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的脸》 第1页 [社会文学] 《别看我的脸》作者:熊正良【完结】 *第一卷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1) --------------- 小时候我父亲就对我说,你要做一个好人。他说的好人就是要循规蹈矩,反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标准。我是从来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的,可有一段时间却老是冥思苦想,连睡觉都皱着眉头,我想我和余小惠算不算偷情呢?我是一条光棍,她有未婚夫,这算不算是偷情呢?如果算的话,从这时候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好人。其实好人不好人我并不是很在意,我想弄清楚的是,我们两个人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们还是从那年秋天开始说吧。--那年秋天,我在一个剧团里帮忙搞布景,我不是剧团的人,但剧团没有美工,又碰到要演出,便由他们领导找我们领导,要借我去帮忙。我们领导很爽快,满口答应了,说徐阳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兄弟单位要用,叫他去就是了。领导当即就来找我。领导来时我正在那间堆满杂物的狭小工作室里画苹果。我喜欢苹果。小时候我常用木炭头画树,我随便画一棵树,却偏说这就是苹果树。其实我根本没见过苹果树,南方没有苹果树。那时候大家都用木炭烤火,冬季一到,人们就用卡车从山区拉来许多木炭,卸车时炭篓子里会漏下许多小木炭头,我就蹲在地上捡这些小木炭头。我把它们揣在兜里,走到哪儿画到哪儿,经常把人家墙上画得乌黑一团,三天两头被人追得屁滚尿流。那时候南城就到处积水,小街小巷里总是水渍渍的,因此我的裤脚和鞋子也总是湿漉漉的,煳满了污黑的泥浆。我妈王玉华看见我的脚就会大唿小叫,洗衣服时,翻开我的衣兜,她的叫声更吓人,天哪,你是怕累我不死呀!她简直恨透了我。她说你闷着头害人,你跟徐文瑞是一样的德性!徐文瑞是我爸爸,他们早就离了婚,所以我不大清楚徐文瑞是什么德性。说到底我是在我妈的叫声中长大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人越来越干瘦,声音却越来越大。不过后来稍稍好一些了,不会天天都扯着喉咙叫了。我也不大画苹果树了,我的兴趣转向了树上的果实,它们的颜色和弧线能使我感到某种安慰,因此我动不动就把它们拿来当静物画着。 那天我用一只陶罐和几本旧杂志给苹果作衬景,刚画了几笔,领导就阔着一张大脸来了。他说别画苹果了,去帮剧团画布景吧。领导说话中气很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我就这样临时成了一名布景工,在那个很大也很破旧的排练厅里,用一根竹竿绑着一把大排刷,往绷好的景布上刷房屋天空河流和树木。 就在那个排练厅里,我认识了余小惠。 现在我已经忘了那是一出什么戏了,只记得余小惠是花旦b角,戏份不是很重。排练厅很破旧,气窗玻璃没有几块是好的,麻雀在窗洞里飞进飞出。两块大毯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老鼠把它的边咬得弯弯曲曲跟地图上的海岸线一样,几个人一走戏,灰尘便团团地蓬起来。余小惠走着走着就偷懒,捂着鼻子从尘雾里跑出来,端着一杯茶看我画布景。有一回我没注意,洒了点颜料在她裤子上,她把一条腿绷到我面前,说:“你看你看!”于是我便看她的腿。虽然隔着裤子,但我想我看见了一条很美满的腿。我就开始注意她的腿。那两条腿裹在白色练功裤里,练功裤的质地相当柔软,使大小腿和腰臀之间的曲线若隐若现,生动得让人没有办法。画布景枯燥乏味,幸好还有两条生动的腿。她有时候还跟我开玩笑,称我为“刷墙的”,而且是韵白,在“的”字头上略拖一拖,落下来珠圆玉润,使人会没来由地去想像一条尖细玲珑的鸟舌。 她对我的长头髮有点好奇。她说你为什要像女人似的扎个马尾巴?又说你的目光怎么是空空的?比如你现在看我,我就觉得你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不像在看我嘛眼睛又明明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你是不是心不在焉? 我自然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我喜欢她的腿,她感兴趣的是我的心不在焉和马尾巴,这就註定要有故事了,而且还是一个比较通俗的故事。那时候留一条马尾巴的男人很少,但我以为自己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术家,而做一名那样的艺术家没有感觉是不行的。长发本来就是一种感觉,人一旦有了点感觉就容易心不在焉,这似乎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心不在焉地说:“你的腿很好,腰也很好。”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2) --------------- 她吃吃地笑起来,说:“你怎么老看人家的腿和腰?”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便解释说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有一天我顺手用一根小号笔在景布上给她勾了一个造型,她很惊喜,说:“呀,是画我吗?”其实我只勾了几根线条,大致上有她的味道。她要我认真给她画一个。跟开玩笑似的,我又用小号笔和水粉颜料给她画了一幅速写,她很高兴,说比她穿了行头的剧照还好看。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她就成了我的朋友和模特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有未婚夫,我根本没想过这个。有一回她在我那儿翻画册,翻到那些裸体女人,就说她们真漂亮,又目光闪烁地看着我说:“你不会给我画这样的吧?”我不置可否。说老实话,我心里是想画的,画人物毕竟是我的主课,我还没碰到过身材像她这么好的,这么匀称的,不画真是可惜了。但我拿不准她让不让我画。人家又不是专业模特儿,怎么好一丝不挂地让你画呢?所以我不敢随便张口。她接着又问我,“如果画了你会拿出去吗?”我心里勐地跳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说:“不拿,拿出去干吗?”她说:“一定不拿出去吗?”我说:“当然一定。”她说:“那你发誓。”我便发誓说:“如果拿出去我就是王八蛋。”她笑了笑说:“想占我便宜是吧?我有未婚夫的,你当什么王八蛋?”
第2页 我听了又是一愣。她有未婚夫?她怎么好好地冒出个未婚夫来了? 不管我内心的感受如何,按理说这时候我就应该疏远她,至少不应该再画她的裸体。但我没有。相反倒更有了一种欲望,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 事情就这样急转直下。事情每发展一步我内心的快感就多了一分,就像在一个被水草覆盖着的泥沼里走着,每一步都咕哧咕哧地响着,都感受到一种松软和震颤,都提心掉胆心慌意乱,真是又紧张又兴奋又好奇,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会不会掉下去,真掉下去的话,会陷多深?会不会没顶?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掉下去,想不想掉下去?她大概也一样。起码她让我觉得她也一样,否则我们怎么会这么默契?而且,她怎么会脱衣服?我们这样做本身就有些说不清,很过份,也很暖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简直连空气都是暖昧的,酽稠的,弥散着一种蠢蠢欲动的膻味。她目光闪闪地问我,你真想画?我点点头。我的脖子都似乎有点发硬。她咬一下嘴唇,松开,又咬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开始脱衣服。她的衣服从她身上到了她手上,又从她手上飘落到了一只靠背椅上。她脱胸罩和内裤时又咬了咬嘴唇,并且很尖利地看了我几眼。 她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别人不能知道的,你要向我保证。” 我用力点头,说:“我保证。” 我喉头髮紧,声音都有点发颤。我想我的喉咙大约充血了。 我住的是顶西边,所以我房间里有两个窗户。左边窗户的窗帘被我拉起来了,只留了一拃宽的地方,让光线侧进来;右边的窗户是敞亮的,光线扑向她和她后面的衬景。衬景是一块从衣帽架上垂下来的灰蓝色绒布。我看见她皮肤上爆出了像痱子一样的小疙瘩。她双手抱着胸,侧着身子,微微低着头,眼睛也低垂着,过了一会儿才把身子朝我转过来,缓缓地把手松开,乳房就从她的手臂下突了出来,或者说弹了出来,接着她又把脸抬起来,开始脱牛仔裤……我听见我心里叫了一声,我想我看见那个要命的泥沼了,沼泽里正在冒着美丽的胰泡,我还听见了它们细微的哔哔噗噗的叫声。我觉得全身都抖起来了,就像有一瓢凉水勐地激在嵴樑沟里。我以前也画过裸体,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抖过。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一边抖一边拿起一根炭条,指头却不听使唤,叭地一声,炭条被我捏断了。我又拿起一根,这回不敢捏得太紧,就那样松松垮垮地捏着。我还很做作地把眼睛眯起来,企图获得一点专业精神,使自己不致于陷落在那些诱人的局部或细节里。可是尽管我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还是无济于事。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我都没有办法,即使只用一根抽象的钱条来表现,那也是滑腻的,是一根婀娜的极其性感的钱条。我开始有点怕了,我说不清自己怕什么。我怕什么呢?这有什么不好吗?她真漂亮啊,她的乳房真好,她的乳房天下第一,她哪儿都好,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手臂,她的腰,她的腿,都好……她的腿丰满修长,她的皮肤跟蜜一样……她这么好,难道我不应该画她吗?她说:“你怎么还不动手呢?你怎么还不画呢?”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3) --------------- 我说:“画,我怎么不画?” 我画了一根线条,我画得差极了。我画的线条简直不叫线条,像一条长虫,而且还是一条抖抖抖索索断断续续的长虫。我画出来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长虫。我画了许多这样的长虫。我气得扔掉炭条,直接用油画笔,用颜色去铺,我想把她一笔一笔地铺出来。我尽量少看她,看了便用脑子记住,像默写似的。她说:“你怎么不看我?不看我你怎么画我?”我恨恨地说:“怎么没看?看了!”我觉得我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受刑,在受煎熬,或者干脆就是一块放在火上烤着的嗞嗞作响的肉。我早就被烤焦了烤煳了,她还要不断地跟我说话,她说:“我觉得你没看。”过一会儿又问我画到哪儿了?如果我说胸,她就下意识地把胸挺一挺。我说:“挺什么?放松!”她便吃吃地笑几声。声音颤颤的,亮亮的,忽高忽低。她怎么这样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的乳房本来就挺,还用挺什么挺?我真要把持不住了,我的慾念就像废墟里的野草那样疯长,还有我的唿吸,急促得就像一条缺痒的鱼。我连那儿都膨胀起来了。我太不雅观了。我只好弯着腰,把外衣脱下来,用袖子反绑在腰上,让它像围裙似地罩在那儿。 她说:“你这样穿衣服的呀。” 我说:“我喜欢这样穿。” 她咬咬嘴唇,又松开,又那样吃吃地笑。 我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很生她的气,更生自己的气。我想徐阳你还装模作样画什么鸟画!我像赌气似地画着。我一边画一边想,我是不是把画笔扔掉?我终于把画笔扔掉了。我没办法坚持了,没法细细地画了,我非常潦草地画完最后一笔,然后一甩手扔掉画笔和调色盘,大踏步走过去,从她侧面伸手把那块作为衬景的灰蓝色绒布从衣帽架上扯下来。我扯绒布时她又用手臂护住胸脯,但她站在那儿没动,用眼角一直瞟着我。“你干什么?”她说。我用绒布盖住了那幅画。我的动动很大,抛绒布时像撒网似的,带起了一股风。我一边盖画一边说:“穿衣服吧,画完了。”她抱着胸脯走过来,要看看那幅画。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好闻。她的皮肤简直亮得刺眼。我低垂着眼睛,不敢让目光再碰她的身体,更不敢和她对视。我觉得她看穿了我,否则她护住胸脯干什么?我很窘迫。我咬咬牙又说:“画完了,快穿上衣服吧,穿上衣服再看。”说完我就躲到卫生间去抽了一根烟。
第3页 我在卫生间对自己说,徐阳你真是在画画吗?狗屁!你骗谁呢你?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你听到吗?你赶紧回头吧你! 我出来时见她正在扣衬衫扣子。她一边扣扣子一边看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好好的生谁的气呢?” “我生气了吗?”我装出茫然的样子说,“我没有生气呀。” 她斜我一眼,说:“不老实。”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画过她了,她也没工夫去我那儿让我画她。她到歌厅唱歌去了,而且很快就唱出一点小名气来了。最初她是跟他们团里其他人出来唱歌的,反正一年难得演三场戏,不如出来唱唱歌,多少也有些收入。因为经常跑场子唱歌,遇到晚一些或路远一些的时候,她就会预先打电话到我单位上,请我给她作伴。这样的电话一般都是由传达室老胡接的,老胡便经常屁颠屁颠地往我那儿跑,满脸邪笑地说:“嘿,今晚上又有人叫你去呢!” 我问余小惠:“为什么叫我陪你?”余小惠说:“愿陪吗?”我笑了笑。余小惠说:“笑什么?说呀。”我心里在犹豫。我说愿陪不愿陪呢?我不是再三对自己说,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走了吗?现在我怎么对她说?我用力咳了一声,说:“愿吧,愿。”话一出口,我的心便狂跳了两下。她说:“你好像很勉强似的。”我说:“不勉强。”她说:“既然这样,那你还说什么?想要我说我喜欢你陪?”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4) --------------- 不知道是她唱得好还是别的原因,请她唱歌的地方很多,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要陪她跑四五个场子。那天晚上吃完夜宵后,我送她回剧团,已经很晚了,她让我进去坐坐。我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她们的宿舍是一栋七十年代的破楼,从排练厅旁边的小巷子往里走,小巷子里黑咕隆咚的,楼里更是黑咕隆咚的,上楼时我差点绊了一跤。她一把扯住我,用指头在我腰眼上轻轻捅了两下,她腿挨着我的腿,手紧挽着我的胳膊,胸脯挤在我的胳膊上。我的心便像一只惊鸟一样飞出去了。我的感觉像一片透明的羽毛那样,跳来跳去,从她的腿跳到她的手,又跳到她的指头,又跳回到我自己的腰眼上,再忽忽悠悠地跳到她胸脯上,然后就被粘在了那儿。那是我画过的胸脯,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又感到了它们的温度和弹性。我还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但我管不住自己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管得住自己呢? 她开门时很慢,把着门沿一点一点地往里推,免得它发出声音,然后又一点一点把它掩上。掩上门后她也不开灯,而是抱着我。也许是我抱住了她。反正说不清楚,反正我们抱在一起。我们一开始就像偷情,我们都不说话,都知道不要弄出声音来。我们很默契。我们就像两帖膏药似的,互相紧紧地粘住了,扯都扯不开。我们摸黑干的那件事。我们都浑身滚烫,都把对方烧得晕晕乎乎的。起码我是晕晕乎乎的,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具体过程和细节却都不记得了,我忘了我们是怎样上的床,怎样脱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那张窄窄的硬扳床。那张床老是在叫,地板也在叫,咯吱咯吱,像满满一屋子欢快的老鼠。 我记得她还喘着气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动手?你是不是早就想动手?我说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她说你现在拿定主意了吗?我说拿定了。她便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她便叫起来了。她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她咬着嘴唇,可没过一会儿又把嘴唇松开了。她说我忍不住了。她叫起来像哼哼,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她高高低低地哼着,变着音调哼着……她边叫边像一匹马那样一纵一纵,我觉得我要被她颠下来了,同时又觉得真像骑着一匹马。我眼前既迷濛又开阔。马在奔跑。我也在奔跑。我们跑过原野,跑过河流,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跑到了天边。跑到天边的时候她的哼哼变成了喊叫,变成了嘶哑的响亮的垂死的没命的喊叫。她的嘴对着天,把一天的云彩都喊乱了,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大鸟似的,四下里乱飞。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沉入了黑暗。我就那样瘫软着,天上的云彩似乎还在眼前飘着,过了许久,我才像一朵懒洋洋的云那样,又一点一点地飘回来了,落在了床上。我惬意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扭脸看着她。 光线似乎比我们进门时亮了一些,我能隐约地看清她的脸。她也吐了一口气,软绵绵的,过了一会儿,她说:“徐阳你不会当真吧?不会想要跟我结婚吧?”我幸福地说:“你想不想?”我确实感到很幸福,我的脑子有点发涩,眼睛也涩,涩得我都想睡了。我涩涩地看着天花板,从街上洇过来的灯光映在那儿,像月光似的。她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未婚夫在上海读研究生,他毕业了我就跟他结婚,我不会跟你结婚的。”她这么说使我感到愕然。我的睡意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就蹦掉了。我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说那个该死的未婚夫。我早把那个未婚夫给忘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傻傻地躺着,像个尸体一样。躺了一会儿,她推推我说:“嘿,别睡着了,你不能在这里过夜的,你该走了。”
第4页 我便爬起来。我还是懒洋洋的,摸索着穿了衣服,开门出去时,她嘘一声,说:“你轻点,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把脚高高提起来,轻轻地放下去。那天晚上我真像一个私通者,一个乘隙而入的姦夫。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那栋破楼里熘出来,在楼门口被一只猫惊出了一身冷汗。那该死的猫眼亮闪闪的,突然喵一声,又薄又亮,像一把白亮的尖刀似地划过我的空空荡荡的脑子。我不由得浑身一抖,汗毛都乍了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5) --------------- 我发现我陷进那个泥沼里去了。我拔不出来了。我大约也不想拔出来,我似乎没想过要拔出来的事。她似乎更无所谓,她都能在那种时候说起她的未婚夫,她身上还汗腻腻的,脸上的红潮还没退下去,怎么好意思跟我提他的未婚夫呢?可我却不能悬崖立马,不能把自己拔出来,我是不是一个特别没用的人?那些日子我脑子里总在兴奋着,我只想不断地重复这种兴奋。在单位上班时我的耳朵是竖着的,只要传达室的电话铃一响,我就眼巴巴地盼望老胡跑过来。我的心思全在这件事情上了。 老胡见了我,嘿嘿地笑两声,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 老胡曾经当过“最可爱的人”,但据说他花得一塌煳涂,所到之处花迹斑斑,要不也不至于沦落到我们单位来看大门。这么一个花人,想来总有些特别,就像一条猎狗,眼睛和鼻子都比别的狗灵便。于是我就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和鼻子,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你是看出来的呢,还是闻出来的?” “哎呀徐阳,我开玩笑的,胡说八道,你就当我放屁行吗?” 老胡急得把老脸皱成一团,他以为我生气了。我坚持要他说。老胡被逼无奈,便小心地笑着说,反正就那么回事,说也说不清楚,比方你这儿,这儿……都跟平常不一样,让人觉得就是那回事。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自己的脸,额头上比划一下,眉眼那儿比划一下,他比划了整张脸。我的脸一点一点地灼热起来。我想我这张脸还是脸吗?但我相信老胡说的都是真的。我怀疑自己的体味都腥膻刺鼻,站在别人面前或者走在大街上,我浑身发毛,像没穿衣服。这种感觉很不好,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窝着一股火。下班回家后我一把扯掉那块绒布,把它抛在一边,拿起画笔,在画面上加了一只蟑螂,然后我愣愣地看着这只蟑螂。--我怎么画了一只蟑螂?我肯定不是要画一只蟑螂,我大约是想涂掉这幅画吧?可是却画了一只这么龌龊的东西。我还把它安排在衬景褶子的明暗交界线上,和余小惠构成一种紧张的对应关系——离余小惠很近,只要继续向前,它最先到达的地方就是余小惠的胯。我愣了半天。我想我就是这只蟑螂吧? 我把这幅画藏起来,把它塞进了床底下。然而刚把画塞进去,一只蟑螂就爬出来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只蟑螂,看着它驮着一小片栗色的光亮,以为是我画的蟑螂活了,心想还有这种怪事?我心里悸跳着,又把画抽出来,看见蟑螂还在画面上;再看地上的活蟑螂,却早已不知去向。莫非它们还真是一只蟑螂?我抓起一瓶颜料对准画面上的蟑螂一挤,接着用大拇指一捺,它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我决定要消灭所有的蟑螂。我消灭蟑螂就是消灭自己。我在和自己作斗争。我翻箱倒柜,趴在地上,把大半张脸塞在床底下。床底下有一股浓郁的干霉味,我的喘息使灰尘很迷乱地飞起来,飞了我一头一脸,塞满了我的鼻子,弄得我大声地打着喷嚏。接着我又挪开柜子,移开书橱,把那堆画搬来搬去。我嘁哩嘎喇地折腾了一个晚上,结果只找到了七只蟑螂。我向它们宣布,现在我来消灭你们!我踩死了两只,用一本书拍死了两只;有一只逃到了顶板上,我脱下一只皮鞋砸过去,一连砸了三次,终于把它砸死了。剩下的一只从窗口飞走了,一只从门缝里跑掉了。我拿从窗口飞走的没有办法,只好追从门缝里跑掉的。我拉开门,一股风冲进来,过道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气咻咻地说,今天先饶你一命。 这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打扫了蟑螂的尸体,又忙着打扫自己。我浑身是灰,里面的衣服被汗湿透了。 第二天我两个眼睛红红的,不住地打呵欠。可是一到单位上,我两个耳朵又竖起来了。我竖起耳朵不是为了听跟我住一个单元的同事骂我,他们说昨晚上被我吵了一夜,徐阳你嘁哩嚓啦地干什么呢?像拆房子一样?我只是朝他们笑笑。我由他们骂,什么也不说。我用耳朵专心地关照着传达室的动静。我的工作室离老胡的传达室有五、六十米,就是世界百米冠军冲刺也要五、六秒钟,可只要他那里电话铃一响,我却每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不漏。每一次电话铃响过之后,我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老胡向我跑过来。我盼了一天,又盼了一天,什么也没盼到。我便忍不住跑去问老胡,“有没有我的电话?”老胡嘿嘿地笑两声,说:“你还怕我把你的电话给吃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一章(6) --------------- 我想余小惠她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找我?我觉得我被冷落了。这情形就像两个人合骑一匹马,正在狂奔着,她轻轻一拨,就很无情地把我拨下来了。我重重地落在尘埃里,既茫然又无措。
第5页 我下马的原因是因为有人要上马。要上马的是她那个王八蛋未婚夫。那个未婚夫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真是个王八蛋,不好好读书跑回南城来干什么?余小惠也做得出来,未婚夫一来便抛下我,天天陪着他,两人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虽然余小惠有言在先,跟我说得很明白,我也不能说自己不明白,但事到临头我还是受不了。我想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一样。我心里就像有一千只尖牙利齿的虫子在那儿咬着,我动不动就想,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床上? ---------------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1) --------------- 就在我醋意难平的时候,剧团里那个矮个子武生陆东平鬼鬼祟祟地找到我,他怀里揣着两部毛片,但他说是奥斯卡获奖影片,问我看不看?我一点也不怀疑,说看,为什么不看?我还问他,看个录相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其实陆东平用不着骗我,他就明说是法国毛片,我也照样会说,看,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呢?不看我干什么呢?或许我想看的就是毛片。陆东平说最好在你那儿看。我说就在你家看不行吗?陆东平说,片子有些毛,我老婆在家怎么方便呢?我说那就到我那儿去吧,我那儿方便。陆东平他们便抱个录相机跑到我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在此我要先说说余小惠的叫声,--她究竟是怎么叫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她叫得湿润而粘连,叫得人心里又痒又飘,至于具体怎样,我一点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会对另一个人形成致命的伤害。这个被伤害的人就是陆东平。这谁想得到呢?在那样的时候,谁还会去想隔墙有耳?那个人会因此而发狂,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阴谋? 事情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事情来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看毛片。片子一放我就知道是毛片,而且是法国毛片。我心里咯登一下,喉咙干干地说,怎么是全毛?陆东平一脸的无辜,也说,怎么是全毛?然后我们就直着两眼看下去了。我不知道阴谋已经开始了。在第一部片子放到一半,一男一女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陆东平的唿机响了,他煞有介事地看看唿机,边看边说店里有点事。陆东平说得很自然。其实也没人管他自然不自然,都面红耳赤地盯着那一对嗷嗷直叫的男女。他也确实有一个书店,店面就在城东书市里。他拍拍一个跟他同来的姓陈的花脸的肩,说老陈跟我走吧,帮个忙。姓陈的花脸还显得不大情愿,但陆东平还是把他拉走了,陆东平说你看不够呀?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一个叫赵明的打鼓佬。他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三个人来找我。他们不是敲门,而是飞起一脚,把我的门踢得歪在一边,一块板子飞了起来,哐当一声落在床前,破茬白白的,很狰狞的样子。 我吓得跳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呆呆地看着那块板子,然后就看着那三个破门而入的人。打鼓佬赵明反应比我快一些,他在跳起来的同时已经把录相机关了,然后也脸色煞白地看这三个人。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那三个人的脸都亮晃晃的。 他们把亮晃晃的脸对着我,点着下巴说:“你就是徐阳吧?” 我点点头。我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踢掉我的门?” 他们都冷笑一声,把录相带拿在手上,二话不说就伸手过来抓我。三个人六只手,像抓小鸡似地把我抓住,抬脚就踢。我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凭什么踢我?!他们板着脸不吭声。他们都穿着硬梆梆的皮鞋。他们的皮鞋恶狠狠地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的嘴肿了,脸上在流血。我觉得我的手断了,肋骨断了,腰椎断了。我觉得我到处都断了。我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双手抱着脑袋窝在那儿。他们的脚像暴风雨一样,疯狂而密集。我听见我的身体像一面鼓似的嘭嘭乱响。我的血流到嘴里去了,腥咸腥咸的。我想我到处都在流血。我的脸贴着地,旁边是那块破门板。 我眼前黑黑的。我看见的东西都是黑黑的。门外站着一些人,也是黑黑的,像一些影子。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影子像是我的一些同事。我的同事怎么站在那儿呢?他们怎么一声不吭呢?那三个人在我房间里到处乱翻,我的颜料画笔丢得到处都是。他们一幅幅地看我的画。一个瘦高个把身体弯得像只虾米,把我藏在床底下的画抽了出来。他歪着头看着画中的余小惠,噗噗地吹两口灰,嘴里发出湿漉漉的啧啧声。接着他们开始收拾地上的画,用一根塑料绳子把画都绑起来。 我说:“你们不能拿我的画。” 他们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画,两个人弯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来。门口那些人让出了一条路。我看清了他们真是我的同事。同事们都不吭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眼睛都瞪得很大。我发现他们不是在看我,也不是看那三个来歷不明的人,而是看着裸体的余小惠。那幅画被摞在最上边,抱着画的是瘦高个,他有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他故意慢慢地转身,使我的同事们能够看得更清楚。我看见我的同事们的眼睛像兔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2) --------------- 我想抓住楼梯上的护栏。但是我抓不住,他们一用力我的指头就像要断了似的。我又把一条腿插进护栏里。他们冷笑着,像拖一只麻袋一样拖我。我听见我的腿发出吱吱吜吜的声音,都快要别断了,我只得大声地请他们等一等。我疼得发颤。我颤着嘴唇说:“等一等,我把腿拿出来。”他们又冷笑,往后退了半步,看着我呲牙咧嘴地把腿从护栏中抽出来。
第6页 我嘴里唏唏地响着,看着我的正在冒血珠子的腿,这才发现我只穿着裤衩。我对他们说:“我怎么能穿一条裤衩跟你们走呢,让我回去穿条裤子吧?”他们说:“你还怕羞?这样正合适。”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我拖下了楼,拖到了大街上。 我只好夹着两条腿。我弯着腰夹着腿,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街上全是阳光。南城街上绿荫如盖的泡桐树早已被人们连根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樟树。对于铺天盖地的阳光而言,小樟树显得可怜兮兮的,它们连自己的那一点影子都被阳光穿透了。我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烈的阳光使我把眼睛眯起来。 我问瘦高个:“你们是什么人?”瘦高个说:“问什么问?有本事以后跟我算帐吧。”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因为你是个流氓。”我把脸皱起来,说:“你说谁是流氓?”他说:“你。”我问他我怎么流氓?他说:“你还装傻。”我说:“我装什么傻?你说我是流氓,我流氓了谁呢?”瘦高个说:“啰嗦什么?快走吧,你去跟联防办说吧。”我说:“你是联防办的吗?”他拉长了瘦脸说:“你管我是哪儿的!” 我又对打鼓佬赵明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打鼓佬一个劲地摇头,“谁知道呢?”他吊着两条眉,哭丧着脸,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 街上很多人,但是没有人看我。我大可不必夹着腿。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飘过来,集中在画中的余小惠身上。阳光使油画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人们的目光又红又亮,比阳光还亮,还刺眼。这么刺眼的目光使我感到了一种酸涩和疼痛。我觉得我的画马上就要被他们的目光烧着了。他们不断地围涌过来,像蚂蚁一样一团又一团,从人行道上挤到了街两边,蠕动着塞满了一条街。我眼前全是黑鸦鸦的人头和从他们头上飞起来的目光,满街乱糟糟地响着叫声和榧子。南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了。瘦高个异常亢奋,他踮起脚把画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对瘦高个说:“我求求你,别举那么高行吗?”他根本不理我。我又说:“你能不能脱件衣服遮住她?”他睖我一眼,哼一声,像叫卖一样吆喝着:“看吧看吧看吧,大家都快来看吧——!” 有几个交警忙前忙后地跑着,仍然无济于事。交警发现了阻塞的原因,他们朝那幅画看了看,很快便有一名交警挤过来,指着瘦高个说:“你疯什么你?!”交警命令瘦高个把画放下来,并且飞快地脱下警服盖住了它。交警说:“你游行呢?啊?小心我叫人来铐你!”这名交警便跟在瘦高个后面走着,不住地推操他,叫他快走。人群还不肯散去。临近黄昏的时候,这支队伍来到了一个联防办。交警推着瘦高个,瘦高个和另外两个人推着我和打鼓佬,一起从挂了块大牌子的门口走进去。 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中年人看看门外蚂蚁一样的人群,又看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对他说:“我不是流氓。”一路跟来的交警对他说:“还有那个瘦高个,也不是好东西,别他把放走了。”瘦高个不服,直着脖子说:“我抓流氓还犯法了?”交警说:“你抓不抓流氓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你制造混乱妨碍交通!” 我没有看见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去的,也不知道那个瘦高个被关在哪里。我和打鼓佬赵明被留在一间屋子里,我的画也留在这里,却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打鼓佬赵明在黄昏来临之前也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晚上他们团里来了人,把他领走了。瘦高个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在这儿我没有再见过他。 ---------------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3) --------------- 呆在拘留室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眼巴巴地看着打鼓佬走了,心里希望我们单位上也来人,把我也领走。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单位上那么多同事看见我被人家带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管我的死活。我全身很多地方都肿起来了,到处紧绷绷的,泛着青紫色。我的裤衩沾满灰尘,白背心上的血渍已经干成了几点黑红色。我用力弯着肿胀的指头,用指甲刮着背心上血渍;另一只手则被一副手铐吊在窗栅栏上,手铐和钢筋栅栏不时地磨碰出粗糙而坚硬的喀喳声。 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他们把手铐铐住我的手腕时我没什么感觉。我平生头一回戴手铐,居然没什么感觉。他们铐得很快很专业,抓着我的手的同时,喀嚓一声,手铐就被铐上了。我扭头看了一下,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这东西很陌生,戴在手腕上不怎么舒服,又凉又硬。我说为什么铐我?他们说例行公事。这是一个很强硬的理由,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就这样接受了一副手铐。我觉得很委屈也很窝囊。那三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真的就这样成了一个流氓? 我开始摇晃手铐,想让它跟铁栅栏碰出更大的声音,但没摇几下,它就紧了起来。这是谁发明的手铐,它怎么这么缺德呢?它发出轻脆的咔咔声,咔一下紧一点,没咔几下就吃进肉里去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流出了一条细长的红线,停留在我的胳肢窝里,滋润着我的液毛,许久之后,又从液毛上滴落在刚被刮干净血渍的白背心上。我看着白背心上的红色血渍缓慢地洇开来。
第7页 “啊!啊!啊啊啊啊——!”我哑着喉咙喊着。 我换了一口气,又喊。我发现大声喊叫会使人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我把我的喉咙喊破了,我的声音里有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 我终于把他们喊来了。他们先从窗口朝里看了看,接着把门打开了,把灯也打开了。灯光刺得睛眼很疼。中年警察用一根指头轻轻地揉着眼睛,在一张小长条桌前坐下。他们把我的手从窗栅栏上放下来了,用铐住栅栏的那半边铐子铐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一个胖子替我把吃进手腕里的铐子松了松,然后跟中年警察并排坐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和一支钢笔。中年警察说:“说吧,喊什么?”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成话,只发出了一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破棉絮。我发现我只能喊不能说话了,一说话喉咙里就像有许多针在那里扎着。我骨碌碌地蠕动着喉结,想使喉咙变得湿润起来,可是忙碌了半天,我还是只能这么说话:“我、不、是、流、氓。” 中年警察皱着眉问:“他说什么?”正在旋笔帽的胖子说:“他好像说他不是流氓。”说着他问我,“是不是这意思?” 我用力点头。中年警察笑了笑,说:“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聚众看毛片,你还不是流氓?要怎样你才算流氓呢?”他说着站起来,“把他带到那边去。”他们便把我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我的人体画一幅幅都在那儿靠墙摆着,像展览似的。灯光很亮,比刚才的屋子里的灯亮多了,有几只虫子围着灯光飞来飞去。我看了很久才看清了它们是虫子。我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们说你画得真不错。我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看着我的画,看着画中的余小惠。那坨盖住只蟑螂的颜色现在看起来像一块极不和谐的补丁。 中年警察说:“你还说你不是流氓吗?现在我问你,她们怎么肯脱衣服呢?这儿、这儿,”他比划着名自己的胸脯和裤裆,“都脱?”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 他们叫我脸朝墙站着,说:“你不老实,那你就面壁思过吧。”我刚按他们说的站好,腿弯里便挨了两脚,噗嗵一声跪在地上。接着他们就用鞋掌搓我的腿肚子,用鞋尖踩我的脚板心。他们真会整人,用鞋尖往我脚板心里一点一点地锥,疼痛就从脚板上走到我心里去了。我疼得把脑门挤在墙上,哟哟哟地大声叫着。我说哟哟哟你们刑讯逼供!他们说:“这么文雅还说刑讯逼供?说吧,你是怎么让人家脱衣服的?” ---------------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4) --------------- 我说:“哟、哟哟!” “你跟她们发生了性关系吗?跟哪几个,一个个都指出来。 “哟哟、哟!” “她呢?这个唱戏的呢?你搞了她吗?” “哟哟哟--” 他们说我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喉咙都撕裂了,连吐了两口血痰。我的血痰稠乎乎地粑在墙脚上,他们皱着眉叫我擦掉,我用脚上的拖鞋往那里踏了几脚。我的头很疼,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中年警察点着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嘘出了一口烟,说:“怎么搞的,都搞了谁?男人嘛,敢做敢当是不是?”过一会儿他又说:“要不要抽支烟?”我点点头。我很想抽一支烟。拿钢笔的胖子走过来把一支烟插在我嘴里,给我点上火,一边劝我说:“好啦,现在说吧。”我用心地抽着烟。但是烟并不能缓解我的头疼,也不能使我耳朵里的声音消失。中年警察说:“你烟都抽了你还不说话?”我说:“我头疼。” 中年警察又笑了起来。他总是动不动就这样笑,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他说:“这确实是头疼的事,又看毛片,又乱搞男女关系。这都是自由化思想在作怪,现在知道头疼了吧?说吧,怎么搞的?我们慢慢来,一个一个来,好吗?” 我说:“你们问我看毛片的事吧,我到这儿来是因为看了毛片,跟我画画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着说着喉咙又堵住了,像谁往那儿塞了一把又干又硬的草。我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完了又说,“你们不应该问不相关的问题。” 中年警察说:“我们怎么问还用你教?再说这是不相关的问题吗?毛片和女人,是不相关的问题?她们在什么情况下脱的衣服?你是不是一边看毛片一边脱她们的衣服?是不是?嗯?你又是怎么跟她们搞的呢?嗯?”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我的白背心变成了灰背心,裤衩像一块抹布,浑身又脏又臭,那些肿块和青紫都分不出来了。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的嘴。我紧闭着我的嘴。因为嘴臭,所以我就不断地朝墙上吐痰。后来我又朝窗外吐痰。从窗外斜看出去是一个大门,门外是大街,可以看见人和车辆。我数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大约数到五十几辆的时候就睡着了,醒来后我又接着数,数着数着又睡着了。我就这样打发着时间。 一天下午,他们对我说,你实在不说就交罚款吧。我问罚多少?他们说五千。我一听就懵了。我一个月才七八十块钱,一年不过千把块钱,到哪儿去给他们弄这五千?我好说歹说,嘴唇都磨出泡来了,他们才勉强给我降到三千。他们说你一个画家,三千总拿得出吧?我说那你们要先让我出去,否则我哪有钱给你们?他们说出去是不行的,你可以打电话,叫亲戚朋友送来。我说我想想吧。我想了一个晚上,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最后想到了洪广义。想到了洪广义我很犹豫,洪广义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包子,我们住的隔着一条街,常在一起玩,但大家都很久没有联繫了。我对他们说,我想到了一个人,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他们说那你打电话呀。我说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只知道他是一家什么大酒店的老闆。他们说老闆?是谁?我说他小名叫包子,大名叫洪广义。他们说,哦,洪广义呀,我们给你找我吧。过了一会儿他们跑来说,电话给你打通了,你自己去说吧。
第8页 我对着话筒喂了一声,便听到洪广义在那头笑。我觉得我脸上火辣辣的,这么多年没联繫,突然打一个电话,叫人家拿钱来赎你,这怎么开口呢?他要是问起来,怎么好说呢?洪广义在电话里餵了两声,说,徐阳是你吗?我讷讷地说,包子呀。洪广义呵呵地笑了,震得我的耳膜一跳一跳。他说哎呀徐阳,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啦。我咬咬牙打断他说,包子,你有没有三千块钱?洪广义没问为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说你等着吧,我马上让人把钱送过去。大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我见到了那个送钱的人,是个又高又瘦披着一头长髮的女人,眼睛很大,在窗口站了几分钟,隔着铁窗栏对我说,我们洪总问你好,叫你有空过去坐坐。我说谢谢。我当时非常尴尬,窝着背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把双臂弯在腿膝上,企图遮住一点什么。我看见她嘴角往上翘了翘,分明想笑,又忍住了。我这副样子好笑吗?我冷着脸说,你走吧,过两天我会去还钱,会当面感谢洪广义。 ---------------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5) --------------- 站在联防办门口,我像个被关押了几年的人一样,抬眼环视着天空,双眼湿漉漉的。我问他们,“现在我还是流氓吗?”他们说:“不服是吧?还想再罚五千?” --------------- 《别看我的脸》第三章.(1) --------------- 我在街上走着。街上的人都看着我,我这副样子没法让人不看。我们的城市虽然不像我们说的那样美丽,但大街上基本上还过得去,我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就显得有些碍眼。我走得很快,走着走着我就跑了起来,我想尽快逃离大街,逃回我的住所。 然而我跑了一会儿就被人叫住了。 “喂喂喂!那个长头髮的,站住!” 我便站住了。我站在广场旁边,纪念碑巨大的影子罩着我。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向我跑过来,阳光在他们头上和肩膀上一跳一跳的。 “是从彭家桥跑出来的吧?”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如果我是从彭家桥跑出来的,他们这么跟我说话是不行的。彭家桥是关精神病的地方。他们抓住我的手臂,说:“我们要把你送回彭家桥。”有一辆带着车厢的小货车开过来,两扇车门一齐打开。我用力甩着我的手臂,用两个肘子撞他们,用身体撞他们。我说:“莫名其妙!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到彭家桥去你们自己去,你们才是精神病,是疯子!” 我挣脱他们,拔腿就跑。我脚下是一双人字型拖鞋,但是我跑得像兔子,风在我耳边唿唿地叫着,我的背心像破布片似地跟着我飘,可是最后我还是被人家抓住了。我还没跑过广场就被抓住了。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背心,我的背心哗啦一声破掉了,那只手顺便又抓住了我的裤带,从嵴沟里滑落下去,松紧带被扯断了。我不能再跑了,我用双手捂住裤子唿哧唿哧地喘着。他们呈三角形包围了我。他们也喘得很厉害,一边喘一边抓住我的手臂。我的手和手臂现在是我的裤带,他们很聪明,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就不敢动弹了。我的肚子鼓鼓的。我的样子很滑稽,头髮像乱草般披散着,背心像破布片似地挂在一只肩膀上,两只手提着裤衩,肚子一鼓一鼓。阳光使结满垢泥的肚皮泛着灰光。我这些天真是碰到鬼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大声喊起来,“疯子!精神病呀!抓人哪!”我又蹦又跳。广场上的鸽子扑啦啦地惊飞起来,一些细碎的毛屑在阳光里飞舞。阳光很淡。黄昏快来了。下班的人流和车辆塞满了街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又堵住了。抓我的人对着人群说:“看什么看什么?从彭家桥跑出来的,这也好看?”人群发出了轰轰的笑声。有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抓我的人说:“市政收容处的。喂,帮忙搭把手吧!”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那辆小货车。我拼命喊叫,但谁也不听。那几个人也上了车,他们在车上一直抓着我的手臂。车跑出大街,拐进一条小路,又拐向直通郊区的大道。我的喘息稍稍平稳一些了,我对他们说:“你们搞错了,我是一名画家,在群艺馆工作……”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就笑起来了。他们说:“哦,你是画家,好了,画家,好好地坐着吧。”我说:“我真是画家,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我们单位,我叫徐阳,你们问问有没有这个人。”他们还是笑,“行啦行啦,我们没说不信,你是画家,行了吧。”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只信我是个精神病。我没办法解释。我不想对他们说我是从哪儿出来的,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不过我想我说了也是白说,既然他们巳经认定我是一个精神病,而一个精神病最合适的去处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那栋座落在城东排渍道旁的脏污破烂的建筑。 天色变得灰青的时候,我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人送到了彭家桥。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副院长,他的眼珠转得很慢,半天才转一圈,显得有些茫然和呆滞。“没有呀,”他说,“我们这儿没有病人跑出去呀,我们的看管是很严格的,我们是有制度的。我们的制度就贴在墙上,你们可以看一看,我们怎么可以让病人跑出去呢?你们看到了我们的门吗?用钢板焊的,关得紧紧的,院墙高高的,谁跑得出去呢?”他的声音尖细而干巴,说话时脖子上的皮上下扯动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抓我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着我。我把脸仰起来,用鼻子哼了一声。
第9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章.(2) --------------- 他们对副院长说,“你可不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一个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画家,有这样的画家吗?” 副院长便把他的眼窝对准我(我觉得他没有眼睛,只有眼窝),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他才问我:“你多大了?家里住哪儿?几口人?父母姓什么叫什么?你叫什么?”我非常想吐他一口,我的嘴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泡痰,就在我要用舌头把它弹出去的时候,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对他笑了笑。他往后退了一步,很敏捷,但眼窝还是对着我。他被我的笑吓着了。我把笑容收敛起来,尽量让脸上的表情平和一些,说:“你能给群艺馆打个电话吗?”我说,“我给你报号码,你打了电话就知道了。”副院长很犹豫,看看电话机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几个人,他对那几个人说:“听他说话不像个病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有人是一会儿清楚一会煳涂的,要不,打个电话试试?” “那就试试吧。”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说。 副院长终于打了电话。我报的是传达室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胡。副院长放下电话之后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说:“他真是一个画家。”那几个人又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齐看着我。他们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他们才把手松开,然后就拼命地甩手,揉搓指关节。他们也不容易,抓了我一个下午。他们的手指巳经僵了。我的手臂上全是他们抓捏出来的红印子。 “没想到,你真是一个画家,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我不理他们。我提着裤衩朝那部电话走去。我按键的时候指头一个劲地哆嗦,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了。我全身都在哆嗦。 老胡在电话里说:“餵。” 我说:“老胡,快来吧,带条裤子来呀……” 我的眼睛唰一下就湿了。我已经多久没有流过泪了。我的泪水非常汹涌。 老胡赶到彭家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胡叫了一辆红色的士来接我。他没要那些黄色的绿色的,专门要了一辆红色的士。他说红色驱邪祛晦气。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衣服是一件园领老头衫,裤子是草黄色斜纹卡叽布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樟脑气息。老胡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条军裤,是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裤子,只好把它翻出来了。”老胡不好意思地说。 老胡还带了一包烟,一路上不断地给的士司机递烟。进了市区后,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停下来,说:“我们喝两杯。”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今天要喝,酒有煞气,知道吗?酒一煞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的运气就变好了。”我们坐在墙角边的桌子上,老胡又是点鱼又是点肉,说是要给我补一补,他端起酒杯,说:“喝!” 我很感动。我的喉咙发粗。我用力说:“喝。”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烧酒。烧酒很辣,我需要这么辣的酒。我感到它们像火一样穿过喉咙跌进肚子里,肚子里立即发出哔哔剥剥的燃烧的声音,一股焰气直往上沖。我大张着嘴把焰气哈出来。老胡看着我皱成一团的脸,快活得哈哈笑。“你有酒量,”他说,“你是没喝开,喝开了酒量就出来了。”我们就这样吃着喝着,把一瓶酒喝干了,老胡问我:“没煳涂吧?”我晃了晃脑袋,我觉得脑袋很大。我说:“谁煳涂?我没煳涂。”老胡说:“还能看报纸吗?”我说:“什么都能看。”他真从身上摸出了一张摺叠得像一只钱包似的南城晚报,在我面前铺开,说:“我给你留着的,你看看吧,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应该看看它。” 老胡用一根精瘦的指头在一个标题上戳着。我先看老胡皮皱皱的指头,然后看指头戳着的字,一边看一边念——交通堵塞为哪般,画家原来是流氓;旁边有一幅照片,照片上主要是那幅画,余小惠的乳房和下腹被贴上了封条似的网纹。我的神情大约有点木讷,既不愤怒也不惊讶,看看照片,又看标题下的文章。文章说一个叫徐阳的青年画家怎样被群众检举揭发,不仅聚众看毛片,还有以画模特儿为由勾引玩弄女性之嫌。文章花了大量笔墨描绘人们怎样蜂拥围观一幅人体画,并且心怀叵测地点了一笔:据说画中人就是本市某剧团一位颇有姿色的青年女演员。 --------------- 《别看我的脸》第三章.(3) --------------- 我看报纸的时候,老胡说:“这事按理说应该过去了,你看这张报纸就当看一个笑话,就当它是一个下酒菜,别往心里去。” 我说:“他妈的南城晚报!”接着我又说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我用力敲着桌子。我看见碗和筷子都哐啷哐啷地跳了起来。我敲了一下又一下,说,“怎么回事?” 老胡说:“唉,报纸嘛!” “怎么回事?”我盯着老胡的脸。我觉得他的脸老在晃动,皱纹像蚯蚓一样满脸乱爬。我把身体向他倾去,逼住他的脸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老胡晃着满脸蚯蚓说:“唉!你让我说什么呢?”
第10页 “他妈的!”我捶了一下桌子。碗和筷子跳得很高。我又捶了一下,它们跳得更高。“他妈的!”我要再捶桌子的时候,老胡把我拉住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我说:“老胡你小心别摔跤。”老胡说:“我会小心,我会小心。”我说:“你放开我的手,扶住我的肩膀。”老胡笑道:“还是你扶着我吧,要不我会摔跤的。”老胡真没用,这点酒就不行了,抓我的手抓得那么紧,我说:“老胡你松开我的手,我要捶桌子,我很生气。”老胡说:“好吧,你再捶一下,捶了我们就走。” 老闆和端盘子的姑娘在一旁咧着嘴傻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笑!?老胡说老闆别见怪啊。老闆说不见怪不见怪。老胡说那我们走啦。老闆说不坐啦,那你走好呀。我说老胡你走不走?你真哆嗦! 街上的一切都在歪斜,楼房、树木、车辆和人群都是怪怪的,都跟老胡一样脚下无根站立不稳。灯柱子也是那样。灯光紫莹莹的。老胡的脸膛发黑。左边好像是一个公园,黑黑的,比老胡的脸还黑。街狭窄起来,两边店面的门脸都很矮,里面的灯光像血水,殷红殷红的。歪斜着的门脸里都有一些女人,她们也是红红的,脸是红红的胸脯是红红的,大腿也是红红的。她们把大腿放在门口,把红脸朝着我们笑。她们的红脸和大腿都忽远忽近,像盪鞦韆似的。她们说老闆吶洗脚吧?老闆吶洗头吧?老闆吶按摩吧?老闆吶……我觉得她们像鸡叫。我说鸡窝。老胡也说,鸡窝。 我们继续走着,走过了好多歪歪斜斜的街,走过了广场,走过了民德路中山路。老胡说我们不回去吗?我说不回去。老胡说那我们去哪儿呢?我说去找余小惠。老胡说明天吧,你明天去找余小惠,今天你先回去洗个澡。我说我不洗澡,我要找余小惠,我要跟她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她你知不知道?老胡的鼻孔嗤嗤地响着,说你身上的味道多重?不洗澡怎么行呢?你闻闻你的头髮,你闻到了吗?我说闻到了。老胡说臭吗?我说不臭。老胡说可是人家余小惠会觉得臭,人家会说呀,徐阳怎么这么臭呀。我说不会,你胡说,她喜欢我,她不会嫌我臭。 老胡嗄嗄地笑了起来。他的黑色的脸一笑就变了形,像所有的东西一样,歪的。 我说:“我想她。我想搞她,我还想揍她未婚夫。” 老胡说:“想她就想她,别胡说。我也知道你想她。我们这不是找她来了吗?你看看是不是这儿?我们是不是到了?” 我看见了那个大门。两根砖柱歪得像要倒似的。我说:“到了。” 老胡真不懂亊,还跟着我。他走不稳。他扶着我走。我说老胡你回去吧,你走不稳就打个的回去。老胡说不急。他还扶着我,弄得我晃来晃去,脚都虚了。砖柱后面的练功房里有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小巷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老胡叫我走慢点。他像一只破风箱那样喘着。他说你看着脚下。我说你都走不稳啦,你回去吧。他还是说不急。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腰。他怕摔跤。他简直是吊在我身上。他就这么一直吊着我走进了那栋破楼。楼里有灯。大概他们把坏灯泡换了。灯光黄黄的,光亮一丝一丝,老在飘动,像被风吹了似的。我看见老胡在出汗,满脸都是汗。我说老胡你走这么一点路就出这么多汗,呆会儿让余小惠拿毛巾给你擦一擦。老胡又笑起来,说老皮老脸的,别脏了人家的毛巾,我还是回去自己擦吧。我说就让她擦!老胡说好好好,让她擦。 --------------- 《别看我的脸》第三章.(4) --------------- “余小惠,”我对着余小惠的门说,“我是徐阳!” 老胡说:“轻一些,轻一些。” “你怕什么?”我说,“余小惠你开门,我是徐阳啊!” 老胡说:“别人都睡觉了,我们吵了别人就不好了,对吗?” 我说:“对。”我又说,“余小惠……”老胡说:“再轻一些,再轻一些。” 老胡皱着脸叫我再轻一些,他唆着嘴说,要不我来帮你叫吧,你越叫声音越大。我说你叫她不会开门,我叫她才会开门。老胡说要不还是明天再来吧,她已经睡了。我说她睡觉我还不知道?她不会睡得很死的,我一叫她就会醒的。老胡又笑,他说你又胡说什么呀?我不理他,继续叫着,一边叫一边敲门。老胡说你要把人都吵醒吗?我说谁让她不开门?她不开门我不要叫? 后来有人骂我,很多人骂我,声音闷闷的,但是过道上却没有人,也没有哪扇门打开来了。他们这是躲在哪儿骂我呢?我听不清他们骂什么,我问老胡,老胡说人家说你是徐阳你了不起呀,你不就是刚刚游过街上过报纸吗?人家还说你叫魂,人家说人不在,你叫什么叫?我说他们骗我!我直着脖子喊,余小惠——!老胡说唉!我又喊,余小惠,我是徐阳!我不是流氓——! 我闭着眼睛叫。我的耳朵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老胡在用力拽着我,同时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拽我的不只是老胡一个人,老胡没有这么多手。我睁开眼,看见了许多人。我还看见了武生陆东平和打鼓佬赵明。他们的脸都是歪的。他们的手都像藤条似地长在我身上。我被那些藤条吊起来了。我的脚悬空了,离开了地面,离开了余小惠的门。我说:“你们干吗?”
第11页 我使劲喊:“余小惠!” 我离她的门越来越远了。我看不见那扇门了。我在他们手上拼命地挣扎。一切都摇晃得很厉害,楼梯、灯光、人,人的影子,都摇晃得很厉害。“老胡,”我叫道,“你在那儿?你帮我把他们赶跑!”老胡说:“我在这儿。” 老胡原来就在我脑袋旁边,我一转脸就看见了他。他脸上的汗更多了。他的脸泡在汗里。他说:“徐阳,你听我说,余小惠真不在这儿,不信你问他们。”几张歪着的脸像鸡啄米似地点着。他们凭什么点头?他们全是胡说八道!我说:“胡说八道!”老胡说:“不是胡说八道,是真不在。” “就是胡说八道——!”我说。 老胡现在不跟我说话了,他跟那些人说话。他说:“各位,对不住啊。” 我说:“老胡你这个叛徒,你为什么不让我找余小惠?我们说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你让人把我搬走!” 老胡说:“各位受累了,不好意思啊。” 他们在楼门口把我放下来。脚一挨地我又往回跑。我跑起来像是在飘。他们的木楼梯像一只船一样摇来晃去,一下就把我晃倒了。老胡说求各位再帮帮忙,帮忙帮倒底啊。他们又七手八脚把我搬起来。我挣脱不了他们的手。那么多手,像爪子似的。老胡这个叛徒!我说余小惠!余小惠……我看见了余小惠的窗户,黑黑的,她怎么不开灯?她睡得真死。 那个黑黑的窗户一直在我眼睛里晃着,越晃越远,晃到黑黑的天上去了。 我进了一辆的士。他们把我搬进了一辆的士,像塞麻袋似地把我往里面塞。老胡跟着我进去了。他还吊在我身上。他的手真像缠着树的两根藤条。他把我当成了一棵树。我说:“你放手,你要回去自己回去呀!叛徒!”他不理我,在跟司机说话。这个司机我不认识。的士怎么老换司机呢?这个司机说:“你抱得住吗?万一弄开了车门不是好玩的,人命关天哪!”老胡说:“抱得住抱得住,快走吧!” 我说:“余小惠,我不是流氓啊——!” --------------- 《别看我的脸》寒冷的疼痛感深入骨髓 --------------- 华夏出版社为,仿佛是为熊正良做了一次文学总结。 读熊正良的小说,总让我想起家乡阴霾、湿冷的冬日。我的家乡在湖南,虽然别井离乡已有二十余年,但家乡冬季的记忆在我的心底是如此深刻,冬季的寒冷在潮湿气候的掩护下变成无数根细针,毫无挂碍地钻入你的骨髓,它让你感受到寒冷带来的疼痛。这么一种寒冷的疼痛感,也许只有在南方山水相依的地区才能体会到,奇怪的是,我在读熊正良的小说时,竟与这种久违了的疼痛感相遇。这不仅指整部小说传达的一种基本情绪,而且作者在小说中也直接描述过这种疼痛感:“疼痛像冷风一样在骨缝里吹着”。也许这是因为熊正良始终生长在南方的土地上,我猜想他的骨髓也一定经受过寒冷的针剌,他对这种疼痛感才会有如此传神的描述。熊正良生活在江西,应该说,他的故乡与我的故乡湖南十分相似,人们常常将这两个地区合称为“湘赣”。正是这一缘故,我把熊正良小说看成是充满地域色彩的小说,而这种地域色彩不是用地貌风景、文化习俗作为颜料,而是靠地域的气候性特徵涂抹出来的。 气候造就了熊正良。那种寒冷的疼痛感既然深入骨髓,他的作品就透出阴沉而湿冷的氛围,灰濛濛的天空,湿漉漉的空气,构成了小说的基本环境。他也总爱把一些关键性的情节安置在雨季里发生。同时我还从小说的叙述中感觉到,一个作家在这种气候的磨砺下,他的品性会变得更为坚韧和冷峻,他宁肯接受寒冷的疼痛感,也不会採取迴避的方式。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辨析的是,这种气候上的品性也决定了熊正良的写作姿态,这是一种面向下层人民的写作姿态。熊正良将普泛的人文关怀通过寒冷的疼痛感传达出来,这就不同于一般性的悲悯和同情。在类似《我们卑微的灵魂》的小说中,作者的叙述有一种触摸人物的质感,我觉得那不是作者在叙述,而是作者跟随在那些小人物的身边,眼看着他们不公的遭遇,作者慌不择词地在一旁大声唿喊。更重要的是,小说不仅传达了作者对这些“卑微的灵魂”的同情,而且也表现了作者的另一层愤懑:他觉得他的为卑微灵魂的唿喊是不会得到多少社会反应的,他为此而愤懑,这愤懑也培植出他的一种孤傲的神情。在他的长篇小说《别看我的脸》里,这种孤傲的神情更为强烈,因为在作者的眼里,普通民众的人生更为惨烈。 小说的结构比较单纯,它以主人公徐阳的生活遭遇为主干,径直延伸下去,基本上没有太多的枝蔓,这突出了主人公的命运悲剧。而熊正良在讲述这个命运悲剧时着力的正是瀰漫在主人公内心的寒冷的疼痛感。当然,这种寒冷的疼痛感并非由气候造成的,而是由社会文化环境造成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寒冷的疼痛感。我以为,这正是熊正良在这部小说中道出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生道理。人的精神依靠的是文明、尊严、平等、爱意等理念来抵御来自社会的严寒的。如果没有这些关于社会人生的基本理念,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得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在这部小说中,熊正良将这些基本理念具体体现为人的“脸面”,这就是中国文化习俗中最为讲究的“面子”。小说从撕破主人公徐阳的脸面开始,我把这也看成是小说标题的寓意所在,为什么说“别看我的脸”,因为一个人的脸面被撕毁后,他在精神上永远要经受疼痛的折磨。
第12页 但在目睹徐阳一步步走向毁灭的过程中,我也感到了作者的冷酷无情。他一次次为主人公安置了峰迴路转的机会,却一次也不让主人公抓住机会,最终主人公跌落进幽深的窨井,像是被一个黑洞所吞没。为什么作者就不想自己笔下的人物获得拯救呢?显然,熊正良对于主人公是持有批判态度的。也许恰恰是作者本人能够切身体验到那种寒冷的疼痛感,他才不会对有疼痛感的人送一点廉价的同情,他明白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承担。这似乎是熊正良写作姿态中的应有之义。从一定意义上说,熊正良所取的写作姿态是向着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看齐。 我以为,小说写得最为动人的人物是李晓梅。这位沦落风尘的年轻女子有着一颗善良美丽的心。她以情感的温柔抚摸,缓解了徐阳深入骨髓的疼痛感,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徐阳的灵魂拯救者,所以徐阳会在李晓梅面前感动得涕泪双流,他会发誓要为她画一幅《我的天堂》。如果不是后面意外地遇见那位被欠条愚弄过的女人,徐阳也许会一步步走进他心目中的天堂。但估计在熊正良看来,毁灭得越是彻底,给人们带来的震撼越大。也许从冲击力来说,这样的处理是非常有效果的,但我还是要对熊正良有些微词,我感到他对于瀰漫在下层人民中的卑微心理还是看得太重了些。在他的小说叙述中,卑微的心理似乎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只会导致不断的沦落和毁灭。但我以为作家不应该如此悲观,特别是当他採取面向下层人民的写作姿态时。这绝对不是提倡作家粉饰现实、描绘虚幻的假象。即使在现实中,我们也会有阳光照耀的时刻。我注意到熊正良在这部小说中惟一出现阳光场景的是在主人公沦为乞丐,蜷缩在火车站又冷又饿时,他看到阳光从车站另一边照过来,想挪过去“让阳光照一照,驱散身上的寒气”,但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在徐阳的现实生活中,享受一丝阳光的温暖,都成为了一种无法实现的奢侈。熊正良尽管很吝啬地描写阳光,但他仍把阳光赋予了小说中最美丽的人物。“我甚至还能从她身上闻到了类似阳光的气息”,这是他在叙述徐阳与李晓梅情感交融时刻的感受。其实,每一个人在阴霾笼罩的严寒中都祈盼着阳光的升起。对于下层的弱势者来说,一缕阳光也许就会使他们增添从卑微中走出的勇气。那么,我们何不设法让阳光投射到笔下卑微人物的黑暗的精神世界呢?(贺绍俊) *第二卷 --------------- 《别看我的脸》第四章(1) --------------- 那天晚上余小惠确实不在。从我出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在宿舍里住了,也没在剧团里露过面。她巳经丢尽了脸,她没脸在剧团里露面了。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像风一样传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再加上南城晚报的照片和文章,她等于光着身子游了一次街,而且游遍了南城,说句夸张一点的话,她连身上长了几根毛都被别人看清了,她哪里还有脸呢? 那个未婚夫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未婚夫已经不再是未婚夫了,婚约已经解除了,他明白自己是个王八蛋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估计他也不用说什么,只要说一句算了吧,余小惠便无话可说。除了在心里骂我,往死里咒我,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只能尽尽地主之谊,把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神情沮丧的研究生送到火车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作为告别,转身便回家去了。 她家住在城西老铁街。老铁街是南城最古老最原始的老城区,盘曲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巷子。小巷子潮潮的,狭窄逼仄,两边都是年代久远的青砖高墙,门洞都是灰冥幽暗的,门条石上爬着黑色的苔衣,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我从一个这样的门洞里走进去,看见有四个人正在天井里稀哩哗啦地打麻将。一个脸上贴着黄瓜片的女人问我找谁?我说找余小惠。女人用肉泡泡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一边朝搂上叫着:“老余,有人找你们家小惠。” 我看见从更加幽暗的楼梯口伸出了一个灰白的脑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囫囵地看见一个脑袋。脑袋问我是谁?我说我姓徐。他大约沉吟了一会儿,说:“上来吧,小心一点,楼梯不好。”我上楼时四个打麻将的人在嘁嘁喳喳地小声说什么,估计是在议论我们。我跟余小惠巳经被一根舆论的绳子紧紧地绑在一起了,尤其是我,巳经是在南城晚报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了。我听见身后的声音说,姓徐,他姓徐呀……我觉得如芒在背。我匆匆地踏着摇摇欲坠的破楼梯往上跑。 上楼以后我才知道,我见过老余,大约是在文化系统的大会上。老余退休以前似乎在戏剧创作室工作,不过没听说写过什么戏。大家都在一个系统,见面都是熟人。他朝我点点头,把我让进门。他家在楼上第二个门,我进门后没看见余小惠。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瞪着两眼看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很像余小惠。 老余对她说:“这是小徐。”女人听了又朝我瞪一下眼,说:“小徐?是徐阳吧?”我点点头。她的脸一下子就歪了,而且歪得很厉害,她说:“你这个臭流氓!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你还找上门来?!” 老余急忙张开两只手,像乐队指挥似地用力向下一压,压着喉咙,严厉地说:“叫什么叫?不会小声点?”
第13页 女人不服气,说:“你好脾气!他是谁?还小声点?!” 老余说:“不好脾气怎么办?那你叫呀,你破开喉咙去叫,你让大家都听见!” 女人白他一眼,气哼哼地把把脸扭到一边去。 我像挨了耳光似的,脸上麻麻的。老余让我坐在一把小竹椅上,自己则坐在女人旁边的沙发上。我和他们的距离大约在两米到三米之间。我背后就是刚刚关上的门,右边是个鞋架子,看起来像是老余自己钉的,上面放着他们一家人的鞋。我看见余小惠的鞋也放在上面,接着我又看见了余小惠的衣服,那件大圆领花格春秋衫就挂在胖女人左边的衣帽架上。老余用下巴指指胖女人,对我说:“这是余小惠的妈妈。” 我在小竹椅上欠欠腰,说:“伯母好。” 余小惠妈妈扭扭脸说:“谁是你的伯母?” 老余嘆了一声:“唉!” 我很尴尬,真想赶紧逃掉。我嗫嚅着说:“余小惠在家里吗?有些事我对不起他,我感到非常内疚,但当时我没有办法,我想向她当面解释一下。” 余小惠妈妈说:“不在,她这两天在她舅舅家里。”她说话时下巴扭来扭去,我当时就有点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事后知道她果然在撒谎,余小惠就在房间里,房门还开着,她妈妈只要往左瞥一眼,就能看见斜靠在床头上的余小惠。 --------------- 《别看我的脸》第四章(2) --------------- 她妈妈又说:“解释什么?事情都这样了,还解释什么?解释了就没事了?也怪我们小惠自己,怎么跟你这种人交往?” 老余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点点头,吧哒一下嘴唇,说:“也是,再解释也没用了,我看这样吧,想点挽回的办法倒是必要的。你们都还年轻,将来日子还长,要工作要做人,不能背个坏名声过一辈子是不是?所以你也不要先急着见我们家小惠,还是好好想想,看有没有一个挽回的办法?” 我不知道老余什么意思,自然也想不出办法。我问他有没有办法?老余说他有一个办法,问我想不想听一听。我当然说想听。老余说:“那好,你们去打结婚证吧,只要打了结婚证,别人说什么都是白说的,一天的云都散了。” 余小惠妈妈用力扭着脸,说:“这也太便宜他了!” 老余说:“唉,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老余对我说,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事,把头都想大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他说,“别的我也不问,也不好问,作为长辈,有些话我想问也问不出口。现在我只问你,打结婚证这事你同不同意?”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有点发蒙。这事来得也太突然。我轮流看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窗户,窗户外是另一个房顶上的瓦片,阳光从那些年代久远的老瓦片上耀起来,亮得刺眼,把他们的脸衬得黑黑的。我咽了一口唾沫,想压住内心的慌乱。我本来是想让余小惠指着鼻子骂我一顿的,骂得越狠心越恶毒越好,哪怕给我几个耳光,一边打耳光一边骂流氓。她最有资格骂我流氓。我心底里真的对她充满了愧疚,觉得她杀了我都应该。可是,我哪知道会是这样?等着我的不是骂,而是一桩婚姻。她爸爸竟然会要我跟她打结婚证?她爸爸不会是气煳涂了吧? 我说:“我没……没敢这么想。” 老余说:“现在你可以这样想了。” 老余这话一说,我脸上就烧得更加利害了。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嘀嘀咕咕的,就像闹肚子似地,非常不舒服。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个流氓,是个无赖,只是事已至此,也就顾不了许多,只能先顾了脸面罢了。这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盗贼,而且是个既不要脸又不讲道义的恶贼,不但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要逼着人家心甘情愿地把东西送给我。我低着头,红头胀脑地坐在那里。老余一直在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我努力地想了想,对他们说:“她呢?余小惠呢?这事她知道吗?她同不同意呢?”我这么说的时候,心思就转到余小惠身上去了。我的心思一到了余小惠身上我就管不住自己了,我就变得寡廉鲜耻起来,我暗想这个主意倒真是挺不错的,能跟余小惠结婚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的腿多好,她哪儿都好,她在床上简直能把人化掉。我甚至感到有一股躁热从腿胯间升腾起来。我又咽了一口唾沫,厚着脸说,“我就怕她不同意,如果她同意的话,我当然也同意。” “这没问题,”老余爽快地说,“她的工作由我们来做。” 那边房里有一阵响动,像是谁把一本书摔在了地板上。我便扭脸看着那个房门。他们两口子却跟没听见一样,老余朝我点点头,嘆一口气,接着刚才的话说:“本来嘛,这也是应当的,你们已经到了一起了,结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很不好意思。” “哎,”老余摇摇头说,“不说这些了。” 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出来时老余把我送到楼梯口,看着我下楼。他说:“小徐呀,我还要叮嘱你一句,新房呢简单一些无所谓,不要太铺张,差不多就行了。”顿一顿,又说,“小余呀,有事没事你都过来说一声啊。”
第14页 他把声音吊得那么高,我想他是说给他的邻居们听的。他怎么不想想,我才头一回来,怎么就说到新房呢?怎么就把我当一家人似的?如果他这一辈子都这样编戏的话,那真要漏洞百出。不过也真难为他,事情一急,难免顾此失彼。 --------------- 《别看我的脸》第四章(3) --------------- 后来余小惠告诉我,那天她就在房间里,她还往地上扔了一本杂志。我说你为什么不出来呢?她说她爸爸不准她出来,怕她骂我,反而会把事情弄僵。我说你怕你爸?余小惠无所谓地笑笑,“我会把他当回事?”我便问余小惠,那你同不同意呢?余小惠一脸茫然,说:“不知道。”我说:“这怎么不知道呢?”她马上就生气了,“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知道个屁!” 她到底还是把我痛骂了一顿。就在我从她家回来的当天晚上,她便冲到我那儿去了,用脚踢我那扇刚刚修补过的门,进门之后又用脚后跟勐地将门磕上。她说他妈的憋死我了。她把一只手撑在蝴蝶状的后臀上,另一只手指着我,一边骂一边在我面走来走去。她的腿绷在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里,走来走去的特别像一匹健壮的母马。她说他妈的你王八蛋,流氓!她一口一个他妈的,骂得又泼又野。--你他妈的自己臭了还要搞臭我,还半夜跑到宿舍楼去,还装疯卖傻大喊大叫,怕别人不知道是吧?想弄成既成事实是吧?好了,现在我跟你臭到一起去了,要嫁给你了!你得逞了!你以为你真得逞了?你知道你头上有几顶绿帽子吗?我告诉你,就是跟你结了婚,我还会叫你再当王八!叫你把王八当到底!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按理说一个戏曲花旦本应是程式化的,温婉而优雅的,但我理解一个愤怒的人。因为她总在走来走去,那种令人激动的震颤就在我眼前,就挂在我的睫毛上。我又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我伸出一条手臂,等她走过来便拦在她腰上,把她搂上了床。她并不管我的手在做什么,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床上,她的心思似乎只在嘴上。她的嘴不停地骂着。她不管她的身体。我解她的纽扣她就让我解,我给她脱衣服她就让我脱。我推她的肩要她把背扭过来,她便顺从地把背扭过来,等我松开胸罩搭扣之后才扭回去。我解她牛仔裤时让她躺在床上,用手托着她的腰,她自已把腰抬起来,又伸直两条腿,使我脱得非常顺利。我们各做各的。我摩弄她的时候她还在骂我,但语气已经不连贯了,不断地被自己的喘息声打断,如同一个一边说话一边奔跑的人。我的手像一根鞭子似地驱赶着她,使她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使她的身体像蛇一样扭起来了。她想拨开我的手,但自己的手却绵软无力。她似乎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她说你、你干……干什么呀,你……别、别动,人家,正在、在……骂、骂你呢!我说你骂吧。我用膝盖分开她的大腿,进入她滚烫的湿漉漉的深处,她浑身一挺,闭上眼睛,边喘边说,噢!你这个,流……氓! 现在余小惠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老铁街,呆在她那个房间里。白天不去剧团,晚上也不跑场子唱歌。我去了她也不愿意出来,老余叫她,她才出来,见了我也是不冷不热,懒洋洋的。老余说你们今天去办结婚证吧。她皱皱眉头说:“急什么?改天吧,今天我不想动。”老余再说,她便把脸跌下来,转身就回房里去了。老余没办法,便对我说:“要不你先作些准备吧,铺的用的,该有的总是要有的,这事反正都说好了,就是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要紧的。” 我去过几次,基本上都是这样,余小惠都是懒洋洋的,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电视,就是有一页没一页地翻一本娱乐杂志。我涎着脸跟她说话,她动不动就用白眼珠翻我,说,无聊。要不就冷冷地哼一声,把脸扭到一边去。她的爽快和热情都不见了,都从她身上熘走了。当然,我不怪她,我有什么资格怪她呢? 她没到我那儿去过几次。我觉得在去不去我那儿的问题上她似乎很矛盾,她是想去又不想去,不想去又想去。有时候老余要她去她却偏不去。老余说你应该去,看看房子搞得怎么样啊,还要添些什么东西啊,也免得小徐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说我去了他才忙不过来呢。老余大约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一片苦心,认为我和他女儿应该像一对恋人,大大方方地到处走一走,不但要去我那儿,还要去剧团,去商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在恋爱。但余小惠说,演戏给人看呀?我偏不去。 --------------- 《别看我的脸》第四章(4) --------------- 老余又生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要不我们先订一个婚吧?办几桌订婚酒,把亲戚朋友都请来,把你们双方的领导同事也请来,吃一吃喝一喝,大家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是不是?谁还会说什么呢?人家还会像以前那样看你们,不会低看你们的,是不是?但余小惠又不同意,她说还是演戏。老余说我是为你们的名誉着想啊。余小惠说,演戏就能把名誉演好了?我不演。 我想她骨子里还是不愿跟我结婚,她巳经很讨厌我了。然而出人意料的,她又会突然跑到我那儿去。这样的事大约有过两次,两次都是晚上十点以后,她轻轻地敲我的门,轻得只让我刚好能听见。我开门后她便飞快地闪进来,带着一股风,像做贼一样。我真搞不懂她。我当然希望她来,她越是这样,我对她的欲望越是强烈。
第15页 但我确实拿不准我们会不会结婚,我心里没底,一点底都没有。不过我还是叫人把我那套一室一厅贴了墙纸,买了一张双人床和两条大被子,又买了些枕套被套垫单什么的。在这方面我完全外行。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作好准备。只要余小惠愿和我结婚,我便立即和她结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没有理由在这桩婚事上讨价还价。 本来我可以请我妈帮我操办这些事,可那天回家我还没开口,我妈王玉华就情绪激烈地跟我说她自已的事。显然她不知道我的事。差不多全城都知道的事,王玉华却不知道,可见她是怎样深深地陷在她自己的事情里边。她的事总是和我父亲徐文瑞有关。她嫁给徐文瑞不到一个月,徐文瑞就做了右派,她作为一名代课老师,眼看到手的转正机会也泡了汤。她因此恨死了徐文瑞,也恨死了徐文瑞让她怀了我。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孽种打掉?结果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在一个雨季里把我生了下来。因此我的生命比别人更多了一层侥倖的成份。小时候我常听她说,我怎么会把你生下来了?说这话时她总是怔怔的,似乎还没有回过味来。虽然她和徐文瑞后来还是离了婚,但她的境况却一直没有好起来。而我父亲徐文瑞摘帽以后就像一棵枯木逢了春,一个本来蔫不拉叽的人一下子鲜活起来了,经过几年苦心经营,成了一个什么速记学会的会长,到处讲学,并且在师院谋了个客座教授的头衔。他不但有了事业,还收穫了新的爱情,那女人据说是个政府里的副科长。 王玉华看不见我心不在焉,她坐在我们扁担巷老家窄小灰暗的屋子里,满怀幽怨地说:“什么副科长?不过是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罢了。”她嘴边有一道短短的、年深月久的皱褶,生气时皱褶就会变成一个凹坑,现在这个凹坑又出现了。她两眼直直地看着我,“你给我说句公道话,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跟他离婚是为什么?是不是为了你?可你是我一个人的吗?难道他没份?现在他倒好,又直起腰来啦,就把过去丢得干干净净啦,和别人打得火热啦……”她忿忿不平,怨气冲天,但她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疑惑地问我,“你在听吗?” “嗯?”我说,“嗯。” “你会为我说句公道话吗?” 我说:“嗯。” “你脸上怎么有一块青?你摔跤了吗?” “嗯。嗯?” “你怎么老嗯?”她厉声说,“你在敷衍我!你嫌我烦是吧?你讨厌我是吧?可这种事我对谁去说呢?我不对你说,我对谁去说呢?我只有指望你啊,我这样一个女人不指望儿子你还让我指望谁呢?可是你却敷衍我!”她激动得站起来又坐下去,但目光却始终对着我的脸,“你听都没听,嗯啊嗯的,你敷衍谁呀?我不是你妈吗?你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样子!” 王玉华又哭了起来。她在我面前老是要哭。她变得特别爱哭。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跟她说我的事?怎么跟她说余小惠?我说:“你不要哭,你哭什么呢?”她骂道:“你说我哭什么?我怎么能不哭?我指望谁?你叫我指望谁?” --------------- 《别看我的脸》第四章(5) --------------- 我不知道王玉华能指望谁。我只知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指望不上。好在现在商场的服务特别热情,你只要说买什么,做什么用的,他们便会头头是道,跟你说得一清二楚,让你一点也不感到为难。我就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的把结婚所需的物品买回来。我连当尿盆用的痰盂都买了,是那种带一朵大红花的盘口痰盂。我挑痰盂时,人家说脚盆买了吗?我说那就买一个吧。人家又问,用水的盆子呢?我说用什么水?那是个白净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侧过脸去笑了笑,自作主张地给我挑了一个,粉红色的,盆底用工笔画着几根水草和一条鲜活的鲫鱼。她说你别问那么多,只管买回去,没错的。 单位同事见我不断地买东西,便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新娘子是谁?我不知道他们这么问是好意还是恶意,所以我总是含煳着支吾过去。我说还早还早,丈母娘还不知道生出来了没有,我哪知道新娘子是谁? 现在看来,我在结婚这件事情上的谨慎是对的,否则真是无法收场。就在我从商场抱着两个鸭嘴暖瓶回到宿舍后不久,正点着煤油炉准备给自己下面条时,余小惠的弟弟余冬来了,一看他姐姐不在我这儿,便板着脸问我知不知道他姐姐去了哪里?我说我都两天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余冬扭头就走。我追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余冬噼面揪住我的领口,用有一层薄茧的大拥指捺住我的喉结,把我顶在楼道墙壁上。余冬在商业局开车,身上有一股机油味。他长得不像他姐姐,他五短三粗,脖子像一截桶一样。我看见像桶一样的脖子上突起了一稜稜青筋。 “姓徐的,你听着,”余冬压着喉咙,声音不大,“我早就想动你的手,现在我姐姐不见了,要是她有点什么事,你就准备用篮子捡骨头吧!” 余冬下楼后,我靠在墙上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便往老铁街跑。余冬还没回家。余小惠妈妈看见我又骂臭流氓,而且大着嗓门,骂得毫无顾忌。老余也不管她了,由着她口无遮拦大声寡气地骂我。老余的样子非常沮丧,垂着脑袋坐着,长吁短嘆。我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不见了人的?老余说上午他去单位开离退休干部会,她妈妈买菜回来就没见人了,以为去你哪儿了,刚才收拾东西,才发现她把自己的衣服什么的都带走了。我说她有可能去哪儿呢?老余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谁知道呢?”
第16页 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我甚至不敢看他们的脸。这都怪我。我确实欠揍。我抬手便掼了自己一巴掌。我还能怎样呢?只有给自己一巴掌。老余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但我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我耳朵里全是刚才那一巴掌的声音,咣咣的,一波一波地放大;接着我又感到嘴角里有热乎乎的东西往下流,伸手抹一把,才看见是血。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1) --------------- 余小惠真的走了,离开了南城。她还是恨我,她真不愿跟我结婚。可是,天下这么大,她究竟去了哪儿呢?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那么走了。我厚着脸皮跑到剧团去,心想她总有平常玩得好一点的同事,或许他们知道。我在办公室没看到人,那个办公室总是空荡荡的。我又去练功房和排练场,也没看到人,只看到了几只快活的麻雀。我便跑到宿舍楼一家一家地敲门,问知不知道余小惠去了哪儿?人家一脸愕然地反问我,她去了哪儿? 最后我还是在陆东平那里得了一点消息。其实我怀疑过这个矮个子武生,但我又觉得他没有理由要害我,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干呢? 陆东平就住在余小惠隔壁,正在睡觉,他近来总是一副缺觉的样子,把嘴张得很大,蔫蔫地打着呵欠,哑着喉咙说:“你去找团长吧,听说他那儿有她的一张纸条。”我又说团长呢?刚才我敲门他家里没人。陆东平说:“这时候你还能在家里找到他?到他老婆店里去找吧。”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团长,团长正在搬一只纸箱子,纸箱子里全是电器开关。他满脸油汗,在口袋里左掏右掏,掏出了那张纸条,“这张条子她还是托别人转给我的,我哪里知道?”他后面小店里的一个女人在叫他。他笑笑说:“没办法,要过日子。”他弯腰抱起纸箱子,像一只磨盘似地磨进店里去了。我站在那儿看纸条。在这张皱巴巴的纸条上,余小惠鬼画桃符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走了,算长假还是自动辞职,随便。 团长忙完了又跑出来。我把纸条还给他。他把纸条夹进一个卷了边的小电话本里,很小心翼翼的样子,使人觉得这张纸条非同一般。 后来我在广场纪念碑下呆呆地坐着。南城的广场总是热闹的地方。四周全是车。几个女人和孩子在那儿餵鸽子。空气很骯脏,灰尘厚厚地粘在鼻毛上,弄得像马鼻子似的老是嗤嗤作响。虽然已近黄昏,阳光仍很嚣张。这是一个阳光嚣张的季节。我看着它渐次变红变淡,成为一抹虚缥而轻俏的水红,最后完全消失。我又看着所有的灯亮起来,看着南城变得璀粲和透明。 广场上的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到最后都走了。没有了人的广场一下子变得黯淡起来,像蒙了一层铅黑色的透明的雾。一个卖茶叶蛋的妇女推着小铁架子车从旁边走过,到我时身边停了一下,说她还剩几个蛋,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说,不饿。她说都到下半夜啦,还不饿吗?我说不饿就是不饿!广场似乎还在黯淡下去。卖茶叶蛋的妇女悻悻地走了,小铁架子车吭啷吭啷地响着,人走得不见了,吭啷声还依然响亮,仿佛是整个南城在静夜里发出的声音。 我在越来越远的吭啷声中站起来,麻着两条腿往回走。 回家后便弯腰从床底下去抽那幅画。把画从联防办拿回来以后,我还是将它塞在了床底下。我抽出了一半便发愣,想想又把它塞了回去,并且将那几个刚买的盆子也踢进了床底下。盆子发出的声音比小铁架子车的吭啷声还响亮还空旷。 因为我一天到晚老是恍恍惚惚,老胡便说我的魂魄丢了。他说:“看得出来,你的魂魄丢了,你魂不守舍。” 看来我真成了一个丢掉了魂魄的人。一个人丢掉了魂魄就会萎糜不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和该干什么,除了吃喝拉撒,别的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一个丢掉了魂魄的人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只是一个人形,一具会走路的躯壳;就连走路也不能好好的走,而是虚浮着,飘飘忽忽的,像踩着棉花似的。那些天我走路就是那样的,就跟别人看我时的目光一样。别人看我时,目光都是飘来忽去的,表情也是怪怪的。我们领导也一样,那张酱色的、肥胖但很干燥的大脸上堆砌着乱七八糟的表情,使人觉得他心事重重满怀惆怅。 “小徐,你过来,到我这儿坐一坐。” 领导的目光飘忽着,但口气很亲切,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向我招手。他的手跟他的脸一样黑,一样肥胖而干燥,干燥得泛着灰白色,远远看去像一只大猩猩的脚掌。我朝猩猩的脚掌走过去。他的身体跟他办公室的门一样宽,站在那里像挤嵌在那里。“来。”他说,声音很厚,容易使人想到一条旧棉被。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笑了笑,嘴咧得很大,两排假牙闪着瓷器似的白光。他就这么笑着把我让进了他的办公室,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2) --------------- “抽菸吗?”他说。我摇摇头。他说:“哦,对了,你不抽菸。”他掏出一盒烟,“这烟好,我认着它抽。”他点上一支烟,抽一口,烟从鼻孔里出来。鼻孔很黑很大。“唔,这烟就是好,要不玩一支?”我又摇摇头。“不抽好,”他说,“你是对的,我是没办法啦,有一些领导关心我,总是要我戒菸,说我早晚要把自己抽垮的,可我怎么戒得掉呢?我到底还是个文人哪,要思考呀。”他又笑起来。他的笑是没有声音的,准确地说他只是用脸在笑,或者更准确一点,只是嘴在笑。
第17页 “还好吧?”他问我。 “嗯。”我说。 “怎么样?现在弄清楚了吗?” “嗯。”我说。 “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嘛,摔跤不要紧,关键是摔倒了要爬得起来……”领导哌哒哌哒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就扯到别处去了。这是他惯常的毛病。他从前写过小说,写得不多,很通俗。不但小说通俗,人也通俗,却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一个非常受宠、非常有地位的文化官员,喜欢戴一项紫色毛线帽,形状有点像贝雷帽的那种,顶上还竖起一点点,像根细细的秃辫,然后再穿一件淡色花格休闲西装。现在他不写小说了,间或写一点杂文,杂文也通俗,比如骂骂南城人的素质,说他们不懂五讲四美,诸如此类。不写杂文时就吹牛,他的牛吹得很大,可谓无边无际。我曾经怀疑他得了癔想症。喜欢吹牛的人大都容易得这种病。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和市长市委书记或省长省委书记扯在一起,说他们春节时都去看望他,跟他如何探讨一些问题。他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把话扯到那儿去了,今天也是这样,从我这里说到前些天某某书记请他吃饭。这话大家都听他说过好几次了,大意是某某书记徵求他的意见,要把他往上挪一挪,而他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撇着阔嘴,脸上很神往地问我,“有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现在不挺好吗,是不是?”大约发现我有些恍惚,愣了一会儿,才把肥手一挥,“好了,不扯这些,我们还是谈点正事吧。” 他抻了抻脖子,又正了正脸,说:“小徐呀,你看看,我这是和你商量,你看现在大家都开放搞活,我们呢,也打算办一所少年艺术学校,你呢科班出身,所以我们想把你抽出来,这是徵求你的意见,你呢可以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呢就跟我说一声,好不好?”过一会儿他又说,“这两天你就收拾收拾一下工作室吧,收拾好了,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就行了。” “为什么?”我说,“我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办公室呢?”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商量过了嘛,是不是?” “嗯?” 我看着他的大嘴。他的嘴唇也是黑的,而且是酱黑色,因此分不出什么唇线。可是他的假牙真他妈的白,永远泛着瓷器般的光泽。这张由黑白两色构成的大嘴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觉得我只听见了一大堆跟旧棉被一样又厚又硬的声音,他跟我商量了什么呢?我问他:“我们商量了什么?”他依旧咧着大嘴,大嘴突然合拢,小眼睛变得很亮,“徐阳,你怎么这样?这样不好吧?明明跟你商量了嘛,怎么还反问我商量了什么?有意见可以提嘛,学人家扯蛋算怎么回事?既然你要扯蛋,我就没时间陪你扯啦,我还要到市委去谈工作呢,你跟办公室去扯吧,就这样啦,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们单位是一幢很有点沧桑感的老房子,中间是个大院子,长满了杂草,杂草里有棵树,四周是用木柱子撑起来的迴廊,从领导那儿出来之后,我在迴廊上走着,经过了老胡的传达室。老胡把他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说:“你看看这张报纸。”他怎么又让我看报纸?我还看什么报纸?我把他的报纸推开。老胡说:“你不看?人家在嚼你,你也不看吗?”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嚼我?谁的舌头又发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看着老胡满脸正在深下去的皱纹,对他说:“我们来猜一猜,她到底是往北走了呢,还是往南?”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3) --------------- 老胡锁着眉头问我:“你说谁呀?” 我说:“余小惠呀,她是往北呢,还是往南?” 老胡说:“唉!” 那天老胡要给我看的是一张晚报。不知为什么,南城晚报瞄上我了,他们把我拿出来讨论,把那点事情上升为一个事件。他们头一天就刊登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画家应该在哪儿画人体》,另一篇是《论徐阳事件及精神文明建设》。两篇都在言论版上,还有编者按。编者按说:“这似乎是一件小事,一段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如果我们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小事不小,这其中有许多值得深入探讨的观点和问题,比如今天我们编发的这两篇文章,提出来的一些说法就很有意思……我们认为这是很好的,也是很有意义的,并且热切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进来,使这场讨论更加丰富多彩意味深长,也更具有思想水平和学术水平……” 我是一个什么人呢?不就是个流氓吗?居然引发了这样一次讨论。就像南城晚报所希望的那样,许多人都踊跃地参与了讨论,接二连三地发表了文章,弄得非常热闹。日报、经济报,甚至电视报、妇女报等等都赶来凑热闹,就像苍蝇叮臭肉那样,蜂拥而上。我真是出了名了,我成了大名鼎鼎的流氓,每天只要随便翻开一张报纸,我的大名必定赫然纸上。 老胡说的一点不错,人家确实在嚼我。老胡真是个天才,知道用一个“嚼”字,这么一“嚼”,真让人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 可是我不知道人家在嚼我。老胡每天上午把报纸送到各个科室,下午下班前又到各科室转来转去,把能收回来的报纸都收回来,存在那儿。他给我存了那么多报纸,而我一张都没看,我不屑一顾,这让他很失望也很沮丧。他说:“你都让人家嚼碎啦,你还不看吗?你呀你呀!”他用一种忧郁的、痛心的样子对着我。
第18页 老胡的样子让我很感动。我便硬着头皮看那些报纸,但看了很久还没看出什么名堂。说实话我看不进去。我头昏脑胀。我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说我,可又不是在说我。他们也不说我看毛片,而是说我画画,说一个画家和一个模特儿在一起,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他们又说我们是五千年文明古国,基本的道德标准还是要的吧?画模特儿可以通过一定的机构安排嘛,自己一个个找到家里去画,孤男寡女的,算怎么回事?像两个小孩斗嘴,一个说白,一个说黑,白白白!黑黑黑!黑黑白白,无休无止颠来倒去,如果不是频繁地出现我的名字,跟我真没有多大关系。可他们吃饱了没事干,老把我挂在嘴上干什么呢? 我把报纸还给了老胡,说:“我去找他们。” 负责讨论“徐阳事件”的言论版主编叫江南生,我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却先打电话找我,约我在一家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我们坐在临街的大玻璃窗边上,他是一个长着一张黄脸的人,鼓着两个金鱼眼,看起来很疲惫,一见面就问我看没看由他主编的那些文章。他说:“我想你肯定都看了,今天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我告诉他我几乎没看,至于看法,就是想狠狠地揍你一顿。他感到不可思议,一副很困惑的样子,“怎么这样呢?你居然没看?而且,还要揍我?”他再三问我,“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我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欠揍。” 江南生的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神情,“你让我感到意外,把我搞乱了,本来想听听你的看法,现在看来不行了。”他嘆了一口气,犹豫又挂在了脸上,像一块脏布帘子似的,“我只好跟你说实话了,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做就能做起来的,我只不过是负责一个版面,什么事都是有唿应的,上下唿应,你明白了吗?当然,提是我提出来的,人人都要出主意嘛,是不是呢?大家讨论一下,反正是无关痛痒的事,无关痛痒啊是不是?大家都精力旺盛,总要弄出点事情来让他们干干。我原来的意思是想请你也写篇文章,谈谈你的看法,或者就直接谈你和模特儿是怎么合作的。这对你也有好处是不是?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这么弄,一弄就出名呀;就是发篇文章,还有人给我们送礼塞红包求我们呢。至于我们呢。当然希望这场讨论能继续下去,希望能够添一把柴,把火烧得旺一些。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可我没想到你会反感,你怎么会反感呢,不应该呀……”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4) --------------- 他的嘴角上堆了两坨黄乎乎的痰沫。很多会说的人都这样,痰沫特别丰沛。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觉得很噁心。我盯着粘在他嘴角上的黄色痰沫,又盯着他的脸,然后看了看我面前的咖啡。我一口都没喝它,我把它端起来,浇在了江南生那张轮廓模煳的黄脸上。咖啡真香。咖啡的香气大面积地漫溢开来。 江南生嗷叫一声,“咦!呀——!” 咖啡在江南生脸上脖子上缓慢地流着。他摸到一把歺巾纸,像防洪抢险似地抢救他的脸和脖子,好不容易才擦出了一片黄色。他顾不得他的衣服,擦完了脸又忙着擦眼镜。他的眼镜没擦干净,还粘着咖啡,他重新戴上眼镜之后,透过擦得花花搭搭的镜片看了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杯子,用一只手扶着它,再看着我。 他愤怒地说:“你!怎么这么粗鲁?!” 我说:“操你妈!” 我又说:“我要告你们!” 我本来就想告他们,现在我更是下决心要告。我请了一位姓何的律师,由他将诉状递到了区法院。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南城所有的报纸都把这件事当作不得了的新闻,纷纷报导,而那篇《交通堵塞为哪般,画家原来是流氓》作为背景材料,被各报反覆介绍引用。真是事与愿违,雪上加霜。这个官司打的还有什么屌意义呢?我对何律师说:“要不我们撒诉吧?”何律师说:“你信不过我?”我想想也是,已经闹成这样,不打又怎样呢。我嘆口气说:“那就打吧。” 老胡跟我的看法不一样。老胡说:“这事也许闹一闹才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既然清不了,不如干脆下死劲把水搅浑,搅成了一锅粥,事情也就算了了。”我被他说得疑疑惑惑。他又说:“要不叫余小惠也去告吧,他们不是还登了那张照片吗?叫她也去告,告他娘的!” 他不知道余小惠走了。我也懒得说。我说:“算了,有我告就行了。” 在我看来,这件事情惟一的好处,就是让我妈知道了我的事。她偶尔在报摊上看了一张报纸,便买了许多报纸抱回家,戴着老花镜一篇篇地看,看完了便皱巴着一张脸来找我。她说:“徐阳,你看了毛片?毛片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很下作的东西?还有,人家为什么说你是流氓?你流氓了谁?”我跳过她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对她说我没有流氓谁,那是人家闲得无聊说着玩的。她瞪着眼说:“流氓啊,这是好玩的吗?你要当心不要学了你爸!” 她真是驴头不对马嘴,这怎么也扯到我爸呢?再说我爸从来不流氓。
第19页 有时候我还会到余小惠家里去看看,问问余小惠有没有消息。她妈妈已不再骂我臭流氓了,她没心思骂人了。女儿不辞而别使她伤透了心,开始几天她都躺在床上,脸色灰黄,手上拿一条毛巾,不断地擦湿红湿红的眼睛。我去时总要提一点水果。老余接过水果,默默地放在一边,也不说什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余小惠一走,他的苦心就算是白费了,不但面子没挽回来,女儿也走了。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心如死灰了,他连嘆气都懒得嘆了,垂着头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声息。 对于我的官司他没发表任何意见,倒是余冬把我叫到大门外的巷子里骂了一顿。余冬说你妈的还有脸打什么官司?你还嫌不臭是啵?他又威胁我,不准我再去打搅他父母,如果我再踏进他家的门槛,他一定会狠狠地收拾我一顿。他恶狠狠地说:“看我怎么拆你的骨头!”我对他说:“你要拆我的骨头尽管拆,但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声。”他咬着牙说:“你好意思!” 在等待法院开庭的日子里,我成为了一名老师。我不用在单位上班了。领导把我抽到单位跟一所学校合办的美术班当老师。我没问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明白,问了反而没意思。何况领导已经说了,这也是上级领导的意思(虽然我知道他在胡说,但这一次他倒没有患癔想症,没有直接扯哪一位领导),并且只是工作的需要,决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对领导说,我非常理解。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5) --------------- 其实我也不愿呆在单位上,单位上那些人本来就跟贼一样。--我这么说可能伤众,一竹篙扫了一船人,但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群众防领导像防贼,领导防群众更像防贼,同事防同事则是贼防贼。一伙贼啊。而我出了事之后,便成了贼中之贼,尤其是还有脸把一场官司打得沸沸扬扬。不过他们都很关心我的官司,他们要嘛对我过份亲热,见了我就问官司怎么样了?要嘛不阴不阳,脸上浮着一种犹豫和不安的表情,说,你的那个什么官司……打得赢吗? 学校在城北,刚刚由普通中学转为职业高中。学生都不小了,都是高中生,一个个青春勃发,从身体到声音都趋于成熟。我的课不多,每天上午两节。上午上课,下午我在家里熬药。老胡给我介绍了一名老中医,老中医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我的舌苔,给我开了张药方,让我照方抓药,每天一副,说是三个月以后就没什么事了。老中医说:“吃药要有耐性,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是没用的,你的伤要是不发出来,以后留在你身上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房间里全是苦丁丁的药气。我觉得我的脸都被药气熏黄了,我连骨头里都冒着药气。不过我的学生对我还不错,他们觉得我还像一个画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一张苦涩的脸,还是一条不长不短的马尾巴? 他们都没什么基础,连一只杯子都画不好,我让他们别急,对他们说:“三年过后你们就会画什么像什么。”我没有骗他们,他们成不了画家,但努努力做一名画匠恐怕不是太难的事。他们听了我的话很高兴,他们只希望将来能画什么像什么。 但他们的父母不高兴,原因并不是我怎么教他们或对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对我的品德不放心。他们的父母在私下里结成了联盟,以共同的名义给职业高中写了一封信,具体内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让徐阳滚蛋。 应该说学生家长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家长们在信中说,让一个这样的人来教我们的孩子,这让我们怎么能放心呢?男孩子十有八九要跟他学坏,而对于女孩子来说,则无异于狼入羊群啊。家长们最后表示,如果校方不採取措施,任由这种现象继续下去,他们将向社会唿吁:救救孩子! 家长们很客气,没有使用“流氓”这个词。其实他们就是明说我是个流氓,我也不会太尴尬。我的脸皮已经很厚了。我的脸上都长了茧了。当然,家长们的意见无疑是重要的,这关系到生员的问题,没有生员就没有钱,钱才是关键之所在。但是职高的校长却不好意思对我说,大约觉得跟我面对面的,大家脸上都挂不住。可他做的很阴很绝,他把那封信装进一只信封里,同时附上自己一封信,用糨煳封死,写明由我们领导亲启,交给我并让我转交给我们领导。 我认为这种做法是很卑劣的。我所扮演的角色是很可悲的。我在毒辣的阳光下紧赶慢赶,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口干舌燥地给学生们讲素描基本知识,讲完了又拿着校长交给我的信,一身油汗,吭哧吭哧地赶在下班之前来到单位,把信交给领导。我一点都不知道那个牛皮纸信封里包藏着什么内容。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转身要走的时候,领导把我叫住了。“你等一等。”他说,指了指一只椅子。我便坐在那只椅子上等着。领导看信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完了之后把信放在桌子上,想了想,伸出几个褐色的、粗胖的指头,捺住信纸往我面前推移,说:“你也看看吧。”然后点着了一支烟。我看了看领导,说:“这合适吗?”领导点点头说:“合适,看吧。” 两封信我都看了。我一边看一边感觉着椅子上正在长出刺来。
第20页 “你有什么想法呢?”领导说,“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怎么谈我的想法?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像个遭了闷棍的人,愣愣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说:“操,这个校长!” “你变得爱说粗话了。这也不能怪人家校长,人家也没办法,还是谈谈自己的想法吧,你不谈自己的想法叫我怎么办呢?”领导说。 --------------- 《别看我的脸》第五章(6) --------------- 我问领导:“我还能回来吗?” 领导反问我,“回哪儿呢?” 我被领导问住了。领导的话很噎人。领导又说:“要回只好回开发公司,单位上刚刚成立这么一个部门,而且还是在上级领导的直接关怀下成立的,你叫我怎么办呢?总要把好关吧?抽出去的人一个个都跑回来,你说这事怎么办呢?为难呀是不是?”领导又拉大旗当虎皮。他摇着脸,褐黑色的大脸像皮袋子一样左右晃荡。阳光从窗口退出去。院子里还有知了在叫。我心里有什么在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然后往下沉。我对领导说:“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我不干了就是了。”领导满脸都是关怀,又摇头,并且还咂嘴,说:“你想好了吗?这事还是谨慎一些吧。”这真难得,领导这么关怀我,处处替我着想。但是我说:“不想了,就这样吧,免得你为难。”领导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样吧,你自己写个报告,说说停薪留职的原因,我们再研究一下,这也就是个手续,什么都要手续是不是?”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是!” 我背对着大门站着,看了一会儿这幢破败的、总是在不断修復又不断破败着的老建筑,又看看院子里的草和几棵树、一只在被红漆柱子支撑着的廊檐下飞着的孤独的麻雀。经过老胡的传达室时,老胡又把他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这回他不是让我看报纸,而是问我怎么把脸拉得那么长?他说你的脸成了一条长丝瓜了。我说我可能要离开这个单位了。老胡不信,说:“怎么回事?开玩笑的吧?” 我看看他,扭扭肩胛,又抬眼看看晕黄的天,说:“要下雨了。” --------------- 《别看我的脸》第六章(1) --------------- 这一年的雨季来的很晚,比往年大约晚了两个月,到七月中旬才来,一来就非常兇勐,瓢泼一样,哗哗地下个不停。天空又暗又低,压在人头上。 空气湿得跟水一样,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我的伤疼得非常厉害。我才吃了不到一个月的中药,根本来不及把伤发出来。痛疼就像一把尖刀或一枚大针,在胸部、背部、腰胯和腿、肩膀和手臂之间游动……血在这些地方流得很慢。我发现血液流动的快慢跟雨的大小有关系,满城都溅着雨烟,冷风嗖嗖地四处乱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血液就会凝滞不动,疼痛就会非常锐利地剜割我。疼痛就是一把阴森森的刀。我一天到晚紧紧地皱着脸,实在疼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吞几片镇痛药。 雨水在满街流淌,街就像是一条河。这个多年来一直积水的城市,近几年发展太快,排污泄洪一直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年积月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问题,一到雨季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一条河,就满街都是浑黑的浊水,所以我们也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们不但习惯了满街污水,还习惯了废纸、塑料、破鞋等等诸如此类的漂浮物,还习惯了满街游荡的像炸臭豆腐一样的气息。那天我站在区法院门口等的士,就有一只肿胀的死鼠从我面前漂过去。因为习惯,我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我不知道区法院为什么要选一个这样的日子开庭。连他们的墙壁上都长着绿斑,椅子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空气里毛茸茸的全是霉味,难道在这样的日子审理这样官司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阳光灿烂的日子便审理那些充满阳光的官司(有这样的官司吗)?雷声大作时便惩罚恶贯满盈的兇残歹徒?春天是春天的案子,秋天是秋天的案子,像我这样不明不白的官司就需要这样混沌不清的雨季?我忍受着伤疼,坐在法庭里水渍渍的椅子上胡思乱想。 我也不知道我的官司是输是赢。法庭说我是有理的,说南城晚报的确是有不谨填的地方,是伤害了我的,因此南城晚报原则上要向原告口头道歉,至于道歉的内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哪些人出面,则由双方具体协商。 我问何律师:“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何律师笑吟吟地龇着两颗飘牙说:“当然是赢了呀。”我说:“赢了?”他说:“赢了。” 这么说我赢了,我应该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来。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又浑身伤疼,又在这样的鬼季节,我怎么做得出高兴的样子来呢。何律师说赢了你不高兴?我皱着脸说:“高兴?哦,我很高兴。”我反问他,“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南城晚报是由鼓着一双金鱼眼的江南生到的庭,他也笑吟吟的,那张被我泼过一杯咖啡的倒挂脸收抬得光光的,眼镜片朝我一闪一闪。他把一只手伸给我,想跟我握手,我装着没看见,他便把那只手放在粗膨的肚子上,说:“我们定个时间吧。”我说:“算了吧。”我见一辆的士来了,赶紧伸手拦住它,从区法院沉重而气派的门檐下跑进大雨中。江南生在后面叫我,“你不是赢了吗?怎么又算了呢?”何律师也在叫,“徐阳徐阳!”我头也不回,钻进车里就叫司机快走。司机说:“有急事吗?”我说:“有。”的士便挂着两片水瀑,像摩托艇似地哗哗响着往前沖。
第21页 那天黄昏,打鼓佬赵明冒雨来找我,然后我们又冒雨去找那个瘦高个。打鼓佬告诉我,瘦高个叫刘昆,住在橡胶厂。在公交车上,打鼓佬问我的官司赢没赢?我说不知道。他便以为我输了,安慰我说:“没关系,只要找到刘昆一问,你马上就知道坏人是谁。”我说:“你肯定是陆东平?”打鼓佬点点头说:“当然肯定。” 打鼓佬说他一直怀疑陆东平。在联防办他被罚了两千块钱,一回家他爸就给了他两个耳光。他说他妈的那老头,跳起脚来骂我流氓,楼上楼下都听见了,人都被他丢死了。他静下来一想,觉得鬼就出在陆东平身上。打鼓佬一路上说个不停。到橡胶厂去的路坑坑洼洼,路灯还没亮起来,一汪一汪的水倒映着灰濛豪的天光。下了公交车我们挤在一把伞里,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一跳一跳地走着。打鼓佬边说边不停地抹脑袋,头髮上的水珠溅到我脸上,带着一股头皮和啫喱水的气息。他说他暗地里查访过了,瘦高个刘昆就是专给人平事的那种人,谁给钱他都干,据说他们还讨价还价,刘昆要一千二,还来还去,最后陆东平给了他九百。 --------------- 《别看我的脸》第六章(2) --------------- 打鼓佬骂道:“他妈的才九百呀,就把我们弄得这么惨。” 我相信打鼓佬。我也不问他是通过什么路子得来的。他自然有他的路子。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多转几弯就是了。但我还是不明白,陆东平他究竟为了什么?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我曾经问过陆东平,我说老陆呀,那天的事你说怎么那么巧呢,你一走就出事?陆东平说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我为什么要做这种缺德事? 打鼓佬说:“他会认帐?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要我说呢,他就是吃你的醋,你知道陆东平跟别人怎么说的吗?他说你们做了什么他都知道,还说余小惠总是哎哟哎哟的吵死人,他还学她怎么叫呢。”我被打鼓佬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打鼓佬笑笑,“他说是这么说,我们也只是听听罢了,谁把他的话当真呢。” 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余小惠怎么叫关他陆东平什么事? 刘昆住在橡胶厂宿舍第七栋一单元顶楼。见敲门的是我们,刘昆一愣,马上把脸黑下来,“你们还找上门来了?”他抖着一条腿,很鄙夷地看着我们说,“我只要喊一声,楼里的人就会把你们当贼打,你们信不信?”我说:“信,但我们不是来找你算帐的,而是要跟你做生意,莫非你不做生意了?” 他听我们说明来意之后,那条腿不抖了,问我能出多少钱?我说:“你知道我们要跟你做什么生意吗?”他狡黠地笑笑说:“猜都猜出来了。”我说:“这样的生意你也做?你连你的客户也卖?”刘昆说:“我这么跟你说吧,--按理我不该卖,那次在联防办还是人家把我接出来的,可他毕竟不会月月给我发工资呀,我要养家餬口呢。说吧,只要价钱合适,我就把他卖给你。” 我花了五百块钱,刘昆就把陆东平给卖了。刘昆开价一千,我们转身就走,他说八百,我们还走,最后刘昆说到五百,我们才转身往回走。我们就在他家里谈。他家里很挤,一室一厅的房子,让人觉得到处是床,空气里全是沤味。他老娘歪在一只破沙泼上看电视,女儿趴在饭桌上写作业,老婆给我们倒了一杯水之后也凑过去看电视。一家人各忙各的,都不打搅我们,只是那台黑白电视机时不时地哔哔叭叭几声。 刘昆说:“这鬼电视机。” 我说:“先别管电视机,先说是谁叫你干的吧。”刘昆纠正我说:“不是叫,是请,请我干。”我说好吧,是谁请你呢?刘昆说:“陆东平。”我说:“他为什么不直接给联防办打电话,要花这冤柱钱呢?”刘昆说:“他又不傻,会花冤枉钱?他不但要出你们的丑,要你们名誉扫地,还要揍你,他说要是不狠狠地揍你一顿,他这一辈子都会睡不着觉。”打鼓佬对我说:“我说了吧?是不是?”我问刘昆,“他是针对我?他怎么那么恨我?”刘昆说:“这个我不知道,他没说,我也不问,我不问这些事的。” 我们起身要走时,刘昆用小眼睛瞟着我说:“要早知道你会跟我做生意,那天我会少踢你几脚的。”我说:“你为什么不轻一点呢?还有那幅画,为什么要举得那么高呢?”刘昆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拿了人家的钱嘛,其实我也不想挣这样的钱,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没有收入了,女儿又在体校练长跑,那真叫拿钱铺路呀,你说我还能管我挣的是什么钱吗?” 打鼓佬耸耸鼻头说:“操!” 刘昆脸都红了,瞪着打鼓佬说:“你操什么操?你别看不起我,我也是当过先进工作者的,不信你们看看这墙上的奖状!” 我们确实看见墙上有奖状,而且还不止一张,有的都已经发黄了。 这天雨停了,我站在剧团的破楼前抬头看了看。天空像一块尿布,黄渍渍的搭在楼顶上。在楼顶下面的黑灰色的墙面上,余小惠房间的窗户还令人惆怅地开在那儿,窗玻璃上斜斜地映着白光。往左紧挨着的就是武生陆东平家的两个窗户。陆东平说我们弄出来的声音吵了他,是不是因为窗户隔得太近了?
第22页 --------------- 《别看我的脸》第六章(3) --------------- 陆东平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在书市。他老婆是个刀马旦,人长得很白净也很硬朗,结实得像一颗扒了皮的土豆。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瞟着她家那两个窗户。他们的床就紧挨着窗户;顺着窗户往上我又看了看天花板。我看见天花扳就有些明白了。用荨麻纸浆做的天花板已经翘得一塌煳涂,呲牙咧嘴,到处都是缝隙,这样的天花板什么漏不下来?余小惠叫起来不管不顾,又是在静夜里,肯定点点滴滴都漏进了陆东平耳朵里。那种既痛苦又热烈的叫声,还有床的叫声,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是不是如一群猩红的肥胖的长了翅膀的蚂蚁?飞过来爬进他的耳朵里,又爬进他心里,在那儿没命地啮啃撕咬,让他觉得生不如死?或者干脆就是一把飞快的刀子,直接插在他心里,一下就让他窒息了? 现在我口袋里就有一把刀子,是用来切纸卷的。刀子很快,但我还把它磨了又磨,像一个真正的杀手那样用大拇指搓了搓刀锋,然后把它揣在口袋里,到书市里去找陆东平。街面上还有积水,没走一会儿皮鞋里就湿了,走一步咕哧一声。我就这样咕哧咕哧地来到了书市,目光到处瞟着,寻找陆东平那张脸。我想即便他有武功,我也无论如何要在他脸上划一刀。我不会杀他,我还没有杀人的胆量,但一定要划破他的脸。我觉得我怎样都应该划破他的脸。 我一眼就扫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我朝他点点头。他大约意识到了什么,有点愕然,站起来看着我。我站在小街中间,离他有几步路,他用他的短腿一蹿就蹿过来了。“专找我的吧?”他蹿到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说。看来他也知道瞒不过去了。我也直直地看着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说:“我知道了。”他说着握住了我的手。他虽然瘦小,却很有劲,手像钳子一样。我咧了咧嘴,说:“别这么用劲,我知道你有劲,我不想跟你打架。”他的眉横了一下,像在戏台上运眼。我又说:“我打肯定打不过你,我只问你,我跟你有什么冤雠?” 我一边说一边把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刀子。我的动作很快,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我的手才从口袋里出来,就被他一把擒住了。他捏住了我的手腕,一用力,我的刀子就离开了我的手,到他手上去了。他用另一只手一捞,就把刀子捞在手上。 “我防了你这一手。”他说,“但我不怪你,换了我也会这样。不过对我,你这一手没用。” 他说着把缴获的刀子放进自己口袋里,笑着对我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行吗?”我说:“刀子都被你抢去了,还谈什么?把刀子还给我再谈。”他说:“那不行,再说你要刀子干什么呢?玩刀子你又玩不过我。” 陆东平一定要拉我上酒店,要我给他一个面子。他说,“就算我赔礼道歉吧,再说你不是问我们有没有冤雠吗?我告诉你,有,不但有,还是大冤大仇。”我说:“有什么大冤大仇呢?我怎么不知道?”他说:“你想知道?那就走吧,我们边喝边说。”他像绑架似地把我拉进一家酒店。他是那种借了酒盖脸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人,几杯酒下肚,嘴就停不住了,就像一辆开足了马力的大卡车。 “徐阳你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吧?想用一口冷水把我生吞了,对不对?可你想过我没有?我好受吗?你们做就做吧,弄出那么大的声音干什么?考虑过别人吗?别人听了受得了吗?是,不错,我是想她,你不知道她有多骚,我听好几个人说过她骚,说她就是一汪骚水,既然她这么骚我为什么不能想想她呢?我想想不犯法吧?可你们弄出了那样的声音,那不是要人的命吗?” 他是一副公鸭嗓子,喝了酒之后更像一只公鸭,嗄嗄的。他皱起被酒烧红的脸,眯着眼看我,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弄她的呢?把她弄得那样叫?啧啧!那种叫法!真把人的心都听毛了,听得人想拿头去撞墙。我还睡什么觉呀,跟你说吧,到现在我还睡不着觉,我躺在床上就想,徐阳这狗东西是怎么弄她的呢?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她为什么那样叫?她不能小点声吗?不能忍着点吗?你听她叫得,噢呀噢呀的,像挨了刀似的!像谁在掏她的五脏六腑似的!她叫起来嘴张得大不大?你在怎样弄她?弄得有多狠?她才会那样叫?我睁着眼睛,脑子里就像在放电影哪,就像看毛片呀,男的是你,女的是她,我心想你们真是一对狗男女呀!你们真不要脸哪!你们怎么那么不要脸呢?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到要让你看毛片?我就是要让你也尝尝滋味,让你知道那有多难受。看毛片滋味不好受吧?是不是不好受?可你知道吗?我听你们那样弄,比看毛片还要难受一百倍!我不瞒你说,你们在隔壁弄,我在这边听,我听得都流出来了,我把我老婆翻过来都没用了。我已经没用了,我他妈的关不住了!一想到她我就会流出来,漓漓拉拉的不断线。现在我就在流,我裤档里都是湿的。一个人老这样流还有用吗?是你们把我害了,害惨了。我有什么办法?我都没用啦,被你阉啦,你说我们有没有冤雠?是不是大冤大仇?我不把你们搞臭搞散我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啦,我只能这么办,我也不容易呀……”
第23页 --------------- 《别看我的脸》第六章(4) --------------- 站在一旁的服务小姐脸皮薄,眼看红得就要滴出血来了。我对她说你走吧,不用站在这儿了,有事我会叫你的。 “其实我们扯平了,我害了你们,你们也害了我。你们害我害得更惨,我今年才三十出头,按理说正是好时候,可你,你们两个人,合伙把我阉了,我基本上算是个废人了。一个废人啊!你说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废了,他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今后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老婆年纪轻轻的,她肯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干熬下去?就算表面上没跟我离婚,可是在暗地里还能是我老婆?她不偷人才怪呢。有时候我想,她也该偷人,谁叫我没用呢?可她偷人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也会那样叫吗?你说会不会?要不你试试她,好好地弄弄她,把她也弄得那样叫?你想试试她吗?想弄她吗?想弄就弄,没关系的,反正她早晚要走这一步的,我正在等她走这一步。” 我说:“你为什么巴不得你老婆偷人呢?” 他龇开牙笑着,“好玩哪。”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他摇摇头。我说:“我后悔自己没学武功。”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人小气,不肯饶人。” 他把脸喝成了一块红布。我知道酒能杀人。我真想让酒杀了他。我不断地举杯子。我说喝!他也说喝!但我真没用。我不但没让酒杀了他,还差点让酒杀了自己。我把自己灌成了一滩泥,连路都不会走了。 他扶我出了酒店,临走把刀子还给了我,放在我口袋里,在我背上拍两下,说:“兄弟,原谅我啊。”我大着舌头说:“操!谁原谅你?你知道余冬吗?脖子像桶一样,我叫他来灭了你,你就等着吧!”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好像还笑了笑,笑得一张脸跟影子似的,飘飘的。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的家,只依稀记得我一路哗哗地吐着,人们都像被风吹跑的灰屑一样,离我远远的。 *第三卷 --------------- 《别看我的脸》第七章(1) --------------- 我醉昏昏地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我做了成千上万个梦,但我都记不住,所有的梦都是泡沫,转眼即逝。我能记住的只有一个梦。这件事情很奇怪,我连平常做的梦都记不住,那天我醉成那样,梦也显然是一个醉梦,怎么还记得住?我就问老胡,“你记不记得你喝醉时做过的梦?”老胡说:“怎么好好的问这个?”我说:“你别管我为什么问你,你只要说记不记得就行。”老胡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灰濛濛地说:“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 但我确实记得,而且还很清晰。房间里的光线是灰色的,严格地说是苍灰色的,从窗户里透时来;窗外的雨也是苍灰色的,泛着亮光。水泥墙壁上有黑色的霉斑和绿汪汪的苔藓。余小惠最初是在窗边站着,身后是那块灰蓝色绒布,后来她又像一匹母马似地走来走去,她的鞋跟咯咯地响着,越来越响……满屋子的灰色沉甸甸的。余小惠很苍白地笑了一下。她关上门,说:“你怎么啦?不认识我吗?” 她手上还提着一只大包,她和包都是湿的,都在往下滴着水。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很真实。她看了我一会儿,把包扔在地上,往后撸撸水湿的头髮,便站在一个角落里脱她的湿衣服,脸朝着我,身后又是那块灰蓝色的绒布。她先把外衣脱掉,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湿漉漉的——这也像是真的——啪嗒一声;又脱裤子,她松开皮带,弯着腰把它推过臀部和大腿,到膝盖那儿时抽出一条腿,然后用这条腿把裤子踩下去,使另一条腿脱出来。裤子就那样躺在地上。地上到处躺着被我揉成一团又一团的纸。这是我用来擦笔的纸。她又开始脱内衣。内衣落下去的声音也是湿漉漉的。接下去是内裤。她脱内裤跟脱长裤一样。她把她的湿衣服都脱掉了。她身上没有衣服了,冷漠黯淡的灰光直接落在她的身体上。她朝我笑了一下,似笑非笑,还跟我说话。她说:“外面在下雨,把我淋透了,你的衣服呢?拿来给我套一下吧。”她又说:“你怎么傻了似的?没听见我说话吗?”她向我走过来。腿很挺拔,腰很挺拔,乳房也很挺拔。乳房微微颤耸着。乳头在冷调子里很鲜艷,像一粒小花蕾。我想以后我画人体时可以尝试用冷调子。她来到我面前,俯下身子来看我,“你怎么回事?怎么光看我不说话?徐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离我那么近。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散发的热气。她的乳房就在我的鼻尖上,我的脸对着她的整个胸腹和大腿根部,那些若隐若现的褶痕和毛髮上的纤细光亮都栩栩如生。我伸出手来。她似乎在看着我的手。她看着它落在自己的腰胯上。她抖了一下。我连她皮肤上骤然凝突的小疙瘩都摸到了,它们在我的掌心里蹦出来,一粒又一粒。她的皮肤是冰凉的,手也是冰凉的,她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贴在她脸上。她的脸更凉。她怎么这么凉呢? 她的身子俯得更低,几乎趴在我身上,把嘴唇贴着我的脑门。她的嘴唇也是凉的,但过了一会儿就温热起来了。她的手也热起来了。她的气息也热乎起来了,弄得我脸上痒痒的,那儿也痒痒的。她把指头插进我的头髮里,把她的嘴唇贴上来了,这回是贴在我的嘴唇上。我知道我的嘴唇上正长着燎泡。我怕她弄破我的燎泡,想把嘴撇开,但她的嘴唇很柔软也很有力,舌头就在我的嘴唇之间。我用力闭着嘴。我想说我嘴里的味道不好。可是没一会儿我的嘴就张开了,被她的舌头顶开了,接着我就觉得我要被她吸空了。我被她吸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眼前的东西都一跳一跳的。
第24页 “我爱你。”她说。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但依然是灰冷的调子。雨声听不见了。我的嗓子被火烧干了,没一点水份了。我用力抱住她。她把背弓起来。我觉得我的血流得很快。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闭着眼睛,没有吭声。我真正开始抚摸她了。我的手哆哆嗦嗦的,她的小疙瘩又起来了,在我滚烫的手掌下,一粒粒哔哔剥剥地蹦出来。她喊叫起来了。我全身都哆嗦起来。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对她说:“别叫,别让陆东平听见你叫!”我就这样醒过来了。我怔怔地看着灰黑的夜色,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拉开门就往外跑,一直跑下楼,跑到大街上。 --------------- 《别看我的脸》第七章(2) --------------- 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热汗被阴冷的风吹干了,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带点自慰性质的梦。 那天晚上没下雨。大街上没几个人,午夜的灯光冷寂寂的。 两天以后,也就是在第三天黄昏,余冬捅了陆东平一刀。就是我那把刀子,切小纸卷用的,余冬把它插在了陆东平的肚子上。 一开始余冬不肯去,他梗着脖子问我:“我凭什么要跟你去?就是你害了我姐,你还想赖别人?”我便把陆东平说的那些话学给他听。我看见青色的筋又在他那根桶似的脖子上鼓突起来,而且还一跳一跳,我就愈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其实在去找余冬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想说服自己不要去找余冬,我说你为什么要把余冬扯进来呢?见到余冬时我还在犹豫,可是说起来之后我就不犹豫了,我想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对余冬说:“陆东平一直在打你姐的主意,你不知道他那些话说得有多难听。”余冬说:“有多难听?”我故意卖关子,摇头不肯说。我说:“算了,你还是不听的好,听了你会受不了的。”余冬说:“你说不说?”我说:“好吧,你一定要听,我就给你学学吧。”我就对余冬学陆东平的话,我连他的语气都学,我学得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一根根全竖起来了。余冬听得脸成了酱色,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地响,暴着眼睛说:“姓徐的,你编的吧?”我说:“我为什么要编?你不敢去就说不敢去,别说我是编的,我会这样编?!”余冬说:“你别激我,你妈的你也逃不掉,等我灭了他,再来灭你!” 我说:“只要你有本事灭了他,灭我还不容易?随你怎么灭。” 余冬说:“那你等着!” 我把陆东平约到体育场。说是体育场,其实只是一片用矮墙围起来的荒地,长了一些杂草。雨季还没有完全结束,天空还黄得像一张肝炎病人的脸。我看了看远处的楼房,又看看体育场的矮墙。我不知道这时候我该干什么。我从来没经过这样的阵势,显得又紧张又慌乱。陆东平在离我们二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嘴角上一直挂着一丝微笑,我不知道他笑什么。我瞟一眼旁边的余冬,说:“他还在笑。” 余冬手上拿着我那把刀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朝着陆东平。他说:“操,我马上就让他不会笑。”他说着就大踏步往前走,腿一弹一弹的显得很有气势。我说:“余冬你别杀他,只要在他脸上划一刀就行了。”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他的门板一样的嵴背一摇一摇的。他把像猴子一般瘦小的陆东平从我的视线中遮去了,直到他像一块门板似地仰面倒下来,我才重新看见了陆东平。陆东平朝我这儿看了看,撩起衣服,把双节棍插在皮带里,朝余冬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没听清陆东平说的话,只见余冬腾地就从地上爬起来,把自己朝陆东平撂过去,陆东平才来得及回一下头,就被余冬死死地抱住了。两人扭在一起,余冬就明显占了上风,他把陆东平往这边一掼,陆东平就轻飘飘地横躺在地上,紧接着余冬又像个磨盘似地压住了他。余冬的脑门上正在流血,我看见他那个流着血的脑门东晃西晃的,直到看见他伸手从杂草丛里捞起了一小条白光,才知道他是在找被打飞了的刀子。 我又说:“余冬,只要划脸呀!” 但余冬没听我的,一挥手,就把刀子插在陆东平的肚子上。 我跑过去时腿肚子一阵阵地哆嗦。余冬还压在陆东平身上,但一动不动,很茫然地看着那把刀子。我想蹲下去,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我看见陆东平的衣服上溢出了鲜血。刚从他体内跑出来的血的腥气很重,直冲我的鼻子。我抖抖地说:“余冬你别压着他。”余冬像没听见。我大声说:“你别压着他,你去打电话!去叫急救车!” 后来我问余冬,陆冬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余冬白着脸说:“他说他天天在梦里操我姐。”我说:“这就怪不得你了,不过你不要说是你杀的,就说是我杀的。”余冬说:“我不怕,我就说是我杀的。”我嘆一口气说:“本来就是我杀的,我只是借了你的手,你何必呢?你姐又走了,你再杀了人,你爸爸妈妈受得了?”余冬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行吗?”我心里慽慽的,嘴上却说:“怎么不行呢,应该行吧?” --------------- 《别看我的脸》第七章(3)
第25页 --------------- 陆东平被送到了一附院,他命大,余冬只是在他肚子上扎了个洞,没伤到他的要害。那几天我动不动就往医院里跑,一开始他老婆不让我进病房,边骂边一掌一掌地把我往外搡。这女人真兇,陆东平还盼她偷人,谁敢偷她呢?陆东平说:“算了,让他进来吧。”这个像白土豆似的女人才肯让我进去,却一脚把床边的凳子踢翻了。我站在那里,问陆东平这事怎么办?公了还是私了?他说:“还能怎么办?公了,我肯定要告你们,事情完了还偷袭我,我会吃这种亏?”我说:“余冬是我拉来的,你要告就告我。”他说:“你放心,我怎样都不会放过你,不过余冬嘛我可以考虑,就看你怎么做了。”最后我跟他说好了,他放过余冬,我负责他的所有费用,并且再额外给他五千,作为对他的补偿。他威胁我说:“你要敢赖帐,我就连余冬一起告。” 为这事我一共花去了一万多块钱。我这些钱都是从洪广义那儿借来的。我去借钱时很不好意思,大家这么多年没见面,见面时我却是这般狼狈。洪广义倒是很热情,在他宽大敞亮的办公室里呵呵呵地暴笑,脸都笑横了;边笑边在我肩上乱拍,又将巴掌变成拳头捶两下;叫那个我在联防办见过的长头髮瘦女人给我沏茶,又叫她去安排包厢。他越热情我越不好意思,我简直张不开口。我红着脸说:“不吃饭了,我来是有事的。”洪广义说:“什么事?你还真还我那点钱哪?”听他这么说,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吭吃了半天才说:“包子,钱是一定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没有,而且……”说到这儿我实不好意思往下说了。洪广义点点头说:“好了,别说了,越说越生份了,你看你红头胀脑的,筋都暴起来了,跟我开口有这么难?说吧,要多少?” 我很感激洪广义,他帮了我的大忙,却一句也不提我那些事。他真给我面子。我也没跟他说我借钱去干什么,只说以后一定还他。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以后是什么时候?只有天知道。但洪广义笑着说:“过多久都行,有就还,没有就拉倒,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差点把我的眼圈都说红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他。 --------------- 《别看我的脸》第八章(1) --------------- 我被判了一年半,还是在那家区法院,不过这回是刑事庭。我没有请律师,有了上回的经验,我知道律师只是个摆设。再说我还怕律师坏事,怕他的辩护激怒陆东平。从另一方面说,我巳是南城大名鼎鼎的流氓,单位上正在等我办停薪留职,我还在乎再背一个故意伤害的罪名吗?所以我相当平静。虽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有今天,但当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我自己都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平静感到吃惊。除了回答一些问话,我没有为自己作一句辩解。 南城的大小报纸又为我浪费了不少版面。作为一种新闻,我大约具有一种延续性,所以浪费一点版面还是值得的,起码当天的报纸要好卖一些。尤其是南城晚报,直接把最初那篇报导的标题变通一下,《不拿画笔拿刀子,画家原来会杀人》,--基本上就是套用,但效果很好,据说当天卖得最好的报纸就是南城晚报。 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一夜是个不眠之夜。我倚靠着最里边的一面墙壁坐着,听着别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一点睡意都没有。看守所的墙壁是天下最冷的墙壁,它的寒气就像一根枪刺一样,直入人的心脏。我的心都被它冷透了。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监室里的空气温乎乎的,就像一泡刚撒不久的尿--我的比喻是恰当的,进去过的人就知道,真是臊气熏天--它的墙壁怎么会那么冷呢?它甚至还泛着一种滑熘熘的蓝调子的光,从高亭子那儿飘过来的光亮是朦朦胧胧的,雾一般的,它的这种暗蓝的、坚硬而光滑的反光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墙壁自己会发光吗?一些年以后我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坐一卧的两个裸女,背景就是一面这样的墙壁。 我在看守所呆的时间很短,但印象很深。我的印象就是一面那样的墙壁,森冷森冷的,泛着滑熘熘的却是凹凸不平的光亮。 我服刑的地方是一个湖滨地区,叫长湖农场,离南城不远,不到一百公里。我在这片沖积平原上种棉花。这里的土地含沙量很高,属于沙质土壤,透水性强,特别适合种棉花。我去时正赶上摘棉桃,第二年才真正种了一季棉花,回来时已是第三年春天,地里的棉苗才刚长出两片嫩绿的叶子。 余冬来看过我一次。他其实没必要来的,可见他内心还是感到不安。他对我显然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但他没说什么,他跟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大概并不情愿来这儿看我。也许他还在想,那一刀究竟是他捅的,还是像我说的那样,是我借他的手捅的?所以他坐在那儿不时地瞟我一眼,把两个大拇指对顶着,哔哔剥剥地扳指甲盖。我问他,“你姐还没有消息?”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缩回去了,盯着自己那两个忙碌的大拇指。涉及到他姐姐时他总是这样,牴触情绪很大,但最后还是作了一点妥协,在喉咙里咕哝着说:“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他妈妈一样,下巴一扭一扭,看来也是十分的不情愿。
第26页 我妈来过几次。是两次还是三次?她总是哭着来又哭着走,我觉得她一直在哭,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每次她都哭着问,怎么回事啊?莫说她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我只能说清已经发生过的事。就像我们看见了漂在水上的树叶,我们却说不清它们具体是从哪棵树上落下来的一样。 有一次我妈哭着说:“你呀你呀,工作没有啦,房子也没有啦,你什么都没有了呀,你说你怎么办哪你!” 她说她到我单位上去看看我有没有信件,我们领导把她叫去,要她把我的房子腾出来。她问为什么?领导说徐阳已被开除了公职,怎么还能占住我们的房子呢?她说徐阳又没犯什么大罪,凭什么开除他的公职?他没有了公职怎么呢?房子也不让他住?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呀,你们怎么又打又罚呢?我妈表示坚决不腾房子,她说我不腾,要腾也要等徐阳回来,你们跟他说,叫他自己来腾,不关我的事。我妈对我说这些时满脸是泪,泪水爬进褶沟里,把一张苦黄苦黄的脸弄得像一张密密的闪着银光的蛛网。“徐阳啊,”她哀哀地说,“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你将来怎么办呢?你还没成家呀,你这样子还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你呀?你怎么会落得比我还惨哪?!” --------------- 《别看我的脸》第八章(2) --------------- 那时候是雨季。我妈身上东一片西一片全是水迹,脚上裹着厚厚的黄泥。那天我流了泪。我没让我妈看见我的泪,我背过脸去用手背和袖子把它擦掉了。 我妈只给我带来了一封信,是美术家协会的一份通知,说根据协会章程我的会员资格巳被取消了。 我把这封信撕了。 就是在这个雨季里,我差点死掉了。农场把我们拉到圩堤上参加防洪抢险,圩堤只比水面高一点,浪把我们的鞋和裤腿都泼得水淋淋的。水面很大,浊黄浊黄的一望无际。风从水面上掀过来,哗哗的弄不清是水声还是风声。就是在一个这样的下午,我掉进水里去了。我不会水,一下去就秤砣一样不见了,冲出去老远才冒出一点黑头髮,被人七手八脚地捞上来,像死人一样躺在在那里。我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管教干部派人从老乡家里牵来一条老水牛,把我脸朝下放在瘦骨嶙峋的牛背上,用鞭子抽牛屁股,赶它快走,好把我肚子里的水颠出来。我的脑袋在牛肚皮上悠来盪去,嘴张着,水就那样从嘴里汩汩地流出来。从我嘴里流出来的黄水洒了一地。 管教干部怀疑我有动机,把我叫去谈话。他的脸就像那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墙壁,森冷森冷的。他说你怎么好好地会掉下去了呢?又没有谁推你碰你,路也不是太滑,不会是自己往下跳吧?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我说报告政府,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就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1) --------------- 我们单位上还是把我的房子腾出来了。他们通知我妈,说我房子里透出一股臭味,是不是有死鼠或死猫?我妈对着门缝闻了闻,说什么味道也没有。他们说我妈的鼻子有问题,叫她打开门看看。我妈说没有钥匙,他们便拿来一根撬棍,不顾我妈的阻拦,嘎地一声就把我的房门撬开了。 我妈说哪里有什么死鼠死猫?你们分明是要撬他的门。他们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撬也撬了,你不如干脆把东西搬走算了。他们先把我那张新买的床抬到楼下,然后把东西一件件搬下去,包括我那些画,我买的床单被套枕头,还有暖瓶痰盂和那几个盆子,全都高高的堆在那张床上。他们一边掸身上的灰,一边对我妈说:“王老师你看到了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这里,你清点一下,等你清点完了我们再走。” 王老师伤心地哭着说:“我清点什么呀,我知道什么呀,你们就等不得他回来吗?还有几个月他就回来了,你们都等不得吗?值得你们动这样的脑筋吗?现在这么一大堆东西,叫我一个老太婆怎么拿回去呀?” 但我妈还是把东西都拿回去了。她请了一辆板车,把这些东西都拖到扁担巷去了。我从家里搬到单位宿舍已有七八年了,我搬走时她显得有些忧伤,但总的来说还是高兴的。那时侯我也没什么东西,一床被子,一包换洗衣服,一些书,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辆小三轮车一拉就拉完了。她站在巷口上看着我走,迎面有邻居过来,点点头打个招唿,说王老师不跟儿子去住呀?她多少有点骄傲地笑笑说,他翅膀硬了飞他的,我跟着他干什么?我在这里住惯了,我喜欢扁担巷。 现在她把我的东西拖回来,她又怎么跟她的那些邻居们说呢?满满一板车的东西,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呢?她一路抹着泪,到了扁担巷她便把泪忍住了,把眼睛擦擦干,板着脸,像谁都欠了她的钱没还似的。人家跟她打招唿她也装着没听见,眼睛都不斜一下,把声音放得硬硬的跟板车夫说话,“挑好路走呀,颠颠磕磕的,碰坏了东西算谁的?”到了家门口了,她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由板车夫把东西一件件往里搬。她的声音还不断地传出来,还是硬硬的,“那都是新被子新卧单呀,你怎么能往地上放呢?你这个人是怎么做事的啊?!”
第27页 清理我的东西时,她发现我那些新买的东西全都没用过,她把那些东西都摆在自己床上,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那一堆粉红,看了许久,结果隐约地看见了我那桩流产的婚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买的那些东西没一样是带“囍”字的,而在日常用品中,粉红并不代表什么。是不是因为那几个盆子呢?一个光棍难道不要用盆子吗?她不但看见了那桩婚姻,还看见了余小惠。在我那些画里,包括上学时画的女人体,最少有十几幅,她却非常准确地把余小惠挑了出来,靠着板壁放在床上,和那堆东西摆在一起。 我从长湖农场回来后,王玉华就问过我。她说你买那些东西是准备结婚用的吗?跟谁结婚呢?是不是她?她拿出那幅画,把它摆在饭桌上,然后便从民间生育学的角度进行评论,“你呢眼光还是有的,身体好,奶呢也饱,将来生孩子是会不错的,可惜现在只能生一胎呀。”她怎么会这样去说一幅画?她又问,“她人呢?现在在哪儿?”我说:“早走了。”她嘆一声,说:“你坐牢,她倒走了?你是不是为她跟人动刀子?这种女人!走了也好,一看就是个灾星,害男人的货。”她越来越不像一个当过小学代课老师的人了,我被她烦死了。我说:“你烦不烦?”她说:“你还烦?我这是在破解你,万事莫强求,知道吗?女人是干什么的?就是生孩子过日子的,别像你爸似的光图漂亮图好玩,要知道自己的处境,别再去想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凭心而论,我爸真没图过漂亮,尤其是跟她结婚的时候。 她把那幅画收起来了。她说:“这幅画归我吧。”说着搬过一张小楼梯,站在楼梯上一伸手,把那幅画塞在堆满杂物的小阁楼上。我仰起脖子朝小阁楼上看着,她垂着眉眼说:“算了吧,还看什么呢?” ---------------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2) --------------- 回来后我几乎没有出过门,天天缩在家里。我们家一共有两个小房间,八平米一个,王玉华住了一个,另一个堆着她从我那儿搬来的东西。我们还有一个大约六平米的客厅。虽然只有六平米,但它的门对着巷子,进进出出都是它,所以它就是客厅。我回来后就住在客厅里。王玉华没有去收捡另一个房间,而是在饭桌边靠板壁摆了一张竹床,让我就睡这张竹床。 我们家本来还有房子,是我外公留下来的,刚解放就被人民银行占去了,最初的名义是租用,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具体多少年我搞不清--又说是被没收了。又过了几年,据说被没收的房子都可以物归原主,王玉华便到处找人,送材料,没想到人家说你的房子占地超过一百平米,不在发还之列。王玉华立即给我三个在外地工作的舅舅写信,叫他们从各自单位开证明。王玉华要她的兄弟开证明的目的是想拉大旗作虎皮,他们一个是北京的教授,一个是广州的记者,还有一个在武汉,又写散文又写歌词。王玉华谈起她的兄弟就充满自豪感,她认为只要他们的盖了单位公章的证明一到,有关部门便要慎重对待。 我从来没见这三个舅舅,他们也基本上不和我们往来,不过那次他们在寄证明的同时,都附上了一封充满兄妹之情或姐弟之情的信,弄得王玉华热泪盈眶。我提醒她别光看前面几句话,后面还一大段在谈他们对房产的权利呢。王玉华便忍住泪看下去,三封信全看完了之后,她非常伤心。尤其是对她那两个弟弟感到特别伤心。她说你外婆死得早,我是又当姐又当娘啊,浆洗缝补哪样不是我啊,可怜我给他们纳鞋底把手都戳烂了呀,他们怎么也这样无情无义呢?难道他们全忘了吗?她长长地嘆着气说,这就是人哪,房子还没到手呢,就怕我独呑了?那几天她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动不动就直着眼问,你说他们怎么这样呢? 这叫我怎么回答她? 她不愿给她的兄弟们回信,叫我回,说他们在信里都问了一句外甥,你给他们回信吧。那时候我大约是二十岁,我对王玉华说,二十年问一句,值得我给他们写信?你还是自己回吧。她说你是晚辈,人家总还记得你,你就回一封信吧。我坚决不干,她便骂我,一边骂我一边给他们回信。她流着泪,写写撕撕,最后写成了三封便条式的信,而且内容都是一样的:如房子能要回,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绝不独呑。 最后的结果与王玉华的初衷有很大出入,她引以为自豪的三个兄弟,有关部门却并不买帐。房子没要回来,王玉华想不通,说人家也是这样的情况,人家怎么要回来了呢?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名堂?而她那三个兄弟则在此后每年来一封信,问她房产要回来了没有?并每一次都重申他们对房产应该享有的权利。 现在那个搁画的小阁楼就是王玉华没要到房子之后架起来的。小阁楼就在客厅里,在我头顶上。一个六平米的地方,摆着饭桌竹床,还有几只凳子,头顶上还有小阁楼,我觉得我就像是个临时寄放在这里的包裹似的。 我睡的竹床是一张老竹床,巳经有些松垮了,一动就咿咿扎扎地叫。因为它不分白天黑夜地叫,王玉华嘴角上的凹坑便越来越深了,深到一定程度时,她对我说:“你准备就这样下去吗?你的日子还长呀。”每天早晨从菜场回来,她总是把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一边择菜一边唠叨,“小青菜都八毛一把,叫人怎么吃得起?虽然我争到了一点退休金,也经不起它这么涨呀。”
第28页 我知道她是唠叨给我听的。我成了她的累赘。为了这点退休金她不知道写了多少申述材料。她把要回老房子的事放下来,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申述。她不断地写,反覆地写,一遍又一遍地写。“……我辛辛苦苦为党的教育事业操劳,可是就在我即将转正的当口,却因为前夫的右派问题而搁置下来,并且从此再也无人过问……如今该平反的都平反了,该落实政策的都落实了,而我,一个受牵连的无辜者,一个全心全意任劳任怨的教育工作者,有谁来关心我呢?有谁来给我落实政策?……”她不停地上访,不停地找有关部门,日復一日,腿都跑细了,才争取到了这点可怜的退休金。而我这么大一个人,却天天觍着脸吃她这点退休金,我还能说什么呢? ---------------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3) --------------- 我从长湖农场回来时是一颗青皮光头。我的长头髮在看守所时就被剪掉了。当我的头髮长到即将遮过耳廓时,王玉华便叫我去剃头。她说:“去剃一剃吧,别像以前那样,那么长的头髮。”见我呆坐着不动,又说,“头髮要吃血的,吃多了血人会发懵的,要不是你留那么长的头髮,怎么会懵成那样呢?” 为了让我去剃头,她最少唠叨了五次,说了一百多句话。到第六次她刚要唠叨时,我拔脚就往外走。她硬声硬气地叫住我,“回来,理髮店又不关门,跑那么快干什么?没钱人家会给你剃头?”她把几块钱放在桌上,说,“去吧。” 我看着桌子上的钱。我没法把手伸过去拿它。我就让它放在那儿。我决定不剃头了,无论王玉华怎么说,我就是不剃。我的头髮居然跟植物一样,在春夏时节长得特别快,还有络腮鬍子,它们迅速地遮蔽着我的头脸。 天气越来越闷热。雨季又来了。人们在扁担巷里用砖头垫起了一些石墩子,王玉华打着一把雨伞,小心翼翼地在石墩子上一跳一跳地走着。雨水在石墩子周围打出了一片灰色的水烟。王玉华的两只脚在迷濛的水烟中若隐若现。王玉华连着几天这么跳进跳出之后,跟我谈了一次话。是认认真真的谈话,不是唠叨。她说阳阳(她很少这样叫我),你要打起精神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真应该成个家了。 原来她冒雨跳着石墩子出去是要给我找老婆。她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关键就在于没有一个老婆。她的这种想法来源于我那些粉红色的东西,来源于暖瓶痰盂和几个搪瓷盆子,以及那幅已经被她塞进了阁楼里的画。她说她看见这些东西时才醒悟过来,并且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这都怪我呀,”她很自责地说,“我被自己的事情搅昏了头,没想到要给你找个老婆。我怎么这么大意呢?男人没有老婆怎么行呢?该找老婆就要赶紧找,没有老婆,又做的是画画这种事,画些不穿衣服的女人,难怪要出这样的事。这就像屋檐水,点点滴滴都要落到阴沟里,要有阴沟让它流,没有阴沟它就只好到处乱流了。” 她的比喻形象生动又浅显明白,这才像个当过小学语文老师的人。听她的意思我简直是急疯了。我就是大雨时的屋檐水,因为找不到阴沟正在遍地横流;而她现在急于要做的,就是要为我开挖一条阴沟,好让我有个适当的去处。 可是老婆怎么是一条阴沟呢?我看着在门口像水帘子一样滑落的檐水,看着浸泡在水里的青砖和红砖,看着在青砖红砖上跳着的大大小小的脚。我心里空茫一片。疼痛像冷风一样在骨缝里吹着,我用力揉着肩胛,揉着揉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大约因为阴沟的缘故,巷子里的水流得很慢,有人正躬看腰往石墩子上加砖块。 王玉华见我笑,便强调说:“笑什么?我说得有道理。” 我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同不同意她的道理。有一点她大概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她的比喻中暗含的污辱性。既是对我的,也是对我老婆的--谁做我的老婆谁就是一条阴沟。当然阴沟不阴沟的我无所谓。我想到一个未知的女人已经成了一条阴沟,心里居然有一种恶毒的快感。 如果那个叫冯丽的女人知道王玉华将她比作一条阴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比我大九个月零八天,前年(大约就是我到长湖农场去种棉花的时候)离的婚,有一个四岁半的儿子。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冯丽是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婚女人,按我妈王玉华的说法,这叫乌鸦莫嫌猪头黑,是挺般配的一对。她的比喻落到我头上时总是这般令人难堪。就像鸟粪落在头上,不是屎而是喜,叫人哭笑不得。 尽管这样,也还不能说王玉华的比喻不恰当。在南城这是比较普遍的事,小孩子都当童谣唱,--龙配龙凤配凤,虼蚤配臭虫;瞎子配拐子,劳改犯配小寡妇。冯丽既然离婚了,也就在小寡妇之列。但冯丽不是个一般的小寡妇,而是个有些资产的小寡妇,在南城大栅栏批发市场有两个店。王玉华说:“我不会随便给你找一个了事的,我拜託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跟我介绍了,我挑来挑去,还是挑中了冯丽。” ---------------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4) --------------- 我妈用了一个“挑”字,既显得对我很负责,又顾及了我的自尊心。这当然是她的聪明。但我想这里头恐怕还有她自己的私心,我不是说她想贪图什么,可是她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呢,--给我找个有钱的老婆,免得我老赖在扁担巷吃她那点退休金,连剃头都要从她身上拿钱。虽然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这是要遭雷噼的,但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我不走她的日子就不得安宁,把我交给一个有钱的寡妇,她不但日子安宁了,心也安宁了。对她来说这是多好的事,要不她干吗要急于把我推出去,冒着那么大的雨跳进跳出?要知道那时候我从长湖农场回南城才一个半个月。
第29页 我希望我是在用我的小人之心度王玉华的君子之腹。 *第四卷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1) --------------- 对于我来说,冯丽那儿是最好的去处。况且她不嫌弃我,她说什么流氓不流氓?就是流氓也要看是什么流氓,偷看女厕所的流氓当然要不得;你不是那种东西,我知道你的事,我不在乎。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理解。对我捅人一刀这件事她理解得更加深刻,她说这是最让她动心的,现在哪有这种人,肯为女人跟人动刀子?这样的人还能是流氓?她认为她很有福气,一个这样的流氓让她给碰到了。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但并不干巴,只是看起来显得有些单薄。我们很传统很规矩地在公园里见了面,第一次见面时还在下雨,雨很小,是粉状的,被灯光照白濛濛的,跟雾一样,公园里没什么人,我们坐在靠人工湖的亭子上;第二次还是在这个亭子上;第三次没下雨,是雨季刚结束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晚上有一些风,她缩缩肩胛说:“有点冷。”我脱了一件衣服给她,她披上了衣服还说冷,要求我挨着她坐,给她挡挡风。我便挨着她坐,她身子往后移了移,又往我这边一仰,就靠在我身上。她靠在我身上问我:“这么靠着你行不行?”我说:“行。”她又问:“那你的手呢?”我就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也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接着她又问我会不会嫌她结过婚?会不会嫌她有孩子?我说:“我没有资格嫌别人。”我想想又说:“只要你不嫌我,我们就结婚吧。”我就是想快点结婚,我不愿去多想,再说我还想什么呢?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么急?”我说:“嗯。”她仰起脸来说:“那你亲我一下吧,你都说要跟我结婚了,还没亲过我。”我说:“人家看见了不好。”她说:“谁会看你?这么暗谁看得见?”我扭脸朝四下里看了看,便低下头亲她。她说:“你不会亲女人吗?”我便把嘴唇从她腮帮上移到她嘴唇上,她把嘴张开,要我把舌头也伸出来。我们咿咿唔唔地亲了一会儿,她喘了喘气,又说:“你摸摸我。”我隔着衣服摸了几下。她说:“把手伸进去摸。”我犹豫了一会儿,便把手从她衣服底下伸进去,我的手很凉,她微微抖颤了一下。我摸了摸她的乳罩。她说:“把它掀上去。”我就把乳罩掀上去,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乳房滑滑的软软的。她说:“还好吧?”我说:“还好。”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摸呢?”我就摸她,我摸着摸着就用起力来。我没想这么用力的,可是我的手不听话。她咝咝地吸了一口气,身子扭了几下,又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她说:“你要死呀,用这么大的力?”稍稍过了一阵子,她轻声问我:“想要吗?想要不想要?想要的话今晚我就给你。”我喉咙干干地说:“这好吗?”她说:“怎么不好呢?”她轻声笑了笑,说:“走吧。” 她没把我带到她家里去,而是在一个宾馆里开了个房间。她躺在床上,要我给她脱衣服。我问她要不要关灯,她说你不想看看我吗?我便没关灯,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得我笨手笨脚的。给她脱掉衣服后,她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她说:“还好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还好。”她笑着说:“你骗鬼吧,我都是个生过孩子的人,能好到哪里去?”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我说的真是实话,她就是个子小一点,身上还是挺紧扎挺匀称的,不大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完事以后,她对我说:“你今天表现不好,心不在焉,是什么原因呢?是对我没兴趣吗?”我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是憋得太久了,所谓一触即发。但我说这个干什么呢?她盯着我说:“有还是没有?这种事不能含含煳煳,要明说,我是第二次婚姻,我不想有第三次,所以你一定不要跟我客气,有兴趣就说有兴趣,没兴趣就说没兴趣,你说你是有还是没有呢?”我说:“有吧,有。”她说:“真有?没骗我?你可不能骗我啊。”我说:“真有。”她耸一下眉,又把眉心蹙起来,说:“那你是怎么回事?心里还在想别人?”她说着嘆一口气,“也难怪,你都能为她动了刀子。”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2) --------------- 她叫我跟她一块去卫生间洗澡,我们站在浴缸里,她给我洗了洗,忽然抱住我,很认真地说:“以后不能这样,你不能再想别人,你能做到不想别人吗?”我说:“嗯。”她把我抱得更紧,仰着脸说:“我真想找一个又喜欢我又靠得住的人,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再不能打闪失了。我也知道,要你完全不想别人是做不到的,可是你能不能少想一些呢?以后慢慢地不想呢?” 她的下腹贴着我的下腹,肚子贴着我的肚子,乳房挤在我胸脯上。热水哗哗地淋下来,顺着我们的身体往下流。我低头看看她的脸,又看着她的红色的乳晕和乳头。我的手从她腰上一把滑下去,滑过她的臀部和大腿,躬身抱住她的腿弯,一手抱一条,把她挤在贴着奶色瓷砖的墙壁上。她说:“呀,你干什么?”接着又很夸张地叫了一声。我没说活,我恶狠狠地进入了她。我真是恶狠狠的,我用力咬着牙。我像个土匪似地在心里说,老子的表现好不好?老子操死你!她脸上的血色跟着热气飘走了,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大张着嘴,舌头缩在喉咙口里,发出来的声音没有一点形状,像个快要断气的人。我在心里冷笑着,同时侧脸看着雾蒙蒙的大镜子,在镜子里我们的影子毛茸茸的,依稀像两个扭在一起打斗搏杀的人。至上而下的热水是一些雨点似的隐约的白亮,落在我嵴背上,瀰漫起一片水气。我弓着背挺着腰在那儿不住地拱动,我腰腿上的肉都一块块鼓了起来,而她则软耷耷地吊在我身上,乳房亮闪闪地跳来跳去,湿漉漉的头髮拖在浴缸边上,一前一后地盪着。我们就像两个怪异的不知名的畜牲。尤其是我,从里到外都像一个畜牲。
第30页 我把她放下来时她的脸还没有恢復血色,像一棵蔫了的菜似的,脑袋垂在脖子上,用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软软地站在那儿,半张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喘气。热水依然哗哗的,雾气腾腾的,她把整个耷拉着的身体伸了伸,抬起头来,嘆息似地笑一下,又摇两下头,说:“你呀……唉,我们真应该快一点结……婚。” 她本来打算沖了澡便走的,现在她不走了,把自己擦干了之后又回到了床上。我们在这张床上过了一夜。我在她身上把我心里的怨毒都泄掉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压在床上,她说:“你疯了。”又说,“我真怕了你了。”但说归说,只要我压住她,她便显得柔情似水。下半夜她穿上衣服出去了一次,买了一包方便面。她说她想买牛奶和蜂王浆,但街上都关了门,好不容易叫开一个小亭子才买到这包方便面。她把方便面泡好,给我端过来,让我靠在床头上吃。我说:“你不吃吗?”她摇摇头说:“我就是买给你吃的,你累了呢。”她看着我吃,发呆一样。她的眼睑颜色很重,是赭色的,像上了眼影一样,使她看起来很妩媚,也很色迷迷的。 她既妩媚又色迷迷地问我:“我们真结婚吗?” 我嘴里塞满了方便面,便唔唔地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具体可行的要求是去剃个头刮刮脸,把自己弄得像个新郎倌。 我和冯丽是在这一年夏天结的婚。南城人结婚一般都在春天和秋天,夏天结婚的极少,我和冯丽弄不好是绝无仅有的一对。为什么要在夏天结婚呢?我想这没什么可说的。婚姻就是婚姻,什么时候结婚都一样。还是引用我妈王玉华的话吧,她在参观了冯丽精心布置的新房后,对这桩婚姻非常满意,她对我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就跟人家好好地过日子吧。” 本来我妈要把我买的那些被子卧单之类的都抱过来。我叫她别抱。她说:“结婚用的都是人家的钱,把这些东西抱过去,你面子上也好看些。”我说:“这是夏天,用不着。”我妈说:“永远是夏天吗?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我说:“算了吧,还是你留下来用吧,就当是我这些日子的饭钱。”我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便感到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哭啼啼地骂我:“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没良心呀你个该死的!”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3) --------------- 婚后不久我去了一趟老铁街,但老余一家巳经搬走了,邻居说他们家有钱了,买了新房子了。我去商业局找到余冬,他正提着一个红塑料桶在院子里洗车。我问他姐姐有没有消息?余冬还是那样,下巴一扭一扭地不愿说,我说:“我已经结了婚了,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余冬便低头想了想说:“她在广州。”我说:“在广州干什么呢?”余冬说:“唱歌。”我又问:“好吗?”余冬说:“还好吧,还好。”余冬问我,“你呢?还好吧?”我郁郁地说:“还好吧?还好。” 现在我说说南城的夏天吧。南城人为什么不在夏天结婚呢?我想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南城的夏天太热。南城的夏天是天下最热的夏天。是个南城人都知道,南城的夏天会热到什么程度。即便在从前,天气还不像现在这么热的时候,一到夏天,南城人就会烦躁地说,天气跟火一样啊,热得人想把皮扒掉啊。这么热的天不要说结婚,就是平常的夫妇也要忌房事,不敢轻易动手,弄不好就是性命悠关,女人缩阴男人缩阳,不是国医圣手扯都扯不回头,可在那种时候你到哪儿去找一个国医圣手呢? 再说结婚总是要摆酒席的,要请人来给你凑凑热闹,否则这婚也结得太冷清了。可是谁愿意汗流浃背地来吃酒席凑热闹呢。没有人来闹过吃过,你这婚就结得不够光明正大,就有点躲躲闪闪偷偷摸摸。就算人家勉强来了,也会在心里嘀滴咕咕:怎么在这样的日子结婚呢?是不是肚子藏不住了? 我和冯丽当然不存在肚子藏不藏得住的问题。冯丽是带了环的,在准备要跟我结婚时,她问我,“要不要把环拿掉?”我说:“算了吧。”她说:“你不想要孩子吗?”我说:“无所谓。”她怏怏地说:“你有点怪,从我来说我是不愿再生的,可是你说无所谓我就不高兴。”我说:“那你拿掉就是了。”她还是怏怏的。她说:“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拿掉,我是说你一副没心思的样子。你怎么能一点都不计较呢?” 在商议办酒席时,她问我有些什么人要请?我想我还请谁呢?我说:“我没人要请。”她说:“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亲戚呢?”我说:“也没有。”她又不高兴,板着脸说:“你可是头婚哪,就这么不当回事?是觉得娶我这样的女人没面子吧?”我说:“你想想啊,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她想想也是,但又是怏怏的,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我是二婚,我更不想张扬。” 冯丽便把心思放在布置新房上。墙面地面,柜子厨子,床和床上的蓆子,包括窗帘和鞋柜,都是她盯着做的或亲自去买的。那个夏天是南城最热的夏天,雨季一结束太阳就毒辣起来,到处都是白得耀眼的阳光,马路上颤涌着一片钢灰色的焰气,站在街这边往对面看,街影和人影都飘浮在焰气上。她就在这样的太阳下和焰气里奔跑,又要照顾店面又要布置新房,人变得又黑又瘦,浑身长满了痱子。红色的痱子就像长在藤上的果子一样长在她身上。从脖子上往下到背上腰上和胸脯上,又从乳房下面漫到小腹到大腿内侧,用手摸上去发出粗糙而干燥的沙沙声,就像摸一张粗砂纸。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把她的朋友同学一拨拨地带来看新房,人家一看床上,就笑着说:“大热的天还铺这个呀,是怕硌坏了你吧?”她说:“瞎扯什么呀?有空调嘛,不铺这个铺什么?”她打开空调,问人家凉不凉快,舒不舒服?那些女人便吱吱喳喳地鬼笑,说:“怪不得呢,敢在这样的日子结婚,原来有准备的。”又露骨地说,“你让他这么凉快了,你能受得了呀?”她由人家说,把我扯过去向人家介绍说:“这是我老公。”然后她做出羞涩的样子,抿着嘴小声地笑。
第31页 那台春兰牌窗式空调大约是南城最早(或比较早)的空调,为了买这台空调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决心买一个。虽然她有两个店面,但她说挣钱不容易,一台空调三千多,这还事小,关键是费电。她按每晚平均七度电算,六七四十二,一个晚上就是四块二。所以在决定要买一台空调时,她的额头上都挤出了皱纹。她又是抱怨又是幸福地说:“还是买吧?这么热的天,坐着都出汗,两个人在一起怎么受得了?我一想起你那副又凶又急的样子,就觉得非买一个不行。”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4) --------------- 她说又凶又急指的是在宾馆的那一次,那一次她印象很深,她就是为这个买的空调。既然有了空调,闷热的夏夜就变成了凉爽的春夜或秋夜,就不会大汗淋漓,不会缩阴也不会缩阳,就应该好好干活,不遗余力地干,全心全意地干,心无旁鹜地干。干不好就对不起空调,对不起一晚上四块二,对不起她,就是心不在焉,心里在想别人。她就是用这件事来测验你的。离过婚的女人就是有这种绝主意。 她的房子是她离婚后买的,平常的三房一厅,只有我们这间房里装了空调,其它的房间包括客厅,都是电扇。她妈带着她儿子在北房,也是一台吊扇。她妈对她说:“天气这么热,我一个老太婆不要紧,让你儿子跟你去睡吧,你看他也在长痱子了。”但冯丽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她耸着眉心说:“这怎么行呢?不行。”她妈的神色便有些幽怨,说:“他那么小,能碍你们什么事?”她瞪着她妈,“你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哪头轻哪头重?没买空调不要过了?” 应该说冯丽不是那种时刻都想要的女人,在性事上她很正常,她要求的是一种标准。我干的活必须符合这个标准。如果我懒心惯意像温呑水似的,她就会忧心忡忡地问我,“腻啦?”然后又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很快就会腻的。”这时候我一般都不说什么,对于我来说,谈不上腻或不腻,不相干。 其实在一开始我干得还挺像样,我很愤怒,虽然我愤怒得莫名其妙,但我发现愤怒也能干好活,我用力搓着她的胸脯,像刽子手行刑一样对付她,把她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她身上的痱子已经死掉了,皮肤又变得白皙光滑,并且在迅速地圆润起来。她一点也不怪我折腾她,她认为我折腾她就是对她有兴趣。她的道理简单实用。为了这个简单实用的道理她可以逆来顺受,把自己当成一块砧板上的肉,哪怕你咬牙切齿满面狰狞把她当妓女一样蹂躏,她也毫无怨言。她怕的就是你不这么干,你不这么干就是不喜欢她,就是腻了,厌了。我干着干着便感到了一种悲哀,莫可名状的却是很深刻地悲哀,我说不清它从何而来,只感到它像冰凉的潮水一样,转眼之间就将我淹没了。我从她身上滑下来,悲哀地躺在床上,看着那台嗡嗡轰响的空调,心想我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我就像个从前的佃户,为了吃饱肚子,只好不停地挥着一把锄头,在地里瞎锄一气。 她撑起身子看着我。她的眼睛在灰暗中泛着一种黏湿的光亮。她问我:“累啦?”我不吭声。她又问:“要不要把空调开大点?”我说不用。她还撑在那儿,说:“你好像心里不高兴,为什么呢?”我说:“我没不高兴,我就是有点累。我不行。”她吃吃地笑了起来,亲我一下,光着身子跳下床,窸窸窣窣地翻一阵子,翻出一支蜂王浆,用小沙轮片喳地一声切一圈,又一敲,插一根吸管,俯身站在我面前,把吸管对着我的嘴,很甜蜜地说:“吸吧。” 我说:“不用。” 她说:“这是给你补呢,吸吧,吸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脸上都是没有表情的,喜怒哀愁跟我都不沾边。我的脸就像一块板结的土地,什么草都长不出来。可是在这个夏天,有一棵草钻出来了,这棵草的名字叫做悲哀。我把悲哀挂在脸上了。 我不知道冯丽看没看见我的悲哀,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她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从来没笑过,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没见你真正笑过一次。”她耸着眉头问我,“你以前笑过吗?你不是个生下来就不会笑的人吧?”她想来想去,觉得我的郁郁寡欢是因为心里太闷了,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如果有事情做的话,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她说:“这就跟水一样,水要流动才是活水,流不动的水是死水。”她的比喻使我想到了另一个比喻。我妈的比喻。女人说出来的比喻怎么总是离不开水呢?我不禁笑了笑。她说:“你看你看,你这是笑吗?” 她叫我画画。她说:“你不是个画家吗?没事你就画画吧,我还没见你画过画呢。”我说:“我都忘了怎么画了,也不想画了。”她说:“怎么不想画了呢?你不是学这个的吗?”我摇摇头说:“那是以前,现在不想画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5) ---------------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画画了。虽然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但现在我对画画真是心灰意懒了,提到画画我心里就很不舒服,就像什么东西梗在那儿似的。在长湖农场时,管教要我在宣传栏上画画,我都拗着没画,结果把管教惹火了,说我不识抬举,噼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我还是不画。我对管教说,不要把我当一个画家,我是个流氓,刑事犯,我要用劳动来改造自己。管教气咻咻地说,很好,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以后管教便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我,并且阴着脸说,好好地用劳动改造自己吧!
第32页 至于我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画家身份,我也说不清,或者说不愿在这件事情上再费脑筋。好在冯丽也并不一定要我画画,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有些忧郁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你愿意跟我到店里去吗?”我想了想说:“好吧。”第二天一早,她就用摩托车把我带到到大栅栏市场上去了。 大栅栏市场很大,都是分类经营,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整个市场都是闹哄哄的。她的店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做的是家用小电器的批发。她安排我坐在东头店里,说你就负责这个店吧。店里有两个伙计,事情都是他们在做,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有一个叫萝蔔的伙计又乖巧又勤快,手脚不停,还抽空给我沏茶加水。因为是批发市场,所以晚上不做生意,到下午六点半钟左右,她便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从那头过来了,招唿关了店门,像来时一样带着我回家。我坐在她后面,她叫我抱住她的腰。她不让我把手放在她腰胯上,说她怕痒,要我用双手绕过她的腰胯,抱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很柔软。街尽头的天空上浮着金灿灿的晚霞,阳光已经没有了,焰气也消下去了,但风还是热的。她骑得很快,热风在我耳边唿唿地响着。 她的身子在摩托车上挺得直直的。她大声说:“别摔下去了,抱紧些啊。” 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跟她儿子亲热,也不是上厕所或下厨房,而是先跑进房里打开空调。 我越来越觉得我应该厚着脸皮赖在我妈那儿,我妈虽然唠叨,但她还不至于在吃饭时盯着我的筷子。你说有人盯着你的筷子你还吃得下吗?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冯丽的儿子要盯着我的筷子?就那么一个即将要上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怎么会用一种那么敌意的眼光看我?只要我在屋里,他的眼睛就盯着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他居然盯着我的筷子。我的筷子要嘛不动,一动他就盯住了,眼睛跟着我的筷子转,于是我手上的筷子就变得非常沉重,像两根铁棍。我把筷子伸进盘子里,他的眼睛便盯在筷子头上。他盯着我夹菜,盯着我把菜放进嘴里,然后便盯着我的嘴。我被他盯得都不会咀嚼了,囫囵着把菜呑下去,他又盯着我的喉咙。 我没法吃了,放下筷子盯着他。他一点也不躲我的目光。我问他:“为什么盯着我?”他说:“我就要盯着你!”他外婆敲敲盘子说:“吃饭。”又剜我一眼,“他多大你多大?小孩子嘛,你跟他一样?” 冯丽用脚在桌子底下碰碰我,对她儿子说:“涛涛你怎么这么不礼貌,盯着别人吃饭?”涛涛说:“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他是个流氓!劳改犯!”冯丽惊叫一声,“涛涛!”她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哆嗦着嘴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从哪儿学来的胡说八道呢。”她的话音刚落,涛涛就把手上的钢匙用力扔在盘子里,菜汤溅了一桌子,“你只要老公不要我!”冯丽颳了他一巴掌,“谁教你说的?”涛涛哇地一声哭起来,用手在桌子上一扫,碗和盘子稀哩哗啦地掉在地上成了碎片。冯丽脸都白了,厉声说:“涛涛!你干什么你?!” 她妈把涛涛拉进怀里,骂冯丽疯了,“一个小孩子,你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你要吃了他?!你疯了!你真连儿子都不要了?!” 结果冯丽跟她妈吵了一架。冯丽说:“什么不要儿子?你说得难听不难听?”她妈反问她,“是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冯丽说:“我做了什么?怎么难看?你还说,就是你把他教坏了。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你跟他嘀嘀咕咕不就为了一个空调吗?这么大年纪怎么什么事都不懂!”她妈说:“好,我不懂,我没年轻过,我白活了!”老太婆哭哭啼啼,走进走出地收拾自已的东西,“我走,我不是没地方去,我不只你这一个女儿,你没良心有有良心的!”冯丽也不拦着她,说:“你要走就把涛涛也带走。”老太婆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谁的儿子谁带!” --------------- 《别看我的脸》第十章(6) --------------- 涛涛哇哇地哭着追出去,扯住外婆不让走。婆孙俩在外面哭成一团。冯丽的眼泪也啪哒啪哒地往下掉。她说:“涛涛把外婆扯回来。”她说着自己也出去了。一家人都在门外,只有我还尴尬地在饭桌上坐着。菜汤从桌上一滴滴地落下去,地上落寞地躺着碗和盘子的碎片。 这天晚上冯丽很晚才进房间,进来后就嘆着气对我说:“过了暑假就好了,涛涛就上幼儿园去了,等他再大一点也就该懂点事了。”躺下来之后,她又说:“我的意思是就这个暑假,我们想点办法行不行?”我说我还是回扁担巷去吧。她说:“这好吗?你妈会不会说什么?”她说着把上半身趴在我身上,伸手过去摸我,摸了一会儿,轻声笑着说:“看来你真不行了,是该歇歇了。在这儿你是歇不住的,要不就到你妈那儿去住些日子?” 我没说话,我说什么呢?我不但不好说什么,还要装出默认的样子。过一会儿她把胸脯移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她的哭声,她大约把脸埋在枕头上哭,声音被压住了,呜呜的又闷又浑浊,像一条流不动的小河。我装着睡着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听一条流不动的小河缓缓流淌。
第33页 到了第二天,她又不让我走。她说:“大不了再买个空调就是了。” 但涛涛的问题已经不是空调的问题了,有一天他用一把水果刀噼我。他像大人似地背着手,手上拿着水果刀,不声不响地从旁边走过来,对准我的脑袋就噼。他人小鬼大,居然学会了搞突然袭击。我感到一道白光一闪,本然地偏了一下脑袋,水果刀在耳朵上划了一下。幸好他力气小,刀也不快,只划开一条小口子。冯丽浑身发抖,一只手揽着我的头,一只手捂住我的耳朵,不住地说:“他会杀人!他才多大?就会杀人?”她问涛涛,“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现在是你爸爸你知道吗?”涛涛大声说:“我不要这样的爸爸!我讨厌他!” 直到躺在床上,冯丽的脸还是白的,一边给我耳朵上涂红汞水,一边抖着声音说:“这孩子,他怎么这样?这不是个小土匪吗?” 她又跟我说生孩子的事。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觉得还是要给我生一个。她说:“我想通了,既然嫁给了你,就不能怕麻烦,一定要给你生一个,否则对不住你。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呢,你想要一个对吧?”我说:“我没想这件事。”冯丽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给你生你又不要,对涛涛又不理不睬,他说不喜欢你,实际上你也不喜欢他,小孩子还不好哄吗?你多哄哄他不就好了吗?现在弄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办呢?”我说:“要不我还是回扁担巷去吧。”她赌气说:“你以为我离不得你?你要真想去的话,那你就去吧。”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1) --------------- 在这个夏天大约过去五分之三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扁担巷。我妈问我:“就吵架啦?”她觉得有问题,考虑再三,冒着炎炎烈日跑到大栅栏去了一趟,结果冯丽用摩托车把她送回来。冯丽厚着脸皮装出很难为情样子,咬着耳朵悄悄告诉她,“徐阳太累了,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几天。”临走时她当我妈的面,用手摸摸我的脸,很甜媚地笑着说:“好好地养几天精神吧。” 我妈相信冯丽的话,冯丽的话映证了她。她是对的。我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就是缺一个老婆,如今一旦有老婆就不知死活了。她用一个过来人的目光瞟着冯丽正在圆滚起来的腰身和屁股,用舌头啧一声,摇摇头,对我说:“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知道细水长流吗?” 居然又是一个比喻,而且和水有关。 扁担巷跟老铁街一样,也是青砖高墙,虽然这些年倒的倒拆的拆,显得参差不齐破烂不堪,但还是能挡住斜过来的阳光。除了正午时太阳直上直下地照着,上午和下午,阳光都只能悬空地飘在墙上,因此南城夏天最凉快的地方还是这些小巷子。小巷子的凉快是一种青幽的阴凉,那次冯丽来的时候,对扁担巷的阴凉赞不绝口,说比空调好多了。第三天晚上,她把摩托车直接骑到了扁担巷,对我也是对我妈说:“有我睡的地方吗?” 我在扁担巷仍然睡的是竹床,冯丽一来我妈就得去张罗房间。但我妈磨磨蹭蹭的,最后把冯丽拉去一起张罗。她们一边张罗一边嘀咕。我不知道她们嘀咕什么。我妈从我买的那些东西里拿了两个枕头,一床薄毯,还拿了一个痰盂。我想她们是不是在嘀咕这些东西?睡觉时我问冯丽,“我妈跟你嘀咕什么?”冯丽坏笑着,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妈怕我把你累坏了。”她用指头戳着靠床的板壁,继续咬着我的耳朵,一边吃吃地笑着说:“到处龇牙裂缝的,我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累你吗?” 早上起床后,冯丽伸着懒腰对我妈说:“这里真好,昨晚上睡得也好,以后我天天来这里睡。”我妈笑吟吟地说:“你只管来就是。”冯丽走了以后,我妈便发感嘆,说:“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她可真是个懂事的女人啊。” 冯丽虽然不是真的天天都来,但也差不多,三天两头地来。来时总会带点东西,一桶油或一袋米,有时候则是一只酱鸭和几把青菜,或者是一只大西瓜,弄得我妈动不动就说她懂事。冯丽说:“天热嘛,是吃瓜的日子嘛。”我妈说:“吃瓜吃菜都不要紧,你还带油和米干什么呢?”冯丽说:“徐阳在这儿本来就给你添麻烦,我再抠你就显得我太不懂事了。”我妈说:“你是不懂事,我是谁?徐阳喊我喊什么?”冯丽说:“妈呀,可他是我老公呀,我不能把老公丢给我婆婆管哪。”她们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客气着,讨论我应该由谁来管的问题。我在一边黙然地坐着,看着斜对面青砖墙上的橙色阳光和锈成一坨红泥似的铁墙粑。 早晨起来后我也是那样。我的目光大约很空洞。冯丽说:“你老这样呆看什么呢?”她的样子显得很担心。她还是要我跟她到店里去。她拍拍摩托车后座说:“上来吧。”她很喜欢带我骑车,喜欢我抱住她的腰。我说:“算了吧,我什么也不懂,去了也是在那儿发呆,还不如在这儿发呆,这儿凉快。” 冯丽说:“你总不能发一辈子的呆吧?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了,还呆什么呢?”我说:“不知道。”过一会儿我又说,“看吧。”冯丽说:“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心里闷,我想看见你高兴起来。”
第34页 她说得我有些感动。我朝她笑了一下。 她嘆口气说:“你看你笑得,跟受了潮似的,一点都不清爽。” 一天上午,我在门口坐着时,有一个从巷子里经过的女人叫了我一声。这个女人胸脯颤颤地从巷口那儿走过来,侧着脸瞟了我几眼,便站在那儿,说:“徐阳?你是徐阳吗?”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你不认识我?我是吕萍呀!”我点点头说:“哦,吕萍。”我们说了几句话,说得很干巴。我问她怎么到扁担巷来了?吕萍说:“拆迁嘛,我在前面租了房子嘛。”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2) --------------- 我妈看着吕萍的后影说:“这是谁呀?” 我懒洋洋地说:“从前的同学。” 第二次看到吕萍时是在一个黄昏。吕萍说:“你怎么天天坐在这儿?”我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冯丽刚来,正在门口锁摩托车。她不断地拿眼睛瞟吕萍,特别瞟吕萍的颤巍巍的胸脯。吕萍刚走过去,她便把脸凑过来问我:“谁呀?”我说:“一个同学。”冯丽又扭头去看了一会儿,说:“哪儿的同学?”我说:“大学的。”冯丽一直目送着吕萍拐出扁担巷。她对吕萍的胸脯印象很深,而且似乎很有些成见,晚上在房间里她好好地又说起吕萍。她说“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我说:“吕萍。”她撇撇嘴说:“这个吕萍有点妖。”我冷冷地说:“你见过人家几次?怎么知道人家妖?”她又撇一下嘴,说:“那么大的胸脯,跟外国人一样,是做大的吧?”我没吭声,懒得跟她说。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喜欢大的?听说你画的那个女人的也很大?”我说:“你不是有病吧?”我把背对着她。她用指头戳着我的背说:“你别管我有没有病,你既然跟我结了婚,就不准再打别人的主意!” 我妈在那边敲着板壁说:“别吵啦,睡觉吧。” 大约是第五次在门口碰到吕萍时,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我坐在一只小竹椅上,越过她的胸脯看着她,说:“有事吗?”她点点头。她的胸脯确实很大,但不像冯丽说的那样是做大的,在学校时她的胸脯就很大。她是工农兵学员,虽然比我们高一届,但我们都不大看得起他们,我之所以还能认出她来,也许就是因为她的胸脯。那时候我脸上的青春痘还在,她的颤巍巍的胸脯总让我感到心惊肉跳。 上午的阳光落在半空里的墙面上,巷子里罩着一抹明晃晃的光晕。我又一次越过她的耸在光晕的胸脯,问她还是不是在电影院画广告?她说在电影院,但很久没画广告了。我说那在干什么呢?她说我正想跟你说呢,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干?我们想凑几个人一起做平面设计,你有兴趣吗?我问她还有谁?她笑笑说,丁本大。她一笑胸脯就颤几颤。我说丁本大是谁?她说跟我一班的,见了面你肯定认识。她笑一笑又说,我跟他说到过你,他一听就说好,说你反正闲着没事,正好一起干。 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感到那么不舒服?就像被毒蜂蜇了一下似的。我把脸皱起来,冷笑一声说,他怎么知道我没事?吕萍愣了愣,说是我说的,是我说你没事坐在家里。我说没关系,我是没事,我刚被劳改放回来嘛。吕萍红着脸说,徐阳你别这么敏感,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说我敏感什么?我不敏感。吕萍说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叫他来跟你谈,你跟他一谈就会知道他是有诚意的。 第二天下午,吕萍和丁本大一齐来了。我一见丁本大就觉得很面熟。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有他的自画像,漫画式的,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嘴,一张有点歪斜的嘴,经过一番夸张和线条处理之后显得既阳刚又艺术。他们走时刚好碰到冯丽,冯丽剎住车,用脚点着地扭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匆匆停好车,什么话也不说,进屋就收拾东西。我妈说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们回去了,不在这里住了。她沉着两块脸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暑假不是还没结束吗?她说你走不走?我摇摇头。她说你不走?那好,我走! 但只过了一天,她又来了,还带了一只酱鸭和两瓶啤酒。 一个多月以后,我和吕萍丁本大合伙成立了一家平面设计公司。因为是三个人,所以我们把公司取名为三原色。我没有出股本,股本是他们出的。冯丽不肯给我钱,她对吕萍的胸脯耿耿于怀。她说你知道吗?我前夫就是为了两只大奶子跟我离的婚,可那婊子跟吕萍比,不知差到哪儿去了!你说我怎么肯再吃这样的亏呢? 冯丽以为不给我钱就能拦住我,没想到拦不住,吕萍和丁本大决心要拉我入伙,他们一人给我垫一半。为此冯丽又跟我吵了一通,她说我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你跟谁在一起,就是不能和吕萍在一起!最后她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行吗?你跟我到店里去不行吗?我又不指望你挣钱,我养你一辈子不行吗?你为什么非要跟那个大胸脯的女人混在一起呢?你要花钱我给你就是,我人都给了你,钱算什么呢?你还让人家给你垫钱,说出去你老婆还是人吗?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3)
第35页 --------------- 公司开张那天我们放了一挂爆竹,爆竹炸响时我看着四溅的红屑和淡蓝色的轻烟,感到有些东西从心里跑掉了,又有些东西回来了。我说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我只是觉得自己忽然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爆竹响过以后,冯丽带着钱来了,还带来了两个花篮。她经过了一番打扮,把一张脸弄得比较光滑,无袖短上衣里戴了副加厚的海绵乳罩,一条烟色长裙下面是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挺着胸嬝嬝娜娜地一路走来。她没有看见我正在高兴。她想让我高兴起来,可是我高兴了她却看不见。她略微看我两眼,便把脸朝着吕萍和丁本大。 “不好意思呀,这些日子太忙了,店里的事他又不肯帮一下,”她笑着对他们说,“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喜欢男人窝在店里,男人还是要开公司。你看我们家徐阳,一开公司就立刻精神起来了,弄得我都要担心自己守不住他了。” 我对吕萍和丁本大说:“这是我老婆。”他们便赶紧跟她打招唿,“是徐阳的太太呀。”她装得很矜持地笑笑,“像我们这样的哪里谈得上太太,一个黄脸婆罢了。”说着把脸朝着我,“徐阳是不是呀?”我僵硬地笑了笑。她把钱掏出来递给他们,对他们说:“我总说拿钱过来,可总抽不出时间,你们没骂我吝啬吧?”他们说怎么会呢?她说:“我再吝啬也不会在自己老公头上吝啬。” 这天晚上冯丽不住地嘆气。她说:“以后我会常去公司看你,你会烦我吗?”我说:“我烦什么?”这以后她便隔三差五地跑到公司里去,一开始我确实没烦她,但她老去我就烦了,我说:“你烦不烦?” “你烦我也没办法。”她说。 直到有一天,她也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吕萍的大胸脯原来跟我没有关系,才勉强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说:“他们都各自有老公老婆的吧?怎么还做这种事?我说过胸脯大的女人害死人吧?那个老丁也是,胸脯大胸脯小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摸吗?哎哟你看他那个样子!我看得都起鸡皮疙瘩。”说着说着,她一张脸上便堆满了鄙夷,唉唉地感嘆着,“男人都贱得很哪!” 尽管冯丽不再担心吕萍的胸脯了,但她还是想把我从公司里拉回去,她的理由更充分了,她说:“你跟两个那样的人在一起,我真担心你会学坏了,人就怕跟坏伴,跟着坏伴就容易变成坏人。再说人家两个人亲亲热热,你夹在中间干什么呢?就算人家脸皮厚不当回事,你自己脸上不发烧?你以为人家跟你合伙是看得起你?那是拿你当个幌子,你愿意当幌子?又没你什么事,莫非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问她:“我有什么想法?”她装憨说:“你有吗?我不知道。” 我忍了一口气,懒得跟她争。我怕真要跟她计较起来,她反而巴不得,我知道她正憋了气在那里等着我。 其实冯丽并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她看到的只是一些表情和眼神,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些蛛丝蚂迹。但是她说吕萍和丁本大一定有问题,说他们即便没到过一起,也一定亲过摸过。她说得那么肯定,似乎她真看到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女人在这方面真说不清楚,她们的直觉既诡谲又准确,令人匪夷所思。 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一块木头,对身边发生的事情非常麻木。也许那时候我就是麻木,否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觉呢?那天下午我从客户那儿回来,用钥匙捅开公司办公室的门。开门之前我还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没有细想,而且钥匙插进去之后那声音就没有了。我就那样把门打开了,结果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南城人说看见这样的事是要烂眼睛的,这种说法不知道有没有根据,反正这以后我的眼睛红了好几天,眼角上粑着一坨稀黄的眼屎。 开始我没看清他们在干什么,窗帘拉得很严,门口的光亮又被桌子挡住了。我还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我就站在那儿,没往前走也没往后退。我们都愣在那儿。我像一根木棍,他们像两条灰白的僵硬的鱼。他们的鞋子袜子衣服裤子包括吕萍的内衣胸罩,零零落落地从我脚下的化纤地毯上一直延伸过去,然后是他们的黑白分明的腿。黑腿是丁本大的,白腿是吕萍的。他们的腿还保持着一种状态,但上半身都拗在那儿。丁本大拗得像一块翻翘的瓦片,在这块瓦片下面,露出吕萍一只肥硕的乳房。吕萍用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和脸都朝我这边扭着。他们的脸都很别扭地朝着我,眼睛都很亮,嘴巴半张着。我想我也一样。大家都没一点准备,还是吕萍的一声尖叫才使大家都动了起来。我的脚像弹簧似的把自己往外弹,吕萍尖叫过后又尖着嗓门咿咿呀呀地哭,丁本大跳起来跟着我跑,把我慌乱中忘了关上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4) --------------- 我站在门外,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傻傻地对着那扇刚关上的门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有、有意的。” 吕萍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又尖又薄,我觉耳膜都被割破了。 那天早晨刚起床,冯丽就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怎么好好地烂眼睛?她翻出一瓶眼药水,一边给我滴眼药水一边问,“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没吭声。她非常有把握地说:“你碍了人家的事吧?”
第36页 我没好气地说:“我能碍谁的事?”她说:“那你一个有老婆的人,怎么好好地上火了?”她这是哪里来的说法?有老婆的人就一定不能上火?我不由得嘿嘿两声。她把眉蹙起来,我以为她要骂我,但她骂的却是吕萍。她说:“这个大奶子的骚货,我明天就去打听她老公是谁,叫那王八蛋揍死她,免得她害人!”我说:“你敢!”她说:“徐阳,你跟他们是一路货!” 这件事情过后大家尴尬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如灰屑一样飘漫在空气里,尤其是吕萍,只要我在,她的脸色就会零乱不堪,像被乱风吹动的云一样。她再也不敢拿正眼看我,而是涩涩地瞟一下,又迅速缩回去。她越这样我越会想到他们当时那种绝望的样子,想到那只硕大灰白的乳房。我想她这辈子都不愿再看见我,她恨不得我是个瞎子,她最想做的大约就是把她岔着腿仰在地毯上的情形从我脑子里抠出去。 我觉得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于是有一天我对丁本大说我不想干了。丁本大的神色很沮丧,他嘆着气说:“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但我不希望你说出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你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不行吗?”我说:“我是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不想干了。”丁本大摇摇头,说:“我们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我们是在相爱,请你理解我们,你一走我们就完了,公司就办不下去了。”我说:“我走我的,你们办你们的公司就是了,怎么会办不下去呢?”丁本大说:“就我跟她?别说外人怎么看了,我们自己心里都是虚的。再说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弄不好家里也要闹翻天的。” 丁本大再三要求我留下来。他说以后我们不会那样了,要那样也不会在公司里,我们自己会注意的,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留下来。你留下来就是成全我们,你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拆开吧?你会成全我们的吧?他越来越感伤,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嘴唇一抖一抖的。我心一软就答应了他。我原本就很感激他们。他们不计较我的名声,把我拉出来办了这个公司。再说我也不能没有这个公司,我知道我不仅要靠它挣钱还债,还要靠它安身立命。他见我点了头,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后来他干脆用双手捂住脸哭起来,边哭边粗哽着声音说:“谢、谢谢你呀……兄弟。” 为了避免大家尴尬,我们租了两个写字间,又招了一个女孩做电脑操作。那女孩叫吴琳琳,长得很文静,丁本大把她和我安排在一个写字间,他自己则和吕萍在一起。虽然我认为这样不好,但我没说。我想既然留了下来,那就把好事做到底吧。 我还是担心冯丽,怕她看见吴琳琳又起疑心,到时候弄得人家下不来台,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先把这事跟她说了。我以为话说在明处,她不至于再去胡猜乱想。我说:“我们人手不够,新招了一个女孩。”她不动声色地说:“哦。”我说:“她叫吴琳琳,跟我在一个写字间。”她说:“是吗?那我哪天一定要去看看。”我说:“看什么呢?”她说:“看看嘛,看看不行吗?” 第二天她就跑到公司里去了,搬把椅子坐在吴琳琳对面,问人家,“是哪里人哪?我家徐阳对你好吗?”人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说:“家里就在南城,徐老师对我很好。”她笑笑,又问人家,“多大了?”人家说:“二十四。”她说:“结了婚吗?”人家说:“还没结婚。”她撇撇嘴,眼睛瞟着我说:“怪不得我家徐阳跟我念叨你,原来这么漂亮,一朵花似的,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一碗没放油盐的老豆渣。”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5) --------------- 吴琳琳被她说得局促不安,满脸通红。 我忍住气,人家一个女孩子,你怎么能跟人家说这么龌龊的话?我叫吴琳琳先出去一下,吴琳琳一出去我就关上门,扭脸问冯丽:“你到底要干什么?”冯丽冷笑着说:“我说你怎么要赖在这儿呢,现在你们好了,一人一个,各干各的是吧?你的也不错嘛,胸脯也不小嘛,又年轻,还没开过苞的吧?”我说冯丽,我真想给你一个巴掌!她说:“给呀,我前夫也给过我一个巴掌,你也给呀!”她挺着胸把脸送过来,逼到我面前,“来呀!给呀!”她瞪着眼睛,泪水就从瞪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她往前逼一步,我往后退一步。她把我逼得贴在墙上,像一只壁虎。她逼得我无路可退了。我说:“我不会打你的。”她说:“为什么不打?你学我前夫呀,打呀!”我贴着墙往旁边移,她也移,脸一直逼在我面前,眼睫毛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我又说:“你别这样,我不会打人。”她说:“你什么不会?你杀人都会!” 这是她第一次在吵架时提到我杀人。我看着她。她说:“看什么?想杀我?”我把她推开了,抽身往外走,她扯住我,“你真打我?”我甩开她的手,拉开门走了。吴琳琳就站在走廊上。我从吴琳琳身边走过去,走下楼,走到了大街上。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也没去我妈那儿。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城郊地带一个叫瓦店的地方租了一间二楼的房子,房东给了我一张小木板床和一条线毯。这是我和冯丽结婚后的第二年秋天,空气很清凉也很干爽,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从外面射进来的灯光映在对面墙上,静静的一动不动。时间营嗡着从耳朵里流过去,使人觉得像是躺在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里,心里的腌臜气都被淘洗干净了。
第37页 冯丽找了我一夜。第二天早晨,她红着眼睛,疲惫不堪地等在公司门口,泪汪汪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我不过生气了,就那么说一句,你就不回家?”接着她就嘤嘤地哭起来。我没理她,她便低着头跟在我后面。她在公司里呆了一个上午,没说什么话,也不再哭了,给我沏了茶,又把我们的桌子都抹了,像个佣人似地侍候我和吴琳琳。尤其是对吴琳琳,殷勤得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见她的手想摸杯子,便赶紧抢过去,倒掉隔夜茶,用开水涮一涮,再用我的茶叶给她沏一杯新茶,双手端到她面前。吴琳琳受宠若惊,脸红红的,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冯丽说:“小吴你坐呀,难得的嘛,你跟我家徐阳一个房间嘛。” 她故意把写字间说成房间。我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由她去。下午快下班时她又来了,还带了一把遮阳伞,要送给吴琳琳,说她特意去买的。她把伞撑开,问吴琳琳,“还漂亮吧?”吴琳琳不肯要,她打架似的硬塞给吴琳琳。她对吴琳琳说:“千万别把自己晒坏了,女人不经事的,花无三日红啊。” 她一直守到我下班,然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一直跟到我在瓦店租的房子里。“我错了。我今天给小吴赔了礼,你没看见吗?”她先向我认错,然后便要我跟她回家。她说:“你还要我怎样呢?我都说自己错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呢!”我没吭声,躺在那张小木床上。她终于不耐烦起来,露了本相,骂我是个哑巴,又用脚嘣嘣地踢小木床,踢了一脚又一脚。她的脚不疼吗?她说:“徐阳,你真做得出来!”她抹着泪下楼,跨在摩托车上,仰脸对楼上喊着:“徐阳我操你妈!” 冯丽骂了我妈,却把我妈拉来了。第二天上午,王玉华苦着一张脸来到公司。“夫妻吵架有多大的仇?人家不就是吃点醋吗?”王玉华问我,“你就这样永远不回家吗?你不知道你老婆在我面前哭得多伤心,人家也说了,以后她不会再瞎猜你了,人家知道错了,你还怄什么气呢?你让人家还有什么想头呢?” 我叫她别管这事。王玉华说:“你这是放屁!我不管谁管?以前我没管你,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我还能不管吗?”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一章(6) --------------- 王玉华唠叨了一上午,吴琳琳给她倒了两次水。她走的时候,吴琳琳把冯丽拿来的伞转送给她。王玉华说我要伞干什么?吴琳琳说这本来就是徐老师的伞。王玉华看看我,没说什么,把伞接过来。她拿着伞走了两步,又回头把我叫过去,说有话要跟我说。她站在公司楼口上对我说:“漂亮不能当饭吃,别听人家叫你徐老师就丢了魂,把自己是谁都忘了!”我说:“忘不了,我是个流氓,还是个劳改释放犯!”王玉华的脸色暗了一下,说:“别怪我把话说重了,我是为你好。” *第五卷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二章(1) --------------- 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最后还是散伙了,当时正值又一个雨季,大雨使城市变得模煳不清。我看着模煳不清的城市,心里像长满了苔藓似的,既荒凉又芜杂。 我是真不想散伙的,可到头来还是散了。公司散伙的原因很简单,丁本大的老婆找来了。丁本大和吕萍的姦情(在此我请他们原谅我这样用词)暴露了。至于怎样暴露的,我不得而知。我怀疑冯丽,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想即便有不透风的墙,冯丽也会在这面墙上掏个洞,让风透出去。她对这个公司充满了怨恨,她没有别的办法,况且她早就说过类似的话,心里不这样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丁本大的老婆垮着脸横着身子冲进了公司。她浑身水淋淋的,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水迹。她先看见吴琳琳,抹一把脸上的水,用一根水淋淋的指头指着,“你是谁?”吴琳琳被吓住了。我反问她是谁?她说:“丁本大的老婆!”我一听就知道不好了,我说:“她是吴琳琳,你不是找她吧?” 这个水淋淋的女人转身就去了隔壁,看见吕萍问都不问,只看一眼吕萍的胸脯,就冲上去一把揪住吕萍的头髮,把吕萍推在墙角里又撕又扯。“我叫你偷!”她说,“偷到老娘头上来了!”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丁本大白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老婆像母老虎一样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又看着她抓破吕萍的脸和衣服,愣了半天才跑过去劝架,被老婆忙里偷闲几巴掌把脸抽得通红。老婆说:“心疼是吧?”老婆下手更狠,两只爪子专奔吕萍的胸脯。老婆说:“老娘今天就心疼死你!” 丁本大红着脸求我帮忙。我说:“这事我怎么好插手?”我说是这么说,但看见吕萍像一只落在虎口里的羊羔似的,还是忍不住插了手,想把她们拖开。我说:“有话好说嘛,怎么揪揪扯扯呢?太不像话了!”丁本大在一旁说:“你最好听他的,他杀过人的。”我不知道丁本大为什么要这样说?怎么像吓唬三岁小孩一样吓唬他老婆?他老婆竖起眉对我说:“你也来插一手?你也有份?杀过人老娘就怕你?你把老娘也杀了吧!”她的指甲又尖又利,几下就把我的衣服抓破了,在我脸上留下了几道指甲印。我不再说什么,用力推开她,一个人走了。
第38页 我冒雨骑着自行车回到了瓦店的租房里。黄昏时冯丽也来了。她经常会跑到这里来过一夜。她对我的容忍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但我就是不愿意跟她回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并不反对她到这里来,她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是在床上用她的身体感到的,她相信她的身体。她觉得很奇怪,问过我好几次。她说:“你在这里放得很开,我都有些吃不消你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哪来这么强烈的欲望呢?我说:“不知道。”她是很在意床上的事情的,她就是用这件事来检验我的,我想这大约就是她一再容忍我的原因。她还给这里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只单火头煤气灶和一些碗筷,还有油盐酱醋之类,反正是全套做饭的傢伙,而且每次来都带些菜来,挽着袖子忙进忙出地做饭炒菜,弄得热气腾腾的。 她在窗外过道上炒菜时,我站在窗户这边对她说:“今天老丁的老婆去了。”她说:“哦。”我又说:“老丁老婆把吕萍抓了一顿。”她看我一下,又说:“哦。”我把我的腮帮侧过来,说:“你看看我的腮帮。”她说:“呀!谁抓的?”我说:“老丁老婆。”她说:“这个蠢婆娘!”我说:“你好像知道这事?”她说:“我怎么知道?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多这些事干什么?”她反问我,“那蠢婆娘凭什么抓你?”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那不闹成了一团糟吗?那你们的公司还办得下去吗?” 她倒装得没事一样。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跟丁本大见了一次面,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只好散伙了。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嘆。我跟他说我想把公司顶下来。他点点头说这样也好。他带来了公司的存摺帐本和票据,用一个计算器一笔一笔地把帐算给我看。他说虽然散伙了,但帐一定要算清楚。他算了两遍后,又说你再算算,看看对不对?算完了帐,又把办公用品按五折作价,从我名下扣掉了。总共算起来,我分到了四万七千三百多元,扣去办公用品,实得三万五千三百一十八元。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二章(2) --------------- 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存在了一年零十个月,终于寿终正寝了。 我看着丁本大的脸,笑了笑,问他颧骨上的淤血怎么回事?他老老实实地说:“吕萍她老公把我揍了一顿。”我说:“你没有还手?”他说:“没有还手。”我说:“揍得厉害吗?”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再说,我也该挨他一顿的。”他走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徐阳,我和吕萍都真心谢谢你。”我说:“我也谢谢你们。”他又说:“谢谢。”我也说:“谢谢。” 冯丽不同意我把公司顶下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开公司呢?”我说:“我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冯丽说:“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什么呢?我说过多少次,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养你……”我很粗暴地打断她,“今后你别再说这种话,我听得很刺耳!”她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话都不能说了?你手上有了两个钱是吧?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投的股本,你手上的钱最少要分给我一半!”我冷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原来是为了分红啊!”她说:“这也是被你逼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累吗?你都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我取了一万七千块钱给她。我说:“这是你要的。”她哭了,把钱扔回给我,抹着眼泪说:“徐阳你真做得出来,你这也是拿刀子捅人,你知道吗?”我说:“我也是被你逼的,我只想要一个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苦逼我呢?”她伤心地哭着,说:“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前夫就是开公司的!” 我爸爸在这个雨季里死掉了,死于肺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儿子,便叫他现在的妻子来找我。那个女人看起来比王玉华年轻多了,王玉华完全是个苦着脸的老太婆,而她却是个圆润丰满的中年妇女。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彼此巳有许久没联繫了,不是她来找我,我还真忘了我也有一个父亲。她跟我说徐文瑞时,我还在发愣,似乎在想徐文瑞是谁。我不由得在心里嘆道,是啊,我还有一个爸爸,他叫徐文瑞。 我去看过徐文瑞一次,他正在昏睡,表面上看不出这就是一个要死的人。癌症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人置于死地。他的那位富态圆润的女公务员守在他床边,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不断地扭过身子悄悄地抹泪。女公务员的伤心对于一个受尽磨难的、将死的改正右派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安慰。我没有女公务员那么伤心,但又不能说一点也不伤心,虽然我们都把对方给忘了。这个人毕竟是我爸爸,他曾经教导我要怎样做人。当然我把那些教导也忘了,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就是那些教导都显得过于笼统过于教条,像标语口号似的。 我吃完了女公务员削的苹果,他醒来了。看见我以后他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了一点笑容。“你来啦。”他说。声音有气无力的,像破棉絮一样,使人想到他的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我看得出他很用力,但我没有从他手上感到一点力气。看着这只枯瘦的、布满了针眼和青色肿块的手,我相信他真要死了。
第39页 “你要孝顺你妈,”他说,“她这辈子很苦,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他又说:“我这些年过得很幸福,这都是因为你潘阿姨。我要立个遗嘱,我没有什么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你潘阿姨。” 潘阿姨正用一只白晳丰腴的手捏着手帕给他擦额角上的虚汗。我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他要见我的原因,把东西都给现任妻子,把前妻推给我让我去孝顺。他分得挺清楚,似乎也挺合理,一个老婆得东西,一个老婆得儿子。但关于儿子,他没有别的话,一句都没有。在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以后,那只手也抽回去了。 窗外雨声哗哗的,雨点又粗又大。 我把徐文瑞关于我妈的话说给我妈听,我妈说:“他倒是会做人,叫儿子孝顺我,自己跟别人去享福!没想到有今天吧?活该!报应!”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二章(3) --------------- 徐文瑞没有捱过这个雨季。雨季里的空气又潮又闷,对于一个肺已经烂得跟破棉絮一样的人来说,恐怕比病菌更具杀伤力。那个丰满圆润的女公务员又哭哭啼啼地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帮她处理后事。我在心里嘆了一口气,去给徐文瑞认认真真地当了一回儿子,戴着黑纱,捧着他的骨灰盒和嵌在黑框里的相片,跟着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哀乐,把他送入了墓坑。 那几天我没把黑纱从袖管上拿下来。不管怎么说,徐文瑞总还是我父亲,给他戴几天孝也是应该的。有一天冯丽来了,见我戴着黑纱,吃了一惊,说:“你这是给谁戴黑纱?” 我说:“我爸爸。”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说:“你还有一个爸爸?你有爸爸我怎么不知道?”没有爸爸我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我说:“为什么要你知道?”她说:“你这叫什么话?你说这话不是放屁吗?我是你老婆,你爸爸就是我公公,可是我连我有公公都不知道,连我公公死了都不知道,你还把我看作是你老婆吗?我嫁了你就是你们徐家的人,可是你有爸爸我不知道,你爸爸死了我也不知道,你把你爸爸送走了我还不知道,你说我还能知道你什么?我这不成了个多余的人吗?我是个多余的人吗?” 她正为我坚持把公司顶下来的事窝了一肚子火,现在正好借题发挥,她说:“有这样的道理吗?你是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呀,这么大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理她,她就跑到我妈那儿去告状,我妈听她说完了,脸上没一点表情,说:“哦,他死了?算了,我也不知道他死了。他死了就死了,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你非要知道干什么?莫非你还想去给他披麻戴孝?” 冯丽说:“可是……” “可是什么?”我妈冷着脸打断她,“这事别再说啦,要说也别在我这儿说,我心里烦,我不想听!” 听到徐文瑞的死讯我妈一点也不伤心,她把我叫去问了问,在听我说话时,我见她嘴角边的那个凹坑一点一点地深下去,又像拧麻花似地拧了起来。“徐文瑞!你真无情哪!”她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又恨声恨气地骂我,“既然这样,那你还给他戴孝?还给他端灵牌?他眼里有你这个儿子吗?你真不争气呀你!” 按理说人死了恨也就消了,但徐文瑞把他的住房和积蓄都留给了女公务员,并且立下了遗嘱,王玉华就难消心头之恨了。王玉华说:“他为什么立遗嘱?不就是怕你去抢吗?难道你不是他的儿子吗?”王玉华要我去找女公务员,把我该得的东西拿回来。我没听她的话。我说由他去吧,他要给就让他给吧。王玉华说:“你倒大方,可我心里憋气!”她又哭了起来,又骂我不争气,然后擦干泪水,亲自上阵,一纸诉状把女公务员告到了法庭。但法庭不承认一个前妻争夺遗产的资格,拒绝受理,于是她便逼我写了授权书,以我的名义再告。这个官司拖了很长时间,从这个雨季拖到下一个雨季,结果王玉华又一次败下阵来。她抹着泪对我说:“我不是争什么,就是想争口气,他徐文瑞什么都可以忘记,可是他怎么能忘记他有一个儿子呢?难道可以这样不认帐的吗?他这不是无耻是什么?!”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1) --------------- 直到这一年年底,我才还清了洪广义的钱。连头带尾算起来,这笔钱拖了快有五年了。这五年我都躲着洪广义,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尤其是陪客户吃饭泡歌厅的时候,我都担心会突然碰到他。万一碰到他,我该怎么对他说呢?我甚至担心他会到扁担巷去找我,他知道我妈住在哪儿。但他没去。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很够意思。 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笔沉重的债务。它不光是钱,还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像一团乱麻似地窝在我心里。那天去找洪广义还钱时,我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把钱交给他以后,却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洪广义真不错,一点都没有怪我的意思,见了我还是和五年前一样热情,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反倒让我愈发窘迫。他呵呵地笑着说:“徐阳你真是的,还记得这点钱哪。”我说:“我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拖的时间太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洪广义摇着他的大头说:“你何必呢。”
第40页 那个身材高挑的长头髮女人也在,洪广义又叫她去安排包厢,他说:“今天一定要在一起吃一顿饭。”我怎么好意思吃他的饭呢?可他拖住我不放我走。他力气很大,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说不吃饭就是不给他面子。他把话说重了。我还能给谁面子呢?但他这么看得起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吃他的饭。 吃饭时他不断地说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他说:“徐阳你小时候口袋里总装着许多小木炭头子,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最喜欢画苹果树,有一回在人家门口墙上画苹果树,被一个老太太追得屁滚尿流,从后门钻进我家里,还记得吗?那老太太一双小脚,根本追不上你,可你却脸都吓白了,记得吗?” 长头髮女人听得一个劲地笑。她看起来还不错,很得体,笑得也不讨厌。 但我没有笑。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有些老态了。那些事对于我来说已经很遥远很模煳了,就像一张纸,早就发黄了。 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洪广义的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我透过大玻璃窗看着外面温暖的阳光,看着在阳光里的冬天的南城,用力吸着鼻子。但不管我怎么吸鼻子,我的鼻子还是越来越酸,似乎有许多东西堵在那儿,就在鼻头那儿,又酸又胀。我的眼睛就湿了。我的眼睛湿得很突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一涌,就湿得一塌煳涂。我不好意思伸手去拿餐巾纸,便低下头用指头擦了擦。洪广义和长头髮女人都装作没看见。洪广义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酒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就像一把钩子,把我心里许多东西都勾出来了。我心里堆得满满的,像一个窖一样,那些东西都在那里发酵,冒着泡沫涌来涌去,弄得我非常想说话。那些话都挤在喉头,都争先恐后地想蹦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咽回去。后来洪广义说了句什么,我忘了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是安慰我,我的眼睛又湿了。这一次湿得很厉害,我怎么也擦不干它了,同时我也管不住我的嘴了。我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我的嘴如同溃缺的堤坝,我的话像洪水一样泻了出来。我对他们说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从五年前说到现在,从这件事说到那件事。他们都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没有。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又说到我的婚姻,说到婚姻时我的泪水巳经干了,我说:“不说了,包子,我们喝酒吧。”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越喝越想喝。后来洪广义说:“不喝了不喝了,我们还是唱歌吧。”他们一人唱了一个。洪广义叫我唱,我说:“我喜欢唱一无所有。”长头髮女人给我一个话筒,我就唱了“一无所有”。洪广义说:“以后你别唱一无所有,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让你到我的娱乐城当总经理,你就什么都有了。”我说:“好,我给你当总经理,我什么都有了!”我就唱:“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有了……” ……再后来他们都不见了,似乎我一转脸,他们就不见了。有一个大脸盘大屁股的女人搀着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见过她。我晃了晃眼睛说:“我认识你吗?”我又说,“我不要你搀。”我用力一推,结果她把我带倒了,我倒在她身上。她又把我搀起来。我们转眼就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的门好像就在包厢里,大脸盘大屁股用脚一碰,就碰出了一个小房间,跟做梦似的。她抱着我的胳膊,用身体把我挤进去。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却很有劲,一挤就把我挤进去了,接着又把我挤倒在一张床上,她自己在床沿上斜着。我说:“你是谁?”她说了句什么,脸上堆满了笑,把我的眼睛都笑花了,于是她的脸就更大了,大得像个脸盆。我说:“你的脸怎么这么大?”她不说话,笑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看不清她了。她忽远忽近,远的时候就像一团雾,等她从雾里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光光的一大片,胸前两大堆白肉,一晃一晃的。就在我眼前晃。我眯着眼睛,它们真白,白蒙蒙地朝我涌过来,我觉得我要被它们被淹没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2) --------------- 我醒来时眼前瀰漫着一团暗暗的橙色。橙色是壁灯洒下来的。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都是毛茸茸的,门上有一小块花玻璃,映着一方朦胧的光亮。我发了一会儿愣,接着我发现了一只搭在我身上的手,顺着手和一条裸露的臂膀,我看见了一个正在酣睡的女人。她的脑袋几乎挨着我的脑袋。我又愣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脑袋很疼,里面像沉了一坨铅。我又看看她,她趴在那儿睡,侧着一张脸。脸被枕头挤得歪在那儿。我伸手想掐掐自己的大腿,但手还没到大腿便停住了。我牵开一角被子,看了看又赶紧放下来。我发现我什么也没穿。她也没穿。我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虽然想得很艰难,但我还是很快便明白髮生了什么。我还能隐约记得一些片断,就像浸在劣质显影液里的底片那样,一点一点地现出了一些浑浊而模煳的影子。 我轻轻地把那只手从身上拿开,然后穿上衣服,拉开门闪出去。外面就是我们吃饭时的包厢,我们唱过歌的话筒还搁在电视机上。大玻璃上映着街上纷乱的灯光,我借着灯光看看手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推开门回到那个橙色的小房间里。靠墙有一对蒙着紫色细绒布的小沙发,离床很近,上面散乱地放着她的衣服,我把她的衣服拿开,归拢在一只沙发里,然后坐在另一只沙发上看着她。她背朝着我,肩膀露在外面,我捅了捅她的肩膀。她咿唔了几声,转过身来,睡眼朦胧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一翘,轻轻地笑一下,说:“大哥是你呀,你怎么就不睡了呢?”
第41页 我说:“你是谁?” “你老问我是谁,你要知道我是谁做什么唦?” “那么你是……” “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叫阿梅唦。” “谁叫你这么做的?” “你说谁唦?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给了你钱?给了吗?” “大哥呀,这还用问吗?” “多少?” “八百唦。哎呀大哥,你真是的,要问这些做什么唦?”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让我想想噢……他说呢,你是他的兄弟,他说我这个兄弟这些年过得很不顺,心情不太好,要我好好地陪你一夜,好好地安慰安慰你。就这样说的唦,你朋友也是为你好唦,你就不要再问了唦。” “那么我……我做了吗?” 她吃吃地笑起来,“你还问,你说呢?” “我做了是吗?” 她又笑,笑得有些媚。她媚笑着说:“你还要做吗?” 我摇摇头。我心里乱七八糟。这么说我做了?我跟她做……了?我是怎么做的呢?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有没有印象?我一边用力想着,一边看着她。她看起来很年轻,脸也不大,很周正,这使我感到更加恍惚……那个大脸盘大屁股呢?就是她吗?我怎么把她看成了一个大脸盘大屁股呢?我又认真看了她一会儿,还是很恍惚。我问她刚才我是不是醉得很厉害?她说:“醉不醉你自己不知道?”我笑了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缩一下脖子,笑道:“怪不得你软绵绵的呢。”我说:“软绵绵的?”她看着我,不出声地笑着。我说:“那我没……做,是吗?”她垂下眼睑,说:“嗯……做还算是做了的吧。”说着就看着我笑。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看她,便要站起来。她说:“你不睡了吗?”我说:“你睡吧,我要回家去。”她说:“你走?你走我也走。”她骨碌碌地从被子拱出来,倾过身子来抓衣服。她的肩膀窄窄的圆圆的,乳房很结实,不大不小,也不白,跟她身上的皮肤一样,是一种健康而细腻的浅揭色。我帮她把内衣胸罩什么的都扔了过去,说:“我先走了,你慢慢穿吧。” 她一边忙着用手捞衣服,一边忙里偷闲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挤着脸笑了一下,给她带上门就走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3) --------------- 我到底应该感激洪广义还是应该骂他一顿?他花钱让这个叫阿梅的女孩来安慰我。我像个需要安慰的人吗?我被安慰了吗?南城的冬夜还是有些寒意,樟树沙啦沙啦地响着,我缩着脖子,把身体窝在自行车上,让冷风贴着肩胛从耳边刮过去。 这天晚上冯丽在我那儿,坐在被子里看着电视等我,我进门后她的眼睛就亮闪闪地跟着我。“怎么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呢?”我说:“陪一个客户,有什么不对劲?”她说:“那你慌里慌张地干什么?”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慌里慌张?为什么?”她盯住我的脸说:“你问谁?问你自己呀。”我说:“我不知道。”我上床后她把鼻子凑过来,像狗那样嗤嗤地嗅个不停。我心里发虚,却硬声硬气地问她,“你干什么?”她皱着眉说:“你喝了多少酒?哪来那么好的酒兴?跟谁在一起?”我说:“不是说了吗?”她说:“什么客户?男的还是女的?”我说:“男的!睡吧,我都困死了。”我一边说还一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 被筒里早被她沤得热乎乎的。我挨着她躺着,但我没看她。我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吃惊。我怎么能对她撒谎撒得这么自如?舌头一点也不打跌,还脸不改色心不跳? 她把一只手绕过来。我又说我很困,我说:“困死了。”她轻轻揪我一把,说:“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说:“干什么?”她说:“我是想跟你说,我们回家去吧?涛涛呢也大了些,懂点事了,不会再那样了,你看我们就不再在这里住了吧?我们总不能长年住在外面吧?我们还是回家去吧?我们回家去好吗?回家,好不好?啊?” 我说:“好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 她半天没动静,等我感到她有动静时才知道她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声音一点一点地大起来,最后气都透不过来,呃儿呃儿地哽噎着,浑身颤票抽搐。“你终于呃儿,终于肯回、呃儿,回家了!我今天我真是,呃儿,我真是……”她说不下去了。她把身体贴过来,脸也贴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我。她的泪弄了我一脸。她把一条腿架在我腿上,用力绞着我的腿,下腹热烘烘地挤着我。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的感动到底来自哪儿?但它来得很快,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我也抱住她,用腿压下她的腿,接着又把自己压在她身上。她不断地耸动着,她也像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着往上卷。她的手臂捲起来了,腿也捲起来,胸脯也捲起来了,她像一床被子一样从下往上把我包裹起来了。她眼里一直在流着泪,泪水漫了她一脸。她的头用力往后仰,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来的声音很乱,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喊。直到我从她身上翻下来,她还没把嘴巴合上,她转身抱住我,像鸡啄米似地亲我,用舌头舔我,舔得水渍渍的,吧哒吧哒直响,亲着舔着,然后又开始流泪。
第42页 “今天,今天我真是,真是……”她继续说着她没说完的话,但这句话她大概是没法说下去了。她呜呜地哭着。我觉得她哭了一夜。 天没亮她就起来了,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到我醒来时她巳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的装绑的绑,就剩下一张床和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她脸上黏着汗粒,还有几道污黑的灰迹,见了醒了,便朝我幸福地笑着,说:“醒啦?醒了就赶紧起来,收拾好了我好去叫车。”我说怎么这么急?你莫不是没睡吧?她说:“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她说着眼圈又红了。但她没有再哭。她拿过我的毛衣帮我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又亲了我一口,接着又拿过我的裤子。我刚套上裤子,她又抱着我的脚给我穿袜穿鞋。她使我觉得我也成了一件东西,而她正在把这件东西捆绑打包。 我趿着她给我穿上的鞋站到窗边,把床腾出来让她收拾。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洪广义把电话打到我那个小小的公司里,问我还记不记得那天说过的话?我心里紧张了一下,立即想起那个叫阿梅的褐色皮肤的姑娘。我反问他:“我说过什么话?”洪广义说:“忘啦?那我到你那儿去,我们当面说。”我看看我的两个员工,赶紧说:“你别来,还是我到你那儿去吧。”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4) --------------- 我撂下电话就去了他那儿。我没想到洪广义跟我说的是另一件事,而我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洪广义说:“你怎么能忘了呢?我们不是说娱乐城吗?说你当总经理吗?你答应了的,不记得啦?”我说:“是吗?开玩笑吧?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其实这时候我巳经记起来了,我还记得我唱过歌,唱“一无所有”和“什么都有了”。可那不是喝多了闹着玩吗?我的脸还是下意识地绷着,但我尽量让它笑。我用力挤我的脸。我笑得很不自然,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充满了戒心的人。我笑着说:“包子,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当总经理呢?我不是那块料我怎么会答应呢?”我故意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我昨天喝醉了,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都不作数的。” 洪广义笑笑说:“你做了什么呢?你什么也没做,就喝了几杯洒,说了几句话,可男人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呢?就算帮我的忙,行不行?”他一脸真诚,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说:“我是认真的,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 而关于那个橙色的小房间,那个有着浅褐色皮肤的叫阿梅的女孩,洪广义一个字都没提。我当然更不会提。我们以后都没提过这件事。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一个长在腋毛里的痦子,谁也看不见它。 13. 直到这一年年底,我才还清了洪广义的钱。连头带尾算起来,这笔钱拖了快有五年了。这五年我都躲着洪广义,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尤其是陪客户吃饭泡歌厅的时候,我都担心会突然碰到他。万一碰到他,我该怎么对他说呢?我甚至担心他会到扁担巷去找我,他知道我妈住在哪儿。但他没去。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很够意思。 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笔沉重的债务。它不光是钱,还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像一团乱麻似地窝在我心里。那天去找洪广义还钱时,我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把钱交给他以后,却又顿时轻松了下来。洪广义真不错,一点都没有怪我的意思,见了我还是和五年前一样热情,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反倒让我愈发窘迫。他呵呵地笑着说:“徐阳你真是的,还记得这点钱哪。”我说:“我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拖的时间太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洪广义摇着他的大头说:“你何必呢。” 那个身材高挑的长头髮女人也在,洪广义又叫她去安排包厢,他说:“今天一定要在一起吃一顿饭。”我怎么好意思吃他的饭呢?可他拖住我不放我走。他力气很大,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说不吃饭就是不给他面子。他把话说重了。我还能给谁面子呢?但他这么看得起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吃他的饭。 吃饭时他不断地说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他说:“徐阳你小时候口袋里总装着许多小木炭头子,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最喜欢画苹果树,有一回在人家门口墙上画苹果树,被一个老太太追得屁滚尿流,从后门钻进我家里,还记得吗?那老太太一双小脚,根本追不上你,可你却脸都吓白了,记得吗?” 长头髮女人听得一个劲地笑。她看起来还不错,很得体,笑得也不讨厌。 但我没有笑。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有些老态了。那些事对于我来说已经很遥远很模煳了,就像一张纸,早就发黄了。 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洪广义的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我透过大玻璃窗看着外面温暖的阳光,看着在阳光里的冬天的南城,用力吸着鼻子。但不管我怎么吸鼻子,我的鼻子还是越来越酸,似乎有许多东西堵在那儿,就在鼻头那儿,又酸又胀。我的眼睛就湿了。我的眼睛湿得很突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一涌,就湿得一塌煳涂。我不好意思伸手去拿餐巾纸,便低下头用指头擦了擦。洪广义和长头髮女人都装作没看见。洪广义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第43页 酒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就像一把钩子,把我心里许多东西都勾出来了。我心里堆得满满的,像一个窖一样,那些东西都在那里发酵,冒着泡沫涌来涌去,弄得我非常想说话。那些话都挤在喉头,都争先恐后地想蹦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咽回去。后来洪广义说了句什么,我忘了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是安慰我,我的眼睛又湿了。这一次湿得很厉害,我怎么也擦不干它了,同时我也管不住我的嘴了。我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我的嘴如同溃缺的堤坝,我的话像洪水一样泻了出来。我对他们说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从五年前说到现在,从这件事说到那件事。他们都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没有。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又说到我的婚姻,说到婚姻时我的泪水巳经干了,我说:“不说了,包子,我们喝酒吧。”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5) ---------------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越喝越想喝。后来洪广义说:“不喝了不喝了,我们还是唱歌吧。”他们一人唱了一个。洪广义叫我唱,我说:“我喜欢唱一无所有。”长头髮女人给我一个话筒,我就唱了“一无所有”。洪广义说:“以后你别唱一无所有,你到我这里来吧,我让你到我的娱乐城当总经理,你就什么都有了。”我说:“好,我给你当总经理,我什么都有了!”我就唱:“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有了……” ……再后来他们都不见了,似乎我一转脸,他们就不见了。有一个大脸盘大屁股的女人搀着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见过她。我晃了晃眼睛说:“我认识你吗?”我又说,“我不要你搀。”我用力一推,结果她把我带倒了,我倒在她身上。她又把我搀起来。我们转眼就进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的门好像就在包厢里,大脸盘大屁股用脚一碰,就碰出了一个小房间,跟做梦似的。她抱着我的胳膊,用身体把我挤进去。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却很有劲,一挤就把我挤进去了,接着又把我挤倒在一张床上,她自己在床沿上斜着。我说:“你是谁?”她说了句什么,脸上堆满了笑,把我的眼睛都笑花了,于是她的脸就更大了,大得像个脸盆。我说:“你的脸怎么这么大?”她不说话,笑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看不清她了。她忽远忽近,远的时候就像一团雾,等她从雾里出来时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光光的一大片,胸前两大堆白肉,一晃一晃的。就在我眼前晃。我眯着眼睛,它们真白,白蒙蒙地朝我涌过来,我觉得我要被它们被淹没了。 我醒来时眼前瀰漫着一团暗暗的橙色。橙色是壁灯洒下来的。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都是毛茸茸的,门上有一小块花玻璃,映着一方朦胧的光亮。我发了一会儿愣,接着我发现了一只搭在我身上的手,顺着手和一条裸露的臂膀,我看见了一个正在酣睡的女人。她的脑袋几乎挨着我的脑袋。我又愣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脑袋很疼,里面像沉了一坨铅。我又看看她,她趴在那儿睡,侧着一张脸。脸被枕头挤得歪在那儿。我伸手想掐掐自己的大腿,但手还没到大腿便停住了。我牵开一角被子,看了看又赶紧放下来。我发现我什么也没穿。她也没穿。我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虽然想得很艰难,但我还是很快便明白髮生了什么。我还能隐约记得一些片断,就像浸在劣质显影液里的底片那样,一点一点地现出了一些浑浊而模煳的影子。 我轻轻地把那只手从身上拿开,然后穿上衣服,拉开门闪出去。外面就是我们吃饭时的包厢,我们唱过歌的话筒还搁在电视机上。大玻璃上映着街上纷乱的灯光,我借着灯光看看手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推开门回到那个橙色的小房间里。靠墙有一对蒙着紫色细绒布的小沙发,离床很近,上面散乱地放着她的衣服,我把她的衣服拿开,归拢在一只沙发里,然后坐在另一只沙发上看着她。她背朝着我,肩膀露在外面,我捅了捅她的肩膀。她咿唔了几声,转过身来,睡眼朦胧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一翘,轻轻地笑一下,说:“大哥是你呀,你怎么就不睡了呢?” 我说:“你是谁?” “你老问我是谁,你要知道我是谁做什么唦?” “那么你是……” “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叫阿梅唦。” “谁叫你这么做的?” “你说谁唦?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给了你钱?给了吗?” “大哥呀,这还用问吗?” “多少?” “八百唦。哎呀大哥,你真是的,要问这些做什么唦?”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让我想想噢……他说呢,你是他的兄弟,他说我这个兄弟这些年过得很不顺,心情不太好,要我好好地陪你一夜,好好地安慰安慰你。就这样说的唦,你朋友也是为你好唦,你就不要再问了唦。”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6) --------------- “那么我……我做了吗?”
第44页 她吃吃地笑起来,“你还问,你说呢?” “我做了是吗?” 她又笑,笑得有些媚。她媚笑着说:“你还要做吗?” 我摇摇头。我心里乱七八糟。这么说我做了?我跟她做……了?我是怎么做的呢?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有没有印象?我一边用力想着,一边看着她。她看起来很年轻,脸也不大,很周正,这使我感到更加恍惚……那个大脸盘大屁股呢?就是她吗?我怎么把她看成了一个大脸盘大屁股呢?我又认真看了她一会儿,还是很恍惚。我问她刚才我是不是醉得很厉害?她说:“醉不醉你自己不知道?”我笑了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缩一下脖子,笑道:“怪不得你软绵绵的呢。”我说:“软绵绵的?”她看着我,不出声地笑着。我说:“那我没……做,是吗?”她垂下眼睑,说:“嗯……做还算是做了的吧。”说着就看着我笑。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看她,便要站起来。她说:“你不睡了吗?”我说:“你睡吧,我要回家去。”她说:“你走?你走我也走。”她骨碌碌地从被子拱出来,倾过身子来抓衣服。她的肩膀窄窄的圆圆的,乳房很结实,不大不小,也不白,跟她身上的皮肤一样,是一种健康而细腻的浅揭色。我帮她把内衣胸罩什么的都扔了过去,说:“我先走了,你慢慢穿吧。” 她一边忙着用手捞衣服,一边忙里偷闲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挤着脸笑了一下,给她带上门就走了。 我到底应该感激洪广义还是应该骂他一顿?他花钱让这个叫阿梅的女孩来安慰我。我像个需要安慰的人吗?我被安慰了吗?南城的冬夜还是有些寒意,樟树沙啦沙啦地响着,我缩着脖子,把身体窝在自行车上,让冷风贴着肩胛从耳边刮过去。 这天晚上冯丽在我那儿,坐在被子里看着电视等我,我进门后她的眼睛就亮闪闪地跟着我。“怎么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呢?”我说:“陪一个客户,有什么不对劲?”她说:“那你慌里慌张地干什么?”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慌里慌张?为什么?”她盯住我的脸说:“你问谁?问你自己呀。”我说:“我不知道。”我上床后她把鼻子凑过来,像狗那样嗤嗤地嗅个不停。我心里发虚,却硬声硬气地问她,“你干什么?”她皱着眉说:“你喝了多少酒?哪来那么好的酒兴?跟谁在一起?”我说:“不是说了吗?”她说:“什么客户?男的还是女的?”我说:“男的!睡吧,我都困死了。”我一边说还一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 被筒里早被她沤得热乎乎的。我挨着她躺着,但我没看她。我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吃惊。我怎么能对她撒谎撒得这么自如?舌头一点也不打跌,还脸不改色心不跳? 她把一只手绕过来。我又说我很困,我说:“困死了。”她轻轻揪我一把,说:“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说:“干什么?”她说:“我是想跟你说,我们回家去吧?涛涛呢也大了些,懂点事了,不会再那样了,你看我们就不再在这里住了吧?我们总不能长年住在外面吧?我们还是回家去吧?我们回家去好吗?回家,好不好?啊?” 我说:“好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 她半天没动静,等我感到她有动静时才知道她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声音一点一点地大起来,最后气都透不过来,呃儿呃儿地哽噎着,浑身颤票抽搐。“你终于呃儿,终于肯回、呃儿,回家了!我今天我真是,呃儿,我真是……”她说不下去了。她把身体贴过来,脸也贴过来,张开双臂抱住我。她的泪弄了我一脸。她把一条腿架在我腿上,用力绞着我的腿,下腹热烘烘地挤着我。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的感动到底来自哪儿?但它来得很快,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我也抱住她,用腿压下她的腿,接着又把自己压在她身上。她不断地耸动着,她也像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着往上卷。她的手臂捲起来了,腿也捲起来,胸脯也捲起来了,她像一床被子一样从下往上把我包裹起来了。她眼里一直在流着泪,泪水漫了她一脸。她的头用力往后仰,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来的声音很乱,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喊。直到我从她身上翻下来,她还没把嘴巴合上,她转身抱住我,像鸡啄米似地亲我,用舌头舔我,舔得水渍渍的,吧哒吧哒直响,亲着舔着,然后又开始流泪。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三章(7) --------------- “今天,今天我真是,真是……”她继续说着她没说完的话,但这句话她大概是没法说下去了。她呜呜地哭着。我觉得她哭了一夜。 天没亮她就起来了,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到我醒来时她巳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的装绑的绑,就剩下一张床和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她脸上黏着汗粒,还有几道污黑的灰迹,见了醒了,便朝我幸福地笑着,说:“醒啦?醒了就赶紧起来,收拾好了我好去叫车。”我说怎么这么急?你莫不是没睡吧?她说:“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她说着眼圈又红了。但她没有再哭。她拿过我的毛衣帮我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又亲了我一口,接着又拿过我的裤子。我刚套上裤子,她又抱着我的脚给我穿袜穿鞋。她使我觉得我也成了一件东西,而她正在把这件东西捆绑打包。
第45页 我趿着她给我穿上的鞋站到窗边,把床腾出来让她收拾。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洪广义把电话打到我那个小小的公司里,问我还记不记得那天说过的话?我心里紧张了一下,立即想起那个叫阿梅的褐色皮肤的姑娘。我反问他:“我说过什么话?”洪广义说:“忘啦?那我到你那儿去,我们当面说。”我看看我的两个员工,赶紧说:“你别来,还是我到你那儿去吧。” 我撂下电话就去了他那儿。我没想到洪广义跟我说的是另一件事,而我确实把这件事给忘了。洪广义说:“你怎么能忘了呢?我们不是说娱乐城吗?说你当总经理吗?你答应了的,不记得啦?”我说:“是吗?开玩笑吧?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其实这时候我巳经记起来了,我还记得我唱过歌,唱“一无所有”和“什么都有了”。可那不是喝多了闹着玩吗?我的脸还是下意识地绷着,但我尽量让它笑。我用力挤我的脸。我笑得很不自然,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充满了戒心的人。我笑着说:“包子,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当总经理呢?我不是那块料我怎么会答应呢?”我故意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我昨天喝醉了,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都不作数的。” 洪广义笑笑说:“你做了什么呢?你什么也没做,就喝了几杯洒,说了几句话,可男人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呢?就算帮我的忙,行不行?”他一脸真诚,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说:“我是认真的,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 而关于那个橙色的小房间,那个有着浅褐色皮肤的叫阿梅的女孩,洪广义一个字都没提。我当然更不会提。我们以后都没提过这件事。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一个长在腋毛里的痦子,谁也看不见它。 *第六卷 --------------- 《别看我的脸》第十四章(1) ---------------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看待这件事?应该怎样来说它?首先我无法拒绝洪广义。他说他的娱乐城一直经营不好,要我帮他,我怎么能不答应他呢?我应该报答他。可是我什么也不懂,怎么帮他呢?他的娱乐城就在金昌路上,有酒店、茶楼、酒巴、歌厅、舞厅、迪厅、演艺场、桑拿按摩中心、美容美髮中心、保龄球馆、游泳馆……我有什么本事给他当一个这样的总经理?但是洪广义说:“你越怕做不好,我就越对你有信心,我相信一定能做好。”他说他给我年薪八万,超额完成指标任务则按比例提成。我一年辛辛苦苦落到手上不超过两万,可他不但给我八万,还给我提成。 我说:“包子,你把话说反了,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我。” 洪广义说:“这不是谁帮谁的事,你别想那么多。”我说:“你考虑过我的名声吗?我名声不好。”他说:“谁说不好?在我看来就好得很。”我说:“你是说反话吧?再说我什么也不懂啊。”他说:“不懂没关系,可以学的嘛,以前你会开公司吗?现在不是也开得挺好吗?本来我也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的,要你放下自己的公司来帮我,但我想我们毕竟是穿开档裤子的朋友,什么话不能说呢?你也不会计较是不是?” 他不但帮我,还帮得不动声色,帮得深刻而含蓄。那天上午,就在金昌路上的绿岛娱乐城的绿茗茶楼里,我差点又一次流泪了。我确实被他感动了。我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这些年来我总是沉郁着一张脸,我的嘴唇正在日渐变厚,舌头也越来越赖惰。我已经不大会笑了--这一点冯丽早就说过--即使笑一笑也是似是而非的,意义不明的。我的厚厚的嘴唇和懒情的舌头说出来的话也是硬梆梆的。我的表情能力和表达能力已经严重受损,或者说正在萎缩退化,因此现在我说不出别的话,也做不出什么表情,我只能点头。 我一边点头一边干巴巴地说:“包子。”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肯接受他的帮助。我怕害了他。我知道做生意不是好玩的,不能有半点差池的。我说:“包子,我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不能给你当总经理,我知道我自己,我不是那块料。”洪广义说:“你这个人哪,让我怎么跟你说呢?”我说:“不用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洪广义不断地摇头,看看我,摇摇头,又看看我,又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后他咬了咬牙,说:“既然这样,那好吧,那我就来说说你为什么可以当总经理吧。你是一个名人对不对?你别急着打断我,你听我说,--你是一个名人,而一个人只要出了名,不管什么名,都值钱。比如你吧,在南城一提起你徐阳谁不知道?应该都有印象吧,而且印象很深刻,对吧?谁不会想起那幅画呢,还有画上的那个人,报纸上的那些文章?这就叫名人效应。你想想啊,我搞的是娱乐城,如果我请一个劳模来当总经理,还有谁到这儿来玩呢?人家跟一个劳模玩什么?可是人家一听说是你徐阳,情况就不一样了,都知道你呀,你名声在外呀。是不是什么名都有用?就看你会不会用。现在你明白了吧?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名声,绿岛呢就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来当总经理绿岛一定能红火。这就像药铺里坐着个郎中,人家信服你呀是不是?”
第46页 我听得瞠目结舌。我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可我以为是什么呢?我还那么感动,还差点流泪。我真是太简单了。我怎么会这么简单呢?我为自己的简单感到不好意思。我怎么能希望别人帮我呢?平白无故的有谁会帮我呢?无论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在生意场上滚过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还以为会有这样的好事?我真是在异想天开。我甚至不好意思看他,我的目光虚虚的,我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我不断地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把下腹喝得胀鼓鼓的,老想撒尿。 他耐心地等我撒了尿回来。他不管我的感受,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他着重说到我的眼光,说要充分利用我的眼光,要我把好进人关,尤其是小姐,一律要性感,要让男人看了就走不动。他边说边用一根指头梆梆地敲着桌子,“性感是什么?除了身材长相,还要有味道,那种味道我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勾人。但你肯定明白,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是什么人哪,是不是?你的眼光是没说的,这大家都知道,不少人都看过那幅画嘛--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呀--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人家就知道这儿有什么样的小姐。只要把你的名字打出来,都不用做广告,你就是活广告!” --------------- 《别看我的脸》第十四章(2) --------------- 我在心里说操他妈的,我成了什么东西?我是小姐广告?!但我没有怪洪广义,他是个生意人,他说的是实话。我也懂得什么是生意。既然是生意,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就该好好想想了。我巳经很理智了。我对洪广义说:“请你容我考虑三天,三天后我再答覆你。”这三天我想了很多.,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事情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最后我对自己说,你这不算出卖自己,这怎么是出卖自己呢?你算什么呀,什么出卖不出卖呀,你瞎想些什么呀?许多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一环扣一环的,它正好就扣上了,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呀;再说生意就是生意,跟出卖不出卖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放着这样的生意不做呢? 我发现“生意”这两个字很神奇,就像解围之神,一想到它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三天后我对洪广义说:“我给你当这个总经理。” 洪广义说:“那好,我们签个合同。” 我把我那个小作坊一样的公司关掉了。冯丽听说我要关掉公司,去当一个娱乐城的总经理,脸陡地刷了下来。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公司办得好好的,关它干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说关就关了?”我说:“你不是早就要我关了它吗?”她被我顶得张着嘴,半天才说:“谁不知道那是个红灯区,是一个鸡窝?你关掉公司跑到一个鸡窝里去,我会愿意吗?我是你老婆啊!” 现在她脸上全是忧虑。她苦口婆心地劝我,“徐阳啊,我们还办我们的公司不好吗?干什么不是挣钱呢?挣多挣少而已,够吃够用不就行了吗?何况我还有两个店呢,我们不愁什么,我们为什么非要当那个总经理呢?图那种名声干什么?我们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她又告诉我,她正在准备怀孕。她已经去医院里把环拿掉了,她对我巳是死心塌地了,无论如何也要给我生个孩子。她要对得起我,否则这辈子都是遗憾,会觉得欠了我的债。她还把她的想法跟她妈也说了,她妈也贊成,说要生就趁着还年轻,赶紧生。她现在的感觉很好,生孩子这种事感觉好是很要紧的,不但容易怀上,将来孩子也聪明。总之她急切地想要孕育一个由我播种的孩子,她做出一副跟年龄不大相称的嗲相说:“老公啊,你为孩子着想也要听我一句话呀。” 但我觉得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况且生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一厢情愿,我没想过这件事。虽然我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从未想过要有一个孩子,要给这个孩子当父亲。我觉得“父亲”应该是一个有点伟大的词,很多人都不配,比如我父亲。当然我也不配,而且肯定、绝对、百分之百地不配。 在冯丽还没有怀上孩子的时候,我抽身去了广州。我去广州是洪广义安排的,他让我去学习怎样当一个娱乐城的总经理。听说我要去广州,冯丽很愤怒,愤怒得有点剑拔驽张。她说:“我想安安稳稳地给你当老婆,给你生孩子,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肯体谅我呢?”她把手上的饭碗用力撴在桌上,桌上其它的碗碟都稀哩哗啦地跳得老高。我说:“我又不是不回来,回来再接着生就是了。”冯丽说:“我还给你生?我贱啊?”她的目光飘过她妈妈的头顶,很空洞地朝着一面墙壁,用一种追悔莫及的口吻说:“我吃错了药,干吗还要嫁人呢?还偏偏嫁了你?我真是嫁去死呀!” 虽然她很愤怒,但仍把我送到火车站。她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我检票进站她也不说话。她连手都不挥一下。 可她干吗要送我呢?送行是很重要的事吗?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五章(1) --------------- 洪广义在广州有一个朋友,是个夜总会的老闆,我在那里给这位朋友当见习生。那位朋友姓林,黑黑的,又矮又胖,说话像鸟叫。他的最显着的特徵是没有脖子,为了显得有脖子,他在下巴和胸腔之间挂了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黄金项练。有一回这位姓林的朋友还把我带到澳门,说让我长长见识。我们在一家夜总会玩了几天,于是我便以为我彻底知道了什么叫娱乐业,什么叫夜总会。但林胖子摇摇头,叽叽哇哇说了一通,意思是我还没有深入体会。他站在一面透明镜子前,指指镜子后面那些挂着号牌袒胸露乳的泰国鸡,要我点一个让她给我推油。我说我不能乱来,我是个有老婆的人。林胖子鸟声鸟气地说,这关老婆什么事?
第47页 我在广州呆了半年,这半年里我没有去找过任何人。按理说我应该去找两个人,一个是我在广州的舅舅,一个是余小惠。舅舅是我妈叮嘱要找的,虽然这个舅舅在老房子的事情上让她伤透了心,但听说我去广州,便要我代她去看看他。她说到底是你舅舅,你还是替我去看看他吧。我没听她的话,原因是我不愿见陌生人。至于余小惠,我只知道她在广州,但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一个这么大的城市,人跟蚂蚁一样,到哪儿找她呢?再说找到了说什么? 大约是第五个月头上,我却遇到了余小惠,就是那种所谓的不期而遇。一天晚上,在林胖子的夜总会歌舞厅里,我看见她在那里唱歌。我远远地看着她,虽然灯光明明灭灭变幻不定,但我觉得她就是余小惠。尽管她把头髮披下来,让那张脸遮一半露一半,而且脸廓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润柔和,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我认出她全凭感觉,而不是依靠我的专业背景。在一种灰浊而嚣躁的神情之中,我隐约看见了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反正不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笑容。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我,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要认出她来恐怕不那么容易。她的变化太大了。她连声音都是灰浊而嚣躁的。她弯腰躹躬时乳房都差点从衣服领子里滑了出来。她的乳房已经有些肥胖松弛了。那件演出服的领子也不叫领子,似乎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乳头上,乳沟和大半个乳房都露在外面。 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和感受。我并不是感到很突然,在这座人口密集城市里,要找一个人很难,但遇见一个人的可能不是没有。当时我坐在一个光钱很暗的角落里,就那样看着她。我估计她看不见我。我要不要跟她打招唿呢?我确实很犹豫,还是那个问题:见到她我说什么?说什么呢?我们还有什么要说吗?我想我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了。我们应该像两棵树,一棵在山南,一棵在山北,吹过来的风不是一个方向,头顶上的阳光也不一样。 但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我让服务生把刚才唱歌的那位小姐请过来--我对自己说,你叫她过来干吗?但我还是忍不住朝服务生招手--她跟着服务生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怦怦地跳着。她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往这边看。灯光很暗很飘,她能看清是我吗?服务生对我说,阿美小姐来了。我愣了愣。她是阿美?她怎么叫阿美?我一边发愣一边站起来,拖开一只椅子。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椅子,在这只椅子上坐了下来,对服务生说,啤酒。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裙子滑下来,露出大半截大腿和大腿上的黑色吊带。她的脸不是朝着我,而是跟我构成一个角度,朝着前面的歌池。有另一个人在那里唱歌。服务生把一听啤酒放在她面前,她说打开,服务生啪地一声打开,她接过来,没用吸管,直接往嘴里倒。一些酒滴带着暖昧的光亮落在她乳房上,又滑向乳沟里。我递给她纸巾,她很客气地说谢谢,接过纸巾只擦了擦嘴和下巴,没管乳房和乳沟。 我说:“你没认出我来?” 她看看我,又端起啤酒喝一口,接着又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和下巴,然后把下巴抬了抬,说:“早认出来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五章(2) --------------- 这是这天晚上我们说的惟一的一句话。她显然不想说话,连我怎么在这儿也不想问一句,只是不停地喝啤酒。我们之间真是无话可说了。我又叫服务生给她拿了一听。她仰起脖子喝啤酒时,锁骨便凸了出来。我说不清她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她的颧骨似乎比过去高了,膀子却比过去圆了。我准备给她叫第三听啤酒时,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我一直看着她走出大门。我发现她的屁股也很肥硕。 其实我很想问问她过得怎么样,还有,她为什么叫阿美? 那些日子余小惠都在林胖子那里唱歌。她的资料就在部门经理那里,我在部门经理那里看过她的资料。在资料上她也是叫阿美,而不是余小惠。我看资料时,那个同样说一口鸟语的部门经理告诉我,这个阿美前些年还是不错的,还有几个公司老闆捧她,可惜后来被人包了,不行了。我问谁把她给包了?他说听说是个五十来岁的港佬。我又问,为什么要让人家包呢?他说不是那么容易唱红的嘛,再说诱惑也大啦,像她们这样的,眼看着岁数大了,熬下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希望了,很多都被人包的嘛,几年下来手上落个几十万,很正常的嘛,何乐而不为呢。我说那现在呢?他说人家又不包了嘛。我说怎么又不包了呢?他说吸毒嘛,谁敢要吸毒的女人啦。我问他怎么知道她吸毒?他说不会看吗?她眼圈上有黑晕嘛,手臂上有针眼嘛,她来应工时我一眼就看出来啦,这是个吸毒女啦。 她的资料里还有一盘歌碟,是她和另外两个人的合集,几年前由华音公司录制的。我向部门经理借了这盘歌碟,一个人回到房间去看。她在那盘碟子里一共唱了八首歌。我看见那时候她确实不错,就像一颗刚摘下来的西红柿一样饱满新鲜,只是包装上有点过了,太强调肉感。她在一首《雨夜如风》里很肉感地唱道: 还记得吗 你和我的那个雨夜 来时如风如风——
第48页 我心甘情愿让风捲走了 可是风停的时候 我发现我仍在原处 ……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唱得很做作,还不如以前在歌厅里唱得好,而且这种大路货的歌也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觉得这种歌就像大街上的粉尘,浮嚣得很,讨厌得很。但我还是翻来復去地把这盘碟子看了好几遍。我去还碟子时,部门经理嘻开广东人特有的凸嘴笑着说:“是不是有点意思啦?”他这话充满了歧义,让人不好回答,我也只好答非所问。我说:“老乡。” 我又到歌舞厅去了几次。我没有再请她过来坐,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她,听她唱歌。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总是坐在很昏暗的地方。但她还是看见了我。她的眼睛很适应这种昧暗的光线。有一回她唱完了自己的歌,便向我走过来。我又给她叫了两听啤酒。她还是那种喝法,酒还是漓漓拉拉地滴在乳房上。喝掉一听啤酒之后,她说:“跳舞吧?”她陪我跳了一会儿舞。我不大会跳,踩了她几次脚。我踩她时她似乎没有感觉,连眉都不皱一下。一支曲子只跳了一半,她突然问我有没有钱。 她说:“你有钱吗?有的话借一点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向我借钱。我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说:“你要多少?” 她向我借了两次钱,前后不过一个星期,第一次是五百,第二次是一千三。第二次从我这里借钱后,她邀我出去走走,我跟她去了。我们在街上走了很久。虽然比较晚了,街上还有不少人,闹哄哄的。到处都是闪烁着的霓虹灯,还有带海腥味的风微微地吹着。她掠掠头髮,忽然站住不走了,看着我说:“我们在这儿开个房间吧。”我呆愣了一下,但立即明白了,明白之后我便不敢看她。我觉得我像一口遭了勐然一击的破钟一样,在一声譁然中成了一堆碎片。我对她的欲望还在,它们看起来似乎早已干皱枯萎了,却在转眼之间就鲜活如初,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 她说:“这里的房间很便宜的,开吗?”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五章(3) --------------- 我犹豫着点点头。我的头嗡嗡地叫着。那天晚上,我在那个看起来像地穴一样的人防旅馆里开了个房间。房间里摆了两张床,空气很郁闷,薄被卧单都有些发潮。一只吊扇在头上吱吱嘎嘎地摇着,把灯光弄得动盪不安。我在这样的灯光里看着她。我没有看见她眼圈上有明显的黑晕,只是觉得她有些灰白,像一棵缺少阳光的湿地植物。那条灰白的、依然泛着细润光泽的手臂上有几个浅黑色的小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针眼。她抬起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那条手臂上,遮住了那几个小黑点。 我坐在床沿上,心里感到很慌乱。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好像我们过去没做过似的。她一进门就要上床,我没料到她会那么快,我原以为我们会先说一会儿话。按理说我们应该先说说话,毕竟是一次邂逅,总有些话要说说的,但她放下包就靠过来轻轻地抱住我的肩,一只手还顺便在下面摸了一下。虽然摸得很含混,但确实摸了一下。我想怎么就开始了?我便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应和着她,也把手放在她腰上。我刚感到她的腰比过去肉多了,她就把腰拿开了。她就这样简单潦草地跟我贴了贴,然后便松开我,边脱衣服边上床。我有点落寞和茫然。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她的热情。 她脱衣服不紧不慢,把衣服脱下来还抖了抖,抖出来一股滑腻而刺鼻的脂粉气。她把衣服扔在另一张床上,然后看着我,下意识地挺挺胸说:“你不来吗?”她的乳房沉甸甸的。她的身体跟当年真没法比了,那个跟朝露一样的身体不復存在了,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有些疲惫的身体。这个身体看起来是懒洋洋的,无动于衷的,但我还是很激动。我把她揽住了。事隔多年,我能够再次抚摸她,我没法让自己不激动。我的抚摸从她的腰开始,然后是臀部和大腿,再然后是她的乳房和乳头。啤酒液凝在她的乳房和乳头上,像蜜糖似有点黏手,弥散着一种酸甜气息。我在自己身上擦擦手,又继续进行下去。我进行得缓慢而细緻,但心里却在一点一点地凉下来。我发现她巳经很麻木了,不会因为爱抚而扭动颤慄了。我企图唤醒她的记忆和热情,使她活泛起来,滚烫和湿润起来。我一边抚摸一边吻她。她的嘴唇依然很性感,却又干又冷,我觉得我是在吻两块橡皮。她躺在那里的样子也实在令人难堪,始终是一种等待和承受的姿势,把两条腿叉开来弓在那儿。不管我的手在什么地方,不管我作怎样的努力,她除了不得已稍稍应付一下之外,一般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看着那两条白腻的张开着的腿,心想那原本是两条多么生动优美的腿啊。 那时候我真是很犹豫,好几次都想停下来。我知道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了。我一次次地强打精神,我在心里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呀!我不愿在她面前萎软,我又让自己挺起来了,我咬着牙,表现得像一个勇士,或者一个频临绝境的畜牲。畜牲。这才是对的。只有畜牲才能这种情形下进入她并且坚持下去。这是我又一次把自己当作畜牲,否则我不能为自己找到任何理由。但她不是畜牲,她连畜牲的感觉都没有了,反正她不像一个活物,而是一块隔夜的米糕,又硬又涩。我虽然在她里面,却感到并未到达她。我离她还十分遥远。她人在心不在。她微微蹙着眉,目光很茫然,看看我又看看天花板或墙壁。她的曾经让武生陆东平无法忍受的叫声也没有了,虽然她也张着嘴,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却显得漫不经心,就像很潦草地唱着一首老歌。我的决心又动摇了,我在心里说畜牲,你停下来停下来,你为什么不停下来呢?你他妈的为什么停不下来?我苦苦哀求自己,徐阳啊你停下来吧,停下来吧,这有多无聊呀,可一边说一边还在不停地抽动,还越抽越来劲,抽得气喘如牛热汗淋漓。我平常好像做不了这么久的,今天真是见鬼了!我想这是谁在操纵我呢?谁这么缺德?我觉得我难受得都有点想哭了。
第49页 我开始发狠。我终于让自己痉挛了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五章(4) --------------- 我喘着粗气就从她身上翻下来,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再看着她的脸。她朝我淡淡地很敷衍地笑了一笑。我从心里吐出了一口长气,对自己说,好了,最后一次,结束了。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又空空的,还涌上了一丝忧伤,像被薄薄的刀片划了一下,很锋利,也很疼,便侧过脸又去看她。她正在把弓着的腿放平,用手抹着我黏在她乳房上的汗,抹了一会儿,她徵求我的意见说:“我是不是现在就把衣服穿起来?” 我说:“穿吧。” 我看着她穿衣服,她往身上套胸罩时我问她,“你还好吧?” 她说:“你指什么?刚才吗?还好。” 我摇摇头,说:“我是说你过得还好吧?” 她说:“还好。” 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已经结婚了。” 她说:“哦。” 她头都没抬,头髮披下去,把一张脸遮成了一小条。她先搭上胸罩,也不系,让它垂在乳房上,绷着一条腿坐在床沿上穿吊带袜。 我说:“你为什么要叫阿美呢?” 她没吭声,脸上也没有表情,看看我,又低头去系另一只袜子。我又问她为什么人家说她吸毒?她又看我一眼,同时翘一下嘴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又说你手臂上那是针眼吗?你为什么要吸毒呢?她站起来系胸罩,套裙子,然后去拿她的包,拿了包就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我说:“你就走?”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回过头来说:“你还要干什么?还不够吗?” 我老实地说:“够了,够了。” 她说:“那我不走干什么?让你左问右问?我吸不吸毒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说:“我不过是关心一下。” 她拉开门往外走,边走边说:“关你屁事。” 她就这样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地穴一样的房间里。我没走,就在这个房间里过了一夜。我很久都没有合眼。空气里留下了她的气味。她的气味很重。尤其是那张床,那个枕头,她的气味都黏在那儿。我用力唿吸她的气味,心想什么是风尘?这就是吗?风尘什么都没有?只有味道?风尘是有味道的吗?是香水、脂粉、啤酒、灰尘、皮屑以及古柯硷和体液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我是早晨走的,走时这家旅店额外收了我五十块钱的卫生费。一个女人指着床单说:“你看看啦,脏啦,要交五十块钱的啦。”我看了看,确实脏了,一团黄渍刺眼地印在那儿。我二话没说,把钱给了她。 那天林胖子老看着我嘿嘿嘿地笑。我说:“你笑什么?”他说:“你用不着找这样的鸡嘛,染上了爱滋病不是好玩的啦。”我愣愣地看着他。林胖子说:“我不是吓你的啦,你跟一个吸毒女上床不要小心爱滋病吗?”我说:“你怎么说她是鸡?”林胖子说:“哇,你连鸡都看不出来,像她们这样子的肯定是鸡嘛,不过是比较高档一点的鸡啦,不做鸡她拿什么吸啦?不信你晚上守在门口看啦,经常都有车来接她的嘛,车都是不同的嘛。”我摇着头说:“我不信,请你以后也不要说她是鸡。”林胖子问我为什么?我说:“她是我老乡。”林胖子用力拍一下我的肩,下巴笑得一颤一颤地说:“老乡?知道啦知道啦,老乡就老乡啦,没关系的啦。” 其实我信林胖子的话。我没有理由不信。我也明白了那天我为什么生气。我越来越觉得那天晚上她就是在做我的生意。尽管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愿接受一个这样的现实,可她那天的样子不就是一副做生意的样子吗?按理说她应该躲着我,起码应该有一些掩饰,可她却无所谓。她怎么连我的生意都做呢?足见她到了一个什么地步。或者是有意这样做?做给我看?为什么要做给我看?这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这样的现实都太残酷太歹毒了,就像一粒瞄准心脏的子弹。从余小惠到阿美,这其间经歷了怎样的过程呢?跟我有没有关系?我要不要负一些责任? --------------- 《别看我的脸》第十五章(5) --------------- 后来余小惠又跟我借过一次钱。那时候我没有什么钱,在学习期间洪广义只按一般员工付给我工资。我留下路费,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全给了她。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钱还你。”我心里有些沉重。我说:“我欠你的,还说什么还不还呢?”离开广州时,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拜託林胖子,请他帮忙关照一下我的老乡阿美,如果有什么事,希望他能给我打个电话,及时告诉我一声。林胖子说:“放心啦,没关系的啦,我们是朋友啦,你交待的事我是一定会做的啦。” *第七卷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六章(1) --------------- 从广州回来后我就正式成为了绿岛娱乐城的总经理。刚开始的那几天我忙着接受各家报纸的採访,跟我有宿怨的南城晚报也来了,而且是副主编江南生亲自出马。他眯笑着金鱼眼对我说:“我们真是不打不相识呀。”我对他也很客气。我知道洪广义花了不少钱。我请他吃饭,不断地给他敬酒,我说:“上次浇了你一杯咖啡,真是对不起呀。”他摇摇手说:“还提这事干什么?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我们把杯子碰得叮噹乱响,一瓶酒就把我们喝成了朋友。我们的友谊似乎都要从杯子里溅出来了。
第50页 江南生很快就把文章写好了,这一回他的标题是《从劳改犯到总经理——记绿岛娱乐城总经理徐阳》,说的是青年画家徐阳当年如何遭人陷害,如何沦为一名囚犯,又如何自强不息,与命运抗争,投身商海,经过一番磨砺和拼搏,终于成为一名事业有成的青年企业家。通篇文采斐然,将一名青年企业家的成功之路喧染得曲折坎坷起伏跌宕波澜壮阔,令人扼腕而嘆又盪气迴肠。文章末尾还提到他们以前的报导和那次大讨论,说由于工作不细緻,无意中对徐阳同志造成了伤害,为此他们深感遗憾,他们希望徐阳同志能接受他们的真诚道歉,他们还希望这并不是晚来的道歉。 在这篇近五千字的文章的右上角,还花了很大篇幅登载我的照片。我坐在一张老闆桌前。桌面光可鑑人,上面放着电话、笔筒、文件夹和几本厚厚的十六开本的精装书,左角上还有一台电脑;斜后方是一面阳光灿烂的大玻璃,就近是一棵盆栽的观叶植物,长得肥绿丰茂。在折过来的墙上挂着几个大字:自强不息,拼搏进取。我西装革履,对着镜头微笑,显得温和谦虚又踌踟满志。 紧接着南城晚报又连载了由江南生执笔的中篇报告文学《徐阳的路》。他们说如今大家都是这个套路,前面是吆喝一嗓子,接下来才是唱歌。他们把这件事说成“唱歌”。说这样才有听众。说到底《徐阳的路》就是把前面那篇文章拉宽拉长,从我小时候喜欢用小木炭头到处画苹果树,到以“优异成绩”考入美院学习油画,毕业后分在群艺馆成为一名青年画家,曾经有过哪些作品,参加过哪些展出,后因画裸体模特儿遭人陷害,背上了流氓名声……江南生是这样开头的,“在三十二年前的一个潮湿的雨夜里,一个新生命在南城一条叫扁担巷的小巷子里哌哌坠地,雨夜是不是一种暗示呢?暗示他命运多舛风雨泥泞?然而孩子的妈妈,一位坚强的母亲,她不相信命运,她给孩子取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名字:徐阳。”可见江南生真是一个文章高手,把我妈也扯进来了。我妈给我取名时真有这样的意思吗?只有天知道。结尾时他说:“风风雨雨他都走过来了,如今他的路上充满阳光,这个寄寓了母亲深厚期望的名字最终预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徐阳的路上,将永远是灿烂的阳光。”这条“路”连载了半个多月,一天登一点,反正就是要一点一点地勾起人们对几年前的徐阳的记忆,又将几年前的流氓徐阳置换成今天绿岛娱乐城的总经理徐阳。 与此同时,其他几家报纸也发表了类似的文章。洪广义的钱没有白花,他们的“歌”唱得太好了,太响亮了,洪广义的目的达到了。我又一次扬名南城。不少从前的熟人,包括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人都打电话来,他们一面祝贺我的成功,一面唏嘘感嘆,说读了你的事迹--居然是事迹了--非常感动;还有陌生人也打电话来(他们怎么这么相信报纸呢),有个傢伙说要用我的事迹教育他儿子,要他儿子向我学习。我问他学我什么?他说自强不息呀,拼搏进取呀! 我曾在那儿服过刑的长湖农场不仅打来电话,还派来一位副场长和办公室主任,专程请我去给那些正在服刑的犯人作报告,他们说你的事迹感人至深,对犯人们的改造具有相当深刻的意义,他们需要看到希望,看到榜样,徐总你就是他们的榜样啊。我婉拒了他们,我说谢谢你们当年对我的改造,否则我就没有今天;但是我不能去作这个报告,因为我思想上的改造还很不彻底,还需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改造。他们说你真谦虚。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谦虚。我请他们吃饭,又请他们蒸桑拿。对于蒸桑拿他们有点犹豫,说这不好吧?我说你们改造犯人那么辛苦,蒸蒸桑拿是应该的。我交待桑拿房把他们分开来蒸,免得他们在按摩小姐面前不好意思。他们走时我送到大门口,我说有空就来蒸蒸吧,有那么多犯人等着你们改造,身体要紧哪,你们的身体不是你们自己的啊。他们感动地说,徐总你真是我们农场的骄傲。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六章(2) --------------- 连曾经关押过我的联防办都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是那个中年警察的声音。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能记得他的声音。中年警察用他的阴郁的声音说,徐总啊你不会记恨吧?不会拦着不让我们进你的娱乐城吧?我说怎么会呢?不会。他哈哈地笑着说,要说也是,不是我们你哪有今天呢?我说就是,我应该谢谢你们,谢谢啊! 真正让我有些感动是老胡的电话,老胡显得很快乐,他说报纸我都看了,你翻过身来了,我很高兴,我真高兴啊。但他马上又骂我,说我这些年一点音信都没有,真不够朋友。他说话咝儿咝儿地响。虽然是在电话里,但我就像看见了他似的,皱着满脸弯弯曲曲的笑纹,张着一张落了几颗牙的嘴。我的眼睛发潮。我说你的嘴漏风啦?他哈哈地笑着说,要完蛋了,牙齿都快掉光了! 有一天瘦高个刘昆也来了个电话。他说:“徐总我想见见你。”我说:“你是谁?”他说:“刘昆哪,你不记得了吗?”我说:“记起来了,你来吧。” 大约半个小时不到,刘昆就来了,见到我不由分说地扇了自己一通耳光,说是给我解气。我说:“解什么气呢?我们不是还做过生意吗?”他红着脸骂自己有眼无珠,把脸送到我面前,要我帮他把眼珠子抠掉。他说:“我自己下不了手,徐总你帮我把它抠出来,我拿去餵狗。”我说:“我怎么能抠你的眼珠子呢,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他像女人一样忸怩了半天,才说:“我真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点用?以前我还当过先进工作者,在我家里你也见过我的奖状,你看……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做点什么?”我看着他的被自己扇得鲜红的瘦脸,点点头说:“好吧。”我让他负责娱乐城的保安工作。我说:“为这么一点事,你扇自己干什么呢?”
第51页 接着他又把另外两个踢过我的傢伙也叫来了,也是先扇自己,像比赛似的,扇得噼噼啪啪直响。我说:“算了,别扇啦。”我让他们都干保安。他们说:“徐总真是大人大量。”他们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发誓要效忠我,说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徐总一根毫毛,他们绝对会拆散他的骨头;他们不但要拆散他的骨头,还要让他狗日的跪着把徐总的毫毛扶起来。 刘昆穿上保安服的第二天黄昏,我从门口走过时他凑到我身边,问我想不想知道武生陆东平的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以为我还恨陆东平。我不禁笑了笑,说:“你准备又卖他一回?这回你要多少钱才肯说呢?”他愣了愣,又扇自己一耳光,不过扇得很轻,完全是为了让我高兴。他说:“徐总,我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你知道吗,陆东平进去了,三年前就进去了。他割了一个人,他把人家的鸡巴连割了几刀,把人家一个蛋都割出来了,这傢伙!狠不狠?”刘昆骂一句,看看我,又说,“他为什么要割人家的鸡巴呢?因为他老婆偷了人家。徐总你知道他老婆偷了谁吗?你认识的,就是那个跟你一起去过我家的打鼓佬!想不到吧?大家都说是他自己没用了,怂恿老婆去偷人的,他反过来又问老婆是怎么偷的,人家是怎么搞她的,她叫没叫,是怎么叫的,你说他这不是变态吗?可他听了又受不了,又跑去割人家打鼓佬,还割得那么狠那么下作,徐总你说判他五年该不该?这是不是恶有恶报?你听了高不高兴?” 我听得心里沉沉的,嘆了一口气,说:“高兴什么?我没什么可高兴的。”刘昆愣了一会儿,涎着脸说:“徐总,你的确是个大度的人。” 那天我本想去看看被阉了的打鼓佬,可最终还是没去,我想我还掺合这些事干什么呢?再说一个被阉了的人恐怕也不愿要别人去看他。 绿岛娱乐城在这一年国庆节重新开张。为此我们在晚报娱乐版刊登了整整一个版面的广告,广告图案简单明了,是我的创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和一片叶子。叶子很肥厚,容易使人想到两瓣嘴唇,那种很性感很贪婪的嘴唇一一这是我对余小惠嘴唇的印象。我知道我将渐渐地失去关于她的许多印象,所以我下意识地在这幅广告里掺杂了一点私心,想用它来记录我的可能失去的印象。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六章(3) --------------- 我不但设计广告图案,还挑选小姐。我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让小姐们一个个走过来,我看她们的腿,看她们的腰,看她们的胸和脸。看过之后,便听她们说话,听她们的声音是不是黏糯圆润,是不是清甜柔软。我不要那种干巴梆硬的声音,不要那种说话时眉跳嘴牵的蠢相。洒店和茶楼要长相清纯甜美的,歌厅包厢要活络轻佻眉目含情的,桑拿按摩要肥瘦适中三围性感的……因为真正做鸡的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在各个娱乐场所乱蹿,为此我交待所有领班,对来绿岛做生意的小姐一律要严加管理,那种一看就不上档次的烂野鸡一律不准踏进绿岛的大门。 在众多的应聘小姐中,我看见了阿梅。她站到我面前时我觉得她很面熟,她边笑边朝我眨眨眼睛,我便蓦然想起了那个橙色的醉醺醺的小房间,想起了她的浅褐色皮肤和结实的乳房。我的脸立即燥热起来,不好意思看她。我端起杯子装着喝水,喝得叽叽地响;喝两口我又吐茶末子,我用舌头先把茶末子顶到嘴唇上,再把它们吐出来。反正我喝得非常精心非常复杂。我想她要干什么呢?我一边吐茶末子一边瞟她。她依然笑模笑样地站在那里。她有一个好看的小洒窝。她笑得也似乎没什么恶意,甚至还有点俏皮。她确实年轻。她有没有二十岁? 我喝完了半杯水,觉得把脸上的燥热喝下去了,便用力咳了一声,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李晓梅。”我看看她,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是笑模笑样的。我点点头,“嗯,李晓梅。多大啦?”她说:“二十一。”我又问,“家在哪儿?”她说:“我复印了身份证的,没在那儿吗?”我看了看粘在表格上的身汾证复印件,在表格上打了个勾,说:“湘西?怎么跑这么远呢?”她踮起脚伸长脖子看我打勾,快活地反问我,“不许跑这么远吗?” 我板着脸说:“我说了不许吗?” 她不出声地笑着,身子扭了两下。 我给绿岛的服务小姐设计了两套服装。一套是用蓝印花布做的中式服装,上瘦下肥,掐腰托胸,线条毕露又含蓄雅静;点睛之笔是每人头上的一朵小绢花,粉红的,透出无限春情。另一套是中西合壁的套裙,水红的低抹胸,半透明的白纱小披肩,紧裹着臀部的荷色西式短裙,配一双白色高跟鞋,整个地半掩半露勾魂摄魄。 我没让湘西妹子李晓梅穿这样的衣服,我把她安排在演艺场售票房里。她说:“我不愿在售票房,我喜欢穿那样的衣服,你让我到歌厅包厢去唦?”我说:“不行。”她问我为什么不行?我说:“我是总经理,我说不行就不行。”她鬼鬼地笑了笑,说:“那我就不去包厢,就在歌厅里行吗?”我气恼地说:“我不管,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第52页 国庆节前五天,洪广义请来了电视台一拨人,让我站在大门口,身后花枝招展地站着一帮小姐。我对着摄像机镜头说着事先背熟的话,率领全体员工向全市人们拜年,并且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由一名女记者手持话筒对我进行採访,女记者问我今后还会不会重操旧业,当一名画家?我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如果我要画画的话,请你当我的模特儿,行吗?”女记者说:“我符合你的标准吗?”摄像机镜头移向她的脸,然后是胸,再然后是腰臀和大腿,最后对着我。我非常欣赏地说:“完全符合。”镜头再移向女记者,她说:“可以问问你的标准吗?”我说:“两个字,性感。”女记者含了羞色嫣然一笑,柔声说:“谢谢。” 这个节目播放时我跟洪广义在一起,我看见萤屏上那个油光水滑的傢伙不像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要脸的皮条客,他的做作的笑就像一张印在铜版纸上的招贴画,俗气得让人想朝他吐唾沫。 洪广义看得呵呵呵地笑。我也跟着笑起来。我笑得讪讪的,脸上很僵硬。洪广义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轻轻拍两下我的肩膀,说:“没什么没什么。”接着又说,“好极了好极了。”说完又笑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六章(4) --------------- 洪广义的笑确实有点特别,张着嘴,然后笑声就出来了,没有什么过渡,呵呵呵呵,使人想到一些乱滚的球。说实话他笑得很有感染力,我有时候也不自觉地跟着他这样笑。不但这样笑,还下意识地挺挺肚子,尤其是站在那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两条腿叉开,使肚子挺起来。说到这儿,我顺便说说男人的肚子。一个男人挺不挺自己的肚子很重要,其重要的程度一如女人怎样使用她的腰。你见过一个窝囊的男人挺肚子吗?敢挺肚子的男人那都是扬眉吐气的男人。 我看起来已经像个扬眉吐气的男人了。我总是喜欢低着头走路的毛病也改掉了,巳经开始有点弯曲的背现在很直了,我的腰板也很直,脑袋昂着,并且稍稍往右侧一点。我不是有意侧脑袋的,我的脑袋一昂就侧过来了,侧得持重而自负。我对着镜子看过自己,我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满意。我的脸也显得亮堂多了。那些恍惚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都不见了,它们像灰屑一样从一张扬起的、亮堂的脸上滑落了。 人是需要一些精神的,我现在很有精神了。 我不但有精神,还有了一辆车,一辆奥迪,是洪广义给我的。我没想到洪广义会把他自己的奥迪给我。他说他买了一辆新车,不过这辆也不旧,才开了三年。我看着车,感到很愕然。我说:“我要车干什么?”洪广义说:“你当然要。你见过哪个总经理没车的?再说现在谁不知道你是个成功人士?所以你一定要有车,到哪儿你都带着它,这是派头,是你的派头也是绿岛的派头。这么大的娱乐城,一定要有这个派头,否则人家会说我们没有实力。” “可是这么贵的东西……” “这是应该配给你的,开吧。” 我知道没有这种规矩,这是他额外给我的。他毕竟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觉得完全从生意人的角度去看他是不对的,他确实帮了我,他也只能这么帮我,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一片苦心。他把车钥匙给我时,我内心非常感激,没有再说什么,情义这种东西,说什么都是多的,只能放在心里。我又差点湿了眼睛。他看见我在激动,没说什么,很义气地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他老这么拍我,我也喜欢他这么拍我。 这辆车给我的感觉太好了。我很快就学会了开车,然后便开着它到处跑。有一辆车真是不一样,我看人的眼光不一样了,看街道的眼光也不一样了。整座城市在我眼里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是明亮的,美丽的。我开着奥迪跑遍了全城所有的马路。我从小就熟悉这些马路,熟得不能再熟。我知道它们旁边有些什么店,知道哪些单位哪些机关在哪条路上,知道哪条路宽哪条路窄,哪条路上有树哪条路上没树。我在许多树下蹲过,我蹲在哪儿画树,画房屋,画走在路上的人。我穿着拖鞋走过它们,穿着球鞋走过它们,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跑过它们,而今天我是开着一辆奥迪。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做梦。那时候全城的马路上都没有几辆奥迪。在一辆奔跑着的奥迪里看马路和街道,看那些走路的人和骑车的人,看那些挤公交车的人,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就想我怎么忽然就有了一辆奥迪呢!我内心充满了感嘆,我想我读了这么多年书,画了这么多年画,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他妈的就是人哪,人跟人真他妈的不一样啊。昨天你还窝窝囊囊满脸晦气,今天你就变了一个人,一切都让你觉得这么舒服,这么顺眼,这个城市原来是这么亲切可爱啊! 虽然有些路面坑坑洼洼,颠得利害,但我的感觉已经飘起来了。我巳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它就是飘,是飞扬,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它使人觉得从里到外的一切都焕然一新。自己是新的,天地是新的,世界是新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有一天我开着车路过我们单位,想想就拐进去了。我想去看看老胡。但老胡不在,坐在传达室的是个瘦白脸老头。单位上的同事见了我都酸不熘秋的,尤其是我们领导,酸得一张大脸跟哭似的。他说哎呀果然是徐阳呀,士别三日,我都认不出来啦!然而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又阔起来了,他说报纸上的文章你自己都看到了吧?我说我又不是瞎子,看到了,怎么啦?他煞有介事地咳一声,又云遮雾罩地吹起来,说前些日子他跟某某书记在一起,是他提到了这件事,说像徐阳这样的同志应该作为一个典型大力宣传,某某书记很同意他的看法,并且当即打了电话给报社。他拍着我的肩说,徐阳啊,你大有前途嘞,你就等着吧。我听得嘿嘿地直笑,我说好,我等着。
第53页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六章(5) --------------- 我问领导,老胡呢?他说老胡呀,人家不干了,回家享福去了。我说他享什么福?他没儿没女他享什么福? 我在单位的走廊上走了走,又去从前的工作室看了看。工作室里堆了几个破柜子和一些椅子,墙角上有一面蜘蛛网,地上有一块调色板和几支黏着一坨干颜料的画笔,一只画框被乱扔在柜顶上。我把画框拿在手里,灰尘立即飞起来。我对着画框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很惆怅。 我开车去了老胡家里。老胡家在郊区,我去的时侯已是黄昏,老胡正在门口鼓着腮帮吹一只煤球炉。他干吗不用手上那把破扇子呢?烟气将他的脑袋罩住了,呛得他不住地咳嗽。我的车滑到他身边。他转过脸来看着,用一根中指擦擦鼻头。 这个黄昏,我把老胡带回了南城。老胡不肯跟我走,他说:“我奔七十的人,我还给你打工?我不去。”我强行将他往车里推,他倚着车门说:“实在要去,你也让我带几件换洗衣服呀。”我说:“好吧,你去拿吧。”我跟着他进屋。那是一个小披厦,积郁着一股霉味。老胡一边捆一床被子,一边摇头嘆着:“你还怕我跑了吗?你这是何苦,要拖我这个累赘干什么?”我不接他的话,只催他快点。老胡说:“你催魂哪。”老胡上了车还在嘟嘟哝哝,“你让我去干什么?除了坐吃等死我还能干什么?”我说:“看看门,噹噹传达打打杂,你想不干都不行。”老胡不再说话,把脸扭到一边,用手去抹眼睛。我见他肩膀抖抖的,便拍拍他,他像小孩似地扭一下身子,用手将我的手挡开。直到进了市区,车在高架桥上跑着时,他才平静下来。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满眼流动的灯火,像电视主持人一样学着港台腔说:“真爽。”我给他揿下车窗,风将他灰白的头髮吹得立起来,他又说:“真他妈的爽。” 我给他在办公楼里收拾出一个杂物间,用胶合板拦腰一隔,里面放一张床,外面放一张桌子。门口跟所有的办公室一样,也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三个字:收发室。他看看牌子,像小孩子一样笑着说:“我又参加工作了。” 大约两个月以后,我成为了南城市政协委员。这也是洪广义操办的,跟我们单位领导的瞎吹无关,那傢伙一无所长,除了吹牛还是吹牛。我的界别是工商联。开会时,文化界的人就在我们旁边,美协有几个人也在,他们有的装着不认识我,有的则非常夸张地跟我打招唿,甚至搂肩搭背,显得异乎寻常的热情。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1) --------------- 我妈在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幸福的老太太,而且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太太。她一边读南城晚报一边流泪。她被文章中的那个徐阳感动了,也被自己感动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生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因为文章还涉及到她,说她是个坚强的母亲,给儿子取了个充满阳光的名字,她在困惑之余,感到无比欣慰。她把那些文章都读烂了,却还是不忍释手,像平常择菜时一样,搬一把小竹椅坐到门口,把一沓报纸都摊开来放在并着的膝盖上。悬在巷墙上的阳光使青幽的扁担巷一派明亮,人们过往的影子使她不断地抬起头来,她亲切地跟人家打着招唿。人家说:“王老师看报呢?”她说:“是啊是啊,你看过吗?写的是我儿子徐阳啊,你看了就知道,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有多好啊。” 她拿着一张当日的报纸找到绿岛娱乐城,说:“我儿子徐阳在哪?”保安刘昆立即接着她,弯着一条瘪腰把她搀到我的办公室。刘昆像个军人似地在门口立正说:“报告徐总,老太太来了。”她看看我,又仰脸看看刘昆,目光有些徨惑。我挥挥手叫刘昆走。她把目光撒开来,仔细地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最后看着那八个镶在镜框里的大字,目光再一飘,落在我身上。 “比我想像的还气派,”她说,“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我笑笑。她又说:“你干出了这么大的事业,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她把报纸拿给我看。《徐阳的路》从这一天开始连载。她声情并茂地给我读了那个开头,读得眼睛湿漉漉的。她哽着声音说:“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我那时候真是很坚强,我不相信命运。” 我说:“我的名字不是我爸取的吗。” “胡说!他取的?他还有心思给你取名字?他一个右派,自己都顾不来,还给你取名字?你这么说话叫不知好歹!” 但她很快就不计较我的不知好歹了。她第一次显得宽宏大度。她脸上的阴霾(像洗不掉的污渍或菸灰)就像被风颳跑了,皱纹也舒展开来了——就像一些歪歪扭扭的笔画,撮在一起,现在这些笔画都拉直了,展开了,像那么回事了,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心平气和有福气的老太婆了。她的头髮也泛出了银光。那原本是一些枯白的头髮。一个老人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看他们的头髮就知道了。现在王玉华的一头白髮可以说是一头银丝了。 她说:“你那个死绝了良心的爸爸,临死还做那样的绝户事,你还说他给你取的名字!他做梦也想不到,我儿子会有今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真像做梦呀!还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呀!”
第54页 因为老觉得像在做梦,所以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说你老婆骂你是开窑子,你不会真开窑子吧?她要我带她参观绿岛。我只好有迭择地领着她在绿岛转了转,让她看看剧场、歌厅、游泳馆、酒巴,最后带她去扔了两把保龄球,使她踏踏实实地相信我不是在开窑子,而是在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 她点点头,仰脸朝着我,看着我的脸,然后看着我的领带、西装、皮鞋,从头到脚把我看了个够,笑容就一点一点地在脸上浮起来了,那些皱纹的形状和走向就开始发生变化了。快乐就这样挂在了她的脸上。这有点像一个奇蹟,同样是那副五官,那些皱纹,居然也能够表现快乐,而且可以让快乐像风一样吹煦起来,像阳光那样照耀自己同时也照耀别人。 这以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个一辈子没尝过快乐滋味的人,尤其是女人,一旦快乐起来是不是会有点疯癫有点失常?会一下子变得像个小姑娘?她动不动就小声地咯咯笑,走路也像小姑娘一样充满弹性,眼睛也忽然灵活起来,简直可以说是目光流盼。有一回她居然要我陪她去逛商场。走在大商场里,她时不时地发出快活的、尖细的叫声,哟!你看看这个!哟!你看看那个!她一边叫一边抚着掌,并且将抚着的手掌放在下巴那儿。看到这样一个天真的(多少有点做作)快乐的老太婆,谁能想到她曾经满腹怨气,一脸苦相,还为前夫一点可怜的遗产跟人打过一场失败的官司呢?你还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点那样的影子吗?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2) --------------- 王玉华对着一件衣服或一只商家新推出的洗碗机尖叫,只是表示欣赏它们,她有资格欣赏它们。但她并不想拥有它们。“我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她笑吟吟地对赶过来跟她打招唿的服务小姐说,然后把银色的脑袋朝我侧过来,说:“儿子,我们再往那边逛,看看那是什么?”她表现得跟大多数富足的老太婆一样,不贪心,只看个新鲜。她的吃用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说她不缺什么,她已经很知足了。她像个冤鬼一样叫了一辈子,生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变,却忽然一下子说很知足了,真让人不好理解。有时候我说:“既然喜欢那就买吧。”她说:“喜欢什么就往家里搬?那也要放得下呀。”似乎她什么都有了,她的东西已经多得没地方放了。 “我就是想好好地逛一次商场,”她对我说,“年轻时没心思逛,后来呢不敢逛,那些小姐的眼睛毒得很,看人都不用正眼,知道这是个穷老太婆。今天有你跟在我身边,没谁敢这样看我了。”她说着舒舒服服地嘆一口气,“谁敢呢,是吧?” 我和王玉华逛商场时的情景大约比较感人,母贤子孝,其乐融融。这是我们母子间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有不少人都很眼热地看着我们,都被我们表现的亲情所感动。连王玉华自己都很感动,我注意到她不止一次背过脸去偷偷地抹眼泪。她总是顺带着捋捋她的漂亮的银髮,以此来作为一种掩饰。 除了逛商场,她还要求我用车带她兜一兜风。她开着一点车窗,让风吹拂她的脸和银髮,时不时地冲着某座刚建起来的大厦或立交桥发出尖叫。我觉得她把一辈子的尖叫都堆叠在这段时光里了。有时候她会显得很安静,但我知道我马上要找地方停车了,果然她就在叫停车,她说停一下,记起来谁住在这儿,她要去看看人家。她还非要我同她一块去。她对人家说:“这是我儿子徐阳。”若是人家肃然起敬,说哦,徐阳呀。她便既骄傲又慈祥地笑着。没说几句话她又起身告辞,叫人家不要送,于是人家反而不好不送了,这正合了她的心思。我看出来她就是想要人家看见她儿子有一辆奥迪,看见她坐着奥迪兜风,看见她终于扬眉吐气活出个人样来了。 到绿岛去过两次后,她感嘆说:“这儿的姑娘真漂亮,都跟挑出来的似的,是你挑的吗?”她想想又嘆口气,说,“也难怪你老婆不放心,我也是眼光短,不该让你成这头家的。冯丽呢也是运气好,嫁老公都是碰命的,何况她还是个二婚,可她就碰到了你,这就像抓阄,她抓了个好阄,她现在还有什么说的呢?” 在幸福的时候她还没忘记她三个兄弟。这么多年来,她每年都接到他们询问老房产的信,现在她给他们写信说,以后不要再跟她提这件事了,想要房产自己来要,而她是不会再为那点房产去奔波的,因为她儿子不要她太累;她儿子有一个很大的娱乐城,还是政协委员,根本不把那点房产放在眼里。她对我说,我就是要他们知道,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势利,敢不敢拿狗眼看人!她的兄弟们接到这封信后,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她一封信,北京的大舅说他儿子在国家部委当司长;湖北武汉的二舅说他儿子刚提了地厅级,女儿女婿都在法国的大学里当教授;广州的三舅说他儿子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女儿女婿在香港做生意。我妈读着这些信,情绪上并没有受到影响,她扭一下嘴,说:“你们好是你们的,我也不比你们差。” 正如我妈说的,冯丽有时候也认为自己运气好。但她比较复杂,不像我妈那样简单,她跟得了寒热病似的,一会儿觉得自己运气好,一会儿又后悔嫁了我。就像站在一根钢索上,怎么也站不稳,不是往这边倒就是向那边歪,无论倒和歪,都是大幅度的,让看的人提心弔胆。
第55页 我就是那个看的人。我看得很清楚。比如她的后悔。她的后悔是原来就有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后悔,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后悔得成了一块冰。就在我刚从广州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碰都不碰我,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冷森森的决绝之气。这样的情形在以前从未有过。这说明她对我的容忍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她弓得像只虾似的侧卧在床沿上,把背对着我,一声不吭。我们在那张五尺宽的大床上留出了一片如极地般寒冷的空阔地带。半夜里我感到一条腿被冷风嗖嗖地吹着,勾头看了看,发现那条腿正放在那片空地上,便像遭电击了似地赶紧缩回来。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3) --------------- 但没过几天,她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被那些文章感动了,尤其是南城晚报上的文章,又尤其是那半个多月的连载。所有的文章,包括连载,她一篇不拉,都看了,都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文章太感人了,一下子就把她给彻底融化了。她一点都不怀疑,认定文章中所写的都是事实。她的泪水哗哗地流着。她想他吃了多少苦啊,受了多少委屈啊,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多难啊,他是一个多么隐忍多么有毅力的人啊。她心里充满酸楚,酸楚又变成无限爱意和温情。她深深自责,她想我没有尽到做老婆的责任,没有好好地抚慰他,他的身心都是受过伤的呀,他伤痕累累呀,他是咬着牙忍住伤痛走过来的呀。我在他身边怎么就没有觉察出来呢?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嫁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我却不知道他有多好,我多么麻木啊,我不算个好女人哪。好女人应该是一块海绵哪,男人要躺下她就是他的床,男人出汗了她就是她的毛巾,男人受伤了她就蘸着热水给他敷伤,男人有苦水她就吸干他的苦水。可是我做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做啊!她的天生有着淡淡的胭脂般眼影的眼睛里泪水不断。她心都悔疼了,肠子都悔青了。她想从今往后我要做一块海绵。 有一天她发痴似地看着我,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做一块海绵。” 那是她最温柔也最多情的一些日子。她连声音都变了,使人觉得她的话不是用舌头说出来的,而是用心说出来的。她如果要笑,那也是用心在笑。无论是说话还是笑,她都用的是心尖,那么软那么黏,嫩嫩的水汪汪的,就像一颗刚熟的甜糯的酸草苺似的,带着一种颤颤的感觉。这种感觉一下就到你心里去了。虽然有点酸,但你毕竟感到很舒服很慰贴。你能感到她在用心做这一切。以前她没用什么心,她用的是身体。你发现用身体跟用心完全不一样,她用心做的这一切像温水一样浸泡着你,把你的皮泡皱了汗毛泡软了。连空气里都是柔情蜜意,伸出舌尖舔一舔,保险会舔出糖丝来。尤其是她看着你的时候,傻傻的呆呆的,雾蒙蒙的色迷迷的。你觉得她恨不得用一千只手来搂你,来包裹你;你似乎今天才真正认识她,觉得她很漂亮很动人,浑身上下都是女人味。你受到了一种蛊惑。你忘了她昨天还是冷冰冰的,还对你爱理不理。你全忘了。你蠢蠢欲动。你也想用一千只手来搂她。你渴望被她包裹。你们把一切都弄得充满了桃色意味。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骗:她受了报纸的欺骗;她受了欺骗就意味着我也受了欺骗。我们都蒙在鼓里,都显得很贪恋,尤其是她。我觉得她像一只鲜活的飢饿的河蚌,总是翕张着水汪汪的嘴。她的眼睛迷离着,鼻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皮肤透着一种褐红。她拱着她的腰说:“我真愿意就这样死掉,徐阳,你让我就这样死掉好不好?”她的表情杂乱无章,痛苦而哀绝。我觉得我像挨了一刀似的,一种莫名之痛一下子就把我穿透了。我咬着牙,脸不自觉地歪扭着。我们的表情非常一致。我们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我发现和谐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没有它就没有淋漓尽致,没有意犹未尽;没有它完了就完了,完了就心灰意懒,从里到外一片空空荡荡。 我活了这么大才知道了什么叫缠绵。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缠绵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我就像一不小心掉入一个陷阱一样,晕晕乎乎地掉入了一种幸福之中。我承认我感到了幸福。我还承认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幸福。我想幸福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心怎么变得这么软了呢?怎么会有一种要化开来的感觉呢?幸福就是要把人化开吗?就在我痉挛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化开来了,变成了酽稠的汁液进入了她的体内。她也感到了。她反应强烈,身体弓了起来,十指抠在我背上,双腿紧紧地夹住我。她拖着哭腔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然而越是幸福她就越是担心。她先悠悠地嘆一声,表示自己回过劲来了,接着又嘆道:“就像在做梦一样。徐阳,你这样对我能保持多久啊?”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我知道不会有多久的。其实我不该嫁给你,我只想嫁个一般的人,早知道你有今天,我是高低不敢嫁的。不过现在悔也晚了,嫁都嫁了,你说怎么办呢?”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4) --------------- 她又旧事重提,说要给我生个孩子。我说:“这事我真不放在心上。”她说:“你不懂女人,女人越心疼你,就越想给你生孩子,想得心都往下沉,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我说:“不知道。”她说:“那就是疼,很疼,知道吗?所以你不能不放在心上。”
第56页 在我痉挛时,她不再喊我来了,而是说我怀上了,怀上了怀上了!这使我觉得我是在做一样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要让她怀上。有一天她还买回来一个瓷观音,点了三支细红香,双手合十,很虔诚地在站在那儿祷告。我问她好好的拜菩萨干什么?她说是隔壁店里的杨婶叫她这样做的,说是很灵的。我想她这样迫切干什么呢?她或许认为孩子是婚姻的保证?有了孩子我便有了牵挂?她以前有涛涛不是也一样离了婚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女人天生不能负重,当她的担心像山一样重的时候,她的智商便被压瘪了。 她声音里的柔情也渐渐淡下去了,像一块没染好的布,经阳光一晒便开始褪色,而且终于褪尽了,还原了本色。 因为老没怀上,她开始对我不满意了。她建议我去作个检查。她呑呑吐吐地说:“我怀涛涛时也没几次呀,跟你是怎么回事呢?一次两次落空还说得过去,可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是白忙一场呢?问题在哪儿呢?要不哪天我陪你去看看?”我一时没明白过来,问她看什么?她反问我:“你说看什么?看该看的地方,你还有别的病吗?”她忘了她要做一块海绵了,我也从幸福的幻觉里出来了。我冷冷地说:“我不行,可我也没说要孩子,是你要孩子,你看谁行你找谁去。” 我看见她的脸唰一下就白了,眼睛瞪得很大,大得有点吓人。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徐阳你浑蛋!”她说着,拿起了一只玻璃杯,杯里还有半杯水,她的手臂挥动的时候,水一点都没有泼出来,我只来得及看见一团白亮,接着就听见了一声破响,噗地一声,像灰屑似地灌进了耳朵里,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感觉。我想看看她用杯子砸了什么,结果只看到了落在桌上和地上碎玻璃片。玻璃躺在水渍里。水顺着桌沿嘀哒嘀哒地掉到地上。灯光映着水和玻璃。水滴落的声音很清晰。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很恐怖,像要撕裂什么似的。 “你怎么不知道躲呀你!” 她向我扑过来,快得我都没有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更快的是她的手,像影子一样一闪就来到了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冰凉。我这才感到了疼。我明白我被一只杯子砸了。是她砸的。她砸得很准。我想把她的手从我额头上拿下来。你砸都砸了你还按什么按!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用力拨她的手。我拨下来了她又拿上去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我也看了看。我看见我的血在她手掌上非常鲜艷。她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我的额头,很坚决地用她的手掌按了上去。 她妈妈那边的房门响了一下。她妈妈喊着说:“你们怎么回事?又不是昨天才结的婚,这么晚了还在疯什么?” “你别、别动,在流血呢……”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抖着抖着就呜呜地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用另一只手来搂我的脖子,用脸来蹭我的脸。她的头髮扎得我耳朵那儿痒痒的,我把脸别过一边。我想扳开她搂我脖子的手,但她用肘弯甩我。她坚持要搂我,还要拖我去医院。后来我们去了区医院,她要我抱住她的腰坐她的摩托,我不坐,我开自己的车。我开车时她半撅半趴在我后面,手还按在我额头上。我的右额被缝了五针,值班女医生心狠手辣,不肯给我打麻药,把我眼泪都疼出来了。女医生边缝边问:“怎么弄得?”我龇着牙嘘着嘴说:“摔跤。” 从医院回来后,我额头上贴着一叠纱布,像个伤兵似地躺在床上。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擦脸擦手擦脚。她的眼睛一直低垂着,天生的如胭脂般的眼影变得很深。做完了这些她并不上床,而是坐在床边一只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翻出一沓南城晚报。巳是夜静更深了,她居然坐在那儿复习那些报纸。对着报纸她又泪眼婆娑起来,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报纸上,嚓啦嚓啦地响。那些报纸被一张张地洇湿了。她带着泪水爬上床,像对着报纸流泪一样,对着我流泪。她把泪脸贴到我脸上,用两个指头轻轻捻我的耳垂,说:“我要。”她的声音又甜糯起来,脸上的表情又有些哀艷。说实话,哀艷是一种很动人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谁都挡不住。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5) --------------- “我巳经湿透了。”她耳语般地说。她这么说一点也不显得淫荡。 但我觉得我已经发现了奥秘所在。她的似水柔情全缘于那些报纸,缘于江南生他们的妙手文章,她是为江南生杜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孤独而坚忍的男人才湿透了的,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对我是一套,对那个男人则是另外一套,只是她自己分不清罢了。她现在就是在抚摸那个男人,她用她那双小小的、绵软的手,抚摸他的胳膊、胸脯、腹部、腿胯和阴囊阴茎,她的手心又热又潮。她一边抚摸他,一边湿漉漉地亲他。我的勃起完全是因为她的亲吻和抚摸。我一边在勃起,一边又感到不对劲,我想我这不等于是在替那个莫须有的男人干她吗?她也是为他才湿的,才一次次地抬起她的屁股的,才那样忘情,那样迷乱,那样脱了魂似地叫唤的。我们都搞错了。搞错了搞错了呀…… 现在的问题是我知道我搞错了,可她还不知道,而且看起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不能告诉她。我怎么对她说呢?即便我对她说,我不是报纸上的那个男人,她也不会信的,她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她会问我,那么你是谁呢?是呀,我到底是谁呢?我说得清吗?这就成了一件扯不清的无头案,有点像鸡生蛋蛋生鸡的翻版,你就是扯白了头也扯它不清。
第57页 这就是我的悲哀。她把两个男人搞混了,把对两个男人的不同态度也搞混了。我不但感到很无奈,还感到很难堪,觉得自己像个戴着假面具的傀儡。我想我不能冒名顶替,老替别人干她。这有点像行骗,或者是蒙人。最为难堪的是在她“湿透了”的时候,我的反应总是跟不上,不能立即响应她。有时候她忙了老半天,我这里还是毫无动静。这样我们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的温情正如春水般泛滥,我却从表情到身体都显得懒心懒意。 她问我:“你这是为什么呢?你在外面没干什么吧?” 我反问说:“我干了什么呢?” 我的萎靡无疑使她产生了误解,加上她自以为懂男人,于是她的误解便像一个死结一样,落在一个更为具体更加难堪的地方。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把一对乳房挺到我面前,我才知道她在用药物丰乳。她充满期待地问我,“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大了些挺了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敷衍了一句,“不错。”她便媚笑着拖过我的手,要我摸一摸。我就摸了一摸。我觉得我在摸一个塑料玩具。她又问:“怎么样?”那样子就像一个信心不足的厨娘,将自己做的菜端上桌,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看人家品尝,生怕不合人家的口味。她催我说:“你快说嘛,感觉怎么样嘛?”我说:“还好吧?还好。” 她犹豫着又说:“听人家说,那儿也可以做的。”我说:“哪儿?做什么?”她扭扭嘴说:“那儿嘛,说是可以缩紧一些的嘛。”我吃了一惊,看看她,她竟然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她这么做到底是为那个男人还是为我?江南生他们的那些文章真是害死人。报纸害死人。我对她说:“我都老了,巳经不太行了,你做它有什么用呢?” 她说:“鬼话,你比我还小呢。”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我的话,反正她没要我像感觉她的乳房那样,去感觉她那儿。我尽量忘记她说过那样的话,动过那样的念头,否则我真会彻底不行。有时候在街上或在电视上看见丰乳广告,我心里便像长了毛一样。我觉得这有点荒唐,我想我们都是经过加工的,我这儿是报纸文章,她那儿大约是一些激素或别的什么,这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起,居然就是我们的夫妻生活。 那时候我额头上的伤口巳经拆线了,疤痕还很新鲜,像一条绯红色的蝌蚪。从一块纱布到一条蝌蚪,我周围的人都很关心,他们问我脑门上怎么了?我淡淡地对他们说:“摔了一跤。”我妈也这么问我,她似乎有些不相信我的话,盯着我的眼睛看,“在哪儿摔的?”我说:“办公室,碰到桌子角上了。” --------------- 《别看我的脸》第十七章(6) --------------- 在那一年雨季刚来的前几天,冯丽终于怀上了。那天她又雾蒙蒙地看着我,看了半天才说:“我没来了。”我正被伤痛折磨得心烦意乱,一时没想到,皱着眉问:“你没来什么?”她说:“例假。”她把那两个字说得像芝麻糖一样,又香又甜。我又皱了皱眉,总算明白过来。我下意识地盯着她的肚子。她说:“傻瓜,哪有这么早就出怀的?”我喃喃地说:“谁的?”她以为我开玩笑,她也开玩笑,不出声地媚笑着,又幸福又俏皮地拍拍我那儿,接着又拍一拍,说:“它的。” 不管是谁的,我以为我可以轻松一下了,但谁知道一个刚怀孕的女人的爱欲无边无际,动不动就色迷迷的,还软绵绵地摸我,我提醒她说:“要紧吗?”她老道且香甜地说:“我知道,不怕。”我只好对她说:“我真的不行了,你看看,是不是不行了?。”她咬着嘴唇笑,手上的花样多起来了,尽管我咬着牙,还是管不住自己,她便得意了,嘻笑着问我:“行还是不行?” *第八卷(最新更新) 早饭后我带余小惠去买了几件衣服,她穿得太像一只鸡了。我让她把她的低胸吊带裙脱下来,换上一件无袖衫和一条水磨蓝短裙。她很听话,低垂着眉眼,叫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我心里很疑惑,以前她是怎样的人?她怎么会这样?但我无法透视她的内心,只能从外表来看她。她比我在广州时略瘦了些,也更多了些倦容。换上新衣服后,我又带她去髮廊,叫人家把她的黄头髮染回来。从髮廊里出来,站在广州街头明媚的阳光下,她看起来好一些,人也精神了一些。可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当年的余小惠的影子。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八章(1) --------------- 最初洪广义还是不大放心我,经常来绿岛。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告诉我要这样要那样。见我做得很勤勉,开始上路了,他才渐渐地来得少了。我确实很认真很努力,每天要做大量琐碎而殷勤的交际和应酬。我学会了做两面人,三面人或者多面人,学会了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打乱话;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皮笑肉不笑,逢场作戏嘻嘻哈哈瞎扯鸡巴蛋。我还学会了观颜察色,听话听音,吹拍逢迎;学会了怎样和政府官员交朋友,学会了怎样和大官做朋友,怎样和小官做朋友;怎样和公安税务工商以及卫生防疫文化稽查交朋友,怎样和媒体交朋友,怎样和同行交朋友,怎样和地痞流氓交朋友。我发现做娱乐业没有别的窍门,关键是交朋友。我有了很多朋友,形形色色的朋友。朋友如敌人,敌人如朋友。我知道对谁要恭敬,对谁要亲热,对谁可以马虎,对谁可以敷衍;谁黑谁红,谁的胃口大谁的胃口小;谁跟谁是一条线上的,谁跟谁水火不相容;我要圆滑得像一条老鱼鳅,要喝两杯茶不喝一杯茶;要清楚谁重谁轻,谁荤谁素,谁爱红粉佳人,谁爱人民的币……
第58页 洪广义还给我配了一个帮手,我的帮手就是那个长头髮女人,洪广义叫她娟子。娟子是副总经理。娟子又沉稳又泼辣,是个非常有主意非常能干的女人,是我的老师,教了我许多东西。我能入门全靠她。她同时又是个很时髦的人,据说她的专业背景是哲学,不过估计也丢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动不动就喜欢哲学一下,云遮雾罩地说说萨特和海德格尔之类,常常把一些小事跟哲学挂钩,把“存在”挂在嘴巴上。比如她酷爱时装,尤其酷爱牛仔裤,每穿一条新牛仔裤,她就欣喜地说,我又觉得自己还“存在”着。我不大懂哲学,我的头脑里装不住这种东西,因此也就不知道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会和洪广义搞到一起去,给洪广义这么一个粗人做姘头。按南城人的说法,她就是个姘头。当然我只是这样想,她是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她能干就行,就省了我许多事。可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说不干了。她和洪广义的关系彻底破裂了,据说是有一个叫小米的女孩顶替了她。于是她很伤心,她等了很多年,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着洪广义,光打胎就打过好几次。她说:“原先我哪是这样的人呢?在学校时我是排球队的,我穿牛仔裤时腿缝里的裤子都会磨破,可你现在看我两条腿,都没有过去一半粗!” 虽然她穿着牛仔裤,但我却不好意思往她大腿中间看,我讪讪地看着她的脸。我说:“是,你看起来是显得稍微瘦了些。”她说:“只是稍微瘦了些?”她扯着丝质无袖衫的领子让我看她的肩和锁骨,“以前我多圆?现在你看看,全是骨头啊!” 我不知道她以前圆不圆。我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的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掉。 她一直希望洪广义会离婚,也相信他会离婚,然后会跟她结婚。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说:“我真蠢,死心踏地地跟着他!”这时候她一点都不哲学了,跟平常女人一样俗气,说到伤心时泪流满面,一边抹泪一边咬着牙说:“我不会便宜放过他的。”她和洪广义吵了好几次,每次都很激烈,但最后还是落实到了钱上头。我不知道洪广义给了她多少钱。她没说。洪广义也没说。洪广义只是像被人宰了一刀似的,一连几天都垮塌着一张脸。娟子尽管拿了钱,心里的气却消不下去,她连副总经理也不想干了,一再说要捲铺盖走人。她恨声恨气地说:“怪不得把我支到这儿来,他好去勾搭别人!”我劝了她几句,结果被她抢白了一通。她说:“你以为人家真是帮你?人家那不过是利用你,人家用的是你的名声,你没忘记自己过去是什么名声吧?人家还说你是活广告,说人家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想到你画的那幅裸体画,就会想入非非,就会像苍蝇一样往绿岛飞!人家这不是把你当一块臭肉吗?你呀,你是作为一块臭肉存在的,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我被娟子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我还是很老实地对她说:“我知道这些。” 她鄙夷地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知道。” 娟子鄙夷我的样子让我几天心里不好受,觉得自己很鄙卑很委琐。 娟子真不干了,无论我怎么劝她,她生死都不肯留下来。我问她准备去哪儿?她说:“随便哪儿。”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我不大明白的话,“风把我吹到哪儿,我就落到哪儿吧,我没什么可选择的了。”我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她挽着一件黑色风衣,披着长长的头髮,满脸忧伤,挎着一个牛仔背包,拖着一个大拖箱。她确实太瘦了,那么窄小的牛仔裤,才绷出了一点点屁股。她就这样走了。她一走我等于断了一只臂膀,我没有了老师,也没有人给我当参谋,事事都要靠我自己了。我不敢大意,便在绿岛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平常基本上都住在那儿。见我住在绿岛,洪广义很满意,说徐阳你真是个有事业心的人。 因为我天天住在绿岛,很少回家,冯丽又开始发嗲,她说:“老公啊,现在我真离不得你了,你住到那里我怎么办呢?”我说:“我真太忙了。”她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住到那里去。”我说:“这不行,那里又不是住家的地方,那像什么话?”她便收起嗲相,说:“那我不放心!”她现在是先嗲后兵,并且又把这件事吵到我妈面前去了。她说:“他以前也没影响工作,半夜三更回来我也没说过他,我都是等他回来才睡的,你说他现在为什么要在那里住呢?”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八章(2) --------------- 我妈问我:“不是天天在那儿住吧?一个月总还要在家里住几天的吧?”我说:“那当然。”我妈便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在对待我和冯丽的问题上,我妈的态度和立场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老太太挺着瘦瘦的嵴背,很不屑地看着冯丽说:“你能吊在老公的裤腰带上?男人不要事业只要老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前挺懂事的,怎么现在反而不懂事了?你拖他的后腿干什么呢?” 老太太还深谙打一把摸一把的道理,骂完了她又关心她怀孕的情况,问她恶不噁心?贪不贪酸?爱不爱吃水果?饭量大不大?跟她讨论一些怀孕期间饮食起居的细节问题,几下就把她弄得服服贴贴。
第59页 跟我妈讨论了一番怀孕心得之后,冯丽也想好了自己的应对策略。当然还是老一套,出其不意地跑到我这儿来,有时候是中午或下午,突然从店里长途奔袭绿岛;有时候是晚饭后,经过一番梳洗,浑身香喷喷地到绿岛来过夜;有时候则干脆过来吃晚饭,一步一趋地跟着你。反正你说不到她的时间,所有的时间都是她的点,她让你觉得她分布在这些点上,你不知道她会在哪个点上露面。尤其是晚饭后,几乎是每一分钟,比如七点五十一,或者十二点零两分,她都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她充分地利用了时间,而她则隐藏在时间里。一个隐藏在时间里的人可怕不可怕?虽然我并不想干什么,也不担心她会抓住我什么,但我还是怕她。 我的伤又疼起来了。雨季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个灾难。我觉得我身体里仿佛长出了一大群龇着螯钳的蚂蚁,它们从骨头缝里一路密密麻麻地啃出来,啃得我坐卧不安夜不能寐。我便又去找老胡给我介绍的那位中医。老中医嘆着气说:“那一年叫你好好吃药,你不听,如今是老伤啦,扎下了根啦,还有什么药能把它拔出来呢?我只能暂时给你缓一缓啦。” 我拿着几包药回到绿岛时已是黄昏,整个绿岛被灯光映照得花团锦簇。虽然雨季里生意不是太好,但也还过得去,不断地有小车开过来,几名保安打着伞在那儿安排停车。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认识我,左一拨右一拨地跟我打招唿,还有的跑过来搂搂肩搭搭背,跟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绿岛的大门如一张总在唿吸着的嘴巴,把这些人吸进去又吐出来,循环往復无休无止)。他们看见了我手上拎的药,便打趣说:“徐总肾虚了吧!”我强打精神,笑着回他们的话,“你们当心自己的肾吧!” 绿岛就这样开始了它的夜晚。 绿岛的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黑白完全颠倒了。 保安刘昆在门口挺得笔直。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吃这碗饭也真不容易。我朝他笑了笑。他见了我手上的药,赶快接过去,说他去找人熬药,熬好了给我端上去。我没想到端药的会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刘昆怎么会叫她给我端药呢?她穿着由我设计的服装,端着一大把缸黑色的药汤,嘴角上挂着一个小酒涡走进我房里。我接过把缸,她并不走,等我喝完了药,她飞快地剥了一颗糖,翘起兰花指往我嘴里送。我看看这颗糖,又看看她。我被这颗糖感动了。我小时候吃药都没有吃过糖。但我还是把她的手拨开了,我怎么能要她给我餵糖呢?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她说:“药苦嘛,吃个糖过过口唦。”我用两个指头从她手上把糖拈进嘴里,一边嚼糖一边问她:“刘昆怎么叫你端上来呢?”她摇摇头说:“他叫我端我就端唦,端一下药怕什么嘛。”我想想又说:“他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吗?”她说:“说什么唦?我又不跟他说过什么,他能跟我说什么唦?你说有什么好说的唦?” 她说着就噘噘嘴,笑笑。一笑,嘴角上的小酒涡就出来了。 她笑得很憨傻很孩子气。我很喜欢看她笑。我还感到她是个很鬼的姑娘,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不愿要她再给我端药,我怕冯丽从时间里现身。我不想跟冯丽啰嗦。我对李晓梅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端上来。”李晓梅说:“我端上来不好吗?”我说:“不好。”她噘噘嘴,却并不生气,临走时又朝我笑了一下。 但刘昆还是叫她给我端药。我发现刘昆是个很细心的人,在察颜观色方面绝对有过人之处,可他是怎么发现我喜欢李晓梅的呢?我没有问他,不好问也用不着问。李晓梅来了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我是真喜欢李晓梅给我端药。有一回李晓梅端着药上来,正好碰到冯丽来了,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有些紧张,担心李晓梅不懂事,更担心她会当着冯丽的面给我剥糖。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晓梅既没有等我喝药,也没有给我剥糖,而是放下药就走了。这姑娘真聪明,就像跟我商量好了似的,连眼神都非常到位,既不看我,也不看冯丽,眼睛低低地垂着,简直像个小丫环。冯丽盯着她的背影问我,“长得挺好看的,谁呀?” 我看看她,皱着脸装傻,说:“你说刚才这个送药的?绿岛这么多人,我哪弄得清她们谁是谁?” 第二天李晓梅又端药上来,她没提昨天的事,我也没提。但她给我剥了两颗糖。我说:“一颗糖就够了,那一颗你吃掉。”她歪歪头,一定要把两颗糖都放进我嘴里。她笑着说:“是你的唦,是你昨天的指标唦。”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我觉我心里悠悠地颤慄了一下,很轻,但我感到了。我不出声地嘆一口气,顺从地张开嘴,衔住了她递过来的两颗糖。 --------------- 《别看我的脸》第十八章(3) --------------- 我真想连她的手指头一齐衔住。她的指头很好看,指肚子饱饱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唇,只衔住了那两颗糖。 不知道是因为李晓梅的糖还是因为喝了药,反正我感到好多了。我便给厂州的林胖子打电话,问他雨季里生意落下去了怎么办?林胖子说这个我是不知道的啦,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雨季不雨季的啦。我说我在那儿时不是也老下雨吗?林胖子说那就是雨季吗?可是我们这里不管雨季不雨季,哪天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啦。我想想也是,广州就是广州,南城怎么能比呢?既然这样,生意差就差一点吧。
第60页 --------------- 《别看我的脸》第十九章(1) --------------- 每次给林胖子打电话,他总会顺便跟我说说余小惠。他说你的老乡阿美还好啦,你放心啦,我会关照的啦。似乎我打电话并不是真要向他讨教,而是想听听阿美的情况。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一般来说他都是报喜不报忧,而且有些情况他也不清楚。就在这个雨季,他还跟我说阿美很好的啦,可在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忽然来一个电话,要我最好能去一趟,把阿美接回来。他说:“阿美在戒毒所啦,那个戒毒所很不好啦,条件很差的啦,不知怎么搞的,是她跑出来还是怎么啦,反正她被人家拢住了在接客啦,你要就快点来啦。”我吃了一惊,说:“你说清楚点,她到底怎么样?”他说:“哎呀你耳朵有毛病啦,不是说了接客嘛,你不懂接客?”我说:“林胖子你怎么不早说?”他连说哎呀,“哎呀哎呀,我也是才知道的嘛。” 第二天我去商业局找到余冬,他斜在一条长椅上翻一张报纸。他的脖子还是那么粗,神态却有些灰灰的。我说:“还好你没出车。”他说:“出什么车?车早报废了,穷单位又买不起新车。”他从窗口瞟一眼我的车,又说,“我知道你发了,你找我干什么呢?”我说:“我们一块去广州,把你姐接回来。” 我没对余冬说别的,只说他姐姐出了点事。余冬不相信,横着眉说:“你怎么知道她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我说:“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反正总是有点事吧。”余冬说:“我不相信。”我说:“路费归我出,你就只当出一趟差,顺带去看看你姐总可以吧?”他还是不肯跟我去。他说:“我姐早就不理你了,你干吗还要缠着她呢?你不是早就结婚了吗?”我只好把林胖子的话说给他听,他直着眼看我半天,又像当年那样,一把揪住我的领口,用大拇指捺住我的喉结,恶声恶气地说:“姓徐的,老子就陪你走一趟,若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老子就掐死你!” 我和余冬坐当天晚上的火车去了广州。余冬一路上闷着头。第二天早晨林胖子来接站,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冬一句也听不懂,只听见老说阿美,便扭头问我:“阿美是谁?”我说:“你姐。”他瞪着眼说:“我姐?我姐怎么叫阿美?”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呢?” 林胖子带着我们跑了几个地方,打了许多电话,晚上九点多钟,我们见到了余小惠。有一个人把她领来了。这事弄得有点像地下接头,地点在一个僻静的街角里,光线紫莹莹的,很昏暗。我们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头顶上压着大片黑色的树冠,一些气根像鬼爪子似地悬在半空里。大约站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看见余小惠跟一个小个子男人从一条黑黑的巷口里转出来。 小个子男人把余小惠带到大榕树下。大家都没说话,就像黑市交易似的,我把八千块钱交给林胖子,林胖子又把钱给了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拿了钱就走了。余小惠站在旁边,自始至终低着头,既不看我和林胖子,也不看余冬。 对于余冬来说,这恐怕是一件相当难受的事。他亲眼看见我从别人手里把他姐姐赎出来,在整个过程中他也一句话都不说,连姐姐也没叫一声,只是很潦草地看了他姐姐一眼,看了看她灰乎乎的脸和露在外面的大半个乳房,便把脸别过去不再看她。到半夜里他哭了。我听见他粗声粗气像牛一样哭。我拧亮床头灯,他把哭声压回了喉咙里,但脸上全是泪。他哽着声音说:“徐哥--”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我,“她这副样子我怎么把她带回去呀?回去我又怎么跟家里说呢?我爸爸妈妈一直以为她在这里唱歌,她还寄过一盒歌碟回家,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说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什么都好,让他们放心,现在突然这副样子回去,他们怎么受得了呢?他们还以为她在天堂里呢,这是要他们的命哪,他们会疯掉的呀!” 我沉甸甸地嘆一口气。 余冬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说:“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刚来这儿才一两年,就给了家里不少钱,我爸爸妈妈就是拿她的钱买的房子,我们都以为她在这儿发了呢,大红大紫了呢。徐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是吗?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还有那个胖子,他哌唧哌唧跟你说了那么多,你们还叫她做阿美,她为什要叫阿美呢?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是不是跟她一直有联繫?你们一直没断过是吗?徐哥你告诉我行吗?我要知道实情呀徐哥,徐哥!你告诉我吧我会感激你的!” 我说:“我真不知道,你还是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车呢。” 余冬用力说:“徐哥!” 我说:“睡吧。” 余冬又叫徐哥,粗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了。他说:“你还瞒我干什么呢?我是她弟弟,我都看见了,我什么都信了,就是你们还有关系我也不会说什么。我说什么呢?按理说我还应该叫你做姐夫,你怎么就不肯告诉我呢?”我说:“余冬,你怎么瞎说?我是有老婆的人,你怎么能乱叫姐夫呢?”余冬说:“我怎么是乱叫呢?你没有跟过我姐吗?我都不知道我姐的事,你怎么知道?你们没有关系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说:“我真跟你说不清,还是睡吧。”
第61页 我把灯拧灭了,他又拧亮来。 他说:“余哥你说吧,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像刀子剜心一样呀。”我嘆着气说:“莫说我不知道,就是我知道,说给你听了,你心里就能好受啦?” --------------- 《别看我的脸》第十九章(2) --------------- 但余冬还是不肯安静下来。他说:“我真不敢把她带回家去呀,徐哥你说我怎么办呢?”我说:“那你想把她扔在这里,是死是活都不管了?我为什么叫你来?她不是你姐吗?”余冬说:“徐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怎么能不管呢?”我说:“那你还说什么?”余冬说:“徐哥啊,我是这样想的,你办法多,你能不能先别让她回家,找个地方把她安顿下来?”我被呛了似的张着嘴看着他,看他半天,说:“你说什么?你不管?你叫我来安顿她?我凭什么?”余冬流着泪说:“徐哥我求你了,你不是喜欢我姐吗,再说不是你她也不会这样,--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但你想想我爸爸妈妈,他们怎么见得她这副样子呢?他们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徐哥你不该担点责任吗?你就担点责任好不好?你把她安顿起来好不好?” 我总算明白了余冬的意思。我冷冷地说:“这事以后再说吧。”余冬说:“以后是什么时候?明天一早就要赶车回去呀。”我说:“那就明天在车上说!” 到了早晨,余冬赖着不肯走,非要我答应由我来管他姐姐。他说:“徐哥。”我说:“你别叫我徐哥。”可他不听,还叫徐哥,“我觉得这事还是说定了的好,要不我真不敢跟你上车,你一个人带她回去算了。”我说:“余冬你也替我想想,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怎么能带你姐姐回去呢?”余冬说:“我又没说要你把她带回家去,你有能力嘛,你可以找个地方把她养起来嘛。”我说:“你叫我把她养起来?”他说:“怎么不可以呢?很多人都这样,你养一个算什么呢?” 我说:“亏你还是她弟弟,亏你说得出来!” “徐哥,我是没办法,怎么想就怎么说。” 结果争来争去,赶车的时间早过了。 就这样,我们在广州多呆了一天。早饭后我带余小惠去买了几件衣服,她穿得太像一只鸡了。我让她把她的低胸吊带裙脱下来,换上一件无袖衫和一条水磨蓝短裙。她很听话,低垂着眉眼,叫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我心里很疑惑,以前她是怎样的人?她怎么会这样?但我无法透视她的内心,只能从外表来看她。她比我在广州时略瘦了些,也更多了些倦容。换上新衣服后,我又带她去髮廊,叫人家把她的黄头髮染回来。从髮廊里出来,站在广州街头明媚的阳光下,她看起来好一些,人也精神了一些。可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当年的余小惠的影子。 她似乎焕然一新了,站在我面前问我:“好吗?”我点点头。她笑了一下。她一直没说话,这是这次见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第一次笑。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忽然这么笑一下,简直生动极了,我心里掠过了一丝很温暖的感觉。但我没说什么,也笑了笑,说走吧。往回走时,她把一只手放在我胳膊上。她没有挽过我的胳膊,从前也没挽过,她怎么好好地要挽我的胳膊?莫非是她现在的习惯,跟谁走路就要挽谁的胳膊?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我觉得我的胳膊上很不自在。我知道这只手不属于我,它搭错了地方,但我忍着,让她就那样挽着。没过多久,我就感到胳膊在发酸,但我还是忍着。 这天晚上我老是神经质地捏胳膊。余冬在旁边问我:“明天走不走?要走的话有些事就要说定了。”他说得更明白了,他姐姐怎样他是不管的,如果我一定要把他姐姐带回南城,那么我就要对他姐姐全权负责。 我说:“你讹我?” 他说:“怎么是讹你?我只要要分清责任。” 我问他:“如果我不负责呢?” 他不吭声,过一会儿说:“反正你要想好,否则我是不跟你走的。”我摇摇头,说:“余冬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对你姐有多好呢!”余冬嘟哝着说:“我这不也是为我姐着想吗?” 我嘆一声,心里沉沉的,像被一座山压着似的。我在心里说,好吧,我先把责任担起来吧,总不能谁都不担责任吧。我就对余冬说:“那好吧,我想好了。”他有点喜出望外,瞪大眼睛看着我,“想好啦?”接着也嘆着气说,“徐哥呀,你真是个好人,我姐她当年没嫁你是她没福气,不过我也看见了,你们还是很有感情的。徐哥,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今晚你就到隔壁去睡吧,我姐她肯定愿意的,徐哥你去吧,我不会说什么的。”我盯着余冬,憋在心里的恶气直往上沖。我说:“余冬,你很浑蛋。”余冬说:“徐哥你别抹不开脸,我说的是真的,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当姐夫看。”我说:“余冬,谁是你姐夫?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呢?我都替你害羞!” 我不再理他,关了灯蒙头就睡,却又睡不着。我想我这是何苦呢?她余小惠不是恨我吗?不是讨厌我吗?不是不肯跟我结婚跑到这儿来了吗?我还要为她担什么责任?她弟弟都不肯管她,我插什么手?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带她回南城去干吗?难道真跟余冬说的那样,找个地方把她养起来?
第62页 余冬像猪一样打鼾。我辗转反侧,整整一夜,我都在听他的猪一样的鼾声。 我们回到南城时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在车上余冬很殷勤,一口一个徐哥,对他姐姐也是,姐呀姐的叫得很亲热。可是到了南城,一下车他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他一个人走了,连招唿都不打一个。余小惠到处看,说:“余冬呢?”她不知道余冬已经跟我说好了,不知道余冬把她扔给了我。我装模作样地说:“是呀,余冬呢?”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找不到就算了,你跟我走吧。” --------------- 《别看我的脸》第十九章(3) --------------- 南城巳经没下雨了。车站上有很多的士在揽客,有人还伸手来扯我们,我拨开他们的手。我们走出了车站。我想我们往哪儿走呢?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给她租房子?想来想去,我还是给她找了一家小宾馆。我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在床头柜上放了一点钱,叫她明天早上自己去吃早点。她垂着眼问我:“你要走?不在这儿住?”我点点头。她依然垂着眼,又说:“你不想……要我?” 她怎么说这种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怎么是我要不要她呢?这话她不该说的,起码不该这时候说。这件事早就过去了,还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可我又不想拿话伤她,她都落到这一步了,恐怕脑子也不大好用了,我伤她干什么呢?我说:“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一次?你忘啦?”她说:“哪一次?说过什么?”我说:“上次,忘啦?我说我已经结婚了,你忘啦?”她嘟哝了一句,“怎么扯到结婚上头呢?”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扯这个扯什么?是不是余冬跟她说了什么?他们姐弟商量好了?我便不再说什么了,就那样枯坐着。坐了一会儿,我准备走了,她也站起来往外走。我问她去哪儿?她不理我,我追着她问,她走得很快,边走边说:“回家。”我说:“你不能回家。”她停下来,反问我,“我怎么不能回家?” 她把这句话一连说了三次,说第三次时眼睛里汪着泪水。 她执意要回家,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她出去了这么多年,现在她回来了,她想回家,我怎么能拦住她?我说:“好吧,我送你回家。”从宾馆里出来,我拦了一辆的士。我说:“你们家已不在老铁街住了,你知道在哪儿吗?”她点点头。这天晚上我一直折腾到深夜一点多。我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我看着她上搂,听她叫开了门,听她哭着叫爸爸妈妈,听见她爸爸妈妈跟她一起哭。夜气很清凉。街灯也很清凉。他们的哭声像带了雨的风一样吹过来。我的眼睛忽然湿了。我对的士司机说:“走吧。” 第二天上午余冬跑来骂我。他恶狠狠地说:“姓徐的你不讲信用,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刘昆领着几个保安按住他,要他向我赔礼,说不赔礼就扒他的皮。我对刘昆他们说:“算了,放开他。”刘昆说:“他骂了你呀。”我喝道:“放开他!” 广州之行花了两天三夜,去之前我没跟冯丽说,冯丽就不断地往我手机上打电话,问我到哪儿去了?去干什么?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她又来了。她说:“你到广州去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说:“我工作上的事也要跟你汇报吗?”她说:“我是你老婆,说一说难道不应该吗?”她双手撑在后腰上,挺着肚子站在我面前。她才刚刚怀上,肚子还是平平的,但她却总有要挺着一个肚子的感觉。 这些日子我动不动就跑到歌厅里去转转。我喜欢听一个从青海过来的歌手唱歌。这个歌手的名字很怪,叫昏鸦。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昏鸦呢?他说:“我喜欢这种意象。”看起来他也是有文化的人,知道说“意象”。我说:“那为什么不叫枯藤或老树?”他说:“我是一个诗人,一个行吟诗人,我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所以我觉得昏鸦对我比较合适。”他不但在歌厅里唱,有时候还抱着吉他跑到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去唱。他要唱遍中国所有的城市。但他对南城很失望,说南城人根本欣赏不了他的歌。他说:“所有的城市都琐碎和平庸,而南城则是最琐碎最平庸的,南城人一天到晚鸡鸡鸭鸭的。”我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忙着找碎谷子碎糠头呀。”我笑笑说:“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他说:“因为你允许我在你的歌厅里唱歌,还因为我缺钱,所以现在我必须在南城呆下来,等我攒够了钱,我就走了。”我说:“你这不也在找碎谷子碎糠头吗?”他一脸严肃地说:“这可不一样,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抓痒。湘西妹子李晓梅说他身上有虱子。李晓梅一边给我斟茶,一边对着我的耳朵说:“他长虱子了。” 他留着长长的头髮,比我当年的头髮还长,唱歌时他把皮筋捋下来,让头髮乱披着。他的脸很瘦很白,颧骨上泛着青色,脸和眼睛都显得很忧郁,也很脆弱,仿佛随时可能折断或破碎。他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自己作词自己谱曲。他说他从不唱别人写的歌。不过他的歌的确写得很好,他唱起歌来也的确像一只昏鸦,喑哑、低沉、飘忽不定。他不像别的歌手那样满场张牙舞爪,而是站在那里,拨着吉他摇晃着纤瘦细长的身体,忧郁而安静地唱着。
第63页 他喜欢唱冷雨、风、黄昏、别离、静寂无人的夜晚、孤独、远行、酒……这些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他的歌声却像一只柔软的小虫子,顺着耳朵爬到我心里去了。我喜欢它在我心里咬噬的感觉。那是一种隐隐作疼的感觉。 有一天我正在歌厅里,余冬又觍着脸来了,畏畏缩缩地坐在我旁边。我不看他,我看着昏鸦。昏鸦正叮叮咚咚地拨着吉他在练一首新歌,--我背上行囊,我又要启程,却不知道要去何方……余冬说:“徐哥。”我看着昏鸦问余冬,“还来干什么?”余冬说:“徐哥,我还是要来求你。”我说:“你求我干什么?你姐自己要回家,我不能拦她。”余冬说:“可是我爸爸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说:“不知道不好吗?”余冬说:“早晚会知道的,现在他们就背着她跟我嘀咕,说你姐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再说了徐哥,她总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呀,她又不是一只鸟,关不住的呀。”--昏鸦唱道,我背对着夕阳,我的影子到达了遥远的山樑……余冬说:“徐哥,你不能甩手不管哪。”我说:“你回去问问她,还能不能唱歌?”余冬说:“怎么不能呢,我听她自己一个人哼呢,哼得好听极了,起码比这个人唱得好听,这个人唱得跟哭丧一样。”我说:“能唱就叫她到这里来唱吧。”余冬说:“徐哥你叫她来这里唱?她肯定愿意,她会很高兴的,我这就回去跟她说,我叫她今天就来。”--昏鸦唱道,我不知道我能否到达你,也不知道山樑后面是否有我心爱的姑娘,可我只能往那儿走,我面对着你,你就是我的前方……余冬说:“我会告诉她这是徐哥在关照她……”我打断余冬,问他愿不愿来我这儿开车?我说:“你在单位上拿多少?我给你翻一倍。”余冬说:“愿,愿!”我说:“那好,以后你就负责接送你姐吧。”余冬哽着喉咙说:“徐哥!”昏鸦唱道,……我希望……炊烟正在瀰漫芳香……我对余冬说:“你姐的事你对谁也不准说!”余冬说:“那是我姐呀徐哥,我又不傻,怎么会说呢?” --------------- 《别看我的脸》第十九章(4) --------------- 这以后我便很少到歌厅里去。余小惠来唱歌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冯丽还找去了。冯丽挺着她的还没挺起来的肚子,仰着脸问我:“这个唱歌的是谁?长得挺漂亮的,就是有一股妖气,你说有没有?”我淡淡地说:“你说有就有吧。” 冯丽向来这样,只要感到谁对她构成威胁,她就说谁妖。 已经轮到昏鸦在唱了。昏鸦和他的歌都不怎么受欢迎,好在人们本来就不是来听歌的,倒也不十分在意。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章(1) --------------- 我让余冬开一辆小货车。余冬就用这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小货车接送余小惠。这辆小货车基本上不拖货了,成了余小惠的专车。下午三点钟左右,余冬就把他姐姐从家里接过来,到深夜一两点钟又把她送回去。大约一个月以后,余冬磨磨蹭蹭地捱到我身边,呑呑吐吐地告诉我,他姐姐身上长了虱子。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见我没明白过来,又说:“那个叫昏鸦的,他身上有很多虱子,是他传给她的。”我还在看着余冬,余冬嗫嚅着,又说:“她常跟他在一起,有时候还在一起睡。” 余冬说:“徐哥,我对不起你。” 我垮着脸说:“你怎么对不起我?” 余冬说:“我没看住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料不到他们会到一起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化妆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反正那天晚上她不肯跟我回家去,她不要我送。她说你走你的吧。我说什么都没用。我还对她说,姐呀,你这样做对不起人家徐哥呀,你让我也没法向徐哥交待呀。可她听不进去,叫我别管她的事。她说关你什么事?那个昏鸦就在旁边等她,一晃一晃的,跟个鬼一样,就是他把她勾住了。我又不好大声说,不好骂他们,歌厅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人,怕别人听见了不好。我更不能动手,那样会把事情闹大。这也是徐哥你交待过的,说要注意影响,所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他走了。” 余冬问我:“徐哥,你说这事就这么算了吗?是不是把那个昏鸦赶走?” 我说:“赶谁?你还说对不起我?你怎么说话的?你姐是我什么人?她跟谁不跟谁,你把我扯进去干什么?这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余冬,以后你再跟我扯这种事,我第一个要赶走的就是你!你记住!” 我把余冬脸都骂白了。我不知道自己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余冬说:“我记住就是了,徐哥别生气。”我说:“你又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这不是好事吗?我会生气?我生什么气?” 事后我问自己,你生什么气呢?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余冬回家没接到余小惠,问他父母,说是吃过中饭就走了。余冬又慌慌地跑到我这儿来,说他刚才问了,昏鸦也不在,问我怎么办?我冷笑着说:“这还不好办吗?既然都不干了,我再找人就是了,想来唱歌的多的是。”余冬说:“我就怕他们到那儿去了。”我说:“哪儿?”余冬说:“麻纺厂呀,像他们那样的人都知道那儿,他们能闻出味道来。”我问他什么味道?余冬说:“白粉哪,那个昏鸦肯定知道那儿,他青着一张脸,脸上针都挑不出肉,你看不出来他是个吃白粉的?”我被余冬说得浑身发冷。我大声说:“那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第64页 那天下午我也去了麻纺厂。余冬说他姐听我的,我去了好说话。余冬真会说话,我在心里嘆一声,想想还是去了。我没开车,让余冬开那辆小货车去的。在麻纺厂厂门前那条逼仄的小街口上,余冬停了车,我们下车慢慢地走着。小街两边都没有树,房子也很矮,夏天的阳光很毒辣地斜过来。余冬不断地擦着汗油油的脖子,脑袋像个球似地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跟我说:“徐哥你闻到味道了吗?你看这两边都是什么店?饮食店和小药店是吧?可是你闻到油烟味了吗?他们顶多卖两碗葱拌凉粉,暗地里都做那种生意,不信你去饮食店买个针头试试,肯定买得到。” 余冬边走边把指关节按得咯吧咯吧响,咬着牙说:“我要是看见昏鸦把我姐带到这儿来了,我打扁他个鬼东西!”我们在那条小街上走了两个来回,又跑进那些狭小灰暗的小店里探头探脑地四处看,也没有看见昏鸦和余小惠。等我们回到绿岛,却听见他们在歌厅里练歌。回到办公室以后,我打电话把歌厅负责人叫上来,问他昏鸦和余小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刚来。我便叫他去把昏鸦叫上来。 昏鸦很快就来了。我说:“坐吧。”他便在我对面坐下来,叉开五根长长的精瘦的指头,把长发梳向脑后,把一张同样精瘦的脸朝着我。我看着在他尖耸的颧骨上浮着的青光,直接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吸毒?下午是不是去了麻纺厂?我说:“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昏鸦看了我一会儿,说:“那我就选择不回答。” 我点点头说:“那好吧,你回歌厅里去吧,但明天请你别来了,过一会儿我会叫人去给你结帐。”昏鸦笑笑说:“要赶我走?跟你刚才的问题没关系吧?你是为余小惠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吃我的醋?” 他说得我有点发愣,我这是在吃醋吗?我笑了笑,我觉得我笑得不大自然,脸上有些僵,便不笑了,说:“我吃你什么醋?我是怕你害了她。”昏鸦说:“你不敢承认,我不像你,我爱她就爱在明处。”我摇摇头,说:“好了昏鸦,你爱也好不爱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我喜欢你的歌。” 我送昏鸦出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我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南城?他说:“为什么要离开呢?”他说南城还有不少娱乐城夜总会,他不会没有唱歌的地方。他揶揄我说:“我这么说让你失望了吧?” 我说:“不相干,也谈不上。”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他的扛着肩胛的瘦削背影显得轻飘飘的。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章(2) --------------- 昏鸦走后没多久,余小惠来了。 她大约是跑来的,喘着气,腮帮上漫漶着大片红晕。她瞪着我,用脚跟砰地一声磕上门,二话不说先把上衣扒了,又解下胸罩。我没想到她会跑上来,更没想到她会脱衣服。她总是做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总是让我感到茫然失措。我从来就没有弄懂过她。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懂她。她气沖沖地跑到我面前来脱衣服干么呢?正是黄昏时分,我的大玻璃窗上映满了橘红色的霞光,她的身体面对着霞光,显得橙红明亮。窗户对面全是楼房,那些楼房里有多少眼睛?我一边慌手慌脚地拉上窗帘,一边问她干什么?她低着头把她的腿从裙子里拔出来,那感觉就像拔一个又白又长的萝蔔。她说:“你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那儿干什么?来吧。”我说:“来什么?”她抬起脸来说:“你还装什么憨?你为什么赶他走?不就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吗?不就是要操我吗?”我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我说:“余小惠,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说:“我还不知道你?你以为你帮了我我就应该归你?你想操就操,不想操就扔在一边?那你来呀,我给你送上来了,你还怕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操过我!”我说:“你别搞错了,我是为你好,我怕你爬不起来!”她说“我谢谢你的好心,我随命跌!” 我真想揍她,就揍她的屁股,把她的屁股揍开花。 我点点头,又点点头。我老点头干什么?我说:“那好,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既然你要随命跌,关我屁事,我叫他留下来就是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她的眼睛跟着我。我出来后给她带上门,站在门口等她穿了衣服出来。她出来后看看我,我也看看她,她扭身就走了,我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发愣。愣了一会儿我又想去找老胡说话。老胡正提着一个拖把在拖走廊上的地,走廊上被他拖得一片湿光,弥散着一股刺鼻的水气。他觑着我的脸,问我跟谁生气?我咽一口唾沫,说:“没有,我跟谁生气?”老胡笑笑说:“你不说算了。” 昏鸦便在南城留了下来。他的忧郁的歌唱里开始有了一些柔情。他还会跑到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去唱,有时候余小惠会陪他一起去。余冬秘密地跟踪过他们几次。余冬现在是个闲人,他姐姐不要他接送了,他觉得最难受的是他。他又跟我说过好几次对不起我,我不准他说,可他还要说。他说:“徐哥你把这事交给我,我没把事情办好,让她跟了别人,我白挣了你一份工资。”那份工资不低,他看得很重。他把昏鸦的住所都摸清了,说是离绿岛不远,一个人防工程改的地下旅社;他还证实他们确实会到麻纺厂去,说他们不是下午去,而是上午去,他们在过街天桥上唱了一会儿,就走下天桥,打一辆的士去麻纺厂。他眼睛发亮,说:“徐哥,我只要一个电话,他们就会被抓起来,你看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要不要?”
第65页 我说:“余冬,余小惠是你姐姐,你不知道吗?” 余冬说:“我这不是为她好吗?” 我说:“这样吧,你到採购部去吧,别的事你先别管了好不好?” 我弄不清余冬是怎么想的,他还是叫几个人把昏鸦揍了一顿。他学得很阴了,专出阴招,自己没出面,那几个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叫来的,就在广场对面的地下通道里堵住了昏鸦。当时余小惠也在,他们当着余小惠的面揍他,把他的吉他扯下来,几脚跺得粉碎。昏鸦的脸颊都被打破了,凝着一块青紫色的血痂。他们警告昏鸦,叫他别赖在南城,早点滚蛋,否则还要揍他。 那天余小惠又跑到我办公室,质问我为什么要打昏鸦?她不像上次那么凶,也不脱衣服了,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冷冷地看着我。她跟在广州时巳经完全不一样了,身上有了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觉得就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树被浇了一瓢水似的,有了些勃勃的生气了。她怎么不怕虱子咬呢?还越咬越鲜活了。她说徐总--她竟叫我徐总--我给你送上来你又不干,你叫人打他干什么呢?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想怎样就明说,别来这一套。 我一听就知道是余冬干的,可我没说。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说:“那你打他干什么?”我摇着头说:“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没干。”她问我那会是谁干的?我说:“你自己去查吧,我哪有时间跟你去查这些?” 她出去时我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那两条腿又漂亮起来了。 事后我问了问余冬,余冬说他就是想把昏鸦赶走,他说昏鸦早晚会害死他姐的。我没有再骂余冬,只是叫他以后别这么搞了。余冬说:“我知道,但我不能保证以后不搞,我一定要搞得他离开南城为止。”我用力说:“余冬!”余冬说:“徐哥,你别说了,哪怕你不要我在这里干,这事我也不会听你的,你不管我要管,我是为我姐,我姐现在是鬼迷心窍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余冬,他的一副倔相又出来了。我觉得我连他也看不懂了。我说:“好吧,只当我什么也没说,放了个屁。” 不知道余小惠是哪次把虱子落在了我办公室的地毯上,我觉得很可能是脱光衣服的那一次。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上也长了虱子。那是一些肥胖泛亮的虱子,它们又从我身上爬到了冯丽身上。冯丽龇着牙从腋窝里抠出一只,放在手心里对着灯光看着,看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喊出来的声音像锯齿一样割人,--呀!她觉得很奇怪,说:“怎么回事,我们身上怎么会长这种东西”?她一边用酒精清剿我们身上的虱子,一边猜测,“这是从哪儿来的呢?”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章(3) --------------- 我说:“天知道哪儿来的。” 余小惠和昏鸦更亲密了。有时候正好碰到我,他们还故意表演他们的亲密。昏鸦用一根细藤条一样的手臂搂着余小惠的腰,余小惠则双手抱着他的膀子,身子贴着他的身子。余小惠确实有了些生气了,脸上的血色好多了。我撇开脸不看他们。他们便你一口我一口把嘴亲得非常夸张,像放小爆竹似的叭叭响,生怕我听不到。 我很想去跟她父母谈一次,可是那天她爸爸老余来了,我却什么都没说。老余老多了,头髮全白了,说话带着气丝,使人觉得他的话是从肺里扯出来的。他好像知道女儿一些事,又像是不知道,说话呑吞吐吐的。他没有提当年的事,像个陌生人似地走进来,见了我点点头,叫一声徐总。我被他叫得心往下沉。我说:“你应该叫我小徐。”他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不能倚老卖老,不能那样叫。”我请他坐,给他沏茶。他显得很侷促,我给他沏的茶他一口都没喝。他说他和老伴都很感谢我,说我帮了他们的儿女。我说:“帮这点忙是应该的。”他说:“小惠这孩子在外面这几年,我们只知道她在唱歌,可是这次回来,怎么说呢……我怎么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她是不是……?”他的话就说到这儿,“是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用灰灰的眼神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给他接上去。我犹豫了一阵子,看看他那张正在往外渗虚汗的黄脸和皮囊囊的脖子,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我怕他受不住,怕我的话一出口他就会倒在我这里。 那几天余冬像个饶舌的老太婆似的,总在窜掇我,要我把昏鸦赖以栖身的人防地道包下来。他说他打听了,那个地下旅社根本没什么人去住,亏得都要吐血了,正想让人包下来,得几个现钱。他说徐哥你出面去包下来吧,要不了几个钱的,包下来了你还可以干别的,看他们还到哪里去鬼混! 他把他姐姐和昏鸦说成是鬼混。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他们是姐弟,他有权评判他姐姐。我对他说,你怎么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呢?即便我做这件事,也不是针对他们。他说不管怎样,徐哥你做吧,我去牵线,我们去把这件事情做了。 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琢磨了许久,也明知道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却还是做了这件事。我花了三万五千元,另外再给了那个胖子主任一个不薄不厚红包,就把一个偌大的人防地道的经营权包下来了。可是包下来以后我不知道拿它干什么,余冬说做商店吧,做地下商店。我说你有脑子没有?我做过商店吗?你尽瞎扯蛋!余冬又说,要不叫冯丽嫂子到这儿来卖家电?我说你放屁!你还要给我惹多少麻烦?我的脾气很大,只要余冬一开口,不管他说什么,我张口就骂。我想我怎么昏了头,会听他的呢?人家鬼混人家的,我干吗要把这个地方包下来?我便在人防地道口上摆了一块小牌子,牌子上写着“招租”,请刘昆帮我在那儿守着。刘昆守了三天,第四天头上,便带了一个人来见我。
第66页 这个人灰白灰白的,下巴跟女人一样光熘熘的。他见了我很亲热地朝我笑着,开口便叫我徐阳,接着又叫徐总。他似乎认识我。我皱着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刘昆笑了笑说:“徐总不认识他了吗?他是打鼓佬赵明呀。”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怎么会是打鼓佬赵明?打鼓佬赵明是这副样子?刘昆挨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跟你说过的,人家不是被陆东平阉了吗?”我这才想起来,刘昆确实跟我说过这事。我不由得盯着打鼓佬的脸。打鼓佬大约猜到刘昆在对我说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脸上笑得尴尬起来。我便赶紧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绕过老闆桌,上前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哎呀是你呀赵明,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的,差点没认出来!” 打鼓佬的手软绵绵的,笑得粉里粉气,声音又尖又细。 我没有赚打鼓佬的钱,原价转包给他,然后我就不再问这件事了。我也从不到他那里去,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打鼓佬,别说跟他叙旧,看见他我心里就发腻,总觉得他是个阴阴人,阴气很重,就像地沟里泛白的油蚁一样。他大约也没有要跟我叙旧的意思,给我送承包费的时候,来时阴阴地笑一笑,走时也阴阴地笑一笑,除了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一开始他在人防地道里摆了些柜檯,卖低档皮鞋和儿童服装,大约生意不好,过了不久,就把柜檯撤了,弄了镭射录相,放给那些进城务工的乡下人看。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放三级片,有时候还放毛片。虽说被查过几次,但都没什么大碍,罚了几个钱,又照样很香艷地放他的录相。不过他自己不看,而是像女人似地拿着一只塑胶袋或一只纸袋子,坐在地道口子上哔哔剥剥地吃葵花子或糖炒栗子。他越放胆子越大,有时白天也放。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都是他放毛片的时候。他的观众也从农民工扩大到市井小民和一些青葱迷茫的大学生,甚至还有不少是儿孙满堂却又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头们往那里去时都板着一张很严正的脸,只有眼神是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个个都像歷尽沧桑的老贼。 余小惠和昏鸦并没有因为失去了地下旅社而没有地方鬼混,据余冬说,昏鸦在城东居民楼里租了一间房子,他们鬼混起来更方便了。余冬跟我说这些时,又挨了我一顿臭骂,我说我包人防地道是为了做生意,他们鬼混不鬼混的,关我屁事!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章(4) --------------- 余小惠和昏鸦也知道是我包下了人防地道,因此更加断定我在嫉妒他们的爱情,他们也因此更加来劲,每次见了我,除了叭唧叭唧地亲来亲去,还都要不厌其烦地在脸上做出明显的不屑和轻蔑。 他们有理由轻蔑我,我做了一件蠢事。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一章(1) --------------- 我说过冯丽的直觉很惊人。她的直觉跟虱子没关系,她并没有搞清那几只虱子的来歷,也不知道我包下了人防地道,但她搞清了余小惠。她知道余小惠是谁。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有点什么呢,我知道她是谁了!”她的样子和声音都森冷恐怖,我不由得抖了一下。我说你说谁?她气势汹汹,逼到我面前,说:“你说我在说谁?那个唱歌的,那个露着两个奶子的!”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她说过余小惠妖,我就知道会有麻烦,她一定会把余小惠搞得一清二楚。现在好了,麻烦来了。我故意淡淡地说:“这事早就过去了。”她说:“你骗谁呢?她这不是又回到你身边来了吗?你不是让她在你那儿唱歌吗?”我说:“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家现在跟那个昏鸦是一对,人家边走边亲嘴。”冯丽用力撇着嘴,说:“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昏鸦,那不过是个活王八!” 冯丽说着说着就哭,哭得哀哀切切。她说:“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嫁你呀,我是在什么时候嫁的你?她倒好,等你翻过身来了,她就来了,来摘果子来了!那时候她在哪儿呢?你怎么不知道想想啊?谁是真心对你呀……” 她又跑到我妈那儿去,在我妈面前也哭。在这种事情上,哭不是她的风格,而是她的策略。她扮演一个哀兵。她担心了这么些年,这一次她的担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就像一个一直在寻找敌人的人,今天好不容易把敌人找到了,她便迅速制定了自己的战略方针,把自己放在一个受欺骗受损害的位置上。她凄哀地说:“妈呀,你给我评评这个理,我这里怀着他的孩子,可他却把一个旧情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他就是为这个女人杀的人呀!妈!现在他们天天在一起呀,他们是藕断丝连旧情难忘啊,妈呀,你千万要给我作主呀……” 冯丽妈呀妈呀地叫着,要是个一般的老太太,魂都会被她叫掉。但我妈很沉得住气,我妈早已不是过去的王玉华了,她正在努力培养自己的雍容大气。她听完了冯丽的哭诉之后并不急于表态,沉吟了一会儿,又嘆了一会儿气,才说:“你要我怎么给你作主呢?你抓住他们什么了吗?” 冯丽说:“早晚会抓住的。”
第67页 我妈说:“那你为什么不等抓住了再说呢?” 冯丽说:“妈呀,那不是晚了吗?” 我妈不由得摇摇头。 我妈不像冯丽,冯丽是当局者迷,我妈是旁观者清。作为一个旁观者和一个长辈,我妈应该好好地劝解冯丽,可她居然对冯丽作了一番这样的开导: “要是我说呢,不如你跟他就算了吧,他呢,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人哪,都是这样的,贫贱时是夫妻,等他得势了,就不管你了。他爸爸不就是这样的吗?睁开眼睛看看,像他们那些老闆呀经理呀,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都在外面一个二个地养着,正儿八经地生儿育女,风气都坏得很哪。我看你不如下决心算了,长痛不如短痛,要不哪有那个肚量啊是不是?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不容易,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什么事都没有,难哪!” 冯丽被她说懵了。她说:“妈呀,你是说跟他离?”王玉华说:“按理这话我不该说,可是替你想想,你怎么办呢?难道天天跟他吵?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还藕断丝连的话,我怕是要越吵越结啊,再说吵到哪天才是个头呢?” 王玉华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像真的。她又神秘兮兮地对冯丽说:“你知道他画过她吗?那幅画就在我这儿,你想看看吗?”冯丽当然想看,她先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用力说:“想。”王玉华便搬出小梯子架到阁楼上,亲自爬上去把那幅画拿下来。画上已积满灰尘,左上角有一个老鼠啃出来的洞。王玉华用抹布抹了两次,画面才清晰起来。为了让冯丽看得更真切,她又用湿毛巾擦了一遍。她的舌头在嘴里啧啧地弹着,表示对画中余小惠裸体的赞赏,接着又感嘆说:“长得确实好,男人也说不清,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她发完了感嘆还徵求冯丽的意见,“你说呢?是不是这样?” 冯丽没有吭声。她大约根本就没听见王玉华在说话。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眼睛都要盯出血来了。她突然朝画吐了一口,噗地一声,将一口酝酿已久的痰煳在画中的一只乳房上。 王王华看看冯丽又看看那泡痰,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吐她干什么呢?这没用的,东西长在她身上,这不过是一幅画。” 冯丽还红着眼睛盯着画,胸脯一起一伏。王玉华用抹布擦去冯丽的痰,说:“算了,还是别看了。”她把画从冯丽眼前拿过去,唉唉地嘆着,一步步地爬着楼梯,想把画放回到阁楼上。冯丽跳起来,一把将画从她手里抽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王玉华说:“冯丽你真小气,跟你说了这只是一幅画嘛。”冯丽气咻咻地说:“我就是小气!”她脸都有些歪了,嘎嚓几脚就把画框踩断了。她盯着画中皱巴巴的余小惠,又冲进我妈房里,找出一把剪刀,对着余小惠又刺又划,最后干脆把一幅画剪成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布片。剪完了也不看王玉华,一脚一脚地踢那些碎片,将碎片踢得飞起来。她踢了几脚之后又蹲下去,叉开十指,像耙子一样将碎片耙拢,用一个塑胶袋装着,提着这个塑胶袋冲出门去。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一章(2) --------------- 王玉华大概没想到冯丽会这么激烈,她黄着脸站在楼梯上看冯丽剪画,从楼梯上下来,又站在门口看冯丽发动摩托车。“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她说。冯丽头也不回,转眼就骑着摩托车飈远了。摩托车喷出的烟淡淡地浮在那里。黄昏时的阳光厚厚地抹在巷墙上方,把王玉华的一头银髮映得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裸体是怎么看的,我只知道在那个夏天的黄昏,冯丽的精神肯定有点不正常。她面孔泛白,一路上对谁都怒目而视,像个疯子一样冲进绿岛歌厅,从塑胶袋里掏出那幅画的碎片,用力摔向余小惠。余小惠不知道怎么回事,愣在那儿。冯丽摔了一把又一把。那些碎布片上都涂了厚厚的油画颜料,都有些重量,它们像铁片似地在空气里飞舞,发出唿唿的响声。它们硬扎扎的梭角使余小惠感到了疼痛,余小惠用手挡住脸,尖声叫起来。冯丽便将碎布片摔向她的半遮半露的胸脯。她喜欢将半个胸脯露在外面。有几块碎布片从领口掉进她衣服里面去了。冯丽边摔边骂臭婊子。她高声喊着:“臭婊子,这就是你自己,是你那一身臭肉,现在你把它拿回去,别让它害人!” 歌厅里立即弥散着一种陈年油画颜料的淡淡香味。好在黄昏时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和几个歌手。没有谁知道那是一幅画,而且是许多南城人都见过的一幅画。也没有谁知道冯丽是在干什么,他们不敢上前去拖她,都知道她是徐总的老婆。只有昏鸦一个人勇敢地冲上去,企图将冯丽推开,却被冯丽几下把他给推翻了。那么高的一个人,在小个子冯丽面前像一棵没根的树一样,一推就倒。冯丽歪着脸鄙夷他说:“你这熊样还想替她出头?软得像根面条,你当王八都是白当的!” 湘西妹子李晓梅跑去叫我。我赶过去的时候冯丽已经走了,碎布片撒了一地,余小惠低着头蹲在那里。我以为她在哭,便拍拍她的肩。她抬头看我一眼,扭一扭嘴角,站起来就走了。她没哭,脸和眼睛都是干干的。我蹲下来捡起几块布片看着,我看出来这就是那幅画。我手上的布片分别是余小惠的一小块胸脯和一小块腿,还有一块是下巴和半片嘴唇。我又捡起几块看着。我巳经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了。我想我妈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怎么能让这幅画落在冯丽手上呢?
第68页 我蹲在那里一块块地捡那些布片。其他的人也过来帮我捡。我看见余小惠站在化妆间的玻璃前朝这里看着。她看见我在看她,便把脸扭到一边,接着把身子也转过去,把背影对着我。她背对着我把手伸到胸前的衣服里,把碎布片摸出来,用力扔得远远的。她扔得那么夸张,大约就是有意扔给我看的。我心里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画这幅画时的情景还依稀在目。我每捡一块布片都想重重地嘆一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件巳经过去了的事情,剪了就剪了吧,不剪留着它干什么呢。 湘西妹子捡起冯丽丢掉的塑胶袋,从大家手上把布片收拢,到我面前时,她扯开塑胶袋口对着我,让我把布片放进去。 湘西妹子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是一幅画吗?我看好像是一幅画。” 我摇摇头。我摇头不是回答李晓梅,人在很无奈的时候,就是想摇头。我从李晓梅手里接过塑胶袋,什么也没说。我又拎着塑胶袋走进化妆间,把余小惠扔掉的那几块布片捡起来。余小惠坐在一只塑料凳子上,正对着镜子描眉,我站在她旁边,从镜子里看着她。我轻声说:“对不起。”她不看我,用心地描自己的眉,我正要走开,她突然抓起一只玻璃茶杯,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我看着散在地上的碎玻璃,又蹲下去,把玻璃捡起来装在塑胶袋里。我把所有该检的东西都捡起来了。李晓梅和其他的人都站在外面朝这边看着。客人巳在陆陆续续地进来。绿岛的大嘴又张开了,又在开始唿吸。我提着塑胶袋从一个小侧门出去,把塑胶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 关于这幅画,后来我问过我妈,冯丽她是怎么拿到的?我妈说:“我心里有气,我就是想让她跟你离!她也不知道想,自己是个带着孩子的二婚头,你呢本来就亏了,她还一天到晚盯贼似地盯着你,男人还要不要干事业?以为自己还是一朵娇滴滴的香花,男人要小心捧着她!”我妈的话让我感到吃惊。我说她在怀孕哪。我妈说:“她怀她的就是了,哪个女人不会怀孕?黄花闺女不会怀孕吗?如今你还愁老婆?她要真跟你离,那是你的福气,你就娶个黄花闺女!” 我发呆似地看着王玉华,像不认识她似的。 那天冯丽离开绿岛后摔了一跤。这事肯定跟我妈有关系,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一起交通事故,肇事者是一辆突然拐道抢客的的士,但如果不是我妈,冯丽就不会那么恍惚,不会剎不死车一头撞上去。南城街上的的车都像非洲丛林里的角马似的,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所以平常她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她早就出事了,还能等到今天?当时她脑子里肯定被那幅画占满了,被那些碎布片占满了,被余小惠占满了。她脑子里没有一点空隙。 据说当时一条街一下子全乱了,许多车辆被剎得发出刺耳的尖叫,像蚱蚂似地蹦了起来。冯丽则像个布袋子,在地上搓出去几米远。虽然黄昏时街面上的焰气已经消失了,但地上还是滚烫的。南城的夏天时时刻刻都是滚烫的。她躺在滚烫的地上。旁边是一些纷乱的惊魂未定的车辆,还有一些闪着尖利亮光的碎玻璃。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一章(3) --------------- 她当即被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她的胎气被伤动了,身上倒伤得不重,除了踝骨移位和右前臂骨裂之外,就是一些擦伤和碰伤。她把她妈妈叫去了,却没有通知我。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她不再理我了,也不再要做一块温柔的海绵了。 我知道这件事时已是事后的第三天了,有一个交警队的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我是不是冯丽的家属?声音很年轻,也很生硬,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对方说事已经出过了,你来一趟吧。于是我匆匆赶到交警队,然后又赶到医院。我看见冯丽身上裹了许多白纱布,手和手臂、肩、膝盖和小腿,还有脚,都被白纱布缠起来了。左脸上也蒙了一块,由两条胶布从左脸搭到右脸,一条经过下巴绕在腮帮上,另一条从眼角斜到脑门上,使另外半张脸像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那是一个苍白的几何图形。我觉得苍白真是一种沉甸甸的颜色。 我就这样看着半张苍白的脸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泡,一看就是哭肿的,目光从厚厚的眼睑里透出来,很散漫地朝我晃了几下,便朝着天花扳。两滴泪水分别从两个眼角里滚出来,一滴浸湿了胶布,另一滴在脸上爬着。我替她擦了擦。那滴泪很凉。我想擦掉它滑出来的湿痕,但冯丽用力甩动脑袋,不让我的手再碰她的脸。 她说:“你别假惺惺的!” 她又说:“不要你管!” 我不好再说什么。她妈妈在医院里侍候她,忙进忙出的,看也不看我一眼。她也不看我,把脸侧向一边,用后脑勺对着我。阳光从窗外斜进来照在她床上。我替她把窗帘拉上了,又坐了一会儿,就去了扁担巷。 我对我妈说:“你差点杀了她。”我妈迷惑地看着我,说:“我差点杀了谁?”我说:“还有谁?冯丽!她出车祸了!”我妈的脸刷地一下也白了,白得更难看,又黄又白,像一张草纸。“人呢?要紧吗?你快带我去看她。”她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坐在车上她又说,“你看你怎么说话的?这跟我有关系吗?我不过那么说一说,她怎么就……不小心出了车祸呢!”
第69页 冯丽在我面前只流了两滴泪,看到我妈时却分外激动,泪水哗哗地涌出来。她居然一点也不怪我妈。她说:“妈呀,我差点流产啦!”然后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着,说不出话来。我妈用薄瘦的手轻轻拍着她肩上的纱布,皱紧了脸,一边欷歔着一边用力点头,好像她的委屈她全知道。她们的亲热连她妈都有些嫉妒,她妈说她,“这是干什么?亲家母才来,你就抱着人家哭?” 冯丽一边治伤一边保胎。为了保胎她吃够了苦,治伤要舒筋活络,而保胎却正好相反,怕的就是舒筋活络。她对我妈说:“我一定要保住,我不会跟他离的,我是离过婚的呀。”她的话说得很混乱,但我妈听得懂,我妈附和着说:“保住,不离。” 洪广义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没到医院去看冯丽,而是跑到歌厅里听了一晚上的歌。听了歌之后他把我约到绿茗茶楼,一见我就说:“我听了余小惠唱歌。”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他忽然嘆了一口气,说:“后院起火这种事,按理说是越少越好,可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点点头,也嘆一口气。他想了想问我:“老婆没什么事吧?”我又点点头。他说:“没事就好。” 他又问我:“你打算离吗?” 我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我说不出口。” 他说:“那你还是想离的。为什么呢?是因为她吗?”我知道他指的是余小惠。我又摇摇头。他说:“不为她?那我就猜不透你了,你还留她在这儿干什么呢?下不了决心?”我还是摇头。我把脸皱起来,说:“这不是下不下决心的事,我说不清,反正也不影响生意,能帮她一下就帮一下吧,再说我也欠她的。”洪广义也摇头,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种事不能说谁欠谁的。”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他说:“那怎么说?就是欠你也总不能欠她一辈子吧?这世上还有一辈子还不清的债?”我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沉沉浮浮,说:“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 洪广义嘆道:“你呀,还是书生气十足呀。” 我苦笑着说:“我哪里还有书生气?哪有我这样书生?” 最后洪广义又举他和娟子的例子,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这是他头一次跟我说这件事,言语上还在怪娟子,说她不干脆,不应该跟他纠缠。他认为这种事就是这样,一刀噼下去,断了就断了,拖泥带水是要吃亏的。我觉得他的例子对我不合适,但我没吭声。洪广义便摇着头说:“你自己认定的事,我也不好怎么劝你,不劝啦,你自己看着办吧,但前提是要把绿岛办好。”我点了点头。我说:“放心吧,这个我懂。”洪广义说:“懂就好,我怕你不懂。” 冯丽转到中西医结合医院去了,这家医院将治伤和保胎的矛盾统一得比较好,帮冯丽把胎保住了。我对冯丽的做法感到纳闷,她既然不理我,干吗非要千辛万苦地把胎保住呢?保住干什么?女人真是说不清。 冯丽住院期间,她的生意主要靠她那几个伙计。那个叫萝蔔的年轻人三天两头的会到医院里来一次,把店里的生意说给她听,有时候还会把帐本带来。我碰到过萝蔔好几次,萝蔔总是对我笑一笑,他看起来像个农村的高中生,瘦精精的,手指上的骨节像树疙瘩。萝蔔来了冯丽很高兴,萝蔔一走她就把脸冷下来。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一章(4) --------------- 从这时候开始,冯丽的脸就一直这样冷着。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块冰。她的脸是冰,眉眼是冰,全身上下都是冰,只要靠近她,我就会感到一种冰寒之气。她再也不看那些报纸,在我面前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她也不到绿岛去了,至于我回不回去,她根本不问。我回去她也不愿跟我说话,有时候连眼梢都不挂我一下。睡觉时她尽量靠着床沿,在床上留出大片空地。她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将屁股挨上去,然后缓缓躺下来。到后来她似乎成了一个肚子,人却不见了。 第二天春天,离雨季大约还有个把月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对于一个孩子的出生,尤其是自己的孩子的出生,很多人都会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动和热情。但我设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那天我也像别人一样,在产房门外的走廊上焦急地等着,听着冯丽痛苦的叫喊声从门缝里传出来,心里却乱得很。后来看见孩子也是,刚出生的孩子全身都是红红的,皱皮皱脑,像只赤皮老鼠似的,有一股新鲜的、湿漉漉的腥味,而且腥得刺鼻,我闻着这种味道,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恐慌,还有一些恍惚和茫然。 生了孩子以后,冯丽脸上不那么冷了。但我觉得还是没法靠近她。我也不想靠近她。我感到她现在是冷在心里。她的心里已经结了冰了。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二章(1) --------------- 余小惠和昏鸦在头年秋天被抓起来了。他们被抓跟任何人都没关系,他们是自投罗网。麻纺厂头天半夜里被抄了,他们不知道,还往那里跑,被留守蹲坑的便衣当疑犯抓了。事情发生以后,她爸爸老余又跑来找我,老头坐在我那儿哭,哭得非常伤心,老泪纵横,这么大年纪了,一点样子都没有。我没法安慰他。我沏了一杯茶给他端过去,他却躬着身子站起来,抓住我的手用力摇着,把茶都泼掉了,烫得我一只手通红。我不好发他的火,忍着气嘘嘘地吹那只红手。他不管我烫得怎么样,也不道歉,他的心思全在他女儿那里。他说是余冬叫他来求我的,余冬告诉他徐总一定有办法的。他说徐总啊你千万要帮忙想想办法呀!只有你有办法呀!我说我哪有什么办法?他便说徐总啊,这事你可千万不能推呀!
第70页 他终于提起过去的事了。他仰着一张泪光光的老脸,抖着嘴唇说:“看在你们过去的份上,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她,你不能不管哪!你不管还有谁管呢?” 我摇摇头,嘆一口气;又点点头,再嘆一口气。 余冬总是把他姐姐的事往我这里推。我又把余冬骂了一顿,我说:“余冬,你姐的事我还要怎么管?我管得了那么多吗?”余冬讷讷地说:“可是……你不管你要把她接回来干什么呢?” 我被他噎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不过想想也是,我干嘛接她回来呢?我只好让刘昆去托人打听。我不是不能打听,只消一个电话,这事就能弄清楚。我只是不想出这个头。刘昆在这条路上也熟,他很快就给我回了话,说他们也就是关她几天,再罚点钱就没事了。我把这话告诉余冬,让他说给他爸爸听。余冬勾着粗脖子想了一阵子,对我说:“别让我姐出来,把她送到戒毒所去吧。”我说:“还有一个呢?”余冬说:“那个狗杂种,谁还管他!”接着余冬又很懂事地说:“这事我会叫我爸出面的。”我想想说:“算了,你爸只剩半条命了,我还是让刘昆去办吧。” 刘昆确实会办事,你不用跟他把话说透,他会把事情办得完全对你的心思。他把余小惠送进了南城戒毒所,却一点都不让昏鸦知道。昏鸦出来后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便问余冬,余冬说她走了,不会再理你了。昏鸦不相信,又跑来问我,我说你们天天在一起,怎么还问我?昏鸦的样子很失落很惆怅,我以为他该走了,可他还不走,还要呆在南城。晚上他又抱着一把吉他来到歌厅,还想在歌厅唱歌。但是刘昆把他拦住了。刘昆太能干了,我让他当了个副总,他感激涕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吭哧了半天,竟说徐总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现在刘昆也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像个人物了。他对灰头灰脑的昏鸦说:“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知道,客人都不喜欢你的歌,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唱吧,绿岛要做生意,顾不得情面,你要理解才好呀。” 昏鸦很硬气,二话不说便跑去找别的歌厅,可他跑遍了南城所有的歌厅,却没有一个地方要他。我猜这事大概又是刘昆办的,也只有刘昆,才会用心揣摸我的心思,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封人家的路。昏鸦无路可走了,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离开南城。可他也绝,偏不走,一副死也要死在南城的样子,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抱着一把吉他在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歌唱。 我背上行囊,我又要启程,却不知道要去何方 我背对着夕阳,我的影子到达了的遥远的山樑 黑黑的山樑白白的山樑光秃秃的山樑噢 我喝一口水,啃一口干粮 我不知道我能否到达你 也不知道山樑后面是否有我心爱的姑娘 可我只能往那儿走,我面对着你,你就是我的前方 我为你柔肠寸断,寸断柔肠 我希望你头上的云彩落下来,在我到达的时候 姑娘用牛粪燃起了篝火,炊烟正在瀰漫芳香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南城人不喜欢他的歌。南城人非常粗糙,南城人只懂得喜怒哀乐,不懂得忧郁和惆怅,他们不给昏鸦扔钱,把昏鸦的忧郁和惆怅当成哭丧。昏鸦一天唱到晚,饭都挣不到,眼看着越来越像个乞丐了。我让湘西妹子李晓梅替我给他扔过几次钱,李晓梅说,你为什么要接济他呢?我说你别管,只要给我把钱扔给他就是。李晓梅便总是像个过路人那样,往他面前扔几张大票子就走。昏鸦没看见她。昏鸦唱歌时不是勾着头就是仰着脸,眼睛不是朝天就是朝地,要嘛干脆闭着两眼,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扔的钱。 昏鸦就这样从秋天唱到冬天。当余小惠快从戒毒所出来时,余冬又狠狠地搞了他一次。南城的的冬天很冷。南城夏天是火炉,冬天却是个冰窖,尤其是晚上,又尤其在地下通道里,寒气能透到人骨头里去。昏鸦裹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件棉大衣,脑袋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忧伤地唱着,脚下一滩水渍结成了干翘的薄冰。他的大衣面子已看不出颜色了,胸襟上的垢泥在灯光下油亮亮的,像刮刀布一样。他唱着唱着被人用一个蛇皮袋套住了。他说:“谁呀?谁?套我干什么?!”正说着,手也被人捉住了,扭到背上去了。他感到有人在用绳子缠绕他,感到自己被缠成了一只棕子,被人抛到了一个铁箱子里。他唔噜唔噜地叫着“干什么干什么?”一边蜷曲着麻秆一样的身体,在铁箱子里滚来滚去,弄得铁箱子哐啷啷响个不停。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二章(2) --------------- 余冬开着那辆花花绿绿的小货车一路狂奔,出南城后往北,跑过结满薄冰的农田,跑过了大片红土丘陵,把一个个村庄和小城镇都抛在了身后。大约凌晨三四点钟,他在车灯里看见了一座昏暗的小县城,便吱一声把车剎住。昏鸦在车里滚了几滚,然后被人提起来放在了地上。他的骨头被颠散了,人被颠晕了,半天都不会动弹,等他把脑袋上的袋子弄掉,余冬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昏鸦弓着背干呕了一通,眼泪都呕出来了,用袖子擦擦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座陌生的小城里。小街上空荡荡的,灯光显得比雾还要灰濛,几片枯叶和破纸被寒风吹得在街面上一晃一晃。他扭头到处看了看,又仰脸看看天。天黑得跟锅底一样。
第71页 他缩着脑袋在街上东走走西走走,最后抡起瘦拳头捶开了街边一个小亭子的窗门,人家嘟哝着问干什么?他说买东西。他说求求你啦。人家十分不情愿地打开窗门探出脸来,问他买什么?他说南城在哪个方向?人家伸手指了指,他谢了一声,扔给人家两个硬币,便朝着人家指的方向走了。大约十几天以后,他又在南城露面了,在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唱歌。过街天街上和地下通道里都有风,像刀子似的风嗖嗖的,把他的脸吹得蜡黄,把他的皮肤都吹裂了,把他的头髮吹得乱糟糟的。他棉大衣的破洞里漏出了板结的棉花,煳满泥土的皮鞋张开嘴露着脚趾头,指关节冻得像裂开了口子的胡罗卜似的。他用胡罗卜似的指头弹吉他,紫色的血便像细蚯蚓那样从指关节里爬出来,又一丝一缕地爬到了他的吉他上。 听说昏鸦又来了,余冬不相信,他跑去看。他看见昏鸦后愣住了。他躲在拐弯的口子上,愣愣地看了昏鸦一个上午,脸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回来后一边哈着手一边对我说:“徐哥,我拿这个人没办法了,除非杀了他,我总不能杀了他吧?” 我问余冬:“我说过要拿他怎么办吗?” 余冬便讷讷的。 我说:“以后你别来跟我说这些事。” 余小惠从戒毒所出来后照样在绿岛唱歌,但每次都由老余陪着,来去则是余冬开小货车接送。小货车的驾驶室里只能坐两个人,老余让女儿坐驾驶室,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车厢里。但没唱几个晚上,余小惠却从老余眼皮子底子熘掉了。她藉口上洗手间,一去便不见了人影。老余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急得团团转,又不想麻烦别人,自己慌慌张张地到处找,蜡黄着一张汗脸说,人呢?啊?人呢?不知道他问谁。一边问一边跑进跑出,跑着跑着就歪歪地倒下去了。倒下了还没人知道,余冬来接人时才发现他爸爸躺在侧门墙根下,便赶紧把他送进医院,医生忙了一阵子,出来对余冬说,没用了。余冬张开嘴就嚎起来。 老余死于脑溢血。老余把老伴也带走了。老太太本来就臃肿得成了一堆软塌塌的肉,听到老头猝死的消息,一口气不到,人就垮下去了,沉在那把又老又大的沙发里。两口子就这样结伴走了。我参加了他们的葬礼,在殡仪馆旁边的纸扎店订了一个大花圈。那天刚下过一场春雨,街边躺着许多红红的樟叶。 春天的南城到处落的是樟叶。南城的街树全是樟树,樟树的叶子在秋冬不会落下来,只会绿得发黑髮亮,到春天却渐渐变红,等春风春雨一到便纷纷飘落下来。就在这个满街都是酡红色樟叶的春天,余小惠又走了,昏鸦也在南城消失了。余小惠肯定是跟昏鸦一起走的,昏鸦吃尽辛苦就是为了等她。他终于等到了,把她带走了。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是为了爱情,至于余小惠,我也这样认为。我也愿意这样认为。我这样想时心里很酸,但我不是在吃他们的醋,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我真心希望他们好,也希望他们不要再回来,尤其是余小惠。 他们似乎是往西南方向走了。余冬说以前曾听他们说过,要走的话,他们就去西南,而且大约是先去城都。 余冬找遍了南城,没找到余小惠,也没找到昏鸦,便对我说他也要去城都,他说他现在有杀人的心了。他说:“千万别让我找到他,找到了他我就一把掐死他!我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余冬边说还边做动作,好像手上正提着昏鸦的脑袋。我提醒他杀人偿命。余冬说:“那我爸妈呢?我爸妈的命由谁来偿?” 一个多月以后,余冬黑皮黑脸地回来了。他没有找到他们。他说他到了城都,接着又到了昆明,还到了贵阳和重庆,可是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他眼圈都红了。他梗着粗脖子说:“我爸妈都死了,我的亲人就剩下一个姐姐了。我姐说不定也要死在那个狗东西手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要去找,我一定要把我姐找回来,可我没钱了,徐哥,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叫他别去找了。余冬说:“那我就看着我姐死吗?”我说:“那是你的事,你一定要找就去找吧,我不管,也不拦你。”他说:“你借我点钱行吗?”我说:“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余冬就哭了,勾着头,弯着桶似的脖子一抽一抽地哭。我发现余冬爱哭。他哭着说:“徐哥你就这样不管吗?你怎么能不管呢!”我说:“你凭什么逼我管?我非要管?我欠谁的?欠她的还是欠你的?就算欠,我也早该还清了吧?欠也没有欠一辈子的吧?” 余冬说:“徐哥,我是求你帮我。”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二章(3) --------------- 我对余冬说:“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儿上班,否则我就炒掉你。” 余冬哀哀地叫道:“徐哥!” 我咬着牙说:“别动不动叫我徐哥!” 余冬双膝一弯,跪在我面前,说:“徐哥!”我摇摇头,仰脸嘆了一声,说:“余冬啊余冬,我头世欠了你的?” 说是这么说,最后我还是借了钱给他。几个月以后,大约快要立秋了,他才回来了。他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身上的衣服像刮刀布一样,活脱脱是个叫花子。我皱着脸看着他,问他是不是余冬?他木木的,点点头。我又问他找没找到他们?他摇摇头。我说:“你除了点头和摇头,不会说话?你是不是傻了?”他张了张嘴,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我……我饿。”
第72页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三章(1) --------------- 那些日子我心里乱成了一团糟,又乱又空,空空荡荡。我又晃到歌厅里去坐过几次,虽然我坐在那儿,看起来在听歌,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一个人形坐在那儿,根本不知道那些歌手在唱些什么。我看着歌手,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看着看着会忽然恍惚起来,会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和荒诞。 湘西妹子李晓梅总是在我面前放两听啤酒和一些杏仁腰果什么的,但我没动它们。她说你怎么不吃一点?我笑笑,摇摇头。有一回她问我要不要到包厢里去坐,她说这儿吵死了,还有空包厢,你到包厢里去坐唦。她确实聪明伶俐,知道我不是听歌。我就跟她去了包厢。她用个盘子把啤酒和杏仁腰果端进来,坐在一旁陪着我。我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坐一会儿。”她去了不久又推门闪进来。我说:“你不是包厢的,老往包厢里跑什么呢?”她说是经理叫她来的,经理说怕徐总有什么需要,让她来陪着。我也确实想要个人陪陪,便没再说什么。她把大灯关了,只留一盏粉色的小灯,然后坐我旁边,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说:“谁说我不高兴?我没不高兴。”她笑着说:“我看出来了唦。”她笑得很可爱。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她没把脸躲开,让我摸。我问她看出来了什么?她说:“你强打精神强装笑唦。”我不由得嘆一声,又摸摸她的脸。她把一只手捂在我手背上,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顺势就把自己挪了过来。我让她挪过来了。她先把脑袋挪过来,又把上半身挪过来,最后把腿和屁股也挪过来了,像骑马一样,骑在我的腿上。 我知道这样不好,非常不好,又在自己的营业场所,让人知道了是什么影响?但我没有拦住她,我不但没有拦住她,还在应和着她。我微微张着嘴,看着她挪过来。她把胳膊挪过来我接着她的胳膊,把腿挪过来我接着她的腿,她全部挪过来了,我便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我还让她坐我身上做了那件事。她很会做,用脸贴着我的脸,用下腹摩弄我。她的下腹柔韧而热烈,我不断地兴奋起来。我兴奋得都没有办法了,我的血流得飞快,我热血沸腾。但我死劲板着脸,咬紧牙关,眼睛看着那扇门。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又在装唦。”接着她又说,“你用不着装了唦,我拴了门的唦。”她的气息像一把细毛刷子,刷得我的耳朵痒酥酥的。我这才把脸一点一点地放松了,接着把全身都放松了。她贴得越来越紧,还把手放到我下面去了。她的手像没有骨头似的,手心里潮乎乎的全是汗,她的汗也是滚烫滚烫的。但她却说我是滚烫滚烫的,她还是对着我的耳朵,还是那样毛茸茸地说:“你滚烫滚烫的唦。”我没接她的话。我喉咙里很紧,紧得连唿吸都困难,进气出气都唿哈唿哈的,像一只漏气的风箱一样。我从来都没这么紧张过。我紧张得就像一个少年,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外面的声音很响,嗡嗡的一片嘈杂。她很谨慎,怕自己叫出来,死死地咬住我肩上的衣服。她怕咬到我的肉,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切,咬到嘴里的全是布,她用一团布堵住自己的嘴,只发出了一些咿咿唔唔的声音。 她的腰真好,我几乎全靠了她的腰。但我还是出了一身汗。我觉得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最痛快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她松开嘴里的布,喘吁吁地说:“你真需要……做一次。” 我的汗正在涌出来,同时拼命地自责。我做都做了,还自责什么呢?但我确实在自责。我的自责很复杂,有许多内容,在这里一下子也说不清。说不清就不说了吧,还是说我和她吧,--她撕开一包纸巾,用纸巾给我擦汗。我想了想对她说:“这事……对谁也不能说。”她瞪我一眼说:“你看我说不说!我就要说,我见人就说,我到大街上去喊!”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讪讪地笑笑。她又说:“我吓死你去!我又没疯,又不想做梦嫁给你,你也不会要我这样的人,我坏你的名誉做什么唦?”她说完了也笑,笑得憨傻明媚。我又忍不住摸摸她的脸。她整理好衣服和裙子,又用指头梳头髮,忽然说:“我说了你别笑我啊。”我问她要说什么?她用力噘一下嘴,又把嘴抿起来笑着,说:“我喜欢你。”接着又飞快地补一句,“真的嘞。”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胆小鬼!又吓到你了吧?你放心唦,我又不想别的,我就是喜欢而已。”我说:“以后你别这么说,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你以为你这样说了我就会高兴吗?我告诉你,我不高兴。”她把手上的纸巾捏成一团,用力扔在地上,噘起嘴来说:“你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唦!” 我想我大概是有毛病。我越来越不近情理,动不动就会毫无理由地生气。 其实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她。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总会感到心里有一团黑暗。我一直想驱散它,可它却在不断地加深,面积也在扩大。我动不动就会沉入到这片黑暗里去,就像沉入一片黑乎乎的沼泽里似的。我是一个害怕黑暗的人。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会觉得那种酽稠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正在穿透我,它们将与我心里的黑暗连成一片。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黑暗发出的声音,觉得自己被埋葬了,房间就是棺材。我会很无奈地开着一盏小灯,或者把窗帘拉开,总之我要房间里有一些光亮,哪怕是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灰色,也可以缓解我的恐惧,使我暂时忘记黑暗的广大与深邃。
第73页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三章(2) --------------- 我心里的黑暗越来越深重的时候,我的钱也在大幅度地往上长。正如洪广义所预料的那样,绿岛确实在我手上火起来了。洪广义给我的提成也兑了现。这就是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财富。如今我存摺上的数字已经是六位数了,再过一两年也许就过七位数了。这是可以预见得到的。洪广义还说到明年要考虑给我一点股份,如果那样的话,我的钱就会更多了。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钱,但钱确实可以给我一些实实在在的安慰。一个人有了许多经歷以后,对钱的认识就会很深刻。现在我的认识就很深刻了。我不会说钱有多重要,不会说它是什么(比如说它是人的腿或胆),我只会说它重要到什么程度。我觉得除了阳光空气和水,就是它了。它应该排第四。把它比作别的都不合适,钱就是钱,它就是那么硬。前几天南城晚报上说城北铁路桥下死了一个人,据说是饿死的,有人头天看见他吃从水上漂来的塑料泡沫。他不缺阳光,也不缺空气和水,他缺的是钱,所以他死了,死得让人心酸。 我不愿意将来也死得那么心酸,所以我不会乱花我的钱。我妈想要我买一套房子,她这样对我说:“我们那些邻居都说,哎呀王老师呀,你儿子那么有出息,你怎么还在这里住呢?弄得我脸上真有些挂不住,我总不好说我儿子住在他老婆家里吧?”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我便买了一套小房子,让她搬进去了。她有些失望,她说:“你怎么买一套这么小的房子?”我说:“你不是说邻居在说你吗?现在他们不会说你了。” 失望归失望,我妈还是很高兴。其实她本来就很高兴,她这一辈子都住在扁担巷,阴暗、潮湿、狭窄,从来没住过这么宽敞明亮的房子。她感嘆说:“真好,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总算住了楼房了。”她又落了一会儿泪,然后她便数落扁担巷的种种不好,尤其提到雨季时的石墩子,她说:“今后我再也不用撑着伞跳那些石墩子了。” 我妈从扁担巷搬出来时做足了文章,光是跟邻居告别她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她走东家窜西家,告诉人家她儿子买了新房子,她要搬走了。那天扁担巷里都是她兴奋的声音,“我要搬家了!我儿子买了房子了!”人家恭维她有福气,她谦虚道:“什么福气呀,不过是一套房子而已,花不了他几个钱的。”听她的口气,她儿子的钱简直多得堆成了山。她还特意挑星期天搬家,大张旗鼓地叫了搬家公司,让人家在车尾绑一挂长爆竹,一路噼噼啪啪响着离开了扁担巷。 我没有在新房子里住,我就住在绿岛。冯丽也很少来,或者说很久没来过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我似乎离不开绿岛了,哪怕离开一会儿,心里也不踏实,觉得自己像浮萍一样无根无蒂。只有在绿岛,我心里才会安静下来,才会感到踏实,感到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地,头上是实实在在的天,自己是顶天立地地站着。绿岛的存在就是我的存在,我跟绿岛生死捆在一起。可就是在有了这些踏实感受的同时,我心里的黑暗也如一个胚胎似地日长夜大。虽然我有时候还叉腿挺肚的派头十足,其实我心里空得很,我的快乐越来越少。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现在我差一点就要被黑暗淹没了,其情形就像黄沙想要淹没一棵瘦草一样。 如果不是还有李晓梅,我就已经被黑暗淹没了。 到这一年年底,洪广义只付清了我的年薪,把我的二十二万元提成压在帐上,说是作为经营性参股;同时又额外给了我百分之十的股份,但跟我说明,今后的分红和提成都只能给我两成,其余的必须放在帐上,作为我的股份投资。他说你放心,那还是你的钱,有合同给你作保证,但作为绿岛的总经理,你必须跟绿岛生死与共,要捆在一起。对此我表示理解。我说我懂,我早就跟绿岛捆在一起了。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四章(1) --------------- 冯丽是在孩子快两岁时跟我提出离婚的。她冷了我两年多,终于还是要跟我离婚。她要离的理由不是抓住了我什么,而是她自己出了问题。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背着我偷了人。她说我偷了人了,偷了一个伙计,而且已经偷了一年多了。她一点也不难为情,话说得很硬,硬梆梆的。她还不学人家时髦说“外遇”,而是直捅捅地说“偷人”,她是不是认为“偷人”对我更具有杀伤力呢? 她说:“你想知道是谁吗?”我犹豫着说:“谁呢?”她说:“萝蔔!”她说这话时两眼直直地逼着我,充满了挑衅意味。她以为我一定会愤怒,她在等着我的愤怒,等着我歇斯底里暴跳如雷。然而我没有愤怒,真的没有。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我怎么一点都不愤怒呢?我只是很困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想她怎么会偷人呢?她是不是在骗我?萝蔔那么老实腼腆的一个人,脸上还有些稚气,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他怎么敢动老闆娘?他敢把老闆娘抱到床上去?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对她说:“我不大相信。” 冯丽冷笑着说:“要不要我把细节说给你听?说我怎么一步步勾引他,说我们是怎么上的床,说我们是怎么睡的?”我摇摇头。冯丽说:“那你怎么不生气呢?你老婆偷人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老婆让人睡了,你一点都不生气吗?”我没有吭声。她把脸别过去,开始流泪。她流着泪说:“本来我心里还不好受,现在没什么了,要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该偷人,我偷他一百个,我偷成一个烂货,反正你不在乎,你从来就没当过我是你老婆!我不偷我才真他妈是个傻瓜!”
第74页 我说:“哭什么呢?你一定要我生气也行,明天我就让人去拆萝蔔的骨头。”她说:“你敢动他!你要动就动我,我不怕你!”我摇摇头说:“那就算了吧。”她说:“你不用算了,你算了干吗?你来!来来来!”我说:“算了。”她厉声说:“来!来呀!”我说:“算了吧。”她忽然破口大骂。她说:“算你妈!我操!” 她倒愤怒起来了,而且是狂怒,眼里都似乎要溅出火星来了。 她边骂边扑过来撕我,像一只母狼似的。我猝不及防,脖子上被她用指甲划了一下。她的指甲带着风,凉嗖嗖地在我眼前飞来舞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非要跟我打一架?我躲到哪儿她扑到哪儿。大约是午夜,就在我们结婚的那个房间里,房门紧闭着,她追着要跟我打架。她充满斗志,显得非常亢奋非常激昂,几下就把我的衣服撕破了,把我的脸也划破了,她不但指甲带风,指头也像尖嘴钳一样,在我身上钳来钳去,又拧又掐。我们滚在床上,又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她终于把我激怒了,我按住她死劲扇她的屁股。我扇得她噼啪直响。她是个小个子大屁股的女人,我扇一下她的屁股便颤几颤。我不知道她的屁股怎么样了,我只知道我把手扇麻了。她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不再打了,坐在床沿上褪下裤子看屁股。她的屁股红艷艷的,左一道右一道交叠着许多血印子。她摸着屁股呜呜地哭了。 她说:“你妈的你为什么不打我的脸呢?” 我说:“其实我们打了个平手,我也跟一个人好了。”她不哭了,愣了一会儿,便盯着我问,“你跟谁好了?”我说:“歌厅里的李晓梅。” 我说出来之后自己都有点发愣。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怎么好好地要说李晓梅?她说了萝蔔,我就要说李晓梅?她又在发愣。她愣愣地问我,“我见过她吗?”我愣愣地说:“恐怕……还是见过的吧。”她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不知道她是谁,不会是个鸡吧?要不就是个处女?”我摇摇头,说:“都不是。”她撇了一下嘴,便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看了半天,忽然又跳起来,恨恨地说:“我想跟你再打一架!” 她说着就扑过来,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没有还她的手。我拉开门,又摔上门,走了。 其实我应该还她的手,应该狠狠地给她一耳光,或者十个耳光,一百个耳光,那样她也许就舒服了,就不会再闹事了。谁会想到她一定要大打一架才肯善罢甘休呢?第二天她就冲到绿岛去了。这是她第二次冲到绿岛歌厅里去。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偷了人怎么还如此嚣张? 她纠集了一帮人,其中有她姐姐和姐夫,两个表弟,一个侄子,还有两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说是她的堂兄。他们是晚饭后去的,正是绿岛热闹的时候,冲进去之后直扑李晓梅,找到李晓梅便一把揪住,噼面几个耳光,打得李晓梅晕头转向。这几个响亮的耳光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乱,歌厅里乱成了一团糟,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拥过来看热闹。幸好刘昆带保安赶过去,把李晓梅从他们手里抢出来了。 李晓梅的脸都被打红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了,她一边还手一边说:“你疯了?怎么打人唦?”冯丽说:“打人?我打的就是你这个小偷人婆!”李晓梅说:“做什么打我唦?人家做了什么唦?”冯丽说你:“还嘴硬?没做什么?你忘了自己怎么是发骚的了?你发骚就偷我老公?你说你偷没偷!”李晓梅矢口否认,她说:“你看见我偷了?人家没偷,当然嘴硬,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唦,你哪只眼睛看见人家偷了唦?你把你老公叫来对质唦!”冯丽又要扑过去,刘昆和保安像一堵墙一样拦住了她,她跳起来指着李晓梅的鼻子骂:“提起裤子你就不认帐?还用得着对质?”李晓梅也辣得很,一点也不怕她。李晓梅说:“你仗着你老公是老总唦?以为就可以随便欺侮人唦,随便发泼唦?你又没捉双,又不对质,就乱泼脏水唦?你不是疯了是什么?”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四章(2) --------------- 冯丽说:“今天看我怎么撕了你!” 李晓梅说:“来唦,单挑唦,看是你撕了我还是我撕了你?” 因为闹事的是冯丽,所以刘昆不好怎么办。他打电话问我,我说你看着办吧。他沉吟了一阵子,说:“那我就把他们都赶回去?”我说:“那你就赶吧。”刘昆真是个帮人办事的人,我这么一说他就懂了,他说:“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徐总你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 我没有下去,关了灯躲在办公室里。我知道我去了会很难堪,冯丽只会跟我闹,不会跟我讲理。她会闹得一团糟。好在冯丽也不来找我,她知道我在哪儿,可她为什么不找我呢,只在歌厅里闹?事后我才知道,不是她不来,而是刘昆领着保安把她拦住了。他们拦在电梯门前和楼口上,冯丽又是哭又是骂,用脚踢用手抓,刘昆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尽管脸上被抓出了血珠子,就是不给放她行。 冯丽说:“我找我老公你凭什么拦住我?你凭什么?!”
第75页 刘昆说:“他对我有恩,现在是我报恩的时侯。” 冯丽说:“你是他的狗吗?” 刘昆说:“你一定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 多亏了刘昆,冯丽才没闹到我办公室来。为这件事洪广义很生气,开口就扣了我当年一半提成,还黑着脸说了我一通。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叫你小心后院起火,现在你看看,闹成了这样!这像什么话呢?影响多不好?绿岛是娱乐场所,最怕的就是有人闹事,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可你倒好,老婆来闹事了!万一真骚乱起来,出了什么大事,或者她干脆点一把火,我看你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挨洪广义的骂。我被他骂得很不好意思。 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也不知道冯丽是怎么想的,似乎不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不肯罢休。就在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南城晚报江南生的电话。江南生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他说:“徐阳你怎么搞的?不要影响啦?成心闹事,给自己找难堪?”我说:“闹什么事?”江南生说:“你还不知道?你老婆跑来跟记者说,你偷了一只鸡?鸡呀,听清楚了吗?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就要去採访你,还要採访你老婆,这是怎么回事?”我听得愣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赶忙说:“你拦得好拦得好,谢谢谢谢,我心里有数,下午吧,下午我去看你,我请你喝酒。” 我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没过一会儿,都市商报的老总,南城日报的副总,还有南城妇女报、南城青年报和都市消息报,休闲杂志社和南城周刊社,以及南城画报社和别的几家报刊社,也都陆续来了电话,也都说的是这件事。我一迭声地对他们说谢谢。我说了一上午的谢谢,说完了谢谢又说我心里有数,我说:“有数有数!拜託拜託!拜託啊兄弟!” 冯丽莫不是真疯了?我拿起电话就打冯丽的手机,她不接,我又打,我一个指头按在重拨键上,按了一遍又一遍。她大概烦透了,终于接了,“你要干什么?”她说。我说:“你还问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到处说我偷了一只鸡?”她说;“你没偷吗?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呀,现在又想不认帐了?”我说:“这有什么意思呢?要说你说自己呀,说你怎么偷萝蔔呀,说我干什么呢?”冯丽说:“我又不是名人,你是名人呀,所以人家对你的事有兴趣呀,尤其是你偷了一只鸡。人家说不会吧,徐阳还会偷鸡?他偷了一只什么样的鸡呢?好笑吧?”我说:“好笑个屁!”我又说,“操!”她在电话里轻蔑地说:“操?操谁?对你的鸡去说吧!” 我气唿唿地摔下电话,坐了一会儿,便拿出一沓信封,逐个地往信封里装钱,三千五千的往里装,然后又开着车去各家报社拜访那些老总副老总,一个一个地给他们送钱。江南生推都不推一下,鼓起金鱼眼笑着,接过信封就插进口袋里。别人还都跟我装客气,我便把信封塞进他们口袋或抽屉里,一边塞一边说,谢谢,谢谢啊,哪天抽个时间去绿岛放松放松啊。他们都笑呵呵的,都亲热地在我肩上乱拍,说好呀,是该去放松放松啦。我说只要招唿一声,我会安排好的,一定要去呀。 这笔钱花得实在有些冤枉,可是谁叫我跟冯丽嚼舌头说李晓梅呢?连着好几天我都躲在办公室里生闷气。我不敢到处走动,更不敢去歌厅。我怕见李晓梅。我觉得这些日子我应该迴避她,一来是要避避人家的口舌,二来我也要防着冯丽,万一冯丽还要搞什么名堂呢,一个又愤怒又疯狂的女人,她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但有一天李晓梅却跑来找我,她一见我就气唿唿地说:“你倒好唦,你老婆打了我你还装作不知道,还缩在这里当乌龟。” 我说:“我忙呀,你没看见我忙吗?”她说:“你忙不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老婆打了我,你说唦,你老婆她好好地打我做什么唦?她怎么知道我偷过你?”她腮帮上的巴掌印子还没有消下去,我很想给她揉一揉,但我坐着没动,我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她有些不相信,“你不知道?装憨吧?”又看着我的脸说,“你脸上也是她抠的吗?你们打了架?打架时你自己没说什么唦?”我摇摇头,“我会说什么呢?我又不傻。”她把眉头皱起来,说:“那是谁在烂舌头呢?”我说:“不知道。”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四章(3) --------------- 她走时我朝她的背影哎了一声,她回头问我做什么?我有点茫然。我自己都搞不清我哎那一声干什么,我哎什么呢?我想跟她说什么?我咳了咳喉咙,说:“不做什么,我喉咙痒。”她疑惑地看我两眼,说:“你有些怪怪的唦。” 跟冯丽离婚我吃了很大的亏。冯丽开口跟我要二十万,为了这二十万我们争了许久。我说你又不缺钱。她说不缺也要。我说我没钱,你到绿岛一闹就闹掉了我半年提成,我还要为你花冤枉钱,我哪里有钱呢?她撇撇嘴说为我花冤枉钱?你还为我花过钱?还是冤枉钱?我把冲到喉咙口里的话咽回去了。我知道这种事千万不能说。我敷衍地说,反正我没钱。她哼一声,其实她心里清楚,她说那是你自作孽!不管你怎么说,钱我是一定要的,要了我心里舒服些。我问她为什么要了钱就舒服?她说你偷人哪,我心里不平衡哪!我说你怎么说我?不是你偷了萝蔔吗?
第76页 我们就这么非常无聊地争着,最后她说:“你不给是吧?也行啊,人家还问我,徐阳他偷了一只什么鸡呀,我还没说呢,她不是叫李晓梅吗?我现在就去跟他们说,那只鸡叫李晓梅。”她这一手很恶毒,点到了我的命穴。她接着又说:“她好像是个湘西妹子吧?”尽管我很气恼,也只好软下来,她也让了一步,减了五万。我给了她一个存摺。我把存摺给她时像被谁咬了一口似地难受。 接着我们又为孩子的归属问题争了起来。她说她不要孩子,要把孩子给我。我说我怎么带孩子呢,他还那么小,我怎么带得了?她说带不了也得带,你也该带带他了!你也该尝尝带孩子的苦头了!她又说,我总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去嫁人吧?我已经离了两次婚,再带着两个孩子,人家不太亏了吗?你不要光顾自己啊,要替我想想啊!我说当初不是你要孩子吗?现在怎么推给我呢?她说莫非我给你生孩子还生错了?你不要那你当初别干哪,你不干能有他吗? 女人要是横下一条心谁也拿她没办法,最后这个没人要的孩子还是归了我。我们是在法院里办的交割。她把孩子放到我手中时,孩子居然认生,抱着她不肯松手,哇哇地哭叫。她也哭了,只是咬住嘴唇不出声,眼圈上的色晕都是湿的。我说:“你看他哭得,你怎么忍心呢?要不还是让他跟你吧?”她说:“休想!” 她剥开孩子的小指头,从孩子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转身就走。她的泪水哗哗地流着,嵴背不住地战抖,走了几步就小跑起来。她一路小跑着,越跑越快,像逃似的。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他对着冯丽的背影拼了命似地哭着,声音又高又尖,我觉得我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他把头皮都哭红了,气都转不过来,脖子一伸一伸像要背过去似的。冯丽已经跑远了,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还在哭。我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心里毛毛的,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我说:“哭什么哭?你是个哭鬼转世的吗?再哭我把你扔到大街上去!”我的声音也很大,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他被我吓住了,一抽一抽的兜着气,张着嘴,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哭了起来。他巳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他说:“我要妈妈!我要、要……要妈妈……” 这真是要命。说到底这都是让南城晚报给害的,不是南城晚报哪会有他?不过这孩子也可怜,他要妈妈,可他知道妈妈不要他吗?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我的孩子。我说:“别哭呀,别哭。”然后我便唆着嘴,笨嘴拙舌地哦哦着,一边拍他一边哦哦哦,我说:“你别哭,哦哦,别哭呵。” 我把孩子交给我妈。我妈说:“你怎么把他抱到这里来?他妈呢?”我说:“他妈不管他了,以后他就在这里了。”我妈一愣,说:“怎么回事?”我说:“我们离了。”我妈的脸皱得跟一块抹布似的,眼睛如锥子般锥着我说:“离了?你们打了架?她怎么把你打成这样?你干了什么被她抓住了?没有?那她为什么?她……肯离?她好好的就提出来离?”我不住地摇头和点头。我妈很困惑,她把脸拉得长长的,像一条丝瓜。她说:“这就怪了,她怎么肯离?”我说:“不知道。”我妈又盯着我说:“那你们为什么打架?莫非她偷人?是不是她偷了人?” 我赶紧摇头。我想我妈真是个老妖怪,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她的目光也像抹布,忽忽地在我脸上擦来擦去,又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了,她吃醋吃过了头,她偷了人了!”我说:“你别瞎猜。”她说:“你别瞒我了,她人都偷了你还给她瞒什么?”她嘆了一会儿气,又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吃亏的还是她,你不要紧的,再找一个就是,你不怕娶不到老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这话以前我就说过的,你跟她离了是福,离了你娶好的,这一回我一定要给你找个好的,一定要是个黄花闺女。” 她说了这么许多话才又想起了孩子,她给孩子抹了抹泪,问我:“孩子归你?”我点点头。她说:“怎么能归你呢?她偷人还有理?还把孩子推给你,自己干干净净地甩手走了?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就那么老实,推给你你就接?不行,你要还给她,你不能吃这么大的亏!”我说:“就这样吧,还闹什么呢?”她说:“咄,你会带孩子吗?你抱过他几回?这孩子在肚子里吃过亏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三天两头地做猫做狗,你怎么带他?你打算让谁给你带呢?我吗?你想磨死我吗?”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四章(4) --------------- 我说:“我会给他请个保姆。” 她连嘆了两口气,摇着头说:“保姆?她能给你贴心贴意带孩子?不要我盯着她?你这是把一个麻烦扔给了我,本来我说享两年福吧,却要磨一个没娘的孙子,我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我妈说她磨孙子,实际上她是在磨保姆。我是在劳务市场请的保姆,我挑的是那种老成些的,身体模样都还好,看起来像个少妇。我跟她说好了只带孩子,可一到我妈那里,便把她当成了佣人。我妈搞不清佣人和保姆有什么区别。保姆叫廖红果,我妈说廖红果,拖了地吗?廖红果把地拖了,我妈又说,我换在那里的衣服洗了吗?廖红果刚刚帮她洗好了衣服,她又要廖红果把橱子柜子全清出来,把衣服被子都摊到阳台上去晾晒。她想尽办法不让廖红果停手,好像廖红果停一下手她就亏了。她把银髮梳得整整齐齐,躺在一张睡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要是孩子有什么事了,比如拉屎拉尿,她又对着阳台叫廖红果。廖红果照应孩子时,她便到阳台上去检查廖红果的作业,她说:“廖红果,你那衣服是怎么洗的?领子还是黑的!”
第77页 廖红果在我妈那儿身兼三职,佣人、保姆和使唤丫头。开始几天廖红果忍下去了,但时间一长她就不干了。廖红果对我说:“徐老闆我不干了,你家的活我实在是干不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说句难听的话,你妈比地主婆还厉害,我是当保姆的,又不是当佣人丫头的。”我便去对我妈说,告诉她保姆不是佣人或丫头。我妈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下人吗?”我发现廖红果说的没错,我妈王玉华的确像个地主婆了,连“下人”都说出来了。她端着一副地主婆的架子说:“既然是下人,不就是听人使唤吗?我还不能使唤她?那你叫她走,我不信有钱还请不到人!”我只好给廖红果加工钱,但没过多久,廖红果还是不干。廖红果说:“我受不了,我挣不了你的钱,她什么都要我干,就差没要我给她擦屁股。” 在廖红果之后我又先后请过两个保姆,结果是都没干够一个月就走了。第三个保姆走了以后,我咬咬牙又去劳务市场,请了第四个保姆,这个保姆叫陈玉娥,是个中年妇女,夫妻俩都失业了,家里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孩。我给她一千块钱一个月。我说:“我之所以给你这么高的工钱,是因为我妈脾气比较古怪,喜欢使唤人,你要有点耐心。”陈玉娥卑谦地说:“这我知道,挣了人家的钱就要听人家使唤,我不怕使唤,我有耐心。”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五章(1) --------------- 我妈除了忙着使唤保姆,还忙着到处给我搜罗姑娘的照片。她好像在那儿等着我离婚似的,我这里刚离,她那儿就弄来了一沓照片,介绍说这是谁那是谁,哪儿毕业,家里什么情况,等等。她从哪儿弄到那么多照片呢?说实话那些照片上的姑娘都还过得去,起码錶面上看起来是这样。起初我敷衍她,慢慢地就有些不耐烦了,翻那些照片比翻一本画报还要马虎。可她还乐此不疲,继续把照片拿过来,我便怀疑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种享受或自娱。她说她是这样给人家介绍她的儿子的: “你知道绿岛吗?他就是那里的总经理。”接着她又把那张她珍藏着的南城晚报拿出来,“他的事迹都在报纸上,你看过这张报纸吗?” 我说:“你没说我离了婚?没说我有一个孩子?” 她说:“这算什么事?用不着说的。” 她把照片一沓沓地拿过来,又一沓沓地拿走。她问我,“你莫不是想要个天仙吧?”我说我还谈这种事干什么呢?她说:“你又没老,怎么不要谈?”我对她说:“你操这种心干什么,呆在家里好好歇歇不行吗?”她很敏感,说:“什么意思?我不能管你的事?我腿都跑断了为了谁?我图什么?难道我想沾你的光吗?不是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有今天?” 她老提这个名字,我想叫她别当真,告诉她那是人家在“唱歌”。但话到嘴边我又忍回去了。她脸上的皱纹紊乱起来,嘴角上的凹坑又深深戳进去。我非常不愿意看见这个凹坑,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我知道这是我妈,可我对她亲近不起来,同时我又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幸福。我只好继续敷衍她,从她拿来的照片中随便抽了一张,对她说:“就这个吧。”她先是感到惊讶,接着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我就跟给皇帝选妃子一样,你总算看中了一个!” 我以为我拿了一张照片就没事了,可王玉华又要我和那姑娘先见个面。我推脱说忙,一拖再拖。王玉华说是不是还不满意?不满意不要紧,我再给你找。她的耐心真好。我只好听从她的安排,和那姑娘见了一面。见面地点就在绿岛临街的茗园茶楼,王玉华把姑娘带来后,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我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是个大眼睛的姑娘,她大约想证明她的清纯,扑扇着大眼睛,带着羞涩说,在这种场合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那就不说吧。她说那我们来干什么呢?我含含煳煳地说,不就是交个一般性的朋友吗?我转背就把那姑娘叫什么都忘了。 第二天王玉华又跑到绿岛来,问我谈得怎么样?满意不满意?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希望我满意还是不满意,我说:“还行吧?还行。”她说:“不行就说,不要勉强啊。”我说:“刚接触嘛,行不行以后再说吧。” 王玉华又生出一个主意,她说既然要谈,那就把人家叫到家里来吃顿饭吧。我只好又採取拖的办法。但她逼得很紧,三天两头问这事。她从来没有在我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现在她的心思全放到我身上来了,让我很不习惯,也很烦。她逼得我实在无路可退了,我便对她撒个谎,说人家不同意,嫌我离过婚。她一听就叫起来,“什么?她还不同意?她要找什么人?”她夸张地叫了几句,皱纹又像盛开的菊花一样舒展开来,满脸灿烂地对我说:“不要紧,我再辛苦一下,一定给你找个满意的。” 绿岛大门右边的街树下,有四五个半大老头常年蹲守在那儿,大约每二十米左右一个,一天到晚拦着人算命看相。那天我在门前站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山羊鬍子一直朝我招手,我便过去了,他把小马扎让给我坐,自己蹲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捋着山羊鬍子说,看你的印堂就知道,你正走桃花运吶。第二天,我有意又让一个红脸小老头算了算,他说恭喜你,你要交桃花运了。连着几天,一天一个,我让那几个算命的都给我算了,他们的说法大致相同,都说我命犯桃花。我说:“你们对每个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吗?说人家要交桃花运?你们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窑子?是红灯区?”
第78页 我叫刘昆把他们通通赶走。 几天后我妈又兴沖沖地拿来一沓照片,我翻了翻,又抽了一张。她拿过去看看,说:“你觉得这姑娘漂亮吗?你要看仔细呀。”我说我就是觉得她漂亮。她说:“那好吧,那就见个面吧。”接下来的情况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我又见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嘴唇有点薄,动不动就红脸,红得像要滴血似的。最后王玉华又问我行不行,又要请人家到家里去吃饭。我说:“要不我们选一个洒店,在洒店里吃吧,这样既免得你操劳,也体面是不是?”她想了想同意了。她出现在洒店时我吃了一惊,她把自己弄得像个爆发户家里的老太太,浑身珠光宝气,手腕上还套了个玉手镯子。 她轻声对我着我的耳朵说:“我这身行头怎么样,你妈没给你丢脸吧?” 那天我没坐一会儿就走了,把珠光宝气的王玉华和那个满脸通红的姑娘扔在那儿。我事先交待过刘昆,叫他平均每五分钟给我打一个电话。那天我的电话不断,我故意对着电话发脾气,你们烦不烦?我还要不要吃饭?!我跟她们点点头,做出一副抱歉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匆匆地走了。好在王玉华不介意,她把自己当成了主角,她对那姑娘说:“他忙就让他走吧,我们吃我们的。”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五章(2) --------------- 王玉华对这个爱红脸的姑娘印象不好,说她像个哑巴,吃了一顿饭,跟她没说到几句话。我说:“不爱说话不好吗?我喜欢不爱说话的。”王王华嘆了一口气,很失落地说:“你要想清楚啊,这是你娶老婆啊。” 有一天那个爱红脸的姑娘对我妈说,她爸爸请我们到家里去吃一顿饭。我妈没想到这事她还有份,而且对方还对她表示了明显的尊重。她立即跑到绿岛来跟我说。我说算了吧?她说你不是说喜欢人家吗?这是相亲呢,怎么能算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忙着为这件事作准备。她听说对方爸爸是社科院的研究员,便格外重视。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从穿衣到化妆,都认真学习揣摩,甚至还学习怎么走路和说话。现在她说话很夸张,动不动就哎呀呀。走路更是怪怪的,身子下面的腿脚像是别人的,让人看着就别扭;还提臀收腹,下颌呈一定的角度微微上翘,人还没到,一个尖瘦的、开始有了一点光亮的下巴就先到了,给人一种很拔扈的感觉。 我只好去找那姑娘。那姑娘叫毛兰,是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长得比照片上要白净一些。我发现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八岁还没什经歷就会变得很傻,我拐弯抹角地说了那么多,她一点都不明白。她大约以为自己终于把爱情抓住了。对于她来说爱情恐怕就是一条鱼,她在一片汪洋中摸了二十八年,现在总算摸到了。我妈拿来了那么多照片,我随便那么一抽,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她以为我不敢见她爸爸,宽慰我说:“不要紧的,我爸知道你,他还写过好几篇文章呢。”我有些愕然,问她什么文章?她说:“以前报上不是讨论过你吗?” 我看着她发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我想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她说她爸爸在社联工作,专门研究社会分类学(一个这样的学者怎么会参与一场那样的讨论呢),按收入高低划分社会阶层。我说:“他把自己划在哪个阶层?”毛兰说:“他不管自己,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事,一天到晚做学问。”我说:“他考虑你的事吗?”毛兰抬眼看我一下(她总是低垂着眉眼),说:“他一听说是你,就给我讲了你的那些事,还拿他写的文章给我看。”我说:“你看了吗?”她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人老是一眼一眼的。“看了。”她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她说:“怎么不知道呢?我爸说那是报纸瞎闹,他说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他还找了另一些报纸给我看,我都看得哭了,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感动。” 我便决定去见见她爸爸。 她家里刚搞了一次装修,我一走进那套装修一新、还散发着浓烈漆味的住宅,一眼就看出了她家的紧拙:所有的材料都是低档的便宜货。她妈热情地接着我妈,她爸却坐着不动。我称唿这位社会分类学家为毛老师,他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唔。”他把架子端得很足,坐在一只藤椅里,两条手臂挲开来放在椅圈上。 他妻子的嘴唇很薄,薄得还不如毛兰的嘴唇好看。她问她丈夫:“拿什么茶呢?是遂川狗牯脑还是婺源雨前?”显得他们家里全是好茶似的。毛老师便看看我,说:“你喝什么茶?我这里还有太白银针和信阳毛尖,要不就来点西湖龙井?”我说:“随便吧,我不讲究。”毛老师又扭脸问我妈喝什么茶?我妈也说随便。毛老师便说:“那就给他们来点婺源雨前吧,我是喝惯了它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听他们夫妻俩这么一唱一和,我不由得又扫一眼他们家底气四泄的装修,心里老想发笑。 茶泡好了,略坐一坐,毛老师便把妻子和女儿都赶进了厨房。“该做饭了,”他对妻子说,又把脸转向女儿,“你也去打个下手。”他大约要跟我谈一谈。这也正是我的意思,但我不愿坐在客厅里跟他谈,我不想让我妈参与我们的谈话。再说客厅也太小太逼仄,漆味浓得令人眼睛涩痒;而且客厅和厨房相连,两个做饭的女人和我们相隔不过三五步。我端着茶站起来,建议毛老师领我去参观他的阳台。毛老师似乎有点不愿意,说阳台上没有凳子。我说站一站没关系。他只好也站起来,于是我们穿过他们夫妻的卧室来到阳台上。毛老师站在阳台上不大自在,原因大概是堆在那儿的破烂,有用大塑胶袋装着的旧衣服破棉絮,有旧床架和锈蚀的煤气灶,还有一只积满陈灰的蜂窝煤炉。为了让毛老师不致于太尴尬,我一直看着对面楼顶上的一群鸽子。楼与楼之间隔得太近,连鸽子眼睛都几乎看得清。
第79页 毛老师没有看鸽子,而是看下面的车。那是我的车。他不是低着头正儿八经地看,他斜侧着脑袋,似乎在看那边阳台上的花草,但他的视线却跟脸的方向相反,看的是我的车。阳光正在西斜,照着他的光秃的头顶,在我的左边耀起一片油亮的反光。 “你没有养鸽子吗?”我说。 他把脸侧过来。我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斜视了,对了几下都没有对准我的脸。他晃了晃脑袋,才让眼珠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满脸困惑地问我:“什么鸽子?”我说:“养鸽子,你没养鸽子?”他摇一下头,说:“没有,我养那东西干什么?没时间哪。做学问不容易呀,尤其做我们这一行的,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啊!”我说:“我听毛兰说过,你的成果很大,很了不起。”他摇摇头,笑道:“哎呀什么成果不成果,不值一提,拿过几个奖,混了个正高,如此而已,提这个干什么,不提不提!”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五章(3) --------------- 我又说,“毛兰还说你写过关于我的文章。” “哦。”他瞥了我一眼,说,“我自己都忘了写过些什么文章,有一些呢,其实也就是应付一下的,没意思啊。” “怎么没意思呢?在那场讨论中,你是什么观点?大概说我是个流氓吧?” “我是怎么说的呢?哎呀真忘了。这辈子这样的应景文章写得太多了,写了就忘。说起来这样写写文章确实没什么意思,写了一辈子文章,写出什么来了呢?惭愧呀,不如你呀,你是青年企业家呀,哈哈哈。” “毛老师真谦虚。”我故意停顿一下,“没想到这么巧,今天到你家里来了,跟你在这儿谈你的文章。” “所以说世事难料啊!”他一点也不尴尬,感嘆了一番,又说:“这是不是就叫缘份呢?你和毛兰,啊?” “是吗?我不知道,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没意见。” “我刚离婚,身边还有个孩子,你们就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这算什么呀?她自己看着好就行。再说我也不是封建时代的家长,你呀,小徐呀,我叫你小徐吧,啊?你对我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啊,跟你说吧,我不是一个思想僵化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显得和蔼可亲。对面楼顶上的鸽子起起落落。夕阳已经泛红,照着他的脸。“以后你就会了解我的,你会发现你这个岳父大人——这么说是不是早了点?嗯?哈哈——还不是太老,起码,思想还是蛮年轻的嘛。” “你说你是我的岳父大人?” “是呀。难道不是吗?我听毛兰说你还有些担心我,别担心,我这一关好过,我说过的,我很开通的。你愿意的话,就别叫我毛老师啦,可以改口啦。哈哈哈。”他的哈哈打得非常响亮。对面的鸽子被惊得噼噼啪啪地全飞起来了。 我看着他笑,看着阳光在他的牙齿上跳来跳去,心想这个人怎么回事?他凭什么就让我改口叫他做爸爸?我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人。我在心里暗自冷笑。我说:“既然你这么开通,那我就把底兜给你吧。你知道的情况只是表面的,我其实是个很糜烂的人,我有好几个女人,还跟一些鸡有关系,你知道鸡吗?”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并不认为这就一定是个多么严重的道德问题,首先你不会把她们带回家对不对?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某种道德,所以这不应该算什么大问题。男人在外面有点艷遇算什么呢?充其量说你不拘小节吧。你很坦诚,我喜欢坦诚的人,我也跟你说实话,其实大家都一样,包括我,骨子里都想有些艷遇的。人嘛,都是一样的,对不对?至于鸡,--我们还是说娼妓吧,我说一句轻薄的话,男人都喜欢,这是有传统的,所谓青楼佳话嘛是不是?好了,现在我把我的态度表明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能有什么问题呢?对面楼上的鸽子正在落下来。阳光像金水一样泻在那片楼顶上。周围到处是嚣躁的声音,从下面浮上来,和我们擦肩而过。 毛兰的妈妈站在那边房门口叫吃饭。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我妈说你们在那儿谈什么呢?毛老师说我们什么都谈了,谈得很彻底。他兴致很高,敬了我妈一杯之后,便一杯一杯地跟我喝酒。毛兰妈妈说他他也不听,他说今天高兴,喝醉了算了。他越喝越高兴,很快就喝得红头涨脸,眼角上开始出现黄乎乎的眼眇。“兄弟!”他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喊我做兄弟。他妻子觉得不好意思,朝我尴尬地笑了笑,便要夺他的酒杯,却被他一把拦开了,“兄弟,你可要抓紧一点呀。”他一边说还一边朝我鬼鬼地夹着眼睛,弄得我莫名其妙。我抓紧什么呢?他该不会要“兄弟”抓紧着把他女儿给办了吧?我不禁笑了起来,瞥一眼毛兰。毛兰正低着一张红红的脸,见我瞥她,脸唰一下红得更深更透了,如同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西红柿。 毛老师送我下楼时用手搭着我的肩,我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如果你真喜欢鸡,以后可以找我,我给你提供方便。他嘿嘿地笑道,开玩笑开玩笑!边说边在我肩上拍两下。我说真的,别客气。他笑着,又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第80页 对于这次相亲我妈满肚子不高兴,她认为她受到了冷落。事实上她确实被冷落了,她是准备来受尊重的,没想到被晾在一边。她在车上对我说:“我看不起这个人,这个人太势利,眼里只有你,你看他那副样子,简直是在巴结你;可是对我呢,总共没跟我说上三句话,他难道不知道我是你妈吗?” 我跟我妈的感受不一样,这一天我很快乐。 我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有一天她问我:“你还在跟那个毛兰谈吗?”她又说她不喜欢毛兰,理由是她认为毛兰长得不大气,尤其是嘴唇太薄,脸也不够圆。她说一个女人长成这样不好,这叫薄福贱命。她认为我应该找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最起码这个女人应该知道自己的下巴要抬多高。“她老低着头,羞怯怯的,一看就是小街小巷里出来的,不合适。”我妈撇着嘴说。她竭力撺掇我多谈几个试试,同时希望我把这件事再交给她。她说她肯定能给我找到一个合适的,“这就像鞋子,不合适是会夹脚的,你愿意要一双夹脚的鞋子吗?”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五章(4) --------------- 对于我妈的问题,我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妈说过几次以后也不再说了,她终于放弃了要给我再物色一个对象的念头。她有事情做了,在一家慈善机构谋了一个义务差使。她觉得她在从事一项很高尚的事业,她更注意自己的仪态了,不但要我陪她去买各种套裙,还去美容店做头做脸,向人家学习怎么化妆。有点时间就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或者拿个吹风机吹她的银髮。她把我儿子全扔给陈玉娥了,一天到晚拿腔捏调,提臀收腹,翘着一个下巴到处跑,似乎自已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不知道她是怎么攀上人家的,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好,免得她呆在家里没完没了地使唤陈玉娥。陈玉娥总算解放了。我真担心陈玉娥会坚持不住,事实她也确实难以坚持,自从进了我家当保姆,便像一架机器一样从早到晚转个不停,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眼看着黑瘦下去了。 但我妈干慈善事业也挺烦人,她动不动跑到我这里来要钱。我给了几次便不给了。虽然我有点钱,但不能老让她拿去充有钱人。她说:“我答应了人家的,你让我把脸往哪儿放呢?”我对她说:“如果是你自己用,我一定给你,可你拿去干那些事,我哪有那么多钱?”她便一脸的正义和道德,骂我忘了根本(我是什么根本呢),为富不仁,没有一点同情心。她说:“你的同情心呢?让狗吃了吗?想想那些下岗的工人哪,想想那些得了病又看不起病的穷人哪,想想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们哪……” 本来我想跟她说说陈玉娥,提醒她陈玉娥也是下岗女工,再告诉她保姆都骂她是地主婆,但想想还是算了。她毕竟是我妈。像那个社会学家毛老师一样,我妈也让我感到了快乐。 后来那个毛老师还打电话来骂了我一次,他很愤怒,在电话里大喊大叫,骂我无耻,卑鄙,不道德,衣冠禽兽,玩弄了他和他女儿的感情。我跟他说了一声兄弟对不起,又问他要不要来绿岛搞点青楼佳话。他气得像一只得过脑膜炎的鸟,哌叽哌叽地叫了一通,把电话摔出了一声破响。于是我又感到了快乐。我的快乐像一朵有毒的花,开在了我的黑色的心里,妖冶,肥大,如昙花般骤开骤谢。 *第九卷 我在精神病院住了大约一年以后,也就是在来年春天,我妈就死了。她把什么都交待好了,给保姆陈玉娥发了最后一个月工资,叫陈玉娥在她死了以后,把孩子送到他妈冯丽那儿去。她把冯丽的地址给了陈玉娥,对陈玉娥说,我信得过你,你一定要把孩子送去啊。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六章(1) --------------- 我心里越来越放不下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如果不是我妈一沓沓地把那些照片拿给我看,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动这样的心思?说实话我是真不该有这种心思了,可是我在翻那些照片时,看见的却老是李晓梅。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早过了毛毛躁躁的年纪了,做什么事都知道要权衡一下了。我反覆地对自己说,你就是想再结婚,也不能要李晓梅呀,你怎么能要李晓梅呢? 在雨季里我又吃老中医的药。对于我来说,吃药是一种安慰。刘昆又把药从我手上接过去,又叫李晓梅给我端药汤。自从那次冯丽来闹过以后,李晓梅便一直躲着我,现在给我端药上来也是板着脸,没一点笑容。但她照样每回给我预备了一颗糖,我喝药时,她就剥糖纸,然后又用两个指头拈着糖,其余的指头翘起来,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朵兰花,举着一颗糖在我嘴边等着。她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捉住了这只像兰花似的手。 我说:“李晓梅,我想要你。”她听错了意思,说:“别闹唦,不要弄得你老婆又来打人唦,吃糖唦。”我说:“我没老婆了,我离婚了。”她看我一眼,又说:“吃糖唦!”我把糖含在嘴里,说:“我想娶你。”李晓梅瞪我一眼说:“这样的玩笑就莫开唦。”我说:“真的。”她扬起另一只手,说:“我叫你胡说!”我以为她要打我,但她没打,轻轻地落下来,在我脸上颳了一下。我放掉她的手捉住她的腰,对着她的脸说:“我不是胡说。”她说:“你骗鬼吧。”她像一条鱼鳅似地从我手上挣出去,说:“不理你了,你拿人家开心高兴了唦?”我说:“你回来,你听我说。”她耸一下鼻子,说:“你以为我会听?我才不听嘞!”
第81页 大约所有这类事情都是这样,都不能说,说破了就容易上心。心这种东西很怪,它不可理喻,它让你什么都不去想,只想这一件事。即便你对自己说别想,可转背你就忘了,你拗不过它。它弄得你没有别的心思,一门心思只想看见她。可是作为总经理我又不能没事老去找她,于是我就不断地跑到老中医那里去捡药。老中医说:“你把药当饭吃吗?”我说:“伤疼啊。”老中医说:“你莫不是吃上了瘾吧?”我说:“大概是吧,我离不得你的药啦。”老中医很无奈地摇晃脑袋,说:“好吧,开吧,反正也吃不死你。”我捡了药又把药丢给刘昆,我越来越发现刘昆是个聪明人,他能猜准你的心思,却又不露一点声色。 李晓梅端药上来时也说:“你吃药吃上了瘾吧?” 我说:“我就为了让你给我端药,为了吃你一颗糖。”她把嘴一噘,说:“你不要这样涎皮刮脸唦,以后我不给你吃糖嘞。”她想想又说,“你是老总勒,开人家的玩笑不好唦,人家心里又不是没有数。”我说:“那好,哪天我找个机会,当别人的面说破,省得你老说我开玩笑。”她笑着说:“我看你说唦!” 这件事过后没几天,吕萍和丁本大突然来找我,他们双双办了离婚又双双准备去海口,走之前来和我告别。他们喜形于色,似乎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满街都是金子的地方。我知道那时候海口是一个让很多人激动不安的地方,那儿的地皮炒成了天价。满街是不是金子我不知道,但听人说确实是满街的妓女。他们说要是运气好捡了一笔钱的话,就考虑出去,是纽约还是雪梨,到时候再说。他们都像年轻了好几岁,满脸阳光灿烂,尤其是吕萍,那面曾经让冯丽担惊受怕的胸脯耸得更高了,笑一下便忽悠悠地乱颤。 我为他们饯行。他们问我怎么样?又问冯丽还好吧?我说:“我们也离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我,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说:“不为什么。”丁本大忽然提起吴琳琳,他说:“你还记得吴琳琳吧?”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冯丽还吃过她的醋呢。”他说:“知道吗,她刚结婚不到半年,也离了。”我嘆了一口气。丁本大又说:“你想不想见见她?我有她的电话。”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以后吧,我先叫个人来让你们见见。”他们说:“谁呀?”我说:“你们不认识,是个湘西妹子,叫李晓梅。”他们便很理解地笑了。他们说:“很漂亮吧?很辣吧?”我说:“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但那天李晓梅没来,她不肯来。她在电话里说:“你真的呀?”我说:“当然。”她没吭声,过了许久才说:“跟你说了唦,别逗人家唦!” 李晓梅就是不相信我会要她,总说我是开玩笑。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真的不要再逗我唦,跟你说了我不经逗的,你把人家逗得七上八下做什么唦?” 她确实不经逗,人都瘦下去了,皮肤的颜色都淡了些,眼睛也显得大了起来。她说:“你这样的人哪里会要我呢?你不是觉得我们有点什么心里不过意吧?不要这样想唦,你情我愿的事,你用不着唦,你不欠我的唦,我也没有这样想过唦。我知道自己名誉不好听唦,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你们场面上的人名誉要紧唦,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打开眼睛尿床的事哪个都不会做唦。” 我说:“我就会做,我喜欢你,我看见你就很高兴,我真是想要娶你。” 她傻愣愣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像受了惊吓似的。她说:“你不是发神经吧?”她把巴掌靠在我脑门上,靠了一阵子,把巴掌拿下来,噘着嘴说:“怪事,没发烧唦,没发烧你也说胡话,你这个人要不得。”我说:“你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她说:“那你要人家怎么说唦?人家不敢信你唦。”我说:“我嘴巴都磨起了泡,你还不信,你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这么凶?日后我肯定要跟你吵架,一吵架你就会骂我是烂货。”我说:“你也骂我,也骂烂货,行不行?”她说:“你怎么会是烂货呢?只有女人才会是烂货唦。”我说:“我哪儿都烂,我破烂不堪,我连骨头都是烂的。”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六章(2) --------------- 她不做声,看了我一会儿,眼睛湿起来,却含着泪笑着说:“你不嫌我我就很知足,不要这样说自己唦,别的就更不要说了唦。我要嫁的话也不嫁给你,我嫁个不认识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我当个宝唦。” 我说:“我就是把你当个宝。”她说:“就算是唦,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我不会把自己当宝唦,我又不蠢,明摆着你什么都知道,我还把自己当宝?你不骂我发癫?”我说:“不骂。”她说:“一天不骂,两天也不骂?鬼才会信唦!” 李晓梅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她,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件事在我心里就像个芽胚一样,已经长起来了,我按不住它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通她。她还在瘦下去,脸都小了,胳膊都细了,看得人心疼。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大概巳是凌晨了,我睡得迷迷煳煳,她跑去敲我的门。我被她敲醒了,刚打开门,她就一头扎进我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呜呜地哭,哭得浑身乱颤。外面的雨声哗哗的,从窗玻璃上可以看见大滴大滴的雨珠在滑落。她是从哪儿跑过来的呢?她身上像雨水似的凉凉的,头髮和肩膀都被淋湿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爱抚她,恨不得把她包裹起来。我抚摸着她的脑袋,轻轻拍她的嵴背,像哄孩子似地哄她。
第82页 我说:“你看你把我身上都哭湿了,你哭什么呢?”她哽咽着说:“人家心里难受唦,人家也想……嫁给你唦,人家现在好后悔唦!”我说:“后悔什么呢?”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说:“要是我在家里还没出来多好,我就不是这个样子,就敢嫁给你唦!”她说得我心里很难受,跟碎了似的,我说:“我不是说了我跟你一样吗?”我把她的脸捧起来,吻她的眼睛,吻她脸上的泪,弄得嘴里咸咸的。 她把脸扭开,用手堵住我的嘴说:“不要唦,人家刚下班,还没洗脸吶,脏唦。”她看着我,忽然破涕为笑,说:“你看你的脸。”我说:“怎么啦?”她说:“我脸上的粉都到你脸上去了。”她把我的脑袋搂在胸前,用胸脯在我脸上蹭了几下,又把胸脯移开,说:“好了,干净了。”说着又用手指给我梳几下头髮,就从我腿上蹭下去了,朝我笑一下说:“我走了,今天晚上我睡得着了。” 我说:“这么大的雨呀!” 她说:“不怕唦。” 我没想到她扎在我怀里哭一场是因为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绿岛。一连几天我都没见到她,便去问歌厅经理,才知道她辞工了。她会去哪儿呢?回湘西老家去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她还在南城。我到处找她,给许多地方打电话,几乎找遍了南城的娱乐场所,最后又叫刘昆去找,结果还是刘昆把她找到了。刘昆是在北郊一个休闲渡假村找到她的。我去了那个叫红树林的渡假村,在一个湖边,是当地一个村里办的,她在酒吧里当招待。我把她叫到湖边骂了一顿。她不服,骂我有病。 她说:“你这个人真有病,找什么唦?” 她说她本来要离开南城,走得远远的,可是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湖风很大,雨季还没过去,风里还夹着细细的雨丝。她不断地捋着被风吹乱的头髮。风使她显得更瘦了。她抱着两个膀子,蔫蔫地笑着说:“我没用唦。”她笑得满面忧愁。我在心里嘆气。一个那么明媚的人,却被我弄得这么忧愁。 她不肯回绿岛,要在这里做。她说:“你回去唦,这么晚了,天气又不好,再说人家也要上班唦。”我有点生气,要把她拖上车。我扯着她一只胳膊,她用脚蹬着地,脸挣得通红。我们就像拔河一样。她说:“哎呀放手唦,难看唦。”我说:“怕难看就跟我走。”她说“你要扯断人家的手唦?”我松开了她的手,往主楼大堂走,她跟在我后面,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开房间,我不走了!”她说:“你莫不是真疯了?”我说:“疯了就疯了!”她说:“你疯你的,我不管你了!”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红树林渡假村。我的房间其实是一个蒙古包。他们在湖边的草滩上摆了几十个这样的蒙古包,里面却铺了地板,架了床,还有一个小卫生间。晚饭是在他们歺厅吃的,吃完饭我找到了他们酒巴经理,对他说我是绿岛的徐阳,李晓梅是我女朋友,跟我怄气跑到这里来打工的。酒巴经理满嘴酒气,看上去像个刚穿上西装的农民,不过对我很客气,问我需要他做什么?我说给她办手续辞工。他大手一挥说,用不着办手续,我们这里没什么手续的,只要一句话就行了。他说着就迈着罗圈腿去找李晓梅。我没回蒙古包,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看见李晓梅拖着一个拖包去了我的蒙古包,并且一脚踢开我的门。 她没看见人,转身要往回走,抬头便看见了我。她瞪着我说:“你欺侮人唦,就是要人家陪你唦,你要人家陪你也不要搞掉人家的工作唦!” 她穿得很少,两个肩膀都露在外面。湖上的风浪声哗哗啦啦的,撞得毡布啪嗒啪嗒直响,她打了个寒噤,小疙瘩一片片地蹦了出来。她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臂上也有小疙瘩。我看着她和她的手。她说:“先拿来唦。”我说:“拿什么?”她说:“钱唦,我陪客人过夜是要钱的唦!” 我愣愣地瞪眼看着她。 她说:“瞪什么眼?我本来就是卖的唦,你把我的工作搞掉了,我不卖给你卖给哪个唦?”我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她说:“你打人唦?”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六章(3) --------------- 我看着我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又看着她的脸红起来。她的眼圈也红了,接着又湿了,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你还打人唦你!”她已经是哭腔了。我打她干什么呢?我知道她不过是故意气我。我想把她揽过来,她弓着背往后用力,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搂在怀里,又扯过被子,把她和自己都盖起来。她不停地挣扎,在我怀里骨碌碌地乱动,嘴里说人家还没脱鞋呢!我给她把鞋脱了,她还在动,“你打,你再打唦!”我摸她的脸,问她疼不疼?她不乱动了,让我摸。她说:“你充好人唦,又打又摸,怕人家是蠢的吧?”我被她说得笑起来。她说:“你真像法西斯,打了人家还笑!” 这天晚上我跟她说了很多话,我把我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了,把心里想说的话也对她说了。一点一滴都说了。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我就像清理旧仓库一样清理自己,把每个角落都搜颳了一遍,连地缝都抠了又抠。我发现我原来是个这么喜欢说话的人,我还发现我心里不那么黑暗了。我一点瞌睡都没有,但我怕她困,说一会儿就问她困不困,她两眼亮亮地看着我,就像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似的,摇摇头说:“你说唦。”我说:“你看我是不是个烂货?”她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她的眼皮已经在开始打褶了,双层眼皮变成了三层眼皮,后来又变成了四层眼皮,我就不说了。我真讲了一个故事,我不会讲故事,我说从前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显然知道这个故事,但她没说,只是笑了笑。
第83页 我还在继续讲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皮完全耷拉下去了,看着她睡着了,看着她鼻尖上睡出了一粒粒小汗珠,便一个人在那儿不出声地笑着。我闻着她的汗香气,笑得非常开心。外面的风声和浪声更大了,哗哗地唿啸着,从毡包上掠过去。我在心里充满感激地说,这个叫红树林的地方真不错,这个毡包真不错。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七章(1) --------------- 我看见忧愁从李晓梅脸上消失了,看见她一天比一天高兴起来了,明媚起来了。消瘦停止了,脸也圆了,胳膊也圆了,浅褐的皮肤上又泛着细腻动人的光泽。我甚至还能从她身上闻到了类似阳光的气息。她的话也多了。她有那么多话要跟我说,偎在我身边,用一种令人感动的口吻和语调,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上学的事,从小学一直说到初中高中。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她爷爷奶奶,认识了她父母和她的弟弟,还有那条老是跟猪抢食的大花狗。她说大花狗是一条没尾巴的狗,她叫它秃尾巴。她说秃尾巴还是狗崽子的时候,尾巴就被她爷爷用柴刀砍掉了,她们那里作兴这样,说秃尾巴狗厉害。她爷爷是前年死的,秃尾巴有义,流着眼泪哀哀地叫了几天。我还认识了她几个老师,她小学时有一个老师叫瓦片子,她们见他的头髮老是梳得一边倒,就背地里叫他瓦片子。她说你不知道,真是括亮括亮的瓦片子呀。她上初中时有个女老师叫伊桂花,人长得很漂亮,有两条乌油油大辫子,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她很喜欢她,所以她的语文学得好。她说到了高中就不行了,那个叫油嘴滑舌的赵秃子自己都错字连篇,看女同学时一脸邪相,跟公狗一样叫人害怕。我问她你怕不怕?她说怕唦。她爸爸会编竹篮竹箕,逢圩就会挑到镇上去卖,不是他爸爸她书都读不起,她读中学就在那个镇上,但读到高二还是读不下去了;她妈妈的糍粑做得最好,又糍又糯,比她奶奶做得好,可她奶奶就是不服气…… 她家在村东头,门口有一条早年修的机耕道,道旁有一条小河。河边密密麻麻的都是灌木丛和草竹。她说:“你知道什么叫草竹吗?”她竖起小指头比划给我看,“就这么一点粗唦,小的比这还细,春天发笋时,拔些笋回来炒干辣椒,你晓得有几好吃唦!”小河里有虾子,一只只都是透明的,活蹦乱跳的,她弟弟会砍些水爆棘,用草绳子捆成一小捆,扔几小捆在水里,第二天一早提起来,下边用个捞箕接着,捞箕里便蹦着许多虾子,亮闪闪的一片呢。她奶奶就拿一只碗装着虾子,放些豆豉,搁在饭上蒸给他们吃。她说:“要是你去的话,我就叫我弟弟给你搞虾子吃。”她不但要给我搞虾子吃,还要叫她爸爸上山去挖竹鼠,叫她妈妈把竹鼠烧起胶来,叫她做水酒,做糍粑,做燻肉,泡干笋,泡野山菇,还要杀鸡,用野山菇炖鸡,她说她家的鸡是在屋后山上吃虫子的,炖出来的汤是又酽又黄的,不晓得有几补人嘞……她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拿给我吃。我说你想累死你妈妈?她说:“不会唦,她要是看见你不晓得有几高兴,还会嫌累?我也不会闲着唦,我会帮忙的唦!” 我答应她过年时跟她回去。我已经很嚮往那个小山村了。我做梦都梦见它了。她便掐着指头算日子,她焦急地说:“呀,现在才是夏天,还有大半年嘞。”我问她有几年没回去了?她说:“年年过年都要回去的唦,可是今年不一样唦,你不晓得人家的心思,人家今年要带你回去唦!”我逗她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噘噘嘴说:“不一样唦,你去了一村人都会来看的唦,都会说晓梅带了老公回来唦。”话一出口她便发现上了当,红着脸瞪我一眼说:“你套人家唦,我不跟你说了!”但没过一会儿,她又忘了,她说:“回去你不要穿得这么好唦,朴素一些唦,最好别说你是老总唦。”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怕吓到人唦。”我不由得笑起来。她说:“真的嘞,山里的女孩子出来,带个老总回去,是会吓到人唦。”我说:“那随你就是了,到时候我就说我是个摆小摊子的,穿一件破夹克。”她说:“你又逗人家唦,故意搞得那么寒酸,你搞得那么寒酸人家也没面子唦。”我说:“要面子我就是老总。”她又把嘴噘起来。她的嘴噘起来像一朵小喇叭花似的。她噘着小喇叭花似的嘴说:“没正经唦!” 她开始准备回家过年的东西,给奶奶买了个毛绒帽子和一件羊毛背心,给爸爸买了一件加厚的夹克衫,给妈妈买的是一件春秋衫和两套棉毛内衣裤。她说:“你不晓得我妈里面穿得有几破烂。”她给弟弟买的是牛仔裤和皮鞋。我笑她买的都是便宜货。她一边歪着脸在光膀子上蹭汗一边说:“只要便宜货唦。”她又买了两瓶酒。她说酒不要紧,放不坏的,其它的东西到时候再买。我问她准备带多少东西回去?她就盯着我,盯了半天,说:“人家要带你回去唦,就说是你买的唦,你一大包东西拿回去,几好看唦?我家里人脸上也有光唦。”我问她那为什么不买高档一点的呢?她说:“只要这样的唦,再说你也不要搞得你像个很有钱的样子唦,别人会说你摆阔唦。”我说:“那我怎么办?有钱不好,穷酸也不好。”她说:“你当自己是个一般人唦,一般人就行了唦。”她跑上跑下,面孔红红的,腮帮上挂着几粒汗珠,一副满心欢喜又认真实在的样子。看着她这副样子我什么都忘了,也跟她一样希望日子过得快一些,好带着她准备的廉价礼品跟她回家过年,去看看她的小山村,去看看她奶奶,她的父母和兄弟,看看那条有虾子的小河,去吃她弟弟搞的虾子,吃糍粑,吃燻肉,吃野山菇炖鸡……我问她秃尾巴凶不凶?会不会咬人?她骄傲地说:“不凶还叫秃尾巴?”我说要是它咬我怎么办?她嘻嘻地笑道:“它敢咬你?它再凶也不敢咬你唦,给它一个胆子它也不敢。它通人性唦,它知道你是谁唦,知道咬了你它就活不成唦,到时候你看就是,它巴结你都巴结不赢。”我被她说得哈哈笑。她满面娇嗔,说:“你得意忘形唦。”我就把她揽过来吻她。她轻得如一根草丝,我一带她就软软地过来了。
第84页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七章(2) ---------------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我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激。我学她的口气说:“你真是我的宝唦。”她说:“你学人家说话唦!” 她的眼睛热辣辣的,用力抱住我,像藤似地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也是热辣辣的。她把舌尖伸给我。她的舌尖像饴糖。从她的舌尖开始,她妖起来了。她很会妖。我说不出她哪儿妖,但又觉得她哪儿都妖。不仅仅是眉眼和神情,也不仅仅是嘴和身子,她妖起来就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却又充满了韧性。她连皮肤和汗毛都是妖的。她目光迷离,妖得又自然又彻底。妖是一种从娘胎里生来的本事吧?过去冯丽曾说这个妖那个妖,可她哪里知道,真正妖的是这个湘西妹子李晓梅。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八章(1) --------------- 我跟李晓梅好了,这在绿岛成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一个很张扬的人,但我也不会鬼鬼祟祟。这件事也一样,我没想要瞒谁,就是想瞒也瞒不住,我瞒得了一个瞒不了两个。况且人人都有一双眼睛,我怎么躲得过这些眼睛呢?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们在背后议论说,怪不得徐总老婆要打阿梅,原来是真的呀,徐总跟老婆离婚就是因为阿梅呀!他们接着又替我惋惜,说徐总他不知道阿梅做过鸡吗?怎么会为一只鸡跟老婆离婚呢?他们当李晓梅的面什么也不说,可是只要李晓梅一走,他们便窃窃私语,说鸡就是鸡呀,你看她多妖? 如果这些议论仅限于绿岛还没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整个南城。绿岛是什么地方呢?绿岛就是南城,南城社会中的哪个阶层哪一类人没来过绿岛?假如南城是一条河,绿岛就是一个又深又阔的河湾,这个河湾里的事怎么瞒得过河里的鱼呢。南城许多人都知道我在到处寻找一只叫阿梅的鸡,都知道我跟老婆离了婚,为的就是要娶这个阿梅,娶一只鸡。这件事情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南城。他们刻薄地说,这个阿梅到底是一只怎样的鸡呢?徐阳没吃错药吧?既然离了婚,南城的姑娘还不是尽他挑尽他拣吗?会娶一只鸡?莫非她是一只金鸡? 如此看来,我在南城的确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我可以像选美一样选南城的姑娘,因此我要娶李晓梅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一种极不明智的行为。他们还说徐阳不会随随便便要一只鸡吧?他坐在绿岛,应该尝了不少鸡吧?是尝来尝去尝到了一只很特别的吧?那个阿梅到底怎么特别呢?她是不是长了花呢,--那儿长了花?要不他怎么下这么大的决心呢?他也是个人物呀,鸡是什么?过了多少人的手啊! 有一天洪广义也为这事来找我。 洪广义刚躲债回来。他躲债很绝,煞有介事地在老闆桌上留一张字条,说自己其实是个身患绝症的人,辛辛苦苦地撑到今天实在不容易,现在他不想撑了,他太累了。他叫大家别找他,他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死。其实他的钱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髙了,可他总哭穷说没钱,拖着银行贷款不还。他这一手把许多人都吓坏了,所有跟他有经济往来单位的人都黄着脸,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他,先是在附近的医院找,又到渡假村或休闲山庄找,接着在周边城市找,然后是往南到海角天涯,往北到边疆大漠。好不容易从那里讨到一点口风,一窝蜂似地拥到南郊一个温泉疗养院去。见他正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着,都松了一口大气,却谁也不敢问他得的是哪种绝症,更不敢跟他提钱,都想钱反正不是自己的,只要人还在就谢天谢地,就能交待过去了。于是大家都蹲在池子边上,想方设法安慰他,劝他想开点,有病治病,千万别想窄了。他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既然你们这么关心我,那我就再撑一撑吧。边说边水淋淋地往池子上爬,大家殷勤地接着他,把他拉上来。 他不再呵呵呵地爆笑了。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表情特徵,总是在不断变化,他的笑声或表情都是根据实际需要而定的,比如现在他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连笑都是蔫蔫的,有气无力的,像一片被暴晒过几天的菜叶子似的。 他蔫蔫地笑着说:“唉,欠债的日子不好过呀,想死都死不成,难哪。” 他把我叫到茶楼里。每回他要跟我谈什么,都喜欢在茶楼里。他看着我说:“徐阳你气色不错,有什么喜事吧?”他这么一说我知道他大约要跟我谈什么了,我笑了笑,没说话。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阿梅吧?”我又笑笑,说:“你也听说了?有些话说得很难听是吧?”他不置可否,问我是不是真喜欢她?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说:“我理解你,阿梅那女孩是讨人喜欢。”他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说:“谢谢你。”他嘆口气说:“你先别说谢,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我问他想说什么?他缓缓摇着头说:“算了,我还是不说吧。”我说:“有话就说吧,是不是要劝我呢?”他又嘆气,说:“真不好开口啊,我怎么好劝你呢?可不说吧这事又关系到绿岛的生意,说吧你又在兴头上,扫你的兴不说,你还不见得听得进去。不过既然你说破了,--你也知道,外面有些话说得难听,又是堕落又是嫖客,南城人的嘴一惯不好,本来也用不着跟他们计较,可你不计较吧,绿岛怎么办?连总经理都是嫖客,来绿岛玩的人还不都是嫖客?这种名声一出去,还不跟苍蝇一样满世界飞?还有谁敢踏进这个门呢?绿岛不要关门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还要在这个社会上混的,谁愿意背个嫖客的名声呢?”
第85页 我心里很生气,冷着脸笑笑,说:“什么嫖客,我本来不就是个流氓吗?”洪广义撇着嘴摇头,说:“这你就搞错了,所谓娱乐业,骨子里的事只能心照不宣的,面子上却一定要正经,这是最要紧的。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男盗女娼,这说起来难听,其实就是我们的生意经啊。你名声不好人家不敢来,你没有那点骨子里的东西人家懒得来。我们赚的是什么钱?这两样缺一不可呀。当然,我是说过要用你的名声,但我只是利用了人家对你过去的印象,而且又花钱给你彻底翻过来了,一反一正才出效果,现在还有人说你流氓吗?现在你是青年企业家,政协委员,人怕出名猪怕壮啊,稍有不慎难以收拾啊,所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说:“刚才我说的是气话,其实这事我也想过了,也查了这两天的营业额,确实是落下去了,实在不行只有一条路。”洪广义说:“什么路?”我说:“辞职吧。”洪广义感嘆说:“难得,阿梅真有福气,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你在绿岛的利益一年是近百万哪,这笔帐你没算过吧?你算算你划不划得来?再说你现在辞职撤股,我一时也抽不出钱来给你,你也知道,我背了一身债,你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只好再背上你的债了。”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八章(2) ---------------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不好说他故意压住我的钱,我觉得他有恩于我,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歪着嘴露出一脸苦笑,又嘆道:“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穷啊。” 我也苦笑。我说:“那我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说:“别的话我就不好说了。” 他再也不谈这事了,把话题转到一些别的事情上,比如客房部要赶紧换智能锁,安全卫生检查过关了没有?没有的话要抓紧,哪怕多出点血,也千万不能让人家下单子,否则就完了,没戏唱了,你一停别人就火了,别人火了你再想火就难了;包厢里最好要怎么装饰一下,这你是内行……好像他并没有干预我的私生活,而是自始至终都在跟我谈经营方面的事情。 李晓梅对我说:“我还是走吧,走了干净些。”我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难听唦。我不回来就好了,就不会撞到他们嘴上了,他们的嘴几臭唦!” 她不是聋子,她的耳朵灵得很。她哪里都灵。人家说了些什么她全听见了,就算没听见也看见了,没看见也猜到了。她的肉似乎被刀子剐掉了,刚刚才浑圆起来的脸庞又瘦下去了,忧愁又像灰尘一样蒙在了她脸上。我说像灰尘一点都不假,尤其是她强颜欢笑的时候,我就觉得那笑容被灰尘盖住了,灰濛濛的。我轻轻地抹她的脸,想给她把灰尘抹掉。我真以为那是灰尘。但抹着抹着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灰尘,而是厚厚的一抹忧愁。 她终于还是走了。其实我已经预感到她会走,她很少到我那里去了,不但去得少,还又开始躲着我,有时候见了我便低下头匆匆地走掉。旁边有人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看着我,我叫她她也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她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呈现出在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菜黄色,神情中除了忧愁之外,又渐渐地有了一些沉重,让人觉得她挑着重担或背负了一个大包袱。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她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带着她满心欢喜买好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走了之。 她走了以后我象徵性地找了她很久。我说象徵性地找不是表示我不想找,而是指我寻找的方式和过程。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张旗鼓地找,打电话到各个娱乐场所去,说我是徐阳,要找一个叫李晓梅或阿梅的女孩。也没有叫刘昆或别的人帮我去找。我为什么不叫刘昆他们去找呢?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去找呢?我怕什么?怕失去在绿岛的利益?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那样去找,我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一个人悄悄地找,不声不响地找,闷着头找。找到了我也不会大唿小叫,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会悄悄地把她藏起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金屋藏娇。 我先是唿她,但她像上次一样不回机。我便去那些夜总会或迪厅歌厅舞厅,我不进他们的门,而是站在街对面某棵树下,朝他们门口张望,或者坐在旁边一只矮凳子上,让擦鞋女人给我擦鞋。擦鞋女人大概以为遇到了一个傻瓜,为什么一双鞋要擦五遍呢?不过她很高兴,她巴不得我要她擦十遍,她每擦一遍就念叨一次,几遍了,几块钱了。她接过我五块钱时,满怀希望地问我,还要擦吗? 为了找李晓梅,我生生让那些擦鞋女人擦破了一双鞋。 我付出了一双鞋的代价,还是没有找到李晓梅。我并不认为我寻找的方式有问题,我知道这一次要找到她很难,她要嘛不走,走了就不会轻易让我找到。我甚至怀疑她这一次真回湘西老家去了。我一边找一边胡思乱想,心里很难受。我不好说我有多难受,我怕我一说别人会以为是假的,如果我说我难受的要死,别人能相信吗?被虫子咬了一口我们会说有多疼,怎么疼,可是如果被火车轧了,你还说得出有多疼或怎么疼吗?你心都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即便能说出来也没人信。 我犯的错误不在于方式,而在于寻找的范围。我把范围局限在娱乐行业,没想到李晓梅鬼得很,跑到酒楼里给人端盘子去了。那家酒楼就在绿岛西边,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实际距离大约三公里左右。酒楼对面是蓝月亮迪吧,我坐在蓝月亮迪吧对门的街边让人左一遍右一遍擦皮鞋时,在酒楼里端盘子的李晓梅看见了我。好几年以后,她对我说,当时她站在一个窗户边侍候客人吃喝,无意中伸头往楼下看一眼,不想看见了我,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给我擦皮鞋,我则呆呆地盯着迪厅的大门。她说她知道我那是在找她,她相当感动,就像被电打了一下似的,然后心里不知道有几酸,酸得她差点就哭着跑下来了。
第86页 我越找越生气,越找越心灰意冷。我想李晓梅你怎么动不动就走呢?人家说两句你就走,那你还想过日子?再说人家也没冤枉你,你是做过小姐唦,你也是妖唦。我说了喜欢你你就以为你走了我活不了?让人找来找去你很高兴唦,很得意唦?你以为我非找到你不可唦?我凭什么要非找你不可?你作什么俏唦? 在我的想像中李晓梅正坐在家里吃糍粑。我心里空得发慌,便跑到老胡的收发室去,老胡盯着我的脸,说:“心里有事吧?”老胡的眼睛比前几年灰浊多了,却还是什么都看得见。这老头真是成精了,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随便说。大约因为我是他的老闆,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变得谨慎起来了。我盯着他那双灰浊的眼睛说:“你知道是不是?”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几声。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八章(3) --------------- 他说:“你正在兴头上,我不好说。” 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便邀他去喝酒。我们没在绿岛里面喝,出去找了一家小酒店。他说他只能意思一下,不能跟以前那样喝了。他嘆道:“老啦。” 我说:“我找不到她,她可能回老家去了。” 他看着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把脸皱起来,皱了一会儿又松开,“我真不好怎么说,”他说着又把脸一点一点地皱起来,“我还是跟你说说我的事吧。” 一开始我没怎么在意,但听着听着我就认真起来了。老胡说的也是一个妓女的故事。他从朝鲜回来时看中了一个妓女,起初他不知道她从前做过妓女,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在缝纫社里做缝纫。老胡一见她就被她迷住了,她说话或看人,尤其是笑起来,都跟别人不一样,都让人心里发痒。她穿得倒是跟大家一样,但老胡觉得她里面肯定跟人家不一样,她总是那样颤颤的。就是这种说不出来的震颤勾走了老胡的魂,老胡说他一天到晚心里都是麻乱麻乱的。这时侯有人告诉他,说那女人从前是个做妓女的,但老胡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老胡说我心都是懵的,还管她做没做妓女?再说妓女不是已经被取缔了吗?她不是经过改造了吗?经过了改造她就不是妓女,她获得了新生,她是一个新人!老胡横下一条心娶了她。老胡说你不知道,她确实会侍候人哪,她会待候得你身上的毛都酥起来,有皇帝都不想当了!老胡说到这里感嘆了一句。我说这不是挺好吗?老胡说好是好,可她……唉,你叫我怎么说她呢?恐怕还是本性难改呀,我有一回出差回来,撞见她正叉着腿跟人家在床上搞呢,我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都充血了,我说怪不得人家骂我傻呢,原来人家说的一点也没错啊,你真是个坏了坯的女人呀,你不可救药呀。我也不客气,这时候谁还会客气呢,我操起一条板凳,只一下,就把那鬼东西噼成了残废。 我说:“那鬼东西是谁?” 老胡说:“我们科长。” 我说:“你没打她?” 老胡摇摇头。老胡没打那女人,他把板凳举起来又放下了。他用一张床单把女人的衣物都包了,挽一个结,把包袱扔给她,叫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问老胡:“她走了吗?” 老胡点点头,嘆道:“婊子无情呀!” 我又问:“现在她在哪儿呢?” 老胡嘆一口气,不说话,滋地一声,抿了一口酒。 从小酒店出来,我问老胡要不要紧?老胡说:“离醉还远呢。”我说:“路上小心啊。”我没有送老胡,我说我要回家,让他自己坐一个摩的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忽然想回家去看看我儿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我把他忘了。这天晚上我喝了酒以后又把他记起来了。我站在小酒店门口,很怅然地看看街道,又仰头看看夜空,便想起了他。我觉得他很可怜,像个孤儿,是保姆陈玉娥收养了他。我回家一是想看看他,二是想给陈玉娥一点钱,否则心里过不去。然而就是这点心愿也落空了,我的车追了人家的尾,把人家的尾灯撞得粉碎。原因就不说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我没回成家。你心里越不痛快越是有事。奥迪被撞坏了,我手上的骨头都差点撞断了,脸上也划开了口子,膝盖也碰伤了。我一口一口地吐着酒气,跟对方司机吵架,然后蹲在马路上等交警来处理。我的腿都蹲麻木了,交警才板着脸来了。一个晚上就这样折腾完了。 早晨我才刚刚睡了一会儿,老胡就跑来敲我的门,说要请几天假。我打着呵欠说:“有事你走你的就是了,还请什么假?不怕吵死人呀?” 老胡走了我又接着睡。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老胡把自己的心事勾起来了,他请假去看那个女人去了。他是往北走的,往长江边上走的,据说那个女人一直住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城里。他一走七八天,七八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鬍子拉茬地跑来找我,求我一定要陪他喝一杯酒。他端起酒杯,泪水就煳住了眼睛。 我吃了一惊。我说:“怎么了你?” 他说:“她两年前就过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谁?谁过了?”
第87页 他一边擦泪一边说:“她呀,我那个该死的女人呀。” 我一阵默然,低下头,心里莫名地疼了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九章(1) --------------- 我还是说得简略一些吧,那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我们就不去说它。其实在此前我也是这样的,我省掉了许多东西没说,如果要枝枝蔓蔓地都扯起来,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省略的都是没意思的。当然,有没有意思是根据我的喜好而定的,可能没什么道理,所以我们也不管有没有道理吧,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说-- 那些日子我过得太糟糕了,几乎全是些又操蛋又没意思的事,比如我和一个叫李秋的女人的事,虽然我这么说李秋可能会生气,但我确实觉得没意思,没跟她交往几回,就不再找她了,她来找我我也是躲着她。我说忙啊,没空啊。我上大学时曾暗恋过她,她比我大四岁或五岁,当过知青,刚考上大学时就成熟得像个少妇。她偶尔会像大姐姐一样摸摸我的脑袋,摸得我心惊肉跳。这回也算是久别重逢,她浑身闪烁着一股如丝绸般的富贵气,带着她的台湾老公来投资房地产,在绿岛遇到了我。她老公飞来飞去忙着照顾两边的生意,老公飞走了她就打电话找我。她丰韵犹存,很空寂,也很贪婪。她幽幽地也很无耻地说:“老头没用啊。”我恶毒地想,老头没用我有用?我说:“满街都是打工仔,他们有用,找他们来用用吧。”她说:“你真混帐,人家跟你说实话,你看你!”边说边嘻嘻地笑着,还打我一下。你说这有什么意思呢? 又比如怎样给客房房门上装智能锁,换大彩电,怎样用人体画装饰包厢,怎样请人吃喝玩乐,怎样陪他们打麻将,又怎样塞给他们红包,--这就更没一点意思了。大约就是因为太没意思了,我才晃到李秋那儿去了,才在她像当年一样把一只绵软的手放在我脑袋上时,很邪性地把她抱住了,抱得她像要断气似地喘着,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了。她嘴上说不要不要,但往下就不得了了,她像藤一样把我缠住了,弄得我不得不躲她了。 我一边躲着李秋,一边又和毛兰勾搭上了。这件事不但没意思,还不好说。我又勾搭人家毛兰干什么呢?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当然我可以说为了气气那个秃了顶的毛老师,或者说我这么干是因为李晓梅走了,我受到了刺激。可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我气人家毛老师干吗?再说就算我心里不顺,也不至于找毛兰出气。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也经过一些事了,不是毛毛躁躁的小青皮了,所以我也不想替自已开脱,或者给自己找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找也找不到理由的。你就是说出一千个理由,也跟这件事搭不上边,跟人家毛兰搭不上边。 当然,我指的是官冕堂皇的理由。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怎么可能没一点理由呢?理由当然是有的,但我不会把我的理由说出来。谁会兜自己的底呢?我知道一个人的名誉很重要,兜自已的底就是对自己的名誉不负责,所以我不能说,我是在场面上混的人,我需要适当地维护自己的名誉。 我也不愿意说我是怎么搭上毛兰的,说那些过程和细节会显得我非常无聊。我只单方面地说说毛兰。她很惶惑,充满了疑问,但没有敌意。她扑扇着眼睫毛说:“你没理我是因为你忙?那你现在忙不忙呢?”我说:“忙里偷闲吧。”后来她有些相信了,但还是存有戒心,挽着我走路时,尽量使身体离我远一些,更不会让我的肘子碰到她的胸脯。她的戒心是一点一点放弃的,这些细节我们也不去说它,反正最后她像一只绵羊那样任我宰割,--我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我只是要做做样子,我就不应该这样。虽然她没有反抗,拦都没有像样地拦我一下,只是涨红了脸再三说不要,她说:“不要……不要好吗?”她的样子像在哀求,但我没理她,像剥笋一样把她剥光了。我压住她的时候,她的血色在脸上乱跑,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脸白得像纸,嘴唇迅速地冷下去,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连眉梢都在抖。她的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推开我还是抱住我,软软地抬起来,搭在我肩上,又放下去,几个来回之后,干脆很无助地微曲着摊在那儿。她实在是太紧张太慌乱了。她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表明了她的确没有过这种经歷——虽然我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感到惊讶。一个二十八岁的处女,就像一个惊嘆号,哐地一声站在我心里。一开始我心里还装着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还在恶意地冷冷地笑着,企图像刺杀一样进入她。可我刚一触到她,就听到了一声像针尖一样锐利的喊叫,接着就看到了一种真正痛苦的表情,--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紧闭着的眼缝里溢出了泪水,我就停住了。停住了以后,我便感到她下腹和大腿上的肌肉在骨碌碌地跳个不停。 “没想到你真是第一次。”我干着喉咙说。 毛兰咬着嘴唇没有吭声,鼻孔急促地张翕着,眼眶里满是泪水。 我略略犹豫了一会儿,又咬咬牙,继续挺进。我不能半途而废。我一定要进行到底。我咬着牙看着她的眼睫毛怎样颤慄,看着泪水怎样从她的眼缝里流出来,看着她的鼻孔急遽地张翕。她的鼻孔似乎不够用了,便把牙松开,喘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又飞快地将下唇咬住。她不断地把牙松开,叫一声,又咬住嘴唇。她都快把嘴唇咬破了。她叫一声,身子就往后缩一下,她的身子不断地往后缩,但她能缩到哪儿去呢。
第88页 我做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我的身体和脑子里都变得空空的,像突然虚脱了似的。在我离开毛兰身子的一瞬间,她迅速将身子向另一边侧过去,并且缩起两条腿,这样就使得自己的脸和胸腹都隐没在一种较为昏暗的阴影里,同时逃出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她的瘦瘦的嵴背和高高耸起的胯骨。她的嵴背和胯骨都还在微微地颤慄着,一阵一阵的,像打摆子似的。我们是躺在当床单用的蓝色绒布上,这是我过去画人体写生时作衬景用的,经过刚才的折腾,绒布上的尘屑都在灯光里飞着,一点一点地闪耀着,把灯光弄得毛茸茸的。我的目光在毛兰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在蓝色绒布上,那上面洇着一滩处女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处女血,绒布的颜色虽深,但仍遮不住那种鲜红。当时我心里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把目光抬起来,茫然地朝着对面的墙壁。空气里充满了甜丝丝的血的味道,还有灰尘的气息和精液的膻味,使人忍不住把鼻子皱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九章(2) --------------- 我正在茫然的时候,毛兰忽然拧转身子,用双手抱着我的脖子,继而又箍在我肩上,仰着一张泪脸问我:“你真爱我吗?”我看着她的脸,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滑,在她的乳房上停留了一会儿。有一滴泪水落在一朵乳晕上。我把目光滑过她的腹部、阴毛,看着一条斜斜地弯曲着的腿。我把一只手放在这条腿上,嘆了一口气,点点头。我自己都弄不清这是不是在欺骗她。我一直没有看她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真的吗?”她又说。我又点点头,手还在她大腿上拍了两下。我把我的意思弄得像真的似的。她吻了我,吻得很犹豫,畏畏缩缩地把嘴凑上来。 有一天她忸怩不安地对我说她怀孕了。她说:“我……怀孕了,可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这怎么办呢?”我看着她发愣。我忘了她是个毫无经验的处女,她不知道保护自己,不怀孕才怪呢。可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的表情就像遭了暗算一样。她并不傻,已经看出来我不髙兴了,脸上那些美好的表情像是被风吹跑了,她把脸板起来,眼睛湿湿的,幽怨而愤怒地看着我。她正在失望和伤心,却又心有不甘,还抱着一线希望,她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干巴巴地问我:“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高兴吗?” 我皱一下脸,说:“没有。” 她说:“我看见了,你明明不高兴。” 我说:“真没有。” 她说:“那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我说,“高兴啊。” 我在心里骂自己。我说你已经有一个儿子,现在又有一个了,你高兴了吧。 这件事很快就让毛老师知道了,毛兰告诉他了。他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没有骂我,也没有说别的,一开口就问我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只能怪自己的女儿不听话,但你别以为你就轻松得了,如果你跟她结婚,我没有话说,否则我舍掉这两块老脸,非把你搞臭不可!”我一点也不迟疑,我说:“结就结吧。”我答应了跟毛兰结婚,毛老师大约没想到,半天没吭声,突然在电话里大笑,把我的耳膜都震疼了。他说:“好好好!”接着又要我别见怪,说他刚才太急,话说重了。他说:“我错怪了你。”又说,“你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啊!”他又邀请我和我妈去他家,说:“这是大事,我们一家人要好好商量一下。” 真他妈的,转眼之间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那时候是冬天,元旦大概过去了二十多天,他们把婚期定在三月份,也就是说过了春节我要和毛兰结婚了。我说:“要不晚一点吧?”毛老师先摇头,他老婆后摇头。他们说:“还晚?不能再晚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是再晚就不好看了,毛兰的肚子就要高高地挺起来了。他们很大度地说:“你忙你的去,我们会操办,到时候你就做新郎倌吧。”他们又徵求我妈的意见,我妈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曲折,她以为我一直在跟毛兰谈,她说:“谈了这么久了,也该结婚啦,只是最近我也忙,你们就多操点心吧。”我妈越来越像个上层社会的老太太了,一天到晚都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为失学儿童和下岗职工东跑西颠,她在跟她的亲家和亲家母说话时也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在毛老师高兴还来不及,根本不去计较她。 在整个商谈的过程中,毛兰没有说一句话。她巳经放心了,她就要做新娘子了,接着又要做母亲了。她红润着脸,很幸福地坐在那儿,侧面就是一个窗户,光线隔了一抹略带一点粉色的薄窗纱,很柔和地照着她。她坐在那里的样子既娴静又妩媚,一个满怀喜悦而且又正在怀孕的少妇,确实是有点动人。她的羊毛衫在阳光里泛着绒绒的金黄色。这是我喜欢的颜色。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气息,很温软又很毛糙,是阳光和干草的气息。——当然,这是幻觉。我知道。 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日子里,我又跟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混到一起去了。我过得这么浑浑噩噩,所以我说这些事都是没有意思的,可以省略掉的。
第89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1) --------------- 假如不是那场大火,我肯定在那年三月跟毛兰结婚了。 虽然跟毛兰结婚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快乐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愿意提起这场大火。我最不愿意说的就是这场大火,--它突如其来,不但烧掉了我和毛兰的婚事,关键是它把我的一切都烧掉了,烧了个干干净净。它到底是一场大火还是别的什么呢?从表面上看来,它也不是一场大火,而是不折不扣的一场骚乱,大火只是整个骚乱的高潮。就像作爱,高潮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意味着结束。那场骚乱也一样,高潮来了,以大火的形式气势汹汹地来了,而且它来得那么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一场大火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比如打伤几个人,砸烂几间包厢,砸烂歌厅迪厅,那不是也可以算作高潮吗?为什么偏偏是一场大火呢? 我不认为这跟我的疏忽或大意有太大的关系,虽然每次安全检查时,人家都说你这里早晚要出事的,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吹毛求疵。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无非是想要你表示点意思,你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倘若不是那场骚乱,能有什么事呢?哪来的什么大火呢?所以从我的认识来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一个伏笔,一个劫数,就在那儿等着我,并且把我等到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不见得就非出事不可,就算是命定的劫数,有人就能侥倖躲过去,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无论怎么看,那天晚上都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一开始有几个小痞子在歌厅票房门口吵闹,他们说我们没钱,但我们热爱音乐。所谓小痞子不过是些小青年,我叫他们小痞子并不含任何贬义,只是一种年龄界定,要说起来我们大家或多或少也都有一些痞相。在绿岛所在的金昌路上,这样的小痞子很多,这样的吵闹也天天不断,跟家常便饭一样,所以保安也懒得去管,他们觉得小痞子是跟票房里的小姐闹着玩。事实上他们也常常这么闹着玩。但那天还是有些邪门,小痞子竟然越聚越多了,越闹越来劲了,就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滚出气势来了,等到保安上前干预时,已是黑鸦鸦一片了。几个保安根本不顶事,人群转眼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骚乱就这样开始了。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事情的性质还不会发生变化。那天晚上偏偏有个人跑到绿岛来找老婆。这样的事以前也有,来找老婆找女儿的都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偶然就变成了必然。那个王八蛋恰恰就凑在这时候来了。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作为肇事者,后来他也被抓起来了。这傢伙大约才三十出头,是南城机城厂的一名车工,据说已经在家里憋闷了一年多了,那天晚上大概也喝了点酒,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是滋味,便醉醺醺地跑来找老婆。他一路拖着哭腔大声喊叫,过不成啦,过不成了呀……狗东西!她嫌我没钱她跑到这里做鸡来啦!她做鸡呀!她卖屄做鸡呀!门口已经没有保安了,几个服务员小姐根本拦不住他,跟他纠缠在了一起,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都很同情他,七嘴八舌地感嘆着,唉唉,活到这一步,可怜哪……窝囊呀!然后便没头没脑地骂,这真是,真是操他妈的!不知道谁喊一声,砸他妈的鸡窝!砸呀!砸鸡窝!就像火山爆发似的,一片汹汹的喊砸之声。也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儿冒出了那么多人,整个金昌路上都是人,像蠕动的蚂蚁一样,而且人人都非常愤怒,说砸就砸,一窝蜂似地冲进绿岛砸了起来。 愤怒的人们,包括那些小痞子一一我还是想不通他们愤怒什么,他们愤怒什么呢?他们的怒火从何而来?那个三十来岁的醉鬼简直就是一根火柴,嗤地一声就把他们都点燃了一一他们砸歌厅,砸剧场,砸包厢砸按摩房,砸电视砸沙发砸茶几砸椅子,见什么砸什么,边砸还边喊口号……至于他们喊的什么口号,我在这里就不说了,我不是一个偏激的人,也不想借他们的口喊什么口号。我们还是遵循简略原则。我们只要想想他们有多么亢奋,多么激动,现场有多么混乱。我们就放开我们的想像吧。最后是哪儿的电器碰火了,嗞嗞喳喳地一阵响,火花便溅起来了,火便从吊顶上烧起来了,而他们还不知道,还在砸,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涌。虽然有人看见着火了,大声喊叫,可人声鼎沸,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高潮就这样来临了,那场大火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了,火渣子掉下来了,有人被烧伤了,人们这才愣住了,不再砸了,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蔓延开来,接着便大唿小叫,争先恐后地往外挤。那些灭火器就挂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拿到,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把它们拿过来,他们根本没看见灭火器,只顾得哇哇哭叫着逃命。前面的被挤倒了,后面的毫不迟疑,抬脚就从他身上踩上去…… 那天晚上我不在场。那几天政协换届,作为一名政协委员,几天来我都昏头昏脑地在南城宾馆开会。那天临近黄昏时,洪广义特意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在会上吃饭,说他听说我和毛兰订婚了,他很高兴,一定要来给我贺喜。我说贺什喜呀,有什么喜可贺呀?但晚上我还是跟他在一起喝了酒。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洪广义喝得红头胀脸,不住地呵呵笑,他说:“好呀,好得很,恭喜你。”他又说,“婚礼一定要大办,要办得轰轰烈烈!刘昆呢?叫他去印请柬,要印大的,小眉小眼不好看,要印得跟半张报纸那样大,要烫金,印了就叫他去送,跟绿岛有关系没关系的都送!送给南城所有的人!”他说话时我就闷着头喝酒。他说:“徐阳你说呢?”我说:“送吧,送吧送吧!”他说:“你别小气,别怕花钱,我给你出一半行了吧?”我说:“行吧,行啊!”
第90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2) --------------- 喝了酒洪广义便到按摩中心去了,他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开会开累了,要睡觉。他鬼笑着说:“是开会开累了吗?好吧,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觉。”我们在门口碰到刘昆,他交待刘昆去印婚礼请柬,然后拍两下刘昆的肩,说:“今天你们徐总要睡觉,你好好盯着,有事别找他,让他好好睡!”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正睡得跟烂泥一样。我是被烧醒的。我没有被烟呛死,居然被烧醒了,简直是个奇蹟。我昏头昏脑地看着到处乱跳的火,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后来我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我开始撕窗帘。我满耳朵都是哧啦哧啦地撕窗帘的声音。我拼命地撕,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像撕一张纸似的,那么厚的窗帘布,一撕就是一条。我把撕成长条的窗帘布结起来,绑在一只床腿上,把另一头扔出窗外,然后顺着窗口抓住布条往下爬。爬了一会儿,大约布条被烧断了,我直熘熘地摔了下来。 我没被摔成肉饼,只是摔坏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但当时我几乎没什么感觉,我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瘸腿鸭子一样奔跑。这事说起来也怪,我不但不知道自己断了腿,连自己被烧伤了都不知道。如今我的左臂是弯曲的,右手上全是疤癞,当时我是怎么用它们撕窗帘的呢?我又怎么用它们抓住布条逃生呢?我像鸭子一样跑着时,被李晓梅一把抓住了。我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不知道那是李晓梅。我傻愣愣地四处看着,看见大街上站着许多人,还看见消防车在往火堆里射水。最后我看见了洪广义,他什么都没穿,腰里围着一块毛巾,张着嘴歪着脸站在一辆消防车旁边。他的大脑袋左扭右扭,他是在找我吗?我想到他那里去,但李晓梅抓住我不松手,我把脸扭过来,想叫她松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我瞪着她,嘴唇哆嗦了两下,说:“你是李晓梅?”我想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又说:“李晓梅,你是从那儿钻出来的?”我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看见她在用力点头。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我说话时感到脸有点疼。我伸手想把她揽过来,抬了抬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晃了晃它。 李晓梅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嘴巴在动。她靠过来抱住我两只手臂。我疼得咧了一下嘴。她的声音嗡嗡的,像雾一样,一团一团的。我又摇摇脑袋。我还在想,这是不是做梦呢?我迷迷瞪瞪地说:“李晓梅?真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回家去吗?”我还是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怎么会没有声音? 李晓梅对着我的耳朵喊叫。我终于听见了声音。声音像斧子一样噼进了耳朵里,接着所有的声音都跟强盗似地沖了进去。我龇着牙,死劲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一只耳朵,用另一只耳朵听李晓梅说话。我听见李晓梅说:“我没……回家,我看见这里烧红了天,就往这里跑唦,我急死啦!你跑出来了就好唦,真好唦!” 她浑身哆嗦,满脸是泪,用力抱着我,脸靠着我的脸。我觉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说我的脸很疼。她把脑袋往后靠了靠,仔细看我的脸。我看见她脸上粘着一些黑红黑红的东西,伸手帮她抹了一下,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焦煳的肉香。我说:“你的脸怎么被烧坏了?”李晓梅抹一把眼里的泪,忽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呀,你、你的脸……脸没啦!” 我就是这时候倒下去的,像被人推了一下似的,我歪了几下就倒下去了。我发现我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跟面条一样。 李晓梅还在尖叫:“脸!脸!你的脸!” 我躺在地上,我发现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动,我用这只手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片黏黏乎乎的东西。我又看看我的手,手就像烧烤时的一块牛排。疼痛这时候全面地来了,像一块又大又厚的黑布飘落下来,在它彻底覆盖我之前,我还看了看李晓梅惊恐万状的脸,以及她后面的一辆消防车和一些东奔西跑的人。我还看了一眼天空。天空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猩红。焦煳的烤肉的香气灌满了鼻孔。 我没有昏迷,我只是被疼痛抓住了,就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我知道有人把我抬走,他们把我搬上担架,搬到车上,送我到医院,医生护士给我检查、清洗、打针、输液、上绷带、裹纱布,把我搬来搬去,翻来翻去。我的所有的意识都活着,只是看起来像昏过去了。我还听见他们说话。他们说:“这个人是谁呀?怎么只穿一条裤衩?会不会是个嫖客呀?” 我听见李晓梅一边哭一边说:“你们说什么唦,他是徐阳嘞!” 李晓梅一直守在我身边。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但我没跟她说话。我表面上昏昏地躺着,脑子里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个梦?我真希望这是一个梦,我不敢想别的。我想就算是梦吧,她来到了我梦里,我要不要跟她说点什么呢?马上就要过年了,她会回去过年吗?会把那些买好的东西带回去吗?接着我又想,如果不是梦呢?这该怎么办呢?我的脑子越来越涩。他们大约给我打了安定。我就那样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李晓梅,她歪着身子趴在床沿上睡觉。
第91页 我已经清醒了。我知道了昨晚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我呆呆地看着窗口,看着阳光爬上窗口外面的楼房,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3) --------------- 冬天的暖阳从窗口射进来,黄乎乎地照在她的窄窄的嵴背上。她把脸埋在臂弯里睡着,身上的一件烟黄色的小袄子往上翘起来,露出了腰上内衣的一截粉色。我朝她的嵴背看了许久,但看不出她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我嘆了一口气。我想摸摸她的头髮,或者把一只手放在她嵴背上。我犹豫了许久,我想我还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可我又太想这样做了,想得心都有点疼,我不知不觉地就想把手伸过去。我一动就把她动醒了,她问我要干什么?她脸上还粘着从我脸上蹭下的黑煳煳的东西。她的脸没有被烧坏。我想了想说:“我要撒尿。”我掀掉毯子,这才发现自己差不多全被白纱布包裹起来了,腿也裹在石膏里。她说:“别动,我来唦。”她在病房里到处找了找,又对我说等一下,便跑出去了,没一会儿便端着一只痰盂回来了。我说:“这不行。”她说:“怎么不行唦?”我挣扎着要下床,她拦不住,只好放下痰盂,噘着嘴帮着我把自己从床上挪了下来,架着我去上厕所。她用一只肩膀撑着我,手死死地箍着我的腰,气喘得又粗又急,唿哧唿哧的。在厕所门口我要她松开我,她不肯,说,“你会摔跤的唦。” 我还是从她手上挣开了,用一条腿跳进了厕所。她在后面哭声哭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是,我就侍候你唦,又不看别人,你怕什么唦?”我一边撒尿一边听着李晓梅嘤嘤地哭着。我心里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我知道我完了,再说我哪里还有脸跟她说什么呢?我面前的窗户朝着一面水泥墙,有一片淡淡的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冰冷的墙壁上。人们进进出出,除了几声咳嗽,几乎都不说话。 我旁边站着一个举着输液瓶的人,他的腰和半个胸脯都包着纱布,朝我喂了一声。我看看他。他说:“你是昨晚上从绿岛送来的吗?”我说:“嗯。”他又问我:“烧死了多少?”我说:“不知道。”他嘆了一口气,说:“他妈的惨哪,我们都是命大的。”他把那只帮助撒尿的手伸了过来,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把一只没被纱布裹住的手给了他。我们握了握手。 撒完这泡尿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这家医院。有几个人用担架把我抬上了一辆绿色救护车。我看见这辆救护车就意识到什么了,我心里一阵发紧,但我没说什么。李晓梅问他们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他们不说,李晓梅追着他们问,他们问李晓梅:“你是什么人?”李晓梅没吭声,过一会儿她说:“他妹妹唦。”他们又问:“这是徐阳吗?”李晓梅点点头说:“是唦。”他们说这就对了。他们叫李晓梅回去,说你哥被拘留了。李晓梅就哭起来了,边哭边说:“人都烧成这样,拘留他做什么唦?你们做点好事唦!”车门关上时,她飞快地用巴掌抹抹眼泪,又把一只湿漉漉的巴掌拼命向我摇着。她的脸色显得很白,腮帮上的污迹已经被泪水洗干净了。 在我被绿色救护车带走后不久,我妈来到了这所医院里。她听说绿岛遭了大火,便到处找我,一开始在绿岛的废墟里找,废墟上还昌着烟,一缕缕在灰濛豪的黎明中飘动着。王玉华像一只干虾似地在那儿走来走去。到处水渍渍的,一片狼籍,她磕磕绊绊地走着,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像叫魂一样叫我,阳阳,徐阳啊一一! 她问那些正在清理火灾现场的人,“看见我儿子徐阳吗?他是这里的总经理,这里就是他的,知道不知道?你们看见他吗?”人家摇摇头。她转了一会儿又过来问:“这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有人放火?嫉妒我儿子,故意搞破坏?谁呢,嗯?谁是纵火犯?”人家烦了,不理她。 她的已经挺得很直的腰又弯下去了,脑袋也勾下去了。她的银丝一般的头髮变得枯枯的,像从前一样没有光泽。尤其是嘴角边的那个凹坑,深得吓人。但她没哭,只是念经似地说着,“阳阳啊,你在哪儿?你别吓我呀,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有了这么大的事业,出人头地啦,你的事业还要向前发展哪,你的前程还很远大呀,你千万千万别……吓我呀……我熬了一辈子才熬到今天,你出息啦,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啦,人家也都叫我老大太啦,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呀,人家眼里有我是因为人家看得起你呀,我指望你呀……” 后来她找到了这家医院。有人告诉她,许多烧伤的人都被送到了这家医院,她便急匆匆地往这里赶。在门口她碰到了李晓梅。李晓梅认识她,叫了她一句徐伯母。我妈说你是谁?李晓梅说我是、是绿岛的。 李晓梅没对我妈说别的,只说徐总没什么事,刚刚被一辆武警救护车接走了。我妈愣了一会儿,身体摇晃了几下,李晓梅赶紧搀住她。我妈站稳了之后,喘气似地啊了两声,便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好啊,天保佑你呀阳阳……”哭了几声,又哽噎着问李晓梅,“为什么把他接走?还是武警的救护车?接走做什么?这里治不了吗?他伤得很重吗?”李晓梅摇摇头说不重。我妈侧着头想了想,也摇摇头,摇得很慢很沉重,“这到底是谁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呀,啊……”
第92页 我妈和李晓梅从医院里出来,迎面看见毛老师两口子和毛兰慌慌张张地赶来了,毛兰跑在最前头。我妈用巴掌抹了抹泪脸,又歪着脑袋把脸在肩上蹭了蹭,顺手捋捋头髮,同时把腰也挺起来,下巴也抬髙了。“哎呀呀,慌什么慌什么?别慌。”她对毛兰和毛兰后面的毛老师夫妇说,“徐阳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4) --------------- 李晓梅说:“徐伯母,这是谁呀?” 我妈撇撇嘴说:“你们徐总的老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一章(1) --------------- 我没有进拘留所,躺在武警医院里。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一共烧死了十三个人,五个女人,八个男人。还有四个人被烟燻死过去又醒了过来。死者中年龄最小的十七岁,是个女孩,年龄最大的七十一岁,是老胡。 老胡死了。从前的志愿军战士老胡从他的收发室跑下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救人,又摘下灭火器灭火。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胡居然会用灭火器,人们发现他时他和一只灭火器躺在一起。他像只虾米似地弓起来蜷缩在那里,样子很痛苦,而那只焦黑的灭火器已被他用空了。 老胡这是何苦呢?是我害了老胡。不是我强行把他拉来,他不会是这样的死法。他还会在家里扇他的煤球炉子,一直扇到他扇不动了,然后那把破蒲扇会从手上掉下来。那是一种境界。那叫灯干油尽,叫享尽天年,他不会有痛苦,至少不会这么痛苦,他会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除了老胡,死者中我还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打鼓佬赵明。我实在想不通,这个巳经成了阴阳人的打鼓佬,干吗要从人防地道里往火堆里跑呢?他那里还在放着又香又艷的毛片,他还在香喷喷地吃着糖炒栗子,可听见金昌路上一片喧譁,便坐不住了,把一纸袋糖炒栗子放在椅子上,剁了头一般没命地往那里跑,像有谁在追他的命似的,几百米的距离,他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就这样一头扎进了绿岛。他扎进绿岛并不为别的,他雌声雌气地说,砸!他跟那些人一样,到处乱砸。他比那些人还愤怒,--他一个阉人,他愤怒什么呢?看见着火了,人家都拼命往外跑,他却还在那里扯着喉咙狂叫,砸!砸他妈的鸡窝!我叫你们搞!你们搞呀!他根本不把大火放在眼里,他看不见大火,火烧到他身上了他还在手舞足蹈又喊又砸。他这不是找死吗?他的生意据说还不错,干吗要找死呢? 我是在南城晚报上看到这些情况的。我又上报纸了。报纸真是个风云变幻的地方。……算了,我们就不说报纸了,报纸就是那样,老说它也没什么意思。 我的看守把这些报纸扔给我,说看看你作的孽吧!他说得不错,这是我作的孽。我是绿岛的总经理,毫无疑问要对这件事情负责,我只能在这里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等待检察机关调查取证提起讼诉,然后则是判刑入狱。我脑子里很乱,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老胡,看见打鼓佬,看见另外那十一个人。虽然我只认识老胡和打鼓佬,不知道那十一个人都是些什么模样,但我觉得我确实看见了他们,而且一点也不模煳,如果让我画,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把他们全都画出来。我看见了他们的衣着,脸型,髮式,高矮胖瘦,我一律看见了。他们也看着我。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使我感到恐惧。他们从我黑色的心里凸现出来,像雕像一样森森地立在那里。 有一男一女来找过我几次,搬个椅子坐在我床边,男的问我,女的记录。他们问我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又问我安全检查时是否对我口头警告过?接着问我为什么不重视?我对他们说绿岛不是我的,真正的老闆是洪广义,我要听他的。他们开导我说,你是不是法人代表呢?以为法人代表好当吗?没事你就是总经理,有事就推个一干二净,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问他们,洪广义有没有责任呢?他们反问我,你想要他替你承担什么责任?他们说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嘛,要用事实说话嘛是不是? 我说我想不通。他们说这不是跟你做思想工作,你想得通想不通都没关系,有法律呢,不能因为你想不通法律就不管你。我又问他们会判很重吗?他们笑着反问我,你自己掂量掂量,是该轻呢还是该重?如果判轻了,你不怕那些屈死鬼找你吗? 我说:“怕,很怕。” 那几天我都像神经病似的,紧闭着嘴不说话,呆呆地看着一样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操!我用力撕扯裹着自己的纱布,砸腿上的石膏,值班护士劝都劝不住。 护士说:“你别这样,这样你的腿好不了,脸上的疤也会结得很难看。” 护士又说:“你再这样不听话,以后我不给你报纸看。” 我把那几张报纸抓过来,用牙咬住,然后用手一把一把地撕扯着。我的样子大约很疯狂,护士被吓着了,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跑出病房,叫来了护士长。后来护士长又叫来了大夫,大夫又叫来了主任,连院长也来了,他们都站在门口看我。后面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别人的头顶上看我。我早已把几张报纸撕掉了,他们看我的时候我正在撕被子。我用牙咬住被头,用手撕。病房里静寂无声,我撕布片的声音显得暴烈而粗砺,灰屑像迸溅一样飞起来,在混和了来苏尔水气味和排渍道臭味的空气里瀰漫。阳光从窗户上方照进来,照着我和我手中的被子,白色的光亮就在我眼前跳跃和抖动,像活的一样。嗞嗞的破裂的声音使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感。
第93页 我撕完了被套又撕棉絮,我还是用嘴,先把棉絮叼起来,然后脚蹬手扯,于是空气中又飞着棉絮。到处都是棉絮。我自己也被棉絮淹没了。棉絮破裂的声音很细密,轻盈柔软,近乎于无,我一点也听不见。我的耳朵里渐渐地有了一种声音,像一只老是用同一个声调吹着的口哨,而且是一只破口哨。它越来越响,像一根毛毛糙糙的锥子往我脑袋里扎,我没有感到疼,只是觉得它扎进去了。这只破口哨响得最嚣张的时候,我张着大嘴在棉絮里喘息,许多棉絮飞进了我的嘴和鼻子里。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一章(2) --------------- 从此以后我的脑袋里就有了一只破口哨。 我的看守来了,是别人从牌桌上把他找来的,他跑得满头是汗,用帽子不断地扇风,腮帮上的几粒痘子红红的,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制服的领口。 “我不在你就造反了是吗?你想干什么?装疯?嗯?”他拍了拍腰上的电棍,说:“小心我给你一电棍!从来都老老实实的,今天好好的发什么狂?”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的破口哨咴咴的响着。 “我要见洪广义!”我说。 “见谁?” “洪广义!” 我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说要见洪广义。我满脸是泪,纱布全湿了。我的鼻涕也出来了,稀稀的,在鼻腔里唿噜唿噜地往下流。我用布条和棉絮胡乱地擦着,可我怎么擦也擦不完,它们就像一条溪水,源源不断。我身边的布条和棉絮都用完了,我的眼泪鼻涕还在流。我说我求求你们,把洪广义找来,让我见见他,我一定要见见他……我哭得喘不上气来,不断地哽噎着,我看见我哽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我哭得越厉害我脑子里那只破口哨就叫得越响,就像跟我比赛似的,后来我不哭了它还是那样叫,咴咴咴咴咴—— 别的人都走了,只有看守还在那儿,他搬一只椅子坐在门口,架着腿,手上玩着电棍。“闹呀,怎么不闹啦?”他朝我一瞪眼,“老子真想电你一下!”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以后我老说这句话,否则就一言不发,听那只破口哨咴咴地响着。那只口哨从来没有停过,一直在响,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它在响,早晨睁开眼睛它还在响,咴咴咴咴咴咴咴咴。我不大听得见别的声音,它那么嚣躁,还有点抖战,无边无际浩大宽阔。我仰着脸,看着墙壁或天花板,听它直着嗓门叫唤。有时候听着听着嘴里就不知不觉地有涎水流下来,顺着我的嘴角流到下巴上,又拉出一道银亮的线,滑落在胸前。一开始我还会擦一擦,过一段日子我就不擦了。流涎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我的涎水越来越多,它们就像一道瀑布一样垂挂在我的嘴角上。 护士皱着眉头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老流涎水呢?”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脸上有红痘痘的年轻看守把我提起来。护士叫他轻一点,她说他腿上还有夹板呢。看守不理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到窗口,推开窗子,用力搡着我的后脑勺往前顶。我的脖子像一条皮筋似的,一下子拉得老长,脑门将钢筋栅栏碰得哐啷啷直响。远远近近都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空气里飘满了硫磺气味。硫磺气味很香。阳光很温和,一些树梢上还残留着几片黄叶。我说:“火!着火了!”看守说:“你还装疯?你弄得老子连春节都没过好,还疯?你看见了吗?排渍道过去,那些用围墙围起的地方是哪儿?”看守说着,又让我的脑门碰了一下钢筋栅栏。我看见了排渍道,黑黑的泛着亮光。看守问我:“你疯疯癫癫是不是想到那里去?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关精神病的地方,彭家桥精神病院!你想到那里去,是吗?”我用力想着,觉得彭家桥这几个字很熟悉。我在咴咴的口哨中想了许久。他已经把我松开了,走到一边去了,可我还趴在那儿想着。我的涎水又流下来了,流在窗台上。 我很讨厌裹在我身上的纱布,特别是脸上的,我动不动就去撕它们。终于有一天,他们把纱布给我揭掉了,把腿上的石膏也去掉了。他们问我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我摇摇头。他们说要看我们可以给你拿镜子。我还是摇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看自己的脸。大概过了一两天,他们又把我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墙头上有铁丝网。我和很多人住在一起,那些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问我是谁。我告诉他们我是谁,可他们不信,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地扇我。 “你这熊样,会是个总经理?” 他们扇得我嘴角出血。我的血和涎水一起流着。但我坚持说:“我是绿岛娱乐城的总经理。”他们一边扇一边笑。他们说你说不是,我们就不扇了。我不说。我为什么要说呢?我就是总经理。我突然说:“我要见洪广义!” 他们后来不扇了。他们说这小子肯定有病。他们让我给他们雕麻将牌,交给我一些晒干了的肥皂和一块很薄的小竹片。他们自己也雕。那些肥皂被切成一些小方块,硬梆梆的,扔在地上咯咯地响。我学着他们雕。但我雕着雕着就把小肥皂块雕成了一些小鬼头,有男的有女的,还有老头。老头像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们都浮在我脑子里,都从黑暗里浮突出来,一个个都活生生的,呲牙咧嘴要吃人似的。口哨声咴咴地叫着,我雕得很起劲,嘟着嘴,涎水不住地滴落在胸前。那些人又打我,而且打我的脑袋,啪啪啪……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他们说你就这样当总经理的吗?我们要你雕麻将牌你他妈的雕小鬼头,这样能当好总经理?现在你让我们怎么打牌?吃!把这些小鬼头统统给我们吃掉!
第94页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见你妈个屄!吃了再说!” 他们把小鬼头往我嘴里塞,塞了一个又一个。我把小鬼头全吃了。其实用不着他们塞,我张着嘴等他们,他们送一个我吃一个。听他们说吃了可以见洪广义,我就吃得很利索,像咬巧克力一样,只是这些小鬼头比巧克力硬多了,把牙齿都崩疼了。我吃完了没多久就开始冒泡,从嘴和鼻子里冒出来,一串一串的,在房间里到处飞着,一个个都闪着薄薄的光亮,很好看。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一章(3) --------------- 我一边冒泡一边拉稀,屁眼就像水闸一样,弄得臭气熏天。他们都远远地躲着我,挤在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捂住鼻子。他们的鼻子上捂着被子、衣服、背心、短裤、毛巾,还有的捂着袜子。我拉了一夜。我身上全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得得地响个不停。第二天早晨他们用拳头哐铛哐铛地敲门。门是用铁板做的,所以他们像敲锣一样,震得我的泡泡全都飞得老高。 “要死人啦!”他们连声喊着,“要死人啦!总经理快死啦——!” 几个穿制服的人开了门,刚进来又捂着鼻子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进来。他们捂着鼻子看着乱飞的泡泡,看了许久才看到了我,“是他快要死了吗?”他们来到我跟前站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他们脚上沾满了我拉出来的脏东西。我看着他们的脚,很想对他们说我要见洪广义,可是没力气。我的眼皮老想耷拉下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地方也不一样,有点眼熟。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护士。我觉得我认识她。我想朝她笑笑,可是她不理我。我还发现我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站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走了以后又来了几个人,他们总在那儿嘀嘀咕咕。他们后面的窗子很亮,刺得我的眼睛很疼。 “知道这是哪儿吗?”他们问我。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他们说:“洪广义是谁?” 我用力想了一会儿,说:“就是洪广义。” 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俯下身子对我说:“你看我是不是洪广义?” 我看了他半天,拿不准他是不是洪广义。 他又说:“你为什么要见洪广义呢?” 我又用力想着,可是我想不出来我为什么要见洪广义。 有一天他们带来了一个满头白髮的女人,对我说:“你看看谁来了?”我看见那个女人在哭,拉长了一张长了许多皱纹的瘦脸,一边哭一边走近我,还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要往我脸上摸。我让她摸。她摸得我有点疼。她的手老在抖,而且很冷,像冰一样。她摸了一会儿就弯起一根冰棍似的指头,一下一下地给我刮嘴角上的涎水。她扯起自己的衣襟,贴过来擦我的嘴巴。我看见她的皱巴巴的肚皮在一起一伏。我对她说:“你不是洪广义。”她哇地一声破开喉咙号啕起来,使劲抱住我的脑袋,把我的脸按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也是冰凉的。我听见有许多声音在她肚子里奔跑。 他们说:“这是你妈呀,你连你妈都不认识?” 他们接着问我:“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我说了他们又会扇我的耳光,会把我的嘴扇出血来。 过了几天,他们又带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嘴唇很薄,不住地撇着。她一看见我就撇嘴,就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看见我就哭。她没有用手摸我,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一个秃顶男人的胳膊。秃顶男人是和她一起来的。她像怕冷似的缩着两只肩胛,不住地抖着,站都站不住,歪在秃顶男人身上。秃顶男人问我:“你认识我吗?”我把舌头捲起来,在嘴角上扫了一下涎水,说:“你不是洪广义。”又对那个歪在他身上的女人说,“你也不是。”那个女人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像一滩稀泥似的往地上落,秃顶男人不得不弯腰抱着她。秃顶男人花白的头髮竖了起来,眼镜片上晃着白光,沖我大声喊叫,把口哨的咴咴声都压住了,“你他妈的也不看看自己一副鬼样!你成了什么了你,还装疯卖傻,连人都不认!”薄嘴唇女人说:“爸!”她的声音又尖又高,很刺耳。她已经快要落到地上去了。带他们来的人叫他不要吵,但他不听,把脸伸过来。我觉得他的脸要贴着我的脸,便不住地往后退,退靠了墙壁。他也往后退,退回去扯住那个女人的手,女人又哭起来,他像拖麻袋一样把她拖走了。 过了不久他们又带了几个人来,其中有一个人问了我一些问题,这个人瘦得看不见肉,眼睛也看不见,躲在眼窝里。他的眼窝就像两个洞。他问我多大,姓什么叫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姓什么叫什么?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觉得这些问题我有点知道又不大知道,想得我很累,我便不理他。他用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又问:“洪广义是谁?”我觉得他说的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可他还在翻来復去地问。口哨的咴咴声越来越大。我对他说:“口哨。” 这个瘦得像根豆芽似的人后来又来了一次,但我不记得他了,以为他是我的看守。事实上这个人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的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到这儿来也是应有关部门的邀请,目的就是看看我是不是在装病,企图逃脱法律的制裁。应该说这位副院长是一个严谨而诚实的人,他证实我确确实实是一个精神病人,并且非常负责地在有关文件上籤下他的名字——岳中和。
第95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二章(1) --------------- 我在精神病院住了大约一年以后,也就是在来年春天,我妈就死了。她把什么都交待好了,给保姆陈玉娥发了最后一个月工资,叫陈玉娥在她死了以后,把孩子送到他妈冯丽那儿去。她把冯丽的地址给了陈玉娥,对陈玉娥说,我信得过你,你一定要把孩子送去啊。 据说她在临死前老看自己的手,她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汗溻了,还动不动把一只枯骨一样的手举到眼前,看看手掌又看看手背。两只手轮换着看,看完了一只又看另一只,看得很痴迷很投入很茫然。她看自己的手干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忙了一辈子,到头来依然是两手空空? 她并没有得什么病,医生怎么查也没查出可以置她于死地的绝症,比如肺癌或肝癌之类,至于其它的一些毛病,那都是像她那个年纪的人一般都有的,都是无关大碍的,不会要了她的命,可她硬是一天天地消瘦萎靡下去,最后衰竭而死。她死后不久,因为旧城改造,我们住过的那间潮湿阴暗的房子也被拆了,街道办的人把她搬家时留在那儿的一些遗物拿到了精神病院。几年后我出院时,岳中和副院长把我领到一个车库里,那些东西就堆在车库的一个角上,总共是三个箱子,一只樟木箱、一只杉木箱、一只皮箱和两个蛇皮袋。我在樟木箱里看见了她那三个兄弟以前写给她的那些信,那厚厚一沓反覆谈房产分配的信被她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另一个牛皮纸袋里装的是她争取退休待遇的申述材料,她还留着这些信和材料干什么?我还看见了我小时候画在一沓试卷上的画,其中有许多是用蜡笔涂得金黄的苹果树。那时候我除了用小炭木头画画,还用蜡笔画,我妈常拿学生试卷回来当草纸用,我就用蜡笔把苹果树画在这些试卷的背面。 据说毛兰曾去看过我妈,薄薄的嘴唇上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她告诉我妈,她把孩子打掉了。她坐都没坐,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岳中和副院长跟我说这些时,见我的眉头越锁越紧,有点担心,问我想什么?我说:“毛兰是谁?”他说:“想不起来就算了,别让脑子太累了。” 我说:“不累,让我想想吧。”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起来了,她怀孕了。” 岳中和说:“什么?” 我说:“她怀孕了。” 我是在这一年夏天好起来的。长年不断的涎水一点点地干了,就像如今的一些河流那样,流着流着就断流了,干涸了。嘴角和下巴的湿疹也像夏天墙脚上的青苔一样死掉了。然后就是那只破口哨的声音小了,一天比一天小,最后没有了。一只叫了几年的口哨突然不叫了,我有些发愣,不知所措,许多别的声音一下子涌到我的耳朵里。那几天我老是掏耳朵,用力地恨恨地掏。我的耳朵很快就肿起来了。耳朵消了肿以后我便清晰地听见了各种声音,接着我看见了我的脸。 我撒尿的时候,我的脸映在尿池子里。但我以为那不是我的脸,而是别人的脸。可是我的脑袋动一下,浸在尿水里的脸也动一下,我往这边歪他也往这边歪。我觉得很奇怪,蹲下去看着他。我不断地摇着脑袋,扭来扭去,他也摇,也扭。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我的脸。我怎么会是一张这么丑的脸呢?我想摸一摸脸,结果发现这只手臂弯不过来,于是又看着手臂。手臂上全是疤,亮亮的,样子很吓人。这条手臂也是我的吗?我弯过我的右手摸着我的左脸,一种疙疙瘩瘩粗糙坚硬的感觉使我浑身颤慄起来。我不住地朝尿池子里吐口水,那张脸皱起来了,荡漾着漂走了。我撒腿就跑,想把那张脸丢在这儿,可是没跑几步就摔倒了。我发现我的一条腿很不听话,老是向外撇,它用力一撇我就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掼出去了。我的脸被擦破了,全身脏兮兮的,但我很快地爬了起来。我怕那张脸追上来。我跑出厕所之后,又弯过右手摸了一下脸,我的汗毛都乍起来了。我吓得大叫。 我的叫声引来了一些人。岳中和是最后跑过来的,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看见了我的脸。”岳中和说:“看见了什么?”我说:“可是这不是我的脸!”我张着嘴,大口喘息着,有一种冰凉的东西在嵴背上爬着,连牙齿都在咯咯咯地响个不停。我一边抖着一边弯过右手去撕脸,岳中和叫人捉住我的手,把我按在一只椅子上,自己像根干柴似地弯在我面前,用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你说这不是你的脸是谁的脸呢?”他说,“这就是你的脸。你的脸被烧坏了,然后你睡了一觉,现在你刚醒过来,所以你看到的不是你以前的脸。你还记得你以前的脸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一个人怎么能说得清自己的脸呢?”我说完这句话又怔怔的,我发现我的声音很奇怪,这不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怎么是闷闷的呢?岳中和问我又怎么啦?我说:“我的声音变了,这不是我的声音。”岳中和说:“这不奇怪,你很久没说话了,声带变厚了,所以你听起来会觉得不是自己在说话。” 岳中和的眼窝里泛起两点潮乎乎的光亮,“你真好了,恭喜你,你好了!”他让人们把我放开,“放开他,他好啦!”
第96页 “他好啦。”岳中和重复着说这句话,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一连几天,岳中和都和我呆在一起,不断地问我一些问题,帮助我回忆一些人和事。他一点也不着急,总是说想不起来就算了,歇一会儿吧。最后他对我说:“你好了,你真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二章(2) --------------- 我出院时,岳中和说:“你不把这些箱子和袋子弄走?” 我说:“不要了。” 我沿着一条马路由东向西走去。路边的树很高大,我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这些树,阳光从叶隙里洒下来,不住地晃动。我撇着一条腿,跟着那些斑斑点点的阳光一起晃动着。灰尘很大,都是在路上奔跑的车子扬起来的,它们被这条路弄得像一群蚱蜢似的。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空气有些刺鼻。灰尘比过去多了许多,并且散发着一股干霉味。我来到我买给我妈住的那套房子的楼下,仰头看了看,便一边撇着腿上楼一边抠着鼻子。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钥匙,才记起来我根本没有钥匙。我什么都没有。我发了一会儿愣,决定把门撞开,但刚撞了两下,里面就有人在大声喊叫。“谁?谁呀?!”我又发愣。我发现门上有一个闪亮的猫眼,那个大声尖叫的女人一定躲在猫眼后面看我。我说:“你是谁?”里面说:“你管我是谁!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我马上打110!”我说:“110是什么?”里面说:“110都不知道?警察!”我说这是我家,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你还要叫警察?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马上就打电话!”我对她说你不要打电话,这真是我家,我叫徐阳。她说:“我打电话啦,我现在就打!” 我只好又撇着一条腿下楼,站在楼下看了很久,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数过去,又从那边数过来,总共六个单元,我又犹犹豫豫地数了起来,确定自己没错,便再撇着腿上楼。我的腿很疼。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撇着,好不容易撇上来了,站在那儿喘了一会儿气,准备抬手敲门。我的手还没举起来,里面就发出了一声惊叫:“你怎么还没走?我真打电话了,我这就去打。”里面传来跑动的声音,那个女人真在打电话。她哭着说110快来吧!我吓死啦!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想我怕110干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的房子吗? 我用力敲着门。我对着猫眼说:“你把110叫来有什么用呢?你应该跟我说清楚,我的房子怎么变成了你的房子,你怎么住在我的房子里,你不说清楚把110叫来有什么用呢?”她说:“110就要来啦,他们就在附近,你等着吧!” 110真的马上就来了,楼梯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像风一样眨眼就到了我跟前。他们都很年轻,都比我高半个头,一个个威风凛凛,把我围在中间。我的房门哐地一声打开了,门背后的女人用一根胖乎乎的指头指着我,对警察说:“就是他!”我想向警察解释。我说:“不是……”警察说:“那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我说:“这是我的房子。”女人说:“他撞我的门。”警察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女人说:“他还说110没用!”警察说:“他说没用?他当然希望没用。以后你有事就打110,110会保护你的。” 警察要把我带走,他们扭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反到背后。我疼得连声惨叫。我说:“你们扭我的右手就行啦,别扭我的左手,你们把它扭断啦!”他们说:“你不是说我们没用吗?我们有用没用?”我说:“我不是坏人。”他们说:“不是坏人就撞人家的门?”我说:“我没钥匙。”他们说:“你有钥匙就怪了。” 他们都力大无比,几乎提着我下楼。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他们用一道铁栅栏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里面的就是铁笼子。他们坐在外面,隔着铁栅栏和一张长条桌,一边抽菸喝茶一边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他们说:“你要老实,坦白从宽知道吧?”我说了姓名,但没说从哪儿来,只说回家。他们说你倒好,把别人家当自己家,都干过几次了?我说什么干过几次?我是真回家,那就是我的房子。他们说到了这儿你还胡说八道?说,干过几次?从哪儿来?他们反覆问这两句,我只好说,彭家桥。他们面面相觑,说:“彭家桥?”说着笑了起来,“我们抓了个精神病?”我说我不是精神病,已经好了,不信你们可以问岳中和。他们说岳中和是谁?我说是那个医院的副院长。他们想了想,就给精神病院打电话。 黄昏时分,他们把我从铁笼子里放了出来。我在另一间房间里见到了岳中和,他对我说:“我忘了告诉你,这套房子早被你妈卖掉了,否则你拿什么钱住院呢?”他停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你没地方住了,就是有地方住,你今晚也不能住了,他们要把你送到看守所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犹豫了一阵子,看着警察说:“问他们吧。”警察皱着眉说:“路上说吧。”
第97页 警察把我送到看守所去是有道理的,他们都知道那场火灾,知道十三条人命,一听说我就是那个总经理徐阳,都吃了一惊。他们认为我就这样逍遥法外太便宜了,起码对那十三个冤魂不公平。就算我病了这几年,可现在还没有出刑期,要不要继续服刑他们也说不准,无论怎么说,这事也要有个手续,否则不好发落;而要等这种手续下来,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他们只好请我去住看守所。 我这时候才知道我被判过刑。 在看守所里我完全清楚过来了。那几面泛着冷光的墙壁是最能让人清楚过来的东西。我真像是睡了一觉,现在我醒了,彻底地醒了。我一天到晚闷着头,谁也不理。在那个阴郁的地方,我的头髮像废墟里的杂草一样疯长,很快就拖过了我的下巴。我的鬍子也长起来了。当头髮快要遮敝脖子时,我像一只长毛猴似的被放出来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被放出来,我也没问,稀里煳涂的,他们说走吧,叮哩哐啷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推着我往外走。我浑身臭哄哄的,满脸是乱糟糟的鬍鬚,头髮一绺一绺地板结着,像脏黑的布片一样盖在脸上。我搞不清当时是秋天还是冬天,反正不是太冷,阳光也在头顶上照着,我眯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那些长在围墙边的小树梢上还吊着几片树叶。城市在北方,灰濛濛的一大片,看起来并不远。身后的铁门又在叮哩哐啷地响着,他们正要关上它,我把脸扭过来,对他们说: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二章(3) --------------- “我真没什么事吗?” 他们很不耐烦地说:“你想有事是不是?走吧走吧。” “那你们干嘛让我进来?现在又让我走?我到哪儿去呢?”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在这儿住下去?” “是。” “疯子,还没好。” 他们说着,把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1) --------------- 我没想到我就这样一步跌入了泥潭。我以为我还有钱。按理说我是个有钱人,我有二百多万在洪广义那里,跟一般人相比,还算个不小的富翁,以后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的。谁知道洪广义会赖帐呢?像赖银行和所有人的钱那样,洪广义也赖我的钱。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赖我的钱,在我眼里他虽然有些卑鄙,却并不是那么坏,心肠也并不是那么阴险歹毒。这些年他对我不闻不问我也能理解,生意人怕事,怕惹起猜忌和麻烦,再说我也浑浑噩噩地捱过来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再给他当什么总经理了,我有自知之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坏了这么多条人命,我还能在这一行当总经理吗?所以我去找他没有别的事,只想拿回我的钱。 他怎么能赖我的钱呢?我除了这点钱,还有什么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是容易钱,是我辛苦挣来的,是我抛掉了许多东西换来的,不说我还差点丢了命,他怎么狠得下心赖我的钱呢?他的心是什么做的?是肉做的吗? 他先是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说:“你是徐阳?你说你是徐阳我就相信你?首先你的声音就不是徐阳的声音,再说我只看见你一个鼻子,我像在跟你的鼻子说话,你能把头髮撩起来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吗?”我告诉他我满脸是疤,跟鬼一样,怕会吓着他。他话里有话地说他不是被吓大的,叫我别替他担心。我便撩开头髮,让他看我的脸。他看了一会儿,咂咂嘴,又摇摇头说:“我还是看不出来。” 我便给他看我的身份证和出院证,他还是摇头,问我是捡的还是买的?我便知道他要耍赖了。我说:“你不是要赖我的钱吧?” 他鄙夷地笑道:“我赖你的钱?好吧,就算你是徐阳,我问你,你凭什么跟我要钱?你问我要钱,我问谁要钱呢?”他现在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是一副我不认识的嘴脸。我说:“你怎么这样?我的钱在你这儿呀。”他正色说:“在我这儿?有凭证吗?如果你是徐阳,你就应该拿出凭证来!”我说:“不是都烧了吗?我到哪儿拿凭证?再说我们之间还要什么凭证?那是两百四十二万哪,你不能赖我的呀!”他一个劲地摇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他说:“如果你真是徐阳,我还真想跟你说说,--你这个人怎么光算自己的帐?我的帐你不算?你一把火烧掉了我多少?十个两百四十二万都不止!你伤了我的元气啊,现在我是在苦苦支撑啊!” 无论我怎么说,洪广义也不肯给我钱。他始终不承认我是徐阳,却又假设我就是徐阳,他所有的话都是对一个假设的徐阳说的。他这一手很绝。他站在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上赖我的钱。他进退有据。他进可攻退可守。就像太极拳,像推手。 他说就算你是徐阳吧,你哪里还有钱呢?不说我们合同上还有经营风险这一条,就是没有,你也不该来问我要钱。一个人要凭良心,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否则别说朋友,什么人也会伤心哪。你看我找过你吗--假如你是徐阳的话--我找过你吗?真要论起来的话,不是你找我,应该是我找你,光是死者赔付这一块,你那点钱哪里够呢?你还烧掉了我一个娱乐城,我要是追究你的责任,你说你欠我多少?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找我呢?当然了,你真是徐阳的话,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是穿开裆裤子长大的朋友,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是不是?你怎么能开口就要我还你的钱?你连谁欠谁的都没搞清楚啊,你真让人伤心啊!我们--假设你是徐阳吧,我们是朋友啊,我是一心想帮你啊,谁知道你自已不争气,是煳不上壁的烂泥呢?我也不说你把我害了,可你还说我赖你的钱。以后我是不敢再帮朋友了,什么朋友不朋友,都是翻眼贼啊,让人寒心啊!当然我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说,谁知道你是谁呢?
第98页 我一直看着他的脸,又看着他的嘴。他的脸和嘴都变得黑黑的,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黑黑的。我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在往下沉。我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就像从云端里掉下来,向一个黑黑的、冰凉的地方沉坠。我感到非常绝望,我几乎是哭着对那一团黑色说,包子,你不能吞我的钱哪!你这是要我的命哪!我听见他笑了起来,呵呵的,他说你还打听到了我的小名?这就能说明你是徐阳? 我非常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跟他拼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活得下去吗?可我为什么不跟洪广义拼命呢?我还留着这条烂命干什么?我真应该用这条烂命拼了他!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我莫非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他那儿走出来的,我很恍惚,我反覆地呆呆地的问自己,你怎么办呢?你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什么都没剩下,你只剩下一条烂命,你说你怎么办呢? 就这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一点准备,哪怕在看守所里对着墙壁熬时光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忽然想到了洪广义的姘头--那个长头髮的娟子,那个喜欢时髦的、又高又瘦的、把“存在”挂在嘴巴上的女人,她懂哲学(多少总是懂一点的吧),那么她知不知道--尽管我有不少毛病,可我不是一个不努力的人吧?生活对我怎么总是这样的呢?它不管你的意志,它只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不可理喻,总是猝不及防的就让你狠狠地摔一个跟头,让你煳里煳涂地掉到烂泥坑里,咕突一声,你就陷下去了,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到处都是偶然或陷阱,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抓住的东西,你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你只能碰到什么是什么,碰对了是你的运气,没碰对你就自认倒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叫什么生活?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2) --------------- 满世界都是繁杂喧闹的声音,像沙砾一样塞满了我的耳朵。我脚下浮浮的,像踩着棉花似地晃到了广场,坐在纪念牌下愣愣地发呆。鸽子在空地上起起落落,它们的翅膀有力地啪响着。一些以前我没有见过的高大楼房像新笋一样耸立在广场四周,玻璃墙面很霸道地反射着大片大片刺眼的灰光。楼下的街道因此显得深邃和狭窄起来。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变得陌生了的街道,心里一片空茫。广场四周有很多这样的街道,虽然狭窄,却四通八达,伸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一条街道是我的,我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生活了三十多年,到头来却无处可去。 晚上我熘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把自己窝在一只硬梆梆的椅子上。我又冷又饿。我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肠子都绞到一起去了,我就不断地对自己说,什么都别想了,睡吧,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又被人弄醒了。我茫然地盯着那个人,他的嘴巴在说什么,我没听见,他又推我一把,向我伸出一只手,说:“票。”这回我听清了,我还看见他胳膊上带着红袖标。我装着掏口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掏完最后一个口袋,冷冷地说:“你还掏口袋?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什么人。这是睡觉的地方吗?出去!” 我就缩着脖子颠出来了,一出来我就打了个冷战。夜寒像细麻绳一样把我紧紧地箍住了。大约是下半夜了,车站外面很冷清,灯光像浮在空中的玻璃丝一样。车站广场上没有几个人走动。路边那些巷子口上都昏暗着。昨晚上我经过这里时,那些小巷子里都是人挤人的,充满了酒肉饭菜的香气,现在也全冷寂下来了,只有一两盏灯还孤寂地亮在那里,有人坐在灯下守着摊子打瞌睡。天空一片漆黑,看起来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在巷口上的一处楼檐下蜷起来,让膝盖抵住前胸,这样我的肚子就好受一些,我的牙齿也不咯咯地打战了。睡是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睛等天亮。可是天亮以后我又怎么办呢?我到哪儿去找一口吃的呢?我会饿死吗?我居然就要成为一个饿死鬼了。明天——我看了看天,天上竟还隐隐地有几颗星星——我还捱得到明天吗?说不定就在明天早晨,或是中午,我大约就直挺挺地躺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禁泪水涟涟。 我看着天亮起来。小巷子在天亮之前就热闹起来了。人们一个个从黑暗中凸现出来,然后就有了各种声音,有卖的有买的,锅碗瓢盆都在响着。就在我旁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老头老在看着我。他隔一会儿就看我几眼。他来得很早,吱吱哑哑地蹬着一辆三轮车,一个守摊的跟他打了个招唿,说老梆子又睡不着吗?他嘿嘿地笑着,说快入土啦,觉越来越少啦。他把三轮车停在我旁边,吭哧吭哧地把傢伙搬下来,又撑起了一把红色遮阳伞,然后坐在伞下面。 阳光是从车站那边照过来的,一个墙角挡住了我。我一直想挪过去,让阳光照一照,驱散身上的寒气。可是夜晚的寒气已经把我泡软了,我连挪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我只能看着橙黄橙黄的阳光,想像它的温暖。我已经不知道饿了,那种剜心剜肺的滋味没有了。小巷子里的香气跟昨晚一样浓稠,可是我让它们从鼻子底下飘走,懒得去闻它们了。我耷拉着眼皮,什么也不看,但我发现我的眼皮越来越薄,一开始只是觉得人们把阳光搅乱了,阳光像蚱蚂似地跳到了我的眼皮上,后来便透过眼皮看见了那些在阳光中划动的胳膊和腿,还看见了那个老头和那把红伞。
第99页 我透过眼皮看见这些的时候,嘴角上开始淌着稀稀拉拉的涎水。 “喂,喂喂。” 老头已经看了我很久了,他终于忍不住叫我,“喂,我在叫你,你怎么不吭声?”他从红伞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弯着身子对我说,“你要不要吃一碗凉粉?喂喂喂,跟你说话呢,你想不想吃一碗凉粉?” 我一下就睁开了眼睛,急促地喘息起来。老头的脸离我很近,我喘出来的气息喷到他脸上去了(浊黄浊黄的,我自己都闻到了一股酸臭味),他皱了一下鼻子,脸往后退了退。我朝他点头。我的涎水挂在嘴角上——我真要感激这个老头,如果不是他的一碗凉粉,我肯定饿死了。他用一只蓝边碗给我盛凉粉,拌了酱油、醋和青椒,还滴了几滴小麻油。我看着他端着凉粉走过来。我喘得更加厉害,浑身都抖起来。我抖得几乎接不住这只碗。我的牙齿在碗沿上碰得咯咯乱响。我没有用牙齿,也没有用舌头。我的舌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凉粉直接从我的嘴里掉到肚子里去了。我听到它们掉下去的咕咚声。我的喉咙也不见了,凉粉没有经过喉咙,它的途径就是嘴和肚子。 “我没见人饿成这样。”老头说:“我知道你还想吃,但我是小本生意,不能再给你吃了。你已经有一碗凉粉垫肚了,脸色已经好多了,就别坐在这儿了。你这样坐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生意吗?要是平常的话,到这时候我已经卖了几十碗了,可是今天你看我才卖了几碗?” 老头在等着我站起来。他说:“你能站起来吗?站起来走吧。” 我觉得我的力气正在滋滋地长起来。我抹了一把汗,把双腿收拢,用一只手扶着身后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三章(3) --------------- “对不住啊,要做生意啊。现在的人都挑剔得很,他们见旁边坐着一个你这样的人,就不来吃凉粉,你千万别怪我啊。以后实在过不去了,就到我这儿来吃一碗凉粉,没关系的啊。”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到这儿来吃老头的凉粉。我知道这样不好,老头不欠我的,他也已经有些厌烦了,看见我就摇头晃脑,嘆着气说:“我怕是头世欠了你的债吧?”不过老头说归说,照样给我盛凉粉,也照样放上醋和酱油,只是把小麻油省了。他说:“反正你也不吃口味,马虎一点吧。”他从来不让我靠近他的摊子,更不让我坐他的桌子,总是让我远远地站着,他把凉粉端过来,“就在这儿吃吧,吃完了我来拿碗。” 但是有一天我没见着这个老头。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老头了。我连一碗凉粉也吃不到了。 我问我在这条巷子里碰到的每一个人,“知道那个卖凉粉的老头在哪儿吗?”我问了那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似乎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卖凉粉的老头。后来我还到火车站附近的其它几条小巷子里去过,都是晚上去的,但都没见到那个老头。那些小巷子里都有野鸡,她们袒露着半个或大半个乳房,在昏暗而嘈杂的小巷子里招摇,跟刚刚下火车的外地人搭讪,不过她们从来没有招过我,她们只要用眼角一扫,就知道这是一个乞丐。她们绝不会做一个乞丐的生意。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四章(1) --------------- 我记得我的右派父亲徐文瑞在有了点名气以后,有一次接受记者採访时这样说:死是容易的,活下去却要极大的勇气。他的意思是他当了右派之后本来是要一死了之的,但他认为那样做是懦夫,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如今在我看来,这话多少有点骗人的味道,死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我想到死的时候浑身会像过电一样狠狠地打一个激灵,嵴背上冷嗖嗖的。按理说我是个最应该死的人,留在世上丢人现眼,死了还能顾全一点体面,不死还等什么? 可是我没有死。我没经过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根本不会有什么思想斗争。真想死的人是拖不住的,你一天到晚守着他他也能死掉,如果你不想死,还有什么思想斗争呢?谁会拼命地说服自己一定要把自己弄死呢?当然,我同意我父亲的另外半句话,活下去确实需要勇气。我要活下去就要乞讨。我们都见过乞丐,可是有谁知道当一个乞丐需要多大的勇气吗?尤其是第一次,那时候你才会真正地想到死,你会骂自己——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骂完自己之后,你就是一个乞丐了。万事开头难,我总算过了这一关。我已经真正想过死了,就等于死过一回,一个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呢?我把我的手伸出去了,手上拿着一只破搪瓷把缸,守在过街地道的出口处向人乞讨。 我的乞讨方式是经过学习得来的。在一些过街天桥上和过街地道里,我们都能见到乞丐,他们都脏得要死,都有一只袋子和一只碗。袋子一般放在身后,不是破帆布袋就是蛇皮袋;碗是瓷碗或搪瓷把缸,但必须是破的,瓷碗要缺一个角,搪瓷把缸则要掉几块瓷。我还没有袋子,只有一只搪瓷把缸,我在一个街角里捡到了它。我把它捡起来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当乞丐,而是想拿着它向那些摆小吃摊的人讨一点汤水喝。可是当我端着这只把缸去讨汤水的时候,那些油腻腻的小摊贩却挥舞着锅铲或勺子叫我滚。滚!他们说,哪有这样的叫花子,一点眼色都没有,叫人怎么做生意?要讨你坐到路头上去呀,没见人家是怎么讨的吗?一行有一行规矩,连这个都不懂,说你两句还脸红,当什么叫花子?
第100页 小摊贩们骂得我无地自容。也正是他们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或者说点破了一层窗户纸,于是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乞丐了。你只要伸手向人讨,你就是乞丐。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成了一个乞丐。当时我很茫然,我不知道我怎么走上了那坐过街天桥,我端着破搪瓷把缸在桥上走来走去。我就是在那儿想到死的。我先想到昏鸦和余小惠,他们在这座天桥上唱过歌。我看过他们在天桥上唱歌。我回忆着他们的歌声,靠近桥栏站着,低头看着在桥下奔跑着的汽车,想像自己从这儿跳下去的情景:一辆汽车把我撞得支离破碎,或者直接在马路上摔成一张肉饼。想到这些我的肛门紧缩起来,从那儿泛起的一种疼痛漫遍全身。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它一下子就疼到心里去了,像一把钎子似地一点一点地插进去,越插越深。我就像要把自己从那根钎子上拔下来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这座差点要了我命的过街天桥。 有好几天我都在寻找一件工具,或者说兇器。我觉得我只能这样了。我对洪广义已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找一件凶具来对付他。二百多万哪,他赖谁的钱也不能赖我的钱哪,他这不是逼我走死路吗?我跟他之间还剩下了什么呢?还有恩义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仇恨了。仇恨是一棵树,而且绝对是一棵长得很快的树,从发芽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只是眨眨眼的工夫。我的仇恨之树早已是一棵参天大树,可它还在长大,它轰轰隆隆地直往上窜。我想我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在街头,就像从前所说的“倒毙”。我为什么不在“倒毙”之前向他讨一个公道呢?我向我心里的那棵树发誓,我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我要叫他先我而“倒毙”。 我的眼睛总是盯着垃圾桶,希望有人往那儿扔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或斧子之类的东西。但南城人很吝啬,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的,那值几分钱哪,为什么不扔在垃圾桶里呢?我记起了流浪歌手昏鸦的话,--南城人一天到晚抓碎谷子碎糠头,现在我同意他的评价。我觉得南城人在这方面确实令人失望。 最后我好不容易看见了一把螺丝刀。我把手伸向这把螺丝刀时,一个老头把我推开了,抢先把螺丝刀抓住了。 老头比我还脏,他已经在这个垃圾桶里翻了很久了。我扑过去想把螺丝刀抢过来,但老头很有力气,死也不肯撒手。我们为一把螺丝刀扭缠在一起。我们就像垃圾桶旁边的另一堆垃圾。我们都没劲了,坐在那儿唿哧唿哧地喘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我说:“老伯,把那东西给我吧。” “给个屌。” “老伯,真的,给我吧,我要用它。我求你啦。” 我看出老头已经在犹豫了。我又说:“老伯,你不知道,我被人害了,我要用这把螺丝刀去报仇。”老头说:“怎么害了?”我想想说:“那个人不还我的钱,如果他还我的钱,我还会是这个样子吗?可他不但不还,还说我欠他的钱,他把我逼成了一个叫花子,现在我没脸见人哪,我不杀了他实在是不甘心哪。”我又把头髮撩开,让他看我的脸,接着又让他看我的手和腿,“你看我为他卖命,把脸都烧成这样了,还有我的腿,我腿也瘸了手也残了。”老头似乎信了,眨了一会儿眼睛,说:“你想杀人?”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四章(2) --------------- 我点点头,又问他:“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老头咂一下松松垮垮的嘴唇,说:“男人活在这个世上,一为钱二为色,在这两件事情上,杀人的也多,丢命的也多。” 我说:“你没说该杀不该杀。” 老头说:“杀不杀是你的事。”他站起来,又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螺丝刀,把螺丝刀丢到我面前。螺丝刀跳了几跳。他说:“拿去吧,看看,它能杀人吗?” 我看看螺丝刀,说:“我会磨,我会把它磨得飞快。” 这把螺丝刀看起来确实不是一件理想的杀人工具,它已经很旧了,锈成了黑色,刀杆略略弯曲,刀头又钝又厚,还有点翻卷。但我只能找到它。话又说回来,只要你有杀心,什么东西不可以杀人呢?万物皆可为利器,何况我还有一把螺丝刀。它钝一点怕什么?我难道不可以磨它吗?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我要把它磨得像针一样锋利,让它像针一样刺入洪广义的心脏。轻而易举地,锐利无比地,刺入,噗哧一声,穿透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把螺丝刀别在腰眼上。 我别着螺丝刀坐在一个地下通道里。这个地下通道也是昏鸦唱过歌的地方,他曾经裹着一件棉大衣在通道里面唱。我不在通道里面,而是坐在通道口子上。口子上敞亮。在我之前,这个口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这个小个子男人只有一条腿,也是鬍子拉茬的,没鬍子的地方全是乌油黑亮的垢泥。他把另一条空荡荡的裤腿卷上去,让半截断腿亮出来。他坐在那儿的时候,断腿就显眼地放在另一条腿上,断茬的疤痕往上斜着,令人触目惊心。有人来了,他便把一只破瓷碗举起来,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他的断腿也会晃动。他一边晃动破瓷碗和断腿,一边用白白的眼角瞟我,就像卖凉粉的老头那样,瞟了一眼又一眼。
第101页 我从头髮缝里朝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像一个人。他像谁呢?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兄弟,你没长眼睛吗?”他对我说,“有这样做生意的吗?两个人挤在一起,人家给谁不给谁呢?这生意还怎么做?” 他怪我占了他的地盘。但我坐在那儿没动。我饿得动不了。我是靠在墙壁熘下来的,就像一滩稀泥。他见我不动,就从地上捡东西来扔我,先扔过来一只瘪瘪的硬壳烟盒,又扔过来几颗菸蒂和一只泡沫饭盒。饭盒上还留着饭菜的气息。最后他扔过来一只塑胶袋和半个包子。我看着这半个包子,抖着手把它捡了起来,塞进嘴里,咕地一声咽了下去。他没再扔别的过来,皱着脸看我吃包子,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嘴里一边还骂骂咧咧。他有一根棍子,像锹柄那样的,他提着蛇皮袋拄着这根棍子笃笃地跳着,从我身边跳过时停了一会儿。“你不走老子走啦,老子让你。真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个码头就那么好?别的地方就不能做生意?” 他说着就跳开了,跳到西边的口子上去了。 他心思不坏,把这个口子让给我了。但我不像他那样举着碗在人家眼前晃来晃去,我的搪瓷把缸就放在地上,然而一只放在地上的把缸无人理睬。所有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不理睬这只把缸,他们仰着脸,目光直视前方,但他们的脚却不会碰到我的把缸,即使眼看踢到把缸了,却又被他们巧妙地绕过去了,他们的脚像长了眼睛似的。因此我的生意并不好。我的生意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肯亮出我的伤疤和残疾,很多乞丐都能做到这一点,不是露出残手就是露出断腿,有人还把肚子或背上的大瘤子露出来。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再说我还要磨我的螺丝刀,所以我总是低着头坐在那儿,让乱糟糟的长髮遮住自己。 我发现铺在地道口上的水泥质量很差,根本不是磨刀的材料。不是它在磨螺丝刀,而是螺丝刀在磨它,它已经被磨出了一条小沟,螺丝刀却几乎动都没动。什么时候能将这把螺丝刀磨成一件锋利雪亮的凶具呢? 斜对面那个只有一条腿的小个子看了我一上午,下午又跳到我这边来,他说你是个新手吧?你这样做生意怎么行呢?你要把你的把缸端起来,你的腿不是残了吗?你藏着它干什么呢?你应该把裤腿也捲起来,你要露出你的残疾。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没有别的,我们有什么呢?我们只有残疾,残疾就是我们的力量,你看我,--他说着便摆动那截断腿给我看,那个丑陋的断茬在我面前一晃一晃。 我又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依稀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武生陆东平。我几乎把陆东平忘了。陆东平早就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了。可是眼前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东平吗?他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呢?我越来越觉得他像陆东平了,尤其是他的公鸭嗓子。我用目光剔除掉他的鬍鬚和垢泥,竭力回忆那张早已淡忘了的脸,心里不禁怦跳起来。我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会是陆东平?我像从前写生时那样把眼睛眯起来,又盯着他那张瘦刮刮的脸看了半天,说:“你叫什么?” 他说:“老铁。” 我愣了一会儿,又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说:“被人花钱卸掉了。”我说:“这个人也太狠了,他卸你的腿干什么呢?”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因为我先阉了他。”我说:“那你更狠。”他像运眼那样横我一眼,说:“如果有人操了你老婆,你还不阉他吗?”我说:“那你老婆呢?”他又横我一眼,“那还能是我老婆?早就不是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四章(3) --------------- 这么说他真是武生陆东平?那么那个卸了他的腿的人呢?是被烧死了的打鼓佬吗?那个阴阴的、灰白灰白的打鼓佬,居然花钱买兇,用刀子或锯子,活活地卸了他一条腿。这么血淋淋的事,想想都让人发颤。 “你怎么打寒噤?”他说着笑了笑,“听起来有些吓人是吧?” 我点点头。陆东平就是这么嗄嗄地说话的,我在心里嘆着气,人生真是无常又无聊,还有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遇。可是他怎么说自己叫老铁呢? 他忽然问我:“你叫什么?” 我迟豫了一下,说:“长毛。”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五章(1) --------------- 晚上我住在北郊的一幢房子里,是陆东平--在此我们还是叫他老铁吧,既然他说自己叫老铁,我们就叫他老铁好了--把我带去的。当夜色涌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老铁拄着棍子从西边口子上跳过来,对我说:“还不收工吗?这么晚了,收工吧。”接着又问我晚上住哪?我摇摇头,他说:“那就跟我走吧。”他把手伸进蛇皮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着,摸出一包子,递给我,说:“边吃边走。”我就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很久,还走过了一条铁路和一条排渍道。因为走的全是小路,没什么灯,好不容易有一盏也是昏昏的。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这人好玩,就你这副样子,还怕别人把你拐跑了?”
第102页 老铁把我带到一幢平房里,让我见了一个叫全叔的人。老铁说:“全叔,这长毛没地方住。”全叔的个子也很小,也是瘦瘦的,脸皮又皱又黄,下巴上稀稀地长着几根鬍鬚。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说:“住呢,一个月五十,加上一日三餐,一个月总共一百七,先交钱吧。”我从身上摸出几个硬币,我说我只有这点钱。全叔扭头问老铁,“老铁,怎么回事?”老铁看看我又看看全叔,对全叔说:“他是个新手,要不让他先住吧,他还跑得了?”全叔说:“你担保?”老铁说:“担保就担保吧。” 从全叔那儿出来,老铁对我说:“听见了吗?是我给你担保呢,你说你会坑我吗?” 我说:“我担心我一个月讨不到那么多钱。” 老铁说:“别说讨,这是生意,要说做生意。” 老铁先带我去吃饭。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偏厦,靠北墙是一面大灶,有两口大锅,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有点像过去的单位食堂。给我们打饭的是个黑皮肤的女人,老铁叫她小香。小香的屁股很大,她弯着腰给我们打饭时老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小香并不生气,笑着骂老铁:“要死呀你!”小香打饭用的是一只木饭兜,一兜就是一碗;又揭开一只大锅盖,用一只勺子把菜扣在饭碗里。这么一兜一扣,就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而这个黑黑的小香则是天下饭菜做得最好的女人。我每咽一口都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叭唧叭唧地咬嚼着包心菜和偶尔夹在包心菜里的一两片猪头肉,猪油的香味弄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咽下去了,我的脸因为巨大的幸福而泛出红晕和光泽。 小香说:“这位兄弟叫什么?” 老铁说:“长毛。” 小香点点头,又朝我笑了笑,把我的空碗拿过去,又给了我半碗饭和一点菜,说,“算是见面礼吧。” 老铁说:“打什么主意呢?想赚人家的钱吧?” 小香说:“想又怎么样?就是不想赚你的钱!”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不但吃了一顿饱饭,还有了一张自己的床。老铁把我领到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的全是双层木架床,一张挨一张,像通铺一样。老铁指着一张上铺对我说,你睡这儿吧。房间里有不少人,灯光很暗,有一些人挤在灯下赌九点半。我走进来时他们都看了看我,脸上都没有表情,看了一眼又把脸扭过去,睡觉的继续睡觉,赌钱的继续赌钱。我朝他们点点头,但他们不理我,像没看见我点头一样。他们的冷漠一点也不影响我的情绪,包括满屋子重浊的沤腐气息(像死老鼠的味道),我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无论如何,这比立交桥下或楼檐下好多了。为此我真心实意地感激老铁,我觉得他简直是我的救命菩萨。 我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好的境遇。为此我还很感激那个说着一口乡下话的全叔。就是这个干巴瘦小带点鼠相的男人,为我们这些瞎眼的、驼背的、缺胳膊少腿的、脸上布满疤癞的、无家可归无以谋生靠乞讨苟延残喘的人创造了一个这么好的地方。他怀着一颗善心,从家乡来到城里,从一户要搬进楼房去的郊区菜农手上租下这幢平房,买来木料,请人打了架子床,又雇来做饭的小香。据说小香原来也做跟我们一样的生意,领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两个小女孩,让她们成天跪在路旁乞讨,后来两个小女孩自己商量着逃了,她便断了生计,成了一只游游荡盪的野鸡。她在一个深夜拉客时遇到了全叔,全叔便收留了她。全叔真是一副菩萨心肠,虽然他赚了我们一点钱,可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这个地方唯一让人感到不如意的是吸血的虫子太多。我进去的时候已是秋末了,蚊子还一蓬一蓬的,密得伸手就能捞它一把。除了蚊子,还有跳蚤、臭虫和虱子,它们藏在被垢泥和臭汗弄得像刮刀布一样的草蓆子和臭哄哄的破毯子里,只等你躺下去,它们就全出来了,张开它们的嘴,吸你的血,咬你全身每一个地方。你根本抓不住它们。你只有抓自己,拼命地抓,把自己抓得满身血痕还停不下来。你越抓越痒,恨不得嵴樑上也长出两只手来,可是嵴樑上怎么可能长出手来呢?于是你只好甩着膀子,用力扭动身体,让嵴背在床上擦来摩去。 见我不停地折腾,老铁笑了笑说:“你这是不习惯,过几天你就不痒了。” 可是过了十多天,我还痒。有谁知道这时候是哪儿痒吗?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别的地方都不痒了,只有一个地方痒,而且奇痒难熬。不但痒,你还能感觉到它在爬行蠕动。没人的时候我解开裤子,仔细看过,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些黄黄的虱籽像草籽似的结在阴毛上。但没人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都有人,我只好把自己摊开来,松开裤带,把手伸进去抓。大家都知道,这样抓痒会带来另一个问题,这等于撩拨自己,那是多敏感的地方,你痒没止住,它早已起来了。你如果再抓下去,它就会让你受不了,不抓吧你受不了,抓吧也受不了,这缺德不缺德?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五章(2) ---------------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老铁也在抓那儿。晚上没灯的时候屋子里很黑,只有窗口是灰灰的,老铁的那床毯子映着一点斜过来的灰光,因此我看见了他那儿在一拱一拱。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劲,他鼻子里喘出了很大的声音,身体像一块被敲打过的铁皮一样翘起来了。
第103页 我说:“老铁,老铁。” 老铁没工夫理我,继续翘着他的身体,鼻子里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他吭了一声,从嘴里出了一口长气,身体也平復下来,吭地一声落回到床板上,接着我看见他的手从毯子里抽出来,像一道黑影似地向后一甩,噗地一声啪在墙上,又顺手一拖,再擦了两擦。一股腥膻的、既新鲜又浓郁的气息立即冲进了我的鼻孔。我清楚这是什么气息。我愣住了。虽然我知道手淫对于男人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但亲眼目睹别人这么做,我还是感到毛骨悚然。我的汗毛真在一根一根立起来。同时我感到很困惑:他到底是老铁还是陆东平?如果是陆东平,他还这样干什么呢?一个废人,他用得着这样吗? “放了一泡。”老铁用公鸭嗓子干干地说。 他又嘆着说:“真舒服。” 他说着把身体侧过来,脑袋靠在床沿上向我凑过来,捏着嗓子说:“长毛我跟你说,以前我是个没用的人,到现在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他妈的这鸟东西,反而动不动就搅得人睡不着了,它莫非自己好了?我吃了多少药都没好,没有想头了它倒自己好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我说:“怪。” 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要阉了人家?我说不是他弄了你老婆吗。他轻声笑了两下说,“不为这个,我老婆偷人是我同意的,可是我问她怎么偷的,他们是怎么弄的,她又是怎么叫床的,她居然什么都说,一点一滴都说,你说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呢?是不是?所以我就把那狗东西几刀子阉掉了。” 我说:“你为什么要问她那些呢?” 他说:“心里痒啊。” 第二天早晨我注意了一下墙壁,他抹在那儿的东西已经成了一团黄渍。我发现墙壁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黄渍,斑斑驳驳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变成了褐黑色。 在路上老铁一边啃着从小香那儿领来的馒头,一边问我,“你放不放?”我说我从来不这样做。其实我是在说谎,年轻时谁没做过这种事呢?老铁怀疑地看看我,说:“那你只好去找小香了,四十块钱一次,你还还价,弄不好三十也行,小香还是可以的,别看快三十好几的人了,身上还是紧绷绷的。”过一会儿,他又很憧憬地说,“等差不多了我就去找小香试一试,看看我是不是真行了。” 这件事情弄得我一连几天都不敢抓痒。白天坐在地道口是不能抓的,你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只手往那儿伸,可是晚上我也忍着不抓。我让它痒,它再痒我都咬着牙,不让手去碰它,我怕抓着抓着我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它会不抓痒而去干别的。我觉得我的手快成一只闻到了腥味的猫,只要我稍微松懈一下或者打一个盹,它就会胡作非为。然而一个人哪有不打盹的时候呢?连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到半夜里它还是伸到那儿去了。我知道它伸下去了,我没有拦住它,让它抓痒吧,我很痒啊。后来它果然干别的活去了。我同样没有拦住它。我的脑子里乱闹闹的,而且越来越乱,居然闭着眼睛就看见了黑皮肤的小香。我不但看见了她,还想像着所有的细节和她可能会有的表情,我甚至想像她的叫声,后来我觉得我听见了她的叫声。她说噢噢噢!我便痉挛起来,像一块铁皮那样翘了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我都很控制自己,动作很小,最后在墙头上擦手时也尽量不弄出什么声音,可没想到老铁还是知道我干了什么。他吃吃地笑了几声,明知故问,“长毛,你吭哧吭哧地干什么呢?”我脸皮发烧,支吾了半天,说:“我也……放了一泡。” “我还以为你是神仙呢。”老铁说。 他始终不知道我是谁。他问过我原来是干什么的,腿是怎么残的,身上的疤又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便骂长毛你妈的不够意思,什么都不说。有一天他又问我为什么老磨一把破螺丝刀?我说:“我要用它做一把挖耳勺。”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你没病吧?” 一天上午,我正在嚯嚯地磨螺丝刀,看见李晓梅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本来我没看见她,我低着头只顾磨螺丝刀,可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她。我的从额上披散下来的头髮一点都没有遮挡我的视线,我从头髮缝里看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她和另外两个姑娘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她们似乎在说买衣服还价的事。她的湘西普通话真是好听极了。她还背着一个白色的皮革包,背带很长,白色的包在她屁股上一颠一颠。牛仔裤把她的屁股绷得圆滚滚的。她的脚就擦着我的螺丝刀走过去。跟所有人一样,她也不看我和我的破把缸。她的注意力在她的两个同伴那里,她们边说边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都是一副很快活的样子。她快活就好。我希望她过得快活。我的目光像牛皮糖一样,一直粘粘乎乎地跟着她。我的喉咙里有什么在骨骨地动着,我便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们走出地道口便往左拐,我看着那只在她屁股上快活地颠簸着的白包一跳一跳地不见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五章(3) --------------- 从这年秋天到第二年雨季来临之前,我都坐在这个地道口上。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人,比如我从前单位上的几个同事,那个得了严重癔想症的领导(他好像已经退休了,而且背也有点驼了,但还戴着那顶紫红毛线帽),还有扁担巷的邻居,原来绿岛的员工,甚至那个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还有我妈介绍我见过的几个姑娘……反正时不时的你就能看见一个。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跟他们打招唿。有一回我还看见了差一点就成了我老婆的毛兰,她的嘴唇似乎比过去更薄了,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人。那天我依然在磨我的螺丝刀,我抬起头来,抻了抻酸胀的脖子,便看见她跟那个男人从对面走过来,我看了她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又嘁嘁嚓嚓地磨螺丝刀。
第104页 毛兰从我身边走过时,用力把眉心皱起来,并且还抬起一只手掩住了鼻子。她就这样皱着眉掩着鼻子走过去了。 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我想我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重很难闻。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髮乱糟糟地板结着。城市的灰尘全落在我们身上,变成了油乎乎的垢泥。凡是从我们跟前走过去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会用手掩住口和鼻子。 像我们这样的人也确实让人厌恶。有关部门曾赶过我们好几次,比如城管办赶过,市容办赶过,联防办也赶过,但我们就像苍蝇一样,赶开了又来了。对付苍蝇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弄死它们。可是谁敢弄死我们呢?没有人敢弄死我们,我们是人,我们只是像苍蝇。谁也拿我们没办法,谁能拿一伙不像人的人怎么办呢?他们还组织过人巡逻,一天两次,上午十点左右一次,下午四点左右一次,我们正好用这个时间来上厕所撒尿,等我们撒尿回来,他们早已满意而去。他们会对他们的领导说,一个乞丐也没看见。领导当然会很高兴。这俨然是一种游戏,只要他们不破坏规则,我们肯定会给足他们的面子。 因为基本上不见阳光,又坐在地上,我的皮肤变得像死鱼一样灰白,屁股上长满了湿疹。我的头髮又疯长起来,按理说它不应该长得这么快,可它偏偏像喜欢阴湿的蕨类植物,弄得我不得不去找小香。小香有一把剪刀。小香说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毛呢?她不说头髮,也不说鬍鬚,而说“毛”。她捏捏我的下巴,说,真是马瘦毛长。她的嘴有点突,像非洲女人,说话时会露出结实的牙齿。有一次她说算了吧,我给你贴着头皮剪,全剪掉。我倏地站起来,但她又把我按了下去。她说你生什么气呀,怕我真给你剪哪?不过话说回来,不就是脸上有疤吗?你遮它干什么呢?怕熟人认出来?天越来越热啦,你也不怕捂出一头的痱子? 我说:“你剪不剪?不剪就算了。” “你脾气还挺大,”小香笑道,“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呢?” 有一回我问她:“老铁找过你吗?” 她说:“他找我干什么?” “他说他想找你……那个。” “那个?呀,你个死长毛你真该死!原来你也不老实,不是个好东西!” “你以为我老实吗?” “你哪里老实?” 她就这样跟我瞎扯起来。我发现这么瞎扯很愉快。扯着扯着,我还像老铁那样捏了捏她的屁股。我伸手在她的大屁股上拍拍,接着又满满地捏了一把。老铁说得没错,她确实紧绷绷的。她不恼也不叫,把身体挺了一下,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用嘴角抿住笑,说:“你还要不要我给你剪头髮?” 她又说:“这下快活了吧?” 我嘿嘿地笑着。 她在我手上打了一下,“我叫你快活。” 有一天晚上,老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把床空在那里,半夜里我一觉醒来,才见他蹑手蹑脚地回来了,黑团团的像个鬼影子似的。等他爬上床,我便问他去了哪里,他闷着头不说话,半天才嘆一声,哑哑地说:“操,我以为我行了,可他妈的还是不行,他妈的见花谢,我成了个见花谢,你说这丢人不丢人?” 我没想到他真找小香去了。他大约伤心极了,喉头都有点发硬,“长毛你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好了,我有多高兴。我去的时候信心十足啊,你知道后来她说什么吗?她说虽然你花了钱,可你不行就别动这样的心思呀,你这不是戏弄人吗?你听听!她得了我的钱还这样说!她一点都不肯体恤人哪。我愿意这样吗?以前我是这样的吗?我是被人害了,不是被人害了我会这样吗?!” 我没吭声,也没问谁害了他,怎样害了他。 他忽然问我螺丝刀磨好了没有?我问他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上不得台面的鸟东西,不用它的时候它一肚子的劲,临到要用它了,它却给你丢人现眼!我一定要割掉它!我要把它连根割掉!” *第十卷 她一再要我过去帮她。但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我坐在那儿还可以夹着两腿遮一遮丑,一站起来必然丑态毕露。其实我坐着她也知道我饥渴难耐,作为一只鸡,我的情况她一望而知。我甚至怀疑她是装出来的,故意把姿势摆得夸张而色情。戏弄一个饥渴的人对于一只鸡来说大约是职业性习惯。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六章(1) --------------- 磨好了螺丝刀之后,我又开始练刺杀手段。我在我们住处的墙壁上练习,每天晚饭后用一根小棍子对着一团污渍反反覆覆地戳来戳去。一开始我没有一点准头,过了些日子,我的手就很听使唤了。那团由精液变成的污渍就是洪广义的心脏,我把手臂抬起来,向前一捅,就能准确地刺中它。 老铁搞不懂我老朝一个地方戳来戳去干什么。他咧着嘴问我:“你恨这堵墙?”我一边戳一边说:“玩。” 按理说我可以行动了,但我还是担心,我觉得我的体力不够。我的体力比从前差多了。而洪广义身高体壮,没有一把力气是对付不了他的,于是我在练习刺杀的同时又练习臂力。我找老铁扳手腕,但老铁懒得理我,他说扳什么手腕,谁有那心思?我只好自己在床上做伏地挺身。因为一条手臂蜷着,用不上力,单靠一条手臂又撑不起来,所以我连伏地挺身也做不了。白天坐在地道口上,我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像水一样流失,心里非常焦急。我想我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再坐下去会把自己坐成一团烂泥的。一团烂泥还怎么杀人?
第105页 我离开了地道口,开始以行走的方式乞讨。我认为行走能使我的力气得到一些恢復。我不断地走,走遍了全城。后来我不走了,跟着一个叫老唐的男人干活。老唐专门给那些装修房屋的人清理垃圾,戴一顶至少是二十年前的鸭舌帽,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上粘满了尘土,不是扛着一袋水泥就是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铁斗车。那时候我经常在两条小街的交叉路口上走来走去,几乎天天看见他。有一天他的水泥从肩上掉下来了,是我帮他重新弄回到肩上去的。我觉得干这样的活对锻鍊体力有好处,便对他说,让我跟着你,帮你打打下手行不行?他看看我,说,你能干什么?我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要工钱,有饭吃就行。他想了想,让我弯着腰,把那袋水泥从他肩上放到我肩上,我一下就被压得蹲了下去,他却快活得嘿嘿直笑。 “你能直起腰来,把这袋水泥给我扛到那边五楼,就证明你不会白吃我的饭。”他说。他缺两颗门牙,说话时有咝咝的风声。 我用了吃奶的力气站起来,把水泥扛上了五楼,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两条腿不住地颤抖。老唐说看看,你干不了吧。我说我扛上来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老唐说你坐在那儿多好?干这个多累?我说我不愿意坐在那儿,愿意干这个。老唐便骂我,你他妈的你是驴子骨头!说好了,只吃饭啊,你的饭量大不大?我说你吃多少我吃多少,行吗?老唐咬着牙说,行不行就看你怎么干活了! 我很高兴。可没想到才过了一个短得像兔子尾巴似的雨季,老唐就不要我了。他嫌我吃得太多做得太少,按理说他不应该这样,他自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靠给人家搬运材料和清理垃圾挣点钱供养老母和一个读中学的儿子,对我应该有点同情心,可见我们以为穷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是不对的。我觉得像老唐这种人最好不要发迹,不要当老闆,否则他会吃人的。他使唤我就像我妈使唤保姆一样,只要我稍稍喘口气他就横眉立眼破口大骂。虽然只管了我一个人,但他骂我的时候就像一个大老闆,用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点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吃的时候怎么不嫌累?一干活就累了,有你这样给人打工的吗?” 老唐的活很多,那些泥工都认识他,泥工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活介绍给他。这么多累死人的活有一个帮手多好,可他宁愿一个人累,不要我。他不要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干活,我其实干得很努力,虽然力气小点,干得不怎么利索,但我真没有偷懒。然而不论我偷没偷懒,他都不满意,总是在生气,拉长着一张苦瓜脸,觉得我干出来的活抵不掉吃下去的饭。他被我吃怕了。一个肚里没有油水又干重体力活的人吃饭肯定厉害,就像喉咙里有一只手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扒拉。他便很痛苦地看着我,眼睛跟钉子一样,这使我觉得我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啃他的骨头。说到底我还算自觉,他吃两碗我也吃两碗,决不多吃。但你能想得到他有多绝吗?他不吃两碗了,只吃一碗。他宁愿自己不吃饱,也不让我吃饱。然而就是这样,他还是受不了。 “我请不起你,”他说,“你还是走吧,当你的叫花子去吧。” 我又端着搪瓷把缸回到那个地道口上,老铁看见我就骂:“长毛我操你妈!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招唿都不打一个,你还欠着我的钱呢!拿来吧。”说着把一只手伸给我。我没钱给他。他把手缩了回去,说:“滚!滚远点!”我说:“我以后还你不行吗?”老铁说:“谁还信你?还有以后?你还想回去?做梦吧!全叔说啦,那张床宁可空在那儿,也不能把你这样的人招去,滚吧你!” “我到哪儿去呢?”我对老铁说,“我没地方去。” 但老铁说翻脸就彻底翻脸,他冷笑着说:“谁管你!滚吧,别耽误我的生意!”他抓起拐杖朝我挥舞着,“滚不滚?!” 我在老铁旁边蹲了下来。他的拐杖并没有落到我身上。他嘆着气说:“你赖在这儿有什么用呢?反正我是不敢惹你了。”我说:“你帮我在全叔那儿说两句话吧,要不我到哪儿去呢?”老铁把脸仰起来,说:“你还会没地方去?”我只是求他,可他怎么也不答应。他说:“我没那么大的胆子,帮不了你。全叔是个厉害的角色,弄不好我都要被他赶出来。全叔有一条,你要么别出来,出来了就别想回去;再说那儿也满了,没你的地方了。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啦。”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六章(2) --------------- 就在这天傍晚,我和老铁被城管抓住了。我们只顾了说话,没注意他们已经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慌了,逃是来不及了,只好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你们,我们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们说算了,还是我们送你们走吧。不管我们怎么涎着脸求情,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们,一路推推搡搡的,把我们赶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蒙着绿帆布的卡车,卡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些像我们这样的人。天色开始灰濛了,卡车吱吱嘎嘎地开出了南城。 一路上老铁都在骂我,他仰着脸嗄嗄地说:“你妈的你害死人哪你!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往哪儿送吗?一跑就是好几百里呀,然后把你一放,他才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呢。我又要用一条腿蹦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是不是害死人?”他的唾沫飞到了我的头髮上。因为只有一条腿和一根拐杖,所以他怎么也站不稳,老在人身上歪来倒去。南城以外的夜晚漆黑一片,路上来来去去的车灯很刺眼。卡车吭吭啷啷地跑了许久,突然停在了路上,趴在那里不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伸长了脖子看着。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两个人,守在车后面。我们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正在打火抽菸,不理我们,只叫我们好好呆着,不许乱动。
第106页 老铁扭头四处看看,兴奋地说:“抛锚了,车抛锚了!我们走吧?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走?”他一边说一边窸窸窣窣地在篷壁上弄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见他一只手攀住车厢侧面的铁护栏,一只手提拐杖,身子一提就起来了,嗤熘一下就从蓬壁缝里钻下去了。他下去得真利索。守在那儿的两个人听见动静,扭头去看时,老铁已经在翻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篱。隔篱不高,如果有两条腿,抬腿就能跨过去。但老铁只有一条腿。远处的车灯晃过来照着他和金属隔篱。金属隔篱闪着银白的光亮。他脸朝这边向我招手,一边把拐杖伸过去,然后把重心放在拐杖上,身子一矮又勐地向上一蹿,敏捷得像一条狗,一下就过去了,像飘一样。他飘过去之后没站稳,向前跌了两步,就是这两步送了他的命,一辆车由远而近唿啸着沖了过来,我看见他飞起来在空中翻着跟斗。 我的心忽悠悠地提起来了。我想这大约是一个武生最后的跟斗,他完成了这一串跟斗之后,噗地一声落在地上。那一声很响,我觉得我的耳膜都被震破了。我的汗毛都乍直了。像被寒风吹透了似的,我簌簌地抖了起来。 我战抖着朝他叫了一声。我脱口而出,“陆东平!”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还能不能听见? 后来我们都乱七八糟地下了车,这辆卡车再也没有往前开了。送我们的人也不管我们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下车,又眼睁睁看着大家往回走。人们的影子很快就隐没在夜色里。我没走,我下车后便蹲在陆东平身边。那几个送我们的人也蹲在那里。一股沸热的血腥气冒上来。车辆不住地在我们和陆东平身边唿啸着,飞驰而来又飞驰而去。旷野里有风,但不大,像游魂一样。 蹲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突然问我:“刚才你叫他什么?”我说:“我没叫他,我不认识他。”他说:“你怎么没叫?我们都听见了。”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我叫了什么?我叫鬼!我什么也没叫!” 我是跟那辆卡车回南城的。卡车只是点小故障,司机几下就把它搞好了。来时满满一车人,回去时却只有我和陆东平。他们把陆东平抬上车,想了想又问我,你呢,走不走?我还没说话,他们又说,你也走吧。我便又爬到车上去,见我爬得艰难,他们还帮了我一把,也不嫌我脏,用手托着我的屁股把我往上推。就这样,我和陆东平又呆在一个车厢里,卡车掉了个头,带着我们回南城。我坐着,他躺着。车厢还跟来时一样吭啷吭啷地响着。只是没有光亮,来来去去的车灯一晃就过去了,根本照不进来,偶尔虚虚地在车篷上飘几下,转眼又飘走了。车厢里黑黑的,黑得跟在棺材里一样。陆东平的血还在往外流,我觉得屁股下有点湿,伸手摸一把,才知道是他的血,我便赶紧站起来。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七章(1) --------------- 我去找洪广义的时候,屁股上还黏着陆东平(他到底陆东平还是老铁呢)的血。血已经干凝了。干凝了的血有些硬巴巴的,弄得我屁股上像蒙着一块布壳子似的。我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指头在布壳子上按着,眼前老是陆东平在半空里翻着跟头飞出去的情景。我似乎还看见了他的魂魄,他的魂魄飞得更远,就那么一碰,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就离开他的身体,像一片灰亮的绒毛一样飞走了,踉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躺在那里成了一个躯壳,跟一块石头或一个土疙瘩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戚戚的,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我想我这是去干什么?还去找什么洪广义?真是没意思透了。但我却没有让自己停下来,还是在一瘸一瘸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摸着别在裤腰里的螺丝刀。我花那么多工夫磨它干什么呢? 夜还不是很深,街上也不空寂。我知道这时候是洪广义从酒店里钻出来的时候,还知道他的车停在哪儿。我机械地执行着头脑里的计划,将自己隐藏在一个自行车棚里,那里很黑,谁也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见对面的一切。对面有一盏灯,还有从旁边楼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街上和其他地方的灯光也会洇过来。南城夜晚的灯光就像雨季里的水一样到处流溢。 那辆车就停在那儿。这种车我不认识,看起来不错。我断定这就是他的车,我认得他的车号,他迷信他的车号,他不会换车号的。看来他又买了车。他那辆换下来的车又给谁了?他曾经给过我一辆,我还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就像捡了宝似的。不过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他对谁都不错,笑面虎一样,可就是关键时会要你的命。比如那次,大火一烧,他就把把责任都推给我,都让我顶着,他面都不露一个。而且自始至终都没去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他一边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一边呑下我的钱。他怎么呑得下去?他的心不是肉做的。我是竹篮打水,不但一场空,竹篮还破了,烂了。我早已破烂不堪了。我只剩下了一口气。 陆东平的影子消失了。陆东平关我什么事?我还活着,我还在喘气。只要我还在喘气,我就要做我该做的事,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咬了咬牙,让腮帮上的肉跳了两跳,然后把螺丝刀从裤腰里抽了出来。 他摇晃着出来了。他是八字脚,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我等他走过去,然后才从自行车棚里出来。这是一个院子,周围没有人,大街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我跟在他后面走着,相距大约十米左右。我左右摇摆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一只瘸腿的猫。我盯着他的背影想,是这样扑上去从后面给他一刀,还是叫住他,让他转过身来,知道我是谁,再正面刺杀他?我想我要讨公道的话就要正面刺杀,要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知道谋算别人把人逼上绝路的事是做不得的,别人的养命钱是不好赖的,是要赔上一条命的。而从背后偷袭算什么呢?我要暗杀干什么呢?难道我不该杀他吗?我不过是个还有一口气的死人,我杀他只是要他一好命抵我一条烂命。再说我也相信我练就的功夫。我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正面结果他,让他的魂魄也像绿莹莹的绒毛一样飞出去。
第107页 我紧紧地捏着螺丝刀,作了一个深唿吸,说:“洪广义!” “谁?” 他转过身来了。他身后就是他的新车。新车泛着亮光。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我边走边说:“徐阳。” “哦,徐阳。” 他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居然还呵呵呵地笑了几声,又说,“你又说你是徐阳?还躲在这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我离他已经很近了,往前蹿一步他就没命了。我说:“你别装了,我跟你也没什么说的了。”我说着往前蹿了一步,我把我的一条好腿跨出去,用我的瘸腿拼力一挣——真是功亏一篑呀,我将所有的一切,包括细节都考虑得那么周到,却忽略了这条瘸腿——因为这条腿的弯曲,因为它的用力方向的偏移,我的身体在空中飘荡起来,划了一个笨拙的弧,不是沖向洪广义,而是向一旁冲去。尽管我的手臂伸向他,我的磨过千万遍的螺丝刀泛着冰冷的光亮,却碰都没碰着他。他一闪身就躲开了。 我撞在他的车上,发出一声砰响,接着我像个布袋似地落在地上。 他已经拉开车门上车了。引擎响起来了。车往后倒了倒,缓缓地从我身边开过去,又一点一点地倒回来。他按下车窗,探出脸来看着我。 “你要杀我?”他说,“你凭什么要杀我?” 我说:“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不杀你杀谁?” “我害了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怎么害了你呢?” “你还装着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要装?我怕你?”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识我的。” “那好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我认识你,就算你是徐阳,可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你一二再再二三地冒充徐阳来纠缠我,以为我好欺侮吗?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恩将仇报的人,如果你真是徐阳,我更不会客气!” 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他走了许久我才爬起来。 这一次失败使我陷入窘境。我在短时间里是没法再杀洪广义了,他进进出出总带着几名保镖,别说杀他,连靠近他都难。他还把我的螺丝刀缴了。那天我正在一条小街上走着,几个人围住了我,没过一会儿他的车就来了。我发现这一次他不是自己开车,而是余冬给他开车。余冬怎么成了他的车夫?我惊奇地看着余冬,余冬也看着我。我说:“余冬,我是徐阳,是你徐哥呀。”余冬没有反应,他还把脸扭过一边,像没听见一样。我又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洪广义。洪广义没有下车,他按下车窗,伸出脸来对着我。他让人捉住我,叫他们撩开我的头髮,说要再看看我的脸。我说你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看?他说:“我要余冬给我看看,余冬,你认不认得这个徐阳?”余冬摇摇头说:“不认识。”我说:“余冬,我真是徐阳啊!”余冬说:“我管你是谁,反正我不认识你!”我说:“还记得你捅过陆东平一刀吗?还记得跟我借钱去找你姐吗?”余冬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洪广义说:“你看你看,你小舅子都说你不是徐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骂余冬:“余冬呀,人家骂你是我小舅子,你没听见吗?你怎么有奶就是娘?你还有人味没有?”余冬倾着身子,把粗脖子和脑袋一齐伸出来,瞪着眼说:“你妈的你骂谁?小心老子拆你的骨头!”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七章(2) --------------- 洪广义像喝狗一样喝住了余冬,“吵什么吵!”又对我说,“我不光要余冬看看你,我也要再看看你。如果你是徐阳,那你就是我最后的朋友了,从今以后,我没朋友了。我再看一下你的脸,目的是要让自己记住,朋友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我拼命挣扎,用嘴咬,用脚踢,发了疯似的,最后还是被他们扭住了,动弹不得。他们把手伸过来撩我的头髮,我嗷地一口咬住了两个指头,那傢伙龇牙咧嘴像驴一样喊叫。我差点把那两个指头咬下来了,直到他们一脚踢在我阴囊上,我才松了口。我嗞嗞地吸看凉气。他们终于把我的脸从头髮里拨出来了,洪广义看了我一会儿,说:“要再看一下你的脸这么难?不就是几块疤吗?”他又让人搜出了我的螺丝刀。他要过了那把螺丝刀,举在眼前仔细看着,说:“朋友,磨了很久吧?送给我好吗?我留个纪念,让它时时给我提个醒:好心没有好报,所谓朋友都是翻眼贼。” 但他没有伤我。他的保镖要扳断我几根手指,说要废了我。他嘆着气摇摇头,说:“算了吧,他都这样了,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再废他干吗?”他扭头对余冬说:“开车,走!”余冬便把车子掉了个头,一熘烟似地走了。 虽然洪广义没让保镖扳断我的手指,但他的保镖们还是把我的一根中指扳断了。那天洪广义不在场,除了我和三个保镖,再没有任何人在场。他们把我弄到一个车库里,捉住我的中指,说:“你一天到晚在这儿晃来晃去,弄得我们提心弔胆,所以我们只好让你断一个指头。”一边说一边就把我的中指扳断了。叭地一声,就像折断一根小棍子。我眼前一黑,嗷嗷地叫了一声。
第108页 他们的背影虚虚的。我冲着他们的背影说:“我用牙也要咬死他!”他们说:“你最好离这儿远点,下次再看见你,我们就敲掉你的牙!” 我相信他们会敲掉我的牙。 那几天我的断指钻心地疼,我用一块破布包着它。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1) --------------- 我蹲在冯丽家对面一条小街转角的地方,那里有卖糖炒粟子和卖红皮甘蔗的,空气里飘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用一枚脏兮兮的硬币卖了一截红皮甘蔗,我拿着甘蔗像一只老猴子似的蹲在黄昏时的阳光里。街面不宽,柏油泛着橙色的光亮,车辆不停地来来往往。我看见冯丽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她换了一辆踏板摩托车,车身还是红红的。她后面坐着她的伙计萝蔔。萝蔔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像一只青蛙似地趴在她背上。他们下车后我发现冯丽胖了,胖得像一棵矮种白菜,而萝蔔却比以前瘦了,成了一棵瘦萝蔔。瘦萝蔔胖白菜,如果不是年龄上有些差异,他们还真是很般配。 他们从楼口进去了。他们进去不久,我看见陈玉娥出来了。陈玉娥怎么在这里呢?难道是冯丽把她留下来了?看来陈玉娥在这里过得比在我妈那里好得多,变得又白又胖了,胸前颤巍巍的,都有点像吕萍了。冯丽怎么能容忍一对颤巍巍的胸晡呢?她不担心萝蔔吗?陈玉娥虽然年纪大些,可她自己不是也比萝蔔大那么多吗?她对我和对萝蔔怎么不是一个标准呢? 陈玉娥朝边望着。她望谁呢?是不是望我儿子?我是来看儿子的。陈玉娥真是在那里望我儿子,她朝我这边的一个小男孩招手。小男孩背着书包从小街转过来。这就是我儿子?他已经上学了?我扭脸看看小男孩,他正忽闪着眼睛看马路上的车辆。我说:“哎。”他朝我看看,我把甘蔗递给他,他一脸惊恐地往后躲着。我的样子把他吓到了。我说:“别怕。”我把头髮撩起来,想让他看见我的笑容,可是他看见我的笑容后哇地一声哭起来了。陈玉娥胸脯颤颤地从对面跑过来,马路上的汽车剎得吱叫,她脸冲着我,弯着身子把我儿子揽在怀里,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我儿子哭着说:“这个叫花子,他要给我甘蔗。” 我把甘蔗递给陈玉娥,又朝陈玉娥笑笑。陈玉娥也被我的笑容吓得连连后退。“你是谁?”她说,“你走开,我们不要你的甘蔗!”我犹豫着想告诉陈玉娥我是谁,但话到嘴边我又把它咽回去了。我说:“我喜欢这孩子,想给他吃一根甘蔗,我没有坏心。”陈玉娥说:“谁要你的甘蔗?你莫不是想拐孩子吧?是啊,有人就是这样拐孩子的,你就是想拐孩子!”她面孔煞白,抻长脖子喊起来,“叫花子想拐孩子呀!冯丽萝蔔,你们快来呀,有个叫花子要拐你们的孩子呀!”她边喊边弯腰捡起一根甘蔗梢向我扔过来。我用手挡了一下。她还在叫,并且指使我儿子也捡东西扔我。我只好站起来,慌慌地走了。我看见冯丽和萝蔔从楼口里跑了出来,直着脖颈往这儿看,陈玉娥一跳一跳地向他们招手。我便加紧了脚步,跑了起来。黄昏已经降临,街上灰濛起来,我歪斜着在人群里跑着,可没跑几步,就被我儿子一甘蔗蔸砸中了脚后根。我儿子居然可以把一个那么大的甘蔗蔸扔这么远,还这么准,他用力一扔,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爸爸的脚后根。 我被我儿子一甘蔗蔸砸倒了,摔在地上的样子很不好看,骂人的话叫狗吃屎。也就是说我被我儿子一甘蔗蔸砸了个狗吃屎。我没有嘴啃地,落地时用两手扑在地上,断指疼得我满眼涌出了泪花。我泪眼模煳地回头看了看,我儿子正在那里笑。他破啼为笑。他笑得真好看。 我忍着疼爬起来,又继续歪歪斜斜地跑着。 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南城,在西站货场旁扒上了一列货车,车上装着许多机器,我躺在这些冰凉的硬梆梆的机器里,跟着这列货车轰隆隆地向北行进。在另一个角落里还躺了两个人,他们嘴上的菸头一明一暗地闪着红光。他们问我,兄弟去哪儿?我说随便。他们说随便是哪儿?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他们便不再搭理我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怪物。 第三天凌晨,天还是黑黑的,我伸伸酸疼的腰背,又揉了半天麻躁躁的腿脚,在一个货车站下了车。寒气很重,重得好像真的有了份量。这应该是北方的寒气。我紧紧地抱着胳膊,像乌龟似地缩起肩胛,嘴里唏唏着。我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干旱少雨,街上的杨槐飘着黄色的叶子,天空灰濛濛的,不到一个上午,我就觉得鼻子塞得厉害,便不断地抠鼻子。 我来到了一个典型的北方城市,宽阔、笨重,人行道似乎都比南方城市的街面宽敞。看到的牌子都很大,抬头都是“北方”,比如“北方机城广”,“北方设计院”。我问一个在街边卖烤白薯的男人,这是什么地方?他头也不抬地说,旁边不是有路牌吗?自己看。我看看路牌,--槐花路。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槐花路就槐花路吧。我也懒得去看去问,管它是哪儿呢?这个城市在我这儿就叫槐花路好了。 在这里我没有做乞丐。我看见了一家画店,里面摆着许多画,大多数都是女人体。有一些一看就是临摹的,比如鲁本斯的《玛利亚·梅第奇的教育》、提香的《乌尔宾美神》等等。我站在画店门口,心里很激动,我想我可不可以去试试呢?临摹这些画还不容易吗?在南城我怎么没看见这样的画店呢?如果南城有这样的画店,我还会做乞丐吗?我一边想一边咽唾沫。我又激动又紧张,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画。我真担心自己不会画了。我多久没画了啊,不是看到这家画店,我都忘了自己还会画画。我心里咚咚地跳着,走进画店时膝盖那儿都有些发软。
第109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2) --------------- 他们皱着眉往外赶我。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叫花子,我从前是个画家,我可以给你们画那样的画。”他们看了我许久,说:“你会画画?不是叫花子,真的假的?”我说:“我真不是叫花子。”我大致地给他们讲了讲我的故事,他们将信将疑,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碳笔,要我对着他们中的一个画速写。我的手有点发抖。我的手包括指头都肿得很厉害,它们已经肿了很久了,到现在还像个包子似的,但我还是捉住了碳笔。我跪着一条腿,趴在他们踢过来的一只矮凳子上,脑门上渗出了一粒粒冷汗,每画一笔都疼到心尖上去了,我非常痛苦地画出了一张头像。我发现我居然还能找到感觉,还可以画画,而且还是肿着手画的。我想老天还给我留了一碗饭哪,老天还是慈悲的呀!我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从小时候画苹果树到今天,像翻一本书一样翻着自己,一页页翻过来,我的鼻子陡然发酸,眼睛一下子就湿漉漉的了。 他们看看画又看看我,点点头,问我:“你哭什么呢?” 我说:“我很激动,很久设画了,没想到我还能画。” 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年轻人,接过我画的速写看了看,又打量我半天,说:“你谈谈条件吧。”我说:“我先给你们画几幅试试吧。” 他们把我领到楼上一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给了我几个画框,还有笔和颜料,让我照着一本画册临摹。我在这里没日没夜地画了一个星期,眼睛都熬红了,一共完成了七幅画。他们很满意,要把我留在这里。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以为我有了一条生路。我说你们先给我一点工钱,等我安顿下来再给你们画就是了。 他们说他们可以安顿我,包吃包住,但是不给钱。我说一点都不给吗?多少给一点吧。他们摇摇头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说这不是剥削我吗?他们说比你到处流浪总好一些,你想想吧。我想了想说,好吧。那个年轻人笑了笑说,我们没有强迫你吧?我说没有。年轻人又说,也不是剥削你吧?我说,不是。他说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想说,长毛。年轻人皱着眉,长毛?我说对,长毛。年轻人说长毛就长毛吧,但我们要签一个协议。于是我们就签了一个协议。年轻人说,你光签上长毛两个字不行,要按上你的手印。 按手印用的是硃砂,又鲜又红。 “我们相信你。”年轻人说,“可是如果你不好好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放心吧。”我说。 画店老闆就是那个年轻人,他的面孔白得像一条深水里的鱼,说话时总是皱着鼻子。他让人把我安顿在这个城市西郊的一间房子里。他们带着我在小街和小胡同里的土路走了半个上午,七弯八拐,然后爬一个露天水泥楼梯,大约爬到第三层,便打开一扇门,说,进去吧。 他们把我的东西都丢掉了,连衣服都丢掉了,给我买了两件圆领衫和两条休闲大裤衩。他们把衣服给我的同时还给了我一张欠条,让我在欠条上按手印。我说你们又不给我钱,又要我在欠条上按手印,我拿什么还你们?他们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我看看欠条,又说,怎么这么多钱?七百?这要七百吗?他们说这是鳄鱼牌,知道哪儿出的吗?法国!法国名牌要不要七百?这真叫人啼笑皆非。我想告诉他们,我什么名牌都穿过,这些乡镇企业生产的假名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但话到嘴边我没说出来。按手印就按手印吧,我还怕按什么手印? 从此以后他们动不动就要我按手印。他们给我准备了一盒印泥。一条牙膏或一条毛巾要按一个手印,一条皮带也要按一个手印,到秋天,我按过手印的欠条已经有一沓了。为此他们用一扇钢筋防盗门把我锁了起来。我说你们干嘛锁我?他们说你知道你欠我们多少钱吗?万一你跑掉了呢?我问他们我为什么要跑,他们说万一呢?你花了我们这么多钱,虽说你也给我们画了一些画,可是那些画很难卖出去,我们这是做亏本生意,实在因为可怜你……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他们的理由,用一把又大又沉的库门锁锁着防盗门,弄出了一些坚硬的铛啷啷的响声。 这把又大又沉的锁使我觉得我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说:“我们原先没说这个,协议里也没有这把锁,你们不能锁我。” 锁门的是一个圆脑袋小伙子,他说:“可是谁能保证你不会跑呢?谁能保证你不会偷了我们的画拿去换钱呢?你换了钱就跑,我们到哪儿去找你呢?你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你说过吗?你是个满世界漂的人,我们抓不住你的,我们只能用一把锁抓住你。”他想想又说,“其实锁不锁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饭我们会给你送来,里面什么都有,锁不锁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你要我们不锁也可以,那你先还我们的钱,然后你走你的。不过你有钱吗?你愿意走吗?” 我当然没钱,可是我愿不愿意走呢? 圆脑袋小伙子哐啷啷地把铁门打开,说:“这样吧,我叫一二三,走不走就看你自己了。”他把脑袋仰起来,眼睛斜乜着我,“一,二,三!”我站在门里没动。我的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他说:“要不再来一次?”他一共来了三次,声音拉得长长的,一次比一次长,就像拉一根橡皮筋似的,最后一个“三”字都快拉断了,拉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粗粗地鼓起来了。他夸张地抚着胸说,“都要憋死我了,可你怎么还不出来呢?这么说还是把它锁上?你没意见?有没有意见?没意见我就锁上了。”
第110页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3) --------------- 他故意锁得很慢,哐啷一声,又哐啷一声,锁上了。 我画几笔就会扭头去看看那把锁。我觉得它不但吊在我眼皮上,还压在我心里。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打开这把锁,要给我拿什么东西进来,比如一小盒颜料、几只绷好了的画框或几本画册,都是从两根钢筋之间塞进来。快餐盒也是塞进来的。送快餐的不是快餐店的伙计,而是画店里的人。大致的情形是快餐店把快餐送到画店里,画店里又派人给我送过来。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要快餐店直接送过来,非要费这一番周折。无论送什么,包括快餐,都是那个脑袋圆圆的小伙子送来的。这小伙子总是笑嘻嘻的,连让我按手印时都是笑嘻嘻的。他腰里别着许多东西,右边是一只手机,左边是一块玉,屁股上是一串嚯啷嚯啷响着的钥匙。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连这个城市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被人锁在一个房间里。我只是从一个南方城市来到了一个北方的房间里,从一个乞丐变成了一个囚犯。 正如圆脑袋小伙子说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有,一个不足两平米的卫生间,两只水龙头,一个有点裂缝的蹲坑;靠墙有锈迹斑斑的暖气片,有一张一躺上去就咯吱咯吱叫唤的硬板床;还有一只硬木凳子,一大一小两只画架,调色板和各种型号的画笔,一盒盒颜料;我床上的毯子枕头之类据说也是名牌,其它的还有水瓶、晾衣绳、肥皂……把一个人关在这里画画,以及他日常要用的东西,这里基本上都有了。我为此按了不少手印,欠下了一屁股债。 从夏天到秋天,我给他们画了很多画。他们要我画的都是裸体女人,给我找来了许多画册,无论古典主义的大师还是现当代其他大师的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是挑这一类的让我画。他们甚至要求剔除作品中的神性和某些独特的精神气质,尽量表现得世俗一些肉感一些。他们尤其要我注意乳房、臀部、大腿以及腰腹等部位的用色,要求干净、明亮、醒目,即便跟原作有出入也没关系。我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做。我发现绘画作为一门技艺是不会轻易地从你手里跑掉的,我丢了这么多年,一拿起来照样画得很好,仅仅一个上午之后便熟稔自如。 我画过马萨乔的《失乐园》、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乔尔乔纳的《睡之维纳斯》、提香的《乌尔宾美神》、鲁本斯的《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玛利亚·梅第奇的教育》、《披皮大衣之女》、伦勃朗的《达娜娅》、《维尔萨维亚》、普桑的《花神的王国》、柯罗的《黛安娜出浴》、库尔贝的《浴女》、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雷诺瓦的《浴女》、高庚的《王后》……有的还不止画过一幅,比如雷诺瓦的《浴女》,我至少画过五幅,柯罗的《黛安娜出浴》则画过七幅。 一开始我画得很快,如果不是断了一个指头,手还没有完全消肿,我会画得更快。他们很满意,把第一批画拿走的当天晚上给了我两个快餐盒,一个快餐盒里全是油乎乎的红烧肉。圆脑袋小伙子说:“想吃红烧肉你就这么画吧,我们老闆说了,只要画得快,画得好,以后还要奖你烧鸡呢。” 事实上后来我没有吃到他们的烧鸡。我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画着画着便开始抠细节。我有迷恋细节的倾向。于是他们便罚了我一顿晚饭。第二天早晨圆脑袋小伙子给我送馒头时。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送晚饭,他隔着钢筋防盗门笑着,“不是不送,是罚你的饭。你好几天才画一幅,能挣到一天三餐吗?” 他们找到了一个治我的好办法,从此以后动不动就罚我的饭,有时候还连着罚两顿。罚过之后再送饭来的时候,圆脑袋小伙子都要这样问我,知道为什么罚你的饭吗?我必须说知道,否则他端着快餐盒转身就走。他接着又问我,改吗?我也必须说改。我饿得头昏眼花,而他手里有一盒饭,所以他要我说什么我就得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有一天画店老闆来了,说要找些模特儿来让我画。我说要画模特儿可以,但你们要给钱,哪怕少给点都行。他说我们不是有协议吗?我说协议上没有说上锁,也没有说罚饭,可你们不但锁我,还动不动就罚饭。老闆的说法跟圆脑袋小伙子一模一样,他说你这样说也行,你把欠我的钱还我,我们解除协议。我说我哪有钱?他笑道,你又还钱,又不画模特儿,就别怪我们要罚我的饭,我是小本经营,养不起一个只能临画的。我说,那你就罚我的饭吧,你们干脆把我饿死算了。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笑着走了。 他们连着饿了我三天,把我饿得奄奄一息,看什么都是黑煳煳的。我想我要死在这个北方的房间里了。第四天脸色灰白的老闆亲自提着四五个快歺盒来了,把快歺盒一个个打开放在我鼻子底下,让香气熏我。他说: “这是酱肘子,这是酱驴肉,这是炒面,这一盒是烧鱼块,就看你吃不吃了。” 我张了张嘴,用力吐出一个字,“吃。” 他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说不吃。” 我声音像蚊子似地说:“说那些干吗,我画就是了。”
第111页 我的右派父亲曾经要求我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饿得快要死了,可是人家给他吃的,说,嗟,来食,他却不吃,宁愿饿死。那时候我就想不通,你命都没有了,还要骨气干什么呢?长大以后我又发现,我父亲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但吃了嗟来之食,还吃得感激涕零得意洋洋。你做不到你还说什么呢?我做不到我就不说。比如今天这顿饭,我能不吃吗?除非我真想就这么饿死算了。不就是画裸体模特儿吗,画就是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4) --------------- 吃完了这顿饭我就能站起来了,我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天空依旧灰濛濛的,杨槐的黄叶在风中飘落。 应该是秋天吧?而且秋深了吧? 对北方的天空我没有经验。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九章(1) --------------- 第二天圆脑袋小伙子就带来了一个年轻姑娘,说是模特儿。姑娘耸了一下描得细细弯弯的眉,一只嘴角懒懒地翘了一下,似笑非笑的。圆脑袋小伙子对我说:“请一个模特儿很贵的,我们老闆说,你要抓紧点,一天至少要勾出十张草图,上好大体色,否则我们就亏了。反正你知道的,我们老闆不好说话的。” 他还当着人家的面问我,“你见过光着的女人吗?你画过真人吗?不会人家一脱衣服你就蒙了头不会画吧?” 我瞟着那个姑娘。我瞟了几眼之后就发现他们找来的不是模特儿,而是鸡。虽说这不是南方,而是北方,但我想北方的鸡和南方的鸡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从这个姑娘的化妆和穿着上来看,我觉得她十有八九是一只鸡。 圆脑袋小伙子在凳子上坐下来,说:“抓紧时间动手吧。”但姑娘像没听见,还垂手站在那儿不动。小伙子对姑娘说:“你怎么还不动呢?”她翘翘下巴,翻了小伙子一眼,说:“我从来没有在两个男人面前脱过衣服,如果你也在这儿,那就还得加钱,至少加一倍。”小伙子被噎得直着脖子,横起眉说:“还跟我讲这个规矩?你厉害,我不在这儿行了吧?你当我要看你?”小伙子忿忿的,关上门走了。姑娘挑着眉毛嗤了一声,说:“想揩油,门都没有!”又把脸朝着我,盯了我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要脱吗?”我点点头说:“脱吧。” 说实话他们选人的眼光比较内行,这个北方姑娘长相一般,但身材不错,腰是腰腿是腿。她松开胸罩之后朝我那儿看了一眼,她看得一点也不掩饰,很直接,目光还在我那儿停留了一会儿。大约看到我那儿有了点起伏,她的眉又跳了跳,翘起一个嘴角笑着。我觉得她笑得很黄色。她大约真是一只鸡,而且还是一只做油了的鸡。她故意--我想她是故意--慢慢地脱她的牛仔裤,挺着乳房站在那儿,一粒扣子解半天,然后用拇指和中指拈起拉扣,将小指和食指翘起来,做成一个兰花指。他妈的她脱裤子还做什么兰花指?她指甲上的蔻丹很醒目,是银灰色的,一点一点地在裤门拉练上闪动。拉扣行走的声音既格涩又滑润。拉开裤门之后,露出一角肉色的内裤,她的手沿着裤门向上移动,搭在腰胯上一点一点往下推,推了许久才推出了一条内裤。她一直不弯腰,裤子滑到腿弯时便抖动两条腿,把裤子抖下去。 我受不了她那样抖动,我是一个几年没有沾过荤腥的人,那样柔软的而且弹性十足的抖动简直要了我的命。尽管我用力咬着后锉牙,不让自己张开嘴巴喘气,但我的鼻子却不争气,像马鼻子似地嗤嗤地响个不停。她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裤管,抽出一条腿,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抽出另一条腿,她身上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了。她的嘴角又那么一翘一扭,扯开裤沿,又啪地一声松回去,说: “还要脱吗?” 我点点头。我听见我的颈脖子在咯吱咯吱地响着。 “你不是画画吗?连那儿也要画?” 我又僵僵地点点头。我说:“只是画个大概。” 她又看看我那儿,然后盯着我,抿着嘴笑着,说:“大概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画个影子呢?” 我说:“嗯,影子,影子吧。” 我心里说谁有心思跟你讨论这些?我用力咽着唾沫,后来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唾沫,我从喉咙到嘴都是焦干的。我他妈的咽了半天到底在咽些什么?我有些愤怒,说:“你快脱吧你!” 她小声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脱,这一回动作很麻利。但脱光了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不是床上的活,她显然没干过。她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站成一个丁字步,双手搭在胯上。我说这样不行,太硬梆了。我的声音干干的。我干干地说你这条腿这样,那条腿那样,身体侧多少,腰朝哪儿扭。我说了半天她还是摆不成,她连含胸都不懂,把含胸弄成了弯腰。她撅着屁股弯着腰站在那儿问我行不行,我说你把腰直起来,两个膀子收一收,她便直挺挺地站着。她不知道怎样给人一种松弛闲散的感觉,举手投足之中流露出太重的职业痕迹。 “你老在那儿说,过来帮帮人家嘛。” 她一再要我过去帮她。但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我坐在那儿还可以夹着两腿遮一遮丑,一站起来必然丑态毕露。其实我坐着她也知道我饥渴难耐,作为一只鸡,我的情况她一望而知。我甚至怀疑她是装出来的,故意把姿势摆得夸张而色情。戏弄一个饥渴的人对于一只鸡来说大约是职业性习惯。
第112页 她愿意怎么摆就怎么摆吧,我没有办法。我说:“就那样吧。” 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老动,动了又不能復原。她说我还以为这事轻松呢,原来这么累,早知道这么累我才不干呢。她一个姿势站不了五分钟,就提出要活动活动,然后便踢腿伸腰,来回走动。最烦人的是她要时不时地跑过来看看我把她画得怎么样——她真是跑,猫着腰,颠着碎步,像穿越封锁线一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猫着腰跑?她的两个乳房令人揪心地蹦跳着,一直跳到我面前,腰依然猫着,把身体扭过来,乳头几乎要顶到我的眼睛。 她看了一会儿,不说像也不说不像,嘻嘻地笑几声,又猫着腰,撅着肥白的屁股跑回去。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却可以这么自由自在,没有一点羞耻之心。我就这样被这只北方鸡折磨了一天。我膨胀得像一只随时可能爆裂的汽球。在这么一种火烧火燎的状态下,对象又是一只鸡,还能指望我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我自己看着都觉得不好意思,心想我怎么画得这么俗气这么黄色?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九章(2) --------------- 然而画店里却很满意,几天以后他们把这些画拿走了,当天晚上便给我送了两只饭盒过来,其中一盒是红烧肉。他们终于又奖了我一盒红烧肉。从此以后他们不断地把一些鸡带到这儿来,让我画她们。我说你们干脆给她们拍照吧,我宁愿对着照片画。他们说她们不肯拍照。我不知道这些鸡为什么不肯拍照,我问她们,她们都说,谁知道他们把照片拿去干什么?要拍也行,可他们出不起价。我是头一次听说鸡不肯轻易让人拍照,看来干哪一行都不容易。 季节越来越深,房间里的暖气片巳经有暖气了,把房间里烘得暖融融的。因为门窗紧闭,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浓,香酥、腥腻,透着一股粉气,渐渐遮盖了亚麻仁油和颜料的气味。我越来越忍不住了。我画得越来越糟糕,虽然他们一直都很满意,但我自己过不去。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又像过去那样一泡一泡地放着,可它长得特别快,我放了一泡它立马又长出了另一泡。它简直是春天的韭菜,越割越长。比如头天晚上放了,第二天面对着一只光熘熘的鸡,它又依然如故。 我太难受了,这样下去会要了我的命的。可我又不能不画,我不但要画,还要画得又好又快,否则他们便不给我吃饭。我没有选择,吃饭是第一重要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饱暖思淫慾,饭是养命的,也是养欲望的。我深刻地体会到欲望不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而是从饭食里长出来的。饭食绝对是滋生欲望的土壤啊。我既要吃饭,就不可能没有欲望。我也掐不死它,它像妖怪一样没有形状,它的形状在我身上。它借我现身。它看见我的模特儿来了,看见人家脱光衣服了,看见人家身上白白的肉了,看见丰乳细腰肥臀了--那些鬼东西怎么这么会挑人,平胸尖屁股的难道就不行吗--它就他妈的直挺挺地现身了!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对此我也深有体会,只有要什么没什么的人才需要注意形象,假如我有钱,我还要注意什么狗屁形象呢?我只要给她钱就是了。可我没钱,就只能在形象上下工夫了。早晨我会对着一角破镜子,用手梳理我的乱糟糟的头髮,蘸着水往后抿它们。许久以来我都没有管过自己的头髮,它们一团团地板结着,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把它们弄顺熘了,然后我又捋鬍子。我是络腮鬍子,从颧骨到嘴角到下巴都是,它们像杂草淹没庄稼一样淹没了我大半张脸,我的大部分疤痕都藏在鬍鬚里,使我的脸看起来还不至于那样吓人。我端详着自己的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像艺术家了,便向圆脑袋小伙子讨了一根皮筋,把头髮束在脑后。 就这样,我的脸终于见了天日了。我真像是一个虽然丑陋但比较浪漫的艺术家了,根据我有限的阅读经验,我知道艺术家跟娼妓自古以来便有一腿。我像个艺术家那样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一边画画一边跟模特儿说一两句话。我说头,头往这边摆一摆,或者说,把胸脯侧过来。有时候她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得全身发颤。我不笑。艺术家是不苟言笑的。我想她为什么会那样笑?我又没说什么,我也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我即便开一点玩笑,她也不至于笑成那样。她笑什么呢?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动心了吗? 他们带来的模特儿不是固定的,这两天是这个,过两天就可能是另一个。我对一个叫阿秀的感觉不错。我觉得她对我的艺术家形象有一些反应,有一些为之倾倒的意思,她说你真像谁谁谁呀。我没听清她说的那个名字,但我知道那是个歌星,因为阿秀接着说他唱歌时多么迷人,怎么甩动他的一头长髮,虽然满脸坑洼,但那是真帅真酷啊。阿秀说这些时是一副很迷乱的样子。我以为阿秀既然有这样的见识,必然不会像平常做生意那样跟我要钱,于是我就跟她讲画家和模特儿之间的浪漫故事。其实这些故事多半都是我瞎编的,而且编得比较下流。但她听得很入神,我便伸出一只手,做出很随意的样子把她揽过来,可没想到我的手才刚搭到她乳房上,还没来得及做动作,她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第113页 “我很贵的。” 我僵在那里。我没想到是这样。事到临头她不但要钱,而且还说很贵。听说我没钱,便塌着鼻子哼一声,不再理我。她个子不高,但很肥硕,我的首选肯定是肥硕。我需要庞大、丰满,哪怕夸张一些也无所谓;我需要满嘴冒油,需要一个油腻腻的饱嗝。我咂了咂干皱的嘴唇,涎着脸对她说: “我给你一张欠条吧,你可以拿去向他们要钱。” 她笑了起来,咯咯咯,笑得浑身的肉都哆嗦起来。这就更要我的命。我干干地说:“你笑什么?”她说:“打欠条,亏你想得出来。”她觉得很滑稽,我拼命地说服她,告诉她欠条是有用的,她可以拿着欠条去向他们要钱,如果拿不到钱,就到这里来拿画,画是很抵钱的。我满嘴胡说八道。我对自己感到十分吃惊,我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对自己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这么无耻?然而这时候我根本管不住自己,我的舌头完全听从身体的指挥,就像一匹撒开四蹄狂奔的马,哌哒哌哒的收不住缰了。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话,我唾沫都说干了,她终于开始犹豫了,开始有些相信了,而且开始有点可怜我了,她说:“看你急得,算了,我吃亏也就是这一次吧。”她看起来是同意了,但一定要我先写欠条。她趴在桌子上看我怎么写,脑袋跟我的脑袋靠在一起。“你这样写不行。”她虽然可怜我,但在钱上却一丝不苟,她说,“你光写欠我一次怎么行呢?欠我什么?不写清楚不行。”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九章(3) --------------- 这真是我一生中最无耻的时候,我为我吃下去的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张条子最后是怎么写的,在这儿我不好说,还是让我顾及一点脸面吧。反正就是那个意思,让人一看就明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说实话这个阿秀真不错,虽然只收了我一张欠条,但她很讲职业道德,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尤其是表情和声音,让你觉得她随时都会昏死过去。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能力,我绷得太紧,心里毛毛的,因此并没有几个太像样的回合。可是即便这样,完事之后她还不忘安慰我一下,好让我觉得没有白花钱,觉得自己干得还像那么回事。 “做你的生意真是划不来,人都被你累死了。”她说。 我心里空茫一片,但身体却是麻酥酥的,感觉非常舒服。 这件事情过后我便惴惴不安,一连几天我都在注意圆脑袋小伙子的脸色,揣测他们看见那张欠条后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又罚我的饭?我希望能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的脸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就这样忐忑了几天之后,我便懒得去想了。我想反正我是再也不干这种事的了。 然而没过几天,我又忍不住故伎重演,用一张欠条骗了另一个小姐。我发现这是一件容易让人上瘾的事。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但我就是例子,我一下就上了瘾。我心里像长了癣疥一样,奇痒难熬。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骗那些小姐,她们来自一些酒店宾馆和夜总会,都特别好骗。她们都愿意抽空多做一单生意,多挣一点钱。其中也有人不相信我的条子,我就对她说,你知道这些画有多值钱吗?好几千块钱一幅呀。我这么一说她就相信了。我只要说到钱,她们的智商马上就会大打折扣。我一天比一天平静了,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画她们了。我画得很专注很投入。她们长相不一,形态各异,我沉溺在线条的起伏和色彩的变化里,有时候我想,就这样画到死也行啊。 现在我把这些都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我不是要反省或检讨自己,而是想说一个人千万不能像烂泥一样活着。你要是像烂泥一样活着,你也终究会成为一坨烂泥的,不信你就试试。当然,我这样说不是企图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必要呢?道德之类早已与我无关,我就是一坨烂泥,我没想不认帐。 有一天,圆脑袋小伙子像开牢门一样,哐当一声打开钢筋防盗门,把一只饭盒丢在我面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条在我面前晃着,“数数吧,看欠了我们多少钱!”他问我打算怎么还钱?我说我没办法,不这样就画不下去。他说:“你好意思,吃鸡就吃鸡,还找什么理由!”我解释说我不是找理由,事实就是这样。他说:“事实个屁!”他要我每个月必须多画十幅画,这样我每个月就可以从他们手上赎回一张条子。我说你们真的都给了钱?他冷冷地看着我,哼一声,却不说话。 几天以后我那里痒起来了,痒得我龇牙咧嘴。我不知道是病,还以为那儿又长了虱子,我蘸上用来稀释颜料的松节油在那儿揉搓,想用松节油杀死它们。但它们不怕松节油。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阿莲的小姐看着我那儿发出一声惊叫,像个兔子似地从我身边跳开,我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你得了病啦!”她愤怒地说,“得了病还这么干,想坑人哪!” 她又说:“快去找人给你打针吧,要不把你连根烂掉。” 她的话居然使我有了一丝隐约的莫名的快感,我心里说烂掉就烂掉吧,关我屌事。我甚至恶狠狠地想像着自己溃烂的情形。我咬着牙忍受着它的刺痒。但它痒得越来越厉害,像有一把绣花针在那里扎着,后来绣花针又变成了锥子。我终于抗不住了,便对圆脑袋小伙子说:“我病了。我想去看病。”
第114页 他说:“你病了?哈哈!你是说你想要钱去看病?” 我点点头。 “你看起来没病呀。”他盯着我的脸,快活地笑着,浑身一抖一抖的,“你哪像个有病的人呢?你说你哪儿有病?嗯?你怎么不说呢?” 我没说。我不再说什么了。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那儿太难受了。一天黄昏,我盯着那把大锁看了许久,然后我就到处翻找,终于在厕所上面一块模板上找到了一根一尺来长的螺纹钢,我用这根螺纹钢撬开了那把大锁。我撬锁时很兇,像个暴徒似的,听见它发出沉喑的破响,心里觉得非常解恨。我咬紧牙关,眼珠子都暴出来了。我把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锁鼻子撬得像一条垂死的蚯蚓。我让它就那样弯曲着吊在那儿,然后拿了两幅规格小一点的画,用纸包好,夹着走了。我想也许我能找到一家私人诊所,能用这两幅画跟人家交换,让人家给我打两针。 我走在大街上。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那个房间。我忘了我在那里面呆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者三年?城市表面上像个用金箔纸煳起来的庞然大物。我从大街上踅进了小胡同。我知道治这种病的私人诊所一般都在小胡同里。可是我走过了许多黄黄的、灰扑扑的小胡同,却一无所获,当我根据一张贴在一个墙角里的广告找到一家诊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诊所所在的小街很昏暗,许多门脸都是鬼鬼祟祟地半开着,灯光红红的,里面坐着三两个浓妆艷抹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画的那些小姐中有没有他们从这儿找去的,但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为了避开可能遇到熟识的小姐,我尽量把自己缩在杨槐树的阴影里。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九章(4) --------------- 诊所的灯光也给人一种昏昏的、不清爽的感觉,卷铁门也只拉上去了一半,大夫倒是穿了白大褂,但一张脸却是黑黑的。他黑着脸把两幅画看了半天,不住地伸出牙齿来咬下唇(他咬下唇干什么呢),最后同意给我打针。他没有看我,哪儿也没看,连头都没抬,就说,打针吧。打完针出来,我依然在树影里走着。就在这条小街快要到头时,我看见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我前面张贴什么,他动作飞快,用刷子一刷,另一只手往墙上噗地一拍,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纸就粘在那儿。他一直在我前面,拐到另一条街上时还在我前面。我朝那儿晃了几眼。在灯光明亮一些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我发现他张贴的寻人启事和我有关,被寻找的人似乎是我。 长毛,男,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操南方口音,留长髮(及 肩),左脸疤,右腿跛,左臂略弯曲。因与家人口角,于今日(四月三日)下 午一时许负气出走。平日抑郁寡欢,常有轻生自弃念头,家人耽心其生出意 外,心急如焚,有知其下落者,盼能速与其家人联繫,有重谢…… 我站在那儿发愣。愣了一会儿又走。 我就那样瞎走着。 夜晚有些寒气。这是什么季节?杨槐树映在灯光里,半明半暗,从它们身上看不出季节。街上微微有些风,但分不出是什么季节的风。这个城市的风都是干干的,被风扬起来的灰尘都细得跟面粉似的。我就在一个这样灰濛濛的季节不明的夜晚,离开了这座叫做杨槐路的城市。像来时一样,走也是稀里煳涂的,我顺着铁轨来到了货运站,匆匆爬上了一列货车。这回货车上装的是麦子。因为对这个城市没有印象,所以弄不请方向,我不知道列车是向南还是向北,不知道自己会去一个什么地方。我躺在散发着香气的麦袋上,朝漆黑的夜晚嘆了一口气。 结果我稀里煳涂地来到了北京。货车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唿唿大睡,是卸货的搬运工把我弄醒的。他们没骂我,只说到站了,走吧。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粮库。这个粮库真大,我沿着铁轨走了大半个上午才走出来。出了粮库,又往东走,到太阳偏西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了北京。太阳像个红饼,天空一片瓦灰,老有鸽子像黑芝麻似地撒在广大的瓦灰里。 我没想到我会来到北京,这不是我想来的地方,好在北京也不要我,一天半夜,几个人把我从一座高架桥下带走了。他们这样问我,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呆的地方吗?我嗫嚅着说,不是。他们说知道不是还来?故意是吧?想给北京抹黑是吧?说吧,原籍在哪儿? 第二天我就被遣送回原簎。我不想回到一个湿漉漉的城市,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南城,回到我的潮湿发霉的原籍。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1) --------------- 南城眼看又要下雨了,空气又闷又湿。夜晚我一直在街上晃悠。从一条小街上走过时,我顺手捡了一只蛇皮袋,它就躺在一堆垃圾旁边。街上很静,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和车了,只有我拖着一只蛇皮袋歪歪斜斜地走着。在一座新建起来的高架桥下,我把蛇皮袋铺在地上,靠着一根巨大而冰凉的圆型水泥柱子睡了。我被一种沉重的闷闷的轰隆轰隆声搅得混乱不堪,一会儿梦见无数坚硬的马蹄,一会儿是一只大而无当的滚筒,它们都是照着我的脑袋来的,我无法再睡下去了,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第115页 有一天,天亮以后我发现在水泥柱子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正用灰濛濛的眼睛看着我。他看了一会儿,抹抹眼屎又顺手撸撸乱草一样的脑袋,像只乌鸦那样嘎嘎地笑了起来。老头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出一口痰之后,说:“是你呀。” 我也笑了笑,但我说:“你是谁?” “没记性吧?那把螺丝刀,记起来了?” “哦。” “你看你,怎么忘了呢?你不是要杀人吗?你把那人杀了吗?” “没有。” “唉,可惜了我一把螺丝刀。” 老头说着,抓起地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斜吊在肩上,一边咕咕咳咳地清着喉咙一边顺着桥墩走了。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得不见了。 回南城以后我没有再做乞丐,而是提着那个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觉得捡垃圾比坐在那里当乞丐要好一些,心里好受不好受的姑且不说,到处走动总比死坐在一个地方好。我除了去翻那些马路边上的垃圾桶,有时候还会到居民楼里去捡人家扔下来的垃圾袋,去学校门口翻垃圾箱。如果运气好的话,多翻到几个矿泉水瓶子或易拉罐,我就能吃上一顿饱饭。只是捡垃圾的太多,有时候不是捡,而是抢,是打架,有几回我就被人打过,为了一只矿泉水瓶子,一个傢伙居然用一把生了锈的菜刀对着我。我都这样了,还怕他的烂菜刀?我把粑满垢泥的脖子伸给他,说砍吧,把它砍下来,砍下来了我谢谢你。谁知道他不敢砍,拿把菜刀吓人。我说不砍我就走啦。我拿着矿泉水瓶子扬长而去。 我背着蛇皮袋经过一条棚屋街时看见了小香。她在棚屋街炒螺蛳和米粉。棚屋街后面是一条乌黑泛亮的排渍道,往左不远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坐在小香棚屋里吃螺蛳和米粉的人不少,两张桌子都坐满了,他们不怕排渍道里浮上来的臭气,吃得浑身冒汗,将螺蛳壳从后门口叮咚叮咚地扔进排渍道里。 小香手上拿一块抹布,在门口招唿客人,看见了我,便连哎了几声,把我叫住了。她问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久没见人呢?我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老铁死了。我说老铁死得很惨,脑袋都被车撞瘪了。她沉了一下脸,唉唉地嘆了几声,说老铁啊,惨是惨了些,不过也好,活着也是捱日子。她说全叔那里也早就散掉了,全叔他们都被送走了,好在她攒了几个钱,在过儿搭了这个棚屋,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她说着朝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招手,叫他过来,“这是我儿子,”她说,“老公早就没有了,儿子是个哑巴,又聋又哑,你看我是不是头世造了孽?” 她给我吃了她炒的米粉和螺蛳,又把我留下来帮忙。她说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就留下来了。我觉得这比捡垃圾好,过一天是一天。她让我洗了个澡,又拿了几件旧衣服给我换,说是死鬼老公的。我换了干净衣服,她对我左看右看,说真是的,这么一收拾,你就好看多啦。她还要我把头髮扎起来。我便马马虎虎地扎了一下。白天我用一把铁钳子咕叽咕叽地夹螺蛳屁股,洗碗洗菜,晚上便睡在棚屋里。那两张桌子就是我的床,把它们一拼,铺一张草蓆,睡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捅煤球炉。小香和儿子就住在旁边不远,她在那儿租了个小房间,可是有一天晚上打烊以后她不走,她先把儿子支走了,自己在那儿给我搬桌子铺草蓆,铺好了草蓆便纵身一跳,一屁股坐在草蓆上,两条腿吊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晃着,仰着脖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已经把纽扣全解开了,正挺起胸,背着手准备松开胸罩,抬头看了看灯,又看看棚门,跳下去把门插销插好,旋即又跳回来坐在桌子上继续解胸罩。 她结实饱满,乳房像两只大脐橙一样沉甸甸地垂着,乳头则像颗黑枣似的泛着涩光。她低头看看自己,边脱边朝我笑笑,笑得有点忸怩。她说:“没见过呀,那样看人家的。”接着又扭扭嘴角说,“你怕是很久没挨过女人吧?我呢,开不起你的工钱,就陪你……睡觉吧。”我正在吃炒米粉,被噎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便把碗里剩下的米粉全都塞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然后放下碗,拉开门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她说:“你干什么?你是害怕呢还是不要我?”我说:“我不要你的工钱。”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她急得直拍屁股下的桌子,把我叫了回来。她说:“你急什么?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香说:“你怕什么呢?我还会吃了你呀?长毛我跟你说,我会由着你的,我不图一时,我是想呢,你给我做老公吧,你愿意给我做老公吗?我会好好侍候你的,我知道怎么侍候男人。我不会要你像个帮工似地干活的,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喝茶,我会给你买茶叶,你想喝什么茶?……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没有老公,我们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吧?你也该有个安身的地方了,你就在这里安身吧,我们就带着哑巴,给人家炒螺蛳炒米粉……再说你也都看到了,我呢,脸上身上都不是那么难看吧,还有点样子吧?我的螺蛳和米粉都炒得很好是吧?所以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养活你,能养得你白白胖胖舒舒服服的,最起码饿不死也冻不死,好不好?”
第116页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2) --------------- 怎么她也说要养活我?如今的女人怎么老想养一个男人呢? 虽然我不喜欢她这么说话,但我并不反感她。我摇了摇头,想嘆一口气。她问我为什么摇头,又叫我不要站在那里,她又拍拍桌子,说坐上来,坐上来好说话。她拍桌子时乳房一颤一颤的。我又摇摇头。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躲着她的目光,我说要不算了吧,我还是习惯了一个人游荡,我不合适给人家做老公的。她用指甲在蓆子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名,席草发出喳喳的叫声。接着我又说对不起。我越说越感到自己在开始慌乱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便匆匆拉开门闪了出去。她跳下桌子追过来,用衣服掩着胸脯,把上半身探出来说:“这么便宜的事你也不干?你莫非也跟老铁那样……见花谢?”我愣了一会儿,说:“嗯?哦,我也、也那样。” 她突然尖利地喊一声:“你去死呀!” 她用力关上门。棚屋被撞得摇晃起来,棚屋里漏出来的灯光也摇晃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小香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找到了我。她把我大骂了一顿。我哗啦哗啦翻我的垃圾,她哌啦哌啦骂她的。黑黑的细苍蝇围着我们乱飞。 她说:“我以为你过什么好日子呢!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来你有这么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我送给你你还不要?你还嫌弃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你看看你自己吧!疤着一张脸瘸着一条腿,一身臭哄哄的,熏得人都要作呕!你还作什么俏呢?你以为你不得了?我真想要你?我会要你?我那不过可怜你,你还狗肉不上秤哪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捡垃圾的?不还是个叫花子吗?” 她走时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就吐在我脚边上。 我没有吭声。我让她骂,让她吐痰。她的痰在浑黄的阳光里,亮闪闪的。 在南城捡了一些日子的垃圾,我便开始想念那个叫槐花路的北方城市。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怀疑,他们像关囚犯一样关着我,还罚我的饭,我怎么还会想念那个地方?但我确实想念它,就像犯毒瘾的人想念毒品一样。我莫不是真把那种日子过上瘾了?要不就像小香说的那样,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东西?可人有时候就是贱哪,贱得毫无道理,我想我还是回到槐花路去吧,那儿才是我呆的地方,就让他们把我关在那儿画那些鸡吧,就那样一直画到死吧。 我没等南城的雨落下来,在一个黎明时分去了南城货运站,并且赶上了一趟北去的货车。车上装的全是肉鸡,它们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鸡屎臭气熏天。我被鸡屎熏得晕头转向,结果下了车才发现那儿不是槐花路,而是一个灰扑扑的县城。 我是从那个叫葵镇的县城走到槐花路的。我双脚磨起大泡,浑身上下都是臭哄哄的,头髮上还带着鸡屎味。我就这样回到了那家画店。卷铁门关着,白铁皮在路灯下泛着涩光。已是半夜了吧?我非常疲惫,软沓沓地在门口坐下来。我闻到了杨槐花的香气,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轻飘飘地落下来。我仰头朝树上看着,张开鼻孔唿吸着。虽然我飢肠辘辘,但我觉得心里踏实了。我坐在那儿用脚朝卷铁门踹了一下。四周的灯光又冷又静,一马平川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卷铁门哐啷啷地特别响亮。 “长毛!是长毛吗?!” 我一仰头就看见了圆脑袋小伙子。他的半个赤膊从一个明亮的窗口里探出来。他肯定已经看清了我,他不但看见了我的头髮和鬍子,还看见了我的脸。我仰头的时候把一张脸送出去了,由上而下的灯光落在我脸上。 “你别走!”他说。 他的赤膊倏忽一下就缩回去了。我听见他匆忙跑动的脚步声,接着卷铁门突然响起来了,哗啦哗啦的很吓人,他来抓我来了。我想我跑不跑?他抓我我自然就要跑。这样就显得我不是情愿的,到时候也许还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要他们给我开点工钱。于是我便爬起来,腿一撇就跑开了。他从开了一半的卷铁门下边钻出来,只穿着一条裤衩在后边追,就像裸奔。我跑得很认真,努力地甩着我的瘸腿,跑过了小街,向右一拐,又向左一拐。我们的脚步声在槐花路的半夜里啪哒啪哒地响着。 我当然跑不过有着两条好腿的人,圆脑袋小伙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后颈窝里都能感到他喘出来的热气。他说你还跑,用一只手使劲一拨,我的歪斜着的身体便像一棵枯树似的倒下了。一场具有某种游戏性质的赛跑结束了。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然后才让身体落地。他用一只膝盖顶住我,把我的手臂拧到背后。 “我叫你跑!还跑不跑?!” 他拧着我的手,叉着我的后颈脖,“欠我们那么多债,还跑!”我的脸贴在地上。我用力仰起脖子,让脸离开地面。我说:“你放开我,我不跑了。” “还债吧。”他说。 “我不是还要给你们画画吗?我画画来还债。” “你想得好!你是想吃鸡吧?操!你以为我们还会要你吗?” “你们到哪儿去找像我这样的人呢?” “要你这样的人干吗?我们已经找到了一帮学画的人,只要找人给他们画,什么都不要,哪像你,要吃要住,还那样吃鸡。”
第117页 “那……那我怎么办呢?我千里迢迢啊……”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3) --------------- “你骗谁呢?你把门都撬掉了,你会回来?还钱吧,你有钱吗?” “我哪有钱?” “哈!我们老闆也知道你没钱,我们老扳说,看见你就踢你几脚算了。他说一个叫花子,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踢他几脚吧。” 圆脑袋小伙子说着把我放开,我坐了起来。他说:“坐好了吗?我要踢你了!”我说:“踢吧。”他就在我屁股沟上踢了几脚,边踢边说:“我让你吃鸡!”然后又在我背上踢了几脚。他踢得又重又狠,像擂鼓一样砰砰响。但我几乎没有感到疼。“你倒经踢。”他说着把一口唾沫啐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说:“你们不要我就踢死我吧。”他说:“噫?你还赖死?!”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赖死,是活不成了。”他说:“你活该!” 半个月以后,我又爬上了一列货车。槐花路没有别的油画店,我觉得我再留在那个叫槐花路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来到一个叫板城的地方,那个城市看起来有点像槐花路,也是灰濛濛的,街边也是杨槐树。我在那儿一边捡垃圾一边瞎转,转了二十几天,照样一无所获。后来我又转了十几个城市,其中包括武汉长沙这样的地方,那里虽然有画店,但人家都不要我。人家不是嫌我是个捡垃圾的叫花子,就是嫌我不会做膺品。人家问我,你会做膺品吗?他们拿出一幅张大千的山水,或者一幅黄冑的驴,问我行不行?我只好默然地走开了。 在一个叫新集的地方,我遇到了流浪歌手昏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在新集会碰到他。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当时他在新集广场上一座银光闪闪的现代雕塑下唱歌。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头长髮,一张灰白的瘦脸,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指头。他和在南城时一样。那时候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一阵子。他没有什么听众,包括我在内,大约五六个人。唱的还是那首在南城时写的歌,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写过新歌?但我喜欢听那首歌,我是被那首歌吸引过来的。我在广场旁边一条路上走着,听到了这首歌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往这里走。 我只看见了昏鸦一个人,没看见余小惠。 黄昏时他的听众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跟他说了几句话,我对他说:“你还有一个同伴呢?那个女的,怎么没看见她呢?”他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谁?”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是南城人,以前听过你唱歌。”他点点头说:“噢,南城,我去过南城。”我说:“怎么没见那个女的呢?那时候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他抬头看看天,拨拨吉它,很忧郁地唱了两句,然后又看着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那她呢?她到哪儿去了呢?”他说:“不知道。” 我心里疼了一下。我自己都落到这一步,怎么还会为一件这样的事心疼? 我问昏鸦:“你妈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昏鸦说:“我为什么不能不知道?我们没有爱情了,分手了,我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呢?” “昏鸦,”我大声叫着说,“我操你妈!” 他翻着眼睛看我,说:“你怎么骂人?” “骂人?我还要打人!我打你个王八蛋!” 我愤怒地向他扑过去,跟他扭成一团。有几个过路人站在那里看我们打架。他真是轻得像一棵草,一下就被我扑倒了。我也没什么气力,我又饿又疲倦,也像一棵草。我们就像两棵被风吹得绞在一起的草。我用拳头打他,没打几下就累得头晕眼花。他一边挡我的拳头一边惊慌地问:“干什么?你打我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没关系也要打!”我的拳头软得跟棉花一样,不要说打疼他,恐怕连给他止痒都止不了。但我仍不肯停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把拳头挥起来。 昏鸦推开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抓起吉他拨了几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起来,这一回他唱的也还是一首老歌,--我现在是多么想念你,我的故乡,你的蓝天你的白云,你的黄土你的牛羊,还有你美丽的姑娘…… 我在心里说,你妈的你把美丽的姑娘抛掉啦。 我过了很久才有力气爬起来。见我转身要走,他朝我哎了一声,我看着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我给他钱。我摸出一个硬币给他看,对他说:“我是一个叫花子,只有这点钱,你要就拿去。”他用灰涩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说:“要。”我便把硬帀扔在他脚下。硬币在地上叮零零地响着。 那真是我最后的一个硬币。 我转身又走,昏鸦又哎一声。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 他说:“知道。”
第118页 我觉得很奇怪,他是第一个说他知道我是谁的人,我很想撩开他的头髮看看他的耳朵。我想那是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呢?是不是跟薄胎瓷一样通明透亮?要不怎么那么灵?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不是变了吗?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变了,变得毛毛的厚厚的,就像一块又粗又破的毛毡子似的,他倒听得出来?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4) --------------- 我正在愕然,他又说,“要不你到襄阳去看看吧,弄不好能碰到她的。”我说:“谁?能碰到谁?”他说:“你说谁?刚才你为谁跟我打架?”我说:“真的假的?”他说:“我说是这样说了,去不去由你。” 我又皱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他旁边一根灯柱上的灯突然亮了。满城的灯都陆陆续续地亮了。 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新集,去了襄阳。襄阳不大,但也不小,我在那里转了好多天,我觉得我转遍了它的角角落落,但没有碰到余小惠。我并不感到怎么失望。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我甚至担心真碰到了她。真碰到她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能力帮她呢?再说她也不见得还能认出我来,就算她有昏鸦那样的耳朵,把我认出来了,她也不会理我的,她本来就有些讨厌我了,我又是这么一副鬼样子,她怎么还会理我呢?可是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呢?她还吸毒吗?她靠什么生活?唱歌?她还能唱歌吗?不唱歌她还能干什么呢?做鸡?想来想去,她只能是做鸡了,可就是做鸡也是一只三十多岁的老鸡了呀……这样的事真是不能去想,想着想着,我就像看见了她似的:露着大半个乳房,呆板着脸,无精打采地在街头揽客,玩一玩吧?她说,老闆,玩一玩好吗?街头的灯光很清冷也很昏昧,男人冷冷地斜眼看着她,她把胸前的衣服再往下扯一扯,胸脯几乎全露出来了,灯光像闪亮的灰屑一样扑在她胸脯上,她装出一脸媚笑,摇晃着胸脯,又摇晃着一条多肉的腿,求人家说,玩一玩吧,老闆啊,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玩了你就知道的…… 这样一想,真让人心寒。 离开襄阳后,我又去了樊城,后来又去了荆州,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转着。我在这些城市里都留心寻找余小惠,晚上我就在那些娱乐场所门口晃来晃去(每个城市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在旁边的街头上遛跶,希望能碰到她。尽管我怕见到她,但我还是想见到她,虽然我帮不了她什么,可我会把她带回南城,把她交给她弟弟余冬。我会强行把她带回南城,她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骂我也罢踢我也罢,我一定要带她走。余冬这个有奶就是娘的东西,那回不是见他在给洪广义当车夫吗?总还有千把两千块钱一个月的吧,总还是可以照顾他姐姐的吧? 可是我连余小惠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就这样转回了南城。南城又竖起了许多高大而沉重的楼房。到处都是亮闪闪的玻璃和玻璃的反光。我眯着眼睛看着这些刺眼的冷冰冰的光亮,却不想再走了。我觉得我巳经厌倦了,也死心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哪个城市都一样。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1) --------------- 我在广场旁边看见了洪广义。当时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朝对面望着。马路中间的灌木带上竖着漆成绿色的铁丝网篱,我就是透过网篱看见洪广义的,洪广义站在对面广场翻修工地上,头上戴上着一顶桔红色安全帽。阳光白晃晃的,在他的帽檐下压着一圈阴影,我只能看清他颧骨以下的半张脸。 我凭那半张脸就认出了那是洪广义。我背着蛇皮袋,慢慢地撇到路口上,过街绿灯已经亮了,我跟着许多人一道走过斑马线,来到马路对面。我越走越慢。他背对着我跟几个人在那儿指手划脚。我还听见他在呵呵地笑。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他身边跟着几个跟他一样戴桔红色安全帽的人。我没有看见他的保镖,旁边是一些正在干活的民工,他们手上都拿着锹和镐,还有一把镐锄躺在那儿闲着。这回我一点都不犹豫,我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将那把镐锄拿起来,锄把上粘着干泥,我顺手捡了一角破地砖嘎嘎地刮着,颳得非常粗励非常响亮。 一个民工粗声寡气地喊起来,“那个叫花子,你拿我们的东西干什么?”我没理他,民工的声音更大,“叫花子!你拿我们的镐锄干什么?” 洪广义扭头往这儿看了看,我已经把镐锄举起来了。见我拿着镐锄向他冲过去,他显得很吃惊。我说:“洪广义,还我的钱!”他撒腿就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步,他在前面跑,我举着镐锄在后面追。他身边那几个人跟着我们跑着,旁边干活的民工直起腰看着。我们在工地上绕来绕去,最后有人往我脚下放了根毛竹条把我绊倒了。我趴在地上看着这个放毛竹条的人。我看见他居然是刘昆。 我看见瘦高个刘昆已经变成了大胖子刘昆。 那几个跟着瞎跑的人说:“这是谁呀?” 洪广义说:“一个叫花子,天知道他妈的是谁。” 我说:“我是徐阳啊,洪广义你还我的钱哪,我求你还我的钱还不行吗?”
第119页 洪广义笑道:“你们看看,他还冒充徐阳,这不是想钱想疯了吗?” 他叫刘昆把我赶走。刘昆答应一声,一边将那把镐锄扔得远远的,拍拍手,一把扯住我的领子,说:“嘿,走吧你!”我在刘昆手上挣扎着,走了两步,又扭着脖子四处看,大声叫着:“余冬!余冬!”他们都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是突然想起余冬的,余冬不是在给洪广义开车吗?可他人呢?我连喊几声也没把余冬喊出来。我连余冬的影子都没看见。洪广义厉声说:“刘昆,还不快把他弄走?”我便对洪广义说:“洪广义,你最好把我弄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刘昆说:“别说了,走吧。”我一把捞起我的蛇皮袋,刘昆还揪住我的衣领不放,走出广场工地,刘昆才松开手,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没吭声,也没看他,低着头走。过了一会儿,刘昆又开口了,他轻声说:“徐总。”他叫得我一愣。我没想到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叫我。我问他:“刚才当着洪广义的面,你怎么不说我是谁呢?”他说:“我怎么能说呢?我挣了他的钱呢。”我弄不清他是真是假,是好意还是恶意。我瞥见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便往巷子里一缩,一摇一晃地跑掉了。刘昆说:“哎哎哎,你跑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拼命地跑,跑着跑着回头看了看,刘昆站在那儿没动,一堵墙似的。我又继续跑,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却跑得飞快。 我就那样跑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 后来刘昆说他一直在找我。那天我背着蛇皮袋在中山路天桥上歇脚的时候,刘昆把我找到了。刘昆从桥上经过时,桥面发出了沉郁的响声。他看见了我,在我面前站住了,他已经胖得像一座山一样了。他又叫我徐总。他说:“徐总,是你吧?我总算把你找到了。”我没吭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用脚尖拨拨我的蛇皮袋,袋子里的瓶子发出了响声。“唉,捡垃圾呀?”过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知道你是徐总,我一直在找你,我有事情给你做,你做不做呢?”我还是没有吭声。刘昆笑笑,又说:“如果做的话,你就跟我走吧,怎么说也比捡垃圾强啊。” 我用眼角瞟着刘昆,看见刘昆巳经在下桥了,用铁板焊成的台阶被踩出了沉重的哐咚声。我想了想,咬咬牙,没顾我的蛇皮袋,哐咚哐咚地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走。我说:“刘昆你别这么尊重我,别叫我徐总,你戏弄我干什么呢?”刘昆说:“怎么说我戏弄你?我不是戏弄你,不叫你徐总,我叫你什么呢?”我说:“长毛。”刘昆笑一笑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叫你长毛吧。” 刘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画画?我想了想,问他画什么画?刘昆说就像他看过的那一幅,他还举着它在街上走过。他说:“你应该记得的,对吗?”我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记得。”刘昆笑笑说:“那次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接他的话,等着他往下说。刘昆说:“如果你愿意画,人我会给你找。”我说:“画谁呢?”刘昆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找模特儿吧,找到谁就是谁。”我又问他要画多少?是不是只画一幅?刘昆说:“我有那么多包厢,每个包厢要挂两幅,够你画一阵子的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是洪广义的主意吧?”刘昆点点头。我说:“既然这样,我每幅要五百,而且要现钱。”刘昆苦着脸说:“太多了吧徐总?”我说:“跟你说了别叫我徐总,我一个叫花子,想要的就是钱。”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2) --------------- 刘昆只好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你老是冷不丁地冒出来,洪广义觉得你像个影子似地跟着他,心里不踏实,才想出这个办法,也是要缓和一下矛盾,但你知道他那个人,你要他一幅画出五百,那你还不如杀了他。”我恨恨地说:“那你叫他杀了我。”刘昆笑了笑说,“他有那么傻?会让自己背人命官司?”我说:“可你知道他欠我多少啊?二百四十万!我一幅才要五百,九牛一毛呀!”刘昆说:“你何必呢?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别去赌那个气了,万一他横下心来,连这件事都不做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真杀了他?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呢?不过出了一口气罢了。你就让我做个和事佬行吗?一幅二百吧,这已经算是放了他的血了。” 我说:“刘昆你这是帮我吗?”刘昆摇摇头,说:“谈不上,我只是在办事,再说你也帮过我,我们一家人都记你的恩。” 刘昆一句话差点把我眼泪都说出来了。 我哽着声音说:“刘昆,我也记你的恩。” 刘昆说:“唉!” 他忽然问我那天怎么喊余冬?我说:“余冬现在还在给他开车吗?”刘昆摇摇头,说:“早被炒了,前些日子听说是跟人家跑长途送货去了,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有点黯然。我说:“你要是见到他,就叫他再去找找他姐姐,你告诉他,他姐姐已经跟那个昏鸦分手了,昏鸦不管她了,她一个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第120页 刘昆点点头,又嘆一口气,说:“算了,不说他们了,还是说你自己的事吧,说好了就赶紧动手吧。” 刘昆先给了我一点钱,叫我去租间房子,作点准备,绷一些画框,买点颜料画笔什么的,然后他会把模特儿带到我那儿去。几天以后,我就开始给刘昆画画了。他找的是正儿八经的模特儿,我说你找她们干什么呢?他问我不找她们找谁?我说你随便找些身材过得去的小姐就行了。他说那行吗?我说怎么不行?你只管找来就是。 就像在槐花路一样,我又画那些脱光了衣服的小姐。不过在这儿我没有被囚禁起来,也不用担心别人罚饭,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当然,我已经慢不下来了,我习惯了快,我不再沉迷细节,而是粗略地把关系交待清楚就算完事。我知道什么地方要认真,什么地方可以马虎。我画得太多了。我知道该怎么画。没有人能和我相比,我绝对是画这种画的专家。我能准确地捕捉住对象的瞬间变化,我熟透了她们的身体和表情,哪怕最细微的表情我都能抓住它,我甚至能画出她们的心事。我太懂她们了。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好她们。我的速度绝对是最快的,我不用观察,只要她往那儿一站,衣服一扒,我提笔就画。我也不怎么擦笔,我顾不上。我的笔头总是脏兮兮的,在调色板上东蘸一下西蘸一下,因此画面上的颜色都显得灰浊而细碎,即使是表现明亮或阳光,我的色彩也是脏兮兮的。有时候我干脆使用一些线条,笔触很硬的那种线条,还使用变形和夸张。这都是省时省力的办法。一幅二百,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生活。现在钱是最重要的。虽然没有谁管我了,我画得随心所欲,但我却一点也不敢耽搁。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画中的裸女都很性感,都有一种晦昧的妖媚之气,既恰当地表现了淫荡和欲望,暖昧和挑逗,又表现了凄凉、无奈、无所谓…… 但我没有像在槐花路时那样频繁地跟她们上床。首先我捨不得花钱,我好不容易有了两个钱,不能全这么花掉了,其次我也怕再染上性病。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我不会过份地压抑自己,一切都看我的心情。 我一共给他们画了两百多幅。我不但有了钱,还有了一家画店。在给刘昆画画时,我忽然想到要留一手。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不安,几个夜晚都没睡好觉。我不敢说这个想法就一定会给我带来生路,但我觉得我巳经看见了希望。我因此画得更加勤奋,简直废寝忘食,眼睛都熬红了,布满了血丝,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我把每个小姐都画了好几幅,有的画了十几幅,我把最不满意的那幅拿给刘昆去交差,其余的都自己留了下来。刘昆这里的事一完,我便租了一个店面,把这些画放在店里去卖。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我找到了一条生路。 我哭了一场。准确地说那不叫哭,叫流泪,我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坐在一个满是空颜料瓶的墙角里,仰着脸,让泪水无休无止地流下来。 我的画店是南城惟一的油画店,从画店开张那天到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人涌进去看画。我知道他们不是为了看画,而是要看画上的裸体女人。但我还是把我的店名叫了“艺术家”。这是一种策略,也是一块遮羞布。既遮了我的羞,也遮了大家的羞。因为强调艺术,我的顾客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画拿回去,因为他买的是艺术品。一切都是以艺术的名义。尽管我把价码定得很高,但依然卖得很好。我对店里的伙计说,我们的顾客都是些热爱艺术的人,是具有艺术品味的人,所以你们要学会从艺术的角度向他们介绍作品。虽然她们不懂艺术,但她们很聪明,也很用心,我对她们说过的一些话她们都记住了,向顾客介绍作品时便搬出来,把顾客说得怔怔的,云里雾里,以为眼前这些画真有多么了不得的艺术价值。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3) --------------- 我的伙计是两个我画过的小姐,其中的一个便是湘西妹子李晓梅。 我想李晓梅大约没有认出我来,她知不知道这个满头长髮、鬍子拉茬的人就是我呢?她是在我开店以后来的,一开始是作为模特儿,介绍她来的是她的一个姐妹。我用她当模特儿的时间最长,别人一般是一两天,而她却是半个月。她也比过去胖了一些,这年头人都容易胖。我说:“你胖了。”她若是有心的话,应该听得出一些话音的,如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知道她的胖瘦呢?可是这么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却听岔了意思,她说:“你要画瘦的吗?”我哪里是要画瘦的呢?我心里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摇摇头说:“你胖得正好,你不胖不瘦。”我说这话时心直往下沉。她不仅不用心,还不怎么看我,完全像个陌生人,她难道一点都不认识我了吗?就算听岔了一句话,我的声音呢?虽然我的声带变厚了,可她是谁呀,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昏鸦都听得出我是谁,刘昆也知道我是谁,我很后悔没问问他们都是怎么听出来的,要怎么听才听得出来? 还有我的眼神,难道我的眼神也全变了吗?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我的眼神。不但眼神,她哪儿都不注意,她就那么懒散地站着,目光既马虎又潦草,看看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又看看一只椅子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那是作为衬景搭在那儿的衣服),又看看我,看看画架和画架上的画框。无论看什么,她都是随便扫一眼。她又马马虎虎地扫我一眼之后,就开始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第121页 我跟她上了床。上床之前她跟我讨价还价,她说:“你知道价钱吗?”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我说:“不知道,应该是多少呢?”她说:“三百,少一分你都别想碰我唦。”我说:“你比别人贵,你这么要钱?”她说:“你说得好笑,三百还贵?做不做在你。再说谁不想多挣钱呢?我不为钱做这种事?我又不爱你,不为钱凭什么跟你上床唦?”她的湘西口音还是那么重。我说:“好吧,三百就三百吧。”我搂着她想跟她亲热,她左推右挡,“不要唦,又不是谈朋友,黏黏乎乎做什么唦。”我便在床上发狠。我发狠不是因为恨谁,我谁也不恨,我就是忍不住要发狠。这没什么道理好讲,我一挨着她,心里就想发狠。她皱皱眉说:“你别这样唦,花了三百块钱也用不着这么发狠唦,你是有钱的老闆嘞,别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唦。”我说:“我不为钱。”她说:“那你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你。”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莫跟我说这样的话唦。” 在那半个月里,我在她身上花掉了好几千块钱。我只要看见她笑一笑,就想在她身上花钱。她笑得还是很憨媚。有一回躺在床上,我又对她说我喜欢她。这话我本不想再说的,可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听了大声地笑起来,边笑边说:“你会笑死人嘞。”我说:“是吗?有那么好笑吗?”她说:“是唦,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拿这样的话来骗当小姐的,不会笑死人吗?”我说:“我骗你干什么?我不是骗你。”她说:“那好呀,那你把我娶回家去呀,你喜欢唦,口头上喜欢哪个不会唦!口头上说喜欢我的我不是没见过,说得水都能点灯,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口头上的唦!”我不由得嘆一口气说:“谁说我是口头上的?”她斜眼看看我,用鼻子哼道:“不是口头上的?你真喜欢我?你有多少钱?你想包我吗?你不要说喜欢我唦,你说包我还实在些唦,我还会信唦!” 她希望我就这样一直画她。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把我包下来吧,我就做你一个人的生意算了。”我便问她愿不愿到我的画店里当伙计?她说:“多少钱一个月唦?”我说:“你要多少?”她想了想说:“两千,两千行吗?”我问她做小姐一个月能拿多少?她说:“这不好比唦,两千块不少了唦,我就在你这里做唦。”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跟她说我是谁呢?我总在犹豫,总想找个时间跟她说,可就是一直没说。那句话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怪鸟,总在扑腾,却怎么也飞不出来。后来她不要我的钱了。她说:“这么熟了,就不要再拿钱唦,我又不做那种生意了,你还做一回拿一回钱,人家感觉不好唦。”我说:“那我不是占你的便宜吗?”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让你喜欢几回算什么呢?再说你又是我老闆,我只当被你包了就是了。” 后来我每个月多给了她一千元。日子略长一些,她对我稍稍有些亲热了,偶尔的,她又会让我看见她怎么妖。想让她妖一次很难,她总是不冷不热的,但妖起来了就不得了,有时候还会显得很疯狂,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疯狂得近乎绝望。从前她只是妖,并不疯狂,所以她疯狂起来我就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极少的时候,她还会很忘情,静静地枕在我臂膀上,跟我说她起的老家。 她知不知道她跟我说过这些呢?她是不是在伤感,在回忆?或许,真是我在暗处,她在明处?我说不准。我毫无把握。 她又说起那条有虾子的小河,说起河边茂密的灌木和小草竹,说草竹笋炒辣椒有多香,说她妈妈做的糍粑又香又软……那条秃尾巴花狗死了,它是老死的,家里人都难过,谁也捨不得吃它,把它埋到屋后山上去了。她奶奶也在那一年春天死了,她赶回家时奶奶已经下葬了,她面都没见到,为此她很伤心。她弟弟去年说了一头亲,日子定在今年元旦,那姑娘长得粗粗壮壮的,脸盘子红红的……她爸爸得了筋骨病,指头打不得弯,编不动竹篮竹箕了。她妈妈这两年也见老了,头髮都灰了,但还是那样节省,里面的衣服还是那么破烂,破烂得跟鱼网一样……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差点就把那句话说了,差点就让那只鸟飞起来了。我重重地嘆一口气。我嘆了气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想说的话变成了一口莫可名状的气,被嘆出去了。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4) --------------- 她说:“你嘆什么气呢?” 我敷衍地笑了笑。 她也嘆一口气,说:“我也是,跟你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做什么唦?” 有一天她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像一个人?”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喉咙都有点发紧。我说:“我像谁呢?”她把目光移开,对着窗户。窗户外是对面住宅楼的阳台,晾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物。“我管你像谁!”她忽然生起气来,恶声恶气地说,“我管你像谁做什么唦?我这不是有病吗?你是谁不是谁,又怎么样呢?”
第122页 她到底要说什么呢?我又希望她说什么呢?我心里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她却像藤缠树一样缠上来了,而且一上来就妖起来了,疯狂起来了。这似乎是她最疯狂的一次,我觉得她满脸满眼都隐隐地透着恨意,全身都透着恨意,她真像一棵青春年少的茁壮的藤,绞杀一棵枯树似的绞杀我。 我从不在店里露面。我在所有作品的右下角都写了两个小字:老疤。“老疤”是我给自己取的另一个名字,我用这个名字可以躲避一切人。 有一天,工商和文化稽查跑到店里来找麻烦,来了一拨人,说什么艺术家,全是黄画,是黄色污染。他们把店里的画都收走了。李晓梅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我听了一点也不慌,对李晓梅说:“别慌,这一套我懂。”我用两个信封装了两沓钱,一沓五千,交给李晓梅,叫她拿去分别送给他们的领导。我问李晓梅会不会送?李晓梅说这都不会?没那么蠢唦,背着人给他就是了。她当天就把钱送出去了,第二天上午,便租一辆小货车把画拉回来了。 她对我说:“钱还是灵的嘞。”我笑了笑,又用一个信封装了一万块钱,叫她到南城晚报去找金鱼眼江南生,把钱送给他,再请他到店里来看看。李晓梅说你送钱送出瘾来了吧?我叫她别管。我说:“你只送钱,不准送别的。”她耸起眉毛看着我,“你说我还会送什么唦?”我避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说:“江南生那个人我知道,是个色鬼。”李晓梅还那样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扭头看我一眼,轻声说:“人家知道唦。” 李晓梅用一万块钱把江南生请到店里来了。江南生看了一会儿画,问李晓梅老疤是谁?李晓梅说老疤就是老疤唦。江南生点点头,不再问了,回去就写了几篇文章,分几天发在南城晚报上。江南生在文章中对南城出现了“艺术家”这样的画店表示惊喜,并从中国现代美术史的角度,回顾了人体画的种种遭际以及相关的讨论,从而对老疤先生的艺术勇气给予了充分肯定;又从纯粹(天知道纯粹不纯粹)的艺术角度,对老疤先生的人体画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老疤先生的人体画是一朵艺术奇葩。南城晚报的号召力确实非同一般,江南生的文章一出来,到我店里来的人更多了,我的生意也更好了。 李晓梅说:“你很会做生意吔,你知道现在怎样吗?天天跟当集一样。” 但我没想到会把南城美术家协会的人给惊动了。我的本意是买一点舆论支持,免得什么人都来敲诈勒索,根本没有要买名声的意思。名声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呢?可是美术家协会的人一来就说要见我,他们赞扬老疤先生的人体画具有相当艺术水准,说老疤先生的影响很大。我的影响是怎么出去的?不就是一万块钱吗?他们还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画展。我的伙计李晓梅用夹着浓重湘西口音的普通话对他们说,我们一定转告老疤先生。 一开始我很犹豫,担心他们看出来我画的是鸡,但想来想去还是接受了邀请。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使我的生意更好。我选了一幅画,取名《卧室》,叫一个伙计送去。画上的小姐身体条件很好,刚跟我做过那事,脸色潮红,目光慵倦,明显是一种亢奋过后的随意和懒散;身后是一张凌乱的床,床单的褶皱真实自然,有一只手机搁在枕边,床前地上是女人脱下来的衣服,旁边是一只线条简洁的椅子,椅子上有一个玻璃杯和一本翻开的杂志,杂志上躺一捲纸巾,纸巾的一头垂落在椅边上。整个画面呈现了一种极为生活化的意味深长的卧室氛围。 我没想到我的画居然获了一等奖,并且被选送参加大区分片巡展。报纸和电视都介绍了这幅画。晚报上有一篇文章,称我为“神秘的大画家”,说“如此大手笔,堪称鬼斧神工,老疤先生到底何许人也”?说我的画“轻松自然,亲切朴实,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大有深意,是在不经意间对以往人体画提出了严峻的挑战”,“那种呆板的、像木偶一样的、靠摆模特儿摆出来的人体画,在老疤先生充满生活气息、生动感人的作品面前立即失去了意义,从美学上、视觉感受和内心共鸣上,统统失去了意义”。 我看了这篇文章。我觉得这又像是金鱼眼江南生的手笔。怎么这些人说起话来口气都差不多呢?无论说好说坏,都是这么肯定、绝对,牛皮哄哄霸气十足,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在大区分片巡展上《卧室》又获了奖。整个巡展期间,《卧室》所到之处好评如潮,说法都和江南生相似。这以后我便不断地接到各地画展的邀请函,只要有可能,我都尽量参加。我的名声越来越大,关于我的评价也在不断升级,除了“大画家”,还有人惊唿我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大师”,说我的作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近乎完美的表现了现代东方女性的内在美质,更在于开创了一代新的、符合时代审美取向的画风”。他们还对我的脏兮兮的用色和变形夸张手法给予了高度评价,说是赋予了人物的时代特徵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一章(5) --------------- 不管他们怎么胡说八道,但对于我来说,这确实是个巨大的意外。我突然之间成了“大画家”,甚至还是“大师”,名满天下。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居然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一种现实,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真让人匪夷所思。
第123页 这虽然有点像在做梦,可我并没有被从天而降的“大画家”和“大师”砸得神魂颠倒。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别人是怎么回事。我依然没有抛头露面。我让我的伙计代我领奖,代我出面应付,一切都交给她们。别小看我这两个伙计,以为她们的出身不过是鸡,多少会有些鸡相,拿出去难免会漏底。其实现在她们一点鸡相都没有,尤其是李晓梅,无论行为举止还是穿着打扮,都大方得体,一点也不像鸡。她还笑得那么憨傻明亮,谁会把她当一只鸡?再说谁会那样去想“大师”身边的人呢?更难得的是她用心在做这些事,一个人一旦用了心,还有什么难得倒她呢?她们自身都很努力,立志从良,行为语言都模仿职业妇女,很快就完成了角色转变,加上本来就见多识广,聪明乖巧,懂世态懂风情,所以一切应对自如。人家问老疤先生怎么不亲自来呢?李晓梅说,老疤先生嘛,他就是这样的人唦,不愿被任何事情打扰,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画他的画唦,否则他怎么能成为大师呢? 人家便点头,是呀是呀,大师不是俗人哪。 记者们也在找我,他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到画店,询问“老疤大师”在哪儿?怎样才能见到“老疤大师”?我的伙计说,十分抱歉,大师交待过,他不见任何人,无论是谁。记者想从她们口里得到一点大师的印象,她们微笑着,一再说抱歉和对不起,并且说她们也没见过大师,她们也和大家一样,感到十分遗憾。人们又问,那你们是怎么拿到他的画的呢?李晓梅说有人会送过来,送画人从不多说什么,送了画马上就走了。人们便要等那个送画人,问他今天会不会来?李晓梅又瞎编说,等不到的,送画的一般都是晚上来的,如果见有外人在场,他根本不进来的。 就这样,我越来越神秘兮兮的,人们反而吃一套,我的画卖得越来越好。 因为谁也见不到我,于是便又有了关于“老疤大师”的种种议论和猜测,--老疤大师是怎么找到画中那些女人的呢?总不会是他凭空想出来的吧?他那么熟悉她们,他跟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对此马上有人予以反击,说老疤先生的人品是不容置疑的,他不但是一个“神秘的大师”,还是一个勘破红尘、澹泊名利的“当代智者和隐士”,真是大隐隐于市啊。人们感嘆说,如今像“老疤大师”这样不求闻达不逐浮名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多少人为一点蝇头小利挤破了头?为了出名什么龌龊事干不出来?由此看来,老疤先生实在是一位雅士,一个真人,他所求的是身心的自由,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艺术才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就让他们去说吧。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二章(1) --------------- 名声大噪以后,我只做了三件事,首先我在店名上加了“老疤”两个字,把“艺术家”变成“艺木家老疤”;其次是给所有的作品重新定价,在原来的价格上往上翻了十倍;最后是把所有的评介文章收集起来,再配上一些画,买个书号出了一本书,大十六开的国际流行版,内页全是进口铜版纸,书名是《老疤的画》,免费赠送给掏钱买画的顾客。 至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还跟过去一样。我没有买房子,也没有买车。我连手机都没买。我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房子在城南,离市中心很远,是一套顶楼的两室一厅。房主没装修,我也懒得动它。我的穿着也一般,一件旧夹克,一条冒牌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减价皮鞋,看起来像个打工仔。我的钱都存银行里,是分许多摺子存的,存摺都被我藏起来了。我把它们藏在一些画框里,那些画框我永远不会用它们来画画的,我钉它们就是用来藏存摺的。 白天我一般都躲在房间里画画。我不会浪费时间,我知道我画的是钞票。而且我画得更快了,颜色也更脏了。既然脏兮兮的颜色表现了“时代特徵”和“深刻的思想内函”,我干吗还要老花时间去擦干净我的笔呢?再说模特儿也是按钟点收费的。时间就是金钱哪,我怎么捨得用金钱去擦笔? 我的模特儿都是我自己找的,晚上我会到夜总会或娱乐城去找她们。如果我要找年纪大些的,有些少妇味道的,我就会到广场纪念碑下去。到了晚上九点钟以后,纪念碑的阴影里就会有一些女人在那里晃来晃去。一般来说,她们都还有一些风韵,为了做生意,穿得都很紧身,用硬梆梆的胸罩把胸脯束得高高的,像两只牛角一样,领口又都很低,而且都光着两条开始发胖的圆滚滚的膀子,远远地你就能闻到她们身上浓郁的脂粉气味。她们都很便宜,是地地道道的便宜货,有五十元她们就会把你当阔佬,就会扭着屁股,高高兴兴地跟你走。有人说她们都是下岗女工,还有人编了顺口熘,说下岗女工不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我看见她们就会想到余小惠,我总觉得余小惠一定也是这样的。我心里隐隐的有一种期望,觉得有一天我可能还会碰到她,而且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 只要觉得合适,我就跟她们做生意。我跟她们进包厢,不管是夜总会的还是纪念碑下的,我都愿意跟她们在包厢里谈生意,而不是站在外面谈。我跟她们谈生意一般都比较顺利。白天她们闲着也是闲着,能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呢?我一说她们基本上都会同意。她们也很准时,上午九点一刻之前就会赶到我那儿,一到马上就脱衣服开始工作。只是有一点,她们在工作时老会打哈欠,一个姿式稍微坐久了些,干脆就睡着了。我也很体谅她们,不会马上叫醒她,而是从不同角度去勾草图,勾出十几张草图,又上了大体色之后,我才会把她弄醒,让她再摆一个姿式。
第124页 有时候我还会跟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上床。我喜欢这样打发时光。她们都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老疤大师,但只要有钱,她们都乐得多做一单生意。当然我跟她们做皮肉生意的时候不多,到后来就更少了,基本上不跟她们上床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别的,不是要洁身自好,我都这样了还能洁身自好?那不是自欺欺人吗?我只是在心里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对不住李晓梅。 后来我也不敢轻易到娱乐城和夜总会去找她们,原因是有一次我碰到了几只北方鸡,我一听她们的口音就知道是北方鸡,便赶紧躲开了。后来一打听,人家果然说最近南城来了一大帮北方鸡。对于我来说,槐花路就是北方。既然是北方鸡,有没有从槐花路来的呢?鸡都是到处飞的,她们不会从槐花路飞到南城来吗?我担心碰到她们,我在槐花路给她们开出过不少欠条,万一画店不认帐没给人家钱呢?万一凑巧碰上了一个两个呢?这事谁说得到呢?什么事就怕万一,我吃这种亏吃多了,真要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她们说得清? 我便把找模特儿的事交给李晓梅。李晓梅有她的办法,她有不少小姐妹。我不但把这件事交给她,还把许多事都交给了她,比如我的画店就全靠她。她也确实很能干。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一些皮条客,他们也会把人介绍到我这儿来。有一天,一个姓戚的皮条客给我介绍了另一个皮条客,说是他的朋友,想带几个女孩子来让我看看。我答应先见个面。我们便约好了在一家茶楼见面,那家茶楼叫绿雨轩,晚上九点多钟,我去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绿雨轩见到了余冬。余冬浑身香喷喷的,髮型弄得像个时尚青年,当中还染了一大撮黄毛。 这就是余冬?他伸出一只手,我跟他握了握,他的手正在肥软起来,指肚子上的薄茧正在消实。他居然就是姓戚的皮条客的朋友,居然就是那个想要认识我的皮条客,此时我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坐在灯光昏昧的茶室里,呆呆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余冬,脑子里浮现的是余小惠的情景,先生吶,老闆吶,玩一玩吧……现在余冬近在咫尺,我要不要跟他说他姐姐?我跟一个皮条客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实在拿不定主意。余冬一边介绍自己,说自己是刚做这一行,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躬着身子给我打火点菸。他手腕上松松垮垮地箍着一条黄灿灿的金手鍊,打火机看起来也像名牌货,喀嚓一声,又紧凑又脆亮。我摇摇手。我说不抽。他又扭着粗脖子叫人家上点心,我又摇摇手,说不吃。他不知道我是谁,他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就是徐阳,虽然几年前他还见过我,但我跟那时已完全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了,我脸上干干净净,血色也好多了,头髮也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鬏子。他做出很巴结的样子,跟别人一样叫我疤老闆,他说疤老闆吶,吃一吃嘛,吃着好玩嘛。我摇摇头,对他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要走了。他感到愕然,说屁股还没坐热呢,茶叶还没泡开呢,疤老闆怎么就要走?是不是我小余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说以后吧,以后也许还有机会的,然后我就把他扔在那儿,起身走了。他追了上来,黏黏乎乎的,一定要送我出门,我拦住他,对他说以后一定找他,他才作罢。他点头哈腰地说,疤老闆呀,别逗我小余呀,说话要算数的呀。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二章(2) --------------- 站在门口,我又回头看了看绿雨轩,不由得嘆了一口气。 除了嘆气,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天晚上我是搂着李晓梅睡的,我感到很冷,满肚子都是寒气。李晓梅说你把人家的腰都要箍断了。我嗫嚅着说我很冷。李晓梅说这样的天气还冷?已经是阳春啦!她倒过来搂着我,用她的腿夹着我的腿。第二天她去菜场买了两只肉鸽,拿给一家餐馆帮她加工,和红枣枸杞一起炖了,晚上送过来给我吃,说是给我补补阳气。我想跟她说这不关阳气的事,想想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就算了。 李晓梅对我越来越好了,有一回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唦?”我问她什么话,她说:“喜欢我唦,作数的话,我就嫁给你算了,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又有点钱,嫁给你不亏唦。”我说:“我哪有什么钱?”她说:“你瞒哪个唦?你这个人还是要不得,一说到钱就翻眼不认人。” 我说:“如果我没钱你嫁不嫁呢?” 她看了我半天,说:“你还考我?那就要看你自己唦。”我说:“怎么看我呢?”她忽然说:“不跟你说了,不说这事了,没一点意思唦。” 李晓梅总能给我一种锥刺般的快感,我这么说不单单指床上,包括平时,包括她的眉眼,她的表情,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笑声,总之只要她在,我就会感到快乐,我就能一点一点地快乐起来,就像一件湿衣服被太阳慢慢晒干那样。我知道快感和快乐不是一码事,但在我这里,它们没有太大的区别,快乐是常态,快感是高潮。当然高潮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喜欢她妖,就是偶尔疯狂一下也不要紧,疯狂就疯狂吧,我的身心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就像一条垂死的老虫,只有这种深刻尖锐的快感才能使它蠕动起来,鲜活起来。有时候我还会因此而想到死亡。在我的想像中,死亡大约就是这样的滋味吧?晕眩,痉挛,窒息,像正在被撕裂似的。或许这就叫乐极生悲?人们常说的乐极生悲就是这样的吗?
第125页 有一天我又去看我儿子。是不是一个人老想到死亡就会生出慈爱之心?我是好好地想起他来的,我想我儿子有多大啦?长成什么样子啦?这么些年没看过他了,去看看他吧。我带了一个存摺,我想见了他就给他点钱吧,我对不起他,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好不容易又有了一点钱,就只能给他一点钱了。我像几年前那样,蹲在那个小街的转角处。旁边却没有炒栗子和卖红皮甘蔗的了,只有一个卖西瓜的。但我没买,我想我有存摺呢,用不着给他买西瓜。我蹲到天黑以后很久才走,我腿郁蹲麻了,却没有看见我儿子,也没有看见陈玉娥,连萝蔔都没看见,只看见了冯丽。冯丽还是骑着那辆红色踏板摩托车,还是像一棵矮种白菜,屁股鼓鼓地搁在车座上。她的那个瘦瘦的萝蔔呢?怎么没抱着她的腰,像正在交媾的青蛙那样趴在她后面? 黄昏时分的街巷里总是显得很拥挤,似乎到处都塞满了人和车辆。有不少孩子背着书包从我旁边走过,都是八九岁或十几岁的样子,可是谁是我的儿子呢?我一个个地看着,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把我自己也看煳涂了,我想我儿子多大了?长得什么样子?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想把那个存摺交给冯丽,跟她说这是给儿子的钱。我知道从哪个单元进去,知道怎么上楼,那是我很熟悉的路。但我只是那么想,我从心里不愿意让她看见我这副样子。我一直蹲那里没动。蹲到后来,实在蹲不住了,想想也就算了,又揣着那个存摺回来了。我想以后吧,以后再给他吧。 我确实老想到死亡。死亡的影子老跟着我,特别是在雨季,我心里动不动就有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很深的地方泛上来。我想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一种什么不好的预兆呢?我经歷得太多了,我怕到时候又有陷阱在那儿等着我。我真是怕极了。人活着真不是一件好事,提心弔胆的,时时觉得自己是站在悬崖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李晓梅说你不该这样。一个阴湿霉潮的夜晚,她冒雨过来陪我,我在她身上累得大汗淋离,过后我就跟她说了我的感受。她板起脸来劝我,“你怎么这样唦?你已经这么好了还想这些?那像我这样的,不早就要去死了?人要往好处想唦,你老往坏处想你还好得了?你肯定有病吵,你应该去看病唦,找心理医生看,你就对他说你病得很重很重唦。” 前些天的一个傍晚,正下雨的时候,我路过一条街,看见一个小女孩淹死了。其实说我看见不准确,应该说我目睹了一件这样的事情。我没有看见那个小女孩是怎么掉到那个窨井里去的,只看见很多人围在那儿。那条街上的水浸到人们的小腿上了,我连那个张着嘴的窨井都没看见,只看见一个女人嚎叫着往那儿扑,被几个人使劲抱住了。许多人跟我一样站在那儿看,七嘴八舌地说小女孩怎么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就像地遁似的。我撑着一把伞,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雨点打在伞上,一片蓬蓬的声响。那种冰凉的感觉又压在心里,沉甸甸的。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会出现一个没有盖的黑洞洞的窨井,就像那张呲呀咧嘴鬼脸--在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会看见一张这样的鬼脸--朝我阴阴地笑着,然后冷不丁的,一口就把我吞下去了。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在骨髓里,但随后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一了百了,也许还是最好的死法。我想如果我要死的话,就这样死吧。一个黑洞,一口就把你呑没了,呑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意外。难道不是意外吗?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连尸首都见不到,无声无息的,你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就像没来过一样,多好。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二章(3) --------------- 我就这样瞎想着,在感到一种诱惑的同时,还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哀伤。不知不觉的,我泪流满面。 晚上湘西妹子李晓梅又来了,她身上都淋湿了。她说她放心不下我,听我说到窨井,说到鬼脸,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伸直巴掌,在我脸上轻轻颳了两下。这是一个我曾经熟悉的动作。她说:“真恨不得打重些,打醒你,把你那些想法都打掉。”她坐在我腿上,抓住我的手按住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比过去饱满了一些,但乳头还是小小的,还是很柔滑很有弹性。她说:“来吧,把你那些想法都去掉。”我把手从她乳房上拿下来,说:“我不想来。”她噘着嘴说:“你怕是真有病了。” 她坚持说我有病,又叫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她看了一本杂志,杂志上说了一种病,她记不得叫什么病。她说:“你一天到晚闷着头不想好事,对什么都懒心懒意,就是那种病唦。”她一再说,“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真对你动了感情嘞,我是真想嫁给你嘞,你死了我嫁给谁呢?这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要不当回事,那本杂志说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病出的事,你不能出事唦。” 我开玩笑说:“要是我出了事,你就把店里那些画的价钱再翻几倍。”李晓梅又把巴掌场起来,“你看你,怎么说话的唦?这不是有病吗?” 早晨李晓梅说:“要不我陪你去吧。”我说不用,我自己去。她说:“好吧,你一定要去呀,等你看了医生,我再陪你到外面去散散心,杂志上说,换个环境会好些唦。”她忽然说:“要不我带你去我家里吧?你去唦,我妈会给你搞好多东西吃,会搞燻肉,会做水酒,会泡干笋,泡野山菇,会用野山菇炖鸡……”我的眼睛蓦然精湿,我噙着泪打断她,说:“我知道,我吃过。”李晓梅的脸色倏地一白,厉声说:“胡说,你在哪里吃过?”我说:“在梦里,不只一次在……梦里吃过。”她看着我的眼睛,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的亮闪闪地滚落下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唦?人家想捂你的嘴都捂不住,你非要说破它做什么唦?你就当人家认不出你唦,你就这样不好吗?你说破了人家还好意思在、在这里呆吗?你这不是要……要赶人家走吗?你这个人哪,心思……心思不、不好唦!”
第126页 她哭得缩着肩胛,浑身发抖。我用力抱住她,她抖得更厉害。我也哭了。我的泪水掉在她脑袋上。她的脑袋埋在我胸前。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的胸脯上全是她的泪水,她咿咿唔唔地哭着说着,“你这个人哪……”我摸摸她的冰凉的泪汪汪的脸,说:“不哭了,去吧,哪天我一定跟你回家去。” 可她却怎么也止不住,哽噎了几声,又大声哭起来。她哭了大半个上午。我抱了她大半个上午。她越哭越伤心。她的心就像南城的天,也在下着大雨。 她的泪水把我也淋湿了。我哭得跟她一样伤心,呜呜的。哭过之后,她就要从我怀里挣出去,我用力抱住她。她也用力,拼命地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松手唦,让我走唦,事情说破了,我就不能再呆在这里的唦。”我说:“怎么不能?我说能就能!”她说:“我知道唦,我是烂货唦,现在我真是烂货了唦!”我摇着头说:“我更烂,我烂得不能再烂了,我都烂脱了骨了,我们烂货配烂货不好吗?”我们痴痴地说着几年前就说过了的话,而且我又学她的湘西普通话,我说,“你放心唦,只要你不嫌我,我会一世把你当宝唦。”她说:“人家心里不好过,你还逗人家。”她说着又哭起来。我满脸是泪,但我却对她笑着。我很用力地笑着。这大约是我一辈子笑得最认真最努力的一次。她摸着我的疤疤癞癞的脸,泪眼婆娑地说:“真的假的唦?不会骗我唦?”我说:“我要骗你就让我再遭一次殃,再也翻不了身。”她说:“你要骗就骗唦,又不是没被你骗过,哪个要你发什么毒誓唦。” 谁想得到呢,幸福的门就这样开了,在这个水汪汪的到处生长粉绿色霉毛雨季里,吱呀一声开了。幸福就像一盆温乎乎的水一样泡着我啊,把我泡透了啊。我迫不及待地把那些藏了存摺的画框翻出来,哗啦哗啦地又敲又拆,把藏在画框里的存摺全拿出来,拿给李晓梅看,我说你看看我们的钱,我们去买房子吧?去买一套大房子,买它一套楼上楼下的。李晓梅把存摺扒到一边,说先不说房子,先说说你还想不想死了?我说不想了不想了,我只想活到一百二十岁,一百二十岁还不够,要活它个两百岁。李晓梅便热辣辣地看着我。我又把存摺拿她面前,说现在我们说房子吧,我们要结婚,就一定要有房子,要有大房子,我们要请装修公司,要让他们给我们装修得跟皇宫一样,我们还要去买最好的家俱,买它一张大大的床,再买大沙发,买大彩电,买豪华音响家庭影院……李晓梅一直热辣辣地看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拖着李晓梅跑到大街上。街道在雨水中显得绿莹莹的,樟树都换上了嫩嫩的新叶子,在潮湿中弥散着淡淡的香气。满城都是这样淡淡的香气呀,我们就在这样的香气里,高高兴兴地冒着雨去看房子。南城到处都在建房子,只要翻开一张报纸,别墅豪宅就扑面而来。走到街上,除了大广告牌上的花园洋房,还有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小伙子往里我们手里塞宣传单,宣传单上的房子就跟天堂一样。我跟李晓梅说,我们去买它个天堂。李晓梅说,你就是我的天堂。我就是她的天堂?我心里一热,这个湘西妹子啊,我真想当街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个够。她又说,房子差一点小一点都不要紧,只要有个窝就行,我会搞好唦,会搞得舒舒服服的唦,钱留着还怕没用呀,你是要活两百岁的唦,你慢慢地用唦。我说我会挣唦,我多画几幅画,钱就来了唦。她噘着嘴说,又学人家唦,以为人家不知道你一身的伤?你一个指头还是断的唦,还那么辛苦做什么?平平淡淡唦,粗茶淡饭是一样的唦,想画就画一下唦,不想画就歇着唦。我说不行,我一定要画,我还要做一个真正的大师,我再也不画这样的画了,我要搞真正的艺术,我还要让人家知道老疤就是徐阳……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二章(4) --------------- 她说你看你看,就不听我的唦,你还是要强唦。 我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然后又去看家俱,看了家俱又去看床上用品。我们兴致勃勃地在雨中跑来跑去。我们两个人相拥着躲在一把伞下面。雨点打在伞面上蓬蓬地响着,我们躲在伞下面边走边说话。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呢?她说看你的唦。我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婚礼,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她突然说,要不我们回家去办吧?你不知道我们乡下结婚有几热闹,十几二十桌酒席,有鱼有肉就够了,又不要什么好东西,酒也是自己吊的谷酒,一挂千子爆竹一响,一村人都来贺喜,过路的都来讨喜酒吃唦,都要闹唦,每回都要醉倒好几个人嘞。我说你们家里人见了我这副样子,会不会嫌我?她说只要我喜欢唦,谁会嫌你?郎当半个儿子呢,只会喜欢唦。我说那好,那我们就回家去办,让他们闹,让他们醉。李晓梅说真的?我说当然真的。李晓梅就泪汪汪地看着我。她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不过没流下来,就那样汪在眼睛里。 她说,我要给家里写信,他们不晓得会有几高兴。她又问我,不会变卦唦?我说怎么会呢?我变什么卦唦?还有谁会要我唦?不会的唦。
第127页 我又说,要不以后我们就住你家里吧?我就画你们那个村庄,画你们屋后的山,画山上的树,画你弟弟捞虾子的那条小河,画庄稼,画灌木和草竹,画野花野草,还画你爸爸和你妈妈,你弟弟你弟媳妇,还有你那些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反正我就画你们那儿的一切,包括天空和太阳,你说行不行? 她汪着眼泪笑,说行唦,只要你愿意,怎么不行唦?就怕你不行唦,我们那儿穷,破破烂烂的,就怕你嫌它唦,住久了就不习惯了唦。 我说我还会不习惯,我还怕穷,我什么苦没吃过呀,不怕唦,我行唦。 她还是汪着泪笑。她说那就说定了唦,不反悔的唦。 我说不反悔,不反悔不反悔。 几天来我们都在说这些事,我们说不厌。 晚上她给我揉捏身上的伤。我跑累了,身上又淋湿了,冷风又咴咴地在骨头缝里吹了。她让我趴在床上,撸起两只袖子,给我又揉又捏,没一会儿她就浑身冒汗了,满脸红朴朴的。揉捏完了,又给我拔火罐,说是她奶奶教她的,可以把湿气寒气都拔掉。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把热烫烫的火罐在两只手上倒来倒去,然后噗地一声扣在我身上,又赶紧唆起嘴唇,嘘嘘地吹自己被烫得红红的手心。她说要是在家里她会请老根婶子给我拔,全村人就数老根婶子的火罐拔得好。老根婶子可怜嘞,孤寡一人,可她人好,你不晓得她对我有几好哟。把火罐拔下来了,她又用热毛巾给我敷,我看着她那几根被汗水沾在腮边的头髮,觉得她真是漂亮极了,生动极了。我看着她,又想我自己,想我们两个都是沦落的人……我心里软软的,像有一块糖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溶化。我便忍不住想伸手去抱她,她啪地一声把我的手打开,说老实些唦,人家在给你敷唦。我嘆着气说,你还说我是你的天堂,其实你才真是我的天堂唦,一点都不掺假的唦,是真正的天堂唦。我又说,我要画一幅画,就画你现在这副样子,题目就叫《我的天堂》。她说画了干什么?拿去卖呀?我说你说得轻巧,卖?谁有那么大的钱,买得动它?拿刀对着我我也不卖,给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看都不准别人看一眼,我要把它挂在我们床头上。她说瞎说,床头上是挂两个人的结婚照的唦。我说我这么丑,不挂,就挂你唦,挂《我的天堂》唦。 我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又想要流泪。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画《我的天堂》,我还要给她画上衬景,画什么呢?还是画一棵苹果树吧,就画一棵枝繁叶茂、挂满了果子的金色的苹果树。我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动了,我觉得我已经看到了那幅画,我的欲流未流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三章(1) --------------- 我知道我的幸福是卑微的渺小的,而且非常卑微非常渺小,可我还要什么呢?在这个又冷又硬、庞杂喧嚣的世界上,我本来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就像浮在空中的一颗尘粒。我只要这么一点卑微渺小的幸福就足够了。 现在我很满足,满足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对李晓梅说,我听你的话,我去看医生。我是今天--现在应该说昨天吧--下午去看医生的,但我没按她说的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找了那个老中医。我想我还用得着看什么心理医生呢?我心里已是一片光明,幸福的感觉像汁液一样灌满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那些黑色的东西早就没有了,现在我只想要好好活下去,跟李晓梅一起活。我不能让她再哭了。我要让她高高兴兴的,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要一起高高兴兴地活它个两百岁。我要像一条勤勉的看家狗一样看守着我的幸福。 我准备认真地治治我的伤。在雨季里我总是软软的,酸酸的,骨头里的冷风吹得我老觉得自己是一只破筛子。我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老有破筛子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南城哪年没有雨季?南城的雨季又是多么漫长呀,那些伤就像在黑暗中泛光的宝石,在我的身体里发着阴冷的亮光。我要熄灭这种亮光。我想我不能在李晓梅面前老是苦瓜似的皱着一张脸,我要把脸抻开来。我要有一张亮堂的脸。我妈就是一个例子--我知道一张亮堂的脸可以照亮自己也可照亮他人。 老中医的诊所还在老地方,他也认不出我了,他说:“听声音你好像从前来开过药?”我说:“是呀。”他说:“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呢?”我恭维他说:“你名气大,找你看病的人多,哪能谁都记得呢?”他听了很高兴,但他开的药还跟以前差不多,就是那几味药,我求他给我下点勐药,我说我想断它的根。老头说:“根是那么好断的?你是老伤啊!再说勐药可不能随便下的,你会吃不消的。”我说:“下吧,我吃得消。”老头看了我一会儿,提笔给我加了几味药。 我提着药往回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街上,一个女人对我哎了一声。 早知道要碰到这个女人,今天我就不来捡药了,可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会算,要是掐指一算,算到这个女人在这儿等我,说什么我也不会来了。就是来也要绕道,哪怕绕半个南城,也要绕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绝对是我的灾星。你说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怕什么它就来什么,躲都躲不掉,就像守在路上等着我似的。我走哪儿它守在哪儿。它守在所有的路上。它简直是埋伏在路上的一条恶狗,只等我走过去,它就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我怕遇见从槐花路来的鸡呀,我不是没躲呀,我连夜总会娱乐城都不敢去了呀,可谁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她呢?
第128页 一只从槐花路来的鸡,而且还是一只拿过我的欠条的鸡。大家都说这个世界太小,也真他妈的小!人都挤破了头,挤来挤去就面对面地挤到一起来了。这些鬼鸡也真是的,在北方呆得好好的,拉帮结伴地跑到南城来干吗?又不是候鸟,要到处飞,她们在哪儿不是做生意呢?南城的生意好做些吗? 就在从前的绿岛过去不远,在金昌路前面的横街头上,就是南城人所说的新绿岛,再往南踅过来是一条小街,我就在这条小街上遇到了这只从槐花路来的鸡。小街很热闹,是南城的再就业一条街,两边都是些小吃摊子,她在一个小摊子前吃汤圆,我从旁边走过时她看见了我,然后目光就跟着我。真是冤家路窄呀,她汤圆都不吃了,把碗一推,跟着我走了几步,伸手就拍了拍我的肩。拍得很重。拍得噗噗地响。 “哎,别走,哎哎,别走别走!”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什么事?你还认识我吗?” 我把眉心和脑门都皱了起来。到这时候我还没想到会是一件这样的事。天色阴沉沉的,大雨就悬在头顶上。这个女人眉毛一跳一跳地盯着我。我隐约觉得她有点面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便摇摇头要走。她从牙缝里说:“你还想走?装着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你给过我欠条吗?嗯?你妈的你白嫖我的劲头到哪儿去啦!?”听她这么说,又听她一口北方话,我便愣住了,明白了这是一只来自槐花路的鸡。我在心里叫苦不迭。我想怎么这么巧呢? 我说:“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她说:“错你妈个屄!你烧了灰老娘都认识你!” 看看赖不掉,我只好认帐。我说:“他们没给你钱?可他们说是给了钱的呀!”她说:“给你妈!一张白条不说,人家还说我卖淫,要把我送到派出所去!”我很同情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想想又说:“我真不知道这些,要不现在我把钱给你吧,给你双倍行吗?”她冷笑一声。我赶紧又说:“如果你暂时没有生意,我可以请你去做模特儿,这回跟上回不一样,这回我自己能作主,我连上回的钱一块给,都给双倍。”她连着冷笑两声,说:“你有钱了是吧?你还想请我?可老娘不挣你的钱,老娘现在不要钱,老娘要解恨,老娘恨你恨得牙根都发痒!”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她个头不小,劲也大,抓住我的手死劲往自己怀里拽。她的衣服领口本来就低,又松松垮垮,这么弄几下连乳头都快咧出来了。她就这么挺着大半个白白的乳房,扯开喉咙高声喊叫:“哎呀流氓呀,一个流氓啊!流氓流氓一个该死的流氓啊!”她边喊边腾出一只手,嗤啦啦地从包里扯出一把新版钞票,红红的,她举着红红的钞票喊着,“这个流氓要摸我,谁来帮我揍这个流氓?谁揍他我给谁一百块钱!”她一喊就有人跑过来,转眼间我就被人围起来了。这些人也是,只要有钱,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他们你一拳他一脚,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上。地上又是泥又是水。药被踩成了泥渣子。这是我治伤的药呀,我不但要治伤,我还要让李晓梅给我熬药,让她侍候我喝药。她还会给我剥一颗糖,她会翘起兰花指,拈着糖放进我嘴里。她会笑得很甜,看着我吃她剥的糖,我多久没吃过她给我剥的糖啊,现在我多想吃一颗啊,我是想吃一辈子的啊,可是他们却把我的药踩成了水渍渍的泥渣子。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三章(2) --------------- 我悲哀地叫着:“我的药啊!” 从槐花路来的小姐还在尖声喊着,“打!打死这个臭流氓!” 有人已经停手了,说打不得了,再打就怕要出人命了。有人却不怕,还在打,而且打得很卖力。他们为了挣小姐几个钱,真要打死我吗?我说求你们别打了,我也有钱,我给你们钱……可他们似乎听不见,他们的耳朵都被塞住了…… 这一顿真要了我的命。不瞒你们说,我那儿都被打肿了。槐花路的小姐真他妈狠毒,不但请人打,自已也动手。她不打我别的地方,瞄准了要害,用鞋跟往我裤裆里踹,踹了一脚又一脚。我像一条虫子似地蜷着,死劲夹着两条腿,可那儿还是中了她一鞋跟。她一手撩着裙子,一手叉着腰,就像当街跳踢踏舞似的。她踹一脚骂一句,我叫你流氓--! 现在我那儿肿得像一截大萝蔔,尿都撒不出来,撒半天才撒出几滴,尿里还带着血丝。从那时到现在,我一共只撒了两泡尿,两泡尿加起来也只有十几滴,却把眼泪都疼出来了。我再也不敢撒尿了,就这么憋着,憋得肠子直发酸。但我不怪她,人家做这种生意的,最恨的就是白嫖的。你挖了她家祖坟不要紧,可你白嫖她她恨不得咬死你。只要她碰到了你,她就全身都是咬人的嘴。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像个死人一样。我半边脸浸在泥浆里,头髮也散在泥浆里,两只手像投降一样,分别放在脑袋的两边。但我不是没有知觉,我只是爬不起来。我的伞没有了,衣服披一片挂一片。走来走去的人都从我旁边绕过去,他们都侧着脸看着我,就那样走过去。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死了吧?以为这是一具尸首吧?否则他们为什么不拉我一把呢?他们的脚步声就在我耳边响着,匆匆忙忙的,杂杂沓沓的,水渍渍泥乎乎的,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拉我,哪怕问我一句,就让我那样趴在泥水里。就算我是个当街摸女人的流氓,也是一条命哪,应该拉一把的呀。
第129页 我就那样昏昏地趴着,不知道趴了多久,爬起来以后才知道天巳经黑了。那时候大雨巳经泼下来了,我是被雨水呛起来的,不起来就要被淹死了。雨点打在我耳朵上,发出粗暴的声音,接着水就淹没了我的鼻子。我先把头昂起来咳嗽,咳了半天,把呛在气管里的水咳出去了,然后跪在那里,弓着背,用手撑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我站都站不稳,想叫辆的士,可街上连的士的影子都看不见。人们都像过河一样在水中哗啦哗啦地走着,我也只好挣扎着往回走……雨越下越大了,溅起来的雨烟把两边的楼都遮住了,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我觉得天已经塌了。满街都是水,比河里的水还急,凶吼吼地乱蹿。电也停了。就像眨眼睛似的,眨了一下,便一盏灯都看不见了。所有的光亮都同时熄灭了。我一下子掉进了深渊里。四周一片漆黑。我怕深渊,怕黑。从来都怕。怕得要死。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发抖。我就抖起来了。好在我是在南城长大的,还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没有往城南走,城南那个地方地势太低,往那儿走怕是死路一条。我抖抖地摸着往北走,可还是越走越深。水是怎么回事?它是怎么流的?怎么哪儿都是这么深呢?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我转着转着就转晕了,迷路了,说起来真是笑死人,而且让人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自己的城市里迷路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这是在哪儿呢?两边都是黑黑的楼房,天上是雨,地上是水,一片汪洋啊,我该往哪儿去呢…… ……现在我就是特别想说话。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知道人的嘴是极靠不住的,尤其是那条舌头,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我把舌头都说起了泡。我说这么多干什么呢?你们还是别信我,我跟大家一样,我的舌头也不是什么好舌头,十句话里头都不见得有一句是真的,这年头谁说真话呀……我是不是真要死了?真要死的话,我就是死在那只槐花路的鸡手上。可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是谁呢?阿珍?或者阿秀?我记得阿秀,阿秀很丰腴。她也很丰腴,但她肯定不是阿秀,那么她是阿丽或阿梅?她到底是阿什么呢……她把我害死啦!不是她我早就拿着药回家去了,我的湘西妹子早就把药给我熬好了,还剥好了糖,我早就喝了药吃了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啊,可现在啊……现在我浑身轻飘飘的,就像一张纸一样……我这是在往哪儿飘呢?我感到我在发高烧,鼻孔里像着了火似的,眼前有很多星星闪来闪去。我是不是在往天上飘呢?这么走着,我就觉得真是在飘啊……飘啊…… ……雨水浇在我身上嗞嗞地叫着,就像浇在火盆里似的。我的腿成了面条了,软得走不动了。水怎么总在往上涨呢,而且还流得越来越急了?它这是要把我沖走啊,要我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啊。那张呲呀咧嘴的鬼脸啊,那条恶狗啊,我又看到它了,它居然还朝我阴阴地笑着。我怎样才能躲开它呢?老天要可怜我呀。今天的事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可我不甘心哪,我真不想死啊,我还没好好地活过呢,我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总该顺心顺意地过几天好日子吧?哪怕就几天,几天啊……我就这么死了多冤哪!我冤死啦!你们帮帮我吧!你们谁身上有电话吗?朋友,我那个朋友呢?哦,你在这儿,你有吗?把你的电话借我用一下好吗?我要打个电话给我的湘西妹子,我要叫她来接我,来救我呀……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三章(3) --------------- 后记 这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人忽然打了一个趔趄,撞在我身上,我把他扶住了。我就是那个被他称为朋友的人,一个转述者。现在我在做的就是转述。我的工作已经快结束了。——他嘴里喷出一股腥热的气味。他的手很烫,像一块炭似的。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能感到他在一阵阵地抖着。电话,你有电话吗?他说。我把我的电话给了他,他抖着手拼命地按,按了一会儿又还给我,他简直是把电话摔在我手里,他说这是什么鬼电话呀,全湿透啦,没用啦!没人来救我啦! 他沙哑着喉咙叫道,天哪,谁来救我呀! 他叫了一声,又叫一声。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到后来就听不清他叫什么了,只听见他哌呀哌呀地叫得很恐怖,像要撕碎什么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他的头髮很长,乱糟糟的,遮住了他的脸。即使不被头髮遮住,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大家都只是一个黑黑的影子。 他喘气就像抽风箱似的,很重很急促,并且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抽泣声。他果然是哭起来了。他压着喉咙在哭,呜噜呜噜的,跟满街流动的水的声音很相似。一个抖动着的黑影。一个悲哀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谁有本事安慰一个这样的人呢?他想哭就让他哭一哭吧。 我是在路上碰到他的。当时的雨跟现在一样大。雨来得很突然,瓢泼大雨,直接从天上倒下来。虽然每年都有雨季,但我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转眼之间,积水就没过了我的脚背,接着又没过了我的小腿,漫上了我的膝盖、大腿。我一下子就落入了一片汪洋之中。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眼前黑得跟锅底似的。能看见的只是水的光亮,很微弱,一闪一闪的,很神秘很飘忽的样子。满世界全是哗啦哗啦的声音。真像是末日到了。不断地有东西撞在我身上,我只能大概知道这是一只鞋,那是一只泡沫饭盒或别的什么。水的味道很大,腥味很呛人,像灰屑似的有些嚣躁。我想感受一下它们的来向(因为我失去了方向),它们是被水流带起来的,我弄清了它们的来向就等于弄清了水的来向。水往低处流,但水流给我的感觉是乱的,一会往这边,一会儿往那边,像一群野马,左冲右突,谁知道它要往哪儿去?可是弄不清水的方向就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我只好藉助它的扑面而来的气息了,但是雨点又把气息打乱了,打得粉碎,像雾一样四处瀰漫。我只好乱走,水已经漫过我的腰了,我上半截泡在雨里,下半截泡在水里,站在这儿不动是不行的,走总比不走好。我希望我是在往高处走,可是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就在瞎走瞎撞的时候,我碰到了这个人,这个现在正在痛哭流涕的人。一开始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们靠得很近,互相跟着——你跟着我我跟着你——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叫了我一声,朋友——
第130页 最初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陆陆续续的,不断地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他走不动,在水里东倒西歪的,没有一步是利索的。他讲他的故事时也是喘吁吁的,声音毛刺刺的,好像累极了似的。我们只好一边走一边歇,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就摸到马路边上,找个高台阶,让他坐一坐。下半夜他坐在马路中间的一个交通安全岛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借着泛动的水光,看到身后竟是黑乎乎蠕动着的一片人影。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一夜都泡在水里,一夜都在走。 大约黎明时分,我的朋友真的倒下去了。就像坍塌似的,一头就栽倒了,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他真是支撑不住倒下的,但紧跟着我就感到了水底下有一种吸力,很强大很急遽,像绷紧的绳索一样死劲地拉扯着我。我心里一惊,身子一仰,赶紧抽腿往后退,并死死地抓住了后面的人,我们拉着手往后退。这时候远处有一些电筒的光亮,灰濛濛地射过来,接着是一片喊叫声。雨点太大太密了,水流声呜噜呜噜的,喊叫声只能零零碎碎隐隐约约地传过来,等到手电光照在我们脸上,喊叫声才渐渐清晰起来……当地驻军组成的救援队伍就这样喊叫着来到我们身边。 在手电光中,我看到了一片旋转跳跃的水光,接着便看见了一个深凹的漩涡,极兇狠狰狞的样子,涡纹又粗又急,发出浑浊沉郁的呜呜声,像一只怪兽一样。我汗毛倒竖,心骤然扑跳起来。我的朋友说过,他曾经希望有一个黑洞呑没他,现在他如愿以偿了,虽然他说他现在是想好好活着的,而且还想活它个两百岁。 一名救援队员说:“这是个没盖的窨井。” 我说:“我的朋友掉进去了。” 救援队员说:“没办法了。” 我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救援队员看着漩涡,缓缓摇着头,说:“没有。” 跟我们一道走过来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那个呜呜作响的漩涡。有风嗖嗖地旋上来,阴森森的。我们脚下还感到有一种拉扯。我们战战惊惊的,互相拽扯着。 不知道谁嘆了一声,“唉,这人说没就没了。”过了半天,旁边有人问一句,“这个人真是个什么大师吗?” 其他的人都没吭声,默默地看着,手电光把他们的脸晃得灰黄灰黄的。 我心跳如鼓。这就是结局?是我这位朋友的结局,也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怎么会是一个窨井洞或者一个漩涡呢?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原本就什么意思都没有?我想不清楚。除了惊悸,我心里剩下的就是惶惑,一种颤颤的、带着一种深刻痛楚的惶惑。 --------------- 《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三章(4) --------------- 第二年开春,我们这儿流行了一种传染病,来势很兇,是一种大家都没见过的病,后来听说广州和北京以及其它几个城市也有这种病,说是非典型性肺炎。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见专家分析该病在当地流行的原因,南城人却不同意,他们说我们这儿跟人家那儿不一样,我们南城肯定不是那个原因,我们也不是什么非典型性肺炎,就是瘟疫。我们的原因就是雨季,就是积水多了排不出去,成了死水臭水,满城都是死水臭水,死猫死狗死老鼠,什么不在里面沤呀烂呀?不死都要脱层皮。再说还有那些掉进窨井里的倒霉鬼,尸首都找不到,天知道他烂在哪里?不发瘟疫才怪呢。 南城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胡说八道。 那一年雨季过后,有一天我路过彭家桥精神病院,想想便拐进去了,见到了一位瘦得像干虾似的副院长。记得我的朋友在讲自己的故事时提到过一位很瘦的副院长,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人,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颧骨尖削得如同刀片,眼睛眍得很深,看人时神情有点恍惚。他叫什么呢?似乎姓岳?我想起来了,没错,他应该姓岳。我说:“你就是岳副院长吧?”他像牙疼似地咝了一声,说:“你找谁呢?我不姓岳,我们这里没有姓岳的副院长呀。” 我一愣,“那你是……” “我姓严。” “哦,严副院长。” 他不姓岳,他是严副院长?是不是我的朋友在说到自己故事中的人物姓名时,採用了当下较为普遍的做法——化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自己的名字也是靠不住的,为了证实这一点,我问这位严副院长认不认识一个叫徐阳的人?严副院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又问他,认识一个长头髮的男人吗,是个瘸子,脸上似乎还有疤?他又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是不是……谁呢?我怎么把他的名字忘了?好像叫余达明?可他不怎么瘸呀,也不是长头髮呀。严副院长用一个指头不住地点着脑门,你说的这个人他究竟是谁呢!我摇摇头说,算了,记不起来就算了。他是不是还有些东西在你这儿?几只箱子,还有蛇皮袋?严副院长说,东西嘛,倒是有人放过一些在这里。我如释重负,在心里嘆了一口气。 最后我要求严副院长让我看看他这儿的东西。严副院长勉强同意了,但他显然怀疑我的动机,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不过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你看什么呢?我说就是好奇,想看看,没别的意思。严副院长说,既然你一定要看,那就看看吧。他把我领到一个闲置的车库里,在那里我果然看见了徐阳(或者余达明)说过的那些东西:几只箱子和一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在得到严副院长的允许之后,我先打开几个袋子看了看,又打开几只箱子看了看。袋子和箱子被打开后都散发出一股陈年的霉味。我的朋友确实是个诚实的人,他说的大概都是真的,比如他提到过的他小时候用蜡笔画的一棵苹果树,对了,是一棵金苹果树,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一只樟木箱子里,我一打开箱盖就看见了它。只是由于时间太久,又经歷过许多湿漉漉的雨季,因此它看起来已经不是金色的了,而是灰褐色,上面还泛着暗绿色的霉斑,但无论如何,从画面上还是能够看出一点褪了色的纯粹和欢乐的,它也毕竟还像是一棵苹果树。而且我也愿意相信它就是我朋友的那棵苹果树。
第131页 从车库里出来时,严副院长说:“对不起,我想问一下,你是谁?” “怎么说呢?”我想了想,说:“朋友。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久以后,我又在一条小街上看到了一家画店,店里挂的都是油画,而且画的全是些裸体女人,每一幅画的价格都高得吓人。一个褐色皮肤的姑娘迎上来给我介绍这些画,又告诉我作者是一位多么有名的画家,还给我看一本画册。我翻了翻画册,说:“作者现在在哪儿呢?”褐色皮肤的姑娘便沉黙了,脸色也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