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有待》 第一章 笺西来 永安,戴公府上。 一方小室中,少年着一身白衣,低头冥思。这少年虽是右手拄头,那棱角分明的额头却仍旧显眼,但是更为显眼的却是少年印堂眉心间那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 若是再有些下山的自称道长佛陀见着了,估计又是得说出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来,什么短命相啊,什么什么生不逢时啊,等等。 “吱呀” 雕刻着蟠桃云纹的木门被一下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大步跨入房中。 “秦方,有消息了?”面容瘦削并生长髯的中年男子颇有些着急地问道。 “是西梁那边来的信。戴叔,您自己看看吧。”被唤作“秦方”的少年将手中玉版密信在空中一甩,戴笙两指一并,轻松夹住。前者趁着这个空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玉版,自蜀中出,因纸色白而质坚,被文人士子奉为至宝,遂有了“玉版莹润如真玉”这般美誉,是作笺的上佳之选。 “龙泉?干什么?他为何要去拔龙泉?”束发长髯披麻布衣的戴笙看了寥寥几眼便已知个中含义,只是不知这酒疯子为何要去拔龙泉?!绕是他戴笙养气功夫之好,也不得不又惊又气,就差没开口骂娘了。 龙泉谷,素来是天下凶地。据说那地方邪气的很,谷中上万剑,埋于剑山之上,长年寒气森森,犹如死地。常人入不得龙泉谷,曾有山野樵夫不信邪搭伴进入龙泉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行五六人,不见一人归。只有不得已路过的商贾半夜舟车劳顿听见谷内传出阴物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卓尔不凡的武林中人,没些个斤两也是不敢踏入这有如生命禁地的龙泉之谷。 其实史记中的龙泉谷并非如今景象令人谈而色变,非但不是什么凶地,反而是一处自成一派的洞天福地。龙泉之所以出名,只不过世上有名剑,其名叫“龙泉”。 “能把刘伶引去‘拔龙泉’的,也就只有那个老神棍了。”秦方捋了捋眉前发丝,眼神阴翳道。 少年面容颇为清秀,隐隐间有女子相,生得一副丹凤眉眼,让人一眼便惊为天人。 “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当年姚三江弄的这一出戏,坑了多少人!”戴笙说了一句连秦方都摸不着头脑的话,而后愤然转身离去。 玉版纸从空中滑落在地,却未惊起一片灰尘,一如世事浮沉变迁。 ———— 藤茶,酌颈杯。 “这秋高气爽的天气,喝这清凉茶貌似有些不合时宜啊。”秦方缓步走入凉亭,大大咧咧坐下,端起“颈杯”一饮而尽。 “这不都是为了给你消消火呐。秋高气爽,既是清凉,也容易藏纳火气。”长髯戴笙将黑砂壶放在一旁,从袖中“捉”出一个锦囊。 “呦,戴叔,又想祸害哪位朝廷命官了?”秦方接过颇为精美的锦囊,拆开了看,眉头骤然拧紧。 “这些人是……” “算是我托你办事。”戴笙端起颈杯,一口一酌道。 “洞玄山庄?这不是几十年前就烟消云散连,后人都被朝廷一并斩草除根了的所谓‘乱臣贼子’么?” “并不算是。当年我留了他们一条生路,只不过不知道如今‘洞玄’陈家还有几分香火,想要你去替我看看。”戴笙低着头喝了一口从江南水乡运到北地永安城的藤茶,微笑道。 秦方扯了扯嘴角,不禁一时间头大如斗。常人这么笑倒还算正常,你戴笙这般笑了,那可就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了。 大唐能一气吞五国,并中原而为一,大部分都离不开这些绣口一吐便是半个天下的文臣书生。所谓武夫杀人不过抬手起落间,而文人杀人,不过说几句话,做几个动作罢了。试问谁人能单枪匹马生生将三座富饶之城在几日尽数屠戮一空? 就算是天下公认武夫之首“林一鹤”,也一样是要摇头的! 布衣之怒,虽非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也不过血溅五步,想要天下缟素,难如登天。 文士一怒,可教你烽燧尽燃,国号不存!说是流血漂橹三百里,也丝毫不过分! 大唐最初吞下的北魏、东越和天池三国之中,就有两国之祸是于眼前这个从来不苟言笑却又平易近人的长者之口。 “亡国宗族,男则杀尽,女则圈养”这种极为惨绝人寰的绝户策,也就只有这人才说得出口。之所以放过些许女人,还是因为顾及了一些将军藩王的小算盘才有的“退步宽限”。否则,举国之内,皇室死绝。就连一些事先被流放的皇子皇孙以及暗棋,都被这人一手连根拔起,用唐刀削去了头颅,挂在城楼之上示众。 “得了,戴叔你还是一本正经来的好,这笑得我渗得慌。”秦方收起锦囊,揉了揉眉心道。 “呵呵,怎么,终于感觉你戴叔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了?”戴笙一声调笑,接着轻轻一叹:“哪怕我戴笙真是个魔头,也不会像姚三江那般,连自家人都算计。” “你说老神棍是不是受了那个什么姚三江的蛊惑,这才把师父引过去?”秦方摩挲了微微有胡茬冒出的下巴,眼中吐露出心中的不平静。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照着那个以天地为棋的真正大国手的性子,是不会去找你师伯的。好了,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吧。”戴笙起身离开小凉亭,不忘拍了一下秦方颇有些纤弱的肩膀。 “你都知道了?!”秦方被吓了一跳,顿时翻身而起道。 “那不然给你锦囊作甚?” 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天秋高气爽,秦方却感觉有些异常的暖和。 ———— “哎呦,这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清秀俊美的少年,眼下却是灰头土脸。 一方小室中,搜来刮去也不过一个书箱,甚至连书箱一半都未曾占去。 这数尺见方的小室在偌大戴公府,实在是不起眼,说是沧海一粟也不为过。秦方被师父刘伶送到戴公府,刚开始一些丫鬟都找不到这间小室,经过数日熟悉,这才能熟稔地为这位贵客担负起居大任,丫鬟们不见则已,一见这位主子就慌了神,这世间怎么有这样俊俏的男人? 并非是戴笙小气,不肯给一间更大的房间,实在是自己这个老友的要求,还搬出了他这辈子都说不出的几句“大道理”,什么“人生于世,不过立锥之地,不必多求”之类的,让戴国公是无奈哭笑不得。 秦方除了一些零碎银子,就只有一个剑匣放在床头,连这一身素白衣衫都是戴笙出的钱,叫丫鬟买了整整五套黑白衫,皆是上等江南绸缎,白二黑三。 这一晚,大唐国都永安,依旧是一派安静祥和之景象,而坐落文臣大街的戴公府,却是少了许多生气,变成从前那般模样。丫鬟们还在嬉笑打闹,浑然不知那位让她们一见倾心的戴公远房侄子已消失不见。 路过一酒馆,一袭白衣缓缓走入。 酒馆临近傍晚,客人倒是多,也亏得是有那么多的酒桌,要不然都得买酒回家喝了。 酒馆掌柜的正跟人讲着一些近来的江湖事,讲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秦方连着叫了两声这才意犹未尽地作罢。 掌柜生得肥胖,似乎一身华服都不足以包裹住他的富态,走起路来一步一颠。这与那些宫廷妃子的一步一摇形成鲜明对比,秦方不禁莞尔一笑。 掌柜一瞧这位,衣着不凡、举止有礼面庞更是俊美无双,心中不禁惊道哪里来的名门将种?这可不能怠慢了。 秦方要了一壶酒,就随便找了一桌靠窗子的坐下,将书箱摘下,放在一旁。 正是长街浩荡,有一骑自街尾出,烈烈驶过身旁,绝尘而去。 在永安城敢胆大包天这么做的,还真就不可能是那愣头青。无非天潢贵胄之类,特别是其中跋扈者,恨不得让整个国都永安城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天天策马奔腾,与人游戏街头。 “嘿,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兔崽子,就知道天天骑马到处乱跑,装什么风流!”隔了不远的一桌上,一个浑身肌肉虬结的黑髯汉子愤愤然拍了一下桌子。 “这要道风流啊,我看是那些能出口成章的文人名士才够格,一篇文章能引得天下人争相传抄,‘洛阳纸贵’那般,才是真风流!”与汉子同桌的一个青衣净面的年轻儒生摇了摇手中扇,笑道。 “二哥,你这可是胡说了,我看那江湖武林之人才是!”一个白面小生抢着说道,声音却是有些清脆之意。 秦方闻言微微一笑,这感情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妮子。 儒生笑着摇了摇头,面朝汉子问道:“刘树,你觉得我和三公子谁说得的更在理?” “这……小的觉着……”正当名为刘树的汉子要吞吞吐吐的说出看法之时,那三公子轻轻一哼。 “小的觉着二公子的话虽然对,倒三公子说的要更为好些。”这句话既奉承了一句前者,更是合了后者三公子的心意。 青衣儒生用手敲了敲女扮男装的妹妹的,摇头无奈道:“你啊你,真拿你没办法。” “特别是仗剑闯江湖,光是想想就是无尽的风流自在。”三公子眼中略微有些恍惚之意。 “江湖中,仗剑者不知凡几,真正能走天涯的,能有几个?除了那青笠剑翁和如今剑道魁首李无锋那么几个,其余的都不过是腰间悬着一柄剑用以自我陶醉罢了。”儒生喝了一口茶水,在外人看来,颇有一股子“指点江山”的豪气。 秦方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知道青笠剑翁可以称之为多闻,可要是说其他人都是自我陶醉,就难免有些以偏概全的嫌疑。秦方也不再多留,结了酒钱,走到这三人一桌,脚步顿了顿。 “刘伶不过是一个酒疯子罢了。”说罢,秦方背起书箱,大踏步出了酒馆。 三公子有些茫然道:“刘伶是谁?” 儒生看着那人背影,有些愤懑道:“剑翁原名就是刘伶,这人竟说他老人家是酒疯子?!真是不知所谓,狂妄如斯!” 秦方当然也听到这么几句话,只不过懒得计较,便一笑置之。 在他认知中,酒疯子一直就是酒疯子,哪里有什么可歌颂的。 天幕沉沉,月华初生,永安城门渐次关闭,一人白衣飘飘,施施然走出城外。 笺西来,白衣仗剑往西去。 第二章 不如见世道 【今天两更,第二更在八九点】 乘着夜深无人,一道白色身影在月光之下辗转腾挪。 秦方感受着体内气机的流动,不得不感叹武道实在是一门苦力活,从一个与赌棋老头儿相依为命的孤儿,到如今逐渐被世人忘记的剑翁的记名弟子,就用去了他十六年的时光。 我非世上人,无奈命途穷。 从一个原本充满高科技的太平盛世,神使鬼差地到了这个与前世世界古代差不多像的鬼地方,秦方只能是无语泪流。而清醒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了七年。 在戴公府查看了藏书阁以后才知道,那叫开窍。 先不说怎么重生的,秦方就连自己前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懵懵懂懂挺了过来,想想都得拍手叫好,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 从记事开始,秦方就和一个外表猥琐肮脏实则内心更为之猥琐的老头住在一起。直到如今,秦方都不知道老头到底叫个啥名。问他跟自己一样姓秦?老头只是摇头。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对于秦方而言,这家里不仅是穷,更多的是懒。从秦方五岁起,老头就再没有下过厨开过灶,每天能有个两餐饱食便是老天爷大发慈悲了。 老头每天早出晚归,乐在其中。这倒不是什么勤勉敬业的行为,这老头只不过去跟人赌棋去了。老头自述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赌棋,不过都是输多赢少,最开始用以支撑家境的几块碎银子也被老头儿给输了去。 秦方也纳闷,这老头既然棋艺不精,为何还要每天都去找人赌棋?甚至家里揭不开锅,也要跑到街上“顺”来一些黄白物去赌棋,被人发现了也少不得一顿暴打,可老头仍旧乐此不疲,真是奇哉怪哉。 秦方也不是没问过,但每次都被老头一口不符身份的仁义道理说的哑口无言,久而久之也就认命了。 想到这,秦方不禁扯起一丝古怪的笑意。跟着老头学了几招,到了实在斗不过肚子里的神仙的时候,就学着样子靠近一些官家富贾顺些银钱,。不过第一次心情过于紧张,被人抓了个正着,幸好那人算是个微服私访的青天大老爷,只是说了两句也就放过了他。 说来也怪,从此以后秦方再做这等为人所不齿的勾当,也只有一次失了手。也正是那一次,他遇见了酒疯子刘伶。 “不知道老头是否还活着……啧,就他那个惫懒性子,要是没我做饭,估计是早饿死了喽!” 秦方摇了摇头,撇着嘴,有些自嘲。摸了一把脸,手上略微有些湿了。 ———— 永安城,当之无愧的大唐首府,方圆之内百里之地皆是永安城的辖区,分宫城皇城,郭城三等,这和前世秦方所知道的长安倒是十分相像。 秦方沿着朱雀大街出崇德门,此时也走了不下数里,可愣是没见着官道的边,这让秦方天亮之前到官道的想法轰然倒塌。 “能走多远是多远吧。”秦方刚说完,不由得斜了一下头,心中有些讶异。 “这大晚上的,是哪个吃多了出来瞎嚷嚷?”带着疑惑,秦方只能一步一顿走向前方不远处火光摇曳处。 “嘿!这真是有缘了。”秦方眼尖,定睛一看,发出一声怪叫。 ———— 白日里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青衣儒生,此时正倒在地上浑身鲜红,生死不知。 肌肉虬结的汉子刘树也是身负刀伤,有几道甚至深可见骨,尽管血流如注,刘树却仍旧只是勒紧了伤口上的布条,一步不退。 这可怎么退得?!二公子已是气息奄奄,要是三公子再有什么差池,这如何跟老爷交代?如何跟自家老爹老妈交代? “就是死,也得保三公子无恙!”汉子心中一声大吼,随即抄起刚刚掉落的大刀,再次冲杀了过去。 男扮女装的“三公子”刘圆圆此时已是泣不成声,抱起倒地的二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白色药丸与他服下,希望能吊住一条命。 骑马的长髯束发男子站在众人之中,看着再度冲过来的汉子,嘴角扯了扯,表现得颇为之不屑。 “老三,快点解决!要是让永安那边知道了就麻烦了!”长髯客身旁一身着黑色重铠的大汉有些恼怒地吼道。 重铠大汉最讨厌谢老三这个毛病,杀个人都要磨磨唧唧地,跟猫捉老鼠一样,这就好玩了?!早知道眼下可是在永安城的辖区里做事!这谢老三非但不 着急,反倒是更为的悠闲了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温火煮青蛙”。 煮青蛙?煮个屁! 大家伙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我卖命,你倒好!在这慢慢腾腾。要不是看在你谢老三是上头大佬派来的,老子早一旦把你劈两半喂狗了! 心里可以这样想,但要真做起来,洪崇虎还真不敢。这上头的人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插谍子的手段更是一流,说不定身边就有一个所谓“兄弟”是他们的人。 不动手则已,这要是一动手说不定连谢老三一根毛都碰不到,自己就被人给宰了去!那就亏大发了! 不过饶是如此,洪崇虎还是没忍住重重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洪大哥你就放心好了,永安不会知道的。”谢老三兴许也明白这地头蛇有些愤愤然了,挥了挥手。 “接下来,就得收人命了!” ———— 秦方趴在不远处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秦方见到这几人如此落魄,心里也没什么好愧疚的,毕竟萍水相逢一场,还被那个倒地的老二骂了一通,我秦方又何必为你们出手? 嘿嘿一笑,秦方手中抓了颗石头,头也不回朝着身后就扔了过去。 “哎呦!”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凭空出现,秦方暗道一声糟糕,连忙起身掠向那声音来源处。果不其然,一枚铁矛尖就插在了前一刻秦方趴着的地上,土地碎裂成块。 “你这娃娃!怎么也来了!”秦方看着眼前那个怯生生站着的少女心中是又惊又怒。 “公子,是……”丫鬟黄连正要开口,秦方一手就堵住了她的小嘴。 “先别啰嗦了!”秦方侧身避过一枚矛尖,抱起一脸茫然的黄连就开始了飞奔,只不过不是向远处逃跑,而是离那队骑马的土匪强盗越来越近…… “这小子,真是活腻歪了!”谢老三看着跑过来接连避过自己数矛的少年,仍旧是嗤笑阵阵。 “我告诉你们啊,今天我不是有意救你们的啊,事后要你这男扮女装的女娃娃以身相许!” 秦方将书箱摘下,手指在其上叩了三叩,一柄长剑瞬间从中弹出,顿时清光湛湛,直指谢老三。 我有一剑长亭断。 秦方身形一拧,长剑空中一个横扫,剑气顿时哧出三尺之长。左脚重重一踏,越过大刀拄地强撑着的刘树,开始了冲刺。 谢老三刚见到长剑现身时,眼中便是炙热无比,像那食色为生的饿汉见到了剥光衣服的美人,但紧接着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惊恐。 那可是剑气!是剑气啊!武道之上,能用出剑气的能有多少人? 谢老三一股脑从袖中掏出八枚短矛,手中还抓着一个黄纸包,这可是最后的保命架势! 也不管这人可能是何方名门俊彦,八枚短矛尽数朝着那不速之客的脑袋投出,眼下只要活命便是大幸! 秦方脸上的嬉笑此刻却收敛得无影无踪,身形若箭,长剑所指,剑气横生! 秦方一连劈飞七枚短矛,最后一剑横拍过去,愣是把那几近碎裂的黑铁短矛给拍进了谢老三胸膛! 谢老三自马上倒飞,一下就给钉在地上,口涌鲜血,双目恍惚。 人未到,剑气近!剑光过处,本就被铁矛钉得死死的长髯客谢老三被腰斩在地。 洪崇虎懵了,接下来一众人都懵了,看着谢老三两半的尸体,尤其是那家伙要死不死的嘴巴还一张一闭! 还没断气! 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哪怕是洪崇虎对谢老三甚是不喜,此刻也不禁开始同情他起来。试想这一剑要是放在自己腰上,那还不得疼死!这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的等死啊! 身后一众野匪愣了一阵,见着那浑身浴血的少年剑客,纷纷鬼叫鬼喊地往回没命地跑,实力稍微不济的,直接滚落马下哭爹喊娘。 “能起来的!跟老子撤!起不来的就等着死吧!”洪崇虎见那人没有赶尽杀绝,勒缰绳催鞭子拉起两个扑倒在地的胆小野匪策马而走。 接下来的人听见“死”一字,不管双腿如灌铅般,也得挪着往回走。 秦方见着那几个走在后头的,有些哭笑不得。虽说生活不易家家经难念,可你这胆小如鼠的劲是怎么就做了个野匪?! “今儿个小爷我心情好,你们好自为之!”秦方大吼一声,也不再看着身后那群人的屁滚尿流,走到小妮子黄连跟前,有些惊讶地道:“嘿,你这娃娃倒是胆子大,连这个‘三公子’吓晕了,你竟然还能壮着胆子站着?!” 黄连说不出话,因为牙齿不住地打战,甚至连嘴唇都有些发青了。 “别紧张,你秦公子我是不会吃了你的。”秦方走过他身旁,还不忘拍了拍她的香肩。黄连娇躯颤抖不止。 “来来来,与我再饮三百杯!”秦方脸上涌起一股潮红,好似醉酒之人,痴痴喊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气息紊乱如潮。 “公子!”黄连这才略微清醒过来,扶住一身白衣带猩红地俊美公子哥,泫然欲泣。 “从……从书箱拿药来……”脸色潮红地秦方有一声没一声地道。 黄连拉开书箱,将其中唯一一个瓷瓶捉了过来,倒出一颗散发着奇香地药丸让气息紊乱的秦方服下。 三刻之后,体内气机终于平定下来的秦方睁开眼,神采奕奕。 “为什么会跟来?” “啊,我是……是戴公叫我跟来的,说是要我见识见识世面。”一直陷入沉思的丫鬟黄连被这突然一下吓得不轻,支支吾吾说道。 “呵,见世面呐……不如见世道。” 秦方坐近了面容清丽可怜的小丫鬟,眯了眯那双别有风情的丹凤眸子,“你信不信,这女娃娃会醒来以后反咬一口。” 听着白衣公子老气横秋的一句话,黄连脸上露出显然不相信的表情。 “怎么可能呢?!” “你不信?那等着看吧。” 秦方起身,走向生死不知的二公子和汉子刘树这主仆二人。 第三章 红绫三丈取头颅 【九点,第二更。】 黑色重铠曳地,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抬腿走上石阶。 “谢老三已死,大家伙心知肚明。”洪崇虎将重甲挂在红杉木上,脸色黑得发紫。 台阶下三道身影坐在太师椅上,除了那一位白衣郎,其余两人皆是脸色阴晴不定。 “大哥,这谢老三可是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咱们哥几个啊!”一个五短身材身后却竖着一杆灰钝长枪的中年男子拍了一下手站起来说道。 “对,这谢老三仗着自己是上头来的人就目中无人,你看看这架势,鼻孔都恨不得对着老天爷翘去了!”另一个面相凶恶手提大刀的汉子也不禁起声附和道。 “况且大哥你看,咱们这芝麻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作为?倒还不如……”提大刀的汉子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一声暴响吓得一惊。 “够了!” 洪崇虎脸色只是稍微好看了些,看了那提刀汉子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和官府合作的事,不想死的话以后就别再给我提起,否则……”洪崇虎提起自己的黑虎大刀,朝着座位旁的一根一人合抱粗的巨木抬手就是一刀。 巨木轰然倒塌。 “否则,犹如此木!” 白衣郎见状,裂开嘴笑了笑,有些阴冷。 ———— 习武有如从官,自然也是有品阶之分的,只不过明面上却没有“九品芝麻官”这般尴尬的品,分为四品。其中四品、三品没有特别的小境界划分,其衡量标准乃是以内力深厚程度。 如今世上公认易行的评判物,便是那铁甲。 这种铁甲并不是一般行军之中的重铁甲,但也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残次品。破甲五,谓之堪堪进入四品;破甲二十,谓之进入三品;破甲八十,为二品。至于一品,平常而言是一百五十甲。一品分四个小境界,分别为金刚、指玄、天象以及陆地神仙。 “当然,我辈凡人,不敢妄言神鬼事。”秦方收起清光丝毫不曾衰弱的长剑,口中说完了世上武道的基本知识。 “那,公子想必是一品了吧?”黄连一改昨晚的惊恐,经过秦方的开导再加上本来心性就颇为不错,如今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啥?!一品!哈哈哈哈哈!”秦方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时间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了,难道不是?” “真是无知则无畏啊。我呢,一半吧。”秦方终于笑完,站直了身子,然后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也不管身后小妮子一脸茫然的模样,秦方絮絮叨叨地好似自言自语地道:“刘伶呢,说我天资不错,但成就受限,苦练个几十年也没可能有多大成就。要是那武道是分四品,那我就是半品啦。” “你知道半品是什么意思么?”秦方转身看了一眼黄连,不等她反应便自说自话:“这半品呐,它就是没品!” 看着秦方状若癫狂,黄连也没话说了,只得坐在地上懵懵然。 “好了,这女娃娃要醒了,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秦方说了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让这小妮子一头雾水。 嘤咛一声倒地昏迷的三公子终于睁开眼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我……二哥!”三公子迷迷糊糊了一阵,好不容易终于清醒过来,看到远处仍旧倒在地上的青衣儒生,顿时三步并五步跑了过去。 “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你这娃娃也是傻,这身子都冷了,气都没了,还能怎么的?” 三公子闻言探了探手,身体一震,眼泪终于决堤。 “好了好了,你这娃娃快些哭,哭完好好赶路!”秦方有些撇了撇嘴,这一幕到了别人眼里可不就是“幸灾乐祸”?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三公子突然一下疯魔,抛下自家二哥尸体不管,飞身过来就冲着秦方一顿拳打脚踢。 “快些打,打完就走人。”秦方仿佛没有任何感觉,随便这假小子的花拳绣腿砸在自己的身上。 “打不死你,我也要咬死你!”这三公子毫无公子风度地抓起秦方一只手张嘴就咬了下去。 “咬够了吧!上路走着!”秦方一把揪下这小妮子的“扮相”,忍不住一声大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懂不懂!”秦方一脸凶神恶煞,吓得露出原形的三小姐一步坐倒在地。 “咦,貌似我没有父母。”秦方说完,拍了拍新换上的黑衣,背着书箱抬腿就走。 “对了,你哥将你托付给我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乱动一下。” 一边是颇为无赖的浴血魔头,一边是手足无措的丫鬟,以及瘫倒在地眼神空洞的落魄“三公子”。 “诶。看这天,估计又得是天凉好个秋嘞!” ———— 离永安城最近的,自然就是逐阳城。虽也位于大唐腹地,其繁荣程度却是拍马不及永安。但话虽如此,这逐阳城也是难得的商城。 城内整日车水马龙,来往不息,其中尤以经商之人最为之多。商业的发展,自然就带动了逐阳城诸多产业,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风月之地。 就比如说秦方现在所在的这家“拂袖宫”。 拂袖宫建成五楼,一楼是为酒楼,二楼也是一些下等清伶,依次类推,到了四楼,就是那些逐阳城的达官显贵都要挤破头皮争抢的真正风华女子。而秦方所在的,却赫然是五楼!拂袖宫之顶! 黄连不清楚公子为何要冒着这滂沱大雨来到这么一家戴公口中的“腐臭之地”,但也很聪明的未曾过问。 秦方丢了一颗青翠得不成模样的果子入口,看了一眼眼神不再呆滞却也闭口无言的“小哑巴”,缓缓打开了那看似丝毫不起眼却实则充满玄门机巧的书箱书箱。 书箱之中,三柄剑安静平躺。 一剑通体白霜,清光湛湛,让人一眼便觉剑气森寒,摧肝裂胆。 另一剑则略有乌光,灰扑如旧烧火用的火钳,未曾有剑锋,显然是一把钝剑。 最后一剑则更是不合常理,一身符篆魔文包裹着老桃木,仅仅剑柄之处系上一抹红穗。 除却不寻常这一点之外,三剑皆有一共同点,那就是无鞘。剑与剑鞘,随并非一定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但两者不论谁离了谁,都是一场罪过。可秦方所修之剑,就正是无鞘剑。 望着窗外淅淅沥沥好似泼天的大雨,秦方突然记起第一次来拂袖宫也是一个大雨时节。 “那时候,每一次冲杀都是我打头阵,被人打得可以说是体无完肤。”秦方抚了抚额头,略微皱眉。 小丫头黄连瞧在眼里,也大概就知道了些,感情是公子又头晕了。 接过小妮子递过来的一碗“生姜汤”,秦方端着碗,一酌一说:“几乎都是都是等到要被人家拿剑捅烂了心窝子或是把脑袋给拧下来的时候酒疯子才缓缓伸出手。没多少花哨技巧,两根手指一并,就见着对面脑袋飞起,随着鲜血迸溅。很多时候都是被淋了差不多一身猩红,现在想来,倒也不是多么可怕来着。” “打不赢就跑,酒疯子也不是每次都会出手,说得好听点是磨练我,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拿我的命开玩笑。” “一到了真跑不过的时候,就喊一句‘风紧扯呼’,酒疯子也就乐得过来夹着我就走。说什么人要懂得隐忍,其实不就是认怂?!” “现在想想,你还别说!嘿,真有几分道理。”秦方把碗一放,抬眼向雨幕,喃喃道:“嘿,现在风紧不扯呼了。” 雨中,空巷,有一抹红色缓缓而来。 第四章 西风滚滚荡旧世 空巷,暴雨不要钱地自天穹飞泻而下。虽非春雨贵如油,可这逐阳城下雨也是实在的稀奇事。 天幕微暗,不知怎的反而衬托得那一抹红色更为的醒目刺眼。北方巷落排水不易,雨水于是在路面上浸漫铺散开,在接下来的重重雨水拍打下,仿佛天地间一处琉璃花房。 拂袖宫第五楼雕花木门被轻柔推开,一个妙曼身影缓步进入。 “二师娘,我要是把这窗子打碎了,不会要我赔吧?”秦方头也不回,只不过从言语中透露出的悠闲怎么也不像是作假的。 “你师父还没死呢,要你这个小家伙赔偿?那要是让你其他师娘听见了,还不得笑话死我?”美妇人走近,伸出纤纤素手拍了拍秦方的肩膀。 “得嘞!风吹雨打的走起!”秦方手指在书箱之上叩三叩,接住弹出的那柄清光湛湛长剑,不忘回头对着那妇人咧嘴一笑。 “去吧,小心点。”美妇替秦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鬓发,还顺势揩了揩油。 于是,接下来令拂袖宫众人今生所不能忘却的一幕出现了,一名黑衣黑发的男子从五楼直接破窗而出,碎木在雨中划出一道水线朝着那抹突兀的红色电射而去,手中长剑剑气凛然。 “好了,你们两个哪一个是我们家小芳的媳妇啊?还是……两个都是?”美妇施施然坐下,端起秦方还没喝完的一杯茶,低头小酌一口。 小丫头黄连低头不语,脸色腾地红如熟透的柿子,只是使劲拧着这些天被拧了不知多少次的衣角。恢复女装的三小姐却是目瞪口呆。 刘圆圆对于美妇人的“媳妇”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从女人一开始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呆滞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可不止是拂袖宫的主人,还是江湖之上被淡忘的那个诡异剑客的众多老婆之一! 那人的一众老婆,皆是驻颜有术,甚至有些眼看着不过二八少女而已! 刘圆圆自认记性还不错,当日被楼下雨中那“混蛋”激起了兴趣,于是跟自家二哥讨教了许多关于青笠剑翁的秘闻,不管是有根的还是无据的,只要是知道的都一并听了个遍。 其中就许多风流韵事,足可以编造一部《青笠剑翁风流史》了。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被秦方笑称为“小哑巴”的三小姐脸色复杂地看向已经在雨中开始冲刺的黑衣男子,心头突然闪过一道明悟。 “师娘……他是,剑翁之徒?!”刘圆圆心中掀起滔天波浪,表面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出。 秦方早就知道,这女子是个心中无大志却有城府之人,虽说远不如自己,估计那也是时间问题。 美妇人对于莫名其妙的冷场没有任何在意,也或许是意料之中吧,她抬手给两个容貌皆是不俗的小妮子倒茶,眼波流转,也看向那个见了没几面的“儿子”。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虽不如朱雀大街那般宽阔,被滂沱雨水冲刷以后也是有一些湿滑,渗透到鞋里让人觉得分外不适。 秦方却丝毫不考虑这天这地是怎么的惹人厌,心中却是有些欢喜。 “杀人大雨中,血随水去了无踪。” 秦方腰身微微一弓,提着长剑便迎向了对方递过来的一袖红绫。 长剑挥斩,两者相接却不似普通刀兵遇上绸缎那般,而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之声暴起,秦方自个都有些惊讶。 这红绫显然非凡,但也不是金铁所制,唯一的解释,就是这舞红袖的女人实力骇人,二品?亦或是一品?! 不敢大意,长剑绕腰间一个横扫,却意料之中扑了个空。 擦身而过,瞥见那女人的脸庞之时,饶是秦方这种定力奇高的家伙也不禁眼神短暂一凝。 娘咧,这不是上辈子想死想活都要娶的那种非仙女即妖女的货色么?这要不是这美人坯子自己跑过来找自己晦气,还真想给收了。 无奈的是,谁要你跟酒疯子有仇呢? 剑气三尺凝结成龙,身旁雨水一半纠结缠绕其上,一半由剑气夹杂着形成一道剑气大幕! 酒疯子所说的这种逆天获取修为的方法不可取,但却不得不取。借助外物获取修为实力,这是秦方活下去的唯一凭借。 的确,他是短命相,虽然生得有福气的面相,却无奈黑气弥漫覆盖眉心,还是酒疯子教给他借剑气压制绞碎之法,否则几年前早就奔黄泉去了。 秦方不是什么仗义之徒,但也不是知恩不报甚至以怨报德之人,这辈子除了赌棋老头,这就这个突如其来的便宜师父是值得他依靠的了,如此一来,他不为师父,他为谁? 他的仇和债,我秦方一并接下! 剑气长剑脱手而去,纵向盘旋,天地间剑气横飞。秦方擦了擦嘴角不可抑制溢出的猩红,右手一招,长剑一击即返。 却看那不知仙女还是妖女,两袖红绫没了一袖半。 借由入体些许的剑气暂时压制住体内翻滚如涛的气机,倒提长剑,秦方大踏步往前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君不见红绫三尺头颅断……”长剑在水中带起一道道涟漪紧接着又被漫天水滴击碎开来。 红衣女子眼中略有不甘,左手握紧了一个黑色物件,只要等到那人抬手起剑,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炸烂他的胸膛! 近了!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二十步,五十步! 越来越近,秦方却止步十步之外。 “人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今个杀的还是个美人。”秦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手中长剑没有抬起,一个斜撩,剑光映照着那张貌若仙妖的苍白脸庞。 破空声起,一支铁箭凭空出现,撞在剑身,长剑朝空中一荡。 风声大作,待到秦方定睛看去,却是再没有那红衣女子的身影。 “切,还开溜,你这也忒不是个人了。”秦方咧了咧嘴,一阵撕裂胸膛的痛感犹如开闸之水,长剑拄地。 接着坐在拂袖宫五楼始终胆战心惊的黄连就看到自家公子脑袋一歪,直挺挺倒了下去。 “公子!” ———— 幽静的,不一定要是小院中。 夜未至,戴国公府已掌灯。 长髯束发的挺拔男子端坐藏书阁中,手中捧着一本不为人知的野史孤本。 一道白影闪入其中。 “禀戴公,秦公子已到了逐阳城!”白衣扈从从怀中掏出一物,交于脸色波澜不惊的戴笙。 “退下吧。” 等到白衣扈从退出藏书阁,戴笙才缓缓起身,将野史放在一旁,打开那封密信。 要是秦方在这里看见了,怕是要连眼珠子都瞪出来!因为这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他出了戴公府的所见所闻,甚至连何时吃饭,何时上过茅厕都一一记录在案! 这就是这个以口灭两国的文士的手段,哪怕是只麻雀,被他盯上也脱不了身! “你这娃娃倒是好,遇见刘家女娃。咦,红衣妖女失手了?!”戴笙再度仔细看了看,然后不得不叹息放下手中密信。 “要是遇上刘伶,这妖女还真没有半点力道招架。这遇上你了,怎的也被打得差点没命了?……老喽,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咱老家伙们,该死的死,该退的退吧。”戴国公微微一笑,提笔眼中有厉芒。 ———— 雨过天不晴,拂袖宫的生意没有因为那黑衣剑客的“搅局”而耽误片刻,甚至有些公子哥专门从后门进了拂袖宫为了争一个窗口观战的位置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叫自家老爹也一块来了。有几个不怕事的,还一度走出来找寻那名黑衣剑客,哪怕是结交一下,也是日后一道不得了的保命符呐! 小丫头黄连和小哑巴两人很有默契地蹲在房间外,只不过黄连小妮子是一脸担忧,而刘圆圆也是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间内原本地华丽装饰如今却是被一层薄薄的雾气遮盖住,徒留着云山雾罩的美意。 一个不小的木桶放在房内,里面除了一些奇香无比的药草以外,就剩下一个光溜溜的美男子。 二师娘素手按了按这美男子的额头,脸上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小芳你这小子,跟你师父一样不让人省心,咱们女人呐,都要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祸害干净了。”二师娘说完有些俏皮地刮了秦方一眼,然后淡然出了房间。 “怎么说呢,这脸皮,说厚也不是,说薄也不是……” 小丫头听见那美妇人说了句听不太清出的话,站起身作势就要冲进去看一眼自家公子。 “别开门!”秦方终于忍不住暴喝出声。 这原本粗鲁的呼喝却让小黄连心中没来由地一荡。 “我先穿上衣服。” 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惹得原本就没几分脸皮的小丫头脸上瞬间红了一片,尽管知道看不见公子,但还是背过身去。 “好了!”一身黑衣的秦方推开门,活动一下筋骨。 “咦,你这娃娃怎么哭了?” “公子,没,没有的。”黄连伸手抹了一把脸,就更是欲盖弥彰了。 “好了好了,公子跟你出去逛逛这逐阳城,可好?”秦方一把抱起黄连一眼就跑出两三步。 可怜堂堂刘家三小姐,自己一人蹲在墙角。 逐阳城受了雨水冲刷,越发的清秀,只不过来往不绝的人流仍旧霸占了整条街道。眼下就要秋分,天气也要随之转冷了。 秦方正好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坐下,一只灰头灰脑生碧眼的怪异小鸟就停在了他手上。 从小筒中倒出黄纸,只有寥寥一句话。秦方眉头微皱,眼神一凝。 西风滚滚荡旧世。 第五章 两筷子 【今天只有一章】 戴笙被封“戴国公”,在朝堂之上的表率力甚至都要超过几位藩王。被秦方称作“笑面虎”,也的的确确是这个理。 不提笔则已,一提笔惊人。 这就是当今的戴国公,昔日的戴竹引,戴笙。手执硬毫,大袖一挥,一个“讨”字,犹如张牙舞爪的猛虎,跃然纸上。 顷刻间,三封奏折,一气挥就。 长髯束发的中年男人缓缓坐下,饮一口香茶道:“送与陛下。” 阴暗角落中,一人黑衣覆体,伸双手接下奏折,一闪而过。 戴笙哼哼唧唧,骤然一笑。 ———— 宫中大内此时已是灯火辉煌的场景,只不过有区别的是宫中各处掌灯的多少罢了。掌灯多者,或是皇帝自用之所,譬如御书房;也有可能是得宠的妃嫔,只不过,这大唐第二位天子,却不是那种陶醉酒肉声色之人,此人,只道一个勤字。 勤政,亲政。 有内阁老首辅作证,曾陪天子读书论经至三更。然而次日这位天下之主却是精神奕奕,晚上硬是拉着这位年过花甲的老首辅手谈,搞得老首辅第三日便告病休假,好在这当时还很年轻的天子点头应允,否则照着老首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倾尽臣满腹墨水,便是乞骸骨都没了命去折腾。” 中年人独坐紫檀椅,两鬓略微泛着霜色。身着正黄龙袍,称不上是风华绝代的俊美之人,却充斥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英气。 大唐天子,李灏。 木门被叩响三声。 “进来。”这位因勤政为民而誉满天下的皇帝,在步入中年之后说话更显得中气十足。 黑衣人将折子恭敬置于檀木书桌之上,紧接着便被中年皇帝挥退。 “戴国公啊戴国公,数年不见奏折,朕还真以为你停歇了呢。”中年人嘴上骂骂咧咧,双手撑开第一副奏折。 见着那个颇具气势的“讨”字,这位大唐天子错愕了好一阵,咕哝道:“乖乖,这次又要上山打虎了?!” “这戴国公啊,还跟我客气。” 但接下来,这位打着赤脚的皇帝神色凝重了几分,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第二封奏折,中年皇帝不禁要跳脚骂娘,但还是忍着火气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打开第三封奏折。 等到三封奏折尽数看完,饶是皇帝好定力,都被折腾得不轻。 “嘿,你这戴竹引,还真把大蛇给引出来了!”皇帝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将三封奏折投入一旁火炉之中,笔走龙蛇的文字随之烟消云散,那一字一谶的话却是刻在了皇帝心间。 “明日早朝。” ———— 逐阳城果然是出了名的繁华,秦方带着小丫头黄连逛了个半晌,可以说见过的东西都是一一不同,愣是没见着一件相同的玩意儿。 “老爹,这糖人多少一个?”秦方见着黄连的小孩子气,也不戳穿,只是带着小丫头走到一个吹糖人的小摊,指着一个做好的小老虎一般的糖人问道。 吹糖人的老伯也不说话,张大了嘴指了指自己,随即伸出三根手指。 “老伯哑了。”黄连一见,眼中略有同情。 “做两个!”秦方从钱袋子掏出六枚大钱,刚放下担子的哑口老伯连忙接过,口中呼哧呼哧地一阵,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知道的。”秦方嘿嘿一笑。 “公子你知道什么啊!”小黄连有些不懂这可以说是隔了祖孙辈的两人之间的隐语把戏。 “没啥,老伯说要我守好钱袋,财不露白。”秦方转过头,习惯性地捏了捏小丫头的脸。 不管黄连的抗议,秦方好似自说自话道:“这玩意儿啊,最讲究的是火候。过热又易变形,过冷又太硬。以前小的时候也有过钱去买几个,我跟老头子两人一起吃,不过这种时候,反而是他吃的最少,差不多都是我给抢了去。” 秦方瞧着眼前老伯,就好像见着了赌棋的老头子。 “说这玩意儿太甜,腻牙,我就说你这老头也忒挑三拣四了点,结果还真的只咬了一口,就被我抢了去了。” 黄连抬头看着此时的自家公子,仿佛觉得之前那个斩野匪杀马贼一剑毁去红绫一袖半的浴血剑客是别人扮成的。这样的公子,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吧。 手中被硬塞进了一个糖人,黄连被秦方拉着走开了小摊。却不见,平日玩世不恭的白衣公子,手执糖人眼眶含泪。 小丫头低头一看手中,好一个俊美公子哥。 午饭了,秦方也不挑什么,一屁股坐在街边酒家仅有的一张小方桌上。 “掌柜的!”秦方拿手中竹签剔了剔那一口白净的牙,一声大喊。 “来了来了!”一个身形略微瘦削的男人肩上担着块抹布,快步迎了出来。 “有酒没?” “那自然有,管够!”肩上的抹布被男人拿在手里,把原本就被擦得锃亮的小木桌子又来来回回擦了个遍。 “熟牛肉来两斤,另外,素菜两碟!”秦方看了一眼还在犹豫着吃不吃这手中糖人的小丫头黄连。 “好嘞!包您满意!”男人颇为信誓旦旦地怕了一下胸脯,许是用力过猛了,轻轻咳了一声。男人有些赧颜,弓身笑了笑以示歉意。 秦方是面无表情,黄连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男人逃也似的跑回了厨房。 “你这好端端的笑个什么劲?把人都给吓跑了。”秦方捏了捏黄连的琼鼻。 “哪有啊?”小丫头被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好了,该吃饭了。”秦方看着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男人,端来牛肉和一坛子酒,顿时觉得食指大动。 “掌柜的,我的呢?”黄连看了一眼这仍旧肩挑抹布的男人,有些疑惑道。 “都是小本生意,哪来的掌柜,嘿嘿。小姐您的正炒着呢,不用多时就可以享用了!”男人再次炮回厨房。 秦方张开嘴撕下一块牛肉,心中难免感慨。 都说时事造人,果真如此。就好比以前,见着卖糖人的,都是远远看一眼那小摊,便背着书包上学去,因为书上说了那样的吃食会有细菌。就好比以前一餐只吃两碗饭,吃不完还嫌多。如今,怕是在没机会喽。 “老爹,老妈,儿子回不来了。”秦方絮絮叨叨一句,随即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一袭道袍突然闪现身后,一掌便朝着秦方当头砸下。电光火石之间,无人瞧得清楚,秦方与那道人已是对了三掌。 “嘿嘿,流云顶什么时候喜欢做这档子事了?”秦方一掌逼退那道人,起身嘴上讥笑道。 “哼!邪魔外道,休得猖狂!”那道人一哼,竟是转身就跑。 “待贫道神功大成,定叫尔等邪魔灰飞烟灭!”那道人拐入一道小巷,留下这么一句话。 秦方嘿嘿一笑,将手中筷子丢了出去。“哎呀,一不小心就断了真人您的大道。” 只见两根筷子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白气,一根直直插入小巷入口墙面之中,另一根却是与之相撞继而划过一道极为诡谲的痕迹,朝着巷内电射而去! “噗” 一阵肉体被洞穿的细微声响出现于耳畔,道人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此时若是有人正好路过,便可以见到,这道人鲜血喷涌的左胸露出一根尚有口水粘连的筷子尖。 “咦,我的筷子怎么不见了?”秦方有些“惊讶”地叫道。 “对啊,公子你怎么把筷子丢了呢?”小黄连只顾着低头吃饭,听见秦方一声惊叫,这才抬起头来,发现自家少爷的筷子的确是没了。 “估计是刚才那个疯道士抢走的吧,这年头真是不让人安生,连筷子都抢。”秦方满嘴骂骂咧咧,眼中却透着欢喜。 接过抹布男人满脸疑惑递过来的一双崭新筷子,秦方却没再下筷。 “黄连,我考考你,可知三教九流中,三教是为那三教?” “回公子,乃是儒释道三教。”小丫头也停下筷子,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这流云顶,就是那所谓道教之祖庭,真人执牛耳的伏魔山第一道观。”秦方倒满一口酒水,然后狠狠咬一口咽下喉咙。这还是跟嗜酒成性的酒疯子学的。 那道袍岸然的逃跑道人,便是来自流云顶,其道冠之上,纹有一云。 “好了,也吃饱了吧?”秦方见着小丫头点了点头,抬手付完饭钱,便拉着黄连往回走。 “小黄连啊,接下来几天呢,你要好好听二师娘的话,没有她亲自陪同,你不要乱跑出来的,知道了?”秦方再次捏了捏黄连的小脸。 “那公子要去做什么?”小丫头没有反抗,一手搭在秦方手上问道。 “去跟老朋友见个面。来而不往非礼也,顺便给他一份大礼。” 按说秦方也不是那种喜欢忍气吞声、甚至打碎牙齿活血吞的人,既然你们流云顶喝多了来找麻烦,那就得接下我秦方的回礼! “流云顶……这群道士当初被酒疯子打得哭爹喊娘,连‘无量天尊’都不敢说了,现在出了个所谓的帝师,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当初能打得你们疼得嗷嗷叫,这次也只会让你们更疼!” “公子,不要去冒险好不好?”心细如发的黄连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不是冒险,是命。啧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由头,可不能就这么轻松放过了。”秦方摸了摸丫鬟的头,走进拂袖宫门,背上书箱抖了抖,一步便出七尺外。 西风来得尤为频繁,那一袭白衣却是好似苍松。 第六章 三柄剑【一更】 京城百万户,难当李家人。这是句老人前辈的警世言语,都说家家有本经,念来都觉难,这天底下最难念的经,可不就是那天子家? 大唐天子李灏,四更起寝着龙袍。 午门之外,早就是人潮汹涌,文武百官身着官服,虽看上去三五成群,也自有内中法度。百官很是自觉地分作两派,以内阁首辅金世英为首的文派,如今群龙无首的武派。当然,群龙无首并非是真的群龙无首,只不过大将军柴长陵常年驻扎于北地,不曾参加过几次朝会罢了。 有几个起得晚了的,长街之上一边拔腿狂奔一边穿衣套靴,放在这不足五更天,若是有人起得早的,那还真是个茶前饭后的不错谈资。 中年人站在百官之首,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大眼神采奕奕,不怒自威。最为显眼的是他那一头枯黄头发,虽然形容破败,却是被自家内人好生梳洗过了的,再配上那一口长髯,隐隐间竟可见一些出尘气息。这人便是当今内阁首辅,金世英。 现如今太平盛世,文人武将有事没事就留须。文人倒有一个说法,长髯官运通,束发门楼高。 甚至有人为争一个“美髯公”的名号而不惜牺牲脸面当众就吵闹起来。这要是放在近百年前的六国分治天下的乱世,可是万万使不得的,这要是不小心被人逮着了可就麻烦喽。 六国时东越之地好蓄须,一个朝廷命官走到国境之上,碰巧遇见打仗的敌国军队,对面将军一叫道:“来人,抓住那长毛怪!” 于是这位命官被万军之中取了首级。 直到如今,市井之中仍是有这么一个“长毛怪”的笑话,每逢举国大庆之时,总被人翻出来说道说道,仿佛陈芝麻烂谷子人们也丝毫不在意。 “那些酸丁,瞧个啥瞧他!”武将圈子中,一名络腮胡的大汉颇为忿忿不平。 “好了印山,要不你回家提着那柄十字戟来好生冲杀一番?!如今大将军不在朝中,咱们呐,还是安生一些。”大汉身边一人长相平庸,说话却是很在理。 “铁林哥,俺用不了几天,又得回北地那边去了,你好好保重身体。”大汉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不知怎么的,眼眶红了些。 “诶呦,我说你这小子,当初让你跟着大将军去边疆立功封侯,我还以为真能有些长进呐。可你这军功捞了不少,这性子怎么还是那般娇气!”罗铁林看了一眼被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巍然一叹。 “铁林哥,俺罗印山虽说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大哥把俺带大的艰苦。大哥当初与北地胡虏一战中受伤,如今再不能上沙场征战,俺这心里可是天天记着呢!”在军中一向木讷的罗印山如今却是说了一大堆的话,他自己想着怕是要比去年在军中说的还要多些。 “得了印山,五更快要过了,午门要开了。”罗铁林推搡了一把弟弟,低头揩去一抹眼泪。 “开宫门!” 一声大喊,让文武百官精神皆是一震。不论之前有恩还是有怨,这一刻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文武两派皆是等着头发枯黄的首辅进了午门,这才陆陆续续如游鱼一般涌入午门。 过了金明大桥,便见到了鳞次栉比的宏伟建筑。 永和殿。 百官三品之下者噤声不敢言,四品之上脸色方才正常些。 一袭正黄袍走入永和殿,站在那为天下人所求的龙椅之前。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无一人有过异动,动作简直可谓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平身。”两鬓略微斑白的中年皇帝,大袖一挥,威风尽显。 “庆国公贪赃枉法,贪墨黄金白银布匹共值数千万两,蓄意打杀朝廷命官者三,坑杀百姓数百,平民怨声载道,朝中动荡不安。为天理昭昭,朕还天下人一个公道,即日罢免庆国公侯敬延,打入死牢,庆国公府抄府以充国库,株连九族。” 朝堂之下,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闻旨顿时痛哭流涕,须发披散似流浪老者,在听闻“株连”二字时这名被先帝宠坏了的庆国公竟是一个白眼翻过去,躺倒在地,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右击将军,违反军纪私自拔营攻打北地,是为死罪。大将军柴长陵御下不严,处杖罚五百。”念诏太监顿了顿,李家天子挥了挥手笑道:“大将军如今不在朝中,朕要你右击将军携旨与之,再由大将军亲自军中斩首示众,如何?” “……是。”一年轻将军面色如丧考妣,接过一卷正黄圣旨,无言转身出宫。 这是要自己去领死!军中事,军中销。这事李家天子与柴长陵大将军讨论行军用兵之道之时说的一句话,如今却是一语成谶。 不顾百官错愕,小太监接着念道:“户部侍郎……” 台下一人面色又如丧考妣。 ———— 伏魔山被尊为道教祖庭,很大一部分是由大唐天子一手推动的。 李家天子年轻时曾问伏魔山流云顶天岚真人:“伏魔山当真伏魔?” 这位大真人微微笑道:“最大魔障,是为心魔。” 当时还不是天下共主的李灏握住真人手中拂尘道:“正当尊真人为师。” 当然,这是市井乡里都流传过了的老故事,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他们不知道,不过这之后伏魔山成了道教祖庭这倒是真的。 秋日的伏魔山,满山枫叶红似火。伏魔山上有一江水,是为镇魉江。 一行三人走上山。 为首一人一袭白衣头戴素巾,背着个书箱怎么看都是个要考取功名兼济天下的未来国栋,不过这相貌确实实在是让人惊艳的很,尽管是个男人。 书生身后是主仆二人,男子身着华贵紫衣,玉簪束发,长得倒是有几分风流。女子身着绿裙,手上一翠绿玉镯子,却是中上之姿。 “秦方兄,你说这伏魔山到底是怎么出的名?”男子大手搭上书生有些瘦弱的肩膀,搂着肩问道。 “这个啊,我还真不知道。刘兄你也知道,咱们读书人只懂得讲书论经,说些大道理。这种秘辛,哪里能知道。”白衣书生,也就是秦方好似吃不住这姓刘的公子哥这么一搂,身形有些站不住。 “你看看我这丫鬟怎么样?”刘公子贴着秦方耳畔小声说道。 “刘兄这是何意?!小生虽不过一介读书人,但这点礼义廉耻还是懂得的!君子不夺人所好,小生真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秦方有些“听不出”弦外之音地高声道。 “这,哎呀,秦兄你误会了!”刘公子大拊掌道。 “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家小玉看上秦公子你了,秦兄若是不嫌弃,我这公子哥也可以做个媒,你看如何?”刘公子一脸堆笑,拉过秦方就往被称作“小玉”的丫鬟身旁推。 “这,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白衣书生颇有些羞愧地拔腿就跑。 “诶?这,秦兄别跑啊!” 刘公子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丫鬟小玉,有些后悔道:“是公子我孟浪了,不过小玉你放心,本公子一定帮你把这位未来金首辅带回来!”说完,主仆二人又再度往山上而去。 秦方等出了这二人视线范围,身形一动,一步又七尺。 “这人到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公子哥,不像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可惜啊,本公子这辈子是做不来这首辅喽!更不用说还可能跟那李灏有仇呢!”秦方自言自语一通,专挑没人的山路走去。 这番言语,若是有人听到必然要被吓得不轻。 敢直呼天子姓名!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的作为! 不出两个时辰,眼前便出现一个白玉石修建的道台。 “到了喽!”秦方放下书箱,朝着那颇为金碧辉煌的道观走去。巨柱、红墙、碧瓦、金梁,秦方自认这辈子没见过这种玩意儿,今儿个是头一遭。 以前听酒疯子说过,他入江湖之后,辗转便来了这当时还不是所谓道教祖庭的流云顶道观,问道。 结果这些尽管牛鼻子傲气的很,还是给刘伶三剑打得屁滚尿流,连道号都不敢念,连‘无量天尊’四字都不敢再说。 当时,刘伶带着一把铁剑。 秦方一步一步走过甚是宽广的白玉道台,却被一道拂尘给“打”了回来。 一年轻道士手执拂尘,眼神倨傲。 秦方一掠而过,手指在书箱之上叩三叩,接着又三叩,接着又三叩,整整九叩。 一剑清光起,二剑乌黑出世,三剑好似飞鸟,在空中盘旋一阵悬于秦方眼前。 “嘿嘿,有段时间没见你们了,这就让你们见见光,缓口气。”秦方左手满剑剑气横飞,清光湛湛;右手一剑乌钝,光华内敛;眼前一剑空悬,符篆魔文一齐闪耀,气冲斗牛。 “剑翁之徒秦方,至贵观流云顶问道!”一声大喝,顿时传遍整个伏魔山。 众多香客愕然抬头,只见三剑仿佛自天穹而下,直插白玉道台。 第七章 白龙过江 流云顶之所以叫流云顶,是因为这流云顶道观建于伏魔山顶那块大岗石之上,观顶可见高天流云,故而起名“流云顶”。 秦方眼前白玉道台之上三柄剑斜插,气势巍峨。除却第二柄乌黑之剑没有一丝剑气透体而出之外,其余两柄皆是剑气森然,令人望而却步。 “怎么,小道士?来来来,试试看能拔得出来我就送给你,如何?”秦方看着那方才不可一世此时却狂吞口水的打人道士,脸色揶揄笑道。 “哼,敢来流云顶滋衅生事,你这妖人真是好大胆子!”道士眼珠方寸不离这三剑,嘴上骂人功夫却是没忘了。 “诶,这位真人,这般小事何须如此计较?我秦方今日在此立誓,若是真人拔得出这三柄剑,我便一并送与真人!”秦方拍拍胸脯,怎么看怎么实诚。 “当真?贫道才不会上你这妖人的当!万一我只拔出一柄来,岂不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道士甩了甩拂尘,一脸讥笑道。 秦方闻言一愣,嘿,好家伙,还听出了这个中文字绕的弯弯道道!感情是嫌礼太少啊! “这不打紧,您拔出一柄,我赠您一柄,可否?”秦方大袖一挥,实在是有一掷千金的豪气。 “此话当真,贫道就不客气了。”道士施施然走上前来,甚至都没把将三剑插入白玉道台的白衣书生当回事。 “嘿!”道士手中拂尘卷上符篆魔文流动的桃木剑剑柄,作势就要拔出,可这右手发力了半天,桃木剑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一寸未动。 道士不信邪,又接着卷上了那略有乌光的重剑,结果仍旧丝毫不动,再试那剑气四溢的长剑,还是一样。 道士脸色一红,顿时怒目圆瞪喝道:“我道是如何,原来是你这妖人作祟!待我取了你这妖人性命,三柄仙剑自然归属于我!” 道士拂尘如雷电激动,一下便绞上了书生颇为瘦弱的手臂,道士用力一抖,就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妖人手臂给扯下来! 秦方一脸漠然地看着这道士,心中不免觉得好笑,你想占便宜?占不到便宜便恼羞成怒,要杀人取剑了?!要是其他像冤大头那般的可还真就会把小命给交代在这,可我秦方嘛,啧啧,等下辈子吧! 想到这秦方也不再装模作样,反手抓住道士拂尘用力一扯,便夺拂尘,转身一腿踢出,道士已在三丈开外,将流云顶道观大门都给砸开了。 “呸!狗屁个斩妖伏魔流云顶!”白衣书生向前踏出一步,一道银光若星河倒挂直指秦方胸口! 秦方侧身堪堪躲过一劫,嘴上可少不了冷嘲热讽。 “呦呦呦,这位道长,怎么不敢出来见人呢?流云顶做出这等勾当,是不是有辱这堂堂道教祖庭,传出去不怕天下耻笑?!”说话间,秦方再次后退,那人再次一剑刺空。 “哼,传出去?想得美,来我流云顶闹事者,可有几个活着下山的?!”一袭青衣掠至眼前,立掌成刀便一刀切下。 秦方一步七尺。 “有些门道,你这轻功也归我了!”青衣道士并不手执拂尘,一柄同样清光湛湛卓尔不凡的长剑抖得花样百出,杀机不断。 若是有个板凳在这,秦方这会怕是都要坐上去嗑几颗瓜子拍掌叫好了!还是得极为用力的那种! “歇歇吧!”一袭白衣的秦方突然出声道。 “哦,你这是惜命,要向贫道求饶来了?”青衣道士右手反手执剑,左手作剑诀。 “此次前来,是为回礼。逐阳城内,你流云顶道人出手袭击于我,秦方这趟就是来还礼的。别装了,你以为我不认识你?!杨宗澜!”秦方双手负于身后,冷漠看着这位被传为有望称为未来百年剑道魁首的伏魔山道士,心中大感失望,随即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问道!问剑道!”秦方再次一步七尺远。 “剑来。” ———— 西风滚滚中,永安城翻了个身。 这一日,众多朝廷命官被皇帝下诏罢免,其中更是包括我朝元老庆国公侯敬延这位老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以及当面嚣张跋扈惯了的右击将军许峒,这让文武百官开始人人自危了起来。 红墙绿瓦金飞檐,皇帝家里难过年。 三人于小院之中饮茶论事,谈笑风生若不是这里是皇城之中,还真有人会把这三人当成市井乡里正儿八百的百姓。 坐西一方者长髯束发,只不过满头枯黄似败草。坐东一人,满面红光,笑了笑,露出一口烂牙。居中者,两鬓泛霜,神采奕奕非凡。 这放到人堆里估计都难以认出来的三人还真是大唐如今当之无愧的政坛三巨头,首辅金世英、左仆射阳普、李家天子李灏。 “这戴竹引这一出,可真是让咱们吓了一跳啊。”满头枯草的首辅大人端起一碗香茶,浅浅抿了一口。 “呵呵,戴笙此人,果真不愧是诡计多端,连你师父老首辅都不得不赞叹一声‘鬼才’,你说厉害不厉害?!”老人张着一口烂牙,半笑半不笑地道。 金世英只是笑而不语。 “不知怎么的,朕总觉得戴笙这个明面上的顺水人情来得不怎么顺水,反倒是有些让朕心忧啊。”再度赤着脚的中年皇帝,往首辅金世英茶碗里斟上一碗茶,眼神却有些阴翳。 “俗话说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这戴笙做的倒是没错,既有利于您对他放宽心,又有利于整顿朝纲,陛下也就不必过于上心,至于安南王那边么,那就……”这阳普刚要说下去,就被中年男子挥手示意闭嘴,接着望向一旁默默饮茶的首辅大人。 “不知世英有何看法?” “没有。”金世英仿佛视皇帝陛下的期待于无物,仍旧专心品茶。 “唉,看来朕这次与你们二人喝茶,是喝不出个什么结果喽!白白费了朕好些心思,还为你们一个一头枯草和一个糟老头子斟茶,唉,这世道……”李家天子嘴上抱怨着,眼中却有喜色。 “诶?俺老头子说的不对么?这戴笙不就是这么想的?!”左仆射阳普有些气呼呼地转过身,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走走走,世英啊,咱们再冲杀百十个来回!”李灏一把揽过首辅金世英宽肩,两人一同往御书房处行去。 老头子见两人没有带着自己走的想法,也不顾一身官袍沾染上了尘埃,赶紧起身径直追了过去。 “等等,等等啊陛下,还有老臣!” 次日,满朝文武皆听闻,皇帝陛下与首辅、左仆射大人手谈至三更。 ———— 伏魔山上华光四溢,以至于有的香客以为是伏魔山祖师降世显灵,赶紧伏身跪拜。香客之中,却有一人鹤立鸡群。 只见这人手提麻布袋,身着黄麻衣,满头花白之色却身形魁梧,一看便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 “诡道剑,终究不是长久剑道啊。”麻布老者作势就要转身下山而去,却不曾想被一道若有若无的声响给吸引了回来。 “嘿,这剑翁之徒还真有几分本事……可惜啊,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剑道。”说完又背着麻布袋下山去了,去时口中哼哼: “一剑开来长亭短,两剑开来上蓬莱,三剑四剑长生埋,五六七八九剑残……” “我有一剑长亭短!”白衣书生站定白玉道台,面红如潮,手中一剑清华猛绽。 青衣杨宗澜反手执长剑,面色不改。 一截剑气奔出剑体,直奔青衣道士而去。 名为杨宗澜的道士心中骇然,眼前这人气势之上撑破天也就是个二品,可这剑气却是时刻迭来,仿佛无穷无尽。 “即便如此,你也不过是强撑罢了,等时限一到,便是尔等妖人死期!”杨宗澜身形暴退,一脚踢在道台中一根玉柱之上,堪堪避过这长亭短,背心沁凉。 “姓杨的,你可看清楚了,我这一剑可不是奔着你去的!”琴房将清光湛湛的长剑抗在肩上,嘴上嗤笑一声。 杨宗澜愕然转身,那一剑竟是直指道观之内祖师像而去! 顾不得许多,杨宗澜全身气机一去三百里,身形暴掠而至,竟是手执拂尘生生撞上那道长亭短! 一声惨叫,响彻伏魔。 “没必要了,没必要了,一柄剑就足够。”秦方好似可惜一般,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白玉道台,讪讪背上书箱,悠然下山去。 三剑扑楞一声钻入书箱。 身形惨烈的杨宗澜挣扎起身,右手连着整个袖管都已不见,原本的青衣道士剑道新秀刚要破口大骂,只听见那妖人咕哝一声,便一口气喘不过来吐血倒地。 “这伏魔山,无道。” ———— 永安朱雀大街旁的一条街上,独此一家掌灯极早。 戴宫府内,凉亭之中,长髯公免冠徒跣,手执开元大楷笔走龙蛇,泼墨江山。 白衣扈从闪入凉亭道:“公子已至伏魔山。” “你下去吧。”戴笙停笔将那张尚未完成《镇南碑帖》的熟宣丢掷一旁,手捧密信,耐心阅读那极为令人眼花头晕的蝇头小楷,既而眼神欣慰地将之投入脚边火炉。 自从秦方离开戴公府,这一件事几乎已经成了这位六国鬼才的日常习惯,这纸上桩桩件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会引起这位曾口诛笔伐杀过许多人的笑面虎的注意。说来也可笑,在他眼中,这可是关乎国运之大事。 伸手取来毛笔,这位戴国公大手一挥,硬毫一颤便提笔而去。却看那熟宣之上,四个神态潇逸的大字: 过江白龙。 第八章 杀鹿取经问长生 伏魔山高六百余丈,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子峰拱卫着主峰流云顶,有尺琼、巅藏、无极等十六座中子峰以及数座小子峰环绕其外,山中野兽灵物不计其数,实在是不可多见的天下福地。连当今李家皇帝都曾玩笑说“待朕盛世成,便下位至此宝地,做一个戴笠荷锄的耕农”,尽管已是帝师的大天师李希宁嘴上说不敢不敢,却仍旧可见伏魔山如何的得宠。 尺琼峰正好是伏魔山群山缺口所处之地,又临近洛阳城,秦方也就为图个方便,选择从此下山。 一人白衣飘飘,背负书箱,好似外出游学的名门俊彦。别看秦方一脸悠然,那也是酒疯子教的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他其实是有苦自知。 伏魔山杨宗澜,三岁上流云顶,十八年未曾下山,其剑号称“一剑起天澜”,势大力沉却不失锋芒,乃是武林众人心中颇有希望的未来剑道扛鼎人。 江湖传言,此子曾为一剑不圆通而枯坐五年,五年后剑道大有长进。光是这一点,秦方自认比不上。 以前刚开始跟着酒疯子练剑的时候,那是被逼无奈,你秦方可以不吃苦,这肚子里神仙却不能不伺候啊!不过,酒疯子说的最多的便是“难练,不想练就别练了。看你这惫懒性子,也难有个出息”,继而转过身去狠狠吃酒。 可这老家伙越这般说道,秦方反而越不服气,以至于每天都弄得浑身无力,而那时候也是居无定所,只能睡在树上,次日醒来便是浑身如散架一般酸疼,还是得黑着脸提剑狂挥。 可那是五年啊!五年啊!前世的小孩出生五年,都上小学了!再说这辟谷也不是这样的啊!虽说有些不信,但昨日一见这杨宗澜,果真不是凡人。 “呵呵,还不是被咱废去一臂,不知那人一身三百六的窍穴还剩多少?两百六?”秦方手上拿着一枝不知名的小黄花,耸了耸鼻子。 “他若是度过此次打击,就算不突破至金刚,也不会差太远了喽!”秦方一把丢掉那秋日而生的小黄花,颇有些嫌弃地眯了眯眼,“真臭。” 秦方每动用一次三剑之中任何一剑,都会牵动原本就飘摇不定的命格随之破损,而印堂眉间黑气却是在丝丝消失,小半数被剑气绞碎而逸散,大半却印入身体骨子里,秦方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反应,除了酒疯子,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抬头一看,日出东方神武峰,正是紫气东来。秦方眉头微皱,眼中黑气一闪而过。 “又是一天,此生还能有多少天?……无需徒增烦恼啦,归期归期,又能归何处?!”手指轻轻三叩,山下有脚步声震碎枯枝落叶。 一剑轻弹而出,白衣书生忽而想起故国一百二十城,已是西安的长安、六朝古都南京、曾满城纸贵一叶打秋风的洛阳、以及江南人家长沙城…… “有人踩碎枯枝轻轻响,有人一剑连城不回乡。” 秦方眼中厉芒爆闪,手中长剑剑气却被一下强行收敛,身形暴掠而出扑向那一抹嫣红如霜下花。 “我有一剑连城荡!”长剑在空中做横竖撇捺勾画,一个城字瞬间现身便夹杂剑气朝前奔去。 秦方身形紧接其后,朝着那曾被自己一剑斩断红绫一袖半的女子而去。一只铁戟空中横扫,秦方一剑挡在身前,仍是被震出一丈之远。 “我道是怎么的,这次找了个帮手来了?!容小生猜一猜,这位一身黑衣的大汉,是你男人?亦或是你爹?”秦方嘿嘿一笑,眼神却是无比凝重。 女子眼中愠怒大盛,抬手一道红绫便至秦方眼前,身形回转,这次定要惩戒惩戒这没个正经的浪荡子! “嘿,老子是不是她男人,跟你这小白脸却是没半个铜板关系?要不明年清明老子告诉你?”一身宽大黑衣身材奇高的男子身形如牛,一步踏破山路,泥土飞溅三尺高。 秦方一见不禁瞳孔一缩,前有红绫,之后又有铁戟,这架还要怎么打? 提气运剑,一气两百里。 这要论内力深厚,秦方也是不如那杨宗澜的,最起码人家随随便便就一气三百里,咱撑破天还得有那个机缘都只能来个两百里啊。不过幸亏他秦方不是一般人,刘伶仿佛早就知道有今日,便传秦方诡道剑,以剑为主而非以人为主,这才有了那一剑毁去红绫一袖半。 酒疯子曾说他一气可达千里,在体内经脉如游龙一般,秦方只是撇撇嘴,说咱这辈子不指望。 一剑强行荡开红袖,接着身形不退反进,迎向那飞来的一百六十斤铁戟。秦方只觉衣袖鼓荡长发飞扬,许是将素白头巾给抖掉了。眼下一口腥气,长剑在铁戟之上一弹,铁戟丝毫未动,秦方身随戟动,一弹再弹,如此反复,刹那间便弹剑七十二! 四两拨千斤。 “此剑为杀鹿!”秦方一脚重踏追着反射的铁戟而去,身后红袖两袖红绫尽出。 杀鹿剑在手中上下翻腾,没了剑式花招,只有大开大合。黑衣男子一把接过铁戟踉跄五步,便不得不提戟抵挡白衣书生的杀鹿剑。 “好一个杀鹿!那所谓‘中原有鹿载天下,我一剑杀之’的剑翁真是你师父?”黑衣男子调转铁戟反手抵在秦方剑尖之上。 两人僵持不下,两道红袖如风而至。 “嘭” 一袭白衣被抛飞空中,跌落地上,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咳咳,你这没脑子的莽夫也知道所谓‘杀鹿’?”秦方两手拄剑,勉强站起身来,下巴鲜血都未擦去便面露讥讽。 “铁哥,你别受这小子激将法。”红袖正要回头,却不料身后一声闷响,随之铁戟坠地之声也响起。 “铁,铁哥……”红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只见黑衣男子浑身剑伤,心口那一道则更是剑气入体极深,一呼一吸之间已斩尽眼前人心脉。 “铁哥!”红袖眼珠泛红。 “得了吧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什么干不好?非要出来学你娘杀人。虽然我不得不说你那两袖红绫有了几分火候,但比起你娘来,还是差了十八条大街。”秦方从书箱之中拿出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开始屏息凝神。 “哼,秦方你记着,新仇旧怨,下次我会跟你一并计算!”红袖恨恨看了一眼这胸口被吐了一大口猩红的白衣公子,左手提铁戟,右手将那所谓“铁哥”拉着下了山。 秦方静坐至中午时,方才觉得腹中空空,这才收拾东西,背上书箱也下山去了。这才下山不久,便听人说: 这一日,有红衣女魔提铁戟,逢人便杀。 第九章 有神童斩匪 两稚童,一七岁,一九岁,有强盗遁地而出,稚童磨刀,斩其头颅。 ——后世,武当掌教手记。 稚童嬉笑,炊烟袅袅。 一大堆的小娃三五成群,小孩从一些尚未完全枯萎的败草藤条之上取下一截茎干,剥取外皮糅杂成绳,结成一股,用来打陀螺。 九九今年满九岁,村子里别人家小孩都是十岁才算过个生日,而九九却是明天满九岁,算过生日。这让已经郁闷了许久的九九有些欣喜,问自家娘,娘只是笑笑也不多说。 穿着还算整洁的布衣,脚上踏着娘赶夜做出来的新鞋子,九九与那些嬉笑打闹的同龄孩子擦肩而过,走在一步便是迸溅出一尺黄灰的乡间小路上。 以前,除了到书塾去听先生讲课和干些杂活之外,倒也没少像那些孩子一样胡闹痴笑,这要说的话,九九以前还是个孩子王嘞!直到两年前,那是有一群野匪许是被官家逼得无路走了,跑入村里胡乱抢砸。待走到自家门口,大门太过厚重,而窗户也极为窄小,于是不知哪个人搜肠刮肚出了个主意,说要挖地道! 于是,当时还是七岁的九九和原来隔壁二狗哥就暗地磨了好刀,等着那人从地底钻出来,一菜刀就朝着那贼眉鼠眼的家伙头上招呼过去,咣咣咣三刀,那人便从地道滑进了地底,准确来说是滑到了地狱。 就此之后,就再没有小孩子跟自己玩了,哪怕是一些大人见了,都得跟躲着瘟神似的躲着自己,在被后骂几声“扫把星”。 至于扫把上的星星,九九自然是不管的。 说来也怪,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豪壮气概,跟二狗哥一拍即合便磨刀霍霍向强盗?!问了书塾先生,先生也是一脸苦笑,说什么天资聪颖。 方才习惯性低着头走路,这下一抬头,九九的眼神便凝住了。 一个穿着黑衣背负书箱的大哥哥站在一旁的小溪边用水袋装着水。饶是九九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由得心中一叹:这人,真俊! 这一幕落在秦方眼里,又是另一幅光景。装完水,看着傻了似的站那瞅了自己半天的小孩,秦方招了招手。 小男孩愣了一阵,小跑过来。 “你这孩子也忒没戒心了点,我要你过来你就过来啊?!”秦方瞪了一眼这有些木讷的小孩。小孩生得白净,眼睛炯炯有神,就是脸上表情有些傻了点。 “不是公子你叫九九来的么……”九九留了个心眼,书塾先生说,这些外头的大哥哥,见了一个个都得叫人“公子”,那长相更是神武不凡,现在一想,先生还真没骗人。 “好了好了,今天是个特例,以后就别这般了。我问你个事,你们这小村子离洛阳城还有多远?” “洛阳……是个啥?”九九有些懵了,从先生那里,自己有听过黑羊,有听过白羊,可这个“骆羊”是个啥东西? “得,白问了。没关系,那能不能让我去你们家吃顿饭,也不要多么好菜,有白饭就够。”秦方从身上捉出钱袋,掏出一两块银子。 九九一见到银子,眼睛就直了。 那是啥?银子!传说中的玩意儿!只有那些在外头闯出了个天地的有为人家才拿得出的东西! “啊,那个,我娘说过,咱家穷,但是素菜还是能炒出几个的!”身穿有些发白布衣的小男孩脸色红了红。 “那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讲话,更不要把陌生人领回家啊?”秦方调笑一声,见这孩子可爱,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自然有,不过……哎呀,不管了,总之公子跟我来就行!”九九拉起缓缓背上书箱的秦方拔腿就跑。 “你这娃娃,跑慢点儿!别摔着!” ———— 小屋旁有一湾小溪,穿着有些补丁的布衣的年轻女人扎紧了一头如瀑黑发,又蹲下来拿着擂槌捣衣裳。 女人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担心起来。 又要下雨了。 女人连忙将衣裳草草淘了一番就放进家里唯一一只木盆,快步走进了已有些年头的窄小泥房。 后院传来窸窸窣窣收衣服的声音,女人转身走进被一道土墙隔开的厨房。 世事就是这般,个人有个人的担心忧虑,天下有天下趋向走势,小人家就只能担心有没有米揭不揭得开锅,下雨来不来得及收衣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指点江山的人,都是天上的大神仙呦! “娘!我回来了!” 一声呼喊传来,正炒着菜的女人终于松了口气。 “娘,我们家有客人来了!你快出来看看啊!快来啊!”九九跑进泥房,把身上小包袱往床上一抛,露出书塾先生亲自装线的书的一角。 “九九啊,是什么客人,我不是告诉过你……”女人拿过一块抹布,擦了擦白嫩脸上汗水混着的油污,一抬眼便脸色苍白起来。 女人是十六岁从南方嫁过来的极好的姑娘家,按当初媒婆的话就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绝对是个生孩子的料,这不草草成婚不久就怀上了九九,果真是个男的! 这姑娘家生了九九半年后自家男人就放下了农活,参军去了。这一去,就是数个春秋,等到九九五岁,这才听到自家男人牺牲的消息。 女人的天塌了。 女人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仍旧却如常劳作洗衣。原本生于江南的女子,怎会不悲痛欲绝?!可生计不容她胡来,九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容不得女人伤心分神! 只不过,家里终归是少了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就连那些个原本对女子恭敬叫“嫂嫂”的男人,如今看着女子,眼中都是有着一股无名火。 拒绝过不知数次那些人,女人现在连出个门都要赶早用蒙布遮脸,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告诉过他不要带陌生人回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秦方无奈一笑,这小寡妇怕是把自己想成那些好色之徒一般了。 依旧可人的女人看着秦方,闭口不语却眼中尽是凄楚之色。 “嫂子,你别想多了,我只不过是来借口饭吃,吃完就走。”秦方说完看了一眼眼前女子,得嘞,这凄楚动人的可怜相,还真就是应了那四个字:我见犹怜。 “当真?”女人话中带着泪水。 “当真,嫂子你放心,我不是那些没见过女人的东西,不会对你有啥非分之想的。” 女人摇了摇头,走进厨房。 秦方见此,有些心中不平。如今中原可谓大定,也没了什么动不动就血雨腥风的事,这些百姓人家生活还是如此困难。 秦方真想跑到戴笙跟前指着他鼻子骂:你还戴国公?!说好的太平盛世呢! 也就他秦方敢这么做了,换了别人,动念头的前一刻就要被杀人灭口,搞不好还会来个灭门。 秦方靠桌子坐下,放下书箱拿出那把问长生,放在手中用手指轻弹。 “公子?这是剑么?”九九见此景,好似飞到桌前,趴在被摩挲得锃亮锃亮的桌子上问道。 “嗯,它呀,叫问长生。”秦方可笑于这娃娃的好奇而又胆怯的模样,便伸手将浑身符篆魔文华光流动的问长生剑递到他眼前。 “真漂亮!”九九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秦方刚要阻止,眼中却划过一道讶异。 “这要是你喜欢,那大哥哥就送你好不好?”秦方忽然想到酒疯子跟自己说过的话,三剑皆各有其主,在自己手上不过是暂住而已。 “真的?那我也不能要,我娘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要,更别说是这种宝剑了。”九九顿时有些郁闷地抬着头。 秦方见这娃娃顽固,也就没有急,岔开了话题:“你见过这种宝剑?” 听到宝剑,九九一下就来了神,用秦方的话就是:打了鸡血一般,清了清嗓子说道:“九九何止见过?还摸过呢!咱家就有以前爷爷传下来的两把宝剑!不过有一把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我爹弄断了,只剩下一把也被爹带去打仗了。”九九谈到爹,眼神黯淡下来。 秦方一听也就知晓了,这感情还是个烈士家庭,按说大唐对牺牲烈士的补贴应该不少,可这日子实在寒碜了点,那补贴金准是那些官老爷又抠去了。 秦方不禁心底大骂狗官。 “好了,那断剑,我能看看么?”秦方自认很温柔地笑道。 九九跟端菜上来的娘亲对视了一眼,见后者没有不愉,这才从后院抱来一个有些破烂的剑匣。 一打开,内中灰尘扑了秦方一脸。秦方也丝毫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就接过剑匣,只见到有些年头的羊皮剑鞘躺着。 “剑……剑被我弄丢了……”九九脸上如火烧一般,刺辣辣的。 秦方刚要说一声不打紧,这时却不禁心神大震! 那把问长生在空中滴溜溜一个回转就钻进了这布满灰尘的羊皮剑鞘。 “剑归鞘。”秦方口中念叨着,眼神有些呆滞,同样呆滞的,还有刚刚坐在一旁偷偷摸着“问长生”的九九。 秦方暗叹一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秦方有些肉疼地把剑匣还给还没回过神的九九,“喏,它可说了啊,非得要跟着你不可。” 九九被秦方一语惊醒,看了一眼那归鞘的“问长生”,眼中满是欢喜。想的却不是什么要浪迹天涯的风流事,只是暗道一声我也有了剑,还是一把绝世宝剑,这下看那些家伙还敢不敢欺负我李重阳! “李重阳!把宝剑还给人家!”九九年轻的娘端上来了最后一盘菜,怒火中烧,甚至都把九九的大名都给喊了出来。 “娘,是这把剑要跟着我的!不是我要的!”九九一脸无辜地解释道。 女人见秦方点了点头,心头怒火这才稍稍平息下来。 这一顿饭,秦方和小寡妇都没说话,九九只是捧着剑匣一边吃一边傻笑。 夜晚有风。 原本打算放下银子一走了之的秦方硬是被小家伙留了下来说要陪他过生日,实在拗不过这娃娃,秦方也就留了下来不过却把银子塞进了貌美的小寡妇手里,说身上没带多少,别嫌弃,这些当作礼金。 “唉。终究是来了啊。杀鹿取经问长生三剑,问长生已经找到正主,你们两个又会在何时离我而去?”秦方坐在小院子里,拉开了书箱,露出那两把入世不久的宝剑。 白日里,秦方试着拉了一把那剑匣之中的问长生,死活拉不出来,好像在这灰扑剑匣待着要比那充满玄机奇巧的机关书箱还要来得舒服些,秦方也就悻悻作罢。这也并不是秦方小气,只不过有些舍不得。 三剑被迫跟着自己,不知不觉也就生了些情感,对于秦方这个自认有些薄情的人来说,有的时候实在是人不如物。 “儒释道三教,如今道教可浮头了。”秦方自言自语了一句,接过落下的一只灰头灰脑生碧眼的小鸟腿上信,粗粗一看,又在书箱之中研墨,在反面硬毫下笔提笔,便赫然写的是之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第十章 九九又重阳 九九的娘是江南一个小山村嫁过来的媳妇,江南从来就不缺心灵手巧的女子,这徐娘则更是如此。 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徐娘和九九那死去的爹两者之间,相隔又何止千里?徐娘给媒婆带上一双鞋,说哪个男人穿上了还不嫌弃,那就嫁给他。 媒婆随着一个商队走了不知多久,让身边所有男人都试过了这双鞋就连赶车的老车夫她都没放过,最后除了几个真心脸皮厚的汉子,其他的都是觉着硌脚的很。正准备返程的媒婆在路边见着了九九他爹,这脑袋一热就给眼前这憨厚汉子穿上了,汉子说不硌脚还正合适,多少钱我买下。 媒婆自然是乐坏了,嘴上说着不用不用,准备好彩礼钱就行。这么一场横跨半个大唐的平凡姻缘,就这么奇妙地结成了。 试穿过那双卖相还不错的布鞋汉子到后来才发觉,那鞋右边那只鞋底多了一块一指宽的底料,这恰巧九九他爹右脚先天有些瘸,也是少了半分骨头。 秦方听了徐娘一席话,不得不说无巧不成书,造化弄人。不管徐娘听不听得懂,秦方巍然道:“你们俩的姻缘是造化,你们俩的孩子九九,更是天大造化。” 徐娘说了句我要去买菜了,就跨上篮子面巾遮面走了。秦方将最后一口馍馍夹了点咸菜,一口吞下。 九九怯生生走过来,在秦方身旁坐下,脸色涨红,嘴唇紧闭。 秦方一见眉头一皱,问道:“咋的啦,生病了?”说完用手摸了摸九九的额头。 “没,没有。”九九话中带着哭声。 “怎么的了?是不是哪个混小子又欺负你了?”秦方撩起袖子就准备出门,九九一见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没的。” “大哥哥,你今天吃完九九生日饭就要走么?” 秦方心中一颤。秦方只觉好笑,自己这么个居无定所的浪子,有什么地方可去?到头来还是要走来走去的。于是笑着点点头。 小家伙一见公子点头,泪水就决堤开来。 “大哥哥,你能别走么?九九的娘一个人,还被别家欺负,太辛苦了!九九求公子了,公子能不能……”九九赶忙恢复“公子”的叫法,这是先生教的,有求于人必须尊其名讳。 “有什么事尽管说,大哥哥会尽力帮你,好不好?”秦方自然也发现了这娃娃的异常,摸了摸九九的头发。 “嗯,公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做我爹?跟我娘成亲?”九九颇为可怜的抬起头看向那个身穿黑衣的俊美公子哥。 “啥!你说啥?!”秦方闻言有些懵了,随即又暗笑自己多心,稚童戏言嘛,肯定是的。 “跟我娘成亲。”小家伙说完还眨了眨眼睛,不短的睫毛颤了三下。 “大哥哥这虽说是乐于助人么,但是成亲这个事啊,它不是小事!你跟你娘说过了没,而且我这样做,你爹肯定也不答应,你说对不对啊?”秦方嘴巴如吐珠,一下子说出一大堆的话,心中却是疑问不断:我秦方这有哪点是你们值得喜欢的?我改还不行么! “我……没敢跟我娘说,但是我爹一定是同意的!九九的爹昨天晚上告诉九九,他觉着公子你不错,还说什么身负滔天气运什么的……”九九抱着那古朴剑匣,终于说完了的他长出一口气,揩了揩眼睛,默默看着那个黑衣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书箱子。 “气运……”秦方别的不在意,唯独听了这“气运”二字,就失了淡定心思。 嗜好赌棋的老头子小的时候也说过这一茬,只不过那是就像秦方前世的那样,不言神鬼事,不信妖魔情,就当作老头子习惯性的疯言疯语。 直到刘伶也说过,自己命不好,身负两股气运却无法彰显而出,秦方才逐渐开始相信这玄之又玄的玩意,而如今一个黄口稚童,竟也能说出“气运”二字?! 真的是他死去的爹托的梦?亦或是果真天赋异禀? 秦方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了,九九的爹还说过,只要公子在九九身旁待三年,那些黑色的脏东西就会灰飞烟灭,再也无法影响到公子你的气运了。”九九突然一下跳下长凳,吓了秦方一跳。 “得了得了,罢了。”秦方摆摆手道:“成亲的事别再说了,而且大哥哥我也无法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危。”秦方从书箱上叩三叩,接着又三叩。 左手杀鹿,右手取经。 “九九啊,你好好待在家里别出来,把门和窗子都关好,除了我和你娘之外,其他任何人人不要开门。”说完,秦方仰天大笑出门去。 ———— 长街之上,有+骑如奔雷,疾驰而过。前方三人身着银白轻甲,为首一人缨盔之上有两虎。 一个身形单瘦的男子骑马颤颤巍巍地走在那为首一人的身旁,心底激动不已。 “校尉大人,不是我说呀,那娘们真是个水灵灵的尤物,大人您见了肯定欢喜!”这单瘦男子有些费力地握着缰绳,脸上谄媚,心中却暗自大骂:如今校尉大人来了,看你这江南水乡生的徐娘还能不能再威风矜持?!只要官老爷们不把你玩死了,那我李老二也有一杯羹可分! “哼!”为首的男子一声冷哼,心中不免腹诽你这乡下粗鄙人懂个屁啊,这女人可不是为老子自己找的!那是小将军要来了,这才为好这口的小将军寻些野味! “就是这么个小镇子?”盔上有虎的吕校尉眼睛一眯,看向李家老二。 “是是是,这天正好是赶着集嘞,这女人通常都是来得十分早……诶?那儿,就是那个!”李老二突然一声怪叫,吕校尉连忙顺着李老二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个面巾遮面的女子正在远处狂奔而走。 “追!”吕校尉一见这背影便觉非凡物,连忙大手一挥,一行十人骑马追逐而去。 吕校尉看了一眼眼神阴翳中有狂热的李老二,咬着字说道:“记住你说的话,要合不了本大人的意,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李老二战战兢兢道哪能哪能。 女人拔腿狂奔。 徐娘一听马蹄声传来,便从街边探出头远远一望,见着了李家老二那副嘴脸便不禁脸色苍白,一下慌了神也不管什么脸面丢尽了,撒开腿就尽全力往回跑。 这该死的李老二也是曾在村里公开过就算自家老爹不同意也要把她娶进门的,只不过被路过的徐娘一把大蒜扔在头上还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女人远远可以看到自家那座小泥房了,也就顾不上全身无力的架势,更加卖力地跑了过去,跑到家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一座“堡垒”,就算官兵来了一时半会也打不破那厚重大门。 可女人还没想完就被一只脚踢在背心,在一步一尺黄的小路上往前扑了一脸灰。 等到徐娘正要挣扎起身时,却看见李老二和几个骑马的“将军”们盯着自己,虎视眈眈。 “李老二!你活腻歪了不成!她要出了事,本校尉杀了你都不够!”吕校尉一斧子横拍在李老二背上,打得单瘦的李老二从马上一下就飞了下来。 “这,校尉大人,小的这不也是心急么?!” “心急,我看你是真心急!别以为本校尉不知道你这龌龊家伙的小算盘!” “是是是,校尉大人自然无所不知。”李老二满口唯唯诺诺,就差没趴下身子学狗叫了。 “怎么样徐娘,你终归是逃不过我李老二的手掌心吧!”一改之前谄媚脸色,李老二走到面色苍白的徐娘身前,居高临下道。 徐娘不语,两行清泪刷下一大片灰尘,露出白嫩脸颊。 吕校尉脸色讶异中有热度。 “告诉你,你要是从了我们吕校尉,保准你吃香喝辣,那个什么,哦对,锦衣玉食,你儿子也会送到永安城去求学,这可是天大的福分!”李老二一脸倨傲,神色得意地道。 吕校尉没有反对李老二的得寸进尺,只是笑了笑,说道:“其实今日本校尉是为小将军找暖床丫鬟来了,你放心,虽说小将军不可能对你有太多真心,不过可以保证你和你儿子生活无忧,而且你儿子也会有个光明未来。” 女人终于稍稍镇定下来,脸色木然,咬牙切齿道:“滚!” 一个“滚”字如雷,让吕校尉懵了好一阵。 这女人为求贞洁不要命了?!这可不只是一个校尉那般了,那可是那永安城的那家小将军!还是这女人实在没见过世面,把将军不当回事?! “当真?!”吕校尉闻言面露愠色,手中大斧开始发颤。身后众人一见,不由得替这女人可惜,得,惹吕校尉发火了。 “你娘个当真!待遇这么好,怎么不叫你娘去暖床啊?你娘估计很乐意,那狗屁个小将军怕是也好这一口。”一袭黑衣款款,两把宝剑渗人。 吕校尉顿时面如猪肝,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正好找不到一点话反驳这人,因为那小将军据说也有这么个变态乱人伦的嗜好。 “你!好啊,徐娘我道是怎么的,原来是找了个小白脸,就以为傍上什么大树了!”李老二右手直指秦方,脸色铁青。 “你怎么来了,你快走啊!”徐娘刚听到这句话,脑袋里浮现出那张颇有些亲和力的俊美脸庞,暗道要糟糕。这下不仅自己走不掉,这外地来的小哥估计也难幸免于难! “没啥,这些苍蝇太吵,我就出来看能不能顺手打死一些。”秦方看了一眼瘫坐在地的徐娘,手提双剑眉前长发飘飞,用酒疯子的话来说就是“还真有那么几分狗屁的高人风范”。 “你姓吕?还能使两口大斧?莫不也是那永安城小小吕家的?!”秦方一边走向吕校尉,一边问道,顺手还提取经剑削掉了李老二那只手指,让后者一下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求死不能。 “你知道我?那还不快快让那小娘跟我老吕走?看在都是将门子孙的份上,我老吕不为难你。”吕校尉瞥了一眼如驴打滚的李老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同时对着秦方拍了拍还算壮硕的胸脯。 秦方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谁跟你一样是将门子孙?” 就在吕校尉心中欣喜之时,秦方接下来的话让他满嘴话和着一口气被咽下去,这脸色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看。 “我叔叔是戴笙。” 戴笙!或许身后这帮人不熟悉,可是他吕校尉熟悉,也不得不熟悉啊!吕家家主,也就是自家爷爷还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亲自到戴公府赔礼道歉,却是是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这之后吕家行事作风也就越发小心谨慎,生怕开罪了这座大神仙。甚至不只是在吕家,整个永安城中,戴笙戴竹引此人之名,可止婴儿啼哭! 可怖如斯! “这,公子说的是真?!”眼前公子哥的相貌的的确确与那前阵子到了戴国公府引起不小关注的秦方有些相似,可尽管如此,吕校尉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 秦方不语,走上前取经剑往吕校尉左手右手各拍了一下,然后转身拉起全身瘫软的徐娘便缓步而走。 吕校尉周身如遭雷击,两口大斧突然坠地。人也从马上倒栽葱一般倒下,吓得身后两个小卫士连忙下马扛起这不下两百斤的躯体。 吕校尉艰难抬起胳膊,指了指洛阳城方向,声音嘶哑如老鸦道:“回城。” 一行人浩荡而来,落荒而逃。只剩下趴在地上装死的李老二。 ———— 饭桌上,九道菜被端上了锃光瓦亮的桌子。女人笑着揩了揩额头的汗,给黑衣公子哥盛好一碗饭。 “哇呀!九九以后还要生日,要多过一些!”九九接过饭碗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 秦方见状与徐娘相视一笑。 “你这样会不会有危险?”徐娘吃了一口白米饭开口问道。 “没事的,只要他们敢去找我叔叔麻烦,保准有去无回!你放心好了。”秦方说完低头吃饭。 饭饱之后,没有酒,只有白开水。 这让你秦方不禁想起前世那般,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一杯开水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是两杯。 秦方笑了笑,提起书箱,往洛阳城而去。 “娘,秦哥哥为什么不愿意娶你呢?他还会不会回来啊!”把嘴边最后一颗饭粒用舌头卷入口中的九九抬起头,看着眼神略微酸涩的娘。 娘没有想象之中那般拿起扫把抽自己说没个正经,只是留有一种眼神,先生说过的,那叫幽怨。 第十一章 洛阳城里秋风,公子白出冰原 镇魉江,钓银鱼。 老人垂钓五日而后返。 镇魉江边,老人一袭蓑衣斗笠带水,手中竹竿钓线沾露。 老人鼻翼耸动了一阵,有些无奈地伸出颇有些干枯的右手,一把抓住那顽劣停在自己鼻尖的飞虫,定睛看了看,一口吞入腹中。 “这些日子天天吃鱼,这牙都没怎么活动,唉,可别锈了去。”说罢,老人扛起那支竹竿,反身往尺琼峰走去。 “世人就是这样,吃惯了太平饭,就开始想着要你争我抢喽!”老人走七步,第一步较之秦方的一步七尺还有些距离:五尺,第二步便是三丈远,第三步则是七丈。 一方竹屋印入眼中。 老人把竹竿挂在一株古树之上,背着不小的鱼篓就往竹屋里走。 着紫衣的中年男子和貌美妇人一见连忙躬身,头也不敢抬地道:“老祖宗。” “诶。”老人平淡应了一句,走进后院开始起火做饭。 “老祖宗,如今庆国公被陛下拉下了马,那柴长陵身边的大红人右击将军也被迫赴北地领死,其余的小鱼小虾已经不再是我吕家对手,为何不借此机会跟陛下言明?如此一来,我吕家岂不是可以青云直上,直入那煌煌殿陛?”中年人抬头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眼神昏沉的老祖宗,示意美妇直起身来。 老人仿佛对比充耳不闻,头也不抬地问了句:“说完了?” “是的。”中年男子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答道。 “说完了就跟老头子我喝几杯。老头子这没有永安那边的大鱼大肉、海味山珍,只有些鱼肉野味。希望入得了你的眼。” 中年人心中一跳,嘴唇颤抖地说不敢如此。 “唉。”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嘴里嘀咕着:“起风喽,风大喽!” ———— 洛阳城内繁华依旧。当年有个姓左的文人,立下鸿鹄大志说要写出天底下最好的辞赋,要扬名天下,却被一众辞赋大家当作笑谈。 笑话,你一个毫无根基的野路子文人,如何在这众生争鸣的大汉写出一番天下?!不是每个人都能鲤鱼跃龙门、一步平青云的!哪怕你酒香还怕巷子深! 只不过,到最后姓左的文人真拿出一篇《三都赋》来了,却让当时所谓辞赋大家哑口无言。一时间人们争相传抄,洛阳纸贵,便是这般。 满地梧桐叶乱飞之中,有黑衣乘风而来。 “这洛阳城,还真配得上这‘神都’二字。”秦方踢走了身旁飘飞而来的不知名的硕大黄叶,眼神略有茫然。 前世的自己,打小开始就是爹娘心里的乖宝,师长眼前的栋梁。生于山沟沟里,却不得不听着爹娘的唠叨一心往大城市里钻。好不容易读了个大学,虽然不是那种极为一流的大学,那也是还能在自家亲戚跟前吹嘘一番的,这下倒好,一个不小心就到了这鬼地方,这么多书算是白读了。 “俗话说好,读书人还是喜欢纸上谈兵,说不得还不如现在来得实在。”秦方抖了抖身后的硕大书箱,抬腿向一家酒楼走去。 “宜香居”素来生意红火,如今秋风打紧起来,这酒楼的生意却是更为蒸蒸日上,众人到此也就图那么一个玩意,宜香居的秘制老鸭。 这老鸭取的是上了年份的老鸭子,不肥不腻。拔毛去掉肚子里的内脏,用盐腌过了,再浸入宜香居自家香料里,可谓人间一大美味。 食客们不都图这一口老鸭么,呦,那鸭肉,劲道弹香,连骨头都是酥香满溢,怎能不让这些桌上老饕日思夜想? 几个店小二今天是忙疯了,小林更是累了一身的汗,在这天凉好个秋的时候,还真不应景。 眼下正送走一碗秘制老鸭煲子,正要靠着柜台歇歇,却不料又来了个黑衣公子哥,瞧那模样,真真是比那些娘们都俊呐! 小林心里一抖,强行振奋了精神,小跑着迎了过去。掌柜的可说了,咱店子大,生意火,靠的就是这些衣食父母。哪怕以后做到永安城了,也不能怠慢了人家! “这位公子,您是吃老鸭呢还是鸭脖?吃老鸭您大可先喝些茶水耐着性子等会,用不了多久的。”小林看着这位风度不凡的黑衣公子哥,就感觉在抬头看着一座山,这眼神一来二去,脑门上就就流出了冷汗。 “我找人,戴竹引。”秦方粗看了一眼这小厮,开门见山道。 “原来是戴老爷的贵客!戴老爷在天字甲号房,来来来,您楼上请!”小林连忙点头哈腰,引着秦方就往二楼楼梯走去,送到楼梯口便止步。 “谢了。” “小的应该的。”小林胆战心惊地接住黑衣公子抛过来的一锭银子,嘴上越发恭敬,心里则乐开了花。嘿,看这下家里这懒婆娘还怎么说,咱也是一天得了一锭银子的人,这还不让我林戈在肚子上好好冲杀几番?! 秦方扭头便上了楼梯,登登几下便见着了所谓的“天字甲号房”,也不敲门就缓缓推门而入。 “没想到会是你亲自来了啊。”秦方摘下书箱,毫无名士风度地坐在黄木凳子上,提起筷子就夹。 “你这小子,怎么如此心急!这一路没吃好?”长髯束发的中年人如今扮作个富家翁模样,摸了摸下巴长髯,也抬腿坐下。 秦方看了一眼这人,也不多说手中筷子三两下便把那老鸭“五马分尸”,还不忘笑道:“戴叔,我们先吃饭,吃完再说啊!” 戴笙笑骂道你这饿死鬼投胎的相。 待到真的酒足饭饱了,秦方这才抬起头来,擦了擦满嘴油水,正襟危坐道:“说吧,这次传书给我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嘿你这小子,就不能盼着你戴叔我点好?”戴笙抬手给了秦方一个板栗。 “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可是你说的!”秦方一边指着戴笙,一边吃痛道。 “得了,不跟你胡来了。”戴笙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庆国公下台,军中大小两位将军落马,皇帝喝多了,给你送了个幽州将军的官,当是不当?”戴笙从袖中掏出绶印,指了指一旁的包袱,“里面是一套将军甲,虽说有些违制,但也是皇帝的心意。” 秦方的嘴越张越大。 “那可真是喝多了,是俗话说的,无功不受禄,我秦方哪里来的功劳?” 戴笙嘿嘿一笑,“那庆国公和一众将军小吏便是老夫弄下去的,皇帝怕招来众议,这才把这幽州将军的空位让给你,那要不然你以为天上会掉下来这将军甲?!” 秦方闻言扯了扯嘴角道:“这李家天子也太草率了些,我这没多少年的命,还得留着找老婆生孩子呢!” “你就说当不当!”戴笙故作愠怒道。 秦方一拍桌子,“当!怎么不当!这天上掉的,只要是干净的都给它吃了!” 带生哭笑不得地道:“这差事还真挺干净的。” “那不就得了!”秦方将绶印与那件违制的将军甲裹作一团,一齐收入书箱之中。 “不过要等着我把酒疯子找回来再说。”说罢秦方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往城外行去。 戴笙捋了捋长髯,靠着窗子看那一袭黑衣渐行渐远,脸色冷峻。 “殿下,不要怪戴叔,这一切不仅是为了您的未来,更是为了天下人呐!” 这位一口灭两国的六国文士莫名一叹,转身下了楼。 这一日,洛阳城秋风大作,满城梧桐雨。 ———— 天下四方为东南西北,东至东海,南至南海,西至西域,北至朔方。正可谓: 四海定兮书同文,万世开兮车同辙。 伏东南兮降闽粤,纳西南兮郡邛笮。 北击匈奴筑长城,南战西瓯凿灵渠。 徭役徙民充南北,封禅泰山驰东西。 至北之地,不似关中暖。 有大雪漫天,天为黑,地为白,一如棋谱在眼前。 满地雪白一点烟。 面覆流泪鬼面的青年,两手空空,独身一人行走在这天黑地白之中,若不是那一头及腰黑发,一身白衣可谓不见。 只见那人身形突然停下,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 十八日后的北地朔方。 流泪鬼面的青年白衣飘飘,站在这久违的边境之上遥望永安。 “中原,自大汉倾覆,六国乱战以来未曾清平。姚三江你这棋痴,以天地为棋,扰了人三世宁静,怎的还不嫌够?当年若不是我赴至北冰原,怕是我古家不仅失了天下,还要断了传承!”鬼面青年顿了顿,右手立掌如刀,一掌便朝着这朔方边境线上劈了下去。 顿时边界线上犹如天开地裂,青年一掌四十丈。 “如今,世上要有公子白!” 而此时的黑衣公子秦方,已施施然走过洛阳城门,往逐阳城而去。 书箱之中除了杀鹿取经二剑,还多了一身将军甲和一套绶印。 “当将军,当将军……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人守节成红骨。”秦方朝地上呸呸一声,暗骂自己乌鸦嘴。 “天大地大,倒不如自在潇洒!” 第十二章 曾有小儿提竹马 安南王府,雄镇大唐江南腹地,于南岭以北、长江以南的山水之中拔地而起,攀附秦时旧脉,绵延数十里,府中一条带戈江被一众文人墨客称做“龙虎气腾转五岳,山中江直上九天”。 府中有江,这是何等手笔?!怕是帝王家喝的也不过是从永安外引来的水,这安南王府竟僭越至气吞一江!不过,这也只能算作是安南王众多不合礼数的作为之一。 当年六国乱战之时,秦家三千精兵,从东北如今的幽州之地一路拔营掠地,直冲北魏国境,等到了北魏之地,寥寥三千人已化作三十万雄师,不论之中多少黑发换白发,光是这数字就足以让北魏皇帝胆寒! 北魏都城一战,三十万大军有十万参战,面对北魏最后二十万倾国之军,最终北魏皇室死绝,王庭不存,皇城付作一炬。秦家军虽仅剩两万余残活,那也是足以让那些史官战战兢兢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 大唐当时的老皇帝将秦家封安南异姓王于江南,就是想让这位举世以为功高震主的安南王安分些,少闹些幺蛾子,顺带消磨一下那秦字王旗之下的赫然发展到四十万犹如豺狼虎豹的铁蹄的情分。这也是帝王心术之一。 当时世上哪怕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谋士都以为安南王少不了个卸磨杀驴的良弓藏走狗烹的下场,却不曾想,这安南王却被封了藩王,美滋滋坐拥江南大好河山! 也不怪众人如此想法,用当今天子的话来说“安南王着实是杀性太重,好在江南山好水好,让叔叔好生休息”。况且这之中还有老皇帝与安南王私交甚笃这不为人知的一茬,安南王就这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称了藩王。 如今,南方大仗不存,小仗倒是不少,南诏、南海摩擦不断,也亏得这些君主在大唐天子脚下俯首称臣。 长髯束发的中年人从马车上走下,身旁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干枯身体。 “李兄,有多少年未曾回来了?”那中年人捋了捋一口长髯,抬腿边往这朱漆九丈的大门走去。 “约莫有十二年了吧,呵呵。”这干枯老者双手插袖,披上一件宽大黑袍,目光灼灼如炬。这不过这声笑却是格外刺耳,犹如刀兵摩擦,一旁低头等候的大管家一时两耳震颤,背心渗出汗水。 中年人看了一眼大管家,抬手拍了拍老秦那本就孱弱的肩膀,道:“老秦呐,多年不见了啊。” 老秦赶忙应着:“是是是。” “走,李兄,看那杀人屠城的家伙如今下场!”中年人说罢,跟那干枯老者并肩大步而入。 江南有朱门九丈,这九丈不过是为了承载寥寥四个字: 安南王府。 安南王府布局一如江南水文之布局,纵横错杂,犹如迷宫。也得亏是中年人熟悉路,这才没像当初扬言“不杀安南吾不归”的刺客一般,在王府之中迷了路,最终被猫扑耗子一般给就地抹杀了去。 带戈江,当初老皇帝、安南王征东越,便是路过此地做个歇脚,老皇帝望江自西而来,往东海而去,沿途兵甲十数万,不由得心有所感,张口便是: “唐刀汉戟一江带戈,纵马拔营万夫当海。” 安南王听了便笑道:“以后这地方算是咱哥俩的私家地,任他谁人都抢不去!打完这仗便要在此地筑楼建台,好生喝上一番! 老皇帝欣然允诺。 而如今这带戈江上,仅有独臂一人,再无当年黄袍加身那人了。 带戈江中有亭,其名止戈。 长髯束发的中年人跟着身形干枯却偏偏身着大袍的老者一同步入。 “你这老东西,怎么舍得回家了?”亭中一人身着布衣,两鬓斑白,右臂袖管空空,神色却是十分悠然。 “怎么,心疼你给我的那二十四死士了?我可告诉你,这一路从永安到江南,就死了两个。”中年人在白玉墩子上坐下,身后黑袍老者静立一旁。 这三人,一人曾一口灭两国,一人曾杀尽北魏皇室,一人曾脚踏江湖。 戴笙,字竹引。据说先是叫做“竹隐”来着,却被戴笙这大逆不道的家伙大笔一挥给“隐”字改成了“引”字,还一边说着咱不藏着掖着。 秦埕,世称安南。 剑道魁首李无锋。 “李兄,你也坐着啊。”秦埕笑了笑道。 黑袍老者却好似不领这份情,冷声道:“安南王是安南王,礼节不可废。” 秦埕见状不再多讲,眼神奕奕看向戴笙。 “死了两个?嘿,这李家小儿倒还有些能耐。”秦埕倒一碗酒到瓷碗之内,一口饮下。 戴笙瞥了一眼多年不见的老友,“那可不,比起你这个无所事事的安南王可是有作为的多了。” “那是那是,这哪能比得了,如今天下都还是年轻人的了。”秦埕笑了笑,指着眼前那一大碟子的大蟹道:“有道是九月团脐十月尖,这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净说吃,你这老家伙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吧,啊?”戴笙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秦埕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 戴笙面色一肃,眼睛微眯道:“你跟我说实话,四十万铁骑如今还剩下多少?” “这,怎么说都还有个二十万余吧。”秦埕丝毫不在意地道。要知道这当初有四十万大军的安南王可是足够碾压六国之中任何一个! “你也不拦着他们?” “已经下了死力拦了,可是这要是把他们的升官路、发财路甚至是隐退的夙愿给打断了,我秦埕也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独臂的安南王说到这,闷头喝了口酒。 “得了,这样也好。”戴笙巍然一叹,眼中神色波澜不惊。 秦埕面露难色,不过实在熬不过这么多年的心中有愧,不由得有些黯然的道:“见着那小子了?” “是啊,长大了,就是死气越发深重了些。”这位六国文士,谈到这点,就不住地皱眉。 “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当面姚三江说卖我一个人情,还真没想到啊,就救下了他一个。”秦埕感觉心在被揪着疼,比当初被老婆揪耳朵还疼。 “亏你还知道。你可得记住了,你这位子只能留给他,别的都可以给老大老二,唯独这安南王不可以!”戴笙眼中却有厉芒。 “知道的。那二十万铁骑也一并给他。”秦埕说着说着,岁数这么大的老男人竟是一下泪流满面。 还记得当年,孩子他娘说要带着三个娃娃一起登顶泰山,观那天下大美大绝之景,这第二天就被那李家小子给抓去当质子了。结果就传出了“安南王妃剑毙东越亡国君主”这么个荒唐事来。 “唉,秦埕没用,让你们母子受累了。”男人伸出独臂,揩去眼角最后一股泪。 “这天下,当归吾儿!” 戴笙双手负于身后,摇头三下。 身后黑袍已不见。 ———— 此番再入逐阳城,饶是见识过一次“大场面”的秦方再次被这商都给震撼得不轻。 满街人流川流不息,秦方挤了半天,惹了无数白眼这才走出了坊市。 手里握着个玉簪子。 “这娃娃,真败家,一个玉簪子就用去本公子好些银子。对,真该打!”秦方自言自语地走在大街上,身旁一阵清风一晃而过。 秦方脚步顿了顿,随即状若疯魔地撒开腿就跑。 一路跑到了拂袖宫,秦方都没见到任何异常,不由得骂自己神经过敏了。 拂袖宫仍旧人群饱满,一身身华服锦衣充斥其中,各种言语都有,但秦方都不怎么听得懂。 一坐“肉山”堆在眼前,秦方脚步停下。 “这位兄台,让让。” “你小子是在说我?!”肉山转过身来,努力瞪大那原本就被肥肉挤做一线的眼睛,宽厚嘴巴边还留着个唇印。 秦方忍住笑意道:“不错,就是说你。” “哦,看样子你小子是要上楼是吧?”肉山刻意抖了抖那一身重达三百斤的肉,眼神轻蔑道:“你不会以为你这长得人模狗样的穿个黑衣服就能成为那雨中剑客了吧?” “我自然是不敢的,我这么个人怎么比得上人家呦。”秦方故作羞愧神态道。 肉山脸上顿时浮起一阵波浪,“那可不,就你这样的,老子一只手能你打一百个!听清楚没!一百个!” “那是那是,公子你真是英明神武、气宇轩昂。”秦方说完自己都快忍俊不禁,连忙摆出一副公正姿态。 “这话倒还是经得听!得了,老子心情好,今儿个就不再跟你计较!”肉山缓缓让到一旁,光是这么个过程,整个一楼拂袖宫的木板就好像在震荡个不停。 秦方说着多谢多谢却是头也不回地往楼梯上走。 这肉山看了一眼对面那抚琴小娘,顿时勃然大怒。 “你这骚娘们,叫你弹琴来听,看那个花花架子干什么!” 琴娘歉然一笑,随即一下抚琴四五声,听到这下,肉山终于是气定神闲,安定了下来。 “二师娘!” 秦方一气直上五楼,在东南西北四间屋子之中找到二师娘住的北房,推门而入,顿时,眼神呆滞。 “别进来,你这流氓!”一个雪白到晃眼的胴体在这偌大北房之中显得那是格外显眼。 “小哑巴?我二师娘和黄连呢?”秦方一下就站定原地,目光坚定地上下游弋,心中忍不住一叹,可惜是背后。 “你先出去,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我就……”光着身子的刘圆圆这一下转过身去拿衣服已然太晚,只能背对着秦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噗,哈哈哈哈,你这小哑巴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秦方只觉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轻快得很。得,叫你对本公子反咬一口,叫你动不动就给本公子白眼看,这下可不就老实了! “你快出去啊……”刘圆圆双手抱膝,身体僵硬,就差哭出来了。 秦方说了声得得得,大步转身,顺带把门带上。 “说吧,我师娘呢?本公子现在只差一步就能进来,你再装哑巴试试看?”威胁着这所谓西梁贵胄,秦方心中是大呼畅快。 “去,去坊市了。” 话未说完,秦方身影如风,一闪而逝。 逐阳城大街上,一道黑色闪电般人影疾驰而过。 “难怪,会有那一道诡异清风,难怪会有种杀气进却又一直引而不发之感。”秦方一步七尺,步步递进。 远方传来一阵童稚之声,在这商都人声嘈杂之下,竟是声声入耳,摧人心魄。 蜻蜓飞啊飞,飞到花园里; 我和弟弟捉不来,转身叫姐姐…… 秦方一气呵出,吐一纳六,强行镇定心神。 只见一稚童提竹马,天真无邪,款款而来。 第十三章 心宽如袖 秦方发誓从未见过眼前这般人。 那稚童头上扎的双髻用红线捆着,额前还有一小撮乌黑头发,一身布衣整洁熨贴,鼓囊囊的腮帮子甚至还有两片酡红。 稚童提竹马,看得出来做工十分粗糙,这小儿却也十分高兴。然而让秦方真正胆寒的,却是那小家伙身后身形木然如僵尸一般的一袭黄衫。 “黄连……”秦方的身躯在诡异的威压之下,开始微微发颤。 那稚童每走一步,秦方便觉心口被一方铁锤重重敲打一下,稚童五步,秦方便开始口鼻溢血。 时间停止。 秦方略微有些模糊地感觉到,身旁的行人未曾有过任何动作,甚至连远处升起的炊烟、近处酒馆里从手脚笨的伙计手中倾倒而出高汤也都停在空中。此时此刻,秦方心中只有两个字: 天人! 得,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秦方手指艰难弯曲,正想要伸手叩响书箱,一阵巨力从胸口传来,秦方身形倒飞而出,直直撞在那逐阳城最好的风月之地——拂袖宫最顶上的一颗三人合抱粗的金珠之上,给直接撞了个带着硕大方块的人形大坑。 稚童十分顽皮地一拍那竹马的一截尾巴,身形便腾空而起,直奔胸口已深深塌陷的秦方而去! “来啊,大哥哥一起玩啊!呵呵。”稚童浮身空中,伸出左手朝秦方虚空一抓。 秦方被这面容喜庆的稚童一手扔到逐阳城大街之上,连带着三四人被波及,一齐陷入地面。 身后是满坑鲜血,秦方被抓过的右腿毫无知觉,委顿无力。 “咚,咚,咚” 三声叩在书箱之上,一剑惊天而出,在空中一阵盘旋,直直刺向自远处浮空而来的稚童。 “时间不多了,不跟你玩了。”那稚童高声说道,右手两指夹住杀鹿,似乎是疑惑于为何没有将这不识好歹的长剑给折断,轻轻咦了一声。 稚童怒盛,一把将杀鹿剑甩出,直接刺向那今日必死之人。 秦方眼珠充血,似乎是呆滞了一般,看着这杀过人却从未杀鹿的杀鹿剑电射而至。 心中只是遗憾:本公子这一世就这么交代了?! 人群之中,一袭黑袍狂奔而出。 黑袍老者将干瘦的手臂伸出,杀鹿被同样两指夹住。 “李家老儿,这对小辈动手可不合你这大真人的身份呐。”黑袍老者口中如刀兵摩擦,缓缓松开杀鹿,任其自然跌落在地,老者踏出一步。 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陡然出现,一如漫天玻璃碎裂开来。 这老者右手一指,眼看着稚童原本就做工不精的竹马便寸寸碎裂开来。老者再一指,那稚童胸口素净衣裳碎开一个大洞。 稚童怒哼一声,顷刻间,连带倒在大坑之中生死不知的秦方,三人皆消散于无形。 路上行人抬腿一步,疑惑自己好像绊到了什么,连忙低头一看。 一滩碎烂的红色。 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满街的惊叫惨叫声。 ———— 秦方迷迷糊糊之中,却好似羽化登仙了一般,身形拔地而起直上万丈楼。遥望东方,一抹鱼肚白。 此天此地此人间,只剩下接踵而至的那一抹浅薄紫色。 秦方一时头痛欲裂,浑身黑气升腾而起,将他整个人都给吞了进去。 “呃啊!”整个竹屋之中突然出现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 正在凝神煎药的老头儿听到了心中一跳,连忙打起快步,朝着这几日都未曾一关的竹门一跃而入。 秦方眉心黑气愈发深重,腾腾然有透体而出的架势。 老头儿见此状况心情沉重,眼神闪烁之间叹道:“好重的死气。” “恩公丢下这么个担子,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呐!”老头儿从袖管之中捉出一个小布包,置于掌心摊开。 九根银针,一根金针。 针是纤细入微到头发般丝毫大,老头儿抽出三根银针,抬手间眼神炙热。 “老伙计们,要不是恩公,怕是要把你们带进黄泥地里去了喽!”老头儿自言自语过后,三针渐次扎下。 黑气渐止,三针震颤不停。 “好了,煎药去。这气数之类的,实在不是我这个蹩脚医师所能对抗的啊。”老头儿悠然出门,从后院拾了些干柴,又慢悠悠走到小火炉旁边凝神煎药。 竹床上满身夹板的秦方神情终于安详下来,仿佛丝毫不知刚被那十针老头儿给从鬼门关拉了一把。 ———— 止戈亭中,束发长髯的六国文士仍旧品茶,独臂的安南王仍旧吃蟹。 一袭黑袍掠入止戈亭中。 “戴公,救下来了。”黑袍老者缓缓站定,刀兵摩擦般地道。 “多谢李兄。……这辈子能让剑道魁首李无锋动手的,这世上还真没几个,算是小方有福。”戴笙起身作揖道了声谢,紧拧成“川”字的剑眉终于舒展开。 “途经洛阳,便与小方见了一面。死士之中最为敏感的‘惊蛰’告知我有杀气,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戴笙坐下,对着仍旧低头吃蟹的曾经四十万人共主笑了笑。 “行至江南,我这才发觉,那人原本就不是针对我戴竹引啊!这才与李兄有了这约定,一见完你这杀神,便朝逐阳城而去。”捋过长髯,戴笙起手颈杯,小酌一口。 “那人是李家人吧。” “戴公神机妙算。”黑袍老者李无锋仍旧是神情冷漠,口中刀兵摩擦般地回答。 “被他们知道了么……姚三江布的局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被那龙椅之上的人给找到破绽啊?!”戴笙想到这么一茬,生平第一次有了心慌的感觉。 “依我看不是。那李家小老儿虽是招招死手,甚至不惜动用那伏魔山禁术,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报复秦方在伏魔山流云顶上废了那耍剑的小儿杨宗澜罢了。要知道,伏魔山牛鼻子老道可是什么都能当作宝的。”黑袍李无锋破天荒地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连戴笙都觉得是一件惊奇事。 “这样说来就对了,这下好像姚三江弄的这一手,连伏魔山都要给坑害了。”戴笙顿时心情大好,不禁开口大笑。 “不过这要说来,你这老家伙给你儿子弄的那是什么死士?连先前那金刚境铁家庄的人都打不过?!”戴笙一掌拍在这一直低头不语的中年人身前。 “这一次是意外。未过指玄者,皆可放过。”独臂安南王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感情你这是把这帮子高手当作你儿子的磨刀石了?万一你儿子出了事怎么办?!你要知道他每动用一次刘伶教的那几剑,都是要折寿的!折寿你知道吗!”戴笙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这“昏庸”安南王给一把扔进带戈江。 吃蟹人低头不语,戴笙愤然转身,带着黑袍老者一并走出止戈亭。 吃蟹的独臂中年人猛然抬头,却是老泪纵横。 “小方啊。” ———— 秦方三日后悄然醒转,身上夹板已拆去大半,仅留着脖颈那一处。 “啥玩意儿?本公子这是在哪儿?”秦方有些懵了,自己是死了?没见过死人都上夹板的。 一声船橹之声传来,接着就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秦公子!稍安勿躁,待老头儿煎好药,你且喝下,稍后老头儿就做饭。” 秦方暗自心惊这老头的眼力,无奈想要起身却又无力起不来。 “秦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穿着布衣的老头儿走了进来,显眼的便是那额头一道疤。 “你是何人?!”秦方体内好似气机全无,要是这来历不明的老头非善客,如何是好?! 这老头儿抿嘴一笑,道:“老头儿卢春来。” “卢春来……卢春来,‘十指弹针可救国’?”秦方看了一眼那老头儿,顿时开始有些敬重眼前这满头白发之人。 “哪里哪里,都是年轻时说的意气话。如今,连救个人都得费劲,老了老了。”老头儿好似脸红了一般,揉了揉那满头稀疏白发。 “得了,秦公子安心养病,老头儿煎药去了。”老头儿转身,一步出竹屋。 秦方一见,不禁觉得要好好捶胸顿足一番,“都是高人呐。” 匆匆又三日。 黑衣公子哥终于可以起身了,尽管刚起身就从床上摔到地上,摔出了个平沙落雁式。 旁边一声银铃轻笑。 “你这娃娃!笑个甚!还不扶本公子起来!”秦方狠狠刮了一眼身旁的笑声主人。 老头儿闻声连忙进屋打着圆场道:“好啦好啦,小茯这丫头玩心重了些,秦公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小茯,还不快把秦公子扶起来!” 卢茯诶了一声,伸出葱白小臂扶起这位两天前见第一面时就吃自己豆腐的浪荡公子。 秦方顺势起身,还不忘得寸进尺地握住那只素白腻滑的小手,笑道:“还是小茯你心疼我。” 小茯怒哼一声,甩开秦方那只不安分的手。 老头儿见状拂须微笑。 “我说卢老头啊,你这孙女是不是对本公子有意思?怎的一个劲盯着本公子看!”秦方扒拉了一口白米饭,朝着一旁细嚼慢咽的老头儿说道,还不忘在桌子底下跟那满脸通红的丫头对了几脚。 “要是秦公子不嫌弃,便将小茯嫁给你。”老头喝了一口温好的黄酒,笑意揶揄。 “我看使得!”秦方厚着脸答应了一声,就被小丫头又给踢了一脚。 小茯腮帮子鼓囊囊地怒声道:“爷爷!这,我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谁料老头儿微微一笑,“嘿嘿,你这妮子的心思,就跟你这一管衣袖差不多大!爷爷我能不知道?!” 祖孙俩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家常。 秦方只顾着低头大口吃饭伺候好肚里神仙,耳畔却突然响起一声未闻多时: 古木檀香小筑,经文诵得缓; 锦服华裳一炬,粗袖如心宽…… 秦方说了句祖孙俩都听不见的话语: “此时漫山竹林,无琴可抚,群山安能听懂我悲欢?” 第十四章 如今一江花灯 从曾经的北魏神医卢春来这边得知消息的秦方,不得不说一句人情难能可贵。 黑袍老者说话如刀兵,纵观整个天下,也就只有那独立剑道之巅的百年柱石——李无锋。 当年安南王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北魏皇城尽管精兵囤集,却仍旧是危在旦夕。数月之后,北魏终究被那杀神攻破,北魏皇室尽皆成为俘虏,斩首于午门;北魏皇朝重官杀七留三,轻吏杀三留七,不巧卢家当时正是治好皇帝老年顽疾之时,声望如日中天,自然没有逃过秦埕这杀神的眼光,被一同满门抄斩。 当时已是出名剑客的李无锋途经皇庭,听闻满城嚎哭为这位神医求情,想着卢春来也算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也就搭把手救了下来。 卢春来逃到保安城,未曾改名换姓就住了下来,没想到这一住便是数十年。 期间与一女子结姻,卢春来就在这小小王家村真真正正地扎下了根,直到数日前仍旧黑袍的干枯老者从空中抛下一人,嘱咐一声好生照顾,便了无踪迹。 “那曾经挨了酒疯子一剑的李无锋,又为何救我?”秦方抛开李无锋把自己从天上扔下来这一茬不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中所以然来。 “公子如今一身实力境界皆已不存,当放开心一些。”卢老头见秦方脸色深沉,误以为是在为全身三百六的窍穴被毁这事苦恼,便出声安慰一番。 “啥?这没啥,真没啥。当初我就是个没有丝毫内力的普通市井乡里人罢了,如今这还比当初好得多。起码,不用再受那剑气的啃噬喽!”秦方嗤笑一声,说不出是因祸得福还是什么的,起身往竹屋外走去。 “我去找找小茯,找个草药这么久都没回来。”秦方一袭黑衣,再无当日出尘仙气。 身后老头儿眼神凝重。 卢茯看着眼前那一块巨石,不禁急得牙痒痒。这都到了村子里药房补充药材的时候了,却不料这小山之上乱石崩云,一下就给挡住了去路。 其他地方都是落叶深重,搞不好就是个虫巢蛇窝! “怎么了小茯,你都出来一阵了,还以为你采药回来了。”小茯纤弱的肩膀被黑衣公子一把搂住,这一下就被吓了一跳。 “你松手啊!”小茯用尽全力,却挣脱不了半分这行为浪荡的家伙。 秦方嘿嘿一笑,空着的右手在那张泛红的小脸之上轻轻一刮,眼神轻蔑地道“不就是一块大石头么?要放在以前,还不够我一剑的事!” “那你倒是把它打开啊!”小茯涨红了脸,气呼呼地道。 “这,现在么……你也知道的啊,本公子受了重伤,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小茯看着那离得愈发的近俊美脸颊,一时间来不及反应,耳根红透,神色有些慌张。 “得了,别多想了,本公子才不会对你这小丫头有意思呢。”秦方拍了拍身形凝滞的小茯,转身捡起被小丫头丢在一旁的背篓背在背上,一边走一边嘴中唱的不知什么曲儿,没个停歇。 小茯转过身,眼泪汪汪,看不出是哭是笑。 ———— 黄连这几天睡得一点也不好,整天都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前些日子被人发现晕倒在大街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从大床上跳了下来摸摸衣裳,发现一丝不少这才揩去那光洁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沉思之中,房门被轻轻叩响。 黄连刚要问一句来者何人,转头一见那慈祥脸庞便乖乖坐到了房内绣凳之上。 “怎么了,还在想我们家小芳?”二师娘坐下,摸了摸黄连的头。 黄连点了点头。 一直以为秦方这个二师娘口中的小芳是“方”这个字,在追问之下却得知是芬芳的“芳”,小黄连当即就说出了句让二师娘哭笑不得的话: “公子是女的?难怪长得这般好看!” 不过与这位风姿妩媚的二师娘相处久了,也就懂了这女人起名的恶俗趣味。 “这小子生就福相,不会有什么事的,兴许是在伏魔山跟那些道士们聊得起劲,耽误了一些日子。你也知道,道教中人,讲起大道理来总是得理不饶人。”面容十分年轻的二师娘嘴角藏了一丝不屑。 “希望公子早些回来,公子说还要带黄连去逛一逛西梁皇城呢!”想到游玩之事,黄连顿时神采奕奕,当着空中挥动着粉雕玉琢的小拳头。 二师娘笑了笑,“说到玩呢,这逐阳城明日会有一场花灯会,黄连去不去?” “那当然是要去的!以前在永安的时候,以后年后才有的花灯看,逐阳城果然还是热闹些。”黄连顿时松开这些天被扭拧了无数下的衣角,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九月十月交界之时,逐阳城就会有各位商会富贾出资筹办的花灯会,不论任何人何种资份,皆可从那各大商会的摊子之上领取花灯,一次一盏,至于次数么,却是不限。 光是这番花灯会,便足以说明逐阳城的繁华程度,都说永安京城百万户,这逐阳城岂会少了多少去?! 尚且不论那些行路的行脚商人,这遍地人潮便是令永安望尘莫及。就算是那一日三四人横死街头,逐阳不过两个时辰就重新恢复成那番人流穿行的模样! 当然,这一手的推动也少不了逐阳城那几个巨头世家的手段。 逐阳城有三大支柱,晋钟胡三家,晋家与胡家皆是以商发家,看牌得很。而钟家却是世代将门,家中嫡长子钟浩然是当今大唐左行将军,常年驻扎北地,与盛名举世的大将军柴长陵私交甚笃,这才一跃而起后来居上地成了这三大支柱之一。 与永安的引水入城不同,逐阳城中有一江水穿城而过,称尹水。 尹水自黄河西岸分支而下,水量水势皆是不如江南大江那般的滔天壮阔,却也实在是这京畿重地的一方大观。 有大桥横亘于尹水者,谓“伊尹”,名起古时名相伊尹,原本与这尹水毫无关联。 三门大旗树立伊尹桥两边,各有一字:晋、钟、胡。 小黄连被二师娘强行裹上一身狐裘,和同样身着狐裘的刘圆圆一道被带着去了名盛满城的尹水畔伊尹桥。 “这花灯有好多个呢?”黄连抬头紧了紧身上裘子,望着拥有一方精致下巴的二师娘,庆幸被裹上这么一身,不然怕是隔天就得染上风寒。 “不知。只知道去年这个时候,用去了约莫五百万只各式花灯。”二师娘语气轻松,可在黄连二人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 五百万? 试问永安城能有此规模否? 黄连张大了嘴巴惊叹一声,“怪不得逐阳城被称作‘二京’。” 二京是何意?第二京城,可谓直冲永安! 走到一众摊子前,三人各挑了花灯,拿在手里。 二师娘拿了个莲花模样的,刘圆圆则是一个擂鼓一般的花灯,小黄连却是拿了个奇异模样的,看上去就是个奇大无比的方形印象。今夜的逐阳城,才是实打实的人潮汹涌,三人在人群之中艰难辗转,这还是有二师娘身旁那层奇诡的气流的助力,每一次身旁人正想要挤过来,便被一下挡在外头,如流水一般被强硬地往后推。 黄连耐不住心里如小猫乱抓般的好奇,不由得问了句:“二师娘,你这是什么武功啊?” 二师娘望向远处,问道:“想学啊?” “嗯!”黄连狠狠点了一下头,心中暗道以后跟公子逛大街,就再也没人能揩我们公子的油了。 “想学改天二师娘教教你。” 三人一路受了不知多少惊艳目光,这才走到尹水将边白石护栏。 眼下,有早就放下了花灯拄着头在呆呆看着的,也有正要伸手放掉手中样子瑰丽花灯的,更有不要命地往这边挤的。 二师娘眼神有些闪烁,一手将那“莲花”抛入今夜颇为繁荣的尹水。 小哑巴刘圆圆也学着伸手一扔,“擂鼓”在空中差点就翻了个身,所幸只是飘荡了一下,便有惊无险地落定水中。刘圆圆别过头看黄连。 手脚略微有些笨拙的黄连低下头弯着腰,想把花灯放得越低越好,到了实在弯不下去的时候这才准备松手。黄连抬头一看。 如今这一江的花灯之中,有一扁舟自下方逆流而上,船头黑衣公子哥,那一脸笑得正灿烂。 第十五章 冬笋 今年的花灯会,充满了往年都没有的喜庆气氛,晋钟胡三家携手早已扎根逐阳城的数十家大小商会铺子准备了约莫八百只花灯供人领取发放。 逐阳城百姓纷纷出了家门,几乎是拖家带口地往尹水边赶尽管也有不少人往上游去的,但更多的却是在下游伊尹桥。 晋冬尹坐在马车上,从晋府一路往伊尹桥赶去。 路上行人见一个巨大“晋”字旗走来,便纷纷识相让路,哪怕是平日里嚣张无比的一干地痞流氓,也是悻悻往后缩着腿倒退。 马车内有三人,晋家长孙晋冬尹、侍女小环以及晋府官家兰伯。 车内狐裘铺地而焚香,各种金银瓶盘整齐而放,还有一株黄花插在其中一个金瓶之内。 晋冬尹无声笑了笑,从手中拿出一条泛白布巾反手就给系在头发上。华服老者自家公子那与平常富家子弟完全不同的作为,早就是见怪不怪。 晋冬尹年幼丧母,父亲晋摩诃常年经商在外,哪怕是在母亲最后一刻都未曾回家探望,只是在事后写了封信托人带回晋府。信中只有两个字: 走好。 你叫年幼的晋冬尹如何不记恨这薄情寡义的父亲?!母亲死后几年,晋摩诃年终回家过年,竟是又带回了一个仅仅比晋冬尹大了五岁的“二娘”!晋冬尹当时就一巴掌扇在自己父亲脸上,骂了一声老不知羞。 兰伯见平日里还算开朗的晋冬尹忽然没了话语,连忙开口道:“冬笋啊,今日这花灯会,老爷和你爷爷都不出面,你可得趁此机会好好表现。” “表现个甚?!生而为晋家子孙,这一世就当是进了樊笼,可有出得去的机会?如果有,我倒还真要好好表现一番。”晋冬尹不顾言语之中的大逆不道,反而转身逗弄那黄花儿。 “公子可要再加些香料?”双膝跪地的小环一边侍弄着那颇为稀有的魑纹三足香炉,一边秋水般的眸子看向正在走神发呆的晋冬尹。 “加。”身着玄色华服的晋家长孙挥了挥手。 “唉,公子啊,您别嫌老奴多嘴。当年老爷那般做法实在是逼不得已,公子年少,还不懂得经商之苦之难,老爷那也是身不由己的。”兰伯深知这位的脾气,稍稍坐近了一些,好像这样晋冬尹就会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经商苦经商累,你们呢就知道用这几句话搪塞。经商所为何?难道不是为了家中人么?”晋冬尹哼了一声,掀开车帘。 兰伯闭口不语。 此时伊尹桥已经是人满为患的场景,哪怕是这逐阳城第一大族顶着斗大个“晋”字的马车,也是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这晋家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商铺。晋冬尹正要下马车,眼神却凝滞在那尹水之旁。 一袭黄衫裹狐裘,眉眼之间还有些天真调皮,那粉嫩小脸,仿佛一掐便会迸溅出水来。 晋冬尹忽的一笑,从晋家的商铺之内挑了个跟那黄衫少女一般的带着大号“晋”字的方章花灯,抬腿便走,“兰伯,跟我走。” “诶。”须发尽白的兰伯应了声,低着头走在晋冬尹身后。 站在白石栏杆旁的黄连见着那船上的黑衣男子,心中顿时乐开了花,连手上的花灯都忘了去放下。 “公子!我在这里!”黄连开始上蹿下跳,惹得秦方捂了把脸。 “知道了!”秦方嘴角的笑意淡去,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乐意充当摇橹匠的家伙。 鬼哭白衣。 面上覆着流泪鬼脸,白衣人腿脚陡然发力踢向船尾,随即一跃跳入江中。 “你得记住你说过的话。” 秦方转身背起书箱,在船头接近白石栏杆之时一步腾空,踩了三步便翻身倒入黄连怀中。 小黄连脸色泛红,急声道:“公子!” 秦方嘿嘿一笑,说了句没事的话,顺带蹭了蹭小丫头的胸脯。 黄连不语,却早已是连脖子都红透了。 “无耻淫贼!” 秦方正要起身,却见一黑衣华服公子模样的家伙冲了过来。 晋冬尹怒火中烧,心中大骂:你这浪荡子,以为仗着那张女子相的脸便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了?! 晋冬尹暴喝一声,迅疾出拳,就要将那只会耍些花拳绣腿的家伙给砸到尹水之中去! 却见对面身着单薄黑衣的男子缓缓伸出手。 两拳相对。 晋冬尹只觉一阵手麻,好似撞上一口坚不可摧的大石,不住地甩手吃痛。 “兰伯,给我拦住这淫贼!”晋冬尹一声令下,老者虽须发尽白,却也身形矫健,对面收拳的秦方掂量了一番,大概是二品之类。 老者从人群之中一跃而入,开口却说了句让晋冬尹发蒙的话: “我家公子不太懂事,还望前辈海涵,不要跟他计较。” “前辈,呃,这句话听着舒服,前辈我年方十六。”秦方看了一眼黄连,后者正朝着那来路不明的公子哥面露怒色,突然被秦方搂进怀里。 黄连嘤咛一声,不再挣扎。 老者拱手作揖道:“前辈说笑了。” “得了,回去吧。”秦方朝着二师娘点头示意,抱着一直以丫鬟自居的黄连分开人群走了出去。 等到一行四人都没了背影,晋冬尹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道:“兰伯,你叫那淫贼啥名字?” “公子,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莽撞了。江湖之上,有些武功奇高的前辈人士偏偏喜欢用这一副年轻后生的面相,有的是驻颜有术比方说那前辈身旁那位美妇人;而有的便是做的面皮戴在自己脸上。公子自幼跟随老夫习武,您那一膀子力气我还是很清楚的,那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你打得倒飞而出,显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后生小辈。”兰伯扶起手臂酸麻不止的黑色华服公子,往晋家商铺而去。 ———— 到了拂袖宫五层,秦方将满脸娇羞的黄连放下,后者还呆呆地不挪地。 “怎么的?被本公子吃豆腐吃上瘾了?等一会儿公子我好好跟你磨磨豆腐!”秦方两手叉腰,面露“色相”地道。 小丫头哪里经得起这般挑逗,一个转身就跑的没影了。 至于一直就与三人保持着距离的刘圆圆,秦方没有去理会,轻笑着揽过二师娘的纤腰,两人一同走进北房。 远处的刘圆圆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心中惊讶无可复加! “白日宣淫,这秦方竟然与他师娘搞在一块!真是不知羞耻!” 秦方一脚把房门关上,随即一下扑倒在桌旁,口中略有鲜红色。 二师娘见状扶起嘴角溢出鲜血的宝贝徒弟,怒声道:“你这娃娃!强撑个什么!” “不撑住了,怕那小童子再来个舍身偷袭,无人能挡。”秦方呵气吐气一番,总算止住了伤势。 “你这伤,是方才那晋家小子那一拳弄的?”二师娘疑惑不解,这小子虽说有些力气,却也不大可能将秦方一拳重伤。 “自然不是。相信师娘您也看见了那船夫吧,正是那鬼面白衣人。”秦方面色舒缓下来,娓娓道来: “当日我上伏魔,三剑凌驾白玉台,一剑生生削去那杨宗澜一臂,这件事想必您早已知道。随后在洛阳城见了戴叔之后,便一步未停地赶来逐阳,转身便遇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儿,被他一掌打陷了胸膛,所幸被李无锋所救。事后便是多亏了北魏神医的逆天医术这才堪堪恢复。没想到啊,再临来之时遇见这么个煞神。”秦方摸了摸胸口,依旧记得那白衣人的霸道一掌。 二师娘从桌子下暗格抽出一卷密信,眼神阴翳道:“他是公子白。” “公子白是何人?” “暂时还不知。只知道他在边境之上一掌四十丈,还有就是有人白衣鬼面杀尽了当年六国乱战之时的一些官宦世家,连个小孩都未曾放过。” “嘿,这样想来,我这一掌挨得不亏?啧啧,一掌四十丈呐!”秦方脸上阴云一扫而光,揩去嘴角血迹,笑得有些得意。至于他心里是不是一样高兴,鬼知道。 秦方笑完了,朝着二师娘苦脸道:“我如今算是真废了。” “你不还有一身金刚体魄的么?”二师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皓齿。 秦方尴尬地摸了摸头,“呃,这您都知道了。” “好了,你这小子也不必撒娇了,师娘自会帮你想办法。” 看着秦方悄悄溜出门,二师娘起身来到那一方檀木书桌前,咬牙切齿。 “李家老儿,你是想再被刘伶劈上一剑么!” 书桌之上,一封拆开的密信,玉版信纸上,是龙蛇盘踞的戴国公手书。 ———— 小丫头脱下了那一身火热的狐裘,倒在床上满脸通红、心头乱跳。 被公子抱着好热啊!可就是舍不得抛下那一怀火热,就好像是飞蛾非得要扑了火一般。 小黄连想到自家公子的作为,眼神迷离地道:“公子真会来么?” “那是自然!”门口传来一声大喊,接着那被骂作淫贼的公子便走了进来。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心急?连门都不拴上,这要是哪个采花大盗要非礼了你怎么办?”秦方一屁股坐到床边。 “啊”! 黄连先是惊叫一声,接着便发觉公子话中有话,拿着被窝捂了脑袋。 秦方低头掀开绣上了金纹的被子,捏了捏那张许久不见的粉脸。 “吱呀” 窗户被一下推开,一个蒙着脸的脑袋探了进来,见着两人身体缠绵,黑衣人歉声道:“不好意思前辈,打扰您了。” 秦方抬起头,顿时哭笑不得。 “前辈能收留我么?”那曾经骂了秦方无耻淫贼的声音又小声一句。 秦方尽量板着脸,装着那狗屁的高人风范,“你叫啥名字?快下来。” “小,小子晋冬尹。” 那给全身黑衣遮得一丝不露的家伙颤颤巍巍爬了进来,对着窗棂下方的运起内力支撑自己的皓首官家挥了挥手,道了声再见。 早就问过了二师娘这家伙名字的秦方张口道:“冬笋。” 晋冬尹懵了一阵,随即就双膝跪地答应道:“诶!” ———— 却说花灯会后的晋冬尹回到家不久,便被自己老爹晋摩诃给叫到了书房,大声训斥了一顿,无非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些话。 晋冬尹其实早已听得厌烦,与父亲大人顶了一句嘴之后便不禁想起今日遇见的那位前辈。 晋冬尹在晋府之中走了个折角,来到老管家兰伯的房间。 晋冬尹未来的及叩响门扉,便一下扑倒在地。 “兰伯,您也知道,我志在江湖而不在这晋家商铺,求您放我离家!” 老者连忙扶起这位晋家长孙,两人沉默相对许久之后,老者叹了一声。 晋冬尹见状面露喜色。 “公子要真想出去闯荡一番也可,不过还是得记着回家啊。去那位前辈那里吧,老夫带你去。”兰伯扶了一把腰,也服了一声老。 晋府掌灯之时,两道人影自后门掠出,直奔拂袖宫。 得知原委的秦方不禁一下笑出了声。 这年代还有离家出走的贵公子?! “要跟我走,容易。”秦方伸出三根手指,“一,你以后不再叫晋冬尹,而是要叫‘冬笋’;二,不许走进小黄连三步之内;三,叫她嫂子。” 晋冬尹出人意料地全部答应下来,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就大喊一声: “嫂子在上,受小弟一拜!” 第十六章 三千浮世录,化作酒旗风 大唐永安城,万人空巷。 文武朱雀街,何至千万声恭送。 在城楼那一袭正黄龙袍的凝视之下,白衣僧人托着钵盂往西而去。 一大早,逐阳城门大开,就有一辆马车飞奔而出。车内布置再简单不过,没有金银饰品,也无草木花卉之类。 秦方换上白衣,更显眉心深沉之色。黄连刘圆圆分坐两旁,不过是黄连靠着秦方近了些许。而赶车的马夫,却是早已买了十多身粗糙布衣的晋家长孙,不对,是“冬笋”。 算是那一晚的好事被这个吃饱了撑的要离家出走的晋家长孙给破坏了个一干二净,黄连心中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至少从此事来看,自家公子并不像那刘家公主说的那般食色饥渴;至于心忧,也就是姑娘们最为担心的事罢了,心上人是否对自己无半点好感? 不然那一晚就不会以这对大老爷们凑合一间拂袖宫南房而告终了。 女孩子家家的心思,大多有些许矛盾,以至于那片衣角到现在还在小丫头手中被蹂躏着。 黄连抬头看向一袭潇洒白衣再也不背书箱的公子。 秦方心有所感,歪着头瞥了一眼,见后者猛然缩回头去,就继续梳理这段时间的遭遇。 有道是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秦方细数了一番方才体内勉强运行的气机,如今一身三百六的窍穴,仅仅剩下被二师娘强行运功修补的尾闾和上下丹田三窍,勉强能行个周天。 不过,秦方之所以能保持住这三个窍穴不自行溃散,还是要多亏了当年赌棋的老头子强迫他修行的“呵气诀”。每次按照呵气诀的轨迹运行气机,都会觉得被这道气机强行浸润了的窍穴会有一种痛感,秦方不禁大喜:这是要恢复的征兆! 只要每日吞吐收纳,这三百六的窍穴被完全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尽管二师娘说这个过程没个三四十年完不成。毕竟是个世外之人,秦方的心性较之他人要乐天得多,只要有希望就成,管他要多久,能有一个是一个。 如今杀性与剑气并盛的杀鹿剑被交付给了二师娘,自己也就只有这么一把取经了。秦方伸出较之黄连都要白皙两分的右手,猛然握上取经剑的剑柄。 毫无反应。哪怕是一丝剑气都未曾泄露。 秦方伸出手摸向剑锋,竟是连一丝一毫的锋锐都不显,反而感觉是在抚摩着一块清寒美玉一般,如此柔腻之感,让秦方不得不怀疑这剑到底能不能杀得了人。 “你这玄铁疙瘩,怎么就跟那些寺庙里枯坐修禅的老和尚一般!”秦方怒声一拍取经剑,将之丢在脚下。 外头的布衣马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秦方见那在阳光之下都是一片乌黑之色的古剑,这才想起当年酒疯子将三剑交与自己之时说的那些话: “我去西天取真经,归来世间真佛陀。” ———— 官道两旁树木森森,走出马车坐在冬笋身旁。 秦方口中叼着一根方才停车歇脚是随手拔出泥地的枯草,闭上眼轻尝这本是已死之物的味道。 “冬笋啊,跟着我这么个比你还小的师父,是不是让你后悔了?” 改名冬笋的晋冬尹心里一跳,连忙扭过头来,凝视着这俊美脸庞道:“哪能呢,师父您可别赶我回家啊!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家那晋摩诃老头子整天只知道赚钱,说的好听点是养家,说的丑了,那就是守财啊。” 冬笋猛地一挥马鞭,摆正了身子,“虽说您年纪可能真的是比我小那么一点,不过也没关系的嘛。韩大官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师父你不是亲口说了么,您这伤势可以恢复,那万一恢复不过来,不还有冬笋在前面挡着么?” 秦方闻言就给了冬笋一个板栗,嘴上骂骂咧咧地道:“忘了你这家庭有几点斤两了?!你这是泥菩萨过江!是自身难保!” 冬笋嘿嘿一笑,问道:“师父,前面有个酒馆,停不停?” “停!”秦方返身将取经剑那厚布裹上。 秦方背着个布包,身后是黄连、刘圆圆,冬笋殿后。人在江湖行,表面上可以很自由散漫,可这心里头却是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破落酒馆那块都要被腐朽穿的旗门之上有一块小布,依稀可见上面的“酒”字。 江湖酒家不把名姓挂在门前,这已经是素来的惯例,秦方匆匆瞥了一眼这由木板搭建而成的酒肆,便踏步而入。 一行人占了个小桌子坐下,顿时惹来不少灼热目光。四五张桌子,在这些野路子酒馆已经是实属难得,再加上老板娘的风姿绰约,就显得这家酒馆顿时有了些许高古之意。 直接无视其他桌那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要了一小碟花生和茴香豆,秦方便从前边端来白水和一坛子酒,连连对着秦方抛媚眼的美貌女掌柜说这酒是桃花酿造,不论在大唐还是在别处,都是久负盛名,秦方一笑置之。 秦方吃酒,一把古琴一把琵琶从酒馆外大摇大摆地走入,犹如种地老汉一般的老头儿身后跟着个面容白净却有些烧伤的女娃。 秦方笑了笑,这种爷爷带孙女的事,世间真是屡见不鲜。那走投他乡的北魏神医卢春来是这般,眼下这对苦命爷孙也是这般。 秦方一下就想起那句前世背过两遍就能通篇倒背如流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如今大唐国境以内,还算得上有些清平之世的气象,可北地南疆却是一日都不曾安宁。大唐初生不久,兵力的囤集大多都仰仗着大将军柴长陵和安南王秦埕。如今安南王秦埕被穿龙袍那一位给钳制住,也就需要再来一个李家的附庸走狗,还说不定是哪一家子会投身火坑。”秦方习惯性灌上一口桃花酒,狠狠咽下。 冬笋也有样学样地来了一口,却被呛得涕泗横流,好不容易换了口气,冬笋就开始跟师父谈论起国家大事: “您说会不会是一直我家的老友钟家?晋家与胡家世代不和,说是有了世仇也不为过,不过好歹有个将门在中间。” 秦方看到那负琴老头已坐好,自背后小包袱中拿出一块惊堂木和一个大白碗。 “你就少胡思乱想了,准备听那老头儿说书吧你!” 可怜冬笋又挨了一个大板栗。 “各位英雄好汉,老头子今日在此厚着脸给大家伙说上一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也行,老头儿在此谢过!”老头子抱拳作揖,一躬身。 还真别说,这老头儿看上去衣着破烂,这说话嗓音却是格外洪亮、中气十足。 “啪!”惊堂木在那有些年头的酒桌上猛然一拍,老头儿张口便道: “今个儿老头儿不说那天下三分事,不道那六国乱世情,只说那——白衣公子三剑上流云!” 秦方闻言心中一跳,随即笑了笑。秦方虽不擅长望气看相,却也能知道,老头子就是个普通老头罢了。 “老头快讲快讲!这事咱们哥几个也略有耳闻,只想再听得详细些!”那隔桌的几个大汉顿时拍了拍桌子喊道。貌美的老板娘秀眉微皱,心中自有思量。 “几位英雄莫着急!且听老头儿慢慢道来。”老头吞了口口水,继而朗声道: “伏魔山上香客甚重,那流云顶也是人烟寥寥稀少得很。这道教祖庭,出了名的不近人情!白衣书生上流云,只为寻仇。……满山香客只见一袭白衣如龙,自山脚下直掠伏魔山流云顶,随即三道干天剑气,直插白玉台,便听那书生一声吼:‘特来流云顶问道!’” 老头儿说了一句以后,便已是满面红光,连带着那几位汉子跟老板娘都受了些感染,跟着激动起来。甚至大汉之中的一个,此时已是大呼精彩。 “伏魔山,的确是有些趾高气扬。那人必定是伏魔山得罪了的人之一。”秦方低头喝了口酒,看着一旁如他所言听得正起劲的冬笋,摇了摇头。 心道自己上伏魔可是用了几天,那最后道达流云顶,则是用了身法,这才在几个时辰内剑插白玉台。 这说书的纯粹是为了个噱头,便说成是白龙直掠流云顶。说是不图钱财,怎么又可能真的不要呢? 小女娃手抱琵琶,自开场伊始,一旁老头儿说到精彩处,便是铁马冰河般的铮铮作响,只见那女娃悄然变形的手指有几处伤疤,秦方只心疼这个。 “却道那白衣书生硬接杨宗澜‘一剑起天澜’,给杨宗澜打退了数步,不愧是‘剑道新秀’呐!”老头儿环顾一眼众人神情,急忙说道:“任你杨宗澜的剑起天澜,白衣书生步步踏出便是寸寸逼近!书生一剑惊天而起,将那白玉台分作两半,剑指伏魔山祖师像!”老头儿说到这,停顿一番,暗示还想听下去,就得颇费些银钱。 “老头快讲快讲!”那些个汉子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连忙放入那女娃身前的大碗之中。 秦方拉了拉意犹未尽的冬笋,黄连也跟着起身,刘圆圆起身沉默不语。 “去,给人家女娃。”秦方从腰间钱袋中拿出个银角子,递给满脸通红的冬笋。 冬笋应了一声,便屁颠屁颠地一个箭步跑了过去,把银角子放进碗里,背对着眼睛水灵的小女娃,潇洒离去。 老头儿神色平常。 秦方等人上了马车,酒馆内再次响起一声声的声如洪钟。 秦方坐在外面,口中嘀嘀咕咕。 冬笋贴近了听,只听见白衣负剑的师父道: “世间几多事,付与说书人?三千浮世录,化作酒旗风。” 第十七章 梵天寺罗刹 “师父,咱们接下来就要进入西蜀之地了。”布衣加身的冬笋赶着马车,心情激荡。 如今咱也是走了这么长的路的人了,虽说比起家里那些个老头子还算不得什么,可较之以前待在晋家府门之内过着金丝雀一般的生活,还是有了大大的长进! 秦方听到这句话不禁松了口气,这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剑南道,只是不知那益州“洞玄陈家”残余香火会在何处隐姓埋名呢? 秦方心里有些打鼓。此行原本就是往西梁而去,如今前往剑南道也算得上是顺路,前前后后遇见的一些个“高手”,不是下三滥的地痞流氓就是隐世不出的金刚指玄,是极度的两极分化。对了,还有那返璞归真的天人稚童,实力更是凌驾于自己之上,这要是这小娃娃趁着自己伤重再补上一刀,那可就不是一身金刚体魄可以匹敌的了,哪怕是一百个金刚体魄的武夫叠堆起来,估计都得被他那双嫩白小手给一手撕烂了去! “传闻天人可元神出窍,比之陆地神仙还犹有过之。不入天门便不入天门,想入天门便可一步登仙。这老家伙来个羽化登仙多好?!偏偏要在人间逗留。切莫教我秦方修炼成陆地神仙,否则定叫你这老不知耻的老乌龟给神格破碎!”秦方心中愤愤然,脑中却是清明无比。 如今呵气诀的功效已稳定下来,不出意外下个月便可恢复一窍,到时候就可以真正提起这把取经了。只不过,到今天秦方都没弄懂的是,这么个无锋之剑,要怎么杀人?靠着这把剑的重量么? 取经剑重约四十余斤,除非从九天之上投掷而下,方才有可能将一金刚武夫给重创。不像秦方前世看的小说之中的玄铁重剑,有八八六十四斤。 话是这么说,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到了秦方这里,耍剑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这么一来,杀人还成了一个奢望。 “公子白……”秦方摸了一把胸口,白衣包裹的胸膛之上,有着个精巧的青面獠牙的鬼。在尹水江心那一掌,不仅是重创了身负卢春来秘药成就的金刚体的秦方,更是在他胸口留下了这个鬼头烙印。 这烙印每逢天降大雨便会有一种灼热之感,严重之时甚至会连整个右半边身体都跟着疼痛。秦方也怒声问过那白衣鬼面,后者只道是让秦方切莫忘了约定,这才下的鬼头烙印。 秦方笑了笑。 卢春来不愧是北魏神医,将秦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赠了他一身金刚体魄。 “赶紧去了西梁,然后与那公子白一道去龙泉谷吧。”秦方倒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黄连怀里,却是一下便入了梦。 益州之地,自古地肥而人杰,大汉之前有刘家在此发迹,一路攀龙附凤最后直达皇室宗亲之位,着实让世人敬仰。 前有大汉卧龙诸葛出山,后有大唐名将柴长陵如日中天,久而久之,如今隶属大唐“道州县”行政区划中剑南道的益州,也就成了众多文人墨客云集之所,有“九亭断答”,三年一次。 秦方在益州城下了马车,自路人口中得知两日之后有九亭断答,摇了摇头便不作理会,倒是一路上都没说过什么话的小哑巴对这么个颇有雅趣的玩乐游戏很是在意,破天荒跟秦方说了一句话。 “我要去看九亭断答。” 秦方也不回头,只是笑笑:“嘿,不去。” 刘圆圆顿时气结,“你这人,肚里没些墨水,却好那文弱书生打扮!真是表里不一!” 秦方牵着黄连穿过熙熙攘攘人群,坐在冬笋预定好了的酒楼之内,只是嗤笑一声。 “你可知江南道有小儿五岁填诗、张口成句?!你可知江南道有稚童七岁开窍便一口圣人言?!”秦方慢慢下筷,一边却是跟这眼高于顶的妮子说道说道。 刘圆圆狠狠咬了一口肥鸡腿,大声道:“那也不会是你!” 秦方却不再多言,只是闷头吃饭,“是,也不是。” 秦方当年的的确确是倚仗了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五岁出口成章算是意外;七岁开窍说世间圣人,才算是真正的借了后人的钻研,一句“孔圣人当万古流芳”,让粗鄙不堪的老头都点头称是。 冬笋看着这冰美人大口吃鸡的模样,心中难免一阵恶寒。我说你这挺漂亮的一个姑娘家,吃东西怎的就这般不讲究?还流了一嘴的油! 冬笋往秦方这边挪了挪长凳。 秦方故意用筷子砸了一下小哑巴,“冬笋别怕,人家西梁人都是这么吃的饭。没办法,民风剽悍呐。” 那西梁贵胄只是怒哼。 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走在益州城内,泱泱大街人流不止,僧人逢人路过便停,等人走了,方才缓步前行。一步一步又一步,步步稳健如老牛。 这次僧人未曾见人便停下,抬起头看向那街边酒楼,灼灼日光之下,那僧人外露的面皮以及手掌,竟是黑如煤炭,一双黄绿之色的眼瞳,则更是显得如妖魔一般的不凡。 僧人双手合十,转身朝向酒楼中那位正对自己的白衣书生。 “秦施主命格破损,黑气缠身,实乃大凶之兆。若随贫僧出家修行,可保施主二十年性命无忧。” 秦方自然是早就见到了这浑身都透露着古怪的大和尚,尤其是在见到那双黄绿眼睛以后,就更是心中不安。 “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人世间不过短短数十年,我过数年已然知足。只是,不知圣僧出家何处?” 大和尚略微低眉,缓缓道: “不敢当圣字。贫僧罗刹,出家于梵天。” “可是那传自西域的梵天寺?堂堂十二天之中的罗刹天落户于同为十二天的梵天,那圣僧可真算得上是寄人篱下了。不过呢,小生素来喜好礼佛念经,但一介凡根未泯,不敢打搅了那方佛门清净地。”秦方目睹着冬笋从酒馆后院马车下抽出那把精钢大刀,右手中指也轻抚身后狭长布包。 “贫僧有数法,可教与施主,用来断绝尘念。”大和尚双手再合十。 秦方起身,冬笋抽刀。 跟着二品高手兰伯修行了差不多二十几年,冬笋抽刀术也是被锤炼得可达炉火纯青之境。一抽刀可断水,二抽刀可开山。讲的就是势大力沉且有渐重之势。 两刀劈在大和尚那黑不溜秋的光头之上,皆是被诡异神力给滑将开来,这让冬笋很是不解。 “冬笋回来,那家伙是一品金刚境!”秦方快步走出酒馆,一把就把懵了头的冬笋甩进了酒楼。 秦方走到当街中间,全然不顾不远处看火光的路人张口便道:“圣僧不如卖个几斤几两佛法精义与小生?也算是为小生解惑。” “贫僧愚钝,未曾有什么佛法精义可供贩卖,只有了结尘缘之法可传。”不知是因为法号为罗刹还是怎么的,和尚就连做的菩萨低眉相都显得很是凶猛。 “那圣僧可以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了。”秦方握住取经剑柄抽离出布包,反身一抽便生生打在那“寄人篱下”的罗刹身上。 秦方抬腿七步,一步一剑,抽在那黑脸碧眼的和尚身上,和尚大红袈裟如同灌满了风,鼓荡不止。 最后一剑抽在脑门之上,罗刹这才被秦方一剑抽飞直直钉入对面人家墙壁之中。 “贫僧还会再回来的,还望施主有些耐心。”罗刹僧人艰难从墙壁之中爬出,把那一大家子给吓得白日见了鬼一般的惊恐,黑脸和尚留下一句话便飘然东行。 秦方反手握住取经剑,施施然在众人惊诧眼神里走进酒楼,仿佛刚才猛抽金刚境的是另有其人一般。 “师父好生生猛!把那黑脸的秃驴给一剑抽飞!”冬笋返回马车,把大刀藏好。 秦方无奈一笑,“谁知道这玄铁疙瘩是这么个使用法,看上去如此鲁莽愚笨的办法竟也能把一介堂堂金刚体魄给抽进了墙壁?!” 难不成还是与这取经剑的特性有关?专治不务正业的秃驴和尚?! 秦方想不出来,也就不想了,这是从前世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 就在秦方跟小哑巴筷上交锋争抢那一盘字鸡肉之时,无人见到那被主人骂作“玄铁疙瘩”的黑剑之上有一道金芒闪过。 酒足饭饱之后,秦方等人跟掌柜的问了一番九亭断答的相关事宜,便往益州城郊行去。 一路上文人墨客甚重,秦方背着个布包,冬笋则是百无聊赖地抓着那一头被秦方强迫剪短了的头发,黄连走在身后,反而是刘圆圆走在最前面。 “这九亭断答乃是山中盛会,益州城外有豪宅一座,宅中有九座假山,每座山峰之上便有一凉亭。九亭以蜿蜒溪水作结,有一条能有九九八十一番变化的溪水,如此手笔实属惊人啊。”秦方得知这九亭来源,便不自觉要大叹一声,何其之像当年曲水流觞会! “哼,你这只知舞刀弄剑的武夫怎么会明白文人雅趣?”刘圆圆手上拿着一本花了她几两银子买来的《九亭杂论》,嘴上尽是对秦方的挖苦嘲讽。 秦方今日听得多了,索性也就不计较了,只是撇撇嘴,看着前方。 只见城郊数百人如蜂如潮,一齐涌向那偌大豪宅。有白衣、有青衣,也有黑衣,数百人大多标准书生打扮,背着行囊或是书箱。 “这要是让那李家天子见着了,少不得又得来上一句‘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的狷狂话语啊……”秦方爽朗大笑一声,也带着众人插入人潮之中。 第十八章 洒一路黄纸,答九亭青云(上) 门是斑驳小木门槛,可道却平常人家百年。 益州城是有“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这么一句话的夸赞,但不是这天府之国中每一家一户都有这份福气消受得了这声名气动地。 陈野望如常日一般背了一筐柴,从后山上缓缓下来。 陈野望及冠数年,如今已然是个二十五出头的小伙,却仍旧没有讨上老婆。这倒不是别家闺女都瞧不上他这天天砍柴抓鱼的樵夫,要说起来,咱生得也是相貌堂堂,这喜欢他陈野望的女子还能算到邻村去!可耐不住他一句话: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最终,也就只有那么个瞎了眼的邻居妹儿还不死心地守在他身旁,每日给他送茶水饭食。 陈野望一步一颠地悠然下山,在蜿蜒山脚下见得了那身着蓝衫坐在那一块“守约石”上一动不动的盲女子,欣然一笑。 “彩儿又是这么早就来了么?”陈野望放下那一筐柴,满头大汗却仿佛丝毫不知。 彩儿虽是眼盲,但对“眼前”这有总角之交的男子习惯还是熟悉得很,掏出泛了白的手帕擦去那一脑门子的汗,“野望哥,听我娘说有些个官家模样的人到了你家门口,嚷嚷着要进去呢。” “果真?!”陈野望揉了揉眼睛,一手提起柴筐子,一手抓着饭碗,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盲女彩儿闻言一怔,竟是一下抽泣起来,泪流不止。 “娘说的是真的……你们男人为了个功名,真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么?” 陈家老宅子里,陈老太爷和女儿陈喻雅站在堂屋之内,只不过老太爷子面色平静,而陈喻雅则是隐隐间有怒色。 堂屋正对那一方,有一行三人踏过斑驳门槛而入,为首一人甚至还不小心给这老树做的木头梆子磕了一下。 “陈老太爷别来无恙啊!”为首的那人青衣书生模样,手执折扇,便是一副出尘美男子相貌,身后两名青衣随从则是相貌平平,可谓泯然众人,只言片语不发。 “还好还好。秦二殿下这是好不容易得了空来,陈家可不好得寸进尺,叫殿下问安。”陈老太爷起身迎过去,身后陈喻雅咬了三番嘴唇,也跟着迎了出去。 这位秦二殿下却是“剑走偏锋”,横向一步,硬是让两人扑了个空,“不知陈家功名如今值几钱?” 秦二殿下拂衣,坐在堂屋首位唯一一张太师椅子上。 陈家功名如今值几钱? 这话落在陈喻雅耳中尚可过去,可要是落在了陈老爷子耳中,那便是有如九天雷震一般,振聋发聩。 陈家被大唐一个江湖下马威成了祭旗的那一刀,在当时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江湖庙堂间一场轩然大波。堂堂“洞玄”陈家,原本有数百人的山庄被付之一炬,连门下弟子都被尽数抄斩,若不是那六国文士戴竹引出声劝说安南王,怕是早就断了香火。 老爷子叹了一声缘由因果有循环,如今要还债。 “小小陈家,如今也就不再奢望有什么功名可捞了,安分点总是好的。”老爷子走到偏处,颤颤巍巍坐下,这才显得颓然老叟矣。 “你这老匹夫是在要我安分些?!”被称作“秦二殿下”的青衣书生眼中厉芒一闪,折扇上的墨点楷字顿时杀气四溢。 陈老爷子浑身哆嗦一下,拱手道:“草民不敢。” “今日路过,乘兴而来。明日便要去赴那“九亭断答”,也就不与你这老家伙磨叽,本殿下王府等着。”说完青衣书生起身正要走出门槛,又拿折扇在陈老爷子肩上拍了拍,便领着其余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两人轻笑出了陈宅。 陈喻雅连忙走到老父亲身旁,只见他头颅低垂,呕吐出一滩鲜血。 “你们秦家欺人太甚!”陈喻雅怒声嘶吼一阵,便是不禁泪流满面。 那一年的江湖下马威,自家年轻的男人被那安南王一刀斩落马下,身首分家。如今自家老父,也被那秦家小儿给气得口吐鲜血,这不算仇,何事算得上仇?! 此仇可堪比天高! “小雅子。” 听到顿时形容枯槁的父亲的一声呼喊,陈喻雅连忙抓紧了那一双老手。 “小雅子,叫野望明日也去那九亭断答。就说陈家永世不得入仕的族规没了。”说完陈老爷子便靠着亲生骨肉的纤瘦肩膀慢慢地不再说话,脑袋也开始缓缓下滑。 “爹!爹你别吓女儿!野望还没回呢!说什么你都得亲自见他一面呐!”陈喻雅扶着父亲,感觉这个一肩挑了陈家百年的枯瘦老人是如此沉重,如山一般难以扛起。 微微关上的大门被一手提柴筐一手抓饭碗的樵夫一脚踢开,只见着娘亲泪流,爷爷咽气。 “娘!”陈野望一个飞扑,便跪倒在陈老爷子身前,低头重重三叩首。 “爷爷你放心,孩儿定为你报仇!”说罢陈野望起身便要去往厨房把那硕大杀猪刀取来,却被娘亲一手拦下。 陈喻雅强掩泪水,厉声道:“你爷爷说了,要你明日去赴那九亭断答。从此往后,陈家不入仕这一条族规,也就作废了。” 陈野望闻言静立三刻。 三刻之后,便又复跪下,又是三个响头。陈野望黑着脸起身,肩扛嘴角残余鲜血的陈老爷子,一步一步往后山上行去。 好不容易摸索着下了山的彩儿从村里人口中问到,野望哥下午又上山去了,头一次把陈老爷子扛了上去,第二次把陈老爷子守了几十年的那一口大红朱漆的棺材也给运了上去。全程未曾向路过任何一人要求出手帮忙,偶尔几个见着陈家小子累就要主动帮忙的,也被他婉拒。 ———— 秦方来到这名为“文园”的宅子之中已有数个时辰,一番逛荡,眼下东方已出鱼肚白,紫气渐盛,便有数十人结伴而行往那假山群落行去。 秦方朝身后招了招手,冬笋一脸神色凝重,来到秦方身旁。东张西望,如临大敌。 秦方骂了一声瞧你这出息,几下就了拍醒在豪宅厢房之内酣睡的两女。 黄连刘圆圆两女醒来皆是急忙当着众人面查看了身上一番衣裳,只不过是黄连有些闷闷不乐,而另一人则是松了口气。 秦方两女这不约而同的行为被逗乐了,摆了摆手道:“不会动你们的,莫要瞎想了。” 一向与秦方不和的刘圆圆一如昨日地顶嘴道:“量你也不敢!” 秦方懒得回答这有些狂想癔症的女娃娃,背上狭长布包中的取经剑,与冬笋并肩推门而出。 豪宅中空厢房无数,这几日好似有人刻意精心打扫过,哪怕是屋檐下都是纤尘不染,对于这莫名豪宅的主人,秦方也就更多了几分敬畏。 九座假山,位于豪宅后半部分,以九字真言命名,分别为“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山上各有一凉亭,也是对应名字。 秦方行至那高过十余丈的假山之下,这才发现假山之上已是青白满亭,不由得暗道这些文人好心性,这感情是一晚上没睡就早早跑来占位子了?!甚至还有一来就住在里面的“高人”?着实令人难以理喻。 “这番光景,怎么就这么像高考呢?”秦方又苦笑一番,挥去那前世影子。 好不容易凭借轻功“一步七尺”挤上了“者字亭”,这才发现恰好每亭有九个座位,如今还剩下四个。秦方四人同时坐下,顿时后来的那些清谈文士皆是一阵长吁短叹,甚至有几个不长眼的都要有撸起袖管干架的模样!脑袋机灵的,跑得快的,一下就往下一座假山飞奔而去。只剩下一些还不死心的所谓俊彦还留在原地,但见了那布衣汉子挥舞得虎虎生风的手中大刀,便一蔫也跟着下了山。 秦方学着当年那人在永安城头的模样,站直身形往远处眺望。人潮好似自朝阳而起,有如水银泻地的青白黑三色衣如三股洪流,直冲而来。 秦方清清嗓子刚要学一声“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却见一个樵夫打扮的年轻人背了一筐柴,在人流之末走了过来。 樵夫手中抓一大把黄纸钱,背后一筐子柴中也塞了不少,自文园豪宅之外一路洒来。 第十九章 洒一路黄纸,答九亭青云(下) 夜凉如冰水,矮小个子的身影走到那座本无名却被一不知名的人冠名“文园”的豪宅大院之前。 少年探出头往里瞧了瞧,眉眼间尽是小心。人都说这文园未到九亭之时无人居住,甚至连流浪汉都能进园长住。不过,到了九亭断答之时自然是要被怒气冲冲的仆人赶出去的就是了。 抹了抹一额头的汗水,待了差不多三刻钟,见园内连丝毫动静都无,少年把身后一筐柴轻轻放下,缩起手踮起脚钻进了在家中人以为禁区,自己却奉之若神明的有着九座亭子的大园。 “晚上的文园可真是冷清呢。”少年朝手心呵了一大口热气,脚步却开始矫健迅疾起来。 少年远远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尽管大多数时候都被爷爷揪着耳朵一路从这益州郊外揪回后山,少年仍是心不死。如今等到亲身进了这文园,少年这才开始有些后悔起来,当初怎么就不在走近一些,那样不就可以看得清楚得多?何须眼下这般两眼一抹黑! 本就颤颤巍巍的身子走在漆黑青石板路面上,被什么给勾了一脚,少年连忙用手撑着地,这才避免了一场“横祸”。 少年夜间视力还算好,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三更半夜进文园,翻身一看那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只臭鞋?! 还有,一条瘦得像竹竿却也脏得如泥铸的似的腿露在外面,整个人却躲在厢房墙角下。 “是个乞丐啊,保不齐得是个老人家。莫怪莫怪啊,小子不熟得路,可别伤着了您。”少年抬腿绕着弯走。 “你这娃娃当真是要去爬山观亭?!” 一声厉喝,如家中老太爷的那一口怒骂,让少年顿时双腿打怵,连一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去,背心透凉透凉的。 这一下就把小小少年给吓得双手抱头,口中大喊道:“野望再也不敢了,爷爷别打!” 乞丐一般的老头子小跑了过来,用那只脏兮兮还带着泥灰的干枯手指两指一并,就给少年把嘴巴夹得严严实实的,任他怎么挣扎都是挣脱不开。 “你这娃娃别出声!真得把你爷爷给引来才死心不成!”老乞丐明明声音比这少年的还要大, 少年闻言连忙闭嘴,也不管一嘴巴灰又咸又苦又涩,停下摇头的动作,也不再呜呜作声。 老乞丐欣慰一笑,漫漫黑夜之中露出的那一口大白牙,就像天上星星一般的闪亮,少年被松开嘴便伸出小手一把捂住眼睛。 “你就说,想不想去?”老乞丐一屁股又坐在地上,双腿作出个十分不风流反而下流的箕形。 见这老乞丐也没什么非常之处,少年也就壮起了胆子,点头闷声道: “嗯。” 不料那老乞丐十分赖皮地用右手遮着耳朵,还一边摇头道:“你说啥,老夫没听到!” 少年好像也被急出了火气,一声大叫便响彻整个文园:“我说想去看九亭!” 老乞丐复又作欣慰状:“诶,这就对了嘛。” “走,老夫带你这娃娃去看看!”不由少年分说,老乞丐一把把他背在背上,一边脚下打着拍子,嘴上还哼着一句有的没的古怪调子。 “真能去?” “怎么不能?!老夫要去何处,有谁人敢拦住?又有谁人能拦得住?!放心,这烂院子也就你们这些不懂世事的家伙才会欢喜,老夫这双泥腿子可跑了他个遍!” 看着一身脏污的老乞丐嘴上吹牛皮吹得厉害,少年只是一声切。 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太多了,记得最为清楚的两件事,一件就是在两人在老乞丐口中所言的“者字亭”倒数着第四个蒲团上那老乞丐微笑这徒手砸烂的青石板刻了个“陈野望座”,另外一件,就是老乞丐把自己送出文园大门,被一脸怒气冲冲脸色由红入紫的老太爷一手给揪着耳朵揪回了家。 昔日少年如今却是樵夫的汉子背了一筐柴,手中黄纸直洒者字亭下。 樵夫张头仰望东方天际,口中喃喃道:“老爷子!小子我这耳朵还等着你来揪呢!真是老疼老疼了。” 抬起脚用脚上布鞋拧了拧地上留下的要被老爷子骂个不争气的泪滴,樵夫拍了拍手,抹了一把脸,便是前所未有过的昂首挺胸。 樵夫走进者字亭,朝着那一身白衣的公子微微躬身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这位置在下预定了。” 周围众人一下尽皆哗然,你这么个樵夫不去砍柴,来这文园雅处做什么文士清谈风流呢?甚至有两个青衣书生都开始大骂那看门的人是怎么看的门,这么个鲁莽汉子也能进得来文园?都瞎了眼么! 心中只道那背着狭长布包的白衣公子肯定不是个好惹的货,往好处想,顶多一顿胖揍,往坏处想,这樵夫没了命也实属正常! 这就叫天生的性命卑微! “哦?是吗。抱歉哈,小生之前不知道。”白衣书生起身,还一只手扶着身着粗鄙布衣的樵夫入座。 众人瞠目结舌。 那两身青衣交头接耳道:“这人哪家公子?怎的脑子坏了?” 樵夫陈野望略微错愕,便半推半就地盘腿坐下。坐了一阵,可能是又嫌弃这般姿势不甚舒畅,便换作两腿箕踞。 周围文士皆是面露鄙夷,纷纷转过身去说着:“好生无礼。” “这九亭断答本就没有规定这般坐姿,兄弟大可不必在意。”白衣书生拍了拍手笑道。 陈野望回了句那是自然了,便转过头去直面亭外曲水流觞。 众文士又是一句腹诽,狂妄自大无礼至极。 白衣书生也就乐得无聊一般,在一旁栏杆上靠着,俯视这偌大文园。 豪门养士,自春秋以来便有之。大名鼎鼎庄周夫子,当年也是楚威王手下一名士。虽说庄夫子自己为自由之理拒聘威王,但自威王这方面来看,他还是在养士不是? “可这文园,又是何人招募清谈士子直所?如此手笔,莫不是那李家老儿?” 秦方拍了拍栏杆,一边苦恼道想不出来啊。得,又不想了。 “稼轩公有言: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秦方转头忽略掉那一众自负清谈的文人莫名眼光,微微吟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九亭断答,断然而答。自古以来临字亭内无士子,皆是考官。答题之人只能说出与他人不同且符合题意之处,且依照每亭的九人顺次而答,但前提是亭中有人接住了那乘流水而来的酒杯。 照着秦方当初听闻的那一声惊叹来说,就是这是体力活,还是技术活! “江南道尤出清谈名士。臧术为其中集大成者,曾有一人口唾三千人的狗屁风流壮举。为人平常,一般富家翁生活,平日里不甚讲话,这张口便可倾覆半个盛唐。实在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秦方两眼微眯,瞥向临字亭为首那满面红光的白发老翁。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此次文园九亭断答,命题为‘青云之志’,望诸位士子,悉心发挥。”白发老翁臧术如今为求正式,也换上一袭青衫,果真有几分“老当益壮”的感觉。 “我辈文士自当不辜负臧老夫子寄望!”同为一袭青衣的公子哥模样之人于兵字亭陡然起身,躬身抱拳,俊声朗朗。 臧夫子不语,捋着白须笑了笑。 众亭中士子窃窃私语。 “那老者乃是臧术臧老夫子,那俊美青衣公子哥,则是咱们益州出了名的文采斐然成章的杨林杨公子!”一些个文人开始为此而开始沾沾自喜。 一听杨公子,众人皆是一副向往神色,当真是心灵神往的境地。 杨公子揽过流水中酒杯。 “臧夫子所言极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辈文人皆当有这青云志向,扶国而匡君,我辈己任。”杨公子一杯饮下,爽朗一笑。 白头夫子笑了笑,这种奉承话,听了不少了。这小子说的也不错,是大理。 下一杯被臧老夫子身旁考官放下。 秦方粗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一步七尺而去。 斗字亭首座文士大喜,一把抓向那精致轻小而有托的木杯,眼中尽是炙热。 一只纤瘦手掌猛然出现在这文士眼前,端起木杯就跑,还不忘道了一声谢。 文士怒极,指着那白衣小贼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秦方却是微微一笑,直接就递给了那倒数第四的粗鄙樵夫。 “尝尝,听说这泉酿很是不错。” 樵夫转过头笑道:“那为何公子自己不喝?” 秦方一把塞在他手中,只是道肚子里没这个墨水,消受不起。 “好,陈野望就来吃一吃这九亭泉酿!”樵夫一声大笑,仰头一饮而尽。 只见那始作俑者背着布包的白衣书生笑着又靠在了栏杆上,僭越九亭规矩的樵夫肃然起身,张口便是: “我辈文士,所谓青云之志便是一张嘴的功夫。你可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杨林不屑一笑,刚想要起身反驳一声邪门歪理,却被臧夫子一挥手给压了回去。 白头翁笑道:“接着说。” 樵夫本就没打算轻易作罢,如此一来便打开话匣子讲了个痛快: “你可知山野小村中,有吏夜捉人?口中声声我辈如何当如何,到头来不过酸丁一个。居庙堂之高,何以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如何忧其君?这档子文人,怕是做不来。只知攀龙附凤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倒不如做这一方大厦千万间,大庇天下万姓俱欢颜!” 第二十章 一碗山水,一壶江湖 “好一个大庇天下万姓俱欢颜!”白了头的臧夫子猛然间起身,接着就是一声叫好,把身旁一众考官给吓了个不轻。 “小兄弟说的正是症结啊!”臧夫子正准备起身下山与那年轻樵夫好好来一番促膝长谈,却见那樵夫起身拂衣。 “当不起夫子言。陈野望说了一些,可以走了。”樵夫弯腰背上竹筐,追着前头听见那番话就已然抬腿而走的白衣公子而去。 “你这小子好生狂妄无礼!”杨公子见这衣着破落嘴上却刻薄无礼的乡下樵夫要走,反手就从那随身的黑板大弓里射了一箭。 樵夫却是连头都没回,一直坚实臂膀就把那只冷箭给打了回去,钉在兵字亭一根大红柱子上,杨林面红耳赤气得不行,却也不敢再造次。 行出九亭,秦方不作耽搁,一路拉着两个丫头和冬笋大步而行,虽比不上一步七尺,但也有了三四尺之多,黄连被秦方紧紧依偎着,自然感触不多,但对于刘圆圆这只知一些武功皮毛的大家闺秀来说那是可劲的难受。 一路狂奔,终于在肚里神仙翻腾之前到了益州城,秦方将两女放下,黄连脚尖一点便稳稳落地,那位西梁贵胄小姐却是踉踉跄跄几下差点没屁股蛋子上开了花,勉强稳住身形之后便对秦方一阵怒目而视。 秦方没工夫搭理这心机不小的女子,转身双手叉腰。 “喂!你个傻大个!这都到了益州城了,你还要追下去?” 挺远的地方,背着柴跑了几里地的汉子对那一见便是纨绔模样的公子哥笑了笑,“那可不?” “我这可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兄弟你!还是早些走了去吧!”秦方一反方才玩世不恭,如今这番表现却又是个老实的书生相。 满头大汗也不记得擦的樵夫拍拍胸脯又拍拍脑袋,爽朗笑道:“不消!陈野望有的是气力,有的是脑袋,何愁没饭吃?” “嘿嘿,那估计得靠兄弟你养活了。”秦方一步七尺,两腿腾踏若风,眨眼便至,带着满脸的谄媚奸笑握住了那樵夫只能砍树更能提笔的粗糙大手。 也亏得陈野望这看似五大三粗汉子一条却心细如发的“陈家余孽”笑得出来,也不显半分尴尬。 秦方伸手夺过那口中说着“使得使得”的樵夫背后柴,两人并肩而行。 “这以后啊,这筐子你背一天,然后换我背一天,咱哥俩谁也饿不死谁!”白衣背柴家布包的秦方说完,在陈樵夫胸口捶了一把。 “那是那是。”汉子只是回应大声一笑。 “得,冬笋还愣着干啥?走着!”秦方拉过一头雾水的冬笋,带着表情各一的两女走进了益阳城。 辗转几番周折,在益州城一家还算上有些豪华的旅馆住下,秦方这才一下平躺在床上来了个深呼吸。 这几日,哪怕是在九亭之上,未被陈野望打扰之前秦方都是在一刻不停运周天,原本还有些生疏了的呵气诀被这般疯魔修炼给硬生生提纯到了炉火纯青之地。 “果真奇迹啊。”秦方连忙晃了几下有些沉重的脑袋,将一身懈怠之意给强行驱散,盘膝复行周天。 气机过尾闾,强行直冲上丹田,借由上丹田之势又翻腾而下,入下丹田。期间被日益强横的气机冲撞了不知多少原本损坏的细微经脉,疼得白衣公子那是一个呲牙咧嘴。 这痛,透骨钻心。 如今随着一趟趟的江湖走得多了,原本莹润的面容都开始向锋棱转变,譬如眉角与下颌骨的两侧,偶尔用手一摸秦方也得笑笑,嘿这辈子这人模狗样的还真的不错来着!再疼算个啥!咱都过了两辈子了,心性也不是一般的好! 体内呵气诀不停,秦方却进入了假寐一般神情。 ———— 说来也巧,九亭以后天色便暗淡下来,有股浓云笼罩的感觉,让人胸口闷闷的,不得欢喜。 樵夫看了一眼那白衣公子晚上又送来的一筐柴,微微叹了口气。 “这条路,不知是福是祸啊。”陈野望歪着头,一下躺在二楼过道里。 这旅馆人家选的好地方,后院便是一方不小池塘,说是小湖都可能委屈了这么一汪青水。 “如今陈府大门已然不存,一些原本都讲定了的要定居在这的老太爷的陈年老友,问人丧而皆作鸟兽散。当年铁马踏江湖,我陈家那些个旁支分杈都给一并拿唐刀砍了头,给堆在家门口了啊。一颗两颗三四颗,百十来号人的脑袋如堆塔如叠罗汉,你的耳朵贴着我的嘴巴,我的脖子夹在你的额头,为难了呦。” “洞玄山庄八百大小水榭亭台,可知终有一朝火光冲天?水又如何永生克得了火?谁得了大势,谁便胜!……天下大势!可怜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爹,被安南一刀毙于马下,身首分家。如今娘也去了,您老啊,可以好好去跟媳妇唠一唠啦,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已然樵夫模样的陈家子孙,朝那矮小后山方向重重三叩首。 搂外,雨未至; 楼内,已成河。 盯着那一汪青水看了半天,许是没见着任何自己要找的玩意东西,陈野望无聊一哼,在过道中起身,登登登直下一楼。 “温壶酒。” 店里小厮一见被自己打下“白衣公子的仆从”的高贵烙印的樵夫一声招呼,便兴高采烈往酒窖行去。 只听得一声吼:“得嘞,掌柜的说了,公子喝的酒全都得是好酒!这就给您弄去!” 樵夫陈野望靠着柜台,百无聊赖,却瞥见一个身着整洁布衣贼头贼脑的家伙从二楼踮脚下来。 “冬笋啊,干啥去?” 一声大喝,把冬笋给吓得一时间魂都没了。 “给,给,给师娘拿药。”好容易回过神来,冬笋这才发现衣裳褴褛那人好像一直都是那么个姿态,连那只剔着牙的右手都一直停在空中。 “咋啦,我弟妹咋啦?”樵夫右手剔牙。 “说是受了点寒气。”冬笋抬手揩汗。 别人没看到那不要紧,关键是我冬笋看到了呀!那身形强壮的汉子看都不看一眼,反手一巴掌就把那冰冷铁箭一把抽飞,更要命的直直钉在那狗屁的公子杨林耳朵根子旁边! 你说我这怕不怕!肯定的不,腿肚子都打摆子。 “无事,拿纸笔来,叫我兄弟给他走个流程就行,保准‘气过病拔’。”樵夫这一下才松开那只右手,放在身上那一身自己砍柴穿的便服擦了擦。 冬笋口中应着好的好的,撒开了腿往楼上跑去,不出一会便拿了一把黄纸和一支脱毛墨笔走下楼来。 “你这顽劣小子!叫你拿纸笔来,你就拿了这秃头笔来?还有,那一堆黄纸我看着怎么那么熟?你从那亭下拣着我的?!”樵夫一时脸红脖子粗。 冬笋想啊,这陈野望年长是实,不好反驳,也不敢反驳。 “得了得了,将就。”陈野望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蘸了些墨水的秃头笔,在一张黄纸之上粗略勾画了几下便作罢。 “好了,这黄纸我带着。免得你这冒冒失失的小子在墨干之前给弄花了,这纸怎么样,只有用过才知道。”陈野望说了句十分不吉利的晦气话,自己却毫不在意,脸上甚至还有些自得。 冬笋缓缓开溜。 半刻之后,樵夫陈野望提着两壶走进过道,看着那白衣公子,“呦,这一下就给雨声惊醒了?!” “哪有,只是觉着这雨中湖泊颇有些意境,这才来看看而已。”秦方盘膝,分明是在行周天的架势。 “不知何时下的雨?拿酒去了,忘了?”陈野望也盘膝坐下,从自己放心你搬出一方小桌,将两壶酒放下之后伸手在怀中掏了掏,递出一张黄纸。 秦方看着那递过来黄纸钱上的气机图,心说这也是实在的晦气事物。 “给弟妹试试。”陈野望满面兄长风度的祥和。 秦方闻言却是一愣,女子相的脸上剑眉微挑,“黄连?她怎么了?” “说是受了些寒气,此法灵验至极。”有些黝黑的汉子扯了扯那酒壶封口。 “大哥有心了。”秦方低头一声,将之收入怀中。 “好,接下来呢,我们兄弟俩喝酒!”陈野望一把将一只酒壶推给秦方,自己则是抓起身前酒壶抬头就是一口。 秦方见之如此作为,不禁莞尔。 “你急个甚?没人跟你抢!”说罢接过酒壶灌满一口,狠狠咽下。 “想如今,喝酒也成了常事啊。时事造人,时事造人呐……”秦方微叹,转眼却不见当初乖巧少年时。 搂外风雨夹杂,一汪青水被打得支离破碎。 不一会口中樵夫样的人脸红得跟女子红肚兜一样,右手食之朝着那汪青水一指:“那是一只碗,山水装了个满!” 继而又指着秦方手中略微有些斑驳磨损的酒壶:“那是一只壶,江湖灌了个遍!” 说罢身形壮硕心思儿细的樵夫脑袋就碰在手上,手扶在小桌上,沉沉睡去。 略有醉意的秦方略微低眉,见着了那两行让外头一汪青水与风夹之雨都比不过的蜿蜒泪水。 秦方斜躺在过道上,梦呓一般地道:“一碗山水,一壶江湖。人在梦中,方死方生?” 第二十一章 如今新人可待 山高接天可见云,是那万人跪拜上香的伏魔山之顶。 这流云顶前白玉台如今已然是修缮一新,唯有道观大门门槛之上,还留着一道深刻斫印,几乎要把从未褪色的朱红门槛给拦腰切断。 年轻青衣道士坐在那条门槛上,眼神望向远处翻滚云海,疾风过处,一只空荡袖管随风而烈烈漂浮空中。 “流云顶,流云顶,眼高可见流云,却难看得清楚世间。”曾被秦方一件长亭短砍了一条臂膀的剑道新秀,如今却是目光无神满脸脏污。 被人家一剑而败,杨宗澜也未有过多怨言,虽说那一剑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我杨宗澜岂是无赖之辈?技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无甚多言之话语。 可是,我枯练戮魔仙剑十数春秋,怎的就不敌那横空出世的诡异剑士? 一身青衣无法作答,一袖空空无法作答,头上流云冠亦是如此。 “宗澜。” 杨宗澜闻言猛然往前一望,一袭同样青色却略显肮脏破烂的道袍拄着一把老桃木拐杖,颠簸而来。 这个已出生都没哭过的天才剑士口中嘶哑一声,眼眶红透,“师父。” “咋的啦,被人欺负啦?宗澜别怕啊,老头子这就去把那小混蛋用我这打神杖给打他个三天三夜,保准他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老年道士手上还有两条新近残破的铁链,这枯瘦老头却毫无感觉一般,缓缓行到算是自己一手抚养长大不出伏魔便已名动天下的年轻新秀。 目光渐渐收拢,杨宗澜撇过头看着这个打记事起就如此衰老的一脸褶子的老道士,轻声道:“您呐,还是别动这手,免得人家说你为老不尊。况且,您这身子骨,也经不起山下那一群虎狼的冲杀。” “那不打紧,老头子数十年如一日,宝刀未老!”老道士学着小时的徒弟拍了一下胸脯,一口大黄牙笑得格外有神。 “您是逃出来的吧,快些走吧,保不齐一会那群捉妖魔的家伙又得来把你给收走了。”杨宗澜伸出仅剩的左手,一把搀扶起年迈不知几许如师如父的老头,往白玉台上走。 走到白玉台尽头,老道士突然停下脚步,“当日那小子便是在此处剑插白玉台的?” 青衣独臂的徒弟应了声是。 “功夫尚浅,不过那几剑是不错。”老道士脱离开杨宗澜的搀扶,颤颤巍巍往山下走去,连杨宗澜都搞不清他说的是那白衣书生的三把剑还是那一剑长亭短。 “独臂一剑起天澜。”形貌落魄衣衫褴褛的青衣老道士话未说完,两把把银亮弯刀自九天飞下,直直钉入那枯瘦老头琵琶骨。 “妖魔休得作祟!还镇魔洞而去!”随之两个白衣的说不出是道长还是真人的一人一边扛起老道士,腾地一声自白玉台飞了下去。 杨宗澜满眼泪光,将一脸的脏污都快要冲刷干净了去,“好嘞。” 老头子说,我做。 ———— 洛阳城外不远处的小村之中满了九岁的九九背着大块黑炭般的剑匣,手中捧着本书塾先生送的有着图画的书,看得满眼的炙热。 看到最为不可置信“这神神鬼鬼的东西,竟有这般大的能耐!一抬脚就把一座山给踢平了?!” “那可不是!还有更厉害的,一个伸手就把天给拉了下来!” 九九闻声抬头,见着个学着那些老书生蓄须的中年先生。 “九九啊,看腻了没,看腻了明儿到先生书房里那上一大包!放心你娘不会拿擂槌砸你的。”头上戴方巾的书塾先生一把拉过稚童的手,往村外小镇子上的书房而去。 “先生当真?”九九放下了那里面装了漫天的老书,眼睛直眨巴。 先生捋须而笑,“呦,真看腻了不成?” 长大了一岁却没长大胆子的九九红了一张小脸,支支吾吾道:“那,那自当是没有的。” “贪心鬼。你可知贪心不足蛇吞象啊!再说了,先生我教你的都是些正经书籍,这些只能……只能晚上躲在被窝里看。”捋须的先生顿了顿,终于想起那一句自己都不懂的话。心道那小子是这般说的吧,没错的。 “被窝里怎看?被窝里一片黑漆漆,连个萤火虫都无!”九九抬着头,满脑子想来想去都没想懂这句先生说的话,在被窝里看,把油灯带进去?那不得烧了房子去! “这个嘛,没有什么了,你这小家伙长大之后自然就懂了。”书塾先生抢过那一本神鬼志怪的圣人禁书,塞进怀中便跑向位于镇子东边的窄小书房。 九九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先生抢了书籍,连忙撒开脚丫子就冲了过去,也不顾面红耳赤。 先生回望一眼那奔跑稚童,心中一叹,没想到我这被人唾骂的老古板还能跟小儿玩闹嬉戏,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 朱门九丈,江南雄心。 一架马车于那一眼望上去便要插天而去的九丈朱门之前,青衣儒生模样的青年走了下来,手中折扇微微摇动。 王府官家一见这人便低头道:“老奴见过二殿下。” 青衣殿下笑问道:“我爹现如今在何处?” “回殿下,安南王在殿下‘和子院’中。”老管家说完老腰一弯,仿佛那杀神的名号说了一声都会化作一座山给压在背上。 安南王府依山而建,为安南王秦埕、安南王妃和两位殿下分别斥巨资修建两座巨型庭院,有如那永安宫城。 穿过无数飞檐回廊亭台水榭,再过了一山樟树林,秦二殿下摇着扇子便走入了那依照棋盘布局修建而成的“和子院”。 院内地面石板上有遍地黑色沟壑纵横交错四通八达,青衣儒生踩踏而过。 至一七层楼阁,秦二殿下这才放缓了步子,拂去青衣上不小心沾上的一些旅途红泥,施施然便走进了七层楼阁。 若是有人抬头观望一眼,便可看见第六层楼阁之上有一块大匾,上头用的黑底金字: “落日楼头”。 楼阁之内,锦裘铺地,三足香炉焚香氤氲升腾。青衣人却是一眼都未曾看过,便走上了不知何方木材所造的深红楼梯,上了几十步,便拐角见着了那个独臂曾经吃了数日的大蟹的中年杀神背影。 秦二殿下小跑而上,走至书架一旁抽出一方棋盘正要拿上那两罐棋子,一声嘶哑自身后传来。 “爹不是跟你下棋来的,只是想知道现如今的九亭如何了?是个什么光景?你跟爹说说。” 青衣放手棋盘,转身坐在父亲大人对面,只是隔了个矮小深红的桌子。 青衣抖了抖,“那臧术被洞玄家陈野望给骂了一番,说他不谙世事只知清谈,连同九亭之上那一群书生文士都给骂了进去。杨家杨林虽是能言善辩,却始终是见识短了些。其他么,今年李家韩家仍旧没有多少好苗子,更不论其他小家族了。不过有些遗憾的是,那陈野望似乎跟一个白衣负剑的不知开路的野路子游侠儿跑了,至今找不到踪迹。陈府大门被巨力轰穿,陈家老太爷吐血身亡已久,没想到那陈家儿媳妇竟果决至此,拔剑自刎而死。” “如今,洞玄陈家也就只剩下陈野望这根独苗了,将一家人都赌在他一人身上,陈家人一如当年的对自家人狠辣。”一刀断了陈家大势的安南王巍然一叹,接过儿子亲自沏的茶,饮了一口。 “等你大哥从北地回家探亲,就一块吃个饭吧,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望看望老子……”有些暮色的秦埕,起身下楼。 秦二殿下起身作揖,然后便直起腰板笑道:“一定一定!到时候我替爹骂他几句,说不定还能在他那块坚实胸口上砸上几拳,给咱爹出出气。” 听闻脚步声渐远,二殿下反过身,又抽出那方棋盘,手执黑子,落下当心一子。 “大哥,呵呵。” 第二十二章 西梁路上泥泞多(上) 官道之上耳目众多,众人也就听了那半道上入伙的破布褴衫樵夫的话,准备打小路出剑南道,入西梁。 秦方留陈野望在身边,算是明眼人算计明眼人。 陈野望追随秦方,只是让他觉得有些疑惑而已,戴叔所谓的洞玄陈家,出了这么个砍柴的樵夫?!而秦方打的小算盘,则是自认为要更为地大了些许。 当初尹水见白衣鬼面公子白,被那不知开路的天象境给压制得死死的,还被下了一道逢雨便烧人的鬼面烙印,约定西梁事后,一道前往龙泉谷。如此一来,这刘家公主可以送归西梁,自己也可以在西梁拿到酒疯子留的一些“小玩意”,黄连和冬笋就得劳烦人给送回大唐。 陈野望这一出现,就是送的东风。秦方正愁要不要找整天每个好面色的戴国公借人,就有人找上门来了,岂不是省了些功夫? 洞玄陈家当年威名赫赫,想必这一家子最后的独苗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起码安全是有了保障不是? 做好打算的秦方从湖边起身,抓起取经剑就往旅馆二楼走。 “龙泉谷拔龙泉,古来几人能得手?酒疯子我告诉你,别走太快了,否则找着你了也得狠狠抽你几下!” 黝黑的不知名宝剑在空中轻挥,想起那莫名其妙的黄纸钱,这下轮到秦方伤脑筋了。 “那小妮子这个时节还不保重身子,弄了个寒气入体,啧啧。陈大哥这气机运行可是得手贴肌肤才成的啊。省了些银子,也免了黄连的口苦之灾,我这张二世老脸倒是拉得下来,那小娃娃心思敏感,能听我的?”秦方蹑手蹑脚走到黄连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秦方不信邪,又抬手在那木门之上敲了几下。 一个布衣身影自身后出现,满嘴恭敬道:“师父,黄连师娘睡了。” “我问你,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回去休息过?”秦方眼中略微有异色。 只见这原本高高在上如今却沦为守夜人的晋家长孙拍了拍胸口,脸色肃然地道:“那是,师父交待好的事,冬笋自然是要好好做到的。” 冬笋自以为自然的作为,却是让秦方心头微微一暖,江湖中,当真有这般傻人呐。 “你先回去休息吧,眼珠子都红了。等明天,教你一些基本招式。”秦方不再多言,轻轻推开了木门。 “啥?好嘞!冬笋肯定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年长秦方数岁的小伙子此刻就像一个孩子,反倒是秦方这应当是孩子心性的年华,心中却充满了俗世纠葛。 进了木门往回看的那一袭白衣忽的想起那世称“青笠剑翁”的师父说过的一句话,“乐天未必不真命”。 “也罢,毕竟我秦方是两世为人,心思重一些也算正常的了,至于……”秦方扭头看着不远处大床上的前世称为“娃娃脸”的丫头,两团酡红在雨后入窗的阳光之中就好像水蜜桃,呼吸顺畅间,依稀可见耳边细微绒毛。 “你这娃娃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戴叔冒下风险也要把你送来?我当初很自然的认为,凭着我世外人的知识记忆,在这大唐世上不算文士也是一等一的智囊,现在一步步走来,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是很懂。”秦方说罢用手指刮了刮那小巧精致的琼鼻,脸上莫名地有些发热。 “得了,豁出去了!”秦方口中微微低语,声势浩大,然则动作轻缓无比,扶起那昏睡着嘴唇还不老实地流了一些哈喇子的戴府丫头,用白衣袖口轻轻拭去那一丝香津。 “闭眼,闭眼。” “不行,一定得闭眼!” “得,不闭得了。” 虽说两世相加之和有三十岁余,秦方还是个未同心上人成过婚的雏儿罢了,这种被前世书呆子的秦方视为下流禁忌的桥段发生之时,自然是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秦方最终还是被理智打败,拍了拍那黄衫丫头。 “起床了,懒家伙。” “天亮了呢,公子吃了早饭么?没吃的话黄连去做。”小丫头一下下了床,一个站不稳就给跌坐在了地上。 “这是烧迷糊了吧,怎么尽说胡话?”秦方扶起那有些显轻的娇躯,摸了摸光洁额头。 “那个,黄连呐,你把袖子……不对,把衣裳解开一些,露出肩膀就行了。”秦方本想直接双掌相对运气机,可考虑到黄连并非练武之人,只好厚着脸让人家给把衣裳扒下来一些。 小丫头疑惑了一声,伸手就把那一身黄衫给褪去,露出雪白一片在阳光下发着光,还不忘对自家公子一个劲地笑道:“是这样么?” 一声大叫传遍旅馆,哪怕是门外行人都听得有些清楚: “陈野望你个混球!” 骂声绕梁不止,坐在一口喝酒的樵夫却是嘴角一翘。 “世事不过积渐沉淀,人情不过冷暖鳏寡,秦家的小子,我这可是替你把这一锤子给敲定了,别错失了这一分机缘。”陈野望解下束发麻布带,将之丢掷于门外大街上。 “我陈野望,字天樵。” 我曾发誓不立业便永生不成家; 我曾一人夜半登文园九亭望天下; 我曾一拳轰破陈家府门双脚踏破那洞玄牌匾; 我曾见娘亲清光长剑染青血。 披头散发的樵夫出门仰天大笑,却有种文人狷狂之意。 门外,有百数黑衣扈从,手执亮银色铁戟的黑衣将,以及身后屋顶上的红绫三丈。 “素闻河南道铁家庄私兵凶悍,庄主的大戟更是能耍出一手花来,不知当真否?”陈野望眼神如刀,直直望向那瘦马之上的执戟郎。 “我铁家可不是耍大戟的,倒是你这不要命了的樵夫更像是当街卖弄。说吧,那秦方给你多少好处,我铁家双倍!能见百人肃杀而谈笑风生,想必阁下不是无名之辈。”黑衣执戟少年将军模样的铁家长房子孙铁冰河面容古井无波,手中银亮铁戟微微拧了个角度。 “嘿!秦兄弟给我一口吃食,难不成你铁家庄要给我两口?陈野望还不是那野狗畜生,做不来铁家这般英雄事迹。”话语轻松的年轻樵夫,手空无一物,当空做起了那些江湖侠士比划切磋都要耍的那一手花招,随即左手负于身后,右掌作前推状。 “吕祖有言,吾以吾身度世人,翻来人间三千八百里坦荡春风,今日陈野望仅此一掌,愿度世间昏沉。” “哼,我堂堂铁家庄还不是你这连出身都不闻的乡野樵夫能指手画脚的!”铁冰河手中铁戟竖立,寒光照清楚那一对粗狂浓眉。 百人黑衣踏出一步,肃杀之气顿生,甚至都能闻到淡淡血腥味。 陈野望身形微动,去退为近,右手长满老茧的手掌之上,若有热气蒸腾。 “一掌摧山岳。” 一直站在旅馆之上的红绫只听一声低语,那樵夫便起身圆转而去,朝左右各打了一掌。 只听刀兵落地,百数黑衣扈站立者只剩三十余。 第二十三章 西梁路上泥泞多(下) 早在六国乱战,在大唐尚未称大唐之时,中原的武林江湖便有那个遮天蔽日的神威能力,就说是能颠倒庙堂也丝毫不为过。 六国北魏都城血战,北魏摆出最后的二十万膂力,秦家则是动用了十万铁骑。这十万对二十万,可不是一般的以一敌二的情形,北魏最终的倾国之兵,个个都是虎狼之士,话说兔子被逼急了还得咬上一口呢,那本就充满了满腔血性的军士在行至绝路之时的能量能不骇人? 饶是秦家十万在无数战争之中冲杀壮大的铁骑锋锐无比,在一个照面之间竟也是无法将那北魏如高墙一般的阵仗给凿穿! 倾国之军越战越勇,秦家军非但没有再挺进一步,反而被渐渐逼出北魏国都。秦家军军心未有任何溃散之势,却也难抵人家北魏固若金汤。 情急之下,时为军师的戴笙一封锦书递送洛阳,招徕武林豪杰百数人,直奔北魏都城。 这一下,也顺带把当时还未称剑道魁首的李无锋给引了过去。 戴笙从十万大军之中抽出两万人,将他亲自筛选过的一百余人封百夫长,作为秦家军新的一杆长枪。不出所料,长枪一杆势如破竹,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一群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北魏皇城被一战告破,秦埕新磨唐刀杀尽北魏皇室数十人。 这些个绿林好汉之中,有陈家子孙最为出彩,一人徒手掌摧如山倾,一掌把那厚实朱红漆的城门都给打了个支离破碎。马上秦埕直呼一声好汉,问身旁出绝户策的戴竹隐此人是何许人也,戴笙只是笑了笑捋捋那一口长髯,只说洞玄。所以也就有了那天下皆知的一句话: 洞玄陈家文武双全,文则能平世治精,武则能开边守地。 这可是当今戴国公亲口所说,所言不虚! 眼下,益州城旁支大街之上,铁家庄百人死士被那一掌山摧给打得摧枯拉朽不复威风,站着的除了陈野望,只剩始终红衣不变的红袖和那枣红高头大马之上的铁冰河。 樵夫陈野望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仍旧前推。 百件黑衣之中,那一身乡下樵夫装扮落在铁冰河严重显得格外嘲讽,笑话,铁家庄花了几十年培养出来的一百死士还打不过一个山上砍柴的樵夫?! 哪怕是二品武夫见了这等阵仗,怕是也得腿肚子发抖直打怵!这空手的樵夫有何能耐能恐怖如斯?更不要想这些死士还不是铁冰河手下之人,只不过是他费了两日时间磨破了嘴皮子从父亲那里借来的,过了期限就得还回去的! 想到这,铁冰河就不再像他的名字一般冰冷理智了,握着冷森森的大戟的右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今日先不管你这家伙是何方神圣,杀了我铁家庄百人,我手中就铁戟饶不得你!”铁冰河一声怒吼吼出了一腔怒气,双腿一夹马腹,提着铁戟就开始了冲刺。 陈野望眉眼微眯,腰身略微下沉,却有一种不动如山的架势。 红袖收了那两袖红绫,铁冰河手中铁戟缓缓提起,刹那间一气直上九重天! ———— 酒楼二楼,房间中,浑身黄衣的小姑娘躺在床头,睡得正安详,反倒是那公子哥儿,白衣一袭瘫坐在地。 “陈野望你这混球儿,我道是什么好法子让我使呢,一身气力都快给吞个一干二净!”秦方一个起身,两腿都在发软。 秦方缓步出了房间,终于是没了顾忌,开始大口喘着气,拍了拍沾了些许灰尘的白衣,忽的抬起头望向过道处,冬笋一身青色布衣衫,噔噔噔跑得飞快。 “师父啊!师父嘞!” “不是叫你睡觉去了么,又怎么了?” “陈大哥跟人家打起来了!那小将军可还提着铁戟!”青衣都未停止摇晃,冬笋那一脸神情确实实在是令人难以轻视。 “铁戟……那打的好啊!得了,咱去看看热闹去。”秦方一拉冬笋衣袖两人一并下楼去了。 酒馆内掌柜的终于是坐在了柜台上,手里捧着一碟炒好的黄豆,上头的热油可还能烫手。 “铁家人这也忒不是个东西了,给人家打了还得拿嘴巴咬人家啊,真是朝廷死狗一条。”不知名的掌柜双指夹了一颗圆滚的黄豆,也不顾热油可以烧手,一把就给扔进口中,接着就是一阵闷而脆的咀嚼声。 秦方下了楼来,伸手在那碟黄豆里一捞,随即就靠在柜台上往嘴里有的没的扔。 “掌柜啊,你说这两人谁更胜一筹啊?”白衣公子口中说着,眼神望着那长街之上的覆甲提大戟的铁家长子,眼中尽是促狭。 “这么说吧,这要是没这一百死士和那屋顶上偷听话的女娃娃,铁冰河定是要被掌毙于马下。可如今既然有了么……自然就不同了。”掌柜的说完,还不忘挑了一粒最大的黄豆子给扔进嘴里。 “得嘞!冬笋,仔细看着点啊,师父今日教你的,虽然不是啥厉害活计,那也是个保命手段,记住喽,眼睛都不许眨一下!免得你小子悟性低。”秦方手执一把热油浇过的黄豆,白衣一卷便出了门。 “师父,不是说明天么?你这……得,我看着就成。”冬笋说了一半,明知自己这便宜师傅懒得理,也就不再多言,学着秦方就要从那掌柜手里抓一把黄豆,却被人家一下给打的手背生疼。 却说秦方,一见眼前这场景差点没被笑出一嘴巴黄豆来。 樵夫一掌推在那一身铁甲的铁冰河头上,铁冰河手中铁戟已然不见,双臂被那心底骂了不知多少遍该死的樵夫给挡住,情急之下竟是一口朝着那只肌肉虬结的臂膀之上咬了下去。 陈野望见此情此景,却是眉头都未皱过一下,一掌结结实实打在那黑铁头盔上,硬是给铁冰河来了个一掌山摧。 秦方大笑一声,手中黄豆分作两份,右手往后一甩,左手往前一甩,简简单单的一手却换来满街破风声呼啸。 笑话,金刚境的体魄,哪怕内力尽失,那催动起暗器来也是有极为恐怖的的力道! 红袖那两袖红绫别说到三丈远,也才刚刚出袖就给那满天的“飞星”给打了个小指大的破洞,不得不半道又撤回来了。 面前的铁冰河可就没这份运气了,先是被那该死的樵夫一掌给摧得头昏脑涨,接着又被那热油浇过的黄豆给砸中俊秀脸庞,一下子只是疼得遍地打滚。 陈野望一手抓着被咬的左臂,一下子竟是哭笑不得。 “这铁家庄啊,当年就是属狗的,却不想啊,这些年还真是成了狗了。”秦方立掌如刀,削下一袭白衣上一块布条,给陈野望左臂系上。 铁冰河伸手扣去脸上滚烫黄豆,一手撑地,空中一个翻身就把插在一旁的偌大铁戟给拔了出来,睁着两只通红的冰冷眼眸就冲将过来。秦方身后,红绫三丈现。 秦方大喊一声耍的好,随即也运气身形,来了个一步七尺。陈野望紧了紧左臂白布条,转身一掌山摧对上那两袖红绫。 大戟斜撩,秦方一步七尺; 大戟做天劈,秦方还是一步七尺。 “秦方!你若是真有那份实力,就别像个猴子似的窜来窜去!”铁冰河铁戟横扫,却无功而回,奈何人家这身法诡异至极,说是沾着铁戟而过而不为过!根本就是个鬼魅身影,打又打不中,骂又骂不走,能叫他不气?! “那我还真没那个本事。不过呢,既然铁公子你发话了,我就给你个面子。”白衣停下,左手负于身后,右掌前推。 “现学现卖的,能有几分火候?!我承认你找的那个什么樵夫的掌法精妙,可你这掌法,怕是没了他十之七八!”铁冰河瞥了一眼不远处躺在地上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的枣红大马,眼神愈发冷峻。 “是否现学现卖,试试便知!”秦方也不再废话,脚踏一步七尺,右掌夹带着金刚境的势大力沉,一把就拍在那大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