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第1页 [社会文学] 《家事》作者:豫莲【完结】 故事是围绕着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进城跟着“当了官”的父亲一起共同生活渐次展开的。由于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环境、思想觉悟、文化教养、价值观念的不同使得这对患难与共的老式夫妻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在对人处事、接人待物,尤其在对子女的教育、就业、前途及婚姻家庭等诸方面无不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严重的分歧,而子女们自然而然是站在弱势的慈母一边,对有悖常情的严父产生了由衷的厌恶。这种家庭矛盾到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并娶了一个岁数比自己小儿子还小的年轻女子而达到高潮。 作者看似在写小家庭,实则反映的是大社会,将一个个唿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巧妙地置放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使人读之有歷史回放的真切感。 当代中国出版社 出版 简介 内容简介 作者以第一人称口吻,用朴素无华的语言向读者娓娓讲述了一个多子女的、受过政治挫折的普通干部家庭自1955—2005半个世纪的生活故事。 故事是围绕着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进城跟着“当了官”的父亲一起共同生活渐次展开的。由于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环境、思想觉悟、文化教养、价值观念的不同使得这对患难与共的老式夫妻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在对人处事、接人待物,尤其在对子女的教育、就业、前途及婚姻家庭等诸方面无不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严重的分歧,而子女们自然而然是站在弱势的慈母一边,对有悖常情的严父产生了由衷的厌恶。这种家庭矛盾到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并娶了一个岁数比自己小儿子还小的年轻女子而达到高潮。在子女眼中,父亲他简直就是为老不尊、晚节不保。由于他长年有病、作风跋扈和为钱的事不断地给单位及子女制造麻烦,子女们甚至把他比作“鲁难未已”的庆父……然而,故事的悬念就在于在父亲去世后的“五七”祭祀时,在坟场上出现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祭祀场面,一个外人揭开了长期笼罩在父亲头上的面纱,将父亲光彩照人的一面——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对社会、家庭、子孙有着崇高的责任感——呈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看似在写小家庭,实则反映的是大社会,将一个个唿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巧妙地置放于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使人读之有歷史回放的真切感。 作者简介 豫莲,本名杨玉莲,女,汉族,1949年出生,河南省南阳市人。 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各类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通讯近百万字,曾多次获奖。出版有散文、小说集《角色》 目录 第一章 初进府城(9) 第二章 到山区农村(17) 第三章 吃食堂的岁月(25) 第四章 缺少劳力的日子(34) 第五章 干部子女(38) 第六章 官场跌跤(43) 第七章 责任少年(47) 第八章 “文革”之初(56) 第九章 病魔突降(66) 第十章 啼笑姻缘(74) 第十一章 毕业回乡(83) 第十二章 挑战亲情(89) 第十三章 违抗父命(102) 第十四章 重返西照(109) 第十五章 虚荣之心(116) 第十六章 侥倖买房(124) 第十七章 哥哥的小家(129) 第十八章 清贫伉俪(142) 第十九章 国家出了大事(152) 第二十章 多事之秋(162) 第二十一章 平反时节(172) 第二十二章 府城新家(179) 第二十三章 寻觅财路(184) 第二十四章 潜伏危机(190) 第二十五章 错在何处(194) 第二十六章 “老大难”(202) 第二十七章 竟是奢望(209) 第二十八章 不肖儿孙(217) 第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228) 第三十章 柳暗花明(233) 第三十一章 母亲去世(237) 第三十二章 老夫少妻(241) 第三十三章 众叛亲离(251) 第三十四章 “小女人”其人(258) 第三十五章 祸事纷沓(262) 第三十六章 故伎重演(271) 第三十七章 气话成真(275) 第三十八章 离婚始末(278) 第三十九章 希望长寿(281) 第四十章 事与愿违(292) 第四十一章 无奈的选择(297) 第四十二章 最后时日(306) 第四十三章 简单的葬礼(314) 第四十四章 特殊的祭奠(319) 家事 第一部分 引子(1) 引子对“家”的最初印象,好像自母亲与爷爷吵架开始,那是一九五五年前后吧?就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五六岁前家是个什么样子,我竟没有多少记忆,所以当成人以后与同学、同事们聊天时谁说他们是几岁记事儿,我就有些羞涩,我记事相比之下是太晚,太晚自然是不聪明喽! 不聪明也还知道我的家在一个大村庄的尽东头。我们院子的大门临近一条官道,院子很宽敞,尤其与别家有别的是大门口是个大过屋。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楼房,但我们大门过屋的上面还有一层,可以放东西可以住人,就是“阁楼”之类,但大家不叫它“阁楼”而是叫“棚”。至于我们的村庄处在豫东大平原上的概念是以后才有的,那是在知道世上还有“山”而且我们还真正去了豫西山区,切身体会到山区与我们老家的地貌有很大区别以后。
第2页 从我家有那么大的一个院落和有别人家没有的大门阁楼,可以知道我们家在庄上不属于很贫弱的人家,我小小的还比较愚钝的头脑当时已能感觉得到,庄上的人对我们家的人很看重,至于为什么是以后慢慢才清楚的。 刺激我愚钝的大脑开始思索开始有些记性的,是爷爷与母亲的架吵得太厉害了。一贯以孝顺以贤淑着称的我的母亲,站在大门外的官道旁涕泪横流地向围拢在我们家门口的乡邻们歷数爷爷的过错,爷爷呢,一反他腰板挺直、豪爽开朗的常态,猥琐地低着头蹲靠在大门框旁,当母亲用手指点着他说:你不要不做声,今天我要你当着全村老少爷儿们的面说一说,我做媳妇的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我刚才说的哪一点是冤枉你了?爷爷便嘿嘿的冷笑,脸上是一副对母亲不屑一顾的倔强。母亲自然越说越气。爷爷总是待母亲吵足吵够吵得快筋疲力尽时“豁”地站起来,边走边恶狠狠丢下一句:就这!中也得中,不中也得中,你们看着办! 那些天,家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和谐和安宁,爷爷有时候在家吃饭,有时候能几天不归,母亲整日里愁眉苦脸,有邻居家的婶子大娘来安慰她时,她往往情不自禁地泪水涟涟或大放悲声。我从母亲对邻居不厌其烦地述说及邻居们彼此神神秘秘相互交谈的口风中,总算知道了母亲与爷爷生气的原因。 爷爷是要娶老婆儿! 母亲是坚决不同意。 爷爷他已经背着母亲“相”了好几个,听说这次“相”上的是一个城里人,已经五十多岁,儿孙成群!爷爷在与母亲“摊牌”前,总是“指山卖磨”地瞒着母亲与那老婆儿晤面,爷爷做的木工活儿拿到城里去卖,回来时总说不小心弄丢了钱!爷爷为“相”一个一个的“老婆儿”误了很多工,出了很多“洋相”。譬如,正在耙地,若有人说让他去相看哪个“老婆儿”,他便把牛、耙扔在地里就走!现在爷爷之所以将秘密向母亲公开,是因为终于“相中”一个并决定把她接进家来。 爷爷希望得到儿子、媳妇的支持,没想到,儿子的意见还不知道,他首先在媳妇面前就碰了壁。 母亲的理由很简单,你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你已经儿孙满堂了还要娶什么老婆儿?是你儿子不孝顺还是媳妇我虐待了你?自婆母病逝后,我一心一意孝顺你,冬天的棉夏天的单,饮食起居,总要叫你满意,而你,竟然为娶老婆儿闹得沸沸扬扬出不尽的洋相,这样为老不尊叫你的晚辈如何在世上做人?何况,相中的又是什么排场的女人?五十多岁了,据说也已满堂儿孙,是个正经女人吗?正经女人不缺吃不缺穿恁大岁数了有哪个还再嫁人?一定是个风骚的贱东西!咱们这样的人家弄进来个贱东西今后可怎么过日子?! 爷爷说,我打听过了,她不是个“贱东西”! 母亲说,不是“贱东西”也不行,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再弄一个来,你儿子哪有力量养得起? 爷爷说,要为这你们大可以放心,我娶得起老婆就管得起饭,我和你们分门另住,我们不花你们一分钱! 引子(2) 母亲呵呵冷笑:不花我们一分钱?大话说得早了点!没到时候哩!不管如何,只要不是我们不孝顺,不是我们不管你,这个老婆你就不能娶! 爷爷说:我娶定了,你们看着办! …… 气,从此便生得无休无止。 …… 多少年后,老人们还有人把我爷爷闹着娶老婆临死又把老婆打走的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往往对此事不作褒贬,结束语大概都是:唉!人哪…… 第一章 初进府城(1) 爷爷去世以后,母亲主持着将二叔的媳妇娶了进来,让他们自立门户生活。这时候,老家已基本没有什么牵挂了,父亲决定接我们母子四人进城。我们当时是兄妹四人,哥哥早已去了城里跟着父亲上学,这次随母亲一起去的有七岁的我、四岁的大弟夏和两岁的大妹萍。 正式的进城时间,大概是一九五八年的秋天。 这一年,农村正在大办钢铁,到处竖起炼铁的高炉,村上的许多百年老树都被锯下当了柴烧,各家各户保存的铁器都收缴起来扔进炉子里重冶,学生们经常被老师带着到河里去淘铁沙。 这一年,农村开始吃食堂饭,起初大概是做实验或者叫搞试点,只让劳动力们吃,妇女、儿童、老、弱、病、残人员仍在自己家吃。劳动力们在食堂吃的饭食很好,几乎每顿都是白面槓子馍,大家都很眼馋,都希望早日加入食堂。我的一个近门小姑,还领着一群姑娘、媳妇编快板书表决心,大意是吃食堂如何能解放妇女劳动力,使广大妇女从锅台边走出去,像男劳力一样,全心全意去参加集体生产,全心全意去大办钢铁。 后来果然都加入了食堂,大家小户的铁锅铜盆都收缴到炼钢炉上去融化了。我当时对大人们的表现很感奇怪:不让妇女、儿童和老人像棒劳动力一样吃食堂时,大家有意见,可一旦真叫全体加入食堂,许多婶子、大娘,尤其是老奶奶们都哭了,有人夜里偷偷往红薯窖里或其他隐秘的地方埋藏小锅。我的母亲却不这样,她是干净、彻底地将家中所有的锅呀,铲呀的全部缴出,她巴不得她去城里与丈夫商量进城事宜时,留在家的孩子能有地方吃饭,因为她总不能每次外出都带着几个孩子。
第3页 搬家的时候父亲没有回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即使在家也几乎是从来不干那些琐碎事情的,他每次回来都是家里的客人,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与前来和他聊天的乡亲们让烟、说话。所以,收拾东西搬家,父亲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甚至说他回来,只能增加母亲的负担。母亲是提前多天就开始了忙碌,将一些家具、什物分送给叔叔、姑姑和要好的邻居,将棉衣、被褥都拆洗干净。需要提前綑扎的东西不多,因被褥每天都还需要用,只是临走那天起得特别早,把还带着孩子们体温的被褥捆成两个大包袱。 起程的时候,很多邻居都去送行。母亲人缘很好,父亲又是全村唯一在外面工作的干部。大家都说,林姑娘很值(我们老家风俗,娘家姓啥的媳妇被尊称为啥姑娘),终于熬出了头,要到城里去享福了!有两个婶婶居然激动地拉着母亲的手不放,说:嫂子跟着大哥去城里做官太太了,可别把俺们给忘了,看在咱们相好多年的份上,每年可要回来看看俺们……母亲幸福地笑着,笑得热泪盈眶,反覆向大家承诺:回来!一定回来!你们也要常去啊!一定要去啊!我和大弟夏也手拉着来送我们的小伙伴们又蹦又跳,我们都幸福地笑着。是啊,我们就要跟母亲一起到城市找当干部的父亲去享福了!城市有汽车,有洋房,有电灯,有电话,有肉,有白馍……那天萍妹穿了一身花腾腾的新衣裳,夏还穿上了父亲早两年前就给他买回来、一直都没捨得穿的小皮鞋。以前我只跟着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城市一次,且不说那干净宽敞的街道,那林立的楼房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单就那竖立在街道两旁的电线桿子上的高音喇叭传出的唱歌声和早上随大人一起到职工食堂吃饭时,满大街瀰漫的饭菜的香味,就令我对城市产生无限的嚮往。 城市居民和机关家属当时还没有吃食堂,母亲在打前站时就准备好了一套做饭的炉灶,房子也早已安排好,在家属大院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个小院里共住四家人,另外三家都各有一个或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听称唿,孩子们的爸爸在机关都是大小不等的领导干部,有叫科长的,有叫股长的,有叫主任的;有两家的妈妈也是干部,只有刘科长的爱人,也像母亲一样没有工作,只是个“家属”。大家对我们的到来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欢迎,尤其刘科长的爱人,对母亲特别亲热。 第一章 初进府城(2) 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费尽周折,也没能安排我就近入学,只好联繫了一所近郊的小学,距家大概有七八里远,我由母亲接送几次路熟后,就独自上学了。由于上学须跑很远的路和学习课程对我来说很重,因为城市孩子大部分自小就入了幼儿园,上一年级时实际已把一年级的功课学完了,而我则一点基础都没有,入学才开始学写横平竖直,才开始接触汉语拼音a、o、e,感到很吃力,回家就趴在桌子边做作业,所以对家里大人们的情绪就没有什么觉察,直到进城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我看见妈妈一个人在悄悄抹眼泪,才感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刚来城里时,父母关系很融洽。母亲在家劳动惯了,在这里除了做饭没有其他的活可干,母亲感到闲得很不自在,父亲就在街道上给她联繫了一个识字夜校,每天晚上去读一个多小时的夜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凑白天的空闲时间去做。虽说母亲上的是夜校初级班,但功课颇重,我们总是见母亲有空便用手指在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一点、一横、一撇、一捺的练习写字,还不断地小声朗读: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葱、韭、芥、蒜、胡椒、姜, 萝蔔、菠菜、大茴香, 油、盐、酱、醋。 母亲读得朗朗上口,但随便指一个字让她认,她却不认识,必须从头再读,读到那个字时才能确定读音。她这样常引得父亲抿着嘴笑,母亲便羞涩地说,我说我学不会嘛,你非要赶鸭子上架! 慢慢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以至一段时间里,父亲进门就皱着眉头,时不时就拂袖而去,母亲呢?自然少不了以泪洗面,时时唉声嘆气。 大概进城三四个月以后,母亲便不再去读识字夜校,因为父亲少得可怜的一点积蓄已经花完,每月的工资几乎不可能维持一家人的最低生活水平,母亲便到街道的一个纸盒厂谋到了一份拉运纸盒的差使。附近的一些居民甚至机关的一些家属,都是在纸盒厂领些材料在家煳纸盒,但我们家房子太小,纸盒又极占地方,所以,煳纸盒这种适合女人做的工作母亲却干不成,母亲凭着身高力大,谋到一个像男人一样用人力车拉运纸盒的工作,一个月可挣三十元钱。这对我家是笔可观的收入。据我母亲讲,干这桩活是经父亲同意的,她徵求父亲意见时,父亲说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没意见。然而开始干以后,父亲却表现出极大的牴触,在大街上与拉着小山一样纸盒车的母亲走个头碰也不打招唿,回到家了,仍是四平八稳地坐那里吸菸、看报纸,也不帮母亲干一点家务。看到下了班回来等着吃饭的丈夫和放了学回来吃饭的孩子,母亲往往像做错了事似的一脸歉疚,尽管她也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通身的汗还没有落。她总是说:快!一会儿就中!(意思是别着急,饭马上就做好了)。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流,我对父亲就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憎恨,因为我总看见,同院邻居家孩子们的爸爸,常常在休假日腰里围上花水裙做饭、洗碗,人家的妈妈则悠闲地坐在小椅子上织毛衣或看书。
第4页 这样的日子让人觉得难熬而且缓慢。 后来城里也兴起了吃食堂。居民在街道食堂吃,机关的家属在家属食堂吃。这时候母亲已不再去拉纸盒,而是在父亲所在机关的家属食堂干活。母亲因家有吃奶的孩子不适合当炊事员,就谋了个挑水和烧煤火的差使。院子里的邻居们都说食堂的伙食太糟糕,我们倒不觉得,我们只是觉得分量太少,就质量来说,好像比我们家的小锅饭还强些呢! 这样的日子继续到一九六○年。这年秋天,据大人们讲,国家的工作重心转向了农村,在“全党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下,我们所生活的这所城市的市委从各部门抽调一百二十名科级以上的国家干部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去,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被抽调的干部差不多都是只身一人去的,而父亲则来了个完全、彻底,除了将正在初中上学的哥哥留在了城里外,将我们母子五人,(到城里以后又添了一个弟弟秋)的户口全都迁了去。记得离城那天全市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我们全家也被邀请在一个豪华的大宾馆里吃了顿饭,父亲所在的单位领导也请我们全家在机关干部食堂吃了顿饭。然后,父亲就带着我们在一片锣鼓声中,坐上了去西照县的长途公共汽车。 第一章 初进府城(3) 我们从老家农村进城的时候,是母亲、几个包袱和三个儿女,两年以后,我们从城市下乡的时候,车上多了我的父亲和在城里出生的小弟弟秋,行李多了一个常年伴陪父亲的漆成枣红颜色的柳条箱子。 到西照县山区农村安家落户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章 到山区农村(1) 在县委招待所一住就是三天,因为父亲先是去县委报到,报到以后就是开会。听母亲讲,父亲被派往栗村公社担任党委第一书记。第三天下午,父亲从县委匆匆赶到县委招待所告诉母亲,说栗村公社的高山上起了荒火,县政府组织县直一些机关干部去扑火,他自然要随大家一起去。母亲说那我们咋办?就先在这里住着?父亲说已与公社联繫过了,明天就会有人来接你们。 父亲说的荒火,我们其实来西照的第二天就看到了,在县城北面的高山上,白天是一团一团的烟雾,晚上可见很红很红的火焰,极像电影上看到的古代的烽火,蜿蜒连绵几十里长。 我们就是要去那么远那么高的山上去住吗?我望着烽火问。母亲说不是,她说父亲对她说栗村公社机关所在地距县城只有十来里,着火的地方只不过也属公社管辖罢了。我心里暗喜,因为我答应过我的同学,要至少给他们弄到一只猴子,既然父亲就管着那些深山老林,进山捉到猴子一定是不作难的。 第四天上午,有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来到招待所找到我们,说是接我们去公社。他赶来了一辆牛车,将我们带的几个包袱和父亲的柳条箱子装到车上,我们都爬上去坐在包袱上,就吱吱扭扭离开了县城。 牛车走得很慢,到公社时公社的食堂已开完饭,据说食堂的炊事员也去山上为扑火的人送饭去了。赶车人是公社附近一个生产队的干部,他只好把我们带到他们队的食堂去吃饭。当他把一盆子热气腾腾的大米干饭端到我们面前时,我的两个弟弟妹妹高兴得又叫又跳,因为我们都太喜欢吃大米干饭了。在招待所时,母亲就向人打听过,我们即将落户的地方,主要产什么粮食,知情的人说是稻谷,母亲就很喜欢,我们老家是没有稻谷的,也就是说是没有大米吃的。在平阳市时,每人每月也只供给几斤大米,喝稀饭也喝不几顿,来这里果然能经常吃喷香、雪白的大米干饭,我们实在为父亲的选择而高兴。 吃罢饭,接我们来的那个村干部徵求母亲的意见,说公社的人都上山打荒火或下乡去了,一时不好安排,先住村里怎样?母亲说可以。那人又说,村里条件很差,只能找一间空房子,连张床也找不到,只能用稻草铺铺先凑合着住几晚,好则(“好在”之意)你们自己带的有行李被窝。母亲说行啊,睡地下还省得小孩子掉床呢!那人又说,在哪里吃饭呢?公社伙上生活要好一点,不过离住的地方远,村里的食堂伙食是太差劲了。母亲说就先在村里吃吧,这里也蛮好的。夏蹦着说,就在这里吃,这里有大米干饭!母亲瞪了他两眼,那人也被弟弟的样子逗笑了,说:就这样吧,等书记回来再搬过去。 晚上开饭了,有人用木桶给我们送来了半桶饭。我和夏慌忙趴在桶边往里看,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先就扑面闻到一股很浓的六六六农药味儿。母亲用木勺在桶里搅了搅,盛出一勺倒进碗里,原来是清水煮萝蔔叶子,那六六六粉味儿就是这萝蔔叶子上发出的。说是清水煮萝蔔叶子并不确切,因为那些萝蔔叶子上还粘有一些白星星,是碎米粒。母亲给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我只喝一口就不愿喝了,那水咸咸的,苦苦的,农药味很浓,实在难以下咽。母亲端着碗坐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喝,我看到她碗里晃动着一个破碎的月亮。我抱怨母亲为啥不问问刚才送饭的人,是不是还有大米干饭?这些是否仅是用来下饭的汤?母亲说要是有就送来了,没有送来就是没有。我和夏不甘心,跑到食堂门口去看,只见很多人拎着饭桶从食堂出来,我问一个老奶奶,晚上就这稀汤?有没有干饭?她上下打量我几眼说,你是谁家的?我咋看着眼生?我说我们是刚从外地来的,中午就是在这儿吃的干饭。她冷笑道:汉黑儿(晚上)还想吃干饭?想得美!白天也吃不来呢!俺队一个月才吃这么一顿,叫你碰上了,算你有口福,平日里这样的稀汤能叫喝饱就不错了。
第5页 第二天早上,是稀米糁煮白萝蔔片,这是我们无论在老家或是在平阳市都没有吃过的饭。米糁就是头天晚上我看到的萝蔔叶子上粘的那些白星星,母亲分析说,一定是为了恋锅(使锅里的饭尽量变稠),故意将囫囵大米碾磨成碎小的米粒的。这碎米糁稀饭还可以将就着喝,但不放盐的白萝蔔片,我们实在是吃不下去。由于头天晚上大家都不喝那充满六六六粉味的汤,今早上就格外饿,很快就把稀饭喝了个精光,桶里剩下了一大碗白萝蔔片儿。往食堂送饭桶的时候,两个妇女发现了桶里的东西,就争着用手去抢,不一会就用手抓着抢吃完了。中午饭是蒸红薯,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二斤,这顿饭吃得还算如意,因为那又软又甜的蒸红薯,实在是我们都极爱吃的。每人二斤,小萍和小秋就吃不完,母亲不再干傻事,没有把我们吃不完的红薯退回食堂,而是用手巾包了留给我们晚上吃。 第二章 到山区农村(2) 以后的生活几乎天天如此。 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到生产队的食堂吃饭,食堂散了以后,像其他社员一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分红,像其他社员一样,也按人头分配到一小块自留地。当时父亲确实没有料到,他的此举,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女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走了多少弯路,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价。 第三章 吃食堂的岁月(1) 家就这样安置下来。 我们所在的生产队叫栗东队,有几十户人家,一个食堂吃饭。人口多的生产队分两个食堂。母亲不久便被安排到食堂做饭。做食堂的炊事员有不少好处,一般人是捞不到这份差使的。做炊事员不用下地风吹日晒干农活的好处倒在其次,主要是可以吃得饱。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伙房,就是指的这层意思,当时还有一句顺口熘是:娃儿,娃儿,快点长,长大当个伙食长。可见,当伙食长就是那时当地父母们对子女的最高愿望。一个初来乍到的妇女能进食堂做饭,我们知道母亲是沾了当公社书记的父亲的光。 那时候,食堂也改善生活,正像我们刚从县城来到乡下那天碰巧吃到大米干饭一样,隔一段时间改善一次。这间隔时间的长短要视当季庄稼收成好坏和农活繁重程度而定。秋天改善生活时食堂就在中午做一顿大米干饭,夏季就蒸一次狐狸头馍,什么叫狐狸头馍呢?就是把白面、红薯面或玉米面糅合在一起做的馍,颜色像狐狸头一样白不白、红不红、黄不黄的,这样的馍对飢饿中的人真是太大的诱惑,每当小孩子对大锅青菜汤撅起小嘴哭闹不愿吃时,大人们就哄他(她)说,快了,快了,食堂快改善生活吃干饭吃馍了!到了改善生活这一天,不管男女老少、大人小孩,每人一个二斤重的槓子馍或二斤重的干饭。很多人家的大人都是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让老人或小孩能多补贴几天。据母亲讲,食堂的炊事员们尤其喜欢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他们可以随便吃,随便吃干饭吃馍毕竟比平日随便喝青菜汤要美气得多,他们吃足吃够,还要把自己的一份拿回家让家人们吃。更有甚者,有人在做馍时,把白面捋成长条条像裤腰带一样缠绕在腰间带回家,到夜深人静时,用隐藏起来的小锅或铁杴烧红在上面烙饼吃,村东头的曹大婶就是在夜里用铁杴烙饼时,烙饼的香味飘散出去被抓着游街示众的。有人怕引来灾祸,干脆用小锅或洗脸盆将面捏成疙瘩煮熟了吃。 母亲虽然也是炊事员但她从不做此类违规的事,她毕竟是公社书记的老婆,这样出格的事她是一定不能做的。那时流传一句顺口熘:多吃多占,捆着送县,轻则斗争,重则法办。村里常有被斗争的人,母亲是决不能给当书记的丈夫丢这个脸的。母亲当炊事员,我们唯一跟着她沾的光,是每顿吃一碗用来煳锅的苎麻根面疙瘩。苎麻,是山上的一种野生植物,有粗壮的根,在那飢饿的年代,一切无毒的植物都成为人们猎取来充飢的对象。这种植物的根磨成的面很有黏性,当时食堂的大锅虽然口径有牛腰粗,但仍不能满足需要,为了增加锅的容量,人们用竹片从锅沿处再往上接一段,这被接上的一段叫“净子”。锅与“净子”的衔接处有极宽的缝隙,每次做饭前,都须用面将缝隙抹平。当时白面、豆面都是很金贵的,怎么捨得用它们来煳锅呢?于是就有人想起用苎麻根磨成面来煳,刷锅时再将它抠去。母亲总是刷锅,为什么总是母亲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呢?原因可能有三条:第一,这种加了“净子”的锅,深得一个八岁小孩站里面都露不出头顶,所以刷起来特别费力,炊事员中,唯有我母亲身材高大,好像这差使非她莫属。第二,谁都不愿干的活,自然由我母亲干,因为我的母亲是干部家属,觉悟应该比别人高。这种现象和观念在现在也许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官太太不搞特殊化就不错了,哪还能干别人不愿干的脏、苦、累的活儿!但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这样,何况,我的母亲无论在什么地方,从来以踏实、厚道、勤快着称。第三,她干这活儿可以在刷锅时抠下一大碗煳“净子”的苎麻根面疙瘩,这是干这项工作者的专利,获此专利虽然也有人眼红但不算多吃多占,不犯错误,所以母亲对这项专利很在乎。用现在的处事原则想,大概这才是母亲对刷锅任劳任怨的真实动机吧。现在的大人、孩子,见馍上沾了汽哈水就不愿吃了,而我们那时候,对母亲刷锅时抠下来的没有任何滋味的苎麻根面疙瘩,却像吃点心一样珍视。
第6页 第三章 吃食堂的岁月(2) 在那飢饿的年代,大人们都感到苦不堪言,然而,作为孩童的我们,仍然有无穷的乐趣。 为了战胜飢饿,学校实行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各回各自的生产队为食堂拔野菜,学校将伙食长为学生开的野菜收条作为衡量学生好坏的一项依据。 记得也定有任务,如多大的孩子,每日缴多少斤野菜。缴多了奖励多少饭,缴少了少打多少饭。我在这期间跟着这里农村的孩子们认识了许多野菜的名字。我们在拔野菜的间隙,到小渠沟里捉鱼、摸虾,摸螃蟹和田螺。小虾和螃蟹,都是当时就生吃了的,那咸咸的味道很美气。小鱼和田螺,当时不能吃,我们就带回去加工。孩子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小铁盒子,盛了水,将小鱼放进里面。食堂的煤火炉很大,那出煤渣的坑道能并排站进去好几个大人,煤炉的进风口是个长方形的洞,我们便依偎在风口边,将盛了鱼的铁盒放进风口,没有铁盒或性急的人干脆将小鱼放在风口烁热的砖头上,不一会儿小鱼就被蒸熟了。 烧田螺更为有趣,将几个田螺放到煤火炉风口烁热的砖头上,不大一会儿,田螺的“屁眼”处便开始“嗞嗞”往外面冒白沫,然后“嘣”的一声,小手指肚大小的一疙瘩黑肉,即田螺的躯体就从“屁眼”处蹦了出来,我们便用小木棍将这小疙瘩黑黑的肉夹出来放进口中咀嚼,也有一下子蹦到尽里面被燃烧着的,每有这种情况,紧贴风口的一个个小脸儿便现出无限的惋惜。 第四章 缺少劳力的日子(1) 父亲终于回到了他原来的金融系统,担任了西照县人民银行的党支部书记兼行长。 此时是一九六二年,十二岁的我,考上了西照县的重点中学——西照一中。 我们班里共有四十五名学生,非农业户口的有六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农业和非农业这两个概念的区别,因为,凡农业户口的同学,都是从家里带粮食交到学校的大伙上,交什么粮食发什么饭票。农业学生交伙的多是玉米和红薯干,发的就是玉米面票和红薯面票,也有交麦子和大米的,不过这样的学生很少,即使有人交,交的数量也很少,发的就是白面票和大米票。大伙上每顿都分别做有各种饭,如:拿着白面票可以吃到白面馍可以喝白面条,拿着玉米面票可以吃玉米面馍可以喝玉米糁汤,拿着红薯面票只能吃红薯面馍和喝红薯面煳煳,而非农业的学生,则是按国家供给的标准,配发百分之七十的白面票,百分之二十的杂粮票和百分之十的黑粮票,这样,在饭场吃饭的时候,学生们便出现了两个明显的阶层,虽然由于农业学生多,吃黑馍喝黑面煳煳的人总有点以多欺少的倾向,但内心深处,农业学生对非农业学生除了嫉妒外更多的却还是羡慕。 我在这种情况下想得最多的是对父亲的抱怨。 我想,我本来是应该吃白馍的。 我不敢直接责问我们的父亲,为什么自己去县城了却把我们撇在农村?我问过我的母亲,母亲当时倒不以为然,说乡里好活人,都去城里顾不着呀!当时很多干部都不干工作回家当农民了,北院你李叔就是自动放弃工作回家来的,物价太贵,许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了一捆葱呢。 正是由于在农村比在城市好养活我们,父亲放弃了妻儿可以恢復非农业的机会,心甘情愿让我们当了农民。当然,父亲一直不这么承认,偶尔提起,他只是说,当时国家困难,我是个领导干部,应该带头为国家减轻负担。 我们不进城,国家的负担可能是减轻了一点点,父亲的负担大概也减轻了许多,但有谁能知道,没有劳动力的六口之家,在农村的日子,又是如何的艰辛呢? 母亲要尽量多地出工。生产队有规定,像母亲这般年龄的妇女,每月劳动日是不能少于二十天的,出不够了就要受到惩罚,即便是队里没有硬性规定,为多挣工分少缴缺粮款也是要尽量多出工的。那时,我、夏弟都上着学,母亲将没上学的萍妹及幼小的秋弟托给邻居一个老奶奶看管,每月给人家几块钱。母亲要出工,要给两个上学的孩子做应时饭,要伺候两个幼小的孩子,还要给全家人做衣服、鞋袜,真是非常的辛苦。 其实在我看来,这些都不算苦,最苦的是将分到手的粮食拿回家和将原粮的加工。我这样说农民家的孩子一定会感到好笑,这不是最简单的事吗,有什么苦的?但对我家,对我的母亲来说,却并不简单。去生产队干活,一群妇女有说有笑,受苦受累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得苦了,而分粮食时,人家有劳动力的人家,都是男劳力挑挑扛扛就回家了,而我们家,父亲在外工作,大点的孩子都在上学,母亲就得独自一人将分得的麦子、稻谷一袋袋往家背,尤其是分粮往往是没有定时的,或中午,或傍晚,这时间,对别人,不算啥,而对我们的母亲,却是难关,因为这时候可能正在哄孩子,可能正在煮饭,可能正是家里脱不开身的时刻,然而,分粮食是按名单喊的,喊你你不在就只好将你的一份倒在不拘什么一块空地方。乱闹闹的打麦场上,等分粮的人头攒动,谁顾得为你看堆?何况是什么年月?等你去拿时十成可能只剩五成了。所以,队里的管事人为了尽职,也为了推卸责任,一般是一定要领粮人到现场的,而且为了不愿向一家家解释这次分粮的具体规定,管事人每每等人到得差不多时要开一个简单的会,向大家宣布譬如这次打了多少麦子,分红的截止日期是哪天,全队共有多少工分,是按人六劳四还是按人四劳六,谁谁家多少工分、几口人应分多少,等等。这个必要的过程对母亲来说是难挨得要命的过程,母亲在别人探头引颈洗耳恭听时往往如芒刺在身,面对着待分配的粮食堆,母亲脑子里想的是锅里的饭溢出来没有,栓在床腿上的孩子是否把疴的屎、尿煳了一脸一身……为了公平,分粮这次从村东开始,下次呢,就从西往东,母亲是记不着这些规则的,等她甩开羁绊匆匆赶到场里时,免不了早了晚了的不是时候,队里人多嘴杂,好说损人话的人虽不多但不乏其人,来得早了,有人会说,看人家干部家属,干活不见人,分粮跑头哩!去得晚了,话更难听:看人家干部家属架子多大呀,干活喊不到,给他们粮食也请不动!
第7页 第四章 缺少劳力的日子(2) 每逢这种时候,大度的母亲脸也能涨得通红,有时两眼还会涌满泪水,好心的邻居大婶就会悄悄拉拉母亲的衣袖,劝慰说,别在意,只当他们放闲屁! 从打麦场往家分麦子分稻谷虽然有以上所说的艰难,但比起到山岗上分柴禾到坡地里分红薯又在其次了。山岗上用来养蚕的柞树毛,一年砍伐一次分给社员当柴烧,种在坡地的红薯刨出后都是就地分给各家各户自己往自己家挑,母亲本来可以张嘴央人的,但其一是母亲好强,不愿随便张嘴,其二是这些事不是偶尔而是经常的,大家都很忙,都很累,而且凡我们须要帮忙的时刻也是人家自顾不暇的时刻,这个嘴就尤其难张。每当有好心人看到脸累得煞白,沉重的担子压得摇摇欲倒的母亲时,就说:汪嫂,你等一等,等我把我们的弄回去就来帮你。母亲便感激地谢绝:不了!我慢慢挑吧,都是累一天了!不管母亲如何逞强,最后的一担往往都是别人帮助担回去的。 家事 第二部分 第五章 干部子女(1) 一九六二年我考入的西照一中,是一所集初、高中为一体的完全中学,也是一所升学率很高的在全省都很有名气的很像样子的中学。 那一年,哥哥在平阳初中毕业没有考取高中,其他弟弟妹妹都还小,我一下子成为家庭的重点人物。一贯望子成龙、爱才若渴的父亲,对我的态度大变,看我时的眼光,也由淡漠变为爱怜。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睡下后,父亲从县城回来,父亲在准备睡觉时驻足在我的床前,端详着我蜡黄的小脸说:没想到这小丑妮还挺聪明呢!在条件这样差的小学读书还能考上一中,你找医生给她瞧瞧有什么病,为什么脸青黄青黄,十二岁了还像个尖嘴小猴儿? 听到父亲的话,我在窃喜的同时鼻子发酸,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我的黄瘦老师和邻居们都怀疑是害什么病,母亲也曾给我吃过几样偏方,然而都不见效,唯独父亲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病容。现在父亲发现了,我很想告诉父亲,十二岁了体重只有五十六斤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由于我的脸长川,身材瘦削,恶作剧的同学就根据我名字的谐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小镰刀”。 得了父亲的话,母亲便很认真地请医生给我看病,中、西药也吃了一些,仍不见好转,好则是瘦虽瘦,却不影响吃喝,也有精神,慢慢也就算了。 每想起马上就要去那充满神秘色彩的偌大的校园去,心里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栗村小学只有低矮的两排草房,而我们去考试时见到的西照一中的校舍却是一幢幢又一幢幢;还有那一排排粗壮、茂盛的杨树,能将道路遮盖得晒不到阳光;就连那隐藏在杨树枝叶间的知了们不知疲倦的叫声,都能让人产生无数美妙的遐想;那雄伟的大礼堂,大礼堂旁边宽广的操场,操场里的跳远坑、单槓、双槓和篮球场;那与篮球场遥遥相对的学生食堂,甚至食堂门前一熘排放的十几个牛腰粗的用来盛饭的大木盆……总之,那里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着该校的庞大与尊严。 开学了,我食宿自然都在学校,可是父亲说,学校的伙食太差,一定要我每周到他机关食堂吃两顿饭。我不好拂父亲的好意,再说,十二岁还是不太懂事和很贪吃的年龄,在父亲那里可以吃到白馍,吃到豆腐、白菜甚至肉,而在学校我只能吃到米饭和红薯面馍,因为我从家里只能拿大米和红薯干交伙,我拿什么只能吃什么。父亲对我很宽容,不论我每月在他那吃几次饭,给我发的生活费却一点也不减少,这样我手中的钱就很充足,在学校吃饭时就不必像其他农村来的同学那样,连一份五分钱的菜也不敢吃。我不但敢在早上和中午各吃一份菜,而且我还敢在去父亲处吃饭时,在大街上买零食吃。我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在寝室我俩合睡一个被窝,在教室我们合坐一张课桌,回家我们又同路。这所谓的回家,是指去父亲的单位,她的家在父亲单位的南边,学校在北关,去父亲单位时我们俩能同很长一段路。她的家庭经济条件还算可以,所以我俩在结伴回家时,总是眼睛瞧着道路两旁,当抑制不着肚里馋虫的骚扰时,就掏钱买些零食吃,当然,由于我们的钱很有限,我们不敢大胆地买,我们往往先由一人掏五毛钱买一个拳头大小的白面馍,掰为两瓣,一人一瓣,待吃完了,肚子仍馋得慌,再由另一人掏钱买一个,又是一掰两开,一人一半,这次便捨不得再大口吃,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咀嚼品味。我们买过火烧,买过炒花生,买过蒸栗子,买过糖蒜瓣……总之,都是与解馋有关的,都是一次就买那么一点点。后来经济拮据时想起这段日子,感到简直有些奢侈,奢侈得有点像有钱人家的阔小姐。按说也是,一个县银行行长的女儿,一个县服务公司经理的千金,花五毛钱买一个小馍,花两毛钱买几粒花生并不算过分。回忆起来要说我这一生也有过几天像个“干部子女”的话,就是这段时间。 一天,我忽然觉得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到父亲那里,手中也没有钱了,便凑一个午饭后去找父亲。午饭后的银行大院冷冷清清,大概下班的人已经开始午休。父亲寝办合一的门紧锁着,我喊了两声没人应,就踮着脚扒着窗台往里看,床上空着,我知道父亲不在家,就怏怏回到学校。由于急着用钱,第二天我又去,这次是在晚上,我估计晚上父亲不会到哪里去,结果又扑了空。这次碰见几个我曾在父亲的办公室见过的人,他们机械地与我打着招唿,无非是“放学了?”之类,我问:“见我伯没有?”他们支支吾吾说:“没有。”一个平时见了我很亲热的女职工,竟然讪讪地有不愿与我搭腔的样子。这样连续去了几次,我开始有了疑惑,我敏感地觉得单位职工对我的态度,与从前有些异样:我在前面走,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说的话似乎与父亲有关。我故意放慢脚步,想听出个轮廓,不料他们竟不说了,或故意高声扯起另一个话题;我想找两个我所熟识的人问问话,但还没走近他们便拔腿离去,好像是有意对我迴避。大概到了我第六次去找父亲的时候,有一个我叫不上姓名的女同志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小声对我说,你去人委打听一下,看你爸是不是在那里。我想问清楚去人委什么地方?她已径直远去,头也不回,给人一种她根本没和我说过话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莫非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学校,盘算着与谁结伴去一趟人委会呢?县委、人委是全县的首脑机关,一个十三岁的乡下小妞的确还没有只身闯进去寻人的勇气。
第8页 第五章 干部子女(2) 正在这时候,我被班主任喊出教室,看他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我预感要谈的绝不是班级里那些鸡毛蒜皮子小事。他带我到一个远离同学们喧譁的地方,还没开口,我的牙齿就“得得”打颤,浑身在瑟瑟发抖。我不敢正视老师的眼睛,不敢想像他要向我宣布希么可怕的事情。 “你父亲的事情你大概知道了吧?”他说。 “不知道。我没钱了,一连去了几趟都没见到,也问不出他到哪里去了。”我鼓足勇气抬起头,诚实地说。 “你父亲犯了错误,已经停职反省了。今天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希望你要有思想准备。” “党对犯错误干部的子女,重在看政治表现。你是团员,团的基层干部,学校和团组织都对你抱很大希望,希望你能与你父亲划清界限,与党组织站在一起。” 泪水涌出了眼眶,我委屈地点了点头。 “回教室吧。”老师说。 我没有回教室,而是扭头朝空旷的大操场跑去,跑到操场附近的菜地旁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什么呢?是哭几天来去父亲单位遭受的冷遇?是哭突然降临到我家的灾难?还是哭父亲未卜的命运?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老师总对我们班里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说,我也多次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对他们说过,要重在看他们的政治表现,希望他们能和他们的家庭划清界限,没想到现在轮到别人这样对我说了。以前父亲是公社书记,是县银行的书记、行长,自己虽不像有的同学那样时时浅薄地对人炫耀,但内心确实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自觉不自觉也会流露出领导干部子女的优越感,同时也能明显地觉察出,别人对自己羡慕和尊敬的眼光,而现在呢?却需要与父亲划清界限了。老师说,组织上希望自己要与党站在一起,那么父亲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呢? 我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第六章 官场跌跤 几个月以后,父亲的问题有了结果。 父亲回到家什么也不解释,只将在人委对我说过的话又对母亲和哥哥说了一次。我们家人只风闻父亲是涉嫌男女作风问题,具体是咋回事无从打听。邻居李婶曾怂恿母亲直接问问父亲,因为做妻子的对这类事不该置若罔闻,母亲不知心里咋想,嘴上却说,我信他,他不是那号人。父亲进家的时候,虽然特意理了发,但仍满脸憔悴,精神也不好。父亲从此不再到银行工作,被分配到县水利局,工资由原来的八十三元降为六十元零五角。 父亲被调到水利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去上班,而是上访告状。上访告状,单位是不报销差旅费的。我们家的经济一直都很紧张,父亲曾回老家与叔叔商量欲卖掉祖上留下的几间破房子,叔叔不肯,说房子破烂卖不出几个钱还在其次,主要是父亲的状不一定就能告得赢,告不赢的话当然就不能指望父亲再帮他盖新房,没有房住他一个农民将如何度日?他说婶子已声明,他们敢卖房她就离婚。父亲又去找他的姐姐妹妹,都没得到援助,因为她们过得也很清苦。这时候,母亲又为我们生下一个弟弟,取名小冬,排行老六。八口之家依赖父亲的六十元工资维持已属不易,何况父亲此间心中还只有他的冤案,上访来去坐车、食宿花费很大。 母亲说,不能指他了。为了腾出自己的手挣工分,就忍痛将小儿子送给了缺少男孩儿的大姑母。这样,有母亲和哥哥两个劳动力,父亲的负担得以减轻。 后来父亲到水利局上班了,据说再不上班,水利局就要开除他了。另传说,在他不上班跑上访的时候,水利局其实已经上报了要开除他工职的材料,是新调来的县委书记一句话救了他,县委书记听了水利局的汇报后说:行了!一个副县级干部为那么点儿事弄到这一步已经够行了!于是水利局便不敢再说开除他的话了。听来我们大队驻队的县委干部老贾讲,我父亲的事的确是有些冤枉,他说,这事其实不算什么事,只是说父亲对一个女职工说过一句什么意识不好的话,父亲不但不承认自己说过还追究那位女职工编造谎言的动机。此事闹大以后,县纪委派工作组进驻,给父亲谈话说只要他承认自己说了那句话,检讨一下自己有不健康意识就算了,可父亲除坚决不承认他对她说过什么外,还指责工作组这样处理问题是不对的。人家工作组长对他拍桌子,叫他站起来,他竟然一脚踢翻凳子,并将桌子推倒。老贾说县直的科局长们都说,父亲吃亏在他的傲气,仗着自己是平阳下来的干部,银行又是系统管理,垂直领导,不尿地方,精简下放人员时先拿县委、人委领导们的家属、亲戚开刀,等他有事时谁仔细他? 父亲受严惩是吃态度的亏又一次得到证明是在一九七九年,父亲在去找当年的地委书记要求平反他的冤、错、假案时,我也跟随着。这个时候我对父亲所犯错误的来龙去脉已经了解,因为我已经为父亲写过几份申诉材料,也见过几个证人。我记得那个书记说,对你的处理是重了点,不过,你当时的态度也实在是太那个了些。父亲说,我还是这个话,关键是我犯没犯错误,如果我压根就没有错误,作为一级党的组织,不给好干部撑腰,反助长坏人坏事,我的态度怎么会好?他们对我错误处理,我怎么就不能越过他们向上一级党的组织反映情况?我履行一个党员的正当权利怎么能说是目无组织、目无领导?那个书记说,你说的道理放在现在的环境中也说得通,但当时却不能这样说,当时有当时的情况。
第9页 不管如何,父亲受的处分在十六年后终于得以平反,恢復了他的党籍、恢復了他的副县级,自然也恢復了他的工资,但,在这漫长的十六年里,我们全家在政治上、经济上、身体上、精神上所遭受的损失却是无法弥补的,尤其是我们的父亲,原来是一个精明练达、老成持重、对人和蔼、待物有度的人,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处理,神经因受刺激过量而失常,虽不像那些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经常裸足赤膊去街上游说,也不哭哭笑笑疯疯癫癫,但脾气变得狂癫暴躁,性格变得喜怒无常,眼里常射出傲慢而阴冷阴冷的光。 第七章 责任少年(1) 一九六三年初冬的一天,哥哥来学校找我,喜滋滋地告诉我,他验上兵了,三天后就要来县城集合。我为哥哥高兴,也为哥哥走了以后家庭的困难担心,忧郁地问:“咱伯、妈同意吗?”哥哥一扫满脸的喜色,怒气沖沖地说:“我才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呢!当兵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是我的自由,这个家我实在是呆够了!咱伯当行长时,放着现成的工作都不让我干,现在他垮台了,更指望不着了。我不能让这个家给毁了,我要去当兵,去自己闯天下!”哥哥说着,将脸仰望蓝天,一副勐虎出笼啸傲山林的模样。 哥哥参军走了,家中少了唯一的男劳动力,家中增添的困难是:缺柴烧。哥哥在家时,已能和村里的青年人一起进山,不过每次回来哥哥都叫苦不迭,发誓一定要跳出这累死人的鬼地方,说进山拾一次柴都能让他少活几年。他走后,就苦了两个大点的弟妹,母亲总哄着他们,确切地说是逼着他们,到附近山坡上割野蒿和杂草,我只要星期天回家,自然也去。我们最怕的是山坡上的麻蜂和一种浑身长毛的软虫叫“洋辣子”的,碰见成群的麻蜂,自然会被蜇得鼻青脸肿,但尤可躲避,那与蒿草一样颜色的躯体软软的“洋辣子”,却让你防不胜防,只要手或胳膊轻轻触到它的绒毛,那又疼又痒的感觉真恨不得挥刀将疼痒之处砍掉。仅十一岁的夏弟和八九岁的萍妹,常常被“辣”得咧着嘴哭叫,然而为了吃饭,幼小的弟弟妹妹都很听话,每天都要趁放了学的有限时间去山坡上割小小的一捆青蒿,回家摊晒在石头堆上,供一天的柴烧。星期天多割一些,供天阴下雨时烧。若经常是晴天,烧柴问题就不大,若遇阴天下雨,可就糟了,这时候,母亲的应急办法就是待饭做好后,赶紧往热灶膛里塞一大团湿柴,等下一顿做饭时,塞进的湿柴就烘得半干,就可以点燃,而只要有一拢柴被点着,俗话说:火大无湿柴,慢慢将水湿的柴往火中续,就都着了,就可凑合着做饭。这当然要有很好的烧火技术,万一不慎中途将火弄瞎,那再想点燃就非常困难。 遇到麦天,母亲就率领着我们去地里拔麦茬。麦茬坚硬,是烧锅的好材料,不过这需要吃很大的苦,因为天不亮,队长就喊着下地割麦,割一天麦子,累得动都不想动,再打黄昏拔麦茬,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但想到这样可以减少到山坡上受马蜂围攻和“洋辣子”辣的机会,就咬着牙去干。母亲总说,妈也不想逼你们,可没有办法呀,要是不抓紧,再过两天地一犁,想拔也没有了,没柴烧咋上学哩?我们都懂这个道理,尤其两个弟妹,在秋天颳风的日子里,本来背着书包去上学,路上发现有被大风吹下的一洼一洼的树叶,就撒腿往家跑,宁肯因旷课被老师罚站,也不错过拾柴的大好机会,用小篮子一筐一筐往家拾树叶子。 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即一九六四年,夏刚十二岁。十二岁的夏弟因成绩不好没考上初中,父亲说,再让他复习一年吧。母亲说,复习也是瞎复习,这孩子脑子笨,读书不开窍,家里缺劳力,不如在家干活好。父亲说总不能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不上学,长大让他干什么呢?夏弟情愿干活,他不想再复习,他总是因迟到,因作业不能完成而被罚站,因成绩不好受老师批评和同学们的奚落,他对上学不感兴趣。但夏不承认他脑子笨,他听到父母的对话便嘟囔着说:老是该上学了,俺妈还叫人家舂米,老是为去拾柴耽误做作业,老是……母亲便黑着脸说,老是,老是,你就老是没理犟三分,你姐为啥老是受老师表扬?要是你也和你姐一样顺顺熘熘考上中学,我就不说你笨了。夏便不服气地说,你偏心眼,老是……大家都笑起来。不管如何,父亲说,为了孩子的将来,再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孩子,还是叫他再復读一年吧。 復读了一年的夏,仍是没有考上初中,这更坚定了母亲的看法,认为夏不是读书的材料,她更是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干家务和干农活了。农村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已经会跟着父兄到山上拾柴,这大概也是见习劳动,只是跟着大人们一块满山奔跑着将干柴拾拢归堆,大人们将自己的柴担綑扎停当后,就帮孩子綑扎出一个小挑子。路上遇到须用一个肩膀挑,即俗话说需“靠肩”的地方,都是大人将自己的挑过去后再拐回来帮小孩挑,直到小孩子能胜任为止。母亲便把夏託付给同村的李叔,央烦他拾柴时带夏一同前去。大人们都不愿带孩子进山,拖累倒在其次,万一出了危险不好交代,但母亲既然张了口他也不好推辞。开始的时候,他还算热心,在綑扎好自己的担子后,就帮笨手笨脚的夏綑扎,遇到危险地段时,也常拐回来帮夏挑一程,然而进山拾柴会遇到各种不顺利,好多时候连大人们也是自顾不暇,这时候李叔就顾不得帮他了,这时的夏就非常可怜,因为他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也扭不动“腰子”。所谓“腰子”,实际是找些质地柔韧的细树枝,弄几根用力将其拧噼并像拧麻花一样拧成可以将干柴捆紧的“绳索”。由于力气小,柴捆不紧,加上不会扎挑子。这“扎挑子”是最有技术的,须将扁担的一头用力朝捆好的柴捆腰子中心扎去,扎得好的标志是用手托起扁担柴捆在空中不会左右晃动,然后将扎好的一头儿扛在肩上,将扁担的另一头用力朝地上的另一綑扎去,扎进去后双手将扁担托起,忽闪几下子,觉得平衡、稳当,这副挑子算扎成了,如果扁担在柴捆被扎的地方摇曳、晃动,担子挑起来就会四角不平,左右摇摆,那就糟了,路上非“泛蛋”不可。这“泛蛋”所指很广,譬如走不成路或挑子散架等,总之是出了麻烦,这就须重新綑扎,这样影响的就不单是自己,而是一起来的人都不能按时回去。进山的人有一条规矩:顾伴儿,不能将一路来的人撇下。再不顾伴儿的人,恨得咬牙也要等着同伴儿一同出山,想自己迈步先走只能等出了山口才可以。这样的结果是,大家内心里都不愿与夏一起进山。夏总是像夹尾巴小狗儿一样跟着大家,路上免不了遭受奚落和白眼。当然,好心人也是有的,也总有人在忙完自己的以后给夏一些帮助。
第10页 第七章 责任少年(2) 我非常可怜夏弟,小小年纪就经受这种磨难。但一个家在农村的男孩子,进山拾柴似乎是义不容辞的。夏弟总是在我用不放心的眼光看他的时候,大咧咧地说,别担心,姐,我现在其实啥都会了,我其实没有多麻烦他们。母亲为了表示对儿子的爱怜,总是让弟弟中午的干粮带成大米干饭。进山的人早晨要起五更做饭,吃后带一顿干粮,晚上的饭自然是回来吃。带什么干粮全看各家的生活条件,有带馍的,有带干饭的,有带煮熟的红薯干或蒸熟的红薯的。我家吃不起馍,但母亲也决不让夏早上吃红薯或红薯干,她让夏早上做萝蔔丝咸干饭,吃后再用手巾兜一兜中午吃。夏比别人苦的还有一点,好多人家都是妻子或者母亲早早起来为进山的劳力做饭,饭做好后唤醒劳力们起床,而母亲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她怀里还揽着一个吃奶的小娃娃,只要她一起床,娃娃就哭叫,夏便很懂事不让母亲起来为他做饭,而是自己早早爬起来烧火做饭。如果星期天我刚好在家,我就要起身为夏弟做饭,他便硬按着我的被子不让我起来,说姐,我反正得起来,何必两个人都睡不成呢?我如果再坚持,他就说姐,不是我不让你做,是我吃不惯你做的饭,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做干饭的技术比妈还强哩!我知道弟弟的良苦用心,就不再坚持。听着弟弟在外面的灶火棚子里淘米、洗菜,拉风箱烧火,望着蠕动在灯光下他幼小的身影,我总恨自己不该是个女孩,本该我去做的事让弟弟去做,让弟弟小小年纪就承担家庭的重担,我只感一阵阵的内疚和心酸。 好则是,夏的个子在一天天长大,干活、拾柴的技能也在一天天提高,同伴们已不多嫌弃他,只是在出山口以后,他的速度仍赶不上大家,往往别人都到家了,他仍没有踪影,母亲看见有担着柴的人过来就问“俺夏呢?走到哪了?”别人就说快了,在后面呢!母亲便抱着孩子一程程往前接,尽管接着儿子她也不能替儿子担一担,但她还是执着地往前赶,而且边走边喊:夏!夏呀……直到苍茫的夜色中有了她熟悉的稚嫩的回音,母亲才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她就站在或坐在路边眼巴巴地望着那曲折的山路,一直到能望见那担着柴担的幼小身影…… 第八章 “文革”之初 一九六六年夏天,用当时的政治术语讲,是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西照一中,不,准确地说是在西照县正式开始。 从那个时期过来的人都知道,各地的“文革”,几乎都是从学校开始的,也就是说,是学生们先闹起来的。但具体因什么事,通常说的引发“革命”的直接原因即“导火线”,却各不相同。 西照一中“老三届”的同学和当时的教职员工都清楚,“文化大革命”在本校的爆发,是缘于对一个依仗教师职权欺凌女学生的人的声讨和揭发。 这时候,我的父亲正以一个普通水利局干部的身份在远离县城的深山区水利工地上工作。父亲单位的政工组长等两位同事到学校找到我,说明了他们的来意,我对他们的关心表示了感谢,但对他们对学校近段发生的事件的认识不能苟同。我不认为我们学校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政治暴乱”,不认为学生们是在“反党”,不认为我们的行动是“受一小撮反动老师的支配”,更对他们害怕我们会像“五七年反右派一样被划为右派分子”而感到好笑。 我在这次事件中并不是激进分子,因为我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说话、做事基本上还是有组织原则的,但对邢耀的流氓行为确实感到愤恨,对学校领导对邢耀的庇护感到不满。我虽认为那些激进的同学的行为方式有些欠妥,但工作组一进校就如大敌当前把这些同学视若洪水勐兽,甚至私下里说那些积极的同学和公开站出来支持学生的四名青年教师是什么“动乱分子”“危险分子”,我认为也是不对的,他们这样做导致学生们轰赶他们虽然过火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父亲的同事劝我一定不要再参与他们的活动,他们说我的认识太幼稚,他们说政治是残酷的,阶级敌人是很狡猾很隐蔽的,说你们太容易上当太容易受骗,他们劝我在学校不好保持中立的话就先回家去,宗旨是一个革命干部的子女绝不要做出反党的事。 我对“校文革”迟迟不批准我加入红卫兵组织有意见,我对工作组将那四位青年老师定为“反革命”有意见,更对他们把前段运动中的积极分子视为右派学生打入另册有意见,但是,对随便那么几个同学一商量,就可以自制公章,自制旗帜,就能自己发展红卫兵成员也不贊成。我只好消极地观望着,我期盼着去北京的那些同学早点带回来消息,无论他们是正确的还是说他们是错误的。对当时学校的正统组织“校文革”发动的揭批所谓“黑帮”们的大批判会,也没有兴趣,因为我看到积极分子几乎都是平时不好好学习的学生,他们的理论我也不能认可,譬如,有同学指着某老师的鼻子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我是贫农的后代,你说你总是打击我,你是什么行为?还有一次我们班批判完学校的团委书记将他押送回他的住室后,让我留下来监视他,中午别的同学都走了,他趁没有外人,就委屈地问我:汪瑞兰你说,大家今天批判我的那些事,不都是你们团支书们汇报上去的学生中存在的活思想吗?譬如“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我记得还是高一乙班的支书汇报的,我在大会上批判了,现在怎么能说我是借批判之名行宣传之实呢?我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便慌慌地看看门外没人,小声说,有,你就承认,没有,你就不承认,相信组织上会有结论的。说完我赶快跑到门外。从此,我再也不敢一个人面对他,也决定再也不一个人面对任何一个受批判的老师。
第11页 …… 再到学校去,已是六七年的春末。我们接到通知,说工宣队进驻了学校,当时提出的口号是“复课闹革命”,实际上谁都清楚复课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有课本倒在其次,主要是学生、教师已早没了安分的心,社会上各单位都在夺权,两大派的精英们都试图取得革命的领导权,造反派内部也在不断地为争谁的造反资格老,谁是“响噹噹”而闹得势同水火。武斗不断发生且逐步升级,学校的造反派组织“司令部”像“小延安”一样不断向全县各个革命需要的地方和单位输送“干部”,插手和指导那里的运动。“校文革”的同学们在百无聊赖之际,在工宣队的领导下将运动初期揪出的“死老虎”,即没被革命学生解放的“黑帮”们再拉出来批斗,用当时的行话说叫“烫剩饭”。记得有一次批判老校长和几个追求升学率有功的权威老师时,为了不违反毛主席提出的“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要求,会议的组织者除了让他们站成一排每人将右手高举过头顶不准随便放下来外,还在每人的面前扯一个大灯泡,那正是六七年炎热的夏天,300瓦的大灯泡发出的热量将这些老师烘烤得满头大汗,飞蛾和蚊子将他们的头脸团团围着,有老师耐不着蚊子叮咬的奇痒时若伸出左手在脸前晃一晃时,就有学生上前去踢一脚,伴随而来的就是“×××要老实交代,不许狡猾抵赖”和“×××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这样的批判会自然令很多良心未泯的同学感到痛心和无聊,所以每有这样“要蚊斗”的大批判会,我便和与我观点一致的几个同学藉故躲藏起来,我们心里都很惆怅,不知这样的运动还要进行多久,不知等待我们的前途到底是什么。 第九章 病魔突降 第七天头上,父亲甦醒了。大概是中风的后遗症,也可能是高烧昏迷中为仓皇转移遭了雨淋,父亲甦醒后的第一个发现便是他的右半边身体尤其是右腿使不上劲儿。治疗将近三个月后,才可以拄着拐杖下地,县医院的医生说,他们的本事也就这样了,只有回去慢慢地恢復。父亲对自己从此成了什么也干不成的残废不甘,决定去省城继续治疗。父亲的机关对他去上级医院治病不反对,但按规定不是必须住院的重病号公家不派护理,不报销护理人的差旅费,也就是说只负责父亲一个人的来往车费和住宿费。父亲当时的身体状况,一个人去是绝对不行的,没办法,即使单位不管,家里也只有跟一个人去,这个人的最佳人选就是我,因为母亲不久还要生孩子,夏弟要在家担水拾柴,其他的弟弟妹妹都太小。 从六七年夏天到六八年春天,父亲两次到郑州治病,歷时大概有五个多月,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做护理,这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与父亲单独接触最多的一段时日,在这段时间里,我开始体验生活的酸甜苦辣,也从有些神经质的父亲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我记忆深刻的有这样几件小事。 一件是,在一次乘车的混乱中,我逃了票。当我心里咚咚敲着小鼓搀扶着父亲下了车,看着车缓缓启动离去心里正被一种侥倖激动着的时候,父亲突然说:让我看看你刚才的票!我忙向口袋里掏,因为经常坐车,口袋里的公共汽车票是很多的,也活该我出丑,在父亲犀利眼光的逼视下,我怎么也找不出两张五毛钱的车票,我只好随便捏出两张说:给!父亲看了一下说这不是,这趟车是每张五毛。我又在一堆废票中捡,但慌乱中怎么也捡不到,父亲说,你不用扒了,这趟车你根本就没有买票,我看得很清楚。 既然他看得清楚,我也就只好承认。 你说,为什么不买票? 没有零钱,人又多,我怕十块钱服务员嫌麻烦……我吞吞吐吐解释。我知道我不能说是想省钱,因为父亲的做人原则,是教育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爱占小便宜。 你拿出大钱了吗?你以为你说的理由可以成立吗? ……我嘟着嘴不说话。 你知道你今天所犯错误的性质吗? …… 你知道你若在工作岗位上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这不是工作岗位!”我不能不说话了,我认为他是在无限上纲。 什么事都是从小惯大!你现在敢逃票,你长大工作了就敢贪污!这一次侥倖没被发现就会做第二次、第三次……像开批判会,他讲得振振有辞。 我知道犟不过他,何况本来理屈,就只管低了头挨他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自从父亲仕途受挫以后,他眼里射出的光总是亮得让人不敢看。 数落足批判够,他仍站在那里不动,我说好了,咱走吧,我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这样了。不料父亲并不就此罢休,他说:在这儿等着,等这趟车过来时你上去,作个检讨把票给补上! 你?!……我一听气得浑身哆嗦起来,大声嚷道:伯你太过分了!你是闲极无聊快成神经病了…… “啪”地一下,我挨了一个嘴巴。气极之下,我使用了父亲最忌讳的名词“神经病”。 他打了我以后,气愤地捣着拐杖疾步往前走了十来步,又勐转身拐回来,眼里喷着火说:嫌丢人?干了丢人事你不想丢人?有错改错丢什么人?
第12页 我知道对他已无理可讲,我飞奔到一个商店里,掏出一张拾圆钱换成零钱。我手捏着两张五毛钱站到父亲面前,恨恨地边撕边哭着说我撕了它行了吧?我撕了它行了吧!? 父亲见我撕钱勐一愣怔,跟着是举起了拐杖,我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我回家了!我不伺候你了!我永远也不来伺候你了…… 我真的走了。把行走不便的父亲一个人扔在大街上一个人扬长而去。当时我一点也没想到我离去和换我母亲去郑州这期间的四五天间,父亲会因身边无人照护遇到多少困难…… 家事 第三部分 第十章 啼笑姻缘(1) 对于大春的这门亲事,母亲说父亲原来就不是真心同意。为什么萌生为大春定亲的念头,据说是他曾听回来探亲的大春的一个战友讲,大春在部队很勇敢,谁都不敢骑的烈马他都敢骑,父亲便很担心他会出事。由于大春自小跟着他在城市上学,家庭观念比较淡薄,也就是说,对父母、弟妹不很眷恋。父亲对母亲说,用什么可以牵扯一下这孩儿的心呢?要不,给他说个媳妇?恰巧这时遇着了欲给他说媒的老乡。父亲虽然不准备在农村为儿子找媳妇,但一来碍于老乡的情面,二来想着儿子反正也不在家,仅通通信与结婚还有很大的距离,正符合他的用一个姑娘来牵扯一下儿子的心使他不至于在部队无牵无挂地闯出事故毁了身体甚至丢掉小命的愿望。他想得很美,将来儿子如果在部队提干当了军官,这亲事自然就不成了,如果復员回来,成不成也在两可之间,从内心讲,即使儿子復员回来安排个一般工作,他也是不希望他再建立像自己这样一个女方是农业户口的“一头沉”家庭的,所以,当听说女方可能有什么“作风问题”时,父亲实在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是一个政治工作者,做事极其讲究策略其极注意“占理”,他深知女方的自动放弃实在是自己亲手为儿子缔结的“错误婚姻”的最好结局,但媒人的提醒也使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这便不能不使他顾不得身体有病而全力来应付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父亲果断地说,“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我看不如趁我在家就把婚结了。” 大春听了非常惊慌,忙说:“不!这事不急。我还正在服兵役,部队对我已进行了考察,准备提我当干部,我不能过早地解决婚姻问题,我与菊花也商量好了,等我兵役期满,不论是留部队还是復员,就立马结婚,她家的父母也都是同意了的。” 父亲诡谲地笑着说:“部队那方面,你不必担心,我可以给你们团长去电话解释一下(哥哥当时是团部的通讯员)。我的身体有病须人照顾,你母亲因家务大不能跟随护理,总不能叫你兰妹从此学也不上专职伺候我吧?等菊花过了门就可以在家主持家务,把你母亲腾出来去郑州照顾我。就这样,叫你二叔准备一下,三天之内把媳妇接过来!” 二叔二婶惊得张大了嘴巴,不知父亲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哥,你是说叫大春这两天就结婚?”二婶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听错,这样问。 “对呀,不就是做床新行李吗?把堂屋腾出一间打扫一下做新房。现在不是正提倡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吗?我们是革命干部家庭,大春又是现役军人,应该带头移风易俗。就这样定了。”他这样说后又喊着二叔说: “国梁你明天到李村去,将我们的意思告诉菊花父母知道。” 我也猜不透父亲为何出此下策,难道是以其霸道、主观、草率达到引起女方反感主动拒婚甚至退婚的目的?反正我不相信父亲真的要给哥哥这么草草完婚。 果然,李家以太仓促来不及为女儿置办陪嫁为理由不同意。父亲说,这不能成为理由。置什么陪嫁?不知道现在正搞“文革”,到处在破四旧立四新?何况大春马上还要回部队,又不在家过日子!问问他们姑娘,对大春喜欢不喜欢,两个人只要互相喜欢,这就够了。 哥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但几次欲言又止,脸的颜色一直憋得像猪肝一样,父亲却和颜悦色,问大春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好和父亲讲?我觉得父亲好阴险好可怕,他一定是期待着大春能说出有关李菊花的什么隐情,问话时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但笑容的间隙,那两眼射出的光却尖锐得像钢锥一样直刺大春心脾。 大春开始是双手抱头不说话,而后像疯子一样趴到二婶的床上号啕大哭。我第一次听到成年男子的哭声,真是像牛吼一样,让人撕心裂肺,我突然非常可怜起哥哥来。等哥哥的哭声渐渐小些以后,父亲用眼示意二婶,让进去问问他哭的原因。 第十章 啼笑姻缘(2) 哥哥囔着鼻子告诉二婶,他啥也不为,就是不想这么早结婚。 这回答无疑令父亲非常失望,大骂大春是个蠢如猪狗的东西。父亲说,不想结婚的话不应该是你说,应该叫李菊花说,你去,你去等她一句话。 言外之意,她只要说声不愿意,父亲马上不再难为他们。 大春只好像棵霜打的麦苗和二叔一起再次去了李庄。 出父亲意料的是,大春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却是李家同意三天内送姑娘前来完婚的消息。
第13页 父亲这一气非同小可,举着拐杖非要把大春当众噼死。叔伯爷儿们、左邻右舍都来相劝,说这不是挺好吗?咱想结婚人家立马就答应结婚,多给咱面子!父亲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副欲说还休的气急败坏模样,嘴里嘟嘟囔囔到底也没对众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遍遍痛骂大春是窝囊废。 看俺哥这给弄的!二婶抱怨说,照我的意思,干脆给她父母来明的:你们妮儿有闲话,俺们跟着丢不起这人!俺哥硬是不让,说这是蠢,他这可不蠢,人家就答应结这个婚,我看他咋办,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父亲并不气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藏头漏尾地启发儿子,这样轻易、草率答应给一个刚见面不到三天的男人结婚的女子一定不是个好女子,说我们开始说要结婚只是想试她一试,她真答应时我们要她不要她就需要考虑了。 不料大春不但点拨不醒反而对他的做法非常反感,顶撞他说,伯你不能这样想和这样做,更不能说这样不道德和不负责任的话,结婚是人生大事,你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怎么能利用它来玩弄阴谋诡计?再说我们也不像你说的那样真的互不了解,我们俩已通信两年多已建立感情了,我们只是还不想结婚,既然父亲希望我们结婚早结也未尝不可,你不能把人家的孝心反当成是…… 不等大春说完父亲就气得手拎拐杖在屋里跺脚摇头地直兜圈子,反覆说我汪国栋咋就养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不透人气的、没有出息的儿子呢?!刚见一个女人面三天就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老子的话简直还不如放屁…… 由于吵闹得有些不合常理,旁观人逐渐也悟出了父亲的真意,私下里免不了议论纷纷,议论中心大都在指责父亲,说他仗着自己是国家干部,仗着儿子将来不是军官起码復员回来也当个工人,他是后悔当初不该在农村给儿子定下这么一房媳妇,他这明摆着是无事生非意在逼女方退婚,可他的儿子不灵性,或者叫年轻没有老子的心计,老子呢不便明说像是嘴里噙个热糖元,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父亲怒气未消,他对事情就这样办很是不甘,他挖空心思又想了一个办法,让他外甥女用架子车拉着他到了公社,他对公社民政干部说,汪家庄有个现役军人汪大春,这两天要与李村的姑娘李菊花前来办结婚手续,希望公社不要给他们办,因为汪大春是现役军人,未得到部队许可私自结婚是违法的。民政干部问他是汪大春或李菊花的什么人,父亲说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让这个军人犯错误,也提醒你们不要犯错误,我是一个普通公民,一个坚持原则的国家干部。那位民政干部看他神经兮兮的,答应说调查一下,如情况真如你所说,我们一定不给他们办。结果第二天哥哥去登记时,由担任村干部的二叔领着,二叔与公社民政干部非常熟,对民政干部说你不必介意,那人是俺哥,他是不想叫他儿子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媳妇,可两个孩子愿意,你说该咋办呢?民政干部说那当然是看结婚者双方的意愿,只要双方愿意,谁也干涉不了。就这样,结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哥哥的婚姻就这样确定下来。父亲干涉的结果是不但失去了媳妇,也失去了儿子。哥哥将李菊花从老家接到西照县城另立了锅灶,有滋有味过起了小日子。哥哥的工作是经常下乡,从栗村父母家门前的公路上过时也不到家里去,更不说对家庭有什么帮助,父亲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希望见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但儿子果真不见他时,他是非常生气的。 第十章 啼笑姻缘(3) 哥哥的婚姻使父亲的权威和自尊都受到很大的伤害,也使父亲原以为儿子大了可以帮他挑一挑家庭生活重担、替他分忧解难的希望成为泡影,他的神经因此而再受重创,本来就不太健康的大脑更加不健康了,总是神经兮兮地暴跳如雷,为一点点不愉快就大吵大闹。 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日子从此更加艰难了。 第十一章 毕业回乡 一九六八年冬天,我和早我们两届的同学,也就是后来通称为“老三届”的同学们一起扛着学校发给我们的纪念品:一张铁杴,一套《毛泽东选集》(简装四卷),回到了农村。 回农村劳动一段以后,我觉得毛主席说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一指示是非常正确的,因为艰苦的农村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一个自小到大都只是从家门到学校门的青年人,尤其是在城市长大,连麦苗、韭菜都分不清的青年学生的教育和锻鍊是太大了。更深远的意义暂不讲,起码它可以使我们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了真正的理解,使我们知道了粮食的来之不易。 此时已经到了一九七○年,那时出于备战的需要,从东北的哈尔滨、山西的太原、吉林的长春等大城市,突然要搬迁到我们县境内大山沟中几个规模庞大的兵工厂,焦枝铁路也要从我们县通过,这就需要抽调我们县成千上万的民工去干活,名义叫做“支援三线建设”。我们公社支援的对象是“国营东方机械厂”,仅我们大队就去了八十人,由于我知道这仅仅是民工,很多瞎字不识的人,甚至瘸子、傻子都被抽去了,所以队里没有分配我去我也不遗憾,我想我要去的地方,起码是个表现好了可以转为正式工人的地方。
第14页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一次去县城赶集的路上,碰见外大队我的一个已经参了军的同学的妹妹,她对我说“向阳厂”正在招收工人,说她的一个本族叔叔是县公路局的,在厂里负责修建桥涵,可以先到他那里去干,表现好了就可以转为向阳厂的正式工人。我说那你咋不去呢?她说她想去就是没有同伴,她们村去的都是男的。她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当然愿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她说只要公社开介绍信人家就要,我说这介绍信好开吗?她说不清楚,试试吧。 回家我就把这事对母亲说了。母亲这时候已经从郑州回来,之所以能回来还是为我,因为有一天我在心情极度烦闷之中给在郑州治病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们的同学很多都出去参加了工作,而我却只能呆在家里每天给弟弟妹妹们做三顿饭,到生产队挣七分工。按说作为父母的长女在家庭有困难时应当替父母分忧,也不应该有怨言,但想到自己的前途命运,心里却非常焦躁,用小老鼠撞翻了五味瓶来形容女儿此时此地的心情是再准确不过了。父亲接到我的信后,毅然决定让母亲回来,他说他一个人试一试,行的话再在那儿坚持治疗一段,不行的话再另想办法。 母亲对我这样去“参加工作”很不放心,但想想父亲现在是自己顾不了自己,她又是一个在外事方面没一点能力的家庭妇女,所以也就没有反对,说你自己去跑跑看吧,去不成就算了,今后总会有机会的。我于是找到大队支书。大概支书也认为我们这些学生必不是久居农村之人,出去一个将来少一个待安排对象,于是笑呵呵地说,好事嘛,支持!便吩咐给开介绍信。我持着大队的介绍信跑到公社,公社管公章的干部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那活儿你干得了吗?我说既然别人能干得了我就也能干,只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对不对?他听后边摇头边为我开了介绍信。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地顺利,在去向阳厂的路上,虽然背着背包但却觉身轻如燕,一路只想唱歌,我想,我终于走出了农村,要参加工作了。 这是一个建桥涵的工程队,工种很多,有整天跳进泥水中挖掘桥基的,有用锤子、钻子叮叮噹噹凿石块的,有搅拌混凝土的拎灰包的,有砌石堰垒石墙的,有把石匠凿得方方正正的石条石块往砌墙师傅跟前搬运的。在距工地四五里远的一座小山上,有开山放炮採集石料的,将採好的石料往工地上运送,就是我们一班和二班的任务,大约有二十多人。 我们的工作单位叫“施工队”,驻地附近的其他单位都知道施工队有一支“赤脚娘子军”,这支娘子军人数并不多,只有十四个人,最大的三十五岁,是某公社的一个老姑娘,五十年代的一个中学生,一直没机会端上“公家饭碗”,个人问题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难以解决,她比其他人来得都早,是元老级,是我们的“军长”。最小的十六岁,就是和我一起来的我的同学的妹妹。刚来时,我们俩不理解大家为什么有鞋不穿偏要打赤脚,尤其我们的“军长”,那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怕人家笑话,我更不敢想像肩膀上压着沉重的石头担子,赤脚在满是尖刀一样的石渣子或长满小刺的荆棘丛里走是什么感觉,可是当我们抬了两天石头后,我们便自觉向她们学习起来,也把鞋子脱掉了。为什么呢?因为从工地到採石场一来一回将近十里山路,随时都会有沙砾和石子钻进鞋子里,肩上压着沉重的担子又没有工夫脱鞋倒掉它们,它们随着脚步在鞋内运动,把脚硌得疼痛难忍,而赤脚走路就不同了,地上的沙石也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在双脚强大的压力下,不论是张牙舞爪的荆棘还是有稜有角的石渣,都变得服帖老实,只是刚开始时,脚底的嫩肉经不得刺、硌,经过一段的磨鍊就有了忍耐力,两个月以后我们曾经在路上休息时试过,用花椒树上的三棱形圪针刺我的脚板,除了脚腰的凹处有微麻的感觉外,前后脚掌处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用力大了反而把圪针的尖端也弄折了。 第十二章 挑战亲情(1) 在我到东方厂我们大队的民工连当会计兼伙食长期间,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父亲就那么慢无穷期地病了下去,每年至少要去郑州治疗三四个月,这三四个月除公家报销的费用外所欠的债务已足够全年用他的工资偿还,好则是我当民工所得的收入缴队后已能得到一个全劳动力的工分,夏弟每日也挣到了八分工,加上母亲不定时地出工和积土肥及人粪尿的工分,我们家已基本不用缴缺粮款,生活质量也有了很大改善,可是这时候,我们的母亲却一天也不愿意在西照县熬了,用她的话说,她实在是在这儿受够了!是的,母亲在西照,的确是作够了难受尽了罪,自从五八年离开故乡,她没有回过一趟娘家。我的姥爷死于六二年的大飢饿,舅舅们没给她说母亲也没回去;姥姥死的时候,父亲正遭难母亲便更不能回去了。平常的年景中小的孩子缠身,大的孩子上学要吃应时饭,母亲实在是脱不开身。但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没有怨言。可是现在,丈夫瘫了,成了个整天吹鬍子瞪眼睛发不完坏脾气手不离拐杖动不动就甩谁一下子的暴君,孩子们呢?大儿子为娶媳妇和父亲闹翻后几乎不进家门,更不用说对家庭有什么帮助;而我——这个母亲最疼爱也寄最大希望的大女儿,因“文革”搞得没学可上,到外面当民工去了;二儿子上学成绩不好,看样子就是个公社社员的材料了;其他几个子女还小。她认为就我们家目前的情况,继续“在外面游”,已没有意义更没有必要。她说,她上次陪我父亲回老家时,乡亲们都说,看现在的世光(世道、形势),国栋身体又这样,还是叶落归根赶快回自己的家来吧。亲戚们更都是劝着叫回,说亲顾亲顾,住得近了也好有个照应。所以她决意要回老家去。
第15页 母亲回去以后,亲情经受到严峻的考验。首先接受挑战的是过去一贯对我们的父母即他的哥嫂很尊重的我们的二叔二婶。一九五八年,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去平阳时,是将行李被窝打成两个包袱净人走的,家里的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个宽阔的大院子,两间高大的门楼和一应什物全部留给了刚结婚的二叔。十二年后我们的母亲又领着她的四个幼小的子女回来时,两间门楼已经倒塌,五间房屋还在,不同的只是原来住在厢房的她的弟弟和弟媳,现在以主人的身份居住在上屋,两间西屋由于只是堆放些杂物没有人住年久失修而破烂不堪。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长不离祖”,是指按规矩长子应该住父辈传下来的上房。这道理显然叔叔婶婶也是知道的,因为母亲到家的第二天,二叔就对母亲说,嫂子,按说你回来了,我们应挪到西屋去,可一是西屋多年就没修过现在已不能住人了,二是巧云(婶婶的名字)不省事,她高低也不肯从堂屋搬出去,我对她说叫咱哥寄回来点钱把西屋修一修,她说你就是修成金銮殿我也不去住,你说这可咋办呢?母亲说,这些年我也不在家,你们能把门户照护好就不错了,既然巧云住习惯了就继续住堂屋吧,咱也不论谁长谁幼了,你赶明儿把西屋的东西腾一腾,我就领着孩儿们住西屋算了! “那……房顶有地方都露着天了,你看,想苫上点草我们手中刚好也没有一点钱……”二叔吞吞吐吐地说。 “先将就着住吧,你知道你哥还在郑州治病,孩子们都不中用,嘴都顾不着,哪有钱修房子!”母亲说。 第三天,就在二叔正在从西屋往外腾挪东西时,婶婶说她娘家捎来信儿说她妈有病叫她赶紧回去一趟。她说嫂子我走了,缸里正巧也没面了,你可以先借前院大嫂家的吃着等我回来磨了面再还他们。 母亲知道婶婶是什么意思了,就出去到邻居家借了米面做饭。叔叔家的家具什物也不多,母亲就出钱托前院的邻居在村里买了两张旧床,叔叔给送过来了一个破桌子,母亲亲自动手垒砌了锅灶,置办了简单的锅碗瓢勺。 母亲对二叔说,既然都独自过惯了,咱们就各过各的吧,从明天起我就开始另起火做饭,这几天经我手借的米面由我来还,你可以去把他婶子叫回来了。 第十二章 挑战亲情(2) 这矛盾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很快就回来了。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无论是外出治病还是回机关,他一个人都无法维持,他只有还回到他曾发誓永不再回的家中,去面对他极不情愿面对的尴尬局面。 见父亲回来,二叔畏于道义与舆论的压力,没敢让他的哥哥住到破烂的西屋去,而是仍让他哥住在堂屋的东间,只是将屋内隔墙的内门垒实,并在东面山墙上朝外另开了一个口,这样算是与哥哥分门另住了。 已被其弟另门分出的父亲,因生母亲的气从来也不主动搭理母亲,更不用说到西屋吃饭,母亲只得做好饭后让我的两个小弟弟和妹妹将饭端过去。父亲对孩子们端去的饭如意时就吃一点,不如意时就不吃,他对一定缠磨着要他吃饭的孩子们的斥责声当然很清楚地传进他弟弟、弟媳的耳朵中。二叔家的生活比我们家要好得多,二叔很不好意思自己吃好饭眼看着重病的哥哥不吃饭,便时不时也给父亲端些去,父亲也是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这样尴尬的关系使二叔二婶下决心从这老宅里搬出去。二叔便在距老宅不远的官道旁另噼了一个房场,准备建造新屋。 建新屋的准备工作是瞒着父亲悄悄进行的,待开始扎根基开始打墙父亲便知道了,父亲知道了也没有反对,因为两家这样住着也非常不便,尤其母亲居住的西屋,实在已属危房,父亲认为二叔建了新房后会将这上屋让给我们住。没想到二叔将房子下盘打好后告诉父亲时竟是说他盖房需要用老屋的房梁、檩、椽子及山墙上的一些砖,也须用老屋的根基石块垒院墙,就是说必须把老屋的上下盘全扒掉,说哥你如果有钱让我买新木料的话这两间房我就不扒了,要是没钱支持我,我就只有扒房子了。父亲对其弟提出这样的要求没有思想准备,时间便凝固在难堪的沉寂中。大约在十几分钟后,父亲说话了,他说,我没钱给你,我的情况你都看见了,我要有钱我也不会躺在家等死,你想扒房子就扒吧。说罢就翻身将脸对着墙壁不再搭理二叔。 二叔的房子终于盖起,终于可以远远离开他们的哥嫂过他们平静的日子去了,而我们的父亲却从此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整天躺在那个小庙儿的床上,吃、喝、拉、撒都不再出屋。 这期间我回去过一次,我看着瘫痪在床的父亲和一贫如洗的家庭一筹莫展,省吃俭用几个月才积攒起的几十块钱拿回像穷坑一样的家中,眼一眨就不见了踪影。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穿得都赤簌簌的,吃得更是不好。大概在我回家的第二天吧,母亲见我食欲不振以为我是因为没有菜不能下饭,就拿着汤匙去一个相好的邻居家借了两汤匙咸韭花菜,当看清母亲到邻居家借或者说是寻的墨绿煳煳竟是一小坨咸菜时,我的喉咙立刻像堵塞了一个气团,我怕母亲看见我的眼泪,就藉故出去了一会儿。也恰巧是我在家的当儿,天下起还不算太大的雨,屋里已漏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盆子甚至饭碗都用来接雨,外面由于地势的关系还没有汪水但我们屋里漏的雨水已可以漫着了脚面,母亲便在应着门口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让弟弟妹妹用双脚把屋里的水都驱赶进这个坑里,再用盆子一盆盆往外舀……
第16页 这是一九七○年的前后,这是我们家,也应该说是我的父亲最绝望无助的日子,他每出去治几个月病后回到家来,都基本是两手空空,单位财务上每月都要扣除些他治病时借的债务,出于人道,每月也还给他发能维持他生活的一小部分工资,这时候他就只能像冬眠的虫一样蛰在家里。他恨透了我母亲,他把眼前他所受到的一切羞辱所遭遇到的所有尴尬的责任统统归咎于母亲的一意孤行回老家来。 第十三章 违抗父命(1) 过罢春节到工地不久,就接到西照县银行的来信,看到信封时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我强抑着心跳跑到一个没人的去处拆信来看,揣测着来信带给我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打击。好!太好了!要是身旁有伙伴,我一定会当即高兴地抱起她就地勐转三圈儿! 来信是行长办公室的公函,上面说经行里研究,同意录用我为合同工,通知我于二月底前去报到。 真想立即把民工连的财务、伙食手续交割清楚一走了之,但我没有轻率从事,我想到这么大的事还没有禀告父母,还不知道父母尤其是父亲的意见,我于是以春节没顾得上回家为理由请假回了趟老家。 父亲听了我的叙述后只说了三个字:不同意!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说伯你讲道理不讲?别人想也想不来的好事情,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父亲说好,我就讲道理让你听:你这个工作是大队推荐你去的还是公社推荐你去的?都不是吧?是你自己依靠私人关系削尖脑袋找来的。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按照国家的安排,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青年学生,现在你不在农村劳动而是托关系找后门到国家机关去当合同工,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投机钻营,是革命的逃兵。他老a是什么人?他是西照县人民银行的支部书记和行长,他为什么能直接吸收栗村公社下面生产队的一个社员当他们单位的合同工?因为这个社员是他老同志的孩子,他这种做法叫什么?叫任人唯亲,叫私拉乱雇!我是什么人?我不只是你的父亲,我还是一个革命干部,我是有原则的,当然不能支持你们的这种行为。 父亲的话噎得我好一会儿语塞,我凝视着父亲那怪异的面孔,心里一遍遍地问:这个人是谁?我的父亲吗?他知道他是个做父亲的吗?我很想说伯呀,你睁眼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的家已穷困到了什么程度,再想想你女儿面临的处境,你还有什么心情唱这样可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高调呢?但是我不敢说,因为父亲说完他要说的话,两眼便像秃鹰一样逼视着我,大有我若反驳就要扑上来把我啄个稀巴烂的架势。父亲自从六三年仕途受挫,不少人都说他的神经因受过度刺激而有些失常,当哥哥又在婚姻上违背了他的意愿又刺激他一次后,使得他从此总是不分场合,不顾体面地大吵大闹时,更是有人说他已是个半疯儿。而这次母亲背着他一意孤行回到老家,严酷的生活之手又轻而易举就撕破了笼罩在他们亲弟兄头上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使其形同陌路,更打碎了多少年来笼罩在他这个全村在外面工作的最大的国家干部身上的令人崇敬的神秘光环,使他家庭经济的极度困窘、他本人的极其落魄的真相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家乡亲人们面前时,都说他十之八九是疯癫了。我以前却并不这样认为,确切些说是有点半信半疑,因为我发现父亲在别人认为他最“疯”的时候,说话也是非常地合乎逻辑,我认为他存在的问题仅仅是观念问题,用“文革”时期的术语说是观点和思想方法问题。但今天,在他对我讲了以上高论又像秃鹰一样恶狠狠地逼视着我时,我不能不也认为他的确是神经有问题了!他的话,如果是在党员生活会上说的,我还勉强可以理解,而这却是在自己家里,在他的病床前,面对着女儿的前途命运! 大概有一类精神病患者就是这样。 我本想对父亲发通脾气,但想想又罢了,我明白我目前需要的,是必须争得父亲的同意,我知道父亲如果不同意意味着什么。我于是便原谅父亲是神经有毛病,原谅父亲的思想还停留在“文革”前,我权且把父亲视为“桃花园中人”,于是酝酿酝酿情绪,变恶气为好气对父亲说,伯呀,你说得都对,但你不知,现在像你这样“马列”,像你这样大公无私讲究原则的人不多了。我于是便对他讲起了我当民工的那个三线厂,讲起了他们的第一批招工。可以说,东方厂的第一批招工,是对我理想主义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前面我已说过,我当初去三线厂当民工的目的,还不仅仅为找一个暂时赖以栖身之地,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回老家,若在栗村劳动我还有地方吃有地方住。我当时是想在东方厂好好表现,以便工厂建成在我们县招工时能被招进厂里。可以说,当时去工地的十几个学生的动机和我几乎没有两样。在招工前,我们对前途都充满了希望,因为民工营的领导对我们这些下乡和回乡知青都很重视,无论在生产或是管理或是宣传等方面,对我们都很重用,当然,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们这些喝过十来年墨水的人比起那些没有文化的农村青年,除了力气可能比不上外,其他方面绝对是无与伦比的,我们都认为,只要从民工中招工就非我们莫属。可是,任谁也不会想到,第一批招工,我们公社分了六个指标,各大队推荐出的候选人是六十个,我们这些学生当然都在其中。招工的第二道程序是厂方目测。目测结束,我们都傻了眼,除了一个和营部领导有亲戚关系的初中女生外,所有学生都被涮了下来。我们很怀疑这批招的工人将来要从事的是诸如“打夯”(修路时,几个人同时将一块很重的大石块拉起后再往地上砸落)类的重体力劳动工作,因为目测上的不少都是长得憨头憨脑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健壮青年农民。第三道程序是体检,第四道是考试,第五道是政审。待政审结束宣布被招上的工人名单时,我们终于明白我们这些高、初中毕业生为什么目测就“不符合条件”了,因为我们如果符合了条件,营部领导、公社领导甚至其中一个县政府干部的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子女和亲戚们在招工的后面几道程序中就不能稳操胜券。事后我们将录取的六个人与那些做“陪衬”的没有文化的憨厚的农民后生一比较,他们果然是很清秀很健美很文化很优秀。就是在这次招工名单宣布以后,我们公社在工地上的十几个学生聚在我们民工连的工棚里喝了一次酒,因为我担任着我们民工连的会计兼伙食长。我第一次破例滥用了我的特权,用伙上的菜和油让炊事员给大家炒了几碗菜,喝的是我们伙上招待做粉条师傅剩下的劣质白酒。那次大家都喝醉了,醉醒以后,有几个立马回去参了军,有几个到县办企业去当了合同工,有的回家当了民办教师,有的当了赤脚医生,像我这样继续留在工地的,还有那么五七个。继续干是继续干,但大家对在这里表现好了将来招工进厂当工人,基本是不再抱什么想望了。大家明白,平时领导使用你、表扬你是一回事,真到招工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算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以权谋私,什么叫开后门,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
第17页 第十三章 违抗父命(2) 我以为我义愤填膺地讲的这个真实故事足以使父亲改变态度,没想到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那样做是错误的”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语。他仍坚持不让我去,于是我只好说,由于我妈不吭声领着弟弟妹妹们回了老家,你也再没有到栗村去道过谢或告过别,人家生产队和大队干部认为我们家不知好歹,便把气一股脑撒到我的头上非叫我离开工地回村里劳动不可,那里没有家我一个人该如何独自生活?我不赶快找一个有地方住有地方吃的工作单位可怎么办?父亲说那好办,你也迁回来,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听父亲这样说,我气得简直要蹦起来,也迁回来?说得多么轻易!要是可以,我能一个人在西照呆到现在?古城,虽说是故乡,它对我有什么感情?我离开她时还不满八岁,我的同学,我的师长,我的熟人都在西照,西照县虽小虽比故乡更贫瘠,但它养育了我,我对她却有家的感觉,我认定我未来的工作一定要指望在那里才能得到解决。见父亲的态度如此蛮横固执,我觉得再对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甩下一句“反正我已回来徵求过家里的意见,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报到”,就旋风一样离开了父亲居住的屋子。 第十四章 重返西照 一个秋雨绵绵的上午,我接到母亲自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小萍的眼睛出了毛病,希望我能转告父亲或我自己能往家中寄一些钱。我问小萍的眼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大约需要多少钱?母亲不回答,我听见她焦急地喊:“同志,同志我咋听不清俺妮在那头说的啥?”很显然电话是在县邮电局营业室打的,不会打电话的母亲是在求助于值班的营业员。不一会儿母亲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喂!餵?你是汪瑞兰吗?我们听不清你说话,你母亲说你妹妹眼有了毛病要你们赶快寄钱回来给她治!就这,声音小,只要你能听到就行,好,你听清了?那就挂了!”话筒里“喀嚓”一声,电话断了。我本该将母亲电话的内容转告给父亲但我没有。对了,这里需要向读者补充交代的是,我与父亲对抗着到银行报到上班的时候是正月中旬,那时候父亲整天蜷缩在病床上不会走路,到春暖花开的三四月,父亲的身体神奇般地有了好转,竟然可以丢掉拐杖有些蹒跚地独自行走,这时候单位里也正希望他能回去,因为再不回去就又要按规定扣发工资了。大概单位的工作也开始走上正规,父亲便决定去单位上了班,被分配到水利局下属的一个施工队。这个施工队除了队长和会计加上父亲三个人是国家干部外,其余都是和我年岁不差上下的年轻人,都是“合同工”身份,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吧,住在距县城五里多北郊山岗上的一座大院里。我不去请示父亲的原因之一是父亲所在的施工队只有一部电话距父亲远且房门经常锁着,我也没有自行车,步行我嫌路远,之二是我不听父亲的话执意来银行工作父亲事后虽原谅了我但一直不太理我,之三是我早已养成了独立处理问题的习惯,我认为母亲不惜跑到县城的邮电局花钱给我打电话,一定是小萍的眼疾很重,我认为这决不是寄回去些钱就能解决的,我必须马上回去把妹妹领来在这里诊治,这不需要徵求谁的意见,所以,在接电话的当天下午我就请假回到了趟老家。 萍妹眼疾的症状是天一黄昏就看不见东西,母亲说这病的俗名叫“鸡宿眼”。我把她带到西照,让她见过父亲后就住在我那儿。我领她去县医院看了眼科,大夫安慰我们说不要怕,这病好治,说这孩子主要是营养不良,吃蔬菜少,身体里缺少维生素。给开了三天的药,好像有鱼肝油什么的。三天的药吃完,单位有经验的老同志对我说,有吃药的钱还不如让你妹妹多吃点新鲜蔬菜和动物的肝脏好好给补一补,你看她小脸多苍白!我就没有再去给她开药,当然我也没条件叫她多吃动物的肝脏,只是去食堂打饭时尽量买些青菜豆腐,偶尔也买些肉。没想到,跟着我在职工食堂吃了半个月饭,眼病就好了。我去把情况告诉父亲,父亲听后怔了良久,而后长嘆口气说:不能让她们再在那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不定还出什么大事呢! 第十四章重返西照让母亲带着几个幼小的弟妹再次到西照来,是大妹患“鸡宿眼”以后父亲我俩第一次达成的共识。这时候十八岁的大弟夏,也已于父亲到单位上班后的第三个月到西照的伐木场当了一名合同工。本来,母亲是要留这个连初中也没得上的二儿子在家当劳动力的,可是夏回老家后在生产队劳动时,生产技能远远不如别人,经常受到同伴的嘲笑,这使他很苦恼,有一次在锄地休息时,几个长辈百无聊赖便拿话逗夏寻乐,说夏呀,你伯他原来和俺们一样,都是农村娃子,后来他出去工作了,在外面当了干部。你们这姊妹几个本是一母所生,可现在你哥你姐在外面当工人,就你在家和俺们一样当农民,往后你的弟弟妹妹们上上学也要出去工作,人家都在外面骑车子戴手錶,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你在家喝煳涂啃红薯头,和俺们一样扒一辈子坷垃修一辈子地球,你亏不亏呀?夏听后如醍醐灌顶勐然醒悟,跑回家便和母亲大闹起来,闹着也要出去工作。母亲大概说了留他在家是因为他笨他学习不好或其他什么伤他心的话,他便跑到大路上放声大哭,谁劝也不行一直哭到天黑,天黑也不回家又继续哭着睡倒在路旁。天亮以后母亲对他说别哭了,我已叫人给你伯写了信,外面只要能找到工作你情走你的了,我再不拦你!夏这才肯回家吃饭。父亲接到信后恰巧遇到县伐木场的厂长,他们曾在一起工作过,闲聊之中知道该厂因建在距县城一百多里的大山深处,因工作和生活条件艰苦员工不足,便说我有个儿子文化也不高,但身体很棒也能吃苦能不能到你那里找个活干?那厂长满口答应了下来,只是说县里规定场里的员工必须是西照的户口。为了夏的户口能落在西照,父亲单位的一个家在农村的老同志说愿意帮忙,只是生产队只同意落户不同意分口粮,也就是说只落一个空户口,父亲说可以。夏就这样到西照县的伐木厂当了合同工,每月工资三十元,但没有地方分粮食,这也就是夏在工作很多年以后仍面临吃的严重困难的重要原因,这是后话当有另述。
第18页 家事 第四部分 第十五章 虚荣之心 这段时间值得描述的事情不多,要说需要向读者介绍的是,父亲处世原则的转变。大家已经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一个穷苦农民家的孩子,爷爷辈三门头守着他一个男孩,(我二叔比他小十多岁)应该说他少年时是集全家的宠爱于一身。家庭出身虽苦但由于家里劳力多,他从小就很少参加体力劳动且有幸读了三年私塾。父亲是一个比较有心计有大志的人,在别的孩子把从私塾老师那里学到的字又还给他们老师自己基本还是文盲时,我父亲的毛笔小楷已写得很好,爷爷把他送到县城给人家鞋铺当学徒时他已会记帐。父亲干什么都认真,用现在的话说干什么都很敬业。但他不善交际,大概也因家穷,他和村里那些有钱人家的阔佬阔少们很少来往且走头碰时,人家不和他答腔他也绝不先和人家说话,村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汪大架子”。自小就清高就自尊就大架子的他,当参加了八路军的土改工作队,从此跟着共产党干起了革命即后来说的参加了工作以后,他革命的坚定性工作的原则性更是无与伦比。凡是党不让干的违背原则的事,任谁央他也央不动,用他的一句口头语说“共产党员的心比钢铁都硬,在原则面前六亲不认!”在他这样的精神理念支配下,他后来虽然职务一升再升,很有一些年,先后在好几个单位主持过工作,有好多可以擅作决断的机会,但他的在老家务农的弟弟、妹妹,表兄妹及族人中的青年甚至一直跟着他在平阳市上学的大儿子,让他帮忙找份工作都不是不可能但都遭到他无情的拒绝。理由很简单,给他们安排工作都不符合正规渠道或不太符合单位招工条件,若安排了就等于以权谋私,等于私拉乱雇。这是父亲在任上得意时候的事。现在,他垮台了,没有职没有权,已没有可以帮谁办此类大事的能力。我已向读者介绍清楚,七十年代初我的父亲他实际只是单位里一个可有可无甚至说是单位里没人拿他当回事的神经兮兮的一个病老头儿,是一个谁都可以拿他打趣的孔乙己式的玩偶。然而不成想在这样的时候,父亲却突然一改他半生所遵循的准则,成了个到处显能、随口许愿的“办事人”。就在我的三个弟妹先后患黄疸型肝炎,我们家由县城北郊搬往城边,五口人拥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一个月有将近十天无粮吃的时候,有一天从我们老家突然来了两个十七八和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后生。母亲认识,说他们一个是我三爷的儿子我叫叔叔的,一个是我的不出“五服”的近门大伯的儿子该叫我姐姐的。父亲把他俩领进家门后对他们说,往后这就是你们的家了,在家里吃饭,在我那里住,没事时看看书,不要着急。他又把母亲喊出去对她说,别怪我事前没跟你商量,我前天因事回老家了一趟,他们一定要跟了来叫给他们安排工作,我只好把他们带来了。穷了穷过,富了富过,他们也不是外人,咱家孩子吃啥他们也吃啥,你也不必对他们外气。 母亲听了此话,惊愕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我的天!她在心里喊。惊愕过后她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你!……你!你……你逞什么能,你为啥不回绝他们?你有本事给人家找工作吗?你有东西叫他们吃有地方让他们住吗?你!……母亲气得声音打颤,“你只管打肿脸充胖子,你只管往我怀里塞刀头……这日子你叫我咋过……这日子我还咋能过嘛!……父亲见母亲犹如河东狮吼且马上就要大放悲声,转身便走,边走边恨恨地说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你看着办吧! 此时已到了一九七三年,我已与蓝峰建立了恋爱关系。蓝峰是高我两届的一中校友,“文革”开始时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在学校搞三年文化大革命后和我们这些六八届的高中生一起毕业回到了农村,就是后来称谓的“老三届”们。 当时城镇的非农业学生们是集体到知青点,我们这些农村户口的就都回了自己的家。蓝峰是个农民的孩子,他的家在距县城四五十里的乡下。蓝峰我俩刚谈恋爱时他在他们家所在公社的银行营业所当营业员,我是在下去替班时与他相熟的。七二年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招生,他被单位推荐去北京金融大学去上了学。在他没去上学之前我们的关系没有公开,公开时蓝峰已是一个手持国家高等金融院校录取通知书的前途无量的青年,所以我的对男朋友的选择没有受到对子女的择偶标准要求很严格的父亲的谴责。父亲是一个器重人才不太看重家庭经济条件的人,他在暗访了蓝峰家一贫如洗的情况后仍很支持我与蓝峰的交往,为此蓝峰这个祖祖辈辈都没走出过农村的农民后生对父亲这个国家干部的人品很是尊重。之所以向读者交代这么一段前情,是想让大家明白我们家虽然贫困,但父亲毕竟是国家干部 ,在一般农民眼中,父亲毕竟是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他们的孩子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和我们家的子女结亲的,我父亲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父亲还居高临下地认为,他选择女婿注重的是男孩子的自身条件,对他的其他方面诸如家庭的不如意他可以容忍。以他的观念,同意我和蓝峰交往只是由于他们这个家有蓝峰这么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已从这个家中脱胎出来,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仅此而已,这个孩子的父母兄长与他有没有什么关系,甚至认识不认识都无所谓。但是,在蓝峰上学走之前,他还是不得不认识了蓝峰的哥哥蓝天,因为按农村的风俗,儿女婚姻只要“定下”,亲家是要彼此“坐一坐”的,他们的家人都认为蓝峰的父亲老实木讷上不得台面与父亲这样的“干部”说不上话,就公推蓝天做代表与父亲见了一次面。父亲曾说过对蓝天的印象,说他不像蓝峰,是个土光棍,说话“喷”(即言过其实,吹牛),印象不怎么好。好则是好吧坏吧都无所谓,父亲并不多么看重他哥,甚至也不准备和他打什么交道,所以当时说说也就扔到脑后去了。
第19页 第十六章 侥倖买房 到了一九七四年初秋的时候,我们终于在城关镇的中心街巷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两间房子。 那是缘于一次走访储户。我和我的同事到一家储户走访,同事指着巷子里一座院落中的两间草房说:“那就是ddd的房子。他死后一直空着,他们家人也不住,再便宜的价也租不出去,谁也不敢住。” “呀!这就是ddd……?!”我们闻声立即止了脚步并发出惊异的喊叫。 ddd,曾是西照县城名噪一时的兇杀案中的被害者,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菜农,突然在一天夜里被人用斧头砍死了。杀人嫌疑是他的同院邻居,风传该人怀疑他与自己的妻子通姦。此人被捕后对自己杀了ddd供认不讳,但司法部门却一直以证据不足而无法对其定罪,因为该人虽承认ddd是他杀的但找不到杀人的兇器,而且该人身体瘦弱根本不是ddd的对手,司法机关认为他一定有同谋人然而他却坚决否认。有人说他是僱人杀的,他许诺事情败露责任由他一人承担,他若供咬别人他的老婆孩子就别想活了。是不是这样谁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个案子一直因证据不足而拖了下来,死鬼ddd和那个犯罪嫌疑人都成了街谈巷议的名人。 在同事们满有兴致议论半年前的那起兇杀案时,我对属于ddd的这两间草房进行了认真的观察。这是在三间房的基地上盖起的两间房屋,虽是草房但并不破败,坐落在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四合院的一侧,院子的一隅是公用厕所。这地方距我们单位的家属院只有一墙之隔,位于西照县城的最中心地带。见了这房子以后同事们又干了些什么我全不在意,我思索最多的是我家能不能将这房子租下呢?若租下了再在房子东头的空场搭一间灶火棚子,那么我们家的住宿条件就得到很大改善。 我决心将这两间谁也不愿住不敢住的房子租下。 交涉自然非常顺利。ddd的老爹说他不敢看见那块伤心地,当时就把钥匙交给了我,我问房价时他说什么价不价的都空闲半年多了,你随便给点有个意思就行了,我一定要他说出个数来他便说了个只相当于别人半间房的价钱,我自然非常欢喜。 担心母亲知道了该房的底细后拒绝来住,更担心几个小弟妹知道这里兇杀过人害怕,所以这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我要趁工休将房子打扫干净,裱煳一新,我要让母亲来看时一下子就喜欢上它。 第十七章 哥哥的小家 由于哥哥参军前户口在父亲原工作单位西照县银行,所以復员时很自然就被安排到西照银行工作。正式上班后他就把嫂嫂从家乡接了来。哥哥那时在单位是和另一个职工同住一间宿舍,好则那职工的家在城关镇,见同事的爱人来了就回家住了,但单位工作很忙尤其早上五点半就要以生产班组为单位“天天读”,长时间让一个同事为住宿跑很远的路大春很不好意思,这就必须给嫂子安排一个固定的住所,也就是说把家安在这里。 这难坏了哥哥。 众所周知,那时的农村是人民公社集体生产,队里的社员是不能随便不出工到哪里去的,每个社员每月都定有劳动日,出不满勤就要受到惩罚。嫂子当姑娘时户口在她娘家,但结了婚户口就应该到丈夫家去,好则嫂子的父母及嫂子本人在他们生产队都很有人缘,嫁了个吃商品粮的丈夫没处下户口又是人人皆知,以她的特殊情况户口暂时不迁走也得到了大家的谅解,只是她不能长期不参加劳动。不在队里参加劳动也行,得算她出去搞副业,每个月要按规定给队里缴副业款。副业款不是随便缴多少都中的,多少分底的劳动力缴多少也是有一定之规,所以嫂子要想和哥哥常相厮守就必须在西照找到职业挣到钱每月给生产队缴足副业款。但是,那时正是一九六九年末和一九七○年初,跟着毛主席闹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的千百万青年学生都上山下乡当了农民,多年多代都祖居在城镇但没有固定职业的一些城镇居民,也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口号鼓动或者说是逼迫下,举家搬迁到了乡下,身为农民的李菊花想在城镇找到职业落脚到城里是根本不可能的。开始嫂子不服气,以为她会缝纫,在城里开个缝纫铺总可以,其实不行,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反正是她不能在西照县城常呆下去。哥哥不知动了多少心思,才在距县城五十多里的一个深山区,给她找了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代课教师的工资也很低,除去嫂子自己的花费就没有几个钱缴副业款,嫂子的父母就只能用他们自己的积蓄替女儿缴上,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而且重要的是嫂子怀孕有子了,等需要为儿子安户口的时候,哥哥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自己妻儿的落脚地问题了。 嫂子娘家的生产队不能开这个先例,如果姑娘出了嫁户口不迁走还带着孩子落户,男子娶了媳妇自然得接收媳妇的户口,那么这个生产队的土地怎么能容纳得了?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大春想到了自己当兵走时曾发誓永远也不再去的母亲居住过、他也在那里受过苦受过难的栗村。 大春将妻、儿的户口落上并租房子将家安置在栗村以后,挥拳在一棵大树上擂了几下,擂得树皮破裂流出的黏液和他手上的血渍混在了一起。大春是一个骄傲的人,连父亲他都不放在眼里,他对谁都没有说过讨好的话,但为了妻儿,为了他矢志不渝的爱情,他求遍了栗村所有“头热热”的人。特别伤大春自尊的是,他对抗父亲时曾多次扬言:你放心,我求不了你!才多久?仅两年多一点点,他却不能不只有打着父亲的旗号,循着父亲的足迹才能使自己的妻儿有栖息之地。
第20页 有了房屋的哥嫂,从此开始居有定所,他们已有了两个可爱的男孩儿,小日子该如意幸福和和美美,然而却不,他们夫妻的关系却从此走向恶化。 第十八章 清贫伉俪(1) 一九七四年年底,我加入了党组织,那时候叫被“纳新”。 “吐故纳新”是这个时期的政治术语,也是“文革”后期的组织路线。在这个时期被“吐”的,自然是当时称为“走资派”和一些有贪污、盗窃等有实质性错误的人,“纳”的,除了所谓的“响噹噹”,再就是像我这样虽不是响噹噹的造反派,也是被单位领导和职工们公认品行端正、工作积极、作风正派、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和群众基础的人,这当然有既定的前提条件:能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一九七五年夏天,蓝峰迴西照银行进行毕业实习。 蓝峰是七二年由单位推荐去北京金融学院上学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工农兵学员除极个别留校任教外,基本都是从哪里来的毕业后还回到哪里去。由于他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基础知识比较扎实,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在大学里一直是名列前茅,他来信说他有留校的可能,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我当然希望你能回来,但这是关系你一辈子命运前途的大事,你还是要慎重对待,留首都的高等学府任教和回咱这山沟穷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个概念,你可要把握好了。 他回信说,他决定回单位来实习,毕业后的去向要看回来实习期间的感受如何,他基本是准备回来的,这样决定并不全是为我,而是他自己的心愿。他是山乡的孩子,他立志倾自己所学来回报养育了他的贫瘠的家乡,他说他要在山乡干番大事业。既然这样,我当然也很高兴,想想看,他的归来对那些怀疑我们的恋爱不会有结果的说法是一个多么有力的回击!在我和蓝峰的恋爱关系刚刚公开时,有人就预言有一天他要把我给甩了,理由很简单,人家一个大学生犯不着娶一个合同工(虽在单位工作,仍是农业户口,与一般临时工不同的是,这批人员在国家计划,不能随便解聘)为妻。蓝峰在上学走的前夕,曾心事重重地对我说,希望我注意和单位同事们之间的关系。我说我和同事的关系咋了?你听说什么啦?他说也没听什么,只是有种不寻常的感觉,譬如过去他从下面回来办事(他上学走前一直在公社营业所当营业员),县行的同志们见了都亲热地握手寒暄,可现在有人却走头碰也不说话。由于在县行工作的老同学小张的家距单位不远,所以他每次回来几乎都住在小张在单位分的宿舍里,与小张同宿舍的老蒯过去对他很热情,可这次竟然一晚上也没跟他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他主动与老蒯搭讪老蒯也不理不睬。有人还直白白问:蓝峰,听人说你正和汪瑞兰谈对象,不会是真的吧?他说没有的事儿。他们便说,我说嘛,你蓝峰怎么会要她呢?……我这样说你不要误会我是在故意贬低你,我是从心眼里认为你很优秀,好多方面我还配不上你呢,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同志对你的看法会这样,按说我与他们的关系挺一般,他们对我与谁谈恋爱这么关心也有些超乎常理,所以,我觉得…… 他不知怎么措辞才能表达出他的真实意思。 我当时很冷静,没有像一般恋爱中的姑娘们耍小性认为蓝峰说的话是在变相抬高他自己,我对他说的现象深信不疑,因为确有那么几个人对我从来没有友好过,我认为他们故意在离间我们。但那时我对他们为什么这样很迷惑,经过这么几年,我心里清朗多了。总之,蓝峰的学成归来将是对他们不良用心的最好答覆,不过我也为蓝峰暗暗叫屈,他本是一个清清白白、与谁都无争的一个老实农民的后生,却要因为与我的结合而卷进西照银行微妙而残酷的人事旋涡之中了。 在他实习期间,出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就是他的吃、住在哪里呢?我们家离单位很近,我一直是在家吃饭的,我们还没结婚,他一日三餐到我们家吃饭很不方便,况且我们家人口大伙食差,让他与我们一家老老小小吃一样的饭我母亲很不好意思,可是做好的又做不起,所以去我们家吃饭是不现实的,而我们的关系又是尽人皆知,我每天回家吃饭让他一个人端着碗去单位食堂像什么话呢?再说住,也是个问题,单位里住房很紧,根本不可能给他单独一间,就是两人合住也不可能。管后勤的同志笑着开玩笑说,还安排什么房子?干脆结婚算了!他当然想叫我们立即结婚,因为我有一间现成的宿舍,结了婚他是绝对不用为安排这个实习生的住房发愁了。这个老同志也真是怪,开句玩笑也未尝不可,想不到他就是不积极想办法给蓝峰安排房子,蓝峰在刚回来的几天里就像他上学走前一样,借住在那些在单位有宿舍而又不经常住的同志的宿舍里,只不过以前是他自己找现在是我替他寻罢了。每寻一次同志们都要藉故取笑我一次,似乎我们是真的应该结婚了。 第十八章 清贫伉俪(2) 他二十八岁我也已二十六岁,与我们年龄差不多的职工大都已经有孩子了。 我们的确是应该结婚了。 但蓝峰缄口不提结婚的事,这叫我很为难,我一个女孩家总不能自己说我们结婚吧?尤其人家是一个大学生,我虽然自认为我也混得不赖并不是高攀了他,但作为一个女孩的自尊还是有的,他不说结婚我决不先开口。
第21页 管后勤的老王憋不住了,一直让一个回单位实习的大学生打游击找住处是他的失职,他与蓝峰也熟,有一天他问蓝峰为什么不趁势把婚结了,学校不是对学生结不结婚不管不是有人结了婚才去上学的吗? 蓝峰说学校是不管,可我上学又不带工资,就每月十三块五毛钱的生活费,我拿什么结婚? 老王把蓝峰的话透给了我。 既然结婚的障碍是钱,那么就由我提出来吧,我想。他距毕业还有半年,半年以后正式分配回来,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五元,由于家境贫穷,三年的上学期间不但家里分文没有给他,他还因父亲有病借有外债,即使他毕了业,没有三五年手中也不会有积蓄的,我们总不能为钱的事再等三年五载。 再简单,也不能光领个结婚证吧?总也得……他不好意思往下说。是的,再简单,也须给单位的同志们说一下,给县直的要好同学说一下,给大家散发些“喜糖”,作为我们结束单身的新闻发布;新房当然是我的单身宿舍,也要稍稍布置一下吧?譬如添置一个新床单,一对新枕头,两床新被窝,按说还得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即使不宴宾客,起码晚上要在新房里拉开桌子摆出几盘小菜,让“来坐坐”的同学和同事们喝一杯喜酒……可是,我们两个手中都没有钱,没钱置办床铺,没钱沽酒买菜,甚至连买张吃饭用的小木桌也买不起,这真是太难堪了。 干脆,回你们家办!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 蓝峰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对你父母讲,不让他们作难,不必为我们铺张,就说我们在单位已经办了,仅仅是回去小住几天……从家里回来我们就说已在家里举行了婚礼,只须买二斤糖果散发给同志们就行了。 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 就这样商量定了。 第十九章 国家出了大事(1) 正是在这段充满派性的明争暗斗中,迎来了蓝峰的正式毕业。前面说过,蓝峰的毕业回本单位是曾得到我们单位当时的领导,也就是“整顿”时期新的领导班子“三驾马车”同意的,当时何止是同意,简直就是几个主要领导的怂恿和渴求,是庞大的行务会议上的众口一词,但当真的分配回来的时候,也就是组织关系已经到了县委组织部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迟迟不见消息之后,是接到限期到一个偏僻的公社当社干的通知。 蓝峰百思不得其解,去问行长(即彼时的三驾马车之首),行长说他也不知道。 我是单位送出去的,学的又是本单位的专业,是单位在我们学校的徵求意见函上籤注的意见,现在落得个这么个荒唐的结果,我即使个人不说什么,你们当领导的难道不应该去分配部门问个究竟吗?蓝峰气愤之下把这带情绪的话说给了行长听。 行长再告诉他的时候,更是一副公事公办、距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这是县委的意见,今年的大学生原则上都不留县城。 到基层可以,但我学的金融专业,我不愿意转行,请你们以一级组织的名义去县组织部门协调。蓝峰说。 这样的要求无可厚非。几天之后结果来了,让他到鸡河营业所去。蓝峰头上的血管瞬间变粗变紫,因为他知道,由于行政区域的调整,鸡河营业所早已决定撤销,其业务人员已分散到别处,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看院子的勤杂工。 简直混蛋透顶!……盛怒的蓝峰开始出言不逊,在一位副行长对他恶语相加时,蓝峰一步向前拽着了他的胳臂说,走,我们到县委讲理去! 副行长当然不会被蓝峰胁迫着去县委,蓝峰自然也不会服从分配到鸡河营业所去厮守着那所荒芜的院落,就这样,蓝峰与单位当权者弄僵了。 本不愿捲入单位派性争斗、试图超脱以“实业救国”的大学生蓝峰,在面临自己毕业分配的重要关头,明显地感到有一股势力在对他进行排挤和迫害。 而西照银行以老a为首、以我们的两个同学为副的所谓“知识分子造反派”的“非正规”内阁,对蓝峰的归来,表示的则是大力的欢迎和支持,他们委任他为业务改革小组组长进行吸储和信贷改革实验,他们说你大可不必在乎“三驾马车”不负责任的屁话。所以,在西照银行相互对立的两大派在一九七五、一九七六两年间正醉心于当时的“復辟与反覆辟”争斗时,蓝峰是带领着他的业务小组在努力地搞他的改革实验而且还真搞出了几项卓有成效的改新成果。 也就是在这时候,国家出现了天大的事:毛泽东主席逝世了! 举国悲痛。正在营业的女储蓄员们,闻讯号啕大哭,哭得眼睛红肿,双手颤抖得都点不成钞票了! 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恐惧,像一个大家庭突然死了当家人一样,谁不害怕本来就不和睦的弟兄姑嫂妯娌们窝里打起来呢? 一贯斗得乌眼鸡似的西照县的两大派,在沉痛悼念毛泽东主席逝世的非常日子里,表现得是空前的团结一致。我们单位也是一样,前一阶段因受冲击而弃权赋闲在家的“三驾马车”,以及从来坐不到一起的代表本单位两个山头在册的六位行长、副行长领导班子一行九人,空前规矩地每天都按时来到各自的办公室,如饥似渴地翻阅报纸,或各怀心事忐忑地坐在一起研究工作,谨慎地约束着自己那个山头的职工不要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我由于在办公室工作,单位的一应悼念活动的策划布置都属我的本分,包括老a在内的十个正副行长都是我的上司,我努力尽量不顶撞他们中的任何一方,所以我是个大忙人。
第22页 这时候我们的女儿已经半岁,半岁的孩子是很费大人心神的时候,好则是单位距我们家很近,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害怕的事并不因人们害怕而不发生。在毛主席逝世一个月之后,国家发生了重大的事变——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反党集团被粉粹了。当时,我不敢相信,也想不通,我一直认为自己路线觉悟不能望其项背的那些“响噹噹”们,也被列入“四人帮”的范畴。 第十九章 国家出了大事(2) 大概正是有无数人想不通,尤其是那些个昨日还在各级领导岗位上精神抖擞地指点江山的“新生力量”们,所以,规模宏大的“转弯子”会在县委招待所如期举行了。 我们单位除代表三个派别(造反派内部的知派、工派加上早就销声匿迹现在又突起的所谓保守派)的九个副科级干部都参加外,几个山头的所谓“派尖子”也被通知参加,这其中有蓝峰。 “转弯子”会很严肃,全封闭式。在那样的特殊时期,外面免不了有各种猜测和谣言,譬如县革委的谁谁正遭批斗,某公社谁谁已被批捕,等等。我将蓝峰自回单位实习以来的所作所为在脑海里过了一场又一场“电影”,看哪些能上纲上线,结果是我认为说他是“派尖子”都有些屈,他实在是没参与西照县和本单位的“打、砸、抢”,西照县被列为“反党夺权”的那些件大事他一件也不沾边,要说有错,就是参与了去拉回老a 的派性活动和在他毕业分配时与单位领导发生过口角。 单位职工看我的眼光也很特别,那些对立面的造反派职工,由于他们的头头也在招待所,他们心里也很忐忑,看我时有些同病相怜;那些本来就是依附着对立派与我们这一派闹对立的一般群众,这时俨然成了正确路线的代表,他们敲锣打鼓放鞭炮时的动作故意表现得很夸张,好像是说:上面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们早料到,造反派不是好东西我们早知道!你们的后台老板倒了,看你们往后还嚣张不嚣张!你怎么还在这里转?怎么没叫你也去招待所受审查呢?千万不要叫你这个小坏蛋漏网了! 当时有一句很流行的话: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分子受难之时。 我不是反动分子,我是人民大众的一员,但在这样的时刻,在举国欢庆粉碎“四人帮”的锣鼓鞭炮声中,由于我们对立面的群众在欢欣鼓舞,我却毫无缘由地开心不起来。 岂止是不开心?我实在是终日惶惶不安,我心神不宁,感到前途未卜。我不止一次对母亲说,万一运动继续深入我也进去了,希望她照护好我们不满一岁的女儿。我的情绪对母亲有很大的压力,母亲说,不!不!决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和蓝峰都不是坏人,你们也没有干坏事,你们不会有事的!你们如果有事,我就拼了我这个老命和他们说理去!父亲若在场,就默默地什么也不说,但可以看出他满眼的思索和忧虑。好些年以后,我分析父亲对当时的形势也是估摸不透的,但他知道他的女儿、女婿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就不会遭到惩处,他却不敢肯定。 “头头儿”们在招待所“转弯子”期间,县直在人民影院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声讨和揭批“四人帮”大会,会上第一个发言的,是我们单位我们这个山头当时担任城关储蓄部主任的小严。他是和我同时参加工作的合同工,由于他的母校是下面公社一级的,所以尽管他平时竭诚向造反派靠拢,但总被一中出身的“响噹噹”们视为异己,“纳新”和提干也都没他的份儿,为此他常感委屈。那天,他第一个站出来“反戈一击”,第一个把他平时尊为革命导师的老a同志称为“黑主子”,并声泪俱下地检讨在这个“黑主子”的指挥下自己所做的错事,痛心疾首表态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会结束,我们单位如滚锅一样,老a虽没参加大会,但他却是第一个知道大会情况的人,起码荡漾在县城上空高音喇叭中响起他的名字时他听得格外清晰。老a气得满院子疾走,边走边呸呸地吐着恶气,我们那个山头的一些职工也大骂小严不是东西,说他是红岩中的叛徒“甫志高”,而一些头脑略微复杂些的同志则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相互也很少交谈,大家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都在想,县委为什么要安排小严第一个发言呢?小严的发言为什么要定这么样的调子呢?莫不是我们这一派真的错了,真的与“四人帮”连在一起了?照这样推测,一直和我们对着干的那一派就是正确的了,可他们干的那些事又如何能以国家出了“四人帮”,如何因对立面是错的他们自然就正确了呢? 家事 第五部分 第二十章 多事之秋(1)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父亲又去郑州看病,因手中没钱困在了那里,往照东营业所打电话让我们给他送钱去。本来若将钱寄去起码会节约来往一趟的火车费及住宿费用,但考虑到既然母亲也同父亲一起去了,那病就不会很轻,而且父亲执拗,说让送去就是有送的必要,邮寄去怕要误事和惹他生气,于是蓝峰我俩就请了假带上女儿一同去了省城。 到郑州后发现,父亲的病其实并不是太重,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这次来,是跑他的冤案平反。
第23页 父亲跑平反的事从此向我们公开,这就等于说,我们这个本来就“无隔夜之粮”的家的经济,从此更加入不敷出。 原先,我们一直把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寄托在萍妹和秋弟下学以后,谁料想真到他们下了学,一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挣不到钱,二是好赖找到小工做自己能养活着自己了,又出来个父亲跑他的冤案平反。 父亲跑平反全靠他的案子冤和他的秉气壮,并不需要请客送礼,但父亲却需要不停地上下跑着找人。当年的当事人,有的上调到了省城(本省和外省),有的分散在省内地市,有的在县里。有仍当领导的,有受了造反派冲击在家赋闲的,也有犯了实质性错误也受了处分在农村当社员的,有的甚至已经死去,所以,父亲每月605元工资是很不耐他旅途花的。父亲没有明说,但我感到父亲对蓝峰我们抱的希望很大,父亲的长子大春父亲是指望不上了,我是长女,为父母分忧代父管家的责任对我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一九七八年左右,我们两口子每月的工资合起来不足八十元,在我们身负旧债近五百元的情况下,每个月都还要拿回去工资的一半补贴家用。蓝峰我们两个,结婚以来几乎没有添置过衣服,蓝峰毕业时随身穿回来的一件蓝涤卡上衣,下摆处的衣边已破得垂着丝丝缕缕,夏天穿的两个背心,有一天一个同志不小心胳臂肘碰了一下,竟碰出了一尺多长的口子。我们的生活也是非常的节俭,吃不起肉但为了补充营养和改善生活,蓝峰经常到集市上去买回一架羊骨头,用锅炖后耐心地用手将骨头上粘贴的薄薄的一层肉揭下来,然后放上作料将这些碎肉爆炒了放在钵子里,每天挖出了一勺做卤吃,炖出的骨头汤也能喝一星期。说到这里我想起以后的几十年中,很多熟悉我和蓝峰脾气的同学、同志看到我们两个相处得很好,很少像他们一样吵嘴或打架,就问,依你们两人的脾气,怎么能相处得如此和谐就不见你们打架和吵嘴呢?许多原来不认识我们的邻居见我们经常如影随形、相敬如宾时就好奇地通过熟人打听,说这两口子怎么相处得这么好呢?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是为什么,是那些年苦难的日子使我们的心性得到了反覆的磨合与淬鍊,共度危难时我们彼此对对方的品质和性格有了深切的了解,所以在以后的年月里,当对方有了惹自己不如意的地方时,我们就能够以特有的胸怀对他(她)理解、谅解和宽恕。想想看嘛,一个在单位里有人说骄傲得眼睛长到天上去的“女秀才”和“干部苗子”,到丈夫家做新娘时,竟然睡的是一张光席!恋爱的三四年中,丈夫和丈夫家没有给过一针一线一分一毛钱的支援和帮助,反过来自己还要从牙缝里挤出些钱来补贴丈夫,这证明一个女孩子对其爱得何等的深沉和具备何等宽阔的心胸?我们成家以后情况反了过来,蓝峰他家虽在农村父母兄妹全是农民,但对初成家的他却没有过多的奢望,基本可以说,没有张口向我们要过钱和拖累过我们,而我们家,则可以说是债务丛集,如牛负重。尤其使我过意不去的是我们刚结婚不久,父亲在蓝峰面前说起他面临的经济困难,蓝峰明白父亲说这些的用意,便说他也很想帮父亲解燃眉之急,怎耐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说伯你看,我们手中要说值钱的东西,就算这块表了,可是卖给谁呢?就是我捨得卖也找不到买主呀。蓝峰这样说是为了表示他的孝顺和慷慨,其实他是很捨不得卖他的手錶的。七十年代,年轻人对手錶的钟爱简直可以与现在对“大哥大”移动手机的钟爱相比,何况蓝峰带回来的那块上海牌手錶,是他的两个带工资上学的要好同学合伙送他的纪念品,因为那两个同学入学时,是初中也没毕业的文化程度,经常向他这个六六届的老高中底子的学兄请教,他三年来对他们的真诚帮助使他们在毕业分手时,送给他这个不带工资、家境贫寒的学兄一块价值一百二十元而且市场上很紧俏的上海牌手錶,以作友谊的纪念。蓝峰没有想到,得着他这句话,不出三天,就有一个父亲单位的干部找到蓝峰,说他愿意出原价买蓝峰这块已戴了几个月的手錶。 第二十章 多事之秋(2) 没啥说,手錶就这样易了主。蓝峰几日郁郁寡欢,我也为父亲的做法感到不好意思,但……蓝峰不高兴也就那么几天,后来情绪就恢復了,他这样对我说,也是,咱这样的家庭条件戴什么手錶呢?咱伯几十年的老干部了不也没戴手錶吗?尤其你也没手錶,我作为男人戴什么表?我听了眼窝发酸,说实话,就女性的虚荣心而言,我内心也是希望自己有一块手錶尤其希望男朋友送我一块表,当时的社会风气,城市青年特别是机关职工和工厂的青年工人,结婚时男方一般都是要给女方购置“三转一响”即自行车、手錶、缝纫机和收音机的,女孩子也把男朋友送块手錶给自己视做男友对自己很爱而进行炫耀。蓝峰的手錶很实在地让过我一次,他说你戴吧。我说不,这是你同学送的纪念品,自然你应经常戴着,再说是男表,我也不喜欢。直到一九八二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经一个南京推销员的手,用三十元的价格给蓝峰买到了一块“紫荆山”手錶,才偿还了我的因家穷父亲强卖其表对他的愧疚。为经济,我们也不是没有生过气,但生气过后,蓝峰和我都换位那么一想,就又和解了。譬如,在七八、七九两年间,父亲经常到照东镇我们的小家,因为照东有火车站,父亲若坐火车去地区、去省城的话必从这里起程。父亲每一次去我们家,都是为钱。父亲自尊,他从来不说要钱的话,他只是做出一些暗示让我们去猜,他会当着我们的面将他衣袋里的东西全翻出来整理,将那些一毛几分的零币翻来覆去地摆放在桌子上再仔细地收拢起来,我们若看不见他会不厌其烦地这样摆弄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插嘴问:伯,你就剩这么几个钱啦?这怎么能出门?我们如果不问,他会寻机把他急着出门的必要反覆向我们讲但就是迟迟不动身。父亲从不注意细节,说好听点他是一个心中只考虑大事的人,他到我们家,从来没像一般的外公一样给他的外孙女儿买点吃食更不用说玩具,他坐在我们家里,无论孩子怎样哭、闹,他都没想到去哄一哄抱一抱,甚至孩子哭闹了他还感到吵得他心焦还高声叫着“你们不会哄哄她别叫她哭吗?”加上我们的住处狭窄,父亲在我们这儿又是岳父泰山的身份,蓝峰手中再没钱也得到集市上去买豆腐去割肉让生活好一点,所以,他每次到我们家对我们都是个不小的负担,我们都希望他早点离开。他不离开我们就知道他是因没钱是起不动身,这时候,我们手中但凡有点钱,就赶快给他,若没有,就得慌着向同志们借。大家想啊,这么一个岳父这么一个穷家,哪一个做女婿的能喜欢呢?蓝峰自然也不例外,他不免偶尔流露出对父亲的嫌弃和不耐烦,这时候,我们俩就要吵嘴生气。 当以后我们的经济条件好时为什么凡有人张口向我们借钱我们总有求必应,一次我手中只有五十块钱有同志刚好张口欲借五十块,我竟全部掏给了他,就是因为我们曾有过总是向别人借钱的经歷。那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呀,忐忑地走到人家面前,低声下气地问有钱吗借给我二十块我发工资就还你。人家若说有,那就谢天谢地,在人家掏钱自己接钱的当儿脸上一直带着谦卑的笑意,如果人家说没有,自己真是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好几次是晚上,走到人家门口,手举起来放下,放下再举起来,敲吧?听见屋里好像有不少人,心想等会儿吧,等人家客人走后再来!待过一会儿又去时,听听屋里很静,莫不是睡了?若睡了怎好意思为借钱把人家叫起来?还是走吧。
第24页 在那两年里,晚上在同事的家门口徘徊和不得不敲门去借钱的时候大概有七八次,有一回忘记是为什么与父亲生气,我说我们对家、对您的平反尽的心还少吗?你忘了有多少次你坐在我们屋里等着我们敲开同事家的门为你借路费?父亲说亏你说得出口,不就是每次给二十块钱吗?听了父亲说的话,我伤心得大哭了一场。二十块,是不多,可是父亲,你可知道,在你的女儿女婿身背债务,每月还得照例拿钱给母亲、弟妹买餬口的粮食,还要维持自己一家三口生活,在你突然莅临时,他们再送你二十元盘缠对他们的压力有多大吗?他们是有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双职工家庭,每个月都得张嘴都须伸手向学歷、学识都远不如他们的同事们借钱,这对他们的自尊心有多么大的挫伤吗?幸亏,单位里有几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双职工,尤其幸运的是我们隔壁那个同志的丈夫,在劳力站工作,他负责向那些用小毛驴架子车搞搬运的工人收管理费,他随身带的黑人造革手提兜里,总有三五十块钱不等,只要每月在他结帐前将钱还给他不误他缴款,他可以借钱让我们方便使用。他是我们经常的债主,但是,人是应该自觉和有脸面的,尽管每次张口人家都给,人家也是违反着工作纪律我们也是多么不好意思随便造次啊!在这段时间里,蓝峰由于工作的不称心和家庭经济负担的过重,总时不时发脾气,我也是一肚子邪火,但想想政治上、工作上、生活上自己家庭给他带来的影响,我便恶气变好气地原谅了他不与他计较。蓝峰与我们家做亲戚,他家乡那些朴实的农村人都以为他一个农民出身的孩子娶了一个国家干部家庭的女儿是沾光和高攀,岂不知这只是应了“官家姑娘好名声”一句俗言,我们这个干部家庭与一般的干部家庭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家是名不副实的,蓝峰与我结合非但没有沾光而且是受累了。 第二十一章 平反时节(1) 一九八○年,父亲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大概,在上级决定对父亲的案子平反时,也是和他交换过意见,即也是交换过条件的,譬如说,自六三年以来每月降低的二十多元工资不再补发,等等。所以,当父亲兴奋地将平反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说既然平反了少咱恁多年的工资也得给补出来!父亲恨恨地瞪她一眼说,你懂什么?你就知道钱!大家于是都知道了,父亲虽然平反但并没有给补钱。 父亲的冤案被平了反,但我家的经济状况并未因此而得到些许改善,为搬家父亲决定卖掉五年前我们用二百元钱买来的两间破草房。平反文件上写得分明,推翻一切不实之词,恢復党籍及党内外一切职务。他是在西照银行行长兼党支部书记任上受处分的,理应还回到那个岗位上去,但组织上认为他回那个岗位已经不合适了,就决定在平反的同时调他回平阳市工作。能回平阳市去,不补钱也是天大的好事,大家都很知足,全都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母亲爱怜的目光一遍遍掠过已经二十三岁和二十一岁下学后整日在缫丝厂和建筑工地做小工的萍和秋,舒心地嘆着气说:嗨!只要能把这俩冤孽办成非农业找到工作就啥都值了! 去平阳,父亲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只须一纸调令,户口、粮食关系随着就走了,麻烦的是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城镇蔬菜队的户粮关系比农业户口强不了多少,不转为正式非农业户口是不行的。父亲做了这方面的政策谘询,答覆是他的配偶及未成年子女可以就地转为非农业,十八岁以上的子女就不能享受照顾了。具体到我家来说,大春本来就是非农业,我和夏也都在七九年合同工转正时解决了户口问题,我们的工作单位都在西照,不存在跟随父母进城问题,三妹小菊和四妹小梅年龄尚小,都属转非对象。年龄超限不能享受照顾转为非农业的是萍和秋,而恰恰他们两个才是亟待就业亟待解决非农业户粮关系的。父亲又逐级申诉,说他本来就是六一年响应党的号召带着家属从平阳市下来的,老婆孩子本来就是城镇非农业户口,有关部门终于又网开一面,说只要你们到平阳市街道派出所能查出你们当年的户口底册,就承认你们的城市户口。这样大家才算基本放心,因为六一年萍妹和秋弟都已出生,只要派出所户口档案齐全和不丢失,查找到他们的名字是一定的。 这个时候,父母想起了六三年他们送给我大姑母收养的他们的小儿子冬冬,虽说是大姑母主动要的,虽说在自己亲姐姐家和在自己家一样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享福,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父亲尤其感到内疚的是,冬冬是在自己仕途出现挫折,家庭生活非常窘迫的时候送与他人的,以前自己身边子女的情况也不比那个孩子强多少就不说了,现在情况有了转机,甚至可以说,此次进城,孩子们的前途命运将会出现决定性的转折,这时候,他想到他做父亲的责任,决心趁政策允许,把这个小儿子的户口也一併解决了给带进城去。 冬冬离开这个家已经十七年了,离家时的情景还恍在眼前:姑母为了与他培养感情已在我们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但走的时候他还是双手攀着母亲的脖子哭叫个不停。我姑母是一个心软的妇人,她见状几次想放弃抱走这个不满周岁的小侄儿,但最终没拗过她强烈的爱男孩儿之心。她已生养了六个女儿,她不敢再生了,有迷信的说法是她犯了“七女星”或“九女星”,不生够七个或九个女孩子是不会换胎的。为了避邪,她给第五个女儿起的名字就叫“小七儿”,没想到第六胎仍然是个女孩,于是她彻底信命了。姑母也曾在当地抱养过两个男婴,但都没有养活,她不甘心,找了好多个算命先生,都说她若多多地积福行善,再抱养一个子息旺盛清贫家境的孩子有养活的可能,于是她坚辞了姑父的几个本家兄弟欲过继给他们孩子的好意,决心要抱养自己娘家兄弟一个孩子。她要这个孩子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很符合自己的感情和算命先生的条件,而且我的姑母又加了两条:一、她要更好地积福行善,决不因自己的失德使弟弟的孩子在自己手中夭折;二、她要这孩子到她家只改姓不改名,说这样和他的嫡亲兄弟们名字排在一起,一是可以沾她娘家人丁兴旺孩子皮实好养的光,二是要让孩子不忘他原本就是汪家的子孙。她甚至承诺自此以后,每年都要领孩子回我们家小住一段,让孩子依偎依偎他的亲生父母、亲热亲热他的同胞兄妹……姑母的承诺使我的母亲解除了后顾之忧并且非常感动,她对将冬冬送走甘心情愿且义无反顾。但以后的情况却是,姑母的确比以往更加在意积福行善,她甚至每次做饭时都要省出一把粮食放到一个特备的瓦缸里,积到年底分送给那些有残疾和鳏寡孤独的可怜人。但是,由于与我们家相距遥远,加上生活的压力和心理的障碍,十七年来姑母从来也没有亲领或应允冬冬到我们家来小住过一次,对这我的母亲时有怨言。但鑑于我们家孩子多生计艰难,她知道冬冬在我们的姑母家备受关爱,我老实木讷的姑父对他宠爱得胜过亲生,我们的大表姐是一个六二年下放回家、因丈夫在外工作自己一直以娘家为家的有文化修养的人,她的长女与冬冬同岁,冬冬去了以后,大表姐就将自己的奶水分出一半来让这个小弟弟吃,她与这个小弟一直有着母子般的感情,其他几个姐姐更是把他噙在口里都怕被含化,所以姑母虽违背了诺言我的母亲也是无啥可说。
第25页 第二十一章 平反时节(2) 父亲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这么些年他几乎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小儿子的事,现在由他亲自提出要把冬冬与其他孩子一起带出来,可见父亲对这个老儿子的感情之深。 要将冬冬带出来,就须把他的姓氏改过来,就须明确他与我们一家的血缘关系,而且必须将他的户口和粮食关系从大姑母家迁出。我们姊妹们都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想嘛,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突然轻而易举地降临到他们家,将他们收养的儿子转成了非农业,非农业啊,在当时,它与农业户口的差距简直可以用天上地下来形容,国家为非农业户口的青年提供的上学、招工、当兵等等发展机会是农业户口的青年做梦也得不到的,我们想,即便他改了姓,冬冬知道了他的母亲原来不是亲生而是姑母又有什么呢?他中用了会挣钱了不一样可以孝敬他的养父母吗?我们认为无论冬冬还是姑母家的任何人都会对父亲的这一决定欢喜若狂。但父母考虑得却比我们复杂得多,在决定派谁去办迁移时,父亲说:叫萍去。 ……母亲嘴唇嗫嚅了几下,父亲明白她是担心涉世不深的二女儿去了说话不知深浅,把事办砸。 冬冬的户粮关系虽没有如愿办成萍妹空手而归,但她此行如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水,激起的涟漪却经久不息。大姑家再没人有平和的心境和安静祥和的日子了:大姑与姑父两位老人,时时有失去儿子的恐惧,因挽留儿子而得罪了娘家大弟更非他们所愿,他们内心又何尝不想让儿子跟着他的亲生父亲寻到个既轻松又能挣钱又不受风颳雨淋的人人羡慕的光明前途呢?但这都要以他们失去他作为代价。他们更清楚的是,在儿子的亲姐姐住在他们家督办的这些天里,儿子好像突然长大,他悄不出声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他基本不主动与他的亲姐姐说话,像是生疏也像是故意保持着距离……几天之后,他抑制着一个十七岁少年内心翻江倒海般澎湃的激情,面容沉着情绪平静地向痛不欲生的父母表态说,他是有良心的,良心要他哪里也不去,他决心在这里一生一世守着养育了他的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但是,话是这样说了,他也确实没跟他的亲姐姐走,但姑母分明感到,他的三魂六魄已被带走了一半,从此他稚气的脸上很少再有笑容。本来他们住的地方就很偏僻,离学校很远,他们村像他那样的孩子初中毕业都已不再上学,刚刚无学可上的他整日里郁郁寡欢无所事事,往往手拿一本闲书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晌,干活时不再生龙活虎而总疲沓走神。 这样的日子继续了两三个月,我善良的姑母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不敢想再继续下去家里会发生什么不幸的大事,他只好向他的娘家二兄弟求助。读者从前面不少的章节里已认识了我的二叔,都记得他是一个没有文化但颇有心计也很有能力只是有些自私的乡村干部,大姑母心有疙瘩找他来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老谋深算的二叔听了我大姑的诉说,深思良久,他和我的二姑父一样对这件事情不好拿出决断,一边是他的哥哥,一边是他的姐姐,伤害了哪一方都不是他的心,但别看二叔是个农民,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比我的二姑父高明的办法来。二叔说姐,要叫我说,你不要强留他,你应该支持他走。大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有点不相信地反问:什么,你说叫他走?二叔点了点头说对,叫他走。他说姐,你也这么大岁数了,难道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说句公道话,你说冬冬是跟俺哥进城当非农业找个工作对他本人好呢还是叫他留咱家里跟着姐夫扒坷垃种地好呢?自然是跟俺哥去好。再说了,你抱养他的目的是什么呢?自然是你们老了干不动时叫他接着干活儿养活你们,可你们想啊,眼见好事被你们给搅黄了,放着骑车子戴手錶、吃香的喝辣的好光景不让他去过,你让他一年三百六十天顶着毒日头在地里干活,他心里能不怨你们?他怨你们恼你们还会对你们好还会孝顺你?相反,你们若现在放他走,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能忘了你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他中用了不说每月,就是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你们给你们留些零花钱,你们还有这好几个女孩儿就近照护着些,那也是好光景……姑母听得不断点头但还是禁不着泪水涟涟,她哽咽着说,你说得也是,只是当年我一力主张抱娘家的侄儿现在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要落你姐夫的埋怨也会遭族人耻笑。二叔正色道,姐你若这样想就错了,你抚养了娘家侄子,即使他走了也比抚养外人的孩子强,肥水没流外人田嘛!你和俺姐夫不是他爹妈还是他的姑父姑母嘛!至于外人咋说,不要放在心上,是冷是暖自知就行。大姑后悔这个担心不该在二叔跟前说了,物伤其类,她怎么忘了他也是自己的娘家兄弟呢?大姑此时感到木已成舟,除唯唯连声说行啊,我放他走我放他走就是外,只有哭泣。二叔看了很是不忍,又安慰她说,姐你也不要太伤心,我刚才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我说的仅仅是你应该怎么做,其实你这么做了他到底走与不走还不一定呢!大姑旋即止了哭泣,瞪着泪眼静听下文。二叔说姐,你这些年忙得没到俺哥家去过你是不知道,俺哥他说起来是国家干部,但孩子多赘子大,加上他那年受了处分脑子受了刺激,身体不好长年害病,他们家的光景老实说还不如你家我家,如今虽说平反了能去平阳了,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待业的待业,就指他那几个死钱,我敢说还够他呛!在西照时我每年都要去他家一趟,孩子们穿得好坏就不说了,单说吃饭时像一群抢食儿的猪壳郎,冬冬去了就不适应,说不定去不几天他就会自己跑回来……
第26页 第二十一章 平反时节(3) 二叔在他们村里,有“材料伯”和“小诸葛”之称,大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照他的话去做了。她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冬冬叫到跟前,说冬冬呀,现在你也知道了,妈妈我其实是你的大姑,大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的亲妈,这是大姑的不对是大姑自私,大姑在你二姐来迁你户口时不让迁,都因大姑捨不得你走。大姑现在想想真是太煳涂了,大姑亲你恋你实际却是在害你,这样会毁你前程的。现在大姑想通了,你还是走吧,找你大舅,不!找你的亲伯去吧,跟着你伯会比在大姑家有出息的。 冬冬开始是惊愕,待弄懂大姑的意思后,立即表态他不想去,仍像刚知道他的身世时说的,他哪儿都不去,他说在他的心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们就是他的亲生爹娘,他要为他们养老送终。大姑感动得哭了起来,说冬冬呀,有这句话大姑就知足了,但大姑是明白人,大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么做大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的娘家兄弟,大姑这是犯罪,死了上不了天堂会下地狱的呀!孩子,大姑信主(基督教)这么多年了,你就成全大姑吧! 话说到此,冬冬深信大姑确实是不再拦他确实要放他走了,他嗓子突然感到憋胀,眼里储满了泪,他“扑通”跪倒在大姑面前,喊了声“妈……”就泣不成声。 冬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跟前,终于与自己的嫡亲兄弟姐妹厮混到了一起,但除了刚见面的那一天冬冬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外,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感到陌生和难耐。 第二十二章 府城新家(1) 刚搬迁到平阳市的家,简陋寒碜得不像样子,父亲的工作单位没有住房,只好在距单位大约十来里的民巷里租赁了两间陈旧平房。 平房临近平阳的古城河,河里没水但却有发绿髮黄甚至是发紫的淤泥和起伏连绵的垃圾堆,淤泥和垃圾时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膻臭气。冬冬刚进屋时没有注意,待大家亲热寒暄以后他下意识地望了一下房顶,只见灰色的水泥房顶上布满一层黑星星,他好奇地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吃惊地辨认出那些黑星星原来都是一个个肥硕的苍蝇。 他不明白这里的苍蝇为什么这么多,又为何这么老实地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秋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嘟哝着说什么鬼地方,苍蝇要不是怕冷都死趴那里不动,还不把人给活吃了?妈说等缓过来劲儿就重新找地方。住的地方不好没关系,正像母亲说的,家刚搬来人地两生,等缓过劲儿来重新换个地方就行了,何况天已秋末,再过不久苍蝇就会被冻死。冬冬不适应的地方很多,大姑家的宽敞厨房硕大锅灶这里没有,大院落这里没有,大桌子大板凳这里没有,吃饭是用的大碗,碗里充足的饭菜这里更没有。没有这些冬冬都很谅解,冬冬早就听说城市不比农村,城市的住房都很紧巴,吃的用的什么都得用现钱去买,自然不会像乡下那样充足,何况家里人口多。他最不适应的是每天吃罢饭没事干。父亲刚恢復工作自然很投入,往往碗一丢就走了,很多时候嫌路远就不回来吃饭。家里除了母亲和他还有姊妹四人,两个小的吃罢饭上学走后,屋里就剩了二姐萍、三哥秋和他三个青年。父亲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学习。父亲说,考升学要学习,考招工要学习,为了将来能适应工作更需要学习,我发愁的不是你们没工作做,而是有工作时你们不会做,所以,你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有没有工作,而是怎么抓紧学习提高你们的实际能力。冬冬看到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哥哥姐姐都像是很认真在听,但父亲一离开他们就撇嘴,说父亲是自己没本事给咱们找工作才这样说,学习,学习!在家能学什么习?谁知道学啥能派上用场?家里确实也没什么书可看,就是一些大家读过的课本,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一点也提不起精神。由于没兴趣读书也没工作可做,大家情绪都很低沉,加之彼此陌生,所以呆在一起终日闷闷地没有话说,这样每呆一天,冬冬都有呆了长长一年的感觉。冬冬不好意思邀哥哥姐姐一起出去游逛,自己一个人又怕路生跑丢了,所以呆急了就出去站在不远的大路边看过往的行人,他看到那些来去匆匆的各色人等可能都有各自的目标,走起路来个个劲头十足,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没精打采,于是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生没趣。 终于有一天,冬冬再也耐不了这无所事事的漫漫长日了,他鼓足勇气对母亲说,他想回去。 这次当母亲把冬冬要走的信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没有再说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他只是坚决不能叫他走!他说他这一走就算完了(一切都完了)!并决定和他谈谈。父亲告诉冬冬,现在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单位正在调整房子,不久就会分有住房;工作也是会有的,单位领导已问过几次,有几个孩子在家待业,居民委员会也已作了登记,而且,父亲特意说,你的年龄还太小,我打算供你再上几年学,你不是初中毕业生吗?好好复习一下,我正托同志给你联繫个复习班,你复习一下准备考高中,怎样?我们家里是应该出几个大学生的呀!父亲的话充满热情,可冬冬却觉得他说的这一切距他都很遥远。安排工作,单位领导再照顾,居委会再关心也不可能一下子给他们家安排三人,而上学,冬冬更是不敢想了,他算什么初中毕业?只不过是在他们大队的戴帽初中(小学附设一个初中班)混过两年,到底学到了多少东西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到现在他连一个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要想继续上学就得从初中一年级上起,不然上也是白上根本听不懂,而自己已经是十七岁的男子汉了。他不想对父亲说他上学跟不上,他只是在父亲说叫他上学时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大了还上个啥学?耍猴哩!父亲立即批判说你有多大?刚解放时三四十岁的人还上学呢!父亲又要讲他的大道理,母亲看冬冬听不进去,就说中啊,你说得也不少了,让冬冬自己好好想想吧,把父亲打发走了。父亲临走,还叮嘱冬冬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安下心来。
第27页 第二十二章 府城新家(2) 冬冬是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了,他听明白了,父亲对他的安排就是继续上学,工作是遥遥无期的事,他决计要回到他自由自在的乡下的家去,他很奇怪,他还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喜欢和恋眷他乡下的家呢!他庆幸户粮关系还没有迁出来,那里有视他如心肝宝贝的养父母,他们亲昵他娇惯他纵容他尤其从来不威逼他读书学习,那里有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他在那里感到有着落,他对亲生父母、对城市已经失望和厌倦了。 对于冬冬的走而復归,我们的大姑自然满心欢喜,大姑由衷地感激她一贯信奉的天主耶稣,感激他足智多谋的娘家二弟。冬冬这次回来,不再心事重重,不再躺在床上背思想包袱,他明确表示他对亲生父母的那个家不适应、不感冒,不打算再去了。大姑为了巩固战果,迅速为他定了亲事,那女孩儿容颜姣好且高大健壮,是农家理想合适的媳妇,冬冬心里也很喜欢,第二年,也就是在他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完了婚,在结婚的当年,就生了子。 在乡下有房、有妻、有子又有刚分到手的近二十亩责任田的冬冬,从此是真的不再想进城的事了。 第二十三章 寻觅财路(1) 一九八○年,我们的儿子出世。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蓝峰,总想除工作之外再干点什么副业,可能是为缴计划生育保证金对他的刺激太大。八○年,是我们那里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第一年,我们的儿子是最后一批下达的二胎指标。按当时计生政策,生二胎以后女方要实施输卵管截扎手术,但由于我因身体不适手术时间须往后拖,就需暂缴三百元保证金,等手术做后再退还给我们。为了缴这笔钱,蓝峰请假回了他们老家一趟,因为原听说他的一个本家哥哥做生意手中攒有几个钱,想借二百元暂用一用,没想到人家盖房娶了媳妇,就没有张嘴;蓝峰到了县城,又去找了两个同学,这是头天晚上我们在家商量好的,我们曾把相熟的人扳指头算过一遍,过滤出三个比较有钱与我们交情也较厚的同学,没想到在第一个同学那里就碰了壁,同学说他的钱刚好买房场用了;到第二个同学家,几次张开了口却中途改说成不相干的其他事,因为刚刚在第一个同学家的尴尬心态还没消失,生怕再遭到拒绝时嘴合不住。告别第二个同学出来,蓝峰犹豫良久,还是敲响了第三个同学的家门。这第三个同学,就是“猴子”。他又是净扯些不相干的事,终于还是说不出借钱的话,等看看天色不早他欲告辞时,“猴子”大声问他:哎,蓝峰,你还没有说你来做什么呀?他尽量装得很自然地说,不做什么,我回老家了顺便拐你这儿坐坐,不是一年多没见了吗?“猴子”说,你撒谎!瑞兰来电话问你到我这儿来没有,我问:“他说过一定到我这儿来吗?”她说也不一定,说你回来是打算借二百元钱,若借到就不会来我这儿了。你今天既然来了,就说明还没借到,对吧?蓝峰的脸立刻羞得像块红布,结结巴巴说借到了,已经够了,来这儿真的是多天不见了来闲坐坐…… “猴子”和其他同学比起来,虽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痞气有些“晕”,但却是这些年手头经济最活络的人,此人对同学、同志很友爱很讲义气,他拿出二百元钱硬塞在蓝峰的口袋里,说拿着,你就是真借够了拿着也不多,反正我这钱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用处,等你宽余时还我就是了。 蓝峰那天回到家里,用拳头将墙壁擂得嗵嗵响,发誓一定要干点什么,一定要挣点外快改变一下我们的经济状况。那时候,我们还欠有不少外债,若靠我俩每月合起来也不足百元的工资,还需养两个孩子,是猴年马月也翻不了身的。可是做什么呢?我们又不能做投机倒把违反国家政策的事,蓝峰就注意听收音机,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某地有个农民靠养土鳖虫当了万元户,我们还不如也养土鳖虫,我说好呀,我们到哪里去弄土鳖种虫呢?从收音机里也搜寻不到买种虫的信息,于是就跑到附近的村里,对小孩子们说你们只要能扒到土鳖虫,就给我们送去,我们给你们钱。因为农村的土墙角落里往往能扒出一些来。我们终于弄到了二三百只土鳖虫,就在住室的一角用砖垒了池子,池子里堆放了腐土,我们到书店里找来养土鳖虫的书籍,照书中的要求为它们提供生长的条件。我们没事就扒开腐土,看看产卵没有,看幼虫长大没有,我们只嫌它们成长得慢,嫌它们不快点繁殖,这样养了一年,也没有养出多少,在第二年夏天发大水时,我们的住房山墙被洪水冲出了个大口子,口子正应着养虫池子,把我们辛辛苦苦养的近千只土鳖虫和他们的卵全部沖跑了,所主任还说为什么每间房都进了水而唯有你们的墙被冲垮了呢?就是因你们为养虫整天把土墙弄得湿润润的,不处分你们就便宜你们了!蓝峰苦笑着说,这可好!钱没挣到把老本也沖跑了,这叫“外财不发命穷人”。我说有什么财?又不是啥主贵物,不遭水也卖不出几个钱!于是便再也没了养土鳖虫的兴趣。 一次我回平阳探亲,同座的是一位生意人,他的座下塞有两大包山货,他说他们生意人从不跑空腿,他们去平阳,带去卖的是山货,从平阳回来,带回的是乡下人稀罕的东西,这一来一去就把钱赚了。我听了很受启发,心想,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这生意人呢?回家以后我就去大街上转,看能随手捎点什么回去,若能带回点东西卖卖,这来往的车费及为父母弟妹购买礼物的花销不是就赚回来了吗?萍带我去逛中心市场,我对什么也吃不准,就看中了那一群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因为我们照东镇有几个规模很大的三线厂,厂里的职工经济条件好爱买鸡吃,鸡价贵而且销量大,我发现平阳的鸡价竟比我们那小地方便宜得多,便想做一次贩鸡尝试。在萍妹的帮助下,买了十只大公鸡,将近五十斤。我划算了一下,按每斤赚三毛钱计,就可赚够我这次的花费。谁知想处不打想处来,鸡是头天上午买的,第二天带它们走的时候,疴了大堆小堆的屎,加之他们拒绝吃食,自然又瘦了斤两。我是用两条大编织袋装它们的,走前给蓝峰打了电话让他去接站。
第28页 第二十三章 寻觅财路(2) 运到家里时,它们不但没了那雄赳赳的气势而且漂亮的羽毛上沾满了屎,又臭又难看,当蓝峰知道买这些东西是第二天去集市上倒卖时,皱了皱眉咂了咂嘴,他虽是火暴性子却没有说埋怨话,他知道我也是为生计所逼。我故意把卖鸡说得很容易,说你只用帮我把它们带到集市就行,卖鸡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他怎么肯让我像一个农村小媳妇一样蹲在地上去卖鸡呢?瓮声瓮气说既然带去了还用你去卖?第二天,他把鸡分别装入两个纸盒子里绑缚在后衣架上和一个可以斜挂在自行车后架下的钢筋焊的铁丝篓子便上了路,我热情鼓励了他并满怀期望地送他到大门外。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门外有动静,慌忙从屋里迎出来,竟是蓝峰推着空车子回来了,我正想大声欢唿:这么快可卖完了?可话还没喊出就憋回到喉咙里,只见蓝峰裤子上沾满了土,上衣的一只衣袖也被挂破,脸上也有好大一片血渍斑斑的擦痕。他扎下车子,以极快的速度进了屋,一声不吭就进里间去了。我满脸惊诧跟进里屋,轻声问:“咋了?摔跟头了?”他本来正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闻声鼻子一抽竟流下泪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面部有了哭的表情,准确点说是唏嘘了一下就掉转脸掩饰过去了,但我的心却倏地凝固在巨大的自责之中,我后悔我怎么会想这么一个馊主意!在八十年代初,还没出现后来的全民经商的热,让一个刚刚三十来岁、几年前才从首都北京的高等金融学府学成归来的大学生去街头卖鸡,这对他的自尊心该是多么残酷的蹂躏!我小心翼翼地找来酒精找来棉球,赔着小心帮他擦拭,又自作主张去为他请了一天假……后来他才告诉我,当他带着鸡走到桑园附近时,后座盒子里的鸡在里面扑腾起来,盒子也有些歪斜,他准备下来重新绑一绑,谁知歪斜的盒子绊了他的腿,他连人带车子倒下,鸡们被甩了出去,有两只挣脱绑缚跑进了桑园,他为追鸡,摔了一跤脸也擦伤了……他把鸡带到烧鸡店,人家说值多少钱他就多少钱卖给了他们。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卖鸡钱数了数,比我在平阳买时还少十多元。少就少吧,总算把它们处置了,我这次增加的一个新认识是:并不是人人卖鸡都会赚钱。 投了资想正儿八经搞养殖业是在八四年我们的经济条件好转以后,这时候我们的外债已基本还清,我们在手中有了两三千块钱积蓄的时候,与蓝峰的妹家合伙儿办起了养猪场,他妹家出地方出劳力,我们买猪崽买饲料,养了一年,四五十头猪也养成了,但由于种种原因不但没有赢利反而小有亏赔,于是便不再养了。 总之,在我们从西照县城被贬到照东营业所,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剩余精力无处用而我们的经济也比较紧张的时候,我们做了多种发展家庭副业的尝试,结果碍于自身或外界条件的限制,总也没取得成功。但自从进入八十年代,由于工资不断见涨,主要是我娘家的经济条件随着父亲的政治经济地位得到改善和弟弟妹妹们相继参加了工作,卸去了一直压在我们身上的家庭包袱,使我们这个小家的生活质量不断得到了提高。在经济压力减小的情况下,八五年以后,我们便不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总去谋划着名怎样去挣外快,工作闲暇时蓝峰总和单位里的职工们一起下棋、打牌或到附近的河里捕鱼捉虾,这样做一来是锻鍊身体和娱乐,二来可以改善家庭生活,我们家当时有大眼小眼渔网各一副,有罩虾的竹篓好几个,晾晒干净的虾米曾是那段时间我们馈赠亲朋好友的经常礼品。 第二十四章 潜伏危机 在大春发生了一床二女的丑闻,在单位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以后,不管他如何辩解,如何向领导和同志们解释那天晚上其实是一贯不拘小节的他的好心义举,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狡辩,即便相信他说的是事实的人,也认为他实在是太粗鲁太没有头脑太没品位得不值得交往了。试想,公认“心眼多、材料足”的一贯谨言慎行的他妹妹,在那一时期如履薄冰地夹着尾巴做人尚不能自保,他怎么能在堂堂国家机关做出如此类似远古的荒蛮之举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会落得什么下场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在单位基本是非常孤立和臭不可闻了。汪大春他除了上班,在单位是根本呆不下去,好则是李菊花对他很宽谅,李菊花不但宽谅他,还认为这一定是有人对他陷害和栽赃,她说小英她虽不敢打保票,但许婶的品行却是公认的,所以嫂子对哥哥说不管别人咋嚼蛆,俺信你是清白的!在这样的时候能得到妻子这样的话,大春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的家庭出现了空前的祥和与团结,又恢復到他们刚安家到栗村时那样,大春下了班就回家做家务,风雨无阻;李菊花地里干活家里缝纫,夜以继日。他们的奋斗目标很明确:建造起一个宽敞的大院落,院子里有水塔有自来水,有洗澡的池子有可以沖水的厕所,有像样的鸡笼、兔笼和猪圈;他们要盖起足够两个男孩子将来成家娶媳妇住的几间大瓦房,要有放杂物的厢房和透气性好的厨房;大门要建成像老家的门楼一样下是过屋上是凉棚;要有两间房子门脸朝向大路,一间放缝纫机一间当杂货铺……大春和李菊花为他们这样一个在当时当地是相当宏伟而在现在却并不怎么样的理想忙碌得不亦乐乎。大春内心还没忘要和父亲比一比, 父亲把大春贬低得一钱不值,大春就是要让父亲看一看,他是不是比他老子强!父亲最骄傲的是他不足三十岁就当了十七级干部,但大春却最不耻的是他让自己十六岁的儿子下学回来串房檐子寄宿在大队部,儿子的未婚妻来家探望父母时竟得与自己的婆母娘合睡在一张床上!
第29页 大春发誓,他要让他的两个儿子结婚时都有宽敞的房子,要让自己的女儿结婚时有富足的嫁妆! 大春每想起自己跟着父亲在平阳上学时,总因手中没钱而在同学面前显得不够潇洒,他就以此为镜,决心再苦再累再作难,也不让他两个宝贝儿子手中缺钱花。 光阴似箭,十几年倏忽而过,哥哥的儿女们一个个相继长大,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及孩子自身的原因,他们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这一时期,虽说国家自沿海到内地正在逐步进行经济变革,即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但一个农村孩子上学不成,身无一技之长又想找份比较体面,收入比较稳定的工作,那是比上天还要难的,而且可悲的是,李菊花的孩子,并不具备他们的母亲所具有的坚强、勤奋、精明和那股不甘人下的顽强拼搏精神,他们也没有把她对“国家职工”不屑的傲气继承下来,他们看到他们的爷爷是养尊处优的老干部、他们的爸爸每月有一千多元的工资,他们的叔叔姑姑都在工作岗位上很轻松很潇洒而且生活优裕西装革履,所以,他们决不与那些世代务农的农家小伙伴为伍不去汗流八瓣地下苦力挣钱,他们为他们的爸妈地位低微不能给他们找到既安逸报酬又高的工作,经常抱怨、闹情绪和与父母生气。大春见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考上大学时,脸上现出很复杂的表情。李菊花进县城与我们接到高校录取通知书的女儿走头碰干脆装做没看见。女儿问我说大妗子明明看见她了却故意绕道走喊她也不答应不知是咋回事,我笑笑说那一定是人太多声音太噪她就是没看见没听见吧? 终于有一天,哥哥扔掉了虚伪和骄傲,苦着脸对我嘆气说,真想不到,一心只盼孩子们长大,哪知道他们长大后比小时候更叫大人操心!兰妹你说,我这几个孩儿是农村户口国家不安排工作,又不好好上学往后可咋办呢?尤其使哥嫂痛心的是,他们的长子大龙长大以后,更是百事不成专喜赌钱,从他十几岁起,哥哥就被迫经常为他偿还赌债,一出一出的家庭悲剧皆伴随他的狂赌而发生,当然这是后话当有另述。 家事 第六部分 第二十五章 错在何处(1) 回城以后,全家所有人都面临新环境新生活新欲望的挑战,值得记叙的事情一年中少说也有上百件,但古语说得好,家有千口,主是一人,无论母亲怎样褒贬父亲,也无论儿女们怎样惧怕他或者讨厌他,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仍是无人能比的,所以我自然要挑选围绕着父亲的一些事情来描述,这里暂不评论他的功过,只求记述得尽量详实。 父亲进城以后,被安排在平阳市人民银行纪检委三案办工作。 一九八二年,对冤错假案的平反工作已接近尾声,到这个时候还迟迟未予落实政策的多是些界限不明或有较大争议的事件和人物,对某一人某一事的肯定和否定都会招致某一方面的反对,用通俗的话说,怎样做都有人说是错,“三案”工作此时已是一份出力不讨好、人人都想避而远之的很棘手的工作。父亲在这样的时候进三案办,说好听点是受命于非常之时,说不好听也是说实际点,是组织上对他这个刚刚被平反、已多年没做过什么重要工作、身体衰弱甚至风传神经有毛病的干部的照顾和敷衍。父亲很愿意做这份工作,而且谁都不可能想像得到他工作时的认真负责程度。 自一九六三年他仕途遭受挫折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今天对所分配给的工作由衷地喜爱。他有受冤枉十七年的亲身经歷,他与那些上访申诉的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既然有权在手,他就大有踏平辖下所有冤狱的豪气。所以,他立即以久病并没痊癒之身投入到接手的工作中,忘我得近似于疯痴。 对他的具体工作,我不好描述,因为我毕竟离家太远回家省亲也有遭数,我不能随意杜撰,但从母亲口中,从与他一起工作的同志的口中以及通过他不经意说的一些话,略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母亲的话是,你伯又疯了。不回来吃饭不回来睡觉,办公室成他的家了! 望子成龙几乎是每一个父亲的天性,我的父亲也不例外。不幸的是,由于各种客观条件的制约,父亲的这一大群子女竟没有一个如了父亲的心愿,这使父亲非常沮丧。在我们家进城的最初几年,父亲还在为使他的他认为尚可造就的几个子女的“成龙”而努力。什么叫成龙?我们这两代人的狭隘理解就是考上大学。考大学就相当于旧时的“鲤鱼跳龙门”,跳过了“龙门”就意味着吃上“皇粮”有了工作有了立身之本。父亲从来不承认他有这种封建的等级观念,他有他自己对等级合理化的解释,他说一个孩子只有上了大学,才能学到本领,有了本领才能更好地为党和国家工作,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既然你在为党为国家工作在为人民服务,那么党和国家就会给你提供适合你工作和生活的各种物质条件。他说,你妈不总说我没本事给你们盖几间房吗?我盖房做什么?我把你们都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了,国家自然会给你们房子住,不信你考上北大考上清华考上復旦试试,毕业马上有小洋楼住。我发现父亲那时就在有意识向我们灌输“成龙”思想,希望我们能跻身到比较高的阶层中去。 父亲希望他的子女能考上大学,而我们把学没上成的原因归咎为受到客观条件的影响也许有人会认为不妥,因为歷年都有不少家庭贫寒身居僻壤的学生考上了名牌大学,他们的客观条件还远没有我们好,这是事实,但应该说那都是些智商特高又特刻苦好学的奇才,而父亲的子女们则是些一般的人,一般的人想成材,大抵是需要很多客观条件辅助的。
第30页 在父亲平反进城以后,他的大儿子春、大女儿我、二儿子夏的学业、前途,都已经定型基本是不可再造就了,当然要是我们家庭条件好又特别有毅力,像我们一样年龄的人将儿女抛给父母再去上学的人还是不少的。他的二女儿萍和三儿子秋虽才二十岁多一点点,但他们的初高中基本都是在那特殊年代的学校混过来的,且离校日久功课已忘得差不多,也基本不能造就了,想造就的话就是掏些钱支持他们上电大夜大什么的,但依我们当时的家庭条件是不可能的,这两个孩子自从进城想的就是怎么样早点找到工作早点自食其力早点减轻父亲的经济负担,父亲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父亲只有把培养大学生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小女儿身上。进城的第二年,恰逢小菊考大学小梅考高中,两个人同时名落孙山。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就有了大大小小四个待业青年。父亲不能理解为什么人家的孩子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而自己的孩子却不能,他把登有高考发榜消息的报纸拿回家反覆地摘要念给大家听,希望能激发起自己孩子们的自尊心和攀比的积极性,可是他越这样孩子们越气馁,因为他们在西照所学的基础知识是太差了,小学五年、初高中四年一边劳动一边学习的知识与平阳市的教学质量相差甚远,老师讲的很多都听不懂。父亲知道这个情况后决定让她们干脆都从一年级上起,这样总可以了吧?父亲说。高考落榜后又从高一上起的小菊,学习成绩确实不错,孰料刚上到高二上学期,市里开始在待业青年中招工,小菊是在高考落榜时就到街道委员会办了待业证的,接到招工的通知,她和她的萍姐和秋哥一同去参加了考试。结果是,亟待就业的萍没被录取,正上学的小菊却被录取了。 第二十五章 错在何处(2) 是上学还是到棉纺厂当工人,如果在重视知识重视文凭的九十年代让小菊去选择,她毫无疑问是选择上学,然而,那时,她却因姐姐哥哥都没考取唯独自己被录取而欢天喜地。凭自己的能力找到了工作,成为正规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并能为改变穷困的家庭经济条件尽到自己的一份力量,尤其可以减轻父母因家中几个大龄青年不能就业的苦恼,小菊的自我感觉简直是好极了,所以她毅然选择了就业。她知道父亲一定不会同意她中途辍学,父亲是太想让他的子女中出几个,起码是出一个大学生了,小菊便来了个先斩后奏,等父亲知道时她已经退学到棉纺厂上几天班了。父亲当然是气得大骂小菊没出息,骂母亲是煳涂虫,父亲责令她立刻辞工回来继续上学,小菊顶他说,回来可以,但我不敢保证我一定能考上大学,若两年后大学也考不上也遇不到招工的机会怎么办?(那时风传今后不再招工)你能用你的关系给我找份工作吗?父亲不正面回答小菊的问话,父亲说你这样想就是胸无大志就是短视眼就是没出息,青年们若都像你这样国家早就灭亡了!母亲是个讲实际的人,母亲挨骂也要支持小菊当工人,母亲嗔怪父亲啥本事没有,就是会讲些不顶吃不顶喝的大道理,母亲说小菊的事不用你管,你有本事就去管管你的二妮和三娃!父亲是一遇到母亲说这话就感到气短,父亲形容这种时候他与母亲的情况是“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说不通)。父亲就又是那句话:我不担心他们没工作,我只是担心将来有工作他们不会做!你们不要为眼下没工作愁眉苦脸,工作会有的!你们现在需要的是学习!是提高自己!这时候萍和秋的表情是苦着脸装聋作哑,母亲的表情是频频撇嘴。大家都认为,父亲是常有理,他的理论早晚都是对的,对得简直无懈可击,但是,他们都是一般的平庸的人,他们在看不见工作希望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修炼去学习,他们看到的净是些个人条件还不如自己的同学在父母和亲戚的关照下走上了工作岗位,他们对办不来任何实事只会唱革命高调只会讲大道理的父亲非常的鄙视和厌烦,但他们又不能和父亲吵,若吵起来父亲训斥他们的话会令他们无地自容。譬如,父亲会当着众多围观的人说:怎么?老子叫你们学习,叫你们考大学错了?老子没本事开后门给你们找工作老子是窝囊废?你们看看人家恁多考上大学的,有几个巴巴地逼着他们的娘老子给他们找关系开后门?想叫老子违反政策去为你们托关系走后门?没门儿!在他这样讲演的时候,孩子们除了为自己没有能力考上大学感到羞愧外,就是恨他。他们想说,你吹什么大话啊,你不想违反政策!你有资格去违反吗?你不想开后门,你有能力开后门吗?看看人家的父亲,不吭不哈地就把人家的小孩儿给安排了,悄不言声地就把原来安排在县里乡里的孩子调到市里条件好的岗位上了,谁像你啊!饶什么也办不了就会整天损自己的孩子!尽管孩子们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但父亲从他们敌意的眼神中却看到了,正如此,他才愈感气恼,他气恼家人提及谁谁家的孩子走门子安排了工作,谁提他找谁的晦气。像小秃怕说光一样,孩子们呢?也不敢听见父亲夸赞谁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所以,父亲被母亲这样顶撞后只得跺着脚将母亲大骂一顿然后愤愤离去。好则是在小菊上班一个月后小秋也接到被铁路养路工区录取的通知,虽然后来才知道,小菊和小秋去的地方,都是工作条件非常艰苦的地方,但当时能被招工,除父亲心有不甘外,大家还是感到非常高兴的。
第31页 第二十六章 “老大难”(1) 一九八二年三弟和三妹好坏就业以后到一九九○年间,二妹萍成了我们家的“老大难”。 八二年考招工时,萍已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女青年没赶上招工的末班车,萍妹基本上就没有正式参加工作的希望了。 萍在街道办的缝纫社干过,被父亲机关安排到县里乡镇级的分支去当过临时工,由于各种不方便和没有什么希望,在下面转了二年以后又回到市里来。在回到市里父母的眼皮下等着父亲机关能照顾给安排个什么工作的时候,萍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 萍长得不丑,不但不丑而且可以说有点漂亮,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端庄的五官配上她稳重的举止走在大街上常引得擦肩而过的成熟男性有意无意回头羡慕地张望,然而,却没有谁主动找妹妹谈恋爱或托人上门为其说亲。萍呢?自己也不急不躁,每天从临时找的工作岗位下了班就一头钻到家中,帮母亲为当时的一大家子人做家务,在个人问题上好像心如止水…… 这妮子心性高,不像样子的她相不中。母亲说。 可是,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一般的好男孩儿都已经有了……我说。 就是。也怪不得你伯他急,你没看连小梅都是一二十的大姑娘了……母亲说。 我说,有没有她中意的?没有!母亲肯定地说,从没有听她说过她看中了哪一个。 我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是有责任和义务与萍妹就她的择偶问题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了。 姐,你离家早和常年不在家是不知道,我简直不敢听见咱伯和咱妈吵架,有时候放学回来,老远看见咱门口围一大群人,我就吓得不敢往前走,我就知道一定又是咱家在生气,多少次了,我就发誓我这辈子永不结婚、永不成家…… 萍说的无疑是她的真实感受,但肯定是偏颇和不足取的,我在附和她的同时解劝说,父母的婚姻是旧社会的产物,在我辈是绝不可能再有了;哥嫂的婚姻是他们年轻幼稚情感冲动的产物,出现后来的事也是有社会背景和歷史渊源的;至于你,虽错过了选择佳偶的最好阶段,但你这样的好姑娘会因特殊的家庭因素而耽误,相信也有不少好男孩也会因种种主客观原因而失去了择偶的佳期,所以,只要留心,找到一个理想伴侣的机会还是有的,千万不要气馁,不要偏执不要因噎废食,要明白,独身,在目前咱们的国家是不现实的,你就不为自己,想想受尽苦难的母亲为你愁得整夜整夜失眠,孤傲的父亲也不得不舍下脸来到处求人,再有人介绍时,一定不要随便拒绝,一定要处一处再表态。萍啊,说句不该说和有伤你自尊的话,像你这样的岁数,是该降低些条件了,俗话说的“大闺女长到二十八,不是填房是穷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萍沉默不语,大概是表示接受了我的劝告。不幸的是,父亲也就那么几位肯帮忙的同志,父亲的同志也就那么一点熟悉的人群,萍的难说话又出了名,我们的家庭情况又那么不吃打听,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说媒的也绝迹了,这时候,小菊小梅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她们同样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父亲嘴上不说,整天怒髮冲冠,指戳着母亲的鼻子说她把这个家变成 “母系氏族”了。母亲不懂“母系氏族”的含义但知道不是好话,就反唇相讥说你把这个家领成个啥了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我这个“拦草腰”(捆草的绳索),它早“唿啦”了(散了)!老两口经常紧张得弓拔弩张,更如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情急之下,我选择了当时很多人都还不好意思选择的方法,后来证明那确是明智之举。我先是背(瞒)着二妹,到市里两个像些样子的婚姻介绍所将她的情况作了登记,并情恳意切地告诉中介所的负责人说,我妹妹有封建思想和怪脾气,希望他们不要计较她的不主动甚至不太配合,一定要不厌其烦一个不行再换一个不停地介绍他们见面,事成以后,我会向报社写文章宣传和表扬他们的事迹……萍知道以后当然对我发了一通脾气,但当中介所通知她去见人的时候,她还是去了,而且,在登记将近一年的时候,她终于相中了一个在一家国营单位做工人工作的与她年龄相当长得也很帅气的青年,如果有“天缘”之说的话,我觉得用来形容他们两个是再合适不过了。总之,萍将小伙子领到家里让我们看时,大家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我的心里话是:我简直没有想到还会遇见这么合适的人!但当小伙子羞涩地向我们叙述他晚婚的原因时,在大家有意无意的“哦……”声中,都不同程度地明白了一个现实。 第二十六章 “老大难”(2) 我偷眼瞅了一下父亲,只见他的脸瞬间阴沉了一下,母亲和我几乎是同时发现了父亲表情的这一细微变化,那是鑑于我们对父亲的太透彻的了解。还好,父亲的脸色很快就又由阴转晴,他首先表态:很好,只要你们相互喜欢就好,我们没有意见。 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也直到三十岁了还没成亲呢?也是因为他特殊的家庭。他家是地主成分,父亲是曾在平阳日报当过编辑的知识分子,五七年被错划成了“右派”,后来虽摘了帽子,然“摘帽右派”和地主出身的家庭条件仍对其子女的前途产生着很大严重的恶劣影响。一个家居农村的“摘帽右派”的家庭,其经济的困难程度是凡从那时代经过的人都清楚的,所以,这个青年因诸多因素,一次次都高考落榜,他的有文化的父亲,又是那样地不甘心让他当农民,就支持他一遍遍地复习,直到实在没有考取的希望时,又想办法把他的户口搞成农转非,这样就有资格参加市里的招工考试,当好不容易终于被录取为一名正式国家职工时,岁数已经“过墙”,城里又不认识人,上哪里找对象?也只好找婚姻介绍所帮忙。小伙子说,那天,他一看见萍就喜欢上了,萍当然也有同感。深接触几天后我发现,他们两个还不仅仅是“一见钟情”,他们一定是在交谈各自的晚婚原因、在追忆自己的童年乃至青年的生活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虽然,他们两个的家庭,在旧社会,属于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在新中国,又有着很深的隔阂和忌讳,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两个同饮过父辈苦酒的大龄青年,终于成了眷属。
第32页 萍结婚以后生活很幸福,妹夫对她关爱有加体贴入微,稍重一点的家务活儿根本不让她染指,夜里若说渴了,妹夫一定要自己起来为她倒水,萍患慢性咽炎,夜里醒来爱喝水润嗓,妹夫总不忘预备下半杯凉开水,免得急着喝时倒的开水太烫……一年以后,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儿,孩子聪明伶俐,长得乖巧可人,记得年轻时看戏曲“白蛇传”,当白娘子生下许士林后小青儿有一句唱词是:“小哥儿只生得粉妆玉琢,也不枉俺姐妹受尽风波”,我曾认为形容孩子用“粉妆玉琢”有点夸张,因为在我当时的视野中,实在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小孩儿,看到萍的孩子后,我承认自己那时是太没见识了。 第二十七章 竟是奢望 秋、小菊和小梅在以后也都先后成了家,对象的人品都不错,秋的爱人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两个妹夫学歷都是大学毕业,都在国家的全民所有制单位工作。当最小的孩子成家以后,母亲长长嘆了口气:她的心事终于了结,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也长长嘆了口气:他的心事将永无了结,他的感觉是希望彻底破灭。父亲的希望其实不高,要说出来别人会笑:这算什么大不了的希望呢?然而,我的可怜的父亲,我的拥有八个子女的父亲,竟然没有实现这么一个在别人看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的想望:有一个亲家。这样说别人会顿生疑窦:他的儿媳和女婿的父母不就是他的亲家吗?怎么会没有?这就需要我来解释了:父亲在萍结婚以后,曾不止一次在母亲和他的还没有“对象”的三个小儿女面前说:我不能没有一个亲家!每逢他说这样的话时,母亲就故意将脸迈到一边不搭理他,几个小孩儿也都装做不理解他说的是咋回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一块:父亲是要他的子女所找的对象的父母,起码他们的父亲是和他身份相似的人家。父亲说,他大儿媳家好吧歹吧就不说了,儿子、媳妇他都不要了还说什么亲家!我排行老二,蓝峰的父母家居农村且都大字不识一个,父亲说,这样的亲家到家来除了吃饭喝茶聊聊天气好坏别的就没啥话说。夏的岳父母也是农民,人家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串我们的亲,父亲呢,当然也从不到他们的家去。父亲解释说他并不是歧视农民,但他确实想有一个能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能相互倾诉心中的愁苦,能彼此相帮排忧解难,起码闲暇或相互走动时是能在一起品茶下棋的伙伴。父亲经常含沙射影地对他的三个还没成家的小儿女说,他希望他们找的对象的家也是“革命家庭”。为了实现这个并不算高的择亲标准,父亲在三个孩子,尤其是在两个长相娇好的小女儿选择对象时,应该是煞费了苦心的,但结果是都不行。凡家庭条件好的,都相不中我们的家,无奈,两个小女儿都找了个家庭稍稍比嫂嫂和姐夫们强一点、但也绝不符合父亲要求的“婆家”:三妹夫的父亲是一般干部,早丧,母亲是农村妇女;四妹夫的父亲是个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最令父亲懊丧和感到奇耻大辱的是,唯有他的三儿媳的父亲是一个和他同一级别的所谓“领导干部”,而恰恰就是这么一个父亲中意的 “亲家”,却压根不同意他的女儿嫁给我的秋弟,尽管他的女儿违抗父命坚决地与秋走到了一起,但她的父母一直拒绝与我们家发生任何关系。 可悲呀,我的心强命不强的父亲!他只知道党平反了他蒙受十七年的冤案,恢復了他的党籍和行政级别,可他忘了,没有谁能恢復他这一级别的干部在这漫长的十七年内所形成的一切,他现在头上戴的“副处”的空衔,只会给他增添无数不可名状的烦恼,而且使心态本来就有了毛病的他,变得更加似是而非和不伦不类。 第二十八章 不肖儿孙 这是一九八九年夏末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的一间病房里,聚集着除父母外我们家在外地工作的兄妹四人:大哥春、大弟夏、小弟秋和我。我们四人,是同时接到母亲打给我们的电话回来的,母亲在电话中不但说父亲病重住了院,而且强调我们必须马上回来。 我找到病房的时候,大哥和两个弟弟都正站在病房外,我惊慌地问“咱伯他咋样?”没人回答,大哥用嘴朝病房指了指意思像是说你自己去看吧!我疾步跨进屋里,只见父亲双目微闭,牙关紧咬,面部神经不时在痛苦地抽搐,我心里一酸泪水便涌出了眼眶,哭泣着喊:“伯!你这是咋了,啊?你这是得的啥病啊?!”父亲好像是听见了我的叫喊,欲艰难地抬胳膊朝我摆摆手但终于没有抬起来。我为自己离家太远回来得太迟而心存内疚,尤其是为自己在接电话后曾认为父亲的病不一定会多重,曾有过把手边急办的事办完明天再动身的念头而感到羞耻。我趴在床沿上伤心了一小会儿,待我擦干眼泪抬头看母亲时,心里稍稍有一点诧异:母亲一直僵硬地在父亲床头前边的矮凳上坐着,脸上没有一般老妇人们在老伴生命垂危时该有的惊慌和悲戚,相反,似乎在那冷漠的表皮下还隐藏着一丝鄙视和讥讽。母亲看出我有想问她话的意思,便淡淡地答非所问地说刚下车还没吃饭吧?快去吃饭吧。我看了父亲一眼走出病房问门外站着的三个弟兄,你们是啥时候到家的,你们见父亲时父亲是什么样子?夏和秋说我们也刚到不久,看见父亲时也和你现在见到的一样,不过我们已去问过主治医生,医生说父亲这次主要是冠心病发作,目前已得到控制。他们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即是说,眼前这种神志不清症状似乎是不该有的。大春一直都在皱着眉头抽菸,这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用脚跺了跺自己扔下的菸蒂说,走,吃饭去!
第33页 在去吃饭的路上,他说,咱伯的病不要紧!他看我们一脸的惊愕,又补充说:俺俩已干过一架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大春是经常干架的,他们不见则已,见面无论在一起呆的时候长短,临走总是要发生一场口角的。父亲早在哥哥强娶李菊花的时候就当众宣布过开除他的家籍,后来又无数次地说“我早把你的名字从家中勾销了”,而且不止一次地宣告:“我死时也不准汪大春到跟前来!”大春当然也赌气地说过许多次:不用你开除,我就不想到你身边去!但说归说,随着大春年龄的增长,对这个厌恶他也令他厌恶的父亲渐渐有了些许理解和原谅,所以,每当父亲有病住院的时候,大春只要知道,总是要抽空赶回来看望,不过由于积怨太深和脾性不合,正如他刚才自己说的,二人总免不了吵架和抬槓,总是回来的时候满腔热情,走的时候气沖牛斗。 大春边吃饭边说,父亲的病不但不重而且一点也不要紧!他说他是昨天傍晚回来的,进病房时看见的情形吓了他一大跳,谁知那是父亲故意做的样子,不一会儿和他说起了话,一股气说了两三个小时,开始还有点拿腔作势,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就顾不得了。“熊起人来神气那个足哇,嗓门那个大呀,你们是没见,我敢说好人也比不上!” 夏和秋同时看看我,我也正朝他们看。大春哥对父亲这么大逆不道的评说我们不好发表什么意见,但我们却都有这么一个直觉,大春是个直肠汉子,他不会编瞎话,理由再简单不过,他是他的儿子,百忙中巴巴地跑回来探望父病,他没有理由对自己的父亲进行污衊。这理由还在其次,主要是,像这样的情况,令儿女们产生这样的感觉,确实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父亲都有他的用意,我们不明白的是,假如大春说的是实情,那么,这一次父亲这么兴师动众地把我们“召”回来,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1) 父亲在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住院时“召”我们去的真实用心,是在不久的以后才被发现和证实的。 父亲是不失时机地在开拓我们的眼界,父亲是希望我们从他虽当过官但家人却遭了罪的阴影里走出来,不要随波逐流,不要自暴自弃。父亲是想告诉他的孩子们,外面的世界很大,世上人生活的等级很多,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从他的经歷中吸取太大的负面影响,不要满足于在社会底层混日子。但是父亲不明说他的用意,父亲就是像母亲形容的那样,他啥事都不明说,他总想叫别人当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父亲落魄前是共产党的一名政工干部,搞政治养成了父亲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党性原则,从父亲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违背原则的话。父亲也不是没有产生过背离原则的私心杂念,但那杂念他是绝不肯从嘴里说出而是靠别人“悟”的。譬如,父亲跑平反时因手中没钱中途下车去我们的小家,他不说他没钱,他只是在我和蓝峰都在场时,将口袋里的毛钱角票和分钱钢币在面前的桌子上摆弄来摆弄去,我们如果还“悟”不出,他还会索性将口袋掏翻出来,将里面的纸屑、烟沫抖擞干净,直到我们说“伯,你就这几个钱啦?这怎么能出得去门?”我们如果一直不肯说这个话,他最后的一宝就是在你最忙最不耐烦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得走!某某嘱咐叫我一定在这几天去,不然,见不到谁谁,这一趟就又算白跑了!他这样说就是不走,你不得不说:伯,你是没钱起不动身吧?给,这是三十块,多了我们也是没有。又譬如,由于我们家人口多,所以饭食自然是很差,父亲没受挫折时每月工资是八十三块,就是在受了降职降薪处分以后,每个月也还是有六十块零五毛的工资,这在当时的小县城中,个人收入还是颇丰的,按理说父亲是不应该吃得和穿得太不像话的,然而由于家里吃闲饭的人多赘子大,父亲就不能享受到他该享受的那个标准,我知道我的几个同学的父亲和有一些和我们家情况类似的人家,为了保证能挣钱的这个当家人的身体健康和心情愉快,基本都是要给他们开小灶的,这里说的开小灶不是另开火而是吃饭时多给他们做一点好吃的。但我们家不这样,父亲坚决反对给他加菜,他说他坚决不搞特殊化,他看不得在一群有着饿狼般眼神的孩子们的注视下自己去吃那一点点韭菜炒鸡蛋。但这并不等于说父亲不想吃点好的,父亲的做法是哪顿饭不想吃时,就挨着不吃,无论母亲和别人怎样催,他就是不端碗或不动筷子,直到孩子们吃完饭都走了母亲要刷锅刷碗了他的一碗饭仍在面前放着,他呢,或仍不停下他正忙碌的活计或仍在全神贯注地看那张早看过不知多少遍的报纸……这时候,若恰逢母亲心情好家里也有条件时,母亲就会识趣地按着他的嗜好给他另做,父亲也不推辞做好就吃,这样家里也就风平浪静,倘若母亲正心烦或手中正拮据,她就会一边洗刷锅碗一边抱怨牢骚:放着饭不吃一定要放凉,我就不知道是啥意思!并且把屋里弄得一片声响。这时候父亲若不想生气就会恶狠狠地瞪母亲两眼拔脚走人,若正想生气,就会藉机与母亲唇枪舌剑起来,或骂鸡骂狗骂孩子骂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有一次我正好在家,父亲不好发作,当时广播里正在播“形势一派大好”的社论,他恨恨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一下子将广播线给拽了……父亲还能巧妙地缓解僵局和调动陌生人为他服务,有几次他弄得全家人都不理他,他出去几天也没有消息,谁知突然间有他们单位人或别的不相干的热心人势急慌忙地找到家里来,说他们接到医院的电话或亲眼看见父亲晕倒在医院大厅里或其他什么公共场所。“你们咋会知道他的身份?”家人赶到向人家致谢时总这样问,人家便说,如何同着众人翻看他的口袋,如何妥善保管他口袋里值钱的东西,原来,从父亲的口袋里,总能翻出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来。
第34页 再譬如,父亲很希冀他的子女中能有人获个一官半职能混到人前,但他不说,他只是在母亲埋怨他没本事、不去求领导办事时用挑衅的眼神扫我们一遍说:今后不许再埋怨我!我老了!俗话说:三十年光棍又一茬,要埋怨就埋怨你的孩们去! 第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2) 有一次母亲去父亲单位领什么东西回来,气哼哼地骂那个发东西的女干部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发放,说看见那些头热热的领导的女人比见了她的亲娘还亲,不把她一个老太婆放在眼里,父亲呵呵地笑着说,你才知道啊?!你没有小孩在这个单位,你的孩子不中用你生哪门子气?要是你的孩子中用当了领导,那见面就有人尊称你老太太,走路怕还有人搀扶着呢! 父亲还藉机不经意地对我说,一个家族,一定要有一个能站到“趟上”的人,不然,没人懂国家的政策、法令,是会办蠢事和吃大亏的。 回想起来,父亲早就正面反面地启发过我们争取负个什么责当个什么官,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直到一九九零年,在各自的单位,还没有一个当什么长的,我们都是最基本的劳苦大众。这一次,父亲他一定是又煞费苦心地想唤起我们早已泯灭的当官意识。 父亲毕竟是做过“官”的人,尽管他当官时清得两袖清风,但他还是知道官与民的不同,在他的潜意识里,“官”还是能力和贡献的体现。尽管他下台后遭受到的种种磨难,回城后本来就伤痕累累的神经又一次次地遭受刺激,但他还是感到,自己的孩子们不能片面地吸取他的教训,不能一个个这样的消极厌世这样的麻木愚钝,然而他不能明说,他知道他经常教育孩子们的理论是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他能做的只能是启发。 家事 第七部分 第三十章 柳暗花明(1) 俗话说人遭难时感到时间漫长得如老驴拉磨度日如年,而顺利时则感到时间短促得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我们家就有此种真实的感受。 九一年以后,除了父亲间断地有病住院,我们家的光景可以说空前见好。大春眼看长子小龙如朽木不可雕琢,就攥着劲儿供他的二儿子小虎上学。这个孩子虽也贪玩,但毕竟在两年高考落榜的情况下,考取了成教大专。成教收费高出正规大学许多,小虎又自小养成了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上三年学要花不少的钱,但大春不心痛,大春一旦明白了“人遗子,金满赢,我遗子,唯一经”的道理,那是决心要供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来的,所以,大哥夫妇便一门心思想着挣钱供孩子上学,只感到还没做什么呢这一天可过完了;夏弟终于在乡镇承包了一个布匹门市部,靠勤谨的经营,收入也还不错,不但打造了一些结婚成家时打造不起的生活必需的家具,而且和大部分同龄同事们一样,购买了电视机和洗衣机等小型家用电器;三弟秋在铁路发展更好,以其业务娴熟和吃苦耐劳以及忠诚老实的品格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一步步被提拔为工段党支部书记;三个妹妹和妹夫们的工作也都很稳定,都先后有了可爱的孩子,家庭生活条件与同事们也都不相上下。变化最大的当然还数我们家,蓝峰自从被那个一贯同情和支持他的副行长托出水面,担任了西照县最大乡镇的银行营业部副主任、三个月内又取代了那位姓朱的主任后,势头如脱缰之骏马,一往无前势不可阻挡,在短短的三年内,使该镇的居民储蓄额、放贷率及利润总额占了西照全县的一大半,优异的经济效益和良好的社会效益在全省乡镇排行榜上名列第八,蓝峰本人,也成为省内金融系统和市辖各县市地方政府都知晓的一名“奇才”,职务由九一年初的镇营业部副主任、主任、镇营业部主任兼县行副行长,到一九九四年三月,被市里正式任命为西照县银行行长。 当西照县人民银行的一把手,蓝峰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这不等于说,他没有走出照东镇到更大的环境中去谋求发展的志向。蓝峰很想从乡镇走到县,再从县走到市,至于能不能从市里再脱颖而出走向省,蓝峰的信心就不足了,不足的原因不是他认为自己没着这个能力,而是他的岁数已经太大了,他毕竟在底层窝了十五年,二十九至四十四岁(四十四岁开始当照东营业部副主任),一个人正宝贵的成就事业的年龄,被荒废了!既然被荒废,他而今就不再有任何好高骛远的梦想,不去想自己大学的同学们好多都早已是县处级、厅局级或更高级别领导干部的残酷现实,他只是想在照东这个不大也不小的乡镇,实践一下自己学习过的理论也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他想在小地方干出一番大事业。他期望着,当他把这个早就因工区下马经济衰落早被人遗忘的小镇的金融工作搞得在省、市都出类拔萃的时候,市里能把小镇的“格”升上来,使他能以正科级的身份甩开县行直接对市行负责。 就这么一点点抱负,就这么一点点野心,应该不算是“白日梦”吧?他想。 他实在不想到西照去,西照县,给他留下太多不愉快的回忆。西照县银行里,有着太复杂的人际关系。自己的岳父,垮在了那里;钟爱自己的领导,也在那里被整得灰熘熘地狼狈离去;自己的、妻子的以及妻舅(内兄)的党籍,都丢在了那里;那里现任班子中的中层管理人员,大部分都是围绕着对老a是支持还是反对而情绪对立过,而且更重要的,都是自己当“兵”这十七年中的顶头上司……
第35页 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想用自己的知识去造福社会,他对党争深恶痛绝,他也对帮派争斗不谙其道。在经过十七年的炼狱终于从水深火热中浮出步入政坛、事业刚刚干出点名堂的今天,他实在是不想再搅和到个人恩怨的是非窝里去,所以,当市行领导找他谈话,他看出上级有派他去西照县行担任一把手的意图后,坚决地表示他不愿意到西照去。市行领导说,就这样定了,我们认为你能处理好那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盘根错节的各种矛盾,有能力把这个长期以来令市里头疼的县的工作搞上去。 第三十章 柳暗花明(2) 他没有了退路。 他不想拂领导的好意,也不想给领导制造为难,他听说市领导对已在西照做了三年代理行长的程副行长不甚满意,不打算扶他做正职,也听说市里曾从外县选派过两个副行长,准备提起来派往这里,但人家一听说这里已连续“坏”了八任行长,在勤谨、清廉、敬业、练达的程副行长代理的几年里,告状信也如雪片般往市里、省里飞,这又是个有名的“抗上”和“排外”的地方时,都打了退堂鼓拒绝到这里来,当然也有想来的,但领导不放心,怕他们把这个县“毁”了或他们被“毁”在这里。 他毕竟还有点血气方刚,有点不服气,他开始的力辞仅仅是想能避则避,仅仅是心有余悸,一旦非去不可,他还真有点无所畏惧的。 他的最终鼓起勇气,当然也与我一力怂恿有关。我一是认为蓝峰他有这个能力,二是想争口气,三是,我太想当官了又没有机缘,我也想通过他实现我不能实现的意愿。 第三十一章 母亲去世(1) 母亲是在住院的第十天甦醒的,甦醒以后半身出现瘫痪语言也有了障碍,不能从口中进食、大小便失禁。 母亲虽然不能说话但神志清醒,看到子女们抛家舍口地一天到晚围着她转,自己吃饭靠从鼻子里插根管子用大号针管往里注流食,大小便就床便溺,由于一天到晚输液,屁股下衬的棉垫子这块才抽出去洗,那边刚刚衬上的就又湿了(我们不让插导尿管)……母亲是何等自觉之人,她深知这种病即使治得好自己也可能从此成为孩子们的累赘,她怎么忍心这样拖累孩子们,所以,在清醒后的一两天内,她挣扎着不让往鼻管子里注射饭食,不让护士在她胳膊上扎针,好不容易扎上了她还千方百计想把它弄掉,她一边挣扎着不让治一边痛哭着述说大家心里明白但却很难听懂的言语。看到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们的心都碎了。我们哭着央求母亲,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悲观,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技术,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不要怜惜孩子怕孩子们花钱,别说花不了多少钱,即使花得再多,你的孩子也多啊,你养这么多孩子年轻时吃了苦受了累,现在正是孩子们回报你养育之恩的时候啊!一个孩子出一千就是七千,就是花上个三万五万,摊到每个孩子身上,又能摊上几个?每个人都是摊得起的呀!护理的事更不用愁,姑娘、媳妇,儿子、女婿,十四人,每人请假半个月,就是半年多,哪个单位的领导都会理解都会支持、无论单位和家庭也都是能承受得了的!妈妈,不要再拒绝治疗,不要厌世和自弃!你的孩子们离不开你,你的孙子外孙们离不开您,我们年老多病的父亲更需要您,你知道他的脾气不好,要是没您,哪个孩子能侍候得了他能让他满意呢?您一定要坚强,要振作起来配合医生治疗,一定不要再这样闹着给医生和孩子们添乱了…… 母亲虽然说不清话但她能听得清别人讲话,大概是想到她确实还有许多没有尽到的责任,尤其是她不能撇下孩子们都很惧怕的脾气怪癖的老伴儿,所以,她泪流满面地放弃了抵抗,同意接受治疗了。 母亲之所以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决定接受治疗准备继续活下去,在所有她放心不下的人和事中,父亲实在占最大的比例,他们这对儿谁都认为是错配了鸳鸯的老夫妻之间,其实是有着常人所看不出的深厚情意的,这从她清醒后父亲来看她时她的举动中可以看得出来。 这一天,恰巧轮到我和夏两人护理母亲。夏出去买东西还没回来,父亲来了,他站在母亲的病床前,朝刚刚不再抵抗治疗、疲惫地躺在那里的母亲亲切地笑了笑,玩笑地说:不闹了?母亲是甦醒后第一次看见父亲,她一把拽着父亲的胳膊把他拉坐到自己的身边,看着父亲多天没有剃鬚的憔悴的面孔,她不由神经支配的嘴唇艰难地龛动着,眼里充满怜悯的泪水。父亲也有些动情,强忍着辛酸还是面露苦涩的安慰她的笑容。他们两人这样相互凝望了分把钟,母亲忽然伸出她那唯一能动弹的左手,顺着父亲的胳膊一点点向上抚摩,当摸到父亲乱草般的鬍鬚时,手停留在他的腮帮上,母亲的眼中射出很多无言地询问: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怎么不理理髮刮刮脸呢?我成这样了你可怎么办呢?……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看见没有文化、心性粗疏的母亲像现代知识阶层的人对爱人那样温柔细緻地表达情感,看见在孩子们眼中威严暴戾的父亲像小羊一样安详绵善地接受着夫人的爱抚,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很想悄悄熘出门去,让这对儿在别人看来整日像冤家对头似的老夫妻好好享受一下他们的劫后余生,可是我不敢迈步,我怕惊动了他们,但他们,准确地说是我尊严的父亲,还是被惊动了,他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挣脱母亲的手,自我解嘲般在床前挪着碎步说:你看这……你看这……母亲痴呆般还是不知害羞地想再次抓住他,眼中仍是蕴蕴的深情和牵挂。父亲不再想让母亲抓着,站得离她远远地对她说,听话,好好配合治疗,能治好的,啊?!听孩子们的话!
第36页 第三十一章 母亲去世(2) 母亲出院以后回到家里生活当然还是不能自理,但回家了吃住都很方便护理的工作量显然减轻了许多,我们商定这一时期把护理人精简为每天一人,这样又坚持了半年后,母亲突然又添了新病,又重新住院,这次没有多长时间,也就是两个多月吧,我们慈爱的母亲就撇开我们与世长辞了。 第三十二章 老夫少妻(1) 母亲在世的时候,虽然在她有病住院的一年多内根本谈不上对父亲的关照,就是以前虽则关照了但父亲总是不满意二人也总是吵嘴生气,但有她在,儿女们从来也没有感到父亲有什么可怜,不管父亲承认不承认,粗手大脚的母亲在孩子们心目中实际上是父亲的保姆和依靠。母亲去世后,就连最不爱为家操心的大春,也忧心忡忡地说:往后咱伯可咋办呢?我们去看父亲时,父亲很少说话,像一个孤独的老猩猩蜷缩在病床上,眼神中少了秃鹰般兇恶的挑衅多了羊羔般绵善的忧伤,哪个孩子向他告别时他都是无奈地向他们摆摆手,轻声说,走吧,好好工作不要惦记我。我不清楚别个兄弟姊妹们的感受,反正我是刚一转身,泪便会汹涌流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但那泪就是止不着…… 在我这次与父亲分别将近半年后的一天,忽然接到秋的电话,他说姐你知道不?咱伯要结婚了。 是吗?终于找到了?我抑制不着心中的喜悦,声音欢快地说。 秋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勐然醒悟,父亲再娶,显然与秋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因为就在我上次与父亲分别以后,秋也去医院看望父亲,看到父亲一个人孤凄的情景,就主动表示愿意搬回家住以便对父亲的生活起居有所照顾。秋在单位是有房住的,为了照顾老人他将房子转让给了他人,因秋经济也不宽余,他必须用转让来的钱把父亲的房子“买下”。当时父亲单位正在进行房改,原来配给父亲的这套公房必须交付近两万块钱才能永远记于父亲名下,否则就只能以每月给单位交纳房租的形式临时居住。前面早已说过,父亲因为各种原因,手中没有积蓄,让他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买房子,他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母亲刚刚病逝,为给母亲治病孩子们都花了不少钱,何况孩子们大多数还生活得捉襟见肘,所以父亲也不好意思让孩子们兑钱来缴这笔房款,再说不缴吧,吃了很大的亏不说,同志们都缴钱买下了而自己竟没有能力买那也是很丢面子的事,所以,当秋搬回家住的意愿刚一流露,父亲就欣然表示同意。他说:你干脆把房款也缴了,这房子往后也就是你的了。父亲这样的安排也非常合乎民俗和情理:老伴去世以后自己依靠众多子女中的其中一个,产业也由这个孩子来承袭。秋自然也愿意,一来赡养老人是人子的义务,二来父亲的房子也物有所值。 秋搬回家之前,把房子作了简单的装修和布置,以前又乱又脏的状况不復存在。 现在父亲突然要结婚,这不能不说是搅乱了秋原来的生活打算。 我把这事给忽视了。 可是,父亲他确实也是应该再找个老伴的,这也是我们做子女的原来曾经商量同意过的。 在我正琢磨着怎样给秋弟做思想工作的时候,秋又开腔说话了: 姐,你知道咱伯找了个啥人? 啥人?他还能找个啥人?还不就是个老寡妇呗,大不了带有孩子,我想。 我正要把想的说出来,想说若带有孩子也是正常现象,秋又说话了: 姐,你不要想着我回家住了就不同意父亲找对象,我对父亲再婚是支持的,可是,他得找一个正经人,你知道他找的这女人多大吗? 多大? 冬冬多大?她比在大姑家的冬冬还小一岁! 啊?!…… 一九六四年出生的人!比我整整小十五岁,比我的大哥小将近二十岁。 你说,这女人,能和父亲正经过日子吗?她…… 秋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见了,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一遍遍问我:父亲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难道疯了?他即使忘记他已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忘记他有一大群儿女且最小的孩子也已三十来岁,他也不应该忘记他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革命干部,他怎么可以置他革命一辈子的名誉与不顾,老了老了要毁自己的名节呢?我们不能要求那个女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可以什么人都是,她可以有自己的任何背景和企图,可是父亲,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有家庭在组织的,你有你应担负的社会责任,你决不是和什么人都可以媾和的!你,你怎么能够这样?!…… 第三十二章 老夫少妻(2) 秋,你说的是真的吗? 过了许久,我才噩梦初醒痛楚万分地对着话筒问。 当然是真的,父亲已经通知叫我们从家里搬出去……他说他会告诉你的,可能很快就会给你们打电话……大姐,劝劝父亲吧…… 放心!你们也不要急于搬走,不!你们是千万不能搬走,我们不能同意和支持他这样胡闹! 第三十三章 众叛亲离(1) 愿意嫁给父亲的这个年轻女人名叫邹霞,在秋从家里搬走后就与父亲办理了结婚手续。 年已七十的汪国栋欲娶一个小他一半子的女人的消息像一股旋风,卷遍了他们单位的角角落落,大家对这件奇事议论纷纷,当父亲去单位开结婚介绍信时,办事人员看他的眼光就像看见了一个外星人。看了许久小办事员也找不出不给他开的理由,开吧又那样地不情愿,忽然他的眼前一亮,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好多天以后他还为自己能即兴产生这么一个既可惩罚那女人又可扮老头子难堪的念头而自豪:
第37页 没有女方的绝育证明,不能给你开结婚介绍信,因为你已有那么一大群子女…… 父亲没有想到在这方面受阻,他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背后是尖刻的评说和咯咯的嘲笑。 这邹霞也真义无反顾,她听了父亲的讲述后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说,绝育就绝育,明天去结扎好了。第二天她果真去医院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当父亲手拿她的结扎证明又到办公室时,小办事员禁不住深深地嘘了口气。 为了保证老干部的人身权益不被侵犯,为了对自己辖下的老干部负责,忠于职守又精明强干的老干科科长特意和这个“把老头儿缠得摸不着北”的邹霞女士,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告诉她,老干部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他们晚年即便变成了痴呆,他们的人身财产的安全组织上也是要保护的,同时告诉她,女人想享受老干部遗属的待遇,是要等到五十岁并丧失劳动能力以后。 邹霞坦然地说,谢谢。我就是为了侍候他安度晚年的,至于待遇,我想都没有想过。 那段时间,父亲的事成了单位同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父亲携邹霞出入的身影成了最夺目的一景,他们在前面走,后面立刻有人驻足观望并指指戳戳,说什么的都有,呸呸吐唾沫的也有。然而他们二人却旁若无人地出双入对,还招招摇摇去照相馆合了影。 父亲和邹霞正儿八经领了结婚证的消息真正在单位里传播开来,是在他们领结婚证一个月以后。 不论别人如何评说,父亲把他的这次婚姻看得很神圣,在领取证件以后,他很想举行一个像样的结婚仪式和办两桌喜酒招待一下亲朋,也就是把他们结婚的事实公告世人知道。可是,没人支持没人愿意替他们操办,甚至可以说,他们请客也没人愿意去吃,所以,这个念头就打消了。可能是为了满足邹霞做新媳妇的什么感觉或是为了安慰她,父亲只好领着她回了一趟原籍,准备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兄弟和姐妹。 父亲本来以为,以他的年岁能领回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回故里是他强人实力及人格魅力的具体体现,他的兄弟姊妹会感到欣慰乡亲们也会因此对他倍加崇敬,因为他记得解放前他们村做了国民党县党部书记的汪志高,在五十多岁领回家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大学生时村人们是何等的感慨和艷羡,可是他这次却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当我的二叔一听说这是他新娶的媳妇时先是惊得眼睁好大,然后是把他悄悄拉到一边说:哥呀,你千万可别声张,除我和巧云之外可不能再对外人明说她的身份,对你的几个侄子和侄媳妇就说是保姆算了,他们若知情对你这个大伯可是……“不抬举”三个字二叔不愿说出,但父亲已经理解。他们在二叔家住了一夜,二婶安排二叔和父亲同睡,她自己宁肯打地铺也不和邹霞睡一张床,她从心里认为邹霞是只“鸡”。父亲没想到他弟的观念比子女们还不可理喻,这使他的心情很不愉快,第二天他们便去了几十里外他妹妹即我的二姑家。我的二姑父是一个国家干部,他和二姑的结合是父亲当年一手撮合的,他夫妇二人对父亲向来是尊敬有加,没想到二姑知道了他哥带来的比自己还要小二十多岁的小女人就是自己的新嫂子时,二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二姑待邹霞去厕所解手时问父亲:哥呀,你这样做咋对待起俺死去的嫂子?你娶这样的人叫俺和孩儿们咋往跟前站呢?你就没想想你工作几十年了在咱这方圆几十里多有声望,你咋能老了老了丢这号人呢? 第三十三章 众叛亲离(2) 父亲与邹霞结婚以后,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与以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对此首先感到恼怒的是同院邻居中那些与母亲相熟的婶子大妈们。她们不管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一起在街上碰见我们姊妹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满脸露出抑制不住的气愤向她们描述前些年,尤其是母亲有病前还怎样用三轮车推着父亲的情景,“你伯他身量大啊,上咱门前的漫坡他也就那么坐着不下来,你妈就那么用劲儿地推,好多老同志都看不下去,可是你妈却说,他有病他走不动。看!现在他就能走动了,和小女人一起多精神!啧!啧!这老头儿也不知是咋回事!” “你妈真是个苦命的人啊!伺候你伯伺候得那么周到还不落他的好,动不动就挨他的骂,可现在……” 姊妹们面对这些为母亲鸣不平的好心的大妈们的啰唣,最直接的感觉除了羞耻就是对父亲的愤恨,她们往往尴尬地慌慌地藉故走开,然后在熟人看不到的地方眼望着父亲和邹霞住的房子暗暗发恨:那里已不再是她们的家,她们已在邹霞进住之日和这里断绝了关系。 她们免不了也这样想:父亲与以前怎么会这样判若两人呢?假如现在的父亲是真实的,那么以前他的反覆发作的病、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他的丢三落四的习惯、他对母亲的苛刻和对钱的吝啬都是为什么呢?而假如以前的父亲是真实的,那么又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事实,是什么力量能使他一改长期的陋习并且这么快地除去身患的沉疴变得如此精神矍铄呢? 姊妹们把她们的疑惑告诉给我时,我忽然想起母亲有一次在与父亲生气之后曾气急败坏地说父亲有时候的病是装的,为举例她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到银行当合同工前回家徵求意见时他正瘫在床上不能动弹?我说记得。她说既然不能动弹你走的那天早上他咋能躺在大门口拦截你?我说他可能是连滚带爬去的吧?她说我当时也以为是这样,其实他那时就会走,他是趁我们睡着时自己走出去的。母亲说,在我走后没几天的一天夜里她起来解手,看见一个黑影大步流星到房后(厕所)去,她以为有了贼吓得不敢出声躲在墙角看,不一会儿见那黑影又大步流星去了父亲住的小屋,那黑影就是父亲。“你想,”她说,“谁见过中风不会走路的人恢復着会那么快,你走时还不会动,两三月后说会走就会走就能到机关上班去了。”
第38页 我的思绪随着母亲的话回到七十年代初那不堪的岁月,母亲描述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忽然为父亲的举止毛骨悚然,倘若母亲所说是真,那么父亲他,其目的又是为何? 这样一想,我们对父亲,虽理解却不能原谅了:为躲避找你寻衅闹事的人,你谎称大病未愈逃离是非之地尤为不可;知道你受过重大迫害和过分惩处,有人想拉你入伙起事造反,你以重病为由拒绝参与帮派活动不致被人利用更可原谅;因家庭困难急需借钱不得不病重住院能有合法理由借支公款也无可厚非;至于对工作的安排不满意对领导有意见便小病大养无病求医也有可说辞,但是,对至亲至爱的妻子儿女也不说一句实话,让大家经常为你牵肠挂肚为你忧心如焚为你颠沛流离你于心何忍?尤其近些年在母亲的身体也日渐衰弱、身患多种疾病的情况下,你说你一走路就心绞疼,母亲只得拖着病躯用笨重的三轮车推着你去医院看病,去取药扎针,你安然地坐在三轮车上,像邻居们说的那样,遇到漫坡母亲显然很吃力你也不下来是何居心?假如你的病并不那么严重而是有意夸张,那么你是否早就想让母亲死去自己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女人呢? 可恶! 此时,心中竟蓦然涌出这么一个不该用在慈亲身上的一个恶毒名词。 第三十四章 “小女人”其人(1) 在父亲与邹霞结婚的头两年里,可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父亲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一下子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人们的非议和白眼并没影响到他欢乐享受人生的情绪。邹霞是一个有着高中学歷的农村姑娘,第一次的婚姻也失败在农村,她心目中一定有那么一个理想的目标,与父亲结合一定是她实现其理想目标的必须,这就是说,她的所作所为是自觉而不是盲目的,她对大家都很鄙夷的她的这桩婚姻是满足的,因此,她胸有主见意志坚定,在走这一步之前就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所以,对来自父亲的子女、家族、亲朋以及社会各方面的抨击,她一概笑而置之。她对绝对可以做她的父亲甚至可以做她的祖父的丈夫,极尽体贴爱护之能事,而我们的几十年来一直受子女所累受老妻抱怨的父亲啊,又什么时候有过可以这样名正言顺地身受年轻异性这般殷勤爱抚的感受呢?所以父亲对她更是视若宝贝护若心肝、言听计从形影相随。 在这两年里,父亲首先是像现代人打扮所有新娘一样,为邹霞置办了“三金”首饰,购买了必需的时新衣裳。邹霞的要求也不太奢侈,有得穿也就行了,这要不了几个钱,父亲手中的积蓄满足她这点要求还是富余的。本来父亲还准备按她的喜好把屋子再装修一下,置办几件必需的家电和家具,但邹霞不同意,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的意见分歧,她的理由是这屋子挺干净的,不必再费钱装修,原有的家具虽旧,但还能用(与她农村娘家屋里的家具相比还是不错的),她对父亲说,目前当务之急是立即筹足那被秋退掉的两万元房款并马上重新交给单位的房改部门,千万不能在房改期间因交不上款而错过将公房变为个人私房这个良机。这就是她这个年轻妻子与年迈丈夫的不同思路。依父亲的想法,由于个人手中资金有限,房子不一定要买,单位只要允许居住,产权属不属于个人倒无所谓。邹霞说这就是你的煳涂之处了,这在市场上不值十万也值八万的房子,只交两万块就永远属我们了这便宜上哪找去?我们现在若吝啬这一点点钱而放弃对这偌大一笔资产的拥有那真是太傻帽儿了!她开玩笑问父亲说,你是不是只顾你在世时的享受而不管你闭眼以后的我?父亲说,哪里的话!依我本意我何尝不想置栋别墅给你,实在是我没有钱。按房改时传达的上级精神,像我这样的资格若放弃产权,房子我是一直可以按月缴房租永远居住的,我死之后我的配偶只要不改嫁,谁也无权将她赶出去,只有她去世之后房子才能充公,所以我们不如将买房子的钱用在我们的日常享用上。邹霞说我不信你这么一个老干部手中就这一点点钱,缴了房款就不能买家具家电,父亲说我对你已说过多少遍了,我两袖清风我一穷二白我真的没钱,买家具家电也只能少买那么一点点,就是不买我也没有钱缴那两万元的房款。邹霞说这样吧,咱不装修房子咱也不买家具家电我也不再添置一件衣裳,你有多少钱你全部拿出来我再托关系转借一些,赶快去把房款缴上,去了我的这桩心事我有的是两只手我也可以摆摊点做小生意赚钱,加上你每月的工资,咱攒够买冰箱的钱就买冰箱,攒够买彩电的钱就买彩电,你只要听我的安排,老汪,我保管要不了几年,人家屋里有啥我叫咱家也有啥,在这之前,你想吃啥我随时去街上买来给你做,冬天冷了我给你暖手夏天热了我给你打扇你说怎么样?……父亲当然无话可说,不但无话可说,还从心里认为邹霞说得在理,于是便高高兴兴地将他所有的积蓄都搜拢来缴了房款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从不肯放手的家中的“财权”即领工资权交给了这个说得他心里熨熨帖帖的小妻子。 邹霞并没有欺骗父亲,她掌握了父亲的工资以后,的确是精打细算过起了日子,屋里的用具在一件件添置和更新,也给父亲不断购置四季新衣,最让父亲满意的是她亲手给父亲编织了毛衣毛裤毛背心,只不过所用毛线的颜色是父亲过去想也不曾想过的大红。在两年以后子女们和父亲的关系正常化之后,父亲曾多次有意识地在我们跟前炫耀我们的母亲一辈子也不能给予他的亲手编织的这些毛衣,我们都禁不住哑然失笑:年过七旬的一贯庄重、不拘言笑的父亲,身穿一件连他最小的儿子穿着也嫌耀眼的大红毛衣,脖子上围条色彩斑斓的鲜艷围巾,简直像马戏团里的一个老年小丑。但那时候,我们已不忍心再羞辱和嘲笑他,我们理解邹霞给他做这样衣服的用心,是想把他打扮得尽可能年轻,他接受这样的衣服,也是想尽量缩小他与邹霞年龄上的差距。我们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孩子,我们虽然为父亲这样做感到可笑和可悲,但我们毕竟感觉到邹霞是在努力地和父亲过着日子。为了给父亲一个他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会惹人见笑的暗示,在一次蓝峰有病住院他围着那条我看见就头皮发麻的围巾去病房探视的时候,由于室内暖气太热,我顺手把他刚扯下的围脖塞到一个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父亲不解地望望我,我笑着说:得藏个地方,过一会儿说不定谁还会来,你这么大岁数了围这样的围巾会惹人见笑。这样说过两次后,父亲不再围那条围巾了。
第39页 第三十四章 “小女人”其人(2) 父亲屋里的用具在一件件增添,这使他们这个小家的居家条件在迅速向与父亲同一个阶层的人家接近。一个老干部,有一个三居室的住房,住房里有沙发、衣柜、洗衣机、大彩电和电冰箱,使父亲和同楼居住的一些老干部的家庭比起来不再寒酸和相形见绌。多少年来父亲眼羡的丈夫翻阅着书报妻子依偎在身边编织着毛衣或丈夫欲出门办事妻子站在面前替他整理衣衫、出门后胳膊上挎着小巧皮包紧随其后的场面不再成为奢望,不仅如此,由于邹霞年轻,朝气蓬勃精力充沛,她还经常驾驶着一辆崭新的老年三轮摩托带他到市郊风景区兜风游玩,这反而令那些因妻子和自己一样虚弱老迈的老同志在妒嫉的同时感到羡慕。应该说,父亲该知足了,可是,父亲内心,却日渐被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烦恼所包围。 家事 第八部分 第三十五章 祸事纷沓(1) 在母亲去世的前后三四年间,大春家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 首先是长子小龙丢了媳妇。 众所周知,大春哥和嫂子李菊花一门心思,就是要靠他们的辛勤劳动使他们的家庭早日步入小康,这个愿望终于在九十年代初得以实现。于是,按照他们的既定方针,在他们的长子小龙虚岁刚满二十那年,他们给他娶了乳名叫小芹的媳妇。他们高兴地说,他们终于强过了父亲。父亲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不说给儿子置一间新房,他自己还正领着老婆孩子在“串房檐”呢!还令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娶的这个媳妇比儿子强。这小芹虽说容颜不是太俊但文化比小龙高,小龙勉强混了个小学毕业,而小芹则是个高中生。李菊花是个强女人,所以她择媳的标准也是不要弱媳妇,她清楚自己的儿子,媳妇软弱了过不成日子。小芹当时就是村小学的代课教师,教一年级的数学和唱歌。她之所以愿意嫁给没有职业的小龙(他的职业应该是农民但不仅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他的父母也不愿承认),是因为小龙本人模样长得好加上家庭条件也优越。也是的,在乡政府所在地的街面上,在距离小学校不远的大路边,一座整整齐齐的大院落,院子里有水塔有自来水有机关里才有的干净厕所,院口有可供不少人歇脚乘凉的高门楼,这是大春特意模仿老家宅子的模样建造的,他一直憧憬爷爷当年在那样的门楼下一边做木匠活一边与众多来凑热闹的乡邻侃大山的那份潇洒感觉。门楼旁边有两间朝街开的门面,那是嫂子李菊花用以裁剪、缝纫挣活钱的地方。在农村像大春家这样家有能干主妇外有工作干部的家庭应该说是非常殷实富足的家庭,何况,方圆几十里谁又不知道汪小龙的爷爷原来曾是这个公社的书记、社长,现在是平阳市的处级离休干部,小龙的叔叔姑姑一大群都在外面当工人的当工人,当干部的当干部,像小龙这样的干部后裔怎能在农村赶一辈子牛腿当一辈子农民呢?出去工作是早晚的事儿,不但小龙呆不在家里,媳妇也一定呆不在家里,所以,家在比栗村还要靠深山的高中毕业生小芹自然是非常乐意嫁给小龙了。 新婚之初当然是甜蜜的,可是新鲜劲儿一过,小龙的劣习可就一件件露出端倪。 首先是酗酒。小龙好饮,由于嫂子厉害,不准他领朋友到家来,家里可以说还没有他的地位,他就经常到饭店和别人家里去喝。据说经常是他做东付钱,也是每喝必醉。醉了就耍酒疯打人骂人自然也被人打,经常三更半夜被人搀扶着送回家或有人通知说他醉醺醺昏睡在一个什么地方,嫂子便一路叫骂着央人去把他拖回来。 其次是赌。几乎所有赌的路数他都会,麻将、纸牌、石头子、柴火棒,不论用什么赌他都能插上手,但就是不会赢,也许开始和中间也曾赢过但赌到最后总是以他输而告终。赌德也不好,总是输了还强坐着不走骂人家谁走了谁是孙子谁他妈不是人。要说他也有惧怕的人,那就是他妈。嫂子骂他他是不敢顶撞的,不顶撞是不顶撞但就是不改。对媳妇小芹,他是压根就不放在眼里,说他时,轻了不济事,重了他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多少个深夜两口子打闹得哭叫连天直到嫂子站到院里提着他的名字大骂一通才弹压下去。 心性高强的嫂子,在几次处心积虑藏起来的钱都能被小龙偷走赌掉以后,血压和心脏终于都被气出了毛病。她和哥哥商量要和小龙分家,说不分开过他一直这样依赖我们总这样不干活晕赌钱不负起当家人的责任可怎么办?哥哥当然同意,因为他和这个儿子早就形同仇人,只不过媳妇口甜,媳妇没有做错什么事而且整天“爸、爸”叫得他不好意思不管他们。决定分家以后又忍耐了一段,终于在小龙的儿子出生十二天时他们支撑着待了“米面客”,又伺候媳妇满月以后,和他们分门另住了。 …… 小龙离婚之后,他和儿子当然与他父母合了户,嫂子李菊花自然担当起了抚养无娘孙子的重担,如果小龙浪子回头好好劳动的话,哥嫂家的这种临时组合也没什么大碍,小龙还不满二十五岁,再娶一个媳妇应该不难,可是问题出在小龙身上,媳妇离了婚孩子有母亲照管,他不但不吸取教训痛改前非,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狂喝滥赌起来,嫂子心脑血管本来就有毛病,每生一次气血压就升得很高,心脏病发作得也更加频繁,终于在小月工作中出了大事以后,嫂子的脑梗塞再次復发。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是正干着活儿突然就昏迷不醒,在县医院抢救十来天才甦醒过来。甦醒是甦醒了,但那个嘴一份手一份、泼辣、能干的李菊花再也没有了,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花了近两万块钱换回来的是一个言语不清、面目痴呆、半身瘫痪的废人。
第40页 第三十五章 祸事纷沓(2) 已是废人的李菊花,心里还不煳涂,她现在有的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反思的时间。往事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她终于醒悟到她当初就不该和汪大春结婚,她是太要强太不服命了,结果呢?她喝的就是自己要强酿成的苦酒,她这样强挣的结果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大春,甚至说也害了下一代。她自然而然想到他们的几个孩子,小龙已经就这样了,婚姻失败,留下一个可怜的孙子,李菊花知道这个孩子过到好上的希望是不大了,农村多少很正干的男子因死了女人或离了婚拉扯着孩子都不好再找对象就别说不正干的小龙了。小虎她不担心,这孩子毕竟上了大学,即使不是正经牌子的但毕竟已找到了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这孩子头脑清楚也明事理,只要好好干娶房媳妇还是不难的。小虎在身边时,她口里流着涎水条子还要一遍又一遍告诫他,找媳妇不要攀高,要找一个和自己身份不差上下的,有了孩子不要只知道干活挣钱,要督促他们好好上学,要严格要求千万别让和赌博沾边……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闺女小月,依这孩子的条件,找婆家真是高不能成低不想就,就像自己当年一样,光想找一个有正式工作吃商品粮的,风传前一段就是和一个正式工在谈恋爱,有人甚至说她错的款就是那个正式工在她头脑发热解除警惕时弄走了她保险柜上的钥匙……不行!决不能让她再步自己的后尘!她清楚地知道她女儿的能力远远不如自己,自己这辈子活得尚且如此悽苦!所以,嫂子李菊花在她的病稍稍见轻的时候,就托人为小月物色了一个对象,她要亲眼看着女儿成亲,不然她死不瞑目。 小月结婚的时候为贺喜我也去了栗村,当知道小月女婿的情况时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也就释然了,以嫂子的要强,她选婿的用心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她把小月嫁给了一个家境清贫的农家孩子,这孩子初中毕业,长相一般,脾气随和,也还肯干。这家人只求小月安安生生过日子生儿育女,对小月有工作没工作不计较甚至根本不希望她再工什么作。小月本来刚惹出过大事,恋爱也遭挫折,心情懊恼沮丧,对父母的安排也没疑义。我想如果小月真的就此没了非分之想,满足于男耕女织的平和日子,不能不说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但我担心的是,以小月的出身和受社会潮流的影响,她对这桩仓促形成的婚姻是否真的满意和能长久维持呢?(事实证明这次李菊花又走了极端,小月在结婚生子长达八年之后,还是因嫌弃丈夫而毅然选择了离婚。)嫂子安排好女儿就急急地安排他们的二儿子,她也许知道自己在世的时日已经不多,她不看着把小虎的媳妇娶到家里她不放心。她託了一个又一个熟人给小虎介绍对象,可是当人家知道他们家的院子里经常蜷缩着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时就犹豫不决或干脆拒绝了。这样五次三番以后,李菊花下定了一个决心,对大春说,咱回家吧?领着小龙,回老家盖房子。大春起初还以为她在说病话,不认识似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后,方相信她的认真。毕竟是相濡以沫三十来年的夫妻,大春从她痴呆的眼睛里还是读懂了她的意思,大春眼睛潮湿了。大春想起了三十年前在老家发生的往事:在父亲採取了许多极端的做法闹了不计其数的大气仍没阻挡着他们结婚之后,汪、李两个村庄甚至方圆好几个村庄的好事乡邻都把猜测、编纂和演绎他们家的故事当做了热门话题,几年之后还有鼻子有眼睛地传说着有损李菊花人格的传奇情节。李菊花曾发过毒誓:今生今世再不踏进汪家庄半步!如今,在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废物,在以前认识她的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眼睛的时候,她竟亲口提出要回到那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去惨度晚年,需要何等的胸怀和勇气! 第三十六章 故伎重演(1) 父亲和邹霞间终于有了战争。 原因还是为钱。直接的导火线是为一笔报销来的医疗费。 有趣的是,父亲在刚与邹霞结婚的两年,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虽偶有时令病但从没像母亲在世时那样躺倒过,当然更谈不上去住医院。为此很招父亲的一些老同志、部分邻居及我们兄弟姐妹们的猜疑。有人说父亲是因有了年轻如意的老婆后心情愉快精神焕发自然对疾病有了抵抗,有人说父亲以前本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只因家事不顺夫妻不和所以感到萎靡混沌浑身不适才经常住院,也有人说他是基于对现实不满为了抵制为了逃避而不得不栖身医院,更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病他根本就是为跟某些领导人作对为跟老伴怄气而故意装病故意麻烦领导折磨老伴的,总之众说纷纭。我们兄弟姊妹们说得多的倒是他有病是真但也不像他吵得那么厉害那么非得住医院不可,他之所以一定要住院是他心情不好、神经紊乱或是为了创造一次性向单位借支公款和向子女们要钱的理由。 为抵制父亲娶小女人而与父亲断绝往来的我的兄弟姊妹们,终于在他们结婚两年多一点点的时候又来到父亲身边。 这是因为,住得离家最近的萍妹听邻居讲,父亲因突犯心脏病又住了医院。 自然有多嘴的邻居把邹霞与父亲生气的消息反馈给子女们,于是,子女们觉得有介入他们的家事保护父亲尊严和权益的必要了。
第41页 为避以众欺寡之嫌,大家推举性情直率、有见义勇为精神的萍做代表和邹霞接触并进行谈判。 萍首先声明,自打他们结婚,父亲的子女们从没有一个人从父亲手中拿走过一分钱,至于父亲报销来的一万块钱医药费究竟是不是丢了,我们不知道,但父亲在我们的母亲在世时也经常丢钱,他就是年老昏聩丢三落四的,你嫌弃他了可以和他离婚,但你决不可因此而猜疑他、污衊他和诽谤他,更不能以此为藉口在生活上虐待他和经常与他生气。 第二,父亲是一个每月有一千八百多元退休金的老干部,他应该有方便支配自己退休金的权利而且父亲他当家惯了,我们母亲在世时,财权由父亲掌握,家庭的大项开支母亲都需伸手向父亲索要和得到父亲的许可。现在我们不要求你也这样,因为我们父亲确实不会理财和爱丢东西,但你必须每个月给他一二百块钱让他放在手边方便使用,不能每花一分钱都得伸手向你要和得到你的批准。 第三,由于我们父亲几十年来为跑冤案为养家餬口经济上穷得叮噹响,他现在虽然也是个处级干部但他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关系与他的干部级别很不相符,所以你要想像别的傍大款傍高干的年轻女人一样跟着他作威作福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今天如实告诉你就是要你知道,后悔还不算迟,你若知道了还愿意和他一家的话,就要作好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思想准备。 第四,我们这些兄弟姊妹,虽然不富裕也没有权势,但我们从小受到父母的辛勤抚养和严格教育,我们对父母都有感情和都有良好的思想品质,我们都有赡养父亲的意愿和能力。所以,你不要以为我们父亲和你结婚是因为儿女不孝和不养他老,而是他身边想有个关心他的异性伴侣。我们父亲不是没人管才和你结婚,你伺候好他是你们夫妻的情分和义务,你若嫌弃他又老又病又没积蓄很可以早点离开,你不离开又不好好待他我们是不答应的。 邹霞对二姑娘提出的四条意见提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只是一再重申她不是有意剋扣父亲的钱实在是怕他丢三落四而且你们也看见了他果真丢了这许多的钱,她除答应今后屋里的抽屉里经常都放百元左右的零钱让父亲随便使用外,还表示她与父亲结合的确不是为贪图父亲的钱财。她说她也有两只手,完全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以前之所以没去挣钱全是因为你们的父亲身体不好需我伺候,他啥也不会做离了我连饭也吃不到嘴里,要不我早去街上卖饺子卖菜了!” 第三十六章 故伎重演(2) 可能邹霞的话大大伤害了父亲的自尊,也可能他因家庭经济不宽余正想让邹霞去卖菜卖饺子,因为母亲在世时父亲就很羡慕门口那些摊煎饼包饺子卖的老妇人们,曾多次撺掇着想让母亲也去试试,无奈母亲的年岁太大、家务太重、身体不好儿女们也反对,所以一直是父亲心中的憾事。所以当邹霞说出了这样的话弄得萍妹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父亲竟接口说,我咋能离了你就吃不嘴里饭?我身体这不是又好些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吧,我看摆摊卖菜就挺好,凭劳动吃饭,不丢人!你卖菜做不成饭时我做好送到你摊儿上让你吃。 邹霞听父亲说做饭和送饭给她吃,“吞儿”地笑出了声,鼻子向上耸了耸发出轻蔑的一声“嗤”,并说“劳不起你的大驾,不给我添乱就行了!” 父亲就笑。 萍离去的时候,屋里已不再是吵架生气的气氛。 第三十七章 气话成真 谁也想不到的是,邹霞竟真的卖起了菜,摊点就在离他们住的家属院几十步远的地方。 子女们又有了担心,人一旦做起生意就很投入,这邹霞起五更打黄昏地去进菜卖菜,哪有时间照顾父亲?父亲从来都是一个不会做饭不会照料自己的人,万一笨手笨脚地学着做饭烧伤了可怎么办?原以为邹霞说的是气话,谁知她竟真的做了起来,父亲也真是煳涂,你娶她不就是要她照顾你吗?你真的需要她去挣钱?她年轻,当然钱是挣得越多越好,可你已经老迈,你要那么多的钱做什么难道你的退休金还不够你们两人的日常花销吗? 父亲对金钱的态度一直是子女们解不开的谜。母亲在世时,他对家庭的财务是跋扈又不透明,没人敢问他把钱弄哪里去了,大家私下议论,是否是那些年他跑平反时,欠了谁的人情债,现在经济条件好了还人家了?母亲也曾忧心忡忡地怀疑他是否外面有人,我们都觉得不可能,因为父亲是太不注意打扮太不修边幅,不像爱招风惹草的那种人。退一万步讲,那时由于对老妻的不满意也许在外面有人,那么现在,身边有了一个年轻又长相姣好的女人还不能让他收着心吗?如若不是这方面的因素,那么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偷偷摸摸地攒钱?他真的是被割包贼把一万多块钱给割走了吗? 非但邹霞不信,子女们也不信。 太离谱,没有让人相信的理由。 子女们嘴上不说,心里,对邹霞,竟有了隐隐的同情。 像父亲初次被邹霞搀扶着走进家属院的大门一样,邹霞卖菜,成了一道惹人注意的风景。 “看,那个就是老汪娶的小女人!”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女人,嫁了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
第42页 “这不是老汪的小女人吗?怎么到大街上摆摊儿卖菜来了?不是离婚了吧?” “你说这女人是不是犯贱?既然想卖菜,为啥要嫁给个棺材瓢子?” “老汪也真是!小老婆娶起养不起,让人家顶着日头来街上卖菜,啧!啧!!” …… 邹霞的菜摊前,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姑娘小媳妇或老太婆驻足不前,好奇的、挑剔的,抑或是同情的眼光在她的脸上瞄来扫去。 邹霞的承受力也真够可以,用那些老太婆们的词语叫脸皮很厚,对那些叽叽喳喳说她的话和对她的指指点点,她一概置若罔闻。她每天和她约的同伴一起,早起四五点钟就去蔬菜批发市场上去批菜,晚上八九点钟才收摊,由于她的摊点正在小街的闹区,也由于她还善于经营,当然她的主顾中也不乏想借买菜看她稀罕以满足好奇心的人,所以,邹霞的生意很红火,红火得使她根本无暇顾及照顾她年老体衰的丈夫。 邹霞的菜摊,摆了不足三个月就不得不收兵卷旗,因为父亲不但重犯了心绞疼,而且他原有的肛肠科的疾病又犯了,住进了医院。父亲是直到住院也没有干涉邹霞卖菜,也没有求让她停下卖菜来伺候他。 邹霞承认,是她自己不想卖菜了,她对父亲说,她不想赌气了,她要全心全意伺候老头子。 去探望父亲的病时,我总不忘冷眼细瞧按俗理我该尊她叫娘的这个比我还小十五岁的青春少妇,见她坦然地在为父亲穿衣叠被、端汤餵药、擦屎接尿……也许是有我们做子女的在场的缘故,她对父亲的照料可以说是非常的殷勤和周到,说良心话,好多事情我这个自认为孝顺的长女也是做不来的,父亲呢,由于生性脾气不好和疾病的原因,难伺候且动不动就发脾气熊人,我眼见她被父亲责怪得泪水盈盈的就好多次……她的确不像人们常说的那种坏女人,莫非真的是因以前的婚姻太伤了她的心?是什么样的失败婚姻促使她对自己的人生作这样决绝的安排呢? 第三十八章 离婚始末(1) 又这样过了两年多,邹霞终于决定离开父亲了。换位思考一下,“恁是谁也不和他过了”,萍快言快语地说。 “好!越早离开越好,算她邹霞识相。” “她早一天离开,老爷子早一天脱离苦海。” 不知父亲什么感受,反正子女们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人人感到高兴。 一定是父亲当初许诺过:你什么时候觉得不如意了就可以提出离婚我决不会有任何阻挡。所以父亲满口答应。 父亲他不但答应,而且离婚明明是邹霞提出来的,他却对她说,到法庭上就说是他提出来的,他对子女们也说是自己提出来的。没法律常识的子女们原以为父亲这样是因他虚荣顾面子,后来才知道离婚若由有经济实力的男方提出女方就可以在财产的分配上占很多便宜。子女们了解到这一情况后虽对父亲恨得牙痒,但还是热心地为父亲献计献策,生怕父亲因老迈昏聩而再次受到邹霞愚弄,也怕邹霞她万一反悔而收回离婚申请。所以,一遍遍教他为了赢得法官的同情,该怎样歷数邹霞在家的霸道和对他的虐待,怎样维护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老年丈夫的合法权益和财产不受侵害。有人甚至干脆用笔给他写了那么几条嘱咐他到法庭上当众宣读,单位老干科的一些同志也一再嘱咐他不要心太软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父亲很认真地听取大家的意见并反覆地设想到时候邹霞会怎么说他该怎么说。有人还一再准问父亲,你是否真决心和她离婚,千万不要虎头蛇尾地搞得给你出谋的人今后不好做人。父亲说当然是真要离婚。我本来对父亲的离婚决心持有怀疑,但看到父亲为了不想看见邹霞,竟然长达一个多月不回家去。当时的情况是由于蓝峰在两个月前突然得了脑血栓病半边身子瘫痪住进了中心医院,在紧张地治疗两个月后身体已恢復到可以下地蹒跚行走,于是徵得医生的同意,第三个月我们在白天接受治疗后晚上就回自己家去了,这样医院就有一个偌大的病房空在那里,这正救了父亲的急,他得以每天晚上寄宿在蓝峰的病房里。每晚寄宿在医院病房的父亲,白天便没有合适的地方存身,生活也有一顿没一顿地不成样子(他拒绝到任何一个子女家去),看到父亲有家不能归的可怜样子,再听听父亲述说邹霞他们在一起很不和谐的生活,我觉得父亲这一次是真的醒悟过来痛下决心了。 父亲说他们这叫协议离婚,说离婚的双方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就算生效,一年之后男女双方若都不反悔就算正式离婚就不需要再经法院判决了。不懂法律的我对此持有怀疑,曾劝他说既然真过不成了,还协什么议,干脆让法庭明判得了,免得夜长梦多也免得有后遗症。父亲说你不懂,我们去法院多次了,人家先是在下面调解,看实在调解不了实在要离就定了开庭时间,就是后天上午八点。父亲当时还问我,你说要是后天邹霞她不出庭可怎么办?我说那就离不成那能怎么办?所以你必须要叫她去!我当时是真的想着让他们赶快离开算了,我甚至想,用不用动用一下我们在法院工作的熟人的关系,免得扯皮和在财产的划分上父亲吃亏,后来想到他们这样滑稽的婚姻法官也不会勉强他们再继续维持,财产呢,父亲的要求本来就不高,法官只要稍有政策水平和正义感,就不会判得不成样子,所以也就免了托关系的念头。
第43页 开庭那天我们做子女的都没有去,我不去的原因一是有蓝峰这个病号要服侍二是感到丢人,别的姊妹不去大概也是感到没有面子,结果证明我们不去实在是太对了!那天与父亲关系比较亲密的我的一个表姐夫妇两个去了,回来对我说:俺们还想着去为俺舅壮壮胆,怕他在家庭财产的分割时不敢与邹霞争条件,哪知道俺舅大量得很,一口一个尽邹霞挑,要不是人家法庭坚持房子不能给邹霞,理由是他们结婚还不足八年,房子他也不要了说他愿意净人出来。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家里一切值钱的家具、家电都给邹霞,房子属于俺舅;在邹霞重新找到配偶之前,俺舅每月给她三百元钱的经济补助;房子她可以再住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她搬出去。你猜俺舅咋说?表姐笑着说,俺舅表态说:不急,她啥时候在外面找到房子再搬走就行。法庭说那也得指个期限,不能无限期地拖着不搬。俺舅就说那就一年吧,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两年也行。邹霞说那我也不白住他的房子,我可以做他的护理,俺舅就说,她愿做我的护理的话我每月照付护理费。从法庭下来的时候,邹霞看见俺舅外衣的纽扣扣错了,衣袖长得遮着手面显得拖拖拉拉的,就当着众人面帮俺舅把扣错的纽扣解开重新扣好把长遮手背的衣袖向上挽了挽,看得法庭庭长都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唱的是哪出戏。 第三十八章 离婚始末(2) 我知道他们唱的是哪出戏!我冷冷地说。 第三十九章 希望长寿 父亲的性格很奇特:他若恼谁厌烦谁,他就拒绝理谁懒得和谁说话,他有了事也不去麻烦谁去做,这个谁也就落得个轻松和清净;相反,他若不讨厌谁或他知道谁也不太讨厌他,他有了什么须麻烦人的事就总去麻烦这个人,好像他接受你的服务允许你为他服务是你的莫大荣幸是对你的赏赐,那么你也就算倒了大霉,他能不分时候不加节制地打扰你啰嗦你让你不得安宁。在父亲和邹霞办了协议离婚、邹霞离婚不离家的那段日子里,由于我生了恻隐之心主动去看望他们两次,父亲便对我亲热和抬举起来,其表现不只是有事要我去替他办,主要是我只要去,就和我说起个没完。话题总是三个方面的内容:一、他的病情。自然是他有一身的疾病,尤其是心脑血管的病特别严重,不定哪一天他就会突然死去;二、邹霞对他很好,可你们这群东西却不知好歹,对人家不尊不重不理不睬!你们鄙视她,她有什么错?她不就是嫁给了你们的父亲,难道你们母亲死了你们的父亲就不能再寻个伴?三、大骂他的一群不肖子孙,从大春和大春爱赌博的儿子起一个挨一个数落,边数落边大骂他们不是东西。这很像我们初中时的一位班主任,谁爱迟到早退爱违反纪律他单等这学生不在的时候占用全班同学的时间去数落谁,惹得守纪律的同学们非常反感,但大家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他欺软怕硬,怕那个同学在场时会和他顶牛吵嘴,二是他这样也是打着骡子叫马听为教育马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想到这个先例后我对父亲更加反感,我认为父亲他不应该在我面前批判别的兄妹,其一是我声明过我没有责任去替他教育他们,其二是他批判他们的那些思想我也没有他不必要骂着他们叫我来听,所以很多次我都在他说得正兴起的时候恼怒地站起来要走。我说伯,你再这样说我可是要走了,你最好谁在你跟前你说谁,你光给我说起什么作用有什么意义?父亲的眼就瞪得铜铃大,就不但不息脾气还拍着桌子拍着床帮大吼着你走!你走!你快走!你再别来看我,我永远都不想看到你们! 可以说,每去看他一次,都要窝一肚皮的气,走的时候,就发誓永不再来,可是隔不了半月二十天,想想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这么一大群子女抚养成人所受的艰辛,现在没有了母亲只留疾病缠身神经兮兮的老父一人,想想他既是我们一大群人的父亲但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慾的普通的社会人,他想有一个异性伴侣的想望也无可厚非,就又对他牵肠挂肚地思念了,就又买了食品去看望他。最最让人生气的是,你无论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父亲从来都不正眼看一下,他从来对买东西看他表现出不稀罕。母亲在世时,孩子们谁拎包东西回家他不正眼瞧的理由是:像瞧亲戚。现在还是这样,但大家就是不想给他钱,认为他没有要钱的理由。 父亲却认为他的理由很充足,不久,他就把向子女们要钱的理由说给了我并责成由我出面把此事给促成。 父亲说,他要去北京或武汉去治疗他的心血管病。 家事 第九部分 第四十章 事与愿违(1)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着。 为了缓解恐慌心理,大家自然地分成了一个个小组,彼此相互询问着对方的工作和生活,说一会儿话就走到手术室门口隔门缝朝里望望。其实也望不到什么,因为手术室分里外两间,手术是在里间进行的,充其量只能望见有人匆匆到外间拿什么东西。可以说,在中午十二点以前,大家的心境是平静的。既来之则安之,父亲既然进去了,着急担心都是没用的,有一会儿大家甚至说什么说着说着还放声大笑起来。过了十二点就不行了,大家的心都提熘到了嗓子眼里,因为事前医生告诉过我们,手术顺利的话,十一点半就可以结束的,可是已经十二点多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第44页 终于有人从里将门打开一道缝探出头来,我们轰地围了上去。 “结束了吗?”几乎是异口同声。 “就是要告诉你们家属知道的,手术不太顺利。” 那医生告诉我们,手术不像预想的那样容易,原定在三条血管上搭桥,由于父亲的血管钙化得太严重,到目前只做成功了一条,有一条根本不敢动,第二条已经截断但一直做不成功,专家正在想补救的办法。 看!看!果然叫我们猜对了!那血管已经钙化得支架都不敢安放了咋还敢截断搭桥呢?是不是那血管都脆得经不起针了,一扎就会破就像烂布衫一样不能缝裢了呢? 好几个人几乎是一齐这样问医生。 那医生显然不愿意给我们这些医盲们多说什么,他的任务大概只是要告知我们做家属的知道,手术不能按原定时间结束,要我们有个思想准备。 门又死死地关上了。 以下的情况读者不看也会猜想得到,我们的心都绷得紧紧的,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手术室门前团团转,尤其让我们焦急的是,上午从来没人支使过我们,而到了下午,仅到距医院二公里外的血站取血浆就指派我们做家属的去了三次,参加手术的六七个人一直都没有工夫吃饭,直到三点半时才见有人送进去一筐子盒饭,同时出来的一个医生,身上的白大褂从腰际到双肩至领口都被汗水弄得水湿…… “大夫,手术咋样?……大夫……” 下午四点一刻,从门缝里才陆续挤出来两个医生模样的人,我们赶忙围上前去询问,一个不理我们径直走了,一个向我们挥挥手说:好了!马上就出来了。 又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手术室门大开,昏迷不醒的父亲被推出来了,有高举着输液输血瓶的,有拎着鼓囊囊氧气袋的,还有一个人弯着腰手拿着一个与父亲下身有牵连的呈红色溶液的玻璃瓶,总之是忽忽啦啦一大群人,有一个护士不断地朝欲围到跟前去的我们摆着手拒绝我们接近,我们只能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父亲没有回他走前的病房,而是被送进了一间特殊的监护室。 特殊的监护室不准我们进去,里面有专人护理,这是我们在手术单上签字后商量如何护理时院方就说清楚了的,但我们还是想派代表到父亲跟前去看一看。我们小心翼翼地对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护士长说了,护士长瞟了一眼特护室说,就别添乱了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没看医生、专家都还在密切关注着吗? 我们遭到抢白但也没有生气,因为我们发现父亲身边的护士、医生的确成群,尤其是那个也参与动刀的胡主任和那个北京来的专家,他俩是每隔十来分钟就要亲自来观察一次,脸上的表情一次比一次焦灼和严肃,大概在出手术室快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听到那个专家在离开监护室时对胡主任嘱咐说:再过二十分钟出血量如果还这样大,就要再次打开! 啊!是止不住出血啊!是还要打开重做二遍啊!我们一下子全被震撼了。 一定是哪里没有缝合好!不要是错动了哪个血管吧?看,那个在地上放着的玻璃瓶子里红红的溶液,就是他们说的从体内渗出的鲜血,它是增加得怪快呀! 每人都根据自己所具备的可怜的一点医学知识,在判断父亲手术不成功的程度和父亲生命的安危,夏更是须臾不肯离开监护室的门缝,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用胶管子与父亲身体相连着的不断增量的装血液的玻璃瓶子。 第四十章 事与愿违(2) 终于,在距专家与胡主任说可能得重新打开的话还不到二十分钟的时候,一群白大褂又步履匆匆地把父亲推进了手术室。 我看了一下手錶,父亲二次进手术室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分。 此后的每一分钟,都像有利刃在宰割我们的心。同时,对父亲的抱怨、对医院尤其对胡主任的恼恨的话语也相伴而来。邹霞可能是出于对父亲的爱怜,也可能是为了推卸怂恿父亲做手术的责任,竟不断地破口大骂胡主任不是个东西,声言老头子这次要真有个好歹,她非要找他算帐,非告他个狗日的不可!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但不少人心中则在说,老头子若真有个好歹,要毁的第一个就是你这个小娼妇! 在差一刻就要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父亲又被推出来了。…… 正如那个胡主任所说,父亲他身体总的素质还是不错的,在经歷了一般人都不可能生还的二次手术折腾以后,父亲他还是如期顽强地甦醒了。 第四十一章 无奈的选择(1) 在术后两个多月身体本应一天天康復的时候,父亲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糟糕。一个月左右时,遵照医嘱已经能够勉强下地行走锻鍊,慢慢地父亲说他疼得厉害他下不了地了,我把这情况反馈给兄弟姊妹或他们前去看望亲自听父亲这样说时,大家由于对父亲的成见而对他说的情况表示怀疑,认为即便心脏血管的“桥”没如愿搭好也不至于时间越长越下不了地,有人私下说父亲就是生怕没人心疼他而总爱把自己的病说得严重,为的是让人时时惦记着他,有人干脆说还是为了要钱,你想嘛,要是能下地行走生活基本能自理了,咋还有理由叫大家兑钱再多雇保姆咋能帮小老婆养娘家人和让她多攒钱呢?
第45页 这里有必要交代的是,父亲手术后一直低烧不退。我们曾问过医生,医生解释说是身体里有炎症,说输的水里就有消炎的药,后来说长期用消炎药对身体也不好,通知叫出院时就不再输水了。回家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又输了几次消炎药,但体温总是偏高。人都说久病成医,不管医生是怎样解释和别人是怎样认为的,父亲本人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里存在和正在发生着很大的病变,所以,在距动手术三个来月的时候,父亲还是坚持着又住进了医院。 按照父亲的意思,他是还要去给他动手术的那家医院,他说一定要那个北京专家来给他一个解释。我们都劝他不要再去怄这个气,因为那专家到下面来都是利用星期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可能是利用休息时间下来干私活的。我们也曾向胡主任索要过他的联繫电话,胡主任是怎么也不肯给。现在他工作留下的隐患自然应该由胡主任辈来解决,可眼见他们并没有解决的能力,加之责任问题,他们唯恐推脱不掉又如何会积极採取补救措施?而且我们分析,怎么能补救?终不成再次把胸腔打开?父亲说打开就打开,反正他们不把我弄好不行!我们说若再打开的话,父亲您可能就不再会有机会找他们辩理和他们生气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不理他们去中心医院吧。手术不是中心医院做的,该院在诊断和治疗时起码不会有故意掩盖以前错误的顾忌,而且中心医院的资质比他们也高,病若能治他们一定会给治好的。 到中心医院不久,胸部缝合部位从里面开始化脓,不是全线溃烂,而是这里鼓起一个包,把脓抽掉治好平復后另一个地方又鼓起来。父亲身体的持续低烧原来就是这里在作祟。在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内,胸部伤口几乎反覆了两遍才重新癒合,癒合是癒合了,外貌酷似核桃皮样的疤痕像是已长结实,但低烧仍然不退。 医生说,这已是骨髓炎了。 骨髓炎?太可怕了,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听说因父亲的骨质疏松,胸部缝合前为了使胸骨卡紧,他们在中间填充了好多人造的什么东西,那东西能不带有细菌?后来又溃了一遍脓,那炎不是就深入到骨髓里面去了吗? 输了那么多的血,那些血都合格吗?没得败血症没得爱滋病就不错了! 医盲们自然又是按照自己的推理将胡主任辈庸医痛骂了一遍又一遍,将固执己见不听儿女们劝阻的父亲埋怨了一通,将无名的牢骚发泄了无数,当父亲问:我的病怎么办呢?大家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说不出办法。 我要出去,到北京或上海去治,我不能躺在这里等死。父亲说。 自从父亲提出要去北京、上海治病,别的姊妹还敢去看他,因为他们对父亲的要求爱莫能助是显而易见的,父亲一点也不怪罪,我和蓝峰就不行了,我们是吓得轻易不敢与他照面了。因为我们明白,父亲这个难题是出给他这个在他们单位有那么一点小小权力的女婿的。 蓝峰一反他温文尔雅的常态,对我直言不讳地牢骚说,他想上美国去治都行,让他直接给单位说去,单位同意他去他若也有钱他情去了,可别想叫我去说和叫我替他借钱,我是张不开口!单位连老干部在内,全部员工每个月的医疗费是十二万,他一个人除做手术时花的十来万外,现在每月都在一万以上,上下虽有怨言但他是老干部,有病又是实情谁也奈何不得,可要说去北京去上海,骨髓炎又不是短时间能治好可能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比较难缠的病,怕的是他一去就回不来,在那些地方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花着也是松松的,单位上千号人谁敢开这个口子?即使同意去也是不肯借支钱的…… 第四十一章 无奈的选择(2) “不管他!他有能力想上天都行!我们是没力量支持他,你也不用说这些丧帮子话。”我不等蓝峰说完就打断了他,我实在为父亲的事感到很懊恼。 我觉得有与父亲坦白地谈一谈的必要,所以就在又一次他召我去商量他的治病事宜、问我为什么不见蓝峰来看他的时候,我对他说,伯,蓝峰不是不来,是不敢来,因为他知道你并不想他,你想的是要他拿出你下一步治病的方案,他确实拿不出办法,他不敢保证不惹你生气,因为您想去北京治病而他却不能保证单位里能支付出您的开支,单位里拿不出钱我们自己又支撑不起,所以……父亲不等我说完就摆了摆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说,伯呀,一个农民的父亲病了,这个农民儿子把父亲送进乡镇级医院救治,大傢伙都认为他尽了做儿子的心意;一个一般干部病了,能在县一级医院治疗,也就说得过去;依您老的资格,有病能保证在地市级最权威的医院治疗,单位已经是尽到了责任,至于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单位就是不支持也无可厚非,终不能谁有病都要到首都去,如果谁都要到首都去,那国家领导人有了病怎么办?去英国去美国去週游世界才算国家尽了心?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歷史上那么多皇帝,当代那么多伟人,他们有多么好的医疗条件,不是照样…… 还没等我说出:不是照样逃脱不了死亡这几个字,父亲他勐地伸手朝我头上挥了一下,吓得我猝不及防地向后打了个趔趄。他并没有大吼一声赶我“滚!”而是剧烈地咳起来,大概是剧烈的咳嗽震动着了胸部没长牢的伤口,疼得他双手捂着胸部,身子扭成麻花,脸痛苦得几乎变了形。
第46页 一种罪恶感顿时从我心中升起,我的心里像撞倒了五味瓶不知究竟,在邹霞慌乱地为他端水餵药和软语宽慰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 第四十二章 最后时日(1) 父亲的送老寿衣,早在八年前就做好了,那是在母亲害重病的时候,那还是大嫂李菊花的手艺。我那时想,父亲身材高大,万一有个好歹怕一时买不到合身的,就在为母亲做时顺便给他也做了一套。人都说贴身的衬衣用柞蚕丝好,用柞蚕丝裹身不散骨尘,虽说现在时兴火化,但子孙们还是要用柞蚕丝做贴身穿的衬衣以表孝心。做好拿回来后,不会说话的母亲见了高兴地用手抚摩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也会得到父亲的夸奖,谁知父亲听说也有他的一套后非常生气,把它看做孩子们等着他早早死去的证据。等母亲去世后那东西干脆就不见了,谁也不敢问他把它弄到了那里。以后的这些年,因为他身体总有病,孩子们去探望时又没有什么话好说,他总是没事找事地安排他的后事,譬如要节俭,不要给单位找麻烦,不要开追悼会,要善待邹霞,等等,但就是没提过送老衣的事。有一次我看他情绪好,就开玩笑地问他那套送老衣的下落,他正笑着的脸马上就阴沉下来,没好气地说:烧了!他做手术前我又问邹霞,邹霞说她与父亲结婚后就没见过家中有什么送老衣,我便确信父亲是把它烧了,因为他曾焚烧过我母亲生前的一些旧衣物。由于怕父亲手术有什么不测,在术前我私下里已吩咐二弟夏用他开布匹门市部剩下的蓝毛尼料子给父亲定做了一件父亲喜欢穿的考究的长大衣,想着即便有个好歹,有了这一大件就不致太慌乱。 第二天去医院,碰见了两个弟妹,我与他们说了父亲说叫给他准备寿衣的话,他俩都笑起来,说父亲他真是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真是太百无聊赖了,他们说以他们的眼光看,父亲七十三岁(动手术那年七十三岁)大难没死,怕真的要活到八十四呢!他们又笑他怎么变了性情,他不是最不喜见寿衣不是把好好的一套寿衣给焚烧了吗? 这一整天我没有去看父亲,原因是萍的病治疗一周了不见好转,医生仍坚持要用扩张血管的药而妹夫坚决反对,妹夫认为萍的病压根就不属什么脑血管的范畴,妹夫性格率直,他气沖沖地当面质问医生,这样大剂量用扩张血管的药用出事了谁负责?医生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们的意见呢?他说我们当然认为要继续用,现在病情没有往严重处发展,也可能正是我们在她发病的四个小时内及时地用了特效溶栓药的结果,要照你妹夫说的等症状明显比如彻底瘫痪再用药,那绝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医生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住在这里,就得按他们的方案治疗,若不同意想出院也可以。 我很为难。就徵求萍本人的意见,萍眼泪汪汪地一边看看气鼓鼓的丈夫,一边看看自负的医生,就问:“我要不是脑血栓,用这样的药能用出事吗?”医生说,我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能用出事呢?萍就说:“那就用吧。再用两天看看?”她说后一句时,央求似的看着丈夫。妹夫脸红脖子粗地脖梗一拧:那就住吧!住到多久都行!就出去了。 那天晚上妹夫上夜班不能在医院陪床,他们的孩子住在我们家还须我回去照看,萍妹又以不必要为理由不让通知其他姊妹们来照护她。我离开医院时,忐忑不安地安慰她说:别害怕,医生是有把握的,他们用药很谨慎,不会有事的!再说咱伯就在楼下,他住这么长时间院了,医生、护士都很熟,邹霞也很热心,夜里有什么事你可以叫叫邹霞帮助。 我回到家里,心神不宁,生怕萍妹的病因用药错误出什么事,我对家里的每一次电话铃声都胆战心惊。已经十点多了,我仍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不能入睡,蓝峰问我咋了?我说心焦,总感到要出什么事。他说别杞人忧天了,萍不会有事的,像她这样的年龄,即使没有血栓,用些扩张和软化血管的药也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人家医生什么病没治过呀。我说这道理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担心萍,可不知咋的就是心焦,心里直发抖。他笑着说抖什么抖,睡吧。 刚刚朦胧入睡,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抓起话筒,就听见邹霞张皇失措的喊声:兰,兰!快点,你们快点来……哎哟,这是…… 第四十二章 最后时日(2)new 我浑身哆嗦起来,想听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显然是慌里慌张放下话筒又去干什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大事了!旋即她又拿起了电话,用更加慌张的口气说:快来!你们都快来,你伯他不得了啦! 啊?!……我长出了一口气。 “是咱伯。”我对正慌着穿衣服的蓝峰说。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看来父亲的大限真的到了。 出门的时候,我的心出奇地平静,我对蓝峰说:真是奇怪,事儿没出来时,我心焦得不得了,现在出来了,反而心静了,我都有些迷信了,莫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感应之说?蓝峰怪笑一下说,照你这样说,女儿若是父母眼珠子的话,女婿真的是眼眶子啦,你今晚的焦躁劲儿我都没有,看来女儿和女婿就是不一样。 我们在动身去医院的路上,就一个一个要通了兄弟姊妹们的电话或找人给没电话的人捎去了父亲病危的急信儿,所以在我和蓝峰跨进病房的门槛时,见住得距医院近的小梅夫妇已张皇失措地在父亲的病床前转圈子,邹霞泪眼盈盈地双手扶着父亲的头部,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医生正在为父亲做着检查。小梅见了我就红着眼圈说:咱伯是咋了?已经昏迷不醒了。
第47页 我默默地走近他们,看到父亲满脸通红双眼紧闭,胸部大幅度地起伏,满喉咙浓痰在忽辘辘作响。医生检查完毕,扭头问我:你是他的什么人? “大女儿。”我回答说。 “你父亲现在是脑子大面积出血。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医生说完就快步离开病房开药去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邹霞做贼心虚似的带着哭腔说:这才奇怪呢俺好好的血压又不高咋会突然得脑溢血呢谁又没有惹他生气!不行!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煳里煳涂用药,要用错了可不得了,按说得做ct看准再用药。 “医生既然这样肯定,自然有人家的判断依据,要是脑子大面积出血,来回搬动反而不好……” “就是!不能再翻腾了,让医生看着办吧。”我还没说完,小梅就也发表了意见。 立刻就有护士手拿输液瓶子给父亲输上了水。 这个护士我面熟,所以她走时我送她到门外,她小声告诉我说:晚饭时,有人听见邹霞在和老爷子吵架,老爷子八成是因气……她边走边轻轻地摇头。 在本城的弟弟妹妹们相继都到了,只有在老家的大春哥和远在铁路线上的秋弟还没来,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一会儿走到父亲床前看看父亲唿唿喘气的样子一会儿面带戚容回坐到外间的沙发上,偶尔谁说话也只是反覆就那么几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昨天说话还恁精神,真想不到……只有邹霞,她眼里始终都噙着泪,不论谁和她一说话,她的泪就很现成地掉落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就随之哽咽。在父亲的子女们相互间说话的时候,她就搬了小凳坐在父亲的床边,一会儿掀开被子看看手上跑水没有,一会儿给父亲掖一掖被边…… 我猜不准,邹霞是真的对父亲有感情呢还是故意做给人看?那位护士说他们吵得很厉害是为什么吵呢该不是为住在楼上的萍吧?因为前天父亲在听到妹夫说想让萍出院时,意识到可能是女婿怕花冤枉钱,父亲是别处吝啬但对住院治病从不吝啬,他尤其相信大医院,父亲不主张萍在没确诊且病情没有好转的状况下出院,父亲说宁愿钱花冤枉了身体没有事,也不能为省钱把病给耽误了。他怕女婿说他这样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曾气愤地对我喊叫:给秋打电话!叫他给萍送点钱叫她再继续住几天!我知道父亲的言外之意,他说要“秋”出钱,就等于是表态“他”要出钱,他是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帮助自己的女儿治病的,他当着我的面不说叫我们出是他做事的一贯策略,他实在是希望我和邹霞都能响应他的这一号召。我当然当即就表了态,是不是我们走了以后,他为钱的事和邹霞发生矛盾了呢?邹霞情愿支持萍吗,萍说话尖刻,曾在规劝邹霞应该好好伺候父亲时说:你说,我伯每个月一两千块的工资都由你支配,你做啥生意还会比这强?邹霞私下对人说过,她简直不敢见这个刻薄的二姑娘。 第四十二章 最后时日(3)new 父亲嗓子里的响痰,一时一刻也不停歇,有时一口痰能把父亲憋得上半身尤其是头部高高抬起,吓得守候在身边的人,特别是吓得邹霞总大声惊叫着伸手在他脖颈和胸膛上乱捋,自然有人大跑着去喊医生,但喊也没有办法,抢救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不知道别的姊妹们此时此刻的感受,不知道他们是期望父亲醒过来呢还是希望他就此故去,我只知道我个人是希望父亲赶快结束他痛苦的生命,我甚至不敢想像,父亲那些阻塞和严重钙化得无可救药的心血管加上因手术导致的医生也束手无策的骨髓炎已使他饱受了人世之苦,如果因这次脑大面积出血再造成全身瘫痪或成为只会唿吸的植物人,那他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乐趣?所以,我守候父亲,只是在尽我做人子的最基本的义务。我只是在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忙碌,静静地回味着父亲的一生,病床前的任何慌乱我都无动于衷,我想,任何企图挽留父亲在世上过多地停留对父亲来说都是最大的不幸……我甚至在知道了父亲这次发病的直接原因是因为邹霞后,也不想对她发难,我对医护人员在这方面的议论忌讳莫深,对她惹父亲生气的事守口如瓶,声怕被我们那些早就扬言待父亲百年以后要惩治她的亲戚们知道。 我同情她,认为她是个不幸的女人。 平心而论,她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并不想让我们的父亲早死。 我尽可能多地守候父亲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知道父亲他爱我,他虽然已神智不清,但他一定是希望他最钟爱的女儿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在身边与他作伴。 在父亲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傍晚,我接到秋弟的电话,说他已经回来,马上就到医院。考虑到秋弟既然到了,我可乘机回家一下,因为自从前天夜里接到邹霞的电话来医院就没离开过,我须回家收拾准备一下以应付父亲的随时可能故去,所以和小菊交代一声我们就走了。在医院大门口,碰见秋,秋问父亲现在咋样,我说还是那样,秋说谁在身边,我说邹霞和小菊,秋说都守在身边也没用,我既然回来你们今晚就不要来了。秋说完就往院内走,蓝峰癔怔(恍惚)了一下,大有想跟着他返回去的意思,我连喊两声他才醒过神来。
第48页 两天都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了,回家想做碗热乎乎的面条,可水还没有烧滚,电话响了,是秋打来的。秋说姐你们快来,父亲不行了! 等我们赶到,父亲已经咽气。秋囊着鼻子说:我到他跟前刚喊了一声:伯!我是秋啊,我工作走不开回来晚了,您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就听他喉咙里响得不正常,痰憋得头脸发紫,邹霞就去喊医生,护士把吸痰器拿来刚一吸,他就……秋哽咽得说不下去,手捂着脸蹲在地上。 我看看安详躺着的父亲,鼻子骤然发酸,疾步奔到他的床前,伏在他身上带着哭腔说:伯!你怎么不等等你的女儿回来呢? 邹霞大放悲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着说,他整天说活不成活不成结果都没有事儿,这好好的咋能说昏迷不醒就昏迷不醒,咋的说走就一句话不说就撒手走了呢? 守灵的时候,一个表妹问父亲咽最后一口气时我在不在,我说不在,我刚刚离开。表妹说,家乡的农村有一种说法,说有些老人为等他想见的人,剩一股幽幽气儿了还能坚持好几天,往往是他想的人刚进屋,他就会断气。蓝峰说他们家乡也有此说,那天我们走到医院大门口碰见秋,蓝峰犹豫了一下,就是想起了这个俗话儿,他说他当时的发愣就是在考虑是不是跟着秋拐回来不回家了。我说看来是真的,父亲很在乎他这个不拘言笑、作风谨慎也有个政治名分的小儿子,可是,自从他娶邹霞做老婆,这个儿子对他就很冷漠,尤其是这二年,秋很少到医院看他,今年眼看到年底了还没有来过一次。有一天父亲当着查房的一大群医生护士问我:你说,为我找了个伴儿,秋就能恨我成这样总不来看我?他还算个什么支部书记?!我当时还窃笑,笑他会在众人面前自我解嘲,笑他口口声声蔑视权贵,可即使生气也还不忘向人显示,他的小儿子是一个共产党的基层党支部书记。 第四十三章 简单的葬礼new 以父亲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资格和处级离休干部逝世的惯例,单位是要出面举行相当规模的追悼会和组织人到殡仪馆向遗体告别的,但父亲生前已不止一次嘱咐过,他死后不举行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也不准通知他故乡的老亲旧眷前来弔唁。理由: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廉洁自律的模范。我想,满嘴政治的父亲不便明说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不愿让主持人当众念他的工作简歷,他不愿死后还要再重温那段使他蒙受奇耻大辱的不堪回首的近二十年的残酷岁月,也不愿把这段有损他形象的经歷昭示后人。之二,大概是父亲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即使召开追悼大会,举行向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愿去参加,用他惯常的说法,他与谁都没有私交,都是一般的革命同志关系。用我母亲的话说,他没有一个朋友。随着岁月的久远和总是疾病缠身,特别是他老了老了又娶了个简直可以和子孙辈站在一起的女人做老婆,与他有来往的革命同志更是稀少得如凤毛麟角;至于不让家乡的亲眷前来,父亲一定是对他们心存歉疚,因为他毕竟是我们故乡整个村庄、我们老汪家一大族姓和与汪家沾亲带故的所有亲戚中解放后唯一的一个有些级别的国家干部,多少亲人曾希冀得到他的栽培、提拔或物质等方面的支持帮助啊!可是没有,他谁都没有管过,用他的话说,“那不符合政策”。父亲在失意后心里也许曾对自己在位时的坚持原则、铁面无私和六亲不认有些后悔,但嘴里却不承认,他只是在看到人家某某人把亲戚们一个个照顾得有模有样、某某人也因此获得融融亲情时愤愤地说:我要管呀,一百个也管了!可是我就不管!一个共产党人的心,就是要比钢铁还要硬!在原则面前就是要六亲不认!每逢这时,母亲就背背脸直撇嘴,还会小声唧咕说:只见人家的官越做越大,只见有人倒八辈子血霉!父亲听见了也不生气,只有一次母亲说了句“有的人就因为革命得很了,连个党员也不得当了”时,父亲怫然大怒,一下子把正不想喝的一碗稀饭连碗摔出老远。 大家商定,丧礼就按父亲的遗愿办:一切从简。蓝峰和秋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俩毕竟都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地位,生怕大操大办影响不好或大小不适当惹成笑谈。蓝峰的心理负担尤其大,他清楚父亲由于累年有病频频住院药费屡屡超支,单位自下而上意见很大,他对行政通知诸多不相干的职工干部不情愿地丢下工作去参加自己岳父的追悼会不好意思。 中心医院原来置放死人的阴暗偏僻的太平间,改革开放以后改建成了初具规模的能设置一个个灵堂的干净肃穆的地方,我们决定就在那里停灵,好让父亲的嫡亲子孙和一些至近亲戚和他作最后的告别。 由于不要求单位开追悼会,单位减少了很多麻烦和节省了不少人力财力,所以,单位领导动了恻隐之心,除百忙中都前来弔唁外,还送来了很多花圈輓联和诸多的香菸、鞭炮,加之父亲的子孙众多,灵堂内外并不冷清。 那天同时在那里设置灵堂的一共三家,有一家死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年幼的女儿尤其他的妻子哭得是死去活来,帮忙的很多人也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另一家死者是一个待嫁姑娘,她五十来岁的母亲哭得几次昏厥,泣不成声的父亲也悲痛断肠;而父亲的灵堂里几乎没有哭声,大家都是在初次看到父亲不行了的时候,或面带哭相或唏嘘几声,过后则再也哭不出来。我有些虚荣,我想,父亲的灵棚里虽不能像那两家一样哭声震天,但也不能在至近亲朋和单位领导前来弔孝时没一点哭声。我于是特别叮咛守在父亲遗体两边的姊妹和兄弟媳妇们,在有人来弔孝时一定要哭出声来以表悲痛,我们不能惹人见笑。大家答应着,但有人来时,仍是没有人哭。我不用哭,因为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每当我领着人向父亲走来并将责备的目光扫向她们时,她们忙低下头用白孝帕捂着鼻子嘤嘤几声,开始是这样,后来是嘤嘤也不嘤嘤了,调皮的小梅干脆撒着娇说:不行呀大姐!我心里悲痛可就是哭不出来,不信你来试试?小菊说还不如我们也像那些大人物家一样,有人来弔唁时我们就站着向他们施礼好了!大家都说这样好,这样现代!这样文明。我想,就这样吧!俗话说,人不伤心不落泪。已被政治风霜和顽固疾病折磨了大半辈子,性格已扭曲得令子女们非常讨厌非常陌生的父亲,应该说已经赚不来儿女们的眼泪了,怪不得当地风俗有六十岁以后逝世属于“喜丧”之说。年轻时,我曾对有人家里死了人还放鞭炮吹喜乐还要大设酒宴、人刚入土亲朋们就五啊六啊地猜枚划拳很不理解,想着主人家正在悲痛你们这样嬉闹合适吗?现在明白,该走的人走了家属是不悲痛的,不但不悲痛甚至还会高兴还要庆贺,他们一定是认为,他们殡去的人并不是不幸地死去,而是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他来人世上走一遭的使命,在人世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作为自认为离了他的庇护已可以独自在世上闯荡的他的儿孙们,应该喜喜欢欢送他上路才是。
第49页 第四十四章 特殊的祭奠(1)new 我的故乡,人死后有许多讲究。从咽气的当天算起,每七天头上,后人都要到坟前烧化纸钱自不必说,待满五七,即五七三十五天,孝子贤孙们是要像出殡那天一样头带重孝到坟前摆供品隆重祭祀的,亲朋故旧也要携礼前来,情分近的也到坟前去,远些的就径直去赴宴,因为死者的家属要在这一天用丰盛的酒宴答谢前来撺过忙和参加过弔唁的各色人等。我们在安葬了父亲的骨灰吃罢午饭后就作了商定,由于离故乡太远,将每一七的去坟前化纸事宜委託给我二叔的孩子即我的一个堂弟代办,五七时的大祭奠我们再都回来。谁说了一句:等五七多给咱伯送点钱,伯活着总嫌钱不够花总争竞儿女们不给他钱,这到了那边我们可不能让他再缺钱花。 虽是玩笑话,但听得出对父亲的怨气不散。 常言说死快,五七眨眼可到了。 这天天气仍很冷,一点也没有立了春的气息,依我的意思,小孩子和正上学的孩子们就不要去了,祭奠只是活人纪念死人的一种方式,其实哪里有什么阴间阳间之说?焚烧纸箔等于送钱更是荒诞,但既有此一风俗我们不照办会遭外人耻笑,也是对死者的不恭,所以形式还是要走的,只是大可不必叫小孩子跟着受冷叫正上学的孩子耽误功课。再说父亲他,儿女们尚觉得他缺少慈父心肠,孙子辈对他的感情更是淡薄,他也确实不像人家做爷爷的那样,对他的哪个孙娃们有过诸如含饴弄孙式的亲近,说句刻薄话,孙子们不来看望也不亏他。可是,也许是人言可畏,也许是亲情使然,各家都还是倾巢出动,连夏和秋正处高三大复习的两个儿子也都请假赶了回来。 当两辆面包车载着父亲的满堂儿孙三十多人携带着纸箔供品刚停在父母坟茔前的公路上时,眼尖的两个侄子高声喊叫起来:你们看!有人来给我爷上过坟! 可不是嘛!偌大的汪家祖坟场内,满地燃放鞭炮过后遗留的碎红纸屑,被风霜雨雪摧毁得只剩骨架和零落蔫花的花圈覆盖着的父母的坟包前,好像有一领席那么一片地方,摆满了一小堆一小堆的什么东西,在我们专意垒在坟前用以祭祀时摆放供品的那块小小的石条板上,似有三支粗粗的红色柱子正冒着裊裊烟气。 疾步走到跟前以看究竟的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远看如一领席的地方,原来是铺在地上的一张床大的塑料布,塑料布上,确实是摆着一堆一堆的东西,有一小堆黑木耳,一小堆香菇,一小堆辛夷果,一小堆血参根(丹参),一小盆清水;还有:一条猪腿,一条羊腿,一条牛腿,一只全兔,一条鲤鱼;再有就是最通俗的祭品:一碗熟肉、一只熟鸡、一盘苹果,一盘花生和分三堆摆放的九个大白蒸馍。各种东西都呈品字形垒放,那远看像三根正冒烟的红棍子的东西,是我曾在大寺院里看到过的所谓“高香”。 好盛大的祭奠仪式!好罕见的奇特祭品! 这是谁干的?父亲有何恩德值得有人用这样的非常礼仪对待他呢? 在大家满腹狐疑不能排解正窃窃私语之时,大侄子点燃了第一挂响鞭,等于向父母,向所有长眠在该坟地的族人和先辈,也是向故乡的乡邻们宣告:汪国栋的子孙回来给先人们上坟来了。 闻声,村里有人走出屋子朝坟地观望,我想,大概先我们来祭奠父亲的人,该露面了。 许是这天天气不算太冷,许是虽冷但没有下雨下雪;再不就是人们已看到了一桩稀罕事还想再看一场,总之,听见我们祭奠父亲五七的鞭炮声后走出家门往坟场来看热闹的人,比出殡那天多了几十倍。我们蹲下只顾烧化纸钱,不知不觉周围站了黑压压一片,我低头烧着纸箔心里在诧异,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中何以不见与父亲一母同胞的二叔呢?他住得并不远应该早来的。正诧异间,萍妹用胳膊碰碰我,小声说:姐,快看,村北头过来一群人,有个像是二叔,有个像是那天抱着咱伯遗像号啕的那个。 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二叔和那位叔叔正领着十几个人朝坟地走来。 第四十四章 特殊的祭奠(2)new 来人中,多数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几个青壮年,清一色男性。他们到父母坟旁二话不说,扑通通双膝跪下,一人朝父亲的坟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忙不迭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二叔说,我给孩儿们介绍一下。这个,他指了一下那天抱着父亲遗像痛哭的那个叔叔说,这是北院你们叫章叔的,上次你们都见过了,那天势急慌忙地也没对你们细说,他家里的,就是你们叫章婶的,娘家在你伯当剿匪反霸工作队队长时工作过的庄上,就是东南山那儿。当年她爹和你们这位大伯,他指了一下其中一个岁数约六七十岁的老汉,都是当地的穷人头儿,你伯领他们闹过翻身,他们也从土匪手中救过你伯的命。 从二叔简单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了这一群人与父亲曾有过的关系,我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场面:一个年轻的八路军工作队队长,率领着他的队员带着一群穷苦农民闹翻身,在一次到东南山剿匪反霸时,在一个小山村遭到土匪的突然袭击,是这个村里的几个贫苦农民冒着杀头危险帮他脱了险。这个镜头父亲在一次心情愉快时曾对我和其他姊妹闲侃过,我们不信,以为父亲是海吹,因为我们从眼前的父亲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他描述的那个年轻英武的工作队长的影子。母亲也撇嘴说不信,母亲当时的话是:可不着(知道)!几个月都没音信还当是死外面了呢,有人说在东南山见过他,像个逃荒要饭的,穿的衣裳烂得到处是窟窿,小窟窿露着肉,大窟窿都是用麻绳缯着浑身疙里疙瘩乱蹦。母亲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父亲也恼笑道:你妈她啥时候也没说过我一句好话,我干的大事啊,说出来能吓死她!
第50页 这时候,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话了,他说,你们父亲啊,他可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干部!现在像他这样的干部,不多见了啊! 从他嘴里,印证了母亲对父亲曾有过的判断:“他改个屁!他一定有啥事还瞒着家里。”他们道出了父亲近十几年间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的一大秘密。 …… 犹如一声狼嚎,把我从遥远的记忆中唤回,我看见是夏匍匐在父亲的坟包上痛哭,成年男子的号啕声让人听起来实在是既难听又恐怖,类似的声音四十年前从婚前的大春喉咙里曾发出过一次。大春哥此时抱着头蹲在那拨人们跟前,秋正在掏手绢抹眼泪,几个姊妹和侄子外甥们也都哭得嘤嘤出声,我不知何故忙走到章叔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一张发黄了的稿纸,上面是父亲那并不规范但却苍劲有力的亲笔字: 备忘录new 一、我与南山村民之间的一切事宜与我的家属子女及亲属均无关系,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负责任和都无权过问和干涉。二、所有项目若试验失败,亏赔由我一人承担,投入资金永不言说。如若成功大有盈利之后,可将我陆续投入的资金算做我的股份,所分红利每年坐底作为再发展基金。三、在我有生之年,不必来找我看我,有事我会亲自或派人持字与尔等取得联繫。四、我死后,可将我所应得红利逐年面交我的孙子辈中学习成绩优异者,以资鼓励其考上大学和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助其成为国家有用之材。五、若到我死之日,我的二儿子夏仍生活困难无有房住,可对其购房稍多资助,因这个孩子上学太少,吃苦太多。六、可转告我的子女们,就说我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父亲,但却极想做一个合格的好爷爷…… 泪水模煳了我的双眼,使我无法看清后几行写的是些什么,也听不清周围的人正对我说些什么,我有的只是要大哭一场的感觉。开始还很矜持,因为我始终不愿像一个乡下丧亲的闺女媳妇那样放声号啕哭诉,但很快就不能自抑了,我觉得如若不让我放声大哭一场,不让我像那些丧亲的村妇们那样边哭边诉我就要被憋死。于是,我双手捂脸几步蹿到父亲的坟旁,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我比村妇还村妇地边哭边用手扒着坟上的湿土,甚至用头杵地一声声唿喊着我可亲可怜的父亲:伯!我的亲伯!我可怜的亲伯呀!你听见女儿的忏悔了吗?请原谅女儿的无知原谅女儿的浅薄原谅女儿的愚蠢原谅女儿的不懂人事吧!伯,我的心事太重心计太重的父亲,你的一生是多么的艰难坎坷多么的不容易,你活得是多么窝屈多么疲累多么的让人费解!女儿蠢呀,女儿自私,只知父亲属于母亲属于子女属于家庭,不知父亲您还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高级的人生目标和独特的精神追求,还有那么多的人情债要还,不知您还承担着不愿对人明说的诸多责任…… 我哭得喉咙喑哑哭得声嘶力竭,哭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地,不知多少人来拉都拉不起来,有人说:大姑娘,别哭了,你看你弟弟妹妹们都哭的!这大冷的天,你伯看着是要心疼的!啊?听话,给弟弟妹妹们带个头起来吧,啊?别哭了!我本想不哭起来算了,可勐然想起我生父亲气时心里曾把他比喻做“庆父”(庆父:春秋时鲁国的公子,为篡权杀死了两个国君,一再制造鲁国内乱。后人用“庆父不死”典故比喻不清除制造内乱的罪魁祸首,国家就得不到安宁),又痛心起来,我好昏!我曾经是多么地憎恨这个昏聩的老父亲曾经多么盼望他还不如早早死去啊!小时候常到出灵的场合看热闹,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死者的亲人一遍遍拍棺哭喊着“我可怜的爹呀……我可怜的妈呀……我总想,老人们有你们这么多痛哭流涕的孝子贤孙们怎么会可怜呢?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口口声声喊叫着父母可怜怎么好意思呢?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些孝子孝女们的心思,我与他们有了同感:我的父亲是多么的可亲又是多么的可怜啊! 不知其他兄弟姊妹们各自为何痛哭,我只知此时唯有哭才能洗刷我对父亲的不敬不孝之罪,我于是越哭越痛,直哭得几近昏厥。 走的时候,夏和秋的两个即将迎接高考的儿子,一人口袋里装了一万元钱,萍和菊的正上初中的孩子,一人装了五千元钱,这是南山村人遵照备忘录对父亲孙子辈学习成绩优异者的奖励。夏在父亲去世前已买了一套两居室旧房,好坏有住的不用再买了,就没有接受任何额外资助。他们告诉我们,父亲陆续投资的钱数是十万零三千,给孩子们的是今年应分的部分红利。 离开墓地时我还想到,回去以后应该去看望一下邹霞,与她谈谈今天墓地发生的事。邹霞虽然得到了父亲的一套房产和一应家具什物,但她对父亲,可能还缺少一些了解,对这个年迈的丈夫可能也有着不同程度的怨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