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巴菲特》 第1页 [社会文学] 《寻找巴菲特》作者:丁力【完结】 《寻找巴菲特》主要是一本小说,讲解一些生活索事。内中收录了:《再婚》、《高位出局》、《担保》、《寻找巴菲特》、《涨停板,跌停板》、《解套》、《一张美女照》、《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李文就是酷酷》、《事过境迁》、《闪会》、《午餐——同名短篇探索小说三则》等篇章。 再婚 吴冶平从设计院下海来深圳数年,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接受集团公司委派,赴w市组建华中公司。有上市公司作招牌,很快在火车站附近买了块地,不久又从银行贷到款。货款到帐后,吴冶平即刻将集团公司投入的三千万还了。他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就真的成了华中的老闆,而且搞房地产开发似乎也用不着那么多钱。国家的地价款只需交首期,然后是把有关部门的马屁拍好,余款可以无限期地拖欠下去。税款情况也大同小异。至于工程建设,大把的建筑施工单位抢着垫资干。吴冶平豁然发觉房地产开发公司可以是皮包公司,从规划设计到土建装修,从施工监理到楼盘销售,都有人代劳。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被别人拍马屁和拍别人马屁。正是在这种拍与被拍的反覆实践中,吴冶平与娱乐城老总郑丽熟了。 郑丽本来并没打算将自己的二次终身託付给娱乐城的客人。尽管他们不是有钱就是有权。郑丽看不惯他们见到小姐时的猴像。郑丽对吴冶平印象不错,因为吴冶平不像其他客人那么“色”。虽然吴冶平也点小姐,但仅限于应酬,不像有些客人那样,反正要付钱,能摸一把是一把。娱乐城的小姐中甚至有人据此认为吴冶平是“太监”。这种话通过“妈咪”传到郑丽耳里,郑丽没答话,她觉得自己应当与“妈咪”这类人保持距离。 其实吴冶平不是“太监”,吴冶平不仅不是太监,而且还曾经风流,并且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两年前,吴冶平不得不与前妻离婚就是该代价的直接体现。 那时深圳流行读在职研究生,一般的人只要想读书并捨得出钱就可以读,反正是开卷考试,随便自己查书还是请教别人最后总能通过。但有一项比较难,就是毕业论文。因为论文不是一般人查资料或“请教”一下就能完成的,于是就有了专门替人写毕业论文的行当。吴冶平当时正缺钱。吴冶平和前妻有一个计划,他先闯深圳,等攒够了五万块钱,能让儿子上寄宿学校了,妻子再过来,谁知等他省吃俭用攒到五万块时,寄宿学校已改为“贵族学校”,要十八万才能进。于是吴冶平拼命地替人写论文,好早日实现全家团圆。 这次的委託人是位女士。一位三十几岁仍未结婚的女士。女士为证明自己是真材实料,反覆强调她只不过是请吴冶平提点建议,论文仍由她自己写,但是钱照付。 吴冶平既然收了人家的钱,而且仅仅是提点建议,自然是唿之即来。推敲题目要来,编写目录要来,每写一章都要来。刚开始在新都酒店咖啡厅,后来为了上机方便又改在女士的家里,孤男寡女时间一长,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这时候,女士提出要结婚,否则没完。再后来,女士闹到了吴冶平原工作的设计院,闹到了吴冶平妻子那里,闹到吴冶平岳父那里。离婚是唯有的结果,而且离的很惨,儿子房子加全部存款都归前妻,自己简直就是被扫地出门。 郑丽在娱乐城接受客人的邀请跳舞只限于跳快节奏的。快节奏舞伴之间距离明显,而且灯光较亮,不影响她作为总经理的形象。如果恰好在慢曲时遇到客人邀请,她也能礼貌地“转嫁”给公关经理。久而久之,客人们都知道她的规矩,只是偶尔礼节性地请她跳个快三之类。但吴冶平不知道这规矩,因为他很少请人跳。 凡事都有例外。这天又是吴冶平拍有关部门的马屁,被拍的人兴致很高,其中有人鼓动吴冶平去请郑丽跳舞,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起闹。吴冶平抹不开面子,就去请。当时正好是一首《真的好想你》,几个人等着看吴冶平遭拒绝的笑话,没想到郑丽大大方方起身随吴跃进翩翩起舞。弄的几位打算看热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扫兴还是高兴,倒是本准备起身替老总保驾的公关经理顿时感到了什么。 火车站旁边的那四千平方米地计划建商住楼。由于吴冶平方方面面马屁拍得到位,楼盘容积率争取到了1∶7,也就是说,建筑面积允许达到二万八千平方米,等到竣工时再稍微动点脑筋,三万平方米没问题。 将深圳的商住楼概念引入w市,也算是吴冶平对江城人民的一大贡献。这种商住楼一般底下是几层群楼,上面是十几或几十层的塔楼。群楼可用作银行、证券营业部或商场,塔楼可以作住宅,也可以作写字楼,但最适合于作连住带办公住”二字可能正源于此。当年国家在深圳办特区,各地纷纷在深圳建立办事处,所以深圳的商住楼很有市场;现在内地经济发展很快,作为中心城市,各地在w市的办事处也不少,再加上这些年几个人或十几个人搞的总公司甚至于集团公司不在少数,这些总公司或集团公司付不起丽人广场这样写字楼的租金,又不能太掉价,找个商住楼办公最合适。想一想一个地区师专现在可改称某某大学,几个人或十几个人的公司称集团公司也不算过分。可见吴冶平的商住楼定位是符合潮流的。
第2页 郑丽的同事大都十分羡慕甚至于有几分嫉妒她这份工作。连馆长都说她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从面子上说,虽然娱乐城总经理只相当于副馆长,但群艺馆已名存实亡,娱乐城后来居上,局长来了不问馆长在哪里,首先要见见娱乐城总经理,再说,馆长只知道向局长诉苦,而老总可一条龙招待,你说谁的面子大?从里子上说,郑丽虽然拿副馆长级工资,但娱乐城那边另有一份职务工资,外加天天有夜班补助,明收入就好几千,更不用说天知道的其他好处了。于是就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就有人暗中使绊子。 这次她女儿过生日,郑丽从前夫那边将她接过来,晚上又不放心娱乐城,只好把女儿带着上班。“妈咪”觉得应该表示表示,但是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又心疼,于是灵机一动,私下招唿小姐们表示,小姐们更不是省油的灯,嗲声鼓动各自的服务对象表示,结果临收场时女儿收到一万多元礼金。郑丽没办法,激情之下干脆给全场的客人打八折并免费送果拼一盘。这件事经值班会计向馆长一汇报,立刻就变成一桩假公济私甚至是变相贪污案了。 吴冶平没想到郑丽会主动约他。其实郑丽只是心里烦,觉得吴冶平素质蛮高,又是局外人,想和他聊聊。 吴冶平认为郑丽没有什么错。打八折送拼盘本是总经理权限之内的事,别人找不出什么硬茬,不用怕。再说,吴冶平接着说,大不了就是不干,我正打算开个歌舞厅,你到我这边来做,保证没有国营单位那么些弯弯绕绕,下次你女儿过生日,客人送十万我都不管,这说明你工作做得好,客人服你,我再给你加一万。说得郑丽一会儿眼睛睁得天大,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其实,吴冶平说这番话既不是纯粹安慰郑丽,也不光是逗她开心,更不是信口开河。吴冶平确实想到过要开歌舞厅。 吴冶平算了一笔帐,他手里那个商住楼项目是怎么做怎么赚钱。房子卖了不用说,肯定赚钱;房子卖不掉,抵押给银行可以套现;房子万一卖不掉也抵押不成,做成帐,报表上还是赢利!这就是上市公司的妙处。要不然为什么中国所有的企业都打破头争着上市?在中国,上市公司只对报表负责。报表实在没法再包装了,就来一个资产重组。君不见中国的许多上市公司都遵循“一年绩优,二年业平,三年st,四年重组”的发展规律吗? 吴冶平虽然是学工的,但研究生的功底使他对“时髦经济学”很在行。吴冶平可以用“时髦经济学”对上述“一二三四”发展规律进行解释。吴冶平认为,符合这种发展规律的上市公司一般是上面有一个控股公司,而且该控股公司同时控股几家上市公司。控股老闆通过关联交易或其他方式在第一年把a公司业绩做的极好,以至于a公司股价炒得天高,这时再来一个“十送八配八”,一下子就圈几亿;第二年同样的方法或略加变点方法用在其控股的b公司身上,第三年是c公司;第四年是d公司……。吴冶平认为他发现了上市公司资产重组的“内经”。 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自然容易头脑发热。君不见前几年一些公司获得配股资格而圈一大笔巨款后,简直不知怎样花才好,于是一哄而起搞起了多元化;几年后,一些老总无可奈何地说:要是当初把钱买国库券多好!但当初确实也没有人这么做,要说配股是为了买国库券,证监会也不会批,批了也没法向股东交代,谁当时要真在股东大会上讲这项提案,还不把台下人笑死?这大概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不过,吴冶平想搞歌舞厅也不完全是头脑发热。当时吴冶平帐上确实有现金不知做什么,那时香港的百富勤还没倒闭,人们还没有听说梁伯滔那句“现金是王”的千古绝唱;那时报纸杂志天天宣扬一个观点:钱放在银行吃利息是最蠢的人。吴冶平不是最蠢的人。吴冶平会算帐。吴冶平算了一笔帐:照现在这样拍马屁或被拍马屁,加上集团公司那边迎来送往,每年吃喝玩乐的费用差不多一百万,如果自己搞个娱乐城,就算不赚钱,起码这一百万省了;再想一想请行长局长或总公司来人在自己的娱乐城潇洒,那种形象和感觉,是钱能买来的吗? 吴冶平到底在深圳几年,深谙潮汕商人“不熟不做”的信条。因此,吴冶平虽然想到了要做娱乐城,但他并未急于动作,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到底等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今天与郑丽的一番交谈使他豁然开朗。等什么?等人才呀!吴冶平在给总公司的报告中还专门介绍了郑丽。 华中公司给深圳总公司的报告原本是走形式。既然集团公司实质上并未向华中公司投钱,当然也就不会过多常的经营活动,总公司的投资决策委员会通常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走过场。这一次的反应热烈实在令人意外。大约是受b股上市一下子圈来那么多港纸而不知怎样花的鼓舞,吴冶平关于进军娱乐业的计划和以人为本的理念引起强烈反响。有人当即建议将“以人为本”写进公司的宣传材料,并说国外的着名大公司都是这样,举例一二三四;更多的人认为进军娱乐业大有前途,例如美国的迪斯尼乐园。这一说又引发一个新话题。于是有人说迪斯尼早晚会瞄准中国市场,接着就讨论中国的迪斯尼建在何处最合适,好像一转眼这些人即刻成了美国迪斯尼的决策者了。他们居然正儿八经地讨论了两个小时,并形成一致意见:迪斯尼建在深圳湾,由香港管理。数年之后,迪斯尼果然进军中国,果然是香港管理,果然建在离深圳湾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迪斯尼公司花几年时间作出的决策,与他们花两小时形成的意见几乎一致,集团公司决策水准可见一斑。
第3页 说干就干。 吴冶平确立了“三项基本原则”:第一,报集团公司批准,任命郑丽为华中公司副总经理,具体负责娱乐城工作;第二,着眼于大发展,不搞则已,要搞就搞大型综合娱乐城;第三,根据w市的综合分析结合华中公司现有项目的受辖区域,娱乐城位置定在江北。 馆长要想把郑丽挤走并不容易。郑丽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郑丽的那点事做在明处,馆长要是讲得太多反倒显出自己没水平,更重要的是局领导对郑丽工作满意印象不错,一时间馆长对郑丽真的好像还奈何不得。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想要放弃时,突然峰迴路转,又显柳暗花明。正像一局棋,黑子眼看败局已定,谁知红子竟然走出昏招,形势急转直下。正当馆长为如何挤兑郑丽而一筹莫展之际,郑丽竟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提前办理内退。馆长不明其意,很紧张,说了一大堆此地无银的话,把郑丽夸的站不住。郑丽只好编故事。郑丽说自己离婚五年了才谈了个男朋友,她打算嫁到深圳做太太。 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馆长原本是变着法要挤兑郑丽的,但是,当郑丽真的要办内退时,馆长又突然间觉得郑丽是一个很不错很称职的娱乐城总经理。不管馆长的思想变化是真是假,反正在郑丽办理内退的过程中,馆长确实是一路绿灯,能关照处皆关照。 局长为郑丽的内退专门找她谈过话。局长是诚心实意地挽留,但郑丽态度坚决,又抛出要嫁人这个杀手锏,局长只好做顺水人情。中国人讲成人之美,民间有“宁拆十座旧庙,不拆一对夫妻”之说。郑丽说要去深圳嫁人,局长岂敢阻拦?再说,公家的事也就是那么回事,国营单位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总经理。郑丽走后,她的继任不管是脓包还是草包,至少他或者是她都会给局长送红包。 郑丽领着吴冶平沿着最具江北特色的沿江大道一家一家地认真考察。大东方、大都会、帝苑、拉斯维加等较大的娱乐城自然是多次考察的重点对象。他们又考察解放大道上恺撒、未来世界,新华路上的正银和五星城。总之,他们不厌其烦地差不多把江北的所有娱乐场所都认真看了几遍,最后经仔细比较,选定位于江北青年路的农具厂综合大楼。吴冶平对这块场子十分满意,只是他不理解农具厂为什么要将新建的综合楼急于出手。既然刚建好就要出手,那干吗要建呢?他问郑丽,郑丽也说不清。吴冶平说你打听一下,看看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第二天,郑丽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吴冶平:没什么猫腻,就是厂里效益不好,欠银行的钱付不起利息,工人三月没发工资。吴冶平觉得很奇怪,面前的这个厂无论是规模、厂房、设备、技术力量、职工素质还是背景,都远远强于深圳的那些老闆厂,吴冶平曾亲眼看着只有十万八万的所谓“港商”、“台商”伴随着特区的发展而成长,不用几年就真变成大老闆了,而眼下这个厂怎么恰恰相反了。 郑丽经过一晚上调整,已经恢復灵气。她好像是专门等着吴治平提这个问题。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郑丽说:“你昨天问为什么新建的大楼就要卖,因为建大楼个人能捞好处,卖大楼个人还要捞好处,吃亏的是工厂,赚钱的是个人;再说,厂搞好了对一把手个人有什么好处?不是有那么个企业的一把手,把一个几十万元的小厂搞成一个几百亿的特大企业,就因为‘私自提成’了百分之一,枪毙?厂搞垮了对一把手个人有什么坏处?大方点,将捞到的钱用一些与上级领导‘融洽关系’,说不准还能提拔,就是免职也合算。” 吴冶平并不完全同意郑丽的这些观点,比如郑丽将贪污调侃成“私自提成”他就不能接受,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许多方面与她有同感。 郑丽说得吴冶平发愣,刚开始蛮得意,后来又觉得自己跑题了,不太好,想收回来,于是对吴冶平说:“你看农具厂那边……” 吴冶平好像回过劲来,继续分析方案。他认为,从长远来看,当然是一锅端合算,综合楼后面的整个工厂可以开发成一个高尚小区,但眼下时机不成熟,下岗职工安置和银行贷款的偿还还都是无底洞,还是等国家有明确的优惠政策再说;双方合作经营看起来最省钱,其实风险更大,将来扯皮的事少不了,没法正规管理。所以只能是先租赁,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考虑全部收购。郑丽补充自己的看法,她认为从综合楼大门到青年路之间这十几米宽的绿化带既妨碍视线又影响停车,最好能由厂方出面将其改成一个小广场。吴冶平很是贊同。 谈判很顺利。吴冶平发觉认识郑丽后事事顺利。他甚至开始想像着和她结婚后一起生活的情景。但他还是很慎重,他几次想就这个问题开诚布公地与郑丽谈谈,但找不到恰当的气氛,总不能谈工作谈得好好地突然来一句吧?吴冶平想,也许等娱乐城开张了,有闲心了,自然水到渠成。 最后的合同书是郑丽代表华中公司签的字。吴冶平觉得郑丽是当地人,将来遇到什么麻烦她也能摆平。当然,由郑丽签字还能在甲方面前树立郑丽的威信,在娱乐城内部树立她的权威,便于她今后工作。 合同书的主要内容包括:(1)每月租金十万元人民币,另外甲方在娱乐城每月享有壹万元免费签单权;(2)签订合同7天内付定金贰拾万,免费三月装修期,从第四个月开始每月5号之前付当月租金;(3)甲方负责在三个月内完成门前绿化带该广场审批手续,乙方承担费用完成改造工程;(4)甲方无偿提供水电指标和设备,乙方自理水电费及其他各种经营税费;(5)甲乙双方都谋求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在同等条件下,乙方有优先收购合同标的背后厂区的权力。
第4页 合同是比较公正的,吴冶平并没有因为自己掌握主动权加上不利于对方的不合理条款。吴冶平认为,不公正的合同是不能维持长久的,在对方地盘上更是这样。例如,郑丽已经说服对方接受由甲方负责将门前绿化带改造成广场的条款,吴冶平主动建议郑丽将此款加上“费用由乙方承担”。吴冶平解释说,如果让对方出钱,准会无限期拖下去。 吴冶平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了总公司的“大红人”。总公司有一个内部刊物《集团快讯》,大概是吴冶平对总公司来往w市的人招待得好,这些人正好要完成投稿任务,于是关于华中公司及吴冶平本人的报导不断出现在这个《集团快讯》上,于是当初在总公司也难见面的董事局主席现在也常常直接与吴冶平通话,于是这个董事局主席在年终总结大会上还专门表扬了华中公司,说吴冶平没要总公司一分钱就搞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华中公司,于是吴冶平不知不觉地就成了“大红人”,于是主席就亲自来w市参加商住楼开工典礼。 开工典礼热热闹闹,郑丽还神通广大地请到了一个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来剪彩,使专程赶来的集团董事局主席更加光彩照人。主席对人大副主任很亲热,俩人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主任口口声声欢迎主席来w市投资,主席则更关心w市当年的八个上市指标落实情况。主席还乘兴邀请主任一同去看看青年路上那座正在装修的综合娱乐城。既然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都去了,贵宾中的副市长和区长岂敢落后,这一大群浩浩荡荡的阵势着实把农具厂的厂长书记吓得不轻,就差没有下跪了。主席对主任比比划划,意思是打算将农具厂整体收购,条件是省里给指标上市。副主任也不知听懂没有,反正是又点头又是笑。这样一来主席就更加高兴,主席高兴吴冶平就高兴得不得了。 主席一回深圳就召开董事会,向大家通报w市之行的巨大成就。专程送主席回深的吴冶平被主席点名列席参加。“我们在w市已经搞到今年的上市指标了!”主席一句话不仅语惊四座,连吴冶平也吓一跳。“吴冶平功不可没!”董事们齐刷刷全部看着吴冶平。吴冶平张口结舌,大脑一片空白。“你,”主席伸手一指董事之一的集团发展委主任,“要亲自去w市协助吴冶平完成这件事。”让我的顶头上司来协助我!吴冶平还没有来得及疑问,主席又发话了:“为了便于工作,我提议,增补吴冶平为董事。” 说增补就增补了。反正这是一个真正的公众公司,百分之八十几是公众股份,既然是公众的,那就是说没有人能否定主席的决定,那就是说主席要谁当董事谁就当董事,管他事实上是懂事还是不懂事。 吴冶平就这么在没有弄懂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成了这家排在中国上市公司五十强之列的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 吴冶平还算有一点懂事。在接受主席单独召见谈话后,即刻来到发展委主任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讨教工作。办公室门是开的,已经有人在汇报工作。吴冶平像往常一样立在门口先敲门,主任一见是吴治平,赶紧起身迎接。两个正在汇报的人也站起来回头望着吴冶平。吴冶平竟愣在门口不知怎么办好。于是主任走到门边把吴冶平拉进来,又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俩先回去,我过会再找你们。 主任并没有回到大班台后面的大班椅上,而是在沙发上与吴冶平并排侧身面对面坐下。吴冶平不知从何说起,言欲又止。主任一摆手说:不用讲了,我对主席比你了解;你先回去,我这边处理点事,过两天就来,到时候再慢慢聊,总之,尽量照主席的意思去做,做成做不成是天意。 吴冶平发觉发展委主任确实有水平,短短几句话,该说的全部说得清清楚楚,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吐。既善解人意,又很有分寸。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吴冶平人还没回w市,关于他增补为总公司董事的消息已经传真到华中公司。董事局办公室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凡是提拔任命的文件,一律在第一时间发至相关单位,具体做法是先发传真,后用特快寄原件;凡是降职免职的文件,一律是先用电话悄悄通知有关人员,后用挂号寄正式文件。 华中公司收到传真群情振奋。郑丽在电话里听了三遍还觉得不过瘾,当即从工地赶回公司。从头到尾认真看了几遍,又打吴冶平手机,不知是太激动按错了号码还是那边关了机,没打通。郑丽对大家说:“这是总公司对我们华中公司工作的肯定,也表明总部对华中很重视,希望大家继续努力,等吴总回来我们庆祝一下。”郑丽这么一说大家竟鼓起掌来,弄得郑丽也很激动,差一点儿掉眼泪。 其实,郑丽真应该算是功不可没。且不说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是她请来的,单就她负责的这个娱乐城项目,她首先做到坚决不吃回扣,然后是和吴冶平一起逐一议标,将价格降到最低。这还不算,她还别出心裁搞出一套“搭配消费券付款法”,具体来说就是根据供货商的大致利润率,确定付款时除支付现金外,还必须支付一定比例的消费券,供货商虽然意见很大,但由于郑丽自己做得正,不再额外揩油,而且消费券是按增值百分之二十配付的,供货商觉得有利可图,最终还是接受了。郑丽私下对吴冶平说,这一招不但能减轻付款压力,而且能保证娱乐城新开张头几个月的“人气”。
第5页 郑丽在机场并没有看到吴冶平神采飞扬的表情。至少吴冶平没有表现出郑丽想像的那种兴奋中带有得意的神态。相反,她看出吴冶平的眼神中微微带有一丝忧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郑丽不仅问不得,而且还不能让自己的疑问影响大家的情绪。于是,郑丽以格外夸张的兴奋语调对吴冶平说:“大家都等你回来开庆功会哩!晚上去湖锦,我们已经订了一个双台大包厢。”吴冶平这时才注意到,差不多华中公司的员工都来了。于是赶快调整情绪,大声地喊:“干吗要等晚上,现在赶去也差不多了。走,直奔湖锦!” 员工们欢唿雀跃,一路欢笑。 华中公司一共有三辆车,今天倾巢出动。这并不算气派,上次主席来汉时,郑丽搬动了机场公安处长,一路警车呜呜叫地开道,那才称得上气派。郑丽想到此便随口问了句:“主席还好吧?”“嗯,还好。”郑丽从吴冶平的回答中又感觉到了那丝忧虑。郑丽估计不会是工作上的事,因为不管怎么说成为董事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郑丽猜想还是那个女人的事。 郑丽想,会不会是那个老姑婆从报上看到吴冶平的消息,然后又找到总公司去了?如果是那样,这次我一定要替吴总摆平。比如先和他结婚,然后以他正式夫人的身份去摆平这件事。想到这,郑丽发觉脸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瞟了吴冶平一眼。 吴冶平是今晚理所当然的主角。吴冶平觉得这些日子同事们跟了他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找个机会聚聚,犒赏犒赏大家理所应当;同事们都觉得吴总领导有方,劳苦功高,这次又受到总部的特别表彰与提拔,从心里想要为他们的老总庆祝一下。尽管想法不同,但效果是一致的:吴总要向大家敬酒,大家也都要向吴总敬酒。这样一来,吴冶平那天晚上就喝了许多啤酒。郑丽一看这阵势,心想糟了,今晚是谈不成正事了。 第二天一早,郑丽直奔工地。她想上午就把当天的事处理完,中午约吴冶平一起吃饭。她觉得吴冶平肯定有事要和她谈,她甚至想到如果像她猜想的那样,那么她将义无反顾地为吴冶平两肋插刀。这么想着,她就体会到了什么叫悲壮。 郑丽刚忙了一会儿吴冶平就来了。郑丽心想,这傢伙有点酒量。吴冶平问了一些工程进度情况,又到现场看了看,对郑丽说:“走,去敦煌喝早茶。” 喝着聊着,吴冶平把他如何列席董事会以及如何成为董事的事说了一遍。郑丽觉得蛮失望,与她猜想的不是一回事。但仔细一想,这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她自己与那位人大常委副主任只是非常一般的关系,也就是跳过舞吧,上一次一半是为了将开工典礼搞得热闹点,另一半多少是想在吴冶平和主席面前露一手,怎敢提上市指标的事?事到如今,郑丽倒有一种自己闯了祸的感觉。 “这事怨不得你”,吴冶平说,“别说是一般关系,就是你亲爹他也不能保证把上市指标给你。你知道省里像他这样的领导有多少吗?五套班子,少说也有好几十。才几个指标,他能做这个主吗?” “那怎么办?”郑丽问。 “所以我才着急嘛。”吴冶平嘆了口气。 “不过”,吴冶平接着说,“戴主任的话给我一丝安慰。” “他怎么说?” 吴冶平又将他见发展委主任的情况对郑丽详细说了一遍。 “这不就没事了,”郑丽如释重负地说,“过两天等那个戴主任来,我再厚一次脸皮,带你们去见他一面,管它行还是不行,只要有一个答覆,你和戴主任一起回深圳向主席汇报不就得了。” 吴冶平想想也是,自己或许是太认真了。其实主席自己心里有数,主席也许正是用这种方法来逼一逼我们,说不准一逼还真成了呢?如果真成了自己不就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或总裁了?这样想着,吴冶平又高兴起来。郑丽也才见到那种“兴奋中带有得意”的神态。郑丽于是就想笑。她笑男人其实都是孩子,她笑自己所做的种种猜想,她笑她自己居然想到要先嫁给他然后再以合法的身份去替他摆平那件事。 “你笑什么?”吴冶平问。 郑丽就更加笑。吴冶平就再追问,郑丽就愈加笑得厉害。郑丽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笑过了,而且笑能传染,吴冶平也被传染得笑起来。最后,郑丽只好有保留地说:“在机场我见你眼神不对,还以为又是那个姑婆找你麻烦哩。” “怎么会呢?”,吴冶平说,“她都害我那么惨了还想怎么样?” “不过”,吴冶平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要说讹钱,我在她面前简直就是穷光蛋;要说想嫁给我,这样一来不是更不可能?” “她长得怎么样?”郑丽问。 “笑话,”吴冶平说,“她长得要是像你还用她闹?” “那么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再后来简直就是厌恶她?”郑丽问。 “对!”吴冶平说,“你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郑丽说,“这女人并不傻,她后来知道你并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所以她非常恨你,要报復你。她去你单位闹,甚至闹到你老婆和岳父那里,既不是为了要钱也不是要跟你结婚,就是为了报復你。让你有单位不能回,有老婆要离婚。”
第6页 “原来如此!”吴冶平恍然大悟。 吴冶平心里想,郑丽真了不得。困扰自己几天的事和困扰自己几年的事,统统让她在一顿茶的功夫内搞定。现在一点思想负担都没有了,完全轻松了! 吴冶平这么想着就怔怔地看着郑丽。郑丽被吴治平看着就觉得不自然,就低头喝茶。吴冶平突然发觉郑丽其实还没长大,还像个小姑娘。吴冶平这么一想心里就一算:乖乖,我们都三十八了呀!吴冶平读研究生时曾看过一篇英文泛读材料,上面说男人性慾最强的年龄是十六岁,女人性慾最旺盛是三十八岁。吴冶平想,郑丽正好是这个最旺年龄呀!吴冶平这么一想就有点想入非非了,就有了那种冲动。 受着这种冲动的鼓励,吴冶平认为今天是个机会,应当开诚布公地与郑丽谈谈个人的事。机不可失,想到这,吴冶平低头喝了口茶,迅速调整一下思路,抬头对郑丽说:“郑丽,你对个人问题最近有什么考虑?” 这么多天来,郑丽好像一直期待着吴冶平主动对她谈这个话题,但今天吴冶平真说这个话时,她又觉得太突然,居然回了一句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考虑什么?都老菜苔了,谁要?” “我要。”刚一出口吴冶平就后悔,这不等于承认别人老了?他心里骂着自己,又赶紧补充说:“其实你一点都不老,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吴冶平又在骂自己:夸过分了! 好在郑丽并不反感过分的夸奖。她明显地露出了开心,笑眯眯地问:“你会不会也让我将来报復你?” “不会,永远不会,我是认真的。”吴冶平说。 郑丽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喝茶,好像是有意迴避吴冶平的目光。吴冶平认定这就算是答应了。吴冶平看着郑丽低头不语的样子,又想到了三十八这个旺盛的年龄,又有了那种冲动。吴冶平自打认识郑丽以来就没有风流事,他现在特别渴望。 吴冶平相信郑丽已经跟他确定关系了,于是就更加激动加冲动,几乎就要爆发。吴冶平这时对郑丽说:“昨天睡得太晚,午应该休息一下,走吧,我顺便送你。”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车到郑丽楼下吴冶平就像事先说好的一样跟着郑丽上楼,刚一进门,他一下子就把郑丽抱住。尽管郑丽已经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吴冶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他们正式结婚后,郑丽都说:那次算“强姦”。 “强姦”之后吴冶平结结实实睡了个饱觉。好像一下午把这几个月的饥渴、几天来的忧虑、连同昨晚过量的酒精一起睡掉。一觉醒来已是暮时。郑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买了鸽子回来煨了汤。吴冶平从小就听说鸽子汤奇鲜无比,但从来没有喝过。只见郑丽用两只鸽子煨得一小锅汤,清澈见底,微微泛黄,一口抿下沁人心脾,顿觉精神。许多日子之后,吴冶平还记得那种感觉,他问郑丽怎想起来做鸽子汤的,是不是经常做?郑丽说那是她第一次做,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人说鸽汤补肾,那天她见吴冶平“消耗”不少,就想着用鸽汤补补。吴冶平听着觉得有理,他记得那天喝完鸽汤后又把郑丽抱上了床,听着郑丽的满足声,想着“三十八旺盛期”,体会到了在满足对方后给自己带来的从未有过的极大满足。 吴冶平带着司机去机场迎接发展委主任。吴冶平在总公司时曾在发展委做开发部经理,戴主任是他的老上级。吴冶平来武汉组建华中公司算是提了半级,相当于委办副主任级,要不然哪个愿意离开深圳?谁都知道平级往下调动等于降职。其实,二级公司老总算什么级别是因人而异的。广州的华南公司老总由集团总裁兼任,你说算什么级别?吴冶平来w市说是提了半级,如果干不出成绩,“说”了也没用。现在干出了起色,成了集团董事,与发展委主任平起平起了。照主席那天的意思,如果真在湖北搞到上市指标,他说不准要在发展委主任之上了。想到这,吴冶平苦笑了一下。吴冶平还不算太肤浅,他甚至觉得在企业内搞这级那级很可笑。吴冶平有个同学在民航总局当副处长,对这个“副”字一直耿耿于怀,逮着个机会到边远地区组建航空公司后,将各个部门一律称为“处”,这样一来,每次对“处长”们训话都能找到做“司局级”领导的感觉。 集团发展委主任一改出门必带助手的习惯,只身来w市。这倒提醒了吴冶平:他是来“协助”我的。吴冶平赶快调整思路,决定对他有所保留,不必将真相全盘托给他。吴冶平原计划是将主任安排在亚酒后,派司机去接郑丽,这样他有时间与主任单独交底,然后向这位老上级讨教应付主席的办法,现在吴冶平决定不问他交底,至少是暂不交底,于是要改变计划。 吴冶平与发展委主任一路说着闲话。吴冶平说这事不像主席说得那么简单,有一定难度:主任说那是肯定的。吴冶平说我们会向您说得那样,尽力照主席的意思去努力;主任说那是那是。吴冶平说您来了就更有希望了,您这方面经验丰富,还望多费心多指教;主任说哪里哪里。吴冶平说我们已经与省领导约好,过两天我们一起去见一下,当面谈谈;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 吴冶平将主任在亚酒安顿之后,说:您一路辛苦,先休息一下,我先回公司处理点事,下班过来陪您去吃武昌鱼。主任说:好,好,您先忙,您先忙。
第7页 郑丽正在办公室等着司机来接她去亚酒。她并不着急,因为按照吴冶平事先的计划,她至少要拖半个钟才出发,以便让吴冶平有足够的时间向发展委主任单独交底。郑丽这时见吴冶平突然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眼瞪着吴冶平。吴冶平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边掏钥匙边侧身对郑丽说:你进来一下。 郑丽进来后,吴冶平先将门关好,然后如此这番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怕郑丽听不明白,准备再说一遍或抽重点重复一下,谁知郑丽比他明白,郑丽说:“本来就该如此嘛。戴主任知道得越少越不可能说你坏话,他只能顺着主席说,主席都说你‘功不可没’了,他还能说你什么?过两天我们带他一起去见人大的老头子,老头子也不可能一口回绝说不行,他肯定也会说需要研究什么的。只要有余地,主任回去就会往大说,将来搞不成,你什么也没说,吹牛的是主席和主任,万一碰成了,功劳是你的。干吗要透底?” 吴冶平没想到郑丽这么清楚,就问:“你干吗不早说呢?差点误事。” 郑丽说:“我也不敢肯定,说了怕影响你的思路。” 吴冶平说:“以后你有想法最好及时对我说,两个人考虑问题总比一个人全面。” 郑丽点点头。 根据新的思路,吴冶平和郑丽商定:今晚他们俩陪戴主任去吃武昌鱼;明天上午领主任去两处工地看看,中午与农具厂的头头脑脑们一起吃个饭;下午请主任到华中公司办公室与大家见见面;晚上华中的班子成员一起陪主任吃饭;后天去见省人大副主任,再视情况作下步安排。 一切似乎都按计划进行,但第二天下午在华中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表现还是出乎吴冶平和郑丽的预料。本来按计划,主任先在吴冶平办公室坐坐聊聊天,然后吴冶平和郑丽领着他到各部门转转,最后郑丽要办公室通知大家到会议室听主任讲话。这最后一项是可有可无的,吴冶平也就是想在对自己无害的情况下给老上级一个面子,谁知当吴冶平讲完开场白并说“下面我们欢迎集团董事、总公司发展委主任给我们做指示”后,主任清清嗓子,真以上级的身份做起了报告。 主任说:“首先我代表集团董事局宣读一份文件。”接着,主任正儿八经地把吴冶平增补为集团董事的红头文件读了一遍。主任读得很认真,连“集董办字(199x)xxx号”都读了。很像林彪事件后工宣队为当时他们这些小学生宣读中央文件。吴冶平反倒觉得大家已经庆祝过了,又来宣布一遍怪丑的。 接受教训。吴冶平和郑丽对如何去见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细节进行了推敲。比如是请他出来边吃边谈还是直接到他办公室谈,他们推敲后决定选择后者。因为对于省一级的领导来说,他们已不稀罕一餐饭,他们如果答应出来吃饭,那也是给你面子。在他办公室谈“消耗”的面子少,而且显得很正式。再说,关于上市指标这类事,也不是几次请客就能打发的,大头在后面,用不着急于表现。 关于对发展委主任的介绍,他们认为以“集团董事”的称唿比较好。因为如果称“主任”则容易与对方搞混淆,而且这位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肯定不愿与来访者“平起平坐”。另一方面,对方不一定搞得清一个上市公司的发展委主任是什么头衔,听起来好像是部门经理,而“集团董事”就不同了,明显是“老闆之一”的意思。 吴冶平把意思对发展委主任一说,主任很贊同,连说“是的,是的,这很好,这很好。” 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接见了吴冶平他们三人。在吴冶平的印象中,人大副主任是个虚职,一般是为省委省政府届满正厅职不好安置而设的。因此,吴冶平对这次见面根本就没抱任何希望,他甚至认为这个副主任可能连上市指标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然而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了。 寒暄之 后,副主任主动直入主题:“上次你们说的那件事,我和有关部门碰了一下,问题不大。只是农具厂太小了,不够规模,即使与别人捆绑上市你们也不能控股,何苦呢?我向你们推荐一个企业,w纺织厂。老国有企业,基础不错。你们可以先收购过去,然后看能否让它与h毛纺厂捆绑上市。” 有这等好事?吴冶平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他立刻想到了认识郑丽后遇到的种种意想不到的美事。他禁不住侧头看了看郑丽,郑丽此时也正好瞪眼看着他。郑丽的眼神里除了兴奋之外好像还有疑问。吴冶平终于没让自己的喜悦过于表露,他意识到今天的主角应该是发展委主任,而不是他。于是,吴冶平略微调整一下情绪,表情尽可能平和地看看他的老上级,意思是:您看呢? 这位集团来的董事终于说话了。他也不看吴冶平和郑丽,而是直接对人大副主任说:“谢谢主任。您这里有没有w厂的相关资料?” “有是有一份,”副主任说,“你们可以拿回去看看,最好不要复印或外传”。 “一定,一定。”董事说。 副主任显然是准备好的,说话间已从抽屉里取出一迭资料,边递给董事边说:“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看能不能争取套用净资产负债的优惠政策做。这样一来,你们实际上不用掏钱。”
第8页 吴冶平的这位老上级恭恭敬敬地说:“太谢谢您了。我们回去先消化一下资料,然后董事们碰个头,形成意见再向您汇报。到时候免不了还要麻烦您。” 副主任说:“行,你们研究完尽快告诉我。” 三人告辞。 吴冶平心里挺高兴。结果比他想像的好多了。吴冶平最怕这个人大副主任对什么是上市指标都搞不清。如果那样,他在老上级面前就很没面子。现在好了,人家不仅搞得清,而且头头是道,资料都是准备好的,说明人家确实是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既然如此,吴冶平至少能向主席有个交代,将来无论如何吴冶平都没有什么罪过。吴冶平这时候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吴冶平就有点忍不住,就想对郑丽亲热。他这时候徵询发展委主任的意见:“是不是直接回亚酒?”主任说:“行。” 吴冶平心里打着小九九:将主任送回亚酒,然后还是说“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回公司处理点事,下班来陪您去谢尾。”这样,他就有空和郑丽单独在一起了。 主任一路没有说话,埋头翻看着那迭资料,眉头并不舒展。吴冶平只顾想自己的美事,根本没注意这些,郑丽注意到了。 从江南到江北,奔驰与大巴区别不大。吴冶平焦心车太慢。车到亚酒,他迫不及待地按计划将主任打发上楼,然后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自己开车。” 吴冶平直接将车开到郑丽家楼下。 吴冶平做得很急切很投入,郑丽刚开始好像心不在焉,过不了一会儿也来了劲。吴冶平好像要把这几天的“欠帐”全补回来,突然,手机响了。吴冶平后悔没关机,打算干脆不接,但还是本能地瞟了一眼,“85858888”,这么整齐的电话号码?接了。 电话是发展委主任从亚酒打来的,难怪号码这么靓。主任说他明天打算回深圳了,问吴冶平是不是与他一起回去向主席汇报,他现在就要订票。吴冶平一时答不上来,顿了几秒钟,说:订机票的事您不用管了,什么时候都保证送您上飞机。至于我们是不是同机,晚上见面再说。 吴冶平心里不是很高兴,这哪像是“协助”?心里想着,嘴上也就说出来。她也觉得有点突然,从“协助”的关系来讲好像不该这样。但郑丽头脑比较清醒,她觉得此时她不能火上加油,于是故作轻松地说:“别太在意。他毕竟是你老领导,习惯了,一下子转不过来,不一定是有意的。再说,以前是人家指挥你,现在变成‘协助’你,就是有点嫉妒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吴冶平听着这话也就没气了,相反倒有几分得意。 两个人穿着衣服的时候,吴冶平问:“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觉得上市指标这事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 “说不清。只是有这种感觉。你没看见主任一边看资料一边皱眉头?” “没注意。” “再说我们跟老头子没多大交情,这么大事答应得也太爽了点吧?” 吴冶平想想也是。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这会儿该他安慰郑丽了。他说:“搞不成对我们也未必是坏事。反正我算是交差了。我们关键还是要把商住楼和娱乐城的事做好,这才是我们的本分。上市指标对我们最多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有没有它无所谓。” 两个人很快达成共识:吴冶平不随主任去深圳,集中精力做自己本分的事。 既然主任明天要走,吴冶平和郑丽就觉得晚餐应该隆重些。主任坚持按原计划。吴冶平心里想:也行,反正你是来协助我的,吃完再去歌舞厅吧。 主任对谢园酒楼的红闷牛尾赞不绝口。边吃边说:这不很好吗?自己人,用不着排场,吃得实惠有特色最好。吴冶平说:我也这么想。郑丽说:您干脆多住几天,我天天陪您来吃牛尾。主任就笑,主任很少这么笑。吴冶平就发现:做领导的其实不能常笑,笑多了就没有神秘感了,就没威信了,就显得不成熟了。吴冶平想,自己现在是总公司董事了,以后也要学着少笑。 这时候主任拿出两迭资料,对他们说:“资料我复印了一份,原件留给你们,保存好,说不定人家会要回去。我带复印件就行了。” “怎么样?”吴冶平问。 “难说呀。先让主席看看再说吧。”主任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你们算是完成任务了。” 趁着郑丽去洗手间,主任对吴冶平说:“你这位助手很能干呀!” “是的,”吴冶平说,“在w市有点能量。” “怎么挖过来的?我听说她以前在国营单位做老总。” “碰巧了。” “那你可要对人家负责呀。” “那是。” 主任还想说什么,见郑丽回来了,便把话岔开。吴冶平还在想着“负责”的意思。是指从单位办内退这件事还是指自己和她私人关系这件事?主任并不是多嘴的人,他的话一定有所指。自己和郑丽私人关系才几天,主任根本不知道,知道着不知道,所以,他肯定指的是内退这件事。内退这件事又能怎么样?吴冶平想不出什么不妥来。
第9页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吴冶平把主任送上飞机后,即刻给主席打了个电话,大致汇报了有关情况,并说主任已经回去了,带着资料,主席您先看看再说,需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吴冶平这才感觉到很累。吴冶平发现陪领导吃喝玩乐比紧张的工作更累。他决定先睡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七点了。吴冶平拨通郑丽:“你在哪?” “在家。” “做什么?” “拖地。” “吃饭没有?” “还不饿。” 吴冶平就想起像郑丽这样的单身女人其实是很少做饭的。要么在外面吃,要么随便用些面包饼干对付。吴冶平说:“一块出去吃饭?” “好。” 郑丽并没有给吴冶平带来好消息。她告诉吴冶平:娱乐城工程快完了,下周开始安装五、六楼的保龄球道,但门前绿化带改广场的事还没着落。 吴冶平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对郑丽说:“明天上午我们去见厂长,看看是怎么回事。实在不行你要亲自去跑这件事。” 最新一期的《集团快讯》出来了。吴冶平成了本期的主角。头版头条是关于增补吴冶平为集团董事的消息,接着是“吴冶平同志简歷”,其阵势不亚于中央增补政治局常委。吴冶平不是党员,不知这里称“同志”是不是合适。郑丽说:管他呢,前些年还不都这么叫吗?吴冶平一想,也是。 接下来的几天,吴冶平陆陆续续接到一些电话,大部分是以前在总公司的同事打来的,无非是祝贺之类。还有一个从广西公司打来的,吴冶平对对方并无印象,但很快还是被他的热情所感动。电话说:祝贺您呀吴董事,没想到我们还是同乡呢。说着说着家乡话就冒出来了。 看着《集团快讯》,听着这些电话,吴冶平豁然有一种功成名就的感觉。尽管他不断提醒自己:别当真,别当真。但是,好心情还是压抑不住的。关于这一点,郑丽最清楚。郑丽发觉吴冶平好像突然服了“伟哥”似的,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劲。刚开始,郑丽还很满足,积极配合,激情之下郑丽还咕咕噜噜地说:“你要是抛弃我,我就把你剪掉!”说着还用手现场示范。到后来,郑丽担心吴冶平身体受不了。她知道,很多东西靠鸽子汤是补不回来的。郑丽真想有什么办法让他熄熄火。 让吴冶平“熄火”的是主席打来的电话。 主席说:“你干得很好,没有辜负董事局对你的信任。现在有些董事只拿钱不干事,这样的人要换掉。谁能干谁就上,不能干就下。” 主席又说:“资料我看了。上市指标不成问题,现在主要看我们做不做。昨天我们开了个在深董事特别会议,专门研究了这件事,大家的意见是先放一放,就怕收购之后被套,包袱太大了,你是什么意见,讲给我听听。” 吴冶平说:“我觉得大家的意见有一定道理。” 主席接着说:“上次开会我要上海学习你在华中的做法,他们已经动起来了。华东公司已经着手在浦东购置一块地,准备开发一个二十万平方米的住宅区。我在昨天的会上说了,华东公司的腾飞你吴冶平也有一分功。” 主席突然话锋一转:“你帐上还有多少钱?” 吴冶平不敢说谎:“一千三百万。” “这样,”主席说:“你给上海打过去一千万。先帮他们先把地价款首期付了,贷款一下来马上还给你,内部拆借利息按千分之十五算。” 后面主席还说了什么吴冶平已经记不清了。吴冶平只能作一些未经思考的机械应答。吴冶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现在土地已不能抵押贷款;他知道这钱是有去无回。吴冶平无力向主席作任何解释更不敢说“不”。吴冶平知道主席的难处:集团公司已经被掏空了,主席手下只有一家上市公司,无法实现前面说的“一二三四”关联圈钱法,主席很希望再司,在此招无望的情况下,主席要抛弃华中,把目标投向上海,而将华中公司变成一个从银行套钱的负债载体!吴冶平心里打了个寒慄。 吴冶平在第一时间把郑丽找来,将主席电话情况告诉郑丽,但他没把“抛弃华中”和“负债载体”这类自己的分析说穿。 乐观机智的郑丽这会儿也傻了眼。她知道这三百万是娱乐城支撑到产生收益的起码费用,如果她手稍微松一松,三百万早就出去了;她知道那一千万是维持商住楼项目运转的基本“保证金”,如果没有这一千万,银行怎么看?施工单位还敢往下垫资吗?供货方还敢赊帐吗?郑丽突然有一种华中公司要破产倒闭的感觉。但她没有说,她在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吴冶平此地最需要她的全力帮助,她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否则就会帮倒忙。 郑丽想:最坏的结果就是公司破产,自己失业,那又怎么样?自己还有一套房子和退休金,还有存款。再说我也不是为华中公司而内退的,进华中这几个月工资比以前高,人也更风光,没吃亏。 郑丽又想:作为女人,除了缺一个好老公外,我什么都不缺,只要吴冶平真对我好,付出什么都值得。
第10页 郑丽这么想着,心情果然就好多了。她对吴冶平说:“钱肯定不能划过去。想个办法搪塞一下,比如说银行对这笔款有监控,不能无缘无故往上海打。先拖几天,把该付的钱先付出去一部分,总数少了,到时候就是实在要划也不会是一千万,能少一点是一点。” 吴冶平听着,情绪好了一点,说:“对,先拖着,拖到主席再给我打电话,我就将这里的实际情况和我的想法对他说说。” “没事的,”郑丽说:“你现在是集团的先进典型,主席亲自树的,总不能刚树起来就打倒吧?你干吗那么怕主席?”她又用手点着吴冶平的额头说:“要是主席抢你老婆怎么办?” “怎么会呢。”吴冶平终于咧开了嘴。 吴冶平一旦清醒过来还是比郑丽更有主见。他说:“主席只是让打款,连对方的帐号都没说,说明具体操作肯定是总公司财务总监指示这边财务经理完成。你马上通知班子开会,首先我们几个人要统一思想。” 华中公司领导班子由五人组成。除吴冶平和郑丽外,还有一个管工程的总工程师和财务部经理及办公室主任。其中财务经理是总公司派过来的,其他人是吴冶平在本地招的。向各二级公司直接派财务经理是集团的一项制度,也可以说是主席的一个绝招。平常看似无所谓,关键时刻其作用就显示出来了。 班子会议在吴冶平办公室里进行。吴冶平埋头在大班台上写着什么,感觉人都到齐了,才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吴冶平先让坐在门边的办公室主任把门关好,然后扫视一遍大家,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财务经理的脸上,说:“总公司那边有没有人通知你划一千万去上海?” “没有,没有!”财务经理很紧张,又补充道:“这么大的事,要是接到通知我肯定马上向您汇报。” “好,”吴冶平说,“今天这个会只限在座的知道,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 吴冶平说“好”是心里话,他知道先入为主的道理。吴冶平清楚划走一千万对财务经理也是有害无益。不要小瞧这一千多万现金,那些做融资的甚至于银行拉存款的没少给财务经理好处。 接着,吴冶平便把主席来电话的情况说了一遍。 果然不出所料,财务经理不知是有意表示忠诚还是她私下答应银行的存款期限未到,总之,她第一个表示反对,而且好像很激动,说了一大堆不行的理由。 第二个表示忧虑的是总工程师。他只说了一句话:是不是商住楼停工不搞了? 沉默。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郑丽说:“打走一千万谁知道什么时候还?无论是银行还是施工单位或供货商,都是只支持有钱人,看你没钱了,他们不是躲你远远的就是逼你还钱。要真那样,不仅商住楼要停工,娱乐城也半途而废。到那时,财务部门专门对付银行,办公室专门对付供货商,专业对口。” 不管郑丽是不是想幽默,反正没人笑出声来。只是办公室主任勉强咧了一下嘴,说:“那怎么办?” 吴冶平说:“发牢骚没用,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还是想想具体办法吧。” 还是财务经理主意最多,有些建议还真是吴冶平和郑丽没想到的。办公室主任和郑丽也补充了不少,只有总工程师一句话不说,紧皱眉头抽起了烟。本来公司里规定办公室不许抽菸,总工程师不知怎么今天忘了。吴冶平没有阻止他,吴冶平对总工程师此时此刻的心情能理解,他是直接从中南设计院“下海”到华中公司,公司真要是黄了,他损失最直接。 吴冶平耐心地听着三个女人的轮番献计,边听边在本子上划。最后,他根据大家的意见宣布几条对策:第一,不主动与总公司那边谈这件事,接到书面通知不回復,接到电话通知一律说银行有监控,不敢动,动不了,并且把这边的困难说重些;第二,由在座的五个人共同签字,特设一个贰百万元的备用金帐户,大帐上反映是已付工程款,小帐上是商住楼项目特别应急备用金;第三,娱乐城三百万资金单独建帐,娱乐城要尽快完工开业,要有现金收入保障日常开销和银行利息;第四,办公室主任协助郑丽跑娱乐城项目,重点是门前绿化改广场的事;吴冶平配合总工程师抓商住楼,工程进度要往前赶,售楼要提前,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财务经理代管办公室工作,当前主要任务是应付这一千万的事,一有新情况即刻通气。 吴冶平宣布完之后,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没人说话。他又一个个地问有没有补充。先问郑丽,郑丽补充说:“这件事一定要严格保密,无论以任何方式透露给任何人,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吴冶平点点头,又强调了一遍保密性。接着又问财务经理有什么补充。财务经理说:“大家先把字签了,我明天上班直接去银行把那贰百万办了,这样,一旦接到总公司电话,我就对他们说,帐上没有那么多钱呀,吴总记错了。” 吴冶平终于有了笑脸,说:“好主意!这样打电话的人又得层层汇报这一‘新情况’,我们又拖了几天。另外,就是将来真要调款,数目也会下降。”
第11页 吴冶平此时的心情确实好多了。他笑着问总工程师:“你呢?” 总工程师把烟灭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不该在这里抽菸,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说:“有贰百万垫底,撑到卖楼花问题不大。” 吴冶平又问办公室主任。因为大家都要签字,所以他必须每一个人问清楚。办公室主任说:“其他问题没有。已经下班了,是不是让员工们先走?” 吴冶平说:“对,对,让他们下班,我们把事情做完,然后一块出去吃饭。” 凡是经过数千年流传下来的谚语俗语,多少都有一定的道理。这种现象现在已经可以通过概率论得到解释。吴冶平这次就碰上了“祸不单行”。一千万的事还没完,娱乐城那边第二天就传来结论性的坏消息。这事还幸亏了办公室主任,否则他们还要继续瞎折腾。 实践证明,吴冶平安排办公室主任协助郑丽跑娱乐城实在是英明之举。这个办公室主任虽然不比郑丽个人能力强,但她是比郑丽更地道的本地人,娱乐城所在区的区长就是她的一个表哥。办公室主任死缠硬磨地把表哥约出来喝啤酒唱卡拉ok,郑丽以为这下希望很大。区长跟郑丽也认识,几杯啤酒下肚,实话实说:“这件事你们谁也不用找了,肯定办不成。”办公室主任急得都要哭的样子,干脆坐在表哥的沙发扶手上,拉着区长的胳膊又甩又摇,大有恨不能献身的样子。弄得郑丽很感动。区长说:“你们吴老闆可能小瞧了这件事了,我告诉你们:这件事相当于我同意你们在人行道上盖店铺。事小,但我有这个权力吗?谁都没有。实话对你们讲,农具厂厂长是我同学,我早对他说过,不行。这是破坏绿化。谁要是同意你们了,那么旁边的万紫千红怎么办?凯都怎么样?对面的敦煌怎么办?圣地亚哥怎么办?他们谁不认识个区长副市长的?” 办公室主任看着郑丽,郑丽知道这件事定论了。当她们俩如实向吴冶平汇报时,吴冶平承认区长说得对,是自己看得太简单了。吴冶平说:“事已至此,只好在现有的条件下把事情尽可能做得更好。你们赶紧与厂方交涉,让他们在厂区内划出一块地方专门给娱乐城作停车场。” “保证没问题。”办公室主任抢着回答,好像要立功赎罪。 “另外,”吴冶平补充说,“你们也算是完成任务了,至少省了再花冤枉钱。你们每人去买一套衣服,我签字,按礼品费报销。” 俩员女将都说不要。 吴冶平说:“别烦了,去办吧。对了,把财务经理也叫上,你们三人每人一套,算是工装吧。” 财务经理比他们二位会办事,共选了五套,为吴冶平和总工程师也挑了一套西装,并且说:“既然是领导工装,大家都得有。”颇有点最后晚餐的味道。后来的发展证明,财务经理是有远见的。 班子会的第三天下午,财务经理接到集团财务总监的电话,她按事先编好的话做了回答,并且马上向吴冶平汇报。吴冶平想,今天是星期五,这件事起码要拖到下个星期一。 他低估了总公司的办事效率。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中午,吴冶平在饭桌上接到了主席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主席说:“怎么回事呀?” 吴冶平看了一眼郑丽,说:“我已经对财务说了,她说帐上没有那么多钱。” 主席没吭声,吴冶平接着说:“工地上的贰百万和娱乐城的三百万早就该付了,我虽然已经签了字,但告诉她尽可能往后拖,谁知她已经付了。” 主席还是没吭声,停了好一会才说:“小吴呀,你现在是集团董事,要有全局观念,不要只想着一个华中公司。” 吴冶平说:“是的,主席,我听您的。” 收了机,吴冶平看着郑丽。郑丽低头不语,喝汤。吴冶平一点食慾也没有,想抽菸。吴冶平从来不抽菸,但他理解人类祖先对火的依赖。过了一会儿,郑丽抬起头,笑着说:“怎么了?天塌下来了?” 吴冶平苦笑。 郑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俩还能失业呀?失业了也饿不着你。” 星期一刚上班,财务经理又接到财务总监的电话,对方口气相当硬,不容财务经理解释,要她把款即刻划到上海,帐上有多少划多少,并且强调:总公司结算中心有权调动二级企业的资金。财务经理说划不了,银行有监控。总监不说话,把电话挂了。 中午,董事局办公室电话通知吴冶平明天下午两点整赶到总公司,参加集团高层会议,并且说一定准时参加,主席也从上海赶回深圳。 郑丽送吴冶平去机场,几个月不见,机场公安处已改为机场公安分局,几个月前的处长现在已是局长。局长亲自把他们送到停机坪。这时候其他乘客还没进来,若大的波音757下面只有吴冶平和郑丽两个人。吴冶平看看飞机,看看郑丽,又看看远处与人说话的局长,想说什么,又没说,还是那种想抽菸的感觉。郑丽一直看着吴冶平,见别的乘客已经进来,便催吴冶平登机,吴冶平说,不急。郑丽说:“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她并不是与吴冶平商量,也不是命令,好像是在宣布一件他们早已商量好的事。吴冶平笑了,笑得很天真,像个大男孩,说:“好!假如我能回来。”刚一出口,便发觉幽默得没道理,不吉利。好在郑丽并不往坏处想,她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深圳。”
第12页 吴冶平突然有一种想当众亲吻郑丽的念头。吴冶平觉得西方人那么做其实是有道理的。这时候,局长在远处对他们挥手,大概是示意吴冶平上飞机。吴冶平对着郑丽的耳边说了句“真想亲你”,便匆匆登机。 集团的奔驰已经在黄田机场等候吴冶平。司机很殷勤,替吴冶平提包,帮吴冶平开车门,而且还学着电影上勤务员照顾老首长的样子,上下车时用手护着吴冶平的头。这一切让吴冶平明显地感觉到董事与非董事就是不一样。 吴冶平赶到董事局会议室恰好两点钟。会议室中间是一个长方形会议桌,围桌就坐得是董事们。主席坐最端头,两边起头的分别是总裁和副总裁。外围还有一圈靠墙的椅子,坐着其他与会人员。吴冶平看着主席都已经入座,以为自己肯定迟到了,于是想在外围悄悄地找个位置坐下。这时候,主席喊起来:“来!来!吴冶平,上来坐。”吴冶平没办法,只好微弓着身,一边与周围的人点头打招唿,一边向那个显然是专为他留着的空位移动。 空位恰好在会议桌的中部,不上不下。吴冶平入座后,把包放在膝盖上,取出笔记本和笔摊在桌上,再把包合好,放在座位底下。这时候,吴冶平先对总裁和副总裁点头笑笑,算是打招唿,然后轻声对主席说:“不好意思,迟到了。”主席抬头看看对面的钟,说:“不迟,刚好嘛。”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钟,正好两点。 “开会了。”主席的声音不仅洪亮而且极具穿透力。 主席先介绍了集团的大好形势,讲得大家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想加班。接着,主席重点谈了集团在上海的最新发展。“现在不是二十万平方米,而是五十万平方米了!”主席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嗓门,很具感召力和震撼力。后面的讲话更使吴冶平接受了这种感召与震撼,他甚至有点希望主席能将自己派到上海的华东公司任职。“因此,”主席继续说:“现在要集中力量确保上海,华中的吴冶平就很有全局观念,已经答应先支持上海一千万,等那边的贷款一下来马上就还。”主席这时候亲切地看着吴冶平,说:“怎么,我听说你们那个财务经理搞名堂,拒绝划款?反了!”吴冶平记不清主席有没有拍桌子,反正声音很大,吴冶平和靠墙的那一圈人差不多都吓了一惊,奇怪的是吴冶平旁边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主席指着财务总监问:“你们是怎么往下派财务经理的?”主席又用手来回指着坐在内圈的财务总监和坐在外圈的审计部经理,余怒未消地吼道:“你们两个明天就跟吴冶平一起去武汉,对财务经理审计、免职、就地解聘!” 吴冶平记不起主席又说了什么,好像是总裁补充了一点,说让财务总监、吴冶平、还有审计部经理共同研究一下,确定一个新的财务经理提名。 吴冶平懵了几十秒之后,大脑开始运转,飞快地运转。他迅速理清思路:第一,要利用讨论新财务经理的机会,拖延一天时间;第二,尽快与郑丽联繫,安排对应措施。 散会之后,吴冶平、财务总监、审计部经理三人碰了个头。吴说:“财务经理一天也不能没有,赶快落实一个,和我们一起上去接任。”他这样说一是表明自己问心无愧,二是争取时间。吴冶平已经盘算好:即使你们都在演戏,新财务经理早已定了,也得经过我这一关,这一关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们过一天。 行政办已将吴冶平安排在粤海大酒店。吴冶平坚持不用车送,他说:“这么近,我正好想散散步。”负责接待的人很诚恳,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晚上要用车随时打这个电话。” 吴冶平在去酒店的路上给郑丽打电话。郑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很着急。吴冶平说:“这不算最严重,主席不是还给我留了面子吗?你现在听我说,第一,你们四个人立刻碰头,要把情况对大家说清楚;第二,财务经理被解聘后,我们另聘她在娱乐城管财务,经济上想办法补齐,不让她吃亏;第三,你们今晚就要与施工单位沟通好,明天一定要把贰百万真打过去,并且要开回收锯,和对方讲得策略点,是保证金,双方共管,但收据上要写工程款。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有没有什么不妥?” “不敢肯定,先这么做吧,保持电话联繫。” 大约过了十分钟,郑丽来电话,说人都通知到了,总工程师要从江南赶过来,四十分钟后才能见面。吴冶平说:“关键是财务经理,你要先与她谈谈,我马上再给她去电话。” 飞机从黄田机场昂首起飞,若不发生意外,将在一百分钟后抵达w市机场。吴冶平突然有一种挨不着地的感觉。他看看左右,财务总监在闭目养神,审计部经理正翻阅飞机上免费提供的当日报纸,准备接任华中公司财务经理的小伙子则好奇地欣赏着旋窗外的景色。吴冶平觉得他应该好好感谢主席,要不是主席这一番折腾,他和郑丽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集团公司有明文规定:夫妻俩不得在同一公司。现在吴冶平和郑丽不仅要结婚,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操办。昨晚他们俩在电话中已商定:他们就是选择娱乐城开张那天举行盛大的再婚典礼,开业请帖和结婚请帖合二为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既讲排场又不花钱。至于主席那边嘛,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第13页 高位出局 三江证券的彭总酒后失言,居然当着王艷梅的面说:“这年头把女人骗上床容易,可要把她哄下床就难了。” 彭总说这话时有三人在场。除王艷梅外,还一个就是许才江。也幸好有许才江在,要不然彭总上哪儿找梯子下台?但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许才江在,彭总也不会说出这话,彭总这话是对许才江说的,彭总再喝多也不会对女客户说这种煳涂话。 许才江脑子在飞转,他要替彭总找梯子。王艷梅则尽力装着没听见,很难,离得太近。彭总说完昏话之后立刻清醒大半,肉体发声器收不回去,面部表情定格。好在许才江不愧是“江南才子”,脑子快,他马上哈哈大笑,努力在分贝上盖过彭总,极夸张地喊道:“彭总高见!现在确实是这样,一只股票把它拉到高位容易,可要在高位顺利出局就难了。高见,真是高见!来来来,为彭总的高见干杯!” 彭总对许才江的解围很满意,很感激。顺着梯子熘:“高见谈不上,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来来来,干!” 王艷梅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也跟着说:“是啊,现在出局越来越难了,二位有什么高招给支支?” 王艷梅当然不是真傻,哪个傻妞能在三十岁之前赚足一个亿?除了天生丽质之外,王艷梅的绝招之一就是装傻。几年前,她硬是靠装傻博得老闆的信任,混上了个操盘手。别的操盘手争着在老闆面前卖聪明,一有机会就分析盘口献计献策,只有她一路装傻,完全一副天真少女相,结果老闆最放心她,不仅打电话不迴避,而且凡是关键性的进出大单都交给她下。就这样,她一面扮天真少女,从老闆那里领到一笔笔不菲的赏金,一面筹钱偷偷坐轿子,两年下来实收率比老闆高出一截,净赚了七位数。 最得意的是前年的那一次,她们老闆与一个潮州佬合作,共同炒作皖南电力。当时皖南电力流通盘是八千万,股价11圆,合作方式是:她们老闆在11至12圆价位吸入三千万流通股,捂住不动,这样,八千万的流通盘实际就变成五千万,然后,潮州佬再用对敲的方式将这支实际上已是五千万流通盘的“小盘股”轻而易举地拉到28圆,这时候,通过早已成为“合作伙伴”的标的公司董事局和某些股评人士,不断地发布正面消息和评论,潮州佬则在28至25圆价位分批出局,然后她们老闆再慢吞吞地吐,直到18圆附近基本出净。按照几方约定,她们老闆不能在最高价位出,并且只能在得到指令后才出,否则就会乱套,对谁都不利。另外,她们老闆还必须将本次操作所得利润中的一部分交给潮州佬(这也是事先约定好的),考虑到在吸货和出局阶段为了稳定股价而进行的逆向操作成本,她们老闆的实际受益率不到百分之五十。而王艷梅则不受任何约定限制,她的表面身份是老闆手下一个充当操盘手的天真少女,她可以在她们老闆吸货之前以每股11圆的价格买进,在潮州佬出货之前的每股28圆卖掉,加上自以为是的老闆甩给她的一笔赏金,王艷梅本次操作的受益率接近百分之三百! 光靠装傻还不可能使王艷梅成为亿万“富妹”,还必须用心计,必须有一大批有权有势的男人帮她。顺便说一下,王艷梅不允许别人称她为“富婆”,以表白她尚未婚嫁;她也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富姐”,以证明自己与刘晓庆们不属同类。这也是王艷梅的高明之处。王艷梅发现,“妹妹”总可以在“哥哥”面前撒娇从而得到许多无偿援助,只要你年轻漂亮,未婚且没有未婚夫,一装小撒娇就会招来许许多多有权有势的男人自觉自愿地鼎力相助。王艷梅所付出的有时只是甜甜的微笑,并不像世俗理解的一定要出卖肉体。王艷梅很少付出肉体。她心里有条座右铭:能不上床尽量不上床,必须上床时要摆出很渴望的样子“自愿”上床。有一次她们老闆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两亿资金就可以不找人合作而独自坐庄了,结果将武汉金龙一口气从17圆拉到31圆,帐面上是赚很了,但只限于纸上富贵,一套现就狂泻,仿佛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是专门描写此情此景的。老闆急得满嘴溃疡,王艷梅燥得例假紊乱。王艷梅并不是替老闆急,她是替自己的六百多万急。如果王艷梅硬要跑,不仅事情会败露,而且可能会逼迫老闆强行封仓,在跌停板的价位下大笔卖单,让你休得逃掉。那一次王艷梅“自愿”与人上床了。对方是一位掌握国有大企业资金调配权的“大哥”,王艷梅不与其上床就没法与他“知心”。“知心”之后,王艷梅就有理由替“大哥”着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为“大哥”介绍赚钱机会。于是,王艷梅就将“大哥”介绍给她们老闆,于是老闆就与“大哥”商定:老闆先将武汉金龙从31圆“打压”到26圆,然后在这个价位分批“倒仓”给“大哥”,“大哥”再将股价重新拉回到30圆以上。“倒仓”前后,老闆按进度分批支付给“大哥”个人八位数的好处费。如此一番,老闆在高位顺利出局,国有企业帐面赢利,“大哥”神不知鬼不觉不留痕迹地得到几辈子也花不完的一大笔钱,王艷梅从双方得到的赏金加上私下股票收益,帐上资金从七位数变成八位数,真是皆大欢喜,顺利实现“多赢”。
第14页 那次“多赢”之后王艷梅就单干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成了彭总的客户。这也是许才江的功劳。许才江经常帮彭总拉客户。许才江身上有一打名片,大小头衔林林总总,从某某证券公司投资顾问到某某集团董事长助理,应有尽有,但事实上他的主要工作有两项,一是替各证券营业部拉客户,二是替缺资金的公司跑贷款。要说许才江聪明就聪明在这里。许才江发现,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客户第一,换句话说,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有客户你就能赚钱。许才江还发现,所有的证券营业部都是依靠投资者的股票交易来维持其生存与发展的,投资人,特别是像王艷梅这样亿万级的证券投资人,才是证券公司的真正上帝和衣食父母,许才江在替证券公司介绍客户的同时,就将证券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客户,而且是永远不欠帐的好客户。要不然他也开不起宝马728。许才江的第三大发现是,中国几乎所有的公司都缺资金,而且越是名称吓人的“某某国际投资(集团)公司”就越是缺钱,只要你说能帮助跑到贷款,这些“国际投资(集团)公司”立马就给你印一盒“董事长助理”精美名片,管他能不能贷到款,先报几餐发票是没有问题的。许才江还天才地、创造性地将这两项事业有机地结合起来做,常常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例如,他经常动员大户将资金用于存贷,以收取短期高利,他也时不时给贷到款的董事长们透露点“料”,鼓动他们在证券市场作一些短期投资,赚到钱了,他“报料”有功好处自不必说,即使做赔了,他在券商这边的佣金返还一分也不少。顺便交代一下,许才江自己从来不做股票,即使在别人看来是稳赚的机会他也不动心,他有另外一条更好的赚钱途径——专门做存贷,这是一个只有许才江们才理解的高回报零风险行当,具体做法是:当某公司要向银行申请贷款时,银行首先要求申请方在该银行开户,投放存款,办理结算,然后才能考虑贷款,当然,更通常的是交百分之五十保证金开承兑汇票,然后再从其他银行贴现;然而,许才江“协助”贷款或开承兑汇票的公司往往是并没有结算业务的壳公司,这时候许才江就从中“通融”,说服银行让步——拉来存款也行。当然,“拉”也不是白“拉”的,除了银行的正常利息外,申请贷款的公司还须另付许才江们额外几个点,这就是所谓的“存贷”。用自己的帐户到指定银行存款,当然万无一失,一月做它两次,年回报是多少? 王艷梅自立门户后立刻接受她们老闆的经验教训,第一是托人买了一大堆身份证,分几个证券公司不同的证券营业部开设数百个户头,第二是每个户头每次下单不超出十手,第三是挑选无知少女而不是天真少女充当机器人而不是操盘手。王艷梅认为无知少女与天真少女貌似相同但本质不一样,后者有灵气讨人喜欢,因而很容易自我开窍或很快对外有交际,前者傻气不讨人喜欢,安全系数大得多。每次王艷梅要是建仓或出局,都是足不出户,电话指令无知少女们在指定的时间、按规定的价格、依限定的数量吸入或吐出,盘口上反映的完全是散户行为,即使是少数能够打开龙虎榜的通天人物,也分析不出坐庄迹象。王艷梅为了预防万一还特意将各个点的“机器人”分开居住,使她们之间根本就不认识,另外,她们接受指令的电话是只能打进不能打出,更绝的是,无论表现好坏,干三月一律炒鱿鱼,免得日长生非。王艷梅也从不使用“对敲”来调控股价,她认为“对敲”固然方便,但成交额巨大,很容易被“老鼠庄”识破,弄不好就会替人家“抬轿子”,更要紧的是,如今有关部门的监管越来越严,一旦被查出就惨了!亿安科技就是例证。王艷梅要拉升一只股票,採用的是“击鼓传花”,而且是在不同证券公司不同营业部的不同帐户间进行,几百个帐户排列组合,绝对保证无重复。让你看不出,查不出,证据取不出,比“对敲”高明得多。 王艷梅虽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过去的老闆高明,但她也感到出局越来越难。王艷梅发现如今的散户越来越刁了,不轻易上钩,庄家弄不好会自己把自己给套住。王艷梅有时也想採用比微笑更进一步的公关行动,但很快就发现收效甚微,好像这一招也只能在特定的情况下对掌握国有资金的假老闆奏效,对自己掌握自己钞票的真老闆一点作用也不起。王艷梅没办法,很长一断时期被迫重蹈她过去老闆的覆辙,替别人锁锁仓,从大庄碗里分一杯羹,或者有时干脆通过彭总这样的券商把钱借贷出去,虽然王艷梅只面对券商,再由券商把钱“透支”给大户,很安全,但她是绝不甘心这样小打小闹的。所以,王艷梅请彭总和许才江给支支高位出局的高招也不全是客套,她是真想学学有什么高位出局新招。 彭总刚才被自己的失言弄得很尴尬,半天没回过神,现在见许才江解围解得漂亮,不免有点如释重负,又听王艷梅请他支招,好像忘掉刚才的一幕,竟有点得意起来。这也难怪,王艷梅问得诚恳,而所问的恰好又是彭总的强项,男人毕竟是男人,有几个能抗得住美女的不耻下问?彭总仿佛已经完全忘了今天的使命,居然正儿八经地大谈起“高位出局经”。许才江心里着急,但也只能赔笑脸,不得有半点的表露。他知道,他们正在走一步险棋,一步极险的棋,这步棋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前面说过,许才江从来不抄股,哪怕是在别人看来十分有把握的机会他也绝不动心,关于这一点,彭总和王艷梅都知道,并且深信不疑。今天,许才江正是想利用这点来实现他的高位出局计划。
第15页 彭总说得起劲。王艷梅听得认真,而且还不住地提点小问题。这也是王艷梅的绝招之一。提点对方容易回答的小问题既表明自己听得认真,又能充分调动对方的讲演积极性。其实,彭总谈的哪一套出局招术王艷梅没有使过?有些说不定还曾是她自己发明创造的呢。当然,他们今天准备用在她身上的这招除外,这一招是彭绝不会说的。毕竟是老生姜。 许才江确实是从来不炒股,再好的机会也不动心。许才江知道,机会与风险最终是要对称的,除非你只做一次,从此撒手不做。但谁能做得到呢?打麻将有槓开的机会就有被人抢槓的风险,除非你槓开之后立刻起身走人,不玩了。许才江还真打算这么做。 自从上交所的那个小子发表了“股市黑幕”之后,许才江马上就敏锐意识到监管会加强,而且这次监管的力度肯定不小,乱了这么多年,该发财的已经发了,按照我们有关部门的一贯做法,这次一定会矫枉过正。因此,许才江认为,股市暴利的时代即将过去,并且很可能是一去不復返,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股市都将不温不火地平稳发展,慢慢实现价值回归,股市由投机市场逐步回归至投资市场。基于对国人秉性的深刻认识,许才江坚信,股市马上就会来一波空前绝后的大行情,以完成最后的疯狂。许才江发觉这才是他等待多年的“槓开后立刻起身走人”的绝佳机会。 许才江建仓了。 此事除了彭总之外谁都不知道。这最后的晚餐许才江不想与别人分享。但他没法不告诉彭总。他不告诉彭总他就没法大比例透支。既然是最后的晚餐,自然是不做则已,要做就大做一把。当然,彭总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是绝不会把许才江“地雷的秘密”对别人说的。许才江并不是对彭总的人格有多大信赖,但他绝对相信彭总不会与钱作对。 许才江把自己的全部老本投在彭总的证券公司,彭总以超人的胆略给他数倍的透支,使许才江有了大做一把的本钱。风险自不必说,只要他的持股市值下跌百分之二十,证券公司就会强行平仓!这一点许才江很清楚,彭总就是他亲爹也得这么做。 事态的发展似乎验证了许才江的天才判断。他刚在11圆的价位吃进三分之一仓位的st九钢,受st郑百文復牌的强烈刺激,九钢股份仿佛吃了回春药,一路坚挺,想停都停下不来。许才江痛心疾首,大骂自己的胆量不够,赶紧抢仓,追到15圆才把仓位补到三分之二。许才江这时打算歇一歇,并且想着在15圆之上适当吐一点。他只想顺势而为,并不打算硬充老大。但是,说来也怪,许才江刚一停止进货,九钢股份也就在15圆附近维持不动了。刚开始许才江并没有在意,任何一只股票涨急了都会停一停消化消化,甚至于有时候还要回头确认一下。许才江计算过,包含进出交易费和税金在内,他的成本是,即使现在出局也是稳赚不赔。但许才江绝非贪此蝇头小利之辈。他相信自己对大势的研判,基于这种研判,他相信st九钢会冲到18圆。许才江是聪明的。他看九钢股份在15圆附近作盘整,当即放弃了部分出局的计划。他明白,他不是散户,一有风吹草动赶紧出逃,他是跑不了的,他一出逃,必将引发该股急剧下跌,那样他将血本无归。许才江耐心观察了两天,发现非但未升,反而向下微调。他豁然发觉自己可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前几日st九钢一路高歌可能与他的大量进货有直接关系!这一重大发现使许才江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他有点兴奋,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成了“庄”,原来坐庄也不过如此,只要你使劲买它就回涨,一旦停买它就盘整,再一卖它准会跌。许才江真想试试,但他是理性的,他知道股市不是闹着玩的,万一“飞流直下三千尺”,后果不堪设想。 许才江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股海的险恶。 过两天,北京的同学传来最新信息:市场将有大动作,密切关注中科系列。许才江虽然并未持有中科系列股票,但他深知唇亡齿寒之理,中国的股市向来都受政策左右,牵一髮而动全身,所以,这几天他天天盯着中科系列的中科创业、岁宝热电、莱钢股份。灾难来了。从前天开始,这几只曾几何时天天飘红的股票突然日日跌停板!许才江没想到加强监管会这么快动手。但他还抱有侥倖,他不相信“最后的晚餐”就此结束。难道那么多大机构包括社保基金都会血本无归?他不信,他要救市,他要用手中的剩余资金来激活九钢股份。于是,在昨天收市前一分钟,他突然在涨停板的元下大笔买单,使st九钢上了当日涨幅排行榜的前五名,总算打破沉闷,露了脸。但许才江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他必须将当日所有未撤卖单一口吃掉才能维持这一分钟的涨停板! st九钢仿佛真被他激活了,今天一开盘即上沖至16圆。许才江心中一阵狂喜,发觉到自己能主沉浮了,顿时有了伟人的感觉。借着好心情,许才江计算了一下,如果此价位全部出局,他的收益将达到一亿。这才只不过十天功夫!谁知好景不长,刚沖高一会儿又迅速回落。许才江的心情随着k线图上曲线的起伏而潮涨潮落,k线图仿佛成了许才江的心电图。 中午前后,九钢股份好像又受追捧,“心电图”由绿变红。到尾市时,受中科系列拖累,大盘有跳水迹象,st九钢也不能脱俗,跟随跌破昨天收盘价,“心电图”再次显绿。在最后一刻,许才江于圆下三百手买单,才勉强维持不升不跌。但他心里清楚,如此一来自己的进仓成本会逐步抬高,越陷越深,早晚要破产。
第16页 许才江出汗了。 出汗的还有彭总。彭总的压力更大。彭总也没有料到这次监管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勐烈。风还没起就直接下雨了。 许才江来找彭总,彭总也一筹莫展。俩人商量了半天,最好的办法也就是最古老最笨的办法:找个替死鬼来接盘。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王艷梅。第一,王艷梅手中有闲钱;第二,她是聪明人,至少她自己认为她是绝顶聪明的。这件事一定找聪明人来接,找笨蛋不行,笨蛋不敢在这么高的点位入市,聪明人敢,聪明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和应变能力。骗聪明人不骗傻瓜,这就叫逆向思维;第三,正因为王艷梅聪明,所以你跟她说定锁仓两千万,她会“自觉”地用隐蔽的帐户再跟两千万,这样四千万就全出来了。另外还有一点是彭总和许才江都不愿点破的,那就是他们既要顺利出局,又不希望有人破产或坐牢。他们相信王艷梅一不会做牢二不会破产。再说,这丫头本来就是赤条条地来深圳的,风光了这么多年,再赤条条地回四川也不冤枉她。一想到“赤条条”,二人异脑同思地想像出王艷梅赤身裸体的样子,笑了。真是苦中寻乐。 彭总和许才江都对本次出局计划充满信心。彭总是武汉人,知道什么是“做笼子”;许才江来自南京,从小就见过“卖狗皮膏药”。 这时候,许才江说闲话一般问:“彭总,你看最近的大势怎么走?” 彭总说:“社保基金入市,b股开放,中国加入wto,牛市不言顶呀。” 彭总说的在理,不仅许才江点头,王艷梅也连声称赞“对,对,对!” 许才江和彭总不敢掉以轻心,必须来个“回头确认”才牢靠。这也是他们事先演练好的。 于是,许才江在点头之后仿佛若有所思,又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最近好像有加强监管迹象,亿安科技、中创系列都出问题了。” 王艷梅望着许才江,又看看彭总,最后冲着许才江大幅度地点点头,表示贊同。 彭总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淡淡地笑笑,端起高脚酒杯,在手中晃了晃,又对着灯光照照,仿佛在检验酒的成色,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这样的事哪年不来一次?正因为利好太多,股价飞涨,有关部门才出来浇点冷水,要不然不炒疯了?” 许才江吐了口烟,好像终于明白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王艷梅捡了块鸭舌慢慢地嚼,嚼完了问:“我现在入市还能不能赶上趟?” 彭总和许才江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好似冷不防被别人窥见隐藏的秘密。 生姜还是老的辣。彭总不动声色,立刻反驳道:“不妥。” 就两个字,没有下文。说完自己呷了一口干红。这就是茶楼包厢的好处,自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抽就抽。安静,随意。不像酒店那样正式、招遥、嘈杂。许才江和彭总对这次聚会的地点是经过慎重挑选的。他们要的就是这种不正式、很随意的效果。 彭总在等王艷梅往下问。 “为什么?”王艷梅果然往里面钻。 “入市总是有风险的,现在毕竟在高位。”彭总回答得很诚恳,很贴心,很在理。“即使要做你也应该替别人锁仓,少赚点,风险小。”彭总又补充道。 “还有这样的机会吗?”王艷梅似乎有点急,她不甘心放弃这次大机会。 “找他。”彭总伸手一指许才江。 许才江正坐在藤条沙发享受腾云驾雾。他酒力不胜,但菸瘾不小,坐下来就一根接着一根。他刚才仿佛是在实践伟人所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时候,他见彭总把火引到他身上,才“不得不”有所表示。 许才江往烟缸里弹弹菸灰,咧开嘴笑着说:“我哪有什么好路子?有好路子我自己干吗不做?” “行了,行了,许大哥别卖关子了。谁不知道你路子通天,一天到晚忙你的存贷,哪有心思锁仓?遇上大市不好,锁仓也是有风险的。”王艷梅半生气半讨好地冲着许才江发嗲。 “那也不一定,”许才江说,“昨天就有人介绍了一个绝无风险的锁仓机会,只是我答应别人的存款期限未到,动不了。” “有没有这样的好事呀?”彭总声音拖的挺长,显然“不信”。 “许大哥,快说出来听听。”王艷梅很想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无风险的锁仓机会,她对许才江的能量从来没有怀疑过。 许才江“显然”是被几声“大哥”喊得飘飘然,“似乎”有点忘乎所以,满脸堆笑地看看彭总,又看看“小妹”说:“白帮忙?” “谁说白帮忙?什么时候让你许大哥帮过忙?”王艷梅喊冤似的问。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许才江故意把脸凑近一些问。 “事成之后给你百分之十。”王艷梅很“大气”地承诺。 “我不缺钱。”许才江又将脸挨得更近点。 “那你说怎么样?”王艷梅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你说呢?小妹。”许才江故意夸张地扮作色迷迷像。
第17页 “啊呀,你坏!彭总,你快看,这是什么大哥呀?!”王艷梅像是吃了天大之亏尽情调笑。 许才江见好就收,恢復正常的姿势,似乎有点抱歉地说:“吓着你了吧?是这样,有一只股现价16元,可以打压至15元让你锁仓两千万,然后他们拉升到21元,再公布重大重组消息。” “这怎么说是‘绝无风险’?万一锁仓后不升反跌,被套进去怎么办?”彭总似乎很护着小妹,或者似乎有点嫉妒许才江的调情,反正是有意“拆台”。 “对呀,万一跌了呢?”王艷梅跟着发问。 “这没问题,”许才江吸口烟,十分把握地说:“庄家先付你百分之十的保证金,刚开始为了洗盘,上下有点波动是正常的,万一跌幅达到百分之十,你斩仓就是,保证金正好弥补。” “这还差不多。”彭总仿佛是替王艷梅松了口气。 “条件呢?”王艷梅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事成之后你按双倍的保证金退还,其他条件没有,”许才江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帮他们贷过款,人家以为是我自己做,还谈什么条件。再说,我知道他们资金不足,反正没人锁仓这事他们做不了。” “保证金怎么个给法?”王艷梅开始关心细节。 “直接打到你帐户上,由证券公司提供担保,你再以帐户上的资金向证券公司反担保,不然你把保证金卷跑怎么办?”许才江说的入情入理。王艷梅点头。 “先不着急,观察两天再说。”彭总继续“维护”王艷梅。彭总知道,这么大的事,他不说王艷梅也会看几天的。 “也不能拖得太长,他们也可能找别人。”许才江补充一句。 “就两天。”王艷梅说。 许才江继续抽菸,仿佛这空气含氧量太高,不混合点菸雾他适应不了。 “你说的是哪只股票?”彭总问。 王艷梅瞪着大眼盯着许才江。这正好也是她想问的。 许才江不说话,吐了个烟圈,看着彭总问:“我有什么好处?” “不是说好了嘛,事成之后给你百分之十。”王艷梅抢着回答,对“事成之后”之类的承诺她一贯爽快。 “那不行,”许才江说,“你现在一毛不拔,我先告诉你是哪只股,你多拖几天,拖到他们找别人做了,你再白做轿子?” “那你说怎么办?”王艷梅说,“你这相当于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许才江思索了一会,把烟掐灭,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样吧,我也不要钱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哪只股,你我今天就把车换了,事成之后办理过户,否则再换回来。怎么样?” 王艷梅稍微想了一想,直起腰,伸出右手,对着许才江勐击一掌,夸张地大呵一声:“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许才江也学着她的样子,迎上去对击一掌。 这个“条件”也是彭总与许才江商量好的。他们了解王艷梅,不提条件她反而怀疑,条件高了她会犹疑,提这个条件恰到好处。虽说王艷梅的奔驰600价值220万,但作为女孩子开起来并不比开宝马728实惠,尽管后者只值98万。王艷梅曾对人说过,奔驰是为配有司机的老派老闆设计的,坐在后排舒服,开车的并不舒适,她自己就有体会,已经把驾座调到最前面,还是别扭;宝马是专为她这样新贵设计的,新贵崇尚自由自在,自己驾车,而宝马的驾座视野宽阔,轻便舒适,后座反而被收缩的车顶弄的有压抑感。但说是这么说,她也绝不会白白拿奔驰去换宝马。今天许才江主动放弃百分之十的“期货”,改为用宝马换奔驰提前“贴现”,固然有其的精明之处,但对王艷梅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这时候,王艷梅好像怕许才江变卦,当即取出了车钥匙,对着彭总说:“彭总作证。” “好,我作证。”彭总一语双关地说,“你们今天做什么我都作证,但你们此次操作的主要交易只能在我的长江证券进行。” 王艷梅保证没问题,许才江说恐怕有难度,估计他们不会答应。彭总也表示理解。 “说吧,哪只股?”王艷梅交换了钥匙就有了说话的资本。 许才江将脖子伸进三人之间的茶桌,彭总和王艷梅也跟着伸长了脖颈,三人几乎头挨头,很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特务接头。许才江左右看看二位,马上变了个脸,异常严肃地说:“绝对不能外传!” 王艷梅发誓似的使劲点头,脸也变得异常严肃。 “说吧。”彭总用不着发誓,嘴巴不紧做不了证券公司老总。 许才江这才一字万金地吐出四个字:九钢股份。 彭总听后马上露出笑容,身体向后一仰,说:“我早猜到了。” 许才江“疑惑”地望着他。王艷梅一脸茫然地问:“你怎么猜到的?” 彭总似乎有意卖关子,不急于回答,只是笑,边笑边用牙籤扎一条小沙丁鱼,鱼并未立刻送入口中,而是充当了音乐家手里的指挥棒,一边比划着名“指挥棒”一边说:“你刚才说股价在16元附近,我便将这个价位的股票大概捋了一遍,好像这几天也就是st九钢对大盘不理不睬,依然坚挺,不是它是谁?”
第18页 王艷梅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一派五体投地。许才江故作惊恐相,连声嚷道:“我的乖乖咯的咚,这以后谁还敢与你过招?!” 彭总受用着二人的吹捧,终于将那条充当指挥棒的沙丁鱼送入口中,边吃边说:“这股有戏。” 余下的两天里,许才江再没有主动与王艷梅联络,只是不惜血本地护盘。他相信贪财是商品社会里人的天性,更相信王艷梅是聪明绝顶之人,贪财而聪明的人绝不放弃任何一次赚钱大机会。 第三天上午,许才江近乎沉不住气了,他的资金即将告罄。突然,喜从天降——中科创业从跌停板直蹿涨停板!一股得道群股升天,大市迅速反弹,st九钢也跟着沾光,无须许才江护盘,自动从16元涨至元。许才江反应很快,赶紧下卖单,趁机在高位出货,能回一点是一点。这时候,心情也随之亮堂许多。 好事逢双。王艷梅的电话来了。许才江懒洋洋地问:“是不是要把车换回去?” “瞎说什么呢,许大哥,”王艷梅天大冤枉似的说,“这几天每天在调资金。你问彭总,我已经把钱全部打进来了。” “那就好,”许才江说,“你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就在彭总办公室。” “好,我马上过来。” 许才江说着,就安排下面的人边抛边进,以抛为主,抛多了,股价往下掉了,就买几单抽一抽,好像放风筝一样,慢慢放线,放快了,风筝往下掉了,就使劲拉几下线,往上抽一抽,只要股价控制在以上就行。 王艷梅果然在彭总办公室。她这几天并没闲着,一直在暗中“拉拢”彭总,甚至通过彭总找到了九钢股份的董秘打探虚实。她只能拉拢彭总,不能走其他路子,消息一扩散就没戏了。这两天她与彭总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许才江不好推测,但肯定比微笑更进了一步,这一点许才江一看便知。 王艷梅见许才江进来,先发制人:“你问彭总,这几天哪天不是在调资金。怎么样,什么时候操作?” 许才江看看彭总,像是徵求他的意见,说:“彭总你看呢?” “我这里没问题,”彭总显然是“向着”王艷梅,“她的钱已经到帐了,你让对方把保证金划过来,然后尽快将股价打到15元,这么高的价位她怎么进?” 彭总说着指着萤光屏,上面显示元。 “最快也得两天时间,”许才江说,“如果说定,我今天通知他们在收盘,明天再打五毛,你也不在乎几毛钱,低于就可以进了。怎么样?” 王艷梅看看彭总,彭总点头。王艷梅说:“行。” 说话间,彭总取出备忘录,王艷梅显然是早就看过了,假装看看,签了字,随手推给许才江,推到一半又停住,问:“你签还是他们签?” “当然是他签。”彭总说,“你没必要与对方见面,你只认保证金和你许大哥的面子就行了。” 许才江得好卖乖,仿佛受了委屈似的,嚷道:“话可说清楚,我没在对方拿一分钱好处,他们以为是我自己做,要知道我用半台车把机会让给别人,肯定骂死我。”说完,趴在桌上签字,又向王艷梅要了帐号,拨了一号码,故意将话筒离开耳根半寸,让王艷梅和彭总都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王艷梅听清了,“对方”在电话里强调:只能锁两千万,多了你负责。许才江说:不会的。 许才江今天十分开心,在16元之上差不多走掉四分之一,大大摊薄了成本。到了收市之前,许才江还在一路打压,没想到st九钢还真叫劲,以至于许才江有那么一刻甚至暗想:说不定不用王艷梅也能顺利出局?那样岂不是自找麻烦白赔钱?又一想,还是保险为好,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赚一个亿够了,别太贪,再说,不是还换了辆奔驰600吗?这么一想,又下定了决心,加快出货,终于在双方约定的收盘。 王艷梅今天闭门谢客,双眼一分钟都没离开萤光屏,特别是最后一刻,她看见st九钢准确地收报,她被彻底折服。她想,管它怎么回事,明天先拿他们的保证金进货。 明天,中科创业继续涨停,大盘是“祖国山河一遍红”。许才江一开盘就将st九钢拉在16元之上,先激活了在说。人都是贪的,他想在16元以上多出点货,最好能将这几天“护盘”的本钱全捞回来。这一天,可能几乎所有的卖单都是许才江下的。他很惬意,上午出了那么多货居然还飘红。到了中午。王艷梅来电话,问:怎么回事?答:还早。 下午,中科创业涨停打开,大盘迴落,许才江几个大单将st就钢打到,打电话给王艷梅,问:我可不可以不管了?答:试试。 过了一会,王艷梅来电话,说:“不行呀,我一进货它就涨。” 许才江说:“别急,给你十个交易日,分帐进,别露馅。” 在此后的两周内,大市基本平稳。许才江每天不急不慢地吐,王艷梅不急不慢地吃。当然,王艷梅以为她吃的都是散户,她并没有想到是“从来都不玩股票”的许才江倒给他的。到了约定的期限,许才江并没有全部出局,但本钱全回来了,余下的是纯利,他已无任何压力,不禁为自己的神来之笔激动起来。他觉得玩股票其实比“存贷”更刺激、更好玩、更能发大财!难怪在中国有那么多人炒股。
第19页 这天许才江请彭总。俩人自然皆大欢喜。许才江是守信用的,他已将证券公司的透资全还了,当然,他也没忘记彭总个人的那份。其实他不守信用也不行,帐户是彭总控制的。彭总在盘算着今年本公司的交易量又上了一个台阶,明年增开几个营业部。 周一开盘,许才江发觉st九钢多方仍然强劲,尽管都是散单,但同时出现的频率大。他心里明白,这是王艷梅在“违约”了,她绝对没有遵守“只锁两千万”的承诺。许才江不忍心让她陷得太深,在继续抛给她一些之后,温馨提示:是不是超买了?王艷梅指天发誓。许才江心里想:鬼才信你呢!不过他已有言在先,行了。 无巧不成书。许才江全部出尽后,股市又出事了。这次是银广厦,而且还波及到东方电子、安泰科技等老牌绩优股。王艷梅十分着急,st九钢至今还没有实质性拉升,离20元相差甚远。她把许才江和彭总约到茶楼包厢。聚会形式与上次并无差异,但各自的心情今非昔比。彭总是得好又卖乖,仍然悠闲自得品红酒,反正你们谁进谁出他都收交易费,他就是靠你们进进出出大进大出来发财的;许才江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王艷梅,其中也不乏惜香怜玉的成分,他现在真想帮帮王艷梅,哪怕自己做点牺牲;王艷梅只是着急,他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完全是一场骗局,还是希望通过许才江和彭总打听到庄家更多的虚实,最好能催“他们”快点拉升。 彭总说:“现在股价不是还没有跌破百分之十嘛,你急什么?” 王艷梅说:“等跌破百分之十就晚了。那么多股,斩仓也来不及呀。” “两千万还算多?肯定能出完。”彭总站着说话腰不痛。 “要是两千------”王艷梅可能要说“要是两千万就好了”,但她终于管住了嘴巴。王艷梅现在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哑巴吃黄连。 彭总和许才江故意不点破,喝酒的喝酒,抽菸的抽菸。 “你看这样行不行,”许才江说,“管它是什么情况,你从现在开市就慢慢地吐,能吐一点是一点,我尽力去催庄家快点拉升,不惜与他们翻脸,我骂他们,我就说我快破产了。” “对,”彭总大概是良心发现,也跟着附和,“照这个大市,你现在应当调整思路,不要太贪,保本就行。” 王艷梅真心诚意地感谢二位大哥,如果此时他们中的哪一位提出比微笑更进一步的要求,或许她真答应。但许才江和彭总都是正人君子,并没有打算乘人之危,特别是许才江,他仍然觉得对不起王艷梅,只是不能说而已。 临别时,许才江再次提醒:跑一点是一点。 在此后的两天里,王艷梅只出不进,果然出掉一些,但相对于她吃进的五千万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王艷梅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太贪太贪了,居然进了五千万!两天后,王艷梅再次找到许才江。这次是她单独找许才江。女人感情细腻,她已察觉许才江是真正关心她,也只有许才江才能救她了。 没有第三者在场,许才江胆子大了点,也敢借着烟雾偷窥王艷梅挺拔的胸部。许才江不缺女人,甚至不缺处女,去关外“开瓢”是许才江们业余生活的一部分。但许才江更钟情漂亮而有智慧的女人。说实话,像王艷梅这样漂亮、富有、聪明的女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许才江从心理喜欢、尊重她。然而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与尊重又是一对矛盾体。喜欢她自然就想得到她,而尊重她又使你不敢或不忍轻举妄动。许才江明白,如果他现在把王艷梅揽入怀中她是不会拒绝的。他并没有打算一定要占有她,他只是想把她揽入怀中,拥抱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亲吻她的嘴唇,抚摸她圆润的乳房,捏她的乳头,甚至触及她最隐蔽的湿地。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王艷梅,他现在想做的就是如何帮助她摆脱困境,哪怕自己作出牺牲。他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很有责任感,很讲良心,很男子汉。于是,心灵被蒸馏过一样,纯净多了。 “我明天就逼他们拉升,记住,你千万别出货,否则他们拉不动,宁肯损失保证金,也会放弃的。”许才江打算把自己这次净赚的钱全部投回去,再将st九钢拉升至17元以上。许才江估计王艷梅至少进了四千万,只要她不动,许才江还是能拉升一些的。 俩人出来时,王艷梅与许才江贴得很近,饱满的酥胸几乎抵在他的臂上。王艷梅并不是在勾引许才江,她是在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她觉得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她对许才江的感激之情。但许才江并没有这个心情,否则当晚可能就分不开了。 第二天,许才江的眼睛盯着盘口,证明王艷梅已停止抛售,st九钢股价平稳。许才江思量着收市时来个突然涨停板,只要王艷梅捂住不动,这点不难做到。 王艷梅耐心受着一整天的煎熬,她不能打电话给许才江,尽管她这一天坐立不安,尽管她几次抓起了电话并开始拨号,尽管她拼命喝水,她还是忍住了。她相信许才江现在正在与“他们”交涉。她不想让许才江小瞧自己,她要装着能沉住气。 到了收市前几分钟,王艷梅干脆关了电脑,不看了。她站起来伸伸腰,把胸罩拉开又弹回去,再用双手托托乳房,往中间挤一挤。这是她在独处一人时的习惯动作。她发现女人的乳房越挺、越往中间挤越性感,看得见摸不着的异性从半敞半闭的领口看下去,肯定被深深的乳沟所吸引。但王艷梅今天这样做并没有吸引谁或勾引谁,她只是习惯动作,最多只是想藉此放松自己。
第20页 “嘀呤呤------”手机响了。是许才江打来的,只有一句话:“看盘口。” 王艷梅弹过去打开电脑,“哇噻!”王艷梅挑起来,对着话筒喊:“我请客!” 这次照例只有他们俩个人。二人似乎已经把彭总忘了,其实没有,至少许才江没有,他心里清楚,这皇帝的盛装是穿不长的,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接下来的两天情况相似,st九钢好像又活了,每天刚开盘时沖一下,然后慢慢回落,到尾市时又突然拉升,如此维持了几天,王艷梅天天跟过年似的,昨天晚上在茶楼里还借着一个好听的笑话兴奋地在许才江脸上“叭”地一口。许才江只是笑,苦笑,并没有得寸进尺。他看出王艷梅只是高兴的不能自制,并非打算与他做爱。许才江经验丰富,他知道成熟女性如果要想做爱就会一脸严肃地亲你,然后等你剥他的衣衫,像王艷梅这样欢天喜地对你脸上亲一口并非认真,除非男的借题发挥,否则没戏。许才江不打算借题发挥,他现在没这个心情。 许才江计划用来“赎罪”的资金已经花完,皇帝的盛装没法继续穿下去,王艷梅的节日也将结束。这一天,彭总主动把他们二位约上茶楼,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次动真格的了,监管力度前所未有,专门整治黑庄黑幕,你们手中有多少股票能跑就跑,跑多少是多少,这次越是大庄越自身难保,指数会破1500点!别指望“他们”救你了。谁也救不了你。 那一晚,他们谁也没有笑,实在笑不出。 次日,一开盘王艷梅就下大笔卖单,st九钢一路下挫。也许是彭总的消息领先一步,或者是许才江有意把出货的机会全部让给王艷梅,反正那一天王艷梅还真抛出去不少,并且价位不低。但是到尾市时,大盘开始跳水,连b股都跟了跳,st九钢自然未能倖免,与大多数股票一样在跌停板报收。第二天情况更糟糕,低开低走,继续收在跌停板。从第三天开始,王艷梅干脆于开盘前就在跌停板的价位下大笔卖单,只要有人买就只能先买她的,其他人一股也别想走。此时股价已低于成本百分之十,她手上还有两千多万。 这天晚上,许才江主动约王艷梅。他想把车还给她,向她表示歉意,甚至于打算向她坦白一切。谁知还没等他开口,王艷梅先说话了:“你不用自责,其实不怪你,按备忘录规定我进的两千万早跑了,损失没有超过保证金,现在套在里面的是我自己偷偷跟庄的部分,我太贪了,自食其果,活该!没你的事,你已尽力了,我知道,我很感激你!” 许才江什么话也没说,甚至忘了抽菸,站起身,坚定地跨出一步,弯下腰,把王艷梅从藤条沙发上扶起,一把拥进怀里,紧紧抱住,再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根说:“嫁给我,行吗?” 王艷梅眼里涌出热泪,脸挨着许才江的胸膛点点头,说:“好。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俩做个笼子,把彭总这只老狐狸装进去。” 许才江没说话,再次低下头,这次没说悄悄话,而是将嘴紧粘在王艷梅的唇上。 担保 张泰雷慧眼识珠,一眼就相中了叶宇同。 慧眼识珠是当今社会一个民企老闆最重要的品质。在一次商会座谈会上,有个民营企业家发出感慨,说作为老闆关键要抓两件事,一是高层公关,二是落实资金,张泰雷不敢苟同,他认为民企老闆最关键的是抓一件事:用人。张泰雷就很会用人,比如高层公关,他自己并不操具体的心,因为他慧眼识珠地选用了侯玛丽,而侯玛丽跟市里某领导是零距离,这就让他省了很多心。当然,喜欢叫板的人也许会问,要是某领导突然退位或调走了怎么办?要是侯玛丽与某领导出现了距离怎么办?要是侯小姐哪一天突然不为你效力怎么办?张泰雷的回答是:只要公式对,是x换成y还是y换成x无所谓,市里总会有领导,领导身边总有零距离的人,没有侯玛丽就会有王玛丽陈玛丽李玛丽。 说张老闆“一眼”看中叶宇同并不确切,事实上,从这次鑑定会一开始张老闆就认真观察研究到会的每一位专家学者,他觉得既然已下决心进军高科技,就一定要找一个实打实的专家学者来当副总甚至是老总,否则至少在门面上就说不过去,更不用说将来的二板上市了。顺便说一下,张泰雷下决心投资高科技主要是志在二板,如果没有二板这一说,他才不搞自己不懂的行业呢。不熟不做是他的经营信条。 通过几天的观察研究张泰雷发现,“专家学者”作为一个概念出现是不科学的,专家是专家,学者是学者,二者不能浑为一体,更不能合二为一。张泰雷要请的是专家,而不是学者。学者一般藏身于高等学府,但本身并没有城府,对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并不了解,对企业的经营活动更不熟悉,对公司为什么要建两本帐想不通,对企业包装重要性没感觉,让这样的学者担任公司高层领导,准砸锅。专家就不一样了,专家的一技之长更实用,专家与企业的经营活动更贴近,专家往往能说会道,甚至于有些专家天生就是企业家。张泰雷认为,学者最多只能做顾问,而专家则可以直接做公司副总甚至是老总。 张泰雷在区分专家与学者之间差别之前就特别关注叶宇同了,他从小就知道“人不可貌相”,但他也相信相貌的重要,古人教诲我们“人不可貌相”其实是告诫我们不要“惟貌取人”,只要不“惟”就行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貌像还是很准的。叶宇同的貌像就不一般。一眼看上去,张老闆就觉得这个叶工气质不凡,怎么说呢,张老闆也说不清,反正他觉得叶宇同的整体形象要是放在三十年之前就是个高干子弟,放在二十年前就是个年轻有为的第三梯队,放在十年前就是个外企老总,放在今天就是个复合型人才。张泰雷要的就是这种复合型人才。
第21页 鑑定会开得很顺利。说是三天的会议,其实一头一尾两个半天就够了,中间的两天自然是参观“特区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成就”。在明思克航母上,张泰雷有意无意地与叶宇同单独碰到一起。 张老闆说:“叶工你看这次鑑定会怎么样?” 叶宇同回答:“很好,肯定没问题,明天一定通过。” “为什么?”张老闆问。 叶宇同接过张老闆递上的烟,掏出打火机先给张老闆点上,再给自己点着,吸一口,再吐出来,并且吹一口,半侧着脸看着张泰雷,说:“你想听真话?” 张泰雷笑了,说:“听真话。” 叶宇同继续吸菸,好像烟能使人冷静,在你不想回答问题或没想好怎样回答问题之前为你争取一个空间。当然,这个空间是十分有限的,这样吸了几口烟之后,叶宇同不得不正面回答张老闆的问题。叶宇同调整了身体和面孔,正面看着张泰雷,说:“这套系统真像你们资料上说的那么好?” 张泰雷不说话,也学着叶宇同的样子,微笑着抽菸。但他们俩微笑的内涵并不一样,叶宇同是微冷的半笑,张泰雷是微热的全笑。张泰雷不急,他相信他不用说任何话,就这样笑着抽菸,过不了多久叶宇同就会自问自答的。张泰雷自己算不上知识分子,但对知识分子他懂。果然,叶宇同这样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自己说话了。 叶宇同说:“其实也没事,我参加了这么多次鑑定会,还没见哪一次没通过的。” 叶宇同说的是实话。参加鑑定会的不是专家就是学者,但不管是专家还是学者,他们都是只看材料,主办单位要是连材料都不会编,他们还会花钱请专家学者来开这个鑑定会吗? 张泰雷仍然没说话,他继续抽菸,继续看着叶宇同。但他不像叶宇同那样吹烟,而是顺其自然,让烟从半张半合的双唇之间自然流出,然后在海风的吹拂下顺着脸往上漫开,这样张泰雷的脸就有了朦胧感,看不出他的真实表情。好在叶宇同不在乎他是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说什么,心里想:反正我也不是给你打工。 叶宇同继续说:“但那是科研院所主办的鑑定会,他们要的是科研成果,要的是名而不是利。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是企业,系统不成熟,通过鑑定也白搭,变不出钱还费钱。” 叶宇同说到这里不说了,如果张老闆是明白人,他会继续讨教,如果他是煳涂人,说了也没用。 张老闆没说话,但表情凝重许多。这时候他们的第一根烟也抽完了,张老闆又掏出来,为叶宇同敬上一根,叶宇同又要为他点火,他示意不要,而是把烟捏在手里,仿佛这烟是一根智慧棒,指尖在上面来回轻轻划过能帮助他思考。 张泰雷这样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他说:“你说得很对。企业搞鑑定会与科研院所确实不是一回事。我们要这个名没有用。我们总不能自己骗自己呀,再说最后无论如何市场是不会受骗的。但鑑定是肯定要搞的,鑑定完了之后还可以继续完善提高嘛。事实上,鑑定通过与系统成熟既不矛盾也不能划等号。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叶宇同觉得张老闆说得很有道理,眼里的目光也随之谦和许多。 “你过来帮我怎么样?”张老闆突然问。 叶宇同仿佛没听清楚,瞪着大眼看了张老闆好一会儿,确信无疑后,问:“怎么个帮法?” “我也没想好,”张老闆实话实说,“找个时间我们再好好谈谈。” 鑑定顺利通过。照例,最后是盛大的晚宴,与会的各位领导专家学者个个开怀畅饮,喜气洋洋。张老闆体谅各位专家学者长途旅行携带礼品诸多不便,干脆不送礼品或纪念品了,每人一个红包,收受便捷,皆大欢喜。 宴毕曲终,叶宇同和秦教授回到他们的1008客房。秦教授和叶宇同是一个所的,但在所里没人称其为教授,所里人都喊他秦工,“秦教授”是他外出开会时的专有称唿。几年前他回母校参加校庆,母校按级别划分座位,刚开始秦工没介意,后来发觉每次他那一桌人都比自己年轻一拨,细一打听,才知道由于自己的职务一栏填的是“高级工程师”而并没有加上“教授级”三个字,才被误解为相当于副教授级的普通高级工程师,没法跟本来平起平坐的教授们同坐一桌,很尴尬。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凡外出参加活动,职位职称一栏一律不厌其烦地填写“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但这一填法实在太长,弄得他几乎每次都在心里大骂表格设计者太吝啬纸张,再说这一称畏兼有此地无银和画蛇添足双重嫌疑,仿佛旧时婚姻首次同房之后需要用一块沾上鲜红的白布来验明真伪一样,或副局张的名片上专门加了个括弧,註明“主持本局工作”一般。思前想后,老知识分子开新窍,干脆直接填“教授”,倒也经济实用。 走进房间,秦教授即洗澡上床,半躺在床上看电视,脸上残留着酒精、红包和“教授”称唿制造出的综合灿烂。叶宇同没洗没睡,坐在床上翻着名片,到底找谁的名片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在找,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等会儿会务组将机票送来,他们明早就该走了。就这么走了?叶宇同心里想,张老闆不是说要找个时间和我好好谈谈吗?这种事自己是万万不能上竿子的,一定要让他找我。正想着,门铃响了。叶宇同心里一阵激动,嘴上却说“送票的来了”,边说边去开门,心里祈望的正好相反。
第22页 门打开,既不是预料之中的会务组管机票的老李,也不是心中暗暗祈望的张老闆,而是亮晶晶的侯玛丽。用亮晶晶来形容侯玛丽一点也不过分,至少在叶宇同眼里候玛丽的确就是亮晶晶的。叶宇同发觉广东话里用“靓”来形容女人的美丽是很有道理的,用“美丽”来形容女人的漂亮反应不出女人活泼可爱的一面,必须用年轻靓丽、光彩照人、闪亮登场才能表达这种意境,多麻烦?一个简单的“靓”字,全解决了。在这里,“靓”与漂亮的“亮”不仅同音而且同意。叶宇同第一天来报到时就注意到了侯玛丽,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因为她的亮,亮晶晶的亮,不仅因为她的眼睛像黑宝石一般剔透着光,而且她的脸也仿佛贴上一层晶体,一如那种深海珍珠般的半透明体。 靓女的出现为1008房带来了生机。已经躺下的秦教授重新直起了身板,并且本能地掖了掖被角,本来就灿烂的脸此刻也显得更加年轻。叶宇同的第一反应是失望,但短暂的失望很快就被长时间的兴奋所替代。候玛丽这时候表现得很顽皮,她先是将半个脑袋伸进来,左右晃晃,甜着声音问:我能近来吗?在得到欢迎的许可后,她将双手藏在背后,头伸在前面,像动化片里卡通人物一样一步一顿地向里走,穿过卫生间门口的走道后,向右拐,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直直地将头顶向秦教授而去,眼看就要顶上教授了,才勐一直腰,手已经伸到前面,“嗦”地一声,亮出机票,说:给! 教授刚才仿佛经歷了一场心理测试,脸上还保留着紧张喜悦与兴奋的红润,忙说:坐,坐,坐。让座间,教授的腰板挺得更直,头髮文丝不乱。 侯玛丽在叶宇同的床上坐下,叶宇同则站着。坐着的侯玛丽对站着的叶宇同说:“对不起,只有一张机票了,教授优先,你得等一天了。” 叶宇同反应很快,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嘴上却说:“不行,我还要一路照顾教授呢。” 候玛丽说:“算了吧,教授一路照顾你还差不多。” 叶宇同还想说什么,侯玛丽抢着说:“好,好,好,心意领了,明天我们一起送教授上飞机。” 送走教授,侯玛丽领着叶宇同直奔石岩湖度假村。叶宇同问去干吗,侯玛丽说:老闆请你洗温泉澡。 叶宇同对深圳还是比较了解的,在他的印象中,深圳什么都有,好像还就是没有温泉,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温泉来?难道温泉也能造假?再一想,现在什么不能造假?他本想问问候玛丽的,但还是忍住了,他觉得眼下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想想张老闆会开什么条件,提出什么要求,他该怎样回答等等。 司机将叶宇同领进石岩湖温泉桑拿的男宾部,叶宇同隔老远就看见张老闆光着上身半眯着眼,直挺挺地坐着,一边抽菸一边享受着捏脚。见叶宇同进来,张老闆抬手一招,脸上堆满了笑。 在桑拿场所谈重要问题已经成了张泰雷的习惯。这倒并不是张老闆本人特别喜欢洗桑拿,而是张泰雷个人的发家经歷造就了他这种习惯。 张泰雷是靠权力资本发家的民营企业家,这种企业家的特点是曾经手中有权,或者是其父亲手中有权,并且这种权力找到了最佳的途径,最后合法地或没有明显违法地转化为个人资本。张泰雷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没有这种背景,自己手中不曾有过权,在乡下种地的老实巴交的父亲以及八竿之内能打到边的任何亲戚也都手中无权,当然,一个当过生产队长的表舅除外。没有任何背景的张泰雷居然能靠权力资本发家不能不说是个奇蹟。创造这种奇蹟的法宝在于他比同年人先行一步地掌握了等价交换的价值规律。文革末期,张泰雷在解放军基建工程兵服役。身体好,肯吃苦,干得不错,已经干到了副排长,离提干差半步。这时候有一个机会,部队要抽调“理论骨干”支持地方上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首长有心培养他,派他去了。张泰雷是个积极上进的人,既然是“理论骨干”,就必须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学习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对资本的原始积累和价值规律有所认识。深圳建特区之初,他随部队集体专业到这里,仕途之路走到了尽头。积极上进的张泰雷不甘平庸,拉起了装修队,第一单业务是装修时代广场的售楼部,这是一个只有十多万元的小单,但张泰雷不因小善而不为,做得非常到位,更为难得的是,事后他将总共五万元的利润中的三万元拿来孝敬老首长,老首长非常感动,于是力排众议,坚决将整个广场的装修业务交给了张泰雷,使他得到了第一桶金。 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张泰雷并没有翘尾巴,仍然坚持按价值规律办事,你动用了多大权力帮我,我就给你多少回报,并且张泰雷非常理解首长们的后顾之忧,凡是谈这类等价交换的问题,一律在桑拿场所进行,大家脱得光光的,不会留下任何可能的把柄,久而久之,张泰雷养成了习惯,凡他认为重要之事,便不知不觉来到桑拿场所。与叶宇同今天的谈话他认为相当重要。 张泰雷很爽快,没有多少铺垫就直入主题。张老闆开的条件是:请叶宇同来公司担任董事副总经理,赠百分之十干股,干满五年之后干股转为实股,在此之前如果叶宇同离开公司,干股收回;另有百分之十的管理股份是给总经理的,总经理的职位先由张老闆兼着,在将来条件成熟时,由叶宇同担任这一职位。
第23页 叶宇同没说话,他认为谈判的时候最好让对方先开价,这样自己才能掌握主动。在叶宇同的设想中,无奸不商,今天的谈判张老闆肯定是要他先开价,他已经做好了推让的准备,如果张老闆坚持,他也不打算陷入僵局,准备提两个条件,一是工资不低于六千,二是公司先给他买套房,干满几年后房子产权归他。张老闆如此爽快地先开价是他没有想到的,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他觉得有来无往非礼也,自己也应该爽一次。 “张老闆,”叶宇同说,“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说。” “你是商人,按常理,谈判中应该尽量先请对方开价,你怎么这么爽快自己先把条件说出来呢?” 张泰雷听了先是一愣,然后是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好,你可以当总经理了。 “你说得对,”张泰雷说,“如果是跟对手谈判,是要尽量让对方先说,让对方先开价。但你我不是对手,我们俩是真诚合作,如果我们俩也要像对手一样讨价还价,还不如不合作。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叶宇同很佩服也很感动。他发现老闆就是老闆,他们可能读的书比自己少,文化没有自己高,但综合素质并不一定比自己差,比如说如何做人,如何做生意等等,而这些素质在市场经济活动中比学术水平更重要更实用。另外他发现,学歷高低与智商高低是两码事,一个人学歷的高低受很多因素制约,学歷低并不代表他不聪明,叶宇同想到了他的大姐,就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至少比他自己聪明,但由于当时家庭条件限制,大姐只读了小学,而自己则一直读到硕士研究生。叶宇同甚至于由此得出结论:凡成功的老闆都是高智商者,不管他是高学歷还是低学歷。这么想着,叶宇同对张老闆又多了一份敬意。 “行,”叶宇同说,“一切按张老闆的意思办,我只是担心自己做不好,辜负了你的信任。” “只要你尽心尽力去做了,无论做好做坏,都没有辜负我。”张泰雷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了。”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问题我给你说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住房问题,”张泰雷说,“住房问题你有什么考虑?” “我还没想,”叶宇同实话实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吧,反正我想你张老闆也不会让一个董事副总经理睡在大街上吧?”叶宇同确实说的是实话,他之所以将自己事先考虑好的工资及住房等问题放在一边,就是这样想的,既然是董事副总经理,这些问题都有行规,不用说的。 张泰雷又是哈哈大笑,说:“这样,我先给你安排间带空调的宿舍,你干三个月试试,单位那边先请假,三个月后如果你觉得没问题,回去辞职,把老婆孩子接来,公司为你付首期,买套商品房,你自己按月付按揭款。” 直到上任,叶宇同才知道除了张老闆和他之外,公司还有一个领导。 上任那天,叶宇同刚坐在为他单独准备的办公室里,就有人敲门,随着他学着影视里总经理的腔调喊了一声“进来”,还果真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见到老总一点也不胆怯,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但这种微笑让叶宇同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直到许多天之后,他才慢慢悟出:那种微笑不是部下对上司讨好的笑,而是首长对部下关怀的笑。自己作为公司的二把手,除了张老闆外,还能有谁对他持这种微笑呢? 中年妇女不请自坐,仿佛这里是她自己的家。坐在叶宇同对面的中年妇女脸上仍然是那种亲切的微笑。叶宇同突然想起来了,这种微笑他见过,这就是他们研究所管人事的老姜所特有的那种微笑。难怪叶宇同不喜欢。叶宇同不仅不喜欢这种“老姜式的微笑”,他也极不喜欢老姜式的人。在叶宇同看来,工程师才是研究所的主人,他们是研究所财富的创造者,所以他从骨子里就有点看不起搞人事这一类的人,但看不起没用,这些被他看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求他,相反,倒是叶宇同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绕不过老姜,分房子、评职称、子女入学甚至是结婚离婚,哪一件事都得经过人事处。这就让叶宇同心里很不平衡,比如平职称,叶宇同他们评个高级职称比生人还难,老姜他们平个“高级政工师”比放屁都容易,你说气人不气人? 中年妇女自我介绍,介绍方式是递上一张名片。叶宇同觉得好笑,一个单位的还用递名片?名片上写着:李莲英副总经理。叶宇同看着名片又忍不住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忍住之后就有点生气,公司里既然还有一个高层领导,张老闆为什么介绍一下? “这两份表请你有空填一下。”李副总说。 叶宇同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随手丢在一边。中年妇女很知趣,马上告辞。 叶宇同看着中年妇女走出去之后,才将愤怒写在脸上。也由不得叶宇同不愤怒,这两张表居然一张是《员工应聘登记表》,一张是《担保书》。叶宇同现在是“应聘员工”吗?一个堂堂的董事副总经理竟然还要填写这样的表格,不是经办人无知就是经办人故意所为。但叶宇同现在已经沉稳许多,不会马上就去找张老闆的,如果马上找张老闆,就算张老闆把经办人叫过来骂一顿,对叶宇同来说顶多就是出口气,但他以后跟这个李莲英副总还怎么相处?再说,自己是早晚要当总经理的人,不能见风就是雨。叶宇同决定这件事情冷处理,或许冷几天这事就没有了。其实生活中很多事都这样,事大事小,一拖算了。
第24页 但他这一次想错了。过了两天,中年妇女又来找他催要这两份表格。态度非常谦虚,并且做了解释,说这是公司的规定,对谁都一样,我们做领导的更应该带头遵守公司的有关制度等等。叶宇同问:既然我是公司的董事副总经理,怎么还填“员工应聘登记表”?李副总解释说:“现在谁不是‘应聘人员’?你是,我也是。其实叫什么无所谓,就是员工基本情况登记表,这是管理上的需要,你就算是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叶宇同也就只好照办了,其实填一张表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担保书》却没这么简单,严格地说《担保书》不是让他填的,是让具有深圳户口的担保人填的。担保人不仅要填,而且还要签字,签完字之后还要再附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蛮认真的,没那么简单。好在李副总很体谅叶宇同,李副总说:“行,我先把这个登记表拿走,《担保书》不着急,如果你实在找不到担保人,对张老闆解释一下也行,你的情况特殊,只要老闆点头,我这边可以通融。” 叶宇同说:“别,我们做领导的不能带头违反公司制度,你放心,过两天我就给你。” “那更好,”李副总说,“谢谢你支持我的工作了。” 叶宇同并不是真想带头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更不是存心支持这个李副总的工作,叶宇同其实是怕张老闆小瞧自己,如果他连个担保人都找不到,那不是被张太雷小瞧了吗? 叶宇同这就给他的同班同学打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想:幸亏我还有个同学在深圳,否则这还真是件麻烦事。 叶宇同在电话里把情况对老同学说了,对方支吾了半天,说这件小事对她可能是大事,叶宇同问为什么?老同学说她老公这几天正在为朋友担保的事与人打官司,脾气很大,昨天还特别警告她千万不要为任何人做任何担保。叶宇同说我这也不是经济担保,纯粹就是走个过场。老同学说这样吧,明天来我家吃顿便饭,你自己当我老公的面说这件事,或许他碍着面子就不好反对我为你担保了。叶宇同说再说吧,谢谢你了。 再找谁呢?叶宇同想起他们所的郝工也在深圳,于是马上打了个电话回所里要郝工在深圳的电话。现在通讯真方便,不一会儿他就与郝工联繫上了。郝工与叶宇同不是一个室的,在所里二人也没什么来往,但双方还是认识的,郝工接到电话后很热情,马上就说晚上请叶宇同吃饭,叶宇同推让不过,接受了。既然晚上就见面,叶宇同在电话里就没有提担保的事。叶宇同想:我要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出来,免得将刚才与老同学之间发生的难堪再演一遍。 叶宇同的工作非常忙。张泰雷他们这套已经通过鑑定的系统其实并不成熟。主要是燃气与空气的混合比并没有真正掌握好,这样就会导致燃烧不完全,弄得不好还会造成回火,但客户不知道,既然是已经通过鑑定的了,自然客户就会放心,现在订单都已经来了,你说急不急人?忙了一个礼拜之后叶宇同才发现:张泰雷的公司根本就不具备解决这一难题的基本条件。 叶宇同对张泰雷实话实说:“按公司现有的条件根本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条件?”张太雷问。 “首先没有实验台架,”叶宇同说,“没有台架就做不了实验,做不了实验怎么能找出最佳的混合比?” “找不出最佳的混合比会怎样?”张太雷问。 “没有最佳的混合比你这套系统还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叶宇同反问。 “不是有鑑定书吗?”张太雷不服气。 叶宇同没说话,他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但他没说,没说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涵养好,是他想到这个“兵”是他的老闆。 叶宇同对张泰雷解释道:“有了鑑定书产品肯定是能卖掉,但卖掉之后客户肯定就要投诉,如果投诉到我们这里,我们就必须给人退货,如果投诉到技术监督局,那麻烦就更大了。说到底,卖产品是要有质量保证的,否则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张太雷没说话,这时候他的菸瘾仿佛很大,一个劲地抽菸。 “那你说怎么办?”张太雷问。 叶宇同也不说话,也抽菸,尽管他明知抽菸有害。 等一根烟抽完了,叶宇同才说:“台架肯定是要上的。既然要搞这一行,台架就必须要有。” 张太雷一脸认真严肃加诚恳,非常认同地点点头。问:“上副台架要多少钱?” “这要看怎么说,贵的几百万,便宜的几十万。”叶宇同说。 “那你看我们上多少钱的?” “上多少钱的都没用,”叶宇同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时间问题。现在订单都来了,订做一副台架从订货到安装调试成功没三个月是不行的,来得及吗?” 张太雷还是一脸的严肃诚恳,认真地问:“那怎么办?” 叶宇同真不敢相信,没有实验台架他们怎么敢搞这个产品的?但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现在不是“他们”,是“我们”,自己也上了“贼船”了。
第25页 “办法倒是有。”叶宇同说。 张太雷满脸堆笑,及时地递上一根烟,并亲自为叶宇同点上。那一刻,叶宇同见张太雷笑起来像个小孩,又发现张泰雷其实是将我叶某人当作小孩在哄。 叶宇同说:“双管齐下。一方面抓紧时间订购台架,另一方面可以利用我们所里的台架先做起来。” “好,好。就按你的意见办。”张太雷点头称是,并且连说了两个‘好’。 “不过,”张泰雷若有思索地说,“这么大的机器来回长途搬运行吗?” 张泰雷本想问“用你们所里台架做实验需要多少钱”,话到嘴边又临时改成搬运的问题。其实关于钱的问题是不用再谈了,就是因为这个问题,鑑定会之前才将实验省了,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搬运是小事,”叶宇同说,“现在快速投递很方便。主要是资金方面,既然我们自己要装台架,在再花钱用所里的台架合算吗?” 张泰雷没说话,他心里的话已经让叶宇同说出来了。心里话让别人说出来自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视了一般。 不说话的最好掩饰就是抽菸。张泰雷还是用他的一贯方式,吸一口烟之后半张开嘴,让烟雾瀰漫在整个脸庞,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要不然这样,”叶宇同说,“我们一方面赶快上台架,争取在两三个月内将实验台架做出来,另一方面产品照样生产,我先在电脑上模拟个大概范围,并将几个关键数字发给我老婆,让她利用所里的台架抽空做几个关键点,保证###不离十,然后在正式出货前再用我们的台架做最后的微调。” 张泰雷的脸已经笑成一朵花,除了被烟燻黑的牙齿有点难看外,整个脸庞笑起来还是蛮动人的。 张泰雷边笑边掏出烟,并将烟盒往上抖一抖,使两三跟香菸脱颖而出,然后将他们送到叶宇同的眼前,仿佛这烟成了桑拿浴里面的按摩小姐,得由客人自己挑,张泰雷不便自作主张。叶宇同看了看递到眼前的“好日子”,果然认真地从中抽出一支。 借着“好日子”的天高云淡,叶宇同说:“台架用不着太复杂,特别偏门的数据一年也遇不到几次,到时候舍上几条烟,我回所里做。但也不能太简单,太简单了我怕数据不准。所以我们上一个中等偏下的就行了。” “大约花多少钱?”张泰雷到底直接说到钱。 叶宇同本打算做一百万左右的台架,但经张泰雷这么一问,他本能地节约了二十万。 “八十万吧。不能再少了。”叶宇同说。仿佛他正在与张泰雷做生意,怕张泰雷还价。好在张泰雷没有还价。张泰雷将手中的烟非常使劲地在菸灰缸中拧灭,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郝工约叶宇同到华强北的中原餐厅。叶宇同只知道大概的方位,但摸不到具体的位置。叶宇同对深圳的道路名称很有意见,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华强路和振兴路,金田路与景田路,益景路与益田路,等等等等,既没有特色,不容易记,又极容易混淆,不要说是外地人,就是来深圳很多年的人也常常闹不清。闹不清就只好打的。打的也还要慢慢找,因为深圳的的士司机全是外地人,这个外地司机还算有见识的,好歹还知道华强北,但并不知道中原餐厅,好在华强北不长,不大一会就找到了。 大约是叶宇同提前量打得太多了,他到了郝工却没有到。叶宇同吃不准是进包房还是坐大厅,于是就立在门口等着。郝工没等到,却见老姜兴沖沖地走来。老姜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唿:“叶工,叶工。”搞得叶宇同只好将手伸上去,心里却想:真是冤家路窄。 “郝工还没到?”老姜问。 “还没到。”叶宇同这才意识到在这里这老姜不是偶然“碰到”的,而是郝工专门约来的。于是只好热情一些。 这么想着,叶宇同脸上的笑容就放大许多。叶宇同说:“你是什么时候跑到深圳来得?” “咳,”老姜说,“看你这官僚主义犯的,我来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 “真不知道,”叶宇同说,“一点都没听说,你要是现在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真有一年没见着你。” 老姜开心地大笑起来。说:“走,我们先进去,吃他个狗日的,反正今天他买单。” 说着,老姜轻车熟路地找个位置坐下,点了几个菜。 “怎么样?”老姜说,“这回来了是不是就不打算走了?” “还不一定,”叶宇同说,“这不才来嘛,头三个月算是试用期,谁知道呢。” 叶宇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叶宇同心里想:过三个月我就是总经理了! “你怎么样?”叶宇同问。叶宇同这样问不仅是客气,他是真有点关心,仿佛他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命运一体。 “我能干什么?”老姜说,“还不是老本行,管人事。还幸亏在所里混上个高级职称,这玩意还真管用,搞人事的高级职称在深圳成了稀有货,混口饭吃不成问题。” “还是你行。”叶宇同说。
第26页 “都不容易,”老姜说,“还不都是混口饭吃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老姜先干为敬,叶宇同要是不喝就失礼了,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好!”老姜说,“这齣来的和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叶宇同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能和老姜这种人坐在一起喝酒?居然还你一杯我一杯,像是多年的老朋友,想当年似乎与他不共戴天,今天一想又什么事都没有了。是啊,还是老姜说得对,都不容易呀,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嘛。工程师怎么样?管人事的又怎么样,说到底就都是混口饭吃。不为了混口饭吃我大老远离家舍业跑到深圳来干什么?不为混口饭吃我几十岁的人了填他妈应聘员工登记表干什么?不为填他妈狗屁《担保书》我千方百计找到郝工干什么? “你有没有深圳户口?”叶宇同突然问。 “有,又没有。”老姜说。 “给句痛快话,到底有没有?”叶宇同差一点就说“你们搞人事的就他妈故弄玄虚”。 “户口是办好了,但身份证还没有拿到手,得等两月。”老姜一点都不生气,还跟在研究所一样,让着他。 “那,那就算了。”叶宇同没酒量,三杯下去舌头开始打直。 “有什么事嘛,你说。” “说,说,说了也没用。” “说说看嘛,你没说怎么知道没用?说不定我能帮上你呢。” “你怎么帮?” “你不说我怎么帮?” 也是,我不说你怎么帮?于是叶宇同就把他怎么样来开鑑定会,又怎么样被张泰雷留下来,怎么样当上了董事副总经理,再怎么样他妈的要他填狗屁《担保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并且叶宇同酒醉心明,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说得很投入,投入得连郝工什么时候来了他都不知道。 “这也叫做事?!”老姜说,“也难怪你们是知识分子,识字不识事!这一套人家是专门对付你们这号人的。《担保书》带来没有?” “带、带来了。” “给我,明天一上班我就给你办了。” “你没、没身份证怎么给我办?”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交给我办了就是。” “对,你交给他就行了。”郝工说,“我当初也是找的他,你忘了他是干什么的了?” 叶宇同这才从包里找出那张《担保书》,展开认真看了看,递给老姜。等老姜把《担保书》收拾好了之后,叶宇同才发现郝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于是闲话少说,一定要跟郝工干一杯。郝工怕把他喝大了,说随意抿一口。叶宇同说不行,一定要干,并说难怪人家说我们知识分子是知识疯子,就是没人家老姜爽快,你知道我跟老姜喝几杯了吗?郝工扭不过他,干了。 第二天上班,叶宇同头重,但头重心明。叶宇同首先排了个工作计划,第一步是先搞一个八十万的实验台架订货清单,然后马上打电话联繫订货,电话里谈的差不多之后再发传真过去,让对方报价,对方报价后再请张泰雷自己确定;第二件事是自己在电脑上搞多点模拟测试,找出大概的混合比,然后让其他部分先加工;第三步是将几个关键数据发邮件给老婆,让她利用所里的台架实测几个数,尽可能将范围缩小在百分之十以内,以便这边的台架安装调试之后一次微调成功。工作计划列好之后,叶宇同拿了它去找张泰雷。他必须要跟张老闆通气,这是一环套一环的事,是个系统工作,需要各部门协调一致才行。叶宇同来了之后一直很忙,还没跟大家正式见个面,所以他做什么事必须通过张老闆,否则寸步难行。 叶宇同去找张泰雷,没找着,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市场部,发现侯玛丽在里面,于是停住脚,与侯玛丽打个招唿。 “你在这里呀?”叶宇同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对呀。”侯玛丽仍然亮晶晶的,说话仍然甜甜的,神态仍然顽皮活泼。这让叶宇同心里多少舒服点,至少比见着李副总舒服许多。李副总给人一种压抑感,尽管她非常礼貌,说话做事又极有分寸。 “你在这里办公吗?”叶宇同问。 “对呀。”侯玛丽还是两个字,仿佛这字是小摊贩手里的大蒜头,多给一个就吃大亏了。 侯玛丽这样吝啬语言突然引起了叶宇同的不快,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领导呀,前几天的热情劲哪里去了? “是这样,”叶宇同收拢了笑容说,“实际交货时间至少要拖到三个月以后,你们在签订合同时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这是谁说的?”侯玛丽问。 “我说的。”叶宇同要慢慢显示出作为董事副总经理的应有权威。 侯玛丽笑了。叶宇同分不清这是不是嘲笑,但至少不是礼貌而友好的笑。 “你笑什么?”叶宇同问。但脸上仍然挂着有限度的微笑,他知道侯玛丽在公司的分量,不想与她的关系紧张。 “这么大的事你不应该对我说。”侯玛丽说。 “应该对谁说?”叶宇同问。 侯玛丽略微顿了一下,说:“你应该对张老闆说,然后由张老闆向下面传达。再说合同早就签了好几份了,没有订单张老闆怎么会花钱召开鑑定会呢?你现在说往后推就往后推吗?你有多大权力。”
第27页 侯玛丽说话没遮掩,她也用不着遮掩。但叶宇同并没有觉得不舒服,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李副总那样客客气气叶宇同觉得极不舒服,侯玛丽这样没遮没掩叶宇同反倒没觉得不愉快。是美女效应还是诚心感应?叶宇同也说不清楚。但叶宇同知道侯玛丽说得对,他是应该先向张老闆说,不应该直接对下面说。 “这事比较急,”叶宇同说,“刚才我就去找张老闆的,他不在,正好碰到你,顺便说一下。” “不是吧,”侯玛丽穷追不捨,“你是不是想着你是董事副总经理,有权管这事。是吧?” 叶宇同心里一惊。越来越搞不懂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厉害?十年前我们多傻,就是现在也未必比这些年轻人懂得多。 “假如就按你说的,不对吗?”叶宇同问。 “张总是不是还对你说将来让你当总经理?”侯玛丽反问。 叶宇同心里更是一震。本能地点点头。 “你知道他跟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吗?”侯玛丽说,“你知道公司曾有过多少董事副总经理吗?你知道你那个位置上换过多少人吗?你这个董事副总经理是下过文件还是大会宣布过?就算下过文件开大会宣布又怎么样?我们公司的文件算是‘文件’吗?大会算是‘大会’吗?” 叶宇同甚至有点感激侯玛丽。至少侯玛丽让他清醒许多。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做?”叶宇同问。 “为什么不在这里做?”侯玛丽说,“我觉得这里做蛮好呀。” 叶宇同这下真没话可说了。 回到办公室,叶宇同找出老姜的电话,打过去。老姜说事情办好了,怎么交给你?叶宇同说不急,过两天我们再聚一下,到时候你给我就行了。 “怎么?”老姜说,“你情绪不怎么样呀。” “没事,”叶宇同说,“昨晚喝大了。” 叶宇同把计划对张泰雷说了,并且附上台架清单,列了几个被选单位,最后特别强调:交货时间一定要向后拖一拖,至少三月之后才能交货。 张泰雷点点头,说知道了。 计算机上的模拟并不顺利。原来在所里上架实验上习惯了,久而久之对台架实验产生了依赖性,对电脑模拟反倒生疏了。叶宇同只好加班加点,硬着头皮做,他相信只要多花点时间,做出来是没有问题的。叶宇同从上小学是就养成了这种好习惯:不偷懒。那时候他还没有读过《增广贤文》,不知道“一生之计在于勤”的说法,但他动脑筋不偷懒,特别是做算术题,小学的四则运算很麻烦,他不怕,抱着“凡是书上列出的题肯定就有答案”的信念,总是独自完成书上的习题,深得老师喜爱。但他今天硬着头皮在电脑上搞模拟不是为了博得谁的喜爱,只是出于性格,习惯成自然了,这种习惯就会变为性格,一旦变为性格了,就本性难改了。 一个星期后,模拟出来了。叶宇同打电话催问老婆,问她那边上架做的怎样,老婆说:台架是我们家的呀?这种事只能抽空偷偷地做,并且要等所里面正好要做实验时夹在里面一起做,如果所里没实验做,我单独去开机,影响多坏?叶宇同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在所里面是摆不到檯面上的。没办法,只好等。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婆那边的数据还没传过来,叶宇同急了,电话里的口气越来越急,老婆说放心,我这边误不了,关键是你们那边自己的台架能不能按时上。 “你这话怎么说?”叶宇同这下真的急了。老婆的一句话捅到了他的痛处。 “没怎么说,只是感觉。”老婆说。 “不要瞎感觉。”叶宇同开始迷信了,怕她乌鸦嘴说出来不吉利。 放下电话,去找张泰雷。路过侯玛丽办公室时,豁然有一种想进去说两句的强烈念头,他不打算克制这种念头,进去了。 正好没有其他人,叶宇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侯玛丽开心地笑着问。 侯玛丽还是那样亮晶晶的,还是那样开心地笑着。叶宇同弄不懂,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开开心心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烦恼,比如眼前的这个侯玛丽;而有些人总是生活在紧张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轻松过,比如他自己。自打小学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努力,也确实不断地“进步”,不断地得到老师的表扬,不断地给父母创造荣誉,这样做值得吗?现在父母已经过世了,他还要为谁创造荣誉?为自己?为儿子?为老婆?他不知道。他真想找个人问问。 “你知不知道我们公司购置多点实验台架的是进展怎么样了?”叶宇同问。 侯玛丽没立即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叶宇同,但微笑的幅度已经比刚才小了一些。 叶宇同看着侯玛丽,本能地掏出了香菸,但很快又缩回去,他知道公司规定办公场所不得抽菸,况且这是在侯玛丽的办公室。 侯玛丽目睹了这一过程,微笑的幅度也随之放大许多。这时候侯玛丽走过去将门轻轻掩上,回过头对叶宇同说:“你真的这么在意这件事?” 叶宇同仿佛受到了侮辱,脸都涨红了,这样敝了几秒钟,说:“这还有假?如果没有自己的台架,卖出去的产品其实是不合格的。将来客户要求退货或告到技术监督局怎么办?我们是新产品,不能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
第28页 侯玛丽递上一支矿泉水,说:“别急,消消气。这件事你最好找张老闆说说,慢慢说,别急,急也没用。” 出了侯玛丽的办公室,叶宇同先去了卫生间,他要用凉水洗洗脸,他不想将一脸的怒气带给张泰雷。 “这件事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张泰雷说,“说过就行了,一件事不要反反覆覆说。你关键把你要做的事做好。你那边要做的数据做完了吗?” “还没有。叶宇同说。 “是啊,还没有你就要抓紧时间做,做完再说。” “可是如果我们自己没有台架做最后的微调,前面做出来也没用呀!”叶宇同还是急了。 张泰雷这时候的脸仍然被烟笼罩,他正透过烟雾注视着叶宇同,仿佛这样才能把人看清楚。公司规定办公场所严禁抽菸,但张泰雷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除外,也就是说张泰雷的办公室不属于办公场所,所以他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抽菸。这条规定滑稽归滑稽,但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张泰雷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做到不抽菸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这里是他的私营企业,再说叶宇同自己在自己办公室里不也是经常关上门抽菸吗?所不同的仅仅是关门与开门的问题,区别不是很大。 叶宇同这时候想起了侯玛丽的话,努力克制自己,使自己不要急,越急越坏事。 “是这样,”叶宇同说,“我只是担心赶不上时间。侯玛丽告诉我,按照合同我们很快就要交货了,如果没有台架,出去的产品肯定是有问题的,所以------” “所以你要赶快完成你自己的那份工作,使我们的产品尽可能接近合格,减低返工率。”张泰雷打断叶宇同的话。 叶宇同在电话里与老婆吵了一架。结婚十年了,叶宇同跟老婆天天生活在一起,还从来没有吵过架,没想到这分开才一个多月就吵起来了。难怪别人说夫妻不能长期分居。 叶宇同主动打电话约老姜喝酒,并强调:只我们俩。 “办好了,给。”老姜说。 “谢谢。”叶宇同接过来收好。然后强调:今天约你不是为这事,就是想找你喝酒,真的,就是找你喝酒。 老姜点点头,表示丝毫没有怀疑。 老姜没怀疑,叶宇同自己倒先怀疑上自己了。你说这算什么事?怎么跟老姜在一起喝上酒了?想当初在所里叶宇同是不会拿正眼看老姜的,现在倒好,快成知心朋友了。想到这里,叶宇同就觉得对不住老姜,于是就说:“老姜呀,想当年在所里没少找过你的茬,现在想想还真对不起你。” “瞎说了不是?”老姜说,“咱俩有啥对起对不起的?咱这叫缘分!” “对,对。缘分,缘分!喝。”叶宇同说着自己竟带头干了一杯。 老姜说:“说真话,你真的没有对不住我。你只是心直口快,有啥不满意放在脸上罢了。这不是你跟我的矛盾。其实,我们这号人在所里受的起多呢!要不然我干吗放着好好的处长不干,快五十的人跑到这来打工呀?!真后悔呀!” 叶宇同分明看见老姜眼睛湿湿的。叶宇同傻了,他本想找老姜喝酒解愁的,没想到借酒消愁愁更愁。 “你还能有啥烦恼?”叶宇同问。 “嗨,”老姜说,“哪有拿钱不受气的。说实话,真不如在所里,所里受气是‘文明气’,这里受的是‘野蛮气’,更难受!后悔呀!喝!” 叶宇同本来只是打算喝酒的,经老姜这样一说,终于忍不住了,就将他当前的烦恼一下子倒出来。 老姜说:“记住我的话,别太认真。叫我看呀,你们老闆肯定是手头紧,他必须要先买一批出去才有钱上台架。” “那怎么行?”叶宇同有急了。 “怎么不行?”老姜说,“所以他才要你来呀,要你模拟个###不离十,先卖出去再说,等钱收回来后,马上上台架,然后将产品问题在售后服务中慢慢解决。” “你怎么知道?”叶宇同问。 “瞎猜的。” “为什么老闆不跟我明说?” “明说了你不就翘尾巴了?” “你怎么知道?” “也是瞎猜的。” 老婆就是老婆。吵归吵,数据还是很快发过来。只是末尾加了一句话:张老闆是不是给你配小蜜了?叶宇同看到老婆这句意在和解同时也不失警钟作用的话,居然一下子想到了侯玛丽,脸也不由得热了一下。 叶宇同将老婆发来的数据与自己计算机模拟的数据往一起一凑,果然将最佳比例控制在百分之十以内。 ok! ok是ok了,但叶宇同并没有立刻将数据交给张泰雷。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甚至怀疑只要他一交出数据张泰雷马上就找理由赶走他。其实连理由都不用找,当初张泰雷就已经说好的:先试用三个月。当时野宇同认为这个“试”只是他自己对环境的试,看这个环境是不是适合自己,如果适合,就将老婆孩子接过来,住上张泰雷为自己付首期的商品房。继续做自己的董事副总甚至是董事总经理,如果他觉得不合适,就再回所里上班,反正是请假来的。直到今天叶宇同才恍然大悟:“试”是双向的,既可以是叶宇同试环境,也可以是张老闆试你叶宇同这个人。也就是说:当叶宇同将这些数据交给张泰雷后,张泰雷完全可以力马请叶宇同回所里上班,欲让你走何患无辞?反正张泰雷早就有言在先,要你这三个月先请假。如果是这样,就太便宜张太雷了,等于是用三个月的工资就买到了价值几十万的东西。联想到侯玛丽的那些话和老姜的一系列分析,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的。
第29页 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三”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数字,从三角形的稳定性到牛顿的三大定律,从孙悟空的三打白骨精到刘备的三顾茅庐,对今天的叶宇同和张泰雷来说,“三个月”既是当初说好的试用期限,又是张泰雷开拓市场完善产品的时间差。 随着三个月临界时间的逼近,张泰雷对叶宇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慧眼识珠的张泰雷这一次看走了眼,请叶宇同来当公司的董事副总经理是吃了个哑巴亏。事实上,张泰雷对叶宇同的不满这时候已经不仅表现在脸上,而且表现在行动上。叶宇同已经开始感受到老姜所说的“野蛮气”了。叶宇同终于想到了一走了之,工资不要了,数据我带走,尽管这些数据对张泰雷可能价值连城而对叶宇同分文不值。 既然想到要走,叶宇同就约老姜出来再喝一次酒。不知道是面临重大选择想听听老姜的意见,还是自己决心已下,约老姜出来喝酒仅仅是道个别,或者二者皆有。不管怎么说,老姜与叶宇同已经成知心朋友了。在人情淡薄的深圳,这种友情更加金贵。 叶宇同想想就好笑,自己怎么与老姜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了?叶宇同发现,环境可以改变人际关系,正像所里老一辈的两个工程师,本来是死对头,后来双双被打成右派,一起被发配到了农场,居然成了生死至交。 老姜听完叶宇同的叙述,大喜过望,连声说恭喜恭喜。叶宇同不解:“我白赶了三个月有何可喜?” 老姜说:“你发财了还不值得道喜?今天你买单。” “当然是我买单,”叶宇同说,“但你得告诉我发什么财了。” “装煳涂是不是?” “没装煳涂。” “真没装煳涂?” “真没装。” “真没装我告诉你。” “说!” 老姜说:“你跟老闆摊牌呀!” “弹什么牌?”叶宇同问。 “把数据卖给他呀!”老姜说。 叶宇同一怔,眼珠一定格:“对呀!我怎么这么傻?卖给他不就得了!” 过了一会儿,叶宇同眼珠又一转,说:“不行,这交易没法操作。” “怎么没发操作了?”老姜问。 “你想,”叶宇同说,“是先给钱呀还是先给数据呀?” “一手交钱一手交数据。”老姜说。 “那他肯定不干。” “为什么?” “他怎么确定我的数据是真是假?就算他相信是真的,他怎么敢相信我的‘真’数据就一定是准确可靠的呢?” 老姜点点头,刚想说“那你就先给数据”,还没有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 “再说,”叶宇同说,“如果这样就等于我讹了他,我也做不出来。钱少了不值得,钱多了我不敢,事后他捅到所里,我和我老婆不都完了?” 老姜不说话了。他在思考。反正他感觉叶宇同肯定不能就这么回去。仿佛以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坚守阵地,好不容易来了个叶宇同和他并肩作战,怎么能随便放他走呢? “算了,”叶宇同说,“我还是回去算了。” “不行!”老姜说。 “那你说怎么办?”叶宇同问。 老姜苦思冥想了半天,说:“有了!” “怎么有了?” 老姜说:“你先给他一组不太精确的数据,试试老闆的反应,如果他真要你走,后面的精确数据你就不拿出来了,如果他对你还可以,你就再拿更精确一点的数据出来,总之,不要一次性就抛出来,要一次一次不断地精确,使简单问题复杂化,套住他,走一步看一步。” 叶宇同按照老姜的办法,在三个月临界点的前夕,将一组不太精确的数据交给了张泰雷,说:“###不离十吧,很多数据不是一下在就能到位的,还得逐步逼近最佳点。” “好,好。好!好!!” 张泰雷如获至宝,马上交给生产部,要他们加班加点,按叶宇同的数据做最后的调整,三天后发货。 这时候,购买的台架在哪里还不知道。 叶宇同主动对张泰雷说:“先发货,微调问题可以在售后服务中完善。再说数据本身是变化的,随着液化气的成分和季节及海拔的变化这些数据要不断地调整,客户真要投诉,我们就往‘变化’上推卸责任。” 叶宇同心想,你能少得了我吗? 张泰雷瞪着眼看了叶宇同半天,说:“你真可以做总经理了。” 叶宇同一点也不惊喜。老姜说得对:打工的还谈什么级别呀。 三天后,就在设备即将发货之际,叶宇同又匆匆忙忙交给张泰雷一组更精确一点的数据,说:“又接近一点点,赶快再微调一下。” 叶宇同说这话时,嗓子有点哑,似乎他为这组数字熬了三个通宵。 张泰雷这一次没有再说“你可以当总经理了”,而是将手放在叶宇同的肩膀上,使劲按一下,然后重重地拍了两下,说:“明天我们签个合同,然后你就跟我去看商品房,你可以在那边辞职了,顺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第30页 一讲到签合同,叶宇同突然想起《担保书》还没交,想着李副总也不容易,肯定等着不耐烦了,于是赶快回到办公室把《担保书》找出来,展开一看,却发现他的担保人是个中年妇女,也叫李莲英,和催要这份《担保书》的李副总同名同姓。再一看担保人身份证上的照片,可不就是李副总嘛! 这是怎么回事? 打电话问老姜,老姜说:我哪里知道,反正我这里有很多应聘材料,我随便在里面找了一张深圳身份证的复印件,自己代表“她”给你填上。 “不要太认真,”老姜说,“不就是过道手续吗?你管她是谁。” 叶宇同真想说:不管行吗?《担保书》就是交给她的!但叶宇同没有说,他在思考李副总为什么往老姜他们公司投应聘材料,难道她想跳槽? “我可以进来吗?”甜甜的声音。 “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一晃一晃,然后伸出舌头,再缩回去,说:“没有人吧?”一闪身进来了。 侯玛丽今天更加亮晶晶。亮晶晶的侯玛丽走到叶宇同面前,“嗉”地一下亮出一张纸,叶宇同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本公司下的“红头文件”,文件任命叶宇同为公司董事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研发与生产;任命侯玛丽为公司副总经理,负责市场与公司上市工作。 叶宇同见“文件”上没有提李莲英,又想起老姜说的应聘材料,问:“李副总呢?”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侯玛丽反问。 “什么事?我不知道。” “早走了,走了都十天了。” “走了?” “走了。” 叶宇同回忆起半个月前李莲英来找他的那件事。回忆起李莲英反覆说她不是来催《担保书》的,回忆起李莲英临别时那奇怪的眼神,叶宇同相信李副总确实是走了。 叶宇同问:“是她炒老闆还是老闆炒她?” “不知道,”侯玛丽说,“这有区别吗?” “有区别,”叶宇同说,“我想知道。” 侯玛丽瞪着叶宇同,脸上没了往日的活泼,反倒露出一副深沉,说:“老闆是不会炒一个副总的,别的不说,赔三个月工资就不合算了,再说,做到副总这个层次的人都聪明绝顶,也不会被老闆抓住什么把柄让他来炒的。” “这么说是她自己炒老闆的?”叶宇同问。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侯玛丽还是那样瞪着叶宇同,脸上依然没有往日的活泼,依然一副深沉相,说:“老闆的高明就在于,当他想让你走时,他有本事让你自己提出来,并且当你提出来要走的时候,他还要挽留你,这样,即使你走了,倒还像你辜负了老闆似的。” 叶宇同想了半天,甚至想到了前几天老闆对他的态度,问:“老闆这样做有意义吗?” 侯玛丽耸耸肩,又晃了一下头,恢復了开心的样子。 “那么现在行政和人事谁管?”叶宇同差一点就说:“那我的《担保书》交给谁?” “还没招到合适的。” 叶宇同头脑里闪出一个大胆的计划。她又想到了“三”,但这一次不是时间,而是人物,是他自己、侯玛丽还有老姜。 叶宇同又找到张泰雷。他发现总经理见董事长还要“找”。 叶宇同这次不是谈台架的事,他说:“我想推荐一个人,深圳户口,高级职称,以前是我们所的人事处长,姓姜,叫-----” “好,好。”张泰雷一边看着老姜的资料一边说好。 “我们正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张泰雷说,“你能为他担保吗?” 叶宇同忍不住笑了。 张泰雷问他笑什么,叶宇同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更加厉害。 笑是能传染的,张泰雷见叶宇同笑得这么开心,他也笑了。张泰雷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寻找巴菲特 陈开颜通过叶子小姐寻找刘益飞,因为刘益飞号称是中国的巴菲特。陈开颜现在要找的就是巴菲特,他现在所面临的难题看来只有巴菲特能解决了,既然找不到真巴菲特,那就只能寻找中国的巴菲特。 陈开颜对叶子说:“这一次不是几亿能解决的,可能要动用几十亿资金,到时候有你忙的啦。” 叶子小姐嫣然一笑,说:“谢谢颜哥给机会了。” 陈开颜是深圳土着人,天生就是发财的命,他所在的蔡屋围村早就成了深圳市中心,他本人与全体村民不仅一夜之间实现农转非,而且不劳而获地成了财主。陈开颜能够由财主变成大老闆,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是因为他关心群众相信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深圳率先在全国试行股票发行,当时蔡屋围村的村民都有深发展的原始股配售指标,但大多数村民不想要,不但不想要,还有少数村民骂娘,说这是政府变着法子从他们手中套回人民币,但陈开颜不这么看,陈开颜说:不管是不是变着法子,我相信共产党的政策总会越变越好,你们不买我买。于是,作为村干部的陈开颜一下子从其他村民手中买过许多深发展的原始股,后来的事就用不着多说了,深发展经过多次的拆股、送股、配股,陈开颜轻轻松松地成了超级富翁。
第31页 超级富翁陈开颜没多少文化,但智商并不低,事实上智商与文化本来就没有多少关系。文化不高的陈开颜既然在股市上尝到了甜头,自然就一直做股票。用他自己的话说,人总是要做一点事情的,作为超级富翁,他所能做的当然就只能是投资,而投资股票最省事,既不要跟工商税务打交道,又不会产生劳资矛盾,麻烦少,轻松。陈开颜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缺钱了,所以赚钱不是目的,能够轻轻松松做点事,找点乐趣最重要。 本来陈开颜做股票并不是想赚钱,但做着做着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就像有些人打麻将本来就是玩玩,并不指望它挣钱,但是既然已经打上了,如果太不在乎钱反而就没有意思了,就达不到玩的效果了,所以本来不是为了从麻将上挣钱的人既然上了麻将桌就必须玩钱,而且还仿佛很较真,较真才开心。陈开颜既然玩上股票,慢慢也就认真了,有时买入一只股票比别人高出几分钱,居然也后悔半天,尽管他确实不在乎几分钱,但不服输的性格使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于是陈开颜做股票越来越上心,越上心就越好玩。终于,实践出真知,陈开颜在股市上慢慢有了点名气。刚开始是好名气,但是后来这种名气也慢慢变味了,圈内的人给他起了一个不好的名字,叫做“机构杀手”。 这是上个世纪末的事。 上世纪末中国的股市主力是各大机构,而各大机构手中的钱大都是国家的钱,这些国家的钱又掌握在少数超级操盘手的手中,于是与这些超级操盘手搞好关系十分重要。广东人对自己能用得着或将来可能用得着的人向来就是很大方的,而陈开颜本来就有钱,再加上他认为这些机构操盘手可能都是他将来能用得着的人,所以陈开颜对这些人特别大方,这种大方已经超出吃饭抢着买单这个层面,陈开颜对机构操盘手的大方表现在他私下愿意借钱给他们,不是借几万,而是借几十万甚至是上百万,并且常常是借了也不用别人还,甚至当这些操盘手在通过从陈开颜那里借来的钱和自己手中的信息嫁接发了财之后,而要加倍地还他的时候,陈开颜还说:你什么时候向我借钱了?如果别人说:陈大哥你确实借钱给我了,是什么什么时候你借给我多少多少钱。陈开颜则眨巴眨巴眼说:既然我能将那么多钱借给你,就是把你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兄弟,就根本不打算要你还。 陈开颜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打算要那些人还。你说陈开颜傻吗?非也。陈开颜一点也不傻,不仅陈开颜不傻,而且这些机构操盘手也没有一个是傻子,傻子能当机构操盘手吗?于是,陈开颜的消息是最准的,哪个机构最近要炒什么股票,他们在什么时候建仓,什么时候拉升,什么价位出货甚至什么时候震仓都一清二楚,所以,陈开颜比任何一个“庄”收益率都高,并且陈开颜做事情极有分寸,从来不把事情做绝,比如他已经准确地知道某只股票的操作计划,陈开颜并不在最低价进货,也不是在最高价出货,更不会一下子跟进许多货,相反,他只跟进一点点,让庄并不感到很累,甚至根本察觉不出来有人跟庄了,反正陈开颜知道的消息多,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太重的负荷,所以常常是与庄共舞,尽显英雄本色。 这些当然都是初级阶段,后来陈开颜就慢慢地不满足于与庄共舞了,后来就发展到陈开颜自己喜欢坐庄,当陈开颜发展到自己坐庄的时候,陈开颜就成了“机构杀手”。 陈开颜有一个非常朴质的理论:股票总是要等到卖出去才能知道到底赚了多少钱的。这个理论看起来十分简单,但绝大多数人不懂。大多数人花十万块钱买股票,买入之后该股价翻了一番,你问他赚了没有,他说赚了,你再问他赚了多少,他会说赚了十万。在陈开颜看来,只要你自己手中的股票没有完全卖出去变成现金收回来,即使你手中的股票价格已经翻了几倍,你还是一分钱没赚到,因为股票既然能涨几倍,也同样能跌几倍,还是那句话:股票只有卖出去了你才能知道自己赚没赚钱,赚了多少钱。根据这个理论,每次陈开颜要自己坐庄,他就必须事先买通几个机构操盘手,让他们在高位接自己的盘,陈开颜的这一操作被人称为“机构杀手”,因为操盘手在高位接陈开颜的盘,陈开颜是顺利出逃了,实现了他将股票变成现钱的操作理念,但那些在高位接盘的机构则死定了,这相当于陈开颜宰了机构一刀,所以称其为“机构杀手”并不过分。 但陈开颜是人,他不是神,既然是人而不是神,他就必然不能保证自己百分之百地每次都成功,他也会犯错误,甚至会掉进自己挖掘的金融陷阱之中。有时甚至是那些被他买通的机构操盘手本身就已经早先一步掉入别人下好的陷阱,所以这些人到时候非但不能帮助陈开颜出局,说不定还成了陈开颜的拖累。对于一般的小失误,陈开颜自己就有解套的办法,实在解不了套,大不了壮士断臂,陈开颜是那种赢得起也同样输得起的人,再说他有承担失败的实力。但是这一次的陷阱太深了,陈开颜自己爬不上来,不仅爬不上来,而且大有越陷越深的趋势,仿佛他掉进去的不是普通陷阱,而是下面有沼泽的深井,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开颜打算请高手,这个高手就是刘益飞。 刘益飞也算是深圳人,但他并不是深圳土着人,是八十年代的移民,所以他的第一桶金来得自然不比陈开颜轻松,并且到目前其资产的拥有量也不抵陈开颜的零头。与大多数靠股票起家的人不同,刘益飞的第一桶金并不是炒股票赚来的,炒股票得要有本钱,但刘益飞一分钱本钱没有,一分钱本钱没有怎么能靠炒股票赚钱呢?现在的刘益飞或许行,但当初不行,当初的刘益飞是靠写书完成起资本原始积累的,所以刘益飞虽然不如陈开颜有钱,但精神上却反而比陈开颜富贵,用刘益飞自己的话说:他是靠卖思想发财的。能够靠卖思想发家的人,一定智慧过人,所以刘益飞有资格自我感觉良好。靠卖思想发财的刘益飞刚开始是专门写一些关于股票买卖方面的文章,后来写了一本书,较为系统地介绍了中国股市的方方面面,再后来这本书被一家英国的出版商买去,版税支付的是英镑,这就是刘益飞的第一桶金。
第32页 刘益飞确实是有一些思想的,不然他也不敢自称是中国的巴菲特。刘益飞对巴菲特投资理念核心要素如5项投资逻辑、12项投资要点、8项选股标准和2项投资方式说起来头头是道,特别是巴菲特关于长期持有的思想,更是被刘益飞奉为圣经,事实上,刘益飞也确实是一直鼓吹长期投资,以至于管理层有一段时间对他还稍有嘉许,一些按刘益飞理念操作的庄股也一度被散户称为“善庄”。但陈开颜看中刘益飞的还不是这些,这些对陈开颜并没有实际意义。陈开颜寻找刘益飞的动机很单纯:帮助解套。陈开颜相信刘益飞有能力帮助他达到此目的,因为他早就听说刘益飞是中国证券市场上控制上市公司、操纵二级市场股价、影响舆论三位一体的超级高手,陈开颜现在需要寻找的就是这种三位一体的超级高手。 “机构杀手”陈开颜早就听说过刘益飞的大名,不仅听说过,而且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但如雷贯耳没有用,关键是要直接认识,而且有时候直接认识都没有用,还要有交情,有交情才能相互信任,只有相互信任才能做成事情。陈开颜理解的交情不是在一起吃喝玩乐过,而是在一起实际合作过,只有在一起实际合作过的人才算有交情,否则不算。陈开颜有不少朋友都认识刘益飞,但陈开颜并没有委託他们做介绍,而是单单选择叶子,其道理就在于叶子既帮陈开颜拉过资金,也帮刘益飞拉过资金,这就让陈开颜放心,因为叶子算是跟他们俩都有交情。其次是叶子是个小姐,陈开颜认为充当两个男人之间的中介最好是个小姐,因为小姐一般不会火上加油,并且恰恰相反,小姐往往在关键时刻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润滑效果。根据陈开颜本人的实际经验,小姐本身就是一个润滑体。后来的发展证明,陈开颜请叶子小姐充当他与刘益飞的中间人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至于后来发生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事件,则另当别论。 叶子是武汉人,在深圳的职业算是“金融中介”。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武汉有一段时间充当过全国资金市场的缘故,或者是武汉有一所全国着名的财经大学的缘故,反正有不少“金融中介”都来自于武汉。 叶子当然不是真名,因为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叶子小姐自己起的,想她父母二十年之前也不会给女儿起这么个洋名字。说叶子的名字“洋”一点不假,只不过这个“洋”不是西洋,而是东洋罢了。现在东洋人比西洋人还有钱,既然国人见广东人有钱就觉得广东话比家乡话更亲切,以至于一些北方的歌星都学着讲广东腔,那么叶子叫一个东洋人的名字不也同样能起到与众不同和令人刮目相看的双重效果吗?其实叶子小姐的本意并非如此,叶子小姐的职业是“融资中介”,说白了是专门为坐庄的大户提供“炮弹”的,严格地说是为大庄们服务的,所以叶子小姐将那些大庄们比喻是红花,而自己则甘当绿叶,可见叶子小姐是个谦虚的人。 其实凡是做中介的人都很谦虚,难怪大专辩论会上有辩手说:伴随中介业发展的另一大好处是促进全民更加礼貌。辩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获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因为当时辩手举了一个例子,说不相信你们可以看看保险中介,所有的保险推销员都彬彬有礼。 话虽然这么说,但叶子毕竟不是保险推销员,一般的保险推销员也做不了金融中介,金融中介事实上是中国证券市场发展的必然产物。中国现在已经有担专门的保公司,担保公司的作用是在银行与企业之间架起一座桥樑,使企业发展中遇到的资金问题得以顺利地解决,但中国目前还没有“融资融券公司”,也就是说,在中国的证券市场和银行之间还没有一座桥樑或一条合理的渠道,这样,当大庄们需要资金时,就不得不通过像叶子小姐这样的“融资中介”来牵线搭桥。事实上,证券市场对资金的需求量比产品市场更大,所能承受的利息和中介费更高,因此,叶子小姐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并且收益不菲。 叶子小姐此时当着陈开颜的面给刘益飞打电话,说:“飞鸽呀,是我,叶子。” 对方说什么陈开颜没听见,只见叶子小姐露出灿烂的笑,然后说:“那你打‘飞的’回来噢。” 这一下陈开颜听懂了,“飞鸽”是飞哥的意思,就像叶子小姐叫陈开颜“颜哥”一样,只不过叫“飞鸽”更俏皮一些,或者说“飞鸽”是他们俩之间的专用称唿,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呢?“飞的”就是坐飞机,陈开颜早听说刘益飞经常往返于深圳北京上海之间,来回乘飞机叫做“打飞的”,常常是上午从深圳飞上海,下午从上海飞北京,晚上又从北京乘飞机回深圳,乘飞机跟打的一个样。 叶子对陈开颜说:“他晚上就回来,到时候我打电话给您。” 陈开颜说:“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机场接他?” 叶子想了一想,说:“算了,我们谁都不去接他,在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他肯定要有很多电话打,我们接他不但谈不成任何事,反而还会妨碍他。您说呢?” “那好,那好,”陈开颜说,“还是叶子小姐想得周到。” 晚上见了面陈开颜才知道,刘益飞其实是个非常谦虚非常低调的人,这反而使得一身名牌的陈开颜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仿佛真正的大老闆们在一起,谁要是穿名牌谁反而显得“土”一样,就像几个真正的富婆在一起,谁要是穿金戴银谁就感觉“俗”一个道理。
第33页 叶子将二位相互介绍之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叶子并没有走远,因为她人虽然暂时离开了,但是包并没有带走,包不但没有带走,而且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这包会说话,它在告诉二位:我的主人叶子小姐并没有走,她只是暂时有意迴避一下,好让你们二位更加方便地交谈。 他们二位果然更加方便地交谈起来。 陈开颜说:“我被套住了。” “多少?”刘益飞问。 “九千万股,正好是流通股的百分之九十。”陈开颜沮丧地说。 “你不是早就联繫好接盘的了吗?”刘益飞问。 “情况有了突变。”陈开颜更加沮丧地说。 “什么突变?”刘益飞问。 陈开颜这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专心致志地泡功夫茶,仿佛他今天是专门来当服务员的。 刘益飞接过陈开颜递上来的功夫茶,说谢谢。心里想:不愧是“机构杀手”,这一次也太黑了点,居然敢吸纳一只股票百分之九十的流通股,一只股票一旦百分之六十的股票控制在庄家的手里,这个庄就可以控制该只股票的价格了,如果控制百分之九十的股票,那是什么概念?那就是你想要这只股票的价位到多少就是多少,反正卖的和买的都是你自己,自己跟自己还不好商量吗?但是刘益飞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好事,如果不是这样,“机构杀手”能来求我吗?我不是一直想在中国的股市上来一次巴菲特理论的实践吗?或许眼下正是机会。 “口蹄疫。”陈开颜说。 刘益飞知道了,其实陈开颜不说刘益飞也猜出来了。刘益飞知道深圳一家上市公司最近在香港爆发的口蹄疫中损失惨重,因为这家以养殖业为主营业务的上市公司去年进军香港市场,在深圳河的对面建起了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养猪场,虽然同样是养猪,但是在香港的收益肯定比在大陆大得多,因此中报曾预计的收益相当可观,没想到不久以前爆发的一场席捲全港的口蹄疫,使几乎就要到手的利润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刘益飞理解了,不管陈开颜当初许诺过机构操盘手什么好处,或者说已经给过人家什么好处,在这种情况下,人家无论如何是不敢接盘的,那也太明显了,太明显的事谁也不好做,陈开颜也不会强迫人家去做,强迫也没用,因为大凡要人家接你的盘,你必须将盘口做得非常漂亮,并且还要买通某些股评人士甚至是目标公司董秘,也就是要控制住舆论,要造成一片叫好声,在这种一片叫好声中,加上盘口漂亮的图形配合,机构操盘手才有理由为你在高位接盘,即使将来出了什么事,操盘手也好解释或搪塞,如果在爆发口蹄疫这样重大利空的背景下让人家接你的盘,那不是强人所难吗?再说舆论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想到这里,刘益飞问:“你说的是‘深养殖’?” 陈开颜点点头,表示是的。 “你的建仓成本是多少?”刘益飞问。 “平均十八元,”陈开颜说,“前段时间我已经把它拉升到三十二元,要不是该死的‘口蹄疫’,我早出货了。” “现在价位多少?”刘益飞问。 “今天收盘十二元,”陈开颜说,“要不是我不断地护盘,估计现在已经跌破七块了。” “这么说你控盘的时候没有达到百分之九十?”刘益飞问。 “那当然,”陈开颜说,“最高价位是我只控盘百分之七十,后来由于护盘的需要,到二十元以下时,抛盘重了我就接,想着反正在建仓成本区附近,债多人不愁,不接的话就会一直往下掉,亏的不是更多?” 刘益飞听到这里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这时候他如果真要是笑出来就有幸灾乐祸的嫌疑。刘益飞心里想:仓位重反而是好事,将来无论是重组还是拉升反倒方便不少。 “如果再有抛盘你怎么办?难道还接吗?”刘益飞问。 陈开颜满脸痛苦状,非常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就是想接也没有钱了呀。为做这只股票,我差不多按一比一融资的,如果再跌,券商就要平仓了,那我真是死定了。这不是没办法才找你的吗?” “你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解套问题,”刘益飞说,“这么大的套怎么解?况且‘深养殖’在这次口蹄疫事件中所遭受的损失是人所周知的事,想瞒谁骗谁都不行呀?”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陈开颜几乎带着哭音问。 刘益飞继续喝着功夫茶,一边喝还一边眯起了眼睛,仿佛这样才有利于他的思考。陈开颜正将一壶刚烧开的水浇在茶具上,作为本地人,他知道这道工序不仅是为了卫生,更重要的是表示对用茶客人的尊重。但是刘益飞对这个尽心安排的特别尊重动作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他完全在意思考上。刘益飞此时实际上已经忘记是在帮陈开颜了,他似乎是在做一道异常难解的数学题,不解开这道题他就不舒服。 刘益飞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两个字:“难呀。” 陈开颜不说话了,他甚至也忘记为刘益飞倒功夫茶,本来要做“韩信点兵”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
第34页 “不是说你是中国的巴菲特吗?”陈开颜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这句话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陈开颜既不是自言自语,也不是有意说给刘益飞听,但就是这个自言自语一句话,触动了刘益飞的神经,刘益飞当时豁然有一种被银针正好扎在穴位上的感觉,浑身一颤。 大约正是那个一颤颤出了灵感,刘益飞勐一个激灵,豁然开朗了,开朗之后,刘益飞并没有马上和盘托出,而是哈哈大笑,说:“你过奖了,我不是巴菲特,事实上我也不可能是巴菲特,而且我敢说中国根本就不可能有巴菲特,巴菲特只能诞生在美国,诞生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地方,中国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也就是还没有完全市场化,或者说还没有完全法制化,土壤不一样,同样的种子也难结出口味完全相同的果实来。” 陈开颜本来是没有心思和他谈论什么土壤与果实问题的,但突然发现土壤与果实问题好像与他手中的“深养殖”有点联繫,至少都属于农业,于是竟然也顺着刘益飞的思路往下听起来。 陈开颜想听了,刘益飞却不想说了,刘益飞觉得对付陈开颜这样的人,如果你一下子就把锦囊妙计说出来,他反而会觉得你不值钱,前几年有一个老闆请人为他写一本自传,不知老闆是不是为了省钱,那个老闆请的是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小伙子为他执笔,结果写了半年还没完成,后来托人找到刘益飞,刘益飞一个月就完成了,那个老闆不但不感谢,反而说:这么快就写完了,能不能保证质量呀?所以,现在刘益飞学精了,非得吊陈开颜一天。 刘益飞说:“办法总会有的,这样,我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一下这只股票,然后在找北京的朋友了解一些上面的政策,再想想,想好了我们明天见面再谈。怎么样?” “那好,那好。”陈开颜仿佛已经闻出了希望,连声说好。 第二天是陈开颜和刘益飞单独见的面,仿佛叶子小姐的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现在需要退居二线了。 刘益飞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仔细研究了‘深养殖’的有关资料,今天又从北京方面了解到了一些关于政策面的情况和香港政府对这次口蹄疫事件的处理意见和补偿问题,总算是有了结论。” 刘益飞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开颜就像刚上小学一年级时第一次听老师讲课,极其认真和崇敬,生怕漏掉一个字,仿佛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吃进肚子里。 “让你受累了。”陈开颜说。 刘益飞看了一眼陈开颜,继续说:“这个结论就是:必须给深养殖动手术,动大手术。” 陈开颜差不多已经是股市方面的专家了,知道“动手术”就是重组的意思,其实这一点陈开颜自己也早就想到了,但想到了不一定就能做得到,尽管前几年有个超级企业家说过: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并且这句话还一度被企业界人士奉为圣经,但最后随着这位超级企业家自己走进了监狱,人们又开始对这句话进行深刻地反思,终于发现在很多情况下想得到的未必能够做得到,至少不能够马上做到,比如现在那个关在监狱里的超级企业家,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应当是走出监狱享受自由,但是他能够马上做到吗?所以,光是能想得到还不行,关键还是要能够做得到。陈开颜现在要的不是想得到,而是需要做得到。想到这里,陈开颜对刘益飞的崇敬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 陈开颜问:“怎样动大手术?” 刘益飞或许本来就是接着往下说的,但听到陈开颜这么一问,反而影响了他的情绪,仿佛他已经感觉到陈开颜刚才那份崇敬劲有所松动。 情绪受到影响的刘益飞此时端过拇指大的功夫茶盅一饮而尽,然后亲切地注视着陈开颜,仿佛真如老师注视着自己的学子。 陈开颜仿佛被刘益飞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们合作,大家合作做。” 这也是行话,所谓“合作”就是利益共享,就不是简单的给点好处的问题,更不存在刘益飞替陈开颜打工的问题。大约这句话刘益飞爱听,所以听完这句话之后刘益飞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至少不像老师注视学生时的脸色。 刘益飞笑着问:“怎么个合作法?” “你说,你说。”陈开颜说。 “你昨天说如果不是你极力护盘,深养殖的现在股价应该是多少?”刘益飞问。 “七块钱左右。”陈开颜说。 “差不多,”刘益飞说,“我昨天认真分析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位。” “是的,是的。”陈开颜说。 “那好,”刘益飞说,“你按每股七元的价位划三百万给我,我给你三百万定金,我们签一个合同,合同让证券公司作监证,并请证券公司监管这三百万的股票,我可以拿这三百万质押,但绝不可以在你原来的三十五元以下卖出这些股票,等到深养殖达到每股三十五元价位了,我可以在那个价位将股票卖出,然后将剩下的一千八百万还给你。” 陈开颜激动地说:“如果你能将深养殖拉回到每股三十五元,我这三百万股送给你了,还要什么一千八百万。”
第35页 “好,”刘益飞说,“陈老闆果然名不虚传,爽快,痛快!如果这样,那么我们合同上写清楚:如果到了每股三十五元,这三百万股就自动归我了,我想留就留,想卖就卖,想质押就质押。” “没问题,”陈开颜说,“就这么写。可要是达不到这个价位呢?” 刘益飞说:“达不到这个价位我那三百万定金全归你了。” 陈开颜想了想,三百万对他来说确实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刘益飞来说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再说谁也不会拿三百万开玩笑呀。于是说:“就这么定了,虽然三百万对你不是什么大数字,但也能表达你的诚意了。但多长时间?” “什么意思?”刘益飞问。 陈开颜说:“我是问多长时间能达到你说的每股三十五元价位?” 刘益飞想了一想,说:“只要你自己保证配合,不会很长时间。” “总得有个时间吧。”陈开颜咬住不放,那意思是说“总不能一辈子吧”,但是没有说出口。 刘益飞说:“其实最关心时间的应该是我,如果拉升不到三十五元价位,那三百万股票就永远不是我的,而且我还白贴了三百万人民币的定金。” “那倒是。”陈开颜说。 “所以,”刘益飞说,“这个合同的实质是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我本来是在岸上的,现在花三百万人民币买了张船票上了你这条船,而且是一条快要沉没的船,我上来的任务就是要救这条船,不救不行呀,现在我自己已经在船上了,要说担心的应该是我,怎么是你呢?” 陈开颜不说话了,他在想着刘益飞的这段话,尤其是这段比喻,想了半天,他觉得刘益飞讲的确实有道理,他妈的北方人就是会说。 想是想通了,但陈开颜心里好像还是没有底,但既然刘益飞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自己如果再问不是显得自己太无知或者太小气了吗?于是陈开颜就闭口不问了。 陈开颜闭口不问了刘益飞反而要说,刘益飞说:“我知道你急于想解套,但这只股票如果你想急于解套恐怕不容易,首先必须要控股,然后才能重组,只有重组之后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其基本面,只要基本面改变了,并且我们控制董事局了,又持有百分之九十的流通股,想拉升到三十五还是问题吗?就是拉升不到三十五,我们在二十几元的价位来一个十送十配十,不等于四十多了吗?” 陈开颜此时脸上的阴影已经一扫而光,人马上就精神不少,仿佛他手中那九千万的流通股已经涨到三十五元一股,并且顺利地出手了,他一下子就赚了十多个亿,一眨眼就几乎成了大陆的李嘉诚了,并且已经当上全国政协委员,相当于美国的众议员了,那风头出的。 “所以,”刘益飞说,“你必须跟我配合,否则我们都完蛋了。” “那是那是,”陈开颜说,“你尽管放心,从现在开始,一切听你的。” 刘益飞看着陈开颜,仿佛在思量这个农民出身的超级大财主会不会信守合同,在刘益飞看来,同样是有钱人,但如果一个人的钱来得太容易,他可能就不具备作为有钱人应该具备的某些素质。 刘益飞说:“即使涨到三十五元,你也不能擅自出货,大家必须统一行动。” “那是那是,”陈开颜说,“如果我擅自出货,那不是因小失大吗?再说我向来把名声看的比钱重,我不缺钱,你说一个亿和十个亿对我有区别吗?” 刘益飞听着觉得也是这么回事。 刘益飞开始对他讲细节,说:“这只股票我研究过了,百分之六十是流通股,是一只真正的公众公司,而你已经掌握百分之九十的流通股,所以实际上你已经绝对控股了,我们第一步工作就是改组董事局,由我们来当董事长。” “那不行,”陈开颜说,“首先我不想当这个烂摊子的狗屁董事长,其次我这九千万股分布在一千多个户头上,我自己连一股都没有。” 刘益飞说:“那没有关系,你自己不想当董事长我理解,你不想当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当这个董事长呀,中国现在什么都缺,可能就是不缺当领导的,至于那些股票分布在一千多个户头上,你不说我也知道,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们全部委託在我们几个人手中就行了,股东大会的投票跟你们村里选村长不一样,村里选村长是按人头算,每个人头算一票,而股东大会投票按股份算,每股算一票,所以不管我们去几个人,只要我们手中的股票多,就是我们说了算,我们要让谁当董事长谁就是董事长,然后再由董事长决定公司重组。” “怎么重组?”陈开颜问。 刘益飞说:“首先要改名字,由‘深养殖’改为‘深生物’,就说我们开始由养殖业改为生物制药业了。然后我们利用香港政府补贴的钱找北京上海的一些科研院所和大型制药企业合作,研制开发生产销售‘鸡尾酒’。” “生产鸡尾酒干什么?”陈开颜问。 “‘鸡尾酒’是我们新药的名字,”刘益飞说,“你喝过`鸡尾酒吗?”
第36页 “喝过,”陈开颜说,“就是几种酒兑在一起,一层一层的,每一层的颜色不一样,蛮好看的。” 陈开颜心里想,我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你真以为我是农民呀。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爱滋病’?”刘益飞又问。他差一点就开玩笑问“你有没有得过‘爱滋病’”,但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个陈开颜还不是很熟,再说这个玩笑也实在是太噁心了,于是没有说。 “爱滋病谁没有听说过呀,”陈开颜说,“这与我们的重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刘益飞说,“目前世界上对付爱滋病的最好办法就是‘鸡尾酒疗法’,其实就跟你喝的鸡尾酒一样,是几种药混在一起吃,我们研制开发的药就是将这几种药直接做在一起,比如一个胶囊里面分别放上一层一层的不同的药,直接一起吃下去,等于是改了一个包装,不就变成‘新药’了?” 陈开颜仿佛听出一点名堂了,说:“如果我们将公司改名为‘深生物’,并且能生产出治疗爱滋病的‘新药’,股价涨到三十五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不仅如此,”刘益飞说,“现在治疗爱滋病的鸡尾酒疗法中所用的几种要都相当的贵,一般的老百姓很难承受得起,所以南非等国已正式抗议,表示如果不大幅度降低药价,南非将自己生产这种药。” “是啊,”陈开颜说,“既然他们自己能生产,干吗要花大价钱进口?” 刘益飞说:“这当然涉及到智慧财产权问题。”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呀?”陈开颜气愤地说。看来陈开颜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没办法,”刘益飞说,“有时候合法的未必合理,但是人类必须依法办事,不然这个问题解决了,必然又会产生更大的问题。” 有正义感的陈开颜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沮丧,好在刘益飞下面的话起到了及时安慰的作用。 刘益飞说:“不过我们有办法,我们将几种药放在一个药丸里,就每种单个药品来说我们并没有违反他们的智慧财产权保护。” “国家会不会管?”陈开颜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刘益飞说,“但是将心比心,我觉得国家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我们这样做对国家对人民是有好处的,再说我们已经改变了原来单个药品的性质,就是要管,也是个打官司扯皮的事,即使判我们败诉,我们还可以上诉,再败诉再上诉,最后还有一个执行难的问题,七拖八拖,三五年过去了,到那个时候,更新更有效的治疗爱滋病的新药早就出来了,我们再模仿新药,旧药还打什么官司呀?” 陈开颜现在已经心花怒放,但是他多少还有点担心,问:“能生产出来吗?” 刘益飞笑着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我们又是跟国内一流的机构合作,什么药模仿不出来呀?” 入组深养殖董事会的工作没有遭受任何阻力,原来的几个大股东听说“中国的巴菲特”和“机构杀手”要入组,恨不能跪下来欢迎,他们已经将这二位名人视为救世主。 新的董事会马上对外宣布公司更名和调整主营业务的决定,此决定得到临时特别股东大会的一致通过,发布公告的当天停牌,第二天一开盘就直接涨停板,由于没有卖盘,几乎全是买盘,能不涨停板吗?这也难怪,既然百分之九十的流通盘都控制在陈开颜手中,只要他不抛售,二级市场哪里有卖盘?并且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没有人卖的股票越是有人抢着买,仿佛这卖股票的与买股票的人是实行总量控制的,此消彼长。深养殖的名字更改还没有报批下来,已经连续来了七个涨停板,等到大屏幕上的“深养殖”被改为“深生物”时,股价已经达到二十多元。这时候陈开颜想:事实上我已经解套了,即使我在目前价位抛出,也赚几个亿了。于是在买盘非常抢眼的时候,陈开颜就偷偷地向外悄悄地抛售一点点,尽管是“一点点”,那也是以百万股计的。由于陈开颜的股票分布在近千个股东代码上,并且由于买盘太强,陈开颜的抛售并没有阻止深生物股价上升的势头,所以刘益飞并没有发觉。再说刘益飞最近正忙着自己的事,也没有心事那么关注陈开颜的动向。然而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陈开颜背着他偷偷买股票的事还是让他知道了。 那一天刘益飞和叶子小姐在一起,叶子无意中夸了陈开颜,说陈开颜这个人确实很讲义气,最近他就提前将几个月前通过她的手融到的一笔资金还了,不但还了,还额外地给了叶子一笔不菲的奖金,感谢叶子为他介绍认识了刘益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上与叶子分手之后,刘益飞马上打开电脑,发现最近几天股价虽然仍然保持不断上扬的势头,但上扬的速度明显趋缓,再仔细研究一下成交量,发现自他跟陈开颜合作以来,深生物的累计成交量已经超过两千万,既然百分之九十的流通股都控制在陈开颜的手中,流落在外面散户手中的股票总共不会超过一千万,那么这两千万的成交量从哪里来的? 刘益飞的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如果陈开颜照这个势头向外抛售,一方面深生物可能永远也到不了每股三十五元,如果那样,刘益飞手中的三百万股就永远只能是一个不能兑现的数字,另一方面,等到下一届股东大会的时候,他们就达不到控股所必需的票数,就会被挤出董事局,一切又恢復原样。
第37页 刘益飞非常气愤,心里大骂陈开颜“农民”。但气愤没有用,骂也没有用,关键是要解决问题。刘益飞冷静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一边想着“老子一到三十五元马上出逃”,一边拨通陈开颜的电话。 “你那里说话方便不方便?”刘益飞故意捂住话筒假装紧张地说。 “你说。”陈开颜一边说一边从包厢往门外走。 “出事了。”刘益飞说。 “什么事?”陈开颜问。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还是马上过来吧。”刘益飞说。 “你在哪里?”陈开颜问。 刘益飞说了一个地方。 几分钟后,二人碰面了。 陈开颜满面红光,刘益飞一脸焦虑,与两个月前完全倒了一个个。 “什么大事?”陈开颜笑着问,“什么事大哥我给你摆平。” “不是我的事。”刘益飞低声而焦急地说。 “不是你的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陈开颜问。 “是你的事!”刘益飞说。 “我的事?”陈开颜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事。 “是啊,”刘益飞说,“你的事我还能不着急吗?现在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了,你要出事了我还能跑得了?所以着急呀。” 陈开颜见刘益飞这么紧张,自己也紧张起来,努力在想自己可能有什么事。想不出来。 “快说什么事。”陈开颜这一下真急起来了。 陈开颜真急起来刘益飞到反而不急了。 刘益飞这时候左右看看,仿佛怀疑这里有克格勃的人在盯梢。刘益飞这个动作一做,陈开颜更加紧张,仿佛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里不安全,”刘益飞说,“跟我走。” 刘益飞领着陈开颜来到停车场,示意陈开颜跟上他的车。陈开颜也煳涂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老实实跟在他车子的后面。 车到海边,刘益飞停下车,往海边步行了一段距离,停下来,掏出防风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又将烟和打火机递给陈开颜,陈开颜示意不要,并且问:“到底怎么啦?” 刘益飞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麻烦呀。” “怎么麻烦?”陈开颜问。 刘益飞说:“他妈的,现在我们情况好了,股价也上去了,原来那几个股东又反悔了,说我们当时进入董事局是不合法的。” “怎么不合法?”陈开颜问。 刘益飞又勐吸一口烟,说:“这帮小子说我们当时的计票方式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陈开颜问。 “第一,”刘益飞说,“他们查出我们投票的股东代码卡许多是连号的,而且一连就是几十张甚至上百张,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第二,说我们的不同委託书委託人签字是同一个笔迹。假如前一个问题是线索的话,那么后一个问题就是证据,你说麻烦不麻烦?” 陈开颜傻了,这还真是个麻烦。股东代码卡是证券公司营业部连同身份证一起给办的,好像真是连号的,至于同一个笔迹,那更是没办法的事,陈开颜总不能真找一千个人来填《委託书》吧? “那怎么办?”陈开颜真紧张了,他只出来一个零头,绝大部分还在里面,现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其实这种麻烦早晚会有的。”刘益飞说。 “怎么说?”陈开颜问。 “你的目的不是解套吗?”刘益飞说,“既然是为了解套,随着股价的抬高,你必然会慢慢出货,但是你现在手中的股票刚刚够控股,一旦你出了一批货,哪怕是出五分之一,你实际上就达不到控股数目了,这时候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如第二大股东或者十个以上的散户要求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在会上一清点票数,就发觉你已经不具备控股资格了,就会马上要求改组董事局,如果那样,我们‘鸡尾酒计划’不是为别人做嫁妆了吗?我们手中剩下的大部分股票不又是被套住了吗?” “那怎么办?”陈开颜问。陈开颜此时已经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自己心里知道,如果此时就发生刚才刘益飞说的那样的事,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那么他偷偷出货的事立刻就会暴露,如果那样,刘益飞肯定要和他翻脸,并且他手中的绝大多数股票又重新被死死地套住。陈开颜知道,股票涨起来有多快跌起来就更快,因为同样的百分之十,涨和跌的基数是不一样的,有一个经纪人曾就这个问题专门跟他讲过一小时,所以陈开颜对这个问题认识特别深刻。 “拖。”刘益飞说。 “拖?”陈开颜问 “对,”刘益飞说,“好在董事长和董秘都是我们的人,我们先拖住再说,只要先拖住不开临时股东大会就好办。” 刘益飞的话算是说到陈开颜的心里去了,陈开颜现在最怕的就是召开临时股东大会。但是拖又能拖多久呢?拖到最后怎么办? 陈开颜问:“拖到什么时候?” 刘益飞此时那根烟已经抽完,思路在海风的吹拂下仿佛也更清晰。刘益飞说:“我已经联繫了北京的一家大机构,让他们来收购我们的法人股。只要他们收购了深生物一部分法人股,我们就能牢牢控制董事局。”
第38页 陈开颜一想是这么个理,彼消此长,只要我们能控制百分之十的法人股,就能够从二级市场上出逃百分之二十的流通股,然后还照样控股。 “谈得怎么样?”陈开颜问。边问心里还想,他妈的这个小子不愧是中国的巴菲特,脑子就是好使,想得确实周到。 刘益飞说:“他们对我们的‘鸡尾酒计划’非常感兴趣,并且他们告诉我,实际上鸡尾酒疗法中的那几种药成本非常低,如果我们这个计划能够实施,将是百分之几百的利润。” “是吗?”陈开颜又喜笑颜开了。 “但是现在有两个问题。”刘益飞说。 “哪两个?”陈开颜问。 “第一是要他们愿意买,第二是要这边的股东愿意卖。”刘益飞说。 说了等于没说,陈开颜想,这不是废话吗?任何交易不都是这两个问题吗? 刘益飞不管陈开颜怎样想,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说。 刘益飞接着说:“我跟北京的人说了,说我们的股票非常有潜力,涨到六十元没问题。” “他们怎么说?”陈开颜问。 “他们说,别说六十元了,只要能涨到四十元,我们就有信心了。”刘益飞说。 “你怎么说?”陈开颜又问。 刘益飞说:“我当然告诉他们没问题,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你没发觉这几天突然增长势头放缓了吗?” 陈开颜心里一惊,仿佛自己做小偷被刘益飞捉住了一般。于是做贼心虚地打圆场:“任何一只股票涨急了都要放缓一缓,再说我们最近也没有出台新的利好,买家当然要看一看。” 刘益飞没有接陈开颜的话,他故意不详捅破这张纸,他还要将计就计,于是说:“关于卖家这边,我觉得问题不大。卖还是不卖说到底就是一个价格问题,只要价钱出得高,没有不卖的道理。到时候大不了我们暗中补贴北京那边一点。” “什么意思?”陈开颜问。 刘益飞说:“比如北京那边能够接受的购买价是每股六元,而这边股东的愿意出让的价格是每股八元,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暗贴买方每股两块钱,以促成这桩交易。” 陈开颜马上就在心里面算了一笔帐:每股贴两块,二级市场可以套出两股,实际上就相当于每股少赚一块,行! “我们现在做一下分工,”刘益飞说,“我明天就上去,再去跟北京那边交涉一下,给他们打打气,顺便催办一下‘鸡尾酒计划’,你在这边守住盘口,无论如何要保证上扬的势头,最好不要涨停板,要保持微微上扬的态势。” 刘益飞的分工很合理,但是陈开颜有苦难言,要想保持每天的上扬势头,就要护盘,所谓护盘,就是手里要有一定量的资金,一旦遇到有人抛盘,赶快就要接住,否则就要下跌。本来百分之九十的流通盘控制在自己手中,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他自己不抛,几乎没有什么抛盘,现在他自己放出去一千万多股,结果就有了获利盘,那些比自己更农民的小撒户,在二十元左右接了自己的盘,现在已经涨到二十三元,如果再往上涨一点,比如涨到二十五元,很难保证他们不跑,一旦他们要跑,自己手中再没有资金接住,弄不好就会引发连锁反应,想到这里,陈开颜说:“能不能在发几个利好配合一下?” “不行,”刘益飞说,“要是我们现在就将利好出尽,到时候大规模派发怎么办?利好出尽了也就该出货了。你手中的股票早晚是要派发的,就像你自己说的,股票只有卖出去才能说赚了多少钱,我们的利好要慢慢发,要留到你出货的时候才发。” “我什么时候出货?”陈开颜问。他差一点就说“我已经出了一些货了”。 “等到北京那家机构进来以后,”刘益飞说,“这样我们即使出了一批货,还能保持在董事局的地位,只要我们控制董事局,就等于掌握的主动,总会有办法,实在不行就来一个大送配,不愁派不出去。” 刘益飞这么说着,陈开颜心里就高兴一些,借着这份高兴劲,陈开颜说了半句实话。 陈开颜说:“我现在手中一分钱没有了。” 刘益飞听了这话没吱声,仿佛不相信。 “真的,”陈开颜说,“实在是没有钱护盘。” 刘益飞说:“你可以重新质押呀。” 一句话提醒了陈开颜,对呀,可以重新质押呀!陈开颜可以以自己手中的股票作为抵押,从证券公司按一比一透资,比如一千万股票,在股票价格是每股十二元的价位时,他可以透资一点二个亿,现在股票价格已经涨到每股二十三元了,只要重新办个质押手续,他就可以透资二点三个亿,刨去原来的一点二个亿,帐面上可用资金又有一点一个亿,他完全可以拿这一点一个亿护盘。陈开颜此时心里想:要是我前几天不为小利所动,不抛去那一千多万股,那么我手中仍然掌握百分之九十的流通股,也就不存在护盘的问题了,现在倒好,要护盘就要买进股票,等于是自己在二十元价位卖出去的股票,现在在二十五元以上再接回来,这不是给散户打工吗?没办法,自己拉的稀自己吃。
第39页 刘益飞真的去了北京,并且将自己在北京住所的固定电话告诉陈开颜,以便陈开颜能随时掌握自己的行踪。 刘益飞和陈开颜每天保持电话联繫,有时陈开颜晚上与他通话,刘益飞会豁然冒出一句:你打我座机吧,座机清楚。 刘益飞刚开始是报告“鸡尾酒计划”的进展情况,并且说他想推荐国家医药管理局的一个处长来当深生物的总经理,说如果这样对他们的计划推进会大有好处,陈开颜说没问题,我不是说好一切听你安排吗?刘益飞说,不行呀,人家知道我只是个马仔,要从国家机关的岗位上下来,不见真佛心里没底呀,你看你要不要亲自来北京和处长见一面? 后来刘益飞又汇报这边法人股收购的情况,意思差不多,好像只要二级市场股价能达到四十元,他们马上就去签订法人股收购协议。刘益飞在电话中还特意要求陈开颜做做老股东的工作,让他们多少让出一部分法人股出来,就说如果他们不出让,这边“鸡尾酒计划”不好开展,别人一点股份没有,谁愿意出力呀? 这么七汇报八要求,深生物不声不响地爬上了每股三十五元价位。 这一天刘益飞给陈开颜打电话,说:“你帮我把那三百万办一个质押手续,看能不能套出一个亿来,然后帮我再买进两百万深生物。” 陈开颜问:“怎么?这么高的价位你还要进?” “这个价位算高吗?”刘益飞说,“如果你要是觉得高,干脆帮我质押出钱之后,你倒给我两百万怎么样?” 陈开颜没说话,仿佛在思考刘益飞的话,这样略微思考了一下之后说:“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回来办吧,反正现在已经到了三十五元价位,那三百万已经是你的了,你自己可以办了。” 其实刘益飞等的就是这句话! “行,”刘益飞说,“你先替我跟营业部整一个合同,尽可能比例大一点,然后传真给我,如果没问题,我立刻飞回去签字。然后我们俩一起上来,怎么说你也是幕后老闆,关键时刻还是要跟他们见一面。” 陈开颜说好。 刘益飞回去跟证券公司签了一份透资协议,同时要求收回原来的监管协议,营业部老总说收不收回无所谓,反正现在股价已经超过三十五元,那份协议已经自动失效了。刘益飞说那不一样,如果明天又跌回三十五元以下呢? 刘益飞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开颜也一直在场,但他始终没有说话,仿佛这件事真的已经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刘益飞见营业部不想退回监管协议,心里有火,当着陈开颜的面质问:“这股票现在算不算完全是我的?” 营业部老总说:“算,算。当然是你的。” “那好,”刘益飞说,“我马上转走,全部转走,我到其他地方照样可以透资,照样可以继续做。” 营业部老总好像很为难,看看刘益飞,又看着陈开颜。 刘益飞说:“是我的股票,你看他干什么?!转!现在就转!” 股票自由转入转出是投资人的基本权利,营业部不敢公然违规,只好给他办理转出手续。 第二天,深生物发布公告,报告“鸡尾酒计划”的最新进展,刘益飞趁机将三百万股全部变现,并且当场给陈开颜打了个电话,说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陈开颜问为什么?刘益飞说不为什么,我们当初不就说好了吗?我保证将深养殖拉倒每股三十五元以上,你现在看看盘口,差不多都接近每股四十元了,我已经完成任务了。 “那么下一步呢?”陈开颜问。 “下一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刘益飞说。刘益飞现在也是亿万富翁了,他有资格这样对陈开颜说话。 “帮人帮到底嘛,”陈开颜说,“我们可以继续合作啦。” 刘益飞静了半天没说话,仿佛在认真思考陈开颜的建议,然后说:“行,我们可以重新再签一个协议,继续合作,不过你必须对我公开你的所有帐户,让我核实,否则你如果偷偷地出货我怎么办?” 陈开颜哑了。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陈开颜问:“那么北京那边的事呢?” “黄了。”刘益飞说。 “为什么?!”陈开颜急了。 “北京的人是通天的,”刘益飞说,“不知他们从什么渠道证实一个消息,说你根本就没有持有深生物百分之九十的股份,达不到控股的要求,他们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骗了他们。你说我冤不冤呀?” 这下陈开颜彻底哑了。 彻底哑了的陈开颜突然听到叶子小姐在电话那头小声地说话,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骚货!然后将电话轻轻地挂了。 陈开颜的感觉没有错,叶子小姐此时确实跟刘益飞在一起。 叶子说:“你干吗现在就收手?照目前这个势头,涨到五十没有问题。” 刘益飞伸手将叶子拥入怀中,腾出右手点着叶子的鼻尖子,说:“如果这个陈开颜真能按照巴菲特的长期投资理论行事,深生物当然可以长期持有,别说涨到五十,涨到六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他不行,你想过没有,他上个月从哪里来的钱还给你那个客户的?”
第40页 叶子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从刘益飞的怀中挣脱出来,说:“他那时候就开始出货了?!” “是的,”刘益飞说,“作为深生物最大的股东,而且是绝对控股的第一大股东,他自己都有这样的短期心态,你让别人怎么敢长期持有?就算不断地再质押再融资再拉升,股价涨到每股一百元又怎么样?融资成本往哪里摊销?你们这些融资中介的利润从何处出帐?越积越多,资金鍊早晚有断裂的一天,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股价就会像雪崩一样地坍塌。你知道这种情况叫什么吗?”。 叶子想了想,说:“叫‘崩盘’。” “对。”刘益飞说。 “我找到了,”叶子说。 “找到什么?”刘益飞问。 “巴菲特,”叶子说,“中国的巴菲特。” 刘益飞笑,叶子问他笑什么?刘益飞说:中国没有巴菲特。你找到的肯定家冒牌货。 涨停板、跌停板 何开镰、高岩、石学刚三人均来自湘南,大浪淘沙物竞天择,当年数万湘南人来深圳,如今真正出人头地的也就是他哥仨,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规律,他们成了好朋友。 何开镰年龄最大,八十年代末来深圳,头三年在一家港资的电话机厂跑业务,九一年赶上新股发行凭身份证抽籤,何开镰事先跑回老家收集了一百多张身份证,发了,遂与老闆谈条件,自己出钱办一个小厂,专门生产与电话机配套的零部件。老闆喜勤奋上进的人,关键时刻支持了他。现在何开镰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拥有了自己的vcd品牌,在深圳也算是个人物了。 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是高岩,来深圳也最晚,九六年才来深圳,但他学歷高,人大金融硕士,所以起点也高,一来就进入证券公司。直接是白领,这几年做证券的人大都发了财,高岩也不例外,据说赚了不少钱。高岩现在是证券公司资产管理总部老总,而所谓的资产管理部其实就是管证券公司自营盘,说白了就是坐庄,自然能唿风唤雨,好不威风。 石学刚是九一年之后才来深圳的,他来深圳时就多少带了一些钱,直接从小饭馆做起,现在深圳拥有自己的两间咖啡屋。按说在深圳有两间咖啡屋算不上什么大老闆,与何开镰和高岩似乎不在一个档次,但咖啡屋是人们聚会的好场所,再说两人不成局,凡谈上聚就必须是三人或三人以上,无奈这湘南太小,可能在深圳再也找不出比石学刚更大的老闆了,于是何开镰和高岩才能与石学刚这样的小老闆聚到一起称兄道弟。 三个人能聚到一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高岩看上了何开镰的妹妹何小珍。何小珍大学毕业。据说按学习成绩是考不上大学的,但何小珍高中毕业时何开镰已经大小是个老闆了,所以花钱让妹妹上了大学。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丝毫不影响何小珍大学文凭的质量,高考的时候差几分并不能说明何小珍的智商就一定比别人差,只要四年的大学努力,毕业的时候说不定后来者居上呢。 何小珍大学直接“分配”到她哥哥的工厂,并且直接进入公司管理层,使何开镰越发觉这钱花得值。 高岩不知是关心何小珍还是关心何开镰,总之对何开镰的康大实业公司的发展一直很关心。高岩曾经对何开镰说,康大实业公司的发展一定要打破家族式管量,一定要防止一言堂而导致决策失误。他还举出国内外一些企业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的例子,说明导致企业轰然倒塌的唯一原因是决策失误,而其他任何管理失误都是慢性病,只有决策失误才是突发性心脏病,最危险。高岩指出一个民营企业要想走得更远,必须要建立科学的决策制度。民营企业同样面临改革提升的问题,只有不断改革才能健康发展。民营企业也要由产品运作发展到资本运作等等。 何开镰採纳了高岩的这些建议,高薪聘请了一个专家型管理人才来做总经理,另外还成立了一个管理决策委员会,重大问题由这个委员会集体研究决策,以避免决策失误。何开镰还聘请高岩为他的决策顾问。根据高岩的建议,委员会採用双向否定制。一项决策,即使其他人都同意,只要董事长何开镰一个人反对,则决议不能通过,反过来,一项决策即使何开镰本人贊同,但只要委员会中有三分之二人反对,则何开镰同意的决议也不能通过。 被何开镰高薪聘请来的总经理姓陆,人称陆总,据说陆总也喜欢何小珍,但何小珍不喜欢他。何开镰也担心陆总对妹妹的感情不纯,所以在妹妹的婚姻问题上,何开镰是支持高岩的。 石学刚大约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比他们俩,所以三人在一起他总是当听众。今天他们三又在石学刚的咖啡屋小聚,高岩对何开镰说,用他们公司名义贷款,我给你担保,私下再签个协议,你把货款所得全部资金全权委託我们理财,固定回报率百分之十二,你们一点风险没有,因为货款是我们担保的。 何开镰问:你们有什么好处? 高岩说:我不赚你的钱,仍然以十二个点透资给客户,这样能吸引来大批客户,这些客户就是我们有衣食父母,交易费就是我们的好处。 高岩还说:你的货款利率加成本大约是七个点,我给你是十二个点,这个帐你还不会算?
第41页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石学刚始终没有插嘴,石学刚仿佛有心思。 何开镰问:怎么了? 石学刚说:没什么。 何开镰又问:没什么你怎么不高兴了? 何开镰能这样问,就说明他是三人中的大哥,仿佛石学刚真要是有什么难处,他就有义务帮助摆平。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其实何开镰比石学刚也大不了多少,关键是他最有钱,老闆们在一起,谁最有钱谁就是老大。 石学刚被问急了,只好实话实说,说生意不好做,刚刚应付黑道老大,税务局又来查帐。前几天被他老婆徐秀文炒掉的那个会计,心里不平衡,跑到区税务局查科去检举揭发了,如果查出问题,石学刚将被罚款,而罚款中的一部分将作为奖金奖励给那个会计。 高岩说:这叫什么话,这不是鼓励告密者吗?这符合以德治国吗? 何开镰没说话,掏出手机给税务局长打电话。 何开镰是区纳税大户,连续三年通报表扬,跟区税局长很熟。何开镰请局长吃饭、洗桑拿。局长说:你是纳税模范,我应该请你才对。何开镰把情况说了。局长当场打电话给科长。科长说:接到举报肯定要查一下的,其实我们也知道没什么,咖啡馆交定税,能有什么事呀。 石学刚的老婆徐秀文一定要请何开镰吃饭答谢,何开镰推不过,只好和高岩一同前往。席间,高岩对石学刚夫妇说,你把咖啡馆兑出去,套回资金买股票吧。石学刚夫妇没敢接话,而是看着何开镰,仿佛何开镰真是他们的大哥,这种大事须由大哥说了算。 何开镰说:好,好主意 其实何开镰是随口说的,并没有认真思考。 何开镰在考虑老婆胡雅丽提出与他离婚的事。何开镰不是怕离婚,如今不是说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嘛,何开镰当然不怕离婚,但是他们不明白胡雅丽为什么要与他离婚,不明白他就想,一想就走神。 根据现在vcd已经由卖方市场转向买方市场这一情况,何开镰决定压缩生产线,并将生产线搬迁到关外,原厂区改作商业用途。当初在市区边上建的这个厂房现在已经变成市中心,旁边的工业用地都已经商业化了。 厂房由工业用地变成商业用地的报告已经呈上去,但何日批覆遥遥无期。高岩对何开镰说:缓缓更好。何开镰问为什么?高岩说:如果批了就要补地价,那么一大笔钱,股市上可以做几个来回了。何开镰说,那也不能不办呀。高岩说那倒是。 何开镰发现,高岩不但好为人师,而且心里只有股票,这要是真成了自己的妹夫还真是个麻烦,想着要找机会提醒他。 很少发表意见的石学刚建议:厂房先简单装修一下,然后隔成一个一个店铺,搞成一个专业市场 ,肯定见效快,并说八卦岭和华强北就是这么搞的,你看现在火的。 何开镰发现,自从咖啡屋兑出去之后,石学刚的精神好了许多。或许高岩的建议真让石学刚受益匪浅?何开镰问:能行吗?石学刚说能行,只要有利于经济发展就行,工商局专业市场管理办公室肯定支持。如果再打上解决下岗职工就业的旗号,你就可以当先进了。何开镰说:既然你建议搞,那么交给你负责么样?石学刚不说话了。 高岩也支持石学刚的建议,并主动承担拿方案的任务。 高岩的方案出来了,方案建议在工厂的原址上稍微做一些改造建一个汽配专业市场。汽配专业市场项目并不是自己做汽车配件生意,而是把原工厂搞成一间间店铺,在租给做汽配生意的人开汽配商店。方案先是分析了深圳人均生产总值和人均消费指数,结论是未来十年深圳私家车的保有量将会大幅度增加,在这种背景下,汽配生意也必将水涨船高,而随着人们的购买心理日益成熟,单门独户的汽配商店必将被集中化的大型专业汽配市场所代替,这时候谁能领先一步,肯定胜人一筹。方案最后指出,经仔细调研,租金定价为每平方米一百一十元。何开镰算了一下,四千平方米,一年收入差不多五百万了,不由得动心了。 胡雅丽决坚要离婚,何开镰只好同意,但同时又怕她提出分走一半资产。胡雅丽说:我不要钱,只要儿子。何开镰心里想,儿子总归是我的,归谁都是我的。于是说,可以,但你多少还是要点钱吧,一百万够不够?胡雅丽想了想,说,我打听过了,儿子将来出国有六十万就够了。何开镰说:那你自己也要生活呀。胡雅丽说,我能养活自己,我一直想在家乡开一个饭店,你回来帮我张罗一个饭店就行了。胡雅丽或许属于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明智的女人之一,与其留在深圳天天跟何开镰身边那些小妖精们争风吃醋,不如眼不见为净,回老家寻求属于自己的空间。胡雅丽改变不了环境,但是她能选择适合自己的环境。 何开镰再次邀请石学刚帮他管理汽配市场,石学刚说,只要高岩保证股市上安全不用我操心,我就可以做。说实话,累惯了,天天让我呆在大户室那种地方我还真不自在。 高岩笑着说:要想完全不操心,我建议你全部买b股。何开镰问为什么?高岩说:b股适合做长线,几乎完全不用操心,慢慢等着价值回归吧。石学刚看着高岩,他显然是没明白。高岩说:同样一只股票,b股价钱要低几倍,这完全是政策造成的,与基本面没有关系,但政策是早晚会变的,因为这个政策不符合市场规律。何开镰问,那你自己干吗不全部买b股?高岩说:我们的钱不是银行的就是客户的,怎么能做得了长期投资?如果我们压上个三五年,利息也会把本金吃完了,但学刚兄不一样,反正是自己的私房钱,压几年没关系。石学刚问:人民币能买b股吗?高岩说:不能,但我们有办法。何开镰说:他们要是连个本事都没有还能开证券公司?
第42页 何开镰指示石学刚:汽配市场的保卫工作请市保安公司来管。石学刚想不通,说请保安公司不仅费用大,而且也不会很听我们的,什么是“老闆”?谁给钱谁是老闆。如果请保安公司,保安员在保安公司领工资,自然就将保安公司当作老闆,我们的话他们能听吗?何开镰说:关键是要保障市场安全,市场只要一开张,红道黑道马上就会来,不一定要找我们的麻烦,但至少会找租用店铺的老闆们的麻烦,小老闆们如果都麻烦了,我们还有生意做吗?如果请保安分司,保安公司是市公安局办的,起码红道上是肯定安全了,麻烦少一半,而黑道说到底还是怕红道的,只要红道在这里站岗,黑道就不敢胡作非为,至少要收敛许多。至于费用,只要安全部题解决了,我们这个停车场对外营业,光停车费就足够应付保安公司费用。石学刚想想还是何开镰考虑周到,现在停车难,停车费收入不会少。 康大实业公司的财务经理按高岩的要求,整了一份虚假的财务报表,同时担心地问:这行吗?高岩说:也就是骗银行吧。财务经理又问:那么审计呢?高岩说:审计费是按资产总量收取的,审五百万是审,审一个亿也是审,会计师事务所巴不得每单审计都是几个亿的,还有什么通不过的?别说你这样实打实的实业公司,大把的皮包公司甚至是纯粹的“壳公司”也没听说审计不了的呀。 银行主要认证券公司的担保,所以很顺利地放货两千五百万给康大实业,但这些钱只是在康大实业的帐上走了一圈,马上就进入高岩的证券公司,委託理财会合同在货款协议之前就签好了。何开镰问:不是说好要五千万的吗,怎么变成两千五百万了?高岩说:三千万以上要报总行批,不是麻烦嘛,分两次就行了。 第二笔两千五百万下来了,这一次银行提了一个小要求:拿出五百万作为私人现金存款再存回银行。陆总不明白,说这不是发神经病吗?刚贷出来又存进去,白贴利息?!何开镰说:算了,五百万的利差能有多少,卖个人情给行长,行长也是人,也要完成业绩,私人存款“一算三”,我们这是帮他呢。 何开镰回去与胡雅丽办离婚,没想到在家乡会受到如些热烈的隆重接待。何开镰家乡的湘南县现在已改为湘南市,尽管还是县级市,但听起来太多了。 何开镰到达湘南市的当开晚上,市长亲自为他接风,想当初自己为从集体单位调到国营单位时求爷爷拜奶奶的情景,何开镰不知道今天算不算光宗耀祖了。 市长在原来在地委组织做副部长,他自己主动要求来这个县级当市长,官场上有人说他不值得,但这市长关键是看发展,经济上去了,县级市的这个“县”字就会取消,县级市变成地级市并不遥远,这种升官方式于国于民于地方都有好处,上上下下齐心协力,何乐不为? 市长来到本县级市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排查,像假捕通缉犯一样对本地在外升官发财的人士一一排查,甚至查到了国外,最后终于查出几条大鱼,其中有三条被列为重点,何开镰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另外两条大鱼一条在中央一条在巴西,不是太高就是太远,于是就将何开镰列为重点中的重点。市长发现,这个何开镰去深圳这么多年,居然还保留着本市的户口!市长建议,增补何开镰为本市人大常委。此项建议立即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响应。接风宴上,市长直截了当地将这个意思说了。何开镰说:人大常委就免了吧,我们还是做点实事,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在家乡搞点小投资。 何开镰没说假话,这次回来一方面与胡雅丽办理离婚手续,另一方面帮胡雅丽搞一个酒楼,要搞就搞好点的,何开镰准备花上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几十万上百万搞一个酒楼在深圳或许算不上投资,但是在湖南这样说一点不过。 市长听说何开镰要来家乡投资,激动得半天说不上话,这就叫天意呀!自己绕了半天大弯,就到底不就是想要他来湘南投资吗?没想到自己还羞于开口,人家已经主动说了。 市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准道做多大投资?何开镰说,先做一个小投资,具体地说是为我前妻开一个酒楼,也就是几十万吧。 何开镰发现市长的脸色有些变化,就安慰说:这只是投石问路,如果好,再投大项目也不是没有可能。市长的脸色很快调整过来,市长又问:听说你在深圳也算是个大公司,关于下一步的发展有什么打算?何开镰说打算介入资本市场,准备二板上市。市长说:二板市场何时开放还说不准,你还不如直接买壳上市,并说本市的上市公司“湘锆锶”由于负债太重,连年亏损,已经st了,现在有色总公司已经将企业下放到本市,如果在有色总公司已经将企业下放到本市,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借壳上市嘛。 何开镰眼睛一亮,但他没有敢表态,更没有喜形于色,他说回去跟董事们商量一下。 汽配市场正式开张了,何开镰专门请来运输局领导和专业市场管理办公室领导剪彩。石学刚唿前忙后,好不热闹。 有人跟何开镰反映,说石学刚的老婆假公济私,占用一块地方自己卖起了饭盒,何开镰大笑,说徐秀文就是劳苦命,她要做就给她做吧,反正那么大的市场,也确实需要一个卖盒饭的,谁做不是做?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第43页 公司召开管理决策委员会会议,专门讨论收购“湘锆锶”的事。高岩说:得要先做调查研究。何开镰说:就委託你了。高岩说:这事不归我管,我们公司有专门的投资银行部,他们专门管这种事。 康大实业与证券公司签订了委託合同,证券公司的研究部先对“湘思锶”做案头分析,然后投行部与研究部联合组成专题小组,赴湘南实地考察。 何开镰、高岩、石学刚三个人聚到一起。何开镰问高岩,我们能不能再从银行贷五千万做大户透资?高岩说:当然可以,但是不好,贷款太多会使你们的资产负债比例加大,影响你的信誉。石学刚瞪大眼看着他们,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高岩突然像打量大熊猫一样打量着石学刚,说:你可能做呀。石学刚和何开镰以为他开玩笑,但仔细一看又不像,何开镰鼓励道:说说看。高岩说:学刚兄花点钱,买一个壳公司,专门做这个事,一笔就把钱赚回来了。 高岩告诉他们:大约花二十万块钱,就能买一个註册资本为一千万的“壳公司”,然后再花点钱搞一套假报表,把资产做成一个亿,正儿八经地去审计,就行了。何开镰有点担心,问这算不处金融讼骗?高岩说:只要由证券公司做担保,不会出事的,就是万一出事了,银行的规矩是谁有钱找谁麻烦,所以银行肯定会绕过石学刚找证券公司,石学刚反正是一个壳,银行找壳有什么用?石学刚将信将疑,他不敢答应,说回去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 其实,石学刚也用不着费不着费那么大劲搞什么“壳公司”了,国家突然颁布新政策:大陆居民可以购买香港b股。这一下可了不得!b股像老光棍连服两颗伟哥,挺得不能再挺,天天涨停板。石学刚和除秀文坐在这里每天都有几十万的进帐!徐秀文已经不卖盒饭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还要低三下四赔笑脸,现在他们股市上一天的净利,如果折算成盒饭,差不多就能将整个汽配市场堆满。 不卖盒饭的徐秀文先是养了一条哈巴狗,后来又学会了打麻将,再后来又跟着一批富婆健身,最近健身俱乐部的一个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往家里打电话,问寒问暖,关心备至,比石学刚都休贴,弄得石学刚恨不能自己也出去寻一个红颜知己。高岩背后与何开镰谈起此事还感慨:我到底是帮了石学刚还是害了石学刚?这钱多了到底是好事学是坏事?何开镰说:如果是做事业,钱多当然是好事,但如果像徐秀文这样无所事事,钱多了就是坏事情了。徐秀文本来是过日子的人,什么叫“过日子”?过日子关键是一个“过”,其实天天为柴米油盐操心那才叫“过”,如果什么都不操心,那“过”什么呢?只能是没事找事。 工厂这边情况不好,产品本身的更新淘汰太快,何开镰自己不懂专业,做起来特别费劲。高岩劝他别搞了,说现在电脑都普及了,电脑就能当vcd用,这东西终归是个淘汰产品,再花多大力气改进提高也是白费力。 何开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没说话。高岩接着说:将来网络普及了,想看什么片子都可以直接从网络上下载,既清楚又便宜,谁还买vcd呀? 何开镰说:那么高科技就没有人搞了? 高岩说:有人搞,像比尔?盖茨这样的人,像高新区那些海归派,必须自己就是专家,然后依靠风险投资基金创业,就像美国的硅谷和北京的中关村,像深圳的高新区,而像你这样搞,扬短避长,如果不赶快掉头,破产是早晚一天的事。高岩建议:花三千万收购“湘锆锶”,然后再让它花五千万把康大实业这个“高科技企业”买过去,这样你事实上等于花了两千万把湘锆锶买了,一反一復你还是控股那家上市公司,且不说两次资产重组我们可以配合二级市场赚个几千万,就是将来上市公司实在被掏空了,三千万法人股也很难说一文不值,就是真的一文不值,不也是早就回本了吗? 何开镰说:那我们就永远不搞高科技了? 高岩说:搞,但不是这个搞法,要搞就搞风险投资基金,专门为那些年轻的专家们做风险投资。 收购上市公司是一项保密性极强的工作,一旦消息透露出去,目标公司的股价就会飞涨,势必增大收购的难度,所以何开镰对任何人都保密,包括对石学刚。而另一方面,何开镰自己已经在私下里动用全部资金暗暗的吸纳该股的流通盘。这件事他谁也没说,包括帮他策划的高岩。 何开镰首先动用的是存在银行的那五百万。钱是他的钱,他说生产上急需,行长也没有办法。但行长心里并不痛快,认为何开镰惟利是图不守信用。但何开镰不得这么多了,何开镰避开高岩在其他证券公司悄悄买进“湘锆锶”,价位是七块左右。何开镰当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证券公司提供大把的身份证,然后帮他设一个总帐户,总帐户下面再挂几十个小户头,每个户头每次下单不超过十手,即使最狡猾的老鼠庄也看不出他的动向。 何开镰现在一门心思搞资本运作,工作那边倒成了配角,他将配角完全交给陆总,自己做起真正的幕后老闆。他要求陆总压缩一切生产生活开支,并且不惜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反覆强调生产上周转金的暂时困难,愣是拖欠员工一个月的工资,像赌博一样集中全部资金慢慢购买“湘锆锶”。
第44页 高岩问何开镰:收购“湘锆锶”的事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召开管理决策委员会会议讨论一下?何开镰给高岩放烟幕弹:肯定是要开会讨论并形成决议的,但现在还不成熟,说实话,我担心便宜没好货呀,资本运作不比产品运作,收益大,风险也大,我的意思是再做进一步的调研,看看这里面的猫腻到底有多大,窟窿到底有多深。 这一次是由高岩的证券公司投资银行部两硕士和何小镰的妹妹何小珍一起去的湖南,投行部的两个小伙子见有美人相伴,干劲顿时大了许多,也不嫌湘南山区的枯燥乏味了。何开镰私下与市长通电话,约市长到长沙与他单独会见。 尽管当初在深圳胡雅丽对何小珍并不怎么样,但何小珍不计较这些,到了湘南第一件事就是去“胡雅丽饭庄”看望昔日的嫂嫂。何小珍总觉得何开镰在这个问题上对不起胡雅丽,哥哥何开镰在深圳的那些事没有躲过妹妹何小珍的眼睛,但胡雅丽本人却没有那么看,胡雅丽说她现在感到特别轻松,自己做老闆,这么小饭馆开业时市长都来捧场,市里还准备把她增补为市政协委员,一个女人活到这个分上,知足了。何小珍看看胡雅丽,果然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比在深圳的时候精神多了,是有一副女老闆和女政协委员的样子。 胡雅丽对何小珍说,她一点都不喜欢深圳,她说去年在深圳,电视上放保险套广告,六岁的儿子问她什么是保险套,她都不知道如何回答。胡雅丽还告诉何小珍一件事:有一次她带儿子在深圳华强北逛街,正好碰上一家店铺公开叫卖卫生巾,叫卖方式是直接搞一个光身的塑料模特兜了一个卫生巾,吓得她赶紧捂住儿子的眼睛,谁知道儿子已经看见了,儿子说,我都看见了,是卫生巾。胡雅丽说:你说深圳是孩儿呆的地方吗?反正我不能跟儿子在深圳生活,与其长期分居,不如趁早离婚。 何小珍后来告诉何开镰胡雅丽在湘南很开心,并问何开镰,胡雅丽是安慰她还是说真心话。何开镰说,或许是真的,深圳对某些人来说是天堂,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是地狱,天堂与地狱并不遥远,就像我们做生意,成功和失败相差很远吗? 何开镰又想到到石学刚和除秀文的事,但他并没有说。 何小珍和证券公司投行部的小伙子回来后,向何开镰汇报他们掌握的情况:湘锶已经资不抵债,并且如果依靠他们自身的力量,不但不会好转,反而会越陷越深,今年是st,明年pt,后来说不定就要退市破产。主要原因是两条:一是欠银行债务太重,每年产生的利润不够偿还银行利息;二是矿上与地方上关系太僵,在县改市之前,矿上的级别高于县上,根本就不买县上的帐,于是县上就处处刁难矿上。不仅县里刁难矿上,附近的村民简直就直接将矿上视了摇钱树,没钱了就去掏。有一回村民愣说矿上给他们造成的污染,要矿上赔钱,矿上不赔钱,村民就将大粪倒在矿区门口。还有就是矿上对外的交通有一段必段经过县里,县里在路上设了三道卡,分别收取污染费、治安费和路桥建设费,还有像矿上的尾矿堆放等等,无一不是收费惊人,向矿上的收取污染费是县里财政的一大来源。尽管现在县改市了,矿上也划归县里管了,但积重难返,还要有一个纠正的习惯过程,所以矿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何开镰向市里提出整体收购框架方案:锆锶矿欠银行的利息全免,本金债转股,康大实业以每股一元的价格从市国资办购买“湘锆锶”三千万法人股,然后银行再向新组建的湘锆锶公司新增货款三千万,这新增的六千万资金作为矿上更新设备和流动资金外,还抽出大约一千五百万投资湘南市的市政建设。新组建的“湘南锆锶矿股份有限公司”三大主要投东是当地银行下属的资产管理公司、湘南市国资办和深圳康大实业。新公司主营业务是锆锶矿的开採和精选,同时涉足高科技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新公司享受新组建公司的减免税待遇,但地税部分由股份公司以其他方式补偿给市里。 市长似乎很为难,因为涉及银行贷款债转股这样的大事,他一个县级市长并没有拍板的权力。因此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好在湘南离深圳不远,何开镰可以来来往往。他知道,谈判本来就是急不得的事。 这一天何开镰、高岩、石学刚三个聚在一起,何开镰对石学刚说:你那个b股该出手了。石学刚说:我已经出了三分之一,出完又涨了,正反悔呢。高岩说:听我们的没错,赶紧全部出手,马上有更好的机会。石学刚说好。石学刚回去对除秀文说,徐秀文反倒比他想得开,说:听他们的没错,反正当初如果不是他们让你买b股,你哪有今天? 卖完股票石学刚发现:他真的成了大老闆了,差不多两千万呀! 陆总与何开镰吵起来。陆总显然是占理的:新产品开发进行到一半,实然断了资金,正常的运作开销被压得不能再压。陆总都快成骗子了,到处赊欠,连工人工资都赊欠了。这个总经理让他如何当? 何开镰召开管理层会议,会上听取各部门汇报。之所以召开管理层会议而不是召开管理决策委员会会议,就是要躲开高岩,今天的会议他不想让高岩参加,但必须让石学刚出席。 所谓的“汇报”自然也变成了诉苦,这也是何开镰预料之中的事。何开镰说:公司产品积压,资金回不来,所以出现暂时困难。陆总说:不是,前开我刚收回来一百七十万,到哪里去了?何开镰一副愁眉苦脸相,解释说公司正在进行资本运作,所以需要大量的钱,希望各位多对下面做解释工作。
第45页 何开镰要大家想办法,财务经理建议:实不行就将汽配市场兑出去。石学刚说:不行,这不是杀鸡取卯吗?每月都有几十万进帐呢!何开镰仿佛突然发现新大陆,说:要么这样,石兄,公司把汽配市场包给你如何?现在汽配市场每月的收入你都知道,你按十个月交包费,这一年的收入全归你,一年以后什么情况再说。陆总眼睛亮了起来,心里一算,十个月差不多就是四百多万,发工资支付开发费和偿还紧急支付应该没问题。石学刚也在算帐,不就是几百万嘛,别说有利可图,就是没利可图,凭何开镰的信誉和交情,他也没理由说不。 当天晚上何开镰单独请石学刚和徐秀文吃饭,何开镰说:其实你们都这么有钱了,老是打工肯定不合适,现在我们把汽配市场抵押给你们经营,你们自己就是老闆了,遇到什么事,还有我罩着,多好?并且我们正在操作一个大项目,剩下的钱你们千万要留好,一旦项目成功,我肯定给你们一个赚钱的机会。最后,何开镰酒后吐“真言”:几百万根本不能解决公司目前的困难,干脆包两年,给我一千万,算我何开镰遇上难事求兄弟了。徐秀文问:你不能在其他地主想点办法?何开镰借着酒气说:我何开镰是个要脸的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难处,你不见今天我连高岩都没叫吗?我只有在你们面前丢人,在其他地方我不敢丢人。说得石学刚夫妇一阵感动,终于答应了。不仅答应包两年,而且答应家丑不外扬,包括不告诉高岩。 何开镰知道瞒不住高岩,但是能瞒一天也好。何开镰通知高岩,让他明天一早去湘南,他自己随后就到。高岩问:用得着这么急吗?何开镰说你去就知道了,去了再说,市长在等你。 第二天上午,趁高岩不在,何开镰迅速从石学刚那里划走一千万,他与另一个证券公司已经说好,可以再透资一千万,这样,他实际能动用的资金差不多接近四千万了。何开镰找了几个不懂事的打工妹帮着下单,每单绝不超过十手。 何开镰赶到湘南时,高岩正和市长在矿上实地考察。高岩是作为康大实业的顾问单位来的,说话自然就向着委託单位。高岩对市长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地方关系要靠您扭转过来。市长说那是自然。 高岩从电话里知道石学刚调走一千万的事,马上打电话问石学刚是怎么回事。石学刚记着何开镰关于“家丑不扬”的话,吞吞吐吐地说:等你回来再说吧。晚上在湘南大酒店里,高岩把石学刚的情况跟何开镰说了。何开镰说:怎么,你不知道?石学刚觉得汽配市场那边不错,想承包,我自己也正好缺钱,没钱怎么收购呢?所以就干脆把汽配市场承包给他了。 高岩代表顾问公司陪着何开镰一起与市里谈判,高岩说:不管怎么样,这个方案的核心是两条,一是我们从深圳实打实地拿来至少三千万真金白银,二是这些钱的一部分将投资湘南市的基础建设。湘南现在是“市”了,应该有更好的市容市貌。 谢天谢地,市长这一关总算过了。过了市里这一关,何开镰就与市长一起往上攻关。主要是攻地区这一关。市长带着何开镰一起跑地区。尽管市长原来是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上上下下熟得不能再熟,但地委那些大小领导似乎对何开镰更客气一些。何开镰都觉得很奇怪,后来回到深圳以后他们曾在一起议论这个事,高岩说:这就对了。 市长此时也顾不得别人客气不客气了,他几乎要与地委耍蛮,说:我到湘南你们资金上一点也不能支持,政策上还不能支持,像这样的态度,还不把深圳的大老闆吓跑了?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现在市长这么玩命地认真起来,地委领导们终于作了让步,与他一起往省上攻关。当一关一关都过了的时候,何开镰发现自己和市长都减肥不少。 陆总又跟何开镰大吵起来,责问何开镰:既然汽配市场都给石学刚了,收回的承包押金又用到哪里去了?何开镰有口难瓣,陆总提出辞职。 高岩回到深圳后,马上查石学刚那一千万的走向,尽管何开镰专门从银行走了一圈,但高岩还是查出那笔款最终落户到另一家证券公司。高岩发觉自己被何开镰耍了。再一看盘口,“湘锆锶”已经升到九块多。高岩果断地指挥下单,大举买入“湘锆锶”。 “湘锆锶”连续几个涨停板,何开镰心里美滋滋的。心想就算现在放弃收购计划,自己也净赚个一千多万了,做什么生意能赚这么多? 何开镰找到石学刚,让他自己准备几十个帐户,准备炒股票,并且暗示他最好不要在高岩的公司做。石学刚感到很为难,觉得这样太不仗义了,并说上次没跟高岩打招唿就转走了一千万已经让他觉得对不起高岩了。何开镰想了一想,一个电话把高岩叫过来。 高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何开镰说:我觉得我们兄弟三应该联合做一把“湘锆锶”。高岩说:好啊,我正想打你说这个事呢。何开镰说:你是专家,你说怎么做吧。高岩说:现在已经有一点难度了,不知道是不是透漏了风声,八字还没见撇,股价却已经上了两个台阶,从七块到九块,现在又从九块到十一块了,还有多大空间呀。石学刚看着他们俩说得起劲,并没有觉得这件事与他自己有多大关系。何开镰不傻,知道自己这段时候做的事无论如何都瞒不住高岩了,如果这时候高岩跟他翻脸,他还觉得好说一点,但高岩反倒装着没事,何开镰心里倒没了底。何开镰说:高岩你是给证券公司做事的,所以前段时间我做什么没对你说,说了反倒让你为难,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要是再瞒着你就不仗义了,但你也知道,这种事只能一个人做,希望你不要见怪。我是在七元价位进了一些,我吃了独食,如果我不做,我还真付不起那三千万。
第46页 高岩说:现在怎么做吧? 何开镰看看高岩,又看看石学刚,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俩马上上去,与湘南签订收购合同,你暂时停止进货,我反正需要带一千万首期款上去,明天我倒仓一千万给石学刚,算是对他那一千万的补偿,然后怎么样再说。高岩说:行,但从现在起我们三人一步不要离开,也不准打电话。 石学刚说:不行,我跟除秀文说一声。 第二天开市之前,三人来到高岩的办公室,高岩当着何开镰和石学刚的面对部下交代,先暂停下单,什么时候下单听我指挥。何开镰不放心,要求高岩把手下的人集中在会议室,等着高岩跟他们开会。高岩说好,照办。 一开市,果然没有什么大的买卖单,何开镰高岩石学刚三个围着高岩的大班台,眼睛盯着电脑萤光屏,何开镰卖,石学刚买,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千万的交易,萤光屏上立马显示一根顶天立地的成交量粗线。 高岩问:我现在可以下买单了吗?何开镰点点头。 高岩来到会议室,所谓的“会议”只有一句话:大力买进“湘锆锶”! 石学刚像看变戏法一样,他刚买进一千万的“湘锆锶”马上就一路上拨,虽然不如前几个月的b股涨得那么勐,但也是在涨停板的位置报收。 何开镰回到公司,马上叫来陆总,打开电脑,告诉陆总:这只股票一直从七块涨到现在,马上就要有几个涨停板,知道为什么吗?陆总摇摇头。何开镰说:因为我们康大实业马上就要完成对它的收购兼併,这段时间你知道公司为什么资金紧张吗?陆总还是摇头。何开镰说:因为我们在它七块钱的时候集中全部资金买了这只股票,你说我们做得对不对?陆总点点头,然后仿佛觉得表达得不够清清,又更使劲地点点头。何开镰说:你说我当时能告诉你这一切吗?陆总咧开嘴笑笑,用手扰头。何开镰说:你还要辞职吗?陆总摇摇头,然后仿佛表达得不充分,又更加使劲地摇摇头。 何开镰、高岩、何小珍一起去湘南签订收购兼併正式合同。 这些天“湘锆锶”天天涨停板,市长大人非常开心,一方面湘南市总算彻底露脸了,另一方面他听从了何开镰在长沙时悄悄给他的建议,让他老婆和他老婆的娘家人在七八元左右买了不少“湘锆锶”,现在天天涨停板,他能不高兴吗?由于市长高兴,湘南市国资办与深圳康大实业关于湘南锆锶股份有限公司三千法人股转让协议顺利签订。按协议规定,康大实业当场支付人民币一千万,另外两千万将在协议签订之后七个工作日内支付。第二天,证券时报等有关媒体报导了“湘锆锶”董事会公告,并且登了关于召开特别股东大会的通知,为了体现新公司新气象,特别股东大会在深圳召开,国内其他媒体上也作了相关报导,并且说“湘锆锶”将主要业务定位在锆锶矿的开採及综合利用、高科技和市政基础建设上,总之,全是利好,“湘锆锶”不用任何庄家操纵,自动天天涨停板。 特别股东大会半天就结束了。对这种股权相对集中的上市公司,股东大会其实本来就是履行一道必要的法律程序,说白了纯粹是为了走过场。 下午,高岩把石学刚悄悄地带到他的自己的办公室,非常严肃地问石学刚:你觉得信得过我吗?石学刚说:这还用问吗?高岩说:那好,你现在用我们电脑,将你手中的“湘锆锶”全部抛出去,要快。石学刚将信将疑,甚至手发抖,但他不是照办了。由于单子下得急,引起该股迅速下跌,到收盘时,高岩帮着石学刚查单,居然发现前面下的单还有没成交的。高岩让石学刚把没有成交的单赶快撤掉,然后直接在跌停板的位置重下,力争全部卖掉。高岩告诉石学刚,如果今天没卖掉,剩下的在明天一开市就在跌停板的位置下卖单,否则就卖不出去了。石学刚虽然疑惑,但还是直点头。 何开镰正在深圳大酒店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湘南市领导和资产管理公司的头头脑脑。陆总一脸凝重地将何开镰叫到门口,告诉他:“湘锆锶”今天跌停板。何开镰说:不可能呀,上午我看还是涨停板呢,今天又有实质性利好,应该继续涨停板才对呀。肯定是你看错了,或者是电脑出现技术问题。 何开镰回到席上,继续向别人敬酒或直接受别人的敬酒。 由于大家都很尽兴,何开镰和陆总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众人的兴致,但高岩注意到了。高岩在嘴角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别人很难判断他在这个场合露出这种微笑的真正含义。高岩悄悄地关上关机,拉上石学刚,趁大家不注意出去了。到了门口,高岩突然又止住脚,打开手机,对石学刚说:你把手机关了,回家,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你下单之前,谁的电话都不要接。记住,最好今天晚上和大嫂浪漫一下,找个酒店住一夜,别回去,如果在家里住,就将电话线拔掉。 高岩回到席上时,宴会已进入高潮,何开镰好像被人灌得差不多了,市长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何开镰、高岩和何小珍三者之间的关系,执意要为高岩和何小珍做媒。高岩显得很开心,何小珍至少没有反对,众人都在喝彩,仿佛今天的庆功会就要演变成订婚仪式了。只有陆总今天气色不佳,脸上的笑仿佛是硬挤出来的,不知道是为股票跌停板的事还是追何小珍的彻底失败的事,或者二者皆有,反正祸不单行。
第47页 高岩非常得意,是那种财色皆收的得意,与陆总正好相反。高岩感觉高潮真的到了,既然高潮都已经到了,那么该谢幕了。 陆总在得知康大实业要收购“湘锆锶”后,马上满仓买进,所以他一直关注这只股票,下午他见抛盘很重,赶紧出了一些,但大部分还在里面,于是他还是不放心,宴会之后仍然拉住何开镰,说:不会错的,我下午还完成几单交易呢,怎么会错?何开镰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安慰陆总还是安慰自己,说:肯定有人想做我们这只股票,嫌价位高了,想打压一下,好啊,我们明天正好要出两千万,倒给他罢了。 第二天,何开镰打开电脑想先看一看那个想做他这只股票的人怎样刻意打压和吸货,边启动电脑边对何小珍说:这傢伙真不懂规矩,想做“湘锆锶”找我呀,我们不配合他怎么做?话还没说完,哑了。他清楚地看到了“湘锆锶”一开盘就是跌停板的位置,并且在这个价位挂了数以千手的大大的卖单。何开镰的额头上马上出汗。这显然不是想接盘的,倒像是有度意不让何开镰出货。由于股票本来就是跟风的,越是跌停板越是没有敢买,就是何开镰现在在跌停板的位置下单,也根本就卖不出去,要有人买也只能买前面的单。何小珍一旁温馨提示:如果我们今天不出货,明天就没法办理即时支付,我们就要违约,后果不堪设想。 高岩此时正拉着石学刚在打高尔夫,他对石学刚说:你现在差不多有三千万了吧,而且全是现金,不学会打高尔夫怎么行?来来来,我比你忙,但今天我们兄弟是第一次玩高尔夫,我带头,把手机关了,要玩就玩个痛快。 他们确实玩得相当痛快,在这个痛快的时候,高岩告诫石学刚,你记得莎士比亚的名言吗?石学刚问:哪一句?高岩说:把钱借给朋友就会人财两空。记住我的忠告,我和你还有何开镰,我们都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将来三个人中无论是哪一个落难了,尽可以供他吃供他喝,甚至供他嫖他赌,但是绝不要互相借钱! 第三天,“湘锆锶”继续跌停板,而且同样在跌停板的位置挂了足够量的卖单,何开镰想卖一股都卖不掉。证券公司已经通知他,如果再这样,明天就要按协议强行平仓。湖南市国资办打来电话:如果明天再不将剩下的两千万打过来,收购协议作废,一千万罚没,并且保留进一步追究责任的权力。何开镰相信他们说到做到,因为市长已经恨死何开镰了,市长老婆其娘家人都在骂市长害死他们了。这一天报纸上对“湘锆锶现象”已经开始关注,一则不起眼的小消息躲在报纸的一角,小消息说:据透露,收购“湘锆锶”的深圳的康大实业其实根本没有实力,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支付足够的资金,整个收购兼併活动可能是一场闹剧。文字不长,杀伤力却极大,据说惊动了证券管理的最高领导,当前正在抓监管,“假收购”正好碰到枪口上了。 何开镰能闯过这一关吗?其实成功与失败有时仅差一步,用何开镰自己的话说,二者并不遥远。 解套 庄家也有被套的时候。胡君声现在就被套住了。 胡君声在常砥中身上是花了大价钱的,否则他也不敢贸然做这个庄。 传统经济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经济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三年前,只要手中有钱,有足够的钱,你想做哪只股票就做哪只股票。《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是“有枪就是王”,三年前的股市是“有钱就是王”。现在不行了,现在有钱只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如今坐庄除了有钱之外,还必须学会直接与上市公司和媒体打交道,否则再多的钱也可以被淹没在人民股市的汪洋大海之中。 常砥中是华夏在线的董事长,胡君声在常砥中身上花大气力就是想让常砥中配合自己操作,其中“镇庄之宝”就是兑现今年十送十的计划,正因为有了常砥中这个十送十的承诺,胡君声才敢大举杀进华夏在线。 华夏在线流通盘是5000万股,胡君声现在已经持有3700万股,基本控盘。但现在常砥中突然被“双规”,没法兑现他的十送十承诺了,而如果没有这个十送十的计划,胡君声控盘也没有用。说到底,股票是要等到卖出去之后才能知道有没有赚钱,才能知道赚了多少钱,否则最多只能是纸上富贵。胡君声不要纸上富贵,他要实打实的收益。 华夏在线的建仓成本约每股8元,现在的价位是元。纸上富贵是有了,但如果不能顺利地实现高位出局,一旦赶上非理性暴跌,帐面收益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弄不好还会跌破建仓价。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实上,中国的股市目前还处于“博弈期”,这样的非理性暴跌和非理性暴涨一样,每年都会来一次。胡君声不想成为这种非理性暴跌的受害者,他甚至也不想成为非理性暴涨的收益者。胡君声相信理性投资,他的“理性投资”与巴菲特的长线投资还不一样,主要是他不相信中国具备巴菲特理论的生存基础,再说他也没有巴菲特的那份耐心。胡君声的“理性投资”就是要搞定目标公司的董事局,搞定媒体,然后在低价位建仓,高价位出局。胡君声认为不管是这理论还是那理论,低买高卖才是股市的“内经”。巴菲特的长期投资理论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就实质来说,巴菲特长期投资理论事实上也是“低买高卖”,只不过由于国外资本市场发展太成熟了,太规范了,以至于他们没有中国股市市场每年必发的暴涨暴跌,所以巴菲特只能将操作周期拉长,改为“长期投资”。胡君声曾经权威性地指出:如果巴菲特来到中国市场,他一定会修正他的长期投资理论。
第48页 胡君声是谦虚的,他没有说“如果巴菲特来到中国市场,他一定会遵从我的‘理性投资’理论”。 我们不知道如果巴菲特真的来到中国会不会遵从胡君声的“理性投资”理论,但我们知道眼下他的理论出问题了。原因是他理论的基础发生了动摇,常砥中被“双规”了,十送十的计划没法兑现了。在不可预期的突发事件面前,他的“理性投资”理论失灵了!假如说胡君声的理论是一道非常科学的软体程序,那么突发事件就是一个突然侵入的病毒。再好的程序碰上厉害的病毒也要失灵。 胡君声确实是谦虚的。事实上,他已经想好了要在常砥中正式逮捕之前将华夏在线彻底清仓,套出现金,然后再寻找新的市场机会。胡君声是一个赢得起也输得起的人,况且他现在在这个价位出货也未必是输。但是他不像其他大老闆那样唯我独尊,他在每一次做出重大决策前都要召集他的干将们在一起议一议。他觉得议一议大有好处。这些年来他的事业一直稳步前进,不能不说与他的这种谦虚的态度有着内在的联繫。 邱助理就是他的核心干将之一。 邱助理比胡君声大两岁,也比他高一级。二人一直以校友相称,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只不过两个学校正好门对门,加上后来院校合併,两所学校合二为一,说是校友当然也不过分。胡君声与邱助理以校友相称并且甘当“学弟”,只能说明他谦虚。其实校友又怎么样?不是校友又怎么样?关键是要两个人能合得来。如果能合得来,不是校友胜似校友,如果合不来,是同班同学也没用。胡君声与邱助理就非常合得来。 邱助理在“下海”之初就是给胡君声打工的,但当时胡君声只拥有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公司,这种非常不起眼的小公司往往实行家族式管理,胡君声自己当总经理,他的弟弟当副总经理,老婆管财务,妹夫管业务。这样就没有邱助理的位置了。邱助理曾经跟胡君声开玩笑,说你能不能再有一个妹妹,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你妹夫,关系就顺了。胡君声当然不可能再冒出一个妹妹来,就是真冒出来也肯定是假的,于是好讲好散,另谋高就,应聘去了王冠集团公司当了董事局主席助理。 眼下助理的概念正在发生异化,君不见众多的助理已经异化为“小密”吗?但拿助理当“小密”的往往是小老闆,真正的大老闆不是这样。事实上,邱助理在当王冠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助理时,实际权力大于集团总裁。道理很简单:王冠集团是一家真正的公众公司,所谓“真正的公众公司”就是它的股权相当分散,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股东。这样的股份有限公司从理论上说最符合现代企业制度,因为他不像有些一股独大的公司那样,上市公司实际成为母公司的“儿子”,作为“老子”的母公司可以通过关联交易的方式来侵吞上市公司的资产,甚至可以无偿地长期占用上市公司的资金。但这些都是外国的金融专家根据他们本国或西方国家的普遍现象总结出的规律,这些规律到了中国就不好使了。中国的实际情况恰恰相反,那些直接由国有大企业“改造”过来的上市公司,他们的董事长其实是当地组织部门选拔任命的官员,看起来非常不合情理,但事实上他们还不敢乱来,因为当地组织部门既然有权力任命他,也同样有权力免去他,所以他们在个人敛财方面还不敢明目张胆,还要有所收敛。但是王冠集团不一样,王冠集团是真正的公众公司,真正的公众公司就是没有“老子”的公司,没有“老子”的公司说话算数的老闆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董事局主席,其他一切人员,包括总裁,都是给主席打工的。主席今天要你当总裁你就是总裁,主席明天不要你当总裁了,你就是“被裁”,尽管总裁与被裁仅一字之差。因此,在王冠集团王国里权力大小并不一定是按职位高低划分的,关键是看你对主席的影响力。邱助理对主席的影响力最大,所以邱助理在集团公司的实际权力最大。 王冠集团是当时深圳最大最早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之一。在邱助理担任王冠集团主席助理的那几年,他不但帮助主席成功地策划了多次增发和b股上市,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第一大股东的猖狂进攻,由于第一大股东持股也不足百分之十,所以邱助理可以帮助主席巧妙地利用流通股的同等投票权牢牢坚守在主席的阵地上,没有退却一步! “邱助理”这杆大旗就是那时候竖起来的,而且万里长城永不倒。那几年,王冠集团的总裁和副总裁几乎是每年一换,但“邱助理”成了常青树,以至于后来胡君声成长起来之后再回过头来请邱助理来担任环球投资公司老总时,邱助理经长时间充分考虑,只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是改“环球投资公司”为“融券公司”,第二是他只当助理,不做老总。关于第二点,胡君声没有疑问,“邱助理”已经成为品牌,可以理解。关于第二点,胡君声不理解,于是邱助理解释:融券公司是银行与券商之间的桥樑。这种解释当然也只有胡君声能听得懂。胡君声不仅听懂了,而且马上恍然大悟,立即照办,“环球集团”正式更名为“中融集团”。
第49页 邱助理之所以好马愿吃回头草,就在于胡君声与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胡君声现在与邱助理一起听取大家的意见。邱助理在这一点上也与胡君声一样,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两个聪明人的智慧大于一个人,而一群聪明人的智慧多于两个人。 胡君声鼓励大家多多发表意见。 邱助理则抛砖引玉,说:“据我看,华夏在线的基本面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董事长‘双规’应该是短期利空,我们不如暂且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胡君声说:“我担心新的董事长不容易在短期内养肥,而且新董事长一般要开创新局面,不轻易啃前任留下的剩骨头,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早出来。” 胡君声与邱助理故意这样意见相左,就是想带动讨论气氛。如果像国营单位或者像王冠集团那样的上市公司召开董事会一样,领导的意见很一致很明确,下面的人肯定是照着领导的意见往下说,那么“议一议”根本就达不到目的。 果然,与会者见老闆和老闆的心腹都拿不定主意,于是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讨论热烈起来。 西安分公司的小马说:“既然华夏在线已经有问题,不如杀跌出货算了。大家可以算一下,第一个跌停在12元左右,估计一路减仓可以卖出200万股左右,第二个跌停在元附近,可以再卖出150万,第三个跌停还是在9元以上,我们可以多次打开跌停,如果成交量达到1000万左右,刨去我们自己回吃的200万,又实际出货800万。这时候中小散户看到连续多日跌停后,成交量突然放大,肯定会在低位补仓,以降低持仓成本,我们在次日正好把剩下的股票可以基本倒出去。” 资金部经理陈向阳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採取这种办法出货,他得去跳楼了。陈向阳用他老婆的户头在一家营业部透支跟了这支股票,按照小马这样杀跌出货,庄家把跌停封得死死的,他想跑也跑不掉了。如果那样,营业部肯定会在第三个跌停板的位置对他的股票强行平仓,他马上就会变为负资产者!陈向阳现在正在闭眼祈祷,祈祷赶快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要是实在没有人站出来,他就不得不赤膊上阵。如果那样,精明的邱助理一定会闻出他偷偷坐轿子的气味来。陈向阳出汗了。 突然,上帝的声音出现了! “如果杀跌出货,我们这次不是白做了?” 陈向阳不敢确定这声音来自何人,但他相信偷偷坐轿子绝不止他一个,因为在这个声音的后面马上就跟着一片附和声。陈向阳当场松了口气。 小马站着说话腰不疼。说:“如果按我刚才说的方法出手,基本利润也还是能保证的,关键是自己主动呀。如果一味地等待,资金回笼不了,没法重新寻找新的市场机会,那才是最大的损失!这个市场每天都有机会,有现金就能把握机会。” 胡君声和邱助理见大家畅所欲言,暗中得意,他们至少已经从大家的发言中嗅出谁偷偷地坐了公司的轿子。但这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都找出比一路杀跌出货更好的办,也许根本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们不甘心,所以他们要试试。 胡君声说:“很好,大家还有什么高招?不妨说出来,啊。” 然而事与愿违,胡君声这样一鼓励之后,会场反倒一片寂静,没人说话了。 这样寂静一段时间之后,来自北京分公司的小丁说话了。小丁说:“我同意现在就出货的提议,但是不贊成杀跌出货的办法。杀跌出货是下策,不仅我们自己损失,而且会留下‘恶庄’的骂名,何苦呢?其实华夏在线这只股票本身是很适合坐庄的,否则我们当初也不会选择它,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收集到足够的筹码,就这么轻易出去了?选择一只好的目标公司并收集到足够的筹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我们已经在华夏在线上投入那么多精力,就不应该轻易放弃,总要有所收穫才是,能有大的收穫就不要寻求小的收穫。我觉得眼下我们要逆向思维,将计就计。比如坐庄的人都非常痛恨‘老鼠庄’,但我们有没有想到利用‘老鼠庄’呢?我现在想了一个不成熟的方案,不知可不可以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小丁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不说了,表面上是谦虚,其实是故弄玄虚。 邱助理对小丁这一套很反感,他不理解聪明的人为什么往往总是让人不舒服,他想大概这是上帝的高明,上帝不能让优点全部被一个人占去,你身上优点多了,我就来一点缺点给你。然而反感归反感,但邱助理还是意识到小丁的讲话有料,于是鼓励他继续往下说。胡君声也催着“快说,快说。” 小丁得到老闆和邱助理的鼓励,感觉更加不错,所以继续说。 “各位不知注意到没有,”小丁说,“由于竞争激烈,很多证券公司现在都採用返还佣金的方式吸引客户。于是一些股评人士在一些证券营业部开设工作室,拉一些大户,想以此赚取佣金。有些名气比较大的股评家工作室规模还相当大,而且还不止一个工作室,差不多就是私募基金了。如果我们将计就计,直接请一个这样的股评家来操盘,故意把‘勐料’暴露给他,那么-----”
第50页 小丁在关键时刻的关键地方又突然停下来,仿佛他是一个调皮的机器人,关键时刻必须沖充电,否则就没法继续工作。不过这一次他失算了。这一次邱助理没有继续给他充电,邱助理已经听出地雷的秘密来了。 邱助理在胡君声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嘀咕得胡君声直点头。 胡君声显然有些兴奋,将心里意会的东西一下子说了出来。他说:“好!我们马上聘请股评家来操盘。” 邱助理见老闆已经说出来,只好做具体布置:“请股评家的事由我向老闆推荐,陈向阳负责组织资金。其他人要集中起来,委屈一下大家,现在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跟家里打电话,必须在这里通话,打完电话后把手机关掉。然后谁也不准对外联繫。” 胡君声给邱助理打气,补充说:“这件事情由邱助理负责,他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邱助理提出:“要不要让小丁担任副总指挥?” 胡君声说可以。 邱助理发现高傲的小丁投来异常感激的目光。 邱助理为小丁惋惜。他想:如果这个小丁多看点四书五经,多懂得一点做人的道理,那该多好呀!但是如果那样,他不就成了“丁助理”了?他成了丁助理,那么还有“邱助理”吗? 胡君声和邱助理及小丁三人密谋。他们决定请大名鼎鼎的k先生“操盘”。k先生不仅是股评人士,而且已经成了明星。胡君声他们要找的就是明星。是明星才有能力接这个大盘。 说股评人士k先生是明星并不是譁众取宠。如今股评也已经职业化,并且是一种新人辈出的新职业。这几年股市不怎么样,但股评新秀却涌现不少。特别是电视股评推广后,使有些股评人士一下子成了电视明星。这也不奇怪,在电视上露面的机会多了自然就成了明星,既然前几年做广告的都做成了明星,“燕舞小子”不就成了明星吗?那么这几年做股评的当然也可以并且应该能够成为明星。这叫做各领风骚三五年。事实上,如今电视也商业化了,电视台为了提高收视率,千方百计地迎合观众的口味,既然中国有那么多人参与炒股,电视台为什么不多开几个频道?因此,电视台在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股评明星的同时,也制造了自己的空前的收视率。虽然现在有人批评股评家大多数与算命先生差不多,更有人一针见血地问股评家:既然你们那么有把握,还当股评干什么?干脆自己看哪只股票好就买哪只算了。但即使是算命先生,也分三六九等,k先生至少算是“算命先生”中的上等品。 k先生是作家出身,但他与一般的作家不一样,一般的作家抱着“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头衔不放,k先生则觉得在商品经济大潮中,一切“家”都应当职业化,都应当服从商品经济规律。商品经济的规律就是等价交换的规律,就是商品买卖规律。既然教师可以出卖知识,大学可以出卖文凭,哲学家可以出卖智慧,做官的可以出卖权力,部队都可以出卖军车牌照,那么,“人类灵魂工程师”为什么不可以出卖灵魂?于是k先生直接将文学当作商品,把有限的文学天才用于无限的经济活动中。刚开始是充当吹鼓手,谁给钱就替谁歌功颂德,当然能给得起钱的自然不是普通老百姓,普通老百姓买不起“金喇叭”,而k先生不是一般的吹鼓手,k先生是个只吹金喇叭的吹鼓手。只吹金喇叭的k先生后来又进一步发展成为枪手,干脆直接替别人作文写书。当然,这些“别人”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那些有钱人,其中主要是“胆商”。 中国有一大批“胆商”。这些人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收益者,他们在别人还为争取“非农业户口”和“干部身份”而忙碌的时候,就敢于第一个吃螃蟹,于是发财了。事实上,这些“胆商”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下海”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站在海里的,见着海上漂来的财富难道还不会捞起来吗?这些“胆商”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最底层,有些干脆就是劳改释放人员。但这些人智商不一定低,因此他们一夜暴富之后就要做一些与“上流社会”身份相适应的事。最初是在胸前挂上两枝钢笔,后来发觉这样不行了,因为常常有人误认为他们是卖钢笔的,于是就花钱买文凭,先是买大专文凭,当大专文凭贬值之后,这些智商比较高的“胆商”就绕过本科,直接买mba。他们中的一些先进分子甚至花大价钱买了美利坚合众国的mba,但他们很快就发现mba以更快的速度贬得一文不值,于是思前想后,最后决定着书立说。他们往往花钱请k先生这样具有开拓精神并勇于献身的作家替自己写书,然后花钱从国家正规的出版社买得书号,再做精美印刷包装,然后费大力气练习签名,每当送出去一本,不但当场签上“赠某某某雅正”字样,而且向你诉苦:“没办法,盗版太多!”完全是一副受害学者的标准模样。令你不得不肃然起敬。 k先生就充当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枪手。k先生发现当枪手比当作家简单,作家的写作需要消耗大脑,当然,少数作家除外,比如少数美女作家,但即使是少数美女作家也还需要消耗自己身体的其他器官。然而当枪手不需要,当枪手有时候需要付出的仅仅只是一把剪刀。反正只要“着作”中不出现反党言论,不明目张胆地描写色情与暴力,不宣扬###功,出版社的书号是大胆地出卖的。k先生有时候甚至发现出版社其实是在求他,与当初自己发表消耗大脑写出的正规东西时的情况正好相反。刚开始他还是小心翼翼,后来他就变成社长的老闆了。也难怪,这年头谁给钱谁就是老闆,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第51页 k先生是在他充当一个证券公司老总枪手的实践中接触、发现和认识股票的。那是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充当枪手吃亏了,因为那个老总后来居然靠k先生写的这本书发了大财,而k先生自己得到的仅仅是一个零头!但k先生从这件事情中受到启发:干脆自己直接写一些关于股票方面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写作的最终目的还是需要读者的,既然中国有那么多人热衷于股票,而每一个关心股票的人都需要这方面资讯,那么专门从事这项活动就一定有市场。 到底具有文学功底,k先生写的股评文章可读性相当强。于是,k先生很快就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被电视台邀请去做股评。电视股评做长了也就成了明星了。成为电视明星之后,主动向他谘询甚至直接请他当投资顾问的人日益增多,一些证券公司营业部为了吸引顾客,也专门请他去讲课,甚至欢迎他在那里开设工作室。每年k先生从各个证券营业部领到的交易费返还和奖金都以六位记数。还有一个证券公司基于他对本公司的特殊贡献,干脆授予他终生荣誉职员,除了不领工资之外,终生享受本公司正式职工的一切待遇。当小丁和邱助理找到k先生时,他个人已经拥有七八家工作室,直接掌握或间接影响资金总数达数亿元,不比一般的私募基金差。 k先生当时也正在寻找题材。手中的客户多了,总是需要一些真材实料的,老是说模稜两可的话也不行。就是瞎子算命,也还要碰对几次才行。所以,接到邱助理和小丁的邀请后,k先生并没摆什么架子,而是非常乐意地跟着二位来到中融集团。 邱助理先是对k先生一番恭维,对k先生说:“我们经常拜读您的大作,并且组织员工天天收看您的电视讲座,受益匪浅。最近您推荐的个股又经常进入排行榜,不知有什么诀窍。” “诀窍谈不上,”k先生说,“股市没有专家。最近的几次行情被我言中,纯属偶然。” “不会吧,”邱助理说,“哪能次次都碰巧?再说您k先生的口碑一直那么好,难道这也是偶然?” k先生显然还是凡人,经不住邱助理连续不断的高帽子,特别是邱助理讲到了口碑,更让k先生忘记了谦虚。这也难怪,k先生与所有的股评人士一样,都很关注自己的口碑,因为他们是靠“口碑”混饭吃的。当然,所谓关注也就是在意。很在意自己口碑的k先生这时候说:“这一点我倒是问心无愧,我这个人对自己和对投资人都很负责任,绝不会因为收了庄家好处而说违心的话。” 邱助理见k先生已经捡起了高帽子自己戴上,赶紧趁热打铁,说:“是啊,我们中融集团现在正缺像k先生这样的人才啊。” k先生听出了弦外之音,愣了一下,没有马上接话。k先生不接话并不是对邱助理的话不感兴趣,而是因为这话出自于一个助理之口。不管邱助理怎样牛,助理毕竟只能是助理,就像西方谚语中的“女人毕竟是女人”一样。像k先生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就是中融集团真心想请他,也轮不到助理跟他谈这个问题。然而,胡君声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邱助理将二位一做介绍,胡君声马上就切入正题。 胡君声对k先生说:“最近公司有些闲钱,邱助理和小丁他们鼓动我在证券市场做一把。我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您k先生的高见。” “高见谈不上,”k先生说,“大家切磋吧。” “别客气,”胡君声说,“要说做其他生意,我胡君声就不谦虚了,但要是说做股票,您k先生就不要谦虚了。好不好?” “好好好,大家都不要谦虚。胡老闆自己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k先生说。 k先生这样说也是有根据的。因为大凡像这样大老闆直接请他上门的,与其说是请教,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已经有了主意,但是还吃不准,想听听专家的意见,或者是想让专家来论证自己的意见。 “专家不愧是专家,”胡君声说,“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不瞒您说,我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二位天天跟我说,说得我也动心了,但不敢肯定眼下是不是入市的最佳时机,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 k先生听胡君声这么说,心中一阵窃喜,但表面上还不露声色。 k先生先是抬头看看邱助理和小丁,二位一见专家抬头看自己,马上满脸堆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k先生看到这个样子心里非常受用,似乎心情更好了一些,说:“经过这一次的大跌以后,现在已经进入底部区域,应该是抄底的时候了。” 胡君声邱助理还有小丁听到这里,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小丁更是好像沉不住气的样子轻声嘀咕了一句:“我说是这样的吧。” 小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k先生听得一清二楚。k先生问:“胡老闆你们应该是已经有所准备吧?” 胡君声看看k先生,又看看邱助理和小丁,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一段时间他们重点调研了华夏在线公司,这家公司盘子不大,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我们控股这家公司,然后包装一下,再给它注入一些优质资产,推出一个转增股本方案,您看这样行不行?”
第52页 k先生打开手提电脑,调出华夏在线这支股票的基本资料,眼睛一亮,兴奋地说:“这个股票流通盘小,质地不错,如果包装一下,绝对是一个大牛股。拉到30元应该不成问题,保守一点也应该在25元以上。如果能有高送配,再做一两个填权行情也是可能的。” k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对方三个人的反应。他看见邱助理和小丁脸上都露出兴奋的样子,特别是小丁,边听还边冲着他直点头,兴奋中仿佛还包含着感激。但胡君声却好像还没有最后下决心。 k先生问:“胡老闆好像还有什么担心的吧?” 胡君声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点比哭相好不了多少的笑容,说:“是啊,说句不怕伤着我这两个弟兄的话,我是考虑人呀。” “考虑人?”k先生问。 “对,”胡君声说,“考虑人。” “怎么说?”k先生又问。 胡君声这时候仿佛有点犹豫,看看邱助理和小丁,然后收回目光,对着k先生说:“项目当然不错,不瞒你说,除了您之外,我也从侧面找其他途径打听了一下,是可以做。但是即使是一个好项目,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来操作,也不一定能成功。比如同样是在深圳开饭店,有的人赚老了,有的人陪傻了。” 胡君声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指着邱助理和小丁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搞生产经营的,对资本运作虽有认识,但实战经验少。其实就我自己对股票认识来看,像我们刚才谈的那样操作,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工程,没有一个专家掌舵我不放心呀。” k先生见胡君声说的这样诚恳,也被他的真诚所感动,不住地点头,他差一点就想说“要是看得起,我过来帮您吧”,但他还是忍住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时候最好什么也别说,只有忍得住才能占主动。 四个人这样静了一会儿,邱助理说:“我知道我们不行。很多东西说起来容易,但要是具体操作起来,不请专家肯定是少不了走弯路,付的学费更多。” “要不然这样,”小丁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们就请k先生来操作吧!” 胡君声听到这里看了k先生一眼,马上又虎着脸对小丁说:“胡说,k先生是你说请就能请得了的吗?” k先生的心跳一直随着几位的对话而波动,刚才听到小丁的建议心里一阵狂跳,但马上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喜悦。现在又听胡君声这么说,他再也忍不住了,马上表态说:“那也不一定。中国人不是讲究‘士为知己者死’嘛,难得胡老闆看得起我,只要条件合适,让我来做你们的顾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那好,”胡君声大声说,“如果k先生肯屈就,我聘请你做我们的总策划。” 听了老闆这番话,小丁好像比k先生本人还激动。马上拉起k先生的手,一个劲地摇,嘴里说着“欢迎欢迎”。 条件是优厚的。k先生看中的“条件”不是个人待遇,甚至不是工作条件,而是支配权,特别是资金的调配全和使用权。中融集团恰好在这方面给予他充分的自主权。包括开户证券公司的选择等。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按照行规,只要是k先生选定的证券公司,将来的交易费返还肯定是打到k先生个人帐户上的,而像这样一个操作,佣金往往是七位数。但k先生看中的还不是这些,他关键是看中了操纵权,有了这样的操纵权,他不仅掌握第一手最准确的市场信息,他还能左右华夏在线的几个波段,将来无论做好做坏,即使中融集团做亏了,k先生麾下的工作室肯定是稳赚不赔!只要工作室稳赚不赔,他除了从证券公司拿到佣金返还之外,还能与客户五五分成高于百分之八以上的超额利润。只要工作室稳赚不赔,他就能在客户中维持良好的信誉,当然就是所谓的“口碑”。如果那样,他的工作室就会滚雪球,越滚越大,那么他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大型私募基金的大老闆。你说这些东西不是比个人待遇和工作条件更重要吗? 走马上任后,k先生先是联络了几家证券公司,但结果并不理想。因为k先生同时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大比例透资,二是大比例交易费返还。而按照常理,给了大比例返还就不能再给大比例透资,给了大比例透资就不能再给大比例返还,否则证券公司不等于为你打工了吗?但工夫不负有心人,最后k先生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小证券公司的小营业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手续费返还50%,再按1比1透支。条件是每月做出1亿元的成交量。这一点小条件是难不住k先生的,反正不是自己的钱,就是一千万资金,他也能给你做出一个亿的成交量来。不就是五个来回嘛。其实证券公司答应k先生近乎苛刻的条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证券营业部之间的竞争已经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而证券公司内部的竞争更加残酷,实行末尾淘汰制,哪一个证券营业部连续三个月成交量处于末尾,该营业部老总自动下台。答应k先生苛刻条件的那个老总就处于这个边缘。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得不大肚婆走钢丝,铤而走险。 k先生在汇报时当然不会说这些。他先是向小丁放风,说现在监管很厉害,我们要想万无一失,最好躲远点,因为每一次的检查都是从深圳上海北京这样的中心城市开始的,我们躲在边远地区,但信息触角伸向大城市,一旦发现检查,赶快收缩还来得及。
第53页 这就是k先生的高明之处。他先向小丁透风,他相信小丁肯定会将这些消息透露给邱助理甚至是胡君声。果然,当天下午小丁就对他的选择恭维了一番,并且“无意中”透露一句:“老闆说了,专家就是专家,什么事情都考虑的周到。”k先生听了豁然有一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感觉。他发现:财运来了是挡不住的。 第二天,当心中已经有底的k先生将自己的计划向胡君声汇报时,胡君声二话没说,当场指示邱助理:立即将中融集团的100万股华夏在线股票转託管到k先生指定的证券公司营业部。k先生见胡君声这么信任自己,连问都没问一下,那一刻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有了这一百万股,k先生马上按协议向营业部再透支1200万元。 邱助理说:“资金用完说一声,我再给你打过来。” 大约还是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影响,k先生并没有马上将帐上的1200万立刻花完。他先是做了个周密的计划,准备在13元位置慢慢建仓,第一天他试了一下盘,盘面很轻,只用了几十万股就几乎拉到了涨停,然后他打压吸筹。几天之内,华夏在线保持了比较好的活跃程度,但股价并没有大幅拉升,仿佛一切比他预想的还好,他将成本控制在13元左右的计划也将顺利实现。资金快要用完时,邱助理主动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资金,如果需要,马上就打过来。并说胡老闆的意思是下个礼拜就开始拉升,免得夜长梦多。k先生由于担心自己麾下的工作室还没有完成建仓,所以对邱助理说不急,先稳定几天。 k先生已经向他麾下的工作室发出指令:卖掉所有的股票,腾出现金,全部在15元以内满仓吃进华夏在线。 兵贵神速。k先生终于在中融集团大资金打进来之前完成他自己麾下所有工作室的建仓工作。那一刻他也微微感到有一点对不起胡君声,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老鼠庄跟得也太恨了,他甚至想到应该留点汤让中融集团喝,但是没办法,利润的诱惑太大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两天之内让他的各工作室已全部满仓,因为一旦集团的大资金进来,他不拉升是没有道理的,而一旦开始拉升,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自己的工作室想跟都跟不上了。 建仓工作完成后,k先生没等大资金进来,就舆论先行,开始利用他的影响和中融集团提供给他的巨大财力,在各种媒体上连篇累牍地宣传华夏在线的各种利好。并且不厌其烦地组织各种报告会,专门讲华夏在线。k先生说华夏在线将有重大收购题材,而且有高比例送配计划,并断定华夏在线将是一只大牛股。有人提出疑问,说眼下大盘不好,问如果大盘继续下跌,华夏在线还能顶得住吗?k先生略微怔了一下,说挺得住,并信口开河地说:“大盘的研判并不重要,个股往往不理会大盘,这就是为什么在熊市里有牛股在牛市里有熊股的道理。作为散户,关键是要紧跟庄股,坐轿子,搭便车。华夏在线就是一支供你们骑的黑马,就是请你们坐的轿子,就是让你们搭乘的便车!” 一时间,华夏在线成了抢手货,中融集团的资金还没有到帐,k先生还没有做拉升,华夏在线就在散户的推动下自动地由13元涨到了15元,也就是说,庄家还没有动,k先生麾下的工作室就已经开始赚钱了,以至于k先生甚至怀疑胡君声另外还有一部分资金在其他营业部另起炉灶。k先生暗中庆幸:幸亏吃得果断,要不然还赶不上这趟特快呢。 比k先生更高兴的当然是胡君声,本来准备杀跌出货的华夏在线,现在全部在13元以上顺利出局,他们的代价仅仅是一百万华夏在线股票,成本不过是800万,而他们的利润是这个数的十倍! 在中融集团抛出华夏在线的最后阶段,大约是受到“大功告成”的思想麻痹,小丁他们抛得急了点,因而引起盘口的波动。k先生看到盘面有异,立即接通邱助理的电话,反映华夏在线有异常。 邱助理说:“不会吧,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呀,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呀。” 下周一,k先生再次接通邱助理的电话,说资金用完了,如果要拉升的话,集团公司就要再划资金过来。邱助理问要多少?k先生说先过来5000万吧。邱助理说没问题。 又过了两天,中融集团的资金还没有过来,而此时华夏在线已经出现微微下跌。k先生慌了,再次打电话给邱助理。 邱助理说:“有点麻烦。” k先生听了心里一炸,问:“怎么了?” 邱助理在电话里半天没出声,然后才说:“问题还没有搞清楚,等搞清楚了我再告诉你。” k先生手中握住的电话还没有放下。他飞快地想了一想,马上打通小丁的手机。他相信小丁是崇拜他的。 “小丁吗?说话方便不方便?” “你说,我往门口走。” “怎么资金到现在还没有打过来?出了什么事?”k先生恐慌地问。 小丁停了一下,仿佛是看看此时此地说话是不是安全,然后压着声音说:“坏了,老闆发火了!” “为什么?” “他说已经有人告诉他,说我们内部有人偷偷地坐轿子。搞得我们现在人人自危。”
第54页 “老闆有没有怀疑我?”k先生做贼心虚地问。 “那倒好像没有,”小丁说,“只不过邱助理好像是提了一下。” “怎么说?” “老闆说这件事就是邱助理和我知道,邱助理说不对,说这件事k先生也知道。” “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正在查。你要注意点。” 星期四,华夏在线在大盘的影响下开始明显下跌。由于没有大资金护盘,k先生“预测”的逆市而上的情景没有出现。各工作室都有点紧张,纷纷打电话询问k先生,k先生回答是正常的震仓,没问题。 黑色星期五,华夏在线董事长的经济问题曝光。华夏在线上午停牌,下午一开盘就出现在跌停板位置,并且卖盘封得非常死。 市场恐慌,中融集团的资金仍然没有到帐,但是k先生并没有再给邱助理打电话催要资金,小丁主动与k先生联繫还联繫不上。 小丁、邱助理、胡君声三人相视大笑,举杯共庆。 下周一,华夏在线再次跌停板。证券公司营业部老总慌了,找k先生到处找不到。 周二,营业部老总下令强行平仓,但是卖不出去。 周三继续跌停板,而且是无量空跌。k先生麾下的各个工作室都发生恐慌,打k先生的手机他也不开机,于是这个恐慌就加了一个n次方。 周四,无量空跌,继续停板。 周五,由于强行平仓未果,营业部老总出事,引起管理层注意,一场由华夏在线违规操作引发的股灾终于全面爆发。 许多天之后,邱助理接到k先生的一个电话,k先生很内疚地说:“真对不起,中融集团上千万资金我无法给你们一个交待了,还害得你们跟着背黑锅。” 邱助理大度地说:“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想到这家公司突然冒出大的问题。‘黑锅’谈不上,其实我自己也确实在13元偷偷买了一些,现在真是有苦说不出,谁让我贪的,活该!” 邱助理是在骂自己,当然是假意的,其实他自己的建仓成本是8元,正好在13元跑了,说不定接仓的恰好就是k先生,谁知道呢?这就是股市的妙处,比赌场还安全,赌场还不准看牌,但股市没有这个规定,真正的庄家自己想怎么看牌就怎么看牌,想选哪一张牌就出哪一张牌,想什么时候出就什么时候出。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股市上的钱赔了都不知道赔给谁了,不像赌场,知道自己的钱被谁赢走了。被输家知道自己赢了钱也不是好事,因为怕别人记恨在心。股市上你不用担这个心,比如现在,输家k先生好像还欠了赢家邱助理似的,你说好玩不好玩? 在k先生听起来,邱秘书好像是在骂他,但是他并不生气,要生气也就是生自己的气。邱秘书骂的对,谁让我贪的,活该! k先生现在在骂自己,k先生是真骂不是假骂。 胡君声请大明星解套操作非常成功。邱助理和小丁当然都受到了特别嘉奖,皆大欢喜。但是大明星k先生呢?k先生麾下那些工作室呢?还有外面那些听信了k先生的蛊惑而贸然买进的散户呢? 事实上,任何一次解套的成功都是新一轮被套的开始。没有被套何来解套?尽管解套和被套听起来差别不大。 一张美女照 王玫是在张志伟的上衣口袋中发现那张照片的。天气热,所谓的上衣也就是一件衬衫,衬衫上就那么一个口袋,所以王玫就那么轻易地发现了这张照片。 这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具体地说是一张年轻而漂亮的女人的照片。王玫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然后又在镜子里凝视着自己,并且将俩人认真做了对比,最后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女人比她年轻,而且比她漂亮。 王玫发现照片之后什么也没有说,或许她在等待,等待着张志伟自己说。但是张志伟没有说。至少眼下还没有说。这也难怪,这些天张志伟太紧张了,紧张到他可能暂时忘记了这张照片,或者说是紧张到他暂时忘记了照片上的这个女人。这是有可能的。王玫知道,张志伟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再说即便他重色轻友,眼下也可能顾及不到这张照片或者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了。毕竟,人命关天。 老程死了。老程的死对张志伟产生了震动。张志伟没想到人原来是这么的脆弱。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张志伟由此感到死亡离自己其实并不遥远。假如那天开车的不是老程,而是张志伟自己,那么死亡的会不会是他呢? 老程是被绑匪残害致死的。案子很快就破了。据绑匪交代,那天老程驾车从上步路拐向滨河路的时候,车屁股被天桥下面窜出来的车蹭了一下,于是下车查看,并准备交涉,后面的车上下来四个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劫持走了。由于老程拼命反抗,被活活掐死。 那段路张志伟是知道的,怪得很,往左向东行驶上立交方便,往右西行走平道反而别扭。必须要减速,而且减速的地方恰好位于立交的下面,很暗,相当于蜡烛下面的黑影。张志伟想,如果是他自己,遇上自己的车被别人蹭了一下,在这样一个离市中心很近的地方,难道会不下车查看?既然自己也下车,那么被绑架的肯定就会是自己。这么想着。张志伟突然感觉老程其实是替他死的。
第55页 “如果是你可能就不会死的。”王玫说。 “为什么?”张志伟问。 “你肯定不会反抗,”王玫说,“不但不会反抗,可能还主动与绑匪讲和,如果那样,绑匪应该就不会下黑手了吧?” “应该是吧,”张志伟说,“可能吧,谁知道呢。” 张志伟不知道王玫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是安慰他还是表扬他,或者干脆就是讽刺他,但是他承认老婆讲的有几分道理。如果自己那天不是去正常的应酬,而是从事某种带有灰色的约会,那么很可能就不用叫上老程,而是自己驾车,其实张志伟经常自己驾车,特别是晚上。如果那天是自己驾车,并且恰好自己碰上了绑匪,被他们劫持到车上,那么会是怎样的呢?张志伟肯定不会反抗,至少不会像老程那样拼命反抗,说不定还会马上赔上笑脸,摆出一种自己非常感谢绑匪们绑架了自己的表情,说:“大哥,轻点。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您要什么我给什么,只要能让我活着回去看见女儿和老母亲就行。”张志伟相信绑匪也是人,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无论他们多恶,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和老母亲也还是有爱心的,说不定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就是为了给老母亲治病而出来抢劫的呢。如果这样,张志伟就是把自己的奔驰车给他,或者再到柜员机上取上几万现金给他们,张志伟也愿意,就算是做善事吧。事实上,张志伟是经常做善事的。张志伟安排老程为自己开车本身就是做善事。 张志伟不知道老程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拼命反抗,反抗有用吗?张志伟后来跟办案的警察混熟了,警察也说,我们现在也不主张受害人反抗,至少不主张这样无谓的反抗。但是老程反抗了,而且是拼命地反抗了。老程为什么要拼命地反抗?是害怕了?爆发出一种求生的本能?或者是怕我事后责怪他?我会责怪他吗?张志伟想了想,现在老程死了,他当然觉得老程不该反抗,但是如果当时老程真的没有反抗,结果车丢了,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真的就不责怪他吗?肯定要责怪的,不但要责怪,说不定还怀疑他跟绑匪是一伙的,怀疑他是监守自盗,怀疑他玩苦肉计。这么想着,张志伟就觉得自己更加对不住老程。 老程的尸体是在出事的第二天下午才找到的,具体地说是在抓住绑匪之后才找到的。张志伟的新款奔驰上安装了最先进的卫星定位跟踪系统,这种最先进性不仅表现在性能上,而且还表现在隐蔽性上。这一点跟美国最新式的战斗机差不多,既有优良的性能,有具有隐蔽性,隐蔽到绑匪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车子上安装了这玩意。所以,当第二天早上老程没有按照每天预定的时间来接他的时候,他马上就意识到可能出事了。打老程的手机,机器说“已经为您联繫机主”,张志伟马上就打了“110”,“110”启动卫星定位系统,知道车子已经到了清远,然后几乎没有费力就抓住了其中的两个绑匪,人赃俱获,突击审讯,并立即带着绑匪找到了昨晚遭抛弃的老程的尸体。 张志伟去认尸的时候,警察拿出那张照片,问张志伟认识不认识,张志伟辨认了一会儿,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警察问,“再想想。想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张志伟说,“肯定没有。” “为什么这么肯定?”警察问。 张志伟想了一想,非常有节制地笑了一下,说:“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见过,肯定记得。” 警察点点头,似乎认同了张志伟的解释。 “照片是哪里来的?”张志伟问。 “死者身上。”警察说。 “死者身上?”张志伟问。 “死者身上的钱包里面。”警察说。 “有没有问过绑匪?”张志伟问。 “问了,”警察说,“绑匪证实这张照片确实就是死者钱包里面的。” “绑匪怎么说的?”张志伟问。 警察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有没有必要跟张志伟说这些。这样考虑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决定还是告诉他,于是说:“绑匪是在抛尸之前搜身的时候发现钱包里面有这张照片的。按照他们的规矩,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么除了钱之外,死者身上的任何东西他们也不要,甚至连现金卡都不要。但是他们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还争执了一下。” “争执什么?”张志伟问。 警察又停顿了一下,但是这次的停顿时间比刚才短。 警察说:“因为他们从这张照片判断死者是一个大老闆,只有大老闆才能有这么年轻漂亮的情人,所以前面开车的绑匪责备后面动手的绑匪不该下手太重,把一条大鱼弄死了。” 是啊,张志伟也没想到老程居然也有小情人了,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小情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张志伟心里面突然嫉妒了一下,仿佛找情人是他们老闆的专利,而作为老闆的司机就不该找情人,至少不应该找这么漂亮的情人。张志伟知道,养情人是要花钱的,而且情人越是年轻漂亮花钱越是多。老程怎么能养得起这么年轻漂亮的情人呢? 老程是通过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介绍给张志伟的。朋友叫郝建业。郝建业说:没办法,老战友,下岗了,老婆有病,你能帮就帮一把吧。
第56页 “没问题。”张志伟说,“我正好要找一个司机。” 其实当时张志伟并不急需要找一个司机,郝建业说得对,是帮忙,但是,不是帮老程的忙,而是帮郝建业的忙,至于郝建业是帮哪个人的忙,张志伟就不管了。 尽管是帮朋友的忙,但是安排老程做司机张志伟并不后悔。事实上,没过多久张志伟甚至有点感激郝建业了。张志伟的老家有句土话,叫做“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其实人也一样。同样是司机,一比较就显示出老程的好处来了。首先说说话,老程是不能说的话不说,能说的话他也不说,而且他似乎就是一个聋哑人,不但不说话,而且还不听话,不管张志伟在车上说什么,他从来不插嘴、不接话、也不笑。有时候张志伟跟客户说笑话,说那种色彩非常丰富的笑话,老程居然专心开车,跟没听见的一样。当然,张志伟最喜欢的老程的还不是这些,张志伟最喜欢的是老程能替他省钱。 张志伟那时候公司还没有做大,但是又要装门面,所以那时候张志伟坐的是一辆二手奔驰。二手的奔驰看上去跟新奔驰差不多,反正都是奔驰,又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来是一手还是二手的呢?然而看上去差不多的东西用起来就不一定是一回事,主要二手奔驰费钱。老是坏,一坏就要修,一修就要花钱,一花钱就是花大钱。张志伟不理解为什么同样是修车,修奔驰要比修捷达贵那么多。在老程来之前,张志伟花在二手奔驰上的维修费差不多就可以买一辆国产车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然而自从老程来了之后,二手奔驰被他调理的服服帖帖,就是偶尔遇上了点小毛病,老程自己捣鼓捣鼓居然又能让它上路。这样的司机老闆能不喜欢吗? 当然,老程也有毛病。老程的毛病就是太小气。张志伟由此断定,老程替他省钱是一种本能,具体地说是一种节约的本能。其实节约不是毛病,但是不能过分,一旦过分就是小气了,一旦小气了就是毛病了。比如盒饭,张志伟的公司里面中午是免费供应盒饭的,但是常常中午有业务员外出没有回来的情况,于是这多出来的一盒两盒午餐就被大家分了吃掉。当然,大家分了吃掉的只是盒饭上面的菜,而下面的饭通常都作为垃圾处理了。自从老程来了之后,这个习惯得到了纠正,刚开始是大家把上面的菜吃了之后,老程主动张罗着帮大家收拾饭盒,然后私下里把饭留着,留着带回去晚上吃,后来发展到大家连上面的菜也不好意思吃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如果遇上有外出未归的,其他人干脆直接将一整盒子午餐送给老程,让老程带回去晚上吃。并且大家已经形成了习惯,凡是多出来的盒饭,总有人自觉地放到饮水机下面的冷藏箱里面,下班的时候,老程肯定会笑嘻嘻地跑过去,打开冷藏箱,取出盒饭,高高兴兴地带回去。有时甚至不止一盒,而是两盒三盒或更多的盒,真不知道他晚上怎么能吃得了的。按说老程这样做并没有损害公司的利益,张志伟管不了那么多,但是老程毕竟是张志伟的司机,而张志伟的司机跟张志伟的秘书一样,是张志伟身边最贴心的人之一,按照广东这边的说法,老程就是张志伟的“马仔”,老程这样天天拣剩饭回去吃,知道的人是老程自己喜欢节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张志伟养不起“马仔”了,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所以,张志伟对老程的这种做派不喜欢。 虽然不喜欢,但是张志伟并没有说,没有说的原因是张志伟自己告诫自己:做老闆的要有包容心,要尽量少说自己的部下,要知道每个人都是有毛病的,况且老程这也算不上什么毛病,换个角度说不定还是美德呢。所以张志伟就真的一直没有说。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张志伟跟郝建业在一起“腐败”,郝建业无意中问起老程干的怎么样。 “很好。”张志伟说,“比我想像的要好。” “真的?”郝建业问。 “真的。”张志伟说,“我还要谢谢你呢。” “谢就不用了,”郝建业说,“只要你觉得好就行了。” “好,”张志伟说,“真的很好。从来不多话,而且很会节俭。就是----” “就是什么?”郝建业问。 “没什么。” “说嘛。” “真的没什么。” “是不是就是有时候太小气了?”郝建业问。 张志伟愣了一下,说:“其实这算不上什么毛病。” “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郝建业说。 “喔?”张志伟煳涂了。张志伟以为老程天生就是这样的。 “以前他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人。”郝建业说,“现在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了?”张志伟问。 郝建业嘆了一口气,说:“他老婆病了。” 张志伟点点头,不知道是表示理解还是表示他已经知道老程老婆病了的事。 “不是一般的病。”郝建业说。 张志伟又点点头,但是点头的幅度比刚才小一点,并且在点头的时候还瞪着郝建业,仿佛点头的意思不是表示“知道了”,而恰好是表示“不知道”。
第57页 “是癌症,”郝建业说,“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在做化疗,很费钱的。” “噢。”张志伟再次点头,但是这次点的很慢,幅度很大,仿佛是大提琴拉慢板低音。 从那以后,张志伟就再也没有嫌弃老程的小气,不但不嫌弃,而且还尽量照顾,比如将他的工资从一千五调到一千八,比如强调司机也要讲究仪表,由公司发统一的制服等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外面养起了情人,并且是如此年轻漂亮的小情人,这着实让张志伟长了见识。 老程出了事情之后,张志伟马上给郝建业打了电话。按照深圳的规矩,介绍人其实也就是担保人,被介绍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特别是不好的事情,老闆马上就要给介绍人打电话。 张志伟是在辨认了老程的尸体之后才给郝建业打电话的,所以当郝建业赶来的时候,张志伟已经把那张女人的照片扣下了。 张志伟扣下女人的照片是想保全老程的名声。或者是为了不让老程的老婆太伤心。毕竟,老程已经死了,对一个死人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老程还是为张志伟死的,所以保全老程的名声也就成了张志伟义不容辞的义务,或者是张志伟做人的义务。 在等待郝建业过来的时候,张志伟还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或者是自己在心里面替老程开脱。张志伟对自己说:老程也不容易,老程也是人。老程为了挣钱给老婆化疗,大老远地跑到深圳来,跟老婆长年分居。一个男人常年跟老婆分居,有个情人也是正常的。张志伟甚至联想到自己,自己没有跟老婆分居,每天都跟老婆住在一起,想做爱天天可以做爱,不是偶尔还出去“消费”吗?为什么自己能做的老程就不能做?自己虽然是老闆,老程是给我打工的,但是这并不代表老程就一定比我差,至少不能证明老程的性能力比我差,既然如此,老程有一个情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张志伟这么想着,就更加坚定了决心:扣下美女照,永远替老程保密。甚至对郝建业都保密。因为张志伟知道,郝建业跟老程不仅是战友,而且是老乡。事实上,他是跟老程一起从一个县城出去当兵的。如果让郝建业知道照片的事,很难保证他哪天不注意的时候就说给其他战友或老乡听了。 王玫已经第n次拿出美女照来了。每次拿出来王玫都要认真地凝视半天,每次在王玫凝视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人的时候,女人都要凝视她。王玫没想到张志伟还这么细心,居然为这张小照片专门过了胶。王玫发现,过了胶的照片永远都是那么清晰,照片上的女人永远都是那么年轻,永远都是那么漂亮,并且永远都是这样有点羞涩和激奋地微笑。王玫判断,这是一种只有少女才会有的微笑。张志伟在外面找了一个少女? 王玫的胸口紧了一下,很想把这个想法否定掉。 王玫跟张志伟是同学,但他们不是一个班的,甚至不是一个系的。那时候教育界还没有颳起浮夸风,所以那时候的大学还叫学院,学院下面是系,如果放在今天,院改大学系改院,他们就不是一个学院的了。 工学院的女生少,漂亮的女生尤其少,天知道张志伟怎么就把王玫给花到了手。王玫虽然没有照片上的女人漂亮,但是也绝对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在工学院就是稀罕物,至少在他们那个年代是这样的。难道王玫火眼金睛,早就料定张志伟将来能成为大老闆?肯定不是,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王玫可能就不会嫁给张志伟了。顺便说一下,当初追求王玫的并不是张志伟一个人。 王玫不认为做大老闆有什么好,至少她不认为做大老闆的夫人有什么好。当然,当大老闆有钱,但是钱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说不定还是坏事。事实上,如果张志伟不自己创业当老闆,他们俩都在大学里面当老师,生活可能更幸福。在王玫看起来,在大学里面当老师比当大老闆好。大学老师不坐班,大学老师每年能有两次长假,大学老师受人尊敬,大学老师没有工商税务红道黑道那么多烦心事,大学老师也不缺钱,大学老师甚至也被学生称作“老闆”。但是,人各有志,天知道张志伟怎么就下海当起了老闆。 王玫认为作为老闆夫人的最大担心就是担心他在外面有女人。尽管现在大学老师也未必个个干净,但是相对于老闆阶层来说,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确实要小得多。特别是在特区,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一种老闆身边有小蜜天经地义的文化,王玫因此极担心。王玫毕竟是大学老师,毕竟想着自己也是美女,至少曾经是美女,所以她还不能把自己的担心表露出来,还要装作对老公一百个放心的样子,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实话,如果不是发现了这张美女照,王玫就打算一直这么装下去。但是现在装不下去了,如果发现了美女照还要继续装下去,那么不是自欺欺人吗?既然已经将照片放在身上了,那就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了。王玫或许能够容忍老公偶尔的一夜情,但是绝对不能容忍老公对别的女人这样上心。 王玫毕竟是知识女性,王玫不想大吵大闹,至少在张志伟处理完他司机老程的丧事之前不会大吵大闹。她在等待,等待张志伟自己跟她解释。她知道张志伟非常会解释,她倒要看看这一次他怎样解释。
第58页 老程的老婆来了。老程的老婆是和老程的弟弟一起来的。本来张志伟已经跟郝建业商量好,这件事情暂时先不对他老婆说,让他弟弟一个人来处理,处理完了回去之后再慢慢说。但是老程的老婆还是来了。后来据他弟弟说,嫂子甚至比他先知道老程出事的。 “怎么会呢?”郝建业问。 “我哥每天都要给嫂子打电话的。”弟弟说,“每天都打,再晚都打。那天晚上嫂子没有接到哥哥的电话,就感觉哥出事了。” “那你们没有打个电话来问问?”郝建业问。 “没有,”弟弟说,“我们从来不给哥哥打电话,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怎么会呢,”郝建业说,“现在不都有来电显示嘛。” “显示的是公用电话,”弟弟说,“哥哥每次都是在公用电话上给我们打电话。” “为什么?”郝建业问。郝建业在问的时候,张志伟就有点感动,感动老程一点不占公司的便宜,不用公司为他配的手机往家里打电话。 “哥哥说他往家里打便宜,”弟弟说,“哥哥说他从深圳往家里打公用电话每分钟才两毛五,每天打四分钟,正好一块钱。哥哥每天都给嫂子打四分钟电话。哥哥说要是我们打过来,他的手机接一下都不止这么多钱,不合算。” “深圳往内地打电话每分钟才两毛五?”张志伟问郝建业。郝建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后来张志伟回去问他们公司的人,公司的人说是的,说现在外面私人电话就这么便宜,说这些私人电话是包月的手机改装的,任打,所以才这么便宜。 老程的老婆没有向公司提任何条件。不但没有提任何条件,而且还一个劲地感谢张志伟,感谢郝建业,感谢他们对老程的照顾,感谢他们给了她这么多的钱。仿佛她这么远跑到深圳来,除了看老程最后一眼之外,就是为了感谢张志伟,感谢郝建业的。张志伟因此就更加觉得对不住老程。钱主要是保险公司赔的,张志伟也拿了一点,不多,十万,郝建业也拿了一点,更少,两万。现在被老程的老婆这样一感谢,张志伟就感到脸上发热,感觉自己拿的太少了。为什么不能拿二十万呢? “你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张志伟问。 女人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没关系的,”郝建业说,“有什么要求嫂子你尽管说。” 女人这时候抬眼看了一下郝建业,郝建业点点头,鼓励她说。 老程的老婆又看看张志伟,张志伟说:“没关系的,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也没什么大事,”女人说,“就是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郝建业问,“什么照片?” “一张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女人说,“老程一直带在身边的。怎么清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没有找见。” 郝建业摇摇头,又看看张志伟,说:“不知道,没看见。” “没看见算了。”女人说。 “怎么?很重要的吗?”郝建业问,“要不然我问一下警察,或许他们知道。” 郝建业在这样说的时候,还看着张志伟,仿佛是在跟张志伟商量要不要为这件事情找警察。 郝建业这样看着张志伟的时候,就发现张志伟的两眼发直,眼光不集中,仿佛努力在想着什么。 突然,张志伟一乍,说:“有。有。是有一张照片。怎么,那个女人是你呀?!” 女人说:“是啊,是我跟老程谈恋爱的时候专门为他照的,那时候他还在部队当兵呢。” 女人这样说着竟然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点微笑,同时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 “那个照片呀,”郝建业说,“我看过。” “你看过?”女人问。 “看过。”郝建业说,“我们连的人都看过。当时还被我们连评第一呢。” 这时候,张志伟像挠痒一样在全身找。 “找什么呀?”郝建业问。 “找那张照片。”张志伟边找边说。 “照片是你拿的?”郝建业问。 张志伟一边点头一边说是。 “你拿人家照片干什么呀?”郝建业问。 “我得赶快回去,”张志伟所答非所问地说,“看看是不是丢在家里了。” 张志伟心急火燎地赶到家,进门就看见了那张美女照,它就在茶几上,仿佛这张照片已经有了灵气,知道张志伟要回来找它,所以早早地专门等在这里等着他呢。照片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放假了,我带圆圆去旅游,不打扰你了,你可以放心地跟照片上的美女约会了。 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 贺兰没有选择。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被迫表现出坚定。 雷军有一种被欺骗被侮辱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贺兰视为自己的亲人,没想到关键时刻贺姨这么看不起自己。雷军真想一赌气走掉。但是他没有走,尽管气还是在赌,但表达赌气的方式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不让我跟薇薇我就越是要跟她好,而且非她莫娶。
第59页 项薇薇觉得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老妈还这么失去理性地干预女儿的婚事,并且是干预她和雷军的婚事。太不可思议了。 项薇薇心里算了一下,老妈今年四十八,是不是更年期了?再一算老爸去世快三年了,于是一下子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就感到了一阵楚涩,觉得是自己对老妈太不关心了,就认为自己对不起老妈。 但对不起归对不起,那也不能以牺牲自己的感情为代价,因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凭什么让雷军与自己一起承担这个本该不属于他承担的牺牲?再说即使他们俩人都牺牲了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老妈的心病吗? 项薇薇对雷军说:“我们推迟婚期吧。” 薇薇说得很快很坚决,她怕说慢了说小声了就会说不下去,她必须一口气快速说完。 “为什么?”雷军问。 项薇薇知道雷军会这么问,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项薇薇不想对雷军说起妈妈是更年期的事,但又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藉口。 “我真弄不懂贺姨,”雷军说,“都什么时代了?再说她这样也太伤害我们了。” 雷军本来是要说“伤害我”的,临到嘴边还是把“我”改成“我们”。 “我想……”项薇薇欲说又止。 “说呀,”雷军说,“你想什么呀?” “我想……” “想什么呀?说呀!” “我想我们应该先给我妈找一个伴。”项薇薇终于说出口了。说完之后还长长地舒了口气。 雷军愣了半天,仿佛终于想通了,但他不敢肯定,他希望项薇薇说得更明白一些。 舒了口气之后项薇薇还真找到答案了,仿佛那舒出的那口气一下子使自己豁然开朗。 “我妈妈肯定是怕孤独。”项薇薇说,“你想呀,如果我们结婚,我肯定要跟你去昆明,留下妈妈一个人多孤单呀?所以我说妈妈并不是反对我嫁给你,其实她是反对我嫁给任何人,明白了吗?” 项薇薇为自己一时的超水平发挥而感到惬意。薇薇觉得自己刚才的这番解释既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不伤害任何人,多好!如果要是换一种说法,直接说老妈可能是更年期了,肯定难堪,而且效果不见得好。项薇薇发现直率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缺乏机智,甚至可以说是缺乏教养。如果换一种说法更好,干吗要直率呢? 事实上,项薇薇经常能够超水平发挥,大约这正是雷军离不开项薇薇的原因之一吧。 项薇薇是幼儿教师,有一次全区幼教搞一个智力竞赛,竞赛的最后一道题是如何回答小孩提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问题。事实上这是幼儿教师和年轻家长们经常碰到的一个问题,项薇薇自己小时候就问过妈妈这样的问题,妈妈告诉她是从妈妈胳膊窝里出来的,她就这个问题还与雷军打过嘴巴仗,因为雷军说小孩都是从垃圾堆上拣来的。薇薇说雷军不懂,雷军说微微胡说。十多年过去了,薇薇和雷军再也不会问这类傻问题,但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还经常问这样的傻问题。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书上是有的,项薇薇当然也知道那个标准答案,并且其他参赛的幼教们也都是按标准答案回答的,但轮到项薇薇回答时,项薇薇突然“超水平发挥”。 项薇薇说:“我知道这道题的标准答案,教科书上写着呢。” 接着,项薇薇把标准答案背了一遍。几个评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且边点头边在记分表上填写起来。突然,项薇薇说:“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答案。” 几个评委愣住了,手中记分的笔也不由自主地悬在空中。 “我知道标准答案最科学,”项薇薇说,“但是对孩子不一定要讲最科学的方法,最科学的方法不一定最适合孩子。” 几个评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坐在正中间的那个评委先是向左右看了看,仿佛是徵求左右的意见,在得到他们点头认可后,问项薇薇:“那么你平时是怎么对小朋友说的?” 这时候,项薇薇分明看见老院长躲在后面对她拼命地摆手,示意她不要乱说。 项薇薇说:“我平常在回答小朋友这样的问题时,告诉他们以前只是爸爸肚子里面的一个小米粒,爸爸肚子里面有很多这样的小米粒,是妈妈挑选了其中最好的一个,放到自己的肚子里面,然后你们在妈妈肚子里面长呀长,就长成小宝宝了。” 项薇薇那一天的“超水平发挥”征服了评委,最终她获得了第一名。但是今天项薇薇的“超水平发挥”并没有完全征服雷军。 雷军说:“为你妈找一个伴是应该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俩结婚呀?” “是不妨碍。”项薇薇说,“所以我只是说推迟呀,并没有说不结婚。” 项薇薇说着还往雷军身上靠了靠。雷军到底不是评委。项薇薇对付评委只能使用口头语言,而对付雷军则可以同时使用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 大约是肢体语言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雷军的情绪稳定下来。 雷军问:“那要多长时间才能为贺姨找到合适的伴?”
第60页 “很快的。”项薇薇说。仿佛母亲的另一半就在自己的手提包里,随时可以取出来。 “那要是贺姨找到伴以后还是反对我们怎么办?”雷军又问。 “不会的。”项薇薇蛮有把握地说。仿佛她母亲真是因为害怕自己孤独而竭力反对自己女儿的婚事,并且只要自己不孤独了就不反对女儿嫁给雷军了。 为母亲张罗对象的事比项薇薇想像的困难。主要原因是贺兰表示坚决不要,至少眼下不要,并且贺兰无意之中还露了句“至少在你出嫁之前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这一下真的把项薇薇弄傻了。 项薇薇问:“真的?” “真的。”贺兰说。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我和雷军结婚?”项薇薇问。 贺兰被问住了,愣了半天,怔怔地看着项薇薇,问:“为什么这样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项薇薇言欲又止,她不知道此时该怎样“超水平发挥”,她发现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够“超水平发挥”的,至少眼下她就找不出非常得体的话来回答母亲的问题。 项薇薇这样尴尬了一会儿,突然把皮球反踢给贺兰。 项薇薇说:“你自己说呢?” “我说什么?”贺兰紧张地问。仿佛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下子被女儿看穿了。 “说说你自己到底为什么坚决反对我和雷军的婚事?”项薇薇这下彻底主动了。 贺兰端起水勐喝了一大口,仿佛她刚刚从户外做完运动回来,实在是渴急了,又仿佛是其实并不渴,因为她喝的虽然很勐,但是喝的心不在焉。项薇薇担心如果刚才是一瓶敌敌畏,贺兰也会这样勐地一大口喝下。 “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贺兰喝完水之后口气更加坚定,仿佛贺兰本来就是一部需要加油的机器,刚才由于供油不足而没能达到最大功率,现在加了油了才达到最佳状态。 项薇薇听了心里一怔,她感觉自己可能误解了妈妈。于是试探性地说:“如果我跟其他人结婚呢?” “其他人我不管,”贺兰说,“只要不是雷军就行。” 妈妈的回答证实了项薇薇的疑虑,原来妈妈并不反对自己结婚,只是反对和雷军结婚。这是为什么呢? 有时候一个问题看起来终于弄清楚了,但是这个问题弄清楚之后,又会冒出一个更大的问题。自然科学中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社会科学中看来也会有这样的问题,而且并不少见。比如现在。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项薇薇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她知道越是问急了老妈越是不会回答。 贺兰这时候认真地看着项薇薇,仿佛她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一下子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贺兰并不想干预项薇薇和雷军的婚事,事实上,当年贺兰自己的父母干预过自己的婚姻,干预的理由是他们嫌项如成的身体不好,母亲曾以过来人的口气对贺兰说:男人的身体最重要,要是身体不好,其他方面再好也是空的。贺兰当时还不是过来人,对什么是“空”的还没有完全理解,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晚了。 所以,贺兰认为父母干预自己儿女的婚事也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要不然为什么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熬成婆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者婆婆当初虐待自己的样子来虐待儿媳妇?贺兰现在反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贺兰反对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与婆婆虐待媳妇的情况不一样。封建社会婆婆虐待儿媳妇是因为一代代婆婆都没有自己的事业,他们唯一的“事业”就是传宗接代,就是掌管那个家庭,所以她们必须要在儿媳妇面前树立威信摆起威风。而贺兰不一样,贺兰受过高等教育,贺兰有自己的事业,并且如今社会的大环境变了,现在不要说婆婆虐待儿媳妇,只要儿媳妇不虐待婆婆就不错了。贺兰相信她反对项薇薇和雷军的婚事是有充分道理的。贺兰知道自己伤害了项薇薇,更知道这样做更加伤害了雷军,但受到伤害最深的还是贺兰自己。但是她认了,她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活该!贺兰在骂自己,同时也在骂老雷,老雷这个混帐东西,他怎么也不阻止雷军呢? 贺兰现在面临的不是反对不反对的问题,而是怎样向项薇薇解释的问题。其实向项薇薇解释就等于是向雷军解释,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呢。一想到雷军会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会怎么想呢?又会怎样做呢?他会不会对他妈妈说呢?如果说了又会怎样呢?贺兰不敢往下想。贺兰想着实在不行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打电话给老雷,让他自己的儿子自己管。尽管自打项如成去世之后贺兰再也没跟老雷通过电话,但是为了阻止项薇薇与雷军的婚事,她也准备豁出去了。 现在雷军还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而且还住在自己的家里。贺兰生怕两个年轻人用“生米做成熟饭”的办法来对付自己,想到这里,贺兰不寒而慄。 贺兰是在那个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疯狂崇拜的年代嫁给项如成的。那时候她看中项如成的唯一理由就是项如成像陈景润。不仅外表像,做事的风格也像,而且越看越像。贺兰虽然并没有见过陈景润,但是报纸电视报告文学关于陈景润的介绍太多太多,以至于贺兰虽然没有见过陈景润的面,但是她对陈景润并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而且还仿佛非常熟悉,不仅对陈景润的形熟悉,甚至对陈景润的神也熟悉,所以当介绍人把项如成领到贺兰面前时,贺兰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想:就是这个人了!
第61页 那一年贺兰二十六岁,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花卉研究所。那时候她这个年纪的大学毕业生还不算年纪大的,她们班年纪最大的同学小孩都能打酱油了。贺兰是从建设兵团推荐上农学院的。农学院虽然不好听,但是花卉专业却是贺兰喜欢的。现代科学证明,花卉是植物的性器官,但是当时的教科书上并没有这么写,所以贺兰根本就不知道。贺兰不仅不知道花卉是植物的性器官,而且,二十七岁的贺兰对人的性器官也十分的陌生。贺兰与项如成结婚后,感觉很幸福,其实只要她与项如成生活在一起就感到自己是和陈景润生活在一起了,就从心里感到非常幸福。但也仅仅是从“心里”感到幸福,而不是从其他方面。 那时候国家对知识分子很重视,重视的标志之一就是每年都要对科技人员的健康状况进行普查。当然,对女知识分子还要进行例行的妇科检查。贺兰的检查当然没有任何健康问题,一切良好,只是大医院来的医生对她的体检表上註明的“已婚”产生了怀疑。那个比较负责任的老医生拿着贺兰的体检表,问花卉研究所卫生室的吴医生:这个女同志已经结过婚? “是啊,”吴医生说,“去年结婚的呀,怎么了?” 老医生对着吴医生的耳朵嘀咕了一番。吴医生当场一脸严肃。 贺兰后来还是怀孕了。既然贺兰怀孕了,所里面关于“项如成有问题”的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如果项如成真的“有问题”,贺兰怎么会怀孕?贺兰不仅怀孕了,而且还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项薇薇。项薇薇像贺兰一样漂亮,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贺兰还要漂亮,具体地说是比贺兰开朗。所里面对此也有过议论,说项如成和贺兰都那么内向,怎么养个女儿那么开朗?甚至还有人说贺兰恰好是在赴昆明做育种实验回来之后怀孕的,是不是贺兰在为花卉育种的同时给自己也……。但这种说法没有传开,因为这种事情是不能乱传的,对研究所这种单位尤其如此,安定团结最重要。 事实上,花卉研究所的人每年都要去昆明育种,他们与昆明育种站的工程师们都成好朋友了,比如项如成贺兰夫妇与昆明那边的雷工一家就成了好朋友,以至于今年的暑假项如成贺兰的女儿项薇薇去昆明,明年的暑假雷工的儿子雷军来南京。两个家庭的礼尚往来在花卉所和育种站一直被人们传为美谈,两家结成亲家也似乎在情理之中。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贺兰突然坚决反对雷军与项薇薇的婚事才更加让人琢磨不透,更加让人感到蹊跷,于是,关于项薇薇到底是不是项如成亲生女儿的说法在沉寂了二十年之后竟然又沉砂再起,并且更有了大胆的推测,说项薇薇其实就是贺兰与昆明育种站雷工程师的产物,越说越玄。总之,二十年之后的研究所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研究所,今天人们的想像力更加丰富,思路也更加开阔。 当这种议论通过某种渠道传到贺兰耳朵里面的时候,贺兰真的如更年期提前到来,一下子几乎要崩溃了。 这一天贺兰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将门关好,悄悄地拨通了昆明的电话,咬着牙述说了当前的实情。谁知老雷这个没心没肺的傢伙,他在电话里面说:“我说贺兰呀,你怎么也这么老思想呀,孩子大了,他们应当有自己的选择嘛。” “选择你个狗屁!”贺兰在电话里面大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他们俩能结婚吗?你畜生呀?” 雷工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傻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这样沉寂了很长时间,贺兰说:“薇薇是谁的种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雷工说,“这还能忘了?” 雷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把喜悦从电波中传递过来。 “喜你个鬼!”贺兰骂道,“那她不是雷军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贺兰终于把该说的全部说清楚了,说清楚了她也就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不会孤军作战了。 雷工听了贺兰述说之后半天没吭声,贺兰感觉自己的话到底把他给镇住了,于是就获得了一点点快感,说实话,这是这些天来贺兰第一次体味到快感。 这时候,电话里面终于等来雷工的声音,贺兰听见老雷非常忧伤地说:“彼此彼此,雷军其实并不是我的。” 老雷说得很轻,仿佛生怕贺兰听见。 项薇薇和雷军终于结婚了。 项薇薇和雷军一结婚,所里那些关于雷军和项薇薇可能是同父异母兄妹的猜测顿时烟消云散。一些曾经参与议论的人还深感内疚。是啊,他们差一点就冤枉贺兰了。贺兰也逐渐开朗起来,并且听从女儿的建议,准备找个伴。这事应该不难,自从雷军与项薇薇结婚后,贺兰仿佛年轻不少,离更年期还早着呢,再说通过几次误解的锤鍊,贺兰在花卉所里的口碑更好,这样的好女人还愁找不到伴吗? 李文就是酷酷 李文比我晚一辈,是我外甥女的朋友。外甥女电话里面说,她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要来深圳,希望我给她帮助。 没问题,我说。 事实上,我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见怪不怪了,大不了就是请吃一顿饭,一个人吃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有时候接待的是官方人员,能报销,吃完之后,竟然连单也不用我买,白吃了,还白赚一个人情。
第62页 但是李文不是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李文是来找工作的,而且是投奔我来找工作的。 李文上来就喊我舅舅,搞得我不管她都不行了。 “舅舅,我们家离这里远吗?”李文说。 完了,这就要带回家了。我是从来不把人带回家的。家里乱,乱得一塌煳涂。 “家里乱。”我说。 “没关系,薇珍已经跟我说了,我帮你收拾。”李文说。 完了,这不带回去还不行了。 “先吃饭,”我说,“吃过饭再说。” “再说”的意思当然包含不带她回家可能性。 李文看看行李,又看看我,说:“还是先回家吧,回家我自己做,我很会做饭的。” 完了,她以为她就是薇珍了。 如果真是薇珍来,我当然会把她带回家,并且真就让她收拾家,让她做饭,谁让她是我的外甥女。但是…… “舅舅,”李文说,“你就把我当薇珍吧。” 外甥女是能“当”的吗? 李文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开朗、大方、阳光,不做作,不假客气,而且嘴巴甜,比我的亲外甥女薇珍还甜。薇珍一年喊不了我两次舅舅,李文跟我见面两分钟内就喊了三次。 “你不会把我安排在招待所吧?”李文问。问得比较小心,也比较担心,仿佛招待所是孤儿院,而她自己则真是投奔我来的亲外甥女。 我没有这么狠心。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让我解决住宿。我后悔,后悔昨天在电话里面没有问清楚,如果问清楚,那么我肯定就推掉这个差事,就会说我今天正好要过香港,不回来,没有办法接站。如果那样,薇珍或者是这个李文,肯定也还有别的什么“舅舅”接待她,只要有别的什么“舅舅”接待她,就没有我什么事情了,最多也就是事后说一堆客气话,补一顿饭而已。 “那么好吧。”我说。说得非常勉强。但是李文不知道。李文以为我心甘情愿,所以,欢天喜地地跟我回家。 上电梯的时候,遇上杨大姐——我们这栋楼的热心人,唯一的热心人。杨大姐并没有问,只是简单地打一个招唿,并且看了一眼李文。我自己马上就说:我外甥女。像是解释什么。解释什么呢?其实杨大姐根本就没有问。 完了,我真把李文当作外甥女了。我在向杨大姐这样介绍的时候,李文还歪着脑袋甜蜜蜜跟杨大姐示意了一下,那意思,她就是我的外甥女,亲外甥女。 刚进家,电话就响了。让我的感觉是这个电话追着我们进门的。 一接,是薇珍。 “接到了吗?”薇珍问。 我真想骂她。但是当着李文的面,只好忍着。 “接——到——了!”我说。用特意拉长的声音说,因为声音拉长可以代替发火。 “酷酷在吗?”薇珍问。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谁是酷酷。旁边的李文笑着要过电话。 李文基本上没有说话,就是说话,也是说虚词,没有说实词,倒是一个劲地对着电话笑,笑出咯咯声。 趁着她笑,我赶快把枕头旁边、床铺下面、房门后头还有鞋子里面的各种纺织品统统收拾到洗衣机里,然后放上洗衣粉,开洗。 别说,乱七八糟的纺织品往洗衣机里面一扔,家里顿时没有那么乱了。至少在我的眼里好多了。 这时候李文已经放下电话,脸上仍然保持着笑,但是没有声音,起码没有咯咯声,而只是保持笑的口型,另外就是微微发红的脸。 “不好意思,”我说,“太乱了。” “没关系,”李文说,“您去买菜吧,我来收拾屋子。” 我很听话,立刻照办,仿佛是为了逃离。逃离什么呢?往哪里逃离?这是我的家呀。 从菜市场回来,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李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我那个乱七八糟的家变成这个模样。 我忽然理解男人为什么要结婚了。结婚也叫做“成家”,家里没有女人,家根本就不能称其为“家”。 “回来了?”李文说。说得依然热情,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使劲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没有喊“舅舅”。 李文在忙着做饭的时候,我尽量想着找点事情做。我虽不勤快,但还是比较自觉的人,看着客人忙,自己闲着,不自在。 我首先想到了拖地,但一看地已经拖过了,而且是刚刚拖过的,既然是刚刚拖过的,那么我当然就不能再拖一遍,否则,不是对别人劳动成果的全盘否定吗?为了不对李文的劳动成果全盘否定,我只好放弃拖地的想法。 我又想到了收拾屋子。但是这屋子也没有办法再收拾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头先我已经把纺织品全部仍进了洗衣机,刚才又被李文清理了一遍,如果再收拾,那么就只能是重新把它搞乱,相当于破坏。我肯定不能破坏,所以,收拾屋子也不成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像狗子一样在屋里乱转的时候,阳台上洗衣机叫起来。洗衣机叫起来,就表示里面的衣服洗好了,于是,我终于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了——晾衣服。
第63页 在我晾衣服的时候,李文两次把头从厨房里面仰出来,所谓“仰出来”,就是她实际上是倒着出来的,仿佛她手里面还拿着东西,但是到底拿的是什么东西我没看见,因为她出来的只是头和与头紧密连接的那一部分身体,表现为整个上半身是向后“仰”着看我的。第一次这样仰着看我笑笑,没有说话,第二次说话了,而且是蛮大的声音说话,仿佛是力图使她自己的声音盖过排油烟机的噪音。她说:抖开!把衣服抖开! 我听了,照办。但不是办得很好。肯定不好,如果好,李文就不会过来了。 李文过来后,接过我手中的衣服,撑开,像甩鞭子一样使劲一抖,衣服发出类似鞭子被甩了一下的响声,并且空气中顿时瀰漫了一些细小的水雾,对着光,竟然出现了瞬间的彩虹,然后,她才把衣服挂在衣架上。 我练了两次。学会了一招。 晚饭比我想像得丰富,主要是丰富在排骨上。本来我买排骨是准备褒汤的,但是李文没有这样做。李文做了一大盘糖醋排骨,另外用鸡蛋和西红柿做了一个清汤,再加上一条鱼和两个蔬菜,一顿丰盛的晚餐就摆在茶几上了。 顺便说一下,我没有专门吃饭的桌子椅子,平常自己也很少做饭,偶然做一次,也就在茶几上对付。 在茶几上吃饭好。在茶几上吃饭可以边吃边看电视,吃完之后,连同茶几上垫着的报纸一起收拾,还省了擦桌子的工夫。 但是那天我跟李文在一起吃饭没有看电视。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忘记了。忘记打开电视。 吃过饭,我主动洗碗。毕竟,她是客人,毕竟,饭菜是她做的,我洗碗公平。 洗碗我倒是会的,因为以前在家的时候也常常洗碗,来深圳后,除非在外面吃饭,或者是打电话叫的外卖,否则只能自己的碗自己洗。今天无非是多洗两个而已。 我在洗碗的时候,李文也没有闲着,而是在倒垃圾,把各种垃圾装在一个塑胶袋里面。 “不用下楼,”我说,“楼梯道里面有垃圾桶。” 我洗完碗,见她没进来,出去一看,她站在防火楼梯门口,东张西望。我过去,一只手用力推开,另一只手接过垃圾袋,丢在桶里。 “这门怎么这么难开?”她问。 “防火的。”我说。说完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回答清楚,为什么防火的就一定要这么难开?幸好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回到屋里,马上就面临一个重大问题——怎么睡觉?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我的家很小,一房一厅,想着反正是过度一下,等到结婚的时候,如果对方是一个富婆或者富妹,则住对方的房子,我的一房一厅也好出租;如果对方是穷女人,则我把一房一厅卖掉,加点钱,买一个大一点的,比如两房两厅的;如果对方不穷也不富,跟我差不多,则俩人合起来,除了买一个大点的房子外,还可以再买一个车,当然,是国产车。现在,我既没有找到富女,也没有找到穷女,还没有找到不穷不富的女人,所以现在就仍然住在这个一房一厅的小房子里。一房一厅的小房子自己住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不但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比大房子好,少交管理费,而且还减少打扫卫生的实际面积,但是,不方便接待客人,特别是异性客人,特别特别是不方便接待留宿的异性客人。 李文看出我的心思了。说:“没关系,我睡沙发。” 说完之后,不知道是我没有立即表态的缘故,还是她自己觉得分量不够的缘故,又做了补充,而且,在她看来是必要的补充。 “我喜欢睡沙发。”李文补充说。 我仍然没有说话。没有说话的原因是我仍然觉得不方便。因为我的房子小,卧室更小,小到只能放一张床,连多放一个电视机都不行,所以,通常我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实在太累了,才回到卧室睡觉,还有时候,干脆就在沙发上凑合。 “你就把我当薇珍。”李文说。李文这样说的时候,就微微有点脸红,就像头先她放下薇珍的电话时候一样。 我知道她误解了。其实我没有想着那方面的不方便。不过,经她这样一提醒,我还真有了主意。我现在就真的把她想像成薇珍。如果真是薇珍来了,我该怎样?当然只能是我睡床,薇珍睡沙发。我是长辈嘛。 “行,”我说,“那就委屈你睡沙发,我睡床。不过……” 李文有点紧张,紧张地等待着我“不过”的下文。 “不过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说,“看会儿电视。” “照看,”李文说,“我睡觉也很晚。” 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李文开始为自己收拾东西。 李文的东西分两部分,一部分在箱子里,另一部分在包里。李文现在收拾东西,就是把包里和箱子里的东西往外收拾。 “这个电视柜可以给我用吗?”李文问。 “可以。”我说。 当然可以。这个电视柜下面有一个可以装东西的小柜子,另外还有一个抽屉,无论是这个小柜子还是这个抽屉,平常我都没有正经用它们,以前兴看碟的时候,还用他们装过碟了,现在电视节目频道多,多到不用看碟了,它们也就失业了,既然李文想用它们,那就用吧。
第64页 李文开始收拾那个小柜子和那个抽屉。收拾的方式是先用湿布擦,再用干布擦,最后用报纸垫上。收拾完了之后,开始往里面清理东西。李文在从包里面向电视柜里面清理东西的时候,背对着我。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不光彩的东西。 我意识到了什么,说:“你慢慢清理,我下去散个步。” 李文站起来,面对着我,仿佛有点抱歉。 “四十分钟,”我说,“我一般散步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之后我回来,李文不但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也把自己收拾好了。 这时候李文穿了套睡衣,白色的丝绸睡衣。袖口和领口锈着红花,粉红,不刺眼,显得非常妩媚。头髮是湿的,但是湿得不是很厉害,明显是用干毛巾擦过,但是没有用电风吹。我想起来了,我这里也根本就没有电风吹。不过这样更好,更有女人味。是真正的女人味——那种只有长头髮的女人在洗澡过后才能散发出来的特有的味道。我虽然还没有正式结过婚,但女人还是有过的,所以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 “您要洗澡吧?”李文问。 “是。”我说 “要不要我出去散步?”李文又问。 我一愣。忙说:“不用不用。” 说完,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热了,而她没有,她笑,是那种戳穿了别人鬼把戏的笑。 我忽然发现,李文其实是个蛮漂亮的女孩,特别是这种刚洗过澡,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更加漂亮。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找洗换衣服。一边找一边想,想着现在的女人怎么都漂亮了?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一个班难得有一两个漂亮的女孩,现在怎么满大街都是漂亮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全部集中到深圳来了,还是现在的女人确实都比以前漂亮了? 这么想着,竟然发现找不到自己的短裤了。到凉台上一看,全洗了。不知道这些短裤本来就是脏的,该洗,还是刚才慌乱中把本来不该洗的干净的短裤也扔到洗衣机里面了。 “你真想出去散步?”我问。 李文看着我,茫然,没理解我是什么意思。 “我要下去买内衣,”我说,“如果你愿意,正好我可以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好!”李文显得很高兴,并且立刻就张罗着要换衣服。 “不用吧,”我说,“就在楼下。” 李文思考了一下,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从电视柜里拿了衣服,走进洗手间,正儿八经地换了套休闲服。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从一开始就没睡好。 洗澡的时候,我发现整个卫生间变了。不仅变得干净了,而且也变得有女人味了。是真正的女人味。 当然,最直接变化的是镜子下面那个小平台,这个小平台是我平常放牙刷肥皂之类东西的,但是没有放满,现在放满了,放得满满的。 看着这变化了的卫生间,唿吸着地道的女人味,想像着客厅中漂亮的女孩,再被热水一抚摩,我马上就坚硬起来。想着带着这种坚硬是不方便从客厅里走过的,于是,干脆现在解决。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马上就呈现出李文的形象,甚至呈现出她在我怀里的样子。当然,是想像,她并没有在我怀里。但想像也能让我陶醉,并且能让这种陶醉达到高潮。 回到卧室,我没有立刻关门。客厅里面就坐着一个人,如果我进去就把门一关,肯定是不礼貌,而且是非常的不礼貌。类似的情况我遭遇过。那时候我跟女朋友还没有断,有一次她跟她妹妹来我这里,我们坐在客厅里,她妹妹进卧室换衣服,一进去,马上就把门使劲一关,关得很响,关上之后,还不算,还把门锁按下去,按的声音更响,搞得好像专门针对我一样的。也确实是针对我,如果不是针对我,难道是针对她姐姐?所以,当时我就觉得不高兴,难道我还会冲进去非礼你?并且从那一次起,知道这样使劲关门使劲按锁是非常不礼貌的。因此,我那天晚上进卧室之后就没有关门,即使要关门,也会轻轻地关,不会使劲一关。但是,最后我连“轻轻地一关”都没有,只是把门虚掩着,不知道是为了表示对李文的信任,还是表示对自己的信任。现在想想蛮好笑,怎么是对李文的信任呢?难道李文还会冲进来非礼我?笑话。 既然门是虚掩着的,那么就表示我的心是敞开的,并且微微有点激动,也微微有点紧张,好在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她是薇珍的朋友,相当我的外甥女,我不能想入非非。一遍一遍地这么想,最后终于想睡着了。 第二天将近到中午才起来。其实我经常到中午才起来。我在广告公司上班,准确地说是广告公司的小老闆,之所以要加上“小”,一方面是广告公司本身就小,另外就是这个小广告公司还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跟另外两个朋友合伙开的,所以只能说是“小老闆”。虽然是小老闆,但是上班还是自由的。闲的时候自然不必说了,肯定是到中午才去上班,忙的时候更不必说了,忙的时候常常干通宵,上午自然要睡觉,久而久之,上午睡觉就成了习惯,而一旦成了习惯,就本性难改了。 起来才发现,卧室门是关的。 什么时候关的?不记得了。肯定是李文关的。李文关门的目的倒不是怕我非礼她,因为门虽然被关上了,但是并没有锁,再说就是锁了也没有用,只能防止外面的人进卧室,而不可能防止卧室里面的人出来,所以,李文把我卧室的门关上肯定不是怕我非礼她。那么就是怕她非礼我。李文会非礼我吗?我笑了。笑着想,巴不得。
第65页 来到厅里,茶几上已经有了豆浆油条,并且在豆浆下面还压了一张纸条。 “先生:我去人才市场应聘,下午我买菜,您按时回来吃饭就行了。李文。” “先生”是什么意思?不是“舅舅”吗?尽管我在外面人家确实叫我先生,而没有人叫我舅舅,但是李文这样叫我我不习惯。“先生”这个词是可以做多种解释的,其中一种解释就是“老公”的意思。 下午来到公司,薇珍的电话追过来,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不是装的,是我真不知道她指什么,或许我隐约知道她指什么,但是不能肯定,既然不能肯定,当然要问清楚。 “酷酷怎么样?”薇珍问。 “谁是酷酷?”我问。 “李文就是酷酷。”薇珍说。 “不错,”我说,“比你好。” “哪方面比我好?”薇珍问。 “哪方面都比你好。”我说。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薇珍说。 “哎,”我说,“不能拿长辈开玩笑。” “少来这一套,”薇珍说,“你比我大几岁呀?” “不管大几岁,”我说,“长辈就是长辈。” “你是谁的长辈?”薇珍问。 “你的长辈呀。”我说。 薇珍笑了。 “你还没有煳涂。”薇珍说。 “当然没煳涂。”我说。 “没煳涂就好,”薇珍说,“趁你没煳涂,我告诉你:第一,你是我的长辈,不是酷酷的长辈;第二,酷酷刚刚失恋,你要好好安慰他。” 安慰?怎么安慰?我想。 薇珍见我不说话,继续开导:“酷酷真的很优秀,是我让她去深圳的,换一个环境,也换一个男朋友。” “小傢伙,少管大人的事情。”我说。 “是,舅舅,”薇珍说,“我是小傢伙。但是小傢伙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婚事不仅让母亲操心,让姐姐操心,现在甚至还让外甥女操心了。 再见到李文的时候,我已经感到了不自然。 又到了睡觉的时候,我对她说:你睡里面吧。 李文看着我,不解。 我不接她的目光,眼睛盯在电视上。 “不,”她说,“我喜欢睡沙发。” “我喜欢看电视。”我说。 我的理由比她充分,她没有再坚持。 那天晚上我真的在看电视,看得很晚。李文进去睡觉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她关了门,而且还从里面上了锁,但是关得非常轻,按锁的声音更轻。尽管更轻,但我还是听到了。听到之后,心里就不舒服,甚至有点后悔让她睡卧室了。想:假。又想:我有钥匙,关也白关! 再过一天,还是这样。我抵挡不住好奇心,在估计她已经睡着了之后,光着脚走到卧室门口,握住把手,轻轻一拧,没锁?!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胸口像发动机遇上了超负荷,扑通扑通地。但是我并没有真的把门拧开,而是仍然轻轻地退到沙发上,假装睡着了。 才几天的工夫,我就已经养成了习惯,一下班就往家跑,合伙人问我:家里有女人等着了?我一惊,像被人偷窥到了私人秘密,但是马上装镇静,没事一样。不过,心已经飞回去了。 这一天我到家,发现有点异样,主要是茶几上摆了许多菜,而且还有红酒,已经开启的长城干红。 “有什么喜事?”我问。 李文点点头,伴随着点头,还有点笑,笑得不很开心,说:我找到工作了。 “那好呀!”我说,“是该喝酒,但是应当是我请你喝酒。” 李文继续笑,苦笑。 “不高兴呀?”我问。 “没有。”李文说。说着,就给我倒酒。 喝着酒,我问她工作的事情,问她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多少钱一个月,专业是不是对口,等等。 李文回答得心不在焉,只是不断地给我倒酒,告诉我早上一定要吃早饭,并且说早饭对男人非常重要。听口气,她变成我的长辈了。 最后,李文向我敬酒,说谢谢我,谢谢我这些天关照她,谢谢我把卧室让给她。 我很惭愧,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这些天实际上是她在照顾我,不仅照顾,而且还自己掏钱买菜,当起了自己贴钱的义务保姆,怎么轮到她谢谢我? 想到这里,我忙掏出五百块钱,给她。 “买菜的钱。”我说。 她不要。 我放在茶几上。 “我要搬走了。”李文说。说得非常小心,仿佛说重了天就会塌下来。 “要走了?!”我问。 “要走了,”李文说,“公司里有宿舍。” 我的手悬在空中不动。 李文不敢看我,低头给我夹菜。其实茶几很小,就我们俩,她根本不用这么做。 我一仰脖子,干了。 干了之后,不过瘾,又找酒,没有。最后,把厨房里炒菜用的半瓶二锅头也拿来干了。大约是二锅头太厉害了,或者是我喝得太勐了,竟然被呛了一下,眼泪都被呛出来了,而且呛出来不少,擦都擦不干净。
第66页 “这酒太厉害。”我说。 我这样一说,就把酒气喷到了李文的脸上,喷得蛮厉害,结果把李文的眼泪也喷下来了,而且李文的眼泪更多,多到不得不到卫生间去专门处理。 那天晚上我们肯定是喝多了,因为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睡在沙发上,而是睡在卧室里,不仅我自己睡在卧室里,而且李文也睡在卧室里,关键是我们竟然都没有穿衣服! 我曾经感嘆世风日下,过去人没有正式结婚是不能发生性关系的,现在正好倒过来,现在人不发生性关系是不会正式结婚的。而我倒好,还没有正式谈恋爱就先光着身子在一起睡觉了。 我发誓,一定要对李文好。不是对她发誓,而是对我自己发誓。自己心里对自己发誓。 其实这个誓发不发也无所谓,像李文这样的好姑娘,嫁给谁都会对她好的。很多女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对她不好,其实,在我看来,女方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女方能像李文这样好,丈夫能对她不好吗? 我觉得女人的好不仅在外表,甚至不仅在性,而关键在心,在她的心底是不是善良。我觉得李文就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不仅善良,而且贤惠,不仅贤惠,而且美丽,不仅美丽,而且性感,不仅性感,而且性实惠。至于怎么样性实惠,我不能说,那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私人秘密。总之,我陶醉了,彻底陶醉了。不是以前那样躲在卫生间里凭想像陶醉,而是现在这样搂着活人凭直接的感官陶醉。 我主动打电话告诉薇珍,告诉她我就要结婚了,而且就是跟她的那个好朋友酷酷结婚。之所以打电话告诉薇珍,而不是告诉她妈妈或者她外婆,一方面当然因为她实际上是我和李文之间的介绍人,或者说是提供我跟李文交往机会的人,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待遇,一种让她先于她妈妈和她外婆知道最新消息的待遇。毕竟,薇珍是我的晚辈,我不能对晚辈说感谢之类的话,而让她获得最新消息这种待遇,其实就是一种间接的感谢。 我以为薇珍接到我的电话会高兴地跳起来,或者表现在电话里面就是高兴地大叫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女人只要一高兴,叫起来的概率比跳起来的概率大。比如李文,李文最近就比较高兴,所以就经常叫唤。 但是没有。薇珍听了我的叙述没有叫,不但没有叫起来,而且好像也没有跳起来。尽管隔着电话线,她跳还是不跳我看不见,但是如果高兴得跳起来,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她说要跟你结婚了吗?”薇珍问。 这是什么话?我心里想。这个问题还要说吗?天天住在一起了,已经过起了实际上的夫妻生活,结婚只不过是履行一个法律手续的问题,还用说吗? “还没说,”我说,“但是是我故意没有说。” “为什么?”薇珍问。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说:“因为我们有几笔钱没有回来,所以我暂时还买不了房子。我总不能在这个小房子里结婚吧。” 薇珍那头静了一下,说:“你最好还是问清楚,问酷酷是怎么想的。” 酷酷怎么想?酷酷还能怎么想?她对我不满意吗?不满意干吗跟我同居?不满意干吗对我那么好?废话! 晚上回来我跟李文做爱,做完之后,躺在床上,我把白天跟薇珍的通话说了,并说薇珍这丫头真怪,居然让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李文眼睛看着屋顶,发愣,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怪吓人的。 “你怎么了?”我问。 李文没有回答我怎么了的问题,而是随手拿了睡衣,光着身子到卫生间。我跟了进去,完成我们做爱过程的最后程序。所谓最后程序,就是我帮她洗,她帮我洗。在情绪特别好的时候,洗着洗着就可能再做一次。但是今天肯定不是属于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不但不属于情绪特别好的时候,而且好像根本就没有情绪。不是我自己没有情绪,而是李文没有情绪,既然李文没有情绪,那么最后当然是我们俩都没有了情绪。 “我们现在这样生活不是蛮好吗?”李文突然问。 “蛮好,”我说,“当然蛮好。” “那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李文问。 李文这样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是啊,为什么要结婚?看起来非常简单的问题,但真要问起来,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结婚表示我们真心相爱。”我说。挑好听的话说。 “不结婚就表示我们不真心相爱了?”李文问。 李文这样一问,又把我问住了。 “那也不是,”我说,“但是结婚就相当于在法律上有了保障。” “真心相爱一定要法律保障吗?”李文问。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本来真理明摆着是在我这边的,怎么说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呢? “不结婚怎么要小孩呢?”我说。 “干吗一定要小孩?”李文问。 这次我没有打嗝,立刻回答:“养儿防老。” 回答完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爸爸妈妈靠你防老了吗?”李文问。 “没有。”我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爸爸妈妈一天也没有享我的福,爸爸已经去世了,爸爸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怎么能让他享我的福?母亲尚健在,但尚健在的母亲一天到晚为我操心,比如现在正在为我没有成家而操心,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天福也没有享我的。
第67页 李文不说话,看着我。她也用不着说话了,因为我已经替她说了。 “我母亲希望我结婚。”我说。 “是吗?”李文问。 “是的。”我回答。 “那就是说,你要结婚的目的纯粹是为你母亲?”李文问。 我没有办法回答了。也实在不想回答了。这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已经讲了这么多句了,够了。 这是我跟李文第一次经歷话不投机的感觉。 第二天到办公室,我拿薇珍撒气,打电话质问她,是怎么回事。 薇珍到底是我的亲外甥女,怕我。吓得电话里面半天不敢吭声。 我一想,不行,还得安慰她,或者说,还得鼓励她,鼓励她说实话。 “没关系,”我说,“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薇珍胆子大了一点,说:“以前我也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问。 “知道她跟以前的男朋友分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什么原因?”我问。 “不想结婚。”薇珍说。 “为什么不想结婚?”我问。 “听说她爸爸从小就抛弃了她妈妈。”薇珍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单亲家庭多呢。” 说完,我赶紧收嘴,因为我姐夫跟姐姐早就离婚了,所以,薇珍也应该是算单身家庭出来的。 薇珍不说话。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毕竟,她是晚辈。毕竟,薇珍没有什么错。那么,错在哪里?在我?在李文?在李文的父亲? 后来我又做了很多工作,并且努力想感化她。我甚至觉得,所谓信奉单身主义的女人,其实是没有遇上合适的,或者说没有遇上真正能够打动她们的男人,如果遇上,肯定还是愿意结婚的。毕竟,婚姻是对女性的一种保障。 在此后的生活中,我更加爱护李文,更加体贴李文,努力让她开心。其实她也一直很开心,只要我不提结婚她就很开心,非常开心。但是,我不能总是这样不结婚呀?就是不为母亲,我也想结婚。不结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结婚总缺少家的感觉。不结婚就不可能要孩子。但是,我想要孩子,哪怕养儿肯定不能防老,但我也想要孩子。其实,养儿养女的真正目的主要还不是为了防老,养儿养女过程的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一种与无伦比的幸福。 我在努力呵护李文的同时,也逐步在做李文的感化工作,或者说,也努力把我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但是,收效不大。 又一次,趁着高兴,我问李文:“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关系?” 问之前,我担心她会迴避这个话题。但是没有。李文听了我的问题,立刻就回答:“恋爱关系呀,情人关系呀。” “是啊,”我说,“但是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 李文瞪着大眼,看着我,非常不解地看着我,问:“不好吗?一辈子在恋爱当中不好吗?一辈子做情人不好吗?” 我又被她牵着鼻子走了。是啊,谁能说一辈子恋爱一辈子做情人不好? “我最讨厌男人又有老婆又有情人的。”李文说。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也只能点头,只能这样表示认同。如果不点头,不表示认同,难道还替男人狡辩?狡辩说男人就该既有老婆也有情人?别说我没有这么想,就是真的这么想了,也不敢这么说。 “你知道男人为什么会又有老婆又有情人吗?”李文问。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真不知道,不是装的。不知道的原因是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经歷过这种事情。 “你当然不知道,”李文说,“你还没有老婆,当然就体会不到那种既有老婆又有情人的感觉。” 我再次点头,真诚地点头,因为李文说了一句真理,而且是绝对真理。 “其实只要你一辈子不结婚,你就一辈子没有这种经歷,不是吗?”李文说。 我点头,表示是。当然是,不结婚怎么可能既有老婆也有情人呢? “不好吗?”李文又问。 这下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我承认,李文说得对,只要一个人一辈子不结婚,那么他确实就一辈子不可能同时拥有老婆和情人,但是,为了这,男人就该一辈子不结婚? “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多好,”李文说,“我们这么的相爱,没有虚假,没有欺骗。” “结了婚我们仍然可以相爱,仍然没有虚假,仍然没有欺骗。”我说。是抢着说。 李文笑了,笑着摇头,说不是。 “怎么不是?”我问。 “现在我们是自由的,”李文说,“我们因为相爱,真心的相爱,所以才天天在一起,因为我们不需要撒谎,假如不相爱了,立刻就分手,干吗要撒谎?干吗要欺骗?欺骗的前提是不得不欺骗,既然我们只是情人,不是夫妻,所以不需要欺骗。但是,一旦我们结婚了,双方就有了一种责任,就有了一种义务。特别是像你说的那样有了孩子,那么还有了感情上的一种约束。到那个时候,即使我们不相爱了,甚至彼此讨厌对方了,但是为了责任,为了义务,为了孩子,可能我们仍然要生活在一起,你说,那样生活在一起有意思吗?”
第68页 我没想到李文逻辑思维这么清楚,比我清楚。我发现现在的大学生数理化和专业课可能不行,但是人文知识懂得蛮多,比我们那个时候多。 我无话可说。不能说不是,更不能说是。说不是不符合逻辑,说是等于支持她的观点。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但是,李文没有沉默。李文说:“如果那样,为了维护家庭和双方的责任,为了维持双方对孩子的共同感情,可能不得不互相欺骗,甚至可能双方都在外面找情人了。你说那样好吗?” “当然不好。”我说。我是随口说出来的。事实上这种话谁都可能随口说出来。谁还能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说夫妻双方都在外面找情人是好事?谁都不会。 “所以,”李文说,“最好还是不要结婚。只有不结婚,才能保证不发生这种情况。” “结婚了也不意味着肯定发生这种情况。”我说。 “是不意味着‘肯定发生’,但是也不意味着‘肯定不发生’”李文说。 “至少我就不会。”我说。像发誓。 “现在你当然这么讲,”李文说,“哪个男人结婚之前都这么讲。但是,有几个男人真正做到一辈子没有发生婚外情的?” 李文不说了,如果再说,她就要说到她的父亲,但是她肯定不愿意说到她父亲,所以不说了。 后来,我还找过心理医生,但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懂得好像还没有我多,除了一大堆心理学的新旧名词之外,并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东西,给我的感觉他所说的一切无非是想向我证明,证明他是深圳最好的心理医生,所以我要相信他,要自愿地给他钱,不但我给他钱,最好还鼓动我身边的所有朋友都来给他钱。事实上我也差点这么做,差点把李文也带去看心理医生,但是犹豫了半天,甚至还暗示过,最后还是放弃了,道理非常直接——李文自己就是学心理学的。 李文可以一辈子跟情人生活,但是我必须要组建自己的家庭。 尽管我很爱李文,尽管我再也找不到比她很好的女人了,但是我还是选择跟她分手,分手的方式是我出差,把她一个人丢在我家里,然后,解铃还请系铃人,请薇珍打电话去我家,把我的意思委婉地表达清楚。当我再回到家时,家依然还是那么整洁,但明显不是原来那个家了,主要是没有女人味,一点都没有,像是被彻底消了毒。真彻底,因为有关李文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有一天,我后来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婆,举着一根长头髮,一根明显比她自己头上任何一跟头髮都要长的长头髮,拿眼睛瞪着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个屋子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一个叫李文的女人。 李文就是酷酷。现在依然单身。有一次我还看见了她,披着长发,开着小本田,潇洒得很。 事过境迁 倪和平是在凌晨一点钟给王蜀打电话的。 “怎么了?”王蜀问,“老公出差了?” “没有。”倪和平说。 “没有你半夜打什么电话呀?” “欧阳健的事。” “欧阳健怎么了?你跟他闹婚外情了?” 王蜀显然是想开玩笑,但倪和平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在喘气。这样喘了一会儿,王蜀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电话。 “欧阳健怎么了?”王蜀又问了一遍。问话的内容跟刚才一样,但是口气完全不同。刚才是调侃,现在是关切。 “欧阳健要自杀。” 倪和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费了相当大的劲,话筒里给王蜀的感觉是她几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 “怎么回事?”王蜀问。并且从床上坐起来。 倪和平这边又静了一会儿。王蜀听着电话里面的喘气声,没有再催她。这时候她表现得非常体谅人,要等到倪和平喘气喘够了再问,或者说等和平喘够了之后自己说。 果然,倪和平这样喘了一会儿终于又说话了。 倪和平说:“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明天是大礼拜,你无论如何来深圳一下。我已经跟欧阳建说了,说是你自己想起来给他女儿过生日的。来了以后我们商量一下,一起劝劝欧阳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倪和平这最后半句话说的有点重。分量重,声音也比较重。 “好好好,”王蜀说,“我来,我一定来,不是大礼拜我也来,行了吧。” 倪和平点点头。但点头完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在打电话,光点头没有用,对方看不见,还必须说话,所以又对着话筒说:“那好,明天见。” 倪和平这么晚才给王蜀打电话,是因为她只能这个时候打,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欧阳建那里,这种电话她是万万不能当着欧阳建的面打的。但是这个电话是一定要打的,倪和平现在需要有人来与她一起共同承担一些责任,而王蜀与她分担责任最合适。当年他们四个人一起插队,王蜀后来还当了公社知青办主任,是大姐,现在欧阳建和项茹梅闹到这个地步,大姐出面调停天经地义。当然,王蜀也可以不管,因为当初倪和平帮着欧阳建和项茹梅调来深圳的时候,王蜀就不贊成。王蜀当初说:他们在重庆干得好好的,干吗一定要来深圳?深圳并非对每个人都是天堂。但是倪和平不听,执意要多事,活该。倪和平发现,只要你多了一件事情,就必须要一直多下去,否则你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第69页 2 1991年,身为重庆江北去教育局科长的欧阳健来深圳出差,倪和平夫妇设宴款待。回去的时候,倪和平没有忘记给“妹妹”捎上一套化妆品。倪和平有很多这样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化妆品。倪和平在一个有实权的政府部门工作,深圳离香港近,香港人喜欢送礼,倪和平对行贿受贿还是非常警觉的,但是对诸如化妆品这样的小礼物并不在意。倪和平认为,水太清则无鱼,如果自己太廉正,廉正到小礼物也不收,反而让对方不踏实,对方甚至会以为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准备为难他,这样,假如他在今后的业务中真的遇上什么麻烦,第一个就想到是你在整他。所以,诸如化妆品这一类的小礼物倪和平那里不少,根本用不了。化妆品不能吃,往脸上涂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送人。 倪和平送项茹梅化妆品并不是真把她当作了“妹妹”,而仅仅是做出一种姿态,一种“我跟你老公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关系”的姿态,就像早年倪和平跟欧阳建通信的时候,每次信的末尾都要加上“代向项茹梅问好”一样。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做人的技巧。然而就是这个“技巧”,引出后面这一大堆事。 项茹梅在用化妆品的时候,立即受到同事的关注。一个以前总是炫耀自己老公有钱的女人告诉项茹梅:这是世界顶级化妆品,每套价值超过万元。项茹梅算了一下,自己每天早上往脸上抹的那点东西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不敢用了。 不敢用也晚了。纪委开始审查欧阳健,毕竟,一万多元一套的化妆品不是重庆一个科级夫人的正常消费。 审查结束了,证明欧阳健清白无辜,但他却错过了提拔的一次机会,要是等到下一次,天知道猴年马月,说不定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欧阳健心灰意冷。但是项茹梅却从这件事情当中看到了机会:既然倪和平能够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项茹梅问欧阳健:你比倪和平的那个老公差吗? 欧阳健想了半天,摇摇头。 项茹梅又问欧阳健:我比倪和平差吗? 欧阳健想都没想,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项茹梅给“姐姐”打电话,把欧阳健被审查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这里干不下去了,想来深圳。 倪和平当时也犹豫了一下,也想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为这个事情还徵求过王蜀的意见,但最后她还是多了这个事。道理很简单:这个事情是由她的化妆品引起的,所以她必须负责到底。 倪和平很快帮欧阳健找到了接受单位。尽管深圳不承认他在内地的“级别”,但是收入却立马翻了几番,虽然达不到用一万多元一套化妆品的水平,但是比项茹梅以前那个爱炫耀女同事滋润多了。 项茹梅专业不对口,学歷前面有“工农兵”三个字,所以调进来的难度大一些。 时间就是金钱。当时给项茹梅印象最深的就是深圳满大街都有的这句口号。项茹梅不能再等了,干脆去自己应聘,没想到老闆竟是当初追求她的那个大学同学牛德望。 牛德望不嫌弃项茹梅学歷前面“工农兵”三个字,他有自己判断人才的标准。牛德望当年是从部队推荐上大学的,牛德望知道,在部队入党是十里挑一,提干是百里挑一,上工农兵大学是万里挑一。所以,在牛德望看来,项茹梅才是真正的人才,大人才。 牛德望任命项茹梅为公司财务经理,因为牛德望记得,当初项茹梅在班上数学成绩最好。 牛德望认为他是私营企业,暂时用不着学习国营单位的任人唯贤,在目前的情况下,像财务经理这样的关键岗位,还是任人唯亲利大于弊。 项茹梅当初拒绝牛德望,并不是对牛德望这个人多么反感,而是因为她心里面有了欧阳健。人们都说女人心胸狭窄,其实心胸狭窄也不一定是坏事,如果当初项茹梅不是心胸狭窄,而是非常宽阔,宽阔到能够同时装得下两个男人,那不是麻烦了?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牛德望肯定是比欧阳健更成功。项茹梅发现牛德望身上有一种永不满足的性格,有一种不屈不挠勇于攀登的精神,正是这种性格与精神,才造就他今天辉煌的事业。 项茹梅发觉牛德望身上的某些性格正是自己所喜欢的,但是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就像欧阳健身上正好缺少这种性格,自己以前也没有意识到一样。 3 欧阳建对项茹梅给一个私人老闆打工不屑一顾,而项茹梅自己却干得非常开心,去了就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建议将把公司的利润做成资本的升值。 “为什么?”牛德望问。 “这样企业的利润这一块就小了,”项茹梅说,“利润小了税就少了,而企业的资本增长就非常快,企业的规模迅速扩大,这就叫合理避税。” 牛德望听了为之一振,以前的财务经理只知道偷税漏税,不好听,还有风险,而项茹梅却知道合理避税,少缴税还理直气壮。什么叫人才?这就叫人才。 项茹梅的第二把火是提出降低财务费用。 “什么是财务费用?”牛德望问。 “比如资金利息,”项茹梅说,“同样的资金总额,在什么时候先沖抵哪一笔帐,还钱的时候怎样避免出现日期零头,并且每次正好赶在押尾的那天,就能把借款的利息降到最低,将存款的利息放到最大。”
第70页 “那能有几个钱。”牛德望说。 项茹梅把帐目拿出来,指给牛德望看,牛德望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至少比财务经理的个人工资多。 第三把火是建议牛德望搞免息透资。 “还能免息透资?”牛德望问。 “当然可以,”项茹梅说,“很多信用卡都可以免息半个月透资。需要周转资金的时候,从信用卡上透资,只要在半个月内还上,银行不收利息。” “有这样的好事?”牛德望问。 项茹梅说有。牛德望说那就办吧。项茹梅就帮牛德望办了几十个香港和深圳的信用卡,一次可以免息短期透资几百万。 三把火烧完,项茹梅由财务经理提拔为财务总监,相当于公司副总,有了审批权。 这一天,一项工程决算拿到项茹梅的办公桌上。牛德望已经签了字,财务总监的职责就是也在上面签个字,然后按计划付款。但是项茹梅没有轻易地签字,而是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认真地看了一遍。看的目的倒不是对施工单位不放心,更没有想到替牛德望把关,只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无论如何要看明白了才签字。然而正是在这种学习的过程中,她发现的一个问题:既然施工单位的资质证书是三级施工单位,为什么在核算管理费的时候按照国家二级施工单位的标准? 项茹梅拿着决算找牛德望的时候,他正在跟对方的老闆讲笑话,而且肯定是讲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所以他们几个都在笑,笑得非常开心。项茹梅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笑话,因为他们讲的是潮州话,潮州话比香港话更难懂,但是项茹梅看得出他们的关系非常不一般。 项茹梅在旁边立了一会儿,牛德望问项茹梅有什么事。项茹梅说明了来意。项茹梅说完,牛德望顺着项茹梅指出的地方来回扫了几眼,然后仍然像刚才那样开心地笑着把决算递给那个老闆,说:肯定是你马仔升官了,提前把三级施工单位按二级单位核算管理费。 对方老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说:“是吗?那我倒要好好表扬他一下。这样,我先带回去重新核对一下。” 第二天拿来的时候,少了几十万。 牛德望照规矩给了项茹梅三万块奖金,项茹梅不要。在当时,三万块不是一个小数字。 “不要误会,”牛德望说,“这是我做事情的规矩,如果不是你,是其他任何人,只要能为公司创造效益或者是减少损失的,我都要给予奖励。” 为了说服项茹梅能够接受这笔奖励,牛德望还给项茹梅讲了论语上的故事,说孔子在做鲁国的宰相时,定了一个规矩,鲁国的商人在其他地方只要看见有鲁国的奴隶,就要花钱赎回来,回来之后找国家报销。鲁国实行这个规矩之后,国人爱国热情高涨,发展很快,但是后来有个商人“学雷锋”,赎回奴隶之后拒绝国家报销费用,孔子说不行,如果这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将来没有商人再赎奴隶了。 “规矩是不能破坏的,”牛德望说,“如果这个钱你不收,下次其他人发生类似的情况也就不好意思收钱,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新的规矩——为公司节省或者是创收都是白干的,如果这样,最后的结果就是绝大部分人不为公司操心节省和创收了。” 论语当中的故事项茹梅是知道一点的,但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与现实生活相联繫,今天听牛德望这样一说,她马上就想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以前提倡的大公无私客观上是不是对社会生产力发展起到了阻碍作用?晚上回去的时候,项茹梅向欧阳建讨教。欧阳建说胡扯,他牛德望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自私。 4 这一天,项茹梅和牛德望一起请行长吃饭。牛德望看好了深南大道竹子林旁边的一块地。牛德望打听到未来深圳地铁的总编组站就在竹子林,因此这块地的对面不会再建高层,这样一来,将来不仅交通特别便利,而且是未来深南大道北则唯一的一块望海地,升值潜力不可低估。由于这是一个意外的商业机会,牛德望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储备金,所以必须求行长开恩。 行长喝得尽兴,他们也陪得尽兴。大约是太尽兴了,三个人都异常兴奋。牛德望安排了一个小姐,专门去陪行长释放多余的兴趣。以往遇上这种情况,小姐通常是来两个,既要给行长放松,牛德望也要给自己放松。按照牛德望的经验,只有自己也跟着尽兴了,行长才能彻底尽兴,就像请行长喝酒,如果牛德望自己不喝,让行长一个人喝,行长能尽兴吗?但是今天情况例外,今天牛德望对行长解释:你跟小姐尽兴,我跟我的老同学尽兴。 牛德望是当着项茹梅的面这样说的,但项茹梅并不生气,她知道牛德望是为了让行长更开心,要是牛德望在行长面前假正经,再漂亮的小姐也不能让行长尽兴。 行长进去之后,牛德望说:其实我讲的也是真话,你一直都是我的梦中情人。 “你喝多了。”项茹梅说。 “喝多了才敢说真话。”牛德望说。 项茹梅心里面还是蛮高兴的,没想到自己都四十了还能被一个大老闆追求。项茹梅知道,像牛德望这样的大老闆,用不着费心来骗她,他要是想“色”,马上就可以找一个十八岁的来满足。
第71页 牛德望比项茹梅想像的正派,点到为止,并没有得寸进尺。后来项茹梅想,在那个远离城市的度假村,如果牛德望真要对她有什么企图,她好意思喊吗?四十岁的女人了,如果指责牛德望强姦,恐怕会被别人当作神经病。 5 项茹梅希望自己的丈夫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欧阳健说:我现在不成功吗?项茹梅无话可说。有一次项茹梅无意当中对牛德望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苦恼,牛德望说:欧阳可能是没有碰上机会,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比我强。 项茹梅听了心里面舒服多了,对牛德望的信任与好感更加深一份。 平安夜,公司搞活动,可以带家属,项茹梅动员欧阳健也来参加。欧阳健的一曲《梁祝》,打动了所有的人。项茹梅的同事林俐说:原来项总监的老公这么有才呀!但是项茹梅自己却不这么看,项茹梅想:这算什么狗屁才。 牛德望专门向项茹梅和欧阳健夫妇敬酒,同时说:凭欧阳老师的才华,要是自己做,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哪里哪里,”欧阳健说,“比不上你们做老闆的。” 欧阳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你以为有钱就代表成功呀?当然,这只是他心里面的想法,别人看不出来,不仅牛德望看不出来,连项茹梅都看不出来。 项茹梅这时候说:“就是。” 项茹梅的这个“就是”令欧阳建十分反感。但是欧阳建的教养极好,一点都没有露出声色。 “想做老闆还不容易,”牛德望说,“我借你二十万,你开一个建材商行,我们公司的建材从你那里进就行了。保证你赔不了,赔了算我的。赚了钱我们对半分。” “此话当真?”项茹梅问。 “当真,”牛德望说,“当然当真。你知道,我们公司每年的建材支出就是几千万,买谁的不是买?我这是私营企业,也不想要回扣。” “一言为定!”项茹梅兴奋得要跳起来。 “哎,不是跟一言为定呀,你不能走,你必须继续跟着我,我是让他做。” “一样。” “不一样,”牛德望说,“欧阳老师还没有说话呢。” 项茹梅光顾着高兴了,并没有注意欧阳健的脸色。这时候听牛德望这么说,再看看丈夫的脸,才发现欧阳健的脸已经与重庆二娃子扒肥肠的颜色相差无几。 “对不起,”欧阳健说,“先告辞了。” 晚上回到家,项茹梅拿出重庆坡坡屋女人的泼辣劲来。 “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是什么意思?”欧阳健反问。 “什么叫我自己是什么意思?” 欧阳健看着项茹梅,说:“他凭什么要白给我二十万?他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关系?” “你自己清楚呀,”欧阳健说,“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怎么样?”项茹梅说,“是的,大学的时候他是追求过我,那又怎么样?” “就这些?” “就这些。” “就这些他就给我二十万?” “不是给你二十万,是借。” “借?” “借!” “借钱不用还了?” “这是投资行为,”项茹梅说,“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懂什么投资不投资,”欧阳健说,“但是我懂得你经常晚上出去应酬。” “那时公关的需要。” “呵,你什么时候成公关小姐了,恐怕是对内公关吧?” “硬脑壳!”项茹梅一下子勐扑上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也是第一次打架。 其实说“打架”不确切,准确地说是项茹梅打欧阳建,欧阳建只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推了项茹梅几下,但是就是这也不行。项茹梅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愤怒,于是,打完“架”之后,她就跑掉了。 当然,项茹梅不是真跑,就是做一个样子。如果项茹梅在虚张声势收拾东西说要走的时候欧阳建说两句软话,或者是项茹梅在骑虎难下不得不提了自己的衣服跨出门的时候,欧阳建能够阻拦一下,那么项茹梅肯定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一场,然后诉说着自己的委屈,等着欧阳建良心发现,出面哄她,那么这场风波也就过去了。但是,欧阳建始终都是那样高傲地冷眼看着项茹梅,看着项茹梅边哭边自己收拾东西,看着项茹梅骂骂咧咧地提了自己的洗换衣服跨出了门。 出门之后,项茹梅真的伤心了。在项茹梅的想像中,当她真的要跨出家门的那一剎那,欧阳建肯定是要拦住她的,就是不能低三下四地拦,至少也要赌狠一样地拦。反正只要拦住就行,只要拦住项茹梅就不走了。但是欧阳建没有拦。 项茹梅小时候经常看见邻居家夫妻打架,打到最后都是女人哭着回娘家。每当这时,总有邻居出面阻拦,其实邻居出面劝架是给夫妻双方一个面子,一个台阶。但是这里是深圳,深圳没有邻居的概念,即便是门对门,也互不相识,即便是楼上楼下,也从来没有打过招唿,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邻居劝架这么回事。大约正是因为没有人劝架和看热闹的缘故,深圳人也很少有夫妻吵嘴打架的,不知道是深圳人文明程度高,夫妻之间根本就不会吵嘴打架,还是因为深圳这个地方既没有人看热闹,也没有人劝架,使夫妻之间吵嘴打架的乐趣荡然无存,因此夫妻之间根本就用不着吵嘴打架了,等不到吵嘴打架哪个份上,早就通过律师办理离婚了。但是项茹梅显然是把这一条忘记了,她还沿用小时候在重庆坡坡屋看到的做法,从吵嘴到打架,再从打架到回娘家。只是在真的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根本就没有人捧场。楼上楼下左右隔壁的邻居一个个大门紧闭,生怕噪音传入他们的领地而非礼自己的耳朵,自然也就根本没有人出面阻拦,甚至连伸头看一下的人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么就完全依靠欧阳建阻拦,但是欧阳建没有阻拦。欧阳建不但没有阻拦,还拿出一副冷眼观看和不屑一顾的神情,使项茹梅想回头都没有台阶。
第72页 出了大楼,凉风一吹,项茹梅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娘家”可回。娘家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就是真坐飞机回去,也要等到明天早上。难道再厚着脸皮折回去?项茹梅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项茹梅一个人茫然地走在深圳的大街上。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样一直游荡到下半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先找一个宾馆住下来再说。 项茹梅现在持的是深圳本地身份证,因此在登记住宿的时候,总台小姐还投来几次奇怪的目光,幸好项茹梅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也蛮本分,如果是位先生,或者看上去比较风骚,别人肯定会往歪处想。 住下来之后,项茹梅莫名其妙地想着应该往家里面打个电话,看欧阳建睡了没有。家里的热水器不太好用,有时候打不着火,也不知道欧阳建能不能打着,更担心欧阳建洗过澡之后忘记关煤气。这样想了半天,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忍住了。想着欧阳建插队和上大学独立生活那么多年,不至于离开自己一晚上就正好煤气中毒,于是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洗澡上床睡觉。 睡在床上之后,项茹梅又开始担心家里面的煤气,甚至想像着欧阳建已经煤气中毒,越想越害怕,最后实在忍不住,拨打了家里电话。听着欧阳建在里面“喂喂餵”了半天,知道欧阳建并没有煤气中毒死亡,才撂下电话,开始睡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清晨了。 6 项茹梅是在第二天上午被bb机唿醒的。 第二天是圣诞节,圣诞节没有得到官方认可,所以照样上班。项茹梅是公司的财务总监,跟其他领导不一样,其他领导一上午不来上班没人注意,但是财务总监不来就没有办法领备用金和报销费用,马上就有人嗷嗷叫,最后一直叫到牛德望那里,牛德望看看表,十点半了,于是打她的传唿。 项茹梅煳里八糟地洗了把脸,坐在的士上简单地化了一下妆,匆匆忙忙赶到公司,一脸严肃地穿过财务室,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小单间,然后通过内部电话对林俐说:把要我签字的单子先拿来,签完了我还要陪老闆出去。 项茹梅这样跟林俐说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坦然到旁人根本就不敢怀疑她是因为昨晚上跟老公吵架了今天才迟到,甚至不敢怀疑她是迟到,而让人觉得她今天上午一定是替公司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了,并且这是一件非常保密的事情,保密到只有老闆和她俩人知道。 签完几张单据之后,项茹梅真的拨通牛德望的办公室,问:中午有没有空? “什么事?”牛德望说。 “有空一块出去吃个饭。”项茹梅说。 俩人吃饭的时候,牛德望问:干仗了? 项茹梅点点头,突然有一种想抽菸的感觉。但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真的向牛德望要烟,而是勐地喝了一大口水,仿佛喝水能够代替抽菸。喝完水之后,使劲点点头,说:“我已经搬出来住了。” “有这么严重?” 项茹梅又点点头。 “住哪里?”牛德望问。 “宾馆。”项茹梅说。 在以下的过程中,项茹梅向牛德望叙述了昨天吵架的经过。 项茹梅在叙述时,心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糟糕,因此胃口也变得很好,那顿饭居然吃了不少,连早餐都补上了。 听完之后,牛德望说:“说真话,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欧阳建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他已经有更好打算?” 牛德望这样问不是装傻,他确实也一直纳闷,纳闷看上去这么精明的欧阳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做出明显不合情理的反应。 在牛德望看来,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即便他怀疑项茹梅跟牛德望之间有什么,也不用拿钱撒气。既然来到深圳了,那么就应当按照市场经济的运作规律来思考和处理问题,否则干脆不要来。像欧阳建和项茹梅夫妇这样,双方父母都在重庆,两口子也都有体面的工作,欧阳建还大小是个科长,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不顺,职位总会越做越高的。现在倒好,来到深圳做一个普通中学的普通教师,发疯了?所以牛德望认为,欧阳建肯定是把教师当成一个跳板,等站稳脚跟之后,比如全家户口迁来深圳并积累了一定的关系之后,逮住机会,马上下海大干一场,但是当这个机会突然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为什么又毫不犹豫地主动放弃了呢?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这也说不准,欧阳建那么聪明,又有倪和平帮着他,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路子等着呢,所以才对我这个建议不屑一顾。 这么想着的时候,牛德望甚至感到有点惭愧。 “屁!”项茹梅说,“他能有什么更好的打算。” “是不是欧阳根本就不打算下海,就想在国营单位吃一辈子大锅饭?”牛德望问。问的不是很肯定,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项茹梅说,“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牛德望摇摇头,心里想,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恼火呀。”项茹梅说。 牛德望还是摇摇头,这次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牛德望问。
第73页 “我还没有想好。”项茹梅说。 “那你也不能总是住宾馆呀。”牛德望说。 牛德望现在觉得自己非常为难,对于项茹梅的事情他既不能撒手不管,又不能管得太多。他甚至后悔昨天晚上自己多的那句嘴。他发现虽然眼下国家已经公开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公开宣称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是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大多数成员都已经理解并接受了这个思想,比如欧阳建。在牛德望的眼里,欧阳建绝对是个素质非常高的知识分子,既然他都这么保守,那么中国保守的人还少吗?有句话说“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在牛德望看来,关键的问题不是教育农民,而是教育知识分子,教育干部。 7 晚上项茹梅躺在宾馆的床上,心里不平衡,主要是欧阳建居然一天一夜没有主动找她。项茹梅现在有传唿机,欧阳建如果要想找她非常方便。即使在单位的时候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打传唿给她,那么现在到家总该打了吧,但是还没有打。其实项茹梅刚才还想,如果欧阳建这时候打她的传唿机,她一定要克制住自己,不马上回机,要等他打第二遍、第三遍甚至是第四遍的时候,她才假装非常不情愿的样子给他回机,然后假装无意说出自己住在哪个宾馆,等欧阳建来接她。项茹梅甚至想到,如果欧阳建来接她,她是不是马上跟她回去,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暂时不跟他回去,反正今天的床位费已经交了,不如干脆在这里再住一晚上。假如欧阳建赖着不走,更好,半夜的时候欧阳建肯定回主动来找她,如果半夜的时候欧阳建主动从那个床位爬到这个床位上来,那么她就假装自己睡着了,让欧阳建进入自己的身体。在宾馆里面做这种事情应该别有一番情绪吧? 大约是昨天没有睡好的缘故,项茹梅这么想着的时候居然就真的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她感到欧阳建真的来了。欧阳建是悄悄地进来的,所以进来的时候项茹梅并不知道。当项茹梅知道的时候,欧阳建已经进入她的身体了。欧阳建这一次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往每一次欧阳建都是小心翼翼,非常文明,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但是这一次欧阳建有点急不可耐,还没有等她准备好马上就强行进入,进入的速度很勐,力度也很大,像“强姦”差不多。项茹梅虽然没有被强姦过,但是她还能想像出自己被强姦的样子。此时尽管是被“强姦”,但是给项茹梅带来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特别是在最后阶段,当欧阳建龇牙咧嘴使劲发力做最后冲刺的时候,项茹梅居然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项茹梅知道女人在特别快乐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但她只是听人说过,自己并没有体验过,只是偶尔有一两次发出轻微的哼哼声,也还遭到欧阳建的讥笑,后来连轻轻的哼哼声都没有了。但是现在她居然叫喊起来。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叫喊起来,项茹梅就想看看欧阳建的反应,具体地说就是想看看欧阳建是不是又要讥笑她。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进入自己身体的不是欧阳建,而是牛德望! 这个该死的牛德望,怎么能乘人之危呢?!于是项茹梅就非常气愤,快感顿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恼火与愤怒。恼火牛德望未经允许擅自侵入,是对自己的极大的不尊重。于是项茹梅用尽全身的力气,勐地一下把牛德望掀下去。 醒了。 原来是在做梦。 8 项茹梅冲进卫生间,打开淋浴,使劲沖自己,仿佛要把这两天欧阳建带给她的委屈全部沖刷掉,或者说刚才她真的被牛德望强姦了,现在要把牛德望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全部沖刷掉,因此,项茹梅在沖刷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对敏感部位进行了重点清洗。 项茹梅在卫生间里面沖刷自己的时候,她的bb机响了。可惜此时她并没有听见。 沖洗完毕,项茹梅并没有马上出来,而是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一会儿,与其说是要排泄,不如说是要定神。这时候,bb机又响了。项茹梅勐一个激灵,来不及穿衣服,用内衣遮住自己的胸口,光熘着跑到卧室,一把抓起还在叫唤和眨眼的bb机,一看,是牛德望的,当即冷下去不少。 既然是牛德望的,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于是先不忙回机,又重新回到卫生间,穿上衣服,把自己收拾好。 项茹梅在卫生间里面给自己画眉毛的时候,传唿机又响起来。她知道肯定还是牛德望打的,于是也不着急,干脆等画完了再说。但是心里面老是不安,总想着万一是欧阳建呢?搞得眉毛画了两遍还是不成样子,越描越黑。项茹梅不想让自己的眉毛搞的那么黑,现在已经不是公社宣传队的时代了,搞那么黑了反而不自然。还是先回机吧。 “怎么到现在才回机呀?”牛德望说。 项茹梅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又听他这样说话,本打算说“我干吗要给你回机呀”,但是立刻意识到这样不好,这不是财务总监跟老闆的口气,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说话口气,于是马上在心里做了调整,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正在洗澡呢。” 说完之后又后悔,觉得一个女人对男人谈自己洗澡好像也不太好。 “吓了我一跳,”牛德望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
第74页 “怎么,”项茹梅说,“你还怕我自杀呀。” “那倒不是。” “那你害怕什么呀?” “我也不是害怕什么。” “不害怕什么你为什么要吓了一跳?” 牛德望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语言怪圈,或者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很关心项茹梅的,而这种关心已经超出自己作为一个老闆对公司财务总监的关心,因为作为老闆,在今天这个情景之下给项茹梅打个电话是应该的,事实上牛德望刚才第一遍打项茹梅传唿机的时候确实也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想:我是老闆,她是我的财务总监,相当于我的一个副总,现在她家里面出事情了,她今天可能没有回去,继续在外面住旅馆,我应该关心她一下。但是,当他打出传唿而项茹梅没有立即回机的时候,牛德望感到有点奇怪,因为以前只要牛德望传唿一打,项茹梅马上就回机,今天怎么了?大约过了五分钟,牛德望又打了一个传唿,这一次项茹梅又没有回机。牛德望有点担心了。难道自己中午的态度让她生气了?应该不会,项茹梅不是小女孩,而且也不做作,因此即便自己中午的态度确有不妥之处,她也不会使什么小性子。那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她一时想不开?更不会。于是又第三次打传唿,这一次项茹梅才回机,项茹梅一回机牛德望马上就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机呀”,没想到问着问着竟进入了语言怪圈。 “晚饭吃了没有?”牛德望问。牛德望这样问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吃饭,更没有想着如果她没有吃饭自己就会请她,因为牛德望自己其实已经吃过饭了。牛德望现在这样问,仅仅是为了从刚才的怪圈之中跳出来。 被牛德望这样一问,项茹梅还真的感觉肚子饿了。 “哎吆,”项茹梅说,“你不说我到忘记了。怎么,你想请客呀?” “那,好吧。”牛德望说。 “在哪里?” “随便。” 项茹梅略微想了一下,说:“那就在我楼下吧。” “你楼下是哪里?” 项茹梅这才想起来,牛德望并不知道她住哪个宾馆,于是隔着电话抱歉地笑了一下,告诉他自己住在荔枝园酒店,并且说好半个小时后在三楼中餐厅见面。 半个小时项茹梅重新化装和换衣服足够了。 俩人见面的时候,项茹梅已经焕然一新,仿佛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饭,而是一次重要的商业会谈。牛德望见项茹梅这样郑重其事,突然有一种自己被对方重视的感动,于是就有点后悔自己太随便了,连条领带都没有打。 牛德望问项茹梅吃什么,项茹梅也没有客气,说:今天我们自己请自己,喝点酒吧。 牛德望迟疑了一下,问什么酒。 项茹梅说:泸州老窖吧。 牛德望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就泸州老窖,并问领班有没有半斤装的泸州老窖。 “怎么,省钱呀?”项茹梅问。 “不是不是。” “不是就来一斤。” “好好好,来一斤。” 泸州老窖是家乡的酒,也是当年他们在重庆钢铁学院能喝到的最好的酒。在项茹梅的印象中,牛德望能喝酒,并且最喜欢喝泸州老窖,而且一个人喝一斤是一点不成问题的。 一杯酒下去,项茹梅的脸就红了,不知道是来深圳以后就断了白酒的缘故,还是与牛德望对斟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刚才梦里面被牛德望“强姦”的事。这时候,项茹梅想:如果牛德望真的强姦我呢?还没有来得及想出结论,自己就把自己封住了,马上说:来,我敬你一杯。 第三杯酒结束的时候,项茹梅哭了。 “我伤心呀。”项茹梅说,“整整两天了,他连一个唿机都没有给我打。” “或许他不知道你的唿机号码,”牛德望说,“要不然就是忘记了。” “你别安慰我了,”项茹梅说,“我的唿机他经常打,怎么能忘记?再说就算真的忘记了,打到我办公室也行呀。” 牛德望想想也是,欧阳建真要找项茹梅肯定是能找到的。 “他压根心里就没有我。”项茹梅说。 “不会吧。”牛德望说。牛德望好像确实能喝,三杯泸州老窖下肚没什么反应,现在清醒着呢。 “怎么不会,”项茹梅说,“他骨子里看不起我。” “瞎说了。” “不是瞎说,”项茹梅说,“你不知道,我是坡坡屋出来的。” “什么坡坡屋出来的?”牛德望问,“你们不都是重庆的吗?” “是重庆的,”项茹梅说,“但是重庆人跟重庆人也不都是一样的。倪和平是机关大院出来的,欧阳建是居民楼出来的,而我是坡坡屋出来的,不一样的。” 牛德望好像明白了一点,就像他的老家,都是大弯人,却也有住瓦房的,住草房的,平常感觉不出差别,到结亲的时候就讲究了。 “你知道吗?”项茹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上我,他当时看上的是倪和平,是我自己上赶子找他的,自做自贱,活该!”
第75页 项茹梅说着又哭了,而且哭得比刚才还伤心,好像边哭还边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牛德望也被感染了,说:“那又怎么样,你好歹还得到了他,不像我,当初使劲追你也没有追上,该伤心的应该是我。” 说着,牛德望一昂头,把剩下的一点泸州老窖干了。 服务生大约是有提成,这时候及时地鼓励消费,热情地问先生小姐要不要再来一瓶?牛德望稀里煳涂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又一瓶泸州老窖变戏法一样地被打开。 “得到个屁!”项茹梅说,“要是真得到了,他现在能不找我?我自己作践自己呀!” 项茹梅哭的愈发伤心,边哭边说后悔。说了几遍,牛德望稀里煳涂搭了一句:“后悔什么呀?” “后悔没有嫁给你。”项茹梅说。不知道是说真话还是说酒话。但是不管是说真话还是说酒话,在牛德望听起来效果是一样的。 哪天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什么时候买单的,又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后来他们俩都记不清了,但是那天他们肯定是一起上去的,因为项茹梅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俩确实已经“奸”了,但是谁“强”的谁不知道。 头天晚上他们谁“强姦”谁的已经没有办法考证了,但是第二天早上肯定是牛德望“强姦”项茹梅的。因为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双方都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项茹梅的第一个反应是拿衣服遮住自己,但是已经完了,因为牛德望已经死死地盯着她,而且眼睛里面冒着火,项茹梅从来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冒火的眼睛。项茹梅这么多年来只跟欧阳建一个人,但是欧阳建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这样冒过火,欧阳建的眼睛好像根本就不会冒这样的火。那是一种足以让项茹梅忘记羞耻的火,烧得项茹梅当场晕了。当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牛德望正急不可待地贪婪地在吻她的身体,吻得非常急,好像恨不能从身上一下子长出一百个嘴巴来,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吻遍项茹梅的全身。项茹梅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吻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子对另外一个人是如此的重要。牛德望那一刻就像阿里巴巴进了堆满宝藏的山洞,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当牛德望进入项茹梅身体的时候,他想进入的绝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而是自己的全部,牛德望恨不能把自己的全部融入到项茹梅的身体里面去,一点都不要保留,包括自己的灵魂,甚至包括自己的资产,包括自己的公司。项茹梅由此感到了自己的魅力,项茹梅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有魅力。项茹梅还由此看到了自己价值,项茹梅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这么有价值。项茹梅叫喊了,叫喊的比梦里面更高亢。这一次项茹梅也把自己叫醒了,但是不是从梦里面醒来,而是从现实中醒来。当牛德望把自己全部的情感从自己的身体内喷涌到项茹梅的身体里面的时候,项茹梅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满足。那一刻,项茹梅终于下定决心:离婚。跟欧阳建离婚。 9 项茹梅正式提出离婚,欧阳健坚决不同意。倪和平临时充当了抗战胜利之后美国特使司徒雷登的角色。没办法,是倪和平帮着他们从重庆来到深圳的,所以现在就有责任帮助他们调解。当年司徒雷登在国共之间的调解其实是有倾向性的,司徒雷登倾向于当时的国民政府。今天的倪和平也是有倾向性的,倪和平倾向于欧阳健。 倪和平给项茹梅做工作,做得很艰难,主要是没有办法跟项茹梅进行感情上的交流与沟通。她们之间虽说是“姐妹”,但这种“姐妹”是建立在与欧阳建的关系上的,本身就是一个她们常常需要迴避的有点难堪的关系,现在又正好是谈论项茹梅提出离婚的话题,确实不好说。好在王蜀及时从珠海赶过来了。 王蜀到底是做思想工作出身的。她首先也是找项茹梅做工作。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凡是遇上这种事情,总是劝合不劝分。 王蜀说:我不反对你跟欧阳建离婚。现在离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我自己就离了。 一句话,马上就拉近了自己与项茹梅的距离,同时也解除了项茹梅的对立情绪和防范意识。 “现在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王蜀说,“其实只有我知道,你对欧阳建才是真心的。现在像你当初那样真心的人没有了。” 王蜀继续表扬项茹梅,同时不知不觉地说到了项茹梅以前与欧阳建的感情。王蜀是当年他们轰轰烈烈爱情的见证人,特别是见证了项茹梅当初全公社广播找欧阳健的事情。 那一年项茹梅被推荐上了大学,时任公社知青办主任的王蜀告诉她的时候,项茹梅却说:我不去。 “你脑壳有毛病呢?”王蜀先是把她一顿臭骂,然后过去把门关上,问她为什么。 “欧阳健不去,我就不去。”项茹梅说。 王蜀听了之后没有着声。她在思考,思考着怎样给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老乡讲清楚道理。王蜀知道,机会难得。 “你是不是怕自己上了大学以后会变心呀?怕自己会另攀高枝呀?怕自己会甩掉欧阳健呀?”王蜀故意这样正话反说。 “瞎说啥子呀?”项茹梅说,“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第76页 “那你怕什么呀?”王蜀说,“反正你们这批人是社来社去,上几年还要回来的。你是不是急着要生娃呀?” “哎呀,你说什么呀?!”项茹梅这下脸红了。脸红了之后,她才对王蜀说了心里话,说是她怕欧阳健变心,因为她知道倪和平虽然已经被部队“特招”走了,但是还经常跟欧阳健通信。 倪和平跟欧阳健通信王蜀是知道的,倪和平喜欢欧阳健王蜀也是知道的,但是并没有项茹梅想像的那样严重,主要是欧阳健这个人比较高傲,不想被别人说他跟倪和平谈恋爱是想高攀,所以他跟倪和平的关系就是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关系。 王蜀把这些情况说了,说完之后项茹梅更紧张了。项茹梅说:“那么如果我去上大学,欧阳健会不会也跟我疏远呀?” “不会的。”王蜀说。说的非常有把握,仿佛她自己就是欧阳健。 “你怎么敢肯定?”项茹梅问,“如果我上大学去了,欧阳健为什么就不会认为他跟一个大学生谈恋爱更是一种高攀呢?” 王蜀这下又没有话说了。她想了想,解铃还需系铃人,于是一方面先稳住项茹梅,一方面要广播站通知下山坳的欧阳健马上到公社知青办来。那时候公社与大队之间虽然已经通电话,但是是那种手摇的人工转接电话,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接通,接通之后,十有###那边没人接听,就是碰巧有人接听了,这边扯了脖子喊上半天,对方还是能够把“晚上看戏”听成“王书记放屁”。所以,王蜀这时候干脆动用手中的权力,让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直接用广播喇叭通知。广播喇叭通知效果最好,全公社的人都听见了,被召唤的人不管在哪里,马上就可以得到信息,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公社。 广播站通知欧阳健马上赶到公社的消息立刻在广大知识青年当中引起强烈反响。这个说:可能是欧阳健的父亲也被平反了,甚至是被结合进新的领导班子了,所以他也被特招了。 那个说:不可能,他爸爸以前就是剧团拉琴的,平反就不错了,不可能一步登天地当领导。 这个又说:那就是他们家犯事了,公社要对他管制。 那个又说:那也不可能。如果是犯事了,公社民兵马上就下来抓人,要是用广播喇叭通知,跑了怎么办。 其他知青在议论的时候,欧阳健正在做项茹梅的思想工作。之前,王蜀已经做了他的思想工作,所以这个时候欧阳健的思想工作非常对路。 项茹梅后来还是高高兴兴地上大学去了,她跟欧阳建之间真挚的情感也被当年的知青传为美谈。 不知道是王蜀会说还是这些情节确实感人,反正项茹梅被说哭了。 哭完之后,项茹梅告诉王蜀:我还是要离婚。 “为什么?”王蜀问,“难道你真的对欧阳建这么绝情?” “正因为没有绝情,所以我更要离婚。”项茹梅说,“我都跟牛德望这样了,而且我已经离不开牛德望了,如果这时候我还是欧阳建的老婆,不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吗?” 非常会说话的王蜀这时候已无话可说。 10 调解无效,最后只好上法院。两次开庭,最后终于判离婚。在判决的最后关头,涉及到女儿问题。女儿当然是反对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所以女儿一直是坚定地站在欧阳健一边的,女儿跟着欧阳健,也算是对欧阳健最后的一点安慰吧。 但是,法官当场徵求欧阳渝丽本人意见的时候,欧阳渝丽却回答:随便。 “这可不能随便。”法官说,“你必须做出选择。” 女儿不说话。看看欧阳建。欧阳建说:“说吧,说出你心里想说的话,爸爸绝对尊重你自己的意见。” 欧阳渝丽还是没有说话,又看看妈妈。项茹梅说:“没关系,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你都是妈妈的好女儿。不管你跟谁,妈妈每个月都会给你一千块钱。妈妈绝对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一定要我自己决定吗?”欧阳渝丽问。 欧阳建、项茹梅还有法官都点点头。 “那我就跟妈妈吧。”欧阳渝丽说。说的非常清楚,一点都不含煳。 既然欧阳渝丽明确表态了,那么就该当事人双方按手印了,只要一按手印,离婚过程就彻底结束了。这时候项茹梅想,婚姻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两个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就凭这一张纸,就能把他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繫在一起,而且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还要厮守终生,但是同样还是凭着一张纸,就可能让一对最亲的人马上变得没有任何关系。比如她跟欧阳建,如果不是中间夹着一个欧阳渝丽,那么按了手印之后他们可能就是路人了。这么想着,项茹梅就多少有点悲伤,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欧阳建,或者是为女儿欧阳渝丽。但是她很快调整好自己,想着任何女人在离婚的那一瞬间可能都是多少有点悲伤的吧,哪怕是像她这样自己主动要求离婚的。于是,项茹梅还是定了定神,坚定地在那张纸上按下自己鲜红的指印。 项茹梅按过手印之后,法官就把那张纸推向欧阳建。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张纸仿佛有巨大的魔力,一下子把高大的欧阳建重重地推倒。
第77页 欧阳建是直挺挺地倒下去的,轰隆一声巨响,像一个装满稻谷的麻袋从马车上面被重重地抛在地上。 11 一个月之后,倪和平和王蜀都收到了大红请帖。接到请帖的那一刻,倪和平拿不定注意去不去参加项茹梅和牛德望的婚礼。拆开一看。请贴是欧阳健的。新娘就是林俐,牛德望公司的出纳,项茹梅的同事。 林俐今年二十九岁,还没有结过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林俐在十三岁那年被流氓强姦过,从此以后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心理。林俐到深圳来的基本目的也不是想干一番事业,而仅仅是逃避。一是逃避父母,二是逃避环境。逃避父母的原因是父母老是为她操心,不是唉声嘆气就是张罗着帮她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逃避环境的原因是家乡那个小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小时候被流氓强姦过。尽管现在人们的贞操观已经有很大转变,不管多大的女孩都可以谈恋爱,不管多大谈恋爱都可以做爱,那种新婚之夜验红的风俗早已成为过去的过去,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对像林俐这样的无辜受害者却不肯轻易放过,仿佛女人的失去贞操原本就是一个罪恶,但如果是自愿跟人上床的,就相当于主动坦白自首,自然宽大处理,甚至被广泛原谅和认同,而像林俐这样不是自愿的,是被流氓强姦的,就相当于被动承认犯罪事实,属于拒不坦白交代,要严惩,过了多少年也不会放过。没办法,林俐改变不了社会风气,因为社会风气其实是一种社会文化,改变社会文化比改变社会制度还要难,自然不是林俐所能达到,唯有逃避。 本来林俐一辈子不打算结婚,所以也就不打算谈恋爱。有人说谈恋爱的理性原动力是为了将来结婚,感性原动力是为了满足性需求,而林俐既不打算将来结婚,也从来都没有对异性有过什么渴望,甚至还厌恶,所以当然也就不用谈恋爱了。幸好深圳女多男少,在公司里面只要女人自己不主动孔雀开屏,一般不会遭受围剿。林俐喜欢深圳,特别喜欢深圳这种宽松的环境。宽松到女孩身边有男人没人注意你,没有男人也没有人注意你,绝对不会发生家乡那种如果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还没有男朋友就会被人议论甚至当面被刨根问底的尴尬。所以林俐在深圳觉得很开心,开心到她慢慢淡忘了十三岁那年发生的悲剧。 平安夜那天,林俐被欧阳健一曲《梁祝》打动了心弦,后来项茹梅与欧阳健闹离婚的事情她也都清楚,林俐不明白这么才华出众并且感情细腻的人项总监为什么不喜欢。有时候项茹梅在办公室偶然发牢骚,说的全是欧阳健窝囊的一面,但是在林俐看起来,这些窝囊的方面正是她喜欢的。久而久之,林俐终于知道:男人并不都是强姦犯,还有像欧阳健这样温文尔雅的。在项茹梅跟欧阳建闹离婚的那些日子里,项茹梅跟别人的谈话或者是电话中关于欧阳建的信息多了起来,林俐也从这些信息中获知他们要离婚的事。林俐觉得项茹梅很傻,这样的好老公还要闹着离婚,不是很傻吗?但是她又暗暗地为欧阳建庆幸,觉得项茹梅实在是配不上欧阳建,这样的老婆不要也罢。 一天中午,欧阳建打来电话,找项茹梅。项茹梅不在,跟牛德望出去吃饭了,电话是林俐接的。那是林俐第一次跟欧阳建对话。 “项茹梅吗?” “不是,”林俐说,“她不在。您是欧阳老师吧?您好。” “你好。”欧阳建说。 “我认识您的。”林俐说。 “是吗?”欧阳建说。 “我听过您拉小提琴,”林俐说,“您拉得真好。” “哪里。”欧阳建说。欧阳建显然没有心思接受别人的恭维,但是做人的礼貌使他不得不应付着。 “只有非常高尚非常纯粹非常坦荡的人才能演奏出那种行云流水般的优美音乐。”林俐说。 欧阳建心里动了一下,尽管他根本没有打算接受任何人的恭维,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到位的评价,欧阳建还是舒坦了一下,仿佛这些天他一直被乌云笼罩着,现在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使欧阳建的心里终于亮堂了一下。 “谢谢!”欧阳建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俐。” “谢谢你,林俐。现在能够懂得欣赏音乐的人可不多呀。”欧阳建说。 “懂得欣赏人的人更少。”林俐说。 欧阳建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一下子没有听懂林俐的话,还是听懂了她的话而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您和项总监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林俐说。说的声音非常小,仿佛并不想让欧阳建听见。但是欧阳建肯定还是听见了,因为林俐从电话里面听到了他轻轻的嘆气声。 “其实,”林俐说,“其实项总监能够嫁您是她的福分。” 欧阳建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嘆气。 “其实谁嫁给您就是谁的福分。”林俐说。 欧阳建后来终于同意与项茹梅离婚,不知道与林俐的出现是不是有关系,但是他跟项茹梅离婚一个月之后,就闪电般地与林俐结婚了。 林俐和欧阳建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以及他们到底是怎么样好上的,没有人知道。倪和平和王思蜀不知道,项茹梅和牛德望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在欧阳建和林俐结婚的时候才知道。好在结婚是他们俩自己的事,与别人知道还是不知道没有多大关系,只要他们俩觉得好就行了。而事实上,他们俩结婚之后的感觉非常好。直到林俐跟欧阳建正式结婚了,她才知道两性生活其实也可以是非常美妙的,也可以是给双方都能带来愉悦的。婚后,丈夫欧阳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伤着她,连新婚之夜床上的事情都小心翼翼。林俐受过伤害的事情欧阳建已经听说了,是听林俐自己说的。欧阳建听说之后一点没有看不起她,相反,他觉得林俐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姑娘。都二十九岁了,才有过一次,还不是自愿的,当然纯洁。
第78页 欧阳建下决心要好好保护林俐,好好爱护林俐,要让她开心,要让她幸福,要让她心里充满阳光,要让她从此过上再也没有委屈的生活。 新婚之夜,林俐说:“我嫁给你是我的福气。” 欧阳建说:“我能娶到你是上帝对我的关照。” 12 欧阳建和林俐已经开始新生活了,但是项茹梅和牛德望却没有。首先牛德望的离婚并不顺利,再说以前做情人的时候,项茹梅的进取精神和认真态度在牛德望看起来是优秀品质,现在真要做老婆了,女人事事都要强就有点不能容忍了。而在项茹梅看来,既然自己都已经为了牛德望而离婚了,那么牛德望也应该马上为了她与自己的老婆离婚,否则就是对不起她。牛德望现在就是在“对不起”中生活。既对不起项茹梅,也对不起自己的老婆。 牛德望每个星期跟项茹梅在一起六天,只有星期天回去看看自己的儿女和父母。就这,项茹梅也十分有意见,因为牛德望的老婆还与他的父母和儿女住在一起。 牛德望的老婆非常贤惠,其实潮州女人大多数都比较贤惠。不管牛德望怎么闹,她总是上孝顺公婆,下善待子女,每到周末,知道牛德望有可能回来,便早早地跑到客家人那里买来土鸭,自己动手退毛,然后用瓦罐子煲上,等着牛德望回来。牛德望的老母亲说:不用自己退毛了,那么费事,花两块钱人家就包退毛。 牛德望老婆说:“那不一样,机器退毛容易把鸭皮打烂,德望是最喜欢吃鸭皮的。” 牛德望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对朋友说,我是贱命,不喜欢吃鱼翅,就喜欢吃老鸭,但是外面的大酒店要么根本就没有老鸭汤,要么褒出来根本就不是那个味。朋友说:要说做老婆,嫂子真不错,项茹梅做情人或许还行,但是如果做老婆,我不知道伯父伯母能不能接受,你儿子和女儿能不能接受,你自己时间长了能不能接受。 牛德望每个星期天回去,走的时候总是要闹不愉快,回来又要赔礼几个小时,闹得牛德望烦死了。现在倒好,每次回去项茹梅常都要电话跟踪。牛德望是生意人,手机不能关,有一次项茹梅竟然在一天之内打了他二十次手机,终于,那天晚上牛德望没有回到他为项茹梅买的那栋别墅,并且坚决不接她的电话。 项茹梅终于还是后悔了。项茹梅将欧阳健约到咖啡屋,把一包东西交给他。是几张存摺,说这是她的私房钱,留给女儿的,名字是女儿的,密码是女儿出生的年月日。欧阳健问什么意思。项茹梅说:放在你这里存着,放你这里我放心,将来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钱你替我交给女儿。 “我不要,”欧阳健说,“你还是直接交给女儿自己吧。” “她不是还小嘛,”项茹梅说,“如果我现在把这么多钱给她,她就不会上进了。” 欧阳健想想也是,只好答应暂时代为保管。 安排好“善后”之后,项茹梅跟牛德望摊牌:要么跟老婆离婚,我们正式结婚,要么分手,我项茹梅绝不会当“二奶”。 牛德望哄了几天,也烦了,最后同意分手,别墅给项茹梅,另外再给一百万。 “没门!”项茹梅说,“这些年老娘帮你偷的税也不止这么多钱!” 牛德望没想到项茹梅说出这样的话,真想找黑社会把她杀了,但项茹梅早有准备,她已经写了几份遗嘱分别放在几个朋友那里,包括交给欧阳健的那些存摺里面也有。牛德望没办法,把柄捏在项茹梅手中,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万现金和一套别墅的代价彻底分手。 13 和牛德望分手之后,项茹梅的“中心工作”转移到与欧阳健復婚的问题上来,三天两头打电话找欧阳健,理由还是商量女儿的事。其实女儿住校,没什么可商量的,项茹梅就是想见见欧阳健,哪怕是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看看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喝咖啡的样子,项茹梅都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项茹梅甚至告诉欧阳建一个秘密:她本来是可以下放到重庆郊区的,就是为了跟随欧阳建才坚决要求到大巴山区的,并且每一次分组的时候,她都是偷偷地站到欧阳健这一边的。欧阳建听后似乎感动了一下,但仍然表示復婚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项茹梅问。 “我现在已经有老婆了,”欧阳健说,“你可以不对我负责,但我不能对林俐不负责。” 项茹梅找到倪和平和王蜀,说现在她对欧阳健的思念比当年在大巴山区还要强烈。倪和平表示无能为力,说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自己酿的酒只能自己喝。王蜀甚至说:如果谁都可以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维持社会平衡的不光是法律和制度,更多的是依靠伦理和道德。 项茹梅又打出女儿的牌。但是欧阳健态度坚决,明确表示:我要对女儿负责,也要对林俐肚子里面的孩子负责,手心手背都是肉。 项茹梅绝望了,提出让欧阳健把钱还给她。 “什么钱?”欧阳健问。 “我存放在你那里的钱。”项茹梅说。 “你存放在我这里的什么钱?”欧阳健问。 “准备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给女儿的钱。”项茹梅说。
第79页 “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会对女儿负责的,”欧阳健说,“有钱没钱我都要负责。但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存了什么钱在我这里。没有。绝对没有。” “你说什么?!”项茹梅问。 项茹梅找到倪和平,找到王蜀,找到他们在深圳、珠海、广州、香港的那些插队的知青战友,请他们评理,但是欧阳健一口咬定没有这笔钱,他们这些的朋友当面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背后都异口同声地说:欧阳健绝对不是这种人,肯定是项茹梅自己疯了。 14 项茹梅绝望了,不是对欧阳健绝望,而是对自己绝望。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朋友和亲人的信任,包括女儿对她的信任。女儿承认父亲有怯弱的一面,但是她绝对不相信父亲欧阳健是那种辜负母亲的信任而把委託保管的钱财占为己有的人。 项茹梅几乎疯了。事实上,当周围的人都认为一个人是疯子的时候,这个人就等于是疯子,管她实际上到底是不是疯子。 项茹梅疯狂地找男朋友,尽找靓仔。这些靓仔虽然靓的程度和靓的侧重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地相通的,那就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投资专家或投资顾问。这个让项茹梅投资股票,那个让项茹梅投资期货,还有的鼓动项茹梅投资墓穴。不管投资是不是成功,这些靓仔对项茹梅都表现出高度的欣赏。其中有一个投资顾问对项茹梅说,他最讨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一点深度都没有,如果项茹梅愿意,他宁可一辈子守在项茹梅的身边。最后,这个靓仔在多次测量了项茹梅的实际深度之后,拿了项茹梅的三百万替她炒股票去了。 项茹梅虽然“疯了”,但大事不煳涂,证券公司的股东代码是项茹梅自己拿身份证去办的,并且做了特别说明,任何提取现金和转帐行为都必须她本人持身份证才能办理。这些工作做完之后,她就放心大胆地把股东代码和交易密码交给了那个知道她深浅的靓仔操作。几个月之后,项茹梅感觉靓仔对她的热情有所减弱,于是准备收回操作权,偷偷地把密码换了,同时顺便查一下自己的帐户,吓一跳,才几个月时间,三百万资金就剩下八十万了。怎么回事?项茹梅找到证券公司,证券公司打出兑帐单,没错,只剩八十万。 “炒赔了?”项茹梅问,“能赔这么多?!” 证券公司的工作人员看了一下兑帐单,说:“没有赔多少。” “多少?”项茹梅问。 工作人员计算了一下,答覆:“总共大约赔了三十万吧。” “那还有将近两百万呢?”项茹梅问。项茹梅当过财务经理和财务总监,这个帐她会算。 “全部消耗在交易费和印花税上了。”工作人员说。 “不可能!”项茹梅说,“我知道,这些费用才千分之六。” “是千分之六,”工作人员说,“但是你每天都来来回回满仓买进卖出,几个月下来就是这么多。交易记录在这里,您自己看嘛。” 项茹梅看了,是这么多,同时她还知道,证券公司将这些费用大部分返还给那个拉来客户的靓仔了。项茹梅再找那个只喜欢成熟女人的靓仔,已经不见踪影了,再说就是找到又能怎么样? 如此,不到一年,项茹梅就把自己的全部资产“投资”得差不多了。 15 倪和平女儿结婚的时候,项茹梅、欧阳建、倪和平、王蜀他们终于又聚到一起。项茹梅当着大家的面对欧阳建说:谢谢你,幸亏那一百多万你没有还给我,否则我就分文没有了。 “现在你也分文没有。”欧阳建说。 “那不一样,”项茹梅说,“至少我心里有数,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有数就好。有数就表明我心里感觉自己还不是一无所有。” 王蜀悄悄地对倪和平说:项茹梅又在说疯话了。 “她没有疯。”倪和平说,“她讲的是真话。” “什么真话?”王蜀问。 “当初她确实给了欧阳建那笔钱。” “当真?”王蜀问。 “当真。”倪和平说。 “这怎么可能呢?”王蜀问。 “这怎么不可能?”倪和平反问。 “欧阳建不是那种人呀。” “你是说以前吧。”倪和平说,“现在事过境迁------” 闪会 1 谁发起谁牵头。这次闪会是青萍发起的,所以由她牵头。 青萍热衷于搞闪会。但是以前她只是一个参与者,最多只是一个积极参与者,像这样由她发起并牵头的情况,还是第一次。既然是第一次,就必须有新意,参与者不限于宜昌本地,甚至不限于湖北本省,而是扩大到全国。一扩大到全国,就有新意了。 2 陈东林最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着去湘西凤凰城走一趟。一个小小的边城,居然出了两位大师,太神奇了,应该去看看。 与其说是“看”,还不如说是散心。另外,隐隐约约还有想沾点灵气的愿望。 陈东林的公司是做iso质量体系认证的。头两年受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影响,这个生意非常好做,因为既然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那么就意味着关税壁垒被打破了,中国企业的产品可以出口了,但是,一旦产品要出口,就必须有一个国际公认的质量标准,并且这个标准还不是单单指产品本身,而且还要包括生产和制造这个产品的整个过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产品质量的稳定性和可靠性,因此,几乎所有的企业都要争取通过质量体系认证。不用说,陈东林这两年就多少赚了一些钱。
第80页 但是,随着cepa的签订,香港和内地建立了更紧密合作关系,这种更紧密合作关系除了表现在众多的产品实现零关税之外,另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商业服务业的相互开放,而陈东林所做的质量体系认证,恰好就属于商业服务范畴。陈东林知道,一旦香港的认证服务机构进来,他的谘询公司马上就面临经营危机。所以,陈东林需要散心。 陈东林想了三套方案。随旅行团去,自助旅游去,自己驾车去。 随旅行团的想法立刻就被否定了。随旅行团虽然最省心,也最省钱,但是根本就不能起到散心的作用,弄不好还要惹一肚子气。你想看的地方,导游小姐像催命鬼,你不想看的地方,比如某些纪念品或土特产商店,导游小姐像出嫁的姑娘回到娘家,死活不想走了。 自助旅行当然好,至少比旅行团好,但是订旅馆、买车票肯定是麻烦少不了,自己本来是想散心的,去惹这个麻烦不合算。此方法当然也不宜採用。 那么,就只有自己驾车了? 自己驾车好,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一路观光,来去自由,绝不存在买车票的问题。至于旅馆,也好办,开着车子慢慢找,哪有找不到的。大不了再开几十公里,到下个城市或县城,总有办法解决。再说,一路游山玩水走亲访友,亲近自然,多惬意! 但是,这个方案最后也被否定了。否定的原因只有一条:不安全。所谓的不安全,不是怕车祸,也不是怕车匪路霸,而是怕警察。按说陈东林是规矩的纳税人,为什么会怕警察?其实并不是陈东林自己怕警察,而是他的车子怕警察。自从陈东林买了车子之后,就经常被警察拦下来,而且没有一次被拦下来是为他服务的,比如告诉他车灯忘记关了,或者后胎摇摆了。没有,一次也没有。每次被警察拦下,都是找毛病的,不是找开车人的毛病,就是找车子的毛病,而且不管是找到还是找不到毛病,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罚款!每次被罚款,陈东林都要骂。当然,不敢骂警察,骂谁呢?骂车子。不但骂,有时候还拳脚相加,比如对着车子轮胎踢一脚。久而久之,车子就懂事了。懂事了之后,就怕警察。在深圳,离家不远,车子的胆子还大一点,如果到了湘西,再遇上警察拦车,还不把车子吓出神经病了?为了不让车子得神经病,自己驾车去湘西的计划只好放弃。 难道就没有一个好办法了吗? 陈东林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青萍在网上发布的闪会消息的。 “闪会”陈东林懂,就是一群互不相识的人,通过网上约定,在同一时间于同一地点做同样一件事情。 虽然懂,但是陈东林对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兴趣。在陈东林看来,这是年轻人闲着无聊做的游戏。既然是年轻人的无聊游戏,那么陈东林当然就不会感兴趣。陈东林不年轻了,也不无聊,所以,当然不会对它感兴趣。 但是,这次陈东林感兴趣了。因为这次闪会的内容是:2004年4月20日早晨7点整,于湖北宜昌夷陵广场集合,然后去湖南凤凰城。 陈东林闭上眼睛一想,马上就想像出参加此次闪会去凤凰城比他原先设想的那三个方案各好一百倍。 参加了。 3 大约是经济的原因,或者不是节假日的原因,所以参加本次闪会的人并不年轻,至少不如陈东林想像的那样年轻。 武汉的蓝姐虽然长得漂亮,但一看就是快五十了,东北的老王看上去非常精神,但明显属于那种老年人的精神,一问,五十九,差一岁六十。这么一把年纪也参加闪会?看来内地人比深圳人更会享受。宜昌本地的晓窗算年轻的,但使劲往小猜,也不会小过二十五。另外一些不容易很快记住特徵的不大不小的男人和女人,也大多在三十岁左右,像陈东林想像那样的十七八岁的帅哥靓女,一个人没有。 人到齐了。青萍开始点人。总共19人,加上她自己,正好20。 “怎么去?”东北的老王问。 “7点40有一班火车,”青萍说,“就是中途需要转车,有点麻烦。不过买票没有问题。” 青萍在铁路部门工作,让大家免票她没有本事,但是买票还是有把握的。 “是不是可以包一个车?”晓窗问。 晓窗是本地人,她这样问就表示她有办法包到车。 “包车好!包车好!”几个相对年轻一点的男人和女人说。 青萍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晓窗。那意思,既然晓窗主动逞能提出新建议,那么就应当由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前几天我朋友他们单位去过,”晓窗说,“包车来回,大巴六千,中巴四千。20个人,正好可以包一个中巴。” “好好好!每人两百,包来回,好好好!”大家七嘴八舌,几乎全票通过。 虽说全票通过,但是陈东林没有跟着叫好,道理嘛,非常简单,因为他回去的时候用不着返回宜昌,而直接从湖南回深圳,所以,从经济上考虑,包车对他来说不合算。尽管不合算,陈东林并没有表示反对。既然是集体活动,那么每个人都要有一点牺牲精神,要是一点牺牲精神都没有,那么最后肯定是不欢而散,再说,一两百块钱对陈东林来说也太小意思了,所以,陈东林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81页 很快,晓窗就用手机联繫来了一个中巴,而且是一个看上去很不错的中巴。给陈东林的感觉这个晓窗似乎早有准备,甚至,陈东林还做了进一步地联想,联想到这个晓窗是不是中巴司机的“托”,专门来兜生意的。 想了,但是陈东林并没有说。没有说的直接原因是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既然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么他当然就没有说。总不能随便找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说吧。 陈东林的想法几乎很快就得到证实,因为在以后的行程中,这个晓窗俨然取代了青萍,成为本次活动的牵头人了。至少,是牵头人之一。 4 中巴于7点40准时启动,与青萍原先计划的火车时间一分钟不差。本来还可以提前五分钟的,但是青萍不让,说闪会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准时。 青萍这样一说,大家马上都贊同,并且脸上还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陈东林也跟着喜悦,而且马上就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旅游,而是闪会! 正式上路之后,青萍开始收钱,并且要大家自我介绍。 收钱是每人两百,但先收一百,用完再收。比如给司机的另外一百块钱,就回来的时候再收。 青萍在收钱的时候,晓窗主动帮着登记,青萍自然感谢不尽。二人配合默契,像是两个训练有素的导游。 自我介绍比交钱收钱有趣。老王介绍自己是教授,蓝姐介绍自己是家庭妇女,晓窗介绍自己是《清江文艺》的编辑,青萍则说她在铁路部门工作。至于那些不大不小的男男女女是怎么自我介绍的,陈东林记不清了,反正好像都是一些不愁吃穿但是也不是钱多了没有地方花的人。 轮到陈东林自我介绍的时候,不知道是觉得自己这个老闆太小的缘故,还是觉得如果说自己是老闆,那么就可能多花钱的缘故,或许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谦虚,反正,他没有介绍自己是老闆,而介绍自己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说自己是摄影师也不没错,因为他当老闆之前就是一名摄影师,算是没有忘本吧。 进入湖南,青萍和晓窗商量了一下,二人学着真正导游小姐的样子,带大家做起了游戏。 毕竟见识多了,陈东林对这类把戏并无兴趣,这时候他专注地看着窗外,并且很快就发现窗外的景色更精彩。比如他看到一则标语,“光缆无铜请勿偷盗”。陈东林一想,潜台词分明是“电缆有铜快去哄抢”。陈东林忍不住笑了,而且笑得控制不住。终于,惊动了青萍。青萍以为陈东林是为她的表演喝彩,所以先是得意地表示谢意,然后马上就请这位来自深圳的摄影师出一个节目。众人自然是拥护。没有办法,陈东林问讲笑话可以不可以,青萍说可以,于是,陈东林现炒现卖,就把刚才看到了那副标语说了一遍。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先笑起来,而且笑得挺厉害。可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大家都没有笑。其中的一位看上去比较聪明的小伙子向陈东林解释,说光缆里面确实是没有铜,偷去了也没有用。弄得陈东林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5 中午在石门吃的饭。饭店不大,一下子来了20人的大生意,老闆激动得满脸通红。尽管热情,但是张罗饭菜还费了些时间。 等饭菜的时候,大家自然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在相互交流,而且谈得非常起劲,特别是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女,刚才还不认识,现在已经成好朋友了。男人文质彬彬,显得知识渊博而不失幽默,女人含蓄暧昧,显得热情奔放而不失矜持。有一个戴眼镜的男性不知说了什么笑话,惹得旁边两位相貌一般但内能颇高的女性笑出咯咯声。陈东林发现,这时候唯有青萍和晓窗在忙碌,仿佛她们俩不是参加闪会的,而是请来为大家服务的。陈东林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摆脱北京的那个女人的温柔提问,过来帮青萍和晓窗的忙,检查厨房的食用油是不是潲水油什么的。 陈东林一边这么做着,一边还跟青萍和晓窗说着客气话。 “辛苦了,辛苦了。”陈东林说。仿佛他是领导,因为只有领导才能这样代表大家说话。 青萍显然是被陈东林的态度感动了。一边说着不辛苦,一边作为回报似的跟陈东林说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 “你回去的时候还走宜昌吗?”青萍问。 “不,”陈东林说,“直接从湖南回深圳。” “哎呀,”晓窗说,“那么回来的一百块钱你不用交了。” “不行,不行,”陈东林说,“肯定不行。是我自己不回宜昌的,钱还是照样交,要是都这样,那么司机的钱哪个出?” 晓窗还想坚持。这时候她看着青萍,希望青萍也帮着她说服陈东林,但是青萍似乎对他们的争执不感兴趣,而是去查看肉是不是新鲜去了。 转了一圈,等晓窗走了,青萍小声对陈东林说:我也是。 “你也不回宜昌?”陈东林问。问的声音比较大,至少比青萍说话的声音大。 “嘘——!”青萍做了一个轻点声的手势,说:“我是铁路上的,有免票证。所以想乘火车回来。” “那你……” “嘘——!”青萍再次示意陈东林不要声张,并且掏出免票证,给陈东林看。陈东林不认识这东西,但他相信是真的。
第82页 6 边城不如陈东林想像的清净。人太多了,而且太现代了,比如“一页情”咖啡屋,名称比深圳的“色狼咖啡”还有时尚。 住宿倒体现了小镇的朴实,每张床位20元,价格只有陈东林预想的十分之一。陈东林很想自己一个人单住,反正自己掏钱,不妨碍别人,关键是40块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能叫钱。但是他不知道这样做好还是不好。正在这时,青萍发话了:住宿自由,但不要太分散,就在这两家小旅店。 说起来是“旅店”,其实就是两户人家。这样更好。更有小镇的味道。 在办理住宿的时候,陈东林发现,已经有刚刚认识一整天的男女合住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达成这种默契的呢?陈东林想。 陈东林要了一个靠沱江的单间,非常巧,青萍和晓窗的房间就在隔壁,而且,两个房间的阳台几乎是相通的。 陈东林微微有点激动,但不知道激动什么,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年之前。 7 晚上吃的是合餐,就是大家在一起吃,把三张桌子合在一起,围成一个长方形,像陈东林公司里面的会议桌,很是热闹。特别是东北来的老王,居然讲了很多笑话,陈东林没有想到老王这么会讲笑话,而且是真正的笑话,不是陈东林在车上讲的那种只有他自己笑而别人不笑的笑话。老王每讲一个,都要注意坐在他旁边的蓝姐的反应,仿佛他讲笑话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蓝姐笑,可惜蓝姐好像并没有领会到老王的心意,虽然也笑,但笑得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陈东林有点为老王惋惜。 晚餐之后是自由活动,也只能是自由活动,小镇街道狭窄,如果20人集体散步,肯定会被别人误解成游行示威。 有人提议去泛舟,特别是那几对即将组合而没有正式组合起来的“准情侣”,更是热情高涨。蓝姐表示她也想去,弄得老王当场成了泛舟积极分子,人也顿时年轻了不少。 陈东林没有去,别人都是成双成对的,连老王都快成对了,陈东林不想充当临时电灯泡,所以没去。 青萍和晓窗也没有去,她们俩正在忙着结帐。一边结帐还一边讨价还价地要求老闆打折。陈东林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去是不是与她们有关? 不管是不是有关,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陈东林与青萍和晓窗一起,仿佛他们三人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但是很快,陈东林发现跟她们俩玩不到一起,主要是兴趣不一致。陈东林的雅兴在于沿着沱江走走,观两岸灯火,看江上泛舟,听窃窃私语,体味一些在深圳找不到的景致和感觉。但是青萍和晓窗兴趣在钻商店,钻各种各样的小商店。仿佛她们这次参加闪会的主要任务就是採购。陈东林不理解,都什么时代了,这里商店有的东西,大城市能没有?并由此感悟女人都有逛商店的怪癖。如此,勉强陪着她们俩逛了两个店,受不了了,逮着一个机会,开熘。 小镇太小,转了几个圈,又碰上了。只见两个女人手上已经提了不少战利品。无非是蜡染的衣服和吃食。陈东林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青萍脖子上多出的一个项圈引起了陈东林注意。 “哪里买的?”陈东林问。 “那边。”俩人说。说完之后,又感觉这是一个非常不明确的答案,于是,两位热心的女人又一起带着陈东林回头找刚才买项圈的商店。 “你也要买这个呀?”青萍问。 “好玩。”陈东林说。 确实是好玩,项圈能有什么用。但是,似乎也不完全是因为好玩。 陈东林小时候是有项圈的,而且跟青萍现在脖子上戴的这个几乎是一模一样。也是银制的,也是这样一边粗一边细,甚至也是这样粗的那边被做成扭曲状,而细的这边被做成具有放大和收小功能。 青萍被陈东林看得不好意思,干脆取下来,递给他,让他看个够。 陈东林本科就是学的有色金属冶炼,接到手一掂,再一看色泽,然后用力弯一下,马上就有了结论。 “真货。”陈东林说。 说着,就递迴给青萍。在递的时候,略微有点迟疑,仿佛是爱不释手。 是的。确实有点爱不释手。 陈东林很小的时候,到底多小记不清了,反正是上学之前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乡下的亲戚,送给他一个礼物——项圈,就是青萍买的这样的项圈。在当时,这是一个相当贵重的礼物。但是陈东林不知道它贵重,不要。在陈东林看来,只有乡下的小孩才戴这个东西,城里的小朋友哪有戴这个的?所以不要。搞得亲戚就下不了台。母亲把陈东林叫到里屋,跟他讲道理,说他这样是非常不礼貌的,所以,不但要接受,而且还高高兴兴地接受。陈东林是听话的孩子,当他跟母亲从里屋再出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戴上那个项圈了,就跟青萍现在戴在脖子上一样。当陈东林戴着银项圈从里屋出来的时候,全家人都说好。既然全家人都说好,那么陈东林也就感觉很好。而且,陈东林分明记得,那个亲戚竟然喜欢得眼泪都出来了。 但是很快,这个项圈就给陈东林带来了麻烦。当陈东林高高兴兴地戴着项圈出去向小朋友们炫耀的时候,麻烦来了。 “四旧!”一个人说。
第83页 “四旧!!”更多的人说。 陈东林不知道什么是“四旧”,只记得来了几个穿黄军装戴红袖章的人,不由分说地就从他脖子上把项圈抢走了。 “还我!还我项圈!” 陈东林拼命地叫,拼命地喊,甚至拼命地哭。 “还我!还我项圈!” 但是,没有人还他,也没有人帮他。于是,更加拼命地叫,更加拼命地喊,更加拼命地哭。最后,终于惊动了他们家里人。他们家里人,包括父母,包括哥哥姐姐,还包括乡下来的亲戚,一起跑了出来。陈东林见家里人来了,叫得更凶,喊得更响,哭得更惨。并且一边哭喊,一边还紧紧地抓住那个穿黄军装戴红袖章的大哥哥不放。或许,在年幼的陈东林看来,这时候他们家人会一拥而上,把那人手上的银项圈夺回来,甚至还揍他一顿。事实上,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一直是这么护着陈东林的。但是这次没有。这次家里人冲出来,刚开始是怒不可遏,然后是慢慢平静,再后来是无可奈何。最后,父亲竟然向那些人赔礼道歉,说着一些“小孩不懂事,对不起”这样的话。而母亲则默默地把陈东林的小手掰开,强行将他抱回家,全然不顾陈东林的哭喊与挣扎。至于送他项圈的那个乡下亲戚,则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都怪我!对不起!都怪我!我害了小宝了!” “小宝”是陈东林的小名,也叫乳名。亲戚的意思是她带来的项圈害了陈东林了。 母亲则一边哄着陈东林,一边安慰亲戚说没事。 后来到底是有事还是没有事,以及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处理的,陈东林一概不知,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的,那就是,那个戴在颈子上沉甸甸凉飕飕的银项圈是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脖子上了。 8 青萍和晓窗终于又找到她们刚才买项圈的那个商店了。一问,没有了,就这一个,还是前几天刚刚收上来的。 “能不能再找找?”陈东林问。 店住笑着摇摇头,说:“不用找,这种东西难得收上来一个,如果有,我肯定记得。” 尽管店住说得非常肯定,但陈东林还不放心,自己又认真地在柜檯里面找了一遍。结果当然是徒劳的。 “你这么想要吗?”青萍问。 “不是不是!”陈东林说,“好玩。” 虽然说不是,虽然说好玩,但是,剩下的时间里,是陈东林比两个女人更喜欢钻商店,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可能有旧货卖的黑煳煳的小店。直到两个女人都抗议了,三人才会旅店。 上楼的时候,青萍摘下项圈,说:“给你吧。” “不要不要!”陈东林说。一边说,一边还把手摆得像摇芭蕉扇,而且还本能地躲闪,仿佛青萍手上吊着的不是一只银项圈,而是一条银环蛇。 虽然陈东林已经明确表示坚决不要,但是满头脑子想的尽是项圈。本来是来散心的,现在倒突然发现原来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个任务就是买项圈,买青萍碰巧买到的这样的项圈,买小时候被红卫兵大哥哥收走的那个项圈! 9 第二天玩得比较紧张,上午南方长城和石城黄丝桥,下午参观沈从文、熊希龄故居。陈东林知道沈从文,但是没有听说过熊希龄,陈东林不理解,为什么要参观熊希龄的故居而不是参观黄永玉的故居,是不是因为黄永玉还健在,他居住的地方不能被称为“故居”?陈东林不知道,也没有问,因为他的心事仍然在项圈上,仿佛既然已经动了这个念头了,不买到就绝不罢休一样。事实上,整整一天,无论到什么地方,陈东林总是不断地打听有没有项圈买。最后,买项圈的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任务了,而是他们这个闪会上所有人的共同任务,几乎每个人都在帮他打听,都在找,而且果然不断地有人报告说找到了。陈东林跑过去一看,不是,不是青萍买的那种,或者说不是他自己小时候曾经拥有过的那种,当然,也就不是他想要买的那种。 陈东林的表现似乎让青萍很内疚,仿佛正是因为她买了一个项圈,才惹得陈东林神经兮兮的。老王更是开玩笑,问陈东林是不是爱屋及乌,陈东林一心想着买项圈的事,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青萍反应过来了,“青萍”立马就变成了“红萍”。如此,青萍更有了一份责任,干脆把牵头的任务全权交给晓窗,她自己专职陪同陈东林找项圈。 说来也怪,他们几乎找遍了整个凤凰城,还就是没有找到第二个这样的项圈。 这期间,青萍再次把自己的项圈摘下来交给陈东林,并且陈东林也真的接到手上,认真看过,抚摩过,甚至还看到项圈上一行小字:小宝六周岁。小字是由一个一个凹下去的小点组成的,就像老式桿秤上的刻度星点。陈东林看出这些星点有年头了,于是心里一惊,勐地记起来了:他拥有并失去项圈的那天好像正是他六岁的生日!而且,“小宝”恰好是他的乳名。 难道……?! 这下,陈东林更神经兮兮了。 但是,君子不夺人所爱,陈东林还是坚决地把项圈还给了青萍,非常坚决。 “你给谁买的?”陈东林问。
第84页 “儿子,”青萍说,“我儿子!” 青萍说得有点自豪。这很让陈东林感动,为她的真诚感动。在陈东林的印象中,如今的女人已经不会在一个男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儿子或丈夫了,总是尽可能把自己装扮成未婚甚至是未成年的样子,哪有主动称自己有儿子的? “多大?”陈东林问。 “六岁,”青萍说,“正好六岁,明天就是他六岁的生日!” 陈东林心里更是勐地颤抖了一下,马上就坚信凤凰城这个地方确实有灵气。 青萍并不知道陈东林内心的反应,所以,刚才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是非常自豪,但是说完之后,却又莫名其妙地流出了眼泪,而且显然是极力控制了,只是实在没有控制住。 陈东林继续颤抖,同时又非常疑惑,问:“他出事了?” 问得比较小心。 “没有。”青萍说。说得很快,很肯定,并且是笑着说的。陈东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流着眼泪的笑容。因为青萍在这样笑着回答“没有”的时候,眼泪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并且流淌得更加勐烈了。 陈东林不敢问了。 “他很好,”青萍继续流着眼泪笑着说,“他在美国,是上个月刚刚被他父亲接走的。本来说好是等过完生日再走的,但是他父亲那边时间安排不开,只好先走了。” 这时候,青萍已经笑不出来了,笑已经完全被哭所淹没。 陈东林想扶青萍的肩膀,或者把自己的肩膀让青萍扶,但是街上人太多,而且很难保证这些人当中没有他们这个闪会的成员。陈东林自己无所谓,一拍屁股回深圳了,但是青萍还要做人,还有可能在同一个城市里面对晓窗,面对那个司机。于是,陈东林这时候必须控制自己的情感,哪怕是非常纯洁的情感。 “他父亲是……” “是我前夫。”青萍说。说着,又尽量恢復笑的模样。一边恢復,一边用纸巾清理脸上的眼泪,清理方式是把纸巾握成一个非常小的纸团,然后在脸上的某些部位蘸,而不是来回地擦,相当于点处理,而不是面处理。 “你前夫?”陈东林问。 “我前夫。”青萍说。 青萍告诉陈东林,前夫是她的大学同学,儿子两岁的时候去的美国,去年他们离婚,今年回来接儿子。 “为什么把儿子给他呢?”陈东林问。问完之后立刻就后悔。后悔自己问了一个根本不该问的问题。 果然,陈东林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又把青萍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眼泪问出来了。 “当时想着这样有利于儿子的成长,现在非常后悔。”青萍说。 陈东林没有说话。如果要说,他一定会说:这样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你知道多巧吗?”青萍说,“这上面正好有一行字,‘小宝六周岁’,我儿子的乳名正好叫‘小宝’,而且明天正好六周岁!” 青萍又笑了,而且是真笑。 陈东林差点就说“我也是”,但是忍住了,怕说出来青萍不信,更怕青萍误解他。再说,他也不愿意当青萍的“儿子”。 10 返程的时候,按照陈东林的建议,先把付给司机的另外一百块钱收上来,因为看现在这种成双成对的样子,中途下车的不在少数,到时候凑不齐司机的另外两千块是个麻烦。 青萍和晓窗一听,有道理,马上採纳。 果然,车子刚一出凤凰城,就有人要求下车,这个人就是陈东林自己。 陈东林是在吉首下车的,他可以从这里上直达深圳的火车。 陈东林在要求下车的时候,青萍的眼睛里流露了很多内容,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帮着他拿行李。其实陈东林也没有什么行李,就一个包,这时候青萍帮陈东林拿行李,只能是表达一种意思。这点,陈东林看出来了,车上的其他人也看出来了。 “反正车子正好顺路,”晓窗说,“不如跟我们一起到石门再下车。” 晓窗这样一说,马上就有几个人表示贊同。比如老王,老王说:“对,干脆别下了,跟我们走,一直走到宜昌。” 晓窗是客气,老王是逗乐,这时候要是青萍也说类似的话,陈东林或许就真的跟他们一起到石门再下车。 青萍终于说话了,青萍一说话,整个车子立刻鸦雀无声。 青萍说:“还是在这里下吧,这里下车容易补卧铺。” 既然青萍这样说了,那么陈东林想留下都不行了。只好下车。 最后一刻,陈东林跟车上的每个人逐一打招唿,算是道别,而且可能是永久地道别。在这样道别的时候,陈东林发现一个现象,就是大家的座位已经进行了自动调整,而且调整的幅度还比较大,除了司机的位置没有动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动了,比如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蓝姐坐在一起了。 陈东林最后一个跟青萍打招唿,而且打招唿的方式比较特别,没有像对蓝姐那样握手,也没有像对老王那样拍肩膀,而是递给她一个小葫芦,一个昨天晚上在虹桥上买的小葫芦,说:“祝小宝生日快乐!”青萍则以“红萍”的姿态接过去,一句话没说。
第85页 车子重新启动,大家招手道别,只有青萍低头不语。别人没有注意到,老王注意到了。老王没有声张,而是用手轻轻捅了一下旁边的蓝姐,然后指指青萍,脸上写满了词彙。 11 青萍的意见是对的。陈东林在吉首果然就顺利地买到了卧铺票。 快到石门时,陈东林觉得应该给中巴车上的人打一个电话,因为石门一过,火车向右拐,与中巴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在具体给什么人打电话的问题上,陈东林费了一番脑筋。按照道理,想都不用想,当然是给青萍打,因为青萍是这次闪会的发起人,而且在这次凤凰城的整个活动中,陈东林跟青萍接触最多,俩人基本上已经是朋友了,不给她打给谁打?但是,如今的许多事情偏偏就不能按道理做,如果按道理做,那么肯定会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这种传说经老王这样的人一加工,肯定是色彩丰富,如果万一再经晓窗或司机带回宜昌一扩散,那么青萍怎么受得了?最后,权衡再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准确地说是为了避免给青萍造成的不必要的麻烦,陈东林还是决定给晓窗打电话。陈东林想,给晓窗打了就等于给青萍打了。他相信,青萍一定能读懂。 晓窗接到陈东林的电话非常兴奋,并且说:幸亏你在吉首下车了。 “为什么?”陈东林问。 “堵车了,”晓窗说,“我们现在还在慈利呢。” 陈东林一听,还真是,如果当初接受晓窗的挽留,坐在中巴上,那么现在不是急死,就是只好跟着他们去宜昌了。如果那样,或许是天意。但是现在没有留在中巴上,这也是天意?到底现在这样是天意还是“如果”的那样天意?或许是天意之天意,就跟否定之否定一样? 其实不仅晓窗兴奋,听到陈东林的电话,中巴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兴奋,连青萍也不例外。但是青萍的反应与旁人不一样,其他人是持续兴奋,至少会持续一段时间,比如持续到陈东林跟晓窗的电话结束,但是青萍不是,青萍先是勐地弹起来一下,然后又迅速缩下去,像脉冲,仿佛是生怕别人看出她的兴奋。青萍的这个表现或许别人没有注意到,但是老王注意到了。老王照例是提示蓝姐注意。 其实青萍刚才的兴奋是真的,迅速缩下去也是真的。本来,青萍早就想好了,回去的时候绝不再坐中巴,钱照交,但是她在吉首下车,乘火车睡卧铺回宜昌。想好了,但是没有这样做,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不是怕费钱,青萍有免票证,不费钱。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陈东林恰好在吉首下车了,如果她也在吉首下车,那么不是事也是事了。青萍知道,现在的许多事情是倒过来的,像那几对已经住在一起的男女,没事,而像她这样跟陈东林连手也没有拉一下的,如果现在一起在吉首下车,那么肯定就是事。所以,最后青萍只好忍疼割爱,放弃上火车的机会,继续陪着大家坐中巴。 不过,青萍刚才的异常反应不是因为这件事情,青萍刚才的异常反应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一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12 打完电话,陈东林准备睡觉。为了睡得安适,陈东林决定收拾一下自己的行头。当然,所谓的“行头”也就是一个包,准确地说就是刚才在吉首下车的时候青萍帮他拿的那个包。所谓的“收拾”,也就是把贵重一点的东西从包里移到枕头下面。 打开包,呆了。 那个神奇的项圈终于显灵了,居然会自己跑到他包里面! 13 中巴到达石门的时候已经天黑。老王提议,吃熟不吃生,干脆就在来的时候吃过的那个小饭店吃晚饭。老王的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晓窗看看青萍,青萍说好。于是,大家都开始往左边看,生怕错过那个并不起眼的小店。 突然,司机叫了一下,说:“快看!那是谁?” 大家立刻齐刷刷地顺着车灯看去。车灯在细雨中划出两道灰色的光柱,就像电影院里放映机射出的光柱一样。光柱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没有打伞,而是使劲地向驶来的汽车张望,并且也似乎尽量让车上的人能注意他,看清楚他。 “摄影师!” “摄影师!!” 这时候,雨中的人也看到了中巴,准确地说是看清楚了中巴,于是,敞开双臂,奋力挥舞,激动的样子不亚于饱受虐待的战俘终于见到了祖国的亲人。 陈东林显然是在雨中淋了很长时间,于是,全车的人既是激动又是感动。自然是一阵欢唿一阵嘘寒问暖,更有人递上干毛巾。 蓝姐问:你怎么不打把伞? 陈东林一边接过人们递来的毛巾,一边笑,没有顾得上回答蓝姐关于为什么没打伞的问题。 一贯喜欢发表高见的老王这时候反倒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看看陈东林,又看看青萍,不知道他是被感动了,还是实在不忍心再说任何话了。倒是几个不知深浅的大小伙子,问了一个不知深浅的问题: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东林仍然笑,仍然没有顾得上回答这个不知深浅的问题。但是小伙子显然没有蓝姐知趣,再问一遍,全然没有在意老王使过来的眼色。 既然再问了一遍,如果陈东林再不回答,那么就相当的失礼了。
第86页 “我突然想起来了,”陈东林说,“这是闪会,不是旅游,所以,我们大家必须一起回到宜昌,回到西陵夷陵广场,而且最好坚持到明天早上7点40,然后突然一起闪掉!” “好!”老王说。 “好!好!好!”大家说。 大家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旅游,而是一次闪会。意识到之后,自然是再次欢唿,并且欢唿得比较热烈,除了司机之外,几乎所有的人屁股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几个已经速配成功的男女,更是激动地当众拥抱起来。当然,也有人例外,比如青萍,青萍这时候手里纂着一小团纸巾,把脸侧向窗外,仿佛是在专心寻找那条“光缆无铜请勿偷盗”的标语。 午餐——同名短篇5则 午餐(1) 程可菲和汪显辉一起从民政局出来,每人手上一本结婚证。刚才汪显辉还打算把两本结婚证一起装进自己的手袋里,程可菲及时制止,要过其中的一本,说这是她的权利。 站在民政局大门口的台阶上,程可菲给郭小娜打电话。 “在哪里?” “在家。” “干什么?” “睡觉。” “懒鬼!几点了?” “几点了?”郭小娜反问。 “该吃中饭了。” “好吧,你实在要请我我也愿意。” “你请我。” “凭什么?”郭小娜问。给程可菲的感觉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程可菲停顿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脸红了一下,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是比较激动,这时候她眼睛向上斜一眼汪显辉,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地面,像是那里面有郭小娜影子,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结婚了! “讲梦话?”郭小娜不信。 程可菲继续停顿一下,并且这次停顿的时间比刚才长,但是,并没有脸红,而是非常认真地说:真的。 其实程可菲这样压低声音没有必要,因为汪显辉根本就没有注意听她说什么,再说,即便他想听,也未必听明白,因为程可菲和郭小娜是用家乡话说的。 虽然听不懂,汪显辉还知道她是给郭小娜打电话。关于郭小娜,程可菲说过,以前说过,刚才也说过。刚才还说上午领完结婚证之后,中午他们一起与郭小娜吃饭。所以,现在汪显辉知道她是给郭小娜打电话,并且知道是约她出来吃饭。 两个女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去海边吃饭。但是,是去西部海边吃饭还是去东部海边吃饭,她们却发生了分歧。程可菲建议去西部海边吃饭,说海上世界旁边那排咖啡屋很有情调,在吃饭的时候,还可以聊聊天。当然,她的提议还有另外一个含义,就是考虑那边离海外创业园近,这样,万一公司里面有什么事情,汪显辉赶回去也方便一些。不过,她没有明说,所以郭小娜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继续主张去东部海边,理由是西部海边的咖啡屋在露天,如果是晚上,当然好,能享受海风清凉的吹拂,也能感受暧昧的情调,但是,现在是中午,阳光太强,也太热,不如去东部海边,东部海边明思克航母上的水兵餐厅真能享受精神抖擞的俄罗斯水兵的殷勤服务。同样,郭小娜也没明说真实理由,真实理由是她家离东部海边近,她现在还在床上,洗脸刷牙上厕所和化装穿衣服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当然选择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好。 虽然没明说,程可菲也能猜到她坚持去东部海边的真实理由,所以,就做了让步,依了她。 车子上了滨海大道。除了皇岗立交和上步环行道之间有点不顺畅外,滨海大道还是可以开快车的。 今天开车的是程可菲,因为程可菲的车好。这也算是深圳新派人物的规矩,两个都有车的人上路,谁的车子好开谁的车,好比两个朋友出去吃饭,谁更有钱谁买单一样。程可菲的车是沃尔沃,瑞典货,动力足,皮实,还不张扬,外表看上去不比汪显辉的北京现代高档,但一上了高速,或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一分钱就显示出一份货来了。 此时的汪显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程可菲讲郭小娜的事情。 程可菲这时候讲的是普通话,所以汪显辉听得很清楚。 程可菲说郭小娜是她最好的朋友,是个好女孩,非常好的女孩,因为条件太好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出嫁,希望汪显辉多留心一点,遇到合适的,帮着介绍一个男朋友。 汪显辉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头。 关于郭小娜的事情,程可菲已经说n次了。汪显辉也差不多应承了n次。但是,应承一件事情和真的动手去做一件事情是两码事。主要原因是到目前为止,程可菲还没有让汪显辉一睹郭小娜的芳容。汪显辉是个做事情认真的人,面都没有见过,当然不敢真的为她介绍对象。汪显辉这样做也不能表明他胆小,实在是如今假信息太多,就说介绍对象,在他认识程可菲之前,也有不少人为他介绍过对象,在大多数情况下,介绍人嘴里介绍的“她”,与最后汪显辉亲眼看见的“她”有相当大的差距,有时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这种情况曾经给汪显辉制造过不少麻烦。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汪显辉就一面想着怎么拒绝对方,一面还要想着不伤害对方,但女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拒绝对方又怎么能不伤害对方呢?于是就比较伤脑筋。因此,汪显辉现在只相信眼见为实,在没有亲眼看见郭小娜之前,他不会真的为她介绍对象。这是对郭小娜负责,也是对男方负责。
第87页 汪显辉心里想的那个“男方”是他的合伙人张文彬。 他们是真正的合伙人。合伙方式是汪显辉出技术和大部分资金,张文彬出市场和小部分资金,俩人成立一家专门向华为提供一种电子配件的公司。由于张文彬原来就在华为公司工作,掌握着合伙公司产品销售渠道,所以,虽然他所出资金比汪显辉少,但二人享受同等的利润分配权利,这样,他们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合伙人。如果郭小娜真的如程可菲说的那样,那么把她和张文彬介绍成一对还真是一件好事情。 汪显辉和程可菲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郭小娜。事实上,他们差不多正好等了一顿饭的工夫。 汪显辉讨厌约会不守时间的人。但是,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又想到被等的是自己新婚妻子最要好的女朋友,而且还有可能成为自己合伙人未来的女朋友甚至妻子,所以,汪显辉在心里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想着就当是为了程可菲,为了张文彬,也不能把心中的不满意表露出来。 实践证明汪显辉心理暗示是多余的。随着郭小娜越来越近,汪显辉对她的怨恨越来越浅,最后,当郭小娜走到他们桌子边,把一脸灿烂连同自己的右手一起伸向汪显辉的时候,怨恨完全消失了。 那一瞬间,汪显辉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明白郭小娜之所以来迟,是因为她非常重视今天的约会,精心打扮了一番,打扮得不露痕迹,像没有经过打扮一样,非常得体。其次,汪显辉发现他自己其实更喜欢郭小娜这样充满阳光的女孩,就好比《围城》中方鸿渐更喜欢唐小姐而不喜欢苏文纨一样。汪显辉甚至能想像着自己如果不是跟程可菲结婚,而是跟郭小娜,那么,他可能更幸福一些。这么想着,汪显辉忽然又明白了另一个道理,明白程可菲为什么一定要等他们正式领取结婚证之后才把郭小娜引见给他。如果不是这样,汪显辉想,认识郭小娜之后,自己或许会见异思迁。 汪显辉有些激动,不知道是被明亮的美女突然照耀一下引发激动,还是被自己突然之间产生的奇异想法搅得不安。他决定暂时迴避一下。他去洗手间。表面上是为了给两个女人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实质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调整的结果是想着自己已经和程可菲正式领取结婚证了,没有资格对郭小娜想入非非。又想着自己即将把郭小娜介绍给张文彬,张文彬是自己的朋友和合伙人,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友不能想,还是赶快收心。 汪显辉从洗手间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程可菲正好重新往包里塞那本鲜红的结婚证。显然,她刚刚向郭小娜展示过。所以,这时候的郭小娜对汪显辉态度更加友好,更加灿烂,更加春光明媚。汪显辉想:是不是女人之间也有类似“朋友妻不可欺”这样的准则?比如是“朋友老公更友好”? 不管有没有,反正现在郭小娜对汪显辉表示出了异常的友好。一方面继续充当探照灯的作用,照耀着汪显辉睁不开眼,另一方面恪守她作为程可菲最要好的女朋友的准则,向他们俩敬酒,祝福他们幸福长久。当然,郭小娜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责怪程可菲为什么到现在才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等等。最后,郭小娜表示一定要送一件非常有意义的礼物给他们,并且当即就和程可菲讨论到底要送什么礼物的问题。 两个女人讨论问题很专注,说着说着就讲起了她们的家乡话。 汪显辉听她们讲家乡话比听外语困难,所以,虽然脸上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两个女人的才艺表演,但大脑中已经开始考虑其他的问题。汪显辉现在考虑把郭小娜介绍给张文彬的问题,想像着把他们相互介绍之后的情景。这么想着,就有些伤感,仿佛是把自己一件心爱的东西给了别人。但是,他已经和程可菲结婚了,不可能再娶郭小娜,进一步想,即便现在当机立断,与程可菲离婚,转而追求郭小娜,估计郭小娜也不会接受,所以,还是赶快把她介绍给张文彬最好,做个人情,进一步巩固自己和合伙人的关系,也可以肥水没流外人田。 想清楚之后,汪显辉心情非常舒畅。 由于舒畅,汪显辉产生了一种想与人交流的欲望,准确地说,是一种想与人分享快乐的欲望。但是,现在两个女人正说得起劲,他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 突然,汪显辉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她们的对话了。尽管不能逐字逐句地听懂,但大致的意识还知道。汪显辉听懂程可菲和郭小娜已经讨论完购买礼物的问题,又开始一个新的话题,一个关于如何与男人相处的话题。汪显辉甚至听明白郭小娜告诫程可菲:在家庭经济上,女人一定要掌握主动权,像买车买房这样有户头的大商品,最好由她亲自去买,甚至出大部分的钱,这样,户头自然而然就写上她的名字,而平常的花销,比如吃饭买衣服汽车加油或做美容买化妆品甚至外出旅游,要让男人掏腰包。郭小娜怕程可菲不理解,特意向她说明:这些小开销累计起来并不比大商品小,但钱花了也就花了,不像车子房子那样可以作为个人资产保存。 那顿午餐他们吃了很长时间,差不多从中午吃到了下午。漫长的午餐让汪显辉形成了一个坚定的想法:不能把郭小娜介绍给张文彬。这不仅是对朋友负责,也是为汪显辉自己的安全考虑,如果自己的合伙人娶了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老婆,那么他和张文彬的合作早晚要出麻烦。
第88页 午餐(2) 电话。非常甜美的女声,找阿什么鸟的。找谁并不重要,反正这傢伙肯定早已离开公司,反正这边人对谁都是“阿”什么,反正这个“阿”什么的是和这个甜美的女声有一腿之后就无影无踪了。这么想着大伟就有了精神。 “哦,他不在,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吗?”大伟尽力表现出良好的教养和不失身份的殷勤。 “不在算了。” 不容大伟答话,电话挂了。 真没劲。 大伟不傻。他很有经验。要不然怎么不说“没这个人”或干脆说“早离开公司了”呢?大伟知道,说“他不在”就是让女孩误认为她的那个“啊什么”只不过是去洗手间了,一会儿电话准再来。 电话响了。大伟兴奋地抓起。 谈项目的。大伟蔫了一半。 这并不代表大伟不敬业,实在是没业可敬。大伟这样懒洋洋其实是在帮对方,帮对方少上当受骗。大伟是理学硕士,尚且弄不清纳米技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那个浑身狐臭的老闆真能掌握这门时髦科技?大伟心里清楚,眼下服务的这家“某某国际投资公司”是个地道的骗子公司。一骗银行,二骗客户,三骗员工。大伟凭着硬邦邦的硕士文凭和人模狗样的外表,充当了老闆手中一件行骗道具,就像公司里那像模像样的一台台新款电脑一样。大伟并不觉得委曲。生存第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老闆不小气。这就够了。先混着再说。 “丁零零-----”。这回才是那个甜美的女声。 “他不在,喂,我是公司副总,要不要我转告给他?”大伟不失时机地打出亮牌。 “嗯,这,我过一会儿再打吧。” “喂喂”,大伟生怕对方又即刻挂线,赶紧下网:“你是小芸吧?” “哪个小芸?”对方本能地问。有问就好! “杜晓芸,我导师的千金。”大伟随口瞎说,并且话不停齿,“哈哈,你就是杜晓芸!拿我开心呢,还说找啊什么咧。什么时候来深圳的?杜教授好吗?” “我不是杜晓芸。” “不是杜晓芸?真的不是?那你叫什么?” “我叫陆丹。” “陆丹?这么好听的名字!”大伟抓紧恭维。“仔细听确实不是杜晓芸,她的声音没有你这么甜”。 “是吗?” “你自己不知道吗?说真话,听了你的声音一天都有精神。” “是不是呀?”对方的语气变了。 “当然是的了。喔,不好意思,要开董事会,你给我留个电话好吗?”大伟懂得趁热打铁和见好就收的辩证关系。 对方矜持了一下,报了个号码。 一夜无话。大伟想着心事。隐隐约约地盼着第二天的来临。 大伟不是流氓。但大伟需要性。大伟还没有发财,没有能力将老婆孩子接到深圳,所以大伟特别需要性。大伟不找鸡。不是大伟不想,是大伟不敢。风险太大。一是健康风险,二是治安风险,三是经济风险。于是大伟就格外留意机会。大伟常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有便宜的午餐。找机会就是留意便宜的午餐。大伟认为这个陆丹秀色可餐。 第二天中午大伟打电话。 “您好,我找陆小姐,陆丹小姐。”大伟尽可能使自己的嗓音像赵忠祥。 “我就是,你是谁呀?” “我是大伟。” “大伟?” “不好意思。你可能忘记我了,我可忘不了这么甜美声音。” “是你呀!”看来,陆小姐对竭力夸奖过自己的异性还是有印象的。有印象就好。 “不好意思,这么冒昧地唿您。” “没关系。” “其实我思想斗争了好久。” “为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说出来怕惹你生气。” “说吧,没关系。” “是这样,”大伟停顿一下接着说,“你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离开公司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你。” 对方沉默一会儿轻声说:“谢谢你,没关系。” “这样吧,”大伟以轻松愉快的语气说,“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么就为你那让我回味一夜的甜美声音吧。” 对方没说话。好像在思考,或是干脆走神。 “给我一点机会好不好?”大伟知道这时需要逼一下,否则没戏了。 “今天不行,改日吧。” 大伟终于将陆丹约到了“111”餐厅。这其实并不难。深圳男人愿意找便宜的午餐,而女人更乐意享受免费晚餐。 选择“111”也还是为了便宜。这个位于八卦路的台湾餐厅主要经营野山菇火锅,价廉物美,不失体面。由于传说野山菇有益于美容,并且“111”寓意“1+1=1”,大有合二为一之意,故渐渐成为时下深圳“准白领”阶层的孤男寡女们享受便宜午餐和免费晚餐的首选地。
第89页 陆女士并不像电话里那么甜美,或者说远不及大伟想像的那么年轻漂亮。大伟立马在心里将对方的称唿改了。不过既然已经约别人来了,总不能临阵脱逃吧。再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大伟依然表现得很热情很欣赏对方的样子。请对方入座,请对方点菜。趁着陆丹低头看菜谱的空当,大伟仔细打量了这位“话中情人”。 应该说陆女士还算漂亮,只不过年龄比嗓音老许多。少说也有三十五吧。而且气色不好,有点苍老加憔悴。大伟豁然有些怜悯对方来。大伟知道深圳有许多这样三十几岁的单身女士,她们大都曾经年轻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于是不甘心命运的摆布,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来到深圳,并且沉淀下来。不管她们的事业有没有成功,不管她们赚没赚到钱,有一样是肯定的:嫁不出。当然,她们中因事业特别成功而“娶”了小新郎的例外。这也难怪,她们再婚的对象不能小于自己,不能劣于自己的前夫,而在深圳有点事业基础的三四十岁的王老五谁去娶一个三十多岁的徐娘? 那顿饭他们谈了什么大伟记不清了。说实话,大伟压根就没用心。但后来大伟送陆女士回家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 陆女士的家离“111”餐厅不远。是那种具有明显深圳特色的单身公寓。进门就是一张大床,很能引发欲望。大伟见陆女士脱了鞋进屋,也只好入屋随俗。墙壁上一张陆女士早年时巨幅艺术照,年轻美丽性感。“这是前年照的。”陆女士解释道。大伟不信,但没有反驳,反而大大赞美了一番。真有逢场作戏之感。 床对面一张长桌,上面是一架电视机,电视机上一个小像框,里面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大伟提了鞋子朝里走。大伟并不怕丢鞋,他觉得女士门口有一双男鞋不好。里面是一个阳台兼厨房,阳台的端头是一个很小的卫生间。大伟将鞋放在阳台上,转身发觉陆女士站在屋中央看着自己。大伟有点难堪,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你不会认为我是坏女人吧?”还是女人先打破尴尬。女人问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女人的话使大伟动情。大伟想着男人女人其实都不容易。大伟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两步,把女人拥进怀里,贴着她耳根说:“大家都不容易。”大伟说这话时不是演戏,是说心里话。大伟说着就将女人搂得更紧,大伟想给她安慰。大伟开始亲女人。他不好意思上来就亲嘴。大伟亲女人的臂膀。大伟发觉三十几岁女人的臂膀和二十几岁的亲起来感觉差不多。 “要不要先沖个凉?”女人问得很轻很小心,但给大伟的冲击却很大。大伟不再亲臂膀了,直接亲嘴,并且顺势滚到床上。女人好像更等不及,隔着裤子握大伟的器官。大伟兴奋得受不了,边亲边脱衣服,三下两下俩人已一丝不挂。大伟根本来不及欣赏女人的身体,一下子就进去了。这时候女人似乎比大伟还急迫还兴奋。大伟看见女人张开大嘴,闭紧双眼,满脸通红,眼角涡着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嗓子里发出与大伟进出同步的呻吟。像是伴奏。 物极必反。太激奋了也就维持不住了。大伟还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无奈推出机制已经形成,自动退缩。大伟想着沖完凉再来一次,这一次定要好好欣赏,慢慢品尝。 俩人沖凉时,大伟发现这女人身材不怎么样,屁股和腰之间没有界限。不过大伟对此不能有所表示,再说大伟的激情尚未退尽。女人往大伟敏感部位抹肥皂,大伟感到很惬意,也替女人抹。抹着抹着,女人突然说:“我这个月电话费还没交呢。”女人说这话时并没有抬头看大伟,而且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但大伟还是听见了,并且听得相当清楚。大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大伟赶紧洗,关键部位重点洗,洗完之后赶快出来穿衣服。 大伟穿好衣服时女人刚好出来。大伟当着女人的面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元放在枕头边。大伟身上只有这两百元了。大伟出门时身上有三百元,刚才午餐用掉几十,现在只剩下车费了。女人看看枕边的钱,又看看大伟,说:“这就走了?”说得很轻,很温柔。“走了,”大伟说,“还有事。”女人将大伟送出门。大伟说再见。女人说走好,再联繫。大伟说再联繫。 大伟很后怕。他不敢肯定这女人是不是也是一种鸡。如果是鸡就有可能有病。大伟刚才什么措施也没採取。大伟担心这女人过几天会不会找上门来,声称自己怀孕了之类的怎么办?这么想着大伟就更加害怕。他后悔认识这个女人,后悔约女人去吃那个午餐。 午餐(3) 程武俊在楼下等安莉。这已经成习惯。凡是要出门,程武俊就早早地下楼等安莉。通常十五分钟就能等到安莉。而如果留在楼上等,要等多少时间就不好掌握了。曾经有几次,安莉没完没了地试衣服,每试一套就问程武俊好看不好看,程武俊说好,非常好,如果程武俊说不好,那么安莉肯定不高兴,而且还要重新试一套,不更耽误时间?然而,“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即便程武俊说好了,说非常好了,安莉还是想再试一套更好的,于是,整个下午就全部用来试衣服了。那几次或许可以,今天不行,今天他们不是出去逛街,而是去吃午饭,总不能陪她试一下午衣服连饭也不吃了吧。今天是周末,他们起得晚,没吃早餐,午餐是一定要吃的,所以,程武俊早早地下楼,在楼下等。
第90页 楼下是一个书报摊。程武俊一边等一边翻看报纸。当然,也不是白看,通常看完了,准确地说是等安莉下来了,程武俊就把刚才翻看的报纸归顺好,放回原处,然后掏钱买一本杂志,比如买本《读者》或《小说月报》,然后挽着安莉该干吗干吗,不欠摊主的。一来二去,与摊主熟了。这时候摊主见程武俊下来,就主动跟他打招唿,问程武俊:出去吃饭呀?程武俊回答:是,出去吃饭。 “还是你们好,”摊主的老婆说,“不用自己做饭。” 摊主老婆显然是恭维程武俊,但程武俊听了并没有找到飘飘然的感觉,相反,还有些隐隐作痛。说实话,在单位吃了一个礼拜的盒饭,周末真想在家好好吃一顿自己做的,但安莉是上等人,下厨房这样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而程武俊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思想,一次两次还好,一年到头一个大男人做饭给老婆吃,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习惯,平常在单位吃盒饭,到了周末就上饭店。这不,连楼下卖报纸的都看出规律来了。 程武俊继续翻报纸。周末的报纸版面少,而且内容空洞,经不起程武俊翻,几下翻翻,就翻不出感兴趣的内容了。 程武俊掏出手机,打开翻盖,看看几点钟。 十二点三十,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程武俊记得他是十二点过一点下来的,已经超过十五分钟。 程武俊想打一个电话上去问问。 想了,但是没有打。 这也是经验。如果打电话问了,就等于是催了,或许安莉可以早一点下来,但整个中饭就不要吃了,必须一直哄着她吧,等把她哄好了,自己不吃也饱了。所以,打电话得不偿失,明智的做法是继续等待。继续等待虽然多消耗一点时间,但起码还能吃一顿安稳的午饭。 报纸实在没有什么可翻的了,程武俊开始翻杂志,但不是翻《读者》或《小说月报》,而是翻《知音》或《女报》。《读者》或《小说月报》反正要买,买回家之后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翻,而《知音》或《女报》这样的杂志并不打算卖,正好现在可以翻着看看。本来纯粹是消磨时光的,但翻着翻着,有一篇文章引起程武俊的注意。 这是一篇讨论幸福的文章。说如今的人有钱了,不生孩子不做饭了,搞得家庭不像家庭了,反而没有幸福感了。 程武俊脸红了一下,感觉这文章就是写他的,准确地说是写他和安莉俩的。因为他们俩就不要孩子不做饭。 这么想着,程武俊就下意识地偷偷看摊主一眼,像是怀疑摊主也看过这篇文章,并且已经认定文章就是写程武俊和安莉的。 摊主和他老婆正在吃饭。程武俊下意识地看他们一眼时,恰好看到摊主老婆在给摊主夹菜。程武俊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为别人夹菜了。好像还是在内地的时候有这种情况,那时候生活困难,难得吃一次好菜,所以偶然吃一次好菜,就有人为别人夹菜。比如父母给子女夹菜,子女为老人夹菜,主人给客人夹菜等等,渐渐地,为别人夹菜成为当时餐桌上的一种礼节,但是,事过境迁,现在生活好了,好东西吃不完,整天惦记着减肥呢,哪里还有替别人夹菜的?再说,替别人夹菜也不卫生呀。所以,虽然是偶然撇一眼,但摊主老婆为摊主夹菜的举动还是引起了程武俊的注意。这一注意,还真看出来名堂。程武俊看到他们只有一道菜,是一道大杂烩,有萝蔔干,红辣椒,毛豆,还有鸡翅尖,摊主老婆往摊主碗里夹的,就是鸡翅尖。 鸡翅尖程武俊知道,除了皮就是骨头,没什么吃头,他和安莉每次吃鸡的时候,鸡翅尖最后肯定是和鸡头鸡脚鸡屁股一样丢掉。程武俊没有想到鸡翅尖还可以单独剔出来卖,还能单独用来做菜,是不是因为便宜一些?然而,大约是饿了的缘故,这个平常正眼都不瞧一下的鸡翅尖此时竟然引起了程武俊的食慾。他想像着如果这时候自己吃一块摊主老婆这样做的鸡翅尖应该味道不错吧?比如有些微辣还有些滑爽?以前怎么没想到它的滑爽和它的微辣呢?程武俊这么想着,口里就开始生津。他赶紧用杂志遮挡一下,同时再次瞟摊主一眼,担心自己的反应被摊主看见。然而,偏偏就有那么巧,程武俊在这样瞟一眼摊主的时候,摊主恰好也抬眼看程武俊。程武俊一惊,赶快掩饰,没话找话,问:小孩呢? 在程武俊的印象中,摊主是有小孩的,好象还不止一个,至少两个。 “跟他小姨吃肯德基去了。”摊主还没有回答,他老婆就已经抢答了,并且回答的时候还一脸自豪,不知道是为孩子的小姨自豪,还是为孩子能吃上肯德基自豪。 摊主显然是没有来得及回答,这时候只能用微笑和点头表达同样的意思。并且把微笑放大,放大到比老婆更自豪的程度。 “你们好像不止一个孩子吧?”程武俊问。既然已经问到孩子了,就应该接着问,否则就是不诚心了。 这次摊主的老婆没有抢着回答,而是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像是担心被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听见。而摊主也没有回答,只是点头,使劲地笑着点头,但是眼睛不看程武俊,像是得意,却又不敢过于喜形于色的样子。 程武俊知道对话不能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会影响别人吃饭,也难免自己难堪,于是立刻掏钱,买杂志,就买手上这本《知音》杂志。
第91页 程武俊离开书报摊,到对面找一个地方坐下。好在他们居住的是高尚小区,虽然住在里面的人不一定个个高尚,但设施绝对高尚,对面林荫下正好有一张铁框木条椅,坐在上面既能看得见自家单元的出口,又能看得见书报摊,一般不会让安莉漏掉。 程武俊坐在木条椅子上继续看杂志,但看了半天发现还是那一行字,根本没看进。 虽然没有看进,但程武俊心里想的问题却和杂志上那行字高度地一致。“幸福”、“家庭”、“孩子”、“做饭”这几个关键词不仅在那行字当中出现,也在程武俊的大脑中反覆出现。程武俊当初从内地来深圳,直接动机是想多挣钱,当时程武俊遇到很多烦恼,并且几乎一切烦恼都与钱有关,或者虽然与钱无关,但只要有钱就能解决。比如涨工资,别人涨了,自己没有涨,烦恼,但如果有钱,有足够的钱,还在乎那一级工资吗?还有单位分房子,别人分到了朝东的大房子,自己分到了向西的小房子,烦恼,如果有钱,有足够的钱,自己买一套大的、朝东的、向南的、楼层适中的房子,还在乎单位分什么样的房子吗?所以,当初他毅然决然地来到深圳,因为深圳的工资高,有钱,深圳人回到内地都不住父母家里,而住高级宾馆,跟海外华侨回来的做法差不多。如今,程武俊果然在深圳站住脚了,住进了眼前这个高尚小区,买了广州本田车,娶了年轻漂亮高学歷的安莉,过去那些烦恼确实没有了,但自己感到幸福了吗?或许刚刚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感到过,但很快就没有了,因为很快就有新的烦恼冒出来了,而且后来者居上,这些新烦恼比旧烦恼更加让他烦恼。 首先就是吃饭,程武俊感觉只有在自己家里吃饭才叫吃饭,平常在单位吃或周末到外面吃都不能叫吃饭,只能叫进食,程武俊现在就天天进食但却从来都不吃饭。人不吃饭还能幸福吗?其次是想孩子。三十大几的人了,能不想有个孩子吗?但生孩子不是程武俊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他想生,安莉不想生,实现不了。安莉不想生的主要原因是生不起。安莉给程武俊算过一笔帐,说在深圳把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到培养成人起码要一百万,而生孩子后,要请保姆,家里人口增加一倍,肯定要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不求比现在这个房子好,只要保持现在这个房子的水平,大一点的没有一百万不行,于是安莉说,如果你能拿出两百万出来,我就生。程武俊当然拿不出两百万来,程武俊是个遵纪守法的公职人员,他知道这个收入稳定的位置来之不易,捨不得轻易丢掉,因此也就不敢发横财,所以,估计这一辈子也不会一下子拿出两百万来,因此,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一辈子没有孩子能幸福吗?程武俊觉得奇怪,自己和安莉每年稳定收入在十万之上,怎么连个孩子都生不起呢?而楼下这个摆书报摊的,怎么看也不会比他们富裕,怎么就敢生孩子,而且还不止生一个呢?程武俊于是就疑惑,是不是经济条件越差的人越容易满足,因此也就越幸福?还比如对面这个摊主,老婆吃饭的时候往他碗里夹一块鸡翅尖他感到幸福,孩子被小姨子带去吃一顿肯德基他感到幸福,甚至连程武俊在他那里多买两本杂志他也感到幸福,因此,他几乎天天都可以感到幸福,而程武俊则天天找不到幸福。 程武俊有些沮丧,对安莉也似乎产生了意见,甚至觉得当初不该找这样的老婆。但是,安莉可是他自己精挑细选的呀,当初不就是想找一个年轻、漂亮、高学歷的女孩吗?安莉不就是这样的女孩吗?当初娶了安莉之后不是感觉自己非常成功非常令人羡慕吗?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安莉终于下来了。 安莉显然经过精心打扮。那么得体,那么艷丽,那么光彩照人并充满青春的活力。 完了,程武俊想,要继续饿一阵子了。安莉这么漂亮的打扮怎么能进门口的大排档呢?必须找一家能与她这身打扮相适应的高档餐厅才合适,比如去彭年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而如果要去那样的地方,就必须开车,就必须花费一些时间,因此,程武俊就必须再忍飢挨饿更长一段时间。 午餐(4) 阿凤要买临海山庄,阿娟反对。阿凤说:“反正不用我出钱,当然要买最贵的,最好的。” 阿娟说:“最贵不假,但最贵的未必就是最好的。” 阿凤说:“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最贵的当然是最好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理解妹妹。彪哥对她好是好,要什么给什么,但阿凤手里实打实的现钱并不多。彪哥不傻,阿凤手里现金要是多了还能听他摆布吗?所以,彪哥给阿凤的钱够她大手大脚地花,但要攒多少私房钱并不容易。于是阿凤心里就有气,但这种气愤是发不出来的。彪哥说的有理:“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还留那么多钱干什么?” 是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阿凤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姐姐阿娟知道。阿娟是过来人。阿娟私下对妹妹说:“钱多了你就觉得安全了。” 阿娟说得对。阿凤要钱的目的就是要安全。钱多了就真的安全了吗?阿凤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彪哥对她再好也不可能正式娶她,她永远得不到名分,没名分就没保障。如果自己将来老了怎么办?假如哪一天彪哥另有新欢怎么办?万一哪天彪哥突然遭遇不测怎么办?于是阿凤就想多要钱,钱多了才有保障,钱多了才有安全感。但彪哥有彪哥的原则。彪哥的原则是除了钱之外,要什么给什么。这不,刚给她买了辆小本田,又张罗着给她买别墅,并且说好了,指哪栋买哪栋,房产证写阿凤的名字。阿凤的想法简单实用:挑贵的买。
第92页 阿娟当然不反对阿凤买最贵的别墅,但阿娟不想让她买临海山庄。阿娟有点迷信。有点迷信的阿娟请人看过,那人说临海山庄的风水适合做坟地,不适合做住宅。阿娟心里就有阴影,就想让阿凤换个地方,但她不便明说,怕说出来不吉利。她不明说阿凤就不明白,不明白她就坚决要捡最贵的买。 阿娟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说明白,没有坚决反对。她想,如果当初她说明白了,坚决反对了,或许阿凤会听她。但是转念一想,假如当初她说明了,坚决反对了,阿凤就一定听她的吗?未必。阿凤有阿凤的主张。她当初曾坚决反对阿凤跟彪哥,不是也不起作用吗?再说,即使当初她坚决反对了,并且阿凤也听她的了,没有买临海山庄,就能保证不出事吗?更未必。彪哥住哪都养狗,都会备猎枪,要出事照样出事。说来说去,这都是命呀! 阿娟以前是不迷信的,不但不迷信,而且还嘲笑迷信。前些年阿娟出嫁时,母亲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今年是寡妇年,不宜婚嫁。”阿娟哪里听她这一套?照嫁不误。不仅照嫁不误,而且还嘲笑母亲:“什么寡妇年光棍年?迷信!”当然,这也不能说阿娟不孝顺,阿娟就是心里想孝顺,她肚里的孩子也不同意。孩子太小,还没成形,没法跟他商量。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如今开放,未婚先孕还不像今天这般光彩。今天不仅未婚先孕光彩,像妹妹阿凤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个有妇之夫仿佛也很光彩,要不然去年春节阿凤怎敢将彪哥大模大样地带回村里?当然,前提是彪哥有钱,如果彪哥不是那样出手阔绰,也难保村里一点闲话没有。一阔遮百丑。 阿娟是从丈夫车祸之后开始迷信的。也由不得她不信,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有了,她真的成了寡妇,你说她还能不信吗?丈夫死后,她一人支撑一个破碎的家,更需要亲情。她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阿凤留在了深圳,一方面想身边有个贴心人,另一方面也想减轻父母那边的负担,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阿凤好,毕竟深圳的机会多于乡下。要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打死她也不会将阿凤留在身边,留在深圳。只怪世上没有后悔药。想来想去,还是命呀。 阿凤不信命。阿凤自信比姐姐有主见。阿凤对妈妈说:“什么命不命?命是靠自己掌握的。那些自认为命不好的女人其实是自己思想有问题,太软弱,缺主见,不能趁年轻抓住机会,到时候什么也没有了,就怪自己命不好。藉口罢了。” 阿凤以前不是这样看姐姐的。姐姐阿娟曾经是小溪村最漂亮的姑娘。正因为最漂亮,所以阿贵在当兵退伍到深圳后,才专门回到村里将阿娟娶进了城。那时候,阿贵是小溪村小伙子的楷模,阿娟是村里姑娘的骄傲。父亲们骂儿子不争气,开口就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阿贵?!”母亲们教导女儿,总是嘆气:“你要像人家阿娟我就享福了。”但事实上,妈妈并没有享到阿娟的福,只是空落了个好名声。深圳人才济济,退伍兵阿贵在深圳的最高职位是当彪哥的司机,而且好景不长,干了不到两年就将命交给了车。阿娟无悔无怨,说这都是命。阿凤不信命,阿凤信自己。 信自己的阿凤按自己的主见抓住了标哥,又按自己的主见入主临海山庄。阿凤现在心安理得地住在临海山庄,享受着真正富人的生活。但她知道,这别墅本不该是她住的,姐姐阿娟才应该是这里的主人,但阿娟自己想不开,自己放弃了,这才轮到她阿凤。不过阿凤对姐姐并不领情,她自认为自己青春亮丽,而深圳比彪哥有钱的人大把,她根本不需要与姐姐争彪哥,事实上她也确实没跟姐姐争,是姐姐阿娟自己拒绝了彪哥,主动放弃了一举成为上等人的机会,彪哥才转而进攻妹妹阿凤的。其实也用不着彪哥“进攻”,阿凤早就想开了,机会难得,一把抓住不放。 彪哥是讲良心的。司机阿贵出事后,彪哥一次就出手二十万,还把他老婆阿娟安排进工厂,亲自照顾。然而照顾照顾着,他就想来个彻底照顾,干脆请阿娟搬到他那豪华公寓住算了,反正彪哥的老婆在台湾,一年也来不了两次,生过孩子的阿娟非但未显老,反而愈发动人,像熟透的水蜜桃,更加秀色可餐。彪哥虽然五十多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明明比阿娟的父亲还大三岁,但年轻得让你不得不张口喊他“彪哥”,哪怕喊“彪叔”都好像把人喊老了。阿娟去年才二十八岁,她怎么也接受不了比自己父亲还大三岁的彪哥,再说阿贵尸骨未寒,阿娟对任何男人都不会接受。二十八岁的阿娟不干,二十一岁的阿凤干。有人说男人女人做那事是因为女人想开了,男人想通了,这话有道理,因为女人越年轻应该越想得开。 五十几岁的彪哥对二十一岁的阿凤并不放心。他知道阿凤早完有一天会离她而去。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维繫他们关系的天平筹码一边是青春,另一边是金钱。当然,青春是亮丽的青春,丑的没有活力的不行,金钱是巨大的金钱,少了捨不得花了不行。彪哥是爱阿凤的,否则为她买车买别墅干什么?虽说金钱不能代表爱情,但男人如果不爱女人是绝对不会为她买本田置别墅的。阿凤也是爱彪哥的。尽管姐姐阿娟死活不信,并且说:“如果他是个穷光蛋你还爱他吗?”阿凤回答:“但他不是穷光蛋呀,而且恰恰相反,他是大老闆。我爱大老闆的彪哥,不爱穷光蛋的彪哥。此彪哥非彼彪哥,有什么不妥吗?”姐姐没话说,或者说是气得说不出话。但妹妹不气,妹妹笑,笑姐姐什么都不懂,连金钱的化学作用都不懂。
第93页 不放心阿凤的彪哥一面付出大量的金钱,来加重自己这边的筹码分量,一面又对阿娟防患于未然。前面说的给物不给钱就是防范措施之一。彪哥送给阿凤的车是挂公司的名,阿凤可以天天开,但绝对不能据为己有。那时候阿凤还小,还刚出道,没在意。但阿凤进步很快,半年之后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明白道理的阿凤就对彪哥撒娇耍赖,吵着要将汽车过户到自己名下。彪哥一口答应,并且一本正经地陪她去办过户手续,但车管所不同意。车管所大盖帽吼他们:“想走私呀?!外资企业申请指标买的免税进口车,怎能过户到个人名下?”吼得阿凤大眼瞪小眼,吼得彪哥心花怒放却装得一脸委屈,撇着台湾普通话说:“你们大陆法律好奇怪哟。”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买别墅阿凤有言在先,一定要挂在自己名下,否则拜拜,说到做到。彪哥说:“一定,一定。”彪哥一诺千金,说话算数,别墅的房产证上果然是阿凤的大名。姐妹俩关上门仔细研究过,确实是真的,连身份证号码都一字不差,假不了。但他们拿到的只是复印件,原件在银行押着呢,要二十年之后付清按揭款才能交还本人。二十年,再好的黄花闺女也变成黄脸婆了。彪哥值。 彪哥还养了一条大狼狗。真够大的。除非彪哥在场,否则见谁咬谁,专门咬男人,真咬。彪哥对阿凤说:“狗是看家护院的。我老是出差,你一人在家,养条狼狗我放心多了。”彪哥没说假话,他是放心多了。贼大的狼狗,一防强盗二防偷。不仅能防偷东西的小偷,还能防偷阿凤的大偷。养就养摆,阿凤并不反对。阿凤家在乡下也养狗,阿凤的性知识最初还来源于狗的交配呢。阿凤蛮喜欢狗。 彪哥养狗不单是防贼,他确实也是为了防身。彪哥有个结拜兄弟在东莞开鞋厂,前年还真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多好的结拜兄弟呀,从小在高雄一块长大,说分尸就让人给分尸了。彪哥不得不防。要防身的标哥不仅养了条大狼狗,还配了杆猎枪。猎枪就挂在床头的墙壁上,坐在床上伸手一拿就着。既是装饰品,又是防身的好武器。猎枪的子弹是上膛的。阿凤喜欢狗,不太喜欢猎枪。但这事由不得她,彪哥是小事让着她,大事绝不含煳。配猎枪是大事,有前车之鑑,彪哥毫不含煳。毫不含煳的彪哥不仅坚持在床头挂了杆猎枪,而且还教会阿凤开保险扣扳机。后来公安们分析说,如果阿凤不会放枪,或许她还死不了。这些当然只是推测,不足为据。 不放心归不放心,但彪哥宠爱阿凤是真的。也由不得彪哥不真心疼她,毕竟阿凤是黄花闺女跟了他的。这一点彪哥懂,谁也别想骗他。 彪哥跟阿凤俩没谈过“恋爱”,而是直接谈“条件”。彪哥说:“只要你没骗我,确实是第一次,我就对你负责到底。”阿凤问:“什么叫负责到底?”彪哥说:“负责到底就是养你一辈子,就是你要什么我给什么。”阿凤想了半天,咬咬牙说:“我要你一辈子不炒阿娟。”彪哥说行。阿凤又说:“在老家给我爸爸妈妈盖栋房。”彪哥说好,盖栋房。阿凤补充说:“要楼房。”阿凤补充得很小心,怕彪哥不同意,如果彪哥真的不同意,阿凤也答应,谁知彪哥还是说没问题,盖楼房。阿凤心想,台湾人怎么这么傻呀!你要什他给什么。村里人都说姐姐有福气,可阿贵姐夫并没给我家盖房呀! 条件谈完了,彪哥问:“还有吗?”阿凤实在想不出还要什么了,没说话,摇摇头。彪哥就将阿凤抱上了床。 彪哥是老手,无论在台湾还是在大陆,玩过的女人不少。阿凤很害怕,闭上眼认了。彪哥不急不慌地一件件剥着阿凤的衣服,直至剥得阿凤一丝不挂,直至剥得阿凤满面通红满眼是泪满身起鸡皮疙瘩。彪哥拽着阿凤的双腿拖到床边,再一手抓住她的一只小腿,向两边分开。尽管彪哥在做这个动作时很轻很慢很小心,但阿凤还是“哇”地一声哭起来,并且睁开饱含泪水的大眼,併拢双腿收到胸前,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彪哥并不强求。彪哥不但不强求,而且还善解人意地拿毯子盖在阿凤身上,说:“别怕,世上男人女人在一起都这样。”又说:“怎么,你不愿意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阿凤没说话,摇摇头,表示不后悔,又闭上双眼,慢慢送开双膝,再次把自己交给彪哥。 有了第一次后,阿凤就再也不害怕了。阿凤不仅不害怕了,而且还很愿意做,诚心实意地愿意做。阿凤曾悄悄地问过阿娟:“疼一次就给这么多东西呀?” 愿意归愿意,愿意做不代表就能做得好。做不好没关系,彪哥会调教,会调教的彪哥用影碟调教阿凤。阿凤刚开始还不好意思看,后来看着看着就觉得蛮好看,彪哥不在家时她一个人没事也自我教育,边学边看。看多了也就学会了,并开始体味其中的乐趣了。 这一次彪哥去南非,四十天没回来。阿凤就天天看影碟。阿凤是自己一个人看,没人陪她。彪哥说为了安全,不允许她带外人回来,阿娟也好像忌讳到这里来,有事就打个电话,阿凤开车过去。没人没关系,有动物,彪哥养的那条狼狗就天天陪着她看。彪哥四十天没回来,阿凤除了每天在电话里与彪歌发嗲外,就是与狗一起看影碟。这些“性教片”看多了阿凤就想实践,但彪哥不在家,阿凤不敢找别的男人来实践,借给他一个胆她也不敢,彪哥最在意这点。没人实践阿凤就自我实践。刚开始是在浴室里实践,后来就直接躺在床上实践,边看影碟边实践,反正没人看见。有时候阿凤还真希望有人看见,好像没人看见就不过瘾。但实在是没人看,除了狗之外。有一次,阿凤与狗一起在看“性教片”,这是一部国外的顶级片,片中有人狗性交的场面,看得阿凤心惊肉跳,面红耳赤。突然,她感到腿上一阵异样,那只狗不只什么时候已经爬上来,爬在她腿上来回地察,频率比彪哥要快,尽管作用点是在腿上,不是在那个地方,但阿凤还是感到了久违的快感。随着这种快感的加剧,阿凤不知不觉地引导着大狼狗移到更接近的部位,并且学着影碟里的样子,自己爬过来,让狗搭在自己的背上,从后面进入自己的体内。
第94页 阿凤发觉还是进口货好,洋狗比彪哥持续的时间长多了,她甚至觉得更快更爽。这下好了,她(它)们每天都看“性教影碟”,每天都照着上面实践,反正没人知道,反正没人管,尽情地按本能做事,真正实现了回归自然。阿凤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好,除了嵴背上被狗爪子弄得有点痛以外。 彪哥回来了,他发现他的调教很有效果,阿凤床上的表现越来越令他满意了,到后来他甚至感到有点满足不了她,特别是在持续时间上。终于有一天,阿凤要求他从后面来,她认为从后面来持续的时间应该会长一些。彪哥照着做了,像他养的大洋狗一样,从阿凤的背后进入。阿凤的感觉果然舒服一些。 彪哥和阿凤做这些的时候是背人的,但他们从不背狗。常常是他们在尽情地做,狗在一旁愤怒地看,果然有一天,愤怒的狼狗恢復了野性,突然扑上去一口咬掉彪哥露在外面的睪丸!彪哥从阿凤体内弹出来,倒在地板上,脸上所有的器官都放至最大。阿凤是来不及救彪哥的,等她反应过来时,看见满嘴是血大狼狗再次扑向彪哥,像传说中的狼咬人一样咬住彪哥的喉咙。彪哥已经说不出话,眼睛睁得贼大,死死地瞪着墙上的猎枪。阿凤一下子勐醒过来,转身抓过猎枪,迅速打开保险,对着狼狗就是一枪!狼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浑身是血地扑向阿凤,准确地咬住她的喉咙,死不松口! 枪声引来了保安,保安叫不开门,又不敢砸,或者说他们没权砸门,于是有求助110,110砸开门后,其状惨不忍睹,遂迅速展开调查,调查内容主要涉及两项,一是确定死者身份,二是查清死亡原因。死者身份很快查清,男性死者叫孔德彪,五十四岁,台湾高雄人,深圳某台资企业董事长;女死者刘丹凤,二十二岁,粤北某县某乡小溪村人,无业。二者的关系是包养与被包养关系,即所谓“包二奶”关系。死亡原因根据现场侦查和保安的反应,大致推断为:二人在做爱时,家中眷养的狼狗突然恢復野性,首先对孔德彪发起进攻,置孔德彪于死地,这时候,女死者刘丹凤从墙上取下猎枪,奋起反抗,并一枪击中狼狗的致命处,狼狗在临死之前又扑向刘丹凤,咬住其喉咙,致死。 案子是查清了,属非正常死亡,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女法医出具了有保留意见的死亡证明书。保留意见是:她不能解释女死者刘丹凤嵴背上的两块印子。印子是陈旧性的,疑是狼狗的爪子在上面长期摩擦所致。狗爪子怎会在刘丹凤的被上长期摩擦呢?女法医解释不了,因此作了保留意见。男警官们似乎能解释,但他们不愿解释,只是相互对对眼,眼里似乎有话,又似乎是心照不宣,最后,其中一个警官愤怒地骂了一句:“狗男女!” 午餐(5) 平安夜,公司搞活动,老闆要居磊顺便请一下合作单位,居磊就邀请了乔降雨。 按说居磊不该请乔降雨,因为老闆说的“合作单位”特指公司的客户。这点,居磊明白,但她还是神使鬼差地请了乔降雨。 乔降雨不是公司的客户。相反,公司倒是他的客户。 公司准备上一套财务软体系统,基本上已经选好了。这个时候,居磊收到一份传真。对方说知道他们公司要上财务软体,建议他们直接上管理软体,因为管理软体系统本身就包含财务软体,但两套系统所花费用一样。 居磊把传真呈交给老闆。老闆看了之后,问居磊:你怎么看? 居磊说:先让财务软体公司做最后的报价,然后按这个报价反过来问管理软体公司能不能做,如果能做,就直接上管理软体。 老闆说好,就按你的意见办。 居磊按这个方法办了,最后直接上了管理软体。 本来居磊还担心同样的报价,上管理软体会不会偷工减料,后来证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对方工作非常认真,软体开发人亲自到公司来免费培训。这个人就是乔降雨。 大约是对他们工作满意的缘故,居磊对乔降雨的印象也不错,于是,就破格邀请乔降雨参加了。反正搞活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老闆在这样的小问题上是不会计较的。 那天晚上活动的高潮是“速配”,就是模仿凤凰卫视上面的《非常男女》,搞一个模拟的“速配”。这个活动非常受欢迎,老闆亲自当主持人,尽管只是一个开心的活动,并不真的要把谁跟谁“速配”成功,但是为了效果,规则还蛮严格,参加者必须是单身。直到这时候,居磊才知道,乔降雨还是单身,乔降雨也才知道,居磊也是单身。而且,大约是心有灵犀的缘故,他们居然被当场“速配”成功。再后来,他们就真的“配”上了。 当他们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之后,乔降雨告诉居磊,当他发现居磊也是单身的时候,马上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与居磊“速配”成功。居磊心里想,我也是。但是她没有说。 居磊看中乔降雨的是他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味道。乔降雨身上知识分子的味道比她的前夫还要浓。尽管前夫学歷更高。但在居磊看来,前夫不是地道的知识分子,只能是“带有匪气的知识分子”,与乔降雨比较起来,差得远。在特区,这种保持知识分子味道的单身男人已经很少了,特区的知识分子味道中夹杂着铜臭味,不纯。所以,乔降雨身上的这种纯知识分子味道令居磊格外珍惜。
第95页 居磊的父母都是上海人,六八年支援甘肃来到天水,在那里深根开花结果。居磊就是那个“果”。 居磊是独生女,按政策可以回上海,大三那年暑假专程从武汉坐了一天两夜的江申轮到上海探路子,看能否毕业后在上海地质勘探部门谋一位置。她先去了舅舅家,因为母亲给她灌输的印象是舅父比伯父更亲,并且家里条件更好。 居磊找到虹口区东体育馆路二十一号,证实母亲讲的果然不错,舅舅家条件确实好。这是一栋两层小洋楼,外带一个小院子,院子外面是虹口公园,院子里面是一棵与洋楼一般高的玉兰树。只是院门破旧,开着,好像反正也关不上,不如开着算了。居磊走进院子,见一阿婆在晾衣服,居磊想着是不是舅舅家的亲戚或保姆,于是礼貌地道声好,说明来意。阿婆象看大熊猫一样将她上下左右看了个透,突然一个回仰头,用上海话大喊一声:“曾师母,侬乡屋里来人了。”从头至尾对居磊笑都没有笑一下,仿佛上海的笑是计斤两的,无缘无故笑出去五两半斤就赊本了。居磊当然能听上海话,心里不舒服,想着自己在天水是高傲的公主,在武汉地质大学是校花,怎么到了上海就变成“乡屋里人”了?许多年之后,居磊把这一段经歷讲给乔降雨听,乔降雨觉得不奇怪。说:自己是江南人,在北京就成了南方人,到了特区又摇身一变成了北方人。特区本地人对特区以外的一切外来人员都称为“北佬”,哪怕你来自海南岛;上海人对一切上海以外的人都称为“乡下人”,哪怕你来自北京;推而广之,过去我们中国人不是将一切外国人都称为“蛮夷”吗?哪怕这个老外是爱迪生或罗素。 居磊被舅舅引进屋才知道,这个过去“蛮夷”一家人住的小洋楼现在住着八户离退休干部,比他们“乡屋里人”住的紧多了。舅父一家是二楼一个朝阳的正间,外加一楼一个比居磊天水家里卫生间大不了多少的楼梯间,就是这个小楼梯间,两个表哥争得几乎要打架。舅父倒是热情,问了许多关于她父母的情况,并且还主动提到了居磊毕业之后可按政策分配来上海的事。居磊感觉到了舅父的那份亲情,因为舅父还知道一项政策:这种照顾性回沪人员,无论分配到何单位,一律无住房,只能暂住在亲戚家。居磊看了看,舅舅这里肯定是没法暂住的,不仅将来没法暂住,就是当天晚上恐怕都没法安排她住。居磊将这种担忧委婉地向舅舅提出,舅舅说:好睡。你一个人睡楼下,两个小赤佬在楼上打地铺。 舅舅说的“小赤佬”就是居磊的那两个表哥,两个比她还年长的大男人。 不用舅妈和表哥使脸色,居磊第二天就告辞了。居磊是体谅舅舅的,尽力表现出确实有事一定要走的样子,不让舅舅难堪。舅舅将居磊送上大路,回头确认舅妈已折回去,才贼一样地往她兜里塞进一百元钱,居磊本想推让,见舅舅眼里含着泪花,收了。 告别舅舅,居磊先是凭学生证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招待所找了个床位,把这两天的睡眠补一下,隔了一天才去见伯父。 伯父家条件果然差许多,关于这点,居磊并未瞧见伯父就知道了。 居磊按图索骥找到杨浦区杨树浦路旁边的那个里弄口,一边东张西望朝里走,一边努力想找个人打听打听伯父家住的是哪一间。好不容易找着个人,正要开口问,却又不得不立刻吞回去,象吞了一只苍蝇。因为那人正对着墙一本正经地小便。 居磊弄不懂上海的小便池怎能这样无遮无掩地建在里弄里,任你大姑娘小媳妇从方便者身后走过。居磊吓得掉头就走,再没敢去。 居磊自作主张地放弃回沪机会毕业分配到兰州,引得母亲几次伤心落泪,大骂父亲,说这都是父亲溺爱的结果,还翻开二十年前的旧帐,说居磊两岁的时候要是听她的安排,送回上海养几年,培养培养对上海的感情,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了。母亲越想越气,越气越哭,说自己这辈子命苦,瞎眼嫁给一个苏北佬,才落得今天的下场,仿佛如果居磊的父亲像母亲一样祖籍在浙江,居磊就直接分配去上海,并且自动解决住房问题了。 对母亲的数落,父亲一声不吭,认罪态度极好,成天赔着笑脸,谁知这倒成了新的罪状,母亲找到了发泄的具体内容,委屈地吼道:“笑,笑,笑!我就知道你心里高兴,气死我好了。”吓得父亲连笑的权力都没有了,不知道该作怎样的表情。 有那么一段时间,居磊也动摇了,觉得自己可能太自私了,不应该让母亲如此伤心,于是打算嫁到上海去,条件是对方有二居室的房子。然而经舅舅和两个表哥紧急张罗后才发现,若大的上海并没有空守二居室讨不到本地老婆一定要捨近求远打算从甘肃娶亲的王老五,最后只好作罢。但如此一番折腾还是有收穫的,母亲闹得没那么厉害了。 平静下来后,居磊就考虑在兰州找对象,没办法,女大当嫁。 其实对象也用不着她自己去“找”,只要在求爱者当中挑选就行了。居磊天生丽质,在武汉地质大学,女生少得可怜,漂亮的就她一个,不用选就是校花;在甘肃地震局,她那江南美女的身段和上海女人举手投足的妩媚格外引人注目,以至于局领导实在捨不得将她往下分配,直接留在了省局。居磊不势利,没去傍大款,也没找那些在兰州有头有脸有背景的,她选择了一个来自武威的小伙子,她觉得从贫困地区考上中国地质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的男人比那些靠背景混世界的人更朴实,更可靠。
第96页 父亲支持她的选择,母亲也没反对,只是嘆了口气:“要是上海人就好了”。 居磊没跟人家玩马拉松,谈了半年就结婚,一年后就有了一个与她一样漂亮的女儿。丈夫也有长进,不到三十就当上了情报室副主任,要不是她母亲的竭力掺和,居磊肯定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会来特区了,但母亲肯定是要掺和的,而且是竭力地掺和,不这样就不是居磊的母亲了。 母亲掺和多了就超出丈夫的忍耐限度,比如母亲一定要将外孙女接到天水由她亲自带;比如一天到晚只对外孙女说上海话,弄得她没法与别的小伙伴正常交流;比如不允许爷爷奶奶跟孙女多接触,说是怕外孙女学着讲土话等等。丈夫实在是无法忍受。特别是有一次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恰好都在兰州相遇,居磊母亲那种把亲家当“乡屋里人”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丈夫的自尊心。这种事情多了,也就慢慢地影响他们小两口的夫妻感情。刚开始影响力并不大,因为居磊与丈夫是站在一边的,居磊对她母亲的一些做法也十分反感,比如母亲从早到晚的上海话,也不管旁人能否听懂,仿佛上海话是一幅标籤,硬生生地贴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上海人,更恨不能在这幅标籤后面再加上个括号,註明“祖籍浙江并非苏北”。居磊曾委婉地对母亲提醒几次,没用。这时候丈夫已经升为主任,大男子主义思想有所觉醒,丈夫与居磊母亲的矛盾也就逐步转化为他们小夫妻之间的矛盾。 刚开始是语言上的。丈夫对居磊母亲的反感越来越大,忍无可忍,就说,对居磊说。说多了,居磊就不舒服,不管怎么样,母亲就是母亲,无论母亲的做法是不是离谱,骨子里是为女儿好的。居磊的理论是:爱屋及乌。既然你爱我,就应该也爱我的母亲,不能老是说她坏话。丈夫回敬:你也爱我,是不是也该爱我父亲?我是不是可以将武威乡下的老父亲接来与我们共同生活? 这种语言仗打长了就会伤害感情,后来发展到丈夫拒绝见岳母,躲着岳母,再后来,丈夫不允许居磊回天水。终于有一天,当居磊又一次“背叛”丈夫回天水时,丈夫也背叛了居磊,把那个一直敬仰他的女资料员带回了家。 直到离婚,居磊才知道她母亲那么“臭”,几乎全地震局里的人都反感她母亲,都同情她丈夫,仿佛她丈夫将女资料员领回家也是她居磊的错。 离婚之后,居磊回天水休息了几个月,成天陪着父母和女儿,有时候还刻意地放松自己,爬麦积山,洗温泉澡,希望将这场不幸的婚姻随流淌的温泉水一起冲掉。单位是没法回了,调到天水市地震局也摆脱不掉原单位的阴影,说不准那一天就归她前夫领导。居磊就这样不辞而别地离开了省地震局,来到了特区。后来她对乔降雨说,不辞而别好,不辞而别她心里还有个“单位”,辞了就更空了。乔降雨有同感,说既然回单位辞职没有任何好处,不如不去办任何手续,他自己就是从学校不辞而别的。 在特区,漂亮的女人好找工作。居磊在特区用不着为生活发愁,发愁的是找一个好老公。她想着一旦找到合适的结了婚,就把女儿接过来好好地过日子。如果条件再好些,再将父母接来。特区虽不是上海,但也靠海,给母亲的感觉比天水强。 但希望是希望,现实归现实,居磊很快发现在特区找老公比找工作难度大。她的要求并不高,以前夫作参照系,上下差不多就行了。可没想到就连这也不好找。在武汉和兰州时期享受的那种一花独秀众星捧月的感觉再未出现,一批又一批应届毕业的女大学生源源不断地奔向特区,留下的都是漂亮的。而与她前夫条件相当的男人并不多见,好不容易发现一个,一打听,保准已婚。居磊因此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公平,离异的男人可以娶离异的女人,更可以娶未婚的打工妹或新来的女大学生,而离异的女人只能找年龄相当的离异男人,这样,离异女人再婚的选择范围就比同等条件下的男人小得多。更可气的是特区晚报的一个记者报导了一项所谓的调查,说算上打工妹在内,特区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七,这一下更了不得,男人们一夜之间像穷光蛋意外地得到一大笔海外遗产,个个鼻子都翘成了大象。一听说居磊是离过婚并且还拖一个小孩,干脆连见面也省了。 居磊发现自己就像一只已经被套牢并且还在天天下跌的股票,抛了可惜,不抛亏得更惨。 居磊被迫做出了理性的决定:割肉抛售,降价处理。将条件降为只要年龄相当学歷相近就可以考虑。 退一步天地宽。实践证明,居磊的决定是相当明智的。撇开身高相貌经济条件后,特区多如牛毛的公司和老闆厂里具有高等学歷的三十岁左右的未婚或离婚的男单身并不少。居磊自己安慰自己:我们已过了爱慕虚荣的年龄,身高与相貌对男人无任何实际意义,只要俩人好,钱是挣不完的,房子会有的,汽车也会有的;女儿会接来的,父母也会接来的。 然而,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随之而来。与这些男人实际接触后居磊发现,特区的男人没耐心,一接触就要上床,大概是因为这里太讲实际,既然时间就是金钱,大家干脆就直接试婚,连恋爱的过程也都省了。居磊发现自己跟不上特区速度。
第97页 居磊并不一味地反对试婚,她甚至认为一对接近中年的成年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能同居一段时间更有利于加深了解,成功率更高一些,结婚之后立刻后悔的概率也会小一些,但是,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认为其他方面没问题了,才可以考虑同居,总不能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凭第一感觉还可以就上床吧。因此,凡是对方急于上床的,居磊基本上就将其派司掉。然而这样七派司八派司之后,她发现能经得起三次以上考验的人甚少,绝大多数人在经歷两次见面而无实质性进展后就放弃了,别说是再来找她,就是居磊放下架子主动把电话打过去,对方也懒得赴约了。但例外的情况还是有的,有个在外企任部门经理的先生连续约了居磊五次,本来居磊对他的印象很一般,但鑑于他的穷追不捨,居磊感觉到了久违的温馨,想着条件差点不是主要的,关键要是对我好才行,于是就打算迁就他,然而一上床才发现,这人根本就是流氓,一边做那事还一边说,说他第一次见面就想跟她上床了,一直等到今天才得手;说男人和女人只有上床才能建立感情,因为阴道是通向女人心灵的唯一途径;又问居磊,他的那个东西大不大,干的舒服不舒服,问居磊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干的,与谁干的,跟他比较谁更快活等等,实在不堪入耳。居磊虽然已是过来人,而且说实话,也不是只跟前夫一个人“过来”过,但这种场面还闻所未闻,刚开始还忍耐,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将他推开,迅速穿衣服准备走,谁知这位先生竟恬不知耻地说:难道你不需要吗?我这也是帮你忙呀。气得居磊像是被狗强姦了一样。 自那以后,居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张罗着找男朋友。不但自己不主动张罗着找,就是有人为她介绍,她也婉言谢绝,似乎就要准备独身了。 居磊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乔降雨的。 居磊对乔降雨最大的好感是他没有像以前那几个先生一样直奔主题。由于反差大,所以居磊对乔降雨的这种表现特别的欣赏。但是,凡事都不能过分,当居磊和乔降雨已经基本明确双方的关系之后,乔降雨还是没有这方面的主动,居磊就觉得有点不正常了。 作为他们基本明确这种关系的标志,是乔降雨主动把他自己的婚姻歷史告诉了居磊。 乔降雨告诉居磊,以前的老婆是他的学生,乔降雨来特区之前在内地做中学物理老师。他非常喜欢自己的一个女学生,但中学老师是不能跟学生谈恋爱的。乔降雨来特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因为只有当他离开中学老师岗位之后,才可以追求自己的学生。来特区后,乔降雨没当老师,应聘他所喜欢的软体工程师。刚开始在一家着名的财务软体公司搞开发,后来跟着他现在的合伙人一起跳槽出来,另立门户搞起了这个管理软体公司。再后来,那个女孩中学毕业,在乔降雨的召唤下也来到了特区。 乔降雨认为女孩是为了他而没有考上大学的,比较内疚,所以,在经济条件改善之后,马上就出钱让她在特区大学进修,并且一到年龄,他们马上就办理了结婚手续。正当女孩大学毕业他们要举行正式婚礼的时候,女孩跟班上一个男生好上了。好得不得了。男孩家非常有钱,提出给乔降雨一百万,让他跟女孩解除婚姻。乔降雨同意解除婚姻,但不接受任何补偿。 “为什么?”居磊问。 “如果那样,我不是卖老婆了?”乔降雨说。 “那又怎么样?”居磊说,“反正她也走了。再说要不是你,她怎么能来特区?又怎么能上大学?至少应该把这几年的费用给你吧?” “话不能这么讲,”乔降雨说,“毕竟,她跟我生活了几年,再说要不是她,我还不会来特区呢。况且我不缺钱,多一百万少一百万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 居磊由此认定乔降雨是个非常豁达和善良的人,对他的信赖和好感陡增,也就把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了乔降雨。包括她是怎样跟前夫结婚的,又怎样离婚的,以及她目前的现状和今后的想法等等。 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乔降雨还没有主动提出同居,也没有提出过那方面的要求,让居磊不安。这个乔降雨是不是过分了?或者这方面是不是有问题?联想到他以前的那个老婆离他而去,居磊心中的疑虑更加挥之不去。 前几天,为了探个究竟,居磊甚至还主动暗示过。她问乔降雨:为什么现在的男人一谈朋友就要求上床? 乔降雨没有想到居磊会提这个问题,脸憋红了半天,足足想了几分钟后,才说:是么? “是的。”居磊说。说着,居磊还有限度地透露一些她以前的遭遇,大体是说在乔降雨之前,别人也为她介绍过几个男的,但是很快就分手了,原因是这些男人见了两次面甚至是刚一见面就提出性要求。 居磊这么说,当然是一种暗示,或者是一种试探,看看乔降雨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乔降雨是正面的反应,听了之后顺秆子爬,上把居磊抱住,那么居磊反而高兴,因为至少,这说明乔降雨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如果没有反应,那么就基本证明乔降雨是个有问题的人。居磊甚至想好了,即便乔降雨有问题,她也不会马上跟他分手,而是鼓励他去治疗。
第98页 但是,居磊设想的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而是出现了第三种情况,一个居磊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 乔降雨说:“也不全是这样。一般地,如果那个男人综合条件比女人强,他就不会这样,否则到时候女人缠着他怎么办?他是要负责任的。但如果那个男人综合条件不如女人,他就会急于上床,如果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他不吃亏,如果女人不愿意和他结婚,他仍然不吃亏。” 乔降雨既然这么说,基本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他知道“上床”,还知道上床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不吃亏的。 但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主动提出跟居磊上床? 居磊也思考了半天,然后聚集自己的目光,对着乔降雨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怕我缠着你?” 居磊以为她这么一说,乔降雨马上会矢口否认,会辩解。其实不管他是矢口否认还是极力辩解,居磊都会接受他。但是,乔降雨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极力辩解,甚至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低头喝了口咖啡,然后抬起头,真诚而认真地注视着居磊,一字一句地说:“居磊,我很感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实话,我现在也对你说实话。我问你,你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主要责任到底在谁?你认真总结过没有?” 居磊想了想,说:“当然在他。不管怎么说是他先背叛了我。” “那你有没有背叛他?”乔降雨问。 “没有。”居磊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我指的不一定是男女方面的背叛。背叛有时是多方面的。比如在双方父母问题上等等。”乔降雨耐心地作进一步解释。 居磊这时候略微有些激动。说:“我母亲怎么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母亲,我回去看她有错吗?” 乔降雨说:“你回去看她当然没错,他以带其他女人回来瞎混泄气当然不对。但他也是事出有因的。比如你是不是应该坚持女儿由你们自己带?你母亲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父母?你自己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父母?” “反正是他不对。”居磊说。 乔降雨也有点情绪化了,或者说是更加“知识分子化”了,他更加严肃地说:“居磊,你让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对你说,对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你要好好反思,找找你自身的原因,找找你母亲的原因,否则你现在即使真找到一个好老公,也难保第二次婚姻不出问题。” 居磊不说话了,一个劲地喝咖啡,眼泪也扑哧扑哧往下掉。 乔降雨也不敢再说了,他本来还是有话说的。他想说:婚姻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现代社会学已经定义“婚姻是一种交易”,而一切交易的最高原则都是“公平”,古今中外的“门当户对”其实是有其合理基础的。这种“门当户对”现在表现为“总量对等”。比如“英雄配美人”,比如“郎才女貌”等等。乔降雨还想打个比喻,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说,好比有人去市场上买肉,一块好的腿子肉是八元钱一斤,现在你搭上一块朝头肉,还能买八元吗?如果你不仅搭上朝头肉,而且还要搭上个猪肺叶,那就不是几块钱一斤的问题,而是别人还买不买的问题了。 乔降雨这番话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居磊比作腿子肉,将她女儿比作朝头肉,将她母亲比作猪肺叶,那也太损了点,因此没说。 尽管没有说,但是二人的关系也就从此走到了尽头。乔降雨不可能再跟居磊交往下去了,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既然不打算与居磊结婚,那么就不会再与她交往。如此,一对原本可以走到一起的人就此分手了。 父亲的喜事 1 今天是父亲的喜事。 父亲的一生经歷了两次喜事。第一次是五十多年前的红喜,第二次是今天的白喜。当然,夹在两件大喜事之间大大小小的大喜大悲的各种事件并不少,但相对于今天来说,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到七十古来稀。按照家乡的习俗,父亲今天的丧事是要当喜事办的。 对父亲的死我早有预感。“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并不迷信,但对这句话我信。因为父亲七十三那年真“死”过一次,而且父亲那一次的“死”影响我至今。 那时我在马鞍山钢铁设计院研究当工程师,父母亲为了给我带孩子暂住在我那里。一天中午,刚躺下睡午觉的父亲突然狂吐不止,脸色发青。我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跑到院卫生所。 “不好!”我对大家都面熟的医生说,“快去救救我爸爸。” “你爸爸?”那个看上去曾经漂亮过的女医生透过眼镜片瞪着大眼问:“你爸爸是哪个单位的?” “交通局。”我想也没想她为什么问这话,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回答。 “那我们不管。” “放你妈的屁!!”我骂声极大,几乎把卫生所的人全都骂傻了,我至今都认为骂得对,骂得痛快,有机会我还要骂! 骂归骂,救父亲要紧。我来不及注意医生们的反应,迅速跑过马路,那边的十七冶医院有熟人。
第99页 那位我认识不久的、热情洋溢的年轻护士没听我说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拉上一个医生从后门抄近直奔我家。 父亲过了七十三这道关。 后来医生说父亲是急性脑溢血,抢救晚了非死即瘫。 我很感激那位对我有救父之恩的女护士,我们也好过一段,但终究还是断了联繫。人生本身就充满遗憾。至于那位女医生,我后来没去跟她计较,计较也没用,那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整个设计院都一样,无论是医师还是政工师工程师预算师,大部分是冷漠自私且自以为是。我不能再与他们为伍了。下海。现在我在深圳干得不错,过得肯定比那位女医生好,全托父亲的福。 2 父亲丁介武,安徽省无为县人。上学不多,识字不少。早年在老家做过山人(专门为别人办丧事),没文化不行。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山人是做不成了,父亲就参加队伍打鬼子。这一断歷史并不长,父亲甚至于至今也说不清参加的是国民党队伍还是共产党队伍,反正是中国人的队伍,反正是打狗日的日本鬼子的,反正父亲在队伍上亲手打死过日本鬼子,这就够了。 父亲是真的亲手击毙过日本鬼子的,而且是日本鬼子的机枪手!父亲不是爱炫耀的人,而且连是国民党的队伍还是共产党的队伍都说不清,炫耀什么呀?但父亲不止一次对我描述过当时的情景。 “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父亲说,“头一天晚上吃饱了牛肉,埋伏在渡口这边。第二天早上大太阳起来的时候,鬼子来了!” 父亲从灶屋的柴火洞里看得清清楚楚。这里要解释一下,渡口这边有几户人家,屋子砌在河堤上,柴火洞是炉灶的炉膛口旁边一个通向屋外的小洞,洞很小,人爬不进,但可以从外面向里面递柴火。父亲他们当时就是将柴火洞当作射击孔。 “由于我们事先已经把渡船弄走了,鬼子过不了河,急得嗷嗷叫。”父亲说,“很快,对面大堤上站满了鬼子。鬼子还向这边招手喊叫。大概他们以为这边屋子还住着老百姓,想让老百姓为他们摆渡。”父亲有点嘲笑日本鬼子。 “事先上面反覆强调:谁都不准先开枪,要等统一命令才开火。我们都屏住气。突然,”父亲说,“不知是不是下了命令,一下子全开火了,只见鬼子稀里哗啦全倒了,也不知是被打死了还是有意卧倒,反正全倒了。” “你有没有打死鬼子?”我问。 “不知道,”父亲说,“那么多人一起打,那么多鬼子全倒了,谁知道哪个是我打死的呀。” “过了大概一分钟,”父亲接着说,“鬼子在对岸架起了机枪。那个机关枪打得呀,-----”父亲停了一下,好像不愿意夸鬼子的枪厉害。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瞄得准准的,叭!一枪把狗日的崩了!”父亲说的很解气,边说边做着手势。 “真的打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父亲好像怕我不信,又强调说,“要不然鬼子的机枪怎么一下子哑了?不仅我看清了,而且班长在旁边也看清了。班长还夸我打得好,还奖我一根捲菸。” 父亲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想再说了。 “后来呢?”我问。 “我没接烟,想接着打。”父亲说,“不知道班长是赌气还是兴奋,说:‘起来!给我!’很狠的样子。班长趴下后半天没动静,掀起一看:一枪正中眉心!” “狗日的鬼子,枪法准得很!”父亲说,“如果我要是吸菸就完了。” 我相信父亲讲的是真的。因为父亲说班长牺牲后他们很快就撤了下来,换了一支队伍接着打,他们到后面做大老闆了,喝酒吃肉。假如父亲要是瞎编,他编不出“做大老闆,喝酒吃肉”之类。说实话,除了在父亲那里,我在任何其他地方,包括电影和小说里,都没有听说过抗日的队伍打鬼子打到一半,换个队伍接着打,自己到后面“做大老闆,喝酒吃肉”去。所以我相信父亲讲的是真的。 无论是真是假,这段歷史都没有给父亲带来荣耀,相反,"文革"中为这事折腾父亲够呛。又是外调又是审查,最后的结论是:“1939年参加抗日伪军,后自动脱离。”那时候我还小,不知什么意思,二姐不服气,吵着要去找专案组,质问他们既然是抗日的队伍怎能说是“伪军”呢?父亲赶快拦阻,说:“这是最好的结论了。既承认我抗日,又承认我脱离有功。如果是革命队伍,‘自动脱离’等于叛变革命!” 3 我是昨天下午下班前得知父亲去世消息的。首先接到老婆的电话,她说:“阿力呀,你家来电报了,说你爸爸病危。” “肯定是爸爸不行了,要不然他们不会通知我的。”我很冷静,接着问:“电报?他们为什么不来电话?” “不知道。” 是呀,她怎么知道。 我赶紧往家打电话。“跃进(我小名)呀,爸爸已于今天下午两点零五分去世。”哥哥说的声音很大很急。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没你的电话号码,几个姐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
第100页 “跃进啊,”妈妈接过了电话,妈妈已经泣不成声,“老头子一直在等你呀!” “妈妈,别急,我马上买机票,明天中午到家。”我好像看见父亲临终前盼望见我一面的情景,眼泪一下子涌出,声音噎住了,赶快挂了电话。 我这才想起,尽管我和家里经常联繫,但都是我打电话回去,哥哥姐姐怎么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再一想,我老婆家也一样,都是她往武汉打电话,而且接话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怎么很少见他们往深圳来电话呢? 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得赶紧买票。 深圳买机票很方便,一个电话就送来,却又发现身上没钱。我的钱在股市上,现在取也来不及。只好去见老闆,请假,借钱。老闆马上拿出五千,问够不够,我说够了,谢谢,我回来就还你。他说不用了,还四千就行,那一千是我给你的。我有点感动,觉得私人老闆比设计院领导有人情味。 老婆又来电话,说又收到一份电报,父亲去世了。老婆后半句说得很小心,怕伤着我。我说知道了。很平静。 4 父亲很自觉。一辈子自觉,死也不例外。 父亲基本上是一觉睡死的。头一天晚上好好的,吃饱喝足,睡了,第二天早上没起来,妈妈喊他,父亲好像听见了,但说不出话。等哥哥姐姐赶到家时,父亲人还有气,却已换上了老衣(专门为老人死后准备的衣服)。这好像也是习俗,不过这个习俗不科学。后来大姐向我告状,说如果当时送到医院肯定还有救,就是妈妈坚决不肯。我说妈妈做得对,救活了又能保几天?父亲是癌症晚期,这样无痛死亡是前世修来的。 说归这么说,但我心里特别堵,“父亲一直在等我”这句话压得我透不过气。但父亲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復活,我必须为活着的母亲开脱。 “父亲一直在等我。”我相信这是真的,并且老是想着这件事。 我在家最小,小时候人家喊我“老憨子”,意思是家里的老么,最小一个。这么说并不等于我在家里最得宠,其实正好相反。我上面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是盼出来的,我是多出来的。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倒是母亲时不时与父亲拌嘴,大意是说父亲偏心,诸如将鸡腿给哥哥,将鸡翅给我之类。小时候我对此毫不介意,觉得鸡翅也不错,大了就明显有感觉了,甚至发生过激烈争执。 一九七四年底,我初中毕业,哥哥高中毕业。我们那时候在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精神下,一律是冬季毕业。第二年春天,我继续上高中(反正不用考),哥哥上山下乡。但父亲和哥哥硬是从课堂上将我拽出来,逼我去下乡。老师和同学都不理解,别人对下乡是能拖则拖,能躲就躲,我的父兄哪来的这么高思想觉悟?同学们大约已经联想到初三语文课本上古文《方腊起义》中虚拟的“父兄”。最不理解的是我的二胡老师,他说像我这样再正规学两年,可直接考文工团,下乡可惜了。我心里清楚,只要我下去了,哥哥那边就有留城的余地。我和父亲他们抗争了很长时间,我当时是真想上高中,真想拉二胡,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还是照父亲的意愿办了。 物极必反。从那以后,父亲对我特好,好像欠我的一样。到后来,大约是我比哥哥争气吧,父亲对我甚至更好些。一九七五年夏天,也就是我到建设兵团三个月之后,父亲专门跑到兵团看我。那么老远,还一路颠簸地给我带来一副不能收缩的木制谱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个瑞士自动表摘给我,我推说不要,因为那是孙伯伯送给他的,对于父亲来说,这只表代表他一生中一段辉煌的歷史。但是父亲坚持要给我,几乎坚持出了眼泪。 第二天,我跟指导员请假送父亲去县城。 汽车站在城外,父亲将从这里乘长途汽车去芜湖,然后转车回马鞍山。那时候长途汽车远没有现在方便,需要等,要等很长时间还不一定等到。父亲和我在等车的时候,正好遇上我们宣传队一个女知青叫我,她说她要进城,希望我陪她一起去。说实话,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受到女生的邀请,况且她又是那么美丽,但是我实在不忍心丢下父亲。正当我无法选择的时候,父亲说:“你去吧,我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说不定你回来了我还没有走。”父亲见我仍然没有走的意思,马上又递给我两块钱,说:“我最喜欢吃这里产的糍粑了,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几块。” 这一下,我终于找到把父亲一个人丢下的理由了,于是心安理得地陪着那个漂亮的女生一起进城。 那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女生在一起,兴致特好,走在街上,真希望碰见熟人,希望熟人把我们想像成一对。然而,当我们终于带着父亲爱吃的糍粑回到城外的汽车站时,父亲已经乘车离去。望着父亲刚才坐过的地方,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失落。 今天父亲又走了,而且是永远地走了,走的那么匆忙,没有容我再看他一眼。 “父亲一直在等我。”但终究未能如愿。好像这一切都是天意。我后来常想,如果父亲没有那么快被穿上老衣,而是被送到医院;如果哥哥姐姐他们能常给我打个电话,或者慎重保留我写给他们的电话号码,那么,我就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了。就像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夏天,如果我没有碰上那个女生,或者即使碰上,但是我毫不犹豫选择陪伴父亲,再有可能就是那个女知青在车站等我一会儿,等我先送走父亲然后再陪她进城,那么我就可以送父亲上车了。可惜,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如果”。
第101页 5 父亲的喜事办得很热闹。五个姐姐,除了小姐姐外,其余四个都是奶奶辈的,不用外人掺和,直系晚辈就好几十,能不热闹?我到家时,已经一屋子人,走廊都是人。刚上楼,那边就喊起来了:“跃进回来了!跃进回来了!”只见哥哥跑出来,拉住我,边往里走边说:“快磕头,快磕头。”人们自动让开地方,我煳里煳涂地先磕头。磕完头,我本想看看已经盖上红头布的父亲,这时候妈妈在众人的搀扶下从里屋出来,边走边嚎,直奔父亲:“老头子呀,小儿子回来了!”众人拉住母亲,我也起身扶住妈妈,不知说什么,止不住掉眼泪。等我定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成了焦点,满屋子人都看着我。我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与众人打招唿,怎样打招唿。突然,我发现在一屋子家里人当中夹着一个“外人”,那就是蒋伯伯。我好像找到了得体的话题,赶紧挤上前去,拉住蒋伯伯的手,说:“蒋伯伯,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您自己要多保重,不用亲自来了。”蒋伯伯比父亲小两岁,但也是八十多的人了,患高血压多年,我这番话并不全是客套。蒋伯伯说:“我不来谁来呀?我们这些老头子就剩我一个了。”蒋伯伯说到这里居然哭出声来,边哭边说:“你大大(安徽无为人对爸爸的称唿——作者注)好人呀。要不是你大大,我们早就见马克思了。”老人说着,哭得愈加悲伤。我妈妈也边哭边过来劝。我见这样不行,再倒下一个老人怎么办?于是赶快让四姐夫开车送蒋伯伯回去。我和哥哥一直将蒋伯伯搀扶到楼下,还不放心,又让小姐夫陪着一道去。 蒋伯伯和父亲是同乡,以前比父亲官大。一九四九年解放军渡江后,他是採石区区长,父亲是黄山乡乡长,比父亲正好大一级。那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成立,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任区长。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再后来,他任区长的那个区下面的一个镇改成现在这个赫赫有名的钢铁城市,许多过去比他小的官都混上局长甚至副市长了,他还是原地踏步,直到离修,还是中学校长,越做越低了。但他比父亲强,他大小还是个“长”,而父亲离修时,只是空挂一个“离修老干部”,什么“长”也没有。这是因为五十年代初,父亲和蒋伯伯都犯了严重的错误,不同的是父亲犯的是政治错误,蒋伯伯犯的是生活错误,所以,蒋伯伯大小还保留个“长”,父亲则是连“长”也丢了。 蒋伯伯与父亲的交情是真挚的。蒋伯伯说“要不是你大大,我们早就见马克思了”也是有根据的。父亲确实救过蒋伯伯的命,父亲还救过许多其他伯伯叔叔的命,但是反过来,也正是父亲救了蒋伯伯他们的命,才有父亲自己的命,也才有我的命,也才有父亲今天的喜事。 6 打死鬼子后不久,父亲就离开那支“抗日伪军”队伍。具体原因不清楚,父亲不说谁也不知道。现在我自己瞎猜,是不是被班长“一枪正中眉心”吓的?不知我这种猜测有没有亵渎父亲。好在这一切已是过去的过去,并不那么重要了。 父亲对他在一九四零至一九四五之间的这段经歷很少提及。文革时期专案组的书面结论是“在上海等地做工谋生”。事实上,那一段歷史是查不清的,专案组也只能凭着父亲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写。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是越来越不信那个书面结论。第一,父亲会说英语;第二,抗战胜利后父亲立刻在国民党南京卫戍司令部任职。 在“老干部”队伍里,父亲算是个“文化人”。父亲的字写得很好,认识的汉字好像比我多,特别是繁体字。文革前父亲曾动手写过书,没写完,文革来了吓得烧了,离休后又着手编写《二十世纪中华人物录》,其文化程度可见一斑。但这些都是他自学的结果,除了四年的私塾教育外,父亲并没有上过正规的学堂,对数理化等现代知识几乎一窍不通,但他会说英语。父亲从来没有讲过他会说英语,可能连母亲也不知道他会说英语,但我知道。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在家读英语,父亲突然过来纠正我的发音,并且教我怎么读。仅仅那一次,我记住了:父亲会说英语。我至今都很纳闷,父亲不属于具有语言天赋的人,父亲在上海多年,不会说上海话,父亲在南京多年,不会说南京话,但父亲会说英语。怎么会的?不知道。但肯定是在一九四零至一九四五年这段时期学的。我推测,父亲要么接受过强化学习,要么直接与英美人士长期朝夕相处,无论哪一种情况,“做工谋生”的内涵都大有讲头。 抗战胜利后父亲能在国民党南京卫戍司令部任职同样是一个谜。“做工谋生”的人怎么摇身一变进了如此要害的部门呢?而且父亲那时候很风光也很有权力。母亲就是那时候嫁给父亲的,母亲年轻时漂亮,外祖父是南京市郊一个小有名望的地主。父亲当时着国民党军服的照片我没见过,想必早被烧了,但我见过父亲于那个年代照的一张便装照片。父亲头戴一顶太阳帽,就是当时毛主席赴重庆谈判在机场戴的那种太阳帽,在那个时代肯定是很时髦的。说父亲当时很有权力更有证据,当年蒋伯伯他们一批共产党人正是由于父亲手中有权才得以活下来,要不然蒋伯伯怎么说“要不是你大大,我们早就见马克思了”呢?父亲不仅救过蒋伯伯,而且还救过孙伯伯、胡伯伯、刘伯伯等一批共产党人,手中没权怎能成?
第102页 父亲对这些“功劳”并没有炫耀。父亲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己行的善积的德早已得到充分的回报,还不知足吗?父亲当时并没有打算投奔共产党,更不像孙伯伯蒋伯伯他们后来“证明”的那样,是“我党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父亲只是知道这些将要被杀头的共产党人是他的同乡,父亲相信这些同乡不是坏人,特别是那个叫孙刚的孙伯伯,父亲在家乡时就知道,当时家乡有句民谣:“一大夯二孙刚,鬼子见了心发慌。”父亲不忍心对这些让日本鬼子胆战心惊的同乡下手。不知道孙伯伯他们有没有对父亲做策反工作,反正父亲后来是冒着生命危险安排他们逃走了,而且孙伯伯“得寸进尺”,对父亲说:“身上没钱,你放了我们也没用,没钱往哪跑?”于是父亲就把刚开饷的十二块光洋全部给了孙伯伯,于是孙伯伯他们就没有去见马克思,于是这批人后来就成了新政权的栋樑,于是他们就对父亲涌泉向报,于是他们就集体证明父亲是“我党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于是父亲就在建国前佩上了孙伯伯亲自送给他的“掌中雷”(一种精緻的小手枪——作者注),当上了黄山乡首任乡长,于是父亲晚年能享受离修老干部待遇。要不是五十年代初父亲“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父亲或许会比当年在国民党那边更风光、更有权力。这些自然是后话。 7 送走蒋伯伯,就要举行开孝仪式。我这才理解为什么刚才大家都看着我,因为他们一直在等着我回来开孝。我并不懂什么叫“开孝”,以前也没听说过,但现在已由不得我,一切得听主持人安排。主持人是父亲的一个表弟,好像对如何操办红白喜事很在行,是专门从老家赶来为父亲办喜事的,又是长辈,不听他的不行。主持人先吩咐大家戴黑袖章,晚辈的上面要加白布,孙子辈的加红布,再往下加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好像当时没有重孙辈的在场。然后,我这位表叔用地道的无为土话大声喊了句什么,顿时鞭炮齐鸣,喇叭声声,哭声一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四个从老家来的壮年亲戚迅速将父亲躺着的床板抬起,在四角分别塞上一叠草纸,即刻将床板重新放稳。接着,主持人指挥我们按顺序一个接着一个地对父亲磕头。这个顺序也是很有讲究的,好像是哥哥先磕,然后是我,再后来是大姐、二姐往下排,最后是堂哥堂嫂。我这时候大脑已经不做主,磕完头就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地磕。轮到小姐姐时,我发现她不是在磕头,而是直接拿头往父亲的床板上使劲地撞,好像要随父亲一起去才甘心,幸亏旁边有人及时将她拽起。小姐姐并没有大声地哭叫,因此这算不上高潮,高潮在后面。 后面,大约在最后,是我的一个堂嫂出场,人还没见到,惨烈的哭声已从里屋传出,那声音已经算不上是“哭”,而是一种带有旋律的嚎叫,好像很成调,有点像花腔女高音,但不全像,大约是一种专门用于这种场合的“哭唱”。伴随着“哭唱”,堂嫂从里屋冲出,直冲到父亲面前,还没来得及磕头,已经瘫倒在地,来回打滚。这场面我没见过,不知怎么办。好在旁边已有几个人将其一边安慰一边搀起。我觉得堂嫂有些夸张了。但这种夸张可能是必要的,夸张一点有利于烘托气氛。比起如今有人专门花钱“买哭”来说,堂嫂的这点夸张并不过分。 对于堂嫂的这番表现,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年父亲已经把我堂哥全家从无为老家搞到马鞍山来,并且安排了正式工作,后来是他们自己一时煳涂,六二年分田到户的时候经不起诱惑,又跑回无为乡下,结果田还没有焐热,政策又变了,再想回到城市,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为这事,堂哥和堂嫂相互埋怨的很长时间。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回乡下,堂哥或许不会那么早去世,堂嫂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孤苦伶仃了。所以我相信,堂嫂的“哭唱”一半是为父亲,一半可能为堂哥,或者直接就是为自己。尽管如此,我对堂嫂的表现还是心存感激的,因为父亲曾经将无为老家的很多亲戚搞到马鞍山来,他们中的有些人如今已经混的相当不错了,但是今天能够像堂嫂这样表现的好像还没有,甚至有些人今天根本就没有来,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有意装煳涂。 在五六十年代,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干部,但是父亲在单位人缘极好,加上父亲的上面有孙伯伯、刘伯伯、蒋伯伯他们这样一大批身居要职的铁桿同乡和生死至交的朋友,所以父亲曾经将家乡的许多人从无为老家搞到了马鞍山,有些实在没办法的,也安排在当年他任乡长的那个乡。现在,黄山乡有一个“无为村”,村里面的人大部分姓丁,追根问底,基本上全是我们家亲戚。 热闹归热闹,我还是发现了问题。怎么闹来闹去都是家里人?颇有点自己演戏自己看的味道。两年前我去河南参加一个交易会,办得也是很热闹,直到结束才发现,热闹归热闹,但闹来闹去都是组办单位和参展单位自己闹自己,自始至终都没见几个订货商。 我将哥哥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哥哥满脸不在乎,说:来过了,你不看见那么多孝帐吗? 想也是,自家人都把屋子占满了,外人只能点个卯就走,要不然往哪站?但再往深处一想,这事还是与父亲早年犯的“严重的政治错误”有关,否则父亲现在肯定是地市级,灵堂还不改在市府小礼堂?
第103页 8 新中国建立不久,共产党即展开了规模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那时有一句口号,叫做“反动残余连根拔。”根据这句口号,一大批在国民党政府或军队里任职或做事的人都得被无情镇压。这事牵扯到父亲,因为父亲在旧政府里有许多老朋友旧同事,父亲认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非杀不可的。当父亲看着有些老实本分的旧职员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被拉上车拖出去毙了,父亲震惊了。父亲先去找孙伯伯,他知道事关重大,找蒋伯伯没用。父亲对孙伯伯说:真正罪大恶极该枪毙的,早就跑到台湾去了,留下的大都是没多大罪恶的小职员,他们中有不少人甚至于是盼望共产党来的,大多数旧职员都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深恶痛绝,对共产党是拥护的,对新中国是满怀希望的,因此,这样大面积地镇压是错误的,应赶快纠正。孙伯伯听后非常生气,对父亲进行了严肃地批评。孙伯伯说:你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也是十分危险的!孙伯伯还给父亲看了有关这场运动的中央文件,以及建国以来国民党反动势力对新生政权的各种破坏活动案例。孙伯伯接着说:现在形势严峻得很!这些案例只是一部分,事实上远不只这些。就在几天前,我们的运粮船队还遭到土匪的袭击,很多同志皖南事变都顶过来了,没想到却在新中国建立之后永远地倒下了。孙伯伯的情绪也感染了父亲,父亲没想到形势会这么严峻。孙伯伯最后反覆告诫父亲: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对反动派千万不能手软。 要不是后来黄科员被杀,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偏偏发生了黄科员的事,命该父亲倒霉。 黄科员属旧政府留用人员,解放前在南京市伪政府任职,解放后获得留用,但被贬到了父亲工作的这个县农林局任科员。父亲与黄科员解放前就认识,后来又正好在同一个县共事,二人自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父亲说黄科员是个难得的好人,素质高,有教养,总是“那样温良恭俭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突然有一天被镇压了!父亲想不通,又不能去找孙伯伯,找了只会挨骂。父亲直接给中央写信,给罗瑞卿写信。父亲认为:古今中外,大多数有能力的人都是要为政府做事的,国民党在时为国民党做事,共产党来了为共产党做事,对新政权构成威胁的是“反动势力”,不是“反动残余”,因此,应将“反动残余连根拔”的口号改为“反动势力连根拔”。 信被批转下来。父亲当即被缴了枪。 孙伯伯当时气得差点扇父亲两嘴巴。但是气归气,帮还是要帮的,然而在中国,尤其是50年代初的中国,凡事沾上政治都比天大,比天大的事让孙伯伯他们怎能帮?怎敢帮?!父亲被捕了。孙伯伯他们能帮的也就是帮父亲保命。事实上,要不是后来中央很快果然将“反动残余连根拔”改为“反动势力连根拔”,父亲恐怕连命也难保。 父亲一直认为是孙伯伯他们救了自己的命。父亲说:换上别人早被镇压了,是他们拖着,特别是当时任县公安局长的刘伯伯硬拖着,拖到中央“自己勇于改正错误”了,父亲释放。虽说失去的永远失去,父亲再也没有重佩“掌中雷”,只是在交通局做一般干部,但父亲保住了命。活着就好。直到文革之后,还是在孙伯伯、刘伯伯、蒋伯伯、胡伯伯他们的帮助下,父亲才平反,得到一个“光头”的“离修老干部”。 9 今晚我为父亲守夜。哥哥要与我一起守,全家反对。他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今晚须休息。 哥哥去睡觉并不等于就我一个人守夜,事实上,家里有很多人,居然还有楼上楼下的四个小伙子来我家打麻匠。这还是家乡的习俗。明日父亲出殡,家里人不能抬,得由这四个小伙子将父亲抬上殡车,今晚他们四人算是热身。照规矩,我得招待他们吃、喝、抽。我觉得很滑稽,打麻匠属于典型的娱乐活动,怎能在死者身边进行?但是,当我看见母亲和姐姐们也在里屋开一桌时,才意识到本人落伍了:白喜也是喜呀!喜事和娱乐联姻,天经地义,家乡的习俗有理。 我这时候才有工夫好好看看已经死去的父亲。 父亲身上盖着红被单红头布,看上去比生前要高一些。这与我想像的不一样,我原以为人死了会缩一些。我掀开被单,见父亲脚上穿着老鞋——一种很泡的没有纳底的棉鞋。我再掀开头布,认定父亲确实死了——腮瘪,眼凹,嘴半张开,假牙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了,眼睛微睁,面无表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满足,整个脸呈骷髅像。父亲比半年前瘦多了,怎能说死前“好好”的?我猜想,父亲死前一定备受病痛折磨,只是父亲太自觉,不愿意连累家人,才硬撑着,直至“无痛死亡”。 我很奇怪挨着自己死去的父亲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以前我是很怕死人的。1976年在建设兵团,我们连队有个回乡知青为了去县城看“瓦尔特保卫塞拉耶佛”,竟在爬车时摔死,送他“上山”时,我离得很远还是很恐惧。平时要是在路上看见花圈,老远的就绕道走,实在无路可绕也是尽量侧目,不敢正眼看。但是今天晚上,当我夜里挨着死去的父亲时,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大概只有最亲的亲人才会如此吧。
第104页 我为父亲烧纸。 父亲早就说过:烧纸比烧花圈好,烧纸节约,而且更能表达哀思。父亲说这话时正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父亲单位的一个同事的母亲去世,在办丧事的时候,工作组不允许他为母亲为烧纸,说是封建迷信,但允许烧花圈。父亲想不通,说了这番话。当然,父亲当时也是背后说的,没敢当面说。现在好了,人民已经享受为亲人烧纸的自由,我可以为父亲烧纸了!算是实现了父亲的一大遗愿。 我不迷信,不相信烧去的草纸真能变成钱而为父亲在阴间所用,但为了父亲的遗愿,我还是不停地烧,烧了我心里好受一点。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很多名义上为死人做的事,其实受益的是活人自己。比如像我,现在为父亲烧纸,与其说是对父亲有意义,不如说是对我自己有意义,为了我心里好受点。白天妈妈让我烧纸时就曾说:为老头子烧点纸吧,他会在阴间保佑你。你看,还是为自己。白天我没烧,需要父亲保佑的人太多,轮不到我,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可以慢慢地烧,想烧多少就烧多少。但我不是为了让父亲保佑我,父亲给我的已经够多得了,我不想再让父亲替我受累。我烧纸,纯粹是想尽一点孝,但是事实上,我烧纸一点也不费力,父亲身旁早已备好专供烧纸的孝盆和一迭迭折成三角形的草纸,孝盆里一直有火,我要做的仅仅是将三角形草纸放进孝盆里,这也算是“尽孝”?然而父亲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机会尽实实在在的孝了,只能长跪在父亲面前,将三角形草纸一张张地送进孝盆,等待明日的到来。 10 第二天天没放亮,哥哥就回来了。我不知他这一夜睡了没有。紧接着,蒋伯伯和蒋阿姨来了。母亲赶紧迎出来。蒋阿姨进门就哭,甚至哭得比我母亲还伤心。我猜想,蒋伯伯蒋阿姨如此伤心并不完全出于我父亲的去世,可能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自身的遭遇。假如说父亲50年代初的遭遇多少有点归结为他“不识时务”的话,那么蒋伯伯的遭遇则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他自身责任。说出来现在人恐怕不相信,蒋伯伯所谓的“生活错误”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听从组织的“劝告”,执意取了蒋阿姨为妻。 蒋阿姨是当时县里公认的美女,性格开朗,会打篮球,属“新女性”。蒋伯伯当时还没结婚,是全县最年轻的区长,风流倜傥。在老百姓看来,蒋伯伯与蒋阿姨结为一对是郎才女貌,天经地义。但当时组织上不这么看。组织上认为,蒋伯伯是党的人,又是党的干部,蒋伯伯娶什么人为妻不完全是蒋伯伯个人的事,也是组织上的事。于是,组织上对蒋阿姨进行了专门调查,调查发现,蒋阿姨不仅在新中国时期出众,在解放前也出众,不仅受到解放后共产党官员的青睐,也受过解放前国民党官员的青睐,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不是蒋阿姨的竭力抗争,加上解放军迅速过江,“蒋阿姨”很可能就成了国民党某个官员的什么太太了。这还了得?!组织上出于对蒋伯伯“负责”,找蒋伯伯谈话,“劝”蒋伯伯放弃蒋阿姨,并且,组织上为蒋伯伯“介绍”了一位苦大仇深的妇女干部。但蒋伯伯不识“抬举”,居然与组织对着干,执意与蒋阿姨结婚,“犯了严重的生活错误”,从此仕途受挫,越做越低。 蒋伯伯蒋阿姨之所以这么一大早赶过来,还有一个外人根本就不知道的原因:当初只有我父亲坚决支持蒋伯伯的选择,而其他人,包括孙伯伯,都曾经跟组织上站在一边,“劝”蒋伯伯放弃蒋阿姨。 伴随着蒋阿姨的哭声,四个小伙子麻匠也打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场。这时候,外甥外甥女及其配偶们陆续到达,天也放亮,出殡仪式即将开始。 11 正式出殡仪式开始之际,我那位对红白喜事很在行的表叔也“靠边站”了,一切由殡仪馆来的“专业人员”说得算。他们先将父亲连同父亲身上盖的头布被单一起装入一条很像雨衣布的深色尸袋中,然后将父亲抬到一个担架上,绑牢,指挥昨晚打麻匠的四个小伙子扛起担架,指挥我哥哥把昨晚我烧纸用的孝盆摔碎,指挥我侄儿捧着我父亲的遗像在前面引路,指挥四个小伙子将我父亲头朝前脚朝后地跟着遗像往楼下抬,指挥我和哥哥一前一后护着我父亲。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护着”我父亲。这四个小伙子也许没经验,也许是心虚害怕,也许是昨晚上麻匠没打好,反正他们并不是稳稳噹噹地扛着担架,而是一路摇晃、非常费力、紧紧张张、大声吆喝,特别是在楼梯拐弯处,我几次担心父亲会从担架上滑下来。看来专业就是专业,刚才我见“专业人员”那样捆绑父亲心里还不舒服,现在真佩服他们的先见之明。 好不容易将父亲抬到楼下,从楼梯口到殡车之间这段路上已挤满了人。最里头一排跪着我们家人,打头的就是我那十二岁的儿子,我姐姐们排在其后,这时候我才体验到什是男尊女卑;第二排跪着我们家亲戚;第三排站着亲朋好友;再外面是邻居及过路看热闹的人。 我们将父亲护送到灵车旁,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就被“专业人员”送进了棂车尾部的一个箱体中,并且迅速把门关上。然后,我们被稀里煳涂地安排上了车。哥哥和侄儿被安排在第一辆车上,侄儿作为长孙始终捧着爷爷的遗像,哥哥保驾。我和我儿子被安排在尾车上,压阵。这时候我才发现,总共大约有七八辆车,有殡仪馆的专用车,有几个姐夫带来的车,还有大约是父亲单位派来的车,其中包括单位负责人的专车,反正浩浩荡荡,甚是壮观。
第105页 我发现家乡人对死者都很尊重,远远地看见出殡车队过来,都自觉地放慢脚步,甚至驻足行注目礼。车辆也不例外,几乎没有车与我们抢道。突然,有一辆黑色奥迪超过我这辆车,并且挤在我们前面,和我们保持同速,俨然成了出殡车队中的一员。刚开始,我们都很纳闷,后来,当我们车队驶向郊区的殡仪馆时,这辆黑奥迪仍然随队而行,我们终于明白:黑奥迪是来参加父亲葬礼的。是谁呢?不知道。这种时刻没法去打探或打个招唿。 12 车到火葬场(其实我们从小就这么称殡仪馆的),这里比我想像得热闹,看来还是毛主席说得对,“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等我下车时,父亲已不知去向,问哥哥,答:进去化妆了。父亲单位的书记正在安慰母亲,那情景好像父亲的去世是单位的罪过一样,难怪十一年前当时我们单位的医生救人之前先问“你父亲是哪个单位的”呢,现在看来,那位女医生其实是很有原则性的。在中国,“单位”一词的含意是外国人永远不能准确翻译的。 我突然想起刚才挤进来的那辆奥迪车,我问哥哥是谁,他说是刘伯伯的女儿刘跃华,已经打过招唿了,现在与蒋伯伯他们在一起。哥哥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抬眼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刘跃华远远地对我摆手,我走过去,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算是打招唿。说:“来了?”她回答:“来了”。我又说:“不好意思,刘伯伯去世时我在外地,没能赶回来。”她又回答:“没关系”。 刘跃华与我是同班同学,曾经有人说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前面说过,我父亲很自觉,一辈子自觉,死都不例外,结亲家当然更不例外。刘伯伯那时候已经从县公安局长升格为市公安局长,父亲则反其道而行之,从乡长降格为一般干部,依父亲的性格,是不愿拖累亲家的。再说,这刘跃华爱告状,我在学校只要稍微有一点不轨,父亲即刻就知晓,不是她告的还能是谁?好像因为父辈有了生死之交,她就有了“管”我的权力与义务。谁能受得了?但对刘伯伯,我一直觉得十分亲近。有一年中秋节,我在街上看热闹,那时候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战关头,父母被下放到县里,我可以不上课,天天看叛徒、特务、走资派和地富反坏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看多了,10岁的我“思想觉悟”也逐渐提高,看见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就知道不是好人,就想上前去踢两脚。但这一次不同,这次我发现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是刘伯伯!我没踢,反而上前喊:“刘伯伯!”刘伯伯半睁半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眼里放出亲切、感激、欣慰的光芒!刘伯伯那一刻忘了自己是在游街示众,像作报告一样大声对我说:“今天过节,你和你哥哥晚上来我家吃饭!”我说:“不了。”刘伯伯说:“为什么?”我说:“爸爸要我们回当涂。”这时候,手提红白相间木棍棒的“专政队员”走到我面前,大有对我实行“专政”之势。刘伯伯赶快对我摆手,说:“你快走!快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父亲说了白天见到刘伯伯的事,父亲一愣,不说话,捧着碗不动。半天,父亲突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对我和哥哥说:“走,去刘伯伯家。” 父亲一字千金,他说“走”那就是名副其实地“走”。那时候的交通远不如现在,晚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车。父亲、我、哥哥,我们三人沿着铁路走。父亲说铁路比公路近,我也觉得顺着铁路一格一格地数枕木比走沥青路有趣。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路上,父亲对哥哥说:要是刘伯伯真是在作报告,你们不去吃饭是对的,但他是在被批斗,你们一定要去的。那时候我确实很小,不知道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两个半小时的步行和父亲对哥哥说的话我刻骨铭心! 13 哥哥和小姐夫为父亲精心撰写了悼词。哥哥头一天拿给我看,我看了一遍,说:很好,没问题。其实,“问题”很多,在我看来尤其如此,我曾经与同学打过赌,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人民日报》头版社论中挑毛病。但今天不是我卖弄的时候,我不能对哥哥和小姐夫他们精心准备的悼词品头论足,尤其是对小姐夫,他不仅代表他自己,他还代表他的父亲——已经先走一步的胡伯伯。 在我们家姊妹七人中,只有小姐姐的婚姻是父母牵的线。这大约还是源自于父亲的“自觉”,或者说是父亲门当户对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姐姐能与小姐夫结婚,主要原因是小姐夫的父亲胡伯伯比我父亲更惨——什么“错误”也没犯,竟然连“干部”的身份都丢了!说来令今天人难以置信,解放初期,由于胡伯伯有点文化,由于胡伯伯最先接受现代思想,由于胡伯伯看了一部前苏联什么关于集体农庄和农业机械化的电影,于是,胡伯伯意气风发,坚决要求投入农业机械化第一线。但当时实在没有什么“农业机械化”,孙伯伯他们千思万想,最后将他派到一个日伪时期留下的排灌站当“站长”。排灌站在胡伯伯的精心管理下确实为抗旱排涝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起,排灌站由县属单位变成了由人民公社管理,排灌站站长也就没了“干部”身份。后来,大约是胡伯伯常年在“农业机械化”第一线的缘故,还没等“落实政策”,就早早地离世了!最近我老是在想,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需要“落实政策”?像胡伯伯这样没能在有生之年等到“落实政策”的人找谁承担责任?
第106页 阴差阳错。哥哥和小姐夫精心准备的悼词最终竟未能当众宣读。 当时很乱。父亲的追悼会现场是由父亲生前单位负责布置的,很仓促,前面的人刚用过,后面的人正等着。这时候我们也计较不了许多,反正有那个意思就行了。父亲化妆完被推进来,罩在一个有机玻璃罩子内,很像党和国家领导人专门享用的那种水晶棺。我和哥哥分跪父亲两边,母亲她们被邻居或父亲单位来的人架着一个接着一个从父亲面前走过。这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是与父亲最后一面了,哭得非常伤心,纷纷往父亲“水晶棺”上涌,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一个个哭着闹着走完了,二姐夫突然发现还没读悼词,问我怎么办,我往四周看了看,母亲和姐姐她们已经被人搀扶着从后门出去,后门通向什么地方不得而知,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来过火葬场,再追出去将几十人一一哭着、喊着、架着拖回来已不现实,我只好自作主张地“表态”:算了吧。 后来,哥哥以此对我发难,指责我大逆不道,实在是小题大做了。读不读悼词对父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况且,我对悼词的基本思想是持不同看法的。前面说过,出于对哥哥特别是对小姐夫的尊重,我并没有对悼词挑毛病,其实,悼词中并不是没有“毛病”,而是“毛病”太大,以至于我没法“挑”。当一篇文章用词不当或语法不通时,你可以替他修改,但是,当文章的基本观点你不贊同时,你就没法替他改,否则你就等于认同他的观点。哥哥和小姐夫为父亲写的悼词其基本思想是回顾父亲这一辈子的“革命生涯”,盛赞父亲为“革命”做出的巨大贡献。我认为这不符合事实。事实上,至少在主观上,父亲一生并没有打算为“革命”做任何事。父亲参加队伍打鬼子并不是为了“革命”,那其实是被日本鬼子逼上梁山,鬼子打到我们家门口,杀人放火强姦妇女,你不打他他杀你,没办法,只有奋起反抗;父亲解放前帮助孙伯伯、刘伯伯、蒋伯伯、胡伯伯他们死里逃生也不是为了“革命”,父亲只是觉得这些人是他的同乡,而且是父亲崇拜的打鬼子的英雄,能帮人时且帮人;父亲解放后上书中央,建议将“反动残余连根拔”改为“反动势力连根拔”既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反革命”,只是出于父亲的“人性”,父亲认为像黄科员这样的旧政府留用人员实在是不该枪毙,父亲是不忍心看着这些无辜的“残余”被“连根拔”,才写那封信的,与“革命”无关,与“反革命”也无关。在我看来,父亲的基本特点是自觉、勤奋、善良。“革命”这顶高帽子父亲戴不起,可能他也不愿意戴,硬戴上去没有任何意义。 14 父亲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接受一九七五年夏天在广得县长途汽车站的教训,这一次我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亲眼看着父亲被送进火化炉,一点一点被烧尽,最后只留下那么一撮骨灰。 我是不贊成火化的,甚至觉得这样做有悖于人性。干吗一定要推行火化呢?土葬更科学。人死后,只要不是特别具有传染性的,都可以洗净装入一个生物降解尸带,按规划要求埋在需要绿化的地方,上面种棵树,挂上一个金属牌子,刻有死者的姓名简歷。后人需要表达孝心或寄託哀思,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维护好这棵“再生之树”,让她茁壮成长!为后人留下一片阴凉,为养育他的地球母亲留下一片绿! 我是没法在父亲身上实现这个愿望了,人生本身就充满遗憾,死也不例外。在父亲被送进炉子之前,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怀疑躺在停尸床上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父亲,于是走过去,揭开被单,认真看了又看,是我父亲。 父亲走了。什么也没带。家人将一柄父亲生前天天握着的拐杖作为他唯一的陪葬品,但还是被铁面无私的工作人员剔出来,哥哥上前递了盒烟也没用。我想这是天意,天意就是让父亲这样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爽爽地走。直到这柄拐杖与父亲的其他物品被家人拿到围墙外面烧掉之后,我才醒悟:父亲是想让我永远保留它呀! 父亲本来或许是把那只孙伯伯送给他的瑞士表留给我做永久纪念的,但是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经常打架,竟在一次“战斗”中永远丢失了!这柄拐杖是我当年游黄山时买的,父亲本不需用拐杖,但因为是我“孝敬”的,他才与它形影不离,我应该想到好好保留它呀,但是我疏忽了。生活中有些疏忽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比如上山下乡时候丢失了父亲送给我的瑞士表,比如在长途汽车站让父亲孤单的离去,比如被烧掉的那柄拐杖。 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不要难为人”,我的理解一直是“不要为难别人”,所以我做人的原则是尽量不求人,不麻烦人,但直到父亲走了我才悟出:父亲的本意其实是“不要让人讨厌”。而我实在是最让人讨厌的,特别是说话,尖酸刻薄,夸大其词,得理不让人,居然还不知耻地以为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气质与秉性”。 父亲是一本书,如果我早些读懂,或许过得更好,也少让父亲操那么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