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狂沙》 楔子 史记:杨国末年,佞臣当道,民不聊生。外族乘此千载难逢之机,联军入侵中原。杨帝愧于回天乏力,逐禅位与凤亲王凤麟,改国号为天朝。新太子凤骁招揽天下能人异士,组成无敌的凤军,大败联军于城门外。 两年后,圣德帝凤麟暴卒,太子继位为永靖帝。时天下太平,凤军异士中不乏闲云野鹤之辈,逐纷纷挂冠而去,或遁迹山野、或游侠江湖,为天朝留下一页页动人的传说。 第一章 杨国承德十五年,八月初五。 正午,烈日当空,酷热。 湖南,武陵镇。 北武府门前烈焰冲天。 火舌,宛如血红的流苏飘荡在空中。 鲜血,恍似蜿蜒的河水汹涌出门外。 代表财富与尊荣的北武府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烧吧、烧吧!把这些反叛逆谋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带兵的将领狰狞地吆喝,士兵们把手里拿着一箱一箱的诗书字画,丢到熊熊大火之中。连高悬堂前,先祖皇帝御笔亲题,象征着光辉岁月的匾额也被冲天的火舌焚毁轰然倒下,一如家族的命运。 北武家百余口,不分主仆老幼均被铐上枷锁。没有反抗, 没有吭声。曾经反抗或尝试分辩的人,已经成为焦黑的尸体,在火堆中焚烧。 官兵凶神恶煞地押解众人前往菜市口,一如押解待宰的畜生。 在队伍最末,是一个年约八岁;平凡,但又不平凡的孩子。 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童真稚气,只算得上端正的五官。 朴实、沉默、冷漠、镇静自若,脸无表情,墨黑的眼睛波澜不起。 这样一张孩脸,平日绝不讨喜,大约也不会引人看多一眼。但在此刻,人人面色惨白,痛哭流涕之际,却是绝顶的突出。 这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神情气度,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八岁的北武家幼子身上。 连敌对的将领也忍不住把不目光投过去。 此子异于常儿,若非白痴,必然天赋异禀,他朝恐怕不是池中之物。 前提是,这孩子还有他朝吗? 众将领摇摇头,默默押着罪人赶赴刑场。 而幼小的孩子并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否被评头品足。 一双超越年龄,成熟世故的眼睛,只是冷冷地看着瞬息万变的人生百态。 金马玉堂的府第转眼间便化作一片颓坦败瓦。 高高在上的爷爷在措手不及间已成阶下之囚。 还有沿途跟着看热闹的乡镇村民,当中不乏受过北武家恩惠的,平日相见总是满脸奉承,亲切热络的乡邻。今天,同一人,脸上的表情竟充满猎奇,激刺,期待,还有幸灾乐祸。 原来,对老百姓来说,血淋淋的杀头,是一场精彩热闹的戏码? *** 斩刑台前,钦差朗声诵读了一连串的罪名。有幸目睹杨国开国以第一宗文字狱的群众都是一阵骚动,没人想到文字可以带来如此巨大的灾难。天子之怒撼天动地,动辄血洗山河。不必经过提审,没有辩解的余地,冒犯天威者,死。 在汹涌的人潮中,仅有少数人保持头脑清醒,能洞悉北武家招致灭亡的真正原因;左丞相北武擎与右丞相翟清多年来政见相左,而月前,前者终于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倒下来。至于远在乡镇,文彩出众的大公子所写的几首讽诗,几句嘲弄时弊的气话,只不过是个幌子,一个让胜利者斩草除根的借口。 八岁的北武家幼子,北武然也是其中一个清醒的人。 沉默的他,总是听得比别人多,心思也比同龄的孩子深沉好几倍。 所以当钦差宣布斩立决时,所有妇孺痛哭鸣冤,唯独是他脸不改色。 大势如此,做什么也枉然。 眼泪更是没用的东西,在他更幼小的时候已经知道。哭泣从没为婢女所生,不受宠爱的他带来过什么,除了更大的屈辱。 素来威严的北武家家主在面对死亡时依然威风不坠,白眉白发白须的老人悍然面对银光闪闪的白刃,只是未能免俗地高呼苍天有眼,因果循环,祸国殃民之辈他日必遭报应云云。 孩子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向澄蓝的天空。天有眼吗?这天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天若有眼,早将一切看得清楚,怎会任由世间不平事天天发生?除非,上天根本没把天下苍生放在眼内。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真的觉得可笑,大人们有时候比小孩还要天真。 一抹超乎年龄的讪笑不自觉地浮现,但瞬间凝住了。 温热浓稠的液体仓卒间洒了他一头脸。 是至亲长辈的鲜血,一个接着一个。 就算明知结局如此,过程还是令人痛入心脾。 八岁的他从不知道,人不过六呎之躯,体内竟藏着许多的血。 而血,原来是那么的浓稠,那么的鲜红。 呛鼻的血腥味弥漫着,笼罩着,彷佛要沁入体内。 *** 夜半,废城,破庙。 昏暗之中,墨黑的眼瞳蓦然睁开。 双目精光一闪而逝,瞬即回复冷淡漠然。 身穿一身黑衣,彷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子缓缓坐起来,疲乏地抹了一把脸。 他不明白。 梦,不都是虚幻不实,不痛不痒的么? 为什么刚才梦境的感觉这么真实?每一个细节也历历在目,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彷佛仍在鼻端萦绕不散,皮肤上好像还残留着浑身浴血浓稠粘腻的感觉,还有当日跪在烈日之下,被高温灼伤的痛。 一切,就好像回溯时空,重返到二十年前那不堪回首,惨痛的一天。 自从抛弃北武然的身份,成为北冥的那一天起,他便远离了这个恶梦。本以为前尘往事已经忘却,但他错了,原来记忆是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痕迹。正如某些执念,是心中永远无法熄灭的一把火。 明知是错,仍然继续去错。 想要放下,却从没真正放开过。 北冥茫然地抬头望向苍茫的天。 明月正当空。 夜,还很漫长。 *** 边城。 酷热,干旱,风沙扑面。 贫瘠的边陲地区,环境气候均恶劣之极,但仍然有老百姓在此聚居。 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与严酷的大自然抗争,过着艰苦但依然生气勃勃的日子。 北冥独自坐市集内的唯一一家小酒馆,喝着掺了水的淡酒,默默地盯着一张地图研究。 酒馆外人声沸腾,小镇的居民拿着自家织染的布匹、野兽的皮毛、和一些土产,跟从南方来的商人做交易。这些去到江南等地价值不菲的玩意,在此处只换到几个铜钱或小许粮油,但纯朴的居民依然很高兴。 「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大爷大娘们。」忽然,一阵锣鼓声响,一名落魄的男子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肩上站着一小猴子,操着沙哑的嗓音,高声道:「咱们俩路经过贵宝地,不料这孩子在路上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请大夫,把盘缠都用光了。现在我们爷儿俩个,正是那个什么什么山穷水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俗语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爷儿俩什么都不会,就只还会一点把式,在这儿给各位献丑一段,请大家帮助一点旅费,各位的大恩大德,小人在这儿先谢谢了!」 原来是走江湖卖艺的汉子,看着这一大一小风尘扑扑,发髻凌乱,衣服满是补丁,可以猜想到二人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众人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而且此处穷乡僻壤,生活一向简朴清苦,难得有热闹可看,于是大家都热情地围上来了。 「小虎子,看你的了!」卖艺的男子丢给小孩一把单刀,小孩便配合着鼓声节拍舞动起来。 虽然只是粗浅的把式,但孩子可爱活泼,纯厚的村民都不吝给予采声。 卖艺的男子见时机成熟,于是打了个眼色,肩上的小猴『吱』的一声溜下来,拿着小砵向观众讨偿去。 小镇人民虽穷,但都很热心,一文二文的铜板纷纷落下,没多久便堆了满满的一砵。 「靠!什么烂把式,还有脸讨偿。」几个中原来的商贾忽然高声嘲笑,其中一个还狠狠把小猴踢了一个筋斗。 可怜的猴子痛得吱吱乱叫,小虎子气得满脸通红,正要上前理论,但却被大人一把抓住。没办法,出来跑江湖,就算明知对方来找碴,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 「大爷说得是,孩子年幼功夫不到还请多多包涵。」卖艺的男子陪笑。 「哼,这种把戏,在江南连九流都称不上。」 「是是是,大爷息怒。不如让小的请大家喝杯水酒,大伙儿消消火。」男子哈腰说着,然后向酒馆老板买了一小壶酒。 小虎子也伶俐地向借来一大堆酒杯酒碗,待男子斟满一杯便奉给客人。 说也奇怪,那小小一个瓷壶,高不过六七吋,但内里的酒浆竟似倒之不尽。市集内少说也聚集了百多人,居然每人都分到一大杯。 这下子所有人都哗然了,酒馆老板怪叫连连,就连北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几个商人也是一阵愕然。他们走遍大江南北,自是识货的,知道男子露了一手高深幻术,名为『五鬼搬运』。传说会此法的人能操纵小鬼,不好惹的很。 「他妈的!老子就不信邪!你这壶有古怪,给我看!」其中一个倔脾气的忍不住出手抢夺男子手里的酒壶。 「大爷,把戏拆穿了就没意思了。」男子一闪身,堪堪避过。 商人脸目无光,朝同伴打个眼色,竟一拥而上,动粗了。 男子「哎哟」一声,带了小孩和猴转身就往酒馆里逃,商人们呼啸一声追了上去。于是几个大男人,加上一孩一猴便在小酒馆里追追逐逐。 商人们看似粗懂些功夫,卖艺的男子逃得狼狈惊险,好几次也差点被抓住了。 「大爷!不要再追了,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咄咄相迫呢。你们再苦苦追赶,可是连人家也要看不过眼了。」男子气喘吁吁,可是话声才落下,几个商人果然停步,不敢再追来了。 原来不经不觉间,男子居然跑到北冥身后,眼看无路可逃,便往人家背后一躲,把别人的身体当盾牌使用。 北冥莫名其妙地成为陌生人的靠山,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地图。但就算他什么也不做,身上不凡的气息也是无法掩盖。 骤看好像朴素而不起眼,但深沉、黑暗、无形的气势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几个商人对望一眼,都乖乖退去。 卖艺的男子看见大喜,连忙抱拳道谢:「大侠气势不凡,宵小望风而逃,小的佩服佩服。」 「……」北冥抬头,淡淡看他一眼。只见他脸形瘦削,身形却颇为壮实。虽然满脸尘土,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但男子眼神中正,笑容可掬,一副淳朴老实的模样。 「小的得大人义助,一定铭感于心,他日有幸得回家乡,必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日夜恭奉。」男子诚恳地说。 「……」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 「呃……小人还是不打扰大侠清静,告辞了。」连碰了几个软钉子,男子只好带着小孩离去。却不料,才一转身,北冥的声音却响起了。 「站住。」 「大侠有何吩咐?」男子脸露讶色。 「放下。」 「敢问大侠要小的放下什么?」 「钱袋。」 「什么?」男子大惊,滔滔不绝地说:「行侠仗义乃我辈应当做的事,理应不计报酬不顾后果。大侠怎能向小的索偿?大侠这样做实在破坏大侠在小的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也愧对普天之下的千千万万的武林同道,还有教授大侠武功,寄以厚望的授业师……」 北冥的目光陡地转冷。 男子消音,退后几步,不声不响拿出自己破破烂烂,内容羞涩的钱袋,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 「……」北冥不语,也不碰那的钱袋,只是淡淡地看着男子。 「什么啊?正所谓,捉贼要拿赃,捉奸要在床,你又没证据说我偷了你的钱袋。呃……」好像不打自招了。男子尴尬一笑,打个眼色。小虎子于是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好几个钱袋,有绣金丝的,有绣有银线的,都是刚才跟江南商人追逐时乘机摸来的。 北冥看见赃物居然在小孩子身上,也微感诧异。他知道男子在他身上摸走了钱袋,但却不知道他们何时转接赃物。只是区区跑江湖的艺人,身手竟也这样敏捷,倒是很难得。 「哪个是你的?」男子问。 「……黑色。」北冥答。他也没义务替几个仗势欺人的家伙讨回失物。 男子于是捡起那个不起眼的黑钱袋扔向北冥,然后抱起孩子,像只兔子般飞奔而去,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北冥眼捷手快,当然接得住自己的钱袋。可是转瞬间,一丝苦笑浮现,北冥随手打开钱袋一倒,洒了满地的,尽是细细碎碎的石子。 *** 北冥若要讨回公道自可施展轻功追赶,谅区区一个卖艺人也逃不出金牌名捕的五指山。可是他没有,尽管阴沟里翻了船,盘缠尽失,面子丢光,沉默的男子也没有计较。只不知他是宽宏大量,还是思想构造异于常人。 不过,他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也不计较。 就算钱袋被偷,酒钱可还是要给的。北冥只好让店小二拿着他的御赐的金牌到衙门去。 金牌在此,等于御驾亲临。持有人能在天朝辖下任何县衙随意调动人手钱粮。边城的城守见了当即不敢怠慢,连忙亲自率领部属迎接。 「大人请,边陲小镇,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请大人多多包涵。呵,大人吩咐下来的东西,小的会马上命人准备好。」城守哈着腰,把北冥安顿在府衙内最好的厢房。金牌名捕声名远震,虽然眼前的男子衣着朴素,外表看起来也平平无奇,但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北冥只是点点头,没有答话。 忽然,一把嘹亮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人在堂前吵嚷。 「小人是冤枉的。」颇为耳熟的嗓子和语气,让平静的脸孔泛起一丝波澜。 「真是冤枉啊。六月飞霜,比窦娥还要冤啊。哎哟,怎么你们当官的,都是有理说不清的啊。」鸟窝头,补丁衫,淡淡的须根,说话中气十足,肩上还站着只不住吱吱叫的小猴,果然就是那个手脚灵活的卖艺人。 「谁有理说不清啊!大爷问你问题,你不好好作答,偏要东拉西扯夹缠不清。」审讯的官差脸红耳赤地吼,看来早就被烦透了,「老子再问你,这锭官银那儿来的?你给我交待清楚!」 「唉,人家都已经说了好多遍了。」男子叹气,无奈道:「好吧。小人就再清清楚楚详详细细的说一遍。」 众官差当时脸时一变,只听男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今次我们就由三年前说起好了。三年前小人离开家乡,决定到外面的天下闯一闯。那时候啊,小人还只是个三流艺人,跟村里的师傅学了几套把戏,便带着小虎子和小虎子的娘一起闯荡江湖了。说起小虎子的娘,可是我们村里的第一美人哪。难得的是人品也好,娴熟温婉,女红厨艺无一不精……」 「住嘴!」官差们齐声大喝,脸容抽搐。 「看,又来了。」男子幸幸然说:「每次小人说了个开头,才要进入状况,大人就来打断。这样下去,说到明年都不用想把事情弄清楚。」 「咱们是问你官银哪儿来,你夹缠些什么?什么你的故乡?小伙子的娘?」官差大怒。 「是小虎子,不是小伙子。」男子一本正经地更正他。 「我管你小虎子小豹子,你老子我问你官银!官银!听不听得懂啊!」官差拿着铸有官印的银子在男子眼前乱晃,差点气得翻白眼。官银一般不易流入寻常百姓之手,尤其是一个落魄的艺人,男子身上怀有与身份不附的巨款,众官差当然要查个明白。若非近日朝庭没有银库失窃的纪录,也没有失主,衙门不便随便苦打成招,男子可能早被打死了。 「大人说的小人当然明白。」男子看着众人或通红或苍白或发青,总之是濒临崩溃的脸,很无奈地说:「但事情一定要从头说起才清楚啊,也是大人您吩咐小人交待清楚的耶。小人当然竭尽所能,讲得明明白白。」 「……」众人无语,几乎被气昏。 「好了,现在小人再从头说一遍,今次你们不要再打断了哦。」男子绕手说道。 众人都忍不住发出呻吟。 「大胆!竟然在公堂胡闹!」忽然,城守大人满脸怒容地从内堂走出来了。刚才的事他一路上听得清清楚楚。那男子一派胡言,尽拣些不相干的话来说,故意把大家都弄胡涂了,分明就是心里有鬼。身为地方官,若不能好好惩治这家伙,以后还有老百姓把他放在眼内吗? 「说!你是何人!」城守气势迫人地喝问。 「呵,小人是怎样的人哦?这问题可要得由三十年前说起。」男子正要侃侃而谈,却遭城守厉声打断。 「放肆!给本官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吗……」男子搔搔头,耸耸肩,言简意骇地答:「男人。」 「废话!本官不知道吗?」城守吹胡子瞪眼珠。 「既然知道,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男子摊摊手,猴子也吱吱叫,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城守气煞,怒叫道:「人来,大人伺候。」 男子立即被四名官差制住,眼看将要被打个皮开肉烂。 「且慢!」衙门师爷连忙阻止。不是他心肠较好,而是怕胡乱滥用刑,在金牌名捕面前落下把柄。 「大人,若此事传入那位北冥大人耳中,恐怕多有不便。」师爷附耳说。 城守一想,果然如此。北冥刚才跟他一道前来,现正在内堂听审。 「咳,这人是怎么一回事。」城守气闷地问。怎么好死不死,偏生在这当口抓这瘟神回来?虽说案子不大,但金牌名捕在一旁观看啊,不办不行,『严办』了,也怕落了个滥用重刑的不是。 「回大人。」官差连忙回禀:「这人拿着几锭官银到银号兑换碎银子。银号的老板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派人来通知。咱们把他带回来好好的问,但这刁民竟敢满口胡言乱语,出言不敬。请大人定夺。」 「冤啊,这年头,身上有几两子也犯罪。」男子喃喃抱怨。 「闭嘴!你一介贱民身上何来那么多银子?」城守怒叱。 「人家给的行不行?」 「谁会……」忽然,城守脑里灵光一闪。「什么?你们说官银?」 不知怎地,那城守大人突然精明起来,竟派人请出北冥。 「大人,请您认认看,这些银子可是大人您的。」师爷呈上官银。 但不待北冥回答,男子居然叫道:「之前的确是他的,可是后来他给了我呀!」表情理直气壮,好像那几锭银子真是北冥送他,不是他偷来似的。 「胡说八道!大人为什么要给你这许多银两。」城守怒责。他听说了,北冥大人刚才好像在酒馆着了人家道儿,所以才落得没钱结帐的田地。眼前的痞子八成,不,是肯定,他一定就是那个窃贼。 「大人喜欢,你也管不着是不是?说不定我跟大人关系非比寻常呢?又或者我们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城守大人不知首尾还是不要胡乱测度的好,小的这可是好心相劝啊,大人可千万别以小人之也度君子之腹,以为小的在恐吓您老。」 城守一时语塞,回头望向北冥。 北冥却看着男子。眼前这个流里流气,痞子似的男人,跟在街头卖艺时的落魄老实模样判若两人。而且刚才乍见自己,他居然没有惊惶失态,还脸不改容,对应如流。也可谓处变不惊,胆色过人。 「大人,难道这些官银真是你给他的?」城守忐忑地问。他该不会涉入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吧? 男子也说:「大人,这些银子害得我好苦。小人本想兑换了银子给小虎子的娘买药,可是药没买到,人反而给捉来了,几乎没给活活打死呢。」 「……」北冥默然。 「大人……?」城守试探道。 「你快替我给这干官老爷解释一下吧。」男子搓搓手,笑。笑容纯朴老实,十分无辜。 北冥不禁感到困惑了。为什么这人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这个古怪的男人到底凭什么认为自己会袒护他? 师爷见状趋前,低声说:「大人,您没有把官银给这流氓吧?大人只要点个头,小人一定妥善处理,不敢给大人留下半点麻烦,更不会有半句疯言疯泄漏出去。」自作聪明的男人以为北冥是怕被偷一事传出去有失颜面,才默不作声。 「对,请大人定夺。」城守躬身。 男子这才好像有点急,但还勉强挂着笑容,轻轻的说:「小虎子的娘还病着呢,他们在等我回去。」 猴子也吱吱低叫两声,很可怜的模样。 北冥没来心中一软。 「官银……我给的。」说罢自己都觉得好奇怪。 第二章 在众人惊讶、好奇、怀疑等等目光之下,北冥不发一言便掉头而去。而那厚脸皮的男子竟也一路跟着。由于他的态度大大咧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居然没人想到要阻止他,反而任由他大摇大摆,长驱直进。 厢房之内。 男子自行泡了一壶好茶,在软榻上歪着坐,手里捧着一碟城守为北冥准备的点心,跟小猴子一同分吃,表情悠然自得,没半点鹊巢鸠占的自觉。 「……」北冥看着这宾至如归的家伙,感觉莫名其妙。他跟来想干什么?本以为他有话要说,但来了却自管吃吃喝喝享福去。 「嗯?想喝吗?」彷佛感受别人不满的目光,男子忽然抬头,扬扬茶杯,朝北冥讨好地笑。 北冥摇头,男子又问:「那要吃吗?很好吃啊。」晃晃小点心。 「……」 「……那你想吃想喝的时候自便,不要客气。」低头耍猴去。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北冥翻白眼。在友侪之中,他算是耐性最好的一人,但此刻也忍无可忍。 「你,想怎样?」 「不怎样啊。我看起来像要把你怎样吗?还是你希望我把你怎样?真奇怪,平白无端的说这些话。你这人,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啊?」讶异的语气。 「……」北冥不语,脸色也不变。但心里决定把这家伙扔出去。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 「你该不会想把我扔出去吧?」男子嗫嚅地问。 被看穿了?北冥直言不讳:「是。」 「太过份了,也不想想你把我整得多惨。」男子眨眨眼,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暧昧地说:「你是故意的吧。明知盗用官银后果严重,轻则充军,重则处斩。难怪在酒馆时你居然不来追我。啧啧啧,看不出你这家伙不声不响,行事挺阴损的。」 「印可磨去。」说话冲口而出,北冥立即便后悔了。包庇犯人已属不该,为什么还要提醒他呢。 「是喔!」一拍脑袋,男子恨恨地咋舌,「把铸在银两上的官印削掉,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怎么我没想到?果然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无语了,这人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那么你不是故意害我了,抱歉了。原来你人不错啊,挺上道的。」男子想拍拍他的肩却被闪身避过,但仍故作大方,亲热地说:「你的钱我还你好了……不接吗?那我放在桌子上,我们扯平了。」 北冥斜眼一看,桌子上也就只有几个有铜钱,连个零头都不够。 「只用剩这些了,是男人不要斤斤计较。」厚颜的痞子若无其事道:「对了,小人叫流沙。流,是高山流水的流,不是刘邦的刘;沙,是沙粒的沙。好听吧?」 「……」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笑嘻嘻的,又坐下来吃吃喝喝。 「……你可以离开了。」北冥不情不愿地以六个字打发他。没办法,自己若不开口,这家伙大既便赖着不走。 「哇,你的名字好长。」 「……」 「呃?不好笑?我也知道是冷了点。」流沙搔搔头,尴尬,但转眼便回复神态自若,「我听到他们叫你北冥大人。」 「……」 「北冥,这名儿很特别呢。但无论天朝还是外族,也没有『北』这个姓氏。呃,当然也没有姓流的,流沙是我给自己取的艺名。你呢?谁替你取名北冥?为什么要取这么冷的一个名字?」流沙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没有发现北冥淡漠的神色蓦地变得森冷。 「你,该走了。」 「咦?你说话向来都这么言简意赅吗?我们聊了那么久,你只说了十九个字。就算加上刚才在公堂上和酒馆里面,也不过说了三十二字。」侧头。 「……请回。」北冥木无表情地打开门。 「哟,说话又更精练了。若还能再简洁些,小的可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嬉皮笑脸。 「……」 一阵充满压迫感的沉默。 「这个……」让人揣揣不安。 「……滚!!!」 *** 「好、好好的说不行吗,何、何必耍狠的。」挟着一成内力的叱喝声,震得整个衙门的人两耳生疼。首当其冲的流沙顿时眼前金星乱冒,感觉头昏脑涨。 看着这死缠烂打的家伙终于跌跌撞撞,连爬带滚,丧家犬似的逃离厢房。北冥关上门,坐回到椅子上,疲倦地闭上眼睛。可是,流沙烦人的嗓音好像依然在耳边缠绕,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 『你叫什么名字?』 『谁替你取名北冥?』 『为什么要取这么冷的一个名字?』 『为什么……』 渐渐,低沉沙哑的嗓音变得柔和醇厚。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像酒一样醉人的声线,悦耳动听的男音……是属于许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不能说?』 『那么……以后,你便叫北冥吧。』彷佛顺手拈来。 这天,北武然死了,北冥在浴火中诞生。 *** 翌日。 「北冥大人,早。」城守哈着腰,「大人要找的人,小人已经找到了,他们正在等候大人挑选。」北冥来到后,第一个命令就是找全城最出色的沙漠向导。这个要求并不难办,小城镇处于沙漠边缘,居民几乎男女老幼都符合资格。 北冥于是跟着城守与师爷来到前厅。 厅中已经挤满了人,而且每个都是精壮强健之辈,黝黑的肌肤和脸上的风霜都标明了他们丰富的沙漠经验。 忽然,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东边最角落。北冥有一瞬间的僵硬。 噫,看到不洁的东西了。 那好不容易才撵走的瘟神居然又来了,还贼贼地笑着朝他招手。 北冥下意识撇转脸,假装看不见流沙那惹人注目的鸟窝头和宽大的补丁长袍。 「大人,他们都是一流的向导,无论大人想要横渡沙漠多少遍也没问题。只不知大人想去哪里逛逛?」城守谄笑地问。 「……死亡沙丘。」随着北冥的话声落下,大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 良久…… 「这、这个……这个地方去不得啊。」年老的向导颤声说。然后众人的意见也像潮水般此起彼落。 「对啊。去了是死定的。」 「人死了,再多的银两都没有。」小城的人纯朴率直,说着也不畏惧官府,掉头便走了。 城守气得哇哇大叫,但也阻止不了。 这样的反应已是意料中事,北冥脸上波澜不起,淡淡地说:「十倍价钱。」 众人微一迟疑,但还是相视摇头。 「百倍。」 惊人的价码引起一阵骚动,但扰攘良久,还是没人敢接下这宗生意。 「这位大人,不是咱们乡下人不给您面子,而是您的银两咱们没本事赚。几百年来,去死亡沙丘的人,从没一个活着回来。老朽不才,也劝大人不要去了,死在沙漠的人,连魂魄也不能超生。」老向导温言说罢,带了大伙儿离去。 「迷信!都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从江南调任的城守嗤之以鼻,但他的手下却没有附和。城守自觉丢了脸,也在北冥面前难以交待,于是怒羞成怒道:「大人,待小人把他们抓起来,朝庭颁下的命令,哪到他们说不去!这些贱民……」 但不待他说完,北冥摆摆手以示阻止,接着转身淡然而去。 「大人……?」城守不知所措,正要追上去。 「喂,真的假的?难不成我的隐身术真的练成了?你们都当我不存在啊?」流沙痞痞的声音响起。 北冥顿下脚步,城守连忙上前禀报说:「这人是毛遂自荐的,但下官听他对沙漠的情况说得头头是道,所以便让他也留下来。 流沙咧嘴一笑,狂妄地道:「五百倍,给我五百倍,我便陪你到沙漠走一趟。」 「放肆!」城守怒叱:「一介贱民竟敢对大人无礼。大人,可要下官把他关下天牢?大人?」 北冥没有回答,漠然地继续前行。 「喂喂喂,等一下!」见他没反应,流沙反而急起来了,「价钱不合可以再商量啊,走那么快干吗?」 「……」头也不回。 「要不你还个价?我这人很好说话的。」 「……」 「还没说完先不要走。」流沙追上前,可惜今次没走上几步,已经被拦下了。 *** 那天之后,北冥只要离开衙门,不管去到哪里,身畔也跟着一个背后灵。就算他施展轻功摆脱了,不到半个时辰,流沙总能神通广大地找到他。 久而久之,北冥也见惯不怪。只是…… 「你这次见到我没落跑了,终于有点长进啊。」北冥在茶馆喝茶,不幸又被活逮了。流沙搬了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刮噪道:「也好,你终于想通了,知道不值得花气力在没结果的事儿上。要知道这小城能有多大?一巷一弄我都摸熟了,你又躲能到哪里去。」 北冥揉揉眉心,认真思考一劳永逸的方式。 「嗯,对了,都过了好几天,那件事你可有认真考虑?」流沙接着问。 北冥无言。经过这几天,他很多次认真地考虑杀人『灭』口。 「你不会告诉我你忘记了吧?啧啧啧,年纪轻轻记心便减退了,这是早衰之征,可不是好现象啊。我这儿有条补脑的方子,给你好了:用杞子三钱、黄精二钱、女贞子三钱、猪脑一副、五碗水明火煲成一碗,喝前加点盐调味。功效很是显著,是两年前河北一个赤脚郎中教我的。啊,他还给我另一条秘方,我干脆也一气告诉你吧,别说我不够意思了。听好,方用乌梅三十粒、甘草二两、桑叶四两、桔梗四两和铁观音茶四两煲水,早晚喝一碗。」 「……这是?」疑惑。 「开声茶。」流沙笑开了颜。 「……」杀气。 「咳咳,刚才是开玩笑的。」流沙打个哆嗦,陪笑说:「现在说认真,聘我作晌导的事考虑得怎样了?」 「不考虑。」 「为什么?」流沙抱屈地叫:「不是我自夸,区区在下可是个人才啊,能挑能提,能言善辩。难道你忘了,昨天在市集买骆驼的时候,还是我在一旁替你杀价的耶。哼哼,不然你一定被人家当肥羊宰了。」 看着男人趾高气扬的脸,北冥回想当时情况。呵,实在是太恐怖了。他本来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但流沙来了硬是插上一手,而且还因为杀价太狠而激起公愤。市集内的骆驼贩子联合起来,七嘴八舌地讨伐流沙,盛况空前嘈吵。但流沙一人舌战群雄,而且最后居然赢了,硬是让贩子脸青唇白地把骆驼半卖半送……北冥记得自己中途已经给吵得发昏,完全记不得是怎生离开市集的。 「咦?你的脸色怎么发白了?呵呵,一定是想孤身上路诸多的不便吧?我就说,有我作伴多好啊。一路上琐碎事有人打点,有问题也多个人出主意。无聊的时候,我也可以陪你聊聊天。就跟你说,聘用我是决计不会错的。」流沙絮絮地说。 光是最后一点就教他受不了!北冥倏地铁青了脸,决然起立离座。 但正当他拂袖而去,流沙长着厚茧的手蓦地按在他手背上。 那人出手居然如此之快,而且毫无先兆?北冥阇黑的眼眸掠过一丝异样,旋又回复淡然。 「我是很认真的。」流沙说着露出凝重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仍在找向导,城守已然把榜文八百里加急送各到个边疆城镇了。但没有,找不到的,你这是白费功夫。死亡沙丘之凶险,连九死一生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除了我,这世上再也没别人愿意为你冒这个险。」 流沙的表情出奇地沉稳自信,跟之前市井轻佻判如两人。 北冥微一失神,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你猜猜看?」流沙露出招牌的痞子笑容,忽然把纸团塞到北冥手心,「我不来缠你了,你想清楚来找我。我现在住在城西大杂院。」 北冥看着男人潇洒而去,愣了半晌,摊开皱巴巴的纸团。 那是一幅潦草,但清晰的地图,打了标记的地方正是流沙的家。 *** 城西是贫民窟,空气混浊,瓦砾颓垣。小孩光着身子在破烂的草檐下玩耍嬉戏,衣衫褴褛的妇女倚门呆立。 北冥走过狭窄转折,彷如迷宫般复杂的泥泞小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流沙居住的大杂院。 小小的院落建在斜坡之上,北冥拾级而上,忽然看到几只白鸽冲天飞起,接着一阵清脆的笑声响彻云宵。 和煦的夕阳下,二十多个孩童聚集在小庭园的角落,正兴高彩烈地围着变戏法的流沙。 流沙站着临时架起来的戏台上,穿了一身泥黄色的宽大长袍,画了逗趣的大花脸。男人不时挤挤眉,弄弄眼,耸耸鼻子,逗得满堂哄笑。有时又突然一转身,一扬手,随着流水行云动作,轻抽淡写间变出一只又一只鸽子。 贫苦小孩几曾看过如此神乎奇技,不禁完完全全被流沙的风彩迷住了,一个个咧大嘴巴,看得津津有味。 北冥也站在稍远的地方观看。 流沙的鸽子好像无穷无尽,随意捏捏手指,或搔一下头皮,剎那间便能利落地变一只出来。没多久,台上堆着的架子、木桶、道具、都站满了鸽子,但男人还是不停的变。表演越到尾声,流沙的动作便越快,好像身上长出七八只手似的,看得人眼花撩乱。连北冥也不禁为那手挥洒自如的幻术感到惊叹。 与其说是幻术,不如说是一套繁复无比的掌法吧。 这时流沙忽然抬眼,看到栖身暗处的男子,五彩斑烂的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笑容。 北冥脸无表情,默默在一旁等候他表演完毕。 而台上的男人不慌不忙,轻轻巧巧探手入怀,在衣襟里抽出一大幅黑布。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猛一挥手把布幔扬起,遮盖住台前所有人的目光。 小观众们紧张地屏息。 下一瞬间,黑色的布幔缓缓落下。众人惊见台上空无一物,鸽子、道具、木箱子、还有流沙本人,都不见了踪影。 才一眨眼工夫哪。小孩子大呼小叫,跑上台去。 连北冥也不禁噫了一声。 「喂!」忽然,背后有人无声掩近,还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北冥迅速回头,一张五颜六色的鬼脸近在眼前,鼻尖对着鼻尖。 男子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看似不动声色,其实被小小吓了一跳。 「你都不会吃惊吗?」流沙沮丧道。 「……」其实是会的。 「这样好不好?你背过身去,我再吓你一次,今次你假装被我吓倒了,就当是哄哄我,敷衍我一下嘛。」 「……」北冥无言了。又不是三岁小孩。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其实我也猜到你不会答应,你这铁石心肠,无心无肺的。唉,可怜人家……多情总被无情恼啊。」哀怨。 「……」嘴角抽搐。 不过流沙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很快就恢复精神了。 「对了,我的戏法不错吧?」笑脸。 「……嗯。」勉强回应。 可是贪心的男人明显不满意他的反应。 「咦?你的脸?别动!」流沙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大手飞快往北冥腮边一探。 北冥微一侧身,居然闪避不及。 一阵痒痒的,彷佛被羽毛拂过的感觉。斜眼一看,原来流沙在他的鬓边变出了一只鸽子。 「……」明明近在眼前,竟然还是没看出半点门道。 随手一抛,鸽子冲天飞起,自由自在地远扬。流沙转头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样?高不高兴?有不有趣?喜不喜欢?」赞我吧赞我吧,笑得瞇起的眼睛如此说。 「……还好。」不赞只怕不能善罢。 「就说嘛,我一看就知道你嘴虽里不说,其实心里喜欢得不了。」用力拍着北冥的肩,流沙呵呵笑道:「你这人啊,就是不坦率,有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来。嘴巴生来干什么?光吃饭?只入不出不健康你知不知道。所以说,以后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你不说喜不喜欢,那人家怎知道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知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又怎能让你欢喜?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般聪明伶俐心思慎密一点即透鉴貌辨色言必有中心有灵犀……」滔滔不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下,北冥十分后悔一时心软回了他一句。 「既然你也认为有趣,又喜欢得不得了,那我就行行好,你想要些什么说出来,我变给你。」大笑脸。 一个哑的流沙吧,也许。北冥抿嘴。 「我要糖果!」、「我要皮球!」、「我要搏浪鼓!」 「好好好,都变……呃……」大笑,流沙回过神来,才发现说话不是北冥。 「快变、快变、快变、快变嘛!」清脆响亮的童音,原来是刚才的小孩子们。他们在翻遍了小庭园,终于发现了流沙的踪影。 「喂,小鬼们,我没说变给你们啊。」流沙扮着狰狞可怕的鬼脸。 孩子们不依,呜哗一声纷纷攀上那高大的身子上撒娇。不消片刻,流沙身上、背上、腰上、肩膀上、手臂上,甚至大腿上都挂满小孩子,活像一只大马猴带着一群小猢狲。 「喂喂喂,好啦好啦,我变就是了!」束手无策的男人只好乖乖妥协。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只见他在衣襟里左翻翻右摸摸,糖果皮球玩具便取之不尽,那件破破烂烂的阔大长袍简直是神仙的乾坤口袋。 北冥看着看着,嘴角不禁牵动。 「好啦,到此为止了。」孩子们精力充沛,强如流沙都应接不暇,不得已只好搬救兵,大叫道:「都去找小虎子玩吧。」 「怎么扯上我了?」小虎子闻声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待看见北冥立刻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肥羊上门了。居然真的来了,还真不怕死啊。」喃喃自语。 「……」无语。他听见了。 「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听他的。」难得脸皮厚厚的流沙也出现尴尬的表情,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啊。」 但话犹未了…… 「流沙,机会难得,记得狠狠的宰啊!」彷佛吐他槽似的,小虎子朝他远远喊道。 「啰唆!!我自有分数!」吼回去,流沙尴尬回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已看见北冥递他一迭银票。 「真的是五百倍的价钱啊?」点了一下,流沙倒抽一口凉气,吃惊道:「我要五百倍,你就真的给我吗?」 「……」扬眉。这不对吗? 「难道别人跟你要什么你便给什么?你好歹还一下价呀,这样不行啊,行走江湖这样很容易吃亏。」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似的。 「……不必了。」跟流沙讨价还价,还不如干脆自绝经脉。 「要的要的,不然我过意不去。」流沙热心道:「你试试还价看吧,我们一两一两的商讨。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自会迁就你的程度。」 「……」北冥忍无可忍,直接取回银票转身就走。大不了孤身一人深入沙漠,胜过被这人气疯。 可是还没跨出脚步,流沙居然绕到他身前,夹手夺过银票。 「你不喜欢说不要就好,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而且你不说我怎知你不喜欢嘛,你说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自然不会勉强你。」 陪笑陪笑。 「……」北冥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是看看自己握着空气的手,再看着流沙,墨黑的眼睛闪过一抹异样。 流沙坦然与他目光相对,表情无辜而敦厚。 过了好一会,北冥回复平静,淡然地说:「明天出发。」 第三章 酷热,黄沙。 烈日当空,沙尘滚滚,寸草不生。 锁上铁鍊,负著重重的枷锁,北武家的女人小孩赤著脚,牲口似的在灼热的沙漠上跚跚而行。 当日行刑中途,赦免诏书突如其来地降临。据说是朝中一干忠臣不值翟丞相所为,力争而来的结果。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北武家的壮丁已斩尽,但刀口馀生的妇孺仍是被判了充军,流放到生存环境恶劣的西北沙漠,赐予戎兵为奴。 长路迢迢,凶险艰辛。对养尊处优的太太少爷们,特赦令只不过是另一场死刑,一场更漫长痛苦的死刑。才来到沙漠的边縁,半数人已不堪折磨,死在途上了,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然儿,吃点乾粮吧。」红娘,北武然的生母,当年府中的最俏丽的婢女,此刻满脸憔悴风霜,嘴唇干涸龟裂。才短短数月光阴便好像老去十几年一般,女人身上已再不到半分原来的秀美。 「……」孩子抬头看看母亲,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像是一潭死水。 「至少喝点水吧,你每天只吃那麽一点点东西怎撑得下去……」母亲越说越是心酸,不禁哽咽:「你现在是北武家仅存的血脉了,总得好好活下去……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北武家一脉。。。。。」 「……」还是无语。北武然只是固执地把水和食物推回给母亲。 那天,目睹爷爷父亲叔伯兄弟们一一身首异处後,最後轮到自己被押上斩刑台,就在刀锋落下的一眸间,特赦令来了。死里逃生的八岁小孩脸无表情,木然地接受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处置,接著又匆匆跟母亲一起踏上死亡的沙漠之旅。只是,自此之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北武然更加沉默了,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般,再也不曾发出过一言半语。 看著这样的儿子,想起惊吓过度发了疯的大娘和几个姨娘,红娘不禁哭了。只是哭不出眼泪,只能悲怆地乾嚎。 一直以来她也以为自己不爱这个孩子。 她从没爱过孩子的爹,只是被动地被男人收进房中;男人贪新忘旧,对她恩宠也不见长久;後来生下这个性孤僻古怪的儿子,正正是爹不亲,爷不疼,害她也跟著受委屈。 八年了,她亲近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面临绝境,骨肉亲情还是斩不开切不断。她愿意为他死去,愿意为他省下自己的口粮,只求孩子温饱。 「然,你跟娘亲说句话吧。」女人掩脸痛哭,忽然感到手背传来一丝温暖。抬头,原来是儿子握著她的手。 北武然的唇掀动了一下,似乎努力想说些什麽。 红娘的心登时一紧,连忙屏息以待。 可是,她没有等得到。 传入她耳中的只有夹杂在风声里的马嘶和呼啸,隐隐带著杀戮之声。 「有强盗!是沙漠强盗!」远处,押解他们的官兵大叫。 横行於严峻的沙漠,沙漠强盗以凶悍残暴而闻名。官兵认为不值得为保护囚犯而断送性命,早以自行逃命去了。 剩下被铐起来行动不便的北武家人只有由人宰割。 囚犯身畔没有值钱的财物,强盗贪婪的心得不到满足,於是大开杀戒。 红娘本来吓得抱著儿子发抖,但看见强盗杀人,母性的本能让瘦小的她抱著儿子发足狂奔。 可是不跑还好,她这一跑,倒更引人注目。 强盗头子故意慢慢地踪马追她,待她一跤跌倒才上前以弯刀飞快一砍。 女人的头飞上半天,冒著热血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彷佛怕倒得太快会压痛了儿子。 北武然呆住了。 他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叫最後一声娘亲,没来及告诉娘,他不吃那些乾粮和水,是不忍分薄母亲本已少得可怜的口粮。 一切都太迟了。 抱著母亲无头的尸首,小男孩忽地浑身发滚,热血沸腾。被封闭了的心灵好像突然苏醒了。 小小的北武然没有哭,没有叫,维持著垂著头,静静地伫立。 强盗头子看著只道他吓傻了,於是笑著上前拿腿踹他。 而北武然要等的正是这一刻。 小男孩乘强盗单脚独立的一刹那间扑上去把他推倒,再从强盗腰间抽出短刀,狠狠一插。 刀锋入肉三分,强盗负伤把男孩打得飞跌,倒在地下动弹不得。 一个八岁,没学过武功的孩子,可以做的也只到此为止了。 北武然悍然看著杀母凶手,看著他举起刻有飞鹰图腾的弯刀,看著冷冷的刀锋。 原来,他最终还是要死在刀下。 但他不甘心。 仇恨充斥了小小的心灵,但他什麽都做不到,只可以把悲愤化作一声怒叫。 *** 「呀呀呀呀呀--」 「北冥!北冥!」焦急的声音。 从噩梦中醒来,北冥在昏暗中看到一双关切怜悯的眼睛。 但今天的他,已经不需要人怜悯。 男人故意撇转脸,避开那双眼睛。 「北冥,你还好吧?发恶梦了?梦见什麽?看你满头大汗的,一定很可怕吧?」热心流沙连珠炮发地问。 「……」没反应。 但二人在沙漠同行了两天,流沙已经习惯了他的没反应,亦知道要怎生应付,「你不答就是我的问题提不起你回答的兴趣罗。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一直问下去,直到你有兴趣答为止了。开始了哦……你是不是经常发恶梦?通常多久一次?梦境都是重覆的吗?听说梦都反映人的内心,还有潜在的恐惧,也有些预言未来。我也学过一点点解梦啊,不如你把梦境告诉我,我给排解排解?也许解开了心结,你就不会再有恶梦了,好吗?……不好吗?那你当行行好,满足我的好奇心行不行?你不满足我,我会整晚睡不著觉,我睡不著觉,便会整晚不停的说话……」 一阵恶寒,北冥不由得妥协,答道:「梦到前生。」 「嗄……你竟然有此神通?可以知道前生的事?」口定目呆。 北冥知道他误解了,但也无意解释,只是自顾自的倒水抹了把脸,清醒一下混沌的脑海。 流沙的嘴巴难得安静了半刻,又开始滔滔不绝:「这麽神奇的事,你一定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最喜欢收集奇怪的故事了。当然我也不会白听你的,我也可以把我在大江南北听来的故事说给你听啊。」 拜托,谁要听啊。北冥一阵头痛,但被他这麽一闹,内心的悲怆倒是减轻了不少。 一旁的流沙还在不依不饶地纠缠,已经完全清醒的北冥忽然省起一事。 「你能说话?」昨晚他明明封了他的哑穴。 「三个时辰穴道自解好不好?」说著流沙满脸委屈。竟然嫌他吵,点他哑穴呢。其实他也不是很吵,说话声量也不很大,就是话多了一点点。可是沙漠荒芜,一望无际的野地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要是二人都不说话,不是静得太可怕了吗? 「哦。」北冥点点头,原来已经三个时辰了,那麽……捡起碎石子。 「喂!等一下!」流沙见状连忙大叫:「不要再来了啊!你这样剥夺他人说话的权利,是不厚道的」 「……」北冥沉著脸,说:「太吵了。」 「是你太静。」 大眼瞪小眼。 最後流沙哀怨地说:「你点我腿上穴点还不够,还不许人说话,不嫌太狠麽?话又说回来,你好端端的,忽然封我环跳穴干吗?难道我的脚也碍著你麽?」 「防你。」北冥道。 「喂,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想卷款跑了?」流沙叫屈,但好像越描越黑,人家北冥还没说要防什麽呢。 可是脸皮厚厚的男人就是有本事脸不红气不喘的继续陪笑:「你是金牌名牌呀,我只是小小的江湖卖艺人,你犯得著防贼似的防我麽?」 「有。」简洁的答案。 「喂--」痞子似的男人本待大声喊冤,但只见北冥扬手,额上一麻,只来及叫一句:「好手法!」人便软软地倒下。 那是昏睡穴,对人体无害。 *** 翌日 二人黎明即起,乘著天气清凉时出发,越过一个又一个新月形的沙丘。 虽然说沙漠遍地黄土,看出去的境色都一般无异,但北冥仍觉得自己在原地绕圈子。 「为什麽?」停在一堆乱石旁边,男人叹气问。这乱石岗是他们昨夜驻扎的地方,连他也认得了,身为向导的流沙那有认不出之理? 前面的流沙听见他问,便回过身来激动地打手势。 北冥看不懂,无奈只好解开他的哑穴。 「这是我对你野蛮行为的严重抗议!」流沙挥著手,哇哇叫道:「你自己整天不说话就算了,还不许别人说话,实在太过份了。以武力剥夺他人发表意见的自由是专制横蛮而可耻的,做出这种事,你不脸红我也替你害羞了。」 北冥听著揉揉眉心,头痛地说:「所以,你故意走错。」 「不错!」流沙脸无惭色地承认罪行,并理直气壮地说:「你根本不会体谅别人,也不明白我有口难言的苦。」 「……」看著流沙悲愤莫名的表情,北冥很困惑。只是点个哑穴已而,有那麽严重吗?怎麽好像他做了很过份的事,让流沙痛苦万分似的。 「士可杀不可辱,我是宁死不屈的!你再封我哑穴,休想我再前行一步。」悲壮貌。 「……不点就是了。」叹气,北冥很无奈地妥协。 「哎哟,北冥大人,你真好。」谄媚的声音,喜出望外的男人又滔滔不绝:「小的就知道你其实是明白事理心胸广阔温柔善良口硬心软乐於助人……」 「……」青筋。他想反悔了。 但流沙犹自厚脸皮地说:「哑穴既然解了,也不争把我的气海穴和檀中穴也解开吧。」两大要穴被封,绕是拥有多深厚的内力也发挥不出,绝顶高手也形同普遍百姓。 「……」不答,男人径自驾驭著骆驼继续前行。 「喂喂,别假装听不见嘛,好不好也回答一句啊。」流沙一挥鞭子,蹄声得得地追上去。 「不好!」怒气。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痞子似的男人死缠不休。正是吃准木纳少言的北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北冥忍了又忍,最後仍是忍无可忍。 「别得寸进尺!」回身,大吼。 「……你、你、你发脾气了。」咬著拳头,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青筋。看见他装模作样,北冥气得没力了。 「不过,你会发脾气很好啊。」突然漾起笑脸,流沙万分温柔地说:「人都有情绪,开心时笑,悲伤时哭,生气时大叫,无拘无束畅快淋漓发自内心,人生在世本应如此,你又缘何苦苦抑压?」 「……」 「我希望你能表露更多情绪。」亲切地微笑。 北冥怔怔地看著他,流沙也报以温和善意的眼神和笑容。 过了一会…… 「我还是不替你解穴。」转身而行。 「什麽啊?!你听人说话要听重点!」流沙抱屈,旋又醒悟过来,哇哇叫著追上去,「为什麽不替我解穴?正所谓杀鸡焉用牛刀,我只是一介平凡的卖艺人,你堂堂名捕犯得著这样对付我麽?」 拉紧疆绳,回头,一记冷眼,瞪得人直打哆嗦。 北冥冷冷地说:「平凡的卖艺人?」当他是瞎子还是白痴?他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若连对手武功深浅也分辨不出,早已丧生在险恶的江湖了。 「呃……」支吾了一会,流沙挠挠鸟窝头,不好意思地说:「被你看出来了?好吧,那我承认我的确不是一个平凡的卖艺人。」 「……」屏息。不讳言,流沙来历不明,行为古里古怪,一直让他存有戒心。 流沙吸一口气,正颜说道:「我是——霹雳无敌英伟不凡身手敏捷才华盖世头脑灵活胆色过人风靡万千男女的天下第一幻术师。」说著手指一弹,变出一枝几可乱真的绢花。 「……」无语了。北冥彻底地无语了。厚脸皮的人他不是没见过,辩才无碍的家伙他也认识好几个,如皇帝凤骁、花蝴蝶西门仪都是其中佼佼者,但二人相加起来,只怕还强不过一个流沙。 「怎样?」无视对方发青的脸,流沙一脸得意洋洋。 「……不怎样。」脸无表情,北冥直接绕路走。他错了,跟流沙认真说话是白搭的,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答理他。 看著发怒的北冥一人一驼越走越远,流沙急急追上去,大叫:「喂喂喂,等一下,你去那里了?说得好好的,为什麽忽然生气?」 「……」漠视。 「你在气什麽也告诉我一声啊?若你对我有所不满只管坦诚说出来,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你别不理睬人家呀。」 「……」彻底漠视。 「北冥!等一下。」流沙忍不住趋前拉著北冥,但指尖才沾到他的衣袖,已被内力震开。摔下驼背的男人雪雪呼痛之馀不忘叫道:「别再走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不听你会後悔的!哎哟,好痛。」 再听流沙胡说八道,他才真的後悔。北冥还是铁青著脸,继续前行。可是没走出三步…… 「好吧好吧,你走吧,没良心的。」流沙的声音非常刺耳:「不过别说我不告诉你,你走那反方向啦,那边可是回去边城的路哦。你不想去死亡沙丘了是不是?你这方向痴!」 「……」僵硬。过了好一会,北冥才木无表情,默默地拉回疆绳,策驼走回正确方向。 *** 晚上,微红的月亮刚从地平线升起,万里黄沙变成一片温柔的银白色。 沙漠温差极大,中午酷热有如炼狱,一早一晚气温骤降,寒风彻骨。夜幕才刚垂下,二人已构起火堆,靠著骆驼取暖。 「喂,北冥,你的手指整天在人家身上点来点去不厌啊。」 流沙扁起嘴巴。好不容易待到胸前要穴自解,北冥又在他背心麻穴补上一记,搞不好等一会儿嫌他话多,还乾脆在他的昏睡穴上狠狠一截呢。 「……」不理睬。其实北冥知道这样做不太光明磊落,但若非出奇不意先发制人,他并没信心可以轻易制住这古怪的流沙。 「真的不肯饶过我吗?太过份了,人家求你一整天的说。」由早到晚上,流沙的嘴巴几乎没停止过。 求他?是烦他吧?被流沙折磨了一天,北冥的耳朵早已起茧,感觉都麻木了。不过他对流沙超乎常人的耐心和韧力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锲而不舍。 「不过,说起来我对你的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决心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坚忍不屈。不怕被我烦得失心疯吗?」流沙赞叹地说。 「……」无言,翻白眼。原来他也知道自己能把人烦得发疯?北冥还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见北冥不出声,过了一会,流沙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话又说回来,我不是不明白你内心的恐惧啦,身为方向痴,你一定自小就很没安全感吧。」 「……」一记冷眼。 流沙彷如不觉,继续说下去:「我也很理解,你死活不肯解我穴道,其实是一种自然反应,反映了你内也充满恐惧,怕被我抛弃。但我发誓,你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了些,又有点儿难以相处,但我从来没有嫌弃你啊……」 「……」目光如箭。 这次神经异常粗大的男人感觉到了。打个哆嗦,流沙无辜地说:「干吗?连事实也不许人家说啊?你一定很怕别人知道你是路痴,但一直掩饰也很辛苦吧?」 「……没刻意隐瞒。」北冥白他一眼,闷闷地说。他是方向感不好,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污点,没有苦苦隐藏的必要,只是以他沉默寡言的个性,当然亦不会四处宣扬,所以这事就是相识多年的袍泽也不知情。而众人虽然经常发现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但武林中人大都脾气独特,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者大有人在,所以大家也不以为异,谁想到武艺超凡的北冥竟会迷路? 「可是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流沙热心地说:「你没想过下定决心,治好这个病?」 「……」这不是病好不好? 「其实分辨方向很容易啊,不明白你怎会不懂。」侧著头。 「……」他就是不懂。 流沙看了他一眼,一副拿他没法的样子,道:「唉,没办法,我来教你好了。日出的时候,面向太阳的方向是东,背向的是西;日落的时候则刚刚相反。知道了麽?」 「……」这个他当然知道,可是……北冥犹疑问道:「日到中天的时候呢?」太阳正正在头顶那怎生分辨?还有雨天阴天的时候怎麽办? 「这样啊……」沉思状,流沙故作严肃地说:「那我只委屈一点,以後都陪在你身边,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怕迷路了。」 「……」气煞,就知道这家伙说话没半点认真。 流沙看著他哭笑不得的脸,直乐得呵呵大笑:「很好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喜欢有我作伴,就是嘴巴不肯承认。」 有这家伙作伴,他绝对会变短命。北冥翻翻眼睛,正想一指把他截昏。但突然一阵奇特的声音传入耳中。 声音如泣如诉,似从四方八面而来,在漆黑的夜间显得幽怨阴森。 「什麽声音?」流沙脸色一变,情不自禁靠近北冥。 「鸣沙。」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鸣沙,又叫响沙,是沙漠中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久居沙漠的人都知道沙粒偶然会无故地发出神秘弦响;时而因风而唱,有时无风自鸣,音调或悦耳动听如丝竹,或轰隆若万马奔腾,偶尔甚至会鬼哭神号似的凄厉。 流沙硬著头皮,道:「啊,对。是鸣沙,我当然知道。沙漠很常见,我都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是怕你会害怕,所以才让你靠著。因为有些牧民相信鸣沙是神鬼在作怪嘛。你听,这像不像是地狱的厉鬼在呼叫?」说著打个寒颤。 北冥看在眼里,几乎破功笑出来了。这家伙竟然怕鬼? 「这是什麽表情?」流沙瞪他一眼,嚷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不嫌你路痴,你也别嫌我胆小。其实我也不是胆小,我只是怕鬼而已。」 「为什麽?」北冥罕见地感到兴趣。 「没办法,亏心事做多了。」流沙耸耸肩,自嘲道:「鬼不敲门也自惊。」 北冥挑一挑眉,好奇但却没问下去。寻根究底向来不是他习惯,每个人心中也有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去。 但见他不再言语,流沙忽然微微一笑,道:「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结伴同行呢。」 「……」抬眼。那又如何? 「与其互相隐瞒,不若坦诚相对?」 「……」撇转脸。 虽然北冥反应冷淡,流沙也径自说下去,说:「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但我也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错便错在我们缺乏了解。所以当务之急,是咱们两人坦诚相对,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还是没兴趣。 「来嘛,反正长夜漫漫,闲著也是闲著。」招牌痞子笑,流沙邪里邪气地道:「我们来玩那个游戏吧。」 *** 宁谧的夜空下,伴著隐隐约约沙粒的悲呜,二人促膝而坐。 「少时有跟朋友玩过麽?」流沙靠得很近,沙哑的声音低笑说:「流轮问对方一个问题,被问的人一定要如实作答,撒谎或拒答算输,输的人要罚酒……这里无酒,就罚输的人替赢的人做一件事,任何事。」 「……」好无聊的游戏。北冥面无表情,但也没拒绝。 「让你先问。」流沙慷慨说。 「……」一阵沉默,北冥并非不好奇,只是不习惯发问。 流沙也耐心地等著,脸上笑意依旧。 良久,淡然的音质响起。 「为何涉险?」 很简略的问题,但流沙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为什麽愿意干冒奇险陪他踏上这敞死亡之旅。 「为了将来有幸福的生活,你信吗?」男人的语气略带沧桑。 为钱?北冥冷笑。姑勿论流沙武功的深浅,单凭他一手探囊取物的绝技已经不愁温饱,所得亦绝对不比晌导酬金少。 「你不信。」流沙苦笑,「我知道很难令你相信,但是真的,我已经不想过以前的生活了。」 以为他是不想再靠偷窃为生,北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软化。 「你想像不到我以前的日子是怎样过的。」流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该怎麽说,嗯,从头说吧。我叫流沙,没姓。因为我在还不晓得自己姓的什麽时已经被父母卖掉。」 「……」动容。 「这种事在贫瘠的乡间很常见,买下我的是一个杂技团的团主。杂技团,就是耍杂耍,转盘子、驯兽师、走绳索、柔骨美女、小丑,当然还有幻术师。」流沙看了北冥一眼,忽然温柔地道:「这些你都很爱看吧。」 「……」北冥暗自一震。流沙怎知道他爱看?正如他怎麽知道他是路痴?难道就真的只凭短短时日的相处?他有露出这许多蛛丝马迹?还是说流沙太过观察入微? 「有钱人家的少爷大都爱看。」似是解释,又似是越描越黑,流沙说罢耸耸肩,继续自己的故事,「所谓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卖艺的人站在台上好像很威风,但背地里都过著不为外人道的严苛生活。光是体能、技巧、耐力等基本功的训练已经是你想像不到的残酷;接下来是分科,像我这般身手敏捷头脑灵活口齿伶俐反应迅速的自然是学变戏法的不二人选;而身壮力健的娃儿大都会被挑去练角牴、扛鼎之类;小巧轻灵的女孩子则分到高空杂耍去;如果筋骨长得好,那就倒大楣了,那个柔骨功不是人练的,全身的关节硬往不可思议的方向扭;不过若是一无是处,那就更糟。只剩下封在罈子里养大,成为畸形人一途。」 北冥低喃:「太残忍。」 「还有更残忍的呢。」流沙笑笑说道:「不过也些有趣的事。」 男人接著说了许多学艺时的遇到的人和事,有辛酸的,有苦涩的,也不乏叫人拍案惊奇的。流沙说故事的技巧别树一帜,喜欢插科打诨,再悲惨的事在他口中也显得滑稽惹笑,但细想之下,却又笑中有泪发人深省。 北冥虽不表示什麽,但也一直用心地听。 「……那时候团里有个很好的女孩,比我长五六岁,但为人却很义气,很照顾年纪小的家伙,我们一干师弟师妹也把她当成亲姐姐。」流沙微笑著说:「某次她出堂会时被个大人物看中了,大人物要留下她。这种事戏班子很常见,吃江湖饭的人都是九流子,没人把卖艺的人当人看。就算成了红角儿,也是达官贵人的玩物……」 北冥听著低下头,一阵惭愧。北武家败落之前,族中男子也盛兴狎玩伶人,所谓的诗礼传家,内里也是藏污纳垢。 「……团主当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红的角儿,跟大财主过不去。可是卖艺的人嫁到大户人家其实是一件很惨的事,会被其他妻妾排挤,被下人看轻,有些失宠了甚至被虐打至死。所以说,跑江湖的女子就是要从良嫁人,也宁愿挑些平凡老实的,穷些不要紧,但最好别知道自己的过去。」 「……」内心一阵侧然。北冥忽然想起母亲的命运也是差不多。 「不过,我那个师姐也是个人物,她没有顺从命运的安排。」 「……」好奇地挑眉。女子反抗命运殊不容易。 偏偏流沙在这时突然住口不说。 二人对望,北冥蹙起眉头等他说下去。 但流沙却歪著头,说:「你怎麽不问我『後来怎样』?」 「……」愕然。 「你什麽也不问,我讲起故事来就不大有劲了。」流沙理直气壮地说:「好像一直只是我一人自说自话,你一句话也不搭理,也不知有没在听。」 「有听。」北冥勉强答。 「有听的话,你好歹给我一点反应啊。就像好的菜肴也需要盐来调味,动听的故事,也需要好的听众,才能够配合得相得益彰。」 「……」白眼。 「唉,你这人啊。」流沙摇头叹气,无可奈可地说:「真是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话说得不好还罢了,至少做个好听众嘛。知道怎麽做个好的听众吗?我看你也是不懂的了,我只好委屈点教教你吧。记著喽,以後人家跟你说话,你至少应该意思意思回应一下。人家说故事给你听时,你尤其要配合,在适当的时候插一下话,煽动一下气氛,偶然来句『後来怎样』、『然後呢』、『求求你继续说下吧』,这样说的人才兴致。明白吗?明白的话试一试。你问的越多,我说越高兴啊。」 看著流沙欠扁的脸,北冥脸色一沉,命令道:「说下去。」 「怎麽这样说?就不能温柔一点吗?」流沙絮絮抱怨,但也继续他的故事,「我师姐决定逃跑,而且就在洞房那个晚上。」 「跑得了?」北冥皱眉。发生这种事,若被抓回去,肯定活活打死。 「当然跑得掉,有我从旁协助那有不成事之理?」流沙哈哈大笑,得意道:「消失和遁走本就幻术师的绝活。」 「……」北冥眼里充分好奇。 流沙却可恶地说:「不过个中技巧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北冥不语,赌气似的不问。 流沙忽然露出温柔而感慨的表情,轻声说:「这事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解。 「而我师姐後来就是小虎子的娘了。」笑脸。 大概二人因此事互生情愫,後来结为夫妇吧。北冥恍然大悟,心中也泛起暖意。 流沙呷了口酒,抬头看天。明月已当空了,不经不觉他竟然说了那麽久。 「这下该你喽。」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问什麽好呢?」流沙想了一会便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去死亡沙丘干什麽?」 「……」北冥微一沈吟,答:「寻人。」 「嗯。」流沙点点头,以眼神鼓励他说下去。但北冥的嘴巴却闭得像蚌一样。无奈,他只好循循善诱:「还有呢?」 「就是寻人。」脸无表情。 一阵虚脱,流沙再问:「那寻什麽人?」 「这是第二个问题。」北冥白他一眼。而他只欠了他一个问题而已。 「可是……」流沙一呆,跳起来吼道:「我说了半个夜上,你就用两个字来打发我?」 男人一脸狰狞,北冥却连眼睛也不抬。彷佛在说:一切都是你自愿的。 二人互瞪了一刻钟,流沙忽然颓下肩膀,喃喃地说:「这不公平、不公平。」 「世上没有公平。」北冥说。 沙流抬起头,看他半天,笑了。 「你词锋居然也满利的。」男人笑著笑著,摊开手脚躺在柔软的细沙上。 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原以为他会纠缠不休的。但流沙没有,他忽然唱起小调。 哑沙低沉的嗓音唱起歌来居然不难听,反而赋税纯朴的民谣一股沧桑的韵味。 北冥听著不由得痴了。 过了许久,才蓦然惊觉,这是他的家乡小调。 第四章 杨国承德十五年,七月初五,惊变前一月。 北武府歌舞升平,名噪一时的杂技团亦应邀前来献艺。 张灯结彩的台上,幻术师正把男童关进一口密不透风的铁箱内,接著在箱子下燃起熊熊大火。顷刻之间,烈焰把箱子吞噬,孩子凄厉的惨叫声不绝於耳,观众脸上尽是惊骇和不忍。直至火势扑灭,铁箱烧毁至不成型状,人们只道男童已被烧成焦炭,岂料箱子一打开,内里竟然空无一物。众人错愕之际,男童蓦地翻著筋斗从天而降,博得观众如雷采声。 「不愧天下第一杂技团。」宾客异口同声地夸奖。 北武家大公子得意道:「在下早前曾在京城看过他们表演,觉得不错,便邀来大家开开眼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大公子有好的总是不忘大家。」 「让大公子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吧,像刚才那柔骨美女,呵呵,大公子今夜艳福不浅,恭喜恭喜……」一阵猥亵的笑声。 聊起少女惹人遐思的体态,男人们肆无忌惮地笑闹,忽然感到背後一阵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一双属於孩童的眼睛。 孩子的眼眸炯炯有神,明澄而乾净,且带著一丝与年龄不附的冷,看得众人浑身不自在。 「然儿?你、你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麽?」大公子涨红了脸,大声呼喝。 「……」孩子抿著唇,不答。事实上他一直在这儿看戏法,一点也不鬼祟。 「还不快滚!」恼羞成怒的父亲破口大骂。 一旁的红娘闻声连忙上前带走不懂事的儿子。 北武然被母亲大骂了一顿,关到书房去。但早熟的孩子也不哭闹,只是静静地在一角看书。 过了片刻,忽然听到一下轻响。 北武然抬眼细听,好像有老鼠的叫声在书架後传来。 「出来!」凝眉。 「吱、吱吱……」老鼠彷佛边叫边走远了。 「别装了。」 房内寂静无声,但过了半晌,一个男孩在书架後钻出来。 男孩身材乾瘦,身上伤痕累累,神情郤是强悍不驯。北武然认出他是刚才变戏法的孩子。 「啧,倒楣!刚才看你捱骂也不作声,还以为你是又聋又哑,不会发现我呢。」 北武然倒不生气,只是问:「你躲在这儿干什麽?」 男孩的眼珠灵活地一转,道:「刚才有看我表演吗?精不精彩?」 是很精彩,但北武然脸色却陡地一沉,道:「别左顾言他。」语气居然颇有气势。 男孩闻言看看左边,但什麽也没有啊。 「你说什麽呀?什麽又左又右的?」跑江湖的小子连斗大的字也认不出几个,更遑论是成语。 「那……不要东拉西扯,你躲在这儿干什麽?」北武然想了想,换上较简单的字句。 「一下子又左又右,一下子东南西北,你到底怎麽搞的?会不会分辨方向啊?」歪著头。 北武然脸上一热,道:「你不说,我唤人了。」 「好啦,我这不说了吗?悄悄告诉你啊,我在准备一个大戏法。」神秘兮兮。 「什麽戏法?」北武然眨眨眼睛,兴趣来了。刚才男孩在铁箱里脱身就很神奇,是书本上也没有教的东西。 「我要把一个人从一间锁上的房里变走。」男孩得意地笑道:「怎样?你要做伟大幻术师的助手麽?」 北武然道:「你想利用我救出新娘?」虽是问句,但他差不多敢肯定了。 被一言道破,男孩脸上一红,搔搔头陪笑道:「你满聪明的嘛。」 北武然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应。」 *** 新房就在书房的隔壁,那本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因为新娘地位低微,北武府的人草草收拾一下,便把她安置在那里。 是夜,两个孩子在两房相连的墙壁挖了个一呎见方小洞,久经锻炼的柔骨女轻巧钻过来,然後一行三人穿过书房秘道,直通到後山去。而柔骨女的恋人早已在等候了,二人见面彷如隔世,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 两个孩子虽然对情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也明白此刻不该打扰。 「咳,幸好你知道秘道。」男孩夸道:「本来我打算把师姐藏到箱子里运走,这很容易被发现,要冒大险。」 北武然微微一笑,并不居功。 「不过你帮我们的事万一被发现了怎麽办?」担心。 「墙砌回去了不是吗?」北武然淡淡地说。 「仔细些还是能检查出来的,而且府中知道秘道的人不会多……」男孩皱眉。筛选下来很容易便知道是谁干的。 「不会怀疑我。」 「啊?」 「秘道是我自己发现的。」官宦巨富的宅第多数有逃生秘道,通常亦只有家主才知道。但北武然从小是便是个沉默的孩子,而不多话的人往往听得多,亦看得多,故发现亦比人多。 「那就好。」男孩松了口气,眼珠一转,问道:「你为什麽要帮我?」 「我做应该做的事。」 男孩盯著他看,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很有意思啊。你叫什麽名字?」 「北武然,你呢?」 「呃……」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男孩吹嘘道:「我的名字可利害了,说出来吓你一跳,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我不会。」露出倔强固执的表情。 「不成不成。」男孩还是一个劲地推托。 这边厢两个孩子快要闹僵了,那边柔骨女与恋人已确定去向,便在朝他们大声喊道:「小狗子,我们决定回乡去,这就走了。你也快回团里,不要让团长起疑心。」 小狗子?北武然听见可乐了。 「你这是什麽表情?」男孩窘极了,道:「说,你什麽也没听见。」 「我听见了。」 「你『没』听见。」 「听见了。」北武然的嘴角微微弯起,露浅浅的笑意。 「那又怎样?那只是我的小名。」小狗子涨红了脸,跳著脚硬撑道:「我还有艺名呢,我的艺名可威风了,说出来包准吓死你!」 但叫著叫著,男孩突然自暴自弃。 「你不信是不是?是啦,你猜对了,我没艺名。只有红角儿才有艺名,我什麽也不是,爹娘不要师父不疼,连名字也格外丢人。」 北武然想了想,安慰他道:「叫小狗子也很好。」 「对,很好,跟我很合衬。」嗤笑,小狗子自苦道:「这种低贱的名字配我正好,我啊,就低贱得像、像……」四处张望寻找譬如的物件。 「像一粒沙。」手指往地上一揩,然後一吹,道:「渺小,身不由己,没有价值的东西。」他多羡慕别人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姓名啊。 北武然淡淡地说:「我也是沙子,别人眼里看不见。」 「啊……」小狗子低叫一声。虽然相识才一天,但他也感到小友在北武府中不受重视,「对不起。」惹朋友难过他不喜欢。 「没什麽。」北武然耸肩,「沙子就沙子,不丢人。」 「对对对,沙子也有沙子的利害。」小狗子大点其头,得意道:「沙子揉进眼睛里也是很痛的。」 两个孩子都笑了起来,浑没想到成为别人眼里的沙子也没什麽好光彩的。 「交个朋友吧。」好像怕人家不答应似的,小狗子保证道:「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北武然微微一怔,脸上缓缓泛起温暖的笑意。 「最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伸出小手。 小狗子握著他的手,也不甘後人地叫道:「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永不分离。」这是他从戏文里看来的,正好拿来一用。 不识字的穷小子并不知道这番话说来不伦不类,饱读诗书的北武然也没纠正他。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不能拆好朋友的台。 *** 那晚,北武家发现新娘失踪了,府内上下乱成一团。连无辜的杂技团也担上干系,惨被百般留难不得离开。 但如此一来倒是让两个孩子很高兴。 北武然素来孤僻,却与活泼乐天的小狗子一见如故;而小狗子虽然个性开朗,但从小四海飘泊,并无机会与人深交,更何况清白人家的子女都不跟下九流的孩子玩,只有北武然不嫌他…… 杂耍团处身的四合院 「还有五百次踢脚,大伙儿加把劲。」师兄正教导大伙儿练功,眼角忽然一转,督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窜过,「喂,小狗子那儿去了?又偷溜了你这混小子!不要跑!!」 师兄们的叫声越来小,小狗子机伶地东转一弯西拐一角,把追兵甩得远远的。 嘿,不要跑?开玩笑!他约了最好的朋友去逛市集呢。小然是个方向痴,没他照顾怎麽行?为了义气他不得不溜掉早课啦,可不是为了躲懒。小狗子边走边得意地笑,至於晚上回来会否被狠打一顿倒不在考虑之列。 路过东厢的窗边,正好团长和副团长在说话。两位团长严厉无情,机灵的孩子连忙放轻脚步,大气也不喘。 『这麽说,北武家气数已尽了?』 小狗子本来无意偷听,但听到北武家,也不禁停下脚步。 『嗯,翟丞相凶焰滔天,我们暂时也没法对付他。而且禁卫军已经到了,看来北武家难逃满门抄斩之厄……』 小狗子只感耳畔轰的一响,後面的已经听不见,脑海只有四个字,满门抄斩! 那麽北武然……不!他要救他!救他最好的朋友!救他最重要的人! 男孩不要命的飞奔,眼看北武府在望了,可是却在经过横巷时被一把抓个正著,身子一阵腾云驾雾,转眼间已置百呎高的树梢上。 「这小子听到了,怎麽办?」是副团长冷冷的声音。 「不怎麽办。」团长,亦是教导小狗子幻术的男人道:「早晚要让他知道。」 「说得也是,这小子筋骨上佳,是习武的奇才。」 谁管习不习武!他只要救他朋友!小狗子挣扎叫道:「放我下去!」 「你救不了你朋友。」像看穿他的心事,团长淡淡地说:「太迟了,你看,官兵已经来了。」 一看,果然。禁卫军悄然掩至,如狼似虎地冲入北武府。不消片刻,高大的围墙内传来惨烈的杀戮声。北武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男女老幼畜生似的被困起来押走,当然亦包括了北武然。 小狗子看著急得双目通红,但拚了命挣扎也脱不开身。 「小狗子……」团长柔声说:「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改变不了什麽。」 浑身的血都沸腾了,小小的孩子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挣开了封著嘴巴的大手,「救他!求求你!」小狗子不笨,能一跃十丈,团长必是非常人。 「单凭我一人之力救不了。何况,我为什麽要他?」男人淡淡道:「有力量才可以保护重要的人,有财势方可差遗他人。你,你有什麽?」 孩子哑口无言,呆瞪著团长。他是无力量无钱无权势,连狗都不如,只是粒不足道的沙子。 「世道就是这样,则非你有能力改变它,吾则……」团长依然淡淡的,「孩子,算了吧。」 「不!」厉声。就算他只是一粒沙子也要去,他们说好了同生共死,有祸同当。 「去了,连你也一起死。」 「死也要去!」 团长看著似的疯了般的小狗子,忽然一扬手,把他摔了出来。这一摔看似极重,但用劲巧妙,小狗子著地时打了几个筋斗,只痛不伤。 「你觉悟时便回来吧。」声音犹在飘荡,团长人已不见。 小狗子也顾不得多想,头也不回地追赶好友的身影而去。 *** 刑场之内,群众挤得水泄不通。 「请让让!拜托!让我过去!」声音无助而焦急,但情绪抗奋的民众听而不闻,任矮小的孩子怎样努力,也挤不到前面去。 监斩官朗声宣布了罪状,北武家不论男女老幼,均斩立决。 「等等!不要啊!」小狗子好不容易从大人跨下一路爬到前面去,背上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但尽管如此,还是白费气力,千人哄动的声音掩盖了他力歇声斯的喊声,北武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隔著栏栅,他看著他最好的朋友神情木然地等死,而他什麽也做不到。 「不要!」瞬间爆发的潜力,小狗子把木栏撞倒了。但两旁守卫的士兵立即涌上来,三、四个孔武有力的大人把他四肢反扭,紧紧按在地上。 「这小鬼突然发疯了!」 「唔……」嘴巴被封住,孩子的双目赤红,像要喷出火来。 而这发生在角落的小骚动几乎没引起任何注意,死刑继续执行。 被压制著的小狗子拚命仰起头,像是无论如何也要再看北武然一眼。但在他抬头一刹那间,只看到白刃反映,刺眼的日光像闪电般横过,然後随人群轰然的尖叫声,一团黑黝黝的物件飞上半空,划下完美的弧度,再落他脸前。 那是砍掉一半的人头,认不出脸面,但一双眼睛却不甘心地睁著。 小狗子呆呆地跟人头大眼瞪小眼,人群兴奋高叫好像渐渐变得很遥远,最後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呀呀呀呀~~~」他觉得他疯了,所有人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 *** 「嗄、嗄、嗄嗄……」黑暗中蓦地响起困兽般的喘息声。 忽然,火星一闪,熄灭了的火堆重新燃起,驱散了黑暗,也驱散梦魇带来的空虚和恐惧。 北冥和流沙各自盘踞著石窟的一角,在火光映掩下,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你没睡?」流沙伸个懒腰,歪著坐,道:「睡不著?你这几晚都睡不好啊,我半夜来醒来,总见你没睡。」 「……」不答。自那天促膝夜谈後,又过了几天,北冥总是回避他,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流沙也突然地变得精神困顿。 「还是又造恶梦了?不要怕,告诉我梦见什麽。」流沙柔声说。 「……」北冥默然,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递给流沙。 「怎麽?」侧头。 北冥微一犹豫,倾前身子替他抹去布满头脸的冷汗。 「啊?哦,谢谢。」流沙一愕,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汗湿,「今晚很热呢。」 「……」北冥不语,眼里闪过一抹怜惜。 「你到底怎麽了?」流沙诧异道:「真的睡不著吗?」 「……」 「要我陪你聊天麽?」抖擞精神。 「……」摇头。 「那我说故事给你听,哄你睡好不好?」 「……」嘴角抽搐。 「那我给你唱首曲儿?」 「……睡吧,你累了。」 「我不累。」疲倦的笑脸,流沙变戏法似的,从衣襟内取一个破旧的二胡,「要不要点曲?」 北冥对他那乾坤口袋似的泥黄袍子已经习已为常,连眉毛也不抬,便乘流沙调音时轻描淡写地把二胡夺过来。 两手一空,流沙脸上闪过一抹紧张,旋又笑嘻嘻地说:「咦?你也要来一段麽?」 「闭上眼睛。」 流沙还没会意,北冥已经轻轻拉奏起来。 最初一段略为生涩,越拉下去手法渐趋圆熟。北冥内心感慨横生,无怪人们说小时候学会的东西,到老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夜,在荒凉的沙漠里,二胡特有的忧郁沧桑,一丝丝、一缕缕地飘荡。 *** 翌日 流沙已恢复常态。 「昨晚睡得真好。」男人伸个懒腰,「原来你会奏安眠曲啊,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水不以为斗量。」 「……」 「你的技艺也算不错了,虽然比不上我,但勉勉强强也能将就著听。这样好了,我们有空切磋切磋,让我传授你二胡的真缔。」回复常态的流沙等於喋喋不休的流沙,今天甚至比往常更要加倍聒噪,像是要把过去几天的份补回来。 「你知不知道,二胡又名胡琴,在唐代已出现了,它不是汉族的乐器,而是由西拉木伦河一带的奚族乐器,奚琴演变而成的。」也不理别人有没在听,流沙兴高彩烈地说:「卖艺的人都懂一些乐器,我也学过七八种,但最喜欢便是二胡。」 「……」 「你不问我为什麽吗?」 「……」北冥今天出奇地耐心,居然真的问:「为什麽?」 「对啦,孺子可教。」流沙脸露喜色,教导说:「当别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就是你该问的时候了。」 「……」 无视别人抽搐的脸,男人继续滔滔不绝地发表伟论:「世上乐器繁多,各有所属,唢呐喜庆,箫笛清幽,扬琴柳琴是中庸的,琵琶古筝属於文人雅士;而二胡,二胡是哀伤的乐器,沧桑,孤独,好像千古的哀愁都藏在两根弦线里,只要轻轻一拉,就流出来了。我相信每个人的背後,一定有一个悲哀的故事。所以二胡是属於所有的人。」 说罢,流沙住口不言,回头微笑,彷佛在给北冥发问的空间。 「……」北冥想了想,淡淡地问道:「我们的粮水好像用掉一半了?」 「啊,是啊。」流沙接口,「是补给的时候了。看你给我的地图,前方有一个绿洲,正好让我们补给。那个绿洲里有一族人在聚居,人数不过二百多,他们与世无争生性善良爱好和平。沙漠上其实很许多类似的小民族啊,但不是每一种都是和平无害的,有些民风凶悍得很,而且武术超凡,沙漠人多数惯用弯刀,那种弯刀锋利无比,使用不易,若没经过锻鍊,很容易误伤自身的……」 男人依然滔滔不绝,好像世上几乎没有他接不下去的话题。 *** 二人终於来到补给的绿洲,却没想到要求竟然被拒。 即使北冥愿意出数倍价钱购买粮水,可还是没人肯卖。 若依北冥的个性,既然要求被拒,便应及早离去,绝不作无谓纠缠。可是流沙不同,流沙喜欢寻根究底,正是死缠烂打最出色,强人所难正擅长。 流沙要跟绿洲上的居民理论,北冥无法阻止,只有避得远远的。 闲著无事的男子信步而行,来到偏僻的密林,无意中竟发现一个密不透风的帐篷内居住了二、三十个病人,而且多半是老弱妇孺。 北冥虽不爱说话,亦不喜欢管闲事,但毕竟人命关天…… 叹了口气,他没有多想便随手替身畔的小男孩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细看。 「噫。」是中毒。 毒性并不难解,而北冥的医术亦颇为精湛。 男孩经他施针,吐出一堆秽物,病情居然大有好转,而其馀的人见了都纷纷求医。 待北冥处理好病患,一个脸有刀疤的独臂老人,操著生硬的汉语上前道谢。 「恩公大恩大德,我们岩鹰一族上下无以为报。」 北冥微一颔首,本欲功成身退,但热情的沙漠居民却围住他。 「恩公别走,村长快来了,还有你的朋友,请无论如何接受我们的款待。」 寡言的北冥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这时不由得想起流沙的好处。 那家伙哪里去了?目光转到门外。 忽然,一物映入眼帘,让北冥浑身一剧震。 那是一个刻有飞鹰图腾的木柱,大鹰振翅欲飞,神态栩栩如生。 独臂老人见他注意到他们岩鹰一族的徽号,不由得自豪地说:「我们一族是鹰的後代,最是勇猛。」 「岩鹰族万岁!」众人听了振臂高啸,男女老幼皆拔出腰间的佩刀。 岩鹰族人的弯刀锋利精美,手工细致,刀刃上均嵌上他们的族徽,飞鹰图腾。 北冥认得这样的刀,他化了灰也不会忘记。 当年就是同样的柄刀夺去他母亲的性命,自己亦差点惨死刀下。 山坡上,北冥抱滕而坐。 刚才握过针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浑身骨骼格格作响。 母亲身首异处的惨状,强盗头子狰狞的表情,还有刚才病人感激的脸重叠交替。 他明白了。 当年他在沙漠上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强盗,而是一个强盗部族!他们并不是一夥人,而是整整的一族人!沙漠部族本就团结齐心,既为盗贼行踪自是隐密,几乎完全不与外人交往。在沙漠里,再也没有比来凶悍无比,来去无踪的强盗部族更可怕,更难应付。 但今天,神差鬼使,竟教岩鹰族撞到他手里。只要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他们在沙漠上彻底消失。正如北武家在中原消失一样。 这个想法不是不诱人的,只是…… 北冥抱著头。 「北冥?」不知过了多久,流沙寻来了,「你怎麽躲在这里了?所有人都在四处找你耶!」 「……」他们竟然还敢找他。北冥动也不动,藏在阴影里的脸露出森然的冷意 流沙不知就里,只道他不喜与人打交道。 「嗳,不用害羞哦。」漾起笑脸,男人蹲下来,高兴地说:「我什麽都知道了,你救了村里的病人嘛。做得很好呢,这下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了。」 「……」好什麽,对此他非常後悔。 流沙继续嘿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人啊,外冷内热。看起来硬得石头似的,其实心软得像豆腐,血热得像岩浆,脸皮哪,更是薄得吹弹可破。」 「……」 「喂喂喂,别把脸埋起来嘛。我知道你是施恩不望报,但有些事情是却之不恭呀。来吧,丑媳妇终需见家翁,乖乖去接受群众的欢呼吧。」流沙戳戳他的手臂。 但北冥一点反应都没有。 事情有点不寻常。 流沙静静坐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刚才我跟族长详谈过。」 「……」 「原来他们世代聚居在这个绿洲,靠打猎为生……」 「……」北冥闭上眼睛,彷佛听见被岩鹰族『猎杀』的人的惨叫声。 「他们本来沙漠最强的一族,但在十多年前一场狩猎中出了意外,几乎让族中所有壮丁丧命。哪,百多二百人一下子死干净,岩鹰族看来也勇悍得很呀,你说他们遇到什麽这样利害?」 沉默的男子眼皮一跳,身穿黑斗篷手执青铜之剑的身影在脑海一闪。俊美无俦的男人彷如天神般降临,剑光过处天崩地裂,所向披靡。瞬息之间,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片黄沙。 「现在整个族里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全是老弱妇孺。偏自上个月起,大半以上的人染上怪病,若非恰好遇上我们,只怕岩鹰族难逃灭族之厄。对了,北冥,你对那致病的原因有什麽看法?」 「……」没有反应。 不过流沙也没认真指望他。 「我认为是水源出了问题,族长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才不肯卖我们食水。唉,可怜呀,沙漠水源稀少,岩鹰族的人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饮鸩止渴。」 「……」 「嗳,北冥,我们帮他们好不好?水源的源头就在克搭玛山脉,离这里也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去看看出了什麽问题好不?我已经答应了族长了……北冥?别装酷,我知道你最是古道热肠了,而且他们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那麽可邻……」 可怜?在那些老人女人和小孩心里,男人在外杀人抢劫,是天经地义的事。北冥心里只觉讽刺。 「流沙……」不带感情,没有高低起伏的声线,「你相信那人?」 「那人?你指族长所说的话?」被质问的男人一怔,微微一笑,道:「我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想。」 「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流沙觉得北冥的语气有那麽一丝嘲讽。嘲讽,那不是北冥的本色。男人小心翼翼地说:「不管岩鹰族是否叱吒一时,也不管他们是否对过去光辉有所留恋。但今天的他们,只是一群失去凭藉,心惊胆怯,惶惶不可终日,只盼平淡过日子的可怜人。他们无害。」 「是麽?」淡漠的声音。 流沙看著他,道:「北冥,你会跟我一起调查水源的事,是吗?」 「不。」简单直接。 「为什麽?」倒抽一口凉气,男人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你不想救他们?」 「我为什麽要救他们。」冰冷的语气。 流沙一震,几乎不相信如斯冷酷势利的话会从那个人口中吐出。 「因为你是北冥!」吼。 北冥抬头看他一眼。在那一瞬间,眼内散发出的寒芒,有如刀子般锋利。 「那又如何?」 男人张大嘴巴,半晌才痛心地说:「北冥对应该做的事不会犹豫,明知不可为,仍会为之。」 这下北冥连回应也省下,径自长身而起,掉头离去。 「等一下!」流沙拉著他的手,急道:「你知不知道假如我的设想没错,地下水的源头出现了问题,那附近一带所有绿洲的水都会有毒!」 北冥闻言身子一僵,绷紧了脸,冷硬地道:「我不想知道。」 「为什麽你会变成这样?」流沙扳正他的脸,看进他墨黑的眼睛,大声道:「其中可是有什麽隐衷而我不知道的?」 看著男人著紧的脸,北冥一顿,不冷不热地说:「也没什麽是你应该知道的。」 流沙当场一窒,犹如被敲了一记闷棍,吃力不讨好的苦涩盈满胸口。面对北冥突如其来的改变,他好像怎麽做都不对,付出关怀热换来当头泼落的冷水,任谁都会感到难过。 「为什麽突然对我冷淡?」伤心欲绝。那北冥为他奏二胡的晚上,他以为他们是靠得很近的。 「言下之意,我曾对你热情如火?」北冥脸上无波无纹,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犀利的言语让流沙无辞以对,男人的表情更令他抓狂。 被逼到了绝处,再冷静的人也会控制不住情绪。此刻的流沙便是如此,极度压抑之下,已失去平常心,更惶论保留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具。 「可恶!」突然间,男人在意气用事之下狠狠吻住了北冥的唇。 舌尖窜入,掠夺而痴狂,还有不容拒绝的霸气。 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侵袭,北冥眼内闪过一丝微微的诧异。这就是他所有的反应了,没有反抗,没有回应,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不管流沙投入了多少技巧,多激烈的感情,被锁在臂内的男人只是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是虚空的。 流沙的感觉就好像在吻著一个死人一样。 让人沮丧又恼恨。 男人赌气之下,用力咬破了北冥的唇。 这举动如愿地引出了北冥一点反应,但随著错愕的表情闪逝,流沙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由得松开了双臂,惶然退後一步。 老天,他怎麽会做出这种事!嘴里尝到淡淡的腥咸,让他心疼悔恨。 无声地抬拭去唇边的血迹,北冥的脸平静如恒。 「流沙,我不想跟你作意气之争。」惜言如金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也不知你心中的我是怎样。但无论怎样,这只是你一厢情愿,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更不会随你的想法起舞。」 意气之争?北冥只当那一吻是意气之争?有男人会为意气之争去吻另一个男人?!沙流内心充满挫折感,他的好脾气快要被北冥『非凡』的行为思想磨光了。 「的确,口舌之争无意义,我会用事实来说明一切!」 「……」无表情。 「再问你一次,明天,你去不去调查水源的事?」流沙绷著脸。这事关乎无数人命,打死他也不信北冥会狠心不管。 「……」北冥没有回答。 但他孤傲的背影也许便是最好的回答。 第五章 苦候了一个晚上,流沙并没有等到想到的人。 一宿无眠的男人心痛不已,但无奈身负无数人命,也只得孤身踏上征途。 村庄口,流沙好不容易劝回了满怀感激的岩鹰族人,又独自伫立了许久,可是那倔强的男人还是没出现。 唉,他真的不来。叹了口气,流沙放大喉咙喊道:「喂!我知道你在的!」北冥的行囊仍在,可知他并没走远。 「北冥,你听到我的声音吧?」男人的声音响彻十里,「我上路了,你别担心,我很快便回来了,你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尽管北冥武功盖世,在流沙眼中,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孩子,热心,善良,聪明,总是迷路…… 忧心的男人一步三回眸,脚步已踏出了绿洲,犹自忍不住回头朝身後大喊:「记得哦,不要乱跑,你这令人担心的方向痴!」 「有完没有。」冷冷的声音。 流沙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北冥一手牵著骆驼,一身轻便的黑衣,正在必经之路上等他。 「北、北冥?」揉揉眼睛。 「……」北冥瞪著他。现在可好,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他是路痴了。 「真是你……」男人惊喜交集,情不自禁上前紧紧抱他一下,低喃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 「……我不是为他们。」北冥脸无表情。总不能因为私怨,眼睁睁看著岩鹰族之外的民族无辜受罪。 「那是为我吗?好高兴!」大大的笑脸,流沙亲热地握住他双手,露出感动得要死的表情。 「……」心脏无力。这家伙的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不,应该是假若城墙有流沙的脸皮一半厚,国家就不用愁外族入侵了。 北冥无好气地甩开他转身上路,沙流也连忙嘟嘟嚷嚷地跟上。 *** 一路上,景致渐变,途中高原、草地在侧,比之滚滚黄沙,浩瀚如海的大草原亦别有一番韵味。 急赶半天,克搭玛山终於在望。看著连绵千里的山脉,高耸入云的山峰,北冥脸露倦意。要查出毒水源头,只怕没十天半月也不行,但耽搁这麽久,实非他的原意。 这时沿途指点风光,说话滔滔不绝,而又言不及义的男人终於说了有点道理的话。 「接下来才是挑战呢,先坐下来歇歇,吃点乾粮吧。」 北冥点了点头。 流沙连忙准备,在包袱里掏出食物饮料。 「葡萄酒和风乾鹿肉是岩鹰族人的心意。」 「……」 「葡萄酒是几年前酿的,不会有问题,鹿肉乾也一样。他们族里没有被沾污的食物已经不多了。」 「……」北冥不语,微微撇转脸。 流沙一怔,陪笑说:「好好好,明白了。我们不吃他们的东西,不跟他们玩。」 语气好像哄小孩子,听得北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半晌,伤怀的男子才轻轻地说:「你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怎样。」也许幸存下来老人妇女没有参与屠杀他家人一役,可是纵容儿子丈夫行凶,默许了这惨绝人寰的事发生,也该负上袖手旁观或推波助澜之罪。这些人的人品和道德,绝非流沙眼中所见的善良。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流沙柔声问。 「……」一阵欲言又止,北冥最终还是什麽也没说。 流沙也不勉强,只是苦笑道:「你那麽讨厌他们,他们以前一定做过十恶不赦的事。只是……」像鼓起勇气,男人低声说:「一个人犯过错,若心存悔意,那他还可以有改过的机会麽?」 北冥倏地抬头,以为流沙还在替岩鹰族人求情,但当震恕的目光落到流沙脸上,男人那抹深切的伤痛,让他胸口一疼。 「……可以。」良久,北冥轻轻答。流沙的神色让他说不出任令他失望的话。 「真的?」 「嗯。」点点头。 「谢谢。」流沙微微一笑,突然张臂紧紧抱著他。 北冥没有挣扎。因为此刻怀抱著他的男人看似非常脆弱,彷佛一碰就会碎掉。 他不忍心。 *** 调查行动随即展开。 否决了流沙满山头乱找的建议,北冥决定从河流入手。 二人找一道小溪,逆流而上来到山脚下水潭。 潭水清可见底,北冥细心碪察一番,沈吟道:「会泅水?」 「泅水?当然会!我在水里简直跟鱼虾没两样,不,是鱼虾见了我也要自叹弗如。」流沙正自吹自擂,但冷不防已被丢了下水。 北冥也紧随下水。 二人潜至潭底,循著碧森森的水道泅游,直游了半炷香时份,才隐约看到头顶上有点光。 「吁……几乎溺死我了。」浮出水面,流沙大口大口地抽气。北冥侧脸无表情打量环境。他们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山腹,放眼所见尽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和蜿蜒交错的水道和岔路。 「没想到别有洞天啊。」流沙湿漉漉的爬出来,边拧著衣服边问:「要四处看看麽?」 北冥亳不犹豫地点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二人山腹的岔道中穿梭,沿途由流沙负责留下标记,二人走著走著,心里都泛起奇怪的感觉。 「这里不像天然而成的。」流沙低声说。 「嗯。」北冥点头,摸摸石壁上的斧凿痕迹。看来之前有人发现了这里,进行了改建。 寻思之间,身後突然一阵「格格」的声音。回身一看,原来流沙扳动了机括,打开了一道暗门。 流沙会机关之术?沉默的男子以眼神询问。 「人家也是误换误撞。」耸耸肩,搔搔头,憨笑。 北冥不置可否,径自入石室查看,流沙也紧紧跟随在後。 石室内的景象让二人倒抽一凉气。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练丹房,浓烈刺鼻的药物气息令他们微感晕眩。 有人在练毒!北冥来不及出口,已听见流沙破口大骂。 「他xx的!他们把练出来的废物污水倒进河川之内!北冥,你知道这是什么毒麽?」 北冥沉吟。岩鹰族人中毒不深,他亦只是金针刺激穴道迫出秽物。正当他想详加检查,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男人二话不说,一手揪起伙伴往上跳踪。 二人躲在山顶上的巨型钟乳石柱後。 石柱湿滑,北冥怕流沙立足不稳,不得不紧紧抱著他。 「喂,北冥,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人家,人家好感动哦。」一脸贼笑。 「噤声。」脸无表情。 「啧,难得的好气氛,你就不能温柔点啊。」 北冥白他一眼,无暇理会。因为这时脚步声已越来越迫近,而且听起来十分怪异。走在前头的十人脚步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这是正常的。但走在後头的人,步伐却极为一致,一致到了怪的地步。北冥曾统军,也没见过哪队军队的步操能如此整齐,步声简直像由一个人所发出似的。 须臾,神秘的敌人来了。为首十人身穿各色锦缎,脸蒙防毒用的白布,看不清真脸目。而跟在他们身後,是百多个披著白袍,脸无表情,目光空洞的男人。 北冥和流沙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在白袍男人之上。他们发色瞳色各异,似来自不同民族;脸上没有蒙上防毒白布,肤色灰白之中带点蓝,看起来非常诡异。 忽然,其中一个身穿紫色锦衣的男人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笛,缓缓吹奏起来。白袍男人们闻声一震,然後脸无表情地干活。 看著他们动作生硬有如傀儡,北冥心头不由得发毛。 「是赶尸。」一声惊呼,流沙小小声说:「听说湘西一带有道士可以驱使死人干活,法力高强者甚至能在光天白日下驱赶尸体下田耕种。」 「……」眉头轻蹙。流沙出身戏行,走遍大江南北,自小听惯了这些奇闻异事,但北冥却从来不信鬼神。虽然说白袍男人们看起来跟活死人无异,但他宁愿相信他们是被药物或其操纵了。 这时锦衣汉子们正交头接耳,北冥依稀听到他们说什麽「药的质量不错。」、「份量可以再加重些。」、「实验很成功,下次可试在高手身上。」等等,暗忖再偷听下去,也不会有所得著,於是乾脆把心一横。 「攀紧石柱!」北冥撇下流沙,先以铜钱打穴开路,再飞身而下。十名锦衣汉子中的八名,包括那吹笛的紫衣人在内都被铜钱正中要穴倒地不起。剩下两名漏网之鱼来不及回神,身形已经被北冥的掌风笼罩。 两名锦衣人武功不弱,但对上北冥仍只有勉力抵挡的份。流沙看著他们左支右绌,北冥则大展神威,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 「咦?」目光一转,居高临下的男人督见紫衣人的手一动,正要出声示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随著一声清亮的啸声,百多个白袍男人狂吼一声,疯了似的攻向北冥。 骤然被那麽多丧尸似的东西围攻,北冥心头难免吃惊,但最令他感到震惊的郤是那个以笛声控制丧尸的人。北冥的打穴手法奇特,有异於中原常见技巧。若是要穴被封,武功高强如东方彦等也要花上好几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但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男人,居然不动声色便冲开了穴道。而此刻,那家伙还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吹笛,指挥白袍丧尸展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白袍丧尸们看来不会武功,出手活像野兽似的,尽是抓啊、咬啊、撕打啊等技俩;可是他们神力惊人也不好对付。而且北冥发现他们好像有不死身,完全不知痛不知累,被打倒了马上又直挺挺地弹起继续缠斗;若说点他们的穴道呢,指尖触及他们的身体,触感好像枯木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面对这样的对手,连北冥也束手无策。看来除非砍下丧尸的脑袋,把他们杀了,否则休想脱身。但明知道他们是受人操纵,那又如何下得了手。 正自烦恼间,高高在上的流沙忽然扬声大叫:「北冥努力啊!」 叫什麽叫!还怕敌人不知他躲在上面麽?竟然还自行泄露行踨!北冥咬牙,狠狠以腿法扫倒了一堆白衣丧尸。此刻他只想赶在锦衣汉子捉住流沙前,带他逃离此地。而这还是北冥出道以来,第一次跟人对阵时想到逃走呢。 「努力!再加把劲!」流沙兀自不知死活的叫。 而锦衣人已发现他藏身地点,正想上去抓他。北冥看在眼里,偏偏脱不了身。刚才扫倒了一堆丧尸,现在又涌上来了一堆,这时不禁後悔没有及早解开流沙身上的穴道。 「北冥,你看来好吃力哟。」流沙笑著,表情十分无辜,「这样吧,我给你演奏一曲,鼓励鼓励。」 搞什麽啊?北冥斜眼一瞥,竟见流沙居然真的从怀里掏出那把破二胡。 「来段十面埋伏好不好?」无视危机四伏,无视别人侧目,流沙歪歪斜斜地倚著石柱,闭上眼睛一脸陶醉地拉起来。 『吱~~叽~~』二胡流洒出杀鸡似的音韵,声音高昂而又刺耳无比,众人几乎忍不住掩耳大骂。 但就在流沙拉出第一个音符开始,丧尸们失控了。他们或原地打转,或僵立不动,再也不听从紫衣人指挥去攻击敌人。 北冥一怔,旋即明白了。是流沙的二胡干扰的紫衣人的笛声,丧尸接收不到指令自然不再攻击。 这是反击的最好时机,只要先制住紫衣人,便立於不败之地了,北冥当然不会错失这个机会。但对方也不是笨蛋,早发现了是流沙在搞鬼。紫衣人朝两个同伴打个眼色,径自迎向北冥。而穿著蓝色和绿色锦袍的汉子则盯上了挂在钟乳石柱上的流沙。 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且看先被毁去的是笛子还是二胡。 而身为胜负关键之一的流沙却表现得好像什麽也不知道,还径自眉飞色舞地欣赏北冥打架的英姿。 「小贼!束手就擒吧!」绛衣人跃上钟乳石柱,蓝衣人则在柱下守候,二人上下夹击,流沙看来无路可逃了。 北冥见了正想上前救援,但才一瞬间,流沙突然「哎哟」一声,手脚同时一滑,人已经笔直往下摔。这招出乎意料,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已听到轰然一响,流沙摔得背脊朝天,呈大字型地压住蓝衣人。而蓝衣人只来得及轻哼一声,便昏死过去。 紫衣人和绿衣人只道是同伴自己不济,接不住人反被压昏了。但北冥却清楚看见,是流沙抢在蓝衣人动手前,飞快以重拳击中他的太阳穴。 看来这装模作样的家伙已经自行冲开了封闭的穴道,这倒也不必再为他担心了。北冥微微一笑,把全副心神放在对付紫衣人。 而绿衣人眼见己方已损折了一个,紫衣人对上北冥更是支撑不了多久,於是更加著急要对付流沙。男人不再犹豫,踪身从钟乳石柱上一跃。而流沙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一转眼便看到有人大鹰似的疾扑向自己,不禁又是「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扯出一块大黑布,窝窝囊囊的往自己身上一罩,乌龟似的缩在布内,好像十分害怕似的。 难道这家伙白痴得以为看不到的东西便不存在吗?连绿衣人也看不过他的歪种,冷笑一声狠狠扯开黑布。 岂料黑布一抖开,内里哪有流沙的踪影?连他一点衣角也没留下。 绿衣人愣住了,还没回神便忽然感到颈侧一麻,浑身不能动弹。 「俗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爱点穴的毛病是北冥传染给我的,你要算帐也记紧冤有头债有主,算到他头上去。」流沙慢吞吞地晃到绿衣人面前,脸上挂著他招牌的痞子笑。 「你、你、你……」衣人口定目呆。 「你你你你什麽?你想问本大爷为什麽会一下子消失不见,一下子又神秘出现是吧?」流沙笑道:「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掩眼法吧。黑布扬起,总有一瞬间遮挡了你的视线吧,足够我脱身了。利用观众瞬间的疏忽或错觉,辅以道具帮助掩饰,正是最基本的幻术,每个幻术师都会的啊。」 「卑鄙!」绿衣人青筋暴现,狠狠瞪著流沙。想到著了这痞子的道儿,还要败在下三滥的技俩下,他又气愤又不甘,连脸都气成绿色了。 「你败得很不甘心是不是?因为我不以真实功夫胜你。」流沙朝他眨眨眼睛,痞痞地笑道:「以真实功夫取胜人人都会,有何难哉?我不用真功夫也能胜才考本事呢。告诉你啊,跟人打架,本大爷是从来不用真实功夫的。」 看著流沙理直气壮,洋洋自得的脸,绿衣人只有气得更利害。气昏了头的男人浑没想到,若没有深厚的真功夫作根底,流沙怎能在插科打诨间轻松取胜? 这两人(流沙一人?)在耍嘴皮子的时候,北冥亦已经打倒了紫衣人。流沙看见他扣住紫衣人的脖子在迫问些什麽,而紫衣人则一脸凶狠,冷冷地回答。二人都压低了声音,流沙听不见他们在说什麽,但北冥郤陡地高叫道:「不!不可能!」 北冥鲜有情绪激动,流沙吃了一惊,连忙赶到他身边。 「怎麽回事?」 北冥绷紧著脸不答,紫衣人郤倨傲地说:「我主公英雄盖世天下无敌,你们识趣便乖乖投降。」 「有没搞错?全军覆没还这麽嚣张?」流沙失笑,眼角忽然瞥见早前被北冥点中的穴道的锦衣人中,有几人蠢蠢欲动。 「北冥,小心。」流沙示警,以为北冥能轻松对忖。没料到这沉默的男子却听而不闻,只是怔怔的站著。这时锦衣人已经提刀砍来了,情况刻不容缓,流沙急得一把推开他—— 「流沙!」北冥从失神中回复过来,惊见男人赤手空拳为他挡下白刃。粗糙的手掌握著短刀刀锋,鲜血从指缝涔涔沁出。 「放手!你疯了!」一脚踹开偷袭者,北冥急急捉住流沙的手,迫令他松开刀刃。肌肤相接之际,他感到流沙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暴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可清晰看到浮起了一道道青筋;额头、肩颈、背心冒出豆大的汗珠,汇聚成河川似的淌下。 「刀有毒?」北冥问。 流沙摇摇头,痛苦弯下身子,似乎在拚命仰压些什麽。 「走!」沙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拼出来。 才短短一刹那,流沙身上竟发生那麽大的变化,处变不惊的北冥都不禁惊呆了。 「叫你快走!」流沙见状厉声催促,汗水从发端淌下,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隐约可看到双眼渐渐变得赤红,还射出凶暴的光芒,「快走!我快不能控制自己了!」 「……」北冥那里肯走,但当他想以金针施求时,流沙突然狂性大发,一拳把他打飞。宽厚的背轰然撞上石壁,痛得几乎麻木。虽说是猝不及防,但单凭流沙出拳之快、狠、准和力道,足以挤入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男人狠狈站起来,拭去嘴角淌下的血丝,抬眼一看,流沙抱著头像只野兽般嘶叫,而紫衣人正联同其他伙伴想要暗算他。 北冥极度震惊,一股寒意打从心底冒起,「不!!」他也不知自己是叫紫衣人不妄动,还是叫不流沙不要下杀手。但显然双方都不听他的。 就在紫衣人等提刀往流沙头顶砍下时,流沙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阴狠的笑意。北冥心中一寒,声音哽在喉里发不出来,眼睛却清楚看到流沙布满青筋的手探向腰间,握著二胡的琴杆往上一抽,霎时寒光大作。 原来二胡内暗藏兵器,是一柄锋利的软剑。流沙舞剑如鞭,撞上他的剑锋者无一幸免。对方人马之中,除了武功最高的紫衣人外,全在一个照面间毙在青锋之下。 紫衣人早已逃得远远的,还趁流沙不注意时吹奏起笛子。白袍丧尸们闻声一震,狂吼著扑向流沙。流沙亦早已杀红了眼睛,丧尸只有力大,论武艺比锦衣人尚有所不如,结果自然伤亡惨重。 血腥味扑鼻而来,练丹房的景象有如地狱般可怕。如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屠杀,而且是毫无意义的屠杀。北冥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大声喝止,可是流沙听而不闻。 「够了,流沙。」北冥没法,只好出手。但流沙好像已不认识人,居然连他也打了。失策了,迷失理智的男人非常好勇斗狠,而且武功奇高,陷入战阵的他根本脱不了身。 混战持续了一刻钟,北冥身上多处伤痕,正陷入有生以来最凶险的苦战。面前扑後继的丧尸,他已疲於奔命;还要面对失去常性,下手毫不容情的流沙,他又不能下重手,完全只有挨打的份,长此下去他不战败而亡才怪。北冥已能预计到自己支持不到下一刻。 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死!否则所有人,包括流沙也会死。男人咬著牙,忽然督见在一角吹笛的紫衣人,这厮正在幸灾乐祸看著他们自相残杀。 刚才心慌意乱加上兵慌马乱,居然忘了这个罪该万死的始作俑者。 北冥一懔,心念忽动,竟拼著挨上几招,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 花岗石块足有拳头大小,北冥以重手法狠狠一掷。与此同时,他的後脑忽然一阵剧痛,心知是中了流沙的重拳。 晕眩间,他很兴幸看见紫衣人在乐极忘形之下疏於防范,被石头砸碎头骨身亡。而失去了操控者,丧尸当即呆立不动,不再跟他们撕打。 「嘘,完结了,流沙……」北冥以为没人挑衅,流沙自会乖乖住手,可惜事与愿违。流沙的狂性比想像中可怕,他似已下定决心,杀绝所有有气息的东西。 北冥看著他杀掉没有还手之力的丧尸,情不自禁上前阻止。他一手抓著流沙握剑的手,另一手重重打出一记耳光,「醒醒吧!」他好心疼啊。 而挨打的男人愣了一下,蓦地像只狂怒的野兽般吼了一声,左手疾爪抓向北冥胸口。那记耳光的原意是唤醒流沙的,但效果却似乎更加激发了他的凶性,而且流沙的武功本已不比他弱,现在更加强弱悬殊,北冥不但没避过那凌厉的一爪,还被提起来重重一掷。 身子狠狠撞上石壁,连坚硬的岩石也承受不了冲击力而出现裂纹,北冥更是摔得七晕八素,若非有深厚的内力护体,身上的骨头都要被摔碎了。 「不……」吐出一口鲜血,北冥想撑起身,可是不行。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但依稀仍可见到流沙高举利剑,朝著一动不动的白袍人正要大开杀。 不、不要再错下去了……为什麽会这样……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麽才会变成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陷入半昏迷的男人狂叫一声:「小狗子!住手!」 模糊间,北冥彷佛看到流沙的身形一顿,然後便身不由己,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六章 蓝天白云,弯刀在烈日下生出耀眼的光茫。 但北武然还是紧紧盯著刀锋,没有眨一下眼睛。 人说,在面临死亡的一刹那,时空会变非常缓慢,让人能够在脑海重温一生的起伏跌宕。 北武然很小便听过这个说法,但从不相信。不过,此刻却不由他不信。虽然脑海里没有重现过去的映像。但眼前的一切,的确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平常转眼即逝的时光,此刻变得很漫长。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变慢了,耳朵渐渐听不见声音。但此刻的他,眼睛却前所未有的锐利,他能看到强盗头子的表情,愤怒、狰狞、兴奋、有层次的变化;也看见那原本应该快得看不见的一刀,在空中划下漂亮的弧线。 刀风割脸生疼,但他没有惧怕,只有不忿。 盯著弯刀的眼睛死死的睁著,直至…… 『叮』的一声,厚背薄锋的刀齐中折断,切口非常平整。 他没有死,他还清清楚楚地看到强盗头子脸上惊惶的表情。 顺著强盗们的目光看去,他发现饱经风沙侵食的岩石上坐著一个正在奏琴的男人。 男人穿著黑色长袍,面容温文儒雅轮廓分明,好像混合了中原和西域人士的特徵。而男人的琴很古旧而且有一端焦黑,音质异常低沉,奏出蒙蒙胧胧若有若无的乐章。 北武然自己也学习音律,所以年纪虽小但也略懂得分辨好坏。但男人的琴艺,他却分辨不出。只觉得那似有还无的琴音引人入胜,而男人抚弹的手修长好看,似乎有著奇异的魔力。 是的,奇异的魔力。男人似乎能在弹指之间,发出无形的飞刀。随著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强盗们的兵刃一一折断。但沙漠民族强横凶蛮悍不畏死,在首领一声呼啸下仍一拥而上。 北武然看见男人脸不改容,双手在琴弦上一拨。低沉的琴声让他心神剧震血气翻涌,而男人身前三呎的沙石则突然像喷泉般激起,被打中的强盗不死亦重伤。 这人能以沙石杀人呢。北武然大大的震动。他很想保持清醒看到最後,可是不行了,伤疲交集加上神心激动,在确定自己不会死之後,年幻的他再也撑不下去。 他最後的意识是若干年前,某位相士给他批的命:此子命硬,刑克身边的人。从此家人便更讨厌他,他也深深恨上一切巫卜星相迷信学说。 不过,自己真的很命硬呢。 一股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北武然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全黑了,沙漠的星空十分清朗,数之不尽的繁星映入眼帘。 北武然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在土丘之上,而那个好看的黑衣男人正在坐在不远处看书。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温暖的火堆,和在架上烤得香喷喷的大雁。 北武然早已又饥又渴了。可是他毕竟出身官宦之家,纵不受宠,也没有向人讨吃的经验,当然更做不出不告而取的行为。 而那个黑衣男人却依然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看著手中的『南华经』。 以他的神通一定察觉到自己已经醒来,只是不想理会。於是北武然也不打扰他,自个儿悄悄攀下土丘。 距离土丘不远,便是沙漠强盗袭击他们一家的地方。 月色下,沙漠变成一片的银白色,遍地的尸骸和斑斑血迹更加清晰可见,大群大群的秃鹰正在争相抢食尸体上的肉。 那黑衣人并没有处理尸体,无论是强盗,还是北武家的人。 听著秃鹰人毛骨悚然的叫,看著母亲和其他家人被糟蹋的惨状。北武然先是浑身一寒,旋即眦目欲裂,嚎叫著冲上前去。 秃鹰体形庞大,而且凶猛可怕,但犹幸它们天性只吃尸体,看见有人来势汹汹地冲过来,也没有群起袭击。 秃鹰群拍拍翅膀,佯然地退到高处,嘴里发出可怕的叫声,泛著红光的眼睛盯著北武然。看著他一个孩子,独自吃力地为亲人料理後事。 而黑衣男人不知在什麽时候也来了,正在袖手旁观,看著幼小的男孩怎样撕下强盗们的披风和旗帜包裹著亲人,努力地在挖著土坑。男人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彷佛想看看那个孩子可以做到什麽地步。 日出日落,很快一天过去了,两天也过了。 到了第三天,北武然依然不眠不休地坚持。 饿的时候吃强盗们身上搜来的干粮,渴的时候喝他们水袋里剩下的水,小手磨损出血见骨,便借用散落遍地的断刃。 为怕母亲会再被秃鹰骚扰,那个坑他挖了又挖,总想再挖深一些。可是沙地虽然松软,但想在沙漠挖坑并不容易,只消一阵风吹,往往便盖过他半天的努力。 终於,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忍不住了,修长好看的手挥出,一片沙尘滚滚中,北武然挖的浅坑变成一丈深坑。 孩子怔忡一会,默默把亲人移进去,再默默地盖上土沙。从头到尾,没一声道谢,因为此刻幼小心灵充满了恨,他恨所有的人。 而黑衣男人也没有丝亳不满的表情,只是耐性地等。等北武然完成他要的事,才淡然地开口。 「为什麽?」男人的声音柔和悦耳。但北武然没有回答。 「这样做有什麽义意吗?」 「……」 「尸体在大地上被秃鹰土狼所吃,在地下则为蝼蚁虫蛆果腹。这是自然的定律,吃然後被吃,生命向来都是这样循环不息。你苦苦把鹰和狼的口粮抢给虫蚁,你觉得有意义吗?」 「……」孩子默然,过了好一会,一滴泪水掉落,落在新坟之上。 是没有意义,但他不得不做。正如他一直认为哭泣没意义,但此刻他也控制不了。出事後一直流不出来的泪水,此刻汹涌倾出。男孩哭得倒地,哭得颤抖,哭得浑身抽蓄。毕业他这个几月经历,足够把一个成年强壮的男人迫疯。 北武然一直踡缩在地上嚎哭,哭得快要气绝之际,忽然感到背部一暖,男人把手放在他背心,一股柔和的劲力便游遍他身体每一个角落。不单舒缓了他身体的不适,也助他平复情绪。 男人待北武然冷静下来,才温柔地问他:「你想不想报仇。」彷佛在暗示,这才是有意义的事。 北武然蓦地抬起眼睛,本来冷下来的眸子像在瞬间燃烧起来。 「……」过了许久,童音反问:「条件?」声音出乎意料的地沉稳成熟。连北武然本人也感到意外,自家里遭逢巨变後,他一直说不出话,还以为这一辈子也丧失讲话的能力呢。 「条件?哦,对。当然有交换条件,世事没有无条件的,除了爱情。」男人笑了,笑起来十分好看,「而我们的交换条件,是我教你武功,你替我做事。」 「……成交。」北武然没有问男人要他做什麽事,因为他别无选择。 男人像是很满意,微笑著以他柔和醇厚的声音问:「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北武然嘴唇一动,旋即紧紧闭上。北武家的人是朝廷重犯,无论生死都脱不了奴籍,他不能贸然将身份告诉他人。 「不能说?」男人没有勉强他,彷佛已经看穿他的心事,「那麽……以後,你便叫北冥吧。」 这只是个顺手拈来的名字,但男孩接受了。 他已经厌倦了当北武然。 那个弱小无能,什麽都做不到的北武然。 所以,在大仇得报之前,他都只会是北冥。 *** 不知过了多久,北冥终於醒来。这次迎接他的,再没有星光。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这样的黑,处处透著怪异。 这是什麽地方?他记得炼丹房里的有几百枝牛油烛,照得斗室亮如白昼;就算在山腹的秘道里,也有设计巧妙的气孔,把外面的光折射进来。 困惑的男子忍著头晕胸闷和浑身的酸痛无力,微微的挪动身子。 「你醒了?」哽咽的声音。北冥随即感到胸膛一轻呼吸畅顺,还有一滴雨点大小的水滴溅到他脸上,想来应该是泪水吧? 「流沙?」疑惑的语气。他实在无法想像这家伙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流沙紧紧抱著他,声音悲伤无助,还带著浓浓的失落。他叫自己作流沙。 北冥悄悄叹了口气,忍耐著这对受伤的他来说,算是颇大负担的拥抱。因为从肌肤相接,他能感觉到流沙的身体抖得厉害,像只负受的小兽似的。流沙虽然终於回复清醒了,不过,也许清醒了才更痛苦。 北冥不想再刺激他,纵使满腹疑问也忍著不开口。 良久,流沙好像渐渐平复心情,北冥的气息、呼吸、心跳,对他似有宁神作用。 「对不起……」声音依然在颤抖,但总算说话有条理,「我不是想这样的……但我控制不了……我、我、我……我不知该说什麽……」呼吸急促,骨骼传出『格格』的声响。 北冥担心他承受不了,低声安慰说:「想说什麽说,不想说便不用说。」 「我有疯病。」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流沙松开手臂,挺直腰背,很缓慢的说:「我不能看见自己流血,不然会发狂。」 「嗯。」北冥微微点头。这他猜到,只是奇怪这病的源头是什麽。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适宜提出。 这段时间又是一阵令人透不过气的沉默,空气中荡漾著男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北冥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微感到不安,於是柔声说:「算了。」 「不,我想说。」流沙表现急躁,抱著头,说:「不说出来,压在胸口的沉重感会让我发疯。虽然我早就疯了。」 「不是的……」北冥很难过。 「我早就疯了,由我答应那个条件开始……」男人的声音低下来,听起来很飘渺,「我小时待的杂耍团不是杂耍团,那个团长也不是团长……」 话声中断了片刻,流沙彷佛不知应该怎生容形,最後隐晦地说:「他为了不为人知的原因,一直为某个家族筹谋……成就大业是需要有人去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所以他必须尽早培育出信得过的人,弟子,或者说是死士会更恰当。在我遇上他的时候,他正为这个忙碌。」 「……」北冥呼吸一顿,没有说话。 「团长一直借杂技团作掩饰暗中在各地活动,也趁机在各地挑选合适的小孩,收作门徒。他挑上了我,而我……我想要力量……」 条件交换。北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心酸。 「虽说被选上,但能否成入室弟子还言之过早。」流沙没说要力量作什麽,只是苦涩地笑说:「团长有很多选择,但他只要最好的。从全国各地精挑出那麽多小孩,你知道怎样从中拣出最好的?」 北冥摇摇头,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稳。 「养蛊,你听过没?」流沙又静静的问。 北冥一怔,顿时毛骨悚然。 「蛊盛行於苗疆,是指将五毒(蛇、蜘蛛、蜈蚣、蛤蟆、蝎子)放入甕中,让他们互相厮杀至死,最後仅存的胜利者便是蛊,毒中之王。」 流沙的声音很平静,但北冥却发抖了。 「我们一群孩子被困在密室,每天只有很少的食物供应。负责训练的人说,最後,只有一个人可以离开。」 「……」 「开始的时候,也有孩子不愿杀人,但很快,他们不是被杀了,就是变得比谁都杀得狠。亦试过有冷静聪明具领导才能的孩子想把大家团结起来解决难题,可是也不行,所有人都变得敏感猜疑,一点点事也会引发冲突,最後演变为厮杀……」 「流沙,忘记它。」忘记那段可怕的岁月。 「事实上我已经忘记了。」流沙表情茫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最後是怎样活著出来的,留下的只有当时残留脑海对死亡的恐惧。死很可怕,我不想死,我还有记挂的心事,记挂的人。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要!」低回的声音渐渐高昂,最後男人吼叫著发出『咻咻』的喘息。 「流沙!」北冥摸索著紧紧握著他的手。 「现在你知道我的疯病怎麽来了?是怕死怕疯了,看见自己身上流血,心里比什麽都害怕……很难看,是不是?」 「不!」 流沙闻言紧紧拥著温暖的泉源,哽咽:「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 「团长死後,我很努力去治我的疯病,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个见血发狂的怪物。」 「别放弃,我来治。」 「太迟了。」 「不迟。」 「太迟了!你已经看见了,我杀了那麽多人!」流沙蓦地狠狼推开北冥,自个儿痛苦地抱著头。 「锦衣人该死!」 「那白衣的又如何啊?」 「他们……」北冥咬著唇,说:「他们不算人。死了……更好。」 「谢谢你昧著良心安慰我。」 「不。」低头,北冥状甚苦痛:「他们没救,停服药物三天他们会死。若不停止服用……那也等於死了,活著的只有身体,是活尸。」 「你又知道了。」冷笑。 「我知道。」 听他坚决的声音,流沙一怔,「你怎会知道?」 「总之是知道!」激动。 「你……你知道那令人变成活尸的是什麽毒药?是不是?你知道锦衣人的主子是谁?」 「……」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啊?你告诉我!」流沙捏著北冥臂膀摇晃,疯了似的迫问他。 北冥倔强不答,可是受过伤的身体撑不住,吐出一大口瘀血。 「啊……」流沙又惊又悔,怆然退後,「对不起。」 「……」北冥没有回应,流沙也不敢造声。 良久,二人的情绪的平复下来。 「流沙……」北冥踌躇,周遭一片漆黑,流沙内力深厚,呼吸声轻得听不见,若他不说话……「你还在吗?」 「什麽?」震动。 北冥暗暗叹气,不得不面对了,「我们在哪?」 「在、在山下的草原。」声音发抖。 「原来已经离开了山腹。」对,细听会听见虫鸣,刚才是他心神太激动了。 「你、你、你……北冥……你的眼睛?!」男人凄厉地叫。今夜虽非月亮,但也黑得看不见人影的地步! 「看不见了。」淡淡的语气,北冥随即脸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原来会周遭这样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开什麽玩笑?!」流沙狂叫,不能接受。 「冷静。」皱眉。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接受得比流沙好。 「冷静?你叫我冷静?你的眼睛瞎了你还叫我冷静?是我害你眼睛受伤的!」好像又要发狂了。 比起自己,北冥更担心他,「流沙,不要紧的……」 「不要紧?你的眼睛怎会不要紧?啊?」 「……」无语了,他还没激动起来呢。 北冥困扰之际,忽然感到身上一重。想是流沙又再紧紧抱著他了。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啊。 「为什麽你可以不痛不痒,半声不吭。」 「……」不然怎样?要他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哭昏厥过去? 「为什麽你还可以若无其事听我发半天唠叨?」流沙拚命地扯自己的头发,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北冥不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 流沙伏在地上呜咽了。 「流沙……」叹气,他真不敢相信那家伙是这麽爱哭的。 「对不起……」 「没关系……」照他估计他的失明是因为後脑撞击引致瘀血沉积。未必不治。 「我不想让你受伤的。」 「知道。」 「我找到你不是为了要让你不幸。」 「……」北冥在思索应该怎生向他解释病情没有他想的绝望。 「我喜欢你。」 「啊?」思路中断。 「我喜欢你。」 随著炽热的气息,可以感觉到一阵湿濡的触感,还有咸咸的,泪水的味道。但北冥没有回应,也不能回应。 他宁愿自己昏过去了。 而事实上,他亦真的在下一瞬间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但已不是置身野外了,北冥感到自己躺在床上,被褥虽然单薄,但很乾净。 「你醒了?」不必开口,只是略动一下指头,流沙已经赶紧扶起他。 「嗯。」 「感觉怎样?」哽咽的声音。 北冥疑惑地抬手摸摸他的脸,触手一片湿濡。 「一直哭?」唉气。该不会在他昏睡的时候,流沙一直哭个不停吧。 「……」吸鼻子声。 「这个哭法,好像我已经死了。」再叹气。 「别说不吉利的话!!」厉声。 声音虽然哭得沙哑,但吼起来依然很有魄力,真不愧是流沙。 北冥不禁莞尔。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流沙沮丧,然後陷入沉默,口若悬河的他此刻自责得利害,已不知该说些什麽。 「我们在哪?」北冥问。语气若无其事,彷佛什麽也没发生过。流沙没有向他表明心迹,二人也没有相认过,他的眼睛受伤更跟流沙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岩鹰族。」心虚的语气。他知道北冥必定不喜。 果然,气氛一凝,北冥脸色迅速沉下来。 「因为你的伤需要休养。」流沙急急解释。 「走。」北冥不为所动,只是隐忍著没有发作。 流沙著急,叫道:「不,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愿跟岩鹰族有所牵扯,可是……」 可是北冥已经挣扎著站起来。 「不要妄动,你身上有伤啊。」 「你走不走?」不走他自己走。 「走当然是走的,但要先治好你的眼睛。」 北冥不再理他,径自摸索著离开。 流沙见状心如刀割。 「别逞强了。」男人情不自紧禁拥他,把他压回床上。可是北冥也不是省油灯,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出手依然迅捷无比。流沙只感胁下麻,一股彷如被电亟中的麻痹感,由北冥的指尖传来,流遍他半边身子。 「哎哟!」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流沙哀叫:「小然,你不要走,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男子身形一僵,低叹:「我只是北冥。」 「是什麽也好,你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人留在这里。」声音哀切,好像他才是那个双目失明的伤残人。 北冥没好气道:「别装了。」若非流沙故意容让,那一指只怕截不中他。就算截中了,也没伤他至动弹不得的地步。 「要走,至少带我一起走啊。」吸鼻子。看来北冥是无论如何不肯留下,那他们只好另觅地方安顿。 「……」北冥哭笑不得,亦心知以目下情况,男人尽可用武力强留他,只是顾及他的自尊才装模作样,「走吧。」 流沙大喜,连忙跳起来,趴上别人的身体,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一定舍不得丢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 「对了,那我先去……」 「死亡沙丘。」北冥淡淡地打断他。 「不!我认为应该……」 「别要我重复。」 北冥态度强硬,但流沙一向牛皮糖。 「我还是认为应该先找大夫治好你的眼睛。」 「流沙!」怒。 「老夫也认为应该这样。」陌生的声音。 「村长?!」流沙的声音。 北冥紧皱著眉。 *** 『咱们沙漠有个古老传说,在炎山深处有一神泉,泉眼百年才开一次,涌出的泉水清洌无比,而且能治百病,假若能取来给恩公洗涤双眼,老夫相信必能让恩公重见光明。而且更巧的是,七天后正好是传说中开泉眼的日子。虽说神泉所在凶险非常,但两位恩公泽深仁厚,武艺非常,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你相信?」北冥问。老村长离开时送流沙一张神泉地图,说是他们祖传之物,之後流沙便一直在研究。 「宁可信其有。」语气理所当然。 北冥翻白眼,他根本不相信神怪之谈。 「决定了,我们明天便出发去炎山。」 「流沙!」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去死亡沙丘是吧。我会让你去,但之前我们先去找神泉,治好你的眼睛。」 「那是传说。」北冥简直气得没力,不敢相信这麽大的一个男人竟如厮天真。 「总要试一试是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流沙黯然。北冥昏睡时,他已经找来方圆百里内的大夫,但他们诊断都是北冥的病只能听天由命,没什麽可以做的。 「……相信我,不必费神。」北冥说。他知道自己的病,瘀积在头脑内的凝血只待它自行消散,什麽泉水洗洗眼睛便会复明,压根儿是笑话。 「我能不费神吗?你明知我对你……」流沙伤心地握起北冥的手,手心的冷汗和颤抖传达了他的心情。 「流沙……」心中一痛,北冥硬起心肠,冷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医治眼睛是浪费时间?」倒抽一口凉气,流沙恨他不爱惜身体:「我不懂,这世上还有什麽比这更重要?」 「我去死亡沙丘不是游山玩水。」北冥皱眉,他已经耽搁太久了。 「不管你本来要做什麽,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流沙用吼的。 「何事更重要由我决定。」北冥淡漠一如对待陌生人,「而你,你是向导。」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流沙多事了。男人的心当即碎成粉末。 「我是向导。」 「……」 「对你来说,我只是向导吗?」激动。 「……是。」 「除了向导呢?」颤抖。 「……没有了。」 「好、好、好……」北冥的答案无疑把他打进地狱,流沙喃喃说了十七八个『好』字,蓦地重重一拍桌子,「明天还是去炎山!」气势凌人。 北冥一愣,错愕间听流沙赌气似的说:「反正我是向导,行程由我安排,你不听也得听,方向痴!」 他该拿这个男人怎麽办?北冥轻轻叹气,半晌,幽幽地说:「流沙……别拗。我说过,去死亡沙丘是为寻人。」 「我知道,不过管你寻的天皇老子,我说——」 「我在寻找,我爱的人。」 第七章 风沙扑面,气温酷热如火。 越是接近炎山,温度便越是高升。在烈日烤炙下,沙粒炽热得连蜥蝪也无法久伫,骆驼也不愿意前行。流沙纵已穿著厚底的鞋子还是感到灼热难,脚底变得红肿和长出水泡。 「回头吧。」看著举步为艰的男人,北冥无奈地说。流沙怕失生明的他行动不便,坚决把他背在背上。但即使没有亲身经历,他也知道在火热的沙上行走,滋味绝不好受。 「不!」 「你要怎样才放弃?」叹气。 「永不!」 「你的脚快要烤焦了。」北冥很生气。他把话摊开来说,本以为流沙会心灰意冷,放弃这没意义的炎山之行,岂料这家伙固执起来,比牛还要犟几百倍。还没到炎山呢,这一带的温度已差不多能把生蛋烤熟,那麽只怕他们未上到山腰,已经成了人乾,还谈什麽眼睛。 「烤焦的只是鞋底吧。」流沙固执地答。 「鞋底都焦了,你的脚离熟透还会远吗?」 「……」不答。流沙只是倔强抿著唇。 「……为什麽?」北冥低叹。那天他听见流沙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可见不是没受打击的。可是不到半天,男人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还很有迅速妥当地准备好一切攀山的工具,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心爱的人另有所爱的事。 「不为什麽。」流沙耸肩。 「我不能回报你的。」北冥低声说。 「我有要你回报我吗?难道以你我的交情,我为你做那麽一点点事也需要理由?」流沙伤心生气,凶巴巴地说:「假如你一定要一个理由,那就当我欠了你。是我害你失明在先,忘了吗?」 「是意外,不怪你。」 「那我怪自己行不行?总之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一定要让你复明。」吼。 北冥听著流沙粗重的呼吸声,知他动了真怒,於是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回复平静的男人轻轻唤道:「……北冥。」 北冥听他没有唤自己北武然,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莫名的失落。过了好久,他才知道这感觉叫怅然若失。 「不要担心,我不会向你索取回报的。」压下心头的苦涩,流沙无限温柔地说:「我为你做事不需交换条件。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而且做得高高兴兴。今日立场互换,你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帮助我,因为我们有过命的交情,这一点是无论发生什麽事都不会改变。所以,你就安心接受吧,不要拒绝我一番心意。」 那人平和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北冥一震。 『世事没有无条件的,除了爱情。』若干年前听过的一句话,再次在脑海悄悄响起。抱著男人的臂膀不由自主一紧,北冥不知该说些什麽。 流沙轻轻反握著他的手,飘浮空虚的心好像充实了,但鼻子却不知怎地一酸。男人低下了头,浓稠的汗水模糊了视线,脚步一个错落,踉跄跌倒。 膝盖被粗糙的沙砾刮去一层皮,灼热刺痛的感觉让他轻轻哼一声。 「怎样了?」北冥著急,尤其他什麽也看不见。 蹒跚爬起,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流沙笑著说:「没事。」 「……」他能相信吗? 「我太大意了。」耸耸肩。心里很庆幸没把最重要的人摔倒。 「流沙……」柔声,北冥命令道:「停下来吧。」 「不要劝我放弃!你知道没用的。」 紧紧抱著激动的男人,北冥更温柔地说:「假如你希望我俩活著去到炎山,便停下来吧。」 「啊?」 「听我的。」 「为、为什麽?」 「因为……」北冥叹气,「其实你是一个很差劲的向导。」 *** 流沙并没在沙漠生活的经验,他对沙漠的知识大概全是在书本里读来的。书本以外,实用的生活技能他几乎一无所知。这一点北冥在上路後不久便发现,只是没有揭破。 「这样可以吗?」流沙叫道。他依北冥指示,在两块巨岩之间架起简陋的营帐。真的很简陋,只是以钉子把一幅油布的四角固定在岩石上,撑起一片小小的檐蓬。可是躲在下面,挡了日光直接照射,加上通风良好,顿时清凉了不少。 北冥试了试的稳固程度,认可道:「在这儿休息,晚上赶路。」昼伏夜行是应付酷热沙漠的良方,只有流沙会在每天最热的时份赶路,而且不眠不休。 沙流没有抗辩,乖乖平躺在席上,他的身体很累,可是睡不著。 这时,北冥忽然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抬起他的脚。 「怎麽?」吓了一跳。 「治伤。」北冥脸无表情,摸索著替他清洗伤口。 「你不必这样做。」流沙厉声阻止。北冥虽然看不见,但他却看到自己快要溃烂的脚,形状甚是肮脏可怖。他并不愿意北冥替他料理。 「我高兴这样做。」北冥淡淡地回应他。 「……」无言,眼皮微微地发热。流沙放弃似的瘫在地上,心里很想说,若不能爱他,请不要给他希望。但他不能,他不希望北冥想太多。 「怎麽不作声?」良久,北冥侧著头轻问。 「我还能说什麽呢。」流沙苦笑,「反倒是你,最近说话流畅多了。这也好,人家不必替你煮开声茶了。」 「因为你都不说话。」北冥微微一笑。也许因为再没有掩饰的必要,男人收起了轻浮夸张的脸具,不再喋喋不休,几乎比自己还要沉默。走了四天路程,若北冥不开口,流沙决不说一句话。终於得回久违了安静,但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习惯了流沙的聒噪,甚至有点怀念。 「你忽然安静下来,感觉怪怪的。」 「嘿,你终於迷上我——动人的声音了。好吧,你想听什麽?江南流传的鬼狐仙怪故事?还是我给你唱一段?」流沙笑问。 「你的病情。」他一直记挂流沙的病,记得自己答应过替他治疗。 流沙愕然,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若要详说,必然会提到过去执行任务的细节,他不再提起了那段杀戮的岁月,不想再忆起杀红了眼睛的感受,尤其在北冥面前。 「那告诉我,你的武功心法。」北冥温言说。 这要求犯了武林大忌,但流沙不会拒绝他任何要求。 *** 三日後,二人终於到达目的地。 炎山方圆百里仿若炼狱。地上的沙粒呈暗红或艳红色泽,陡峭的山峰有如一柄血红长剑,笔直插入赤色的大地。在强烈的日光的照射下,深深浅浅的红色沙丘起伏交织,景象犹如烈焰在血海中腾飞,情境媲美书中描述的阿鼻地狱,让人心生畏惧。 但流沙没有害怕,身处半山腰的他也不能退缩。为了脚上的伤已经耽误了两天,如今他必须赶在今天之内征服炎山,攀上峰顶,才赶得及汲取百年一遇的圣泉神水。 而事到如今,若再作阻挠止也未免虚假作态,所以此刻北冥心里只有一要求…… 「流沙……」嘶哑的声音轻不可闻。洪炉般的温度迅速蒸发体内的水份,北冥嘴唇乾裂,身上的肌肤在烈日亳不留情的照射下早已灼伤,长发的发脚因耐不住热而卷曲起来。 自己都那麽难受,流沙还要攀爬这有如烙铁的石山,身上所受的苦痛可想而知。北冥想著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痛。 此时,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的碎石剥落声,『沙沙』的声音触动著敏感的神经,二人都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攀上这寸草不生土质松软的山峰并不容易,稍有不慎便摔个粉身碎骨。 「别怕。」沙崩过去後,流沙低声安慰身後的人。当然,声音亦十分沙哑难听。 北冥微微一笑,唇上沁出小小血珠子。 「我没事,只是你……」声音低下去。他能说什麽呢?关心流沙的伤势?一切因他而起,但他甚至没法替流沙减轻痛若,他实在无颜再说什麽。 「我也很好,别担心。」彷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意,流沙灿然一笑,好像忘记身上的苦痛,「手脚有你替我包扎的布条保护,一点也不痛。」 北冥苦笑,小小的布条怎能长时期隔绝热度?只是聊胜於无而已。但流沙的精神却的确很亢奋。 「已经看到山顶,只要再忍耐一下,你便可恢复光明。这里虽然热,但景致挺罕见的,你看到一定很惊奇。」 「流沙……」北冥担心道:「关於神水……」 「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的。」流沙说得斩钉截铁。 北冥心中更是不安,「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治好你的眼睛之後,我什麽都答应你。」 「……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北冥看不见,但听到他的声音很振奋。而这绝对不是好现象,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他不希望流沙再受打击。 流沙却一笑答:「人生一定要有希望,而且要相信它。」他便凭著一点希望,与北武然重逢的希望,让他撑过无数的苦难的岁月。 北冥无语了,心里更是沉重。 *** 炎山之巅,草木不生。 如血的残阳把暗红色的山头映照得格外诡异。散落各处奇形怪状的巨石,像怪兽似的蹲著,看起更添可怖气氛。 流沙东张西望,发现山峰东边,有一直径七、八丈的深坑,坑中央是龙形的天然岩石,正好跟地图所示吻合。 「找到了,龙口便是泉眼。」流沙大喜过望,背著北冥奔跑过去,可是…… 「神水呢?」泉眼涸干,连半点水迹都没有。 「流沙!」北冥提高声音,苦劝道:「你已经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放下吧。」 可是流沙听而不闻,只是喃喃地说:「现在还很早,太阳还没下山呢。」 「流沙……」 「还早得很,再等一会吧。」 明月当空,皎洁的银盘衬托著赤红的山峰,感觉说不出的妖艳。 流法低声自言自语:「月亮才刚出来,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流沙……不要这样。」北冥近乎哀求地说。 「只要太阳不出来,今天尚未算过去,对不对?」流沙露出无助的神情。 北冥看不见,但也听到他的声音不对。 「流沙,求求你不要这样!」张臂紧紧抱著男人抖震的身体,叫道:「我不在乎一辈子看不见的。」在他心中,他的眼睛真的不值得让流沙付出那麽多。 流沙苦笑,但他在乎啊。 「今天的月色很美,我很想让你看见。」 「流沙……」 「我们身处这个地方也很别致,岩石被风沙雕琢成各种奇异的形态,有些像动物,有些像植物,还有一些古怪得像鬼怪一样。」 北冥眼眶发热,埋首在流沙肩膀,紧抱著他的手没有松开。 「还有沿路上,我看到白色、黑色的、红色的沙漠,横著走路的蛇,竖起尾巴打架的毒蝎,会打洞的小鼠,还有长得古里古怪的植物。这些,我都好想好想让你看……」 流沙絮絮叨叨地说著见闻,北冥也默默地听著。 这一刻时光好像凝住了。 直到晨曦柔柔的曙光射到脸上,提醒人们新的一天来临了。 「回去吧。」北冥柔声说。 「天亮了。」流沙抱著头,像野兽似的蹲在泉眼之旁。 「流沙……」 「你说的对,圣泉是假的。」低沉的声音,男人两眼泛著红光,好像快要发狂了。 「流沙,冷静!」抱著那绷紧如弦的身体,北冥暗暗心惊。 「为什麽……」北冥的眼睛比他的命重要,而圣泉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流沙!不要运功!」北冥大惊。这几天他一直反覆钻研流沙的武功,发现流沙所习的心法诡异邪门,虽然威力无俦,但却过於刚猛,对身心皆有耗损,尤其对流沙他的病情有著催化作用。 「为什麽!!」此刻希望幻灭,一直抑压著情绪的男人根本无法承受。流沙狂吼一叫,运劲震开北冥,一拳重重击落。 碎石飞溅。 北冥被震飞倒地,背部和脑後均是一阵剧痛,痛得让他动弹不得。 晕眩间,他彷佛听见流沙发狂了。不只大叫大嚷,还不住以重拳狠狠击打岩层。 北冥看不见流沙脸上痛苦疯癫的表情,野兽般发红的眼睛,鲜血淋漓的拳头和被碎石擦伤的肌肤。但他感到地在震动,疯狂的男人似要把崇山打崩才甘心。 「快住手!」北冥大叫。可是叫声被一阵轰轰隆隆,有若飞瀑流泻的异响掩盖了。男子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温热的泉水已经漫过他的腰间。 水声汨汨传来,气势浩大宛如怒涛千里。 原来流沙的拳击碎了堵塞的泉眼,也在地上打出一道道蜿蜒的裂痕。压抑已久的热泉有了渲泄的缺口,立即喷射而出,情状有如无数条水龙直冲天际。 喷泉水力汹涌澎湃,带有奇特气味的泉水从四方八面淹至,眼看土坑便要化作湖泊。北冥双目失明,听觉亦受干扰,此刻独自面对铺天盖地的洪水,不禁狼狈万分。 「流沙!」焦急叫喊声淹没汨汨水声之中。北冥勉力站起来,但水势快绝,已经浸到他的胸口,再加上急湍的水流让人难以立足。就在他身子一歪,快要失足之际,一只有力的手稳住了他。 男子吁了口气,不为自身,只为那人平安无事。 二人默契地互相支持,稳住身形。失明的男子急急询问:「流沙,你可有受伤?」 流沙彷佛答了什麽,但这时四周的水声更加浩荡,有如浪涌般的潮声把所有声音掩盖。北冥这时不得不恨自己双目不便。 「我们快离开这里!」声嘶力竭地叫喊。但话声还没落下,北冥陡地感脚下的地层崩坍,大量的泉汹涌而出。这下子二人一并失去平衡,大水已经漫过他们的头了。 紧接著,二人感到有一股极大的牵引力把他们扯落水底,似乎是急流形成了漩涡。虽然北冥和流沙都会水性,但人力难敌自然的威力,他们都不由自主被漩涡卷著,身子快速地旋转起来。 在急速的,不规则的旋转中,二人全身肌肉都扯痛了,五脏六腑好像快要移位了,痛苦超过了人所能够忍受的限度,伤疲交集的二人再也抵受不了。 他们要死了吗?晕眩的男人们迷茫地想,不约而同地把手握得更紧。 这次,便是死,也不要再分开了。 *** 风平浪静之後。 炎山之巅出现一个湖泊。 水光磷磷的湖面倒映著一轮明月。 二人运气总算不太坏,急湍的水流在注满深坑後便平复下来了。奇迹地,半昏迷的男人们被暗涌推到岸边,逃过命丧湖底之厄。而奇迹之中,还有更奇迹的,便是北冥苏醒时,睁开眼睛,竟发现视力完全恢复了。 是因为泉水的神力?还是误打误撞,把脑里沉积的瘀血驱散了?这对二人,已经不再重要。 「月色很美。」赞叹的声音。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贵。北冥近乎贪婪地看著眼前景色。 流沙也贪婪地看著眼前人。 看著北冥回复神彩的双眼,男人脸上挂著满足笑意,表情温柔得让人心疼。 「你没事了。」手不由自主抚上意中人的脸。 微凉的脸颊碰上炽热的手,北冥倏然微微一颤,轻轻反握著那粗糙的手,把脸埋进去。 流沙也是浑身一颤,胸口涌起一阵疼痛的感觉,有像被利刃穿透了心窝。待他发现这是喜悦的心情时,不由得鼻子一酸。 男人知道,这一刻是他最接近北冥的时刻,往後只怕此情不再。 他留不住他,再过不久,便要把他送另一个人身边了。 良久,流沙主动松开手。 北冥凝视他的眼眸出奇地明亮。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刻。」流沙咧嘴大笑,一如往常般道:「明天,我们上路到死亡沙丘去吧。」 *** 离开炎山,二人再踏上旅途。 一路上,流沙装作若无其事,照常跟北冥插科打诨地玩笑,只是步伐在有意无意间减慢了许多。对伤怀的男子来说,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永无结束的一天。 而北冥也没有催促。此刻他最在意的莫过於是流沙的病情。 流沙的病是心病,针药成效不大,只好尝试以内功入手。 而北冥的所习的内功讲求心静,习之或可克制疯病。 「可是……习久了,我会变得跟你一样吗?」调皮的男人眨眨眼。 北冥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是木头木脑,颜面肌肉僵硬,和舌尖不灵啊。」大笑,流沙打趣:「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练功的原故。」 「流沙,专心。」北冥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表情。 「好好好,专心。」流沙吐舌,继续潜心打坐。北冥所授的心法跟他的性情大相庭径,而且也不知是否真能治他的病。但既然是北冥的意思,他怎样也会忍耐。 只是北冥的独门内功十分艰深,尤其初期进境非常缓慢,对急性子的流沙来说,不吝是一种折磨。 「休息一会吧。」北冥看著他紧皱的脸,心软地道。 流沙听见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 这孩子气的动作让人哭笑不得。 北冥道:「忍耐一下,暂时想不到其他方法。」 「我明白。」流沙柔柔一笑,笑容微带苦涩。其实又何用他求?医治他最佳的心药便是北冥。只要北冥在他身边,他的心便会得到宁谧。只是…… 「你的恋人是个怎样的人?」一直忍著不去想不去问,但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流沙脑海泛起一个美丽温柔的女性形象,她能给予北冥他给不到的幸福。 北冥一呆。想不到他会问,也不愿他问。可是既然流沙问了,北冥觉得自己有义务诚实回答,只是後果恐怕…… 「我没有恋人。」几经踌躇,淡然的声音响起,带来石破天惊的效果。 「什麽?」惊喜交集,流沙被炸得跳起来,激动地捏住北冥的肩问:「你说过到死亡沙丘是为了找你的恋人,难道是骗我的麽?」 「我是说寻找我爱的人。」皱眉,北冥纠正他。 「有啥分别?」一愣,男人旋即跳起来哇哇叫道:「难道她不喜欢你?」 「嗯。」的确是他一厢情愿。 「太过份了!」哪个女人有眼无珠?竟然拒绝他家小然。 「流沙……」斜著眼。 「我是在为你不值!」慷慨激昂。 「你想笑,就笑出来好了。」北冥没所谓地说。看流沙眼睛都弯了,嘴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著,忍得多辛苦啊。 「呃……」脸上一红,被看穿了的男人讪讪的说:「我是有点高兴没错。」 「……」 「可是我绝对不是在幸灾乐祸!」 「……」 「我只是……忽然觉得漆黑的前路忽然有了一线光明。」低低的声音。虽然把希望建立在喜欢的人的失意上是有点那个。可是……人总是自私的吧。流沙自忖一介凡夫,亦未能免俗。 北冥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太老实会带来後患,可是他就是骗谁,也不愿意骗流沙。 「那……不代表什麽。」 「我明白。」可是有希望就好,人生有希望是很重要的。男人温柔地笑。 默然片刻,北冥移开目光,道:「赶路吧。」 「不是说不用赶吗?我们走慢一点,看看路上风光。」流沙扯著他的袖子。 「……」苦笑,那麽快就赖皮了。北冥忍不住说:「记著你答应了什麽。」 「我没忘,可是……」流沙赔笑著说:「啊,对了!除了那个,你还别的人要寻吗?」 「……」北冥无言。 「比如仇人啊恩人啊什麽的?」赔笑赔笑。 「有。」翻白眼。 「啊?有?!」喜出望外,流沙连忙说:「这可比寻找爱人重要啊。」 「都在死亡沙丘。」翻白眼。 「啊……」可恶,好巧不好巧的。 「所以,赶路吧。」 「那麽多的仇人恩人,全集中在同一地方?」流沙狐疑,道:「没唬我吧?」 「我不会骗你。」北冥没好气地说:「而且,也没多少个。」他从没说过自己仇家遍天下,更不需要别人施恩。 「没多少即是多少?」好奇的男人寻根究底。 「恩人……一个吧。」苦笑。 「那麽仇人呢?」流沙比较关心这个,到底谁敢欺负他家小然? 「……两个。」 「那麽加起来总共是四个人了。」流沙咋舌道:「小小一个地方,居然结集了你的恩怨情仇。」 「错了。」垂下眼帘。 「那点错了?」不解。 「人数错了。」 「啊?」流沙板著指头再数一遍,没错啊。 「是两个。」 「一个爱人,一个恩人,两个仇人,加起来是四个。」 「两个。」北冥重申。 一加一加二等到二?? 流沙忍不住凑过来摸摸北冥的额角,「没发烧吧?」担心。 「……」白眼。 「要不要再去神泉泡一泡?」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我很好。」再白眼。 「那你的数是怎麽算出来的?这麽神。」男人一脸困惑。 而丢出迷题的人只是一笑置之。 真相一点也不神。 只不过是,他爱上了他的恩人,而他的恩人联同他的仇人,一起出卖了他。 只是如此而已。 北冥的笑容渐渐苦涩起来。 第八章 莽莽黄沙,新月形的沙丘又起又伏,一直伸延到蔚蓝的天尽头。 两旁路上,是一簇簇死去的胡杨树,树木扭曲枯槁的尸骸为苍凉的大地添上可怖的气氛。胡杨是沙漠上最顽强的植物,若连它们也无法生存,那就代表了这是个没有生命能存活的炼狱。 「妈的。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流沙喃喃咒骂。骑在骆驼背上的男人极目远眺。前方连枯干的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零星散落的石堆。岩石被风和烈日蹂躏後变得脆弱,当张狂的风扬过,被风化为细末的石粉形成漫天黄尘。 这地方,连石头都会死亡!待久了绝对会发疯。 「流沙,快赶路。」北冥淡漠的声音从重重脸纱下透出。为了防御猛烈的日晒,二人都以透风的白布罩住头面。 流沙一言不发,内心却不是味儿。 一路上,北冥纵是心里著急,也没怎样催促他。可是如今,却好像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你就那麽心急想见到那个人。」半晌,微酸的声音响起。 北冥一怔,嘴唇掀动了一下,又閤上。 郁郁不得意的男人蓦地勒停座骑,鼓起勇气问:「北冥,让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找到你想找的人,然後又如何?」 「……」 「你会快意恩仇?」 「……不知道。」 「你会向你所爱的人表白?」 「……不知道。」 「你会杀掉你的仇人?」 「别问了,流沙!」北冥撇转头,露出黯然的神色。寻寻觅觅多年,找出那个人,跟他再见一面,已经成为他生存的意义。但找到之後又怎样?……他真的不知道。 看他一脸难过,流沙默然片刻,垂下眼,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北冥能打消念头,跟他一起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北冥岂会不明他的心意。 「流沙……」心软,叹息。他想安慰他,可是回过头来,犹在唇边的话句倏然化作一下抽气声。 北冥罕有失态,流沙一怔,还没回神,忽然感到一个颠簸,胯下的骆驼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快跑,不要回头。」原来是北冥替他策骑。说话间,骑术精湛的男人把周遭负责驮负粮水的几十匹骆驼聚集起来。这些都是他们踏入死亡沙丘前,在附近的绿洲采购来的。 看见北冥神情凝重,流沙忍不住回头张望。 在他眼中,背後无涯的沙漠并无异样。只是……在细看之下,他彷佛看见远方有一根灰暗的线,那线诡异地连接了天与地。 那是什麽?讶异。 只见随著灰线快速移近,地上扬起滚滚的黄色尘暴。 「是、是龙卷风!」终於看出来了,流沙忍不住惊叫。 「快跑!」北冥高声提示。这时,在他操控下,几十匹骆驼往同一方向跑,而且还把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心。 快跑?能跑得了吗?他们能快得过风?流沙苦笑。此刻,距离那麽遥远,但他已能隐隐感觉到风的威力。 「流沙,不要放弃。」 听北冥这样说,流沙猛一咬牙,悍然抢过疆绳,在沙尘漫漫中辨别方向。而骆驼们彷佛也知道情况危急,不劳鞭策已拚尽全力奔跑。 龙卷风像魔鬼般咆哮著追杀他们。 危急之际,二人眼前出现一堆堆灰白色,凌乱的,有如土坟般大大小小的乱石。这儿千百年前本是山丘,但在被风沙日夜侵蚀下,已风化为迷宫似的石林。 石林内有深浅不一的沟壑,若能躲进去,或可避过眼前一刧。 二人都拼了命往前冲。但他们快,龙卷风比他们更快,跑在最後的两匹骆驼嘶叫著被扯上半空。 千钧一发间,他们踪著俊驼,及时冲进了石林,躲进深沟之内。二人踡缩著挨住石壁,让几十匹骆驼围著他们伏下。 生死关头,人畜紧密靠在一起,威力惊人的龙卷风跟他们擦身而过。旋风带动的牵引力强大得不可思议,天地间简直没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处於外围的骆驼连著粮水被卷走,撞在暴风眼上的千斤巨石亦被摧毁。 呜呜风声有如鬼哭狼嚎,待一切回复平静,二人才发现自己手足冰冷僵硬,大半身子给沙子埋没了,头脸尽是黄黄的灰尘。 「你、咳咳咳……」同时开口,口腔满是沙粒,把他们呛个半死。身畔的骆驼亦大口大口的喷著气,用力把沙子喷出来。 刧後馀生,人畜的状况同样狼狈,都失去了赶路的力气。 在满目疮痍的石林内架起火堆,二人清点损失。骆驼只剩下十多匹,足够三个月用的清水粮食,现在只馀下不足三份之一。 流沙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路上,他们经历的凶险不少,但要算这次为最。连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在一瞬间被卷走,并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出事的是他们之一……只怕亦不能幸存。 北冥的声音犹豫地响起,似在安抚般说:「暴风有一定的规律,地图上标示了避风之所。」地图乃西门仪所给,图中详尽地描述了气候特徵,和沿途能躲避风暴的石窟和土丘。 「是我耽搁了行程。」流沙乾涩地说。若非他闹别扭,故意磨蹭不肯前行,他们便能及早躲进来了。 北冥蹙著眉,道:「流沙,我没这意思。只是……」 「值得吗?」流沙霍地打断他,目光烔烔,语气咄咄逼人地道:「冒那麽大的险,吃那麽多的苦头,那人值得你这样牺牲?那人……」就那麽好?让北冥爱得难以自拔。 北冥撇转脸,低声地说:「你可以回头,不必顾虑。」虽然少了人带路,他要多费许多时间,可是他总不能勉强流沙,尤其前路比相像中凶险。 「我决不会丢下你。」气煞,流沙痛心疾首,道:「只是,若那人稍有点珍惜你之心,都不会要你攀山涉水,冒著生命危险去找他。」 北冥苦笑:「是我一厢情愿,他所爱另有其人。」而且是自己的仇人。 流沙一愣,怒道:「人家已有爱人,你还不死心?难不成你要横刀夺爱?」 「……」叹气,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事。 「那为什麽你不能试试放下?为什麽不找个真正珍惜你的人……」咬著唇,他真的不行吗?不能代替那个人在北冥的心中的位置? 「流沙。」北冥苦笑,柔声说:「你说的对。但我做不到,你能吗?」 流沙登时一窒,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胸口好疼,心受伤了。 他说的他自己也做不到。 这些年,沙流一直上天下地的寻找北武然,但北冥却从没把小狗子放在心上。可是即使明知这样,他还是放不下。 「我喜欢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在危急的关头救了我,给我生存下去的目标,教会我很多很多。他的武功和学识,是我所崇拜的。」北冥说得很慢,他很少说那麽长篇的话,「我一直很努力地模仿他,学习他的一切,目光时时刻刻都追逐著他。忽然有一天,少年的我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仰慕,而是更深刻的渴望。」 「那只是一时迷惑。」流沙虚弱地抵抗。 「爱情本来就是迷惑。你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柔声。 「才不是!」大叫。 「不是?若说你八岁那年已经深深爱上我,你不觉得太古怪了吗。」北冥淡淡一笑,怜惜地说:「流沙,你为了北武然牺牲太多,若不去爱上他,牺牲未免不值。你只是,被自己所编织的故事迷惑。」 「不是!」好伤人!北冥的说法太伤人了。流沙又气又恨,情不自禁扑过去,把那狠心的男人压倒在黄沙之上,狠狠地吻他。 无论北冥怎样说,无论他对北武然抱持著什麽样的感情,此刻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肌肤相接带来的脉动,唇上那颤栗的悸动的感觉,都说明那不是迷惑。 面对强势的吻,北冥只是漠然,彷佛以沉默表示不满。 但对流沙来说,那双睁著的,明溢的眼睛,有如在火添油。 被猫舔到表情也会比较多吧! 怒火让动作变得粗暴,但舌尖硬闯进齿列时,流沙感到北冥微微一震,旋即被一掌推开。 有反应总比不痛不痒好。男人心中泛起一丝欣慰,但下一瞬间,却惊见一柄明晃晃的利剑从他刚才所处身地突刺而出,一个穿黑色锦衣的男人从沙里疾扑出来,闪电般跟北冥斗在一块。 妈的,原来不是有反应,而是北冥察觉得危机! 流沙虽懊恼但也无暇计较,因为这时忽地传来一下高昂的箫声,可怕的白袍丧尸从四方八面的沙土下跳出来。 那批锦衣人寻仇来了?居然追到死亡沙丘?而且看起来他们对地形很是熟悉而且早有准备? 流沙边想,手下也没闲着。有了上次的经验,今次便轻松得多了。 先行解决了弄箫的人,无人操控的丧尸犹如石像般诡异地杆在原地。流沙回头看看北冥那边,战况依然激烈。而奇怪的是,二人武功路子相近,显然是一脉相承。 流沙惊异之际,听得黑衣人怒叫道:「我们的无敌大军快将席卷天下,你识趣便别挡路。」 果然,制造那些不晓得痛不晓得累不晓得害怕的僵尸是为了谋夺江山,战争中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利害的士兵了。 流沙沉思,又听北冥问:「这是谁的主意?」素来淡漠的声音变得愤怒激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嘲道:「还会有谁。」 「不!」北冥拒绝相信。 这时黑衣人眼见不敌,趁机跳出战斗圈子,边逃边叫道:「你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家伙若敢回来,师父说了,立杀无赦。」 对手消失於沙漠之中,绝情的话句犹留著袅袅馀音。 北冥缓缓走到石林的一角,慢慢地抱膝而坐。男子的脸容有如止水,不起半丝波澜,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就连流沙用紧迫的目光盯著他,也权充看不见。 看不惯有人故作若无其事,流沙冷冷地问:「你没话要告诉我吗?」 「……」北冥看他一眼,垂首,缓缓摇头。不,他什麽也不想说。 流沙几乎吐血。 「若我没听错,刚才好像有人说要兴兵造反,挑起战祸。」 「你没听错。」淡淡的。北冥的语气好像有人要兴兵造反跟有人要上街吃饭一样平常。 噗滋,青筋暴现。流沙厉声说:「而你,你认识那个主谋。」这事其实在初遇锦衣人时已露端倪,只是之後发生太多事情,让他无暇深究。 北冥没有承认或否认,只是抱著臂,把脸埋到膝上。 流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受得到他身上沉重而伤感的气息。 「他难道就是你所爱著的人?」男人追问,心上人为别人神伤的表情让他焦躁,流沙心中早已不是滋味。 「……」不答。 「还是你所恨的人?」 「……」 「又或是让你又爱又恨的人?」咬牙切齿。 「流沙……」沉默的男子终於开口,声音说不出的脆弱:「别问。」 流沙气得跳脚,但张口欲反唇相稽,又心疼得发不出声音。 北冥抬头看著忿恨伤痛交集的男人,硬起心肠做出更残忍的事:「求你一事。」 流沙喉咙一紧。从不拒绝北冥任何要求的他,此刻把嘴巴闭得像蚌一样。 但北冥还是狠心提出那不近人情的要求,「别泄露今天的事。」 流沙的胸口一阵钝痛,心好像被挖出来了。北冥居然要维护那个人!即使那人做的事会令生灵涂炭,为天理所不容,北冥依然义无反顾地维护他。 好一会,男人苦涩地说:「滋事体大,你知道吗?」 「嗯。」 「这事关乎天下苍生,你知道吗?」 「嗯。」 「但你还是要这样做?」提高声音。 「嗯。」 流沙默然,撇转脸,沉声道:「我不能答应。」 北冥也不纠缠,只是垂首不语。 「北冥……」那表情叫人看著心疼,流沙忍不住上前轻拥他。 被暖和的体温包围,北冥感到心灵的创伤获得治愈。虽然总是强装若无其事,但在内心深处,他对流沙的接触并非无动於衷。从小他就长著孤僻的性子,由懂事以来,也只有流沙这样亲密地拥抱过他。 「流沙……」北冥闭上眼睛,刚才黑衣人所给予的打激过巨,他很渴望放纵一下,「你想抱我吗?」犹豫的语气。 「什麽?」大叫。他已经抱著他了,为什麽北冥会这样说?那麽、难道、难道他指的是那种抱? 耳膜被震疼,北冥皱眉睁开眼,看著流沙古怪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同一时间,在脸上集合那麽多的表情。有狂喜,有震惊,有生气,有伤心,还有委屈和自怜自伤,简直是七情上脸。对大部份时间都没有表情的北冥的来说,这完全是不可想像的。 「为什麽叫我抱你?」流沙脸上的狂喜敛去,剩下最多的是伤心愤怒。 「不好?那麽你想我抱你?」北冥偏著脑袋。难不成流沙比较喜欢这样?是的话,他倒没所谓,当初他也是为了流沙的利益才主动提出处身下方的。 「这不是重点!!」流沙跳脚,吼叫道:「重点是你为什麽提出这种事?你想引诱我吗?这是交换条件?就算你让抱你,我还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闭嘴。」北冥露出生气的表情。流沙想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岂会这样做? 「不、不是吗?你没这个意思?」被心爱的人一凶,流沙立即软下来。 「……」白眼。被拒绝了就是被拒绝了,他从不死缠烂打。更讨厌那些什麽交换条件的勾当。 「那、那到为了什麽?」小小声。 问那麽多烦不烦啊。北冥没好气地答:「因为我有需要。」 「你会有需要?」流沙吃惊倒地。在他眼中北冥好像是什麽也不需要的。 不行吗?北冥的白眼好像这样问。 「你不会把我当成某人的代替品吧?」流沙的声更小了,但这个他一定要搅清楚。 「你是流沙。」北冥淡淡地看著他,说:「而且,人是不可替代的。」 流沙径自把话解释为那个人在北冥心中不可被替代,心中更感郁闷地道:「我只是泄欲工具。」 北冥无语,无法否认。但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至少从前他在军中所见,大半的人都会这样亳不在乎地宣泄战争的压力,只不过他们的对像多数是女人。难道……在双方都是男人的情况下反而更加让人在意? 「对不起。」原以为流沙喜欢他,他的提议是各得其所,但结果看来是伤害了流沙的心灵。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怪叫,流沙委屈道:「你不爱我,也不愿被我所爱,为什麽却愿意跟我亲热?」 「流沙……」北冥叹气:「爱上我你会受伤害。」 「只是做我就不受伤吗?」生气。 「对不起,我明白了。」北冥很诚恳地忏悔:「往後再不会发生。」 「呃?」这样好的事往後也不再发生了?怎麽行?!流沙急急说:「你不要太冲动。」 「没冲动。」北冥很冷静地说。 「不要太认真啊。」 「……」 「做泄欲工具也没关系,我说真的,半点也不勉强。」搓搓手,流沙不好意思地说。反正啊,相信做著做著,北冥的心早晚会向著他。 北冥被这极速的变脸术吓了一跳,呆看著男人憨气的脸,不由得『噗』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麽?!」脸红,他知道这是有点丢脸。 流沙不说还好,他一说,北冥笑得更利害。 「你笑够没有?」生气。 「抱歉。」莞尔,但还是忍不住笑。他好像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还笑!是你先提出,我为了配合你才接受的耶!」幸然的嘴脸。 「现在不必了。」北冥说。 「为什麽?」大叫。 「已经不需要。」他的心情已经好转,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不再需要以性欲调整情绪。 「怎可以!你刚才明明要的!」跳脚。 「我已改变主意。」 「喂喂……」男人沮丧地蹲到北冥跟前。 看著流沙又叫又跳,千变万化的表情,北冥罕有地流露出促狭的笑意:「不行吗?」 「你好任性啊。」没力了。 北冥默默地笑著,忽然摸摸他的头。 「谢谢你。」好像只要有流沙在,再大的悲伤都会抚平。 流沙抬头也是一笑,没问为什麽。 *** 旅程依然继续。 途上杀机不断,陷阱层出不穷。对付了源源不绝的杀手,二人好不容易来到沙漠的边缘。 「终於来到这儿。」这儿是一处背风沙丘,按地图标示,明天他们便能抵达绿洲。流沙长长吁了口气。他讨厌沙漠,尤其是这儿呼呼的凄厉的风声,那会让他想起惨死冤魂的呼喊。 「嗯。」北冥点头,心里揉合感激和歉疚。他知道流沙为他吃了很多很多苦头。 「可是,接下来也松懈不得。」死亡沙丘後的绿洲名为万罪之洲,是天下罪犯集中的地方。传说有不成文协定,无论什麽人,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只要能进入万罪之洲,各国军队捕快均不得入内缉捕。不过……流沙笑起来,就算没有协定,只怕亦没哪国官兵谁敢闯进来这人间地狱来。 「流沙……」北冥脸上流露一丝为难,说:「接下来……你别管,回去吧。」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流沙脸色一变。 「……」 「对,这是你长大的地方,你深爱的师父也是这里有权势,振臂一呼即可起兵造反的人物,你自然不再需要我这带路的。」流沙不笨,综合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和黑衣人的话,已猜出了一点。虽然金牌名捕出身万罪之洲,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看出男人的不满,北冥低声解释:「我不想牵连你。」 「我以为我们是共同进退的。」流沙的脸沉下来。 「你别淌这混水。」柔声。 「算了,我也不求你。」男人冷笑,笑得人心寒,「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不管你,但你也管我。」 北冥不由得担心。 「你想怎样?」 流沙冷笑:「我有我要办的事。」 「流沙,别闹!」北冥著急。 「这世上不只你一人有著纠结不清的爱恨情仇,我身上也有要背负的担子。」淡然的语气。 北冥听著不禁哑了,心里只道流沙在拗气。 「你怎样才肯回去。」轻叹。流沙若不与自己同行,敌人自不会狙击,而以他现时对沙漠的经验,当可安全离去。 「你呢?你要怎样才放下?」男人反问,又凝视著他低声说:「那个人,你的师父,那让你又爱又恨的男人,他已经下了格杀令了,你还不死心要回到他身边吗?」 「……」 「若你愿意回头,我立刻抛下一切与你走。」 「不行的。」 「为什麽……」虽然早知机会渺茫,但流沙仍感失望,「你不是希望我对丧尸军团的事三缄其口吗?我们何不乾脆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不行。」 「你不想念家乡吗?我们回去看看可好?看看我们那时捉迷藏的森林,一起种的果树。」 「……」北冥心中一颤,还是摇摇头。 流沙急了,大声道:「你明不明白!若对方已经点齐人马布下天罗地网,万罪之洲搞不好便是你葬身之地。」北冥居然还要撇下他单独行事。 「……我不怕。」忧郁的男子轻轻说。 「北冥!」流沙心疼,恨他不爱惜自己。 但北冥只是淡淡一笑,道:「刚才,你问我怎样才心死,但心死的人要怎样活?」 流沙呆住了,只听北冥淡然说:「早在北武家人在沙漠遇难那天我就该死了。」 「什麽?」 愣住。他知道北武家被充军边疆的事,却不知他们在途中已经遇害了。难怪这些年来,他找遍边境大小城镇,也找不到北武然半点消息。 北冥看他一眼,简单说了当年发生的事,最後道:「那天强盗的刀落到我头上时,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反而有一股轻松的感觉。一个人孤单的背负著悲痛的过去,漫无目的地活在世上,感觉很累。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北冥内心竟然如意孤寂。流沙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著他。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人……」北冥犹豫地,吐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是宇文无名给我下活下去的理由,可以依赖的人和栖身的地方。」声音低了下来,男人闭上眼睛。埋藏心底的不堪的回忆如潮水涌至,占据了脑海。 『这小子就是北武家的死剩种?』清脆悦耳嗓音吐出狠辣的言词,跟主人绝俗的俊美殊不相衬,『宇文无名,你还真是个怪人。为了阻止这小子向我报仇,竟然收他为徒。你想以慈悲化解我跟他的血仇?嘿,无聊。』 『冥儿,把剑放下,你的仇人不是他。』如神只般深邃包容的眼神此刻写满了不耐烦,是为了那美丽高傲的男人。少年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无名,替我杀了他。』高高在上的语气,睥睨苍生的神态刺得人浑身疼痛。 『冥儿,别妄动!』修长好看的手按在古琴上,曾夺去无数生灵的音符蓄势待发。 『杀了他!』 「啊?」北冥睁开眼睛,流沙粗糙的手正握著他的手,把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接回来。看著那双关切的眼睛,他淡淡地说下去道:「後来离开了他,报仇便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流沙怔忡。北武家的仇人是杨国权倾一时的翟相,这解释了为何对世情漠不关心的北冥当年会投入凤骁的阵营。可是翟相倒台之後呢?是回到那人身边的执著一直支撑著北冥吗? 「我不行吗?我不能成为你的活下去的理由?不能成为你栖息的地方吗?」男人的声苦涩非常。 北冥撇转了脸,不忍看他的表情。 流沙也没催逼。 异样的气氛默默地在二人之间流转。 直至漫漫长夜过去,天色渐露鱼肚白。 北冥缓缓站起来眺望前路。 「流沙。」回头,淡淡一笑,道:「这里的事完了後,带我回乡看看吧。」假如他还活著的话。 第九章 万罪之洲,跟其他绿洲并没多大的分别,同样是绿意盎然,树影婆娑。 以清洌的泉水洗净一身尘垢,生命力顽强如野草的流沙回复常态,一副精神抖擞活力十足的模样。 「想不到这儿景色满漂亮的啊。」口吻活像观光客。 北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走开。真是的,他已经答允了一起回乡,也下定决心努力活著了,但流沙还是死缠烂打要跟著进来。敌不过可怕的缠人功,寡言的男子无可奈何只好以沉默抗议。 「喂喂,你走那麽快干吗?北冥?」急步追上,流沙展露招牌痞子笑,厚颜地要求道:「难得来了一场,这儿又是你长大的地方,带我四处逛逛吧。」他好想看看北冥小时生活的地方啊。 「……」无言,瞪眼。 「这也不行吗?好无情啊。」 「……」表情有一丝动摇,但还是犹豫。 「咳,你该不会连这儿的路都不认识吧?」流沙小小声问。 「……」沉默了一会,北冥答:「我离开好多年了。」而且少年的他不是潜心练武便是埋首念书,极少在外闲逛。 那就是真的不认得路喽?!流沙倒下。 「你真是……」还说不要他跟随呢,试问北冥身边少他怎麽行啊。 「……」无表情。 「算了,先去你住的地方吧。」看看喜欢的人的房间也是好的。那里曾存在一段他错失了的珍贵岁月。 「……」 「怎麽?」流沙呆瞪著脸无表情的男子。 「……」 「连这个你也不认得路?!」怪叫。 「不是……」北冥没好气地说。无论怎样路痴,自己的居所总能找得到。只是……「应该荒废了。」也许还住了别人。毕竟他是被逐出绿洲,兼打昏送到中原去的人,这里再没必要留著他的房间。 「哦……」流沙的表情好惋惜,「那我们怎麽办?总要找个歇脚处。」充分休息好了,才能对付敌人啊。 北冥想了想,淡淡地道:「去客栈。」 「客栈?!」流沙傻了眼。不是吧?居然有客栈?这万罪之洲还真是旅游观光的胜地啊? *** 万罪之洲为什麽会有客栈? 是为了给远『逃』而来的人方便,在找到长久居处前落脚。 但他们方便住到客栈去吗?万罪之洲的霸主宇文无名对他们下了格杀令,锦衣人们又跟他们仇深似海。 答案是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万罪之洲严禁私斗,就是仇人见面也不例外。宇文无名不会破坏自己一手建立的法规,所以这里反而比外面安全。 这是在流沙反覆询问,北冥简单回答下得出的结论。而谈论间,二人已经来到绿洲里唯一的客栈兼酒肆。 「奇迹啊。」破破烂烂的木屋前,招徕的旗帜在飘扬。流沙忍不住感叹:「你居然真的找到了客栈。你知道吗,方才由你带路,我一直担心我们会在绿洲兜兜转转直到老死,没想到你居然走对了,真的好幸运。」 是靠运气才走对了路没错,但流沙用得著这麽夸张吗?北冥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走进去。 二人在角落的位子坐下,店小二殷勤上前招待。一切跟平常的客栈没两样,就连店里的其他宾客也没多看他们一眼。但偏偏这样才惹人怀疑,北冥和流沙都感到过份平静的表面,暗暗藏著杀机。 「客官,你们的酒菜来了。」秃头店小二呈上粗糙的食粮,臂上肌肉块块贲起,指掌满是粗茧。 看了看碟子里的牛肉,吃,还是不吃?二人交换了个眼色。 肉的色泽和气味都没问题,但世上无色无嗅的毒药太多。 北冥微微摇头,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而流沙却忽然挟起一块牛肉,若无其事地送进口中一尝。 「呸!馊的!」吐出。众人还没来得反应,装模作样的男人已经揪著小二撒野道:「喂,你端来的肉怎麽是坏的!」 「怎、怎会?」小二闪过一丝慌张。 「不信你来尝尝看。」流沙冷冷道。 小二一听脸色大变,二人当即心下了然。 「吃吧。」笑嘻嘻的,男人抓起一块牛肉以不容拒绝之势送过去。小二大惊失色,连忙劈出一掌。刚猛的一掌误中桌子,杯盘木屑四飞。同时,周遭的宾客亦露出狰狞的真脸目,纷纷抄起家伙群起而攻。 北冥心中莫名悲痛,到底是他心中所敬仰的男人已经彻底改变,还是有什麽不为人道的理由…… 但情势不容多想,面对为数众多的敌人,北冥一掌抄走邻桌的一只酒罈,猛然运劲往前方送去。酒罈挟著浑厚内力,众人忙不迭走避,只有一使五行拳的老者敢挥掌相迎。老者正要接住酒罈,不料北冥以鬼神莫测的身法掩至,跟著击出一掌。 随著一声脆响,大酒罈登时碎裂成千百片。而锋利的碎片在北冥内力催动下化作利害暗器,老者首当其冲,登时身受重伤,而周遭亦有十多人被波及。 「好!」流沙为心上人呐喊助威,手下也没闲著。对上他软剑的人不是被重伤手腕便是挑断手筋。 而在激斗间,埋伏在客栈外的敌人纷纷现身,足足有好几百人包围著客栈大堂,把北冥和流沙二人团团围住。 若不速战速决,情况危矣。 思量之际北冥忽然背後一记阴柔的掌力轻飘飘的拍来。看似轻柔的一掌实质极为阴狠,北冥深知利害,因为他亦曾学过。 回身挥掌相迎,两掌相交无声无息。相同的一招互拚下,偷袭的白衣人被震得腾腾後退。紧接著北冥乘胜追击,连环三掌,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白衣人虽非宇文无名的正式弟子,但到底获传授过武功,身手较旁人优胜。可是对上北冥,只拆得十馀招已高下立判。北冥不单招式娴熟不拘形式,内功更是强了几倍。白衣人勉力挡了一会,终究还是不敌北冥汹涌的掌力,被打得狼狈倒地。馀人见首领倒下,都抄起兵器攻来。 北冥傲然挺立,以巧妙招式挥拳拆格。连续打倒了六人後,再随手夺去一个壮汉的长剑,以剑尖遥指著地上的白衣人。只要他一挥手,长剑必定把白衣人重重钉进地上。众人见状不敢妄动,撕杀声终於止了。 白衣人恨恨地盯著北冥。傲慢自大的男子自恃获得宇文无名赏识,素以少主自居,没想到一碰上真货,高下马上立竿见影。 「叫宇文无名出来。」冷淡的语气。 白衣人脸色一变。 北冥看在眼里,心下起疑。但还没来及问,突然听见『嗖』的一声,一枝暗箭夺去了白衣人的命。 从颈项透出来的箭簇闪著幽幽蓝光,一箭封喉。 众人见状不禁惊惶失措,北冥和流沙也背贴著背的紧靠在一起。 「小心。」二人异口同声叮咛对方。久经战阵的男人们本能地察觉到空前的危险。 而下一瞬间,一阵可怕的『嗖嗖』声印证了他们预感。 数不清的箭从四方八面射进来,绵密有如雨点,大厅内的人怆惶间纷纷中伏。 流沙把剑舞得密不透风,道:「好狠的宇文无名!为了杀我们竟不惜连自己人也杀。」 北冥亦一样狼狈,但百忙中还是道:「不是他。」 「什麽?」流沙不禁气苦,「事到如今,你对他仍存有幻想,仍盼他会对你手下留情?」他们都快要死了耶。 「……若真是他,他会自己动手。」北冥叹息。身畔的人已死掉十之七八,但箭雨仍没有稍停。 「哼。」流沙不服。那人在北冥心中的地位就那麽崇高?他贪生怕死不行吗?他怕不敌自己不行吗? 北冥不知是想说服流沙,还是跟自己说:「以宇文无名的武功要杀我们易如反掌,不必派人送死。」 什麽?!流沙一听气往上涌。 「北冥!你听著……啊!」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流沙一不留神,大腿中了一箭。 「流沙!」北冥大惊,连忙转身护住流沙,把他拉到一角。 「唔……」伤处一阵火热的灼痛,流沙叫:「别管我。」 北冥咬牙:「撑下去!」话虽如此,但他自己也知道,他们撑不下去了。 自己死还罢了,居然拉著流沙陪葬。北冥悔恨交集,难过之际,忽感脚下一空。二人处身的地板忽然一翻,把他们摔到黑暗的不知处。 *** 二人毕直摔落柔软的乾草堆,上面的活门『格』的一声反锁上。 北冥从不知客栈有这麽一个机关。 他们被困了,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料理流沙的伤。 北冥飞快要金针封锁要穴,再割破伤口放出毒血。可是,效果不太理想…… 「唔……」流沙呻吟一声,从短暂昏迷中苏醒过来,重拾刚才的话题,「北冥……你听著……我一定会打败宇文无名给你看。」这是为了男人的尊严。 「……」忙碌的男子没空搭理他。 「你……你听到吗?」辛苦地撑起身,流沙惊见北冥在他的大腿上吸吮,「北冥!你、你……你要吻我的话,可不可以吻上一点?那里我麻得一点感觉都没有。」脸红。 「……」北冥翻著白眼,不理他,径自把一口毒血吐出来。 流沙混沌的脑袋这才清醒了。 「不!危险!」猛地挺身阻止,但一阵晕眩的感觉袭来。 北冥连忙扶著他探视伤势。 不妙,箭上毒性刚猛,虽然解救速度已很快,但热毒已流遍全身。这热毒……并不好解。 流沙看著那张凝重的脸,忍不住问:「我要死了吗?」 「不会让你死。」北冥说得斩钉截铁。 「死也没关系……」流沙喃喃说。不知怎地,自从重遇北冥,他好样不再那麽怕死了,「不过,在我死前,你可不可老实告诉……你、你可有一点点爱上我?」 「……」 「喜欢呢?」可怜状。 「……」 「好感总有吧?」吼。他都要死了说。 「……流沙。」忙於整理伤口的北冥抬头,没好气道:「我都说你死不了了。」这家伙怎地夹缠不清。 「这不是重点啊~~~重点是——」 「重点是,我活著一天也不会让你死。」说著,北冥忽地重重吻住流沙的唇。 我活著一天也不会让你死??那是同生共死的意思?生同衾,死同穴? 流沙脑海一片混乱,亦在混乱中昏过去了。 *** 流沙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置身於一所简朴乾净的房间中。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但北冥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写著『等我』。 还真附合北冥的风格。可是,到底要等到什麽时候啊! 这下可急坏了流沙。那路痴还不知会不会迷路呢?但若贸然出去寻,又怕北冥突然回来找不到自己。 正当急得团团转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了碗药进来。 「北冥呢?」流沙几乎直扑上去。 「啊。」老人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手,又把药交到流沙手中。 「我问你北冥那里去了啊?」把碗一摔,足智多谋的男子心乱了,忍不住一手抓向老人衣襟。 但老人只是微一侧身便避过,还在瓷碗著地前以脚稳稳接著了。 流沙一怔,见老人又是呀呀叫著,指手划脚的,把药再塞到他手上了。 「你不说话,但听得懂我说什麽吗?」 老人点头,又比划手势。 流沙看不懂,问:「你知道北冥在那里吧?」 老人露出慈祥笑容,又打著让人看眼花撩乱的手势。 半点也看不明白…… 擅於搞得人头昏脑涨的流沙,终於亲身尝被人搞得头昏脑涨的滋味了。 「他是自小照顾北冥的老仆。」醇厚悦耳的男声骤然响起,没半点先兆。 流沙一怔,回头,一名穿黑丝长袍的男人不知何时来身後。 「是他在无意中发现客栈有异样,故潜进去一探,没想到机缘巧合救了冥儿。」男子白发俊颜,眉宇间略带沧桑,举手投足带著天神般不容侵犯的气度。 流沙本能地知道他是谁。 宇文无名,北冥钟情的男人。没想到反是自己先碰上他。 *** 在流沙巧遇情敌时,北冥正独自走上征途。 拖著因解毒而消耗过度,显得疲乏虚弱的身躯,沿著流水潺潺的清溪,一路走到森林的深处。 未几,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举头可见奇崖耸峙,石峰高挂著百呎飞瀑,旁边草庐倚山而建,流水琮琮,鸟语花香。 那是他小时最爱流连的地方。景物依然,但人事全非,北冥不禁黯然唏嘘。 突然,树梢上飘下片片落叶。男子警惕抬头,六名黑色锦衣汉子有如鬼魅般飞踪而下。 「擅入禁地者死!」 北冥勾起一丝冷然的笑,握拳的手缓缓收紧。 下一瞬,萧萧杀气破坏了宁谧的森林。金戈交击之声,飞鸟惊惶的悲鸣,夹杂著草芦里隐隐约约的琴声,交织出一阙奇特的勾魂之歌。 *** 尽管外面杀声震天,隔了一帘,草庐内琴音依然。 流水行云般的音符在细致无瑕的指掌间流泻。一曲『长相思』反来覆去的弹奏得娴熟非常,可其中总是缺少一分灵气,三分纒绵悱恻。 蓦地,单薄的木门被轰开。 北冥浑身浴血,脸无表情地伫立,静静地看著奏琴的男子。 那人一月白,以轻纱罩脸,只露出迷蒙的眼睛。但那双如雾如幻的一双眸子,已经昭示了主人的绝代风华。 北冥闭上眼睛。锥心的往昔一幕幕在脑海流逝,是这个男子破坏了他的人生,一次又一次把他推落黑暗的深渊。 待紧闭的眼睛再度张开,锐利的杀意闪动。 握剑的手贲起青筋。 刺目的银光划过流星般的轨迹。 『锵』的一下巨响,精钢铸成的剑被一柄软剑格住。 兵刃交击激起的劲风刮走了轻纱,露出一张用属於天仙的脸。 世上谁都没有真正见过天仙,但不论是谁见这张脸都会联想到天仙。因为世上根本没有足以形容他的词汇。『美丽』、『漂亮』、『绝色』等等优美的字眼在他身上都显苍白浮薄。 北冥怔怔地看著仇恨多年的男人。上天很厚待他,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都是优雅的,男人脸上连眼角的细纹都透著倾国风情。 「为什麽?」干涩的声音。说话时北冥没有回头,彷佛不愿接受事实。 「你知道他是谁吗?」流沙哑声问。 北冥脸不改色,答:「杨文帝,前朝的王,北武家的仇人。」答案完全正确,只遗留了一样—— 男人,是杨朗的父亲。不过,那又如何? 「仇人?」流沙愕然,虽然北冥说过这儿有他的仇人,却没想到竟是指杨文帝,「北武家的仇人不是翟丞相?」而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怎麽你也这样说。」北冥冷笑,问:「没有昏君岂来庸臣奸臣?」姓翟的该死,杨文帝也责无旁贷。由始至终,他复仇名单里就昏君的名字,可笑是宇文无名一厢情愿,以为能栽培他成为打倒情敌的伙伴。 流沙无词以对,但挡著杨帝的剑却没有收回。半晌,干涩的声音响起:「北冥……你看清他的样子没有?他神智已糊涂了。」不管是他们突然出现,动武,还是争执,杨文帝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整个人就像一尊瓷器娃娃,完美但没有生气。 「神智不清的是你。」北冥声音更冷,「你何苦非淌进来不可。」 面对无比冷峻的眼神,男人无可奈何地道:「北冥……我以前的事你大约知道,我是一个杀手组织的主持人……」 「狂沙杂技团。」北冥很自然地接下去,他很早就猜到了。政治有太多的黑暗面,太多的行动不能见光,狂沙杂技团正是凤骁手下,一支以表演作掩饰,实际周游各地进行刺杀行动的暗棋。每个地方,光明背後总有黑暗,若说金牌名捕代表了天朝光明的一面,狂沙杂技团便是金碧辉煌後的阴暗污秽。 「你知道?」苦涩。 「你没想过瞒我,是吗?」杂技团的人虽不正式在人前露面,但凤骁并没刻意隐瞒手下有这麽一支暗兵。而流沙少年的遭遇,闲谈间透露曾执行的任务,在在都指向同一方向。北冥脸容一黯,沉声说:「只是,我没想到你来,是为了任务。」 「不、不是!」流沙急急否认。事前他并不知失踪多时的前朝废帝居然隐於此间,「朝廷的事本来跟我再无关系,只是丧尸军团突然出现,我不得不管。」 「你已上报了?」那麽天朝军队很快便会兵临此地。 「我不是要出卖你,那时你眼睛受伤昏迷,我并不知道当中关系……」 流沙著急地解释,但北冥却惘若未闻,只顾喃喃自语:「这一来……时间不多了。」说罢,眼里忽地精光一闪,握剑的手再没犹豫。 「不要!」流沙一惊,再格。 两剑相交,北冥的手一阵酸麻,莫名的怒火和酸楚涌上心头。 为了这个男人,流沙竟然一再挺剑相向。 「退下。」北冥脸色冻结,冷得犹如万载玄冰。 「不行,我跟宇文无名有了约定,在他查清叛乱者前,保住他的爱人。」流沙苦笑。他很怀疑自己被耍了,心亦中早已悔恨不迭。可是,约定就是约定,男人不能违背彼此的约定。 「既然如此,你就以血来实践你的约定吧。」北冥的神色更冷。 *** 兵器交击之声震耳,每一下都刺痛人心。 「北冥!住手!」流沙悲叫。爱人的决绝让他伤痛莫名。 北冥只是咬牙不理,沉默背後的狠性和倔强彻底激发,手下没半点容情。 「你真的要杀了我吗?」暗忖长此下去只有两败俱伤,流沙的心好痛。一路走来,最後竟落个兵戎相见的地步。他们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吗? 「不想死,让开。」随著冷冷的声音,凌厉的剑锋直刺。 流沙看著这无情一剑,一阵自暴自弃。 「好,你杀吧。」软剑中途变招,竟直插入地。 北冥大吃一惊,却也收势不及。 青钢剑直刺流沙胸膛。 第十章 『锵』一声清响响彻云霄,随著银蓝的剑光一闪,凌厉的剑呼啸著把地台划出一道深坑,北冥的剑亦在触到流沙胸口前的一刻被轰得断开几截,二人更是被震退三步。 是宇文无名,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男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赶至,挥动他的巨剑,阻止了一场悲剧。 从生到死走了一转的二人都呆住了,背心已全湿透。 北冥怔怔地瞪著眼前的男人,眼皮一阵发热。 只差一点点,便永远失去他了。 而流沙也凝视著他,素来淡漠的脸上浮出难过的表情,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 「对不起……」只要能抺去这个表情,他愿意道歉一百次。 而被忽略了的宇文无名心系所爱,径自走向杨文帝。 痴呆的男子柔顺地被拥入怀里。那份病态的柔弱,令他透著一种飘缈的,不属於尘世的美丽。 「文儿,可有吓著了?」宇文无名在最爱额上轻轻一吻。 无比温柔的声音唤回北冥的神智。 锐利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宇文无名微一沉吟,却把直接越过不满的徒儿,落在另一人身上。 「有劳了,阁下是信人。」 「不敢。」流沙苦笑,看也不敢看北冥一眼。 「现在该我实践承诺了。我说过会查清出现凰谰乓皇拢8憬淮!顾抵钗奈廾踊忱锾统鲆恢曜仙男〔荩竿蜃镏奚幸恢植菀撼ご骸弧7峄崛萌顺ご翰焕希患2豢剩煌床焕邸n┦鞘朗掠幸坏帽赜幸皇В麓瞬菀嗤绷钊松裰遣磺澹硖褰┗踔料萑氤了!? 流沙也算见闻多广了,却从没听有那麽神奇的草药,不禁感到惊异。 「长春草若用量适当,再配以另外几只草药中和,便可制成一种让人变成兽的药。」宇文无名淡淡地说下去。 兽?!流沙心中都涌起寒意,但回头一看却见北冥一脸淡然。 「你是知道的?」 「……」北冥没答。但早在克搭玛山腹之内,初见丧尸军团之时,他已经意识到万罪之洲发生巨变。 「对,你自当知道,是我糊涂了。」流沙闷闷说。北冥居然没跟他透露片言只语。 「这是本是万罪之洲最大的秘密。」宇文无名一顿,续说:「经过训练的兽,便是你所早前所说,在路上遇上打不死的丧尸。」醇厚悦耳的嗓音陈述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不痛不累,无畏无惧,只知执行命令。」流沙喃喃说:「的确是无敌的兵团。」 宇文无名沧桑一笑。朝代更迭,现在已鲜有人知道,杨国百多年打下江山,正是靠宇文一族训练出来的无敌兽军。 「这药有伤天和,已经禁用几十年。」不然杨国也不会积弱。 「既然如此,在下在路上遇到的,又是怎麽一回事。」流沙沉声问。 「门下不肖,把药方偷走了。」宇文无名说。 「这种毒草早该全毁掉!」流沙忍不住吼。世间一切操纵人心的东西都该毁掉。 「说的是,所以今天之後,长春草不会再在世上存在。」他会派人烧光拔光,宇文无名恬淡地说:「这亦是算是对阁下的一个交待。」 「还有那些人……」流沙还没说完,一群灰衣仆人押著二十多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进来。这群人或曾在江湖上雄据一方,或曾乘著乱世兴风作浪,全是叱吒一时的枭雄。 万罪之洲环境特殊,聚集了一群天地间最邪恶的人物。把他们置於这天然笼牢中,在宇文无名管治下确可教天下太平。但这样的人岂会甘於伏雌?若他们捸到机会作乱,处理起来也的确麻烦。难怪朝廷对万罪之洲又爱又恨。 「请把人交给我。」流沙说。 「手下犯的错误,为上者自有责任承担。」宇文无名淡淡拒绝。 眼看对方就这麽把事情揽到身上,流沙皱眉说:「你这是一心包庇了。」 「万罪之洲的人犯错,自当以这儿的规矩处分。」宇文无名软硬兼施,淡然中带著威严,道:「而且逆谋一事牵连甚广,涉及的人等关系盘根错节,外来人不易掌握。」 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沙漠之王许诺,道:「一如以往,万罪之洲的人不会踏足中原,若阁下能劝退天朝的军队,便可免去生灵涂炭。」这话不卑不亢,虽然天朝大军人数占压倒性优势,而且已在死亡沙丘外围城。但他们有天险可守,大军闯入死亡沙丘必大有损折。这亦是各国多年来不敢进犯万罪之洲的原因。 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渴望战争,而宇文无名的话亦很可信。虽然无甚理据,但流沙知道这个男人不屑说谎。可是……尽管如此,流沙还是无法消除对宇文无名抗争的心态…… 事事听从等若向对手低头,气势上已输人,而狠狠挫败情敌是男人心头的渴望。流沙天人交战之际,一直默不作声,彷如置身事外的北冥突然开口:「答应他。」 无论怎样,北冥的心始终向著那人。沙流思之内心顿感凄苦又生气,拳头勒得格格作响,眼睛都红了。 北冥看见他的表情,抿了抿唇,眼神郤始终坚定。 那是一双清澈得不带感情的眼睛,在它感染下,激动的男人冷静下来。 紧握的拳松开,流沙板著脸拂袖而去。 北冥知道他尽管不悦,还是依从了自己的心意。 「宇文无名。」掀帘而去的一该,流沙冷然回头,道:「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约定?什麽约定?看著孤清隐怒的背影,北冥心头猛地一颤。 宇文无名把一切看在内,嘴角勾起一点淡然的笑意,唤道:「孩子,你回来了。」 一声久违的腻称,让北冥回神。 诀别多年的师徒四目交投。 北冥细细审视这无一刻忘怀的男人,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为什麽?宇文无名对他的法术失效了吗?他爱了他这些年,活著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见这个男人一面。但此刻他忽然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 北冥心头茫然。像终生囚禁的犯人,在习惯了之後却然被释放,反教人感到手足无措。 宇文无名见他魂游太虚,又再柔声问:「你怎麽回来?」 北冥不言,眼神惘然若失。柔和悦耳声音一如往昔,但却不再教他心如鹿撞。 看他的表情,男人失笑了。这徒儿冷漠的外表下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散漫,有出众的才华却没有争雄之心,浪费了一身绝佳的资质。这些,不知刚才那倔强的男子知道否? 「你还是没变。」 「你却变了。」北冥说。 「不是我变了,我从不是你想像中的样子,只是你太寂寞了。」宇文无名叹了口气。因为寂寞,懵懂少年一头栽进自己编绘的梦中。因为寂寞,这些年来男子一直舍不得从假像中抽身出来。 北冥闻言一颤,下意识撇转了脸。他不愿意承认男人看透了他的弱点。 「无论如何,谢谢你帮腔。」不想刺激弟子,宇文无名淡淡地转移话题。 北冥回神,沉声说:「何必让无辜者代罪。」 男人一笑,不置可否。 「你这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北冥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越平静,压迫力却越是沉重。 宇文无名眼内精光一闪,旋又低下头浅笑,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著爱人的发丝,半晌,沉声道:「我说了,我的人犯错,责任由我承担。」 北冥听了再也沉不住气,提剑的手一紧,暗室霎时精光闪动。 北冥拔剑手法快绝。但他快,世上有人比他更快。 宇文无名干净好看的手优雅地在七弦琴上一拨,琴音彷佛幻化为锋利的刀,无情地劈向昔日的弟子。 无形气劲凌厉无匹,北冥不得不挺剑抵挡。 『嗡』的一声清响,四下扬起滚滚灰尘。北冥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他的心亦在颤动。他一身的武功尽得宇文无名真传,唯独这一手,宇文无名没有教他。 「孩子……」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宇文无名已经抱著杨文帝退到暗门之处,「你到底为什麽回来?」 这问题阻住了狙击的脚步。 「是为报仇吗?你跟北武家那并不深厚的感情,足以让你苦苦纠缠十多年也放不开?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师从不知你有这份心事。」眼里勾起一抹怜悯,宇文无名叹息:「若是为了我……孩子,你只是迷路了。」 脑门轰的一响,男子彷佛遭到停身法。 少年从不敢表露的感情、师徒二人从未触及的禁忌话题。此刻,毫无准备的,被狠狠撕开,肉帛相见。 明明只差一点点,一切都过去,都会被流水般的光阴冲淡,可是……北冥忽然痛恨起来。宇文无名,这狠心毒辣的男人,他装糊涂了一辈子,偏偏在这个关头把一切都揭出来。 这教他情何以堪。 谁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在北冥反应过来前,宇文无名已带著所爱从秘道离去。 来迟一步的男子不得其门而入。 而宇文无名临别的赠言,则在空洞的小芦中盪著一句。 「孩子,你还要迷途到什麽时候,可别错失了你等了半生的东西。」 *** 草芦外,月淡星稀,清溪流水潺潺。 北冥抱膝而坐,内心思潮起伏。 『你还要迷途到什麽时候。』 『可别错失了你等了半生的东西。』 等……这个词儿勾一段久远的往事。 犹记某年的中秋夜宴,带著几分酒意的宇文无名忽然文兴大发,命人备了纸笔即席挥毫。 众手下见了纷纷上前凑趣,向主子讨个墨宝。 怀著不可告人的心事,青涩少年也悄然上前。 兴致奇高的男人来者不拒,但看到孤僻的徒儿也不禁讶异极了。 「冥儿?你也要吗?」 「嗯。」 「你希望为师写什麽给你呢?」 「随便。」写的是什麽并不重要,重要是写的人。 「你真是奇怪的孩子。为师还没见像你那麽奇特而矛盾的人。」冷漠,但体内却有著一团不灭的火在燃烧;淡泊,唯对某些事情非常执著;性格孤独,但害怕寂寞,内心深处始终在暗地里等待著渴望些著什麽。男人想著苦笑了一下,叹喟:「你这性子是要吃苦的。」 「……」那时,少年的北冥抿抿唇,什麽也没说。 而宇文无名也不再多说,低头沉思了很久,终於提笔写下一个苍劲的『等』字。 「等?」他不明白。抬头却见自己倾慕的男人眼里射出怜惜。 男人笑笑摇头,随手把字撕了。 北冥更是愕然,但他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写得不好,这字也不好,忘了吧。」说罢翩然离去。 当年,少年望著师父衣袂轻飘的背影,出神了好久也想不明白。 但若干年後的这一刻,北冥却悚然惊觉。原来,宇文无名早已一语道破他的宿命。 等,这个字概括了他半生。 好像自出娘胎,他便开始等待。在漫长而迂回的人生里,他一直默默地等著。等一个真正关怀了解,愿意去接纳和去爱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兄弟,一个师长,又或者……是一个朋友。 无数人的脸孔在脑海飞掠。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他希冀过,守候过,得到过,失去过,错认过,执迷过,最後……还是失诸交臂吗? 北冥眼睛一阵酸涩。 忽然,远处火光闪动,隐约听得有惨烈的厮杀声音。 这是怎麽回事?北冥回神,不禁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流沙并没阻止天朝大军进犯,双方已开战了。可是这个想法立刻被摒除。 他相信流沙。 而这时,远处某个佝偻的身影正朝他匆匆走来。 是从小照顾他的旧仆。 哑老人看见少主神情非常激动,不住焦急地打著手语。 「内乱?」北冥脸色微变。原来刚才拿著的叛徒还有其他党羽,而且为数不少。他们暗中救出同伴,高举起义的旗帜,跟宇文无名的人展开激战。而在叛党煽动下,本是中立的人们纷纷投入他们的阵营。毕竟生活在万罪之洲的,都是穷凶极恶,不甘伏雌之辈。只是慑於沙漠之王的积威,不得不安份守己。 想到这里,北冥不由得心中一寒。假如宇文无名在,照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难道只不过分手半天,他便…… 「师父呢?」颤声。 哑老人啊啊叫著。 「什麽?在轩辕台……跟人决斗?」 *** 轩辕台,建於万罪之洲正中央的祭台。 此刻巍峨庄严的建筑彷似被飓风肆虐过,几乎成了废墟。宏伟的大理石柱被砍倒,栩栩如生的神像被掌力轰得四分五裂,坚硬花岗石地砖上坑坑壑壑,尽是纵横交错的剑痕。 北冥来到不禁惊呆了。 眼前战况被外面还要激烈,飞快的身影像两条巨龙在翻滚。台上明明只有两人,气势却有如千军万马。 宇文无名手握著祖传的黑色神兵,眼中罕有地射出热炽的光芒。流沙双眼赤红,惯用的软剑早已成为满地的碎片。男人此刻正借用了某神像的精钢降魔杖,凭著兵器强横与劲敌周旋。 「住手!」北冥狂叫。但声音却被兵刃交击之声掩盖。 眼利的男子看到二人每次兵刃相碰,流沙手中那粗若人臂的降魔杖都会被砍出一个缺口。 那根本是一场早知结果的对决!北冥心中一痛,忍不住上前阻止。 男子以绝快的身法来到二人身侧,双手分别格向两人手肘。 三股内力撞在一起发出蓬然一下闷响,北冥柔和的内力化解了大半冲冲,打得兴起的二人均被震退几步。 「你干什麽!」是流沙的怒吼声。男人早已杀红了眼睛。 「……」北冥说不出话。体内翻腾的内息和心痛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 「哈哈……痛快。」已退到另一角的宇文无名却纵声大笑,「已经很久没打得这麽痛快。」流沙武功不如自己,但武功高强的人未必便是胜利者。对手的狠劲拚劲,倔强不服输的精神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宇文无名坦承,流沙,是他近十年来遇过最强,也最有意思的对手。 「为什麽?」北冥问流沙。 後者不答,只是赤红著两眼,额上青筋隐现。 看著往日嬉皮笑脸的容貌变得扭曲疯狂,北冥不禁心惊。这可别是疯病发作的先兆才好。 「出事了,你们知道吗?」故意以柔和的语气说明外面的动乱,北冥只盼说动宇文无名出面平乱,也希望阻止一场没义意的打斗。 可是二人居然异口同声地大笑道:「管他呢。」对高手来说,劲敌可遇不可求,这绝对是他们毕生难逢的一战。 北冥倒抽一口凉气。流沙还罢了,怎麽连冷静稳重的宇文无名也…… 对上爱徒震惊的目光,宇文无名微感歉意,「孩子,对不起了。接受挑战是约定内容之一。流沙既然守下承诺,为师也不能食言。」 北冥浑身一震。这就是流沙口中一再提及的约定?! 「到底是为什麽?!」回头,厉声质问。搞不好流沙会死在这无聊的约定上! 「我说过,我一定会打败他。」流沙昂著脸,傲然说。 想起客栈二人的对话,北冥心痛道:「纵然让你打败了他又如何?」 流沙不答,但宇文无名却补充:「若他胜了,我会答允他一个要求,无论是什麽要求。」 北冥闻言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流沙跟宇文无名素无交集,会有何所求?那是为了是自己。 「你不必这样,我已别无所求。」 「你也不必这样,我不是因为你。」流沙撇转脸,咬牙道:「这事关系到男人的尊严。」 「也关系了武者一生的追求。」宇文无名淡淡地平举巨剑。 「你应该明白的。」二人齐声说著,脸上是泛起兴奋狂热的神情。 北冥踉跄後退。身为武林中人,他知道这表情代表什麽。无论多难过,这事已再没他插手的馀地。 *** 轩辕台上,人影翻腾飞跃,巨剑与铁杖交击之声震耳,不住拚出耀目火花。而台下,二条恰为对比的静态的身影,默默地见证著这灿烂的一战。 北冥专心注视台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但脸上却无波无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麽。而另一角落,跟他遥遥相对的,是另一个没有表情的男子—跟宇文无名形影不离的前朝癈帝杨文帝。 美丽的男子瞪著空虚的眼眸,彷佛眼前一切跟他亳无关系。只有暗藏在宽袖里的手,在微微地抖颤。 「锵」一声脆响。硬拚一招後,宇文无名跟流沙各退三步,二人均气喘咻咻,但嘴角都不自觉泛起快意的微笑。 这时,远处蓦地传来轰然巨响。 宇文无名皱著眉望向声音的源头,那儿火光映掩人声喧嚷。战火,似要蔓延过来。 「虽然痛快,但已经不能再玩下去了。」男人牵牵嘴角,认真起来,决意以最快速度结束这一战。 「谁在玩?!」流沙大怒,率先采取攻势。可是冲动的後果便是被人有机可趁,在臂弯和小腿划出两道口子。 「抱歉。」虽然对手可敬可佩,但他有非胜不可的理由。宇文无名淡然後退,仗剑道:「你败了。」 「不!我没败!」看著鲜红的血,流沙眼里流露著疯狂的神色,「我只是伤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冷冷地说著,从伤口涌的浓稠液体,滴搭滴搭地落在地上。 气氛瞬间凝住了,半晌北冥才失声叫:「流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宇文无名也沉下脸。言下之意,竟是要至死方休了。 「嘿,我当然知道!」冷笑著,流沙不理伤痛,疾扑而上。好像恨不得战死在那冷情的男子面前。 宇文无名见他来势更猛更烈,不由得凝眉,双手汇聚十成功力,高举巨剑迎头一击。 这雷霆万钧的一剑根本无从退避,流沙只能正面硬拚。 两人均以全力交锋,「匡当」一声,精铁铸成的钢杖齐中被削断。 若换成其他人只好弃械认输,但流沙临阵经验与应变速度奇佳,而且精通各种兵器。就在兵刃断裂的瞬间,双手一挽迅速变招,把两截钢杖当双拐使。 这著大出意料之外,宇文无名一怔,失去先机,长剑反被两截钢杖交叉紧紧锁住。 形势顿成内力比拼,不死不休之局。 「你疯了。」宇文无名苦笑,陷入进退两难。他的内力虽胜过流沙,但也不足以把倾尽全力的男人轻松震退。但若他先行弃剑,必定露出空隙,让流沙乘势把自己击倒。 双方都对都有不能败的理由,局面陷入僵化。而以目前情况,除非双方同意一起撒手,否则只有待其中一人消耗至油尽灯枯,此战方能罢休。 先一步力歇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北冥旁观者清,急得冲上轩辕台。可是现在的形势与刚才不同,二人正全神贯注以内力比拚,浑身上下没一丝空隙可乘。若他强行插手,只会把自己也陷进去,成了三人互拚的局面。 「你们住手啊!」怆惶的叫声。北冥已失去往日傲人的沉稳冷静。可惜任他叫得声撕力歇也没有用。 流沙杀得起性,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宇文无名看著徬徨的爱徒,只能露出万分无奈的神情。此战若败,他便需依诺答允流沙一个要求。而那深情而疯狂的男人想要什麽并不难猜,肯定是他不能给,也给不起的。 「流沙……住手吧。」解铃还需系铃人,北冥缓缓走到流沙身畔,低声道:「你不要这样。」 「滚开!不要理我!」流沙早已陷入半疯狂,那还听得入耳。 「流沙……听话。」北冥咬著唇,踏前一步,忽然轻轻地慢慢地伸臂搂著流沙激动得颤抖的身躯,柔声道:「收手吧。」 耳畔感受到温暖的气息,疲乏的身躯感觉到那人的体温,流沙心神一荡,几乎岔了内息。 「为什麽……」一阵强烈的悲痛绝望涌上心头。无论怎样北冥的心就是向著宇文无名。自己已经那麽狼狈了,北冥还是变著法子襄助那个男人。流沙觉得自己快被迫疯了,忍不住回头吼道:「为什麽!!你知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话声生生中断。 映入眼帘的是北冥悲伤欲绝的脸。 素来淡然自若的脸陡地出现这种表情,更加教人看著心痛。 「你为什麽露出这样的表情?」流沙茫然问。若说世上有什麽是他最怕看见的,便是北冥此刻的神情。 「收手吧,不要斗了。」北冥答非所问。 「你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流沙固执地说。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给北冥带来悲伤的!他希望他幸福啊,但为什麽他总是让北冥露出悲伤的脸。 「流沙,收手。」北冥还是那句话,只是眼里流露著更浓的心疼,「再这样下去你的手会废掉!」听见流沙的骨骼承受不住而发出格格的声响,几乎把他也急疯了。 但流沙只是执拗地反覆叫道:「你不要用这样悲伤的眼神看我!不要露出这个表情!」 「流沙……」 「我不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啊!不要啊!」流沙好像失控了。 「啪!」的一记耳光。 北冥的手心发红,微微颤抖,一脸沉痛地说:「流沙,你明不明白,若你真的有个什麽,不管你要不要,我的脸永远都只有这个表情了!」说著怆然泪下。 流沙听著忽然泄气。 紧握著兵器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直到『啷当』一声,钢杖掉到地上。人也虚脱地倒在北冥的怀里。 早在流沙松开十指时,宇文无名已乘机脱身退到另一角落。眼看二人冰释,互相依偎,北冥温柔地为流沙疗伤,也不禁放下心大头。 就在心神放松的一刻,背後忽然传来轻得几不可闻的步声。 男人回头,露出笑意,但下一瞬间…… 「噗滋」一下轻响。随著晶光一闪,锋利无比的匕首刺进软柔的腹部。 「文儿……」僵住了笑意在宇文无名脸上显得古怪,表情好像说不出的悲哀,又好像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味道。 但,始终找不到一丝悔意。 「死吧!」美丽的男人脸容扭曲著,也是一般的坚决无悔。握著匕首的指节发白,明显出了死力。只是奈於对方护身气劲太强,刀刃难以深入。 宇文无名牵牵嘴角,不动气,也不动手反击或自保,反而抬手摸摸心爱的人的发丝。 「你康复了。」 「你当然巴不得我一辈子痴痴呆呆!但老天有眼,我的神智早已经恢复了!只是为了复国大计才装著痴傻。」杨文帝咬牙切齿:「宇文无名,你为什麽还不死!偏要挡著我的路!」 「你的路?是我挡了你的路吗?」男人轻声问。 「不错!只要你死了,我便能接收万罪之洲的兵力,光复我杨国山河,为我清郎报仇!」杨文帝厉声声说:「我要让杨国的不死军团重临天下!你,还有凤骁他们全都要死!」 宇文无名无语,露出疲倦的表情。杨文帝口中的清郎便是翟清,没想到那麽多年,他的心还是在那狼子野心的家伙身上。 「啊?」蓦地,杨文帝感到男人的护身气劲散开了。本是被紧紧夹著的匕首能轻松的抽出来。 看著男人宁静的脸,看著手中带著血的利刃,杨文帝思潮起伏,大半生的哀乐荣辱一一在脑海闪过。孩提时与宇文无名初次相见,少年时青涩的初恋。男人本是他的影卫,对他忠心耿耿爱护备至,但奈何真正燃起他激情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当年为了翟清,他驱逐宇文无名,铲除他在朝中势力,与他反目成仇。而今日,为了翟清,他…… 「你说过你的命是属於我的……」美丽的男子眼泛泪光,凄然地提起匕首往旧情人的脖子割去,「既然如此,无名,为了我,请你死吧。」 宇文无名淡淡一笑,闭上眼睛不闪不避。 刀锋的寒气迫近眉睫,但在最後一刻却被一枚铜钱打飞。 宇文无名一愕,睁眼,只见心爱的人在措手不及下被徒儿一掌打得直飞出去。 「你真该死。」新仇旧恨交集,北冥的声音透著冰冷。 而受伤倒地的男子却夷然无惧,只是冷冷的道:「杀了我吧。」 「冥儿,住手!」是宇文无名的声音。 北冥的杀招凝住,脸上交织著忿怒悔恨和自责。 他早已怀疑杨文帝假装痴呆,其实在背後操纵所有的事。但因心怀怨恨,和深陷情感纠缠之中,他故意不去说破,简接害得恩师受伤。 「冥儿回来,这是命令。」宇文无名沉声说。 「……」 「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北冥倔强地咬著唇,还是流沙的话把他唤回来。 「他……伤势不轻。」 北冥一震,回头,只见宇文无名腹部伤口流血不止。 忽略了流沙受伤不安的眼神,北冥立即回到恩师身畔。但正当要施救之际,却被阻止了。 「不必治了。」是宇文无名的声音。 北冥一惊,抬头。这不是无法可治的伤啊,难道…… 「你听。」疲倦的男人闭上眼睛,道:「快要打到这里了,你们快走吧。」 北冥和流沙也发觉厮杀声越来越近了。 「不知来的是那一方人马,还是先避开吧。」流沙皱眉道。若是宇文无名的人还好,若是杨文帝的人……他们当中只馀下北冥还有战斗力。 「你们走吧。」宇文无名淡淡的说。 「不!要走一起走!」北冥紧紧握著恩师的手。 宇文无名凝视著爱徒,欲言又止。他知道在藏在硬朗的身躯里,那颗经历过沧桑的心,依然很柔软。 「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叫为师担心。」 「……是。」 「抓紧自己的幸福,不需再追著师父的脚步。」 北冥一颤,这话听来就像临终遗言。可是,伤势明明就能治,除非伤者一意求死。 「师父……」 「北冥,听为师最後的命令。」宇文无名忽然严厉地说:「师父将要去的地方,你不许再跟,也不许再寻我。」 「不……」北冥剧震,可是话犹未了,颈侧一麻,人已失去意识。 「你干什麽?!」流沙见状怒叫。宇文无名点穴手法更胜北冥,教他欲救无从。 「轩辕台是万罪之洲地下通道的入口,下面有四通八达的路轨和滑车,可通往方圆百里内的緑洲。这秘道只有我一人知道,可保绝对安全。」不理对方惊愕的神情,宇文无名开启秘道後,淡然说:「你们走吧。」 看著男人孤独、负伤的身影,流沙忍不住道:「大伙儿一起走吧。」为了北冥,纵使有利害冲突,他也不能让宇文无名白白死去。 宇文无名听著不禁笑了,是凄然的笑。 流沙急了,怕北冥醒来难过。 「你何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自寻短见?一起走吧,就算以後你们……」说著哽住。不禁自问,难道以後宇文无名跟北冥在一起他都没所谓吗。 「你,有点像我。」宇文无名忽然说。 骤听这麽突兀的话,流沙茫然不知所对。 而宇文无名想起自己也曾因禁不住所爱哀求,一再姑息十恶不赦的翟清,害得天下苍生无辜受苦。杨文帝,这个绝美的男子是他一生梦魇,永远摆脱不了的魔障。 流沙看著男人轻柔地抱起受伤的爱人,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走去。 「你们要去那里?」那一边战况方兴未艾。 寂寥的身影回头一笑,醇厚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比我幸运,你会得到幸福的。」 「不过,可要紧记好好照顾冥儿,别再让他迷路了。」 *** 三天後,北冥被封住的昏暗穴才解开了。 二人在三十里外的山丘上,远眺著一片颓坦的罪恶绿洲。 流沙缓缓地说著过去二十四个时辰发生的事…… 「天朝大军利用地道进入绿洲,很快便控制了情况,凶暴之徒全都制服了,火势亦已经扑灭,只是……」男人咬咬牙,鼓起勇气道:「那两人失踪了。」 北冥当然知道他说的两人是谁,可是对这个消息却好像无甚反应。 「北冥……」这样流沙反而担心。他宁愿那外冷内热的男子尽情表达悲伤,也不是像现在般,一脸空虚,两眼失去神彩。 过了许久,北冥才开口轻轻问道:「他死了?」 「没有找到尸体。」流沙低下头。 一阵冗长的沉默。 流沙不忍地安慰:「以宇文无名的武功,就是受了伤也……」 「其实,他一早知道吧。」北冥淡淡地打断他,「谁能偷到炼制不死士兵的药方,谁能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而不被发觉?」 流沙想及宇文无名之能,不由得答:「没有人。」 「所以,一切全在他掌握之内,他早知杨文帝已清醒,亦知他在背後做了些什麽。」北冥叹息:「只是,他在赌。」赌杨文帝的心会不会有他一点点影子,故不忍下手。可是最後…… 「他输了。」流沙也叹气。 「……这,算求仁得仁吗?」北冥幽幽道。 「北冥……」流沙心疼非常,不知道该怎生回答,最後只好道:「别这样。以宇文无名的武功怎会轻易死掉?他一定是带著杨文帝远离尘世,不知隐居到什麽地方去。我陪你找可好?一定会找到的。」 「如果找不到呢?」北冥看他一眼,目光带著温柔。 流沙一呆,咬著牙:「我保证一定找到,天涯海角一定会找到的。」他就怕北冥看不开。 「你的保证……」北冥好像笑了,深邃的眼眸眺望天边。无尽的一片蔚蓝没有沾染半点云彩,境色一片豁然开朗。 「我的保证很可靠啊,答允你的事哪件没做到了。」流沙委屈。 「有一件。」 「啊?」那有? 北冥凝视著流沙的眼眸,缓缓地说:「你答应陪我回家。」 「啊?」流沙傻掉。 「你不陪我,我又会迷路了。」北冥看著他不禁笑了,伸手与他相握,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若。 流沙呆了好久,才慢慢感到一股暖意流遍四肢百骸。 「好,我们回家。我永远不再让你一人迷路了。」 尾声 一个月後,皇宫,太子殿。 午後吹起微凉薰风,清幽的庭院的响起琮琮琴声。 一身白衣的杨朗微带倦容,正凉亭中抚琴。 柔和的音色随著他无瑕的指尖流洒,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却又教人感到琴音近在耳边。而更奇怪的是,随著每个清脆的音符,前方一丈处的柳树总会有一段小小的枝条落下,而且切口平齐非常。 「朗儿……」一直听琴的凤骁忍不住脸露忧色,「别这样,虚耗太多内力会伤身。」传自天下第一高手的绝技虽而威力非凡,但也消耗真元。 也许怜惜男人语气中忧虑,杨朗轻叹一声,让未完的一曲生生中断。 「别太担心。」凤骁轻轻把自己的明黄色的披肩披在爱人身上,安慰:「以你师父的武功,一定能护你父皇周全。」 杨朗却微微摇头,低叹道:「是我错了吗?」 「朗儿……」 「异族大军兵临城下,你我之争也正值激烈。为了不让自己有弱点,我让师父带走了父皇……」 「朗儿,就算错,也是我一人的错!」凤骁说得斩钉截铁,语气没一点悔意。 杨朗看著倔强的男人,无奈叹气,但心里又忍不住怜惜,不禁柔声道:「没有你的错我的错,有,也只有我们的错。」 「对!没有你的我的,只有我们的!」凤骁闻言内心充满幸福,但旋又想起,这不是高兴的时候,「咳,那天带兵的人是彦,少天,和仪。集他们三人之能也找不到宇文无名半片衣角,可见他一定是带著你父皇离开了。」 「是吗。」杨朗不置可否。 「若你不放心,我再让人去找。」凤骁连忙说。 可是美丽的男子只是淡淡地摇头,「你说的对,以师父的武功不会轻易死去,除非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若他是希望避开所有人,那又何必强行打扰他的清静。」 凤骁点头称是。 「我想……」杨朗侧著头,道:「北冥应该也是这麽想的。」 「北冥啊……」凤骁若有所思,「以後要再见他也不容易了。」 「啊?怎会?北冥外冷内热,是很重感情的人。就算他不再理朝廷的事,至少还是会出席名捕们的聚会。」杨朗讶异。他对这相识相知却不相认的同门充满信心。 「是吗?那可要问问那占有欲极强的家伙了。」凤骁呵呵笑著,一脸神秘。 *** 同日,漠北,边城。 小酒馆坐著三名气质各异,但同样气宇轩昂的男子。 其中二人表情微带焦急,彷佛在等待著什麽。而另一人则乐呵呵的一脸贼笑。 「还没到啊。」东方彦看看天色。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了。」南宫少天也皱起眉头。 「就说北冥今次一定失约嘛。」西门仪懒懒地说:「你俩也不想想,当日自己找到情人时,把兄弟放到什麽地方去了。」 闻言,二人一起瞪他,齐声道:「你也好意思这样说。」若论见色忘义,这花蝴蝶绝对不输任何人。 「随你们说去。总之,北冥在限时前没出现,这打赌便是你们输了。」某花蝴蝶耸耸肩,懒洋洋地摊开手掌,说:「闲话少说赌金拿来。」 佯然把为数不菲的银票交那钱鬼,东方彦兀自奇怪地说:「就算大家都这样,北冥也应该例外啊,他是最重信,也最不教人担心的一个。」 南宫少天也附和说:「这沉默寡言的家伙一向比所有人都冷静可靠,应该不会被恋爱冲昏头脑才对。」 西门仪埋头数钱,不理他们。 忽然,东方彦和南宫少天一同失声叫道:「难道他……呃……那个……」不好意思说出来。 「迷路了吧。」西门仪淡淡接下话头。 啊……原来大家都知道啊,只是顾及北冥面子,都不说出来。 三人会心一笑。 「可是……为防北冥迷路,大伙儿每次聚会,也刻意挑他熟悉的地方了。」东方彦皱眉道。 「对啊,而且今次挑的地方是回归中原的必经之路,他没理由迷路啊。」南宫少天叹道。这次四人先後来到万罪绿洲,却偏与北冥缘悭一面,及後又得知好友已寻觅到今生所爱,大伙儿对此事也关心得很。 「那人,不知是何来历?」东方彦沉吟:「明明也朝廷中的一员,但这些年来我们也没见过他。」 「而凤骁居然让所有人听他命令。」南宫少天奇怪道。 西门仪在一旁嘿嘿笑著,神情得意非常。 「你可是知道些什麽?」四只眼睛一起狠狠瞪他。若说这个天下第一情报出庄的庄主什麽也不知道,谁会信啊。 「这个嘛……」西门仪刚想说声奇货可居,但看见自家兄弟杀气腾腾的脸,只好摸摸鼻子,少赚一笔,「附耳过来。」 三人凑到一块。 半晌…… 「什麽?那人是凤骁的师兄弟?」 「而且武功不在他之下?」不在之下,那就是在之上喽。那北冥的地位…… 「还有还有……」西门仪兴起,乾脆把压箱底的秘密都献出来。 「嗄?流沙跟北冥是自小相识又失散十多年的一对小情人?」齐声。太吓人了,没想到北冥那麽早熟。 「是啊。」西门仪点头,光荣地说:「後来因为一些变故,两人都改名换姓。流沙一直苦苦找寻,却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不远处。」最後还是凤骁委托他,他花了好多功夫,才把神秘的北冥的真正身份给挖出来。 东方彦和南宫少天听了也唏嘘不已。 「还有最后一点。」西门仪悄声说道:「流沙除了武功不在凤骁之下外,吃醋的本事和占有欲都不输凤骁啊。」 「那麽说……」东方彦和南宫少天对望一眼,犹豫道:「以後跟北冥见面的机会会少了?」 「可不是吗?连今天的聚会也不来,往後肯定被看得死死的。」西门仪点头,拿出一个精致的瓶子,道:「真可惜。连我特意准备给北冥的礼物都送不出去了。」 那算什麽贺礼啊。二人看在眼里,忍不住翻白眼。及见西门仪仍在为应不应该派人快马送上贺礼而烦恼,均忍不住道:「算了吧你。」北冥收到那瓶东西也不见得会有多高兴。 「好薄情啊你们。」重情的西门公子怪叫:「那时北冥可没少送你们礼物。」 「不是我们薄情。」南宫少天没好气地说。 「而是对几经艰难才能一起的两人,有什麽比让他们独处更好的礼物呢。」东方彦微笑道。 西门仪一愣,反覆把这句话咀嚼了几遍,才一脸感动地说:「彦,少天,这麽有道理的话真亏你们说出来,真是省钱之余又冠冕堂皇啊。呵呵,没想到你们也挺吝惜的嘛。」 「……」一阵杀气。 「这话是你这个老拿润滑油送人的家伙配说的麽!!!」两大名捕的吼声掀了小酒馆的屋顶。 荒凉的边城小镇,今日前所未有的热闹。 *** 同时,百里外的草原。 北冥正拿著地图,朝目的地相反方向觅路。 「北冥,你生气了?」流沙跟在身上,对他的错误视而不见,只管跟著情人身后团团转。 「……」北冥板著脸一言不发。还敢问他气不气?他当然是气罗。 「哎,你到底在气什麽也跟我说一声好不好?你不说我怎知道。」流沙作无辜状。 居然敢问他气什麽?北冥沉声道:「是谁说不再让我迷路了?」现在倒好,在流沙英明领导下,他们在这大草原兜兜转转,把约定的时间都错过了。他可是从没失约过的呢。 「呃……」挠挠脑袋,流沙露出招牌痞子笑:「我是说,不再让你一人迷路。所以,现在我陪著你一起迷路啊。」 北冥瞪他一眼,掉头就走。 流沙在身後陪笑:「这草原看起来处处都是一样,就是精明如我,都难免搞错啊。」 「……」白眼。他肯定这家伙是故意的。 「再说,反正已经迟了,你急也没用。今次是赶不上了啦。」 「……」看吧,这才是那家伙的真正企图。北冥几乎不敢相信,流沙会这样小气,连他跟朋友见面也吃醋。 流沙毫无愧意地承受他的责难目光。他知道金牌名捕的聚会从不让外人参加,连另一半也不行。可是……那麽艰难才能在一起,他一刻都不想跟北冥分离。 北冥看著冥顽不灵的情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生气了?」笑嘻嘻。 「气,有用吗?」没好气。 「嗯,我脸皮那麽厚,应该是没有用的。所以,那就不如高高兴兴的吧。」作可爱状。 北冥也忍不住好笑了,「现在怎麽办?」他们迷路了啊。 流沙耸耸肩:「不怎麽办。慢慢走吧,看看沿路的风光。」 「喂……」 「别担心,我想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家的。」 「喂喂……」 「不用怕啊,就算真的迷路,我们也是在一起的嘛。」 北冥一笑,不再言语。 是的,两个人在一起,无论遇上什麽,都不再可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