想救的人,是你当年心爱的女人。」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 「想象力太丰富了。」轻笑。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抬眼,嘟嘴。 「至少有两点错了。」男人拍拍少年的肩,笑道:「第一,思迅就是思迅,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就算没有表姐,既然我们遇上了,我就不会放着你不管。」 「真的?」心中一乐,旋又皱起眉,「任何人你都会救吗?」 卓远文迳自说下去,「第二,我没有救你,思迅。我亦救不了你的,我最多能轻轻扶你一下。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思迅默然,胸口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蕴酿。 卓远文忽然轻拥着他,像个亲切的兄长般,柔声道:「好好对待方思迅吧,只有你能主宰他的命运。假如你伤害他,喜欢他的人会难过的。」 「你也会难过吗?」方思迅低声问。 「……我也会难过。」 少年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阁楼详谈之后,二人打破了冰墙,建立起信任和依赖关系。 「思迅,不要光吃肉,多吃点蔬菜,青椒也要吃掉。」卓远文已俨然是方思迅的监护人,肩负起照顾少年成长期间的大小事项,「汤也趁热喝,荷叶冬瓜汤,消暑的。」男人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了,但若不盯紧一点,任性的小孩就乘机挑食。 「我讨厌青椒。」咕噜咕噜地喝汤,方思迅老实不客气地吩咐:「下次做牛排就好,别煮青椒炒牛柳。」 「讨厌也得吃掉。」知道思迅爱吃牛肉,他才故意用上等牛柳来炒青椒,而且还刻意把青椒切成幼丝,但思迅还是一条不漏的挑出来,「你太偏食了。」 「你好罗嗦。」扁扁嘴,勉强把青椒吃掉。卓远文又给他茄子和西芹菜,思迅脸都绿了。那家伙专挑他不吃的东西煮给他吃,还美其名曰:饮食均衡。 一起吃午饭的房东看着二人,故意耍赖道:「远文好偏心啊,怎么就见你关心我,着我多吃蔬菜呢。」 卓远文看看光吃白水烚菜的男子,道:「你应该吃点肉吧?当心营养不良。」 「不,谢谢。」忙不迭摇头,正在节食的男子说:「年龄过了二十四,新陈代谢率减慢,身体容易发胖。我已经二十三了,可得未雨绸缪。」 「那就别抱怨。」 「你待思迅就是特别好。自从思迅来了,我们的伙食丰富了很多。」现在餐餐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害他一不小心吃多了,增了好两大公斤。 「多了人吃饭自然得多煮一点,而且思迅还在发育期,需要充足营养。」一本正经貌,卓远文绝不承认偏心,「思迅,不要偷偷把茄子倒掉!你以为我看不见吗?」少年鬼祟的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吃饱了。」吐舌。糟糕,被发现了!思迅连忙开溜,「我先去工作。」 「刚吃饱不要劳动,休息一会儿吧。」 「没关系的。」蹦跳到厨房,思迅熟练地打开冰箱取出食材准备下午茶,「咦?奶油好像不够用,订货的话要明天才能送到。」 「那么麻烦你去买回来吧,我要留着看店。」卓远文说。 「好的。」思迅答应,忽然眼睛一转,撒娇道:「可是,超市有点远啊,奶油很重的,天气又热得紧。」 「乘计程车吧,车资由店里支出。」 「计程车费好贵啊。」思迅笑眯眯地建议,说:「不如把你的车子借我?」 卓远文一怔。在美国几乎人人都有车子,他也有一辆小轿车代步,借给思迅当然没所谓。 「你有驾照?」随口问。 「我一向有驾驶,技术很好的。」 这样说就是没有喽。处事认真的男人沉下脸,拒绝:「不可以无照驾驶。」 少年颓下肩。 「我的借你吧。」房东同情道。 「真的?」思迅欢呼。那可是最新款式的法拉里啊,男人们的梦幻之车!因为乔律师担心飙车容易发生意外,连驾照都不让考,更遑论拨款买车。思迅以前只能借淘伴们的旧跑车过过瘾。 「绝对不行!你俩要胡闹也适可而止啊!」道德先生发怒了。 捱骂的二人一起缩缩肩膀。 「当我什么都没说。」举手投降,识时务的男子赶紧溜,「我回四楼去睡美容觉。思迅,你自己保重了。」 「我也要去买奶油。」一起溜。他才不会笨笨的待在这儿听教训。 「等一下。」卓远文抓住其中一个。 「别骂人了。我走路去超市还不行吗?」那倒霉鬼一脸沮丧。 思迅垂头丧气的小脸很可爱,卓远文莞尔:「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咦?少年奇怪地挑起眉毛。 「商量?」 「是。」 「你不骂人吗?」 「不骂。」 「不说教?」 「不说教。」 「也不罗罗嗦嗦?」 「……我真的很罗嗦吗?」微弱的声音。 「我知道了,经济不景,你要减薪。」少年可怜地颓下肩。 「……店里生意很好,不会减你薪水。」原来自己在少年心目中是这种吝惜的人。 思迅放心了,道:「那你说吧,要商量什么?」 卓远文斟酌了一会,说:「思迅,假如你想驾驶,先去考驾驶执照吧。」 「咦?」意外。 「我不借车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担心万一你无照驾驶被警察抓到。」柔声,男人的耳根子有点热,「咳咳,我替你付考驾照的费用吧,反正你有了驾照便可以替店里买货和送外卖。」 「咦咦?」卓远文好像脸红耶。 「那时候店里可以多买一辆车。」 「你要买车给我?」 「只是便宜的二手车。」卓远文补充,想了想又道:「你喜欢跑车,是吗?可以考虑买一辆美国小跑车。」欧洲跑车就太贵了。 「卓远文!」好感动。思迅拥抱慷慨的男人。 卓远文拍拍少年的背,顺便说:「有车代步上学也方便些。」 「上学?」推开,任性少年脸色一沉,「谁要上学?」 一阵干咳,卓远文婉委地说:「暑假快要结束了,你不妨考虑在新学年重新入学。」 「……」 「你看艾美,她比你年长几个月,今年已经是二年级生了。」 「她是她,我是我。」不悦。 「说得也有道理。」卓远文点点头,又换个方向说:「以你的聪明才智,只需略为用功便可以考到好成绩,若放弃学业岂不可惜。」 「我讨厌念书!」 「没有这种事。」柔声,男人举证道:「你每天都来我家看书,我那几本旧建筑图集你啃完又啃。」后来自己发现了,还特地订购最新的建筑杂志,思迅看得不知多高兴。 「假日你总爱到建筑博物馆溜跶,不然就逛跳蚤市场。」二人在一起,买下一堆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维多利亚时期的雕花木门、蒂芬尼染色玻璃、数不清的建筑模型、甚至一些旧公寓拆卸下来的砖瓦。其中一幅巨型的葡萄牙瓷砖拼画(azulejo),几乎每块瓷砖都碎成几片,是二人合力把它拼回来的。完成品以水泥糊在咖啡馆的墙上,蓝白色的清丽图画成为店内独特的装饰品。 「你喜欢建筑,也很有天份。」卓远文非常肯定。他看过思迅无聊时画的建筑草图。卓父也是建筑师,专替有钱人设计和兴建豪华别墅。卓远文算是半个行内人,他看得出思迅的水准不逊于一般的初级建筑师,即使少年目前只是建筑系辍学生。 「不,我不喜欢……我都说最讨厌念书了。」小小声,思迅撇转脸。 「是讨厌,还是拗气?」 少年的脸一下子铁青。 「就算要跟父亲赌气,也不要赌上自己的前途。」卓远文叹气。方父肯定希望独子承继方氏建筑的,所以思迅才故意令他失望。 方思迅还是紧抿着唇不肯说话,卓远文感到无奈。 「算了,是你的人生,你不在乎,我也没办法。」 他要放弃自己了吗?思迅的心一跳,轻轻说:「你很希望我去念大学吗?」 「念书不为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抿着唇。 「你好好考虑吧。」卓远文轻轻把一份公文交到少年手中。 那是某大学入学面试的通知信。繁复的申请手续已经完成了,只差最后一步,看少年肯不肯去应考。 看见男人略带紧张的神情,思迅绷紧的嘴角松弛了。 「你什么都安排好了。」 卓远文不知怎地脸上一红,尴尬道:「这是我以前任教的大学,我只是拜托一下系主任。虽然主任答应给你机会,但你也得靠自己的能力通过考试。」 「谢谢你。」低声,甜笑。 「那么你……」会乖乖去考吧? 「至于去不去……」扬起小脸,少年骄傲道:「我会考虑考虑。」 卓远文深深体会养一个任性儿子的辛苦。 第六章 纽约大学,建筑系面试室。 三老一少热烈地讨论学问。 方思迅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轻松自若地应付教授们的问题。外祖父和父亲是地产大王,曾设计及兴建高楼大厦无数,自小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对建筑深感兴趣,教授所问的入门级问题对他来说只是一碟小菜。 答问结束,得高望重的教授们朝少年嘉许地点点头,都露出满意的微笑。 担任主考官的系主任架上老花眼镜,慎重地审阅少年的个人资料。 「你的推荐人是卓远文君,他是你在美国的监护人?」 「是的。」算是吧,那个罗罗嗦嗦的家伙,整天监管这个监管那个,总是像老妈子般照顾保护自己。 「嗯……」系主任沉吟。方思迅的程度是足够,但情况却有点复杂。从小是优资生,几年前已获得著名大学特别取录,可是入学后因为娄犯校规被开除学籍,之后待过好几家学校,也留下不良纪录。但既然卓远文一力保荐他…… 老人抬眼,悄悄打量思迅。 少年长相漂亮,气质斯文秀气,一头天然的黑发乌亮整齐,穿着干净朴素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模样怎么看怎么乖巧讨喜,完全看不出曾经是问题少年呢。 对教育工作者来说,迷途知返的黑羊比彻头彻尾的乖宝宝更招人疼,少年又有可靠的人作保。而且方思迅这名字有点耳熟,彷佛在哪里听过……方……方氏…… 「你被取录了。」微笑。 「谢谢。」思迅礼貌地欠欠身。 「好好用功,期待你成为优秀的学生。」系主任跟少年握手道别,亲切地说:「代我问候卓君,就说我非常怀念以前在教员宿舍聚会的日子,他亲手煮的咖啡无人可比,希望有机会再尝尝。」 「主任跟远文认识很久了?」少年笑着问。 「当他还是学生时已经认识了。」系主任乐呵呵的,闲聊道:「卓君虽然是文学系生,但他品学并兼优,又是学生会会长,在校内非常活跃。」 思迅微笑,很乐意知道多些关于男人学生时代的事,而听见他被称赞,内心竟不其然泛起欣悦的感觉,比自己被称赞更加开心。 「卓君毕业后留校任教,他对教学很热心,学生和老师都喜欢他,假如他还在,早应该升作副教授了。」系主任继续说,并顺口道:「校方一直为他的离职感到很可惜,只是当年那件事……」说漏嘴了。 嗅到秘密的味道,思迅连忙竖起耳朵,可是对方已无意往下说。 「咳,当年那件事啊……我跟远文讨论过,他一直都很介怀呢。」装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思迅巧妙地套话。 果然有人上当了,年老的教授叹气道:「发生这种事,任谁都会介怀。」 「就是就是。」到底是什么事快点说哎!老头不要卖关子了!思迅暗自着急,脸上却不露出半点端倪。 幸好老人迳自说下去,「被自己信任的学生背叛,还被诬告性骚扰,最后不得不请辞,卓君对教育的热情一定受到深刻的打击。」 「怎么会?」思迅吃了一惊,「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怎么会有人做得出来呢。」 话闸子打开了,众人的警觉也降低,侃直地谈起事情的始末。 「卓君心肠太好了,对学生也太亲切,不惜利用自己私人时间,免费向学生提供辅导。学生们有事没事都爱找他,卓君的家和办公室都成了聚会热点。而聚集的人良莠不齐,渐渐便出现问题了……」 「交给卓君保管的考卷,试题接二连三外泄,大家都猜想是他的学生中出了害群之马。」 「卓君不愿意相信自己被疼爱的学生出卖了,但后来还是证实了大家的猜测。犯人是个女生,而且还是卓君的得意门生,她不知怎地偷到锁匙,私自打了一套后备,用它摸进办公室偷东西。」 「那女生被抓到了反而诬蔑卓远文对她不轧?!」方思迅涨红了脸,怒火熊熊地燃烧。若那个女生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杀了她! 「是卓君亲手抓到犯人的,他好意劝那女生向校长自首,但她恼羞成怒,反咬卓君一口。」系主任叹气,道:「性骚扰虽然是很敏感的问题,但校长、教师和认识他的学生都相信卓君是清白的。」 「他当然是清白的!」思迅怒叫。 「校方本想把事情交由警方处理,但他为了息事宁人却情愿辞职。」 「那个卓远文,他是白痴啊!没做过怕什么?!」思迅几乎气死。 「卓君不是怕,而是不希望毁了少女一辈子。」系主任看了思迅一眼,道:「那女生本来就是诬告,听见要报警立即吓慌了。还是卓君代她求情,校长才答应不追究,让她自行办理退学手续。事情私下了结,那女生是没事了,但卓君的声誉却无法挽回。那些不知情的学生和家长拚命追击他,害他几乎精神崩溃,而最后为了校方声誉,他不得不辞职。」 「那傻瓜……」低喃。思迅很心痛。 「卓君就是这样的人。」系主任温和地微笑,道:「对自己严苛,但无论对谁都那么亲切宽大,有很多人受过他的帮助。」 「是吗?原来他对谁都那么好哦……」思迅突然感到不是味儿。 「他对青少年和老人特别关心呢。」系主任没察觉他的异常,笑笑道:「自学生时代起他已积极做义工,几乎每晚都不辞劳苦地帮助一些街童。」 「街童?」 「是啊,那些离家出走或因为种种理由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给他们派食物,关心他们,劝他们回家,替他们申请社会福利。」 方思迅苦笑。给食物,温柔的关怀,提供一个『家』,代为申请学位。原来自己只是卓远文帮助的芸芸街童之一。 「有些街童因为家暴,或某些可怕的经历,变得像野兽般暴戾和喜怒无常,接近他们是很危险的,好几次卓君都弄得满身是伤。」 「啊……」心又痛了。 「但自从那件事之后,卓君对青少年辅导的热情就减退了,也许背叛的伤害比什么都来得重吧。」叹息,系主任看着思迅,殷切地说:「不过看见他对你的事那么热心,相信他已经从打击中复原了。所以希望你能劝劝他,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学校希望他能回来任职。」 「是,我会看着办的。」思迅微笑。不,卓远文不需要重执教鞭,经营咖啡馆很好。比起深受学生受戴的大学教授,少年更喜欢他的咖啡馆老板。 ◇◆◇ 在市内逛了一天,方思迅回到咖啡馆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了。 少年悄悄站在街角,透过玻璃窗凝视男人的一举一动。 卓远文穿着浅色麻质西装,架着斯文的金丝眼镜,以温柔的笑容跟客人道别。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卓远文细心地收拾,他把卖剩但完好的食物整齐地包成一份一份。思迅知道男人有这个习惯,每晚都会拿食物到附近的公园,让饥饿的流浪汉们分食,理由是不要浪费食物,否则会遭天谴。 食物打包好,卓远文看看了手表,神情有点焦虑。然后男人拿出熬过汤的鸡和牛肉,仔细剁碎了拌饭。 这些不适合人类食用的残馀物资是流浪猫狗的夜宵,卓远文的善举把区内的野猫野狗都引来,经常弄得后巷乌烟瘴气。负责打扫的思迅为此发了好几顿脾气呢,但卓远文却依然故我。 「傻瓜。」薄唇微弯,露出浅浅的笑。看着男人忙碌的身影,少年心头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思迅!」这时卓远文抬头发现了熟悉的身影,连忙冲出去,怒道:「你下午到哪儿去了?店里忙死了!你就算不回来,也该给我打个电话——」消音。 街灯下,少年亳无征兆地把身体靠过去,小脸埋进温暖的胸膛。 很好,男人身上的气息清爽,没有半点油腻的味道。少年很满意这个舒服的怀抱。 「思迅?」卓远文吓坏了,本能地抱住纤细的身躯,「发生什么事?」 「……」摇头。 「别怕,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放软了声音,卓远文的语气柔得像水,说不出的亲切可靠,让人忍不住想依赖他。 「傻瓜。」这男人怎么这样傻,不管对什么人都无条件地付出。 「什么?」愕然。 方思迅忽然抬头朝他一笑,卓远文看他笑得那么高兴才放下悬着的心。 「别随便戏弄人。」板脸。 「我考到了。」思迅没头没脑的说。 卓远文一愣,旋即紧张地问:「什么考到了?」 「驾驶执照啊。很利害吧,只考一次便pass了。」甜笑。 「……你今天就是去考驾照啊?考到了所以这么高兴吗?」轻蹙着眉。 「当然了,不然你道是为了什么?」侧着头。 「我还以为……」苦笑。 思迅笑得更欢。他喜欢看男人无可奈何的表情,也喜欢让他为自己烦恼。 「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考到大学而高兴吗?」 「……」他是这样以为没错。 「傻瓜,大学取录我是理所想当然的事啊,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思迅坏坏地笑。 「啊?你的意思是……?」 思迅得意地宣布:「我九月入学了,拿到全额奖学金。」 「真的?」大叫,卓远文喜极拥抱少年,「太好了,思迅。」 男人抱得好紧,少年的心漏跳了一拍。 「好好奖励你吧,明天我们去车行挑辆小跑车,给你上学代步。」卓远文慷慨地说。 思迅摇头,「我乘公车上学就行了。」二手车也要二、三千块,他不想卓远文花这个钱。 「可是冬天挤公车会很辛苦。」 「很多学生都挤公车上学,别人做得到,我也可以。」而别人做不到的,他也能做到。思迅微笑,强调:「放心吧,我不会令你失望。」 少年露出自信坚定的笑容。自己不是卓远文第一个拯救的人,相信亦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自己绝对会是芸芸众人中最特别的一个。 「远文,我不会让你后悔为我付出过的一切,我会令你以我为荣。」 「咦?」男人一怔,心里涌奇怪的感觉,「你第一次这样叫我。」 「是、是吗?」思迅脸红。远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叫得那么亲密。 「是啊。」微笑,男人感慨道:「平常你都连名带姓地吆喝,卓远文做这卓远文做那个,好像我是你的奴隶;不然就当着众人面前叫我猥琐老阔、小气老板、混帐老板,令我好难堪。」 「什、什么啊……我以后不乱叫就是了。」尴尬低头。 「思迅,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好乖啊。」摸摸少年的头,男人像个长辈亲切地说:「那你以后叫我远文叔叔吧。」 叔叔?锐利的眼睛眯起,修长的腿一踹。 「你吃撑了!你以为你比我大多少?想讨我便宜?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啊!」叛逆期的少年扬长而去。 男人抱着被踹痛的脚直跳。 青春期的小鬼千万是不要惹他,都是喜怒无常的妖怪哎。 不经不觉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方思迅学业工作两忙,日子过很充实。 「远文,起床了。」少年一边煮早餐一边叫,「我今天有早课,你要一个人顾店。」若不是要考试,他逃课算了。 「知道了。」睡眼惺忪的男人从睡袋里爬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个周末一定要去百货公司买张床。」再睡地板腰骨要受不了了。 在三个多月前(阁楼谈心后),某个温度超过三十度的晚上,阁楼的住客搬到二楼来睡(理由是阁楼没有空调)。身为户主的卓远文以优良的待客之道,把双人床让出来。虽然现在时序已经到凉爽的深秋,但转眼便是严冬了,男人当然不会让少年睡在没有暖炉的地方。 「还嘀咕什么?动作快点。」端出早餐,方思迅大声催促。 卓远文应了一声,赶紧梳洗整装,从浴室出来少年已经在早餐桌上等他。 「好丰富。」男人赞叹。煎双蛋、火腿片、还有热腾腾的牛奶麦粥,「不好意思,辛苦你了,本来应该由我来照顾你的。」惭愧惭愧。 「好啦,快吃吧,别罗罗唆唆了。」思迅给他倒了杯浓浓的咖啡。因为自己要上学,间接加重了卓远文的工作量,害他每晚都忙到半夜才能睡,「咖啡馆我己经打扫了,面包和松饼也放进烤箱。焗派用的酥皮我刚才已揉好,只等面团发酵。」 「思迅,其实你犯不着这么操劳。」卓远文心疼,忍不住说:「你现在应该专心学业,店里的事我能应付。」 「哼,是谁为了准备食材忙到三更半夜?」少年给男人老大的一个白眼,吩咐:「我考完试便回来了,蛋糕待我回来才做,你别瞎忙。」 「中午艾美会来帮忙,你就不用特地赶回来了。」卓远文说。其实以前他一人也应付得来,思迅太爱操心了。 「艾美笨手笨脚,不要让她进入我的厨房。」少年理直气壮道。 咦?店里的厨房什么时候变成思迅的私人重地了?男人疑惑,但不敢质疑,唯有迎合道:「这样吧,我们多请一名兼职,这次请个精通厨艺手脚利落的。」 「不必!我一人就能搞定。」斩钉截铁。 少年语气略有不悦。卓远文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说:「虽然你很聪明,不用怎么念书也能考到好成绩,可是我认为你应该把生活重心放在学校,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小小一家咖啡馆。」 「店里不需要我吗?」少年放下刀叉,默默地啜着咖啡,脸上看不出喜怒。 「不是不需要,而是你有更重要的事待办啊。念大学除了为得到一纸文凭,也是人生中一段很宝贵的经验,你应该珍惜它。」卓远文措词更加小心,几乎诚惶诚恐地劝说:「好好享受校园生活吧,不要老是逃课,下课后也不必急急回来打工,多参加社团活动,空馀时间跟同学去联谊。」 见少年还是没有表情,卓远文讨好道:「你上课和参加社团活动的时间我都照算工钱给你,好不?」 思迅笑了笑,卓远文还以为他肯答应了。 「学校的事我自有分数,你少罗嗦。」少年斯文地用餐巾抺抺嘴巴,挽起书包,吩咐:「不准艾美进入厨房,不准再请员工,不准私自做蛋糕。」说完便掉头而去,也不待男人回答,一副我说了算的样子。 「思迅,等一下,我送你上学。」卓远文连忙去拿车匙。只要不太忙,他都乐意会管接管送,只是思迅常常逃课,让他扑空。 「不用了,车子借我,我会速去速回的。」薄唇弯起漂亮的弧度,少年挥挥手,「你乖乖看店吧。」 「什么速去速回啊?!好好考试,接下来的课也不许翘掉。」卓远文大叫。但大门已清脆地关上。 这小鬼……无奈摇头,男人坐下,端起杯子啜一口咖啡,香醇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少年的手艺完全附合自己的口味。 孩子长大真快,才短短几个月,二人的角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掉换了,现在反而由思迅照顾自己,事无鉅细都要管上一把。 男人嘴边不自觉浮起笑意。 自己曾经心灰意冷,决心远离麻烦,不再多管闲事。没想到会遇到思迅,也幸好遇上了他,自己的生活才添了生气。 想到这里,咖啡馆的门铃响起来。 是思迅忘记了带什么东西吗?摇摇头,卓远文笑着应门,「迷糊蛋,连锁匙也忘了啊?」 大门打开,男人的笑脸一凝。 ◇◆◇ 以最快速度成完考试,少年兴冲冲地回去,但在门外却意外地发现咖啡馆挂上休息的牌子。 咦?没有开店?怎么回事?难道出事了么? 「远文!」急叫,方思迅冲进去。 「思迅,你又翘课了,怎么屡劝不听呢。」男人刚好从厨房出来,手拿着三人份的松饼和热咖啡,看见少年下意识地皱眉训话。 「你有朋友来了?」吐舌,少年转话题。 「这……」男人斯文的脸露难色,他没想过思迅那么快回来。 有古怪哦。方思迅挑挑眉,正要好好审问。 「思迅。」威严的男声突然响起。咖啡馆最内侧的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二人不徐不疾地来到少年面前。 男的年约五十多岁,两鬓霜白,西装笔挺,手上戴着劳力士钻石手表,一副商界成功人士的典范。而女的大概三十出头,腹部微微隆起,作成熟优雅的少妇打扮。 「思迅,我跟你爸特地来看你。」少妇率先露出亲切笑容,招呼道:「你看来气色不错。」 方思迅不语,脸上凝满寒霜。一旁的卓远文看得心头一颤,他从没见少年的脸那么冰冷,那双眼中的恨意简直令人心寒。 「思迅……」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方思迅看他一眼,冷声质问:「他们怎会在这里?」 不待卓远文回应,思迅的父亲方君泽轻咳一声,代答:「几天前我跟纽约大学联络,商量关于成立方氏教学基金的事。我跟建筑系的主任聊起来,才知道你现在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你这孩子,念书是好事,怎不告诉家里?」 「哼,早知道这书不念也罢。」思迅低声咒骂。 方君泽权当听不见,迳自说下去,道:「总之你肯回去学校就好,爸会支持你的。你以后只管专心念书吧,不必再打工。你这孩子,瘦多了,在外面吃苦了是吗?以前发生的事算了,既往不咎吧。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只要你改过,爸一定会给你机会。」男人呵呵笑着踏前一步,伸手想摸儿子的头。 思迅厌恶地闪开,抿着薄唇不发一言。他恶恨父亲那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方君泽的手尴尬地凝在半空,他的妻见了连忙上前打圆场。 「看你,好不容易见到儿子,你马上就跟他训话,烦都烦死了。」少妇微笑,握住丈夫的手温婉地劝道:「思迅跟以前不同了,现在斯斯文文的,刚才乍见几乎认不出来,你也不必再为他担心。」 「嗯。」比起以前染金发,打扮新潮古怪的不良少年,现在的名校生儿子当然顺眼得多。方君泽满意地点点头,笑着宣布好消息:「思迅,你平姨怀孕了,你快要当哥哥,要给弟弟树立好榜样。」 少妇也露出幸福的笑容,依偎在丈夫身边。 方思迅看着他们只是冷笑。 「狗男女。」冷冷的一句让众人变了脸色。 「思迅,以前的事是我不好,你针对我没关系,但别怪错你爸,你爸一直很想念你……」少妇惨白着脸。 「你还对那畜生这么忍让干嘛?你没听到他怎么骂我们?」方君泽气得发抖。 「够了,要上演夫妻恩爱夫慈子孝的戏码,你们一家三口只管去演,但不要算上我。这里不欢迎你们,立即给我滚!」思迅疾声厉色,不留半点馀地。 「思迅,别这样说话。那是你父亲和继母,你不能侮辱他们。」卓远文看不过眼。 「他们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吗?」倔强少年大声反驳,怒叫道:「那对狗男女做那么多苟且的事,你为什么要偏帮他们?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啊?你收了他们钱吗?」 「思迅!」卓远文气煞,厉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方思迅一愣,冷静下来。 「对不起,你不了解事情始末,我不该迁怒你。」低声,少年红着眼睛,向世上唯一的『亲人』低头,「我不是故意质疑你的,但我好怕那女人对你花言巧语,你又听信了她。远文,她是个淫妇,不管她之前跟你说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 「你说什么!孽子!不许你污蔑小平!」方君泽大怒,若不是被妻子拉住,他早冲上来扑杀亲儿。 「嘴巴放干净些,不要胡说八道!」卓远文也生气了,温文儒雅的脸上罕有地出现怒气。 「你不相信我吗?你宁愿相信那贱女人?」少年惨白了脸,伤心到极点。为什么每个人都被那女人迷惑?父亲如是,现在卓远文也是。就连初恋情人,当日也听信女人的话,相信她是个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了自己好,「混蛋!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做过什么好事!为什么就要偏帮她啊!」 「你闹够了!思迅!」男人低喝。 「不,思迅没说错,你别骂他。」少妇颓然,惭愧地说:「是我劝思迅的恋人跟他分手,让思迅到美国升学的。」 「你这样做也为了思迅的前途。」卓远文说。 少妇掩住脸孔,「我做的不止这些。为了让离家出走的思迅回来,我故意设计两个少年。我到他们俩人打工的店,暗中付钱让老板开除他们,害他们每份工都做不长久,生活陷入困境。后来我又要胁思迅,若他不乖乖去美国,就对他的恋人和朋友不利。」 卓远文呆住了。方思迅双眼几欲喷火。当初知道女人做了什么好事时,他真恨不得杀了她。而事隔两年,再一次听到女人承认罪行,他还是一样的生气。 「这些事全是我的主意,小平只是听我的吩咐办事。」方君泽维护妻子。 「不,思迅,你爸爸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子也维护丈夫。 少年怒极反笑。 「恶心死了,你们做戏给谁看?反正你们奸夫淫妇蛇虫一窝!统统给我去死吧!」方思迅说着抢过卓远文手中的托盘,劈头朝二人砸去。 「不!」卓远文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止事情发生。方氏夫妇被烫热的咖啡淋了一身,方君泽的脑袋还被砸到了,「思迅,太过份了!伤了人怎么办?!你快道歉!」 「奸夫淫妇死了最好!」少年嗤之以鼻。 「思迅!」气极扬手。但二人眼神接触,卓远文看到少年深藏的伤痛,心中不禁一软。 「不,远文,不要打思迅。」少妇扑上来拉住男人。 方思迅看见气往上冲。 「谁要你装好心了!」狠狠一推,少妇踉跄后退,脚步不稳跌倒地上。 「啪!」 重重的耳光落下。 少年皮薄,白晢的脸颊迅速红肿,留下五道清晰的指印,看起来甚可怕。 「你向孕妇动手,实在太过份。」卓远文心痛,也痛心疾首。 方思迅呆若木鸡,他从没想过卓远文会动手。 「假如你平姨和腹中宝宝有个万一,我饶不了你!」方君泽抱着爱妻怒叫,恨恨地瞪着儿子。 「嘿……」方思迅笑了,冷看着众人,道:「她们母子的命是命,我和我妈就是不命了。」 「思迅!」卓远文心头一颤。 少年决绝地转身而去。 第七章 下午,阁楼 自思迅习惯整天待在卓远文身边,这里已经成为储物室。 卓远文抬头看着天花上紧锁的暗门,不管怎样叫喊都没有回应,最后好只动用后备锁匙。 「打扰了。」爬上来。男人已经做好了被痛殴的准备了,可是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昏暗的阁楼一点动静的没有。 「思迅,你在干什么?」卓远文走前了几步,眼睛适应了微弱的灯光,他看见少年在一角收拾行李。自己买给他的东西全都被拣出来丢弃,这也罢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思迅连大学的书本和功课撕烂。 「这又何必?!」男人心里又疼又生气,一边弯腰收拾,一边说:「你以后不上学了吗?就算你要赌气也不要蠢得赌上自己。」 「谢谢照顾,不再见了。」方思迅不理,拿起行李就走。此刻的他连跟卓远文吵闹的情绪都没有了。 「你走到哪里?」卓远文连忙上前抢过行李箱,「思迅,不要这么任性好吗?」 「还我。」方思迅冷硬地说。 卓远文有点生气,道:「一走了之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就不能好好的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抢回属自己的东西,思迅恨恨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你跟那对奸夫淫妇一起去死吧。」 「我刚才送你父亲和继母到医院,所以才没有立即来找你。」卓远文解释。事实上那记耳光才出手便已经后悔了。见思迅跑掉他本追上去,但怎也不能放着方氏夫妇不理。 「哦?那贱女人死了没?是一尸两命才好!」刻薄地说了一句,少年倔强地提着行李离去。 卓远文皱着眉,冲他背影淡淡地说:「胎儿没了。」 方思迅剧震,霍地回身,皮箱重重掉到地上。 「假的,大小都平安无事。」看着少年震惊惨白的脸,男人嘴角泛起浅浅的,安慰的笑,柔声道:「看,你并不是真心希望他们出事。」思迅始终是个好孩子。 思迅气得脸都绿了,一条条青筋在薄肤下清晰地浮现。 「卓远文!你这混蛋!给我下地狱吧!」少年冲上去拳打脚踢。 卓远文自知理亏,抱住头让他打个够。 「混蛋!混蛋!混蛋!」骂一千遍都没法解恨。思迅手酸,跌坐地上喘气,眼角不争气地红了。 卓远文忍着身上的疼痛,上前轻轻抱住他。 「对不起,思迅。」摸摸少年高高肿起的脸颊,男人柔声说:「还痛吗?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发泄过后泪腺特别脆弱,思迅埋首在男人胸膛。 卓远文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决不会故意去推一个孕妇。放心吧,没有人会怪你。」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奸妇淫妇一家三口死掉最好!」狠狠挣出男人的怀抱,思迅跳起来怒叫嚣道:「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会在贱女人的肚子上重重踹上几脚!」 「思迅!」卓远文愠恼。少年怎能说出这样残酷的话。 「卓远文,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站在哪一边!」方思迅亳不退让,放话道:「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那对狗男女的名字了!」 「够了,思迅,他们是长辈,你嘴巴不要太毒。」 「你决定要帮他们是吧,好,那我走便是了。」思迅脸上血色尽褪。 「我不是要偏帮谁,你且不要激动。」卓远文踏前一步。 方思迅退后,踉跄退至墙角。 「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好事,为什么仍要帮他们?!」少年心有不甘,像只受伤的兽般嘶叫。 卓远文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在帮你。思迅,你希望跟家人,至少你的父亲和好吧?你知道他是很爱你的。」 「没有这种事!那死老头才不爱我!」 「你知道他爱你,你也希望挣取他更多的注意,所以你才故意堕落,令他伤心。」卓远文摇头,语气温和而无奈,「你总是以伤害自己来惩罚别人,稍有不如意便糟蹋自己,让爱你的人心痛悔恨。这样做是不对的,只会令关系更加恶化。」 「不是!我才不稀罕那死老头注意什么的!我恨他,更恨那贱女人!」少年失控大叫。 「思迅,当年拆散你跟初恋情人的确是他们不对。可是你就不能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吗?未成年的儿子爱上同性,亦难怪方先生反应激烈。」卓远文耐着性子说,「我刚才跟他们谈过了,二人也很后悔。他们会去跟你的恋人道歉,而只要你肯原谅,他们愿意做一切去补偿。思迅,也许你会说现在做什么都不能弥补当年的伤害,但至少他们愿意尽力。」 「你是来当说客的?」方思迅盯着男人,心头一片冰凉。他还以为卓远文心疼他,特意来安慰他的。 卓远文不否认,继续游说:「当年的事,其实大家也有责任。」一顿,「不是说同性恋不对,但你离家出走,为了相识不久的男孩伤透父亲的心,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理亏吗?」 「卓远文,你到底收了什么好处?居然这样费心。」少年目不转睛。 「思迅!」卓远文气煞,也感到心灰意冷。自己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才说服方君泽认承错误,愿意接受儿子与众不同的性向,但他的苦心只换到思迅的质疑,「好吧,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就当我瞎操心,以后你的事我不再多管,你要走要留也随便。」 「卓远文!」看着男人冷淡地离去,方思迅忍不住大叫。 卓远文停下脚步,回头,拧着眉心。 「好吧。」方思迅咬着唇,道:「你去跟死老头说,答应我一事,我便考虑原谅他。」 「是什么事?」卓远文轻轻问。 「跟那贱女人离婚。」 「你说什么?」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少年这么恶毒。 「跟那贱女人离婚。」方思迅重复,而且脸不改容。 卓远文震怒,再次涌起掌掴少年的冲动。 「就算你恨她当年做的事,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你好!」 少年倔强地抿着唇。 男人彻底失望了。 「方思迅,你的行为令人发指。」卓远文转身而去,发誓决不再回头。 「卓远文!」思迅大叫。 男人的步伐没有稍停,少年心底涌起强烈恐惧。 他要失去他了吗? 「不要走!卓远文,你知道吗?那女人……她杀了我妈妈!」 「是那对奸夫淫妇杀死我妈妈的。」方思迅痛苦地掩脸。 世上有一种伤口永远不会结痂,一直鲜血淋漓,稍微触碰即痛不欲生,只能把它深深埋藏。所以那段往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即使是刻骨铭心的恋人——提起过。 「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吧?」少年咬着牙,看着呆若木鸡的男人,心里有点恨。恨自己居然被迫到这地步,被迫揭起最痛的伤,忆起恨不得让大脑屏蔽掉的往事。 「这怎么可能?前任方太太是病逝的。」卓远文吃惊,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思迅,就算你不喜亲再婚,也不能把这么重的罪名扣到他们头上。」 「我没有!我说的是事实!」少年狂叫,悲痛欲绝。 方思迅的样子实在不像作伪,卓远文的心狂跳,喃喃地说:「有什么搞错了吧?我记得很清楚,当年的报纸杂志有刊登方太太的死讯,她是急病去世的……」 「笨蛋!只要有钱,要报纸刊登什么都可以!」方思迅恨恨地叫。 男人浑身一震,像被雷亟中一样僵住。 「不可能的……」他不相信。以十年前的社会环境和司法制度,方氏虽然有钱,但也不可能只手遮天,「思迅,一定有什么搞错了,当年你还是个小孩子……」 「虽然我只有八岁,但那天发生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方思迅泪流满面,「那天……是我生日,妈妈特地为我庆祝,我还清楚记得她打扮得很美……」 少年的思绪飞回到童年,嘴角淡淡地勾起一抹笑意,凄酸的笑意。 「妈妈平常很多应酬,可是那天她一直陪着我,陪我玩游戏,给我买玩具,唱歌和说故事给我听,还亲手为我做生日蛋糕。那个蛋糕很漂亮,涂了很多奶油,放满新鲜的草莓,相信一定好好吃。我舍不得吃掉,吵着要等爸爸回来才一起吃……」凝噎。思迅垂下眼皮,拳头紧紧攥住,过了好一会才能继续。 「妈妈听完一言不发,丢下我起身离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朝我笑了笑,那笑容得比哭更可怜。我很害怕,知道自己说错话惹妈妈难过了。那时我虽然小,但也察觉到父母感情不好,佣人们又时常背后闲聊,说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听着少年幽怨的声音,卓远文非常不安,喃喃地说:「会不会搞错了……那时……」 「那时我不该提起爸爸的……」方思迅垂头,抱着膝迳自说下去,「我怕捱骂,不敢追上妈妈,只好在小客厅等爸爸回来。等着等着,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了不知多久,又迷迷糊糊地醒来。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家里所有灯都熄掉,到处都黑漆漆的。八岁的我很怕黑,于是便跑去找妈妈。我摸进了妈妈的卧房,那里亮了一盏很暗的台灯,爸爸还没回来,妈妈一人睡在床上。即使睡着了,妈妈还是好漂亮,她化了妆,擦了玫瑰红色的唇膏,还穿上鲜红的晚装,那件长裙是她最喜欢的……」 卓远文听到这里顿感寒意透骨,浑身的汗毛都竖起了。 方思迅脸色如雪,轻声续道:「我爬上床,叫了几声妈妈,但妈妈没有醒来,于是我便在她身边躺下。有妈妈在身边我不怕黑了,但我觉到她的身体好冷。我说:妈妈你冷哦?小思给你抱抱。就这样我搂着妈妈的身体,很安心地睡着了。」哽咽。 「思迅,别说了。」卓远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抱住浑身发抖的少年,自己的身体也颤抖,「别再说下去。」 但方思迅神情恍惚,好像失控般无法停下来。 「我是被保姆的尖叫声吵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已经被她抱了出去。然后我看到家里所有人都慌慌张张的赶来,保镳,司机,厨子,花王,清洁工,还有我爸爸。我看到他冲进房间,然后里面响起呼天抢地的哭声。我想进去,但保姆紧紧抱住我。过了没多久,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妈妈抬出来,还用白布把她严严密密地盖住。保姆捂住我的眼睛叫我不要看,我拚命挣扎,脱出她的怀抱,扑到妈妈身上,扯下那块白布。我妈妈的脸……至死都是那么漂亮的。」落泪。 「思迅……」卓远文不由自主闭了闭眼,嘴巴干涩得发苦。真的不愿相信,宁死都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居然这么残酷。但少年悲凄的神色和红肿的眼睛,都表明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我妈妈死于服毒自杀,在法律上没有人需要负上责任,但事实上她是被那对奸夫淫死杀死的!就算他们没有亲自动手,但他们手上的血永远都洗不清!」把深藏的伤痛化作言语,痛苦好像找到出口。方思迅昂着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直看进卓远文的眼底,问道:「我不该恨吗?你还是觉得我错了吗?」 卓远文听见他问,胸口突然像撕裂般痛。 「思迅……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低喃。男人跪在少年身前,紧紧抱住那纤细的身躯,只能反来覆去地说:「对不起,思迅……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而被温柔的气息包围,强忍的泪水反而奔流而出,尽管方思迅努力地抑制,仍不禁发出抽噎声。 「我好恨。」少年断断续续地诉说,「妈自杀前特地穿上红衣,她恨死了那两人,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坚持永远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不能叫杀人者偿命,甚至不能完完全全切断那天生的,源自血液的亲情。对父亲,心底总留着一丝眷恋不舍。这份矛盾叫年少的他痛苦,不知所措。 男人无言地收紧臂弯,像恨不得把人挤进自己体内。少年温热的泪划过他的脸,缘着腮边颈项留下水痕,待滴落心头已是冰凉。 「对不起,思迅。」语气说不出的沉痛。 「傻瓜,干嘛一直道歉?」思迅勉强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抬头笑了笑,道:「不是你的错啊。杀手凶手不是你,你也是不知道真相才会跟我吵起来。」 「我……」卓远文掀动嘴唇,一脸内疚。 「别再道歉了,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方思迅掩住他的嘴巴,轻轻说:「我只是觉得害怕。那贱女人总是害我失去身边最重要的人,我爸,我妈妈,安泰……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我不想失去你!」 卓远文眼角湿了,揉揉少年的头道:「傻孩子。」 「告诉我,我会失去你吗?卓远文。」明澄的眼睛水波流转。 「思迅……」男人欲言又止,最后轻拥着少年,说:「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 「万一他们要胁你,迫害你,用肮脏手段害你的店倒闭呢?」思迅还是感到不安。 「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保证。」 卓远文温柔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安全感,方思迅放心了,得寸进尺地要求:「答应我,你会永远信任我,不受任何人离间。」 「嗯。」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也不会再打我。」 「嗯。」 「也不骂我。」 「嗯。」 「不再说教。」 「嗯。」 「不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嗯。」 「我犯错你也不许生气。」 「……嗯。」 答允了若干平等或不平等的条款,卓远文也提出要求。 「思迅,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只是一件的话他不吃亏。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也不可以伤害自己。」 「嗯。」一阵心甜。 「一点点都不可以。」 「知道了。」 「这包括不准动不动就说不念书。」 「你真的很在乎我念不念大学吗?」方思迅侧头想了想,慷慨地说:「好吧,为了你,我怎样也完成它。」 看见少年一副『你要感激我的表情』,卓远文翻个白眼,道:「念书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别人。」 居然不领情呢。方思迅扁扁嘴,道:「哼,那我还是不要念了。」 「思迅!」卓远文气煞。 「反正你答应了,不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得意貌。 男人没辙,只得低头,「好吧,当了是为了我,请你用功念书,不要放弃。」 少年心满意足地答应,又提醒,「你欠我人情哦。」 卓远文忽然一笑,轻轻说:「思迅,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方思迅听见高兴得很。 泪痕犹未干透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 很美,很可爱。卓远文情不自禁吻下去。 转眼到了十二月,普天同庆的圣诞前夕。 自那场风波过去之后,卓远文和思迅的生活回到正常的轨迹。至于那个意料之外的吻,二人都很有默契都不再提起。只是从那时开始,空气中彷佛有种异样的情愫在流动。 「啊?」 「对、对不起。」在挤拥的厨房相逢,身体不经意发生触碰,二人都像碰到烙铁般弹跳开。 「没、没关系。」脸红脸红,托盘都差点打翻了。 「……」 「……」 「那个……」找话题。 「我先去工作了。」低头而去。 「思迅最近好奇怪啊。」一旁的艾美侧着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沉思。 「有、有吗?」心虚。 「以前的思迅都不会脸红耶。」回头,打量形迹可疑的男人,少女说:「老板也变得好奇怪。」 「哪里,你太多心了。」连忙露出沉稳的笑。 「嗯……正确的说,是老板和思迅的互动变得好奇怪。」艾美挠着手,分析道:「你们最近变得好客气,好像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艾美,你好像该下班了。」继续沉稳地笑,卓远文善意地提醒,「今晚是平安夜,你不是有约会吗?。」 「哎哟,差点忘了,我要陪男朋友参加派对,还要回去打扮呢。」艾美连忙收拾,又朝卓远文歉然说:「老板,真不好意思,今天那么忙,我也不能留下来加班。」 「哪里话,圣诞夜本该去玩。」卓远文微笑。若不是相熟的客人希望在咖啡馆开派对,他也想休息一天呢,「我能应付,你放心去约会吧。」 「也是,还有思迅在呢。」少女挥挥手离去。 「是啊,还有思迅……」喃喃自语。房东是不会回来睡了,今晚只有他和思迅二人……卓远文抬头望向少年,思迅也恰好在看他。目光相接,二人都立即撇转脸。 「喂喂……我点的圣诞布丁和冬季特饮还没好啊。」 「还有我的爱尔兰咖啡和巧克力蛋糕。」 「外卖的小食拼盘和薪柴蛋糕还要等多久?」 「老板,伙计,你俩到底还要站着发呆到什么时候啊?」 整家咖啡馆的客人都好奇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二人。 唔……好像有些事情发生了。 ◇◆◇ 「谢谢光临,请慢走。」 「圣诞快乐,明年也请继续关照。」凌晨三时,一一送走了热情的客人,方思迅开始收拾。 把食物的残渣、空酒瓶、七彩缤纷的纸屑和彩带倒进巨型黑色垃圾胶袋,用抹布仔细地抹桌子,待洗的杯碟搬到厨房。 正忙碌之际卓远文扬声。 「思迅,且别忙,过来一下。」 方思迅应声走过去,看见流理台上放着一碟卖剩的小食、和一只迷你的薪柴蛋糕。 「不好意思,食材全用光了,不能做得更丰富。」卓远文搓搓手,很歉意。连蛋糕也是用仅馀的面粉做成,所以尺寸超小。 「好可爱,我喜欢。」思迅看着装饰得很简单的蛋糕,露出浅浅的笑容,「刚好二人份量。」 卓远文安心了些,也露出笑容。 「虽然迟了,但总要庆祝的。」拿出两只郁金香形的水晶酒杯,还有一瓶克格鲁香槟,「今天喝一点点没关系。」 思迅眼睛放光,像只嘴馋的猫。他对饮食不挑剔,但最爱喝香槟,以前在家几乎拿香槟当水喝。但自从搬来这儿,卓远文虽然藏了不少好年份的酒,但专制的男人从来不让少年喝酒。 「圣诞快乐。」二人轻轻碰杯。 淡金色的液体在嘴里散发芬芳,蛋糕和小食也很美味。 思迅吃了很多,也喝光了整瓶香槟。 少年常说香槟不算酒,喝不醉人,但他的脸只要一点点酒精便会泛红。 卓远文看着他,有点失神。 「怎么了?」少年在那炽热的目光下低下头。 「没、没什么。」回魂。卓远文定下神来,客气说:「今天辛苦了,本来不应该让你加班。」 「别客气,反正我有空,也无处可去。」 「今天应该参加派对,跟同学们联谊,毕竟是圣诞节呢。」 「正因为是圣诞节。」思迅冲口而出,「这不该是跟猪朋狗友一起渡过的日子,而是应该跟特别的人分享。」 「……」卓远文噤若寒蝉。 「反正我今天很高兴。」思迅说。但好像越描越黑了。「我去倒垃圾。」转身走。 拿着沉重的垃圾袋出去室外,冷空气让思迅机伶伶的一颤。 少年抓紧衣襟,加快脚步,把垃圾放在街口,回身,看到卓远文悄然站在街灯下。 「你怎么跟出来了?」垂下眼皮。 「你没穿大衣就跑出来,会着凉的。」说这话的男人自己也没穿多厚。 「那你是来拿外套给我的吗?」瞄一下某人空空的两手。 「呃……」尴尬,卓远文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包东西,「差点忘了,圣诞礼物。」 「谢谢,我可没东西回礼给你。」思迅眼睛一亮,接过,嘴角弯起浅浅的笑,「可以马上拆吗?」 「可以。」 拆开漂亮的包装纸,小盒里装着一条纯白色的羊毛围巾。 「这个很保暖,而且轻便,你不喜观穿厚重的衣服,正好用得着。」卓远文说。 「谢谢,我刚好有点冷了。」低头,笑容有点矜持。 卓远文微一迟疑,踏前一步,轻轻拿过围巾,套上少年的颈上。 以喀什米尔羊毛织成的围巾,触感柔软,轻薄而温暖。 方思迅牢牢被套住,感觉很温馨。 「咦?下雪了。」鼻尖一凉。 抬头看,漫天雪花飘落。 这年是暖冬,入冬以来还是第一次下雪。 「真好,圣诞节还有要有雪才有气氛啊。」方思迅高兴地接着一片片雪花,「而且在圣诞夜下雪是好兆头呢。」 卓远文轻轻地笑。 「远文。」思迅忽然叫道。 「嗯?」思迅好像许久没叫他的名字了。 「假如这雪一直下,到了除夕那天,我们相约一起倒数吧。」思迅轻轻说。 「咦?好。」答应后才发现这好像是个约会。 打后许多许多年,卓远文一直都很困惑,下不下雪跟约会有什么关系呢? 第八章 圣诞夜那一场细雪,一直缠缠绵绵的下。 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己是积雪三呎,交通严重挤塞。 尽管如此,纽约市民对迎接新年的热情仍然不减,时代广场由下午开始已出现人潮。主办单位封锁周遭的街道,现场至少有数十万市民聚集。大家手持汽球、旗子、彩带,身着厚重的冬衣,耐着寒冷的气温,就是为等待那狂欢的一刻。 卓远文和思迅吃完晚饭,也挤进人群之中。 入夜后,灯光、彩带、汽球、烟火、雷射、把时代广场点缀得如梦幻般华丽闪亮。主题音乐『纽约、纽约』带动气氛,群众欢笑,随着音乐起舞,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互相祝福、拥抱、亲吻。 思迅很快便融入现场气氛,也随着拍子扭动身躯,与身旁的年轻男女打成一片。 卓远文守在一旁,含笑注视快乐的少年。 跨年倒数活动自1904年举办至今,每年都吸引无数人前来参加,但居住在纽约近十年卓远文却从没兴趣参加。 今年是第一次,完全为了迎合某人喜好。 不喜热闹的男人以宠溺的目光追逐那轻快舞动的身躯,完全不后悔来这么一敞。 「远文,一起跳舞。」思迅招手,没有忘记同行的伙伴。 卓远文笑着摇头。 少年笑了笑,快乐地跑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 「你去玩吧,不用陪我。」卓远文体贴地说。 「谁来陪你了?」白眼,思迅笑吟吟说:「我来拿酒喝。」 「啊?」 拿回卓远文代为保管的背包,方思迅得意洋洋地拿出两瓶香槟,那是他用私房钱买的,卓远文也不知道他带酒来了。 「香槟是喜悦的象征,在快乐的日子怎少得了它。」少年理直气壮。 「你可以去拍广告,给香槟公司做代言人了。」卓远文啼笑皆非,但也没有阻止。 思迅笑着,『卜』的一声打开木塞,芳香泡沫喷洒而出,顿时吸引不少同好。 用不知是谁人带来的纸杯,互不相识的人们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其他带着酒的人也慷慨地拿出珍藏跟大家分享,场面非常热闹。 好动的方思迅在人群中笑着闹着,开怀畅饮。香槟、红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不管谁来祝酒都不推拒。卓远文看在眼里,不禁有点担心。 「思迅……」一顿,决定今天不扫少年的兴,改口道:「分我一口好吗?」 方思迅当然答应。 卓远文就着他的手干了,接下来一直用相同的方法替思迅挡酒,几小时下来,他喝得比谁都多。 「远文,你的脸好红哦。」思迅抬头露齿而笑,双手轻轻捧着男人火热的脸。 卓远文想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但无奈力不从心,只能呵呵傻笑。 「思迅……」醺醺然的男人扶着少年的腰,醉眼看去漂亮的脸更加漂亮。 二人凝视对方。 脸,缓缓的,慢慢的贴近。 就在这一刻,时代广场上空绽放璀璨烟花,群众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十一点五十九分了。 各人全神贯注,抬头凝望着大楼顶上著名的『除夕球』,等待它的下降。纽约市长和城中名人上台主持亮灯仪式,大楼顶上的巨型萤光幕即时显现倒数时计,现场狂热的气氛推至最高峰。 人潮中,卓远文和思迅回过神来,相视一笑,都情不自禁紧握对方的手。 除夕是一年的终结,亦是新一年的开始,意味着欢欣喜悦的新生。在这新旧交替的一刻,时间特别有意义,他们都庆幸是对方在自己身边。 倒数最后的十秒,现场数十万人齐声高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巨型萤光幕上出现『happynewyear!』字样。彩带,碎纸,气球临空飘扬。 广场上欢声雷动,人们不分你我,热情地向周围的人拥抱祝福。有些人手牵手唱歌跳舞,有些人热烈地挥动国旗和彩带,气氛热烈得无法用笔墨形容。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男人和少年互相拥抱,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心跳。 拥抱他,跟拥抱别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二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浑忘俗事,享受一刻温馨。 直至不远处的发生骚动。 两个喝醉的人互相推撞,继而两方的朋友加入争吵,最后发展为群殴。周围有些人乘机闹事,大部份的人吓得四处逃窜,动乱扩散开去。 在几十万人聚集的会场中,只牵涉几百至几千人的混乱不算什么,一场小风波而已,明天的报纸大概不会用四份一版以上的篇幅报导它。但对于身在现场的人来说,感觉却犹如置身在风暴之中。 至少卓远文就感到现场兵荒马乱,人潮疯狂地向自己这方向涌过来,险些把身畔的少年冲走,吓得他心胆俱裂,连醉意都驱走了。 「拉住我的手,不要放开!」 「好痛,后面的人不要挤啊!」方思迅感觉自己快要被挤成肉饼了。 人潮继续汹涌过来,置身其中,不管愿不愿意,二人也身不由己地向前挤。 「再忍耐一下,警方很快会来维持秩序。」卓远文一边安慰,一边以手肘挡开人群,尽可能把思迅拥在身前,用身体保护他。 「远文……」哽咽。 混杂的人群里,有人抱着幼童,有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和老先生,也有一家大小抱成一团在挤。恐慌的情绪互相感染,老弱妇孺忍不住失声痛哭。 卓远文神色紧张,牢牢地拥住思迅,生怕纤细的他给人挤倒了。这时旁边某个人跌倒在地,被身后的人踩过去。 卓远文看见血眼贲张,狂叫:「不要再挤!踩死人了!」 就在他稍一分神之际,另一股从横挤来的人流把他和思迅冲散了。 「啊?远文!」 「思迅!!!」声嘶力竭。 看着少年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卓远文几乎疯掉。他拚命地叫,拚命地挤过去,身体和内心都痛苦得快要撑不下去。 历时不够五分钟的动乱在警方协调下逐渐平息,人潮慢慢疏散。但卓远文在广场中来回奔走,仍寻不着思迅。 他快要崩溃了。 「远文!」微弱的声音。 卓远文霍地回头,在横巷中看见方思迅。 方思迅看来狼狈得很,连衬衫都被扯破。 卓远文呆了半晌,才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二人面对着面,卓远文抬手轻轻抚摸思迅脸上瘀伤。 方思迅笑了笑,解释:「刚才人太挤了,混乱吃了好几记肘子,都不知凶手是谁呢。幸好我身手还算敏捷……」话犹未了,身子忽然被抱住。 「思迅……」卓远文闭上眼睛,感到眼皮发烫。失而后得的他感觉彷如隔世。 方思迅不作声,但紧紧回抱。 周遭依然人声沸腾,二人在街角相拥,漫天雪花飘下,在他们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洁白。 翌日,新年第一线曙光透过纱窗,温柔地洒进房间。 生活极有规律的男人,如常地,准时张开眼睛。 唔……好累,头好疼,今天多睡一会吧。 眉心因宿醉而紧紧拧着,卓远文重新闭上眼睛,在柔软的床上翻过身,寻找舒适的位子。 咦?是床?不是地板上的睡袋?自思迅进驻他的家,他就一直睡睡袋啊。 男人疑惑地睁开眼,小心确认自己的位子。 的确是睡在床上没错,想来是昨夜喝多了所以睡错地方。嗯,难怪那么舒服,感觉无拘无束……无拘无束?? 轻轻掀开被角,卓远文看见自己上身裸露,下身也裸露,浑身赤条条的,像刚出生时那样。 这……他有裸睡的习惯,是他独居多年养成的小怪癖。虽然自思迅搬进来后他已经改了,但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旧『癖』复发也不奇怪…… 卓远文正在跟自己解释,忽然背部感到一暖。某样温热的东西靠过了,那东西的触感柔滑,不下于上等的丝绸,而且有着丝绸所没有的丰富弹性。那是…… 摇摇头,男人拒绝去想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可是下一瞬间,一条白嫩的手臂伸过来,横在他胸前,像抱着大抱枕般搂住他。 好了,不用想了。卓远文慢慢转动僵硬的脖子,果然看到思迅天使般的睡颜。 沉睡的少年脸颊微红,双目紧闭,粉色的唇微微张开。绵被盖到胸部以下,露出光溜溜的膀子。 卓远文呆呆地看着他,努力地回想昨夜。 劫后重逢,二人在街上拥抱,然后热吻,后来有警察上前劝喻他们离开混乱的现场。那时他们怎样回应?啊,对了,他和思迅一起笑着,手牵手,抄捷径跑回来。是啊,他们是一口气从时代广场跑回家的。而且居然没有累得断气,回到公寓还有馀力拥抱、接吻、爱抚、滚到床上、然后…… 脑海一片空白。卓远文怎也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 不过自己的身体没有不舒适的感觉,明显没有被怎样。只是,思迅…… 自己应该不会把他怎样吧?男人的手紧紧握着被角,但无论如何没有勇气掀起思迅的被子确认究竟。 这时方思迅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缓缓张开。 目光对上,二人呆呆对视。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 「思迅……」卓远文干涩的声音响起。 「啊……好累。」思迅忽然打个呵欠。 累?卓远文一突。 方思迅不理他,迳自像只猫般伸个懒腰。 这个慵懒诱人的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生生中断,少年纤细的身子一僵,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 卓远文的心几乎跳出胸口。 方思迅看了看男人惨白的脸。 「我先去洗澡。」扯过绵被,裹住自己的身体,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向浴室。 半晌,沙沙水声传出。 卓远文一动也不动的石化在床上,活像一具罗马时代的雕像。 ◇◆◇ 方思从浴室出来时,床上的石像已回复到人类状况,并且披上浴袍。 「嗨,该你去洗澡了。」少年若无其事地擦着头发。 「思迅……」努力稳定情绪,卓远文柔声说:「我们昨晚……」 「昨晚的事不必多说。」思迅耸耸肩,笑。 「呃?」 「我们都是成年人,这种事可以理解。」 「这是什么话?!你还只是个少年啊!」卓远文跳起来。 「我已经十八岁了。」思迅淡淡地说,「届满法定年龄,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卓远文一时说不出话。 思迅看看他,叹气道:「其实嘛,大家都有需要,这种事很正常也很平常啊。卓远文,你也开放一点,追上时代。」 这种事哪里正常哪里平常啊。卓远文苦笑。 方思迅也不等他回应,看看手表,说:「本来想给你做早餐的,可是我要去学校,赶不及了。」 「思迅……」欲言又止。 「我先走了,今晚不用等我吃饭。」潇洒地挥挥手。 「思迅!等一下!」追上。 「啊,对了。」少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返回头,在男人脸上轻轻一吻,笑道:「这是goodbyekiss,不用太感激我。」 卓远文被那个吻定住身形,半晌,嘴角浮现出一个苦笑。 今天是一月一日呀,学校要上课吗? ◇◆◇ 「哇哈哈哈哈……你就这样逃出来了么?逊毙了!」美丽的男子肆无忌惮地笑,笑得仪态尽失,「拜托,今天哪有学校开课啊?你撒谎前先打草稿好不好。」 「我一出门口就想起来了,可是已经太迟,说话出口收不回来呀。」方思迅苦笑,一脸沮丧,道:「我不想回去,一时亦想不到去哪里,可以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吗?」 接收到少年求助的目光,善良的房东先生微笑,安慰道:「亲爱的,你想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一个人正好感到无聊,你来陪我最好没有了。」 「谢谢。」思迅感激地笑。 房东体贴地让他独处,自己跑到厨房去张罗。三十分钟后,他捧出精美的三文治和热红茶。 「蜜糖薄荷茶,可以帮助放松心情。」橘红色的液体上浮着几片碧绿的新鲜薄荷叶,卖相美观,清爽的气息扑而来。 方思迅尝了一口,称赞:「好喝。」 房东自己只喝矿泉水,闻言笑笑问道:「咖啡馆也卖红茶啊,我泡的比得上你家远文的手艺么?」 思迅的脸垮下,「不要提那个人好不好。」亲切的房东先生难道看不出他是来逃避现实的么? 但房东明显认为,冷静过后,思迅应该面对自己的心意。 「还有什么好烦恼?以远文的古板和死心眼,发生了昨晚的事,别说要他负责任,就是要他自杀谢罪他也不会说个不字。」 「拜托,谁稀罕他负责任啊。」少年露出一副『饶了我』的表情。 「说得也是,因为责任在一起没意思。」房东颔首,又说:「但话又说回来,遇到心爱的人,身为男人应主动出击,即使在过程中稍微利用一些手段,制造一点机会,也无伤大雅。」 「谁说我爱他了?!」思迅像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 「不爱吗?」房东歪着头反问。 「我……我不知道。」颓然。 「你怎么不知道?是你自己的心意呀。」 「我就是不知道啊!」咬着唇。 「可是你们已经做了,现在才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也没办法。」低声。 「喂喂,你负不负责任?是男子汉便拿点担当出来,别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房东受不了他浑浑噩噩的样子。 「什么啊,我还只是个少年而已,迷惘是正常的,任性是自然的,不负责任是权利。」思迅嘟嚷,理直气壮。 房东气结。那小子这时候倒肯认小了。 思迅忽然红了眼睛。在卓远文面前拚命逞强,刻意装出老练的样子,但骨子里他还是青涩得很。虽然男生不像女生那么在意贞操,但亳无心理准备下发生那样的事,他也很困恼。 「太突然了,我喜欢他,没想过昨晚会……」幽幽叹了口气,少年低着头,说:「今早醒来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以前的恋人……心里很难受。而且……你没看见卓远文的反应……他的脸色比我更难看,他一定后悔死了。」 「看来,你和远文都没准备好接受新的恋情。」同叹气,房东分析道:「放不下前一段恋情,又眷恋着眼前的人,怪不得你们一直大玩暧昧。」 「……」掩脸。 「现在可好。」旁观者清,房东摊摊手,道:「中间那层纸捅穿了,你们以后该用什么模式相处?」 「我不知道。」思迅无助地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种事别人不能给你拿主意。」待看见少年快要哭了,房东心中一软,安慰他:「你还只是个少年而已,这种事交给卓远文去烦恼吧,他好歹是个成年男人。」 方思迅听了欲哭也无泪。 「相信我,卓远文有时候比我还要天真幼稚,认不清现实。」 「呃……说得也是。」哑然,房东同情地摸摸少年的头,道:「那我只能忠告你,不管是你还是他,在彻底放下上一段关系之前,不要草率开始新的恋情。」 晚上,方思迅回到卓远文的公寓。 毕竟不可能为了那件事而终生不见,更不可能在房东家打扰一辈子,他只得硬着头皮回去。 「思迅,你回来了。」卓远文在客厅借看书之名,行等门之实,「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我不说不要等我吗?」正要擦身而过。 「那正好,我刚才在研究新甜品,你替我试试味。」卓远文站起,以不容拒绝之势提出要求。 「……」这是公事,不好意思说不呢。方思迅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对着满桌的甜品,二人一边吃,一边不着边际地闲聊。 方思迅借故说道:「对了,其实今天学校是不用上课的,但我约了同学做报告,所以今早匆匆出门了。」不知这样说能不能圆谎?还是会越描越黑?卓远文会不会相信世上有那么勤力的学生?早知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但话说出口又收不回来了。 少年满心懊恼,偷偷瞄了男人一眼。 只见卓远文若无其事,应道:「哦。」然后便不置评了。 哦什么啊哦?!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似的!思迅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气死了。 「我吃不下了。反正都很美味,干脆全部在推出去卖好了。」思迅一推盘子,不负责任地说。他只想快点脱身。 「是吗?」卓远文苦笑。这些是他今天为了排解烦恼而乱做的,居然都很美味?「再陪我坐一会儿,我有点事想问你。」 方思迅局促不安地坐下。 果然,卓远文开口就说:「昨夜我们……」 「昨晚我觉得很好。除夕倒数很热闹,烟花汇演很精彩,酒和食物很美味;就算后来有暴动,也是有惊无险,我觉得很刺激呢。」思迅接口,事情迫近眉睫,他反而冷静下来,「总之,昨晚的气氛实在是太好了,我很久没那么高兴,在那样的心情下,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 卓远文苦笑,无话可说。 「卓远文,有些事我想对你说很久了,今天顺道跟你说了吧。」方思迅踌躇地开口,「不经不觉,我们一起生活了大半年,这段日子一直承蒙你照顾。我……」 「思迅,别这样说,我根本没为你做过什么。」卓远文打断他,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可是,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啊。假如,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少年微笑,神情间有份超越年龄的成熟。 「我明白的。」卓远文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摸摸少年的头,道:「放心吧,我们之间,一切都不会改变。」 方思迅报以一笑,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却看不出他的心情。 卓远文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 不过不管怎样,目前维持现状是最好。 ◇◆◇ 那意料之外的一夜被轻轻抹去,有如风过无痕的湖面,二人又回到平常的生活轨迹。 「思迅,吃早餐了。」煎好热腾腾的火腿双蛋,卓远文为少年和自己斟出香浓的咖啡。 「谢谢,店已经打扫好,面包也放进烤箱了。」飞快吃掉早餐,一口喝光咖啡,莘莘学子背上书包,「我上学了。」 「等一下。」卓远文叫住行色匆匆的少年。 「不必送我,公车很方便。」方思迅抢着说。 「不,」卓远文搅着咖啡,温和地说:「我想问:你明天下午没课吧?」 「是啊。」 「大都会博物馆正举行拉里克展,好像挺有意思的,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为、为什么?」距离除夕夜快两个月了,卓远文第一次约他外出。 「需要理由吗?」摊摊手,卓远文说:「我们以前也常常结伴去看展览。」 少年考虑了一会,说:「明天不是公休日,我们去看展览,谁顾店?留下艾美一人,她会哭的。」 「那么,东主有事,休息一天。」 「这不大好吧。」思迅磨磨蹭蹭地说,「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要赶着构思春季推出的菜单。」 「展览会只到明天,而且正因为构思不太顺利,所以要放松一下,出外找灵感。」 「……」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明天先吃午餐,接着去看展览,看完展览去露天茶座吃下午茶,然后逛街到晚上,吃过晚饭去看百老汇看歌剧,房东送我两张「cat」的票,我想你会喜欢看的。」他都想好了,节目丰富而紧凑,事情就这样敲定。 「我明天接你下课。」 ◇◆◇ 翌日 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 在最后一节课,教授突然发下占总成绩30%的小组报告,同学们都紧张地相约下课后一起研讨。 原定节目的上半部只得取消,二人改约在午后大都会博物馆门前。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段空档,卓远文独自四处闲逛。 街上的店铺已经换上新的装潢。粉色,蕾丝,缎带,玫瑰,红心,交织出一片浪漫的气氛。纽约的第五大道是世界著名的商业街,顶级名店云集,它的橱窗文化自然比别处更加精彩,更有欣赏价值。 卓远文不自觉地在tiffany总店的橱窗前伫立。 吸引他目光的是一只纯银戒指。 那是一款简单别致的设计,不知怎地,卓远文觉得很适合思迅。 「palomapicassotruelove。」 卓远文抬头,看见女店员朝他微笑,介绍道:「是它的名字,这款戒指由palomapicasso设计,是敝公司专利的款式。」 「谢谢你。」卓远文微笑颔首。名店的店员并不像传言般眼高于顶。 「考虑买下来吧。」观察了一下顾客的反应,店员耸恿道:「情人节快到了,这是很合适的礼物。」 「我再想想。」卓远文客套地推拒。店员也识趣地走开。 买下来吗……?就算买了,他也不能送出去。 男人露一丝苦笑。 ◇◆◇ 晚上 「谢谢,今天玩得很高兴。」看完歌剧,二人在露天茶座喝过咖啡才回家,方思迅微笑说:「cat果然很精彩呢。」 「嗯,但我还是比较欣赏歌剧魅影。?无论是剧情、气氛、服装和道具都是超水准的,我几乎每年都去看一次。」卓远文说着,忽然踌躇地提议,「假如你没看过,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我早已经看过了。」方思迅淡淡地说。 「哦……」 「不过,那是值得一看再看的好戏。」 「对,所以连续公演十多年,捧场的人数依然不减。」卓远文高兴地说,「那我去订票,你—」 「不……」忽然又有点后悔,思迅垂下眼皮,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看歌剧。」 「呃?」 「算了,顺其自然吧。」心情突然变差。 「嗄?」什么意思?难道又要等到别人送票才看? 「明天还有课,我去洗澡睡觉了。」思迅已经不想再谈下去。 ◇◆◇ 待方思迅从浴室出来,卓远文已习以为常地在躺在睡袋里假寝。 「这个……」 「嗯?」卓远文睁眼,看看站在浴室门前的少年,「有事吗?」 思迅摇头,迳自上床半躺着。 过了一会。 「已经二月了。」轻叹。 「是啊,真快。」卓远文也叹了口气。快到情人节了。 「春天也快到了。」思迅托着腮,道:「我想搬回阁楼。」 「为什么?」惊跳。 「你总不能一辈子睡睡袋吧。」幽幽的目光。 「如果是为了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卓远文沉声说,「今天我在街上逛的时候,顺道在家俱店买了张床,大约两个星期就能送货。」 「啊?」 「所以你安心住吧。」 「可是—」 「你不是希望一切保持不变吗?」卓远文轻轻把少年按回床上,再替他拉好被子,「睡吧,你明天要上课。」 「嗯。」思迅茫然地应了一声。卓远文很少表现出强势的,他一时都不知怎样反应。 蓦地,敏感的眼皮感到一阵温热柔软。 「啊……」被、被、被、被—被吻了。居然被吻了!方思迅震惊,呆住。 「这是晚安吻。」卓远文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关灯,「祝你有个好梦。」 什、什么好梦啊! 这晚,方思迅失眠了。 第九章 翌日,清晨。 方思迅顶着一双熊猫眼出门倒圾垃。 反正睡不着,他干脆起床打扫店铺。到现在忙完了,天色才露鱼肚白,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然而,就在他折回咖啡馆时,冷不防地被人拉进后巷。 「尊尼?!」瞪大眼。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年是昔日的淘伴。 「噤声!」尊尼掏出锋利小刀,但持刀的手发颤。少年的他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双眼无神,精神萎靡不振,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看来你的日子混得不好。」方思迅冷冷地看着他。 「思迅,我们是老朋友了。」尊尼在他那骷髅似的脸上挤出笑容。 方思迅看着感到恶寒。 「我没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你拿去买毒品。」他大约能猜出发生什么事,尊尼肯定是染上毒瘾了,「你到底沾了什么?海洛因?还是可卡因?你也太笨了,明知那种东西会上瘾,也敢去碰。」 「少教训我!」尊尼咆哮,色厉内茬地挥舞着小刀叫道:「给我钱!别迫我伤害你!」 方思迅抿着唇,退后一点,但背后是墙壁。 「我会捅死你的!我真的会!」尊尼恐吓道。 「有种尽管试试,你握得稳刀吗?」思迅保持镇定,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叫谁?那个咖啡馆老板?我知道你现在跟着他,可那种闷蛋有什么好?」尊尼不屑,踏前一步涎着脸说:「你以前跟我一起不是很快活吗?我们可以回到从前的。思迅,我有门路拿到最好的货。极乐丸,只要一点点,立即就好像在上了天堂一样快乐。」 思迅铁青着脸。这时一辆炫目的跑车驶来,在咖啡馆门前停驻,是彻夜狂欢的房东回来了。 房东没有发现他们,可是只要一扬声…… 「我真的叫了。」思迅冷冷地瞅着他。 「好,我走。」尊尼悻悻然,放话道:「我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那个咖啡馆老板!你等着瞧!」 ◇◆◇ 方思迅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可是这天,他放学回来,咖啡馆门前围满了人,还有几辆警车。 「发什么事?远文?远文你在哪儿?远文!」少年心胆俱裂,不理警员阻挠,直冲入封锁线。 「思迅,我在这里!」卓远文连忙迎上前,他衣衫不整,手臂红肿一片,明显被热水烫伤了。 「远文……」红了眼睛。 卓远文吓了一跳,抱住他安慰道:「不要怕,只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刚才有个混蛋突然冲进来,他手拿着几个大麻布袋,一进门便乱扔。天哪,麻布袋里都是老鼠蟑螂,还有排泄物,弄得店里一塌糊涂。」艾美走过来说,她眼红红的,可见刚才吓得不轻,「客人都吓坏了,大家乱成一团,老板的手就是在混乱中烫到的。还有些人因为慌张所以在店里摔倒受伤,老板可能要吃官司了。」 方思迅脸都白了,心里后悔不迭。 卓远文拍拍他的肩,安慰说:「没有的事,最多赔钱,店里有买第三者债任保险,不用担心的。」 「认得出那个混蛋吗?」思迅问。 二人都摇头,卓远文说:「那人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大衣的领口又翻起,根本看不见脸。」 这时警察走了,黑道老大派了人来慰问,房东跟他们谈了几句,过来说:「他们也收不到风声是谁下的手,看来不是帮派做的。远文,你最近有跟人结怨吗?」 「没有。」卓远文想了想,道:「也许只是个疯子。」 「也许吧。」房东苦笑,「我这方只能向帮派施压,假如是个疯子,我可没办法了,只能多派人来看守。」 众人默然,卓远文微微一笑,说:「我看不必派人来看守了。八成是个疯子,应该不会再来。大家也别担心太多,早点回去休息吧。」 房东和艾美散去,卓远文见思迅呆呆站住,便过去摸摸他的头。 「怎么了?吓坏了吗?」 「远文……」思迅握起他受伤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然后紧紧抱住他。 「呃?」卓远文受宠若惊,回抱他,轻拍他的背,「没事的,不要担心。」 「嗯,不会有事的。」思迅低声回应,目光掠过对面街,看到某人幽灵般的身影。 ◇◆◇ 深夜 方思迅待卓远文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巷。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果然,尊尼从街角闪身而出。 「嘿嘿,怎样?就算我尊尼再落魄,要整治一个小生意人,还是有办法的。」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非常欠扁。 方思迅忍着气不出声。 尊尼继续恐吓他,「我还有很多手段,要逐一试试吗?认不认得这是什么?」拿出一个外卖食盒,尊尼狰狞地说:「是在你店里买的三文治,你希望明天新闻报导,某某咖啡馆贩卖有毒三文治吗?我可以因轻微食物中毒向你家老板索偿,不过这样咖啡馆怕就不能经营下去了。啊,我还可以把一些好东西藏在你的店里,然后当个好市民,通知警方去搜查。你们在明,我在暗,而且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根本防不胜防。」 「不要说了!」方思迅恨恨地交出一只信封。 尊尼抢过来,打开,点算一下金额。 「就这么一点点?你把我当乞丐?!」怒。 「我就只有这么多,你不要拉倒。」方思迅冷冷地说。 尊尼闷哼一声,袋好信封,施施然离去。 「我会再来的。」 ◇◆◇ 尊尼果然每隔几天便会来一次,思迅好像不想闹事,每次都塞他一、二百块。给了几次钱之后,贪婪的人胃口变得更大。 「我说,思迅,你出手也寒酸了吧?这够我吃还是够我用?」尊尼涎着脸。 「我只有这么多,我还是学生。」思迅脸无表情地说。 「你没有,你家老板有啊。」尊尼眼珠骨碌碌的转,提议:「假如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动手。只要你把锁匙借我一下,再透露一点你家老板的作息时间。」 方思迅冷笑,尊尼已明示暗示过几次,想向咖啡馆下手。 「事成我会分你一份,你一点风险都不用担,事后你家老板也能向保险公司索偿,谁都不会有损失。」尊尼厚颜地游说,见思迅不为所动,便埋怨道:「你这也不答应,也太不够意思了。」 「你才不够意思呢。」方思迅觉时机到了,似笑非笑地说:「你有好东西,从来没分我一点。」 尊尼一愣,「你是说……」 「你都不知道,念书压力很大呀。」 「你想要极乐丸?」尊尼大喜,恨不得让思迅染上毒瘾好操纵他,「早说嘛,我明天带给你。」 思迅看着他乐颠颠地扬长而去,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冷笑。 蹑手蹑脚回到二楼,悄悄地爬上床,思迅正松了口气。 忽然,淡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思迅,你刚才哪里去了?」 「啊?你醒了?」弹起,思迅大惊,不经思索地答:「我去了洗手间。」 「……」卓远文无言。 思迅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街上的公厕比较好用吗?」声音因为拚命忍着笑而变得古怪。柔和的台灯随即亮起,卓远文看着少年通红的脸,温柔道:「至少你还很单纯,不懂得说谎。」 「……」思迅低头,一脸委屈。才不是这样子呢,平时他的谎话溜极了。唯独对着卓远文,不知怎地变得特别笨。 「思迅,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卓远文问道。 「没有啊。」视线游移。 「那你怎么老是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去?」 「你知道多少?」思迅咬着唇。 「我什么都不知道。」摊摊手,卓远文柔声说:「你会告诉我吗?」 「你信任我吗?」 「我当然信任你,可是……」 「那就什么都别问。」思迅撇转脸,紧紧地抿着唇。 卓远文知他倔强,再问也没有用。而青少年难免会有叛逆的行为,他不想责备思迅,只得叮咛:「假如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跟我商量。不要逞强,知道吗?」 思迅忍不住投进他的怀内,把头枕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 「不会的,快要解决了。远文,再等一下,很快就好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低喃。 卓远文觉得他情绪有点不稳,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搂住他,轻拍他的背,摸摸他的头。 「思迅……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嗯?」思迅茫然。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计算尊尼上,此外什么都没有注意。 「不、不,没什么。」卓远文欲言又止,几经努力鼓起勇气,「我有点东西想送……不,还是没什么了。」最后还是退缩。 方思迅奇怪地眨眨眼睛,也没有深究。 ◇◆◇ 『不,我已经跟你说了,不要再在后巷等我。卓远文在怀疑。』 『以后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对了,上次托你买的货怎样了?』 『不止我一人要,我的同学也要!你给我买多点,越多越好!』 『等一下我去找你,那时我再把钱交给你,你买到货之后……不,你不要来找我,我们约在公园等……』撒开的网该收回来了,思迅心情有点紧张,『放心吧!钱方面我会搞定!』 挂上电话,思迅咬着指甲沉思。事情到了最后阶段,不容有失。可是…… 「思迅。」 「啊?」冷不防被人在背后拍了一下,方思迅吓得跳起来,「是你啊?你回来了,加勒比海好玩吗?」映入眼帘的是房东先生美丽的脸。 「还好。我给你买了手信。」情人节旅游回来的男子带着一身金棕色的皮肤,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谢谢。」接过礼物,思迅几乎是落荒而逃。 「耶?」觉得奇怪的男子一把抓住忙碌的咖啡馆老板,扯到一旁兴师问罪,道:「我不在的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苦笑。他也想知道,自那晚之后,思迅越来越古怪了。 「是不是你对思迅做出了什么?」凤眼眯起。难道卓远文是每逢节日便会变身人狼的怪异体质? 「我什么都没做。」继续苦笑。 「什么?可惜啊。」扼腕。他故意挑情人节前出门,让二人能单独相处。可整整一星期,他们居然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卓远文不明所以,正要询问的时候,忽然督见一条纤细身影偷偷摸摸溜出大门,「思迅,你去哪里?」大叫。 「我有事外出,今晚不用等我回来。」思迅头也不回,脚底好像抺了油。 卓远文来不及反应。这时艾美在旁叫道:「老板,送货的人来收钱了。」 「啊?知道了。贷款放在抽屉里的白色信封内,麻烦你拿给他们。」 「没有啊!你是不是记错了。」艾美翻箱倒箧。 「没有?!」卓远文一惊,上前查看,白色信封内是空的,抽屉里所有的钱也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思迅他…… 卓远文呆若木鸡,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 深夜,警车在街上呼啸而过,刺耳的鸣笛声叫人心绪不宁。 思迅已经失踪半天了。 卓远文的心情由最初的生气变为担心。 身怀大量现款的少年不知会遭遇到什么事情。本来打算为偷钱的事狠狠责骂思迅一顿的,但这一刻卓远文发誓,只要思迅平安无事地归来,那一万块他就当丢到大海,从此不再提起。 窗外又是一阵呜呜的警车声,卓远文的神经已经绷紧到极限。 就在时,大门卡的一响,方思迅回来了。 「远、远文。」低头,结巴。他还没想到怎样跟卓远文交待今晚的事。 「思迅……」卓远文凝立。明明有满腔的疑问,偏偏一个字也问不出口。最后他只是抱住纤细少年,嘘寒问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吃过饭没有?」唉,再问下去,卓远文也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 方思迅摇摇头,红了眼睛。 「你先去洗澡,我给你做点吃的。」 温柔的男人放好热水,做了热腾腾的汤面,待思迅吃饱了,然后侍候他休息。 「晚安。」替少年拢好被子,卓远文想回去自己的床,但思迅却扯住他的衣角。 「你不问吗?」大眼睛在昏暗中闪亮,活像天上的星子。 「你愿意告诉我吗?」卓远文柔声反问。以思迅的脾气,他不肯说的,怎样迫也不会说。况且他也不想迫他。 「对不起……我拿了抽屉里的钱。」说毕,思迅垂下眼皮,轻轻咬着唇,什么也不说。 「钱不重要。」卓远文叹了口气,缓缓在床边坐下。 方思迅很自然地靠过去,枕着他的大腿。 「那些钱……你相信我吧,我不是拿去做坏事。」 「嗯。」像对待小猫般,卓远文一下一下的抚顺少年柔软的黑发,说道:「今天晚上,不知怎地街上有很多警车。」 「我知道。」思迅微笑。那是他叫去抓尊尼的。 他事先约了尊尼在公园里交货,到了约定时间再悄悄地躲在一旁。他亲眼看见警察在尊尼身上搜出一袋极乐丸,然后被拘捕并送上警车。照他估计,未来十年八年尊尼也得在监牢里渡过。 想到这里,思迅不禁有点得意。 他本来也没打算做到这地步的,但谁叫尊尼害卓远文受伤?!在看到卓远文被烫伤那一刻,他已经决定要亲手报复尊尼了。 藏在方思迅纤细的外表下,是亳无转圜馀地的,爱恨分明的激烈个性。 这时的卓远文仍未察觉到什么,他只管继续说道:「每次警车在窗外呼啸而过,我的心就狠狠一跳。」苦笑,男人叹气道:「虽然说起来婆婆妈妈,好像个女人似的。但思迅,我真的非常担心你。」 「明白了。」心头涌起甜丝丝的感觉,思迅抱住男人的腰,愉快地保证:「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偷偷溜出去,也不会夜归,更不会有人来闹事。」 「闹事?」 「总之,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担心。」在男人身上磨蹭了一会,思迅找到舒服的位置,「睡吧。」 任性的少年明摆着不想再讨论下去了,卓远文无奈,道:「那你放开我,让我回我的床。」 「今晚就这样睡好了。」思迅咕哝。他正抱得舒服呢。 「啥?」这叫他怎么睡得着?! 卓远文正要抗议,可是一垂头,看见少年熟睡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意。 一阵温馨的感觉涌上心头,男人在少年额上偷了一吻。 「今晚就这样睡吧。」半躺半坐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 翌日早晨 公寓里三个男人一起吃早餐。 餐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收音机正播放早上的新闻节目。 容光焕发的方思迅在厨房张罗,看来心情非常之好。充当了一晚抱枕的卓远文腰酸背痛,顶着严重黑眼圈喝黑咖啡。房东先生今天也依然美丽优雅,正在悠然自在地看报纸吃早餐。 「昨夜警方接获线报,在中央公园拘捕一名毒品拆家……」这是报章角落一段不起眼的消息,房东随口念出。 「是吗?难怪昨晚出动那么多警车。」卓远文闲闲地接口。 房东续念:「警方派遣多名警员出动,拘捕一名二十岁男子。男子身上携有新型毒品『极乐』,约市值一万三千美元……哇哈哈……」笑喷,美丽的男子不照顾仪态,揉着肚子,「一万三千美?!为只小虾毛也犯得着劳师动众吗?」 「警方办事稳当也没有不好啊。」卓远文莞尔。 「我看是情报错误吧?不是说有线报么?我看那线人八成是夸大其事,想借刀杀人。」房东歪着头。一万三千元的毒品,说多不多,但也足够警方起诉。 方思迅由始至终不搭腔,只笑笑说:「我先去打扫店铺。」 「咦?」看着少年的背影,敏感的男子若有所思,「你们昨晚那个了吗?」 「哪个?」卓远文不解。 「就是『那个』啊。」房东没好气说,「一定是吧。不然思迅怎样一脸很滋润的样子,而你则好像被榨干了呢?」 「你、你说什么?」一口黑咖啡喷出来,卓远文不待他回应已落荒而逃,「我去帮思迅。」 「你继续逃避现实吧你。」男子扁扁嘴,继续看报听广播。 『现在一则特别消息:今晨有一名嫌疑犯逃出xx警局拘留所,嫌疑犯打伤一名警员,抢去佩枪……』 ◇◆◇ 「思迅,我来。」卓远文接过扫帚,继续少年的工作。 方思迅无聊地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怎么了?」卓远文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昨晚……你一直让我抱着么?」 「嗯。」 「为什么?你可以在我睡着之后推开我啊。」垂下眼皮。 「这……因为你像八爪鱼一样抓得死紧,所以……」搔搔头。 「是这样吗。」思迅脸色一沉。 「呃……」有点后悔。 「不好意思,昨晚害你没好睡了。今天的粗活都给我做吧,你可以抽空去补眠一下。」夺回扫帚,思迅鼓着腮帮子掉头而去。 「思迅……」卓远文手足无措地跟着他。 二人出了大门,思迅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街上的积水,卓远文在一旁看着。 「这个……思迅……」呐呐地,男人的手没处放,忽然伸到外套口袋,摸到一件硬物,「思迅,我有……」 话说到一半停住,方思迅忍不住回头,看见卓远文望着自己身后,目光流露一丝惊惶。 「远文……啊?」思迅还没会意,人已经被扑倒了。同时间,耳畔响起一下犹如炮竹爆炸般的声音。 「远文!!!」 伤者被推进急诊室,门『碰』的一声紧闭,红灯亮起。 「远文!远文!远文!」被摒之于门外的少年用力砸着大门,哭得声厮力竭。他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一秒钟之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便倒在血泊之中?!他不敢相信卓远文受伤了,他好担心,好害怕。 「思迅,别这样。」房东上前拉开他。 「放开我!」思迅被拉开了几步,又狠狠挣开,再次扑到门上,「远文!远文!让我进去啊!我要进去!」 「思迅……」房东摸摸被少年挣脱时弄痛的手,心神也慌乱起来。回想事发的时候,他听到枪声冲出门外,卓远文已经浑身浴血,倒在思迅身上。幸亏那个叫尊尼的少年只是个没见世面的小混混,幸运逃出拘留所,一时冲动跑来报仇,待以为自己杀了人便吓呆了。若那时来的是个职业级的凶手,后果可真堪虞了。 「远文!你听不听到我的声音?远文!」思迅仍然在拚命捶打大门,门上已血迹斑斑了。 「思迅,住手!你的手伤了!」 「让我进去啊!我要跟远文在一起!」思迅哭得像个孩子,任当值的护士们怎样劝怎样拉也不听,就连手伤了他也感觉不到。 「够了!」房东看不下去,上前厉声道:「你要闹得医生无法专心工作,好让卓远文失救而死吗?」 思迅愣住,半晌,整个人瘫软,跪坐在地上。 「远文……」掩脸。 「思迅,冷静些。」房东劝道。 「是我的错……我真蠢……我是白痴啊。」泪如泉涌。思迅自责得很,痛苦地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思迅……」一阵不忍,房东上前想摸摸少年的头。 但思迅却抓住他,像罪人向神父祷告般,说出尊尼的事。 「都是我害的。」后悔像毒蛇般噬咬他每条神经。 「你真傻。当初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远文,或者告诉我呢?对付尊尼那种小混混,我自有办法。」叹气。 「因为……我想自己惹下的麻烦应该自己收拾……而且尊尼伤了远文,我想亲手教训他……」思迅惨白脸,哭道:「是我的错啊!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这些话你待卓远文出来,亲自跟他说。」了解少年想赎罪的心情,房东以温柔的声音说:「你现在该做的,是好好冷静下来,想一想,待卓远文好了,该怎生跟他道歉。」 「远文一定会好的,是吗?」轻声,在抓住了一丝希望,生怕大声一点希望便幻灭了。 「……嗯。」 「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思迅抬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我还要告诉他,我很喜欢他呢。」 「等他好起来,你亲自告诉他。」 ◇◆◇ 「……事情就是这样子。思迅他不敢对你说,我代他说了。」房东简单扼要地交代了事情始末。 「哦。」卓远文点点头,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枪击。 而肇事的少年站在一角,垂着头,瑟缩着身躯,恨不得把自己缩小一点,最好小得看不见。 「我想跟思迅谈谈。」卓远文说。 「也好,反正有些事他该『亲口』对你说。」男子耸耸肩,潇洒地退场。反正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充当配角,就是功成身退的命。 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卓远文招招手,道:「过来。」 思迅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抬头看,手术后刚苏醒过来的男人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只是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想到子弹曾经贯穿男人瘦削的身体,思迅心头一颤,停下脚步。 二人的距离还有几步之遥,卓远文柔声地催促。看来他并没有因为受伤而生气。 可是卓远文越是宽容,思迅越觉得内疚。 「你再靠近一点。」话还没说完,卓远文已看到少年满是泪痕的脸,「思迅,你到底怎么了?」倾身把少年拉过来,轻轻地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思迅抓住了卓远文的手,跪倒在床边又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他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了。 卓远文愣了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待他哭声稍缓,才轻轻说:「我入院时的衣物还在吗?」 「在。」思迅点头。 「去替我拿来。」 思迅乖乖从命。卓远文又吩咐:「我大衣口袋里有个盒子,还在吗?」 「还在。」思迅替他掏出来。 卓远文接过,顺手把思迅带到床边坐着。 「这是我们看歌剧那天买的,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该买下,但最后还忍不住买了。」卓远文拆开锦盒,拿出了那只名为『truelove』的戒子,「买了之后,我一直犹豫该不该送你。拖延到现在虽然有点迟,但幸好还来得及。」 方思迅听着,脸色泛起潮红。到卓远文握起他的手,郑重地说:「请你收下。」时,他的脸已经像烫熟的虾子。 「为什么?」 「我们交往吧。」说得理所当然。 「卓远文,你不需要因为除夕那晚的事,而觉得亏欠了我。」思迅撇转脸,大声道。 「为什么这样说?」 「事实就是这样啊,你一直很在意那晚发生的事。」 「就当是吧。我一直很在意,自觉亏欠了你。」卓远文微笑,指指自己的伤口,「可是这个应该够补偿了,对吗?」 思迅咬着唇,茫然点头。 「看,扯平了,我不必再有罪疚的感觉,你也不必因为今次意外而自责。既然两不相欠,我们不如把过去抹掉,重新开始。」男人握住少年的手,以温和的语气,轻轻的说:「现在,我向你提出交往,你考虑看看,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思迅凝视他,问道:「你是异性恋吧?」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喜欢那个人的性别,还是喜欢那个人的本身?」卓远文反问。 思迅咬着唇,轻轻问:「可是,你已经放下了你对你表姐的感情了吗?」 卓远文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旋即微微笑道:「不是说了重新开始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说着一顿,加强语气,「思迅,至少相信我,我不是为了责任而向你提出交往。」 思迅怔看着他,道:「假如我跟你说,我们那天什么都没做,你会怎样?」 「怎可能?」一愣,卓远文激动地说:「我记得我们抱过、吻过。」指尖划过细腻肌肤的触感,舌尖尝过甜蜜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呢?」思迅问。 「然后我们……」说不出来。 思迅看了他好一会,才道:「然后你酒意发作,压在我身上睡着了。」 「啊……」震惊,但一转念,「不对!那天早上,你不是觉身体某处疼痛不适吗?你的表情是这样说的!」卓远文大叫。 「哦,我在骚乱的时候被人挤倒,不小心闪到了腰,我没告诉你吗?」思迅无辜地说。 「可是若我们什么都没做过,你为什么要害羞?」那天早上思迅是害羞没错吧? 「啊?卓远文,原来你思想很开放呐。」思迅冷下了脸,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脱光了在床上滚了半天,只差没有把xx放进oo,这样子也叫什么都没做过吗?」 「呃……」卓远文的脸热得可以烤熟煎饼,呐呐地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你又没问。」推得一干二净,思迅微笑道:「而且,现在知道仍不算迟啊。」 「嗯,仍不算太迟。」卓远文轻轻吁了口气。 「是啊。」思迅继续微笑,「你可以收回——」 话犹未说完,那张英俊斯文的脸忽然在趋近。 微凉干燥的唇印了上来,舌尖在自己的唇瓣划过,然后吮着舔着,动作温柔细致。 「我觉得重要的第一次,还是在双方都清醒的状态下完成比较好。这样才不会有遗憾,所以我现在心情愉快多了。」卓远文在吻与吻之间的空隙说。 「……」 「咦?」舌尖尝到一阵咸味,卓远文抬眼,惊问:「思迅?为什么又哭了?」 方思迅泪未干的脸上绽放幸福的笑容。 「戒指……」 「嗯?」 「替我戴上。」 ◇◆◇ 病房外 「喂喂,那天真的没有做到最后吗?」房东瞪大眼睛。想起来,那天思迅只跟他说过:『早上醒来发现跟卓远文睡在同一张床上,吓得慌忙逃出来』,而他便下意识地认为二人已经抵达本垒。 「耶?你偷听?!好过份哦。」思迅春风满脸,即使刚刚被护士以不准妨碍病人休息为理由请出病房,也没影响他的好心情。 「骗人的吧?那天你明明一脸被始乱终弃的样子。」 「呵呵……」 「告诉我嘛!」不然好奇心会杀死他。 思迅眨眨眼,道:「重要的第一次,还是在双方都清醒的状态下完成比较好。那才是值得珍惜的回忆。」 第十章 卓远文在半个月后出院。 正式交往后,二人的生活模式并没有多大的转变,依然是守着小小的咖啡馆过平淡日子,而他们亦不打算高调处理恋情。 可是,恋爱就像最馥郁芬芳的花,不需刻意,自然地散发甜香,任谁经过都不会忽略。 「老板/侍应生,你在恋爱吗?」不止一个相熟的客人这样问。 「多管闲事。」脸红,转身而去。坏脾气的侍应生连骂人时,眉梢眼角都泛着蜜意。 「看得出来吗?」温文的老板摸摸自己的脸,间接承认了。 「就差没刻在额头上。」众人笑。来喝下午茶的客人多数是女性,女性的心思比较敏感,而且热恋中的人气色与众不同,「看不出来也吃得出来,老板最近做的甜品特别甜啊,有恋爱的味道。」 卓远文微笑。加入大量花瓣与蜂蜜的春季特色甜品,是他跟思迅共同研制出来的。 「老板,你的对象是什么人?介绍给大家认识吧。」终于有人奈不住好奇。咖啡馆经营了几年,老板跟长期顾客之间已经像朋友一般。 「大家早就认识了。」 「啊?难道是咖啡馆的客人?」 「不,是侍应生。」 「艾美?」 「思迅。」 「啊……」意外,但也还算在意料之内。 这段日子二人满脸春风,眉来眼去,种种蛛丝马迹早落入众人眼里。但卓远文坦然的直认,还是叫人意料不及。 纽约是文化溶炉,对事物的接受度较高,同性恋不是禁忌,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接受的。不过大部份客人都维持礼貌,尊重他们的选择。 「其实你不必太老实的,恋爱是你和我俩人的事。」休息时,思迅小小声说。恋人的态度固然令他心甜,但也令他心疼。难道为身为老板,卓远文完全没想过他们的事会影响咖啡馆的生意吗? 「我同意不必大肆张扬,但也没需要刻意隐瞒,顺其自然好了。」卓远文微笑,摸摸他的头,道:「毕竟恋爱是好事,让人知道也不打紧啊。」 思迅也笑了。 「……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你的生日。」转眼便一年了,卓远文轻轻拥着恋人,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一年前的明天,二人成为了同居人,那时谁都没想到彼此的角色会有这样的转变。 ◇◆◇ 翌日,思迅的十九岁生日。 热恋中的人觉得拥有彼此强胜拥有全世界,所以二人都宁愿留在家中,度过没有第三者的晚上。 所有食物都由身为寿星的恋人,卓远文一手包办,他还细心地准备了克格鲁粉红香槟。 生日蛋糕则是思迅小时候吃惯的,类似母亲以前做的海绵蛋糕。卓远文还特地在蛋糕上涂了很多鲜奶油,表面放满了草莓。 思迅合上眼睛许了个愿,吹熄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卓远文问。 「不能说。」思迅笑嘻嘻,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卓远文笑着吻他一下,送上礼物。 「咦?」思迅看见是一个普通的狭长型信封,不禁露出狐疑的神情,「是生日卡吗?」如果只是买来的生日卡,那么没有诚意,他可要生气了。 信封拆开来,里面是双人份的机票。 「我们去旅行?」雀跃。 「反正暑假快到了。」卓远文说。美国的大学在四月中至五月初开始放暑假,假如不报读暑期课程,学生们有整整四个月的假期。 思迅开心极了,吃了一口恋人喂来的蛋糕,细看目的地,「去哪里?欧洲还是加拿大?去南美洲也不错,啊,美国本土也有很多省份没去过呢,我一直只待在纽约。」待看清楚,脸色一变,消音。 那是两张回国的机票。 「不喜欢吗?」卓远文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有三年多没回家了,正好回去走走,我们也可以顺道游览东南亚其他国家。」 「……」 「我们的事也得向你父母说说。」轻咳一声。 「没这个需要。」他就猜到卓远文是打这个主意,方思迅生气道:「我的事跟奸夫淫妇无关。」 「思迅!」气煞。卓远文旋又放软声音,道:「你也想见见以前的恋人,是吗?」 想起初恋情人,思迅的心软糯。 「我知道你还在意,猜想你有些话想亲口跟他说。」 思迅低下头。卓远文猜对了。他想向安泰道歉,好好的道别,感谢他爱过自己。 「你也赞成我回去找他?你不吃醋吗?」恋人太大方,害他产生自己不受重视的感觉。 「我是成熟的男人。」卓远文坦然地笑。 反而是思迅感到怯懦。一年以前,他时时幻想一天可以回去,跟初恋情人再前缘,但现在…… 「远文,你认为他会祝福我吗?」怯怯地问。 卓远文轻拥着他,问道:「假如立场互换,你会祝福他吗?」 方思迅想了想,深深点头。分手的时候,二人并没有承诺守候对方一辈子,甚至可以说有点不欢而散。但在异乡的他,即使在最寂寞失意的日子,也希望对方的活得好。 刚才他许愿,愿望是希望卓远文和自己,还有他们的好朋友,每一个都得到幸福。 也许,上天会实现他的愿望。 「好吧,我们回去。」亲眼看看也好。思迅微微一笑,旋又板起了脸,「不过我是无论如何不去见那对奸夫淫妇的。你也不许去。」瞪眼。 「我们的事总得让双方家人知道。」卓远文苦笑。 「你要告诉你的家人?」思迅知道卓远文家有父母和兄弟。 「当然。」 「假如他们反对呢?」内心涌起不安。思迅的反应像只竖起背毛的猫。 「告知家长是为人子女的本份,我会尽力让他们接纳。若真的不行,努力过也无愧于心,我们可以继续走我们自己的路。」卓远文有条理地说,可见早就想好了。 「远文……」感动。思迅紧紧拥抱他,热吻。 良久,唇分,喘息的声音说:「我们做吧?」 「做?」 「做爱啊。」坦率是年轻的特点。 「啊?可以吗?」交往后,他们也是各睡各的。 「你不想做?」嘟长嘴巴,任性少年嚷嚷:「你是不是不行啊?」 「喂喂!」这关乎男性尊严啊,任何年龄任何阶层任何学历的男人都很在意的,「居然这样说。我本想等你年满21岁才正式做的。」 「21?那时我都老了。」青春无敌的少年作感慨状。 「那我岂不是行将就木了。」卓远文哭笑不得。 「嘻嘻,老头子。」 「小鬼,教你知道老头的厉害哦。」 身体慢慢贴近,到了彼此呼吸可闻的地步。 卓远文把思迅整个人抱在怀里,以轻轻颤抖的手指,在单薄的胸前游移,缓慢地解开棉质衬衫上的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白瓷般细腻的胸前肌肤一点点暴露在柔和的灯光下,温热的唇吻上去,缠绵恋栈,留下淡红的印子。 思迅的身体介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跟一般在北美洲长大的的少年相比,无疑是纤细许多。明显突出的锁骨,稍为窄一点的肩膀,身上肌肉略嫌单薄,还有浓浓的青涩气息。 这一切一切,却揉合而成为一股致命的诱惑力,让人移不开眼睛。 在卓远文失神间,思迅也帮他脱去衣物。少年的动作利落,丝毫不见忸怩,裸裎相对时也表现得很自然。 忸怩的是卓远文。八岁以后没有被别人脱过衣服,而且对方年纪比自己小,所以感到有点难为情。 「思迅,你好瘦啊,好像我一直刻薄你,没有给你吃过饱饭似的。」卓远文故意说些轻松笑话,缓和紧张心情。 「这是在嫌我吗?」思迅瞪着眼睛装出生气的样子,接着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你自己不也是一身排骨。」虽然这样说,但卓远文瘦归瘦,毕竟是成年男人,生活有规律兼且一直有做运动的习惯,身上筋肉结实,堪称体魄健康。 相比之下,自己在男子气上输了一些。思迅有点不甘心,故意在恋人前胸『排骨』上重重咬了一口。 「啊?」卓远文还没来得及反应,调皮情人已补偿似的送上热情的吻。 痛楚被战栗的快感取缔。敏感的皮肤被轻轻地吸吮,理智在一瞬间被抽光。 卓远文察觉到恋人的变化。他的动作开始迟疑,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下来,看来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是,成年男人不可能不知道怎样慰藉男性的身体。思迅心理清楚得很,他喘息着,半撑起上身,露出温柔的笑容。 「不行吗?」这是卓远文第一次清醒地面对同性兴奋的身体,能做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假如真的不行,他也不会生气。 「不,我可以的。」卓远文摇头,抬手拨开思迅额前被汗水湿濡的碎发,在他泛红的脸上印下一吻。半途而废的话,对二人也是个折磨。 「别逞强。」顽皮地眨眨眼睛,思迅调侃道:「真的不行,换我来好了。」 「我爱你。」卓远文莞尔,落下温柔的吻,把思迅压回床上。 思迅作出轻微的抵抗,咕哝说:「不要勉强。」他真的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一丝一亳的勉强,「我知道你爱我,可是对你来说,跟男性做爱很为难吧,毕竟你又不是真正的……」 话还没说完,卓远文以热烈的吻封住他的嘴,直至二人都快要窒息了才分开。 「思迅,性并不是一切……」喘息着,卓远文认真地说:「那只是爱情的一部分。是表达爱,分享爱的一种方式;性的本身其实不那么重要的。」 「什么意思?」思迅狐疑地眨着眼睛。男人过份严肃的表情,和略嫌学术性的话题跟现在的气氛很不配合耶。 「我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卓远文简单地解释。 「那你是说,我们以后维持精神恋爱就好了吗?」继续眨眼睛。世上有人喜欢有性无爱,也有人选择有爱无性。可是思迅比较贪心,他两者也想会拥有。假如卓远文坚持清心寡欲过一辈子……他会配合的。但不保证哪一天色心大发,把对方绑起来侵犯。 「不,我的是说……」卓远文笑出来,恋人古怪的表情好可爱,让他忍不住吻他,「……因为我们相爱,所以没什么做不到的。」 「啊?」 像要证实自己说的话,卓远文强势地,在恋人的兴奋的身躯上施以最火热的疼惜。 「啊?不……不要……住、住……」惊叫,抽气声,断断续续的呻吟。思迅不敢相信有洁癖的卓远文居然能做到这地步?!毕竟亲吻别人的唇,和亲吻私处,是截然不同的事。后者就算是热恋中的男女,也不一定愿意为对方做,何况他们都是男性,「不……你做不到的……」 思迅扭动腰身想要逃避,但反而令感觉更加敏锐。卓远文像要用实际行动反驳他,故意施以更加强烈的刺激。 「远文……」蓦地,眼前好像冒出火花。激情过后,身体陷入短暂的虚脱状态,思迅脑海一片空白,泪水却好像有自我意识般涌出来。 「为什么哭?你不喜欢吗?」卓远文柔声问。 「傻瓜,你不需要勉强啊。」思迅揉着红通通的眼睛。 「为什么认为我在勉强呢?」卓远文困惑。 思迅的眼里又冒出水气,咬着唇道:「你不嫌脏吗?不觉得我们两个男的做这事很变态?」声音低下去。 「傻孩子,这是正常性行为啊。」卓远文笑起来。表面上思迅的思想好像很开放,但行为有时却很保守,这种矛盾让他觉得年轻的恋人很可爱呢,「不管是接吻、爱抚、口交还是肛交,都是正常性行为的一种。同性恋者与异性恋者也一样谈恋爱,在性行为方面分别不大,根本不存在变不变态的问题。思迅,其实男女之间也会做我们刚才做的事,还有,我们将要做的事……」 卓远文不愧曾经是个教书的,不单只理论一套一套,而且还谨遵身体力行的原则。 才想到这里,思迅的思绪再次被情潮淹没,变得一片空白。 ◇◆◇ 「本班行机即将降落,请返回坐位,扣上安全带。」广播器播出平板的女声。 飞机下降形成的气压令耳朵不适。思迅握着恋人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卓远文也反握着他的手,以下巴轻轻磨蹭他的头顶。 飞机着陆,人们还没离开机仓,已经感到炎夏的热浪。 潮湿和闷热的天气令人心情不舒爽,更何况近乡情怯…… 「快要跟初恋情人见面,心情很紧张?」卓远文轻吻恋人的脸颊以示安慰。 「才没有。」思迅口硬。 「放心吧,他生活得很好,很有出息。」由于思迅跟初恋情人早已失去联络,在出发前卓远文特地委托征信社调查对方的现况。原来安泰早已搬了好几次家,目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正跟朋友合伙创业,开了一家小小的装修公司,而他就干脆住在办公室里。 「嗯。」思迅点头,心里很安慰。待抬头看见恋人温和平静的脸,心里又有点不爽,「你真的不吃醋吗?自己的恋人要跟旧情人见面耶。」 卓远文觉得他的反应天真好笑,调侃道:「我信任你啊,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我当然信任你。」说毕,思迅想起一事,紧张问道:「你会跟你表姐见面吗?」 「唔……」卓远文不置可否。 「那就是会吧。」心情变差。对于那个卓远文从小就暗恋,放在心里长达十年以上,就连咖啡馆也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女性,思迅是无法不在意的。毕竟在时间上,自己就输一大截了。 「我想去探望她,毕竟我们是亲戚,她又刚生了宝宝。」卓远文轻轻说。好像在征求思迅的同意。 「是吗?已经生了宝宝啊?」心情轻松了点。思迅笑吟吟道:「你会带我一起去吗?」 「这个……」脸露难色。 少年脸色立即一沉,甩开相握的手。 「不方便就算了,当我没问。」 「思迅,其实……」卓远文为难地开口。 「不用解释了,我明白的,谁没一两个旧情人啊。」字面上的意思好像很谅解,可是说话那人的脸可不是这样说呢。思迅的嘴巴嘟得很长,哼道:「明天我们各自找旧情人聚旧好了,谁也别过问对方的事。」 「思迅……」卓远文欲语还休,最后只是苦笑一下。 ◇◆◇ 交往以来第一次拗气,气势上怎样也不能输。思迅翌日一早便独自离开酒店,说什么也要比卓远文先出门去会旧情人。 他根据征信社提供的地址,找到安泰工作和居住的地区。 那里是工业区,空气混浊,建筑物非常残旧,部分道路狭窄得不能让公车通过,卫生环境也极之恶劣。简单来说,那是很低贱的地段。 安泰租用的办公室在一幢残旧得好像快要倒塌,连电梯也没有的小型工业大厦内。那大厦则建在一条斜路的尽头,那斜路太窄汽车驶不进去,徒步大约要走二百多级楼梯。 走到大半,思迅累死了,幸亏路旁种有几棵大树,可以在树荫下歇一会儿。 若不是经济很吃紧,谁也不会挑这种鬼地方来开公司。想来安泰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辛苦。 思迅不禁心痛内疚,自觉没有面目见故人。 见到面他该说什么?他能为安泰做些什么?安泰会想看见到他吗?他的出现会不会扰乱安泰的生活?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让他心乱。他想退缩,但是来不及了。 思迅看到迎面而来熟悉的身影,是安泰。 几年之间,初恋情人看来成熟了许多,身材也比较魁梧。保持不变的是身上豪迈而亲切的气息,和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衫裤。 但他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黑的太阳眼镜;还有,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美少年。 二人在大路上搂抱着走路,看来很是亲腻。 思迅心念急转的同时,身体僵硬了。尤其是看到安泰身边有了伴侣,他更加不知所措。 旧情人忽然出现,总是会打扰到现在的生活,令其他人不愉快吧?他果然不该来。 可是,现在也不能掉头而去。 思迅站着,挺直腰背。他努力想要挤出笑容,可是脸上肌肉僵硬。 安泰微笑的脸渐渐放大,身影越来越近。 「安、安……」可恶!喉咙干涸得发不出声音! 思迅正自懊恼,而下一秒钟,安泰高大的身躯跟他擦身而过。 他的脚步没有稍微迟滞,脸上神情不变,连一块肌肉也没有牵动。好像由始至终没有看到故人。 安泰不理睬他?!思迅震惊,可是又立即否决了。他相信安泰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那么说……是安泰认不出他了?!这个设想也一般令人震惊。只是几年不见,只是在回来之前在东南亚旅行晒黑了一些,安泰便认不出他了吗?还是……安泰已经忘了他,所以见面也不相识? 思迅回过头,盯着初恋情人的背影直至他消失,脸上露出轻松又安心的笑容。 希望分手的情人永远记挂自己是残忍的。他很高兴安泰忘了他,并找到心爱的人。而他,也能够放心地离开了。 ◇◆◇ 「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阶梯的尽头,墨镜少年低声问身旁的同伴。 「耶?刚才有个很漂亮的男生一直盯着你看。」同伴回答,并诧异道:「你眼睛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吗?老大,你果然对男色很敏感呢。」 安泰没作声,他无法形容刚才心里莫名的感觉。 「那少年很漂亮,可惜你看不见。」同伴闲闲地说。他是安泰的公司聘请的临时工,并不知道老板以前的事。 「没办法,我双眼发炎,医生吩咐这几天要蒙上纱布。啊,你扶稳一点,别让我摔断腿啊。」 心结解开,思迅轻松地四处溜跶。过几天便要回纽约了,这次去后可能不会再来呢。对于这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他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啊,不,还有一个人,他一直记挂。 「小少爷?!你回来了?」胖胖的老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福婶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 「福婶,你这几年好吗?对不起,思迅一直没有回来看你。」思迅拥着她说。他偷偷回到老家,就是为了看望老保姆。 「小少爷……你瘦了,一定在外面吃苦了。」福婶拭着泪说。 「没,我过得很好。」思迅微笑。老妇人接着絮絮地询问他在美国的生活,他也耐心地回答,又把买来的补品送她。福婶原是母亲娘家的佣人,从小看着母亲长大,后来思迅出生,也由她亲手照顾,所以二人特别亲厚。 「小少爷现在上大学了?如果大小姐能看到一定很高兴。可惜……」叹气。大小姐就是思迅母亲,福婶叫惯了,一直改不了口。 思迅一阵激动,道:「福婶,不如我申请你到美国去吧,你不要再留在方家了。」 福婶一愣,笑起来,「傻孩子,去美国要花很多钱啊,而且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可是……」有点急。福婶侍候那对奸夫淫妇,日子怎会好过。 「再说,少爷,福婶明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后打算回乡下去呢。」 「这样吗……」有点不舍。 「别说这个了,小少爷你且别走,我到厨房拿些糕点给你吃,你好久没吃过褔婶做的点心了。」 思迅笑着答应。这个时间奸夫淫妇应该在公司,他正好四处看看,怀念一下自己的旧居。 『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你在开玩笑!』路经书房,思迅听到一把他不愿意听见的女声。那淫妇居然在家?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啊? 『对不起,是真的。』斯文的男声响起。思迅大吃一惊,怎会是卓远文的声音?他怎会在这儿?啊,是了,一定是为了他们相恋的事,远文特地跑来解释。那傻瓜……都叫他不用理会那对奸夫淫妇了,他怎么不听话。 思迅气恼,又担心老实的卓远文被人欺负去,于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 书房内,方太太惨白着脸。 「为什么?你们都是男人啊!」 「感情是无法控制的。」卓远文很歉意。 「上次见面时你答应会好好照顾思迅,我信任你才把他交给你教导。但你居然……」声音越来越尖锐,女人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伤心,还有浓浓的失望,感觉好像被背叛了,「思迅还罢了,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远文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呀,你为什么这样做?你要我怎样向丈夫交代?」 卓远文苦笑,无法否认自己的行为有监守自盗之嫌。 「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望。」躬身,他诚恳地说:「但我还是厚颜地,希望得到你们谅解。请再相信我一次,我以后会好好照顾思迅。」 方太太来回走动,看得出她内心挣扎。 「君泽知道一定很伤心,他很疼爱思迅的。」 「上次方先生来纽约,我也跟他详谈过,他不像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卓远文有信心说服他。 「你没生过小孩,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尖声,方太太旋又颓下肩,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年,「算了算了,这是命。君泽快要回来了,你跟思迅的事,我来替你们去说,希望他不要太生气才好。」 卓远文大喜,感激道:「谢谢表姐。」 方太太微笑,轻轻拥他了一下,道:「谁叫你是我最疼爱的表弟呢。」 『砰!』门外传来一下声响,好像有什么撞到墙上。 「是谁那么粗心?!」方太太以为是佣人不小心弄出来的,便不高兴地打开房门。 门外,方思迅背靠墙壁而立,脸色苍白如雪。 ◇◆◇ 「思迅,你怎会来的?」二人震惊,谁都没想到那倔强的孩子会回家。 方思迅没有回答,冰冷的目光射向卓远文,问道:「她就是你表姐?」 卓远文被那仇恨的目光冻结,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地点头。 见男人真的承认了,思迅的脸色变得有如死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思迅,你怎么了?」卓远文见他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一惊。 「滚开!」见男人想靠近,思迅立即大声叱喝。 「思迅,有话好说。」方太太急道。 冷冷的目光转向她,思迅恨恨道:「是啊,你叫何静平,我差点忘了。」咖啡馆是以她的名字的含意来命名。 「思迅,听我解释。」卓远文急得满头大汗。 「解释?现在才来解释?早前为什么不说?」思迅愤怒。他真想知道假如没有东窗事发,卓远文要骗他多久?「我当初就奇怪你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不良少年那么尽心尽力,原来是受了你的女神所托!」他恨啊!一直以为卓远文是上天送他的礼物,他幸运地得到一份世上最无私的爱。但原来一切都是那女人的施舍,是来自敌人的恩泽,一份无比的屈辱。他永远都不会原谅那两人!! 「事情不是这样的!」卓远文快要急疯了。 「那你为什要骗我?!」厉声。 「假如我一开始就早告诉你,我是你后母的表弟,你还肯留下来,还肯接受我的帮助么?」卓远文苦笑。当初若没有留下思迅,想他一个少年走投无路,说不定又再误入歧途了。 「那么说我还得感激你一片好心呢!」思迅冷笑,心里阵阵抽痛。 「我不是这个意思。」卓远文手足无措,又素知思迅倔强,只好软语说:「你平心静气听我解释好吗?只要我们相爱,不论有什么误会都可以解开。」 「我什么都不想听。」泛泪,思迅痛心道:「整件事,由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你们根本串通的!」 「不!你忘了吗?一开始是你找上我的。」卓远文双眼充血,轻轻说:「你来到我的店吃早餐,跟我呕气,和淘伴们来找我麻烦……」 「……」甜蜜回忆涌上心头,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思迅,你得相信远文。」何静平看见也上前帮腔,道:「我和你爸也是去美国找你时,看见远文才知道你们遇上了,绝对没有事先串通来骗你。」 「给我闭嘴啊!我的事没有你插口的馀地!」思迅怒叫,恨恨地瞪着她。 「思迅!」卓远文掀动一下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方思迅先一步打断了他。 「卓远文,我只问你一件事……」凌厉的目光迫人,少年一字一顿道:「那天,你从黑社会头目手上救了我,在这之前你已经知道我是你表姐的继子,是吗?」 卓远文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翻过你的行李,找到一张你小时候的全家福合照。」 思迅知道那张照片,那是他七岁那年跟父母一起拍的,亦是他保留着父亲唯一的照片。卓远文看见照片,认得方君泽是表姐的丈夫,自然联想到他的身份。 「我恨你,卓远文。」紧紧地闭了闭眼。眼皮很烫,泪水快要涌出来,「这辈子,我再不要看见你!」 思迅赶在泪水流出来前转身离开,卓远文已经呆住了,但方静平拉住他。 「思迅,你爸快要回来了。你且等一会,跟他见见面好吗?」 「滚开!」绝不能在这女人面前哭,思迅狠狠推开她。 「哎哟!」方静平被推跌了。 思迅身形一顿,狠狠心,不去扶她。但他才踏出房门,熟悉的身影挡在面前。 「爸爸……?」父亲看见他推倒继母了吧? 果然,方君泽怒目相向,厉声道:「去扶起你平姨,向她道歉!」 父亲的态度激起少年的反叛心,刚才就算有一点半点歉意,现在也烟消云散。 「道歉?那贱女人配么?我恨不得摔死她!」 「思迅!」 「上次在纽约,没把她弄得一尸两命算便宜她了!」 方君泽怒不可遏,狠狠扬手— 「啪!」 卓远文和何静平倒抽一口凉气,各自上前拥住自己的爱人。 思迅呆了片刻,摸着自己红肿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悲伤。 「你居然有脸打我?!」 「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父亲,当然有权教训你。」 「父亲?你有资格吗?」思迅红了眼,恨恨道:「是你迫死妈妈的。你搞上姓何的贱女人,害妈妈伤心自杀!你这个不要面的奸夫,我不认你是父亲!」 「畜生!」方君泽气疯了,又想扑上动手,但是被妻子拉住。 「思迅,别再说!」卓远文低劝,怕他捱打。 「我没说错!那混蛋老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 「我方君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你妈红杏出墙,对不起我在先!」男人石破天惊地叫! 「君泽!」何静平尖叫。 「混蛋!你敢诋毁我妈!我杀了你!」思迅激动得很,卓远文几乎抱不住他。 「这件事我早该说出来了,思迅,你得有心理准备。」身为父亲的反而冷静下来。 何静平暗中捏一捏丈夫的手。 「让我说出来吧,这些年太委屈你了。」方君泽给她一个柔情的眼神,然后转向儿子,「思迅,我跟你妈是错误的结合。我本来是建筑公司的中级职员,不知为什么你娇纵的妈妈看上了我。但婚后我们的生活不协调。你妈是千金小姐,我只是中产出身。你妈爱享受,懂得品红酒,跳社交舞,参加宴会,而我只懂得工作。新婚热情减退后,你妈很快就嫌我闷气老土,终日在外面找乐子。」 「你胡说!不准你抹黑我妈!」思迅涨红了脸。 方君泽看看儿子,叹了口气,道:「你的出生曾经短暂地挽回我和你妈的关系,可是没多久她又故态复萌了。终于,在你七岁那年,你妈疯狂地爱上一个男人,那时我和她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 「骗人的!要是这样为什么你们不离婚?为什么妈要自杀?」思迅脸色转白。 「你外祖父反对你妈跟那男人一起,但你妈一意孤行,暗中变卖名下所有财产,筹画跟情人私奔。但事情如你外祖父所料,那男人不是好人,拿了你母亲的钱就跑了。」方君泽一脸沉重,道:「你妈受不了打击,情绪一直低落,结果在你八岁生日那天……她穿红衣,是为了想报复那个骗她的男人。」 「我不相信,我一个字也不信。」思迅大叫,浑身发抖。 「你可以问福婶。」方君泽指指门外。福婶早在听见他们争吵时就来了,这时见思迅望向她,她不禁心虚地低下头。 「思迅,这事我一直不说破,也不让别人说,一是因为答应了你死去的外祖父,要保全你妈的声誉;二是知道你很爱妈妈,我不想你难受。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隐瞒下去了。」听着父亲沉痛的声音,方思迅感到很不真实,恍恍惚惚的,好像踏在云层上。 「思迅,小心。」卓远文心疼地扶着他。 思迅回头看看他,问:「这事你也知道?」 卓远文迟疑地点头,道:「记得那天在阁楼,你跟我说起你母亲的死,事后我问过表姐。。。。。。」 「原来你早就知道。」点了点头,思迅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渐渐变得冰冷,「好,好,你们都知道真相,就瞒我一人。」 「思迅……」卓远文还没说完,已被狠狠挣开。 「我恨你们!!」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涌上心头,好像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思迅疯了一般冲出门外。待众人追出去,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