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 第1页 [名家精品] 《在城市里》作者:张天翼【完结】 《在城市里》以生活底层的小人物丁寿松为引,上演了一出生活在南方小镇的各色人物的悲剧人生。那些迷失在欲望的城市里,在麻将桌、酒桌上,茶馆酒楼甚至妓院里虚度光阴的空洞灵魂,他们的人生仿佛阴雨霉天里屋檐下单调又寂寞的水滴,滴着滴着就织成一张灰暗的网,叫人发闷,叫人绝望,在黑暗的漩涡里灭亡。作者冷峻、犀利的语言,像利剑一样直击我们的灵魂,笑过之后,才发现,里面也有你我的影子。 第一章 这艘拖船给小火轮龙翔号拖着靠了码头,丁寿松就给吵醒了。 右手一直趴住他旁边那个包袱,连那黑油油的长指甲都陷了进去。包裹布看来很有点年纪——灰里带黄,谁也看不出它出世的时候原来是什么颜色。上面捆着一道红带子,深深地嵌成一道槽,好像一个胖子给紧紧地勒着腰。 它主人可很瘦,那件长衫仿佛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腮巴凹进得很深,叫人疑心他是在使劲吸着什么东西。 他打个呵欠,咂咂嘴,把同舱的人扫了一眼。然后把视线钉到了船板上,出神地想着什么。稀稀朗朗的眉毛往上伸了一下,嘴角轻轻抽动着——爱笑不爱笑的。末了他嘘了一口气,于是把扁平的脑袋伸出窗子去看一看。 外面的阳光陡然往他脸上一拍——右眼给刺得直眯着,下眼皮还颤动了一会。左眼可干脆闭着:似乎周围的肌肉有点嫌多,挤得它睁不开。 瞧着岸上那些焦急的脸子,瞧着那些人抢着踏上跳板往船里直冲,叫船上的都觉到了自己那种安稳不过的地位——幸喜自己占了先。有些还在船舱里拍着手打哈哈,指指那个给挤得落了后的女人,指指这个蛮牛样冲着的男子汉,谈论了几句又大笑起来。仿佛他们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一手的。 丁寿松也微笑着。他装做格外闲散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热闹。有时候对那笑着的几位会意地看一眼。 那些人好像要在他姓丁的跟前特别讨好,拥得更加起劲了些。个个人都用手推着前面的嵴背,用嘴叫着向同伴招唿着:叫人觉得这地方出了什么大祸害——迟点儿就逃不了命。 等到上船的人渐渐多了,丁寿松这才对谁装鬼脸似的——霎霎右眼,缩进了脑袋。右手把包袱挪过来一下,让它紧贴住了自己的屁股。一面用提防着什么的眼色打量着挤进舱来的人。 那多半是些粗傢伙,是些泥腿子,他们身上还蒸了一股汗味儿。 他忍不住把下唇窝了起来,成了一把汤匙,仿佛要把嘴里那些残余的梦涎兜住了不叫漏掉它。为了怕有个把粗人坐到他身边,或者竟请他拿开包袱拨出个空座来,他于是又闭上眼睛。 窗口飘进了一阵风。,一些黑屑给卷了进来,就简盲是些活东西——不轻不重地往人身上扑,跟手还带弹性地跳了跳。于是一阵什么野花香气也漏进了窗子,还混着大粪味儿。船身轻轻地盪着:底下河面上暗暗发出那种低沈的叫声,听去觉得它是在对谁诉苦。 各色各样的人还是往舱里拥。夹在中间的一位带瓜皮帽的先生——烦躁地皱着眉,拿肩膀撞开别人的肩膀,脚踹着别人的脚——让身子挤到前面来。他那只圆泡泡的鼻子发了红,大声叱斥着——挤什么呀,混蛋!把旁边一个乡下人一推,自己又逼进了一步。 丁寿松睁开了右眼。他旁边这空地方反正要给别人坐去的,他就选上了这位戴瓜皮帽的先生。他揪揪那位的马褂袖子,一面把包袱移到自己腿上。 那个嘴里一直嘟哝着,用着些挺文明的字眼骂了开去。并且还横了码头上的巡警一眼:他怪那些吃公家饭的连秩序都维持不了。然后又恶狠狠地瞧着那些落在他后面的人。 可是到处都滚着乱糟糟的叫声。那些客人一挤到跳板尽头,就很重很起劲地往船里一跳。好像他们已经第一步踏上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太平世界——表示着一种了不起的决心,表示着一种得了救样的快活似的。 丁寿松连左眼也开张了一小半——动手来打量来身边这位先生。嵴背可紧紧贴着后面:那訇訇訇的响声震得他挺舒服,竟有在剃头店里给捶着背的那种派头。 他到底是个什么脚色呢,这位先生?整船的人——怕只有这一位先生跟他丁寿松谈得来。 现在上船来的都已经坐定了,有几个只能拿尾舐骨贴着坐位,摆出付登坑的姿势来撑住自己的身体。这儿那儿都在咕噜着,像是给挤压出来的声音。 于是这位先生把屁股往右边推动的一下——叫自己别尽挤着丁寿松。接着取掉了瓜皮帽,让他那秃脑顶来冒热气。 丁寿松也往左边耸过去些,并且在屁股上用着劲,不让别的人来动摇他俩的防线。他眼睛生了根地钉着那只发红的鼻子,还在嘴角上挂着微笑——等那位坐稳的先生掠过视线来。 到底——那位先生来招唿了他。好像知道天数派定他俩会做朋友的,很自然地对他点点头。 “你这位先生——也是上城里去的吧?” 丁寿松赶紧把后脑离开了板壁,笑着皱皱眉毛。他早就打算要说一大篇话了:
第2页 “是的嗄,唉。人家硬要找我,真是的!我——我——敝姓是丁。尊姓呢?” “何。” 这个就挺内行地问: “何?人可何啊?” 接着用食指在包袱写着;下唇往外兜着,好像要不这样——就记不住似的。 有几张脸抬起来看着他,大概他们都想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他决计要跟这姓何的谈谈。为了要表示自己的身分,并且要来得客气,他就叫别人“仁兄”。 “你这位仁兄也是到城里?——在哪块发财的?” 别人张一张嘴还没吐出声音,他又摇摇脑袋,吸足一肺的气谈了起来: “我呢一我是不愿意上城里去的。公家饭实在不容易吃,我不瞒你说。人家谈起来:哦,做官哩。其实啊——没得玩头,唉。……有什么法子呢,不看鱼情看水情,唐老二硬要找我去嘛。……唐老二你晓得的吧,柳镇唐家的?” 这里他扫了所有的人一眼,把个脖子撑得挺直,眼睛里发着光。 “唐启昆么?”那位仁兄注意地瞧着他,掏出了一支纸菸也没去点火。“他跟你是——?” 等丁寿松开了口,何先生才擦燃了洋火。那支烟给揉得皱着弯着,歪头扭脑的活像一条蚯蚓。可是他用很快的手脚点着了,赶紧就把火柴梗一扔,仿佛这些事都要瞒着别人干的。 丁寿松可在熘着嗓子直嚷,眉毛几乎打眼睛上飞了开去: “是啊是啊,唐启昆。他是我们亲戚。我看他们唐家里是——‘启’字辈里就只出了个二少爷。好的不在多,一个抵十个。人家说起来:我家姑老爷死得早,可惜哩。其实……” “你家姑老爷?” “是啊。哪,就是那个吶一唐大少爷,你总晓得的吧?唵,大少奶奶就是我们丁家的。……”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咕里咕噜,显然是谈着一位什么大人物。那几张酱油色的脸子在对面幌动着,偷偷地看着他。 于是他闭了会儿嘴,把狭长的脸子仰起点儿。 那位何先生好像要凑趣似的,一步紧一步地要把丁寿松的来头盘出来: “那么你这位先生是……丁仲骝是你的——?” “平辈,平辈,”丁寿松等不及地赶快接嘴。“我们是堂房兄弟,我们是——嗯,嫡堂的。唐二少爷比我小一辈,总是‘松大叔,松大叔’的恭恭敬敬叫我。我叫做寿松——木傍松字。我呢……” 听的人可移开了视线——钉着前面出了会神。然后使劲抽了两口烟,把菸头火捻熄,用种挺谨慎小心的劲儿藏到了衣袋里。 丁寿松睁大了右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嘴巴张开了一半,下唇水渌渌的,一掀一掀地在动着:显见得那一肚子话是实在关不住的。 毕竟那位何先生转过脸来了。他问到了丁仲骝近来怎样,问到了丁仲骝的两个儿子。看来丁家的事他很明白,很关切。可是脸上摆出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情,只瞧见他眼睛在闪着。 丁寿松几乎站起来。手在包袱上一敲,大声叫: “哪里!哪里!丁仲骝哪里有两个儿子!……呃,他只有一个!真的,一个!” 于是庄严地看着对手,准备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一面项起了脸子,把满舱的人都扫了一眼,似乎要找个把脚色来帮他卫护这个真理。 一会儿他又心平气和地说下去: “哪,我告诉你嗄:儿子倒真的是有两个,不错哩。其实大的那个——早已八百年就过继给大太爷了。他自己光只留下了小的,他啊——哼,真是的!什么都不懂……” “就是那个丁文侃啊?” “嗳,你这位仁兄!”丁寿松苦笑着,没办法似地拍拍包袱。“大的才是文侃哩,文侃是过继的那个。小的是文侯——城里的人个个都认得他:嫖呀赌的他行行精,只会花钱。穷人生个富人体,真是没得法子,唉!” 他摇摇头。他怕别人这里会打断他,就又赶紧接了下去——有条有理地叙述起丁文侯的事来。脑袋往何先生那边凑着,苦着一张脸,压着个嗓子,仿佛在报告什么秘密。声音仍旧很大,连舱门外的人都听得见。 那一位在鼻孔里“唔”着,耳朵给震得有点难受,直霎着眼睛,有时候要插句把问话: “真奇怪,文侃有钱给他去嫖么?” “文侃给他钱?——文侃哪里来的钱!我们这位文侯少爷呀——唉,真是的!偷呀抢的他都来,不瞒你说。” 接着丁寿松用种挺严肃的脸嘴声明着:并不是他欢喜把丁家的丑事传扬开去,他只是讨厌这个败家子。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拿两只手背着急地敲敲包袱。唉,真是。这小伙子已经活到三十六七岁了——可没有一桩事做成的。 原来那位丁文侯也找过唐启昆:想要谋个差使。唐二少爷当然不睬他。一个正派人是看不起这些傢伙的。 “真的,他干得了什么事嗄,干得了什么事嗄!哼,还想做官哩!”
第3页 “他那哥哥呢?——丁文侃不管他么?”何先生搔搔头皮问。 这回他没答腔。只把下唇窝了起来,左眼轻蔑地看着。 忽然舱外面起了吵声,水手们奔上奔下地忙着。跟手龙翔号就发了一声喊,好像对人威吓似的。整个世界给震得颤动了一下,船舱里的客人都发了一阵麻。 那位何先生往窗子外面瞟了一眼,岸上那些嫩绿色的秧子似乎叫他记起了一些什么,小声儿问: “仲骝老先生还有一位小姐吧?” “哦,小凤子啊?是的。这丫头长得倒还不错。他家里出女不出男,两个女儿都好,怕是他家坟山有点那个。” 他睁大了右眼,让左眼珠偷偷地露出点儿亮光——钉着旁边那张圆脸,对风水发了点儿议论。 小火轮给谁捶着那么响了起来,河水也哗哗哗地叫着。于是又发两声喊,声音直冲到了天上。什么地方起了回声——好像碰着了流云给弹回来的。这艘拖船把身子斜了一下,就看见两边的岸慢慢移动,慢慢打旋了。 窗口上流进了一股凉气,叫客人们都觉得在大热天喝了一碗冷开水的样子。 何先生透了一口长气,带上瓜皮帽。他眼睛不看着丁寿松: “他们嫁那位大姑太太——总有一点陪嫁吧?” “唐家那个大少奶奶啊?”他鼻子皱了皱,把下唇兜出了些。“哼,陪嫁哩,他们看唐家里家私大,死命地要攀亲。哦,好,到婆家三年——就死了男人。命里不招嘛,你有什么法子!陪嫁?——哼,教洋人读三字经——谈不到。” 他看不起地抡了抡眼珠子,拿长指甲在水渌渌的下唇上一扫,向对面毕卜毕卜一弹。屁股往左边移动一下,好让身子整个儿转向何先生这一面,嘴里背熟书似的: “我们家连那位仲骝二爷啊——不瞒你说,真呕死人。天不管,地不问,什么事都让他大太爷去做手脚。好嗄,做生意哩。我们那大太爷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生意人。店一倒,连祖田也赔了出去。大太爷死的时候——张罗了好一阵子才开得成吊。唉,你看。……如今就只剩下城里那所房子,拿什么做嫁妆,你说?” 闭了会儿嘴,他又谈到他们丁仲骝向唐家里借钱的事。然后伸长了脖子,把话锋完全转到那位唐老二身上。脸子兴奋得有点发红,嘴角上挂着唾沫泡。 可是何先生打断了他: “呃,你们仲骝老先生——他跟他大房总没分家吧?” “有什么东西分呢?”丁寿松下巴一翘,摆出付当然这样的脸色。 “屁!分哩!吃呀穿的都靠文侃几个辛苦钱,还靠——还靠——”他把歪着的嘴巴凑到了别人耳边,“还靠唐家贴几个。” 说了就看了对手一会儿,他舔舔嘴唇。两手作着势——又打算告诉他唐二少爷的做人。 那个——一个劲儿问着他们丁家。 “我看——你们仲骝二先生如今总留了几个。他家文侃当了秘书长……” “什么!”丁寿松一跳,大腿上那只包袱几乎摔到了地下。“什么长啊,你说?……嗳,没得那回事!没得那回事!他还当什么长哩!哼,你真是!” “呃,真的,真的。我看了报:的确是丁文侃。丁文侃在个什么部里当了秘书长。” 这么着他们两位先生中间就起了争论。 那位仁兄并没举出什么靠得住的证据来。只冷冷地点着头,用种斩铁截钉的声调,一口咬定他自己的话。看那劲儿,叫入觉得丁文侃这回当了那官儿——就简直是他这位姓何的保荐的。 丁寿松可热烈得肚子里都发烫。他颧骨发了红,嘴唇用力地掀动着,恨不得要把他的对手狠命揍一顿的样子。什么,丁家里的人难道不明白丁家里的事么!文侃那个小子——嗯,又矮又小,天庭也长不开,下巴也兜不起:这么付相貌会做官?吃过报馆饭那倒是真的:他知道。后来似乎在个什么人家里当教书先生一——不过他丁寿松有点记不准了:他这几年一直呆在他家里没出来。可是他当叔叔的——嗯,早就看透了那小伙子是个什么脚色。 他来得太奋激了点儿,就有点管束不住自己那张嘴: “那小伙子当什么长啊?哼,屄里放屁——没得那回事!” 说到那个唇音字的时候——唾沫星子就往别人脸上一喷。 同舱的客人显见得都站在他这一边。他一开口——大家就对他瞧着,一面瞅瞅那位何先生,似乎要看看那一位还有什么说的。有些泥腿子竟笑起来,不过压着声音,仿佛在那些先生们面前放声打哈哈是不该的。 这里丁寿松就向对方提出个理由来,拿食指使劲顶着那只包袱: “我问你,我问你:文侃要真的做了官,当了那个长,怎么他不把祖田买回来呢?” 那个吓了一跳似地看着他,愣了好了会儿。 “把祖田买回来?”那张圆脸忽然绷得紧紧的,小声儿问。 丁寿松得意地微笑着,脑袋在空中画着圈子。
第4页 “是啊,是啊,”他声音提得很高。“哪,这个样子的,我告诉你:我们家里那个伯骥,那个大太爷——人倒是个好人。他做生意做亏了本,连祖田也卖个精光,他怎么对得起他们仲骝二爷呢,呃,可是啊?他临死时候就跟文侃说过的,他叫文侃一发迹——僦把祖田买回来。其实啊——嗯,你瞧着罢!……发迹哩!” 他下唇一突,带着打了胜仗的神情盯着何先生。他看见别人已经给封住了嘴,就趁势逼紧了一步:干脆赌了个咒。 “他要是真的做了官,我这个当叔叔的就在地下爬给你看!” 于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拿手抹抹嘴,把脸子转向着窗口。他好像已经做完了一桩大事,放心地吸起那种带腥味儿的空气来。眼睛眯着看着外面,眉毛鼻子都打起皱褶,仿佛他要痛痛快快打个嚏喷——可又打不出的样子。 河面越走越狭,看来简直会把这艘小火轮夹住。绿灰色的水给龙翔号剪成个楔形,打船头两边捲起两条浪纹,翻着滚着——拍到了岸上。 何先生又关心到丁仲骝家里那位没出嫁的小姐了。何先生问起她的年纪,她的品性。他已经把口里那截烟屁股抽了好一阵,一直到短得烧着了指甲的时候才毅然决然把它扔掉。 那一位的嗓子发了嗄,嘴角里不断飞出白沫来。他好几次要把话锋转到唐老二身上去,好像一个男子汉忍不住要谈到他的相好女人似的。可是他没办到。于是他凭他记得的一点儿——告诉了别人。他最后一次看见他那位侄小姐,她还只十八岁。唵,这孩子长得很嫩,脸子白漂漂的很逗人爱。他并且还把她那种活泼劲儿模煳地描写了几句。仿佛她打那年到现在年纪一直没有长。 末了他正正经经下了个结论: “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我们仲骝二爷倒有那么个好丫头。” “那——那——”何先生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那你有多少年不见了呢,跟她?” “哦,唔,这个——唵,怕有十三四年了吧。……我不瞒你说:城里我以后倒去过好几趟,不过我没有去找我们仲骝。说起来是不错,一家人哩。其实啊——唉,真是!我跟他合不来。我倒是跟唐家里要好点个:唐老二把我当亲叔子看待……” 他笑了一下,又庄严着脸色看大家一眼。 龙翔号像喝采那么吼了一声,叫客人们吓了一跳。这两艘船往前面那座石桥直冲,看来后面似乎有什么追赶着它。河身在这里成了个牛角尖,浪纹给挤得狂喊着,发气地扑到两岸的草上,打到那些树根上,然后又流苏似的泻回到河里。 有人正在那里耽心——怕小火轮钻不过这个桥洞的时候,给闷住的水声可一下子放开了。哗哗哗的声音打船跟前卷开去,一直熘到四面八方,熘到很远很远,好像这两艘船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大家眼面前一亮:他们已经给带到了一个大港口里。有谁得了救那么透了一口气。 姓何的那位仁兄不再开口了,好像刚才已经办完了正经事。眼睛呆呆地瞧着前面的岸——一抹黑色的土上镶着一线绿的。 闷得难受的丁寿松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咕噜着: “唔,只有七里。……” 小火轮往南转了个湾。这艘拖船一直是往前冲着的,这里意外地给拨动了一下,身子就往右边一歪,尾巴往左边一甩,看来它很勉强才改了方向。 “唉,”丁寿松摇了摇头。 “日子过得真快:我有三年没走这条路了。” 过会儿他又嫌烦似地说: “真是的!城里怕已经改了样子。……” 接着又无缘无故哼了句成语——“江山好改,秉性难移”。 可是何先生把屁股移动一下叫自己坐舒服些,两手筒到袖子里,竞闭上了眼睛。 “哼,这位仁兄一定有毛病,”丁寿松在肚子里说。茫然看看四面,咽下一口唾涎。“快要到了——还打盹哩!” 河面上小船渐渐多了。那些船夫们冲着小火轮嚷着什么,拼命摇着橹——往岸那边避开去。可是龙翔号直往前沖,激起了山丘样的水浪,把那些渔船什么的搅得没有命地幌着盪着。 丁寿松这就爆出了大笑: “要翻下水了,要翻下水了!哈哈哈……” 声音空洞得连自己都害怕起来,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右边那个还是闭着眼没理会,好像已经看透了他丁寿松的底子——认为他不够朋友似的。别的许多视线可落到了他脸上,似乎他们知道了些什么事情,摆出副瞧不起的神气。 “混蛋嘛!”丁寿松小声儿打了句官腔,偷偷地把眼睛扫他们一转。 怎么,难道有谁认识他么?他侧过脸去看着外面。他记一记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他可并没瞎吹。他的确天生的是唐家的亲戚。 外面——一些很熟的景色在对他打招唿。他像看西洋镜似地闭上了左眼,瞧着天慈寺里的宝塔——像辣椒的那个。它身边那些瓦房——黑的白的夹在一起,看去似乎是一碗木耳煮豆腐,还烟扑扑正在冒着热气。
第5页 那抹灰黑的城墙也落到了眼底里,叫他想起唐家温嫂子那排牙齿。 忽然他心跳起来。唿吸也不大顺当。连他自己都摸不清这到底是欢喜,还是感到了什么坏兆头。他怕别人看破心事似地瞟了何先生一眼,就拼命想法子镇定自己。他消遣地想: “温嫂子是个好人,怪不得太太跟二少爷都相信她。” 可是他嘆了一口气,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给人占去了的样子。 城墙轮廓渐渐分明起来,还瞧得见剥了砖的地方——现出了凸凸凹凹的黄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趴着包袱的两手直发紧。他又希望快点儿到岸,又希望永远走不到。 码头上的鱼腥味儿可飘到鼻子跟前来了,那些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船还没有靠好,那位何先生就勐的张开眼睛站了起来,推开了前面的人冲出去。到了舱门口才记起世界上有个丁寿松,回头嚷了一声—— “走呀!” 接着听见他一路骂着: “该死,挤什么呀!一点秩序没有!” “虚里虚糟的东西!”丁寿松走在大街上,感到受了什么侮辱地嘟哝着。“哼,他是什么傢伙!一睬都不睬人!” 他闻着炒什么的油味儿,咽下一口唾涎。他腿子没了劲儿,挟包袱的左膀子直发酸。嘴唇动着骂着:他现在这么不舒服,这么闷气——仿佛都是那个姓何的害的。 于是他一到了唐公馆,就把脑袋往门房里伸了进去,要把闭久了的嘴唇动几下来舒散舒散似的,一口气说着话: “老陈,老陈!……你还认不认得我了?……怎么?我是丁寿松哎。……刚刚到。唉,累死我了!……你怎么样?——看你发了福了嘛,哈哈哈!……呃,呃,说句正经话:呃,二少爷可在家?——烦你通报一声。真的,真的。……” 那个老陈也不表示认得,也不表示不认得,只瞧了他一眼,随后就一拐一拐地走了进去。 第二章 丁寿松一给带到了里面,他就觉得他这趟来得不大凑巧:唐二少爷今天要到对江那个省城里去。他知道他那位阔亲戚还是那个老习惯:一个月里面总得过江去一次把,并且四五天就回来的。不过他总感到有点失望,仿佛他碰到了不好的兆头。 “去做什么呢,真是!” 接着他又想: “嗯,怕的又是有个雌货迷住了他!” 他心头竟有点酸熘熘的,可是他用种很感动的脸色跨进了那个书房。 这间房子很暗,一走进来就觉得一阵凉气。四壁似乎要跟这有气没力的光线赌赛——那些字画发着灰黄色,看去只像是墙上的霉斑。 那位启昆二少爷正把上身伏在桌沿上,一个人在那里喝稀饭。他嘴里哪一丝肌肉都在跟滚烫的流质挣扎着,搏斗着,把他那张长方脸搅得动着扭着。一面发出唏唏嘘嘘的响声,好像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唉,唐二少爷比从前老了点儿:脑顶上多了几根白头髮。不过那抹崭齐的鬍子还是又黑又有光泽,气色也不坏,实在看不上四十几岁。并且他仍旧吃得很多,用他全力使动着筷子——仿佛这两根银棒很有些斤两。他把一块葱油烧饼整个塞到了嘴里,又夹起油滴滴的肉包子来。他脸色很认真地嚼着,把一双有点红丝的眼睛钉着那盘盐水猪肝,腮巴肉扯动得很起劲。看来他简直是在尽什么神圣的义务:他生到世界上来就只为的这个。 那位客人驼着背走进来的时候,二少爷好像怕给分了心似的,只随便瞅了他一眼。 可是丁寿松用激动的声音叫了起来: “二少爷!你发福啊!” 接着把包袱捧宝似地放到一张红木椅上,他就施起本地顶隆重的礼节来。他哼了一句——“拜年!”一面用种挺熟练的手法跪了下去。 二少爷稍为踌躇了一下,就认为自己可以不必站起身来。他只用手摆了几摆,又像是表示不敢当,又像是嫌别人打搅了他的用饭。嘴里不方便地响着: “呃呃,呃!” 他瞧着别人伏下身子去,一面皱着眉,似乎嫌那个的姿势不大好。 为了跪着的地方离他太近,丁寿松磕头的时候不得不把脖子缩着点儿,嵴背就更加驼了些,看来显得格外恭敬,格外有那种小人该死的样子。于是二少爷觉得自己仿佛又给垫高了许多,脸上放着红光。并且忍不住想要挑出对方的错处来似的,摆出付讨厌的脸色来瞧着客人——等他先开口。 丁寿松早就摸熟了主人的脾气:他知道二少爷一辈子看得顶要紧的是一个娘,还有一个寡嫂。于是他开头就提到对方的母亲。 “大太太康健?我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呃,等下子!”那个把脸用力地一幌。“她老人家没有起来。” 那位客人可还打算往外走: “那我们那位姑奶奶……” “早哩早哩!……你坐罢!你坐罢!” 说了就送一块萝蔔头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他看看丁寿松,又看看那些碟子——似乎怕人抢去。
第6页 墙上的挂钟拖下一个很长的摆——重甸甸地摇着,替他的嚼声打着拍子。有时它格达响了一下,人家当它会敲起来,可是偏偏没有声音。好像它知道它自己活在这唐家里不是为的要报时辰,只是让它涂金的雕花在这给客人们欣赏欣赏的。 天上大概有云在流着。这屋子里一下发了点亮,一下子又暗了下去。于是那些红木家具时不时在变着颜色——一会儿浅,一会儿深,像二少爷的脾气那么捉摸不定。 丁寿松为了特别客气些,他不去坐那些光烫的椅子。只把半个屁股搁在一张骨牌凳上,腰板稍为挺直了点儿。 “大太太——她老人家——”他感慨地说,一面咽了一口唾涎,“唉,真是的!她老人家真好福气!……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那个背疼的毛病可好点个了?” 那个瞅了他一眼,校正他一下: “膀子疼。” 照丁寿松平素的脾气——准得有一场争辩。可是他忍住了,只表示了有点惊异,右眼睁得大大的:怎么,膀子啊?接着可又不放心起来,很仔细的问着疼得怎么样,有没有贴膏药,好像他是个医生。最后他屏住了唿吸,焦急地等着别人回答他。 “唔,今年没有发,”唐老二很不经意的样子。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丁寿松总想要别人转过脸来,可是等个空。他脸上皮肉缩紧了些。右眼就睁得有点费劲。怎么搅的呢——唉,他那位亲戚没往年那么看得他起了。其实自己在家乡里也有五十亩田,也穿着长衫受人尊敬,并且那些泥腿牛常常有事情请教他的。 “人家还说唐老二是孝子哩!”他在肚子里嚷。“哼,问起他的娘来——他倒他倒一不相干似的!” 倒还是他丁寿松关切些。他问: “她老人家背嵴——呃膀子—一一点不疼啊?什么膏药贴好的嗄?” 等到他听说并没有用药,只是在天慈寺许愿许好了的——他就快活得全身都幌动起来,右眼霎呀霎的流眼泪的样子。他一面提高嗓子发着感慨,一面嘆着气。 唉,大太太是——菩萨当然保佑她老人家。不过他认为二少爷的功劳更加大些。 “二少爷你老人家——唉,孝心感动上天: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那个把嘴唇包着,嚼得轻了点儿。挂钟敲起来的时候——咃还嫌它吵似地皱皱眉,可是它满不在乎慢慢响了十一下。 丁寿松活泼了起来,话也渐渐来得流利了。他打着手势,腿子也在桌下动着,轻松得连骨头都脱了节。嘴里反反覆覆谈着启昆二少爷的孝行,好像生怕对方不知道。他又嘆气,拿手背抹着湿渌渌的下唇。 末了——咃还举出别人的话来做佐证: “他们都说嘛:唐家二少爷真是!好心有好报,怪不得如今当大官哩。孙少爷呢,书又读得好:常是考第一,他们说的。” “哪个说的?”二少爷拼命装出付平淡的脸色。 “哪个啊?……都是这个样子说。小火轮……唵,大家也谈的。” 原来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在谈着唐二少爷:那么个好人出现在世界上,出现在城里,真好像是个菩萨落凡。唐家全家的人又都那么出色,跟那位二少爷配得很得当。至于他丁寿松呢——他只嘆气,唉,真是的!他在这三四年里面没有一天不想着他这房亲戚,没有一天不跟家里人谈起: “唉,我这一辈子就只靠二少爷。真是!二少爷待我们真好。说话要扪扪心,真的!” 他并且还细细地告诉他那两个种田的儿子:他要叫他后代都记得这位好人。 那位二少爷慢慢吃完了饭,慢慢向客人转过身来。他脸上有点发红,气色显得更加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喝了稀饭之后身上发热,还是有一种轻飘飘的快乐感觉熏得他这样。 随后他用种很温柔的声音叫高妈打手巾把子给他。他挺舒服地靠在椅上,打一个小木盒子里掏出一件精緻的小银器来:这还是四五年前的那根牙籤——用银练跟挖耳子吊在一起的。他很周到地剔着牙,还拿小指去帮着挖呀括的。他时不时插句把问话: “怎么呢?……怎么说的,他们?” 反正现在去赶公共汽车还嫌太早,他就打算让客人谈完了再走。他觉得丁寿松这人还不讨厌。可是有时候他脸上忽然感到一阵热:他看着对方那付过于谦卑的样子,过于小心的样子,反倒叫他起了点疑心。到底是说正话还是说反话呀,那傢伙? 全屋子都静悄悄的,表示着一种大公馆的庄严。只有丁寿松一个人在咭咭刮刮,似乎四面还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嗓子发干发嗄,好像破竹子在空中甩着的声音。他求救地瞅一眼茶几——可是那些听差老妈竟忘记了替客人倒茶。 末了他提到了他这趟的来意;他要请二少爷赏他一碗饭吃。 “二少爷待我好,我只要跟二少爷做事。……” 他哭丧着脸盯着对方的眼睛——等着别人表示一点什么。 二少爷那双眼睛中间隔着一座宽鼻子,叫人疑心他的视线不会有交点。那上面涂着一些红丝,好像老是睡不够似的。不过它还发出又威严又同情的光来。丁寿松总觉得那双眼珠子生得不大平正,可是仔细瞧去,又不知道它的毛病到底在哪里。
第7页 “怎么的呢?”二少爷问。 “你们乡下也搅得这么糟法子?” “是嗄,是嗄,唉!三五十亩的人家——唉,真不得了!一年水一年干的。还要闹土匪。” “你们那块也有土匪?” “怎么没得呢。唉,如今世界好人少,没得吃的就抢。” 他还想往下说,可是外面有脚后跟顿着砖地的响声。连二少爷也注意地望着门口。他们瞧见那位温嫂子拎着个红漆木桶——要打外面厅子穿过。 那个女人仍旧是那么付俏劲儿。太阳穴上贴着头昏膏药,眉心里扭痧扭得一撮红的。眼睛永远是那付朦朦胧胧的样子,还对书房这边瞅了一眼。她冲着丁寿松扭扭脖子打招唿的时候——很俏地笑了笑,露出那排整齐的黑牙齿来。 二少爷巴望着什么似地问她: “大少奶奶起来了吧?” “没有哩!”——那个看不起地答一句,披披下唇走掉了。 这叫丁寿松吓了一大跳,连神经也紧张了一下。怎么,温嫂子现在伺候大少奶奶,温嫂子——嗯,奇怪!她竟没把二少爷瞧在眼里!怎么搅的呢,这是……然后他从男女事件上面去着想:唐老二只管是个好人,在这方面可招人说了许多闲话。这回——说不定是温嫂子故意卖俏。 于是他没那回事似的,苦着脸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唐启昆想起刚才那回情形给别人瞧了去,就瞪着眼对着他的客人——看看那个的脸色。可是对方什么表示都没有。 “混蛋!”他暗暗地骂。他不相信那个姓丁的就这么麻木:越是故意装做不懂事的样子,故意不露出什么神色来,他就觉得他越可恶。 然而最后他还是答允替那个傢伙设法,并且还问: “你有地方住没有?” “哪里有呢。客栈住不起,我……二少爷赏一个脸,给我……” “好好好!你就住在公馆里罢!……小侯!小侯!——打车子!” 他出门之前还是照着他平素的礼数——到嫂嫂房里去叫一声问安,还到母亲那里去告辞。随后带上那付茶色平光眼镜,挟着一个肥泡泡的黑皮包,坐上包车叮叮噹噹地走了。 只留下丁寿松在大太太房里拜年。 这回丁寿松没多说话:大太太老不停嘴,叫他没机会开口。他只应着——“是,是。”他在这里竟听到了一些意外的消息:原来他那本家丁文侃的确当了什么秘书长。唐二少爷的局长位置呢——交卸了! 他嵴背上流过一道冷气,又流过一道热气。他觉得坐着的椅子幌动了起来。 那位大太太可没住嘴的意思:想不到一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还这么有力气说话。她把一双手搁在茶几边沿上,看去像是用盐腌了许多时日的,又干又白,跟她那张皱巴巴的脸一样。那两片薄嘴唇很快地一下子缩紧,一下子掀开,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显然她那排假牙没镶得妥贴,一说起话来就会透风。 “他们真是希奇巴拉的,”她把脑袋凑过去点儿,仿佛告诉他一件了不起的机密事。“当秘书长有什么稀奇嗄!——比印花税分局长还小一品哩。你们二少爷连这个局长都不情愿玩,硬辞硬辞才辞掉的。嗯,真的也难怪他。人家当局长赚钱,你们二少爷呢——还赔本。再玩下去—一家里田都要卖光了哩。……你们二少爷说:做官没得玩头。真的你看看嗄:你们二少爷当局长的时候——今儿个县太爷请酒,明儿个商会请酒,他还嫌烦今年子正月里初二起,一直到——到——” 这里她转过脸去问她孙女五二子: “到十几啊,那回子?” 那个十一岁的五二子正在挑着花。客人进门的时候她打量他一下,又低着头去做她的事,这时候她就很快地答: “到十九。” “唔,十九。你看!一直到十九都有人请,他一直没在家里吃过一顿安稳饭。……搬到城里来总是应酬大:人家总要请你们二少爷管管事。早就说要下乡找管田的说话,总没得个工夫。乡下这几年也真是!……哦,真的,你两个儿子呢?还好不好?” “他们……” “你们二少爷啊——辞了局长还是忙。真的。丁文侃那个秘书长——还是你们二少爷帮忙才玩成的哩。你们那个本家,你晓得的,从前五块十块的常是来告帮。那回子我家那个亲家太太来借钱,说是——说是——” 她掀着嘴没有了声音,用询问的眼色看看她孙女。于是五二子微笑着,口齿很清楚地报告了那句话: “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说:‘亲家太太哎,做做好事嗄。’……” 大太太就格格地在嗓子里笑着,她那孙女用光闪闪的眼睛瞧着客人,爱笑不笑的——似乎表示她从前小时候就认识他,又仿佛要看破他里面的心事。 丁寿松可笑得很忸怩,他决不定要不要走出去,肚子里老反覆着那个疑问:
第8页 “怎么搅的呢?怎么搅的呢?” 以后大太太的话—一他几乎没有听进去。大概她谈到了城里的一些情形,又谈到了公馆里的开销。 “我呢——还是柳镇住得惯点个。柳镇真是个好地方。你到那块去的那年……哦,真的,你是哪年到过那块的啊?” 这位客人惊醒了一下: “柳镇啊?——我是……” “柳镇什么都好,就只是有些个坏人不得了——抢东西放火他都来。你们二少爷才不放心我哩,硬要接我到城里来住。也是天照应:要是我还在柳镇的话,那场倒头的大水就逃不过……” 忽然——五二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勐的抬起了脸。她把挑花绷子往桌上一放,蹑脚蹑手走到窗子跟前,掀开一小角窗挡望外面张了一张。 “怎干?”她祖母吃惊地问。 那位孙小姐摇摇手,对窗子那边努努嘴,又拿两只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于是大太太提高嗓子问丁寿松饿不饿,还叫韩升照拂这个远客去吃早饭。等别人挟着包袱要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大声说: “你这回还没看见你家姑奶奶吧?——去看看嗄!” 为了大少奶奶还没洗好脸,丁寿松就在门房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的住处是给安顿在这屋子里的,跟老陈拼铺。他把包袱放在一把快要散了的太师椅上,这才坐上吱吱叫着的床沿——老远地想了开来。 第三章 “见了鬼,”丁寿松嘟哝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什么地方有编里哧噜的响声,好像有谁在捣鬼,又像是搓纸的声音。听着叫他更感到寂静,更感到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好像这屋子里那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添了一个客人。 那位老陈一会儿回到门房里来,一会儿走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可是走起来总是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拼命要叫他那只瘸腿踏稳当了——拐得像样些,他一直没跟丁寿松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 丁寿松想要晓得别人到底看不看得他起,他故意想出些话来问: “呃老陈,真的,你在这块干了七年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才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哪里止!” “哦,九年哩,怕有?” 他没等着回答。于是又问: “九年,可是啊?” “没得。” 这位客人有点不舒服,他一定要知道这回事才放心。他紧瞧着老陈的背影: “那么几年呢?” 沉默了十来秒钟,老陈说: “八年还欠两个月。” 丁寿松听了嘆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对光阴生了点感慨,还是因为坐着的床铺太高了叫他不舒服,他右腿搁上了左腿,两脚就临了空,腿子叠得发酸。可是他没把腿子放下来。 他一直没移动他的视线。老陈背着脸在忙着两只手,在那里缝补着什么。丁寿松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跟这位门房大爷攀谈几句。这么沉默着很叫人不好受,一开口他可又怕别人那付爱理不理的劲儿。 等到老陈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于是对自己说: “嗯,真是的,老陈还是这个老脾气。他对二少爷也都是这个样子。真有趣!” 本来他还打算从老陈那里打听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办不到。这公馆里上上下下的脚色——他丁寿松都摸熟了他们的脾气,只有这个老陈有点特别。 “哼,一个门房!”——他才用不着去看一个门房的脸色哩。他从前进城来只是跟上房里打交道,跟老陈没有来往过。 他站起来舒舒腿。把包袱放到床上,拨空这张椅子上自己坐上去。 太阳光渐渐射了进来,当窗的桌子上画出一个耀眼的平行四边形。影子在发着抖,发光的一块在闪烁着,好像桌面上给炙出了油——油星子还轻轻地在那里跳动。 天空蓝得没有底:打这门房里的窗口望去,叫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到老远的地方,想到老远的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呆在一个什么世界里。一些白云浮在前面,带着踌躇的样子慢慢流着,好像给那些屋嵴挡住了过不来似的。 那些屋嵴显得格外高,格外骄傲,看来竞要俯视全城一切的房子。 这么高大的屋子可有五进。厅上总是挂着些灰扑扑的字画,陈设些笨重的桌椅,就叫人觉得这屋子更加大,更加空洞,走过的时候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听着嗡嗡地起了回声,简直有点害怕,一面忍不住要羡慕。 可是丁寿松每逢到这公馆里来,就不得不穿过这些阴森森的厅子:主人们住的是后面几进。他还记得大太太跟二少爷住的两进——有几扇房门一直锁着,还贴上二少爷亲手写的封条。打门缝里张去,黑默黬的隐约辨得出那里堆着许多箱子:唐家收藏的骨董字画原是很出名的。 丁寿松嘆了一口气。唉!真是!唐老二本来用不着稀罕他那个印花税分局的位置。 他筒着两手放在桌上,再把下巴搁上去。右眼霎呀霎的呆看着天上,一面细细听着这公馆里有什么响声。
第9页 四面很静,连麻雀在院子跳——都觉得听得见。偶然大门外面有车子拉过,松了嵌的大石板格咚叫一声,就简直叫人吓一跳。有时候听见了步子响,他就得把脑袋抬起点儿,看看是不是温嫂子出来喊他去见他家姑奶奶。 他家姑奶奶今天可要到娘家去,还在打扮着。 “见了鬼!”他失望地说。他感到什么事都不顺当,都故意跟他作对。肚子里似乎塞满了什么东西,胀得他很难受,只要打个饱嗝就得翻出来的。 一个蚊子嘤嘤地在耳边叫着。于是他狠狠地在自己脸上一拍,那个小东西哼了一声就盪开了。 他生气地想: “唐老二——哼,搅得好好的又要交卸!” 他似乎怪别人事先没跟他商量。接着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上了当:二少爷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谋事,就故意辞掉了那个差使。并且趁着他来到的时候——二少爷赶着过江去。 肚子里的东西翻了一下,要呕又呕不出的样子。他知道他对二少爷的那些敬意,那些奉承的话——全落了空,照他自己说来,那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于是他把左眼角皱了起来,右眼霎得快了些。他想到大太太的那些话,又想起温嫂子对二少爷的那种卖弄劲儿。 他觉得这屋子忽然一亮,这些旧家具一下子变得鲜明了许多。他凭他自己的经验,凭他那种对别人身分高低的特别感觉,他领悟到自己这回做人做得太欠仔细。 “嗨,我怎么不打听一下的!”他在肚子里叫。“见了鬼!,——文侃当了什么秘书长,我还睡在鼓里哩!” 他把包袱放到床下的网篮里,决计去问问他家姑奶奶洗完了脸没有。他心跳得很响: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快活,还是害怕。一面他记起自己平素对丁家的那种冷漠的样子,那付看不起的脸嘴,就感到犯了什么罪似的。这回——准是人家看他犯了罪,才不大敢惹他,才叫他睡在门房里,连老陈都哼儿哈的不十分理会。 他用谨慎的步子走到厨房里,走到那些下房里张望一会儿。随后又到大少奶奶屋子外面听着。 温嫂子在里面伺候着,还听见她们小声儿在谈呀笑的。 屋子外面的这个忽然有点嫉妒起来: “温嫂子到底凭什么本事嗄,个个都欢喜她!” 这个堂客可在这里吃了十多年闲饭。自从她那个男人嫖呀赌的败了家,把八九十亩田盪光,她就走进了唐家——客人不像客人,老妈子不像老妈子。她帮着做做针线,带带小孩,做起事来还露出那排黑牙笑着,好像她干这些是为的她感到兴味。…… 忽然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丁寿松赶紧走了开去。他把下唇往外面一兜:哼,别那么神气!——她一来一歷他都明白! 可是温嫂子的能干他也明白。真是的!别瞧她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瞌着睡的样子,看起人来可真看得准。柳镇唐府上没分家的时候就是大太太当家,温嫂子就一直贴在大太太的身边,时常很俏地撮起嘴唇——在她耳边叽里咕噜的。一提到大少奶奶,她嘴唇可就往下一披: “唷,倒像个人哩!什么东西嗄!——拿唐家的钱贴娘家。” 如今——她可一天到晚跟着大少奶奶。 丁寿松不知不觉回进了轿厅,一半认真一半挖苦似地咕噜着: “嗯,不错!嗯,不错!” 不过——他搔搔头皮——不过他家姑奶奶怎么一来会相信她的呢?他有点不大服气:好像温嫂子这件事办通了,就是他丁寿松的失败似的。 他转身又踅到厨房里去:温嫂子到那里去打水的时候他可以碰见她,并且他还打算把这件事探听一下。他这就用种老朋友的口气跟厨子桂九谈了开来,转湾抹角扯到了大太太,然后很不在意地问到那个女人——他认为他家姑奶奶不会怎么相信温嫂子。 “哪里!”桂九叫, 一面拿围身布擦擦油腻腻的手。“大少奶奶才相信她哩,什么事都要她做。” “怎么呢?” “怎么!她叫她做的嘛。” 那位厨师傅又告诉了些不相干的事:大少奶奶房里的椅子凳子只准温嫂子坐,大少奶奶回娘家的时候总是带温嫂子去。他说得很起劲,连脸都发了红。一住了嘴就用手去揉那些斩肉,不一会又想起一句话来,就重新在围身布上擦擦,打起手势来。 丁寿松咽下一口唾涎。唉,没得法子:做人总是这么麻烦的。他现在得重头做一番功夫,另外结一批朋友。真是的:这是很明白的事。 这里他脖子一挺,牛头不对马嘴地答着别人的话: “是啊,是啊。嗯,对哩。” 他不管桂九有没有说完,就用种闲散劲儿踱出热烘烘的厨房,仰起脸来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身子轻松了些,还消遣地瞧着屋檐上跳着的麻雀,它们侧着脑袋看看他,唿的一声飞跑了。他不禁在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这世界似乎变亮了些,变好了些。他觉得从此以后——他反倒容易做人。他再也不会引起那些闲话,说他看不起同宗倒去讨好外姓了。仗着是一家人,开起口来也容易得多。于是他嚼着东西似地磨磨嘴巴,兴奋得心头都发起痒来。
第10页 “唉,我们这位奶奶真是!洗脸还没有洗好!” 一直到一点半钟——他才由温嫂子带着去见了大少奶奶。 这回他拜年拜得很快,仿佛怕给别人瞧见。不知道是因为温嫂子在旁边吃吃地笑,还是他自己跪得太吃力,起身的时候—一颧骨上有点发红。 他家那位姑奶奶呢——竟很客气地把身子避开点儿,回答着“万福”。腰板弯得不大灵便,全身折成一个钝角,仿佛她那浆过的硬领子箍得她不能动。她一直绷着那张有点浮肿的脸子,等到别人尽了礼就仰了起来,给淡绿色的窗挡子映得发青。 屋子里刚才洗过地板,还有点潮湿,桌子椅子都发亮,叫人摸都不敢去摸一下——怕留下一个螺印来。到处都瀰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闻着就感到自己身子给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裹住了似的。 “坐吧,”大少奶奶嘴上闪了一下微笑的影子。 这位客人赶紧一陪着笑——他家姑奶奶可又绷起了脸。他给搅得十二分侷促,垂着视线偷偷地往墙脚扫了一眼——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到什么上面去,两脚胆小地移动一下,很怕踹脏了地板。 于是温嫂子端着那把藤垫椅子过来——靠门边放着。 这是规定了给客人坐的一把。坐垫上沾着点儿油渍,还有些地方去了漆,让出的木头底子上煳着灰色脏印。靠背上画出了一个不成形的“唐”字——大概是祝寿子用小刀子刻的。 唵,原来这孩子还是这么个老脾气。他妈妈房里的木器件件都洗摸得又光烫又干净,绝不准他破坏。于是他只好对这几样家具做起功夫来:反正是安排来招待客人的,做母亲的也就不怎么禁止他。衣柜旁边那张骨牌凳可更加刻得花里剥落,瞇着眼看去——简直是一幅山水画:不错,这是指定给高妈她们1坐的。1 此地的老妈子总是欢喜姓“高”。为了要有分别起见,于是这个叫做“高妈”,那个叫做“小高”。主人也高兴这一套,犹如听差的得叫“高升”。 丁寿松把屁股顿上那把椅子的时候,莫明其妙地感到了一点儿骄傲。他一面问候着丁家那些脚色,一面把嵴背往后靠过去。 大少奶奶背着窗子,挺得笔直地动都不动,似乎怕一个不留神会把脸上的粉弄得掉下来。她鼻孔里时不时发出一种响声:听来觉得她在那里笑,又像是答允客人的话——还带点儿谢意的样子。 “唉,真是的,”丁寿松一提到丁文侃就嘆气。“到底是我们丁家祖上积德,侃大爷——嗯,如今到底……” 温嫂子一直歪着身子靠着梳妆檯的,这里赶紧插了上来: “没得谈头!——前些个日子人家还看他不起哩!” “怎么呢?”那个脸上有点发烫。 温嫂子使劲把下唇一披: “丁家穷哎,唐家阔气哎。阔气嗄,阔气嗄——噢,如今掉了差使还要找丁家想法子!” 这位姓丁的可活泼起来,拿出那种跟自家人谈体己话的派头——嘆着气发着议论。他认为一家人家顶要紧的是个气运。他可不怕别人的白眼,到时候出了头—一哼,你瞧着吧! 他轻轻拍着自己大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舔一下嘴角上的白沫。 可是大少奶奶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好像全没听见别人的话,只顾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我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她对窗子那边转过脸去,皱了皱眉毛。她怕阳光照坏了她的眼睛,把窗挡子拉严些。举动来得很细巧,很小心,似乎她在拈一条虫子。随后还把手指捻几捻——去掉刚才已在上面的灰尘。 她听着丁寿松谈了这么分把钟,她又对梳装台照照镜子。 反映出来的脸子有点歪,右边腮巴看来更加肿了些。可是看她那两撇清秀的眉毛,那双明亮亮的眼睛,谁也不敢咬定她有三十七八的年纪。于是她稍为把脑袋侧一下,眼珠斜着对镜子瞟了一瞟。 温嫂子一面紧瞧着大少奶奶,一面嘴里照应着客人。她好像不大相信他的,时不时大惊小怪地叫着: “真的啊?真的啊?” 现在她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脚冲到梳装台跟前——拿起毛巾来细摸细抹地在大少奶奶的嘴角上擦了起来。 丁寿松仍旧在报告他家乡的情形。他说得很详细,连他家用的帐目都背了出来:仿佛他知道她俩向来就非常关切他这个自家人,他不能够漏掉了点儿叫她们不放心。 为了怕别人没注意他,他故意提高些嗓子发几句问话。 “姑奶奶你看我有什么法子呢?你看呢?” 照例——温嫂子就跟着嘆一口气,瞧瞧那位奶奶,似乎问她这一手有没有做错。 那位奶奶说: “真不行!怎么搅的?——用呀用的玻璃就不平了。” 一会儿她又冲着丁寿松问: “孩子不吵啊?” “什么?”那个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哪,你说你家里没得吃的,你孙子饿着不闹么?” 丁寿松那个挺直着的脖子松了劲,跟手放了气似地长嘆一声。
第11页 “是啊,”他说。 “人家说起来:哦,家里倒还有五十亩田哩。其实啊——唉,姑奶奶你是晓得的。不出来找个事情可行嗄,你看?” 他听见温嫂子嘴里“啧啧”响了两声,就转过脸朝她看看——表示他这些是同时对她两个人说的。 那个仿佛代替他伤心得丧了元气,身子软搭搭地斜倚着梳装台: “嗳唷我的妈!真想不到你家这个糟法子!” 不过丁寿松认为现在有希望些:他早就料到侃大爷会做官,这回一听见了这个好消息——他就赶出来了。他说话的声越提越高,手势也打得特别有劲,显得挺有把握的样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丁字,侃大爷总不能望着自己家里人活饿——呃可是啊?我常跟家里人说:我不管人家家里怎么有钱有势,我是——唵,我姓丁,我只相信我家丁家的人。我是——我是——我问侃大爷要口饭吃吃我倒说得出口,不比人家……” 丁家这位姑奶奶可总是有什么放心不下:一会儿看看窗子,一会儿看看镜子。她视线一落到丁寿松脸上,就忍不住要去研究他那双眼睛。 “左边那只一定害过风火眼。” 于是她想到有一种很灵的眼药,可是忘了叫做什么。她眼睛往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不安心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她这坏记性逗得她自己都不高兴起来。 这时候耳膜上勐的给敲了一下似的——冲进了那个男客的话声: “我要去跟两位老人请安。” 她刚集中注意力听到了这一句,又从这上面转开了念头,把他下面的话全都漏过去了。 丁寿松声音发了哑。还是不住嘴的谈着,喝着温嫂子给他倒来的茶。 这回他觉得已经有了点儿落子:到底同是一个祖公下面的子孙——待他不同得多。看来事情可以进行得很顺手,什么都凑得停停当当的。他告辞出来的时候竞透出一口长气,脚踹着的似乎是带点暖气的棉花。 他因为心里太舒服了,就耐不住要多几句嘴——到了房门口又转身问温嫂子: “姑奶奶不等吃饭要回家吧?” 接着他重新提到那位在京里做官的自家人,好像这回他顺利得过了火,倒叫他有点耽心,有点犯疑似的: “侃大爷下月初一定家来啊?” 那位温嫂子生了气地把嘴一撮: “暖唷你这个人!……快代我去喊小侯打车子!” 于是他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声使唤着车夫——那个刚送了二少爷到汽车站回来,拿一块灰黑手巾在抹着脸上的汗。 “快点个!快点个!”他瞪着眼叫。“哦,还要给温嫂子叫挂黄包车哩。……唉,你真不着急!” 一直等到大少奶奶到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坐上了车子出门——他才放了心。 他还在大门口站着望了一会,显然他捨不得分手。 小侯跨着大步子跑开去了。用着包车夫常有的那种派头——直冲到了大街上,怎么也想要赶上别的车辆。上面那个踏铃不住地响着,一阵风似地在那些招牌旗子底下掠了过去。街心里那些石板给踹得空隆空隆吼起来。 温嫂子带着那包大少奶奶的衣裳,坐着僱车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对丁寿松媚笑了一下,就挺着脖子,眼睛直钉着前面的天空。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瞧她,于是撮起嘴来做个俏样子。 “要死喽!”她在肚子里叫。“嗳唷,尽看着人家!——有什么看头嗄!” 第四章 这天丁寿松到丁家去坐了一个下午,吃了晚饭还没有走。 有几个客人陪着老太太打牌。客厅里有时候哄出了叫声笑声,一下子可又沉寂得叫入觉得紧张,只有拍拍的牌响。那些看斜头的也屏住了气,眼巴巴瞧着桌子。直到有谁把牌一摊,这才又哇啦哇啦议论起来。 高升他们跟高妈她们老是忙着:才端上了点心,又赶紧沏一壶茶送过去。只要一转身,客厅里可又发出了紧迫的叫声: “老小高!老小高!手巾把子怎干还不打来的!” 声音是压着嗓子放出来的,叫人想到塘里的鸭子:一听就知道这是老太太。 谁也不大有工夫招待他丁寿松。高升打他跟前经过的时候——还冷冷地瞅他一眼,好像嫌他站在这里碍手碍脚似的。然后才嘟哝着走过去。 “他嘀咕些什么呢?”他想,睁大了右眼看着那个的背影。 他立刻又摆出付大模大样的派头——用手掸掸衣面襟,挺了挺脖子。他想:到老太爷房里去呢,还是去看她们打牌呢?她觉得老太太的地位实在比老太爷重要些。于是他踱着稳重的步子到客厅里。不管那些下人对他怎么个看法,他总天生的是姓丁,天生的是这公馆的自家人。要跨进门的时候他还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浮起了一层微笑。 许多人向门口瞅了一眼,又把视线钉回到牌桌上面。只有斜在姑太太后面的温嫂子对他多看了一会,眉毛微微扬着:在这五十支光的电灯下面看来,她显得更加年青了些。 姑太太一打起牌来就不大开口。只是绷着脸,紧紧抿着嘴唇,她正在对手里的一张牌踌躇着。一面用大拇指摸着那片雪白的象牙,一面看看她下家的梁太太——胖得像个泥菩萨的那一位。
第12页 “不要,”温嫂子轻轻地说。 姑太太指指点点地商量着: “这块……这块……” “啊唷喂!留着有什么用嗄!” 丁寿松赶紧走了过去,仿佛这个当口他非得亲自出马不可的。 可是那张牌已经放出了手,并且给那位胖太太吃了进去。 “餵猪嘛,”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凤子尖叫起来,一面拿两个指头挡住了嘴:怕别人听着会大笑,她自己也就会忍不住笑。“好一个边张子!” 梁太太当真笑了起来。声音颤动着,全身的肉也颤动着。那付亮闪闪的长耳坠给簸得发了一阵抖。她看一眼小凤子那张瓜子脸,爱得无可奈何似地嚷: “你们听听瞧,听听瞧!——凤姑老太这张嘴哦!” 她上手那位姑太太也轻轻浮起了笑,不过她好像要把它极力忍住,极力抿着嘴,嘴角就一扯一扯的动着。可是温嫂子笑得全身都没了一点劲,一面怪别人太缺德似地斜小凤小姐几眼,一面呛得咳了好一会。然后伏到了姑太太的椅靠背上,九死一生地喘起气来。 牌桌上的人——只有那位五舅老太太没有反应。她皱着眉,透过那只花眼镜盯着那付牌,别人打了一张,她就好像站在远远的瞭望台上一样,眯着眼往那边望一下。这里她奇怪地把那些笑脸扫了一眼——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乐。经了人家说明之后,她还问: “怎干呢?” 看她脸色——简直是在研究一件什么深奥的东西。嘴巴可稍微拉开了点儿,预备一听明白了就开口笑。 于是老太太又从头至尾对她叙述一遍。嘴巴动得很有力,连两片松松的腮巴肉都给扯得不安宁,仿佛每逢吐出一个音来,就非把口形摆得十分正确不可的。那排雪白的假牙齿在闪着亮。 “哪,你听我说嗄,你听我说嗄,”她右手摸牌,左手摆呀摆的打手势。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她又慢慢解释着: “芳姑太打一张,梁太太吃一张,尽吃尽吃的。这倒头的小凤子!——真缺德!”这里她格格地笑了一会,好容易才忍住。 “嗳唷,笑死人哩!真缺德!她说她餵她,懂啊?——她说她餵她。” 厅子里重新哄出了大笑,五舅老太太也含煳地笑了一下。 小凤小姐仍旧用手堵住嘴,打指缝里迸出了叫声: “本来是的!本来是的嘛!” 她拼命要装出一付正经的样子,自己可又忍不住要笑。她那双有点隆起的眉床一掀一掀的。只是那两道弯弯的黑眉毛没有动:她因为眉眼长得太挤了点儿,就把原有的毛剃掉,在一个高点儿的适当地方画了两条——直往两鬓插了进去。 等到笑声平息了,她才放开嘴上的手指。她想着:现在该再说一句什么话呢?——现在整个客厅都拿她做了重心了。 丁寿松在姑太太后面站了一会儿,又移到五舅老太后面。他在应该笑的时候笑,应该住嘴的时候住嘴。随后他决计要插句把进去,就轻轻咳了一声。 “凤姑老太还是这个脾气,说起笑话来——真是的!” 有几双眼睛瞟了他一下。他感到一阵冷气,准备好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偷偷地熘别人几眼。 可是老太太扁着嗓子叫起老小高来,丁寿松这就赶紧走到门边,用种很着急的样子帮着喊: “老小高!小高,小高!” 老太太公事公办地校正他: “不是要喊小高哎,要的是老小高。难为你再喊下子的,松——松——” 忽然她吃吃地笑了笑,小声儿说: “我真不晓得要怎干称唿他法子。” 从前他的孩子赶着他叫“松大叔”。文侯老三还很喜欢他,小时候很亲热地喊过他,还叫他背着到外面去转糖抓彩。可是后来渐渐的——这名字听来有点揶揄意味了:仿佛为的要取笑他,折磨他,才加上这么个不相干的尊称。 她还记起文侯爱笑不爱地对丁寿松说过这句话—— “怎么?叫你松大叔——你当真答应啊?” 老三这孩子——说起话来一向是冒里冒失的。 大概是这些地方得罪了丁寿松,以后他到城里来的时候,竟不来看看这房自家人。 那位梁太太近来很关心丁家里的事。她问: “他跟你们隔得远不远?” “呃唷,我说不上来了,”老太太想了一想。 “哪,是这个样子的:以前丁家在下河的时候呢——一共有五房。后来一房一房分了出来,我们老三房就在这块买了房子。他呢——” 小凤子打断了她: “他哪里是我们这五房里头的嗄!” 那个愣了一下,要去抓牌的右手也停在半路里没有动: “是的哎,是说不是这五房里头的哎。” “怕还不是同宗的哩。不过他也姓丁就是了。” “是的哎,”老太太重复着,表示她自己并没说错。“嗯,一定不是同宗的。” 梁太太很吃力地把短短的粗脖子转动一下——看看门口:那个松大叔出去找老小高还没回来。她摇摇头,摆出付看不起的脸色:这么个脚色也要姓丁,也要向丁秘书长家里攀做本家,她总觉得有点荒唐。听说他还想找个差使哩。于是她鼻孔很响地哼了一声。
第13页 “他能够做什么事呢!”她说。 “总没有进过什么学堂吧,他这种人。” 正抽着纸菸的小凤子趁机会又来了俏皮话: “唵,就只准你家梁先生进专门学堂!你望着罢:丁寿松明儿个也会到部里头去当秘书——派在秘书长室办事。” 给取笑了的那位胖太太笑得发抖,肩膀挣了几下,好像有人呵她的痒。 温嫂子刚扭一扭脖子要响应她。可是一瞧见芳姑太太绷着那张肿脸,她就挺了身子作股正经。还用手暗地里碰碰姑太太的膀子——喊她别把手里那张四条打出去。 五舅老太太瞅了梁太太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她那付牌上。眼睛眯着,眉毛皱着,仿佛她是不得已地在尽着什么义务。等到丁老太太开了口一源源本本告诉她刚才那句笑话的来由,她这才抬起了脸,用心听的样子听着。 老太太说: “哪,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文侃在报馆里的时候——梁先生就在他手下做事,懂啊?梁先生是专门学堂毕业。” “学的是师范,”梁太太很快地插进了一句。 “唵,师范。那年子文侃不做报馆了,跟着如今那个史部长跑来跑去的。梁先生呢——就没得个事。去年上半年——二月初六,正是——史部长喊文侃去当秘书长,梁先生就在部里当秘书。他学的是专门,懂啊?没得专门才难找事哩。” 她报告得很认真,叫人觉得——要不仔仔细细听着她就对不起似的。眼睛可对着桌面上:她那双眉毛漆黑的,画成两把剔脚刀的样式,这么一衬起来,就更加显得有威严。脑顶上齐髮根的地方涂着墨,好像带着一顶黑缎帽子。 这时候大家都紧围着牌桌,灯光给聚得集中了,亮得耀眼。四面都给她们的影子挡着,只隐隐约约看见墙上挂着的对子——成了一条条的白柱子。 门忽然开了一小半。一阵轻轻的风盪进来,叫灯罩流苏摇了一下。老小高跟丁寿松走进来了。 老太太全没在意。她虽然一个劲儿瞧着牌,可也觉到身边幌了幌亮,就对那个老妈子瞅了一眼,似乎怪她怎么无缘无故闯了进来。她说: “你们望望梁太太瞧:三付下了地!” “真的,”芳姑太太哼了一句。于是每逢摸到一张什么,总得踌躇好一会。一面用大拇指摩着牌面,一面瞧着她下家那张胖脸,末了她就用着打商量的眼色瞅瞅温嫂子。 谁也没开口。在这静默的当口——她们才听见老太爷书房有人在那里哼什么诗。声音颤颤的,一会儿细得像蚊子叫,一会儿又放得很大。这当然是那位五舅老太爷的玩意:他念起书来总是两腿叠着,用脚尖颠着抖呀抖的。 在走廊上,在院子里,时时响着那些下人的脚步。那里面还辨得出高升的嗓子——他在嘟哝着什么。接着丁寿松咳了一声。 老太太好像嫌这些吵得她分了心,自言自语地说: “唉,家里人多了也着实麻烦。……” 没有人答腔。大家都在提心弔胆地对付着梁太太。连空气都凝固起来了。芳姑太太连放牌也轻轻地放,仿佛要叫人家不注意——即使听的是这一张也会错过的。 后面一进的屋子里——三太太在哄着三个月的小毛娃睡觉,不成调地哼着。声音像一根细丝,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地飘着,打门缝里挤进了这客厅。 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记起这公馆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才记起文侯还有这么一个老婆。可是想起她的面貌来——总有点模煳。她从来不出来陪客,也不多说话。在人面前老是低着脑袋,跟她做新娘的时候一样。 “你们听听三嫂,”小凤子用兰花手弄熄了那纸菸,轻轻地说。“不是念经就是哄孩子,孩子又带不好:养一个坏一个。三哥哥一天到晚在外头瞎跑瞎跑的,她也不管下子。” “怎干呢?”五舅老太太问。“你打的南风啊?和了!” 于是大家都轻松起来。梁太太可红着脸,立刻把没有做成的那付牌洗掉,小声儿嘘了一口气。等到别人发议论的时候,她又满不在乎地堆着笑。 丁寿松一直站在黑地里,夹进这里看看,夹进那里看看。脖子伸得发酸。有人一和了局,他这面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可是她们这些谈话——他还是插不进去。她们正拿三太太做题目,他就不知道他到底应该表示同情她,还是应该派她的不是。他嗓子似乎干得难受,时时咳几声。右眼不舒服地霎着,显然这强烈的灯光刺着他很不好过。 “她那种日子我就过不来,”小凤子又拿起了一支烟。“她一年到头不动,什么事都不管。”这里她把两个,指头放到嘴上去,告诉别人她现在又得来一句俏皮话了。“唵,你们望着吧,打起仗来她都不肯跑的。” 谁也没有笑。倒引来了五舅老太一句问话: “怎干要打仗呢?” 小凤子极力忍住笑,眉床肉抽动着。她故意对那位老人家装付惊慌样子,一面瞟着梁太太的脸。 “糟了!五舅妈真的不晓得啊?”她压着嗓子叫。“洋鬼子就要打到这块来了哩:有一百架飞机。”
第14页 那位梁太太没命地笑起来,全身颤得像一块肉冻。 老太太也笑了笑: “这倒头的小凤子!一——瞎说瞎说的,五舅妈要当你是真的哩。” 停了停又正经着脸色——向五舅老太那边凑过去一点: “不要听她嚼的舌根子。昨儿个我还看了报的:不要紧。打仗的那块还远得很哩,懂啊?——远得很哩。真的,中国地方这么大,人家要打来——哼,这样容易法子啊?” 她对面那位芳姑太可转开了念头:想像到跑兵荒——搀着她的祝寿子挤上了小火轮,把他送到乡下去。她不管到哪里总带着这孩子走,就是回娘家——也叫小侯在他下课的时候去接他来。现在他给安排在他外公书房里:她怕这里太嘈杂了,叫他温习不了功课。 越想越不放心,她很快地向温嫂子转过脸来: “你去望下子他吧。” 那个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哦,祝寿子啊?”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芳姑太又加了一句: “他要是打盹——就给他上床。” 丁寿松看着温嫂子走出去,咽了一口唾涎。他有点不安:怎么不叫他丁寿松呢?他觉得使唤一个女人到老太爷房里去,那里还有男客坐着,这件事总有点那个。并且他实在应该再到老太爷那里去坐一会。可是他把那位老人家冷落了这么久,这回要去——他认为总得有个藉口才好。 “五舅老太爷真是书呆子。”他对自己说,笑了一笑。 嗯,那个老头尽拿本书在那里念,就是看见他进去了也不跟他搭嘴。老太爷一个劲儿在那里写着什么,连外孙扑在茶几上打盹——也没有管。丁寿松坐在那屋子里的时候就老是忸怩着,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于是他打定主意——非得有件正经事他才到那边去。 这客厅里的女太太们虽然没工夫理会他,他到底还有时候插得进嘴去的。 就这么着,他一听见小凤子第二次跟五舅老太说顽皮话——他就打起哈哈来,声音放得很大。 “唉唉!笑死人哩!”——他拿手擦着干巴巴的眼睛,缩短了唿吸,好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香几上那架座钟叮的敲一下:十二点半了。 高升端着个茶盘走进来,整整齐齐摆着消夜的稀饭。一走过两个人影中间的亮处,就有一碟火腿闪现了一下:切得薄薄的,红的白的都非常鲜明。 背着灯光站着的丁寿松看高升拿出那些饭碗来。他数着:一,二,三…… “七!”他挺了挺脖子。到底是自家人:即使他没打牌,他不过在这里随便谈谈玩玩的,这一餐精緻的消夜可也有他的份。不比在唐家里——只叫他到厨房里去吃饭。 他这就摆出付得意的脸色瞧着别人吃东西,好像这些好味道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看见五舅老太太已经用完了,他还拿出一付主人的身份来劝她多吃一点。 “怎么不添一碗呢。怎么不添一碗呢?” 可是他自己没端起碗来。直等到温嫂子回了这客厅里——他才动手。 “祝寿子上了床了?”他把那最后一片火腿浸到了稀饭里,很关切地问她。“你今儿个不家去了吧?” “家去做什么?” 他低声说: “呃,真的,你替我在姑太太跟前说一声:请她那个点个——侃大爷回来了的话。顶好呢请她在侃大爷面前先说一声,回头我再自己找他。你看呢?” “啊喂,看你晴!——你还是不放心姑太太,还是不放心我嗄,重三倒四的?” 丁寿松就耸着肩膀笑起来。不过一想到他要一个人回唐家去,心头又一阵冷。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呆在那冷清清的公馆里,瞧见了老陈那张看不起人的脸。 “我凭哪一门要住在唐家?”他想。“明儿个我要跟他们说一声——搬到这块来住: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今晚他可非回去不可。他声言他得少陪,跟在座的人一个个招唿着。一发见老太太动了动身子,他赶紧用付哀求的脸色叫起来: “莫送莫送!自家人。呃,真的,莫送!” 在他这方面,礼节可得尽到。他不断地弯着腰点头,到门口还鞠了一个躬——让门扉撞到了他腰上。在廊子上遇着老小高,他竟也拿微笑招唿她一下。然后踏着方正的步子,恭恭敬敬走到老太爷那里去告辞。 五舅老太爷还是坐在那把摇椅上,这条腿搁上那条腿,抖得连地板都震动起来。他眼睛有点不大平正,把那本书靠右边拿着:一眼瞧去,就简直断不准他倒是在看书,还是在瞟着进门的丁寿松。 靠窗那张桌子上放着好几只大小不同的表,旁边还有一块灰布。丁寿松知道这是老太爷的玩意:他每天晚上要把那些小钟小表擦一遍的。 可是老太爷自己正在那里找着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会儿又翻抽屉。这里他勐地抬起脸来,很着急地问: “呃寿松,你看见我的眼镜盒子没有?” 那个给愣住了。 “真要命!”老太爷显得很烦躁,说起话来也很快。“到哪块去了呢?——刚才还在这块的。真要命!真要命!家里这么多用人——一点个用没得!东西一下子就找不到!”
第15页 五舅老太爷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腿仍旧抖呀抖的。他慢吞吞地说: “在不在你的马褂口袋里呢?” 丁寿松帮着找着,等到他在新打的书柜上发现了那个东西之后,他才走出了这里, 自鸣钟正敲了一下。 这时候客厅里又哄出了尖锐的笑声。 第五章 到两点多钟—一丁公馆那些客人才散。客厅里的地上给留下许多瓜子壳,烟屁股,吃宵夜吐下的鸡皮。只有痰盂跟烟缸很干净,在灯光下面发着亮。 温嫂子要喊高妈来扫地,可是那位刚送了客打回头的老太太止住了她——“等下子,等下子,难为你。”于是她想起她照拂祝寿子睡觉的时候只吩咐小小高陪着他的,就不放心地往里面走去了。 她们娘儿三个又回到了客厅里。老太太靠牌桌坐下,把旁边茶几上那只盒子拿过来,倒出里面的头钱来数着。她动作得很慢,叫人疑心她手指生了什么毛病。把麻将牌推开,她拿一张钞票摊在桌上,最后才钉着一个疙瘩似的——放上一块光闪闪的现洋。接着再把毛钱排列成一道线,有一个摆歪了些还拿来移正一下。她嘴唇轻轻掀着,那排假牙就星星那么闪动起来。 芳姑太太两手筒在袖子里,肚子贴着桌沿,看来她似乎老远地在想着什么,同时又像是在心里帮母亲数那些钱。 “啊呀,”小凤子叫。“我忘记买烟了!” 她抓起款客的那罐头白金龙来顿了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数装进了她自己的烟盒子里。这才转向了老太太,埋怨地嚷着: “看你唷!——算了半天还没有算好!” 那位老年人给搅煳涂了。照规矩——头钱里面要摊出四成来给高升高妈他们分,可是她似乎给那些毛钱耀得眼睛发花,觉得怎么样也分配不过来。 等小凤子抢上来替她算的时候,她格格格地发了笑,把嵴背往后面一靠。 “暖唷我真搅昏了!——又是票子,又是洋钱,又是毛票,又是角子……” 然而小凤子正经着脸色,挺热心地搬动着那些钱,嘴里计算着。显然她不单是在帮母亲的忙,而且还有教育别人的义务的。她那片大红嘴唇老是往上面翘着点儿,一看就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数学程度多少有点生气。她时不时反覆着这句话: “一点个不难。你望着嗄!你望着嗄!” 一会儿她就理得清清楚楚: “一共十六块七毛。一成算它一块六罢:四六二十四。……六块四——给他们六块好了。”她转向着芳姑太太。 “不错吧?……姆妈你问问姐姐——错不错,容易算得很嘛。” 随后她叠起那些钞票,轻描淡写地抽出了一张放进衣袋里,她跟自己商量似地: “我拿五块:我要买袜子。” 做母亲的就像平素那样—一笑着嚷起来:句法从来没有改换过。 “要死啊!——这倒头的丫头!” 那个丫头在这时候总是嘟起了嘴,埋怨她哥哥太小器: “你想想瞧,我十块钱月钱可够用?” 她脸子一会儿冲着母亲,一会儿沖姐姐,嘴里对她们背着她的日用帐。算算瞧,她用得苦不苦!朋友得应酬,香菸也得抽。可是为了钱少,简直成了个啬巴子。她说得很快,好像在背着一课熟书,一直跟着她们走到老太太房里还没谈完。 “我就不懂,”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的样子——脖子掣动了两下。 “我就不懂——怎干连买鞋子买袜子都要包在月钱里头!” 老太太坐在她那张又高又大的宁波床上,两只脚落不到地,就把腿子盘在床上。她摆出一付很适意的样子,好像一桩大事业好容易才做成功,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会似的。她扁着个嗓子叫小小高替她装水烟,一面撮起了嘴唇等着。这里她张一张嘴要说话,小凤子可走到隔壁她自己房里去了。 “还有手绢呢,”那位小姐隔着板壁叫。 “他恨不得吃呀住的都包在里头才称心哩!” 芳姑太太每逢到了她母亲的屋子里,总是拣那张崭新的皮垫椅子来坐。还把它拖出点儿——不让它靠着墙。她时不时捻捻手指,似乎那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她很注意地听完了小凤子的话,嘆了一口气。 “唉,也难怪,侃大爷住在京里开销总不小,还有应酬什么的。” 一提到文侃,他那张很有心事似的脸子就浮到了她眼面前。她总是似乎看见他弯着个腰,低着个头,忙着跑来跑去——会儿到母亲这里,一会儿到嫂嫂那里,用着很性急的手势掏出几块钱来。 好多年以来——一想到哥哥就有这么个印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嫂嫂呢?”她想。 “唉,她脖子上那块癣总是不得好。” 于是她说: “怎干不搽点个阿墨林的嗄?” “你说哪个?”老太太茫然地问,声音可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谁。 然后娘儿谈了几句哥哥嫂嫂的事,老太太十分详细地告诉她大女儿——文侃这回信上说了些什么。芳姑太专心听着:虽然这封信寄到的时候还是她读给母亲听的,现在她可像听一个新消息一样。末了她还问了一句:
第16页 “要打仗的话——有得说起没有?” 她那张脸子显得更肿了些,给电灯照着——发着青灰色的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老太太——等着她的回答。 这问题现在变成了一个硬东西塞在她胸腔里了。可是以前她竟那么不在意,那么忽略,连哥哥信上有没有提起这件事——都记不起来。 老太太对她摇了摇头,她就把身子挺直了点儿。她话说得很快,很流利,显然是她说熟了的。不过嘴唇撮得紧紧的,看来她不愿意把声音放出去。 “反正是这个样子,反正是。世界一乱,我们娘儿两个——嗯,才不得了哩。我不能望着唐老二把田卖光,骨董字画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偷着卖!我不管!——我该派有的一份我就要他交出来!” “当然啰。这个……” 做母亲的把嘴斗到水菸嘴上去了。 屋子里响起唿啦唿啦的声音。那幅画着牡丹的帐帘子就给埋到烟雾里面。水烟屁股那股沖鼻子的气味跟油漆气味混到了一块儿,逼得芳姑太太拿手绢在鼻子跟前扇着,一面呛得咳了起来。 三太太的孩子哇哇地哭。声音直发闷,好像她给什么堵住了嘴。于是又飘起了那个不成调的催眠歌,并且听得出做娘的在拍着那个小孩子——哭声就一抖一抖的。那位三太太的嗓子老是这样细,这么尖,在这夜色里飘得毫不费力。她仿佛特为要弄上点声音来叫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听去倒反觉得寂寞,觉得凄凉,简直不像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身上发出来的——还叫人疑心到这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一个生物。 忽然——芳姑太感到心头一阵酸。那种一高一低的哼声像是一条长丝,而她攀着这条长丝在这里盪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来由,她总隐隐觉得这歌声跟她的身世有种说不出的联繫。 她想到祝寿子吃奶的时候那些光景,又想到大少爷临死时候的样子,那年她头胎生的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坏。于是以后她一直跟祝寿子孤零零过着日子,还让小叔子他们簸弄着欺侮着。 “这个砍头的!”她用力撮着嘴唇骂,眼睛里沁出了泪水。“一天到晚跟那个老太婆鬼鬼祟祟。……还有那个五二子!他们巴不得饿死我们孤儿寡妇!——还当人家不晓得哩。”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一口的烟衔住了不叫吐出来,不然好像就会把念头漏掉了似的。随后她发表了她的主意,使劲动着嘴巴——有头有脑地说着。她从文侃两个月以前的一封信报告起,叫别人知道这位哥哥不久要回家一趟。 最后她才郑重地提出了她的办法: “就这样子罢:等哥哥家来好了,看他怎干说法子。” 可是隔壁小凤子的声音像钉子那么插了进来,一听就知道她又在那里生气,可以想像得到她那张瓜子脸发了红,或者竟连腮巴子都鼓起了: “哼,哥哥哩!他自己的事都管不着——还管姐姐的哩!” 这边老太太微笑着听着。等了会儿没下文了,这才答道: “我当你睡着了哩。……你还在那块看《红楼梦》啊?” 老太爷似乎已经回到了他卧室里:她们听见堂屋东厢发出沉重的踱步声,还埋怨地嘟哝了几句什么。 姑太太很不灵便地把脖子转动了一下,她踌躇着。这件事要不要跟爹爹商量呢?可是她在临睡之前——到他房里去请安的时候,她竟什么都没想到要跟他说。 “跟他谈什么嗄!”她对自己解释着,悄悄地穿过小凤子的屋子,到了一间里面专门空着替姑太太安顿的房里。 温嫂子守在睡着了的祝寿子旁边打盹。这里她像有种天生的特别敏感似的,勐地张开了眼睛,就用精神饱满的派头去给她大少奶奶打洗脸水去了。 那个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 “真奇怪。怎干的呢,到底?——大家都看不得哥哥!” 她相信只有她懂得哥哥。哥哥也懂得她。唉,她这位姑太太在家里的各种关系上——倒是应该属于伯父那一支的。那位老人家生前很喜欢她,很关切她,还常常在客人面前夸她: “不要看小芳子这么小,才懂事哩:看见一桩事情总要想下子……又爱干净……” 接着拍拍她脑袋: “小芳子,你像哥哥一样——过继给我罢:叫我爹爹。我替你看个好人家。” 那时候她才九岁,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跟一般听话的小女孩一样——姆妈给她的那种羞耻教育竟起了作用。于是把脸一撇: “唵!” 现在记起这些来,还仿佛听得见伯父那个洪亮的嗓子,还觉得自己的脑袋转动了一下似的。 她嘆着气。跟手对准了镜子,把微微皱着的眉心抹了几抹。一看见温嫂子提着铅桶走了进来,她感慨地说: “要是他看见了这个样子——不晓得会怎干气法哩。” 那个吓了一跳。一经芳姑太太说明之后,她马上跟着也嘆起气来。 “啊唷喂,不要谈了罢!”她说。“他老人家要是望着唐二少爷待你——东也卖田,西也卖田,卖完了叫你明儿个分不到一点个东西……
第17页 “原是嗄。我到唐家——还是他老人家做媒的。” 温嫂子可替那位老人家辩护似地苦着脸,嗓子稍为提高了些: “唉,他老人家怎干想得到大少爷——大少爷——”她霎霎那双红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大少爷一过世……他过世……唐老二就简直的——嗯,剥了皮还要下油锅哩!他待嫂嫂这个样子!可作兴嗄!畜牲嘛!” 停了会儿又轻轻地说: “我们真的要提防他这一着哩。”——“我们”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们总要打听打听:叶公盪那块田说不定要卖。” “嗯,真的要打听。……找哪个呢?” “嗳唷我的奶奶!”温嫂子压着嗓子叫。 “还怕没得人么!比如——比如——丁那个,丁——”她故意摆出付记不住的样子,想了这么几秒钟, “丁什么的……啊喂,看看我的记性!” 芳姑太可还不明白。温嫂子对她瞧了一会,只好干脆说了出来: “哦,丁寿松。……这个事情叫丁寿松去做就是了。” 那个的视线慢慢移了开去,抹着西蒙蜜的右手也动作得迟钝了些。哥哥一回了家——马上就跟他商量么?不过她一下子决不定:那些打听得来的消息还是由她告诉他好,还是叫丁寿松一径对他报告的好。 这时候隔壁房里——小凤子那张床烦躁地响了一声,大概是这边叽叽咕咕的吵得睡不着。不过也说不定是为了姐姐太相信哥哥,她生了气。 于是芳姑太太立刻打住了她的思路。把湿手巾抹了脸,重新擦起西蒙蜜来。 第六章 十一点才敲过,那位丁寿松就到他自家人家里来了。温嫂子一瞧见他,老远地对他招手。她娇弱地斜靠着门框,把新贴上两片头痛膏药的脑袋往右边歪着,脸上堆着笑,上唇翘呀翘的,仿佛她拼命要包住那排发亮的乌光牙齿——可又包不住。 “啊唷嗳我的大爷!”她埋怨地斜了他一眼。“怎干到这时候才来的嗄!” 于是她把他拖到没有人的客厅里,贴着他耳朵谈了好一会。 丁寿松拍拍他那凹进去的胸脯: “好,包在我身上!” 他似乎怕别人看他太慷慨——反倒叫人疑心他靠不住,他就详详细细说了一番理由。 “我看不过,我!”他奋激得连左眼都瞪了起来。“我不能望着我家姑奶奶吃人家的亏!嗯,真是的!家里人不帮哪个帮!——家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唐老二这个混蛋!说起来:哦,孝子哩,又是待嫂嫂像娘一个样子哩。其实啊——混蛋嘛!” 这里他第二次拍胸脯。 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这件事叫他来干,那可真——嗯,奇怪,她们好像老早就知道他有这一手本领似的。 “这个真是!这么点个小事,”他摆了摆脑袋对自己说。他觉得温嫂子实在不必小题大做,谈得那么——又认真,又小心,竟仿佛在计议打天下坐江山的大计策。 右手摸摸扁平的后脑,又拿来抹了抹嘴。他决计把白色那套看家本事拿出一点儿来——只要一点儿。他在家乡什么事都打听得很明白。他动不动就小声儿对别人说: “呃,你可晓得雷八嫂家那个阉鸡是哪个偷的?” 看见别人张大嘴巴等他往下说,他可又卖起关子来,只微笑着霎霎眼睛,肩膀耸了一下。 乡下有什么蹩扭他总头一个知道:连鬍子在罗汉谷遭到了拦路神,收来的二十来块钱给抢光了。还有赵家跟他们亲家打了一架,赵瘤子竟气得要把新定的媳妇退聘。至于那几位区董呢—— “这点个小事他们管不着:他们晓都不晓得。” 于是那些闹纠纷的人家请他松大叔去评评理:这位姓丁的在安徽一个县衙门做过官,跟老爷们向来有来往的。丁寿松这就挟着把雨伞走到他们家里去,费点儿唇舌,拿别人八百文折轿钱。 “唵,就这个样子好了,”他对他的当事人庄严着脸色。“我晓得,我晓得。明儿个我去找莫九爷——把这个话告诉他。我的话他倒肯听的。” 那些人放心地透过一口气来。松大叔跟莫九爷原是老交情:他在衙门里当承发吏的时候——莫九爷正在那里当科长。他常常谈谈莫九爷的做人:他认为有钱有势,又那么有好心的,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 可是他好像还嫌不够,还老是打莫家的长工那里打听那位大脚色的日常生活。随后又到靠河那些店家里坐一会,跟别人小声儿计议一些什么交换一些什么。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把情形弄明白了——什么事就都不难对付。 “这回只要把唐家的打听好了……”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很舒服的样子闭着左眼——给他将来的日子描下一个模煳轮廓。他感到他会呆在一所大屋子里办公事,比县衙门讲究到不能比的大屋子。可是他想像不起他怎样拿着笔桿去弄那些公文: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玩意,可是他一走进了那里——就有鬼神差使那么让他干得停停当当的。
第18页 这天他在丁家显得更加自然,更加活泼。他跑到这里跑到那里,看见人就扯谈几句,对什么小东西也都表示很惊奇的样子。 “怎么,煎鲫鱼也要放姜米啊?……咦,这个是怎么搅的——这棵槐树还不开花!……” 什么事都引得起他的兴味,连高升的自解自语——他都觉得好玩。他知道别人嘟哝着的跟他不相干:这公馆里谁都不敢看不起他这个姓丁的,并且——姑奶奶有大事託付他他才来的。 接着一连三天,他不断地来这公馆里跟他们亲近亲近。温嫂子一问起他打听得怎样,他就满不在乎笑着: “唉,你这位嫂子!——茅厕还没造好就要挑大粪肥田!” 他看见温嫂子盯定了他,有种信他不过的神色,他脸上画成弧线的皱纹就渐渐拉直起来。他咽下一口唾涎,看看四面,于是小声儿告诉她:他要等唐老二回来了再着手。 “那天子唐老二就跟我谈过。他啊——哼,如今对我们丁家的人才客气哩。他倒相信我,他说他钱不够用。他说——他说‘我有好多少事情要拜託你帮忙’。拜託我帮忙,嗯,好极了!——找鬼看病。” 然而两天之后——他一听说唐老二就要回来了,他忽然感到有个冰冷的重东西压到了他身上。 他知道他那位亲戚在省城里呆不久,起先他一直望着别人早点到家,让他早点把这件事办好。到底还要多少日子呢,十天还是一个礼拜?……可是他莫明其妙的感到心头一阵紧,好像想到了什么祸事似的。他只是去模里模煳想像一些好情形,似乎他只要在唐老二书房里坐那么一两分钟,大老爷审案子那样问几句,他马上就可以赶到丁家去报告的。这里他还打了个切实点的主意:这回要到丁家去,那他得叫一辆黄包车——快得多。 没有一个唐老二在他面前,他只是转些不落边际的念头叫自己这么快活,这么轻松,于是他说的唐老二那些拜託他帮忙的话——他自己就也仿佛觉得真有这么回事了。 现在——他可不得不想得实际些。他两手叉着托着后脑,横躺在老陈床上。眼睛对着天花板,那上面有几个小黑点——似乎在那里爬着,又似乎一点也没移动。 “怎么搅的呢?”他皱了皱眉。连自己都不知道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唐老二那张脸子浮到了他眼面前:看不起人似地挂下了下巴,面部就显得更加长,简直像一匹马。两只小眼睛隔得远远的,各自在它的位子上闪着亮——要瞧穿他的心事那么盯着他。 怎么,这么一位脚色——叫他丁寿松直接去跟他打交道么? 他困难地爬起来,好像他的脑袋很重。他走到厨房里:虽然他明白从桂九那里听不到什么,可是他还是跟那个厨子谈到二少爷。有个人跟他有问有答地说几句话—一他总觉得放心些,不管对手是谁,也不管说些什么。他用种很不在乎的神气开了口,表示他只是来谈着散散心的: “二少爷要家来了哩。” 桂九两手使劲在围身布上擦着,擦得发了红: “唔,怕是十老爷找他有什么事。” “怎么呢?”丁寿松眼睛里闪起光来。 “我不晓得。我只看见十老爷来过两趟,跟大太太谈了一阵子。昨儿个发了封快信给二少爷——寄到黄包车公司里的。” 一提到十老爷,丁寿松就失悔地想到——他这回竞没去看看唐家这位叔太爷。唉,真是的。有许多熟人他都没去拜访他们:他这几天着实过得太忙,太没有工夫了。 仿彿为了要补过,他带着十分牵挂的样子问起十老爷。据他猜来——他老人家恐怕已经老了许多,唉。他还记得他三四年前到十老爷公馆里去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跟十太太吵嘴,发着脾气。要不是二少爷在旁边劝住了他,他怕会暴躁得吐血。于是说话的人又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一下子他又把声音放得很低——换了一个题目,摆着一付很热心的脸嘴: “呃,这回二少爷到省城里去——一定是为他那个黄包车公司的事。” “我不晓得,”那个不在意地答。 丁寿松把对方瞧了会儿。忽然他心里钉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叫他着急起来。他给搅得有点烦躁,就拿一肚子脾气发到了桂九身上: “哼,他不过是厨子呀!——什么东西!” 晚上他静静想着各种门路。他觉得他一辈子没碰到过这么烦难的事,可是这个对他又这么重要,这么吃紧,他将来的日子就在这里卜着卦——好呀歹的就在这一下子决定。 结果倒是满意的。嗨,二少爷大少奶奶都不在家,小侯就成天在小营喝茶听说书,因为见不着面,他丁寿松就竟没想到打这车夫身上找线眼了。 自从唐启昆一到了家,小侯可更加见不着:一天到晚拉着二少爷在外面奔。丁寿松这就成了一艘陷在沙泥里的破船:谁也不理会它,让它呆在那里烂掉。他老实想到他自家人那里去走动走动。不过——唉,那位温嫂子真是!她总是性急巴巴的要催他!另外一些熟人家里呢——慢着罢。他觉得有些要紧事情巴在身上,这几天他简直跑不开。
第19页 那位十老爷又来过两趟。他老人家脸上那些皱纹深了些,就是心平气和的时候,也看见他眉心中间的几根条纹。虽然他年纪比他的二侄少爷还小两岁,可是他显得老些。一到了二少爷书房里——照例一来一回地踱着,反着两只手,肩膀耸起点儿,仿佛他使着全身的力气在跨着步子。 随后房门就訇的一声关上,叔侄俩在里面谈起话来。 丁寿松想:嗯,有了苗头。 他轻轻地往书房里走去,可是在院子里打了顿:五二子正在厅子上——拿耳朵贴着板壁在偷听着。她一瞧见有人,于是装着没那回事似的用手指在板壁上画呀画的, 一面把雪亮的眼睛瞥了他几下。 “孙小姐一个人在这块玩啊?” 他吃力地笑了笑,用很忙的步法穿过这厅子到厨房里去。他感得到后面那双圆熘熘的黑眼珠子还钉着他,嵴背上仿佛流着一道异样温度的水——说不清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一直到礼拜六,小侯打车子把大孙少爷接回来的时候,丁寿松才从小候那里听到了一点儿东西。 原来唐老二常常跟他十叔商量着什么。两个人天天跑出去找什么卜老爷,王老爷,还有华老爷家里的何老爷。看来那位何老爷身份特别高些:那两叔侄请他上过两回茶店,十老爷还请他吃过一回酒席。小侯还告诉他,二少爷会要请何老爷来吃饭哩。 “哪个何老爷?”他问。 “何云荪何老爷。” 丁寿松摊开了左手手心,拿右手食指在那上面画几画——准备写字: “何云荪?——哪两个字?” “我怎么晓得呢,”那个抱歉地笑一下。 “那么——”他像不放心的样子,仿佛二少爷没跟他计议过这件事,就怕二少爷会上别人的当,会莽莽撞撞做出坏事来的,“那么——找那个何云荪有什么事呢——你可晓得?” 这时候大孙少爷戴着鸭舌头帽子走出来,叫小侯陪他到小营去听说书。他在旁边等了会儿,好奇的样子看着丁寿松。一面把右手插进长衫袋子,弄得铜板叮郎叮郎地响。 小侯对丁寿松摇摇头就跟大孙少爷出门了,他们的话声还飘过墙来: “我只能玩一下子工夫:二少爷要我……” 大孙少爷答: “不管!不管!” “哼,孙少爷哩!”留在院子里的人嘟哝着,突出了下唇。“说起来倒是大户人家的,他倒——他倒——哼!” 这天启昆二少爷回来得早些。在大太太屋子里谈了一会什么,然后到书房里玩起骨牌来,看去他准有一件什么称心的事:眉眼都很展得开,脸子也不跟平日那么拉得长长的。他带种又悠闲又熟练的手势洗着牌,接着很耐心地把它整整齐齐砌成一排。 房门没带关。灯光斜出一方来到厅子上,那几块大砖给洗成苍白色。那影子似乎是拿得动的东西:只要轻轻飘来一阵风,它就滞顿顿地摇几下。 丁寿松在外面张望了十来分钟,二少爷才把视线扔过来:灯光耀着他的眼睛,他皱着眉毛。 “哪个?” “我哦,”丁寿松蹑脚蹑手跨进了房门。 那个用种惊奇的眼色瞧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显然这位二少爷没把他姓丁的放在心上,简直忘记了有这么个客人住在他公馆里。他一经看明白了丁寿松那张瘦脸,就把自己的脸绷长了些,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丁寿松结里结巴地说: “这几天——二少爷忙吧?……我——我——二少爷我看你瘦了点个。唉,身体也要保养哩。” 仿佛那付骨牌的数目一下加多了几倍——二少爷洗起来拼命撑开了两条膀子,一双手抹上了大半个桌面,连掉下了一张牌都没发见。 “省城里——还好吧?”客人捡起地下那张牌来,他那张笑脸离主人的很近。 唐启昆给牌声吵得听不清楚,皱起了眉毛: “啊?” “我说……唉,难哩!……二少爷你那个黄包车公司……” 他背驼着,似乎恨不得要把脑袋缩进去。 二少爷用鼻孔哼了一声,生气地说: “什么,什么?有话——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看看你这付猥琐样子!” 唐启昆对客人那张瘦小的脸子盯了会儿,这才很重地把牌一抹,慢慢地排起来。 “真的替他找个事罢,”他想。 他看着对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里——流着乞怜的光,那条嵴背仿佛给他二少爷这种身份地位镇住了,怎么也伸不起来。于是凭着他平日看人的经验,他觉得这个姓丁的虽然姓了丁,人倒还靠得住。丁寿松也许会彻头彻尾听他的话,也许会替他跑跑腿,做做事,只要他驾驭得住他。 可是他脸色反倒严厉了些:似乎他既然成了别人的身主,他就得尽量拿出点儿威严来。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打肺里敲出来的: “你这几天没到外面去吧?” 对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
第20页 “我是——只有丁家……” “不要乱跑,晓得吧!城里不比乡下,瞎跑瞎跑的就会出毛病。在这块做人——处处都要小心!……你怎么样呢?” 丁寿松一下子摸不准别人的意思,只干唉了一声。 “嗯?”主人皱着眉。“你怎样呢,你想找什么事呢?” 这一着可叫丁寿松想不到。在他看来——唐家这位二少爷已经完了的。他只是为了不得已的事才来跟他敷衍,虽然他一走进这书房——就感到有种特别空气,叫他这个丁家的人应该有的傲气全结成冰了。 “他自己差使都没有了,还替我找事?” 他隐隐觉得唐老二应当懂得他丁寿松的地位:谁都知道他有个更好的路子,他有他的自家人帮衬他。他这几天满肚子看不起这个姓唐的,他现在就感到受了侮辱:怎么,叫他去给这么个败家子提拔? 不过——要是有什么实惠,他总不能放过它。他这就把脸子皱得结里结巴,小心在意地报告了他自己的希望。 “唉,我只要有一口饭吃,四五十……呃,六七十块钱一个月的。……弄弄公文,我倒还——唵,我弄过的。” 这些引起唐二少爷的兴味。他拿起那个镶金边的像牙菸嘴来,用很精细的手势把一支老炮台塞上去。让丁寿松替他点着了之后,于是提高嗓子谈起做人的方法来。 “你这样子——还可以。不过你的希望不能太大,晓得吧。慢慢地来,一个人只要立定脚跟,什么事都不怕。” 他停了停,眼对着手里的菸嘴子,好像在搜索字句。 “吃公事饭不比在乡下,”他抽了一口烟,可是并不吸进去,只在嘴里滚一下就吹了出来。 “说话要小心点个:不要瞎吹。要是没得本事——吹死了也没得用。吹牛的人顶犯嫌,顶讨厌。我真不懂——好好的一个人做什么要吹牛!混蛋,真是!简直该死!这块也吹,那块!该死的东西!这简直!” 这里他用拳头在桌上一捶,那些骨牌吃惊地跳了一下。 “呃,我倒要问问看——吹牛有什么用嗄!吹牛有什么用嗄!” 瞪着眼对丁寿松瞧了会儿了又说: “你记住!——做人就要这个样子!懂不懂?” “是,是。” “好,”他摆了摆手。“就这样子。好好的,嗯?” 于是二少爷累了似地把嵴背往后一靠。咬着菸嘴子,闭上了眼睛。 “他发什么脾气呢?”丁寿松走出来的时候问着自己,透了一口长气。 第七章 一连下了几天雨,太阳给泡得丧了元气,照出来的光也不大有劲。云堆在天上慢慢流动,街上的影子就一会儿模煳一会儿分明。 丁寿松很快地走着,鼻子上冒着汗。他那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像机器那么动得飞快:—一带着他身子一步一步前进。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摔跤。他把上身往前面倾斜着,头低着,看来叫人疑心他是要找个地方钻进去。 地上还有点潮湿。有时候踏到一块石板上面——还吱的一声打缝里挤出泥浆来。到处都懒懒地冒着热气,蒸出一股土味儿。 他忽然想起他的家乡来了。 事情弄好了——他得回去一趟。…… 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车子,把这五尺来宽的大路挤得满满的,他可总觉得他有点寂寞。那种说不出的感伤似的劲儿——一闪一隐地在他心里出现,正像今天的太阳一样。 “快要到端午节了,”他着急地咕噜着。脚步子可又加快了些。“嗨,他妈妈的!” 后面一阵吆喝,有几辆车子沖了过来。他赶紧避到一个店里,对那些坐车子的横了一眼,接着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他小心地看看柜檯里坐着的伙计,他们谁也没理会他。只有玻璃橱里那些鸭蛋粉对他温柔地笑着,显得又白又细,恨不得要伸手去捏一把。一种淡淡的香味还隔着玻璃透了出来。 一到城里——一个人就渺小得多了。他丁寿松在这里,好像谁都没看见他。他在别人跟前得赔着小心,看着别人发脾气,今天甚至于——唐老二叫他去送请客帖子! “他是什么傢伙!”他忿忿不平地说。“差使没有了——架子倒摆得像个样子!” 在自家人那里呢——他跟他姑奶奶说话可要通过温嫂子: 这天他到丁家去时候,拼命把自己放得庄重些。对温嫂子说话也正经着脸子:不管他受了什么委屈,正经事总得规规矩矩办。 “呃。有个何云荪——你可晓得这个人?”他轻轻皱着眉,带了五成鼻音。 “何云荪?”温嫂子想了会儿,眼珠子斜瞟了一下。“怎干?” “唔,唐老二请他吃饭,后儿个。” 见着芳姑太太,丁寿松还是用着这张正经面孔。不过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写着字,嗓子放低了些—— “何云荪。” 瞧见她在迟疑着,他于是拿食指蘸了蘸唾涎,慢慢地又写了一遍。
第21页 小凤子插嘴: “姐姐你真是!何云荪——你记不得?就是那个呀,那个那个——何六先生。” “哦,”芳姑太太笑了起来。“平常说起来总是‘何六先生’——说‘何云荪’就想不起来了。……这是怎么的呢?唐老二跟他不大熟的嘛。” 于是大家对这件事猜测着,凭各人想像得到的圈子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老太太认为唐老二跟何六先生搭上了交情,准是有用意的。她要徵求同意似地扫了大家一眼: “我看啊,唐老二是想叫何六先生在文侃跟前说句好话,替他找个事。真的,唐老二要再不找个事——那真不得过。” 温嫂子觉得这跟唐家的田有点关系:何六先生有那么多钱——大概总要买点田产。 “他钱多啊?”丁寿松小声儿问,好像要表示连他也有点知道那个姓何的。他并不等着要别人回答,一听见小凤子开了口,他就把视线移到她那张瓜子脸上去了。 小凤子说得很有把握: “那个唐老二跟何云荪搭上交情啊,你你望罢,一定是唐十太爷介绍的。” “唐十太爷?”丁寿松轻轻插了一句。 那个连看都不看他一下: “唐十太爷这个人真老实,唉。他也是上了唐老二的当,他还不晓得哩。” 她姐姐绷着脸瞧着她,叫人疑心她在怪小凤子不该说这些话。可是她嘴里倒是随和的: “是嗄。唐家里怕只有十爷是个好人。” 小凤子把脸抬起点儿对着窗子。亮光耀着她的眼睛,把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她脸上有点发热。她想到唐十老爷的大儿子——那张国字脸白白的,一股老实样子,像他父亲一样。可是算八字的都说他将来有“官带桃花”这么一部命。 她心一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说。眼偶然睛瞟到那面镜子上,她把眉床肉扬了一下:她怕老这么皱着眉——会添出皱纹来。 那位客人看看她,又看看芳姑太。他觉得他实在该说几句什么,可又打不定主意。 看样子——她们似乎不打算再商量那件正经事了。真要命!叫他怎么去打发那个什么何云荪呢? “办事情——哪里作兴这个样子的!”他在肚子里埋怨着。脸上可还是堆着笑,耐心地等着别人说完。一面模里模煳计算着——要到几点钟他才能够回到唐二少爷那里去交差。 太阳打云块里挤了出来,把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幌子——射到了屋子里。亮处有什么在轻轻闪动着,好像什么东西在冒着热气。 芳姑太移开了一步,让自己站在暗点儿的地方。她用大拇指摸着其余四指的指甲,一面很严肃地谈着。 “十爷也是奇怪:对旁的人一点个脾气没得,一到家就不得了:十娘给他吵死了。十爷总是说她待孩子不好,没得良心。其实——唉,十娘真也是个好人。那天子到他家去,她跟我谈了好一阵子。她恨唐老二恨得要命。唐家里他们这一房倒是一一到是——譬如启良——嗯,他家孩子倒还像个人。” 她俯着脸瞧着自己的手。不管别人有没有注意她,她只是背书那么说得很快,好像她知道有个丁寿松在那里着急,就要赶快把它报告完似的。 随后大家都嘆起气来。 老太太认为这件事已经可以告一个结束了,她已经对芳姑太太尽了一些义务了,就主张邀梁太太她们来玩八圈。她热心地冲着芳姑太太问: “好啊?” 小凤子脸上那一丝肌肉都灵活起来,似乎要打面部飞开去。她尖声嚷着一些文明字眼: “我贊成!我贊成!” 接着乱叫着一些下人们的名字,一看就知道她忙得连脑筋都给搅昏了: “高升!高升!……小高!……高妈!……小小高!……” 芳姑太太坐了下来。嘴角上闪着微笑,显然她如今是在等着一件什么好事。 刚才谈起的何云荪那方面——大家竟一句也不再提! 丁寿松两脚移动了一下,霎着眼睛。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告辞,他求救似地望望温嫂子。 那个可忙着走了出去。仿佛——这家公馆里要是少了一个她,那什么也都做不通。幸亏她去吩咐车夫接五舅老太太,还叫高大去打电话给梁太太。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愤怒的嗓子勐地叫了起来:“打死你这个混蛋!打死你这个混蛋!” 噼!噼!——有谁挨了嘴巴子。 芳姑太太睁大眼睛瞧她娘,瞧瞧妹妹,似乎是在提醒她们—— “又来了!” 她妹妹暂时把面部的活动停了会儿,静静地听着。然后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 只有老太太预感到了什么——马上起了身,好像她跟人约定好了的:现在可听见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她毫不迟疑地就走了出去。 发了慌的丁寿松跟在她后面,结里结巴的: “这个——这个这个——”
第22页 前面院子里——文侯老三揪着高大的领子,右手作着势正往那个听差脸上噼过去——落个空。于是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索性抓着拳在别人脑顶上捶着。 “你这混蛋!——揍死你!揍死你!” “呃呃!”老太太靠着门边叫。“老三!老三!” 末了丁文侯给了高大一个嘴巴子,很响地一声——噼!这才把对手一推。 高大腮巴子发了红,坐在墙脚跟前哼起来了。 “这个混蛋!”文侯老三两手叉着腰,打嘴里喘出一股酒味儿。 “给你点个颜色看看!……这个混帐东西!嗯——” 他冲到了墙脚根,拿皮鞋踢了高大几下。那个可把膀子护着脑袋。 老太太移动一下位置,扁着嗓子反覆着: “什么事嗄!什么事嗄!” 丁文侯大概才从外面回来,连帽子也没取下,额头上冒着油污。他用手抹了抹,让帽子往后移到了后脑勺上。 “什么事啊?——问他!”他用力对高大一指。“这个混帐透顶了的东西!——简直的不把我看在眼睛里!我叫他做事就叫不动!看我揍死这个傢伙!” 那边高大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声辩: “温嫂子叫我去打电话,三老爷又喊我去把……” “又是三老爷!又是三老爷!” 三老爷的手掌噼到了那个的腮巴上。 “老三!老三!”老太太嚷。 “咳,怎干要打人呢!有什么话——说就是了。……老三!” 丁寿松一直站在老太太后面,好像这个门口规定了给长辈们站站的。他那张苦巴巴的脸———会儿伸出她右边来望望,一会儿伸出她左边来望望。他觉得他自己的地位很为难:他决不定要不要帮着这位嫂子喊他侄儿几句。 有几个下人们站在远远的往这边望着。只要丁文侯一瞥过视线去——他们就悄悄地熘开。高升走过这院子的时候,竞连看都不看,只低着头数着自己那很快的步子。 老三的脾气不是好惹的:那蛮劲儿——唉,真是!于是丁寿松把那个伸出老太太右边的脑袋也缩了进来。 “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偷偷在肚子里说。下唇忍不住外窝了一下。 可是芳姑太走出来了。她绷着脸劝开她弟弟,轻轻动着嘴唇,好像怕使自己太费劲: “何必呢,何必呢?跟他们吵什么嗄?” 那位松大叔觉得自己应该帮着劝一下子的——现在可给别人立了功去。他要表示表示他也有这个资格,就不安地嘟哝着: “唉,真是的,真是的!” 芳姑太太仍旧反覆着她那些话。右手向前面伸出点儿,看来她想要拖开老三——可又怕弄脏了手指。 丁文侯给劝开了之后,一路忿不平地说着,声音发了嗄: “我晓得的!——大家看不得我!家里只有哥哥是个菩萨!嗯,我偏不管!他这回回家了——你看我,哼!” “做什么嗄!”老太太把嗓子放低了些。“给人家听见成什么话!”她瞅了丁寿松一眼。 “看罢!”老三坐了下来,把帽子一摔。 “哼,叫哥哥就叫老爷。我只配称三老爷——总是三老爷!要叫排行就大家都叫行房,怎么我倒——我倒——噢,这一家只有哥哥是主人啊?” ‘他眼睛发着红,很可怕地瞪着门外面: “哥哥还是过继的,不是算我们这房的,高大他们——这些混蛋!——倒叫人家家里的叫老爷!” “唉,不要说了罢,”老太太显得没办法的样子,似乎那些称唿是另外一个什么有权力的人安排下来的——她也实在感到了一种委屈。“这个是小事情,要是让人家晓得了——啧,唉! 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 丁寿松也和了一句: “真是的。小事情……” “要你插嘴!”文侯老三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傢伙,你是!” 丁寿松鼻孔发出零碎的响声,全身都紧缩了。他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就觉得跨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片上似的——从脚底升上一股耐不住的热气。脸上烫辣辣的,还有给什么小虫子爬在上面一样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呢——这个老三?看来——他竞要拿打下人的手掌噼到他叔叔脸上来! 芳姑太没开口,只傻瞧着她弟弟。她在怜惜着这位老三——为了这不相干的事情在发脾气伤身体。 房门口倚着小凤子,安闲地抽着烟。脸上爱笑不笑的,眉床肉不住地揎动着:似乎巴不得这件事再闹得热烘些。有时候她瞟老太太一眼,然后视线又停到她三哥哥脸上,显见得她有一肚子话——可是她要卖卖关子。 只有老太太在揝着丁文侯的胳膊: “啧,老三!呃,呃!” 丁寿松抽了一口气,脚底下又悄悄地移开了两步。他脸上还打算维持着那付满不在乎的微笑,腮巴肉可紧得发酸。为了要避开文侯老三的视线,他眼睛老在老太太跟芳姑太脸上打来回——于是在移动的时候,他趁机会瞟丁文侯一下。
第23页 “我不管!我不管!”那个发脾气的人嚷。“我要拼!”他指指丁寿松,“这个丁:——丁——哼,畜生!——连他也配教训我!” 老太太在忙乱的当中回头看看丁寿松: “你快走你快走!唉,还站在这里惹他的气!” 那个给搅得头昏昏的,连步子都不大踏得稳。到了门口还掉转脸去往四面扫一眼:他总觉得有件东西丢在里面似的。 回到了唐家很久——他心还狂跳着。他老是感到后面有谁追着他,监守着他。他提心弔胆地问着自己: “老三怕是喝醉了吧?……” 不过老三还是有点分寸的:他对老太太没顶嘴,也没拿那付蛮劲儿来对付芳姑太。只有对他丁寿松…… 胸头老是闷着。不论什么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皮肉就发一阵紧,仿佛提到了一桩快要来到的祸事。他认为一个人到了城里就使渺小了许多,身份可还是存在的。于是他好几天不打算到丁家去,只自暴自弃地躺在老陈房里。 “上代传下代:一家子总有个大小呀。” 要是文侯老三单只对他松大叔一个人使性子,那还受得了。可是那天——别人发了高大的脾气,又跟丁寿松发作。真是的!把人家跟听差一样看法么! “小芳子拜託我的——我不干了!”他伤心地嘟哝着。“太没有意思!人家家好意去商量——他倒他倒——哼!没有出息,这孩子!” 他抹了抹嘴。思,她们要不把老三管教一下,他就不帮她们的忙。什么何云荪——也不干他的事。 “我偏不打听!”他想。“唐老二明儿个请客,我偏要跑出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他正拿灰黄色的洗脸手巾塞到嘴里去揩牙齿的时候,韩升跑来招唿他了。 “丁大爷,丁大爷,”韩升压着嗓子叫,似乎有件机密要告诉他。“二少爷叫你今儿个不要出去。” 这个懒洋洋地问: “做什么呢!” “客人要来。叫你照应点个。” 这局面竟翻过来了:如今倒是唐二少爷看得他起。他极力不把得意的颜色放在脸上,只用鼻孔“唔”了一声。 十老爷到了半点钟之后,二少爷就打发小侯放车子把何云荪接来了。那是位圆脸的老年人,顶着一个酒糟鼻子。一取了那顶帽子——就露出一个秃顶来。 忽然——丁寿松感到一个千把斤重的东西往他身上一压,差点儿没跌倒。 “怎么搅的!怎么搅的!” 那位何云荪何老爷——竟就是小火轮里的那位仁兄! 何老爷一经二少爷作着揖迎着,就用种匆匆忙忙的步子走进里面去,看都没有看丁寿松一眼。让这个愣在这里不动,叫他仔细去回想一下——他在小火轮里说错了什么话没有。 “唉,真是的!” 第八章 这天唐十老爷的脸色发黄,眼眶下面还带点儿青。看来他整晚没睡好觉。踱着步子的时候就把嵴背耸得更加高了些,好像他那虚弱身子在勉强撑着什么重东西。 “做人真是毫无意想,毫无意思!” 他老是很快地嚷着这句话。一开口——他就停一停步子,焦躁地看看大家的脸。他的到他二侄少爷家里来,竟是专门为了发牢骚来的。 大太太的眼珠跟着他转动,显然是在注意着他的话:用力地皱着眉。等了会儿没有了下文:那位客人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去了,重新跨起了步子。她这才深深地嘆口气。 二少爷紧咬着那个象牙菸嘴,心不在焉地抽着,一看就知道他在分担着十叔的心事。不过嘴角上勾起两条浅浅的纹路,表示他有相当的沉着。 终于他抬了脸来: “不过——不过——我说,十爷你也不用这个样子急法子。据我看,我看——” 他等到别人把视线钉到了他脸上,他才打打手势,挺用力地—— “据我看——十爷你也不必太消极。消极有什么用呢,消极!” “怎么叫人不着急呢?”那位勐地站住,要打架的样子冲着他叫。 两双眼睛互相对了会儿。唐启昆给威胁住了一样——垂下了视线。他嘴里那支烟亮一下又亮一下。在这屋子灰黯黯的光线里,看得出他脸上给映得一红一红的。 十老爷摇摇头——“啧,唉!”又踱了起来。步子跨得很快很重,好像他要由两只脚把他的烦躁踏陷到地里去。 大太太手心摩着茶几沿,声音放得很低: “怎干的呢?我真想来想去想不通:嗨,奇怪。真的!难道榔头身体这个样子坏法子啊?——我不相信!” 十老爷忽然转过身子来站住: “所以嗄!” 停停。他往前突进一步: “大嫂子你望望瞧!你看榔头——上个月伤风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没事了。这回——这回——昨儿又淌清水鼻涕。你想嗄:家里有人害病,怎么不叫你着急呢?……真是毫无意思!做人毫无意思!我真我真——啧,唉!”
第24页 右手拳头在左手里一阵敲。身子颓然落在椅子上。 “不过着急有什么用呢,”启昆二少爷很郑重地拿出一支烟来给他,“不过——唉!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个也难怪你要着急。孩子玩也玩得好好的,吃也吃得好好的,像榔头这个身体——真是!老虎都打得死!……真难怪人要着急:硬是瞎来瞎来的,就是个金刚也不行噢!” “本来是嘛!” 大太太可在静静地嘆着气。话也来得慢条斯理,好像她谈着的是一件命里註定的不幸事情,一件人力没法救的事情。 “有什么法子嗄,”她皮肤下面有什么虫子在爬着似的,脸皮肉很古怪地动着。“什么事情妈煳点个不要紧,带孩子可是大意不得。榔头这个样子玩下去——唉,真是!要玩出个痨病来才不得了哩。十爷我说你也是!这些个事你着实要小心哩:十娘是全不管的。” 她儿子轻轻地修正她的话: “不是不管。是粗心。” “粗心?”十老爷咬着牙。“光是粗心倒好了!她是混帐!——我说的!——混帐!” “呃呃呃!……” “混帐!混帐!简直是混帐!” 十老爷一经对方摇手劝着,那些闷在心底里的怒气反倒给勾了出来。好像别人的慰藉,别人对他表示这么关心,要是他不加紧发泄一下——就辜负了别人的好意似的。 侄儿一直打着手势请他别动火: “十爷,十爷!……何必呢,真是!” “不是我骂她!实在是!——无论哪个也看不过去!我一辈子就糟在她手里!我——我——”他眼睛发了红。“唉!不谈了罢!” 二少爷掏出表来瞧瞧,右手捻着银练子: “有些个人是不欢喜孩子的。的确的,我看见过几个这个样子的人。不过这个样子的女人——呃,我不是爱说闲话,十爷。我看——你还是说说十娘罢,说说她。”他起了身。“真的,说说她怕会好点个。喂,来人!韩升!韩升!……混蛋!” 等了这么五六秒钟点,带着儿外乡口音骂了一声。他脚一顿,瞪着对面那个吓傻了的韩升直吼: “还站在这块!……去呀!去告诉老陈呀!这个混蛋!……客人来了快来告诉!走!” 可是老太太在结结实实劝着十老爷,因为—— “生气会败脾哎,唉!” 她拿她自己做了个实例:从前在柳镇没分家的时候——她为了全家的面子来忍受着五房里的气,她就得了这个膀子的疼的毛病。 一面说,一面她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木机缎夹袄——不住地幌动着,有时候竟叫人想到这衣裳里面给鼓起了一阵风。它当年那种硬挺挺的派头,那种动一下就缁缁繂繂的响声——现在全给磨得千干净净的了。 儿子从前劝过她: “怎么穿起衣裳来——总是要穿这么旧破的嗄。人家还当是我不给你穿哩。” 然而做娘的总是保持那个老习惯:把值钱点儿的衣裳全锁到了箱子里。这不算,她还深深地塞到床底下,好像那些东西是见不得人的。她还动不动就教训她孙女儿: “要死!你怎干把这件旗袍放在茶几上!你是女孩子哎!” 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常常跟人说起她娘家的那些派头,叫人相信这种教训里面会养出道地的正派人来。可是一提以前柳镇唐家里过的日子,她就不住地嘆着气,霎着眼睛,叫对方知她是实在想忍住那双干巴巴的眼睛里的泪水。 她有一肚子委屈。可是她又怀想着那种生活。 “十爷你是晓得的,像五房里那个样子。……” 于是她用着些零碎的句子把十老爷亲眼看见过的一些旧事——小声儿叙述起来。她认为老太太死得怪可怜,她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替那位死者念经。 二少爷生怕他老母亲伤心,软着个嗓子劝了她一下: “唉,这些个事何必提它呢。伤了身体可不是玩意帐。” 这下子可提醒了大太太,她拿手绢在眼睛上擦了起来。 后来她又想起那个老故事来了: “十爷你可记得啊,你四岁的时候?——在院子里走呀走的摔了一交,五嫂光翻翻眼睛望了下子,扶都不扶你,我把你抱起来,带你到房里逗你,哄你。” 她那双小眼睛钉着前面出神。 “我做人总是处处小心。从前带孩子——唉,没有一晚好好睡过觉。真不像如今那些太太——孩子不当孩子待。真的,榔头吃哪个郎中的药?” “吃钱祝三的,不过……” “唉,我想起你家老二小时候,”她瞅了二少爷一眼。“真是烦神。你家老二小时候脾气像他爹,动不动就哭呀闹的。” 那位老二抱歉地嘘了一口长气,微微仰起了那张求恕的脸。右手轻轻地去掏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增加他的罪孽似的。 可是一阵急促的短步子往这边响了过来,五二子在房门露了一下睑又一缩。屋子里的人就只瞥见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黑得发光,叫他们吃了一惊。
第25页 一会儿她才正式走了进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熘到祖母身边: “那锅鸡汤!那锅鸡汤!” “怎干?” “没得油。那么肥一只鸡—一烧出来没得油。”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脸上闪动着。 “怎干的呢?”祖母不安地问。 “不晓得。”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说: “雷妈端了一碗汤。我看见她吃的,她还望望我哩。” 这些话——十老爷似乎全没听见。他只盯着香几上那盘磁桃子,渐渐转开了念头。他脸色已经平静了点儿,只是用小指在那里使劲掏鼻孔。接着用手绢使劲擦着,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给搅得扯动起来。 二少爷可老是侧着脑袋听着。外面有脚步响,还分辨得出橡皮轮子滚在石板上的声音。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耳朵里在叫着,可又像是厨房里炖菜的滚汤声。他一面隐隐地耽心着——怕他要请的这位客人忽然有什么变卦。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连天上的云怎样在流动,太阳怎样挤出身子来,他仿佛都听得见。 这种听觉上的特别聪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太太摆着付说不清的脸色: “啧,这样凶法子做什么嗄,她倒是好意。” 那位孙小姐堵起了嘴,淌下了眼泪。 “我不管,”他嘟哝着。“油汤舀光了——活该!”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过去,她干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时候——丁寿松用种慌忙的神色来报告了: “车子家来了!何老爷到了!” 等到屋子两位爷们往外走,他这才紧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孙俩也起了点小小的骚动,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夹袄,把孙小姐的脑袋扶了起来。 “洗个脸罢,洗个脸罢,”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客人来了,你把那个——那个——”下巴很快地翘了一翘。 孙女儿还堵着嘴嘟哝。老年人的手触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把身子扭了一下。不过她到底还是听话的:不管她怎么生气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贴,十分顺从,似乎大太太的那种善德,从血里面遗传给了这个五二子的。 为得怕擦去了脸上的粉,这位小姐只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贴了两贴。右手可在抹桌子,还带着很精细很快当的手势——把那只一函书的样式的梳妆盒子盖起来。随后照了照镜子:唵,行,不必再洗脸来麻嫌自己了。 这就拣着角落里那张椅子坐下,学着摆出一付又文静又细巧的那种太太派头来。 桌上那只褪了金漆的大座钟——用那个重甸甸的锤子循规蹈矩地摆着,两分钟给摆了过去。接着三分钟,四分钟。 然而客人没有到这屋子里来。 两个互相瞧瞧。怎么的呢,这是? 只要是一个熟人,只要是知道老二的声名的——都知道他一辈子顶要紧的是个母亲。他们一到唐公馆,头一个就得走进这最后进的屋子里,用种又恭敬又关切的口气向她这做母亲的请安。他们称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习惯叫“老太太。” “老太太福体——?膀子近来一?” 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报告着膀子疼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脸色简直很高兴,越说越起劲:好像她害着这个毛病是值得骄傲的,好像这是她的一种功绩。 “今儿个那个何——何什么的呀?”她不放心地听听外面。“以前来过没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她颠着脚尖穿过院子,拿出玩“躲眊眊”的姿势熘到了厅子上。她倚着门框,拿手绢的一只角在嘴里咬着,一面抡着眼珠子看着递烟递茶走来走去的听差们。 书房里传出了十公公的嘆声,说起话来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个病人。不过那个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没看见他,也想像得到他那付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淌着眼泪哩。 他们在说些个什么嗄,他们? 因为她有点伤风,鼻孔里唿呶唿呶的,她就把嘴张了点儿——免得出气的时候有声音。她脸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许在谈着太太,像太太跟她谈起爹爹一样。他会这么嘟哝的: “她老人家把五二子惯坏了。这孩子聪明倒还聪明,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到爸爸,她总觉得不服气。他一个人要用那么多钱!他尽跑到省城里去做什么:他就只想玩! 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诉过她。她这就偷偷地把肩膀耸了一下。 “爹爹比大妈妈好,”她对自己说。 “不过爹爹——怎么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从小就给太太爱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里长大的。连那个死去了的娘都跟她有点疏远,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边——就是做错了事。可是她只听祖母的话:从八岁起——她就知道这家里哪个是坏人,哪个好些。
第26页 “这个孩子啊——”太太跟十爷说过,“肚子里才明白哩:大人还不晓得的,她倒晓得,唔。不晓得怎干的……我怕她太聪明了,唉!” 于是她臊得吃吃地笑着,跑了开去。等到别人听见她的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她又悄悄地打回头,蹑脚蹑手挨到太太房外面,耳朵贴近了板壁。 这也是太太教给她的,太太推推她,压着个嗓子—— “去听听!去听听!——看大妈妈跟祝寿哥哥说些什么东西。” 五二子回来用断断续续的句子报告着,可一个字也没遗漏。渐渐的——她自己也会运用这一手本领。并且谁说了些什么,谁说了些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起来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结结巴巴的。 这个世界——好像只有她们两个人,只有她祖孙俩。早几年二少爷要把这孙小姐送去进学堂的时候,大太太竞又哭又嚷地吵了起来: “我捨不得.我捨不得!……做做好事嗄.修修福嗄!我老了,眼望着没得多少日子了——一个孙女儿也要抢走了!……我代你磕个头,我代你磕个头!……” 一经儿子安慰了一会,她安静了点儿。坐下来还尽淌着眼泪。本来是的!一个女孩子,一个好好人家的小姐——嗨,进学堂!怎么那么性急呢:等她死了看不见,那就随他怎么玩法就是了。 那个五二子可在提心弔胆地想着:爹爹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二少爷表示了他那份孝心,表示他的顺从,那一老一小可还搂着哭了好一会。谁都容不得她,谁都想要拆开她们,她们就结得更加紧了些。五二子一点也不去跟两个哥哥玩:他们不懂事。她一举一动都摹仿着太太,注意着太太的教训。要是没什么正经事——她差不多不离开房门一步。只拆着燕窝,剥着莲心,认几个字。 她老是拿那双光闪闪的眼睛来打量着别人,眼珠子转动着——竟叫人觉得听见骨碌碌的声音,就是对二少爷她也疑神疑鬼地瞟着他。 爹爹只有在小声儿说起大妈妈的时候,他才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除开这个——呃,那就不大靠得住。譬如今天刚才——望望瞧!他对她那个凶法子! 五二子刚才只不过要吃炒米就是了。太太小声儿叫她到厨房舀鸡汤来泡,一面再三嘱咐着—— “不要让人家看见,舀了马上就来。” 怎么,爹爹已经知道了这回事么? 现在她身子靠门框靠紧了些,她巴不得爹爹漏出一句什么话来。她舌尖小心地抵着下唇,两只手临空着像要抓什么似的。 可是二少爷很少说话。一开口——不到一两句,就给何老爷的笑声打断了。 可是前面那个厅门那边——忽然有个人影一幌。显然那个人也在这里听什么:步子移来移去的也不叫放出点儿声音来。 五二子很快地往前面熘过去。她歪着身子走,仿佛怕有什么水点洒到她身上。 那个偷听说话的人是个瘦子。给亮光照着——脸上凸出的地方显得格外白,凹进的显得格外黑,看来就更加骨稜稜的。 现在他有点忸怩。咳了一声,脸上对她堆着笑。 这又是那个丁寿松。 孙小姐奇怪起来。怎么,他怎么也会这一套呢?——他并不是她们家里的人呀。 第九章 丁寿松拖踏着走开的时候,二少爷在书房里喊起人来: “韩升!韩升!” 可是走到门边听伺候的是丁寿松。他的脸在门框边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个什么何云荪认出了他。他似乎觉得——只要他不去看别人,别人就不会瞧见他:他不敢把视线打二少爷的脸上移开。 一等到知道二少爷是想重新要泡一碗茶,他马上就走了开去。一面又觉得有点不高兴。那位姓何的仁兄摆的什么架子!——竟一直没理会他,连房门口有一个人都不知道。 何六老爷一点也没有那天船上的疲倦样子。只是很豪爽地谈着,告诉别人——他近年来穷到了个什么地步。嘴巴可张得大大的在那里笑,鼻子红得髮油,好像把谁的窘状当做笑话来讲的。 “季樵,季樵,你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用手背敲敲十老爷的膀子。 “我在竹陵的那丘田——吓,一个圩子一修,修了我七千多。你看!” 他搔搔头皮,摇了摇脑袋,叱的笑了起来。 二少爷可在忙着照应客人。他亲手替何云荪拿烟,还时不时把荔枝桂圆什么的送到到对方去。眼睛生了根地钉着那张圆脸,自己脸上可一下子皱着,一下子笑着。他这些表情总是来得特别早,别人的话还没交代出一个道理的时候,他就有了反应,似乎他早就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为得要表示一种礼貌,他插着嘴: “哦?花了这许多钱啊?” 十老爷格勒格勒地剥着桂圆壳。然后很用力地往嘴里一送,老是连核都嚼得稀烂。不管别人谈到什么题目,他总是带付受了苦难的脸嘴,怨天恨地说: “有什么意思呢?做人?做人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喝了一口茶把嘴里的桂圆送下去,拿盖碗在桌上一顿——那个磁器给震得颤一下。
第27页 “世界上的事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食指使劲点着自己椅子上的靠手,嗓子略为提高了些。 “很多很多的老世家都这个样子:大家往下倒,往下倒——倒光,好,大家都精光。你呢——”他忽然转过身子来冲着何云荪, “不是我爱说不吉利的话,你呀——现在固然还安安稳稳有吃有穿,但是到你世兄那一代……” 那一位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季樵十爷可又摆摆手: “你世兄那一代说不定还可以过得去。再过一代呢?” 唐启昆看了何云荪一眼,带一种代替别人伸冤的派头辩解着: “不过倒——倒也看什么人。我说何六先生府上倒不至于这个样子。” “不然也,不然也!”何六先生两手摇了几下,然后提着拳头,跷起大拇指来,大袖子幌动得显出一股潇洒的样子。 “不要说我的后辈,我这一辈都已经不得了。呃,是真的。我倒也不愁:自乐其乐。哈哈哈!……怎么呢,怎么呢?你看呢?——这个态度——”他脑袋画着圈,“呃,如何?” 他打起哈哈来。 二少爷看见那位客人端起了盖碗,嘴唇在杯子边啜出一种干巴巴的响声,他这就很生气地叫: “喂!来人!茶呢,茶呢?” 他发见何云荪瞟了他一眼,他感到有一把沙子摔在他脸上似的。忽然他思想在他近来顶不愿意提起的一方面触了一下,像触到痛处那么叫人一阵难受:那个人也许是看不起,也许是在肚子里轻蔑地想着他—— “摆什么架子嗄!——空壳子!” 于是一等韩升进了门,他发起大脾气来: “这个混蛋!……混蛋!” 那边那个客人还在滔滔地说着,冲着十老爷打着一定的手势——翘着两个大拇指晃动着。他放小声音告诉别人:前年以来他亏空了一万多。他不知道这个端午节要怎么渡过去,据他看来——怕连粽子都包不成。这里他满脸笑着,看看唐季樵,又看看唐启昆。 “讲起来真是急死人!”他兴高彩烈地叫。“去年我们家里那位少奶奶一死,全家一个钱没得。连棺材都是赊帐的。你看!” 唐二少爷似乎嫌他说得过了火: “你西湖的庄子呢?” “当掉了!” “怎么?” 他没命地抽了一口烟: “摆在那块做什么呢?市政府要造马路,拆房子,刚刚好——要在我那个庄子中间挖一条心。我不如趁早当掉。可惜的是——没得一个人肯来当:个个都晓得这个房子靠不住。” 这还不算。顶糟的是他等钱用:他算好拿这笔当来的款子来缴钱粮,可是…… 可是那位主人还不服气。他照着原来那种有礼貌的口气又问: “那么你在北平的房子呢?” 那个用手在空中一拍:那谈都不要谈起!他站了起来,弯着个腰——让自己上身往主人那边倾了过去。 “你晓得——北平糟到了什么样子!”何云荪摆着一付从来没有过的严重脸色。 “连管房子的那个老叶都害怕,写信说要回到南方来,要请太太老爷准他。……好久好久我就想到北平去——不能去嘛,有什么法子!好了好了,这份房产算是白花的。嗯,拉倒!” 唐季樵一直在沉思着。用迟钝的手势拈起糖莲子,慢慢地嚼。好像他是怕剥起壳子来会打断他的思路,就尽拣上这种不费手脚的吃食的。 “这个世界倒过来走了,”他说得很轻:他忍受着的痛苦,他耽心着的祸害,似乎都怕给别人听了去——怕叫人分担了他的忧患。一面他的手动得挺小心,仿佛怕惊动了谁。“这是反常。唉,这简直是反常。……到哪一天才会好嗄,到底?我们只指望儿孙好起来,哪个晓得一年不如一年,这个世道。” 做侄儿的劝了他一句:一个人这么消极总不行——消极!然而何六先生用种客气的样子轻轻校正了他一下: “这个不是消极。是悲观。” 至于他何云荪自己呢——他看得很开。不管怎么穷,不管债主坐在他对面,他可还照样喝酒。并且他还喜欢弄几样精緻的菜:譬如——炖得稀烂的鸭子,加两片陈皮。 “酒呢,”他带着自信的样子往下说着, “我爱吃老花雕。罈子一开——吓,那股糟香五里路都闻得见。在杭州——我们设法在个寺院里弄来了一坛。……不管天高地厚吃了酒再说。我是达观的。十先生你看呢,我这个主义——呃?可对?” 上桌之后他一直还是谈着酒经。他吃得很豪爽,喝得很多:等不及主人替他斟酒,他就笑嘻嘻把那把银壶拿过来。他问着二少爷: “你这酒到底是哪一家的?” 谈着谈着他似乎忘记了主人告诉他的话,又提起就问一遍,接着喝了一大口,点点头。这味道好不好——他可以一句也没有说。 唐季樵喝得过量了些,颧骨上不自然地红着。他用种很精密的统计来报告——哪些盐商败了家,哪些官家子弟守不住家产。他们唐家是一样的情形:他虑到了他的儿女们那一代。
第28页 “真是没有意思,”他朦着眼睛好像要打瞌睡。“明明晓得他们将来处境要更加困难,你没一点办法。我自已是完了。我只要启良他们好好学点东西,往后能够赚碗饭吃。” 二少爷正舀了一个狮子头到自己酱油碟子里,这里赶紧停止了动作,插进来说: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真没得法子。有钱的还是买几亩田好。”他看看何云荪的脸色。 “田是呆的,”他点了点脑袋。 “摆在那块不会动,稳稳噹噹。” 那位何六先生很快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同意,还是衔了一嘴的东西说不出话。 主人觉得现在应当提到正题上来了: “咦,你不是要在宝应买田么?” “没有买成。” “怎么呢?”这个把唿吸都屏住,死钉着对方,好像要用眼睛把那张圆脸吸过来。 客人疑迟了会儿。然后扬扬眉毛哈一口气,忍不住地爆出了笑声。 “荒唐哩,荒唐哩!”他叫。他又疑迟了三四秒钟,这才装付滑稽脸色交代下文。他叫人知道他的主张跟启昆一样:的确的,田产比什么都靠得住。他翘着大拇指的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敲:嗨,坏的就是他手上匀不出现钱!他庄重着脸色加了一句: “还有呢——价钱也谈不好。……季樵!喝一口!” 季樵仿佛在尽着义务,苦着脸万分勉强地举起杯子来。放下的时候嘆了一声。 “他怎么总是不谈到那个上面去呢?”二少爷想。 那些熟人都已经透风给何云荪过:唐启昆为了要叫他母亲过得更舒服点儿,他宁愿把叶公盪那丘好田卖掉。十爷跟他隐隐约约谈起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 “嗯,叶公盪的田的确是好田。” 可是怎么,今天他老避着这个问题,哼儿哈的! 唐启昆极力要把题目扯到正面去。于是谈到许多很有见地的人:他们做事情很有打算,他们都替他们的子孙置办了一些靠得住的产业。这些产业不怕打仗,也不怕什么乱子,总是呆在那里不会蚀去一块的。这里他忍不住瞟了他十叔一眼。 可是又有一碗菜端上来了:一碗冰糖肘子。碗面只看得见那层古铜色的皮——油油发着光。一放到桌上,还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 那位客人叫: “哈哈看,看样子就晓得了不起!” 他喝干了酒,冲着十老爷照了照杯,拿起筷子来。 一直到吃完饭,唐启昆总没机会谈到田上去。 连十爷都都也忘记了他侄儿干么要去跟姓何的搭交情似的,只是管自己发着议论。他老记得他女儿这一代的命运。他又想到了他的榔头: “唉!” 他把舌尖抵在臼齿的缝里,勐地一抽,发出“撮!”的一声响,让嵌在牙缝里的东西吸出来。 “你那位大世兄呢?”他问何云荪。“大学快毕业了吧?” “早哩早哩。要明年。” 随后他们的话锋就转到一般朋友的儿女身上了。 “仲骝家的几个孩子倒搅好了,”何六先生闭了会眼睛,又一下子张开。 “他家那位小姐——怎么,她的婚事到底从新派还是从旧派嗄?” 不知道为什么——唐启昆竟微微地吃了一惊。他问: “那个小凤子啊!” “小凤子?”那一个抡了抡眼珠。 “这名字倒不错。呃,她年纪也到了吧?再迟下去的话—一唔,找人家怕难哩。” 他又不相干地笑了起来: “好在他们如今有钱:送倒也未必送不出去。” 主人很疑心地瞅了他一眼,想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这回请客——简直一点道理也没有。要想法子结识这个何老六,再联络联络感情,井且认认真真请别人赏脸来喝酒:这些难道全落了空么?那位客人的谈笑吵得他有点烦躁。他觉得那个人的笑是假的:嗓子本来不怎么好,可拼命要装做很宏亮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呢——哼,恐怕只有十爷这么个老实人才相信。 可是他自己实在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引动对方。他舌子涨大了许多,摆在嘴里好像嫌多了一件东西。眼睛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瞧着十爷那付又自然,又大方的派头,那付跟老朋友发牢骚样的口气,他有点嫉妒起来。 唉,这是他——他自己去央求别人的。他自己要去巴上别人的。并且他老实费了点周折才把那位先生找得来。于是他更加觉得自己很难说话,跟他以前干印花税分局的时候见着县长,见着那些大绅士们——那个处境是一样的。 “慢慢地来,只好,”他小心地嘱咐自己。 以后的谈话他简直没有插什么嘴。只是有时候他哼一两声——叫别人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位正式的主人。他很热心地听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这位客人走了之后,他再跟十爷切切实实谈一下。 然而到了大家分手的当日—一何云荪可把唐季樵也拖走了。 二少爷带着有什么隐痛似的脸嘴说: “十爷怎干不再坐下子呢?”
第29页 一面向那位长辈使使眼色,翘翘下巴。 那个知道他的意思:老二跟他在人面前要私下表示一点什么——总是来这么一手的。一下子他昏乱起来:移一移步子又停住,主意不定地看看两个人。 他膀子可给何六先生揝住——直往外走: “我有好话告诉你,我有好话告诉你!” 唐启昆送了他们回来,一路上发气地嘟哝着: “哼,这个傢伙!哼!” 他不愿意到大太太屋子里去,好像怕她知道他这回事干得没一点着落——会叫她失望似的。一跨进书房,狠狠地瞅一眼零乱的桌子,就累了的样子倒到一张椅子上。 时候正是四点钟。有气没力的阳光想透过窗子射进来,可是没办到。 桌上几碗泡过许多次开水的龙井茶——摆出了一付惨澹的脸色。 他懒洋洋地拿起了一支烟。可是不就去点火:有种很怪的念头把他的动作都滞住了。他觉得他身世凄凉起来。在这闹哄哄的城里——只有他是寂寞的。他瞧着脚下那个模煳的阴影:一些瓜子壳缀得像阴天里的星星。 “十爷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欠一欠身子去拿洋火,什么地方有蚊子嘤的一声叫。 “大家吃了一通,就这样。十爷似乎存心跟他老二耍滑头——谈了一气不相干的话,临了还跟着那个快活人一块儿去玩。” 他愤怒地擦了一下洋火: “哼,一定又是上烟馆子!真该死!” 他始终没有点着烟:那盒火柴在桌上水渌渌的地方呆得太久,连封皮纸都给泡烂了。他跳了起来: “来人!来人!……小高!韩升!……丁寿松!……混蛋!桌子也不收拾一下!混蛋!” 可是他一瞧见丁寿松那付害怕的样子,那付做错了事怕挨骂的脸色,他更加动火。他把所有的错处全栽到对方身上了。 “你你……嗯,该死!你跑来跑去的做什么?啊?”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到底想不想在城里混事了,我问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告诉你!……客人在这块——你光望着不照应!该死嘛!” 那个霎着右眼,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个人总要上轨道!”二少爷嗓子略为放平了点儿。“懂不懂,懂不懂?” “懂。” 唐启昆把骨牌盒子往桌上一倒,一面移正一下屁股。他发见丁寿松还站在那里等什么吩咐,于是转过脸去看了他一会儿。末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了摆手: “好好,就这样。走罢!” 瞧着别人悄悄地出了房门,他这才打抽屉里捧出那本《牙牌神数》,摆出又虔敬又神秘的脸色——悬空着胳膊抹起牌来。 第十章 下了一晚的雨。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停。 天上的云结成了一块板——往下压着,把地上的热气挤得紧紧的,叫人觉得发闷。屋子里更加暗了些,白天跟夜晚似乎是没有分别的。 唐启昆张开了眼睛,钉定了帐顶。他感到了梦里受到的那种感觉。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推他到一个什么边沿上去——他想挣扎,又知道这个不幸是逃不脱的。可是他要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梦,倒又模煳起来。 雨点沙沙地打着,听着比没有声音还要寂寞。屋檐滴着水,大概地下给滴成了一个盪,就发出一种又清脆又单调的响声。 他身上觉得有点痒,可摸不准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在这么个天气里,就会联想到一些霉天的小虫子在身上爬,好像皮肤在腐烂了似的。 膀子伸出了被窝,自己闻到了一股男子常有的油垢味儿。他记起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睡觉顶容易着凉。于是撩开帐门——很厌烦地往外看一看,把手缩了回去。 虽然他已经到了四十开外的年纪,承继着祖产在当家,在支持着这个大场面,可是童年所受的那教诫——还根深蒂固地盘在心里。 有一次——正是他九岁上,娘带他坐轿子到什么地方去,他半路睡着了。 她老人家很命地捏醒他。 “回来,回来!”她害怕地叫着,“轿子上,车子上——都不能睡觉,听见吧?” “怎干?” 母亲摆出一副很神秘的脸色,一直到了目的地才悄悄告诉他: “一闭了眼睛——魂就走开了。在路上睡觉,魂就跟不上来。” 于是他一直记着。就是在外面打了一晚牌回来,坐在小侯拉的车子上,他也小心着不闭眼睛。 他认为大太太在许多地方仔细得过了火。 “何必呢?你老人家的衣箱总是放在床底下,尽让它发霉。吃饭呢一定只吃两碗。” 大太太就得举出许多实例来:杨家穷下来——因为女人的衣裳挂在楼上晒的。刘七爷老年还那么贪吃,死了之后就託了个梦给他儿子:他在阳世吃那份粮食吃过了头,如今在阴间种田来补还。 “你看嗄,”她末了下了个结论。“在那块要种田哩,受得了啊?”
第30页 她一向就这么执板。可是—— “她倒也是有道理的,”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想起她说过的那些做人秘诀:一个人总该有几个香袋子——贴在自己身边,帮着自己,有时候会献出很好的计谋来的。 二少爷嘆了一口气,这样的心腹人——他一个也没有。 这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简直静得可怕,好像预伏着一个什么阴谋一样——大家已经计议停定,正在做着势要一下子对付他。 “真该死,真该死!”他肚子里莫明其妙地骂。“在那里做什么呢,他们?” 雨越下越可恶,它竞算定了日子要在今天下! 他腰里酸痛起来。嘴里也发麻发苦,叫他联想到自己舌子上堆着一层厚厚的黄苔。看看自己的手:细緻的皮肉变成松弛弛的,横着许多皱纹。他仿佛第一次发见自己衰老,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输了钱一样的感觉。 他有点着急:模里模煳感到有谁催促着他——叫他赶快做一点什么事。 唉,真该死!这么过下去实在不成话。他得马上动手,他得马上想办法。于是他一下子掀开了被窝。仿佛觉得有个什么阵式已经摆好,只等他这个主将出马似的。 “咳哼!咳哼!”他叫。“高妈!高妈!” 接着一口浓痰吐到地下。 这整个公馆就照例起了一阵骚动。刚刚一个次中音的嗓子才叫过—— “二少爷起来了!” 那边立刻一个高音响起来: “二少爷起来了!” 声音好像一个皮球——到处弹着跳着,蹦到了厨房里又折回来。随后有人压着嗓子催着什么。这个跑着,那个帮着喊人。 一只精緻的蓝花小壶泡着浓浓的茶一给送到二少爷床边来了。其次是那碗燕窝:灰黄色的白糖堆在中间,正慢慢地往下沉。于是高妈用轻巧的手势把菸灰盘放到床头的茶几上,这才悄悄地走出去。 二少爷打了个呵欠。让上身靠着床档,拿被窝裹着腿。他对着壶嘴子啜了两口滚烫的茶,嘴里舒服了些。他把什么念头都撇开,静静地来记一记——他一晚上所看见的那些幻象。 “这个——这个——怎么的呢?” 因为早上禁忌说梦,就连在肚子里也小小心心避开这个字眼。 先前那种着急劲儿,在他也觉得是一个梦。动手!想办法!——到底是一桩什么事嗄! 他很快地喝着燕窝。嘴里一面吸着气,唏晞嘘嘘地响着。这种补品可总补不起他心头缺掉了的一点什么。他老是仿佛记得他丢了一件东西:他要找回它,他要趴住它。 “喂,喂!来人!”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身子稍为欠起点儿。“丁寿松呢?……喊他来!” 丁寿松进门的时候——二少爷已经移动了一下屁股,坐得很舒服的样子,勺子在燕窝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捞着,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傢伙!”他对自己说。 “他一天到晚到底想些个什么呢。” 进门的人要走过来似乎又不敢。他站在屋子中央——离床两三尺远的地方。周围是空空的,就仿佛没个依靠的样子,显出了一付忸怩相,眼睛发着红。颧骨上面有点浮肿:大概他一晚没睡好,再不然就是有什么伤心事叫他哭过了许多时候。 二少爷紧瞧着他。二少爷相信自己能够懂得别人:凭他的感觉——他看得出对方的心底。 “这个傢伙小心得很,”他在肚子里商量似地说着。“毛病不会有,大事情也做不出来。小点个的——嗯,不怎干。” 看着对方那付猥琐样子,他心脏上给洒了一把白糖似的,连血管里都感到了一种别的味道。一面可忍不住摆出一付生气的脸嘴,用鼻孔哼了一声。他不言语,只是瞧着他!他喜欢看看别人那付窘劲儿。 那个轻轻咳了一下。左眼小得简直闭了起来,右眼也吃力的样子睁不大开。还老是垂下视线,好像给人瞧得害了臊。 “二少爷想要怎样嗄?” 其实他可以说几句话的。他可以问二少爷睡得怎样,可以问他昨天喝醉了没有。可是他没开口:这里的空气严肃得凝成了腻腻的东西,连嘴呀舌子的都给胶住了。 末了还是二少爷打开这个僵局。 “怎么样?”他杂点儿北方口音突头突脑地问。 为着那一个张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发气地加了一句: “怎么!你城里住不惯啊?” “呃呃住得惯,二少爷。不过——不过——” 这个皱着眉等他的下文。 “不过我——”丁寿松嘆了一口气。“我总有点个着急。孩子来了信,说的是——说的是—一唉,要命哩!家里简直的是——驼背上加个包袱,不得了。” “手巾拿给我,”二少爷放下手里的空碗。 “嗯,乡下的情形的确是糟。”他照着上茶店的派头——把用过的手巾冲着丁寿松一摔,闭上眼睛,两手合抱着放在自己大腿上。“可是急死了也没得用。一个人好好的,总不怕没得饭吃:人家总会替你想法子。懂不懂?嗯?”
第31页 “是。” 接着二少爷告诉了他一些做事情的方法。每个字都懒洋洋地拖得很长,仿佛教书一样——话总是那些一套,可全是一定不移的真理。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把得定,看得准,跟定一个大老官来求出身。随后他问: “私人——懂不懂?这就是私人。” 不管那个大老官暂时怎么倒楣,只要对他忠心,替他奔走,替他打主意,那——这里说话的人张开眼睛来发着亮,声音提高了点儿。 “那一定有得意的一天。” 丁寿松已经活泼了些。他居然轻轻地移动了脚步——让自己靠上那张桌子边。全身融在一种暖气里面,连骨节也松动了起来。他理会到了二少爷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热情。好像一个人受了数不清的灾难,受了数不清的委屈,又一下子到了亲娘跟前——恨不得抱着对方哭一场,诉说一场。 唉,真是的。空面子要它做什么嗄!只要他实际捞得到一点儿东西,哪怕人家不给一点点颜色,哪怕人家像叫下人样的使唤他——人家总到底是一片好心。…… 可是二少爷还嫌不够似的。 “你家里要钱用吧?” “是的嗄,”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先寄回家再说。……去喊他们打脸水。” 丁寿松稍微愣了会儿,跨起步子来。他感到他好像做了一桩错事——怕人家发觉似地心头一阵紧。 他晓不晓得那桩事呢,这个二少爷?难道别人已经晓得了,就故意这么耍他么? 出房门的时候他脸上发热。他竟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那个念头:想把温嫂子拜託他的这件事告诉二少爷——免得让他这个姓丁的惹一身不干净。一面他拼命去想着二少爷的好处——唉,凭良心说,他也不该把这个瞒着二少爷。 床上的人穿着衣裳,眼睛送着那个的背影。他移向床沿,两脚在地上摸着找着拖鞋。 雨已经不那么沙沙地响了。屋子里似乎也亮了点儿。可是他把窗档掀开一角往外看看,天上还洒着粉粒似的水点,给风盪得飘着舞着。屋檐水还滴着,声音还那么单调,并且渐渐没有了力气:隔了好久才听见笃的一声,叫人替它着急。 唐启昆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无聊地站在桌边。今天他的确太性急——没等脸水送来就起了床。 “可恶!”他嘴巴用力得连鬍子都动了几动。“还不来!” 他想到丁寿松那付胆小样子—一霎着眼睛一句话也结不上来,他忽然忍不住要发一下脾气。他把那个人看得太重了:他竟低身下气跟他谈了那么多,还要掏荷包去接济他那个什么家! 哼,钱多得很哩!——连这么个人,也要送他几块! 于是他算计了一下家里的开销。他嘴唇使劲抿着,脖子像抽痉那么动了一动。嗨,该死!家用越来越不够! 在房里走了一圈又停到了老地方。胸头闷闷的。他的钱简直省不下来:他已经亲口答允了别人,一开口就是—一“等下子拿几块钱给你!” 洗脸水给端进来了:丁寿松亲手捧来的,为的好让高妈拨点工夫来替二少爷做点别的事,他用种希望的眼色瞧着屋子里,嘴角上带点儿笑意,显然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告诉人。 二少爷可两手叉着腰,兇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大声吼了起来: “怎干这时候才来!你在那里做什么!混蛋!不识抬举的傢伙!” 那个全身给震了一下。偷偷退了一步,摸不着头脑地瞧着他。 “吘!!!”二少爷连假嗓子都叫出来。“吘!!!” 这声音是打腹部里进出的。叫得很痛苦,仿佛连肠胃都呕了出来。可是二少爷还是不肯歇手:一个劲儿使着那条软软的舌刮子——越刮越深,恨不得要把食道钩出来。 丁寿松挺小心地退了出来,不叫步子有一点声音。 “吘!!!”二少爷苦着脸嚷。“走什么!……哪里去!……该死的东西!” 他右手拿着舌刮子临了空——幌一下帮着打手势。那上面白腻腻的流质受了震动,沉重地滴到了那盆水里,于是一阵烟那么散开了。 “不等吩咐就走?”他叫。“到十老爷公馆去一趟——告诉他我吃过早茶去看他!” 他静静地听着那个走出去。那种步子踏出了一种很古怪的响声,叫人疑心是在水里踹着的。 二少爷想:脚后跟不着地。这种人没得后福。 书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十一下,逼进屋子里来的水汽似乎叫它受了阻力,敲得慢吞吞的没一点劲儿。铛的一声之后,要迟疑好一会儿才动手来第二声。 他对着镜子修剪了那抹鬍子。拿手指在脸上挨摸了十来分钟。这才照他向来的习惯——按步就班地进行起早晨要做的事来。 于是他啜了几口茶,把脸一仰: “来呀!” 这时候——伺候的照例是韩升。他端着一碗热气直冒的冰糖莲子,盛得满满的,大拇指就只好弯到了糖汁里。手里的东西一放——赶紧就磅到嘴角里吮着,让烫坏了的指头止止痛,一面好像也要尝尝那种带桂花香的甜味。
第32页 二少爷眼睛紧对着那只碗——用很认真的神色吃着。这好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表示老世家身份的仪式。他尽管愁着家里不够开销,可是他认为这些节目少不得。他舀完了碗里的东西,大模大样地把勺子往空碗里镗的一摔,就又点起一支烟。一面呆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一面打着膈儿——打胃里翻出了点儿甜里带酸的东西,又咽了下去。 他动手研究起丁寿松那个人来。 “这个傢伙子—一说他呆,倒有点个乖巧。乖巧呢,又带点个呆气。…… 忽然他心里结起了一个疙瘩,他感到他受了骗。他麻烦地想着——到底该给丁寿松几个钱。像他这么个排场,起码要五只大洋才拿得出手。于是他使命把菸灰一拍:嗨,怎么他松口要松得这么快嗄! “该死!” 那个姓丁的怎么要摆出那么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分明是想打他点儿秋风! 唉,为什么他简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呢?这里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插到烟盘里,身子靠到靠背上,拿两手托着后脑。那种丢掉了什么似的感觉又盘踞在他心里:他就不懂——怎么连一个心腹人也要用钱去买。他觉得他受了委屈:这个世界上竞没有一个够交情的。 外面响起了脚步子。还有雨点打在油伞上的声音,“沙沙沙!”的一阵。 二少爷知道这是他的正式点心来了。他坐正了身子静静地等着,还把那些不舒服的念头全都赶开,不然的话怕吃着不化食。他抽动着脸上的肌肉打了个膈儿。 桂九端着一个茶盘走到他的跟前,他闻到了一股油腻味儿。那是每早都有的一大碗面——上面一厚层通明透亮的荤油,把热气盖得一点都冒不出来。那个小碟子里装着两个笋丝肉包子,两个糯米烧卖,肥泡泡地堆在那里,瞧来有一付福相。 过了十二点——唐启昆才穿得整整齐齐地到了他书房里。接着五二子用种谨慎的步法走来叫了他一声,大概她是一直躲在屋子外面等着这个时候的。 做父亲的连看都没有看她,只问了一句天天要问的话: “太太睡得可好?” “好哩。” “嗯,”他说。“好。去喊他们开早饭罢。” 他把一碟餚肉跟三碟酱菜来下他的稀饭。另外还有三四个烧饼:把昨天的剩菜做馅子——拿到烧饼店里去定做的。于是他上身全伏在桌上,叫碗筷撞出清脆的响声,嘴巴费力地动着。滚烫的稀饭在嘴里给拨动了一下就下了肚子,嚼也不用嚼——跟刚才吃面的派头一样。 到大太太房里去请了安,坐着车子出门的时候,雨下得更加大了。车篷缝里溅进了水点,落在脸上冰冷的。 “该死的东西!”他皱着眉。他想移一下身子,可是重甸甸的搬不动。 “小侯,小侯!” 车轮在湿地滚着——吱擦吱擦!车顶上还给雨打得哗哗哗地叫。小侯一点也没听见主人叫他,只是冲过去跟谁拼命似的,一个劲儿往十老爷公馆里奔。 第十一章 一有什么大事情——唐启昆总是去找唐季樵商量。 “何老六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他声音放得很低。手板没声息地拍拍大腿,脸跟脸靠得很近——等着回答。看来要是没有个十爷,他的一切事情就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十爷摇了摇头。 “不成。” 说了又把眼睛钉着他旁边的榔头,显得很不放心的样子,好像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有谁把这孩子抢走。他仔仔细细跟二少爷谈起了榔头的病,一面不住地嘆着气,他竟把这位侄儿当做一个医生——仿佛这趟拜访专门是为了诊病来的。 他时不时温和地叫着榔头: “榔头,你把舌头伸出来给二哥哥看看瞧。” 这孩子就尽量张大了嘴,吐出那条尖尖的舌子,装鬼脸似地霎了霎眼。然后他忍不住笑的样子撇过脸去,注意到了地板上的一只蚂蚁。等到大人们又谈起他们的天来——他就偷偷地伸出了左脚去挡那只虫子的去路。他鞋子上沾满着泥浆,叫地上印上了几个湿印。 二少爷放心地透了一口气: “嗯。榔头今儿个好多了。” “不过鼻子还是塞着。……啧:唉!真急死人,真急死人!”十老爷一站起来就往门口走,一下子又打了回头。他两手反在屁股后面,手指着急地乱动着。 “我一想起来就寒心!你看小科子!——也是一点个小毛病,后来竟一一竟——要是照拂得好好的怎么会坏事的嗄!” 十太太打厨房里走出来。到上房里拿着个一包什么东西又穿过廊子去。她身材很高。老是那么一付干得发黄的脸子。眉毛痛苦地皱着。那双凹进去的眼睛可在闪着光,仿佛有一肚子怨气结在那里的样子。 那位侄少爷十分勉强的叫了她一声,嗓子放得很低。他提防着什么似地瞧着她走了过去,又用着提醒别人的眼色看看他叔叔。 “没得良心的傢伙!”十老爷咝咝地嘟哝着。 “呃,呃,”唐启昆说。 “何必呢,何必呢。十娘不小心倒是真的。她不欢喜孩子。”这里他忽然着急起来,显然有个很难想透的问题钻出来了。 “她到底——到底——唉,她到底给他吃了什么东西,给榔头?”
第33页 十娘大概常常在吃上面花了许多钱:钞票一到她手里就呆不住。日子越过越困难。可是他点起了一支烟,苦着脸劝十爷别消极。 “身体总是要紧的。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是嗄。” “你可头昏啊?”二少爷赶紧吐了一口烟问。 那个想了一想。右手贴着额头,又摸摸太阳穴,他觉得脑袋的确有点重甸甸的。 “嗯,昏哩,”唐季樵失望地倒到了藤靠椅上。他嘆着气,伤心地瞧着榔头。 唉,真是毫无意思!要是他死了——这些孩子怎么过呢? 可是二少爷仍旧用那个老姿势抽着烟。他那付不动神色的派头一叫人相信他的办法没有错儿。 “烟倒是收敛的,”他说。 “十爷你怎么不抽抽看。一天抽个一两回,熬点个好膏子。烟馆子里没得好东西,天天跑去也不方便。在家里那就——唔,这个东西不能断,天天吃点个才有效。” 他打量着十爷那张瘦脸,那付有点驼的身坯,他鼻边勾起了两条皱纹——看来他是心里有什么耽忧的事,可又不好说出来。他只是往好的方面谈:他一个同学自从抽上了那个,气痛病就没影子了,还发了胖。 卜老先生那个痨病呢,也是的。于是他起劲地把脸转向着十爷,耐心耐意叙述着卜老先生医好痨病的经过。十爷虽然也知道这些事,可是未必像他这么详细。 十爷怕把事情看得太乐观,过后就会叫自己失望。他轻轻地问: “老卜不是吃童便吃好的么?” “暖!”二少爷叫。 “我是晓得的,我!——我差不多亲眼望见的。童不童便不相干,他是多年痼疾。我是明白的:他全靠这个,这个——” 他拿大拇指斗在嘴边,小指翘着动了几动。 “唉,原是的,”他闭了会儿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什么事都要你自己烦神,不滋补滋补怎么得了嗄!反正大家都不得过。你还比我好点个哩。我是——我真着急。娘老了,大嫂守了这么多年寡,我总要叫她过得舒服点个。家里头的开销——唉,我不能够刻苦她们。……呃,真的,何老六那个——怎么不成呢?” “他说他不想买田。” “不想买田?”——他盯着十爷的脸,好像怕这位长辈跟何老六有什么鬼算盘。 十爷可看着榔头。时不时用手摸摸那孩子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他自己皮肤有点发热。十娘大概在厨房里斩肉。工工工的连地板都震得发抖,他就觉得那把菜刀似乎一下下正斫着他的脑袋。 “斩得这样响做什么!”他耐不住地叫。 “简直不得让我安神!我死了就好了!” 他左手贴到了胸脯上:他心头也闷闷的很难受。看看窗子——外面的雨正织成一片玻璃丝似的帘子,把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挡住了。 不过他仍旧打起精神跟唐启昆计议了一些正经事。他们猜测着那个何老六到底是什么用意。那位侄少爷可欠一欠身子去拿烟,趁势把脸凑近,嗓子低得听不见: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要是十娘听见了……” 犹疑地瞅了榔头一眼,他这才慢吞吞告诉十爷:何云荪分明有钱,打算在乡下置些田产。要不然——他到这块来做什么呢? 那个吃了一惊:什么,这么个老朋友也对他撒谎? “不会吧,他?” 可是唐启昆一连几天都跟他谈这件事。这位侄二少爷总是一两点钟光景来,用了同样的手势,同样的语句,叫十爷相信这笔买卖还可以进行。 “他说不买田,不买田——不过是晓得我困难,要卡住我就是了。” “怎么呢?” “他要煞田价,”二少爷把下巴斩铁截钉地一点。 唐季樵愣了一会儿。随后气忿忿地站起来,踏着很重的步子踱着。他看看他侄儿那张求救似的可怜巴巴的脸子,又想到何云荪那张一团喜气的圆脸—一竟想不到这傢伙这么厉害。 “混蛋嘛!”他勐地停住了步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他!人家那个样子急法子,他倒来卡住人家……我跟他算帐去!我——我——嗯,真没看出他来!该死该死!我还当他老朋友看!” 他冲到门口——又突然退了小半步。他叫: “打车子!打车子!” 当侄儿的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二少爷捺着他坐下,一面切切实实告诉他——一个人做事总动不得肝火。十爷的身体原不大好,要是为子侄的买卖气出了毛病——那真!唉! 在叔叔旁边不放心地看了一两分钟,他轻轻地问: “现在头昏啊?” “唔,头昏,”那个拿两手去捧脑袋。 “啧,唉,昏得很哩。” “我叫你不要动气的嘛。” 这天侄少爷请十老爷去到了连九癞子的烟馆里。二少爷把这叫做“补元气”。他自己也陪着躺在榻上,亲手替十爷烧烟。 “我实在要到省城里去,这块事情又搅不好。”
第34页 唐启昆对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嘴角上闪了闪微笑,嘆了一口气,又说: “省城也是有那些个倒头事,非亲自去一趟不可。” “东洋车公司的事啊?”——十爷一直把黄包车叫做东洋车。 那个讨厌这个名词似地皱了皱眉,“唔”了一声,拿签子在盒子里挑弄起来。可是他半路里忽然停止了动作: “呃,华幼亭那块可有法子想嗄?借钱的话。” 瞧见十爷苦了苦脸,他就赶紧改了口: “我跟你再商量罢,再商量罢。你现在头昏可好点个啦?” 叔太爷大模大样地抽着烟,腮巴子一凹一凹的,很舒服的样子。 仿佛这里的舒服劲儿有一定的分量:十爷多了一分,他唐启昆就少了一分。他在肚子里叫: “真该死。” 脸莫明其妙地一幌,好像挨了一下嘴巴子似的。皮肉的确也有点发起热来。 怎么回事呢?——真是奇怪,他近几年来竞老是在别人跟前陪小心,连对这位十爷也总是低声下气。这付小人该死的样子简直成了那个的—— 念头在这里顿了一顿。要把他自己来跟丁寿松打比,未免来得太过火了些。他手指在大腿上敲几敲,装出付想不出的样子,跟他以前当印花局的时候——谈起什么人来的派头一样,对自己吞吐着: “那个丁——” 他五脏什么的往下一沉。这感觉正像他做过的那些噩梦一样——勐然从一个老高老高的地下摔下来,全身发一阵紧。于是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些不吉祥的事情上去:他醒着既然有了那种梦里的感觉,那他准会有一天从高处一失足——吱嚓! 那就什么都完了蛋。完得精光。…… 可是——他怎么老要往这上面想呢?他拿起一支纸菸来抽着,用力地起了身,挺了挺肚子。他看不起地瞅了十爷一眼,在对面炕上躺了下来。他想到他这位叔叔一定会抽上这个玩意,心头的疙瘩也就平了点儿。他想起一般亲戚本家说到十爷时候是怎么一付脸嘴—— “唉,他什么事都不懂。老实说,他有点呆。” 十爷在上一辈里是顶小的一个,生下来的时候——老太爷跟老太太都跟得了一笔意外财产似的高兴。他们什么事都顺着他,迁就他,生怕他使性子。他从小就手头很松,动不动就拖这位二侄少爷陪他玩: “二圆子,我们来抢开。一开一文钱。” 于是大太太推推二少爷: “去嗄,去嗄,十爷喊你陪他玩哩。” 可是二少爷一开抽屉要拿钱去做赌本,大太太可又把嘴巴贴上儿子的耳朵: “不要拿钱,不要拿钱,你跟十爷借就是,你说你没得钱。” 那时候他们才只八九岁。唐启昆还记得十爷那付呆相——右手出着牌,左手玩着自己的辫子。十爷对开子还不很认得熟,一轮到出牌的时候就先偏一偏脑袋看看,咕噜着: “我望望瞧——要一张什么牌,出一张么五就是顺子?” “瞎说!什么牌都配不起来。” 等到十爷放下牌一松手,二少爷就一把抢到自己跟前—— “哈哈,二三靠大六!” 有时候这位小叔爷使了性子:他不服输。他抢着嚷着,叫屋子里的人都骚动起来。老太太对这些事有种特别的敏感,立刻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屋子,心疼地看看十爷,嘆着气。大家都把视线钉到了二少爷脸上——怪他不该惹叔叔生气,可是谁也不敢开口:得罪了大太太不是玩意帐。 大太太可并不护自己的孩子: “二圆子你作死!倒头的小鬼!” 二少爷呢——怎么也捨不得丢开这个玩意。反正全是十爷的本钱,输的是别人的。赢了的可连本一把捞,带回屋子装进抽屉。于是他总是让着点儿,一面他把他面前的制钱偷偷地放到自己袋里,苦着脸瞧着胜利了的十爷: “他妈妈的我又输了。……欠着你的!” “唵,你欠我——嗯,嗯,三——三——三十二。” 这位小叔叔只要赢牌,钱不钱满不在乎。末了他又抓了一把送到对面: “哪,借给你做本。” 唐启昆还记起那一次——他俩打书房里逃出来,到厨房里躲着赌钱,挨老师打的可只有他二少爷一个人。可是他还老是跟十爷在一起。他想出许多新花样来玩:叫十爷把泔水倒到茶壶里,叫十爷骂五娘一声“烂货”——虽然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名称是什么意思。 唉,那种日子过得真快活。 他跟那些叔叔们推牌九的时候,他跟十爷总是一同下注的。他推起庄来也是十爷掏一把钱给他做本。他一打后门熘到街上——就有些小鬼头迎上来。 “二少爷!二少爷!” 街坊上把他当做太子看,替他做事,陪他玩“状元红”——二少爷把十爷那里得来的钱又一串串输给他们。 这一手——也自己也承认做得傻。一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大自在。
第35页 “我太大方了,那个时候。” 接着他又埋怨自己: “老想着这些个做什么呢,如今!” 如今——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什么祸害。五成着急,五成懊悔——把胸口塞得满满的,他觉得他用钱的手太松。他怎么也得节省一下,他怎么也得弄一笔钱来对付端午。于是他重新又跟十爷谈到那些正经事。 “何云荪那傢伙狡猾得很。就是跟我谈成了——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华幼亭那块一定要请你想下子法子哩。十爷,十爷,嗯?你不做保他是不放心的。” 十爷只嘆着气,回答了这样的话: “好罢,我去试试看罢。不过我的景况也是!——上回子代你还了那笔钱——我真我真——唉!” 唐启昆用牙齿轻轻地刮着舌子。他感到贴了本似的,怪自己不该对十爷太恭敬。他凭他在官场里混过一时的经验,知道他实在做错了点儿事。嗯,一个人客气不得。你越对他多礼,他越不买帐。你一大声大气的,他倒乖乖地依顺起来了。 晚上跟母亲谈起十爷的时候,他这就用了批评属员的那种气派,拿手掌很很地拍着桌沿: “真该死!十爷这个样子真不成话,真不成话!” “怎干,怎干?”大太太全身都来了劲,凑过脸去逼紧着嗓子。“他又出了什么玩意头啊?” 儿子右手着急地摇了一摇——“不是!”又去敲他的桌沿: “十爷太对我不起,十爷太对我不起!” 五二子正在那里写仿。那支“小大由之”的笔尖一给搬到纸上,她舌尖就顶出到嘴角里,大人们的话她似乎全没听到。只有在蘸墨的时候——拖笔拖得很久,光闪闪的眼珠很快地转动着瞟她爹几下。 那两母子在那里奇怪着:怎么连十老爷都不肯帮忙。大太太疑心到十太太: “说不定是十娘捣的鬼。” “十太太说爹爹不好,”五二子把笔临空着,脸子稍为侧过点儿来。“十太太说——嗯,嗯,‘我们家那位二少爷呀——’嗯,嗯,‘没有一句话靠得住的’。十太太说我们花了他家好多少钱。” 祖母眼睛看着爹爹一直没动,这里把嘴唇一缩: “你望望瞧!” 唐二少爷可满不在乎,有点嫌五二子多嘴似的: “我晓得。” 他只着急钱的事:要不搅什么五六千块来——那简直不得了。他想要请母亲再切切实实跟十爷谈一下。十爷向来承她老人家的照顾。向来怕她。听她的话的。瞧着做娘的还盯着他,眼睛霎呀霎的,他知道她这还没打定主意。他决计要把他娘儿俩中间一点小事先说一说妥当。 “我其实是为的娘:去年子公上当了你的首饰——不赎不行。十爷只当是我为私:他不懂得我,煳涂嘛。你去跟他谈下子才谈得通哩。” 大太太看看五二子,五二子可满不在乎地蘸着她的笔,她肚子里许多心思不叫放到脸上来。那些首饰——她一直替祖母耽心着:照爹爹这样子花钱法,这笔家私怎么也赎不回的。 “怎么爹爹要用这许多钱嗄,一吃起饭来就是十几块。” 以前祖母在半夜里把五二子喊醒来——跟她谈过:将来她老人家这份私房准是这位孙女儿的。 “往后就是你的陪嫁。” 孙小姐可把脸子钻进了被窝里,叫大太太瞧着这臊劲儿非常得意。于是祖孙俩小声儿计算起来:在外面放着债的一共有五千多,存在咸隆钱庄的有三千。这些数目连爹爹都不知道,都是舅公公经手拿去生利的,家里人知道的只是这些首饰。 “并不是我连你爹爹都要瞒。”大太太说。“的确是的,不能让他晓得。你看,这些个首饰不是给他当掉了啊?幸亏老太太给我的那一箱——你爹爹不晓得。” 这孩子虽然打了个呵欠,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能让爹爹晓得。一到了他手里就没得玩的了。” 可是今儿个——“不赎不行”。这句话也在她们耳边响着,还感得到他嘴里呵出来的热气。 老年人嘆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自己把儿子逼得太厉害——有点儿不大忍心,又好像眈心着许久的事一下子解决了,叫她松了松劲。 二少爷一走出房门,五二子就放下笔,到房门口张张外面有什么人没有,悄悄地跑到大太太身边。 “爹爹那句话靠不靠得住呢?” “赎总要赎的哎,”祖母很信得过的样子。 孙女儿嘴角往下一弯,埋怨地斜了大太太一眼: “嗯!” 这一手——她老人家可没想到。她等着这孩子的下文,眼睛四周的肉都皱得堆起来,好像对着了刺眼的阳光。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那种不吉利的感觉:她希望启昆这回不至于哄她,虽然他在她跟前向来没一句话做到了的。 她不愿意想到这上面去,也不愿意对五二子提起。要不然——她就会觉得自己空荡荡的抓不到边,会觉得这世界太可怕。
第36页 连自己亲生儿都靠不住啊? 她在肚子里答:不会的。 五二子这么不相信他爹爹,她老人家想到这是一家子里不应该的事。于是她仿佛故意要撇开这些伤痛,把脸掉了开去: “你爹爹待我倒是……” 那女孩子堵起嘴来: “你望着罢!爹爹说的话——没有一句算数的。” 第十二章 “没有一个好人!” 唐启昆一想到十爷就生气。他自己一天比一天窘迫,仿佛就是十爷害的。他记起从前过过的那些好日子,像在心头长了个疖子那么难受。 谁都知道他叔侄俩特别要好。早先大太太跟二少爷简直是替十爷当家,什么事都替他把主意打得停停当当。 “十爷你真要小心哩,”唐启昆伸出个食指,压着嗓子告诉他。“你做人太老实,家里人又这么多。现在分了家——我只怕你上人家的当。” 做叔叔的眈起心来: “怎么办呢?” 大太太也插了嘴:小声儿把二少爷那些话说了一遍。她认为顶靠不住是五房里——偷呀抢的什么都来。 “如今不过才分家,就是这些个鬼鬼祟祟的事。将来五爷败光了——嗯,他这个样子抽大烟还抽不穷啊?你望着罢,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欺侮你。” 于是二少爷出了个主意,他拍拍自己胸脯。 “有我!——我代你想法子!” 他叫十爷把分得的那些字画——藏得他们大房手里。大太太跟他都比他精明,谁也骗不去。十爷越想越可怕,再迟点儿就怕给抢了去似的,就在当天晚上,这两叔侄把三口大箱子搬到这边来了。 那时候十娘过门来还不到半年。身材比那位太太奶奶都要高一点。走起路来挺胸突肚地跨得很快。她不大开口——也许是因是新婚之后有点害臊。一双眼睛可显得很懂事,瞅人一眼就仿佛要看穿别人的心事。 大太太很不喜欢她。 “十娘才好玩哩——长得这样高法子,高得巧奇,乡下女人倒有长得高的。一个太太长得像个金刚样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哩。” 娘儿俩都想不透——怎么十爷会跟新娘子这样要好。他差不多每天呆在屋子里,两口儿厮守一个整上午。他们扔骰子,抢开,吊天九。有时候还哄出了十爷的傻笑。 二少爷总是踮着脚走到过道里,反着两只手,侧着脑袋听着。他母亲偷偷地拐过,扬扬眉毛张张嘴,表示问他什么的时候,他只抽出手来摇几摇。 “呃不行!”——他们听见十爷在嚷。“这一付是我的!” 跟手板壁那边就透出一丝轻笑声。 “你赖痞嘛。” “十娘说十爷‘赖痞’,”二少爷贴着大太太的耳朵告诉她。 大太太一想到这些就发闷: “怎干十爷不发脾气的嗄,她骂他‘赖痞’?” 大房里这两母子静静地等着:他们巴望着那对新夫妇吵嘴打架。大太太挺有把握地说: “新造茅厕三日香。过晌时你看罢:有得吵哩。” 那两口子那种亲蜜劲儿逗得大太太跟二少爷都不大舒服,十爷一有个新人上了门——就连嫂子侄儿都丢开,了。十娘这个人是——哼,靠怕是靠不住的。将来她一替十爷当家,十爷就会跟他们疏远,就再也不会像现在么相信他们了。 大太太一瞧见十太太,就总得把下唇一披。 “看看瞧!——这付粗脚粗手的样子。” 她这就动手跟十爷谈到一个人的品貌。她用着老嫂嫂那种关切的样子——告诉他一些千真万确的道理。她眼皮下面打着皱,没办法地动着手指,眈心到十爷将来的命运。太太们长得太高总不是福相:她或者克夫,或者犯夫星,这种女人总是不会生儿女的。 “这一着倒着实要防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她到他们屋子里去坐了一会。她骄傲地告诉十娘——二少奶奶已经怀了六个月的喜。她用种真心照应人的神气劝着她:顶好是快点生个儿子,好叫升了天的老太爷欢喜。 等到听说十太太的有了孕,她老人家就跟那些姑太太们小声儿说着: “十嫂也真是!她亲家母1有三个月没有来了哩:说是有喜了。你相信啊?看她那个样子就不像。五嫂说:十嫂啊——哼,她有暗病!”1h-厄立司说:以尾骶骨为圆心,n寸为半径,画一个圆则这圆里面的东西,人们都讳言。唐家的女太太尤甚。说时则用许多代用语。如月经,则曰亲家母。 第二年十娘生了一个男的,那个启良。谁都料不到那个女人那么会生:差不多两年一个。并且个个都很结实,一直到现在——只死了一个小科子。 “真奇怪!”大太太越想越不服气。她这就把怒气泄到二少奶奶身上:二少爷一连让她养了三个小孩——都坏掉了。“这贱货!——带孩子这个样带法子!她就看不得我有孙子!” 二少奶奶气忿忿地回嘴: “嗯,你不怪你儿子——倒来怪我!你儿子生了一身不要脸的病,你不晓得啊?连我都过上了身,我一肚子怨气正要找你们算帐哩!”
第37页 全家人都知道了这回事,这里那里时时有些很难听的话。就是以后二少奶奶丢下了两个孩子死了,他们还认为就是那个毛病送的命。 “怪不得老二的孩子老长不大,如今这两个——孩子往后还不晓得怎么样哩。” 这两母子瞧着十娘那一窠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声吵着好像故意来挖苦他们似的,他们就更加恨那位十太太。他们看着自己带病的孩子,就似乎觉得他们这种抱儿抱孙的运,是十房里硬抢了去的:那边生一个,这边就死一个。 大太太说: “一个人要是在相上不招子息,偏偏有许多孩子的——那一定就是报应。不是坏东西投了胎,就是前世欠了债。” 那时候她老人家是老跟十爷谈起十娘的相貌: “你看她的眉毛。” 说了轻轻嘘一口气,舌尖顶出嘴唇,好像叫自己别泄漏什么似的。 十爷搔头皮: “怎么呢?眉毛?” “我本来不该派说的,”她踌躇了一会之后,自言自语地说。 “不过我想想真不放心,唉。眉毛粗——脾气就有点那个。你望望五嫂子瞧,那双眉毛。” 不错。的确是的。十爷一下子没了办法:他想像到他家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那么又高又大,像五嫂子那么泼辣起来——那简直!这些他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呢? 启昆二少爷也结结实实跟他讨论了一次。 “十爷,并不是我在你跟前说十娘什么。我是一片好心,我。” 这么一开了头,就长篇大段地说了开来。他叫十爷别多心:他们有天生的血统关系,他们天性就规定了他们要彼此关切,彼此帮忙的。十爷怎么能够信不过亲人,倒去相信一个新进门来的人呢?——况且这个人个长得那么高。 “我看——钱上面的事万不能给十娘管。” 十爷的钱比别房里多些。他分得他那份家产之外,还有老太爷的一些金条,一些玉器——都私下给了这个小儿子。这也是十爷自己对大嫂跟二侄儿说出来的:他把什么秘密都放心地告诉他们,虽然老太爷还对他嘱咐过这些话: “你对什么人都不要说。你太忠厚,容易上当。我要给你这些个东西——也为的你太忠厚。这些个你要好好藏起来,顶好是存到二姑妈那块。” 可是二少爷斩钉截铁地告诉十爷: “不行!” 老太爷的遗教他们当然得依着去做,不过一个人总要有变通办法。这里他打打手势来了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二姑老太太家里穷了下来,这就难保她老人家不挪用一下。 “还有——”二少爷很为难地在嘴里“啧”了一声。“十娘——十娘晓不晓得这一笔货?” “我还没告诉她哩。怎么?” 做侄儿的透了一口气: “还好。” 那年唐季樵要到城里去,他们叔侄俩就又商量了一回。二少爷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叫十爷一天到晚提得高高的心放下来。这个办法的确千稳万妥。不过一想到要自己怎样来动手,十爷又踌躇起来了。 “埋到花园里——倒是保险的。不过叫哪个去埋呢?” “怎么,叫哪个去埋!”二少爷瞪着眼,压着嗓子叫。两个眼珠子分得很开,看来像个斜视眼。“当然自己来呀——你跟我。要给第三个晓得就糟了。” 他们约好了时间,十爷就一直心跳着。他从小长到这么二十几岁——从没有冒过这样的险。等全家哪一房都睡觉了,他摸手摸脚走出自己的房门的时候,他膝踝子颤得发了软。牙齿没命地敲着,连话都说不上。 “慢慢……等下子……” 二少爷可很沉着,警告地触一下他的胳膊。两个人手里拿着那五六包东西熘到了花园里,二少爷这才有机会埋怨他。 “你怎么这个样子不小心,嚷呀嚷的。” 颤巍巍的十爷一个音都吐不出来。那几包重甸甸的把他累坏了。 天上一些星星——像远处的灯火似的闪烁着,像一些鬼头鬼脑的眼睛——偷偷张望着他们干什么勾当。园子里黑得巴了起来,叫人再也想像不起白天是个什么样子,简直不相信这天地间还有个太阳。只要偶然低下身子去,一些树就高起来——给浓腻腻的天色衬出一个模煳的黑影。 他们身上一阵阵的冷,感得到露水浸到了他们脸上,他们手上。 十爷害怕地拖着二少爷的袖子,他那颗心简直会跳出嘴里来,他不顺气地说。 “我一定会生病,我一定会生病。……” 四面静得不像是人的世界。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十爷老觉得后面有谁跟着他。一回头——一片没边没际的黑。他打了个冷噤。可是前面那个金鱼池发着亮,颜色是惨白的,逗得他联想到死人的眼睛。忽然好像什么人扔了石子进去——咚!十爷全身一震,腿子软得熘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 只有二少爷那坚定的声音叫他得了救: “来!”
第38页 他领他穿过弯弯曲曲的路,绕过那座堆起来的石山。二少爷什么都有个计算,正像他自己拍拍胸脯讲过的—— “莫慌!我有成竹在胸,我!” 于是他加紧了步子,毅然决然往前走着,只不过把脚颠起点儿就是了。 然后他两手做了一种动作, “擦”的一声——四面陡地发出红黯黯的光来。 嗯,他倒带来了洋火,还有一支短短的洋蜡。总而言之他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到,不用做叔叔的操一点点儿心。 那位长辈胆大了些:对着亮光,对着这么一位靠得住的侄少爷,他觉得世界上的事都有办法了,这就带着商量的口气问: “埋在哪块呢?——这是,怎样?” 他们快走到墙边了。可是二少爷忽然顿了顿步子,静听了一会。外面有人在走,响着沉重的梆子声。那带嗄的叫声似乎飘到了天上——才又悠悠地盪过了墙来的: “小心——火烛!” “这倒头的更夫!”十爷嘟哝着,把冰冷的手指贴到了胸脯上。 唉,这些个事情真麻烦。要是老太爷不给他这些金条,这些玉器,他也就用不着这么提心弔胆。现在他们可还有一部大手脚没做完:一想到那上面——他脑子里就一阵昏。再也想不上怎么掘土,怎么把那些玩意放下去。不错,他们还得再把土盖上去。 一阵冷气打嵴背上流了下去,那烛光没命地幌着,闪动着烛心上的青色的火焰。他们的影子竟变成了活人,很不安地在那里摇动,仿佛拼命要打他们脚底下脱开。叔侄俩的脸上给映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红。 唐季樵使劲咬着牙。他恨不得一脚就逃到屋子里去,一面叫着——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然而不行。启昆连锄头都预备好了——在白天就搁在那个亭子里的。这位侄少爷替他的财宝照顾得这么周到,简直叫他自己有点惭愧。一个人怎么竟想要丢掉这些麻布包不管呢——光只这五十条黄闪闪的东西就有五十几两。谁都在嫉妒他,谁都想要从他身上打主意。 他打了个煳里煳涂的手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肚子里忽然闪了一下很隐秘的抱歉心情:觉得先前他那种念头——有点对不起去世的老太爷,也对不起眼前这位侄少爷。 “这件事总会要做完的,”他横了横心对自己说。 什么天大的难事都会过去的。他小时候一提到背书就怕,耽心第二天一早会挨打,可是这个难关到底也自然而然过去了。他怕五嫂跟老太太瞎闹,怕不知什么角落里流来的难民抢到这镇上,怕发大水,怕鬼,怕吃药:这些—一你索性死闭住眼睛,咬紧着牙,等过了这个时辰,于是什么又照平常一样。并且—— “今晚算不得什么难事……包给他做就是了。……” 那个可指挥他起来: “十爷,你快把那个锄头拿给我!” 十爷不敢正眼看亭子那边,只很快地瞟了一眼。他打了个寒噤。他小声试探着说: “就不要用锄头罢。” 茫然地看着侄儿的脸,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用手——可行啊?” “你真是!”二少爷一转身就往亭那边走,洋烛火焰一幌——拖成了平的,火尖子扫到了二少爷胸襟上。 后面——紧紧地跟着十爷。他不敢一个人站在那黑地里。 十几秒钟之后,他们动手掘起土来了。 地点是打那棵老槐树往东北跨三步——那块太湖石的旁边。这个原来也有个讲究。 “我算好了的,”正经事一做完了,二少爷就搓搓手解释给他听。“今儿个是个好日子,又可以动土。我呢——不代人帮忙则已,代人帮忙总是处处都顾到。我生来的脾气就这个样子。这个方向也是个好方向:这块财旺,我研究过的。……唉,我真累死了。要不是为的你.—一唉,真累!……你可不能跟旁的人说哦,留神点个!” 唐季樵感动地透了一口长气,走开花园的时候他紧紧抓住二少爷的膀子,喃喃地说着: “唉,只有你待我这样子好……你待我真好……” 假如没有个启昆——他这位十老爷就会不知道要怎样过活,怎样做人。他跟这个侄儿怎么也分不开:他们可以共患难,共富贵。这么一个大家里,除开了去世的老太太老太爷,另外还有这么体贴他,帮助他,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我可以分一半家私给他,”他打着主意,一面耽心着启昆怕会拒绝,瞅一眼那个的脸色。“金条一人一半,还有玉器骨董。……” 等到二少爷一吹灭了烛火,他又觉得身子掉到了冷水里。眼面前老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幌着,就连星星也看不见,只是感到前面有什么鬼怪在等着他似的。一直回到屋子里,睡上了床,他还全身发软,仿佛一丝丝的肌肉都分散了,拆开了。 “嗨,我再也不来了!” 花园里那些景象跟梦一样叫他煳涂:他简直不相信他自己也在场。他对二少爷那种胆量,那种能干法子——竟起了一种敬意,仿佛他在一个神道跟前似的。他闭了会儿眼又张开,忽然又起一件叫他耽心的事。
第39页 “将来怎么掘出来法呢?”他对自己念着。“会不会再要来这一套呢?……啧,唉,怎么掘出来法呢?” 可是在他出门到城里去的第三天——也是这么一个满天星的半夜里,他二少爷把他耽心着的事办妥了。 进行得很快当。二少爷轻轻巧巧走出房门,二少奶奶坐在床上等他。那时候二少奶奶还没有死,虽然正在坐月子,这件事可叫她兴奋得撑起了劲来。她照着做婆的做丈夫的教给她的那些方法,把小孩子推醒——让他哭着叫人听不见二少爷的脚步响。 从这天起,大房里的箱子里多了五六个麻布袋。 这些现在想起来,差不多是前一辈子的事了。不过二少爷指头上还感得到那些东西的冷气,仿佛它们还留在他手上。心里可空荡荡的,像早年记起他的孩子一样——好容易生一个,又坏一个。 “要是留到现在——”他怨声怨气地说,“唉,如今也不会这样窘法子。” 他不大记得起那些玩意是怎么花掉的。大概他到北京进法政讲习所的时候,在前门外花得有个样子。嗨,真是谁叫自己那样呆的嗄!——跟同学们听戏,吃正阳楼,花的全是他的。连逛班子也是他掏的腰包。 “算我的!”他动不动就拍拍胸脯这么叫,接着用长官对属员的派头看看他的同学们。“看今儿个晚上怎么个玩法,你们说!” 大家谨谨慎慎对他提供一些意见,带着挺认真的脸色跟他谈着,仿佛他们都在实习——预备毕了业好去到什么顾问机关里服务似的。末了总是那个矮子——他们把他看做唐启昆的国务总理的那个,站起来幌着手,斩断了那些乱糟糟的话声: “我们还是让老唐来带领罢:唯老唐的马首是瞻。我们都听从,不管他怎么办。我们绝对的捧场!” 有些人拍起手来。其余的喝着采,这里还响起了那个老卞的嗓子: “咦,好!……好哇!……咦!” 唐启昆还记得老卞脖子上突出的青筋,脸发了紫,一本正经地叫着,似乎在苦心学习什么。据老卞说起来——要想在北京谋活动的,总得会这一手。他还庄严着脸色告诉过别人: “国会里有谁演说,那些议员贊成的——只喝采,不怕手。叫得挺热闹。” “那时候真有点个意思,”唐启昆想着,闪了一下微笑,接着深深唿吸了一次。他要记一记那些班子里的热闹劲儿,那些姑娘的名字,可是煳成了一片。只有花出去的钱他还有点数目。 “真傻!”——因为想到了在北京的事,就连对自己说话也不知不觉调上了京腔。 “一年要花四五千!一—嗨,四五千!” 可是他又对自己辩解着:一个人在青年时候总该有点豪兴。他也并不是不懂事,那时候。他每天回到公寓里总是有点懊悔的—— “又是两百多!——我怎么要到班子里打牌呢!” 他抽着老炮台,对灯光发着愣。随后他细细地记上这笔帐。脸上总是有点发热,觉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亏心事。上了床之后他对自己下了个结论:他这些同学全靠不住。他们揩他的油,带他去干那些荒唐勾当。 真可恶!一个个都是小人样子!还有那个老卞——简直俗不可耐。 于是他打了个呵欠,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就不跟他们来往。真是的,他自己也得想一想。这几年不比从前:现在分了家,花的并不是公上的。这怎么行呢,一出手就是几百。 第二天他什么事都精明起来。嗯,这个伙计靠不住:六个钢子花生米只这么一点儿! “伙计你不要走!”他叫。“呃,你买了六铜子花生米么,的确是六个铜子儿么?……哼,你当我不知道……” 出门叫洋车的时候他总得冒火: “什么,要四十枚!——放你娘的狗屁!” 他很快地往前面走,连头也不回。洋车夫可老跟着他,开玩笑似的——三十五枚吧,三十枚吧。他们只要逗他多花几个冤钱。他们老卡着价,叫他老这么走着。 “混蛋!”他咬着牙骂。 这时候大概是九月里,他记得。那件大衣压在身上重甸甸的。太阳有气没力地透着黄色,把这个京城照得非常惨澹。时不时有阵风卷过来,路上的灰土就沾了起来,陀螺似的直打旋。 他拿手绢堵住鼻子嘴。可是唿吸不灵便,更加吃力得喘不过气。可是他一直没理会那些车夫:他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个不留神会跟那些粗人打架。牙齿老是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四面瞧瞧——实在想要找巡警来替他出气。也许是因为他太愤怒,腿子竟有点发软。 那些车夫可还满不在乎地在那里嚷哩—— “二十八枚吧!” 该死的傢伙!——多赚了这几个子儿就发了财么! 一个劲儿走了小半里,到底作成了这笔买卖,二十六枚。车夫一拔腿跑了起来——唐启昆又觉得自己做了冤大头。真是该死!——走了这么一大截了还是二十六!
第40页 为着要报復一下,他不住地在车上顿着脚,催别人快点儿跑。他老是骂着,还干涉车子走的路线。 “你这个混蛋!——怎么不一直走!” 他老实想要叫那个车夫多绕些远路。 “唉,到底省了几个钱,”他安慰着自己。“真的,不省点个用真不行。” 可是到了四五点钟光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孤寂起来。他拿起晚报来又丢掉,走到房门口又打回头。他碰到了一个顶难解决的麻烦问题: “今天到哪块去吃晚饭呢?” 他想到了那些小饭馆——老是白菜!老是炒肉丝儿加榨菜!一个人可也得吃上什么毛半钱,每个月的火食就是九只洋!只有吃面上算些,可是他把下唇一披:该死,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要吃面当饱的嗄! “面不过是点心,”他对别人说过。“只有夸子才不吃饭:中饭也是面,晚饭也是面,所以就变得这样蛮法子。” 胸脯一挺,他又毅然地加一句: “我呢——我是一定要吃饭的!” 现在他可感到十二分为难,他埋怨北京的饭食太贵。 照例在这个当日——他的几个同学轰进门来了: “今天怎样?去熘达熘达吧?” 唐启昆没声没息地透了一口气:他这个难关倒给他们冲过了。不过他脸色仍旧很难看,身子也躺在椅上没有动,自暴自弃地答: “我不去!” “怎么呢?” 那位老卞总是在这时候插嘴,认认真真说起大道理来,并且总是预先干咳一声。 “我们学法政的——咳哼,将来当然是在政界活动。所以应酬的学问倒是挺要紧的:我们这么着——倒是学了真正的学问。” 大家都看着唐启昆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打箱子里掏出一叠钞票,他们脸上的肌肉就一丝丝放松,眉毛眼睛也飞了起来。于是他们由唐启昆带领着——到班子里喝着酒,打着牌。 第二天上午唐启昆打前门外回来,跟洋车夫吵了嘴之后,他觉得他面前开了一条路——一条熟路,他常常走的。他记起了他的十爷。 “一个人怎么能够不用钱呢?”他想。 “就是只要会想法子。” 这只有十爷那里打得通。 十爷总是相信他的。那年年假他回到柳镇,他叔侄俩就在十爷屋子里小声儿谈着。棉门帘放了下来,窗档子也封得严严的。他们把十娘支开,还不住地四面瞧瞧——怕有什么歹人听了去。 “真的呀?”十爷叫。“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 做侄儿的侧着脑袋静听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会有这样大的利息呢。北边的皮货才便宜哩,只要我们有本钱贩了来,一转手——就是个对开。” 那位长辈站起来,踱了几步,嘆着气,仿佛嫌利息太大的样子。他想到了做生意的麻烦,又想到怕会贴本。一面又莫明其妙地有点着急,似乎有什么鬼神在催逼着他,叫他赶快动手——迟一点儿就会给别人赚去了。 老半天他才迸出了一句话: “好是好。不过这个生意——这个生意——做起来才烦神哩。” “啧,嗳!” 这里唐启昆挺到了他跟前,两片嘴唇很有把握地紧闭着,叫人看一眼就什么也不用耽心。随后他伸出五个指头来计算着,视线老钉着十爷的眼睛,声音可放得低低的。他主张凑四万块钱先下手做它一笔。 “连你一共五个人,一个人八千。本来有个山东人要跟我们合股,我们不要他来。我早就想到你,不过信上不好写——要是给人家晓得了不是玩意帐。” 于是这回——十爷带着万分感激的脸色交给二少爷四千。这位侄少爷永远是照应他的: “你千万不要说给人家听,人家一晓得了就要抢着来做这笔生意,那—一才糟哩。” “唔,唔,”十爷机警地点着头。“等你到了北京我再寄四千给你。要添本钱的话——再加。” 当年十爷就有这么大方。后来二少爷写信告诉他生意贴了本,欠了债,他还又寄了三千多块钱去。 有时候唐启昆忽然有种怪念头一闪,似乎有点不安的样子——觉得自己到十爷做得太那个了些。可是一会他就想开了: “十爷是——反正不在乎。” 然而近来—— “哼!”二少爷恨恨地在鼻孔里响了一声,把骨牌一推,捧着脑袋沉思了起来。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叫他有种凄凉的感觉。外面似乎有沙沙的雨声,抬起头来一仔细听——可仍旧是一片寂静。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丢开了他,谁也不理他。于是那种从来摸都不敢去摸到的念头——在他心里长了出来,像一根钉那么塞在里面。他预感到自己会要遭到什么不幸。 瞧瞧自己的影子,连自己也有点害怕。他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有在对江省城里——他能够找到一点儿安慰。那块有个人真心爱着他,等着他去。
第41页 “唉,我真要待她好点个,”他想。 “她如今恐怕正在泡京江?给小龙子吃哩。” 什么地方响起了幽幽的脚步子:听来仿佛是在老远的什么高处,又仿佛就是他身边。接着还听见轻轻咳了一下,像是打一个罈子里发出来的。 “哪个呢?”他模煳地想着。“靠哪个——替我——替我——我该相信哪个呢?” 这简直是一个好兆头——丁寿松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要钻进来。 二少爷眯着眼瞧着他,腔调再柔和没有: “你还没有睡?” 那个吃了一惊。他本来打算挨骂的,二少爷这么一客气,他反而把身子缩了拢去。舌子也变得结里结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好了。 “我……我……二少爷在这块养神啊?…… 第十三章 一星期之后的一个上午,唐启昆坐上自己的车子到丁家去。 这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种义务:隔不了一两天就得到那边去给大嫂请一次安。可是他一想到丁家那些冰冷的脸孔,爱理不爱的劲儿,他心就一沉。胸脯给绷得很难受,恨不得要发一下脾气。于是——小侯把裤带繫紧一下,瞅他一眼的时候,他认为这分明是问他到哪里去,明明知道却偏要问! 他喷着唾沫星子叫: “到丁家!” 狠狠地把自己屁股往车垫上一顿,嘟哝着骂了几句。小侯可一点也不理会就跨起大步子来:脚板差不多敲到了车板下面,然后又重重地踹到石板上,想要把这条路踏碎似的。 迎面兜着风,二少爷脸上凉沁沁的觉得很舒服。他打了个膈儿又咽下那口酸水。 “大嫂怎么总不家来呢?” 心里分明知道别人在跟他赌气,可是他要叫自己别尽在不幸的方面着想,故意这么问着自己。可是他全身的皮肉都发了一阵紧。他感到就有一阵大风大雨会临到他头上来,如今可连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越静越叫人害怕。 大嫂在等着文侃回来。那位大人物一到家——那些姓丁的就得全伙儿来对付他唐启昆。这里亲戚朋友都会站在他们那边,说不定连十爷也——嗨,真该死! “丁老大怎么不早点个来的嗄?”他烦躁地想,他莫明其妙的希望这件事早点儿发生:他似乎觉得——不管要闹什么大乱子,总比现在这样好过些。 可是丁文侃一下子还不能回家,丁家接到了他一个电报。 小凤子吃惊地嚷: “史部长脑充血!哥哥不能家来:要照应哩。” “什么?”老太太眯着眼,远远地张望着她手里那张纸。“什么充血?” 她们拥到了小凤子跟前,几个脑袋簇成了一堆,谁也没理会唐二少爷。 老太太出神地想着,嘴里反覆着,硬要研究出来才甘心的样子: “这是个什么毛病呢?这是个什么毛病呢?” 唐启昆站了起来,颠了颠脚,好像就看出了道理来似的: “脑充血?脑充血就是那个哎,就是中风。” 他畏缩地瞅了芳姑太一眼。 那个可没了主意,自言自语地: “中风。……要不要叫了告诉爹爹?……” “去告诉爹爹做什么!”她妹妹很快地说。“找他家来只是空着急。” 随后她们娘儿三个都静了下来,连唿吸都彼此听得见。有时候她们悄悄地抬起了眼睛,可是一碰到别人的视线,就马上移了开去,仿佛要把对面眼睛里流出来不幸消息退回去似的。 老太太用很慢的动作坐下来,那双剔脚刀似的眉毛轻轻皱着。她想不透——怎么这个什么充血就是中风。要是真的话,她倒可以在老太爷那本帐簿里查出那个药方子来。不过文侃电报上打得太不清楚。 “他到底有没有摔一交呢——那个那个史部长?” 可是她没问出口来。在这里要发出一声,要说一句话—一都不合时宜,她只试探地瞟一眼小凤子。 小凤子在那里尽呆看着电报,嘴抿得像一颗樱桃。她虽然恨她哥哥小器,只顾着嫂嫂不顾家,可是这上面几个紫色铅笔写的字——一个个跳到她眼睛里,叫她脑袋发涨。要是史部长竟死了,哥哥掉了差使呢?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她记起从前那些日子。她嵴背流过一阵冷气,仿佛她已经听见后面有人叽叽咕咕笑她那件袍子寒怆相。 三嫂屋子里又滚着开水似的,一串不断地念经,声音又平又低,显然她什么事也不问,什么坏消息也不听,只顾在她房里做自己的功课。这逗得小凤子很生气:别人这么平静,引起她的嫉妒来了。 “简直不像人!”她眉床一耸,额头上画的两条眉毛就懒洋洋地动了一下。“哼,看她有好日子过!” 她姐姐眼睛对着那张红木桌子: “唉,随她罢。” 现在唐老二变得自在了些,他挨到了小凤子身边,深深吸了一日她发散出来的淡淡粉香。跟她眼对眼打了个照面,他索性拿起那份电报来。他看了正面,又看看反面。然后挺有把握地坐下,左腿搁上右腿:
第42页 “我看—一没得事。史胖子常常中风,中惯了风的才不怕哩。就是他这回死了——”他停停嘴看她们一眼,“我看是——文侃倒会要升官,我说是这个样子的。” 老太太问话似地对他抬了抬脸,他马上挺挺肚子,详详细细说了开来。他自己也做过官,那些规矩他很明白。两只手搁在桌沿上,脸子往前面伸点儿,把嗓子压低了些:好像他告诉老太太的是一件什么非常秘密的事。他认为一个机关里死一个大官倒是好消息:空出那个位置来好让别人升上去。这回就说不定次长升部长,秘书长升次长。 “秘书长升次长倒是容易的:都是简任官。” 他瞟了小凤子一眼,干咳了一声,他觉得小凤子在瞧着他,在注意着他,于是他又关切地加了一句: “你老人家急什么呢,我看——一个人好运一来,挡都挡不住。” 芳姑太太下唇一披。 “哼,说得真好!” 唐启昆装做没听见,很镇静的样子点上一支烟。他好像给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催着推着叫他走,他又觉得这时候告辞不大合式,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他希望他能够碰见文侯老三——他们全家只有这位三老爷跟他有话说。可是一想到那个一天到晚没一句正经话,只是跟他瞎开玩笑,他又打了个寒噤。 不过在这个当口,他无论如何该找点话头出来。他不妨跟她们谈谈官场,谈谈文侃。 然而大嫂叫了起来: “温嫂子,温嫂子!叫人去接祝寿子啊!” 随后她们一个个走了开去。 “该死!”他在嗓子里骂着。念头一下子又触到了大嫂身上,他就感到有个什么千来斤重的东西要他去掀开,要他去推走它似的。 “一定要劝她家去。成什么话嗄!——人是唐家的人,老住在娘家不肯走!” 他站起来,他要告诉大嫂——他看来世界什么东西都不要紧,都不值得什么,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嫂嫂——他一辈子只是替这两个人打算。唉,只要她们两个人过得舒服,就是他做人的目的。 “做人总该有个目的。”——他可以这么措词。 可是——嗨,怎么老住在娘家不肯回去呢?别人一定会议论他,一定会造出许多是非来。这个罪名他可担不了,他只要做大嫂的回唐家,只要做到这一点,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允。 他嘆一口气走出来。全身都不自在,心也似乎在那里发抖,好像一个新兵要上火线似的。 唉,在这个地方讲这种话可不大合适。这是丁家:她帮腔的人太多。 又回到了厅上。他头低着,一步一步在方砖上踱着。一退到了这里,他重新又壮起胆来:还是去谈判一下的好。他实在应该挣扎一挣扎:只要把她劝回了家就什么事都容易对付得多。 腿子可还在踱着。步子踏得很匀:右脚踏第一块砖,左脚踹第二块。于是他打定了主意:他决计这么一步步踏到对面墙跟前。要是最后一块砖是左脚踹着的,那他一定!——他今天就要把这件事办到。要不巧是右脚呢——拉倒。 踱到一半,他偷偷地计算了一下。 正是左脚! 他停了步子着起慌来,现在他不得不亲切点儿去想像一下——要真的谈起来是怎么个情形,说不定他会拍一鼻子灰。说不定丁家的人会当面给他一个下不去,不管你是少爷也好老爷也好。 “混蛋嘛!”他瞪着眼。 “怎么叫我去谈呢!——我是孤立无援的。” 随后他到老太爷书房里张望了一下,又踅到后进院子里去。他抿着嘴显得很勇敢的样子,好像要对谁表示他敢做那件事似的。 听得见她们娘儿三个在唧唧咕咕——准是在耽心文侃的官运。他隐秘地闪了一下微笑。据他看来史部长的病怕不得好,于是丁文侃的政治生活也就完了蛋。真是的,他倒要注意注意报纸看。 “这几天简直忙得我——真该死,连报都没有功夫看!” 丁文侃要是丢了官,再到哪块去混差使呢?唐启昆拼命去想像一些以后丁家里的情形:他拿这种念头——来对刚才预想的一鼻子灰给一个报復。一面他又对自己解释:先前跟她谈丁文侃升官的那些——唵,全是哄她们玩的。 于是他胜利地咳了一下。 “咳哼!老太爷要什么时候才家来?” “快了吧,”老太太扁着嗓子答。 “那——那——我不等他了。他家来了,代我向他请请安。” 第十四章 屋子里的娘儿三个——给唐老二惊动了一下,就噤住了声。一直到那位客人走了,她们的谈话就像一块石头突然掉到了水里似的,再也拣不起来了。她们觉得煞风景,可是她们故意维持着这种有点儿僵的局面,仿佛要拿这个来加深对唐老二的憎恨。 老太太把腿子挂在床上,两脚离地半尺来高——重甸甸地盪了几盪。她用种挺小心的声气叫小小高来装水菸袋,一面尽回想着唐老二那付有把握的脸相:她努力叫自己相信他的话对。 “他说的道理倒是不错的,”她很内行地判断着,把口形装得要发一个“o”字音的样子——去斗上水菸袋。“政府的规矩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她想了一想,似乎要勾出她早年的什么回忆来,“嗯,的确。凭他的才具——真的要升下子才行哩。不错,还有他的——他的——他办事那个样子认真。”
第43页 她嘆一口气,两道烟打鼻孔喷了出来。芳姑太可退了一步,拿手绢掸掸衣襟,还摆出一付满不愿意的脸色。 做娘的垂下了视线。她忽然感到她做了一桩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这么一个唐老二——她也去相信他的话!芳姑太说不定在生她母亲的气。做什么呢——一点个小事情也生气?这位姑太太自从出门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是别人还拿这些来伤她身体。 她五成了要安慰这大女儿,五成为了替自己补过,她对芳姑太抬起眼睛来: “这样子好不好?——找梁太太来摸十六圈,陪你。怎干?” 小凤子在唐启昆走的时候,掀开窗挡往外面张望了一下。嘴里咕哝: “这倒头的东西!” 不过心里总有点儿什么搅得她不大平静。她有种奇怪的想法:她觉得唐老二常常跑来——不是为的姐姐,也不是为的爹爹姆妈。那个男子汉死了老婆,几年来都打着单。他身上发散着那种三四十岁的爷们常有的气味——肥皂不像肥皂,油垢不像油垢,只要你一闻到,就似乎感得到他内部有种什么念头在那里发酵。 “讨厌鬼!” 一骂着这句话,她那张血红的嘴就一堵。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总感到躺在一个软绵绵的温暖地方似的。她隐隐地觉得她身份比家里什么人都不同了点儿,有时候——当着那位客人的面,她故意装出一付冷漠的样子,把那张瓜子形的脸抬起些,哼儿哈的不怎么理会,一面趁人不注意的当口瞟别人一眼。 她想像着她可以把那个男人随便使唤:她觉得这是一桩很称心的事,不过她一直没这么做过。她一直让自已站得高高的。可是那位客人一显出了胆小,不敢想法子去亲近她,她就生起气来,好像人家该做到的事没给办到似的。 “混蛋!——他走了!”她脸有点发红,尖着嗓子嚷。“人家好意要摸摸牌,他倒走了!这个样子倒也好:不然的话—一哼,那付贼头贼脑的样子真犯嫌!老是朝人家看——一股赖皮涎脸相!……下回子我要不许他上我们的门!” 似乎为着要加强她这样的自信,她又压着声音叫: “真犯嫌!真犯嫌!真犯嫌!” 随后她索性放任了他,只顾做她自己每天的功课去了:她叫小高端一张椅子放在廊子上,照平常那样拿起标点本的《红楼梦》来——永远是第一册。 这时候做娘的就用着几年来的老笑法,用着几年来的老口气下——扁着嗓子跟芳姑太取笑她: “你望望你这个好妹子瞧!——这倒头的丫头!这些个书人家家里哪个作兴看的嗄:《红楼梦》总是偷着看,生怕给人家晓得,要是给人望见简直不得了。这倒头的丫头倒——嗯,大方得很哩!——坐在廊子上看!” “该派的嘛,”小凤子抢着答,拼命忍住了笑。 温嫂子可在旁边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往门框上一靠,摸着胸脯来调理自己的唿吸。嘴里不住地哀求别人别再往下说,不然的话她真的会倒下地去。 那位老太太于是把人家早就知道了的那件事又报告一遍,并且照例是有条有理地从头讲起: “都是她哥哥哎:他叫她看小说子的。那天子是这个样子的:我跟小凤子到梁家去,后来上街买袜子。小凤子是——不是丝的就不穿:她拣了好一阵子,不得个主意。倒是梁太太代她拣了一种花式:青莲的颜色,倒不大深。买了。一家来华家两位姨太太来了,玩了八圈牌。到晚上老太太就说要买一本什么书的,才好哩,价钱倒不贵。第二天就买啰。文侃就说:小凤子也要看点。书才行哩。看看小说子也好。……” 芳姑太耐心着一直等母亲说完。可是嘴巴不自然地动着,不知道要怎么下断语。 全家只有她还滴熘着那封电报的事。上床睡了之后,她仔仔细细把唐老二嘴里的官场规矩想了一遍。她轻轻敲敲板壁: “姆妈,姆妈。……那块恐怕是有这个规矩的。” “什么地方的规矩?” “我说哥哥。” “当然啰。” 老太太怕女儿怪她太相信唐老二的话,又小声儿说: “不过唐老二——他的话靠不靠得住还不晓得哩。” 三太太房里飘出了哼声,文侯今晚大概又不回来,只让他那小孩子哭着,像没有了父亲似的。那个做娘的嗓子发了抖,说不定在淌着眼泪。她似乎并没有顾到——她能不能哄她孩子睡觉,能不能逗得她孩子安静。她只是替她自己挣扎:挣扎得没个力气,不期然而然地哼出她心底里的一些什么东西来。 芳姑太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这么苦苦哼着的是自己。她两腿搁在冰上的样子,冷得发了一阵麻。于是她把耳朵紧紧贴在枕头上。好像滑到了一个深坑边上又勐的转了身似的,她大声说: “那句话是对的,那句话是对的!唐老二一辈子只有这一句话靠得住。” 那封电报老实是个喜讯,不然文侃不会凭空花钱来打这么一个电报。
第44页 她提心弔胆地把脸抬起点儿——听听三太太那边的响动,仿佛窥探什么可怕的人在不在那里伏着。 隔壁小凤子尖声嚷了起来: “三嫂子你做做好事行不行!——大家都睡了,你还吵得人家不安神!” 这就只剩了小孩子那有气没力的哭声。这边小凤子又委屈又愤怒地吼了一口气。 那不成调的哼声一截住,芳姑太忽然觉得似乎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她有点高兴,好像那件失掉了的东西是一个祸害。一方面她又感到空荡荡的,模里模煳想要把它找回来。 眼睛闭着。可是她放不下心,仿佛有一个难题牵住了她,叫她去弄弄明白——那丢了的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床在那里翻筋斗,耳边响起了谁的不成句的谈话。她瞧见了一个人低着头在忙着什么事——那个人的面貌渐渐变得分明起来,渐渐向她走近来。他是文侃。他捧着一件什么往她跟前一推。她知道这就是她刚才丢失了的那件东西。…… 可是她身子一震,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个好兆头,”她对自己说。“他要升次长……” 她这就决定明天要打个电报去问,不过她不知道这该怎么措词。这时候文侃家里也许有许多客人,不住地对文侃作着揖: “恭喜恭喜!” 她翻了一个身。眼睛发着涨,好像有药水滴了进去似的。听着祝寿子打鼾,她自己可怎么也睡不着。她这种清醒劲儿叫她十分厌倦,十分疲劳,身上又发着烫。 第二天晚上她可又忍不住要去想这件事。接着第三夜,第四夜。 白天里她做什么事都不在意,连嵌五条都忘记了吃。总要温嫂子提醒她: “吃哎吃哎!怎么不吃呢——哎哟我的妈!真是!” 芳姑太静静地想: “不吃不要紧,我倒不在乎这一点个。反正祝寿子再过五六年就成了大人,怕什么。舅舅一定照应他。” 随后她精密地把文侃的官运预测了一下。过这么七年,总会再走掉一个上官的。一个部长位子——不怕文侃拿不稳。那时候祝寿子刚好二十岁。 “只要他肯干——舅舅一定给他。” 她认为她这时候该早点儿给祝寿子决定一个位置。这件事顶好跟老太爷细细谈一下。 “爹爹,你看祝寿子——到底做什么事好?” 这时候才吃过晚饭,电灯还没有开。桌子下面点着蚊烟,满屋子都滚着浓浓的雾,刺得鼻子发疼。 桌子摆着五六只表,像兵队那么照大小排着。老太爷正拿起一个很小的来,凑近嘴哈了一口气,用一小块绒布使劲地擦起来。 “这个是新买的,”他得意地说。 “我还看见一口闹钟—一从头到脚碧绿,才好玩哩。明儿个我要去买来。……你望望瞧:这个表。” 他女儿刚要把它接过去——他可又缩回了手:他怕她给弄脏。他取下眼镜放到抽屉里,然后很谨慎地拿表挂到墙上的钉子上,那里已经挂着它的好几个同伴:方的,圆的,黄的,白的,灰色的。还有两只小手錶——连着带子挂着。 对面香几上可放着一口坐钟,旁边配两个小的。仿佛带着两个女儿,书架上有两口闹钟对它们窥探着。只有那口双铃的——脸对着茶几上那口八音琴, 老太爷似乎想要掩饰他刚才的举动——他回到了原先的题目: “你说的什么?——祝寿子怎干?” 那个重说了一遍。 “哦,这个!”他打桌上又拿起一只表来。“祝寿子——当然啰,他高兴念书就给他念书。他要欢喜算学的话——也只好随他。唉,没得办法,如今的孩子!世界也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一个人不念书,光只学学英文,也有饭吃。祝寿子——你随他罢:不念书就不念书,学师范不也是一样的?——我的眼镜呢,我的眼镜呢?” 他找了一阵,不耐烦起来。 “真要命!真要命!家里人太多了,东西一下子就找不到。他们代我放到哪块去了嗄,放到哪块去了嗄!” 一直到抽出了抽屉他才平静下去,不过还嘟哝了几句。他用老手法擦着那只表,突然又抬起了脸: “我刚才说的什么?……哦,是的。这个世界作兴这个样子。你哥哥还叫小凤子看小说子哩。报纸上也谈过《红楼梦》,在那天的报上,在——” 他起身到那些新打的书柜跟前翻着。那里面叠得满满的——都是一样大小,一样装订的簿子。这全是老太爷的手钞本。每天晚上《新闻报》一送到,他就拿下那份《快活林》来,带上眼镜,把上面每一篇文章都从头至尾钞一遍。 “看报是有益的,”他说。 “我这个功课——十几年没有断过,倒学了许多新学问。不管什么东西,一查就晓得。比那部《家庭万宝全书》还要有用。” 从前这些本子全给堆在书架上。文侃一得了好差使,这才定做了这些书柜。他生怕别人翻乱他的:每年伏天里把这些本子拿出来晒的时候,总是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第45页 可是他现在怎么也查不出那篇文章:这上面——他没抄下题目来。作者名字也没有,也没有註明日子,没写上册数。 他茫然地关上柜子门,回到原来的坐位上。他带着确信的样子补了一句: “的确有的:报上谈过的。” 随后就没那回事似的——专心对付手里那只表去了。 老太爷的这些举止——他女儿似乎全没瞧见。她只拿小指注在桌上,眼对着房门出神。她想到祝寿子二十岁那年可以在他舅舅部里帮点忙:他可以当个科长,要不然就是秘书。将来大家说不定对唐老二气忿不过,把他做的那些坏事全举发出来——到祝寿子那里去告。 他该怎么办呢——祝寿子? 那张唐老二的长脸在门角落里显现了出来:苦巴巴地在哀求着她。 她嘆了一口气: “唉,其实也可怜哩。” 一个人做事别做得太过分:伤了阴骘对自己可没好处。 然而不多几天——丁寿松来吐露了一些消息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 “什么,他要把叶公盪的田卖给何六先生?他还要向华家里借钱?” 这些事逼得她回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里来。她马上想像到唐老二跟前堆着一叠叠的现洋,笑嘻嘻的在那里表示胜利。 “这杀坯!”芳姑太用力掀动着她那发了白嘴唇。“现在想个什么法子呢,想个什么法子呢?……我们一定要对付他!” 丁寿松说着华幼亭的名字的时候——他食指在左手手心里写着字。现在他发了愣,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那根手指就一直莫明其妙地在掌心里画着,他在肚子里怪着他自己: “怎么一顺嘴就说了出来的嗄!” 好久没来看他这家自家人,他就觉得生疏了些。他在唐家里倒还住得惯,唐老二对他一点也不见外:他到底在二少爷那里拿到了三块钱。 “哪,”二少爷锵郎一声把钱往桌上一扔,“接济你的!” 明明别人应允过他,可是他也吃了一惊。 “不是铅版的吧?” 拿到老陈房里细细地考究了一下:块块都足有七钱二分,并且没一块哑版。 他对自己立过誓:他要替二少爷忠心做事。可是——唉,怎么的呢,真见鬼!他做人似乎嫌太热心了点儿:他瞧着温嫂子那股暖劲儿,瞧着那位向来冷板板的姑奶奶——居然这么看重他,他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飘了起来。起先他还卖关子,可是这种派头在这种地方有点不合宜。他想: “我们姑奶奶倒是个好人。” 就这么一下子——那些话熘出了嘴巴。他并且还加了一句: “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唐老二跟他们十爷商量。” 一瞧见芳姑太脸子板了起来,嘴唇发了白,丁寿松可又惶惑起来了。他结里结巴地说: “不过——不过——的确不的确——我是——真的,我倒不明白。” 今天他左眼眯得更加细了些,不住地挤出了泪水。时不时霎着,看来他很不安的样子。他好几次抬起手来——好像要去抚摩温嫂子似的,可又放了下来。嘴里咕噜些连他自己都不明意义的话。他恨不得逼他家姑太太明明白白说一句—— “我相信连你也不明白。” 半点钟之后他败退似地坐了下来。他拿右手摸着下巴,定下心来想了一想:到底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热闹——他倒爱看。在乡下他就常常来这么一手。 “你望着罢:我要煽得他们做戏给我看,”他动不动就小声儿告诉他老婆。 “顶多到下个月初几里——有人要孝敬我块把钱。反正世界人心都坏,并不是我格外乖巧,喜欢掉人家枪花,不这个样子活不下去嘛。” 不过他从来没在爷们儿跟前玩过花样:如今这还是头一次。他向来就知道奶奶少爷他们难说话,这回—— “唉,真是的!这回我偏偏夹在中间!” 为了要叫自己别这么提心弔胆,他拼命叫自己相信——没有他耽心着的这么难办。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的。真是的。怕他们会打架啊?” 瞧着姑奶奶这么爱体面爱干净,二少爷这么有礼节,丁寿松简直想像不起——他们决裂起来是怎么个劲儿。他们顶多暗斗几下,两个人连面都不见:唐老二这就再也不会明白——他那些秘密打算是谁泄露的了。 丁寿松变得活泼了点儿。他到厨房找着温嫂子谈了几句,还一路跟着她走出来。她一进了太太小姐们的屋子里,这位男客就在厅上等她一会。 “不是我欢喜说人家闲话,”他小声儿说。“唐老二的确是——是——嗯,”他摇摇头。 既然他做了一件不安心的事,做了一件对不起唐老二的事,于是想要对自己解释似的——努力去想一些唐老二的坏处。他站在明白事理的人的地位上把那位少爷批评了几句。他认为唐家这么大一笔家私——败到借债过日子,这是第一桩混帐的事。还有,待一个寡嫂也不该来这么一手。这里丁寿松抿了会儿嘴,轻轻地嘆了一声,仿佛一位老太公谈起他的败家子。末了他往前赶了一步,让自己跟温嫂子靠得更近些:
第46页 “吃又吃得那样子凶。那个唐老二。天天要吃鸡,鱼呀肉的,唉!” 对他丁寿松呢——哼!这就叫人不懂——怎么卖田偏偏要卖给那个什么何云荪! 丁寿松念头一触到这上面,就觉得受了委屈。在小火轮上的何仁兄跟如今的何老爷——简直是两个人。他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不服气,这心情就好像他好心借给朋友一笔钱,人家可反口不认,或者逃开了他。 他把下唇往外一兜: “嗯,卖田!那个姓何的才不买哩。姓何的也没得钱——跟我一样!……” 第十五章 “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芳姑太坐在那张坐惯了的皮垫椅上,自言自语的。这里简直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商量。 “真不巧!怎干史部长偏偏要拣这个时候生病的嗄!” 她妹妹正对着镜子描眉毛,嘴唇缩着好像很有力的样子。这里接上嘴来: “你去告诉华幼亭就是了。你告诉他——唐老二现在是个什么底子,四处闹亏空。” “这个方法——行么?” “华幼亭又不呆,怎么会说不通的?这还不很容易啊?” 姑太太“晤”了一声,可还抬起眼睛来看看老太太,虽然她知道她母亲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她忽然有点觉得那位老年人可怜,仿佛是她老人给谁骗住了——才这样子的。 “华家里有钱放债啊?”老太太使劲动着嘴唇,瞧着很代替她吃力。 “我不相信。马上要过节了,他们要张罗都来不及,还有这笔闲钱来借给唐家里哩!……这个小凤子!强死了!我说过不止一百遍,她还是画得这样子轻。那里像个眉毛嗄!芳姑太你倒望望你妹妹瞧!” 于是老太太把脖子一伸,让脑袋耸高些——脸就对着了镜子。她又往右面偏一点儿,使那块玻璃对她反射出两张脸来,给自己的眉毛跟小凤子的比一下。忽然她嗤的笑出了声音: “小凤子你真是!你去看看人家瞧:哪个像你这个样子的眉毛。眉毛要画是不错,也要画得像个眉毛哎。你看你,你看你——这么弯,这么长,快长到头髮头去了。” “哦唷,你的好看!”小凤子叫。 “你问问姐姐嗄:现在她们都这个样子。你那个——前清时候才作兴的。” 老太太坐着的地方正背着光,脸色显得深些。她往前面移动一下,叫自己也跟小凤子一样——叫镜子里映出来的亮光照到她脸上。然后她把常常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改地对女儿开导起来。 “不管人家作兴不作兴,总不对就是了。如今时行的那些个东西我就不懂。” 她还是笑着,还是注意着镜子里小凤子的脸色。她对她女儿建议:主张描短些,加粗些。她倒并不勉强别人要像她那么画成两把剔脚刀。 “你问问姐姐——我的话可对。” 那位姐姐傻瞧着她们,一动也不动,仿佛在那里深深地研究这个道理——她们到底谁的意见不错。她俩都把视线搭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没一点表示。 母亲跟妹妹再也不提唐老二了,她们竟就这么认为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她们把什么事都看得太容易,其实是有许多方面看不到。这位芳姑太太觉得她们天生的短少了一些东西,她们只在丁家这个小小的世界里面,见不着什么外面的场面。 “眉毛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想。 与其讨论眉毛,倒还是谈谈衣料什么的有道理些。 她认为这是前几年家里景况不好——把她们胸襟弄小了的。她们没像她一样过过大户人家的日子。这里她没声没息地嘆了一口气。同时对她们这种安静的生活,又有点嫉妒。日子一过得安静,一个亲生女儿,一个亲姐姐——不管她们孤儿寡妇怎么苦法,怎么困难,她们也简直不放在心上,她们压根想不到别人的难处。 “我们孤儿寡妇……” 她给梗住了说不下去,眼睛霎几霎,仰起了脸不叫眼泪淌下来。 一会儿她振作起来问: “家来了没有?” “哪个?”老太太找谁似地四面看看。“祝寿子啊?” “我说爹爹,我要跟他商量下子。” 爹爹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事。进了学,乡试过两回没有取,就一直呆在家里,生意买卖全让伯伯去经手,他只去上他的茶店。他几十年来一天天上午要到市隐园,并且天天坐着那个一定的位子。一回来总得把听到的见到的对家里人报告一点儿。 今天他眼睛可发了光,显然出了点新奇的事。他到书房里把带出去的两只表一挂上,就匆匆忙忙锁了房门去找老太太。 “嗨,今儿个——市隐园门口不晓得走过多少兵!足足有一万人!” 老太太照例笑笑的不相信,嗓子给提得很高,好像要拿响亮的声音来代表真理,来压服对方似的。 “瞎说哩!哪里有这个样子多的!城里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多兵过。” “的确是真的!怕的要打仗了。”
第47页 “瞎说!”老太太叫。“怎么会有一万呢!” “啧,真的嘛。一万没有——三千总是足足的!” “三千呀?——瞎说!” 老太爷也不服气: “三千没有啊?你才瞎说哩!三千一定有,再少也少不到哪块去。要是没得三千的话——五百总不止!” “不晓得瞎说些什么东西!” “呢,你总没有看见嗄!”老太爷把脖一挺,理直气壮地嚷着。“五百!五百!一一个不能少了!” “我问你我问你:五百个兵——到底是一师呀,还是一连呀,还是一标嗄,五百?” 一下子老太爷回答不出。于是老太太刚才那种紧张劲儿全松了下来,像打退了敌人,放下了心,骄傲地对两个女儿笑起来: “真笑死人哩!哪块听见过有这么多兵的——三千哩,五百哩。就这样瞎说瞎说的!还是一团呢,还是一标呢,还是一连呢?说不上来了!……五百啊?五十还不晓得有没有哩。” 那个老侣伴很认真地插嘴: “五十到底是不止的。一共的确有八十多,我数过。” 末了老太太放心地抽起水烟来,把身子移正些,一面又开始她的老故事了。她先告诉两个女儿——她们爹爹只知道读书写字。书倒读得很通,常常有人拿诗来请教他。这里她脑袋摇幌了几下,把吹着了的纸楣子临在半空里不去点菸。 “一除开读书写字——他老人家就是呆子。他考取了秀才,后来去考举人,叫做——叫做什么试的……” “乡试,”老太爷说。 “嗯,乡试。……考场里要自己烧饭,他不会。我说,‘你弄蛋炒饭吃就是了:蛋炒饭顶容易。,你们晓得他老人家怎么样,你猜?他把米放下锅,倒上水,把两个生鸡蛋放进去烧。……” 她吹熄了纸楣子,身子往后一仰,格格格地大笑了。 小凤子似乎怕嘴上的红色会掉下来,只用嘴角闪动一下。老太太觉得这个的反应还嫌不够,又转过脸来冲着大女儿笑。 那位姑太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些事爹爹都没有学过”。可是温嫂子已经站到了她椅子后面,带种急切想要明白的脸色瞧着她们。她听了笑声特为赶来的。她张开一半嘴巴准备着,还预先把身子斜靠在窗子旁边,用着小孩子刚去点爆竹的那种又高兴又害怕的神气——要请人家让她知道这是个什么笑话。 “哪,是这个样子的,”——老太太又从头至尾叙述起来了。 “有什么说头呢?”芳姑太不耐烦地想。“她们总是岔开我的话!总是这个样子!” 她们仿佛故意要避开那些要紧的话,那些跟她利害有关系的话。她觉得市隐园门口走过那么多兵——并不是一件小事。老太爷也说过:“怕的要打仗。” “真是不得了!我该怎么办呢,我?” 想到逃兵荒的景像,又想到了唐老二把她应该得的那份产业拐走:这些想像搅成了一团黑的——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然后一下子都飞散了。她看见一个个黑点子在空中扬着。她头脑子一阵昏。 嵴背往后一靠,拿右手贴着额头。她忽然打了个寒噤,起了一个可怕的古怪念头:她觉得她会死。…… 她在床上静静躺了一会。 “祝寿子怎么过日子法呢?” 屋子里静得像一所古庙。一阵阵闷人的热气逼了进来,仿佛还听见它挤进来的声息。蚊子嘤嘤地哼着,它们似乎很烦躁,可又没有办法,好像给谁堵住了嘴似的。 芳姑太太闭着眼。她看见祝寿子伏在她旁边哭嚷着妈:他头上带着麻,像平素带帽子那么嵌到了眉毛上面。她自己呢——身子在空中间飘着盪着,落到了她儿子的梦里面—— “我是你家二爷害死的……没得饭吃……逃兵荒……大家都不管我,舅舅又不家来……” 她手呀脚的都发了麻,感到嵴背上一阵冷。她觉得她身子给人家抬着,放到了棺木里,上面把七星板一盖。于是进出了祝寿子的哭叫声——“姆妈!姆妈!……” 越想越害怕——她挣扎似地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她叫: “温嫂子!温嫂子!” 把沁着汗的手心伸过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好过。……我简直!……” “怎干,怎干?”着了慌的温嫂子压着嗓子叫,一面她摸着她的胸口。“嗳唷怎干嗄?……吓死我了……” “我没得个法子。……我就是这样子。我想不出个法了,我们孤儿寡妇……” 于是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温嫂子眯着眼睛,大声嘆着气,用力擤着鼻涕。说起话来也像是害着伤风的声音,并且时不时停了嘴——似乎哽住了的样子。可是她主张事情要赶快着手做,主意也该早点儿打定。 “叶公盪的田是——何家里一下子不得买:丁寿松说的。……华家里倒要留神哩:唐老二要借钱一定是拿田契去抵,那就糟了。田抵完了,往后一分家,那你——嗯,屁也没得一个!”
第48页 “原是嗄,”芳姑太用手绢在脸上揩了几揩。随后她老盯着地板,什么表情也没了。 那个认为小凤姑娘的办法不错:她们可以跟华家里敞开来谈一谈: “我们还要告诉大家——唐老二是个荒唐鬼,叫大家不要跟他那个——跟他——” 芳姑太想了好一会。于是赶紧下床,好像这个大计划是她自己策定了似的,用种胸有成竹的派头命令道: “去接祝寿子家来!——我要去干点个事情!” “呃,等下子!”她又叫。她怕她会耽误了祝寿子的功课。稍为迟疑了一下,她又觉得她应该带着这个孤儿去摆到别人面前,让别人看见她们苦命的物证。 “好,去罢。” 事情布置妥贴之后,芳姑太这才从从容容洗起脸来。她们决定老太太跟小凤子也一块儿去,娘儿三个可以跟华家两位姨太太密切地谈一谈。跟华幼亭老先生呢——这就该派到老太爷。向来——有什么计划总不跟预先告诉老太爷,只要老太太临时到他书房交代他几句,揝他走就行行了的。因此她们一直到三个钟头之后才到他屋子里去。 这时候文侯老三正在书房里:他刚过江回来,跟他爹谈着省城里的表。他看见一个非常可爱的,比这里所有的都漂亮,不过价钱稍为贵一点。 “要二十块。我去买的话——可以打个九五折。” 老太爷往书架那里一指: “比这个还要好看啊?” “好看多了。” “比——比——”老太爷四面瞧瞧,含煳地又一指,“比这个呢?” “总而言之——你这块没得一个比得上的。” “那我得买一个,”做父亲的微笑一下,看一眼老太太。“你们找什么东西?” 小凤子一直摆着一付办事精练的劲儿,很忙地瞧着钟,仿佛这些人都在等着她计划大事,她要缜密地计算一下这个时似的。可是她给搅得煳涂起来。看看那座八角钟:十点一刻。双铃闹钟呢?五点三十五。那个座钟可指着一点零五分,不过旁边那座恰恰是九点钟。她叫: “到底哪一口钟是准的嗄?” 老太爷很不高兴别人批评他的钟表。他严厉地答: “都是准的!” 第十六章 华幼亭老先生是个小个儿,可是坐得挺稳重,眼睛正直地看着前面,看来叫人感到他的庄严。他常常有礼貌地拱手,并且还亲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请用一点,请用一点。这个桂圆是一个敝友从福建带来的:真正的兴化产。”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问礼图》的石拓下面,旁边红木茶几上点着的龙涎香慢吞吞地裊着烟:这些都给别人一个特别的感觉——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人做歹事,做卑鄙的勾当了。 这位主人手里不住在摩挲一块鸡血石,说起话来一点不含煳: “丁仲老请放心:我决不借钱给唐启昆那种人的。小人之爱人以姑息,那我断断乎办不到。我晓得他是个纨袴子,纨袴子:这种人我连见都怕见他。” 随后他竟换了一个地位,仿佛唐老二想要借钱的地方不是他这里,倒是丁家了。 “万万不能借给他,”他绷着脸,嗓子略为提高了些。“一借就坏事:真是要小心哩。第一是这种人没得信义,满口胡说。而况——而况——朋友通财是凭的交情呀。你凭什么要答应他呢,凭什么呢,请问?……据说唐启昆最好吹,好给人带高帽子,以从中取利。我是——”他有点愤激起来了, “我是——既不会吹,也最不欢喜带高帽子!我不怕他!——他无隙可乘!嗯!……我怎么要怕他呢?……这种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了心。芳姑太简直觉得天下什么大事都已经安排好,她跟祝寿子娘儿俩的前途已经有了担保的样子。她不再去滴熘这些蹩扭。也许她自己也跟老太太小凤子她们一样——可以关起门来过她的安闲日子了。 出门之后她实在想要对老太太她们表示几句感激的话,表示一点儿谢过的意思,因为她以前竟怪过她们不理会她寡妇孤儿。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 “我真对姆妈不起……”她对自己说。 想着这些——她自己有点不高兴自己。于是把脸子绷着,好像在生着她们的气似的。 老太太跟小凤子可在批评华家两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认为大姨太太很叫人看不顺眼:脑顶上脱了几根头髮,她怎么不想想法子呢?光秃秃的真是难看。可是女儿以为二姨太太的脸蛋不如大的那个。脸子是圆的。一个女人家脸子长得圆的,这怎么作兴嗄!不过她们过日子可过得大方:要什么不缺什么。 她们用钱就是怎么用法的呢?也发月费么?——一个月多少钱呢,那么? 那位家长可正带着骄傲的脸色谈起他的朋友: “华幼老倒真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哪个都晓得。他——他——嗯,真是个血性人。……他顶讨厌的是荒唐鬼。……好人总是不得意,唉。不过他倒还过得去:华家里那家钱庄虽然倒掉了,田倒还留着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书房里也摆设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记问他那只方表多少钱了!糟糕!”
第49页 这时候华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里面。 “唉,想不到唐家里如今败到这样子!”他感慨地说。“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华老先生向来肯帮朋友的忙,处处替别人设想。丁家一谈到他们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认为他也应当替她顾计到。同时唐家两叔侄也天不天上他的门,请他注意唐启昆的困难。二少爷赶着他叫老伯。 “我晓得老伯一定肯帮我这个忙的,”他说。“改一天我要请老伯吃一顿便饭,谈一谈。” 到二十那天,唐启昆的请帖给送来了。地点在宴宾楼。这家馆子有几色菜是华幼亭老先生特别赏识的。并且还声明——连主客只有三个人。 他老人家对那张石印的红字帖了想了一会。 “去罢。” 一辈子他没谢绝过别人的邀请,也没跟谁摆过什么下不去的脸色:他觉得做人总得讲讲这些礼节的。 于是他穿起那件熟罗的长衫,上面还加上一件黑马褂。虽然天气已经很热,他可还戴一顶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像给那颗红帽结一把抓紧了一样。这些一配上他那小小的身坯,看来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右手拿着摺扇,慢条斯理地幌着打手势。谈吐也是一个音一个音拖得相当长,并且有时候还欠起身来拱拱手。 唐季樵愁眉苦脸地跟他谈到现在这个世界。 “我怎么能够懂呢,我怎么能够懂呢——如今这个世界简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摇摇头,打一个小小锦袋里掏出那块鸡血石来在手里揉着。 “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连季翁你也为始所不及料,这个世道人心……” 当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边交涉什么。他刚剪了头髮,正面像构成了宋体的“目”字形——正绷得板板的,仰起了点儿,用着又精细又体面的派头吩咐着对方。为了礼貌的缘故,他嗓子压着不叫人听见,可是一个个个字音像有弹簧那么跳蹦着,有时候那位客人竟掉过脸来瞟这么一下。 “蟹黄鱼翅要弄好点个,”他更用力地迸出这些话。“价钱倒不在乎,只要东西好!” 那个茶房不断地鞠着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爷放心就是了:我们不靠二少爷照顾点个靠哪个呢。” 二少爷觉得可以满意了,这才搓搓手走到华幼亭面前,很认真地说明了一回。他叫别人知道他是这里的老顾客,吃饭总是记帐的,他们做的菜格外巴结。末了他陪着笑加了一句: “这块蟹黄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别家的好。我晓得华老伯喜欢吃蟹黄鱼翅。” 可是要上桌的时候——华老伯怎么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着,拱着手: “这不敢当,这不敢当!这个位子——我无论如何不能坐。这个这个——季翁来,季翁来!” “怎么让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启昆是一家。” 华幼亭一面要挣开那两双邀请着的手,一面不住地欠着身子: “呃呃呃,决不敢当。我比季翁小一辈,怎么敢……” “你比我小一辈?” “季翁听我说,听我说,”他又退了一步。 “刘大先生你是认得的吧?” “刘大先生?——没有听见过,哪个刘大先生?” “哪,这个是这样的:刘大先生是我们族叔的同年,我叫起来是个年伯。而刘大先生教过王省三的书。王省三——季翁见过的吧?” “不认识。” “是,是,大概没有见过。……王省三跟丁家祥是结了盟的:丁家祥照他们丁氏谱上排起来——则是仲骝二太爷的侄孙。……算起来——季翁恰恰长我一辈。” 那两叔侄稍为愣了一下,重新动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怕他们会熘掉似的老盯着他们。几个冷盘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让些苍蝇在那里爬着舔着。一会儿它们又飞起来站到茶房头上,站到华幼老帽子上,在这闷沉沉的空气里飞得很费劲的样子。 他们嗓子不知不觉渐渐提高了,在这空敞的楼上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进一步。 “呃呃,呃呃!”那个退一步。 “请,请!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呃呃!” “这个位子你怎么能够不坐呢?” “我怎么能够坐呢?” “啧,呃!” “我——呃呃!” 怎么也不行。唐季樵拿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很烦躁地赶一下飞过来的苍蝇。他败退下来了,然后疲倦地坐在炕上,摆出一付没法挽救的脸色瞧着那两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心里有什么疙瘩,老实想大声叫喊几句什么。 后来他还是鼓了勇气,不过声音来得不怎么有劲: “请是请的你,这个首座当然是——”
第50页 “那决不敢当,那个—一断断乎不能够!” 唐启昆两个膀子失望地临空着,瞧瞧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脸上油油地发着光,还有点儿气喘。他莫明其妙地觉得这个好兆头,觉得今天这件事可以办得很顺利。同时他可又有点着慌。嘴里喃喃的: “怎么办呢?……” 这回可轮到华幼亭要求起唐季樵来。一个劲儿冲着炕上作揖,用种种的理由来请十爷坐上去。他自己是个小辈,应该在下面作陪:长幼总要有个分寸的。他认为如今世道人心之坏,就在于长幼无序,男女无分。于是又作一个满满的揖——做了一个结论: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楼下锅铲子锵锵地叫着,茶房们哇啦哇啦喊着。整个宴宾楼都滚着油腻腻的气味。随后一阵急促的步子响了起来,楼板给震得哆索了一会,一个茶房端着一盘热菜进门了。一发见桌边还是空的,他就突然给揝住了似的一一停了步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捧着的那盘菜也给愣在半空里,连一批苍蝇拥了过来也没有人理会。 那边华老爷简直成了哀求。不断地施着礼,打着种种的譬喻,引着种种的经义。他还代替主人的地位在首座那里筛了一杯酒,对唐十爷拱拱手。他十分坚决地说: “这个位子——要是季翁不坐,那我决不上席,决不上席!” 季翁嘆了一口气。他勉强走动了两步,仿佛打败了的人——给逼进着承认一些苛刻条件的样子。他侄儿可在推请着那位贵客,怎么也不肯让家里人坐到别人上手去。唐季樵只好重新退到炕边,瞧着他们的膀子在乱幌着:他有点昏昏沉沉——看不清哪只手是哪个的,也不明白哪只手是对付哪个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谁提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个上面的位子干脆让它空着。 然而华幼老不贊成: “这个变了群龙无首了,那怎么行呢?” 那道热菜已经在什么时候给端上了桌子,碗面上的油已经结成了一层皮。屋子里只剩了原先那个茶房,靠着门边在那里抽菸,很闲散地看看后面一扇小窗子。 最后唐季樵还是给推着坐了首席。他很不安心,连说话也不很自然,总感到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照华幼亭的意思——他自己想要坐主人的位子。跟唐老二谦让了不过十一二分钟,似乎没有什么大道理来替自己辩护,这才只好摆着抱歉得很内疚的脸色,勉勉强强把屁股在唐启昆的上手顿下去。 “谢谢,”他说。跟着主人举起杯子,眼睛瞧着自己的鼻尖。 唐启昆舀半勺蟹黄鱼翅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带点儿京腔叫: “来呀!……这是个什么玩意,这这这!冷的!——拿去烧过!” 他什么都要款待得好好的,要叫那位客人受用得舒服。他检查一下那几盘冷菜,摸摸烫壶里水热不热。一发现点儿精緻的什么,赶紧就夹着敬到别人面前去。 “这个老伯可以吃点个。” 一面他在肚里跟自己打着商量:什么时候他才该开始那句话。 看来——事情一定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他拿自己来推测别人——知道在这么个客气的场所,对方决不至于推辞他,拒绝他。要是有什么条件,也不会太苛。说不定连抵押都不要。至于利钱的话——真的,看华家里怎么开得出口!这里他大声叫人把烫酒的水换过,重新替客人斟满了,举起杯子来。 “这位老先生——”他很高兴地想,“他是个——他是个——谦谦君子。” 这种人谈银钱交易总是外行。他简直想像不出他开口的时候——华老伯会摆怎么付脸嘴。难道他能够推说他没得钱么?难道他会突然变得像那些生意人一样—— “哪,这块是我们收了二少爷那张田契的收据。这里是庄票:本月的月利已经除下来了——月利三分五,一个月共统一百零五元整。……” 华老伯当然不懂得这一套,不懂得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些首尾。他只知道玩字画,玩图章,并且总把自己看得比别人低。 于是唐启昆热烈地站了起来,用着要搂抱过去的姿势,跟那位老伯干了一杯酒。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腮巴子渐渐发了红。跟对方互相拱了拱手之后,他就庄重地把华幼老的学问道德赞美了几句。他认为做人顶要紧的美德——正是成了老伯的天性:那就是救人的急难。 他十叔感动地嘆一口气。 唐二少爷瞟了那个一眼,又把话接下去: “我呢——老伯是晓得的,我啊——向来不奉承人,不拿高帽子朝人头上戴。我也晓得老伯是——老伯是——我听老伯常常说:顶不欢喜带高帽子。本来是的嘛:我也是这个主张。” 他自己觉得越说越通畅,道理越充足。嗓子给放高了些,两手也活泼了许多,居然照平素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点起烟来。他脸往十爷那边偏着点儿: “我说高帽子是空的。像华老伯这个样子——他老人家的道德……满腹经纶……他老人家这个样子,我说啊——真是!城里头没得一个人不佩服,没得一个人不恭敬。大家都晓得,一说起来……呃,十爷你看,这真是奇怪!如今这世界居然还有华老伯这种——这种——”他在搜索一个顶确当的名词,可是想不上来,就仍归用了那些老字眼——“这种学问道德,这种!我真是越想越奇怪。……这个样子——当然罗,要空空洞洞的空帽子有什么用呢!不欢喜戴高帽子——单只这一桩—一就了不起。人家学不来。”
第51页 “唉,过奖过奖!”华老伯两手拱到了额头上,脑袋连连地缩着。“道理倒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人家之所以要带高帽子,就是因为他徒然虚有其表之故。” 停了停嘴,华幼亭更加谨慎,更加恭敬,好像他在佛像跟前似的: “府上是贤人辈出,在地方上是——只有你们两位是如今的中流砥柱。……” 主人赶紧很响地嘆了一口气,趁势把话锋转到他家的境况。似乎为了怕他自己胆怯,他一连啜了两口酒。脸子皱得苦巴巴的,用种兴奋的口气告诉别人:他自己苦点个不要紧,只要他的老母,他的寡嫂——能够安然过点好日子。 “家母将近七十了,将近七十了,唉!”他霎霎眼睛。“家嫂二十九岁就守寡,带着先兄的孤儿。……我是——老伯晓得的,孝弟两个字虽不说来,我总——我总——唉,说起来我真伤心!要她们过这种窘日子——我宁可拿刀子割碎我的心!我呢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如果叫她们晓得了,叫她们难过,那我——我这个罪业就更大了。” 十爷摇摇头插嘴: “大家都是不得过,都是不得过!真不得了!”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厚块厚块的云飞跑地流着,好像是融化了的锡——然后凝成了一大板,重甸甸地压在人们脑顶上。 大家脸上给映成蜡黄的颜色,还隐隐地透着青光。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呆滞,仿佛这闷热的空气压得他们连抬一抬手都很费劲。随后忽然一阵凉风卷进了屋子,冷水一样的往他们嵴背上一浇:他们一面透过了一口气,一面可由那陡然来的异感——吓了一跳似的觉得不安。 唐启昆又埋怨又胆小地——偷偷对天空熘一眼。他问自己: “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他平素常常感到的——那片又像有又像没有的黑影,现在可变成实实在在,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横在他眼面前了。 “要是乌云给风吹开了……”他祝着。 桌上的东西似乎亮了点儿。他抱着赌孤注的心情对窗子那里瞟一下——天上可变得更加黑,更加重,叫人耽心它会掉下来。 “老伯,老伯,”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兢兢战战的,声音有点发抖,“再敬老伯这一杯。……” 酒在他肚子里发着烫,头脑子一阵阵地昏迷——他竟感得出这一步一步加深的程度。心也跟着跳得快起来,仿佛要准备跟人决斗的样子。一方面他可越发胆怯,总是在害怕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 等到他对华老伯商量那件事的时候,他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外面洒下了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就开了闸那么倾了下来:一根根绳子粗的雨连结在一片,忿忿地直往地面上沖,看来似乎想要把屋瓦跟街心石板都打碎。 唐启昆时不时噤住了话声,往窗口瞧一瞧。窗子虽然给茶房关上了,他可也觉得可以看见雨点打到对面屋上是怎么个劲儿: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样的天气,因为所有的雨全都聚到这儿来了。 他想:这或者倒是天意凑成的一个机会:大家都只好等这一阵雨过去了再回家,让他们从从容容来谈这注交易。 天一下下地亮了起来,好像有谁把亮光一把一把地往下洒着。他们移到旁边一张桌上,慢条斯理啜着茶。原先那种闷热给雨沖洗得千干净净,就仿佛束着胸脯的东西给解松了的样子。 做主人的啜一口茶,大声咂咂嘴,在肚子里说: “嗯,事情有了转机。” 他说话顺畅了些,甚至于还带点自信的神气。他认准了对方是怎么个人,他竟自己先提到了抵押。 那位华老伯慢慢地摇着扇子,似乎想要把这凉浸浸的水气扇走,嘴里也慢吞吞的。 “不敢当,不敢当,”拱了拱手。 “朋友理该彼此帮忙,而况你足下——你们府上的人我都佩服得了不得。要抵什么田契呢,你老兄真是!” 唐季樵眼睛睁大了点儿——瞧着他那付有礼貌的笑脸。唐启昆可扬了扬眉毛。 “但是—但是——”华幼亭稍为顿了一下,盯着唐启昆的脸。那个心一跳。 “但是——两千我恐怕难以办到,寒舍近来也实在是……” “那么——?” “一千以内还可筹筹看,一千以内。” 于是他们谈妥了。做主人的一定要请华老伯多想点法子,他要借不到一千五是不够用的。那个再三抱歉地嘆着气,表示张罗不起来:华家里景况也糟得很,许多地方不肯放给他。末了他才答允——一千二。 “二先生是明白的:我不过是经手代借,”华幼亭说。“二先生的意思是——几时归还呢?这一层他们要问的。还有,他们恐怕——多少要几个利钱。” 唐启昆想了一会儿,于是干脆告诉他:半年。利钱他可决不定: “他们要多少嗄?” “二先生的意思呢?” 二先生瞅了他十叔一眼,舔了舔嘴唇:
第52页 “平常我借钱是——总是——一分。顶多一分五。没有过二分的。” “啊呀!”华老伯把扇子停住在胸脯上,像打碎一只碗似的脸嘴。“这个——这个——叫小弟为难了!” 他真万分对不起人。他很体己地叫别人知道他的家境:为了交情他理该替朋友贴出利钱来,可是多了他也吃不消。 “那么月利要几分呢?”唐启昆问。 “太大了,太大了,简直不成话。” “那是——?” “唉,他们非七分不可。” “七分!”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像一下子给推落到一个深坑里似的,谁都闭了嘴。这沉默叫人很难受:静得觉着耳里的嗡嗡地响。 这么挨了十来秒钟,华幼老摆出一副又抱歉又谨慎的神气——诉说着他自己的苦衷。他能够来往的只是几冢钱庄。唉,他们实在也紧得很。放款子——连田契作抵都不敢放:他们知道近来的田不值钱,收在手里是个呆东西。 “而况——如今快到端节了。他们只指望收回来。这回子叫他们放,那——那——利钱之所以重,实在是这样一个道理。……这样子罢,二先生,节后再借,嗯?如何?” 唐季樵把脸皱了起来,自言自语地插一句嘴: “唉,他就是过节不了才借钱的。搞到这样一个地步!” 为了大家都不谈起抵押,唐老二觉得轻松了些。他不大着急地跟姓华的商量利钱的事。这可弄得华老伯很窘:那位长辈老实想替别人帮忙,可是力量又不够。他把扇子折起来放到桌上,取掉帽子搔搔头皮: “这样子,二先生看如何:小弟替你贴两分。” 那个踌躇了两三秒钟。 “好罢。老伯多多照应我……” 回到家里,唐老二决定不把这桩事告诉大太太。他只在第二天起一个早,十一点还没到,他就照约定的到华家去了。 他摆出一付老实的样子,好像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竟相信别人真的是要问钱庄借的。 “我当然顺水跟着他这么说,”他昨天跟十爷捣着鬼。“哪里是问钱庄借呢。钱庄从来没得这样大的利钱,不过赚几个拆息。这个谎讲给哪个听嗄!” 不过他相信自己不会上当。华老头只瞧见眼面前的好处,硬要五分利。可是这种人不懂得生意经——连押头都不好意思要。于是他也像华幼亭那么坐得挺直,不断地提醒自己: “留神点个,留神点个!只要把现钱搅到手,那就——唵!” 华幼亭老先生可拿出谁画的册页来,一张张翻着,指指点点谈着,他声明他顶爱的是山水跟人物。 “二先生你看看:这个题的跋也就不俗。……不错,府上藏的人物画是很多的。” “有一堂王小某画的屏。” “哦,我听说还有仇十洲的册页。” “那是——那是——不大那个的,我们藏起来不让小孩子看,那是——” “唔,恐怕是仕女画。呃,二先生能借给我看看吧?……还有王小某的小弟也想拜观拜观。” 随后他老先生又把话题转到了金石。他向来听说唐家有几颗文三桥的图章,也想要欣赏一下。不过还是仇十洲的作品对他格外有兴味些。 “一共有几幅。那册页?” “三十六幅。” “妙得很,妙得很,”他庄严地说。“这——这跟四幅人物,还有那五颗图章,小弟下午差人到府上来取,如何?” 老半天唐启昆才摸清他的意思:他想拿这三套东西来做借款的抵押。并且他还解释了一下: “二先生昨天谈到用田契作抵,我是决不敢当的。但是我要太那个,二先生心里一定下不去。这回——只好暂存在小弟这里,这些东西。虽然是至友,也未能免俗。这就算是——” 他格格地干笑起来。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唐二少爷想,使劲瞅了那个一眼。 那些玩意儿——二少爷从来没把它们估过价。他认为应当仔细想一想。 “能够值这多钱啊?——值一千二啊?” 这可叫人信不过,那位华老伯傻不里机只爱玩这—套。可是今天——别人一把这些画呀图章的看得样么贵重,他唐启昆就觉着捨不得了。仿佛他有些家具本来没有用处,不值一个大的,一下子给谁抢走一样。 “他想卡住我!” 老实说,华幼亭这种人他才看不起哩。这老头儿的来歷就不明白:谁也不知道他老子是干什么的。华家的上人从来没听谁谈起过,说不定是些泥腿子,或者简直是差役。这个华老头儿自己也没有提过他的家史,好像他是凭空打地里长出来的。他只告诉过别人——有一位举人是他的同族,他该叫那个做叔叔。而那位族叔又是陕西人! “他是个暴发户,”唐老二对自己嘟哝着。“暴发户——真该死,总是这个样子!”
第53页 然后他又拼命去搜寻地方上的那些传说,那些种种不堪的话。这么着他觉得目前这宗交易就好对付些。他想到了钱老先生那付看不起的神气—— “华幼亭啊——哼,从前是个青皮,跑跑码头瞎混混。到了北京,不晓得怎干几钻几钻,倒当了一届国会议员!什么东西嗄!搞两个小老婆在家里头,倒享起福来了!” 唐启昆嘴角上竞闪了一下微笑。 好像因为对方有许多资料叫他感到满足,他就要给一种酬报似的,于是他们谈判停当了。他是带着可怜别人的心情答允下来的。这晚上他等全家已经睡了,拿电筒去翻那些箱子,蹑手蹑脚的——为得怕大太太听见。 把那些东西悄悄地挟到华家去的时候,他叫自己相信这一手没干错: “反正不值许多钱。他是呆头呆脑的——那个华幼亭。” 然而他借到手的只有八百四十块钱:这里已经扣掉了半年的利钱。并且借据上写明:到期不还,抵押的东西由债主自由处置。 华幼亭老先生冲着客人作一个满满的揖: “这几件就借给小弟拜观拜观,妥为保存。一个月替二先生贴出两分息,我倒还可以勉强凑合凑合。至于钱庄里的拆息,那——那——好罢,也算在我身上罢。” 唐老二不自在起来。他仿佛就在一个小屋子里,地上乱七八糟摆满了东西,步子都不好跨。 这么一点个——叫他怎么用法呢?付付那些居家零碎的帐目都不够。他不能在家里过节:他受不了!这个世界谁都在逼他,在簸弄他。他只有到省城去才可以得到点儿安慰:那块才真正是他的家。 可是在出门的头一天,还把事情照拂得好好的: “丁寿松!——过来!我跟你讲句话!” 停了一停。 “这是我那边的地方,有事你就写信给我。你可不许乱说,什么人面前都不许说,懂吧!丁文侃要是家来了,你马上写信告诉我。” “是,是。” 两双眼对着,两张嘴闭着。丁寿松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又不敢说,只咽下一口唾涎。那位二少爷可移开了视线,起身来忙着收拾皮包: “好了。没得你的事了,走罢!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嗯?听见没有!” 第十七章 端午节——启昆二少爷是在省城里过的。一到了这里他眼睛就一亮,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他透过一口气来:似乎觉得他从此以后就脱开了那个叫人闷气的小城里,脱开了那批讨厌的亲戚朋友。他一直上着他们的当,看着他们的冷眼——连自己的母亲,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个好心对待他。 可是他在那边城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念这边的人过:这边有他的亚姐,还有他才满周岁的小龙子。他只是有个模里模煳的意念在他心里闪动着,叫他莫明其妙的想要出门,好像一踏上这省城闹哄哄的码头——他就可以快活,可以自由自在,并不一定要亚姐才能安慰他。 在公共汽车里,在渡船上,他这才明明白白想到了靠江的那座小楼房,那里面的两母子,这时候他总有种对不起谁似的心情。 “唉,亚姐其实也可怜。她如今在那块做什么呢?” 亚姐这一年以来瘦了许多,腮巴肉陷了进去。人也没从前那股活气,再也不像在南京时候的“小鸭子”了。不过那张嘴还带着以前那种俏劲儿:小小的,口红涂得很鲜明。一开口就露出了里面两颗金牙齿,显得格外明亮。有时候她把嘴唇撮成了圆形,到小龙子那个露着青筋的额上去贴这么一贴——看看有没有发热:她那张嘴就活像是一朵茑萝花。 现在她也许正在照顾着小龙子,把泡发了的京江?硬往他小嘴里塞。于是他就得有气没力地哭了起来,尖削的小黄脸孔撤了过去,弄得满下巴稀脏的。 “小龙子真要好好的看看郎中,”唐启昆盘算着。“找哪个呢?” 这孩子一生下地就很小很瘦,嵴背骨还有点歪。他身上一年四季长些疮不像疮的东西,时不时发着热,没劲儿地哼着。唐二少爷觉得这跟他自己的病有点关系,他自己那个不能告诉人的病,不过他嘴里不承认。 “我看——这是风湿,再不然呢是火气。你不相信去问问郎中瞧。” 越说越认真,他连自已也相信跟他的病不相干了。他对自己辩解着: “的确的!我一共害过三次,三次都给草药郎中的方子医好了。” 他们抱着小龙子去请教过一个教会医院,也去请教过一位日本留学的西医。那些大夫毫不顾忌的告诉他们:这是花柳病的毒。二少爷不相信,他忿忿地嚷: “这些外国郎中怎么懂得中国人的病嗄!——胡说八道的不晓得讲些什么东西!西医固然有西医的道理,不过他们只能够看外国人。中国人生病他就没得个法子。这是体气不同嘛。……哼,什么花什么病!——狗屁!简直是该死!” 于是他亲自出马去找医生:总是找他熟识的,再不然就是经他朋友介绍的。他反覆地告诉他们,一定要叫他们相信——这孩子是害着湿气,还有点火气,皮肤上透出了火疮。
第54页 “赵大夫你看呢?哪,这不是火是什么。你望望瞧,这个这个。” 说了紧瞧着那位大夫的脸色。要是别人稍微表示一点儿迟疑,他就定不下心来。 哼,人家不相信!——说不定又要把罪名往他身上栽:什么毒! 只要郎中一有了另外的看法,把孩子看得小题大做,他第二次就再也不去请教他了。 这些心事——他一到了省城里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好像给谁一脚踢醒了似的。平素看不见,听不见,他就从不把念头转到那上面去,似乎这世界自来就没长出个小龙子,只让亚姐一个人去操心,去发急。 “这个样子下去真不行,”他对自己说,一面觉得这里的娘儿俩——简直成了他生命里顶要紧的东西。 可是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亚姐的地方。他那年在南京钓鱼巷一跟亚姐搭上了交情,他就想法把她身价赎出来——足足花了三千多。他跟她在省城里租了屋子,雇些老妈子厨子伺候她得周周到到的。她本来的“小鸭子”那个名子太不大方,他还替她改做“小亚子”,一些熟朋友赶着她叫“亚姐”:听来像是好好人家出身的小姑娘。 租的房子也完全照着她的意思,她喜欢带点儿洋气的。那座小楼房每年粉刷两次,窗门漆得亮亮的,发出一股油味儿。她从前在南京住的是古庙样的旧屋子,她就故意要这么白头到尾都换一套,她把过去的世界全都丢掉,连回忆也丢掉,重新做一次人。 家具也带着洋气。她常常在木器店里看中了这样,看中了那样。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架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可是她爱它那种外国味儿。 “嗨,”二少爷取笑她。 “我看你简直要变成了洋太太了。” “我欢喜那个新奇样子,”她说起话来总是很费劲很在意的样子:她极力要洗掉她原先那种南京腔,憋着江北口音。“不晓得怎干——房子里头一摆了呆不龙咚的木器,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唐启昆总是依着她,让屋子里的家具一年年地添多,看上去叫人疑心他们在那里开拍卖行。可是他只要她舒服。只有这么着,对她那某种心事,他不能叫她满足的她那种心事——他才算补了过。他把黄包车公司的那份利息全拿来开销这家小公馆。他不在此地的时候,还有黄包车公司管事的李金生照应她。 然而亚姐总不称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肩上似的。 男的瞧着她,熘开视线的时候他想: “难怪。她是为了小龙子:唉,这回这孩子身体格外变坏了。” 小龙子那张小床横放在他们卧室里。那张金黄的小脸偎在那里一一动也不动,眼睛张开了一小半:要不是他老在那里轻轻地哼,简直叫人想到他已经停止了唿吸。奶妈坐在旁边尽看着他,手里一把扇子悄悄地赶着苍蝇。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在淌着眼泪。 亚姐冷冷地说: “这个小龙子也真古怪!你哼什么嗄——哼给你爹爹听啊?在家里有的是少爷小姐,还在乎你这个野种哩!” “呃呃,亚姐!”他这里偷偷瞟了奶妈一眼。“做什么呢,做什么呢?给人家听见了成什么话嗄!” 那个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对着外面的江: “这个——倒不紧要。奶妈早就晓得你跟我的事:我自己告诉她的。” 远远的云在无形之间移动着,看来竟是对岸的田地里长出来的。江面虽然有那么宽,那盪黄水可嫌挤得它不好过的样子,不耐地幌着盪着:闪着太阳的反光,就像燃着了零碎火药星子一样。 一些船只在那上面滑着,总是先看见它发狠地冒一口白气,然后才“呜!”的一声叫。 她把视线守着它们,跟着它们移动到老远老远。一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转开眼珠子,于是轻轻地嘆了一声。 唐启昆时不时在瞟着奶妈——看她有什么表示没有。那个可一直没转过脸来。她一定在心里鄙视他,替她女主人抱不平。她越不露出一点儿什么来,他就越觉得她可恨。他认为这女人简直是在离间他跟亚姐——说不定常在亚姐跟前捣他的鬼。 他索性拿眼睛钉住了她,希望别人偶然会瞥过来——给她一个威胁。可是他等个空,他这就生气地叫起来: “扇什么嗄,你!小龙子是受不住风的!” 一会他又换了一个题目。脸子对着窗子那边: “呃,如今小龙子还是吃刁先生的药吧?” “唔,”亚姐眼睛还跟着那些船。 “他怎么说呢,那个刁先生?”二少爷提心弔胆地问。 “刁先生说他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先天不足。……” 男的自言自语着,在细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他到小床边看了看,用手贴贴小龙子的额头。然后低着脑袋踱到窗子边,沉思地皱着眉,嗓子放得软柔柔的: “先天不足,唉。你怀的时候我就劝你的:吃点个补品罢,吃点个补品罢。你总是……奶妈奶子恐怕也不够。……”
第55页 他的心重甸甸的,他觉得他一辈子顶麻烦的事——就是这孩子的病。这叫他们两个大人都愁眉苦脸的,过日子不舒畅。 “唉,真是个业障!” 为着要使亚姐快活些,他于是毅然决然吩咐——叫把小龙子这张小床抬到楼下奶妈屋子里去。他再也不去想到这孩子,并且还不愿意亚姐提到他。一走过楼下——他总是加快了步子,怕他儿子那种蚊子似的哼声飘到他耳朵里来:仿佛只要听不见,他就可以叫自己相信那孩子是病好了。 “我要快快活活玩几天,”他盘算着。“一个人何必过得太苦呢,何必呢!” 过节那天他喝了好几杯雄黄酒,用打架似的劲儿吃了许多菜。他告诉亚姐:做人就为的吃。只要吃得多,身体当然好。这里拍拍肚子,打了个油膈儿。可是为了要证实他那句话,他又努力吃下了四个豆沙粽子。 “亚姐我说你也要宽宽心才好。明儿个要是天气好,我们上松鹤楼去罢。……吃的上头你真要留点神哩。早上叫他们去喊一笼汤包——其实也不费事。你何必这个样子,看你真是!” 每天起来,二少爷亲自吩咐——要到前面茶店去定做点心。可是亚姐总吃得很少。 “你到底叫我怎样嗄,”唐启昆不高兴地问。 “开开心多好呢。” “嗯,开心得很哩!” 他摇摇头: “哪哪哪,你看!” 直着眼睛发了一会愣,他走到她跟前去,屁股贴着桌沿。 “你总怪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其实我是——” 亚姐站了起来要到楼下去。他一把揝住了她。 “呃,呃。” 两双眼睛互相对着。她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神色有点不安,还有点疑神疑鬼。男的那张脸子拉得格外长,眉毛皱着闪动着:这些忽然逗得她讨厌起来。她感到他只不过想要暂时相安无事,只是怕有什么蹩扭煞了风景,并不是看见她有什么苦处——要安慰安慰她。 她脸子通红,带着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说: “我并没有说你没照顾我。你待我好极了!——我修九世行还报答不了二少爷哩!我有我的事!——要你假妈假妈地问什么嗄!” 照例在这个时候——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二少爷心一沉。唉,她又是那句话!于是他拿手绢揩揩脸上的汗,瘫了一样的坐到椅子上。他该怎么办呢,他?嗨,真该死!其实只要除开这个,他跟她过得真是算享福的。 他听见她擤鼻涕,还听见她像伤了风那样哈了一口气。她老是滴熘着这些事,就这么枯下去,瘦下去。现在他简直不敢看她,似乎一见了她那付可怜巴巴的脸相——马上就会证实了他犯的罪。他痛心地嘟哝着: “真不得了,真不得了!……” 一种又晦恨又惭愧的感觉逗得他万分难受。他恨不得跑到亚姐跟前抱着她,跟她讲着好话,然后把这里的家整个儿搬到对江去。从此她就是他的二少奶奶,让她在城里好好地做人。 他一辈子巴望的就是这个。她待他这么好,她自己肯这么熬着日子,只是为的这个。她一心想着他从前那句话:他赎她回去只能算她是个小的,等二少奶奶死了这才轮得到的。 “我怎么要说得那样硬挣呢?”他问自己。 可是事情越来越明白:他骗了她。于是他心一软,皮肤轻轻地发一阵紧,跟他看见医生替小龙子挤着浓血的时候——一样的感觉。 “怎么我尽朝这块想的嗄?”他在肚子里埋怨着自己。一个人总该想得远点个:老这么自怨自艾的算什么呢。这里他可放起胆来抬起了眼睛——直对着亚姐,连她视线跟他的碰着了他也不移开。他偏不在乎!——老实说,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抱愧的地方!——“哪个叫她这样一个出身的?——怪人么!” 站起了身,挺得直直的,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 “活该,活该!” 他唐启昆还得在社会上做人哩:他不能叫她坏了他的名誉。直到现在他还对亲戚本家们把这件事瞒得紧紧的。只要漏了点儿风声,别人就得臭他—— “唐家二少爷还说是个孝子哩,还说是个道德君子哩!哼,他倒在省城里养了个雌头——窑子里的货!还养了一个儿子!” 于是大家都得瞧他不起,连华老伯也会摆出一付冷笑的脸孔——好像只有他姓华的才可以讨两个小老婆,别人打个小公馆就是犯了罪的! 唐启昆觉得胸脯那里紧得透不过气来。他认为这是他太挺了缘故:胸脯肉全给绷住了。 “啧,不好过!”——胸部缩了进去,还用手摸了摸。他想到他从前做错了点儿:应当一开头一他就把她当姨太太接回家的,他在家里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不会那么感到他的世界一天天小下去。然而现在——嗨,糟糕!跟她住了三四年,还什么名称都没有:照上海话说来,那简单直是:轧姘头! 他张了嘴哈了一口气:
第56页 “那不能,那不能!” 窗外流进一股凉气,夹着刺鼻子的煤烟味儿。街上有什么车子走过,铁轮子匡郎匡郎的,震得楼子发了一阵抖。 一瞧见亚姐在瞅着他,他仿佛给提醒了一件什么事,那种悲天悯人式的心情又翻了上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挨到了她身边,用着连自己也不大相信的神气说: “这个——这个——我看——往后再商量吧,好不好?” 接着他软着嗓子——很快地往下说着,免得她插进嘴来问他那些回答不出的话。他现在做人的顶大责任就是叫她平下气来,叫她别滴熘她两母子身份名义的事。他拿出他向来对付女人的那种经验——主张明天他们畅畅快快玩它一天,晚上弄点菜吃吃。这里他摸了摸她的肩膀,抱歉地嘆了一声: “唉,你这件衣裳简直不行。夏衣你一定要添点个:明儿个我们扯点料子来吧。还有手錶——这也是少不得的,你那只方的已经旧了。” 他跟她上街去,在那些店里指指点点的。他提防着瞧着四方,接着很快地熘进店里,然后悄悄地打玻璃柜张望出去。 “这个人好像是钱祝三……” 打这家走了出去,又踱进木器店。唐启昆像店伙那样夸着这些东西的玲珑样子,热烈地说明着: “这个是抽香菸用的。嗯,不坏哩。——买—架啊?” 什么东西都买妥贴之后,男的还不愿意回家。他一想到他们要走过奶妈房门口,他全身就发一阵紧。那里简直是不吉利的地方:会一下子把他们的快活打得粉碎,叫他心底里忽然横出一片阴影来。 他拼命摆出付闲散的派头——点了一支烟。用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提议: “早得很哩。我们到健民家里去坐下子罢。” 女的可掀着嘴唇,仿佛牙齿突了出来叫上唇包不住似的。 “我要家去,”她说。 “怎么呢?” “我要看小龙子。” 唐启昆打了个寒噤。 “唉,其实——其实——小龙子的病不碍事。哪个孩子没得点个病的嗄:这是常事嘛,这是。” “我不放心:这是我的儿子。” 她瞧也没瞧他一眼就往前走。她背有点驼,看来显得是个正派人家的小姐,没时下的女人那付挺胸突肚的怪样子。腿子细细的——在绸袍子的岔口上露了出来。唉,瘦多了。不过身段倒反比以前小巧:叫他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爱。 忽然—一他心头怔忡了一下:她这背影竞有点像那一个,那个俏皮的小凤子。…… 街上一些人在瞟着他。还有一位女太太索性放慢了步子,拿全付精神来打量他,又打量一下亚姐。这些人似乎有点认识他,眼睛闪呀闪的好像是说: “咦,这个唐家二少爷!——跟一个什么女人嗄!她还在大街上生气丢他的脸哩!” 二少爷把脸一绷,抢上了两步。 “嗨,你又来了!”他庄严地说着,瞟了旁边一眼。“何苦嗄,你!家里有的是奶妈老妈子,何必你自己去照应呢?” 他紧跟着她,拿手绢揩揩脸: “那就——那就——喊车罢。” 那个可一点不管他丢不丢脸子,一个劲儿埋怨着: “你这个人不晓得怎干的!就是你自己也有事情哎:李金生不是要来算帐哩么。……没得魂一样,一天到晚!——快活得很哩!” “李金生——李金生——”他脸有点发热,想不出一句合式的话,“哼,那个那个——没得关系!” “嗳,让人跑一趟空腿!” “来人!——打个手巾把子来!……李金生呢,李金生呢?……该死的东西!怎么他还没有来!……去喊他!” 亚姐带着要打架的劲儿沖了上楼: “嗯,嗯!自己心里不高兴了——就喊李金生发脾气,是吧!” 她那浆得厚厚的衣领全给解了扣子,脖子可还挺着,仿佛那道领子还有力量把她耸起来似的。江风在屋子里灌着,吹得她眯上了眼睛,头髮飘呀飘的:跟她半夜里醒过来那种瞌睡劲儿一样,叫他老实想一把搂住她。 “哪里呢!”他吃力地笑。“就这个样子没得出息呀,你看我?” 对她盯了好一会,他把她一揝——让她坐在他腿上。可是她害怕什么似的赶紧起了身。 他感到意外失败一样的愣了一下。接着他为了要岔开这种不高兴感觉,他正经着脸色把刚才的话补起来: “你晓得吧:心里有事就不得定神。真的,有很多话要关付李金生哩。到现在他还不来,人家着不着急嗄!……小连,小连!——有人去喊李金生啦?……” 女的咬着扇子的边,又看江上一艘船——眼珠子跟着它移动着,等到瞧不见了。她还往洋台那里进一步,追去着过视线去。随后她嘆了一口气。 “唉,小龙子索性死了倒也干净!”
第57页 “瞎说!”唐启昆害怕地叫,对她睁大了眼睛。 她似乎要叫人原谅她刚才说错了话,脸上那种紧张劲儿全给放松下来。手里扇子轻轻扇着,并且偎到二少爷身旁边—一叫他也沾点儿风。一面用左手在他脑顶摸索着,把他的白头髮一根根找出来。 二少爷闭上眼睛,带七成鼻音小声哼着: “唉,我只有在这块——才过得住几天清闲日子。” 第十八章 虽然李金生算得上是个唐二少爷的亲信人,可是他有许多地方——二少爷还懂不透。 他是个快活傢伙,年纪还不过三十岁,有点傻气,可是做事倒仔细,他对二少爷有时候很恭敬,很知道上下,有时候可大模大样的满不买帐。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上过学,当过学徒,过过许多苦日子。谈着这一套的时候他把嗓子格外放得高,话也来得很流利,仿佛这些竟是很光荣似的! “我家里一个人没得,我连爹爹姆妈的照片都没有看见过。” 只有一个叔叔——在南洋什么地方做买卖:这地名二少爷老是记不住。一谈起天来,二少爷照例皱着眉问: “你叔叔在什么——什么坡?新嘉坡啊?” 亚姐盯着墙上那帧洋画——打一个五金店里连镜框买来的:那上面天色跟水色都蓝得发光,一男一女坐在岸边的凳子上,瞧着水里几只雪白的鹅。她瞅了李金生一眼,用种瞌睡样的声音问: “那块中国人多啊?” “多。做买卖的差不多全是中国人。” 二少爷冲着她笑了笑,五成是开玩笑,五成是奖励她有学问的样子: “唷,你还晓得那块不是中国地方末。” “这是我告诉她的,”李金生插嘴。 女的胸脯深深地起伏了一下,于是发出许多问话来: “这块去要多少日子呢?是到上海坐船吧?船上的茶房可有中国人啊?……” 这真是些孩子气的话!二少爷这就稍微把脸子仰起点儿,一个劲儿抽他的烟。李金生那付傻相倒很好玩,亚姐一看见他就又恢復了她以前那种活气,用些不落边际的问题来撩天了。 “无聊!”二少爷又讨厌又得意地想。 “人家谈正经事——他们倒……” 可是他没打断他们的。为得要叫亚姐放快活些,他让他们去扯《山海经》。并且他一想到他待别人这么关切,他隐隐地感到一点骄傲。 那两个声音渐渐放低了,好像怕他嫌他们孩子气。李金生有时候还瞟他一眼,只有亚姐一直盯定了对面的脸,简直不知道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他们谈着海,谈着船上的一些规矩。要照李金生这么付模样——在那艘大轮船上大概不会给人见笑的。他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生意人:脸红红的,头髮刷得亮亮的,一套白帆布学生装穿得笔挺,叫人想到他是一个什么学堂里的脚色。 二少爷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哼,装模作样! 现在李金生可在报告着他叔叔的事: “他第一次上船,那些外国派头把他弄昏了。吃的是西餐,喝的是葡萄酒。他拿起刀来斫一块牛肉往嘴里送——下巴上拉破了一条这样深的,血直淌。……” 红了脸的亚姐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奶奶,奶奶!”——忽然奶妈在楼下叫。 “你来看看小龙子!” 这里的声音就陡然给切断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也一下子变了颜色,好像落下了一块厚厚的黑云,亚姐的脸色给罩得发暗。 她一转身就奔下了楼。 唐启昆预感到有什么祸事,而这祸事似乎是李金生招致来的,他很命横了他一眼。可是亚姐尖叫起来: “喂,喂!快来!小龙子身上滚烫!” 两个男子差不多是同时冲下楼的。 “莫慌莫慌!”二少爷嚷着。一面用手贴贴小龙子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 空气紧得要把屋子都爆破的样子。他像个医生那么俯下去瞧着那孩子,感到鼻子嘴都给堵住了。接着鼻尖子上一阵刺痛,他用种异样的嗓子叫,声音喘得打颤: “赶快接郎中来!赶快,李金生!” 亚姐轻轻地叫: “小龙子,小龙子!——妈在你旁边哩。……” 然后她跟奶妈都静静地淌着眼泪:这沉默里面多少总带着点儿埋怨。 二少爷觉得他身子没有地方站:他不知道要怎么才好。地板上似乎有一根根的钉在顶着。可是坐下也不合式,好像屁股一顿下去就得有祸害。手心里直淌着汗,软软的连要再摸小龙子一下都没有这个力气。 他恨不得跳着跑出这个地方。他恨不得嚷着哭一场,让他的悲哀,讲他的委屈——都一齐发泄出来。 “李金生,李金生!”他嚷。 “等下子!等下子!我还有话跟他谈……” 一批上那件秋罗长衫就往外跑,一面命令: “叫小连去请刁先生!—一快去!” 于是他跟李金生走在马路上了。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听着步子踏在沙石马路上簌簌地响。他们都感到重甸甸的,话给压得说不出来。李金生惊异地瞅了二少爷,好像问他有什么话跟他商量。那个的视线虽然没跟李金生接触,可是已经感到了。他似乎给窥破了心事的样子,恨恨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第58页 “混蛋!” 他们走进了茶店里,李金生这才沉思地说: “小龙子怕不会好了。” “什么!”二少爷冒了火。 “你这个人!……说话要留神点个!” 那个满不在乎地坐下来,瞧着他微笑着。 “二先生你真是!真话你总是不相信的:我说的的确是老实话。” “不谈了罢,”唐启昆嘘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人世很凄凉似的。“我烦得很。……小龙子不过是害的火疮。……钱倒是要花几个的。……呃,你——无论如何——这个几天你要送两百块钱来。……” “没有。” 瞧着李金生抱歉地摇着头,还畏怯地看看他,他眼睛瞪大起来了,脖子一挺: “没有?什么话!” 他取下平光眼镜来擦了擦又带了上去。他觉得心头已经畅快了些,不过他还得趁势发作一下。 “你到底怎样在那块管事的呢,你!你要明白我跟你是个什么关系。你不过是公司的老管事,我们看你是个熟手,把公司盘过来之后就仍旧许你干下去。那么你就要好好地干呀,怎么要这么点个钱就没有了?我有七成股子哩,公司里。我可以问你要这个钱!” “二先生你听我说……” “我不管!” 李金生摇摇头,笑小孩子不懂事似地笑了一下。直等到那个平静了点儿,这才正经着脸子,提高点嗓子告诉别人办不到。 “二先生你已经提亏空了:这样弄下去大家只好丢手。现在车胎真贵,修工也贵。还有现在的车夫……” “我不懂,我不懂!”二少爷烦躁地摆着手。“你不要跟我谈这一套,我不懂!” 可是那个把脸绷着: “我说是要说的!” 他报告着橡皮的行情,报告着同行出租的数目。他一本正经地挺着腰,话进出得很快,可是字音很清楚。看这劲儿仿佛他是拿这些当做至理名言来教训别人的。至于公司里的收入呢——比以前要少三成。…… 这里唐启昆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跟我报什么帐呢!……你要晓得你跟我家里管田的一样身分:我只包在你们身上,我不管。我哪块有工夫来烦神——来管这点个小事的嗄,你替我想想!” “不是的,”那张红润的脸上闪了一下微笑。 “这是个特别情形。” 李金生抹一抹雪亮的头髮,又告诉他同行的新议案:车子的租钱都减低了。省城里的车夫都嫌八角租钱吃不消,闹过一次事的。 渐渐的——二少爷脸子给拉长起来: “怎么我们要依那些车夫的嗄?” “不依不行,”那个很不要紧的样子。“你不减租——他们不拉。” “不拉就不拉!不拉——还是他们自己饿肚子,活该!” 李金生看不起地瞅了他一眼,淡淡地笑着: “话是不错。不过他们大家一天不拉——公司里就一天开销不出。一个城里大家没有车子坐也不行。二先生上了码头到公馆去——这么一点点路你也要喊黄包车哩,他们不拉怎么行!” “他还是跟我说正经话,还是跟我斗幌子嗄?”二少爷想。 “该死!简直是混蛋!”他咬着牙,叫人摸不准他骂的到底是谁。端起茶杯来——还没到嘴边就又往桌上一顿。“混蛋!” 这些事他可不得不去注意。公司虽然给人管着,他自己可究竟是真的主人。他觉得他受了侮辱,这回。他使劲瞧着李金生,眼眶睁得吃力起来,似乎对方那个犯了大罪。这可真叫他想不透——怎么他自己公司的价钱要任听别人来支配。这个姓李的到底替他管了些什么事呢! 他平素向来夸李金生办事精明,现在他可发了脾气: “什么精明!简直煳涂到了万分!” 然而他没吐出声音来:对着李金生那付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的劲儿,他肚子里的话给封住了。 两双眼睛要打架似的对了会儿,二少爷退缩地移开了视线。接着又偷瞟了对方一眼。 “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唉,你到底人情世故不大懂。我那位管田先生那就——唔,那个得多。佃户都伏伏贴贴的不敢动一动:管田先生处处留意。这是为的东家,也为的自己。那些人——那些人——我是晓得的,天生的不知好歹,客气还当是福气哩。” 随后他让声调放得更柔软些,把脸子凑过去: “你要替我想想哩:我实在要钱用。” 那个仍旧摇他的头:不行。二先生以往挪了空子,公司不单是发展不了,还是勉强对付的。 “那么……那么……”二先生莫明其妙地有点怕那位经纪人,舌子发了僵。老半天他才吹出了他的意思:他向来把李金生当做亲信人待的,往后他还打算给点好处,他知道他自己只能派到七成利息,可是那位跟他合股的王健民——正是他北京的老同学,这倒很容易说话。
第59页 “这样子罢:你告诉健民没得钱。摊给他的三成——你先挪给我用下子,怎样?” 瞧着那个在想着,他又加了一句: “我晓得你的景况,你不妨也摊几个:我让给你——让给你——三股里面一股。……” 这次到底算是有了个结果:“让我划算一下看”——这就是李金生对东家的答话。 “让我划算一下看!——这是什么话!他把我当什么人!” 他到王健民家里打了十二圈牌,到晚上一点钟才回家。他提心弔胆地进了后门,生怕听到什么不幸的声音。他总感觉得小龙子的病是有一个来由的,仿佛是什么东西作了祟。这件事说不定跟李金生有点关系。 “怎么下手的呢?李金生怎么下手的呢?” 脑子里昏昏地想着,一面还听见麻将敲在桌上的声音。一会儿突然醒了似地一震,于是又去追究——刚才他自己想的是些什么事。 “唉,不得了,这小龙子!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 到了奶妈房门口——他小声儿问: “怎么样?” “郎中说不要紧,”奶妈抢着答。 他眼睛一亮,叫道: “好嘛,好嘛。我说的不要紧嘛。你看,你看:郎中也这个样子说。你们总是虚里虚槽的,一点个事就吓得要死。” 这么着他就踏着很响的步子上楼去。 可是他在家里坐不住。他简直不敢邀亚姐出去,她只一天到晚在楼下看守那个孩子,好像她自以为镇压得住魔祟似的。他嘆着气。他玩了会骨牌又使劲一推。他狠命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要拿这响声来叫别人知道楼上还呆着一位家主。 真该死!嗨,他到省城里来——专门为的找闷受么! 他熘了出去。每天总是蹑脚蹑手地走出后门的,好像生怕有谁会追他回来。他去找他那些朋友打牌,开旅馆偎在姑娘怀里。他们都知道唐老二的秘密:认识亚姐,也明白小龙子害的是什么病。 “老唐,你那个孩子好了点没有?” “大夫说不要紧。本来是!女人家胆子小,大惊小怪的。其实算得什么病嗄。” 说了扫大家一眼——看看别人的脸色。于是再也不谈这件事,仿佛怕人提起他什么缺点似的。有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五脏什么的就一盪。并且还莫明其妙联想到李金生——咒过小龙子会死的那个傢伙。 “混蛋!”他嘴唇动了动,瞟一下他身边那位姑娘——怕她听见了什么。他只要一想到他跟李金生还得有一件事要结实交涉一下,他就觉得身子给什么傢伙压住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点怕那小伙子,还是眈心着钱的事。 他想:李金生怎么要天天到他家里去呢?真是该死!——他想要躲开他唐二先生么?哼,他算是照拂小龙子。他竟像做了什么鬼把戏——如今想来赎罪似的! 那天晚上坐在车上摇幌着,打着膈儿,带着很满意的神色回了家。刚一跨进后门,突然——他被谁一撞,差点儿没摔下地。 “哪个!”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面那个站住了。厨房里的灯光照到了他脸上,显得很慌乱,可又有点沉重。 怎么!李金生!—— “小龙子一小龙子!……” 李金生没有说完就奔出去了。 奶妈房里——大家都围着那张小床,女人们抽咽着。亚姐肿着脸,全身痉挛地抖动着,仿佛被她自己的哭声鞭打了似的。 一发见唐启昆进了门,她勐地跳了起来——往他跟前扑。她扭着他的衣领,用拳头没命地在胸脯捶着,嗄着嗓子喊: “我跟你拼命!我跟你拼命!……死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拼!我!我!……” 第十九章 他们把小龙子葬掉之后,亚姐简直发了什么病的样子,十几天都没好好地吃一顿饭。她坐在窗口那个老位子上,一声也不响,眼睛空洞地望着外面,好像在老远地想了开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亚姐你何苦呢。孩子反正已经死了,他是……” “你自然不要紧!——他又不是你的儿子!” 她不涂口红,也不擦粉,让颧骨上面几点雀斑很分明地显现出来。嘴唇肉瘦得缩了进去,轻轻地露出了牙齿:打这里常常流出些没有声音的话,二少爷就是听不见可也感得到的。 男的偷偷地瞟她一眼,在肚子里回答了她: “何必呢!何必拿我来出气呢!” 天刚刚下过一阵雨,凉得很舒服。太阳打破云里挤出来,把大地蒸出了水汽——带着一股很浓的泥土味儿。 二少爷吸吸鼻子,嘆了一口气。 “想不到他会死。……命里不招。……” 那个可很命地横了他一眼。她讨厌他那种痒不痒痛不痛的腔调。可是别人一沉默下来,她就简直想要蹦起来把他揍一顿。这孩子分明是害在他手里:他巴不得他死! 可是她还那么坐着不动,隐隐约约仿佛总听见有微弱的哼声。她侧着脸注意了会儿,给谁催迫着一样的叫她想下楼去看看,一下子可又清醒过来了。好像她身子突然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似的,只有那些嘈杂的响声叫声刺着她的耳膜。
第60页 “去了,去了,”她嘴唇吃力地掀动一下,心脏上仿佛给很很地戳了一刀。 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似乎她只有呆坐在这张椅子上,等到她想好了第二步的办法才可以起身。 唉,她只想要做一个好好的人。什么苦她都吃得来,什么磨难她都熬得住,只要人家承认她是正派人家的太太。这一年她拿全付精力放在小龙子身上:这孩子虽然那么小,可是能替她奠定她在唐家的地位名份。 奶妈就跟她谈过: “奶奶你真要防防二少爷哩。他有了你——他还是在外吃花酒赌钱,跟你没得个恩爱。” “我也晓得,”她爽直地微笑一下。她倒不在乎什么恩爱不恩爱,她只要有人帮她脱出从前那种日子,让她在正派的世界里露露脸。 “我是做梦……”她痛苦地想。 随后她拼命镇定着自己,抬起那双发红的眼睛瞧着二少爷: “喂,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发紧,牙齿咬着不叫它打颤,像受了寒的样子: “我们这个样子到底算什么呢?你老实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样。这块地方我真住腻了,我真讨厌死了,我实在熬不下去!我们算什么嗄,到底?要尽是这样不三不四的,我当初怎干要跟着你来——跟着你来——这个样子!” “啧唉,你真是!” 亚姐可反覆着那句话: “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样打算,你到底怎样打算!” 看来她倒还平静,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别的大计划,不过还要把这件事谈几句告一个段落。二少爷索性等了会儿才开口,他相信再稍为过些时候就会跟平素一样——大家快快活活过日子的。 这些谈过不止二十遍,今天这回也并不见得比往常难对付些。 “你总当我亏待了你,”他说。“我其实——唉,我真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我没得一天不想着你,想着小龙子。嗨,你不晓得。有许多事——我辛辛苦苦——我就是为的你。不过我不好写信给你,那块的人要是一晓得我写你——我——我——当然要瞒住他们点个。……” 那个突然爆发了什么似的,两个拳头紧得发抖,往他跟前冲进了一步。 “好啊,好啊!——瞒着他们!”她尖叫,吱出了牙齿。“唵,我丢了你的丑!我晓得的:我不是人,只有你是人!”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于是门口白影子一幌——李金生进来了。他仍旧头髮刷得光光的,衣裳穿得笔挺,并且有礼貌地取下那顶草帽,想要明白是怎么回事地看着这边。 真不巧!——他就偏偏要在这个当口闯进来! 二少爷努力装出没在乎的样子,带种开导小孩子的派头对亚姐摆着手: “呃呃!……啧,何必呢。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那个女的可不管这一套,只是顾自己流水似地泻出来: “我见不得人!我该死!我活该躲起来——不三不四的藏在这块!好让你做孝子,做好人,叫大家把你当孔夫子看……” “我几时叫人当我孔夫子看的嗄,”他轻轻分辩着。 “你这没良心的傢伙!畜生!……你当初跟我怎么说的,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我问你!——你没得一句话算得数的!你没得一句人话!你这张嘴,你这张嘴——兔子屁股还比你值钱点个!……” “什么话,什么话!——难听不难听嗄!” “哼,难听,你要面子!——我偏敞开来说!你去做好人。你去做好人!我要在江南江北贴你的招子——叫大家晓得晓得你是一注什么货!……” 唐启昆僵了一样站在那里,腮巴肉抽动着。那双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取了眼镜还是因为疲倦,显得没有神。他提起腿来要退一步,可是又不敢。他觉得李金生正用种看热闹的劲儿站在旁边,嘴角上还轻轻巧巧的闪着微笑。 他勐地掉过脸去: “你来做什么,你!” 那个刚一发愣,他又吼起来: “钱呢,钱呢?——你答允我的钱呢,嗯?” “拨不出。”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发白的嘴唇中间溅出了白沫。脚在楼板上顿着。 “你想不想干了,你!你简直——你简直——嗯!……混蛋!也不想想吃的什么饭!——这不识抬举的傢伙!” 李金生用鼻孔笑了一声。在这么个局面里面——李金生竟好像有什么壮了他的胆似的—— “二先生说话也要留神一点!我是你们硬留下来的,哪个王八蛋才高兴吃这一碗饭!不过我干一天就凭良心干一天,叫我鬼鬼祟祟骗朋友——我不来!” 这里插进了亚姐的喊声: “李先生你不要睬他!你跟他讲什么!——他是个畜生!”
第61页 外面轮船“呜!”的一叫,二少爷觉得这声音竟成了个看得见的东西—一打洋台上射进来,往他心坎里穿过去。码头上的车轮也震得屋子打起颤来,仿佛怕有什么祸害似的。他可巴不得它一下子塌下来,把大家在这下面压死——连他自己也在内。 可是他只苦笑着: “呃,莫吵莫吵。我跟他谈正经事。” 于是他结里结巴解释一番。他叫别人相信——他只是为了要钱用。边说边瞟瞟亚姐,舌子越来越不灵活。他简直有点害怕,好像他的隐事全盘给抓在李金生手里一样。末了他竟待朋友那么——表示他没有什么地方不相信对方。筹钱的话——仿佛成了一种忌讳,会重新招致出什么祸事来的,他再不提起了。 这种胆怯怯的劲儿叫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不安心。 “哼,他想卡住我!——他凭的哪门子嗄!” 他怪他自己不该这样轻信那个姓李的。他拼命追记一下,看曾经把什么事告诉了别人没有,可是想不上来。可是这屋子,这亚姐,这李金生——叫他心里闪出了那种特别的温情,那种模里模煳可又甜蜜蜜的温情。这正跟做过的梦一样:醒了之后偶然会触动一下,不过梦境已经记不清楚,就只剩下这一点点朦胧的感觉了。 从前他在这省城里过的快活日子,简直成了前一辈子的事。 “他们都变了,”他对自己说。身子已经走到街上,许多黄包车都围着他,可是他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 亚姐简直像有个鬼怪附在她身上。李金生也离开了他,那个叛徒。他向来——只有在这里才感得到家庭的乐趣,才能够得到人类应该有的温存,才有个真正亲信人跟他商量一切事情。…… 这些情景现在可忽然结成了煳涂的一团,渐渐变了颜色。然后一下子转动起来,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他头脑子一阵晕,几乎站脚不稳。 “车子!车子!” 一坐了上去——就带着要呕吐的脸色往前面乱指着: “快拖!快拖!快!那块!那块!……” 这天他又找王健民他们去玩,直到半夜两点钟才回家。这座楼房成了个冰窖,一走进就有股冷气侵着他的嵴背。四面都静得不像是人住的屋子,几乎连自己的存在都有点怀疑起来。 “明儿个就过江家去吧!” 他闷闷地抽了一口气,一会儿他又觉得这个打算未免太对不起人。 “没有睡着啊?”他走到床前,隔着帐子温柔地问。 躺着的那个一直不动,熬着肚子疼似地把身子缩着。她眼睛张开了一半,呆登登地瞧着枕角上绣着的玫瑰花。可是那个男子一走近,她马上闭了眼睛。 唐启昆要引她说几句话,他去关上了窗子,把阳台门也封得严严的:亚姐向来爱讲求什么新鲜空气,现在她也许会起来干涉。可是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没有看见他。 男的点起一支烟,瞧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觉得他自己可怜起来。 “唉,她真的变了,真的变了。” 这么着算什么嗄,她连睬都不睬他,瞧都不瞧他一眼。人家有什么对她不起呢——她把这世界搅成这么冷冰冰的样子!他把烟往痰盂里一扔,接着又嫌两只手空着太无聊,重新又拿起一支烟来。身上虽然在冒汗,他可常常有要打寒噤似的感觉。 嗨,他宁可让她吵一场,让她拍着床沿臭骂他一顿,把什么话都骂出来也不要紧。这么老躺着不理会他——他就简直疑心他自己不是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了。 于是他想了一想前几年的劲儿。他心一软,好像看见了什么怪悲惨的情景一样。现在他忽然有一个怪念头在他肚子里发烫:他觉得他骗了亚姐,对亚姐不起。这种热辣辣的念头竟烧得他血管都发涨,仿佛有种什么力量逼着他想要去牺牲自己——去到她那里赎罪。 他拿着烟的那只手可冰冷的,并且打着颤。心狂跳着,似乎正要去冒什么大险。他老实想要冲过去——一下子掀开帐子,抱着她哭一会,叫她原谅他。他叫她受了苦,他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可是他一直没对她说过一句真话,全谈不上什么恩爱。他这回该把他什么打算都丢掉,什么闲言闲语都不管——拿这些苦难来赎他自己的罪。他得跪在她面前发誓: “我跟你家去,我跟你家去!……我们祭祖宗,请酒,放爆竹……你是我的髮妻。……我要是说了话不算数——叫天雷噼死我!……” 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他觉得自己是站在个很高的崖边——一个不留神就会摔下去。他用熬着痛的脸色抽了一口烟,好像怕它会打伤他的肺,可是他又不得不抽。 “跟她商量一下子。……以后呢?” 以后他看见许多熟脸孔,不过模模煳煳——辨不出哪一张是谁的,他们在咭咕刮刮谈着他。 “原来唐老二是这么一个荒唐鬼!” 像他这么一个男子汉——怎么要搅上那么一个女人呢?他该在好好的人家里讨一个填房,让他自己得一笔很像样的陪嫁。女家顶好是个新发户,没得什么田,只拿得出现洋:譬如说——万把块钱!并且舅老爷还可以替他找一个好位置。
第62页 唐老二坐下又站起身,使劲把手里烟一摔: “我不能让小鸭子耽误我!我不能,我不能!她是什么东西!——我该派讨她的好啊?该死!” 就这么着,他重新装出了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冷冷的对谁也不言语,连李金生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会。对亚姐呢顶多不过瞟一下她的脸色,于是带着帽子走了出去。仿佛他只要他一冷淡得比亚姐还厉害,就表示是他胜利似的。 他天天跟那些老朋友在外面混,一面想着要拿怎么一个理由来才可以过江回家去。 “怎么跟她说法子呢?”——要没个籍口就走,他觉得总不应该。 哼,丁寿松这傢伙简直靠不住!到如今还没个信来。 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后面有两辆空车子跟着他,跟他谈着价钱。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亚姐跟李金生都在对他吵着什么,大嫂也哭哭啼啼地说他欺凌她孤儿寡妇。 一会儿又听见大太太和五二子在捣着鬼,不怀好意地对他瞟着。如今他简直不能算是个有儿女的人:家里那位大少爷一天到晚不跟他见面,只到小校场去听说书,在路上看壁报,遇见他的时候只冷冷地瞧他一眼,好像一个路人在看着他家里出了点什么热闹,说不定竟是有点幸灾乐祸。 “小龙子好好的怎么要死掉呢?”他喃喃地说。“为什么呢?——我一个儿子也容不得!” 后面那两个车夫可还在那里哇啦哇啦,他烦躁得直吼: “滚!” “二百钱我拉去。” 二少爷勐站住,抽风似地擎着拳头: “拉你妈的屄!走到了这块还要二百文!你们这种——你们这种——该死的东西!该杀该斫的东西!你们处处想卡住我做!……你们你们!——混蛋!” 街上走着的一些人拥了过来,唐启昆这才走开去。全身软软的没一点劲儿,什么地方在那里隐隐地发痛。两只脚载不住自己的体重,脚板给压得发起涨来,有生了冻疮似的感觉。他放慢步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到哪里去呢?他觉得他的路越走越短了。前面似乎有什么挡着,可是他又不知道这挡着的是什么东西。 “流年真不好。……” 随后他在肚子里卜着卦:如今他到王健民家里去—一要是那位老同学没出去,那他唐启昆的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起来。 他轻松了点儿。这时候不过中午一点钟,他一吃了早饭就熘了出来的,王健民起床总比他迟得多。于是他带种潇洒派头把两条膀子甩开了些,加长了步子。他走过那家长江大旅馆门口的时候竟挺起了肚子,因为店里的人都认识他。 “二少爷,”站在门口的一个茶房叫。“不进来坐下子?” 可是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他头上。 茶房往楼窗口瞅了一眼,很巴结地笑着: “三老爷招唿你老人家哩。” 什么?——三老爷?唐启昆吓了一跳。 真的!正是三老爷,那位丁文侯丁三老爷!——趴在窗口笑嘻嘻地瞧着他,右手搭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嘴里在嚼着什么东西。 “来我这块坐坐,唐老二!来!” “该死的东西!”唐老二在肚子里骂。 到底他还是走了进去。他仿佛不屑去看那个女的,只是严正地直盯着那扇门,作股正经地坐着,连丁文侯那付嬉皮笑脸的劲儿都动摇不了他。 那位三老爷大概才起床,赤着脚趿着一双拖鞋,小纺的短褂子有几颗扣子还松着。 “唐老二你要请客才行哩,正好我还没吃中饭。你不请我就不得了,我告诉你。我晓得你的事情:你在这块养了个雌的。” “哪里!哪里!” “嗨,你还要瞒我!——南京的小鸭子。……” 于是大笑起来。那个女的可爱笑不笑地打量着唐启昆,那劲儿就好像城里人看见乡下人做了什么傻把戏。 半点钟之后,唐启昆给丁文侯揝到了迎江楼。那个出主意叫了许多菜,看来他不是为的要吃,只是叫他唐老二多破费点儿。 “这不算什么,”唐启昆一面跟他们走出馆子,一面放心地对自己说。他还可以打那个丁家多捞些回来,在他们芳姑太太身上,甚至于在侃大爷身上。说不定他们家里另外一个人还能够带一笔整的给他,整的! 他胜利地闪了一下微笑。别人遣走了女的,再拖他回旅馆去的时候——他竟不大挣扎,他不在乎。 “今儿个吃得真痛快,”丁文侯抽着烟,打了个膈儿。“不过我窘得很,我要没得一百块简直不能够移动,唐老二你该代我想想法子。” 唐老二插燃了洋火,手停在半路上,对那个摇摇头。他点着了烟抽了一口,正要空着嘴来说话,文侯三爷可一下子站了起来,勐的关上了房门。 “我老实告诉你!”他身子抵着门,一双发红的眼睛对唐启昆瞪着。“你不代我办到可不行。……一百——少一文我不要!不说别的,我只跟你算算帐——看你骗了我家芳姑太太多少钱!……”
第63页 唐老二傻瞧着他。 那个似乎早就预备好了的样子,流水那么哗哗地往下说着。 “你们唐家里不会没得钱。你们是了不起的世家,你们祖宗老子做官做府,还做买卖,捞呀骗的都来……你不给——我跟你闹个尸山血海!”他使劲把鼻子一抹。“唵,我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跟人家婆婆妈妈的。说到就要做到!” 这些都一个字一个字刺着唐启昆的耳朵,逗得他眼睛霎呀霎的。他脑子里的念头给这些话声一断断打碎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呃,何必呢,何必呢,老三!有话总好说的哎,彼此是至亲。” 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他心里倒还算平静。好像註定了要倒个大楣,没得说的,只好硬着头皮来认晦气。文侯老三就只这一桩:一喝醉了就不认识人。 那个斩铁截钉的: “别的不谈。一百!” “少点个行不行呢?” “放你娘的屁!哪个跟你讲价钱!” “唉,你也想想我的困难。我实在是……” “你给不给,给不给!”丁文侯往这边沖了一步,酒味儿直喷。“老实告诉你:我是代我们芳姑太要。我要代她出口气。噢,你们唐家了不起,看不起我们丁家,丁家的人也随便给你欺侮,可是?……一百块还是客气的,不然的话!——我们不谈!先扭下你的脑袋瓜子再说!” 唐老二拿烟的手停在空中间忘记了抽。怎么办呢?看来他要是不答允——哼,那! 可是他打算辩明几句。哪个说的他看丁家?——这准是些小人瞎说瞎说的,想离间这两家亲戚。他眼珠子想逃避似地一会儿看着丁文侯那张红脸,一会儿盯着红漆地板。他怕他吐出来的声音会打颤,故意放低了许多,那些字句就一飘一飘的,一个不留神就抓不住。不过他说得很熟练,他表明他自己的心迹:对大嫂他从来没欺侮过。 “欺侮?——这两个字真叫我万死莫赎了!” 他一辈子只是为母亲为大嫂做人。这两位长者就是他的生命:他们叫他死他就去死,这谁都知道,至于那—百块钱—— “我马上就要!”文侯老三插嘴。 “你如今拿给我,当面点清!” “这不成问题,老三。我当然要那个,我当然。不过,不过我身边没有带钱。……” “那你写个字。” 唐启昆用冰冷的手颤着写好了条子,还给逼着打了一个螺印之后,丁文侯又叫起来: “茶房,茶房!……喊帐房上来!” 随后他正言厉色地告诉那位老弯着腰的掌柜:他这儿的旅馆帐问唐二少爷去算。 “他住在哪块你晓得的。要是跑掉了——你过江到唐家里去找他!” “是,”那个很小心地答。他们全都知道丁三老爷的脾气,谁都不敢迟疑一下。前几年他们待这位老爷太不客气了点儿,有一次竟扣过他那口小皮箱算帐。自从侃大爷当了京官,连县太爷也巴结得周周到到的,侯三爷就老是拿出这些难题来——把从前的事情算总帐来了。 这回他们可钉住了唐老二:这还容易对付。 唐老二脸子发了白,在肚子咆哮着: “混蛋!该死的东西!简直该枪毙!该枪毙!该枪毙!” 他胸脯要爆破似的直喘不过气来。他老实要拿个什么铁东西把这些人都打死,把这家旅馆槌碎。他要把这省城点火药炸掉,让他那所小楼房裂成一颗颗的火星子,连亚姐也死在里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街上。 到处都是烟雾雾的。路灯发着红色,看去简直是一颗颗烂疮疤。马路炙得他脚板发烫,叫人想到地里下蕴着了一股火,要把这城市烤焦。于是他那所小洋楼就好像一架蒸笼,四面都闷得紧紧的,他觉得连心都跳不起来了。 他茫然四面一看,想找个东西来发泄一下。 亚姐可仆着睡在那里,腮巴子压在枕头上,嘴巴给挤成了歪的。外面江上有一艘小火轮突然一吼——声音直冲到了天上,叫唐启昆打了个寒噤。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一定要走!——随便到哪块!我要走!” 肚子给裤带绷得很难受,他动手去解开,可是它给拉成了个死结。 “该死!” 咬着牙一使劲——噗!他这就赶紧抓住了裤腰不让它掉下来。 “什么东西都跟我作对!什么人都跟我作对!” 他把两个胳膊搁在桌上,托着腮巴,想起他一切的熟人来。眼睛不动地对着前面那盏电灯,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这么着一直坐了一个多钟头。他反覆地对自己说: “真不行,真不行。不作兴这个样子的,不作兴。……” 第二十章 到底唐老二接到了丁寿松一封信。里面有这么几句话: “侃大老爷未有家来,即要代钱家来云云。二少爷保重身体,念念为幸,早家来至要至要。” 二少爷把信往口袋里一塞,自言自语地说:
第64页 “唔,非家去不可。” 他觉得他的理由很充足,没什么对不起亚姐。于是第三天就挟着皮包过了江。 家里跟平常一样,整个公馆静悄悄的。大嫂还是没有回来,连祝寿子也见不了面,仿佛这孩子竟成了丁家的孙子。大太太告诉他: “六月初十老太爷的阴生——那个寡妇都没有带祝寿子家来磕头。” 她背地里老是叫大少奶奶做寡妇。可是说话的时尽疑神疑鬼地盯着二少爷,好像要看破他的心事。五二子在旁边就用眼睛霎呀霎的,似乎叫她祖母说话留神点儿。 唐启昆咽下一口唾涎,拼命装出付满不在乎的脸色。他知道他母亲的脾气:有什么蹩扭总不马上发作,尤其是他刚刚到家,她怕儿子太辛苦。不过瞧她那付神色总有点不对劲,五二子也有点头鬼脑鬼——仿佛她们祖孙两个已经定下了什么计谋的样子。 “借钱的事她晓得了啊?”他疑心着。 即使她没知道,他过节没在家里过——就可以成了他一个大罪名的。 大太太可只用种轻描淡写的劲儿谈到端午节: “那天迎宾楼来要帐,我们说你不在家。” “唔,这笔帐我当时忘记了。” “端午我们到丁家去了下子。” “丁文侃呢,怎么样?” “没有家来。他们说他们部长病好了。” 嗯,正好。他得趁丁文侃还没回来,把大事情搅妥当一下。于是他又成天地在外面跑,心老是兴奋着,并且显得很有精神,好像大病了一场的人——养得比从前更结实了一样。他很有把握地对十爷说: “这回一定办得好,你看。何老六到杭州去了,怎么又要到这块来呢,要是他不买田的话?” 请何云荪吃过几次饭,他们慢慢地谈得有点结果了。 “老实告诉你,”何六先生红光满面地嚷, “我是达观的:田不田倒不在乎。小儿明年大学要毕业了,忽然异想天开,要买点个田玩玩。钱是非张罗下子不可。不瞒你说,我实在穷得要上吊,哈哈哈哈!……十爷十爷,你说呢?——我们总是为子孙作牛马。我倒想得开:作牛马——就作牛马。你说我这个主意错不错,十爷你看,嗳?” 可是那姓何的还居心要把这件事延宕一下,声明要“从长计议。” “总是好的,”唐启昆想。“只要他答应买——我就不怕。” 只有一桩事他决不定:要不要告诉大太太呢?他老人家是个精明人,也许会打出些好主意来。不过她常常谈呀谈的会把话题岔开去。她会打卖田扯到钱,扯到借债,于是她就得哭起来嚷起来—— “皇天呀!皇天呀!我的儿子偷偷地向华家来借了债,不把我的首饰赎家来呀!……” 他想着打了个寒噤。这些蹩扭顶好不去引起它。他这就对别人说话似地在肚子里发挥这一层道理:真是的,何必呢?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要逗她生气做什么嗄。他顶要紧是一个娘:他不能拿这件事来叫她操心。他得等到安排停当了再告诉她。 这天晚上他把丁寿松喊到他书房里去。 “丁寿松,你去代我办一桩事:这个几天里面要代我办好。” 他要叫丁寿松跟十老爷到何云荪那里去——有点个生意经要谈谈。他认为他自己去跟对方面对面来计议——可不好意思。并且这姓丁的在这方面是个行家。他已经打定主意把这瘦子当做亲信人了。 那个可结里结巴的: “何—一何——何六老爷那块呀?” “小声点个!”二少爷压着嗓子叫。“怎么?你不高兴去啊?” “不是,不是,”丁寿松轻轻地分辩着。身子缩做一团,不敢抬起眼睛来,只看看桌上那本《牙牌神数》,又瞟瞟板壁缝——好像想要打那里钻出去。 二少爷没注意这些。他瞧了瞧桌上摆成一排的骨牌,嵴背往后一靠。然后拿一付办事老到的派头关照丁寿松许多话。他叫别人知道叶公盪是出名的好田,该探探何云荪的口气——出到什么价钱。老实说,他二少爷真有点捨不得出手,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他当然不反悔。他已经写信告诉管田先生了。 “懂不懂,懂不懂?——你把这些话都跟他谈。懂不懂?” “懂”,丁寿松霎着右眼,很难看地笑着。 心里总还是不服气: “怎么的呢?怎么偏偏要找到那个姓何的呢?” 他想了一下前次小火轮上的情形。何六老爷竟跟他谈了那么多天,还打衣袋里掏出烟屁股来抽。看来那傢伙没什么了不起——跟他丁寿松一样,连官舱都不坐一个。于是他把下唇兜了起来,用手指抹了抹下巴。他觉得他可以像个老朋友那么去找他:他记得何仁兄那次上船,还是他让了点儿位子——那个傢伙才有地方坐的。 这时候二少爷显得很高兴: “这回——我倒要望望瞧——看你到底能不能办事。” 于是丁寿松全身都松动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扭了一下,往四面张望张望,蹑脚蹑手走到桌子边。
第65页 “二少爷放心:别的事不敢保,这件事倒容易。我跟何六爷是——是——我跟他早就认得的。” “早就认得?他办厘金的时候啊?” “不是的。在船上。在船上我跟他——我跟他——” 丁寿松生怕一个不留神会漏出什么话来,顿了会儿他就改了口: “他跟我搭朋友。” 唐启昆“唔”了一声。伸出舌尖来舔舔嘴上的鬍子,有种软绵绵的感觉。他觉得什么事都很顺利,仿佛一离开了省城,所有的蹩扭就都给撇到那边岸上,让他转了气运。这里他挺了挺腰板,拿个食指在红木桌上画着,动手跟丁寿松谈开了。他告诉他做人的道理:对自己的人要忠心,可是对别人要懂得人情世故。他拿门房老陈做了个例子:唵,你别看他三辈子没得两句话说,做事倒着实有分寸。他替东家担忧,也替东家挣面子,挣好处。二少爷的对头也就是他的对头。 “这就是忠,”二少爷用力地说,吐出最后一个字之后还抿了抿嘴。“忠孝总是做人顶要紧的东西。比如——大太太辛辛苦苦养了我,我怎么能够不报答她,你想想我怎么能够?忠跟这个孝,道理还是一个样子。一个人存心忠孝就一定有好报:好运气来了你挡都挡它不住。唵,是这样子的。我啊——我是——呃,你来看我占的这个牙牌数。……” 丁寿松捧宝物似地捧起那本书来——挨近了那盏电灯。眼睛可给灯光耀得很难受的样子老霎着,在第一句上面停下了分把钟,这才慢吞吞地移往第二句。他几乎用了全身的精力来干这一手,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叫那些字句逃开去。嘴唇不住地掀动着,连漏出了唾涎都没在意: “中—一平。……上——中。……上——上。……二少爷好福气,二少爷!……” 那下面写着这么四句话。 “八九元功已有基,频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楼透,便是丹成鹤到时。” 他虽然不明白这里面到底含着怎么个意思,可是他也知道他该怎么下断语: “了不得,了不得,二少爷!好心总有好报,这个——这个——八九元功——真是的!要不是二少爷的孝心——唉,真是的!你看看瞧!——十二重楼……别人哪块有嗄。你老人家一定会——一定会——唉,了不得,二少爷!” 二少爷庄严着脸色,食指翘了几翘: “下面还有,下面还有。” “是的,是的。……解曰!‘云布满山低……’真是的!真是菩萨保佑……” 他把他所知道的贊语全部拿了出来,好像这些韵语是二少爷写的。一面他感到身上有一股热气在滚着,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看着二少爷要走好运了,可是也说不定是因为二少爷待他太好。 “有了苗头,有了苗头,”他对自己说,唉,真是的!他得上劲点儿。二少爷要是转了运——一定撇不开他丁寿松。 可是二少爷这时候有一个怪想头:事情太顺利了他就有点耽心,他抽了一口烟想: “别的方面呢?” 他似乎觉得世界上的好气运有一定的限量:这件事太容易了,那件事也许会简直办不通。他紧紧咬着菸嘴子,想到了丁家里的人,说不定蹩扭就出在那一边。要是文侃一回来就跟他抓破脸子干一傢伙——那—— “不会!”他自己回答。 现在他正像打过一个胜仗的将军,要再克服敌人的话—一他挺有把握。他可以试试看——瞧着罢。他两只手洗起牌来,并且很沉着地对丁寿松翘翘下巴: “你到那块坐下子,我还要问一桩事。” 拿起那本《牙牌神数》来的时候,他一脸的不愿意,跟小孩子端一碗苦药来一样。这回第二第三付都只有三四开——两个下下!这么着一开头就是: “小心谨慎,不可妄想!” 什么!嗨,真该死!那四句也简直莫明其妙!—— “手持利剑剸犀兇,迎刃而解差可喜。自桧以下无讥焉,其余不足观也已。” 他怕丁寿松瞧见,赶紧把牌一推,合上那本书。偷瞟了别人一眼,一面他解释着: “刚才我没有诚心。不诚心——当然不灵。” 这就把纸菸弄熄,移正了身子,用手在额头上抹了几抹。洗牌的两只手也小心在意地动着,叫人想到这付骨牌是玻璃做的。到第二付他就有点着急:总想多凑几开,可是找来找去只有一付“二三靠六”。他瞟了丁寿松一眼,没声没息的念:中平,下下,中平。这回又不见得好。他踌躇着:要不要看一看。 结果他把书翻开——找了出来: “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若问居心,卑鄙尤甚。” 那个丁寿松可热心地起了身,笑嘻嘻的: “二少爷占的一定好。……这回是什么?” 边说边把脸子往二少爷这边凑。
第66页 忽然二少爷“哗!”的一下摔了书,一傢伙蹦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走!……我顶讨厌这种鬼头鬼脑的样子!该死的东西!——连个上下都没有!混蛋!我的事要你管!你懂上下不懂——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 看见那个在发愣,他又吼: “滚!……你去做你的事!——你明天就代我到何家去!……要是你办不好——办不好——嗯,你的脑袋瓜子——你!……这个混蛋!” 一会儿他又叫他转来: “忙什么!……我刚才的话听明白没有?……这件事你不许乱说,懂不懂?你要是漏了半个字——我剥你的皮!” 丁寿松出了门才透出一口气: “哈呀,这位少爷!官无三代——传到了你手上这样子神气!什么东西嗄!” 不过何家里他还是不得不去。他相信要是他下劲干一干,总会捞到点儿什么:二少爷没有叫他白花力气的道理。他把他那位亲戚的脾气想了一下:火性子是火性子,可是不会害他。 “水牛不吃人,样子难看,”他自言自语地说。 每天晚上他照例到二少爷房里去回话,去伺候这么一会儿。然后挺直了身子回到门房里,大模大样地告诉老陈——白天里他碰见了一些什么人物。他跟十老爷在何老爷那块做客,别人还亲自敬烟敬茶给他,跟他规规矩矩谈买卖。于是他用小指的指甲把左眼上的眼屎掏掉,学着知县老爷嘉奖承发吏的那种派头——夸了老陈几句,因为老陈对二少爷很忠心。 “这是二少爷跟我谈的。唵,你这个样子倒很不错。你呢——说起来:哦,不过是个门房哩。其实呵——忠心还是要紧的。做人做得好,自然有好报。” 前几天他可还有点不服气:这么个老头儿——二少爷还说他好!可是近来他常跟老爷们打在一起,他陡地觉得自己长高了起来,这就对这回事另外有种看法了。 末了他还声明了一下: “我早就想告诉你的,不过我一直没得工夫。” 看着老陈那张紧闭着的嘴,那付呆里呆气的样子——好像不懂他的话似的,他又微笑着说: “你不晓得我忙的什么事吧?你晓得不晓得?” 那个干瞧着他。他就嘘了一口气,计划什么大事似的皱着眉: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二少爷托我办的。事后或者会告诉你。如今可不能,卖田的事怎么能跟你说呢。你晓得了也没得用。” 第二天要出门的时候,他还关照了老陈一下: “我出去了,门户千万要小心点个!” 他带着万分匆忙的样子跨出门去。步子可踏得很重,仿佛背上背着了一个二少爷,别人竟把这付重担给了他。二少爷虽然常跟何六先生见面,可是总不正面谈起生意上的事,似乎一谈起就怕失了身份,他只静静地听着丁寿松的消息。 现在何云荪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何家里只肯出二十八块钱一亩,今年收的谷子还要归买主。 “怎么呢,”唐启昆叫。“前向时——一亩值一二百块哩!叶公盪是出名的好田。” 十爷只知道嘆气: “唉,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的田真不值钱。唉,真是不得了,这样下去!” 那位侄少爷烦躁地站起来,用很快的步子踱着。他记起他占的牙牌数: “八九元功已有基……”可是这命里註定的好运——给人家搅糟了。他对丁寿松瞪着眼叱着,骂他没得用。接着又苦脸嘟哝,他怪他叔叔没有帮他的忙。 他在桌上一拍:亲自出马! “好嘛,好嘛!”——事后他胜利地对他母亲叔叔说,眼睛里发着亮。 “有些个事情是要自己动手哩。现在你看,谈成了。” 他提防地往四面看了一转,小声儿告诉他们:何云荪答允出二十八块五毛一亩。今年收的谷子呢—— “那当然是归何家里的。如今田上的买卖都是这个规矩。何云荪明儿个就走,他去搅钱。顶多一个礼拜就来。今儿个晚上我要请请他,替他饯行。” 这几天他是带着一付闲散的样子出门的。他跟一般老爷们上茶居,到十爷家里打牌。为了怕十爷有什么病痛,他还陪他上连九癞子那里去。他觉得很轻松,好像学生大考之后放了假一样。这么到外面跑,并不是为的急事要办,只是出去玩玩散散心,他这一辈子似乎还是头一次。 只有到丁家去的时候他不大自然,老是提心弔胆的怕听到侃大爷的名字,可是他自己又忍不住要问起他。说起话来总有点结里结巴,脸上还发着热。他认为这是—— “我跟他们谈不来。” 于是他仍旧很满意,静静等着何六先生的消息。可是到了七月底——何云荪还没来,丁文侃倒回来了。 “什么,什么!”唐启昆跳了起来。“侃大爷家来了?” 愣了一会儿,一屁股倒到了椅子上。他什么也想不上,什么也没表示,连唿吸都停住了的样子。仿佛犯了罪给迷住了,只好沉住气来等别人判决。
第67页 第二十一章 这城里突然紧张了起来。街上不断地有些包车飞奔着——叮噹叮噹叮噹!好像在大声吆喝着似的,往丁公馆冲去。墙上贴着的本地报纸都用顶大的字,用很多的篇幅——来记载着丁秘书长返里的消息。打城门口到丁公馆,路上都平平地铺了一层黄土:这是县长叫建设局赶起来的,免得叫车子走过的时候簸得不舒服。 有些绸缎店还挂着旗子,放了一串爆竹。并且用红纸写着: “本店为欢迎丁秘书长,大减价三天。” 那位秘书长已经由县长跟地方绅士们迎回来了。跟他同来的除开三个公役,只有部里的一位梁秘书——也是本地人,从前跟这位长官一起办过报的。他是个高高个儿,穿着轻飘飘的小纺衬衫。不管天气怎么热,他总是在浆过的领子上扣着那条领结,还加上那件似乎很厚的上衣。 虽然他自己的家也在本地,可是他仍旧拿出办公的精神,每天一早就挽着太太到丁家去,跟秘书长陪客谈天,还代替秘书长接见新闻记者。他老是搓着手,有条有理地谈着那儿句话: “是的,秘书长早就想回来省亲的。但是史部长病了,部里走不开。现在史部长已经復元了,不过血压还有点高。血压是——是——是让我查查看。” 他掏出一本皮面金字的“怀中记事册”来翻了翻,报告了血压的确数之后,又搓搓手: “是的,是这样子。所以——据我看—一部长还要静养一下子。至于秘书长呢顶多在家里呆一个星期。我本人也是如此。是的,部里事情忙得很。” 一送走了新闻记者,他就匆匆忙忙跑到里面厅子去,挨到牌桌边笔挺地站在梁太太后面。 “你们谈了些什么嗄?”梁太太挺内行地问。“他们有没有问起刘秘书调科长的事?” “没有,”梁秘书歪着身子,看了看上家丁老太太的牌。 老太太赶紧扁着嗓子叫了起来,用力得连腮巴肉都扯动着: “唵,不许放风啊!” 小凤子瞧了那位男客一眼,又看看梁太太。她在搜着些话要调侃他们一下,可是想不出。于是扫兴地走了开去,踅到另外一桌牌旁边,抿着嘴瞧着五舅老太那付认真劲儿。 “五舅妈你还打牌哩!要打仗了!” 她自己拼命忍住笑。可是别人似乎听都没听见。连旁边的三嫂都没理会:三嫂给逼着出来陪客,可只是低着头盯着手里的孩子,好像怕他逃走似的。这里小凤子横了她一眼: “你看你!——把孩子竖起来抱,他腰都会给你搅酸哩!” 那个顺从地把孩子身体躺平着,他可哇的哭了。 做姑姑的感到自己有件什么东西给别人打碎了似的: “哼,这孩子弄成这个样子!……三哥哥呢?” “还没有家来,”三嫂胆小地答。 小凤子怪她管束不住丈夫,嘟哝了一句——“没有家来!”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平气和欠下身去,把孩子的腮巴扭两扭,小声儿关照着嫂子: “你要放快活点个,三嫂。没得哪个委屈你——板着个脸做什么嗄!要给哥哥看见了他一定不高兴。” 可是那边一桌梁太太的话声把她注意力吸了过去: “呃,刘秘书是什么学堂出身嗄一一他学的什么专门?哎唷真是的!都是你!你一来我的手气就不好!你看你看!——简直不上张子!” “啊喂!”小凤子尖声插了进来。“梁太太只要一看见梁先生——就简直不得住神!” 这逗得梁太太笑得全身的肉都打颤,两条长耳环不安地幌动着。她微微地抬起圆泡泡的膀子,脖子不大灵便地扭一下,仿佛很害羞的样子。一面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几个单音:喘得说不出话来。 芳姑太太只着慌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不知道别人怎么笑开了的,自己没陪着笑,就似乎觉得有点失礼的样子。右手在摸着一张牌,仿佛别人出了个难题叫她解答——心里昏乱起来,她一定要摸清楚——到底是七万还是九万,这两张在她常容易弄错。可是她不敢决定,好像这一下子可以卜定她的气运,不能够随随便便就下断语的。 “怎么搅的呢?……我该怎么样呢?……” 侃大爷一回来——她就没安定过。舅爷那付匆匆忙忙的样子,似乎把她定下来的一些什么都捣得泛起来了。她的心时不时会怔忡一下,手指也有点发抖。肚子里老是打不定主意:她什么时候跟他谈呢?于是她拿着一张牌莫明其妙地幌着,迟疑不决地看看温嫂子。 那个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怎干ta就走呢?”她想。连自己也不明白这个ta指的是温嫂子还是侃大爷。 家里一天到晚不断地有许多客人,叫她没机会跟她哥哥谈天。有时候倒是几个自家人叙在一起,可是要她就开口商量那件事——总觉得不大合式。她似乎想要拣个好日子,拣个好地方,这才能够从从容容对侃大爷说一说。 要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就走了呢?
第68页 她勐地抬起了脸,冲着梁秘书害怕地问: “他在那块做什么,他?” 大家都吓了一跳。那位梁秘书睁大眼睛瞧着她,好像眼眶中间撑了一根棍子。直到明白了她的意思才松了一口气,他搓着手,用着报告什么公事的派头答: “是的。秘书长正在那块陪客。华老先生跟他有点事要商量。” 从前他提起来总是称“老丁”。后来赶着叫“密司脱丁”。现在可只称别人的官衔。他对别人解释过: “朋友尽管是朋友,位份总有个高下的。秘书长依旧把我当作老朋友,这是秘书长念旧,这是他的道德。而在我——则不可。是的。他总是我的上司。我们是‘法人’。 一做了‘法人’就妈煳不得。” 他还说明了“密司脱”这个叫法是不应该的,因为这是外国话。 现在他四面看看,很希望老太太客气几句——叫他别称唿得这么恭敬。可是她老人家大概已经想明白过来了,不像以前那么问他的理由,倒代替他向大家报告这个称唿的来歷。 “哪,这是这个样子的:你听我说嗄,”她幌幌手叫别人注意她,还转过身去招唿另外一桌上的人。 “五舅老太太你听我说嗄,听我说嗄。……” 于是她追到老从前老从前——打他俩刚认识的那一年说起。 梁秘书微笑着,好像鞠躬一样动动身子,轻轻的插嘴: “是的,是的。” 一下子他可突然记起了一件什么大事。他眉毛皱着想了想,这就带着告罪的样子——用眼色跟大家告辞。他用种等不及的忙步子走到他秘书长那边去了。 秘书长正在抽着一支老粗的雪茄菸,一会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了下去。他在跟华幼亭谈着一件什么事。眉心里打着皱,额头就给挤得小了些。可是他那双闪动着的眼睛,嘴角有点往下弯的嘴巴——都表示他又机警,又有决断。 “我要研究研究,我要研究研究,”他很快地说。 那位华老先生文雅地摇着扇子: “据我看——这些公司不至于无转机,然而目前——” 进门来的人悄悄地坐下来。两手合在一起,静静地等着发言的机会。华幼亭发着议论的时候,他把视线老钉着茶几上的半杯橘子水,听得很注意,似乎别人要请他判断说得错不错。 “本来——”华老先生抽风样的轻轻动着脑袋,慢条斯理吐着一个个的字音,“外国机器本来就不大容易搅。我不过是试试而已,算起来——利息倒是可观的。我之所以跟你商量,买大纶公司的股票,实在是为此。……我们也用外国机器:以夷制夷,未始不是——不是那个。而如今——唉,竟——竟——为我们始料所不及。” 丁文侃拿起半杯橘子水来喝了一口,坐了下去: “这当然有个原因的。我不过是想提倡提倡,那两家竟蚀了我——两万多!” “所以呀!” 那第三个人觉得现在可以插嘴了。他用谈判什么的派头对华幼亭转过身去: “大纶公司宣告清理——华老先生晓得了吧?东亚的股票也跌得太不成话,只值——只值——”他热心地掏出怀中记事册来翻了一翻,“只值五块上下!一—一折五扣!” 未了他谈到中国的实业,又谈到科学。一面说一面瞟着秘书长。他老实替那位长官耽心:留着的这些钱买了股票——如今全落了空。可是他嘴里扯到了教育:他用食指在自己大腿上点着,拿种种理由来证明——要是教育不发达,中国的一切就都搅不好。他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决计去进高等师范,后来还进到报界里去过。 这里他还引出了一位教授的话,京里那个国立大学教育学系的一位教授: “他的话不错:他说歷史的重心在于教育。教育可以决定一切。他说:美国罗斯福的復兴政策——福特怎么要反对呢?因为福特不懂。福特是个工人出身,没有受过教育,……” 秘书长把半截雪茄菸点上了火,着急地站了起来: “这个话对是对,不过事情不能这个样子办。比如……” 他走去开开电扇,他那身小纺褂裤给鼓得泡了起来。 “呃!呃呃!”华幼亭着慌地摆着手。“不能玩!不能玩!——那年我吹了电扇竟害了一场疟疾!不能玩!……我劝你也少吹为是,少吹为是。……” 这位客人还打算顺着这个往下谈,可是丁文侃把电扇跟华老先生都弄得安静了——又回到了原先的题目。他站在屋子中央,把雪茄菸擎在空中间,眼眼老扫着他的听众,跟他对下属讲话的神气一样。 “教育是——唔,”他说。“不过个个都要受高等教育——这就办不到。比如中国四万万都是大学毕业,那么有许多许多事情就没得人做。种田哪个肯种,我问你?木匠哪个来当,木匠?……只要是替国家服务,劳心劳力都是一个样子。劳心的跟劳力的是分工合作。”
第69页 抽了一口烟,稍为想了一想,又抡起眼珠来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劳力者役于人,这万万少不得。难道——难道叫全世界的人都来劳心么。……” 他告诉别人——他在一个中学演讲过这么一个问题。于是他照着那天在讲台上的姿势,并且把本地口音渗进了国语的调子: “凡事都有个中心,有个主脑,同国家一样。机关里呢——上面有政务官决定大事,下面有许多事务官来办事。如果大家都受了高等教育,很有智识,大家都要做政务官,这就办不通了。……所以学校当局——应该看看各个学生的天才如何。有政治的天才,有哲学或者科学的天才,当然让他升学。否则——国家花了这许多钱来培养,自己又费时间。又费精力,还是一事无成。不如趁早改途学学手艺,学学种田:我们原是以农立国的。……” “对,对,”华幼亭很小心的样子点着头,好像提防着怕它掉下来。“本来是的,民以食为天。” 那个捉摸不定地摆摆手,又要去动那架电扇——不过半路里又退了回来。他显得很高兴,还有几分兴奋。把腰板贴着茶几沿,他微笑着打着手势,对他们进一步发挥着自己的见解。 “我还深进一层——对他们讲明这个道理。”他看看梁秘书,“冰如你还记得吧?……” 别人张张嘴还没发出声来,他赶紧把雪茄菸交给左手,让右手来对空中指点着。他说明天才分成许多部:手艺人也有做手艺的天才。这里他吸足一肺的气,把嗓子提高着来举了几个例:有做木匠的天才的就该让他学木匠。要是他有砌砖头的天才呢——当然送他去做泥水司务。他们要是升了学去受高深教育,那简直是埋没了天才,那简直是——他郑重地说了一句“木缘求鱼”。 “至于有艺术天才的—一就有两条路:有钱升学的可以做个画家。如果担负不起教育费,那就可以当漆匠。还有那些……” 可是高福拿了三张名片来打断了他: “要会老爷。” 丁文侃皱着眉头看看那些名字,立刻忙乱了起来。他把手里的烟一摔,端起那小半杯橘子水喝干,于是很重地把玻璃杯一顿。他烦躁得连话都说得很快: “我怎么有工夫见他们呢,我怎么有工夫见他们呢!……连回家都不得安神!——这个小地方真是!……冰如你代我见见罢:说我不得空。……” 那位梁秘书刚出了房门又给喊了转来。丁文侃把手举在半中腰,像宣誓就职似的。 “呃,冰如!……不错,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办哩。冰如,请你打个长途电话到部里去罢:秘书处办的那个那个——部长交下来的电报,要,要……唔,等下子!我想一想……不错,那个电报。叫他们快点个办。……请你打个电话。” 那个似乎巴不得有点事情要他办,他搓了搓手: “电话马上就打?” 秘书长幌幌手,叫别人让他想一想。他皱着眉,抡了抡眼珠子,刚才那付紧张劲儿给放松了些: “好,等等再打也可以。你先去会客罢。……呃,冰如!……这样罢:我看——我看——唔,电话明天打吧。那个电报是应酬电报,是吧?迟点个办倒不要紧,不过一定要叫他们办回电,不回不好意思。……” 直到梁冰如走了之后他才安静下来,他打匣子里拿出一支烟,慢慢地用剪刀剪去头子,慢慢点着了火。他有许多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顶好能够把那家公司的股票捞回点本钱来。他觉得只有这么着——别的一些事情也就自然办得通。他一直坐在那里,连华幼亭已经告辞了,他仍旧像陪着客似地坐在这屋子里。脑子里乱七八糟塞着许多东西——他得一件件理出来。 “这个是教育问题啊?”他问自己。一面想到他家里这些亲人,忽然感到噁心的样子。 “总之他们都想揩我的油,想剥削我!” 每个月他巴巴地寄钱回来开销家用,他们还不心足,一个劲儿埋怨他小器。于是他有钱总不往家里存,还不让他们知道他收入的数目。 “他们一定在那里猜疑我,”他想。可是他们不知道他那笔钱如今落了空,只剩下京里造的那幢小洋房。“就是有动产——我也偏不分给他们一个!我偏不给!” 他对梁冰如谈过: “我按月寄家用是为的父亲母亲:我对他们当然要尽一点孝道。弟弟妹妹怎么也要我养呢——他们已经长得这样大了?他们应当自立,像西洋一样,弟兄姊妹各归各。如今他们简直是——简直是——揩两老的油!” 可是他们还有一着——他没有料到的。这天晚上,他们居然跟他谈判起来了。 这是文侯老三开口的。他大概又在什么地方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唾沫星子直喷,他跟小凤子在老太太房里悄悄地商量了二十来分钟,有桩什么事把他激得动了火: “不行!我们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
第70页 小凤子可堵着嘴。四面看了看,又把脸凑到了三哥耳朵边: “其实啊——我晓得的,他明明有钱。” 于是他们把五舅舅五舅妈留在这里。等其余的客人全走了,他们把全家的人都聚到老太爷书房里,由小凤子去请大哥。 “哥哥,三哥哥有话跟你说哩。” “什么话?” 小凤子嘴一披,冷冷地笑了一下: “哼,晓得他要谈什么!他硬叫我来找你去。” 老太爷书房里静得叫他害怕。大家都规规矩矩坐着,用种期待什么的眼色瞧着他。只有父亲没理会,仍旧坐在平素那个老位子上,低着脑袋在那里擦表。仿佛他简直不知道他屋子里已经坐了那么多人。 文侯老三用力抽着纸菸,在屋子里踱着圈子。皱着眉毛垂着脸,好像在深深地想着什么。显然他是拼命装做这样子——叫别人知道他没有喝醉。 这里他抬起眼睛来停住了步子。 “哥哥,”他很平静的样子说。“你家来我们一直没有谈着。今儿个趁五舅舅五舅妈也在这块,那个事我们倒要跟你商量下子。……呃,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买田?” 做哥哥的咬着牙: “买田?——这是什么意思?” 老三看看小凤子:那个对他丢了个眼色。他给鼓起勇气——突然瞪起了眼睛: “哥哥你不要装呆!伯父生前把祖上的田亏空掉了,他就跟你谈过:叫你往后景况好了的话——把田买回来赔祖宗。……如今你一做了官——可只替自己留钱,那个话就简直不提!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我们分家分什么?……你过继给伯父,不错。不过你到底是老太爷老太太养的,亲生弟兄你不管下子啊?” 丁文侃连唿吸都给堵住了,一根根血管都在那里发涨,好像马上就得爆破。他忽然眼睛一亮:觉得他碰到的厄运——一下子给找到了一个根源:这就是老三!什么都是老三!他那两万多块钱股子落了一场空——就是为这个弟弟:连史部长中风说不定也是这个人作的祟! 他跳了起来: “我管!我管!——我当然要管!你从小老太太就把你惯坏了,一天到晚在外面荒唐!不务正业!我当然要管!我要我要——”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家把文侯老三揝开,捺着他坐了下去。五舅老太嘆着气: “嗨,亲兄亲弟——闹什么嗄。和和气气的多好呢:和气生财。……” 老太太冲着她摆摆手,扁着嗓子一头一脑告诉她: “哪,是这个样子的。你听我说嗄,是这个样的。从前呢——我只有十五岁,五舅舅晓得的,那时候……” 于是她叙述了些她准备结婚的情形。然后生了儿女。接着是文侃过继给大房。尽管五舅老太点着头说她全知道,老太太可仍旧背书那么往下说。她认为大老太爷生前过的日子——非讲个明白不可的,可是她的故事给文侃打断了。 “我真想不到老三变成这个样子!”他嚷, “三十几岁还吃家里的饭——不能够自立!……” “你这是说的哪一家的道理,哪一家的道理,我问你?” “你去看看欧美各国!——儿女长大了各走各的路,连父母都不管,各人自立。……” 忽然——老三大笑起来。那声音像是有弹性的东西,往四壁蹦出去又跳回来,似乎一下打到了人身上。 “欧美各国!外国文明!……”文侯说了又笑。“好极了!好极了!……你自己怎么样说的,你自己?你不是说——中国有顶好的圣贤之道,不该跟外国人学么。……你亲口说的。你怪我不疼哥哥,你说了一大篇‘孝弟’的大道理。你说像洋鬼子他们骨肉分开——是畜生。……你说过没有?——你自己说!” 丁文侃脸发了白,嘴唇颤动着。那个重新打起哈哈来——一声一声打到了他心坎上。 “这是哥哥理!”老三扫了大家一眼。 “哥哥的道理我晓得:哪门子有好处——他就说哪门子的道理。……” 坐在摇椅上的五舅老太爷移动了一下身子。他老人家认为现在该替文侃辩护几句。不过舌子打了结: “老大并没有说错。这个这个——本来——所谓道,这个这个——道也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这个—一是变化万端的。……” 五舅妈总是附和五舅舅的话: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这些可更加逗起了文侯的火气。他冲着哥哥跳着嚷着,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咬着牙要跟文侃拼一傢伙。他食指差不多指到了对方的鼻尖上,嗄着嗓子骂他哥哥午逆不孝:伯父吩咐的话他竟不理会,只顾自己发财。 “祖田你非赔不可!非赔不可!……我要跟你闹到底!——不闹个尸山血海不散!……”
第71页 他抓着拳头在桌上捶着——訇!訇! 他们父亲一直没理,似乎他没听见,也没看见。这里他可勐的抬起脸来,对着文侯发脾气: “嗨!小心点个!表给你震坏了!” 接着细细地察看表面上的玻璃,拿到灯面前照了照,又用大拇指去摩。他横了文侯老三一眼,自言自语嘟哝着,嘴缝里嘶嘶地响。然后他对它哈了一口热气,使劲地擦了起来。表面上的反光直照到他脸上,一会儿显,一会儿隐。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什么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一震,手里的东西差点儿没掉下地。老太爷恶狠狠地瞅了他们一眼,就把表往桌上一顿,忍不住暴跳起来: “啊?啊?打架!……出去!——打架到外面去打!代我滚!代我滚!” 其余的人全都拥着这两兄弟,揝着他们,拖着他们。他们的影子把半间屋子挡成了黑的,仿佛把灯光压积成一半,那边显得特别亮。 这黑角落里坐着芳姑太太。她让她身边的祝寿子把脸贴在她胸脯上——她拍着他的背。 “不要怕,不要怕,祝寿子。不要怕。” 她东看看,西看看。腿子鼓着劲,想趁个机会逃出去。 可是办不到。她娘儿俩坐顶里面,又没有别的门。要出去就得从打架的人身边走过,一个不留神就会遭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脏好像给谁一把抓紧了似的。 “唉。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她喃喃地说。 这就一把抱紧了祝寿子,闭上了眼睛,咬紧着牙,索性准备自己娘儿俩同归于尽。 那边好几个嗓子嚷成了一片,一些手在幌着。老太太的声音可盖过了一切: “还闹哩!爹爹发脾气了!” 小凤子趁这乱闹闹的当口拖拖老三的膀子,压着嗓子小声儿叫: “钉着手!钉着他!——不要放松!” “唉,做什么嗄!”五舅老太苦着脸, “兄弟家——和和气气……” 现在五舅舅站起来了。那张摇椅往前面欠着,别人的屁股一临了空,它就往后一仰。接着很快地摆动起来,好像一个急性人要把这工作赶紧做完似的。 五舅老太爷显然在那里生气:他顶不主张一对兄弟吵架。家庭不和就是个不好的兆头。可是他决不定——要不要上前去劝开他们。做舅舅的这时候当然应该出来责备几句,挺着身子插进他们中间叫他们各人退下去。不过——要是没生眼睛的拳头一傢伙落到了他头上呢?……马上就一个疙瘩!而且发青。而且好几天不会好。他的皮肤向来经不住跌打损伤的。 他对自己说一句“明哲保身”,于是远远地对他们摇着手。 “呃,呃!怎么要打架嗄!怎么要打架嗄!——这像个什么样子!” 到底他们把文侯劝开了。他母亲红着脸喘气,一面怪老三太卤莽:有事情好好地说就是,动手动脚反倒弄得稀糟。她看见他嘴唇发白了,身上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膀子上油油地发着光,她越说越伤心起来。她要叫小小高泡一碗白糖水给他喝,可是他不要。他只一个劲儿溅着白沫嚷着: “哼,你做了官!——连自己家里人都看不起了!……你看我闹到你们部里去!看你还摆这个臭架子!……” “你们看看瞧!”文侃指指他。 “吃了酒——跟我闹这个酒疯!” “我醉了啊?我醉了啊?”文侯老三要跳起来——可给老太太捺下了。 “祖田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替大家说话。……哼,酒疯!你问问小凤子看!你问她!她就跟我谈过:你问她!……小凤子你说!你说!” 那个把脸一撇,嘴一堵: “嗯唷!你真是!” 丁文侃坐在椅子上,用手抹着小褂子扭皱了的地方。身上不住地沁着汗,可是鼻孔里胜利地冷笑一声。 “哼,问小凤子!你当小凤子跟你一样的荒唐?” “小凤子你自己说!你自己说!” “说什么嗄!真是!” 一下子大家都闭住嘴。文侯老三眼珠要爆出来似地瞪着小凤子,嘴唇用力缩着。别人看得见他腮巴上隆起了一条肌肉——抽痉样的在动着,好像咬着了什么东西。 “呵!这个样子!”他停了会儿。没刚才那么兴奋了。可是还使劲缩着嘴唇, “这贱丫头!——你怂我一个人来闹,你在旁边做好人!……” 小凤子预先逃了开去,带着哭腔叫: “我怎干怂你,我怎干怂你!我只说家里钱不够用,老太太当家当得苦。我叫你打架的呀?我叫你打架的呀?” 丁文侯可什么也没再说,很安静的样子,好像这件大事已办停当似的。他拿起脱下的小褂子,一站起身就走,对谁也不看一眼, 他们都突然预感有一个大祸会要到来。老三向来这样: 一横了心他就什么都干得出,说不定他简直会杀人放火。看来他如今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怎么对付:这时候他总是来得特别沉着,仿佛已经消了气一样。于是老太太感到有股冷气透过全身,打了个寒噤。她怎么也得把他揝回来。
第72页 “老三!老三!……” 角落里那位芳姑太哆索起来,求救地抡起眼珠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觉着这屋子在那里打旋,有许多花纹在那里飞舞,她身子几乎要倒下去,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一个怪可怕的念头老钉住了她,叫她想到这娘家的人都会流散,这所房子也成了平地。她带着祝寿子在破瓦堆里哭着,耳朵边只响着老三那种粗嗓子的叫声。可是他不能够回到唐家去:一跨进那家的门——大太太跟唐老二就得…… 她眼面前一阵黑,嵴背往后一靠,身子软软的一点也不能动了。只有祝寿子还紧紧地偎着她。 “唉,怎么的嗄,”五舅老太自言自语地,“唉。” 文侯老三可站到了房门口: “好得很,好得很!大家都只认得侃大爷认不得我——哼,一个人发了财就什么都是对的!……我偏不管!——我闹给你们看!我到京里去!看他还有没有这个脸子干下去!看他站不站住脚!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法子!你看看!……我说到就做得到,嗨!我不到京里去闹的是这个!”——他把膀子一伸,使劲挺着一根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爬了几爬。 那位大哥非常疲倦,手脚都软软的。不过他还努力撑着劲,用种镇静的样子答: “你去闹好了,你去闹好了!——我怕你?” “老三!老三!……”老太太叫。 老三显得更加沉着,一个个字好像都是一直从肚子里发出来的音: “我反正不讲什么臭面子,我也不要命:有这两桩——你怕我干不了你,哼?反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倒要拼拼命看!……我一干完了我就——”他横了小凤子一眼,“我就再跟这贱丫头算帐!” “老三!老三!” 可是老三已经冲出了房门,一个劲儿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他眼睛发着红,闪着光,仿佛爆着火星子似的。他翻着箱子,把值钱一点的衣裳全拿出来,一面告诉他老婆: “今儿个晚上我就走:我不把他闹下台我不算人!” 三太太在拍着孩子。现在她停住了动作,愣着瞧着他,那孩子就哇的哭了起来。 “事情不办好我不家来,”他说。“我只好委屈你守活寡。这块要是住不下去——你就到你家姑妈那块去,孩子要好好地带。……” 这时候老太太他们都拥了进来。几张嘴里迸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又埋怨又伤心地劝着他。五舅舅似乎发了脾气,手指着嘟哝着,可是谁也听不见。那位五舅老太太可只嘆着,昏乱地往四面瞅着,好像一肚子心事要找个人发泄似的。未了她把视线停到老太太脸上。老太太只顾自己擤鼻涕,哭丧着脸对小儿子嚷着一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房门外面站着芳姑太一个人:她的祝寿子已经交给温嫂子带去上床了。她怕有什么脏东西惹到身上来的劲儿,伸长脖子慌张地往里面看,嗓子里反覆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小凤子眼泪巴巴的埋怨三哥哥: “怎干吵到我头上来的嗄!——我又没有触犯你!” 她三嫂什么也不说,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文侯老三吼。把老婆一推——她跌得倒退了几步,嵴背撞到门上,訇的一声响。“哭有什么用,哭!……你哭给哪个听,你这孬种!……如今——嗯,哪个狠点个的哪个活得长!当我不晓得!——假妈假妈的倒是好人,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人家点灯!哼,大家倒来教训我!”他勐地掉转脸来,蹬着眼扫大家一转,谁都畏缩地退了一步。“我偏不买这个帐!我拼这条命跟他来一傢伙!——看哪个玩得过哪个……我气受得够了!受得够了!我倒要我倒要望望这些势利鬼瞧!——看你快活得几天!嗯!哼!好得很!只有当秘书长的才是儿子,才是哥哥!……我就不是人——这样也是荒唐,那样也是荒唐!……什么东西!这个世界我看得亮得很!……” “呃,老三!呃!”五舅舅打了个捉摸不定的手势。自己的话一给别人打断,就咽下了一口唾涎。 老太太抹抹眼泪,带着慌张的样子对大家诉苦。话还是来得有条有理,打怀着文侯的第二三个月说起,想拿来打动这个儿子,她脸子一会向着这个,一会向着那个,要叫别人专心听她的。可是谁都没什么反应:各人只是发挥着各人自己的道理。 五舅老太太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是亲兄弟哎,唉!……和气生财。……” 那个老三一个劲儿摆出那付横相,好像连刀子都斫不进的。他发愤地甩甩膀子脱开别人的揝扯,一个劲儿理他的手提箱,把掏出来的衣裳乱塞进去。看来他已经决定一下子不家来了的:连那件狐皮袍子也给装到里面了。 随后他用种斩铁截钉的声调命令他太太:
第73页 “你那付镯子拿出来!——拿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老太爷也进了房门。他老人家挤开了别人,走到前面顿着脚来发急: “什么事!什么事!——这样闹法子,啊?连我——连我——表都震破了!你们两兄弟——啊?你们简直是逼我死!你们你们——啊?这这!——成什么话!……” 有谁嘆了一声: “唉,真的。成什么话嗄:—一要给人家听见了……” “我不怕!”文侯把太太的镯子往皮箱里一摔。“你们怕丢面子——你们要这块假面子——我偏要撕破它!我敞开了说:我不要面子!……面子!顾了你们的面子叫我来呕这口闷气呀?……” 全家的高妈们跟听差们都挤到了这屋子外面,带着又好奇又害怕的脸色互相瞧瞧,又压着嗓子问着: “什么事?什么事?” 只有高升满不在乎,好像办差一样听了一听,就干完了正事似地走开去,冷冷地说: “哼,留神点个!给三老爷看见了——又好赏你几下子洋火腿!” 那位温嫂子身分到底高些,推开了他们让自己挺了进去。不过她没进房,只紧靠着芳姑太站着,似乎一半为了好保护这位主人,一半为了怕自己这虚弱的身体受不起惊吓。她鼻子边勾起两条皱纹来表示不忍的神气,把上唇吊起了点儿——露出那崭齐一排的光油油的黑牙齿。 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才好,嗓子里轻轻地哼了几声。直到丁秘书长出现了,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这才咕噜了—句—— “暖唷,我的妈!这样闹法子!” 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坏味儿:不知道是太太没把孩子带干净,还是那些皮袍子的臭气。丁文侃一走进来就给熏得脑子发涨,恨不马上就打转身。仿佛这种味儿就够表示老三的做人,他觉得他天生的有种什么发霉发烂的东西巴在身上。这傢伙走了倒是家庭的幸福。 几个人都安静了些,话声跟风一样的息了下去。所有的眼睛都巴巴地看着丁文侃,好像一些事务官碰到了一件难办的事,忽然看见主任长官到来了似的。 然而那个只是记挂着老太爷,他怕他老人家在这里遇险: “呃,爹爹,爹爹!” 文侯走的时候倒没出什么乱子。一鼓作气冲出了门,对谁也没看一眼,只沉着地对他哥哥说了一句—— “你留神!” 外面张望着的人赶紧逃开。老小高落了后,缩着脖子安顿来挨揍,可是三老爷没理会一下就走了。 屋子里三太太愣了会儿,瞧瞧打开了的衣箱,瞧瞧房门,忽然——一下子扑到老太太跟前跪下,痛哭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呢?”芳姑太耽心地问。 大家反倒安心了许多。先前老三那种凶劲儿——谁也不敢想像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如今他这么一走,他们往实际上面想一想,觉得他故意要去捣蛋倒是不容易的。 丁文侃很放心地说: “怕他!——他会怎么样?” 他断定了老三这回是发酒疯。他用做哥哥的身分下了一个考语,他认为老三人倒是厚道,有时候还会上人家的当。他并不是不明白事理,可是一醉了就乱来了。 小凤子马上插嘴: “好玩哩:他跟我都吵起来了!我跟他说了什么嗄!——姆妈晓得的,我说了什么说没有。我不过说家用不够……” 这里老太太摆了摆手,证明小凤子这句话不错。她细细对大儿子报着帐,叫他知道家里开销不过来。 丁文侃抽着烟,皱着眉毛。他咳一声清清嗓子,谈公事似地谈开了: “这个我也晓得,钱的问题的确是个大问题,教育不教育倒还在其次。这个话我也跟梁冰如说过。不过你们不晓得——如今不比从前。如今是——咳,只能靠这点个呆薪水。办事情固然不在乎钱,但是这个生活——生活——唔,大家也都是穷干。……老三总当我有钱。硬说我替自己留下一笔家私。我哪块来的钱嗄?我怎么会有钱嗄?……这真是笑话!他一吃醉了就这样瞎说八道!” “不家来怎么办呢?”芳姑太太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抬起眼睛来。 “你放心:他醒了酒就家来,他顶多是到省城去嫖窑子。” 过了会儿丁文侃又抬起眼睛来看看芳姑太,确定地加了一句,好像这件事已经证实了似的: “唔,他到省城去嫖窑子。” 小凤子打烟罐里拿起一支烟来,似乎怕人责备——悄悄地擦了一根洋火。她瞟一下文侃的脸色,又对老太太瞅一眼。她想随便插进点嘴去,跟这位不常在家的哥哥谈谈闲天,可是老找不出一句话来:这样那样都仿佛有点顾忌。 “三哥哥真是个孬种!”她把堵起来的嘴巴动动——没发出声音。 这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哥哥眼睛钉到了她脸上,简直要勾出她心底里什么秘密的样子。一面他还满不在乎地抽着烟,跟大家哇啦哇啦着,他跟他们谈到了田上的事。
第74页 她脸子发了热。她拿出平素在街上对付那些讨厌男子的办法来——避开了她哥哥的视线。她只瞧着手里的烟,连两个眼珠成了鸡眼也不管,好像她在研究那一捲菸草似的。可是心总定不下来,隐隐地总觉得自己赌输了一笔钱。 “嗨,都是老三!” 已经巴望了好久的,打算了好久的,给那个冒失鬼一下子搅糟了。他怎么要打架嗄!这里小凤子很重地拍下菸灰:哼,他还要怪到她做妹妹的身上来。在这么个局面里—一她当然要派三哥哥的不是,她当然不服:她宁可帮着大哥哥来说几句公话! 可是侃大爷全没顾到。他还是发他的议论:那些字音一个个像小石子那么往她耳朵里跳: “况且我是没得钱!就是有钱——如今这年头还能够买田啊?……老三不懂嘛。”他瞅了小凤子一眼。“胡闹嘛!” 那位小姐吃了一惊:怎么他凭空这么瞅她一眼呢? “田是个祸,田是个祸!”丁文侃把熄了火的雪茄抽几口,看一看,很失望地喊着。 “部里有好些同事——家里田送不掉,贴人家钱都送不掉。” 芳姑太害怕地问: “什么道理呢?” “又是天灾,又是人祸:这个年成田上还有东西啊?年成一好点个呢——稻子多了不值钱。钱粮可年年要完,比如甘肃陕西——” 有谁在嘴里“啧啧”了两声,还悠长地嘆了一口气。这是那位温嫂子。 老太太点点头: “甘肃陕西的确是这个样子:我看见报上说的。不过我们这块好点个。……” “好什么!”丁文侃大声说。 “我们这一带——乡下没得土匪啊?没得大水啊?前年年成好,稻子不是不值钱啊?” 芳姑太可发起慌来: “这个——这个——” 她欠欠身要站起,又倒了下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身子里面什么都给掏空了:党着她辛辛苦苦造好一座什么东西,费了许多心血的,如今可一下子塌了下来,摔得粉碎。她想再多知道点儿,可是她不敢向侃大爷发问。仿佛他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一碰着他就会背时的。 随后她用着报警那样的忙乱劲儿喊起她儿子来。 “祝寿子,祝寿子!”她拿眼睛四面找着。她没了主意,似乎要找她少爷来商量一下。“你在哪块,你在哪块?” 那个孩子正坐在她椅子后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杭州剪刀,用心用意在椅背上刻画着。他想要刻成一个“唐”字。可是那上面很滑很硬,刀尖子老是吱的一声熘了开去,他给搅得很不耐烦。 他母亲拖开了他: “呃,这个不能画。……呃,祝寿子!……” 祝寿子眼睛发直,嘴一扁一扁的: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就先来这一手。 芳姑太太嘆了一口气,她生怕这孩子气出病来。 “你到下房里去画罢。那块的椅子随你画,好不好?……来,放乖点个。……叫温嫂子陪你去。” 不知道怎么一来侃大爷他们谈到了史部长。老太太带着关切的脸色——很仔细地问了许多话。史部长怎么会那么胖呢?他也爱打牌么?他看见了部里的同事是怎么个劲儿呢——笑不笑?还是大模大样摆出一付大官派头嘎? 侃大爷很小心病的样子回答了她。他沉思地说: “唉,他那个很讨厌。医生说的:他以后随时有那个的危险。” 说了他又瞟小凤子一眼。他觉得她们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气很可恶。 “我怎么说这些话呢?……人家还巴不得部长中风——忽然死掉:我的政治生活一定完结,人家就高兴!……” 可是小风子关心着部长太太: “史太太年纪不大吧?烫头髮不烫?” “怎干老说这些的嗄!”芳姑太太想。她掉转脸来瞧一瞧:温嫂子跟祝寿子都不在这里。她心底里忽然涌出一种凄凉感觉,好像她的那块肉跟她离别得很远似的。 这天——她又没有机会跟文侃谈那件事。 “叫我怎么办呢,我们孤儿寡妇?”她悄悄地脱了衣,悄悄地睡上床。耳边又飘起了三太太的哼声。仔细一听,可又不大像。黑地里她又看见乱七八糟的一团,叫她眼睛发涨。她极力叫自己定一定心,好好打算一下,可是不知道要从哪块想起。一切越来越不顺手,仿佛天地万物都结成了帮——一个劲儿来欺凌她跟祝寿子。 “田是个祸——就尽让唐老二去卖啊?” 隔壁老太太在那里打鼾:她听来竟成了一种威胁。外面似乎有一点风,搅得院子里两棵树沙沙响了一阵,然后打屋顶上飘了出去。于是三太太那个不成调的哼声又盪了起来: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是这么捉摸不定,仿佛并不是真的有人哼,只是打你自己心里迸出来的。 现在芳姑太太看见了文侯老三那张红脸。他打着三太太,把桌上什么东西都打碎,跳着发着脾气。接着他点个火把这屋子烧起来。 旁边静静地站着唐老二——嘻嘻地笑着。一面掏出田契给何云荪,还说明着:
第75页 “我这个田——是侃大爷叫我卖的。” 她冲过去抢着打着。……她醒来了,她满身的汗。 “温嫂子,温嫂子,”她轻轻地叫, 四面静悄悄的。她打了个寒噤。 嘆了一口气,自己听着这声音忽然害怕起来,她老实想要叫几声,叫醒随便哪个都可以。她要找一个人说几句话,找一个活人,就是几句不相干的话也好。…… 这时候文侯跟唐老二的脸子又在眼前显现着,她全身的肌肉一阵缩紧,又松了下去。 “我受不了!”她说呓语似的。“我马上——我马上——嗯!” 她一下子坐起身,把衣裳一披。她下床趿着拖鞋,往前跨了两步就停住了,渺茫地看看四面。指尖像浸在冷水里一样。胸脯一起一伏地在喘着气。然后慌慌张张走到窗子跟前,把窗挡掀开一角——往外面望了一下。 一个冰冷的月亮挂在屋檐上,发着青灰色的光。这世界上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她生命里的一切东西可给谁抢走了,给剥光了。 她往床上一倒,抽抽咽咽痛哭起来。 什么都没惊动她。她哭了很久。末了她给搅得很疲倦,闭上了眼睛。心里可平静了许多。 “唉,马上就要谈。……要快点想办法。……” 娘家这些人可满不在乎,还是热热闹闹打牌,还是不断地有许多客人。他们竟好像故意要叫芳姑太没法子谈这件事——免得听着这些背时话来扫兴。唐老二也常来拜访他们,简直显得有点骄傲的神气。 晚上客人散了之后,她一想到她现在就得开口,她忽然就莫明其妙地害怕起来。其实要说的话她早准备好了的,可是心总跳得很厉害。她迟疑着。 “等下子罢。” 等下子大家各人回自己屋子里睡觉去了,她这就焦急得脸都发了热。怎么又不开口!——等到哪一天呢?老太太跟小凤子也真是!——这个事她们分明晓得,可是她们不提一句头!连提醒她一下都不!还有侃大爷——她就不相信他连她的委屈都不明白! 那位侃大爷也不向她问起。他并且还——故意要避开这个麻烦似的,马上就要走。 梁秘书搓搓手告诉新闻记者: “是的,是的。我跟秘书长明后天就回京里去:部里事情忙得很。” 于是芳姑太毅然决然地叫,脸色很严厉: “祝寿子,来!” 一会儿又摆摆手: “唔,莫慌子!……我先去照应一声。” 她走到外面厅子门口张望了一下:那里坐着许多男客在抽菸,嗑瓜子。她冲着走过来的高升问: “老爷呢?” “在后院书房里。” 走到了后面院子,她可踌躇起来:要不要马上就进去呢?她听着侃大爷那很忙的脚步声,似乎在那里找什么。可是华幼亭老先生的话声慢吞吞的,好像想要把那个的忙劲儿调剂一下。 “股票不值钱的话——顶好是暂时不要声张开去。如此——如此——或者股票还能够押几个钱。……我想姑且一试……” 终于芳姑太很快地走了进去,唿吸有点急促: “你明后天真的就走啊?” 丁文侃要打书架上拿什么,这里把手停到了半路里临空着。看见芳姑太脸色发白,老实吃了一惊。 “怎么?” “我——我——有话跟你说。……你来。……” 那个用大步子跟着她,眉毛轻轻皱着。他一面在那里猜疑,怎么,他们叫姑太太出面来跟他谈判么?于是他拼命摆出付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打算先向她探点儿苗头。到那时候他可以拿出他来常用的办法来: “一笑了之。” 他瞧着姑太太那种紧张劲儿觉得好笑,他几乎想要劝她一劝。 “大将临阵——自己先要镇静点个才行呀。” 他微笑了一下,步子故意跨得再长些,就显得他是慢慢跨着步子的。一跟着她进了老太太的屋子,他忍不住装出付轻松的样子问: “唔。就在这块说啊?” 一面很安闲地插一支洋火——点起烟来。 那位姑太太可在那里布置:她逼着侃大爷坐下,还叫温嫂子带祝寿子进来。那孩子齐他母亲肩膀那么高,可是偎在她身边坐着,仰起那张苍白的脸来瞧着舅舅。 老太太她们在那里找她: “姑太太呢?姑太太呢?请姑太太来打牌,小高,小高——呃,老小高!” 还不到一分钟她们就找到这里来了—— “在这块呀?” 可是一看见屋子里那几张作股正经的脸子,老太太就发了愣:进也不好,退也不好。不过小凤子很大方,把身子一扭歪就跨进了门,她后面紧跟的梁太太在门口止了步子,张头探脑的。她认为她现在要是进去了很不方便,就好像嫌这扇门太小似的——索性让自己那一大坯移开了些,听他们一家人谈什么。 侃大爷很镇静地告诉自己:
第76页 “唔,阵势摆好了。” 这是由芳姑太发难的,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瞧瞧老太太她们,这才开了口。她跟做序子一样——先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告诉对方:她早就想跟他商量,老等着他回家。可是这几天大家又一直没工夫。于是她抓着祝寿子的膀子,似乎怕他逃走,这才搭到了本题。她声音有点打颤: “我跟你商量商量唐家的事。……” 丁文侃吃了一惊,跟着自言自语: “唐家的事?” 真想不到是这么一着,他刚才那些猜测竟是错的,他刚才准备着的一手竟全都没用处。他简直觉得有点扫兴,怪人家小题大做似的——瞅了她一眼, 一面他又感到对不起她。于是他真的轻快起来,很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家都看着芳姑太太等她张嘴,她嘴发了白。 侃大爷拿出了他那付办事精神,皱着眉很忙地催着她: “晻,你说,你说。” 芳姑太太用力抿着嘴,眼睛渐渐发了红,她瞅了祝寿子一眼,挂下了视线。 “自从他爹爹死了,唐老二……我们孤儿寡妇……”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预备了好几天,预备了一肚子的话一全给哽住了。她淌着眼泪,拼命咬着牙忍住,可是办不到。随后她痛哭起来,肩膀跟抽风样的耸动着。 结果还是一句也没谈。 老太太抹抹眼泪替她说明白: “唉,是这个样子的:哪,你也晓得。我生她的那天,你到芦花巷找刘婆子来接生。到吃过中饭,过了一个时辰,她生下地来了:是个女孩子。她稍为大点个,大老太爷就很欢喜她,常常说着玩:‘给我做女儿罢,给我做女儿罢。将来我代你说个婆家。’后来呀——你也晓得的:哪晓得真的是大老太爷做的媒。……” “我晓得,我晓得,”丁文侃打断她,“我都晓得。” “是哎,你都晓得。后来呢——唐家三老爷到城来的时候,大老太爷就跟他谈起……哦,不错!那天子还是唐家三老爷生日哩,四月十一,我想起来了。那天子我到五舅舅家去的……” 大儿子摆摆手: “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你自然记得哎,是啊,你听我说嗄:到了——到了——嗯,怕是五月初二……呃,可是五月初二?……哦,不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初八,五月初八。过了端午才去的。唉,你看看我这个记性!——还说初二哩!——五月初八那天——大老太爷亲自到柳镇唐家里去看看那个孩子。那天你在书房里挨了老师的打,哭家来。初九——我想想看:初九我做了什么事的?……五月初十大老太爷家来了,说的:‘孩子不丑哩。,后来我叫你上街买头绳:我关咐你要买红的,要买红的,你买了紫的。就是那天子晚上——我们把小芳子的亲事商量定规了。……” 丁文侃很痛苦地等她老人家说完。他不敢看她一下:怕两个的视线接触——她会想起更多的话来。 那位老人家可没住过嘴,把这段事情报告了将近一个钟头。她叙述了芳姑太出嫁的情形,又谈到唐大少爷这个人品,只可惜有痨病。然后那位姑太爷去了世,唐老二可就动手欺侮这位寡嫂:他卖田,他拿家里藏的字画玉器去抵债,叫芳姑太将来分家的时候捞不到一点东西。 “她等你回来想一个法子。我们早就商量过的。……唉,真是!真想不到!” 于是芳姑太重新哭了起来。 她们都盯定了侃大爷的脸。小凤子还显出一种得意似的神色,好像说:嗯,这回可把哥哥难倒了! 在外面的粱太太到门口来露了露脸,她认为现在该来安慰安慰芳姑太太。她走着湾湾曲曲的路线把身子挤进来,用手抹抹眼睛: “不要伤心了罢。……唐老二这个混蛋!——我们一起来结结实实对付他一下!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 “老爷,老爷!”忽然高福在外面叫。“县长来拜会老爷。” 这位老爷马上站起来——找着洋火点上了烟,又坐了下去: “我现在正有事。叫他等一等,嗯?” 他用种紧张的样子听着高福走了出去,这才移正了身子,舔舔嘴唇,准备宣布他的办法。可是他还扫了大家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全都提着精神要听他的。然后挺直脖子干咳一声。 “这个事情——我看是很容易办的。今天晚上找唐启昆来,我们开诚布公谈判一下。” 可是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手一扬:等一等!他把脸子对着窗子那边喊: “高福!高福!……高升!……你请梁秘书来!快去!” 接着他又—— “呃,高升!……梁秘书在不在那里陪客?” “是的,老爷。” “好,你去罢!不必请他来了。” 想了一下——还是不放心。他一起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他掉转身来很匆忙地说了几句话:
第77页 “我回头再跟你细谈。总之我的主张是这样:家是要分,但是田不必留。田真是个祸:能够卖得掉就卖掉。今天晚上呢——我们就找唐启昆来:大家商量一个卖田的办法,我们跟唐家通力合作。田一卖掉,你们两叔嫂再分家:分现钱。我老实告诉你:如今顶要紧的是留几个现钱。比如——比如——” 一面说一面回到了房里,右手两个指头夹着半截雪茄打手势: “我早说过这个道理。你要是分到了田,你生活还是要困难的。现钱可就不怕。并且你们唐家还有许多骨董字画,这个——这个——也跟现钱差不多。至少比田总靠得住些。……唐老二一定要卖田啊?” “一定。这是丁寿松说的。说是都谈好了:何六先生去筹钱去了。” “那好得很,那好得很,唔,”侃大爷挺有把握的样子。“那容易办。……我们找唐启昆来正式开谈判。我要他先签字——分家。等田一卖掉就给你钱:每人分二分之一……等下子,我有一点事要办。总之你放心:你的交涉由我全权负责好了。……” 他东看看西看看在找什么,大家的眼珠子也跟着他转动了一会。他“唔”了一声,叫道: “高福!高福!……”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办”,又提高了嗓子——“高福!……岂有此理!叫你不听见么……你快去请唐启昆二少爷!——请他来吃便饭!” 等到侃大爷一走出了这里,小凤子忽然有一肚子脾气实在想发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要借个题目发作一下,于是沖了出去。她到外面厅子上看看,又到里面厅子上看看。然后挺着脖子闯进了三太太房里。一会儿她嚷开了,跳着脚骂着。她要跟三嫂嫂拼命:她好意劝三嫂出去陪陪客,可是人家看她不起,瞪着眼不睬她。 “唉,”老太太进来排解着。 “跟三嫂闹什么嗄——她这么可怜巴巴的。” “哼,可怜巴巴!我不是你养的,她倒是你养的!……她是个好货就不会让男人那个样子!……” 大家咕噜着,嘆着气,把她劝走了。只有芳姑太落在后面,站在那里傻瞧着三太太。芳姑太四面张望了一下,偷偷地掏出一张五块钱票子塞到对方手里。她还想说明一下,声音可给压在嗓子里。 三太太勐地一倒,跪到了芳姑太跟前,抱着她抽咽起来。给放在床上的孩子就“哇!”一声哭了。 第二十三章 晚上十二点钟上下,唐启昆走出了丁公馆。 “我真想不到解决得这么快,”他轻松地想。 起先他坐在丁秘书长对面很不自在,结里结巴说不出话。他感到脑顶上重甸甸的有东西压着,脸上一会儿冰冷,,一会儿可又发起热来。可是文侃很客气,于是当两家亲戚的面——把这件事谈妥了。十爹跟丁家的五舅老太爷也都在场:他们都认为这办法很对。所有的田当然全都卖掉。大少奶奶还住在娘家等分家,将来就带着祝寿子另外住开。那些骨董字画呢——由他唐启昆开个清单请他们来查。 唐启昆胜利地告诉自己: “我没有吃亏。家反正是要分的。只有那些骨董字画——我要想点个办法。还有是债务。” 可是有一件事叫他不舒服:他想到了丁寿松。 “真该死!——这个臭混蛋!是他说出来的!他告我的密!” 当时他就老实告诉了他们——丁寿松说了丁家一些什么不堪的话。可是这一手总还报復得不够。他恨不得一回家就几拳揍死那个傢伙。同时又忽然觉得有点伤心。他打了寒噤。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他竟莫明其妙地有点害怕了。 “丁寿松,丁寿松!” “他还没有回来,”老陈闩上了大门。 二少爷咬着牙叫: “把他的东西扔出去!——叫他滚!” 老陈并没有照办。他两手抱着膝头,静静地等到丁寿松回来。他眼珠钉着丁寿松,老半天才指指对方的脸,又翘起大拇指指里面: “他请你滚。” “什么!什么!”——那个睁圆了右眼,脸子冲着老陈越凑越近。 怎么,老陈这是什么意思!——一个门房跟他开这个玩笑!他把下唇窝了起来,抓紧着骨头稜稜的拳头。他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哼!”他说。愣了会儿就往二少爷书房走去。 二少爷正出了房门要去看大太太,在厅子上截住了他: “哪个!” “我……二少爷。” 书房里的灯光斜射出来,打砖地上又反映了点亮光到他们身上。他们面目很模煳,彼此只瞧得见眼睛在闪烁着。 唐启昆忽然畏缩起来。他平日简直把对面这个人小看了,再也想不到他竟有一手厉害的,竞能够破坏他,在暗地里叫他上当。他一想到这个人这么可怕,他这就什么威都发不出了。面对面盯了五六秒钟。二少爷用沉痛的声音说:
第78页 “你太对我不起,你太对我不起!哼,这未免太无情了,太可怕了!你好,你好!你——嗯!” “怎么呢,我……” “好好好,你走罢你走罢。你现在就走,不必住在我家里。” 那个的身子矮了一截,渐渐弯了起来,好像竹篾子在火上烤着似的。他哭丧着腔调: “二少爷……二少爷……” 二少爷一抽身就退了一步,大叫道: “来人!来人!……桂九,桂九!……韩福!……” 厅上的电灯一下子亮了。许多人奔了出来。连大太太跟五二子也一拐一拐地赶到了门口,她们用种看把戏的派头往这边看着。五二子还有点忍不住要笑的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会演出一套什么来。 直到那个丁寿松带着包袱着给赶了出去,唐启昆才消了气。 那位客人从春天一直到现在初秋,把夹袍夹袄什么的全打在包袱里,那块灰黄的布单就裹不住,散了下来。他正要捡起来重新打包,二少爷可一把抢了他的——往外面路上一摔。接着使劲一推。叫老陈关了大门上了锁。他把钥匙装到了自己口袋里。 “再也不许他上门!哪个要是放他进来——就是通贼!办!” “什么事嗄?什么事嗄?”大太太跟他走到她房里去。“他倒着实肯替你出力哩——你发他这个脾气……” 五二子在后面装了个鬼脸,好像是在向对面的谁打眼色——“爹爹少了个帮手!”忽然发见爹爹瞟了她一眼,她赶紧沉着脸,吸了一下鼻子。 看来今晚上爹爹一定有话谈。她虽然给大人们逼着上了床,可是还睁着眼睛,一面小心地唿吸着——不叫放出点声音。 钟摆老是不快不慢地在那里摇,显然很冷静的样子。外面有时候咭咭咭的,仔细一听——可又没有响声。不知道到底是老妈子们在那里捣鬼,还是虫子叫。于是五二子脑袋从枕上抬起一会儿又放下去,接着又侧着耳朵注意一下。她很想要知道那鬼头鬼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捨不得丢了隔壁的密谈。 爹爹的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似的,听去总有含煳。他跟大太太在那里计议那桩大事:他们要把家里的骨董字画运出去——藏到一个妥当地方。 “这个样子我们才不吃亏,”他压着嗓子。 “我这个——都是为你打算:我呢我自己不在乎这个。” 大太太把声音略为提高点儿: “当然哦。不管为哪个,这些个总不能分给她:这是我们唐家祖上传下来的。可怜我辛辛苦苦收好,搬好,花了那些个心血——什么事要分一半给那么寡妇嗄。她孝顺啊?” 不过做儿子的可想得老到些。他认为一点都不给——可也招别人闲话。他主张拣几十件不相干的来上帐,照这一笔帐对分。这里他毅然决然站了起来: “这样子塞住他们的嘴,免得麻烦。不然的话——我倒不要紧。你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叫你来呕这个闲气呢。我是——我一定要替你想得周全点个。藏也要藏个靠得住的地方。” 那个盯着他的脸。沉默了十来秒钟,她这才试探着问: “你想藏到哪块嗄?” 二少爷在那块想着,低着脑袋瞧着自己的脚,对不时飞一眼过去偷瞟母亲。他嘴唇动几动,搔了搔头皮。末了还是—— “娘你看呢?” “我说——”大太太显见得早就有了主意,“只有藏到大舅家里去。” 于是这两个都闭了会儿嘴。唐启昆很为难地瞧瞧大太太,觉得这件事还得仔细想一想。他用手指在鬍子上擦擦,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很有点舒服。随后右手呆滞滞地放到了大腿上,仿佛拿着了十来斤的重东西似的。他这才抬起脸来点点头,他说:这个办法很对。 真是的。他也知道大舅舅是个好人。那位老人家只是对他有过一点附会:骂他混帐,骂他没出息,还劝大太太别相信这个儿子,硬指这个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逼死她。不过他这个做外甥的不见怪:大舅舅太爽直,并且有许多情形还没有晓得。这位老人家的确靠得住,总是处处替大太太打算。然而——这里唐启昆把字音拖长着——然而大舅舅近几年家境也不好,这就讲不定会要—— “要是万一钱不凑手,卖点个,那——那——”他舌子发了麻。“大舅舅又住在北门外,太近了。这给人家晓得了又是不得了。” “你说藏在哪块呢?” “我看——我看——运到省城里去倒妥当。” “省城里!” “呃,娘!”他苦痛地摆手。“你又多心,你又多心!省城里……” 突然——大太太脸上那些皱纹全都扯动起来。她跳起来舞着手嚷着,叫人一下子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大年纪。 “你杀掉我罢,你杀掉我罢!——你巴不得我死,免得多吃你一份饭!……反正什么东西都是你的!我这个老太婆就活该穷死饿死!你杀掉我,杀掉我!你杀!”
第79页 “啧,呃!人家听见了成什么话……” 做母亲的可嚷得更加响了些: “我不怕!——到这个田地我还怕人家笑话啊?……你运到城里去——就随你摆布!你卖的钱去嫖堂子!做娘的活该饿死!五二子也活该饿死!我死好了!我死好了!——家里东西都是你的!我那份养老田也不要了!我让你杀!我让你杀!” 唐启昆的眼珠子几乎要透过眼镜突出来。忿忿地起了身,把刚拿到手里的烟使劲一摔: “这是算什么嗄!你要把我怎么样罢!” “你早就要把我跟五二子都饿死!——你当我不晓得,你当我不晓得!你借了华家里一千块——我的东西就不赎!帐也不还!好让债主逼死我们老小两个!你拿钱去嫖!……省城里!省城里有你的亲生娘!” 越是这么着——他越是不怕,她总是这么一套。于是他横一横心,喷着唾沫星子叫: “我偏要运到省城里去!我偏不叫外婆家的揩我的油!” “你敢!你敢!”她发了疯地把站在门口的五二子拖了过来。“今个儿晚我们两个在你面前死!在这块——在这块——” 她老人家大哭起来。 “皇天呀,皇天呀!……他老子死得早,我把他养到这么大,他倒待我——待我——啊呀!皇天呀……我这个苦命!……他逼我……五二子……我们今天死给他看!死给他看!嗯!我们走!” 五二子一把拖住了她,哭丧着脸——“太太,太太”,很平淡地喊着,仿佛这些是每天照例要办的家务事,并日还知道马上就得结束的。扶着太太坐下,她还悄悄地在房门口张望一下——看看外面有谁偷听没有。 她爹爹似乎要在她面前做点好榜样。声调放软下来,先嘆了一口气。 “唉,真是的。何必嗄,弄得一身大汗的。” “那么你说!你说!——你怎干打算?” “啧,又来了!只有省城里摆得住哎,我的亲娘!” “好,好,随你怎么办吧!我不管你!我们老小也不要管!五二子你睡去,明儿个早点个起来,我带你去投邻访友,拜亲会戚——要他们照顾我们老小两个。我要把我儿子的事一老一实告诉他们!——抢我的首饰去当,卡我的钱,养老田卖了稻子他也把钱勒住!好,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叫地方上都来看看我这个孝顺儿子!” 做儿子勐地觉到一阵冷气,全身的肌肉一缩。他记起从前在柳镇时候的一件事:那次他吵过了就平静了,她老人家第二天可起了个大早—一一房一房跑去哭诉,只除开五房里。 “她真急了,”他想。大太太就只有这么一桩坏处:一使起性子来——就什么面子都管不着,仿佛打算以后再也不出来露脸了似的。 “我要他们看看我这孝顺儿子,唵!你看看瞧!” 嘴里重复着,她又哭了起来。 唐启昆跟发热的人一样——干巴巴地咂了咂嘴。脑子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在那里梗着:似乎平常他不敢去想的,不敢提到那上面的一些什么,现在他可非去想一下不可,可是他定了定神之后,又困惑起来:他抓不准心底里隐藏着的到底是些什么。这仿佛是一种厄运,又仿佛是一种好运道。他感到他的头盖骨在往下压着,觉得脑顶上戴着了一顶好几斤重的铁帽子。身上可热痒痒的,好像在里面酿着喜气什么的——关不住地打汗毛孔里流出来。 其实他近来许多事都还算如意,办得都顺当。为什么怕要他让大太太来闹蹩扭,来烦他的心呢?于是他悄悄的抽了一口气。他怕这件母子中间的蹩扭会打断他的好运。他在肚子里占着卦: “和平解决呢——就都好。” 五二子拿一张小竹椅坐在祖母旁边,轻轻地替她老人家捶着背,黑熘熘的眼珠子不住地往她爹爹脸子转动着,显得幸灾乐祸的样子。 唐启昆弯下腰去,摆着一副犯了罪的脸色,软着嗓子劝她别生气。老年人血气已经有点衰了,该让这点儿血气好好地留着,一来火就得动用了好许多。 “娘要是不康健,不那个——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嗯,我老了:我血气衰,血气衰!”她声音给五二子的小拳头震得一下子粗,一下子细。 “我血气快要用光了,我快要死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我快要死了,好得很哩,好得很哩,我就会死!” “唉,我不过是记挂你的话。我怎么会咒你死嗄,怎么会嗄?我不过劝劝你……” “劝劝我,哼!只要少叫我作气就是好的喽,唉。” “我哪里是叫你作气呢?我是跟你商量商量的。” 他很谨慎地舔舔嘴唇,眼珠不动地钉着他娘。 “娘,你说呢?那些个——要是放在——” “我不管,我不管!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有我的法子!” 儿子很响地嘆了一声,重甸甸地站起来往外走。他步子跨得很慢,脑袋低着,仿佛怕那些地板出了毛病——一个不小心就会陷下脚去。眼珠子可往两边熘,想看看别人的脸色。
第80页 就这么着走出去么?做娘的一点也不爱惜她儿子,不喊他回头么?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过会儿会打发五二子到他书房里去叫他的。不过—— “不过她如今肝火太旺。” 末了——他自己打了转身。 “唔,”他打个手势表示这件事有了转机,因为他们母子向来很融洽的。“我们商量下子看:到底是大舅舅家爷好,还是——还是——还是别的地方好。” 唐启昆站在那里,一直到大太太张了嘴——他才坐下去。他又恢復了先前那种精细劲儿,机密地跟他母亲谈着。随后他放心的样子点点头,行了一下深唿吸。于是他踌躇了一下,就更加秘密地凑过脸去。 这时候五二子捶着背的两只手临了空。她侧着脸听了一下。悄悄地跑到房门口往外面张一张,把门关上了回到原位。 “这样子,”二少爷小声儿说,“那就这个样子好了。那——那——唔,一定是大舅舅家了?明儿个就送去?” 他们动手得很快。唐老二一到自己房里拿了电筒,就跟大太太开了那些锁着的房门,翻起箱子来。五二子守在门口,冲着黑地里东看看西看看。有时候小心得过了火,她手一张,压着嗓子叫: “慢慌子!” “怎干?” “好像有声音……” 里面的人赶紧停止了动作,面对面瞧着。院子里似乎有蟋蟀叫。什么地方鸡啼了起来,嗓子是嗄的。 “哦,没得什么,”五二子又说。 到大亮五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好了包。大件的给装进了三个蔑箱子——外面看来很不值钱。大太太主张这些由她跟雷老太太送去,还带着五二子。启昆老二该到丁家去送侃大爷的行,这么着不打眼些。 五二子把嘴一扁: “嗯,雷老太太——一叫她同去就坏事!” 唐启昆可很很地瞅了他母亲一眼:要让老年人去做这些事——没有做儿子的照应,那他不放心。 “先把这事办完了,丁家我下半天去。” “小侯,小侯!”一吃了早饭他就叫。“去喊五挂车子!大舅老爷寄放这块的东西——今天要送去!” 第二十四章 有一个人在丁公馆门口窥头探脑的——想法子要熘进去。 可是外面站着好多警察: “走!” 这个人巴结地笑了笑,然后小声儿对警察们说明着,腰板老弯着像在鞠躬。他眼睛霎呀霎的,时不时拿手背抹着嘴。他大概没洗过脸,眼眶下面有点发黯,叫人猜他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要是他没挟着个包袱,那简直想不到他就是丁寿松。 “我是姓丁的,我是秘书长一家人。……” 对面那大个子警察什么也没有表示,也没哼一声,只冷冷地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上,又打脚上到头上。然后盯着他那个包袱。 丁寿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把下唇缩到牙齿底下颳了几刮,他又转向着旁边那位红鼻子警察——比何六先生的颜色浅些,尖尖的耸在那里,好像对他冷笑似的。可是他还把脸子凑过去,挺吃力地笑着: “我跟你这位先生打个计较好不好?——我是秘书长喊我来的,还有那位姑奶奶……” 他怕大门口那些包车夫听了去扫他面子,声音放得很小。一发见他们有一两个走过来了——他赶紧装出付安闲派头,在鼻孔里轻巧地笑了一声:一看就知道他是闲得没事做,跟警察朋友撩天儿消遣的,并且还把那几个车夫瞅一眼,仿佛连他们东家都跟他是很熟的样子,点点头说: “辛苦啊?……在这块怕的要多等下子哩。” 忽然——叮噹叮噹! 三辆车子一阵暴风样的刮到了丁公馆门口。 姓丁的赶紧一让,差一点没摔一交。他希望车子上的是他的熟人:跟他使个眼色或者打个招唿。同时他又老实有点怕。他决不定自己要摆出付怎样的姿势。他很不在意地撇开脸去:似乎对自己表示这只是个偶然的动作,并不是要逃开这个难关。 那三位老爷的脸子竟看也没看清一下——就走进去。 “我怎么不招唿一下子呢?”他怪自己。 “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丁家的客人哎。” 他颠起脚来冲着大门里张望一下,左膀子把包袱挟紧点儿:怕在他分散注意力的当口给谁扒了去,嘴里自言自语的: “唔,一定是三先生跟那位仁兄。那一个就看不出。” 公馆里哄出了话声跟笑声。接着听见哗哗的牌响,有个女人嗓子尖叫了一句什么。 这也许是小凤子在取笑什么人。可是并没听见太太们打哈哈,大概晚茶端了上来,她们专心吃东西去了。 为了怕再碰钉子,丁寿松没请警察放他进去。他只是问: “如今几点钟了?” 等不着回答。他自己回答: “怕有三点多四点。” 手搭在额上抬起头来看看天,咕哝了几句。他这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赶着要办似的——很快地往巷口走去。跨了十几步他又记起一件什么,立刻打转身,维持着这种忙劲儿往丁家门里沖。
第81页 “嗨!”一只手一拦。 “呃呃,不要!不要!……我真的找秘书长有事……” “滚!秘书长刚才吩咐的:不递片子不见!” “唉,真是的!那——那——我找姑奶奶。” 那位警察动了火: “你找姑奶奶就找姑奶奶!——跟我说什么!你找门房说话!” 丁寿松要进门找门房,可仍旧给挡住了:这时候门房不在这里,要等他出来了再说。 “这个——”丁寿松咬着牙,瞪圆了右眼,恨不得一掌噼过去。一会儿他又陪着笑,抽一口气,喃喃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随后他索性退到路边等着。一有什么车子拉到——他就转开了脸,仔细地瞧着照墙,仿佛在研究那上面那个“福”字的书法,手指在包袱上乱画,一直到看见了老高升,他才进得了丁公馆。跟温嫂子说的头一句就是这回事。 “哼,什么东西子!——连自己家里都不许进门!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真是!哼,他能够叫我不姓丁啊!——娘卖屄的!” 温嫂子今天脸上粉抹得更加厚了些。腮巴上一边一搭胭脂——擦得圆圆的像个红鸡蛋。她似乎正害着眼病,没力气睁大点儿,细眯眯地瞧着他。两个嘴角稍为弯下了些,静静地等到他闭了嘴。 “暖唷喂,好玩哩!”她马上接上来说,显然这句话她早就预备好了。“你还认这个自己家里人做什么!嗄!——老太爷煳涂,侃大爷没得出息,只有唐二少爷是好人哎!” 那个不断地霎着眼,好像对方有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霎一下,眼睛就大一点,叫人想到他是靠眼眶子的. 弹力来把眼睛睁大了的。他脸色发了白,挟包袱的那条。膀子颤得了没力气,发酸发疼起来。嘴唇抖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感到给人老重地打了一拳。他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怎么搅的呢!他该怎么办呢? 刚才他竟不留情面地骂了那些警察一顿,还是在温嫂子面前骂的。现在看来——大概门口那几位副爷还是经了他这房自家人关咐的:不许放他进门!唉,真是!他嘴太快了点:没看准苗头就大模大样的出口伤人。于是一股热气升到了他脸上,他竟跟一个小姑娘一样害了臊。 可是温嫂子算是已经交代好了。冷冷地射了他一眼,一转身就走。 丁寿松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去揝她袖子,他九死一生地叫: “温嫂子!呃!” 女的一挣开膀子——拍!狠命地噼下他一个嘴巴。 “你想怎干!你想怎干!”她嚷, “这个千刀万剐的死不要脸的乡下货!还了得!——你当女人个个都像你妈妈一样随人拖拖拉拉的啊?你睁开眼睛望望瞧!我是什么人!这块是什么地方!你看看仔细!你要撒野家去到你祖奶奶那块撒去!……这死不要脸的乡下货!——在这块倒撒他的雄狗劲!” 打牌的客人都跑了出来。好几个嗓子同时说着,嘆着气。丁老太太往前面伸出了两步,公事公办地问: “什么事,什么事?” 说了就挺沉着地等着别人回话,好让她来判决。 “我不过想找侃太爷——”丁寿松低着头,声音也低得听不见,“我想请他替我找个事。……” “哼,找事!”小凤子下唇一披。 梁太太似乎很害怕。她紧紧地捥着她丈夫,身子往他那边靠。他经不住似地倒了两步,好容易才站稳。梁太太这才放了心,动手来打量那个姓丁的: “找事?你要找什么事呢?——你学过什么东西,你能做什么工作:你倒说给我听听瞧。” 这里温嫂子跳出来: “梁太太你不晓得。这个傢伙啊——哼,我还不好意思说哩!” 不过她仍旧说了下去。她告诉别人——这个丁寿松在外面捣丁家的鬼,满城里去说他们坏话,造了许多谣。她手指差不多指到了丁寿松的鼻子上:哼,想得起来说的!——找事!她挺着肚子确定了一句:侃大爷一看见他就得把他脚镣手梏钉起来。这里她气得直发喘,用手摸摸胸脯,把嗓子提高了些。 “我们还想抬举他,叫他打听点个事,他倒——他倒——这个不识好歹的贼胚!——他两面捣鬼!你当只有你有这个本事,只有你才会打听啊?如今才用不着你哩:你放心!你的鬼名堂我们早就晓得!……今天他还——这个瞎了眼的青天白日向我拉拉扯扯!” “啊呀真是!”老太太嘆息。“大家都姓丁,也用着这个样子破坏我们哎!如今这个人心啊!” 大家的眼睛都钉着丁寿松,叫他感到有刺在刺着他。他在鼻孔里哼着:要说的话给卡在里面,给他们那种气势压得迸不出声音来。他想要走——可又不敢。他似乎知道他该给他们对付个痛快,要是他逃开了一扫了他们的兴,那就得有更大的祸事。 可是他头脑子发昏,简直摸不准会有怎么个结果。他看见了芳姑太,这就转过身去,腰弯得像只虾,哀求他说明他的来意:
第82页 “我没得地方安身,姑奶奶,姑奶奶!” 找事的话他不敢再提了。他只是想来求他们给他住几天,哪怕狗窠里都好。他为了他家姑奶奶的事——竟得罪了唐老二。他给撵了出来。 “住在这块!”温嫂子大声插进来。“你是什么东西!——住在这块!” 丁寿松霎着眼睛——挤出了泪水。这下子他连借铺的事都不敢再想,只求借几个盘缠回乡里去。 “挨饿也到回乡下去挨。姑奶奶,做做好事放我走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位姑奶奶没了主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于是退了下去。 “温嫂子”,她轻轻地叫。 “要不要给他点个钱嗄,照规矩是——” “暖唷餵你真是!给钱哩,还!” 芳姑太用手慢慢抹着衣襟,手指慢慢捻着。她老远地想了开去,不出声地嘘了一口气,看见打牌的人已经一个个回了进来,笑着说着话,她就仿佛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的样子,用试探的声调跟温嫂子商量了一下: “唉,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呢?……有点个可怜。……” 她掏出了三块钱,带着怕温嫂子不贊成的神气交给温嫂子。那个吃了一惊,可也接过来塞进衣袋,还瞧见她手在衣裳里面不安地动着。 “走!”温嫂子把发着晕的丁寿松一推。“这是你家姑奶奶给你的五角大洋!” “不过我——怎么够呢。求姑奶奶再——再——” “滚你的臭蛋!好玩哩!——人家布施你,你倒讲起价来!” 丁寿松哆索着腿子走了两步,他觉得还有一线希望。芳姑太心很软,做事没主意:他怎么不当面去苦求一下呢。并且她一有机会就要替祝寿子积点福的。于是他站住,暂时可还不回过脸去:他知道温嫂子在他背后瞧着他,他只嘟哝着: “我到姑奶奶那块去谢一谢……” “滚你的哦!还谢哩!——姑奶奶喜欢你得很哩!还不走!滚!真不晓得你娘造了什么孽,唉!” 那位客人愣在那里瞧着她,莫明其妙地动了一动:好像是想要走,又好像要招唿别人一句什么。时间仿佛已经停在这里没往前进,要等他打算好下一分钟下一秒钟他怎么办——才再走下去。 “五角大洋……五角大洋……”他喃喃地说。 就这么回家乡去啊?念头一触到了他家乡,就似乎想到了一条蛇,身子打一阵战。他想不透,什么事都想不透:这一切总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捣鬼,所有的蹩扭都是它弄出来的。 “怎么的呢,怎么的呢?……这是我的命不好。” 可是他决定回家:他能够走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他现在忽然有种温暖的感觉在心里烘着。他恨不得叫起来——“回乡里去,回乡里去!”唉,真是的!乡里!他再也不去想到它那种穷劲儿,不去想土匪,不去想饿得逃荒的那些日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故意不去提她,还是真的想不到。他只是模里模煳觉到了青草的气息,家里那条狗的亲热叫声:只要吸吸鼻子,还闻得出肥肥的粽叶香,闻得出他那本帐簿的油腻味儿。 他转身走的时候,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回去。……饿也要在家乡饿死。……几点钟有船呢?……” 要是今天没有船了——晚上到哪块去歇呢,身上只有这几毛钱! 他回头瞟了一眼,好像他有什么东西丢失在后面。 温嫂子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到了外面院子。他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那些女客男客的谈声笑声都织成了一片——嗡嗡地响着,叫他觉着自己好像在一艘小火轮里面。地也在那里盪着,分明是在水上漂着的。 如今有一些实实在在的情景——他得好好地去设想一下。他步子放得更加慢起来。 像他这么一个丁寿松,特为到城里来谋财路,回去不带一点东西么?那些个泥腿子准没句好话: “嗯,松大爷不过跟我们一个样子:到城里去了快半年,还是挟了老包袱家来!” “他告了半块钱帮才走得动的哩。一向看我们不起——如今夹着个尾巴家来,看他还作威作福!” “该斫的傢伙!挡炮子子的!”丁寿松嘶嘶地骂,好像对面真有几个泥腿子似的,左手不知不觉把包袱挟紧了些。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一种很熟的脚步子。他赶紧让开,还转开了脸。 那是唐十爷跟二少爷。那个对头!——什么都是他闹出来的!不过别人只瞟了丁寿松一眼,就怕引起正面冲突的样子——装做没看见地走了过去。 跟手就是老太爷打他自己书房里冲出来: “我的眼镜呢,我的眼镜呢?”他对前面叔侄俩招了招手,“呃,呃!”一下子就发觉他叫错了人——“哦,唔。”于是一面东看看西看看找寻着,一面到里面厅子里去。 “老太爷书房也没有关,也没有一个人。”
第83页 丁寿松眼睛一亮。有种什么东西在里面烧着推动着,他眼睛很快地往四面一扫,身子像影子那么一掠——闪进了那个书房。 墙上挂着的许多表在响着,听来它们简直是在比赛谁走得快。有只把太性急了点儿,连身子都震得不住在那里摆动。只有几个闹钟摆出付庄严派头站得挺直:响音比它们大,就显得可以渺视一切的样子。不过座钟并;打算跟谁比赛,它只顾自己慢条斯理的——的,达。的,达。的,达。 哪一只值钱些呢? 现在丁寿松没有工夫来替它们估价。他一眼就看中那儿只小的。他心狂跳着,差不多要蹦出嘴里来。手没命地哆索着,连东西都拿不住。他要把这几只表装进口袋,一下子又记起他衣袋里破了一个洞,于是他忙乱地往包袱里塞。 突然—— “偷东西!偷东西!” 谁这么一叫——公馆里的人全都哄了起来。 丁寿松眼前发一阵黑,耳边有放汽似的尖叫。他手脚软软的简直站不稳:仿佛刚才那种紧张劲儿——把他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光了。那些高升高妈跟警察们在他跟前嚷着,七手八脚抓住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太爷也跑了过来,他老人家跳着发脾气: “你什么都容我不住,啊?连表都要拿我的走!你到底是何居心嗄,你!我什么事你们都看不得!你们怎么不去封茶店的门!怎么不把报纸都烧掉!啊?” 他眼睛偶然瞟到了一个警察脸上,那个赶紧立正: “是!” “什么事—一哇啦哇啦吵什么!”丁秘书长露了脸,手里夹着一支雪茄。 那几个警察刷的一声:脚跟靠脚跟,小肚子吸进,胸部挺出。 “报告,这个人偷老太爷的表……” 侃大爷咆哮起来: “我又不是巡官!——告诉我做什么!……高福,高福!来!赶快打个电话到长途汽车站定小汽车!……真不晓得办的什么事!到这时候还不去定车子!什么事都要亲自吩咐!” “回老爷!小汽车早就定好了。” “什么!”老爷一下子感到了失败似的。“不早来回我的话!你办的什么事!” 秘书长一转身进去,这些警察就把丁寿松推到院子里,,一面揍着踢着,一面抓他走。 “走!局子里去!” 丁寿松脸上两片青的,眼睛下面肿了一块,那旁边还有几条红印。鼻孔里淌着血,手给抓住了不好去抹,只好勉强凑下脸去就着手背擦几下。腿子老弯着,带跌带拐——好像他是给抬着走的。 这时候他反倒安静了许多。嘴里小声儿央求着,仿佛给搔着痒——叫人别开玩笑的样子: “呃呃,不要打不要打……” 他拼命赔着笑,看看左边一位,又看看右边一位。可是谁都没睬他。然后他觉得有点扫兴似地想: “这个——要吃多少时候官司嗄?” 第二十五章 这回事唐启昆全从玻璃窗里瞧得清清楚楚。 “做坏事的人总逃不过王法,”他自言自语着。“嗨,真该死:竟偷起东西来!” 他挺闲散地踱出来,瞧瞧地下——看丁寿松有血滴在这上面没有。接着感慨地摇摇头,走进了里面客厅。他决计跟她们谈论谈论这件事。 温嫂子吓得几乎昏过去,把身子斜靠墙上,不住地摸胸口: “啊喂,我的妈!怕死我了!不晓得怎干的,我一听说有贼就吓软了。……哎唷,哎唷!……这个倒头的,这个——这个——啊唷喂!……啧啧,一个人下流到这个样子!——偷东西!……啊唷,我真再经不住吓了。刚才他不规矩:—一往我身上动手动脚——我已经吓得没得魂……嗨唷!……” 那位小凤子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那个丁——不过是想跟你商量下子吧,”她瞟了唐启昆一眼。 “哪里!”温嫂子叫。“凤姑娘你晓不得:如今那些个男人才坏哩。只要稍为看得上点个的——他们就钉着你望着,有的还来拉拉扯扯的。真是不要脸!你年青还不晓得哩。” 一听到别人说她年青不懂事,凤姑娘就扭了一下脖子,全身都带着活泼劲儿——又嚷又笑地跟梁太太玩闹起来。她点着一支烟塞到梁太太嘴里硬叫她抽,一会儿又怪别人把它衔湿了,堵着个嘴直顿脚: “唷!你赔,你赔!我不管!……喂,你们大家小心点个!——梁太太摸着一对红中。” 老太太嚷了句“这倒头的丫头!”梁太太这就怕痒似地笑得全身都发起抖来。 这边唐启昆还谈着刚才那回乱子。他身子挺着,满脸发着光:好像发见了丁寿松的阴谋,抓他交给警察局——都是他唐启昆亲手办的。 对面那位大嫂可总是很仔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她虽然什么大事都跟老二谈停当了,两叔嫂已经站在一条线上来挣扎了,她可总有点不自然。她眼珠子四面熘着,好像要找个地方躲身。一看见她儿子正站在阳光下面,一些白点子的灰尘慢慢扬着,她就叫:
第84页 “祝寿子,不要站太阳底下:太阳底下有灰。” 唐老二嘆了一口气: “唉,丁寿松无聊到这个样子!起码该判个一等有期徒刑才对。” “是的哎,”温嫂子附和着。一面把头昏膏药撕下来,哈了哈热气又贴上去。 这些——他们的意见竟是一样。唐老二感到从来没有谈得这么痛快过:越说越顺嘴,肚子里意思也越多。他不断地抽着烟,不断地打着手势,身子觉得飘在天空中间的样子。直到高升过来请他的时候才住了嘴,还很不愿意别人打断他似地问: “请我去什么事?” “不晓得。唐十爷跟华老爷请二少爷过去。” 他带着抱歉的神气打个告别的手势,这才跨起很大的步子。那个华幼亭迎上了他。 华老先生已经穿上羽纱袍子,还是摇着摺扇。他很恭敬地打着拱,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单跟唐家叔侄两个谈点儿天。他对站在房门口踌躇着的唐老二客气地做做手势。 “请,请。” 唐老二吓了一跳,稍为踌躇了一下,用种不自然的声调谦逊着: “嗳,华老伯先请。” “呃,没得这个理,没得着个理。呃,呃。” 里面十爷已经在那里踱着。一瞧见他们进去,似乎吃了一惊。可是华幼老硬请大家先坐下,他慢条斯理摆动着肩子,谈到了唐启昆那笔债。 “兄弟每月替二先生贴点子利息——倒是应份的。然而如果到期不还……” 他生了根似地把视线钉着斜对面那张长脸,他表示他万分抱歉,钱店的债可延宕不得。 唐启昆的回答挺干脆: “到期不还,就照借字上的办法好了。” “是,是。借字上面固然有此一着。然而为了我们私交——我不得不提醒二先生一下。季翁以为是不是?……如今我们就一定这样。……” 那个债户嘴角上闪了闪微笑: “哼,他还当他上算得很哩!” 随后华幼亭先生换了题目,扯到了吴昌硕的图章。那位老艺术家生前跟他是好朋友,他常跟他那个中了举的族叔在吴老先生家吃饭的。 “吴俊老送过我八方图章,四堂屏:真是希世至宝。他老先生常常送我东西,我那个墨盒就是他送的。” 接着他就拿许多种墨盒来批评一下:他认为北平的——如今刻工不及从前。 “季翁你看,”他说。 “世界真不同了:这些东西就没有人来玩赏,心里一天到晚只记得一些俗事。我倒要托何云老定几个墨盒看看。……不错,何云老到北平去了——季翁还不晓得吧?他是筹款去的:说的要买田。” 唐二少爷跟着说了一句: “筹款买田?” 他心一跳,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如今什么事都顺手,气运这东西仿佛在那里拼命巴结他,把一桩桩好事凑上来。他得趁这个当口多安排点事情,照他的话说起来就是—— “只要有一两件事转了好运,件件事都会称心如意。这个像走船一样,我该趁着顺风多赶点个路。” 于是他索性去找丁文侃谈几句,他一点拘束的样子都没有,似乎有鬼使神差着的,用种又大方又客气的口气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想要这位当秘书长的亲戚替他找事。他连自己都有点奇怪——为什么说得这么顺嘴。 侃大爷马上就答允了他: “好好好,我替你留意,我替你留意。有机会自然要借重你。呃,这样子罢,你跟梁秘书说一说罢。冰如,冰如,”他很忙的指指唐启昆,“哪,启昆二哥想在部里找个事,你给他注意注意。” 那个很热心地搓搓手,掏出“怀中记事册”来写上了名字。然后带种精明的派头看着唐老二: “唔,唔。那——那——呃。请你开个履歷好不好?我们的手续是这样。……” “不必,不必!”秘书长好像因为事太多,有点烦躁似的。“等有机会再开履歷吧,你等我的信好了。” 匆匆忙忙走开了,忽然又回头加了一句: “机会一来——我就叫梁秘书写信给你。” “唐二先生学的是——?”梁太太很客气地插嘴,“科学还是数理?” 唐二先生认为他该跟这对夫妇谈几句,于是叙述了些他在北京学法政时候的情形。从前的学堂程途都很高,功课也紧得很,不像如今这些学堂吊儿郎堂。他等别人嘆了一口气之后,又很庄严地表明了他找事的意思: “一个人总要做点个事,家里就是有钱也该做点个事。国家把你培养成一个人材,怎么不做点事呢?” “是的,是的,这个就是教育的意义,”梁秘书沉思地说。“是的,顶要紧的还是教育,这个教育……” “所以嗄!” 随后唐启昆一直不住嘴,对世道人心发起议论来。于是他又提到丁寿松。他挺愤激地告诉别人:那个傢伙竟想要欺侮他的大嫂——那他怎也容不得他!他斩铁截钉地叫:
第85页 “决不容他!决不容他!” 他庄严地扫了大家一眼。 这天他特别爱说话,仿佛有种什么热烫烫的东西在他肚子里膨涨着,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对什么人——都不知不觉要进出来。别人谈着的时候他老是插进嘴去,再不然就很响地咳一声叫别人注意到他。他一会儿走到外面,一会儿走到里面,听听那些女客男客发表了些什么意见。听完了他就得想一想,好像他负着这个大责任来评判似的。 “对,对,”他说。“好嘛,这个话就说对了。” 直到他跟大家送了丁文侃的行,回到自己家里,他还带着这松快劲儿。他到大太太那里去——几乎是飘进去的。叫母亲看了他这付得意样子有点不放心:以为他已经抓到了她的什么把柄来跟她开玩笑。 “田是卖得成了,”他透了一口气。 “叶公盪这笔整的一卖掉,其余的就不怕。” 大太太可把念头转了开去: “你跟那寡妇分家——那些个债呢?” 孙小姐一瞧见她爹进来,她就偎着祖母坐着,似乎怕他害她。她刚才张张嘴要打呵欠,可赶紧忍住了。她把声音放低,不过她父亲可以听得见: “真的,光把家私分给人家,债都放到我们头上啊?” 唔,对。唐启昆早就想到了这一着:他有他的办法。可是他故意装做吃惊的样子,表示他不能想得这么卑鄙: “债?债是我一个人欠的,怎么好叫大嫂子分呢?” 他静静地等着回答,瞧瞧别人的脸色。随后他不大自在起来。怎么她老人家不开口了嗄?——他有种失败了的感觉:好像赌宝没赌中的样子。他慢吞吞地点起一支烟,慢吞吞地摇摇头,转湾抹角地来证明——分了家他就不得了。他们没办法去对付那些债务,说不定他们简直会破产。 “有什么法子呢?” 孙小姐死盯着他,想看出他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然后她又带着问话的眼色瞟瞟祖母。她老人家可忍不住要笑似的扯动嘴角,显见得在那里卖什么关子。 这个老二真没得记性,竟说想不出办法。老房分家的时候他其实也帮着商量出主意的。他们大房里也欠了私债,可是他们两母子偷偷地写了几笔借据,盖上老太爷的图章,托大舅舅他们拿着来算帐。这些债务这就成了祖上的,哪一房都摊派到了责任了。 “好在是我们这房当家,”大太太得意地想。“如今也差不多。” 然而唐启昆只是没主意地嘆着气,用种呆滞的手势拍拍菸灰。他仿佛怕五二子会要判他有罪似的——他一个劲儿等着大太太来出面,来开口提出。一面他又觉得事情有点僵,提心弔胆地问着自己: “她怎么还不提呢?” 到底还是大太太忍不住。把脸子凑近他,手指抹着茶几——有条有理地说明了他们该怎样干。她显得很骄傲,抿着嘴巴翘翘下巴:你别看她做娘的年纪大,对付事情还是有办法。 “空着急有什么用嗄。只要心里灵活,法子总想得出来的。” “唔,唔,”二少爷轻轻皱着眉,眼珠子呆滞滞的,答允得十分勉强。 “那么——那只好照着你的法子办。爹爹的字我倒还学得像,图章也便当:我依你的话就是了。朋友也有几个老靠的,可以托托他们。” “还有大舅舅那块——这回子再请他帮回忙好了。” “嗯,”唐老二咽下一口唾沫。 回到了自己房里他又懊悔起来。嗨,真该死!这个计划怎么不由他自己来提出呢?他得把这件事打算得周周到到,让她老人家插不进嘴。娘总是相信大舅舅:这回又要拜託那位大舅舅。这里他开了灯,坐在桌子边发起楞来。大舅舅是什么人嗄,她老人家这么相信他! “他专门揩我们唐家的油!老痞子!——不晓得给他痞了多少东西!” 书房里好像用冷水洗过的。秋夜的凉气打砖里侵了上来。外面有只把蟋蟀啹啹地叫着,听来又单调又寂寞。 一个人只要有一点个不称心,许多不如意的事,就会钻到他脑子来。他想到押着债的那些田契,又想到叶公盪以外那些田的买主——渺渺茫茫的落不到边际,仿佛一个人在水里漂着,抓不到一块木头什么的。 他把骨牌倒到了桌上,打算占一个神数问问看。三十二张都给仆得整整齐齐的成了一排:他可不敢去翻开来。 “真该死!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做什么求神问卦的嗄!” 决计不去看它!要是他还没有静下来,还没来得及正心诚意的,占着个倒楣卦——徒然叫自己不快活。虽然不诚就不灵,心里可总难免有疙瘩。 他逃开似地站起身——走开去。可是总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有谁催逼着他一样,忍不住要翻开那些牌来看一看。他食指在鬍子上抹一抹,带着十分决断的派头要去把那一排倒楣东西推散。于是右手就按到了那排骨牌上面。 稍为翻几张来望望瞧——其实倒并不碍事。他对人辨解一样的在肚子里说: “反正我并不是问卦,我不过是玩玩。”
第86页 很小心地翻开几张瞧了瞧,只掀开一小半又仆着,似乎怕有谁看了去,然后把它们一推。 “还是要靠自己干,”他想。“就是流年好——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本领。” 就这么着。第二天他发了一封信给管田先生,详细说了要卖田的事。他照常到十爷家里去,劝他买点好膏子来养养身体。丁家里他差不多每天都去打一转,用种满不在乎的神气跟他们谈着闲天。他对丁老太爷声明他也是个爱玩表的。他心里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不过脸上不叫露出来,仿佛怕别人看见了他的好运——就会把它抢走似的。 他可还要把这好运留着慢慢的来用。 “不忙,不忙!债务的事要慢慌子跟大嫂谈哩:等田卖定了再开口,慢点打草惊蛇。……等事情都搅好了,我要上省城去。” 天气一天一天冷起来,树叶子在风里面沙沙地摇着,很经不住的样子。二少爷那种轻松劲也渐渐变冷了。要进行的事情好像经了这种凉气——凝固了起来,板了起来,—步都没有往前走。 每天一回家他就问: “有信啊?” 老陈只是交出一两封不相干的邮件,不单是何云荪没个讯息,连管田先生都没有。 “真该死!怎么搅的!”唐启昆发了急,好像这是何云荪跟管田先生串通好了的。“稻子要卖了,怎么说法子呢!” 然而有一天到了十爷家,可就听到了消息。十爷很着慌的问: “这几天你看了报没有?” “报?”——虽然他定了一份本地报,可是他没有工夫看它。 “唉,真要命!报上说乡下人又闹抗租。我没有看见报,我是我是——启文有信给我……” “怎么说怎么说?” 十爷一面找着信,一面哭丧着脸: “真是不得了!这回闹得才凶哩!管田先生失踪了,乡下出了人命案……” 二少爷跳了起来。很很地横了十爷一眼,仿佛疑心他故意拿这些来斗幌子的。那七八张信在他手里颤着,发出轻轻的哼声。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可是头脑涨得昏昏的,信上的字都在幌动着想要跳开去,他睁大了眼睛老在字里行间打来回。 那个可一直不住嘴。 “完了,完了!都完了!孩子们再也没得法子上学,没得法子吃饭,唉!我们又不晓得田上的事,连哪块的田是我们的都不晓得。我又不认得佃户。管田的没得了——怎么办嗄,怎么办嗄!……什么事都逼我上死路:榔头又不好过……榔头!榔头!” 外面车夫远远的回话: “小少爷在后面塘里摸螃蟹哩。” “什么,什么!”十爷顿着脚,拖住十娘冲着她吼。“你不管!你不管!你巴不得这孩子病死!你你!……” 唐启昆可瘫到了椅子上,太阳穴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跳着。他脑子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想像,似乎看见一双手在田野上一抹,就成了模煳一片,怎么也看不出他自己的田在哪一方。他的产业跟他本来有条什么东西联着,现在可一下子割断了。他觉得那一丘丘的田好像脱了锚链的船——摇摇幌幌地飘了开去。 “我下乡去!”他吼得不像是人声。 一会儿他连自己也诧异起来——为什么竟说了这么句话。他下乡去干什么呢?并且说不定还会遇到点儿祸害。他似乎为了要改正那句话,喃喃地说: “这个消息北平恐怕还不晓得……” 这件事来得太重大,太突然,反倒来不及去着慌,去发急发脾气。顶要紧的是马上想办法:马上把田出了手。他请十爷到华幼亭那里去打听一下何六先生的音信,一面他自己赶紧去找大嫂。不过两个钟头之后,大嫂就洗完了脸,带着祝寿子也跟他到了华家里。 “何云老要买的田是你们府上的呵?”华幼亭吃了一惊。他图章似乎玩腻了,手里只拿着一只佛手在摸着捏着。送到鼻边闻了闻,于是沉醉地闭上眼,深深地哈了一口气。 这种满不在乎的劲儿几乎叫唐启昆冒火,他拼命压制着怒气,带几分胆怯的样子颤声问: “怎样呢?” 那个万分抱歉地摇摇头: “唉,难得很。上月我到省城里——遇见了他那位大世兄。他们正缺现钱,借债都来不及哩。况且田——唉,难得很,难得很!” 不过事情也并不是没有转机。何云老托他这个当小弟的向丁家说媒:那位何家的世兄要配上小凤小姐真是再合式没有。可是一谈到陪嫁,侃大爷就回了个绝。 “要陪嫁?——那是封建思想!况且我根本就没得钱。” 这头亲事大概谈不成。然而——然而——这里华幼亭声明着,这是他推测的话:假如丁家肯出万把块钱陪擦—— “那——那——”他慢慢地幌着脑袋,“何云老一有了钱,或者会买点个田地的。不过这个——当然还是顾全彼此的交情:他有余力的话,自必要帮府上的忙的。其实如今的田——唉,拿现钱来置田产,那真是所谓——缘木求鱼了。”
第87页 他重新举起佛手来闻一闻,闭着眼哈了一口气。 唐家大少奶奶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话,也没有看见别人,只是轻轻地哼着: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二少爷嘴唇发了白,变成了石头一样。他手脚发了麻,连脑子也发了麻,煳里煳涂觉得有把刀子在他太阳穴上斫着,可是并不怎么疼,只是感到了有这么回事似的。华幼亭的话声成了一根根的针——直往他心窝里刺:字音越拖得长,就刺得越深。他忽然对那位老先生嫉妒起来,怀恨起来,同时又有点儿惭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突然——十爷装着要向大嫂那里扑过去的姿势,嘴里大叫: “怎么,怎么!” 那位大少奶奶倒在椅子上了,脸白得像石灰。 大家都奔了过去。华家两位姨太太慌脚慌手地忙着,一面求救地看看她们丈夫。华幼亭老先生可绷着脸没了主意:仿佛怪唐大少不该来这么一手——叫他家里不吉利。 唐启昆倒有办法。他嚷: “要吃童便!要吃童便!祝寿子!赶快尿泡尿!尿泡尿!” 第二十六章 快要过年了,唐启昆二少爷一个人到省城里去,他没有带眼镜。在长途汽车上,在渡轮上——他总是小小心心地把大衣领子翻上来盖着脸,帽子也嵌得很低,提防着瞟瞟四面,怕有什么债主跟着他,耳朵边似乎还响着大太太的嚷声: “你要逼我们老小!要逼死我们老小!皇天呀!” 只要一在自己房里,五二子就悄悄到板壁外面听着他。她还用种种的话去套小侯——问二少爷到了些什么地方。她还叫她哥哥拖小侯出去听说书的时候,就便盘问盘问那个车夫。哥哥老是没有办到,于是她到大太太跟前捣着鬼,嘴巴像雀子啄食似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 “哥哥没得良心:家里的事他全都不管!” 顶奇怪的是——大太太带着五二子常去找十爷,找华幼亭,还去找大嫂子。 这算是什么嗄,这算是?她去看大嫂子的病么?她告她儿子忤逆么?她要跟那些外人打在一伙——来对付儿子么?她动不动就哭着叫着: “啊呀我苦啊我苦啊皇天呀!……这么一笔家私他把我败光了,要我——我我——死呀!……他容不得我们老小——我们老小——哎呀皇天呀!” 她一桩桩数着:他骗走了她许多东西,抢了她的首饰去当。并且连大嫂生病——都怪到他头上:好像她竟替“那个寡妇”抱不平似的,接着她跳了起来: “你做的事你去担当:你欠的债你去还!……噢,你过不得关你就往省城一跑,要债主子逼死我们啊?……偏不放你走!只要你有这个本领走!” “哼!”做儿子的咬着发了白的嘴。“你把我关起来好了!笑话!” 她老人家可斩铁截钉地宣布了她的意思,做儿子的怎么也得料理这些帐:今年田上收不到租,又挪空了两千多新债。家里也得想法子过年,把茶店馆子什么的零碎帐目算一算。她的首饰也得还清。不然的话—— “你不要想动一动!田你也不要想,寄在大舅舅家的东西你也不要想!——我跟大舅舅商量好了的。……我到处去告你——看你还做人!” 老二发火了。从来只放在心里的,不好意思说出来的,都一下子爆了出来: “分明是你逼我,你逼我!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逼我!……你放到外面的有七八千,放到咸隆的五六千,你当我不晓得,你见死不救!……唉,亲生娘啊!……” “好!好!”太太给一拳打中了要害似的——勐地沖了过来。她干巴巴的脸上竟发着油光,还有点带红色。 五二子也哭了起来。 “太太真冤枉,太太真冤枉!……这个话哪块来的嗄……” 可是突然——她爹爹狠心地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她身子一倒,那边又来了一下更重的。他的拳头狠命地揍到她的头上,胸脯上,嵴背上。两只脚往她身上乱踢着,她倒在地下叫着滚着。 大太太这就拿出一把大剪子,找出一根麻绳来。她跟唐启昆拼命:她硬要叫他把她自己弄死——用剪刀戳或者用绳子勒。 “我跟你到亲戚家去问,到咸隆钱庄去问一问!看我放了债没有!不然你就弄死我!去,去!去问去!我跟你去!” 做儿子的把袖子一捞,他反正已经不打算要这个面子:他不在乎: “去就去!” 那个一愣:僵住了。于是她躺到地板上打起滚来。 “哼,这个样子!”唐启昆压着嗓子叫。 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孙小姐似乎受了伤,在地下滚着不肯起来。孙少爷可不知道这回事似的,一天到晚不在家,到外面去看壁报,去听说书。就是老陈桂九他们也不大放心:他们那些工钱赏钱一直存在他那里——连本带利统共五百多。大太太简直成了个牢头禁子,仔细提防着怕他逃走。他什么没有了,连那付平光眼镜也给她弄碎了。
第88页 可是他到底熘了出来——连皮包都没有带。 瞧见了省城的码头,他胜利地闪了一下微笑。他想像到那些债户在他家怎么个闹法,感到了很痛快,他咬着牙: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家去,永不家去!——我什么都不要,让她们去过日子!” 他踏上了岸,忽然脑子里有种很古怪的念头闪了一下:他觉得他母亲有点可怜。仿佛一个斗赢了的人——瞧着对方那付苦巴巴求饶的样子,不免有点不忍似的,他很大方地嘆了一口气。 “唉,她倒也难怪。过日子过到这个地步,难怪她要着急要拼命。……活该!她要是好好的,人家倒还可帮她点个忙。哪个叫她这样子跟人家逼死逼活的嗄!” “二先生!” 这位二先生吓了一跳。 唔,还好。不过是何云荪。他鼻子给冻得发紫,可是并没穿大衣:他一出门就总是装出一付穷相。手里正拿一支稀皱的纸菸,再配上那件灰布罩袍,就简直是个刚进城的种田老。 他们俩一个字也不提到叶公盪的田,唐启昆觉得对面这傢伙可鄙,十分不愿意谈到那上面去。那个可满没那回事似的,只殷勤地问到近来的一些情形: “令堂康健吧?令嫂呢?……你这回上哪里去?怎么,你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大好。……我要过江去,华老先生新得了一块什么石头,硬叫我去看看,我是无所谓的:要看石头就看石头,要看花就看花。人生在世也不过这么回事:我倒看得开。” 说了打起哈哈来。然后又放低了声音: “不瞒你二先生说,我简直不得了:这回我亏空了一万二千。哈哈哈哈!……呃,你听见乡下的消息没有?……我那些田——嗨,有田真受罪。手边有现钱,就不怕了。我心里有个主意:达观固然要紧,现钱也要紧。没得钱的话——达观实在也无从达起。二先生你看我这个主意对不对,二先生你说,嗳?” 他又放声大笑了。 唐启昆直到坐在黄包车上,还似乎听见那豪放的笑声,仿佛一个小球那么在他耳朵里跳。听来简直是一种挖苦:那个姓何的生到世界上——竟是专门为嘲笑他而来的。 “真该死!” 不过他已经看得见那幢小洋房子。叫他感到一阵暖气。楼上的窗门全都关得严严的,给上午的太阳照出了反光——显得很温柔。阳台上挂着一条西装裤,一件背心。铅丝上挂着一块块的布片,大概是小孩子的尿布:风一飘——她们就呆呆地盪一下,似乎冻了冰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些个东西呢?”他皱了皱眉。一到后门口就往里沖。 “找哪个?” “找少奶奶!找哪个!” “哪个少奶奶!”一位老妈子挡住了他。“你姓什么?” 那些下人没有一张熟脸子,连厨房里的东西也都是陌生的。前面客厅门开了,走出一位带眼镜的太太来。她声明这一家姓孙。 姓唐的感到两条腿站在冷水里似的: “那么——那么——唐家呢,搬到哪块去了?” “不晓得。我们搬来才个把月。” 唐启昆一掉脸就走。他去找李金生。可是他没找着。 “李先生啊——到广东去了,跟他太太一起走的。” “太太?” 可是有一个中年人过来招唿他。问明他贵姓之后,于是带着很巴结的神气把他拖到旁边,很秘密地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一面不住地干咳着。 “李先生走的时候托我说给你唐先生听的……” 边说边咳着,拿手堵住了嘴。唐启昆好容易才弄明白。不过公司里的情形他不懂:他只知道现在已经换了东家。这是李金生跟另外那位股东商量好了才顶出去的。 “另外那位股东!”唐启昆嗄声叫。“他是我的同学,他——他——他不过三成股子!” 那个人把堵着嘴的手扬几扬,等咳完了才开口,很不着急的样子: “不错的。不过他一查出了唐先生你扯了一大笔亏空,他就要到法院里去告你。后来李先生劝住了他,这才想法子招了顶,不然就维持不下。算了算帐——唐先生你还欠另外那位股东一点钱。这些帐都放在霍律师事务所里:李先生说的要请你过一过目。” “你贵姓?” 那个用手堵着嘴,含煳地吐了一个音。然后他又谈到李金生的做人。他跟那位李先生不过为了盘店的交易才认识的,可是他们马上就很谈得来。他认为李先生很爽直,做事情又精细又认真。 “这回就是的:他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什么事都办好——他才走。” 这个用种很可怕的颤声问: “他太太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她是南京人。……哦,不错:李先生还叫我代他谢谢你——你替他做了媒。” 唐启昆全身发起抖来。他瞪着对方,老实想要一下子扑过去把那个傢伙勒死。他脸子成了灰色: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就一下子绷破了似的——陡的笑出一声来。声音尖得连自己都害怕,可是怎么也忍它不住。他肩膀很奇怪地抽动着,仿佛在那里替肺部打气。
第89页 “我做的媒……我做的媒……什么好事都是我做的媒……” 他走了开去,重甸甸地跨着步子,好像带上了脚镣似的。 路边行人很匆忙地走着,看来个个都很起劲,个个都很快活。汽车兴高彩烈地吼着,扬起一道灰土奔了过去:只要瞥一眼——就看得见车子里的人在微笑着瞧着他姓唐的,显得又高贵,又骄傲。一些车夫拉着空车子钉着人问: “车子?车子?” 一发见了唐启昆就欢天喜地直奔过来,放下车子让他上去。他照习惯抬了抬腿子,可又抬起脸来望前移动步子。眼睛大概因为离了眼镜,朦朦的没一点神气。他望着这条长长的马路,晕头晕脑地问着自己: “我到哪块去呢?……我怎么办呢?……我到哪块去呢?……” 太阳渐渐移到天中央,把大地烤得暖和和的。什么东西都格外发亮,竟有点耀眼,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路边的树没有一片叶子,只是把枯枝往上蹅开着,仿佛带着很老靠的神气——把这片蓝得发亮的天空一把托住了似的。 江边那个大钟刚刚打了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