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战地日记》 第1页 [战争纪实] 《东史郎战地日记》作者:[日]东史郎【完结】 1987年7月7曰,我和战友一起会见记者,为中曰战争作侵略加害的证言。由于媒体的报导,日本国民全都知道了,我身边亦一片譁然。由是,我被指责为”亵渎英灵”,不断受到右翼的攻击。但我的回答是,日本军队加害于中国人民的事实昭然若揭,理应反省。于是,我被军国主义者告上法庭,在诉讼抗争中度过7七年。 --------------- 序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我于1937年9月接到由日本国天皇签署的徵召令,在京都十六师团二十联队第三中队入伍,参加了曰中战争。日本宣扬这是为“建设王道乐土”、“东洋和平”的战争。对此,我深信不疑,加入了这条战线。当时,我不认为是侵略战争。 但是,我目睹中国农民的悲惨状况深感悲哀,并写了日记。倘若战死,我的日记当然会与我的肉体俱焚,但日记记录了我所见到的战场惨状。回国后,我誊写了部分战地笔记。之所以要誊写并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是作为自己的人生记录留给子孙后代罢了。 五十年后的1987年,京都的市民运动团体举办“为了和平反思战争展”。我应邀参加,出借了日记,是为首次公开。 我的1937年8月至1938年9月的日记已经交由“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主持出版发行。那是我因病退伍回国后带回来的日记中于1940年至1941年期间誊写过的。 本书收录的是1938年10月至1939年9月我在战地写下的原始记录。由于有的部分文字潦糙,未及誊写,因此显得有些杂芜。 1987年7月7曰,我和战友一起会见记者,为中曰战争作侵略加害的证言。由于媒体的报导,日本国民全都知道了,我身边亦一片譁然。由是,我被指责为”亵渎英灵”,不断受到右翼的攻击。但我的回答是,日本军队加害于中国人民的事实昭然若揭,理应反省。于是,我被军国主义者告上法庭,在诉讼抗争中度过7七年。 反省过去的侵略加害行为并谢罪是中日友好的基础。本着这一信念,我决定将自己的加害日记在日本和中国都公开发表。 德国人拉贝的日记是救济中国难民的爱的刚己;日本人东史郎的日记是制造难民的加害日记。 东史郎或许永远都会被中国人所憎恨,但我相信澄清事实真相,并深刻反省,是曰中友好的基础,这就是我公开日记的原因。 侵华战争参与者东史郎 2002年2月29日 *************** *第一部分 *************** 中途没有休息,一口气赶到宿营地——商城。商城的宿营地是个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的又脏又乱的破房子。抵达之后,竟有当官的来问:行军途中是否有偷乘卡车的。本来已疲惫不堪,又传令让我们把明天的饭也一併做好。当时,我真是连一个小时也熬不住了。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1) --------------- 昭和十三年1938年十月(无具体日期) 接到紧急命令,要我们中队与补充兵在开顺街与补充兵换防,然后向商城进发,去霍山一带进行讨伐。在叶家集时,已经将体弱者留在了留守部队,到达六安后又有二三个人因发烧不能随队。 开封见面以来,终于又与弟弟重一重逢。遂将一路带着准备见面时送他的香菸和羊羹给了他。只要是好吃的和能带的东西,我都想留给弟弟。弟弟说他患上了疟疾。与他见面时,他正在做饭。 晚上,佐佐木君来过。招待他吃蘸糖烧饼,他又送给我一点腌梅子和羊羹,我表示了感谢。腌梅干给重一送去了。 到霍山那天,在河水里洗了个澡,然后一丝不挂地睡了个午觉。睡醒后,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随后又发起了烧。 我也患上了疟疾。连续发了三天烧,十分难受。 结果不能随部队参加讨伐。 好不容易到了霍山,却不能参战,实在令人懊丧。 十月十九日晴 昨天,饿着肚子强行军。行至霍山一带时,原已染上的疟疾进一步加重,高烧不退。我先是发冷,接着发烧,高达四十度,甚至超过体温计的上限,然后就是剧烈的头痛。因为战斗,发着高烧也必须继续行军,所以感到加倍的痛苦和疲劳。 中途没有休息,一口气赶到宿营地——商城。商城的宿营地是个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的又脏又乱的破房子。抵达之后,竟有当官的来问:行军途中是否有偷乘卡车的。本来已疲惫不堪,又传令让我们把明天的饭也一併做好。当时,我真是连一个小时也熬不住了。 今天领到内衣和内裤,冬装需等到十一月才能发下来。 身体状况依然不好,心情烦闷。 十月的一天,从霍山返回途中,经过六安时收到了佐佐木于八月寄出的信。信中说,吉三的姑姑托他转告我,即便三胜走了,也一定给她写信。看到这封信,我才知道静子已离开间人日本地名。位于京都府竹野郡,作者的原籍。她过去对我那么忠诚,现在却连招唿也没打就悄悄地走了,我不免感到愤怒。四月,我在彰德时,寄过两封信,但一直没有回音。当时以为是由于与吉崇的关系而不便写信,所以后来一直没有通信,没想到这期间她竟离我而去。一无所知的我并非因三胜在或不在而不给吉三写信。我不是那种男人。在不能给三胜写信的情况下,我曾想过是否写给吉三,可最终还是没写成。他们大概认为,我是因三胜不在才不给他们写信。但不管怎么说,一封信不回就一走了事,也太过分了。 我的诚意,曾经使她走上正路的诚意,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被践踏了。 尽管心中愤恨不已,但一想到这是个无聊女人的作为,怒火和怨气也就消了一大半。和这种薄情的女人交往,不过是年轻人的一时贪玩而已。 从下午三点半左右开始发烧。而且出现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全身颤抖和高烧,难受得直呻吟。明天早晨部队要去讨伐刘汝明的部队,据说他们企图袭击军需物资运输线,可后来又改变行动计划。仗没有打起来。有消息说,第十九旅团长要将二十联队与六联队合併起来一同指挥。因患疟疾,我不能随部队作战,实在遗憾,让人懊悔不已。 一生病,就心情沮丧,无精打采。 今天,伍勤上等兵晋升为伍长。八月一日下达的任命,直到今天才宣布。一年之后才当上伍长,这就是野战部队的做法。而在国内的预备部队和后续部队却屡屡提拔,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我不过是个准上等兵,到该退伍时,最多也就晋升为上等兵。所以晋升与否,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十月二十日 部队于早晨七点出发,留守人员集中到大队本部宿营。 没有任何副食,只好用开水沖固体大酱下饭。
第2页 今天收到来信。 一封来自满洲国(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中国东北时扶植的傀儡政权)齐齐哈尔须见部队岩濑队的坂田英一,此人我并不认识。读罢方知,他曾在蒲长驻守过,看到我写给蒲田保君的信中关于战况的介绍,随即写来此信。原来他也参加过徐州战役。 还收到:杉本文男九月二十二日发出的明信片、大坂府神保通三丁目小谷八郎的来信,以及森本秀子代笔的《女子青年团》。她的文章风格活泼、诙谐,但内容深奥难懂,显得有些松散。 再有是吉峰勇次郎九月十九日寄出的信。信中说,他妻子死于难产。痛失娇妻的他悲痛欲绝,失魂落魄。谨致哀悼。吉峰曾在间人的青年学校供职,后转到福知山商业学校任教。好朋友山添常治的妹妹来信,行文规范,字体秀丽,看来是个聪明姑娘。 另有一封是家住舞鹤,名叫杉井俊子的女孩写来的。只因她送的慰问品偶然地分给了我,我在开封时曾回过一封信,表示感谢。今天她又来信了。她好像是开木屐店的松平重成的邻居,人很漂亮,年方二十。读着这充满纯真而稚气的信,不由得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往事。俊子信中说,她在松平家看到了我服现役后拍的照片。看来,我也该回封信才好。 十月二十一日 对汉口的进攻遇到了预想不到的顽强抵抗,几乎没有进展。敌军碉堡十分坚固,连直径十五厘米炮弹也无可奈何。敌军凭藉大别山,挖掘掩体,死守阵地,久攻不破。他们还配备了防毒面具,我军施放的特种烟雾弹不太奏效。听说,师团司令部竟被敌军迫击炮击中,炸死一名高级参谋。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2) --------------- 原以为十月二十日前就能听到攻陷汉口的捷报,目前看来,也许要拼到十一月底。 不论以前多么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经过一年多东奔西跑地作战,身体全拖垮了。近来士兵的体质极差,就像是豆腐里面穿骨芯——撑不住了。常见病患者接连出现,人数超过因战斗负伤的人员。最近,染上疟疾的不少。其他,患肠胃病的人数最多。即便是将来能平安凯旋迴国,我们这些士兵也会减寿好几年。 十月二十四日 从昨天早晨开始发了一整天烧,好不容易到今天早晨才略有好转。由于被怀疑染上急性肺炎,今天也未能随队开赴前线。后来有命令让能在一天内行军十里(指日里,1日里约合 3.9公里。)路追上自己部队的病号出发,而我还是被留了下来,确实遗憾。然而,饭吃不下,走路又打摆子,这种身体状况实在毫无办法,没有什么比在战场上发高烧超过四十度更倒霉的了。 看来,我是参加不了这次对汉口的攻击战了,在最后的五分钟里彻底倒下了。 从染上疟疾那天起,哪怕是听见一只蚊子的“嗡嗡”叫声,就会感到无比憎恶,使出浑身解数不让它叮咬,并想尽办法打死它。 生病发烧时,只要稍有好转,就去追想在家生病时受到的种种照顾。其中最让我怀念的是喝年糕红豆汤,吃红薯,而不吃饭。现在,正是红薯最好吃的季节,饭可以不吃,有红薯就行。于是,战友们特地为我搞来一些,由此也勾起我的回忆。至于对年糕红豆汤的留恋,大概是苦于长期没有吃甜食了。 我的身体糟糕得令人绝望。真倒霉,让人从心里厌烦。 在兵站医院里请医生看过,没做什么治疗,只给了些奎宁。吃下后,胃痛得不行。真是治了疟疾,却伤了胃。 第三中队落在最后的十一名伤病员转移到联队本部附近。最近,徵收来大量红薯、支那(支那、支那人是战前日本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蔑称。)大米,副食也品种多样。今天第一次吃上梅干汁腌制的萝蔔泡菜,和我梦中的味道一样,真好吃。 今天还遇到了同期入伍的联队通信兵,打听到弟弟的消息。弟弟身体健康,已奔赴前线。我听后也就放心了。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好不容易活动了一下身体,但还是比平时头重脚轻,精神不慡。嘴中无味,舌尖发痛。领了些镇痛药和健胃药。我的诊疗号是二九九号,也就是说在我之前有二百九十八个患者看过病。在我之后,每天病人还会增加。 在一间狭小简陋的支那民宅里挤满了病号。等候就诊的时间很长,起码需要半天。在候诊时,我又浑身战慄,打起了摆子。患者都是常见多发病人,个个精疲力竭,脸色苍白。这时根本分不清谁是支那人、朝鲜人,还是日本人、台湾人。在日本国内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这种病态、病容的患者,况且大家患的是同样的病:不是疟疾就是肠胃炎。所有的人都是半死不活,站立不住,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上,实在不成样子。可这时,竟有个宪兵队的上等兵不怀好意地对军医说:病人一到你这儿,就故意显出快要死的样子。宪兵这些傢伙,根本不了解前线士兵的内心痛苦。真该让他们尝点苦头,试试生病、染上疟疾是何滋味。凡事如不亲身经歷就不会理解。连中队长竟然也说什么:疟疾根本不是病。实在让人感到遗憾。如果不是病的话,那因染上疟疾而送了命的又是怎么回事?死因是什么?真是没有良心,一派胡言。我要向出此胡言的人说:我们还年轻! 我双臂紧抱蜷缩在土房的地上,倚墙闭着眼睛。忽然听见身旁有人起劲地谈论国内的事情,像是刚来支那不久。睁眼一看,是张架着宽边圆框眼镜、泛着红光的肥脸,那傢伙身着厚厚的冬装,而我们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夏装。肥脸气色极佳,眼镜腿深深地嵌入两侧的肉里。人的脸竟能胖成这个样子,岂止是胖,大概是营养过剩,还长有粉刺,真是肥得流油。他那底气十足的慡朗笑声,令周围脸色灰白的病号们目瞪口呆。从他的话语中得知他隶属第十师团第二预备队,十月十一日从日本启程来支那的。 在转赴野战医院的途中,看到一面砖墙上用墨汁刷写着:“认真想想,侵略中国有何益处?!大和魂难道就是侵略与残杀吗?”旁边,另用红色写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与东洋鬼子日本人抗战到底!”落款是“广西学生军”。 听说明天就要出发,但仅限于自己判断能行军的人。我虽然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发烧,身体也没有恢復利索,但只要明天有人走,我也不得不走。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想。 前方传来战报,麻城于今天下午一时被我军攻占。我们好不容易赶到此地,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后方,无奈病不饶人,没办法才留下的。然而,即便是现在追上了自己的部队,如果病再復发,又会掉队。真有点犯愁。可如果留下不走,离自己的部队就更远了,与中队汇合的日子又要推迟。在这期间要是有人伤愈归队,别人肯定会想东史郎为何还不回来。我左右为难,不知怎样才好。干脆明天我先出发,将来如何再说。 十月二十六日 昨晚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到今早下大了。原计划今天行军六里路,只得作罢。疟疾已有两三天没犯了。我边看雨,边啃着红薯,忽听有人说,昨天下午四点我军攻陷汉口。这个消息让人颇感怀疑。原计划很快占领汉口,但是由于遇到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估计要攻到十一月底。可突然十月二十五日就攻陷了,实在出乎意料。不管怎样,必须尽快追上部队。联队的留守人员和伤病员共一百余人(第三大队除外),负责人是个姓盐见的军曹。他竟不管大家,擅自乘坐三十三联队的卡车行军。我们对此十分不满,大家决定自行前进。于是派人到前面的部队联络处联繫,听说汉口确实已被攻陷。盼望已久的汉口终于到手了。全军自不待言,恐怕全日本都被卷进兴奋激动的漩涡,国内到处都沉浸在干杯的欢乐中。尽管我们也高兴不已,但却感觉不出胜利在向我们招手。因为,随着汉口攻陷,我们面对的不是凯旋归国,而是“长期抗战”。这四个字註定我们要继续打下去。
第3页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3) --------------- 有消息说,部队昨日向麻城进发,师团司令部已越过麻城向前深入。卡车因雨不能行驶,我们的行动也被拖延。我现在是恨不能早一天赶上部队,再说病也好了。听说部队攻占汉口之后前进的速度加快,我就愈发想尽快归队。 这次对汉口的攻坚战中,南面的部队没有直接投入战斗,只是在后方任警备。看来我所在的部队并没有出击。和部队分开虽然仅仅五六天,但是,在支那事变(指卢沟桥事变。)后的最后一场大型战役——汉口攻坚战时,我因患疟疾未能与部队在一起,实在万分遗憾。歷经所有的战斗,我从未留守过后方,现如今却因病不能上前线,真让人懊丧。好在我的部队没有参战,对我多少是个安慰。 十月二十七日 早晨五点起床,八点乘卡车出发,下午抵沙窝镇。沿途的群山披上了漂亮的衣裳,红色和黄色的树叶装点出无限美丽的秋色。啊,秋天是多么令人神清气慡呀!看到此地秋色中的山峦,眼前不禁浮现国内的山野。稻荷山和依地川山恐怕已全被染成红、黄两色了。竹野川的河水也会变得更加清澈。商城至沙窝镇间的山峦景色特别引人入胜,这种没有战争痕迹的美景使人留连忘返。 到沙窝后,上等兵真下负责看管军需物品。他也是因患疟疾留守的。 据说,部队刚到沙窝就因有紧急情况而奉命连夜行军,继续前进。来了架飞机,撒下一些传单,上面印着:广东省主席余汉谋率部投降。此举对支那中央政府一定是很大冲击。广东、汉口均被我军占领。 沙窝镇,三面被巍峨的群山环绕,镇的后面的山不算太高,山顶处有一段石头垒砌的墙,像长城一样蜿蜒伸向远方。在镇中的道路两旁,房屋排列有序。一条小河穿流而过,河尽头又有一段石墙。小镇呈细长形,坐落在群山之间仅有的盆地之中,如果从三面的山上炮击的话,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但这种地形同时也易守难攻。站在河边眺望石墙,景致确实不错。附近有二十七座当地名人的墓碑,一位随军僧人披上不常穿的法衣,轻轻地敲击一面鼙鼓,诵念了法华经文。 今天有一架飞机坠毁,两名飞行员惨死。好像就是投撒写有余汉谋投降传单的那架。果真如此的话,那飞行员是在我们头顶撒下传单几秒钟后就身亡了。真是生死无常,命运在天啊。 十月二十八日 听说有去麻城的卡车,赶紧搭上。刚行驶了一里路,道路就被各种车辆塞满,无法前进。走上二三十米就停,挪动十五六米又堵住了,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午又下起雨来,道路更加泥泞,终于在二里路的地方彻底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在卡车上宿营。 十月二十九日 从早晨开始,雨愈下愈大。坡陡,路滑,加上车多,今天只走了一里多路就宿营了。有辆十五厘米重炮车因未做爬坡准备,只好动用二十匹马牵引,纹丝不动,又加上二十几个人,还是没有结果。最后使上千斤顶才好不容易将炮车弄上山坡。登上坡顶,发现紧挨着大别山脉的分水岭,以后一直是下坡。翻过山坡,天色已晚,雨仍然很大。部队进入一个山村扎营。 十月三十日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于今早打住。六点半出发,路况不错,又是下坡,卡车几乎是全速飞奔。路旁的山势险峻巍峨,而满山似乎只有杂糙,不见树木。道路左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一直伸向远方。碧空如洗,神清气慡。沿途有许多河流,风景极佳。在河边,看到一些敌军阵亡者的坟墓,墓碑很粗糙,大约有几十个。另有一些敌军尸体暴弃在道旁,看来只能是餵狗了。 卡车跑得飞快,直抵麻城。因麻城不临公路,所以没有驶入,而是从其右侧经过,继续前进。 车行至宋埠,看到路旁有许多青菜,一下勾起了食慾。离开宋埠又行驶了约一个小时,遇有岔路口,路标上显示,左边是藤江部队,向右是荻州部队。我们的车拐向右边,朝黄安进发。又是山间窄路,路况极差。进入山中,夜幕降临。只好烧火做饭,之后在卡车上进入梦乡。 我看见第三十三、第三十八、第九部队从这条崎岖的山路上通过,另有许多炮车。据说,我所在的部队几天前已到达京汉线一带,今天不知又转到什么地方,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追赶不上了。如果部队到了京广线,那就相距更远了。 十月三十一日 上午十一点多抵达黄安县。大泽队长通知大家,因汽油不够,在此处下车,找地方宿营。师团司令部设在黄安县里。这里的城墙残破,街上的房屋也是高矮不一。城内到处是战火留下的废墟,根本见不到能住的房子,几乎全被摧毁了。居然发现了一座支那农户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大米。这些支那大米自然成为我们士兵的口粮。师团传令禁止在城内及周边地区徵收任何物品,这下我们就无副食、蔬菜可吃了。 南部部队联络站的一个准尉向我们建议,让我们作为警备队留下来。我们要是留下做警卫,身体是安逸了,可中队正处于哪怕多一个人都如获至宝的时候,不管有无战斗,只要中队还在前线,我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归队。决心已下,我们没有接受留守警卫的建议,决定作为护卫队随野战医院一起继续追赶部队。 十一月一日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4) ---------------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十一月。古人云光阴似箭,可让人感觉时光跑得比箭还快。今年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去了。还有六十天,我将二十七岁。 今天又没副食了,只好去挖红薯,在一块沙地里挖出不少大块红薯。此次汉口会战时,节省下来一些香菸,到现在还有二十盒。因想吃肉,于是用四盒香菸和别人交换一贯牛肉,对方十分乐意。傍晚时,牛肉做好后一尝,支那牛太瘦。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猪肉。这种时候不该有奢望,牛肉应算是奢侈品了。 今天抵达第一野战医院,被告知我们要和医院一起在此驻守两个月。听说师团司令部也要设在此地,而下属各部队则须各处讨伐。如果司令部在这个山间小镇呆上两个月的话,看来我们要在此地迎接新年了。 十一月五日 听说联队在河口镇集结,我们赶至那里。炮兵艰难地爬着陡坡,他们焦急地吆喝着马,随着分队长一声声“前进!前进!”的口令,马似乎能听懂,奋力地向上努劲,可炮车就是上不去。突然,我看到山仓君,他好像已是个队长了。“啊,居然是你,我该不是认错人了,这是怎么回事?”山仓因曾听传闻说我已阵亡,所以很惊讶我还活着。我急忙回答:“什么事也没有,你肯定弄错了。”山仓说他遇上这么难走的路,倒霉透了。接着又登上坡路,使劲催马前进。终于有一辆炮车被拖动了。 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如同初夏。真想找个树阴凉快一下。这时前面的炮车已爬上坡顶,山仓君匆忙地跟我道了声别,转身又指挥马向坡上登去。不时传来“前进!前进!”的简短而急促的口令。
第4页 山仓给人的印象是,无论何时遇到他,他总是没有兴奋的表情,三言两语问候几句而已。总体上过于谨慎,让周围的人对他敬而远之。不过,从他平淡的表情和简短的话语中,又让人感到与众不同的个性,确实有令人起敬之处。我记得山仓的父亲在儿子从满洲奉调回国时曾说:“我儿子,人是从满洲回来了,可什么话也没有。只说了一句‘我平安回来了’。” 其他从满洲回国的人,总免不了大讲一通在满洲的见闻,而他却一句不提。由此,使人感觉他的性格有些独特。我每当见到他的脸,总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那还是他幼年的时候,他母亲被暖炉中的炭火燃着了衣服。就像不动明王(佛教中五大明王之尊。)一样浑身是火,站在门坎处哭喊着,后被活活烧死。山仓君立在暖炉的后面吓得大哭。当时奶奶背着我到附近喊人救火,我在奶奶背上颠来颠去,感觉发生了重大事件。从那以后,山仓的父亲干了邮递员的工作。 十一月六日 终于与久别的中队汇合了。我们中队被联队选中,将赴汉口执行警备任务。据说是每个联队各挑选一个中队,四个中队编为一个大队。由第三十三大队长指挥,开赴汉口。第三十旅团被派往宋埠一带驻守;第十九旅团负责黄安至河口镇一带的防务。开战以来,所有将士都是奋不顾身,转战南北。为攻占汉口,各师团均是浴血奋战,勇往直前。为此,由各师团抽出一部分兵力担任汉口的警备。 能够入选光荣的汉口警备部队是第三中队的荣誉,中队长森中尉真是个幸运儿。 四中队的坂中尉如果在的话,也许四中队被选中。一中队、二中队的中队长若是不阵亡,也可能派这两个中队去。其他中队的中队长虽然健在,但入选的可能性不大。第一大队的各个中队战绩相当,不分上下。幸运的是森中尉参战以来,没有负过一次伤,至今毫髮未损。而且还是光荣的第三中队的队长。所以这次才被选中。 第一、二、三、四中队的士兵在军事素养方面,没有优劣之分。惟一不同的是我们三中队队长不像其他中队长那样非死即伤。森中尉真是福星高照。 十一月七日 今天原计划开赴汉口,但因第九联队未能赶到而延期。 令人讨厌的人——看起来像是乡下人的善良、憨厚、正直,实为精于算计和极端利己(这种利己无非耍小聪明,貌似正人君子,实际上口是心非,弄虚作假)。 卖弄小聪明或被称为八面玲珑,此类人大多是下作低级的势利眼,又以乡下人居多。 今宵满月。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夜空。不知谁说了句,这是十五的月亮。可是中秋应该是西历十月,现在已进十一月,应是晚秋时节了。总之,今晚月色迷人,月光透过河边竹林的竹叶投向地上,清净洁白。 河口镇是个没有城墙的小镇,在周围的山包上,布满了监视岗哨。 一条大河流经此地,但水量不大。在露出水面的河滩上,白沙似片片云母闪闪发光。由于是沙土地,又处在山区,因而河水清澈见底。清晨时分,河上泛起蒙蒙烟雾,将山峦丘陵笼罩其中。太阳升起,朝晖映红了水面。云蒸霞蔚,颇为壮观。其美景,难用语言形容。 晚饭后,我来到铺满白沙的河滩上赏月,如同置身于加茂川(日本河流名,位于京都市区。)岸边。一种恆久深远的气氛包围了我,完全感觉不到这里还是战场。月色溶溶,星光闪闪,令人心醉陶然。 我坐在白色沙滩上,在静寂之中,忽然想起啄木(指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着名文学家,诗人。)的短歌(日本传统诗体。):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5) --------------- 临东海小岛,漫步银色沙滩,白沙映蓝天。泪水湿襟独自怜,惟与海蟹常相伴。 有消息说,后备部队将于十二月十三日在南京集结后凯旋,预备部队在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三月底班师回国。也不知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好在攻占汉口后,补充了兵力。看来这次不是以往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后备部队要是真能回国就好了。 我与那些年龄不同且只有乡下人那点儿见识的农村兵实在合不来。在部队里,一个知己也没有。不是我自负,说他们没脑子可能有点言过,但不论是下士还是士兵,我就是和他们话不投机。 山添善一,懂点农业知识,虽有乡下贤达之称,同样属于令人讨厌的一类。乡下人,不仅是举止作派,所有的思维都是那么陈腐愚昧。在支那中部,扬子江的北岸,见到了一种颈部是白色的乌鸦。 十一月九日 今日收到表妹泷望加代女的来信。她的弟弟喜代史今年三月到东京上学以后,还没回过丹后。她的一个叔叔从去年开始到离野山出家修行,所以寄来两个据说很灵验的护身符。日后若见到弟弟重一,我将送他一个。她的信文开头是录自军歌,“替天行道,鞭挞不义……”甚是没劲。虽然她曾上过东京女校,但文字并不优美,书写也不秀气,不像是个文化人。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祝愿她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婚姻。 收到衣川俊一君从南京寄出的信。我可以接到他的来信,却发愁不能给他回信。因为南京不在军邮投递区内。从信中得知小春君已还给室田富子以自由之身,如今住在大成旅馆。我还是得想办法回封信。 另有一封是国防妇女会长中江仲子寄来的。信写得好极了。 今天又发低烧,很难受。疟疾,我要诅咒你。 十一月十日 地位高高在上而人格未必高尚。有人地位虽高,但品行令人寒心。而人格高尚者无论地位高低,却总有感人之处。对人格高尚者,我们发自内心地赞嘆,并油然起敬。而心胸狭小之辈,尽管他可能身居要职,但仍会让人感到渺小低下。 终于决定明日开赴汉口。 十一月十一日 原定今日出发,又因故延期。 上午做操时脱去了上衣,感觉有些冷。正在担心时,又发起烧来。 今天虽未打摆子,但热度很高。 部队预定明天出发,这次好像是真要开拔。前几天刚刚分手的上等兵西村,听说因疟疾引发心脏病去世。近来,因染上疟疾病死的人很多,一发烧就提心弔胆。由于发烧,我感到心脏憋得难受,唿吸不畅。 中队里住院病号已达七十二人,全部都是染上疾病而非负伤。其他中队也差不多一样。定于明天出发去汉口的警备部队中,据说我们中队还算是人多的,几乎所有中队都不足百人,真该体察士兵的辛劳,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体力还能应战吗?我可是顶不住了。 十一月十二日 早晨七点半出发。我本想说队伍整齐,步伐有力,可实际上疲惫不堪的士兵打不起精神,松松垮垮。尽管如此,从远处望去,全副武装的部队排成一列,似长蛇一样,倒也威风凛凛,只是行进缓慢。 汉口警备队是由师团混编的一个联队建制。联队长是原第三十三联队长,我们的大队长是原第九联队的第三大队长富山中佐(佐为日军的校级军衔,中佐相当于中校,大佐相当于上校。)。一个联队由两个大队组成。其他联队各选派了二或三个中队编入汉口警备部队,而第二十联队只派出我们三中队一个中队参加。大概是由于攻占汉口时战功太少的缘故。
第5页 十一月十三日 依然到处是山,但因地势较高,所以感觉不出山的高度。山势挺拔险峻,绝壁陡起。只见顶峰处有一段类似战壕的石垒建筑。翻过此向上望去,竟有几户人家坐落山中,看来是个村子。真想不出他们为何看中这里,居然住在山顶。也许是因为这里易于防备匪患吧。反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山下有的是平地。 这一带的房屋建造得结实、漂亮,看来很富庶。行军途中遇到了身着崭新的冬装,佩戴鲜红领章、肩章,装备全新的一队。他们是去联队指挥部报到。听说是十月下旬才从国内出发来此地的,都是服完现役又被徵召的。我后来听说其中有三上三郎君。 今天在黄陂县长轩岭宿营。我的高烧退了不少。 十一月十四日 疟疾引起的发烧,直到今天才终于全退,感觉好多了。 抵达黄陂县城。在城墙拐角处见到久违的美国国旗。而那里又确实不是教堂。与黄安县相比,黄陂县城要气派得多,城内街面宽阔,城墙坚固壮观。我们在城外宿营。今天吃上了荚豆、南瓜和大酱汤。真是太好吃了,我们胃口大开。渡边曹长说,汉口周边有一种无法治癒的地方病,汉口是疾病多发区,白喉也很流行。可怕,太可怕了。地方病的恐怖之处,我已通过这次患疟疾打摆子亲身体验了。但还有不治之症的地方病,这儿也太可怕了。提起地方病,我马上想起了野口英世博士(野口英世(1876~1928),病菌学家。)。难道就没有第二位野口博士,能让地方病绝迹的人吗?听说这种病原菌在水里,而病从口入。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6) --------------- 看,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大地通灵。观这等洁净天地,似乎不像有病菌存在,而是一个安逸的世界。 无限的愁怨,不尽的仇恨,幻灭的悲哀,等等。这不是诅咒与倾诉交织的悲鸣。一头驴出于性本能而鸣叫。可你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那是发情求偶的信号。而且驴的咽喉很大,具有伸缩功能,是一个特殊的发情器官。若是去野游,这头驴可是个好伙伴,能驮运十贯左右的物品,慢步随行。在国内要是带着一两头这样的驴去爬山,一定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真想养上一头。可有人说现在禁止养驴,原因是凡养驴的国家都不会繁荣昌盛。也就是说,驴乃亡国之物,那驴叫声自然就成了亡国的悲鸣了。驴的叫声充满了无限的哀愁,它的身体与叫声似乎显得不太协调。 原订十四日,也就是今天出发,但因警备联队指挥部距这儿还有四里路,需等他们赶到后再出发。最后又传令,今天原地休息,明天出发。 今天发下来汉口营房的分配表。 城门附近有支那人开的豆腐坊,派我去採买。城门处是行人来往很多的热闹地方。现在是战时,成立了治安维持会。黄陂警备队与维持会在城门处开设了一个出售蔬菜、猪肉、豆腐等的市场。一出城门,路旁就是商店。说是商店,实际上已被战火毁坏,不过是在家门口摆摊而已。 维持会员都是当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穿着整齐。支那人就归这些人领导。城门外熙熙攘攘,聚集着很多支那人,看来维持会还是起了一定程度的进步作用。然而,就在七八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具支那人的尸体悽惨地弃在路边。可是,无论是那些有要人风度的维持会员,还是路经此处的支那平民,来来往往的人们,走过遇害同胞的尸体旁边时,仅仅是看上一眼。难道他们已习以为常?竟还若无其事地或维持治安,或忙于买卖,或兴高采烈地聊天。按理说,既然成立了治安维持会,首先应将同胞的尸体安葬,这是最要紧的事。可维持会员们个个无动于衷,他们的表情足以说明支那人的利己主义已到了何等程度。对死去的同胞,连一滴同情的眼泪都没有,反而坦然地继续为自己的利益奔忙。支那人,什么东西!难道我们还需要把他们当人对待吗? 十一月十五日 上午八点出发,中午前到达京汉铁路线。 火车,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它,都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铁箱子。 向远处望去,有三股黑烟,拖得很长。中队长戴上眼镜,边看边说:“是船。”要真是这样,我们又到了扬子江边。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在扬子江上乘过船。那时不可能想到还会再来支那中部,如今,竟在同一个季节,又一次来到扬子江边。 明天就要进驻汉口市区了。 十一月十六日 早晨七点出发去汉口。离汉口越近,沼泽地越多。因靠近湖泊,水量很大且清澈。走上绵延的大堤,通过用铁船连接而成的浮桥,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坚固的大型碉堡。碉堡的四面开有射击孔,旁边架有铁丝网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头。据说从这里到汉口市只有二里路,可感觉总也走不到似的。好不容易穿过郊区进入了市内。真漂亮,不愧是座现代大都市,南京远不如汉口。南京不过是城区大,感觉宽畅,却一点没有现代化的模样。而汉口则不然,处处显出大都会的气派,现代建筑鳞次栉比。但支那人居住的街区仍然是粗糙、简陋、乌七八糟。与大坂相比,这是一座毫不逊色的现代都市。但见法国、英国的国旗飘扬在像是难民营或是法英两国租界的建筑物上,四周围有铁丝网。看来不许随便出入。 我们看见海军陆战队员站在十字街口盘查过往的支那人。我是第一次见到陆战队员,他们的军服显得不庄重。颜色与支那军服相仿,给人以低档廉价的感觉。有几个印度人走过,虽然衣服的质地较差,但体格魁梧。到底是食肉民族,人种本身就高大健壮。 军用卡车交错来往,士兵穿梭通过,交通格外繁忙。在路边的一面墙上用白色涂写着大字标语:“将侵略战争转变为革命战争!”今天可能有空军的演习,几十架重型轰炸机飞过头顶,蔚为壮观。 边行走边惦记着营房在什么地方,可别走到市外。正觉得这种想法可笑时,传来命令,第三十三、三十八联队驻守武昌;第二十联队驻扎距武昌六里地处;第九联队在十二里处警备。乘兴而来的我们失望之极,木然惊呆。 我们奉命先赶到武昌设营。汉阳与汉口一衣带水一江之隔,相距百余米。我们乘机动船渡江。在汉阳,由第一百二十联队第三大队负责联队指挥部的警备。 十一月十七日 在河边经营纤维制品的老闆来访,据称是志郎君妻子的姐夫。真没想到能在这里与此人会面。既然专程来访,顺便打听母亲的近况。来人四十岁左右,长得很结实,不过没有给人以乡下壮汉的坏印象。我们聊了两个小时。吉冈福治来访,他说住在河边的泷泽虎太郎的弟弟原在大学读书,后皈依佛门,到高望山修行。四十多岁了,仍独身一人,现在已是寺里的高僧。对这种男人,钦佩得无话可说,尤其是在高望山修行求道的僧人。前几天加代女寄来的护身符就是此人送的。与其说他是不同寻常,实际上他是超凡脱俗、探索哲学之人,抱有独特的信念。真想拜他为师。
第6页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7) --------------- 支那与烟糙。支那如不实行烟糙专卖,一定会有无数种新烟上市。从乡下农民自制的烤菸到公司生产的捲菸,种类繁多。且包装、形状各不相同,有些相当精緻、新颖。比如马斯基(maskee)牌香菸,形状独特,附带菸嘴,而且便宜。日本国内烟价太高,与支那无法相比。 十一月十八日 上午八点出发去蔡甸,行程约六里路。驻守蔡甸的是第一百二十联队第六中队。据说蔡甸沿扬子江支流而建,是个很大的集镇,人口约有四万。比起汉阳,这里大得多且气派。 晚上,片山人士来访。闲谈中偶然得知此人竟是山谷志郎的大舅子。在汉口曾见过志郎妻的姐夫,今天又遇见她的哥哥,真可谓奇遇。 接着,还见到东驹藏的弟弟,他是个渔民,人很单纯,嗓门特大,他说自己是第一年入伍的兵,请我一起酒足饭饱后分手。 十一月十九日 今天与第一百二十联队六中队换防。我们中队负责三个哨位,第三小队监守第三哨位,任务是哨兵站岗监视汉水水面。只见十几艘机动船自上游顺流而下,驶向汉水。支那的江河,很少岩石。河岸及河床都是泥沙,不用担心触礁。而且,虽说是扬子江支流,但水量很大,河面宽阔,所以机动船的航行畅通无阻。 汉水两岸是用沙石土垒筑的丈余高的堤防。堤上杨青柳绿,枝繁叶茂。沿岸到处可见不高的小丘,登高远眺,景色极佳。清晨,渔船云集江面,叫卖捕来的鲤鱼、鲫鱼、河鳟等。虽然是河鱼,但许多大鱼都有三尺多长,比如鲶鱼。另有一些不常见的鱼,有的形状酷似海鱼,有像加吉鱼的。 支那人向外的推力大于向内的拉力。比如木工使用刨子和锯时,不是往自己身体方向拉动,而是向前用力推。划船亦是如此,两手握橹,不是向里划,而是向前摇。正像我们将汽艇向后倒时一样。顺风行船时,也是站着摇橹。在一个船舶停靠处,有一家类似章鱼烩锅的小馆,用一口大锅煮杂烩卖。另有一些露天小吃店,卖些白面饼和花生米等。 汉水是此地惟一的交通通道,每个乡村的船码头周围都很热闹。 除了北支那,其他战区到处可见坚决抗日的宣传标语,不仅墙上有,屋内也有。可令人十分不解的是,离汉口愈近愈见不到抗日的字样,汉口市内也基本上没有看到。另外,从汉阳到蔡甸之间及蔡甸附近,根本见不到抗日的标语口号,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汉口附近建有坚固无比的大型碉堡,蔡甸一带的山岗上也有许多小型碉堡。 十一月二十日 一百二十联队的部分士兵乘机动船从汉水顺流而下。他们是在安庆集结的。全员精神抖擞。去看望东驹藏的弟弟时,也亲身感受到了他们那里神气十足的气势。刚踏进他们营房,一阵热烈的喧闹声迎面扑来。原来他们还在为攻陷汉口之战兴奋不已,自以为不可一世,显示出战功赫赫的自豪与神气。房间里,他们个个瞪着眼睛,张着大嘴,手舞足蹈地议论着自己是如何辛苦,战功是多么显赫。其得意劲让人以为是他们打的仗、他们吃的苦大大超过了两次转战北支那、中支那,三次参加大型会战,征战万里时间长达一年半的我们。我们在攻占南京时,也和现在一百二十联队的士兵们一样,内心充满了兴奋和自豪。那时没有任何不满,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好像只有自己的部队经歷过激烈的战斗。现在的一百二十联队正处在这个兴头上。我们野战部队的士兵与一百二十联队的士兵相比,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目前都是他们更旺盛。如今的野战部队的士兵,在听到被称做日支事变后的决定性战役——汉口攻陷的捷报时,都兴奋不起来了。我们已没有体力像一百二十联队的士兵那样欣喜若狂了。连续作战的疲劳,导致战争意识的淡漠,如同慢性中毒一样,神圣的概念已经模煳了,连兴奋都没有了,但却感到一种解脱、释然。 我们攻击南京时的兴奋与自豪是战争意识的初期状态。一百二十联队的士兵们如今正处在这个时期。战争还在继续,疲劳愈发加重。随着南征北战,对战场的认识已不限于自己所在的战区,我们经歷的艰辛与恶战,其他部队也同样遭遇过,甚至超过我们,因此,当初的自满与自豪感逐渐消失了。 看着这些狂热的士兵,自然怀念起攻占南京时我们自己欣喜若狂的情景。而现在我们却只有沉重的压力,再也没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沉闷的气氛吞噬着每个士兵的心,浩然之气正在被消磨掉。士兵之间的矛盾越发突出,心存芥蒂,人的面目暴露无遗。而在战争初期,相互之间都是巧妙地妥协和谦让,保持着和睦的关系。 猫和猫,从不互咬。 上级军官对下级愈来愈粗暴。 因我军进攻广东,武汉防备部队要移师广东作战。一百二十联队负责追击逃敌,在空军和海军的协同下大获全胜。他们既没有经歷过几百里的行军,也从未缺少过粮食,更没爬过大别山,仅仅是打了场漂亮仗。他们还没有尝过战争的艰辛与困苦。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羡慕和渴望一百二十联队士兵们那种神气活现的气势。 十一月二十一日 汉水的江风很冷,透过夏装的破洞刺人肌肤,堤岸上的杨柳也好像冻得发抖。货船上的巨大白帆使人联想起夏日的炎热。汉水的浊流湍急地汇入扬子江。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8) --------------- 我们的营房设在江边,每小队一间。我们三小队的营房是空荡荡的大房子,靠里边推满了轧棉机。小队炊事员做的饭十分可口,饮用水取自汉水的浊流,然后用明矾过滤。明矾可成了宝贝。 与国内部队一样,每天内务巡视、武器查验、军事操练等等。一天下来,不仅精神上紧张,身体上总是疲惫不堪。真想稍微轻松一下。对执勤的辛苦,我是早有思想准备,但对军事操练的强度,却不太适应。 十一月二十六日 蔡甸东头的第三哨位有所变动,顺着四周围起的土墙和铁丝网向远方眺望。视界很宽,景色优美。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片荷花淀,无数枯败的残荷沉浮于水面。荷花盛开时一定非常美丽。在水淀中,有一座小丘突出水面。土丘上长满芒糙,白色的小花随风摇曳,覆盖了一面土坡,宛如怒放的樱花。土丘的延伸有不少凹凸的墓穴,正面宽敞处放着棺木。弄不懂支那人为何要把这细长型的棺木一直摆放在那里。 水淀的对面连接着光秃秃的小山。山中间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炮楼。我正在站岗,突然传来一阵美妙的声音:“啊……,嗨,“依……,嗨。”两个半大孩子挑着粪桶走了过来。声音真是清纯悦耳。他们的吆喝声悠长而尖细。换成日本人,则是“哟依肖、哟依肖”短促而有节奏。与日本人相比,支那人在劳动时要是喊得好听的话,如同唱一首单旋律的歌,极富乐感。
第7页 烈日当头,光芒四射,好像故意和我们过意不去。我不停地喝水,又一个劲地出汗,身体就像个过滤机器。在艷阳照耀下,我们渴望着冬装,冬天有些困意。 大堤很长,一直延伸至敌军阵地所在的山前。一头黑猪在大堤的斜坡上懒散地转悠。地里的青菜虽长势不好,但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岗哨监视这条不宽的公路是蔡甸一带支那人来往的惟一通道。支那人通过此路时都是脚步匆匆。一个盲人拄着竹竿,拉着二胡经过此地,好像忘了直到昨天这里还发生过战斗。 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日本钱从支那人那里买东西。日本货币在支那人之间流通使用,恐怕是本世纪以来的第一次。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感觉身体发冷,今天还未发烧。好像是疟疾要復发,我又该受高烧之苦了。 疟疾还是没治好。上午心情较好,下午突然发起烧来。只给了奎宁,吃这种药伤胃,我有点害怕。 十一月二十八日 疟疾没好,太糟糕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 疟疾没好,太糟糕了。 十一月三十日 疟疾没好,太糟糕了。 十一月三十日 难以忍受发烧的痛苦,不得不呻吟几声。没有药,只得忍受。喝开水发汗也没能把体温降下来。四个月前给母亲去信,请她寄些肠胃药来,可时至今日杳无音信,十分失望。 要是有胃药,我也就不惧怕吃奎宁了。久子姐姐来信说,在京都的父母担心我的胃不好,寄来了胃药和感冒药。太令我高兴感动了。快点,快点寄到吧。 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大概是在六七个月前,听卫生兵中岛说,一种叫后藤散的药治牙痛有效,并给了我一包,以备日后牙痛时服用。我将它放到钱包的最底层,保管得非常严实。现在想起来,赶紧取出,打开一看,尽管经过很长时间,但保存还算良好,只不过药粉已板结成饼干状的硬块,不知是否有疗效。服下药后,躺在床上祈求着此药灵验。我用毯子裹紧全身,闭目沉思。不一会儿,大汗淋漓,全身湿透。不禁喜出望外,安然而睡。 十二月一日 也许是六个月前的后藤散灵验,早晨醒来,十分惊奇,好像体内的毒素已被排出,感到格外轻松。谢天谢地,疟疾又被打退了。尽管如此,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下午还会犯病。 听说原计划在蔡甸长期驻守,并在此地过新年,但突然传来命令,明天撤往汉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勇藏五六天前回来了。通过与他几天的接触,感觉此人的性格及知识水平与一般人差不多。又过了三四天,发现他竟露出破旧的内衣,也真够可怜的。 五六天前收到久子姐姐的来信。信中说母亲想给我们兄弟三人寄冬衣,可到了邮局后被告知无法寄出。不久之前,还给我寄来了胃药和感冒药。慈祥的母亲,儿遥祝您身体健康。过去,季吉曾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们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太多,却没有什么回报。 收到宫地董的铅印函。 铅印函根本不值得一读,粗粗扫上几眼就撕了。我一见到宫地这两个字,就不由得心生厌恶,对他没有一点儿好感,甚至感到可恨。 如月的艺伎寄来了餐馆协会聚会的照片。这是休秋假时拍的。艺伎的模样长相变化很大,有的不认识。看着照片上的一个个艺伎,不禁惊嘆。这些木呆呆的脸上冒着傻气,整个是一群缺少教养、笨头笨脑的蠢女人,真让人噁心。来信中写道:“当初要不是你……”这句话使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对于那时的放荡、薄情、无知,心里充满了自责。应该明白,这些下等之流,不过是过剩性慾的宣洩地而已,绝不是梦中的心上人,绝不是! “当初要不是你……”信中的这句话揭开了我旧日的疮疤。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9) --------------- 十二月二日 从蔡甸出发赴汉阳。突然接到通知说:原定警备区域有变更,第十师团撤出一线警备,到济南集结。由此,第十六师团开赴前线,担任警备。第三十三联队驻防蔡甸。 十二月三日 今天去野战仓库执勤,勤务要求与国内卫兵一样严格正规。因是第二十三、第九联队协同防务,互相监督竞赛军容风纪,这下士兵可苦了。 隔着扬子江远眺武昌,一眼望去,是个很气派的城市。市中心有座像城堡的建筑,十分壮观。看起来,武昌有许多工厂,烟囱林立,直耸云天。 十二月十日 忙完勤务之后,无暇做其他事,只能进行军纪训练。 近来,不少住院病号痊癒归队,第三小队人数已达五十二名。而攻陷汉口时的人数只勉强够编两个小队。 师团司令部设在孝感。联队指挥部也离开京汉线向前移。只有我们三中队驻守汉阳。因远离联队,邮件总是不能及时收到。 最近,没有心思写信,只收到久子姐姐的来信。今天给父亲、松井友子、龙望加代、吉三、节子写了信。 十二月十二日 去年的今晚正是攻陷南京的前夜。我们跟在一辆坦克后面行进,直奔一座青砖大瓦房前。分队长西本是个冒失鬼,喊了一声“给坦克打通道路”,便跑上石桥清理障碍物。桥上横七竖八堆放着砍倒的柳树及重达二十多贯大石块。西本伍长使劲想把它们搬走。这时我们都趴在低洼处躲避敌军的子弹,认为这样清障 毫无意义。但见到分队长如此奋不顾身,自己可不能袖手旁观。于是迎着飞啸的子弹,我也冲上石桥搬撤障碍。但是,就我们几个人根本挪不动沉重的石头。冒着雨点般的子弹拼命地搬石头,实在是件蠢事,当时要是中弹的话,只能是白白送命了。 最后,坦克还是没能通过大桥,其他士兵也没有一人再上石桥来帮这个愚蠢透顶的忙。我是不想被人看做是贪生怕死才冲上去的。 抵达青砖房之前,已有七八名战友死伤。这所房子十分高大气派。家具也非常考究。房顶被炮弹炸开一个洞,我们扛着机枪从这里登上房顶向四方城扫射。当炮火还击时,我们躲进豪华的室内,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抽菸一边端着大臣的架势聊天,好像完全忘却了激烈的战火。敌人从四方城方向射来密集的子弹,击中了墙壁和窗户,打碎了玻璃,可我们还是忘情于豪宅和舒适的沙发,恍若自己正在某地方官的宅邸中做客。然而,枪弹击碎窗户玻璃的声音还是将我们的思绪带回战场。当时猜想,如果子弹从对面的窗户飞进来,会打中我的什么部位呢?弄不好是头部吧,还是靠墙边隐蔽为妙。 我们第一分队的士兵围坐在一个豪华的餐桌旁,议论着今晚吃什么。可议论归议论,除了盐,我们什么也没带。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结果,只能在米饭上撒点盐凑合了事。此时,我怀念起因胃病从无锡撤到后方的龙望。怎么会想起他呢?还不是因为他将在无锡徵收来的砂糖留给我们,实际上我是怀念那点砂糖。龙望在无锡时不仅吃糖过多,又喝多了年糕红豆汤,结果把胃吃坏了,终于不能与我们一起行动。
第8页 由于自己的不小心而撤离前线,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是以战争为天职的士兵的良心所不允许的。为此,我时刻都努力着千万别使自己落到这种有损名誉的地步。 正当我们沉浸在吃砂糖的甜美回忆中时,在这间豪宅宽敞的廊下,传来喊叫声:“大山伍长中弹倒下了!”大家都流露出同情与哀悼的悲伤,敌人又开始了顽强勐烈的还击。这时,忽听有人喊:“第三小队集合!”话音刚落,我们已陆续向竹篱笆方向奔去。我迅速插到队列里,尽管不知集合要干什么。来到梨园后将背包卸下,继续向前。在敌军勐烈的弹雨中,我们变成单兵前进,集中放置背包的地方,不知是谁雇了一名支那佬留在那里看守。支那佬们十分惧怕这种毁尽杀绝的战争。如果他们拿了日本兵的物品,哪怕是一件衬衣,一经发现,就地杀死。所以即便是一个支那佬看守,背包及包中的物品一件也不会丢失。 夜幕降临。部队突然向四方城发起了攻击。时间大约是晚八点以后。 随着我们占领了四方城,南京总攻中最后三天里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激烈枪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如同坠入了深渊,宁静得令人难以置信。敌人彻底放弃了抵抗,落荒而逃,我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南京城。 今夜,今夜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十二月十三日 直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我们还穿着夏装。好不容易盼来了冬装,没想到竟是代用品。我不动就觉得浑身发冷,总是担心已犯过十多次的疟疾再次復发。今天终于发下来真正的冬装,心想这个总算可以御寒了。这时,有人来说:“私人包裹已送达临时码头。”从四月初开始,这个包裹整整让我盼了八个月。送达的包裹只有一个,而且是第一分队的。包装箱已坏,箱内有的东西已遗失。幸好家里给我寄的完好无损,一样不少。我急不可待地穿上毛织内衣和内裤。这些物品在国内恐怕也很难搞到。出征以来,收到的信已有一札。虽然带着这些信行军打仗有诸多不便和危险,但好不容易寄到战地,的确成为有意义的纪念。于是我决定去掉信封,只将信瓤儿带在身边。把这些信一一整理归类,发现父亲的来信尽管内容简短,但数量最多,感情最深。其次是佐佐木健一君的来信,姐姐们各写来四五封充满深情的信。还有,三胜静子也来过六七封信,静子最后连招唿都没打就突然走了,实在令人不快。可我们毕竟有着三载深厚的爱情生活,这种情思促使我没有将信撕毁。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再翻这些,还会勾起思念。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10) --------------- 其他还有校长的来信,字体很大,语句激昂。前田保、忠七的信,柿本的明信片等各一封,一共七八封。 十二月十四日 没有执勤的日子,我从早到晚蒙头大睡。江对岸是武昌的美景,完全应该称之为绝色佳景。我们营房设在扬子江边。隔江远望对岸,一座小山上,绿色掩映着典雅高大的建筑。山脚下,扬子江滚滚东去。江中停泊着数十艘军用舰船。小山的左右两侧,建筑一幢连着一幢。 早晨八点,一轮巨大的红日透过晨霭从小山右侧工厂的烟囱处冉冉升起,灿烂的朝晖映照着江水和船舶。风光如此秀丽,简直就是一幅名画,可惜我笔拙难以描绘。 这处绝景佳地,我们只需数步便可一览无余。清新的空气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机帆船噼波斩浪,穿梭来往,另有情趣。 我们每天都睡在一间天花板和墙壁都刷得雪白而窗户较少的洋式房间里,十二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显得有些烦闷。这种日子让人倦怠。为了打发时间,我们玩扑克牌,赌羊羹和香菸。为什么虽觉得郁闷,却不走出房间半步透透风呢?我们实在懒于活动筋骨或做点什么事。说白了,就是整天躺在床上。说起原因,在以往的连续征战中,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家都会充分利用,一动不动,尽量减少消耗,缓解体内的疲劳。尽管已成习惯,但还是感到身体虚弱疲倦,没有完全恢復健康。 虽说是玩扑克,其实是赌博。一感到无聊,就玩甩上把,“出张‘钩’”,“垫张‘叉’”,“来张‘k’”,早上一睁眼就盯着手中的牌。林勇藏这傢伙一直留守后方,整天打牌,比我技高一筹。明天要来五名重机枪手,我不再玩这种毫无意义的扑克了。还是看书好,即便看过的书,再读一遍也好。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有邮件寄到。我满怀期望,高高兴兴地取来一看,数量少得可怜。打开一看,更是大失所望,有佐佐木健一君寄来的攻陷武汉前后的两份报纸,还有两份《丹后纺织报》,再就是家乡的镇报。只有父亲充满慈爱的来信令人欣慰。我最敬重和爱慕的父亲在信中说:“竹邮的九郎左卫门叔叔藤原政藏故去了。”藤原的去世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他哥哥平太郎想必悲痛欲绝。看了登有攻击武汉纪实的报纸,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场战役。不禁往事涌上心头。战争的现实是何等痛苦与残酷。听说火野葺平的《麦子与士兵》是战争文学作品,已被谱成歌曲,受到极高的赞誉,还有外文译本。不知此书内容如何,真想一读,可嘆自己没有文才。 佐佐木的信是写在报纸边fèng上的寥寥数行,说他一个人干活没心思写信。在这简短的几句信中还提到了母亲,说母亲在汉口攻击战时,祈祷上天保佑我不要战死。 妈妈,儿当然想活下去。妈妈,您该知道,死生有命,儿之生死,掌握在上天手中。我企盼您无病无灾。 亲朋挚友,情意无限。镇报上报导了为已故的山添常治君及东驹藏举行隆重的“镇葬”的盛况。我衷心地遥祈冥福。 我们的中队长森中尉(26岁)即将光荣凯旋迴国,我们与他作最后的告别。回想起来,从去年九月出征大陆,转战万里到今天,在一次次的战役中生死与共,一起度过了一年四个月。 最初,在南京战役之前,全中队士兵对中队长并不信服。中尉确实没有赢得信任的威望。但是,从徐州会战开始,中队长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显示出他出色的能力。在其后的战斗中,中队全体士兵对他无比信任,并在这种信赖关系中战斗到今天。据说中尉将荣任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为了祝福中尉前程远大,也为了这最后的分手,今晚全中队会餐。士兵每人拿出三十七钱作为餐费,而听说中队长拿出的份额只相当于每小队十元。聚餐时,他表示:“临别之际,为感谢全队士兵的辛苦,只拿出这点钱,实在不好意思。” 十二月十六日 今天早晨,我把田中的“美谈集”交上去了。在蔡甸时,就命令写好美谈集交上去,我因当时患疟疾,卧床不能写,曾托小队里其他人代写,可是无人肯帮忙,没办法只好糙糙地应付几句交上了事,我本来就讨厌写这份东西。田中误将泷口光夫开枪打死,却对泷口之死没有丝毫愧疚与道歉之意,面对泷口的英灵如此冷漠,满不在乎,不由得给人一种心地不善的感觉。并且还让我书写有关泷口阵亡的情况,提交中队。
第9页 如今,由我动笔来为田中写美谈集,简直就是对泷口的在天亡灵的亵渎,是对泷口的不义之举。虽然我说过绝对不写田中的美谈集,但考虑到分队里没有别人会写,况且给田中写美谈集不一定就是对泷口英灵的亵渎,结果,还是拿起了笔。 在蔡甸时交上去的美谈集内容太简单,小队长让我加进去一些战斗的情况。我将其改写成一篇长文交了上去。 今天与小队长一起去汉口。从士兵建造的临时码头乘上往返于汉口至汉阳的机动渡船,约二十分钟到达汉口码头。汉口码头停泊着无数的军用船和机动船,其中还有两艘美国客轮。汉口市内,欧式建筑林立,显出一副无愧于现代都市的气派。 十二月二十五日 又一次陷入疟疾的痛苦之中。这种经常反覆发作,令人厌烦。因患疟疾被派去看管物资,乘卡车去应城住了两晚,应城是旅团司令部所在地。第三小队的六名勤务兵住在一个房间。我因发烧无法工作,始终卧床休息。虽然生病在身,可老躺在床上,心里总觉不安。因为毕竟是来工作的,我决定拿出一元钱给其他几位,全当是茶水钱以表示点心意。其实,不出这点钱也没什么不妥,可我的心情是非出不可。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11) --------------- 林君待人热情,连饭菜都为我准备好。当我说腿酸时,还为我揉揉腿。他常说:“这是应该的。”为感谢他的热情,我答应将去年一月在南京军政部时收到的木户松右卫门寄来的毛线袜送给他,这双毛袜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捨得穿。 抵达第一大队驻地的第三中队宿舍后,各收到了久子姐姐和母亲于八月二十日寄出的邮包。见到重一与她们二人的照片,重一看上去有些憔悴,让人不免担心。好像他腹部有点问题,重一的身体应该没事吧。他们见面一定很高兴,我也为他们高兴。邮包内还有药房处方开的感冒药和胃药以及豆馅粉、砂糖、糯米粉。姐姐还是把我当做了孩子,甚至寄来了肚兜。 啊,我该如何感谢情深似海的姐姐呢。 姐姐的信中充满忧虑,总是担心我有什么不测,而我却从未为其他兄弟姐妹操过心。三个一盒的豆馅粉令我高兴万分,姐姐亲手fèng制的肚兜让我备觉温暖。 母亲的包裹中有许多我夏天去信要的肠胃药,母亲是到山本药房买的。以往山本先生曾将自称为“独特药方制成的肠胃药——征露丸”送给我家许多,这次的药也是山本先生送的。另有十张盐晒鱿鱼干,在鱼干包装里面,母亲那不甚工整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给小驹写封感谢信。”看来鱿鱼干是小驹送的。母亲还寄来一点砂糖、五盒香菸。我曾提过能否寄来点心,是不是没当回事,还是没与谁商量,想到这里觉得没劲。 又收到佐佐木寄来的报纸,这已是第三次了。他还是用红笔简单地写了两笔。“还在写什么吗?烧退了吗?”在前些日子的来信中(好像是八月发出的),告诉我他升伍长了。此次,他在报纸的信封上,特意写着“上等兵东史郎收”,由此可见,他是极为看重毁誉褒贬的,不免心里感觉不快。我,一名上等兵不禁要问,晋升伍长难道真是多么了不起吗?难道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标志吗?难道就可以以此嘲笑我们这些未能晋级的战争勇士吗?唉!他真是可悲,如此小肚鸡肠,不过是个身穿西装的乡下绅士。 要清醒,要深思,要想开点。晋升不能决定和说明一个人的人格高,也不是战功大小的标志,以晋升为目的也太卑劣了。这些道理你明白吗? 故乡的小学又寄来了学生的作文,这些文章我从来不看。和以往一样,剪开信封,正要随手扔掉,勐然看见上面写着:“士兵叔叔:自满洲事变(指“九一八”事变。)以来,我已写去好几封信了,可至今没有收到一封回信。班里有的同学多次收到回信,请‘一定’给我回封信,好吗?寻常科六年级蒲田虎郎。”从字里行间我感觉到他那没有收到一封回信的失望与孤独以及企盼回信的强烈愿望。我喜欢这样的孩子,一定给他写点什么。 十二月二十六日 接到命令,我们中队从汉阳撤回到指挥部所在地,与担任武汉警戒的第二中队换防。第二中队士兵是冒雨乘支那人的小船过来的。这种船只能载七八个人,原定我们也乘它去武汉,可这种小船溯汉水的激流而上需用好几天的时间,于是改乘工兵的大汽艇和小汽艇,而把支那人的小船拖在机动船后面,在大小汽艇无法通过的水域,换乘小船继续航行。然而,从两三天前开始风雪交加,扬子江中浪大水急,支那人的小船难以行驶。 结果,由蒸汽船拖着的二十六艘小船无法逆汉水的激流而上,最后只好将支那人的小船甩掉。我们于第二天在长江镇上岸,并宿营在支那人的家中。 这户人家的房子很大,门口有台石版印刷机。里面有五六个男人女人在修补衣服。晚饭后的闲谈中,听说有人在吸鸦片,于是前去观看。 在一间又窄又长的房子里,一个四十六七岁的男人躺在烟床上,床前放着菸具。他眯着眼吸菸的样子说不上是怡然自得,倒像是被烟呛得睁不开眼。他先将铁针凑近烟灯烤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用小指从中抠出膏状的鸦片,粘在烤热的铁桿上,对着烟灯反覆旋转烤热,再抹到烟枪上开始吸。烟枪管做工粗糙,但菸嘴却不一般,是用陶瓷制成,上面有个装鸦片的小孔。他仍然像猫似的眯着眼,美滋滋地吸着。吸鸦片不像抽捲菸那样慢慢地吸,而是显得有些急促。听说,男女二人吸鸦片时,总是一方帮忙用铁针将鸦片烤好后递给另一方,然后双方一起吸,十分惬意悠然。 十二月三十一日阴 最敬爱的久子姐姐来信了。信中写道:“因没有接到你的来信,十分担心,难以入睡。你和重一已从大别山安全突围了吧?你们即便来信,心中的忧虑也无法抹去。攻陷武汉在国内引起了轰动,我上街观看灯笼方阵游行庆贺,到处都是灯火的海洋。从广播中听到攻陷武汉有关南部部队的报导时,一下子想到你们二人,满腹担忧,我立即去神社参拜。去过伊势神宫,现将在那里求的护身符寄给你”。 “天天盼着你的来信。 “十二月一日。” 我被姐姐的深情打动,流出了热泪。 今年即将过去,昭和十三年就要结束了。可是我对岁末的感觉很淡漠,对新年的期望也不强烈。当听完上柳中尉的年末致辞后,仿佛才意识到已是年终了。 这是一个以战斗开始又以战斗结束的吉祥之年。眼下既听不到除旧的钟声,也听不到枪声,然而这里是前线,是没有枪炮声的第一线。 --------------- 第一卷乙第114号证(12) --------------- 这里没有反省与悔悟,只有高尚的人格。 我要对自己说,我要玩命地对自己说:你可要做一个纯粹的人。懦弱的性格、充满矛盾的心理、可悲的灵魂,统统见鬼去吧!面对新的一年,我要为拥有一颗纯粹的心,迈向新的征程。
第10页 迎接新年,我们没有新衣、新帽、新木屐,只有迎接新的战斗的豪情和勇气,以及有待恢復的体力和良好的精神准备。 近来,因关节炎而腿脚不太舒服,但是战士的荣誉与责任感不允许住院治疗。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 --------------- 昭和十四年(1939年)一月一日 战端又起,这次要离开武汉奔赴最前线。 上午九点,列队向东方遥拜。东方的天空被灰色的云层遮盖。在灰色的云端,镶着金色的光环。但毕竟云层太厚,太阳只能透过它泛出淡淡的光亮。 在如画的溪流中,两叶小舟静静地漂浮驶来。远处的丛林沐浴着朝霞,一些支那人从英国天主教堂隔墙张望,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中队长的讲话简明扼要,干脆利索而寓意深远。讲话结束后,大家三唿万岁迎接新年到来,之后,一同吃煮年糕以示庆祝。突然,我憎恶起自己。 既然内心感到卑微,可怜, 你就应意志坚强,超凡脱俗, 我高喊超凡,保持着豪迈的心态, 净化灵魂,大彻大悟, 我再喊一遍,超凡! 啊,一颗不觉悟的心,一颗不安分的心,到底是为何? 斥责吧,这是一颗残缺的心。 接不到来信的人,不会有心思写信。 为庆祝元旦,发给每人酒二升五合、蜜柑(从邻村购得)一个、鱿鱼干一块、沙丁鱼干一袋(象徵鱼米丰登)、羊羹两块(为补充营养),还有豆馅年糕一个半。这些食品都附有寓意吉祥、丰收的文字说明。 入伍才一年的士兵及后备役兵情绪高涨,一大早就烧好了洗澡水,小队长第一个进去洗了个痛快。我们正吃早饭,小队长洗完澡回来说:“今天还有会餐,酒留到那时再喝。”可我们在早餐后就把两升酒全喝了。 酒后吐真言。自出征以来,这已是第三个年头,确切地说,是一年零五个月。所以醉话的内容总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想回家”。小队长也在大喊大叫:“我和中尉是这么说的,本小队长偏爱看作为慰问品寄来的佐飞佑助、雾隐方藏、三好青海入道等人写的低俗读物,还像珍藏贵重物品一样,将其放在图囊中,经常捧读。” 最近,中尉正忘情于《少年俱乐部》,初中学歷的陆军中尉竟然爱看这等低级庸俗的作品,不禁让人哑然。如果将《中央公论》、《文艺春秋》这类杂志与《少年俱乐部》或佐飞写的书摆放在一起,这位读书家最先抓到手的,肯定是佐飞的作品或《少年俱乐部》之类。 “大家都加入进来,一起跳起来!”大声喊叫的是中队长。看上去,他的脑袋似剁掉尾巴的蜻蜓,眼睛斜楞着横向两侧,鼻孔比碉堡的枪眼还大,衣服皱巴巴地像块兜裆布。“喂,大家快来跳呀,一百五十号人,怎么只有我一个跳……”中队长一边故作正经地装出滑稽,一边靠近随军ji女,在她身上乱摸一通。军ji面带怒容地背过身去。“我这是让你开足马力,进入状态,你还来劲儿。真不识好歹,臭娘儿们!”中队长高声斥责道。 中队长忘我地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借着酒劲暴露出他那令人生厌的真实本性。 大致说来,他是个心狂气躁的人。见到他总是让人与猫联繫在一起。他的声调与其说是在说,不如说是在嗥。走起路来,紧碎步,匆匆忙忙。喝斥士兵是他的家常便饭。再加上他的舌头不知是过长还是太短,说的话总是含煳不清,甚至颠三倒四。由于他要表达的意思常常十分费解,所以听他讲话我们必须精神高度集中。他的举止作派十分蛮横和粗野。他的手很大,抽起耳光来让人生疼。体格称得上魁梧,头型面相也算不错。 小队长是个五短身材,五官紧缩一副哭丧相,实在其貌不扬。无论穿上怎样质地考究、崭新的军服,他也总是提不起来的穷酸样。这个准尉任何时候都是大嚷大叫。每当他一喊,大家就全当他再次发作。对这种喧嚣,我无所适从,只好採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在今天的酒席上,他竟点起名来。接着吼问:“为什么没有到齐?”与点名相比,我们更喜欢像中队长那样无拘无束地喝酒跳舞。而准尉在这种场合的这种态度,无论是什么酒席,也会把人们的兴致破坏掉。仅从这件事也可见他为人之一斑。 四五天以前,这个准尉带着保管兵n去查夜哨时,以值勤状态不好为由,大声训斥哨兵,当时才凌晨三点。准尉吼毕,他们回到猿飞的房间喝开了酒。乘着酒兴大喊大叫,吵得我们无法入睡,充分表明了他们极少教养。准尉说是“因睡不着,出来走走”。原来是因为睡不着觉,才去查夜的,才故意训斥哨兵的。到底是当官的,感觉真好。 猿飞的头脑与人格之卑劣,让人能处处切身感受到。林君被他们吵醒后,干咳了一声以提醒他们。猿飞听到后像似受到了侮辱,怒不可遏,大喊一声:“姓林的,你老实点!”林君吓得不敢吱声。这些当官的似乎认为士兵是否睡得着与他们无关,巡夜、喝酒、撒酒疯等,都是当官的特权。 终于,士兵n喝得酩酊大醉,满口胡言,准尉和猿飞又忙劝慰起n来。 我已将他们视同为动物,这三个蠢货就像河马一样令人耻笑,话说回来,我还得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不过,准尉可比猿飞鬼心眼多,这是因为猿飞常常受准尉的挑唆,替人家当枪使,到头来,自己当冤大头。 每当猿飞被煽惑起来,便会一脸神气地抖动着他那稀稀落落的小鬍子,得意洋洋地去附和准尉。 一月四日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 --------------- 今天举行了天皇军人敕谕的奉读仪式。 寒风割面,感觉小拇指就像冻僵了一样,天要下雪。到了下午,狂风颳得呜呜作响,站岗时冻得够呛。回到屋里,隔窗听着屋外唿啸的风声,坐在床上写信。本想给学名会去封信,可他们谁也不会给我回信,有去无回,不如不写。只要给我来信,不管你是艺伎还是谁,我都有来必復。但对于有往无来者,我毫无动笔的念头。佐佐木近期没有信来。 在平淡的生活中,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写,但是发生在身边的小事,依人的看法和感受不同,也自有趣之处。 难道对佐佐木来说,他周围的一切都像流水一样乏味吗?去年八月他来信说当上了班长,后来又在寄来报纸的封皮上特地写了上等兵东史郎,我在给他的回信中写道: “我鄙视你的可悲,对晋升如此上心,把它看做天下大事的心态,军衔不是人格、能力以及功绩的标志,无论晋升与否,只要有无愧于自己的自信,就足够了。作为日本军人,作为一名出征的战士,只要问心无愧就足矣,即便不晋升也无所谓,天地悠悠,人生亦悠哉。 你呀,喜欢孩子的话,多接近孩子们;喜欢小狗了,多逗逗它们;若是喜欢小鸟了,多看它们两眼。”
第11页 我过去的有限经歷,让我喜欢上孩子、小狗和小鸟。 此外,还给姐姐、山本药房、君鹤、中江岩雄等人写了信。 最近一直没有收到来信,邮路愈来愈不畅通。生活得没有喜悦,没有希望,没有期待,枯燥单调,索然无味。 近来没有读书,是因为没有值得一读的书。松田去青岛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曾向松田借阅日野葺平的《麦子与士兵》一书。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月五日 驻守期间,到处死气沉沉。 为振奋精神,加强全中队的团结,在驻地举行了中队第一百零一届运动会。运动会于上午十一点半开始,首先是基本体操比赛,之后进入竞技比赛。所有竞技项目都是模拟战斗的,因此比赛时全副武装。有手榴弹投掷等战斗技能项目。比赛渡河突击时,第二小队中途翻船,十二名队员全部落水,从昨天起寒风凛凛,气温已降至零下,河中已有薄冰,耳垂冻得生疼。在如此这般的天气中,落水者的滋味可想而知。最后是拔河比赛,由于绳子太细,一下子被拉断,中队长摔倒在地流出鼻血。中队长也亲自参加比赛,他不过二十四岁,全身充满活力。在运动会结束时,他的讲话言简意赅,典型的军人作风。他的言谈举止中时时显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今天的比赛很有意思,大家的精神都很饱满,受伤的只有我一个,确实不错,哈哈……完了。” 发给三十块年糕,一半用糖水煮好后,分队全体人员一起食用,另一半拿去换酒。真是好酒,准确地说,是甜酒。 一月七日 早晨五点起床,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后备役兵赤松、宇野二人为大家做早饭。 六点,带着两名准备提干的士官考生出发。方向是联队指挥部所在地——温泉。农历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明亮的月光笼罩大地。这一带十分荒凉,人烟稀少,糙木不生,地势如高原。玲珑剔透的月亮浮现在寒气中,天空显得无限深邃,晨霜似白沙一样铺满地面。凄冷的空气中,只有我们的军靴声咔咔作响。因是沿豫皖铁路线行走,道路平坦,没有高低凹凸,这在支那是不多见的。原来听说步行五六十分钟即可到达,然而我们走了近一个小时,却仍未见到目的地的影子。虽说寒气袭人,但因背着行囊赶路,不久我们便汗流浃背。月光下终于看见远处有一条黑线,就是那儿,想到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临近,看清是个村庄。考试订于九点开始,若是我一个人走慢点无妨,可今天不能耽误考试,只好迈开大步,继续向前。在豫皖铁路旁的公路边,堆放着垫筑路基的碎石。过了七点,近八点时,东方的天空中,露出朝霞。 又走了一会儿,清脆嘹亮的起床号声响彻四野,打破了拂晓的宁静。 一进村子,耳边就传来响亮有力的早点名声。弟弟也是今天考试,我衷心地祝愿他能顺利通过,但我还是转告他,这也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事,通过与否无所谓,平心静气地参加就是了。到宿舍一看,比预想的要脏。床上没铺军毯,除了自己带来的毛毯外,只铺有蒿糙。 走进宿舍,已有一位先到的病号。此人摆出一副骄横的臭架子,让人火气攻心。唉,遇上个无耻的傢伙。 我向任疗养所长的联队副官及军医报到,之后洗了温泉。浴室用砖砌成,建得相当不错,温泉澡水清澈见底,似乎可以饮用,水温也恰到好处。 在浴室的右侧,有幢看似温泉旅馆的房子,联队指挥部就设在里面。 有温泉的地方确实很美,小院被绿树环抱,景致秀丽。 今天在来温泉的途中,第一中队的士官考生讲了如下一件事: 一月初的讨伐真是太令人沮丧了,我们先是去大家湾替换第二中队担任警戒,不久接到命令说此地不需驻守,于是撤回到皂市,刚回皂市第二天,也就是昭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即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两点,突然紧急集合,再次赶赴大家湾。原来是大家湾药铺老闆的儿子把当地治安会副会长诱出后枪杀了。这个副会长曾去过日本,还会讲日语,是个亲日派。药铺老闆在大家湾的势力很大,且儿子通敌。听说是副会长因对日军热情有加,才被杀的。镇上藏有二十支短枪、八支手枪。敌军驻扎在距大家湾三十华里,叫做京山的小镇上,他们扬言要杀完款待日本军队的大家湾居民。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3) --------------- 我们上次抵达大家湾时,曾把村民都集合起来训话:“日军不抢你们的任何东西,也决不伤害良民,你们尽管放心。”在训话时,士兵们悄悄熘进村民家中,拿去了人家的枕头、被褥等等。实在是可笑至极,一边集合村民大谈什么维持治安,一边又从后门进入屋中征缴物品。有一家老太太哭着说没有被褥。这样做的话,还有什么治安可言。 这次,我们于三十一日凌晨天未亮时抵达大家湾。从皂市到这里不过只有一里路。到达后,马上包围了药铺,进行了严密的搜查。然而既没有找到枪杀治安会副会长的老闆儿子,也没见到他家里的任何人。我们猜想一定是他们全家闻风而逃了。当时正值严冬,寒霜袭人,冷风飕飕,耳垂冻得生疼。深夜三四点,更是寒冷难耐。我们走进药铺隔壁的一间屋里,把凳子和桌子点着烤火。有人把一抱干糙扔进火中,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烟,瀰漫在屋内,突然顶棚上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咳声很低,好像是尽力憋着生怕声音传到下面,当时,尽管我们吵吵嚷嚷,屋内很嘈杂,但这咳声还是没逃过我们的耳朵。 “谁在上面?”有人高声问了一句。接着翻译喊道:“快下来!”可还是不见动静,没办法,正要想辙爬上去,而梯子已被带到房顶上,还是上不去。翻译大声叫了半天,人就是不下来。好,你不是不下来吗,那就用烟燻,就像熏狸子似的。不一会儿,满屋是烟,不停地往上冒,上面的人被呛得喘不上气来,终于有了响动,梯子放了下来,到底是顶不住了,心中不免得意起来,猜想着下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好奇地盯着梯子。先是露出两只脚,随着出现了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接着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再后面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后面再没有人下来,只这三个人。三人都被烟燻得够呛,满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翻译踢老太婆一脚,问他们为何要躲藏?都是什么人?和老头是不是夫妻?总之,不管你问什么,他们就是不开口。任你殴打老头,敲打姑娘的头,他们还是一言不发。翻译气急败坏,狠狠地抽打老太婆,并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按倒在凳子上灌凉水,老太婆只喝了一口,就紧咬牙死不张口,翻译于是用手捏住鼻子,待她用嘴唿吸时,再向里灌水,就这样老太婆还是不招。当把她的头髮揪住,正要吊起来时,姑娘终于开口说:“我们是药铺的,她是我婆婆,我是这家小儿子的媳妇,哥哥昨晚出去,没有回家。”翻译接着又问老头,和老太婆是不是夫妻。老头不答,被绑了起来后,才说他们三十年前是夫妻,后来分手,现在又住在一起。接着又问:这个村镇原有二十支短枪、八支手枪,现在都藏在什么地方?答说:只有八支短枪和四支手枪,在通敌者手中,而他们现在不在镇里。至于其他有关敌人的情况,无论怎么拷问,老头再也没吐一个字。真是个顽固的老东西。其他人也是一样死硬。
第12页 第二天,把他们连捆带绑地带了回来,押在大队指挥部,没给一口饭吃。 晚上,弟弟来看我,我来温泉的理由之一是看望弟弟,并把袜子交给他。 近来,我的脚趾冻得生疼,担心弟弟的脚也会冻,想给他一双毛线袜。人在军营,身不由己,幸好这次有机会到疗养院来,总算把袜子交给了弟弟。 尽管我只有一副手套,但不想让弟弟挨冻,于是把手套也给了他,另有十五六盒香菸。凡是我的东西,只要他需要,都愿给他。 问了一下士官提名考试如何,好像问题不大。 弟弟还只是个一等兵,对于晋升与否,根本没必要太介意。我对弟弟说:“提干考试是否通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不着挂念。在漫漫的人生中,这类事算什么,超脱些!心胸开阔些!” 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把晋职当回事。 一月八日 战争、赌博、花柳病,三者是伴生物吗? 一有闲暇或感觉无聊时,部分士兵就忍不住赌钱。 在浴室遇到中三的荣君,他说因患疟疾,曾在黄陂住过院。 今天接种牛痘,在医务室遇见故乡间人的邻居。 一月十日 如同被遗弃的死狗一样,每天躺在蒿糙铺的床上消磨时光,早晚的集合点名也免了。虽说早上可以尽情地睡懒觉,但由于近来昼短夜长,睡眠充足,早上反而毫无睡意。 真想感受一下早上睡懒觉的快意,但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随着点名号声吹响,干脆爬起来去浴室泡澡。浴桶中的水如山泉般清澈。惬意地伸直四肢,全身泡透后,深深地吸口气,然后穿好衣服去吃早饭。 例行的病情诊断结果与第三天一样。早饭后,读书、写日记,悠闲得如同天天休假。 今天读的书是朗费罗(美国诗人)的《伊凡吉琳》。这本书是染上疟疾后在向皂市进发的途中,于应城休整一天时在驻地捡到的,不知何人读过后把它丢弃在宿舍里。这是一本文字非常华丽优美的散文诗集,真让人爱不释手。一遍遍地反覆阅读全书,甚至到了能够背诵下来的程度。 无论是自然景致和情趣的描写,还是人的苦恼烦闷的形容,其文笔之好令人嘆服。这是一本纯真且崇高的爱情诗。那种真挚纯洁的恋情,在当今社会中恐怕是根本不存在的。对于精于利害得失之算计的当代人来说,纯情不变的恋爱是不可能产生的。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4) --------------- 女主人公的心中有着强烈的憎恶和虚幻的神圣教义,宗教使她拥有一颗纯洁的心。她的恋情已被教化。朗费罗在《伊凡吉琳》、《村里的铁匠铺》、《进取之歌》、《人生之歌》等作品中,对早期的文学慾念注入了轻柔纤细的情感,因此成为深受中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喜爱的诗人,据说竟有人为阅读原文版《伊凡吉琳》而特意学英语。而自己上中学时,从未动过读袖珍版书的念头,不认为它对提高智力和见识有什么帮助。 中学时代的自己对文学毫无兴趣,只是一味贪玩。那时没有一点悟性。简直就像大傻瓜。 每念及此,仍懊悔不及。从学校毕业后,反而产生了强烈的文学欲望,开始拼命读书。 松田从青岛归队,冈本接着去疗养。 收到手錶、书、信等。 收到父亲的来信,得知九郎左卫门叔父藤原政藏去世。发出唁函,并寄出包裹。 一月十一日晴 锅岛文书手头有一本《叶隐论语摘抄》,遂借来一读。在途经京汉线新乡前的一个小站——潞王坟时,遇到了家乡是佐贺的站长,他一沾酒就自称是叶隐武士,听说我们离开后不幸遭袭击阵亡。 《叶隐闻书》是由佐贺藩主锅岛光茂的侍臣藤原镰足的后裔山本常朝口述,一个名叫田代陈基的武士用七年的时间笔录而成的武士修养文集。山本常朝在第二代藩主光茂去世后,削髮为僧,隐于糙庵,遁离尘世。田代亦一同住进茅屋,两人意气相投,终成《叶隐》一书。 《叶隐》共十一卷,杂然记述了歷史教训、实情逸事等。以山本常朝的言论为主,并录有其他一些人的言行。“叶隐”一词的由来,据传是陈基仰慕常朝的德行,求其谈吐时,以西行的诗歌相喻,取其中的“叶隐”一词作书名。西行的诗歌曰:“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终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另一说法是,取自佐贺的地方特产——叶隐柿。 《叶隐》一书开宗明义地写道:“武士道者,死之谓也。”赴死,即忠义两全,即武士道。渴望献身赴死,才能达到不畏死的心境。而心存生还的企盼,是绝对达不到不畏死的境界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凡事皆应效忠于将军殿下,并向自己的主公尽忠,一切以将军殿下为上,到了现代,则是皇室中心主义。 武士道的要义是视死如归。在生死二择其一时,一心只求早死,毫不犹豫地奋勇向前。而背叛祖国去求生,那就是贪生怕死,当然被世人所耻笑。如果不是为了国家及主公而去送死,虽然无异于发疯,但与怕死的懦夫相比,不至于受辱,在武士道中还勉强说得过去。 身为武士者,常常忠孝不能两全,勇敢与慈悲不能兼顾。两难之时,毅然决然地以尽忠勇敢为惟一宗旨行事,才能不失为武士的称号。 所谓战而胜之,首先是战胜己方;战胜己方,即是战胜自我;战胜自我,又是以气(精神)战胜身体。 剑术之要诀,在于身体之变化,即随体而动。须铭记于心的,是保护自己,至多伤己皮肉。击敌则要攻其要害,斩其筋骨。 古来,人多饮酒过量而浑然不觉,重要的是,对自己的酒量要心中有数,经常注意饮酒适度。 每每被下属等仰视敬畏,内心常因喜悦而自负。常此以往,就会流露于外而成傲慢。如果明白这是丢脸的话,切记喜怒不形于色。见解高深,明事讲理,乃武士应做到之事。须常记钻研学问乃修身之本。 凡为武士,均勇敢进取,以战胜自我、克服物慾为要,而颓唐气馁于事无补。 举凡喜说豪言壮语之人,遇事多畏缩退却。而为武士者,平时应质朴而寡言,遇事则要刚毅而果断。 倘为改过而无所顾忌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改之,过错也会及时纠正。知错而彷徨不改,会变得愈加卑劣。质朴坦诚、知错必改之为美风,道理就在于此。 事情并不都像想像的那么难,死之道亦同。活着时要悟到死,心中应留有死的位置。 思忖人心之厚薄,会扰得自己心烦。每日嘘寒问暖之人,一旦遇到对方染病逢灾,可能会避之唯恐不及。 大凡人遇不幸变故之时,特别应该予以关怀照顾。对于有恩于己之人,一生都不得疏远慢待。此类事情,可见人心。我们遇到困难之时,会想起求人相助,日后却多忘得一干二净。应切记:礼尚往来,知恩图报。 遇事首先算计得失利弊之人,乃看风使舵之辈。
第13页 武士道,视死如归之谓也,拘谨呆板成就不了大业。做大事须忘我,甚至以死为荣。 武士道对事物的区分,有如早晚之别。忠孝本无异同。为此二道,万死不辞。由此,忠孝自出。 犹豫于去与不去之间时,以不去为上;矛盾于吃或不吃之间时,以不吃为好。而当面临去死或不去死之关头时,则以赴死为高。 凡事应礼让为先,绝不与人争名利。不乱礼数,会悟到自谦既是为自己,又有利于别人。这样为人处世的话,你与他人的关系会总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好,不会交恶。 凡事应比他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然的话,会在同一层次中徘徊不前。又会为掩饰自己的弱点而虚张声势,而终不明其所以。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5) --------------- 幸福如意时,危险来自于自满与骄奢。 能够忍痛而不能耐苦,才是真正的不治之症。 对犯科之人幸灾乐锅,乃是不合情理之举;对幸福如意之人一句好话不说,他不会感到丝毫痛苦,对落魄潦倒之人施以种种锤鍊,激励其重新振作起来,乃武士的仁义之所在。 不如意时,躺倒不干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遇大难大变而镇定自若者,日后定会东山再起。 遇大难大变时,不但不惊慌失措,反而欢喜雀跃,迎难而上者,武士也。 渡过道道难关,结果会如古谚所云:水涨而船高。 平淡之人生,虽可苟延生命,却使人逐渐走上下坡之路。 在他人遇逆境之时,应热情相助,给予鼓励支持。 对下属须悉心关怀和扶持。哪怕是一碗饭、一杯酒、一块肉。只要常怀爱护之心,部下必跟随在你左右。 出言谨慎者被用于治世,乱世之中即可避免刑戮。 要超越他人,就须礼贤下士,让人说话,听人忠告。常人总是囿于一己之见,不能超越个人视野的局限。而听取他人的忠告,採纳别人的意见,正是高明之人的长处。 以上内容均出自从锅岛文书处借来阅读的《叶隐》一书。自己在空闲时将其中最为欣赏并熟读过的句子摘录下来,反覆品味,获益匪浅。 遇到了通讯队的田中武。服现役时他与我同年入伍,是个敦厚温和的人,我们曾在台儿庄大战时就战争深入交淡过。 台儿庄大战时,我军第十、第十五两个师团参战,被李宗仁的四十万大军分散包围,并被切断了后方与前线的供给线及通讯联络。此时,峄县(今峄城)如果被敌军攻占,这两个师团将陷入被完全包围的境地。 为此,我大野部队奉命攻击企图进犯峄县(今峄城)的敌军。当时的敌军据说多达十一个师,因此战斗异常激烈。惨烈的苦战之中,攻击部队伤亡惨重,热血横流,每攻破一个村庄,占领一个山头,都付出了许多将士的生命作为代价。攻击的态势恰如大海行船一样,顶风破浪前进的同时,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又一个接一个地涌来,我军不停地向前赶,敌军紧咬着在后面追。 敌军大炮很多,炮弹如同暴雨般倾泻下来。敌炮兵的集群炮火勐烈而且比我军炮兵的命中率高。一边挨着敌炮兵的集群式炮击,一边还不得不嘆服他们打得准。而我军的炮火命中率却很低,加上弹药用尽,不久就变成“哑巴”了。敌军的炮轰没完没了,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地忍耐和等待。 听说我军的炮兵中队被击毙三十匹战马,很多炮兵阵亡,一个中队被全歼。同样弹药将尽、死伤惨重的我部,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禁沮丧不安起来。 无论是炮兵、后勤运输队,还是步兵,捐躯者不断出现,卫生收容队忙得连尸体都清运处理不完,就像平时运送米袋子似的。战友的尸体被快速装到车上,用绳子捆牢,然后在敌军炮火的狂轰滥炸中拼死抢运出来,也有人像拖死猪似的拖着战友的尸体往下撤。 危急关头,突然传来我军重炮已赶来支援的消息,大家高兴地欢唿雀跃,一直盼望着重炮尽快压制敌军该死的炮击。这下可好啦!这时候的心情,宛如在漫漫黑夜之中突然见到光辉灿烂的太阳一样。 然而,重炮的表现却完全辜负了我们对它的绝对信赖和无限期望,弹着点偏离目标太远,实在无准头可言。当时,上级派我做十五厘米口径重炮弹着点的定点观测,所以对炮击弹着点的不精确达到何种程度,可以说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怎么回事,反正当时的炮兵完全乱了套。总之,刚刚才一周时间,突然就命令我们向村子里的池塘水井以及房屋中撒毒,然后撤退。围绕后撤命令,大队长与联队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是听负责各大队指挥部之间联络的通讯兵田中说的。 联队长大野大佐突然下达的撤退命令,遭到了各队长的一致反对。他们态度坚决,众口一辞地强调说阵亡人数虽多,但就这么撤下去,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将士。 对此,联队长断然说道:撤退并不意味着战败。这场战斗不是毫无意义,战死者更不是无谓的牺牲。同时严令各大队长必须绝对服从撤退命令。 大队长坚决反驳说:撤退?!日军操典中只有前进,根本就没有“后撤”这个字眼,撤退就意味着战败,无论你怎么说这是命令,我们也绝对不能撤退。 最初是联队长副官接的电话,但对大队长如此强硬的牴触不知如何应付,只好请联队长亲自接。联队长解释说,我们的后撤不是战败后的撤退,而是以退为进的转进,并引用欧洲大战的战例加以说明。尽管如此,各大队长们还是怒气沖沖地拒绝接受这道命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联队长百感交集,拖着哭腔说道:“何谓命令,首先我是在行使天皇陛下授予的指挥权,我的命令也就是陛下的命令。虽然如此,但诸位如果非要抗命不遵,我将无法履行联队长的职责,只好为自己的无能而辞职,同时,你们要知道,我之所以发出上述命令,实际上是按照上级的深思熟虑和意图行事的。” 争论既然已经涉及军事指挥权,大队长们均无言以对,勉强服从了命令。 这样,我们在尚未弄清“转进”式撤退的涵义情况下,开始秘密后撤。我们士兵确实战死了许多人,但一直在向前推进,为什么又突然下令撤退,实在想不通。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6) --------------- 部队在某地停下,分散驻扎在几个村子里。白天睡觉,夜间进入防御阵地,这样大约过了一周,每晚都是淋着雨在战壕中度过的。直到这时,还是对秘密后撤感到不可理解。我怀疑这场战役我军是不是战败了。同时猜测之所以按兵不动,可能是由于对我们一个联队的兵力来说,如向前推进,前面将要遇到的敌军太多。在过去的战斗中,我们从未在一个地方与敌人对峙过一个星期这么长的时间。我们从来都是势如破竹、勇往直前,无论任何理由从未有过撤退。由此看来,这次撤退以及对峙一周时间的事态,可能说明对战斗失利的疑问不无道理。
第14页 不过,我们一般士兵对作战的战略毕竟无从了解。 直到攻占徐州后看到《从战略战术上看徐州会战》一文,才真正对此次撤退实际上是战略性转移恍然大悟。大队长们由于不了解上级的总体作战意图,以至于违抗命令。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个疑问,如果从付出巨大的牺牲才占领的地方撤出,兵力上处于绝对优势的敌军势必会再次占据该地,反过来说,如果将占领地拱手相让给敌人,那么一开始没有必要付出如此惨痛巨大的牺牲去攻占它。 总之,联队长与各大队长之间的争执,从上午八点钟一直持续至下午五点钟左右。五点之后,才终获解决。 一月十二日 弟弟带来了牡丹饼,一共有三个,放在大碗之中,弟弟是入伍第一年兵,在中队做炊事员。对于一个新兵蛋子来说,拿出一个牡丹饼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甭说他竟一下子带来了三个。 他把自己的三个牡丹饼都拿来了。 他自己不捨得吃,都给我这个当哥哥的带来了。 有消息说日军攻占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参崴。),虽然乍一听还有点不相信它的真实性,但随即还是感到惊喜,内心受到震动,很不平静。 又如同听到了终审判决,结果是吾等命当捐躯。死乃忠义,武士道之谓也。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 满脑子全是日苏之战的事。 这个消息确实吗? 一月十五日 两三天前,气候开始转暖。白天春意融融,早晚仍寒意未减,凄冷的寒霜无情地挂在路边的树木及荒糙之上。这个地方的苍蝇在两三天前还冷时,不知藏在何处,见不到踪影,而昨天和今天却飞来飞去的让我们厌烦。不管在冬季零下多少度的严寒中,这些傢伙竟也没被冻死。到了来年夏天,又成了它们的世界。然而,观其数量之少,这种多得让人腻歪的苍蝇中的大多数,看来没能熬过寒冬就呜唿了。惟有身强力壮之辈存活下来,讴歌夏天的到来,这些讨厌鬼。 士兵在参军之前,彼此都不相识,既没听说过,也没见过面,一旦应徵入伍,便被分配到军中最小的建制单位——分队旧日军陆军的最基层单位,即班。旧日军海军中也有分队,相当于陆军中连的建制……过了一段时间,各分队会在无形中形成自己的风格特点,并融入“自己人”这样一种集体意识之中。同样,分队上的小队亦会形成小队的独特风格,士兵又会有自己小队的意识。中队也是一样。另外,分队有分队战友,小队有小队战友,中队有中队战友,大队有大队战友,各单位依据不同的特点,风气而有所区别,也有矛盾的对立,虽各有不同甚至对立,但目标却是完全一致的。无论矛盾如何激化,作为军人的目的及使命却不会发生丝毫的差异和动摇。 分队、小队好比是一片森林。树的木质有硬有软,形状有粗有细。树叶因树种不同而形态各异,繁疏亦不相同。所有这些因素构成了这片林子的外貌(综合构成这片森林的特性)。其他森林也是形态有别,但万变不离其宗,构成其为森林的,毫无例外都是树木。同样都是树,却还有榉树的密集成片,橡树的高矮雷同,柳树的大小不一等因素形成的森林风格的不同。林木在风中摇曳,树叶沙沙作响,各自对而立之。 分队、小队等各级单位的特性及对立,不也是如此吗? 这是一个受到同样军队教育的集体。不论是职业还是素质(人格)均大同小异的人组成了这个集体。可奇怪的是,一分队与二分队、一小队与二小队的风气却迥然有异。虽说如此,但是一旦把一分队的士兵编入二分队,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则被二分队的风气所同化,完全变成了二分队的一员。在无意识中,养成二分队的意识,与其他分队相对立。 假设来自各个联队、中队的伤病员,集中在两间病房进行治疗和休养,不知不觉中就营造了各个病房的气氛和特性,从而形成了与另一个病房的对立。如果a病房的某人被b病房的某人打了,ab两厢马上会各自抱成一团,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倘若b病房的人中途转入a病房,那么过不了多久,就会站在a病房一边,与原来住过的b病房相对垒。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如果矛盾和问题涉及各自的联队或者中队,a病房的病友们又会同室操戈,以所属联队、中队画线,形成新的阵营。 这种集体意识、小圈子观念的生成,是依各种对立的具体情况而产生范围变化的。从我们小队、我们中队,到我们整个大队…… 从各联队、各中队汇集到疗养所,分在不同病房。虽然不论a病房或b病房,大家都是患者,但却没有大集体的意识,而是各自囿于狭小、闭塞的小圈子里。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7) --------------- 在自己分队(班)里,我们同样没有是一小队(排)或一中队(连)的士兵这种大集体的意识(具有大的整体意识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种情况)。 这种小团体主义实际上非常的可悲和可笑,简直就不是成年人的行为,纯粹是滑稽无聊地热衷于搞对立抗争。 当兵的,还能称之为人吗?为什么这么心胸狭窄,总想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小圈子里。为什么不能大度些,为什么就没有全局观念呢?! 据说在离我们六七里远的前方,有相当数量的配备有大炮的敌军。几天前三大队就派出过身着支那服装的便衣去侦察。昨晚,一大队为了切断敌人退路,已由皂市秘密出发。今天,我们大队出发。 昨晚弟弟来过,说是明天出发,让我把年糕带上做干粮。我自己则将分的另一份让弟弟带走。最后说了句多保重就与他分手了。 在前几天的报纸上,经常刊有关于汪精卫“和平运动”声明的报导。汪是国民政府的头面人物。对于由他发起的“和平运动”,各地都出现了贊同其声明并准备实施的支那人。 支那国民已陷于无可忍耐的苦难之中,他们痛苦已极,已经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在遭遇战祸的地方,烧、杀、破坏、抢、掠等等非人道的罪恶行径,已经使残暴达到了极点。人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财产丧失殆尽,处于饥寒交迫之中。 在尚无战火的支那后方,老百姓被强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支持抗战。支那人都已疲惫不堪,而抗战的前景又十分渺茫。处于如此境地,“和平声明”无疑就像疾风骤起般迅速传播,受到称颂,甚至可以说如同听到了上帝的福音。 至于战争,无论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葬送哪怕是几百万名士兵的生命,耗费几百亿的战费,最终也必须获胜。战胜国为了夺得战争的胜利,须作出许多牺牲。粮食短缺,不得不以小米等杂粮充飢。而呈败势的国家则更为悲惨。可能连糠菜都吃不上,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一方面在战场上取胜了,但同时却将战败国的老百姓置于连杂粮都吃不上的境地。战胜国的人们在饱尝吃糠咽菜的辛酸时,应该想到走向失败的国家的百姓连吃的东西都没有的困境。战胜国的人们在作出吃糠咽菜的牺牲时,败局已定的国家的百姓可能想抗战都不可能了。因为那时他们可能已经饿死或饿得奄奄一息了。
第15页 可能是由于最近常洗温泉、休息充足、体力得到恢復之故,时常想起过去与女人的纠葛。说不定是性慾作怪,老是回忆起与三胜之间的事。不知她现在如何。脑海中充满着过去与她在一起时比蜜还甜的美好回忆。 虽说她不辞而别,离开了我的家乡间人,但自己并未感到太深的留恋,也没有强烈的愤怒和憎恶。 好久没做蹩脚短歌了,写了几笔。 啄木说过:“日记的写作因人而异,也有水平高低之别。但是,日记并不因写得好坏而价值有所不同。因为一本日记的价值,除了对作者本人之外,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诗歌亦如此。既没有内容以外的含义,也没有超乎内容以上的深意。” 我亦有同感。用短歌将当时的心情、感受传递给自己也就足矣。无论他人如何看,如何想都无所谓。 念及私情,倾心相恋的爱ji,如今你何处飘零? 意韵虽变,但爱慕之心依旧,你为何悄然离去? 彻夜倾诉,泣别后竟无音讯,现如今又与谁哭。 敞露心扉,痛断肝肠夜不寐,爱ji无言黯然离。 日日思念,鸿雁不知往何处,过去记述你可读? 戏言另觅,爱ji闻言空悲泣,恋情依旧无背弃。 好色之徒!挥剃刀寻死觅活,那爱ji仍不弃我。 《痛悼泷口光夫》 悲痛呀悲痛,无尽的哀思。辛庄那个悲惨的夜晚。泷口呀泷口,你竟长眠不醒。 泷口呀泷口!疯了似的唤。战友们痛彻心肺地喊。忘却了一切,惟有双双泪眼。 炊烟又冉冉,感伤的回忆。在新乡的日日夜夜里。泷口的厨艺,余香仍在心底。 泷口你在哪儿?我的声声唤。你倒在辛庄的原野里。五月三日夜,痛哭着抱住你。 一次又一次,思君泪涟涟。不相信你竟真的离去。我切齿痛恨,辛庄的黑森林。〖zk〗〗 《武汉会战行军途中》 补充兵脸上的疙瘩令人生厌, 在商城疲惫的日子让我心烦。 如丢弃的磨盘倒在地上残喘, 战友病倒在寒冷早晨的黄安。 可悲呀,可怜! 病痛中的战友如同丧家之犬, 只怪可恨的疲劳病魔与严寒。 竟有人讥讽伤病员都是软蛋, 待日后用军功回击无耻谰言。 一月十八日雨转小雪 终于又偷吃了禁果。士兵们每天用扑克牌赌博。n输光了钱,又把手錶撸下来拍在桌子上当赌注,可还是输了。 弟弟的手錶丢了,至今没表戴。一直想买一块送他,可手头钱不够。干脆偷吃次禁果去赌,如果赌赢了,买表的钱就有了。但是一试手就输了,不但表买不成,反而又借了二十五日元。再赌,谁知又输了。几轮下来,好不容易将借的钱还上了,可自己的赌金却怎么也捞不回来。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8) --------------- 咬着牙借钱又赌,结果还是输。这回可是连借来的赌资也还不上了。看来只有回过头来向弟弟借钱还赌债。 不过,就这么向弟弟伸手借钱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最后一次,再借五日元,拼它一把。如果还不行,就彻底死心。孤注一掷,胜负在此一举!我一定要赢! 一月十九日晴 今天进行了诊断复查,病已大体痊癒。实在不想离开中队(连)继续在这里享清福。于是向军医讲温泉的疗效不大,决定明天就回中队去。 这三天,自己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全是蠢事,十足的傻瓜。但也正是由于这三天的愚蠢,又使我得以与赌博彻底决裂,终于看清了赌博的本质。同时,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无论想干什么看似无聊的事情,只要它能使你有所感悟,寻觅到意义,其无聊愚蠢的行为就决不是毫无价值,反而值得为此庆幸。 不过,好赌之徒几乎都是无聊俗气、心地骯脏之辈。而且设赌总是赌注一天比一天大。最终,让你绝对赚不到钱。虽然如此,赌时的紧张有趣、输赢的悬念刺激,却每每使人走火入魔,让你急红了眼,操碎了心。 赢了钱的认为自己手气壮,接着赌还能赢更多。输了的盼着下一盘一举捞回,继续来。赌完后,输钱的还要后悔反思半天,悔不该这么出牌那么出牌。这实在是愚蠢至极,无聊透顶之举。 正是这种赌徒心理作怪,自己也向别人借钱狂赌,结果现在只剩下了唉声嘆气的份儿。这嘆息充满了苦涩。赌场上热火朝天,赌徒们的狂热都集中到一点上,就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火就是争执吵闹。 赌钱实在是可悲和不光彩的行为。我这三天也热衷于此,一页书未读。忘情于赌桌之上,结果输个精光。 不过,对输的那点钱倒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输掉的四十五日元,改变了我对赌博的认识。四十五日元没有白输。有失必有得,一点也不懊悔,内心已平静和坚定地与赌博一刀两断。心情豁然开朗。 我十分清楚,今后如旧习不改,重新开赌,那将是自己的毁灭。如果不想成为人生的败者,那就须远离赌博。 这三天里,为赌钱向s君借了三十五日元。 三名中队战友与自己同时住在疗养所。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因庸俗无聊的赌博劣行而欠债的窘态,因此准备将一个六十日元的存摺先押给s,以后再拿现金来赎。此时,石川村的浪江豪慡地拿出了十三日元,其他两人又借给我二十日元。承蒙他们的好意,得以不用存摺抵押而还了赌债。 把今天险些交出存摺的窘境和无聊的自己完全忘掉,明天回部队去。既然是最后一晚,再小赌一把,没准儿能捞回点本儿。想到这里,又赌了五日元,结果照样还是输。 好好记住,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赌博。 一月二十日晴 第一次赌博,输了个精光。今天告别疗养院。这是一次每天洗四次温泉的疗养。在这个地方洗温泉浴,一般要呆上一周左右。温泉坐落在一个叫汤池的小村子里。浴室在战争爆发前像是个旅馆,是幢还算说得过去的砖砌洋房。村子里除这惟一的一间砖房外,其余二三十户人家都是土坯房。 浴室前有座不大的小山包,上面长着南天竹、棕榈等两三种树木,还有蔷薇花。山包的两侧有条弧形的小道,浴室院中的糙坪修整得十分整齐美观。 泉水从浴室后面的混凝土贮水池中源源涌出,通过管子流向浴室。紧挨着水池还挖有一个蓄水坑,用来调节温泉的水量。距涌水池有两三间房子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出水很急的涌水池,让人对其用途感到不好理解。 另有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水面上漂着片片落叶。许多麻雀和体如雏鸽、羽毛漆黑的小鸟围着一个工具箱上下翻飞。一天,看到了形似夜莺的小鸟,擦着小溪水面掠过。第二天又见到了它。驻足仔细观察,它的眼睛上方有一撮白色细毛,可以肯定确是夜莺。我舌尖不由得发出吱喳的叫声,可未获回应。可能鸣叫声音不够,于是又大声地重复发出鸟鸣声,但小鸟就是没有反应。它是夜莺应该是没错的。支那也有夜莺,感到很稀奇。
第16页 上午十点离开汤池,返回中队所在地。沿途村庄稀少,满目荒凉,几乎看不见农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坑洼不平的荒地,使人顿生寂寞凄凉之感。途中偶见农夫在割原本就稀稀落落的荒糙,而这是他们惟一的燃料。对于无林木可资利用的当地农民来说,有些树种只要栽种就能很快成材,可为什么就不做呢?是不是他们太自私,只图一己之利? 这样,农民只有收集枯糙,以做冬季燃料之用。 抵达皂市。这个镇的城墙破败不堪,起不了防御作用。从不大的城门进城,左边有一座插有英国国旗的教堂,教堂的入口是一座福音馆,外面写有“淑德女子学校”几个字。 外国人在各地建了许多基督教堂,同时,还兴办不少学校。令人费解的是,这些外国人为何会热心于别国人的教育。 在并非本国殖民地的支那从事对支那人的教育,是基督教布教的一种手段,还是为了扩大本国的势力范围?或者目的更加高尚,是为了整个人类的进化? 回到中队,见到吉峰勇次郎的来信。信中说,从我写去的信中得知泷口光夫君战死后,立即带着这封信去了泷口家。泷口的母亲、哥哥等家人闻讯悲痛不已,失声痛哭。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9) --------------- 信中还告我,邮局的岩雄君的妻子十个月前去世了。岩雄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结的婚。 蒲长也寄来了信,是昭和十四年(1939年)一月一日发出的。 听说五中队的松下菖吉因病退伍。他是去年夏天在开封附近因患急性肠炎住进医院,后被送回国内,随即退伍的。清水市兵卫君离乡多年,终于回国休假。他已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海军下士了。 信中还写道:可能是我的过虑,战争时间一长,就会不时涌起思乡之念。其实这不是过虑,而是确实如此。人们都说思乡是战场上的第一大忌,是胜负的分水岭云云。 菖吉君他们回去后,可能也会听到类似的话。这话要是出自同在战场上的我之口,他们一定会说怎么这么没志气、没出息。但是,从士兵也是人的立场出发,我对此却不能苟同。 另外,信中还提及了间人实业界的近况。对这种铅字印刷,给谁都是相同内容的信,本不想回復。但毕竟人家来信是好意,还是回封信吧。 家乡的妇女会也寄来了慰问信。从中得悉多田总一郎因伤不治而亡(十二月二日,志摩部队),以及家在砂方的广濑正保在战场因病死亡的战报。由于两人的死,家乡间人一下又笼罩在激昂振奋的氛围之中。今井大尉率领补充兵开赴支那,佩戴的是志摩部队的标志。有传闻说志摩部队已作为后备部队回国了,今井的这支补充兵部队可能是去替换他们的。而编入我们野战部队的消息看来只不过是个谣传。 信上还写着募集了一些慰问金,不日即将寄出。 米田玉子在信中写道:“通过阿健的协助,我经常能够拜读到活跃在最前线的您的手记。望您多加珍重,努力作战,一定凯旋归来。”看来健君是让她看我的信了。看就看了,好在也没写什么出格或让人耻笑的内容。 一月二十二日晴 昨天还寒风凛冽,今天却是风和日丽。空气中散发着春的气息。此地冬季短暂,而且不是冷得让人受不了,属于不太冷的冬季气候类型。有时下一些灰濛濛的雪。虽然每天早晨都降霜,但没有感到太冷。雪白的霜天天早上下,气温降至零下,但由于风少,感觉不到太冷。 听说中队长上柳中尉是岩泷人,毕业于宫津中学。他棒球打得不错。由于喜爱这项运动,中队长今天让各小队组建棒球队打比赛。我没有去看,把自己关在屋中看了一天的书。并写信给衣川俊一、松井驹以及婶母。 在给婶母的信中,涉及藤间叔叔去世之事。自己写道:“婶母真是命苦,但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要一味嘆息命运不济,应心中不存芥蒂,正常自然地生活下去。您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里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与凄凉。每念及此,心中自然涌起今后多多少少地要帮助婶母度日的念头。现在这种时候,很容易引起家族成员之间的摩擦,不能让龌龊发生。平太郎哥哥不在家的情况下,更须注意。一切都应心平气和地妥善解决。如果藤间叔叔给婶母您留下什么遗产的话,高高兴兴地接受就是。不要有什么不平,不服气。望您一定和家人和睦相处。即便从婆家拿不到什么东西,也应笑脸相待。作为晚辈,我本没资格说三道四。可能是过虑,但总希望不要引起大家难堪,能够慎重处理此事。我忘不了自小到上中学及以后一直受婶母的疼爱。我也会孝顺您的,您是我们兄弟的婶母,我们都爱您。不论谁说平太郎哥哥的坏话,我都相信和尊敬这个哥哥。哥哥不会把事情做糟的。” 信写好后,寄了出去。 实际上家族成员间早就不和,对此我感到无可忍耐。过去的矛盾争执不是婶母的错,而应怪藤间叔叔不好。可是,周围的人偏不这样看。正因为如此,婶母才更应谨慎行事。 每天由两名士兵负责看守慰安妇的房间。这两个值勤士兵由当天可以外出的中队派出,目的是了解到ji院来玩的军人的姓名,以便进行管理。这个地方没有其他玩的去处,外出只有到慰安所来嫖ji。 派兵看守的目的是什么呢?可能是在有人得了花柳病时,对时间和天数,以及可能染上性病的ji女接客的人数和比例进行监视、了解。 无论如何,派兵站岗有点莫名其妙。 这些ji女是大队特意从汉口带来的。说是为了解决第一线将士的性慾问题。说来也怪,自己怎么就一直没有性慾呢? 今天是本中队的外出日,由中队派出了两名警卫值勤。根据他们的报告,今天去嫖ji的本中队人员共有三十二人。ji女有五人,平均一人要接客六人。有的日子比这个数还多,当然也有少的时候。据说ji女们一天平均要接客十人左右。 不管白天黑夜都要与男人睡觉的她们,从事的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肉体生意呀。 一月二十三日晴 凌晨二点,突然传来起床令,命令立即轻装集合。跑到外面一看,大队部一带火光沖天。据说是大队部一带突发火灾。虽是晴朗的夜空,却看不到星星,周围是漆黑一片的世界。 本来我们应该迅速赶去灭火,可是手头没有任何灭火工具。空手跑去,只能旁观,没有任何作用。小队长犹豫片刻后,命令能带什么带什么。我随后抓了一把小巧的长柄木舀,随队向火场奔去。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0) --------------- 火场附近见不到一个支那人,只有士兵排成一字长龙,将盛着水的水桶传递到着火的房子近前。穿过他们,我们直奔大队部。 火灾发生在医务室,是在队部里面的房子。火场里到处是士兵忙碌的身影。火已基本上被扑灭了。没有我们的事干,带来的长柄木舀子更是无用武之地。可是既然来了,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们拎了三四个水桶,从房中的一个水缸里舀了些水后登上了屋顶。支那人盖的瓦房屋顶很危险。屋顶的瓦上不像日本那样铺上些杉树皮等物,而是什么也不铺。在形如八字桥中心的沟槽中铺上瓦就算完事。因此,我们的军靴一踩上去瓦就裂了,只好把脚踩在凹槽内。浇完拎上去的三四桶水我们就下来了。不一会儿,余火全部熄灭。
第17页 回到中队驻地后不久,六点钟时,命令全体持枪集合,去皂市扫荡。最近,天不到早晨八点不亮,这时天还黑。我们在市内挨家搜查。支那人还都在梦乡之中,被叫起来,搜查他们中可疑的人和武器。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军在这个城镇的破烂不堪的城墙上布置了许多岗哨,支那人一个也跑不出去。其实,我们从来看不出一个什么可疑分子,只不过是通过这种煞有介事的突然行动,警告支那人不要做什么不轨之事。 天大亮后,把全市的男人全部抓到一起,让治安会的人前去调查。通过治安会员和翻译,分辨出良民和可疑分子。 在押解可疑分子去大队部途中,一个支那人突然跑进一户居民家中。押解的士兵厉声骂着“畜生”,追上去后狠狠地打了那人一顿。 上午十点钟扫荡结束。为慰劳今天的辛苦,发给每个士兵加餐点心糯米糕两块。回驻地途中,顺便去火灾现场查看。先被烧毁的是大队部里面的一两间房,后来又连带烧着了大队部。 路对面医务室的墙是黑色的。支那人的砖瓦房一般也都涂成黑色,好像是先在砖墙或瓦上刷灰,然后再涂黑。真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涂抹这种刷痕明显而且脏兮兮的黑墨。 医务室的黑墙上刷有不太漂亮的白色大字:“焦土抗战!杀尽日本鬼子!杀尽汉jian!中国游击队”听说深夜里在队部的这场大火,就是游击队化装成便衣来放的。像是威胁吓唬我们的岗哨似的,黑墙上的白色大字似乎是在飘动着,显得十分刺眼。 下午去中队部站岗。值勤中突然接到中队要出发去讨伐的命令。正想着上一次攻占京山战役时自己因病没能参加,这次讨伐又赶上值勤,是不是又不能随队作战了,曹长来问自己脚还痛不痛,能否参加讨伐。我回答说:“本来这脚疼是老病,总也没治好,一直到今天,不是都走过来了吗?我能去。”接着,与别人进行警卫值勤的交接。 准备工作开始没多久,紧急出动的命令就下来了,晚八点出发。我是便衣装束,就是在军衣外面罩上一件支那人的黑衣服。今晚仍是漆黑一团。 今天早晨去皂市扫荡时,抓到了一个昨夜到大队部放火的游击队员。经过灌凉水等拷打盘问,犯人招供说放火的有四个人,另外三人已经逃走。他们四人约定在朱家湾集合。随后,让两个支那人在前面带路,我们押着这个犯人向朱家湾赶去。天黑得离前面的人三尺左右就看不清楚。走的小路实际就是田埂,宽只有二尺,有的地方只有一尺左右,最宽处不过三尺,且坑洼不平。走这条破路是抄近路吧?可一问才知这竟是主路。真是一条让人腻歪透了的主路。在这无限广袤的大地上,难道就不能建三条宽阔些的像样子的路吗?!支那人竟如此愚笨,真是愈想愈生气。 路两边都是庄稼地,有的地方与路平行,有的地方低于路面,有的地方又高出路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走。脚经常踩偏。看着与路一样高的田地,一踩上去却比预料的低许多,一下就摔倒了。再加上这条小路就像铁轨接轨处似的时断时续,摔了不知多少次跟头,直摔得肚皮都气炸了。 后边传上话来,说是我们在前边走得太快,部队前后联繫不畅,于是前进速度放慢了些。然而一有人跌倒,后面的人就得停下来,行军速度更慢了。我们有些焦躁,想加快行进,可是由于天黑路窄,迈不开步,想快也快不成。就像一辆缓缓而行的自行车突然定住了一样,身体重心不稳,身子一歪,又一头栽进泥地里了。惟一让人略感安慰的是身着便衣,里面的军服没被泥水弄脏。 至于走到何处,走了几个小时了,这会儿都搞不清楚了。突然,前进带路的支那嚮导停住了脚步,说好像有人过来。我们立刻在黑暗中睁大了眼张望,耳朵也竖起来仔细听,听到了低沉而显凌乱的脚步声。自己是便衣,马上向前奔去。小队长急忙叮嘱不要开枪,要捉活的。 一接近来人,一股酒味扑鼻而来。让翻译过去盘问,说是在旁边村子亲戚家喝完酒回家路过的醉鬼。没问出其他什么,于是就给放了。 接着,还是一路跌着跟头往前赶路。大约四十五分钟后休息。这是出发后第四五次歇脚。中队长把我们分队长(班长)都叫到一起,说已接近敌人,从现在开始不能再集合了,各班从下个休息地开始一律不许吸菸,并问大家听到了没有。我回答说听到了。中队长手指其他班长挨个儿确认,大家也都重复了一遍从下次休息开始不许吸菸的命令。真是苦涩的敷衍。一听就知道是很勉强的,含水分的应付。中队长接着厉声说道:“不执行命令不行!这是作战,事关军规。当兵的必须服从命令。你们分队长必须严加管束!”抽菸到这次休息为止,随着与敌人距离的拉近,以后被严令禁止。因为在黑夜中,菸头的亮光在很远处都能看到。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1) --------------- 继续前进,勐然发现右前方有很明显的火光,怀疑是敌兵,马上派我们这些便衣前去侦察。横穿过坑坑洼洼的农田,过水渠时又摔了一跤。便衣为隐蔽起见,都把军帽揣到了怀里。接近火光处仔细查看,原来是十四五个支那人在燃着蒿糙火把运水。他们不像是敌兵,一副农民模样。面对突然而至的我们,他们显得十分惊恐,手足无措,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在右边稍远处,一个支那人在一间向外冒烟的房前,用铁锹扒拉着什么。原来是失火了。 一声唿哨,我们抓了一个年轻的支那人就走。然后迅速用手电筒左右一晃,通知部队遇到的不是敌人。带着年轻支那人刚一离开,不知是他的亲属还是朋友,一个人边唿唤着他的名字,一边紧追不捨。那男人唤一声,年轻人就拖着哭腔应一句。估计那男人看到我们穿着便衣,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可能错把我们当成支那的便衣队了。 到达中队所在位置后,通过翻译询问年轻人有关敌人的情况,他惊恐地回答说附近没有支那军队。让他带路去朱家湾,他又哀求说家里失火了,希望放他回去。得到允许后,再三拜谢而去。这时我突发联想,支那军队在抢掠东西或抓壮丁时,可能就是趁着夜色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然后将村民双手绑上后带走。 确实感到有点滑稽。沉沉黑夜之中,便衣像疾风般突然降临,手持上着寒光闪闪的刺刀的步枪,严厉而且一言不发地将一个年轻人抓走。真有点像侦探小说的情节。被刺刀和步枪吓坏了的农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将年轻人带走,却连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们完全被恐怖感包围了。 天仍是漆黑一团。午夜之后,气温更低。在寒冷的夜幕之中,我们几乎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默默地继续行进。遇到路两侧有水渠时,更加小心翼翼。“扑通”一声,不知是谁栽进水里。行军只暂停了一会儿,可怜的落水者就带着满身泥水,又走进了寒冷的夜色之中。 通过一个村子时,从一户人家门fèng中看到一丝光亮。“开门!开门!”可任凭你怎么喊,里面的人只是哎、哎地应声,就是迟迟不开门。接着使劲敲,门才终于打开。冲进去一看,桌子上摆着麻将牌,灶上炖着香喷喷的什么东西。一个支那人毕恭毕敬地站着,满脸堆笑地不住鞠躬。小队长说了声在这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话音刚落,我就跑到灶旁,听着咕嘟咕嘟炖食物的声音,食慾一下就上来了。又饿又乏,便点上根烟吸。刚才像是打麻将赌博,一听到敲门声就从后门熘了。锅里煮的东西像是他们的夜宵。留在屋里的这家主人仍在讨好地笑着,不住地点头哈腰。随着小队长的一声“休息”,刚刚坐在椅子上想喘口气,忽然又听到了门外传来杂乱的军靴声。慌忙跑出来一看,部队已经出发了。随部队走到村子边上,就地休息。把几个支那人叫起来询问这一带敌人的情况,回答说此地没有敌军,而在炉家口湾一带却驻扎有一个师左右。闻听此言,小队长气得骂了声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一个师,抬手给了那个人一个耳光。
第18页 继续在黑夜中跋涉。进入下一个村子,走到村子深处,一阵喧譁声从一所房中传出。从门fèng处透出一抹泛红的光亮。首先由身着便衣的我们几个人带着刺刀闯进去。嘈杂声是从最里面的一间屋中传出的。左边的房子里有一点轻微的响动。院子里一个支那佬也见不到,看来没有人发现我们进来。一脚将左边房门踹开,只见一男一女正倒在床上吸鸦片。看到有人闯进来,两人一惊,似乎马上就从鸦片的朦胧中清醒了过来,站起身后吓得浑身不停地哆嗦,大烟带来的快意消失殆尽。 我登上石头台阶,向正房里张望。这时,有个支那什么打开左厢房的门向这边窥视,他肯定是察觉到有人闯进来,想出来看个究竟。只听他“啊”地惊叫了一声,马上插上了门,躲进黑暗中不出声了。待我从外面打开正屋的房门,只见二三十个支那人紧紧地围在一张桌子四周,伸长了脖子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由于过于专注,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本想骂他们一句,又顾虑支那人太多。于是轻轻掩上门,叫过来小队长。再次进到房间之中,支那人仍毫无察觉。等到小队长“哎!”的一声断喝,才一起转过头来。说时迟那时快,满屋的支那人如同雪崩似的一齐拥向后门。小队长一看急得大叫:“慢慢地!慢慢地!”支那人略一 踌躇后停了下来,但还是慢慢挪着步要逃走。小队长一边继续喊着“慢慢地”,一边嗖地将军刀抽出了一半。支那人一看小队长抽刀,又轰地一下跑起来,跑在前头的一个人把门栓都打开了。 屋里一下就乱了。我跑到门口堵住了七八个支那人,只见他们讪讪地怪笑着,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往桌上一看,两个骰子还在转。原来是掷骰子赌博。桌子边上还码着一撂一钱一枚的铜钱。 翻译对他们说,我们是日本军队,不会为难你们,放心好了等等。接着问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是不是都是本村人。回答说是邻村到这村迎亲的,因为高兴而开了一桌赌局云云。关于鸦片,答覆这里不是烟馆,鸦片是从别处买来抽的。关于支那便衣队,回答也是此地没有。结果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赌场而已。盘查的进来了,还热衷于掷骰子而浑然不觉。一声断喝才让他们惊觉,继而狂奔逃窜。事情就是这样。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2) --------------- 大门口处,一个支那人被绑着挨打。据说是企图逃跑被抓回来的。 在夜色中继续前进。可能是接近破晓之故,寒气阵阵袭来。路还是走不完的田埂,竟说这就是大路。这该死的大路。有人说已经六点钟了,天快亮了吧。大约走了两个小时,路过一条大河。夜色之中,静静的水流泛着暗白色的光。大堤上有一座茅糙房。进去一看,一对穿着脏破的男女正在酣睡,看样子是摆渡的。唤醒他们后令其出船。支那人慢腾腾地爬起来。从屋外房檐下找出木桨。河边停着两只小船,小铁锚稳稳地插在岸边松软的土里。船虽有两只,桨却只有一对。载一个中队渡河,小船须往返好几次。中队长说分几次也得过。每次十一人,全中队终于顺利过了河。 这时已过了七点钟,而天仍未亮。走了一町(日本长度单位,约合109米。)左右,路旁有三四户人家。设下岗哨,进去休息。小队长渡河时落水,弄了满身泥浆。传达兵又到,命令三小队马上出发,对敌实施突然袭击,其他小队随后跟进。攻击必须在天亮之前进行,而行进途中,天已微微泛白。我们走在沼泽地中筑起的小堤之上。 离村子愈来愈近,我们以堤坝作掩护前进。此时天已大亮。一些提着箩筐、扛着扁担的支那人纷纷走出了家门,第一第六两个分队的任务是占领右边的村子。我带一分队扑进村去,村民们奔走逃命。没有枪弹飞来,游击队看来早逃走了。根据我们的经验,只要没有枪声,游击队就不在此地;如果有敌人,子弹早就打过来了。支那游击队的作战习惯不是靠近了射击。 断定村中没有敌军之后,我们快速跑步进村,果然看不到手持武器的敌人,只有两三个支那人不知所措地在街上徘徊。我们抓了三四个支那人问话,他们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接着占领了下一个村子,炉家口湾就在前面。中队指挥部设在我们尖兵队,中队长率先带队走在大堤上。我们则在左侧的堤坝上排成一列纵队前进。 接近镇子时,只见许多支那人闹哄哄地走过来,一边还燃放着鞭炮。真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欢迎仪式。这种献媚讨好的欢迎,已经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不住地点头哈腰,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和我们一起行进。 敌人早已踪迹全无。镇子左边,一些抱着包裹的姑娘在逃跑。进到镇子里,照例是敬烟和讨好地鞠躬作揖,鞭炮声震耳欲聋,火药味直冲鼻子。 扫荡结束,已是上午十一点钟。我们进了一座大油坊,乱翻了一气。找到了一些甜酒,宰了七只鸡,做了一顿没有放糖的鸡素烧。这户人家的房子很大。榨油的地方活像是剧院舞台下面的道具间,阴森森地给人以下了地狱般的感觉。房子中央有个直径二间(日本旧制长度单位。1891年至1958年使用。1间为6尺,约合1.818米。)左右的大石围子,里面放着很多黄豆。石围子的边缘有很宽的沟槽,里面有磨碎的豆粉。四匹马被罩着眼,拉着直径约三尺的石磨在转圈,另有七八匹备用马在吃着糙料。几根已经开裂的粗大木料堆在房子的一角,上面布满了蜘蛛网。榨过油的豆饼堆得像座小山。此地的豆饼显得比满洲的小。 顾不上干净不干净,扯过这家的被褥铺在地上,大家围坐在炖着鸡素烧的锅旁。这时,抓来的俘虏扭动着捆绑着的双手说着什么,好像是要小便。可他的手被反绑着,解不开前边的裤子。喊谁也无人愿帮他掏出那东西去方便,可又不能松绑。想来想去,何不让油坊主帮他解手。于是让他把人带出去上了茅房。 喝甜酒,吃炖鸡。酒足饭饱之后,想起这个俘虏还饿着肚子,就给了他酒和点心吃,还给他铺了床被子。像给小孩子餵饭似的,拿着饭碗凑到长得肉乎乎的支那俘虏嘴边让他吃喝。吃完饭后,俘虏转身躺下,背冲着我们低声抽泣起来。看来是由于受到善待,心里踏实了。 被刑讯拷问时都没掉泪的这个男子,由于受到善待而哭出声来。也可能是思念亲友。总之,这傢伙也是人之子啊。 我们奔波了一夜,赶了十里(约三十九公里)路,才在炉家口湾抓获在大队长部放火后逃跑的三个人,他们都是游击队的便衣。我们分队负责押送的这个俘虏说他是皂市人,哥哥是个规矩的商人。而大股敌人很早就得到我们彻夜赶来的情报,于凌晨四点左右就逃走了。 下午一点,往水壶里灌满酒,踏上归途。走了四里路(约十五六公里)后在一个村子宿营。杀鸡宰猪,喝白酒。类似酒精的这种白酒度数很高,甚至用火都能点着,比威士忌烈多了。连灌了水壶酒后,感到天旋地转。大伙儿大声唱歌,高谈阔论,最后都瘫在蒿糙上烂醉如泥。
第19页 一月二十五日 回到皂市。接到明天大队要进行宣抚(在占领区发布和宣传占领军当局的方针政策,以稳定民心。)行军的命令。 今天的晚饭还是用返回途中抓的鸡做鸡素烧。最近,尽吃肉食。 一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 上午九点从皂市出发,赴天门。天门是天门县城所在地,皂市也在天门县境地。沿着汉口为起点的豫定铁路线行军约一里向左拐进入据称是大路的田间小道,下午两点钟到达九真庙宿营。 二十七日上午九点从九真庙启程,向天门进发。昨晚天门商会有人来,称敌人已从天门逃走,故特来报告并迎接。中队长认为天门的支那人的话未必可信,不能放松警惕,命令行进中加强戒备。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3) --------------- 十二点半抵达。先在天门镇外的一所破房子里吃饭。这家只有一个老妇,待我们十分热情,沏茶倒水地忙个不停。饭后进入市内扫荡。刚一跨进市内,各家各户的门口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市民的脸上没有恐怖的神色,纷纷走出户外表示欢迎。路两旁的小吃摊仍在招揽客人,各类商家店铺的买卖也是一如往常。感觉不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恐怖气氛。迄今为止,我们还从未受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爆竹的欢迎。 列队走在不足二间宽的狭窄的石板路上。满街都是爆竹和火药味,我们脚下的大地就仿佛要喷火似的震得直颤。以至连小队长停止前进的口令声都没有听到,简直就像踩着几百发炮弹走似的。 支那人怎么会是如此大事虚张的民众呢? 我们从镇子中心地区向外围扫荡。一个不知是当地的士绅还是商会的人,亦或是区长,急匆匆地搬来了蜜桔,往每个士兵手里各塞两个。带来的发光了,他又跑到路旁的店铺中取来接着塞。看来这也是为了取悦于人。 以分队为单位进入一家家扫荡。抽屉也好,卧室也罢,每个角落都要搜查一遍。各家的主人则一直惊恐不安又满脸堆笑地跟着,无非怕东西被抢,房屋财产被毁。 扫荡结束后,我们在镇子边上找房子宿营。据说天门这个地方,不用说日本军人,就连日本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因日本人从未来过,出于好奇,镇上的不少人都从窗外向里张望,即便我们用大声的“走!走!”来轰他们,围观的当地人仍不离去,照旧好奇地观望。 晚上,用猪肉做鸡素烧。喝的依旧是白酒。至于歌,照例是由袈裟曲(袈裟曲是日本 柏崎地区的民谣俚曲,后流行于日本全国。)开始。这真是首好歌,像这种百唱不厌的歌,可以说找不出第二首。这是所有歌曲中自己最喜爱的一首。 我们唱起“啊——袈裟——”时,围观的支那人也“啊——呀”地跟着哼唱,这就引来了更多的人,最后一排人摞一排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观景。 讨伐的乐趣就是喝酒和吃鸡素烧火锅。 一月二十八日 早晨八点半,从天门出发,目的地是五里半(约二十二公里)外的岳口市。 此地游击队的司令过去曾当过皂市第四区的区长,是个叫董尚武的傢伙,也可以称其为暗杀队队长。我们从皂市出发前就传看过他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子看起来还算精神,身穿得体的军装。上级命令我们仔细记住照片上的人,务必捉住他。据情报称,他和游击队已逃往岳口市。 这次行动中,上级给三中队配备了一个重机枪小队。行进中须作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 天门镇中,有一条河穿街而过,这条河与汉水相通,丰水期时宽达七十米左右。河上小船很多,人渡河均乘小船,驮重机枪等辎重的马匹则只好泅渡过去。为防马冻坏,过河之后,生火给马烘烤暖身。 行军准备就绪后,我们踏上了一条看似军用公路般的宽阔大道。 出发前已给村民们下达了一道命令,让他们切断敌人的军用电话线,推倒电线桿,所有破坏掉的电话线、电线桿等均归他们自己所有。命令刚一下达,村民们就争先恐后地抢开了电线和电线桿。他们又是刨,又是锯,忙着往自家搬运。 看到或听说这村的村民动手抢割电话线、抢挖电线桿,邻村及其他村的人虽然没有接到我们的命令,也纷纷抢起附近的电线桿和电线来。 敌人的电话通讯就这样被完全切断了。因为这一带林木稀少,电线桿等自然成为村民们最渴望的物品。 其实天门镇老百姓搞的鞭炮大欢迎并不是真心诚意的。到昨天为止,他们一直在欢迎和款待敌军。而今天我们到了,又用同样的方式应酬对付而已。今天,当地人给我们带路,去追击逃窜的敌军,并告诉我们一些敌军的情况。他们还拔掉敌人的军用电线桿,扛回家私用。总之,他们只要保证了自身的安全和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要求,对别的就不管不顾了。 我们离去后,敌军如果再度返回,当地支那人还是会对他们热烈欢迎。 每次到商店去买东西,买卖双方都要一张张仔细查验那些脏兮兮、黑煳煳、印刷模煳不清的纸币。 这里的老百姓在生活中到底还相信什么?他们心灵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下午两点钟左右抵达岳口市,当地市民照例燃放鞭炮表示欢迎。听说敌人现已逃到下游五里远的地方。此地说的八里(指中国市里)大约相当于日本的一里,所以说敌人的逃匿处离此地尚不足一里。 岳口市沿汉水而建。城区建设布局与天门相仿,都是细长的一条街,而房屋显得比天门更加脏乱,但却有许多人家房子建得很高大。 我们扫荡经过的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写有一营或三连等等白字,看来是敌军驻扎过的营房。 这些很大的房子里都是空空如也,一个人也见不到,而且家家户户的院门都上着锁,用脚也踢不开。支那人的院门一般都是两扇,从中间向左右开启。一看门都锁着,大家来了气,一通勐踢狠踹,终于弄开了一家的门。进去后没有搜到武器,只看到几箱香菸堆放在屋里。窝了一肚子火的我们,顺手抄走了一些。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4) --------------- 扫荡完后,借宿在一家蜡烛店里。 这户人家房子很大,像是个有钱人家。而且此地的蜡烛店一般都兼卖些砂糖、咸盐、油等物。在支那,有砂糖卖的店铺并不多见。 我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进蜡烛店的门,店主就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满脸堆笑地寒暄。我们在一张纸上写上准备九个人的饭菜,他看后连声说好。随后做了猪肉、藕等三四个很一般的菜。作为饭钱,我们把发给小队的鲤鱼给了他。 这家蜡烛店不但房子大,店员也多。吃饭时为我们用油炸的又小又薄的年糕片十分可口。晚饭后,我们提出占用他家二层的所有房间,可店主就是不允,反覆恳求不要占用其中主妇使用的一间卧房。没办法,只好同意不占用这间。
第20页 主妇三十岁左右,好像正患牙痛。店里的小伙计将饭菜端到她的房间,待主人吃完后再把餐具取走。真是大户人家的作派。 吃罢晚饭,店主夫妇开始吸鸦片烟。二人各卧一侧,中间摆放着菸具。夫妇俩相对侧卧着。丈夫装烟,在酒精灯上点着后递给主妇吸。主妇则在丈夫装大烟时,一边吸着普通的香菸,一边盯着丈夫手的动作,不时还细声慢气地嘀咕几句,夫妇俩很和睦亲密的样子。 两口、三口,女人的眼睛渐渐眯fèng起来,鼻子一下下翕动,发出惬意的哼哼声。店主对我们看他们吸鸦片并不介意,仍坦然地装烟给老婆吸。一个七八岁、模样很可爱的孩子跑到床前,蠕动着小嘴学大人抽鸦片烟的样子。女人可能是因为吸食鸦片的缘故,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回到我们住的房间,恰巧碰到店里的小伙计来收拾碗筷,于是把吃剩的炸年糕递给他。小伙计先是小心地朝主人那边瞅了瞅,见主人没有注意自己,匆忙一把接过炸年糕转身下楼去了。看来老闆和伙计关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近来让白酒和猪肉弄得肠胃不适,今晚还要抱着水壶暖肚。 在汉水如此纵深的上游地区,仍见到一艘蒸汽机船逆流而上。 一月二十九日 上午八点钟从岳口市出发。昨夜有雨,道路泥泞,步行十分困难。下午两点钟到达天门。大队长训话,称我们是到岳口市的第一批日本人。 为今晚做鸡素烧备佐料,我去买砂糖。店主却说没有白砂糖,而我们前几天来此地扫荡时明明看到这家糖店有砂糖卖。于是坚持要买,併到店里将白砂糖找了出来,放在店主面前气愤地质问他。店主慌忙辩解,后来干脆躲了起来。我生气地怒骂他们故意撒谎,简直岂有此理。这一下店主和店员都慌忙跑了出来,把一张写有奉送五斤白砂糖的纸拿出来让我们看。混蛋!我们可不是来敲诈勒索的。我要店主出来,说钱照付,可话要说明白,并拿出了五日元让他们看。这回店员们及店主说什么也不肯迈出柜檯一步,只是一个劲地说奉送奉送。那意思分明是说,真够烦人的,送给你们五斤拿回去得了。气得我大骂一声浑蛋,将五斤糖扔到柜檯上。砂糖没买成,悻悻而归。这些傢伙实在可气。 最终,我们还是只吃了顿只放盐没有糖的鸡素烧。喝的酒是一水壶二十钱买来的,卖酒的人是第一次收日本钱。 不知支那人收日本纸币和军票时是何种心情。他们所使用的货币的发行银行很多,如农民银行、中央银行、储蓄银行等等。而一旦日本军队离开此地,日本军票还能否继续流通则令人怀疑。 我们部队到九真庙后,当地商会的人在出迎时说什么支那军队不在此地。实际上,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敌军一直驻扎在天门。九真庙商会的傢伙们迎接我军时,敌人也正在天门乘机做着逃跑的准备呢。 从这一事实推断,天门的老百姓肯定私通支那军队。这些毫无信用的东西,我军一去,他们马上挥舞着赶制的日本旗和五色旗(伪“满洲国”国旗。)出迎。 真是典型的支那人行为方式。 一月三十日 三十日上午八点钟从天门出发,返回皂市。行程八里,下午六点钟到达。 二月一日 去汉口办事的西村善一伍长已返回。据他带回的消息:第十六师团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入伍的官兵已奉召临时回国。年轻些,即入伍晚的士兵则另被徵召赴北满洲地区。另外,现在的补充兵部队改为留守部队。前任中队长森中尉也来信说:这次你们可能要往气候寒冷的地方移动,望多加保重云云。 如果传闻属实的话,四月前后就可以凯旋迴国了。这消息实在令人兴奋。不过,以往的许多次闻之欣喜的传闻没有一次是真的,这次的消息不知能否变成现实。 今天,中队进行了新的整编。第一二分队是轻机枪分队;第三分队是步枪分队;第四分队是掷弹筒分队;第五分队是步枪分队。 我仍编在第一分队,分队长是渡边军曹。 二月五日 父亲寄来了一个邮包,里面装有让我转给弟弟重一的奶油巧克力、晓牌香菸等物。本来我给父亲去信让他给弟弟寄这些东西时,也希望能给自己寄一些来。不过,以前就托久子姐姐代买的《萨赫特传》(萨赫特(1877~1970),德国着名财政金融家。20年代曾任德意志银行总裁。)终于随这次的邮包寄到,实在令人高兴。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5) --------------- 去信让家里人寄的杉山德助的随笔没有买到。 不管怎么说,真是太感谢父亲了。 到支那作战以来,第一次接到上谷志郎君的来信。真该好好谢谢他。他在信中说,从正月开始降雪频频,已积了三尺厚,今天又是漫天飞雪。家乡间人现在已成银色世界了吧。 另外,还收到二三封贺年信。 上谷在来信中提到,日本国内也有我们将于四月左右回国的传闻,他企盼这一愿望能够实现。 炊事员帮工是个十三四岁的十分可爱的支那男孩。他有着圆圆的大眼睛,虽不像个男子汉的样儿,但模样儿长得很漂亮。 天气真好。到处洋溢着春的气息,灿烂的阳光普照万物,甜丝丝的春风徐徐吹来。 在形同马圈的宿舍前的小空场上刚刚懒洋洋地坐下,耳边就响起了“糯米年糕、糯米年糕喽!换香菸、军票,换香菸、军票喽”的吆喝声。经常有一些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孩子,有时甚至是成年人,拎着个篓子,里面装上六七块年糕,到驻地附近与我们换香菸。 今天,孩子们左手搂着篓子又来换东西了。让春天的温馨沁入心底,我悠闲自在地吐着烟圈,找了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想吃鸡蛋了。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打上一个生鸡蛋,搅拌一下吃下去,是这些天一日三餐惟一想吃的东西。 “鸡蛋换菸捲喽”,吆喝声未停,我就用支那语叫道:“鸡蛋拿来!”没想到孩子却沖我说:“我的,没有鸡蛋。慢慢地拿来。”“过来!鸡蛋快快地拿来!我的,菸捲交换地给。”听完我的话,那孩子仍重复刚才的“慢慢地”。这时,旁边的小帮厨又代替我催那孩子“快快地”。孩子于是转身跑去取鸡蛋。 孩子一走,小帮厨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掸掉我上衣的土,擦掉我鞋上的泥,看起来这小傢伙确实可爱。他的一举一动之中,充满了母亲或恋人那种亲切的慈爱。过后我才察觉到,不如说更像ji女对嫖客的献媚,自贱的举止。 当时却觉得又没让他替自己做这些事,这孩子太可爱了。看着他和善、充满感情的微笑和圆圆的、忽闪忽闪的双眼皮大眼睛,感嘆竟有如此体贴照顾别人的好孩子。为了回报他的慈善、友好以及美好的感情,我把带着备用的另一盒烟给了他。 小傢伙连连称谢,这使自己心情更加愉悦。太阳暖洋洋的,实在是个宜人的好天气。
第21页 刚才那个孩子拎着装鸡蛋的篓子回来了。里面只有五个鸡蛋。这些小商人每次都只带很少的一点东西,哪怕是大人,也是如此。 成年人商贩总是只带六七块薄薄的长方形年糕(类似日本牡丹饼的糯米糕),慢吞吞地吆喝“年糕,年糕,换菸捲喽”。对这种大人的叫卖,简直厌烦透了。他们怕一次带多了,弄不好被当兵的全抢了去。可恰恰是过去他们那种耍小聪明、坑蒙拐骗、投机取巧的生意经激怒了当兵的。 我给了一盒烟,接过来五个鸡蛋。孩子马上说:“我的,多多地有。”让他再多拿些来,可拿回来的还是五个。然后还是“多多地有”。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令人倒胃口的小聪明。感到有点热,脱掉上衣刚要坐下,小帮厨一边说道“你,你,慢慢地”,一边飞快地拿来一个糙垫放到我的屁股下面。然后又把我衬衣上粘着的棉花及脏东西清理干净。我又掏出了一根烟点着,刚要吸,小帮厨嘿嘿笑着张口和我要烟。我说不是刚给了你一盒吗,他却说你有那么多烟,再给一些。没办法,又给了他一根。没想到这回他凑到我耳旁说一根太少。 这一下我才明白,今天他的一切热情侍候实际上都是别有用心。他那充满了善意与关爱、和顺与热情的一举一动,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而只不过是为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段而已。揣摸我的心思,巧妙地赢得好感,然后向菸捲发起进攻。 我就这样整个儿被这小东西绕进去了,手段实在狡猾老到。把我的同情与爱意调动出来,为获取菸捲铺路搭桥。当然,即便说他狡诈,也远未到真演了一场“戏”的程度。这雕虫小技,充其量也就是艺伎、娼妇的卖弄风骚。而现在一旦察觉,不免对其品行深恶痛绝。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小帮厨尽管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但却是深谙此道的老手。支那人是利用同情和爱意的高手。然而,这样的傢伙也是没骨气的人。想到这,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冲着小帮厨大骂了一声:“你这浑蛋!”小帮厨见状马上“嘿嘿”地讪笑着,从怀里把刚才我给他的那盒烟掏出来,嘴里谢谢声不断地向我讨好。这小子竟无耻到这般地步。 支那人似乎并没有“人生感义气”、“士为知己者死”这类豪迈的气概。 这件事发生后,每当遇到小帮厨,他还是像遇到久别重逢的知己似的,脸上堆满了亲切的微笑。 什么东西!这种人比当着你的面撒谎的傢伙,更让我讨厌。 二月六日 从哨位上下岗回来。这个哨位是专为通往汉口的豫定铁路线上的一座木结构桥而设的。 已有七个月没解决性慾问题了。从出徵到现在共一年半的时间里,仅有过八次发泄。最近休息得很充分,随着体力的恢復,性慾要求又来了。夜里翻来倒去地睡不着,梦中也是满脑子杂念。白天干什么都是无精打采,脑子好像也懵懵懂懂。对这种生理现象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6) --------------- 出于从缠绕自己的杂念中解脱出来,以及解决安眠、性心理的平衡等需要,决定自己解决一下。这与十八九岁时性冲动初起,不管不顾地干不同,服现役时,出于这种需要,自己曾手yin过二三次。青春年华的人,不论男女,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解决生理上的需求,否则,必然产生令人十分困惑的现象。 今天,出于严肃意义上的需求,自慰了一次。完事之后,如同从体内排除了毒素一般,顿感神清气慡。 想吃羊羹,花五十钱从真继那里买了三块。原本想付四十五钱,可是手头没有四枚十钱币。 他在那羊羹交给我之前,特意说每块羊羹的进价是二十二钱,而现在军人酒馆只卖十五钱,所以付五十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完他这番话,我当时想本来十五钱能买到的东西,你却说是二十二钱买来的,而且明明还在按十五钱在卖。实际上是我多付给你五钱。 真继接着说:“要是卖给支那人,要二十钱一块呢。”我可不是支那人。我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句。 我们卖东西给支那人时,也是低进高出。五钱买进的香菸,卖给支那人时要十钱。今天十五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他是以前花了二十二钱购进的,因此就想不顾现在的行情,以二十二钱卖给我。 我早就对他这种唯利是图的品性十分厌恶,正好在他表白时已吃完了一块羊羹,就想干脆把吃下的这一块按二十二钱付给他,剩下的两块让他按十五钱一块转让给其他人。可转念一想,如果真这样做,就会影响我们两人之间特别亲密的友谊,于是只要回十钱,剩下的两块羊羹没有拿就回来了。这件事使我心里十分不快。他今天的做法与常理不合,很不讲义气。事后我十分后悔为什么当时不谴责他做事心太黑,然后把羊羹还给他。我有个总吃后悔药的毛病,经常有让自己吃亏倒霉的言行。 一方面恨自己即使上当吃亏仍一味妥协退让的软弱心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是经常有损人利己的行为。在南京时,他就因利害关系而做出过无视友谊的事情。当时,谴责并令其道过歉。 那时就想到过,他是个在利害关系面前抛弃友谊甚至背叛和牺牲对方的人。虽说如此,他也有不少值得称道之处。试想过与他这样温柔和顺的人一起投资做生意可能不错,可他毕竟又是採取令人厌恶的处世态度的人,看来不太可能。 松田是不世故、重友谊的男子汉。选择松田和真继的话,我会挑松田。他尽管脾气暴躁,但心地不坏。 二月八日 今天去中队指挥部做警卫,我任值勤长。 收到几封信。 其中一封是佐佐木于12月29日发出的。他在信中写道:“最近一段时期,随军作家火野韦平写出了一系列以士兵为主题的小说。如《麦子与士兵》、《土地与士兵》、《花与士兵》、《水与士兵》,什么都与当兵的连在一起,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我把你迄今为止的来信全部汇集成一册,正在让一位熟人看。他对你写的内容给予了好评,认为远比《麦子与士兵》及《土地与士兵》等书更加感人,更加具有打动人心的感召性,就甚至想把它投到哪家杂志社去发表。至于体裁,可以直接用出徵士兵的从军日记的形式。如用时下的流行词做标题的话,能否用‘刺刀与士兵’,或者考虑‘战斗’这类的名称。当然,也可能都不贴切……” 佐佐木竟写了这么一封信给我。读着他的信,心想这下可有点麻烦了,感觉很不对劲。就好像把羊羹和腌梅干一起放进嘴里吃下去了似的。而且,他竟然连标题都想好了。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绝对要阻止他。如果此事已经开始进行,必须令其立即停办。这件事足以让人出一身冷汗。 即便真有一天出版自己写的东西,也须反覆订正才行。况且,就那些信的内容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平素缺乏自信、做事小心谨慎的佐佐木这个傢伙,这次是怎么了?今天信中让人出身冷汗的是结尾处“当然,也可能这些标题都不贴切”一句。这明明是拿话将我的军,内有所求。
第22页 父亲也寄来一封信。 信中说:“今天,又迎来了新年。你们兄弟三人平安健康吧?你们在为国效力,这是做父母的荣誉。你哥哥在你们兄弟出征后,仅在8月6日休息了一天,现在正守卫着大后方。只有新年期间打算放假三天。我想你们在前方也能愉快地欢度新年吧?重一这孩子最近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内心十分惦念,不知他近况如何?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请务必来信告知。” 每当想起已经年迈的父亲,把三个儿子送上了前线,自己不顾体弱,战胜病痛,每日拼命劳作,不禁热泪盈眶,悲从中来。 难道父亲一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刻,都是受苦受累的命?!啊,无限疼爱我们的父亲呀,您老人家一定要健康长寿!神明呀,请您赐福于我们的父亲,让慈爱与幸运永远伴随着他吧! 去年四月给弟弟寄去的一封信,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又被退了回来。 当时,弟弟在联队里还是入伍第一年的新兵。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写信,于是去年四月发出了一封表示歉意和问候的信。 弟弟现在与自己同在南部部队。不过,他是在通讯队。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7) --------------- 阿谷的朋友江上博君寄来了一封信。 信中说:“我,阿清、大猎狗、熊米、阿实、伯母(母亲)、小狗阿照(母亲给它起的名字)等,身体都很好,生活十分快乐。听说史郎您染上了霍乱(实际是疟疾,江上搞错了),现在终于痊癒,实在太好了。下面,给您写点家乡间人的一些事情……”接着,江上告诉我诸如发生暴风雨的事,城岛建了一座扁鹊像(扁鹊在当时的日本,是名医的代名词。),积雪已达三尺厚,等等。 榻榻米店的蒲田熊米君写的信也收到了。 他在信中写道:“史郎您身体好吗?我一切都好。每天与朋友们一起上学。在学校里,我们总是祈祝武运长久。请史郎一定保重身体,为国效力。听说我们的老师即将出征去南京。我们的课本中,第一篇课文就是《日本第一峰——富士山》。听说史郎您已经从上等兵升任伍长了。我们的老师是少尉。史郎您凯旋迴国的时候,请一定要当上大将。我们都盼望着,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请多多保重身体。” 这些孩子们真可爱,我喜欢小孩。 二月十一日 今天是天皇纪元2599年的纪元节(日本明治政府于1872年规定的建国纪念日。)。 一大早,部队在广场集合,全体遥拜东方,齐唱《国之初》。 今天吃的是大米饭。最近一直吃大麦米饭,久违的白米饭好香呀。还给每人发了柚子、脆饼和点心。 部队第五届联欢会亦于今日召开。木村大队长是个对士兵的休息娱乐十分重视和关心的人。 一大队的士兵们都说,像这样好的大队长真是太难得了,恐怕别处不会有。 这个人情味浓的大队长,受到士兵们的绝对信赖。现在,即便是再艰难的行军和作战,与这样的大队长在一起,士兵也会充满信赖地高高兴兴地随他踏上征程。 这位大队长的为人处世,确与传统型的大队长有许多不同之处。 最早,我们是在盛夏酷暑的艰苦行军中,发现大队长的不同常人之处,并对此感到由衷的敬佩。大队长认为士兵在烈日下跋涉太热、太辛苦,于是特允许大家赤裸着上身行军。而且在中午吃饭开始,到下午三点钟这一段一天中最热的时间里,让我们躺在树荫下睡午觉。这些都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令我们大为吃惊和感动。在庐州(今安徽省合肥市)时,士兵们企盼已久的部队酒吧因当地发生霍乱而关闭了。大队长及时地让大队会计室派人特地去南京买酒回来,开设了大队的临时酒吧,对慰劳士兵的身心起了很大作用。 名将的作战要诀,在于如何使士兵得到充分的休养和调整,此乃用兵之根本。 大队在庐州时开了第一届联欢大会。按照大队长的姓,被冠以“木村座”(日本的传统戏剧及现代的话剧等剧团均称为“座”。旧时的剧院、电影院亦称为座。)之称。 今天召开的已经是第五届联欢会,节目中有戏剧的专场演出。 各中队也各自召开联欢会,从中选拔出代表本中队的优秀节目,然后到大队的联欢大会即木村座进行汇演。我们中队推选出的节目有两个:一个是士兵相声,另一个是口琴演奏。口琴演奏者的水平非常高,吹得极为出色,使听众由衷地佩服。 由于今天轮到我站岗值勤,没能看到中队的联欢会。下岗后,去看了一眼木村座的戏剧专场演出。 在演出场地附近的道路两侧,《大歌舞》、《新版忠臣藏》、《汉jian的女儿》等上演剧目的广告旗迎风招展,沿街房屋的墙上贴着剧团的招贴画。招贴画设计得十分巧妙,借用支那烟糙广告中的美女像,把《汉jian的女儿》的剧名加进去。在招贴画的左上方,画着一团飞滚的暗云,下书“上海陆战队危机迫近”几个字。 各剧目中,《忠臣藏》与《汉jian的女儿》的招贴画被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忠臣藏》的招贴画上印着歌舞伎演员的姓名,以及某月某日在皂市木村座演出等内容。 剧场入口处写有“承蒙您抬举”、“光临捧场”等常见的客套辞句。场中的厕所还特意挂着女士用的牌子,其实不过是米袋子围起来的一个摆设,目的是用于营造日本式剧场的氛围。没有,也不可能有女士去使用它。 只有五个ji女在剧场之中。但她们如厕不会用剧场中的,而是回家去方便。 剧场中座无虚席。建筑物本身原来是座寺院,或是一所很大的民房。一些支那人也好奇地前往观看。 剧场还像模像样地建有二层观众席。其做法是利用一层的柱子作支撑,在上面铺木板而成。剧场右侧的墙上,贴着收费服务项目的价目表。上面写着:座垫租用五钱,取暖火盒十钱。甚至还能见到奉钱一封给某某演员的启事。 这一切都与传统的日本剧场舞台的模式别无二致。其他细微之处亦用心良苦,充分地烘托出了剧场氛围。 不由得深为嘆服。在没有什么建筑材料,又处于战地的环境下,竟然建起了如此气派的剧场。舞台是利用幕布隔出来的。大幕既可用于换场,又能遮挡住乐队,退场当然也靠它进行。 花道的插花被当做装饰放在舞台上,负责报幕的司仪在舞台的右侧,将校军官的席位在二层中央。 这所房子中的大圆柱子,是烘托出大剧院气派的关键。在圆柱上贴着红纸对联的上方,《大忠臣藏》、《赤垣源藏》的剧名赫然醒目。大家在评价剧目时都认为,《忠臣藏》这类剧,比四处走乡串镇的一般剧目要好得多。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8) --------------- 今天的演出从上午十点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盛况空前,颇获好评。
第23页 二月十二日 两三天前,气温开始急剧下降。夜里甚至会风雪交加,只盖薄毯和薄被冷得不行。 我开始厌恶早晨的集合点名。最近精神不振,生活索然无味。今天,那个挺可爱的、很喜欢说话的孩子又到营区来卖鸡蛋了。 用一盒烟换了他五只鸡蛋。他很喜欢我带的铅笔,说支那没有这样的铅笔。我送给他明信片和铅笔。 最近,不知是自暴倾向,还是气不顺,准尉及中村中尉等人只要一喝酒,就毫无理由地对士兵不是骂就是打,实在让人哭笑不得。他们的品性很卑劣。士兵们对他们均採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士兵们都以讥讽的口吻,称中尉为“大善人”。 我认为中尉这个人似乎没有坚定的信念。 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旧正月(日本称农历春节为“旧正月”),家乡人恐怕正在瑞雪纷飞中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年。一提起旧历新年,就联想到了雪。 记得二十五岁那年的旧历新年,雪积得很深。我在三胜的房中,和她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而如今,已与那个女人各奔东西了。尽管已经分手,但与她厮守相伴时的美好回忆,仍然是那么甜美和酣畅。这种情感不时涌上心头。对于我,那女人心中也燃起了纯真的爱恋之火。而自己也忘情于爱河之中,为爱欲而疯狂。 我们就这么劳燕分飞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并不恨她,尽管她是不辞而别。 每当想起她,浮现于脑海里的,只有甜美和快乐的回忆。我仍然从心底祝愿她幸福。 今年冬天家乡降雪很多,稻荷山的松林在强劲海风的摇曳下,一定会更加壮观。辨天岩上高高耸立的灯塔,将红色的光芒投射于波涛之上,以永不停息的一亮一灭倾诉着寂寞的情怀。 每每忆及故乡,最先浮现于眼前的,就是稻荷山那令人神往的松涛和辨天岩上红色的灯塔。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曾是一个喜爱孤独的人。我喜欢一个人躺在海边的沙滩,沐浴落日的余辉,或是独自漫步于山林之间。祖母和母亲总是告诫喜欢独处的我,一个人去海边和山里有危险啦,会碰到鬼怪啦等等。而对于孤寂的我来说,能够安慰自己心灵的,仍然只有寂静的群山和冷漠的大海。 寂寞抚慰了孤独。 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感,在朋友之中,在他人面前,我曾是一个戴着粗鲁男人假面具的人。 我有粗犷激昂的血性和极度的寂寞感,而朋友们只知道和只看到了激昂的一面。 我的孤独和寂寞渴望爱的抚慰,因此自然而然地奔向了女人的怀抱。周围的人都把我看做浪荡公子,而真正的我,却并不贪恋酒色。 真正的我,喜爱山峦海洋,钟情孩子和爱犬。每当想起稻荷山和故乡的海,过去的自己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一直怀疑养母对自己的爱。她对祖母及自己的那种态度,使我不能不对其充满怀疑和投去尖锐批评的目光。养母对我们的态度实在是太无情了,简直可以说是极度轻视和侮辱性的。 对此,祖母这样说道:“你养母採取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来,也是为了撑住这个家。她是太较真了,你们就别说什么,忍着吧!”养母的自我解释是:“我是担心丈夫去世后,会不会受人欺负。所以,现在不硬气些不行。”作为养子,我那紧紧封闭着的心摸不透养母的真意,因此怀疑她对我们有无感情,对其态度抱有强烈的反感。 我曾经把养母与亲生父母进行过比较对照。自己的脚疼病一直治不好,在京都的父母为此十分担心,特意让妹妹过来向养母说明,过去父母和姐姐们来信时多次催促让我住院治疗,可是直到现在还拖着不去,只好让妹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住院治疗费用由京都父母处支付,务必让史郎尽快住院。 当时,养母的反应十分冷淡,而且对让我住院治疗脚病这件事本身漠不关心,令人非常寒心。即便是养父母家经营的兴行(日本旧时集娱乐、文化戏曲、体育等设施为一体的行业。)的生意再忙,也不至于对我的病如此漠视和不闻不问。(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对生育过孩子的女人以及对孩子本身,是不是都没有感情?……这就是原因所在吧?!) 向京都的父母要五日元时,得到的是十日元。如果向养母要五日元,只能拿到三日元。在这些地方,也使我感到疑惑。对京都的父母,只是偶尔张口。而对身边的养母,却须经常伸手要钱。养母一想起我生身父母所在的川助家,本来该给两日元,最后也只掏出一日元。 然而,从这些事情中,却使我对养母的爱产生了怀疑。养子对养父母对自己的爱及感情是十分敏感的。而且,尚不成熟的判断和批评能力,也告诉自己养母的大部分感情流露不过是虚情假意。我那感悟性极强的年轻的心,对养母在每一件事上的做法和态度,都默默地进行了尖锐、细緻、批判性的分析判断。 孩子向父母索求的,不是不经解释说明不会明白的爱,而是即便想刻意掩饰都掩饰不了的爱。 每当想起这个冷冰冰的家庭,因为举债而把气都撒到我们孩子头上,让自己饱受屈辱,就不禁喟然长嘆。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9) --------------- 正因为如此,才备感孤独,才同病相怜地眷恋海滨的寂寞和山间的孤独。也才渴望爱情,扑向ji女的怀抱。 极欲在对生身母亲的憎恨中再找出母爱的孩子,感受到的却只是养母的冷酷。 二十岁之前的日子不堪回首,忘却它吧! 养母现在每顿饭都给不在家的我也摆上一份,以祈祝我的武运长久。 生母将我的饭置于正座,并摆放柿子为我祝福。 愿母亲健康。衷心地感谢志郎。 二月十八日 突然接到出发的命令。机械化部队要来皂市与我们换防,听说他们是关东军。暴雨勐烈地击打着大地,道路一片泥泞。在我们经常向东遥拜,并举行运动会的操场上,换防部队的几十匹军马在寒冷的风雨中,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没有一匹昂起头来,真想像不出这是如疾风般驰骋疆场的战马,倒让人觉得是件地上长出来的雕塑,一动不动。它们默默地哭泣,不是通过语言,而是用形体诉说着雨中的辛酸。士兵们只将雨布搭在马背上,但在滂沱的大雨中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乌云压顶,小镇被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 出发!向火线进发!大家都在忙于整理行装。即使战死了,也别留下让人难堪的东西。只带走必需品,其他,统统扔掉。 武士道即为死,所谓忠义即意味着死。 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我不过是自我小范围内站着的人,一个一文不值的人,一个死而无憾的人。 这次也许战死,但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光荣。这样也为傻乎乎的我增加点起码的价值。冲锋在前,这是我的信条。 第一天行走了五六里路。原定在此停留十天左右,再行动。但今天又命令,只在此地住两天。我们猜测一定是情况紧急,如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又要强行军了。
第24页 最近苦于痔疮,出现了便血,即便如此,这两三天,我还是沉浸在烧酒和甜酒之中。虽然说是煳涂,可酒一下肚,心情格外舒服,今天也不例外。 啊,黑漆漆的夜晚,只有风在狂虐,雨在倾泻,哗啦哗啦下个不停。真是地狱般的夜晚,令人讨厌的夜晚。 上着门栓的门被风吹得发出地狱之门般的嘎吱—、嘎吱—的怪声,如同有人在呻吟。浑蛋!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简直就是来自地狱。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漆黑的夜,黑得吓人的夜。房间里十分昏暗,蜡烛只剩下一寸长短闪着孤单微弱的亮光。被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忽闪。在这黑暗之中,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这一寸左右的烛光。精神迷茫,心情郁闷。风在呜呜地狂吼,一阵紧似一阵。 在房间中点燃木柴以供取暖,可今晚却怎么也点不着。雨还在勐烈地下,风还在使劲地刮,漆黑的夜晚如同地狱一般。 狂风、暴雨、乌云肆虐着整个世界,世上的所有生灵都在地狱中死去。 战争,战争,一场不顾后果的胡撕乱咬。 我们并不是踏着别人的血迹前进,而是流着鲜血前进,这就是战争。 m是个无赖,他总是将“不知道老子是海量,喝不倒吗?”这句话挂在嘴边,用蠢货来形容他都太客气。今天他又动手打了战友t,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不整治一下这个浑蛋,他是不会收敛的。于是腾地站了起来,甩掉上衣,怒喊道:“走,外面去!”平时,除中队干部,大家对他敬而远之,连蛮横的准尉都让他三分,这傢伙从不上岗执勤。他长得黝黑,斜吊眼,脸上有疤,一副恶魔般的兇相。我一定要教训他一顿。前天晚上,我曾斥责过他。当时,他右手握着酒瓶,嘴里叫着:“你说什么?”一下扑了过来,我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此时,小队长急忙冲到我们中间,平息了事态。今晚我可要让他尝尝厉害。“走,出去,等我穿上鞋。”我边吼边穿鞋。结果,今晚还是没揍成。我的生命是天皇陛下的,理性起了作用。多少让这傢伙长点记性,他算不上真横,不过是耍耍威风。 痛快地揍他一顿,我横眉倒竖,义愤填膺。 放下举起的拳头,咽下这口气,不忘使命。 军规禁止我们在信中透露战斗的实际情况,只允许汇报勇勐威武、大获全胜,敌人连连败退,支那百姓视我们为救星热烈欢迎,我军爱民、民众拥护、理解我们等等好的一面。据此国民们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和灯笼的海洋里,迷醉于交杯换盏之中。然而,大胜利的背后,有多少艰辛困苦和流血牺牲,是绝对不允许讲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说出战争的真实情况。 日本的士兵也是人,也是有喜怒哀乐各种情感的人。他们也会因受苦而哭泣;也常常思念家乡,倾慕女人;偶尔还会厌恶战争;对战争带来的牺牲,既认为伟大可敬,又感恐惧不安。 我们不仅是同支那军队打仗,还要与大自然的严酷进行搏斗,不能退缩。欢乐和痛苦同时伴随着我们,然而,征途上并非只是勇往直前。 我们不怕枪林弹雨,但惧怕飢饿、淋雨、露宿、半夜抵达后还要做饭到天亮、在泥水中与敌人对峙以及最可怕的行军。即使是生病也要前进。当我们疲惫不堪可还必须行军时,就盼着有敌情,因为敌人一来,行军可以暂时停止。 忍飢挨饿,风餐露宿,战友吐血而死。这些胜利的背后的巨大痛苦、悲惨的流血牺牲、战斗的真实情况,为什么不能讲述?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0) --------------- 我们就像马拉松赛跑一样,但又不同单纯的跑步、撞线。播音员绝不会说“很艰苦。啊,流血了,战死了,太残酷了”等等,而只会报导:“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又占领了××……” 医院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病员痛苦地呻吟着,难道他们的呻吟只能留在医院里,而不能传到外面去吗?他们最关注的是凯旋迴国,可又一次次落空。他们总是在想:这次没有我,下次准会轮到……与其说是一种期待,倒更像是被抛弃的嘆息。在他们那里,令人深信不疑的凯旋喜讯大概煞有介事地传过多次。每当此时,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唱歌、饮酒、谈论国内的事情,天真地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快乐之中。即便是传言中的凯旋日期已到,而实际上并未走成,他们也不气馁,总是幻想着。等这次警戒任务完成后……等这次讨伐结束后……一次又一次地延长传言中的凯旋日期,无限期地盼望着早日回国。这种锲而不捨的渴望就像牛的垂涎一样,黏黏煳煳地一直不断。他们已多次被这种谎言欺骗,但却不恼不怒,继续等待下一个传言。 攻下汉口后,心想这回真能回国了,传言也是有鼻子有眼,令人深信不疑。可等来等去,连点回国的动静都没有。后备兵们悲观起来,但仍坚持自己的判断:一月份,不,二月份肯定回国。不时传来大坂的部队来接替我们,去北满警备等消息,这些更使他们确信回国有望。 到了二月,接到的是开赴前线的消息。按说,面对现实,他们不应再相信传言,可他们仍然执迷不悟。尽管如此,他们并未忘掉战争,只要一上战场,他们就会将一切置之身外,勇敢冲杀。 出发前,大家纷纷理髮。将用不着的酒壶、铁锅、脸盆、床板、木柴送给支那的剃头匠充作理髮钱。与一次十钱的现金相比,显然他更乐意接受这些实用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将这些带不走的东西代替现金换点支那人的物品或支付工钱。再说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我们的,根本不心疼。 我十分敬佩杉山平助的论辩时显示出的理智、自信、博学且大胆的言辞。他说:“支那人缺少激情,不懂得感谢别人。”我对支那人了解不多。 我们在战场已经度过了一年半,但因常常在第一线作战,直接接触支那人的机会很少。即便接触过,也是在战场范围内。支那人对我们怀有恐惧感,不是以真实、自然的表情和态度对待我们,而都是为了求生的讨好和献媚。因此,要看清摸透支那人的特性并非容易。尽管如此,凭我的经歷,认为杉山所言极是。支那人意气不扬,似乎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种气概。东洋史中有无数流芳百世的人杰。一位女性的手记中写道:牺牲是崇高的,我们踏着血迹前进,只要手中有枪,就坚持到最后一个人。等等,真是慷慨激昂。也许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考虑这些,普通百姓是没有这种意识的。 年糕盒上写着这么几句话,我不懂其意: 五百年来世上人,见来皆是野狐身, 钟声不破夜半梦,兵六事知无意真。 二月十九日 昨夜的狂风招来了今晨的大雪纷飞。明天就要出发了,只有今天还能读会儿书。一开拔就没有这份时间了,也没有好书可读了。想到此,我格外珍惜眼前的一分一秒,如同考试前夕的考生一样,恨不得钻到书里去。说是书,其实是《日本评论》、《新女苑》、《妇女俱乐部》、《活》等杂志类书籍。《日本评论》,我一篇不漏地全部看完。
第25页 临近出发,有二事烦心,牙痛和痔疮。 军内俗语中有“屁股痒痒”之说,可我是屁股疼痛。 《活》中收有ju池宽的话:宗教产生的原因之一,是试图将人类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的努力。给父亲和姐姐的信,到底还是没能寄出。大概已有几个月没发信了。 征战以来,字写得愈来愈糟,甚至提笔忘字。我们已远离读书与文明的世界,变得愈来愈笨。 二月二十一日 昨天早晨八点出发赶到此地。一路上都是在泥泞中行走,鞋掌上挂满了泥。 这里是位于京山东北面的一个小山村。听说原定在此地休息两天后便出击,后又改为再等四五天,待重炮兵集结后一起行动。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一架飞机低空盘旋,像是有事情联络。由于长时间休整,刚一行军,浑身到处酸痛。昨天行军走了九里路。在到达这个村庄之前三公里的地方,大队突然停止前进。原来是驻守京山的二大队飞马来报,右边山上发现敌人。于是决定对其发起进攻,派第一、第四中队轻装出击。向山顶望去,有两间房子相对而建,周围筑有石垒。看起来不像是大部队。我们先于部队抵达宿营地。入夜后,也未听到枪响。敌兵见到我军的进攻态势,又使惯用手法,迅速向山的另一面逃窜。 昨天抵达宿营地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先遣队已安排好宿舍,生火做饭等各种准备也已就绪,还有不少杂事需做。晚上,找来干糙铺个睡觉的地方,担来水,做好三顿饭,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件烦人的差事。长途行军后疲劳的身体不仅得不到休息,睡眠时间还要减少。加上我们的饭盒一次只能做出两顿的饭,做完三顿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再有,取水要走很远的路,真是够折腾的。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1) --------------- 今天给养队牵来了两头牛,一头黑牛、一头黄牛。牛被拴在宿舍后面的树上,一个士兵用刀朝牛心脏捅去。我们在陇海线旁的黄庄村时,一刀捅进,牛呜呜地哼了两声,便倒下死 去,今天却是乱踢乱叫,就是不死,一阵狂捅之后,终于没气了。几名士兵就像野狗争食一 样,抢上前去用各自的小刀割下一大块肉。晚饭时,饱餐了一顿被诙谐地称之为“牛肉火锅” 日本传统佳肴。如此嫩软的牛肉实在不多见,味道不错。 上厕所时,痔疮又犯了,淌血不止。晚上把水烧开,洗净屁股,入睡。水壶这东西着实可爱,既能润喉,恢復体力,又能温暖肠胃,还能治疗痔疮,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夜深了,战友们围坐在炉火旁聊天,兴致极高,主要内容是以往的战斗。隔壁的房间开始插科打诨,并唱起yin曲艷调。 我吸着父亲寄来的日本香菸——我最喜欢的香菸,我深深地将烟吸入腹内,舒畅地感受着垫在臀部的“汤婆子”——水壶的温暖,心里惦记着弟弟。又重读一遍登有杉山平助文艺 时评的《东京朝日》剪报。他总是那么充满自信,我对他的理论和思维的敏锐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我贪恋着水壶的余温及干糙铺仅有的一点温乎气儿,躺在铺上看《新女苑》。分队里的其他人去了由这儿向南二里路远的露天浴室——温泉,有的人是作为大队长入浴时的护卫去的。 第二小队到东面的山上担任警戒,听说那里景色十分优美。山清水秀,朱红色宫殿式建筑建在山腰处。想去看看,现在不行,据去看过的人说,那里是支那的名胜。 今天,如丝般的细雨飞落而下。这里地处盆地,三面被荒山秃岭环抱。霞光洒满光秃秃的小山,宿舍前的水塘中映出秃山的倒影,尽管糙木不生,但也独具特色。 昨天杀的两头牛的残骸招来了乌鸦和鹰以及支那特有的类似乌鸦的鸟,它们“嘎、嘎”地叫着,成群地争相啄食牛的内脏。 晚上,去洗澡的战友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些酒,吃着牛肉火锅,开怀畅饮。我再也不能喝了,两天后又要行军,如果由于我随随便便地屈服于欲望而使痔疮加重,而不得不掉队的话,将是我莫大的耻辱。良心和责任不允许我轻率地得病,不能和战友们一同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对于不是因负伤而是因其他的病不能上前线一事,我必须高度警惕,以防辱没战士的名誉。我是一个无名小卒,任何战况报告中都不会出现我的名字。但我很满足,我不希望被登在报纸的显要地方。如果把我比作一块永不露出水面的码头基石,我将十分心满意足。在那里可以看到巨大的价值所在,我会感到欣慰。我只希望,我的行动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以自己的力量做出不使自己蒙辱的举动。我没有任何羞愧之处,即使别人不这么看,尽管没有功勋可言,我光明正大,坦荡自在。 为组编留守部队,对体弱生病者强行体检,我没有进行痔疮检查。 二月二十三日 不知是何因,今天痔疮格外疼痛,两天才上一次厕所,遇到上厕所这天,肛门处疼痛难忍。今天又是这个日子,塞入的药物加剧了痛感,我不禁哀嘆,如此病体怎能上战场。 傍晚,收到了只装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两册书的邮包,上面没写寄件人的名字,到底是谁寄的呢?半天也没猜出来。亲爱的表弟龙野寺代史来信了,他现在在东京求学。他给我寄来了久保田万太郎日本近代作家(1889~1963)的《春泥》、《花冷》、林房雄日本当代作家(1903~1975)的《青年》,前者是岩波书啊,我真要感谢他。在新乡时,他曾给我寄过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对于那些给一个挣扎在火线上的人写信并表示慰问的人,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在这种场合表示的关爱是最真挚的,是最能唤起人的感激之情的。我在小学时代曾有位最亲密的朋友n,这位从小的朋友连“是活?是死?”都没问过,音信全无。平时的亲密与困窘时表现出的亲密相比,是多么渺小、没有价值。平时显得过往甚密,友情深厚,而遇到困难时,却无所表示。这样的亲密和友谊,本人不愿接受,并由此识破他的真伪,离他而去。所以,我也从未给n去过一封信。 我竟然有过这样的朋友。龙野君也表示的是血脉相通的爱,我与他虽是表兄弟,但以前并未感受到。在我出征前,我俩仅交谈过两小时,仅是来送我出征而已。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不过是路上相遇的曾有过接触的两位路人——仅仅有血缘关系而已。两位路人相通的血液又深又浓,不需解释也不需表白,从相互了解发展到相互关爱。 表弟在信中还说:“不仅是书,如果需要其他东西,也请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寄去,只要是在我的财力允许的范围内……”“只要是在我的财力允许的范围内”这句话表明了他讲话实在,也显示了他自身的诚实和理性。 二月二十六日 前天晚上接到命令:立即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多做一顿饭带上。闻后,我们迅速清理背囊,一切准备就绪,待命出发。可是直到今天也没任何动静。接到的只是去三里路之远的后方领取粮食和准备国旗的命令。
第26页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2) --------------- 每天都在下雨。我们一提到雨,眼前就浮现出泥泞的道路。心情随之阴郁起来。一想到在没有沙石、积满了雨水的土路上行军的滋味,我就心如刀绞般地痛苦。 为紧急出发准备的一顿饭已在锅里凉透了。 从昨天开始,不时传来“咚——咚”的沉闷的响声。这种低沉、闷重的声音,像是打破了连绵阴雨的凄凉,一声接着一声迴响在空中。但反过来,更增添了阴冷的感觉。 这是战斗的声音,是破坏与残杀的声音。 战斗已经打响。 上等兵大光次因患疟疾,嘴里说着胡话被送进了医院。他是现役两年兵。 我们分队是第一批加入野战部队的,在我们分队里,从未住过医院一直战斗到今天的只有我和大二人。 在最早被编入野战部队的我们第一分队的队员中,有的战死,有的负伤,还有因病住院或是送回国内。只有大和我两人一直挺到今天。 如今大也住进了医院。这样一来,既没战死,也没负伤,又未因病住院,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天津出发时,小队里身体最弱的我却战斗到最后。不过,现在我被痔疮也折磨得够呛。上厕所都发憷,实在难忍疼痛,随即去检查。军医说:“不动手术不行,这次就不要行军了,留在京山。”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距此十三里的安陆。下次战斗既是推进,又是讨伐。 我又加入留守部队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沮丧和厌烦。当身体健康时,无论多么辛苦,我也要和部队在一起。如果让我就战斗的艰险和留守的安逸进行选择,我宁愿选择前者。因为艰险能感受到欢乐。没想到,力不从心,痔疮害得我只能去留守,我真不争气。 连机枪的声音都能听到,看来战斗就在附近。机枪的连发声震撼着胸膛,让人热血沸腾。沉闷的炮声“咚—咚—”地轰鸣,如同在夯打胜利的桩基。 这是让人留恋的枪声,令人怀念的炮轰。每当我听到这些声响,不禁热血澎湃。 在这催人振奋的枪炮声的下面,士兵们淋着雨,痛苦地卧倒在泥水之中。 在任何一份战况报告中都不会出现其姓名的无数的无名战士,他们饿着肚子,甚至想咬一口同伴的肉来果腹。 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们痛苦地忍受着煎熬,他们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啊,我憎恨痔疮,垫在臀部的小水壶的热度,暖得刺痒痒的。 我刚入伍时,认为此次出征一去不返。所以认定:这是最后一次在家吃饭,最后一次与此人说话,最后一次乘坐日本火车,最后一次从东窗眺望日本的山河,最后一次在榻榻米上睡觉,最后一次喝日本酒……不知明天是否活着,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于是对每件事都因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而格外珍惜,并认真去品味体会其中的意义,之后再行其事。后来,这种想法奇怪地消失了。不论见到什么,还是做什么,都习以为常,再也不特地就每个行为去考虑它的意义所在了。“这是最后,最后一次”,看来这种想法不会再有了。 我的心态异常地平静,甚至觉得有可能夺走生命的战争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延续。这也许说明我已下定决心准备一死。而当初总觉得“这是最后,最后一次”的想法也许正是表明自己对死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 我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那种认为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的悲观情绪已经消失,看到自己变得坦然,不胜欢喜。”发出这封信时,我认为自己的决心非常坚定,但我解释不清促成下决心的由来和原因,现在我终于搞明白其真谛。河边表弟寄来的林房雄的《青年》中,引述了高杉晋作(高杉晋作(1836~1867),江户末期倒幕维新的推进者。)的《狱中记》中的一段话:“歷史传记中所列英雄豪杰,均置生死于度外,而以行道为当务之急。既然将死置之度外,也就不必顾及明天能否生存,今日吟诗饮酒,放荡一回又有何妨。没有将死置之度外者也不会染上沉迷酒色的恶习。” 二月二十七日 作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一直待命。可至今还是不见出发的命令。猪、牛、蔬菜又断顿了。 猜想今天不会出发,一大早,给养队就出去征缴来猪、牛、鸡、胡萝蔔、青菜等副食品,高兴地满载而归。由于连日下雨,道路被沖坏,汽车无法行驶,粮食运不过来,从今天起,主食定时减至每人每天四合米,而过去是六合。为了填饱肚子,减去的二合必须靠副食来替代补充。这里后勤供给畅通,但支那的路遇上五天下雨,就会变成泥田,阻碍汽车通行,只好採取强行减少口粮的办法来维持。尽管在车轮上装有防滑链,但在泥路中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不停地将泥浆打得飞溅,结果越陷越深。 正当大家垂涎欲滴地准备享受锅里香喷喷的猪肉时,突然传来“马上出发!”的命令。“丧气。”“倒霉。”大家乱骂起来,以发泄心中的不快。不管你生气也好,叫骂也罢,这会儿可不是你吸着香菸慢慢地欣赏喷吐的烟圈的悠闲自在的时候,命令如同突然落下一发炮弹,大家为之一惊,随即闻风而动投入出发的准备。坐着的人一跃而起,斗志高昂,个个手脚麻利地收拾一件件散放的物品,整理行装。 传令来“把明天的饭也做好”,加上今晚必须赶做出三顿饭。好不容易弄来的肉,不能浪费。为了解气也得全吃掉。将萝蔔胡乱一切,必须抓紧时间做饭。以前柴火从不够用,今天敞开烧,因为已经不需要什么桌椅板凳了。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3) --------------- 战士们都已习惯应付这种紧急情况,整装完毕的替换下烧火做饭的人,大家动作敏捷,有条不紊。淘米声、噼桌椅声、剁肉声、燃柴的爆裂声,装备的碰撞声,一起交织成一首出征上阵的交响曲。不一会儿准备全部就绪,列队待发。 我因患痔疮被留在后面慢慢追赶部队,向小队长提出替下冈本,随队行动的请求,但未获同意。仍被编到追赶组。我希望与战友们同甘共苦,当战友们艰难奋战时,我却无所事事,不由得心里难受起来。 时间是晚八点,天色已暗。 第一大队的任务是切断敌人的退路,今夜要在山路上行军。各队士兵列队集合在大队指挥部前,为在黑夜中容易识别、保持联繫,每人都在背囊上系一块白布。看到部队集合的情景,我一下子忘掉了什么痔疮呀、屁股的,一同出发的愿望无法抑制。再次请求小队长,他只给我一句“在后面跟着”,根本听不进去。据说是编队已完毕,经请示中队,被告知换人将打乱已定的编队。这种做法真是繁琐愚蠢的形式主义。 今夜部队的行程是六里路,好在没有下雨,泥路已有几分见干。我祝愿战友们腿脚强健,无人掉队。今晚随“慢组”宿营附近的村庄。出征以来一直未下火线的我,终因身体不支退出了这次讨伐。
第27页 开封讨伐、霍山讨伐,我因患疟疾而倒下了。喇叭河讨伐、京山讨伐以及汉口会战时,我又因疟疾在商城掉队,后又追赶。还有这次讨伐。以上这些战斗我都未能亲临战场。虽说几乎见不到敌人的影子,但不参加战斗总该是耻辱。二月二十八日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在京山宿营。这里距昨晚的宿营地只有一里路远,中途却休息了三次。京山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个不富裕的小镇。几乎见不着村民。在能被称作家的房屋的墙上贴满了“日本徵用”纸条。村口的广场上车辆和马匹挤得水泄不通。一座庙的砖墙上,用白灰写着到处可见的醒目大字“抗战到底!”另一面墙上画有一幅拙劣的敌军强姦图,并书有充满敌意的宣传抗战的文字。 到达宿营地后,接着读久保万太郎的《春泥》、《花冷》,都是岩波书店的新书。《春泥》曾于昭和三年一月在《大朝》上连载。小说的笔法过于明快简洁,如同舞台剧的台词对白,我不太喜欢。会话也是一样,叙述太少,文中乱用“……之……之”的字眼,其用法也像模仿歌舞伎脚本中的“……之……之”。譬如:辩天小僧之短歌,就使用了“之”。还有,小说没包含任何真理,调动不起读者的兴趣,只是平淡随意地描写了一个新派剧团的演员,内容不够丰满,意思含煳不清。这是由放送协会文艺部主编的久保田万太郎的四十岁之作,十年之后还有五十岁之作。 《花冷》刚刚读了两三页,和《春泥》是同样的笔法。它不像《春泥》描写的是戏剧界人物,也没取材于学生一类,而是如同听辩天小僧的短歌一样的歌舞伎台词式的文章。这是一本产生不了兴趣的小说,哪怕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所以我只读两三页就读不下去了。随身携带此书又多一份辛苦,但读过一遍,多少可以炫耀一下,于是又放进行囊。 三月一日 早晨六点从京山出发。昨天认为京山是个小镇,看来是错误的。尽管天还很黑,但通过街区后感觉是个相当大的村镇,建有很多房屋。行走中,看到道路两旁的人家被炮击和轰炸破坏惨重,形似火山喷火口的弹坑随处可见。这个村镇是京山县政府所在地。前沿阵地距这里仅有二里路远。炮兵正在勐烈地轰击,据说射程是七千米,弹着点看得很清楚。远处被炮火击中的村庄,随着炮弹落下升起浓浓的黑烟。 炮弹飞出炮膛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穿云裂石般地在山谷中迴荡。炮火无情,似乎要把村庄彻底摧毁。发射的同时炮口也吐出浓烟,宛如大地拼命地抽菸一颗接一颗地喷云吐雾。 炮车、辎重车在洼地里黑压压地排成一片,待命向前沿进攻。留守后方毕竟一身轻松,机枪的连发声不时勾起对以往的回忆。 这里是敌军的前沿阵地,为了拔掉这个钉子,已经苦战了四天。支那军这帮傢伙只是在一线前沿这么出乎意料地顽强抵抗,而只要突破一线,二线、三线很快就会土崩瓦解。炮声为何要传到后方,一声又一声,声声震撼着我,刺痛着我的心。听说已有死伤者被抬下,这就更使我感到窝火。 炮声在召唤,我却因痔疮加重无法上前线,这大概是战场上的宿命。 因患痔疮,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深感遗憾。战友们在前方出生入死,而我却留在后方,真是懊悔莫及。 能和战友们生死与共,再苦再累,我也心安理得,没有遗憾。 留守以来,我整日烦恼,心情不快。我企盼着部队经过此地,一同杀向战场。 下午一点左右,我军占领了敌人的一线阵地孙家集,并在此宿营。 部队刚一占领孙家集,我们便随后到达。不时见到敌军的残兵败将从一户户人家中跑出来四处逃窜。屋顶上也有尸体,估计是在屋顶射击时战死的。敌军的尸体数目很大。 孙家集是个稍具规模的村庄。支那军队好像是长期在此驻扎,建有士兵宿舍。在一间寝室中发现了一本黑皮笔记本,内有一张宋哲元签署颁发给荣誉伤员的证书。样式如下:〖htf〗(见原稿影印件2—8)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4) --------------- 三月二日 前方的道路遭到严重破坏,桥樑也被毁坏,车辆行走困难。昨夜伴随滚滚雷声,下起了大雨,今天我们原地不动,明早再走。中午,意外地遇到我们小队的人,但却是令人悲伤的会面。他们告诉我,池边军曹、藤原上等兵、松尾上等兵捐躯,广濑军曹、石桥伍长负伤。他们被送到孙家集的临时包扎所。部队重新整编后,池边任我们第一分队的分队长。他是纲野人。出发的前夜,我还向小队长原文如此。恳求无论如何也要随部队上前线。 可他说,你有病,就留下吧。没想到这竟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令人惋惜,但他终究成了护国之神。 这次战斗,中队打得相当艰苦。 我现在更加坐立不安。痔疮算什么,去它的吧,我要前进,直至献出生命。 小队的士兵们说将伤员送到包扎所后,立即去追赶部队。我决定与他们一起行动。在与留守的其他人告别后,于下午三点从孙家集出发。 沿途全是激战后的景象。丘陵连绵起伏,敌人的尸体如同随手扔掉的衣物,散落在路旁。敌人的军装是黑色的棉衣、棉裤、矮布鞋,显得寒酸。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副愚昧无知的面孔。日本士兵,哪怕是一个人死于这等人的手中都是天大的遗憾。他们只是有性慾、有食慾、会争斗,和野兽没有两样。公路被齐齐地切断,且因连日的大雨,路上积满了水。即使不这样,只要一遇雨,这种土路便寸步难行。 友军的炮兵、辎重兵已无法前进,只好从旁边的小山绕道而行。时而还遇到马背上驮着给前线部队运送的粮食、辎重及拆卸成几部分的火炮的部队。辎重兵由于车辆无法通行,只好放置一边,用马驮运。上午十一点,我们赶到阵地前沿,回到中队。中队长因腿部被刺刀扎透而退下火线,现由中村中尉代理。第三小队的小队长是利久曹长。 今天第二、第三大队排在一线,第一大队作预备队。阵地上,捷克机枪哒哒地响着。敌我双方都没有架火炮,只有机枪和步枪的声音与雨声交织在一起。雨仍在不停地下着,地面上到处是泥浆。想到趴在泥水中战斗的人们,不由生出同情之心。当然我们是来参加战斗的,明天将要接替他们。 左边和右边的两条山脉相隔一里远,山两边好似甩出长长的尾巴形成平地。 今天行进了一会儿,走出了山路。从京山到此地约有八里路,而赶到此地竟用了八天的时间,一天的行程只有一里路。 下午,我们中队配备给旅团指挥部。旅团指挥部设在一座小山上被敌军摧毁的破屋子里。旅团长在里间一边烤火,一边摊开地图。在外间,发报机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两名士兵使劲地摇着手柄发电,报务员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机和电键上,两眼盯着发报纸。在他后面,译电员认真地用铅笔在纸上飞舞。截获敌军的密码也在这里破译。入夜以后,旅指挥部、通讯兵和作为警卫部队的我们一分队,以及来旅部接受命令的人员都住进一所平地上被竹林掩映的农舍。我们警卫班的房子是座不大的马棚。铺上些东西将就着在地上睡下。雨有节奏地滴滴答答敲打着屋顶,枪声好像提醒我们似的时断时续地响起。
第28页 梦幻中伴随着不时传入耳际的枪声,刚刚要迷迷煳煳地睡去,忽然被隔壁通讯兵传送密码的发报声惊醒。他们似乎是在把收报机中接获的密码,用有线方式向什么地方传送。“2567、3512、2594……”通讯兵对着话筒的唿叫声,在静谧的夜空中不断地飘散开去。里间屋发电机的嗡嗡声,也如昆虫的鸣叫声般轻轻地在我们的耳畔迴响。 战斗似乎已被黑暗吞噬,枪声渐渐沉寂。杀人魔鬼也沉沉睡去。 作战期间,根本无暇写日记。 三月五日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峰,随旅指挥部进入安陆(彰祥)。在临近安陆的一块墓地附近,遇到两名步履蹒跚的敌军败兵。 他们与我们的距离也就是二百米左右。但是,明明已发现我们的这两名敌军,并没有奔跑逃命,仍然慢吞吞地走着。可能他们认为一跑反而会刺激我们穷追不捨。直到我们接近了,也未见这两人有想跑的样子。然而,从血红的双眼可以看出,他们的心中已然抱着必死的信念。 两人终于被刺死了。虽然他们带着手枪,却没有射击。看样子他们是精疲力竭,身体衰弱到了极点。因此,欲跑不能,甚至连精神都已经恍惚了。 这也难怪,连我们追击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何况他们一方面因被追击而在精神上感到极度的恐惧,心理过度紧张和疲惫;同时,还必须不停顿地逃跑和战斗。最终,身心的极度疲劳完全拖垮了这两个人。 一天夜里,一个敌兵因被雨淋湿衣服,跑进已被我军占领的阵地附近的一所房子里,把枪斜靠在墙上,人一边烤火一边竟累得睡过去了。而就在这个火堆旁,一直酣睡着同样过度疲倦的一个我军士兵,他竟对支那兵的到来毫无察觉。我军士兵先醒来后,才惊讶地发现了这名稀客,于是赶忙把支那兵捆了起来。这个敌兵一是太疲倦,二是可能没想到此地已被我军占领,误入了这所房子。 安陆是一座相当大的城镇,有着很结实牢固的砖砌城墙。喇嘛教佛塔及喇嘛寺高高耸立在城中。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5) --------------- 此地有一座英国人开办的教堂,里面照例悬挂着英国国旗。 喇嘛寺的院墙上刷着几条标语,分别是:“军人要纪律严明,军民合作抗战到底”、“前方流血抗战,后方流汗抗战”、“尊敬负伤的战士”、“好铁打钉、好男当兵”。 在街上,宣传士兵不抢劫、不掠夺农民、好男当兵,以及褒扬士兵在前线流血流汗的标语口号到处可见。安陆也与汉水相临,但却不像岳口镇那样沿江而建,而是距汉水有五六百米之遥。 可能是由于前几天的大雨,安陆的一面几成泽国,形成了一大片水面。 我们原认为攻占安陆后会停止前进,休整几天。没想到仅在城中留下了不多的防卫部队,我们当天就继续出发了。 与我们开拔的同时,骑兵部队也上来了。几百匹战马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听说这是支有着特种装备的部队,与普通骑兵相比,战斗力大不相同。这支特殊装备的骑兵部队据说是来自齐齐哈尔。 整整一天,我们在雨水和泥浆之中,越过一个又一个山丘,一刻不停顿地对敌军穷追勐打。 在一个山丘前,遭遇到敌军最后的顽强抵抗,一直打到天黑,也未能再前进一步。最后,只得在这座山丘前就地找到村庄宿营。 在山丘前面的洼地之中,机枪装甲车、骑兵部队,其他机动部队的各种车辆、武器黑压压地一大片,都在等待着向最前线的攻击命令。由于前沿阵地敌军的顽强阻击,这一天未能发起进攻,各部队分头找村庄宿营。 翌日上午10时,后续部队开始行动。在约两公里的前方,有一座围有城墙的城镇,它的前面是一条河。敌军逃跑时已将桥破坏,工兵马上从河中收集平底木帆船,并连接在一起搭成浮桥。部队随即顺利通过。 敌军看样子在此镇中驻扎过很久,墙上到处贴着抗日的标语口号和宣传画。这些标语口号及宣传画中,有很多是我第一次看到,但行军途中,无暇仔细观看。 镇中的街道房屋,已被军队破坏得满目疮痍。城墙外围挖有坚固的壕沟,城墙上开有几处重机枪射击孔。 穿过城区出城后,部队进行了短暂的休息。忽然有人说城内敌军仓库存有不少砂糖,大家立刻一窝蜂似地飞奔而去,每人都拿了一些。砂糖成了稀罕物,主要是因为在支那的城镇中很难见到。 由于敌军破坏了公路,辎重粮食等体积大的物品已无法随野战部队一起行动,而我们又没有随身带粮食,于是就去老百姓家征缴支那米,填饱肚子后继续前进。 在距长寿店还有二里路的地方,遇到了第三十八联队。他们是从东北方向攻至此地,下一步要转向安陆方向,我们部队则要向长寿店方向运动。 从长寿店开始,走的都是不足一尺宽的山路。翻过了一道道山樑,就是见不到平地。反覆爬上爬下,累得疲惫不堪。 途中看到一座明显高于周围群山的高峰顶部,竟建有一座构筑了城墙的村寨。看到有人在如此高的山顶居住,马上让人联想到山民们恐怕会苦于如何解决饮水问题。不单单是用水困难,甚至他们从村子到田里耕作,往返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起码要翻越一两座山才能到达。 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本来完全可以在平地建设村落居住,却偏偏在高高的山顶建起有城墙的寨子。这一带峰峦起伏、山深林密、人烟稀少,很难见到村落。难道他们是为了防备山匪强盗的袭扰,才选择这么险要的地方居住?抑或他们自己就是土匪,那村子本身就是山贼的山寨也未可知。 总之,这是座按照一般常识完全不可想像的、有如坚固的要塞般的山寨。我们在行军途中,看到过几个类似的山顶村落。同时,在平坦些的地方,也出现过村落。 在山里大概走了七里路,终于在一个山村落了脚。这个村子中,有一条由山泉汇成的美丽小河流淌而过,那水十分清澈。 我们住的这一家,表面上什么吃的也没有。但却从房樑上面、屋檐深处搜出了饭碗、大米、蔬菜、饴糖点心、米糕等物。这家人几乎都逃走了,只剩一个老头儿看家。他被我们翻东西吃的粗野惊得目瞪口呆。当我们搜出他家的大米时,老人盯住大米的神情,如同面对神明一般。 第二天一早出发,赶往东椋镇。途中要翻越一座我们从未爬过的大山。正午时分,我们终于登上了这座壮丽山峰的顶端。举目环顾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不禁惊嘆这一望无际的层层峰峦。 在很远的地方,另一座更高的山脉横亘于天际,像一个阻挡着海啸一般涌来的群山的大堤。 再极目远眺,山光已与天空化为一色。 我们将茫茫云海一样的大山甩在身后,迈进了晚上宿营的村子。我们须在此地等待三十三联队到达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 每天吃的都是鸡肉或猪肉的鸡素烧。因从安陆带来的砂糖很多,在此地停留期间的饭菜吃得十分可口。这里的青菜和大葱很多;拆一间民房,烧的柴就足够用了。
第29页 没几天,肉食就吃腻了。于是用大沙粒般大小的绿豆代替红小豆做豆馅吃,简直是好吃极了。不时地还能搞到些酒,大家一起夜饮,气氛十分热烈。除了饱食美味之外,又没有其他勤务,日子过得非常舒畅。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6) --------------- 旅指挥部与联队总部之间的电话线,每天都会被残敌切断。几天以后,离开这个村子,开赴东椋镇。 我们宿营于东椋镇东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等待三十三联队前来换防。 最近酒喝得很兇。前几天,跑了二里远的路去找酒,最后只弄回一些混沌不清、尽是渣子的劣酒,只好用布滤清后喝掉。 支那酒这东西很烈。刚开始喝的时候,嗓子火辣辣地烧得难受。最近喝习惯了,感到酒十分香醇,饮后心情大慡,简直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三月十六日 啊,春天,春天来了。去年在新乡迎来的春天又一次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俗话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这不是来了嘛。宛如刚刚挤出的辱汁似的清香甘美的空气洋溢在周围,宽厚慈祥的太阳放射出灿烂温暖的光芒。嫩嫩的柳芽水灵灵地冒出头来,粉红的桃花争相绽放在枝头。小鸟在树枝上终日不停地梳舔自己娇小的身体和羽毛。 她们的鸣叫就像一首美丽婉转的交响乐,穿过青青的麦田,向远处的山峦飘去。 小麦已返青,满目新绿。 万物已从冬眠中甦醒,新的生命、青春的气息,显露出勃勃生机。 大地万物,都在胎动中、在新的孕育中感受着生命的喜悦。 在我们所住房子的前院,五匹支那马在互相舔咬、碰蹭脖颈,以示爱意,传递着春的气息。 三分队的支那母马产了一匹小马驹,一个充满稚嫩的新的生命诞生了。 小马驹眼瞅着一天天长大。今天比昨天走得稳多了,第三天又比前一天跑得快了。仔马一定为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欣慰,整天无忧无虑、欢蹦乱跳,似乎以此证明天地自然的造化之神奇。它跑累了、玩够了,就放心地依偎在母亲身边睡觉。小马驹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光辉灿烂的新生命。 一般说来,仔马出生后两个小时就能走路,再过几个小时甚至就能跑。 一匹马不知从何处跑来,又向荒野奔去。一个士兵骑着匹母马向它追去,欲将其捉回。在距前边落荒而逃的马只剩下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没想到那匹马勐然迴转身向追者迎面奔来。毫无思想准备的士兵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下跌下马来落荒而逃。 原来这是匹公马,它与母马双双信步跑开,互相倾诉着爱意。这时,逃走的士兵返回来欲抓回母马。而公马却竭力保护着母马,不让士兵靠近。它不时地回过头来冲着士兵龇牙咧嘴,使来者无可奈何。两匹马跑到一块麦田中,好像忘了后有追兵似的,不管不顾地啃起了麦苗。 士兵趁机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母马的缰绳,要把马拉回去。公马见状又龇着牙沖了过来。另一个赶来帮忙的士兵挥舞竹竿试图吓住公马,而公马仍无所畏惧不肯后退。好不容易将母马拉回了住地,公马也跟了过来,就是不肯离去。 对这匹因发情而疯狂的公马不能置之不理,七八个士兵手持竹竿想把它轰走。可是一直顾盼母马的公马只是围着拴马处转圈,被追赶急了时甚至反过来龇牙威胁士兵。这一下反而刺激了士兵们的兴致,使他们感到既十分有趣又有点害怕。 被激怒的公马与拼命挥舞竹竿、兴奋异常的士兵们,又在我们住地后面的竹林里斗了起来。 士兵们煞费苦心,终于用绳子套住马的脖子,把它捆在了竹子上。士兵们如同在深山老林中猎虎一样地兴奋,狂唿乱喊,挥着竹竿。那公马也疯了般地竭力挣扎,又是扬蹄,又是咬牙喷鼻,双眼放射着愤怒的光芒。它愈是想挣脱捆在腿上和脖子上的绳子,反而被勒得愈紧。 这使公马口吐白泡,更加暴躁。 这时有人搬来一架梯子,用它顶住了公马的肚子,恰如撞钟似的。另一个人拿来了一根木棒,大叫道:“这傢伙金蛋丸太壮,所以才这么狂。现在就把你的金蛋蛋敲掉!”话音未落,那根木棒就捅向了马屁股。只见公马鬃毛倒竖,疼得后蹄勐地向后尥去。一根绳子很快被挣断,士兵们慌忙用两根绳子将公马捆了个结实。这么一来,公马就只剩下口喘粗气挨揍的份儿了。 对士兵们来说,没有比这种事更有趣、更刺激的了。他们如猎捕勐兽似的狂唿大喊。我也讨厌和憎恶这匹狂躁不羁、泼皮无赖般的公马。 一个士兵拿来了解牛尖刀,说要把公马骟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事,这也太过分了。 拿刀来的人还说什么:“它死了也没关系,把它那玩艺儿一刀一刀切下来。”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第一年入伍的新兵兴奋地说:“让我来干。” 有的男人坦然地做残忍的事,而实际却怯懦,亦不勇敢。 有的男人虽然残忍,但很勇敢。 有的男人对残忍之事不忍目睹,更不去做,但是勇敢。 还有的男人对残忍之事不敢正视,亦不勇敢。 残忍却不勇敢的人;残忍而勇敢的人;不残忍但勇敢的人;既不残忍也不勇敢的人。 这四种类型的人,在战场上能够很清楚地区别开来。我清楚地知道在战场上存在这四种类型的人。 m是个建筑工地抡大镐的出身,长着一双恶魔般的横龇眼,且嗜酒如命,整天惹是生非。但他就怕枪弹,外表上看凶神恶煞,像个勇敢无畏的汉子,实际上毫无气度胸襟。这种人还为数不少。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7) --------------- 另外,也有外貌秀气和善、少年英俊、而实际上很有气度的血性男儿。 人不可貌相。 三月十八日晴 最近,每天都是晴天,春光明媚。 下午,大家来到糙甸子上,只系上一块兜裆布,先做体操热身,然后练开了相扑。 灿烂的阳光,柔和地照射在我们赤裸的身上。时而吹来的风,还带有丝丝寒意。小糙虽然吐出了淡淡的嫩绿色,但大地仍被去冬以来的枯糙覆盖着。偶尔可见绽开的蒲公英,在辽阔的原野里,它那为数不多的身姿,使人联想起了乱石瓦砾中的美玉。 我们已经活动得汗流浃背。经常包在衣服里的皮肤,这时为太阳温厚直接的爱抚而全身心地感到喜悦。 然而,这里仍是战场。几天前敌军还在这一带构筑了战壕据守着。即便是现在,残敌还在天天割断我军的电话通讯线路。 我们的住处是一所被竹林和杂木掩映着的农舍。中队指挥部占用的也是同样一处院落,基本上都是相距二三百米,掩映在竹林树木之中。 晚十一时左右,n中尉被人搀着从中队部醉醺醺地回来了。回来以后,唠叨了几句就睡觉了。 过了二三十分钟,同样酩酊大醉的中队长也过来了。几分钟后,疯狗准尉跟着迈进了门。这几个人凑到一起,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都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第30页 不用多,仅疯狗般的y准尉一个人来,对士兵们就是一个相当的威胁。岂止是威胁,只要有这傢伙,士兵们就会惟恐逃避不及。 果不其然,疯狗又一如既往地狂吠起来。今天仍然是毫无理由地发无名火,把全体士兵都叫了起来,强迫别人听他那无聊的说教。 h军曹在中队部与三小队的住地之间点火玩,甚至在我们住处的窗外也点上了一把火。一边还恶作剧地大声唿喊:“着火啦!着火啦!”他兴奋地手舞足蹈。 面对y准尉仅凭军衔滥施yin威,我们只有忍气吞声,默不作声。军衔的差别决定了一切。军衔高,就可以压制、消灭正确意见和观点。 由于n中尉烂醉如泥,怎么也叫不醒,中队长只好回去了。大家尊敬中队长,他是个对士兵颇为温厚和善的人。 好不容易熬过几个当官的狂躁、昏庸愚蠢的唠叨、滥施yin威的几个小时,我们刚刚要入睡,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n中尉的床不知怎么搞的被他自己弄偏,结果被取暖的火堆烧着了。 他跑到隔壁我们住的房间,像个让人心烦的孩子似的,哭诉着刚刚发生的倒霉事。他有气无力的抱怨、毫无理智的昏话、浅薄的口吻,都只不过是平时庸俗愚昧和野蛮习性的继续而已。 我们这次的军事行动,是为我军进攻西安的战役进行侧后翼牵制。与我们直接交战的是张自忠的部队。 我们与张自忠部交战,这次已经是第五次了。 从南京战役开始,经过黄河大围剿、台儿庄战役、大别山战役,到这次安陆攻击战,张自忠的部队总是令人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成为直接交战的对手。但直到这次,张的部队才被我军几乎完全吃掉。从他给李宗仁发去的引咎自责的电报中可以说明这一点。我军截获了这一电文,并破译出来。其内容大致是:我军陷于不能再度崛起之状态,虽尽全力作战以求万全,仍归于失败。实是不肖之过,深表谢罪及愧歉之意。谨致李宗仁阁下。 在本次战役中,池边军曹、藤原上等兵以及松尾上等兵不幸阵亡。 三月十九日 今天在住处后面的竹林边,搞了一次野餐。大家围坐在蒿糙之上,中间放着鸡素烧火锅。 吃的肉是今天新宰的一头公猪。我们用大碗盛上征缴来的酒干杯,气氛十分热烈。 春日融融,许多小鸟在竹林中歌唱着我们共同的春天。 三月二十一日 香菸终于都抽光了。出发时带了六十盒之多,可其他人谁也没带,六十盒烟没几天就光了。 于是,到大件物品保管员中江君那里去找烟抽。 今天还特别馋酒,特意跑到二里路外的地方去弄酒。回来的途中遇到了中江,向他提及没烟抽的事。中江说多了没有,能分给你一点。于是回到住地后,我就骑了匹瘦马去他那里取烟。 夕阳正在西边的群山后面徐徐落下。山峦起伏,如同飘带般连绵不断。远处的山村隐隐可见,数不清的鸟儿在盘旋翱翔。 骑着瘦瘦的白马信步于山路之上,眺望着四周的景色,不禁沉浸于暇想与感慨之中,一种悠远怅然的心绪油然而生。 唱起了《长眠的战友》这首歌,久久地凝视着巨大的、暗红色的夕阳。 途中,偶然向右瞥去。忽见一棵大树之下,一具敌兵尸体如同被随手扔掉的衣服一般,静静地横卧在地上。正是我开枪击毙的那个傢伙。当时的情景一下浮现在眼前。 那是我们分队在与其他部队交接完旅指挥部的警卫任务后,又接到护卫无线电报务班的任务,在行军途中发生的事情。 无线电报务班的行军位置拖后,是在部队都过去以后最后通过此地的。看来这个敌兵是埋伏在此等候伏击我们的。 因为刚刚下过雨,道路依然泥泞不堪。两个通讯兵突然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喊道:“奇怪,那具‘尸体’刚才还在那里,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爬到那棵大树下面去了?明明是装死,真是岂有此理!”说着就端起步枪“叭”、“叭”地开始射击,我们听到这枪声时,距离事发地还有七八百米的距离。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8) --------------- 待我们赶到近前,通讯兵已登上了两三块梯田,接近了敌兵并继续射击。但是连续四五发子弹都未能击中目标。不过也难怪他们总也打不准,敌兵所处位置比我们高,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背部的影子。 不过,这两位射手也太拙劣了,到我们走近他们,又打了八九发子弹,还是无一命中。 敌兵仍旧没有逃走的迹象,一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为什么不跑呢?实在令人不解。我们分队的o代替那两名通讯兵打了一枪,依旧没打中。大家一见很难打,准备就此罢手。可我想如果就这么走了,友军随后通过这里时还会遇到麻烦。 于是我端起了枪,以站姿仔细瞄准,屏住唿吸扣动了扳机。正中目标。只见敌兵一下被打得弹了起来,又重重地倒了下去。大家见状哈哈大笑一阵后,离开此地继续前进。一路上,大家谈论起这个敌兵,都说他明明有逃走的机会,却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趴着,肯定是负了很重的伤,根本就走不动。看来只能是这个解释。 夕阳已经消失在山峦后面,静寂的世界让人想像不到这里几天前还曾是战场。白马的蹄声孤独寂寞地踏响在山间的土路上。 可能过不了多久,敌兵的尸体就会成为野狗的口中之食,剩下的只有几根白骨。 三月某日 从东椋镇整装出发之前,分到了59根朝日牌香菸。真是难得。 今天的行程有九里。经过陈家集,在官厅才吃午饭。然后,由官厅向右走山路,横跨过几座山,出豫定铁路线,沿途几乎全是山路。 在攀越途中最高的一座山峰时,突然听说发现敌军便衣队,四中队奉命进行搜索攻击。这个情报是来自从相反方向通过此路运大米的山民。经翻译询问,了解到此地有敌人和便衣队出没。 我今天担任寻找安排宿营地的任务,因此走在尖兵之后。紧随攻击部队走了一段,遇到一些农民三五成群地藏在低洼隐蔽处。他们由于恐惧而浑身颤抖,女人们都背对我们,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子。 金翻译从人群中揪出了一个男人,问他是哪个村的,那男的好像说不出村名。金翻译恼羞成怒,一边怒骂一边打这个男人。金认为这个男人很可疑,于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仔细盘问。男人的答覆前后矛盾,招致更狠的毒打。 因我们急于向前赶路,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待我们终于爬上顶峰,举目一望,不禁愕然。 目及之处,山连山、峰接峰,比我们刚刚爬过的山峦更加险峻,连绵总有十里三十里的。简直一步都不想往前走了,可是前进的命令不允许停留。 稍事休息后,我们又排成一列纵队,走上了山间的羊肠小道。山路沿着山腰向右伸展,眼前终于出现了大片的麦田。 大家如释重负。喘了口气后,远眺山下的座座村庄,盘算着晚上在哪里宿营。
第31页 就在我们脚下不很远的山谷之间,有一处很大的院落。尖兵中队看到院内有人影晃动,为探听虚实,确认是否有敌军残兵,向那所房屋发射了掷弹筒。掷弹筒精确命中,将一间房子的屋顶掀掉,在房内爆炸。 晚七点半钟,终于找到了宿营地。进了村外的一所房子,分配好宿舍之后,小队长与我及高桥一起去取蒿糙。从我们的住处到村里大概有二百米左右。途中见到一条十分美丽的小溪,这是到支那以后第一次见到的山泉溪流。 在村边,有一座与日本式样一样的水车。实际上,与其说这是个村子,不过是一两户分散盖的独院。我们到的这家房前聚集着七八个人,进屋一看,一个像是病人的女人怀里搂着个孩子在哭泣。 我们在左边的牛棚中看到了两头猪。我二话没说,上去就用刀刺进了猪的心脏。然后将猪拖到外边,让支那人把死猪开膛破肚收拾干净。 凝结在刺刀上的猪血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好用布蘸水才勉强弄干净。这时,一个小孩聚精会神地瞪着双眼,仔细地端详我的刺刀和脸。 我们要把这家的被褥拿走,一个女人就是不肯。她一边说着这是她的,一边还露出残疾的脚让我们看。这样僵持下去,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最后我们把被子扔下走了。 走时给了猪的主人一头驴驹,算作两头猪钱。晚上,用猪肉下酒,又喝了个痛快。 三月某日 早晨八点钟出发,穿过山谷,到达安国岭宿营。从此地到豫定铁路线,大约有一里半路。 今晚还要喝酒,出去征缴。可老百姓一看到我们,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抓到的两个支那村民,还是趁同村人不在,跑到别人家偷拿大米和小米等东西时被我们捉住的。竟偷自己同村人,太卑鄙无耻了。 在一户人家发现了许多酒。开始灌了两大水桶想抬回去,有人说两大桶喝不了,于是决定只带回一桶。返回途中又找到了一头猪,本想赶回去,可猪死活赖着不走。这时已近黄昏,逃走的支那村民已经三三两两开始陆续回村。时间耗长了可能有麻烦,大家决定杀掉猪带肉回去。 我们把猪倒吊起来,活生生地将猪头砍了下来。本来杀猪的第一步是用刀捅进心脏,然后放血后开膛收拾。但现在顾不了那么许多,尤其是控血太麻烦,干脆一刀剁下猪头了事。实在是有点残忍。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9) --------------- 晚上设猪肉酒宴。大伙儿聊起了过去的战斗场面,又唱了一通歌,一直喝到凌晨两点,装有大约八升甜酒的水桶终于见了底。大家醉卧而眠。我们这一晚把第二天还要行军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喝得酣畅淋漓。 三月某日 早晨八点钟出发。过豫定铁路线,抵达皂市。 步入无垠的麦田之中,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涌上心头。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的山里行军作战的生活,但心里有很重的压抑感,十分憧憬开阔平坦的地方。若是带着这种感觉回到狭小的日本故乡,恐怕反倒会住不习惯了。 在离皂市仅一公里左右的一座桥上,前几天刚刚出生的、一路上欢蹦乱跳的小马驹,不慎掉进河里淹死了,实在太令人痛惜了。 回到皂市后,当地老百姓似久别重逢般地围拢过来。帮过厨的一个支那人还特地买来酒请我们喝。他高兴地笑着,脸上堆满了皱纹。我们也有终于回家了的感觉,心情十分舒畅。 野战炮部队已进驻皂市。皂市治安会会长在城内设宴款待木村队长等将校军官,市里还挂着写有“连战连胜的木村队长”等标语,欢迎的气氛很浓。作为答谢,我们送给皂市治安会几十匹马。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出发,目的地是盛家。今天的天气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变坏,直到昨天,云雀还在高空飞来飞去,鸣叫着讴歌春天的到来;桃花红红地绽开着笑脸;菜花以其妩媚吸引了漂亮的蝴蝶翩翩起舞;春日融融,天气温和得让人心旌摇曳。 然而,到了今天竟风云突变。伴随着悽厉的狂风,冷雨也飘然而下。那狂风寒冷异常,吹得手背生疼。 在凄风苦雨中通过了应城,好不容易于下午5点钟左右抵达目的地——盛家。 村民们燃放鞭炮欢迎我们的到来,家家户户的墙壁上,贴着写有欢迎辞句的红绿纸。内容是:“木村警备队长是我们民众的救星”、“木村警备队长关心我们民众的疾苦”、“木村警备队长是慈父”等等。 我们的住处是一所大房子。三小队全体人员都住在这里。 安顿好宿舍后,军邮队送来了来自佐佐木、母亲、玲子、森本秀子等人的信。 日夜战斗。疆场之上,每日以战始,又以战终。身处战场,自己应是战死之身。 《叶隐》明白无误地教诲说:“忠义即是死。武士道,死之谓也。”……而我竟还没死。 然而,回首过去自己的一切行为,可以说没有任何感到耻辱之处。我没有怯懦,没有对不起良心的地方。 我不知道故乡的人们如何评价自己。看到新闻报导对一些人战场上的英雄行为大书特书,他们可能认为默默无闻的我是个无所作为的废物。 我不求闻达,不想被人宣传;更不想自我宣扬或标榜。惟有一点,就是不能有耻辱。我抱着这个惟一的信念,活到了今天,而且对此毫不后悔。 不给自己留下哪怕是一点点耻辱。抱着这个信念,到今天为止我一次医院也没有住过。我清楚地知道不是因战场上负伤而住院,对一个战士意味着何等的耻辱。正因为知其耻,才一直注意保持充沛的精力和体力。 有时,也曾厌恶过非常劳顿艰辛而又十分小的战斗。但这种念头闪现之后,马上就会受到内心的强烈自责和鞭挞。最终,反而更加激励自己去战斗!去冲锋!我没有屈服于软弱自怜和诱惑,挺过来了。我的良心没有蒙羞;我的良心以坦坦的微笑欢迎着我自己。 只要有了这个满足,其他的我一律不要。我知道他人的评价是如何地不真实,是如何地没有价值。 自己最了解自己。至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那是别人的事,随他们的便。 人是既有感情、又受感情支配的。然而,感情未必常常发自于具有真知的心灵。 佐佐木一直认为:感谢的表示,依军衔不同而各异。 我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但他说的不是真实的。 我们上战场不是为谋取功名利禄,我们付出的汗水与牺牲也不是用这些东西能够体现出来的。人不值得为功勋和军衔去死。一种不可抑制的气概和信念,营造了不畏死的心胸。 功名军衔这类价值体现,在士兵们“为祖国而牺牲”的价值体现面前,显得是多么地渺小。 还是“为祖国而牺牲”具有伟大的价值。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 战场上的人不是为了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战斗的。而官衔、功勋等等,正是表面上为人所知之处。
第32页 捐躯者的大多数,都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形式的战报中根本见不到其名的无名战士。他们不求有名,也无对无名的在意,心甘情愿地去做一块防波堤底部的基石。最终,他们悄无声息地、就像一件被丢弃的破军服似地倒卧在战场的大地上。 战争是被逼到最后关头的非常事态,是杀人或被人杀的生死攸关的事态。 事情就是如此。还要什么虚荣?还要什么粉饰a对于处在生死关头的火线部队的士兵们来说,只剩下了这种赤裸裸的真实。如同亚当和夏娃在人类初始时的生活一样,他们只拥有血与肉的赤裸裸的真实。 不能给自己带来耻辱。我们就是在这个惟一的信念下战斗着,一次前进、一次冲锋、一次战斗。在不能蒙耻的自我激励中,在一步一个脚印地、一刀一划地铭刻的积累过程中,感受着喜悦。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30) --------------- ……啊!今天冲锋时,自己没有胆怯。自己没有耻辱。每念及此,都会感到无限的喜悦。 ……今天害怕了,倘若事后有了这种反省与自责之念,又会多么懊悔、多么厌恶自己啊。 每个人的力量虽然各有差异,但只要尽自己的全力去做了,只要没给自己带来耻辱,就可以满足了。至于其他人如何评价,其实都无所谓。 力量本来就小的人,即便最大限度地使出浑身的力量,其结果还是小。而旁观者看到成果不大,于是看不起力小者。但是,作为力小者,可以说没有任何感到耻辱之处,他完全可以感到满足。 此时的心境,可以用“嗤者任汝嗤”概括之。 象山佐久间象山(1811~1864),日本江户时代末期思想家、兵学家。诗曰:嗤者任汝嗤,谤者任汝谤。 天公知我矣,不求他人知。 此等气概,恰表我心。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钟。写信吧,觉得没意思,看书又实在无聊,也不想读小说。去睡觉吧,又无异于浪费时间。干什么好呢? 拼命地抽菸,烟味也不太对头。买的还是“晓”牌(晓牌烟可是稀罕物,更甭说在前线了。恐怕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在战场上买到的好烟)。可今天抽的晓牌太柔和了,不是正宗的原味。烟造得这么小家子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烟价还直往上涨,质量却愈来愈差。 与其抽这种烟,还不如抽支那烟更好,更物有所值。 想看本书,可就是没有值得一读的,真令人气恼。心情已有点近乎于歇斯底里了。最近对什么都没兴趣,自然高兴不起来。生活虚无乏味。 不时地陷入这种心境之中,好像循环往復似的。 今天听到了久违的留声机。上一次听留声机是在出徵到支那的当年夏天。当时我们正列队向驻地——天津南海中学行进,途中听到了留声机传出的《战友歌》。在中队指挥部的大门口,摆放着可携式留声机。门两侧的白墙上有很多绘画图案。路两旁挤满了士兵。有的人闭着眼,斜倚在墙上,忘情地聆听着留声机里传出的美妙歌曲。支那人也充满好奇地驻足观望这个奇特的东西。一个衣衫破烂的农夫,手搭凉棚,向前探着身子,好像要把留声机吃了似的死盯着看。这情景看起来十分有趣。 麦田在贪婪地沐浴着巨大的太阳的光芒,小麦已开始灌浆。 这里从未听到过现代化的音响和机器的嗡嗡声。被麦田包围的纯朴的小村庄是一个如同亚当和夏娃在人类初始时,身着简陋的衣服,尚未受到过文化薰陶那样的地方是在现代文明人的想像中,属于久远年代的一个贫寒的村子。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的音乐,又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是太美妙的声音了。 女歌手一首首甜美动听的歌曲,与乐器的声音相交织,渗透和滋润了我的心田。就像头脑燥热时浇上的一杯清凉甘冽的冰水,凉凉地浸透到脑海之中的那种感觉。 我深深地感到,与哪怕是百万人之众的安慰性话语相比,一张小小的唱片,一把撩拨人的心扉的吉他琴声,更能感动和打动人的心灵。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让人慾罢不能的魅力。 这张黑色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圆圆的唱片发出的节奏和曲调,一会儿把我们带进腥风血雨的战斗之中,一会儿又领我们步入茫茫大地上寂寞的黄昏里面。过一会儿,仿佛又将我们送回了日夜思念的故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人。 唱片每转一圈,歌手每唱完一首歌,每一种乐器开始演奏,都把我引入了梦幻之中,引起思绪,催人感伤。 过去在国内听这些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和通俗乐曲时,没有过任何特别的感受,可现在为什么竟如此地让自己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很长时间以来似乎已忘却了的血性,好像又被唿唤回来。抑制不住地心动!今晚,迄今为止只知恸哭之泪为何物的我们,被哀戚之泪所融,完全陷入了感伤的情绪之中。 支那的抗日标语摘抄:《岳飞》岳飞将军,民族英雄。 尽忠报国,千古留名。 《岳飞治军》岳家军,如弟兄。 犯军令,不留情。 每次出兵,买卖公平。 一糙一木,不扰百姓。 《如此皇军》倭寇称“皇军”,贪财又好yin。 强姦我妇女,掠抢我金银。 如此“皇军”,人面兽心。 《沖!沖!》沖!沖!沖!不怕飞机炸,不怕大炮轰。 不怕雨,不怕风。 沖!沖!沖!扫倭寇,逞英雄。 《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 爱国家,爱百姓。 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这才是革命军人。 《八百壮士》八百好男儿,阵地守得牢。 决心为国死,忠义贯九霄。 全国军人都如此,倭寇哪里跑得了!《英雄》英雄从来气量宏,不傲慢,不骄纵。 自重自强,保持光荣。 英雄从来胆气豪,遇败不馁,遇胜不骄。 浴血前进,劳苦功高。 《泪……》父母的泪,是慈泪。 儿童的泪,是刁泪。 夫妻的泪,是情泪。 朋友的泪,是热泪。 英雄的泪,是侠泪。 ---------------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31) --------------- 美人的泪,是娇泪。 富豪的泪,是笑泪。 贫苦的泪,是病泪。 死难的泪,是血泪。 ji女的泪,是钱泪。 《士兵读本》我是革命军人。我们的国父是孙总理,我们的领袖是蒋委员长。我们国家是中华民国,我们的敌人是日本军阀。 可爱的中华,可爱的中华,物产丰富,土地广大。我们要好好保护她。 我们要尽忠报国,復兴民族。我们中国军人精诚团结,卫国卫民;不辞千辛万苦,发扬民族精神;剷除万恶汉jian,打倒日本军阀。 青天白日满地红是我们中华民国的国旗,是国民党党旗。
第33页 中国国民党是国民革命的先锋。 实行三民主义,促进世界大同。 *************** *第二部分 *************** 很久没写日记了,虽偶尔写封信,但有时却对写日记从心里感到十分厌烦。而且,经常是不管干什么事,都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这种时刻的心情空虚寂寞、茫然若失,但又不知所措。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 --------------- 昭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很久没写日记了,虽偶尔写封信,但有时却对写日记从心里感到十分厌烦。而且,经常是不管干什么事,都是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这种时刻的心情空虚寂寞、茫然若失,但又不知所措。 青春时代这一刻,应当是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若不在这一刻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这种毫无精神追求的青春就不值得珍惜。心里总想着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但不知怎么,却总没有这种心绪,心中郁郁寡欢、无限空虚。而且,心情总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催促着,被追赶着四处奔波,惊慌失措、难以镇静。真是什么也干不成的癔病的心态——这种心态和女人的歇斯底里相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有这种心态呢?这种毫无意义的日復一日,令我难以忍受,我渴望着早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明天出发,必须要携带足够一周用的粮食,其重量让我们愕然发呆,真受不了。 说到出发,这本是早已司空见惯的,但在今天出发之前,大量配发了酒等物品。临近明天的行军,我们又并非像酒桶那样喝大酒的人,应当有更好的、更高明的配给方法。前几天,配发下前年的慰问品,其物品不管是使用、还是食用,都使人难以忍受。怎么会有这种愚蠢透顶的事情!在支那这个国家,销售香菸并非是政府的专卖。所以,有着许多生产厂家,由于没有管制,香菸的种类、价格也是形形色色、杂乱无章。今天,我给河井保君寄去八十种支那香菸的商标。 我们最大的喜悦,就是不管哪一天太阳冉冉升起,哪一天太阳悄然西沉,在身负沉重的背囊、压得像矮胖子似的时候,能够使身体得到好好的休息,并惬意地喝着烧酒。抱拢来噼柴,在火上架起铁锅,围坐在的铁锅四周,举杯痛饮。烧酒并非日本清酒那样甘美,在锅里煮着猪肉,是仅用盐调味的素烧猪肉。对于精神抖擞的士兵们来说,举起酒杯,有着难以形容的喜悦。 他们感受到一种触摸到真实与真实的琴弦般的喜悦。 枪声、炮声,如同魔术一般,骤然消失。 就在战争进行最激烈的时候,就在这原野的夜晚,在篝火照耀下举行的这个聚餐会,与那种内地(指日本国内)的形式和违心虚礼的聚会相比,与那种一起吃着有产阶级的羊羹和咸梅干的极不相称的聚会相比,对于身处火线的士兵们来说,这是多么喜悦的时刻!它不需要任何虚荣,更不需要任何争执。 他们需要的仅仅是真实而已。只有真实,才是士兵们最大的、最粗壮的、最强有力的力量源泉。不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具有一种毅然的诚实感、一种人情味。 这个聚餐会就是这些人们的聚会。他们有的人一点一点地喝着慢酒;有的人频频举起酒杯,大口咕嘟咕嘟地喝酒。唱起袈裟曲、沙诺沙曲沙诺沙曲,为1897年前后日本流行起来的歌谣。因每句结尾加上沙诺沙的单调得名。忘却了疲劳,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勇敢是什么?为什么必须要打这场战争?赞颂着已去冥府的战友的勇敢,痛惜着他们的死去。 在士兵们的生活中、生活态度中,有一种如同身着亚当与夏娃那种原始的、充满野性时代的褴褛衣衫似的存在,有一种有产阶级的人们所看不见的美的存在。 外在的美不及内在的美。 那么,从明天开始,重复举行这种愉快的聚餐会,继续向前行军。 对于士兵们来说,行军是最劳累、最厌烦的,把作战仅仅认为是猎捕勐兽的活动。 他们已经没有那种感到这可是“最后”的感觉,每当发生某一事件时,每当有一次前进时,每当遇上一次重大事态时——从未有过那种这次可是“最后”——要特别用力、全力以赴的精神状态。 如果有那种这次也许是“最后”的感觉的话,那么可以说,这个士兵尚未充分地理解什么是“最后”这一内涵。 如果对于“最后”有充分的理解与认识的话,他时刻都会处于一种最后的精神状态之中。 所以,对于士兵们来说,没有那种认为这是“最后”的感觉。 所以,对于士兵们来说,没有感到因为这是“最后”,而喝分别之酒。 他们早已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 漫长的岁月中,死亡的危机接踵而至,不知不觉中,使他们早已进入了这种精神状态。 四月二十七日 上午七时,从盛家出发。我作为设营兵,先行出发。到达应城城门外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风韵尚存、看起来像是个鸨儿,这个女人梳着整齐的头髮,举止妖娆、花哨。她同另外两个女人,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的高个子的、一看就知道是娼妇的女人,和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个子不太高的女人,三个女人发出yin盪的笑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y少尉也正同这几个女人一起搭着讪嬉笑着,这个情景不管是谁看上去,都只能看做是送行与被送行。 这些女人们,大概是为即将奔赴火线的y少尉来送行的吧?不错,一定是在昨天晚上,y少尉跑到这些老相识的女人们那里去玩,告诉她们今天出发的时间,让她们来为自己送行。 多么卑鄙的行为啊!我仿佛看到骯脏的东西,疾首蹙额,把脸扭了过去,用力大步地向前走去。勐然想起一部外国电影的画面:在摩洛哥,一个被女人背弃的军官,为参加外籍军队,穿越在茫茫的沙漠深处。摩洛哥也好,外籍军队也好,就是那种只有在外籍军队才能看到的情景。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2) --------------- 敌人在逃匿之际,破坏了豫定铁路的铁桥。在河中到处乱七八糟散落着铁桥的碎片残骸,呈现出各种形状,铁桥旁静静地堆放着许多小帆船。 军用卡车如风驰电掣般地超越过去,扬起万丈沙尘。此时,我们只能拖着疲惫的躯体,躲到道路边上,飞扬的沙尘使我们唿吸困难,透不过气来。多么可恨的卡车!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一个令人心烦的思想疙瘩,心情极不愉快。在这种思想意识下,我欲有所作为,但往往是有着与此相矛盾的想法。我慢慢地咕叨着抬起头来,使我悔恨万分,就是它!它今天使我的心情极不愉快,让我的心里有一个令人心烦的思想疙瘩。刚到达宿营地,贫困的农妇们闻讯四处逃窜,她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着、狂奔着,但不一会儿,她们跑到田埂边停下脚步,回头观望这边儿的情景。她们或许感到也许不会受到伤害吧?大概不要紧吧?又慢慢地返回来。这种情景宛如觅到诱饵的麻雀一样,一旦受到人们的惊扰,便立即飞逃。经过一段时间的反覆盘算,又小心翼翼地飞回靠近放置诱饵的地方,这就是那种情景。
第34页 她们慢慢接近自己的房子,但一看到我,又想跑掉。 我连忙边喊着“不要紧”边靠近她们,我给最前面一个被她们领着的约七八岁的女孩子一块印有太阳旗的点心。 女孩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但农妇们仍对我满腹狐疑,不肯走上前来。我故意转过身去,背着她们向远处走去,直到她们看不见我的身影。她们立即动作麻利地跑回家中,去取衣服等等。我等到她们进入房内后,也马上跟了进去。这么一来,她们提心弔胆地斜眼看着我,欲抽身逃离。这时,我忙说:你们可以带走被褥,可以带走做好的饭。 她们对我的举止似乎还有些戒备,依然是一副准备随时逃离的样子。看来,让这些村民们担当起治安的责任,还需付出相当的努力。 夜深人静,坐在糙地上,静静地喝着带来的日本酒,谈起y少尉的事却又热火朝天。像这样,在疲劳之后所饮之酒,在这宽广的糙地上所饮之酒,有一种珍贵的、回味无穷的甘醇美味。 我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这是一种在那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时所饮之酒无可比拟的甘醇美味,它使我萌生快感。 这就是浊酒日本乡间未过滤的、粗制的低级酒。与名酒的差别,不!这是比之更大的差别。 五月一日 通过汉水堤坝,河水很浅,但广袤的白沙使我们难以快速通过,河水浑浊而泥泞。在以前攻击安陆时,曾经过这里,那时我看见天空中几千、几百只大雁在列队飞翔。但今日,连一只也没有看到。 那不分昼夜的雁鸣,清脆悦耳、响彻云霄,令人无比怀念,但现在这里根本听不到雁的啼鸣。 从昨天起,听到了隆隆炮声,大概是骑兵集团的炮声,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这炮声就意味着战斗。昨天,山添君因为脚上起泡而掉队。从旧口镇撤回到应城,我脚痛得受不了,但仍然与大家一样继续行军。宿营地跳蚤多极了,咬得我们难以入睡,痛苦不堪。 五月二日 大队的目的地(安陆前方四里的地方,曾被我军占领过)已有敌人潜入,若不将其彻底消灭,就不宜在此安营扎寨。为策应作战,对敌人进行了扫荡,改变了宿营地点。中午,到达安陆,汉水泛滥,灌满农田,呈现出一片汪洋。随处可见那突出的台地宛如漂在水上的浮岛。 杨柳青青、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与远处被糙木覆盖的陆地连成一条线。多么美丽的风景啊!听说我军航空军一架飞机迫降,机上军官被张自中应为张自忠。张自忠(1890~1940),国民党着名抗日将领,曾任二十九军三十八师长兼张家口警备司令,曾率部参加台儿庄大战,1940年5月在襄河南岸南瓜庄前线作战中牺牲。军捕获。就在发生那次事故的安陆机场,集结了许多汽车、炮车,看到士兵们正在平整道路。以前在我们攻入安陆的时候,几乎是空无一物,但时隔一个多月之后,让人不禁感慨万分。在安陆城外吃完午饭,在城内所见之处,都难以让人想到这曾经是那么漂亮的城市。 遥望城门外远处的群山,一定已被敌人占领。城外有一座基督教堂,这是一个我们不喜欢的存在,在支那好多地方都建有这类教堂。他们的传道,是为了基督教的传道,而且大概也同时传播其野蛮的政治势力。不!这正是所谓的基督教的传道。也就是说,基督教的传道成为本国势力扩张的重要手段。 河井君因患疟疾住院。 对面的敌军,还是张自忠军,听说还有中央军。 同张自忠军交战,这次已是第六次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缘分的。 在第五次交战时,曾把张自忠军打得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灭。 这次一定要取下他的头颅!越过安陆三千米,在黄城庙安下营来。黄城庙位于汉水堤坝上面,真想用这汉水洗洗满身的沙尘。但敌人在对岸修筑了阵地,不断地向我们射击。听说在今天,第一中队的一名士兵中了冷枪,子弹贯穿腹部受了重伤。 敌人频繁地发动夜袭,相当活跃,难道是手下败将张自忠军的又一次奋起了吗?为防范敌人的夜袭,成立了机动分队。队长说:现在睡觉。哎呀!这下可要忙起来了。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3) --------------- 一般的人为了生存,重视卫生;为了生存,而甘愿承受苦难。但是,火线上的士兵们是为了死而重视卫生,为了死而甘愿承受苦难。 在火线上,性命难保,不讲卫生正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什么这么说?倘若由于不卫生而导致疟疾,那么他就会撤回后方,入院治疗。在那里没有敌人的子弹也没有实际战斗。身在火线的士兵亲身体验了所有最残酷的苦难,但那并非是为了生存而承受的苦难,也并非是为了生计而承受的苦难。那是为了追求死得其所而承受的苦难。 大概可以说就是这么回事吧! 五月三日 昨天夜里吃麻雀,喝烧酒。烧麻雀的味道非常鲜美,麻雀是用中队长的气枪打来的。战友们说:昨天夜里,从对岸发射过来约十发迫击炮,其中一发就落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却没有听到炮弹的爆炸声,酣睡得不亦乐乎。近来痔疮发作,痛得难受,不知如何是好。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在来到中国参加战争前,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痔疮。 翻一翻杂志,却又萌生出了名利心,对人世间产生出无比的眷恋。 五月四日 今天,据说一直要抵达目的地。 此次作战,我们的师团佯称第六十师团角田部队,旅团佯称第一二零旅团。 而且,为了有意使敌人获悉我们的番号,把印有这些部队番号、名称的标志、邮件等故意扔在道路上。 由于兵力不足,只有装扮成精锐部队的样子,这种伎俩真是令人可笑。 由于兵力不足,正如在安陆那样,那么大的一座城市,警卫部队仅有一个中队,在黄城庙这里仅有一个小队。 执行警卫的士兵们,天天昼夜上岗。因为在汉水对岸,有整整五个师团的敌人,大家都说着怪话:如果敌人大举进攻,我们简直不是对手,一会儿也坚持不了,那可太惨了。多么愚蠢的作战! 五月二十六日 这次作战,由于整日整夜的强行军,实在是疲备不堪,甚至连片刻的闲暇都没有。写日记什么的几乎是难以想像的事,用激烈这个词并不合适,用文字来形容的话,就是勐烈至极。在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个小时是在持续走路,而且是天天如此。 脚上如同触电般的感觉,脚背的骨头如同针扎似的疼。疼得使我难以忍受,不!是绝对忍受不了的。在行军途中,我患了疟疾,被送到休养室。总算得到了休养,可以把这次作战中想起来的事做一记录。 我虽说现在进入休养室,但是部队现在已结束作战,正警备在一个叫做洛阳店的小山村。所以,并非仅是我一个人在休养。 五月四日下午我们从黄城庙出发,日头相当毒,麦田里热浪滚滚、使人发闷。部队如同狩猎般地横穿在这广袤的茫茫麦田中。我们粗暴地践踏着小麦,踏出一条前进的道路。道路上,奔赴火线的各种部队,与我们一样,顶着烈日,艰难地唿吸着,向前推进。部队宛如一条大蛇,穿越在这没有阴凉的、也丝毫没有一缕细风的、如同海洋般的麦田中,向北急赶。
第35页 用于擦汗的白色手巾,随处可见,仿佛是陷入久旱之苦的大蛇吐出唾液。 我们第三小队与第二中队并肩走在大队的最前面,我们先行的任务是阵地侦察和敌情侦察。 在攻击安陆时,这一带曾一度被我军占领,但我军把安陆定为最前沿后撤之后,又被敌人再度抢占。遭到我第二大队的攻击,敌人向后撤退了大约二三里,我们今天的目的地,就是距离后撤敌人约一里的地方。 大片的树林随处可见。在支那,有树林的地方,肯定会有村庄。展现我们面前的这座村庄,呈现出荒凉悽惨的景象。在支那,每一座村庄都成为焦土抗战的牺牲品。随处可见的就是那漆黑的、烧了半截的房梁;因日晒而褪色的红砖墙;家中摆设品的碎片残骸;散乱的瓦片;水灵灵的青菜;树皮几乎烧焦的、使人迷失方向的树林。农民们在尚未倒塌的墙壁上,搭上烧剩下的木桩,上面铺上没有烧尽的糙席、树叶等等,相互簇拥着坐在里面。在这狭窄的角落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像叠在一起,挤着许多人。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他们是愤怒还是怨恨。自己的食物被抢走;自己的房子被烧毁,难道不愤怒吗?难道不怨恨吗?他们对于支那军的暴戾恣睢,心里藏有强烈的愤怒和深深的怨恨。 这种强烈的愤怒、深深的怨恨,外表看上去是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但在内心深处,却根深蒂固地打上了烙印。现在看上去他们仿佛没有愤怒、怨恨,正是因为他们表现出这种茫然若失的神情。 他们不仅对支那军,对我们也不抱好感,好像对任何一支军队都抱有一种强烈的牴触情绪。 幼稚天真的孩子们,如同惧怕外界的小鸟,躲在母亲的怀里。那紧紧抱着母亲的身姿,使人怜悯,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经过几座这样的村庄,又到达一座建有临时野战仓库的村庄。仓库没有储存多少粮秣,这座村庄也同样被纵火烧毁。警卫的士兵搭起帐篷宿营。 在这座村庄旁,有条汉水的支流河流过,黄浊的河水缓慢地向前流淌着。 继续前进,又到达一座被烧过的村庄。在这里,我们必须渡过河去,但既没有桥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渡河的器具,所以各小队只得自造渡河筏子。我们立即脱去衣服,裸着上身,开始收集造船材料。所谓材料,就是烧剩下的木桩和门窗板等。当我们去收集这些烧剩下的材料时,发现在大火后现场的一个角落里,蠕动着一群悲痛欲绝、不知所措的农民。他们所有的东西,能够破坏的、能够抢走的,都被支那军纵火烧尽,或掠夺一空。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4) --------------- 他们注视着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想让他们帮什么忙。在以往,我们早就大声地喊:你的,来!来!让他们来帮忙。 不论是通情达理的士兵,还是没有同情心的士兵,都没有想要使用这些农民,原因就在于有一种难以使用的气氛。我们很快把太阳旗、五色旗、布告文和传单等散发到农民手中,农民看到这些,是否会血涌心头?从他们看我们的视线中,好像对我们的恐怖多少有一些减弱。 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些传单、布告文、旗子等,读着上面的文字。 五色旗和太阳旗,顷刻间就被插到每户农家被烧毁的废墟上,哗啦哗啦地迎风飘扬。 在倒塌了一半的墙壁上迎风飘扬的五色旗和太阳旗,就像报晓的雄鸡一样,预言着黑暗的夜幕很快要被吹散。黎明前那鲜红色的天空,逐渐向整个天空扩展。那些报晓的雄鸡,醒目地屹立在悽惨的废墟上。 农民们似乎很怀念那麦粮丰收、猪壮肉香的清朝时代,他们端详着五色旗。两位农民很快站起来,用一只缺了耳朵的破铁锅烧开水,慰劳我们。 他们还主动过来,帮我们綑扎筏子。 用那些从废墟里找到的旧铁丝、粗木桩和破旧的门窗板等,终于綑扎成一只筏子。筏子很小,每次只能乘坐五人,最早渡过河的五名士兵,跑到对岸的村庄里,找来绳索,从对岸把绳拉过来,筏子便顺着绳索往返。这比起使用竹棹已快了许多。 于是,部队开始渡河,因为筏子一次仅能搭乘五名,所以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时间已过六时,若到达目的地后再进行阵地侦察和敌情侦察,时间肯定不够用,所以,不能等到部队全部渡河完毕。上司决定有关先行人员带上必备的火器,先行渡河。所谓必备的火器,就是轻机枪和掷弹筒。 我们过河后,立即先行出发,顾不上说一句话,连汗都没擦一把,就大步流星地向前急赶。 到达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第二中队进驻山峰的右侧,我们第三小队进驻山峰的左侧。 从这座不太高的山峰向下眺望,广袤无垠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很远的那一边。在对面,横卧着更高的层峦叠嶂的山峰。小队长、我、还有山岛君三人走到前面的台地去侦察敌情。我横躺在台地的糙地上,抽起香菸。太阳已经深入地平线,四周吹拂着清慡的晚风。很明显,有某种东西把这种好的心情带入我的心中,那就是蔷薇花。在我躺着的前面,就有一株盛开着的野蔷薇花,那花朵几乎触摸到我的脸颊。我用鼻子闻了闻其中的一朵,蔷薇的清香沁人心脾。那红白交映的野蔷薇一定是在微笑着。硝烟与蔷薇——多么相差悬殊的存在啊!杀戮与微笑——多么相距甚远的现象啊!正因如此,这种可爱而纯洁的美,才深深地沁入我的心扉。 从山峰右侧派出了侦察兵,我们小队也派出一组军士侦察兵,带上夜行军的道路标志。天已经黑下来,我摘下一朵完整的、有着美丽花瓣的蔷薇花,放入胸前,向后面的宿营地走去。 这并非我的故作多情。置身于破坏与杀戮的血雨腥风之中,那追求一种完整美的心灵,那追求微笑的心灵,使我对这朵蔷薇花难捨难分。 被生擒的猪发出绝望的嚎叫,一把很钝的菜刀切下猪头,放入锅中。猪肉被做成饭菜。 小队长拿出个人珍藏的、也是最后的一瓶啤酒和一瓶色拉,拧开瓶盖,把啤酒倒在饭盒的盖里。盖里涌起甘美的啤酒泡沫,每人轮流喝上一口,虽仅仅一口,但那可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味,让我们感到莫大的喜悦。u的脸皮很厚,他把满满一饭盒盖里的啤酒,一个人全部喝光,不仅如此,他竟然丝毫没有羞愧感。这可是小队长个人的、仅有的最后一瓶啤酒,大家都对他露出鄙夷的神情。 饭后,我们又稍事休息,抽着烟,躺在地上,为着明天的战斗,做充分的休息。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在十一时左右,突然,指挥班的传令兵跑来传叫小队长。在半夜传叫小队长,我预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但怎么也不会料到一小时后就要出发。在小队长回来后的十二时,第三小队作为军官侦察队出发了。 隐约分辨出道路与田地,道路上立了侦察队的道路标志,有时放置在地面上,指示着方向。所谓道路,也就是田间小道。 弯弯曲曲,高低起伏,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来到了一座村庄。说是村庄,也就只有三四户农家。本准备叫起村民,询问一下前进的方向,但狗叫声告知村民们我军的到来,他们立即从后门逃走,家中已空无一人。
第36页 打开地图查看,连这个村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还是没搞清具体的方位。到达下一座村庄时,我们迅速从前后方向包抄过去,抓住了几位村民。用苦涩难懂的支那话,好歹做了一番问讯,最后决定让一位农夫充当嚮导。村民们不知要把他们怎么样,恐怖地颤抖着,但我们并没有乱施粗暴。所以,他们好像一点一点地开始理解我们的意图,渐渐安下心来。 据嚮导介绍:在我们准备前去的村庄有中国军队。我们赶到这座村庄时,发现有修得完整的散兵壕,但没有一个敌兵,战壕仿佛是很早就挖好的,土已经干透了。看来敌人在这个村庄构筑了阵地,现在又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5) --------------- 从这座村庄继续向前行军,到达一片广袤辽阔的原野。我们仍然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但小队长透过眼镜看到前方筑有阵地,喊到:快趴下!看来戴上眼镜就是比肉眼看得更远、更清楚。 我和a立即出发,前去侦察。 前面看上去是那黑压压的阵地,我们一会儿步行,一会儿匍匐爬行,一会儿把身体伏在地面,逐渐靠近。在战壕左右,横卧着许多被砍倒充当障碍物的树木。我们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又深入阵地里面侦察,我们一直认为这里是敌人的阵地,原来只是战车壕。确认这里没有敌人后,我们迅速返回小队的位置,再次同小队共同前进。但刚刚跨过战车壕前进了几米之时,小队长突然说:有敌人哨兵!大家立即撤到战车壕的位置,再次派出侦察兵。我们卧在挖掘战车壕的土堆后面,等待着侦察兵的报告。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突然,响起五声枪响,好像是侦察兵被敌人发现了。麦田里沙沙地响,侦察兵回来了,报告称:在前面的一座庙前,有敌人哨兵,被发现后只好撤回。他还说,敌人的哨兵是单哨。 小队长戴着眼镜望着前方,下令说:在早晨五时前,原地待命。这是因为中队长说过:我们的任务是,如果敌人逃跑,就发射信号弹。因而,不论敌人是否逃跑,我们必须要等到早晨五时。 我们就在距敌人一百米的地点待命,但大家都横卧着酣睡起来,也没有一个人去执行警戒,多么令人百无聊赖的待机时间啊!想抽支烟想得真难受,值得庆幸的是嗜好抽菸的小队长也像是菸瘾发作,难以控制,似乎忘了这是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有可能被敌人哨兵发现。不!他分明是有意识地、把烟隐藏起来似的悄悄地抽着。 队长尚且如此,大家也都纷纷效仿,抽起这价值千金的香菸来。 小队长命令我和u、上岛三人再去侦察,这次一定要准确地搞清敌人的情况。当我们正要接近敌人的哨兵时,从后面传来机关枪激烈的连射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这就告诉我们,敌人就在后面这座村庄里。我们又担心刚刚回去报告的第四分队是否会搞错方向,误入敌阵呢?通过这一阵枪声,我们能大概掌握敌人的兵力和火力配备状况,继续侦察已没有必要,小队决定集合,向后撤退。 已是凌晨五时了,但敌人并没有要逃跑的迹象。 我们原在道路上撒下纸片,作为路标,现在它又引导着我们找到后退之路。 天已大亮,大队赶到这里。我们与中队汇合,开始进行攻击。 敌人在一千米左右前方的山峰上顽强地抗击着。 敌人不断射来准确而激烈的枪弹,第二小队在左侧第一线,第三小队在右侧第一线。从每一个土堆看,从每一个视角看,他们各自都散开不断地向前推进着。各小队的火器充分发挥其威力,压制住了敌人。在这场战斗中,n中尉的行为极为愚蠢,缺乏主动性,他过度注意躲避敌人的枪弹,茫然无序,失去与第二小队的联络,也无法判断中队的位置,与其说是战斗,倒不如说是忙于找寻中队的位置。其结果是没有及时赶上攻占敌人山峰的时间。 那种太缺乏前瞻性、主动性的意志和行为,真是笨拙的作战方法。 我们到达下一片树林时,友军已经开始高举太阳旗,开始冲锋了。 好不容易赶到中队位置的时候,中队长严厉地大声训斥道:——第三小队干什么去了?我们奉命去山脚下的村庄追击四处逃窜的敌兵,兵贵神速,立即出击。在麦田里急追,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不断向敌人射击,占领了村庄。随后又从右台地再次出发。 此时,跑在距我二三个人身后的坪仓君左脚被子弹贯穿,还被枪刺捅了一刀。根据小队长的命令,第一分队留下,负责护送坪仓君,但是既没有兵站,又无后续部队,在这条战线上,真不知应该把伤员送到哪里?所幸的是听说在相隔两个山头的山庙,正在集中伤员,姑且先送到那里吧。背着伤员往下走,碰上为收容战死的新川和救助其他伤员而留下的第二小队。听吉冈少尉讲,卫生队即将从后面赶来,伤员可以移交给他们。 哎呀,那太好了!这下可放心了,部队要向前走,但不知道收容伤员的地方,连军医也没有找到,束手无策的我们终于安下心来。 背着坪仓君继续向前走,碰上行进中的第三大队。当第三大队走过去、后面尚无人通过时,在后面二百米左右的地方,连续发出两声沉闷的爆炸声,顷刻,升起一股黄色的浓烟。好像是发烟筒吧?但发烟筒不会发出爆炸的声音,而且在那里也看不见一个友军。虽然那是友军通过的道路,但这时友军早已走过去了。我们察觉可能是毒气弹,顿时感到十分紧张,因为我们没有携带防毒面具。紧张地注视着毒烟的流向,所幸的是,毒烟向与我们无关的右面飘去。 我们把伤员放在树阴下,等待卫生队的到来。这时,飞驶来两位骑兵,问道:刚才的烟是怎么回事?我们回答说:好像是毒气。骑兵又飞奔而去,好像是赶回去报告。卫生队从落下毒气弹的地方,顶着风赶了过来。 我们把坪仓交给卫生队,立即急速赶回我们的部队。沿途中,各部队如同长蛇般地进行着。 第一大队是第一线部队,所以,必须超过这些独立重机枪队;第二三大队、山炮队等部队,向前急追。途中,时有敌人的迫击炮弹落下,其落弹点既不准亦不远,没有任何效果。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6) --------------- 联队休息之后,今夜二时要进行彻夜行军。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赶回部队,我拖着疼痛的脚,拼命地向前赶。 夜里十时,好不容易赶回中队,受命担当夜行军的尖兵。闪电雷鸣,颳起了刺骨的寒风,下起了令人心烦的雨。我们咒骂着夜行军,又继续着栉风沐雨。每经过一座村庄,就叫起村民,让他们带路,一直沿着田间小道向前推进。雨一时间下得大了起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脚下的疼痛更加剧烈,休息时,我把脚舒展放平,感到脚底发肿、发胀。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经过一座山峰,来到平地时,从前面传来许多支那人的吵嚷声,乱成一团。女人的喊声、孩子的哭声等,无比地嘈杂、喧闹。这种骚动,让我们深感异常,仿佛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着的逃难。
第37页 让我们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农民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我们夜行突袭,如果是知道的话,也不会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奔来。我们又想到,有可能是在今天战斗中溃败的敌兵,乘着夜色,突然逃入这座村庄。 部队暂停前进,翻译先生调查问讯。 这种吵闹的喊声,近似一个神经错乱的女疯子的声音,在黑暗的夜空中,如同洪水般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涌来。这种喊声在某一地点刚刚消失,忽然又更加高亢。 那是因为他们在逃亡的路上又发现了我们,顿时惊恐万状。听翻译说,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由于支那兵侵入村庄,农民们被迫抱着被褥,提着锅外逃避难。我们暂停休息,这些如同蜜蜂群般的难民们开始分群,向左流一群,向右流一群。黑暗中我们虽难以看清,但从其吵闹声的流动上,可以判明这一点。其中的一群,从距我们极近的右侧,黑压压地向前涌去。一个女人竟发出仿佛十个人的声音,真是震耳欲聋。 第三小队作为尖兵,开始出发,走了十几米,在一座狭窄的独木桥前面停了下来。好像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的事情,上前一看,一匹毛驴的后蹄夹在独木桥的两根原木之间,毛驴在桥上悬吊着。这样就成为部队通过的障碍。正在怎么也拔不出驴蹄的时刻,中队长赶了过来,命令道:用我的军刀砍掉驴蹄继续前进。毛驴悲惨地折腾着、挣扎着。我不禁心生恻隐之情。砍掉驴蹄让人不寒而慄。前进!所有成为前进的障碍,都必须砍掉。廉价的同情是不可取的,在这种场合,对于毛驴的同情是廉价的吗?前进!用军刀砍掉!——是啊,必须砍掉。不知是谁使出全力,举起原木,拔出一只驴蹄。喂!再来一次,不知是谁小声嘟囔着。终于,两只驴蹄都拔了出来,只听扑通一声,河面响起一声巨响,毛驴落入水中,哗啦哗啦地划着名水挣扎着向前游。随即,部队又开始前进,但是由于马匹通过困难,工兵们开始对独木桥进行改造,从各分队抽出使役兵。 过了一会儿,响起五六声枪声。稍过一会儿,又是三四声枪响,一个女人绝望的惊叫声,划破夜空。这惊叫声使人撕心裂肺,是一种被打入最恐怖底层的绝望的惊叫。好像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据执行使役的士兵们说:他们正在作业时,五六位支那兵昏头昏脑地把他们当做友军,走过来同他们搭话。这意外的稀客让使役兵们大吃一惊,高唿:敌人来了!正要抓住这些支那兵时,支那兵也勐然醒悟,有的窜入农田,有的跳入河中,飞快地逃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再去村庄找寻材料时,敌人就向我们射击。敌兵们怕难民们的吵闹会招致我们的袭击,命令:不许吵!不许吵!继续吵闹者随即就被打死。 面对着眼前的恐惧,女人们发出绝望的惊叫。这种吵闹和惊叫声,似乎是敌兵的制止奏了效,很快,好像猴子被强行掐住喉咙一样,四周沉寂下来。桥的改修也完工了,长蛇般的部队再次从黑暗流向黑暗。 我们在登上一个较高的台地时,天色接近拂晓,我有一种似乎是得救的感觉。 突然,在前面距我们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发现了敌兵。 部队停止前进,迅速採取攻击姿势。 在左面的山岗上,也发现有约一个小队的敌兵,排成一长列横队。唢吶似的喇叭吹响了,他们并未觉察到我们的袭来,正准备集合点名。面对这些随着喇叭声排着整齐队形的敌人,轻机枪、捷克重机枪、掷弹筒,集中火力,一齐向敌人射击。 敌人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惊慌失惜,四处逃窜。过了好一会儿,敌人终于进入阵地,开始抵抗。 这时,捷克重机枪手突然喊道:“我中弹了!”身体滑落下来。取下他的背囊一看,贯穿左手腕的子弹,又贯穿了他的胸部。但偏离开他的心脏部位,本人也还清醒,看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们立即散开,进行攻击,但由于我们所在地势较低,极难攻击。在山炮和重机枪射击的间隙中,我们步兵得以片刻余暇。就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下,就在这土堆的后面,整整两天没有睡觉的我们,居然也能打个盹儿,虽然仅仅是那么短暂的片刻。这次攻击没能够接近敌人,在火炮轰击和重机枪压制射击后,我们改变路线继续前进,第二大队作为前卫率先前进。 在强烈的日光下,从山岗到山岗,从台地到台地,我们向前进军着,我的脚开始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7) --------------- 没有村庄,没有树木,仅有茫茫糙原的台地。从远处眺望,似是一座高山,待走近一看,又成为一座高原。 小河哗哗地流着,灌了满满一壶水,抽了一支烟,脚痛得我直皱眉头。 从小河那一端的树上,传来一阵奇妙的声音。 好像是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是黄莺的鸣叫声,是那种绝对优美动听的鸣叫声。我听得入了迷,似乎忘记了脚上的疼痛。自从来到支那之后,这是第一次听到黄莺的鸣叫声。 我们逐渐远离开这可爱动物的慰问似的鸣叫声,我又拖着疼痛的脚继续朝前步行。 遥望远方低地,是一片光芒辽阔的大平原。多半是由汉水沖积的平地,大概就是襄阳方向。 我们在向右通行的地点,做起晚饭。正当我们吃晚餐时,有几个敌兵被抓获,带到大队长这里。所谓敌兵看上去是杂牌军,大概是将校军官吧?一个身着普通支那中山装,戴着呢礼帽,骑着马。另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还有一个身着黑色军服的军曹,共三人。 军曹也骑着马,马都是矮小的支那马,鞍子是木制的,极为破旧。 听说还有五名随从的士兵,捕获他们的部队将其留下来充当苦力。通过翻译的一阵问讯以后,队长说:如果从心里愿意为日本军效劳的话,要让我们看看证据,我们认定确有诚意,就决定留在日本军队使用。于是,他们纷纷宣誓表示效忠,向我们投诚,这样就躲过被枪杀的厄运。 另外,决定由第三中队监管敌人的这个军官。 晚饭之后,又向今日的目的地开拔,听说距目的地仅有二里左右,所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啦,不禁高兴得发出声来。但是二里、又二里,似乎又不得不走到黎明。 明月升空,道路变得明亮起来。越过山岗,看到了眼前的篝火。这儿一座村庄,那儿一座村庄,使人感到已很近了,但部队却停下不再前进一步。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令人不耐烦,听说是又找不着前进的道路了。在夜行军中,二三里的路程,竟走了六里才到达目的地,我有点无缘无故地生起气来,喝了一口带来的酒。冈崎勐喝了几口,有些得意忘形,竟然把帽子也不知丢到哪里了,从明天起可是进入必须戴钢盔的境地了。 好不容易,部队又开始爬行,真是慢腾腾地爬行,由于睡眠不足,我发着牢骚。 部队之所以这么慢慢腾腾,是因为走到一处断崖边,马匹下山极为费时。在崖边,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流淌着,踩着踏石渡过河去,来到一处极为宽广的峡谷间的田地。农田宽阔,山林枝繁叶茂,广袤无边。如果这是日本的话,真是一个立即能成为别墅地区的佳境。
第38页 一会儿步行,一会儿停留,一会儿迷路,一会儿登山,一会儿下山,终于在凌晨六时许,好不容易赶到了目的地的村庄。身上的衣服被夜里的露水濡湿,似睡非睡地迷煳了不到一个小时,又起身出发。我们刚刚高兴了一下,听到又要出发的命令时,简直呆若木鸡。 这种无休止的昼夜连轴转,这种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行军,已使我们发愣、发呆了。 到今天,已是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整整三天内,七十二小时连续不断的步行,休息的时间不到三小时,但以后还不知道这样的行军持续几天。 我们边为这强行军发着呆,边背起背囊,开始步行。大概今天也要走到明天的凌晨吧?正这么想着,接受命令的人回来了。 听完他的话,真令我们惊喜若狂。据他说:在第三十旅团到达之前,我们在此等候。所以,今晚在距这里约一千米左右前面的村庄宿营。赶到这座村庄,在我们所住的房子前,有一个水很浅的沼泽,从沼泽里透过土砂,流出清澈的水。我们用这水擦拭身体,开始准备一直到明天中午的伙食。这户人家似乎是家豆腐坊,摆放着许多细嫩的白豆腐。对我们来说,这可真是难得的人间佳肴啊!很快,吃了饭,喝了酒,祈愿今夜睡一个安稳的好觉。在背阴的地方,铺上蓑衣入睡了。 疲劳死沉沉地压迫着身体,感到身体仿佛沉入地中。就连非常丑陋难看的大屁股鸭子们,发出了嘎——嘎——的叫声,也没有影响我们的休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觉得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在出发的命令声中,我们啧啧咋着舌,翻身起来了。看了一下表,仅仅睡了不足一个小时的觉,我们的期待完全落空了。上午十一时出发。日头很毒,地面就似蒸笼一般。这炽热使人感到能使鸡生出煮熟的鸡蛋来。陡峭的高山露出岩石表面,在前方,驴马编成的部队像蚂蚁一样,拖拖拉拉,朝着山上攀登。太阳这个傢伙,就像成心让我们受罪似的,闪着炽烈的光芒。 在这大炎热天中的登山,对我们来说,别的不敢奢想,最大的愿望和幸福就是所到之处能够喝上水,千万别出现断水。近来,不带上五个水筒,就不够使用的。 山高险峭,人马都累得唿哧直喘。驮马背上的炮身也摇摇欲坠,前后摆动,几乎要掉落下来。 爬过几座山后,来到一片广袤的大平原上。在这里,除了麦田,什么也看不见。在休息的地方,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边照顾着双目失明的父亲:一边卖着一种用槲树叶子包的豆馅年糕。在那仅有几块的年糕旁边,放着一点点黑砂糖,我们使用的苦力们仗着日本军的威风,贪婪地拿起就吃,也没有一个人想要付钱。孩子无力抗议,呜呜地哭泣起来,双目失明的父亲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即便如此,苦力们仍毫无收敛之意,就像相互掠夺那样,相互抢拿着。其中的一个苦力(所谓的苦力,就是被我随意拉的农夫),拿出一元钱递给那个孩子。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8) --------------- 这一元钱是远远超过这几块粘糕的价格,这个苦力看不下去这种惨状,拿出自己的私房钱。 其他那些苦力们,却没有一丝羞愧的表情,毫不在乎地咀嚼着。 那位孩子仍然呆立着,他的麦秸糙帽也被苦力们抢去。递给他钱的那位苦力对他说:剩余的钱,拿去买顶帽子吧。那位孩子边泣不成声地呜咽着,边点着头。多么美好的情景。我为这苦力的行为所深深打动,比不上这位苦力的日本兵有许多许多。我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次,我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点心,正巧此处有一个乞丐,那位孩子把这在支那任何地方都难以见到的、并且自己也特别想吃的点心送给了那位乞丐。我深感敬佩,就又给了他一块,他这才把点心放入自己的口中。 多么令人敬佩的孩子啊!我们继续前进,这一带村庄的村民并不像以往那些村民四处躲避逃亡。不仅如此,还给我们提来水,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在到达某座村庄时,敌军的一个中尉穿着惟一的一件军服,带着七八名部下前来迎接。我们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把我们当做支那军而前来出迎的,他们被抓住后,听说我们是日本军,这才恍然大悟,尝到了我们日本军的威力。 脚上的疼痛更加激烈,好似骨头直接触到了地面的那种剧烈疼痛,几乎是连一步也走不动的剧痛。被部队甩在后面,增田君让苦力们背起背囊,摇摇晃晃地向前赶着。 他说软脚病疼得他已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到达黑山,在我们宿营的农家,有一位老爷子。 脚痛愈加剧烈,连站起来小便也嫌麻烦。把脚浸入酒中泡着。预定夜里十时出发,现在已是八时,由于有两位轻机枪手掉队,决定由我来扛着轻机枪。 这两位中的一个是现役。并非努力与不努力的事,但总令人想到好像是在逃避战斗。 在这种疲于奔命的时候,还必须扛着轻机枪走,可我不是轻机枪手,我甚至连机枪也不会使用。 对于轻机枪手的这种不负责任的、缺乏自尊心的行为,我极为愤慨,但又束手无策,肩扛轻机枪开始夜行军。 正是在这个夜晚,我才刻骨铭心地感到一种难以忍耐的苦中之苦。 脚疼得连一步也走不动了,眼看着就要突然倒下,我真想把这轻机枪扔出去。 由于连续几天的汗水浸泡,稍微有一点夜间的冷空气,衣服就变得又凉又臭,使人的心情变得恶劣。 现在,我正在写着这段日记,但一想起那时情景,就有一股苦汁涌入我的体内,就没有再写下去的情绪。 四里的路程,也没有写经过了多少时间。 只感到走了有六七里。 似乎被疲劳与脚痛的激流所推动,跨过了一座较高的山岗。 望不到边际的黑暗,只有脚步声在这平缓山岗的黑暗中不断响起。头脑里,完全不存在什么时间、里程的观念。压在我身上的轻机枪的重量,夺去我的思考和感觉。夜间的露水又将本已濡湿的汗水淋漓的衬衫、背心、上衣和裤子,更湿漉漉地缠绕在皮肤上,使我们的心情也是稀熘熘的。 恶魔般的漆黑的大凹地左右环绕着,我们有一种跳入其中的感觉。休息!休息……这低声传来的声音是多么期望的声音啊!这声音是救世主!是神仙!是佛祖!这悄悄传来的声音使人感到这是人生最大的福音。前面的傢伙们如同感受到电击似的,像光一样向后面的人传达着“休息”,随后就想不顾一切,倒下就睡。但严格的军规紧紧地约束着我们,必须缩小间隔。拉开距离的队伍要缩小间隔,走在后面的,休息的时间相应减少。 对于后面的傢伙们来说,休息这个词并非实际意义上的休息,相当于一个预告。 休息的命令传递下来之后的几分钟内,前面也是叽叽喳喳吵闹着。 这里是麦田的小道,我们胡乱地踏倒麦子,附在高高麦穗上的夜露吧嗒吧嗒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地面非常潮湿。不管有什么事,都顾不上了,先好歹放松一下脚,横躺在地上,刚把脚平落在地面上,突然感到向上涌的浮肿的感觉,而且,剧痛开始一阵儿一阵儿发作。
第39页 抽菸是绝对禁止的,但有的人耐不住菸瘾,用帽子遮着,把嘴伸向麦田里,帽子像帐篷似的遮盖着,咝咝地划着名火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到处都开始抽了起来。最后,几乎是人人抽起了香菸,我也是其中一个,中队长也抽起了烟。 我不由地喊道——多么愚蠢的做法,这真是兵力的消耗战。中队长默默无言,什么也没说。 抽着烟的部队就这么停留在这里。 我正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时,听说工兵要开始架桥。不一会儿,第一分队前去援助,走了四五百米时,有一条河,工兵集合帆船,开始架桥。所谓桥就是在横列排着的船上,铺上现成的木板,为防止马匹滑倒,还在上面铺了被褥等。夜色已慢慢退去,天开始蒙蒙亮。 某一士兵说——喂喂,有一个支那商人来到河滩,经我们检查,发现他带了许多的红玉。 这个傢伙好像不知道我们日本军的到来,大清早就赶到这里。由于没有桥,他感到很奇怪,并不知道支那兵彻底破坏了桥樑,还奇怪地看着我们,勐然醒悟,狂奔逃走。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9) --------------- 早晨的阳光,一点点地吞噬着黑暗,视线开始明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喊道:有支那残兵!随着这喊声,几名士兵抢过枪枝追了起来。六七名支那残兵败将哗啦哗啦地跑过河,跳上土堤逃走了。如同毅然与黑暗诀别似的,叭,叭,枪声响起。冈崎哈哈大笑着回来说:打死两个支那残敌,在他们丢弃的皮包中,有这么一张名片,他把它递给我看。渡过河,马上就到城内,这是张家集。 匆匆赶到宿舍,洗了汗水浸透的衣服和内衣,擦了擦身上之后,酣睡起来。这是自出发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休息,随着睡魔的袭来,放展了身体,酣睡起来。 下午一时,前进!行进在暴土飞尘与酷热之中。 就在这天下午五时许,部队突然停了下来。发现有敌人,大人物们在商讨作战,部队停留了很长时间。不久,又向前开拔,就在附近的村庄宿营。 我们住宿的这户农家,有位抱着三个幼儿的老婆子。 我们为收拾睡觉的房间,把这农家的家什摆设统统扔了出去,摔裂噼开,点起了篝火。幼儿和老婆子被赶到了户外。当我值夜勤时,突然,发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深感奇怪,往前一看,原来是老婆子和幼儿,幼儿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着。正值午夜二时,一定是这刺骨的冷风和严厉的日本兵,让孩子的童心感受到一种恐怖而哭泣。凛冽的冷风和寒气袭来,不由得抽吸几下鼻子。 哭泣一直在持续着,老婆子如同庇护小鸡的母鸡一样,抱着这个,护着那个,安慰着孩子。 多么悽惨啊!我勐然想起自己年幼时,抱着我在雪中逗乐的祖母。孩子们像是想要钻进老婆子身体里那样,紧紧地附在老婆子的身上,呈现出这寂静世界中的一幅惨景。 次日凌晨,七时出发。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建有城墙的村庄。昨晚,吉冈外出侦察,回来报告说:看到许多轻型战车、汽车在频繁地往返。抓获了六个残敌,据说是负责出来收容伤员的。这座城里有一家野战医院,好像在昨天夜里撤走了。 往前一看,扛着担架的残敌,在麦田里东逃西窜,他们大概都累到了极点,一个个筋疲力尽。不管被我们抓住,还是被我们驱赶,都慢腾腾地移动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许多留着长头髮的傢伙。我看过一本士官留长髮的小说,但不知道那是否是真实的,这些傢伙也许是学生军吧?俘虏被带到本部去接受调查。我们又向前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看到麦田里散落着数量庞大的、装在子弹箱内原封未动的弹药。敌人原本是带着逃跑的,但由于我们的急速追击,敌人惊慌失措,遂弃之而去。在这些弹药箱附近,还有可摺叠的新式铁制炉灶和大铁锅,到处散落着便衣、军服等。这一带是北支那风景。 一望无际的辽阔的小麦田,道路好像是军用路,非常宽。敌人在沿着道路逃亡时,撒下无数的书籍、纸片。 后面的苦力被子弹射穿头部,一发子弹同时打中三个人,苦力中终于有一位战死了。 在这些运输粮秣的苦力中,有一位小辈(他今年二十六岁,很年轻,因而称为小辈)哭泣着,请求我们放他回去。这个小辈是我们最初从应城到皂市的途中抢来强行徵用的,在途中他几次哀求我们让他回去。但我们强行带走了他,这位小辈姓张。还有一位姓王的苦力是在双方同意的前提下,从盛家开始与我们同行的。我们对王讲:如果现在放这个小辈回去,我们就会感到很为难,因为要不分昼夜,翻山越岭,走五六十里路。所以,我们想他一个人根本回不去的,而且支那军对于给日本军当过苦力者一律以汉jian论处,现在让他回,只会使他迷失在路途或被杀掉。让王做做说服张的工作,使其明白。王是一个很善于揣测他人心理的三十五岁的男人,自从与我们同行之后,一齐度过相当长的日子。所以,从我们的动作就能推测出我们的意思,起到了代理翻译的作用。 王对张不停地说着不要紧,说明着、安慰着、哄劝着。连日的疲劳,令我们不知所措。 所以,仅有六个人的分队,使用着五名苦力。让这五个苦力吃上饭,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到处搜寻着支那米,而且不得不减少我们的饭量。 香菸带了许多,所以,他们可以充分地抽。 上司下达了攻击前进的命令,真继由于受了伤,所以,由冈崎来执行监视苦力的任务。第一分队的战斗员,仅剩下山本、宇望、坂上谷和我四个人,一个小队也仅有二十名左右。 各中队都是人数大大减少的部队,我这时才感受到在我肩上待机的轻机枪喷出火焰时的那种快感,这挺轻机枪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喷出火焰了。所以,枪口也没有热过一次。在这儿除了村庄以外没有任何遮蔽的茫茫大地上,全体部队为了躲避子弹而必须集中于这座村庄,人与马挤满了村庄。 我们从村庄的左端,向敌人冲击。 攻击部队是第一中队和第三中队,山炮、步兵炮、连射炮部队,特别为这次战斗配备的重炮从后面向前射击。第一中队在一线右侧,我们在一线左侧。 敌人据守城墙,拼命地抵抗着。在这平整的麦田里,没有可以藏身隐蔽的土堆什么的,一旦向敌人冲过去,就必须一口气跑一百多米。轻机枪沉甸甸的,只有长高的小麦是惟一可以隐蔽的场所。我们穿越着闷热的麦田,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前面有一条相当宽的沟,步枪手们一口气跨越过去,我也准备跃过去。用手提着机枪飞跳过去,但只听扑通一声,轻机枪的重量使我坠落沟底。子弹乱飞,必须从沟底爬出去,但那样又太费时间,那可不行。我急忙脱下泥泞的鞋子,死抠住沟壁向上爬。上来后,与刚刚在上面接过轻机枪的坂上谷进行了交接。这样,又赶到下一座村庄。重机枪从这座村庄左端的土堆,疯狂地喷射着火焰,我们赶到村边一户人家中间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堆前。看上去敌人固定了枪座,正在瞄准射击,在跑到这个土堆的途中,敌人的射手射来准确的子弹,扑向所有跃进的我军士兵,每个人都差点儿尝到这样一发子弹。就在通过某一地点的剎那间,充满杀机的子弹差不多唿啸而来,落在我们身后五六米的地方,扑哧地钻入土中,捲起暴土。
第40页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0) --------------- 敌人只是从一个方向进行射击。大概是被树木遮挡住,视线极为狭窄,只能清楚地看到某一处地方。 我们在通过这个地方时,全力以赴,拼命向前跑,因而敌人的子弹几乎都是徒劳的。从这个土堆到那一户人家,我们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已接近村边了,必须从这户人家冲到堤坝上去。在堤坝前面,有一片沼泽地,沼泽地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敌人的火力密集地封锁着这条小道,阻止我们的前进。在此处已有人被打死(第一中队长和第二中队准尉在此战死)。 我们终于赶到堤坝,本应是施放烟幕、继续前进,但从后面传来命令:施放完烟幕,立即撤回。我发着牢骚:好不容易赶到这儿再撤退的话,那么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辛苦地赶到这里。 烟幕弹、特种烟幕弹同时打入城内。我们向后撤退,敌人被特种烟幕弹吓得惊恐万状,如同暴雨骤停似的,完全停止了射击。接着,敌人完全向后撤退。所以,部队向目的地出发,面对驴马编成的部队,没有飞来一发子弹。 傍晚,到达固家镇。固家镇是一个建有高大围墙、房子也很大的村庄。 如同其他处一样,支那的人们早已逃之夭夭,仅有几名女人从屋内稀罕地向外窥视着。我们第五中队在此处警卫联队本部。我们高喊着:能睡觉了!狂欢不已。当我们开始准备做饭、收拾铺盖时,突然,神经似的传令兵传来命令:第五小队去距固家镇一里的地方执行警戒。传令兵这个傢伙。有时被我们敬若神明,有时被我们骂得狗血喷头,训斥为混蛋!手忙脚乱地从锅里捞出刚煮了一半的米饭,大声地申斥着苦力,踢开屋内的家什等匆忙出发了。在黑暗中,我们到达后面一里的村庄,独立重机枪队配属给我们。 布置了警戒线,做了到明天中午的饭菜,就寝时,已是凌晨三时。 虽说是睡觉了,但是好不容易横卧下疲惫的躯体,却难以入睡。 跳蚤袭击着我的整个躯体,别说睡觉了,即使是一只跳蚤也令我感到痛苦。好几次我脱得精光,去抓跳蚤,心想这下不要紧了,但刚一躺下,又开始痒痒起来,让我的心情一直焦躁不安。通信班不断地报告着异常情况,不知从什么时刻起,昏昏入睡。第二天上午八时起床,返回固家镇。 一直到昨天,太阳很毒,没有一丝细风。但在今天,就在这同样的大地上,颳起强烈的劲风。长得很密的小麦被吹得搅在一起,说是风,其实是暴土飞尘。而且,今天的风好像是从蒙古一带吹来的,捲起沙尘,天昏地暗,整个空中一片看不见的轰鸣。 出了城门,在左侧的农田中,有五名俘虏看着我们行进。 其中有两位美少年俘虏长得很好看,脸也长得很漂亮,仔细一看,从军帽耳根下垂着黑髮,啊!好像是女人的短髮!是女的吧?从头到脚又仔细端详了一遍,鞋是普通的步鞋,是那支那人的鞋,但是,从其廉价的糙黄色军服的大短裤下,看到了袜子,正是有花纹的女袜。如果是男兵的话,应当是打着绑腿才对。服装同男兵没有差别,只是没打绑腿,穿着女人的袜子。果然,原来是女兵!——我们感到血往上涌,这满腔热血意味着牺牲,我们都知道牺牲的故事——知道所谓娘子军兵的故事,但那只是听说而已,在现实中可是初次见到。说起娘子军,似乎是好久没有闻到那种香粉的味道,不,她们不也是化着淡妆吗?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岁左右。泛着年轻光泽的脸上蒙着战尘,显出几分疲劳。我们的心就像被刺激了一下似的,发起热来。虽然是敌兵,但难得的是、有趣的是,对她们不感到丝毫的憎恶,我们就像观赏珍奇动物一样,看得入了迷。部队开始移动,开始远离她们。我的眼睛仿佛被她们的头髮拉住似的,侧着身向前走着,很久,才从她们身上挪开目光。 大风捲起可怕的沙尘,包围着我们。不久,部队到达城外一个有围墙的村庄。昨天夜里,作为前卫的第一大队来到这个村庄,当时没有一位村民,但现在,突然哄地从四面八方跑出来许多人,抓住一看,原来是敌兵。 少校军医和他的妻子——一位娘子军女兵,还有许多士兵立即被抓获,那个娘子军女兵在被抓获时,还显出其媚态,迷惑着我们。士兵们哈哈地大笑着,很快向北门布置哨兵。这时,只听一阵喧闹的声音传来,在支那军的护卫下,村民们进入北门,哨兵将此情况报告给部队,立即前去抓捕。在此次作战中,原计划要活捉敌兵,但敌人数量过多,根本不能尽数抓获,不得已,只好用重机枪勐烈地向敌人扫射。敌人可能的确没有料到日本军已进击到这里,遭到打击,顿时陷入混乱,牛、毛驴、村民被打死无数。许多支那兵的尸体倒在城门前,堆积如山。 可以说,现代的日支两军都处于一个争取民众的战争时代。支那的国民是期望新政府的统治?还是期望国民政府的统治?无论对解决事变(对于日本来讲),还是增大抗战力量(对于支那军来讲),都有着重要的作用。因此,现代的支那军不再像以往那样,做那些掠夺、强姦等招致民众反感的行为。 第二天早晨,在经过北门外的石桥时,在河水几乎干涸的河床里,还躺着气息奄奄的敌军伤兵。四处堆积着各种惨状的尸体。其中,少校军医也倒在地上,被抓获的这些傢伙们也统统被枪毙。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1) --------------- 少校军医的妻子,那个娘子军女兵看到她丈夫尸体惨状,大叫一声,跑上前去,哭喊着,早已泣不成声。从此以后,这个女兵完全没有了昨夜的那种媚态,变为一个坚强的女性。就在那天夜里,因企图逃跑,她也被枪毙了。 抓住一个据说是敌人游击队参谋长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肤色黝黑,脸长得坚毅,听说他会讲法语,还会讲日语。 但是,他的日语绝对不是那种能够聊天的水平,同他谈话几乎都是用支那语,或者是用法语进行。对于联队长的询问,也极为昂然,没有丝毫畏惧,相反,还疾言厉色地予以反驳。 “为什么你们採取容共政策?” “我们并不一定喜欢容共,但是为战胜日本的侵略,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说说支那军的情况。” “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我也是中国军人,对此,现在无可奉告,请不要做这种庸俗的审问了,日本军人也会这么做吧?……” “如果有机会,是否会逃走?” “从人的本性来看,也许会逃走……我们忠勇的士兵们,成了俘虏,但俘虏也应当有俘虏的规矩,请按照这种规矩对待我们……” 他就是这样从容不迫地说着。 对于日军士兵,这位参谋长没有讲一句话,有一种日本兵算不了什么的气势。这个傲慢狂妄的傢伙!按照联队长的关照,为了不让看见其倒绑的手,给他披上一件不知是哪位军官的斗篷。
第41页 正在行进的途中,突然,部队停了下来,前卫部队好像同敌人发生了战斗。雨一个劲儿地下个不停。 不久,城门上悬挂起日本国旗,好像已被我军占领。传来了“第五中队向前出发”的命令。 走下平缓的、遍地是小麦的山岗,来到了城门前。这是怎么回事?在城门前,毛驴倒在地上,苦力倒在地上,战友们也正躺在四处痛苦地呻吟着。 在城门外,有一条有水的护城沟,在沟外,挂着一丈多长的铁丝网。铁丝网是精心设置的,挂在那儿,极不显眼,而且很难破坏。我们迅速用门板当作担架,把伤员运了出来,城墙下,呻吟与血交织成一幅惨景,令人目不忍睹,悲痛欲绝!从未见过友军遭受如此重创,一个小队几乎全部阵亡,多么可悲的事啊!呜唿!天地间的神灵也会感到悲哀。面对如此惨状,我们满腔怒火投入战斗。收容完战友们之后,在进入城门的地方,又看到一位天灵盖被残忍地打碎的战友躺在地上,他的姿势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支那兵的尸体一样。城门里面还倒着一位战友。 几乎所有的伤员都得以收容,我正要护送最后一位伤员后撤,这时,联队长隔着铁丝网外侧,向军医问询道:“伤着什么地方了?”军医为不让伤员听到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右腹,又把按在左胸的手指向左拉了一下,意思就是腹部贯通。 队长又问:“死了多少士兵?” “十八九个。” “什么!十八九个,第四中队怎么回事,拿下这座城墙没有?” “详情我也不知道。”军医回答道。 “这位士兵说什么没有?”联队长说,“早点养好伤回来……把我说的转达给伤员……”联队长的声音呜咽着,但是守在伤员旁边的士兵们似乎没一个人受到感动。 军医把联队长的话传达给伤员,但在这位伤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他走了五六步时,伤员清醒地说:“我已经喘不过气了……”我们鼓励着:“再坚强些,伤很快就会好的。”就这样一直抬了回去。雨还是一个劲儿地下个不停,湿透的军服冰凉地粘在皮肤上。 我们在收容所前面的一户人家里休息,点起了篝火,第四中队长过来了,中队长的眼角也负了伤。第四中队长山田中尉如是说:“第一中队是先遣队,但是走错了路,所以我们四中队先行到达。我们一直认为一中队先行到达,我们中队没有一位军官,我是作为尖兵长在前走着。如果我没有同尖兵在一起,仅让士兵们行进而造成这么重的伤亡的话,我一定会切腹自杀的。但是我也在场,我也负了伤,所以,总算是万幸的,心里多少感到一丝安慰。我们越过山岗,朝着城门走去,看到五六名敌兵逃入城内。好像城内有敌军,但从城内没有射来一发子弹。因此,判断这里没有敌人的踪迹。 “城墙外挂着铁丝网,通向城门的道路只有一座桥,我们正要进入城门时,突然,只听叭叭……敌军疯狂地向城门集中射击。敌人一直等到我们走近才开始射击,敌人在城门摆着三挺捷克重机枪,朝着城门口狂泻。哎呀,这可糟了!我们立即准备往后撤,但身后只有熘平的麦田,更无处藏身。毫无办法,大家都扑在墙壁上,苦力们因为跟在尖兵后面,所以也遭受到射击。刚扑在墙壁上,从上面接二连三地投下手榴弹,所幸的是有一条护城沟,我们手急眼快拾起不断落下的手榴弹,扔入护城沟中,手榴弹落在沟中,轰隆、轰隆地爆炸。 “真不知如何形容,我们都急红了眼,不断拾起手榴弹扔入沟中。值得庆幸的是,被手榴弹炸中的寥寥无几。很快,敌人的手榴弹好像用尽了,这一次从上面扔下石头,这下可没有任何对应的办法。城墙可谓是精心建造的,在这座城墙的下部用石头砌得极为结实牢固,但在往上一丈有余的地方,稍按一下,城墙上的石头仿佛就会马上落下来似的。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2) --------------- “石头噼头盖脸地砸向我们的脑袋,砸向我们的手臂,许多士兵被打中。 “我站在城门口,拔出军刀,如果敌人出来,就斩死他!等了一会儿,一名敌人也没有出来。 “如果夺取城门楼的话,城墙就可以为我们所控制,一定要想方设法,夺下这座城楼!冲上去的士兵,都成为捷克重机枪下的牺牲品,有一位已攀登上城墙的士兵也被打死,这样,仅剩下三名士兵。其他或战死,或受伤。虽想到昨天夜里杀死许多敌人,但这样一相抵,什么都不是了。” 一个小队二十余名士兵啊,如果有五十名的话,也肯定会被打死。 在这里,可以说是命运吗?还是偶然?事实就是这样,首先是作为先遣队的一中队走错了路,如果一中队没有走偏路,那肯定是一中队遭受重创。 我们继续前进,听中队长说,我们没有从这里往前方向的地图,所以,对于沿途的情况毫无所知。 地形高低不平,向右遥望,看见了山峦。前面有一条宽阔河床的河流,河水浅而清澈,河沙极细,如同筛过似的。日头仍然很毒,火一样地照射着。我们从早到晚,终夜通宵,不停地走着,走着。在夕阳即将西沉时,突然传来命令:第五中队马上向前!我们立即风驰电掣般地向前急速奔跑,我们跟在独立重机枪队后面,这时,又接连不断传下命令:独立重机枪队向前!山炮队向前!步兵炮队向前!好像前面有相当数量的敌人,我们拼命地向前奔跑,在我们找寻本队位置,向前急跑时,太阳完全落山了。虽然我们大汗淋漓地赶来了,但仍然没赶上攻击时间。 由于发现敌人集结的大部队,遂开始发动攻击。夜幕中,更难找到大队的位置。我们正在想着今晚是宿营还是行军?听到了派出设营兵的命令。哎呀!太好了,那就能睡觉了!总算安下心来,大家都笑逐颜开。随即,我们与大队汇合,向宿营地急赶。 这是一座建有简陋城墙的村庄,我们赶到宿舍,在四分队看守的门房里,关着满满一屋子残敌。明天,这些傢伙通通要被枪毙。还有一个被认为是娘子军的短髮女人,这个女人二十二三岁左右,自称是卖yin妇。但我们不明白在这没有一个村民的村庄里,为何一个女人呆在这里?大概是化了装的娘子军吧?我们带上力所能及的粮秣,后方的运输已彻底断绝,所以,粮食开始匮乏。已经开始徵集支那米来充作军粮了。幸运的是这座村庄有许多糯米,我们尽可能多带上一些。次日清晨又出发了。 走到第三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在冒雨前进时,又遇上敌人。炮击声、重机枪声在雨天里搅拌成一股激烈的疾风。三中队在右侧作为警戒,在麦田中前进,占领了某个台地。入夜,就决定在附近的村庄里住宿。 这一带种植着许多豌豆。在盛家有许多蚕豆,当时我们每天都在高兴地等待着能吃蚕豆的那一天,但未等到成熟那一天我们就出发了。因此,我们狠狠地大嚼起豌豆来。
第42页 第二天,改变道路继续前进。汽车道路到处都被拦腰生生地切断,敌人似乎被我们追得惊慌失措,到处肆意扔下大量衣服、粮食、各种器械等,弃甲曳兵,狼狈逃窜。他们用人拉车装载着各种物资,现在,敌人连这些人拉车都弃之不顾了。穿过这随处可见的丢弃物,我们继续前进。即使没有地图,也不会有什么事。这些丢弃物正好给我们指示着前进的方向。俘虏们都被反绑双手,带往本部。有两个娘子军士兵,脱下军服,穿上普通姑娘的衣物,用围巾包着头,藏起脸,骑在一匹马上。参谋长仍然身披军官斗篷。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酷热令人难耐。 前进,我们行进在最后的地点——高低起伏的地带,夜色已晚,第三小队受命担当独立重机枪队的护卫,比本部提前赶到村庄。 我们吃完饭,抽了一支烟。这时,只听轰的一声,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们正纳闷时,听说是敌人的夜袭。我想这可没什么了不起的,按小队长命令:守候在城墙上。城墙下侧有一条宽广通道,这可不行,拆下来门窗遮拦着点儿。此时,独立重机枪队说是对城内进行扫荡,浩浩荡荡地进行着武装示威。辎重队由于在城外受到敌人袭击,难以到达目的地,请求在此宿营。敌人乘着夜色,在各处袭击着辎重队。 突然,有人喊道:敌人已经潜入城内!真是胆大妄为!他们是混在辎重队里潜入城内的。真是胆大的傢伙,他们趁辎重兵雇用中国苦力,并借天黑之势,巧妙地混进城来。立即审讯所有进入城内的苦力,对没有被使用的傢伙,一个接一个地捆绑起来。其中竟有一名身着支那兵军服的敌兵,也跟着混了进来。不容分说,全都紧紧地捆绑起来。城内也进行了彻底的扫荡。扫荡中又搜捕到一名敌兵。独立重机枪队的士兵一时气愤,用石头打破了这名敌兵的头部,另外一个人随手朝着其脸面、腰部狠狠地打去。敌兵摇晃着倚靠在树干上。 这个顽强的傢伙,一声不吭,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在兇狠激烈的殴打面前,一直坚强地挺着,真是一条硬汉子。次日清晨,这名敌兵被拉出去枪毙。 苦力们一直在看着这一切,他们的心情又是如何呢?第二天,我们不再配属给独立重机枪队,回到大队,大队本部与中队同驻扎在一座村庄。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3) --------------- 我们在屋外躺下休息时,四中队长赶了过来,他连说着“凯旋”,凯旋的事好像是确信无疑的。听到凯旋的话,我们的情绪开始缓和。盼望已久的凯旋啊!我们充满了活力。迄今为止,到了火线,听说要凯旋,但撤退到后方后,又要去参加战斗,已好几次使人失望。 但这次可是大队长亲口说的凯旋啊!多么值得喜庆的事啊!在小河里洗了澡,出发以来,第一次睡得酣甜销魂。 次日,部队踏上归途,战事告一段落。 虽然并没有吃什么山珍海味,但脚下生风,感觉很轻盈。联队向师团集结地前进。到达集结地之后,对那些不需要的苦力道了谢,放他们回去。我们决定带着王和张两个苦力返回。集结地是距枣阳北面一里的地方。枣阳城内好像驻有广西学生军,在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刷写着抗日标语的大字。枣阳是一个很大的城镇,到处都有爆炸后的痕迹和巨大的弹坑。经过枣阳、随县、属山,到达山谷间的洛阳店。在随县有一座建筑极为优美、漂亮的法国教堂。 随县虽是一座山城,但没想到在这里竟有这么漂亮的建筑,使我们惊嘆不已。其房顶画着支那特有的色彩,周围则是纯粹的西洋式建筑。看来外国人更有一种顽强、根深蒂固的力量。 如果是日本人的话,在这交通不便的小山城,是不会投入那样顽强的力量的。洛阳店是从随县穿过山路后途经的一个村庄。建有很小的,简易的石头城墙。在村庄前面,流淌着一条小河,小鱼在河中轻快地游弋。 在这次战斗的归途中,由于过度疲劳,我患了疟疾热,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在连日的大雨中,我强忍着四十度的高烧,跟在部队后面,像部队的尾巴似的,走十分钟,休息一下;再走二十分钟,再躺一会儿,简直是逃命似的走着。不管地面是否被雨淋得湿漉漉,也不管是否满身的泥泞,毫不介意、随地就躺,使身体得以休息。疟疾毫不留情地持续着、折磨着我,但是还必须要走下去。走一会儿,喘一会儿;喘一会儿,躺一会儿;躺一会儿,赶一会儿;挣扎着往前走。这种日子,持续了三天,使我的身体丧失了全部气力,夺去了我的健康。 这也是一场战争,是我自身的疟疾与毅力的战争。 因为病情加重,第三中队在赶往德安途中,在前面三里的季家畔,我留在大队本部,接受军医的治疗。黄莺又整日在山上鸣叫着,真是难得啊!作为支那山村固有的特点,山里面到处都设有城堡,建有望台。五六天后,我返回中队。 六月十五日 在盛家曾请求母亲,承诺我就地退伍即申请退伍后,留在中国大陆工作。前天,收到由佐佐木代笔的信。信中说:听说你要现地退伍,母亲哭了,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你能够活到今天,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而是母亲和大家祈祷的结果,真是对不住神灵。希望你不要干那些使自己将来后悔的事,好好振作起来,什么就地退伍啦之类的,坚决反对。 虽然并非没有一点预料,但没想到如此强烈地反对。事到如今,深感无所适从。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还是想留在大陆干。听说平太郎兄在北支那,我写信请求长兄援助,争取母亲的许可,对母亲的亲戚也做了拜託。 部队已决定凯旋,开始做各种先期准备,行李沉甸甸的。在即将凯旋之际,我们也接受了对携带物品的检查。但是听说在凯旋六个月之后,还要再度应徵。这消息使得我们的心情又阴了起来。欧洲的危机,使人预想到不久的将来,将会爆发一场大战,这场大战必然是未来的日苏之战。好像是无论如何,我们有着必须参加第二次战争的宿命。 六月二十日 天气炎热,热得能使鸡生出煮熟的鸡蛋。现在正值盛夏,但黄莺还是从早到晚地鸣叫着。自从参加战争以来,我的身体一直是令人满意的健康,这的确是很难得的。最近总是哪儿有点不舒服,特别是今年冬天以来,痔疮使我极为苦恼,最终发展到疙瘩痔疮。也许是天气逐渐暖和起来的关系,最近痔疮也好多了。近来又被蛀牙痛得彻夜难眠。 在军队里,对于蛀牙没有任何治疗的手段,痔疮是慢性病,过多长时间也难以治癒。因为还能忍受,也就没有治疗。在战争期间,住院接受治疗的话,会痊癒的,但那样做,良心上又过不去。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无所事事,从早晨到晚上,从晚上到早晨,总是睡眼惺忪地昏睡。 就要凯旋了,名利心会使人珍惜生命的,那可要不得。 六月二十四日 听说希望就地退伍者都可以提出申请,必须写明规定的事项。
第43页 学歷、徵召前的职业、希望职业、希望地和兵役年次。在学歷一栏,我写上二中四年学,立命馆大学预科中退……但向上递交这份申请时,却踌躇了很长时间,或许说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来自外界的强烈因素。 明天,准备去德安,接受牙科治疗。我去事务室申请中队长的批准。当时,由于家中的人反对我申请现地退伍,没有承诺者是否能提出申请,我就此问了中队长。队长听完之后说:“现在提出的申请仅是为了统计,先交上来吧!不过,交上来也不一定就能就地退伍,明天早晨点名带来。” 啊!这时队长的答覆可是有着不妨提出的意思。从事务室走出来,我想既然已经说了,那就一定要提出申请了,而且,我甚至想到,如果现在不提交的话,若以后再有这个意愿,很可能就得不到批准。由此,有一半原因是中队长一句“先交上来”促使我写了申请书。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4) --------------- 母亲坚决反对我就地退伍,好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许可的。从那以后,我翻看了北支那、中支那的公司名册(开发公司)。不过(对这些公司)我并没有那种真正中意的感觉。 我完全没有过做公司职员的生活体验。 而且,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我这点儿才能适合做什么呢?又是能干成什么事的才能呢?对于什么经歷也没有的我来说,一点自信心也没有。想想自己有点自信的方面,仅仅有一点吧,肯定就是文学方面的工作。至少,比如说,文学才能即使差点,但在把这种工作当作自己的爱好,能够潜心研究、这方面奋发努力,有着清醒的自信。我一定会愉快地、高兴地、极为自豪地从事这项工作。我开始寻找这种工作,开始找在支那的文化事业公司,但又深深感到不知所措。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工作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工作,就是说这类公司一定早已是一种高级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很少有像我这样知识匮乏的人。或者几乎没有一个。稀奇的并非是那瓦中之玉,而是玉中的一粒细沙,如白璧微瑕。那一粒细沙在玉石的光芒照射下,极不显眼。 背着家人,进入这种地方工作的我,就如那极不显眼的细沙一样,永远抬不起头来,在遭遇不佳中,了此终生……连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是这样结局的话,我大概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是,即使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是y也好、h也好,很难认为他们的头脑有多么了不起的智商。 去试一试,也许并非是那样,或许是富士山呢——我内心深处涌上一种自慰,而且,我还是在想,无论如何也要在现地退伍之后从事某种职业。 于是,我放弃了对北支那文化事业的的选择,期望去报社。在希望职业一栏,写上报社。只有这个工作才是我所期望的职业,才是我憧憬已久的职业。我决心已下,交上申请。我仍然逼着自己反覆回味着那段话——去试一试,也许并非是那样,或许是富士山呢。 正当我考虑着看透了经营剧场的前景、农村的生活……等这些事情的时候,s说道:“把母亲独自一人留下,说明你厌烦这种人情社会。”这种毫不客气毫无避讳的粗言,顿时令我心头火起。我说:“并无特别厌恶人情社会的理由,而是因为我的母亲没有需要人们照顾的事。”s回答说:“即使那样,如果留下很多钱的话也行呀。”这叫什么混帐话,他竟然吐出如此毫不避讳的话,我气愤地想着,仿佛把我们视为乞丐一类。在他那庸俗的眼里,我忽然感到一种蔑视,但脸上并没显出怒色。我又说:“家里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人照顾的事。”他却说:“如果现在马上生了病,就成为立即需要人照顾的。”这时n说:“如果这么说下去,那可是没有止境的,比起留下的人,在这里独自一人生病的话,那更不行。但这么说的话,就地退伍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了。” 在那天中,s显露出其乡下佬那种吝啬禀性。是对金钱的那种极端的吝啬。乡下佬那种亲切仅仅是表面的东西,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表现出极端的自私自利。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出乡下佬的内心世界。 乡下佬因为自私自利,最爱忘恩负义。 他们亲切的时候,仅仅是自己没有受损失的时候。这本是人类的通性,但在乡下佬身上,尤为突出。而且,他们嫉妒别人的成功,进而怀恨在心,甚至欲图陷害成功者。虽然干了这种事,自己却并不能因此而得以飞黄腾达。 在他们中间,所谓稍微富裕的人,所谓小乡村的权力者,实在是井底之蛙,是眼光极为狭窄的一群人。 所以,我讨厌农村,讨厌乡下佬。 s也只能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种理性的批评,使我对s粗言的怒火得以平息下来,让我把他看做一个哀怜无比的人。他认为只有在故乡无法谋生的人才离开故乡。这种愚蠢、心胸狭隘的人,正是锁国政策的极大弊害。这类人在农村比比皆是。这场大战争掀起的气氛——到大陆进击的气氛——现在,难道不能改变这些傢伙的思想吗?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应早日改变他们。 我读了《朝日周刊》十四年初夏特别号上美川京子的小说“胜利的旗帜”,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的作品,故事情节很简单,但的确是一部极为精美的作品。 的确是一部精美的作品,纯洁无瑕的作者,文笔优美流畅,我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感情极为投入地读完了文章。 前一页我写了乡下佬的事情,我的朋友s也身着洋服,脚踏皮鞋,谈论着知识分子的事。即使这样做,他仍然是一个乡下佬。他的思想仍龟缩在乡下佬的壳中,是不自由的。 他只知道二宫金次郎。 七月九日 雨下得很急,极为勐烈。 平时总是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很少有凉慡的天气。在河底的石头上面,清澈的河水嬉闹着向前流淌。由于从昨夜开始勐降暴雨,使山中这条河流的水一下变得极为混浊,滚滚奔流。 这条河从南面远处的山麓向右迂迴,又向左折回来,边浇灌着各个村庄的稻谷,边奔流着与第二支流汇合。第二支流的水量也并不充足。活泼的小鱼轻快地、自由自在地游弋着,真令人无比羡慕。 说起我的身体,连日来真是每况愈下,难以言状。二年中的战斗实实在在地损伤了我的身体。特别是今年的襄东会战,如同给了我最后一击似的,更加摧残了我的身体。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5) --------------- 在那时的行军中,身缠疟疾忍着高烧,这些硬撑的事,大伤我的元气。最近不管做什么,都感到极度疲劳。之后,很快疟疾和高烧又开始折磨我,我的身体真是糟糕透了。 能否在近期内凯旋,最近吵吵得很厉害,最终好像还是决定凯旋。三天后的十二日,从季家畔出发。 我殷切地期望就地退伍,但是承诺书仍没有到。我写了希望母亲能够理解的信,用航空邮件给松本宇平次寄出,结果承诺书还是没有寄来。我最终放弃了就地退伍的念头。昨天和今天,应当向设在德安的中队事务室提交最终确定的申请书、履历书、相片等材料,但我却没有这么做,虽然我先前交了一次申请书。
第44页 但放弃的理由也并非只是承诺书未到,还有我的考虑不周和不够果断的原因。在家里,有着一位母亲和开过一座剧场的我,并不了解新支那的社会状态,很难考虑得很周全。所以,在该拿定主意时却犹豫不决。虽这么说,我却非常愿意顶着任何风浪向前走,有着满脑子干一番事业的想法。而最终使我犹豫不决的正是家庭的事情,虽说是不值得称道,正是因为有自己的剧场,但我丝毫不感到满足,我对就地退伍之后的前途深感畏惧。啊,我是一个缺乏冒险和勇气的人,现在放弃了就地退伍,总使人感到前途失去光明,多么哀怜!多么悲惨!我真是一个十足的混帐。混帐!混帐!不论是就地退伍的人,还是到海外去的人,如同内地那些无法谋生者一样,有着那种封建的、保守的思维方式。虽从心里极其蔑视山添等一类人,但在事实上,有这种愚念的人们,其愚昧、愚笨和认识不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难以启齿的低级人种。 这种思想不知道曾经在多大程度上妨碍了我国的发展。就是现在,因为有这种思想的人种存在,才真让人难以忍受——我也太缺乏勇气了。我现在的处境极为困难。我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学习,一心想成为作家,还不知道能否成功。我的社会人生,简直就是一种乱七八糟的、平凡而庸俗。 在冲锋的时候,都有一种拼命的感觉,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在某一瞬间,确有这种拼命的想法。那是在“嘿”地使劲吆喝一声的瞬间,所有的思考被强行中断而出现的拼命思想,但只是几分之一秒的瞬间,拼命的思想并非是永远持续的。如果是永远持续的话,那你就是一个傻瓜。拼命是一种没有思想的状态,而没有思想的人就是傻瓜。说起来,当进入拼命状态,都是在你没有预想到的时候,发生在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开始的瞬间进入的。如果在事先就预感到要发生这种事情时,就不会产生这种拼命的感觉。 敌人的枪弹更加勐烈地飞来,敌人的刺刀闪闪发光。我们都有发动冲锋的精神准备。这时,有了这种精神准备,也能有相应的预备动作。冲锋时的心态能使人拼命地跑出上百米的距离。 在百米急跑时,想的都是拼命地、用尽全力地冲杀,也可能想的是别踩着别人过的路线沖,也可能想着如果被别人超过去怎么办,什么!妈的,输了可不行!也可能想着再加最后一把劲儿;也可能想着现在距终点已是很近了——与此相同,在冲锋时,也是如此。可能想着如果躲不开敌人枪弹的话;也可能想着如果有土堆的话,可以利用一下。在大脑中,生与死如同彩灯一样,一亮一闪的,所有这些想法左右着我们的行动。 进行剑道时也并非没有思考,而是伺机找到对方疏忽的地方进行攻击。但比起思考来,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感觉可以说像是雾,它不能算是一种思考吧! 七月十八日 从前天开始,疟疾和高烧令我痛苦万分。 昨天,身体情况略为好些,我第三次从中岛卫生兵那里领了疟疾药喝下,药是德国制造的,药粒极小,一瓶五十钱。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两种药,一次同时服下三粒药,服一次药就得八十钱。饭后服用,共三天,真是价格昂贵的东西。 经歷了战争之后,性格却变得急躁起来,近来我的心情极为忧郁,对什么事情也不感兴趣,而且,在军队生活中,也没有什么兴趣的事情。 大部分的士兵都是这样,我所在分队的士兵们都很庸俗,所以,连聊天的心情都没有。 之所以这么说,大家都在超然地、满不在乎地度过每一天,也极为无聊。即使有什么有趣的事也能超然对待——这种地方对我来讲,真是厌恶透顶。 f除了睡觉之外,总是连续不断地,唠叨着那些实在是无聊的事,即使是那种喋喋不休的女人也比不上他。 听说y是那种心黑阴险的人,不知为什么,他一方面赤裸裸地表现出欺诈、蛮横、庸俗和粗鲁,另一方面却又体现出善良,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傢伙。 是否成为地方上的人了?全是一些到最后一天都不想同其来往的傢伙,没有一位有来往价值的人。 只有n才是我特别中意的人。 七月十九日 n因为年轻,所以总是充满着希望。对于任何意外事情的打击,他都不气馁。是的,这就是巴尔扎克所说的“命运”啊!我却缺乏这种勇气。 呜唿!这是什么原因?s的身体也很弱,精神上也总是死气沉沉。 七月二十一日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6) --------------- 所谓的东洋新秩序——在幕府末期,尊王攘夷日本幕府末期,以长州藩为代表,兴起恢復天皇地位,驱除外国势力的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英、法、西班牙等先进国家,把向落后国日本灌输欧洲先进的文化秩序,视为是其先进国家的权利和义务。在这个美名下,实际上是一种贪婪野蛮的、几乎是强迫性的行为。他们甚至揭开黑船上大炮的盖子,来满足其勃勃野心。 这是在强行推售一种秩序……但由此,日本得以从漫长的冬眠中觉醒起来,结果终于使日本跻身于世界之林…… 现在,日本也不正像英、法等国当年那样,对支那强行推售其秩序吗?东洋的新秩序不就是日本在强行推售吗?——怀揣着利慾与野心的利剑……现在的战争就像对待那些不听话的学生,必须使用鞭子,使用也是可以的,不!是理所当然要用的……不正是这样吗?……支那就是那不听话的学生吗?一个国家的前进道路,应当是自主的,外部的意向不是主要的。他们前进的道路,若与日本的方向相反,这对日本来说,他们就是不听话的学生。但是,他们自己认为,一个国家的前进道路既然是自主的,那么,就没有所谓听不听话。把他们视为不听话的学生,进行鞭挞,不正是在强行推售那种自私自利的秩序吗?但是从结果来看,他们若能像日本所经歷的那样,取得幸运的进步的话,那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是,强行推售的这种秩序,比起他们自己实施与日本相悖的国策而取得的成就来,是否能给他们带来更幸运的好结果呢?这一点,很有必要做一番批判研究。 ……难道这种观点,就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人道主义的观点吗?但是,对所有事态都应客观地看待,主观常常容易与自私自利相结合,只有在严肃的、批判性的客观基础之上,才能诞生出正确的理论。 从这种客观的角度出发,来思考东洋的新秩序,也并非没有意义,??????……可是,可是,而是,但是,支那抗击日本,抗击日本人,不论是释迦如来、孔子,还是耶稣,都应坚决果断地予以消灭。就是在这种意义上的圣战,就是在这种结果上的东洋新秩序,那也可以说是正确的。 在火辣辣的酷暑中前进,只听“轰隆”一个沉闷的声音撞击着大地,并消失在酷暑之中。
第45页 是炮声!喂,那是战斗啊!在那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成熟的小麦重重叠叠,仿佛在低头哭泣着。没有一丝细风,但空气中却感到一股血腥气。紧张与急迫,残忍地摧残着我们的身体。这就是战斗!是虐杀与破坏的战斗!听着战斗方向的(吼喊着的)炮声,从心泉深处滚滚涌出勇气。 它唿唤起如奔流般的力量,我自己也投身于这奔流的怒涛中,随波逐流……七月二十二日 上午十时半,我以疟疾患者的身份,坐上卡车,朝花园方面先行出发。 从前天以来,疟疾一直折磨着我,使我痛苦万分。但好不容易疟疾刚刚开始好一点儿,又由于盐分过多,弄坏了肠胃,胃痛又发作了,使我苦不堪言。今天也没吃早饭,身体异常疼痛,脸已失去本色,特别显眼的是,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上,呈现出黑紫色。我一直痛苦着来到花园,住宿在兵站。 七月二十三日 部队于本日上午十一时到达花园,我又重归部队。由于没有足够用于宿营的房子,我们在野外露营,骄阳似火酷热无比。 七月二十四日 在这宛如女人辱房般温柔的,舒适的糙地上,搭起蚊帐,眺望绿色,与自然共眠,多么风雅。 不为毁誉褒贬所束缚,在自己的满足中,面带微笑,超然休息。 如果感到这不是耻辱,而是一种满足的话,就会不管他人如何评价,心中坦荡无比!而且,虽然认定是正确的,但却不能承认自身的价值。自身价值的形式体现时,苦恼着什么!也就是说,总是很介意别人如何评价的,我从心里祝愿自己不为毁誉褒贬所束缚,也不想为其束缚。为毁誉褒贬束缚那是多么悲哀的啊!我殷切地希望能超然处世,从追求名利的那俗人难以改变的哀怜的心中摆脱出来,醒悟吧!醒悟吧!地久天长!天哪!我的心胸是如此的狭小啊! 七月二十五日 蚊帐上面,映着半轮明月,下午五时,从糙地的宿舍出发,七时乘上火车,奔赴登船码头(扬子港)。 在四周车框很高的敞篷车里,仍是像以往那种拥挤不堪。啤酒瓶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黑色箱子的底部。 我总是站起来,入迷地看着大地。啊,与天共存,悠久的大地!遐想着编修过去两年苦斗史的人们,所发出的一页、两页翻页的声音。在黄昏的大地上,火车驶向离别的港口。在遥远的那边,有着茂密的树林。在眼前的这边,牛群在悠闲地吃着糙,天真可爱的孩子们,骑在水牛背上,嬉笑着。农民们在其精耕细作的农田里,歇息着疲劳的身体,目送着我们的火车。如同内地的孩子们一样,远远地跑过来,朝着驶远的我们挥着手,有的还与火车一齐跑着,令人感到一种无限的关爱。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曾经还用那样恐怖的白眼怒视着我们呀。从这里可以窥见到一丝向新建设奋斗的影子。 铁路沿线的河流郁郁葱葱,婀娜多姿的柳树倒映在水面上。充满了希望与朝气的水田,一片生机,拖着沉沉的稻穗,广袤无边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那边。干完庄稼活的农民们,搬出椅子,坐在自家的晒谷场上,长时间地悠闲自在地扇着用树叶做的扇子。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7) --------------- 天空不断变成蓝紫色,并扩展到整个天空。又徐徐转变为漆黑的夜色。 和平!所见之处的大自然和农民的社会,都充满着和平的希望。 就要离别这广阔无边的大地了。 所谓的广阔无边,是多么让人沉醉于那雄壮豪迈的感慨之中啊,大地本身就是一首伟大的诗,是一件伟大的艺术珍品。 广阔无边的大地,让人回归到感情世界之中,沉醉在那无限的眷恋和那无比的憧憬之中。为不让自己忘却大陆的宽广辽阔,真想把这一切画在一块幕布上。我坐在黑暗的车厢中。 三个小时之后,火车停留在扬子车站。 见到了很久没见到的电灯,啊,似乎被什么打动了似的吃了一惊,也不知为什么,却生成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从火车下来之后,接受了防疫检查,搬运完行李,部队开赴宿舍。御用船上亮着耀眼的电灯,吊车嘎啦嘎啦地在不停地转着,把曾经啜饮过敌人毒血的大炮装上轮船。漆黑的江面上,一束红色的火焰、一束蓝色的火焰,急速地左右闪烁着,啊!那是飞驶的汽艇。 那两三只御用船的巨大船体,宛如一座神秘的城堡,黑压压地浮在水面上。不,宛如完全扎下根永远也不移动似的,沉甸甸地坐在那里。 到宿舍还有很远的路,这对正患疟疾的我来说,真是太吃不消了。 经过城郊,跨过支流上的渡桥,越过荒地,踏上铁轨,跨过铁桥,再次接受防疫检查。 终于,我们走进一座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有着宽大庭院的空荡荡的欧式楼房中。是为了乘船部队住宿而临时赶建的吧?我登上那摇摇欲坠的梯子爬上二楼,脱下全身那早已被汗水湿透的沉甸甸的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躺下休息。 唿吸急迫,喘不过气来,感到一种极度的疲劳和衰弱,我的身体仿佛一步也挪不动了。中村中尉转告我,平太郎兄要来看我,听说他现在汉口,明天过来。我愉快地等待着明天的重逢,欣然入梦。 七月二十六日 今天早晨,唿吸仍很困难。我支撑着倦怠的身体,勉强爬起床,刚刚洗漱完回到宿舍,就听到精神抖擞的平太郎兄喊着:“史郎”,然后就见他奔了过来,啊!终于见到兄长了。 在那睿智、充满阳刚之气的脸上,洋溢着满面笑容。整齐的军服和那漂亮的、刚刚擦得锃亮闪光的长筒靴子,修长的身材,实在是太潇洒了。 领了三盒香菸,来到屋外。我心情舒畅,感受着那无限的喜悦和感慨。 充满着憧憬——追求着被人尊敬。 当我在北支那时,他正在汉口,然后从中支那到北支那西部,再回到汉口来。因为他的部队归属于飞行部队,所以,经常从事机场的建设。他拥有专用汽车,坐着飞机四处乱飞。 我们没完没了地聊,从这儿说到那儿,又从那儿说到这儿,没个尽头。 他说起荣南进入宫中,还给我看了荣南的照片。荣南的脸上显得很温顺,但有一些孤独感,眼神中闪烁着少年那种前途无量的光芒。 说起我就地退伍的事,他说那不是什么好事。生活费是内地的三倍,所以,一百五十日元的月工资的话,那可不行。 没什么事儿的人们聚集起来,部队给送来了一箱啤酒和一箱汽水,这是给平太郎兄的赠品。 中午,与兄长告别。我把赠品分给每个人,是慡口的麒麟啤酒和柠檬汽水。在我那衰弱躯体里,灌满一种清慡的感觉。 父亲邮来航空信。 信中说:亲戚会议的结果,决定同意你就地退伍。正准备给你寄去承诺书时,突然接到停止的通知,其原因不详,只好取消等等。 母亲和亲戚都来了信。
第46页 我申请就地退伍这件事,产生了相当的,不!是极为深刻的影响。 信中说: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干活也没有力气了。等等……回去吧! 七月二十七日 我以一个疟疾病患者的身份,先行出发。下午六时五分,搭上联络船。下午六时五分——这是与大陆离别的时刻,这是与整整苦斗了两年的大陆离别的时刻。联络船飞驶在混浊的长江上。乘上御用船“明善丸”号,这是一艘五千余吨级的船。 第二小队作为军旗小队,与军旗同时出发。第一、五小队在晚上十时半左右,登上船。 船舱里比较宽敞,一张糙席两个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七月二十八日 还在睡梦中,不知船什么时候开始移动的。爬上甲板,观赏风景,长江沿岸看不到堤坝,河水不断地直接流向糙原、流向水田。河岸右侧有山,连绵起伏。而且还有许多城镇。河岸左侧是茫茫糙原。途中,还看见宛如炼铁厂似的建筑物,紧靠这座城市的后面,是一座座山,在一座山的前面,有一个沿江岸约一百米的城镇。 所有的记者都没有把我们出征军人视为纯粹的人予以报导,没有那种士兵也是普通人的意识,更不用说去认真地挖掘士兵身上的普通人性。 他们都把士兵报导为典型的军人、军神,所有的军人都被英雄化了。而后方的人们也是透过所谓英雄的镜子、所谓军神的镜子来了解我们出征的军人。 他们不去报导那蚂蚁般的情形,也不愿接受那蚂蚁般的形象。 --------------- 第三卷乙第116号证(18) --------------- 所以,那些一旦来到战争现场的人们,看到士兵那种人性的行为,以往的英雄观、军神观顿时破灭。瞬间产生一种原来如此的失望感。必须改变这种认识,把士兵也视为普通的人。 的确,有些时候不允许报导那蚂蚁般的情形,但是也没有必要把所有士兵的一切都强制性地限制在那种军人观的老套子里来予以报导。 *************** *第三部分 *************** 经过诊断之后,军医也只是说:脸色太不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太不可思议了!军医一筹莫展,真让人难以依赖。胃痛的受不了,军医也只是给一点健胃药,其余任何药也没给。  船上的米饭好像没有熟似的,硬喳喳的,没有一点米饭的喷香味儿。我犹如鸡一样,特别想吃砂子。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1) --------------- 昭和十四年七月三十日 长江的流速极快,在这汪洋般的江面上,急驶的流水让人丝毫看不到有任何秽物,虽然长江以极快的速度流动着,但感觉不到它是轰鸣般地流动着,还是静止的。落入长江的人是绝对没救的,这是因为江水湍急,同时在江面捲起漩涡。听说在前几天,三十八队有三名士兵不慎掉入江中,再也没能浮上来。 尽管长江流速极快,却没有发出轰鸣巨响,只是静静地向前流着。 月亮一天比一天更圆。 在那高高的桅杆、烟筒、吊车和整整齐齐地交错排挂着的鱼网之间,皎洁明亮的月亮,使人听到一种并非长江流水的声音。微风吹拂着甲板,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这一切,美丽的夜色与大平原的寂静同是一首优美的诗。 我那为疾病所折磨的虚弱躯体,沉浸在这诗一般的意境之中;感到一种清慡宜人的惬意,脑海中飞快地遐想着即将看到的故乡。 前几天,也就是近一个多星期前,本已极度虚弱的身体,又更进一步加剧。一点食慾也没有,皮肤泛出枯黄色,甚至出现了黄斑。这使我的意志大为沮丧,在战争的极度疲劳之后,或许有着死神在召唤的感觉,如果这样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的话,那就离死不远了。想到此,我无比畏惧。 经过诊断之后,军医也只是说:脸色太不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太不可思议了!军医一筹莫展,真让人难以依赖。胃痛的受不了,军医也只是给一点健胃药,其余任何药也没给。 船上的米饭好像没有熟似的,硬喳喳的,没有一点米饭的喷香味儿。我犹如鸡一样,特别想吃砂子。 今天,第二次接受医生的诊断。 军医说:“你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也许承受不了回内地的长途航海的颠簸。”我恳切地祈求道:“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以前从来没有住过一次医院,所以现在住院的话,实在太遗憾了,请您无论如何带我回内地吧!”听了我的祈求,军医绷着脸,点点头又说道:“请等一会儿”,然后就与正在这里的新野军医商量。 新野军医把听诊器放到耳朵上,又一次为我做了诊断。之后两位军医又经过商量,对我说:“乘船回到内地,需要整整一周的时间,你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我们总觉得很危险。万一航海中出事的话,我们是要承担责任的,所以,虽然想一起回去,但还请你留下,在南京住院治疗吧!”两位军医说到这种程度,我也无可奈何了,只能决定住院接受治疗了。 突然间,不知为什么,萌生成一股满含热泪的情感。 手忙脚乱地开始做下船准备,向中队军官打了招唿,战友们前来为我送行,我等待着联络船的到来。山添表现出格外的亲切,替我背起背囊。这艘御用船明善丸号是昨天下午停泊在南京港的。今日停留一天,明日凌晨六时起航。 我的弟弟也同乘这艘船,所以,同弟弟做了话别。今日早晨,在就地退伍的人们下船时,因我也曾申请过就地退伍,所以不禁想到“我也就地退伍吧!”这时,弟弟看我来了。 这时,我对他说:“看样子我很可能要住院治疗。”他盯问道:“是你想要住院吧?”“不!已经来到这里,我还想一起乘船回去。”“是啊,还是不住院好,如果现在住院的话人们就会这个那个的说三道四,说一些难听的闲话。”人们就会这个那个——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弟弟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哎,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但是弟弟却没有回答,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认为我患了花柳病,因此被拒绝回国呢?还是认为我因为没混上个一官半职的,因此不愿同战友们一起凯旋归国,却懦弱地住院躲避呢?虽不明白弟弟所言之意,但弟弟的这些话,却不由地铭记在我的心里。而且,从弟弟说的话里,看得出弟弟对所谓社会舆论的顾忌,也就是说,自己的自由意识被社会这些庸俗的舆论紧紧地束缚着。但依我看,如果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话,即使在百万人面前,也应从容不迫地去走自己的路。一切的毁誉褒贬,那些庸俗的社会舆论,都想把它,不!就是把它当做耳旁风。 虽然鼓起了勇气,却缺少想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走下去的理性,比如即使自己是正确的,自己也没有任何感到耻辱的地方。但在社会舆论误解自己的时候,自己的价值并不能显示出成正比的形态。如果感情脆弱的话,那么往往会为社会舆论所左右。
第47页 我同弟弟倚靠在船舷上,感受着切肤的骨肉亲情,聊着天。弟弟虽寡言少语,也尽量随声附和着我,在弟弟的脸上,分明地充满着对我这个兄长的关心和亲情。我说:“请代向父亲问好!”弟弟说:“住院的话,需要花钱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去取钱,我赶忙拦住他说:“我有钱!”我和弟弟分开手,我特别爱惜地看着弟弟。 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联络船来。 这时,船员开始用手旗打着旗语,招唿着联络船开过来。松田一直帮我背着背囊,走到联络船前,我与战友们挥手告别,大队长也乘上这艘联络船,大概是去南京城观赏街景吧?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隐约听见我的后面,大队长正向军医询问着我的病情。下关在我们原来撤离南京时,到处都漂浮着支那兵的死尸。除了士兵们,没有任何人的踪影,极为凄凉。时值今日,我感到下关完全復甦了,到处充满勃勃生机,下关终于踏入文明的世界。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2) --------------- 大队长关切地问我的名字,显得很关心我。与驻守军司令部接洽后,我们搭乘上卡车,赶往设在原军政部旧址的广医院。 这条路,我印象很深。那是在某一天清晨,我被抽去执行使役,把满地的慰问袋堆放好,肩负着几乎能扯断胳膊的、沉重的背囊,去参加修復码头。这就是那时经过的那条路。途中,道路中间有一座带有地方风格的亭楼,啊,在其地板下修建的碉堡还完好无损。在亭楼里面,站着一个好像是支那巡警的男人,穿着土黄色军服。来到军政部楼前,大队长上前询问哨兵,打听广医院的情况,大队长问完后,连说:“太好了,广是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很熟悉,一定得好好拜託他。”他又问哨兵:“广在吗?”哨兵回答:“现正在官邸。”于是,大队长拿出名片,在上面刷刷地写了几句什么,然后递给哨兵,说:“请转交院长!” 他大概也写了我的事吧?接受了医院军医的诊断,住进医院内院第三病楼。 七月三十一日 白衣佳人们满含着慈爱和亲切的微笑,忙碌着跑来跑去。 不过,好像没见到什么美人。我给父亲、母亲邮出航空信,另外,还给现在镇江的仙四郎、桥本君邮了信。 早晨,从不知任性是何物的我正在睡得迷迷煳煳时,护士进来说:“你能下地走路,从明天起,请自己过来注射吧。”说毕为我注射了营养液。 收音机响起了音乐。 现在收音机可真少见啊!它使人想到是一种珍奇感,有一种宛如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得到了一件旷世珍品的那种感觉。 这些文化类的东西,几乎见不着,我有一种从未开化的时代,一步跨过几个世纪,又进入昭和文明的感觉。 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山野、河川、未开化的荒僻村落,在悽惨的炮声和野蛮虐杀中战斗的军人,这种感觉,尤为深刻。现在这个环境,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说起支那音乐,是乱糟糟的、吱吱喳喳的,只能使人有一种喧闹无比、莫明其妙的感觉。不过,与日本那种和洋合奏也很相似,听到支那音乐和西洋音乐的合奏真有点出乎意料。 总的说来,我并不喜欢日本那种和洋合奏,但在支那听到支洋合奏,还是可以听下去的。 播放音乐节目,原以为仅是茨查伊亚式原意德文,不详的内容,但不知为何,却反覆播放新原义汇式的曲子,其曲调还算优美。 但是演剧的台词,总感到像是徒劳地亵渎神圣而已,使人没有丝毫的兴趣,真是糟糕透顶。 一个女人啊——啊——的尖叫声,嘶哑着高喊着,嗡—嗡—地震盪着我的耳膜。八月一日 住院以来,每日的生活很单调。 早晨,六时起床,上午注射“鲁及劳”一种营养液。这种注射液听说是营养液。 午饭后,洗澡,晚九时就寝,每三天接受一次诊断。 身体恢復得很快,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一定是注射营养液发生效力。昨天,做了疟疾的血液检查,检查结果是没有发现疟疾病菌。既然没有疟疾病菌,那怎么会患上疟疾呢?真让人受不了。军医非常和蔼、温和,留着山羊般的鬍子,架着眼镜,细心地为我做了诊断。并就我的病情做了耐心的说明,据他讲疟疾病菌的表现往往是周期性的,时而隐藏,时而发作。 另外还有一位卫生军曹,他是极为和蔼的一个人,似乎根本不知道生气似的,经常同住院的患者聊天。 八月二日 在小书店买了八月号《改造》杂志,一元二十钱。这本书的定价为八十钱,但是按定价卖的时候几乎没有。 如这期杂志涨了四十钱,涨的钱是定价的一半儿。问为什么不按定价卖时,回答说本期刊登有特别消息的报导。这真是漫天涨价的非分藉口啊!小川新太郎的《东亚新秩序建设和经济统制》的文章,使我很受启发。津久井龙雄《关于在军事和政治中、军部对政治的兴趣》的文章,它使我受益匪浅。杂志没有全部读完,其余文章也就无法评述了。 《改造》杂志的的确确是一部提高了我知识水平的刊物。 昨天,东京学生乐团来到医院慰问,共十一名团员。在我们曾经接受训话的大礼堂中,举行了演奏。这座大礼堂的舞台布置,对我在剧场舞台构思上有某种启示。 舞台是厚厚的一张蓆子大小的壁纸(说是壁纸,并非是那种绳状花纹的、漂亮的壁纸,而是那种墙壁色的特种壁纸)搭建成一段一段的有纵深感的布景。看上去搭建的极为巧妙,从观众席上看,似乎是由土褐色的墙壁构成的。 从天井到淡蓝色幕布的上面,挂着黄色的缨,幕布下垂着。在舞台左右,从上至下,是淡蓝色的幕布下垂着,在里侧,还有红色的幕布下垂着。色泽的配合极为相称、和谐,使舞台看上去更加使人悦目。 从上面下垂着的蓝色、红色的幕布仅仅遮住舞台两端,并非像幕布一样,挂满整个舞台,而是固定下垂着。 舞台最深处,吊着漆黑的幕布,这使人看去非常之深,视觉效果极佳。 舞台的左右两端,吊着淡蓝色的幕布。 照明灯挂在涂得漆黑的木台上。 在这个舞台上,演奏了口琴,学生来自齿科医专、明治大学、东京大学。手风琴也拉得很精彩。但学生们光是演奏音乐,让我略感失望。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3) --------------- 八月三日 突然,医院决定调整所有的病房。 第五号住院楼迄今是护士兵的宿舍,但今日突然运来大量患者,只好将其临时改作病房。我也被调整到那里。这个房间里有许多操着江户即东京。方言的、爱吵闹的傢伙们,这种恶劣的环境极大地破坏着我的情绪。这些吹牛傢伙的那种傲慢,实在令人厌恶,江户方言也是令人厌恶的语言。 有一位年轻的——二十岁左右的——天真无邪、开朗的护士,她真是一位令人愉快的人。
第48页 八月四日 身体也恢復的非常好,但偶尔感到眩晕,走起路还略有些摇摇晃晃。 今天,终于停止给我注射“鲁及劳”了,从早到晚,我一直在昏睡着。 现在这个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有的只是那些油嘴滑舌的人,毫无风趣,令人败兴。 在我旁边睡着一位二十九师团的现役兵,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人的典型人物。 这个傢伙从头部的形状、脸型、性格等都同我的一位初年兵战友山本军曹极其相似。 看一个人的头部形状和脸型,大致能了解其性格。 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去澡堂漱口。进去一瞧,嘿!池塘里还冒着蒸气,这可太美了,我立即脱个精光,高兴地跳了进去。可是不妙,一股刺鼻的带有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啊!我不是第一个进来洗澡的吗?看来这么早来洗澡有点不对头,我正纳闷,有人进来了,那人喊道:“喂,那可是昨日的脏洗澡水啊!” 啊——我又使劲用鼻子嗅了一下这股臭味,果然如此,这可糟了!心中顿时生起闷气。我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啊!”但身体还浸泡在池塘里。 那人又接着说:“不快点出来的话,你的身体可要腐臭了!” 一听这话,不由地使人毛骨悚然、头髮发麻,还是别再泡了吧,我匆匆跳出池塘,又用自来水管的冷水哗哗地沖洗了全身。昨天夜里本已睡觉着了凉,今天一大早又用冷水这么一浇,一下子就感冒了。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跑回房间又钻进被窝睡觉。 早早给桥本邮去了信,这些天一直等待着他能来见我,但时至今日,没一点踪影。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如果要是与人约会(当然这并非约会)的话,或者有什么别的事的话,终日会在心中惦记着,望眼欲穿似地等待着。这样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使我常常有一种疲劳感,让我困惑。 测了一下体重,五十六公斤(十四贯八百)接近正常。 八月五日 今天,有一位病号买了红宝石,还有的人买了支那的箱子、背囊,我也曾很想了解一下红宝石的价值,另外我想在内地恐怕也难以这种低价买到。箱子什么的也很想要买,由于没有钱,也不知自己今后是祸是福,所以一直也没有买。 但是,我现在即使很有钱,也没有买这些东西的心情。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当前中国银元大量流失海外,极大地冲击着法币。为图日本经济的胜利,可谓是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我深知,在日本这是一种极不诚实的行为,特别是,红宝石都是英国制造的。 那些士兵们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他们的思想过于愚笨,过于缺乏清醒的认识,他们平均的智商极为低下。 他们对事物的认识,仅仅是一种漠然的、抽象的、非常时期的意识。 他们不知道更深刻、更具体的非常事态——我本身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当他们在家乡时,只知道粗茶和肥料,参加军队之后,哎呀!红茶、哎呀!咖啡、哎呀!外国香菸、哎呀!米饭不好吃啦。在家里时,都拿报纸当卫生手纸用,但现在却到了非手纸不可的地步……俨然一副所谓文化人的生活派头。 这种现象,正是那些缺乏理智者们的共性,而正是这种理由促使士兵们买了与其不相称的东西。 今天,我在《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一段消息,大意是:在开往日本航线上工作的一位德国船员,经常往返于横浜,策划着名向海外倒卖本国货币,但从未登上一次日本的陆地,虽很想看看日本首都东京,最终却一次也未能去。我们日本人就缺乏这种认识与意志的坚定信念。 我感到应该向德国人学习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在意志坚定地做某种事时,心里总是很踏实、很沉着,生活也充满了朝气,意志!意志!今天,举行了患者与护士的联欢会。 外行终归是外行,演出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日赤指日本红十字会医院。护士精神十足地表演了修善寺物语、袈裟舞蹈、加贺舞蹈等,节目都很精彩。穿着和服、繫着红色内裙、用手巾包住头的舞姿——啊!真是太美了。 红色的内裙似乎早已远离女人们,但对于我却有着非凡的魅力。 拥有自己灵魂的人,不论在什么人面前,都没有必要发憷,应该光明磊落地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 所谓兄弟姐妹,不论相距有多么远,总会伴随着一种切肤的亲情感。 八月六日 名古屋女子青年团来慰问演出,共十名团员。 主要是舞蹈演员,她们似乎都特别腼腆,显得很害羞似的。她们的这种腼腆,是一种微笑。 虽然并不全是美人,但其中却有一位虽不算美人,但长着我最中意的那种脸蛋儿,她的舞姿也跳得最好。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4) --------------- 又是无聊的日復一日。 八月二十二日 与其说是无聊的日復一日,还不如说是由于懦弱,缺乏气魄,而使我思维停滞,又招致这种无聊的忧虑,这么说也许更贴切。但是,人经常处于一种没有任何思想的茫然时刻,一旦度过这一时刻,就会一下涌出一股新鲜的朝气和热情。我自从住院以来,精神、脑力、体力都几乎处于一种极为颓废的状态中。 我很少有厌烦读书的时候,但现在连读书的精力都没有。回到家里也不会为我带来旺盛的活力和热情,有的只是那平凡的工作和无聊的环境。 但是,从农村一步也未向外部世界跨出过的我,有一种全力以赴向文学奋斗的精神。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之路。不过,这条路也正是我喜爱的选择。 八月二十五日 今天也一如既往,从早到晚昏睡着。最近总隐约感到疼痛,很担心是否旧病重犯?让苦力去买了kenjof。 我买了一本特刊号《朝日周刊》,真是一本无聊透顶的杂志,内容平淡无奇,没什么意义。 大概是为了满足旅游的人们在车上的无聊而特别发行的吧?尽是一些很轻松、消遣娱乐的文章。 八月三十日 从昨天开始,颳起大风,是号称第二百一十天的大风。第二百一十日:日本专指从立春起第二百一十天,即9月10日左右,日本常有的颳风。海上也出现波浪,船只都停止出海。 自从我病之后,姐姐们都非常惦念,一会儿念诵“无妙法莲花经”,一会儿又去求神拜佛,忙得不亦乐乎。姐姐说:“我要天天拜佛,向神灵祈祷,一直到你病癒。” 父亲也邮来十日元,说是住院需要花钱的。 所谓血缘关系,不论相距多远,也会使人感到一种宛如直接地相互触摸皮肤似的温暖与亲情。 养母那儿没有任何消息,母亲那儿也沉默无言。自从我应徵以来,母亲既没让人捎过什么话,也没邮过信——即使这样,我还是感受到母亲的慈爱。我从不认为母亲会不爱我,母亲的爱是一种无言的爱,是一种深如大海的爱。由此,对于母亲的沉默,我从未抱过一次怀疑,从未产生过不信任。但对于养母——养母偶尔也邮来过包裹,也邮来过由别人代笔的信、但不知为何,我却总感到某种怀疑,感到那是一种做作的行为。的确,是一种有潜意识的爱。
第49页 虽然母亲沉默无言,虽然养母表达了微不足道的关心,但我对她们二位长辈却有着相差甚大的情感,对于养母所做之事是一种略有牴触的情感,而对于母亲则是一种无条件的情感。 大概这是因为在养母身上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吧?不!不!这是因为养母其人的性格使我产生出这种念头的。养母是一个不会爱别人的人——如果有这种爱的时候(表现这种爱的姿态时),就会使我想到:她一定算计着我今后必须要抚养她;或者有其他什么自私杂念。养母的爱,仅仅出于对金钱的考虑。 我并非是因为同养母没有血缘关系,从而对她的关心有着怀疑,或者根本没有真正的情感。 我对于养祖母有着一种无比的敬爱和情感,也有一种为这种无比的敬爱和情感所关爱的感觉——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在养祖母仙逝的今天,也仍然如此。在前线时,经常梦见养祖母和养父(对父亲也是这样),这并不能认为与血缘关系和情感有什么关系。 母亲自从我应徵以来,虽一直沉默无言——但父亲代替母亲为我送来亲情,我给父亲的信也让母亲得以欣慰。父亲邮来的信、包裹等都是父亲、母亲的合作——在出征时的福知山,让我感受到那充满情深似海的亲情话语和身姿。那是一种融化于无言中的爱。即使在今日,或在将来,会一贯如此的。对于养母,我仍是一种潜意识的情感。 九月四日 今天下午七时半,收音机播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新闻。本月三日,英法已对德意宣战,接着,纽西兰、澳大利亚也对日宣战,世界大战爆发了。 德国、义大利、苏联、英国、法国、波兰、纽西兰、澳大利亚,共八个国家捲入这场战争。 美国虽宣布中立,但能否最后坚持其立场仍是疑问,普遍认为美国最终会站到民主国家的阵线中。 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从根本上动摇了日德防共协定。日本终于醒悟:即使是国际条约,也是多么地缺乏信义。 昨天的敌人,今天又成为朋友;今天的朋友,又成为明天的敌人。信义一落千丈,现实中,只有自私的行为。道义外交被破坏殆尽,只不过是空文外交。 我认为:德苏的这种合作,只能促使我们绝对不能信任德意,所谓的信义,对于德意的信任感,早已丧失殆尽。 连续几天,收音机都报导了德国空军空袭波兰首都华沙的消息。 根据今日德国军方发表的公告为:德军飞机被击落二十架;波兰空军飞机损失二十架。 而同日波兰军方发表的公告则为:德军飞机被击落三十五架;波兰空军损失飞机十四架,击毁德军战车一百余辆。 在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依靠外国政府坚持抗战的重庆政府,表现出极度的狼狈不堪。 在这欧洲大战爆发之际,我们日本应有力地引导形势,加快解决日支事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啊!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5) --------------- 九月七日 听说今日下午二时,浪曲:日本三弦伴奏的民间演唱,类似中国的鼓词。表演团要来做慰问演出,正当我们闲遛着引颈而待时,演出团来到了。 浪曲演员们仍旧戴着麦秸糙帽,身着和服的老装束,矫揉造作地慢慢地从车上走下来。这种姿态真令人作呕,这种姿态也正是他们的特色。他们是专程来医院演出的,如果在一般情况下,且莫说来陆军医院慰问演出,光这种不拘小节的轻浮举止他们自身那种愚蠢和丑态,毫无廉耻地显示卖弄,我早已深恶痛绝。 不一会儿,开幕了,开始表演浪曲。 没有任何演出前的介绍说明,也没有什么礼节,就鸣锣开场了。以往的任何慰问演出,演出前,首先是驻军长官致词,然后是慰问演出团体的礼节问候,完毕之后才开始演出。但今天却没有这些——这仿佛意味着什么吧?的确,他们的举止很轻浮,啊——噢——喊着号子,那吆喝声不由得使人有一种极不相称的、病体般的感觉,给人以一种很唐突的印象。 啊——噢——的吆喝声,真不知与这浪曲有什么关系,只会令人感到是一种相差悬殊的极不合理的生硬撮合。 浪曲表演开始了,但我看不出妙在何处,仿佛是为猪的嚎叫声配上奇特的曲谱。但即使这样,患者们仍然感到极大满足似的,不停地鼓着掌。当问他们喜欢浪曲吗?回答却是演员演出的好不好?在舞台左侧艺人们的出入口,一位身着西服的、好像是头目的男人,东张西望地、似乎很忙地进进出出,他那看着观众席的神情、身姿,仍然是那副置身于专门剧场的样子。 这同样令人感到作呕。 每逢这个男人掀起门帘走出之时,看得见就在那黑色的幕布后面,浪曲演员们光着身子,煽着扇子。一点儿也不分场合,真是一种极不雅致的丑姿。这里可不是内地的剧场,而他们则对此没有一点常识和理解。 完全是一种黏黏煳煳的、总想黏上去的作派。 对于他们这种没有教养、没有醒悟、没有反省的姿态,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憎恶。 这种态度并不仅限于这个浪曲慰问团,这是他们所有同行者的一个共同特徵体现。 所以,他们为社会所蔑视,也就不足为怪了。 看到他们的这种姿态,给人一种毫无廉耻的感觉。 我在家乡时,对这些艺人们这种拿腔作调的表现和姿态从未有过任何感觉,也许,可以说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绝对地厌烦!可是,我一旦回到家,还要继续经营剧场,但是这次回去后,一定要把艺人食堂与剧场分开。 九月十三日 今天,乘船回日本。 上午八时,从军政部旧地广医院出发,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下关。 在那曾经尸体堆积如山的岸边,停靠着许多巨大的轮船。苦力们忙碌着四处奔跑,那一度停止运转的下关发电厂,如今又静静地冒起了浓烟。 一切都充满新生的气象,四千七百吨的医疗船“波上丸”号把其巨大的船体紧紧倚靠在岸边。先到的患者们从巨大船腹的一个小小的入口,缓缓地鱼贯而入。 饭馆的女人们来帮助患者们搬运行李,她们穿着华丽和服。微风吹拂,和服飘曳。来到这儿的女人们,都是所谓的“良家妇女”这里特指花柳界的女人。那些一般的日本妇女为什么不参与这些事情呢?真让人难以理解。 我所住的房间,是三等船舱。三等船舱的入口处在船腹部,宽三尺、长四尺,有一扇与船舱同样的铁门。这扇铁门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关闭,成为其他船舱一样的形状。 三等船舱的房间极为低矮,即使半蹲着也会碰到天井。在这个低矮的天井上面,也就是在二层也有房间,二层的房间同样天井也很低。而且还横向排列着用于支撑甲板的铁柱,使人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在船舱侧面,有许多直径约一尺左右的圆窗,外面的空气和光线流入船舱中,圆窗下面的壁板在闪闪发光。暖气装置于船舱和壁板之间。
第50页 在电灯映照下,看到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七号艇”,也许是在非常事态时需要乘坐七号艇吧?在旁边还钉着一块写有“定员三十名”的板子,日赤的护士们非常热情地照料着我们,这些护士们真是个美人堆儿啊!上午十一时,船由南京起航,驶往内地。 我同一位名叫内田的曹长谈论起恋爱的话题。 唉!真后悔同他进行这样无聊的谈论,他属于那种所谓低层次的聪明人。他的谈吐,仿佛已经充分地理解了人生的意义,摆出一副知识渊博的臭架子,显出档次很低的那种骄傲自大与目空一切。所以,他属于那种自以为充分理解了人生意义的所谓“聪明人”。 这种所谓知识渊博的人,大街小巷遍地都是,但大多都是一些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总和他探讨这类事,把我自己也降到与他一样的水平上。这真是太愚蠢了,这真是太无聊了,真是后悔莫及。能同他产生共鸣的人,或是有着与他一样程度的智商,或许是比他还要低的人。这些谈论没有理论,仅凭感情认识,而且还越说越起劲儿,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哀。 并非不应有这种无聊的谈论,假如在别人聊天的时候,在旁边听听还是可以的。谈话这类事,却一无是处,还会招致作为第三者的朋友的憎恨。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6) --------------- 九月十五日 从南京起航以来,海上一直很平静,船也没出现太大的摇摆。在驶出扬子江口时,一艘在船尾画着义大利国旗的轮船,似乎炫耀似的,速度极快地超越过我们的“波上丸号”,这是一艘近一万吨的、纯白色的客轮。 定海滩的波浪也极为平静,这一带海滩很浅,稍有低气压出现,就会掀起波浪。听说迄今为止,不知在这里沉没了多少条船。 在这只医疗船上的护士们,比起在南京广医院的护士们,更为热情。她们是从今年二月起,开始在这艘医疗船上工作的。 她们今后也会继续在这滚滚波涛之上,从事着日支之间的海上勤务。对此,我深表敬意。 在二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就在这定海滩上,我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根本不去想死亡就在前面等着自己,也根本不去想与战友悲壮的别离,只是一味身怀那种心潮澎湃、激昂慷慨的出征激情,大口喘着粗气。 那天的大海,风暴挟雨而降。 海风沖盪着甲板,海浪宛如夏季的乱积云,一阵儿接一阵儿地掀起浪花。六千五百吨的“善洋丸”号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向前行驶,这波涛汹涌的险情,不禁令我们想到这或许是即将面临的战斗的前奏曲,考验着我们的抵抗能力和攻击力,以及那坚强无比的意志。 从那时起整整两年之后,现在我又踏上归国之途,不!就在我写这篇日记时,我们乘坐的船已经驶入日本的领海。 看到了珊瑚礁岛,在四周深邃的大海上,也看到时隐时现的岛影,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的房间可以从船腹部一个四尺左右的正方形口中进入,在船驶离岸边,开始进入大海时,它就成为望台,我们的房间是天井的第二甲板,也就是三等舱。上甲板主要是船员室,这个上甲板也就是船的表面甲板。在这个甲板上面,有观光甲板及一、二等船舱。 九月十六日 早晨二时,船抵达内地。 我做了一个与人打架的噩梦,在撕打着扭成一团的时候,勐然惊醒过来。这时正是四时半,昨天夜里,看到远处那间火柴般光亮的灯塔,就在眼前放射着耀眼的光芒。夜幕退尽,四周的风景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啊!日本的土地!日本的山!那无限的眷恋和憧憬又一次地涌上我的心头,就像深深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似的。我目不转睛地、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景色。 船的左舷,有一座海岛,岛上覆盖着繁茂的树木。在临近海岸边,有数十家民屋,还建有一座灯塔。这座海岛仿佛鲸鱼背似的,不算太高。横向延伸在海面很远处。这座岛是六连岛,在岛上设有检疫站。 船停靠在这里,直到七时半许,船掉头,一百八十度,向门司驶去。 在船的右舷,看到一座半岛,那里是山口县的最北端,仅仅绕行半圈,竟行驶了近三十分钟。临近关门,船右舷是门司,左舷是下关,两面都是险峻的悬崖峭壁,蜿蜿蜒蜒地向前延伸着。下关方向的山势较低,其地势几乎与间人相似。 在门司,在下关,都能看到汽艇,内燃机船等频繁地穿梭往返着,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波上丸”号停靠在岸边,在后面停泊着八、九千吨的“黑龙丸”号,这是一艘巨大的客轮。岸边已有十几位妇女会员前来迎接,船刚靠稳,那些低级船员们就下到岸边,用长把刷子,洗刷起船身。从岸边的食堂那里传来扩音器的广播声,播着军队歌曲、流行歌曲等,最后又送了无声电影的解说独白,好像是一部悲剧故事。在这种场合下,播送这种唱片,真有点徒劳无益。多么愚蠢的做法啊!对此只能感到一阵寒心。没有一个人对那些台词产生兴趣,也不愿去动脑子理解。这种场合併非鑑赏的场合,更应当播送一些更能促进、加强与这种场合的气氛相适应的唱片,比如播送一些音乐唱片。 来了五六十名小学生,都是三四年级的学生。不足十人的青年队和二十人左右的艺会联也兴高采烈地赶来迎接我们。 在南京也是如此,这种场合,那些花柳界的妇人们,总比高贵的妇人们更有诚意,更具热情。 在南京时,江岸边阳光映照,只有花柳界的妇人们前来为我们送行,那用香粉抹得白净净的脸上,忙得流淌下汗水,搬运我们的行李,安抚患者们。可是,令人想不通的就是,那些有产阶级的妇人们,平素一贯蔑视从事这种花柳业界的妇人,但为什么不来为我们送行呢?在接受完宪兵、税务官的检查之后,在门司下船的患者们开始下船。他们刚走到岸边,妇人们一齐低下头,表示敬意。接着,他们又被迎进院内,刚一进入院内时,那些花柳界的妇人们就忙着做起各种接待服务。不一会儿,“波上丸”号结束在门司的一切应办事项,在上午十一时,驶离岸边的船体如滑行般的、缓缓行驶在关门那美丽的景色之中。在幕末时期,这里曾遭受联合舰队指在1863年5月,日本长州藩(今山口县)攘夷派炮击通过下关的美国商船和法、荷军舰,因而美、英、法、荷四国组成联合舰队,于当年6月对日本进行了报復性轰击。联合舰队共7艘军舰,配备有大炮和五千多名士兵,由英国人库巴担任舰队司令。 的炮击;也是志道闻多志道闻多:正名井上馨,日本明治、大正时期资产阶级政治家,1835年生于长州藩,21岁给人当养子,改名文之辅,1854年加入长州藩主毛利敬亲的卫队后,又被赐名闻多(志道闻多),1863年復归井上家,称为井上馨或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伊藤俊辅:正名伊藤博文,日本明治时期着名的政治家,多次担任日本首相,1841年生于长州藩,幼名利助,后改称利介,俊辅等人积极从事活动的地方。
第51页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7) --------------- 仍是那依然如旧的景色。 但在今天,就在下关海面上,悠悠停靠着当年联合舰队所远远不及的日本的巨大黑船〖zw()因军舰一般都涂着黑色,故称之。可以回想到当长州藩的人们看到黑船,是多么地恐怖和惊嘆啊,联合舰队派遣陆战队登陆的地点,是在那远处的山谷?还是在眼前的港湾?可以想像到长州藩当时那破旧的堡垒又是在哪儿呢?在安式炮安式炮:英美等国军舰上装载的远程大炮的火力面前,那些怯懦地向后败退的长州藩士们,那些攘夷论官员们的周章狼狈等,接着又不断地追忆起晋作即高杉晋作。在联合舰队炮击下关时,曾一度率兵抵抗。失败后,长州藩主派高杉晋作化名户刑马家老充任求和使者,前往联合舰队与舰队司令库巴(英国人)签订了放弃攘夷的《下关协定》和伊藤做为求和使节等昔日往事。 九月十八日 给佐佐木写信。 亲爱的友人:我已身穿象徵光荣的白衣、平安到达广岛了。十五日离开那留有深深记忆的军政部旧地广医院,乘上了医疗船。十五日九时,是离开大陆的那一刻。但我坚信,这次离别并非是永远的离别,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将要向俄国进军。最近不断发生的边境纠纷,如诺门坎事件诺门坎事件:1939年5月11日,日军在中蒙接壤地区——唿伦贝尔盟的诺门坎,向苏蒙挑衅,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日本发动的这次事件歷时三个半月,以日本惨败而告终。就预示着这一徵兆。 在南京的码头上,停靠着四千八百吨的医疗船。在码头上,花柳界的妇人们冒着炎热的日头,脸上流着汗,来为患者们送行。她们边擦着抹了香粉的脸上的汗水,边为患者搬运着行李。她们拥着患者的肩膀,安抚着他们。 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平时那些蔑视这些花柳界妇人们的有产阶级的妇人们,竟连一个人都未出现。来为我们送行的仅是那些被视为“细菌”的所谓的香粉妇人们。 ……二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出征就意味着随时牺牲。但我现在仍然活着,还能再一次荣归故里,这似乎与过去的一切抵抗都没什么关联。我想:这不正是随着命运的规律,才能又一次重返故里吗?曾几何时,几乎把我的生命拖入险境中的枪林弹雨,也未能破坏我自身一定坚持活下去的命运规律。这样来想的话,我或许有着很好的命运——这可必须要感谢上天了。船舱里,有着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不过在伙食方面,却着实让我们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极好感觉,感到非常知足。每顿饭都是米饭加五个菜,饭菜都是由专业厨师掌勺,并非那种门外汉的拙笨手艺。 日本料理看上去极有品位,色泽也很漂亮;不过就其营养和味道来讲,可以说还有其不足之处。但对我们来说,却如山珍海味一般。这香美的日本米饭,已是我们早已快要忘却的美食啊!在米饭上面,有五个香喷喷的、色泽诱人的菜。能吃到喜爱的日本米饭,让我们着实欢喜了一番。 平时在吃饭时,我们四平八稳地盘腿坐在餐厅等着,护士们把饭菜端到我们的面前,温柔亲切地招唿着我们:请用餐吧!她们的话听得我们极为愉快。这些身着白衣的护士们,甚至令人想到饭店里那些身穿西式围裙的女孩子们,她们手脚麻利地、几乎是机械般地搬运着饭菜。虽然她们过于敏捷的动作略显失礼,但使我们具有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她们都非常亲切,对于我们的放肆也总是被理所当然予以了宽容,从未见过她们生气。她们是从今年二月份开始来到这艘医疗船工作的,大概今后也要在日本与支那的海上工作、生活吧?她们的年龄从二十二岁左右到五十几岁,她们的举止言行确实令我们肃然起敬。 航海以来的这几天,海面风平浪静,临近定海滩之前,看到一座很大的海岛,那是珊瑚礁岛。在这前后左右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中,能够看见海岛,对于我们这些漂流多日的航海者来说,顿时萌生出无穷的感慨。是那种在翘首待望多时,但最终一无所获时,突然又意外地发现了大陆的那种惊喜。我站在舷侧,追忆起哥伦布的伟大业绩,他那充满勇敢精神的身姿(在《西洋典》中的插图)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下面,我又回想起二年前,在航海途经定海滩的时候,想起在二十六岁的那年夏天,身怀那种心潮澎湃、激昂慷慨的出征激情。根本不去想死亡就在前面等着自己,也根本不去想与战友悲壮的别离。心中只想着为国而战,充满无比的兴奋,大口喘着粗气。当时在大海上,暴雨挟风而至。海风沖盪着甲板,海浪宛如夏季的乱积云,一阵儿接一阵儿地掀起浪花。六千五百吨的“善洋丸”号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向前行驶,这波涛汹涌的险情,不禁令我们想到这或许是即将面临的战斗前奏曲。考验着我们的抵抗能力和攻击力,以及那坚强无比的意志。在二年后的今天,虽身患疾病,但能荣归故里,全身充满一种令人难以言状的感慨。 这绝非信口开河,更不是悲鸣之声。 回到日本,最初看到的就是山。 日本是一个多山的国家,看到这一望无际的层峦叠嶂的群山,不禁令人生出疑问:究竟何处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高山屹立于海面上,在那山峰的后面,依旧是连绵起伏的、仿佛让人感到窒息般挤满了的座座山峰。在这里,根本看不到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地。在山上,树木茂盛,令人遐想到如果有许多人在此生活的话,就只能像猴子一样。但从海上眺望日本,却一点也没有此种感觉。现在遥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时,突然,升出一种极不合理的畏惧感:如果在这里发生一场战斗的话,在这崇山峻岭中,要有无数次的艰辛攀登,要承受那无比的辛酸,要有坚韧的忍耐精神。望着这层峦叠嶂,不由地想到:大海不就是我们的故乡吗?面对这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我仍然有一种新鲜的追忆思绪。人不论有多么艰辛,一旦艰辛成为过去,对艰辛的记忆晨雾般的变淡渐稀,剩下的只有对往事的美好回忆。我的大陆生涯充满了艰辛,但现在却很少想到那艰辛的往事。或者说,正是艰辛的经歷时常使我有一种轻松慡快的感觉,使我对大陆生涯遐想出无比的眷恋。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8) --------------- 但是,对于日本土地的感情,是超越了一切感情的、无比的眷恋和憧憬。那溶解于海岸边的四处飞溅的白色浪花,那由木制房屋组成的城市,那令人感到沉重压抑的崇山峻岭,那遍地阴凉的茂密树林,那摇橹的小船,那在朝霞映照下,身着短褂的健壮精悍的摇橹人,都使我感到日本那种无穷无尽的魅力。心里不由得阵阵的激动,这才是日本的身姿,它已毋庸置疑地、实实在在地映入我的眼帘。真是归心似箭啊!不过,感情更早地迸发于客观的冷静思考之前,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的只有日本!日本这个伟大的故乡在我眼前飞舞。日本土地那芳香扑鼻的美妙味道,飘荡在我们的周围。视野中的一切,尽是怀念的喜悦和感慨,别无其它。春夏秋冬井然有序地轮访大地,每当新季节的来临,大自然就又以新的身姿,使我们赏心悦目。重归日本大地,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喜悦。
第52页 遥望那环绕下关的崇山峻岭,追忆起幕末时期的攘夷论及当时的情景。就在我们这艘船停泊的这一带,外国联合舰队排列着当时那巨大的黑色舰阵,恫吓长州的百姓。为学习海军技术而秘密来到伦敦的志道闻多、伊藤俊辅二人立志要促使藩论转向开国论,抛弃盲目的攘夷论。他们二人中止学业,提前回国1863年,伊藤俊辅(博文)、志道闻多(井上馨)等人接受长州藩主的密令,去英国学习海军技术,从英国《伦敦新闻》报获悉英美法荷组成联合舰队、准备炮击下关时,他们二人毅然中止学习,搭乘外轮返回日本。虽力劝藩主改变攘夷,但未能奏效,在日本溃败后,他们二人曾以翻译的身份,陪同求和使节前往谈判,签订了屈辱的《下关协定》…… 他们以一种异样的身姿走下黑船时的地方,就是那一片海滩吧!由于他们未能制止攘夷,战争终于爆发。虽然意气旺盛的攘夷论者们施尽所能地予以抵抗,但在联合舰队安式炮的轰击下,一败涂地,不得不叩首称臣。联合舰队最终派遣陆战队登上陆地,终使日本尝到惨败的苦汁,登陆地点就是那片海滩吧!冥顽的攘夷论者们欲做最后的顽抗,熔化寺庙的梵钟和百姓的铜器,铸造火炮,据守于城山脚下。从京都传来战败的消息即所谓“禁门之变”,指围绕攘夷与否,1864年7月长州藩志士与会津、桑名、萨摩等藩在京都皇宫禁门前展开激战,最终因实力悬殊,立志攘夷的长州藩失败而归。长州藩主毛利敬亲眼看到已经陷入失败的境地,遂决定停战求和。派出井上、伊藤和高杉担当求和使节前往,他们三人披着散乱的头髮,涂抹着坚硬的油,胡乱地挽着髮髻。在外国人看来,宛如是化装游行似的,戴着破旧的帽子,身着王朝时代的小具足阵羽织古代服装。 井上和伊藤深为这种屈辱所折磨,怒不可遏,但又无法发泄。强忍怒火与家老家老:日本古时“家臣”的头目。们共同作为求和使节向黑船驶去。他们乘坐的船也只是一艘破旧的小帆船吧?有关维新大混乱时期的事情,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从那之后,日本取得了巨大飞跃。英、法、西班牙等先进国家把向落后国家灌输欧洲先进文明文化秩序,视为先进国家的权利和义务。在这个美名下,他们实际上是一种贪婪的、更是一种野蛮的,几乎是强迫性的,甚至藉助安式炮的威力,来满足其勃勃野心。这是秩序与文化的强行推销啊!……曾被这种实在愚蠢的疑惑所困惑,这种疑惑实在是愚蠢透顶。 这个疑惑就是矛盾的人道主义的本意,其结果仅是疑惑,而并非真实的存在,今日先进的东洋新事态明白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现在的支那,毫无疑问地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着。在日支事变以前,我就有了这种疑惑,那是因为我过于愚蠢而至。在产生这种疑惑的时候,无论如何在根本上,不论是释迦如来,不论是孔子,还是耶稣,凡是抗击日本的人,都应坚决果断地予以消灭。无需任何理论和理由,只能在这种心态下战斗。 在这种动盪的疑惑中,仿佛不在心中抓住点什么,就无法战斗。在当初,政府也并未显示出它的战争的具体理论和方向。当今,发展的东洋事态,一扫所有的疑惑,显示出明确的方向。而且其方向毫无疑问,是以幸福为目标的。现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完全是正义的,说其是圣战也不无理由。我充分理解圣战的深刻内涵,是在那之后的事。 置身于战场,对于所谓的人道,所谓的破坏,一度感到极为烦恼。对于参加战争的人来说,必须要清楚地理解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为什么有正当的理由到处屠杀,否则就难以投入到这场战争中去。 濑户内海在地图上给人的感觉,与实际上感觉相差甚大,在地图上看,岛屿很多,由东一直排列到西,让人深信无疑地认为可以航海。但实际上,船只必须向右转过去,又向左折过来行驶,有时前后左右都是山,不管从哪个方向行驶,都令人怀疑是否能到达前往的目的地。 如果一艘没有罗盘,又不了解四周地形的船只途经这里的话,一定会行驶到相反的方向。 不管前后左右,都让人们仿佛感到到处是迷途的出口,而且在山中,仿佛与陆地相连似的,紧紧相连。船犹如行驶于群山环抱的山中湖水上。但实际上,在这紧紧相连的群山中,就是一座座耸立着的高山海岛。 --------------- 第四卷乙第117号证(9) --------------- 内海竟有如此之多的海岛。进入内海之后,风雨交加,海面也开始波涛汹涌。在这种恶劣天气下,我不禁对宫城道雄笔下描写内海春天的《春天的旋律》产生怀疑,感到过于牵强附会,好像是不大可能的事。 船一到达宇岛,正好是星期天,所以来迎接我们的人特别多。在这里,没有看到艺伎们,雨哗哗地越下越大。 从船上眺望着欢迎的人群,不由想起让我们蒙受耻辱的战场,白衣的凯旋——无比荣光的白衣凯旋,不是用包含着凯旋光荣的那种词彙来迎接我们,而仅仅是应当用“归来”这个词彙。 在这强烈的自卑和耻辱感中,得以慰藉的是:我所在的部队早已凯旋归国,我理所当然地也会想方设法地回到祖国。并不是部队还在前线苦战,而我一人却独自回国。 如果部队还在前线苦战,而我却一人独自回国的话,那就会有一种无比的自卑和耻辱感,但若非这样,就可以一扫这种自卑感和耻辱感。虽不能因此而夸耀什么,但由此可以有一个平静的心态,并使其充浸整个身心。 我原想:对于广岛人来说,所谓凯旋兵,是自从日清战争日清战争:指1894年~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以来,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怪的,所以对于我们的归来,大概也早已没有了什么激情吧?但在我们乘车前往医院的途中,那等待电车的人们,那站在房檐下的人们,走在路上的人们,都向我们致以了虔诚的敬意。我们所去的这家医院,大概是事变之后新建的。 回到内地的医院,最令我们不知所措的是,在野战医院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规矩宽松,在这里则很严格。我们首先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这里并非野战医院,把这种认识置于自己的大脑中,再去做一切事情。 内地的军队回归后,会有一种相当大的错误感觉。在自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感觉上,有一种不合理的存在。在我自己的周围,充满了严格的、铁一般的规矩。所以,毋庸置疑地使我不知所措。其次又非常困惑——像我这种越来越让人操心的人,这里真不是适合我久留的地方。总感到身上压着沉重的包袱,我想早日出院。 来到这所医院,感到野战医院的护士与内地医院的护士有着明显不同。内地医院的护士,没有任何的担忧与不安,如秋高气慡的天空一样,自由而明朗。接待患者也极其自然得体。她们的任何举止言谈,仿佛都在欣赏着自己幸福的生活。在与她们的接触中,我们没有感到任何障碍。 而野战医院的护士,简单地说,缺少诙谐,护士少而患者多,过度的劳累使她们在战场工作的那种意识,那种明朗,在某种程度上被沖淡了,但她们的工作却愈发认真。
第53页 虽然她们的服务很周到,态度很亲切,但却使人感到一种机械式的、冷冰冰的感觉。她们很少发出笑声,也很少同患者们轻松地聊天,看不到那种充满自信的自然感觉,常常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原护士是一个很慡朗的人,在住院时,好像经常哭泣。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一定有着深深的乡愁。在南京时,患病的护士很多,大多都患上阿米巴痢疾,或许是从患者传染给护士的。 在我住院期间,还有一位叫做清水的护士,就因染上痢疾而不治身亡。这位二十三岁的年轻护士之死,强烈地震撼了我,我感到无比的感嘆。虽然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但对于清水护士之死,仍使我备感到对生命的眷恋,感到无比的悲痛。用香粉、口红等将她化妆得如同美人,犹如生者一般。那紧紧闭合的小嘴,早已停止唿吸的鼻子,那永远不再睁开的眼睛,让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这种危险常常伴随着野战医院。 正因如此,她们的声音使人感到犹如金属般地、硬邦邦地感觉,让人强烈地感到一种认真的精神,在这种认真面前,是不会产生诙谐的。因此,也并不能说内地医院的护士缺乏认真,但比起那种冷冰冰的认真来,首先让人感到她们的明朗与慡快。 看完《万叶集》及其解释,对于研修短歌极有启示,受益匪浅。 九月十九日 刚踏上日本大地,就有一股强烈的读书欲,对于过去的不用功,我深深感到一种悔恨。我宛如孩子般地有着旺盛的求知慾。 首先,我如饥似渴地读起了手头现有七月号《日本评论》。《日本评论》比《改造》更好一些,看《日本评论》这是第一次。回到家的话,要认真读一下《改造》、《日本评论》、《文艺》、《文学》、《新潮》这五类杂志。其他有什么好书,也当然要好好拜读了。现在眼前想要看的书,大约有十五六册。 每月买这五种杂志,再加上买一些其他书籍约五元左右,这样每月读书的话,其购书费就需十元。花多少钱先暂且不谈,要想看书并理解,需要投入相当的努力和大量时间。 但我有决心,一定要坚持下去。 *************** *为什么我为“南京大屠杀”证言 *************** 真正的友好来自于真实。隐瞒事实,文过饰非,作出诚实、善意的样子,两手作揖,强露笑脸并不能产生真正的友好。反之,即使自虐性的暴露也不能说是真实,那毋宁说是伪善的充满恶意的。我们决不是自虐性地为了暴露日军的坏事、恶行、屠杀而会见记者的。谁是这种恶的始作俑者?责任应由谁负?找出恶的根源,进而反省,希望不再重犯错误,不正是日中友好的基础吗?我们本着这一想法会见了记者。 --------------- 为什么我为“南京大屠杀”证言 --------------- 1987年7月7日,我就“南京事件”会见记者,并公开了战场记录。此事一方面得到了全国贊同,另一方面也招致勐烈的非难和攻击。我收到大量的非难电话及信件(约70封)。非难攻击者都是匿名的,无论如何查询都是冒名的人,写信人用的也是假名字。我公开了住所姓名,在电视上露面,但为什么这些人却隐姓埋名呢?还有,那些自称为“赤报队”、“爱国青年联合会”的人对我的恐吓更甚于其他人。 每天从早到晚,我不断受到电话攻击,非难和谩骂,妻子吓得战战兢兢的。我倒不害怕,且逐一回答说明。听到过我说明的人几乎都表示理解。但是,我对匿名者并没有做反驳和说明。 另外,有些人虽然没有给我直接来电话或写信,可意见与匿名者相同,其中,不乏卑劣之辈,认为我得了多少钱什么的,因此,我想对此作出回答。我国的文化是从中国传来的,我想这是我要说的原点(出发点)。中国是文化的先驱,日本人的思想、哲学大都来自于东洋史东洋史:东洋一词有多种含义。1指亚洲,2指东亚、东南亚地区。在日本战前,东洋史习惯上主要指中国史。东洋史与日本人的文化密不可分。按理说,应该没有人不希望日中友好,并在将来与中国共同繁荣、发展。倘若一个邻居闯入自己家的宅院,蛮横地说:你家的宅院太宽敞了,给我十坪,并强行用暴力夺走,那么,被强夺的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行动呢?如果站在被拳脚相加,被暴力侵害宅院者的立场上来考虑的话,日中战争的是非曲直即便是孩子也能够理解。 真正的友好来自于真实。隐瞒事实,文过饰非,作出诚实、善意的样子,两手作揖,强露笑脸并不能产生真正的友好。反之,即使自虐性的暴露也不能说是真实,那毋宁说是伪善的充满恶意的。我们决不是自虐性地为了暴露日军的坏事、恶行、屠杀而会见记者的。谁是这种恶的始作俑者?责任应由谁负?找出恶的根源,进而反省,希望不再重犯错误,不正是日中友好的基础吗?我们本着这一想法会见了记者。 如果仅仅是暴露旧恶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是有害的。在中国方面,日军屠杀俘虏的事实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即使我们几个闭口不言也是隐瞒不了的。 这次屠杀是谁指使的?为什么?就是狂妄的陆军!不加入有关对待俘虏的日内瓦国际公约,正是基于“不当活俘虏”这种陆军的精神主义,因此认为杀死俘虏的敌兵是理所当然的。不加入国际公约(即不受国际公约的约束)、对俘虏的待遇漠不关心的,正是“陆军教”的将军们。是他们让善良的士兵扭曲了本性。“陆军教”策划了愚蠢的战争,却让善良的父老兄弟像露水一样消失在战场。死去战友们还以为是为了正义为了国家而牺牲的。 人在被置于极限状态下就会产生异常心理而变态。不知死神哪一瞬间降临,在这种生死极限的心理状态下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被谴责的。那么,应该被谴责的是什么?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何在?必须严厉追究!我们三人向与会的各位记者唿吁。 非难和攻击我的匿名者说我是“亵渎英灵的傢伙”、“把战殁者看作是无谓牺牲的傢伙”。 果然是那样吗?诸位的父老兄弟战死沙场总有所求吧!不就是企盼骨肉至亲不再奔赴战场吗?不就是希望日中不再战,永远友好下去吗?比起流于形式去参拜九段(靖国神社)来,不是更应该在每个人的心里为发誓不再战而祈祷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战死的人不过是战败的无意义的牺牲品,那不正是死得毫无价值吗?日本战败后,一位受降的中国军官公开对我们说:“我当过日军的俘虏,在南京下关曾遭日军屠杀,我在被枪杀的战友们的尸体中装死,趁着夜色悄悄逃生才活了下来。一想起那时的事就悲愤不已。今天,真想枪毙了你们这些俘虏,但是奉上峰‘以德报怨’之命,放你们一条生路”。他的话义正词严。我得以活命,没齿不忘。大江日夜悠悠,流水不息,不争先后。中国人民就是以这种大度风范宽大地对待我们的。
第54页 我们并不怯懦。我认为真正的友好来自彼此的真心相待。日本人倡导的所谓赤心、真心、诚心究竟是什么?我认为,想要隐瞒不能隐瞒的事实,这种怯懦卑劣有害于和平和友好。匿名者们!不是中国军队侵略了日本,而是日本军队侵略了中国!如果忘记了这个原点,那么所有的观点都是荒谬的。这个原点是考虑问题的根本。(原稿载于《朝日新闻》1987年8月15日读者来信栏)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