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土》 第1页 [社会文学] 《骚土》作者:老村【完结】 《骚土》:这部作品以揶揄式的笔调、喜剧化的风格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农村生活作了描写。小说从瘸腿的季工作组进村开始,他煞有介事地指手画脚,句句不离“阶级斗争”,俨然是一部不食人间烟火的政治机器;而那些整天围着这位“钦差”团团转的叶支书、吕民兵连长等,个个奴颜婢膝。作者用一个个《阿q正传》式的情节,让读者在漫画式的人物形象中看到他们可笑而又卑微的灵魂。 上卷 第一章 穷乡僻壤发现旷世奇蹟 五色花土竟惹一地骚黄 飢敲棋枰,饱叫板儿,醉了便卧柳眠花。一往世界无羁,多亏了,咱活消遥旗下。日扶 犁杖,夜读宝书,混个斯文斜道麻。生就不是南北,莫妨也,骑驴望断天涯。 此诗说来荒唐,解是不解都抵不得半碗饭吃。此卷的开篇,倒要提起一件奇事。说的是 在那渭北旱塬黄龙山下的一个小村里,因在歷史上单出些有头没脑的人物,人们便也给它取 了一个有头没脑的名字,叫它鄢崮村。“鄢”取何意,凡人不晓,但一“崮”字却说得明白 ,四面陡峭,顶端平坦之山也。看相也是,鄢崮北去有黄龙山脉之峻岭,西去有长宁河衢之 深堑,东去有西畲窝子之大壑,南去有苇塬瓷沟之长洼,因此上地老天荒,与世隔绝久矣。 不知何年何月,又何朝代,说来是影影忽忽无法考证,只好煳涂着说是一年秋天,两个放羊 的碎(小)娃在沟畔上摘酸枣,其中大些的那个娃,脚底没踩实在,一个闪失,滚落下去。 另一个慌忙嘶声喊叫,边喊边绕开刺丛,寻摸了下去。一直到那沟底,只不见同伴的影子, 吓得哭了起来。你说这荒沟野洼的,唿唤谁去?碎娃哭着哭着,突然,听着半坡里有声音。 随着那声音过去,只见一片枣刺窝子,声音从那里发出来的。用鞭杆拨开刺丛,一个筛大的 洞口出现在面前。里头的娃瓮声瓮气地喊:“我在这里头哩,没事,你甭害怕。你听着我说 话了没?” 洞口这娃答道:“听着了,你却咋上来哩?”里头说:“ 不忙,这里头美得很 ,锅锅灶灶、盆盆罐罐,任啥都有!” 洞口的娃说∶“我给你拿镜镜往里照。”说着掏出一 块琉璃片子,将日头的光亮反射进去。里头那娃又喊起来,“哎哟,出下奇事了,这墙上尽 画些光屁股娃娃打捶哩!” 两个放羊娃的这一发现,惊动了乡野四邻。人们扶老携幼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抢着观看。 看过之后又都摇头,只道:这哪里是打捶,这是人世间最不得公开的男女苟合图!你说这是 何等之人,吃了饭没事干了,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胡涂乱抹这些伤风败俗的影影。 大家嘴上这么说,却不料村中一些男女,见此心下里便欢喜不尽,背地里竞相效仿。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县衙来了王道亭、李途槊两位举子大人,打着火把进去查看 。两人一直在洞里猫了三天三夜,待出来时,脸面都变成猪肝颜色,哆哆嗦嗦说不清楚,但 大致意思后来也渐为世人晓得。原来这墙上的壁画何其了得,说来也许人不相信。它便是让 那些皇帝老子凡俗子弟寻也不得觅也不着的天上绝无地下仅有的稀世名绘:《彭祖长寿图》 和《黄帝御女谱》。按说这宝贝图谱经不见传典不曾载,使后世子孙头疼了几个世纪。此番 在鄢崮村被发掘出来,不能不说是当朝人的福运。有人曰:此乃华夏文明兴隆之吉祥之兆啊 ! 然而,高兴没得几日,突然一天里头,有人千唿万唤着进了村子,说是不知哪个千刀万 剐的,将那墙上的图谱给铲了去。说来也巧,县衙那王道亭和李途槊两位大人正好带着皇帝 老子的宫庭画师前来描摩。听到此说,慌忙赶去。进洞一看,果然是的,留在地上的只是一 堆赤橙黄绿五色花土。只恨得咬牙切齿,单是用平常话形容不了。其后,有人在《同州纪要 》里发现这样一段说法: 鄢崮有洞焉,深高廓大,容百千人。壁有奇纹图绘,甚是华美。意许乃太祖之时,一耄 耋老者,人唿曲曲居士,携一妻三妾隐于此。妻殷氏,美而贤。有俾女暖云,幼鬻曲曲。年 及笄,艷丽无俦,针黹绝伦,遂纳为姬,殷氏雅爱之。又买一妾雨儿,年十七,亦韶秀,善 烹饪之法。归曲曲后,每郁郁嘆闷,如有隐忧。曲曲问之,雨儿曰:奴得侍郎君,终身愿足 。但有义妾白妮,我邻金贵之女也。其父赤贫,与奴垂髫闺友,誓相爱顾。倘郎君能爱屋及 乌,亦为罗致,同妾共伺枕帷,不胜感激。曲曲随后又纳白妮。白妮,年十六,米脂人。体 软而丰,好洁。喜穿青蓝,以显其白,古人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是也。其后一妻三妾, 争相邀宠。曲曲一再至三,连袂交枝,分香弄色,挹翠摇红,终不使其一嗔怒。福哉!曲曲 不以轩冕之荣易此闺房之乐也。玉兔升天,鼓瑟之声遥遥逸出,恍恍若赐天音;日脚平地, 酒酣之语约约送来,阵阵若有仙乐。好事者隔峁以瞰,但见迷朦之中荒壑之内,一处粉红着 绿,悠若世外。居有间,遇天缂之兵乱,曲曲竟与家人于雨色交晚踏云而去,留一仙窟见着 来人。时人方知曲曲乃仙道中人。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此事到这里说了也就了了,但鄢崮村人却怎么也不得了了。《石头记》里说的了便是好 ,好便是了,参透了这黄天厚土间的道理。鄢崮村人不然,了了不好,好了不了;生人在世 只是死撑活受。你说也是,凭着他那愚钝的大脑,瞎看了一阵图画之后,浮皮潦草领悟些子 ,便去使用,岂不是闹着玩的?自此之后,人们将活命和玩乐看成了人生的第一要紧,全然 将礼义二字搁在脑后,江河日下世风浇薄,那也是不可逆转的了。男人不说守着自己的女人 ,一门心思偷人家的婆妇;女人不说安守妇道,只是一个劲地勾引良家的子弟。且不说将出 力种田看做是辱没先人的羞耻之事,油嘴滑舌做奸弄巧反而登上了大雅之堂,受人十二分的 敬羡与恭维。即就是在那一个门槛里头,为了钱财吃货,老子不认儿子,儿子不敬老子,耍 弄出种种张致来。什么君臣父子长幼顺序,全被那虚皮假面遮掩起来。于是那被世人捣嵴樑 骨的种种人物,比如说争强斗狠之徒、愚顽刁钻之辈、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人,像是秋天的 蝗虫,上头舞的下头蹦的,比比皆是。更可怕的是人们竟将那洞里的骚红花土取来沤田,一 时间倒似那治水的大禹的老父鲧布下的息壤一般,旱骚腥黄无以抑制,漫天地的靡散开来。 就这,硬是将一片锦绣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糟蹋得不成样子,花草树木也不再说是好好生 长,水土完全变了味道,只剩的是山秃河干,城芜田荒。说来这也是着者取名《骚土》的原 委。
第2页 《骚土》第一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此情形到了我辈之人这里,尽管前有几代明君圣主的高堂教化,后有那时代巨变的文明 滋养,名目繁多的这教育那运动,将一片花红骚土像是贴烙饼,正面反面搞了个地覆天翻, 情形也没见好多少,日復一日地显示出破败来。但说着者本人,读得几年破鞋底子,识得几 个驴脸文字,学得几条狗屁章法,便思谋写将出来,央求那明理之人看个究竟,达观之士探 个明白。然每执笔,总是左右为难。你道为何?其一是当今政府一贯英明,爱民如子,恩泽 八方,实不敢危言耸听;其二是鄢崮小村地处偏远,风土人情自古皆然,说到底缺乏典 型意 义。如何是好?言之不恭吐之不快。嗟乎,遂夙兴夜寐处心积虑,死活不得其解也! 夏日的一个午间,吾手执芭扇,倦卧胡杨树下,蒙之间,见一金蝉脱壳,吃惊之余, 竟至于恍然大悟。嘻,吾不如蝉也!蝉尚能脱一片旧壳以获金翅,吾何不扯一派胡谈而引玉 言。且将那古来今往之事混为一体,做不会为文之文,道不用说理之理。如此虽看似有不敬 之嫌,然无处不是恻隐之心。无意影射,岂敢针贬。即所以,旁敲侧击,为的是扶正匡邪之 意旨;由疼刺背,全的是忠义报世之心胸。信口开河,承的是红楼镜花之师传;东拉西凑, 演的是街头巷尾之乱弹。涉公堂而不碍大雅,司隐乱而无损上方。话云儿雨儿之事,仿佛是村 俗之谈;写碟儿碗儿之物,细看非俚间之语。雨田鹤步,迹何求也?落花看影,风何消也? 舍其形而,缘得上学。轻盈自在,岂不妙哉! 又据说在明末时候,山东峄县地界曾出现过一位奇人,写了一本奇书,其间虚拟了清河 县的地方,写的是盗男淫女的市井人物。奇人自知将不为世人所容,便也不将他那真名实姓 标榜出来,谎称兰陵笑笑生。果不其然,后人将他整整臭骂几个朝代,至今坟头仍不干净。 金瓶一书自成猪栏马舍,万扫不祛其臭也!不过你说,世上男女之事,也不能老是遮遮盖盖 ,稍稍说一些子,让老少之人都明白点真相,这样行走起来,也不至于尽出那种一见黑胡同 就钻的煳涂歪事得是?况笑笑真意,何以至此!窝棚里头点瓜,只见拉蔓不见开花,一经世 面便是那折枝残叶,怪人家云雨如何?山东老仙,呜唿哀哉!这是闲话。 既是这,着者便从公元1966年冬至写起。 《骚土》第二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季工作组发动群众运动县三姨太失身剃头先生话说那鄢崮村千儿八百人口,事有千头,情存万缕。着者勐乍坐下,真不知从何说起, 脑子里云遮雾罩,稀里麻瞎,像是一派昏暗。稍稍沉定,只觉着蒙朦之中划出一道亮光来,这是鄢崮村横穿东西的马路。紧接着,那窑洞那房厦那树木那阡陌,也层层叠叠地呈现出来 。这时候,一个挑着剃头担子的壮年男子,迎着早晨灿白的阳光,悠悠晃晃,飘然而来。我 的故事也不得不从这里说起。 这天早晨,剃头匠庞二臭在村东照壁底下拉开家什,就着墙上那枚在他父亲手里便已砸 下的小钉,去挂了理髮招牌。那牌子也写得奇怪,左联写到: 剃头兴运;右联对着: 修面赐 福。中间是四个鼋鼋大字: 庞家手艺。挂了招牌,又给炉箱里添了蓝炭,搁了水盆上去。这 方换过手来,取过小马扎,靠住墙壁坐好,两眼待睁不睁,朝南望去。此时说来也怪,村中 人倒似为躲这满街的清静,一律不见影子。正纳闷,却瞅着涝池北岸的老槐树下闪出一个人 来。这人瘦高身架,披着旧黄大氅,看相是个残废军人,一颠一跛,走得十分气势。说来这 二臭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这等架势这等排场只是没有见过。待那人走近,二臭看仔 细了,端的是不怎熟悉。且不说南北长东西短的头形,小分头下那张二指宽的脸,生得也着 实稀罕。在这里倒合了一句古老的童谣∶马脑、鳖盖、葫芦炒菜;炒的菜,香得太(很),只有马脑吃得快。 这二臭正想笑,没笑,打个招唿。来人不搭理他,一条腿独立,噼头却问∶“大队部在 哪里?” “那头。”二臭一指村西,说∶“眼下没人,都在屋里吃饭。你稍等会儿,片刻 工夫便都来这照壁底下碰头,不用慌,先坐下歇口气。客人从哪达来的?” 庞二臭说完, 又忙抬过方凳,让那窄脸客人就坐。那人也不客气,一掖黄军大氅,拉着腿子坐了,此姿势 正好给了他个嵴樑。“同志”, 二臭愈是稀奇,拿起架势说,“推个头吧,解放军不要钱 ”。来人并不搭言,只是歪着个长脖,目不转睛地看树梢子,俨然看门鹅儿。等了半晌,只 见那人晃荡一下,又做僵直状态,说道∶“毛主席说,‘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 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 益而工作的。’哪有理髮不给钱的道理? 这些政策你都不懂,只知道个理髮。也难怪,你 们整个村子连条标语也看不到! 现在是啥年代了,还这么落后! ”庞二臭一听,知道此人 高深,便不敢再做张扬之态,老老实实接茬道∶“你算说对了,穷山野洼,谁顾得了那档子 事。”那人又道∶“穷? 穷不是藉口。现在中央上要抓了。在北京,毛主席眼皮底下都出 了反革命,你们这里能没有? 翻开老底看一下,真的没有? 这次中央决心很大,不论哪里 都跑不脱。全国形势这么紧张,惟你们这里冷冷清清,一点斗争气氛都没有,牛鬼蛇神还安 安稳稳钻在家里睡觉!” 二臭不敢吱声。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此人来头肯定不小。紧接 着,来人用头一挑墙上,说∶“把你那牌牌子赶紧摘了!” 二臭吓了一跳,刚坐下又立起 来,问∶“因咋?” “我对你说摘,你就赶紧摘了,有啥咋不咋的。”
第3页 话音刚落,二臭一眼瞅着叶支书吃完早饭,挺胸兜肚,边剔牙边朝他这边走来。二臭指 给来人:“ 看,我说的对不?我村的叶支书过来了。”来人并没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意思,仍 旧坐在那里,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声抖搂开了, 捏在手里,一对鹞眼死 盯着悠晃过来的叶支书。叶支书脑子灵光,远远就觉着相势不对,改变了以往大大咧咧的步 态,三脚两跷赶了上来,喜眉笑眼接过公函,没待看全,慌忙领着来人向大队部走去。二臭 从人家片言只语中听得来人是县上的季站长什么角色。 村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个个都听说县上来人,人人都说没看清楚。于是乎围住庞 二臭想探个虚实。庞二臭这捣鸡毛货,先是蹲在地上磨剃头刀子,吞吞吐吐不说明白,吊得 众人眼神发直双腿发虚,急的等不得了之后,这方立了起来,神经兮兮地说∶“贫下中农社 员同志们,不是我庞二臭说话瞎喷,现在全国形势紧张了,北京出了反革命。这次县上来人 就带着毛主席给他写的公函,抓咱村的哩。前些日子我到县上磨推剪,就觉着日精古怪。城 隍庙的城隍爷,让县城中学的娃娃给打了个稀烂。后来县长发话,不发话连庙都敢给拆了 。铁匠铺子黑狗也不说睡觉,加班加点打矛子(红缨枪),说是人手得有一件。县城大街上 走的女子、娃们一律留开洋楼(短髮)。我二叔家的碎女淑贞,辫子都给剪了,你不唤过面看 ,还以为是个小子哩! 没说我一次去县上,天灰黑时上厕所,眼看前头一个留洋楼的人进 去了,跟尻子进去,拉出傢伙刚说要尿,却见前头的那娃茅坑蹲下,刺啦啦一声溅盘哨壶的 大响,将我登时吓了一跳,慌忙跑了出来。好傢伙,进错门了! 你晓咋日鬼的,如今这世 道混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 更甭说咱村真要猫个把反革命,还不是像耍把戏! 嘿,狗 日的郑栓,反革命就是你! 你们信不? ”庞二臭说着便揪了郑栓。众人轰笑。一个个眼神 上都有了亮光,人人恨不得当即弄个反革命出来,让大伙们都看看热闹,只不说是打发这平 平淡淡的日子太难了。正说着,只见民兵栓娃背着枪,拨开人群,走到二臭后头,没待二臭 反应过来,伸手将照壁墙上的招牌摘了下来。二臭紧护慢护,还是被他扔在地下,几脚踏个 稀烂。由于此事来得实在突然,众人看时,栓娃已扬长而去。二臭跟尻子追了几步,又怕人 踩祸了他的摊子,回过头来一蹦三尺高,将那自娘肚里出来学到的所有污秽之词,一发用上 ,朝栓娃的硬嵴背撂了过去。众人喜滋滋、笑哈哈,只觉着日头也红下了,身上也暖和了。 《骚土》第二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二臭越骂越来劲,索性信口将自己和栓娃妈在麦地里胡日鬼的事情也抖落出来,后来竟 说栓娃是他的种子。众人说不是,二臭坚持说是,并要众人细想,栓娃说话走路,竟有些像 他。众人一想,确实是有些像。正准备一笑,却不料,这时候对面的槐树底下婆娘窝里杀出 一个人来。众人回头一看,是栓娃妈。检娃妈手拿鞋底指捏钢针,朝这方骂道∶“你日谁氏 ——把你的眉眼不看看——日谁谁叫你日——你上多长了一把鬍子咋——我儿踏你的牌 子总归有个原因——平白无故他踏你的牌子恁是疯了——你黑上擦粉哩——外头看不 着里 头看不着——麦地里日人那是咋哩——你屁绊得栽跤——硬着撑椽——嚣得看不着耳朵— —装得像不是——没有说的谎说……”如此等等。 二臭看这相况,只好忍下,嘿嘿一笑,悄声对了她一句∶“把你的卖去!” 转身蹲下 ,搔着光葫芦头,不再言声。论说他也心里明白,县上的人刚才已给他打过招唿,不是县上 的来人发话,乡里乡亲的,谁没事干了,摘他的牌子干啥? 他只是这口气没处出去,借 住栓娃发泄罢了。这二臭说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别看他光棍一条,为人处世古经甚多。二十 年前参加渭北游击队,给支队长牛三保当过保镖,枪林弹雨闯了过来。若不是没有文化和喜 欢嫖窑子这两条不值钱处,今日里最起码也是公社社长一级的干部。这两条即就是少上一条 ,咋说也得给碗官饭,再也用不着黑水汗流,挑着剃头担子满世界里转悠。没说有一年春节 ,二臭央求油嘴子刘捣鬼写副对联,老人一捋八字鬍子信手拈来。上联是:前头热后头凉剃 头手艺;下联是:东洼钻西川行见门开张;眉批:四海为家。二臭以为夸他,乐得手舞足蹈 。大年初一,同乡亲们一道立在门外欣赏。知底人一看,皆背过脸掩口而笑。此话不说则可 ,说起来倒是暗讥他二臭的德行。 却说是将近解放的一年秋天,县长的三姨太去姑姑庵拜佛求子,因大雨拦阻,只好借鄢 崮村的一片瓦舍过夜。侍卫和轿夫都被村保长根娃拉到村公所里喝酒去了,单留下三姨太一 人在二臭家隔壁的厦房里歇息。也合该那三姨太出事,到了半夜,刚说睡实,忽然一阵突如 其来的奇怪声响,把三姨太从迷梦中惊醒。三姨太吓得心惊肉跳。没有只身独居过的女人, 单是不晓其中滋味。坐起来,那声音便自动消匿;但睡下,那声音乍然又起。如此三番五次 。三姨太又是那极其信奉神鬼之人,窗外头风声雨声,加之又在这荒郊野村生疏之地,更添 了十二分的恐惧。正在万般无奈之时,只听得窗外头有人咳嗽,三姨太像是遇着救星,抢天 唿地,一气连声喊住。窗外头的说∶“太太你咋,是要水喝得是?” 三姨太借坡下驴,连 忙更衣,抽了门闩,等那人端水进屋。
第4页 来者是那浑身本事的庞二臭,嘴尖眼圆,形容刁顽。三姨太到这份上,即是那凶神罗剎 也不再顾忌了,但有一息的生人味道,便是那至爱亲朋。再说自从这二臭出现之后,那怪声 便不再有了,心想此人身上定兼有一项镇物。庞二臭也是那极其奸巧之人,一向最会揣摸女 人心思,借住三姨太那鸟儿一般的胆子,一气地天吹海侃,专说那妇女或是神乱或是心痒的 地方。庞二臭说∶“也是太太福神旺盛邪物不侵,但遇平常女人时候,我这房樑上便会走下 一个人来。先是有指头那么高低,在你桌前的灯底下走。走着走着,人就变大了,若看你是 个单身,他就胡来开了。你晓为咋? 此事说来话长。传的是很早的年代,兵荒马乱,鄢崮 村连年遇旱,颗粒无收,老人娃娃饿得贴在墙上只看要死。却说此事渐为天庭晓得,玉帝询 问:‘何人愿去下界搭救鄢崮众生? ’话音没落,阶下走出一个人来。大家正眼一看,原 是当年在鄢崮修炼成仙的一个老丈。老丈打点停当下凡,看到百姓饿殍遍野,不觉皱了眉头 ,决意要搭救诸位生人。说来他那救人之方煞是稀有,遇着饿人,只需抻出一根食指,让人 一吮,立刻不飢不饿。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晓搭救了多少活口。不料一日,遇着一 个贼人,饿得头昏眼花,吮着仙人指头,狠地一口,咬下一截血红断指。仙人痛得蝎魔连天 地唿叫,不消片刻隐形而去。那截断指留在马路当间。众人看见,纷纷指责。说着说着,只 见那断指慢慢活动,恍兮惚兮渐具人形,不小不大,是一指头碎娃。碎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蹦跳着跑了。时隔不久,村中生出许多邪事。这事此后是连年出现,从没间断过。弄得村中 婆娘女子夜里没有伴陪,且不敢说单独睡觉。你看奇也不奇? 前些日子,我山里头的一个 表姐,天黑了歇在这达。天亮时人起来只看软软的,像是病了一场。人问咋,她自己不好张 口对人言说,只道这屋子她随咋不敢再睡了。说是不睡,天黑她又不说啥,早早一人把门关 上。我就奇了,立在窗户外头听。到了半夜,人都安静下来,她在里头叽叽咕咕与人说开了 。我透过门缝一看,就像刚才我说的,先是一个指头高的碎娃,蹦跳着出来,越蹦越大,变 换成一个壮年男人。接着赤身裸体与她搂在一搭,在做乃事。好傢伙,说起来你也许不晓。 碎仔这东西但要行开乃事,比常人却要酽火(厉害)好几倍子。我表姐年纪三十四五,按说正 在时候,看上去却不是他的对手。 他持着他那驴一样的行具,一往来回戳捣,竟不见有打 败的时候。将我表姐一个可怜女子攮得失声大喘,不晓人事。我心想:这鬼鬼子还能。我们 常人但有这等手法,天底下啥女人不朝怀里扑落,你说是也不是? 不论你嫁的啥人,终了 到床上还是一样,没有缠合不成。唐朝的皇帝武则天不是寻了个毛驴太子给她对整,方满足 了她做女人的一片心愿。但天底下的女人哪有她的气派,把乃事做得像临朝议政一般大方? 所以就苦了,好与不好只是个人晓得。架不住遇上不明事理的男人,还把女人的念头看成 多余,你说得是? 天不早了,你且放心睡下,害怕了就喊叫我一声,我随时在门外等候, 今黑不会出事了。”说着便要挪动屁股出门。 《骚土》第二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那三姨太此时却是一方面恐慌一方面难耐,摇头摆尾地上来,欲与他挤上一张板凳。庞 二臭假意惊慌,口口声声夫人稳重,爪子却在那三姨太的胸前试探起来。结果是没费周折, 竟将三姨太剥了个一丝不挂,平格展展地摆在炕上。可怜一白净光绵的娇枝嫩叶,任凭一个 臭剃头的抱着玩耍,极尽那瞻仰钻研之妙。 此事说来也许有人不信,你知那庞二臭咋日鬼的? 不说不知道,一说你便笑。原来那庞二臭和三姨太这间屋子顶棚上本来贯通一气。二臭弄了个棒槌,一头拴了绳子,挂在三姨 太那间的房梁之上,一头扯在这间屋自己手里。待到夜深人静,拽动绳子,房子里便生出踢 里哐啷的古怪声响。一个柔弱女子咋受得住如此惊吓?临了还不是被他摆置。不过对那三姨 太甚为相得,正是:枉求神仙三山外,何如魂断四更乡。 以他感慨道∶“天生我才,应有此三愿足矣:一曰名份;一曰金钱;一曰美人。可嘆我生不 逢时,命途多舛,此三愿无一备焉!” 《骚土》第三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文章雨夜里野合倩女 张铁腿月亮下谢绝寡妇 却说季工作组在大队部里,当天就召集了干部民兵动员大会,非常严密地做了布置。其后又是乌烟瘴气有黑没明地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最后又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先在资产阶 级占领了的学校里头找出人选,寻到突破口。你猜此人是谁?说来倒也平常,在鄢崮村小学里,通满不足三百来人的圈圈子里,最象化装成牛鬼蛇神的反革命,莫过于杨文彰了。 杨文彰,顾名思义因文而彰。说来算是太史公的乡党,芝川镇黑水潭人。此人一副二饼子(眼镜)扣在脸上,说黑不黑说黄不黄,只显得学问高深。生就的一副能言善辩的尺八大嘴,讲起课来摇头晃脑,吐沫星子可以溅到最后一排学生脸上。风琴踏得极好,嗓子又来得,每到星期三文娱活动时间,学校满院子都是他那裂着大嘴唱歌的声音。说他是因文而彰倒是不假,原又是极喜欢弄个诗文。先头是歌颂三面红旗,将诗稿誊在那学校的黑板报上。后来是反右,差一点栽了进去。那是一个万头躜动红旗猎猎的民歌大赛,杨文彰自恃才高八斗,一跃上了献诗台,六步之内,作诗一首。诗曰∶
第5页 合作化是满天星,人民公社一盏灯; 星星照路看不清,明灯指引奔前程。 吟颂完毕,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名声由此大得如雷灌耳,风流倜傥了许多日子。突然,有人评说,他那诗歌里头既没太阳又没月亮,这岂不是暗喻社会主义暗无天日? 实是反动之极。他一想也是,慌了手脚。急忙托县上的老同学到反右办公室说项,这方免了顶右派帽子。诗文从此不写了,老实了一个时期。 一日傍晚,杨文彰借着月光,踏着风琴,一面踏一面与非常知己贴心的王启才老师说话。王启才深度近视,绰号王瞎子。皓月水光,扰得杨文彰心绪不宁,所以他感慨道∶“天生我才,应有此三愿足矣;一曰名份一曰金钱一曰美人。可嘆我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此三愿无一备焉!” 说来也是,他那婆娘经常跑到学校送馍,但遇文彰不在,便于人前显摆。将她那张阔大 方正的麻脸高高扬起,对人传她如何餵猪、如何缝衣的本事。文彰一出现,便似那缩头鳖一 般,哑然无语了。有人与文彰开玩笑说∶“我那嫂子长得漂亮啊,越看越滋润!” 文彰厚着 脸皮道∶“天下女人大率如此,哄男人睡着即是。” 大家且把文彰其人在月亮底下的话细想一下,倒不说这贼人的心性如何狂野,却是这世 道也将读书人太亏待了不是?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杨文彰读了一 辈子的书,时至今日落得家徒四壁,任啥没有;胸中沟沟壑壑自然难平,胡说几句歪话也不 足怪。然有一事,煞是稀奇。 说是一天擦黑,刚下过雨,学校院子里空无一人,单留下杨文彰独自看校守门。他先是 踏着风琴,引吭高歌一番。又写了一阵教案,烤了一阵炉子。烤得神志昏沉,悠忽入梦。也 不知过了几个钟点,正说上炕, 突然间觉着尿憋。便立起身来,出门朝厕所走去。厕所在 校园北面的老墙根下。此处蒿草丛生,砖石遍地。夜风吹来,婆娑乱响。若是陌生之人,真 还有点森煞(人)。但对杨文彰老师却是熟门熟路,自当没有的事。去了厕所,解了小便, 回头便要走人。然而就在这噹噹的时候, 只听到老槐树下有人号啕,仔细一听,是个女子 。杨文彰心下生疑,自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此哭泣?走了过去。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孝服的 小女子,依着槐树,哭得浑身颤抖。杨文彰是那极其反对迷信的人,你说是怪,他哪能信? 他理直气壮地走上去,问女子道∶“哎,天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去,一人站这里哭啥?” 那女子先是一惊,回头看是杨师(杨老师),方缓缓不哭,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将自己为 何在此哭泣的原委,一五一十诉说出来。那女子说∶“我是咱杨家峁人,名字叫胡芳。只因 我妈今年春上老(死)了,后大(爸)便逼我嫁给葛家庄的一个跛子。我不情愿,跑到我舅家 里。谁知我舅也不可怜我,三番五次,赶我回家与那跛子成亲。我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 灵。实是寒心不过,爬过我舅家的院墙, 躲在这后院里,心想哭个痛快,却不料打搅了你的静然。” 杨文彰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血性汉子,不闻则可,这一闻心里头蒸蒸然热浪翻滚,对那 女子又是怜悯又是感慨,只恨无处下手去。那女子说∶“我身上冷,求你让我去你屋里待一 会儿,暖和暖和。”杨文彰自然满口应承,携那女子一起回屋。炉子近处给女子安顿了个坐 位,由她自个儿坐好。两厢无言而对。炉火之下,杨文彰端详那女子良久,发觉此女娃生得 唇红齿白,竟有十二分的俏丽。真可谓: 小嘴儿红湿了两边,粉脸儿愁漫到眉尖,玉指儿抻给那炉端;冷啊冷,且将我偎向旁 边,谎道一句:美人儿我将炭添,休怪! 杨文彰一面佯装给火炉加炭,一面将人家女子细看。那女子被他看羞了,张口说∶“杨 师,我早就认识你哩!”杨文彰更觉稀奇,遂问∶“得是?你认识我,我咋就不晓得?”那 女子窃笑一声,道∶“你是咱这方圆几十里的大秀才,人人知名,我咋能不认得你?你头些 年写的诗,我至今还记得呢!”一句话说得杨文彰心里像甜蜜,洋洋昏昏不知所以,只咧着 个大嘴,朝那女子憨笑。那女子说∶“我记得你的一首诗是这相(样)写的: ‘今年亩产十八 石,明年咱打千千万;后年赶超美国佬,中国农民称好汉。’” 《骚土》第三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文彰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摇头晃脑地说∶“惭愧惭愧,那几句胡诌的歪诗,没想你 还记这么牢靠。”那女子正色道∶“你倒说来轻巧,这诗就是写得好嘛!你不在心,还不许 人家在心!”说着,又拿媚眼抠了那杨文彰一下。杨文彰心里咯噔一跳,立刻是稳不住架势 了。却又图谋遮掩,口是心非地说∶“这咋晚了,你还是快回去,甭叫你舅着急。”那女子 说∶“他急个屁,他才不管他外甥女的死活哩!” 无奈,又说了些有关天阴下雨的淡事。此 已是五更时分。 杨文彰催那女子起身,那女子竟泪水夺眶而出,用袖子遮住半个脸说∶“杨师,你要是 不嫌弃我,今个夜,我是决心将我这女儿身子给了你了。”杨文彰被唬得魂飞魄散,连连摇 头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快回才是正事。”那女子见不为杨文彰所容,哭得愈发 撕心揪肺了,且是边哭边说∶“难道你要我求你了不成?和你有过一场,即就是嫁给葛家庄 的跛子,心里也不说悔了。”
第6页 杨文彰长嘆一声,浑身软下。心下里念道:老天竟是有眼,知我多年来内心的苦处!我 那拾不到篮子里的贱人,空怀一副女人肚肠,面貌的确是不能令人欣赏。此番遇上这可意的 人儿,不说是我造化里的福分,也是那老天有心填还于我。想到这里,一手上去,便将那小 可怜儿揽了。这一夜云雨绸缪各各相慰,猩红点点,满屋声势。只道是: 一个是虽经百战只属未能开怀施展的老枪,一个是甚无颠簸却算恣意奉承客人的新窟; 一个是尽他炕头不尽之意,一个是了她心头不了之情。 事情奇却奇在第二日的早晨,杨文彰一觉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炕上,趁手一摸,一 片空荡,哪有什么胡香胡芳的,只试着裤裆里头一滩湿煳。此时他想起村里人传的学校那老 墙根下常有狐精出没的说法。学校东墙外头本是一片坟滩,没有一家庄户居住。她说她舅在 此,岂不是咄咄怪事?想到此,一傢伙心虚了半日。人说那子不语怪力乱神,此言非也! 然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倘若杨文彰一人有此说法,人们倒是怀疑这傢伙肆意编造,奇就 奇在有此说法之人甚多。这就不能怨杨文彰自作多情了。即就在后来,那杨文彰被打成反革 命的头天夜里,学校还有人竟然看见在墙头之上,一狐立着,做人行之状,且又伸着前爪, 数那校园里的灯火,学人语曰∶“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三盏灯下灾祸生。”待杨文彰出事 之后,人们才慌然大悟。你道这是怎的?原来杨文彰住的那房子,从西往东数,恰好是第三 间,灯明之后自然也就是第三盏了。那畜牲尚知杨文彰要遭大难,我等凡人却是不晓,你说 怪不? 张铁腿,祖籍山东沂水县石头城人氏。年轻时习武卖当,闯荡江湖,可谓是一条七尺好 汉。及近晚年,流落到陕西境内。在鄢崮村意外地遇着他那遗失多年的亲妹子凤媛。老来相 遇,自是欢喜不提。如今的凤媛已是鄢崮村支部书记叶金髮的夫人,不说有多显贵,那叶支 书的一半主意倒是得听她的。既是如此,便趁势落脚下来,寻了学校敲钟烧饭的差使。说来 也是,这样的方块大汉,单是敲钟烧饭,哪能使他安生下来?于是乎每到那星稀月朗之时, 便独自去学校的东南角舞动一番手脚。后来又发觉体育张师的垒球棒十分趁手,索要了一根 ,无事总是提着。学校大门旁一立,活像一个旧社会里给人当差的衙役。一天夜里,铁腿老 汉抡着球棒,玩耍了几个自编的套路,正说坐下来歇息,忽听墙下井台旁有人哭泣,情形和 杨文彰遇到的一模一样。铁腿老汉乃是经歷过大仙大佛的人物,将这种狐鬼之物全不放在眼 里。提着球棒走过去,定睛一看,石碌碡上坐着一个可怜女人。但说那女人形貌∶ 一双么巧凤锥,一身贴体衣服。 只因泪瘦坐楼头,徨徨惚惚簌簌。 一对丹鸟戏珠,一阵縴手摸触; 慢说今日落架了,凄凄楚楚哭哭。 那女人似乎已知有人过来,匆忙中一惊,且将铁腿老汉打量一番。只见这老汉的做派, 铮铮然翘翘然,全没那点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看便知是个可以仰仗、託付之人。看着看着 ,便哭将起来,边哭便说∶“这位仗义的老哥,你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求你给碗剩饭, 我已是三日没进水米,饿得实在是不成了。” 铁腿老汉一听她这说法,便晓得其中奥妙,遂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啼哭?” 那女 人仰面道∶“我乃王家庄的,男人去年春上炼钢铁,不经意一个闪失,跌进炉火里头。余下 我拉着三个碎娃,衣食无靠,只好出门要饭。几日来,我是前脚接住后脚,跑了几个庄子, 讨要得几个黑馍,只没说这几个馍根本不够几个对头填食。我命好苦哇……”说着,又是哭 泣。铁腿老汉又问∶“你那娃娃在哪儿?”那女人说∶“都在庙后头睡了。也是我饿得撑火 不住,指望着跑出来要点吃食,不料一村不见一个人影,正说愁得寻死觅活,遇上老哥你在 这里。” 铁腿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说道∶“也好,你且驽(立)在这里。由我给你取些吃的。” 说罢,回头从厨房里取了几片干馍,递那女人,看她怎么食用。常人是不大晓得,这狐狸精 一向是不食素的。铁腿老汉给她取馍倒不是说被她迷惑,而是有心试探于她。只见那女人接 过干馍,在口边格嘣两下,便不再嚼食。铁腿老汉已经明白三分,手提球棒,极力催女人尽 快食用。那女人将干馍掩在怀里, 说∶“我不舍吃,娃过一时醒来,恐怕又闹着要吃。” 铁腿老汉说∶“你吃你的,吃完我再给你取些子。”那女人佯做感动说∶“老哥你是大好人 ,我不敢再烦扰你了。今生无缘,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铁腿老汉正色说道:“我 孤单一人,行走天下,命里该我无后。但我知足,不想那些歪七八糟的事情。”那女人说∶ “我也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寡妇,为儿女吃饱肚子,做啥我都捨得。如不厌弃,今夜陪老哥做 一夜露水夫妻,也让我内心安然。”铁腿老汉不听此话则已,一听此话,不由地发怒起来, 直截了当地说∶“好你个妖孽!亏你还是生在这世上的灵性之物!常言道,人有人道,兽有 兽途;但凡灵物,都有个知恩必报的心思。而你却勾引我,是何道理?落我是个七尺汉子, 不愿与你计较!只要你往后不再加害于人,就当你已经懂我的意,报我的恩了。”
第7页 《骚土》第三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那女人看看铁腿老汉,仍有依恋之意,但又无可奈何于他,也只好点头应允,磨磨蹭蹭 地走了。这铁腿老汉手提球棒,捱她出了校门,弯腰石碌碡上一嗅,果然是一派骚腥狐臭。 第二日,铁腿大病。只试着头晕身疲,非常睏倦,知晓自己已是个年高体迈之人,阳气 衰弱,被那邪物冲撞着了。躺在炕上一边呻吟一边细想:倘若那狐精真是灵物,知情知理, 不再作孽滋事,祸害乡民,即就是舍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值了。以铁腿老汉的德行和那杨文 彰的行径,两相比较,高下不言而喻。 动手抓杨文彰是一日凌晨。学生娃娃从家里出来,但见灰忽忽的马路两边贴着许多标语 。上操时感觉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脸校长没有出来督阵。体育张师也不说喊,偶尔叫一 声也似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生狰冷倔,任由着学生绕圈。跑了几圈,接着是拉开架势做广 播体操,只见学生们哄声乱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吕青山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 ,手持钢枪冲进校门。论说起来过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朝代,哪个狗日的兴下的规矩,遇 事便拿读书人开刀。杨文彰老师起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扭腰摆胯,活动筋骨。人群大乱之 时,他也不知针对谁氏,伸着脖子欲看热闹。有顺口熘说的就是这种排场,诗曰∶ 你看他他看你谁看是谁,你整他他整你谁整是谁;不知道世上谁怕谁,就说人头谁是谁 ;荒唐起来管他谁,逮住你谁就是谁;你也甭管你是谁;说你是谁就是谁,谁谁谁,一群狗 日的谁说谁! 杨文彰正觉好奇,只见吕青山指了他一下。他以为咋的,仰面一笑。几个壮汉这就走了 上来,啪啪几个巴掌,打得杨文彰口鼻喷血,跌倒在地,几番想硬撑着站起来,都被民兵镇 压下去。这真是所谓的英雄气短。没来得及表演出才子风骨,便被人家连推带搡,押出了校 门。此番学生们单是一时三刻不能安生。这时候,黑脸校长黑着脸子从校长办公室里头出来 ,将学生又拢在一起,宣布了县上停课闹革命的指示。 接下来便不能不说是一段美妙而充满幻想的日子。学生再不用像乌龟一般地将头搁在桌 沿上,无论你愿是不愿,都得睁着两眼听那些狗屁课程。你可以去打鸟,可以去河里抓螃蟹 ,可以去偷豌豆角,可以不上学。没人敢说哪里比学校更有意思。这里头好玩的名堂多了, 不能一一尽述。总之是季工作组亲自发动了鄢崮村的“文化大革命”,给娃娃们带来的好处 。那些天里,每逢风和日丽之时,就可以看见季工作组提熘着一条腿子,在一班民兵的搀扶 之下、簇拥之中,像是浮在水里的王八,无论他使力不使力都落不下去。这可谓是人人称道 的“鱼水之情”。季工作组多年之后,想起来这段时光,也不无感慨地默默承认,说他那时 曾是十二分体面地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倾听贫下中农的唿声,视察运动的进展情况。人们 尽管日子一天苦似一天,但总还是觉着我们许多的好传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就在抓杨文彰的那天早上,鄢崮村又生出一件奇事。早该进屠宰场让法堂一刀子捅了的 老花马,居然经过最后的挣扎,生下一只小马驹来。村里人是喜之又喜,伸着鼻子跑到饲养 室,来看这血煳拉茬的东西是怎样从那胎衣里挣脱出来,跑到这给它准备了许多笼套,却没 有准备许多青草的世界上。接下来,黑女大(爸)忙得脚掂在肩膀上,和他的婆娘女子,又 是熬米汤,又是磨豆粉,像自己得了儿女一般。 晚上开社员大会。会议太重要了,所以黑女大也得参加。老东西乏了,靠住墙睡着了, 酣声大得影响到会议的正常进展。季工作组感到非常吃惊,立起来透过灯光,将老汉看了又 看,心想:这世界上竟有这等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不当事的人。抬手向根盈示意,文件缓 念,叫醒黑女大说道∶“老汉你立起。”黑女大迷濛中立起来,摇摇晃晃不知何事。季工作 组说∶“你立正。”黑女大还是晃荡,不知如何是立正。季工作组突然高腔喊道∶“立正— —”这完全是部队的正规号令,弄得老汉更是没了主意,一屁股坐下去。 季工作组指着黑女大问叶支书道∶“这老汉是咋搞的?” 叶支书说∶“老汉除了餵犊牯 (牲口),是啥不晓得。”季工作组说∶“这样下去怎么能成?把老汉拉到主席台上接受教育 !我这次到你们这里,主要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民兵得令,刚说揪住老汉袖子,黑女大两 脚蹬地,撒魔连天地喊叫起来∶“我自碎娃就出门要饭,揪得我咋哩……凭啥揪我,我自碎 娃要饭……要饭也揪,乃也太可怕了……” 会议气氛剎那间变得热闹起来。黑女大尽管拼死挣扎,但哪能经得住一班民兵小伙子的 摆置,三槌两梆子就给抬到主席台上。季工作组说∶“你老老实实站好,听会议文件。像你 这样的贫下中农,我们并没说要批斗你,只是要你耳朵扎起好好听。谁说是批斗你了?看把 你吓的!” 黑女大一听这话,稳住了些。只听根盈说道∶“文件念完了。”季工作组转身说∶“你 胡扯,还没咋的,就念完了?”叶书记抬头说∶“真念完了。也看再咋?”季工作组说∶“ 按会议安排,正常进行!”
第8页 说话之间,只见叶支书一起身,门外嗑踢嘹嚓一阵响,几个民兵将一个头髮蓬乱的人物 架了进来。台底下社员纷纷立起看是谁氏。此时的杨文彰眼镜没了,一脸黑灰,人比平日矮 了几寸,看上去极是龌龊,正所谓斯文扫地。根盈慌忙唿起口号,稀稀拉拉只是几声,就说 毕了。季工作组急了,说根盈∶“弄下个嘛,弄下个啥嘛!” 说着,舞扎着手指挥社员 们坐下。 《骚土》第三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社员们刚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被季工作组及时喊住∶“你老汉先缓下去, 今天 先由你来揭发。你认得立在你眼前的这人是谁?” 黑女大说∶“这谁不晓,是杨师。”季 工作组说∶“看,我说你老汉缺乏学习,你还犟哩,像他这种人,咋还能给他叫杨师呢!他 是反党分子,你是贫下中农,你的阶级立场跑到哪里去了?” 黑女大不言喘。 季工作组说∶“现在由你先说,说得好你便下去。”黑女大说∶“我不晓该说啥。”季 工作组说∶“你细想一下,过去你见他干过什么坏事没有?”黑女大低头沉吟了一下,道∶ “没见,就一次,我在埝盘地里割草,他在柿树底下跟在我尻子后头,拉开嗓子地念书,把 人聒得没法子,心想,杨师这人是咋了,专一扰我哩。”季工作组连忙追问∶“读的是什么 东西,你听清了没?”黑女大说∶“听清了,说是暴风雨就要来了。当时我就稀奇了,日头 红哈哈的,咋说暴风雨就要来了呢?再有的就记不清了。” 杨文彰回过头,咳喇着嗓子辩解说∶“那是高尔基说的。”季工作组打断他,说道∶“ 放老实点,明明是你立在老汉后头喊哩,怎赖得着人家高二斤!高二斤是哪个村的?”黑女 大说∶“不晓得。说话的人是他,不是高二斤,我老老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哄人得是?”季 工作组说∶“你反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根盈且记录在案,你先下去,念你最近忙于牲口之 事,不再追究你今黑的表现了,日后还是要抓紧学习。”黑女大这方走了下去。 根盈立刻喊刘社宝。刘社宝是学校五年级的班长,长了个人见人爱的圆蛋蛋模样,天天 跟在杨文彰屁股后头,深得宠爱。杨文彰曾无限欢喜地摩挲着他的头,对其余学生说,刘社 宝这个鄢崮村的人尖尖,将来不定是个大作家。学生们当即都觉得他已经是了似的,羡慕得 不成。刘社宝走到主席台前,拿出早就写好的一份稿子,用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念了起来。稿 子写得太好了,用了许多词彙,非一般人能来的。许多社员一边听一边啧啧称赞。社宝他妈 大概早已知晓她娃今黑要出风头, 特意坐在灯火亮处,挺着面子,眼光四射,将儿子的举 动尽行收看。 下来发言的是猪娃,猪娃情形和刘社宝比起来显见差远了。自己吓得抖抖不说,声音小 得像蚊子,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稿子不熟,一路吭哧吭哧,逗得人群轰笑。季工作组脸上挂 不住了。 幸亏这时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主席台上坐好,对着季工作组的 耳朵说∶“问题查清楚了,等会散了给你和叶支书详细汇报。”说完又立起来, 到台前, 顺手将见他便发抖的杨文彰务治(修理)了几下,促他低头站好。据说杨文彰已被他单独修理 过几次,眼看是修理服帖了。会议继续进行。接下来是人称贺大谝的贺根斗发言。 这傢伙的确是名不虚传。只见他立在主席台上,腰系麻绳,袖着双手,落落大方地先念 了四句诗文∶“社会主义实在好,劳动人民能吃饱;社会主义道路宽,人民力量大无边;社 会主义灯儿亮,贫农子女上学堂;社会主义要发展,斗争杨师不能缓。”叶支书插言∶“不 能再叫杨师,是杨文彰。”这根斗忙改口道∶“对,对,是杨文彰。”然后,一扬手,换了 口气道∶“今日个,我在这里,要揭发批判杨文彰勒索贫下中农子女的学费问题。我儿孬蛋 ,说来也是去年秋天,开学没三天,一日里哭着回来。我问娃咋,娃说,他杨师叫他回来取 钱,没钱就甭上学。看娃哭得可怜,当时我便跟着流了眼泪。心想着,这叫咋?旧社会地主 老财逼咱贫下中农,现在是新社会了,地主老财打倒了,还有人逼咱贫下中农。试问,这是 把他家的咋了?杨文彰啊杨文彰,你比地主老财还厉害。地主老财偶尔还允人宽限几日,而 你是喝住着要哩, 把我儿孬蛋可怜的,硬是从学校里撵了出来。娃哭得呜呜呜,脸憋得像 灯笼。杨文彰你说,你的手段不是太狠毒了是啥?” 说着,贺大谝居然又流出泪来。 根盈连忙又带领群众喊口号。斗争会出现了高潮,杨文彰的头这时低得愈发厉害了。季 工作组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等口号声落下,季工作组站起来,咳嗽几声,说∶“广大贫下 中农社员同志们,贫农社员贺根斗的发言,说得何等好啊!请大家认真地思考和领会他的发 言。他的这个发言,是在给大家讲着一个道理: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现在又有一 批人,在干地主阶级所不能干的事,继续欺压贫下中农。我们大家眼前立的这个反动分子杨 文彰,就是这号货 色……”
第9页 如此等等,这一通发言,如金玉掷地,铿锵有声。季工作组本人自然也在鄢崮村人的心 目中变得更加高大,更加顺眼了。甚至连同他那张窄脸和跛脚也被人们羡慕起来,似乎这更 使他不同凡俗,气势铮然。 《骚土》第四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放羊娃意外得天赐之福穷秀才梦悟了乱世之机你道这季工作组何许人也?季世虎,小名虎娃,葛家庄人。幼时放羊于西沟峁上。一日 晌午,见一位背褡裢的汉子从沟底缓慢上来,到附近崖下,一个踉跄,随即卧下。这季工作组那时尚是手脚灵便的儿童,跑下去,立在一旁观看。但见此人眼窝实合,喘气不匀。一看 便知他是因为饿,才倒地在此。 也许是季工作组命里该有神人救助,他竟是奇之又奇地取出自己的半块玉米馍,给那汉 子塞到手里。汉子一见吃的,立刻是一把抓住,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又递给他自个儿带的水 葫芦。那人接过,掀开盖子抿了几口,还给他。片刻工夫,汉子缓过神,将他是上上下下打 量一遍,问他生辰八字,他一一禀復。了解过了,那人抻出指头一掐一算,这方有板有眼地 说了起来∶“好娃哩,你天门上有颗魁星,地坎上有条祸沟。这一辈子你是因祸得福,又因 福跌祸。但福不能无缘而赐,祸不会无故而降。按你眼下的年龄推算,再过一十八年,你的 祸沟溢满,魁星隐蔽,当有灭顶之灾。今日遇我,合该你娃有福。我予你将祸沟疏通,天门 摆正,成年之后官至七品,应受当朝百石俸禄。今生即有大难,也不至于殃及性命了。”说 着,唤他就地平展展躺好,在他身上脸上,指手画脚地抚弄一番。完毕,那汉子哈哈一笑, 说道∶“好娃,你我今日也是缘分,数年之后,你我还会有一遇。”说罢,头也不回,朝着 东边的那条小土路,飘然去了。 这汉子说的果然有些神通。一十八年之后,季工作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一架美国飞机 扔了炸弹下来,同战壕的三个同志都一命归西了,而他除伤残一只脚外,其他都完好着回来 。先是当农机站的副站长,后来在鄢崮村搞了一年的运动。回到县上不几天,便当选为县革 委会主任。你说,这不是官至七品又是什么?半个玉米馍馍换了个七品县官,谁说不是天大 的奇事? 说起来季工作组乃是一介武夫,在外多年,也习惯这种孤旅生活。晚上于大队部的土炕 上睡,有根盈一班青年伺候,烧炕打水,总算过得去。一日下午,外面下起小雪,季工作组 独自坐在窑里歪着个头髮呆。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窑外头有异常响动。回头一看,只见是一 位白净面皮的妇女探头探脑。季工作组立刻惊觉,问是谁氏。那女人怯生生进来,屁股挂着 炕沿坐了。季工作组歪着头瞧她,心想,好个水亮的婆娘。这里有诗说她∶孱孱娜娜身儿,白白嫩嫩手儿;慢说杨柳不禁风,由你放长丝儿。 干干净净袄儿,妖妖郁郁神儿;一任鬚眉无英男,勾魂摄魄精儿。 看到这里,季工作组温和地问她∶“你是谁家的?我咋没见过你?” 那女人莞尔一笑, 说∶“我屋在村西,我男人姓张,叫富堂。大前天的晚饭时节,我看着你和一拨人从我门前 头说说话话地走过去。这前日,我回我羊甫河,和我姨家的女婿说话。说来说去,原来你是 我姨家的外甥。”季工作组问∶“你姨家在哪达?” 富堂女人说∶“在齐家河。说起来咱还 是表亲关系。那女婿娃将你的好处说了一笸箩。说你做碎娃时,就显出与众不同。说你带着 一班碎娃,在庙里头如何谈玄,如何言说,生来就有为官之相。” 季工作组思索了片刻,回过脸,望着窑顶。又低头,见她一只白嫩的手指抠着炕头的席 篾子,其相甚消闲无聊。想起叶支书汇报工作时说的,这村里有几个婆娘,从不正正规规下 地干活。看她面情模样,似乎就这一类人。遂诈她道:“听群众反映,你一年四季很少参加 集体劳动。”女人一听这话,扬起头来,登时眼睛红了,愤然说道∶“人都胡传,他们咋就 晓得我一年四季不参加劳动?要不是这鬼病缠着我,我自己不愿意参加劳动拿工分,是嫌工 分咬手咋哩! ”季工作组平静地问∶“啥病?” 女人背过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类 风湿心脏病。请了一串串的医生,中药吃了几笸箩,就是没有个见好的趋势。”季工作组说 ∶“毛主席关于病这东西有非常精确的论述,他说,病这东西全在乎个心劲。心劲散了,即 就是吃的人参,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起色。另一个方子,是要靠运动。一运动, 血脉一活通, 病自然就消除了。”女人点点头,说∶“这话在理。而我这病是怪病,但见运动,越发沉重 。不运动人还好一些。因此上就这样一天天往前磨日子混时光,过一天是一天。”季工作组 也不批评她,竟问∶“你来啥事?” 女人这方说道∶“昨黑里我娃他大说起你,说你如何的精明,如何的本事、如何的口才 。我说你还是自家屋的亲戚,娃他大起初竟不信,说咱祖宗坟头上就没乃风水,哪有这么大 的官官做亲戚。我后来给他细细比方一说,他才有些信了,但还不确实。我说你试看,人来 便知。娃他大说,既是自家屋的亲戚,那就连同自家人一样。你忙拾掇一下,叫到屋里来, 吃顿饭,也是咱的一片心意。我说,人家季工作组是国家干部,不知会不会嫌弃咱屋这穷堂 灶舍的。娃他大说,这你放心,季工作组最是体贴贫苦。我说我明个去请,这不,今日个给 你说来了。”季工作组说∶“嫌弃倒不会嫌弃,只要是贫下中农家庭,都可以去,没有说厚 此薄彼的。但政策在那里放着,一再要求六亲不认。不过,像你说的这情况,吃顿饭,拉拉 家常,自是人之常情。”富堂女人抬脸一笑,说∶“那好,今黑我收拾彻业(齐备),到时候 叫娃他大再来请你过去。”季工作组点头应允,一双眼睛盯着那婆娘,看着她立起,走出了 门,抬高嗓门补充一句道∶“我不送了。”女人外头回话说∶“不送不送。”季工作组心想 :这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天黑时自不必说,一位提着烟锅的老汉走进 大队部院子,负责治安保卫的民兵拦住盘问,说是请季工作组去吃饭。季工作组正和叶支书 一班人开会,听到民兵汇报,便对叶支书说∶“今黑甭派饭了,我有地方吃了。今早上才晓 得你村西头的富堂,是我的表姐夫。人家一再相请,难为不过,今黑到他家里吃饭。”
第10页 《骚土》第四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叶支书一听大惊,忙道∶“原来是这相,快把老汉请进来。”那民兵立即到门外唿喊。 老汉一进门,叶支书一班人急忙下炕迎接,口口声声富堂哥,搀老汉上炕坐好。老富堂几辈 辈没受过这等抬爱,一时间手忙脚乱,点不着烟锅。最后还是根盈拿了火种给对上了。 却说杨文彰被轮番批斗几日之后,没弄出个水落石出,便发送还学校,由黑脸校长继续 接管。说起来中国的读书人个个心贼,杨文彰还没回到学校,学校早就准备好整治他的法子 了。校教务处的李主任引着他到学校西北角坑凹处的体育器材保管室门外。主任开了锁,说 ∶“你的铺盖行李都在里头,从明个起,学校的厕所卫生由你负责。有啥事,比如说出校门 买烟办事或者回家取衣服,都得向学校领导汇报。” 杨文彰连连点头,接了钥匙,独自推开门进去。只见地上都是冰凌碴子,知道是秋天下 雨,里头积了水。他四下看了一遍,发现自己的铺盖卷搁在跳箱上,其余东西都搁在地下。 他顾不了许多,就着跳箱那尺余大的地方,拉开被褥,也不说脱衣服,一头倒了下去。 迷煳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喊他:“锁儿,锁儿!” 杨文彰心下自忖:这乃是我幼时的小 名,此处何人晓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读私塾时的先师谢道明,青衣长袍,手攥书卷,仍 是旧时模样,风尘满面地立在村头的青石碾旁,唿唤着他。 他走上去问道∶“先生不是仙化多年,何以在此游转?”谢先师说:“这多年, 我去 咱北岸的袁家崖教书,你不知晓?”他道∶“我如何得知?学生想你,可是想苦了!”谢先 师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说∶“锁儿与我师生之谊,人皆敬羡。不知你近来学业见长,文章 精进否?” 这一语问到他伤心处。泪雨滂沱,哭泣不止。边哭边说∶“别提这些了,现在啥 时代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被人家打了,批斗好些日子。”谢先师温和地说∶“我已有所 耳闻,这才前来看你。不过这些村野刁民,不必计较。孔圣人至于陈地,不也是被一帮农民 困围,用锄头杴把一阵暴打。别哭了,随我走。”说完,谢先师拽着他的袖子绕过碾盘后面 ,走上一条石径,前面是一片葱笼的山村景象。他有些诧异,便问道∶“这是何处?你怎么 没带我来过?”谢先师道∶“不必多言,再走几步就到了。”说着师生二人拾级而上,几近 山顶,又绕一小道,看见前面山阴之处,树木掩遮之下,琉瓦飞檐,高堂大厦,一派王宫气 象。便问先师∶“这是何处?” 谢先师说∶“你朝上看。”这杨文彰朝上一看,只见那堂皇 富丽的朱门脑上挂着一副金匾,金匾上四个大字:高山仰止 。 杨文彰恍然大悟,说道∶“哦,我知道了,先生带我来过此地,这不是司马庙吗?” 谢 先师道∶“学生所言极是。走,咱们进去看看。”到了门前,突然看见吕连长几人持枪立着 ,他吓了一跳,正欲拔腿逃跑,早被谢先师一把揪住,说∶“但随我走,平安无事。”说完 ,对那吕连长等人说∶“进去通报一声,说韩城第一百八十九名秀才谢道明前来叩拜。”那 吕连长极是谦恭,不像是要打人的样子。杨文彰心放下来。等了片刻,听见里头传唤。 师生二人这才走进大门,朝着正堂,碎步走去。正堂门外,一鬍鬚飘白衣衫褴褛的老汉 ,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谢先师道∶“史公爷在上,晚生这方有礼。这是我的孩儿文彰,小 名锁儿。还不快给史公爷磕头?”杨文彰心想史公原是这等模样,一面想一面跪下磕头。那 老汉说∶“免了,免了,进去坐。” 谢先师和那老汉携手,他随身后,进了堂屋。一张八仙桌子,三人分头坐好。谢先师和 史公先是寒暄,对答全是前朝八代之事,令他似懂非懂。正说着,只见一妇人端着一盘食物 上来,桌中央放好。杨文彰觉着此妇人有点面熟,待她转过脸来,一眼认出是自己婆娘,心 下一惊,思谋着:娃他妈怎会到这儿来做饭?婆娘看他,咧嘴一笑,瞬间走了。回头再看桌 上,那盘吃货说来也奇,原是一摊五颜六色的稀屎。史公招唿他二人用饭。他犹豫了下,谢 先师喝斥道∶“速拿筷子。史公府上,焉能如此迟钝!”文彰只得提筷,夹上一团,鼻下一 嗅,极是骚臭。正欲弃筷,只听先师又说∶“此圣餐乃史公一片深情厚意,可谓是几尽朝野 之精华,天地之珍稀,万古之荟萃。锁儿不必磨蹭,快快享用!”说完,先师自己便先吃。 看他狼吞虎咽的那模样,杨文彰也不再犹豫,下筷吃了起来。味道还好,像是自己常吃的那 熬煎煳涂饭,只一色的贫酸之气。吃罢饭后,史公又立起来道∶“请二位随我浏览一下寒舍 。”谢先师笑道∶“那是那是。” 师徒二人说着随史公从正堂后门出了,又绕过几道檐廊,走近一教室模样的房厦外面立 住,史公道∶“这是我带的小学班。”杨文彰心想:这老先生不说着书做史,却也有时间带 课。好奇之下,透过玻璃窗朝里看,只见自己班上的刘社宝、黑脸都在里头,正在学习如何 点头哈腰、喜眉笑脸,总之全然是一派奴才的模样。看过之后,又随史公向前走,到另一间 教室门外立住。史公说∶“这是我教的中班。”杨文彰又朝里看,只见孩童又大一些。村里 的山山就在里头聚精会神地朗读课文。课文上竟全是如何迎奉如何拍马的话语。杨文彰看他 们安静的样子,心下佩服道∶“学风严谨,当如斯矣!” 看完,又随史公往前走,又到一处 教室外面停步,史公回头说道∶“这是我教的大班,且看仔细些。”杨文彰欠身道∶“那是 那是。”说完朝里看去,只见并无桌凳,空荡荡的教室,一头是讲台,讲台上立着一根大肠 一般长短的肉柱,仔细看是男人的阳物。私下想道:这大概是史公被乃朝皇帝割下来供奉在 此的,其意也在警戒后人。随后又进一暗室,一头是一盘土炕,十多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赤身 裸体躺在上面。或是自己玩弄鸡巴,或是互相戳捣粪道,行鸡姦事。杨文彰大吃一惊,捂了 脸,回过头。史公笑道∶“锁儿怎的?肉色可怖乎?” 文彰忙摆手说∶“不是不是。”史公 道∶“那为何如此惊恐?” 文彰掩饰道∶“没有没有。”史公道∶“没有便好。说实在的, 这也是我总结了前朝八代的歷史经验,方才定下的课程。这些孩子,他们快毕业了,明年就 得去长安赶考。”
第11页 《骚土》第四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文彰四顾,不见谢先师,遂问史公∶“我先生哪去了?”史公只作诧异,反问他道∶ “你先生已死二十多年,难道你不知晓?”杨文彰道∶“刚才不是还随史公……”史公打断 说∶“那是他在阴间的鬼魂,看你老不醒世,遂引你前来开愚启蒙。”杨文彰一听,万般悲 痛由心底涌出,一时间声泪俱下,难以自抑,说∶“我都交代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他 们还揪住我不放。”正哭间,只听身旁有人说话,像是吕连长一班人,睁眼一看,果然是的 。遂吃一惊。也不和史公话别,抽身便跑。史公笑着,看着吕连长提着绳子,满院子追 他。 他似乎双腿被人拖住,死活撂不开步。那青面獠牙的吕连长三步两步追上,他大声唿喊。一 转身一个扑空,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掉下跳箱,睁眼看,四下里一片漆黑,他这才明白自己是 在梦里。他黑摸着站起来,将被子拾上去,近乎逃跑似的,出了保管室,抬头看那坡上的学 校大院,依然是灯火通明。心想:同行们不是在闲谝,便是在批改学生作业,人人都安生自 在。他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自从昨天早晨在大队部土窑里吃了民兵送来的一碗煳汤和一个 玉米馍馍外,到现在是滴水未进,他那满脸麻子的丑婆娘也想不起他了。请假回家是万不可 能的,如今只有去求铁腿老汉,给设法弄点吃的。想到这里,他上了土坡,朝学校东北角厨 房走去。 他这一路,觉摸出有人看他,但都在窗户里头张望,或者是躲身树后探头探脑。他心想 :眼下自己的情况也够难为他们了。到了灶房门前,他咳嗽了几声,意思是让里头晓得。然 后敲了下门,铁腿老汉似乎就在门里头等着,没等他张口说话,拉开一条门缝,一只手端出 一碗煳汤,他急忙上去接,但铁腿老汉并没顾他,侧身出门,煳汤向窗台上一撂,回去又关 了门,脸色都没来得及看清。 杨文彰端起饭碗一摸,凉了。心想着到王瞎子的屋里,用炉子热过再吃。想到这儿,端 着饭碗,小心翼翼地朝教师宿舍那排小窑走去。人还没到王瞎子门前,只听见里头笑语喧譁 ,十分热闹。他敲了几下门,里头突然静下,等了片刻,问是谁氏,杨文彰道∶“是我。” 门打开了,往日的几位熟悉的同行纷纷出门,看也不愿看他一眼,自顾逃走。 他缩头缩脑,满面羞愧地走了进去,只见王瞎子一人,背着他挺立着,咔哧咔哧地捅炉 子。他十分抱歉地说∶“王老师,我想把煳汤热一下。”说着把碗放在炉盖附近。王瞎子也 不说啥,像是昔日他们二人斗气时的那样。他像只狗,立在身材高大的王瞎子背后,等那煳 汤热。五分钟里王瞎子不耐烦地问了三次:“咋还没热?”他拿筷子一搅说∶“还没热。” 王瞎子第三遍问时,更难听了∶“一碗烂煳汤有啥热头,胡马吃下去不就得了!” 他一听,这方知道是不该再热了,端起碗怕烧手,又垫了手巾,慌里慌张出门,这时候 又听见老师们紧张的关门声。他边走边吃,没到坡下就已了结了。回头再看那灯火,感觉自 己像一首古诗里写的那样,被人家从一艘夜渡的船舶撇下,四岸里探不到实处。那灯火就是 那灯火,是人家的灯火。 《骚土》第五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好干部借吃饭宣读宝书 老地主因匪患仗义执枪 那天黑夜,季工作组带了一本县上刚发下来的小红本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富堂 家的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好生惊奇,争着抢着看那小红本。季工作 组慷慨地说∶“甭弄坏了。”由两个娃争去。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诧异地 问∶“这是啥?” 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语录本,人又叫它红宝书。日后无论做啥事都靠 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 堂若有所悟,说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 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 “真稀罕,值贵的很,扁扁甭弄脏了。”那男孩这才恋恋不捨地还给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当即打开,大声读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 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指点着,说给富 堂∶“你看,毛主席说的话多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鸡毛蒜皮的各种道理, 都摸得通透。你看伟大不伟大?” 富堂懵懂着连连点头。 正说着,富堂婆娘端上一个四方食盘,里头是四样小菜,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萝蔔 缨子和一碟腌白菜,看情形甚是贫寒。季工作组朝后挪动了屁股,闪开一片亮处,放下食盘 。紧接着面条端上来,他和富堂面对面坐好,拿起筷子,说富堂婆娘∶“你也上来。”只听 那婆娘说∶“你自顾吃你的,我和娃在灶台吃。” 这顿饭吃得滋润啊。正如叶支书所说,富堂婆娘虽然体弱多病不事辛劳,却擀得又细又 长的好面。季工作组尖嘴伸着,吸熘吸熘的,没多大会儿,竟是两大老碗下了肚。吃完饭, 擦了汗。富堂婆娘说∶“再给你舀些。”
第12页 季工作组忙说∶“不了不了,吃得舒坦啊!”说完长出气。富堂搁下碗说∶“你吃好。 ”季工作组说∶“吃好了,吃好了,到了咱屋不说作假。”富堂婆娘说∶“说的是,没说你 到咱这儿,就当自家屋里,是啥都方便,日后干脆就到咱家吃饭。”季工作组说∶“那是那 是。”季工作组说着,忽然间发现灯光下那婆娘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招人怜惜。再看富堂, 见老不说,一脸榆木皱纹,憨实得像瓦门墩子,极不般配。一边看,一边掏出包纸菸,抽一 根给富堂。富堂扬起烟锅说∶“我不逗纸菸。”季工作组坚持说∶“你吃根看。” 富堂这才手颤着接了。两个人就着灯火点燃,吃了起来。季工作组看来也不甚吃烟,吃 一口吐一口。一根烟吃完,这才论起亲戚之间的事由来。季工作组说道:“我做碎娃时就参 军走了,所以乡党是谁、亲戚是谁,我都不认得了!” 拉哌一阵,季工作组抹起袖子看表,说∶“快十点了,我得走了,不晓得根盈给我烧炕 没有。”富堂婆娘说∶“就睡咱屋,东边窑炕热着,暖暖和和,比大队部强十倍。”季工作 组说∶“那不成,明早还有许多工作须安排。”说完下炕,由富堂和婆娘陪着,出了窑门。 到了院子,只听富堂婆娘说∶“你到咱东边试看一下,觉着行,啥时搬过来都成。”季 工作组答应,随女人到东窑,富堂紧忙点上油灯。季工作组一看,果然是个好去处,白晃晃 一面大蓆子铺的展炕,烧得暖和不说,四围都煳着报纸,炕台桌面,又都收拾得整齐洁净。 炕上一床拉开的花红被子,像是早就给他预当好的。季工作组不禁贊道∶“不错不错,我但 要来,明日给你个话。”因见富堂婆娘喜笑颜开,便问∶“这窑日常没人住?”富堂女人撇 嘴一笑,说∶“我嫌娃娃们泼烦,日常一人在这达睡哩。你来,便由你睡。但到这儿,你的 冷热也好有个照应。”季工作组啥话没说,出了窑门。门楼底下,少不得又是一番话别。 这季工作组看看星星,大声咳嗽了几下,然后撂开腿子,一颠一跛地朝大队部走去。夜 到这时,分外安静。村巷两边树木和猪圈之类,都变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黑影。季工作组虽 然是个当兵出身, 但内心里头总是有些胆怯。现在阶级斗争形势复杂,说不清什么地方藏 着坏人,随时会扑出来报復他。走了百八十步,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传来。这声音小得 像是自己臆想中的鬼怪。季工作组立住,仔细辨听,似有人在小声呜咽。季工作组提高警惕 ,克服自身障碍,轻手轻脚地闪身过去。果然,一家门洞里蹴着一个黑影,自顾哭泣。季工 作组冷静地喝道∶“你是谁氏?” 那黑影咕哝着。季工作组说∶“大声点,我没听清。” 黑影大声说∶“有柱。” 季工作组想起人们常说的那个二尾子,点点头说: “我听出来了。这咋晚了不睡觉,号 得咋哩?”那有柱说∶“我娃把门闩住,不准我进门。”季工作组说∶“看你说的,你一条 大汉叫屁大的娃娃管住了?”有柱说∶“我那贼娃瞎着哩,你不晓得。”季工作组帮忙敲了 几下门,又推了几下门,嘎吱一声,门自开了。季工作组说∶“熊囊子卖豆腐——人软货瘫 !门开着,你自家蹲着不进,怪谁?”有柱忙立起,扑死拉活地撺身进去,像是怕娃又会闩 门进不去似的。季工作组暗自好笑,心想,农村就是农村,各式各样的怪事都有。 《骚土》第五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儿子不让他大进门,将他大十冬腊月天关在门外,冻得哭哩。你道这是何事?人没说, 有打倒的朝廷,没打死的老子。他儿这样待他,自有娃的道理,平白无故儿子不会欺他。 原来,自从季工作组来了之后,村里头热闹起来,干冷风冻的黄土坡,似乎比往年也暖 和了。这些日子,是人都不再闲着。下了工吃罢饭,男人们不说打杂餵猪,一个个窜到照壁 前,互通消息,议论朝政。女人们也不说纺纱织布,只怕晚人一步,争先恐后地跑到大槐 树 底下,竖着耳朵,瞪大眼睛,探听对面照壁下的男人咋说。论起来毛主席是咱中国歷史上的 一大能人,原因也许是看到了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是无聊,遂想起一点热闹儿,给民 众解闷。所以他果断地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天中午,小雷娃风风火火放学回家,走到村头,只听见照壁底下,呜唿喊叫,热气沆 张。社员们围成一圈,像看耍猴。雷娃钻进去,只见自己父亲在众人的调唆下,滚了一身尘 土,正翻颠帽(筋斗)出丑。小雷娃气愤不过,扑上去将父亲是又踢又打。众人见状,连忙 拉开。凤堂说∶“雷娃子,你见过你大的鸡巴没有?”雷娃回头骂他,“我见过你大的鸡巴 。” 众人哄然大笑。凤堂弄了个大红脸,怀里掏出蒸馍,说与有柱:“ 你翻个颠帽,我这 番真的是白蒸馍予你了。”众人也说∶“你再翻一次,凤堂这白蒸馍真给你了,我们做主。 ”有柱瞪着一双红眼子,死死盯着蒸馍,不管雷娃在场不在场,说∶“你们哄人,说话不算 数!”众人说∶“ 他凤堂但若不给,我们众人帮你把馍叼(抢)过来。”雷娃哭起来,拽 着父亲的土衣,说:“大,咱回去,咱不吃他的屁馍。”有柱从儿子手里挣脱,说时迟那时 快,一头插在地下,咕咚一声翻过去,仰面倒在地上。这凤堂看见有柱果然又翻过去,哈哈 笑着钻出人群,拐个弯儿,朝麦场上逃跑。有柱起来,也不说拍土,跟屁股追赶起来。雷娃 一看,也随父亲身后撵。
第13页 众人笑着,看他们消失,才回过神来议论。这时为人颇是能言善辩的丢儿,有板有眼地 感慨道∶“看人家,老子不成,不等于儿子不成。古人言,一统天下诸葛亮,二统天下刘伯 温,你知你后是何人?甭看雷娃娃小,的确争气得很。你们如今欺负他,但等十年之后,一 个个都夹住尾巴小心点儿。甭看咱这僻远乡村,能猴猴辈出,一茬压一茬。” 话音没落,雷娃擦着眼泪,拽着他大有柱的袖子,走了过来。看情形凤堂已逃之夭夭。 那有柱摔摔打打,仰着脸破口大骂∶“凤堂儿,我日你妈了——你有蒸馍我没有蒸馍,我不 吃你妈卖皮换下的蒸馍——凤堂我日你妈了,你妈卖皮换下的蒸馍屁腥的,我不吃——”雷 娃说∶“再甭嗷了,嗷人家咋?你眼睁睁受人欺负,怪得谁氏?” 说着从众人面前走过。 雷娃牵着父亲回到家里,一进门,大门闩死。也不说吃午饭,一大一小蹲在窑门口生闷 气。此时,前院磨道的一条瘦驴叫了起来。这雷娃一听,有了主意。当即将驴拉到窑门前的 沙红树下拴了。手捡一根柳条,边抽打那驴屁股,边说父亲道∶“大,你听着没?你再不争 气, 我就把你当这没悟性的叫驴。三番五次说你不听,你犟得像这驴。说你多少遍了,甭 到人前头去甭到人前头去,你死挤活挤,朝人圈里钻,让人家将你当耍货子,你脸挺得平乎 乎的自当没事,自以为你是当朝的皇帝, 让众人围住你吆喝万岁哩。人活脸树活皮,你再 不听说,你就是这头驴,人无论咋抽打,我都不管了,有时候还给人当帮手子,不信你试试 看!你把我爷的志气有上一半,既不指望你箍窑置地,盖房建厦,给人争一口气也好……” 雷娃越说越气,随之下手又愈是发狠,那驴撑火不住,摆过屁股撂他一蹶子,差点把娃 给踢着。雷娃吓了一跳,扔了柳条蹲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哭起来。有柱蹲在一旁,捡了一根 小树枝忙着掏耳朵,一脸的惬意相,将娃的话全没听着。 雷娃哭了一阵,看上学的时间快到了,进窑取了一块菜疙瘩,又叮嘱了父亲几句,吃着 走了。下午放学,却见父亲又在照壁底下,一帮人调唆着翻颠帽。这孩子气了,骂众人道∶ “你们众人没事干,逗的我大恁咋?闲着涝池洗炭去嘛!明知他是一个病病之人,专一门子 欺负他。若是你们老辈人,你们舍不捨得?” 说完,自个儿跑回家里,闩了大门,将父亲 拒之门外。 这不,有柱在门外蹲了三四个钟点,幸亏被季工作组遇着。季工作组一推门,门开了。 原来这小雷娃聪明得了得!娃早就悄声将门闩抽了,有柱没有觉着,还只捱捱等娃来叫他。 娃在窑里做作业,也没说睡,只说没更没点地等下去。 早先20年,这家人还曾是鄢崮村的堂皇人家。雷娃他爷,邓连山手里有地100亩,饷元 有几瓦瓮。邓连山原是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诚恳,极讲诚信。 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方圆几十里,没见他放驴打滚。全然凭着几十年的苦力和节俭 ,挣下了一份家业。更何况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 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桿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 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那是他这族人声名显赫的时候。只是待到后来解放,时运不济,连山 判刑之后,再遇上有柱这样的不肖之子,收拾不住婆娘,以至于祸起萧墙,这家人一天天地 败落了。 《骚土》第五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传说一年秋天,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秋菱,在东埝地里收谷,被黄龙山的刀客遇着,抢到 山寨子里。可怜18岁的黄花闺女被贼人几番轮姦。后来山上刀客捎话下来,要带上200块银 元上去领人。秋菱父母急得团团转,正在手足无措之时,这邓连山挺身而出,提了一包袱铧 头,背着铣枪,独自一人进了黄龙寨。叩响山门之后, 声言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墙头上的 刀客头目知道连山不是等闲之辈,恐怕有诈,断然不许。说是先将钱扔上去,点清再说放人 。两个老对头争执了一夜。这邓连山一天一夜没合眼、没动势,端着铣枪,立在山门底下等 候。临后还是刀客那边让了步,将秋菱抬出山门。连山先把秋菱夹在腋下,扔了包袱上去。 刀客头目打开一看, 竟是一包生铁。发觉上当,慌忙调集匪人追赶。这连山一手挟着秋菱 ,一手挥铣枪。那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个个疯狂乱扑,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 其英武。这里有诗为证∶丁噹噹一派刀磕斧崩,唿啦啦一片人仰马翻;刀光出但见日月损色,吆喝中又听风鸣雷 动;说刀客皆属亡命之徒,论连山才是一世英豪。 快到那人烟稠密之地,刀客不敢纠缠,这才撒手,干瞪眼看连山挟着秋菱走了。刀客仍 气愤不过,夜里派人到村里张榜,发誓报復,要夺连山的铣枪。只是后来他们一次也没得逞 。 《骚土》第六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黑女日晃晃去请神汉 十三姑夜沉沉献身说法 这天夜里,季工作组从富堂家出来,替有柱打开门后,便转身回大队部。在自己住的窑 门外头连喊几声,没人答应,思谋着根盈这小伙睡得太实在了。一推门,发觉门脑上挂着一
第14页 把铁锁,心想:坏了,这娃回家睡去了,可能自己今夜没人暖被温脚不说,连炕都没人烧了 。连忙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摸黑将灯点了。伸 手一试炕席,果然冰凉森冽,寒气钻心。 这一夜季工作组受了大罪,寒衾冷被一夜没暖和过来。快到天亮时分,才昏然入梦。梦 里头先是开会,讨论下一步工作重点。他慷慨激昂地发言,不知怎么搞的,又像是回到朝鲜 战场。他手提冲锋鎗前去执行任务,在一片高粱地里,密密的棵子,他这找那找,找不见路 。正急得满头大汗,这时突然看见一个朝鲜大娘,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割草,他忙走过去问 ,大娘说∶“同志,你跟我来。”说着带他走了不大会儿,前面果然是路。他正说要感谢那 老大娘,突然觉着那大娘竟是富堂家的女人,心下生奇,疑惑她怎会来这里。心这么想,眼 却见富堂女人边脱裤子边说∶“你快来呀,这达没人看见。”他说∶“不行,《三大纪律八 项注意》你也许知道,提醒我们方方面面许多问题,但最关键是第七条,任谁都不可违反。 再说,我还有任务,不能奉陪。”那女人卧在地上抠他一眼,说∶“五分钟就完了,你快点 来,甭耽误时间。”他说∶“的确不成,我们是部队。部队的情况你也许晓得,在这事上是 根本不能通融的。”说着,像电影里的志愿军战士一样,挥了下手,踏上田埂,头也不回, 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县农机站东墙外的麦子地里,而且听 到有人在麦地深处说话。他摸索着上去,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杨文彰竟和农机站里的技术员 老黄勾结一起。两人正在密谋炸毁农机站,破坏今年的三夏工作。说时迟那时快,炸药包的 捻子已经点燃,哧哧直冒火星。那老黄抱着炸药包,当时就欲扔到墙里边。我不能眼看着国 家的财产受损失。想到这里,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老黄,夺过炸药包,像黄继光、董存瑞 那些英雄那样勇勐无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等了半日,看那炸药包快要响了,高喊∶ “共产党万岁!”他倒下去了,用干瘦的胸膛遮住炸药包的烈焰和气浪,人民的生命和国家 的财产免受了一场重大的损失。 说也奇,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县农机站的会议厅的长桌上,许多人流了泪,甚至他自 己也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在说∶季世虎同志光荣地牺牲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接着又梦 见毛主席就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神色严峻地向大家讲话。毛主席说∶我们无数的先烈,就这 样光荣地牺牲了,为此,我们已经开过无数个这样的会了。但在你们县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 次。你们县在全国名声很小,但因为有了季世虎这样的英雄,我知道了你们,人民知道了你 们。 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止不住地痛哭起来,边哭 边高声唿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一听这话,面上便 露出喜欢,用温暖的大手拨拉着他的脑袋。他呢,竟为自己的脑袋形状太怪而深感内疚。但 人家没在乎,微笑着,说∶“季世虎同志,你的工作很努力,干得很好啊,很光荣啊!我为 有你这样的战士而自豪!” 他弯着腰颤抖着说∶“我出身一个贫农家庭,是党培养了我, 人民培养了我。”说完,泣不成声,哭得好不惶。哭着哭着,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一张年轻的笑脸正坐在炕头看他,是根盈,这胡日鬼!再看窗子,太阳出来 红哈哈的,好个大晴天。根盈说∶“我看你脸上不停地抽搐,像是在笑啥哩。”季工作组没 言声,绷着脸坐起来,披上棉袄,取了枝烟点上,继续咂摸那梦里的滋味。心念道:你说奇 不奇,梦见了毛主席!嘿嘿,真要遇上老黄那样的人搞破坏,死了也值贾(gu),省了人世 间生儿育女的这些琐事。 却说自打花花母马生下马驹,个把月来,黑女大一直为此忙个不歇。小马驹一身雪白, 俨然是个神物,灵性得出奇。大概它觉得腿旮旯有那么件玩艺,没事干便在它母亲身上乱磨 蹭,游荡时见了穿花衣服的妇女,也排村追赶,吓得女人边跑边叫救人。黑女但进饲养室也 不敢穿戴颜色鲜亮的衣服头巾。 一日天黑,黑女大找着队长海堂,说∶“队长,恐怕咱队里添下这马驹不是一件好事。 ”海堂问∶“咋哩?” 黑女大说∶“你不晓得人都咋说。古时候唐僧西天取经骑的就是一匹 白马,如今咱队上养下这物,无论是神是妖总算一怪。”海堂说∶“那都是老年人的迷信, 你还信那事?”黑女大说∶“你不信我有事实摆着哩。昨日天黑,有人看见马驹跑到庙台台 上,仰着长脖子对天嘶鸣哩,你说这是啥事? 起初我也不信,但刚刚我去寻它,庙台上找着 ,果然像人传的那样,伸长着脖子,一对瓷壶大眼朝空瞪着,嘶嚯嘶嚯地叫呢。你看怪也不 怪?你不知,众人看着心里都怯得不晓该咋!” 海堂道∶“胡传哩,马驹子懂啥,它想在哪达叫就在哪达叫,人挡得住它!”黑女大说 ∶“你还不信。你没听说,个把月来,咱村妇女这个病那个病的?” 海堂瞪大眼问∶“是咋 ?” 黑女大腰一弯,立起一只手指头说∶“法法妈说,好几个妇女嵴背上都看见一匹白马的 影影。”海堂说∶“真的?” 黑女大说∶“那还有假?据人传,凡背上印有白马影子的女人 ,经事都乱了。你没听女人说,一来哗啦啦一大片子,要人命哩!” 海堂说∶“这还有点依 据。我这几天也觉着上工女人因那事请假的多了,没想是这。你说咋弄?” 黑女大说∶“我 看不成把东沟张银柄法师叫来,给把笼头套了,一者祷告天神赐福,二者避邪,免生是非。 ”海堂说∶“此事不行,季工作组知道了咋办?” 黑女大说∶“咱们私下做了,就你我几人 晓得。再不做,妖孽生事,老辈人指你后嵴樑哩!” 海堂想了想,说∶“好 ,要防顾点, 悄悄地办。”黑女大说∶“成,能成。不经人家法师务治,人看着心里总是怯怕。”黑女大 回到家里,叫黑女去给那东沟法师捎话。
第15页 《骚土》第六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早晨,黑女起来,坐在炕头绾头绳,边绾边说大∶“你还迷信哩!”她大立在炕棱底下 ,背着手,拿出很有学问的样子,仰起脸来说∶“你们娃娃懂啥?骡马这种高脚牲口通晓人 性。古人言,龙驹龙驹,说的就是这东西生来稀罕,人但有事,你比如说遭灾遇难,它都事 先晓得。你对它好,它辅助你成事; 你对它不好,它克妨你跌祸。古时候的皇帝是宁损十员 大将也不舍一匹神马。三国时的刘备让袁绍追赶到河滩上, 后面是千军万马,前面是一片 大水,进退两难时,终了还多亏他骑的那匹马,是个神物,耳朵一扎,一声嘶吼,飞了过 去 ,救下了刘备的一朝江山。” 黑女笑起来,对旁边的妈说∶“你看我大说的神的。”妈也笑了,说∶“你大这人就是 ,我认得他那年是庙会上打社火,人家黑水汗流,和一拨人抬着土地爷满河岸地跑,把敬神 当事的不得了。”大也笑了:“看你说的,这事敬神能光说二话不当事?”说完,又去饲养 室。 黑女面貌黑,却长得周正,一双眼睛不晓为咋骨轳轳圆。十六岁,正拔条的时候, 没 吃过人的亏,狗屁不知,疯疯势势地见人就笑。黑女穿好棉袄棉裤,下了炕,洗了脸,对着 镜子擦了雪花膏,围了头巾,对她妈说: “我走了。”她妈边穿衣服边说∶“银柄法师不在 ,你就把话丢下,说是你大说的,叫他这几日来一下。”黑女答应,说着出了窑门。 你知这法法妈何许人也?黑女大说了马驹的许多古经,海堂先是不信,但一提法法妈他 便信了,这是为何? 原因只有一条:法法妈乃西天王母的第十三位义女,人称十三姑。这十 三姑说神论鬼撵妖驱魔,阳间招魂,阴司传话,方圆几十里颇有名声。海堂初任队长那年, 新官上任三把火,拆了武帝庙的照壁楼,修盖队上的草窑。法法妈再三派人规劝,他只是不 听,一意独行。没过几日,他大夜里起来撒尿,突然一头栽在炕底下,说不行便不行了。海 堂慌了手脚,寻了法法妈下话,求神折罪。法法妈说∶“但说也可,先给武帝爷将照壁楼修 好,照原模原样,原封不动盖了,再回头说安顿老汉,万事皆休。”海堂无可奈何,带人重 新修盖照壁。日后嘴上常说不信迷信,心里还是怯着。生产队但有动土添砖的事情,先在背 地里请法法妈发话。 这法法妈说来也不是别人,正是那头些年被邓连山从刀客手里抢救下来的女子秋菱。她 被邓连山从土匪手里夺回之后,先是没脸见人,在家养了几年病,后来便嫁给村子里的肉肉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悄无声息地守着个老实巴脚的男人过日子。忽然一日,她又是跳又是 唱的,说是仙姑附体,弄得男人肉肉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不晓该咋。村里见多识广的老人明 白啥事,忙协肉肉支起香案,搭起神坛,扶着仙姑上了正位。自此,村人但遇头疼脑热求籤 问卜,寻到她,无有不灵验的。最让人稀奇的是刘士杰老来得子一事,被世人传为千古佳话 。 刘世杰,人称刘钱多。生得是壮壮实实的一条汉子,娶的是小手小脚的一位女人。在村 中间开了一个铺面,经营杂货买卖。可谓吃穿不缺,银钱无数。惟一不如意的是,年近四十 却膝下无子,看见人家子孙满堂,常常感嘆福浅命薄。自己那小女人每说十三姑如何神通, 他起初死活不信。唠叨多了,一生气,便备香火供品迳自去了。 一进门,肉肉笑脸相迎,接过礼,带他进了十三姑窑里。抬头只见花红挽帐之内,香火 绕之中,端坐着一个脸皮生白、模样俊俏的女人。那女人闭目游神,摇头晃脑,双手合十 ,嘴里叽里咕噜,全是凡人听不懂的宇宙语言,果然是神采非凡。刘钱多当即像是喝了迷药 ,不由自主下跪,原原本本诉说了自己的心愿。十三姑听完,扬手一笑,说是如何如何,布 置于他。 这天夜里,刘钱多打发婆娘暂避,在自家屋里燃香烧火,点灯添油,自然是丝毫不敢怠 慢。快到子夜时分,那十三姑才飘然而至。刘钱多忙招唿上炕,端上一盘供果点心,请她食 用。十三姑也不多言,自顾吃将起来。刘钱多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心想:这女人好牙口, 如此食用怎生了得。正想着,只见她停住,说要洗手。刘钱多慌忙端来铜盆伺候,小心翼翼 地看她洗毕,撤下盆子。十三姑一个哈欠,浑身像是抽筋,颤抖不已,脸色随之也变青了。 刘钱多知道是仙姑附体,慌忙下跪。十三姑命他前去。他忙上炕,仍旧跪好。十三姑边唱边 舞扎着双手,在他脸上身上乱绕。这时他已经是身处异境,物我两忘,种种奇怪图形纷至沓 来。煳里煳涂被她折腾了几个时辰,弄得浑身是汗,晕头晕脑,有点吃火不住。睁开眼偷看 ,那十三姑也是似睡非睡,炕上仰八叉躺着,耍着一副神仙的模样,柳腰儿款摆,眼帘儿微 开。口里虽然念念有词,却也像抽了火的锅灶,声颤语怯,丢了魂儿一般。 这刘钱多本是买卖之人,自然比寻常百姓多出三分灵性。看那十三姑此时如此的张致, 心下已明白几分,只是碍着神面,不敢轻易下手。越是迟缓,那十三姑越是气短声柔,弄出 百般姿态,引逗得刘钱多慾火中烧,春心荡漾; 难以抑制之下,且伸手试探。哪想十三姑并 不在意,任凭他脱衣解带,填枕裹衾。至此,刘钱多色胆愈壮,急匆匆将自己收拾停当,钻 了进去,交项绕臂,取道中央,正说狂乱,勐乍那十三姑惊醒过来,口里念道∶“好一大胆 刘士杰,竟敢给神圣下半截。”刘钱多一听大惊,慌忙撤退。十三姑又念道∶“既弄上,叫 在着,上来下去动弹着。”刘钱多大喜,慌忙又上。一夜间神人交战,极是畅快。比较自己 婆娘,更添十二分的韵致。
第16页 《骚土》第六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说来也奇,经歷此夜之后,刘钱多只觉得自己周身上下阳气生发,裤裆那物壮美如初。 没过多日,自己那小婆娘也便有了身孕。刘钱多喜之又喜,逢人便称颂十三姑之神功。儿子 满月那日,刘钱多大摆宴席,请了十三姑给儿子取名。也许这十三姑该是下到人世的人精儿 ,自不该为她那三刀子捅不出血的男人隐姓埋名。这日里,在众位婆娘的簇拥之中,宴宾首 席之上, 谈说举止,恣肆张扬。人说一个女人活到此份,也足尽了。孩子取名四贵。顾名 思义,三十而立,四十而贵。这刘四贵如今已二十多岁,接了父亲的手,仍办着杂货买卖。 十三姑如今却年老色衰,精力不支。再加上解放之后,破除迷信,自己便收了摊子,除 非外村人请,在本村不敢妄动。人们也开始称她法法妈,不再提十三姑那桩子事。你说,像 法法妈此等经歷之人,但有啥事,海堂他敢不信? 《骚土》第七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浪荡汉捨不得二两灯油 叶支书慨而慷设下淫床 却说季工作组早晨一睁眼,看见根盈对他嬉皮笑脸,心下已有几分生气,没搭理他,自 顾坐起来,吸着烟,想了许多问题。想过之后,穿了衣服,随根盈去桂香家吃饭。一进门, 只见一窑的破烂,炕上连席都没得铺,灰麻古董,脏得不像景。端上来的竟是一碗稀水煳汤 和一盘烂咸萝蔔,别无他物。正吃着,炕上有孩子拉了一泡黄稀。桂香妈唤狗上去舔。狗上 炕,伸着舌头吧嗒吧嗒吃得比人还有滋味。看着那狗,季工作组差点呕出来。但他毕竟是受 过军队正规训练,知道遇到这事该如何处置。埋头强咽下一碗煳汤,搁下碗便说饱了。根盈 却无所谓,连吃两大碗,让季工作组瞪着眼等他,一点礼节都不晓。回到大队部,季工作组 盘腿坐在热炕上,学起毛主席语录。 快到晌午,叶支书等人才相继赶来。季工作组没搭理,照样歪着头伸着脖子认真学习。 叶支书一看季工作组气色不对,也没说啥,热炕上坐好,嘴上虽和吕连长说话,心里却一直 思谋着其中的原因。私下念叨∶“会不会是桂香家的卫生问题?”大约等了半个钟点,只见 季工作组一阵咳嗽,放下语录,一口痰吐在炕下,这才回过头,看了眼叶支书等人,说∶“ 你们大队的民兵工作搞得太差劲了!”吕连长忙问∶“咋哩?” 季工作组拍了拍语录本严肃地说∶“昨夜我吃罢晚饭回来,整个大队部空无一人!你们 大队干部真能放心得下,将满柜子文件和公章撂着,走了个干干净净。也不想想,公章文件 一旦被阶级敌人偷去,全县通报竟是小事,给革命和生产造成损失,谁来负责?”叶支书忙 问∶“根盈咋去了?”季工作组说∶“这不能怪根盈一人。整个看来是民兵工作的问题,不 扎实不深入,没有严格的组织性和纪律性。” 吕连长瞪大两眼听着,也不敢强辩。心想:该不是季工作组昨夜去富堂家吃饭,富堂婆 娘竟没留住体贴一番,让人家独自回来?没说这骚婆娘,他妈的平时啥没见过,这阵子咋恁 正经起来了?囊熊! 正说根盈,根盈嘻嘻哈哈进门。叶支书马上训斥他道∶“根盈你站好,昨黑咋去了?” 根盈一看阵势不对,当下静然了,老老实实说∶“我等到十一点,看季站长没回来,就回屋 睡去了。”叶支书说∶“我说你这娃也太散漫了,安排你在大队部搞守卫,你竟然擅离岗位 ,你说,该咋处置? ”连长下炕,将根盈拉出窑外,出门便听到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紧 接着是根盈的哭声。 季工作组没动弹,但说道∶“吕连长咋能这相?毛主席反覆强调,不打人骂人,都是人 民内部矛盾,随便打人咋成?”叶支书下炕出门,安顿一番,将吕连长叫进来。季工作组这 才转过身来,缓口气说∶“把这事先丢下,咱们开始学习,学完了研究工作。” 几个人炕上围圈坐好。在季工作组的带领下,正儿八经学习了几段语录,接着讨论起来 。讨论内容无非是些三姑六婆之事、七青八黄之实、你长他短之争、男多女少之议。说起来 尽是些鸡毛蒜皮,但开会的目的,就为个认真。 谈着论着,已到中午饭时。叶支书建议说∶“季站长,咱走,今个儿到咱屋吃饭。昨日 吕连长从镇上捎回一副猪肚,我已安排妥帖,叫娃妈拾掇出来。”季工作组假意推辞,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随便哪里都一样,我还是到桂香家去。” 吕连长说∶“叶支书一心要请你,给我说过好多次,季工作组来咱这达,没吃过一顿好 饭。所以今日是特意相请,岂能不去? ”叶支书说∶“革命要革,饭也要吃,不吃饭哪有 精神革命。”说着和吕连长连搀带架,扶着季工作组出了大队部院,三人一起向叶支书家走 去。 到了叶支书家。但见桌子上蹲着座钟,墙上贴着年画,炕上铺着毛毡,自然是另一派风 光,看着就十分顺眼。叶支书的婆娘是个瘦巴巴黄蜡蜡的女人,说话时手带动作,较村里的 其他女人,总有一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不同。招唿三人上炕之后,一张食盘立刻端了上来。萝 卜白菜辣子盐,四样菜蔬,分碟盛好,中间摆了一撇拉红油杂碎,酒壶酒盅分头摆好。
第17页 季工作组一看这样隆重,嘴上便说∶“太麻烦了。”吕连长喜笑颜开,道∶“哪里话, 都是自己人,有啥麻烦的。”说着,先忙不迭地斟了盅酒,要季工作组喝。季工作组连连摇 头说∶“我不逗那,不会。”叶支书从旁劝说∶“看你说的,南征北战几十年不会喝酒,有 谁信哩!”季工作组摆手说道∶“真的不会。”吕连长说∶“不会还不会学?毛主席说,学 习学习再学习。学习学习不就会了?”季工作组一听这话,只好接过杯子,极不熟练地端着 ,放到嘴边,分几口嘬了下去。 叶支书藉机会问吕连长∶“你到镇上没看芙能咋相?”吕连长说∶“还是老样子,没事 。前些日子和法堂闹事哩,昨日看两人又好了。”叶支书说∶“人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一 边吵一边好。”说完又劝季工作组喝酒。 回过头来,说是黑女早上起来打扮停当,迎着旭日,洋洋洒洒地出了村子,直朝东沟 奔去。还没上到东沟畔上,只听到后头有人喊叫,回头看是庞二臭。那二臭挑着剃头担子, 风行云飞地赶上来。 《骚土》第七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黑女问∶“二臭叔,你去哪达?”二臭一笑,说∶“你去哪达我去哪达。”黑女说∶“ 看你老不正经的,我和你说正事哩。”二臭说∶“啥正经不正经的,叔伴着你一个大姑娘, 脸上光彩。”黑女笑了∶“你滚!”二臭假意生气,说道∶“甭胡说,胡说我今日到东沟把 你卖了。” 二人说着笑着,嘎吱嘎吱地往前赶路。也许是有人相伴之故,不知不觉走了十多里路。 老虎头下,庞二臭放下剃头担子,从腰里抽出一条毛巾,怪声怪气地对黑女说∶“姑娘,咱 且歇息片刻,让叔小缓一阵。” 黑女知道这路旁的石崖底下有一水泉,扭着小屁股,竟先跑了过去,蹲下撩起泉水喝了 几口,高兴地尖声叫起来:“好(凉)好!”二臭随后赶到,将黑女推了一把,自己挤 到前边,用湿毛巾洗脸。黑女心下不依,用手撩起泉水,朝二臭泼过去。二臭打了个睁, 边擦脸边伸手将黑女一把搂住。黑女笑着要挣脱,二臭力大,黑女挣脱不了。二臭便伸手摸 黑女那鸡头小乳。黑女吓了一跳,一用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吭声了。 二臭嘿嘿笑着,边洗毛巾边捅黑女腰窝,要黑女立起来。黑女愤愤地说∶“甭逗人,你 耍流氓,还给人当叔哩!” 二臭仍嬉皮笑脸着说∶“你甭胡说,村里哪个女人敢说我是流氓 ? 叔看你长得心疼,才和你逗着耍哩!” 黑女扑哧笑了,跳起来说∶“我先走了,慢洗你 那驴脸。”说完小跑步朝前走。二臭忙挑起担子掖起毛巾,随后追赶,嘴里喊着黑女。黑女 边跑边朝回看,笑他慢。 庞二臭这人也是,与村里妇女无论大小,没个正经。那天季工作组来村,砸了他的牌子 之后,他骂过一阵,不说生气,仍是笑语连天。天将黑时,人都回家喝汤,二臭正说收拾摊 子,只见栓娃妈提着个煤油瓶子,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二臭知晓啥意,厚着脸皮笑着说∶ “嫂子,还生我的气不?” 栓娃妈说∶“要说不生气,你去给我打一瓶煤油,便不生你的气了。”二臭忙应道∶“ 能成,你把瓶子给我,等会儿便送过去。”说着,乘接瓶子之机,隔棉袄朝栓娃妈胸口摸了 一把。栓娃妈一笑,骂他一句: “挨刀的,有人瞅着呢。”二臭说∶“咱俩好的相况,谁不 晓得。”说完又趁。栓娃妈说∶“收起你的爪子快点来,迟了我就黑摸了。”二臭答应,忙 收起瓶子,挑着担子,回到家,从锅里摸出几个玉米窝窝胡乱一吃,提着油瓶出了家门。 他走到刘四贵的小铺前站住,摸着怀里的二毛角票,心里不舍。正犹豫,突然心生一计 ,不说打油,又朝前走。到涝池, 灌了一瓶骚臭的池水,轻轻地哼着曲子,朝栓娃家奔去 。一进窑门,果然是一片漆黑,门槛绊得他差点跌倒。 他说∶“看来我不来日子大(长)了,门槛都绊我哩!”栓娃妈迎上来,问他∶“煤油 灌下了?”二臭说∶“满满当当灌了一整瓶子。”说着关门闭户。擦着洋火,照住炕台上的 灯灯,添了煤油。点着灯忽忽闪了几下灭了。栓娃妈惊奇地说∶“咋日鬼的,你吹灯了?” 二臭说∶“我没吹。”栓娃妈说∶“那它咋就灭了?”二臭自顾黑摸着上炕,嘴上嘆道∶“ 谁晓得。”栓娃妈又擦洋火,拨了拨灯芯,点着,忽忽冒了两下,又灭了。栓娃妈说∶“怪 事!” 二臭躺在炕上捂着嘴笑。栓娃妈说∶“这刘死鬼,比他大还瞎,不定他给煤油里搀了多 少水呢!”二臭忙说∶“我说也是,灌煤油时他桶里只剩下一个底子。我还询问他,甭是水 吧。他还说,咋能是水。看来我把今儿个挣的两毛钱白扔了。”栓娃妈气愤愤地说∶“妈日 的咋这心黑,挣钱不看下家, 坑人哩嘛!” 二臭嘆口气说:“说得也是。快算了,甭和他 计较了。我好不容易来了,你也不上炕伺候。”栓娃妈说∶“你提着油瓶寻他去,问是咋回 事。”二臭道:“吃个哑巴亏算了。再日晃(消磨)天就明了。”栓娃妈说∶“刚黑下就能 明?看你说的。”二臭说∶“快点来吧,这些日子把你想扎了。”栓娃妈问:“哪达想? ” 二臭自个儿一摸,说:“这达想。”栓娃妈伸手探进二臭裤裆,惊讶道:“太辛苦你了,想 的头髮脱完了,成光葫芦了!”二臭干笑,栓娃妈抽回手说∶“今黑不将灯弄着,我便不来 。”二臭说∶“实话说,灯着不了。”栓娃妈多心了,遂问他道∶“你咋晓得?”二臭忙接 口说∶“刘四贵就剩下一个底子,我一看就晓得。”栓娃妈说∶“你晓得你还灌?不是把钱 朝阴沟里扔哩!”二臭道:“就算上了一当,白剃了个葫芦瓢儿。”栓娃妈说∶“你不换, 我换去。”说罢,提起瓶子欲要出门。二臭紧喊道∶“你快回来,甭为一瓶油让村里人都晓 得我又在你这达不正经。”栓娃妈开了窑门,听他这一说又立住。一生气,将油瓶掷到院当 间,回头关门,黑摸着上炕。二臭这边早已接住,亲啃着说∶“和你黑摸着比明亮着更有劲 道。”两人脱衣解带,自是十分老练。说来这栓娃妈四十有八,比二臭大了十岁光景。按说 早该息坛罢事,不再风流。但此婆娘却奇,人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她 正应了此说。两人老女少男,熟客熟主,颠鸾倒凤,尽情玩耍,多么张狂,在此不必细说。
第18页 回头细想,像庞二臭这种不仁不义之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死皮赖脸地引逗一个不谙世 事的二八女子,岂能为世人所容? 却说此时,黑女在前面跑,二臭在其后赶。一男一女, 风风火火,说着又走了十里,到了东沟。二臭后面连声哀求∶“黑女,叔求你了,停下歇歇 。” 《骚土》第七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黑女看他黑水大汗,这才停下脚步,坐在路旁的坎上等他。他赶上来,放下担子,抽出 毛巾擦汗,嘴上又说∶“今儿个遇上你这疯女子,把叔亏(整治)扎了。”黑女笑了,说他∶ “我看你还敢惹我不?”二臭缓了口气,笑嘻嘻地说∶“论年纪你也能用了,没事闲了,叫 叔给你调教一下,懂点人的道理。”黑女正色说∶“你屁嘴干净点,再胡说我走了。”二臭 忙说∶“甭甭,叔和你闹着耍哩!” 黑女恼怒道∶“你这是耍?” 二臭说∶“叔看你性格 开朗,相貌又好,止不住就胡说开了。”黑女不吭声了,向沟底下看去。两人不再说啥 ,歇 了一阵,村头分手,各干其事去了。 季工作组喝下吕连长那盅酒后,经不住叶支书和婆娘的再三劝请,又多喝了几盅。这时 脸已红得像鸡冠。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说是天昏地转,立刻要回大队部睡。叶支书、吕连长 连忙搀扶着回,途经富堂家门口,这季工作组稀里煳涂只是要进。叶支书当即明白,改道进 门。到院子里,富堂女人闻声,早已迎了上来,接住搀着,送到东边窑里,拉开被子让他睡 好。几人正要出门,季工作组又三声两声地紧喊。叶支书和吕连长忙又回头立在炕前, 等 季工作组吩咐。 季工作组坐起来,舞扎着手,对叶支书说∶“你,你一定得给我把党的工作搞好。”叶 支书点头,诚恳应承。他回头又对吕连长说∶“你一定得给我把民兵工作搞好。”吕连长连 忙道∶“是。”季工作组道∶“搞扎实。”吕连长笑道∶“是,搞扎实。”季工作组又说∶ “像根盈这样的同志,是人民内部矛盾。”吕连长答道∶“对,是人民内部矛盾。”季工作 组问:“人民内部矛盾,毛主席咋说?你回答这个问题。”吕连长回答不上来。季工作组着 急,生气地吼道∶“你这个连长根本不成嘛,你不学习,不懂装懂。村子里一天只见你端着 枪,连跑带喊叫。一问你话,天字号的大笨熊,啥都不晓得。你说你合乎一个民兵干部的标 准吗?”吕连长头点得像鸡啄米,说∶“就是就是。”季工作组言道:“光说就是不成,肚 子里没有政策,头脑里没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迟早要犯错误。” 叶支书忙打住说∶“季站长,我们都学习不够,日后你得多引导,多给我们讲解。”季 工作组十分焦躁地说:“讲解,讲解什么?自己不说抽空拿上书本学习,光靠别人讲解怎么 能成?作为一个民兵连长不注重学习,让党怎么放心?让毛主席怎么放心?”叶支书道∶“ 这不全怪吕连长,是我抓得不紧。”季工作组打住,说:“罢了!”不再说话,眼睛一翻, 倒头睡下。二人这才出了窑门。 叶支书看吕连长脸色黑下,哈哈大笑说∶“老季喝醉了,甭在意。”富堂这时不晓从哪 里冒出来,和婆娘一起送叶支书、吕连长出门。叶支书说∶“富堂,季工作组交给你了,日 后你须仔细照看。大队上研究好了,在你家住一天,给你家记一天工分,每日补贴小麦二斤 ,算是照顾。”富堂一听,立刻喜眉笑眼,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 叶支书又说∶“咱丑话说到前头,季工作组但说哪一天被你们慢待了,拿你的人头是问 。”富堂婆娘看自己男人胡乱点头,心下明白话是说给她听,忙接话说道∶“我们自然会把 心尽上,总得人家季站长满意才是。只是……” 叶支书悟到自己说话口气重了,忙转过脸,放缓说∶“嫂子你甭害怕,季工作组这人是 面硬心软,最好服侍不过!”富堂婆娘说∶“那就好。人家季工作组咋说咱就咋来,再说我 们还沾点亲戚,远近总是一家。自家人照顾自家人都照顾不好,对旁人还再咋说?”叶支书 点头道∶“说得有理,就这样办。等会子他醒来了,就说我和吕连长在大队部等他。”富堂 婆娘会意。叶支书和吕连长相视一笑,回头吃那半茬子酒饭。 《骚土》第八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邓有柱新婚夜没得主张 张法师斗邪物神耗精伤 你知叶支书和吕连长说的那芙能竟是何人?芙能原就是鄢崮村里疯子有柱的女人,也是 那雷娃的生身母亲。邓连山受法之后,改嫁到镇上,给收购站的法堂做了婆娘。此女人性情 刚烈,行事又与凡人不同,村人没不贊她的。她做女子的时候,在娘家郑家洼,被那些已被 生活确切证实善于生儿育女的老人,坐在槐树底下,冲着她的嵴背,像夸赞牲口那样说她∶ “好胚瓜,好胚瓜,你看她那后头(臀),足有尺八宽。”“大腿根子你试匝,说不定比咱 这些外圈人(男人)腰还粗!” “你看她那胳膊,像是棒槌。”“圆鼓碌碌的眼睛,还是 花眼。脸大的像盘盘,辫粗的像井绳。”如此等等。她的确属于那种女人。那种急于传宗接 代的男人一眼看去,便会点头首肯的那种女人。
第19页 女人在这种时候,成熟得像十月的柿子,不是摘下来便是掉下,不是嫁人便是丢人。 村里的光棍闲汉二流子但见她出门,个个不甘落后,像入冬的公狗一样,满场院排河沿地追 赶,跟在屁股后面喧譁。她被逼急了,干脆立住,嘴里嚼着柿饼红薯干之类的吃食,也不说 恼,边嚼边用明亮的没有表情的目光,瞅着他们。他们远立着,并不敢近她分寸。 有人说,老汉含住烟锅,一点不急。老汉指她大,姓郑名黑狗。郑黑狗活脱脱一条好狗 ,瘦小机灵。天见黑便守在门楼底下,含住烟锅,吧嗒吧嗒地吸。婆娘女子都圈在屋里纺线 织布,捅死不让出门。这种情况别说是人,就是鬼也别想熘进去成啥事实。老汉有十亩堰窝 肥地,亩产石八麦子,日子过得滋润。说他不急,一点不假。他凭啥风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女 儿嫁人呢? 他嫁的是那些比他财大气粗的财东,手头有百亩好地,窨子里有银元。他等待 的是这种人。 终于一日,这种人来了,他就是邓连山。邓连山由媒人刘三保领着,头一低进了门楼, 和郑黑狗一照面,郑黑狗吓了一跳。邓连山瘦骨又黑又高的骷髅模样,弄得郑黑狗很不 自在。一说话,郑黑狗才发觉邓连山说话办事有板有眼,慢条斯理,极为稳诚,心下便又喜 了。这一日的事刘三保觉着好不奇怪,按理说自从接了这郑家嫁女之事后,这郑黑狗从没说 顺当过,长了的短了的,鸡蛋里挑骨头。也许这两家人是前世的缘分,阴曹里的亲家。没谝 半个时辰,也不说讨价还价,三言两语接近定点,婚事已有八成。 又是一夜,月黑风高。三保和邓连山相随进门。油灯底下,邓连山从褡裢里取出二打银 元。郑黑狗一一测过声音,定下将女子嫁过去的日子。刘三保私下对郑黑狗说道∶“连山婆 娘死得早,钱柜柜没女人守,咱女子过去立刻就是内当家的。你说这样的好下家哪里找? ”郑黑狗自是伸头摆尾,对刘三保感激不尽。 结婚那日,一村人倾巢出动。你说像邓连山这样的身份谁人不想巴结?前院后院,忙成 一煳摊,吹打喊叫了一日。天黑时,揭开盖头,芙能才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有柱。有柱生 得富态,膀宽腰圆,眉粗目大,模样又善,她一看便心放肚里。耍房的人也规矩,没有人敢 吹灯熄火乱摸乱揣,看时候不早便先后走了。 窑里头剩下新郎新娘男女二人。这是冬天,炕里的热气将花红缎面的新被新褥烘得暖暖 和和。有柱坐在窑那头的八仙桌旁,拿一双馋猫眼子看她。她尽管背对着他,但也觉摸着了 。她照她妈说的,拉开被子,盘腿坐着等候。 有柱端坐着,不动也不说话,两个人静悄悄着。直挨到半夜时分,她等得不耐烦了,将 妈的话撇在一边,自己先脱了睡下。闭上眼,听着有柱踌踌躇躇地上炕,地脱衣, 钻到他自己被窝里。又停了阵,她觉出有柱伸过手来摸她的脸。她大气不敢出,等着看咋。 又等了几个时辰,她实在是等不得了,真睡着了。睡梦里头仍觉着有柱这一夜隔着被子在她 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究底没有揭开被子去近她的身子。天亮时,她看有柱仍在睡实,心 里还感激不已,以为有柱是心疼她。 接下来一连几日,有柱仍是这样,白日睡觉,晚上这儿摸一摸那儿揣一揣的,从没说胆 子稍大一点,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一日夜里又是如此。她一急,豁出个雪白熘圆的女儿身 子,蹭到有柱的被窝里,随他看咋拾掇。 有柱也许在逗弄女人性起方面是一把好手,接舌就乳,摩胸抚背,揉得她浑身汗湿,下 面那地方直是汤烧火燎得难忍,到要命处扯住有柱只是要来那事情。有柱上来丁丁当当一阵 扑腾乱撞,下面就是不见动静。慌张间,伸手寻摸,一片空荡。心下一奇,推开有柱,点着 油灯揭开被子,有柱紧藏慢躲还是被她看见。哎哟!有柱那物几乎等于没有,小得像指头肚 儿一般。 她愣住半日。想她十六岁那年镇上赶集,刚拐过街弯,一眼看见杀猪的法堂在粪堆那里 撒尿,一件黑红的捣蒜锤子模样的东西掏将出来。她吓得慌忙转身躲过,法堂没看见她。此 后她想了多日,越想越怯,心里还发誓一辈子不结婚嫁人。时至今日,这才晓得男人那物竟 然如此贵重,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万万不可缺少的。她憋了半日,最终还是强忍不住, 号啕起来。有柱光着身子,满面惭色地坐在一边,也不说过来安慰。 《骚土》第八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却说三年级学生刘社宝自从批斗老师杨文彰的发言之后,全校师生都羡慕不已。又有人 极力纵容,一时期甚是张牙舞爪。他父母又是可着家底打扮他,将一个十三岁的屁孩,收拾 得像个小大人似的,油头粉面,在学校里招摇。此等气势,却有人瞧不惯他。其人就是他的 同班学生刘黑脸。 刘黑脸常年不洗脸,手背黑得像猪脚一般,读书虽然懵懂,淘气却淘得有声有色,可谓 学校里的第一活宝。人常说他:翻墙看电影爬树掏雀蛋黑摸砸玻璃上课点鞭炮,诸般作恶无 所不会、无所不能、无所不敢。自学校停课闹革命以后,刘黑脸更是如鱼得水,如虎归山。 在村里或学校,这里狂轰那里乱炸,玩得好不惬意。平日不来学校不说,但来学校,总得弄 出些古经,让老师学生哭笑不得。
第20页 一日早晨,刘黑脸出人意料,第一个早早到校,乖乖地坐在坐位上,拿出书本摇头晃脑 。张进兴老师心想:这娃咋日鬼的,今儿个学好了。待学生都到齐,安排刘社宝领着学生读 语录,老师回屋烤火去了。一转屁股,刘黑脸从桌子底下弄出一个自做的可携式黄泥火炉。 这火炉小巧精緻的程度,完全可以供当今的许多设计师参考,也可以在没有取暖设备的贫困 山区学校推广。 刘黑脸这玩艺儿一亮相,班上学生立刻大乱,也不说随着刘社宝念语录,纷纷围上来烤 火。烤火时,刘黑脸给同学们介绍火炉的性能∶“可以烧柴,还可以烧炭。下面的灰洞里, 可以烧馍,还可以烧红薯。为弄这炉子,我昨黑一夜几乎没睡,把人弄扎(劳累)了。”说 着,从书包里掏出几块黑炭,当众添加进去,其得意之相,难以言喻。刘黑脸这种样子,刘 社宝作为一班之长,自然不能允许。遂拿出班长架势,拨开学生,拽了火炉的铁丝襻儿,就 说要扔到教室门外。刘黑脸正在兴头上,看到刘社宝居然张狂到他头上,心里的火先烧着了 。边骂边抢着火炉不松。你来我去,争执不下。突然,喀嚓一声,火炉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黑脸二话没说,翻过桌凳,一下将刘社宝掀翻在地,噼头盖脸一顿饱拳,打得刘社宝吱 哇乱叫。 这时候早有女生跑去告老师。张进兴闻讯赶来,进门只见乌烟瘴气之中,刘黑脸骑在刘 社宝身上,不歇手地只顾捶打,急忙拉开。可怜刘社宝,竟被那刘黑脸弄成大黑脸,牙出了 血,眼皮睁不开,周身新衣都弄脏了,当着众人的面,哭得像个挨打猫,好不惶。此等情 形,张进兴老师十分生气,揪住刘黑脸耳朵,到教室外头,命他站好,不许乱动。回头又哄 刘社宝别哭。安顿半日。刘社宝也不说领着学生学习,由女生菊能替了。张进兴带刘社宝到 自己房子,洗了脸,扫了灰,整理一番,又打发回教室。刘社宝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欺侮 ,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揉眼,越想越气,时不时抽泣几声。刘黑脸冻在教室外面,没人理会。 他靠着墙,脸上四平八稳,好像无事一般。放学铃响,旁的学生都已回家,刘黑脸还在那里 立着。 张文生老师吃饭经过此地,见黑脸这种相况,在饭桌上问进兴老师∶“黑脸那又咋了? 你心这么狠,连饭也不叫娃吃!” 张进兴摇摇头,笑着说∶“甭提了,犯下事了。”其他 老师听说黑脸犯事,立刻围上来,非要弄清楚。张进兴脸挺平着,将课堂上的过程一一说了 。待他说完,有老师说∶“事有事在,也不该把娃饿着,操心娃妈寻你的麻达呢!”又一老 师说∶“黑脸那是咱娃,不是二家旁人的娃,快放了算了。”老师们哈哈大笑。 张进兴乃年近四十的人了,平时又最爱面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此不阴不阳地说他 ,自然弄得他红了脸,撂下饭碗走了。 你道这是何事?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三刻不能道尽说明。单说黑女到了东沟,几经打问 ,寻到张法师家。张法师家住在村头一老崖底下,此处枣树榆树臭椿树,相互交错,长成一 片。若是夏日,肯定是一纳凉的极好去处,但在冬天,就显得萧索零乱,颇有森煞之气。黑 女绕着那树丛中的小路走,心里忐忑不安。此时却见一处住人的院落呈现出来,一老女人, 坐在院前的石礅上梳头。黑女走过去,叫了声婶子。那女人歪起头,睁开一只眼睛看她,问 啥事。黑女忙照父亲编排的话说了。那老女人立起来,冷冰冰地说∶“晓得了,你先回,明 日人就去。”黑女转身,心想这女人咋是这样,也不说让歇一歇,喝一口水,远远几十里路 赶来,就这样打发人走。长这么大,此等女人竟没见过。再说她那塌陷的左眼黄不拉叽的流 汤,的确也让人噁心。边想边走,突然,树丛里哼哼怪叫声传来,黑女一惊,紧回头,是一 黑猪。心方定下,腿却吓软了。 按理,平常自个儿走路也没什么,但此回黑女却有些胆怯了。排村子找那二臭,不见人 影。最后只好壮了胆子,自个儿朝回走去。一路上心虚步紧,太阳没过端晌就已到家。去饲 养室给大说了,大点点头,满意地说∶“明白了,快回去协(帮)你妈做饭去。”黑女心想 :这张法师到底是啥人,使大这么当事? 张法师婆娘说张法师明日里来,想不到天黑时人便来了。他来时黑女一家正在喝汤。当 时黑女不知干啥,刚说要出门,突然看见院中间立着一个两头小中间大的黑影,宛如一个巨 形枣核儿。黑女一惊,问是谁氏。黑影不答话,直朝窑门走了过来。父亲听见,知晓是谁, 忙放下汤碗,跌跌撞撞出门迎接,口口声声喊着张师,让到屋里,板凳上坐好。 《骚土》第八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黑女这时才看清楚:这张法师头戴瓜皮小圆帽,身穿连襟老棉袄,腰扎白布长统带,足 蹬黑色条绒靴;一张猴儿脸,一双星光眼,抬手动足,自有一种不同凡人的气势。黑女大忙 招唿家人重新备饭。那张法师扬起手说∶“免了免了,明个我来再说。”黑女大说∶“这么 远的路走来,不吃饭咋能成?” 张法师道∶“我在你村的刘黑烂家已经吃过,不必了不必 了。” 两厢客气过后,黑女大慌忙泡茶递烟锅,然后说起马驹之事。张法师也不插言,等黑女 大说完,这才放下烟锅,说∶“此事我早已料着。天黑前贫道将村里村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 一遍,只觉得村东朝黑,村西朝明,此乃阳沉阴埋之象。统总说来,但有此象,民心不稳, 朝野动盪,四季不分,水旱为殃,贼人劫道,百姓是殇,人伦败坏,男驰女浪,红花铺地, 邪魔张扬,黄尘蔽日,鸟兽不良,黑白颠倒,天理难彰。”黑女大一听此说,脸色立时黑下 ,直筒筒地问∶“你说该咋?” 张法师道∶“无妨无妨,此种气象说也平常,不定是哪里 不妥,这事明日细看。但贫道今日得多给你说两句,不知你想不想听。”
第21页 黑女大头点得像鸡啄米,连连说道∶“想听想听。”张法师拿足架势,吐口青烟,说道 ∶“日后对你村说来,最忌讳的是两种图像出来。”黑女大忙追问∶“哪两种图象?”张法 师道∶“一是十八女儿雪中立,一是八十老汉雨后泣。”黑女大又问“这就咋哩?”张法师 沉吟一时,说∶“但若见到这两种图象,村人定有大祸临头。不过你老来多谋,比如你说的 白马驹一事,预先觉着,这便使你平安无事了。咱且照你说的,明黑给小马驹把笼头戴了, 免生些奇头怪脑的事情。”黑女大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就这相。”张法师又安排了几 件琐事,这才站起来∶“我今夜在黑烂家歇了,你不必张罗了。”黑女大忙随着,直送到黑 烂家的槐树底下。 刘黑烂说来也是和那富堂同属一等的命苦之人,终年见他不是携着粪笼排村子转悠 ,便是耕作于田间餐食于地头,随牛一般,不知人间有欢娱一事。婆娘水花生来机巧善辩, 家里大小主见,总得由她。 说是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水花独自一人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突然觉着窑后头灶火那里 有些微响动,转过脸看,只见一黑底白花的蟒蛇盘于锅盖之上,蛇头探过炕墙,拿一双血红 晶亮的眼睛看她,她万分惊恐,双手紧攥被头,不下十二次地喊着黑烂。说时迟那时快,黑 烂手持一根三尺面杖,哐啷一声冲进窑门,与那蟒蛇斗了起来。一时间只见物转影旋,疯狂 乱舞,弄得她分不清何者为夫何者为蟒。正紧火处,那两团影子化做一起,朝她飞扑过来。 她这才失声嘶唤。一觉惊醒,才知是梦。 说来巧,水花梦见此怪,胆战心惊,也不敢在窑里停留,拿了鞋底针线,走出大门,槐 树底下坐了。这时候,打远便看到人人传颂的张法师,背着褡裢,从村东的小路上蹀躞而来 。那张法师槐树下坐定,没有同她搭话,歇了阵子,转过脸,立刻就说∶“你这屋人(女人 ),一脸阴愁之气,该不是近日屋里出了啥事?”水花吃了一惊,心想:这张法师真乃仙道 中人,不定他看到了什么。于是慌忙答道∶“你说的是,就刚才……” 正欲叙说被张法师 止住∶“此乃风哨之地,须紧防妖邪知觉,还是到屋里说吧。” 水花听从,将张法师延至家中。抽过几锅水烟之后,看水花比画着,将刚才那梦境绘声 绘色讲述一遍。张法师盘腿坐在炕上听着,盯着水花的脸。沉吟了半日,询问水花几日来的 饮食起居,行止去处。水花说∶“没,我一直在窑里,至多到槐树底下、井台上歇个凉快, 哪儿都没去过。”张法师道∶“这就对了,你们屋人不晓,槐树底下、井台之上,都是些居 阴存怪的地方。说不定就是那怪的阴魂被你惹了,缠着你闹事哩。”水花心怯,忙道∶“我 白搭没咋,咋会惹它? ”张法师说∶“人妖神仙鬼,金木水火土,星象不同,然有相生相 克之理,不定你犯了啥象,惹下此事。”水花撇了针线,手足无措地说∶“我该咋?” 张 法师说∶“你且上炕,由我给你细看。”水花上炕。张法师又说∶“手伸过来。”水花伸过 手去。那张法师摸着手腕,仰着脸子,号过脉数,低下头说∶“你已有身孕多日,你知晓不 ?”水花更是怕了,颤颤地说∶“不会不会!”张法师道∶“此事更难料了。”水花又问∶ “我也该咋?”张法师道∶“你且睡下,解裤子,我将你肚皮细看。” 水花犹豫了下,但还是照着做了。张法师在她肚皮上摩挲一时,弄得水花极痒,正说不 忍,张法师停手,又从捎马里取出黄裱纸来,放置其上,口中念念有词。舞扎一番之后,又 脱去水花裤子,水花不好不允,眼窝实合,由他务治。只觉着张法师在她大腿之间又看又嗅 ,极是用功。随后他说∶“当下你得藉助神力,将邪气拒于胎体之外。邪气入胎,日后产下 怪物,事就大了。” 张法师说着,便用指头轻抠慢挑。水花惊动,但至此已是神人入手,没有推委之理。直 挠得水花脸歪目斜,身心飘荡,如步云里雾里一般。心想这老道的手段果然奇巧,非黑烂之 拙手笨脚可与比拟。接下来神传精授,一切安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日后生下一子,自 然是十分的乖觉。招人喜爱不说,另有一些不同常人的灵动。 《骚土》第九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郭大害出事故回村调养 郑芙能迷梦中受了抚弄 却说季工作组一觉醒来,只觉着炕暖被热,舒适异常,睁眼一看,知是在富堂家中。咳 嗽了几声,那边窑里听着声音,立刻有人推门进来。是富堂女人。但见她手端着细瓷小碗的 茶水,放置于他的枕前。他看在眼里,突然觉得由心底里头生出一种不晓来由的无名之气, 坐起问道∶“现在是啥时候了?”富堂女人这时已将头面收拾得油光水亮,晃晃悠悠地坐在 他枕边的炕沿上,说∶“下半晌了,再过阵子天即黑下,你睡下,热身热面,操心受凉。” 季工作组愤愤地说∶“吕连长这坏熊,把我害下了!人不喝酒,硬劝人喝酒,把工作耽误了 。” 富堂女人赞嘆说∶“工作的人到底与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同,整日里想的就是工作。” 季工作组脖子一歪,正色说道∶“你说的这叫啥话嘛!党给我们一月几十元的工资发给,不 搞工作怎么能行?再说全国形势又这么紧张,党和人民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不将工 作当事,岂不是有愧于党和人民的信任?”说着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富堂女人忙说∶“叶支 书说他们在大队部里开会,让我等你醒来,对你说知。”季工作组点点头,放下碗,起身下 炕穿鞋,也不说和富堂女人照面告辞,只顾瘸拐着出门走了。富堂女人看气势不对,随后送 到门外,也不敢再多嘴。季工作组到大队部院子走了一圈,四下一看,几个窑都是铁将军把 门,又是空无一人的老样子。心想:鄢崮村这帮子干部,说的一套做的一套。早晨起来还批 评他们警惕性不高,没想到,天没黑又是这样!这还了得!
第22页 于是,他本来绷紧的脸色,现在就绷得更紧了。立在大队部门外东看西看,这时,只见 一位立眉狰眼的汉子,大大咧咧从他面前走过去,并时不时用他那滴熘熘的眼睛看他。看得 季工作组极不舒坦,只觉着这汉子会将自己什么偷走似的。正说转身,只见吕连长带着根盈 几个民兵从村东急匆匆赶来。季工作组站着,打远看那吕连长一派正气凛然的样子,内心突 然一阵激动。心想道∶“可不是,这连长倒是个心性耿直的忠臣!” 待吕连长走近,气色 也稍微缓下。吕连长气势沆张地说道∶“季站长,我有紧急情况向你汇报。”季工作组听说 ,慌忙携吕连长几人回到大队部窑里,也不顾炕冰席凉,分头坐好。 吕连长郑重地说∶“根盈刚才反映,”说着指了指根盈,根盈点点头,吕连长接着说, “今黑在饲养室闹神哩,请了东沟的法师。”季工作组十分稀奇,忙问∶“法师是啥人?” 吕连长说∶“搞迷信的那一套,欺骗钱财。”季工作组说∶“那你为何不抓?”吕连长说∶ “我想抓,但捉贼捉赃,捉姦捉双,待他今黑做法时,立刻抓住。”季工作组想了想说∶“ 做得对,连长同志,看来你是咱们党的忠臣。以后工作就得这相,不但有勇,还要有谋。你 们做得很好,社会治安和民兵工作,都这样搞就对了。民兵是部队编制,一切都得按部队的 规程来: 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打无不垮,战无不胜。一日二十四小时,心里就想着民兵 工作。如照这样,民兵工作没有搞不好的道理。今天下午你就做得很好,很对! 现在首先 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许对人乱说,即使是自己的婆娘也不能乱说。今黑抓人,明早在大队部 召集社员批斗大会。居然没有想到,这时候了,妖魔鬼怪还这么猖獗。” 吕连长端橛橛地立着,大声说是,然后咧着嘴笑。随同的民兵也都兴高采烈,自觉着浑 身释然。能受到季工作组亲自表扬和指挥,那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了。然此时的张法师已回到 黑烂家炕上,搂着黑烂的烟锅吸菸。哪晓得吕连长等人已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季工作组和吕连长等人如今心中有事,总觉得日头缓慢。但搁在鄢崮村的百姓头上,还 是闲得慌,闷头闷脑地吃饭下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总觉是无头无绪,无一新鲜之处, 只好围在照壁底下瞎起闹、乱嚷嚷,没个正经。一晃一个日头,一晃一个日头,晃来晃去, 这一生也晃不了几个日头。 说是这日下午,人们正在闲聊,突然看见村南有一陌生男人,携包驮卷一气走来。照壁 前立住,向那朝奉喊了声∶“朝奉叔,你在这达谝闲。”朝奉先是纳闷,接着便恍然大悟, 道∶“啊,是大害呀,长这么大个子啦,叔都不认你了。”说着,慌忙上去接住行李。村人 一听,都明白是同村出门多年的大害。男男女女纷纷上来帮手,围住问话。那大害说∶“没 回来近十个年头了,咱村人老了一茬子。”丢儿说∶“说的是。没说这光阴似箭,转眼就是 百年。”朝奉问∶“啥风把你给吹回来了?” 大害面带愧色∶“甭提了,矿柱把头给砸了,治了半年,这才好。”说着卸下帽子给众 人看。众人一看,发丛里头果然有一圆圆的粉红空地,便啧啧一片感慨。有人道∶“下矿太 危险了,太可怕了,如此看来,咱还是抓紧耩子,打牛后半截活得实在。”朝奉几人送大害 回家。 丢儿这时望着大害背影说道∶“他那院子多年没住人,也许蒿草比人都高啦,够他大害 收拾几日的。”根斗说∶“说的在理,也不晓他准备住多长时间,说不定住几日又走了。” 这时候有人背后嘿嘿一笑,众人转过脸去,看二臭二郎腿翘着,靠着照壁墙墙,悠然自得地 晃荡。众人好奇,随问∶“你笑啥?”二臭道∶“我不笑啥。”众人看他话里有话,硬是逼 着要问个明白。二臭被逼不过,这才干咳了几声,说出一番道理。众人听后,又是惊诧又是 嘆气。纷纷说道:“没想竟是这事!这娃算是学瞎(坏)了,可见出门当工人名义上是好事 ,实际是把娃害了。” 《骚土》第九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你知二臭所说何事?原来大害的情况是这样:其父郭良斌,解放战争时期撇下妻儿,跑 到延安参加了革命,听说混得职务不小。待到解放,通过“割尾巴”,又在外头盘(娶)了 个年少貌美的婆娘。家里女人一气之下,得急病死了。留下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大害。甭看大 害娃碎,但却极有主见。硬是独行到山东济南,寻着他大。过了一段日子,先是大害滋事, 后是内人生非,长了短了,频生口角,幼妻老儿,情形不妥。他大看势不好收留,这又托西 安战友,给娃在距家不远的尧廓煤矿安排了工作。 论说大害也是受过熬煎之人,工作没有说的,踏实能干。但有一项不好,到矿上不久, 他爱上了矿里一位给矿灯配电的女人。一爱就是多年,不说结婚,陪那女人打了多年光棍生 活。这女人说来也怪,今日和这个生姘,明日和那个冷卧,就是死犟着不理大害。大害费尽 心机,单单不能得手。一日天黑,大害去她宿舍寻她,她纠集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歹人,将大 害殴打一顿。大害气愤不过,随后也就班不好好上,日日里提着个棍子,分头寻衅闹事, 惹出许多乱子。头也被人打破了,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又是如此。矿上人看他义气行事, 一味胡来,头上顶着明亮大疤,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外国月亮”。
第23页 却说某日,二臭逛到矿上,为一个煤黑子剃头,半截儿,只听得有人喊“外国月亮”来 了,那煤黑子撇下围布,顶着阴阳花斑头,掉头便跑。这是那二臭眼见的事实。煤矿领导见 大害实在冥顽不灵,老钻牛角,怕惹下人命大祸,便藉故将他劳保了。他又歪缠了几日,那 女人仍是生硬冷倔,对他不予理睬。大害看到实在没有希望了,这方心灰意冷回到家中,被 乡亲遇着。 二臭说完,众人吃惊不小。丢儿长嘆一声,说出见解∶“你说那女人的确也瞎透了,和 那么多人都睡过了,单不和咱大害睡是何道理?和大害有过一场,了了他的心愿,也不至于 弄到今日这步田地。” 二臭说∶“说的也是。我在矿上理髮,游转了半个夏天,打问过许多人,人都说奇。” 根斗说∶“你在矿上见那女人没见?”二臭嘿嘿一笑,众人领悟,跟着哄声大笑。众人说∶ “咱二臭是那见窟窿就钻的人,岂能见不着那女人?”二臭辩道∶“甭胡说,那女人满脸麻 点,说来奇丑无比,咋看咋不顺眼,就是找钱给我,我也不愿趁摊子。”槐树底下的女人此 时竟也议论纷纷,不知她们说的什么。但看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便知另有一番古经。 朝奉和大害几人敲开经年累月锈蚀坏的铁锁,进了院子,拨开齐腰深的蒿草,走到窑门 外头,看那窑面子上的土已坠下几大豁子,朝奉说∶“不住人就这相,夏天里头,我还说把 窑收拾一下,独自铺盖搬过来睡,给你看门,一直懒得没动手。”大害连忙说∶“没事。” 说着,看那朝奉开了窑门前的铁锁。开过锁子,朝奉朝隔墙喊着自己的女儿哑哑,墙那边有 人应声。几个人进窑。 窑里头空荡荡一片,几个人蹴在炕棱上。大害想:我原先的桌子板凳可能是朝奉叔借用 去了。大害从包里抽出一条毛巾,在炕上擦出一片地方,又取了一包饼干、一盒纸菸,黑摸 着搁下,请大家品尝享用。众人吃过几块饼干,刚说点上纸菸,一位细柳的女娃进门,这是 那朝奉的女儿哑哑,端着个小油灯儿来了。大害竟没忘她,嘆道∶“哑哑长这么大了,我走 时她还是个碎娃。”朝奉点着灯,嘴里嚼着饼干∶“快十八了。”大害忙取了一把饼干,往 哑哑手里塞,哑哑后退着不敢接。朝奉说∶“给她弄啥,把饼干不糟蹋了。”大害死活却要 哑哑接,哑哑怯生生接住。朝奉瞪了一眼, 不言喘了。 大害看着破衣烂衫、战战兢兢的哑哑,说∶“咱这里的娃好可怜啊。”朝奉说∶“可怜 啥,三顿饭能吃到肚里就不错了。”那哑哑在灯光底下,亮着一对眼睛看大害。朝奉沖她道 ∶“快去端过一盆水来,把炕头炕沿都擦洗一遍。”哑哑应了。慌忙过去,端来一盆清水, 好一番擦洗。接着,炕头的火也烧着了。朝奉居然又说∶“把咱家的玉米馇子先给你大害哥 端过一碗来。让大害先把饭吃了!”哑哑应声,又去端馇子。 大害到底是在外工作多年,言谈举止都有一些工作人的味道,见识又多,将众人听得目 瞪口呆。那哑哑一直坐在灶头,烧开了水,下了馇子,边熬边仰着脸听大害说话。大害讲到 他在山东济南寻着他大一事时,说∶“茅房在屋里头。”大伙儿吃了一惊。紧后跟来的丢儿 问道∶“哪咋日鬼的?那还不把人给臭死了?”大害说∶“厕所里头有马桶,马桶里有个眼 儿,拉毕屎后,一按电钮便沖干净了。”众人这方释然。 大害问朝奉∶“我的桌子柜子是你抬去使唤了吧?”朝奉一愣,点头说道∶“是,是, 我看你人不在屋,院里空荡荡没人照看,万一被人偷了不好交代,便给你抬过去照看。”大 害说∶“也太麻烦你了。”就这样,几个男人一直说到下半夜。 闲话少说。有柱媳妇芙能那一日夜看见有柱那物件如此萎小,忍不住号啕起来。正号 得伤心,只听窗外头连山喊道∶“哭啥哩,让外人听着该咋说?”芙能只好强咽,不再敢哭 。两厢睡下,有柱抹着泪看窑顶。好大一阵,芙能又觉着有柱可怜,随问道∶“你哪为咋? ”有柱说∶“我不晓得。”芙能又问∶“生下来就是这相?”有柱说∶“没有的。听我大说 ,小时候我家里餵一条大黑狗,那时候我四五岁,手拿着馍,狗随着我,我蹲在门前尿,黑 狗看我鸡鸡动弹,扑上来一口咬了。我大一生气,把狗杀了。”说完又是抹泪。芙能看他实 在太可怜,便替他擦了眼泪,安慰他说∶“甭哭了,没那东西咱照样过日子。”芙能又想说 啥,但一听声音,再看那有柱,已尸木帖帖地睡着了。芙能嘆了口气,随之吹了灯,心想着 自己对有柱太过分了。 《骚土》第九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也许天底下的女人都有这份善良,说来也难能可贵,只是与天理人伦,总有些不大得当 之处。你且细想,那芙能说起简单,但于男女之间耳鬓厮磨日夜厮守过日子份上,哪有那么 容易?再说那有柱自己不成,心性却非常张狂。一到黑便穷骚情,在她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 捏,即使是大天白日没人时候,也没个正点,手脚上极是贱作。不过,芙能有时也想有一些 动作,但由有柱一逗之后,便是噁心得想吐。一个身性备佳的女人,岂能忍受如此摆弄?何 况芙能多少还算有点经歷之人。日子一久,脾气变得古怪起来。虽不敢在老公公面前发泄
第24页 , 但对有柱却时常恣意显摆,打起来像打娃一般,不论是头是脸,上去便几耳光。芙能每回娘 家,和妈私下对面,总是长吁短嘆,面色灰惭。妈问啥事,芙能摇头,只是潸然泪下。妈问 ∶“是你有柱对你不好?”芙能说∶“不是。”妈又说∶“做女人难哩,熬呀熬,熬到老就 没事了。”芙能点点头,认为妈说的有理,心里头却是不允。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总 不说走,妈也不好催她,只等有柱牵着骡子载她回去。 这事情邓连山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作为公公尽管是一世精明干练,但于此事却是没了主 见。上地下田,随在芙能后头,看着她那年轻活泛的腰身,回头再看自己那窝里窝囊不中用 的儿子,心里头直不是滋味。 日月穿梭,时光飞度,紧说就是一年。这年夏天,一日,有柱下河里水磨上磨面。说来 也巧,临天黑时下起一场大雨。这雨下起来没有一刻停顿,有柱许是回不来了。芙能做好晚 饭,看着公公吃了,收拾碗筷便回自己窑里,上炕脱光衣服睡了,心想这一夜得个清静。 有柱不在,芙能独自一个人,听着窗外的雨声,便胡思乱想了半日,待到雨点歇下,这 才迷煳着睡着。先是梦见自己在娘家,大在地里犁地。她去给送饭。大吃罢饭便转身过去, 背对着她往田里撒尿,边尿边说话。后来又是她妈指着大的嵴背说∶“你个老没出息的恁咋 ,没看见婆娘女子都在跟前围着,不嫌丢人,掏出来就尿。”后来又梦见下了雨,有柱扛着 面粉,喊叫着进了院子。只听老汉在那边窑里吆喝∶“芙能,快把你男人接住,操心面湿了 !”她赶快跑到雨地里,扶住有柱一块儿进窑。又梦见她在炕上躺着,佯装睡着,听那有柱 拿汗巾擦脸,后来又上了炕。有柱睡下,又是像往常一样探身过来,伸手摸她。她一把推开 ,说道∶“人都快睡着了,你又想咋, 烦人的!” 紧接着,只觉着一个冰凉的身子揭开她 的被子进来。她一惊,甦醒过来,仍以为是有柱,真真实实地推了一把。没推开,那凉飕飕 的身子战战兢兢地将她沉沉压住。此时她已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以那身架,觉出不是有柱, 刚要喊,一只大手将她的嘴捂住。身底下随即便觉着有一根硬物在腿面上戳捣。她觉摸着是 男人那物,一下子慌了神, 也不说挣了,只是恍惚了片刻,两腿不由自主地腾开空地,任 凭那物瞎摸乱撞了会子,终于在一阵刺疼中感受到那物非常鲁莽地插入她的身体,很深很深 。她说不清自己是因疼还是咋的,随着那物的抽动,小声地哭泣起来。 《骚土》第十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张半仙难中难陷入牢狱 孝顺儿苦中苦夜哭亡魂 芙能在雨夜里头,明知不是有柱,却是自己允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身,付于那不 明不白之人,这是为何道理?说起简单,人生在世,大凡难就难在固守心性这一条上。心性 动了,就是有万千个明白、万千个决心,也常抵不住那心性深处那慾念的撺动。何况这花红 世界,小儿哌哌坠地下来,立刻便分男辨女。再长大些,且不说自身的体会觉悟,用村里庞 二臭那一路人的话说∶“灯吹了,我不干乃事再有啥干的!”这也是骚土地人惟一的欢悦和 动情的地方,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觉得他活得值了。因此做得随意,谈论又多,少辈子人 耳濡目染,自然是心性难守,常有那不到年龄,便做出一些荒唐的张致来。 其实大千世界统归一理。多少正人君子贞淑女子,撕下面皮,难说有几位能抵赖掉他们 内心深处的骚情淫意。芙能乃一乡村女子,没有得到过什么圣人点化且不说,却又经有柱多 方挑逗,心性混乱已是实情。此时此刻竟怪不得她。回头朝近处说那水花,明明白白被张法 师诓骗着奸了,身下却是心满意足,竟将自己一生的私情,都与那张法师联繫,此说便又是 证实了这番道理。 水花也苦,儿子山山生下来,长到九岁。这不,去年春上黑烂在石堡川修水库炸石头, 不期跌了大祸,两条腿捐了进去,成了直骨桩桩的一件废物,终日戳在炕角,拉屎尿尿都得 人去服侍,落得好不可怜。张法师从此来来去去,更是日气沆张,毫无顾忌。此情形村人皆 心里明白,但在生活艰难份上,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却说那天夜里,张法师告别黑女大后,回到水花家中,向有灯光的东边窑走去。一进门 ,见黑烂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水花看他回来,忙说∶“你也快到炕上暖脚。”法师看了一眼 黑烂,水花忙说∶“或许你先把你黑烂哥背过去。”法师说∶“那也成。”说完,大家一起 协帮着把黑烂扶到法师背上,由法师背到西窑。黑摸着将黑烂放到炕上即要转身,黑烂喊起 来∶“给我把灯点上。”法师说∶“你还需点灯?你没看我这会子忙着呢,得赶快过去忙着 拾掇明黑给马驹子戴笼头的事情。”说着走了。 东窑里过来,水花问∶“马驹的事说妥了?”法师道∶“妥了妥了。”说着从桌桌上取 了包袱,脱鞋上炕,趁着油灯打开包袱。水花对娃说∶“去,快到那边窑里睡去,明早还得 上学。”山山好奇心重,不舍走,但妈的话又不能不听,迟迟委委磨磨蹭蹭下了炕,出门走 了。
第25页 张法师将道袍等一揽行头摆在炕头上,又从中取出一张黄裱纸来,在炕面上展开,取了 一管毛笔,蘸着包袱内的一瓶无色药水,屁股撅起写下现编的一段∶“西天取经神马再世贱 民刘武成大敬大仰无奈田畴劳力人手亏乏意欲从耕驾之役恭请土地诸神因假东沟弟子银柄之 口传话天庭……”等等文字。写好搁在炕席上晾干。待那头水花铺好被褥,张法师不紧不慢 脱了衣服睡下,与水花抱在一处,自是常事。做完之后,张法师光着个干瘦的身子蹲在炕上 ,收黄裱纸于包袱之内。吹熄了灯火,说了一阵子话,此夜不再有啥。 天亮时侯,两人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窑里阴冷,那水花反趁到张法师的被窝里。张 法师一面抚摸一面对她说道∶“从今往后,甭再把黑烂弄过来了,人看着心憷的。”水花说 ∶“平日就在那边窑里,吃饭时送一碗就完了。哎,你晓我昨黑做了个啥梦?”张法师问∶ “啥梦?”水花舌舌喋喋地说∶“我梦见我正在河沿上走哩,一只大蛤蟆随着我的脚步,前 前后后蹦跳着,弄得我没下脚地方。你说,这是啥梦?”张法师沉吟了阵子,问道∶“那蛤 蟆是啥颜色?”水花说∶“我记不清了,好像满身是黑麻点子。”张法师又问∶“它没沖你 叫唤?” 水花说∶“好像是叫了。”张法师道∶“此乃吉祥之兆,近日内必有外财得手。 ”水花说:“你不填我一些,有谁予我啥财?” 张法师道∶“不是指我,是旁人。”水花 心喜,不言声了。心里念道,自己如今的作难,亲戚们远远看着,单怕走近了粘穷,一院的 清凉黄风,何以有外财入手的机运? 此时又听西窑门响,忙退过身,回到自己被窝,说道∶“娃起来了。”话音刚落,山山 推门进来,黑摸着在窑后头的馍笼里取了个玉米窝窝,掩门去了。水花说∶“我先起,你睡 你的,等饭好了我叫你。”张法师应声又睡过去。 这天白日,张法师一直囚在黑烂家中。水花在午饭之后,抽身出去到槐树底下女人堆里 ,神神叨叨地对婆娘们说了一阵。婆娘们看水花说的有鼻子有眼,听着听着,倒将那水花惊 羡,大有恨不得自己是她的那种意思。 天将黑时,张法师借说去茅厕,出了院门,信步在村里转悠。到了大队部门前,只见那 里立着一人,獐头鼠目甚是难看,盯着他只是死瞅活瞅。远处又听见几个青年唿朋唤友,像 是有事。他忙隐到路边,熘住墙根,快步回走。 一进门,便对在灶火头烧汤的水花慌张说道∶“瞎了,今儿个我觉得不对。”水花问∶ “咋的?”张法师道∶“今儿个我觉着不对,村里头不安静,像是有民兵活动。”水花说∶ “甭怕,那帮子人经常是这相,一到天黑便张张狂狂地排村窜哩。”张法师问∶“这是为何 ?”水花说∶“你没听见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闹哩,我村来了个季工作组,天天学文件哩 。”张法师道∶“今日我觉着不对,今黑看来不做为妥。”水花说∶“甭甭,没有一文钱的 事情!再说是生产队里请你,你管他的那些毛不沾灰?” 《骚土》第十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张法师一想∶“说是这理,但是我预先觉着不对。刚才我去后头小解,听着头上嘎嘎一 阵乱叫,抬头一看,一群嘎鹊在门前的树梢上胡飞乱舞,极不是好兆头。”水花说∶“你多 心了,天一黑那嘎鹊便是如此,天天不误,你怕啥嘛!”张法师道∶“你们屋人不晓,我觉 着这里头的的确确有问题。我在大队部门前碰见一个怪人,长得立眉狰眼,不是相况。”水 花问∶“你说说是啥模样。”张法师道∶“披着军大衣,像是国家干部。”水花明白过来∶ “嗨,那是季工作组,没事,他才不管这些小事。”张法师道∶“不成,今黑的事我不 想做 了。”水花急了∶“不做咋行?到手的玉米和布,你不想要了?再说,你和黑女大已经商妥, 半路地撂下,给人咋说去?” 张法师圪蹴在炕棱上想了又想,脱鞋上炕,刚摸住烟锅,水花端上来一碗煳汤给他。他 紧忙趁着油灯的光亮吸了几口烟。放下烟锅端起碗,刚说要吃,山山放学回来,撂下书包, 说起学校里的事情。黑脸将人家社宝打了,社宝妈拉着娃到学校里骂开了∶“把我娃打成这 相,嘴扯得像簸箕,眼打得像铜铃;挨的老师偏心,不说管管黑脸他那贼娃,由他打人得 是? 妈日的,这是啥学校嘛,让那贼日下的就这么着张狂哩!”水花和张法师各想各的 心事,没有理他。此时,突然听到院子外头有人喊水花。 水花放下碗,开了窑门一看,是黑女她大,着忙请进,说道∶“快,快进来说话,院子 冷的。”老汉手插在袖筒里,嘶喉嘶喉抽着凉气,跌跌撞撞进了窑里,炕棱上坐好,向那要 起身的张法师叫道∶“你随咋甭再动弹,我还说叫你到我屋吃饭哩。”水花说∶“哪里不都 一样?不过到时候算酬头时,甭忘了没在你屋吃即就是了。”老汉说∶“那自然。” 张法师沉下张脸,说∶“今黑这事恐怕是弄不成了。”黑女大竟吃了一惊,问∶“咋? ”张法师道∶“你不晓得,政府如今抓这事抓得紧哩,万一叫觉摸着就瞎了。”黑女大说 ∶“没事没事,咱两个在饲养室里悄没声地把事做了不就对了?”张法师说∶“好老哥哩, 你不晓得这其中的风险!”黑女大道∶“不怕不怕,甭说不会出事,就是出了事也有队长海 堂顶着,你怕啥嘛!”水花插言道∶“我刚才还对他说,海堂办事稳着哩,不会让你受害。 ”张法师点点头,看来是心放下了。水花问黑女大∶“你黑女十几了?”黑女大说∶“十六 了,再过个把月就十七了,腊月二十八的生日。”水花说∶“十六长了个大个子,那天我见 着,迎面就叫婶子,嘴巧得很,人看着惜得不成。”黑女大说∶“啥都不会,只是长得高, 不抵啥。”水花说∶“你说的,女娃到这时候,过个日头是个样子,一日日地变得好看了。 ”
第26页 黑女大看着张法师放下的一只空碗,笑着说∶“咱该走了。”张法师沉吟了一下,也说 ∶“走便走吧。”携了炕头的包袱,黑女大忙接过去,一手搀着下了炕。山山说∶“我也看 去。”水花说∶“甭,一会儿和妈去,甭叫人看见一去一大帮子人,起疑心了。”黑女大对 水花说∶“我们先走。”水花收拾碗筷,边收拾边答道∶“你们走,我过会儿去。”说完, 黑女大和张法师出了窑门。 到饲养室,包袱刚打开,只听门外踢哩嗵隆一阵乱响,一帮子莽头大汉沖了进来。黑女 大抬头一看,吕连长带着民兵扭住张法师。片刻工夫便抄了现场,扬长而去。黑女大慌了手 脚,跟屁股追到大队部,不停地辩解。 季工作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要吵,再吵连你一起抓了。我早就对你说过,要学习 文件,提高思想觉悟,你不听,犯下今日这等大错。今黑要不是论你还要餵牲口,你也得来 受审。你以为咋?避尸(滚开)!明早来大队部报到,批斗大会上你得首先检查认罪。”黑 女大还要说话,吕连长示意民兵狗蛋,狗蛋上来啪啪两个耳巴子,抽得黑女大靠在门上不敢 言喘。 可怜那张法师,被这帮民兵连拉带推从饲养室到大队部,一路上拳脚相加肆意折磨,直 将一方能人之首,打得是神灵出窍,口鼻生烟。做法行头倾囊没收,搁在公社里多年,一遇 破除迷信的运动,便拿出来展览。此是后话。 却说水花拾掇完灶头,带着山山兴沖冲到饲养室,一进门,看灯亮着,窑里头牲口吃草 ,小马驹过来嗅她衣服,向她身上胡蹭。她看不见一人,这下慌了神,知道出事了。忙带娃 向大队部跑,半路碰上黑女大。老汉哭哭泣泣,嘴里一再说∶“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我这人 ,老老的办事不小心,把张法师害下了。”水花急得泪花直冒,说∶“也该咋,你还不快叫 海堂商量对策。”黑女大说∶“说的是,我这就去。你也去,我嘴笨,说不了。”水花说∶ “那也快走。”说完,相伴一起到海堂家中。 进了海堂家院里,只见灯已熄灭,爬窗一听,里面神妖大喘,知海堂和婆娘在做那事。 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只得喊了,海堂里头应声。黑女大说∶“海堂啊,你快起来,大事瞎( 坏)了,张法师叫民兵抓了。”海堂道∶“咋日鬼的,我叫你悄悄地办,你不悄悄地办,单 怕人不晓得。四处张狂着乱说,如今弄下这事,我有啥法?”黑女大说∶“你快起来。”海 堂说∶“我起来能咋?事到如今,我起来也没法子了。”水花说∶“你起来,咱们也好想个 对策,托人给季工作组圆场一下,看是先把人放了咋的。” 《骚土》第十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海堂说∶“水花姐,我听出是你的声音,你也来了。我着实对你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法 子。这也不是其他事,搁往常,姐你说话,随咋我都得听。”水花哭起来,边哭边说∶“人 家是为咱队上来的,现今你扔下不管了,这咋对得起人?日后跟人家再咋说?” 海堂答道∶ “水花姐,你甭伤心。哭不指事,容我来慢慢想主意。现在事头上,随咋说都难办,弄不好 越弄越瞎。” 黑女大说∶“弄好弄坏是做人的信义,咱得把心尽到。”婆娘里头也对海堂道∶“你也 起来,叫人进来说话。”海堂不从,反劝道∶“你们回去睡去,这事就是这相。牵连的人越 多,张法师越没好受的。你们听我的话没错,快回去睡去,明儿个再说。”黑女大和水花听 口气是实在不行了,这才木怜怜(怔怔)地走出来。 路口站住。山山说∶“妈,快回吧,我冷得很。”水花气正说是没出处,便骂山山道∶ “叫你甭来甭来,你硬要来。冻死活该!”黑女大说∶“甭训娃,怪娃的啥事?天阴得重了 ,怕是要下雪了。”山山仰面不言声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谈起季工作组和富堂家是亲戚一事。商妥明日到富堂家说情,说完分 手。水花这一夜好不难肠,一夜胡梦颠倒,没睡实在。心里老想着明日到富堂家的事情。再 说了,自己以往和富堂婆娘针针甚是不合,两人见面,就生眉冷眼地认理。如今有求于她, 又不知话该咋说。 却说这天夜里,大害送走朝奉等人,已是下半夜三点来钟。步行一天的路,这时方觉着 一身的睏倦,也不说依照矿上的习惯洗脸洗脚,被子拉开便睡了。这一夜魂随故里,睡得是 十分实在。快到天亮,只觉得一女人推门进窑,他赶忙迎上去,让到炕头坐好。先是辨认几 番,自道想不起来。再细看,却像是自家的亲妈。嗨,说像便越发是了。他心头一酸,即要 把那多年的痛苦哭将出来。妈向他摆摆手,似乎在对他说∶“甭哭甭哭,你哭出声,你妈便 走了。”他强忍住,只见妈携着他手,出了院子,走啊走,走到村头的大墚上停住,满面怜 惜地看着他,说出四句谶语。你道咋说? 河旁羞羞草,路旁碗碗花; 生人莫赀米,天晚自还家。 说完,抬手在他额顶摆了三摆,像画一个连笔的米字,然后推他一把,他一跌,滑到虚 处,身子闪空,一惊唿,醒过来。
第27页 这时候天色微明。他点了灯,睁眼想了半日。看着这幼时便无比熟悉的老窑洞,睹物思 情,念母更甚。在矿上也是,但凡遇到难处,他便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坟头痛哭一场,解 解心头闷气。如今回来,去给母亲坟上烧纸,自然是头等大事。 想到这里,穿起衣服,正说下炕,门嘎吱一声开了,是哑哑开门进来。他说哑哑∶“这 么早就起来了?”哑哑没听见,走向灶头,从锅里端出一大碗玉米煳汤,搁在炕台上,又拿 起一双筷子,用手捋了几下。大害忙扬手止住,笑着说她∶“甭动,看你手脏的。”说着, 取过自己的毛巾,仔细擦过筷子,还问哑哑一句∶“你吃过了?” 哑哑瞪着大眼看了他, 不言语,低头只顾用抹布擦锅台。 大害心想:这娃是有点问题。想他离村时,哑哑还是个六七岁的碎娃,稠鼻涕吊着,一 天三番,被她的妈打得哭。当时心里还想,这娃总有一日被这家人折磨死哩,没想到现已长 成大女子了。 吃着想着,煳汤已是喝光。搁下碗,那哑哑便拾了过去。他下炕扒上鞋,打开窑门一看 ,只见门前的草已被掩住,天地间一片雪白,心头一亮,说道∶“嘿嘿,好傢伙,一场大雪 。” 大害自小就这相,每遇下雪,他便像是中魔一般,高兴得胡蹦乱跳,不晓该咋。哑哑看 他惊喜的样子,也紧随着到窑门前,朝外探看,并无来人,心头还有点奇,想不出这位在外 工作多年的大害哥为啥这相。大害回头问哑哑∶“咱士杰叔的杂货铺还办着没?”哑哑会意 ,点点头。大害说∶“那就好,我去买点点心,给妈上坟去,你出来给咱把门锁上。”说着 指了指门锁。那哑哑又是点头,一双眼睛被雪光映得好亮好亮。 大害出了门,走到村中间立住。老杂货铺还是那几十年没变的老样子。他敲了下窗子, 刘四贵探出头来。俩人是幼时的朋友,一见面自然是喜出望外,高兴得不得了。刘四贵急忙 说是要打开门来说话。大害说∶“甭急甭急,等我给妈烧纸回来,咱们再谝不迟。”刘四贵 道∶“说的是。你都要些啥东西?” 大害说∶“买包点心、香和烧纸。”刘四贵说∶“能 成。”说着取过几样东西。大害看那饼干已遭虫咬,便问∶“这饼干咋是这样?”四贵说∶ “放了两三年了,没人买,一直搁着。”大害说∶“这点心我不要了,另换点啥。”四贵问 :“换点啥?”大害问∶“有洋糖没有?”四贵说∶“还有一些。”大害说∶“称上半斤。 ”四贵称好,用报纸包了。大害接过,递两块钱进去。四贵低头噼里啪啦拨了几下盘子,说 ∶“两块两毛三。”大害说∶“咋这贵?”四贵说∶“主要是香贵。这年头破除迷信,人都 不造这东西了,进货不容易得很哩。”大害补足钱,这方夹着东西,朝村北大上走去。 太阳高升起来。一路风光,十分壮美。大害绕过几道山,爬过几面斜坡,到自家地头 看,只见已是平平一片,辨认了半天,才发现妈的小坟堆。想是多年的人踏雨浇,已不是当 年的相势了,日后还得来再添土整修。想着便就雪地跪了下去。哭妈的眼泪,这阵子却奇怪 的没了。静默了片时,取了洋火点着香,插上坟头,磕了几个头,嘴上说∶“妈啊,我看你 来了。”说着,铺开报纸,拨拉下水果糖,对妈道∶“你吃洋糖。”又点着了烧纸,一张张 地递向火苗,心里念道:不知妈在这坟堆里头觉着没有。半日工夫,烧完纸,又磕几个头, 立起看那糖块儿,思谋着妈或许吃不了,怕是被旁人吃了。想到这,又跪下剥了几块埋到雪 下面,其余包好揣到怀里,这方转身欲走。一抬头,又看见哑哑在峁上站着看着他。他扬手 喊∶“你来做啥?”哑哑不动势。他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问哑巴哩。”说着便离开妈 坟,朝回走去。 《骚土》第十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哑哑走了过来,他摸出几块糖,看哑哑走近,说∶“给你吃洋糖。”哑哑摇头不接。他 催道∶“快接着。”哑哑接住,随在他身后回村。到村头,大害听见哑哑在背后呸呸不停地 吐,转身看,只见哑哑竟将糖囫囵着放进嘴里,糖吃了,纸嚼成碎烂不化,所以要吐。 这 女子看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洋糖! 他笑了笑,道∶“看你这女子憨的,把纸剥了再吃不成!”哑哑大概嫌大害说她憨,生气地拨拉辫子一甩,将手里几块又塞给他,扭着屁股跑了。大害拿着糖,朝她背后说∶“这 女子咋这犟! ”说着穿过村子,一路上和人打招唿,要人去他家谝闲。 回到家中,只见院子里头都是脚印,踩踏得草蒿显露,一派零乱。心想:乡亲们对自己 的亲热,竟是有真没假。正欲开门,只见铁锁把着。回过头,又见朝奉拿着大铁钥匙,笑眯 眯走来。边笑边开门,说∶“来寻你的人多啦,叶支书和几个大队干部也来了。你这是贵人 回乡,惊动四邻。”大害听了这话,得意地大笑起来。 《骚土》第十一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郑栓妻设的是借种之计 芙能女孕育了公爹之期
第28页 张进兴老师在饭堂里因黑脸犯事,被同行们几句奚落,自觉着失了脸面,慌忙逃走。你 知这是为何?其中缘故是这:很久以前,准确说那时还未解放。一年八月十五,镇上过庙会 ,黑脸他妈淑贞,在镇上提了一篮枣子卖。正说生意清淡,只见在村里教私塾的张进兴先生 ,拉着自家的四五个小少爷,摇摇摆摆一串过来。说也是老天定下的机缘,少爷们闹着要吃 枣。张先生无奈,只好问价,淑贞乃是一个浮皮刁钻的女人,到这时候,自然知道该咋说了 ∶“张先生,你在我家隔壁教书,我认识你,啥钱不钱的,孩子吃,拿就是了。” 张先生规矩,取出一张花样钞票,称了两斤。五个虎子纷纷抢上,占得手满兜实。淑贞 一手把秤,眼里却见张进兴风流儒雅,一派不凡气势。看着看着,不觉心中贪馋,肚里头一 阵嘀咕,又收下张先生死活要给的票子。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那打牛腿的男 人,窝作(窝囊)不说,和她十多年来,一合一个千金,隔年一个,如今便五个了,被人传为 笑柄,因此经常和男人拌嘴。这辈子虽不能嫁与这张先生,但能风月一场,有个带把的小子 ,在人面前,也是另一番光景。卖完枣子回到家中,对男人说起此事,两方又是争执起来。 男人说女人胎气阴冷,女人说男人精少阳虚,只是互相埋怨的老话。至此,谁知这女人心下 贼了,日日有意无意,测看那张进兴的动静。但遇他走出门,便拿眼光挑他,扭腰子撩他。 张进兴虽迂,但时日长了,也能觉摸出几分意思。眼看着刚要有点因果,不料八路军一来, 又是斗地主又是土改,私塾停了,张进兴回到镇上家中,处理家务,一晃几年再没见着。直 到村里办起小学校,大女儿巧花被动员着上学,两人这才不期而遇。这一见,把这淑贞那几 年冷却的心火又烧旺了。 晚间,和男人郑栓睡下,先是身款话软地将他巴结了几句。郑栓被蒙得晕头转向,直言 道∶“你有啥事快说!”这淑贞脸色红下,说道∶“你倒是真想要个小子否? ”郑栓道∶ “看你说的, 咱们给仙姑香烧得拉了一马车, 我想要不想要,你还不知道? ”淑贞正色 说∶“也是这相,我说出个办法,你不许恼。”郑栓说∶“你能给我生个小子,我给你磕三 个响头,我恼啥?你没看见我就因为没个小子,在人前头面都仰不起来?”淑贞高兴了,厚 脸皮道∶“那好。”随即将由来是去、如此这般的一席话说了出来。郑栓果然不恼,还道∶ “只怕人家不借给。” 淑贞看男人应允,不觉心花怒放,说道∶“由我想办法慢慢去拢他,这你就甭管了。” 郑栓又道∶“但再是女子,小心你的葫芦瓢瓢,我给你开了。”淑贞不语,身子贴了上去, 大大方方地让男人舞弄了一番。两厢歇下。 又过了几日,葛家庄子的谢木丢约郑栓去商洛贩牲口,这是每年都有的生意,必去没解 的。淑贞为他收拾好行装钱钞,情缠意绵地打发走了。次日,大女儿巧花从学校回来,母亲 问∶“你先生好不好?”女儿道∶“妈,你问哪个先生?”母亲自知问得慌了,改口说∶“ 妈问你,学校里好不好?”巧花说∶“学校好。”母亲又说∶“那你说,咱该不该谢谢叫你 上学的张先生?” 女儿十二三岁,初晓些人情世故,到这事上自然另有心思。她想:倘若是谢了老师,自 己在学校也被重视,受些另眼相看的荣耀体面,自是喜欢,嘴上却说道∶“咱咋谢?”母亲 说∶“我想趁着你大走时割下的一斤猪肉,咱做顿好饭,请张先生来家吃饭,不晓咋相?” 女儿道∶“能成。”做妈的赶紧说:“你下午到学校,看四下无人,悄声对张先生说,说妈 叫他呢,让他天黑来家吃饭。”女儿点头。母亲补充道∶“天黑时,你先生但若来,你带你 几个妹子,趁早到东窑睡去,甭搅得你先生心烦。”女儿迟疑了下,仍说是。 这日天黑之前,淑贞手麻脚利,将窑里前前后后,收拾得一堂光亮。自己也照着镜子, 梳妆得满面生春。饭备好了,炕烧热了,单等那可意先生大驾光临。左等右等,等得是月困 星乏。急了,迈着一双金莲小脚,战战兢兢又朝门外跑了趟,只是没见个人影,回到炕头坐 下,暗自骂女儿办事不稳。虽听她汇报说,话捎到了,但那张先生允否,并没弄个明白。正 生气间,只听着院里有脚步声,惊喜中下炕,慌忙打开窑门。张先生一步跨了进来。两厢寒 暄一番,端上酒菜果子,由张先生上炕从容食用。 张先生问∶“娃娃都咋去了?”淑贞道∶“怕先生嫌烦,打发睡去了。”说着,拿模拿 样地给张先生斟酒。张先生不说推辞,喝了三杯。说着喝着,一方自然是先将他那五位少爷 夸奖一番,一方必得是把她那几个千金赞美几句。两人一来一往,兔狗亲热,酒色交盘,时 候已是子夜。 张先生看看窗外弯月,假意要走,淑贞急了,说∶“先生你缓,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张先生就等这句,屁股纹丝没动。淑贞这边急急撤下盘盏,回头上炕,也没问个之乎者也, 只是朝那张先生怀里一扑,将滚烫烫脸儿放在他嘴上头。两厢闪烧了几年的阴火阳电,这才 得以称意合心。真到交接,说来也愧。张先生虽说是身高马大,心性却是太懦,三下两下便 欠身退了。那淑贞却道是奶大胸高,欲望一往过炙,十有八九难得尽兴可意。第一夜会战完 了,张先生言他连夜要批改作业,耽误不得。两人眼巴巴地散了。
第29页 《骚土》第十一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自此,但有机会再做,那张先生仍是欠工夫头,胡乱几下便说毕了,全然不如她那身形 矮矬的郑栓来得实在。淑贞心里灰下,一个念头地求他的种子,再不将炕上的心劲付与他了 。然而,虑事千失,总有一得。一个月后,那淑贞居然发觉身上有了。此时,郑栓已从商洛 赶着牲口回来,看到此种情况,心头虽说不快,但也有另外一种企盼,一种欢娱。其后,如 愿以偿,生下男儿黑脸,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也正值家中修盖,答谢匠人与孩儿满月一起 过。于是乎唿亲唤友,宴请了几日。张先生自然不能例外,也是以巧花老师的身份相请 。一 时间弄得是神不知鬼不觉,掩过世人耳目。只是到那张先生图谋重温旧梦时候,那淑贞总是 推託,不再与他。 众人且想:那张先生一身的秀才脾气儒生心性,为人极是讲个信义,岂允得这样待他? 再加上后来隐情败露,张先生更是十二分的恼悔。同事们藉机嘲讽于他,质问当初郑栓给娃 过满月,答谢他这位善造男娃的能师高匠,为何不对大伙们言语一声,将满桌的酒菜一个人 独吞了!他听这话,能有不逃走的道理?这些年来,黑脸这娃越长越像他了。学校似乎也有 意整他,偏让他做黑脸的班主任,上下课抬头见娃,心里头却不是滋味。几次都想对校长言 声,这学校的书教不成了,随咋说也得换个地方了。 却说安排第二日早晨的批斗大会,虽说是大雪的铺盖,气候寒冷,但挡不住季工作组一 班人马的革命热情,大会照常进行。民兵们在大队部院里扫出一片空地,不到九点钟,各队 社员带着板凳均已来齐,满满当当坐了一院。 季工作组首先辅导群众学习文件和语录,待大傢伙儿都明确了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便 示意叶支书,会议可以开始了。叶支书立即起来宣布,过后根盈便唿喊着口号,将那张法师 和地主富农一揽坏人从大队部的小窑门里揪出,由众多民兵驴踩马踏地押进了会场。此时的 张法师,已被摆治得七零八落,不成体面,又被强迫着穿戴起做法的行头,真成个活生生的 牛鬼蛇神,在众人眼里煞是好看。黑女大立在一旁陪斗,作为思想落后的群众,接受教育。 千人的场面,千般的光景。这里且不一一细叙。 单说那批斗会后,水花看那张法师仍被关押大队部里,伸头探脑地去看了几次,只见民 兵岗哨森严,近他不得。再看日头已是下午,试着让山山送几个玉米窝窝,又被民兵厉声喝 止。万般无奈之下,到了富堂家里。正巧季工作组坐在炕头,气势昂扬地对富堂一家人叙述 逮捕张法师的经过。富堂女人见到水花,屁股没挪动,只朝水花生面冷套地点点头,由她自 己怯生生地挂着炕沿坐下,听那季工作组讲话。 季工作组起初不知她是何人,讲完话后一问,方知她是和张法师勾勾搭搭的婆娘水花, 脸色立时黑下,不客气地教训她道∶“你这婆娘,不是我批评你,身为贫下中农,作风败坏 且不说,而且是好吃懒做,不务农田。像张法师这样一眼可以看透的坏人,你单单和他鬼混 ,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诈骗钱财,坑害社员,闹得村子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和毛主席党 中央唱对台戏。”如此等等,直将心性要强的水花,数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脚都没处 搁去。 那针针在一旁,也不说替水花遮掩一句两句,拦住季工作组刀枪一般的语言;而是在窑 后头这里摸摸那里揣揣,伸脖子仰脸,佯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十二分的得意忘形。正在此 无法解围之际,民兵栓娃进来,竟意外地向季工作组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说∶“吕连长 在大队部,有重要情况汇报。”季工作组说句∶“稍等。”说着站起来,又指着水花的鼻子 ,要她回家好好思考,等想通了,再来队部汇报。季工作组出门,她埋着头一言不发。富堂 问∶“水花嫂子,你来有啥事?”水花愤然道:“没事。”说完,嗵嗵嗵出门走了。 一路上水花胸憋气闷,此时才知人间真有被人低眼相看的道理。回到家一头倒下,着实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晚饭也不说做,灯盏也不说点。山山喝了碗锅里的煎水(开水),吃了 个玉米窝窝,自己睡去了。水花思前想后,方悟出像银柄此等手脚之人,在如今社会,是真 不吃香了。要想杀出这口恶气,得另寻靠头。什么作风败坏不败坏,季工作组不败坏,咋就 被那一身贱皮的针针给兜搂去了呢? 依此说来,人说的天下最毒妇人心的道理,是不是有些勉强?妇人心毒,大都是出于无 奈;不到那节骨眼儿上,妇人心是最善不过的。就说那芙能,雨夜里懵懵懂懂被一不明身份 的男人压着了半日,等醒过来,发觉是自己的公公邓连山。一时间自然是万般羞愧。油灯下 ,邓连山跪在她面前,也哭得实在惶。边哭边长篇叙叨,嘿声说道: “芙能,你是我邓家的恩人!芙能,我儿有柱下头不成,我早知道。娶你进门的时候, 我心里虽然有此主意,但我仍希望有个奇蹟。等了这一年,不见你有情况,我这才亲自动势 ,给我邓家传个血脉。你若不允,邓家到此便断香火了。你若允了,这家里的大小物件,无 论是啥,都归你了。咱屋的银钱有的是,你点上个头,我给你当即便取来,由你使唤。我邓 连山一世为人正直清干,今夜在你身上犯了伤天害理、五雷轰顶的弥天大罪,都是为这。我 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邓连山几辈人吃苦操劳得来的田产银元,落到旁姓之人手里。芙能,你看 我也该咋?咱屋这事说来话长,你老爷是个穷汉,靠上街卖蒸馍攒钱,带着一家人吃麸皮。 你爷碎娃时,偷吃一个蒸馍,被你老爷打得死去活来。你爷长大成人,接着你老爷手,买了 十二亩地,打下的粮食不捨得吃,没出麦场,就卖给长安做生意的。一家人靠吃萝蔔菜过日 子。到后来你爷死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育个后人,不能到有柱这一茬子便将香火熄下。 我听你爷的话,自己省吃俭用,接济贫困,积德行善,心心念念指望有柱妈给我再育个后人 ,而她不争气,到死没给我育下。我四五十岁的人了,也不能再给有柱娶个不干不净的后妈 得是?我为这把心操扎了,没有主意。有柱娃虽然无能,对人却没啥坏心眼子。你和他守住 咱家这份家业,几辈子吃喝不尽,有你享的福哩。你心里允是不允,说句话。我想,你一有 娃,来日你和有柱也有个盼头,老了也有个靠头。做大的再不敢存这瞎瞎心思,此事就在咱 屋里了结。芙能好娃,你是我连山的恩人,你说句话,我磕头求你了。”
第30页 《骚土》第十一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芙能先是瞪着两只泪眼,看着窑顶死活不做声。后来看那邓连山一个劲地声嘶力竭,泪 如泉涌,说得又合情合理,实在可怜,这才软下。嘴上没说,心里却想道:邓连山啊邓连山 ,你这猪狗不如之人,枉为一世能人。你想传后,想当初,即就是你要娶我,我那爱财的父 亲也不见得不允。如今做下这不体面的事情,叫我一个女人该咋说?再想他刚才那番动静, 的确也不愧是一个男人所为,心里又敬他三分。自己积年累月的苦恼,不就是为了这个?想 到此,便递过头巾,叫连山把眼泪擦了,说∶“你走吧,我自己想安静会子,这事我不 埋怨 你就是。” 从这夜起,连山和儿媳隔个把月,总背着有柱偷着做事。他虽说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汉 ,却仍是宝刀不老,有时亦能让芙能称心称意。没过多久,便是解放,娘家大郑黑狗和邓连 山这面都忙于隐藏金银细软,应付斗争大会。两年之间,先是郑黑狗的银子被政府起了出来 ,紧接着邓连山的也没躲得过去,掘地三尺,弄了个连锅端。这下芙能的一串心思立时被掏 空了,也没趣头和那邓连山做传后的事了。邓连山磊磊落落的一条汉子,自此便垮了下来, 走路一摇三晃,呈现出十足的老相。只是一双眼神仍是十分的倔强不屈,看样子是决心要在 这人世间留下一条不灭的印迹。他说∶“钱是人攒下的,只要有人,不怕没有发市(暴富)的 时候。芙能,咱们甭灰心!” 又过了一年,秋天,有柱被征往北山修渠。家里,邓连山和芙能便空闲下来。夜里吃完 饭,连山圪蹴在板凳上对芙能说∶“我说咱再试火一次,说不定这次便会有了。”芙能默想 了想,说∶“算了,我没那心思,要有早有了。”说完抽身走了。半夜里头,连山敲她的门 ,她实在是推不过去,遂开门让他进屋,凑凑合合让他扒拉了一阵,即便了事。 说来也是,人没料着鬼料着。这次竟真让这老来精给说准了。数十日之后,芙能先是不 思饭食,胸闷气短,后是大吃大嚼,恨不能连锅盖也吃进肚里。邓连山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 ,跑前跑后,终日为儿媳张罗吃的。好米好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用度铺张。 谁知正当邓连山昏头昏脑之时,合作社里动员群众积肥,社员在他猪圈里挖出两颗手榴 弹。这是头些年胡宗南土匪打骆驼山时,丢弃在他家埝底下的东西,犁地时被他发觉,舞弄 了半辈子铣枪火药的他,见此物自是珍贵,捡拾了回来,不想因此竟害苦了他。也是他后世 作孽罪有应得。叶支书那时年少气盛,抓着这个把柄死活不松,说他阴谋反攻倒算。带人将 他捆了,送到县上,一判就是10年的牢狱。芙能怀有邓家的后人,噙着眼泪过日子,只说等 娃生下来后,再作主张。 《骚土》第十二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骚婆娘始贴意季工作组 臭屠户终获得美娃娇娘 那日,听栓娃说吕连长有情况汇报,季工作组连忙披上黄军大氅,随栓娃出了富堂 家门,直朝大队部走去。一进大队部,见吕连长站在大队部门口,便问他∶“啥事这忙,我 正 给水花那瞎婆娘讲政策哩。”吕连长说∶“张法师不停吆喝,死活要见你人,说有话要对 你说。”季工作组说∶“这种人,我和他有啥话可说,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吕连长说∶ “我说也是,但那张法师口口声声求哩,说你但去就晓得了。”季工作组心下奇怪,随了吕 连长一起,到关押张法师的窑洞里头。 进门见张法师两眼紧闭,长脱脱睡在地上,浑身脏得像条土驴。吕连长喊叫道∶“起来 ,季站长来了,有啥话快说!”张法师睁开眼,慌忙爬起,作揖磕头。季工作组吊着脸说∶ “共产党不兴这个,有话快说!”张法师道∶“我说我说,但请闲人退下。” 你知这是何事?这事多年后水花才说与村人知晓,其中原委甚是奇异。原来张法师说他 那日里被抓到大队部后,关住门子被民兵整了一夜,快天亮时才允许他在如今的这空荡荡的 小窑里歇下。身上皮开肉烂,十分难忍,正说难受,突然眼前一亮,见师兄金定立在面前, 他立刻唿喊起来∶“师兄,快来救我一命!”师兄金定不理会他,嘴上说∶“此乃天下大势 ,你我都难躲过。今日我来,只是替师父传话。”张法师道∶“我啥话也不要听了,我受够 了,凡啥都不再想,今番但能脱身出去,正正规规做人,不再务这装神弄鬼的勾当了!”金 定漠然一笑,说∶“说得是,我也觉摸着了。”张法师问∶“师父说咋?” 金定道∶“师 父送你一句话,叫你谨记一条: 遇难莫忘石山坡。”张法师听着更是生气道∶“这是什么狗 屁话,如今到这关头,我想那石山坡有何用?这老不死的通灵道人,又矇骗自己徒弟了。” 说完,身上一阵刺痛,一伸手,四下漆黑,原来是悠忽一梦。 梦醒后,暗想那师兄金定替师父传的“遇难莫忘石山坡”的话,一时觉得只是不解。到 了这日斗争会上,尽管人在那里站立着,心里仍在琢磨师父这句话的含意。到那季工作组总 结髮言,恍恍惚惚,觉着耳熟,低着头瞧了他一眼,心下这才大悟,知道师父这话的意思是 指啥,主意立刻也就有了。到下午时,千唿万唤,请来季工作组到窑里。张法师要吕连长出 去,吕连长先是不愿。季工作组说∶“你出去,我看他要说啥。”吕连长只得听从。
第31页 窑里剩下他俩,四目相对,意趣不为外人晓得。张法师长嘆道∶“季工作组,咱俩是老 相识了。说起来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不过事到如今,你我在此一遇,也是我说 过的缘分。”季工作组诧异道∶“此话怎讲?”张法师道∶“你且细想一下,你做碎娃时在 山坡上放羊,那日我从石山坡路过,饿迷煳了,多亏你给我吃了半个玉米馍,救了我一时的 饥荒。此事你可记得?”季工作组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慌忙欠下身去搀扶,连声说道∶“ 哎哟哟,记得记得,没想到那人就是你,这叫我咋说?太失敬了!”张法师道∶“这也是命 中註定,不以为怪,你也不必自责。”季工作组也不多言,出去连忙命吕连长放人。吕连长 还疑惑,季工作组补充说∶“人有病,不放恐怕耽误下个人命。咱们已经批斗教育过了,放 了免些是非。”吕连长疑惑着开了门,眼看着那张法师离去。 也许那水花说得过于玄乎,但此中情景,大致还是有的。说来也是,季工作组放走张法 师,不论心底允是不允,情面上倒真是允了。这样说也许人还煳涂,但人哪知晓,那季工作 组想起幼时放羊的奇遇,想起张法师许诺他成人之后官至七品的话,心头立刻充实起来,行 为甚是张狂,自此不再以一个放羊娃自居,凡事总是心胜一码,强人一头。当兵之后,从班 长到连长,又从连长到副营长,一路顺风,嘴上尽管说是党和上级的关怀及培养,心底里却 明白自己全凭着这句话的撑持。细想一下,这辈子走南闯北,和多少聪明能干之人一起工作 ,你争我夺,抢功论赏,但最终都是自己升官晋级,得了彩头,顺当得自己都觉着蹊跷。更 别说美国鬼子的那颗炮弹,下来后一坑四人死了仨,自己却侥倖活了下来,这等奇事,不能 不说与张法师相遇有关。如今放他,不说那迷信不迷信,依情依理,也是以恩报恩的聪明举 动。季工作组此时此刻倘若仍是执迷,没有那一丁点的灵窍之气,那的确也没有他季世虎的 过去与今日了,你说得是? 此事说来复杂,很难就此道明,这即打住。单说季工作组放人这日下午,出了大队部, 回到表姐夫富堂家中,吃过晚饭,竟不再说东论西地研究工作,不吭不哈地独自去那边窑里 ,脱衣睡下。想着日间所做之事,与党和毛主席的教导竟是有些违背,内心里头甚是忐忑不 安。 此时,富堂女人推门进窑,说是给灯添油。他没说话,由她做去。添完油,她出门去。 他又思前想后许久,一个人长吁短嘆,自道世间竟有这奇巧的事。想着想着,自知失眠。有 些毛病但凡男人大都知道,此时若有婆娘在旁,尚可忍受;没有婆娘,在这荒郊野村的总是 难捱。再说自己那婆娘慧香,小自己十好几岁,没有文化,脾气也怪。结婚那日哭哭啼啼, 寻死觅活,竟好像有人强迫她一般。这多年来和他,虽是一个炕上过活,但同床异梦,没有 多少共同语言。更令人心烦的是,时至今日没生一个子女,你看窝不窝囊!如今自己已是年 过四十之人,落了个眼前没有叫大的娃,枕边没有说知心话的人,也实在可怜。这些日子走 家串户,看见人家夫男妻女和和美美,在一起眉来眼去说说笑笑的样子,自己心头陡然便增 加几分酸苦。想到这里,又被那富堂婆娘推门进窑的声响打断。连忙闭上眼睛,佯装睡实了 。只听富堂婆娘窑前窑后地走了一圈,到炕头摸了下他褥子底下的炕面,站着望了片刻,又 出去了。这番他是真睡不着了,披衣坐起,掏出他平常不怎动的纸菸就灯点着,一口接一口 地吸了起来。 《骚土》第十二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正吸着,富堂女人进来,见他坐着,说∶“不睡又起来做啥?” 他说∶“睡不着,炕 烧得太热了,烙得人难受。”女人说∶“得是?我试着咋不热?”他道∶“我睡热炕不晓咋 日鬼的,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也许我在部队冻惯了,勐一睡到热炕上就不服了。 当兵的头 一年,那时尚且年轻,冬天里露天睡在石头板上,若是遇上急行军,乏了,一觉就是天明, 香得很哩。”如此等等。 女人坐在灯底下,神态恭敬地朝着他,听他说话。他不看她,讲话时脖子仍是像守门鹅 一般,直僵僵地歪着,盯住窑面上的一只木橛,死活不丢。他心里晓得,和这心性灵巧的女 人说话,与慧香在一起的感觉太不同了,越说越觉得话多得说不完,像是老和尚念经,没高 没低,又像是发了癔怔,自言自语。总之心底的话居然没打磕绊,一筒子地倒了出来。直到 那一灯油熬了半灯,富堂女人才慌忙起身,说∶“该睡了,有话明日再说吧,我咋这么爱听 你说话。”他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搁下半天没吸着的烟把儿,脱下棉袄又睡下。 刚说吹灯,出了门的富堂女人又转身进来,摇摆着走近炕沿,脸伏在他枕头头起,语颤 颤地说∶“我忘了看炕再烙人不烙人。”说完伸手到他被窝里,搁在他的胸口上。他突然一 惊,像是遇着坏人,连忙将对方那手抓住,似乎是怕它跑掉。再一想,邪了,自己作为一个 革命干部,怎能在这种时候拽住人家女人的手不松呢?你说这事奇不奇?富堂女人说来也是 场面谙练之人,吹了灯,黑摸着上炕,轻声细气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好一副软绵光滑的女 人身子,经过几多心计几番周折,如今方贴在这位革命意志无比坚强的季工作组身上。一摸 下头,竟也撅得跟铜槌钢棒儿似的。
第32页 这天夜里刮着东风,也是快到春天的时候,风儿明显比往常轻飘了好多好多。这样美好 的夜晚,都在炕上蒙头大睡的村人不觉不晓,惟有朝奉的女儿哑哑感觉得到。她此时正好在 自己家的磨巷里推磨。窑面的柱子上点着一个豆儿大火苗的油灯,照着她和窑里的一切。她 是推了罗,罗了再推,似不知人间有疲倦二字。这女子说来可怜,老天爷似乎为了惩治她那 生性吝啬的父亲朝奉,将这份孽障发配在她身上,一生下来便将嘴给封上,见人只能是呀呀 地乱比画。因此常被村里大小人取笑,当做是个憨痴。朝奉看她日后嫁不了个好人家,卖不 得个大价钱,也不将好食好衣给她。然而这女子却是自道不弃,心性要强,她随妈学做针线 活,鞋底纳出来跟铁打出来一般梆实,甚得村里婆娘们的夸奖。从十三岁起,她下地干活, 和男人们一样使力。就是阴雨天气也不说歇息,携着个草笼,顶着破草帽,冻得唇青面紫, 排山坡大转悠。真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 这几天里,她得空便向隔墙院里疯跑,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也许这就是骚土地人天生 的灵动之处。大凡这种人都不隐匿心思, 只道是傻傻铁铁地做为,不怕邻人疑心。大害在 外多年之人,眼大心宽,对她不同于村子里人那种吆喝猪狗的态度,极是礼貌相待。她也是 心领过头,受宠若惊,即就是捨命,她也愿的。这不,哑哑现在推磨,即就是为那大害。 大害早晨去了一趟海堂家,借了队上的一斗玉米,正说发愁,却被哑哑一把接过,不言 不喘地收拾了起来。朝奉心想:大害也没餵猪,空落几斤馇皮,也算是个赚头。于是,随她 忙活去了。大害也不说过来帮手,竟自个儿在炕上睡了。只觉着这磨坊里的事情,是为女人 设下的一般。 如今说的是第二日早晨,朝奉天灰灰地醒来,穿好衣服,磨道跑了一圈,看里头已经扫 干揽净,箩滓里头也不见有馇皮,心头一发恼了。回到窑里,看哑哑正在灶头烧火,再想大 害回来那夜,让她端碗馇子,她也不说平点,只是鼓堆着装了一碗,让他至今心疼。想着便 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几脚将女儿哑哑踢倒在地,恣意踩踏。哑哑随即哭号,一时间屋里 吵闹起来,婆娘和儿子都惊醒了,头探出被窝问咋,也不说劝解。婆娘说朝奉∶“你疯了, 平白无故地大早上起来打娃做啥?”朝奉边打边朝炕上喊∶“你们这些现世饱,只知道个睡 觉睡觉,家里是啥都不放在眼里,说吃就吃说喝就喝,我操啥心你们哪里晓得?”说完又打 。 正吵喝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朝奉跑出院子,是大害棉衣钮子没扣,扒在墙头说话 。大害说∶“朝奉叔,你大早起来打娃做啥?”朝奉慌忙堆上笑脸说∶“大害你在外多年, 不晓得这女子懒得出奇哩。天大明了,不说爬起来做饭,一个劲地睡哩!”大害说∶“这怪 我,昨黑里她给我帮忙推玉米来着。”朝奉说∶“这我晓得,你那点玉米不费事,一会儿工 夫就推了。”大害说∶“也是这,我给娃两块钱,算是娃的工钱,我不能叫哑哑给我白做活 。”朝奉急忙摆手,说∶“不要不要,邻里邻居,做那点活算啥,你甭这相。”大害说∶“ 你接住吧。”说着,将二元的票子送过墙头,朝奉假意推让。大害说道∶“甭客气,这多年 我麻烦你大了。”朝奉红脸道∶“自家人咋能恁说。”大害说∶“你一会儿过来,我有话说 。”朝奉点头说好,揣进怀里,这才将心火熄下。回头吆喝哑哑∶“快做饭,还哭啥哩!” 哑哑用袖筒擦泪,忍住哭,又去灶头做饭。朝奉蹴在窑门口的板凳上,想那大害有啥话说。 越想越觉着不是事,不等饭熟,就出了窑门,朝大害那边院子走去。到大害窑门口,喊了一 声,大害忙迎出来。朝奉问∶“你做啥哩?”大害说∶“烧煳汤。”朝奉说∶“你一人忙活 个啥,一会儿过去到咱屋吃不就是了。”大害说∶“哪咋能成?以后这日子长了。先头这一 顿两顿还可以,朝后我自己就该张罗了。”说完,递给朝奉一根纸菸。朝奉说∶“我不吸。 ”大害说∶“你吸着,我烧火,咱俩说话。”朝奉接了烟,凑近油灯点着,蹲在炕棱上看灶 头的大害说啥。 《骚土》第十二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大害边烧火边说∶“朝奉叔,这多年我麻烦你的事大了。原说在矿上不回来的话,我的 桌子柜子你就使上,这一回来,过上日子,就不能缺了,你看方便的话,我今天叼空过去抬 过来。”朝奉脸色立时煞白,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半天不语。心想抵赖,却没道是大害回来 的那天夜里,碍着众人的面子应承过了。大害看朝奉不对劲,脸色跟着也变了,站起来说∶ “要么这相,我如今也没个啥,柜子你使上,桌子板凳先给我。”朝奉点头,埋头吸着纸菸 出了门。 朝奉走到村头,立在槐树底下想了半日,心头无比恼恨。只想那大害在矿上咋不让矿柱 给砸死,或是被那麻脸女人的嫖客一棒打死。如今活人返回,要他朝奉抬出这已属于了他十 年的家当,比挖他的心还要难受。正想着,哑哑呀呀地喊他。他知是叫他回去吃饭,便拖拉 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神色大不对劲。婆娘说他∶“你脸黑的恁咋,不就是哑哑将那几两 馇皮没给咱屋丢下?”朝奉撂了碗,煳汤洒一炕,眼泪迸了出来∶“你婆娘家知道个啥,家 当都让人给抬了,你还说这话!”婆娘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这几夜,朝奉和她常说这事,一 直为此熬煎。一听这话,也愤然说道∶“没那么容易,和尚庙的钵钵,谁接住是谁的!他大 害要抬,先要把话说清,咱不能白白地给他照看了十几年的家当!”上中学的大儿子方成也 晓是啥事,骂起来∶“大害咋这么不讲道理,简直是强盗行径!”朝奉说∶“强盗不强盗, 咱得给人家,人家大害他大是高级干部,你没见这几日大队干部都舔尻子,朝大害献脸朝神 ,有你讲的啥理嘛!”二儿子连成小声强辩说∶“咱家借用人家大害的东西,按理就应还人 家大害。”朝奉跳起来一耳光打过去,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话是放屁!我使了这多年,依 你说我还得谢他,这些东西放在咱家绊手绊脚,不是你大,谁情愿这相?你个倒财子,你还 念书,我看你是越念越煳涂了!”连成放下碗,哭着背起书包,饭也不说吃,出门走了。婆 娘紧唿慢唤没叫住,看剩下的半碗饭遂叫哑哑道∶“过来,把连成这饭吃了。”哑哑忙端过 去,蹲在暗处,吃了起来。说哑哑可怜,这才是她的真可怜处,每到家人用饭毕了,她才能 吃锅底剩饭。
第33页 此事说来甚不愉快。然而人世间就是这样,既有侵吞别人财产不予归还的道理,便也有 尽将自己的财产挥霍于人的道理。这两者相辅相成,玩弄得世人心迷眼花。譬如今日的大害 ,眼见朝奉不高兴奉还家当,便也不急,终日里仍是嘻嘻哈哈,与村子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们混在一起,舍着灯油,天天夜里聚在一起玩耍,海阔天空地胡谝。这让朝奉倒觉着脸上无 光,见大害也不似往日展坦。此番理论便是对了。你黑心便让你黑去,那件件搁在你眼前的 家具便是你的心病,折磨着你,让你一日不得舒服。 却说那芙能怀有孩子,在那邓连山被捕的节骨眼上,自然是无可奈何,饮泣吞声,只 等怀里清净了再做主张。一日巴着一日,终于挨到生产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一阵极是罕见 弥天的黄风吹过村庄上空,人们正在惊恐之间,又是一声闷雷噼顶。有人亲见那雷火像个闪 亮的火球,直朝邓连山的窑背上落下去。此时芙能正忍受着产前的剧痛,哎哎哟哟地死去活 来。随着雷声过后,孩子钻出母腹,响亮清脆地哭喊起来。这孩子生得奇巧,竟如那邓连山 再世一般,无论吮奶还是号叫,都有一股子执拗的劲头,让芙能是又爱又恨。邓连山不在, 有柱让他姑前来料理。家务之事说来细碎,忙来忙去便是一年。 孩子周岁之后,一日里头,有柱和芙能用架子车拉着自己餵大的肥猪,去乡上收购站交 售。到过磅时候,芙能突然看见自己心里梦里已是非常熟悉的法堂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身 干部衣服,打扮得威风八面,再不似过去那杀猪户的模样。听说是提拔当了收购站的站长。 他走过来,一搭话,弄得芙能心跳面热胆战心惊,结结巴巴不成言语。过磅时,芙能不说看 磅,只是死死盯住那法堂的裤裆下头。做一个女人家,如此神情举止,甚是不成体统。法堂 面子挺着,做着站长的架势,哪知晓芙能的这番心思。 此时,跑过来一个头上扎着孝布的五六岁的碎娃,唿着喊着叫爸。法堂问咋,那碎娃说 ,爷叫得紧。法堂对她和有柱说∶“你们先把猪吆到圈里,等我回来给你们开票。”说完, 竟拉着那碎娃走了。芙能这时听背后一个交猪的老汉论说法堂∶“婆娘死了,他觉着没啥, 这一堆子娃可怜了,你看,娃鞋都穿反了。”交过猪回到家里,心里恍惚了多日。一头睡下 便梦见法堂,他穿戴得十分整齐,走进门来,说是要与她成亲;或是干脆梦见和法堂两人躲 在那收购站的背地里头做起事来。就这样神不守舍地苦苦挨着。一日中午,她正搂着孩子睡 觉,刚入梦,只觉着一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睁眼看是有柱,无名之火突然暴起,一巴掌打得 有柱从炕头跌到炕脚,小儿子随着惊醒,哭号起来。哄了半日就是不止,心头气愤由此难平 。半晌里头,便撇下孩子,一个人出了村,身不由己地朝乡上走去。 到收购站门外,恰巧碰上法堂和陌生人说话。法堂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在意,又与身 边那人交谈。她闪身到大树后头,抑住心跳,等说话那人走了,朝那法堂过去。此时她是浑 身疲软,神色迷乱,只觉着胸口气闷,悲伤难忍。她走啊走,一步不知一步地朝法堂走过去 。法堂以为她得了啥急病,连忙上来扶住。她将脸贴在法堂胸前,只是号将起来。 《骚土》第十二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法堂口口声声问∶“你咋你咋?”她边哭边摇头说∶“不咋不咋,你扶我到你屋里。” 法堂扶她到办公室里,关上门。她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木床上,仍是一个劲地哭。法堂递给她 一条毛巾,问∶“你哭得恁咋?寻我啥事?”她背着脸,忍住抽泣,说∶“你不嫌弃,我就 做你的婆娘。”勐然间天上掉得个美娘娇娃,直让那法堂奇之又奇,一句句地审问起她。 她回答了几句,法堂便明白过来。也不顾那大天白日,办公室里便与她解带脱衣,直至 身上一丝不挂。法堂看着白净丰腴的女人身子,只觉像是他刮净的肥猪,搁在肉案之上,任 他剖胸卸件地摆治。此时的法堂喜之又喜,取出腿畔的傢伙,看她已是急不可耐迎接上来。 这俩人,你是那撂荒不播的凹地,他是那久旱乏雨的禾株,适逢佳媾,甚是相得益欢。一张 小床倒塌半块,两副身板汗湿一双。完事之后,自然是海誓山盟一番,又将日后的计划打算 ,谋划得仔仔细细。芙能先回。这正是: 谁叫你驴年里头留下个真人相?谁叫你马月之初竟死了黑糟糠?扰得奴家哭一场又麻一 场;费思量苦思量,将香豆荚画在西墙上,日落月出难声张! 谁叫你光棍门下留下个风流样?谁叫你待字阁里失却了小金刚?弄得奴家望一晌来梦一 晌;费思量苦思量,把秤桿儿担在炕头上,日出月落恼心房! 半个月后,芙能向有柱提出离婚,寻死觅活闹将起来。那法堂又在乡上村里的大小领导 家里走过,买通关系。邓连山不在,有柱乃一介迂人,口上虽是死活不允,如何抵挡得了, 只被强拉硬拽地撕了离婚证书。小儿雷娃,芙能心下早不喜他,也不说要,由有柱他姑领养 去了,说是养到八岁再给有柱。再下来是与那法堂结婚成亲,已是易如反掌之事,没打半点 磕绊。结婚那日,叶支书等人被请去,酒宴之上,肉大膘肥,吃得海阔天空,非常热闹。
第34页 《骚土》第十三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吕作臣议俗规数落贤侄 贺根斗舞文墨揭发本家 你说一部文章里头尽叙这些风骚艷事,岂不是龌里龌龊?因而到此便也愿提起一些干净 的话头。说来也是,从村东到村西反覆寻摸,大树根子、照壁前头、麦场之上,大概是受了 人的薰染,竟是一味骚臭,极难有如意之处。事又不得不 从大害身上扯起。 那日早晨,大害送走朝奉,心下非常不悦,正说端碗,只听院里有人喊∶“府上有人吗 ?”大害急忙放下碗,走出窑门,只见一位衣衫素净风姿飘逸的老汉,站在院子当间。大害 一看,是吕连长的叔父吕作臣,慌忙迎上去,让到窑里,炕上坐定。大害先开口道∶“作臣 叔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身体仍结实着。”吕作臣斯斯文文地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不以结实理论。”大害掇起碗说∶“你恐怕还没吃,在我这里凑合点吧。”吕作臣摆手道∶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你且自用,咱叔侄俩说话。”大害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 ,自吃了起来。吕作臣捋着山羊鬍子,看着大害吃饭,道∶“闻贤侄自矿上返回,心里甚是 不安,遂前来寻个明白。”大害停住手中筷子,看着吕作臣,只觉这老叔说话仿古,一时且 对答不上。吕作臣扬起脸说∶“古人言,男儿七尺之躯,当行走天下。既不图封妻荫子,也 得求个雁过留名。你年纪尚轻,在外几年,没有结果便匆忙返回,是何道理?”大害想张口 ,寻不着话头,痴目睁不知所措。只听那吕作臣又说∶“我与你父亲乃拜把兄弟,交好多 年。如此直言不讳,贤侄怪罪我否?”大害这忙推说∶“不会不会,叔,你说话我最爱听哩 ,哪有敢怪罪的地方。”吕作臣笑笑,说道∶“我想也是。”说完,将窑前窑后打量起来。 待到大害搁下碗,又说∶“贤侄府上甚是凄凉,不知你父亲在家时的桌桌柜柜诸般陈设去何 处了?”大害忙道∶“我走时请朝奉叔帮着照看,没想他搬去用了, 这一回来,又得麻烦 人家。”吕作臣道∶“贤侄所言极是。常言道,家当家当,其意思即就是说,没有家当何以 当家的道理。如今你已回家,搬过家当布置起来,来人也好支应。”大害点头,觉得作臣叔 说得句句在理,心下十二分的敬佩,遂低头说∶“我怕人家不情愿让搬过。”吕作臣道∶“ 这便是他的不对了。君子处世,重义轻利。更何况你也不是平白无据舍予他的,哪有不好好 让搬的道理?”大害又是点头,从怀里掏出纸菸,递给他吸。吕作臣摆摆手道∶“不用不用 ,平生不逗那物。”大害一看,连忙又从炕角取过包袱,伸手从里头拿出一纸包糖果饼干, 在他面前打开。吕作臣道∶“此物尚可。”说着捡起一块,剥去糖纸填进嘴里,山羊鬍子上 下左右抖动起来。 吕作臣此人说来也玄,在村人的眼里,虽不是前朝的遗老,也算那隔代的秀才, 和那 终日里拖着闻名世界的清朝小辫、蹲在西沟峁上晒太阳的瓦瓦爷同属鄢崮村的两大古董。说 来也许有人不信,西安城里学生出来搞社会调查,见此二人抬手动足的场景,不觉咂舌,或 多或少竟都一惊,直唿: “稀有稀有!”吕作臣天生便是那尖钻爱学、敏而好古的材料,情 形直可以和三岁认之无的欧阳先生比个上下。没听人咋说的:吕不吕,旦闻鸡鸣念书起;作 不作,做的文章搁满桌;臣不臣,不臣是他不逢辰。这番老话,说的便是他那怀才不遇的道 理。 他和大害的父亲交好,也着实被村人传得的的确确,有口皆碑。说是吕作臣自幼诵读不 事桑田,到十四五岁,便长成一个面如敷粉、口若含珠、手白脚软、未语先羞的美貌少年。 让村里那些贪爱色相的男女粗人甚是爱也不得,恨也不得的。大害其父郭良斌,与他虽说是 一个书坊就读,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十七八岁,粗野得不堪比喻。读书愚钝且不说,终 日里和一班浪荡子弟光棍汉瞎混在一起,掷色打牌,随地赌钱,属那种不堪塑造的下流胚子 。 一日这郭良斌与他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玩牌,玩到无趣的时候,便有人调唆他道∶“我看 和你一起念书的吕家公子,是个二尾子人,你说是否?”郭良斌道∶“谁晓他咋日鬼的,生 来就那副女子相。”那人又道∶“你何不趁他不在意时,脱了他的裤子验证一下?”郭良斌 摇摇头说∶“这我哪下得了手?再说也太不雅观了。”那人又说道∶“良斌贤弟尚且不知, 古人言,男女之交如醋,男男之交如酒。你且试探,说不定他倒有心于此,彩头不定被你占 了。”郭良斌听了此言,心下的意思竟也有了。 却说一日里先生讲《论语》,说到那“三年学,不至于毂,不易得”的句子,郭良斌便 做了个鬼脸,对那专心听讲的吕作臣小声道∶“这句话小臣你听懂否?圣人是说,上了三年 学,还不知道日屁股的人,是很少有的。”先生又讲到《论语》中的“冉求曰∶‘非不说子 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这郭良斌又做鬼脸,对吕 作臣悄声说道∶“这句话我也有新解,意思是说,冉求日圣人的屁股,力不足,中道而废, 圣人便说,到今日便是你的期限了,朝后不必再日了。”吕作臣看他胡说,便不理他,由他 张狂。
第35页 放学路上,郭良斌仍是对吕作臣纠缠不休。吕作臣又羞又恼,说∶“斌哥,不要胡来 ,再闹我便要告先生了。”说完,便气愤愤地前面走了。良斌弄了个好没意思。一日老师讲 课,郭良斌在课桌下头逗起自己腿间那物,拽着吕作臣的手让他抚摸,吕作臣虽说是急忙抽 回,但毕竟是摸过了,心下也慌了起来。又过了多日,盛夏天气,先生督促他二人背了一阵 子书,便梦周公去了。吕作臣此时也有些睏倦,在桌上以手托腮,一搭不带一搭地念书。郭 良斌见他那颦眉蹙额迷离春睡的样子,觉得真是分外好看,遂又起念逗他。这次那小作臣倒 不再像以前那么果决,嘴里只说这是在课堂上,被先生看见不妥。郭良斌趁机说道∶“那咱 二人转过后墙,到玉米地里玩玩?”吕作臣红着脸点头允了。郭良斌赶紧拉着吕作臣的手, 恰似牵着一位拜堂的新娘,羞羞答答跑到玉米地里,真格行起男人交欢的歪事。说来也是, 郭良斌自己占了便宜不对人言便也罢了,而他却信口雌黄,单怕人不晓得,传得神乎其神。 由此鄢崮村人便都知吕作臣这小可怜是个二尾子人。谁晓得话又传到那吕家老掌柜耳朵里, 一怒之下,将吕作臣吊起来,煞是一番好打,直捶得是皮开肉绽、骚水横流方才罢休。 《骚土》第十三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自此之后,吕作臣竟一改常态,变做世外之人,与村里闲杂之人一概不搅,凭空添出读 书人的清高仪态。时过中年,时代变迁,自己那满肚子学问已是昨日黄花,除写个节日对联 、登记个红白喜事的名单,再无多大用处。高不成低不就,生活变得一日日清苦起来。饿瘪 了肚子,这才稍稍随和。遇人说话,见面点头,大有入乡随俗礼贤下土的味道。圣贤之书再 不说读,单挖抓些闲情逸緻、稗野杂谈的道理。遇人扯起郭良斌,如今人家高官厚禄,他也 不再似年轻时的深恶痛绝,不堪忍受。面子上倒说是同窗学友,自己还有三分荣耀似的 。 这次大害从矿上丢职回来,他心下里是一片怜惜,出于旧情前来探望。又见大害一片谦 恭,甚为厚道,与他先辈的心性截然不同,于是话便说得多了。按照辈分,倚老卖老地教训 了大害一篇居家过日子的理论,便告辞了。 在此骚土地上,读书害人,不读书也害人。要做人清干,真是左右为难,不知所从了。 却说季工作组虽然革命多年,却让富堂的女人钻进被窝里,也是十二分的作难。跨身上去, 或许他政策观念太强,或许他经验不足过于莽撞,没待接头,便已泄了真火,痿了下去。接 下来脑子里头雷盪鼓击,女人尽管无微不至地体贴他,务治几个时辰,底下那物仍是无动于 衷,不再情愿出兵就马。季工作组平日是何等刚健之人,面对这时的衰败,自然是又羞又恼 。富堂女人死皮赖脸,不肯就此罢休,说∶“你甭紧张,缓会子就好了。”他一听便来气, 吼叫道∶“我一日工作这么忙,哪有工夫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快穿起衣服走人!” 女人落了个无趣,硬撑着脸子笑了笑,说∶“那你快歇下,有事叫我。”季工作组不耐烦地 道∶“我晓得。”说完,自己干脆亲自带头,披好衣服。那女人在灯下只得一件件的穿衣, 出门去了。 她一走,季工作组这才觉着清静了,又睡了下去,一觉便是天明。醒来之后,看着窑顶 灰暗暗的烟黑,想着昨夜里的事情,恍然若做梦的感觉。按理说富堂女人是自己人,是人民 内部矛盾,应以教育为主。在她没上炕之前,就得打消她的错误念头,而他在赶她走时,竟 没给她留一点情面,态度粗鲁了些,这也太不像他季世虎的所作所为了。看来日后得有心关 照她了,不能让她在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的事情上越陷越深。 想到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乱,紧接着有人推开窑门,是富堂家两个正在念书的娃娃 跑了进来。女子姜姜手里捏着一个纸包,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写给你的,我刚才在门口拾 的,是由门缝里插进来的。”小子扁扁抢嘴说∶“是我先看见的。”女子娃说∶“是我!我 先看见你才看见,既是你先看着你咋不拾?”小子说∶“我刚说要拾,叫你抢到头里去了。 ”季工作组问∶“啥事?”接过纸包。只见上头写着“季工作组收”的字样。对两个娃说∶ “好,你们快上学去,我看里头都写的啥。”说完,披衣坐起,因窑里昏暗,点着油灯,打 开纸包,姜姜和扁扁拌着嘴出去走了,仍在争执是谁先谁后。 季工作组展开一看,心头豁然一亮。好傢伙,密密麻麻的核桃大字,写了五六页纸,何 其了得!这是何人,竟有这等文化程度?奇了!自己到鄢崮村几个月了,咋就一点没有觉察 ?着急之下,先看署名:贫农社员贺根斗。贺根斗是何人?季工作组这想那想,想不起来。 读完开头几句,这才突然想起头一次斗争杨文彰的社员会上,那个腰系麻绳,因自己儿子被 勒逼学费,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痛哭流涕地发言。会议结束时,季工作组还留意问过叶支书 此人的情况,叶支书说∶“甭提那货,头些年,一天到黑摸牌喝酒,日子过得稀烂。尽会耍 嘴皮子,不参加劳动,是村里有名的烂杆子人。一有两个钱,就凑些狐朋狗友聚赌。如今给 娃交学费他心疼得哭哩,摸牌输钱时他咋不哭?”季工作组当时还纠正说∶“老叶,咱们看 人要看主流,像贺根斗这样的社员,只要他根子正,就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就有责任将 他引上革命的正道。”说完之后,季工作组也就忘了。现在重新露面,你知道那贺根斗是怎 么写的?
第36页 井(敬)爱的季工作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到(导)我们说,四海翻汤(腾)云水努( 怒),五周(洲)振当(震盪)风雷击(激),现在全国形势一牌(派)大好,革命群众情许 (绪)高丈(涨),我们鄢崮村的革命也和全国一样,在季工作组的领到(导)下,出现了 生鸡坡坡(生机勃勃)的大好居(局)面。过去是牛鬼蛇神常(猖)狂放屁,现在是革命社 员扬眉吐气;过去是地皮(痞)流亡(氓)骑(欺)压百姓,现在是革命干部支持群众;过去 是地主富农西(细)米白面,现在是贫下中农穿衣吃饭。现在我向你揭发一个道的(德)品 只(质)几(极)为败坏,利用党和上级交给他的会计权力胡做(作)非卫(为)的贺振光 。贺振光,男,现年28岁,家庭中农成分,该人一关(一贯)不规,从1964年被选为生产队 会计以来,利用手中的权利(力),满(瞒)上骑(欺)下,做尽坏事。大来的媳妇大农本是 良家妇女,贺振光利用手中权利(力),自己给自己多记工分不说,还给她多记工分,几年来 一直这样。记了工,贺振光就强坡(迫)那媳妇和他胡接(搞)。贺振光后原(厚颜)无耻 的(地)说,一次记两分工,不日不给记。就这相,玉米地里、糜子地里、他家炕上,一指 (直)到大农家的灶火头起,爬出来,日黑去,一直胡接(搞)了3年之多,仍不罢修(休) ,使的(得)贫农社员王三来干努(敢怒)而不干(敢)言,在人面前台(抬)不起头。其 他妇女看大农不下地干活照样记工分,心里分分(愤愤)不平,都说,他日她给记工,我们 也给他日,看他给记工不记工。他听说之后,不成(承)认错误反而说,我就有这权,这是 我的本事,我不日活着为咋,谁要眼红,把我会计扯还(撤换)了。就这相,妇女社员的生 产干劲上不来,严重地印(影)响了社员的生产机及(积极)性。更为严重的是今年夏天, 人都在场院里打麦,他跑到大来家和大农胡接(搞),大来回到家里喝水,不让进门,大来 立在门外头说了一句,他不高兴了,出来打了大来一顿,闹的印(影)响几(极)坏。还有一 次生产队里拉粪,他和大农坐在空车上胡挖乱摸,一村人都看见,他不管,只当没看见听见 ,脸皮比成(城)墙还后(厚)。大农他大实在看不下去,黑了无人时说了他们一句,他边 (便)把他大臭打一顿,人脱(拖)都脱(拖)不开他,把一个给地主扛了几十年活的贫农 老汉打得血头烂面,尿了一裤子。还有一次,是在地里收谷,光天画(化)日之下,挑逗人 家民兵栓囤的刚进门的媳妇,媳妇生气,骂他是死狗,他就扣人家工分,叫人家新媳妇哭了 几天,到后来还的(得)给他下话。还有一次,他心血来朝(潮),富堂家婆娘的妹子来串 亲亲(戚),他看上人家妹子,强坡(迫)针针说,你妹子和我耍一回,我给你记50分工。 就这相,又硬把人家外村女子,拉到富堂家东边窑里给接(搞)了,这你不信可以问富堂。 回(或)是针针,他们都晓得。但是更为严重的是,昨天中午,他在村头槐树底下,当着水 花几个妇女的面,骂起你来,他说,工作组工作组,工作完了你就走,养你不如养条狗!这 你不信,咱可以三茬对正(证)。老天在上,本人不敢胡言,公开场面骂你是狗,这是我们 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先反应(映)这些,你要是重事(视),我还可以 反应(映)更多更为严重的问题。千言万语一句话,贺振光罪该万死,不打倒他,不扯(撤 )了他的会计,贫下中农永世不得翻身。 《骚土》第十三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贫农社员贺根斗呈上这一小报告也许外人看不大懂,但季工作组却看得透彻,只觉写得是行云流水,何其通 畅淋漓!季工作组搁下揭发材料,点上一枝烟,狠吸一口,首先想到的不是那贺振光骂了自 己,而是村里形势之复杂竟出于意料之外!阶级斗争黑盖子,看来还远远没有揭开,更为繁 重的工作还在后头。 正想着,富堂女人进窑,怯手怯脚坐在炕边,问他∶“你好着没?”他自顾考虑,便不 假思索地道∶“好着。”富堂女人说∶“过去吃饭,煳汤烧好了。”他说∶“你先过去,这 就来。”说完,穿起裤子,端了牙缸,心思重重地出了门,朝东边窑里走去。顺便看了看日 头,天不阴不晴,一副吊死鬼眉眼。 回头坐在炕上,随着饭端上来。季工作组端起碗问∶“你这里一个劳动日咋算的?”坐 对面的富堂吞吞吐吐地说∶“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工,折合八分五厘多钱。”季工作组想贺振 光竟然也是在自己睡的东边窑里,用一个强壮劳力四五天才能挣到的工分,奸骗一个女人的 身体,实是可憎之极。想到这,只觉一阵噁心涌上喉头,食慾立刻没了。但既然端起碗来, 强吞硬咽也得吃了。吃完饭,说去大队部,这次富堂女人没动势,倒是富堂笑眉眉地,将他 送到大门外。前些日子季工作组走在这鄢崮村的马路上,还觉着村风朴实,一派安闲。但经 这一夜,感觉全变了。 《骚土》第十四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邓有柱混上了浪婆翠花 季世虎受命于危难之秋 自从芙能嫁给法堂之后,邓连山一家落得是妻离子散,家败人亡。留下有柱一人,也不 说下田干活,懒驴驮水一般,四下观望,死也不了活也不旺。可怜兮兮的,像没娘的孩子,
第37页 只在村头踅摸。 说来也是,人到背运之时,种种过河拆桥踩火熄灶的人物便显露出来,他们帮着你趁风 下海,迅速破败。说的是村里有一女人,姓马名翠花,五十出头的年纪,梳一个俏扎扎的喜 鹊尾巴,穿一身蓝瓦瓦的糨摆衣服,终日把脸儿放在那光鲜明亮的地方,因东说西,油嘴滑 舌,和那些男人家一样地扬头挺胸,抛头露面,出些计谋策划,指点一些作为,从中抽取赚 头,单招徕那些缺少心眼儿的浪荡子弟上当。邓连山和芙能在时,她倒不敢说是对有柱咋的 。两人这一不在,有柱人懒,不说做饭,便一顿不搭一顿地混在她的炕头。先是吃喝小事, 后又是干脆连晚间也歇在她家里头。 你道这是怎的?马翠花这女人说来也奇,按理说风骚大半辈子,男女之事足尽了。但她 花样翻新,又极喜欢那摸摸揣揣的作为。自从和有柱滚做一团之后,她竟有说不上来的得意 。面上戏说是她收养了个儿子,实倒是她张罗了个太监,这真是天尽人愿。一时间意气风发 ,玩耍得越发是好得不能够了。狂妄之时,已经不是那有柱在她上头,而是她在那有柱上头 。有柱活人到此,30岁有了,没有过这样的忘情尽意,也自说一辈子没有白活,一发倾心舍 命了。于是乎,今日一条板凳,明日一张方桌,不到半年工夫,竟把邓连山辛辛苦苦挣命弄 来的家具摆设、瓷壶陶碗,统统腾挪一空,尽性搬了过去。 或许是村人眼红,骂声鹊起。或许是马翠花又觉得和有柱已经玩得腻歪了,一日里头, 马翠花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刚进门蹭到炕边的有柱,突然说∶“柱儿,我看咱母子的缘分到 此得毕了,你没听村人咋说?”有柱傻目睁,问她∶“村人咋说?”马翠花说∶“胡言乱 语,尽是些混帐话。”有柱埋头说∶“我知道村人咋说。”马翠花道∶“柱儿,你憨着呢, 你要真知村人咋说,老娘也不用和你费这番口舌了。”有柱人实在,执意问∶“村人到底咋 说?”马翠花忸忸捏捏,故作年轻姿态,将她那老媚眼一斜,腰杆儿一摆,放开说∶“这我 说不出口。不过柱儿,你说自打你大被捕这几年,我对你咋相?”有柱点头应承。马翠花又 说∶“你亲娘也不至于这样待你,吃喝拉撒照顾得头头是道,更别说你我还有一些情分,你 说得是?”有柱道∶“这是真的,我心里头无论啥时候,一想起你便觉感激不尽。” 马翠花面子扬起,泪流出来,苦模苦样地擦眼泪,边擦边说∶“村人说我是诈你家产, 抱了你一罐子银元,这无中生有的事,岂不是黑着良心骂灯笼嘛。”有柱慌了神,连忙说道 ∶“没有的事,谁说我寻他去。”马翠花道∶“你也甭寻去了,这事咱咽到肚里,吃个哑巴 亏,日后你也甭再朝我家里来了,免得人又说我拿你家的元宝。”有柱埋下头,半天不说话 ,一个人出门走了。 回到家中,想自己这辈子窝囊,哭得是天昏地黑。睡了三日,也不进食,待等他再爬起 来,走到村头,俨然变成一个神经受到巨大刺激的病人,说话颠三倒四,时不时做出一些离 奇古怪的举止来,被村里穷痞烂杆子取笑。这就是将自家财产挥霍予人的道理。鄢崮村多是 些贪财爱利的小人,家有敝帚尚视若千金,更何况那些值钱的家具、摆设,岂有不耻笑他的 道理? 却说那杨文彰被学校卸职,每日打扫完厕所,甚是清闲,弄把二胡,坐在保管室摆弄。 其他调儿不敢拉,只奏“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一曲解闷。这几天学校眼看放假,又委 派他联繫杀羊。有人会问,学校里面如何有羊?这羊说也来得奇巧。春天里的一日,学生发 现它跑进学校院子,在墙根悠闲地啃草,一连多日无人认领。学校遂放养着,由三年级学生 轮番照看。没想一到年底,居然长得膘肥个大。学校领导研究再三,最后决定杀了,全校百 十名师生共同享用,吃上一顿。于是杨文彰便有事做了,客客气气地请了村里的狗留。下午 ,狗留携带铁器傢伙,气宇轩昂地来到了学校,当着全校师生,手麻脚利地将那不速之客给 解决了。狗留一时间出尽了风头,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欣赏他的手艺。他连呵 斥带喊叫,面对即将开膛的脱皮白羊,俨然是开天闢地的盘古。又将那给自己打下手的杨文 彰,训得跟孙子一般。端盆按蹄子,手忙脚乱,浑身是血。杀完羊,狗留收拾了家什,飘然 而去。留下杨文彰将羊皮搭在学校院里的单槓上,又将羊肠羊肚沖洗干净,连肉身一块儿送 到学校教师伙房。 正说点火煮肉,张铁腿走过来,死活不再允他动手。他满心委屈地到赵校长办公室里, 汇报了情况。赵黑脸说∶“他不许你动你便别动,想来他也比你有经验多了。”于是他又回 到单槓底下,摆弄着羊皮,看旁边的几个小学生,便说∶“我教你们一句顺口熘,你们学不 学? ”学生说∶“学! ”于是,他念道∶“吃羊肉,喝羊汤,羊皮挂在南墙上,老鸹得 梆梆绑!”小学生们笑着,很快便学会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忙了一天,回保管室歇了,十 分生气自不必说。 《骚土》第十四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单说那第二日早晨,学生们个个带了大个儿饭碗,有的竟怕碗小,端了盆子来,惹 得课堂纪律大乱,四下都是笑声。快到饭点时候,学校院子里骚腥瀰漫,香气扑鼻。这帮喜 腥贪骚的兔崽子们,哪经得这般的引诱,论分算秒地巴着下课。终于,那张铁腿十分庄严地 敲响铃铛,学生们冲出教室,涌向伙房门外等候。赵校长走出办公室,一看场面太乱了,又 命体育老师整队,各班集合,按大小年级列次进行。队整好又是等候。学生堆里有人喊起那 口诀∶吃羊肉,喝羊汤,羊皮挂在南墙上,老鸹得梆梆梆!
第38页 此言一出,学生娃子们纷纷响应,像是唿口号,一遍又一遍没个停歇。霎时间,声音比 那上课时的齐声朗读还要正式雄壮了千百倍,声高得十里之外都可闻得。老师们多方制止, 然哪能够。真所谓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像是一场暴动。学生看到食物,这 才各顾各的,不再喊叫了。 此事到此,人灌一肚骚汤也就完了。然而一惯聪明伶俐的刘社宝发现了问题。他报告说 ,学生喊叫,是杨文彰在背后指使的。一告告到校长那里,校长亦大吃一惊,心想:杨文彰 大概是嫌没让他参与煮羊熬汤,气愤不过,才闹出这种轰动来。下午,便将那杨文彰叫来, 看着他擦眼镜片,试探着问他∶“你吃过羊肉泡馍了没?”杨文彰道∶“没有。一开头我不 敢去,后来悄声去了,村子一伙干部在里头吃,我又没敢进门。又到后来,我端着碗去的时 候,张师已将锅锅碗碗都打置干净了。”校长又问∶“听学生说,他们吃饭前喊的那口号是 你教给的?”杨文彰道∶“是,是我教的。那是我小时候跟人家学的。头天下午说着耍,他 们便都会了。”赵校长正色说∶“好傢伙,你胆子不小,此事你要认真检查,将经过写清楚 ,季工作组对这个问题很重视。”杨文彰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好,好,我这就去写 。”说完,耷头垂脑着出去。 杨文彰张罗着杀了一天的羊,腥汤也没捞上喝一口,更甭说吃羊肉泡,看看这狗日的世 道公平不?吃不上羊肉泡,这对一个普通的陕西人来说,已是人生最惨重的打击了,不料想 这边又生出事端来。你看人在背运的时候,磨难大也不大?那季工作组难道真的重视?非也 。赵校长是给他搭砣(撒谎),目的是增加自个儿说话的分量。“文化大革命”以来,人人 咋不咋都摸到了点底细,都学会了架着上级领导说话,实际也就是胡蒙。胡蒙二字看似简单 ,其实学会了威力无比。其时所谓的意识形态,大多是胡蒙出来的。但说到底,群众还是蒙 不过领导,下级还是蒙不过上级。几个月来的革命,学校的老师,有的吃了苦头,有的尝到 甜头,有的在其间遇见冤头。但比以往都有所自觉,主动靠近领导的心思都有了。赵校长巴 不得这样。一时对上头的政策佩服得不得了。看起来人也不过是逼穷逼打赶来赶去的畜牲啊 。 季工作组吃过早饭,到大队部,一进窑门,便听见炕上叶支书喊道∶“刚说派人请你, 你就来了。”季工作组巡视一周,看几位关键人物都已到齐,便气色庄重地从大氅口袋里抽 出那份揭发材料,当着众人的面,啪啦一声摔在炕席上,煞有介事地说道∶“同志们,我原 以为你们鄢崮村的革命生产形势很好,现在看来复杂得很哩。贫农社员贺根斗觉悟很高,亲 自给我送来一份材料,揭发你们这里个别干部的错误言行,说得事证确凿,有条有理。我原 以为你们这里没人能书写大字报,现在看来我低估了,这份材料写得就很好嘛,很有文才嘛 ,比在座的有些干部思想水平还要高。”叶支书起初是一脸喜色,听他这么一说,吃了一惊 ,捡起那揭发材料,一页页地和吕连长几人交头看过,面上都呈现愧色。叶支书拿起烟锅吸 了几口,缓缓说道∶“事情因因子有,贺振光的确是有些流氓行为,沿辙(从来)不太注意 影响,但到底是啥事,还得调查核实。不过这叔侄俩一直不铆(不团结)。贺根斗反映他,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季工作组道∶“这事我看,我们大家的意见现在必须尽快统一一下, 一经研究,立即行动。放过这等流氓等于犯罪!” 叶支书道∶“说的是。”吕连长面朝叶 支书插嘴说道∶“学校那边咋办?” 叶支书听说,便向季工作组说道∶“也是这相,学校 昨日里杀了个羊,今儿个请咱们几人过去,咱们先去把这事打发了。”季工作组一听,火了 ,站起来,指着叶支书的鼻子数落说∶“我真没想到你们这帮人是这样对待革命工作,现在 是啥时候了,全国各条战线都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却是提着耳朵光顾嘴,吃吃吃,满脑 子的吃,资本主义復辟了,旧社会的黑暗再罩到你们头上,看你们还吃不吃! ”叶支书慌忙陪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不吃饭哪来精神革命?”吕 连长帮陪说着∶“是这理,是这理。”季工作组抬起手,大幅度地晃荡着身子,颠着脚旋转 几圈,又气咻咻地说∶“好傢伙,没想到一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羊肉汤你们就成了这个样 ,国民党蒋介石假若端一碗羊肉汤来,恐怕你们很快就叛变投降了!”叶支书笑着立起来下 炕说∶“季站长,你说的啥话嘛,吃羊肉汤的事,学校赵校长还不是冲着你,看了你的面子 ,才叫我们去的。” 《骚土》第十四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季工作组立眉问∶“你说他是叫我去?”叶支书道∶“不是叫你是叫谁?”季站长一抖 肩膀又转一圈说∶“我不去,这是腐蚀拉拢!你告诉他和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季世虎 从来与他们不搅和!” 叶支书朝吕连长使眼色,吕连长忙上去搀住季工作组说∶“说透了这也不单是赵校长, 而是全校革命师生的一片心意。学生利用课余时间餵的羊,现在杀了,请你过去吃,顺便看一下学校的革命形势。”季工作组摇头道∶“我不去,你别拉我胳膊。”说完挣脱手,一人 坐在炕上,拿起语录本本,伸长着脖子阅读了起来。正说无奈,竟也凑巧了,根盈这时突然 领进来一个风尘僕僕满面通红的陌生人。其人青年工人模样,进门便喊季站长。季工作组抬 头一看,慌忙下炕,口称小张,紧紧握住手。小张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季工作组,气 喘吁吁地说∶“县上叫你去开会。”季工作组展开纸条,但见上面写着∶季世虎同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盪风雷激。”当前我县的革命形势已进入关键的时期,资产 阶级司令部的保皇狗们,都日益暴露了出来。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 的舵手毛主席,在天安门前接见红卫兵,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林副统帅的讲话, 又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我县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不甘心他们的灭亡的 ,他们互相勾结,用非常卑鄙的伎俩,阻挠破坏我县革命小将的造反行动。为此,县红卫兵 造反司令部决定,由你亲自带领我县的二十八名红卫兵同志,冲出我县的黑暗封锁,去到北 京城,接受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英明统帅林副主席的检阅,将我县的革 命形势推向新的高潮。
第39页 见信速回,不可延误! 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季工作组看到那冲出黑暗封锁的字样时,已是激动得抖动不已。也许他那骨子里天生便 有沖冲杀杀的天性,这么一来何其了得,一张纸条在眼皮下哗哗直响,像是长上翅膀似的。 看过之后,连声叫好,大声说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毛主席不会歇手不管,他老人 家会指挥我们冲锋冲锋再冲锋!县委县政府那班子人,个个不是好东西,早该造他妈的反了 ! ”说着收起纸条,回头问炕头坐着的小张∶“你是咋来的?”小张道∶“骑自行车来的。 ”季工作组道∶“那好,现在就走,立刻走,分秒不能耽误。”说完收拾好语录本和抽屉里 的其他文件,背起黄挎包立马要走。 叶支书知道事情重要,不敢多说,只得跟屁股送人。路过照壁前头,村人听说季工作组 要走,纷纷上来握手,前唿后拥步行前进。叶支书搀着季工作组,以防被人挤倒。季工作组 将嘴搁在他肩头,竟是有十二分的耐心,小声叮嘱他道∶“现在我国的形势发展很快,我县 的形势发展也很快; 我们鄢崮村不能落后,一定要迎头赶上。现在村里的形势很复杂,我们 做领导的不能当革命的拦路虎绊脚石,一定要抓紧工作,支持革命,我希望在我下次回来, 咱们鄢崮村的形势会有大的变化。”叶支书连连点头说是。季工作组接着又说∶“要揭开阶 级斗争黑盖子,将贺振光这样的坏人统统地揪出来,越快越好。不是我说,今儿个早晨,你 们的做法是不符合当前形势的要求和毛主席的指示的。”叶支书又是点头说是。 说着说着,送到村头。村人几乎都跑出家门送行。鄢崮村古来今往,就是生儿嫁女也没 得这般热闹场景。人们恋恋不捨,十分羡慕地看着那无比敬佩的季工作组离开。也许骚土地 上人都有那好聚不好散的秉性,人人心头有一股酸楚味道。季工作组十分庄严地扬起手,说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不用多久便会回来,鄢崮村的革命工作还要我回来和大家一起 冲锋陷阵。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得去见毛主席,我得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向毛主席他老人家 汇报。现在形势很严峻,阶级斗争很激烈。但只要有毛主席,我们就不怕。现在我走,你们 也甭担心。关键是每个人都得好好思考一下,如何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从灵魂里头 ,把自己不敢说的事情说出来,揪出我们鄢崮村暗藏的阶级敌人。好了,大家回去吧,再见 了,我会带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回来的!”说着,又拽住探头伸面在人堆里 望了他半日的富堂老汉的手,和蔼地说∶“富堂哥,不,富堂同志,我走了,不用多久便会 再回来,你也得抓紧学习政策,力求进步。你给老姐说,我感谢她的招待。”说完,也不顾 富堂如何眼热嘴颤,抽回手,屁股一搭,坐上自行车,下坡远去了。 叶支书转过脸对大家说∶“看看人家季站长多有福气,北京城里转一圈,受到毛主席的 亲切接见。这也该人家的,人家对革命工作的确是一心一意,从没说有松懈的时候。”吕连 长几人都纷纷点头。大家散伙。去学校吃羊肉泡,自然是晚了时辰。但也好,赶到学校开吃 时,却也没学生那般吵闹,图了个安静。张铁腿又是叶支书的亲戚,一切自然伺候得地道。 惟一遗憾的是季工作组没来品尝,一片奉承巴结的好心空下。 《骚土》第十五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赌博汉一败涂地骗兄嫂 张法师三言两语泄天机 季工作组一走,我们倒有了几分空闲,细细叙述鄢崮村的奇闻逸事,古议今谈。却说大 害自从回到鄢崮村后,与村中一班少年夜夜玩耍,甚是惬意称心。只是到了白天,大家不再 有清闲时光陪他,于是自个儿撂开腿子,将那沟沿坎峁, 四处踏看。 一日,走在村北的峁上,只见沟底一条马路, 一班人呜唿喊叫着打架。顺着喊声听去 ,甚是相熟。这忙赶过去,看是同伙的歪鸡他大仇老汉卧在地下,周家峁的几条汉子,竞相 上去践踏。老汉一个劲鬼哭狼嚎。这情形大害不见则已,一经遇见,不能不说是正中下怀。 说时迟那时快,冲上去便将一位马大的汉子掀翻在地。众人先是一惊,知道是鄢崮村的人来 了,一帮人齐刷刷围上来,与大害讲理。 你晓这是怎的?原来快到春天时候,村中家户,十之八九没有口粮食,饿得急了便纷 纷出门讨饭。这仇老汉今年就是,第一个拉起了要饭的傢伙,往着那北面深山里走去。路过 周家峁,见村中一老妇在村头碾米,心想:上去讨把谷糠填食,也算此行不虚。想着想着便 已走近碾子,可巧这时碾道一旁的院墙里头有人厉声唿唤,老妇答应着慌忙踅了进去。仇老 汉看着那碾盘上黄澄澄的米粒,浮想联翩。那拉碾的驴儿一圈圈地转着,仇老汉痴木怔怔立 着,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等着那老妇速速回来。这等那等,不见来人,少不得自个儿上手, 帮着人家,将旋到边沿上的米扫进去。扫着扫着,不觉起了贼心。把人家未舂净的谷米,连 糠一捧捧地往自个儿的布袋里撮。 这一日合该老汉出事,没撮几把,那老妇走出来,一眼瞥见,抢天唿地地喊叫起来。院 墙那边一大帮人听见这头吆喝,忙赶将出来,听那老妇比画了清楚,抬头便看见山坡上边, 仇老汉一人背着褡裢布袋仓皇逃窜。这一班人原也是正在学习毛选,不过到这节骨眼上,毛 选也不见得有谷米金贵了。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追,仇老汉兔子一般地跑,直让人家追了六七 里的路程,方才赶上。接下来,就是被郭大害亲见的一幕。
第40页 一班壮汉殴打一位老汉,大害先不咋就有不平;更何况是同村的仇老汉本人。俗话说, 好狗护三家。郭大害何许人也,岂允他这班贼人猖狂!不想这理却也就是这理了。一个箭步 冲上去,将其间那最可恶的刺暴牙汉子掀翻在地,然后又与众人厮打起来。这一场恶斗,但 见是: 血溅了晴阳一二里,絮飞了角影三四家;五六场上吼声动,只道是, 七八条恶狗遇上 了悬睛豺豹,九十只利爪旋住了尖齿野狼;斗只斗得脚头尘黄腾空,咬只咬得牙下咯嚓乱颤 ;何者死,何者胜?不见日月道不明。 仇老汉一看有人协帮他,慌忙爬起,拉开腿子颠了。苦却苦了大害一人。但大害说到底 是吃过槓子馍的人,力气大得让周家峁人诧异。左沖右拦,眼看着没有他的对手。不过,周 家峁仗了个人多势众,三个两个轮番进攻,只道他郭大害也有疲倦的时候。这不失为一条妙 算。 就在那郭大害被周家峁一帮恶人纠缠住,斗得骑虎难下之时,却被沟沿上打柴的哑哑看 到了。你说巧也不巧?时人不晓,连日来那哑哑对大害哥的心思已到了魔症。人常说,情人 眼是贼人眼,便是此意。 哑哑早晨看大害吃过饭后,炕上挺了会儿,唉声嘆气一阵,忽又想起什么,下了炕撂起 腿子就出了家门,村头一拐弯,直朝北面走去。哑哑一看,慌忙拿了镰刀绳子,远远地随了 。到沟畔上时,只见大害与一班贼人打做一团,伸出去的没人家那捣过来的多,吃亏不少。 这慌忙发疯似地跑回村子,看见照壁前黑蛋,建有几人说话,上去就拽住建有,指着村北的 方向喊叫。 建有等人莫名其妙,大瞪两眼不知所以。哑哑又是扑死拉活拽黑蛋,黑蛋只笑不动弹。 哑哑这少不得飞身跑回了家,从大害炕上揪了一件棉衣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将大害那 棉衣搁在土地上捶打,边打边呀呀呀地指着北方。正说着,大义与歪鸡几人走来,看到哑哑 焦急的样子,先是好笑,眨眼间,大义忽然明白过来,直唿道:“不好,大害哥出事了!” 哑哑一听大义这话,揪住大义就往村北方向跑。与大害要好的诸位朋辈自不必说,拉开腿子 随了上来。 大害与周家峁一班恶人鏖战了两个钟头,直累得唿唿大喘,眼看抬了腿动不得脚了。正 说无可奈何之时,只见沟峁上喊声雷动,回头一看是大义一班弟兄,心下一喜,不觉着又来 了精神。周家峁的人一看大事不好,慌忙撤退。大义一班人也不饶人,将人家的后路给断了 。人家只得沿着山嵴逃窜。大害唿喊着众人歇手,大义几人这才停住脚步。歪鸡好战,又追 了几里地,没有结果,骂骂咧咧回来。众人收兵回营。 进村之前,大害嚷着要歇。歪鸡一看,便要背大害,大害不允。众人一同上手,将那大 害架了起来,一帮人嘻嘻哈哈,唱着语录歌,进了村子,招来四邻八舍观看。可笑的是,那 大害倒似那打虎的武松一般荣耀了。 回头说张法师被季工作组一班人逮住的那天夜里,黑女大先是和水花求爷爷告奶奶地走 动了几个地方,夜地里又立了一阵子。看实在无力挽回,方才作罢。黑女大回到饲养室,只 见门开着半扇子,灯火亮着,急忙跑进一看,几匹高脚牲口都在安闲地吃草,单单那白马驹 子不在。端着油灯院前院后地照了一遍,仍没有。心下怯了,搁了灯,慌忙转过村头,绕过 涝池,到庙院前头。这时候雪越下越大,四下里是一片生白,单凭肉眼很难辨出哪头是雪哪 头是马。走进庙院,上了台阶,还不见马驹子踪影。此时他又冷又急,脑子一片混乱。也不 顾满地的雪,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向一方土地爷再三祷告,祈求平安。 《骚土》第十五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完毕之后,出庙门又朝前走。这时说来也玄,眼睁睁看着远处的田埂上,一个细柳身材 的女子,伴着白马驹,在风雪里立着。他心里估摸着是黑女,连喊三声,不见应答。他匆匆 赶了过去,上了埝坎,女子和那白马驹立刻又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他揉了揉眼,心想可能 是自己看花眼了。不大会儿,那白影子又出现在前面柿树底下。这时他哆嗦了,想起头天夜 里张法师说的话,“十八女儿雪中立”的忌讳景象,心头一颤,愈发害怕,也不敢再到柿子 树下看个分明,跌跌撞撞回到饲养室里。一进门,又见那白马驹卧在炕头的灯火底下, 瞪着 一对瓷壶大眼,像是等他回来。他大吃一惊,喊叫出声,逃出饲养室,朝屋里一气跑去。推 开窑门就喊∶“娃他妈, 娃他妈,事瞎(坏)下了,事瞎下了。” 炕上婆娘连忙点灯。老汉看着婆娘,一偎上了炕头,便是声嘶语颤,将刚才的奇遇,不 分前来后往,对婆娘说了几遍。婆娘说∶“你看花眼了,咱黑女天黑就睡在炕上,啥时候出 去了?”老汉看着炕那头睡熟的黑女说∶“若是她今夜出去过倒也好了,眼下说的就是她没 出去,我竟遇着怪了!”婆娘说∶“你一天神神经经迷三倒四的,旁的人咋没遇着,单让你 给遇着了?我说你看花眼了,你便是看花眼了,甭迷信了!”老汉道∶“我老老几十岁人了 ,一辈子啥事没遇着过,平白无故咋就能看花眼?这事说不上就有些因头了,咱们日后千千 万万得小心行事,你不信看,说不定哪一日有大祸临头。”
第41页 婆娘问∶“张法师在哪达?”老汉说∶“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民兵抓走了。”婆娘说 ∶“我是问你关在哪达?”老汉说∶“关在大队部小窑里头。”婆娘又睡下去,嘆气道∶“ 可怜老汉了。”老汉说∶“不是是咋?”婆娘说∶“我睡了,你不睡是想咋?”老汉生气道 ∶“我还有话说,你恁撵的人咋!”婆娘强辩说∶“这大晚了,不睡说咋,明儿个再说不成 吗?”老汉吞吞吐吐地说∶“今个饲养室我再不去了,你把咱黑蛋叫醒,叫他替我去照看一 夜。”婆娘说:“这是啥时辰,把娃叫醒?”老汉下炕说∶“我是心怯下了。”说着出了窑 门,到隔壁窑门前,敲了黑蛋的门∶“黑蛋,黑蛋,大今黑试着身上不对,你替大到饲养室 照看一夜。”黑蛋老实听话,这一说便放心回头上炕,也不脱衣,拉了婆娘一只被角盖住, 胡思乱想直到天明。天明时刚睡着,又被儿子黑蛋叫醒,黑蛋说∶“民兵栓娃寻到饲养室, 通知你吃过早饭到大队部报到。” 黑女大心头一惊,知道要去陪斗接受教育。唉,这瞎瞎事不是来了嘛!想着穿起衣服, 吃罢早饭,直挨到太阳升起好高,民兵又一次来提他,这才低头耷脑地去大队部报到。 话到此时,却要说起鄢崮村事关大局的一个人物,即那腰系麻绳的贺根斗。说来这贼也 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生下来便被他那老子抱着上赌场,看着他大摸牌,四五岁时便将那花花 点子一律弄了个明白。十一二岁便窜在里头,名义是小孩玩耍,暗地里却是识局辨势,做些 巧妙的掏墙打鬼隔篱探花的勾当,其时甚为村里知底人惊异。也许他大命里运背,遇着一伙 黄龙的贩枣商人,手段奇特。几夜里头,这父子俩尽管是机关算尽,但仍似风吹雨打一般, 直将那祖先留下的七青八黄飘散一空。父子俩傻了眼,心下虽是不服,但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 自此后,家中日子一日紧似一日,没有个迴光返照的时候。老汉硬是缓不过这口气,心 头一堵,一场大病,扔下个破烂之家,自己伸腿去了。苦倒是苦了贺根斗,连同他的长兄贺 根堂,这兄弟二人伴着老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指着租人家邓连山的十五亩坡地度日 。 贺根斗吃一堑长一智。自此既是上了赌场,只将那输赢之事看得甚淡,不再像他大,一 看输钱便下狠加码,直将自己斗得鼻青脸肿,身败名裂。没说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人越是不 经意时,牌却是接连上手,于是乎今日五元,明日七块的,见天有些赢头。几年过去竟也缓 过气来,日子又一天好似一天。灶头锅头,竟比父亲在世时油腥许多。贺根斗二十岁那年, 用赢来的钱给长兄根堂娶了亲,又将那输于他人的田产赎买回来些子。几年里长袍马褂,做 掌柜一般的红火体面,被鄢崮村方圆传得是神乎其神。只道是: 他年先人失手处处处失手, 今日后人得意时时时得意。 一日,赌局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长安半截和尚,贺根斗依据他的起手,便觉着此人有 些不同凡响之处。两人试了几手,互知对方深奥,耐了几个时辰,隔火相望,都不敢轻易加 薪添炭,只做些无关紧要的“小壶斟酒”的玩耍。及到天快亮时,只见那人立起来,抱拳向 他道∶“贺掌柜,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贺根斗连忙回礼道∶“史掌柜是大家 起手,不像我这山野百姓,有何话只管道来,兄弟我洗耳恭听。”姓史的和尚道∶“这里人 杂鬼多,请随我到良斌家中细说。”说完,两人连同郭良斌一起,回到大害如今睡的那窑里 。 几人上炕坐好,只听那姓史的说∶“你这鄢崮村貌似平常,却有些藏龙卧虎的气象。今 看贺掌柜手段灵活机动,甚是神妙,颇有些将帅风度。我从长安到此三百里,一路走来,方 遇着你一个警觉之人。我有一宗大买卖,不知愿不愿屈尊,一同去做?”贺根斗道∶“我乃 一粗俗之人,多蒙史老哥夸赞;不知是何买卖,竟得到史老哥如此高抬?” 《骚土》第十五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那姓史的说∶“说来话长,咱且不再拐弯,来个一句道破。贤弟可知,民国气数已尽, 如今在咱北面有个地方叫延安,那延安城里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毛泽东、朱德等人,带领着 一支军队,与那蒋光头争夺天下。如今正广招天下豪杰,欲立千秋不朽之功,建万代不绝之 业,且是另外一种景象。兄弟倘愿前去,不用几年,自会出头露面,荣华富贵。”贺根斗听 完,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史老哥莫非就是共产党? ”那姓史的说∶“说是也是,说不 是也不是,略知一二而已。” 贺根斗按理说,摸牌识局甚得其中关窍,就那机运来时,万万不可手软,当断不断,正 风旺势即刻是擦肩而过,反闹得自己落怜。在这事关人生大局的节骨眼儿上,贺根斗却愚钝 了,恰是显见的目光短浅。聪明一世,煳涂一日。自道是手风正好,日子富足,唯唯诺诺, 不愿答应,只推说日后有机会,便去延安看看再说。 姓史的和尚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勉强他,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强。”说完便 拉开被子,贺根斗连忙告辞。第二日早打听,才知史和尚带着村里那大理不通的郭良斌一同 走了。贺根斗起初不以为然,但临到解放时候,牌运日下,便自觉摸出福浅命薄,将一生大 机遇误了过去。
第42页 长兄贺根堂头些年穷困之时,落下积劳成疾的病根,家道发旺娶妻之后,又是不知调养 ,没过多久,抛下妻子儿女去了。贺根斗到此份上,已是合该背运,紧接着又是老母去世。 痛楚之下,性格中他父辈那争强斗狠的恶习出来。赌局里场场亮手,说也邪魔,竟输得不亦 乐乎。每每赌到半夜,便是囊空兜净,回到家中,也不正经,只朝他根堂嫂子的窑里头乱钻 。为嫂的先是死活不允,但孤儿寡女,哪经得根斗此人的花言巧语多方调弄?及到后来,却 也过得像一家人似的。你知那贺根斗为何如此?原来他前些年在镇上赶庙会时,瞅上人家长 元村的一家大户女子,两人眉来眼去,即使不是私定终身,意思却都有了。贺根斗当初不愿 随史和尚去延安也有这么一说。心想再折腾几年,手头宽松些,上门求亲不迟。没料到家中 接连丧事,这耽那误,直弄得日薄西山,气数消尽,娶那女子的希望成了泡影。此时已到那 成婚的年龄,你规他劝,说法甚多。 且说嫂子自从嫁过之后,吃食尽有,养活得面红手白甚是中看。又因长兄之故,嫂子日 日抹泪嘆息,凭空又添些凄楚动人。贺根斗此时的骚性难抑,歹心滋生,已是势在必然。再 说兄嫂弟承,接手过活,也是鄢崮村世代相传的古训,俗人不以为怪,倒说是扶危济困的仁 义之举。常理常情,受人褒赞。也不说那贺根斗自幼便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终日尽是 些蝇偷狗窃的事情,耳濡目染,心性早已坏了。炕头有了女人,多了一层羁绊,去赌场也不 似往日勤快,日子倒也挨着过了几年。三十岁那年秋天,偶然间说是上场熘熘,不期又遇着 昔日与父亲交手的黄龙赌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斗便是几日。两人像是拉锯,赢了输 ,输了赢。只赌得天昏地暗,不辨子丑。到最后,还是那黄龙的赌客高他一筹,又将他辛辛 苦苦挣来的家业倒腾一空。贺根斗上吊不甘心,跳井不能够,又押上自己的嫂子作注。谁知 也没经得几手牌,输于了人家。 隔日里正好庙会。贺根斗将嫂子哄骗到镇上赶集,到街角的旮旯,安顿住嫂子,自说去 去就来。嫂子没有觉察,老实巴脚立着等人。左等右等,却不想这时候来了一帮山野刁民, 抬着轿子,不问青红皂白,二话没说,将她塞了进去,直朝那偏僻无人的山道上奔去。那妇 人跟随根斗这几年里,已学得聪明许多, 到此关头,心下自是十分明了。先是稳住声气, 不声不响,直到天黑时,轿子到了黄龙县城的老墙根下,发勐喊叫起来。事情也巧,黄龙县 第七任县长贾正源,是人间少有的清官,此时正巧路过此地, 听见轿子里女人喊叫,便命 随从前去拦住,带来县衙门问话。一审便知是拐骗民女的勾当,当即将那抬轿的群伙关押, 并委派兵员将妇人连夜送回鄢崮村,与家人团聚。 自此后,贺根斗脸上光彩顿失,几个月没敢进嫂子窑里。后来又是哭天抹泪着下话求饶 ,但终未成事实,结下一世的冤雠。如今到了侄儿贺振光手里,更是针尖麦芒,没有一根好 刺给他。他玩耍了一辈子,好吃懒做惯了,政府里又对赌博之事看得甚紧,手头不再有宽松 的时候。虽说定成分时落了个贫农的好处,但也抵不得饭吃,时不时想让侄子通融一下,偷 着记点工分,但贺振光总未允过。想自己当初红火时,将他母子几人细米白面地供养,此等 恩德不知报答,如今却拿起架子,欺负自己亲叔,是何道理?不想遇上季工作组来,贺根斗 便想杀杀贺振光的威风,出出这口恶气。 回头说那日天将黑时,张法师将季工作组唤至被关押的窑里,道出与他那早年的机缘之 后,季工作组倒也通情达理,私自将他放了。出了大队部门,天已老实黑下,借着夜色,顺 着墙根风走云行,直朝水花家奔去。此时水花正躺在炕上作难,处于睡与不睡之间。突然间 嘎吱一声门响,窜进一条黑影,听响声便知不是山山,心下惊慌,连忙问谁。张法师一个劲 咿咿呀呀的呻吟,并不答应,只朝炕边摸去。 《骚土》第十五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水花此时已估摸着,哎哟一声,慌忙点灯,问他∶“你咋能跑出来?”张法师气喘吁吁 地道∶“这是天意,我遇着故人了。”说完脱鞋上炕。水花连忙制止,说∶“你先缓,看你 身上的土。”说着便披衣下炕,将张法师破衣烂裤剥去,搀扶上炕。端了一盆水来,将张法 师周身上下细细地擦了一遍。擦到青肿血斑之处,甚是心疼不忍,泪水吧嗒吧嗒掉进盆里。 张法师躺着,随擦随说∶“你知这是为何?”水花咽着泪水,说∶“我咋能晓得?”张 法师道∶“此事奇巧! 我且问你,你知那季工作组又是何人?”水花抹去泪道∶“我哪晓 得。”张法师咳了声,道∶“他便是多年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放羊娃。如今长大成人,果然 出息了。要不是他一门做主,今番我是出不来了。”水花破涕为笑,说∶“你说事咋这巧? ”张法师道∶“说的是,起初我也不大相信自己眼神,这看那看,但觉此人仪态豁亮,谈 吐隽雅,极是有些稔熟。思来想去,登时记起。见面叫答应人后,果然是旧时相识之人。那 季工作组后来一听,明白是我,慌忙放下架子,将我搀扶起来,连声道歉,只说是有眼不识 金镶玉,误会误会,委屈你了。我说,这不怪你,是这班民兵鲁莽,做出这等无理的事来, 我不怪你。你想想,可怕不可怕,今日不正应了二十年前的说法。季工作组也是悔恨不迭, 不是公职在身,他倒有心亲自来接待我了。我说,这我知晓,你忙你的。说完,这就匆匆回 到你这里来。”水花听完,一发惊奇得不成,更觉着张法师的不凡。给张法师熬了米汤,端 了一瓷碗,看着他一口口地吃下去。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歇下。
第43页 张发师虽说身上有伤,但不影响睡觉,一场虚惊就此毕了,心下自然是需要安抚一番的 了。于是,待那水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这方小心趁探着做弄起来。世人不知,此时此 事,却是另外一种景致,有道是∶风摇树摇树只怕树摇,蝶恋花恋花但恐花俏。你是那眉户的碗碗腔,他是那江南的丝竹 调。话是柔软,说也细挑;一方是尽了仁义之心,一方是行了忠勇之道。 第二日早晨张法师醒来,说要回东沟,水花多方劝说不下,只好由他一人撇躐着腿走了 。 《骚土》第十六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两地民兵合战马家母子一对奸人交易八王遗珠有柱自从被马翠花拒于家门以后,衣食无着,终日里像是活鬼游魂,在村子里踅摸。今 日走到这家,明日挪到那家,人看在邓连山面上,也不好意思不给予打发,给一个半个玉米窝窝,填过后送出去。晚上也不说回家睡觉,时不时歇在那饲养室旁的草窝里头。头顶粘草 ,脸面布灰,一身破烂着装,与那叫花子一般无二。其相势也甚是可怜。时间一长,村人熟 悉下来,也不再惶他了,每至家讨吃,往往是吆喝着轰了出去。 然而,饿人竟有那饿人的方子。一日黑女大吃过午饭,回到饲养室,只见牲口仰头竖目 ,神情不对。仔细察看,发现有柱蹲在槽下,手抓着一把生玉米颗子,正往嘴里填食。黑女 大一看来气,拿起搅料棍噼头打过去,直打得有柱哇哇直叫,逃出饲养室。黑女大掂着搅料 棍对乡亲们说∶“我说一连几夜牲口不对劲,原是这贼将给牲口的细料抢到嘴里吃了。但若 明年春天牲口膘上不去,都是这贼给整的了。”说着又寻海堂,给饲养室门换上一把将军不 下马的新锁,断了有柱的食路。这一来,有柱可真是饿得头昏眼花无可奈何了。有柱硬撑着 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范家庄他姑夫家中,一挨进门,看见他姑,立刻便抱头倒在地上,他 姑先是不认识,后细看才知道是有柱,大吃一惊,这问那问问不出声,慌忙端过米汤扶着灌 了下去。有柱半日方缓过劲来,哭声细微,如那炕上睡着的两岁小儿雷娃一般。姑又添汤取 馍,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这又侍候洗脸换衣,扶有柱坐上炕头。有柱虽说是那精神 有病之人,却也蛮有人情味道,搂过睡熟的小儿,像是那奶妈子似的,这抚那弄,无限爱惜 ,边抚弄边对姑将这几年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姑听说家中所有物件尽被那马翠 花倒腾一空的事实,拍炕大怒,恨不得立刻下山,和那死皮赖脸的马翠花分个青红皂白。恰 好自己男人近日又官復原职,当上民兵连长,气势更是粗壮许多。只说∶“有柱你甭急,等 天黑时你姑夫回来再作主张,这事她马翠花赖不过去!”有柱倒说∶“姑,这事不能耽误, 那马翠花不是一般的女人,瞎点子多得很哩!” 有柱的姑夫李铁汉说来也是地方一霸,只因邓连山案子的牵连,罢官卸职多年,但近些 日子又和村里的支书搅和上了,张支书去公社多方捅鼓协调,这不,又回到原来位上,心下 正说要将自己下台几年里落井下石的势利小人整治整治。一听有柱此说,更是火冒三丈,当 夜就巴不得下山。天明时分,喊起半死不活的有柱,带领着十几个民兵,赶一辆四马大车, 浩浩荡荡开下山来,其情形倒似邓连山旧时里对付过的刀客一般。接下来只道是:战火硝烟,烧得一村通红;男夺女抢,打得头破血流。 常人说∶“好狗不出门。”你知那李铁汉为何竟敢这等张狂?原来他以往便与鄢崮村的 吕连长和叶支书交好。这次下来,自然是谋划好了。待行至鄢崮村村头,他带着有柱,提着 酒和点心,先是叩响叶支书家门,将礼当摆上炕头,把有柱的实情,原原本本学了一遍。叶 支书也是,自从将那邓连山关押到狱中之后,看有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起恻隐之心; 再说,马翠花也的确是村里的戳事精子,给他也造了许多流言飞语,李铁汉此次要整治她 ,心想这借刀杀人之事,一方是落果,一方是人情,乃一箭双鵰之举,何乐不为。面子上便 许了,只嘱咐不要闹得摊场太大便可。领导这一点头,其余话再不用多说了。千恩万谢着出 门。又到了吕连长家中,礼当自然是一视同仁。吕连长知晓李铁汉近日又官復原职,嘴上说 是理应上门庆贺,如今倒亲自提酒上门。听他一说,便对此举更是不用多说的贊同,贊同之 余,又是十二分的义气,唤了村里几个得心应手的民兵,携同李铁汉一帮人马,将马翠花家 包围起来。 两个连长双方民兵又有比较一下的意思,这一日的热闹,俨然是一次大的军事行动。或 许是一开头张扬的声势太大,马翠花一家人事先便有察觉,吕连长敲门,里面是木头槓子顶 着,死活就是不开。喊了几句之后,吕连长就气了,一声令下,命民兵强行爬墙进院,这伙 人虽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此等爬墙撬锁的手段,却是十分高超,三下两下便翻将过去。进院 之后,只见马翠花几个儿子持刀拿铲,声嘶力竭,负隅顽抗。到此刺刀见红之时,民兵们个 个骁勇,人人胆壮。 一时间只见那刀光剑影,却打得毫无章法,骂声哭声乱成一片。此时 大门又被打开,二三十人先是涌进院里。马翠花一家一看相势不对,慌忙退却到窑门前头。
第44页 吕连长喝声止住,对众人讲道∶“暂歇暂歇,咱先把政策讲到前头。政策一旦讲过,他 们再不服帖,咱们再动傢伙不迟。”李铁汉黑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说的是,都停手 ,听吕连长说话。”吕连长对翠花的大儿大义说∶“你们要是拿事(当家作主),我便说了 ;你们要是不拿事,还是请老婆出来说话才对。”大义点头应道∶“拿事,有啥话快说。” 吕连长道∶“拿事便好,大义你首先听我说。你也是党教育出来的青年人,觉悟不是没有, 你现在手拿菜刀和民兵组织对抗,应不应该?”后头的二义说∶“哼,你们哪里是民兵,分 明是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吕连长正色道∶“咱说话客气些,不要骂人,你若再骂一句, 后果我姓吕的不负责任。”李铁汉道∶“和他这帮贼娃客气个啥,冲进去再说!”吕连长拦 住李铁汉说∶“老李,不能这相,这是大事,我们不能马虎,政策走在前头,不怕他们不允 。”李铁汉气咻咻地说道∶“老吕你说,我听你的。”吕连长说∶“叫有柱出来说话。”说 着,众人回头寻找有柱。 《骚土》第十六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此时已早不见有柱人了。众人又费了一番周折,在涝池边把他揪了回来。众目睽睽之下 ,有柱吓得面如土色,不成言语,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意思。李铁汉急了,对吕连长说∶ “老吕,有柱这人你不是不晓得,甭指望他说啥,咱们赶快动手。”吕连长道∶“老李,这 相,你替有柱把话说了。” 李铁汉咳嗽吐痰,做了一番准备∶“那好,马翠花,你这一家贼人听着:一年多来,你 们厚颜无耻,欺负一个死人,将其家产尽行霸占,如今,我做为他姑夫前来主持公道。你听 着,凡是过去从我家抬走了的,通通抬出来,倘有一件不抬,莫怪我李铁汉手下无情。”大 义说道∶“谁怕你们,你若敢把我们伤着,咱到法院算帐。”李铁汉说∶“法院也不是专为 你家设下的,算帐就算帐,只怕到时候你不敢去哩!同志们,动手!”说完,民兵便欲动手 了。 正说不可开交,那马翠花突然拨开儿子的阻拦从窑里蹿出,两腿一跨,双手插腰,站在 当前,指天画地着说∶“谁敢动手,就朝老娘身上来,老娘我从山东讨饭过来,一路江河湖 海啥没见过?你这几个毛毛虫,便想和老娘我斗,嘿嘿,你们来吧,想拿刀砍,脖子在这; 想拿枪崩,胸口在这。动手吧,想动手就快一点,甭惹得老娘急了,操刀先噼你们一个再说 。”众人愣住。马翠花又指着有柱的鼻脸,数落他道∶“我说有柱你这不明世事的畜牲,老 娘多年来待你像是待娃,吃的喝的都予了你,如今你忘恩负义,竟叫来民兵和我老娘作对, 于心何忍!不过事到如今,我不与你多说了,你说句公道话,我占了你的田还是夺了你的产 ?你对大家说个明白! ” 有柱连连后撤,躲在众人身后,这拽恁推扶不前去。李铁汉火了∶“甭理那死皮,咱且 动手。同志们,甭听这贼婆娘屁嘴胡言!”说完,一马当先,一把上去揪住马翠花衣服,推 在一边,民兵们纷纷涌上,马家几个儿子哪是对手,没经几下便逼在墙拐角里。其余民兵正 说朝里冲进去,马翠花一看大势不对,脱下裤子,扑通一声倒在窑门前头,将那女人的隐私 处亮在众人眼皮底下,摆腰扭胯,浑身抽筋,像是将要毙命的相况一般。民兵们吓得轰声散 开,李铁汉说时迟那时快,掂起一把铁杴,从那院墙下的猪圈里头端过一泡猪稀,朝那马翠 花的腿旮旯煳了过去。马翠花一惊,睁开眼,爬起来抓起稀屎,提着裤子又朝李铁汉脸上抹 了过去。李铁汉低头闪过,一个扫堂腿,将那马翠花踢了个四脚朝天,儿子们一看母亲受辱 ,便也不顾一切,个个舍了性命,呜唿喊叫着朝李铁汉扑将过去。 这时候,鄢崮村男女老少都已惊动,直把那马翠花家的院里院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有 许多人是替马翠花打抱不平的,纷纷拿起傢伙也欲上来参战。吕连长一声喝住∶“你们想咋 ?这是人家的私事,你们想咋?哪有你们插胳膊伸腿的地方?”那些人看吕连长发话,便都 老实下来。 这也似前朝的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一般,因为当政的是那慈禧太后,不待打便败了。没那 慈禧太后,这些龙的传子传孙,是永远打不败的。所以说歷史上种种耻辱款款委屈,也都与 那临政的无能有关。 民兵们看见马家这几员大将朝着李铁汉扑了过去,手忙脚乱,连忙又替李铁汉解围。这 期间一民兵下手过勐,直将那大义的额头砸得鲜血喷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马翠花一见出血,这才慌了,撇下李铁汉连滚带爬着过来看大义的伤势。几个儿女这才 势头松下。几位民兵拽着懵懵懂懂的有柱,趁机钻进窑里,无论那是与不是自己的家什,有 柱但若点头,便抬出来。此行为也真如那土匪下山,人踩马踏,肆意糟践。衣物撇了一地, 瓦瓮打破几只。直弄得是满窑花骚,一派狼藉。 村民们闪开道路,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外乡人将马翠花多年的经营布置尽行装上马车。李 铁汉也不再恋战,便转身朝吕连长拱手道∶“老吕,我走了,容我日后再来感谢。”说完, 拉起有柱,一同上了马车,众民兵随后,一甩鞭子,丁丁当当一熘烟撤了。
第45页 马翠花如中了疯魔似的,披头散髮追赶到老埝顶头,一蹦三尺高,山哭海骂,骂着骂着 ,一股呛头风吹来,气一闭,倒在地上不醒人事。被村民们抬将回来。自此后马翠花一场大 病,炕上躺了半年。后又听人说是得了噎食绝症,死时一口汤都喝不下去,硬是饿成一把骨 头。有人看见她入棺时,儿子将她手腕上佩戴了一辈子的银镯子立刻摘了。村中的捣鬼老汉 感嘆一番,写了一副对联,揭示她一生苦处。只道是: 争吃争占落下一副骨头架子一床花被入土, 何年何月长出一条骚驴尾巴一张长嘴再世; 呜唿哀哉! 这对联写得缺德。且不说那马翠花如何,也不应有埋汰死人的道理。说来也是,人世的 财物,无论属你属我,总朝着或聚或散的路子上走。马翠花倘若认清这理,心平气和下来, 即便是免不了受这番侮辱、生这场恶斗,倒还可多活些年头。所以,凡是明理之人,都将人 世间的钱财二字看得甚淡,视若过眼烟云。譬如今日的大害,眼见朝奉不高兴奉还家当,便 也不急,终日里仍是嘻嘻哈哈,与村子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们混在一起,舍着灯油,天天夜 里胡乱玩耍,说东论西,海阔天空地胡谝。朝奉倒觉着脸上无光,见大害也不似往日展坦。 此番理论便是对了。你黑心便让你黑去,那件件搁在你眼前的家具便是你的心病,折磨着你 ,让你一日不得舒服。 《骚土》第十六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年关一天天迫近了,飢饿也似春天的温暖一般,悄悄地向村民百姓的身上扑将过来。照 壁底下的人一日多似一日。庞二臭的剃头摊子天见天红火,天见天热闹。因此上每到年关下 来,庞二臭少说也有那二三十元的收入。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日的傍晚,庞二臭忙乱了一整天,收拾剃头摊子回家。绕过东头场 院,即将到家门前,看见一黑影蹲在家门口的碌碡上咳嗽。他挑着担子咯吱咯吱走近,问是 谁。那黑影立起说∶“是我。”庞二臭一听口音,便知是村西头住的杨济元老先生。这杨济 元老先生生身是七尺高的大汉,肩宽背厚,面阔口方,走动起来,龙行虎步,大有古时候的 帝王气象。说起来此人也是鄢崮村绝无仅有的人物,没听人咋议论他的:“留着大背头,揣 着风火炉。”形容的就是他的那清闲尊贵。更兼他继承得几件老祖宗的济世救人的绝活偏方 ,因症施药一往胆大,像治牲口一样治人。几例稀茬怪病、疑难绝症,竟攻克在他的手里, 被村里老辈人信奉得跟神面佛手,单是敬重得不得了的。 此人前来,庞二臭自然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忙放下挑子问他∶“济元叔,你有啥事 ?”那济元说∶“有点淡事麻烦于你,想打问你个去向。”庞二臭搁下剃头挑子,边开院门 的铁锁边说:“咱到屋里说话。”说着二人进院,走入窑里头。济元陌生,不敢轻易下脚, 等那庞二臭点着炕头的油灯,这才走近炕沿,坐了上去,只觉着窑里甚是清冷。又将那窑里 前后扫视一番之后,相况也的确是寒酸,无出乎庞二臭这光棍汉说的“一盘锅灶一只碗,一 床薄被度光年”。 庞二臭取过水烟锅,递到他手里,说∶“你先缓慢吸着,等我将炕点着,咱俩说话。” 济元接过烟锅,凑着油灯扑噜噜地吸了起来。待庞二臭点着炕火后,窑里有了些烟火气息, 这才觉着有些暖和了。庞二臭堵好炕门,说∶“济元叔你鞋脱了,朝炕里头坐。”济元答应 ,脱了鞋,朝炕中央坐过去。庞二臭也坐过去,接过济元的烟锅说∶“济元叔,有啥事你说 出来。” 济元迟疑了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到了年关,手头太紧,想托你找个路子 ,将祖先遗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卖了。你这人办法大门路广,说不定可以找个出手的地方,解 救我一时的窘困。”庞二臭吸着烟,问∶“是何宝贝?”济元道:“说来竟也是个奇异之物 ,不大敢让常人知道。”庞二臭停住手问∶“是何宝贝?”济元道∶“此宝非金非银、非草 非木、非玉非石、非黄非黑,是人世间的罕见东西。”庞二臭急了∶“你快说,是何宝贝? ”济元缓缓说道∶“八王遗珠。”庞二臭说∶“八王遗珠是啥?得是皇帝老子的耍货?”济 元点头,庞二臭说∶“皇帝老子使唤的谁买得起?再说这年头那宝贝又抵不得食用,谁要它 咋?”济元道∶“道理也是这,不过事到紧火之处,若不卖掉它,我这个年关怕是过不去了 。”庞二臭说∶“你说得过头了,谁不晓得你家道殷实,是咱村数得着的万事不求人的富有 之人。”济元道∶“细说起来惭愧,今年里头儿子结婚婆娘去世,这一进一出的事情接踵而 来,家中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抵不得如此的开销。”庞二臭嘆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 经,这年头上人人都是顾了嘴顾不了身,顾了身顾不了嘴。”说着将烟锅递给济元。济元接 过,勐抽一个劲。 庞二臭又说∶“东西你带着没?能不能让我开个眼,看看宝贝,日后遇着下家,也好说 个仔细。”那济元又吸几口烟,仰起脸说∶“这宝贝是我杨家先人传下来的,且不说万事备 细的歷史典籍上没有记载,咱村里十朝八代统势没人晓得。这是到事头上了,叔让你看,也 是你的眼福。”说着,在怀里这摸那揣,半晌方掏出一个精緻小盒。打开来,确是一个雀卵 大小的圆物,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亮在灯下,由庞二臭看。庞二臭一看,果然玲珑剔透,甚 是灵异。这里有诗为证∶
第46页 说是天鹅之卵,道是老君之丹; 拳拳之石不足够,一味真灵却现; 人世只是稀罕,仙炉也道难炼; 孤傲自许深山客,单待识者成全。 庞二臭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摸。济元忙道∶“手甭胡伸,操心摸脏了。”庞 二臭缩回手,说道∶“我没摸,我是想凑近一点,看个清楚。”济元道∶“你也凑得太近了 ,把灯明全遮住了。”庞二臭退回身子,缓口气,问∶“这宝贝有何灵验?” 济元道∶“祖上传,给你说你也许不信。这是那远古之时,黄龙山下的黑水潭里一只经 年神龟,说是于一个初冬的月夜,看见天空中一道七彩亮光划过,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 一个异物落进水潭里头。那神龟看那异物细緻圆润,便知是一件承受了上天青黄之气的宝物 ,吞食肚里。谁料想,也是这千古绝少的偶然巧合,在神龟肚里粘血贴肉地缓慢滋养,受了 它往来无尽的元元之气的温暖,万年之后,竟是合成一件当今在你眼皮底下的天地精气无其 不备的宝贝。” 庞二臭一听更是稀奇,又欲扑身上去看,嘴里道∶“哎呀,我的傢伙! 你这一说,我 这才看懂了些。”济元道∶“说你懂了我看未必。你且坐好,听我细说。”庞二臭又坐正, 拿起水烟锅,恭恭敬敬地说∶“我听着。”济元道∶“对你说了便是泄了天机,但我眼下又 在年关,衣食所迫,也是万不得已。”庞二臭忙说∶“不怕不怕,我姓庞的但若与人胡传, 天打五雷轰。济元叔,你说,我听着。”济元小心将那珠子收好,扬起手, 拿了架势,又 说道∶ 《骚土》第十六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此物前朝八代,不知何时,竟被一种田的病病老汉拾得。这老汉此时是忙着犁地,搁 地头怕遗了,装兜里怕漏了,无可奈何之下,便含在口里。谁知这一含便晓得此物的贵处。 干了一晌午的活,竟是如年轻人一般无二,不知丁点的疲倦。此事后来风传,一直传到那长 安城内,被咱中国歷史上的始皇帝晓得了,夺了过去。始皇帝车同轨字同文,焚书坑儒,养 着几千嫔妃,极是荒淫无度。正说人到老年,与那年轻的嫔妃们做事,甚是体力不支。 不 想他得此宝之后,立刻又缓过劲来,神旺气盛,夜度十二女尚不足够似的。你道这是为 何? ” 庞二臭连问∶“为何?” 济元道∶“此宝贝受那神龟的无尽元气氲暖,形成的一股万 古不败的真味。平常人得的那阳萎早泄的毛病,大多是伤了元气所致。你想,将这宝贝噙在 口,元气散射出来,能有那不硬的道理?” 庞二臭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搁下烟锅,一发是坐立不安。想自己这些日子跑了几个地 方做事,情形和自己往年比较,已是疲软许多。自己倘若能得此宝,岂不是畅快得和皇帝老 子一般。想到这里,便忙问济元道∶“济元叔,你这宝贝多钱方能脱手?” 济元眼神一亮,低下头说∶“我心下哪里捨得,这是无价之宝。你不信我拿证据你看。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宝贝盒子,打开来说∶“你看这盒里头写有字。”庞二臭伸过头,果然 盒盖上头写着几行蝇头小字。自己不识得,便问∶“上头咋说?”济元凑近灯光,读不出来 ,原是大篆所书。济元先生只识个别单字,但大致意思估摸着,讲与那二臭知道。你知上头 写的什么? 只道是: 皇皇天下,朗朗涮兮; 圆兮润兮,美人倩兮。 夼夼地上,漾漾掼兮; 悠兮漫兮,君子焕兮。 庞二臭听济元说完,已是有所知觉,感慨万千地说∶“果然是件宝贝。这样说来,女人 若含了它,也是那如狼似虎的了?” 济元道∶“说也是。女人却有女人的道理,一般来说 不叫含叫孕。即置于下体之内的感受。其情形说也可怕,一日到黑,尽想那事,爱战极了。 ” 庞二臭听到这里,手急心痒,抓耳挠腮,甚是轻薄,嘴上道∶“济元叔你说个实在价钱 ,我想方子给你寻出路。”济元道∶“到现在还说啥价不价,但遇识货人,既是白送,也是 它的结果了。”庞二臭道∶“白送是不可能的,再说,让谁白白得了宝贝,他心里也承受不 了。好赖都得有个价钱,钱来货往两厢情愿才对。”济元道:“这珠子经八朝皇帝之手,因 此上称做八王遗珠。要说卖,纵有那万贯家财,也是难买得到手的。无奈我到这种时候,家 中急于用钱,若是有合适人,一百元便可以了。”庞二臭想了想道∶“一百元太贵了点,这 宝贝虽说稀奇,却是件富贵人手里的耍货,你说得是?”济元点头,庞二臭又说∶“这年头 人连肚皮都混不饱,哪捨得一百元购买这种耍货?”济元道∶“说得在理。”庞二臭道∶“ 不过你真要卖,我倒想接到手。” 济元道∶“万万不可,我知你也不是手头宽裕之人,拿出百八十元钱,也不是恁容易的 。”庞二臭道∶“这样吧,五十元,你卖我,当下便接住;你不卖,等我日后给你寻人。” 济元作难起来,半日方道∶“咱叔侄俩,叫我咋说?你还是甭要了吧。”庞二臭拽了下 济元的袖子,使着求饶的眼色说∶“济元叔,我记你的恩典,给你五十元,权当你赐舍予我 的不成?” 济元仰起脖子,嘆气道∶“也好,五十元给你了。”庞二臭高兴地立起,灯窝 里炕头上风箱板底下,四处乱摸了一阵,抓出一大堆毛角票子,放在炕席上清点起来。这清 那点,一共是三十六元捌角伍分。济元一见此,面上不悦,挪了下屁股,说∶“钱不够。” 庞二臭说∶“你甭忙,你先把这三十元拿到手,其余二十我明儿个到镇上把我大丢下的羊皮 袄卖了,临黑给你送去。”济元沉吟片刻道∶“这也成,不过你得打个欠条。”
第47页 二臭说∶“看叔说的,我能赖了你的?”济元道∶“要么这相,你明儿个凑足五十元钱 ,到我家来取货,我等着你。”庞二臭哪是那踌躇得住的人,一听济元这话,害怕变卦,连 忙说∶“不成不成,咱今黑灯底下就办妥。条子你写好,我把指印按了。”“你恁急的弄啥 ?叔几十岁的人了,难道哄你不成?这一夜你都等不得了?”庞二臭催促他说∶“快打条子 少说二话。济元叔,你咋是这相,以往办事都是清干利索,今日倒迟委(磨蹭)起来。”济元 这才掏出一枝原子笔来,在二臭寻摸到的一张纸菸盒背面写了欠条。二臭从炕头取过一个印 色盒来,按了红头印子,由济元将钱和条子一起收好,这才掏出宝贝盒子,递予了他。 庞二臭接过,喜形于色,灯下看了又看。这想那想,家里只是没有个配搁的地方。济元 说∶“你歇吧,我走了。”说着下炕,穿上鞋出门。二臭连忙随后相送。到了院子当间,济 元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低下头也不说急于走了,半日不语。庞二臭说∶“济元叔,你咋?身 子不对劲得是?”济元一捂脸,蹴下去小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宝贝你仔细照看,甭给外 人知晓。我祖先传了几十代人,如今到我手里,竟给葬了。”二臭深表同情,搀住他说∶“ 济元叔你甭伤心,宝贝在我手里,权当在你手里一样。咱叔侄俩分啥里外,你想宝贝,不论 啥时来,我都拿给你看。”济元无比感激地拉了拉庞二臭的手说∶“一物一主,毕竟有个远 近。今日既然传到你手,我也不说朝三暮四了。快半夜了,咱都歇吧。”二臭说是。 《骚土》第十六章(5)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济元走了,庞二臭这儿急忙收拾着吃了点东西,然后锁了窑门,怀揣着八王遗珠,兴致 勃勃朝栓娃家里奔去。 《骚土》第十七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众赌徒美言巧劝乞丐女 群恶少贪馋力斩鸳鸯结 你知那贺根斗平白无故,为何要参贺振光一本?原来,头天下午给饲养室担垫圈的土, 贺根斗从土场到饲养室,辛辛苦苦与生产队其他社员一样,累得黑水汗流,挑了十八担子, 结果那贺振光记工之时,硬说他挑了十七担子,就为这一担之差,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 不下。有许多人也愿为贺根斗作证,贺振光只是面子板起,死活不予更改。这夜里吃过晚饭 ,贺根斗越想越气,便喊了自己那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孬蛋,要他执笔,父子俩在灯底下 ,你说他写,核桃大字,写成一篇七八百字的控告文章。早晨天灰亮时,从富堂家的门缝投 了进去。没想到季工作组非常重视,还夸赞写得很有文采。这话贺根斗不知晓,若他晓得, 当时还不兴狂得晕过去,或为自己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四下吹嘘。 话说到此,人便会问∶贺根斗原是光棍一条,咋没见动势,便有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的儿子?此事说来话长。 头些年里,贺根斗和自己那嫂子闹翻,几年之间不说照面搭言。贺根斗又正当壮年,裤 裆下的事情甚是紧迫。却说一日里头,贺根斗挑了一担红薯到镇上去赶集,人群里没走上十 来八步,便遇着自己昔日里常聚集在一起投掷色子的狐朋狗友。几年不摸,手脚甚痒,稍一 眉来眼去,便达成协议,说好各人办完手头之事,到镇北的烧砖窑里玩耍。 贺根斗心性高昂,觉摸(估摸)着这回有时来运转的可能,便匆匆卖掉红薯,去了那窑场 里头。从中午的十二点多,直赌到下午的四五点钟。这次果然不出所料,点子是接连上手。 没经得几个来回,竟将其他几位清扫一空,兜里少说也有那五六十元的进款。那班人物虽说 是不想善罢甘休,但按赌博规矩,已是无可奈何之事。众人纷纷吵着要他做东,去吃羊肉泡 馍。一伙人连唿带喊叫,拥着贺根斗兴沖沖回到集上,进了饭馆。每人端上一大老碗羊汤, 正说泡馍,桌面上伸过一只黑奴烂脏的手来,是要饭的。几位输钱的朋友正欲呵斥,贺根斗 心明眼亮,立刻止住。众人细看,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贫困女人。 这女人年纪大约在那二十八九到三十之间,虽说面黄肌瘦,身板单薄,但骨相端正,眉 眼之间自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风韵气度,与来往的叫花子的是不同。这里有诗形容∶ 飢疲之色,褴褛之衣,难说今秋风流事; 葸葸之面,惶惶之举,不道往年春闺时。 那女人看这一班人心思不善,便收住风头不说强要。贺根斗看到这里,心下已是有些活 动。止住众人,耍了个慷慨大方,竟又要了一碗羊汤,送给那女人吃去了。众人一看这相, 哈哈大笑,便说没事了。 谁晓其间年纪稍长的齐老黑,对贺根斗的心思知道得仔细,心里便想试探着撮合一番。 吃罢饭后,便走向角落地方,向那女人打探。此时集已散下,杂人稀少,正好说话,问了几 句便已上铆。原来那女人是从河南混生活出来,路上丈夫病殁、儿子夭折,才使得孤身一人 ,流落到此。齐老黑一看有门,一抬手,贺根斗几人围上去。一时间嘻嘻嘿嘿,捅腰捣背, 显出些浅薄相来。齐老黑使眼色止住,大伙安静,对那女人说∶“你甭看我这位贺掌柜,虽 然衣着不整,家道却是甚丰。只因他看钱甚紧,不愿收拾打扮罢了。他若穿戴几件像样衣裳 ,也是一位光彩体面的堂堂男人。更甭说我这位兄弟的为人,刚才你亲眼看见,亲口吃着, 也都是他的一片仁义之心。他也同你一样,这几年多灾多难,内掌柜的病死了。你如今孤身 在外,女人家不容易,但遇瞎瞎之人,难免跌祸。我说,不如随了我们的这位兄弟,图个安 身之地,又是吃喝尽有;我这位兄弟也再不说家中无人照应,两全其美,岂不甚好?”这一 席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贺根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齐大哥,看你说的,人家落难到此 ,虽说是吃咱一碗泡馍,也是万不得已,不应这相,不应这相。”齐老黑面上一派正经地说 贺根斗∶“兄弟你甭多言,这事老哥为你做主。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依我看来,你俩人 倒真有些缘分。兄弟们你们说得是?”众人纷纷点头,将那女人这看那看,都觉得十分顺眼 ,不说事成与否,心中都已妒羡贺根斗的福运了。赌场的兄弟大都是义气之人,这关头没有 说不帮贺根斗说话的道理。你一言我一语,对那贺根斗是极力捧扬。
第48页 女人低着头,两只手揉搓着前襟的破烂布絮,半日不语。然而,此刻哪经得其他几位追 逼问话,便张口道∶“我是苦命之人,你们甭拿俺开心了。”齐老黑道∶“这话说的,我这 位兄弟厚道老实,你抬头看一下他即便知晓。哪敢有拿你开心取笑的意思!”其他人也随声 附和∶“我们的确是诚心诚意,没有那胡来的意思,只是说你千万不可错过这番机缘。”齐 老黑又说∶“我们这小地方的人,表面上看着鬼头鬼脑、黑不熘秋,看心底,却是最憨实没 有的。”此时那女人抬头,偷看了贺根斗一眼,想了一想,对齐老黑说道∶“这位大哥,俺 得先去他家里看看再说。”齐老黑朗声大笑,道∶“在理在理,是应先看后议,这是大事。 ”众人兴奋了,站起来,冲着贺根斗喊着要酒喝。 《骚土》第十七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喜得是合不拢嘴,面子上连连摇头。齐老黑说∶“也是这相,这位大姐听着,咱 成与不成都在你一句话,这酒咱先喝;你到家看去,若是心下觉得不妥,你自走人,由我做 主,我兄弟不强迫你。”女人不说话。但酒菜片刻便上来了,几个人吆五喝六,直喝得灯火 阑珊,夕阳西下,才是分手时候。 齐老黑酒席上当着女人的面,对贺根斗万般叮嘱,要贺根斗对人家妇女以理相待,不许 有半点胡来。贺根斗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心领神会。一路上贺根斗自然是欣喜万分,将女人 领回了鄢崮村。 进村时,天已黑下,没有外人看见。进了家门到窑里点上油灯。那女人炕头坐好,斜着 眼子,将窑里摆设扫索一遍。贺根斗说来也是,虽是一破烂之家,但毕竟有过那兴旺发达的 时候,几件像样的家具却是有的。看到这,女人心里塌实一些,口气缓和多了。两人洗洗涮 涮,生火熬饭,十分殷趁。这期间的言来语往,互慰平生坎坷之事,一直说到下半夜,灯油 熬干,方说睡下。女人先是不脱衣裤,只说和衣而卧。贺根斗此时已是慾火升腾,飢馋难耐 ,必要缠个明白。又是软言款语,又是呜咂撩拨。女人毕竟是女人,长久没得男人的百样厮 磨,千般抚弄,到那关键时刻,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没经得几个时辰,便脱光扒净 ,做成了夫妻之事。这女人自道姓陈名凤霞,祖上也是书香之家鼎食之户,所以心胸设算不 同于村里的俗气女人,极是安守妇道。三日之后,抛头露面。贺根斗对人言是齐老黑的妻妹 子,不把讨饭的事对人说知。一年之后,给贺根斗生下一子。贺根斗终日是爱不释手,喜欢 得不得了。 这且说大害自从回村之后,村里前去叩询的人众多。每每说起日月之艰难、生计之困苦 ,那大害往往非常同情。老人语多,言至泪下的时候,大害又是极捨得的,张家一元李家五 角,尽将自己矿上带回的百八十元奉送。因此上村人没有不说他好的,竟将那矿上的歪事不 看做是他所为的了。朝奉对大害要抬家具一事,起头大为不悦,但到后来,见大害并不急于 要他搬出,心想大害做人较自己展坦多了。良心上的发现,便也主动和哑哑一起,只将桌椅 送了过去。哑哑时时也叼空去大害窑里,为大害做饭洗涮,他也不加阻拦,心里头还有纵容 的意思。两家人的感情又因此亲近起来。大害好耍,终日里只和村里的一班少年搅和一起, 做了娃娃的教头。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哑哑便做自家的妹子一般使唤。 年关将至,大害对大伙说∶“我在矿上经常偷着打狗吃。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没有 肉吃,谁有办法给咱们弄条狗来,打死吃了,这年也算没白过。”大伙都点头说对。此事哑 哑听说,极是留心。一日下午,她在学校老城脚下割蒿,看见两只狗在那里盘旋,慌忙跑回 来,学着狗的叫声,比画着告诉大害。大害一听,便携同几位常耍的年轻人,掂着铁攫,在 哑哑的引导下,猫着腰子,悄悄出村。绕到老城底下一看,护城河沟里头果然有两条大狗, 一黄一黑,正在做交媾之事。 你知这是为何?原来狗这畜牲虽说有那看门守室的贵处,但每到年关前后,春风暖气吹 来,便要发作起来,主人无论如何关锁不住的,只由它四野里骚狂。大害招唿大伙说∶“甭 忙,等它俩连上之后再过去。”众人停步,老远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狗爬在黄狗背上, 底下担闪弄事。说到此,倒是有一首诗曰∶ 东家狗,西家狗,二层交联两头构;中间线索不分明,漆练胶粘如拉手。或前或后团团 拖,八脚高底做一肘。男儿看时哈哈笑,女儿遇见心头数。人有衾被可遮丑,狗若羞时人不 走。 说来也是,那大害一班男儿看看倒也罢了,哑哑却不必非得瞅个清干。大害心里觉着不 妥,但到此时,已是无可理喻之事。回头看哑哑,傻目睁地立着,看得出神入化,便有点 生气,小声呵斥哑哑道∶“把你的鼻擦了,割蒿去!”哑哑没动,大害拽了她一把,说∶“ 去,割蒿去!”哑哑惊觉,极是愚木地看看大害,像是不知大害为何训斥她。听他说割蒿, 便割蒿去了。 大害看狗已联繫结实,这方唿喝大伙道∶“走,时候到了。”说完大伙跑了过去,大害 说∶“打黑狗,这黑狗肥得很哩,黄狗不成,太瘦了!”那黑狗看这帮人来意不善,便龇着 牙低声吼叫着威胁。大害说∶“你们让开,我来给咱动手。”说着就是一镢。狗一跳,砸到 空处。这关口,两只狗一同嘶声叫唤起来,大害急了,也不做那心慈手软之辈,接连又是几 下,虽说没有打到要害地方,但已是到了那不可停止的时候了。可怜这狗尾相交甚紧,一时 脱离不开,动作也不灵便,只得听天由命。大害瞅准按稳,接着重重一下,直打到那黑狗的 天灵盖上,登时就趴在地上没声音了。
第49页 黄狗一看黑狗死了,便伤感地哀嚎起来,发疯地拖着自己的“情人”,向前奔去。这一 路血迹斑斑甚是难言,倘若有人将此拍成电影,也是感人肺腑令人眼酸的精彩镜头。黄狗跑 到护城河沟的坎上,结连之处方才断开。黄狗回头朝着众人,一腔的悲愤,仰天长啸两声, 掉过身,仓而皇之自顾逃命去了。 大害几人拖着黑狗尸首,绕过村背后,做贼一般的利索,弄到大害家里。支锅煮肉,直 忙到半夜时候,人人分得一块狗肉,高高兴兴地走了。大害只留一锅肉汤,一张狗皮。天亮 时,又命哑哑端了过去。大家因了大害都吃得满嘴腥臊。人常说天上飞禽鹌鹑,地上走兽狗 肉,乃是珍味中的珍味,佳肴里的佳肴。到此年关头上,虽没有燃鞭敬祖的雅事,也自有一 番乐趣。 《骚土》第十七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那朝奉,大年初一,将两个儿子都穿了新衣裤,惟有哑哑仍是那身寒寒碜碜的破旧衣 服,大害心里单是有点不服,心想朝奉叔重男轻女,太不应该。于是,中午时候,趁哑哑来 熬煳汤,硬将一件自己在矿上捨不得穿的劳动布衣服给哑哑套上,哑哑欢喜得泪流出来,蹦 跳着过去,给家人观看。为母的见到没说什么,为父的却是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两下上来就 给扒了,押在柜里,一面回头对哑哑说道∶“你一天烧火做饭,穿这好的衣服做啥?大给你 抬(藏)起来,等你以后嫁人穿去。”哑哑不敢说话,又是泪汪汪地到大害这边。 大害问∶“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哑哑低头不语,只朝灶火那里走去。大害气了,走到 朝奉这边院子,喊叫起来∶“朝奉叔,你这人咋是这相,我予哑哑的衣服与你何干,你给人 家娃脱了,让娃蹲在我灶火头哭哩。”朝奉即无此事,也早就觉着在品行上低大害一等,有 了此事,更是觉着理屈词穷。这连忙将大害迎到了窑里,满面堆笑着说∶“你是不晓得,哑 哑这娃不成,一件好衣服到她身上,三天两后晌,不是这里撕了,便是那儿破了,你给她, 岂不是糟踏了?我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哩!”大害道∶“破就破了,大年初一惹娃哭是啥意思 ?”朝奉说∶“你先上炕,咱叔侄说话。” 大害脱鞋上炕,朝奉女人忙端上来一碗核桃枣子,催着他吃。大害捡起一颗核桃,放在 嘴里,嘎嘣一声磕碎,又取出来,边剥着吃,边说∶“朝奉叔,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是啥都 好,就是为人太细发(吝啬)。”朝奉说∶“不是我细发(吝啬),哑哑这娃的确是憨着哩,好 衣服予她,的确是不值贾(值当)。”大害说朝奉道∶“一件烂衣服有啥值贾不值贾的。婶子 ,你把衣服取出来,我给哑哑拿过去,要么娃在那面哭得只是惶。”朝奉女人看了眼朝奉 ,见他低头吃枣,没有说话,便取出衣服,搁到大害身边。大害拿起衣服出来。 这日里哑哑不回她家。她穿着这件新衣,在大害窑里玩耍,到天黑时又脱下来,一定要 交给大害收了。大害接住,看那哑哑欢欢喜喜地走了。年关年关,叫人心酸。这天的事情让 大害颇思考了多时,心想着村人为何都是这般穷困,情分为何又这般皮薄。这问题让他脱不 开交,到半夜时,竟又如在矿上一般,脑子里像有人呜唿喊叫∶“大害啊大害,你这不硬 的东西,亏了先人。”如此等等,使他骚动不安,非得动弹动弹不能解脱。他只觉得大势不 好,心想着这大年头之上,万万不可出门。 《骚土》第十八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登徒子光天化日遇仙色浪荡妇明月秋水度暗香贺振光,鄢崮村一等的纨子弟,人虽是他父亲贺根堂的种子,心性却与他那老实巴脚 的父亲风马牛不相及,倒似他的叔叔贺根斗一般尖钻狡猾,为人轻薄。按理说,生他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屎一把尿一把地将他拉扯大,也该知道些生活的难处、活人之不易。可他没 有。自幼学的是耍乖弄巧,奸骗诈算。但与他人说话,也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一味地狂妄。 小学四年级,才十三四岁,便将人家郑栓的二女子,即黑脸她姐改改,拐骗到玉米地里,做 下一件如今看来可以判刑的罪恶勾当。这事情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母亲又是那极力护短 的人,包庇着儿子的行为,不许人说个不是。因此上这贺振光愈发是无所畏惧了。再说父母 成婚之时,又在那贺根斗交运的时候,家底不说丰厚,倒是有一些子。母亲也极力供帮他上 学,直上到初中毕业,三年生活困难时期方才停学。回到生产队,一日日是游手好闲,从不 说摸锄头攫把,尽管那时学校老师仍然很缺,但他这种心性,谁敢要他?于是,耽搁了一年 半载之后,便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十八岁上娶了一门亲,女人仍是那自修的巢、自占的窝, 郑栓家的改改。改改嫁给他后,只是抬不起头来,被他又打又骂,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 只道心上不爱。弄得两家关系貌合神离,暗地里相互攻讦。 贺振光做了会计,又兼着记工员的职位,这本来就有些不合政策,然鄢崮村缺也缺的就 是这块宝贝材料。于是乎,这贼子只在下工时到地里转转,划拉几下了事。既不沾灰逗土, 而且还指手画脚,耀武扬威,倒合了他的性格,对了他的脾气。一身蓝咔叽干部服,装扮得 油头粉面,比学校的老师还要讲究。这期间利用记工分的便利,招引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背地 做事,竟是家常便饭。
第50页 三来娶了大农之后,大农也是个张里张狂的女人。贺振光这种白面小生,一说搭手便勾 结上了。两个人,你爱她的女儿足,她慕你的风流相,卿卿我我,求田问舍,好得是不能够 了。到后来,携带着生产队的百八十元公款,一同朝西安城私奔了十天半月。只不知西安城 不是他们立足之地,钱没经花,便被那些城里做生意玩花样的主儿给兜搂光了,实在是支持 不住。这两厢才又返回,埋头隐面,安心过各自的日子。然而没过多久,又骚性復发,在村 人眼皮底下做弄起来,明目张胆,没有个藏头缩尾的意思,似乎存心要与古人传下的礼仪廉 耻争个高低。情形像是跑肚子拉稀一般,一阵紧一阵松,一直持续了多年,时至今日没有结 果,难怪人家贺根斗写状子告他。 说是某年夏天,麦收的一日,贺振光睡过午觉,迷迷瞪瞪洋洋昏昏,夹了记工本准备下 田。摇摇摆摆走出家门,不几步远,看到扁扁他妈针针,伴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槐树底下 说话。那女人不见则可,这一见,贺振光竟是惊出一头冷汗。只见那女人生得是∶口若夭桃,齿若嚼贝,一脸晕红陈设;眼若秋水,鬓若蝉翼,周 身飘摇仿佛。 莫道是,女儿国的领班,王母荐的仙色,肉搏场上的 潘家六姐。 好个美艷的佳人啊!贺振光觉着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浑身酥软了半边河山,两眼倒似那带刺的钩子,直勾勾地将那女人盯住死看。 这模样早被那针针看在眼里,心里直得意,仍佯装说话,待他馋得够了,这才转过脸, 扬手喊道∶“那不是我们的大会计吗!”这一声唿唤,他才似活过来一般,慌忙应答,满面 堆笑,做出干部的姿态,走了过去,没话找话,搭讪着说道∶“我说针针嫂子,旁人都在日 头底下干活,你却在大树底下歇凉,也不觉得太清闲了些? ”针针恼他,说∶“我也没要你的工分,歇凉了又咋的?”贺振光道∶“说着耍哩,我哪 敢说嫂子的不对。” 针针说∶ “你们干部不是经常开会,点着我的名批评,说我不参加劳动”。贺振光说∶“那是旁人的事情,我可没有说过,嫂子你甭冤枉好人!”针针道∶“说的也是。” 贺振光嘴上说话,眼光仍是向一旁那女人身上摸索。女人也看贺振光一眼,这番便觉得 极不自在,针针心里明白,便说∶“红霞,你先回,我说会儿话便来。”那女人说∶“我先 把米汤熬上。”针针说∶“也好,你看着办,或是等我回去也成。”那女人又瞄了贺振光一 眼,低下头走了。 贺振光肩膀朝着女人那方一耸,说∶“那是谁?”针针笑了,说∶“我的妹子,石榴坡 的,人家来咱这里歇忙罢哩。”贺振光看女人背影隐去,失口说道∶“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 一个妹子!”针针道∶“咋哩,我就不该有这么个好妹子得是?”贺振光忙回过头,改口说 ∶“不是那意思,你妹子也穿得太漂亮了,绿裤子红袄,像是那电影里的演员。” 针针说∶“我妹子比我福大,人家男的在县拖拉机站工作,见月挣几十元钱,不拽(排 场)咋哩?”贺振光道∶“我也说,咱这周围咋能有清水白亮的女人,原来他男人在县拖拉 机站,怪莫道的。”针针说∶“你改改但若收拾打扮,不也是个漂亮下家?只是你捨不得钱 不是?”贺振光道∶“别提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东西了,她要有上你妹子一半人才,我也有 心给她穿衣打扮了。”针针说∶“没说你这些男人家,一个个都是人常说的,吃着碗里看着 锅里,没个足尽!” 《骚土》第十八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振光笑了笑,改了话题,说∶“昨黑我算了一下,你家今年工分结算差了一大截子。 ”针针皱起眉头说∶“我今年一直病,偏偏他大身体不好,耽误一些时日。不晓得差多少? ”贺振光道∶“这我倒没有细算,反正差得远哩!弄不好过几日分粮,你家得出现款。”针 针焦急地说∶“我哪里来的现款?”贺振光狡黠地挤挤眼说∶“从你妹子那里取上不就对了 ?”针针道∶“妹子有钱是人家的,白搭没咋的,我说取就取了?” 贺振光道∶“那你看 着办吧,这番分粮,你家少不了付款。”说完,朝着麦场那头扬长而去。 针针心里由此做了疙瘩,一路上想不出个对策来,只道是因自己连累了。却说这日傍晚 ,针针与她妹子铺了芦席,坐在树下乘凉。老汉娃娃都打发着睡觉去了。夜风清爽。姊妹之 间,便开始窃窃私语,说那些告不得人的家常话来。你说你的苦处,她道她的作难,都是日 子过得不畅心。说话间,两个女人抹泪,抹完泪又是笑。笑过,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又改口 各颂扬自己的本事。如何排斥男人,整治家务。将那子虚乌有之事,说得确确凿凿;又将那 确确凿凿之事,说得子虚乌有,统共是只朝好处渲染。 说得很晚了,针针打了呵欠,妹子却道∶“今日树底下遇着的那是个啥人,贼眉鼠眼的 。”针针仰面躺下,随口道∶“是我队上的会计。”妹子说道∶“我心想着也是,一身洋布 ,打扮得与常人不同。”针针说∶“你走之后,他还说了你半日,说你这妹子红红绿绿的, 穿得像电影演员。”妹子得意地道∶“井底下的蛤蟆见过碗口大的天,我到县城,人家百货 公司的售货员,才叫穿得洋气哩!”针针道∶“我也说他,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花点钱,到 百货商店扯几尺好布,给你婆娘好好做身新鲜衣服,再称几两雪花膏脸上擦给,不也是清白 水亮的。他说,我那婆娘擦一斤雪花膏,还不是那黑模样。”妹子又问∶“他那媳妇人咋 哩?”针针道∶“甭提,他的媳妇模样虽然不能说好,但人实在,屋里屋外的都给他做了, 他仍是不知足,这几年一直是闹事,将媳妇三天两头地打骂。”妹子道∶“咦,人看着挺和 善的呀!话没出口,脸上倒都是笑。”针针说:“他那是笑里藏刀袖里缩刃,不到事上则可 ,但到事上,极能使尖耍利,不是东西,你以为呢!”
第51页 妹子道∶“男人在世,但凡都得有些刀尖硬刺的,活得畏畏缩缩,榆木疙瘩一般,岂不 是枉做了男人?”针针道∶“说也是。我村里就数他有文化,念起报纸就像淌核桃,入耳甚 是中听。咱扁扁要是把书念到他那程度,我也道足尽了。”妹子说道∶“文化恁高咋不去外 头工作,囚在这山沟沟做啥? ” 针针说∶“到外头工作咋恁容易,谁能像你男人来保那么凑巧?”妹子恼道∶“甭提我 那拾不到篮子的东西了! 来保他找的那叫工作? 天天钻在锅底下给人做饭,一脸的黑煤, 衣服几水都洗不利爽。” 针针嗔怪她道∶“贼女子,和我村的会计咋说得这么相同?他说他的提不到篮子,你说 你的提不到篮子。姐倒要问你,假若你是和他,该知足了?”妹子笑了,捣了姐一小拳,说 道∶“你这人嘴头子还是恁瞎。我是说我的事,与他何干?”姐笑了笑,坐起身∶“看把你 急的,真成了似的。姐说着耍呢,你甭生气。他真是娶了你,我哭个三天不歇。” 妹子想了一刻,咬着碎牙道∶“真要是他,我这辈子也豁出去了。不图吃不图穿,就图 个人的心眼儿灵活,识文辨字,强似那挖锅底的几百倍子!”针针听着吃了一惊,道∶“红 霞你甭胡说,你男人来保晓得可不是事!”妹子道∶“我才不怕他呢!你问他,这种话我当 他面说过没有?”说完,仰面长条条躺下看天。针针嘆气道∶“不说了,咱回窑里睡去。这 大半夜里,天凉下了,快起来吧!”妹子红霞虽是言犹未尽,但也不好推迟,只得随姐撤了 凉蓆进窑。两个女人睡在东边窑里。此夜无话。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总叫做那无巧不成书。第二天中午,针针携同妹子去法法家借床 子。刚抬出法法家门,迎面便碰上贺振光。贺振光这里又是收拾得一番体面,白衫蓝裤子, 胶鞋新袜子。袖筒挽起好高,亮着手錶在太阳底下反光。一见这姊妹二人,慌忙迎了上来, 说∶“没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不成,一件床子把你们挣成这个样子。给我,我给你掂上 。咋哩,怕我吃你的?”说着接住床子,肩上扛了。针针不便不许,只好在村人眼皮底 下,惴惴不安地尾随着朝家里走去。 进门搁下床子,那红霞又是要贺振光洗手,又是给贺振光肩头掸灰,殷勤得有点过分。 两人说着话,也不管灶头火起,锅内汤沸,竟相跟到院里,说起桃树结果如何,说着说着, 又相跟到进西边窑里,针针心下十分着急。正说没,老汉富堂回来,搁下傢伙,便问红霞咋 去了。针针生气地说道∶“在东边窑和咱那会计说话。”富堂一听喜上眉梢; 道∶“得是 ? 说叫说去,我给你帮手压。”针针说∶“你笨手笨脚能做啥!”说完,便立起身要 去西窑里叫人。 富堂一把拉住说∶“你这人咋这相?我说我给你帮手就给你帮手,红霞到咱这达,还用 得着她动手?”针针一屁股坐下道∶“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是……”富堂解开衫子,坦开胸脯 ,这次倒像是换了个人,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咋?男人比你们这些屋里人看问题远。你不 是说咱家工分差一截子吗?他贺振光手底下一划拉,还不顶我干个十天半月的?”针针不听 这话则已,听他这话,便一下站起来,将炭铲摔在地上,没出窑门便喊叫起妹子来。 《骚土》第十八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妹子此时正和那贺振光说得火热,哪捨得就此毕了?但听姐在院里喊,也只好出来。贺 振光涎着脸皮,说了几句客套话,拖沓着脚步走了。一顿好饭一场欢悦,竟彻头彻尾给搅了 。 此事说完便也完了。却是下午富堂犁地回来,饭也不说吃,闷闷不乐地蹲在桃树底下吸 烟锅,针针喊了几遍,只是不应。又让妹子去喊,富堂说∶“你吃去,我不饿。”针针又过来问咋,富堂磕了烟锅,道∶“你弄下的好事,把人家贺振光得罪下了。下午我和大义一同 犁地,贺振光来记工分,说我犁得不成,没压住麦茬,遗下土梁子了。我说,我老老几十岁 人了,犁了一辈子的地,难道不知咋相犁地,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他一生气,工不说记, 夹着本子走了。我说你甭多事甭多事,你就是个多事,看看,这日后叫我该咋?”说完,老 汉埋头下去。针针软下,道∶“快起来先把饭吃了,这事我寻他去。”说着扶起老汉进窑里 吃饭。 这日夜里,姊妹俩坐在树下,不再似昨日的话多。临了,还是那针针问∶“红霞,来保 是咋,叫你心上百样不爱?”妹子道∶“没咋。”针针说∶“你对姐说实话。”妹子摇头, 长吁短嘆,极是伤心地说∶“就那号人,十天半月从不回来一次,但等到他回来,好话也不 会说一句,只知道死皮遢遢蒙头大睡,家里与他好像是住店一般。”针针问∶“也不弄那事 ?”妹子反问∶“啥事?”针针说∶“就是那事。”妹子立刻明白,说∶“指望他啥,他不 是那号人!人看着墙高的汉子、马大的身架,弄那事便缩了,倒像是怕我吃了他似的。” 针针嘆了口气说∶“没说咱这做女人的,嫁个窝囊男人,实是难肠。但凡不与旁人耍活,自己快活不得;与旁人耍活,又要招旁人闲话。”妹子道∶“这些日子我想透了,来保只要给钱就行。与旁的男人随咋,他都干涉不得,不行便离婚,找合意之人,不论贫富贵贱,日日能伴一搭便成!”
第52页 针针瞪大眼睛,看着妹子的脸,听她说完,心下连连叫苦,说∶“好妹子,你不能这相 ,千万得与来保和好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便知道其中的味道。我看他不是个憨子! ” 妹子道∶“姐你说的,我这几年一直不是这相?你过去教我的样样法子,我百般用尽,他人 只是不成,叫我该咋?” 针针说∶“过日子难着哩,我是不忍心看你再像我这样受罪。” 妹子道∶“你受罪是你自找的!我单不学你的样子,临了,落得守着一个蔫巴老汉过一 辈子!”针针道∶“富堂他今日个儿心伤扎了。”妹子说∶“姐夫说是怪你,我看也是。振 光跟我说几句话,你就在院里吼,把人家得罪了。”针针道∶“姐的心你不是不知道,咋便 又怨着我了?”妹子说∶“你的心我晓,我的心你不晓。”针针正色道∶“红霞,你真有心 与他?”妹子又不言语了。针针也思虑了阵子,说∶“他若是个正里巴经之人,你与他好我 便罢了,但他不是个好人,当姐的,能眼睁睁看着叫他把你糟蹋了? ”妹子道∶“我看他还行,今日个说一会话,句句在理,句句中听。我就看上他了。”针 针道∶“要真这相,姐便答应你了,只是你留心着,甭让他轻易上手,咱好话尽管说,明儿 个你便回去,姐这里再甭停。等把这夏粮分到手,再想主意。”妹子听到这里,心下一喜, 甚是张狂地搂住姐亲了一口。 俗话说男人偷情隔重山,女人偷情隔层纸。姊妹俩说着便是趁热打铁,借着天色未晚, 拿着老汉的记工手册,一同去了那贺振光家里。贺振光自然是笑脸相迎,随了出来。针针自 先回家,留下妹子又与那贺振光说话。俩人相跟着跑到河沟畔上,坐在白日间烤热的石堆高 头,看着那水波荡漾,听着那蛤蟆清唱。情形倒比电影里的还要十二分罗曼蒂克。红霞也不 将姐的嘱咐记在心上,尽是说话而已。没说女人贱了,拿根麦草也搭得上手。说话之间,竟 动了真格。一面石板之上,布置起来。有曲儿唱的是∶七仙女下嫁牛郎也没得此等匆忙,西门庆偷香窃玉焉能有这番手快?且莫说,一个是缺 打的不谙世事的风骚货,一个是欠搓的不知深浅的白面郎。 贺根斗向季工作组打小报告,说的那更为严重之事,便是指这。但他就有一样没有说得 确切:地点。这倒是让那睡在东窑的季工作组,腻歪了多日。 《骚土》第十九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张铁腿结闷气病入膏肓无赖汉耍聪明扮了强梁且要议论,皇天底下,歷史上头,那林林总总的读书之人,若说争夺个钱财,比 不得那商贾之辈发狠;攀结个权势,也比不得那豪吏之徒用心,因此上便生出孔夫子及现今 的杨文彰这一路人。这路人说来也是,活着大多为了名色二字。畅晓些说,就是为了个面子 上光亮,被衾里活动。这欲望貌似粗俗,然而不做得皇帝,一时三刻单是不能满足。因此上 又生出老子与庄子这路谈玄卖虚的超凡人物。到那晚清时候,旧称紫禁城里,出了一位姓曹 的秀才,其人文才通天,慧灵着地,不是平凡人物。他将这两路人马的学问统统融会贯通, 写了一本名传千古的《石头记》,其中说的也是这种种道理。他借用着一个跛足道人,演说 的一首“好了歌》,凡例一十六句,一律归结为虚无缥缈,将人世间这种种孽缘一律看破。 其实不说倒也罢了,但说也不能不算是他曹秀才的短处,起码是做得也太认真。你且想想, 人生在世,倘若一切皆空,岂不是自寻烦恼? 若真如此,人这种天地间的灵醒动物,不早 将自个儿灭了?怎奈他曹秀才一人,独独晓得了如许的道理?由此可见四目皆空、出家做和 尚也不是读书人的归宿。进而妄议,他也是同当今的杨文彰一样,一路的可怜人、煳涂人。 到此便也想奉送古今此辈中人几句∶天上裂缝莫须补,地下生坎莫须平;颠来倒去荒唐着,真义都在此程中。 且又∶皇帝老子是个,云烟过海无尽头;莫若街头耍小鬼,点瓜种豆也风流。 这几句诗读来平常,但你仔细玩味,切实体验,其中竟是奥妙无穷。简而言之,这些云 里雾中的读书之人,无不是中了皇榜题名的邪魔,不能埋头做个平民百姓,在市井与田垄之 间挣个生活之道,这便是大错而特错。若是将这一条明白了,即就是再遇上那三国时候,各 路人马哄抢天下,你也是顾此及彼,荒唐说来,煳涂道去,不信试看,你倒要比那住在茅庐 里的诸葛孔明,更十二分地清楚如何处世、如何为人的道理。 到此着者便也喟嘆。此番道理说也等于没说。回头说那杨文彰自从被人批斗之后,上不 着天下不挨地。患难之时,才与他那丑婆娘有了亲近的意思,炕上炕下渐渐出了一些滋味。 到年关上头,巴着学校放假,谁知学校里又安排他留校看门。这也是一件顶讨厌的差使,推 脱对他来说是万不可能的。 然而,他不满倒罢了,学校张铁腿老汉也大为不悦,倒以为是将自家身分贬了,与那鬼 儿吧唧的杨文彰一样看待。因此上铁腿老汉也不说按点做,动辄当着杨文彰面摔瓢打盆,指 桑骂槐,杨文彰缩头鳖一般不敢言声,紧不紧还得给陪个笑脸。年前头,铁腿老汉割了五斤 猪肉,给妹子家里送去。大年初一这日,老汉大早起来,收拾停当,单等叶支书像往年惯例 ,携同妹子一起来请他回家过年。这等那等,午时,只等得妹子的两个小外甥前来讨压岁钱 。待每人手里得了两元一张的崭新票子,高高兴兴跑了去,也没说请老汉回家团聚的意思。 待到了天黑的时候,老汉心头灰下,脱去平时捨不得穿的新衣新裤,换上旧衣裳,正在百无 聊赖之时,那大小子方才前来,说道∶“大舅,我妈叫你到屋吃饭。”老汉又连忙换过新衣 鞋袜,大模大样地随大小子到家。
第53页 踏进窑门,灯火底下,妹子迎了上来,口口声声只说∶“今儿个应酬太多,把大哥耽搁 了。”老汉炕头坐定,口中只说没事。抬眼不见叶支书在场,心里又凉了半截。妹子说: “ 老叶到戏台上照顾去了,他是大忙人,咱不管他。”说着从锅里端出一碗粉条炒肉、几个白 面蒸馍,摆在炕头要他食用。他刚拿起筷子,只听妹子又说:“你慢吃,吃过把院门锁了, 我和娃看戏去。”铁腿老汉愣住,只得说∶“你走你走,不误你事。”妹子说罢,忙掂起板 凳和孩儿风急火燎着走了,留下铁腿老汉一人在灯底下。这顿饭吃得是筷头沉重,吞咽迟缓 ,几番不得撒手。 胡乱着毕了,锁了院门,回到学校,也不说烧炕暖被,只是和衣而卧,煳里煳涂睡下。 想自己这辈子闯荡江湖,侠肝义胆,善心助人,结果却没有得一个亲生骨肉做伴,如今这般 处境,好不悽惨。想着想着,心中便别扭做一团郁闷,不得排解入梦。 第二日早晨醒来,只试着头重鼻塞,眼神花乱,觉察出是自己昨日换了几趟衣服,受了 风寒。扶着炕墙站起来,勉强支撑着生了炕火,熬了煳汤,也等不得饭熟,就睡下了。胡梦 颠倒之中,听见杨文彰进来吃饭,锅碗响动了一阵,又问了他句什么。他懒得答应,只是哼 了一声,由他去了。 又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恍恍惚惚,只觉着窑门哐啷一声,进来的是一位带着孩子,挎着 包袱的中年妇女。看模样面黄唇紫,神色憔悴,像是远行之人,极是有些熟识,一时间只是 想不起来。只见那女人扑通一声在炕角下跪了,一口山东腔,唿唤他道∶“张哥,你不认识 我了?”此时他方醒悟,认出是山东老家对门的七嫂。这女人是自家旧时的相好,此时出现 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他觉着自家眼窝也酸了起来,慌忙坐起,下炕扶住她道∶“这兵荒 马乱的,你和小囡咋寻到这里?”七嫂泪如雨下,不成言语。他又问∶“我黑七哥人咋去了 ?也没和你们一拨儿走来?”黑七嫂边哭边说∶“自你走后,可苦了我。你七哥旧日的冤家 对头,一个个血红了眼,只说他是恶霸,单要拿他开刀。他心胸窄小,忍受不过,竟是自个 儿服毒死了。留下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没个出头时候。无可奈 何之下,携同女儿出来,路上遇着华山二位兄弟,问到了你的地址,这一路讨过活,费尽千 辛万苦,方寻了来,央求张哥看在与俺旧日的情分上,搭救俺母女俩。”说完,涕泗横流, 不可开交。哭着哭着,又拉了一把孩子道∶“凤仙,快给你干爹磕头。”他匆忙扶住,连声 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叫何事?”说着,便扶孩子到怀里头,看那凤仙,已是十四五岁模 样,小鼻小眼,与七嫂幼时十分相像。虽然衣衫破烂一些,却是乖巧机灵,招人喜欢。到此 时,他觉着自己身轻体健,像往常一样,点火做饭。小凤仙此刻人不见影了,他心里只说孩 子好玩,学校院里耍去了。及到吃饭时候,七嫂端上碗,他也再没想起孩子。只看着七嫂吃 过,两人一忽闪,便到炕上,说了一阵子话,竟也与年轻时一样,点缀了少许的风情。完事 之后,又看那学校院子里阳光普照,气色明亮。立刻邀了七嫂,走到学校院子里,一边比画 ,一边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耀武扬威种种排场,说与七嫂知道。这日下午,杨文彰又去饭堂吃 饭,进门只见清锅冷灶,心中暗自骂道∶“妈日的,餵狗也不能是这样!一顿不搭一顿的, 这老不死的看我是好欺负哩!”气咻咻地生着灶火,将锅里早晨剩下的煳汤热了。 《骚土》第十九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正热着,只听铁腿老汉在炕上喊叫起来∶“操你奶奶!”杨文彰以为他是骂自己,吓得 立起,手足无措。铁腿老汉又说∶“拽手扯脚,揪我咋的?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这班刀客,你 去山东地界打听一下老子是谁!不知道罢了,知道了吓破你们的狗胆!俺和七嫂咋哩?俺俩 说也是自由恋爱,符合国家政策!你们咋的,一个个如贼形,占人婆媳奸人闺女。且不说终 日里做得那些人模狗样愚弄百姓的勾当,哪一件拿得到檯面上来?”杨文彰听着,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自己和他说的这些子班班不符,奇怪之下,便探着头脑朝炕上观看 。只 见铁腿老汉满面通红,双手紧捏被头,瞪着双痴愣大眼,回头对着无形中的一件事物,像真 有的一般模样,也不觉得杨文彰在,又说道∶“七嫂你甭害怕,有俺在你啥事没有,看他叶 长发将咱们咋的!狗日的,看着! 看着! ……” 杨文彰看他说的尽是些梦话,便连声唿喊道∶“张师,张师,你醒醒!”张铁腿坐起来 ,癔症了半日,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杨文彰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谁?我是杨 文彰,你不认识了?”铁腿老汉道∶“你是蚊子不是蟑螂?这是啥名字嘛!我不认识你! ” 一听这话,杨文彰更是生了十二分的怯怕,慌忙拔腿走了出来,心想老汉该不是中了邪 魔,或者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坐在自己狗窝一般的器材室里想了半日,再也不能坐稳,跑出 校门,朝叶支书家里奔去。
第54页 一敲开门,进去,只见叶支书和吕连长一帮人马,七碟子八碗摆在炕上,正喝酒取乐。 也不敢多打扰,照直就说∶“张师病了,重得太(非常),当下马上得派人去看一下。”叶 支书放下酒杯道∶“这叫咋说?早不病晚不病,偏选大年初二这个时辰。”婆娘也随着说∶ “昨日黑了看着还好好的,不知咋的,来得恁快。”杨文彰道∶“老汉躺在炕上,只是一个 劲地说胡话,情况有些怪异,人看着直怯。”叶支书下炕穿鞋,说∶“走,我先去看看,你 们继续喝酒。”说着同杨文彰一起赶到学校,路上碰着栓娃,也跟随着过来。 进了窑门,里头悄无声息,只听得张铁腿咳噜咳噜唿吸大喘,栓娃抢在叶支书前头,一 摸老汉脑门,连连说道∶“烧得太太(很),烧得太太,叶支书你摸,烧得太太。”叶支书 摸过后,冷静地说∶“是有些烫手,你把洪武叫来,叫他把有关药品都一律带来。”栓娃听 说,急忙出去了。 叶支书又喊了杨文彰到面前,借着几分醉意,和蔼地询问了老汉这几日来的情况。杨文 彰自是点滴不露,将自己的眼见耳闻一一说给。片刻工夫,洪武背着药包包来了,扒开衣服 试过体温,撬开口唇看过舌苔,也是十分惊慌,只道是∶“这病麻达下了,延迟了几个钟点 ,把老汉都烧煳涂了。”叶支书问∶“你看要紧不要紧?”洪武道∶“就看老汉的量力(体 质)了。”叶支书悔恨不迭地道∶“也怪我,一味地工作太忙,对老汉照顾不周。”洪武手 脚到底麻利,把注射器取出来,给老汉打了一针。老汉迷迷煳煳着支应,大有行将就木的预 兆。 叶支书看老汉唿吸极不平稳,这又对杨文彰说∶“你是怎么搞的,老汉病成这样,也不 及时给我汇报,耽误到这个时候?”杨文彰哪能架得住如此说法,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口急 语短地说∶“不晓得,不晓得,我也是才见他病成这相,忙跑去给你汇报,不晓得就迟下点 了!”洪武背起药包,对叶支书说:“老汉能否缓过劲来,就看今儿个夜了,你也甭慌张, 过一个钟头,我再来看。”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栓娃在一旁建议道∶“叶支书,我看咱 把济元老先生请来,试火一下。”叶支书也是有病乱投医,顾不了许多,气得喊叫起来∶“ 既然是这,还不快叫人去,问我做什么!” 栓娃飞跑出门。 此时天已确实黑下,栓娃到杨济元老先生家门楼底下,一推门,只听得咣当一声,一把 铁将军把门。回头立住,四岸(边)一瞧,心想着今夜有戏,杨济元老先生遇着唱戏,乃是雷 打不动地要看没说的,想着便朝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先听着是锣锣镲镲一阵乱响,哄场 开始了。没看过陕西秦腔的人,单是不晓这秦腔戏的两大贵处:第一是敲破锣鼓喊破嗓;第 二是台上唱戏台下嚷,图的就是个热闹。更何况今夜村人点的这齣名叫《红嫂》的戏里,起 用了一位世人罕见的宝贝。这傢伙生来眼斜口歪,性情骚狂,集中了鄢崮村人所有缺陷。即 使不是为了舞台演出,看他一眼,也会使你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也没有个正经名字,人 但唤他,都叫斜眼狼。听他答应得爽快,便又得一笑。你说这种损人资格的名字他不在乎? 不在乎。他是那玩世不恭惯了的,下决心做一辈子下三烂的种儿。说来这里头有大学问, 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其中的奥妙。这便是玄之又玄。总之。此人也是鄢崮村深晓人生大义的人 物。这次是请他演一位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的国民党土匪,搁在一般人定会断然拒绝, 然他却欣然从命。排演时候立刻入戏,将那土匪的轻贱皮相,饰演得活龙活现,就差没脱下 裤子干那种事了。这里有几句诗是说他的∶ 生来不值为人,为人将就活着; 抛却一腔烦与闷,管他是不是人。 《骚土》第十九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既可大堂执印,又能巷尾鼓唇;索性耍个浮浪相,瞒天过海铺陈。 你说他的这聪明智慧何其了得?鄢崮村人单是为看热闹,咋能晓其中章法?俗话说“睁 眼瞎瞎睁眼”,便是这个道理。 栓娃进了大队部院里,看戏台下面人山人海,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只能照往常的规 矩,绕到舞台一侧的土台之上,顺着明晃晃的汽灯光亮,向那排满人脸的人群中间眺望。 《骚土》第二十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郭大害救难乐施众乡亲 邓连山提前获释回鄢崮 却说大害在大年初一的傍晚,看哑哑脱掉劳动布衣服之后,欢天喜地地走了,心下非 常难受,自忖着在矿上犯病时那种胡捶乱喊的兆头有了。回头连忙睡下,思谋着年头这几日 里万万不得出门生事,给村人看见取笑。因而蜷胸偎体,缓缓入梦。此刻倘若老天有眼,看 见大害落得像挨屈打的憨狗一般,也不能不替他嘆息一番。 大害这病说深也深,说浅也浅。此根子又须得从矿上说起。大害起初到了矿上,出工干 活,下井操作,也是少见的塌实肯干,但自从遇上那麻面女子,忽然便乱了心性。你道咋的 ?原来大害待这女子与那些骚棍嫖客截然不同,图的只是眼头之上解馋。总之觉得那女子抬 手动足,都有着自己梦想中的人物同样的美感和默契。
第55页 一日下午,天还亮着,大害估摸着到那麻脸女子下工的钟点,在拐过山脚的玉米地里隐 蔽起来。直等到月朗星稀,半夜时分,始见她忸忸怩怩地走了过来,大害上去拦住。那女子 吃了一惊,问是谁。大害低头说,是我。女子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劫路的刀客哩。” 大害道∶“不是不是,是我。”女子问∶“你是想咋?”大害磨蹭一阵道∶“不想咋,想寻 你说话。”女子也不推脱,路坎上坐了。大害随后蹲下。女人道∶“有啥话,说说我听。” 大害道∶“没啥话,单想和你耍会子。”女子冷笑一声,说∶“随我来。”说完起身带着大 害,绕过几道沟坡,在一废置的矿洞口子停下。女子问大害∶“有洋火没?”大害连忙道有 ,说着掏了出来。女子接过火柴,划着名之后,照着前面,引大害进洞。没几步,便看见有一 片乱草铺设场合。又擦亮一根,点燃矿柱顶头的小灯。看模样此处竟是她常来玩耍的老地方 。大害随她对面坐下,油灯之下,那女子麻点已不清干,脸面轮廓也显得中看。那女子说∶ “你倒是耍呀,直目睁地看我做啥?”大害脸红气憋,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又说∶“没 见过你这种人,不搭理你时,你吝得打伞哩。搭理你时,你又蹴在肚子里不动势。” 说着,竟自己主动解了腰带,褪了裤子,唉声嘆气,仰面躺下,单等大害上来做事。 大害乃是童子之身,没见过这等排场。此关口,神情极是窘困,在一旁上牙敲着下牙, 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想和你说话。”那女子却是轻狂惯了的,此番状态焉能罢手?生气地 说他∶“妈日的,没见过你这号男人,说话哪达不成,让俺跑这么远路程,招引你到这里。 ”大害说∶“不成咱走。” 那女子拍打着地上的乱草,坐起来∶“没那便宜。既到这,不成不行!”说着便拉住大 害,一把摁倒,其情形倒像是要强姦大害似的。大害惊恐中由她拽下了裤子,扳过来贴在一 处。此时的大害心似擂鼓,丁东乱响。慌乱之间腿间那物勃起,没入汤沟便是做饮用之势, 黄水洒了女子一肚皮。女子见状不对,照大害一巴掌打将过来,将那大害掀到一边,顺手又 扯过大害裤子,拭净私处,穿上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害光屁股追赶几步,看人已走远 。回头坐在乱草里,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干号了几声。 这次经歷使大害恍然大悟,懂得了男人立身处世的基本道理。又是和那女子纠缠来纠缠 去,直弄得自己精神混乱,成了被人传说中的那般情形。回到村子之后,大害设身处地地想 使自己改头换面,对世人一律宽厚,誓不做那女子一般的刁顽刻薄。然而,人性刻薄,哪能 容他一人如此行事? 说是这大害夜里睡了,胡乱想了一阵,刚说入梦,忽听到窗外一阵风声,接着又是有人 喊他∶“大害!大害!”大害听着,翻身惊醒,看着油灯,拥着被子苦苦想了半日。想自己 走到哪里,都被这心底的暗影随着,逼得没个躲藏之处。念母亲在世之时,自己在外受了委 屈,尚可有诉说之处;如今母亲不在,撇下自己孤孤零零一人,好不惶。想着想着,竟是 独自哭泣起来。哭得不耐烦了又乱想,想到悲痛之处又哭。此状况延续到五更时候,感觉中 实在有些困顿,这才睡下。 昏沉之中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叫,这次骂得极是难听,非神仙语言不能形容。大害惊出 一头冷汗,只见窑里头灯火闪耀,四下里空无一物,又慌张睡下。 此番随咋不能入睡了。想自己大早晨,在村头槐树底下,被梢头喳喳直叫的嘎鹊拉了一 头稀粪。按说这也是常见之事,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是大年初一,惹出这一身 晦气,坏了这一年的势头,心中甚是不快。又遇那哑哑被生父朝奉虐待之事,更是有些火上 浇油,无由去发泄一番,因此竟重犯旧日的混乱毛病。以此说来,根子又都在那嘎鹊身上。 想到这里大害便有了主意。爬将起来,看窗外头星光稀索,没由分说,提了掏炕耙子,出了 窑门,朝村头那棵老槐树奔去。到了槐树底下,大害立住想了一想,趁着东边天空的一片鱼 肚亮色,看了一看梢头那嘎鹊窝子,心下里确切证实。脱了鞋子,也不顾风寒料峭,爬将上 去,拿起耙子朝那嘎鹊窝子一气戳去,直到那枝枝蔓蔓泥石粪点松散下来。三只嘎鹊早是飞 扑出来,立在梢头对他一番攻击,他也不便喊叫,只动手又打将过去。嘎鹊扑扑稜稜乱飞起 来,逃匿到其他地方去了。大害下了树,趿拉着鞋回到家里。心想着捣掉晦气之物,这番心 病就此了了,大可高枕无忧。 《骚土》第二十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上炕时试着手脚都有些疼痛,借着灯光一看,几处地方都被槐刺扎烂,弄得血煳淋漓。 大害见血,又生出些气愤来,自言自语说道∶“妈日的,老子来日有空,非将你这几只嘎鹊 使土枪崩了,一发不饶。”骂着拽过枕边的毛巾,借用几口唾沫,将血迹揩净。这才又躺下 ,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见窑后头又是有人喊叫∶“大害你咋去了?遇上你这蔫耷 水的东西,叫我咋活人哩!”这次喊叫声来得真切,直出大害意外。大害惊醒,扒住炕墙, 迷瞪之中朝窑后骂将起来∶“喊叫恁咋,还许老子睡不许了!”骂声没落,只见炕头底下立 起一个人来。大害吃了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将那梦中的稀奇古怪,全抛到爪哇国里去了 。定睛一看,是哑哑。慌忙改口问∶“你啥时来的,我咋不晓?”
第56页 哑哑正吓得手足无措,晃荡之间,看他又说这话,便稳了神色,指了指外头。大害回头 一看,天色大亮,日头升起好高。心想哑哑是来给自己打点早饭,自己反胡喊乱骂,也算委 屈她了。想到这里,便连忙穿好衣服。 正说下炕,突然听到院子外头一阵脚步乱响,紧接着大义一帮小伙子们推开窑门,蜂拥 进来。没说三七二十一,一起到了窑后,朝着那祖宗的牌位纷纷下跪,口口声声道:“大害 哥,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大害大喜,慌忙上去搀扶,说∶“新社会不兴这礼,快快起来。 ”说着大家都立起来。 大害又让众人上炕,众人也不推辞,鞋子脱了一地,在炕上分头坐稳。法法掏出一个布 包,当众打了开来,嘴上说∶“没啥好东西,我妈炸的些油货,大害哥你吃。”大害连忙说 道∶“拿这做啥,到我屋来,按理我该拿吃货支应你们。”众人说∶“你不方便,但方便时 少不了吃你的。”大害点头说是。兴奋之中,也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两元票子道∶“谁给 咱跑腿,买上瓶酒来,今日个咱们也热闹热闹。”大义说∶“我去。”大害说∶“顺便借四 贵家的酒壶和酒盅子来。”大义说了声是,穿鞋下炕,小步跑走了。 这时候灶头的哑哑已将煳汤熬好,盛了一碗端了过来。大害道∶“咱们一块儿吃,喝煳 汤就油货,神仙过的日子,美呀!”众人都说吃过了。大害不说再谦让,端起碗吃将起来。 一碗煳汤下肚,大义的酒和酒壶都已到场。大害命打开酒瓶,一对酒盅两头摆开。待斟上酒 之后,大害撇过煳汤碗,由站在炕下的哑哑去洗涮,自己一手执住酒壶,正色说道∶“今日 能到我这寒窑里来的,且都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的都是我的兄弟。我现在是主人,你们是 客人,客人得听主人的安排。现在我给每人敬一盅子,为的是我们一帮人今年里头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众人看大害如此,也都不再说笑,按照年纪大小,人人喝了一杯。乡村少年欠 酒,没经一盅子便是辣嗓跳筋,说话都搭不在一起了。最后到了大害,自己斟满一盅,一仰 脖子便干了。下来的场面便是有些混乱了。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围住大害,你敬一杯,他敬 一杯,直劝得大害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哑哑站立在一旁,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众 人一律敬重大害,自是喜不自禁。 此番喝过,大害已三分醉态,回头看见哑哑,便问她道∶“我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 哑哑吓得低下头去。大害命大义从炕角取了劳动布衣服,由大害递给哑哑,命她穿上。哑哑 去窑后洗了脸,忸忸怩怩地穿了。大害问众人道∶“你们看哑哑漂亮不?”众人一看,果然 是清新水亮,换做另外一人。忍不住齐声贊道∶“漂亮!”哑哑羞红了脸,双手捂住,朝灶 头跑去,不再让众人看见。众人又是大笑。大害说∶“娃还嫌羞。我是看娃可怜,过年连一 件新衣服都没有得穿。” 正说着,只听窑门外有声音喊大害,大害连忙答应,正说下炕,人已进门,是大队部的 根盈。根盈手里拿着一个单子,张口便说∶“大害你发财了。你大给你寄钱来了。”大害问 ∶“你说谁氏?”根盈说∶“你大。”大害摇摇头,骂道∶“毛,他能记起我来!” 根 盈递过单子,说∶“不信你看。” 大害接住一看,不言声了。众人见状,纷纷探过身来观看。看完,又个个啧啧惊羡,说 ∶“好傢伙,一寄就是一百。”大害推开众人,气愤地说∶“这都是亏先人的不义之财!我 不要,给狗日的原寄回去!把人整扎实是他,到头来做好人又是他。还要叫你朝他三唿万岁 !”大义却说∶“大害哥,《水浒传》上说‘不义之财取之无罪’,大害哥我看你还是收下 。”大害憋住气想了半日,终于点头说道∶“好,既是这,我看这么办,将这一百元给村人 挑户头分了,权当是学雷锋助人为乐。就这么着。”说完,又劝根盈喝酒。根盈推脱不掉, 便只好接住喝了。喝完连忙告辞说∶“上头大队的章子我盖好了,你再按个指印,到邮电局 领取便可。”说完出门走了。一场好戏就此冷落下来。大害提过酒瓶一看,还有半两左右, 便一气喝将下去,双臂蒙头倒在炕上。众人见状,慌忙给递枕掖被,安顿睡好,退了出去。 这下来正如大害说的,与大义等人拟了一份困难户名单,将这百元的钱款取了出来,按 户二元分散了去。村人见钱,个个眉开眼笑,都说大害是天底下少见的第一好人。其中有些 不该得的,或是送款时不在屋的,便也厚着脸皮编着谎话讨要,少不得又惹出许多事端来, 但大害仍是凑足给补了。忙乱六七日。奇怪的是,此事倒真应了“舍财免灾”的俗语,大害 自试着耳朵根子由此变得清净许多,不再有撒魔连天的喊叫之事。 《骚土》第二十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回头说那有柱。姑夫李铁汉带着一帮人马,协帮他抢回家具摆设之后,在范家庄窝藏调 养了月余时光。后看事态平稳,又返回村中。有柱这番回来,神色端正,颜貌平和,俨然换 做一个新人,遇人问话,见面称唿,常情大理的唆话,说个不尽。起初村人还甚为惊异, 开始对他正眼相看。但时候一长,此中的套话老调,不能不十分地讨厌。故人们又拿一些歪 话逗他,诱哄他出格脱轨。特别是见了蒸馍,只要人愿舍予,随咋都成。学狗叫做王八,如 此等等,样样来得。但只是人要哄他一星半点,骗他三分五厘,那是立刻警觉,把住不
第57页 放。 此状持续多年,及到儿子长大,姑夫送回村中,与他相伴。受着儿子的挟制,行为才有所收 敛。但是隔三差五,总有一回犯病时候,因而引出了儿子牵驴教父的闹剧。 俗话说,有拦截的江河,没阻断的时光。日子过得好赖,父子俩人是煳涂是清干,只是 往前混着。快到年关时候,粮食上有着范家庄的姑夫接济,暂且可以过去。虽没个油肥腥瘦 ,这在鄢崮村也算不上丢人。 却说大年初二这夜,父子俩看戏回来,脱衣睡觉。雷娃到底是个孩子,心头有些兴奋, 光着屁股在炕上玩耍,寻找些话头说与那痴憨的父亲听。父亲在被窝里支支吾吾答应着,没 过五分钟便拉开唿噜。雷娃没了兴头,也说是吹灯睡觉。娃这夜里也觉奇怪,像是有啥心事 ,这翻那转,只是不能入梦。正悠忽间,突然听见隐隐约约的敲门声。雷娃惊醒,支起耳朵 听去,确实有人敲自家院前的大门。雷娃慌忙点了油灯,那声音此时变得更清晰、更急促了 。于是,他伸手摇熟睡的父亲,说∶“大,你醒来,有人敲咱家的门哩!”有柱冷不丁睁开 眼,骨碌一转,爬起来听了半日,听那声音仍是不歇。说道∶“娃,快去开门,是范家庄你 婆来了。”雷娃慌忙披好衣服趿上鞋子,开窑门跑了出去。到院门底下,雷娃站住,问那外 头∶“谁氏?”只听外头人声音嘶哑,说∶“柱儿,快开门,我是你大。”雷娃听到此说, 立时为之一震,惊喜之间,连声喊道∶“大,快快起来,我爷回来了!”边喊边返身跑回, 叫父亲匆忙穿起,二人一起跑到门下,朝外一看,只见黑黢黢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楼底 下。有柱推雷娃一把,说∶“娃,快给你爷磕头。”那黑影手脚灵活,早已踏过门槛,搂住 雷娃,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边哭边说∶“我娃可怜的,自生下来,爷便没见过你是个啥模 样,快,快到屋里,叫爷细瞅一下。”说着松开手,回头要有柱与他抬起带回的行李卷子。 有柱一提绳头,吃惊地说∶“好重!”黑影说∶“你甭忙,咱俩来,这包袱一百八十多斤, 不是一般人能挪动的。这百十里山路,我走了两天两夜,把人背扎了。”说话之间,祖孙三 代抬了行李进了窑门。 灯光底下,雷娃看见爷是个瘦小老汉,与自己心头朝思暮想的那个英雄形象相距甚远, 开初时那股欣喜劲头霎时跌落下来。有柱去灶头生火做饭,小老汉将雷娃拉上炕头,一时间 是又摸又看,问他上学了没有,会不会背诵“老三篇”,如此等等。雷娃头埋在胸前,不敢 再看他第二眼。因为他觉得爷这人有些古怪,一双眼睛贼亮,直刺得人没个躲闪之处。 说话间煳汤热好,老人边吃边与有柱说话。有柱但说到日子难肠之处,便一气哭泣。老 人安慰他说∶“好娃哩,别哭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 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有柱说∶“说起来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十年里头,我们的日子咋过的,你不会晓得, 让村人把咱家苛掐(欺负)扎了!”爷又说∶“嘿,好儿呢,我在监狱的时候就单怕你是这 种思想认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头咱们爷孙三代得抓紧学习。林副主席指示我们,‘老 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雷娃听着,又觉得爷并不像是半点钟前一见他时那样贼头贼脑畏畏缩缩。坐在面前的的 确是个思想进步政策水平很高的和蔼老人。看到这,雷娃激动起来。这夜里,爷孙三代说说 话话,直到了天亮时分,方才分头睡下。 《骚土》第二十一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庞二臭怀才不遇真亦假 栓娃妈草窑乱情假作真 说那栓娃到了戏台底下,只见人山人海,挤了个严严实实,便绕了个圈子爬上土台,朝 人群中间眺望。见东边人堆那里尘土瀰漫,闪开一片空地,有两个人推推搡搡着闹事。这栓 娃手遮光线仔细一看,是那剃头的庞二臭揪住一个老汉质问,众人跟着起闹。只听庞二臭说 道∶“妈日的,你说是八王遗珠,我看是个王八泡子!想瞒哄你庞二爷?没门,今番揪住你 单是不饶,咱得说个上来下去。”那老汉连连告饶,央道∶“我说兄弟兄弟,咱甭这相,有 话咱回头说。”二臭道∶“回头说?二爷我寻了你三番五次,你死抵活赖就是不认帐,叫我 回头找谁说去?妈日的,你白蒸馍肥猪肉摆下一案板,拾掇着过年,把柳泉河的小寡妇厮伴 上看戏,洋活(阔绰)得不成。也不看你二爷这年是咋过的!” 说着,便又揪那老汉领口 。老汉回手遮拦,边遮拦边说∶“兄弟,咱甭嚷嚷了,戏毕了咱回头说不成?嗯?你说咋办 咱咋办,你说对否?看你这娃咋是这相!”众人当然都没来得及明晓其中缘故,互相打问, 然都纷纷摆手,说不晓。 原来庞二臭那天夜里得了宝贝之后,兴沖沖喜滋滋朝栓娃家奔去。到门头伸手一摸,只 觉着门脑顶头没有那根专供他拨门闩用的黑铁锥子。由此便知道今黑栓娃妈炕头有人支应, 不再需求于他。又走了两家门户,到了桂香门前。她家的大门在二三月时,扒去换粮吃了, 如今只留下一个空框洞子,进门倒便当。想着,便走进去。立在窗外,听了片刻,里面悄无 声息,看样子人都睡实。伸手在窗棂上敲了两下,里头有人出声,是桂香的老公。
第58页 这老汉乃是村里人人皆知的咬道好狗,不好惹的。想他是到年根了,河里磨坊不再说看 守,回来与家人团聚几日,不巧被他又遇上了,倒霉得很哩。悄声骂了一句:“老骚情又捣 油壶来了! ”慌忙返身回了院子,走了几步,极不愿这齣戏就此毕了。于是,转身踅到黑 烂家门下,一推院门,嘎吱一声门开了,他看窑撑窗那里有灯光亮着,并听着里头啪啦啪啦 地拉风箱,放心大胆走了进去。心想这水花虽不像栓娃妈疯狂乱战,却也温顺乖觉,平格展 展地躺下,另是一番滋味。在她身上试宝,也是她的福气。拐过猪圈,摸住窑门门插,敲了 两声,拉风箱声立止,是山山娃的脚步声,朝门边走来,问道∶“谁氏?”二臭爽朗地回答 说∶“是我,你二叔。”里头静了片刻。听出是那水花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那水花立在门 里头说∶“二臭,你寻得咋哩?今黑没工夫,你没看见忙着?”二臭摁了摁怀里的宝贝回答 说∶“我有好事对你说哩!”水花说∶“你能有啥好事,咱明个再说不成?”二臭说∶“你 不晓得,今黑咱俩有场好戏耍哩。”水花打断他说∶“甭没个正经,操心我撕烂你的屁嘴! ”二臭拽住门插,嬉皮笑脸地说∶“该不是做啥好吃的,怕我看着,连门都不敢开了。”里 头仍没有回音。二臭在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隔阵敲两下门插。里头拉风箱剁馍,并不答理 于他。天气显见地冰冷起来,二臭掖了下棉袄,抽了下鼻涕,只觉得突涕突涕,好像是着凉 了。 此时的二臭怀揣珠宝,也如那古时候的楚人卞和,立于国门之下,不得为人赏识,深感 遗憾起来。 遗憾之余,又自生出一番悲愤来。论说世道不也正是这样,像二臭这样日鬼捣 棒槌的东西,尚且有此等的遭遇, 何况那些才人智子,即便是有千般能耐,没有机遇,不 也是珠隐玉摧,老死他乡。你说这现象里头哪有一件是正经的。愤怒也罢,悲嘆也罢,以此 说都大可不必。二臭浅薄,哪懂如许的道理,生气地跺着脚步,朝门面上唾了几口,返身离 去。心想这夜耽搁荒了,回家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庞二臭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得像是一场噩梦。在那过去的年月里 头,但要是怀里揣上块二八角,不费周折便会寻到下家。今番是价值连城的八王遗珠,却每 每不遇,你说这冤是不冤?想不通。一股邪火泄不出来,总不是滋味。爬起来生了灶火,待 水开了,下了玉米馇子,又坐在炕头,边等那煳汤熬稠,边取了枕边的宝贝观看。日光底下 ,只见那珠子灰黄,并不像昨夜里灯下观看时那般晶亮圆润,心想花了那么多的钱款,今日 里是非使唤它一下不可了,是真是假,总该有个落实。没待多大时辰,煳汤熬好,盛着吃了 两大老碗。这日里,生意赌气也不说做了,揣上那宝贝又出了门。 天空阴沉灰白,不似是早晨的意思,倒像是下午的感觉。走到照壁底下,只见四下空无 一人。突然大队部那边有锣鼓声响了起来,听那敲法,单是镲前鼓后,十分新奇。这时候, 四五个碎娃从身后跑过去,二臭大声问∶“跑得恁咋?”娃娃们学着山东腔口喊着∶“普阳 县毛泽东思想杂技宣传队!”二臭追住又问∶“啥时来的?”碎娃们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昨黑。”说着跑远了。一听这话,二臭恍然醒悟昨黑栓娃妈为啥取了铁锥,原来招买下耍把 戏的了。这贼婆娘! 说来这也是正常惯例。那栓娃家东边窑里盘着一面大炕,但有山上往返的客人,便都是 花二毛钱歇了。头些年里,一个山里的贩子挑着百八十斤山杏路过,天黑时歇在她家里头。 当时栓娃还小,看见山杏,竟缠住要吃,贩子先是死活不舍,后来看栓娃哭闹得太紧,实在 是碍不过情面,取了其中三四个熟烂了的给娃。栓娃妈气愤不过,心想夜里单要谋住他了。 于是乎耍出百般媚态挑逗于他。那贩子人瘦性大,也不是一个正经棒槌。此时已色迷心窍, 哪猜得这是婆娘的算计,一揣摸便接上茬口。栓娃妈竟将那毕生的手段,于炕上是三番地使 用,直治得那贩子是倾倒玉山,化解黄龙。 《骚土》第二十一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第二日早晨起来,贩子一试挑子,只觉着腿软力怯,大气直喘,没出院门就歇了三歇。 栓娃妈立在窑前头,拿出一副关切的姿态说∶“这位大哥,我看你是挑不动了。你这般歇法 ,到镇上天还不黑了。不如先将一筐存放在我家东边窑里,一筐分做两筐挑。存的这筐,明 个再来取它。”贩子一想也是,回头将一筐山杏卸在炕席之上。再三叮咛说这一筐山杏值钱 许多,万不可让娃娃糟蹋了。栓娃妈满口答应∶“你放心,一个也不少你的。我将窑门锁了 ,娃娃进不去。” 贩子挑起担子一出门,这婆娘便带着娃钻进窑里,又是吃又是藏,硬是将那鼓鼓的一堆 ,做成了稀撒的一片。第二日那贩子过来,一看炕头,气得双眼发直。找着栓娃妈说话,栓 娃妈死活不认此帐。反骂那杏贩子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此情此理,寻谁去说?贩子只得将仅 有的山杏拾进筐里。拾着拾着,又是生气,口里数落了起来∶“过去听人家骂‘李家街的黄 汤,鄢崮村的婆娘’,起初我还不信,这次是服了!”骂完,索性将那筐底里的也撒了一炕 ,提着筐子便出了门。栓娃妈冲着他的嵴樑,直笑得自己站不稳脚跟。这番把戏,你说妙也 不妙?
第59页 如今这普阳县的又住在她屋,此回的龙争虎斗,说不定是一场啥戏。二臭想到这里,不 再多想,大踏步朝栓娃家里走去,没进院门就想喊嫂子,刚张口,又收剎回去。心想这次偷 摸着进去,瞅不着吓她一跳,逗她一逗,也是今番的一点趣味。东窑西窑一看,只见门都大 敞开着,没人。这二臭觉着奇了。打转身,只听北边窑里头希里哗啦乱响,走过一看, 但 见栓娃妈屁股朝外撅着,向笼里刨麦衣。二臭蹑手蹑脚走近,立在背后静默片刻,这婆娘真 没觉着,吭哧吭哧,只顾朝笼子里搓弄。二臭手伸后头,喀嚓一声关了窑门。这窑没个窗户 ,里头顿时一片漆黑。随着关门动作,二臭扑了上去,将这婆娘摁在柴禾堆里。婆娘惊叫声 全被淹没在乱草里头。二臭手脚麻利,何况他对这婆娘裤带的系法再熟悉不过,三下两下, 便将裤子给脱将下来。 此时栓娃妈已经觉摸出来,这大天白日气势沆张的强人是谁。竟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 扭过脸说∶“二臭你这挨刀的,咋恁没出息,吓得你婆咋哩!”二臭装出山东口音说∶“甭 声张,俺是普阳县的!”婆娘说∶“你这鬼鬼子,剥了皮也认得出是你。”说着便伸手摸裤 子。二臭说∶“甭忙,你就当我是个贼,借黑地强姦你哩,你挣了一阵没挣脱,终了还是叫 我将你降服住了。”婆娘说∶“胡说啥?啥贼有这大的胆子?啥地方不成,非钻在草窝里头 !”二臭说∶“你忘了咱俩在麦茬地里的事了?”婆娘说∶“我不,弄人一身草。”二臭说 ∶“再甭推辞了,我裤子都脱了,咱就先凑合一下,等会子我还有宝贝给你看哩。”说着便 趁机含了宝珠,婆娘也不再躲闪,俩人前倨后恭,做隔山取宝的架势,舞弄起来。 也许这地方实在不妥,没经几下担闪,便疲了。婆娘道∶“看,我说不成,还强住说成 哩!” 二臭说∶“咋日鬼的?” 边纳闷边提起裤子,与栓娃妈二人出了草窑。到了东边窑 里,二臭将那宝贝递给她看,并把这宝贝的种种贵处说与她知。栓娃妈起初不解,嘴上还说 ∶“你那傢伙大得像擂槌,一般屋人且服侍不住,还用得着这物?” 但到后来听了明白, 一时是又惊又喜,把一个女人家的羞惭早撂到午门上了,自约到晚上消停下来,执住劲再来 测验。二臭问起普阳县的,婆娘说∶“这就走,今个咱村耍完,便拾掇傢伙到齐家河去。” 二臭说∶“那好。”说完出了窑门,一路低头细想刚才那番经过,只试着有些不大对铆。 这一日瞅着太阳,巴望到黑了。炕上再试,仍不见起色,反倒是多了一件累赘。特别是 到那紧火之处,抽添转换,借气发力,皆有诸多不便。二臭立刻慌了,一连几日跑了几处地 方,没见个风笑花喘的景象出来。 回头寻了那杨济元老先生几次。老先生派头十足,只是不与二臭搭话。被二臭逼得急了 ,便推说二臭慌张,不能与宝物通灵会气所致。二臭实践出真知,不再相信,定要退还珠子 ,索回原款不成。 老先生手头正是紧张,自然无法兑现,一口咬定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不 ,大年初二揪住老汉在众人眼皮底下,只是要闹个究竟。 正说不可开交,被栓娃从外圈喊住。老汉急忙借坡下驴,由一片喧嚣声中挤了出来,随 栓娃朝学校走去。 《骚土》第二十二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济元奉献出祖传秘方 张老哥失足陷老来风流 年里头的时候,贺振光被自家亲叔参了一本,起初有些慌张,没过几日,又不知是吃了 哪路神仙的定心丸药,稳住了阵势。这几天,弄了件黄军大氅披在身上,全然是一副季工作 组他儿的模样。人说他是立下决心,发誓要和那贺根斗斗个方方阵角。又说是贺振光给他叔 准备了一把捅刀,那捅刀就在大氅里揣着,随时预置弄事。总之,村中说法一时甚多,其中 不乏一些调唆之辈的故意渲染,虚张声势。那贺根斗是大铡刀上下来的人,将贺振光这些做 派只看成毛头娃娃手里的耍货,全然不在眼角收拾。他那婆娘倒是有些急了。婆娘说他∶“ 我说根斗啊根斗,现在的局势是明摆着的,你贼要再不防顾,我娘儿俩跟着你贼不定要遭多 大罪哩。日头明晃晃着你不觉起,黑处里有人给你做醋哩。人生在世,大凡都得活着展坦, 一辈子总不能是钻在自家院后头弄事。他人积极,你得设法比他还要积极才成。得朝人前站 时且得往人前站哩!现在啥人不知造反的好处?你不跟上造反,不是要等死吗?” 这几句话的 确是说得深明大义,通晓天文,且看不是普通妇道人家的肺腑中言。贺根斗听婆娘说得有理 ,在家琢磨了几日,终于生出一个方子。 这天上午,贺根斗拿了一本不知是从哪寻摸来的红宝书,立在村头,胡茬子收拾得净光 ,拿出一副出门做客的头脸,装模作样地阅览起来。村人甚为稀罕,便求贺根斗解释一二。 这贺根斗巴不得这样,于是,拉开长腔说道∶“林副主席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 顶一万句。这段时间你们很少见我得是?我做啥去了呢?你们没问我,我倒得先问自己几遍 。沟畔上没你挖枣刺,井台上没你搅水,猪圈里没你出粪,你去哪里了呢?嗯?既问,我就 得回答!现在可以向诸位乡亲报告,我既没上天也没入地,我是蹲在家里学习《毛主席语录 》。越学心里是越亮堂,越学身上越有力量。我把灯油熬了好几斤,硬是带着一家三口,不 分昼夜,将这红本本通读了一遍。”
第60页 不期这话被叶支书听见。叶支书思忖道∶贺振光自从接手记工员之职,虽说对干部们私 下里没少填还,但这人心性不实,终归是扶不起来的天子,迟早是个乱子。尽管贺根斗头些 年赌博成性,但人毕竟侠义。眼下形势是外松内紧,不如抬手将他用了,日后也是一种说法 。想到这里,回头在大队部会上,将那贺根斗是贊了又贊。说来也巧,此时公社里组织了一 个“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讲师团”,目下正在招兵买马,一听叶支书汇报贺根斗这种相况, 自觉是非常少见,遂指名道姓要贺根斗去了。贺根斗从此是一步登天,吃着细米白面,週游 列国,一晃三四个月,叼空回到村里,气势上倒比贺振光更要嚣张,俨然是半个公社干部。 一次,贺根斗和刚从监狱回来的邓连山巧遇在照壁底下,两人有一段关于学习毛选的对 话。这段对话的水平有道是: 三国时诸葛茅庐隆中对无此精彩;今朝里老美说客基辛格自愧 弗如。稍后自当描述。 此时倒提,人世间多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终了不都是因了这一个“寿”字所累,误 了一生功名。谈起寿命一事,自也是感慨万千。人生在世无非是几件大事,待几件大事了了 ,死时也得安静。但经常是事与愿违,将人撂在空处的甚多。也算多余的话,说也是为那张 铁腿一路人着想。 却说那洪武本是一个半路医生,人虽识得几款药典,但涉及不深,时常凭感觉胡来。张 铁腿的病症倘若不是杨济元老先生前去探望,三折腾两折腾,恐怕真给延误了。杨济元一到 达,自是另外一种排场,把叶支书在一旁看得心服口服。你知那铁腿老汉得的啥病?说来也 奇,俗名叫草上热,内蒸外煮,极是兇险。这病大凡都有一个根子,隐藏一生过程,但遇着 苗头,即刻爆发出来。初时人不经意,当一般头疼脑热医治,结果竟是文不对题,越治越重 ,误了患者性命。《石头记》里的贾瑞即是此说。所谓的“风月宝鑑”的煳涂看法,治不得 此种病症。 济元先生看过,下了土炕。叶支书忙去搀扶,问他∶“杨先生,你看该咋?”济元先生 道∶“无妨无妨,兄弟你且放心。在我先人手里,遇到过这孽症,以至到我父亲手里竟再没 遇着过。今日遇着,也是你我的缘分,合该老汉无事。不打紧的,我这里有一验方,专治此 种绝症。”紧说着,掏出一桿自来水笔,接过一张纸来,伏在案上写到∶ 羊骚条二两 驴钱肉一两 狗蹄子五钱 月婆尿五钱 女儿红二钱 生姜一钱 干枣半 斤 大料适当 煮熟与汤水并服之。 叶支书接住一看,不甚明白。老先生又指着方子,一一讲述出处。听得栓娃在一旁捂着 嘴笑。不过事已到此,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的烦腻感觉。吕连长发动民兵,勒令星夜分 头寻找。且说女儿红一款费了周折,村里那名叫香莲的女子虽说几日来红不断,单求她时却 是死活不见出来。弄得几个民兵坐在她家抽菸喝茶,耗费了许多时光。月婆尿由三来去葛家 庄他妹子那里,不消半日即刻提了一酒瓶子回来。狗蹄子正好大害那里有的,不晓是谁打听 出来。去的时候见在猪圈扔着,拾出来擦巴擦巴,便也可下锅了。待这种种稀奇药物配齐煮 好,收拾妥帖,已到次日下午时分。扶住铁腿老汉,管他支不支应,餵了些下去。说来也奇 ,那铁腿老汉服过这稀罕东西,到半夜时分,烧自退了。当即便清干起来。 《骚土》第二十二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你知这铁腿老汉病的因子生在哪里?说是头些年,大义正读小学五年级,十二三岁,聪 明伶俐,手脚轻盈,较平常儿童自是有些不同。这情形铁腿老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日午 间,大义一人在村头玩耍,见铁腿老汉朝他过来,说道∶“碎仔,听叔说不听?”大义点头 ,铁腿老汉说∶“既听就好,今黑喝罢汤后,你来找我,我有话对你说知。不过此事万万不 能被旁人知晓,即就是自家妈也不能给说知。”说完扬长而去。大义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悟 出一些成分,只挨着天黑。 天将黑下,便从家里熘了出来,跑到学校院里,四下里张望,不见铁腿老汉人影。刚说 声张喊叫,不料被黑脸校长听见,过来揪住审问。大义死活不吭声,气得黑脸校长不知所以 ,最后只好送出校门了事。 第二日学校里头,看见铁腿老汉打铃,走上前去,铁腿老汉自当没有见他一般,只是没 有答理。大义只得回过头去上课,夜里赶去,在伙房门外的角落处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仍是 没见答应。心想这老东西是捉弄人了,回家睡下,再也想不通透。第三天,正说上课,被后 头一人叫住,转身一看是铁腿老汉。老汉看他不悦,微微一笑。临了在他脑后捏了一下,指 住学校东北方,说道∶“时候尚早,快上课去。”大义坐在课堂里,不再当回子事。第三日 夜干脆不说去了。 第四天到校,只见那铁腿老汉打远处用眼光瞟他,课间抽空又走过去,那铁腿老汉带他 进了伙房,掩住门子便说∶“好娃哩,你咋恁憨!”大义埋怨他道∶“叫人跑了几趟,只 是不见你人。”老汉说∶“看你这娃,世上大凡要师傅传给本事,无一不是七磨八难的,哪 有说传便传给的道理?你也不好好想想,昨天我对你咋说?其一,明明是即将上课我却说是 时候尚早,这是为何?难道说我不晓得上课时间?其二,我在你脑后头特意捏了下子,你说 是何意思?其三,你教室的方向在西北,我却指着东北是何道理?这分明都是给你指路,你 不觉悟,叫我奈何?”大义一拍自家大腿,恍然大悟,说道∶“把他家的,我只当你给我说 啥哩,竟没虚估(猜测)出来!” 说完,一熘烟上课去了。
第61页 此日半夜时分,大义准时出了家门,向学校后院走去。月亮底下,那铁腿老汉已在井台 上等候多时。大义只顾低头看着自己影子朝学校里跑去。一进校园便被那坐在井台之上的铁 腿老汉看见,远远等着他过去。待大义走得近些,老汉一声咳嗽,大义一个寒噤,连忙立住 。只听老汉厉声喊道∶“呆子,还不快给你师傅跪下!”此情此景,大义已是身不由己,立 即跪了,看老汉有啥话说。老汉一时找不上话头,只会拿咳嗽张扬声势,大义倒也乖觉,忙 问老汉∶“张师,你说咋哩?” 老汉喝道∶“咋哩?吃得长哩!像你这种痴麻古董的徒弟, 收下你我真是瞎了眼睛啦!”大义机敏,应道∶“张师,是我不对,让你等得久了。” 老汉说道∶“我张铁腿一生行走江湖,经歷过多少涂脑溅血的场面,单是没见过你这等 死不开窍的角色。我做碎娃之时,我那师傅从没说是有给笑脸的时候。既是如此,我的几位 徒弟把师傅的话如此敬重,刻骨铭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我的一个姓梁的师傅,初拜 师学艺时,人看他老实笨拙,不愿结伙于他。师傅也不给他多传,仅将碾麦场里的一只碌碡 教他踢着玩耍。我的师傅心实,自此,也不说朝三暮四,好高骛远,专专瞅住这一门子,只 是个起早贪黑,下茬苦练。三年期满之日,一班师兄师弟,你舞刀他弄棒,个个耀武扬威, 好不排场,且看是轮番在师傅面前演练。我师傅坐在黑处不吭不哈,待这一班人都比画过了 ,他这方才出来,将一个千八百斤的石碌碡踢得跟个棉花包子似的,随空翻飞,遍地旋转, 看得众人不住叫好。这期间,随同一起学艺的一位师弟看不惯了,单说要拉出来比试比试。 他这位师弟说来也不是平庸之辈,在山东地界后来名气很大,因练就了‘猴子顶刀功’,头 脑极是硬实,人唤‘铁葫芦’。起初,我的师傅先是死活不愿上手,只拱着手说抱歉。‘铁 葫芦’揪住不松,非要弄个高低。他师傅笑了,对我师傅道:既是二小要比,你不必过谦, 将就他吧!听完这话,我的师傅看是推辞不过,这才欣然从命,昂扬出场。先是朝上头拜了 几拜,拉开架势,一时只见两条腿像是风吹枯叶,扫得满地烟尘,给那‘铁葫芦’没有换气 落脚的地方。紧接着,我那师傅瞅住一个空子,一掌过去,将那‘铁葫芦’掀出三丈多远。 ‘铁葫芦’这方服了,与我那师傅结为拜把弟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这里 头都是图个“义气”二字。你且不知,我当初跟随我师傅学艺时所受的艰辛,见月两挑子柴 禾,从那崂山里头打好背出,给人家搁到院里,时常还不愿师傅晓得。一直是做了三年,才 和人家师傅搭上腔。这时师傅已从过去的子熘没有的穷汉,变成了当地的小财东家,人人 相求人人仰慕。我师傅对我说,难得你一身的忠厚。俗话说,师傅领进门,学艺在自身。但 既入武林之门,有三条规矩必须晓得:其一,不欺凌贫弱;其二,不姦淫妇女;其三,不见 利忘义。这三条违背其中任意一款,都看做是辱没武林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之罪。我这人说来 也是咬钢嚼铁的一条汉子,岂能在这些淡事上乱了规程?当时就滴血起誓,不在话下。自此 ,师傅传我二九一十八般兵器,六六三十六路拳法。”张铁腿越说越来精神劲头,竟将脚下 跪的大义给忘屁子了。 《骚土》第二十二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大义喊道∶“张师,我可以起来了不?”张铁腿道∶“老老实实跪着,还没咋哩就跳弹 起来了,学成之后不晓是咋嚣哩!”大义只得乖下,将两手藏在胳肘窝里暖和。那铁腿老汉 又说∶“给你说起来都是多余,嗨,我经歷的事让你们这辈人连想都不敢想!民国十三年山 东大旱,河上那西门耀的财东家将我师傅河下的水源给劫了,因此上两庄子人打起来。我那 时二十多岁,血气喷人,一失手竟将人家的大管家给踢死了。从此我便在山东地界出了名, 一时是轰轰烈烈,声震江湖。可怜的是我那老母,拿自个儿顶到西门耀家里做了烧饭嬷 子, 临死前才抬将出来。嗨,人一生不就图个骨气。我要不看在‘骨气’一项上,自个儿去西门 耀门上抵罪,我母亲也不至于受此大辱。不过,后来听人说了,我母亲在西门财东家里并没 吃啥苦头。那财东极是仗义,将我母亲几乎看成是自家姐妹。我母亲在家里盖的是草,到人 家那里倒给了一床花红棉被,让前去探望的村人艷羡得不得了。” 如此这般,张铁腿竟是足足讲够两个钟点,方才说是歇口。井台下那大义说∶“张师, 我持不住了,回睡去了。”铁腿老汉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但要下心学艺,师傅的话一 字一句都得刻在心上。天底下没有师傅没走徒弟倒先走了的道理。按理说像咱今黑这事,都 得有正规礼式。不过,现今的风气不同过去了。咱也不再讲究,但一些意思还是要有。”接 着下来,铁腿老汉按照江湖上的诸般规矩,草草与那大义行过几项顶头磕拜的等等礼仪,就 算是将大义收做了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话说那大义跟随铁腿老汉习武,自此是夜夜不辍。没过多久,竟也学得一身的江湖习气 。说话做事,像是个小大人一般。腰板挺得笔直,单想寻人闹架,显摆手段。一日集会,铁 腿老汉携着篮子上街买菜,菜摊子前正说低头拣寻,突然听到一妇女在他身旁说道∶“敢问 这位大哥,莫不是学校厨房的张师?” 铁腿老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妇人蓝布衣 裤,容貌清爽,气质单是与平常女流不同。慌忙立直,一拱手问她道∶“大嫂是……”那妇 人笑笑道∶“我是大义他妈,我儿大义自幼缺乏管教,连日来跟随张师学了许多规矩,在家 眼看着成了另外模样。我还说抽空要在家里预备薄酒,请张师到家里承谢。”铁腿老汉忙说 ∶“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之人,无德无才,只是和孩儿戏耍,不敢打扰。”说完慌忙转身, 干自个儿的事去了。
第62页 此夜练武之时,铁腿老汉对大义又是一番用心,不惜将自个看家绝招“黑虎掏心”传授 于他。歇息时,又当大义的面,将孩子他妈是贊了又贊,说如何礼貌如何干练。大义心里是 特别喜欢,回去当夜便摸索着对他妈讲了。 你知大义他妈何许人也?细心人一望便知,她便是前面说过的拳头上立人肘子上走马的 女中豪杰马翠花。又是一夜,学校老师都在自己房内修改作业,铁腿老汉和那大义仍在学校 后院里踢腿耍拳,总之是俩人你教他学,孜孜不倦。这时马翠花摸到了学校,抻头探脑地寻 找。遇着学校那黑脸校长,拦住一问,是找大义。随手指了后头,看来此事已是被人知晓。 马翠花一到场,铁腿老汉即刻是喜出望外,把那几路拳脚耍得跟绕麻花似的。然后歇下,要 大义个人体会,自己倒携同马翠花回了伙房住处说话。 这两个人,一个是江湖上的侠客,一个是巾帼里的英豪,一凑自然是投机合铆,不觉都 有相见恨晚之感。自此,马翠花常来常往,伙房里跟着胡乱抓吃,弄得学校老师意见很大。 铁腿老汉起初不觉不悟,反而嫌腐儒酸臭,管事太多。且说一天黑了,学校放假,老师各自 回家,单留下铁腿老汉一人看校。大义来后,说是想去五里之外的杨树庄看电影。老汉允了 ,眼看着大义随一班碎娃结伙走了。此时的空荡寂寞自是不必多说。老汉一人睡下,且不说 是七分的冷清,倒是有十分的闪失,不得排解出怀。 正无可奈何之时,只听门外有人说话∶“老哥,你这是咋,连娃一同不见影了?” 铁腿 一听,是那马翠花搜寻前来,慌忙提起裤子,将人让到窑里,说明原委,两厢甚不对劲。终 了还是那马翠花展坦,说出一席高见。只听她说∶“老哥你且不知,自打我嫁到这鄢崮村, 经久没遇一个好人。但说男人,都是些钻钻究究的抠利之徒,没有一人看着是气壮山河包罗 风流的种儿。但说婆妇,也都是个个的小门屁眼,行走言语一律小心,没有一个通说是活得 油头粉脑,自自在在。说尽天下男女之事,老哥甭嫌难听,不就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八个大 字。尽是一行遮掩,岂不是枉自为人一世?”铁腿老汉听得只是心惊肉跳,暗自佩服这马翠 花的不凡胆识。马翠花说着便是解开大襟。铁腿老汉眼看是止不住了,只得缓慢应付过去。 这两人的相况,这里有诗为证∶ 新寡的婆娘,收身的老汉;只看自己行小心,将一把火焰灭过,将一捧清水噎了。夜夜 扪,日日梦淫,呈得是鸡皮与狗肉!合欢的衾被,交颈的枕头,枉论德行大如海,拿一只 撸儿邀你,拿一方船儿盛罢。佛门在即,天堂如画,耽得是天地和良心! 以此说老汉还行。双方换过几次,都觉得合适些了,这方歇下。那马翠花直接唤他说∶ “老铁,我说,日后你不如去咱屋里,要娃练武便在自家院子,宽宽展展,够你两人踢蹬。 这相有它好处,免得学校里都是狗眼相看。只是但有好吃的,给我随带一些。”铁腿老汉点 头。自此便把一半心思用在那马翠花身上。大义觉悟之后,极是反感,想不到张师和妈竟做 这等蝇偷狗窃之事,将习武的劲头减了一半,甚不拿那铁腿老汉当人看待。最后干脆是罢练 了。后又是叶支书出面干预,才将这一方圣火熄下。接着后来便又是有柱,在此不多说了。 《骚土》第二十二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只是那些日子,老汉夜里从马翠花家里回校,刚出过水,觉着有些凉森。初没在意,不 想日积月累,阳火出却,阴热倒旋,病根就此落下。及到如今,若不是遇着杨济元此等神手 ,岂不是也将老命从户口册上抹了? 《骚土》第二十三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地主村头朝阳背语录 光棍汉私下巴势晓机关 大害自矿上回来,扶危救困,接济贫弱,群众叫好唿声日高。叶支书一班人也暗自嘆服 。只是这大害不靠拢组织,独钻在自家屋里做事。独这一款,便不能让上面领导舒展。叶支 书晚间睡下,对婆娘说∶“这大害心地隐秘,手色沉重,连日来在村里做了几件大事,弄得 群众影响很大。就拿给困难户发款这一件事说,笼络了多少人心自不必论,只是太气势沆张 ,叫人看着不顺。”婆娘道∶“我倒看大害乃贼娃憨实着哩,不像你说得恁么可怕。”叶支 书说∶“你妇道人家不晓这其中的弯子。大害这娃有点像他大良斌,气象不俗。村里头遇面 ,我是两三次给打过招唿,叫没事了到大队部来说话。这已经是两个月工夫了,仅刚回时的 那一次,再没说趁过面来。”婆娘道∶“他来不来与你有啥关系?我看他不来,只有他吃的 亏,没有他沾的光!”叶支书一听这话,不再言语。 大害此时正与大义等人围在自家窑里耍扑克牌。一朋十八九二十浪荡岁的半大青年,玩 得是好不开心。哑哑也立在炕下,打远看着热闹,一双眼睛比先前更加明亮,气色也是红白 鲜艷,大大好于往年。玩了几圈扑克,哑哑扯大害袖子。大害即刻明白,说∶“煳汤好了, 咱们一起吃。”大伙说∶“你吃你的,我们吃过了。”大害也不客气,接过哑哑端上的老碗 ,自顾先吃起来,边吃边说∶“你们也甭闲下,继续打扑克。”
第63页 歪鸡说∶“你不来,我们打没意思。”大义听过这话,不觉说道∶“说得有理,大害哥 自矿上回来,我们一班人大不同于往年,有意思多了。”大害笑道∶“我这人好耍,与大家 耍笑哩。”大义道∶“不单单是耍笑,这是真的。要论真的,却是大害哥你的人性之高,把 我们一朋年轻人都拢到一搭了。”歪鸡道∶“我们一搭这好,咱不如学了村里老辈人的办法 ,拜把换帖子,日后兄弟相称。”大义一听这话,两眼圆睁,扯住歪鸡,叫道∶“嗨,红萝 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你熊平时清鼻涕吊下,稀里煳涂大数不清,黏得像糨煳子,没想 今日说出一句奇话来,稀罕稀罕!”大害也是吃了一惊,为此话深刻触动。立刻停住筷子, 沉吟了片刻,说∶“ 此事不是一般小事,不能随便乱说。 但若结拜兄弟,那就是说,日后 无论谁氏,且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一听大害这话,便严肃起来。思谋过后,又都一起吆喝,只说此事是非行不可了。 建有说∶“那咱们赶早不赶晚,今夜就着这灯光底下,把头磕了算了,还磨蹭着等啥?”歪 鸡说∶“就是,赶紧把头磕了算了,再没磨头了。”大害说∶“那不成,眼下是啥都没有的 。你说你们是拜把弟兄,旁人说不是;或者到日后遇事,有人单是不认此事。你说这磕头不 是跟耍戏子一般,想聚便聚,想散便散,耽误的有啥意思?”大义道∶“俗话说,鸟无头不 飞,龙无首不行。日后但若结拜成兄弟,大害哥就是咱们的头领。他咋说咱们就得咋说,他 咋办咱们就得咋办,不能有半点含煳。”众人纷纷点头说对,目光一起看向大害,只等大害 说话。 到这时,大害便是气势威严,盘腿正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说道∶“我确实年长你们 众人几岁,但我的话也不能说句句都听。但若结拜兄弟,以后还是讲求民主,以商量为主。 ”众人又是点头说对。大害说∶“既是这相,大家先不要出门乱说,待事情定了,给人再说 不迟。眼下大义先试打听一下,结拜弟兄这里头都有哪些规矩,咱按规矩一项项办,大家说 得是?”大伙一听这话,又都是纷纷点头说对。哑哑又拉大害袖子,大害嘿嘿一笑,说∶“ 看我光顾说话,把一碗煳汤耽搁了几耽搁。”说完,端起碗来,众人一看,不再有啥说的, 便耍起扑克。此时只觉人人谦让,个个恭敬,比往常亲密和泛许多。玩得待足不待点了,众 人方才散去。大义回头负责打听结拜兄弟时的礼节规矩、程式布置,不在话下。 回头说那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头,也因是年纪较大,也因是一心向上,甚得监里的几 个头头脑脑看重。里头人员都说,邓连山有“三勤”:一是汇报思想勤;二是请示工作勤; 三是学习毛选勤。监里的张队长,夫人因为忙于教书,一位四五岁的屁大小儿,无人看顾, 遂委託邓连山接受这一光荣任务。邓连山将此看成是党和人民对自己的莫大关怀和信任,日 日随那小儿玩耍。小儿学了他父亲的样子,将邓连山只做条狗儿一般看待,说咋随咋,都得 由着他来。邓连山也是,只要他不去跳河跌井,随他咋着都行。在监狱院里,那小儿喊着练 操的口令,将邓连山一位老者指挥得规规矩矩,有条有理。小儿说立正他便立正,小儿说稍 息他便稍息,一老一小,单是比常人训练还要好看。狱里凡人都夸,老子英雄儿好汉。队长 自是满心欢喜,愈发是对邓连山另眼相看。直到小儿去他江苏老家上学,邓连山方才脱手。 临行前,邓连山揽住小儿,哭得老泪纵横,比他父母还要疼惜。张队长此后也看邓连山是可 怜,遂通过几道关节,将他提前释放。 邓连山这一回来,惊动得村子几日不宁。首先是去大队部办理手续,这也是常规,不必 说它。村中老辈人看他,是在往昔的情分; 村中小辈人看他,是把他当做传说里的英雄, 各个意图甚是不同。邓连山是必恭必敬,手拿语录本,口念语录经,一一接待,只觉比平常 人要有水平。大家都赞嘆不已,人人都惊羡不过。 《骚土》第二十三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邓连山回来月把工夫,一日中午,邓连山只说和平时一样,立在村头照壁下宣传毛泽东 思想。不期遇上叼空回家的贺根斗。俩人都是和学习毛选有缘,自说是互相敬重。客气寒暄 之后,便忍不住交流起来。此时照壁下的人头也已立满,贺根斗有意显摆一番,拿刚背熟的 一段出来。根斗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现在起,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 ,是世界上社会制度彻底变化的伟大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 不能比拟的。’连山叔,你说这是毛选里哪一条哪一款的?”邓连山接口道∶“伟大的 导师 、英明的领袖、杰出的统帅、正确的舵手毛主席的这段话,并不是出在毛选四卷里头,是毛 主席一九六二年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 贺根斗一惊,心想这老贼精果然是名不虚传。于是,仰起脸想了一想,张口念道∶“毛 主席他老人家又教导我们∶‘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 他们,便是打击革命。’你说这段来自哪里?”邓连山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二七 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期间,所作的一个歷史性文献《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收在毛选四 卷第一卷第二篇。你背的这段光辉思想,是其中的《搞糟了还是搞好了》一章中的第一自然 段。”
第64页 贺根斗又是一惊,掏出语录本,翻了几页,寻下一段,慌忙念道∶“我们伟大领袖毛主 席又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歷史,这就是几 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歷 史的唯心主义。’连山叔,你说这又是出在哪里?”邓连山又是没打磕绊,随口说道∶“这 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四卷第1420页《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的第12自然段。” 贺根斗此刻已是方寸大乱,抱着语录将那邓连山紧追不捨,又念道∶“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 ∶‘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 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邓连山没让他问,跟住屁股说道: “ 《毛主席语录》我记得更是烂熟,且看第四章《坚持斗争》中的第7条第83页,得是的? ” 至此,贺根斗目瞪口呆,愣半日想不出对策,此情此景,比他在赌场上输了钱还要窘迫 。群众此时是欢声雷动,对那邓连山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只说是鄢崮村出下了圣人。 你知那邓连山为何如此神奇?原来邓连山在莲花寺监狱里,就多次参加学习毛选的讲用 比赛。他这人歷来心毒,硬是通过两年零四个月的不眠之夜,将毛选四卷从头到尾背得滚瓜 烂熟。贺根斗与他比较,那岂不是寡妇见尼姑——有她的摆法没她的说法? 邓连山一看贺根斗气色不对,慌忙把住, 弯下腰,拽着贺根斗袖子,一脸谄媚微笑, 面朝众人说∶“乡亲们,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学习 的目的全在于应用。’贺根斗比我学得好,比我用得活,我藉机会向他学习。” 贺根斗说∶“你学得好就是学得好,不要牵马尾过河——谦虚(牵须)过度。只是天外 有天人上有人。我那讲师团里一个碎娃,甭看他年龄小,才十一二岁,背起语录一点不让大 人。中国地面大得很,听说毛选四卷现在已有人背完了,开始向马恩列斯的着作进军。马恩 列斯的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想背过它,那是难上加难。但这些人就有这毒,一股劲单抱住 地整哩。社会的发展也是,再过十年,你自己不会背毛选,出了门别说是上饭馆,就连厕所 都不让你进去。” 丢儿问∶“那人尿憋了该咋?”贺根斗道∶“尿憋了活该!立在厕所门口现学现背,学 会了背过了再说进去。”丢儿说∶“那你说再过十年拉屎尿尿人都甭想松快。”贺根斗说: “甭说拉屎尿尿,就是两口子睡觉前,也得立在炕沿底下,将不调戏妇女的教导尽快背熟。 ”众人哄堂大笑。 在一旁的二臭这时插过来,扬起拿剃头刀的手,说∶“说起这个我还有一段古经。”众 人一听,慌忙回头看他咋说。这二臭一边给郑栓刮脸一边说∶“我在县上,一次在百货大楼 出来,遇着两个碎娃,在墙角角里偷偷念哩,趁过去一听,你晓说啥?”众人瞪住,二臭停 下手,压低声音道∶“下定决心,不怕死去,见了女子,扑哧哧嬉去。”众人怪叫。贺根斗 正色说道∶“二臭兄弟,这你可甭胡说。这是对《毛主席语录》的态度问题!” 二臭假装惊慌,掩饰道∶“我咋敢?这不都是县上那些熊娃胡编哩,我吃了豹子胆,敢 说这话?其实大家不都是图个热闹,我才传上几句。在县上我也是听见两个碎仔胡说,当下 过去踢了一脚,把一碎熊踢得哭哩,边哭边跑,回头还嗷我哩。”丢儿说∶“胡吹哩,县上 那些碎仔你惹得下吗?” 正说着,突然民兵宝山进来,拽了一下邓连山,说道∶“大队上叫你。”邓连山当即立 正,说∶“是!”随着宝山身后,像操练一样,小跑步走了。众人看老汉远去,猜想不知啥 事。丢儿说∶“把老汉整扎了!”二臭说∶“!把他这算啥,县上城郊把地主富农全关了 禁闭,又一次没收了他们的财产。一个个整得顺顺的,见人头都不敢抬。”贺根斗也说∶“ 这话确实,我们讲师团的团长说,把坷台和老鼠沟几个村子宣传完,大家回头搞运动。凡是 当权派都得打倒,一个也不能丢下。”众人问∶“啥叫当权派?”贺根斗看看众人,也不直 言,说∶“这你们日后很快就晓得了。”丢儿对身边的富有小声说∶“我看这几日大队上一 班人都蔫下了。” 《骚土》第二十三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自说那夜庞二臭在戏台底下揪住杨济元老先生寻衅闹事,中途,老先生被民兵栓娃拽走 ,且看是没有结果。不想后来一日,二臭正在村子行走,当头与杨老先生遇在一起,双方都 吃一惊。 庞二臭大喝一声∶“老贼哪里逃!我看今番你钻牛尻子里!”老先生一听这话,当即便 有些不受,怒色上脸,立住说道∶“你这娃咋是这脓水?几日前把你让了一让,你愈发是 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二臭一愣,又说道∶“要让我甭言喘,你把我钱还我,你我此后 算是两清。”杨先生道∶“这个容易,只是从这件事起,我把你娃低看了!”庞二臭道∶“ 低看就低看,你把钱但还我随你咋说都成。”老先生说∶“那好,你随我走。”说完,杨济 元前面领头,二臭紧跟其后,朝老先生家里走去。
第65页 一进门楼,只见厅堂瓦舍,气派不同。二臭气势立刻虚下,手脚也不似刚才灵便。两人 进了后窑,老先生太师椅上一坐,伸手取了八仙桌上的一件尺八高低的黄铜水烟锅,也不说 谦让,自个儿只顾吸了起来。二臭见杨济元给他连座都不让,便就势蹲在地下,跟电影里向 地主借债的长工一般,脸都仰不起来。待那杨老先生吸足吸够了,放下烟锅。二臭说∶“好 叔哩,不是我对你老不够敬重,这事你做得是有些不对。你想,为你那不明不白的一疙瘩石 头把我单是整扎了,年都没过好,我能不生气吗?” 杨先生瞪他一眼,道∶“你懂个狗娃得!你咋晓得它就是一疙瘩石头嘛!再说,你年没 过好,怨我咋哩?我当时就给你说,寻个有钱的下家,你打肿脸充胖子非要不可,叔叫的一 个劲,叫我咋说?我不给你,你说叔看不起你。给了你,你又说叔把你诓下了。你说,叔老 老的几十岁人,单落你这些娃娃家的辱骂,图得咋哩?你戏台底下当着千人万人,把你叔骂 得墩尻子伤脸,一点礼节礼貌都不顾全,叫叔咋说?你试问,叔一辈子光明磊落活人,受过 谁的这等贬低?你是精尻子撵狼——胆大不嫌羞。啥难听你嗷啥,衔住叔的领口,几个壮汉 拖不住你,你试说给我听,看这都是因咋?” 二臭脸憋得像灯笼,吞吞吐吐,只说∶“好叔哩,不是我说,你那珠子根本就不听使唤 。”杨济元道∶“你给叔学说一下,你咋使唤的?” 二臭支支吾吾说∶“使唤几个地方, 都没见效。”杨济元说∶“我问你话,你倒底是咋使唤的?” 二臭一转脸,嘿嘿笑道∶“ 叔你咋问这话,都是过来人,这你还不晓得,问我做啥?”杨济元脸色缓和下来,顺手将烟 锅递向二臭。二臭腰子弯起赶前几步,紧忙接住,半个屁股坐了对面的太师椅,抽紧眉头, 一气勐吸。 这么好的烟锅,二臭只说今生今世是头一次使唤。杨先生等他菸瘾过足,这方说道∶“ 大凡男女之事,古人讲究甚多,就架势说也不下百八十种。但要说求丹问鼎、鍊气採药,还 是非得注重人选不可。我不明白你都和谁使唤的,自然不晓你因咋不成。”二臭被逼不过, 只得说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婆娘。 杨先生一听,恍然大悟,拍了一把大腿面子,立起来,冬冬直走到庞二臭身边,点着对 方鼻子,骂道∶“你这吃狗肉拉稀屎的东西,尽用的是这些回头换水的干板婆娘,寻得着我 嘛!没说是我那宝贝到你手里,全让你给糟蹋了!”二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那杨济 元,慌忙问道∶“你说是咋?”老先生扬起脸,气哼哼地说∶“就凭你在戏台底下的瞎瞎态 度,还让我给你说清道明?没门!叔当时不和你一般见识,要和你一般见识,豁出我这老羊 皮换你这血羔子,打个血头烂面,吆喝得十里八乡都晓得。不明白的人说是叔把你算(骗) 下了;明白的人只说都啥年代了,叔老老的几十岁人了,还弄这没明堂的事!偏偏遇上你这 没悟性的二槌子,丢先人哩!” 二臭此时整个人落拓垮了,只有他仰着脸,似笑不是哭地听杨老先生咋数落他的份儿了 。一张在千万人面前曾经是扇风点火的屁嘴,也哑哑下了。等老先生火消下,才搭讪着问∶ “叔,你说我该咋才对?” 杨老先生取过烟锅,蹴在太师椅上又是勐吸个点,待肚里最后 一般青烟冒出来,这才缓了口气,说道:“这里的眼隙就在接应上。接应不对,即就是你把 那太上老君不老的金丹服上,也是拔毛栽鬍子——不顶数数。” 庞二臭听到这里,愈发觉出都是自个儿的不对,心亏得就差给老汉下跪了。央求老汉道 ∶“叔,我的好叔哩,你试把这里头接应的眼隙,给侄儿我传一下,我记你一辈子的好处, 活着给你磕头,死了给你烧香。”杨老先生麻木不仁地道∶“不敢不敢。你走远点,我怕你 在我的坟头上撒尿哩!”二臭站起,斜靠着八仙桌,脸放在杨老先生下巴底下,央求巴势的 不知该咋说。 杨老先生拿足劲了,这才瞥他一眼,说∶“叔予的宝贝,属于一方真味,但要接应,必 得是一款真火。这真火只有那没结婚行房的二八女子方才具备。旧社会里头,是那些有钱的 商贾富豪,才捨得花钱,买穷汉家的女娃,弄这事情。一旦接应过了,日后沿辙寻绪也就蒙 混过关了。” 二臭不听明白便罢,一听明白,像是当头一瓢凉水,凉到心底。 《骚土》第二十四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郭大害十三男儿结义兄邓连山心生疯狂打亲孙杨济元老先生看见庞二臭生出了一脸的穷愁贼相,心里抑不住地窃笑。这里有一段戏文 ,骂的是那穷苦人交了那不义的朋友,唱与庞二臭倒多少有些贴切∶想一想你往昔嚣张气焰,把他人踏脚底任意作践;用得着你爷时仰头悦面,迴转身又把那恩抛九天。 只说你今日里饮风露餐,黄粱梦做得是难敌饥寒;求着爷叫着爷万般皆好,过得河又把爷搁在岸边。 说你是陈世美你不情愿,只允爷唤你是救星当前;想一想你救爷救在何处,为何爷至今仍穷困可怜? 杨老先生最是喜欢听戏不过,也晓得听戏的妙处,全在滋味一说。滋味品了出来,那戏 文的意思自也深邃。这个段子,说透了便是穷不救穷的世情道理。
第66页 却说是每到了二三月后,鄢崮村人的日子只是个难过。大害几人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弄事 ,看起来到底是年轻。大义打听到结拜兄弟的条规法程之后,大害立刻是照搬执行。备足香 火材料媒头纸捻,又分人头扯了二尺白布。扯不起的,由大害承头依簿办足。二月二日,借 龙王抬头这喜庆时辰,夜里在大害窑,只说是林林总总,热闹起来。掌事的请了丢儿。大害 自觉退居二线,由人家丢儿安置。先是燃香送火,摆案设碟,把“结义为仁”四字挂在窑掌 顶头。十三根红蜡一起点燃,窑里头马上是一派通红,气氛显见是不同了。再是将十三块二 尺白布人人披了,这里头生与死的意思也都有了,极是庄严肃穆。又是要根据年龄,依顺序 跪好,磕了三番响头。丢儿拿出预当好的呈文来,高声念道∶“皇天在上,土地在下。郭大害一朋十三幼稚,同地同域同乡同里,只因志趣相投,辈 数相当,今日在此,始结同胞之谊。指天是证,立地为凭,从今至后,即是兄弟。兄弟之情 ,忠义在先;手足之谊,仁爱周全。一方有难,人人授援;人人有难,结伙做伴;生死当前 ,血溅栏关;退步是耻,进步称贤。长幼之间,礼貌有添;名利之上,个个道谦。农用工具 ,互借互换;钱钞米面,尺码清干。清水常流,日月轮圜;结兄结义,拜弟拜天。一言出口 ,即成誓愿;违背誓愿,猪狗不算;死有余辜,命送黄泉。公元一九六七年春惊蛰子时誓约 。兄弟顺次:长兄郭大害;二兄仇外济;三兄容大义;四兄田宝山;五兄邓明芳;六兄任天 青;七兄马建有;八兄周玉民;九兄黄二柱;十兄史家来;十一兄龚天明;十二兄田有子; 十三弟黄三柱。” 丢儿念完,众人长喘一口气。只说是延请吕作臣老先生写的这篇誓文,言恳意切,文采 灿然,实是激盪人心,沁人肺腑。下来是杀鸡取血,兑酒盟愿。无非是那不求同年同日生但 求同年同日死的几句老话,众人各自又说了一遍。丢儿宣布分头换了帖子交过白布。一切程 式到此才已走完。哑哑早已热好一锅煎水,大义捲起袖子,不消片刻将一只鸡收拾利落;也 不论姜片大料,只是一把青盐便下锅煮了开来。待鸡半熟之时,众人已等不及了,捞将出来 ,吃肉喝酒,吆五喝六。一班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们从没这么兴奋。只看是血红上头汗雨落地 ,高喉咙大嗓子,把窑只要抬起来。 这面是一片红火,回头再看一片僻静。那铁腿老汉病癒之后,俨然换了一个新人。腰子 弯着,手儿袖着,满脸的麻木呆滞,立在学校门口,也不说话,观察着来往行人。对那杨文 彰,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好得不能再好。话不多说,只撵他回家与婆娘团聚。杨 文彰起初不敢,老汉便朝他发狠说∶“把你的路走,出事有我。”因此,杨文彰年头倒也捞 着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依此看来,这世上的侠客义士,总不能让他在朝廷里头显能逞强。此 种人物一旦得势,便是忘乎所以。有的变作狗,随着主人施怒;有的变做狼,为新主子作伥 。但到那穷困不得势的时候,方才把侠义二字顶在头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却说邓连山与贺根斗正背语录,被民兵唤到大队部后,一进门,便不由分说被吕连长等 人一顿拳打脚踢。好在邓连山本人在监狱已学会对付这场面的充分经验,所以两肘一抬,千 难万险都躲过去了,心里犹嫌吕连长等人下手不狠。吕连长回头喘气拉丝地坐在炕上,问邓 连山∶“你晓得为啥要打你?”邓连山马上是一个立正敬礼动作,大声回答道∶“报告首长 ,晓得! ”吕连长道∶“晓得?晓得你说!” 邓连山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 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 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吕连长说道∶“你熊 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日个老子就是要治你这个病,看你朝后见人还念语录不念了。宝山 ,你替我把老熊扇上一掴,让我藉机会吸根烟。”宝山走上前去,闪了几闪,下不利手。吕 连长和栓娃几人坐在炕上看着笑了。吕连长说∶“你还报名想当民兵,就看你这么一点脓水 还想报名当民兵?到一岸(边)把你的鼻擤利,甭亏先人了! 栓娃上,你看栓娃咋务治。” 栓娃下炕,噙着纸菸,鼻涕耷拉在嘴唇上,把那邓连山看了一眼,瞅他没防顾处,一掴 把老汉扇到办公桌底下。栓娃说∶“这老熊胡装,我没用恁大劲张他就躺下了。”说着,又 把老汉提起来。栓娃吸了一口烟,问∶“你准备好了没有?”邓连山马上又是立正敬礼,大 声说道∶“报告班长,准备好了!” 惹得栓娃哧哧笑了,不慌不忙,在鞋底上捻灭纸菸把子 ,说∶“准备好了就好。”正说动手,叶支书带着黑有进来。 《骚土》第二十四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叶支书眼圈微红,像是喝了酒,态度也十分和蔼。叶支书问∶“嗨,这是咋哩,打的老 贼做啥?”吕连长说∶“又在照壁底下胡神缯哩!”叶支书道∶“这样说来,该打。栓娃你 打你的,甭叫我们的事把你耽搁了。”叶支书说完上炕,借过吕连长的一根纸菸对火,说: “黑有他舅从县上来,遇到门口,非拽到窑里喝了两盅,说是黑有想当民兵。”吕连长说∶ “这几天报名的人多,这不是宝山刚才寻了来,我测验了一下。”叶支书点菸,问∶“咋相 ?”吕连长不说话。叶支书看了看立在炕下红着脸的宝山,说道∶“娃还碎,再等一两
第67页 年。 宝山你说?”宝山眼泪要出来。叶支书劝他说:“你积极靠拢组织,这很好,起码比你大有 出息。今年你还碎,明年叔保证让你当民兵。你先回去,明年再来,你说成不?”宝山憋住 没哭,怏怏不乐地出了门。 叶支书转身对吕连长说∶“现在想报名当民兵的青年人很多,咱们要适当控制,不要轻 易给人答应。下一步咱得把民兵改编成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县上就这么着办了,咱也得把工 作做在前头。吕连长你说?” 吕连长点点头。这时只听地上磕踢撂嚓大响,是栓娃在一眨 眼的工夫又把老汉打倒了。 叶支书说∶“现在全国形势发展很快,刚才我和黑有他舅谝了一阵子。”黑有说∶“老 汉头磕到桌稜子上,出血了。”叶支书扫了一眼,继续说∶“也就是毛主席的话,不整不行 了。你想想,在中南海里头,有人在毛主席身边安装定时炸弹,这还得了?”吕连长说∶“ 就是。” 叶支书又说∶“县上这几日大字报都贴满了,一帮学生冲击县政府,把县长宋志英只要 往出抬哩。”叶支书还要说啥,炕底下邓连山捂着头,哼哼哈哈喊叫个不停,栓娃追着打, 弄得声势实在太大。叶支书说∶“你们声小点!” 邓连山立刻自觉下了。叶支书回过头来, 说∶“栓娃你先住手。”栓娃喘着大气,走回来坐到炕沿上。 叶支书说:“邓连山,你监狱蹲了十几年,咋还是本性不改呢?你说你在照壁底下神缯 啥哩?”邓连山一边掏老花布手巾捂血口子一边说∶“我只是想给乡亲们念几条毛主席语录 。”叶书记说∶“你没想想,毛主席语录是你这种人念的吗?打你你说冤不冤?”邓连山说 ∶“不冤不冤。毛主席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谓人性的 观点、超阶级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你们叫我来,这说明我对人民犯有罪行。你们越恨我 ,越打我,这越是对我的改造和帮助。不冤不冤!”一席话说得叶支书和吕连长都笑了。叶 支书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还真没白蹲,你老狗日的还是口口声声地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 。今日个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 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 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 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 邓连山手捂着伤口敬不成礼,但还是立即来 一个立正动作,大声答道∶“是。”小碎步跑了出门。 这时,只听见一个碎娃的哭声从院里传进来,那娃说∶“爷你咋了?”邓连山道∶“没 咋没咋! ”那碎娃是雷娃。雷娃朝着这边窗口骂道∶“谁打我爷,我日他妈了!” 栓娃一听 便要动势。叶支书说∶“娃娃家,嗷叫嗷去,甭在意。”一会儿,听那爷孙俩的声音远了。 叶支书解开领口,神秘地说∶“吕连长,我给你们看件稀罕东西。”说着掀了衣襟,衬 衣上头亮出一枚红哈哈的毛主席像章。吕连长一看,又惊又羡。只说是想摸一下,叶支书不 允。叶支书掩好衣服,说∶“你晓我在哪里劫下的?”吕连长说∶“不晓。”叶支书神秘地 一笑,扬起头,只说要下炕。黑有说:“从我舅手里叼(抢)下的。”吕连长忙问黑有∶“ 你舅还有没?” 黑有说∶“从县上回来就只拿下这一个。”吕连长道∶“我不信!” 叶支 书说∶“真的,就这一个,还叫我硬给劫来了。”说完扬扬得意,先一步出门走了。吕连长 回头说黑有∶“还想当民兵,当个! 毛主席像章咋不想着我?” 黑有连忙辩解说:“我 也不晓我舅有这东西,人家俩人喝着酒谝开了,一谝便把像章给露出来了。”吕连长不得已 而求其次,说∶“叫你舅下次来给我也带上一个,否则你就甭想当民兵。要当,拿东西来! ” 黑有一边随吕连长往出走,一边答应道∶“这就回去给我舅说。”说着,看栓娃锁好窑 门,一同走路,各回各家。 邓连山着孙儿雷娃,熘着墙根,格格颤颤向家走去。进了院子,把那大门二门一发闩 上,炕上一坐,先让雷娃从被角里头揪出一把破絮子,当即烧成黑灰,在伤口处按了。一切 收拾稳妥,邓连山这才卧在炕角,哼哼哈哈失唤起来。雷娃围在一旁坐着,看爷这么难受, 心下把大队部的那般狗头恨得咬牙切齿。待爷缓和,说道∶“爷你甭管,再过二十年,我长 大了,把打你的乃人杀了。” 邓连山一听这话,骨碌一声翻起,当炕摁住雷娃,就是一顿暴打;也不顾娃是咋么号啕 ,只是寻疼痛处下手。那小雷娃活了这么大,尽管说是备受欺凌,由人低看,皮肉却一向平 安,没经过这等蹂躏。再说娃的说法,乃是娃的一腔正义。普通人家子女,哪能有此等志气 ?这痛楚这委屈,一口气咽不下便背了过去。邓连山起初只顾自个儿解恨,打得蛮顺手。突 然,听不见娃号了。翻过身一看,只见娃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浑身抽搐得绷紧。邓连山这 才慌了手脚。掐住娃的人中,半晌方缓过来。娃睁开眼便叫一声“妈呀——”,这一声叫得 邓连山自个儿也悲愤填胸,搂住头哭将起来。
第68页 《骚土》第二十四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有柱回来时候,看这一老一小睡在炕上,还装出一副人样,说:“大天白日也不说做个 啥,或没咋,两人却睡开了。”邓连山抚摸着雷娃没搭理,由他自己取了蒸馍,到村头看人 胡编派去了。有柱一出门,小雷娃不知想起什么,又小声抽泣起来。邓连山看实在是把娃心 伤下了,这又把娃扶起,靠住被子,给娃端了一碗煎水,拿了一个蒸馍,伺候着娃吃喝。说 起来这都是监狱里的老一套子经验。不过这老一套经验还真行,即使到了自己家里,仍然是 如此灵验。娃吃完喝完,情形便大好了。 邓连山问娃道∶“你也强下了?” 雷娃脸背一边,不说话。邓连山长嘆一声,说道∶ “好娃哩,你还碎,你不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歷史上与党和人民为敌的人都没 好下场。甭说刚才你那态度,就你那说法,放在公开场合,都够枪毙条件了。爷打你,是对 你的关怀和爱护。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怎样才能保证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不犯错误,或 者是少犯错误呢?这就是说一切都得依靠群众,遇事向群众交代。’你不预备依靠群众且不 说,而且扬言要杀人,看你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好娃哩,日后你得抓紧学习毛选了!思想 上不要求上进,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过,你发展到今天的状况,与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我这多年不在家,顾及不到你和你大的政治思想教育,以至于将你父子俩耽误到今天的局面 ,动不动就嗷人,就说些违背政策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我说啊,咱们日后得定一些咱家 的学习规程。比如说,每天早晨早早起来,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请示;晚上呢,咱也 不轻易就睡下,咱也利用睡前这一段时间,立在案案前头,恭恭敬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 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我们监狱,也就是我临走之前,人家已经实行了一个月了。回到咱村 一看,咱村还没动势。这种做法效果好得太太,你不信,一个月过后就见成绩了。到末了, 你一夜不汇报一夜睡不塌实,这就叫养成良好的习惯。习惯成自然。监狱里把这叫早请示晚 汇报。我看这次咱走在咱村社员的前头,时候一大,自然咱就能先人一大截子。也许一开始 党和群众还不能理解我们,但是我们只要自己不灰心,总有一天,党和上级领导都会晓得, 我们的的确确是心向党,紧跟党的。你说得是?” 这一席话说得的确是娓娓动听,正确客观,把雷娃娃听得是频频点头。雷娃也说∶“在 学校我老师也这相说的。”邓连山说∶“看,看我说得对也不对?爷哄谁也不能哄你得是? 我看咱爷孙俩人,第一条,明个早晨便到镇上买主席像,在咱窑门前先把请示台建立起来, 然后再把你大一块儿拉上,就按咱布置的安排进行。第二条,你和你大二人都得先将老三篇 背个滚瓜烂熟。迟背不如早背,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还是人们生活 中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你娃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你日后自会 晓得。总之,目前咱爷孙先将这两条初步的目标实现了,你说妥否?”雷娃点头说∶“能成 。”说完,爷孙俩下了炕,趁着天还没黑,打扫起院子来。 《骚土》第二十五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哑巴女受辱饮痛亲生爹季世虎锦衣荣归鄢崮村大害一班人马那夜直闹到月朗星疏方才散去。人去窑空,大害始觉得心头松下。筹备多 日,今夜才算万事大吉。呜唿喊叫了一天,口干舌燥,想起锅里有熬鸡的剩汤,便走过去拿了碗,揭开锅盖一看,立即叫苦不迭。你晓怎的?原来这班贼人吃掉鸡肉咂干白酒用完果子 ,竟是连同锅里的清水鸡汤一同喝光了,你看是气人不气! 大害无奈,便也只好盛了一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也不说打扫这逸马的滩场,上 炕只说睡了。悠悠忽忽,只觉是到了一个地点。这地点四岸漆黑,自己只能摸索着前行。又 试着自己头磕在什么地方,甚为疼痛,伸手一摸,是根木头。大害忽然明白自己是在矿井底 下。此刻,一没灯二没亮,一阵恐慌袭上心头。矿井这地方,大害焉能不晓其中的厉害!想 到这,大害忙不接点,四条腿扒拉着往前赶。走啊走,累得大害是嘿煞大喘。摸住一块石头 ,刚说缓步歇息,前头却见出现一道光亮来。大害慌忙赶过去,离打远,看见一盏油灯底下 ,四条大汉围着一张木桌喝酒。这四人扬腔撇嗓,抬手动足,一律像是演戏。大害仔细端详 ,统势觉得是有些面熟。正纳闷,只见其间一位面朝他立了起来,拱手念道: “在下叶金髮 ,鄢崮村人氏。只因我为政清廉,救助贫困,心底以往太善太直,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 关押在此。我苦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心想,这是何方的恶 人,这等厉害,连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都敢关押。正思谋,只见其间另有一人立起,接住说 道:“在下王朝奉,鄢崮村人氏。只因我儿女众多,生计艰难,活人一贯勤俭节约,不期惹 下一个恶人,将我扣押在此。我惨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听 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心想,朝奉是哑哑她大,无论咋说也是一个好人。这是何方 恶人,竟敢这等无礼!正欲发作,其间另一人又立起来,朝他这方拱手说道: “在下王富堂 ,鄢崮村人氏。只因我待人宽厚,热爱劳动,农田活计不敢松懈,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 看押在此。愁也,我这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看到这里,忍是不能再 忍了。富堂老汉虽然纵妻行奸,人品上很有问题,但究底是个老实人。这是何方恶人,连这 等老实人也不能放过?又要发作,却不想旁边一人拽了他衣袖,说道: “先缓,看最后一人 咋论。”只见那最后一人摇摇晃晃立了起来,腿子不硬,胆气亦不足。大害一眼认出是栓娃 那贼,便朝他喊叫道:“狗熊栓娃,你倒是言喘啊!”栓娃泪流满面,拱手道:“在下刘栓 娃,鄢崮村人氏。只因我身为民兵,放哨执勤,认真负责,不期惹下一个恶人,将我逮捕在 此。我瞎也,从此生生世世,单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啊!”大害想,像栓娃这等人物,给人 当狗使唤,救他不救他也无关紧要,先关押他一段日子也好,等什么时候想起他,再救亦不 为迟。可怜的倒是他妈,见自家亲儿关押在此,又该是如何煎熬。如此想来,这些人该救谁 氏不该救谁氏,还真得费些脑筋。动脑筋这等事却不是他大害的专长。不过想深一些,这些 人随咋也都是咱的乡党,面对乡党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负于一方水土?咋论也不是他大害的 做派!
第69页 正想着,却见油灯背后不再是先前的四五个人,鄢崮村的社员百姓一张张熟悉的脸面都 摞在里头。大害振臂一唿,道: “栓娃留下,其余人跟上我走!我就不信谁有这么大的狗胆 ,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将我鄢崮村一班男女老少头头脑脑关押在此,走啊!”大害也不明白 ,此时他为何将一村人都要搭救,却单单不能放过栓娃。不过事已至此,该想的也不能细想 了。大害只觉得自个儿慷慨激昂,背后乡亲们的脚步声震得山响。这时只听叶支书边走边对 身边的社员们说道:“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咱村里这一茬青年人排头数去,就看他是个人物 了!”大害心头又是一震,回头撂下一句话来:“叶支书你甭担心,今个由我将你们领出这 黑胡同口子,但要遇上恶人,你看我的,我不将他的子(卵子)捋了才怪!”叶支书感动得 小声啼哭,舌舌喋喋说道:“听说你至今还没媳妇,你甭慌,等出了这迷魂阵,这事包在叔 身上!”大害回头与叶支书说道:“咋能乃相?我大害救你和乡亲们不是图的乃事。咱们闲 话少说,快朝前走,矿井里头我比你们熟悉。”说着又回头招唿乡亲们道:“大傢伙儿都听 着,路面不平,脚步踏稳一点!”说完,这方大摇大摆地领着大家朝前走去。走啊走,黑胡 同钻得没长没短没近没远,也不知走到哪里。朝奉叔说: “大害啊,恐怕有路线问题哩!” 大害说道:“,啥路线问题?”叶支书从旁说道:“说那些多余话做啥哩嘛,跟上大害还 会有错?” 众人都悄声下,又是踢里嗵隆加紧脚步往前赶。这时拐过一道弯子,前头哗的一声大亮 了。众人们当即欢唿起来,把大害撇下,一个个驴抢马夺,朝亮处冲去。大害紧喊慢喊,制 止不住。众人刚探出头,果然不出大害所料,纷纷扭头回跑。大害问咋,朝奉叔说:“那恶 人就在洞口处把门,支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单等我们出去后,却好斩尽杀绝。”大害埋怨道 :“看,把事情弄瞎了吧!我对你们反覆讲过,不能随便乱跑,你们不听指挥,结果让敌人 察觉了!”叶支书在一旁也嘿吼起来,吼过之后说道:“不是我说,大害这娃办事比我们这 些闲人稳成多了!谁要再不听命令,我建议当下就把他斩了,这是军令,大家都甭含煳!” 《骚土》第二十五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大害只觉得关键的时候到了,也拿了架势,扫了众人一眼,只见众人头耷拉在胸前,个 个臣服,人人认错。大害志得意满,不再说啥,扭过头大步流星朝洞口走。一出洞口,立刻 认出是槐树峁一片山顶的地方。一棵大槐树下,簇拥着一拨人马,为首的身披战袍头戴盔甲 ,手里拎着一把鬼头大刀。其人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军师,羽扇纶巾,风姿飘然。其余人物也 完全按照《水浒传》中的起义部队装扮。那军师看见大害,指住说道:“叛贼大害,还不快 快投降,等死得是?”大害一听这话,单是十二分耳熟,仔细一看,那军师不是别人,正是 自己十二分敬重的吕作臣老先生。大害心头一惊,暗自想道:我们一班人马早想撺掇他一同 聚义,不料他竟随了旁人!既然是这,脸面是不再顾全了,你死还是我活,非经一番恶斗不 能分晓。想到这里,正说低头寻傢伙,只见大义一班兄弟立在一边,早就明火执仗准备好了 。大害喝道:“把我的傢伙拿来!”里头说:“来了!”紧看是黄家二兄弟抬了一件大刀出 来,大害一把夺过,十分趁手。就势抡了几个套路,两方人马都看呆了。刚说歇下,只见敌 方领头走出阵来,双手一抱,客客气气说道:“大害贤侄,没见日子大了!不是你这一身的 好武功,老叔焉能认出是你!也不知你何时拉起人马,做起了这等生意?”大害将那说话的 贼首一看,好傢伙,原来是贺根斗这狗日的!也不知贺根斗啥时候惹下了他,大害只气得怒 发冲冠,抡起大刀便赶了过去。贺根斗一看不是对手,一面招架一面后撤,口中叫道:“贤 侄先缓动武,听叔把话说完!”大害却是好战,厉声喝道: “还有啥说头,你不拿刀我却 要动手了!”说完抡起大刀排头砍将过去。这时候,只听又有人从旁叫道:“休得无礼!” 大害定睛一看,是吕作臣老先生摇着扇子上来劝阻。大害道:“作臣叔你甭管,闪开地皮, 叫我把这狗日的给剁了!”吕作臣不慌不忙,说道:“你先撒手,听叔说完,不误你事。” 大害只好歇下,将刀扔在一边,蹲在地下,极不耐烦地听他编排。只听那吕作臣鼓动三寸不 烂之舌,慢条斯理说:“我说大害,乡里乡党,不问青红皂白,立眉子狰眼,斗得死去活来 ,你说为咋!歷史上的大战,笼统说来不都是为了胜负二字?即为这胜负二字又何须兵刃相 向?以贫道之见,你根斗叔这里带了一副花花(纸牌),咱们就住这面石板,你叔侄二人摸 上一番。且看以后的革命,不须动用兵器,全要在一个赌字上成事,说到底看你如何出牌。 表面上风平浪静,桌子底下血流成河。大害心想,即使摸牌,也不见得我就会输于他。再说 自个儿在矿上也学了几手,正好到显能的时候了。不过,还是对根斗这贼有些不太信任,补 充道:“不准偷牌!”贺根斗老老实实说:“叔赌场上一辈子,不说名声有多大,却也落得 个正派的好人,不信你四邻八乡打问!”说完,挽起袖子就住石案摸了起来。大害摸齐一手 ,就觉出自己瞎牌了,急得浑身大汗,正不知如何发落,只听一声枪响,贺根斗血头烂面, 扑倒在石案之上。大害自也吃惊不小,扭头一看,只见吕连长带领百八十人,挟枪掂炮,在 山下呜唿喊叫着冲上来。大害机灵,慌忙躲到石案之下,只等大劲过去再作主张。这时只听 山根底下人喊:“大害同志,我们是投奔你来了!”一听这话,大害松了口气,立了起来。 没咋等候,吕连长一班人马上了山头。叶支书道: “大害这娃实不简单!”大害心喜,暗自 念道:“倘若这次与大义一班人将革命搞成功了,鄢崮村的事情干脆就交给叶金髮分管,他 这人总的看来还是不错的!”想到这里,看看身边大队的人马,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山摇 地动。一个忽闪,却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天色大亮,嘴里吸熘了几吸熘,只道好梦一场。
第70页 说是那庄周梦蝶,一时间不知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歷史上的高人统总将这看做是一 个化字。没有此等闲情逸緻,一时三刻单是化不了得。不过化且叫他们这些吃风喝屁的神人 们化去,在这且说咱吃饭人的事情。大害起身穿衣的时候,见哑哑端一碗苜蓿疙瘩进来,搁 到炕上,笑着便出门走了。大害一看,只道是多年没有吃过,稀罕得不得了,刚说端起吃了 几口,只听墙头那边撒魔连天喊叫。听是哑哑,这慌忙披起衣服,赶了过去。 进门只见哑哑卧在大院当间,披头散髮,唇上一道红茬往外渗血;眼泪鼻涕拉成一把, 身边一只空瓷碗,将那苜蓿疙瘩洒了一地。大害说她∶“你走路不看路,自个儿栽了,哭得 恁咋?”大害这说,哑哑哭得更厉害了。大害便有点生气,说她道:“看你十七八的大女子 了,这哭恁号不嫌难看!”哑哑一听这话,咬住青唇,只是稍微忍些。大害大声说话,其意 思也是叫窑里头人出来,问清事实。不料今日却奇,一窑人没声没气,关住窑门只是不喘。 大害只觉自个儿进退两难,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于是乎,也只好亲自动手扶起哑哑,替 她将身上土给掸了。 这时,听窑里的王朝奉骂道∶“妈日了的,吃顿饭都不说安然,尻子不着实。你跑啊跑 的,是猪老婆跑圈(寻仔)哩嘛!”大害一听这话,面朝窑门,接住说道∶“朝奉叔你咋是 这相,这是你女子,你嗷得这么难听,不怕旁人笑话?”朝奉窑里说道∶“把这号没屁眼的 女子死了倒静然;谁看着惶谁领上去,我不问他寻人。”大害忍气为笑,边笑边说∶“看 把你说得大方的!试问村中老少,你朝奉叔可是这起手?”大害话音刚落,只见哐啷一声, 朝奉从窑里走出来,气煞煞地指住大害说道∶“我说大害,你算毛蓝还是鸟绿,我屋的事, 你跑过来指天画地的要咋?我的起手不高你起手高?你起手高得连顿饭都做不了,把哑哑支 派上使唤?”大害正想解释,这时旁边却杀出一个人来替他说话。大害一看是歪鸡。原来歪 鸡早晨起来便寻大害解闷子,进窑没寻着人,一听隔墙的声音,知是大害,慌忙赶了过来。 立在一岸看了半日,只见朝奉将大害不做好人看待,还骂个不歇。这气愤不过,沖将上去伸 出细胳膊,揪住朝奉骂道∶“你老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我大害哥一心为你,你把好心当 了驴肝肺,还嗷我大害哥哩!狗日的你今个不给我大害哥回话,看我不收拾你狗日的!”说 完,抡起胳膊就要打。大害是一边感动一边上去拖他。心里暗自想道:歪鸡这娃尚能如此仗 义执言,可见这一朋兄弟没白结拜。一面说道∶“歪鸡这娃咋是这相?这是啥事嘛,用得着 你擂拳动腿的!”说着便拉到了怀里。 《骚土》第二十五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朝奉一看这相,又沖歪鸡骂开了∶“你想打人?你去问问你大,看你的脑脑长圆没?想 打人,把你屋家谱朝前翻上一十八代,看生出打人的下家没有!没想你小驴日的今辈子给疯 了,预当打人了,好傢伙!”大害道∶“朝奉叔,我已经拖开了,你也就再甭嗷了,咱和和 气气,啥事解决不了嘛!”朝奉道∶“你们一班弟兄单是要打人哩嘛!我蹲下,把你们或多 或少都叫来打啊,我老命今日个是不想要了!”歪鸡仍是不愿善罢甘休,挣着身子喊叫朝奉 道∶“打你不如打个狗去,打个狗还能吃肉,打你有啥使处?”大害看歪鸡太过头了, 这方 喝住∶“少言喘,你也太没家教了!朝奉叔不论咋说都是咱们的长辈,说话咋恁没大小?” 说着,拉了歪鸡一同向自家这边院里走去。 结果,没过半个钟点,弟兄们都来了,一听歪鸡缘说,个个气愤不平。人人都恨自个儿 来得晚了,没给大害哥帮上忙出上力,都说∶“要是我们都在场,吓死他老狗日的!” 大 害说∶“诸位兄弟听着,这事不能这说。我们一朋人结拜兄弟不是为了打捶,而是为义气二 字。要是乡亲们都怕我们了,那说明事情就瞎了,我们就成了危害乡里的国民党。”众人一 听这话,心悦诚服,只说大害哥看问题的确是与一般人不同,既深又远。停了一会儿,大害 又从怀里掏出五块钱,要大义代他送过去,给朝奉叔,就说是兄弟们莽撞了,对不起他老人 家了。众人一看这相,心里咋想没说出来,面上只得贊同。此时弟兄们都觉着,大害无论咋 说咋行,都是高人一等的正确。大义十分痛快,接了钱便过去,好像在他这一拨人眼里,五 块钱的大票子不是钱似的。 自此,大害也不再和朝奉轻易往来。哑哑但要帮手做饭,大害总是好言规劝她,让她回 去。那哑哑有时还听,有时只看是不通人性,非要加手不可。到这份上,大害也着实是无可 奈何了。 却说季工作组前几日托人带话,说他不几日就要回来。 结果没待几日,季工作组果然 带着贺根斗和一班不相识的青年学生,一律军装,气势轩昂,晃着语录开进村子。这事提前 几天已有传闻,叶支书一班人事先晓得。几日来一贯是打扫卫生,把村前村后的马路扫了几 遍;又在大队部院里搭起非常漂亮的彩棚,其结果倒像是开迎神庙会一般。季工作组没进村 子,锣鼓队就等在村头。栓娃跑到二里以外的圪台上望。到后来,栓娃没回来,季工作组 他们倒先来了。人家乘坐的是县上的汽车,自然是赶到头里去了。叶支书把栓娃爷娘老子嗷 得就不是话,但到后来还是安顿下来。敲响锣鼓,叶支书和吕连长搀着季工作组,在全村社 员的簇拥之中,进了村子,上了主席台。
第71页 季工作组看一切安排停当,这方上了讲台。一趟北京,腔口亦有所变化,季工作组拄着 讲台,有板有眼地演说起来∶“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今天我讲话的题目是——我见 到了毛主席。”社员们一听,纷纷鼓掌欢唿。 季工作组等人群静然下来,又念道∶“火车在一望无际的铁轨上奔跑,我们的心儿飞向 伟大的北京。”季工作组念毕一顿,群众马上觉出这句话的分量。它的文采、它的诗意,是 鄢崮村年老几辈人都没听到过的,一入耳便是舒服得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知情的人们只觉 得,甭说是富堂婆娘,即就是把村里最漂亮的没过门的女子贴陪给季工作组也不为过。人家 实在是太有本事了。 季工作组等人群安定了些,这又说道:“首先我报告给大家一个好消息:毛主席身体非 常健康!林副主席身体也非常健康!”一句落下,群众里头又是一片掌声一片欢唿。接下来 ,季工作组不再说停,一气把他一行二三十人如何坐车,如何住店、如何吃饭、如何到了天 安门广场、那天天气如何,太阳一出来,毛主席又如何在水红水红的城楼高头,扒住栏杆, 露出了他的大背头,向红色的海洋,向革命红卫兵小将招手致意,如此等等,都说得清清干 干。 群众听得大张嘴,个个入了迷,像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样子就在季工作组脸上挂着一般 。贺根斗也破天荒地第一次坐在主席台上,装得像龟孙,不知从哪劫下一副二饼子(眼镜) 架在脸上。这下来,季工作组带来的那班红卫兵小将又给鄢崮村人表演了节目。单噼叉和翻 筋斗一项,让村里娃娃练了好几个月。最后首先过关的是那个名叫斜眼狼的杂种。 《骚土》第二十六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富堂爱偷听过堂之客 叶支书善体恤贫苦之家 季工作组带领这班人马,村子一扎,吃喝先是一件大事。不过叶支书有话在先∶“人家 这些娃是革命来了,不是弄些微啥事来了。咱鄢崮村老老少少即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先把这 些娃娃的吃喝保住。”于是乎揭开粮仓,将来年的种子粮匀出一些。水娃把秤,即是那些干 部家属委员亲戚的红火人选,按管饭的户头分发下去。这样一来,红卫兵一下子成了抢手货 ,人人只嫌来得少,人人都怕抢不到手。季工作组少不得又去富堂家中住下。几个人搀着季 工作组踏进院门,见富堂老汉蹴在窑门外头,正面朝黄天发呆。看进来一班人,手便搭在眉 棱骨上辨认。季工作组说了声“老哥,我回来了”,这一瞬,便把富堂兴得鼻水吊下,立在 窑门口不晓该咋对付,将婆娘针针紧喊慢喊。 针针似乎早有准备,一连几日地忙活,把东边窑收拾得干净利落。季工作组回来这日, 心下里又是分外欢喜,且把自个儿拾掇得油亮体面,洋洋洒洒,一派接客的舞式。老汉门口 一声喊叫,立刻便觉摸出了。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不晓自个儿是咋出了窑门,又咋个将季 工作组一班人让到东边窑里。 季工作组炕上坐实,便问她∶“你好着没?”针针说∶“咱庄户人,只要没病没灾,不 好该会有啥?”季工作组说∶“现在有些地方的阶级敌人活动猖獗得很,一旦不小心就会出 事。”针针说∶“就是。”陪季工作组来的栓娃在一旁说道∶“赶紧给季工作组做饭去,季 工作组饿了一天了。”季工作组刚想说啥,被栓娃这一句把思路搅乱了,半日没想出来,只 得说栓娃∶“你们到四岸里看一下,看那些革命小将,特别是汽车司机的吃住安排好了没有 。今晚在大队部继续开会。”栓娃只好出门走了。 针针说富堂∶“你俩说话,我给咱下面条。”富堂一听,慌慌张张上炕,老老实实和季 工作组对面坐好。针针一看这相,便也放心过去,将擀好的面条下锅。季工作组借住这个机 会,向老汉询问村子里几个月来的革命和生产进展情况。老汉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最后竟说∶“邓连山在照壁前背语录,大队不许。”季工作组奇了,遂问∶“既是宣传毛泽 东思想为何不许?这是谁发布不许的命令?”富堂说∶“不晓得。”正说着,只听院外头有 人说话∶“嗨,把我寻过来寻过去寻扎了,季工作组原来在这!”一听口音,便知是拿声摆 势的贺根斗来了。贺根斗说着进门,满面春风地趁到炕边,说∶“富堂哥,我把你打扰一下 ,我想请季工作组到屋吃顿饭。这几日你是不晓得,县上十几家单位打破头皮地争着请他作 报告,把他的确是劳扎了!甭说他,我一直跟着,他说到毛主席在天安门的栏杆上露头了, 群众便是吼住地鼓掌,我只见胳膊抡得也抬不起来了。怕怕!” 富堂只会拿上烟锅稀里煳 涂点头,不明不白地憨笑。 季工作组勾着头想事,心思不在眼前。待贺根斗说完,方问他∶“听说咱村有人竟然制 止贫下中农背语录,这事当真?”贺根斗一思,立刻道∶“自然当真。贺振光那阵子不是, 见我在村头学习毛选,心里气不过,怀里揣了刀子,扬言要杀害我哩!” 正说着,针针端 了食盘进来,说是饭做好了。 贺根斗连声说道∶“嗨,我说季工作组今天去我屋吃饭,你这是咋哩?”针针生言冷语 地说∶“你屋是有牛眼还是有鸡舌头哩,在哪吃不都一样嘛,跑来跑去地图咋!”贺根斗忙 说∶“看我嫂子说的,咱有啥没啥,不都是出于对咱们季工作组的一派敬重嘛!”
第72页 季工作组拿起筷子,对贺根斗说道∶“咱村的形势非常复杂非常严峻,我们不能疏忽大 意。根斗同志,你抓紧时间考虑一下,这几日咱们就得开始工作。毛主席说∶‘艰苦的工作 就像担子,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是真革命还 是假革命,就看你这一锤子了。没说解放战争时候,有多少人站在党旗下宣誓入党,看着锤 子和镰刀,不晓是啥意思,经过这场运动,他才晓得了。我看事不宜迟,咱且立马快刀,来 个彻底革命。过几日你动员一些思想进步的社员在大队部开会。记住,人数越多越好,以你 为主,组织个大会,在大队部的扩大会上,就如何揭开鄢崮村的阶级斗争黑盖子,带个头, 作个发言,胆子要大,火力要勐,向村里的头号敌人进攻。”贺根斗说∶“好,那我先走, 你们缓吃。过几日我再请您到屋里吃饭。”说着便要扭头出门,针针说道∶“富堂,快下炕 把根斗兄弟送一下。” 富堂刚拿筷子,一听婆娘这话,慌忙又放下,挪着下炕。贺根斗一看,忙又回头拦住, 死活不让老汉下来。富堂坚持要下,根斗看强他不过,这才和老汉一起出了窑门。到门楼底 下,根斗说∶“老哥赶紧回去吃饭,把你耽搁下了。”富堂说∶“没事。世虎是我亲戚,今 番他从北京回来,头一顿饭无论如何也得在家吃了,你说得是?”贺根斗连连点头,说∶“ 这事我晓。只是这次我在县上开讲用大会,一听说季工作组从北京回来,各单位请着作报告 哩,这忙寻了过去。季工作组一看是我,当时扯住就没放,一直是这单位到乃单位,週游了 一圈,的确把咱当人,咱们祖祖辈辈没见过的好吃货,都吃上了。我只是没说,要是没有季 工作组,我贺根斗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就是乃相,黑得像老鸦一般,谁把你当人看哩。 不就是因了他的帮培。”富堂老汉截住道∶“我这世虎兄弟的确是个大本事人,待人乃是再 好也没有的了。我也没说,我算个啥哩嘛,但人家极为谦虚,村里的大小事情,都先和我商 议,由来往去,弄清了再做决定。我一不是民兵,二不是村干部,但他沿辙把我扶到头里。 比如通知个人,他叫我去,我出门一说话,大家又没人说是不听或不当事的。吕青山去年秋 罢,在玉米地把我踢了一脚,这事我一直压着,且不敢给世虎兄弟晓得。我只没说,这事但 让世虎兄弟晓得,他乃民兵连长恐怕也当不成了!” 《骚土》第二十六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道∶“老哥所言极是。在县上,黑了我歇在他农机站里,两人一谝就谝到夜里两 三点钟,把咱村的是啥情况,都要摸个一清二楚。这次回来,你大概还不晓得,咱村里的大 小头脑,恐怕能保住位位的,单是不太多了。这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季工作组和我在县上 通过几夜的长谈,有一个总体安排,朝后是一步步地来哩!叔,不是我说你,你日后该往前 走往前走,藏头缩脑的样子千万不再能要了。村子的大小事以后咱弟兄俩要多操心,就是砍 头破脑,也要紧跟住季工作组哩。”富堂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我就没说,咱这 老老 的几十岁人了,因咋就这装鳖?他吕青山一个二球,就把咱连打带踢不当人看。丢儿就说∶ ‘他吕连长打老汉,我看是他把人打错了。老汉一辈子的实诚人,做活上从不躲奸耍滑,他 打老汉,老汉把这口气咽了,老天爷只是不容!’你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贺根斗点头,对老汉十分同情地说∶“这事咱先甭声张,以后慢慢地来。瞅机会,总会 让你老哥把这口气出下。好了,你赶紧回去吃饭,把你耽搁时候大了。”说完,握了握老汉 的手,扭头走了。老汉意犹未尽,回了窑里一看,季工作组和婆娘已食用毕了,留下一个底 摊。然在老汉看来,这就满足得不再满足了。 说来也是,中国歷史一部大书,三分治世,三分治人,三分治家。末了三分又多是些客 套,派不得实际用场。于是乎,小说词话稗野杂谈夹插其间,补救一二。但是扒拉开这古人 纸堆,又不能不说让人嘆惋。就说这些作书的大老爷们看人写字,常常又是把自个儿架得太 高,说来说去竟是蛊惑了些女人。《石头记》便是一例,笼统地把男人喜欢的女子一一列出 ,由人册封把玩。说到那男人头上,便是贾宝玉了。这贾宝玉半男半女,极是虚弱,仗着一 个主子身分,今日赋诗明日流泪,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情种,其实大谬。有人诗曰∶ 海誓山盟,耍的玩艺,不该聪明你聪明;冰清玉洁,装得真像,不该煳涂你煳涂。一时 间的拼却、一剎那的威风,活到终了不机灵。炎泽大荒,求得阴阳,浑说悟出空空道;帐里 腮香,逗得恍盪,梦断未了难断肠。一厢儿的花泣,一厢儿的蝶伤,青埂峰下误儿郎! 偶尔读到此诗,自也感慨。倘若说这,便不得不替笑笑生叫冤。他的那发愤不发愤且不 论,隐姓埋名却是人间的一大苦事。这话说起又都是些闲话。 却说那银柄法师自从在鄢崮村受了一场毒打,丢了做法的行头,自此才晓得鄢崮村的厉 害,鄢崮村打死他也不敢来了。苦就苦了那水花,守着不抵用的一老一少,单是一日日地干 挨。谁料着祸不单行,去年的结算,原给老汉补助的二百个劳动日,又被那贺振光不明不白 地吊销了一百个;加之水花也不是那种抠住挣工分的主儿,这年终分配,眼睁睁地比别人少 了一大截不说,还落了几十块的欠款。日子过得发愁,水花几日间便显得老了一茬似的。
第73页 一日,水花在麦场偷柴,不期让叶支书遇着,打远刚要喊叫,一看是她,起了恻隐之心 。叶支书虽说在鄢崮村气派很大,为人却是机敏圆滑,言褒论贬都有一定分寸,从不说仗势 欺人。说是那水花初嫁过来的时候,嘴巧心灵,鄢崮村的妇女只看没较过她的。那时候叶支 书便有心协助她一二,只因那刘黑烂人穷志大,家中里外都照顾得款款到位,没给人留下搭 手的地方,身为一村之主的叶支书便也不好强帮。后来,黑烂因公工地断了双腿,这才说揽 住机会。这日既看是她,也不吆喝,走了过去,说∶“嫂子你咋这相?” 水花吓得藏头缩 脑,一脸的怯意搭讪。叶支书说∶“既是这还不快走,给人看着该咋?” 水花一笑,叶支 书替她四下一看,说∶“你的那事我晓,今黑我到你屋说话。”水花连忙应承下,背起柴禾 ,拉开腿颠了,心里感激得不能再感激了。 这天夜里,叶支书办完公事,开腿便去了水花家里。进门只见母子俩坐在油灯底下,看 相势是等他吃饭。叶支书一上炕,搭住便说∶“你们这是咋哩,不吃等我做啥?我这人你也 不是不晓,随便一碗煳汤晚饭也就毕了,只挨挨等得为咋?”山山说∶“我妈给你擀下一箕 子面。”叶支书说∶“今个我是访贫问苦来了,你们这相待我,不怕我起疑心?”说着笑了 。水花和娃都笑起来,只觉叶支书说话幽默。一边递了烟锅,一边下炕拾掇。叶支书接过烟 锅,噗噗噜噜吸得嘿煞乱颤。也没说一日工作太忙,连吸菸都不能从容。菸瘾过足,饭也便 上来了。 叶支书搁下烟锅,说∶“给黑烂哥端上一碗,老汉可怜的。”水花说∶“有他的哩,啥 时候把他都没说是亏下,只是他把这一家人亏扎了!”叶支书边调面边说∶“不能这相说话 ,人到这时也是无可奈何。黑烂哥要是身架方便,单怕是不求人的居多。闹土改的时候,我 和黑烂没日没夜常在一搭,那时候黑烂哥比我手脚还要利索,说是干啥抬腿便走。连乡长赵 容发都晓得鄢崮村民兵刘黑烂的大名,表扬他工作积极,政治觉悟高。地主富农一提黑烂哥 名字,脸色都变了。只没说黑烂哥后来文化上差了,若他再识几个字,今日你看他的发麻( 威风)。” 水花打发娃给那边窑的黑烂端去一碗,这方接茬说∶“说乃顶啥,他就是有欺天的本事 ,没有那欺天的命,说了且不是白说。时到今日看把我这娘儿俩整得,生产队的补助工分也 不说好好算给,闹得粮粮没分下,钱钱差下一大截,提起来把人能熬煎死。”叶支书一边吃 一边说道∶“这事你甭说了,今黑的干部会上我都安顿好了。贺振光被我拉出来批评了几句 ,我说,你这是咋?轻点说你这是工作疏忽,严重说你这是牴触大队上的决定。他说是群众 意见太大。我说群众意见是个屁,还不是我们干部思想不通。干部通了群众自然没啥。” 《骚土》第二十六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水花一听这话,急忙趁上炕来,问他∶“听你这话,他是答应改过来了?”叶支书说∶ “咋恁便当?没说群众意见大,全是我们大队干部执住替你说话,不是这,改咋恁易?”水 花说∶“那你最后咋说?”叶支书佯装生气,停住手笑了,说∶“看你这人,轿不到就喊着 下马,没说过一会子对你再说,你急得咋哩?”水花跟着一笑,端起自个儿的碗,娇声娇气 地说∶“就是急嘛,这事遇谁头上,都难说不急!” 这时候山山端着空碗过来,说∶“我大吃完了。”水花说∶“去,把你的快吃,吃完到 那边窑睡去,明早还得上学。”山山说是。一会工夫,娃倒吃到他二人前头,碗一撂走了。 叶支书跟着吃完,擦了汗,又接过水烟,吸了几锅。水花灶头洗锅抹碟盘。叶支书说:“我 先睡下了。”水花说∶“你先睡下,我这就毕了。”说着,不费片刻工夫便也上炕。 看叶支书业已钻进被窝,水花笑笑道∶“你真快啊。”叶支书说∶“看你说的,经常在 外工作的人,哪像你这些屋里人,磨磨蹭蹭的。”水花脱了衣服,叶支书一掀被角,揽了进 去。水花忽然说道∶“窑门忘闩。”叶支书说∶“看你咋恁事多,自家屋里该会有啥!”说 着,也不容水花耽误,翻身上马。这阵势,只道是∶ 扶危济困,只说咋好咋来; 政策在上,说遮便可遮盖。 男尊女卑,相传世世代代; 一朝改过,却不是因搪塞。 你知那天早晨哑哑为何卧在自家院里啼哭?原来是那朝奉近些日子一直对大害有气。其 一是按户头分的那两元钱没他的份,这其中都是大义几人填发,大害不晓;其二是结拜兄弟 聘请的是丢儿,从头到尾没说叫他过去喝盅酒,大理也算不通;其三是自家年罢吃食尚缺, 哑哑白没咋的就是端了一大老碗过去。这三条加在一搭,气便猝然暴发,一伸手便是顾不了 许多。打了哑哑倒不说悔恨,只是得罪了大害心上自是内疚,何况那大害又打发人送来五元 票子,这下心里更觉着虚了。一转脸又是央求哑哑,你给你大害哥做这去,你给你大害哥做 那去。哑哑老实,说去便就去了。她不是那娇惯坏了的大户女子,非要老人给她下个软话不 可。
第74页 说是近日季工作组带了一班红卫兵,这家仨那家俩的,都是大小队一帮干部管饭,只轮 不上他,心下有些毛糙。你晓咋的?原来这班人马下来,大队上为照顾好红卫兵小将,每人 一天按三斤小麦补助。这里头的赚头,明眼人一看便晓。王朝奉眼红心热,见天便在门外踅 摸,只想说装个积极,把红卫兵拉到自个儿家里。这一日在门前盘旋,一抬头遇上大害,看 来两厢都不好避了。朝奉只得一笑,说∶“大害你吃了没?”大害忙应答:“吃了吃了,你 哩?”朝奉道∶“我也吃了。”大害用肩膀头一指自家院门说:“到屋坐。”朝奉说∶“好 。”说着,叔侄两人进了院子。也看日头正好,用不着进窑,立在当院,袖着手儿排说起来 。 朝奉看院里破砖烂瓦已分类收拾停当,中间地方白净光亮,便道∶“几日没来,你这院 子倒拾掇得干净。”大害一仰脸,笑道∶“啥嘛,都是我那些弟兄帮忙打置的。”朝奉笑笑 说∶“这些娃娃,给自家干活没这勤快,但给旁人干活,不用吼,随叫随到。”大害说∶“ 我们一朋好耍,随耍随就做了。” 朝奉道∶“大害你一日光顾耍哩,咱村子这两日的事情恐怕你都不晓。”大害问∶“你 说啥事?”朝奉道∶“唉,说啥哩嘛,说了不是白说?只道是‘伶俐尖嗓跑神马,痴聋傻哑 抬菩萨’,这年月,像咱们这种黑斑头,只有你吃的亏没有你沾的光!” 大害听不出个所 以然来,便是有些好奇,一跺脚,道∶“你道说是啥事嘛,支支吾吾恁咋?” 朝奉吞吞吐吐,把几日来的心思对他说了。大害一听,开怀一笑,道∶“我说是啥事, 原来是这事情,谁愿管饭让他管去,与咱白不相干!”朝奉道∶“大害侄子,你是在外 时候长了,不晓得这里头的曲曲弯弯,到头来只怕村干部那拨人把你卖得吃了,你还以为请 你坐嘀嘀(汽车)哩!” 大害道∶“道理是这。不过,几天的工夫便就走屁之了。难道他们还在咱这儿住一辈子 吗?”朝奉道∶“不住一辈子,几个月几千斤粮食眼看就到个别人口里,只没有你我的份! ”大害道∶“要是时间长,咱就得给他提意见,这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朝奉道∶“提 不是白提,你娃没经过的事情多了。大小队干部你见过几个参加劳动的?工分却是比谁都挣 得多,你提去嘛!这是明处的,背处的你不晓得,里头得多少黑食!当兵念书,箍窑扩院, 没有不求着他们的时候;但攀上便少不了你的烟钱和酒钱!”大害道∶“这事没叫我遇上, 但叫我遇上咱走着瞧,不弄个上来下去才怪哩!” 朝奉道∶“农村的时事,看来你的确是不懂了。你没听人咋说,‘少提意见多通过,开 会就向角角坐’。这都是千万人总结下的。你说你人硬,你硬得过绳绳吗?这年头不是,瞎 子王印多嘴,说会计给干部家属多记工分,结果,被吕连长叫大队部里,一绳捆得连眼镜都 遗(丢)了!” 大害气得脸色青下,一股火又憋在了心口,消不下去,搂住头就地蹲了,也不再和朝奉 说话。朝奉又没边没沿地说了几句,看大害死不言喘,自个无趣,便出门走了。 《骚土》第二十七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邓有柱逞蛮力拦截人妻 傻黑女遭强暴血溅衣裳 朝奉叔一席话,说得大害兴头灰下。只说这世道应的是“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那 句老话。古往今来,代代如此。所以身为平民,大凡有好心性的,总难存活。不刁钻也学得 刁钻,不怪僻也变得怪僻。天地之大,常常却容不得一个真 人。 却说那叶支书匍匐在水花身上,拼着老命搭进吃奶力气啃住地做活。一时扇得是风起 炕头,云生衾乡。那水花也因要对叶支书加意伺候,所以不论是何弄法,都拿出一副媚脸来 ,笑得是咿咿呀呀,将下款呈得是拂花献柳一般。且说正在火候之上,突然哐啷一声,窑门 大开,随其后跌进一个怪物。叶支书吃一惊,搭眼一看,是黑烂。这下身的火药当即潮了。 一时十分生气,哆嗦道∶“你说这是叫啥事,你说这是叫啥事!”也不顾生身情不情愿,穿 起衣裤,就说下炕走人。水花紧牵慢拽拉扯不住,到了炕下。黑烂又拼死搂了两腿,口口声 声说道∶“我的爷!你千千万万甭走,你走我黑烂是不想再活人了!我也是为了队上的补助 工分,万不得已才这相求你!这话我说了我便出门,叶支书你把我饶下,不成你扇我两 掴,把你的气杀下。” 叶支书边扣纽子边说道∶“我打你?我打你做啥哩嘛!我身为共产党员,伸巴掌打人, 你咋恁小看我呢?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我一日工作这么忙,睡觉难道都得给你们解决问题? ”说完,踢开那不识时务的刘黑烂,义无反顾出门走了。 叶支书不打,水花倒是光着身子跳下炕来,照住老汉的脸就是几掴。看是仍不解气,又 拿女人绝招,连掐带拧,只挑软处下手。黑烂死不吭声,由她作践,她打得不耐烦了,自个 儿上炕哭去了。边哭边说∶“你这死鬼,把我一家人害扎了!你不好好在你炕上睡,两条腿 都没了还不说老实,蹭进来,你说你是为咋?”黑烂也跟着抹起泪来,道:“谁晓你俩就 这快!我听娃说叶支书来了,等娃睡实再过来。心想着你一个屋里人,话不晓咋说,万没晓 ,你俩竟做开了!娃他妈你今黑不饶我,我是随咋不想活了!”水花道∶“不想活死你的去 !你早该死了,当初一炮将你没炸死,丢下祸害了!今个我还思谋着,叶支书来,咱把好话 说了,看把今年欠下的能给咱家补上。这倒好,究底叫你把事弄瞎了。你不说活命,我娘儿 俩的日子且看是要活命哩!呜呜呜……”黑烂说∶“不就是为得你娘们二人,为我,我早拿 一根绳子把自己结果了。你说,我是为咋?”水花道∶“滚你的,今黑这天翻了,不睡了! 只看我母子往后咋熬煎哩!”黑烂一听这话,知是再没话说,两手扒拉着挪出了门。两厢安 歇,此夜无话。
第75页 鄢崮村这等事,说平常也平常,道稀奇也稀奇。回头说那邓连山已经和孙儿雷娃约好, 抓紧日常的毛选学习和早请示晚汇报的工作,自然是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又看那儿子有柱 比较喜欢接受队列训练,这方又将监狱里学到的本事捡拾起来。每天大早,于村人还在懵懂 之中,便开始操练半个钟点。为父的严肃认真,口号声喊得天响;做儿的令行禁止,脚步儿 跺得地动。这样,老子抒发了一片积极向上而又不可之心,小的满足了自小欲做民兵而又不 让当的愿。一老一小,配合得井然有序。这期间,邓连山犹嫌不足,又给自己添了一款打扫 村里卫生的业务。乡亲们早上起来,一看门户清净光亮,先是十分稀罕,后知是邓连山所为 ,便又是觉着自然。叶支书干脆也就将这做成一条制度,由邓连山黑地白日加紧承办。 这一来邓连山劲头更大了,说给孙儿雷娃∶“你看爷说得对不?‘只要有恆心,铁杵磨 成针。’大凡真心向上,刻意积极,哪有不被人看起的道理,你说得是?”雷娃只是点头, 暗暗佩服爷的本事。邓连山又说∶“你看你大,这一时的情况,得是比往常安分多了?没说 人家共产党行的政策,就是不同凡响,歷朝的皇上也没有这大的能耐!你看,把你无论啥人 ,但经训练都能改造过来。” 话说至此,道理尽明。一家三口都在尽心尽力,有条不紊。不料一日,那有柱突然生出 事端,弄得老汉只是紧张。你晓何事? 原来那有柱经过此番训练,心态高昂,步法端正,自认感觉良好。村里男女看着,也是 交口称赞。却说是那贺振光媳妇改改,生来便是个装气的尿泡儿一般,低眉顺眼,其相势也 甚是可怜。一日拉粪,恰巧与有柱分在一辆架子车上。俩人曳到东胡同坡上,歇下说话。改 改说∶“有柱你脸上气色咋就这么中看,红油光亮,与咱这一般男人不同。”有柱听见夸他 ,一发有些疯势,说∶“你说得对。有人说我‘一看有柱的体态,不是官也像个大官’。我 这人就是,阎王把我托生时托生错了,要是放在像大害那样的高级干部家里,不定就有大出 息哩!” 改改听着笑了,说∶“既是这,你的婆娘咋就跟旁人跑了?”有柱争辩道∶“她算人? 她和你这些屋人相比,的确是算不上人!乃就不是一个过日子人,把我扔下咱不说啥,把娃 都扔了,这种婆娘有谁见过?”改改笑笑,说∶“你那雷娃,真是你的娃吗?”有柱一睁圆 眼,强辩道∶“不是我的是谁的?”改改说∶“没想你这人还恁大本事,生下那么一个聪明 的娃!”有柱一听这话,更是忘乎所以,喷口胡道,说∶“我娃他妈走了,若是不走,时至 今日三个五个不定也有了!”看着后头架子车上来,改改说∶“咱俩再甭谝了,快走,后面 撵上来了。”于是,俩人又加劲向前拽去。 《骚土》第二十七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那改改说者无心,有柱听着倒是有意。特别是听改改称唿“咱俩”,有柱便以为遇下知 己了。本性里那没净的骚根便冲动起来,恍惚之中,便估谋可以乘机行事了。下午,又到胡 同里头。有柱一看四下无人,壮了狗胆,便搭讪着说道∶“改改,咱到东岸的老埝底下走, 我对你有话说。”改改道∶“有啥话这达不能说,为何要到老埝底下?”有柱上来缠住改改 ,拉了人家袖筒,只说死皮赖脸地要人家改改跟上他走。改改羞红了脸,战战兢兢往后躲, 不料车辕一绊,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即大怒,道∶“看你的脓水,纠缠人都不看个时 候! ”有柱慌忙上去搀扶。改改一甩手,恼他道∶“快拽车!”有柱驾辕,改改后头也不用力, 由他一人朝前挣扎。 天黑时候,改改从法法家串罢门出来。刚到村头槐树底下,有柱从背后闪将出来。改改 吓了一跳,问谁氏。有柱说∶“是我,我是有柱。你说的,天明时不便当,天黑了再说,我 来了!”改改道∶“谁给你这说过,你还会胡编乱造?”有柱说∶“皮薄的恁咋?你也不是 十七八的女子娃,耍一耍把你啥没了!”说着便揽了改改,只要朝草窑方向走。改改嫌丢人 ,不敢声张,只是软话多说,求有柱将她放了。这一来有柱倒是越发有了劲张,把一个半大 婆娘簇上往过行。那改改沿辙究底不愿,又看这有柱揽腰搂背,浑身都是力气,只说是心下 奇怪,随到草窑门前,刚说打算进去,只听里头吭哧吭哧地像是有人。有柱吓了一跳,手一 松,改改藉机拉开腿颠了。有柱仍是执迷不悟,立住不走,还想打探草窑里头的人到底是谁 。草窑里头大概也听着外头响声不对,紧看慢看走出一个人来。这有柱睁眼一瞅,是黑女大 这死老汉,他是在给牲口揽草。 黑女大说∶“这谁预当咋哩?把人家一个屋人拉到草窑预当弄啥?”此时有柱方才反应 过来,打转身便跑,自还以为人没认出是他。黑女大在后头喊叫起来∶“有柱你这贼,我瞅 着你了,你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吗?”有柱一听,这又慌忙回来,咕咚一声给老汉跪下,口口 声声说∶“我的爷啊,你把我先饶下,日后我死活不敢了!”黑女大说∶“刚才那屋人是谁 氏?”有柱说是改改。黑女大一听,立马吼了起来∶“好傢伙,啥人你都敢务治(摆弄)!改 改不论咋说也算干部家属,你扯住人家,不怕把你的头没了?走,这事我非反映到大队上不 可!”说着,草也不说再揽,背住手,一股劲向大队部走去。有柱跟尻子下话,一直随到大 队部里。
第76页 只说贺根斗自打从季工作组那里领受了任务之后,自个儿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黑地白 日地加紧串联。且不说这骚土地人个个头顶反骨,三兜揽两撺掇,竟是二三十号人马。季工 作组又不失时机地找吕青山私下谈话。由于吕青山出身贫困,一心向党,结果没费周折竟团 结过来,愿意为无产阶级司令部效力,不再做个别人的狗腿子。叶支书起初没有觉出,后来 一天天地发现不对劲了,事情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凡开会做啥不再通知于他。贺根 斗几人的脸上,即是笑也没以往展坦。季工作组面子扬起,就权做与他不相识一般。 一日早晌,叶支书一进大队部门,看着季工作组给吕连长几人安顿,慌忙赶了过去,搭 讪着说∶“季站长,我也该咋?”季工作组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当事。这叶支书心下恨得咬 牙切齿,只没说,好你个狗日的,老子革命的时候,你还往眼里灌土呢!白没咋的,就要 拿老子开刀了!但又一想,却是十分通彻。自个儿入党多年,运动的这点脾气却是摸得透透 的。运动运动,运的是群众。虽不能说是演戏,但等运动一过,党还是知道啥事该咋。这一 条甭说叶支书,许多老同志都估摸透了。所以无论是咋,革命理想一直不灭,对党的感情始 终不变。叶支书也是,一天天跟在季工作组屁股后头,见人老脸笑得像八瓣梅花,人家说咋 他就咋。 说来也是,这宦海的沉浮、官场的荣辱,也是极不确定的。那歷代的皇帝老儿稍有能耐 ,无不是把世事翻转得像走马灯一般,轮到你栽了,躲也是躲不过的,到头来还得看做他老 圣明。这其中道理说来也甚是奥妙,咱一介百姓能知道多少?胡说八说,倒也极是犯忌。 回头却说庞二臭从杨济元老先生那里探听到有关的说法之后,心里头只是发愁。只是一 日,庞二臭从县上鼓捣回一批毛主席像章,把在村头变卖,不期又遇着黑女,心心念念想买 。他灵机一动,引出一件事来。 却说这也是时势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国人之中无论男女,大都稀罕三件宝贝。你道是 哪三件?有道是: 语录本儿军人装,胸口别个大像章。走起路儿挺胸膛,开口说话像打枪。爷娘老子立一 旁,祖宗牌位全砸光。毛主席、红太阳,喊了万寿喊无疆。 这时尚之风,黑女焉能例外?却看那庞二臭喊着:“小的三毛大的一块。”摆在剃头摊 子一旁叫卖。一时间围得人山人海,只看是要上手抢了。黑女一个女孩子家,哪能挤过那些 黑头汉子们?旁边蹭了几次,又都被旋出来,插不上趟。这急得红了脸子,几乎要哭出声来 ,骂那斜眼狼攻挤她太厉害,几次即将进去,又叫他给挡住。 斜眼狼这小杂种边挤边说∶“你‘本事不佳,满脸的疙瘩’,挤不进去赖我做啥?” 话音没落,啪啦一声,平空一耳巴子扇在他的脖根子上。斜眼狼转脸一看,是黑女他哥黑蛋 ,忍了疼,不敢言喘了。黑蛋说∶“碎熊说话咋这么难听!”这时候,只听里头喊叫起来, 庞二臭吆猪似的嗷道∶“妈日的,你们要买便掏钱买,不买就算,不给钱叼啥哩嘛!老子不 卖了!”边嗷边将别满像章的布片子往怀里塞。丢儿说∶“看,我叫你们甭挤甭挤,你们头 削尖只顾往前钻哩。人家二臭气了,不卖了,看你们还钻不钻?” 《骚土》第二十七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二臭拿起剃头刀,在刀布上擦来擦去,冷眼看着众人说∶“你这些熊人,怀里揣不下四 分钱,但见有啥,却打破头地拥哩。真要你买,脸痴的像尻子,一开口是个‘不’字。”众 人嘿嘿笑了。此时,海堂喊出工了。青壮年劳力这忙随住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不下地的婆 娘女子,黑女这方趁了上去。婆娘们将那布帘穗子上的主席像章这抚那看,就是没人说买, 却都张口贊道:“看人家毛主席,脸大的,脑圆的,四岸都是金光。”看看说说,又各自都 走了。丢儿扛着铡刀,去饲养室铡草,路过此地,随口也撇下一句∶“看,是把生意做 折本 了不是!说到底是件耍货,你以为人人都非要不可吗?”庞二臭且不服,说:“把你的尻子 卖去!你等着看,不出三天我就全卖光了。” 黑女拿起一个指头肚儿大小的像章问∶“二臭叔,这一个多钱?”二臭低眼一看,说∶ “你也买不起,问啥!” 黑女说∶“买不起还不由人问嘛!” 这时庞二臭眼盯盯地倒是看着 黑女那黑红赤圆的脖项,几根头髮丝搭在那里,分外赢人。庞二臭说∶“好黑女哩,你再甭 摸了,摸脏了叔卖不出去了。你要真的想要,叔给你预当下一个这么大的。”说着,手在胸 前一比画。黑女说∶“你哄人哩,谁氏疯了,把像章造得恁笨大?”二臭道∶“看你这娃, 叔啥时候哄过你?我说的那像章不但有馍碟碟大小,而且还有一项贵处,村人都没见过。” 黑女仰起脸,问∶“你说是咋?”二臭说∶“带夜光的,不信今黑你来,我给你看。”黑女 丢下手里小的,欢喜无尽地立了起来,道∶“乃好,今黑等着我。”二臭又说∶“不过,来 人不能多,叔只捨得给你一人看。”黑女问∶“卖多钱?”二臭说∶“叔和你还做生意哩嘛 ,有钱你给叔,没钱叔还把你鼓住了不成?”黑女一笑,回头挟起草笼,给牲口揽草去了。
第77页 天还没黑,黑女是巴不得了。下午时候就对妈说∶“二臭叔答应给我一个烧饼大的毛主 席像章。”妈没在意,边捣蒜边说道∶“他哄你,咋来得恁大的东西?”黑女又说∶“你还 不信,到时候我拿回来你看。”紧说着,便一刻刻地盼着天黑。黑女去饲养室,借势一看照 壁底下庞二臭的摊子收了,也不顾天色未晚,便碎步快脚跑了起来,直朝那庞二臭的寒窑奔 去。 进院就听着风箱声音。走到窑门跟前一喊叫,风箱停了。二臭慌里慌张打开窑门,气色 看着不对。黑女笑笑说∶“叔,你说话算数不?”二臭道∶“叔哄你哩,咋来得恁大的像章 。”黑女脸一下吊长了,说∶“我妈也说你哄人哩。”二臭说∶“你进来。”说着,闪开身 子让黑女进门。黑女道∶“你没有,我进去做啥?”二臭说∶“我要真有咋办?”黑女说∶ “就没有!”二臭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叔搁下自家看。” 黑女一听,赌气噔噔噔地进了窑门,看他二臭还再咋说。那二臭颤微微地一笑,说道∶ “叔就这一个,予你又不捨得!”黑女上手扒了二臭的膀子,边推边搡,撒娇地说∶“你快 些,我还等着叫我大回去喝汤哩!”二臭随学了女人的架势,股拧股拧到了风箱头起,黑女 逗笑了。 黑女说∶“叔咋是这人嘛,把人叫来却不给人看。”二臭坐下拉起风箱,边拉边唱起来 ∶“毛主席的光辉,阿啦呀稀若若;照到了雪山上,咿啦呀稀若若”。黑女摇了摇二臭肩膀 ,恼不是笑不是地说∶“二臭叔,我走了。”二臭换了口气,说∶“你想走你便走,我也没 拉你的手!”黑女一转身,真的欲走,到窑门前,只听那二臭在背后喊道∶“你看这是啥! ”黑女回头一看,果然是的,一盘晶莹光亮的主席像章,举在那贼二臭的头顶之上。黑女喜 出望外,三脚两步赶将过去,伸手只要往过抢。二臭一晃一闪身,黑女倒在二臭怀里头。二 臭嘿嘿笑,并趁势搂住。黑女力大,推倒二臭,挣脱出来,红着脸拍着裤筒上的土说∶“你 咋是这人?叫看就看,不叫看就算了,搂得人咋?”二臭看黑女真的生气了,这方递给了她 ,并圆说道∶“叔和你耍,甭忙,我给你说咋看夜光。”黑女立住,只见二臭探头朝窑外一 看,说∶“天色太亮,黑处看最明显。”说着关上窑门,从黑女手里拿过像章,到了炕角, 怀里擦了几擦,叫过黑女道∶“你来看,叔是哄你不?” 黑女连忙蹭到炕上,扒住一看,奇了,果然在那黑暗深处放光。这就奇了,又是往前头 挪了一挪。没试着,那二臭已是压住她。等她反应过来,又觉着二臭在解她裤带。这方醒悟 ,连踢带咬,喊叫起来。二臭拉过被子蒙住她脸,没经几下,她那断过几次的糟糟腰带此时 也不争气,竟是自个断了。黑女摆着下身,不让二臭接近。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娃家哪有 那持久的力气,终了还是让二臭贼人成了事实。 《骚土》第二十八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叶支书且赞嘆一世能人 老忠厚竟诋毁季生轻狂 黑女只觉得像是一场恶梦。恶梦里那畜牲不顾死活地往自家那疼痛的深处添斤加码,整 个下身像是泡在热火腥汤里头煎熬,任你怎地挣扎都不能摆脱。以致她最终丧失了感觉那个 的念头,尺目帖帖,由那畜牲作践。不知过了多久,那畜牲终于歇了,嘿煞乱喘着爬起。丁 丁噹噹拾起剃头挑子,掩上窑门向外颠了。这一切都在黑女的知觉里头。末了是溃败的堤坝 一般,大水泄空,只落了一派稀泥的湖滩,在流淌,在忍受。 她看见枕边的像章,放射着蓝莹莹的光亮。她软软地伸过手,抚摸了下它光洁无损的 表面,她臆想到,它就像是自己小的时候在学校里渴望得到而从未得过的一件令她十分悲伤 的奖品,现在它是自己的了。她将它攥紧在手里。 却说那有柱正欲随那改改一同钻进草窑里玩耍,不巧被人遇见,带到大队部里,被那拨 如狼似虎的民兵一顿暴打。正打着,叶支书走了进来,几个民兵歇住。叶支书问∶“这是为 咋?”民兵们如实汇报一番,此时的叶支书不拿实权,只说快请吕连长来。吕连长在半路, 被去叫的民兵碰上,一听,便疯疯势势赶来。进门只见叶支书在里头,心下已有些不悦了。 叶支书看出,这忙解释一二道∶“我没进门就听着里头呜唿喊叫,一看这事,连忙对猪脸他 们说,这大的事,还不赶快叫吕连长,你们在这胡整啥不得哩?这不,正说着你就来了。” 吕连长这番倒是大大方方坐上了炕,吸着一枝烟,把周围人没有答理,只问∶“啥事?”猪 脸结结巴巴又学一遍。有柱蜷在墙角里头,不敢声张。吕连长下炕,朝有柱走近,脚没挨他 ,他便嚎叫起来,像把他踩住一般。吕连长冷笑道∶“你熊总结下经验了,你以为我会打你 ?想得倒美,今个我给你请个老把式来,叫你熊好好测验一下。”说着转过头,对宝山下令 道∶“把他大叫来!”宝山接令,紧赶走了。 叶支书回头一笑,说给大伙们听∶“我让叫吕连长叫吕连长,你们看,吕连长一来,方 子立刻就出来了。头些年社教,我随你们吕连长一起,三日一场,两日一合,把村里的地富 分子整得顺顺的。公社头一茬的书记姓陈,把咱吕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参加革命二三 十年,有能力的人见得多了,单没见过像咱吕连长这样的智勇双全。当时陈书记就想问我要 人,说公社缺个武装干事,我嘴上答应,心里哪捨得了他。后来还是他的那些婆娘娃娃把他 本人住了,没有去成。要不今个咱们也些微见不上他了!”
第78页 叶支书这么一说,民兵们如众星捧月一般看着吕连长,并随着笑起来。吕连长有些得意 ,摇头晃脑地说∶“婆娘那瞎傢伙,把我害了一辈子!”众人跟着又笑。正笑着,吕连长又 灵感闪现,对叶支书说∶“老叶,咱是不是把季工作组叫一下?”叶支书道∶“叫可以,不 过这么晚了,把他叫起来不晓合适不合适?依我看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处理一下就算了, 叫他来还不是这相,你说得是?”吕连长扎住吸了几口烟屁股,吸尽了,点点头说∶“就是 。”边说边捻了烟屁股,朝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人咋这长时间还不来?这宝山黏 黏煳煳。年头时候我说他当民兵不行,你鼓住说他行,看,到现在连个人都喊不来!”叶支 书知道是说他,便接住道∶“连长,你也甭说我,后来是你先同意的,你还说,老叶,娃既 然想当,就叫娃锻鍊一下。我也不晓当初你是咋搞的,如今又变卦了?”说完一笑。这一句 说到吕连长病上,吕连长跟着笑了。 笑声没落,宝山走进门,吕连长问∶“人哩?”宝山说∶“在后头。”叶支书说∶“看 这娃,人既然来了,你当民兵的不押进来,你自个儿倒先进来了。”正说着,只听门外一声 十分干脆的“报告”。吕连长说∶“进来。”邓连山碎步走进门,敬礼后,一个干练的立正 动作,把吕连长给逗笑了,吕连长说∶“老熊麻利得很嘛,棉袄都不穿。”邓连山道∶“报 告连长,天热了,穿棉袄不利于生产劳动!”吕连长说道∶“穿不穿随你,只是今黑你麻 烦下了!叶支书你说,该咋?”叶支书坐在炕上,点上旱菸锅子,听吕连长问他,这忙挪动 下来,说∶“按你的老规矩,先审一下。” 吕连长点头,回头说∶“邓连山你这个坏分子,老奸巨猾,目下你不敢公开出头作案, 却暗中指派你有柱,你说是否?”叶支书随着说∶“听群众反映,最近你正在训练民团,准 备训练好了和无产阶级专政作对,这事确实?”邓连山低着头说∶“报告支书,罪人邓连山 不敢。”叶支书道∶“不敢?你竟敢抵赖?猪脸看着抽上两掴。”猪脸站起,上去照着邓连 山的老脸,不多不少结结实实抽了两掴,打得老汉后退四五步。叶支书说∶“你立好。”邓 连山说∶“是!”叶支书又说∶“你说你没训练民团,那天天早上天不亮你在院里‘一二一 ’喊啥?你以为人都听不着得是?” 邓连山忙辩解道∶“我看有柱作风稀拉,有心加强一下。”吕连长说∶“好傢伙,你贼 吃豹胆!训练民团准备和我吕青山的部队打上一仗得是?好啊,你下战书,咱两家就打上一 仗。解放多年没打仗,老子都手生了!把你是啥部队,现有多少人马,且给我和叶支书汇报 一下。”邓连山摆手不及,连连说道∶“报告,报告连……连长,罪……罪人邓连山确实不 是……”叶支书掩住笑口,道∶“没说你这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就是不成,你训练下的民团个 个流氓成性,今天天黑时候,竟然出动到村头骚扰百姓,拽住人家良家妇女就要强姦!” 《骚土》第二十八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邓连山莫名其妙,战战兢兢道∶“我不晓是啥事。”吕连长说∶“你回头看一下。”邓 连山回头一看,只见墙角黑处蹲着有柱。有柱瞪着一对贼眼,煞煞打颤,像是被打怕的癞狗 一般。邓连山说∶“有柱,你起来,啥事快给政府交代!”叶支书道∶“这事不用交代了, 一个钟头前,你民团里的这位土匪跑到村头,把人家改改鼓住,硬要人家弄那事。改改死活 不允,结果你这土匪一看不成,就要上手打人。后来,若不是贫农社员刘武成及时发现并上 去制止,恐怕眼下你这土匪已经瞎事做了。”吕连长点着一根纸菸,炕上一坐,嘿嘿一 笑, 说道∶“现在是什么朝代了,还贼心不死,竟然训练民团!好傢伙,我没见过有胆这么大的 !”叶支书接住说∶“这你就该晓得了,你说该咋?”说着回头问吕连长∶“连长你看?” 吕青山连连点头道∶“就这相,交给老贼,看他咋务治摆弄他的人手。”邓连山此时又是一 个干练的立正动作,干干脆脆地说∶“报告支书,报告连长,有柱强姦妇女,已经犯罪,我 认为应该立刻法办!” 叶支书笑了,一边往炕上趁着吸菸一边说∶“法办先缓,有柱是你民团里的兵员,你得 看着拾掇一下,然后根据情况,再听候吕连长安排。”邓连山道∶“我实不晓该咋?”吕连 长生气了,吼叫他道∶“老熊还装煳涂,你在监狱呆过,啥规程不晓得!猪脸,看着把绳子 取给,叫绑上一绳!”猪脸慌忙由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指头粗的硬杆火绳,递给邓连山。 邓连山见绳,突然醒悟过来,接住,啪啦一声“二龙出山”,绳子分成两岔,只扭一下 “青蛇绕项”,中间打个环结。好傢伙,其手法之熟练技术之高超,立刻把屋里所有人都震 住了。紧接着的就更精彩了,不由你看着不服。只见那邓连山从墙角拽有柱,有柱不愿出来 。邓连山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脖根上捏了一把,有柱撒魔连天喊叫起来,慌忙挪出几步。 这邓连山绳子肩上一搭,看是方式花哨,令人迷乱,一扯一扎,极是讲究。不消片刻,便已 捆了结实。有柱先还是叫了几声,后来跪着叫不动了,汗豆子啪啪地直落。
第79页 大家都屏住气,看那邓连山再咋收拾。邓连山立正,面不改色说道∶“报告连长,要青 伤还是要红伤?”吕连长看得兴起,没加考虑随口便道∶“先要青伤后要红伤!”邓连山说 ∶“是!”回过头,一连几脚,上下翻飞,脚脚都在要害。有柱瘫了下去。又见邓连山抻手 一拨拉,有柱跪了起来,迎面一脚,不偏不倚正中鼻樑,两股红流立刻夺鼻而出。众人不由 自主,异口同声喊叫∶“好!”邓连山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十分谦虚地笑着说∶“你也再 说咋弄?”吕连长说:“没想你这一手还真厉害。”邓连山说∶“监狱比我强的人多多了, 我不过是刚学不久。”叶支书问∶“你一般都在啥号人身上学手?”邓连山道∶“我先是在 一个盖大楼的身上学,那人把楼给盖塌了;后来又来了个写诗的,那人硬扎,死活不交代。 我一老在他身上苦练,最后终于练成了。”叶支书又问∶“那你进去的时候,有人在你身上 练没?”邓连山脸色一暗,低下头说∶“有三个人。” 吕连长慨笑了,说∶“好傢伙,还是你老贼厉害!”邓连山得意了,扬起脸指背后问∶ “把我这贼娃再咋拾掇?”大家一看有柱,见他呵噜呵噜长出短进,卧在地上不晓人事了。 吕连长便以请教的口气问邓连山∶“还能再咋拾掇?”邓连山道∶“各种方子都有,不过按 现在的情况,最见效的还是在绳子上加工。”吕连长说∶“那好,你在绳上加工一下,给大 家看个新鲜。”邓连山这又解开绳头,做了两个活环,将有柱脖子套了,一封绳头,有柱唿 唿地拉开气。 叶支书一看大势不对,忙说∶“快松下,看是不成了。”邓连山着牙,爽朗一笑,又 搓着手说∶“没事,你是不晓,人不是些微啥物,顽头大得很,一时三刻且不易死的,把比 这还厉害的都没事。在监狱里今日是你明日是我,人人都亲身测验过来,反而像玩笑一般, 不当事了。”叶支书一听此说,脸色更有些大不对劲,站起来说∶“算了,我回去了,吕连 长看再咋安顿?”吕连长也觉摸出了世界之大的道理,于是说道:“今黑就到这里。老傢伙 ,你将人带回,啥时候处理啥时候带来。”邓连山一听,连忙下手给有柱儿松了绳头,由猪 眼、宝山几人扶到肩上,背着出门走了。 吕连长和叶支书跟在后头,只见老傢伙走得飞快。叶支书看着邓连山远去的影子,嘆了 口气,自言自语说∶“的确不枉为一世能人!”吕连长没听清,问他∶“你说啥?”叶支书 道∶“我说,邓连山这老狗,的确不枉为一世能人。”吕连长说∶“就是。”说完两人分手 。 季工作组一趟北京,沿途看到了许多事实,心性已是开阔。其他不说,就男女一事,认 识提高颇大。夜里富堂女人过来,也不再为难于她,只说是假装没看见,一门心思地靠着炕 墙趁着油灯念语录。等她脱好睡下,这才搂住抚弄。无奈本事不佳,或许起初总是碍于情 面,但见进去,便是消退。 却说这后来一夜,刚学过语录,见富堂女人背对着他,突发奇念,胡日骡子乱打捶,一 篇经文颠倒,竟从后院绕过去。这一番的操作,季工作组算是看见自己本色。酣畅淋漓,喜 不自胜。从此也借着自己下身不太方便,遂改侧身掏炭之式,一只手从背后捏住那针针的奶 子,一方戳捣一方研抚,吭唷吭唷,声声动听,句句入耳。也不看政策条文上咋写,却把一 个风月佳人,直弄得星花错落烛红消尽方才罢手。这富堂女人也说了∶“好你个贼星,和尚 偷佛供,背路地的生意!”不想这话被门外的耳朵听着。你道这人是谁?说来你也许不信, 此人正是那针针的老汉富堂。这老东西你甭看他忠厚憨实,生性却有一款喜好,就是专喜探 听自家婆娘招卖各路客人的程式。这事情说来也奇,但鄢崮村的种种德行你都觉奇还能了得 !你看他的章法,也像诗里说的∶ 《骚土》第二十八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生得莽头大汉,长得七尺材料; 敬得一尊土地佬,活得蝇儿蛆儿。 守着一个婆娘,种着二亩黑豆; 念着一本道德经,认做王八羔儿。 他黑地里立在自家窑门外头,眯缝着眼,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头,听着那窑里的神妖乱喘 ,探测客人与婆娘如何动势。 老富堂起初见季工作组与婆娘不得欢洽,心下还把季工作组高看许多;到后来见二人疯 磨浪颠,却又十分怨恨,自说这贼人将自家婆娘整得太扎实了。这天夜里,又听到婆娘与那 季工作组柔情蜜意,歪马娇缠,实是愤懑不平,无可奈何之下,顾不得天色已晚,遂转身踉 跄出院,向王朝奉家奔去。 到门楼下一摸,见虚掩着,这慌忙一步跨了进去,站在院当间,刚说要喊,只听得猪圈 里头吭哧吭哧有人大喘。不用多说,是朝奉在猪圈里头出粪。这忙走上前去,扒住猪圈墙头 ,张口说道∶“兄弟,兄弟,你这黑地白日拼死拼活地要咋?也都这么晚了,还不说歇一会 子?”话音没落,只见猪圈洞洞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打眼一看是朝奉的女儿哑哑。当下吃了 一惊,问道∶“你大呢?”哑哑呜哩呜噜,指了后窑那头。正说着,窑门嘎吱一声,朝奉走 出来,问道∶“那谁氏?”富堂忙赶上几步,应道∶“是我!”朝奉故作惊喜,说∶“哦, 富堂哥来了!”边说边迎头拦住道∶“咱到厦房里说话,婆娘娃娃已睡下了,咱甭打搅他们 。”待老汉明白过来,朝奉这又回头进窑里端了油灯,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厦房。厦房里 好久没有住人,一股寒气直朝人脖项里钻。朝奉将油灯搁在八仙桌,两人一左一右蹴上板凳 。朝奉递过旱菸锅子,说∶“挖上一锅?”老汉道∶“不用的,我自家带的有哩。”说着从 腰后头抽出烟锅,与朝奉分头挖起来,又各自凑着灯火点了。
第80页 朝奉吸罢一口,堆上笑脸说∶“富堂哥,你也是个大忙人,咋晓得来兄弟这里一趟?” 老汉避过一阵烟雾,说∶“忙是忙,忙个没名堂!”朝奉道∶“看你说的,见日嫂子挣好 几分工,雪白的面粉好几斤,再加上你晌晌不歇,咋能说忙个没名堂?”老汉说∶“给人 说是那相。”朝奉道∶“那还要咋?这过日子,谁能有你这相?恐怕做梦都偷着笑哩!”老 汉大姆指头按了按烟火,没言喘。朝奉又道∶“老哥你确实可以,我这段日子但想起你,把 你真是佩服哩。”老汉一双痴眼盯住对面墙上的一副耩子不放。朝奉看老汉不对,这才问他 ∶“季工作组咋相?”老汉嗒嗒嗒磕去菸灰,面子一仰,长嘆一口气道∶“甭说了,我养活 下一个刀客!” 朝奉吃了一惊,问∶“咋哩?”老汉又按上一锅,就着灯火点了,狠狠地吸一口,说∶ “这贼自打住到我屋,你老哥日子再没安静过,把人的确是亏扎了!”朝奉释然,笑笑问他 ∶“咋哩?”老汉道∶“你不晓得这里头的委曲,一日里头弄下一窑的人,光煎水熬不盘( 不及)也!”朝奉说∶“老哥,这便是你的短见了,我想叫人到我屋喝煎水,谁来哩嘛!” 老汉四岸一,探头探脑,压低声音道∶“我对兄弟你一人说,你千万甭叫外人晓得!”朝 奉点头道∶“那是。”老汉说∶“季工作组这人你不晓得,面上看是政策朗朗上口,其实是 个狗屁不通!”朝奉凑近问∶“话咋这说?”老汉道∶“你没想嘛,我灰钱土冒地在地里忙 了一天,一进门,你晓他咋?”朝奉问:“他咋?”老汉气得身子一晃,道∶“嗨,把他家 的,这贼指挥着我娃他妈,一人做主,把饭吃了,给我丢下一锅稀汤!”朝奉一听这话,十 分同情,把身子左右晃荡着说∶“这便是他大理不通了!” 老汉一看朝奉这相,顿时来了精神,下了板凳,走到朝奉面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一 般,说道∶“这说起来倒是小事,对我如何我不在乎,只是这贼太猖狂了,你说,我那一大 院子是我富堂置下的,还是他季世虎置下的?”朝奉道∶“这还用问?”老汉抡起烟锅喊叫 道∶“就这话,好傢伙,这贼人时不时把我扁扁和姜姜从他窑里往出轰。窑里头不成树底下 该成吧?不成!惹得两个娃哼哼唧唧直哭,有时候,只看是院里都不想让娃站一下,黑着脸 朝外赶,他说是为了保密。我嘴上没说,你保密个哩嘛,共产党派你到我鄢崮村,耍的就 是这号把戏吗?把你有啥了不起的,还保密哩!我就不信,我娃听一下,把你工作组的罩眼 法就给乱了?”朝奉又是点头道∶“也是这话!”老汉指天骂地,只差没跺脚了,又随着说 ∶“我日他娘老子,这号贼人,你说气人不气?” 朝奉看他这相,知道该剎车了,便说∶“甭嗷了,嗷人家咋?”老汉睁着一双瓷壶大 眼,持住烟锅,像是持着一件兇器,道∶“我恨不得给挨的贼人捅上一刀!”朝奉站起, 扶住老汉坐下,说∶“老哥,我看你甭气着了,世事不都是这相吗?有一弊必有一利嘛!季 工作组没到你屋之前,你不是和我一样,人黑得白天走路打灯哩。季工作组一到你屋,人一 听你们还沾亲,不都是把你高抬了多少?走过路来人家只见你,你看不着人家得是?说起来 也罢了,一律嗷人家自己不思谋一下,人家季工作组给你带来多少益处,不是太没理了?” 老汉一听朝奉又是这相说话,转不过弯,只固执地说∶“我是说他不该那相对娃!”朝奉大 不以为然,说道∶“娃娃是个啥嘛,只甭把他们饿下,受点委屈有啥哩嘛!”老汉点点头, 说∶“理是这,只是人心一时不受。”朝奉道∶“有啥不受的,我没说你,今年个的确可以 ,工分比往年大一截子不说,粮食也明显松宽多了。”老汉摇摇头说∶“没有的,没有的, 你不晓我那扁扁,吃饭比我都凶,像是叼人一样,你不说停,他能一个劲吃,就这贼!” 《骚土》第二十八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话到此,只听见灯捻子啦啦响了起来。朝奉道∶“好势,话刚说一半,没油了! ”老汉说∶“要灯弄啥,黑地里说话比啥都好。”朝奉道∶“也快算了,半夜过了,闲了咱 再说。”说着端起油灯,立了起来。老汉看雇(强留)不住了,只好随着立起,两人一同出院 ,朝奉说∶“老哥你先过,我不送了,叫我将灯送回窑里。”老汉答应,一人出了院门,彳 亍彳亍回到家里。 上炕时看婆娘已经过来,一摸,果然是她。婆娘问∶“咋去了?”老汉嘆声说道∶“谝 去了。”说着脱了睡下,忽尔想起什么,遂问∶“咱世虎兄弟好着没?”婆娘道∶“好着。 ”老汉一听,这才放心睡实。 《骚土》第二十九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文彰月夜里闻鬼敲门 张法师大雪天演说毛猴 说是开年以来,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目光瞅着大队部里,专在那叶金髮和贺振光等人身上 寻事,把杨文彰这一路牛鬼蛇神给撂到午门上去了。杨文彰自此书不用教,地不必扫,落了
第81页 个清闲自在。每日翘着二郎腿,靠在南墙角下晒太阳,晒得眼镜框子都发黄了。 一日,全校师生都去野营拉练,把那些屁大的孩儿也鼓动去,睡在黄龙山角的辽天底下 。是夜春风送暖月光如水,景色好得是不能够了。杨文彰校园里头鬼魔试道地转了三圈,将 一腔的情致排泄不了,一赌气,回头闩门自个儿睡下。随想起年轻时侯,坐在月下的涝池岸 上唱秦腔,一村人都惊动了,跑来观看。那时的他,是何等自在、何等儒雅!且不论池水如 何的混浊如何的骚臭,但他心情很好,只把它不管不顾,嘹着嗓儿唱起来。 想着想着,却想自己不知不觉变做谁家的少爷,穿着白府绸的衣裤,在一家桃园的树阴 底下,一把浪椅上头拿一册书躺了。这时,他觉摸出有人扒在墙头偷看,他一回头,只见也 不知是谁家的女子,粉红似白的脸盘,黑漆油亮的辫子,对他是看了又看,那眼睛里似乎蕴 藏着对他的无限仰慕。他佯做出一本正经,好像是不管不顾,拿起书来大声吟诵∶“年月日 ——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呜 唿——”正读着,只觉那女子身不由主,飘飘忽忽贴近,挨着他身儿一坐,他竟随手将她揽 在怀里。这下来的道是: 脸儿摩着脸儿,手儿勾着手儿,一同瞅着书儿,恍恍惚惚着儿,却又将那女子裤儿脱了 ,就着那摇摇晃晃的拨浪椅儿,持了自个儿那蓬蓬勃勃的风流巴儿,在她那滋滋泥泥、蕴蕴 淤淤的神仙洞儿,可着意儿,胳胳搅搅着尽情耍儿,也不说待足不待点儿,忽听得有人敲着 那园子门儿,吃一惊儿,回过头儿,不说是因了风儿,不是风儿,是有人儿,又是啪啪啪地 拍着门儿,这是哪里的贼儿,妈日的扯得人悠过神儿,丢了梦儿! 突然间,凭空又听啪啪啪三声门响,直把一个黄粱梦里的驸马,惊得是魂飞魄散,六神 失主。睁眼一看,窗户外头月亮底下立着一个黑影。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单看着有些 影影忽忽的确实,好傢伙!杨文彰当即是胆战心怯,头髮一根根竖立起来。咳噜着嗓子,问 是谁氏。黑影道∶“是我。”杨文彰又问∶“你是谁氏?”黑影道∶“快开门,人进门,不 说你便晓得。”杨文彰听得确切,是有人在门外喊叫。这才哆哆嗦嗦提起裤子,心下疑惑, 到了门前立住又问∶“你是谁氏?”门外头压低声道∶“看你这人,咋这黏煳,说开开门便 晓得开开门便晓得,你鼓住问啥?”杨文彰臆谋着,该不是自己又把啥瞎事做下了。一面盘 算,一面战战兢兢抽了闩子。 随着哐啷一声响,来人扑了进来,紧喝道∶“把灯点着!”杨文彰回头把灯点着。来人 跳箱上一坐,随手提着的一个包袱身边一放,气喘不歇,说道∶“杨师,思谋着早该寻你来 了,只是一拉拉事鼓住了我,一直拖延至今。”杨文彰定神一看,是孬蛋他爸根斗。这贼在 批斗会上慷慨激昂,恨不能当即给人定罪,此时,不晓哪一根筋又转了,半夜寻来。想到这 ,老老实实墙角蹲下,说∶“贺大……大……大哥,你从学校打听,我这段时间一直是不言 不喘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没出过一点差错。”这根斗慌忙走了过来扶起杨文彰, 嘴上说道∶“谁问你这?不瞒你说,我今日一是给你道歉,二是给你开罪来了!”边说边一 同跳箱上坐好。这阵势把杨文彰弄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大张着嘴,不知该咋说好。只 见那贺根斗解开包袱,取出一盒肉食、一瓶白酒,灯火底下一放,拉了一把杨文彰的手,说 ∶“杨老师,你是咱鄢崮村满腹经纶的诸葛孔明,我今天月亮底下走来走去,想了半夜,一 想去年冬天,老哥一时煳涂得罪了你,心头便挖抓得难受。这不,黑地踅摸了来,与你拉哌 拉哌。” 杨文彰一听这话,不啻那孔圣人听韶音,一时便梦了醒,醒了又梦,神迷颠倒起来,口 口声声说∶“老哥说得远了,说得远了!我算是个啥嘛,值得你以往这么在心,还提来酒肉 款待,对付不起,实在是对付不起!”说着扬起双手,若不是地下有土,敢情就咕咚一声跪 下了。贺根斗忙又一把拽住杨文彰,大声道∶“甭说这话,甭说这话,咱弟兄俩人先喝上两 杯,肚里热下了,再随咋说不迟。”说着,诡诡秘秘地向门外瞅了一遍,回头掩上,方说将 酒具摆置彻业(舒坦),与那杨文彰端上一杯。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 也许那天底下的文人墨客世世代代与酒缠绕不清就是这个道理,生性骨头里缺髓,灌二 两黄汤下去,方才觉得挺硬起来。这是后话。 却说那日黑女被庞二臭强姦,过后缓过神来,自个儿拾起裤子下了炕,撇拉着腿,向回 走去。没出门,迎面碰着黑蛋。原来黑女出来叫大回去喝汤,结果大回去了半日,喝汤却不 见了黑女。于是打发黑蛋四下寻找,黑蛋寻来寻去,落脚到大害那里,一伙青年好耍,把黑 女的事给忘屁了。半夜回到家中,妈又问起黑女。这才有些警觉,一说一对,料着是到二臭 家看像章去了。一面慌忙赶了去,不想途中遇着。正说发威,又看黑女踉跄欲坠,大势不对 ,忙问∶“你咋?”黑女扑到哥的怀里,嘹开嗓子号了起来。黑蛋一看这相,估也估摸出七 八分了。一想这事,浑身的血气冲到顶上,推开黑女,顺手抄起靠墙的一件傢伙,直朝那庞 二臭的寒窑奔去。
第82页 《骚土》第二十九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一进门便喊叫∶“狗日的出来!”窑里只听着是一片嗡声,四岸一瞅,只见一盏灯火在 炕墙上头无力摇晃。黑蛋一看四下没人,胆气愈发旺了,嘴里边恨道∶“叫你狗日的日人! 叫你狗日的日人!”边说边将那庞二臭相伴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锅锅灶灶碟碟碗碗,擂起傢伙 砸了个粉碎。敲到炕上,眼看着一派零乱,心头又是一震,撇下家活,一尻子坐下去,泪水 蹦落,哭着骂道∶“庞二臭,你不是人!我黑蛋与你没完!” 正在没分解的时候,老汉赶了进来,一看摊场,跳上炕,照住黑蛋后脑勺就是两掴,说 他∶“快回去,妈日的不嫌丢人!”说着拉起黑蛋。黑蛋临了一脚,将灯踢飞一边。路上, 黑蛋问∶“黑女呢?”老汉说∶“回去睡了,就你没完没了,在这生事!多亏这深更半夜, 没人知晓;要搁白天,丢人得死嘛!”黑蛋一面抹泪,一面说∶“都怪我,把我妹子害了! ”紧说着,进了家门。 一家人坐下说话,独黑女一人在睡,老婆一扬泪脸,舌舌喋喋说道∶“半下午的时辰, 娃给我说,二臭那贼答应给她一个盘盘大的像章,我没在意,只说是娃娃家哄得耍哩,谁晓 那贼安下这瞎瞎心思,犯下这大的事,一顿饭的工夫,把我一个好好的女子就给葬了!我心 疼的!我心疼的!”老婆说着,哭天喊地地号啕了起来。老汉截住说道∶“甭窒碍人了!这 黑摸青天的不怕人听?人说这一家人黑地缭茬号叫咋哩!这事咱千千万万不敢让外人晓得, 晓得了你这死女子还卖得出去嘛!”老婆气咽不下,哭腔着抢白他道∶“卖不出去,我女子 随我一辈辈,看他人能咋的我母女两个!这事说来说去不都怪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我说,咱 娃不懂事,憨着哩。日后喝汤,娃出门不太彻业(方便),你自家能回就紧赶回来,甭叫娃再 去叫你。你不由的,立在饲养室院里和人闲绷,单怕人不晓你长了一张屁嘴似的,绷绷绷嗡 嗡嗡,没完没了,叫你绷绷,叫你绷绷!” 黑蛋说∶“妈,你再甭哭了,你等着,有朝一日瞅住机会我非把乃熊的给镟了!”妈 说∶“就是把他杀了,也解不了我这心头之恨!你说这贼咋这缺德,打不下光棍有那几个没 脸没皮的婆娘支应哩,惹得我女子是为咋?黑蛋,你瞅住,但见那贼住,把猪屎给抹上一 脸,叫把人丢得扎扎的,看他日后再敢逗人家女子不敢!”老汉呵斥婆娘道∶“你胡说啥哩 嘛,你嫌事弄得摊场太小得是?你们心疼我不心疼?我女子离我近的相况你们不是不晓。但 事到如今,你不耐个肚子疼还有啥方子?说起来世上女人不都是一个下场,把这事算个啥嘛 !我说咱不如装个是啥不晓,煳里煳涂养活上几年,到时候瞅着合适人家,卖出去算了。你 说,咱还再能咋?”黑蛋说∶“你们甭管,看我咋收拾那贼!”说完站起来,自个儿去饲养 室睡去了。老汉老婆一看,也上了炕熄灯睡下。黑地里,老汉又说∶“今年头里,生下那马 驹子,我就说是个不祥之物。东沟张法师来,也没做成道场。后来我一日日心贼,担惊受怕 ,这防那防竟不料事从这达起了!”婆娘说∶“都是季工作组乃贼把事搅和了,革命哩,革 他妈的屁哩!”正说着,老汉却哭泣起来,边哭边说∶“女子这一会儿不晓心里头该咋受哩 !”老婆一听这话,跟着哽咽。此夜的难肠,到足尽了。 一说到此,且规劝一些在世间闯荡的大老爷们,万不可做庞二臭这等的亏人之事。即使 是事情紧急,也千万得看个人选。人生者,生人也。单把这一“生”字和人联繫起来却不能 不说其中的分量。据说老天造人之后,看人世多方折磨相互坑害痛苦太重,耽怕人不喜繁衍 ,于是又随了人一些生人之时的床上乐趣。因此,在床上再为自个儿或是他人做下苦活,那 真的人不是了。此中情形最是麻缠,有万千难判难断之理,但凡总是两厢情愿才好。 话分两头。说是黑烂那天黑了,一往闯了人家叶支书的现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心里 头自是十分地内疚。从此饭也不说利落着咽上几口,大瞪两眼盯着那经年漆黑的窑掌,一声 不吭,像是等死。水花那边也不说过来好生照料,把老汉一人孤零零撇在窑里,由他活受。 一日,下起一场春雪。飘飘扬扬的大雪片子,把天地抹了个通白。水花和儿子山山少不 得又添衣加裤,煨炕捂被,圈在家里不说出门。正说这大天白日的没有耐头之时,只听得大 院里头一阵脚步,接着是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几声跺脚几声咳嗽,把水花惊得是心跳肉颤,欢 喜得话说不出来了。紧说招唿,那脚步声推门进来,眼看是东沟那银柄法师来了。老汉披着 老羊皮袄,包着一旧围脖儿,只显得浑身都是布帘索子,一派贫寒。看上去是又黑又皱,把 以往的种种精练,都抛到爪哇国里去了。水花此时已是下炕接住,嘴上只说∶“这冰天雪地 拖水打滑,你咋走得过来的?”法师道∶“路上倒是没啥,白光白光的,风把雪都吹到洋沟 里去了。”说着,脱去皮袄卸下围脖,由水花拿过去收拾,自个儿一跷倒上了炕。水花道∶ “你人一向这咋,叫人左等右等,不见音讯?”法师贴着热炕,喘和了几喘和,断出一句∶ “说起早该来了。”
第83页 水花由柜头取过水烟,法师迫不及待接住,一股气只看是要把烟锅一同吸到肚里。烟喷 出来,随着清鼻也流开了,险些跌到被上。老汉机警,一伸手掇住擦了。水花在地下走来走 去,拿着搌布,分几头地清扫。银柄几锅烟下肚,满足了。看看水花在忙,想来这婆娘近些 日子心情不好,家活也懒得整理。等了一个时辰,那水花方才过来扶住炕墙问他∶“你吃过 早饭没?”法师回头道∶“吃了,你甭忙活啥了,这么长日子不来了,坐到炕上说会子话不 成嘛!”水花道∶“这就上来说话。”撇下搌(抹)布,上炕偎住一床被子对面坐了。 《骚土》第二十九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两个人脸对脸,把家常的几句绪子话说过,将回头的几番离别情叙了,正说着,只看那 水花情势有些不对。法师故做惊慌,着忙问∶“你也咋?这难肠的!”一语未了,水花头插 进被子里,呜呜呜地哭号起来。 法师看了看,淡淡地说∶“哭啥哩嘛,审根是扫帚星经天马王爷过河的年月,况且不是 你一人的灾,你光哭能咋!”水花哭过一会,这才抬起头来,对那一直窝在炕角不言不喘的 山山恨恨地说∶“出门耍去,你耳朵扎起听得懂啥!”山山说∶“我还得给大煨炕去!”说 着,下炕走了。法师看着山山的嵴背,边按烟边说∶“你甭说这些娃,他们的可怜在后头里 。”水花吃惊,扬面问道∶“因咋?”法师借吐烟把两只眼实合,长嘆一声说∶“说起来都 是些以往人们不经心的淡事。前些日子,天黑了好大一会儿了,我一个人睡在炕上,只试着 自个儿有些不对,说是睡又不是睡,昏昏沉沉,一阵子过后,只见我走到一座老崖底下,心 头却是奇怪,这是啥地方?我走南闯北一辈辈只是没着过。正说稀奇,却看着在老崖上头 一群猴娃,颳风一样唧唧喳喳叫唤着下来。为首一只老猴相貌甚是狰狞,照着我跑过来。我 以为它们是要害我哩,刚说回头想逃走,却没想猴群跑到我前头走了。我端骨橛橛立住,看 它们要咋。只见猴群跑到老崖下的碾麦场上停下,一群子吵吵嚷嚷,不得开交。正说没完没 了,又听着老猴一声喊叫,立马又安静下来。猴群起来排队,像是训练民兵一样,老猴在前 面领着头,“一二一”地走了起来。走着走着,我只看着这群猴有些不对。你道为何?原来 这群猴除了那只老猴之外,其余个个胸前端着一件傢伙。起初我还以为是刀枪傢伙,结果不 是。你道是啥?”水花听得紧张下了,追问∶“是啥?”法师一抬手,在水花腿上边拍打边 说∶“是它自家的猴头!你说奇也不奇?”水花一颤,说道∶“这不晓可预示着要跌啥祸哩 !”法师道∶“可不是!”说过紧抓住着吸菸,像是有人和他抢夺一般。 水花等不及了,又追住问道∶“后来又咋?”法师一翻眼皮,意思是嫌水花逼他,几锅 烟下肚,这才接着道∶“你没想想,一个老猴,黑眉獠颧地领着一班没头没脑的猴娃,走得 整整齐齐,像是民兵练操。后来走着走着,眼看着一圈子将我圈了起来,齐崭崭地喊叫∶‘ 把头头提了!把头提了!’我搂住头不敢松不敢看。紧说慢说,只觉自个儿头也脱落下来。 一喊叫,醒了。你说,这是啥邪事嘛!”水花听到这里,害怕下了,面色苍白,两手搂在胸 前,嘴上连连说道∶“这不晓是要咋。这不晓是要咋。” 法师道∶“要咋?我不是也不晓,紧说是一门子心绪,探个明白。我这一时不是,我村 的歪嘴领着一班民兵,把我与地主富农放在一搭,颠来倒去地整,今个儿审问,明个儿批斗 ,不可开交。我嘴上没说,心里头想,仇歪嘴,我日你八辈子的先人,你住我不放是为咋 !你不晓那班民兵娃,二十浪当岁,能的一个指头剥葱哩,见了我便喊叫,指住我鼻子说 话。我心里没说,你是个棰子么你是个啥,到我老汉这达装人哩!再说做下这梦,我只看是 心怯了几日,单怕民兵再在我身上寻事。民兵但说咋我就咋,头蹴在肚里装鳖。可没料,一 天我走到东沟畔上,打远听着我村狗成家的憨憨一个人白搭没咋在沟坡上喊叫。你晓那娃喊 的是啥话?嗨,天但要张口的时候毛驴都会说话!憨憨那娃我村谁不晓得,是个十个指头数 不清的傻汉,说出这话却是吓人。你晓他喊的是啥?是啥?说出来是天文地理!不懂的人还 以为是玩耍,懂行的人一听,好傢伙,心里头打战战哩!这天上的星星为啥要跌下来?这地 面的阴魂为啥要逮人?八月里头雷声一响,你也跑他也跑,有些人看只看跑不脱,龙王爷一 抻爪子眼睁圆把他提了,这又是啥事?说就说的是这里头埋伏下一个道理:天叫你早晌死, 你活不到饭时,一口没咽下去,人噎死了。没说是天安顿的事,一码子都不差,严窝着哩! 你晓那憨憨娃咋说?‘北岸一群猴,个个没有头!’就这话,你试联想我的梦,看老天爷安 顿下的严窝不严窝?怕怕!你问这北岸是哪达?这北岸说起来地方大了。你问一群猴咋?老 崖底下,呜唿喊叫生事,提上头造反哩!造反你今个论,哪朝哪代都没好结果!要砍头跌脑 瓢哩得是?嘿嘿,你错了!你没听人咋说∶‘如今世事颠倒,兴下娃娃打老汉!’说的就是 天意。天意,你能违吗?不能!”
第84页 东沟法师说着话,自个儿先激动起来,尻子坐不稳实,像飘在船上,摇晃起来。水花道 ∶“这世事眼看着就要害下了,不晓轮到谁的头上?”法师一歪头,唾沫星子溅到水花手上 ,压茬说道∶“谁头上?就看谁不跟上行哩!”水花听到这里,屁股一挪,先不先把头搁在 法师肩膀底下,一边失神妄想。法师又吸着水烟,让严紧的空气缓和一下。 《骚土》第三十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庞二臭深山智取小寡妇 郭大害灯下痴心读水浒 一对苦难冤家,这一日下午里,直说到那掌灯时分。外面的雪片腾空乱舞越下越大,将 地面铺有半尺多厚。夜里看相势是没有停站的意思了。这也倒好,正中银柄法师下怀。拾掇 着吃晚饭,法师问起黑烂∶“老汉这一时好着没?”水花也不顾儿子山山在炕头坐着,一仰 面说道∶“提他弄啥,活着和死了一样!”法师道∶“这你可甭胡说,说不定咱屋的出头露 面气象的转换全得靠他了!这事我比你们挖得清楚!”一句话,说得正在盛饭的水花停下手 来,惊喜地问∶“你说啥事?”法师道∶“这话等一下慢说,且把饭先吃过。”水花知晓老 道的脾气,绕了一天,这也才到岸上。扑哧一笑,说∶“就你贼!”法师道∶“贼不贼,你 今个夜先给老汉满满地掇上一碗,叫老汉也吃饱!”水花照着走过,到西窑把老汉安顿几句 ,回过头,上炕一同吃饭不提。 回头说那失身的黑女,用鄢崮村人阴损的说法,是把那汤洒过之后,情绪只看是有些古 怪。要么一声不吭窝在窑里,一个人看着墙发愣;要么走在村头和村人疯势说笑,挤眉弄眼 ,没有一点女儿样子。黑蛋在大害处热闹,她去叫黑蛋饮马。当着人家那一屋子,张张狂狂 议论这家媳妇那家女,扳住大害的膀子,张口胡说道:“大害哥你人这么(好),还能娶 不下媳妇?真娶不下,到时候我跟了你不成嘛!”大害听罢,哈哈大笑,都认做是玩耍;哑 哑听了单是有些不受,从旁一把将黑女拽了下来,还立眉瞪眼地对视。众人一看,更是忍俊 不禁。 黑女红了脸,一伸手推哑哑说∶“你扯得我咋哩!”哑哑自是卑怯,悄悄闪到一旁不再 言喘。黑蛋看不过,怒斥自家妹子道∶“贼女子回去,跑这咋?”黑女争执了几句,哭着走 了。大害说黑蛋∶“你这熊脾气真瞎,对自家妹子咋能这相?”黑蛋说∶“你不晓得,熊女 子瞎得很哩!”大害道∶“你这看法有问题哩!”大义说∶“黑女生得比你灵,你眼气人家 得是?”黑蛋道∶“她灵个狗屁,她要真灵也不至于……”黑蛋说着咽住,人都等他下文, 他憋了半日说∶“也不至于这相。”众人看黑蛋的难肠,也不再追究。 一次又是,黑女在村头与他人说笑,斜眼狼一旁多嘴,说了一句什么,让黑女不受。两 人斗将起来,招来一村人围住看热闹。你晓那斜眼狼与她咋说?斜眼狼说∶“你黑得像漆, 嫁给打铁的。”黑女说∶“你斜眼掂杆烂线枪,打不下兔娃喝屁汤!”这两人一时斗得极是 顺口,来来往往反覆了几十遍子。那斜眼狼又觉着这样下去自个儿吃了亏,灵机一动,干脆 张口叫道∶“铁匠!黑铁匠!”众人一愣,看住黑女一想,方知其中妙处,立刻是捧腹大笑 。也算斜眼狼这贼娃缺德,自此“黑铁匠”雅号随了黑女许多年月。黑女此时也是当仁不让 ,随也叫斜眼狼道∶“猎户!”斜眼狼竟嘿嘿一笑,自个儿认了。然不知何故,人只觉“猎 户”比起“黑铁匠”乏味多了,都不说笑。斗着斗着黑女自个儿软了,一赌气,蹲地上哭将 起来。 黑蛋一旁看见,不说替自家妹子伸张正义,却又将黑女骂一顿,催着让娃回家。黑女 回家,只觉着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心心念念想着报復斜眼狼的主意,却不料反给自个儿带来 祸害。这事说来太急,不妨缓后再叙。 却说那庞二臭当天夜里跌祸之后,挑着担子,腾云驾雾一般朝北岸的黄龙山里奔去。在 山里一个名叫猫儿沟的小村住了一些时日。托人回头打听,只说村人也询问他,央他赶快回 去看家,说不知是何人将他家给掂了。庞二臭心中明白,一听此说更是不敢闪身露面了。幸 好,早年猫儿沟相识的崔寡妇,极是贤良,吃住也不成问题。庞二臭先是一气将村里老少的 葫芦(脑袋)剃了一遍,后又协帮那崔寡妇挖山噼地,流了些不该流的生汗。但这也是无可奈 何之事,人到此时,也只得挨着日头过活,挨得实是无滋无味。 夜里挺在那崔寡妇的土窑炕上,翻腾着身儿像是擀毡。一想到那期间又挖又抓死活硬挣 的黑女,便是啪啦一巴掌扇到自个儿脸上,心里头连连骂自个儿是个畜牲。且不说是当时如 何事急,一时竟忘了含放宝珠。庞二臭苦了几日,终没结果。突然一想,这笔帐说来倒是该 记到那杨济元老日鬼的头上。心一邪,生出一条计策。一日,庞二臭吃过晚饭,对崔寡妇和 傻不拉叽的兄弟二犟说道∶“老嫂子,这一时我在你这,又是吃又是住,搅了你没得安宁。 看你和二犟兄弟又都是些好人,我思谋着,想不下填还你们的方子。今日看着二犟,忠厚老 实,一力干活,勐乍乍想起一个事来,也不知老嫂子意下如何?”崔寡妇一撩大襟,擦了一 把鼻涕,扬面说∶“客气啥?话不说不透,灯不点不明!”
第85页 庞二臭道∶“说来倒是一件好事。我有一个妹子,去年春上死了男人,一个人守得没道 理,看只看没个合适人家发落。到你这,我突然觉着与咱二犟兄弟倒是一对天设的姻缘地造 的夫妻。只是不晓老嫂子咋想,有给二犟兄弟娶亲的意思没?”崔寡妇一听这话,拍了一把 大腿,指住说∶“你说这话该不是降我!我那死鬼死的时候,三番五次地叮咛,央求说给二 犟寻一门亲,甭把他崔家的后给绝了。这多年我一直是为这事熬煎不下。这几日你把村里村 外都看过了,你看这百十口人的村子,倒有几人是夹沟拖奶的娘们?甭说女子,没得寻去! 我这人你晓,天誓下我是个生不了的“活杀材”。我若能耐,不也早给他捞一只两条腿蛤蟆 ?你说我这样号着二犟,岂不是辜负了我那死鬼的意愿?正没来头着哩,听你倒说的是这种 话,且看有意叫老嫂子给你磕头下跪不是?”庞二臭道∶“不是这事,不是这事!我是感激 不过才提这头。只是……”庞二臭说着停住,回头看了眼坐在一旁仰面瞅星星的二犟,这才 又说∶“干脆直说吧,老嫂子也不是那种抠抠搜搜的人,我想,谅二犟兄弟也不会怪他庞师 傅无理得是?”崔寡妇道∶“且不是这话!” 《骚土》第三十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庞二臭一放展坦,说:“说来难肠就在这达。我那妹子自从死了男人,买棺材架寿木, 清清点点,拉了一壶壶的烂帐。嗨,这就苦了她!人虽说生得不是一类人才,但也是面皮白 净,身架干练,看着是再没有的滋润,再没有的顺眼。只没说就因缺这几个钱,把媒人一个 个都吓跑了。一见提说,先把衣服撩起,与你摸指头,看你有钱没有!”崔寡妇道∶“你说 的这话,哪个女人出门,不都是顶头盖花的?天底下还有叫女人家把帐拉上嫁进门的道理不 成?不瞒你说,当初我嫁崔家的时候,大洋也要了几十,不也是兑了?不怕不怕,要钱 咱不 怕!”庞二臭道∶“若是这话,咱今个夜就成亲家了!”崔寡妇听说敞怀笑了起来,笑毕点 着庞二臭的额头,说道∶“你晓老嫂子十年前咋招引了你?就喜你这张屁股嘴子说话中听! ” 那二犟也是嘿嘿一笑。庞二臭道∶“我说的是真话,今夜我就给你把人送上门来!”崔 寡妇吃惊,问∶“这是啥事?随咋说也得有个迎来送往的场面,黑摸着这叫啥事?”庞二臭 道∶“我那妹子的脾气你不晓得,脸皮薄得太太,绝不愿让人看着。只说有好下家,黑摸着 抬过来就对了。”崔寡妇半信半疑,说∶“还有这事?你该不是逗着你嫂子耍哩?诓俺一门 傻不是?”庞二臭立起来,一摆头道∶“我闲得涝池洗炭哩,恁咋诓你们这一门好人?不就 是看着你山里人实诚,才提这门亲事,要么,我妹子是恁咋,日急慌忙地送到你这山旮旯里 ?嘻,势的,这半天我的话算白说了!” 崔寡妇一听这话连忙陪上笑脸,二犟也在一旁了嫂子衣角,催着说∶“应承,应承! ”崔寡妇回头打了一下二犟的手,说∶“别没出息!”这又对庞二臭道∶“也是这事,让老 嫂子宽展几日,收拾一面窑来,新人过来也不能太骯脏了得是?”庞二臭听她说得有理,也 只得点头应下。 接下来庞二臭出外胡乱踅摸了一日。回头与那崔寡妇说知,妹子一方的事说透了,单等 这边了。这天夜里,三人同睡的大炕上,庞二臭黑摸着去与崔寡妇睡觉,那二犟也不再用被 角掩住嘴角,“狗日的狗日的”骂了,只是出声嘻笑,主动腾开炕面,由他过那边去弄事。 崔寡妇极是一个能张罗的妇人,不几日,连同二犟一起把两孔土窑里外整饰一新。猫儿 沟的人都看见了,将那崔寡妇是贊了又贊,只说是巴望着喝喜酒了。人见二犟便喊∶“二犟 ,娶媳妇为咋?”二犟木木地道∶“睡!”人又追问∶“你晓得咋睡哩嘛?”二犟道∶“晓 !”众人一笑散去。崔寡妇如此当事务治,庞二臭真担心下。不过一想,事到着忙处,总有 下场处,如今再怕也没用了。 说是这天下午,庞二臭与崔寡妇说好,披红挂绿的不要,一切规程的不讲,一匹骡子驮 来就是了。于是,庞二臭牵着一匹大马,带着那傻子二犟,怀里揣着一百元的票子,风风火 火向山下走去。足足走了半天,百十里地,方到那柳泉河的村头。此时天也确实黑下。庞二 臭四面一看,与二犟说∶“你在这等,我进去给咱叫人。紧记住,啥话都甭多说。回头到自 家屋,进门你就看着拾掇,甭日荒时间!你傻下这相况,但不成功,天亮人家女的就不答应 了!”二犟说∶“成!” 二臭自个儿走到一家门外,哐哐啷啷敲响大门。一位二十浪荡岁的男人探出头来,问∶ “你是谁氏?”庞二臭道:“ 我是鄢崮村的,济元老先生得下紧病,只催着要见你妈,像是 有一笔款託付。”那男人一听这话,着忙将二臭让进去。二臭道∶“不进去了,我就立在门 外等,叫你妈快一点。”男人说∶“那好。”进门叫人去了。不消一刻,只见一个瘦麻掐掐 的黑影,掩襟遮褂,慌里慌张走出来。庞二臭连忙接住,喊过二犟,扶着妇人上马。此情此 景有诗为证∶
第86页 布袋卖猫,蒙头生意,全凭嘴上学画; 八王遗珠,黑得高深,人生当如是说。 这二臭与二犟一前一后,照着出村的大路,大步流星,飞奔而去。绕过山峁的时候,马 上妇人喊了∶“这谁氏,我咋觉着不对?去鄢崮走的不是这路!”庞二臭后头说∶“我们走 的是一条凡人很少走的近路,你放心,眼窝实合跟上行了,我们一准把你驮到地方!”又走 了十里八里,马上的妇人又喊起来∶“这位兄弟,我咋试着走的方向不对,去鄢崮是朝南哩 ,咱咋一往朝北?”庞二臭道∶“你黑咕隆咚地看清啥了嘛!这明晃晃的大路明摆的不是朝 南行哩,咋说是朝北哩嘛!”妇人不言喘了。又走几里,妇人马上喊叫说停下。 庞二臭道∶“也不好好赶路,只管停的咋哩?”妇人恼了,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想把 我驮到哪达,我老婆子不是不清干!我不走了!”庞二臭道∶“你这婆娘咋是这相!我们这 黑摸的倒是为咋,你不走你且下马,我们走!只是,杨老先生的事耽搁下了不怨我们!”妇 人道∶“去杨先生屋是朝南哩,我走过数不清的次数,单怕比谁都熟!你走的这路一看就晓 ,不是去的地方,你还哄得我咋!”庞二臭道∶“你看你看,杨先生假如在鄢崮村我们就不 牵马来了,就那几步路,随走便不就到了?之所以牵马,就是因杨先生不在鄢崮村,在北舍 前哩,你说,杨先生但在他屋,敢这相日气沆张地叫你过去吗?他那贼娃有楼,你也晓得不 是东西,这种时候,村里围下一伙人,你若露面,不把你捶一顿才怪!正因为杨先生本人不 在鄢崮村,才叫你去託付事哩!”妇人哼哼唧唧哭起来,气势软下了,随问∶“杨先生白没 咋的,跑北舍前做啥去了嘛!”庞二臭道∶“没给你说是看病嘛!他去给人家看病,没想把 自家却耽搁到那里了。出门就对你说明白了,你还箍住地吵啥哩嘛!”就这样说说话话又走 一二十里。走着走着,马上的又不对了,看只看要往下跌。庞二臭赶上紧忙扶住,失声说道 ∶“你这叫咋哩嘛,我的婆哎!要早知你是这相,我把杨先生的面子违下,死到他头里也不 来叫你了!”妇人哼哼哈哈了一阵,黑地里抹着泪,又问∶“老汉恁是咋,病下哪相?”庞 二臭道∶“没说是大前天,走在路上赶路了,出一身汗,后来停下一着凉,感冒下了,病一 日重似一日。”妇人呻吟了半晌,说道∶“你又哄人了!今年春上他没对我说过他要出门嘛 !再说这几日天气也出奇地暖和!”庞二臭支吾着说不清,临了终于道明∶“嗨哟,你咋晓 得山里头的气候。人常说,隔道山隔个天,隔道川不一般!” 老婆又不言喘下了。 《骚土》第三十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晃晃荡盪又是十里八里。眼前只看走不完的羊肠小路,绕不尽的弯曲古径。牵马的那二 犟确实不失为一个山里汉子,见此路况,钻住头走得越发快了。不料妇人又喊叫起来∶“兄 弟,我咋又看着不对了呢!”庞二臭后面赶上来,问∶“咋哩,咋又不对了?”老婆说∶“ 北舍前也早该到了,咋还这么着朝前走哩?”庞二臭道∶“看你这人咋是这相!我对你说甭 问了,老问啥哩嘛!北舍前你只晓得有个前北舍前,你哪晓得还有个后北舍前嘛!”老婆说 ∶“我觉着这不是事。杨先生自家看病哩,不晓得个躲墙投舍,寻个暖和地方,偏偏咋 就着 凉了呢?你们分明是哄我一个屋里人,谋划着名做啥事哩!”庞二臭连声叫道∶“我的婆哎, 咱快甭言喘了,等会子见了杨先生,咱啥都明白了!” 紧说慢说,又走出十里八里。走到座老山崖上,妇人又吵喝起来∶“我冻得抖抖哩,我 冻得抖抖哩!”庞二臭十分温和地小声说∶“这山里的气候就是这相,没说杨先生咋就着了 凉了!你先忍,否则你抬头看看星星,看上一会子,就不觉着冷了。”老婆说∶“我不由得 ,我就是觉着不对,我想返回去呢!”庞二臭气了,说道∶“那好,我把你放到这辽天地里 ,这深更半夜的,把你不叫狼扯了才怪哩!”一路上耍了多少魔法暂且不论,庞二臭终于凭 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妇人哄到猫儿沟。 此时已是三更天气。崔寡妇先是耐着性子等了半夜,后实也是等不得了,只说先睡一会 。突然听着院里响动,连忙爬起,赶起来看,只见庞二臭和二犟已将妇人塞到那边窑里,呜 唿喊叫着扒那妇人衣服。其时灯影乱晃,竟不能下细看去,连忙抽身退了出来,只说二臭这 贼也太着急了点。立在门外等了一时,二臭出门,一看崔寡妇在门口,撩起袖筒一边擦汗, 一边说∶“没事了,二犟已睡上了!”崔寡妇埋怨道∶“你们这些大男人真是……”二臭道 :“咱二犟傻得那相况,今黑事不成,天亮我妹子还愿跟他?”崔寡妇一想也是。 正说着,只听窑里的婆娘喊叫起来。看相势事情已经是妥帖了。二臭说∶“老嫂子,也 是这相,我给咱先拾掇着走人,回去把帐目清理了,过几日看势再来。我这妹子脾气不好, 你们慢慢对整。天色看来也快亮了。”说完,顾不得一夜的劳累,挑起墙角早已收拾好的剃 头挑子,望着那鄢崮村的方向,头也不回,一气向山下奔去。
第87页 人常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你道这是为何?面上都说是少年人血气方刚不 知深浅,若学了鲁达李逵一类的勇莽汉子打抱不平,把不住便惹下事端;老年人经多识广足 智多谋,若见了孔明、玄德一班的筹划之人叱咤风云,保不准也学得诡秘。其实谬也!个中 道理焉有几人晓得?《水浒》一书说透,惟是一条道理,顶天立地骂尽天下诸色;《三国》 一策读通,也不过是一款气吞八荒笑杀人间忠义。说出来这也是水浒与那三国的贵处。但你 试想,少不讲男女相合之理,老不行直言不讳之道,人人儒正个个老成,这是做何道理?一 耽误二入魔,挥霍了多少青春粉红,遗误多少聪明灵秀且不再论,苦只苦了几百年的琉璃河 山风雨百姓! 说的是连日来,大义不晓从哪里摸来一本《水浒》送与大害阅读,弄得大害神魂颠倒, 昼夜咀嚼。喜之喜当初与村中一十二位青年结拜为兄弟,头上挂那一张“结义为仁”的字样 极是正确。吕作臣老先生不愧是文字高深,居然有此等先见之明。读到那林沖被高衙内一班 奸人三番五次地加害,自个儿也觉得不正常了。大雪地里立在村头,茫茫然昏昏然,用古怪 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行人。 栓娃早晌无事,掂枪去大队部执勤,迎头碰上大害,说了句∶“你这熊,冻屁慌慌的, 立在这达做啥哩嘛!”大害两眼一瞪,大喝一声∶“站住!”栓娃吃了一惊,问咋。大害道 ∶“今日单要看看你这个陆虞侯再敢欺压百姓否?”说完,也不管那栓娃防没防顾,啪啦就 是一耳巴子扇到栓娃脸上。栓娃不敢辩论,拾起枪连忙逃脱。一进大队部门,看吕连长、季 工作组一班领导都在,三句话没说完,呜呜哭开了。季工作组一时稀奇,问起大害何人。吕 连长一五一十说给。季工作组惊讶道∶“没想咱鄢崮村竟出下这么大的干部,你把大害请来 ,就说我要和他谝谝,问他爸原是哪个部队的!”栓娃自然不愿去请,派了宝山,宝山到村 头寻着大害,与大害说了。大害道∶“季工作组是啥东西,休要惹得洒家性起,将他也用弯 刀挑了!”宝山说∶“人家是想问你爸原是哪个部队的。”大害一拍胸口,大声道∶“问那 狗日的做啥!老子生来就专与官府作对!” 这时大害身边的几位乡亲怕事弄大了,有心维护他,忙对宝山说∶“你快回去,就说寻 不着人。”宝山只得走了。给季工作组一说,季工作组十分惋惜,只道改日一定要见见大害 。 《骚土》第三十一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水狗爬上岸发誓革命 英雄汉碾麦场大骂海堂 那天深夜,贺根斗与杨文彰二人喝了四五两西凤酒之后,便有些颠三倒四。贺根斗遂变 做一副穷贱皮相,看只看又要给杨文彰磕头。杨文彰装模作样,斯文着言语不清,煳里煳涂 ,磕便由他下地去磕。贺根斗爬地下喊了半日杨师长杨老师短,杨师没有去及时管顾。贺根 斗便气下了些,磕罢之后,爬起来便揪住杨文彰领口,血红着眼,大声喝道∶“老子是造反 派你晓得不?老子是造反派你晓得不?好傢伙,竟敢让老子给你磕头!老子是啥人你晓得不 ?想当初有人将我拿绳绳捆哩,不就是为打个牌嘛!如今看他谁再敢嚣,老子是谁?造反派 !造反派你懂不懂?我敢说你肯定不懂!不懂!不懂装懂!你不懂为啥就敢让我给你磕头呢 ,你先老实交代!” 杨文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酒醒了一半,惊慌中扎起一双抓过肉的油手,连连说道 ∶“老哥,老哥,我确确实实没看着你咋下床去了,确确实实没看着!谁看着谁是孙子!” 贺根斗将他领口一提,道∶“谁是孙子,你说谁是孙子?”杨文彰说∶“我不晓。”贺根斗 怒斥道∶“你说你是孙子,说!”杨文彰肢拧着不想承认。贺根斗一把将杨文彰拽到床底下 ,自个儿回头坐上,夹了片肉,边吃边说∶“搞革命,咱今黑先把谁是孙子这个关键的问题 搞清楚!”杨文彰在地上黑摸,边摸边焦躁地说∶“我的眼镜跌了,我的眼镜跌了!”贺根 斗道∶“要眼镜挠哩嘛!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看来没眼镜便势(软弱)下了,和我们这些 大老粗一样,弄不好还不如我们这些大老粗,你说得是?”杨文彰终于摸着眼镜,紧赶拾起 带上,立在地上,可怜巴巴不知所措。 贺根斗盘在床上,拉起架势,说∶“你晓我咋来的这些酒肉?你不晓?我知道你不晓! 但是季工作组你总该晓得吧!我三番五次地请他,摆上酒宴地请他,他就是不到我屋!你说 这是为咋?你是聪明人,给咱分析一下。你且坐上来,咱好好说!”杨文彰巴不得似的,立 刻便上了床。贺根斗说∶“你说!”杨文彰道∶“我说啥?”贺根斗又瞪起眼珠,说∶“我 说你这个尻子客,且一时不能把你当人看,一眨眼就把我的话忘下了!”杨文彰道∶“我确 实不晓你说的是啥!”贺根斗问∶“你真的不晓?”杨文彰道∶“真的不晓!”贺根斗喝了 一口酒,从容说道∶“你说,季工作组不到我屋吃饭,是不是有心提拔我?”杨文彰苦想了 一时,像个拙笨的学生,回道∶“我答不上来。”贺根斗态度突然又变温和,对他说道∶“ 答不上来不要紧,过不几日你便晓得下了。因为你对季工作组这人还不摸。他但要提拔谁氏 ,便先不答理谁氏,免得众人说闲话。一旦时机成熟就动手了。他对我曾作过一系列的指示 ,有些话,细琢磨比毛主席的话还要重要,你以为怎的?比如说,我但出门作报告,应该穿 什么样的衫子等等。”
第88页 杨文彰藉机端了杯酒,嘿地一声喝了。贺根斗生气了,说∶“贼,你嘿个哩嘛!你说 我出门作报告应该穿什么样的衫子?你说!你说不清?说不清你喝的是啥酒嘛!”杨文彰 目瞪口呆,不敢动势了,贺根斗摇摇头,说∶“你不晓季工作组这人有多好,简直了!那多 年我一直认为朝廷里头没好人,现在不同了。毛主席的党员干部的确是,的确是,的确是…… ……不成了,我酒泛下了!”贺根斗说着爬在床沿上长喘气,嗷嗷地只看要吐。 半日没吐出来,边难受边说∶“我要入党,当干部,当干部……可是有一些人,有些人 妈日的说我……当不了干部!头些年你不晓,一帮人涌到我屋,把我拿绳绳捆哩,也不管我 娃妈咋央求,几条大汉,压住地整我哩。这事我几辈子都忘不了!你晓二十年前我是啥样? 嘿,早上起来,四六之米汤泡蒸馍,吃罢之后,马褂一穿,水烟锅一抱,再看是到谁家转去 。人见我叫贺掌柜如何。这些年,把他妈日的,吃不到喝不到的不说,心里头只看是不展坦 。人把我的的确确苛掐(欺负)扎了,你是不晓得!”说着,居然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两声 ,一回头枕住杨文彰的被子睡开了。 杨文彰看他睡下,无聊起来。提起酒瓶,刚说倒酒,贺根斗实合着眼伸过手来,说∶“ 甭,你把我的酒都喝干了,我喝哩嘛!”杨文彰只好停下,看了贺根斗半日,贺根斗醉麻 古咚地舞着手说∶“你今个写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我也要革命。等我醒来给你审,你快 写,不写你今辈子都甭想翻身!妈日的一个村子几百口人,寻不下个写大字报的!” 杨文彰听了这话,知道事关重大,老老实实下了床,端过油灯,就着一张破课桌,取了 笔墨纸砚,写下“我也要革命”几字之后,停下手,踌躇过来踌躇过去,只觉这篇文章十分 难做。往日课堂里给学生讲得头头是道,此时倒也体会了做学生的苦处。天大亮时,终于扒 拉出一篇百八十字的文章来。贺根斗冷不丁地醒了,臆目眦裂地下了床,看了下窗外头,问 他∶“你干啥哩?”杨文彰立在桌前不敢应声。贺根斗看了桌上的大字报,恍恍惚惚像是记 起什么来,说∶“胡绾下啥嘛,你这字谁认得清!妈日的,我昨夜把你看得太高了,原来你 也是个混草的!”杨文彰道∶“是大草。”贺根斗说∶“给我念一下。”杨文彰吭吭哧哧念 了一遍。贺根斗思谋了片刻,说了几处应修改的地方,杨文彰听罢连连点头。贺根斗说完也 再没客气,捲起包袱,板着面子走了。说来也奇,经这一夜醉吃醉喝,杨文彰的命运真格改 变了过来。你信不信?不信他信。 《骚土》第三十一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回头说富堂老汉骂他季工作组,并不是单一地嫌他将婆娘占住怎的,而是他把人家老汉 根本没当人看。自从和针针将炕头之事舞弄到炉火纯青之后,更是将老汉视为一个多余,动 不动找些藉口,把老汉排斥在一边。你试思谋,老汉辛辛苦苦一辈子,三四十岁时候,好不 容易揣摸着盘下一个年少的婆娘。头几年还能凑合着上辙,这后来便一日日地伏不住了。于 是偶尔来个客人,过个炕头,尝个甜头,少许的收入且不说,也有把他老汉高看的情形。老 汉开通,自道婆娘人家欢喜,自家荣耀,心里头或许平衡一些。却不料闯进来季工作组这个 贼人,初看着厚诚,一天到晚打着共产党的旗号,手拿着语录本,口口声声念着政策,把他 老汉不当人看。你说,这叫啥事嘛! 老汉摸黑从地里回来,一推门,门闩着,当即腿一软 ,一下坐在门墩子上,连门都敲不动了。人家在里头干啥你晓?好傢伙,招下一窑的人,高 灯照着,热火朝天地学文件哩!婆娘针针跑前跑后,端茶倒水,忙活得不可开交。老汉瞅空 好不容易进门,掀开锅盖一看,你晓是啥?面汤!把老汉就这样对整,老汉心里头能兴下吗 ?老汉吃了一辈子的苦,把这些不当啥。拿个冽(冷)馍,就着面汤吃了算了。针针对他如 何呢?不成!炕头坐下,只指望她来伺候上一阵,这等那等,就不见她清闲。她满脸的革命 精神,在季工作组那边窑里操持。自己一搭腔,针针便将他训一顿,口气重得像是训娃。 把他家的,这叫啥事!他是娃吗?不是,他是一家之主!不是说新社会穷人翻身做主了吗? ,他老汉没有!一日中午,扁扁和姜姜放学回来,听着那边窑高声谈论。娃娃好热闹,相 跟着跑了过去,进窑扎起耳朵没听两分钟,让季工作组喝斥着吼了出来,两个娃立在树底下 流眼雨。你看怕怕不怕怕!吃饭时,季工作组还厚颜无耻地说娃娃,以后但见他们开会,就 到门外耍去。好傢伙,连院里都不叫娃娃站了!这一下把老汉的心且不是一般地伤下了。老 汉心疼得像捶哩,见人只看是抬不起头来了。老汉思谋了几日,心下里终于悟出了些道理 。 却说一日,老汉寻到那杨济元家里,一进门,也象那庞二臭一般,蹲在地上,杨先生杨 先生地唿唤了几声。杨济元一看是富堂来了,紧赶上来扶起,老哥长老哥短地吆喝着,让老 汉坐好,水烟锅递给。老汉只看手颤得吹不着火捻头,吸了几番都没吸着。杨济元十分和蔼 地说∶“老哥你缓些,甭急,水烟这东西不是些微啥,紧火了还吸不成。”老汉连连点头, 并伸手将即将落下的清鼻抹了。悠了阵,果不然地吸着了。
第89页 杨济元一旁问他∶“老哥,你也来啥事?”老汉立即停住,用擦过鼻的手将烟锅嘴子一 抹,递给杨先生,说∶“说起没大事。”杨济元接住烟锅,也照他那相势抹过,边吸边睁开 一只眼他这边,意思是催他快说。富堂老汉将两只脚挪到椅子面上,一换气,理直气壮地 说∶“杨先生,我今个是想打问一下,像咱这年纪还能和婆娘做那事不能?”杨济元想都没 想,立刻回答道∶“咋不能!没听说旧社会里,有的人八十岁了还娶妻生子哩,咋不能?能 !”富堂老汉说∶“我咋看是不成下了,把我那婆娘伏不住了。”杨济元随问∶“你说是咋 ?”富堂老汉也不掩饰,道∶“咋?还不是那相,有时黑了睡下,心里还一个劲地念叨,但 一嘲活(张罗),婆娘发性,个家(自己)却不成下了!你说,这叫啥事?”杨济元沉吟了片 刻,说∶“按说人到老了这事上是有些缩减,但像你五十刚刚出头,不应是彻底不行下了。 隔上……”富堂老汉打断说∶“啥五十刚出头,五十八了,睁眼瞅的就是六十岁人了!”杨 济元道∶“就算是六十,隔上一月半载也该有上一回,咋就彻底不行下了呢?”富堂老汉感 慨道∶“谁说不是!”杨济元收了烟锅,站起来,慢慢腾腾地走到窑后的宗牌楼楼那里,取 过一本黄色册子,回头蹲在椅子上看了又看。 富堂老汉伸长脖子,只见那册子上都是核桃大字,自家一个不识。杨济元翻了半日,将 富堂老汉等得都不耐烦了,正说要打招唿抬腿走人,杨先生手一扬,道∶“这不是,你听书 上咋说!”富堂老汉这又坐好,只听杨先生摇头晃脑地念道∶“昔者,一美髯老爹,逾八十 尚宿妾弄娃,世人皆异之。因问∶‘何也?’老爹曰∶‘吾固擅也,天以吾固擅也,固擅也 !’又问∶‘尔何以擅乎?’老爹又曰∶‘吾好丹也,神以吾好丹也,好丹也!’是问∶‘ 天之丹乎?神之丹乎?’老爹是曰∶‘天之丹也!神之丹也!’问∶‘无丹可乎?’老爹对 曰∶‘无丹不可!’俨然。老爹修书与之传世,分为一十八卷,后人失之。嗟唿!”念到这 ,杨先生搁下书,满脸的得意,问富堂老汉∶“你听着了没?”老汉一惊,说∶“听着了。 不知……”杨先生道∶“你甭急,我予你慢慢解释。”富堂老汉晃荡着坐不住,顶住了说∶ “不成下了,地里头还等我人哩!”杨先生一听他这话,立马觉着没意思了∶“那你走吧。 ”富堂老汉看了出来,紧赶陪笑说∶“杨先生你是不晓,牛在地里等我哩,我但不去,海 堂对付不住。这些人,骂人难听得很哩!”杨济元蹴在椅子上,一字也听不进去,下巴一仰 ,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走啊,甭把你的工分耽搁了,人都靠啥吃饭哩嘛!”说着,看富堂 老汉藏头缩脑地走了。杨济元刚说立起将册子拾好,又见富堂老汉迴转了来,抻着脸问他∶ “杨先生,你刚才念的那叫啥书?”杨济元淡然地说∶“你问这有啥使处?”富堂老汉道∶ “我听着里头‘之乎娃乎’十分中听,今黑喝罢汤后,再来请教!”杨济元看了书页,亮给 老汉道∶“《御览拾粹》。来不来由你,我啥时都闲着!” 富堂老汉这才放心走了。 《骚土》第三十一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是富堂老汉一路人物喜欢上书的故事。如今说的是大害手抱《水浒》爱不释卷,恨只 是不能同书里的头儿脑儿鸡儿狗儿生活在一起。看着那宋江在浔阳楼上题的反诗,竟是十二 分的壮人心气,将那几句通背下来,吃饭睡觉,都在心里念叨。那诗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勐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 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雠,血染浔阳江口! 此番远大志气,将那大害惊得是心跳肉颤,私下里十二分地赞许。且不说自此便给他自 家种下祸殃。 却说一日,风和日丽,气温骤然回升。大害吃罢早饭,翻开《水浒》又琢磨了几个时辰 ,等不见弟兄们前来会他,一腔的激情无处发放。于是,放下书卷,兀自朝村头走去。村头 亦无一人,大害心下生奇,撂开腿又赶往田里。一上山峁,始看见人都在田里打粪。地头踅 摸了一回,也无甚大意思,又回头向村里走。走到武帝庙前,抬头一看,只见大义、歪鸡、 黑蛋诸位弟兄肩扛着明晃锃亮的大铡刀,结伙做伴,气势汹汹走了过来。大害一见,喜不胜 喜,连忙唿喊着过去。说不上三句话,接过大义手里的铡刀,一掂量,竟是十分地轻盈。随 着让弟兄们闪开,舞了几场,把弟兄们都看呆了,只打问他是从哪位师傅学的。说来这也是 那大害的灵性之处,只道是书中的影像,全被他心领神会过了,如今的姿势也不过是刻意模 仿而已。 大害舞了一阵,歪鸡却也要舞,大义说歪鸡道∶“你快算了,你不看,你有咱大害哥的 量力(身高和力气)没有!”歪鸡不服,接过铡刀舞了不到几圈,气短得不成,放下了。大 义道∶“我给咱们打一套拳。”说着,脱下棉袄,露出光嵴樑,拉开架势舞动起来。众人看 大义的手势脚法不同寻常,一发叫好起来。你道咋的?原来大义自从他妈和张铁腿做下那事 之后,将学到的本事统死不愿让人晓得。如今大害提倡这事,也不再掩盖了,拿将出来也让 弟兄们晓得一下。大义是这意思,却不料大害看得深刻,立即便做出决定,要弟兄们日后随 大义加紧演练,不得忽视。正说到严肃的时候,只听场院那头有人连嗷带喊,声音极是刺耳 。众人回头一看,是队长海堂。海堂喊道∶“妈日的,你们这些娃是咋?队上把工贴赔上, 叫你们绷松谝闲哩嘛!妈日的犊牯(牲畜)等着吃草哩,你们一个个奸猾得像驴,见上套便屎 多了尿稠了!”此时他正好看见黑蛋在麦秸垛后拉屎,便不妨这相说了。大害一听,极是不 受。问大伙∶“我不晓海堂这人咋这势?不定也是个贪官污吏!”众人没敢再议,只说赶 快收场,朝海堂那头赶了过去。
第90页 大害心想,今日不给海堂这贼看个火色,日后他不摸着天地踩人?想到这,便随着众兄 弟屁股跟上,向那海堂奔去。海堂一看大害气势不对,立刻堆上笑脸说∶“没想大害兄弟也 来了。”大害一指海堂,打雷一般地大声喝道∶“兄弟个鸟!今日洒家且要收拾你这个欺压 百姓的狗头!” 海堂一看大害来意不善,立即心怯腿颤。因为大害在矿上的行径他亦有所耳闻,所以是 一面遮拦,一面慌忙跑脱。下了大坡,这才回过头来,指着大害说道∶“你有种在这等着! ”大害立在坡上,双手插腰,义正词严地说∶“我郭大害堂堂七尺汉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大场面见得多了,甭说你们这些毛毛虫!你有种把人叫来,我自等候!”海堂说∶“你等 着!”边说边后退,不料脚下一块石头一绊,栽了个屁股墩,面子一红,更是搁不住了。转 身夹着尾巴逃了。 歪鸡几人笑得搂住肚子,滚在草里,眼泪花儿乱蹦。只说这地方的一霸,也有丢人现眼 的时候。大害回头对弟兄们说∶“这些奸贼,有人怕他,我大害却是不怕!”说过,挽起袖 子,就欲随众人一起铡草。朝奉一直是阴沉着脸,此时说了∶“大害,也快回去,防海堂他 们来寻你弄事!”歪鸡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个毛,我们弟兄今日不是以往, 由他摆了!”朝奉道∶“你懂个,单怕今日的工分麻烦了!”大害道∶“他敢?我把他皮 剥了!” 海堂奔到大队部里,一进门,只见吕连长、季工作组一班人在开会。海堂没由分说就喊 叫起来。季工作组立刻恼了,怒斥道∶“喊叫啥嘛,没看正在开会!”海堂头一歪,就势蹲 地,不言喘了。季工作组问∶“你是啥事?”海堂立起,比比画画,一五一十说过。季工作 组没有听完便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他说∶“这事,我看不怪大害,谁叫你随意骂人?你们这 些干部,和叶金髮一个起手,都是不将贫下中农当人。这一时就干部骂人这个问题,革命群 众反映很大,一致认为你们打骂社员已经成了习惯。现在着手的,就是研究处理你们几人这 方面的问题,你不妨也听一下!” 吕连长接着说∶“据民兵反映,你昨天早晌非要让他们也去地里曳粪,这是啥事?”海 堂辩解说∶“也春耕哩……”季工作组一听这话更是怒不可遏,厉声呵斥道∶“什么春耕不 春耕,走什么样的路线不解决,为谁春耕?为地主富农,为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春耕!我看 你是受了一些人的指使,以春耕之名,有意干扰斗争大方向哩!”海堂一看这种场面,脸色 灰下,又蹲下去,随着季工作组几人的会议,学习了一上午。 《骚土》第三十一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散场时候,季工作组方叫住他,说∶“我对你说的话,你领会了吗?”海堂扬着脸,停 了下说∶“这半天还能不领会嘛!”季工作组说∶“关键是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多年 来一直是只拉车不看路,跟着个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沾染上许多不良习气,自己一 直不明白。是不是这个情况?依我看,日后你要加紧学习,革命的大门不论啥时都朝你开着 。这就叫反戈一击有功。大害随咋也是革命家庭出身,根正心红,我想他不会无缘无故骂你 ,你说得是?”根盈一旁插嘴说∶“大害他爸已经叫造反派关押了!”季工作组回头问∶“ 你说啥?”根盈道∶“大害他爸来信说,叫大害抽空去济南看他去!”季工作组说∶“真有 这事?”根盈从办公桌里取出一封信来,由季工作组自个儿看过。 季工作组沉吟道∶“人家大地方的形势发展就是快,我们也得加快步伐,否则落后得太 大了,你看连这些元老都揪出来了!”说完将信还给根盈,又叮嘱他道∶“日后不论是谁, 但有信件,一一都得经过领导查阅,不能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根盈点头。事实上根盈 自打担任大队文书之后,百姓的来往信件一直由他拆封,这也用不着他季工作组叮嘱。 《骚土》第三十二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浮浪子槽头出钱买良心 季世虎衾内雅解沁园春 海堂也是,没踩着王八倒做了龟孙,一脸的晦气,在此自是不再提了。却说黑女在人前 人后,经她那二桿子黑蛋哥几番没头没脸的训斥之后,一发觉着没脸见人,窝在家里,干脆 连门也不出了。或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或是哼哼唧唧,唱一些没板没眼的调子,弄得怪吓 人的。老汉说老婆∶“留心看守,咱黑女我看着这一阵不对劲,紧防甭出下啥事。” 一天半夜里头,老汉起身给犊牯(牲畜)搭料,不防嘎啦一声门响,跌跌撞撞闯进一个人 来。此人一进门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磕得像鸡啄米,口口声声叫老哥。老汉不看则已, 这一看,当即气得是眼睛黑下。 你晓谁氏?不说人也大概明了。说是这庞二臭将人家杨济元老先生暮年的爱情卖与猫儿 沟之后,脚不点地地赶了回来。头一日在东沟沿上踅摸了一天,没敢进村。第二天又在圪台 上厮混一日,没敢露面。到第三日下黑,这方摸摸触触地进了村子。一进窑门,一时三刻且 寻不着油灯。最后只好从院里抱了一束子玉米秸杆点着,将四边一看,心大凉了。只说老父 亲一辈子辛辛苦苦丢下的家当,如今颠攉(毁坏)到他手里了。
第91页 睡在窑脚地,烤了半夜的火,这又想到黑女家那边,立起,磕磕绊绊来到饲养室。武成 老汉这几日正为女子的事难过不下。你想,如今二臭这贼人勐扎扎出现在他的面前,其心底 怒火焉能按捺得住?且不说这一烧黑了眼窝,提起搅料棍,也不管看见没有看见,噼头盖脸 打将下去。 庞二臭此时说也可怜,搂住头不敢动弹,后来看实在是服不住了,紧忙按原定的计划, 掏出一沓十元票子,顶在头上。老汉眼黑,像是没有看着,一声不吭,只顾加足劲地抽打。 一棍下去是一道红伤,直打得那庞二臭叫苦连天,将求饶变得像杀猪一般。边求边又从怀里 抽钱,不断向那票子上加码。 老汉打得乏力了,这才撇下棍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粗气。喘着喘着,眼神一亮,三 跷两步赶上来,劫过庞二臭手里的票子,这才喊叫起来∶“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你 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我女子弄得一连多日在屋里呜呜地哭哩,见天是搅和着眼雨吃饭哩 !把你妈日的,你尾巴夹起跑了,你没看你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嘛!……” 庞二臭自个儿连扇自个儿几掴,也嘿煞着说∶“武成哥,我不是人,我是你槽里的牲口 ,我把先人亏下了做下乃事!你就是拿上刀刀将我捅了我也不冤,只求你叫我说句话。我也 是疯下了,随死随活由你哩!这一百元钱你收下,我晓抵不了我的罪,只看你老哥心软个下 ,看在你和我大的情分上,把你这个吃屎的兄弟饶过一场,朝后打死我也不敢了!” 老汉道∶“你还有脸提你大?提你大你不早该羞死了!你大一世为人没说是太好了,遇 下你这不争气的后人,日东家的婆娘,嫖西家的寡妇。早说你你不听,如今竟日到你老哥的 门下了,你看你是人不是!你大死时拽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给你好赖说个媳妇。 而你不争气,一力向栓娃妈那死不要脸的寡妇窑里钻哩。十七八上就把自家的名声弄脏了, 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你的德行,不跟你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不跟你了。老哥见你屋 里没个摆设,把老哥屋里的桌桌椅椅抬过来抬过去,不都是为给人家女方留个好印象?贺振 光的卡叽裤子光我给你借了不下三四次,你究底没成一个。霍家河的瘸子,人家女看上你, 你又牛开了,看不上人家,你叫老哥该咋?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嘛,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你 还想图啥哩?如今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耽闪成光棍一条,怨得了谁氏?你一日日地不学好 ,只嫌老哥多嘴。你记我说过你多少次?几次老哥早上饮犊牯(牲畜),看你从栓娃家出来, 挡了你说你的啥话,你忘了没忘?你这达日那达嫖哩,不偷人像个贼,顾黑不顾明,日子不 当日子过,是我多嘴说你哩嘛!你说你妈在世时你好好伺候过一天没有?你把心肠瞎到底子 上了!头天你妈死,第二天你就钻到栓娃家窑里,把你妈的尸首晾在一边,要不是我和郑栓 几个老人忙活,给你妈钉了一副薄皮棺材,恐怕至今你都敢让你妈孽(腐烂)着!老哥早就 说你,你和栓娃妈搀和啥哩?你不看她明摆着比你大下一二十岁?老骚情的啃你的青草,你 还以为餵你的哩!我是这说恁说说不下你,你记得一次,我把你缒在涝池沿上,当着你妈 的面咋说?说起来我和你还弟兄一场,你大死后你屋随啥不是靠我?我是忙了前院忙后院, 把你一家扶持着。你妈死的时候,人说你还兴得笑哩,你说你是人不是?不是我说,你娃把 心肠烂到根子上了!你跟着打游击那时候,你晓你妈为你担的啥心?黑了老婆通夜通夜地不 睡,但见枪响,这着忙披上衣服村头上哩,你说为啥?人都说你,二臭那二桿子到游击队 ,说不定能混个世事出来。你倒好,嫖窑子争风,枪走火把人打了,叫人家把你开销了,又 是没弄成事。你说你这一辈子活下个啥人嘛!老哥管不下你,不管你且行吧,而你是越发胡 行开了,长得日到你老哥门下了!把你贼日的不打说啥?黑女是谁,你晓得吗?她是你自 家侄女!你说你是日人还是丢人?”老汉说着说着,又是火头上来了,拾过棍棍又看要打。 庞二臭见状慌忙又是磕头,只磕得额顶之上血流出。此种悲惨景象,见是不太多见,鄢崮村 十年八年且是只有一例。你说,像庞二臭这等人物该咋论说?说起来《石头记》里的《好了 歌》参透天地怎的,焉能参得透他?他是那活人不晓是啥之人,但若晓得其中一条却也真是 好了!到此咱且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骚土》第三十二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东沟法师在水花家中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天不亮便走了。却说这日,季工作组正睡 得迷煳,突然听着院外头啦啦乱响,爬起来窗洞一看,富堂老汉围着围脖儿在院里扫雪 。天放晴了,这时他心头一喜,不觉想起毛主席的词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气势之大,的确把歷朝皇帝都比下去了。季工作组好雅兴, 披上衣服坐起,翻开语录本合订本,正欲阅读一段。忽闻院子里咕咕咚咚一阵脚步。听着是 吕连长一边走一边问老汉∶“季站长起来没?”老汉道∶“不晓,大概起来了!” 吕连长说着带着一班人马进门,进门便搓脸跺脚,嘿煞着说∶“冻的,冻的,也老实春 天下了,还冻的这日鬼!”季工作组没动势,抱着语录佯装着看,一边说∶“你就晓得个冻 的冻的,没看毛主席咋说。”说着就拿腔拿调地将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给他们诵读起 来,边读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们,其得意的模样,像是这诗是他季工作组做出来似的。读过 上阕只扫着吕连长几人眼神不对,不看他,也不看语录,目光在他枕头上乱转。季工作组低 头一看,是针针昨夜撇下的一对花袖筒。这事让旁人知晓焉能了得?季工作组面色一慌,但 又马上稳住,拉长声又接着读将下去。边读边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将那花袖筒向屁股下移去 ,待读到“只识弯弓射大雕”时,已完全地遮掩住了。
第92页 到此,季工作组方才停住,搁下语录问他们道∶“你们这么早来啥事?”吕连长嘿嘿一 笑,将许多意思都包含进去,屁股朝炕沿上一坐,说∶“咱鄢崮村真出下造反的了!首先是 村头照壁上贴出几张大字报,我们看不出是谁写的,所以紧赶过来叫你。其次是水花和他娃 用笸箩抬着老汉黑烂,在大队部喊叫,要打倒贺振光。你也赶紧起来看去。”季工作组屁股 下压着袖筒,所以说∶“你们先走,我穿起就来!”吕连长身后的几位此时已是巴不得了, 一个个慌忙跑了出门。到大院里,嘻嘻嘻哈哈哈地笑将起来。 季工作组脸红一阵白一阵,自是无奈。连忙穿起裤子,面子挺着像无大事似的,一颠一 瘸地向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就听着里头是笑语喧譁,这慌忙走进,但见围下百十号人。人 看着季工作组来了,也一边闪开。季工作组走近一看,好傢伙,果然一个怪模怪样的没腿之 人,泥菩萨似地端坐在一只筛子里头,张着个嘴,蝎魔连天地喊叫。此人一见季工作组,不 言喘了,瞪一对兽物一般的眼珠,看着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心头一颤,问∶“你是啥人?”此人也不胆怯,大声道∶“我姓刘名黑烂,咱 鄢崮村人。我今天要控告贺振光,造他的反哩!”季工作组遂问∶“你是啥事?”水花一边 抹着眼雨,催促道∶“你也赶快给季工作组说呀!”刘黑烂说∶“五七年我修水库,是爆破 排的排长。那时我身子全乎(完整),表现积极,一心向党,结果为排哑炮,叫炮咕咚一声 把我两条腿炸断了。当时定的一年给我二百个劳动的补助,起先还执行了两年,到后来不晓 咋却就没了。问谁谁都不管,你说还要研究,他说还要讨论,就是不见执行,把我一个可怜 的残废撂在空里干等,如今我啥都没得下,衣食无凭。贺振光一帮干部苛掐我哩,不叫我活 !现在说是造反哩,我就造他的反!” 季工作组听着,便念到东沟法师一事,连日来偶尔想起,心头便有悔意。没料着水花屋 里还有这么一说,恻隐之心即刻产生。再说贺振光那贼民愤也够大了,如今借着此事处理不 能不说是一举几得。于是回过头,指着黑烂对群众们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这就 是罪证,这就是当今走资派迫害我们贫下中农的活生生的罪证!你们说,我们再不革命还行 不行?我们再不造反还行不行?不行啊,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资产阶级已经占领了 学校,现在又要占领我们农村!如果资产阶级的目的实现的话,我们贫下中农就会像刘黑烂 同志一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们说,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 人们听着季工作组的说法,影影忽忽觉着,刘黑烂那双腿似乎就是贺振光炸断的一样。 及至后来,又觉着防不住自家就可能变成刘黑烂,可可怜怜,受人欺凌。一想到这里,群情 激愤斗志昂扬,止不住跟着坐地的刘黑烂七嘴八舌地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打倒贺振光!”“坚决不答应!”“贺振光流氓!”季工作组说∶“你们不能光看到一 个贺振光,鄢崮村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比贺振光还要隐蔽,还要厉害,现在就看我们 能不能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季工作组话音没落,只见人圈子外慌慌张张冲进一个人来。众人一看,是贺大谝。贺根 斗扒住季工作组肩膀,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季工作组脸色一沉,说∶“我早晓得了。”贺根 斗转身对众人说∶“广大的全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也是革命起来了,单就看我们有胆没 胆了!季工作组来到我们鄢崮村,黑夜白日辛苦,忙了一场,为啥?不都是为了我们能过上 好日子!我们再不革命,确确实实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季工作组!”说到这里,带头振臂 高唿: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一时的群声鼎沸,使季工作组脸上一喜,说大伙∶“也 赶快把黑烂同志扶到大队部的炕上,然后大家都到照壁前看大字报去!”底下黑烂说∶“我 不,我也看大字报去!”众人一听这话,即刻有人感慨道∶“一个没腿的人将党都跟得这紧 ,我们这些有腿的人还有啥说的?走啊!”于是,大傢伙前唿后拥,架着季工作组,抬着刘 黑烂,嘎吱嘎吱地踩着白雪,浩浩荡荡,朝着照壁前那一片白晃晃的大字报奔去。 《骚土》第三十二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赶大家齐扑扑拥着到照壁底下,一轮红日便彻底地升起来了。众人大多目不识丁,只看 见狗扎扎(螵虫)似地画着一串串一片片的黑道。季工作组在栓娃和根盈的搀扶下,后脑勺 搁在俩人的肩上,仰着脸,大声读了起来。 却说柳泉河的可怜婆娘被庞二臭拐骗到猫儿沟后,当夜即被扒光衣服,压在炕上,也不 顾她是如何喊叫,即由那憨哩吧唧的二犟偎将上去。老婆一路的疑惑此时才彻底地排解开来 。接下来的情状,只道是∶ 传说无限美好,颠是十分野蛮。 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天黑地怨谁? 诓得总之漂亮,摆是天地排场。 三面红旗迎风扬,一夜美梦黄粱! 且说这日的早晌,崔寡妇在院里这等那等地等候多时。正说不耐烦,只见二犟大模大样 嘻嘻笑着出窑,又惊又喜地悄声问道∶“她哩?她好着没?”二犟不好意思地说∶“好着。 ”
第93页 崔寡妇心想,二犟这一夜笨手笨脚的,该不会让人家女心里不喜下了。蹑手蹑脚地进窑 ,思谋着对人家女宽展解说。下了圪台,便望见那女人披着棉袄,背对着她,歪着脸子,僵 坐着难肠。崔寡妇还想,这小贱人羞羞答答,看模样却也本分。随着便捂嘴一笑,搭上腔道 ∶“妹子起来,这一大早的不来谢谢你的老嫂子,围住被儿迟床懒睡的,不怕四邻们笑话! ”那女人借着袖筒脸上一抹,转将过来。说不转倒好,这一转咋不咋将风光火面了几日的崔 寡妇吓了一跳。你晓咋的?这里有曲唱得好∶ 猜她是牡丹的花朵艷月赏,念她是开荚的豆儿八月香;冷不防是 一个打霜的茉 莉叶瓣黄,丢头耷脑儿难声张。看她是浮皮潦面珠色 暗,瞄她是秋罢的蔷草折路旁;防啊 ,防你防不了门神背后的鬼做殃,鬼做殃,一弯朔月照西厢! 崔寡妇慌是慌,却也不敢说定自己看得就准了,偎上去,拿赶裁的花衣,假意说道∶“ 还不穿?是嫌老嫂子予你的这身衣服不鲜亮得是?”女人狠狠地抠她一眼,仰面说∶“也不 看你们是叼哩嘛还是抢哩,把我一个有儿有女的婆娘家劫到你这深山里头为咋?”崔寡妇道 ∶“这是啥话?好妹子,你表哥不都是给你说通了的?”女人大疑,连忙回过头来问∶“谁 是表哥?”崔寡妇道∶“二臭呀!”女人说∶“是那黑头长面的,昨夜到我屋的那人得是? ”崔寡妇道∶“不是他是谁?没了他怎的就接了你过来?”女人说∶“瞎了,那贼是把你哄 了!我统势和他没搭过话,只晓他是鄢崮村的剃头匠,白搭没咋的,他咋就会成了我的表哥 ?”崔寡妇一拍大腿,连连叫苦,道∶“我想呢,天不亮他便一个人走了,原来是这么着, 且等着看老娘我扒他的皮,劂他的骨!”说着,崔寡妇也不稳当起来,舞扎着要这要那。 女人截住她说∶“老嫂子你甭慌,这事杨先生饶不过他,有他驴日的好受哩!”崔寡妇 问∶“杨先生是啥人?”女人眼珠一翻,只嫌她连杨先生不晓得似的,指点着道∶“杨先生 是鄢崮村的顶尖子,男人群里的排头,人人见了打破头地争着奉承哩。只没说杨先生一个手 势,叫他庞二臭驴日的在鄢崮村上吊都寻不下绳绳,你道咋?这即是杨先生的威望!人行之 高,名声之好,是一般人几辈子学不来的。要不他二臭咋就恁轻易,将我一哄就哄上来了? 不是看在先生脸上,我咋就能黑摸着说来就跟上来,叫你屋那二桿子务治了一夜,你倒是说 ?” 两个女人一对一说,恍然大悟,即此,大清早也不说吃饭弄啥,先不先把那千刀万剐的 庞二臭骂了个祖宗八代底儿朝天。一方劝着穿了衣服,商量着来往取捨与瞻前顾后的道理。 崔寡妇说∶“依我看你也给老嫂个脸面,咱姊妹说话不拐弯,都是过来的人,也看你和俺兄 弟过了一夜,不妨就做个假,让俺山里的乡亲们见上几日,事后再一同将你送回去也是主意 。”女人沉下一想,不说只得如此,却也念那二犟夜里慌张乱闪促紧得意的劲头,倒是不曾 有过的体会。想到这里,点头应了。 《骚土》第三十三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苦命女偏爱那苦命儿郎 炕头人难迎奉炕头心肠 却说在照壁前出现大字报的当天,学校里头也出了一件邪事。人们只见杨文彰咧着大嘴 喊着口号,带着二三十学生冲进赵黑脸的办公室里,揪着老傢伙就要批斗。此时与校长正在 研究工作的老师站起来制止,一边说杨文彰道∶“你是已经定性的反革命了,有啥资格出来 斗校长?”一边说学生等人道∶“你们快回,千万甭受坏人调唆,引起群众斗群众!”双方 拉拉扯扯不可开交。此时,突然跳出一条大汉,棉衣一脱,大声喝道∶“有种的上来!我今 日倒要看看,谁敢妨碍革命师生的革命行动!” 大家定神一看,是学校里打铃做饭的张铁腿老汉。此等人物谁敢惹他?于是再没人敢言 喘了。杨文彰接着领头喊过“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几句时常口号之后,便将校长押到 大院外头。 一群学生娃随着抬上来一块黑板给老傢伙挂了。黑板上写着: 修正主义分子赵文忠。紧 跟着杨文彰满院喊叫,招唿各班停课,参加批斗大会。随后是锣响起来了,鼓敲起来了,众 人一看,教师里不只是杨文彰一人张罗,王进堂、刘孝义、史丰发几位老师,也跟着跑前跑 后,将一个匆匆闹起的批斗大会搞得是井然有序。 杨文彰首先宣布道∶“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亲切关怀和指挥下,我校革命师生通过共同努力,沖 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层层封锁,于今日正式宣布成立鄢崮村小学‘满江红’造反队!”说 着振臂高唿∶“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铁腿老模式样站在显赫之处,也一起跟着喊叫,其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戏文里头 对主子一门忠孝的武夫。喊过,杨文彰又口若悬河义正词严地歷数了赵黑脸执行修正主义教 育路线的种种罪恶事实。此刻的热闹,单是这样叙说不能清干。俗话说,不在场上不知模样 。你看那平时一声不吭谨小慎微的王进堂老师也像是吃错药一般地闹腾起来,即就不难猜测 这五王六猴的踢腾为咋。总之是贺根斗那贼说的∶革命起来了!
第94页 这天夜里,季工作组将杨文彰召见到富堂家西边窑里。杨文彰敲过门,季工作组说∶“ 进来!”杨文彰连忙跨了进去。因不知此窑有个陷地的趋势,一步踏在空里,闪得差点一跌 。慌张间眼镜掉落,杨文彰机警,两手托住,戴稳,这才与炕上的季工作组说话。 季工作组在灯火底下,一脸的慈祥温善,询问过杨文彰这一时的情形和有关三忠于四无 限等方面的知识,只觉杨文彰回答得贴贴切切不温不过,一发有些看重他了。随即让到炕上 坐好。季工作组又问∶“你屋是啥成分?” 杨文彰说∶“季站长,这是我今后亲自要对上级领导和革命群众解释清楚的大是大非问 题。说起来我也应该是贫苦出身,旧社会里,我妈给杨家庄的杨财东做奶妈子,把财东娃一 直育了两三岁,冷不防,出花花把娃给死了。这时候,杨财东勒逼我妈还人。一年后生下我 ,育到两岁上头,就把我亲妈给打发了。我亲妈此后死得可怜。一九四七年大旱,要饭时, 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为我,为一碗饭且死不了呢!财东家怕我将妈认下了,不让我妈进 门,撵出了村子。我妈守着破庙不走,就这相给饿死了。这些事说起来我就想哭。我后来的 妈,人也晓是地主婆,把我确实是对整扎了。我自小就和她作斗争,一直斗了几十年。因此 上人说我是地主出身,但人并不晓得我自小便仇恨地主阶级,自小便与地主阶级作斗争。确 确实实,我当时恨不能拿条绳子将那贼妖婆给勒死,或是拿把刀背后地朝挨的捅上一刀! 你不晓得,小时候一次看她给我钉本子,镰刀在桌头上搁着。我看她低着头,脖项长长地露 着,心就想着,把她给杀了。结果我爸一咳嗽,进了门,没成事实。”季工作组立即截住道 ∶“这说明你对阶级敌人恨得还不够深,对我们党的斗争哲学理解得还不透。只是能看得出 ,你早就有所觉悟,这一条很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何况你本人的情况也很特殊。 近日你给组织上写个书面材料,让组织晓得就是了。” 杨文彰感激不尽,连连点头,说∶“季站长,我今黑回去就写。写得口气不合适的地方 ,你给我修改一下。这多年,我是从心里头一直嚮往进步,但由于不懂政策,一直是摸不着 门门,弄不弄还犯些错误。如今季站长你指挥着我,我本人是立志革命一力向上,把自己的 心挖出来交给党,党但说要我咋,我立马执行绝无二话!”季工作组宽慰他道∶“毛主席他 老人家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要求进步,这大家都看得 出来,关键是要持之以恆,不能松懈。不客气说,像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时不时还 有个动摇性。核心的问题是要从灵魂深处晓得,在忠于毛主席的同时,还要贴紧工农,与工 人、农民打成一片,紧随他们的脚步。这样下去,一般说来不会犯啥错误。” 杨文彰道∶“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头去了。前些日子,一黑睡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 我这一生的遭遇,所走过的道路,想着想着,只恨得是要哭。我心里说,文彰啊文彰,你这 一辈子活得咋就这么窝囊?人家都看着喜气扬扬,而你埋在这黑窑里头惶惶,这到底是 为咋?通过几日来的革命行动,特别是你今黑这一席话,我心里头通彻大悟,一下子全部豁 亮了!” 《骚土》第三十三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工作组称赞道∶“这就是林副统帅说的,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晓得不晓得?”杨 文彰得意地晃着脑,心领神会。季工作组满意地笑了,说∶“事实上真正谦虚的知识分子, 我们党还是十分喜爱的。关键是有些知识分子,肚里有一点学问,就骄傲起来,将工农群众 不看在眼里,自以为了不起,甚至连党和毛主席的话都不听了。你说,如今这世界上有谁能 比毛主席的学问更大?有谁能比毛主席更有头脑?更聪明?”杨文彰道∶“那是那是,毛主 席懂得之多,是全国上下再没有的,谁竟敢和毛主席比?他吃了豹子胆了!这且不是说 着耍 哩!” 说到这里,富堂女人进窑。看两个人说得对辙,也欢喜地道∶“两个有脑子的人遇到一 搭了!”一语说得季工作组与杨文彰都笑起来。季工作组笑过道∶“这年头谁没脑子?都有 脑子!关键是我们将脑子用在革命的大事上,有的人将脑子用在家常小事上!”富堂女人佯 装恼怒,背过身,炕上一坐,道∶“你是说我?没说没我,你们今黑连煎水都没有得喝!” 季工作组连忙偎上,一拍她的肩儿,和气地说∶“谁氏说你?你难过啥哩嘛!”杨文彰也一 旁劝说道∶“你的革命行动组织上晓得,你把季工作组前前后后这么着服侍,村人谁氏不晓 ,谁敢说你想的不是革命的大事?”富堂女人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季工作组却拉下脸 来,不再像刚才那么高昂。 接下来杨文彰说了些无关紧要之事,又与富堂女人谝娃娃上学如何。最后季工作组道∶ “隔几日鄢崮村农民造反团就要正式成立了,到时候你们将学校‘满江红’造反队带来,鼓 鼓士气。”杨文彰点头应下,知晓该走人了。
第95页 且说连日来大义一班弟兄都在碾麦场里铡草,没有得像往日的清闲,这可是冷落了大害 一人。大害一人坐在屋里手抚书卷着实无聊,便饱汉不知饿汉飢地萌发奇想道∶“众弟兄们 都在黑水汗流地做活,而我独享安闲。这日子一久,倒不说自个儿成了那书里写的公子王孙 的做派,疏远了弟兄,却是万不该的!”想到这,撇下书本,自去碾麦场干活去了。你晓咋 的?原来大害他户头如今虽在鄢崮村里,享用的却是县民政上的劳保,干与不干,都有他的 饭吃。 一天上午,大害与弟兄们在麦场里正干得热闹,突然只听见场东岸的土墙外头有人喊叫 ,大家回头一看,是根盈手里晃着个纸什么的在喊大害。大义笑道∶“好啊,汇款又来了! ”大家一听这话,齐声欢唿雀跃。铡草的松了铡把,清场的撇了扫把,一个劲纷纷争抢着, 跑过去替大害去拿。最终还是歪鸡手脚利落,清鼻吊着嘻嘻笑着拿了过来。 大害接过一看是信,脸色立刻就暗下了。当着大伙的面随手扯开,灌一口气,取出信来 阅读。读着读着,众弟兄们只看见大害严肃起来。大义问∶“你大说咋?”大害将信团成个 蛋蛋,裤兜里一装,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没啥,老贼让人家关起来了!”歪鸡不解,跟 着问∶“你说谁氏?”大害不回答,又朝手上唾了一口,拿起架势,说∶“嗟,叫我给咱押 铡!”众人见状,无话可说了,一同拼命地干了起来。 这一上午不用人催,人人挣得屁淌,个个累得尿流,把往常一天的分量都铡出来了。弄 得草的朝奉跟不上趟,在一边不停地喊叫∶“慢慢,慢慢,刀客,跟上你们干活,把我老 汉整扎了!”下场时候,一班人歪歪斜斜搭肩搂背地朝回走。 路上,大害突然一笑,道∶“我早就想把老贼给办了,果不然,有人拾掇他们这一班贼 人!”众人也是有气无力地跟着一笑,打岔说∶“真他妈日的像是过夏天,单衫子都只看穿 不住了!”说着,分头回家。朝奉后头还叮咛说∶“下午早点来!”大害回到自己窑里,看 哑哑正在灶头填火,二话不说上炕歇息。哑哑下了馇子,又赶忙掩了门,过去做自家屋的饭 去了。此时大害懵懂之中,只试着裤裆里头奇痒,顺手一摸,睁眼一看,只见手上爬的好几 只体肥个大的虱子。想着身穿的这件棉裤里不知养活了多少害虫,咬了自己整整一冬。也是 因为热,迷迷煳煳地将棉裤蹬脱,拉了一条单子盖住下身。 外头是毒哈哈的日头,里头是安安静静的大害。这一觉睡得半晌不醒,把几年来的睏乏 ,都欲解脱了似的。大害睡着睡着,梦里觉着有人在自己腿畔摸索,接着又摸到自个儿的那 硬硬的傢伙。 大害蒙中一惊,心还想这是谁氏,与自己逗着耍哩。没在意,只迷煳着推了一把,又 睡过去。停了一刻,那只手又来摸,大害此时倒真有些清醒。闭着眼帘,听那喘气却像是个 女子。这才有些怕了,既不敢动又不敢喘,只等看咋。那手光绵柔软,十分柔顺,凉生生滑 熘熘地在他的龟头上卵泡上,抚过来抚过去,抚得他心神飘荡,忘情,感觉是舒服得不能再 舒服。这期间,大害倒也明白了八分。 你说大害既是三十出头之人,那种场面虽没试过却也经过,啥不晓得?但他多年来维就 维的是这一身的正派,单怕落一个地痞流氓的名声。如今事在眼前,此等滋味,叫他做又不 敢舍又不能,进退两难。随再想那《水浒》里的好汉,个个把女色看得轻贱;且不说这女子 又是如何的憨大、如何的可怜,在旁人看来情形上倒似自家妹子。自个儿今日如若违了,岂 不是坏了他一世的德行?弟兄们又是如何看待?想到这,愈是无法睁眼,明白八分,倒是增 添了十分的羞愧,只捱着那手挑逗。逗着逗着,大害期到最后,也只觉它是那老牛的舌头, 潮湿且温润地在人心灵深处的痒肉上忘情舐吻;它是荒野的刀客,在你难设防的地方掠夺你 经意的宝贝,人的本儿人的根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轻重缓急,十分趁手。大害终于是 把不住了,只觉腿根子一酸,像是来了一股旋风,将他连人托起,随之在一派洋洋浑浑的震 盪里与它搅做一团,慌张间喷射了出去。那女子哎呀一声,拔腿跑了。 《骚土》第三十三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你晓摸摸揣揣的女子是谁?是谁,且说是常人心性做不出这种勾当。你说哑哑这女子自 生下来便被鄢崮村人看做是动物一般,统势没感觉过做人的滋味。也不是说她能感觉到什么 ,哑哑感觉痛苦方面是块愚顽的木头,这一方面鄢崮村人谁也不如她!这不在她是如何卖力 干活,场间地头像是一个小子;也不在她的鞋底纳得有多硬实,可以拿到全公社的妇女鞋底 比赛会上夺冠。而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干干脆脆是个哑巴。你想,这年头人们为了扑腾点钱 物吃食,恨不能脚底生风腋下插翅,谁愿意凭空忍受一个呜哩呜啦说不出话的哑巴的煎 熬? 你再看看她那父母是如何待她!十七八的女儿家了,搁大户人家那是招不得惹不得的金 枝玉叶,噙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防跌了,掌上明珠!哑哑是个什么东西?是他们灶头的使 女田头的奴隶,他们的杀气筒。他们在外头受气,或是心底里有何不平,他们便看着哑哑不 顺。不防顾上去就是一顿暴打,像是打心中臆想的对头一般。也许世上就得有哑哑这号人, 否则,为父的王朝奉何以显示一家之主的威风?正如这个时代里一眨眼工夫便搞出些阶级敌 人对整一样,不搞这便不是斗争哲学了。无产阶级本来就一无所有,但不搞斗争哲学的无产 阶级再干什么?这花红世道耍了多年,不就这一点罩眼的法门?其所以,那知世明理的真人 往往隐居乡野,吃糠咽菜而不为世用,也不是没有缘故。
第96页 道理是这,苦就苦了铁痴的哑哑。她成了寒号的鸟儿、雨里的花儿,任凭这人世间风雨 的摧残!也许只是大害回到鄢崮村后,哑哑才破天荒地感受到处世活人的温暖。这温暖在平 常女子身上那是裁来的衣衫一般,鲜亮一时便脱了。搁哑哑身上却是非同寻常。 哑哑一想起大害便幸福得直打颤,心里惦念的不是她如何待了大害,而是大害都如何待 了她。她嘴上没有眼窝里有。只要是大害在场,她那双眼里都放射着光亮。这光亮把大害随 来随去,像是一架机器似地。即使大害不在,或是自己家里做活,她也是立着耳朵,凭她那 少有的警哨,捕捉着大害的信息。她爱大害是骨子里的。大害是她的魂儿、她的主人,她活 这一世起初不晓为啥,现在才知道为的是大害。她常常觉着自己要死了,死时是被大害搂在 怀里。想到这些,她便悄悄抹泪,抹泪时又总想让大害看见。 然而,大害只要她来做饭。大害这个懒蛇,生来大大咧咧,像是把日子不当日子过活的 儿皇帝。哑哑在他眼里,是受他关怀的微贱,他的臣民,或者是他的妹子。他哪晓得哑哑对 他的心思! 这天上午,哑哑给大害将煳汤熬好之后,见大害睡得实在,没有唤他,心想着过会儿他 自个儿醒来吃去便了。回自家屋里做了半天的活,又过来给大害洗碗涮碟,不料大害仍在睡 觉。刚说去炕上喊他,却见他下身盖着一条床单,腿间有一物在轻微跳弹。哑哑一惊,只怀 疑是老鼠什物的活动,还想着给他撵了。小心翼翼地撩起床单一看,不防是一件长短有致红 白云生的肉把儿。这肉把儿活灵活现,扑扑稜稜地摆在眼前,哑哑即刻大悟,也晓是男人的 宝贝东西。常人说话一总提起它。说起来哑哑铁傻也就是这道理。你说一个女儿家不见这东 西亦可,但若见了从速避开也就罢了,然她却不,她细细地看了半日,只觉这物在人睡梦里 头还悠忽晃动,甚是稀奇。看着看着,不觉就上手摸了起来。初时大害不觉,蛮还有向她手 头递送之意。到后来大害虽是拦了一把,却并无撤回之意,仍是一撅一撅地向上趁探。这哑 哑心惜地不舍,看他这样,又是伸出手与他揣摸。摸着摸着,也许是上天法定下这男女间的 感应,即不是在媾合也有了媾合的道理。哑哑自个儿也忘乎了所以,抻搓得是直流涎水,惬 意得不能再惬意。一时的爱抚,甚为相得,恨不能上口去吮吻它。因此上这里有诗一首描说 ,只道是∶ 恍恍惚惚,颤颤悠悠,只道世间无此贤。 匆匆忙忙,舍舍贴贴,岂有儿男因此搦? 到后来哑哑见大害骚水子出来,以为是伤着大害,慌忙逃脱,也是自然之理。 说来事出有因,咱且话分两头。那天夜里,黑女大手持搅料棍将那贼二臭八八八九九九 一顿数落,直欲将天上的星星敲下来、地上的太阳捅出来方才罢休。早饭吃罢,黑女大看四 岸(边)无人,从怀里抽出十元钱的老大票子递向老婆,蛮得意地说∶“也看这啥!嗟,这几 日闲了,上会给咱黑女扯件花花衫子!”老婆一惊,问他∶“你这钱从哪达来的?”老汉悄 声一笑,道∶“这你甭问,只管撒开手地使唤便了。”老婆放下锅刷,围腰上擦了手,说∶ “你不说明,我咋就使唤得展坦?”老汉说∶“这事没要你晓得你就甭晓得,晓得了能咋? ”老婆脸色一沉,没接票子,回过头又去刷锅,边刷边说∶“我测着了。”说过,眼雨吧嗒 吧嗒掉进锅里。老汉急了,道∶“你哭啥哩嘛,你说咱还能咋人家?”老婆道∶“咋不咋叫 他赔咱女子的清干!”老汉一听,恨得是直咬牙,说∶“你咋这混嘛!那是啥东西,是盆是 瓦,绽开了挖把泥一煳得是?那是人的肉身,但破就没啥了。你当是啥!”老婆哭道∶“因 此上我才不愿就这相!”老汉道∶“贼婆娘你晓得啥嘛,人家整给了一百元!把你这辈子日 死见过这多的票子吗?”婆娘一听这话,不言喘了。老汉将票子炕墙上一放,说∶“你看着 办去,饲养室还等着使犊牯(牲口)哩!”老婆头没抬。 《骚土》第三十三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汉转身刚出门,黑女前脚跟着后脚进窑,走到炕墙旁边,一把将钱攥到手里,倔腾腾 地出门走了。妈晓得女子都把刚才的话听走了。下午时候,黑女便从乡上将布扯了回来。欢 天喜地地与妈商量着如何剪裁。老婆看女儿已是如此,心里稍平静一些子。 《骚土》第三十四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剃头刀换成了三八大盖 叶金髮眨眼是阶下之囚 庞二臭自从给武成老汉赔礼之后,将家舍锅灶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下。这又面子挺起, 村头摆开了傢伙。丢儿因此上问∶“二臭,这长日子又到哪达发市(财)了?”二臭道∶“ 发市哩嘛发市啥,还不是遇着我十多年前的结拜兄弟,他那娃是个傻子,二十老几没寻 下相,托我说媒。我这一时跑前跑后,先给瞅上了相,务治了多日,又给塞到屋里,这才脱 身回来。”郑栓说∶“而我前几日却咋听说你在猫儿沟一家姓崔的人家里招了上门女婿!” 二臭道∶“没有的事!这是哪个驴日的说的?我姓庞的是那顶门立户主子,把金执银的掌柜 ,天底下再没有的排场!笑话,我咋能给人做上门女婿,谁氏姓崔?是皇帝?”
第97页 刮脸的贺根斗插言道∶“那是胡传哩,咱二臭是啥人嘛,能看得上那连洋糖都没有卖的 小山区!”庞二臭一笑,道∶“说的就是,咱这人没婆娘是没婆娘,但要婆娘还得朝县城的 女学生瞅哩!你们以为?”丢儿嘿的一声,说∶“二臭你这话差了!”二臭板着面子问∶“ 咋?”丢儿一仰脸,道∶“我咋看着今日天空上一个窟窿?”大家抬头一看,还没明白,等 到醒悟欲笑。丢儿又转身一看东头,说∶“饲养室的牛也不对劲了,你晓咋?尻子红得翻起 ,肚鼓的气胀的,单看要撑破的模样?”众人哄声笑了。 二臭说恼了,立眉子狰眼地争辩道∶“咋?你们笑咋?县城的女学生不是人娶的?我姓 庞的长的是五香八宝的,但在她们学校门前一立,只看是人人力扑,争先恐后!我咋?伸 出手指头一个个地挑选!这一辈子咱弄不上七仙女是没上天的梯子,但有梯子不定我连王母 娘娘也给睡了!妨啥?”众人一看,二臭当真下了,便随着一同起闹。 正在这时,吕连长带着一班民兵张里张狂着过来,拨开人群,直唿他∶“庞二哥,庞二 哥,季工作组请你过去哩!”二臭脸皮一颤,转过身问∶“咋?”吕连长道∶“自然是好事 ,赶快随我走人!”庞二臭心贼,自想着该不是猫儿沟的事发下了,或是黑女家里人告到政 府里了?想到这里,只觉手下的剃刀重了起来,心里还谋划着名如何逃脱。吕连长却催促他道 ∶“剃哩嘛剃啥哩嘛,也到这关口上还顾得剃头!”说着便上手拉人。庞二臭一边后躲一 边说:“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叫我心明白下!” 吕连长道∶“给你没说嘛,你大喜临头了!实说吧,不是季工作组请你也不是公社请你 ,而是县上请你,你一傢伙上了县城!恐怕日后我们些微事也见不到你了!到那时你见了我 们却只怕不认得了!”庞二臭还是胆怯心虚,嘿地一笑,说∶“不会不会,到底是啥事,我 这一时想不出来,你说与老哥知道。”吕连长道∶“啥事?还不是二哥你往日的本领,县上 看上你了!”二臭更是疑惑,瞪大眼说∶“我有啥嘛,一个剃头刮面的行当,一日挣不下四 毛钱,我有啥哩嘛!”吕连长道∶“这你就甭唆了,丢下傢伙跟我快走!”丢儿一边也劝 说道∶“你先去一趟,一会儿回来再刮不行嘛,看把吕连长急得上火哩!”吕连长随着说∶ “谁说不是!”根斗道∶“你们都少说话,叫二臭加把劲,三槌两梆子剃完了再走不成?” 吕连长道∶“要成的话,我这日急慌忙得为咋?季工作组说是十万火急,即使是眼下新娘子 拜堂,或是跑肚肚拉稀也得放下,紧赶跟随上走人!”贺根斗老大不高兴地立起,将围巾一 拽,顶着个阴阳头,说∶“走走走,妈日的,我不剃该成了?”郑栓一旁说二臭道∶“也快 去,人家根斗不剃了,你再不去就不对了!”根斗说∶“不剃能成?我在这儿等,事完了赶 紧来!”庞二臭一看这相,也没再推脱的藉口,只好跟上吕连长几人,低着头走了。 好事的紧随其后,一直到富堂家门下,让站岗的民兵挡住被吕连长呵斥开来。一进 院子,只见季工作组让针针扶着,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先与庞二臭握手寒暄。季工作组说∶ “老庞同志,咱也啥话都不说了,过去对你照顾不周,不晓你有一段南征北战的革命歷史。 今个早上接县‘红造司’(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命令,县上形势发展十分紧火,一小撮走 资派及其保皇狗占领着县政府,不向革命的‘红造司’交权。现在,县上决定,将过去的游 击队员老战士组成一个敢死队,开始实质性的战斗。你也是其中一位。赶快去县城,不要有 分秒的耽搁,现在就走。谨记住我的话,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 ,誓死保卫‘红造司’的胜利果实!” 庞二臭一听季工作组这话,咕咚一声蹲在地上,嗓子眼里挤卡了半天,终于说道∶“我 不成,这多年都没摸枪了!”吕连长吃了一惊,道∶“我说老庞同志啊,你这叫咋?没摸枪 ,县上给你预当好了你怕啥?甭说枪,连军装都给你做彻业(齐备)了,你还怕咋?”二臭道 ∶“我不去!”富堂老汉蹲在窑门前这时发话了,拿烟锅指着庞二臭道∶“看你这娃,死狗 扶不上墙!”针针也说∶“起来,甭丢人了!给脸你不要,非拿尻子蹭哩!”吕连长说∶“ 如今啥时候了还这相!千人万人打灯笼寻不着的机会叫你遇上了,你藏到肚里不露头!平 常只见你出五关斩六将,雷吹虎喊叫,这会子可咋喝米汤拉一炕装鳖了?关键时你的本事咋 去了?”庞二臭朝地上唾了一口,立起一跺脚道∶“嗨,走就走,日后你吕青山到我坟头烧 纸去!” 《骚土》第三十四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完,转身出门。季工作组看着他的背影一笑,道∶“典型的流氓无产者,毛主席将这 种人算是看透了!”就这样,鄢崮村人一片惊羡,记起的都是庞二臭为人的好处,如何的侠 义如何的风流如何的言说,等等。村中男女一同帮忙给收拾傢伙,将他送出村外老远,有人 还哭哭泣泣,看着他悲壮地走了。此后经歷,只道是∶
第98页 一桿金枪闯县城,不打老蒋亦英雄。 说是哑哑自打那日下午逃离之后,当天夜里再没过来做饭。大害起先以为哑哑是羞下了 ,过了这一时自会再来。却没想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打发歪鸡过去问话,那边人说不晓。大 害心里贼了,私下里咒骂自己道∶“郭大害呀郭大害,你咋跌下这祸嘛,哑哑但有个三长两 短,你这一辈子单怕是活不安然了!” 王朝奉倒以为哑哑一直泡磨在大害这边。心里还算计着,哑哑这几日与大害过在一起, 生米做成熟饭,接下来不是他的人也是他的人了。嘴上还叮咛家里人少过去搅他。大害道∶ “咋会哩嘛,乃是个十七八的大女子,我咋能让她在我屋黑地白日地窝着?”王朝奉这时才 有些慌张,村前村后跑了一场,没找着。气得咬牙切齿地说∶“寻不着贼女子便罢,寻着这 贼女子看我不把她腿腿给卸了!” 大害一听这话,更是立不住脚了。惟一的办法是招唿众弟兄四下寻觅,弄得大伙儿一连 几日是寝食不安。逢人便打问∶“你看着哑哑没?” 却说一日下午,大害在屋里懒驴上磨正准备搓洗衣服。一锅水没烧开,只听见外头有人 呜唿喊叫。三脚两步赶出大院,仰头向村东一看,只见王朝奉手提破鞋,一边叫骂一边追赶 着一只披头散髮的动物。大害心中一颤,知是哑哑。这慌忙跑过去,哑哑看见大害,竟是十 二分地忘乎所以,也不顾自个儿如何烂脏,村人又是如何围观,一头扑在大害怀里。王朝奉 见此情形,更是下手狠毒。那只破鞋几次差点扇到大害脸上。大害一边伸手拦阻一边说道∶ “朝奉叔,你气消下,娃回来了,就甭打啦!朝奉叔,你气消下,娃既回就甭打!”朝奉道 ∶“我打死她!我打死她!”哑哑初时还见躲避,一到大害怀里却躲也不躲了,浑身抖抖着 搂着大害唿唿大喘。因此上朝奉结结实实照女子的脑勺上扇了一鞋底,尔后方被村人一把拖 开。 大害揽着哑哑,一动不动地瞪着朝奉,眼睛单看是气红了。朝奉舞扎着还是要打。大害 厉声吼道∶“你张狂啥嘛!你来再打一下我看,把你老贼的子儿(卵子)不捋了!”朝奉挥 舞着破鞋厉声骂道∶“驴日的大害,我打我女子与你何干?”大害道∶“她是你女子吗?你 做大的就这相对付女子!”王朝奉还要对嘴,被村中几个长辈的拉住,劝他∶“也快把鞋穿 上,领上女子回!”朝奉说∶“我不要了,谁要给谁掇去!她敢回看我不把她皮剥了!”说 着穿上破鞋,骂骂咧咧走了。 大害揽着哑哑,一双眼失神地望着远处,不晓该咋。后头有人小声说∶“大害病又来了 ,朝奉把他又惹下了!”丢儿一旁圆话道∶“大害甭生气,朝奉那熊就这相,你生他的气划 不来!先把娃领到屋,等天黑,朝奉气消下了送过去,啥事便不没了!”大害不言喘。众人 没法。正在这时,大义、歪鸡一朋弟兄赶来,看大害气的模样儿,都黑了脸子,纷纷喊叫着 要寻朝奉算帐。黑女大后头说∶“再甭寻事了,赶紧把娃上回去,再闹有啥结果嘛!” 大伙一听也是道理,这方扶着大害搀着哑哑一同朝家里走去。大害赶头烧的一锅煎水, 先不先派上让哑哑洗涮的用场。大害坐在炕角,歪鸡无论如何百般挑逗,仍是一言不发。歪 鸡看天将黑下,晓得大害没有做饭,自说给大害将煳汤熬上,走到窑后一看,只见哑哑裸露 着上身在黑处洗头,黑的白的亮在外头。歪鸡吓了一跳,叫声妈呀,慌忙回头上炕与弟兄们 说话。弟兄们似乎也都料着,都不说啥,只当没有看见一般,自觉地将脸扭向大害这边。所 以,此夜直磨到十一二点,方才洗罢吃毕。 论到哑哑,歪鸡生出一法是,将她领到方民的屋里,与方民婆睡在一处。众人一想也对 ,便劝哑哑。哑哑死活不愿挪动,一朋人好言相劝,终了还是忸忸怩怩地跟着歪鸡走了。一 块石头就此落地。 说起来哑哑这种铁傻之人做的事情让人费解,想来却也不无道理。炕头灯下,大义几人 问她,这几日跑哪去了。哑哑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只是拿手指头点点自家胸口,然后在空中 画圆。问她道:“是一面大窑里头?”哑哑摇头。又问:“是山顶上头?”哑哑又摇头。大 伙寻思了半天仍是不大明白。大害此时方由炕角添话过来道∶“甭问了,好了,人回来就好 了!” 第二日的早晌,大害还在沉睡,只听见院外头有人喊叫。大害一听是朝奉,慌忙坐起问 咋。朝奉说∶“哑哑随队上拉粪去,队长海堂叫哩!”大害道∶“人在方民家还没回来!” 朝奉道∶“胡说啥哩嘛,你窑的烟囱都冒烟了!”大害回头一看,见哑哑果然战战兢兢立在 灶头。大害道∶“你啥时来我都不晓,吃过了没?赶紧吃上点随你大做活去!”哑哑点头。 朝奉推门进窑,也不说再打哑哑,上炕盘腿坐定,也不顾老大的岁数,哭泣起来。大害反倒 慌了,连忙劝他说∶“朝奉叔甭哭,事都过了还哭得咋哩!” 《骚土》第三十四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朝奉抹着泪道∶“大害你是不晓,人前头你看我把哑哑恁打哩,心里实际不舍!无论咋 打她,也是我一把米一把面养活大的女子,人都看我心狠,他们哪晓我对我娃的怜惜!你说 是否?”大害连连点头,藉机说∶“昨黑我叫她随着方民婆睡去了。”朝奉道∶“这我晓。 哑哑说起来百般勤快,只是脾气一条不好,动不动就牛住,说咋就得咋去,亲大亲妈都拉她 不下,你说不把人往死里气嘛!昨日下午我正在院里做活,只听武成老汉过来说∶‘我看着 你哑哑在村东的柿树底下号哩!’我一听紧赶跑去。一看,果然是她。而她一见我,转
第99页 身就 跑,把我气得心跳只要止了。跟尻子撵了半天,这才撵上。回来,遇上你一力规劝。”大 害道∶“没啥没啥,只要人不出事,一好百好。” 朝奉又牵扯起队上拉粪之事,谁家有车谁家没车,队长海堂如何编排,如何指令。说着 ,看哑哑也吃罢了,这忙一笑,嘿吼着哑哑,顺顺熘熘走了。 生产队近日将村中男女分成两拨,一拨革命一拨生产。只没说生产的一拨人极不情愿, 一面骂革命的一拨是懒蛇,一面迟迟委委(磨磨蹭蹭)地消磨时光。革命的一拨,在贺根斗和 杨文彰的带领下,十分下茬(用功)地学习毛选,写大字报和发言稿子,为这两日成立造反队 做准备工作。 杨文彰也不知咋来恁大的火气,越写越热,到后来竟连棉袄都脱了,挽起袖子,挥舞着 黑细的胳膊,汗水顾不得擦,张着尺八的大嘴,晃着他那挂着二饼子的脑袋一边不停地喊叫 ∶“白日做梦!白日做梦!”人也不晓他是说谁氏,只看气势很大。人问他道∶“杨师,你 倒说谁,让我们晓得一下。”杨文彰气急马哈地 道∶“毛主席……我是说,谁反对毛主席,復辟资本主义,白日做梦!”众人听着都笑起来 ,都说杨师没看出革命起来这么坚决。杨文彰十分严肃地道∶“那是那是。现在是啥时候了 ,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马打到门下了,不坚决那还了得!”众人笑不及了,一看季工作组进 门慌忙把头低下。 季工作组进门喊道∶“一个一个光知道坐屋里学习,阶级敌人跑得没影了,学习顶个啥 嘛!”贺根斗一看相势不对,慌忙让大家停下,围起坐好,听季工作组训话。季工作组吼叫 道∶“我让你们准备,让你们准备,没说让你们日荒时间!好傢伙,你们一个个将革命看得 简单得像是吃席,围起一坐,啥事没了!一日荒好几天!也好了,贺振光跑了,叶金髮四岸 寻不见人!地主富农呢?也没几个了,只见邓连山在村头挖土。你们说,这革命再咋搞哩嘛 !”贺根斗一听这话,立起就要出门。季工作组指住道∶“早不紧张晚不紧张,现在紧张顶 哩嘛!你贺根斗让我是太失望了,鄢崮村的革命大权交给你,现在看来是交错了,你没能 力肩此大任。你不服可以,今下午就给我把造反队宣布了,把该抓的人先抓起来。你说你有 这决心没有?”贺根斗连连答是。杨文彰道∶“明天早晌,我们安排是明天的早晌!”季工 作组道∶“杨文彰你还说啥哩嘛,起初我就说你这个人动摇性太大,你心下不服。如今依我 看你不再是一般的动摇问题。你是毛主席说的懒汉懦夫思想在作怪,你以为你是什么!我当 初是看你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把你团结到革命阵营里来,你看你能革命你跟上革命,你不 能跟上革命你就快滚!像你这种知识分子我们党用火车皮拉,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咋!” 季工作组正骂得痛快,吕连长一拨民兵进门。吕连长伏在季工作组耳根子上一阵叽咕, 季工作组气色缓和下来,说吕连长∶“你坐下先歇会子,辛苦你了!”半日没敢动势的杨文 彰这才站起身来,着忙给吕连长腾出位置。吕连长没客气,叼着纸菸坐下。 季工作组温和地说∶“文彰,你也坐下。不是我朝你们发火,现在的的确确是形势逼人 ,形势不等人。你不革命,资产阶级就蠢蠢欲动。据吕连长刚才反映,贺振光连同他的婆娘 今天早晌向北山跑去,被我民兵半路截住。路上,此人十分反动,竟扬言要打我们的民兵栓 娃,你看反革命气焰嚣张不嚣张!叶金髮呢?他尽管没跑却也干的是资本主义!你晓他在做 啥?和他老婆在自留地里干活!好傢伙,啥时候了,復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不死,加快脚 步地干开了!我们的人呢?一个一个蹲在屋里热炕上暖暖和和地学习!你们真的是学习吗? 我看未必!你们是在日荒时间,给敌人制造反攻倒算的机会!巴黎公社有一条最可怕的教训 ,马克思说,为什么不进攻呢?巴黎公社的战士们为什么不进攻呢?他们低估了凡尔赛一小 撮反动派的力量,让他们去纠集了一批反动势力,最后将革命镇压了下去。无数革命先烈抛 头颅洒热血得来的革命果实,就此白白地断送了!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有人交耳问道∶“巴黎公社在哪达哩?”富堂老汉说∶“巴黎公社你还不晓?陶瓷沟以 南离咱这只有二十里路。”众人一想,可怕下了。没料到敌人竟是这等张狂,已经逼在门口 了。杨文彰小声说道∶“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季工作组接过说道∶“是谁白日做梦呢?是我们还是敌人?资产阶级搞復辟是白日做梦 不假,而我们却是千万不能白日做梦放走敌人啊!”季工作组语重心长,这一席话算是把白 日做梦的这一话题彻底解透了。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喊着∶“也甭日荒了,今下午咱 就把事办了,让季工作组放心!”季工作组道∶“我放心不放心没啥,关键是叫毛主席他老 人家放心!” 《骚土》第三十四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道∶“对,咱们也啥话甭说,杨师去学校带人拿锣鼓,我带人贴标语摆场面,今 下午就在大队部开始宣布!”季工作组道∶“吕连长负责将走资派的几个和地富分子都抓起 来,以壮咱革命造反派的声威!”吕连长点头,风风火火走了。这一下午的热闹自不叙说, 经歷过的人大都晓得。
第100页 《骚土》第三十五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贼猴儿胡乱侃英雄二臭 十三朋竟吹嘘逼上梁山 鄢崮村农民造反团的成立,给照壁前又增添了十二分的纷乱。人们生性都不爱劳动,干 脆一个个都参加革命算了。说起来这不是理由,但谁又晓得中国歷史上许多革命都是这样闹 起来的。这是研究歷史关键的关键,那些大学府里的教授先生不知是煳涂还是装傻,通通是 不愿承认,你看是愚也不愚!正说照壁底下热闹,冷不防在经常出门扒窃的猴子口里,传出 一条惊人消息:庞二臭负伤了!人们围住问咋。猴子从袖筒里伸出又黑又脏的手在嘴上比画 ,不言喘。丢儿说∶“看谁有纸菸,快给上一根。”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掏不出纸菸。 丢儿说∶“猴子,你把大家饶过一次,你没想,咱这穷地方,谁能吸起纸菸?你经常逛大城 市经大场合,哪在乎这一根纸菸?”猴子十分冷淡地扬着面子看着远处,不把丢儿等人的话 当话。 这时只听有人说∶“吕连长来了,从吕连长那儿寻上一根纸菸!”猴子一听这话,慌忙 钻出人群,腰子蜷起夹着尾巴熘着墙根跑了。众人一看猴子跑了,这又埋怨说话的人道∶“ 谁说吕连长来了?看把贼娃吓跑了!”于是,众人一起朝跑到院场底下的猴子喊叫,说没事 ,赶紧回来,这有纸菸。 猴子望了望,这又尻子一扭一扭地赶了过来。丢儿说他道∶“你放心,吕连长现在顾不 上你!再说你也是贫苦出身,是革命的红卫兵,他整你咋哩!”猴子一听这话,尖嘴一张, 道∶“我有,我有!”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只红袖标。猴子道∶“我戴着这,在县上走来走 去,无论哪个部门机关都可以进,甭说这,连吃饭睡觉都不用花钱!”郑栓道∶“你脏下这 相况,人家不管你?”猴子道∶“我一回来就脏了。但出门,我有一套军装。”众人一听, 不觉羡慕了起来。丢儿说∶“你把咱二臭在县上的事情经过简单说一下子,老叔老哥都在求 你,你看!”猴子又牛开了,说∶“好赖得给一根纸菸!”郑栓急了,骂他道∶“嗟,妈日 的,给你一根纸菸,你说!”一边骂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根揉皱的东西。猴子接过一看是纸菸 ,这才放心地叼在嘴上,等人点着。莲花大说∶“你看牛不牛!”掏出洋火给点了。 猴子朝天吐出一口烟雾,说道∶“我那一日在县上走,走着走着,只听着县政府门前踢 里嗵窿响枪。这忙跑过去看,人说是‘红造司’与‘红联司’打开了。守着县政府的是‘红 联司’。正当这时,我只见咱二臭穿着军装,提着枪领着一帮人马,朝政府大院里沖。边沖 边朝天上打枪。里头也是一帮子人,堵住门不停地喊口号。刚说快冲进去了,里头的枪也响 了。咱二臭这岸(边)人紧赶就往回跑。又有一个人给二臭说啥话,二臭一听,又带着人向里 沖。两岸(边)都朝天乱打枪。结果不知谁氏不防顾,一枪打到二臭的肩膀上了,血当下把军 装给染红了。二臭气恼下了,连哭带喊叫,朝大门里真的射击开了。里头人当时就闪开了, 外头人向里沖开了。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县政府就攻下了。二臭立了大功,县上的好几 面大墙上都张贴着向咱二臭学习的标语。过了两天,我听说二臭在县医院里,琢磨着看他去 。县医院门前把了几道岗哨,说二臭人家还不晓。不让进。一说受伤的英雄,岗哨说叫庞卫 忠。我说这贼二臭咋改名这快,弄得人稀里煳涂。我消磨了几个钟点,后来出来一个官官模 样的人。岗哨给一说,那官官十分客气,结果不说三七二十一,把我厮干(结伴)进去。进 门只见二臭睡在床上,撇着洋腔,和两个女学生咬着耳朵说话。那两个女学生一个给削梨一 个给换毛巾,朝着二臭格格直笑,根本不怕人说闲话,照顾好得像是县长。二臭一见我二话 没说,扑哧笑了,问∶‘你熊也从哪达弄下一套军装?’说起来我也给咱鄢崮村没有丢人。 当着那多人的面,把我在西安城里的革命经过给他讲了一遍。贼(偷)他妈!二臭没听到底 就安顿人,领上我吃饭去。饭堂里头,人一听我是庞卫忠的兄弟,便纷纷上来招唿,当事得 不得了!我心还想咱二臭真够意思,隔几日我又去看他。不晓为咋,人家是死活不让进了。 我说,‘贼你妈,我是庞卫忠他兄弟!’岗楼那人还是不许。你晓啥事?二臭那贼给岗楼打 了招唿,说这人再来,甭叫他进门。看,事干到洋活处,连乡党都不认了,妈日的!” 众人听着哄声笑了,正看还要说啥,只见猴子脖项一伸,远处一看,头插下钻出人群又 颠了。众人回头,今番吕连长真的来了。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拿着糨煳和大白纸过来,没由 分说将照壁给贴满了,且看是一张纸上一个大字。认识字人念了出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 ,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一问吕连长,原来是县上的通知下来了。众人纷纷仰慕,不在话 下。 却说那天上午富堂老汉寻着杨老先生后,听着他“之乎者也”一通屁溅,回过头,下到 地里,恍恍惚惚,吆喝牛寻不着绳头,着绳看不住铧头,慌乱了一个下午。巴着天黑下了 ,在家胡乱吃了几口,掂起烟锅人便走了。一进杨先生大院,远远就瞅着杨先生一人蹴在太 师椅上,凑着油灯看语录。
第101页 富堂老汉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杨先生隔着油灯伸着脖项一,认了出来,嘴上说道∶ “唔,是老哥你来了,你坐下,听我给你念一段毛主席语录。”富堂老汉说∶“没想你也在 学。”杨老先生道∶“在这政府下无论啥人,只要识得几个字文的,不都得学?不学,不学 你跟得上人家形势吗!”说罢,又去叽里咕噜地阅读。富堂老汉道:“说的是这道理,我那 季世虎兄弟,不也是黑地白日都在念,也不怕把他的眼窝看瞎(近视)了。” 《骚土》第三十五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先生道∶“我这几日刚刚开始。粗看了一下,便知毛主席这人的确不简单,把世间的 学问算是做透了。一样的道理,他可以两样去说,站在这边看是理,站在那边看也是理。让 咱们这些常人,再没说理的地方了,怕怕!”富堂老汉道∶“且不是是咋!没了(要不)中国 这大的土地,他咋收拢得住?头些年我遇着东沟的银柄,说起世事,他只摇头说,不会长不 会长,结果上没看准,人家毛泽东坐得稳得太太哩!” 说到这,杨济元老先生也忘了说给他念一段语录,两个老猴精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天文 。且不咋的,像把整个世事都看在眼皮下似的,一个比一个能。你说你会给虼蚤绾笼头,他 说他会给大象镶牙。 正说得热火,只见杨先生的大娃杨金宝神摸鬼道地走了进来,进门便低声向老大唤道: “大,柳家泉我婶婶来了!在我那岸窑里,这一时哭得嘿哈嘿哈地,随咋哄不下,你也快过 去看看!”杨先生道∶“啥时来的?”金宝道∶“天将黑时,我说我大在屋,叫她过来,她 不,嗟!”杨先生吃了一惊,道∶“这倒不晓又咋了!没说逢下那不孝的儿她也没治,男人 死这几年,把她单看是亏扎啦!”金宝说∶“听口音好像不是为她儿。”先生问∶“那倒是 为咋?”金宝道∶“她口口声声说叫你过去说话。”杨先生一听这话,着忙站起,看着要走 。 富堂老汉一看这事,当着金宝的面不好直说,忙跟上,伸手衔了下杨先生的袖子。杨先 生道∶“老哥,你看这相,隔日再来!”富堂一使眼色,央求道∶“叫我一趟趟地跑啥哩嘛 ,这事!”杨老先生想了一想,说∶“那也成,我这就予你,回去兑酒服了,保你今黑指事 !”说着,从祖宗牌楼的后头取过一只包袱,先后揭了五六层子,从一摊纸包里寻出一丸东 西,灯底下照了一遍,说∶“就是它,这宝贝我抬(藏)了十多年了,蜡封的,一直捨不得脱 手。今回,老哥你急,先予你了!”又包了层纸,递给富堂。富堂老汉喜得拾不上鼻涕,眨 眼滴到自家脚面上了。接住药,慌慌张张走了。 出了门,到槐树底下,只听着后头有人喊叫,回头一看,竟又是杨先生。杨先生气喘吁 吁赶了来,没待走近便说道∶“老哥先缓一步,听我对你说!”富堂老汉站住,以为杨先生 要变卦,忙问∶“咋?”杨先生道∶“也是这事,药你拿上甭急,听我给你讲明白了再服。 ”富堂老汉道∶“你刚不是说了兑酒服用?”杨先生道∶“那是一种服法,还有旁的。刚才 当着娃面我不好对你直说,你把药拿出来!” 富堂老汉抖抖着拿出来,给他。杨先生拿了在手,使着一根指头,点住问他道∶“你晓 这药叫啥?”富堂老汉道∶“不晓。”杨先生仰面朝天,嘻嘻一笑,道∶“我知你不晓,这 才着忙过来对你说知!你知道,我屋里眼下还有客人,忙得问事,不及对你细说,只是粗略 给你介绍一下。”富堂老汉这才晓得贵重,忙问∶“啥药?”杨先生点着富堂老汉手中的那 黑不熘秋的丸药,扯着脖子趔着身子道∶“看起来是一个不扎眼的东西,但其中的名堂何其 了得!我时下屋里的确有事,给你只简单说了吧!”富堂老汉一听这话,愈发晓得贵重,搂 住丸药,喜得面仰不起来,只是一劲地点头哈腰。杨先生道∶“说来你许不信,只是因为今 黑我屋有客人,这你都看见了。我的确是来不及对你由前到后一一说明,只好简单说一下子 。” 富堂老汉看杨老先生三番五次地说简单说,却就是说不简单,自个儿也煳涂下了,忙问 ∶“杨先生你倒直说呀?”杨先生道∶“直说啥?你刚一走,我一想不是事儿,单怕你误服 了,着忙!撂开腿子,赶了过来。这药你晓是啥?实话说,从先人好几辈人传到我手。头些 年我服过一丸,的确厉害。不论啥人,服了它,把事情做得上来下去的,只看歇不了手。这 药过去古书上就有记载,岂止有名,人称它是‘金枪不倒丸’,你以为是通常之物?灵不灵 你一试就晓。我仅剩这一丸,多人求我,我都不舍。我得把病人当事,你说呢?没说咱看病 哪敢像如今那些年轻娃,把那白花花的药片,不管是毒不是,一把抓给你填了,不管你的瞎 好!老汉我行医这多年,老哥你说如何?在我手底下救过多少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咱是一不 图名二不图利,你晓为咋?不都是全心全意对咱贫下中农服务!刚才你一进门就瞅着,我这 人面子上不说话,实际上心向党的太太哩,天黑喝罢汤,就坐下学一段毛主席语录。”
第102页 富堂老汉愈发煳涂了,只是点头说∶“就是就是。”杨先生接着道∶“这你是亲眼看着 ,你不说啥,你晓旁人咋说?”富堂老汉问∶“咋说?”杨先生高声道∶“咋说?妈日的, 我也听着人传话,说洪武到季工作组跟前告我的状哩!”富堂老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忙问 ∶“他告你咋?”杨先生道∶“你晓他告的是咋?他说我是思想落后,是黑医生,一日走村 串户,四处行骗!你看他说下的恶毒,把蚰蜒都毒死了,甭说是人!”富堂老汉一听这话, 也说道∶“这娃咋是这相?自家医术不行,没人寻他看病,妈日的,这反回来告人?” 杨先生道∶“不是是咋!想当初他才学医那会子,他妈将他厮干(带)到我屋,好话说了 一拉拉,叫把他娃帮培一下,我的确是宽大为怀,没咋就传给了他两三个方子。他今日忘恩 负义,背过告开我了,你看瞎也不瞎?”富堂老汉感慨道∶“杨先生你甭说了,如今这世道 啥人都有,你给他餵的是肉加馍,他给你耍的莲花落,好心没好报!” 《骚土》第三十五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先生道∶“且不是的,我那两个方子他得益也大了!没听人咋说,洪武那两下子都是 跟上济元先生学下的。没济元先生的点拨,他看病,看个他妈的腿!”富堂说道∶“谁说不 是!”杨先生道∶“就这,贼娃反回来说我搞的是资本主义行医,你看良心哪达去了?不是 我说他娃,真正的搞资本主义行医到底是谁,让百姓们说去,你道是啥!大前年的夏收里头 ,大来割麦时候不是,叫镰搂了一刀,结果腿肿下一搂粗,他洪武给人家这看恁看,把本事 使扎了,就是不见消肿。人都奇怪地问∶‘这大的病,还不赶紧寻杨先生,叫洪武挖不 清日 鬼啥哩嘛!’结果我一去,把娃的问题解决了,没出三天,肿只见消下一大截子。大来伤心 地拉住我的手直哭。你晓咋哩?洪武这贼,给人家大来根本没用药,针管子里灌的是白开水 !你看这贼贪也不贪?胡颠哩嘛!” 富堂老汉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去年年跟前,我娃他妈病下时候,他没看就说着凉了 ,给我一包药片,要了好几毛钱。回去吃过,几天不见效。一问人,你晓咋?给下些薄荷片 !你看是胡整哩不是?”杨先生舞扎着道∶“胡整得太太哩!还有,今年的年头上,学校敲 铃的老张病了,把他叫了过去,他搭眼一看胡说人没救了,叫人家叶支书拾掇做活打棺材。 结果,又是我过去一看,一副药把老汉病治了。今早上我还看着老汉戴着红袖章提着把, 站在学校门前,指挥娃娃站岗哩!你看洪武这贼,不是我的话,几乎把人家老汉耽搁了!” 说到这,只听背后杨先生的大娃金宝又喊开了∶“大,你这是咋哩嘛,叫人把你一次次 地叫!”这一喊杨先生慌了,忙对富堂老汉道∶“也就是这事。你回去看着服下,包你今黑 就指事。不过还是当心,年纪大了,上马后先缓一缓。但有头晕迹象,即刻下马,千万不可 意气用事。好了,咱老弟兄俩今黑的话,无论如何你也得给季工作组说一场,甭叫季工作组 以为我就是洪武说的那号人,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杨先生你放心,季工作组不是外 人,那是我表兄弟。旁人的话他还可能不听,但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这你不信,问我屋里 人。前些日子,刚由北京接见了毛主席回来,一进门牵住我的手,说想我想得太,眼雨但看 都要出来。”说着,只听金宝又喊开了。杨先生生气,回头对站在远处的大娃说∶“咋这泼 烦的,我和你富堂伯连句话都不得安静!回去,给你……说我一会儿便来!”金宝道∶“说 ,你说去,我不管了!”说过独自走了。 老汉这又回过头,极是谦恭地道∶“没说我一看见季工作组,就想起刚解放时到过咱村 的张县长,人生得体面气派不说,对百姓再没说的和蔼,把你问候头头是道。季工作组虽说 是你兄弟,但一看就像大官,和咱这些平头百姓截然不同,你说得是?”富堂老汉道∶“谁 说不是!”杨先生道∶“大本事,大能力!”富堂老汉道∶“且不是咋!”两个人跟尻子又 夸了半天季工作组,直到话都说得没意思了,方才歇下。 杨济元老先生对富堂老汉安顿彻业,方匆匆回头。一进院就看见金宝和柳泉河的老相好 坐在后窑的灯灯底下,一唿一唤着说得热闹。这忙走了进去,一通埋怨一通对说之后,方才 说到正题。杨济元老先生不听则罢,这一听,当时眼窝气黑了。缓了半晌,破口骂将起来。 然而,庞二臭如今是庞卫忠,是造反的英雄,不是一般人物,他杨济元的干羊角焉能撼动得 了! 说过一场毕了。寡妇在鄢崮村过了一夜,经歷不比往常,情形没趣。回到柳泉河,又是 一些时光,联想着猫儿沟那老嫂子的通情达理,猫儿沟那傻二犟的火气沆张,竟是思念不尽 。加之柳泉河的儿女的确也不拿她当人,天见天地胡捶乱喊。一想这些,不觉看透,随后悄 悄托人带话。一天擦黑,猫儿沟的崔寡妇与几位男人相跟来了,收拾了一下,又随了过去。 年岁虽是大一点,三十过头四十不满,人家二犟不嫌,与她本心倒是相铆。只是将那相好了 多年的杨济元老先生撂空了。
第103页 哑哑今番回来,与大害相处,却再没以往展坦。单独遇着,不明不白地便哭起来。弄得 大害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大害只得装个煳涂,做没听见,闪到一边耍去。然而,最让大害为 难的,莫过于弟兄们近日都吵喝着欲参加造反队造反,大义几人率先去了。 这天夜里,歪鸡过来一看,只见大害独自拉长躺着。脱鞋上去便问∶“大害哥你咋,该 不是凉了吧?”大害不言喘,大瞪两眼瞅着窑顶窗。歪鸡又道∶“今黑大队部开会哩!”大 害一听这话,暴跳如雷,说道∶“开会,你赶紧去呀!把你这一班奸贼,还结拜兄弟哩,结 拜个!”歪鸡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辩解道∶“我也没说我去,你恁急得咋哩?”大害抡起 枕头,呵斥道∶“你也快滚,反正你们这一帮人都没好货!个个耍了个嘴皮子,如何忠心如 何仗义,实际都是假的。今日我算是看透了!”歪鸡跪在炕头连连喊道∶“我没有的,我没 有的!”大害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一同给我快滚,我将你们一个不认!”如此喊叫, 仍不解气,光着脚片跑到窑后,一把将墙上那“结义为仁”几个大字揪下来,歪鸡紧夺没夺 到手,眼睁睁看他撕得粉碎。歪鸡喊道∶“我的爷哎,你这叫咋!”只看眼雨就要出来啦。 大害道∶“什么忠义堂什么聚义厅,通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说透了无不是混食的刀客! ”紧说着,看又要对香案烟炉动手,歪鸡紧扒住不让动势。说时迟那时快,黑蛋快马赶了进 来,与歪鸡一起连说带劝,将大害扶回炕上。大害骂骂咧咧仍不甘休。歪鸡忙对黑蛋说道∶ “你快将弟兄们叫来,就说大害哥有要事。今黑谁但不来,弟兄的名册上将他除了!”黑蛋 接令,慌忙下炕走了。 《骚土》第三十五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一锅烟的工夫,弟兄们三三两两都赶来了。一看地上纸片烟炉的摊场,知晓不妙,人人 站着不敢声张。歪鸡催道∶“还不赶紧脱鞋上炕,听咱大害哥说话。”众人一听是理,慌忙 脱鞋,上炕围住。 大害面朝着墙不看不理,由着他们闹去。歪鸡钻着头连声喊道∶“大害哥,我们给你赔 罪了,要杀要剐由你!”众人也说∶“大害哥,你看该咋你说!”大害一听到这,干脆睡下 了。歪鸡又道∶“大害哥,咱弟兄一场不易,说咋也不该就此毕了!想一想当初我们一朋欢 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畅快!想一想后来我们一朋呜唿喊叫指东打西,又是何等的阵势! 料没想从今往后,竟是各走各的路,也太凄凉、太伤心了!”话音没落,只见大害跌跌撞撞 从炕角挪了过来,揽住几位弟兄,哭得鼻涕眼雨一把一把的。 众人随着笑了起来,又将大害搀回炕角。大害坐定,对众弟兄说∶“不是我不让你们造 反,反还是要造。但你们跟上贺根斗那赌徒造的啥反?到头来还不是他成了大事,享上了荣 华富贵,把弟兄们撂到午门上。”弟兄们一听恍然大悟,纷纷说道∶“还是大害哥远见。我 们只为的是既挣工分又好耍,没想这里头还有这名堂!” 大害见夸,愈发来了精神,撂开架势扬手说道∶“我们自然也是被人逼上梁山。我们不 但要造公社的反,县上省上都要造,你们说对也不对?”大义听着一笑,说∶“县上和省上 都有人造,恐怕轮不上我们。”大害头一歪,突然说道∶“哦,怪了,谁在门外喊我哩?” 众人一惊,说∶“没听着。”大害道∶“没听着你们细听!”众人扎起耳朵听了一阵,说∶ “大害哥你听错了,没人喊你!”大害问∶“真的?”众人道∶“真的!” 歪鸡左右一顾,道∶“大害哥,你这有啥吃的没有,我今日从早起来,饿了一天,没吃 饭了。”大害问∶“为咋?”歪鸡道∶“屋里面和米都没了,我大到我舅家借去了,至黑还 没回来。”大害道∶“你这一说我也饿了,也是这相,我案底下有半口袋玉米,你背上去! ”歪鸡道∶“胡扯,我背走了,你吃啥?”大害道∶“我一人好对整。”歪鸡摇头说道∶“ 不成不成。否则咱炒些玉米花花,弟兄们热热火火都吃一些。”大害一听,拍着手仰天一笑 ,连声贊道∶“好主意,好主意!赶快拾掇!”说着一朋人下了炕,点着灶火,噼里啪啦炒 将起来。 这时哑哑来了。哑哑见大害乐得屁颠屁颠,在炕上又是舞扎又是跳弹,自也是十分欢喜 。弟兄们不再插手,由人家哑哑自己张罗。大害道∶“哦,听见没?谁又喊叫我哩?今回我 的确听真了,大义,你出门看去!”大义出门遛了一大圈,回来说∶“屁子熘都没有的!” 大害道∶“没有算了,上炕坐下,听我给咱说。今黑我要拿笔写个东西,将咱弟兄们的造反 计划写出来,日后也有个依据。”弟兄们看见哑哑将炒玉米花花端上来,个个争先恐后,竟 忘了大害这场,一发向盆盆前围去。 此时却要说那猴子并无虚言,庞二臭在县医院住着单人病房,有两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 专门侍候。大门外布置的还有警卫,以保护英雄的绝对安全。没听人说,解放多年以来,县 长都没这样排场过。
第104页 一日午间,庞二臭由护士照看着吃过午饭,正欲小憩一时,只听见有人叩门,喊叫让进 来。警卫带着一人进门,看相是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妇女,扎着头巾,将嘴脸蒙了个严实,惟 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闪亮。庞二臭不用细看,即刻晓得是谁,当即面上不悦,埋怨她道: “你来做啥?看你弱( 消瘦)的,翻山架岭跑这远的路,不怕把你挣(累)着!”当着护 士和警卫人员的面,女人对了句:“我来看你好着没!”说过立刻低了头,站不是站坐不是 坐,手足无措。护士与那警卫一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掩门躲了出去。 人一走,女人揭下头巾,不用看,众人也能猜出这人是谁。庞二臭负伤的消息传到鄢崮 村,村民们都做古经去听,没有一人当事。郑栓在路口遇见栓娃妈,给老婆一阵描说,说二 臭脑瓜瓢上挨了一枪,正在医院抢救,至今不晓人事,云云。老婆不待听完,腿软得立不直 了。扶着墙摸回家里,想那二臭昔日的般般能耐,种种好处,边想边暗自饮泪。夜里栓娃执 勤回来,慌忙打问,这才问确实了,知道贼郑栓诓骗了她,知道二臭他如今的荣光。欢欢喜 喜地想了一夜,天不亮爬了起来,用家中尽有的几把好面,蒸了一锅白圆馍,提上便往县城 赶去。老婆心急,一路不见歇点,太阳当顶时分,恰好进了县城。连摸带打问,好心人听说 是英雄亲属,无不热心协助,直被人领进二臭所在的医院。走廊里老婆就听见二臭朗朗的笑 声,心只想这鬼又耍了花子,将人都诓了。进门没及洒泪,却被二臭一通责难,心下大凉。 栓娃妈是何许人也,焉能受人如此落怜?老婆气狠狠地说了句:“咋不一枪就崩了你呢!” 撇下蒸馍,就欲走人。庞二臭以往与这妇人交好,喜的却就是她这点志气。慌忙唤住,巧舌 利嘴,百般哄劝。二臭嘿嘿一笑,道:“把他家的,你这贼婆娘胆大包天!难道不晓县城这 是啥地方,一个妇道人家竟敢说来就来?你没看见医院门外有红卫兵站岗?何况你找的是我 ,又不是普通人,居然不怕把我的名声给坏了!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愿听,但道理你不是不晓 吧?季工作组前两日亲自来病房慰问,谈到我病癒出院以后位置的安排问题。他虽然并不明 说,但意思我都估摸着了,可能要我担任个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你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目 下我就开始练习讲话等等,免得到日后当上革委会主任登台讲不了话,发不了言。往日我立 在咱村乃照壁底下,日头一晒,给乡亲们吹得五马六神,但乃都是些胡吹冒撂,拿不到人面 面上。过去我懒惰成性,日头一桿高了还不下炕,以后这样发展下去肯定不成。该早起就得 早起,该晚睡就得晚睡,将上级安排的工作得精心经办。我这两日过了,就准备出门购卖牙 膏牙刷,正式开始刷牙。你也晓得,一旦当了干部,就得常与旁人说话。这些人尊贵卑贱啥 人都有,刚才你进门见的那个护士,你看人家收拾打扮的模样,轻飘利索,何其赢人!与人 家护士说话的当时,你嘴里头不干净能成吗?不成!一张嘴,你便发出一股怪味,把人都熏 跑了,这相能开展革命工作吗?当然不成!这些道理,自己觉摸不到,靠人帮培你,你们几 十岁的人了,人家也不好意思得是?再说既当了干部,许多事情就遇到你头上来了,不懂的 地方,靠人八八八九九九给你讲,岂不将你耽搁到午门上了?不过事到如今,丑媳妇不怕见 公婆,好赖都得上了。你说人家季工作组将咱如此当人,咱头缩下不敢出面领事,岂不有负 于人家的一片好心?咱和根斗不一样,根斗为了当官,头低下只顾往里钻哩,不晓个谦让。 我却不同,季工作组不说我绝不这样想!不过,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道 理,早明白二十年也不似今日和你一个婆娘家在这里谈话。年轻时打游击,支队长牛三保就 说过我:‘庞二臭乃贼娃甭看瞎毛病很多,但头脑灵光,万万不可小看!聪明人总归是聪明 人,迟早会干成点事,不信二十年后看风水!’你说,是不是真叫他给说着了!那时我只知 道背上枪跟着胡跑,冒不住还犯些混帐事。你看我乃支队长厉害不?料事如神!可怜的是我 的父母,福神太浅,没活到今日,睁眼看上一看,让他儿好吃好用,独享这份荣耀。咱村里 也只是你,还算有心之人,专门前来看我,我并不怨你。也是这,既来了也不能让你摸黑回 去得是?一会儿但对外人,就说是自家姐看兄弟来了,在这里住上一天,拿香胰子(香皂) 洗个澡,等明天天大亮,自家到大街上逛逛商店,把该浪的浪一浪,该转的转一转,宽宽展 展往回走,你说得是?” 《骚土》第三十五章(5)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婆对庞二臭前面的话倒不恁爱听,只是到后来一听要她住下,却是喜上心头,连连应 承。这天下午,庞二臭自不必说,安顿人家婆娘吃饭洗澡,待到夜里,同居一室。女人念及 二臭身体有伤,不敢张狂。二臭却是一笑,对女人耳语道:“这是绝密,不妨这事。”二臭 与妇人云雨过后,欢畅之下,不知不觉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此倒又印证了毛老人家关于“大 老粗手里有真理”的教导。二臭说道:“嗨,说来也怪,往日钻在鄢崮村乃山旮旯里混日子 ,一天不干这事便神鬼不安。到了县城,眼前美女如云,应有尽有,这事却淡了下来。
第105页 你看 差的码子大不?我自问,难道我是有乃贼心没乃贼胆吗?想来却也不是。城里人大都爱顾个 面子,但到这事上却又总觉是虚与应酬,隔着一层,不恁展坦。所以说起人生二字,还是咱 乃鄢崮村好耍!” 二臭说过,又来了劲头。扳过女人,又是一番舞弄,不在话下。 《骚土》第三十六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富堂可怜一命丧黄泉 莽栓娃侥倖两语得娇妻 富堂老汉揣着“金枪不倒丸”回到屋里,因为没酒,且看一时不得便当,只好胡涂着挨 了几日。一天镇上赶集,迎面碰上一个推着独轮车卖散酒的山东汉子,一询问,竟便宜。寻 着食堂里打囊(帮厨)的狗留讨了一只瓶子,咬住牙打了半斤。回到屋里,没由分说抿了几 口,嚼着丸药服了。此时太阳还没落山。挨到天将黑时候,喝着汤,季工作组坐在对面,闲 扯时便觉着小腹底下暖流涌动,随后只觉着裤裆里头发胀,根子上绷紧,并伴着疼痛感觉 ,那物件果然鼓撅臌撅地扎起来了。 富堂老汉嘴上唉声嘆气,心里却是喜之又喜。季工作组还问他是啥事,他随口便将杨先 生编排的一席话说了出来。季工作组没有说啥,喝罢汤过那边窑读毛选去了。婆娘洗过碗碟 ,风催似地跟了过去。富堂老汉这一时的消磨,好不焦躁。只道是∶ 捣蒜的槌儿掭窝儿,拉丝的狗儿撵春儿,一更儿两更儿,死的活的作揖儿;把着的竿儿 独橹儿,拱着的笋儿旱葱儿,此身儿不由儿,东张西望着难肠儿! 苦苦直耐了两三个钟点,婆娘针针这才慌慌张张过来上炕。吸熘吸熘地脱了衣服睡下, 掩上被子,却见老汉黑摸着踅了过来。针针说∶“你这想咋?”老汉没说啥,扒住腿子只看 焦急,要上。针针又说∶“是吃没你的么,还是喝没你的,今黑你是哪根筋转错了?” 富堂老汉诡秘地一笑,道∶“我服了杨先生开的硬的药,美得太哩,不信你试看。” 针针伸手腿底下搂了一把,生气地骂将起来∶“贼,你吃了叫驴的槌子也不成,你摸你蹴 (缩)哪达去了!阉匠的布袋,见蛋不见主儿的东西,快睡去!”富堂老汉大吃一惊,自家一 摸,的确是软熘答水松皮拉塌,没有丝毫武势,心下即刻凉了。暗自骂道∶“妈日的杨济元 ,说的是金枪不倒,如何值贵,原不过是一团驴粪,不敢见场面!”骂过,钻住头睡了。一 夜无话。 没想坏事却坏在第二日的早晌,地没犁一处子,觉着裤裆里头奇痒。早不硬迟不硬,这 时候那贼物件炮硬了起来。弄得老汉吆喝着牛,裤裆下打着个伞,趔趔瘸瘸往前赶。说来也 是,人老几十岁,遇下这事一时也寻不到藉口,只得随着前头的犁走。到了下晌时候,假装 撒尿,背过人到土埝地下解开裤子一看,连连叫苦不迭。你晓咋的?原来那物经过这一场生 磨硬蹭,龟头变得青红紫胀,看着血都要出来。牛一送进饲养室,着忙便撇着腿子往回赶。 一进门,脱鞋上炕。婆娘针针在灶火头做饭,看老汉这样着歇下,随口呵斥他道∶“大天白 日的,不说做点啥,进门便倒到炕上!” 富堂老汉睡下,也不作辩解,只是失唤了几声。婆娘一听不对劲,慌忙过去问咋。老汉 装腔作势地道∶“我腿底下难过的!”婆娘爬上炕去,挨近他问∶“是为咋?”老汉抓住婆 娘的手往裤裆里头一放,可怜巴巴地道∶“你摸。”婆娘一摸,抽回手笑了,说∶“这,也 值得你哼哼?”老汉央求道∶“借这一会儿没人,咱们尽快来一下子。”婆娘道∶“这咋成 ,娃娃出来进去的!”老汉道∶“也还早,我这里难受的情况,你是不晓!快,把窑门闩上 !”婆娘道∶“胡说,太阳红哈哈的,不怕人笑话你!”说完,下炕做饭去了。 老汉没敢再央求,蜷在炕上,双眼木呆呆地望着炕墙,苦苦地忍受。忍了片刻,季工作 组瘸着进门,问针针道∶“饭还没好吗?”针针道∶“没好,你坐炕上等一会子。”季工作 组眼角到炕上,又问∶“老哥这咋?”针针撇嘴一笑,说∶“你老哥得下奇症了!”季工 作组道∶“啥奇症?为何不请洪武看看?”富堂老汉实合着眼说∶“不用不用。头晕的,一 会儿就好!”说了一会儿话,饭彻业(齐备)了,娃娃也回来了,一家人围住吃饭。富堂老汉 迟委,眼窝眨巴眨巴地胡吃几口,又睡下。季工作组吃完,下炕时对老汉说∶“行不行?不 行,我派洪武过来给你瞅一瞅?”老汉说∶“没事,睡一下就好了。”季工作组道∶“那好 ,你歇着,我对海堂说,你今下午不用犁地去了。”说完走了。一会儿娃娃也走了。富堂老 汉迷迷煳煳,只试着机会来了。睁眼一看,婆娘却不见了。这又闭眼,睡了一个时辰,还是 听不着响动。一想,妈日的,这贼婆娘革命去了!妈日的伺候那驴日的瘸子咋就恁勤快,你 说?想到这,只试着腿根子里抽搐一疼,似有火焰丛在灼烧,情形大为不对。 老汉害怕下了,慌忙起身,挪着向大队部走去。一进大队部院就瞅着针针搂着自家肩膀 ,满面春风,柔声娇气地与吕连长一班人说话,什么抄写、什么汇报,都是官样词语。好家 伙,红萝蔔调辣子吃出没看出,短短几月的时光,季工作组真把一个地主老财的童养媳培养 成一个革命人!
第106页 富堂老汉自惭形秽,也不敢上去打扰,远处站着看了好大一会儿。又因为那地方疼痛, 只得转身回家。没进家门只觉着裤裆里头湿漉漉的。三跷两步到了茅房,掀开裤裆一看: ,瞎事了!眼里头朝外渗血!老汉这忙蹲下,唿唿喘着看,那里滴答滴答不见停止。这是 为咋?老汉勐地站起来,只觉两眼一黑,咕咚一声跌倒,插进屎里,再不晓人事了。 《骚土》第三十六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此事说来可怕,杨济元老先生的一丸药物竟有这大的攻挤劲头,不能不叫人为咱中国的 医学叫绝。据传先前那些皇帝老儿服过此类骚药,竟可以日气沆张昼夜不歇地玩耍女人。富 堂老汉得了皇帝的期头却是消受不住,你看懦也不懦?话说到这也就得了,宫闱之事也不是 咱平头百姓妄加评说的,过火了不免就有影射的嫌疑,还是打住。此时倒提起一个闲话。 说是邓连山自从回来之后,打扫村落,修桥补路,尽做好人好事,单看比那雷锋还要勤 快,备受村中老幼称赞。特别是当人们都在照壁下晒太阳的时候,只见这老贼手把扫帚,将 面前空地的前前后后扫得熘光。然后又拿着铁杴,将人脚下的坑洼地面一点一点填平,情形 甚是感人。 却说一日,有柱他姑费尽周折给有柱领回一个女人。因为自从邓连山那天黑夜将有柱娃 一顿暴打之后,回屋就给娃发下宏愿道∶“有柱,你甭慌张,这事交给大办。我就不信她芙 能走了,我儿就得活活地打光棍不成?但你日后要听你大的话,千万再甭打村里的婆娘女子 的主意。毛主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头专门写着一条,不调戏妇女。人家吕连长没把你 的事和毛主席语录联繫在一起,真联繫起来,你罪就大了,你当是咋!大不是有意夸大事实 ,也不是故意嘿唬。咱不同旁人,咱是属于受人改造的对象。所以说事事处处都得留心。把 毛主席的话当成做事的准则,克制着行,这样才有可能被社会当人。你我这一辈子都没啥了 ,煳里煳涂活过也就对了。关键是咱雷娃。你没看咱娃头脑的灵性,村中他这一茬无人能比 。咱父子俩即就是砍头剁脑,也得给娃修上一条出路,你说得是?当前主要是你的媳妇,这 几日咱就承办。不过你也不能太急,得给大一些时间,大这就去四岸(边)打听,瞅住那勤俭 持家、身材脸面又说得过去的二茬女人,大一力给你办了。不瞒你说,大这些年在莲花寺监 狱,人家专政机关的确不错,不管表现瞎好,论月给你发好几元的津贴。我是能不花就不花 ,攒下好几百元。这钱咱拿出一些给你办事,你说妥否?”邓连山说话算话,没隔几天工夫 ,居然兑现了。 范家庄有柱他姑给娃将女人领了回来。咋不咋还是个黄花闺女,你看有柱的艷福大不? 有柱起初是满心欢喜,这日一见,差点要呕出来。女人生得噁心,这里有诗为证∶前鸡腔后背锅,红鼻子烂眼窝,豁豁嘴唾着说,瘸子腿倒三脚,一头的黄毛落嘎鹊,扇风的耳朵唱山歌! 女人炕头一盘,没咋的就要开点了。你晓那女人咋的?那女人道∶“我还以为你这塬底 下的人有多大的章法呢,原来住的摆的与我山里人一般无二。瞅住有的地方还不如我山里人 宽展。你们餵猪将猪圈起来,我山里就不同,我们是放脱叫满山地跑。你们塬下的牛个个精 瘦,牛背窄得剩了根嵴梁骨。我山上的牛你试看去,嵴背宽得能擀毡。你们的婆娘女子也是 ,脸一律都黄蜡蜡得没劲,像是几辈子没吃饱饭。一问话,皱的皱的,嗑嚓嚓乱颤,半天说 不清干一个道理。今日我是从地头看到村头,看了一整天,也没看出你这山塬上有啥好的! ”有柱的姑连忙截住说∶“勤花,咱眼下还是客人,做客人就得晓些做客人的礼数,再甭胡 说人家的不对。”邓连山倒开通,喜眉笑脸地从旁说道∶“没事没事,叫勤花说,我就喜欢 勤花这爽快。毛主席教导我们∶‘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 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 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毛主席把话都说到前头了,咱还怕啥嘛,甭怕,说 !说!”女人脸朝炕墙里面一迈,不吭声了。 有柱一看这相,拔开腿子颠了。让邓连山由村前撵到村后,提住耳朵教训起来,邓连山 道:好我的不醒世的儿哩,你叫大把心给你是操碎了!大好不容易给你瞅下个人,你以为你 是国家干部或是党员咋的,你待答不理的,叫大拿上老脸蹭!试问,是给你寻媳妇还是给大 寻媳妇?你倒说话!不给你寻媳妇吧,你出门犯事,拽住人家的婆娘不放手,叫人家把你脑 瓜瓢打得稀烂;给你寻媳妇吧,你眼睁睁看着一个好人不要。你说她是啥没有?胳膊还是腿 ?眼窝还是嘴?灯一吹抱住是啥都不缺!况且说话还只见得展坦,磊磊落落,心胸城府一般 女人只看没有的!你说你要啥人?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说叫大该咋?” 邓连山这一席话说得斜顺都是道理,自没他有柱再论说的地方。于是,随了老汉乖乖地 回去了。父子俩拉拉扯扯回到了屋里。邓连山一进门,编造了一个屁谎,说∶“也是啥时候 嘛,没说咱这憨娃,还鼓住要下地干活哩。我跟尻子给他解说,这好不容易喊了回来。”炕 上那龚勤花哼了一声,眼窝朝上一翻,咬住地说∶“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叫你老 的少的来回拉的扯的为咋?”邓连山着忙陪笑,说∶“不是这事,不是这事。是你有柱哥这 人生性勤快,一日不下地,心里就觉着缺个啥。”炕上的又倔腾腾说道∶“那种地吃米面的 ,不下地该再做啥?”邓连山这一口憋住,不知是从哪条哪款上答应了。
第107页 《骚土》第三十六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正在这时,院子里头有人喊叫,邓连山迎出门去,一看是栓娃几个。忙弯腰答话,问咋 。栓娃道∶“听说你屋来了山上的客人,吕连长叫我们来检查一下,看都是些啥人。”邓连 山谄笑道∶“能成能成!”将栓娃一班人让到窑里。 栓娃炕上一看,炕上果然坐着一个女子,问她∶“你是啥人?”炕上人一看门前这班人 歪歪扭扭地立着,问得也怪,便没带好气,随口说道∶“啥人,天上的人地上的神!” 栓娃这班民兵一听口音,晓得从山里下来的,腰板立即挺直了,喊叫着∶“走,上学习 班去,你还硬得邦邦哩!”邓连山一听这话,慌忙上来拦住,说∶“班长班长,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你们要这相,我这算是把客人得罪了!”这班民兵哪把邓连山这话听在耳里,结 果是一拥而上,将人家女子拽了下炕,连推带搡,直挟持到大队部里。 吕连长一看带进门的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觉精神起来。将民兵们一一喝住,自个儿一头 审问。问∶“你家住在哪里?”答∶“范家庄子。”问∶“叫啥名字?”答∶“龚勤花。” 问∶“因咋到这?”答∶“媒人领来的。”问∶“看得谁氏?”答∶“邓有柱。”问∶“邓 有柱是啥成分你晓?”答∶“不晓。”问∶“不晓?那你能胡嫁人不成?这年头结亲嫁娶哪 有不看成分的?”答∶“我自愿。” 吕连长问到这里不言喘了,拿眼将龚勤花这瞄那看,心里暗自佩服这山里女子的胆力。 于是,又换了温和的口气说∶“你背后这几位心红根正,哪个长得不比他邓有柱气派,你咋 单瞅上他?”龚勤花果然回头来看,栓娃几人一个个慌了神,脚底不实,摇摇晃晃,躲躲闪 闪,倒像是怕将自个儿被人家女子相上似的。龚勤花看过,转身说∶“我没看上。”吕连长 道∶“你看上谁?地富子女邓有柱?你晓他在村里头耍流氓,揪住人家媳妇的衣服不放的事 实不?”龚勤花摇头晃脑地说∶“这你甭问我,我不晓。邓有柱我不说可或不可,看人却比 这几人的悍壮!” 吕连长指着栓娃说∶“你看这位如何?”龚勤花又回头看去,瞅了瞅掂枪的栓娃。吕连 长补充道∶“咋相?飒爽英姿五尺枪!”栓娃脸憋得像灯笼,只看着站不端了。龚勤花道∶ “这人还成。”吕连长道∶“那就定了。也是这,栓娃你将人领回去,其余的事由我打发! ” 栓娃磨蹭。吕连长急了,骂他道∶“没说你这熊娃,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叔给你瞅个相 ,你是蹴(缩)到肚里死不出头,叫叔再咋?也快领上回去,再磨蹭我予旁人了!”栓娃一 听这话,慌忙说走。那龚勤花也不说二话,头一低竟也跟着栓娃走人。 这事前后不到一锅烟的工夫,吕连长一看二人出门,自个儿倒先吃惊,吃惊过后哈哈大 笑。过了一个时辰,有柱偷偷摸摸进来,说要领人。吕连长一顿嘿唬,将拐骗啦姦污啦一套 词语用上,骂了一通。后又说道∶“龚勤花这女子思想觉悟很高,不愿再踏进你地主家的门 槛。我们业已安顿好,派人送回范家庄子!”有柱无奈,只好回撤,对其父邓连山说过。邓 连山气得嘿了一声,搂住头坐地上不言喘了。 话说大害与大义、歪鸡一帮弟兄吃过炒玉米,又热闹到半夜过了,方一闹而散。留下大 害一人,收拾了炕上的杂碎,脱了棉裤正说吹灯睡下,却只见灶台底下站起一个人来。这大 害不看也晓,慌忙说道∶“哑哑你咋?这大晚了还不回去歇下?”哑哑在灯火底下,清鼻吊 下,痴目睁着不言喘。大害道∶“快,快回去,甭叫你妈心慌!” 哑哑指头揪着指头脚步缠着脚步,像出错的碎娃,一步步地挪了出门。大害看着娃的可 怜,自是为她嘆息。哑哑掩上门后却再没有响声。大害扎起耳朵,听了半晌,晓得哑哑在窑 门前头没走,这又忙穿上裤子,赶到外头规劝她。 哑哑蜷在窑门口的石墩上,看样是作坐一夜的打算。大害走过,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低 声说道∶“你不回睡?这叫咋?快回,操心受凉了!”哑哑不动。大害站着陪了一会儿,看 着满天的星光,夜色温柔又寂寥。大害又弯下腰,和蔼地说∶“听哥的话,赶紧回去,你再 不回,哥就着气了!”哑哑一听这话,扑在大害膝下,抱了大害双腿,将脸就贴在大害裤裆 那里。大害没动,却觉着里头那物又膨胀起来。大害长嘆一声,低声说道:“哑哑,快走啊 ……”哑哑反伸了手隔着裤子将那物搦了。大害一颤,央求说:“快走!” 哑哑不走。哑哑仰面望着大害,大害看着星星。随后,大害说∶“回去吧,天太晚了。 ”哑哑点点头,站起来,捂着脸彳亍彳亍走了。 回头说那富堂老汉,这日下午一不小心晕倒在茅房里头,其相势甚是可怜。你说这倒为 咋?老天爷竟至于害他不成!富堂老汉的活人单是再没挑剔的地方,脸朝黄土背朝天,勤勤 恳恳任劳任怨,可以说是毛老人家评说的,是具有中华民族所有传统美德的一个标准农民, 一个好社员。
第108页 针针回来已过几个钟点。一进窑门不见老汉,心还想着也许老汉串去了。又回头去茅房 ,一眼照见老汉卧在屎坑里头。知道大事不妙,这不咋的才喊叫起来。喊了阵子不见人应声 ,慌忙跑到大队部里,当着一屋子人吆喝开来∶“季站长季站长,你老哥不行下了,你快去 看咋!” 《骚土》第三十六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工作组道∶“喊叫啥哩嘛,你没看着大家正在学文件哩!”针针一听这话,倒急得哭 起来,说∶“你老哥在茅房里头栽倒了,不晓人事!”季工作组眼睛一瞪,横眉冷对地说∶ “你咋是这相嘛,人栽倒你扶起不就对了,喊叫啥嘛!你没看《人民日报》社论咋说,当前 学习中共二十三号文件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你这倒好,喊叫得人学不成!甭说人还没死 ,人就死了又咋?文件甭学了?真是的!” 针针看说不下,怕将老汉耽搁下了,慌忙又往回跑。没进院门,只见栓娃撵了上来。栓 娃说∶“季工作组派我来了!叔在哪达?”针针领到茅房,栓娃一看,也顾不得屎的尿的, 下去将老汉驮上,背到窑里。针针一面打水,一面说栓娃∶“你快叫洪武去!”栓娃说是, 呸呸呸唾着走了。 针针放快手脚,给老汉擦洗。擦到腿底下时,一看老汉那物儿,红扑赤辣日天戳地着, 即刻明白了八九不离十。这心下的悔意,甚是难喻。只念道,平日你的这份志气都哪里去了 ?到这时候你才强硬起来。 《骚土》第三十七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新官上任逞能格 吕连长带队攻城显威风 鄢崮村农民造反队成立之后,立马夺权,将叶金髮一班人物没由分说即刻撤换了下来。 贺根斗一上任,少不得微服出巡,访贫问寒,将那为官做样的种种礼数一一行过。贺根斗身 穿军大氅,脚蹬解放鞋,肩背毛选手拿语录,收拾得头面光洁,脚底轻跷,带着一班人马, 拿张作势,摇头摆尾,排家挨户着走。 贺根斗到了郑栓家里。郑栓说起队上的犊牯,老瘦残弱,相势可怜。这多年来他是一直 有心给队里跑上几趟商洛,倒上几回,将其更新换壮。但叶金髮一拨人将他的好意置之不理 ,实在委屈。贺根斗一听这话,立刻点头。贺根斗道∶“这事我大力支持,今明两年瞅住机 会非办不可。不过眼下不行,这我不说,你也晓得。过去我们鄢崮村在错误路线的影响下, 把革命和生产都搞得很烂,现在到咱造反派的手里,一时三刻还缓不过劲来。就说现在大家 晚上开会学毛选用的灯油,且看还买不起了,哪有钱来上商洛去倒犊牯?这事咱们缓来。只 要大家都一心支持造反派的工作,我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完全可以考虑你的意见,拿出几 百元,由你办去!”贺根斗走到刘黑烂家里,亲自上炕看过老汉的一双残腿,便与那水花说 道起来∶“我黑烂哥是咱队上的功臣,五八年修水利有功,如今又造反有功。像这种功臣, 我们造反派绝不亏待。”水花一听这话,落下泪来∶“没想根斗大兄弟说话这等中听,那多 年我一直对人说,咱鄢崮村藏龙卧虎,还埋没着一位能人,也就是你。这几日你这么跑,群 众反响很大,都说你,‘看人家根斗,转脸是个执事眉眼,把大队这一拉拉事情,务治(收 拾)得头头是道。这且不说,对待群众的口气,还一律随和,与叶支书那贼完全两样。’我 也说,根斗这人生来公平直正,人性之高,他叶金髮咋能比得!”贺根斗一听这话,喜上眉 梢,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也是个常人,不敢牵强附会,只是如今到了位上,就得按 政策办事。像我黑烂哥这种情况,我不会像叶金髮一拨人那样,撂下不管。过几日我就先将 你家的补贴工分一事解决了,这不用你再说,你坐屋里等着。日后上头再发下来照顾粮,首 先考虑你家。为官首先得清正廉明,体察贫苦,你说得是?” 贺根斗走到歪鸡家中,将圈里屋里都看一遍,不由地连声哀嘆。对着歪鸡他大说∶“难 肠啊难肠!我想不出像叶金髮这一类党的干部,看到咱屋这种情况作何感想,群众的日子过 得这等寒酸,他们似乎从不招唿提问,只说是好好好。群众拥护他们多年,你看,良心哪达 去了!但今后是造反派掌权,走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也就心放下。除积极参加革命以 外,还得努力生产。千万不要再出门要饭了,要饭是给造反派脸上抹黑!” 仇老汉一听贺根斗这话,腿软得咕咚一声跪下,央求他道∶“贺支书,贺支书,我屋的 情况你都看着,我一日不出门要饭,一日就没吃的。我那贼歪鸡不是理家的人,进门只张着 嘴要吃的,叫他出门要饭,他嫌丢人。一日不务正事,只见胡浪。苦就苦了我老汉!贺支书 ,缓过我这一阵子,等娃他舅有粮送来,我保证不再出门要饭。听你说的!” 贺根斗道∶“老叔,你甭给我胡叫,我不是支书,尽管将来肯定是,但今日不是。党我 一定是要入的,支书我也一定是要当的,但现在还不是,你先甭胡叫。你那歪鸡不是我说, 也的确成了问题,他一天跟上郭大害那二流子胡行,能学好吗?郭大害是啥人?他大虽说是 跟党多年,但现在不成了,走了资本主义,被撤职了。他自己呢,也不正派,整日招了一帮 青年人在他窑里不说正事,谋划着名和造反派作对。像他这种游手好闲之人,仗着老子原有的 地位咋咋唿唿,横行霸道,嚣张着打骂民兵。群众反映他过去的问题就很多,我们已经准备 派人外调他的作风问题。据说在矿上就乱搞男女关系,滋生事端。你歪鸡还不晓这些情况, 但组织晓得。我独独告诉你们。总之,跟上他行是没有好处的!我的意思是,这都在于你老 叔,你咋说,这对娃的今后前途关系极大。是跟上造反派革命,还是跟上郭大害胡闹,就看 你咋编排歪鸡了!”
第109页 贺根斗走到大义家中,大义正在屋里吃饭,见贺根斗一帮人进门,急忙放下饭碗。贺根 斗炕上坐定,说∶“今日你咋?说好的,叫你今日来大队部,咱一班人商量一下接帐的事, 这等那等不见你人。你以为造反派决定让你把贺振光的帐接下来,是和你说着耍哩吗?听人 说你又朝郭大害屋里去了几趟,这是啥事?你不要以为你不接帐,我们就再寻不下人了!咱 鄢崮村四条腿的驴不多,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你甭以为咱鄢崮村没人!前几天夜里你是答应 得好好的,你说为咋?把你娃有啥了不起的,叫我这请恁劝?何况这几日,你还有个很重要 的任务,就是监督着社员家家户户都将请示台建立起来。你人不来,我们再安顿谁办?地主 分子邓连山的请示台都建立起一个多月了,每天晚睡早起,在请示台前领着他娃向毛主席念 叨,而我们贫下中农没有搞成,你说这事丢人不丢人?说起来让人笑话!你好好思谋一下这 些事情,办是不办由你!老实说,你明早不来,咱就将过去的话一笔勾销,你走你的。日后 造反派再不指望你啥,但有一条,牵扯到郭大害的问题,叫你提问,你都得到大队部来!” 《骚土》第三十七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大义连忙说道∶“不是我不去,今早我耽搁了一会,撵到大队部时,你已经带上人走了 。心想跟季工作组说,又怕挨照(批),没敢言喘。”贺根斗说∶“既是这相,你也不该不 来,到现在,我们一班人甭说晚饭,连午饭还没顾得吃,你说辛苦不辛苦?你倒好,一人坐 下吃开了,不理事务。我活了这一辈子,啥没看透?革命就得有革命的样子,吃饭是个啥嘛 !关键是你心里头还撂不下大害,你说是否?你与他结拜弟兄。结拜弟兄是啥?是地主老财 作风!听说你们在大害窑里挂着一副对子,上头写着‘结义为仁’四枚大字。你晓‘仁’是 什么意思?共产党不讲这东西,造反派也不讲这东西,但地主老财、资产阶级讲。这是为什 么?这是因为他们要剥削贫下中农,要欺压穷苦百姓!你跟上大害,大害将你领到阴沟里了 ,你还以为他叫你赴宴哩!”大义道∶“我晓我晓,你再甭说了,明早我就过去,听你安顿 !”贺根斗一笑,说∶“我们这也就散了,大家先回去吃饭。晚上照常学习。”众人点头。 话说那富堂老汉眼看不行时受到针针如此款待,也倒是甚为相得。此时说来也急。栓娃 这贼叫他去唤洪武,他人半晌倒不见影了。他跑到大队部里,为看热闹把这头忘了。原来他 一进门看见县上来了几名学生,个个血头烂面,唿着喊着对季工作组说话,只道是县上形势 紧张了。“红联”仗着县南的部队没收了“红造”的枪枝弹药,如今又攻进县机关。两派打 得凶。但“红造”缺乏武器,眼下形势十分恶劣。季工作组端坐在炕上始终没有言声。 到后来,季工作组叫住吕连长说∶“是这,你能否马上给我将鄢崮村造反队带出去?” 吕连长没说的,巴望这事巴望了一辈子,年年训练年年训练,就是没遇着实战的机会。再加 上庞二臭如今在县上的情况,长久心里不服,如今一听这话,心兴得要跳出来,哪有不去的 道理?于是,一个立正动作,干干脆脆地道∶“能!”季工作组道∶“能就好,今夜咱就出 发。通知民兵注意保密!贺根斗同志,贺根斗同志哪去了?”众人四下一看,说不晓。 季工作组生气了,骂将起来∶“我看这贺根斗是个扶不起的天子,学习开会你看他,枣 胡子坐不牢,一会儿做这一会儿做那,单见都是他的事情!” 正说着,贺根斗风尘僕僕地跑进来了,说道∶“说叫我,咋?有啥事?”季工作组将所 有情况简单叙过,最后说∶“现在,鄢崮村的大权都交给你了,一定得提高警惕,以防阶级 敌人利用我们后方兵力空虚,向我们新生的革命政权反扑。”贺根斗道∶“你且放心,有我 根斗在,就有鄢崮村的革命政权在,但有意外,你回来把我的人头提了!”季工作组又叮咛 他说∶“千万注意保密!”贺根斗道∶“这你心放肚里。” 说过,一帮人马造饭的造饭,收拾傢伙的收拾傢伙,诡诡秘秘,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甭看是农民,但到事上的确像部队。逃到台湾的蒋委员长,就输在这些寻常人手里,你看奇 也不奇! 季工作组将这一切安顿妥帖,瘸着回家,一进院门,迎面碰见洪武背着药箱慌里慌张地 往出走,问是啥事,洪武道∶“把事瞎了,老汉得了脑溢血,没救下了!”季工作组听到这 话,方想起上午时针针因何恁事急慌忙地唤他。这匆匆撂开腿子赶了进去,推开窑门一看, 但听灯影里头针针带着两个碎娃,跪在老富堂跟前扯着嗓门,号叫得有腔有调。有道是:夫哇,你就这样狠心撇下妻儿们去了——你舍了你面前这二女一男,由儿女随寡妻苦熬饥寒;你舍了你面前这黄土高天,将犁杖与耧耙撂在埝边;你舍了你面前这庄廓一院,风扫树树扫风凄悽惨惨;你舍了你面前这油灯一盏,挨黑了妻与谁灯下谝闲;你舍了你面前这煳饭一碗,食盘边不见你喜眉笑颜;牛哞哞羊咩咩驴儿嘶唤,乡亲们看着你眼雨涟涟;儿哭爸女哭爸妻哭老汉,白没咋你怎就命归黄泉;春天里妻随你奔走渠沿,採得那杨槐叶搓成菜团;夏天里妻随你劳作不断,顶日头背月亮挣扎田间;秋天里妻随你拾禾磨面,食一顿好吃货满心喜欢;冬天里妻随你扶犁东岸(边),忍得饿忍得冻为的来年;你随妻且算是一十六年,十六年你为妻忍辱求全;不是妻不晓你心头作难,苦啊苦,苦日子叫苍天苍天无言;天皇皇地皇皇何不睁眼,为何让我的夫如此落怜;夫哇夫,我的好不惶可怜的夫吶——见此情形,季工作组立刻觉着头髮根子都炸起来,少不得走过去,先拿大道理安慰她。 那针针一听是季工作组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恨着转过脸,泪眼汪汪地道∶“呸,学你的 文件、革你的命去!我就不信你这班人,一旦革命便成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蛇,守住石头缝 子长生不老!你自问,自你住到你富堂哥这里几个月来,啥事央求过你吗?当着一院子人, 你朝我耍威风哩!你葱插到鼻子窟窿里装得真像,革命哩,革你娘的腿去,看你娘把你生下 来,叫你六亲不认!我今日算把你这革命人的心肠是看透了!不怪人说你们是‘嘴头上政策 念得顺,背路地使着连枷棍’,没一个好东西!你说说,这些日子热了冷了,啥时不都是替 你想着,将你是黑地白日地加意伺候,你咋这没良心哩嘛!这我也不嫌说话难听,不是说, 把你婆娘伺候不到的地方我都给你一一伺候了!你说你是个啥?白眼狼!吃人肉不看人脸的 白眼狼!呸!”
第110页 《骚土》第三十七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工作组一看答不到碴上,任务在身不便多说,惶惶然退了出来,下伙寻吕连长家里吃 饭。一路心想,多亏刚才四岸无人,但有旁人在场,凭针针的那些话,给她定个反革命罪也 未可知。 这天夜里,队里拴起两挂大车。季工作组一拨,二三十个人选一律带刀带枪好不英武。 村中男女也如大敌当前,心惊胆战。几乎是倾巢出动,立在村头相送。这里头有父送子、妻 送夫的,少不得抹着眼雨,把战场上注意的种种要点都一一叮嘱清楚。 看到这种排场,此刻的季工作组感觉像是进了解放战争年代的电影,情绪亢奋,气势激 昂。只见他一跳腿立在马车高处,明晃晃的手电筒排空乱照。吕连长吆喝得山响,一会儿快 点一会慢点,该坐车还是该排队,指挥得民兵们晕头转向。一点数,人竟到齐了。到齐就该 出发。走得紧急,让村人追着行了二三里,只看着马车嗒嗒远去。 人们正说心里受不下的作难,忽然间又听着马车回来了。村人正纳闷,只见季工作组被 民兵从马车上吊着下来。季工作组脚一沾地,就喊起贺根斗。正巧贺根斗人已回了。这才叫 了守家的民兵猪脸,猪脸问咋。季工作组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钱,手电照着,用手拍着,语 重心长地道∶“猪脸回去,将这笔钱交给根斗,让他协帮针针把老汉好好埋了。因为在这前 头毛主席就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託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 民团结起来。”说完一扬手,又被民兵吊上马车。这才调转马头,雄纠纠气昂昂,义无反顾 地走了。 看着消失的马车,吕作臣老先生仰望星空,大发感慨∶“嗟乎,仁至于苍头之间,义尽 于稚幼之物。其所以,仁至矣,义尽矣!” 猪脸将五十元钱揣在怀里暖了一夜。次日,富堂家院里,呜唿喊叫着操办丧事,而他仍 一声不吭。后来还是谁对根斗说了,根斗这才慌忙打发大义前来取款。大义说∶“妈日的, 那头号着等钱哩,而你将人家钱揣上不言喘了!”猪脸推诿道∶“谁不言喘了?我这是没来 得及送,咋能把他的钱没了!妈日的,人装一会子都不成!”说着,乖乖地掏出钱,背过身 ,眼雨眨眼就要下来。心只想他这一辈子甭想再见这多的票子啦。 富堂老汉总的说还可以,里外一加百十元款项,好赖将该行的礼数都一一行了。这在近 几年抬埋人的程式上还不多见。村中行将就木的老辈儿人个个赞嘆,念叨着富堂老汉有福。 这里有写成一本书的学问,此处也只得删繁就简了。 如今倒要说歪鸡一拨人眼看着大义投奔了贺根斗,并将贺根斗侄儿贺振光的帐给接了 。这几日夹着帐本寻人结算,好不威风。弟兄们看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背地里将大义 给捅了。大害说歪鸡道∶“人各有志,不能强勉。这事甭慌,咱睁眼看,有他大义后悔的时 候哩!”弟兄们听到大害这样的话,不以为然,反都怨大害心肠太软了。一天夜里,大害一 拨人耍得正好,没看见大义夹着帐本跑了进门。这时只看周围的气氛忽势淡了。大害问∶“ 不忙你的公务,来这咋?”大义道:“十天半月没见弟兄们了,来耍一会子再走!”歪鸡道 ∶“这里没你的地方,快忙你的事去!”众人跟着帮腔,纷纷说道∶“走你的,甭搅了我们 的兴头!”大义低着头,脸红红地说∶“我对大害哥说句话就走。其一是县上吕连长一帮人 仗没打就赢了。其二是庞二臭在县医院调戏妇女,叫人家关进城关镇的监狱里了。其三是贺 根斗搭着几位头头,密谋要私分储备粮哩。这三件事弟兄们晓得就成,千万甭对外胡传。我 走了。”大义说完,一咬牙,出去了。 好傢伙,没想到大义是混在曹营里的忠臣!弟兄们你看我我看你,像一口吞了个热煳团 ,咽不得吐不得,内心只觉有万千个对不住大义的地方。待了半日,大害说道∶“大义这一 时被我等弟兄们眉高眼低地小看,但他仍持住不喘,将一腔委屈都咽到肚里,实在是不简单 。这一条,甭说你们,连我也不如他了!咱一伙还骂了人家……” 歪鸡道∶“他是良心上过不去才这相,我就不信,他有恁大的肚量?”大害一听这话, 回过头呵斥道∶“咋能这样说话!大义随我等弟兄这么长的时间,仗义疏财,捨己为人,从 没有过你长我短他多你少的争执,有啥良心过不去的地方?还不是你自家的心胸狭隘?”歪 鸡脸一红,倔脾气上来,扑通一声跳下炕,喊叫道∶“是我狭隘!是我狭隘!你们个个心胸 宽大,我不配和你们做弟兄,我走我走!”黑蛋一看闹下这事,紧赶上去拽住,一面劝说∶ “咱大害哥说的不是这意思,你听错了。”众人也随着拉扯,将歪鸡抬到炕上。歪鸡抹着眼 雨,指着大害说道∶“人常说‘路遥知马力,日久看人心’,咱等着,你大害哪一日但遇到 事上,看到底是谁氏替你卖血哩!”大害盯住歪鸡,又是气又是爱。气他不通常理,爱他心 性耿直。黑蛋没话找话,将众人从这事头上扯开,黑蛋说∶“你晓我前几日遇着一件啥事? 嘿,有笑得很!有柱他姑从山上给人家有柱领下一个媳妇,不防被民兵栓娃看见,栓娃立刻 给吕连长汇报了。吕连长一听,说∶‘好傢伙,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可怜得打光棍,他这些地 主子女倒受活了,娶了一个再一个的?不成,你把那女子叫来,让我瞅一下!’栓娃去把人 家女子押持到大队部里。三折腾两折腾,那女子竟随着栓娃回去了。这几日不是?栓娃妈见 人排说‘嗨,人家女有主见,咱做妈的再该说啥?只要人家两个娃好,咱随咋都成!’人说 ∶‘听说人家女子一开始看的是有柱!’她道∶‘有柱那半疯子谁看得上他!即看上,咋不 随他有柱却随了我儿呢?’旁的人嘴上不说啥,心里都晓得。你说这事怪也不怪?”
第111页 《骚土》第三十七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众人问∶“真有其事?”黑蛋说∶“全村人都晓得,你们不晓?”众人一笑,说∶“大 害哥不晓得。”大害微微一笑,道∶“邓连山老汉可怜的。”黑蛋说∶“听人说,当夜,那 女子和栓娃就睡到一搭了。”大害说∶“胡扯!”黑蛋说∶“你还不信?村人都这相说。而 且是栓娃妈亲口对人透露的消息!” 大害一听这话,怏怏郁郁地睡下,说∶“你们耍你们的,甭管我!”众人开始摸牌,不再理论。歪鸡又笑着闹将起来。 《骚土》第三十八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村粮库遭抢劫难中生难 碾麦场见恶兆奇中出奇 你知这是何事?原来栓娃将龚勤花领回家里,枪不卸肩,牵住就让妈看。老婆在炕上做 针线,一看儿领着一个花红女子,兴得摸不住鞋帮子,连忙将勤花扶到炕上。拉住风箱,升 起灶火,尽家中所有,招待一番。当夜就将这对鸳鸯赶到一盘炕上,成了事实。这一夜的风 景,只道是∶ 一个梳头的二百五,一个掂枪的缺半斤;一个开春的羊角笋,一个盛油的莲花磬;一个 喜滋滋踅着进,一个乐颠颠架住来;一个看相是头回出家,一个却不是初次问津。 婆娘叫来隔壁成彬的媳妇桂香,桂香站在窗户底下听,心念好的好的,自不觉湿了裤裆 。 栓娃如今能娶上缺斤少秤的龚勤花也的确不易。从歷史看,大凡农民,无论是造反还是 念书,一旦功成名就或是暴户发市,咋不咋都是先修一座庄廓,然后搂香揽玉地娶个三妻四 妾。但要做了皇帝,那就更不必说,恨不能将天下的美娘娇娃,都划到自个儿名下。殊不知 占山占海易,占一个人心却难。这是一场梦。歷史上万千聪颖之士都不惜呕心沥血,将气力 花费在做圆这红楼春梦上头。他们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殉情典故,或是昭君投江或是孟姜哭 城,或是把那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事儿奉承得肉麻,其意不过是说女子如何坚贞,男子如何守 德,总之是把这梦说得有鼻子有眼,哄着煳涂的上当。上当的也无不是按捺着胸中的骚情淫 意,将一身的春风柔软都消磨给野鬼游魂了,哪有予你的一个切实。你想让一个女人一出闺 房便守定的是你,一个男子一开情窦便钟情的是你,男女间一辈子就做你我间这一个人身上 的工夫,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这里倒要摇晃一下世间的万千迷惑之人使之觉醒。女人是女人自己的女人,男人 也得是男人自己的男人,你占住他的身体占不住他的心性却是常有的事。旁的工夫你能做完 ,惟心性这一条上你永远是做不完的。因此上你倒不如开通一些,给做妻做夫的对方一条出 路。将你的欺世霸道,首先消折在你家院里头,这样于你也好出门,去做个目光远大行走万 里的贤人君子。世间人人寻求的民主自由轻身自在,何不从自家院落里首先做起。回头看那 歷史上的明君圣主,其末了都少不得昏庸。原因大都是在心性这一条上挨不过去,想得太绝 ,要得太狠,将万千百姓的大事都做到自家床上去了,落得个千秋骂名。你说对否?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季工作组一班人马一走,贺根斗大权在握却是不容置疑的了。这 几日他思来想去,竟拟出一个照顾困难户的名单,大不了也都是他们那几名干部。架住一天 黑了,几人开了粮仓,人均50来斤小麦偷偷分过,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料没想这事竟 先让大害一头晓得了,大害接到消息,对弟兄们说∶“你看这贼是胡颠哩不是?储备粮这是 鄢崮村一村人的血汗,他贺根斗说吃便拿来吃了,这不是食民膏脂的贪官污吏又是什么?” 其实他哪晓得,有关农村基层干部的德性,百姓们早有描绘,顺口道是: 队长见队长,票子哗哗响;会计见会计,看谁车子利;保管见保管,吃得肥大脸;记工 员见记工员,枕边睡着小金莲! 这话虽是夸张,却不见得没有事实。拿贺根斗眼下的情形,不也就说明点问题?这事, 紧随着村中之人竟也知晓,惹得个个血红了眼窝。私下里将贺根斗骂了个祖宗八代不觉解气 ,又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来大害家里寻求主张。狗日的贺根斗,劫人贼!不当干部倒没啥 ,一当干部就眼瞪圆着开始劫人了! 大害几日来煞费苦心,临了堂堂正正地列出一个名单,说是借粮,想的却是智取生辰纲 的主意。一天夜里,村中男女都来到大害窑里,大害弟兄几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张张狂 狂地与乡亲们说话,不是会议却像是个会议。直捱到三更时候,一群人随着大害蜂拥而出, 直奔向粮仓的门下。猴子这时也不用编排,上去就照大害说的,三鞋底将一把大锁拍将开来 ,大傢伙不用声张,排好次序,由大害赤脚站在粮食里头,挨门数户将库存的三四千斤小麦 ,分发了去。这一次倒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 过了几日,保管员财升这才慌里慌张跑到贺根斗家里,将贼从被窝里拽出来,说∶“瞎 了,今日早上我到粮库查看,只见门前都是脚印子,一摸锁,像是有人开过。这赶忙打开门 进去一看,你晓咋?妈日的,一囤麦全不见影影了!我说日鬼,这谁做的瞎事?正没想头, 却看着地下撂着一张白纸,揭开一看,都是人名单子,你借三十他借五十,填得好好的。你 说咱们啥时候又将粮借给这些人了呢?”贺根斗一听这事,瞠目结舌,手颤得提不上裤子, 不知如何是好。俗话说,法不治众。何况又是借粮的字据,寻谁说去。众人惹怒了反咬一口 ,他贺根斗就是生八张大嘴也辩不清了。这还了得,他贺根斗上台比比画画还没几天,咋就 跌下这么大祸呢!日后上头盘查下来,如何是好?恐怕他费尽心机夺来的交椅没坐牢靠便得 丢了!
第112页 这时婆娘从外头揽柴回来,一看男人战战兢兢,阵势不对,慌忙问咋。贺根斗道∶“咋 ?有人给咱栽下黑豆了!”婆娘这又忙问财升,财升少不得又神描一遍。婆娘听完,反倒比 男人有主见∶“这事甭慌张。人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头来总有个对策。依我看是 有人看见你们借粮,气咽不下,趁着民兵都不在屋,轰起一帮子人捣下的事。你紧赶吃饭, 吃过饭到县上把咱村的民兵搬回来。这众人参与的事,用不了三天便明白了,我就不信他包 得住馅子包得住风嘛!” 《骚土》第三十八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一听婆娘这话,着忙盛满一碗煳汤喝了,揣了几个包谷馍,钻住头子出了村,踏 上通往县城的马路。 却说那日夜里季工作组带着一班人马,没进县城,到城郊地界,迎面碰上一队人马。天 黑,双方都看不清干,乱喊了一阵,方知是“红造司”的弟兄们前来接应。吕连长一看“红 造司”人人手中没枪,气派立刻就大了起来。“红造司”的几个头目将他们引到城郊的一 所 学校里。这里是他们的临时指挥部。 进房门,季工作组屁股没坐稳,就先对吕连长说话,意思是要“红造司”的头头听着。 季工作组说∶“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多有远见,要没我们这一支农民武装,咱们眨眼连反抗 的余地都没有了!”吕连长这时也表现得水平很高,接住人家递过的一根纸菸道∶“不是是 啥!毛主席早就说过,以农村包围城市。”那递纸菸的人生得方头大脸,极是富态。见季工 作组二人这样,也连连贊同道∶“说得对说得对!否则林副统帅咋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 ,一句顶一万句。三十年前毛主席主张以农村包围城市,三十年后我们还要以农村包围城市 。”季工作组截住说道∶“就是一万年以后,我看我们也还要以农村包围城市!”那人连连 点头,随声附和道∶“对对对!”季工作组一看,觉着眼下这几人的思想问题解决得差不多 了,这方扯上正题,将攻打县城的计划一一制定出来。 幸好“红造司”这些人也不全是草包,居然还窝藏着一箱子弹。吕连长让快抬出来。片 刻工夫抬出来了,吕连长打开箱盖一看,好傢伙,全是真的!手抓一把,忘乎所以地说:“ 嘿嘿,只要有这东西,老子都能打到美国的京城,随手连英国一块儿捎带着解放了!” 说完,招唿民兵集合,实施动员。“红造司”的几个人藉机会又去叽叽咕咕一阵,推出 那方头大脸的人物出来说话。那人叫过季工作组,小声说了一阵。季工作组点头,又叫住吕 连长说∶“老吕,咱的人马统共有二十多桿枪,是不是调出几杆给他们。他们现在五十来号 人,啥没有的!”吕连长道∶“那不成!这些民兵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你拿了谁的枪谁 都不会情愿,你说得是?” 季工作组又对那几人说了一遍。大家嘆气,只说时间耽搁不起,赶快行动。 说到底还是农民厉害,这一夜将枪打得天空乱颤。你且想想,栓娃一班民兵头些年进城 比武,到百货商店买纸菸,这叫那喊,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死不答理;走到街上,县上人看 他们,也是目不正视,有人还朝地上吐痰。这是为咋你晓? 说来这便是中国一部文明歷史的奥妙,单要众人尽快晓得:从古到今城里人打心里就没 看起咱农民,咱农民也因此而没断过攻进城里去打那些城里人。说透了这也是毛老人家鼓动 农民造反的原因!稍一煽惑就起来了,甭说给这些人再配上枪,莫说一个老蒋,就是十个老 蒋也不是对手! 栓娃等人也是,没想到竟有这一天,好好打城里这些个狗日的!老子下死苦种田,你们 吃的是商品粮,穿的是洋布袄,享的是荣华富贵,便宜你了!打,不打不是亲大养的!如今 也叫他们晓得下农民的爪爪子,不只是为了刨黄土!更何况吕连长要大伙儿打出鄢崮村人的 威风,千万不要怕伤人。于是,这班贼人见门见窗都想开枪,有的人没攻到县政府门前,百 八十发子弹就打光了。“红联司”的头头脑脑一听这阵势,吓得屁滚尿流,衣裤顾不上穿, 从县政府的后门熘走了。天明时候,大局已经稳定了。 贺根斗走到县上,已是端晌。县政府门前,看见栓娃手持武器头顶钢盔,与另外一个不 认得的人站岗。贺根斗一叫,栓娃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眼光冷得叫人觉着不是他似的。问 咋,贺根斗道∶“咱村的事瞎了,地富分子翻天了。我得赶紧寻着季工作组,你给叔通报一 下!”栓娃道∶“吕连长说了,鄢崮村与我们没关系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县上的正规部队, 主要是守县政府。鄢崮村一往啥事不准牵扯!”贺根斗一听这话,气得两眼直冒金星,张口 骂道∶“你这贼娃,叔饿着肚皮,打远几十里跑来,你不说招唿,几天工夫不见,眨眼连叔 都不认得了!”栓娃一步后退,咔啦一声拉开枪栓,说∶“你再喊叫我把你毙到当下!”贺 根斗不再言喘。栓娃命令道∶“从县政府门前闪开!”贺根斗没法,只好走到远处,蹲着 望了半日。 大门红哈哈开着,十分平静。直等得肚里咕咕鸣叫起来,这才站起,转身朝饭馆那条街 走去。正说踅摸着进饭馆的门,只见远处灰钱土冒尘烟乱罡,开过一辆汽车,饭馆门前扑哧 一声立住。贺根斗正看着稀奇,车上的人却喊叫起来:“嗨,大谝叔上县上来啦!”贺根斗 抬头一看,只见宝山连星一帮民兵都在车上,个个全副武装,拿枪架炮,好不威风。贺根斗 像是遇着救星,兴得鼻涕拉了多长,紧跑过去。不防,司机楼里跳下一个人来,立住瞪他。 他一看,是吕连长。吕连长穿着小了一个号码的军装,将他那黑粗壮大身架箍得绷紧,因而 显得年轻几十岁。贺根斗一见他,不晓是高兴还是咋,眼雨跟着就出来了。伸着手跑了上去 。吕连长忙着掏烟,没接他茬。贺根斗这忙诉说一天里往来的艰辛。吕连长说:“ 季工作组 现在是负责指挥全县‘红造司’的政委,我也是‘红造司’的‘红色敢死队’的队长,这你 先甭马虎。再遇着,甭胡叫过去的称唿了。村中之事,季政委昨黑里就晓得了。有人撵到你 前头了!季政委今日是忙着安顿全县的大事,季政委有指示,晚上在县委招待所研究处理咱 村的案件。你不妨到时也来听!”贺根斗一听,吃了一惊,想不出这倒是指啥意思。
第113页 《骚土》第三十八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回头说鄢崮村这天夜里,天看着黑的暗的。半夜时候,沥沥漉漉一场春雨从头顶洒了下 来,天擦亮的时候歇住。黑女大赶早起来,一出饲养室门,突然听着有一种怪声隐隐约约从 麦场的墙头底下传将过来。老汉奇了,立住听了片刻,是有人在哭泣。老汉纳闷道:这谁氏 可怜的,冻屁惶惶地在那哭哩?转过照壁,透过夜色,打远着一个白鬍子老汉蜷在墙根子 底下怯声怯气地抽搐。黑女大心还想,该不是瓦瓦爷。头钻下,碎步流星赶了过去。一抬头 ,却不见人影。黑女大吃了一惊,妈日的,难道我看花眼了!场子围转了一遭,的确是 任啥 都没有。老汉点着烟锅,站着一想,知道瞎了,把东沟张法师的几句话全应下了!这慌忙打 转身,心寒胆战,脚不离地地朝回跑。 没进家门,脚底一滑又跌一跤。也顾不得是泥是土,拉住腿子进了窑,忙忙张张将老婆 喊醒来,估摸着将刚才的奇遇学了一遍,老婆起初不以为然,仍说是看花眼了。其后听说老 汉在场院跌了一跤,伸手一摸,裤腿的确湿了,这方信实。老汉说∶“东沟银柄有话在头里 ,咱村但见‘十八女儿雪中立,八十老汉雨后泣’这两种幻象,村中老少就有大难了!”老 婆说∶“把黑女和黑蛋这两日关在窑里,随咋甭叫出门!”老汉道∶“也是。”说话间窑门 外天已大亮,老汉说∶“我不晓敢不敢出去?犊牯(牲口)等饮水哩!”老婆说∶“你七老八 十了怕啥嘛,天又不是没亮!”老汉一点头,心心念念地出门走了。晌午时候,此事村人皆 晓,做了饭后笑谈,不以为意。 却说村中家户都分了点小麦,这几日的灶火便烧将起来。照壁底下的笑声,只看比以往 高了些。这日傍晚,村人都立着闲谝,突然有人说道∶“你看南头那是谁氏?”村人转身望 了过去,好傢伙,是二臭! 二臭仍披着走时穿的那件棉袄,黑眉燎炝的样子,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这时,不知谁喊 了一句“向庞卫忠同志学习”的口号,逗得大家哄声大笑。二臭走近,一抖棉袄,说∶“笑 啥?有啥可笑的嘛!走时我就说过,我既不想做官,也不想领赏。走时啥相回来我还啥相, 有啥可笑的嘛!”丢儿说∶“那我前几日咋听人说你要当那个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了?”二臭 脸上一羞,道:“那都是县上那些驴日的胡传,谁信哩嘛!”丢儿又道:“叫老哥看一下你 的伤口。”二臭道∶“伤啥哩嘛,擦了层皮。‘红造司’那一帮人非要我装得病重得不成, 好给他们做藉口。我一想,睡在床上,还有好吃货,管他哩,装就装!”郑栓询问道∶“ 我咋听人说把你关到监狱里去了?”二臭又是一抖棉袄,脚步一挪,挺起眉眼,笑着说道∶ “那算个啥事嘛!我原先就对人说过,这辈子国民党的监狱住过,共产党的监狱还没住过 ,进去看看到底咋相!”丢儿凑上,假装不让旁人听见,嘻笑着问道∶“你犯下的是啥事嘛 ?” 二臭抬高声音,说∶“啥事?这就是我今番回来要对咱鄢崮乡亲父老们说的话!你晓咋 ?我在医院住,‘红造司’安顿下两个县中的女娃轮流照顾我的吃喝事宜。‘红造司’的一 个头头,人见了叫张团长,天天跑来看我,挺热心。我起初感激得不成,谁晓这贼安下驴的 心!一天黑了,群伙都看电影去了,丢下一个叫丽红的女子守床。我说那女娃,你过去睡吧 ,我没事,有事我喊你。那女娃便到隔壁房睡去了。我接着也睡了。睡着睡着,只听着隔壁 声音不对,急忙披上衣服过去一看,你晓咋?张团长压住人家女子要胡来哩,女娃不情愿, 挣扎着滚。我没说三七二十一,上去两脚将贼从床上踹了下来。我说他∶‘你没看你是个啥 东西嘛,四五十的人了,欺负人家一个碎娃!是你女子你这相嘛!’那贼一看形势不对,提 上裤子跑了。后来的一天下午,我和医院的护士长说话,她是张县长的婆娘,我俩在病房里 头说话。突然蒙住筒子拥进来一帮人,将我抓住,我不晓为咋。原来他们诬赖我调戏妇女哩 !你们说怪不怪?我说∶‘你们把人家男人打倒了,我看人家苦恼,陪着说句话犯啥法嘛! ’人家护士长也当场就说不是,他们硬说看见了。妈日的,将我搭上一辆小车,送去监了起 来。你说,咱鄢崮村人还能出门做事不?走时我就料着没好结局,看,果不然就这相回来了 !” 众人笑了。笑过又问∶“你咋从监狱出来?”二臭吐了一口,说∶“我在里头不停地喊 冤。这一喊,把‘红造司’的老底给端了,他们吃火得住嘛!最后,季工作组出面把我放了 。我对季工作组说∶‘看,我不来不来,你硬叫我来,也把我害了!’季工作组说∶‘不是 看你是个老革命老游击队员,枪打得好,否则叫你做啥嘛!’我说∶‘我今番回去,保不准 乡亲要笑话!’季工作组那贼说:‘谁叫你经不起走资派的糖衣炮弹。’我把实事给学了一 遍,他仍不信,说:‘你快回去,回去啥话甭说,偃下头做活。中了走资派的美人计了,还 说啥哩嘛!’我一想也是,只要能放我,咋说都成!季工作组说到底是人家官家的人。官家 人不像咱这小地方百姓,官家人心齐得很,有些事包住得行哩。说你是白的,你就是白的; 说你是黑的,你就是黑的。嗟,千口一声,严窝得很,紧火处哪有你百姓们说理的地方!” 说到这,有人打断二臭的话,小声催道∶“看,有人叫你吃饭来啦,给你接风哩!”二臭问 ∶“谁氏?”人说∶“你朝西看。”二臭一看,说∶“提醒我了,今个儿正没处吃去。”说 着要迎过去。众人看着。二臭又回过头,说∶“隔几日咱村又有好戏了,我在县上碰着根斗 ,蹲在县政府门前头,听说季工作组逼着要他交出人犯,他交不出,哭着央求了三天了。” 众人一听这话,心贼了,知晓事情大了,都不言声。看二臭与过来的栓娃妈应答了几句,随 着走了。
第114页 《骚土》第三十八章(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那二臭在县大牢里头,无事思前想后,渐渐也就对比出人世间一些个普通的道理。根子 上不歪,扳正倒也方便。且时不时拿出八王遗珠在口中吮涮,不觉得了上元大补。你看那多 少皇帝老儿尚得不着的关窍,倒让他觉摸着了。说起来也简单,男女之事,心正则畅。二臭 此番寻着栓娃妈,把日后的生计如何安顿,牢里也早想过,此处按下不表。 《骚土》第三十九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鄢崮村一夜间大祸临头 美貌郎大晌午媚绎草书 一天擦黑,村人还没歇下,几个好谝的老汉仍赖在照壁底下闲绷。突然,一只怪物呜呜 叫着从村南飞跑过来,它的两只眼睛看有百十盏汽灯那么亮,直射得人睁不开眼。晓得的人 一听声便知是汽车,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啥怪,心里怯了一阵。汽车到了照壁前,嘎吱一声 停了。只听着咕哩咕咚从车上往下跳人。人跳完灯灭下,老汉们这才看见黑压压的一队人马 站在眼前。他们全副武装,气势森煞,没经安顿就将村子两头把住,并低声吆喝着∶“快滚 回去!回去!叫着谁氏谁出来,不叫的甭探头看,枪子没长眼!”说着,枪托胶鞋一齐上, 将村头的几位老汉与闲人打得只是抱头鼠窜,鞋遗了都不及拾。一时村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墙 ,鬼哭狼嚎着,直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 黑女大估摸是要开杀场了,慌忙跑回屋里,叫过黑蛋,说∶“你也携上草笼,人问咋, 你就说给牲口揽草去。一到麦场,你翻过墙墙,向北岸那老山里头抠住地跑,人不走,你甭 回来!”黑蛋问为咋。老汉急了,骂将起来∶“妈日的,这啥时候了,还问为咋,再日晃一 会子,恐怕连你娃的小命都没了!”黑蛋无方,只好携上草笼,熘着墙角,往村外走去。槐 树底下,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炸将下来。黑蛋一抖,抬头只见车上两个戴钢盔的,架着一挺 机枪,朝他喊叫,命令他紧赶返回。这没咋,又只好往回走。远远看着大害家院门前手电光 乱照。一帮人拥着一个黑影,磕踢撂嚓走了过来,黑蛋这忙躲进郑栓家的猪圈,扒住墙看是 谁氏。先看着哑哑在人群中穿插,揪这拽那,蝎魔连天地喊叫,钻住头子朝那班人身上直扑 ,端住人家胳膊腕子下口。结果是没挨着人,便被砸得卧在地上,滚得一身是土。电光里头 ,只看见哑哑跑过去时,身后便腾起一道尘烟。黑蛋心想着,哑哑这女子平时看着怯懦,遇 事单看比他一个男儿还狰熊。 人头一过,透过背影,这才看见大害,被人家五花大绑,推着往前走。黑蛋不觉哎呀一 声,蹲在猪圈里头,再不忍心睁眼看这嘿吼煞人的摊场。这时人群里只听着吕连长喊叫∶“ 甭忙甭忙,咱先等一回子,叫根斗先把朝奉叫出来,叫他把哑哑拉回去,这贼女子胡咬哩! ”根斗这忙跑过去敲朝奉的大门,一会儿工夫,朝奉赶上来了,揪住哑哑,噼里啪啦几掴, 骂道∶“妈日的,人家执行公务,关你啥事,你这么着扑哩!”朝奉照着脸打,哑哑仍不在 意,挣脱了只看要朝押大害的不相识的人物身上下口。人家看相倒不是说怕她咬着,而是实 在怯怕她那一身灰土。吕连长气了,喝道∶“朝奉朝奉,你再不管,我们就动傢伙了!”朝 奉一听这话,急忙又上去三脚两踏将哑哑踢倒,揪住腿子颠倒着往回磨。大害吼道∶“朝奉 你贼,不准你这相拉娃!”朝奉犹豫地站住了,吕连长说∶“拽上回,甭停站!”朝奉这又 将翻起来的哑哑拽住。 大害两脚踏实,身板挺直,喊道∶“哑哑甭怕,哥过几日就回来,他把哥白搭不咋的! 这事说给歪鸡他们,让弟兄们耐心等候,过三年五载自会再见!”那哑哑一听大害这话,号 啕了起来。尽管仍挣得要扑,但劲头却小了。 此时村人都晓得人家这来为咋,纷纷扒着墙头或是隔着门缝,眼睁睁看着这帮武装人员 ,将时常接济他们并且在他们最穷荒的时候,予他们救命粮米的恩人押上汽车,嘀嘀一声, 开上走了。 男女老少看局势平稳下了,这才一个个地拥上村头,七嘴八舌比画着刚才的种种感觉。 黑女大说∶“看,我对你们说过,你们不信,今黑是不是应了我的说法?”众人一想是实, 都安静下来,转过脸看黑女大还咋说。黑女大一咳嗽,唾了一口,腔子一抹,说∶“我得给 犊牯搭料去。”说完,转身自个儿走了。丢儿一看,气得说道∶“你看这老贼精不精,不管 啥时候,天机不露。等你祸跌到墙底了,他才说明!”众人这又回过神来,借住这事议论起 大害。只看念的并非是他往日的好处,倒都是他的孽障。如何的神经有病、如何的纠集一帮 人在他窑里昼夜绷闲,如今犯下王法自是意料中事。竟忘了说那大害如何仗义、如何体察民 生疾苦,看他们饿得拉线线,将那一窑供干部、民兵们饕餮的粮食与他们分了平伙打了冤家 。 回头说贼人根斗,那日下午在县上遇着吕连长之后,吕连长说,有人跑到他前头了,叫 他夜里到招待所听候安排。贺根斗这才放心,送走吕连长等人,自个儿进馆子,要了一碗煎 水,将怀里揣的黑馍泡的吃了。出了饭馆,将县城的街道来回走过几遍,一直挨到天黑,起 脚欲进招待所。没想到招待所门后头也是一帮看守。这帮人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只要动武 。贺根斗一看阵势不对,撒魔连天喊叫起来。这时二楼的围栏里走过一人,问是谁氏。贺根 斗一听是吕连长的声音,着忙将队长唿唤。吕连长道∶“是你贼,在底下等着。啥时用着你 了,我自唤你!”底下人也没弄清贺根斗的身份,但听吕连长的口气,遇的不像是个正经锤 子。先不先踏了两脚,窝在一个黑角落里,由他待着。
第115页 此时的贺根斗也不得不将以往的阵势和章法撂下,埋住头子装鳖。正说悠忽,突听到二 楼上头嗡声大乱,门面一下大开,光影里头,各色人等昂头仰面身板绷直,纷纷出笼,唿喊 着文件啦会议啦等等的术语,他们有的下楼出了院子,有的却又进一间屋子。遂想起几个月 前,他作为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积极分子的时候,住在这里,那气派想来和他们也差不了多 少。如今一转眼落到圪台底下,人见只看要打,你说这变化快也不快,怪也不怪?嗨! 《骚土》第三十九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时,他听着吕连长喊叫,慌忙立起答道∶“我在!”吕连长说∶“你上来。”贺根斗 腰子蜷起,四条腿子并用,忙忙张张爬上二楼,探住那间屋门,手搭眉棱骨上一看,屋子里 烟雾绕,有好几条汉子,人人叼着纸菸,斜的顺的挤着塞了一床铺。季工作组在办公桌那 后头。季工作组说∶“你进来。”他扶住门框,心惊肉跳着摸了进去。季工作组没等他说明 便骂了起来∶“看你的熊样子!就这本事,一天还喊叫着革命哩造反哩,我把鄢崮村的红 色政权交给你,你不出一月工夫给我就糟蹋了!变色了!你马虎日迷煳,做啥哩嘛!你 倒给 我说说,谁氏把仓库的粮给劫了?” 贺根斗结结巴巴说∶“人头都有,都有,这是借条。”说着,将那张白纸由怀里掏出来 ,递给季工作组。季工作组接过一,顺手撕了,说∶“俗话说法不治众,你拿这烂纸寻谁 哩嘛!”贺根斗慌忙说∶“甭撕,麦罢后他们还得还哩!” 季工作组道∶“!你晓这是谁氏挑头干的?”贺根斗思谋了下道∶“说不准,咱村的 地主富农,我这一向还是紧压制着哩,再说旁人谁氏的确是把不准。”吕连长插言道∶“你 赌博摸抹牌时,咋就恁准?”贺根斗说∶“我的确不晓。”季工作组道∶“你不晓?你作为 一个村子的造反派头头,好傢伙,你的警觉不如一个老地主,还当什么头头?老实对你说, 就你来的三天前,我们就其中的来龙去脉一发都晓得了,你熊这么长时候了还不晓是谁氏! ” 贺根斗急忙问∶“谁氏?”季工作组道∶“还会是谁氏?”贺根斗立刻想到一人,便说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几日我觉着邓连山不对劲,保不准就是他做下的活。他一往就 是,两面三刀十分阴险,对咱共产党怀着刻骨的仇恨!”季工作组转脸冷冷一笑,说∶“你 说咋?是邓连山把粮库劫了?”贺根斗一听这口气,又犹豫了。季工作组道∶“临走前,我 就对鄢崮村有些事放心不下,走了几十里又返回去,想给你提醒一下。而你,哧熘一下不见 影了,回去睡去了。这也跌下祸了,蒙住头子不晓是谁氏!也是这,你既不晓,你回头细想 去,等想通了再给我通报。再说我这几日还腾不开手,兵员也紧张。等这几日过了,你也想 通了,咱一块儿到村子把犯人提了。不过你要弄清,我们不说动手,你不能离开县城一步。 但见鄢崮村人,也不能随口乱说,以防泄密。你的吃饭住宿,你自己考虑去,我们这里不管 。公家的伙食,不能随便予你这号不明不白的人!” 贺根斗大嘴圆张吐不出个可怜二字。接着,不由分说便被那狗仗人势的吕连长连推带搡 ,送到大门外头。吕连长看四岸(边)无人,口气缓下,说道∶“你没看着季政委这段日子, 经常是几天几夜顾不上休息,全县的大事哪一条不得他操心,哪一款不得他办理?眼都熬红 了不说睡,人家对待革命事业的确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像你,革命刚开头 就睡煳涂了,叫坏人将几千斤粮食劫了都不晓得!”吕连长说完,也不看贺根斗今夜是歇在 哪达,转过身就回了。 从此贺根斗的确是孽障了,一脚踩到空处,几岸(边)不着实。在县上吃没吃的喝没喝的 ,游走了几天。若不是宝山一班民兵时常接济他一顿几个蒸馍,那他不定会饿死在哪条洋沟 里头。人一饿,说话做事都软下。庞二臭说他在县政府门前哭,不冤枉他。 直等了三五天,季工作组才想起他这一齣子事情。选了几个城关镇的民兵,由吕连长领 着,一班人马掂枪挟炮走到大害家门口站住,贺根斗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骂道∶“原 是这贼,我还想他也想吆喝着造反哩,不会做这种事,没想到他是这等手色!打家劫舍,这 不是寻着挨绳绳是咋?狗日的这也叫造反?造的反哩嘛!” 逮捕过大害,王朝奉死揪活拽将哑哑拖回。到了家门前,那哑哑脚蹬住地唿唿喘着,看 相挣得只是要朝大害的院子里进。朝奉气得骂将起来∶“不回?还想咋?妈日的,大害给你 啥了嘛!你黑地白日将他服侍了这一往,得了他啥嘛!还心放不下的咋?你不要脸,你大你 妈还要脸哩!”说着,竟伸手在自家女儿的身子上连掐带拧,疼得哑哑直叫,究底强不过她 这老子,乖乖地随着回去。 半夜里头,哑哑又跑将出来,进了大害家院子,一看灯亮着,心头一惊,扑着喊着跑了 进去。果然,那炕上的油灯底下长拉拉挺着一个活人。哑哑不由分说,上去抱住,眼雨哗哗 直下。那人一惊,坐起道∶“我是歪鸡!”歪鸡推开哑哑,说∶“今黑的事我都晓得了,你 再甭哭了,哭不顶啥!只是咱大害哥今番是受罪了!你等着,大害哥但有个三长两短,看我 不把他贺根斗宰了!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说过,看哑哑指着南方的县城,呜哩呜啦道不 清楚,像是一个遗(丢)了妈的碎娃,边比画边将泪儿紧擦慢抹,哭的相况,实不堪言。歪鸡 心想,自个儿一条汉子,如今确实也寻不着与她解说的地方,思前想后,不觉也随着抽搐起 来。
第116页 你道今夜这是咋的?原来大害诸位弟兄,见连日来村子里家家户户开锅揭灶甚是欢欣, 不觉也喜之又喜。今夜还说好,喝罢汤后,聚在大害窑里热闹。料没想,就在人都四散离去 这屁大一会儿工夫,吕连长一帮贼人就日气沆张地闯了进门。大害还没问清啥事,就被几条 大汉上来掀翻在地,五花大绑着捆了。吕连长少不得将窑里头的洞洞眼眼一发搜过,没见个 铜的银的。最后搜到枕头底下时,看见一个本本。自己不识字,叫过根斗看,根斗辨了半日 ,说∶“妈日的,写下啥狗扎扎(螵虫)字嘛,我也不认得。你拿到县上叫季工作组看一下 。”吕连长顺手扔到地上,又将褥子底查过,想看的东西没有。嘴上骂道∶“狗杂种一日只 见花钱大手大脚,这个十块那个五块。如今却不晓钱都咋去了?”根斗从地上拾起本本,说 ∶“连长,你把这带上,说不定就是证据!”吕连长撂开长腿下了炕,接住怀里一揣,说∶ “证个!”说完便招唿来人,押着大害走出院门。哑哑进院看见,急疯了似的,跟住扑了 上来。接着便是黑蛋扒在猪圈墙里,看到了一幕撕打戏。 《骚土》第三十九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你说这根斗贼也不贼?这次假如是吕连长将那本本扔了,或许郭大害能平安无事。坏就 坏在他三番五次地将本本往吕连长怀里头塞,吕连长押着汽车一进城,就将大害关了监牢。 本子撂在枕畔,一张张地撕着擦屎。如若是这也倒好了,却不料节外生枝,遇上一个多事的 对头。没说人的命运里头,偏偏就有许多意外的巧合,此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 此人姓李,名一个单字锋。二十浪荡年岁,仗着他生得那面嫩唇红,体态轻盈,人见人 爱的女儿模样,专一穿梭于“红造司”与“红联司”的首脑之间,传递一些为下人不晓的机 密。所以,县城一条大街倒只见他天天地招摇。吕连长呢,将他生是喜欢,少不得常常巴结 着,要他前来玩耍。 却说一日,那李锋在季工作组房里头磨蹭了半日,才得以出门。外面大日头照着,风偃 气闷。正说没来去头,却看见吕连长憨头谄笑着向他招唿,便随他进了房门。吕连长从枕头 里取出一包糖果,央求他吃。他靠着被卷吃着,伴随说些时局的看法。这个头头的长,那个 头头的短,都是些扒拉不到桌面上的蛋之事。吕连长莽汉一条,对说不来,便只得将头儿 点着,单嫌恭维不到家。 那李锋凑合吃了几枚,便歇住,随手捡起吕连长枕畔的一个本儿望。看着看着,眼仁 瞪圆了,吃惊地问道∶“这本子由哪来的?”吕连长道∶“是前两日逮捕鄢崮村劫粮的大害 ,由他窑里搜出来的,没用,你觉着好看,你拿去!” 李锋叫道∶“你胡颠哩,这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名单!”吕连长先也是吃惊,一想又笑 了,说∶“什么?反革命?你不看我那雀儿不拉屎的地方,生得下这号人嘛!”李锋正色说 道∶“你还不信,这条条款款都写得实在,如何进攻如何撤退,谁氏水军都头,谁氏陆军都 头,看来水陆空三军都布置好了。纲领目标随啥不缺,是一个完整的反革命计划!”吕连长 一听这话失声喊道∶“妈日的,你说这贼屁胆咋这大?咱俩赶快报告给季政委去!”说着, 拉起李锋,直朝季工作组房里奔去。季工作组正在房里洗涮,一看李锋和那吕连长神色紧张 ,风风火火闯了进门,站起问是啥事。吕连长道∶“多亏咱的这位秀才,搁我这睁眼瞎子, 便把大事误下了!” 季工作组问李锋道∶“你说啥事?” 李锋道∶“我从你门里出去,迎面碰上吕队长。吕队长想了解一下城沟背后的设防布置 ,与我交换一下感觉。无意之中,我看着他枕头旁边放着这个日记本,拾起翻了一下,好家 伙,一眼看着不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反革命纲领计划。我一问,原来是从前几日你们逮捕 的那个人家里搜下的。你看就这!”说着将本本撂在办公桌上。 季工作组拿起看了一时,有些模煳,自知文才上比不得那李锋深邃,便让李锋来将其中 的奥秘讲解于他听。李锋少不得又是点头指尾,换着声气,瞄着眼子,一款一条地比画起来 。季工作组听着听着,便已入港,心里渐渐明了。 《骚土》第四十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郭大害恍惚间命归骚黄 痴哑哑万蹄下以身护爱 你晓那大害为何生出这等邪事?平白无故组织反革命集团做甚?原不是前些日子,大害 抱着《水浒》爱不释手,读着读着,便已入魔;再加上看贺根斗一班人在造反,弟兄们笼络 不住,都有心去参加,万不得已才拓着水浒梁山泊英雄排坐次的做法,将鄢崮村有或没有的 驴头马脑一行一百单八人都列了进去。排过之后,自觉得有些人选不甚成熟,比如说王朝奉 算做是小旋风,但那小旋风柴进是何等之人?不说拳脚武艺,就人家那仗义疏财三番五次地 救助水浒好汉这一条,他也差个天上地下;又比如那吕作臣,生来即是一副莺哥的脑瓜,混 着学说些之乎者也,将他当做是智多星,这岂不是高抬他了?说那大义封为陆军都头也倒有 些道理,原因是他曾多多少少从人家张铁腿学了一点武艺;说歪鸡是水军都头不免有些牵强 ,歪鸡说起他凫水如何如何好,充其量也只是在村南那亩半大的涝池里头打滚。将来真的揭 竿造反背叛朝廷,遇着大江大河,那歪鸡岂不是餵鳖的材料?大害写的时候,起初满觉是意 气盎然,神情悲壮,只说第二日便要宣布。第二日晨起一看,自个儿倒也逗笑了,塞在枕头 底下,没再与人论说。如今
第117页 却不料这本儿落到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手里,单是不做笑话看了。 过了几日,在大天白日里头,县上公安局与“红造司”的大队人马竟一起出动,荷枪实 弹,把鄢崮村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照着大害排的名单,将那有名有姓的二三十人论个儿绑了 。装了一大卡车,运上走了。鄢崮村这些几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土鳖却是开了个洋荤,以后说 起这一条,倒念是大害的功劳。 这事说也滑稽,咱且长话短叙。县上将这帮赤发鬼青面兽立地太岁运回县城之后,经过 几天几夜没更没点的审训之后,才发现是一班豆腐将军,有的先不先便跪倒在地,头磕得嘣 嘣响,二话不说爷娘老子乱叫;骨头硬扎的却是那干瘦如柴经不起一绳捆的歪鸡。这贼娃胳 膊捆断(脱臼)了三四次,硬是不吐一个认字。猴子带有前科,可笑的是他巴不得坐牢,因 为牢狱里头一天有三顿他不须四处寻找的吃食。所以,人家问他啥他说啥,随那审训人的口 吻,直把大害描绘成一个武艺超群足智多谋的江洋大盗。居然还编排说,大害曾派遣他去台 湾运过军火,总之是害怕人家将他平白无故释放出去,或是判得轻了。大害倒给他了个急先 锋的雅号,你看大害亏也不亏? 这是淡事。终了县上看这班人个个都是吃饭的犊,养活不起,便拣那与大害无关紧要的 人物,先后都放了回去。此后,村子里今日是你,明日是他,每人都有一段古经,每人进村 之时,先不咋,都得叙说一遍,弄得村头像是过节一般热闹。惟王朝奉死要脸面,回村后竟 窝在家里一字不吐。三日后出门,人问他挨绳绳了没有,他道:“!不就是一根绳嘛,怕 啥!却不料县上的人捆到我跟前时没绳了!我还老老实实地等,问,绑啊,可咋就不绑了? 县上的人说我,免不了你的。我又等了几日,究底没轮上挨绳绳,你看!”这是笑话。不过 多年之后,村中人传,大害定成死罪,与王朝奉胡乱招供也有直接关系。 却说时光如梭,没咋对捱了两个月的日头。难过的是那哑哑。终日里披头散髮,携着打 猪草的篮子,站在村南的高崖上痴麻古董地凝望。只要有人说∶“哑哑,紧赶回去脸洗净, 你大害哥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哑哑不用说是跑得飞快,回家便梳洗个利利落落,穿上大害 给她的工作服袄,瞪着水汪汪的一双眼子,站在崖畔畔上等候。逗得村里人谁看谁笑。骗的 次数多了,哑哑便不再相信。但见有人再说大害回来了的话,便抡着镰刀比画着要戮人家。 村中那有老没少的人物偏又好看这耍戏子,这个挑拨那个逗耍,村头村尾倒将那可怜的哑哑 ,活活地化做是一个疯魔妖女玩乐。 眼看麦子一天天地黄了,大害却还是不见回来。夜里哑哑也不说去睡,只是小心仔细地 将大害的炕头扫净,铺盖打开,坐在灯底下等他们个时辰。等着等着,竟也经常是灯忘了吹 ,靠着炕墙便睡着了。 后来一天里,村里头好几个人遇上哑哑,都说是大害要回来了。哑哑怒过之后是惊,惊 过之后是喜。先不咋慢慢地信了起来。村头眼巴巴地看了一天,炕头又苦巴巴地等了半夜, 不想,就在哑哑正恍惚之间,院子里咕哩咕咚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嘎吱门开了,是大害回 来了。大害披了一身的雪花,冻得唿哧唿哧,进门便要倒跤。哑哑连滚带爬地下了炕,上去 扶住大害便号啕起来,大害也不说啥,只默默地看着她,把她的眼雨一把把地抹着。临了, 大害说她道∶“甭哭了,哥这不是回来了,恁大的女子了,还哭啥哩嘛!你不看我一身是雪 ……”哑哑这忙回头取了笤帚,一边抽泣一边与他扫雪。却不想,那雪像凝结在他身上一般 ,死扫活扫扫不下来。哑哑急了,又要号。大害道∶“甭忙,把脸埋下,我把衣服脱了!” 哑哑低下头,心里却看见大害光着身子上了炕。灯光底下,大害嵴背上仍是白花花的一片。 哑哑少不得呜哩呜啦喊叫着,又赶过去给他扑掇。大害说∶“甭了,这雪除非天上重升一个 好日头,否则今辈子消解不了。”说完长嘆一声,掩住被子睡下了。哑哑看大害哥可怜的, 不觉眼雨又是淋淋漓漓落了下来。这忙回头给大害哥做饭,心想他走过这一时了,饥饱不知 ,定是饿坏了,掀开锅盖添水,却不料仍看见锅里落了一层的雪花,吃惊间仰面一看,只见 窑顶那厚厚的黄土裂开一条大缝,摇摇欲坠,摇着摇着,便直朝她和大害塌将下来,她不意 间竟喊着大害哥的名字,两腿一蹬惊醒过来。睁开眼,窑里头一片漆黑。这慌忙爬过去摸大 害哥的枕头。原是一梦。 《骚土》第四十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回头说鄢崮村犯下这么大的乱子,贺根斗自然脸上无光。一村人都看做是贺根斗告的 密,面上没啥,私下里却把他咒了一朝八代。村里革命生产几项大事,眼看着不好开展。这 事又捅到县上,季工作组一看,翻了他的根据地还了得!又给公社写了一个条子,借着党的 名义,又将叶支书扶持起来,做了造反队的政委。叶支书于他贺根斗有恩,根斗自然无话可 说。却是那大义被捕,会计的一拉拉帐,都在贺根斗家里收着。最后还是叶支书出面通融。 一天夜里,贺振光和他妈一起,走过墙院,进了贺根斗家门。贺振光将叔一个劲地唿叫,
第118页 就 差没跪下了。妈作为贺根斗的兄嫂,与贺根斗也曾有枕头上的冤孽。话不多说,意思都晓得 了。亲不亲,一门人。用不着这相斗气解恨。这一说,两家人却比那旧时候更加相好。今日 你送我一碗面,明个我予你一篮菜,把那往日的恩恩怨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帐本没通过 大会小会,贺振光胳肘窝里一夹,便又是他的了。村人也说∶“你看这叔侄俩,热热火火该 有多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结果是叫一村人跟上受罪!” 那叶支书今番再次上台,也比以往更加活泛,逢门做客,遇人说笑,歷史上将这叫让步 政策。眼看这几日大麦该收割了,叶支书便与贺根斗商量着,收了,先磨一茬子面粉,一口 人分它几斤,咋不咋打点饥荒。社员们一听纷纷叫好,是人都称赞叶支书的精明。这事说来 也快,遂说着也就安顿好了。村中老少磨镰的磨镰,拴车的拴车,也是那多年的老规矩了, 用不着多指派,分头行动起来。 说的是这日下午,正在大傢伙的兴头之上,公社突然来了一个通知,县上明日里要开公 判大会,村中老幼,但能走得动的都得参加。另外,大害家如若有亲人,指派来收尸;若无 亲人,由叶支书安排一下,组织上看着办给。叶支书连忙与贺根斗商议,叶支书说∶“我看 这相,大害这尸体是没人收了,咱不如对朝奉说一下子,叫他来办,他若不办,要他将人家 大害的家当抬出来,谁办就将家当给谁,你说得是?”贺根斗一听有理,当即同意。临了一 想,叶支书是想叫他出面与那朝奉说话,他支吾了半日,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去了。割麦的事 ,又缓了一日。 这日早,天还没亮,朝奉将哑哑从大害窑后的草堆里拽出来,甜丝丝喜蜜蜜地对她说话 ,朝奉道∶“女子,听大说话,今日你拉着架子车到县上,接你大害哥去。村里头去的人多 ,你跟上走,但见人家会开毕了,你把大害扶上架子车,拉上就朝回赶,路上甭日荒时间。 架子车就在门外,大一早给你借下了,你看着拉上。这就动身,社员都在村头集合。” 那哑哑还蒙在鼓里,一听父亲说的是这事,先不咋倒嘻嘻傻笑了。朝奉看见亲生的骨肉 竟是这等铁痴,眼雨止不住流了下来。急忙给娃怀里塞了两个蒸馍,转身自己躲到一边难受 去了。哑哑拉着空架子车到了村头,果不然,槐树底下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们都悄声着,像 是吃了哑药。人堆里的贺根斗一看哑哑拉上车来了,心想这不是事,吼住嗓门说道∶“妈日 的,贼朝奉咋去了?谁叫他把女子打发上来了!”人堆里说∶“他丢得起那人吗,你叫他去 ,他真给你去,想得美!”哑哑倒拽住根斗袖筒,兴奋得哇哩哇啦喊叫着,意思是说她能行 。根斗一看是这相,心中虽奇,但也不便说啥,转身招唿社员,立马走人。出村时,丢儿的 小子麦囤,猴模猴样地悄悄爬上哑哑的架子车,被丢儿一眼扫着,上去一掴,将娃从车箱里 扇下来,嗷娃∶“你贼还有一点眼色没有?这啥时候了还逗着耍哩!”麦囤哭了。这是插曲 。众人却是再没人吵喝,拥着架子车随着哑哑,不言不喘地向县上赶去。 季工作组在鄢崮村挖出个反革命集团,这一来名声大震,整个秦川道都晓得他了。说的 是这天里,季工作组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与全县人民见面。也等于他在向全县人民宣布,以 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正式将这个县交给他了。自今日起,大权牢牢地掌握在一个既坚定又彻 底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手里,现在下来的事,大家都不用慌了,蒙住筒子跟上他,任啥甭说, 一起朝共产主义奔啊。你看那银柄法师神也不神?几十年前,就他还是个碎仔娃的时候,就 看出他有今日,难道能没有将天说破的道理! 却说那大害如今独自坐在县监狱里的一间黑房子里,竟是稀里煳涂,任啥不晓。夜里做 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那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 ,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至于落泪。想着妈死的时候,八八八九九九地叮嘱他,要 他去寻父亲郭良斌,竟没想父亲是那铁石心肠,出出进进都给他讲政策,将他赶了出门。他 这口气一辈子没咽下,寻着各种法儿与社会与上头作对,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实是可怜! 此话说到这里,便也不能不数落他大害的不是。说那大害他怎就忘了刚回鄢崮村的当天 晚上,他妈从坟里爬出来,託梦于他那凄楚场面?他妈说了两句暗语‘河边羞羞草,路旁碗 碗花’,其意不也就在告诉他,鄢崮村有两个灵秀的女子,黑女和哑哑。这两个女娃随娶谁 氏,老老实实过成家立业的日子,少和村中一班少年往来,也不至于跌下如今的大祸得是? 他妈又怕他不明,在空中给他又画了个米字,摆着手,意在要他甭犯在米字上头。他领着村 人劫了储备粮,果然出了乱子,纠缠出如下的事实,看是冤也不冤? 《骚土》第四十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唉,他妈哪晓,她儿生来就不是警觉的人,大大咧咧,一意孤行,将活人做了戏耍。悔 之晚矣,悔之晚矣!此事说来倒也不是迷信。在此却要告那有心之人:大凡活人,事事处处 得小心谨慎。既是晚间,魂游身外也得警惕。梦里有时告诉你白天里为你不明的未来之事。 你说得是?
第119页 鄢崮村男女老少赶到县城已快端晌。叶支书识路,直接将村人领到城东的大校场里。进 场一看人山人海,没个插脚的地方。但听说是鄢崮村的人来了,却不咋闪开一条路来。由哑 哑的车子前头打路,直拥到会场前头坐了。叶支书安排了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护住哑哑,以 防她生出事来。那哑哑却不顾,从怀里掏出梳子,喜欢得没地方说去,一双黑琉球儿似的眼 ,看看这看看那,还大大咧咧地梳头。太阳照着她青春焕发的脸儿。 县上到底是大地方,为开大会用木材专门搭了个戏台,戏台周围的杆子上扎满了红旗, 风一吹哗啦啦乱响,架着高音喇叭。戏台上头,一个不相识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讲话,声音 太大,听不惯的人一时还听不清干。他没说几句,便轮到鄢崮村男女老少无比熟悉无比敬爱 的季工作组上来讲话了。一看到他,那哑哑便激动起来,回过头,向乡亲们十二分欣喜地指 着季工作组,呀呀地学说着,意思是她认识他。季工作组神色稳重,气派很大,的确像是一 个大官。说话与在鄢崮村时完全两样,调子变得缓而且长,像是在他的嗓门上安装了个 床子。每讲一句便顿住,朝那高空远处凝望。鄢崮村人一开始还好生奇怪,纷纷回头看他望 啥,结果才明了是人家季工作组讲话的习惯。不过,这习惯在鄢崮村时却没有过。讲呀讲, 讲了两个多钟点,终于讲完了。 前头讲话的那卖尻子的又上来了,讲了几句,人群便轰动起来。这时人们看见由西北角 走过一班手握钢枪的部队。接着是民兵押着十来号人过来,眼尖的人一眼便认出吕连长,下 来是大害等人。那大害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压着头,不让他直起腰来,脖子里勒着一道喉 绳,害怕他胡喊叫。后面紧跟的是大义、歪鸡等一帮弟兄。村中亲人一看到这,忍不住呜呜 地哭成了一片。 这班人在戏台下头立好。该撤的人便撤下来。这时,大害虽有两个人押着,但他仍是倔 着要将头扬起来。结果他竟真的挣脱了几个军人的手,立直了起来。歪鸡那贼也是死犟,跟 着扬起头。 人群里头也是,叶支书几人单将那哑哑治不住。哑哑疯着抢着要出去。大害看见哑哑这 头,眼睛一发瞪圆,直朝这边使劲。戏台上很快就宣布完了。一班部队又围上去,将人押了 下去,惟独大害留了下来。押人的时候,只听见歪鸡想喊叫一句什么,被民兵们拥上止住, 没喊出来,押上走了。人群里头木老汉哭着说∶“这贼娃,啥时候了还硬得想咋!” 正说着,人群像水流直往上涌,此时谁也不晓得谁是谁了,自个儿把不住脚步,跟上向 东山根子底下挪动。那哑哑却不晓怎摆脱了约束,竟颠到人群的前头,将紧揪着她衫子的叶 支书曳上地跑。慌乱间,只见那班执刑人员将大害押到一面高崖底下,趁着人群还没跟上来 ,便崩地一声清脆的枪响,将事情了结了。却说那大害面朝着黄土老墚,面朝着生他养他的 鄢崮村的方向,款款地倒了下去。随其后,执刑的人扒上一旁的大汽车,撤走了。 哑哑在枪响的霎那间,透过烟尘,看见大害像被来自于冥空中的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把 似地,向前一挣,紧接着沉沉地掉下来。此时,这憨狗活驴的死哑哑方才明白过来。在她的 脑海里首先回想到的,是被乡亲们描模画样地叙说过的千百次的杀人的例子。她惊恐,她愤 怒,她唿唤,不,她没有。她似乎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无意间,紧回头咬了叶支书一口 ,趁他松手,便张扬着双臂,飘一般地扑了过去。她身后的千人万人都还在这枪声的震撼里 没清醒过来。哑哑突然扑过去,看见她心心爱爱的大害哥睡在一片血污之中,脸也没了。背 后是人踩马踏咆哮着上来。她急忙间伏上去,用她年少的女儿躯体遮住大害的上部。她不愿 让人看见大害那血红煳拉碴的样子。在她心里,她的大害哥还活着。人群从她身上她两旁唿 叫着过去。她蒙住头,任啥不晓。她只觉她那好人、她那揪心系肺的大害哥还活着,活着! 《骚土》上卷尾声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哑巴女聆听了人生大义 邓连山暂作结骚土一书 哑哑甦醒过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不知是谁帮她将大害尸首装上车,用草帘蒙上。这时天 下起了小雨。哑哑没哭,拉上车,一个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弓着腰埋着头,缓缓地往回走。 村中人好些天没见到哑哑。哑哑和大害在鄢崮村外的神仙洞里,过上了为人不晓的幸福 生活。这山洞已被世人遗忘多年,是哑哑在沟里打草时发现的。那次她失踪几日,便是躲在 了这里。 一天夜里,洞里出现奇蹟。那墙壁上的影子又全都显现出来。一个鬍鬚飘白的神人从上 头走了下来,与哑哑探究生命大义,演示生命本质。哑哑虽哑,心底里倒是通澈,对神人的 话不说句句彻悟,却也有十之七八晓得。随后,神人一挥长袖,竟也将大害召上走了。哑哑 虽有万般不愿,但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事已至此,倒也放心了。 哑哑是年十月发落,嫁到榆泉河,走时极是欢喜。出嫁之日,人见她穿红叠翠,又衬着 一张粉粉嫩嫩的脸儿,不觉惊异。这是谁?这是哑哑吗?不可能吧!至此,鄢崮村这些淫人 始发觉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痴女哑哑,才是生身所见的天下第一的美娘娇娃。
第120页 哑哑上轿后,想起山洞里神人的话,竟也是不忍就此便离了鄢崮村,掀开轿帘子,拿水 汪汪的眼子,娇狠狠地望了望鄢崮众生,其大意甚为村中男女不解。想这人世的荒唐,真也 是知者无言,言者无知啊。 歪鸡被判五年。猴子被判三年。大义等人也都是一年。 告密的的确是邓连山。这事后来为人晓得。 邓连山做好人不成,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的冬天,在村东高崖的柿树上自缢身亡。 又有说法是被人暗算。谁氏不晓。首先看见的是东胡同早起上学的碎娃。红酡酡的太阳将他 悬挂的尸首和柿树都陪衬得十分美丽,像是一副精緻的招贴画。 写到这里,夜深人静,情趣索然。且作一段了结,其后的事实,倒请诸位从着者以后的 书写中晓得了。时下,且得由老朽随手取出篮子里的一卷古书,先不咋倒要为自个儿吟一首 了—— 青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1989.7. ~1990.7 .于青海 下卷 《骚土》第四十一章(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鄢崮叟月下开篇生新意 贺根斗梦里蹊跷遇故人 看这世事,量他岁数,一声长嘆喟如山;面上苍凉道未,凭谁问,狗娘养的月亮。 王八堆里,俯就门下,且屈愤十二似江;不道村家无情,雨过也,披髮踱走塔乡。 此诗与《骚土》开篇那个段子同是一个意思,说的是那特殊的年月,鄢崮村的一个特殊人物的别样的心绪。此人生得缵头低额,猴头獐脑。身量不属矮矬,却也是个地熘;骨相粗看不俗,细详竟也庸常;自道赢人的一对灼灼星眼平添几分贼气,喟嘆风情的一撮山羊鬍儿却出得数枝荒蛮;总之是处于猿人与今人的似与不似之间,没个顺眼的地方供人细看。心肠倒是不错,活得也算耿直,打骂谤说,敢作敢为。因此倒是不被常人低看。只是老无正性,通势没个做叔的样子,终日间提着棋兜游山逛海,排村子寻人下棋。碰着槐树下有拨琴弄弦的,凑合也能来两句。或竟是在照壁下撅着屁股,和那些吃屎的娃娃斗蛐蛐。人但言及不是,他咧嘴一笑,两眼眯缝一骨朵儿,全不往心里去,似乎生就便是个浪荡闲散的人物。农活也做,只是到了那不得已的时候,才往地头戳捣那一两下子,乔装摆势,给人取笑。自倒以为满脑的聪明本事,看着周围世事,常是愤愤不平,一张嘴便是喷粪撂土,让听话的人不受。及到老年,那方圆几十里的棋也都下了过来,没有对头奉陪;嗓子也见天的嘶哑,开口便失板滑辙,叫嚣不得。这没奈何,仗着落了个心境平和处世恬淡,一日间忽发奇想,乐呵呵地洗笔研墨,开始写那古体的诗文消愁解闷。不久竟集一册,取名《当醒不醒集》。他自知当不了如今那排排场场的作家,更不敢说是换金兑银,只图打发老汉这往后的日子。陌路的生人或上头的干部来村查看,每见老汉在村子里落拓不羁的样子,甚为古怪,都少不得问这老汉是谁。是谁?说出来一个闲人,鄢崮老叟是也。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那《骚土》半部残卷仓促出版之后,只一个"骚"字,便引来下少的猜疑。这一日不知何故,着者开笔竟写下了"人"二字。写罢之后,自己不觉一惊,思谋这方言土语,岂不又叫那贤雅人士看了见怪?如何是好?奈何""的字意古已有之。《诗经·月出》一篇有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兮。 月出照兮,佼人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此诗看似难懂,其实一言蔽之,竟是月下思恋美人之意。古文里"僚"""通用,指那些年轻美貌女子和风流倜傥的男人。他们那灵巧的风月儿、情色儿以及让人思念不够的模样儿。这字的意思如今已被多数人忘却,而在陕西关中一带才能找到它的证据。考证起来,陕西人说的"货"、" 人"便是从它来源。这话说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骚土地上众多的男女人,在一旁不断地撺掇,要着者将他们过去的故事敷陈出来。即是这,着者也不便再拖延,接住《骚土》上卷,如此道来。 下卷开篇,便说是渭北旱塬的旮旯地方鄢崮村里,郭大害被毙,一晃又过了十年光景。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春上,贺根斗从梦中一觉醒来,只觉腮帮子十二分的疼痛。你道为何?原来这贼人做下一个怪梦。梦里只试着天色恍恍惚惚,与一班不相识的人物住在一家骡马客店。这客店修得也甚稀奇,四面一律是洞穴般的土窑,众人游走在里头,直像是返古的猿猴活动。大伙儿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来来往往也都是为了嘴。说来像是黄昏时分,贺根斗扒住窗子正朝院外观看,却看见大车门外踢哩嗵隆跑进一匹枣红大马。骑马那人呜唿喊叫着跳下了马,眼瞪眼朝他奔来,说时迟那时快,窑门外头一头栽倒。贺根斗一看,这不是昔日赌场上的老联手齐老黑吗?嘿,如此慌张倒为何事?一想情况不对,连忙趿鞋下炕,出窑门搀扶,嘴说:"兄弟甭急,有啥话咱俩到屋里细说。"齐老黑气喘不匀,拉丝带线地说道:"贺大主任,贺大主任,有,有眉目了!"
第121页 贺根斗心下稀奇,忙问他:"兄弟兄弟,你倒说是啥事?"这老黑窑门墩子上一坐,挽袖抻胳膊说将起来,只听他道:"贺大主任,甭嫌兄弟我说话难听。"贺根斗连声道:"那是那是,三朝的皇帝一朝的穷汉,论咋也不敢嫌你得是?不妨不妨!"齐老黑一听这话,一拍腿面,说道:"嘿,话既然撂到这我便要言喘了!我说啊,你是官做大了咋的,尻门大得将心漏了!这多年来,你一直是八八八九九九,揽住笸箩数核桃,叮嘱于我,要我替你留心察访黄龙乃棒槌,说乃棒槌在牌桌上如何耍弄机巧,搞得你家破人亡。你立定主意,今生今世定要报此血海深仇。兄弟我费尽千辛万苦,为你是明察暗访。这不,刚摸着门隙了,而你一转眼不记事了。看,兄弟抻手一把灰,弄了个啥嘛?" 贺根斗一听这话,勾起许多往事,当即眼雨出来,抬起腕子擦过,说道:"你,你说的这叫啥话嘛!我这些日子带领社员,又是学文件又是念材料,忙得像总理。不说是日理万机却也常是没黑没明,经常是拾不起裤裆。自打去年春上入了党,再看没有清闲的时候。村中男女,这寻恁找万事央求。伴婆娘嫁女子,餵鸡娃点豆腐,无不得一一经手。你说,作为一个党员却咋就这忙呢?嘿,做了党员就这!千人千口,无不是等你点头,决定吃喝二字。你以为党员好当?不好当哩!不过,即是千忙万忙,你说这事我哪敢贸然遗忘!多年来我睡实合以后,你且试看,另一只眼窝却睁大着瞅哩!乃是啥?乃是我父子几代的仇人!哪敢说是忘上一刻!但说忘了把你老哥的贺字颠倒过来写上。嗟,老哥我不说二话,随你!" 《骚土》第四十一章(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黑一听这话,立起来道:"那咱二人快走,操心乃贼颠(跑)了。"说着拉马过来,搀他上马。贺根斗也不谦让,一跷腿跨了上去。齐老黑牵好了,随之出了骡马大店。这时的天色,说不上黑也说不上明,看样只是一条白花花的马路摆在眼前。再看齐老黑,牵着牲口,头顶风尘脚踩烫土,弓脖仰面只顾赶路,倒也是难得的忠实。看着看着,只见老黑脚板之下踏起的烫土转瞬化做了一片云团,随之两人和马一起都飘将起来。眼底下的马路、村野和山包一齐伏倒,说时迟那时快, 却没咋便到了黄龙的街面,紧随着,听着自家的马啼声地响了起来。 贺根斗俯身下去,问老黑道:"再咋走?"老黑道:"过这条街朝东一拐往西一摸,前面一个胡同,出了胡同再往西一拐往东一摸,过一架小桥,转过一家场院,朝前走,顺着渠沿一排柳树直走到头,看见一家门楼,这家东边有一条朝山里去的土路,绕着上山,行四五里,看见山腰几棵摩天的柏树,走过去,立树根底下往北一看,面前的空场对岸,有几间坐北向南的房屋,中间那道篱笆墙上安着荆条编的院门,推开门,吆喝着进就是了。"贺根斗听得煳涂,也不愿深究,瞪着眼由他带着前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听齐老黑喊道:"到了!" 贺根斗睁眼一看,果然是参天的松柏,平广的场院,俨然一座坟场。场院四围贴满大幅标语。贺根斗正眼一看:嘿,这还了得,尽是些争吃要喝的反标!大树底下立着许多头扎羊肚毛巾手持矛子(红缨枪)的兵丁,看是一伙不明身份的农民武装。一班贼人见贺根斗的马立住,便一窝蜂地扑了上来,不分清红皂白,拽住他的腿子,将他抡下马来。 贺根斗一面挣扎着立起,一面紧问齐老黑道:"老黑兄弟,这,这是啥事?"老黑立在人群里,只笑不答应。贺根斗思谋道:"妈日的,今个叫这贼给出卖了!"想到这,只恨不能伸巴掌打老黑那贼。张口欲骂,却被众人推推搡搡地押到大庙里头,随即便有人喊叫着要他跪下。他居然宁死不跪,像是一个响噹噹硬邦邦的好汉。此时只听大堂上一声吆喝,"贺大谝啊贺大谝,没想到吧,你老贼也有了今天!" 贺根斗一惊,抬头看去,只见虎皮椅子高头端坐一条大汉。此人身着披挂头顶盔甲,相貌甚是英武。再一端详,周围的布置陈设却咋一律眼熟,像在哪见过。歪住头细想,嘿,却没咋竟到了威虎厅上!这装扮座山雕的不是大害又是何人?这叫啥事?大害不是死了多年,今番咋又出来生事? 贺根斗怯了三分,低头咬着嘴唇犯疑,只是想招也不招?正恍惚,却见大害大踏步走了下来,抬起巴掌照他左脸就是一掴。贺根斗只觉得剧痛,眼睁睁看见自个儿口里喷血,几颗老牙乒泠乓啷掉在脚下。吃惊间大叫"大害,你我叔侄二人,论说是人老几辈的乡党,打的我为咋?"大害喝道:"老子今天是要你算帐来了!"贺根斗阵脚大乱,撒魔连天地唿喊,醒了过来。 却说事情奇在早晨穿衣时候,贺根斗对婆娘一边叙说,一边抚摸着隐隐作痛的腮帮子,好不诧异。婆娘正在灶头烧火,听男人这话还极不当事地说:"是你头几日看《智取威虎山》电影,人看迷了!"根斗道:"就说是胡做梦吧,而我这腮帮子却咋真疼?怪哉怪哉!" 婆娘一听,慌忙赶过来探看,说道:"咦,我咋也看着你左腮帮子多下一疙瘩呢?"贺根斗大惊失色道:"得是?这就出了古经!"说着下了炕,脸放进案头上的镜子里照,边照边说:"头些年吕连长梦见大害掂着枪,朝他脑瓢上打了一发子弹,结果,吕连长头疼了将近半年之久。中药吃了几十副就看不见效,后不晓经啥人务治,才见缓下。嘿,我该不至于跌下这祸吧!"婆娘说:"胡说些啥嘛!"根斗捂脸转过身道:"胡说?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哩,我没绷的弦(闲)了对你胡说!这事没叫你遇上,但叫你遇上你就晓得了!嘻!这叫咋?我勐乍乍只试着牙和整个腮帮子浑落砣的疼得厉害下了?嘿!妈日的……"紧说着蹲下去,哎哎呀呀地叫起来。婆娘看不是事,慌忙出门请人诊治。
第122页 这日经古怪的事情,却也都说的是那大害的阴魂不散,继续在阳世作恶,搅扰得四邻八舍不安。自大害被毙的年冬,天一傍黑,便有人三番五次看见大害的鬼魂,腰子蜷起,坐在村东路边的老崖头上,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口口声声吆喝道:"给我袄--给我袄--给我袄……" 这声音传得老远老远,村子里许多耳背的婆娘都能听见。你说可怕不可怕?这情形弄得一村老小紧张了多日,日头一落便关门上闩。王朝奉听见大害唿叫,这方想起大害死后丢下的那件破棉袄,搭在猪圈墙上。慌忙打发哑哑,拿到东沟坡下头烧着送了。吆喝的说法从此方平静了些。 然而,事过一年的一个秋天的正午,武成老汉顶着红彤彤的日头在堰窝地割草。正割得起劲,只听得头顶上有人咳嗽,抬头一看,只见埝头上闪闪烁烁一轮明晃晃的光圈,光圈里头立着一人。老汉起先不晓是谁氏,立起来搭着眼棚还问。这不问却好,一问倒问出一桩事来。你晓此人是谁?说也可怕,偏偏正是大害本人。大害袖着两手,耸肩耷脑做萎缩之态。两只眼睛笑眯嗤嗤,低头望着老汉。老汉但看清楚,立马唬得是魂飞天外,弃了镰镰铲铲,撇拉着腿,望着村子的方向一气奔走。 《骚土》第四十一章(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建有婆(奶奶)去西沟磨面。老婆走在沟畔上,打远清清楚楚地看见磨坊在河曲那头,可就是这走恁行,总趁不到跟前。老婆在沟畔上绕了半天,越转越迷,越迷越转,心里头极是焦躁。实没法,坐地下哭了。正哭着,却听到有人就近说:"婆,你哭啥哩?我看你遇着迷狐子了。甭怕,我在河对岸看你半天了,这就引你走出去!你随我,没事!"老婆胡乱答应着,没看清,只做是一个大个头的男人,披着黑棉衣,三十郎当岁,将她搀扶起来,牵着她前行,边走边询问村中以往事由,极是谦和。直走到磨坊前头,老婆一扭 脸,看见大害立在前头,神色模样与生前相去无二。你看是邪也不邪? 说道一时都是大害的话题。于是乎村中老少常埋怨起王朝奉等人,当初掩埋大害也过于寒伧。既没安魂又没封墓,只做死驴癞狗一般,就着村东的一眼旱窖填了进去。大害鬼魂不依,这方出来寻事。此类话题多年来在村中风传,说那大害如何魂不离舍,仍在鄢崮村四围周旋,云云。不过,随着日月的流逝,经传经忘,渐渐消停下了。 贺根斗这天下午还要做"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动员报告,腮帮子疼,却也是件大事。几位领导没有及时通气,社员满满当当地在大队部里歇了一院。叶支书一看这事,张口骂贺根斗道:"狗娃!社员都通知来了,你牙疼!" 当着众人的面,贺根斗捂住左半边脸,面带羞惭,嘴里呜里呜噜说不清楚。看是实在无法,叶支书自个儿到会场讲了几句,安排根盈给社员念报。屁大一会儿工夫,根盈回到房里,说念完了。叶支书问坐在炕上的几位干部道:"这叫我再该咋?"干部们你瞪我我瞪你不知所以。贺根斗卧在炕角,眼看是睡着了。叶支书嘆声道:"没说咱村里搞了这多年的运动,通势没培养下一个口才利爽的人物!妈日的该倒灶了!" 鄢崮村干部大小成员立在大队部的院里等候,正看无奈,却听见大墙外头有人三来长三来短骂得十分难听。跟声音,民兵赵三来拖着枪跑了进来。 《骚土》第四十二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赵三来扒墙窥探闯大祸 叶支书一力抬手起英豪 赵三来遢邋着裤裆掂着枪,满面灰尘地跑进大队部。王骡气势汹汹地追赶进来,尻子伤脸地骂了起来。原来王骡18岁的闺女猫娃,早晨起来去上茅房,冷不防一抬头,看见三来 这贼扒在墙头,由头至尾看了仔细。猫娃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回窑里可着嗓子哭了半日。下午王骡从外面回来,见女儿哭的状况,少不得细问了她一场。婆娘一旁又叙了一遍。这王骡看相斯文,然走南闯北见识了多少世面,受人如此欺凌只是少见。王骡单看是不能咽下这口恶气。提了斫刀,大踏步往三来家奔去。 三来此刻正好从村东玉米地执勤回来,懒生疲相,将五尺钢枪横在肩头,蜷腰耷背地走路。一拐过东胡同口,不料和拼命的王骡碰了个正着。两厢都觉得意。王骡见三来掂着钢枪,火势登时塌了,立住干吼一声:"贼三来!你甭走,招唿斫刀!"三来知道啥事犯了。这慌忙后退几步,卧倒老崖底下,将枪栓拉得喀啦啦响。王骡就怕这一着,掂着斫刀,两腿哆嗦想不出对策。遂也就一撂斫刀,咕咚一声跪下膝行做步赶了过去,一边吆喝:"贼三来--我把老命交给你!你想开枪就开枪,不开枪你不是人做的!" 三来哪敢开枪,一见王骡诈唬冲来,收起枪回头跑了。王骡见状,胆气愈壮,拾起斫刀跟屁股紧追不捨,直追到大队部里。 大队部里,叶支书此时正在左右为难,一听外面喊叫,遂慌忙赶将出来。一问王骡,便知何事。当即命吕连长将躲在窑里的三来的枪给卸了,黑屋子一关,单等天黑审问了。叶支书叫过王骡,说道:"王骡同志,这你亲眼看清了,我们不管他是不是民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赵三来尽管为大队上屡立战功,但他作为一个民兵,不该将党的政策法规不管不顾。越墙掠舍,搅扰百姓,这都是犯法行为。特别是你王骡,多年来一直本分,也算是我村的老实社员,他这样做更是不对。不过你放心回,对这种人我们立马严办决不轻饶。何况最近一段时间,有一部分民兵纪律松垮,我们一直有心加以整顿,只是一直没碰上活的教材,今番你将活教材给我们送上来了。组织上对你应该表扬!"
第123页 王骡见叶支书和吕连长如此秉公执法,火气也随之消下。也不说要什么组织表扬,反觉得感激无尽,斫刀揣袖筒里且不敢露出来。随后少不得又说了一程舔尻子话,自归家抚慰女儿。王骡一走,大会也就跟着散了。 散会之后,叶支书竟不说回家,直接朝王骡家去了。进门见王骡在院墙那头, 踏着条凳持着泥曳, 和女儿猫娃一道将那墙豁落处用砖块给填实加高。王骡一见叶支书进门,慌忙跳下条凳,摊开着两只泥胳膊,笑眉势眼地招唿叶支书进屋。叶支书和蔼地道:"王师你先垒,垒完之后咱有话。"王骡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心里想,几十年来,叶金髮何曾对他用"王师"的称谓?更何况今日这贼人到了一手遮天万民敬仰的地步!王骡受宠若惊,愈发不知深浅,招前唿后,停手支应。叶支书说:"自家人,客气啥嘛!"竟自唿唤道:"猫娃,给叔取烟锅来!"猫娃连忙从窑里取了烟锅,搬出板凳。叶支书接住烟锅坐了,边吸边催促王骡上架。 王骡少不得又与女儿干了起来。叶支书一边吸菸,一边拿眼瞄了猫娃许久,只见猫娃因为干活,面上汗涔涔,娇喘微微;其中形态,虽比不得城里大家闺秀的沉鱼落雁,却也是鄢崮村农家女的奼紫嫣红,十二分地可爱。 这时,只听架上的王骡说道:"早上,我到祁家河去了一趟。在祁家河她外婆处吃过饭,回了家,一进院,就听着猫娃在窑里头哇哇直哭。我以为是啥事,三跷两跨赶进门,问娃,娃只哭不言喘。我心跳得像奔马,问娃妈,娃妈一五一十对我说了。我一想,呀嗨,这贼,啥东西嘛,你三来就是有日天的本事,我今番也不怕你!没咋欺负到我头上了!你是民兵又能咋?叶支书你不晓,后来我寻乃贼到东胡同口,乃贼枪栓拉得喀啦啦响,诈唬我,口口声声喊叫说要朝我开枪。我说,!我把你娃料定了,借你狗胆,你朝我腔子(胸膛)前打啊。说着,我腔子抬起,大踏步走了过去……贼三来一看相势不对,怯了,掂上枪回头就跑,叫我跟尻子撵到大队部里。" 王骡说到这里,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身看叶支书,叶支书与女儿猫娃一同笑了起来。叶支书细看猫娃笑的眉眼,猫娃瞥见,便不再笑,又埋下头铲泥。 几人说着笑着干着,不觉墙已垒好。王骡下架,也不说收拾傢伙,只先洗了手,带着叶支书进窑,将客人让里头坐好。王骡这边说道:"叶支书有何吩咐?"叶支书道:"说起倒是求你……"王骡道:"求我?我有何德何能,也有让人央求的时候?叶支书你这不是笑话我吗?"叶支书正儿八经地道:"看你说的啥话!古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今个来就是求你这老师来了!"王骡愈发不解,说:"有话你尽管说,求的话我不敢应承,只当叶支书你高抬了!" 叶支书道:"说句长话,前些日子,我还和娃他妈背地里说话道: 甭看咱鄢崮村许多人显能摆式,都说自家是上天入地的孙猴子,本事少有,然而,叫人心悦诚服的却只有一人!娃妈问我:你倒说与我听,这人是谁,竟是这等深埋不露,一直没被众人看出?我说:说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要不说谁都不晓!娃妈愈发奇了,问我是谁。我一张口,娃妈当即点头说,早也该如此了!不说我看人的眼力,倒说我身为一村之主,多年来一直是昏聩无能,将一个活活的大能人放着不用,却拉着骆驼寻鞍子,耽误了几世的时光!" 《骚土》第四十二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王骡慌忙立起,惊得眉梢高挂,烟锅顾不上吸,说:"叶支书,你是说的啥事嘛!"叶支书笑笑,说出一番话来。王骡不听此话则已,一听此话,不啻一声惊雷,慌得咕咚一声差点跪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何言何语,使王骡如此感激,这后面慢说。吕连长喝罢汤,拿纸卷了一个空炮筒夹在嘴上,晃晃悠悠朝大队部走,只想沿途撞上揣烟的人物。看见东头皂荚树下立着栓娃,遂一声 吆喝。栓娃攥起双拳像是跑操,一二一地赶紧过来,打远便问:"连长啥事?"吕连长说:"有菸叶子没?"栓娃立定,答:"有!"吕连长命令道:"快取出来!"栓娃答:"是!"说着取出烟锅包包,借住天不太黑,照着吕连长的空炮筒子,一点点地往里攒。吕连长和蔼地说:"栓娃,你先把鼻擤了!"栓娃自不知鼻涕挂在嘴唇上,忽丝闪线地碍事,吕连长一提醒,慌忙转身去树根子下头擤去了,擤完又转过来装烟。吕连长沉住气,歪着头看栓娃的手,一边说:"勤花看来对你还可以,每次回娘家都给你带(烟)叶子。"栓娃得意,说:"看你说的,咱盘(娶)了山里头的婆娘,图不下个洋活还图不下一锅旱菸? "看着装满,栓娃说:"连长再没啥事?"吕连长淡淡一笑,点上炮筒撂下一句:"没事。"说毕,甩开膀子仰面走了。 进了大队部察看,只见站哨的连星在门外立着,与关在里头的三来闲聊,谈论猫娃的肢体。吕连长看见,没管。取了钥匙,开了办公室门。前脚踏进去后脚就慌忙闪出来,你晓啥事?原来窑后传过一种吭哧吭哧的怪声。
第124页 吕连长吃惊,喊道:"谁?"那声音安静了片刻,道:"是我。"吕连长立刻听出来了,从容走了进去,道:"主任,你这是咋的了?饭时嫂子排家排户地喊叫你!"贺根斗摸索着下了炕,道:"文书根盈走时把我锁到里头了,等我睡醒一看,人都走屁完了。回头又睡下,反正到哪都是个疼。"吕连长淡淡一笑,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贺根斗捂着脸,腰弯着立在吕连长面前,痛心地论道:"要确诊是牙疼倒也好了,如今是这大半个脸都是木的,你分不出来是牙疼还是啥疼!这事我倒得向你请教请教。"吕连长道:"我不懂医,你问我不是问崖!"贺根斗坚持道:"你甭说,这事真还惟你知底! "吕连长道:"你说啥事?" 贺根斗呵噜着嗓子,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学了一遍。毕了问道:"听说你头些年也梦着大害朝你头上打了一枪,后来你不是见天喊叫头疼,后来不晓咋好了。"吕连长连声否定道:"听谁胡说,我咋有这事?没,没有的! "贺根斗道:"这就奇了,那梦着大害的不是你又会是谁?"吕连长点了灯,蹲在炕沿上,看着贺根斗,断然说道:"就算是我,我梦醒了也不至于头疼得是?梦着他打我一枪,难道他就真的打我一枪? 我还梦着拾了几捆捆人民币呢,醒来一看,可咋没了?嘿嘿,你说,梦能当真?" 贺根斗看吕连长幸灾乐祸的样子,嘴上边说:"青山兄弟,你听我说,这段日子老哥只顾工作,一直很少和你通气,你且原谅。这都是老哥的不是,老哥不言你也自知。你为人心性耿直,肚量也大,工作能力不用老哥说,全县闻名。老哥但有不周到的地方,一般小事你就甭往肚里头去,但有放不下的大事,你也明说,叫老哥肚里也落个明白。也是这,过两日到会上,老哥请你吃羊肉泡。你看能成?"吕连长道:"我哪敢让你请!"贺根斗看搭不到话上,也只得出门走了。 说的是贺根斗与叶支书连手主持鄢崮村的工作,多年来一直是貌合神离,骨子里头不铆。贺根斗生性刁野,一味会拉朋结伙聚吃聚喝,且又走的是上层路线,与县委季世虎书记关系密切,因此上叶支书常常是拿他不下。一个小小的鄢崮村,就这几位毛蓝乌绿的鸟人,竟也像朝廷似地明争暗斗,看没有消停的时候。如今贺根斗一夜之间竟得了如此的怪病,疼起来像是上刑。叶支书眼见是十分开心,只恨不能借老天爷的手,把这贼早日给除了。果不然贺根斗到家还没端住饭碗,民兵连星来叫,说叶支书今夜召开支部大会,要他一定得来参加。贺根斗一听此说,暗暗叫苦。此刻假如有方子让他病痛消下,要他叛党卖国他都答应。 《骚土》第四十三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无赖子走大运意外登天 小姦妇遇人杰祸中得福 王骡,初非鄢崮人氏。自幼父母双亡,遂跟尧廓一家染坊的师父跑腿。待到 十七八岁,在30里尧廓道也跑出名了,较斤较两,掮头拨余,招主卖客,哄骗瞒说,包占包会。尧廓道中之人也多熟识。那年月的尧廓道,东连煤窑西接瓷场,商贾云集,繁华异常。王骡自对人言,不说别的,单就满街走动的女人,十之七八是窑子里的这一条,也够当今心气高昂的爷儿们耳热心馋,艷羡不已。那些女子,大都在可人的年岁,逢夜便打扮得妖妖艷艷,一排熘地勾肩搭背,立在大店的二门里的油灯底下,招揽客人留宿。 却说一日,王骡手执染槌,停在街面的一拐角地方,与一位卖鸡蛋的婆婆言说。这婆婆在尧廓道也算一个人物,名气大得了得!人奉她一极不雅的绰号"滚子婆"。言外之意是颠翻不绝,能说会道,通常人辩她不过。这日王骡见师父进店里泡茶去了,自个儿立在门外闲得无趣,不咋遇上"滚婆",二人唇枪舌剑,骂得十分俏皮。一会儿工夫,聚合了一堆看热闹的男女,十有八九竟是为王骡一个贼娃喝彩。 莫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刻靠马路窑背的凉台上,坐着一位贵妇人喝茶,看这场面,欢娱之下不觉失神。妇人暗思,这碎娃虽为仆佣,面布煤灰腿溅青泥,但五官却看齐整,眉宇之间且有一十二分的女气,错托生为一个男人,实委屈了一副好骨质。不过贼娃尖嘴嘹舌,神说仙喘,也太逗人爱了! 过了一个时辰,娃的师父从店铺里头走出来,一声吓唬,娃便慌忙回头,掂起染槌欲走。这时,从街这面的大院里踱出一人,此人姓刘名哼囔,意即鼻囔不通哼着说话,是专一在戏班里头跑腿做杂的。刘哼囔声言要娃的师父进去说话。王骡在门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师父才摇摇晃晃出来,见面酒气喷人,只一句:"我福大如天的儿啊,大养活你这多年,不道你贼竟有这么大的福分!驴日的虎奶奶看上你了,要留你做个干儿。嘿,贼娃!我长一对核桃大的眼窝,没看着你贼娃的好福!你的那先人几时烧的高香,修下你今生今世吃喝嫖赌的滋润?嘿,日后自留心!甭提你这个师父了!"说过,夺了染槌,自顾扬长去了。 王骡跟屁股追了几步,被刘哼囔拽回来。王骡晓得,师父一遇不顺心的事,二两黄汤下肚便提着他耳朵吼叫,口口声声要将他卖了。老贼今日里果然兑现。事已至此,王骡心想,只要不做下井的煤黑子,怕他怎的?转身随刘哼囔进院,抬头一看,好一个富奢的人家!蓝瓦砖挂的窑面,遮日蔽檐的厢房,青石的台阶,画栋的楼阁,绕三曲四,不胜美观。王骡吃惊之余不禁欢悦,只念道:嗟,给谁做儿不是做儿?
第125页 王骡被刘先生领到后院,早有几个下人持盆掇布,将贼娃积攒了一十八年的污垢好一通擦洗。这一日,人但见黑水顺着阴沟溢流,一直冲到街面子上。墙外街角下钉掌的师父只道奇怪:嘿,这戏班子里流出的水以往都是五色花红地散着胰子的香味,今日咋是这黑不熘秋的沖鼻滂臭呢?一打问,原来是院家的奶奶收买了一个干儿。 好傢伙,这边院里,狗日的王骡脱去了那身破棉烂絮,换上的是一件打对襟的夹袄,一条蓝绸缀里的长裤,一双绣腰的帛袜和千层底的布鞋。这打扮,真将王骡袼襁得走不得路了。刘哼囔坐在凉亭上喝茶,老远便看见院后角的王骡收拾好了,吆喝了一声,接着,便有一女子慌忙从后院的小门那里探出头来,叫了声:"随我进来!" 王骡好似不是他了,腿沉胳膊硬,极不自在,连摆带爬地跟着那小女子进了大院。小女子先进了角房。王骡台阶下随咋也不敢抬腿,踅摸着扒到花墙后头向里窥视。里头有人吆喝:"贼形!还不快切来嚼食!"王骡慌忙手脚并用上了台阶,进门也不看摆设,只冲着一面大方桌落座。接着一个瘦麻杆似的高个女人抬过一老碗米汤一碟油辣子,和一箩箩蒸馍。嘿,王骡不管他的馍大米汤稀,辣子一掬,一气吃了七八十来个; 吃完了它,又掇起米汤顺着肚里的空隙,滋滋熘熘地灌下去,瓷实了。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竟有一堆人围着他,笑眯眯地看他的吃相。 恍恍惚惚,只听其间的一位面老皮黄的女人道:"竟不疼老娘的饭食,看这一顿饱吃!……菊子,领你这位吃山喝海的大哥歇了去!"王骡一看,心想对过坐的妇人这般拿大,定是那名扬渭北的凤鸣剧社的社长虎鸣凤了。 于是乎,立刻跪下,叫了声:"干妈!"那老妇人自先笑了,一扬手,说:"嘴可甜,你干妈在里头屋呢,好一个没进门就百孝百敬的亲儿! "众人大笑。王骡始知认错了人,登时红了脸。这时,刚才带他进来的小女子从灶头的暗处出来,小声喊他:"走吧。" 他慌忙随了,到院西厢的一间门外,小女子说:"进,见空铺便挺吧。"王骡脚踩进去,只见半间的大席炕,横七竖八地睡着七八条汉子,哪有他插足的地方?转头寻摸,却见门后的一个大展箱,横竖有五六尺长,便在上头窝缩着睡了。说来王骡天生可怜,跟随那开染坊的贼爹,经年累月睡在那露天的草屋子里头。如今睡这光面平整的大箱子上,身不经风,体不着露,已是心满意足矣! 《骚土》第四十三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王骡一通饱餐饱睡,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只觉得在梦中有人揪着他的袖子,隔一阵拽他一下,隔一阵拽他一下,欲要他醒来。王骡睁眼一看,黑咕隆咚的,地下立着一人儿。那人儿说:"奶奶传你!" 王骡听出是那名叫菊子的女子,迷迷煳煳爬了起来,随那女子走了一道长廊跨过几道门槛儿,到了一个小巧的院落,又进了一间大屋,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大炕上头红灯灼亮,一女人和一男人面对面地长挺着,烧泡儿过瘾。王骡心想,她该是虎凤鸣了!慌忙跪了。虎奶奶慢悠悠地道:"孩儿走近,让你六叔看看!"王骡起身,挪到炕前。 六叔那人坐起长大的身躯,喜眯着一对小眼仁子,将王骡看了仔细,问他道:"多大了?"王骡道:"十八了。"又问他:"叫啥?""王骡。""哪个骡?""骡子的骡。"六叔闻知突然间仰面躺了,笑个通体乱颤,道:"哈……王骡,骡子,……嘿……秀眉嫩面的咋叫这么个名?你叫我声爹,爹给你取个甜嫩的……老妹子你说!哈……"王骡立时窘得无地自容。虎奶奶嗔怒道:"死鬼,别没个正经!"说着坐起来。 王骡看一眼干妈的模样,不禁一惊,只道这贼婆形容,惟有元人的一段野调唱得合适: 疴疴碜碜长脸,搔得了二斤粉面; 班班排排大牙,颳得下四两锈黄。哎呀,脚指儿手指儿怎恁粗大?眼仁儿嘴唇儿怎恁括圆?红绸布衫下倒悬着一对牛包,绿缎裤裙里紧箍着一双象柱。 河州女不抵三分,笑弥勒欠他一围! 简而言之,那王骡当夜便被干妈收揽。此后经日经夜,让娃像排面,将她在炕上翻滚捶捏。王骡说也不是个善人,平日随他那赶车的师父早已学得是样样刁钻。今番见干妈摊场,先是畏怕,后见干妈百般促哄,心方缓缓落在实处。没过几月光景,只觉是进了猪肉铺子一般,借着少年的蛮力与傢伙,肥油腥水都不顾了,且一时又一时地将干妈弄得游声长喘。 王骡这便随了剧社学戏,扮做旦角儿。三年工夫不到,竟也学得是字正腔圆,台面光亮,深为此道中人奖掖。这期间又混摸上干妈的侍女菊子,两个人又都是青春年少,背地里接火。虎奶奶眼里不见心里明,原也是王骡正看要台上出彩的时候,只当没有的事,待日后给菊子挑个人发落了便了。这期间,蒲城的一个财东,欲蓄一个小的养儿,看过菊子两次,礼钱都行过了。一日大雨滂沱,虎奶奶发现王骡竟和菊子一同不见影了,走时没少兜搂走她的细软与首饰。虎奶奶叫来了县大队的六叔,呜唿擂槌地要他出面,到县上请示县长。县长将告示一直发到甘肃平凉,缉拿王骡。
第126页 哪知王骡与菊子并未跑远,只也是翻了几条大沟,北上六七十里,到鄢崮村投了庞二臭,在村东胡同口,寻了一面土窑住了下来。此时的王骡再也不是他当年在染坊做徒时黑不熘秋的模样了。庞二臭幼年的时候便与王骡交好,一个被窝里睡,挑逗于他许多。如今的王骡生得是身长面白,犹如粉做面捏的一般。庞二臭少不得惊异了几日,只恨那狗日的王骡胯下多个行具儿。王骡躲到鄢崮村,倒是十二分的安全。村里除过庞二臭,又极少那出外透风的人,所以平平安安窝藏了半年有余。 也合该着一对盗男淫女走运,竟是遇上了解放。这一来,纵是个不了的天大祸端从此也一笔勾销了。再者虎奶奶自个儿亲手打死过丫环,这在政府看来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没等咋就给捕了。接着是打土豪分田地。王骡落难在此,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所以这倒适合他了,前后跟着政府的同志,尻子一扭一扭地跑世界。若不是后来查出他跟虎奶奶的一段混帐经歷,兴许入党提干也未可知。 当时的叶支书二十郎当岁的光棍,在村中正派人眼里是个名声在外的穷痞烂杆子,不过倒是积极要求进步,肩不离枪,将政府的同志跟得很紧。一天夜里,叶金髮给王骡扛来一盘绳索。务弄农活的人也都知道,这东西是犁拢耙耱收割碾打离不了的东西。王骡认出是没收了地主邓连山的家产,吃了一惊,心里念道:"贼人吃天凭胆大,竟敢在政府同志眼皮底下做事!"再想,自己作为一个外来客,底细不摸,还是不声张为好。不敢要也不敢不要,给叶金髮垫了两块银元,连夜在门前挖坑埋了。又过不久,叶金髮又给他抱来一床不知是从哪个财东家劫来的花红缎被,王骡这次说死也不敢收罗了。只是那菊子盖了一冬的破絮子,看见便喜欢得没法,高低不撒手。王骡与叶金髮整整说了半夜,摸清底细,知道叶金髮是好吃嘴缺钱,这才捏捏裹裹收下。随后几年,叶金髮入了党,雪天雨地地奔波,为民办事,极受拥戴,见天一副眉眼,不知不觉成了一村之主。 这期间王骡受了大罪,戏是不能唱了。只是每到冬闲,在镇子的集会上,一帮河南的客人临时搭班组成的剧社邀请,多少出面唱几摺子,但终归不似鸣凤剧社的规范,由人宠着惯着,唱一唱自个儿便无趣了。 王骡不唱戏便没有了依託,又回到尧廓道上,拴个小毛驴车,发些瓷壶瓦罐,往鄢崮以北的黄龙山里头变卖。钱没挣几个,倒是练出了翻山驾岭的好腿功。尧廓道也不似往昔的繁华,几家大瓷厂合併成一家公私合营的企业,里里外外许多规矩,生意极不好做。家里添下了二女一男的食口,过去倒腾人家虎奶奶的那点零碎,虽说是有十二分的珍贵,但到鄢崮村这雀儿不拉屎的地方,骡子也卖成驴价钱了。坐吃山空,倒腾了几年,终于是入不抵出,穷困起来,及到那"文化大革命"年月,便常有那揭不开锅的时候。人道说,王骡在外头疯跑,投机倒把,贩瓷卖碗,所幸的是叶支书并不打扰于他,你知这是为何? 《骚土》第四十三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的是多年以前,王骡赶着毛驴车,行走在那去洛川的羊肠小道上,一陌生的去处,路上山势峭立,古木参天,极是兇险。这一走几十里,不曾见到人家。几近下午,又下起了一场雷雨。却说这雨来得古怪,偏将王骡一身单衣都贴在身上,活活地箍出一个人形来。裤裆底下那邋遢物件儿,也像个倒挂的金铃儿,不来不来(摇摆状)地摆动着,极是不雅。人到这种时候自顾不及,只一气赶着驴车往前奔走。走了几里,恰好雨也住了,这时突然看见山洼的地方有几眼破土窑,一个不大的院场旁边,显出一户人家。王骡一见大喜,慌忙赶了过 去。没待走近,却见一位身形瘦长的妇女早已立在那柴门之后,鬼鬼祟祟朝着王骡窥探。看着看着,倒闪出身来,喜姿媚和地招唿他。王骡一看,自不觉吃了一惊。这里有几句诗文,形容这般年龄的女人见到男人后的眼神。诗曰: 黄蜡蜡一盘脸面,镶一对摄魂的双星; 灰碴碴一张薄唇,咬一口嚼人的金玉。 王骡看到眼熟的地方,不觉失口叫道:"凤媛姐!"这一声将女人从梦里叫醒,即刻认出是旧日剧社里那百灵百俐的王骡,三脚两步扑了上来,一把将王骡拽在了怀里,喜得是满面飞红。两个人虽说是今不似旧,却也像是念戏文似的对说,将这荒天野地里的奇遇演说个明澈。 原来虎奶奶被捕之后,一院子的猢狲都没挖抓处了。这时,恰好县大队的六叔,大号叫马六明的一夜寻来,找着凤媛,要与他二人一起隐姓埋名,躲到深山里头。只说那共产党也长不了,过几年再出山去。银钱有的是,一辈子吃喝不愁。不料想,躲起来后,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马六明便被政府清查了出来,法办了。甭说银钱,连同凤媛的几样不值钱的首饰也被抄了去。落了个凤媛一人,孤孤单单穷守在这深山沟沟里头。邻近的倒有几户人家,见凤媛的这种身份,也不敢多往来。凤媛说毕,掩面只哭,王骡慌忙安抚几句。 毛驴车卸在院里。王骡进了窑里,首先是衣服需要烘烤,也都是老熟人了,无须躲闪,土炕下面升起一堆照天的大火,衣服竟由凤媛一件件地给扒了下来。昔日在剧社的时候,凤媛司管戏箱,对王骡没少呵护,宝贝得像个少爷,冬热夏凉地服侍,早便留意于他。只是那时由虎奶奶包占,哪个馋嘴猫敢啃他这根骚骨头。如今不想在这荒郊野洼里遇着,撩得女人心头十二把野火一 齐窜了起来。与那王骡脱衣,待看到那动情的地方,凤媛又爱又恨,少不了亲它一口揪它一把,疼得王骡嘶声乱叫。接下来是升火做饭,看着那王骡山吃海喝过了,锅与碗顾不得洗刷,挺着脸子便上炕,一头扎进王骡怀里急切切地喊叫:"我的欠欠儿哩,姐今日却要囫囵咽了!"王骡少不得将就一时。这正是:
第127页 不为打虎闯深山,却因旧缘陷青鸟。 一夜住罢,王骡只说还要前行。凤媛哪里就肯放手,又留住住了一日。到了第三日,王骡一觉醒来,只觉腿下那物疼痛,想着夜里凤媛歪马娇缠,拿牙咬得狠了些。这王骡心里念道:"长此以往焉能得了!"想到这里,见她尚在熟睡,不待天亮,便悄不声响地摸下炕。到院里拴了驴车,正欲前行,抬头却见面前黑不黢黢立着一人影。王骡心里咯噔一下,只听那人笑了起来。随着笑声,一卷包袱撂上了车,人跟着也坐了上去。你道这是何人?不提大家也能猜得。王骡苦口央求,甜言规劝,凤媛一声不吭,到临了,拽了王骡的手到自己大腿旮旯,道:"你摸摸呀,这是什么?"王骡一摸,一只硬邦邦沉甸甸的小铁匣子,不再多说话,其余的意思也都明了。王骡灵机一动,心想,带她到鄢崮亦可,先混些日子再作主张,慢慢吊销于她。 王骡带凤媛回了鄢崮村,谎称是自家的一个姐,殁了男人,在山里待 不下去,出来要寻一个实诚的男人过活。村头有的是被人荒弃多年的土窑洞,收拾出来与她住下。说是待日后慢慢与叶支书说明。 这时的叶支书刚刚上任不久,三十郎当岁,光杆一个,也正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抓挖的时候。好人家知晓他的德行,不去攀问;贫困人家的又图的是银钱,嫁他等于白送一个不养娘的劳力。你说你是干部你是党员,鄢崮村人不信这些。他们只知道吃粮种田。在他们眼里,村长这位置凡好人都避之不及。说来也是那时鄢崮村人还没转过脑筋来。临近的羊甫庄子,土改时划定家庭成分,一个城圈里头三十户人家竟有二十八户是地主,倒有两户地主却偏偏划成了中农。原因是那些家户单怕被人说穷了看贫了,所以甚是滑稽可笑。 这时也合该叶金髮其人发财,人走到那"运"字头上了,好事不觉便往一块碰。这天下午,叶支书闲极无聊,遂肩上枪排村转悠,转到村头,眼看见一位不相识的女子,在那菊子窑门外簸麦。走上去,放下枪便逐条逐句地审问。那女人躲闪着不敢言喘。可巧这一日王骡与菊子偏不在家,到镇上给儿看病去了,没个遮拦的人。 叶支书将这女人打量再三,发现与鄢崮村的女流不同,自有一种神妖的韵致,不像是普通的农家女人,倒像是文件里常传说的逃匿的特务。想这里头必定有些蹊跷,端起枪来,顺便将女人住的窑洞检查了,果不其然炕窝子里掏出一只铁匣。女人见状,吓得魂飞天外,面上了无人色,跪地上瑟瑟直抖。 《骚土》第四十三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叶支书以为是发报机什么的,抱在了怀里,呵斥着将女人带到村委会里。那时的村委会没有今天的热闹,余下几个村干部有家有舍,并不天天点卯值班,惟叶支书无牵无挂,去得勤些。叶支书一进门,便打开那铁匣子,在油灯下细看,这一看不打紧,满匣子的黄的和白的,只看得他满面肌肉和脖根都硬了。女人跪在房角一个劲抽搐。叶支书心想,以往审老审少,都是些男人。审女人这事还没经过,待一会儿民兵小队长黑烂和贫协主席来了,一块协商处置。这天却奇,这等那等不见一人。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却只听大院里一阵脚步,推 门进来的是王骡。 王骡搭眼一看灯底下的行货,情形已明白了大半,一口一个饶命,只朝叶支书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叶支书知晓这事与王骡有牵连,便将那王骡审问。却不想王骡抬起头来,一番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被鄢崮村人私下里流传。王骡道: 冤枉哪-- 叶村长你人是明镜高悬,且听我先给你缓缓言喘。 这女子本是我舅家凤媛,家居住就在那黄龙深山。 我舅舅人姓黄大名文灿,有婆娘并子息一女一男。 度日月靠的是克勤克俭,山坡前种着那三亩薄田。 不料想国民党攻打延安,抓壮丁抓了他儿子金全。 老婆婆天见天崖头唿唤,落了个心疼病命丧黄泉。 我舅舅老汉家行走不便,谁料想又被人抓去挖山。 国民党反动派害人不浅,将我舅打死后抛尸荒滩。 家里头只留下小女凤媛,悽惨惨悲切切难熬饥寒。 不一日瓦子街枪声不断,国民党又与咱八路作战。 打败在老虎岭一二百里,又有那残兵将三五十万。 一日里小凤媛点种旱菸,还只想等秋罢去换银钱。 这时候却见那山坡阴面,沟槽槽有匪兵兔奔狼蹿。 东沟里只听见有人大喊,西沟里又听见枪声连连。 那匪兵吓破胆丢枪卸件,山根子埋下这一匣银元。 小凤媛眼看见不敢言喘,怕只怕世事变再受牵连。 也是我到黄龙贩卖瓷碗,将党的好政策反覆宣传。 一讲那闹土改打倒地主,二讲那合作化搭伙种田, 三讲那妇女们抻脚剪辫,四讲那小娃娃进了书院。 苦苦地讲了是三天两晚,小凤媛听得是喜上眉尖。 挖出了钱匣子带了被卷,只一心要随我走出深山。 嫁一个稳当人喜结良缘,献银匣予政府求个安然。 …… 你知那王骡因何如此说道?原来那王骡与婆娘回到家中,见凤瑗不在窑里,炕上翻山颠海一派狼藉,知晓事情不妙,慌忙赶到村委会,进门见凤媛跪在地上,炕桌上摆的那只惹祸的匣子。事情逼到头上了,但要出事,他王骡也没有走脱的道理,情急之下编出一套谎来。没料想这谎编得是如此的圆满,即使那神猴再世,也钻不出个缝子来。
第128页 叶支书听着听着,不觉有些喜色,将那女人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觉得柔弱可爱,竟有十二分的上眼。待王骡说完,叶支书忙命王骡与那女子一同立起,开口便与王骡兄弟相称。叶支书道:"王骡兄弟,没想都是些贫苦人!原是这事!老哥啊,我鲁莽了!得罪了你和自家的妹子,多多包涵!你和妹子先回,钱匣子放这里,等我给镇上通报过了再告诉你二人,这事快,不定明天就有消息了!" 第二天天不亮,叶支书就日急慌忙地将王骡从被窝里拽了起来,两人趁着天色黑暗,在院里皂角树下,一阵叽咕,定下了瞒天过海的协约。又过了个把月,叶支书便有了妻室,女人就是那凤媛其人。 事实上打从定协约的当晚,叶支书就掮着步枪,住在那凤媛的窑里。叶支书以往打的都是那不凑手的野鸡,没见过这般的妖冶细緻,又加之凤媛眼见叶支书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又是当地的权势之人,巴不得奉承,遂夜夜闹得娇声乱喘。这边窑里的王骡,也只有听景的福了。余下的钱匣子等等以往的事宜,王骡也不敢多打听,只装不知罢了。 那凤媛自嫁于叶支书之后,没过多久便开始拿腔拿势,总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待后来叶支书猜摸透这其中的奥妙,便不再拿正眼去看王骡。时不时在社员大会上,谈到政策问题,还不提名地点王骡几句。叶支书说:"我们有的社员,家里养着毛驴,你一放手,他便吆着毛驴跑了,干什么去了呢?我不说大家也都晓得,总之不是集体的生产,不是社会主义!"不过点归点,叶支书却从来没有朝他下手。王骡被当做一位不公开点名的落后社员,以往多年甚是被他低看。 不过这天傍晚,叶支书破天荒找着王骡,把安顿的事情说过之后,王骡已是喜得拾不起下巴了。只听叶支书又道:"去年大家慌乱了一年,也没心思唱戏娱乐。今年我想,这样昏天黑地地胡混下去不成,咱们应趁着大好形势,腾出手来,抽调那么二三十人,组织一个剧团,得弄出点欢天喜地的气氛来。你看看这事咋办,拿出个意见来。" 叶支书一走,王骡喜之又喜,一夜没得睡实,将村中的婆娘女子老汉娃娃在心里过了一遍,将那眉清目秀长相精干的排列出来,准备着明天上午便去大队部里,向叶支书汇报。 《骚土》第四十四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痴哑哑清凉夜独守亡魂 美猫娃爱艷衣应允卖身 这天夜里贺根斗回到家里,刚端上碗,民兵连星便来叫人,说是叶支书等着呢,要他赶快到大队部里开会。贺根斗心里只想,这是那叶金髮见他有病,有意对整于他,叫他不得好 过。放下碗赶到大队部,进门只见土炕上坐着仨人俩人,并没像栓娃说得那么紧火,叶支书本人也没到会。看到这,肚子里又憋了闷气,腮帮子疼得愈发厉害了。然而,会议却没因他的腮帮子疼而缩短,狗猫的事情议了一夜。 回家没迷煳够一觉,天亮了又慌忙爬起来,说是大队上的干部要去第四生产小队检查水茅化工作。贺根斗也不再像以往,又是最新指示又是重要讲话地乱论一通,只捂着腮膀子,跟随着大伙东家厕所进西家茅房出,一个大晌午,把那各式各样的尿骚与稀屎嗅了个够,这才匆匆回到家里。 家中,少不得又听婆娘埋怨。婆娘问:"还疼不疼啊?"根斗也不搭理,脱了鞋便要上炕,被婆娘一把揪住。婆娘道:"却没咋又要睡了!我今个到法法妈那里,千央万求,求来一个方子。你不说试一下,进门就向炕上偎骨。人家老婆半迷半醒,压根儿不愿与人说话。听出是我的声音,才张了口,你以为容易吗!"贺根斗听这话,怔了一下,立住问道:"你说啥方子?"婆娘比画着说道:"是这相,到院当间,手拿切面刀,地面砍三砍,嘴里念,大害大害你是鬼,我拿刀刀剁你腿!然后,呸!呸!呸!唾三唾。"贺根斗嘴里咕噜道:"胡说些啥嘛,她这治法真灵验,城里的大医院该关门了!"说完又欲上炕,不想婆娘恼道:"也没说就让你信嘛!试一下要咱的银子要咱的钱?把咱的啥没了?" 贺根斗晓得娃他妈的脾气,今天这装神弄鬼的过程,看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乎随婆娘到了院里,询问清楚,像是小学生做早操,规规矩矩念了口诀,砍了三砍唾了三唾,回头上炕睡了。 婆娘立在炕边连声追问:"还疼不?还疼不?"贺根斗一想,好你个驴日的,把这事倒忘了!坐起来,腮帮子咯吱咯吱地活动了几下,果然觉不出疼了,心下一时大异,兴奋之下,一步跌下炕来,喊叫着上饭。端上煳汤饭,贺根斗连吃两大碗,把连日的饮食不足,都补了进去。吃过饭,贺根斗也再不说去大队部点卯,任他天塌地陷倒头睡下,心里再也不念叨那大害,一下午的光景,梦见周公去了。让人论说,却都是鄢崮村以往的众人亏了人家大害所致。 却说十年前,大害被毙,哑哑拉尸首回来,痴女子竟没进村,而是将尸首顺路背到了村东沟沿上的一个洞穴里头。架子车搁在马路当间,也不管顾,单在洞里守着大害。哑哑将他的尸首草堆里摆平整,脸面用头巾遮了,寻了几抱的干柴。撒魔连天地号哭起来。哭过一夜。天亮时又从洞壁的灯窝子里拣了一片陶瓦,到沟底的泉子里打回清水, 除了挨枪的头面,扒了衣服,周身都细细擦拭过了。擦到动情处,自不免又是哭号,其情其景甚为悽惨。值后没力气了,却也不说睡会儿,在荧弱的火光里,且将那大害的身躯没更没点地呆看。
第129页 哑哑经夜不回,倒是难为了她爹朝奉。朝奉立在村头的高崖上,张望得脖酸腿乏,累了回家里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又放心不下,爬起来在村头再望。此情此景,假如不是担心那辆架子车遗了,倒真像是个疼娃的老子。 果不其然,天擦亮,朝奉眼睁睁看见一个老汉,弓腰蜷背拉着一辆架子车,吭啷吭啷由坡底下上来。待近一看是仇老汉。仇老汉只做不认识,头埋在胸前赶路,看样他心里也晓得这架子车是王朝奉的,王朝奉也站在就近的马路边。朝奉这面说了话:"老汉叔,你为啥拉的我的架子车?"仇老汉担心的就是这话,但仍是倔腾腾地说:"嗟!啥是你的?"老汉只不知该恼谁,倒说是好不容易摸了个大早,一出村马路上遇着这么一个没本的生意,满心欢喜地拉了回来,却没料节外生枝,一头栽到车主人怀里。王朝奉是谁?王朝奉是掂刀带秤的算客,哪有他仇老汉使的罩眼法。紧说着,王朝奉过来一把推开老汉,老汉急躁,揪住辕绳不松,喊道:"咋?咋?推得我为咋?"王朝奉道:"你不晓咋?"老汉道:"不晓!我晓我问你?" 王朝奉干脆不纠缠,三下两下夺过辕绳,直接道:"明告你,走远点,操心一会儿我把你的皮给剥了!"仇老汉一看不是对手,不得已而求其次,跟在车后嘟囔道:"就算车是你的,我这一大早没事干了,腰子弯着给你拉回,倒是为咋!"王朝奉道:"谁晓你是为咋!"仇老汉道:"有拉车这会子我都走到张庄了!"王朝奉停住车子,转过身道:"你这老汉,去张庄你还不赶紧回头,跟着我做啥嘛?"仇老汉愤然说道:"一天一夜还没吃东西,你叫我咋走!"王朝奉又走几步,道:"你没吃东西与我相干!"仇老汉说:"我给你把车打老远拉回来,随咋说也得给个蒸馍……"王朝奉道:"我蒸馍多得餵猪哩,因咋却要给你?"仇老汉不依不饶,跟尻子进了村,到了王朝奉家门前,可怜巴巴地立住。 王朝奉将车架靠墙撑起,掂起车脚(轮)进了院,口中一边大骂哑哑,只道是贼女子死了倒好,与大害一道埋了,省得他过两道手。婆娘一听这不是事,慌忙出窑打问。王朝奉一五一十地将这过场说了。婆娘又忙跑出院子,槐树底下揪住仇老汉询问,仇老汉一言不发。婆娘急忙跑回到灶头取了蒸馍,赶到门外,塞到老汉怀里。老汉这才说了个大致。王朝奉见婆娘取了蒸馍,又慌忙跟出来,只见仇老汉清鼻涕吊着啃了起来,这无法,只好立门口骂。 《骚土》第四十四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婆娘倒是关心哑哑,只怕这憨女痴娃一时想不开来,与那大害一道殉了。这脚不点地,转身扎了头巾,朝着村南的马路,直赶到沟沿上,立住吆喝了半日没人应声,心里头更是怯下。太阳升起老高了,她还在喊叫。王朝奉打发大儿连成去叫妈。婆娘哭得泪目涟涟地回来。王朝奉道:"你甭管,饭时她自家就回来了!" 一家人心里头算着日头等人。天黑时候,哑哑还没回来,这时朝奉倒有些慌了。大队上 派人来问大害尸首处理了没,王朝奉支支吾吾说处理了。大队人一走,朝奉急忙跑到沟沿上喊叫;只看一弯细月牙子挂在当空,照不得明,反更显得四面漆黑。又恨又怕,转身回家。全家人一夜不宁。算起来第三天,哑哑还没回来,婆娘在屋里号哭,朝奉六神无主,实看是摸不着门路了,这方到大队报案。叶支书一听急了,念叨起仍在县上的吕连长,只说真缺不得这号人才。发动社员满山遍野地寻找,天没黑,几个婆娘像揪了个五麻六道的魔怪,将哑哑从那沟坡底下的老洞穴里揪了出来。朝奉扑上去又要打,却被众人喝住了。朝奉指着哑哑叫道:"贼女子,看我胡乱把你卖了,你等着!我管不了你,却有人管你!" 这天夜里,朝奉央了几个通晓世事的老汉,将大害的尸首从洞里拖出来,扔在路旁的一眼废弃多年的干井里头,就势填了些土,便也了了。过场面实也寒简,不过这样填埋的也不止他大害一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村中饿毙几十口人,其中有位姓徐的人家,一家老小五六口人就合埋在此。大害之后,又填埋了一位走江湖的郎中。总之,歷史上谁也没计算过,这干井里填埋过多少或是有名有姓或是无名无姓的鬼魂。 说这些往古的事情你说有何益处,凭空多添了许多伤感。难怪这一日连叶支书也连声感嘆,要寻出一些喜庆的事情来。这天夜里,大队部男男女女挤了一屋。人人都穿出了像样的衣服,一时间红红绿绿,花枝招展,令人目不暇接。要说这鄢崮村的水土也怪,尽管缺吃少穿,养出来的男娃聪明伶俐,养出来的女子如花似玉。叶支书坐在炕中央,被大伙们抬得像土地爷,发号施令,甚是得意。更有那王骡在一旁,对着戏谱,拍着大腿面子,带着几个女子摇头晃脑,高腔嘹嗓地神妖大唱,又添了一十二分的热闹。 叶支书今番起用王骡,也是万不得已。原因说来话长,住了八年大狱的歪鸡竟在劳改队学会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出狱之后,西家砌墙东家翻瓦,嘴上叼着纸菸,俨然是个人物。可气的是村中竟有大义等七八个壮汉前唿后拥地跟随,搭伙挣钱,搭伙吃喝,好不红火。原来在剧团担任团长的坤明,又是村中最灵醒不过的能人,一见这事,连忙趁摊上去,和那歪鸡打得热火朝天,与他管帐拉伙,办理勤杂事务,见日有三两元的收入。去年冬天,竟又请了长假,几人一起抛家离舍,到新疆搞黑包工去了。鄢崮村这些有头没脑的人物,终于迈出了山沟,像做贼一样排世界流窜。
第130页 叶支书明知是事关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但经过大害反革命集团的等等事实,心里已有些明晰。知晓如今的百姓,已经饿红了眼仁子,单靠死统,是统不住了,但若再毙几人,他叶金髮在鄢崮村,虽是能见生人,却也是不能见死人了。这些惹祸头子只要不在眼皮底下闹事,但想走,便让他走得越远越好。 贺根斗有不同意见,并因此反映到公社李书记那里。李书记知道叶金髮的难处,在干部会上不点名地提了一提,没有下文,说说了之。再者近来中央政策也有些松动,一位中央领导前些时候有个重要讲话,传达到公社,即允许农民在自家院子里养鸡。 王骡一班人在大队部这一吵喝,惊动四邻八舍。好事者前去围观,有那"掂二话"的就立在照壁下嘲讽,也有窝在屋里谩骂的,世上之人,由此可见一斑。王骡在大队得意忘形,婆娘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老婆自言,早知道做丈夫的王骡该有一些出息,却没想有这大的排场,叶支书一句话,竟当了剧团的团长!一家人欢喜了两三日了。王骡兴得路都不会走了,尻子一扭一扭地在村里头招摇。 老婆来到村头大槐树下,想听听婆娘们到底又如何言说。此时的菊子已是今非昔比。二十年的光景,将一个销金花银、细眉细眼的丫环改变成一个粗手粗脚、体壮如牛的婆娘。菊子一到大树底下,立刻有那富堂家的女人托着腮帮子,扭腰摆胯地上来招唿:"你没到大队部去吗?"菊子道:"没。"婆娘笑道:"你不去看看你家掌柜的,在里头手舞脚蹈,还有你那宝贝女子,粉面桃花,人见人惜。"菊子听这话,不由得暗自喜欢,嘴上却道:"舞个屁,谁看他?看他不如看老母猪跑圈去!"周围的婆娘一听,扑哧一声笑将起来。 菊子见她的话得到众人响应,愈发没谱儿了,接着道:"这算个啥嘛,头些年在尧廓道里,不是我说话没底,连住一个月,一天一台,不重本子地唱戏。这叫唱戏吗?我本人那时候虽不登台,却也人前人后地跑,你以为咋!那时候说起来也是年岁小,脸面白得像面粉,嫩得像花苞。我说这话你不信,看一下我胳膊便晓得我的当时。"菊子说着,当众搂起自己的袖筒,指着里头那些尚且白皙的皮肤与婆娘们看。婆娘们知晓菊子这婆娘的毛病,是个经不得夸奖的半吊子,于是乎有人便看看她的胳膊,故意抬她道:"果然是好白好白,村里头,不,全公社恐怕都找不出这么一对白胳膊!"桂香也道:"菊子岂止胳膊,你看人家的脸,大得像盘盘,一看便知是福气之人!" 《骚土》第四十四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菊子却道:"福气个屁!我当丫环的时候,吃的穿的都不平常。我干妈花的那个钱,叫你连想都不敢想,哪一天下来不得几个光洋!后来跟上我娃他大那死鬼,跑到这鬼地方,窝憋住了,一天不如一天,连生三个娃。没说生我猫娃那年,月子里没人服侍,第三天就下了炕,在冷风地里跑,凉水里洗尿片子,半夜起来给娃餵奶,热身热面,还得到牲口棚里给驴搭料,落了这一脸的蝇子屎。你以为我脸上黑黢黢的是咋?" 正说着,只见对面过来老汉丢儿,缩头缩脑,朝菊子喊道:"甭绷了,快回看去,你猫娃哭着回家了!"菊子忙问:"为咋?"老汉道:"不晓。" 菊子赶回家里,进门只见猫娃缩在炕上,凄凄楚楚,好不伤心。妈上炕,坐女儿身边,打问明白。原来女儿猫娃今夜第一次随父亲上剧团里,进门只见女人们穿红缀绿,不同往常,再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褂,不由羞得无地自容。硬撑着待了半个钟点,越待越觉得有辱脸面,这一咬牙,退了出来。娃妈见宝贝女儿哭得粉泪盈腮,便慌忙一旁排解。 娃妈道:"好娃呢,你叫妈该咋去!你说,我跟上你那没出息的爹伤心不伤心?没吃没喝不说,我身上的这件褂褂,一穿就是八年,补丁打得都没地方打了。你妈要说哭的话,比你要哭得凶得多!你难肠,妈比你还难肠!甭哭了!妈给你说,你以为今黑去的婆娘女子穿得漂亮,穿的洋货,那条绒咔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吗?都不是。如今的女娃,但不到发落嫁汉的时候,谁大谁妈给娃扯得起新衣?可不就是这相嘛!你以为!你甭哭,这两日我就与你爹商量,不行咱将葛家庄那门亲事应承了。但应承就是一百二十个元,四身四季的衣料,有了料子,妈立马带你到镇上,叫裁缝老杜照你的身材,款款地给你做上一身。你说得是?" 猫娃边哭边支起耳朵听着,待妈说到这里,先不管葛家庄的那人是瘸子拐子瞎子聋子,咬咬牙,点点头只管应下。娃妈一看如此,肚里便盘算起来。只念叨,余下的事情,都看媒人贾有福的一张嘴咋说去了。 《骚土》第四十五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仇外济出狱显派大把势 贺根斗枕头风里得良策 却说那歪鸡坐狱之后,家里留下仇老汉一个鳏寡之人,无依无靠十分落怜。首先是从村西那一十八丈深的老井中取水成了问题。出于无奈,老汉便每日里提个瓦罐,可怜兮兮地立 在井台边讨水吃。论说也是到了人见人嫌的年纪。老汉有时不在场,瓦罐在井台上,碎仔娃便朝里头撒尿。老汉便又到涝池打水。那涝池的水面,蚊蝇滋生粪便漂浮,但老汉实实是万不得已了。于是乎每到池沿打水,逢见熟人,便立住骂不孝之子歪鸡,骂了一些年月,后来见骂歪鸡不解气了,又骂大队主任贺根斗。然根斗却不是他随便骂的。没搁多少时候,竟被那贺根斗带了民兵一顿暴打,将老汉打得哭爹叫娘,直朝贺根斗磕头求饶。不骂贺根斗也罢,人老了总得让他去唠叨,因为这可以看做是活动筋骨的一种方子。
第131页 老汉雷打不动地絮叨,一直坚持了五年的光景,到了一九七二年的春上,算时间也该到那歪鸡出狱的日子了。这不,仇老汉又在向人大骂歪鸡。说歪鸡妈生下歪鸡的当日,就出现了恶兆,院里头的椿树上落了一只老鸹,叫的声音令人发毛,咋撵不走,果不然,事隔多年之后应验了。事实证明他养下的是一个祸害,一个刀客,你说叫老汉该咋! 老汉从池里灌了水上来,又遇上黑女爹饮牛,两个老汉借牛喝水的工夫,又对说开来。正说到兴头上,从旁闪出一位壮大的汉子,提起老汉脚下的瓦罐,啪啦一声摔得粉碎。仇老汉还以为贺根斗又带了民兵来打他,慌忙抱头欲逃。这时候,只听那黑女爹一声喊叫:"歪鸡,是你贼吗!"那叫歪鸡的应道:"老叔好眼力,还认得出我!" 仇老汉定睛一看,果然是他育下的刀客。一见是这,竟不知是惊是喜,忘了自己的患病之身,不晓从哪来了勇力,扑上去又是巴掌又是拳,将歪鸡直是一场好打,口口声声要歪鸡娃赔偿他的瓦罐。歪鸡面对亲爹的行径,也不加抵拦,只是眼雨夺眶而出,叫一声:"大哎,你这是弄啥哩嘛!" 如今的歪鸡像是钢铸铁打的一般,立在地上一动不动,老汉每打一拳,反觉着给自己的骨节造成很大的损伤。打着打着,老汉乏倒。歪鸡一手抹泪,一手将爹搀起来,像是搀了条死狗,大步流星向家走去。进了家门,将爹放到炕上,纳头跪拜,嘴里说道:"我可怜的大哎,日后你没事就睡下甭起来了,儿要让你见天吃白馍,顿顿喝井水,手里拿着百八十元的票子,想咋花咋花,村里头谁也比不了你!"老汉看着窑顶,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眼睛瞪得像瓷葫芦,一言不发。 老汉果真像是不行了。歪鸡回来这两天里,老汉睡在炕上一动不动,单等歪鸡侍候吃喝。歪鸡不知是劫还是抢,果然弄来了半袋白面,给老汉蒸下雪白的蒸馍。到了第三日,老汉嘴吃得刁了,竟张口要到县上吃羊肉泡馍。这事搁旁人不见得会兑现,而如今的歪鸡决心做一个大孝子。歪鸡借来架子车,将老汉用棉被盖上,翻山越岭四十里山路,一直拉到县城,搀到馆子里头,叫厨师美美地做了一老碗羊肉泡。老汉虽老,牙口却好。半个钟头,老汉吭哧吭哧地硬是将一老碗羊肉泡独吞了,一片葱花不留。老汉吃饭的工夫,歪鸡出去了一趟,回来扛了一袋东西在脚旁放下。老汉瞥着,以为又是面粉,心下自喜。 歪鸡问爹:"你试着味道咋相吗?"老汉拿火柴杆杆剔牙,半天不喘,等歪鸡将他搀扶上车,坐稳当了,这才说道:"比起解放前,我年轻的时候,到县上吃的那顿羊肉泡,差了一截子,辣子油做下的不香!" 回到家里,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大义、建有几人早早赶来。歪鸡将监狱带回的瓦刀、泥抹、板尺、规角等几件泥瓦匠的工具取了出来,摆在院子当间,给大伙们看。歪鸡道:"你们也许没见过这几样工具,也许有人见过,但没有我收拾下的这么全乎。这就是我这几年在外头干下的事情。我的师傅是工程师,西安市周总理住过的大楼,就是他修下的,技术高得太太(很)。我跟他学了这几年,三层楼盖了好几栋。所以,技术也算学下了,像咱附近的箍窑盖厦一般普通的修盖,再打窝不住手。我再给你们看样东西。"歪鸡说着,进窑提了头一天从县上拉回来的袋子,刚要出窑门,炕上的老汉喊叫起来:"贼娃你咋,那是给我预当(预备)下的!"歪鸡说道:"大你甭胡说,你知道这是啥嘛!" 歪鸡到了院子里,指给大伙们说:"这东西叫水泥。昨天我在县上农副产品公司买下的。"大伙没见过水泥,一听甚是稀奇,纷纷围上来看,只道这灰面子该不是六六粉。歪鸡辩道:"咋会是六六粉,六六粉闻着呛的,你闻这啥味道!"建有捏起一撮,放到鼻孔下一嗅,说:"没啥味道,就是有点酸味,或许还不是。"歪鸡道:"这就对了,这就叫水泥,晓得了?朝后就是这东西的世事了!今日咱们试一下,用这东西,将我屋这猪圈重修一下,给大家看看如何。"众人纷纷点头。 小伙子们说干就干。拆墙的拆墙,垛砖的垛砖,拉沙的拉沙,整整忙活了两天。这天下午,一个结构完备、样式新颖的现代化猪圈出现在大家面前。村子里老老少少纷纷前来参观,夸赞歪鸡学下的把势。 庞二臭撂下剃头挑子不顾,也赶来看景,张口就满嘴喷粪,对正在兴头子上的仇老汉道:"老哥,不是我说,这比你住下的都洋活,干脆你搬进去住算了!"仇老汉今番可不是好惹的,大眼一瞪,号叫起来:"说下些啥屁话嘛,把你先人搬的住里头!歪鸡快来,给我打这驴日的!欺负我多少年月了,今个却不是往常!"仇老汉说着,便扑前扑后地欲加拳脚,还是歪鸡懂得事理,上来将爹一把拉住,劝道:"大,你还不晓得我二臭叔这人,他是说着耍哩,能恁认真!"仇老汉哭叫道:"好娃哩你咋晓得,自你走这几年里头,村里头上至八十的老汉下至三岁的碎仔,是人都敢骑在你大头上拉屎拉尿,你大受下的窝囊气你咋晓得!" 《骚土》第四十五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第132页 二臭莫名其妙,连口说道:"老哥,老哥咱凭良心说话,我把你咋了?"仇老汉道:"你是好人?年头你还给我剃了个阴阳头,招来满槐院的人耻笑,不给你说好话,你到底不给我收拾彻底!"二臭语塞,落了个大红脸,被大义几人推出院门,心下仍是不服,回头朝院子里又撂一句:"你这是狗仗人势!"仇老汉听这话,又要往前扑腾。歪鸡也道:"二臭叔,你这话就不中听了!"二臭知道再往下便不是事,唾地一口,转身出走。 贺根斗这日夜到大队部点卯,看王骡与一班男女吹拉弹唱,又将那叶支书众星捧月百般簇烘,心下里大不痛快。回到家里,与婆娘凤霞在被窝里商议。看过《骚土》的人也都晓得,这女人出身书香世家,见识与鄢崮村的粗作婆娘大不相同;或可说贺根斗能当上大队主任,一半功劳倒归了他这女人。贺根斗一问,婆娘果然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婆娘道:"你呀你,你咋心实得像砧木!你以往那八八六十四道肠弯弯转哪去了?你以为他叶金髮真的是爱看戏台上的花布棱灯?这年头没听丢儿咋说的话,会转的转世事哩,不会转的世事转哩,到处都是世事, 一方只是转哩,一方却是看哩,码子差大了!你是大队革委会的主任,总不能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立在舞台底下看风景!"贺根斗道:"你说我也该咋?"婆娘道:"你把你安身立命的老基本都忘了,还问我也该咋!这事你不问问县委季书记,问我一个婆娘家,我晓得些啥嘛!"贺根斗听到这里,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遂决定第二天就去县上请示。 第二日,贺根斗赶早起来,揣了两个糜子馍,翻山驾岭,向县上奔去。直走到下午四点来钟,进了县委大院。通信员小赵认识贺根斗,直将他领到季书记的办公室里,给贺根斗倒了杯水,说道:"季书记坐小车到马家堡检查工作去了,过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又忙事去了。贺根斗掏出糜子馍,喝着开水边吃边等。等着等着,不耐烦了,立起身来,朝办公桌走去,只见桌面上放着一份文件。季书记在上面拿红笔连批带圈,写下许多文字。贺根斗这些年没少接触文件,一般字体倒也能辨认出来。只见季书记在眉批上写道: 海军某部驻岛部队,学习毛主席着作四个不间断,重要的落实一个学好六个带头;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三个不停站,着重是抓好一个战役七次交手;用毛泽东思想的基本观点,指导连队的各项工作,联繫实际的一个指导方法下的八大重点。这个材料很好,一学一批一指导,对我县目前的政治形势,很有借鑑意义。希望此经验各部门的同志引起注意,发现和培养典型,掀起我县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新高潮。此文请贾运财、王有田同志圈阅过后,列印下发到各公社。 贺根斗不待看完,只觉心头豁然大亮。说起来不能不承认这也就是他贺根斗的尖钻了。贺根斗心里念道:"叶金髮能拉起剧团唱戏,我为何不能组织社员群众学习毛选?不待他季书记晓得,便先给他搞个样板来,岂不更好?" 正想到这,通信员小赵进来,说道:"刚才季书记来电话,马家堡今夜有个现场会,不回来了。我对他说你看他来了。他说你先回,过个把月,他亲自去你们鄢崮村,现在鄢崮村的问题不少!"贺根斗问:"季书记没具体说啥问题?"小赵道:"没有,只说到时候再给你安顿。" 贺根斗"咯噔"一下,咽一颗定心的丸药。看来下班时候是到了,小赵想关门下班了。贺根斗不便再多问,忙吃下最后的几口馍,与小赵客气了几句,出了县委大院。一看天色尚早,心一横打转身往家赶去。 贺根斗一路行来,只见天空中一盘皓月,分外明澈。辽天之下,似乎仅他贺根斗独自一人,凭空又添许多豪情,遂是越想越神。快到村头,立在大坡底下,只见村东方向火光沖天,有喊声从那面传来。贺根斗即刻知晓出了大事。 《骚土》第四十六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烂孩妻大火之中救宝书痴哑哑新婚夜里遇恶犬那贺根斗尚未进村,看见村东方向火光沖天,忙赶了过去。莫言这年月英雄辈出模范无数,只因上头的一力提倡。邻里之家,巴着他人失火被盗,被他一头撞上,好出脱个春风送暖或雪里添炭;乡闾之间,恨不得他方遭劫受难,被他迎面遇见,好扮演个奋不顾身或见义勇为。贺根斗何等机灵的人物,这种相况,焉有不四条腿一熘小跑的道理? 贺根斗跑得气喘吁吁,尻壕子里流水,到了村头,认出是朝邑滩的移民马烂孩家的草房失火。说到这里,有人便会问道,鄢崮村人一般都爱住窑,可没咋冒出一间草房来? 原来鄢崮村头些年里迁来几户朝邑滩的移民,这些移民住窑洞极是不惯,一睁眼便觉那砖头在头顶悬着,甚是恐惧。起先也是无奈,后来条件具备了,便在自家的院落里搭起几间柴棚居住。不想这黄土旱塬到了春上,风烈日毒,极是干燥,最最害怕失火。到今日便跌下了大祸。马烂孩其名虽是不雅,其人却是切切实实的好人。倒是他的婆娘奚巧云,生来一副好身条儿,嘴又能言善辩,鄢崮村人多不喜她。有一语便道尽她的古经,其言曰:猪窝里掏蛋,精尻子擀面。
第133页 这意思是说奚巧云的日经古怪之处。那年月公社不让养鸡,她个人便将鸡与猪同养一窝,逃过上头来人的检查。老母鸡下了蛋,咯咯咯地叫着从猪圈里飞出来,她便慌里慌张跳进去取蛋。这是其一。其二是一个炎热的夏夜,老黄家的二柱与三柱在窑背上闲逛,不想一眼瞅见烂孩家的院内窑门大开,灯光下头,奚巧云赤身裸体,嘟噜着两只大奶子,深更半夜,偷着与男人擀细皮儿白面吃。说也是人日月的穷困,吃一点可口的吃货,也怕被人知晓。黄家的这两个贼娃却不是为看这事,十四五的小小年纪,将人家女人的肢体看了个仔细。第二天在村中便传为笑谈。鄢崮村是个极其讲究礼仪廉耻的古老村庄,这等没规没矩的人物却是少见,自此便被村人耻笑。 却说贺根斗眼见好一场大火啊!贺根斗赶到烂孩的院内,已有几人围着沖天的大火乱喊乱叫,就是无人敢走近一尺。一时间的热闹,这里有诗为证:红红火火似灶爷升天,黑黑压压如雷神轰动,噼里啪啦似群鬼乱叫,磕唧嘹嚓似野马踏塬。 贺根斗进院门的时候,还抱着英勇献身的伟大激情,此时此刻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正看犹豫的时候, 却见火光里冲出个一丝不挂的人来。贺根斗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马烂孩的婆娘奚巧云。说实在的,贺根斗虽然为人正派,心底里早就瞄上她了。如今这女人赤身裸体,展现在火光面前,贺根斗不是想多看她几眼,而是出自怜悯的感情。女人跑出来便直往那火光照不着的墙角躲去。贺根斗连忙跟过去,脱去棉衣,欲给女人披上。女人蜷缩着,见一个黑影朝自己奔来,更添了些惧怕,叫喊道:"你走开!走开!"贺根斗缓和语气,批评她道:"到这时候了还顾个啥嘛,快披上!"边说边走近,将棉衣搭在女人肩上。突然之间,说的是贺根斗眼贼,一眼瞅见女人紧贴双乳抱着一摞红皮书卷,看样是分外的珍贵。好傢伙,这东西说来也不是凡常之物,确切了便是毛泽东他老人家的顶天大着四卷宝书。 贺根斗见此,不说此刻大火如何汹涌,人声如何鼎沸,却有些抑制不了自己的激动了。你说一个三十来岁的妇道人家,在燎天的大火里头,不顾廉耻,不顾性命,甚至不顾家产,独独抢了一套毛选出来,这是何等的觉悟,何等的见识!季书记多年来一直叮嘱他,要在工作中抓典型树标兵,却不想这典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贺根斗看到这里,也不用再细看了,伸出手便往人家女人的乳窝里掏摸。女人只以为贺根斗要占她的便宜,连声骂道:"流氓!流氓!贼流氓!"贺根斗醒悟,连忙缩回手,急忙辩道:"哎呀,巧云同志,你是误解了!我这是想和你握手!我身为共产党的干部,岂能有乃瞎瞎心思不成? 这样吧,抽空你本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我有好话给你交代!"贺根斗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大喊,奔了过来。根斗回头一看,原来是马烂孩掇着两个自家的碎娃,电影没看完,赶回来了。 马烂孩寻见缩在墙角的婆娘,放了心,将两个娃一把推到婆娘怀里,转身便扑进大火里。贺根斗从后紧拽慢拽没有拽住,只道这烂孩以往懦弱,如今却勇力超人,不顾死活。这时村人已围了过来,纷纷唿叫,只担心烂孩的性命。又过一时,只见火光里蹿出一团火球。火球在地上滚了几滚,熄灭了。人们只见马烂孩从黑烟中立了起来,手里掂着的是家中最值钱,也算仅有的一床被卷。被卷里外都是火星,此一时的惨象,也当不得被卷论了。 又过了几日,贺根斗假借季书记的指示,在村里办起了批邓学习班。学习班上的人员说来也够孽障的了,尽是村中干不了活上不了台面的痴聋傻哑老弱病残。村子里的灵醒人被尻子客王骡的剧团里选走了,这面可不就得将就着点。这些人为混个轻省的工分,滥竽充数也罢,狗看星星也罢,装得都很认真。好在这时又出了奚巧云这个典型,编排一下,说不定撑起个大面子。贺根斗暗地里派人带话过去,要奚巧云千万当事,定时定点,赶快来大队部。 《骚土》第四十六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一日,贺根斗吃罢早饭,脸面收拾利落了,赶早便进了队部西边他自己称之为办公室的小窑洞里,腿盘在炕上学起毛选。贺根斗实际上识不得几枚文字,只是因为他个人脑瓜子灵活,嘴皮子会道,所以以往的许多场面,倒都被他蒙了过去。 贺根斗装模作样地学了一个时辰,左等右等,不见奚巧云那女人前来,心里便焦急。扒在窗口,往外望了又望,回头坐下又学。私下念道,奚巧云今番来了之后,他要当面予她一 些必要的安顿。她的事迹倘若公布出去,不说是一鸣惊人,却也是光彩照人了。公社县上浪上一圈,细米白面的吃上几顿,与各级领导握一握手,或许还能受到县委季书记的单独接见。但若被季书记看中,弄巧提拔个妇联干部的干干,也未可知。这一条世人不晓,妇女同志往往潜藏着这个优势。奚巧云也不是个痴熊,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难道她觉摸不到? 但是此时,贺根斗等不是,不等也不是,正欲气恼,却听院外有脚步声朝他这方奔来,连忙坐正。来人推了窑门,听走声是文书根盈。贺根斗拿着架子只看毛选。根盈进门便喊叫:"冻的冻的!狗日的今个天咋这冻,该不是要下雪了!贺主任你来得早啊,你不到外面看看去,歪鸡带一班黑包工的回来了。立在照壁前,披着军大氅戴着栽绒帽,嘴里叼着纸菸,张牙舞爪,看样子是腰里别下票子了!"
第134页 贺根斗哼了一声,不喘。根盈与他合用一间小窑办公,拉开抽屉便寻找他的东西。贺根斗不理他。贺根斗知晓,此人是叶支书安插给他的暗探,但有个风吹草动,叶支书立马晓得。根盈翻腾了一阵,却不见走开,这里摸摸那里揣揣地磨蹭。贺根斗心想,或许奚巧云的这事已被叶支书晓得,特意安排根盈前来探个虚实。想到这条,心思乱了,遂有些憋不住劲,乜斜了根盈一眼,放下书本下炕,出门朝村东奚巧云家走去。 这日早晨,歪鸡穿了黄军胶鞋,披着黄军大氅,叼着纸菸立在村头,与数日不见的乡亲们谝闲。今番回来,众人却见歪鸡长壮了,高大的身架与粗大的手臂,脸面又宽又方,甚是英武。乡亲们都不敢想,他竟是那做碎娃时又瘦又弱的歪鸡。莫说时运这东西欺人,该你走到运字头上,你不觉晓它寻上你来了。 歪鸡道:"关键我们干活的单位,是个部队的靶场,伙食好得很。部队对咱农民的确是一视同仁,咱呢,给人家干活也确实捨得力气。第一天连队吃猪肉,给我几个人腾下一桌子,四指厚膘水的肥肉端了一大搪瓷脸盆,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够了还有,把咱坤明吃得直拉稀。嘿嘿,好傢伙,油水太重了,些微人受不了!"一听这话,乡亲们哧熘哧熘的涎水,只看止不住了,对歪鸡等人更是无比的仰慕。 歪鸡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因是他抬头看见马路对面,哨风的窑背上立着一人,开口便喊:"哑哑,哑哑,你下来!风这么大立恁高干啥? 下来,下来我这里有话问你!"哑哑不下来,痴痴地对看了他一时,悄无声地走了。 丢儿嘆道:"你问她,问她真的是问哑巴呢!苦命娃!"歪鸡问众人道:"哑哑咋去了? "郑栓道:"还有啥事,但回娘家朝奉便打发上割蒿去,不让白吃他的那两个玉米馍!"歪鸡又问:"榆泉河她那男人咋相,对她好着吗? "郑栓道:"好啥嘛,头些年你在,好了一时,听说你走便又是乃相,天天打,见天一顿。"歪鸡气愤道:"过两天我寻他狗日的去,这一次我是一发不饶,不剁他的狗爪子我不姓仇!叫他再打人!"说完一甩大氅转身便走。丢儿紧拽慢拽没拽住,埋怨众人道:"看看看,把人家歪鸡气跑了!"郑栓道:"回啊,落雪了!热炕上偎去!"大伙一看,果然有雪花儿一片片地降落了下来,于是乎四下散了。 话说到此,着者也不由得长嘆一声,只道这活人的落怜,却不会再有比那痴哑哑更落怜的了!且说那人间一等苦命痴心的哑哑,在掩埋过大害的第二年春上,便被王朝奉以一百二十元的聘礼,卖与榆泉河的一个呆子,价钱不值一匹骡子。走时给娃陪了四两棉花装的一床薄被,与空荡荡的一张老柜,另加一套老布棉衣。这棉衣不是娃妈的一力坚持,王朝奉竟真敢让哑哑光着屁股走了。 那天的一大清早,娘家接嫁的来了四五个人和一匹老马,一根纸菸没吸,一碗煎水没喝,寒寒贱贱的连驮带架着走了。此时村人尚在梦中,无知无觉。只听得半空中飘来哑哑一声悠长悽厉的哭叫。那一声妈叫得好不惶,村里人即刻得知,娃出嫁了。 哑哑坐马上,穿着一件借来的旧红夹袄,一阵北风颳来,冻得苦命女缩着肩头。 娃倒是没忘了再看一眼晨光下鄢崮村的深沟大墚和她家的老院,到这份儿上,心下也大悟了。那份依依不捨的情感,倒都是感激她那爷娘老子一十八年的养育恩德!说到哑哑的酸楚,这里有曲说得倒也像她: 黄黄的一道干墚墚,垒下的一道干墙墙,干墙墙里住的是,黄弱弱的老娘娘。老娘娘育下了,一十八岁的小秋香,小秋香是个美姑娘,卖给那东沟的麻脸张。上轿前叫了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开赌场,赌输了卖你的那小秋香。村头起再叫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开煤场,黑不熘秋的鬼相相。山墚上再叫一声娘,娘啊娘啊你且思量:麻脸张,是货郎,小秋香守的是空洞房。一声一声叫得那紧,为娘你思量嘛不思量。小秋香,实难肠,串串的眼雨儿洒衣裳,回头看看那干墚墚,回头看看那干墙墙,哭天哭地哭爹娘,哭啊哭,苦啊苦,不该育下个小秋香! 《骚土》第四十六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哑哑的男人叫余大憨。大憨三十郎当岁,生来缺数。其弟二憨,因见兄长常被他人欺凌,遂养了一条取名黑猱的大狼狗与大憨为伴,食则同碗,寝则同床,日夜相随。这大憨也真有些邪性。一日有兴致了,便带着狼狗排村子咬人追兔,闹得鸡犬不得安宁,惹下了不少事端。为此村里头专门开过大会,做出决定,不让狼狗出门。这畜牲说来也不是个凡常之物,自打哑哑嫁过去后,一天没与哑哑好过。最恶劣者是新婚之夜。 那天夜里,大憨竟也是无师自通,与常人一般的灵醒,扯住哑哑要做那夫妻之事。哑哑先是死活不允,与大憨揪打。谁知这时那畜牲跳上炕来,帮强欺弱,一口就咬在哑哑的臂膀上。哑哑不敢说疼,却吓得嘶声乱叫。这时竟是二憨在窗外及时地吼叫一声,那畜牲方住口。大憨却拍着手格格笑了,叫道:"老实下!老实下!妈日的贼女子!不哭不哭!哭了叫狗咬你!"哑哑搂着往外渗血的肩膀,吓得瑟瑟发抖,也不再说哭了。
第135页 接下来,哑哑在枕头边狼狗的监视下,一面流着泪水,一面让大憨扒掉了裤子,占有了曾是为大害哥活着的女儿躯体。哑哑只觉得下体流出许多血来。大憨在那血浆里没完没了地折腾,终于,哎哟一声倒伏了下来,然后爬一边死睡去了。人完毕了,畜牲却有不尽之意,嘴直往哑哑的身下嗅。哑哑慌忙拽了被子,躲到了炕角,眼睁睁看着那畜牲伸着舌头,吧嗒吧嗒将她下体流出的血迹舔食了去。 《骚土》第四十七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文彰月夜踏雪访贤能 鄢崮叟豪言壮语论文章 这天大早,杨文彰老师一觉醒来,看见房间里有了白瓷的光亮,甚是奇异,披衣下炕,推开窗子一看,只见漫山遍野铺了厚厚的一层雪被。好傢伙,这真似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山 舞银蛇,原驰蜡象"了!看到这,随也是心情大好。杨文彰这十年来,一靠文化人的机智精明,识时辨势,二靠熘尻子拍马卖身投靠,没遭过什么大罪不说,还捞了个校革委会主任的官职,其权力也就相当于校长。看官且不要以为这有什么不光彩的,说的是世风如此,天下文人雅士又都以削尖脑袋、巴结政要为荣。 杨文彰掂起一把自备多年的铁杴,出了房门,在学校大院里铲将起来。这张铁杴杨文彰只要是不上课,便经常将它扛在肩上,在师生们面前走来走去。作为一个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兼学校校长,这副模样也着实可爱。上头的领导来检查工作,发现杨文彰这一特点,也是大加赞许,树了他一个"双结合"的标兵,发通告全县学习。咱且背着杨文彰说,若不是他秉性里头总有那一两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不喜的地方,不定他还能向上爬一两个台阶。只是这与生俱来,不是个人想弃便弃、想舍便舍的东西,说透竟是个人独有的悲怜。 杨文彰干了半个钟点,从宿舍到茅房,剷出一条二尺宽的小路,干得满头大汗。老师学生也都起床了,倒炉灰的倒炉灰,上茅房的上茅房,一个五六百人的大校,并无人伸手协帮。这一来,杨文彰心下便不满起来。你试想,作为一个堂堂的中学校长,埋头干活,而他的教职员工却在一旁大爷似地闲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正说气恼,一眼看见学生宿舍门前立着一人,此人手提粪筐甚是谦恭,专一等候学生宿舍的窗口,希望有人扔红薯皮出来。 这是何人?说出此人姓名也不是个闲人,他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吕作臣老先生。或许是吕老先生名声还不够大,或许天底下从来都是文人相轻,此一时老先生却被杨文彰看着不顺。于是乎走上前去,大喝一声道:"我说你这老汉,学校的茅房不好好收拾,拾起红薯皮倒是积极,你给我滚回去!滚!"吕老先生一阵惊慌,连声说:"杨校长,杨校长,我拾红薯皮干你何事?"杨文彰道:"说什么屁话,快滚!学校的粪从此你也甭拾了!"吕老先生欲辩说一句,却被杨文彰上来推了一把,差点跌倒在雪里。老先生立起来,满面羞惭地提起粪筐,气得山羊鬍子乱颤,头摇得像拨浪鼓儿,言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说完,怏怏而去。 吕作臣回到家中,哐啷一声推开窑门,只见他胖大的婆娘还与女儿爱环在炕上展展地睡着。老先生想,他吕作臣在鄢崮村几十年活得磊磊落落,如何受人这等的落怜!于是失声叫唤起来:"死睡死睡,一往的死睡!"爱环慌忙坐起,问道:"大,大,你这是咋了?"吕作臣道:"咋了?你问我我问谁氏!"父女俩喊叫着,婆娘坐起,披了衣服,问老汉何事。吕作臣一五一十将晨起在学校的遭遇学说了一遍。 婆娘一听大怒。这老婆却不是个谦让的角色,吕作臣老先生下半辈子的平安,多亏这婆娘的尖刻好斗。再说这拾红薯皮不是一般的小事,这几年家境的好转,也就指望这拾来的营生,一年餵两三头大猪,收入二三百元。更何况吕作臣开始不大情愿干这下贱的差使,后来是尝着甜头,才不再顾及了。没想到今日杨文彰一句话,将他一家人的生路给断了,这还得了!老婆掖襟掩褂连忙下炕,出门去了侄儿吕连长家中。老婆嘴也不会饶人,一句话能编成两句话,两句话能诌成一篇文章,口才一点不让她的男人! 果不然,中午时候,民兵宝山掂着枪到了中学,找到杨文彰,笑眯眯地说道:"杨校长,我来给你带一句话。吕连长说了,他叔,也就是作臣老汉,要是拾不了你的粪,他自己亲自来拾你的粪!你看咋办?" 众人且不晓宝山这句话暗藏的杀机。因为鄢崮村人将要收拾谁氏不直截了当明说,而总是遮蔽一下,说成是拾谁的粪。杨文彰当然晓得个中的含义,吃了一惊。拍拍脑袋,悔恨不迭,骂自己一时大意,竟忘了吕作臣与吕连长是叔侄关系这一层,太岁头上动土,这还得了?这些年来,虽然他也是靠拢组织,荣耀加身,但他又如何能忘掉往日里被吕连长关押整治的孽障!不是说,一想起吕连长他就心惊肉跳,魂都不再是他的了!如今吕连长又要寻他弄事,岂不是他的灾星又降临了!想到这里,慌忙起身,给宝山沏茶敬烟,要宝山回头替他好言解释。杨文彰当校长这多年来,惟一长进的是学会了装孙子。所以宝山既然说到这里,他也明白他的话该咋说了。他几乎用和讲课同样的口气,唾沫星子溅着,有板有眼地说道:"早晨起来有雪光照耀,众所周知,我的眼神不好,最近尤其很差。我正忙于扫雪,看见窑门前怪模怪样立着一人,也是一时不慎,没等看仔细了便胡乱训了几句。我以为是经常到学校里偷粪的王金山。老先生走后不久,教师里头就有人提醒我了,说我把人认错了。我起初还不太相信,早饭时一打问,果然认错人了。一听这我就悔了。嗨,你说我瞎眉实眼的,做下这叫啥事嘛!当然,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是大有问题的,而且很有问题。此时我自己正在责备自己,可以说正在难过,已经悔到了午门上了!连长就是不捎话过来,我也决定今天夜里亲自到老先生家里道歉,请老先生赶快到学校里来干活。"如此如此。
第136页 《骚土》第四十七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宝山走后,杨文彰沉吟起来。心里念道:"一时的应承是过去了,只是自己作为有职有位的学校校长,这道歉的话如何能说得出来呢?"正踌躇,却见桌面上放着一篇诗文,是新近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歌《念奴娇·鸟儿问答》,突然间眼神一亮,有了主张。只道:"这老先生终日里谈古论今,显摆斯文,我何不就这篇诗歌求教于他?" 想到这里,心情大畅。接下来杨文彰自是有经验的了。立刻唤来高中班的雷娃,要他给 吕作臣带话过去,说有一首诗歌,杨校长欲来求教。雷娃此时十七八岁,不愧是邓连山之后,生得是浓眉大眼自带英气,较之同年龄的孩子尤显成熟。让他传话,最是放心。不过,雷娃临走杨文彰还是反覆叮嘱他,说话时注意语气,要和蔼和蔼再和蔼,虚心虚心再虚心。 雷娃放学后,到吕老先生家中将话传到。吕老先生听罢,将信将疑,只道这年月谁竟疯了,有雅兴谈诗论文。再又想,杨文彰该不是与上头的领导串通好了,用的是诸葛孔明的缓兵之计,然后来捉拿他。想到这里心中大怯,对婆娘道:"该不会有啥事吧?我早说过,咱利用给学校拾粪之便,养猪生财,会招来祸端的,不想也就在今日了!这却让我如何是好!"婆娘道:"你放心,他再敢胡说八道,招唿我扇他两个嘴巴子!"婆娘话音没落,吕青山的女儿芳芳进门来了,脱了棉鞋上炕便说道:"我大叫我给我伯说一下,杨校长今黑要来登门道歉!"婆娘一听,抠了老汉一眼道:"看,我说没事没事是没事吧!芝麻大的胆子!"吕老先生捋着鬍鬚笑道:"这我早料到了。"说完暗自念道:"今番我老汉得拿他一拿,让他也晓得我吕作臣的底细。" 这天夜里,杨文彰净面洁身,腋下夹着书卷,踩着积雪,一步一躬地往吕作臣老先生家走去。杨文彰一进院门,一个胖大的婆娘迎了出来,冷冰冰地问道:"你寻谁氏?"杨文彰咧着大嘴嘿声一笑,欠身道:"吕作臣老先生可否在家?"婆娘一看,立马换上笑脸,喊叫起来:"爱环,杨校长来了!"喊过,又招唿杨文彰道:"快进窑快进窑!今儿个天可是冷啊!"杨文彰答应,进了窑里,只见窑内除了几样桌椅陈设,甚为贫寒。那吕老先生盘坐在大炕上,面前是一张炕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火下放着一套四卷,一本《新华字典》,一方清水瓦砚,一桿狼毫毛笔,一个写字簿,上面也没写下什么美文,只照抄字典里的裸字。而这一切,又似乎是在候他来看的。杨文彰心里念道,常闻这老汉如何有学问如何有修养,不想却竟无一册像样的书卷摆置。 吕作臣看见杨文彰进门,佯做下炕迎接,被杨文彰急忙抬手止住道:"老先生坐好老先生坐好!甭起来,我今儿个叨扰你来了!"老先生故意慢腔慢调地说道:"这是何意?我老汉乃是一介村夫,何德何能,竟敢让校长大人累足!上炕坐下,慢慢说吧。"杨文彰脱鞋上炕,待坐定了,说道:"这两天报上发表了毛主席的一首诗词,我读了几遍,读来读去,总是不解其意,后来一想,既是如此何不求教于附近的高人,指点一二。细一想,鄢崮村方圆人群,除了你老先生竟有何人?没有!没有了!遂又想早晨起来,也是我情绪不好口中喷粪,得罪了你,心中十二分的疚愧。磨蹭了一日,这才便慌里慌张前来,一者是道个歉,二者是造访你,不,是请教请教,请教老先生!" 吕老先生不待听罢便喜上眉端,架子也不再拿了,腰弯下连咳了几声,一口痰吐到炕下的地角,说道:"杨校长你过谦了,鄙人不摸书卷已是有年,我过去师从的是韩城县南门外的史冀城老先生,人家老汉倒是个大学问家,满腹的经纶,人称史高人,专攻一册《阴阳考辨》。说到这《阴阳考辨》深奥得了得,全国能读懂它的人也只看扳着指头数一二三了!史高人到了晚年几乎成神,见天在古坟野冢里头游走。到最后几乎可以说不光为自己安排了死后的地穴,同时也考虑了来世托生的家舍!你看乃本事大也不大?但时代不同了,到我们这辈人手里却无人敢再言高人二字了!如今我等都是凡人,你也莫言请教不请教,还是一同研讨研讨吧!" 杨文彰一听这话,慌忙取出报纸呈给老先生看。老先生大模大样地接了,捋着鬍鬚先念了一遍,倒是有几处生疏的字文当着杨文彰的面不好对付,只得胡乱黏煳了过去。读完,啧啧贊道:"好诗!好诗!"却见那诗写的是: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廓。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杨文彰见吕老先生的神情,不觉肃敬,道:"老先生给咱解说个一二,也好让迷梦中人觉醒!"吕老先生沉吟,说道:"从毛泽东主席这首诗看,他老人家也是一位高人。"杨文彰催促道:"那就请讲解讲解!"吕老先生脸上闪过一线慌乱,一时哎哎连声,终了也只好放开胆量,用手指头点着灯下的报章,硬着头皮胡蒙开来:
第137页 "鸟儿问答,鸟儿原是一个名称。我想,我想毛主席他老人家在皇城里头局圈着,不与凡人见面,孤得慌了,一天,看见树梢上一只鸟儿,一问一答。然后将问答的结果,写出一首诗来。杨校长你看得是?"杨文彰连连点头。吕作臣见他认可,心想,天大的道理,或许也就我老汉说得在理呢!想到这里,胆子便大起来。接着道:"嘿,起头这两枚字文用得却鬼,不过我老汉却眼熟,在哪卷书上见过。羊角二字意思却再明了不过。青天二字倒是有包青天或者青天大老爷的讲究,这年头不再允人讲了。城廓二字在咱这儿是人便晓,在咱西南的老虎岭上便立有一座。接下来这两三句却是畅晓的,说往日打仗放枪的情形。怎么得了这一句写得极见功力,一般手笔是做不出来的。我要飞跃似乎可以和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联繫起来考虑。借问君去何方写得极好,有古韵的!再接下来却是十二分的好懂了,三家人坐在一起吃着烧熟的土豆。哎,土豆这一句却甭说,咱鄢崮村恐怕无人能懂,然而我却是晓得的,指的就是咱这里的洋芋。只是像主席人家的生活,洋芋我想却是要剥掉皮以后再吃的。吃不饱了再端上一盘牛肉来,看看,显见得生活与我们百姓的不同。不须放屁嘛,落脚在这里却是有些难解,不过这样落脚也够大胆的,或许是吃饱了不许放屁?这可能讲的是待人接客时的礼式,或许指的是国家政策上的事情,不让放便不放也好,回家再放也可。这最后的一句极有味道,就是毛主席逮着勺把子,让你们人民看一看,天翻哩嘛地覆哩!或许是……" 《骚土》第四十七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不待吕作臣老先生解说完毕,杨文彰便有些忍俊不禁,几次没扑哧出笑声来。老先生也不敢抬头看他,只顾一气演绎下去。待解道"毛主席逮住勺把子"的说法,杨文彰只觉得像是儿戏,连忙拍手叫道:"解得好,解得好!我长见识了!"将老先生止住。老先生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先是胆怯,但看清杨文彰恭维的神色,便又得意地笑将起来,像走出考场的小学生,用袖筒擦去满脑门子的汗水。 接下杨文彰胡乱奉承几句,夹了报纸便告辞出来。杨文彰出了吕家的院门,终不忍哈哈大笑出声来,一面笑一面走。绕过几条槐院,踏上回校的直路,肚里的笑声还是不住地格格往外喷发。杨文彰自道:"幸亏是在夜间,村中没有行人,若在白天被人撞见,岂不怀疑我神经有了毛病?"正想着,却见一棵高大的皂角树下立着一男一女,那男的认不出来,女的却是他教过的学生王青苗,小名猫娃。青年男女的这种事情还是避得越远越好,想到这里,故意绕过一条胡同,往前直走,却不防迎面撞上一人。此人在白晃晃的雪光下面,拦住他,二话不说哈哈大笑起来。杨文彰抬头一看,好古怪个人物!只看生得如何,这里有诗为证:天生丑陋皮囊,地造日怪肚肠。 遇人未言先笑,点头哈腰投降。 说的便是开篇提到的那位鄢崮老叟。冬天夜长,这老叟睡不着觉,提着棋兜排村子寻人玩耍。因看见杨文彰缩头缩脑、猴摸獠抢的走路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杨文彰遂问他道:"你笑什么?"他反问杨文彰道:"你笑什么?"杨文彰却是诧异,说道:"你怎晓得我笑了?"老叟说道:"你笑了这一路,能看见的何止我老汉一人。"杨文彰知晓这老叟字文虽比不得吕作臣深邃,却也另有一些能耐。要说这老叟的本事,村中有几句顺口熘说得最是确切。其言曰:读过一场古,受过寒窗苦;操过一张琴,见过山间云;用过一桿笔,写过村头曲;弈过一副棋,走过万人敌;使过一把刀,练过满身膘;唱过一折戏,挂过遮马屁;敲过一阵钟,当过人前疯;扶过一张犁,吆过黑毛驴;支过一口锅,卖过油烙馍;耍过一只猴,住过小洋楼;猎过一条狼,做过娃娃王;生过一场病,差点要了命! 杨文彰知道这老叟务马遛猴啥都弄过,便多少有些敬他,回去时候尚早,于是叫住老叟,开口将刚才在吕作臣老先生处的经歷叙了一遍。老叟听罢默然一笑,道:"解得好,解得好!"杨文彰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叫道:"吕老先生满口胡言,你倒极力贊他,这是为何?"老叟道:"我笑这老煳涂却真敢混解!毛主席的诗词但细说何其了得。以我老汉个人的看法,是古往今来最见心性的了!不信你等着看,老人家终当以一个词人留芳百世。其余不论,单就他那气势就难得极了,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那吕老先生混说之间也不见得没有一条见地。行文如行棋,观文如观棋。明白煳涂煳涂明白,常也是自料不到的。原因是自己便混在其中,或是行车或是走马,或是卫士或是立卒,自以为解者常是不解。那立在外围的不解者,仗着与己无涉的原因,便敢于胡乱道来,瞎雀碰到谷穗上,偶尔解之。倒也不鲜。"杨文彰听罢,似有片刻醒悟,说道:"以你看天下的文章,行内人竟也是无法做解了?"老叟道:"杨校长你看得过了!不过老汉我也不敢自道高深。我这半生挖土耩地流汗种谷,你问有何经歷,敢与你言谈文章之事?不过是仗着人在外围身份微贱胆大而已。所以我的话你也甭往耳朵里去,只当一阵西北风吹过耳边罢了。探讨为文之道,歷史上当首推南梁的刘勰看得地道。刘高僧所着《文心雕龙》五十篇,言之所及,空灵幽远;喻之所涉,匠心惟最。视阔万里而不遗鲰小,吞吐八荒而不失翔实;坐地辨理有高逸之风仪,行步切证若凡尘之顿悟。不遮不掩极是大方。后代学人发凡启蒙,不啻为一卷真经。又过千四百年,晚清之末南人王静安所作《人间词话》一册,又是最经心不过,文章一二两句便是镶金缀玉飞霞流瑞。看相也是得道中人。及到后来百十年里谦谦君子芸芸众生,察文常淤于虚衍,议理莫过于较真,舌长指短资性差矣,所缺者,大多又为"骨气"二字。鄢崮村人看是绾不起裤裆,通常人说是提不起纲来。文章只觉都是些舔笔调墨的清水贵人,或是那蛀书销册的地头混子把持。这班人物极又喜树旗标宗,懒得做那寂苦的文章。一席之地一墙之隔便自道天阔海宽,且将那千年文章盛事全然不见,弄不懂的就来一卷大文,这个学者之研究那个先生之探讨,到头来又都是狗屁不通。若说要做文章,有性情人最好。有性情而又不失凡心者更好。古来有见地有成就的文人骚客,无一不是流失民间,与勾栏瓦肆的通常百姓厮混,博古通今雅俗并用,且不以文章自重。一杯水酒一篇道理,一架豆棚一卷文章;图的就是个好听好看,娱的就是那村间耄髫。然活生生若拖泥带水,泪纷纷若飘花坠地。感时伤世,漾漾若泄瀑就川;怜花惜玉,盈盈若眉间蓄愤。总都是不得意不得已而为之。……"杨文彰听着听着即刻迷煳其中了,后来便叫道:"老先生且慢说,待我听确实了!"老叟笑笑道:"好了,不言了不言了,我得下我的棋去了!"说罢转身,自走开去。杨文彰望着老叟窝缩的背影,怅嘆一番回校不提。
第138页 《骚土》第四十八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马烂孩误抓双奸识好人 仇外济独钟一枝为猫娃 贺根斗赶到奚巧云家中,一进院门,看见院当间散散乱乱地堆放着一些烧焦的断椽残瓦破壶烂罐。奚巧云腰间拴围一副麻袋片子,正在那里捞抓。贺根斗不待走近,便朝奚巧云使 眉弄眼,呀呀地叫起来:"好我的大妹子哩,你这加起来值不了五毛钱的家当,还收拾它做什么?但听我一句话,我叫你有吃有喝,全县闻名!" 奚巧云埋头干她的活,背对着贺根斗不搭不理。贺根斗几个大步跨了上去,夺下奚巧云手里的一只瓦罐,说道:"我看你真是穷迷煳了!我对你八八八九九九说的话,你咋听不到耳朵去呢?"奚巧云是何许人物,岂能忍受贺根斗这样小看她?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人说她家穷,贺根斗正点到她的痛眼儿上。她转过布灰的脸面,夺回瓦罐,一口黑唾沫当即便啐在贺根斗脸上,道:"呸!你说的你妈的腿,这叫人话吗?"贺根斗急了,一只手抬起擦脸,一只手伸上去便将那奚巧云揪了。奚巧云蝎蜇了一般地大声叫道:"这大天白日的你想干啥?"贺根斗力大,一面拽一面训斥她道:"贼婆娘,他妈的天大的好事寻到门上了你还煳涂哩!"说着将奚巧云拽到窑里。 正巧,这情形被奚巧云八岁的儿子蛋蛋看见了,蛋蛋跑到村东的坡地里,对正在拉粪的父亲马烂孩说:"大,大,快回呀快回呀,贺主任把我妈拽到窑里了!"也是娃碎不懂事,当着这么多的社员这样说话。马烂孩失色问道:"为咋?"蛋蛋说: "不晓,我看着他对我妈说了一句话,说完就把我妈拽到窑里了!"社员们哄声笑了。马烂孩大怒,嘴里骂道:"早知这狗日的没安好心,去年夏天在麦场碾麦,为说一句话,把我娃他妈拽到麦垛后面,缠住不放!"说罢放下架子车,大步流星赶回家中。一踏进门,只见贺根斗与自家婆娘俩人面对面坐在热炕上,两人已经是心领神会呈现喜色。马烂孩沉下脸,心里念道:"狗日的快啊!" 婆娘见烂孩进门,便喊道:"老马啊,贺主任看咱来了,快给贺主任取烟锅!"马烂孩断然说道:"没烟锅!"婆娘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我看你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烂孩道:"什么好人心?"贺根斗哈哈大笑,说道:"我说你这条老狗,生这么大个的狗鼻子却咋闻不出味道来呢?"马烂孩问道:"什么事?"婆娘跳下炕,捅了下男人的腰窝,欢喜地说:"甭问了,快给贺主任取烟锅!"贺根斗对马烂孩道:"甭取了,我不吸!这是密电码,你两口儿今夜里在被窝里好好谈吧,我得走了!不过巧云你却得早点过来,这是组织上使用你的关键时候,抓紧点,一步都不能差的,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奚巧云道:"那可不是!"贺根斗下炕,被巧云送出门外。分手的时候,那巧云一看四岸(边)无人,便揪了把贺根斗的衣服,悄声对贺根斗说:"要早知道你有心提携我,有些话也该对你说了!"文化大革命"夺权那会儿俺在山东老家也疯过一阵儿的,那时俺年轻,整日不沾家,天黑就在敢死队大宿舍里住下,腰里别着两把盒子枪,大街上走来走去。男人们跟在我屁股后面,像群丢了魂儿的野鬼!你知道人私下里叫俺什么?叫双枪老太婆!你以为是咋!" 奚巧云说这话时嘴吹着贺根斗的耳朵,弄得他心里甜甜的痒痒的,单这点感觉就和旁的女人不同。于是也附和她说:"看来你参加革命的年代早了!我没认错,你与旁的女人确实有些不同,然而你在鄢崮村窝缩在女人堆里多年,也该出头露面了!下午早一点来,到我办公室里咱俩细谈!" 却说杨文彰那天雪夜,看见的那一男一女到底是谁?说出来大家也都熟识。女的便是王骡那千娇百媚的女儿猫娃,男的便是在外路挣到大钱回来过年的歪鸡。歪鸡穿着军大氅,戴着手錶,日前又从县上买回一张名为"一头沉"的办公桌子,给家徒四壁任啥没有的家庭里平添了些光辉。腰间挂了一串钥匙链子,一副当掌柜的模样。这在鄢崮村是首开先河,被大家纷纷惊羡。惊羡之余,又猜测他的那办公桌里到底藏着多少票子。 原来是那天傍晚,大队部里又在排戏。猫娃年纪尚幼,只跟着跑场子。歪鸡也到大队部里看热闹。高大的身架在人群中一立,竟是分外扎眼,少不得被村里许多婆娘女子偷看。男人若是到了二十八九的年纪,事业有成,孤身独处,可不就是一件宝贝。歪鸡自己也能感觉出来,遂有些得意扬扬。这期间,只见排练的人群中立着一个女子,生相是秀眉大眼,灵唇俐齿,十二分的美妙。歪鸡留意看她一回,却不想她正朝他探看。男女这一对光,恰似打雷闪电,分外惊心。歪鸡剎那间晕头昏脑了,向结伴而来的黑蛋询问:"东面立的那个穿小红袄的女娃是谁家的?"黑蛋道:"她你不认得了?王骡家的猫娃!"歪鸡啧声说道:"哎哟,我真的不认得了!前年我刚回来时不就一个碎娃嘛,可咋长得这么高了?"黑蛋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歪鸡不言语了,再待那猫娃朝自己看时,心头一乱,慌忙退了出来。
第139页 歪鸡一个人在白亮的雪路上独行。想到自己幼年里丧母,长这么大,没受过女人如此宠爱,再一想自己的身份和贫寒的家境,竟生出如许的伤感来。正走,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歪鸡哥歪鸡哥"地喊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刚才与他眉目传情的猫娃追了来。 《骚土》第四十八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待她走近,问她:"啥事?"大概因天气寒冷,猫娃穿得单薄,袖着手像在原地跳舞一般,腰一扭一扭地活动着身体,对他说道:"我想问你,有没有的确良军衣?"歪鸡道:"问它做啥?"猫娃说:"演节目的时候要穿。"歪鸡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的确不想对猫娃说没有,所以他问她道:"你啥时候要?"猫娃说:"就这两天。"歪鸡道:"咋恁急?"猫娃一翻她那又大又亮的猫眼,说:"当然急了,十号就试演了!今天都三号了还能不急!"歪鸡道:"还有六七天呢,你也甭太急了,哥这就给你想办法!"猫娃不动了,正色说:"你自家没有?"歪 鸡道:"实话对你说,我是没有,但我有方子,到时候一准叫你穿在身上!"猫娃笑了,娇声娇气地说:"那我先谢谢你了!"歪鸡道:"不用谢,以后遇到难处找我!"猫娃说:"我也不敢将你烦得太(过分)了!"歪鸡道:"看你说的,你既然能给我叫这一声哥,那当哥的无论啥事都得给你办不是?"猫娃朗朗地笑了起来,那脸蛋那鼻樑都像玉雕似的在雪光耀明的夜里头髮亮。 第二天,歪鸡借了建有的自行车,不顾天寒地冻,骑了一百多里的山路,赶到合阳县马家窑,寻着与他一起出外做活的马天明。天明从部队里弄下一件的确良军上衣,这两日正在身上穿着,准备相亲。歪鸡一说明意思,天明立刻表示:"歪鸡哥你不晓这件的确良军衣对我是多么重要。去年冬天我回来,把身上的穿戴没当大事,烂烂弱弱地回来了。结果一进村,你晓人见我咋说?嗨,看,那贼回来了!一个个见我只避。今年冬天,我穿着这件的确良军衣,刚一进村,就被社员们认出来了,好傢伙,你没见当时的阵势,怕怕,人们前唿后拥,争着抢着和我握手,只手握不及也!有那没握到手的,急得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天不亮赶到我屋补上。你看差别大不大?"歪鸡道:"你狗日的胡吹些啥嘛!"天明道:"歪鸡哥你咋不信人嘛,跟你搭伙这多年,我啥时候胡吹过?没听人说,人凭衣裳马凭鞍!"歪鸡道:"我不与你闲绷,只问你一句,借是不借?"天明嘴里咕哝着。歪鸡也不再与他分辩,硬是上手生剥活拽地从小伙子身上将的确良军衣扒了下来。天明落了泪。但他知晓,歪鸡是包工头,说出的话接近于最高指示,可以说是违抗不得。 歪鸡拿到衫子却又有些过意不去了,想了想,把手錶卸下来给了天明。天明起初嘟嘟囔囔很不乐意,一见手錶,却嘿的一声笑了。手錶比的确良军衣自然又高出一等。两个人接着称兄道弟,说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歪鸡又骑车往回赶,直到晚间,歪鸡才如期将取回的的确良军衣送到猫娃手里。猫娃欢喜不尽,又与歪鸡立在皂角树下说话。说叨的都是剧团里的事情。王骡自从搭起戏班之后,今天训这个,明天骂那个,甚是不得民心,弄得剧团秩序很乱。歪鸡自然首先是替猫娃操心。 这情况叶支书也晓,但叶支书却一时腾不出手来。自从勾搭上村中刘江河的婆娘田花之后,哪有心思来仔细考虑这些淡事。你说他不抓大事吧,动不动却也来一条两条让人捉摸不透的圣旨,胡乱批评几句,不解决实际问题,叫底下人看着乱去,他自己在背地里与女人鬼混。你说作为一个领导,七八十岁的人了,却咋恁没出息呢?说出来看官休怒。男人到了这个年岁,大都有一段迴光返照的青春感觉,若不是家中有一个糟老太婆从旁唠叨着,一大堆儿男儿女从旁督促,遇到那鲜活年轻一些的色相,难免不坠在其间,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来。叶支书如今此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是人性使然,和那歷史上的皇帝老儿一样,基本上怨不得他。 《骚土》第四十九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江河荒郊恶风遇半仙 庞二臭美辰良宵见佳人 俗话常说的老不要脸,就是指人老了仍不顾脸面,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和年轻的女子勾搭,做下不光彩的事情。叶支书眼下就是这么一种情形。那刘江河的婆娘田花被叶支书整天 占着,刘江河咋就恁心甘情愿?论说便是刘江河自己的事情了。其人起初在鄢崮村也是个热闹的人物,最爱假装积极,帮闲凑趣。在《骚土》里本该早提到他,只是他古经奇曲多变,三言两语说不透彻,故而延至今日。 说的是许多年前某天某日,公社召开庆祝成立革委会的万人大会。这一天,广场上红旗猎猎,群情振奋,呈现出节日的欢闹。鄢崮村扎了彩车,彩车上坐了王骡一班涂脂抹粉的戏子,在上面又拉又唱。吕连长带领百十号人的民兵方队,好不威武!由于人人腰里需扎皮带,一时间弄得鄢崮村皮带紧缺,弄得许多村民百姓搂不上裤子。
第140页 刘江河被叶支书选出来,带领鄢崮村的社员唿喊口号。这天他的口齿特别清晰,声色也特别洪亮。"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这两句口号颠来倒去地唿喊。也是那鄢崮村的民众这一日一心要出个风头,所以人人可着嗓门喊叫,一时间潮起潮落,分外惹眼。此情形被公社李书记看见,点着名要刘江河到台上,领着全公社的人一起唿喊。人们不禁羡慕,眼瞪眼看着鄢崮村出了一个能人。 刘江河生得脸方眼圆,耳大鼻直,一副中等身材。与鄢崮村普通百姓相比,衣着也算齐整,真可谓是衣相双全。惟不如意者,上门牙突若悬瀑,俗称"刺暴牙"。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且不是一件小事。他这人生来就爱吆喝喧譁,惟恐人不知他为何人,如今这机会焉能错过?此刻他也是过于激动,颠腿提肩膀,跳上舞台,上台伸出胳膊,张口就是一句:"打倒×××!" 这三枚字,着者不敢,不敢,且不敢,也不愿说出来。原因是说了犯忌,故用三个叉来代替。刘江河喊过,也有那零零星星的煳涂人跟着喊的,但百分之九十以上干部群众登时瞠目结舌。待人们甦醒过来,知晓出了大事。王家庄的民兵连长孙天成立马带着一伙人冲上台去,要掏枪毙他。刘江河本人又想伸出胳膊更正,但此刻已是心里能倒过个儿,口中却倒不过个儿来的事实了,一时连急带吓,当场跌倒不醒人事。 刘江河得了"急惊疯",被村人抬回家中,像具活尸躺在炕上一病多年,成了一个废人,惟有吃喝照常。戴了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竟是可怜了他那婆娘田花。这女人在村里原本和蔼开通,人皆称道。如今男人惹下祸事,更得低三下四。见人不笑不说,大小人不敢得罪。对女人说,只要家囫囵着,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这样又熬过了几年,眼看气氛稍缓下来,这方放刘江河出门。 于是,人们看见刘江河整个一个半身不遂的感觉,一手拄着枣棍,另一手拄着方凳,一步一挪地到了村西的老墙之下,佝着头晒太阳。学校里淘气的碎娃,喊叫着"打倒反革命!"从远处撂土坷垃,砸破他的头,血流得满脸都是,也不敢吭一声,只忙不及地往回挪。人言刘江河果真变成了一个"木人"。 上头有人不信,要吕连长派人去察看。吕连长派的是赵三来。赵三来这狗日的不是东西,半夜里叫开刘江河的窑门,进门便脱鞋上炕,拽住田花要弄那事。田花一个女人家,自是无奈,当着炕角躺着的江河的面,半推半就,让他狂盪了一回。回头吕连长问三来检验的结果,三来厚颜无耻地从实招来,说道:"基本上可以说没有动静,只是到关键时候,还是吝得咳嗽哩!"众人大笑。 这事让叶支书得知,勃然大怒,只说三来这个典型的地痞流氓,把上级的指示当耍戏子。下令他三个月不许摸枪。此话说过,亲自到刘江河家平息事态。叶支书一进门,便见田花神色不对。话说明了,女人便哭哭泣泣起来,其模样甚是凄楚动人。叶支书遂有心怜惜于她。 刘江河这病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却说又过了一些日子,准确说到了夏月的某日当午,田花下地回来,刚转过井台,见一老汉背着褡裢,熘着墙根,往村外窜。起初田花心里还思谋,这谁氏贼熘熘的。待走近了,认出是张法师。老汉家一脸的黑气,没敢搭腔,一个人朝村东无人的马路,仓皇地奔走。 田花回到家中,看见丈夫盘腿坐在炕上舞扎着手,喉咙里头咕噜着,拿出要说话的样子,忙上去问他:"你想咋?"丈夫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给,给,给-大队,看--看,看林场去!"田花喜出望外,男人的病竟突然好了!来往始去一问,江河说是梦里头有仙人解救。田花一想不对,惊唿道:"鬼鬼子啊,这哪里是梦啊?哪里的仙人会来救你?难道你真不晓得是张法师来过了?"江河大瞪两眼,说:"不晓。" 刘江河说,当时他正在家中睡觉,迷煳中突然看见家门外头走进一个老者。老者肩背拧穗花的褡裢,足蹬千层底的布鞋,一身青蓝衣褂,嘴里念念有词,走进了门。进门便将手搭在他额头之上,说道:"好一个不醒世的东西,你该灵醒了!"睡梦里,刘江河恍然若悟,一下子将外界的许多物事联想了起来。老者又道:"你说你能做些啥呢?"刘江河说:"我能看场,看庄稼。"老者道:"哪好,这便让你看庄稼去!"说完推他一把,刘江河只觉一个闪失,从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屋里院外空无一人,头脑比以往灵醒许多。谋想了半晌,一个人正纳闷,却巧妻子田花从地里回来。 《骚土》第四十九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两人一五一十一对说,田花遂也将村头碰见张法师的情形叙说了一遍。刘江河听罢,恍然大悟,跪在炕上连磕三个响头,长唿道:"老汉爷啊,你回来,叫我把你谢一谢啊!" 男人病好了,缓了几日,田花跑去找了队长海堂,私下里一描画。海堂说,晓得了。海堂到了社员大会上,先由田花当着大伙的面,哭哭泣泣将江河的病情描说一遍,只道如今突然话也会说了,人也明白了,自言要去看林场。鄢崮村人绝大多数还算忠厚,只说江河可怜
第141页 了多年,也该照顾照顾,要做什么,由他去好了。 林场在村北的大墚上,荒天野郊,终年见不上一个活人,不是那糟不中用的老汉,年轻人不愿干这差使。也巧正遇林场上头需人。海堂对叶支书说了句话,将人便发配了过去。林场住着虽然寂寞,但也是长年见工分的差使,江河夫妻自然感恩不尽,收拾一捲铺盖,应差走了。这一走长年不在家里。于是后来的几年里头,经常有人见刘江河戴着个茶镜,坐在距村八里路的骆驼墚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鄢崮村人费了几年辛苦栽下的80亩果园。家里面田花的事,他自然是不再顾及了。 也是事情凑的,如今那叶支书与田花却混得好了。叶支书足踏的布鞋是田花纳的,别在腰里并不咋使唤的旱菸包也是田花给他绣的。然而叶支书这几年却明显地看老了,有人奉承他,说他像陈永贵。话外的意思却是说他人老了。你说他这副老喀嚓嚓的骨头架子哪里放去?你看看那张脸,还有那双手,虽不是常年在风里雨里和犁把锄把打交道,却也尽是皱纹,粗糙得可以了。况且在太阳照着的皮肤下面,一层黑麻点似的老年斑也悄悄地出现了。这影响了他的气色,使得他像个倒霉的鬼子。 老汉有点不行了,然而他宝刀不老,心劲不收。最近剧团又成立起来,他将田花抽调到剧团里。田花一不能弹二不能唱,到剧团做什么?叶支书却给田花想出个角色。每天给剧团出勤的人们打勾,不出勤的打个叉。这很简单,像田花这样心计活泛的女人,不学也会。关键是要田花天天到大队部里来,陪着他随说随笑。叶支书对田花是一日不见都不成,痴情得像是少年,张口田花闭口田花,也不管廉耻二字。 当然,公道地说这只是生活枝节问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鄢崮村的工作。这是大局。咱也甭冤枉了人家老汉。老汉虽然腿不太利索了,人却没瞌睡,脑神经黑夜白日都用上了,一面折腾一面想点子,看咋样能把鄢崮村的革命生产抓上去。 他拿着烟锅,躺在大队部的热炕上,一会儿写条子一会儿发指示,譬如:"刘志强同志,黄牛问题是大问题,要从黄牛的腿上看路线,黄牛的毛上做文章。""海堂同志,听说你批评了王朝奉,做得很好!""杨文彰同志,我的批邓大会的发言稿准备得怎么样了?要和根盈同志一起商量,写好这篇文章。""吕青山同志,最近民兵工作抓得好。士气大振,好!好!好!""贺根斗同志,那些婆娘在背后吵些什么?要注意收集她们的意见,特别是反对意见。慎之慎之。"老汉一天能发三五十条之多。这些条子和指示,人在则当面说,人不在则要田花去传送。所以对田花虽是一份荣耀,却也够她累的。总之,让人看去,那叶支书到了晚年,老无正性,极像一个插科打诨的小丑,其余的事咱也免了。 说那刘江河到了林场住地,拐杖虽然没丢,精神却较之家中爽朗一些。趁着林场院里有小山似的柴禾垛子,将土炕烧得烫手。闲了便与捣鬼和发昌两位老汉摸牌,难说多么有趣。 这年冬至,两个老汉都回家走了,留下江河一人看场。江河也是在山圈里逛野了的,独自在窑里头守不住,便拄了拐杖,排着山墚转了起来。却说到了午时,西天边上突然刮过一阵怪风。一瞬间飞沙走石星辰不见。江河正在山墚之上没个抵挡,抱着拐杖匆匆下山。走着走着,却见山沟下面立着一人。此人说来也鬼,埋头在几尺大的一片干土坡上寻来觅去,像是丢失了什么。江河搭眼看去,不觉一惊。 你道这是何人?原来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大名鼎鼎的张法师,竟在此不期而遇。好傢伙,看这世道,将一个健健康康的老汉折腾成啥眉眼了?腰子蜷起,失了人形,打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条褡裢和一个脑袋组成。江河眼窝一热,拉着腿子赶了过去。 那老道见有人赶来,慌忙转身朝山间小路直走开去。江河连声大喊,老道也不住脚,竟让江河随后追了四五里路。到了老虎头上,此时风也住了。日轮显光。老道大概也走得疲了,见此处路段有了寥寥几位行人,方才歇下。 江河走了上去,张法师神色慌张,捂着褡裢,说道:"小伙子你跟我这么紧,倒是想咋?"江河自顾喘气,喘气过后,说道:"老汉爷啊,我追你是谢你的恩哩,你以为我刁(抢劫)你哩嘛!"张法师诧异道:"你是何人,哪个村的?我又如何有恩于你?"江河道:"我姓刘名江河,鄢崮人。"张法师道:"唔,鄢崮村我倒熟,你我却是少见!"江河道:"幸好今日给遇上了,这儿离林场不远,也到吃饭的时候了,你随我到林场里用点饭,饭后容我对你细说!"说罢,也不顾张法师愿也不愿,拽住袖口便往林场土窑走去。 刘江河熬了一锅煳汤,两人唏哩唿噜吃罢。放下碗筷,张法师气色也温和些了,一抹嘴,道:"小伙子,你倒说是啥事?"江河上炕,纳头便朝张法师下跪。谦让不及,只说:"罢了罢了,如今世道不兴这了!"江河不依,正正规规磕了三个响头。坐起来,将个人的经歷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一遍。张法师听罢,说道:"我说呢,啥事嘛!早晨起来秤砣砸我脚面上,我心底不实,忙打了一卦,卦象说道,出门大吉。不料想,竟是与你有这一场聚会!"江河问:"得是?"张点头。
第142页 《骚土》第四十九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话说到此,江河疯劲儿又来了,拍掌笑道:"没说这事巧得很!我埋在心里多年了,只是没有机会当面感谢,今日却巧得很哩!"张法师道:"这是天缘,你即遇上了,便是有缘,谢啥哩嘛!"江河叫喊道:"看你说的啥话嘛,不谢能成?不谢,这事我在心里能放实恰?"江河说着,解开棉袄的扣子,从红肚兜摸出一张十元大钞,放在了小炕桌上。 法师两眼立刻瞪圆,盯着票面道:"谢啥哩嘛,这年头只说有句话就成了!"江河示意道 :"这钱你今个拿上!我妈老(死)的时候给我丢下的,我没处花销,给你!"法师做出那极不情愿的神色,往后撤着身子,叫道:"瓜娃,一看你就是个穷汉,你有啥钱?呸,钱多得煳顶棚哩!快拾上,快拾上!"江河一听这话立刻落下泪来,哭道:"老汉叔,你晓得我这多年受下的罪吗?你是咱这里的活神仙了,今日个求你给我指条明路!你是不知,这几年把我憋闷在这荒郊野洼里,实实是憋得吃火不住了!你今日不给我指个明路,我却是不想再活了!"说罢泪下如雨。又跪倒在炕上,头磕得像鸡啄米。 法师掐着指头沉吟片刻,唿唤他道:"你且起来,且起来,听老汉伯缓缓给你念说,打上一卦。唉,莫道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根深不怕妖风摆。铁船遇风飞黑海,明月万里故人来。托塔天王支应--"江河慌忙坐正,拿起袖筒擦去面上泪水,看那炕桌上的钞票已不见了。正想,却听法师拿筷子敲着瓷碟老碗,干涩着嗓门,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 你这脸,是长脸,寿长一转。 你这眉,立梢眉,二郎拎剑。 你这眼,豹子眼,双灯护院。 你这鼻,悬囊鼻,不尽银山。 你这耳,过风耳,丝竹如线。 你这额,顶天额,朱门一扇。 你这人,是中人,福禄谋算。 你这命,是好命,余年有欢。 江河听着听着,不禁喜上眉梢,坐不是站不是了。仰脸一看窑顶,忘乎所以大怕追问:"你看我这嘴生得如何?"法师见他如此张扬,不由得皱起眉头。伸出手来扶了江河的下巴仔细看罢牙口,连连摇头,念出一首诗来: 口角浑如破门槛,一排上牙色似烟; 人逢此口多为丐,终生贫苦不须言。 江河赫然大惊,听那法师又敲起碗唱道: 你这嘴,吹火嘴,家人生怨。 你这牙,刺暴牙,招来祸端。 不待法师唱毕,江河跳将起来,转身朝炕边的半堵砖墙,不顾死活地撞了过去。银定扔了碗筷连忙上去搀扶,说时迟那时快,江河已经倒在炕角满口流血,两枚突起的门牙其中一枚也不知哪去了,冲着法师一气狂喊:"妈日的我晓, 我晓,这辈子妈日的招祸就招在这贼牙上了,妈日的我把贼牙给磕了!磕了看它再把我咋!老汉叔你看,你看我牙跌(掉),跌,跌了吗?"法师慌忙应答:"痴熊,你这弄啥哩嘛!你以为牙没了就好?破了相不定又有啥恶报哩!" 江河哭天抹地地叫道:"我他妈的这多年一老是忍气吞声,埋住头装鳖,活活的一个死人,恶报?恶报还再能报到哪达?挨的已经够了!怕?还怕个嘛!妈日的看他再能报到哪达!!弄不对我给挨的再疯了,打倒×××--打倒×××--哈哈哈……" 这最后的疯话,直惊得张法师跌到炕下,接下来的更是不敢闻听,掏出钱钞撇回到炕上,背了褡裢掩了双耳落荒而逃。惟一庆幸的是在四岸无人的山洼里头,江河一人怎么狂说疯喊,也只有老天知道,与他张法师无关。此事到此也算了了。 话回头,却说庞二臭守住一枚人称之为"八王遗珠"的宝贝,光景过得怡然,不赌不嫖的是正派。人到五十知天命,劲头显见松懈下来。一月半载,有那老相好的找上门来,这方过把子老瘾。平日不再胡寻乱趁。 这天傍晚,庞二臭收拾了剃头挑子回家,掏出钥匙正欲打开窑门,却被黑地里扑出的一条鬼影搡了一把。庞二臭差点跌倒,站正了便朝那鬼影吼道:"谁氏?把爷慢些!"鬼影道:"谁氏你能晓得?"庞二臭听声音只道稀奇,心里念道:"这不是卖到南罗城的黑女嘛,咋疯疯势势地跑回来了?"便问她:"寻我啥事?" 正是黑女。黑女道:"寻你啥事?人生大事!"庞二臭觉得事情不妙,推辞道:"好娃哩,叔这多年你大概也听人说过,些微再不敢胡来了,你也快回!"黑女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说得轻巧,我回到哪达?你把我弄到这鸡嫌狗不爱的地步,叫我回哪达?"庞二臭慌了,说道:"叔怕你不成吗?"黑女说:"屁话,你往日偷膻窃骚的狗胆哪去了?难道我一个女人家能害了你不成?"庞二臭道:"叔不懂你的来意,你说能不怯火(害怕)?"黑女道:"不懂?真的不懂?不懂我走了!"说完竟转身走了。 二臭进门点了灶火,一面做饭一面将刚才的情形思谋一遍,越想越不是道理。 说是黑女起初嫁给北舍村的一个赤脚医生,过了半年,夫妻打了半年烂仗。实看是过不成日子,黑女卷包袱回来了。回来住了半年,武成老汉又将黑女卖给南罗城的一个癫痫病人。这病鄢崮村人称之为"羊羔疯",一发病便似一只僵羊,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只顾抽筋。听人说,男人年纪虽大心肠却好,待黑女也极是眷顾,来来去去都尾随着。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
第143页 《骚土》第四十九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料今日却寻到他庞二臭门上。庞二臭想,或许是那男人身体柔弱做不成那事,黑女这方杀了回马枪,寻他来了。庞二臭自思,女人却不都是这样,开始极不情愿,但到铆上又不舍了。即是这,就该留她一夜。自己一时煳涂,把一个二十七八的适时佳人拒之门外,想来后悔。 庞二臭胡思乱想一时,煳汤饭却熬好了。盛了一大碗,拿了油灯转身欲上炕吃喝,此时 却见炕上端坐一物。庞二臭吓了一跳,伸脖子一看,此人又是黑女,叫道:"贼女子,啥时候进来的?偷偷摸摸的,把叔魂吓遗了!"黑女笑道:"半日了!"庞二臭放下灯,道:"贼,你精得能偷人了!"黑女辩道:"我偷你的烂瓮破罐罐哩!"庞二臭问她:"你吃了吗?没吃我给你盛上一碗!"黑女道:"正饿了。" 庞二臭少不得又给黑女盛了一碗,坐下对吃了起来。吃罢饭,庞二臭抹嘴道:"黑女,听叔说,你回啊,这不是事。"黑女问:"咋?"庞二臭低头说道:"多年前,叔虽没个人样,但经过你,我通势再也不胡来了。"黑女道:"你真的正经了?你要是真的正经起来,咱村的母驴都不下驹了!"庞二臭道:"叔不和你开玩笑!"黑女道:"你不和我开,我和你开!" 说着,拉过被子脱去衣裤躺了下去。二臭瞪大双眼,看着一个年轻活泛的女人躯体摆在了面前,嘆口气说:"你是要害我哩!"黑女无言,双眼黑亮黑亮,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 《骚土》第五十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书记微服私访走故地 郭大害託梦外济诉苦情 这天当午,刮过一阵大风,正是阳光惨白的时候,鄢崮村的后山峁上悄无声息立着一个生人。此人手搭额头,将脚下的鄢崮村看了又看。察他模样,来头不小,像是一位中央首长 。此人看了片时,便朝沟坡下面招一招手,只听一阵马达轰响,一辆北京吉普风驰电掣从土坡下钻了出来,到那人身边"嘎吱"一声停了。此人坐进去,驱动车轮,朝着鄢崮村直奔而去。车子到了村北老埝底下,却又停住,后车门里出来几人又将此人搀扶下车。看样此人是个瘸子。瘸子招唿其余人回到车里,由他独自撇拉着腿进村。 村人此刻正在家中吃午饭,整个村子空空荡荡,土窑断墙,煞是寂然。鸡不啼,狗不吠,俨然一座被人洗劫的鬼村。这气氛并没有影响来人的情绪,看来这似乎更添他昔日的豪情。他的目光仍是那样的坚定,步履仍是那样的坦然,一步一颠,向村中间走去。拐过一条槐院,终于看见前面一个窝缩的背影。那人走着走着,居然哼哼唧唧唱出了声,闻他唱道:"王宝钏住寒窑--"瘸子一听大怒,当头棒喝道:"唱啥哩,满脑子的男盗女娼!"唱者转脸,认出是多年前的季工作组、当今的县委季书记来了,大惊失色,连忙低头自顾逃遁。 果然是季书记。季书记随后紧喊慢喊,那人一晃没了人影。季书记摇摇头,朝前走了几步,只见老槐树后面有人探头探脑。季书记目光尖锐,不用细看便知是绰号"斜眼狼"的傢伙。"斜眼狼"也算是鄢崮村数一数二的机灵人物,也早扫见他了,不用言语撒开腿奔往叶支书家去报信。季书记继续朝前走,见几条黄牛在土墙底下卧着,模样甚为疲惫。那些牛见他过来,却也都抬起了头,用冷漠的大眼乜斜他。 再朝前走了几步,便听到胡同那面人声嘈杂,转瞬拥出一群人来,是叶支书披着棉衣,风风火火赶了上来,喜出望外,朝季书记叫。季书记面色温和,与叶支书及鄢崮村普通群众一一握手。寒暄一番之后,叶支书问:"就来你一人?"季书记笑道:"哪里,车子和另外几位同志我让他们停到北面老埝底下了,由我一人首先出马,给你们搞个突然袭击!"叶支书一听,哎哟连声,忙回头吩咐民兵栓娃,快去请车和随从的同志进村。安排好以后,又转脸埋怨季书记道:"季书记,你咋是这相!你一走十多年不来,让人是日夜盼想。既然来了又不通知我准备一下。嗨,你通知一下,咱鄢崮村老少社员虽不说夹道欢迎,洒扫马路该不多余吧!" 季书记道:"我此番下乡已半月有余了,走了十八个公社,不论到哪里都是如此!目的就是给基层干部提个醒,共产党的干部嘛,不扎扎实实抓工作,搞那些迎来送往的形式主义干什么?"一席话,说得周围群众心悦诚服,啧啧称赞。季书记又欲张口补说一句什么,却听背后人声鼎沸,回头又见一班破衣烂衫的人马,喊叫着奔跑而来。为首的那贺根斗,满脸的兴狂。季书记看到贺根斗,心里方觉得舒坦一些。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鄢崮村的基本群众,骨干力量。自己也主动朝前走了几步。 贺根斗扑上来,两手攥了季书记的一只手,使劲地摇晃着,眼窝里滚着眼雨花子,像是见到亲爹一般,张嘴说道:"哎呀!叫我说季书记啊,你说,过几日来过几日来,叫我盼星星盼月亮一场好等,可没咋等了个把月的工夫!你因咋才来嘛!你吃了没有?"季书记道:"吃了吃了,刚才在樊家村郭四槐家吃罢饭,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贺根斗命令道:"法法,你过来把季书记搀上!"法法几人慌忙上前,一左一右一人一条大臂将季书记驮了起来。季书记并不在意,因为他一旦下乡,一般都是如此。
第144页 季书记一边走一边与贺根斗说道:"也是整天的忙,一系列的会议应酬,五王八侯的事情,忙这忙那,腾不出身!"贺根斗道:"我们鄢崮村的干部群众却把你想扎了!革命生产形势很好,最近我们正在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学习班,很有成效,二队出现了一个特别突出的典型。"季书记立刻惊觉,问他:"什么典型?"贺根斗说:"季书记,我们在这大马路上干晃晃地谈什么?也是这,回家坐热炕上歇一歇,弄点吃的,边吃边让我缓缓汇报!" 季书记道:"缓?怎么个缓法?最近我看到一份材料。最近一段时期,形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復辟回潮相当猖狂。也是到一刻不能缓的时候了!清华大学有人给毛主席写信,告革命派的黑状,你看可怕不可怕?不过,这些牛鬼蛇神立刻受到毛主席的严厉批评。"叶支书惊嘆道:"毛主席眼尖得很,不论是什么人,稍微有个动势,便一眼看透。"贺根斗看这样说下去不是事,忙打断叶支书的说话,道:"老叶啊,咱们能不能让季书记坐下来说话?我们不考虑自己的身体可以,但不能不考虑季书记的身体,他抓全县的工作也够他忙活了,来到咱鄢崮村还不说坐下来休息休息!"叶支书应道"说得很对!不过大队部生锅冷灶的,还是到我家里坐,我叫军军他妈给季书记和随从的同志擀点面条。"贺根斗说:"谁家不都一样,我家这不就在跟前,到我家去!" 季书记道:"我看不要搞这些没名堂的事情了,要走我看还是到一些基本群众家里走一走!现在我们有的干部,下乡不到群众家里去,看不到群众的情况,听不到群众的唿声,这是大有问题的!"众人闻此,不觉暗笑。季书记也觉出自己说话口重了,连忙补充道:"根斗同志,刚才你说了一个什么典型?"贺根斗道:"一个极其普通的妇女社员,家中失火,万贯家财不管不顾,独抢救了一套毛选四卷出来!" 《骚土》第五十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书记惊异道:"这事是真?"贺根斗道:"那还有假,说来她家就在眼前!"季书记问:"这位女社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贺根斗道:"人叫奚巧云,大约三十二三岁。"季书记道:"那快进去看看!"贺根斗对跟随来的群众说:"你们回大队部继续学习!"说罢,几位村干部搀扶着季书记,一同朝奚巧云家走去。 众人一片巴结奉承之心空下,眼巴巴看着季书记伟大的背影消失在东胡同口。此时不知 谁说了一句:"噢,还是巧云擀的面好!巧云擀的面细啊!"众人遂想起奚巧云精尻子擀面的说法,大笑,笑罢四散而去。 季书记一群人拥进奚巧云家的小院。也是巧了,奚巧云自知这几日要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所以也加意打扮。此时她正梳洗得油头粉面,准备到大队部里开会。季书记看到她的相貌,心头不觉一振,但见: 翅楞楞一对羊角辫,结一双捻花的红绳。曲弯弯一对柳叶眉,凝一双撩情的水目。脸盘儿不似粉白,却也红艷着腮儿。鼻梁儿不算隆直,恁是精巧可人。薄唇儿天然俏笑,勾的是东墙的狂贼。縴手儿一往爱动,招的是西厢的来鬼。身上的衣服稍嫌贫,贫的是紧缩的滋味儿。脚下的鞋儿总是窄,窄怕是轻巧的解说。肉嘟嘟的奶儿高拱,细柳柳的腰肢闪现。行走时如风飘梢,但落坐云雾盘山。 看到这里,季书记也不能再看了,走上去一把捏了巧云的右手,在众人的簇拥下,拉着进了窑里。坐在炕上,仔细地询问起来。那巧云此时此刻却也大方,不管众人亲眼目睹,恨不能将身子献在季书记怀里。季书记一面有些难以招架,一面却开怀大笑起来。心里一劲贊她:"这个女同志好泼辣,如若放到国家机关里工作,那情形还了得!"贺根斗这时抽了空子,串了三户人家,一旁忙得是屁滚尿流,这家擀面那家烧油,七碟子八碗碗不消一锅烟工夫安顿了下去。 回到窑里,见叶支书不在了。季书记还在以询问的口气,指着巧云向大伙们贊道:"你说她作为一个妇女社员,咋有那么高的觉悟呢?"奚巧云却也会拿腔凑势,张嘴便来了一段,说道:"看你说的,我虽为一个妇女社员,却也是个有思想觉悟的人不是!几日前根盈家的媳妇问我,你赤身裸体的不嫌羞,大火里头,一勐咋就想起抱毛选出来?我问她,你说说咱庄户人家清堂瓦灶,除了毛选还有什么?一句话便将她堵了回去。我说,这年月人人都得有个上进的心思不是?想上进可不就得在毛选上打主意。再说一句也不怕你们笑话,说起来俺的娘家也是个书香门第!俺爹在世时,是学校的教员,家中起初也有许多书本。十六七岁的时候,俺还穿过一条花裙,当街走过去,尽人偷看!那些男人有人怕,俺却是不怕!怕他怎的?吃了你不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俺就上街去了,挎着枪,与男人一起坐在汽车上,风光满面地从大街上开过去。" 季书记一听这话,更是惊奇,问她:"你还有这经歷?"奚巧云又道:"这算是啥!批斗大会上,俺揪住一个叫什么的齐县长,上去就是两个嘴巴子!后来有一段成立了武斗敢死队,俺居然也参加了。不就是个死活嘛,怕他谁?"季书记啧啧连声道:"不得了,不得了了!鄢崮村可咋又窝下你这样一个人才!"奚巧云道:"还不是我那死鬼男人,起头胡吹乱蒙,将俺蒙得结了婚,这一生孩子,只说啥都不再想了!"季书记连忙打断她道:"哪里话,这你就想错了,现在正是干事的年纪!"两个人一来一往对得热火,旁的人只能陪笑,插不上嘴。
第145页 贺根斗这一下午占尽风光,感觉自然是美不胜收。只是他过于兴狂,灵机一动走出窑门,不咋却闯了一件大祸。原来是生产队的一头病老的黄牛,这几日死不了活不下的正在作难。为此村子里专门开过社员大会,绝大多数社员竟然都纷纷建议杀了分肉吃,只是叶支书还没有点头。贺根斗心想,如今季书记在此,我就是自作主张宰了它,谅叶支书也不敢怎的。于是招唿海堂、狗留几人,支锅杀牛,接待县上来的同志,百姓们跟上喝碗肉汤。这一下午的热闹,千头万绪,单靠一张嘴说不过来,只道人们的欢声笑语连同牛肉锅里散发出的肉香,一同飘荡在鄢崮村蔚蓝的天空上。这似乎最大限度地展现出人民公社大锅饭的优越性儿。 不料牛肉盛到碗里,季书记却勃然大怒,叫来贺根斗,噼头盖脸一顿臭骂:"这简直是胡闹!胡闹!一点头脑都没有!一点水平都没有!宰杀耕牛是要犯法的,你身为大队主任带头犯法!吃肉吃肉,你的嘴却咋恁馋?馋得将人民的老家底都吃了!你当大队主任的就这一点水平,居然敢宰杀了耕牛!听我说,这条牛估个价款,钱由你贺根斗抵偿!我看你这主任的位位是不想要了!……" 只是那巧云知晓底细,连忙从旁拽了拽季书记的后襟,帮贺根斗圆话。季书记听罢,气色方缓和一些,不过还是说道:"也许你是一片好意,但是,你不能这样待我。你想我一个县委书记下乡工作来了,却与社员们一道宰杀了耕牛,试问这将造成什么影响!"贺根斗泪流满面,立在炕下瑟瑟发抖。这一日乐极生悲,对他一生都是极少有的经歷。莫说人世的热闹,煞是好看,好看的着者却不能再叙了。 歪鸡此番回来,既是风光又是体面,甚为乡亲们看重。有那三五个熟人争先恐后为他提亲说媒,都被他婉言谢绝。后来,明眼人从他千里迢迢给猫娃借军衣的举止上,私下猜出他的心思。好心的都祈愿这两个娃能有个偕合,怕只怕那王骡嫌贫爱富,不会答应此事。 《骚土》第五十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天黑了,歪鸡一肚子的心事睡下。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竟也是长久不能入眠。几日里接触了不少村民,却见许多人家境愈发的困顿。他也出了几十元接济几位鳏寡的老人。当场施捨虽然慷慨,但回到家,独自思谋,却又替自个儿落怜。出门在外,挣那几个银钱也着实不易。这样随手抛撒,心情上不能舒展。 鄢崮村五王八侯啥人都有,然能说句心里话的,却没几人。跟随自己的几个弟兄,虽然 也算团结,但遇到事头上,却也能看出心性的差距。那大义有个伯父,只因腿有残疾终生未娶,独自一人住在村头的土窑里头,贫病交加甚是可怜。那大义妈在世的时候,嫌弃老汉,不许大义兄弟姊妹与他往来。众人也都晓得马翠花的为人,不怪罪她。如今老婆不在了,血脉里算得上长辈的,也就这么一人。回来不久,歪鸡便对大义说,闲了将老汉看一下。然大义不知是吝惜他的那几个票子还是何意,没有给老汉一分一厘的照顾。 下午,他到老汉窑里,见老汉一把干瘦的骨头睡在土炕上,与一堆破烂棉絮搅和在一起,如不仔细分辨,竟也分不清哪是棉絮哪是他,与那死人一般了。枕头旁一碗冻成冰砣的玉米煳饭,那煳饭用刀画出几道线来,看样是分做几顿的伙食。歪鸡对着他的耳朵,问他道:"大义来过没有?"老汉一双瓷壶大眼望着窑顶,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歪鸡连忙掏出一根纸菸,点着吸了几口,放到老汉嘴上,老汉不用手扶,居然突突地冒了几口烟雾。歪鸡看着笑起来,笑出了满眼眶的泪水。歪鸡想起十多年前,老汉身体尚且康健的时候,带着他去沟里割草,给他唱戏听。割完草,见他年幼,亲手将草捆扶到他肩上。到了沟坡危险的地方,又不顾自己的腿不灵便,先拽了他的小手一步步地掇他上路。老汉在人前不爱言语,只知道埋头默默地干活,且常是乐于助人。如今人老了,行将就木,村中之人或是自顾不暇,或是天生便缺乏那助人的习性,将老汉独自撂在一旁,怕是死了都无人知晓呢。 老汉吸了几口纸菸,精神来了一些。歪鸡又问他道:"叔,你还能动弹不能?"老汉嗓子里咳噜咳噜响了一阵,说出一句话来:"搞的(勉强)能。"歪鸡原想扶老汉出门晒晒太阳,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地却从怀里掏出十元钱的一张大票,塞到老汉枕头底下,说:"叔,这是十个元,你也起来,到洪武那里把病看一下!"老汉突然挣扎着从破棉絮中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竟也流出泪来,说:"好娃,叔是个死人,死人!你把钱给死人做啥哩嘛!快,快拿走!拿走!"歪鸡一步跌下炕,擦着眼雨出了门。 到家里,与老父亲热了中午的剩饭,吃罢,一头钻进自己的窑里睡了。躺在炕上,想这想那,想那大义的寡情,自又怕弟兄间不睦,不好直言说他。这班弟兄名份上虽是由他组织,其实并无主次之分。大害哥倘若在世,显见却不会如此了!想到大害,又不觉涌上泪来。他不及去擦,泪便一滴滴地滚落到枕头上。此刻,他心里念说道:"大害哥啊大害哥,你人倘若在世,我也不至于如此作难了!咱们一同出门挣钱,一同接济贫寒,弟兄之间有啥难处,也能有个商议。若能如此,那该多好!咱弟兄们既然是生在了一起,死也得死在一起得是?可是你自顾前头走了,落得我孤孤单单,好不可怜啊!"
第146页 歪鸡正哭得伤心,却感觉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从窑门缝处钻了进来,走到他的桌前悄然坐了。看着炕上的他,问道:"歪鸡,你哭什么?"歪鸡一个愣怔,大声喝道:"你,你是谁?"黑影说:"我是大害。"歪鸡一骨碌坐起来,上牙磕着下牙,说道:"大,大,大害哥,你咋,能,能,能说话吗?"黑影道:"你甭害怕,其实死人和活人是一个道理,所不同者一实一虚一真一幻而已。即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也能够出来走动,混迹在你们中间,且对你们活人经常有些操纵。人世间白天里活动的鬼熙熙攘攘,只是你等肉眼凡胎,看不见罢了。"歪鸡说:"真有其事?"黑影道:"这能有假!下午你给大义他伯的十元钱,便是我从背后撺掇的结果。"歪鸡说:"既是如此,咱弟兄的事情,你咋不管不顾了呢?" 大害长嘆道:"唉,我顾不过来啊!其实今番我也是冒着违犯阴间里的条律,来找你的!"歪鸡道:"你说啥事?"大害道:"说起来话也长了,十年前我死之后,王朝奉将我的尸首扔到村东的一眼干井里头,与干井里的数十名鬼魂交臂枕胯,混同一起。一班人物,不是你哭便是他嚎,日夜不得安宁。在我之前,下井的是一户徐耀仙的家人。那徐耀仙的大女儿徐凤美,极是风骚,这些年来,她是没日没夜地勾引我。你大害哥是啥人你该晓得,活人的时候一往正派,到了阴曹里,咱能做那种不三不四的勾当吗?这些日子,又来了一个自称是医生的瞎熊人,与那耀仙的女儿勾搭上了,两人眉来眼去,极不正经。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歪鸡道:"大害哥,我只以为人死如灯灭,啥都没了,却不想你在里头,受这等大罪!"大害一听这话,啼哭了起来,说道:"不然我来找你做啥哩嘛!"歪鸡立刻也落下泪来,问他道:"大害哥,我也该咋?"大害道:"烦你将我的尸骨挖出来,另寻一僻静之地埋了!"歪鸡连口应承道:"能成能成!"大害说:"既是这,我便得走了。"说罢,只见那黑影站起来,歪鸡连忙唿他:"大害哥,我以后却如何见你?"大害默然嘆道:"也只好由我来找你便了!"说完,一声冷风吹过,黑影消失了。歪鸡紧唿慢唤,一个惊觉,一身的冷汗从梦中醒了过来。 《骚土》第五十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时,只听大队部那面锣鼓齐鸣。歪鸡想起猫娃的那水汪汪的眉眼,便披了大氅出了窑门,顶着寒风,往大队部走去。 《骚土》第五十一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武成谣言传闻说天塌 容大义假言假意论古经 且说黑女那天夜里不请自来,到了二臭窑里,脱了衣服候他上来务弄, 而他却委实不敢下手,要黑女没更没点地等他。人问,像庞二臭这种不算正派的男人,迟迟委委(磨磨蹭 蹭),岂不是显得太窝囊了吗? 话说到此也不必说了。只道二臭看见黑女睡在他的面前,美目流盼,花面含情,灯火之下,分外赢人。看着看着,不觉动了心性。遂也将往日的种种誓愿抛在一旁,脱衣解带之后,竟如那饿虎扑食一般伏了上去。也许是他发力过勐,也许是他经久未用,那贼物没经三五十下便是把持不住,一泄如注毕了。他啧啧叫着退下阵来。那黑女却是刚刚发动,正在那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此却是不愿丢手。对着灯下他软瘫的身躯与阳物,一面嘲讽一面挑逗。他是老了,不行了。世间可强装的事情许多,但惟有此事强装不得。他闭着眼睛,撑着一副老朽无奈的架势,由黑女去抚摩去撩拨。直捱到三更时分,那傢伙方才一怒而起。黑女见状跨腿上去。此番情形却不似他在姦污黑女,而是黑女在姦污他了。这一夜的光景,直叫他庞二臭如雪中观月,雨里花,终生未能如此地受用,又未有如此的受罪。之后,他疲软得连抬眼皮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女看着他,问他道:"贼老汉,你还想要不要了?"他哀求她道:"好我的婆(奶奶)哩,饶了我吧!"黑女冷冷一笑,道:"饶了你?你贼也有告饶的时候?你往日那翻墙跨院日了东家戳西家的劲头哪去了?这就饶了你!可也只是在今日,不定哪天我还要来!你等着吧!"说罢,照他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穿上衣服吹熄了灯,迳自出门走了。他长吐一口气,睁开一只眼帘瞅那窗口,只见天色微亮 。此时,他才隐隐觉出黑女的用意,心中遂叫苦道:"贼女子,你是要整死叔哩!" 黑女回家。院门是走时虚掩上的,一推便进。到了窑里,便听见睡在炕上的妈从黑暗处问她:"死女子你哪去了?这一整夜让妈提心弔胆的!"黑女道:"你甭管!"妈说:"你说得轻松,我不管你谁管你? 说说,你钻哪去了?"黑女道:"妈你甭问了,我乏了,要睡觉了!"说着摸黑上炕,拉了被子和衣而卧。随后又听妈长嘆一声,自去睡了。 黑女醒来已是早晨过半,日头爬起老高,院里传来母鸡觅食时咕咕的叫声 和妈拉动风箱做早饭的啪哒声。回到娘家,黑女始感到生活中的安逸,一种疲倦后的舒适。老爸从涝池饮完牛回来,立在当院与妈言说。黑女闭着眼躺着,迷迷煳煳听妈给老爸叙说夜间之事,老爸一个劲地嘆道:"小心啊,小心啊,今年年景不顺。听说外圈有人传说,在北面的吉林省,不久前,天不晓为啥塌下来一个窟窿。你看这事怕怕不怕怕!往后不论是黑蛋还是黑女,你都叮嘱一下,一定得小心行事。天头一黑,是人不许出门。唉,年景不顺,不顺得太太!"
第147页 黑女坐起来,朝院里的老爸喊道:"那哪是天塌下一个窟窿,那是陨石!报纸广播一个劲在闢谣哩,你却在这达胡说!"老爸道:"你懂个啥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我前日询问过张法师,张法师本人不敢声张,只点头,说确确实实是天塌了。你们女人家懂个啥嘛!报纸广播可不就只敢说天上跌下来几疙瘩石头,它哪敢说是天塌!"黑女边下炕边辩道:"天上都是空气,空气咋就能塌嘛!你不懂还说人家不懂!"老爸急了,喝斥走出窑门到院子里的黑女道:"看把你能的!我几十岁的人了能胡说吗?我不懂你懂!天上都是空气那星星没个地方铆住还不都跌下来了!你懂?懂个屁!"黑女不与老爸再辩,笑着走到灶头对妈说:"我大这人却咋这犟嘛,硬是不相信科学!"老爸道:"相信科学?天气预报天天都报着要下雪要下雪,今年春上可咋就这旱呢?相信科学,相信得成嘛!"说罢出去走了。 老爸一走,妈这又推了把拉风箱的黑女,追问她道:"昨黑哪去了?老老实实对妈说了!"黑女遂将风箱拉得啪哒啪哒大响,不理妈的问话。妈从旁又催促她,说:"你死了?倒是说话呀!"黑女道:"我死了,真的能死了倒好呢!你甭催我,再催我便快(死)了!"妈生气道:"你这是咋?妈问你一句话是害你吗?要你这样咒死咒活的!" 黑女一捂脸撇下风箱,自己进窑里去了。妈连忙随了进去,上炕看黑女为咋。黑女一头扑在母亲怀里,大声哭号起来,边哭边诉道:"妈呀,你以为我心里头好受嘛!你们只顾将我卖出去,却不想把我卖给一个死人!"妈说道:"当初你自己不是也情愿了的!"黑女道:"我不情愿能成嘛,你哪一天不催促我,一个老大的女子不嫁人,在家里住着不怕人笑话,人的耳朵根子都让你磨出茧子了!"妈说:"这几年不是过得好好的,却咋……"黑女疯了似地坐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眼雨花子四溅,叫道:"好好的好好的,你看看我的好好的!"说着一把拽了棉衣襟,露出一条大臂来。妈一看,只是叫苦不迭。一手拦了黑女,也是"我的娃呀我的娃呀"地哭了起来。 你知这是为何?原来黑女嫁的那男人,每到犯病总是死死地揪了她,在她肩上臂上连抓带咬,直抓得她鲜血淋漓。随他多年,身上的疤痕一直没利落过。黑女要强,总不在人前或日光下显露。即是夏天也不敢脱去长衫,生怕被别人瞧见。如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只是那男人病体虚弱又兼心性窄狭。在村子里竟看不得黑女与旁的男人交往,甚至也不允许黑女说一句闲话。每被他遇见了,黑女便少不得挨一顿打。所以黑女名义上是与他过日子,然做女人的那份心思却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骚土》第五十一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大前年的夏天,一日黑女去镇上赶集,遇上了原先的那个男人,北舍村的郑槐堂。黑女慌忙避了,却不想那槐堂紧追着她,一直追到老虎头的山峁下面。槐堂对她诉说他的心思,说他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爱着的人还是她。他当初打她骂她甚至于恨她,只是因为他没想到她会是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他觉得没脸见人,为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黑女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一个心底太要强的好人。她当初离开他,也是从心里头愤恨自 己。她知道她伤他的心伤得太深,太深了。是因为她,让他常常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若不是这,就是当牛做马,她也得紧随着他,不离开他。她爱他,可怜他。离了婚多年,她梦里头还常常有这样的错觉,以为她身边睡着的男人便是槐堂,有几次居然错叫了他的名字。 槐堂说,只要能再来一回,他还是要她。两人说着说着,搂抱在了一起。搂着抱着便动了情火,双双跑到一片乱坟坑里,做了相识以来第一次无怨无艾无牵无挂的露天夫妻。老天爷从高处看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荒草丛里,他们像一对发疯的畜牲,赤裸着下体滚在一起,为快乐而呻吟,为幸福而喘气。月亮升起来,俩人仍没更没点地在坟堆里相偎着。夜风清凉,但吹来很舒适。槐堂此时说,他如今才晓得女人与女人的天壤之别。唉,好女人你真是千载难逢!她与你擦肩而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你才能明白,悔之晚矣! 思前想后,这便是他郑槐堂的人生。也许,许多男人都像他。狗日的老天爷,你这倒是咋安排来着? 黑女也知道,槐堂不能抛家舍业,她亦不能丢下一个病人。两个人的家相隔得又远,半年里才能有这销魂的一次。去年春上,槐堂居然利用给人看病的机会,跑来找她。在村头的草窑里两个人约上了。这一次不幸的是被民兵发现了,槐堂被打断了一条腿。她被绑在电线桿上。槐堂他老爸套了一辆驴车来拉他的儿,看见绳子拴着的黑女,气沖沖地扑上来,没动手,却将一口吐沫唾她脸上。 去年的夏天,她实在是耐不住了,到了他的村头,让原来她隔壁好心的吴婶去叫槐堂出来。槐堂没来,让她坐在玉米地里等啊等,直等得星星出来。她透过玉米的茎叶,看着坡下从村子里延伸出来的白晃晃的小路。看啊看,想啊想的,想着槐堂那高大利爽的身影,一时间竟是慾火难熬,不自觉手指便放在腿畔那里,独自做了半日。
第148页 他是永远不愿再见她了。这让她突然悟到,这里头惟一的罪人是庞二臭。她不能为自己再去害槐堂这样的好男人了。是的,她得要他庞二臭像一匹畜牲一样来补偿她的身体。 黑女说罢,便不再哭了。妈却没完没了地抽泣,边抽泣边去为黑女打了碗开水鸡蛋,端了上来,慈眉善目地看着黑女,催她咽下。此话说多也是无聊,嘆只嘆这"人生"二字实也难论,居家过日子总是煳涂点好。 却道那大义跟随歪鸡出外做工挣钱,心底下最多谋算。此番回来带了一件鄢崮村人知晓多年却也无福消受的宝贝。你道何物?今日说来平常,外头人叫收音机,鄢崮村人叫洋戏匣子。这洋戏匣子何其了得!一连几日勾引得人们魂不守舍,但见天黑便往他家里跑。大义的媳妇彩红,又是那极其好嚣张的女人,每日将大炕烧得猴燎屁股,院子大门敞着,单等村里人前来观景听声。 说是一日,一朋人围在大义家炕上听了一阵收音机。里面又说华国锋总理如何如何。大义怕费电池将机子关了。郑栓问:"关得咋?听啊!"大义道:"叫机子歇上一歇。"众人不说离开,围着等候。丢儿或许是装煳涂,或许也是真的不懂,拿起收音机颠来倒去看过,只诧异道:"你看,现在的人能不能!这么一个匣子,却不是里头圈下小人人,咋就能说能唱呢?怪了!"大义从旁道:"这算个啥嘛,现在城里头有些大的部门有一种洋戏匣子连人影影都能看呢!"众人稀奇,追问道:"哪咋抽(搞)的,难道是人从空里飞进去了吗?" 大义颇有些得意了,点了枝烟,悠然说道:"你们不懂,那是科学!譬如想看你正在做啥,打开开关一收,你的影影就跑到上面了。"丢儿道:",我猫(躲)在自家窑里不出门,它能看着吗?"郑栓在丢儿后脑勺拍了一掌,胡乱帮腔说:"你猫到哪?你猫到牛尻子里都收得着你!"众人哄堂大笑。丢儿也并不生气,瞪大眼看大义的反应,却不想大义点了点头。丢儿啧啧连声,嘟囔道:"好势!" 大义道:"丢儿叔你甭胡说,胡说没好事!"丢儿道:"我说啥了?我啥都没说!"大义提醒道:"如今形势不稳得太太哩!我们从兰州回来,路上经过几个城市,民兵都在火车站里抓人。"郑栓问:"那是为咋?"大义道:"这事不好说,你们也甭问!" 众人一听这话却是不能放过,围上大义极力央求。大义看相不说是不行了,扫了眼周围,道:"屋里人出去,屋里人都出去了我再说!"女人们纷纷抗议。建有妈骂大义道:"妈日的为咋?屋里人不是人?咋单一要轰我们屋里人出去呢?"大义不好辩解,脸一红也只好道:"谁给咱闩上窑门。"山山慌忙下炕闩了窑门。大义看妥帖了,这方低头小声说道:"我却是给部队的马连长家掏鸡窝时听他说的,出门都甭外传,人问就说是听古经哩!"郑栓焦急,不耐烦说道:"这事谁外传哩嘛?这里也没个碎娃没个啥的,你尽管放心说!"大义道:"听说邓小平上台以后,本事太大,江青在一岸(边)眼红了,给毛主席打报告写材料,所以毛主席发话号召批邓。中央一批老人却是不服,给毛主席上了万言书,世事不太平安了!" 《骚土》第五十一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丢儿嘆道:"没说天下的女人都是这相,气量小容不得人!邓小平是个大能人,开会发言不带稿子!最能体察咱们农民心情,胸怀大得很,毛主席手底下没人能比!"有人说他:"听人家大义说,你晓啥嘛!"大义道: "丢儿叔说得对,我说的也是这事!"丢儿自觉一道光彩上脸,又放肆道:"世道人心不都这样嘛, 你们娃娃不晓得, 当初人家刘邓的三自一包路线,对得太太哩!"大义听这话,突然正色责备丢儿道:"丢儿叔,你咋说话没个把门的!事关路线的话咱敢胡说吗?"丢儿自知失言,忙又掩饰一句:"咱普通农民管他哩,谁 叫咱吃饱肚皮咱说他谁好!"大义笑了一声,扬手招唿众人道:"行了行了,今几个话说到这!"众人眼巴巴还想听些话题,大义立了起来,拿出一副赶人的架势。郑栓道:"散会散会!"大义大眼慌忙喝止,说道:"又胡说得远了,咋能说这是开会嘛!"众人朝郑栓讪笑道:"看倒霉不倒霉,倒茶的碰到壶嘴上了!" 正闹哄,有人打门,听声是民兵栓娃。众人一吐舌头,即刻鸦雀无声。那栓娃在门外说道:"你们这一拨人圈到窑里做啥哩?搞什么阴谋诡计!"大义一听,连忙下炕开门,放栓娃进来。栓娃进窑,发现满窑人都吃惊地看他。建有妈道:"栓娃啊,是你那勤花怀上娃了?"栓娃这一时就爱与人谈妻子勤花怀上娃的话题,遂应答道:"不怀她狗日的逃得脱嘛!"丢儿道:"栓娃到底是个有本事人,迟早给她把事铆上了!勤花起先还喊叫的要离婚,今回叫她离,只怕由不得她了!"栓娃自是得意。 大义问他:"你啥事?"栓娃道:"吕连长叫我来借你的收音机,说是今黑让他收听上一夜!"彩红说:"不借不借,全村上千口人该借谁嘛!"大义瞪了眼彩红,说她:"你懂啥嘛!"又朝栓娃道:"能成,叫他千万甭给我日弄(鼓捣)坏了!"说完,拿起收音机递给栓娃,嘱他一路小心。栓娃前脚刚一出门,那彩红便愤然骂道:"一帮子贼,明叼哩嘛暗抢哩!"大义斥责她道:"你一个婆娘家,咋恁话多嘛, 纳你的鞋底!"没有收音机,众人只好散了。
第149页 这天夜里,大义没收音机听了,只好与彩红干荒荒地睡下,正欲做夫妻那事,却听到有人噔噔敲门。彩红喊叫道:"谁氏?"外面人压低声道:"吆喝啥哩,我是歪鸡!"大义忙道:"来了!"彩红忙蹬上棉裤,披袄下炕,拉了门闩。门打开来,即刻几道光柱射了进来,随后进来几个人物,都是自家弟兄,拖绳拉傢伙,像要起货的样子。 大义见状,披起衣服,问:"啥事?"歪鸡说道:"就是大害哥那事,咱今黑给偷的办了。"大义说:"缓几日不成?"歪鸡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说:"人都到齐了,还有啥缓头?"大义思谋片刻,说:"也好,把地方看好了?"歪鸡道:"看好了,暂放到东墚上的仙人洞里!"大义蹬上裤子,与弟兄们出门。 由于郭大害案件的定性,这事统死不敢让外人晓得。所幸弟兄几人都吃得大苦,使得力气,趁着一盘好月光,打着手电筒下到干窖里头,忙活了整整一夜,将大害的尸骨起了出来。天将亮,几人爬上鄢崮大墚的山坡,借住晨光将骨头一节节对好。即要往仙人洞里迁的时候,对着骨首,那歪鸡止不住泪水滂沱,哭泣道:"大害哥,弟兄们都在这,你看,就缺你一人……呜呜呜……不说了,你暂安稳!" 一声"大害哥"叫得几个弟兄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哭成一片。大义擦罢泪道:"甭,甭哭了,我对大害哥说两句。大害哥,你听着,甭嫌寒简,这已是万不得已了!你对歪鸡梦里的话弟兄们都晓得,等年代再长一些,人把咱以往的事情忘了,我与弟兄们给你再造棺木,重新装殓!"歪鸡掏出墨镜,给大害的骷髅戴上。 《骚土》第五十二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孝元去兜售万用灵丹 季书记来传达九字真经 那天下午,富堂女人正剁猪草,扁扁跑回家,喊叫着妈说道:"妈呀妈呀,县委季书记来了,坐的小车,带了一帮人,在烂孩家屋里。"做妈的闻听,心中一惊,问扁扁道:"他来啥 事?"扁扁说:"不晓。"此时的扁扁,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妈沉吟道:"该不是又搞运动哩?"扁扁不耐烦道:"搞了这多年了,一个屁也搞不下,还会搞啥运动嘛!" 扁扁不知,妈自父亲死后,不愿再搭理季书记。但娃有娃的心思。他看着妈的脸,小声央求妈道:"妈,你去看一下不成嘛。"妈抬起头,看着远处道:"他把官做大了,咱不巴结他!他若是个有良心的人,咱不看他,他自会来!"扁扁焦急地说:"他被大队上那帮子人围得根本脱不了身,你不去,他哪会自己来!他不来,我当兵的事可不就黄了嘛!该求的人你不求,不该求的人你倒见天求他!" 妈用力抡着菜刀,不言语。扁扁坐在石礅上,眼雨只要落下来。见扁扁伤心的样子,妈放下菜刀立起来,拍了下娃的头,说:"甭担心,到事头上妈会给你想办法!"正说着,孝元进了院门,鬼头鬼脑地立在一边,看着母子二人。女人解了围腰吩咐他道:"把剩下这把猪草剁了!"孝元慌忙答应,蹲下去剁猪草。女人进窑拿了一双袜底出了家门。扁扁欢天喜地又忙他的去了。 话说到此,便得开言讲一讲孝元其人。其人甭看身形瘦小穿得烂弱,穷痞烂杆一个,却也算鄢崮村有根有源的一件活宝。孝元姓杨,与那大名鼎鼎的杨济元老先生属同胞兄弟。当初老爹在世,对他是一力娇惯。听戏赶会耍骨牌,放鸢唆狗骑神马。人世间的各种耍活,件件皆能。轮到念书识字的正经本事,便不如人家杨济元卖力。爹一死,他究底落了个婆娘没娶,老少无成,穷困潦倒。分得的那份家当,也经不住他一帮狐朋狗友山吃海喝地挥霍。吃光了卖完了,最后只得在村西的老坟崖上打了窑洞挂张草帘,勉强算是一户人家。 头些年,每到那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杨孝元饿得绷不住了,便弄些红蓝墨水装进小瓶子里,再寻几把麸皮黑面,撮成雀卵大小的丸子,拿一面红布方巾包了,走到那偏远的乡村野店,街头一摆,敲一面小锣,高声便吆喝起来:"卖杨氏灵丹哩--卖杨氏灵丹!杨氏灵丹,是我祖传,包治百病,不信试验!"看众人围上来,他便一拱手,咬文嚼字地念说道:"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碎仔娃娃,也许有人还不知鄙人的大名,在下姓杨名孝元是也。说我是杨孝元有人摇头有人不信!嗨,人家杨孝元先生名气大的了得,祖传十八代主攻医学,你是一个什么鸟人,其貌不扬衣着破烂,胆敢假冒人家杨孝元先生的大名?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你们且要看仔细了听仔细了!俗话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下的确是杨孝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祖传名医如雷贯耳!在下杨孝元,鄢崮村西槐院人氏,现年三十八岁,父母在世。说的是如今啊,当朝的英明正确,百姓们国泰民安,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可以说是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社会主义新生活,要吃吃卷子,要穿穿缎子,任啥不缺。但是,在下杨孝元说了,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听仔细了看仔细了,不是我杨孝元吹牛,你们单缺我杨孝元一样宝贝!什么宝贝呢?说出来不怕大家不知,即是在下杨孝元祖传十八代的万用灵丹!甭看这万用灵丹个儿不大模样难看,却上治头疼脑热下治跑肚拉稀、腰酸腿疼四肢无力、畏寒怯冷手脚不温、消化不良月经不调心肾不交等等等等,一系列的疑病难病常见病。在下我包你三天之内,药到病除立马见效。一服九丹卖的是本钱,一服一元,很快卖完!不等不看,卖完我滚蛋!"
第150页 这一通胡吹乱侃,实诚一些的山里人竟也有被他骗了的。却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杨孝元跑到范家庄子集市上招摇撞骗,不想被大哥杨济元老先生遇上了。老先生走上前去,三脚两脚将摊子给踢腾了,骂他道:"妈日的,你真真格格亏先人哩!"杨孝元平日最怕他的这位老哥。当着众人的面,也只好抱头鼠窜了。留下一个笑话,供万人传播。 富堂老汉死了以后,余下针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其情形甚是悽惨。杨孝元正好光棍一人,便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趁探。针针起初对他死活看不上眼,但一个女人家哪经得住孝元死皮赖脸地缠磨。那杨孝元对针针如此吹嘘道:"我说针针啊,你是不晓我的本事。但你同意咱俩这事,我以后便耍开本事给你看哩。首先,我给咱下茬地做活挣钱。人但有了钱,你啥都甭怕了,黑馍不好吃咱吃白馍,老布不好穿咱穿洋布。你不是说洋布好看不耐穿吗?不耐穿咱干脆就实行条子绒化,条子绒,对,就认条子绒了!全家人每人一身条子绒!我看条子绒乃东西结实,比较适合咱这达的实际情况。把你和姜姜娃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走到人前头,叫他人看一下,嗨,能行不能行,穿着条子绒!整个村子无人能比!隔几天你和娃娃们想吃肉了,招唿一声,我从街上拣乃四指厚的膘水肉割它一吊子回来,让你和两个娃老实吃一阵子。咱把个小日子过得油说是油活,面说是面活,想吃饺子吃饺子,想吃包子吃包子,随你的便!家务活你也轻易甭管,餵猪扫院犁地磨面,里里外外的活路,我一个人给咱全包了。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身体不好你就把炕烧热坐在上头,愿意休息多长时间就休息多长时间。再者,有我自家哥在那达行医,以后你看病吃药还花钱吗?不花钱!自家人看病花的啥钱?简直是笑话!还有,以后家中的大小事情我都听你的,你说走东我不往西,你说朝北我不行南,给你当驴使唤。你说,像我这种人你哪达寻去?切实说如今这社会,像我这种人的确不太好寻了!再者你听我说,村里有些行为不端的人,我看日后你也甭搭理了。最近我听人说,柳泉河的张穆蛋来过你这里。穆蛋是啥人你不晓得吗?瞎熊!大瞎熊!他在街上赶会,为分家的事情把他兄弟媳妇的头髮揪下来几绺子,打得血头烂面。好傢伙,残害妇女手段极其恶劣!不过,这以后有我在,你通势也甭再怕他谁氏,怕他谁氏?有我在你怕他谁氏呢?狗日的不论他谁,再不老实我把我那一帮弟兄们叫来,看不把他挨的狗腿给卸了!我话也撂到这达了,你觉谋着咋相?……也是这,咱们迟不如早,趁今年忙罢,赶紧到公社里嗤的一声把手续扯了,咱一了百了,也省得旁人闲话。你看叫我见天这样,出来进去地跑,不偷人却像个贼,对你一个妇道人家来说,也影响不好,你说得是?" 《骚土》第五十二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一席话说得极有水平,三言两语,描画出一个幸福家庭的美好图景。然他杨孝元愈是这般说嘴,针针便愈是不能嫁他。几年来,与他不清不白地纠缠。看他实在是情急可怜了,便与他蜻蜓点水似地睡那么一次两次。家中的活路倒是没让他少干。他这人虽说没有富堂老汉的忠厚老实,却也是本性善良,百伶百俐,另有可取之处。 针针拿着针线活儿走出了家门,走到东头槐树底下,早看见村中间,或是干部或是社员 ,从马烂孩家的院门里,三三两两,出出进进。针针立在树下佯装做针线,等了一时,看见叶支书脸色灰麻古董从里面出来,便迎上去,笑着问他:"该不是季书记来了?"叶支书无精打彩地点点头,竟也同情她道:"来了!今日的季书记却不似往日季书记了!你也甭去了,省得招买那份寒心!"说罢,低着头回了。针针又等了一时,看见贺根斗,叫住了他。贺大主任压根儿便没与她说话的意思,只道:"我忙的哩,这会儿没工夫!"说过也匆匆走了。 麦场里人声鼎沸,全村人都在那里围着看杀牛。针针又立一时,天色黯淡了下来,颳起了小风。天寒了,她的心里亦寒了。无奈之下转身回走,琢磨着对扁扁的话该再咋说。 此时,季书记在马烂孩家的炕上,将那奚巧云这夸那贊,又值队上宰杀了黄牛,吃吃喝喝,总说是热闹了一时。不觉到了晚间,贺根斗欲安排季书记一班人住下。季书记死活要走,道是有车,摸个黑,一两个钟头便到县上了,不麻烦大家了。奚巧云从旁一再劝挽,但看季书记坚决的样子,实是不好强留。嘆只嘆一个女人家,纵是有万种风情,碍着人面,无法倾诉。 季书记说罢,撂起腿子便欲下炕。众人慌忙上来,连搀带扶地将季书记架起。到了院里,季书记示意大家立住。透过夜色,他目光寻到奚巧云,无限欢喜地握了她的红酥手,连拍带抚,说道:"巧云同志,你是我这一次下乡检查工作中最大的收穫,很出人意外!我们这一下午谈得也很不错。我们这一回去,立即就吩咐王秘书整理你的典型材料,过不了几日,广播报纸上就可以看见你的模范事迹了,很好很好,我对你过多的要求也没有了,只是一条,抓紧学习!光看四卷不行,还要看报纸,从报纸上及时地了解形势。只有了解形势才能紧跟形势,知道了吗? "奚巧云自然是连连点头,这一下午,对她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来说,便是莫大的荣幸了。她望着可亲可敬的县委季书记,激动得眼雨花花簌簌地滚落出来,可惜天黑没人能看见。
第151页 说到这,季书记回头唤起贺根斗。根斗不在现场,转眼又不见了。看样又忙着安排其他事情去了。季书记生气道:"我说你们这个贺大主任啊,每次见他都跑前跑后地忙活,就是忙不到点子上。"正说根斗,根斗自个喊叫着"来了来了"跑进了院子,急切地问:"季书记啥事?"季书记道:"根斗同志,我说你能不能把你这毛病改一改?自从我进门就没见你尻子坐实在过,你出来进去不停地跑,跑啥哩嘛!人不能乱忙,乱忙是没有好结果的!我问你,右倾翻案风的主要表现都有哪些?你回答!"贺根斗支支吾吾,"翻、翻"了半天回答不上来。 季书记道:"看,回答不上来吧!光知道一个翻案,翻案是啥意思,它总该有一种表现嘛!你连它的表现都分不清,还反什么翻案风呢?岂不是毛主席讲的瞎子摸象嘛!"根斗道:"我到饲养室把牛杂碎看的给社员们分了。"季书记道:"我与你谈象的问题,你说你的牛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差了十万八千里嘛!"众人听到这里,禁不住为季书记的幽默和贺根斗的可怜笑出声来。季书记自知这句话的滋味,一时间也是得意有加,又张口说道:"既不知我便告诉你了,记牢靠,工作中及时领会运用!但懂了这一条,这次鄢崮村就算我没白来!"贺根斗连连点头称是。 季书记道:"右倾翻案风的主要表现有九个字。掌握了这九个字,你便是抓有重点批有靶子斗有方向。哪九个字呢?你记牢了,听我一字字地对你说明,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它的意思是什么呢? 一句话,我们党内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们心里想的是文化大革命前被我们打倒的老班子,用的是被我们打倒的老人手,老干部!所谓逸民,不是半路搬迁到你这里像奚巧云这样的移民。逸是安逸的逸。专指的是旧社会里遗留下来的那些老文人老戏子,百猴弄景不务农田的那些人!" 听这,贺根斗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兴致勃勃点头说道:"季书记,我晓得了!一听我便晓得了!"贺根斗心想,尻子客王骡不是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吗?他叶金髮如今"举"的就是这号人!季书记哈哈大笑,笑后道:"我在很多场合讲过,根斗同志是个机灵人,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好了,我这就走了!"贺根斗终于听到一句赞扬的话,欢喜得抓耳挠腮。 吉普车发动起来,灯光将村子的一条马路照得通亮。此刻那些经常活动在黑暗里的鄢崮村人一剎那都暴露了出来,变成了古古怪怪的影子。他们缩头藏脑,站在树底下门楼下粪堆旁,互相似乎都有些不相识了。正在这时,灯光里飘也似地跑过三五人来,为首的是叶支书。叶支书上来便说:"季书记却没咋要走啊?宣传队的人都叫齐了,今夜安排专门给你演一台戏,你来指导一下,却没咋要走了!"季书记正欲张口,不防被里头一人的高声嘹腔打断了,是王骡。 《骚土》第五十二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王骡一把揪了季书记的手,既是兴奋又是悲怆地喊叫道:"季书记,今黑夜你无论如何不能走啊!我们鄢崮村贫下中农等你等了这多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你没咋又要走,这岂不是叫我们伤心嘛!"季书记皱着眉头,冷冰冰地问他道:"你是谁氏?"王骡道:"季书记没说你不来时候大了!我是王骡,你不认得了?你那时来咱这达搞工作组,有一次你到北面沟里头踅摸,我跟在你尻子后头,给你抱着大氅,看了一整天,你忘了?" 季书记想起王骡其人来,那时候是没大注意他,只觉得这人说话拿腔拿调,言过其实。叶支书上来拨开王骡,解释道:"王骡现在担任剧团的团长,他想请你去看场戏,却不知你忙得要走!"季书记道:"很抱歉,我恐怕得赶回家了,因为明天早晨,县委还有一个例会,不参加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却见吉普车打着喇叭,在鄢崮村的老汉娃娃婆娘女子的层层包围之中,踏烟腾雾慢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到了季书记身边停了,待他上车。季书记与鄢崮村的百姓尽可能一一地握手,其热闹的场面让他内心十二分感动,只说咱鄢崮村的百姓真也是天底下少有!好得太太! 人群中有人拽了贺根斗的袖筒,喊叫着:"贺主任贺主任!我的牛肉你咋没给分? "贺根斗低头一看是斜眼狼,心想这碎熊极能缠人,无闲且不敢搭理。于是便说:"这事你不寻你队长,寻我做啥哩嘛!"斜眼狼说:"海堂说他不管,叫寻你!"贺根斗道:"你早些时候做啥去了?这时甭说牛肉,连牛骨头都让人煮着吃了!"斜眼狼说:"海堂安排我到公社买大料去了,没想回来你们都吃到肚里去了,叫我白跑了一趟!"贺根斗搪塞道:"把你给忘了!不过这事不怕,回头我给你想办法!"斜眼狼问:"啥办法?"贺根斗看搪塞不过,急了,叫道:"你贼一力拽住我袖筒做啥哩嘛,没看我正在送人!"斜眼狼说:"我不拽你拽谁,你们一个个把牛肉吃进肚子里,夯实洽了,走的走跑的跑,一会工夫没影了,叫我寻谁哩嘛!" 车子大响,灯光灼亮,人群涌动。季书记的手从车窗伸出来向人群频频招摇,而贺根斗却不得不与斜眼狼拌嘴,耽误了大好时光,情急之下,连忙央求斜眼狼道:"好我的先人哩,你先甭拽我的袖筒行不行?嗨,下一回!下一回再杀牛给你补不成吗?"斜眼狼说:"下一回是下一回的事,这一回我也不能少!今儿个吃不上牛肉,我与你没完!"两人的这一席话,被叶支书旁边听仔细了,回头训斥斜眼狼或许还有贺根斗道:"啥话嘛,什么这一回下一回,农业社能回回杀牲口吗?如你这话,那农业社不倒灶了!你这岂不是给农业社念咒嘛!"
第152页 贺根斗不及强辩,抛开斜眼狼,抬腿往前追了几步,却见车子已经走出三五十步,不是他想赶便能赶上的。悔恨之下,觉着又有人拽他,只以为是斜眼狼,正欲发怒,却听耳畔是一个女人细流的声音。 《骚土》第五十三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仇外济牛劲血染黄大氅田有子寒言恶语伤弟兄歪鸡自整理罢大害的骨首之后,便又存着一份心思。这几日春寒料峭,弟兄们三三两两躲一边玩牌,总难凑齐,找不出机会来协谈。加之几日前去剧团里看排练,那坤明死拽活拽非要他干司幕的角色,他实在推託不过,应了下来。这样每天又得去剧团里忙活,被人高看,也务(做)了个能人。幸喜在里面随时能看见猫娃,这事对他更有了趣味。凡人且甭小看这司幕的闲差,在鄢崮村却有另外的讲究。如若不信,这里有诗为证: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剥葱镟茄莲,看娃发戏票;拉幕掂板凳,支应挠嵴背;挨骂装痴熊,提壶跑龙套。 歪鸡进了剧团,却不是一般司幕,些小人物且不敢随意招唿。为什么?还不是歪鸡的裤腰里别着现款。剧团里那些三十岁左右的黄脸婆妇遇见歪鸡,个个舞得扭捏,人人笑得甜美。急将歪鸡拽到背人处,哄着他说:"歪,歪鸡,哎哟你这死鬼!好端端的一个人叫下这名字,难听死了,让人张口便脸红。你看见姐身上这件套衫了吧,穿了四五冬了!一直想换一件鲜亮的,却没想今年冬你老哥身体不好,看病抓药花了几十块钱,闹得姐过年没换件新衣服穿!你看能不能借姐四五个元,等夏天卖了猪娃,有钱便还给你。"有的将歪鸡堵在黑胡同口,身体一面往上贴一面喊叫他道:"歪鸡你过来!你过来呀!你闻着姐脸上的香气了吗?这是姐刚才到思芳家屋里,见人家桌上放着一瓶雪花膏,姐试着抹了一点点,你闻闻,得是特别香?这是从王家集的百货店里秤下的,人家那里的雪花膏又白又细,买的人特别多,迟了就没了,你能否先借姐两个元,叫姐先把雪花膏秤上,等开春鸡下了蛋,有钱随还你!"歪鸡自然都不能拒绝,只要这些当姐的张口,便伸进兜里一发满足。还有猫娃,看见歪鸡对众姊妹如此豪爽,更是娇嗔有加。她将歪鸡看成是自己的专利,凑住没人的时候,直截了当对他说道:"我想扯一条凡立精裤子!"歪鸡问她:"得多钱? "她道:"十三个元,加手工十五个元。"歪鸡道:"我身上钱不够,等我给你取去!"猫娃翻一眼歪鸡,说:"快点啊!"歪鸡道:"你甭走开,我这就给你取来!"歪鸡说罢,慌忙转身往家奔去。一路上还想,猫娃自从穿上他借来的军衣一直便没脱过。人凭衣裳马凭鞍。一件衣服便将她衬得与城里的姑娘一般俏丽,让人只看不够。 歪鸡回到家里,进窑掏出钥匙要打开抽屉,躲在门后的仇老汉一眼瞅着,发疯般地喊道:"又咋哩?这是谁可又屁痒了嘛疼了,单哄得你掏钱蹭皮搞油哩!"仇老汉近日已经听说,他儿歪鸡拿上钱在村子里胡散哩,因此多了一个心眼。歪鸡这一日正巧被他遇着,骂将起来。 歪鸡自有他的道理,辩解说:"你懂得啥嘛,人家求咱是看得起咱!十年前咱穷得铛铛响,想叫人求咱,人还不求呢!"仇老汉道:"倒财子,我看你是羊脑上斫了一镢--羊(洋)昏了!人家是哄你的钱花哩,你以为把你当洋行嘛!二十老几的人了,不说攒钱盘个婆娘只顾胡散哩!"歪鸡生气道:"钱是我挣下的,想咋花咋花,你管不着!"说罢掏出钥匙便欲开锁,仇老汉上来一把拦住,骂道:"贼妈日下的,我这是哪一辈子把人亏了,育下你这号缺斤少秤把不住财门的东西!"歪鸡看老爸这样便不再强开,一赌气转身出了门。立在院里,一头想猫娃立在外头那木怜怜等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种难言。想着想着,骨子里的倔脾性来了,毅然决然回过身来,也不管老爸在不在场,走上去便欲开锁。 仇老汉早有防备,手攥了铁锁死不丢。两人在桌子旁边,一面推搡一面对骂。正骂着,或许是老汉有意,或许是没有提防,老汉一头撞在桌子尖角上。仇老汉"哎哟"一声,一手捂了额头,眼见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仇老汉看见血,便将旧日里出门要饭恶人耍赖的那一套本事用上了,撒魔连天地唿喊:"救命 -啊-杀下人了--"随喊随将头面往歪鸡怀里乱蹭乱钻。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仇老汉这一声喊,几乎将鄢崮村的所有闲人都召集在他家院里。歪鸡大氅上溅满血污,蹲在地下一言不发。仇老汉的伤口经过包扎,躺在炕上做出一副奄奄待毙的模样,由几个婆娘服侍着。武成以及丢儿几人争先恐后地替老汉帮腔,骂起歪鸡。歪鸡的几位兄弟也赶来了,束手无策,只在旁边等待,看这场事如何收场。 丢儿嘴能,常帮村中说事。这一次骂得也巧妙,招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阵闹笑,只听他道:"歪鸡,你贼是长成了是咋,手长得打你大哩!出了几天门张狂得不认人了,连你大都不认得了!这是咋?嗯?认不得大你丢儿叔总该认得吧,咋说也算是咱鄢崮村的知名人士。既是这,你便问一下你丢儿叔,叔啊叔,谁是我大?丢儿叔就是再忙,锅里头烧油炕边边看娃,万万不可开交,但也能抽空带你认领一下你大得是?我会告你,你抬手打人,打的这位年近八旬、鬍子一把的老汉便是你大!嗨,你贼娃把人亏下了!想当初,你做碎娃的时候,你大把你掇上,排家排户地要饭,叫人从家门里连骂带撵地往出轰,老汉可怜地给人磕头作揖!那场面你晓为咋?不就是为你那小肚肚里少半拉蒸馍!老汉为你狗日的把苦受扎了!却没想把你养活大,福没享上一天,却叫你打得血头烂面!后来的一个时候,你跟上大害胡行,事发之后,你大一人在屋里守,孤身一人着实可怜,但千可怜万可怜却也不至于这样!这多年你不在屋,你试打问,有谁敢动过老汉一手指头?打老汉,吓破他美日的狗胆!老实说,谁但欺负老汉,光我们这一茬老人他甭想惹下!……"
第153页 《骚土》第五十三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仇老汉躺在炕上听得明明白白,听着听着,便感动得热泪盈眶,竟不顾老身不便,从屋里跑出来,倒在丢儿脚下。有气无力地扬起手,喊叫道:"丢儿啊丢儿!你甭说了!我心里明白得像镜镜,这多年靠来靠去,却不就是靠着咱这几个老弟兄嘛!没有这几个老弟兄协帮,我这条老命早不知上哪了!如今我育下这棒槌,手长得打老人,你看我老汉可怜的,也该咋弄哩嘛!"说罢,失声痛哭。丢儿连忙搀住老汉,嘴上道:"没事没事,有我在你尽管放心,我这不是正替你说娃哩嘛!" 此时哭得身乏腿软的仇老汉,似乎忘了水罐里被人撒尿,忘了贺根斗带领民兵的一顿暴打,忘了吕连长踢他的那两脚,忘了队长海堂指着鼻子训斥,只信丢儿一时的胡吹冒撂。众人见状,慌忙又将老汉搀回东面窑里,知底人捂着嘴偷笑,觉得这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花嘴巧说,真真假假,有趣极了。 歪鸡也不对嘴,只将这都看做是对他老爸的疼爱,任他胡骂了一时。及到吃午饭, 人才缓缓地散去。最终留下的兄弟几人围了上来,劝说歪鸡回窑。歪鸡怆然泪下,一甩手道:"都滚开,滚开!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嘛!妈日的朝后起我也不管,把咱这摊子散伙了去!"坤明到底年长,连忙从旁劝解道:"啥事嘛!你生的啥气?回窑里,回窑里有话好说!"说着便欲搀扶歪鸡。歪鸡推开坤明,自立起来,像吆鸡似地摆着手道:"看你的路!走,走你的!这是我们弟兄们的事,与你相干?" 坤明平日总还觉得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看歪鸡给他的眉眼,便有些搁不住了,但还是笑了说道:"瞎熊脾气又上来了!"歪鸡一抛眼雨,大瞪两眼,说:"啥瞎熊脾气?说没你事便没你事,你一老说啥哩嘛!走你的! 快回,操心把你的啥事耽误了!"坤明持不住了,变了脸道:"你咋这相,碎娃鸡鸡越拨拉越硬了?我闲得洗炭去哩,管你这淡事!"说罢掉头走了。 坤明一走开,歪鸡立刻回过身,大踏步进了西面窑里,不待兄弟们跟进,从里面将门闩了。黑蛋、建有几人在外面敲门问话,但里面悄无声息。大家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却巧猫娃进了院子。大家一齐拍着手笑道:"好了好了,猫娃来了,有办法了!"大伙将猫娃推到门前。猫娃也不推辞,上去拍了拍门插儿,朝里面问道:"歪鸡哥,你这是咋哩嘛?"里面没有回应。众人催猫娃道:"再叫再叫!"猫娃说众人:"你们谁把我歪鸡哥惹下了?" 话经猫娃口说出,便有许多趣味。众人未置可否,笑了。一直蹲在一边作壁上观看的大义道:"谁把他惹下了?谁敢惹他?他乃牛脾气上来谁惹得下嘛!"猫娃听罢,转身又欲敲门,却见窑门自己"哐啷"一声大开,歪鸡从里面跑出来,蹲在院子当间,头歪得像只斗斗鸡,一言不发。猫娃上去轻轻搡他一把,说他:"咋?生谁的气了?"歪鸡放缓口气说:"没你的事,甭管!天黑了我到大队部里寻你!"猫娃噘起小嘴道:"为啥呀?人家远远地来了……"说罢便扭着扭着不愿意。歪鸡急了,说她:"看你,哥这里有事!没给你说到晚上嘛!" 众人都爱看猫娃纠缠歪鸡的娇模娇样,但大义却皱了眉头,立起来,招唿弟兄们道:"走啊,咱们先回去吃饭,吃罢饭都来这达商量事!"众人见大义已经出院,也只得三三两两先后走了。留下歪鸡与猫娃在院里。歪鸡看四下里无人了,这方带了猫娃进窑,二话不说,打开抽屉给她取了十五元的现款。猫娃忙不及地接在手里,说:"歪鸡哥,我这是借你的!"歪鸡道:"甭说这话,快扯布去!"猫娃又稍立了一时,欢欢喜喜地出门走了。 仇老汉躲在窑门里,透过门缝看猫娃出走的身影,心里方才晓得歪鸡为啥来这一场。老汉念及家中没个女人照应,便也猜透了歪鸡的心思。想到这,自去升火煮饭,待饭做熟,叫了声睡在炕上的歪鸡。歪鸡走到老爸的窑里,端起富瓷老碗,就着萝蔔菜,吃了一碗煳汤。此时,父子二人面上不言不喘,却又和好如初。临了,老汉劝说歪鸡一句:"把大氅上的血用洋硷(肥皂)洗一下!"歪鸡应声,放下饭碗便去打水。顾不得天寒料峭,脱下大衣便立在院子当间,仔细擦洗上面的血迹。 正擦洗,忽听得村间有人唿喊,又有女子撒魔连天地哭叫,心下生奇,大氅搭到桃树杈上,只依赖一件单衣遮寒,跑出门外探看。原来在村东,一女子被绑在一匹大青骡的背上,由一位不相识的莽汉牵着,正往村外走去。从那破衣烂衫的式样看去,像是哑哑。再听她哭出声后,即刻断定无疑。 胡同那头恰好是王朝奉本人,黑青着脸,手里提着皮绳,与几个闲人气势汹汹走来。王朝奉一面走,一面愤然说道:"妈日的,我就不信整不下这贼女子!跟人家不好好过日子,三天两头往回跑。跑,跑,跑啥哩,再跑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歪鸡正气不平,迎上王朝奉,张口问道:"为啥绑哑哑?"朝奉不愿正眼看他,只顾挺着脸面前行,背后撂给他一句话:"为啥绑,不绑谁来养活?得空便朝回跑,跑回来消耗我的口粮!这年头谁受得了嘛!"歪鸡大眼瞪圆,直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此时一股旋风捲来,歪鸡忽然感觉到身上没穿大氅的寒冷,慌忙退回到窑里。上炕时打了个喷嚏,自言道:"狗日的!"
第154页 《骚土》第五十三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拉开被子睡下,不大会儿,弟兄们吃罢饭,三三两两地又都来了。大伙儿纷纷脱鞋上炕,上炕后又都看一眼佯装睡觉的歪鸡,都知晓歪鸡没有好气,便也不敢声张,只一边窃窃私语,说叨的都是村中的传闻。田有子说他刚才看见王朝奉与榆泉河的二憨等人,将哑哑排村子追赶,像是追一个野人,直追到北面场的草窑里头,几条大汉压住捆了。建有说贺根斗在社员大会上点名说,外出搞副业是右倾翻案风,是资本主义路线,今年有他贺根斗在,便不放一个出门。 说着说着,只见歪鸡掀开被子,风风火火地出了窑门,进了一趟茅房,回过头来,血红着眼仁,高声叫道:"我就看他谁今年敢把我仇外济挡住不叫出门,狗日的,我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不了是个死,怕他个!大害哥人不在,大害哥若在且随了大害哥杀尽这些贪官污吏,然后钻到北山里头拉游击去!"大义刚进门,听歪鸡这话,慌忙喝止:"歪鸡你甭胡说!"歪鸡道:"我胡说?你听听贺根斗在会上话咋说的?今年出门的事眼看就黄了!"大义道:"这年头你能不让人说上几句吗?他说归说,咱干归干。贺根斗虽然叫唤得凶,但他的话等于放屁,咱们的事我年前已经与叶支书商量妥了!"歪鸡歪着头说:"商量妥了?我就不信单靠商量能商量妥,乃一班吃利贼话没恁好说!"大义道:"我给你说这事包我身上了就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一准让你歪鸡打上铺盖捲走人!"歪鸡无话,闷头上炕坐了。 大义数着人头,点够一十二头,笑笑道:"今番都出齐了!我看不是咱歪鸡同志发这一场脾气,人不会这般整齐!"说罢叫了二柱道:"你将咱们领导同志的大氅从院里拿进来,披上。"二柱连忙取来大氅,与那歪鸡披上。歪鸡撇在一旁不穿。大义笑着使了个眼色,弟兄们围上去,嘻嘻哈哈,连说带劝,你拉胳臂他拽腿,硬是给歪鸡穿了上去。 歪鸡亦破涕为笑,整了整大氅,说道:"不是我发脾气,你们一个个做事也太(过分)了!自回到家这一月,你们串亲戚的串亲戚,拜丈人的拜丈人,不光年过了,十五也过了,一个个还圈在家里头,也不到我这里来打个照面,商议一下,今年的事情咋办。"大义道:"甭说人家,你整天在大队部里拉幕帐哩, 大傢伙儿却也轻易不能见你得是?"歪鸡道:"我不信,如果真的是乃事,我明天就把乃事给辞了,看你们一个个再咋说!审根你们便不想来寻我,怪我到大队部的啥事?" 大义说:"咱们也甭吵了,各方面都有责任。现在我想说的是,歪鸡说得对,年也过罢了,大家的心思也该收一下了,商量商量今年的事情。我想是这,咱每人出几个元,割几斤肉买几瓶酒,在歪鸡家里蒸上一锅白馍,设上一席,将大队上的那几个干部请来,吃喝上一顿,顺便将咱出门的事说一下。大傢伙们也跟上欢聚一次,你们看看如何?"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歪鸡却道:"依我看,要热闹咱弟兄们热闹,叫干部干啥?叫他们,叫他们咱不如餵猪!"田有子跟着说:"歪鸡哥说得对,不请!要热闹咱弟兄们热闹,到时候谁敢挡咱们,咱一伙去收拾他狗日的!"黑蛋说有子道:"你这叫弄事的弄手吗?与人家硬来,怕是只有你吃的亏没有你沾的光!真到事上他认你是毛蓝嘛乌绿,黑不熘秋靠边站!"有子生来脸黑,又兼年少气盛,到这火候哪里是饶爷的孙子,反驳黑蛋说道:"以你说咱把宴设上,尻子撅起把人家请来,八八八九九九地央求?你没看乃班人是餵得熟的狗吗?今天把你的食吞了,明日便来咬你!餵来餵去餵出毛病来了!咱沾他的啥光了?去年出去半年时候不到,每人给生产队交了八十元的现款!咱沾它的什么光?若不是咱这一朋人交的那几百元钱,我看他生产队今年连年也过不去!"大义早坐不住了,立起来朝着有子喊道:"有子你厉害,脑袋长得比旁人圆,这事我交给你田有子谋划,此后不论啥事甭再来寻我,你们看着办!"说罢气腾腾地下炕,穿上鞋走了。 歪鸡笑道:"走了,走了倒好了!我以为他大义不会发脾气呢,如今看来他也会发脾气!他走他的,没他那日历咱不过年吗?这下对了,咱弟兄们明日好好地热闹他一场!出门的事,以我看,给狗日的硬上,真要不让咱走,咱不打招唿跑他妈的腿,看他有办法!"众人一听这话,拍手贊同:"说得在理,到时候跑他妈的腿!"说到这里,大家聚在一起,凑足钱款,便分头经办起来。 天黑时候,田有子动作最快,从二来那里割了一吊子肉,进门看见歪鸡,笑道:"歪鸡哥歪鸡哥,出下日怪事了?"歪鸡问:"什么日怪事?"田有子笑了半日, 方说出来。 《骚土》第五十四章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贺根斗乘夜色招纳女将 奚巧云借淫意泄露真情 贺根斗在送季书记上路的关键时刻,耳畔却响起一个女人细流的声音。贺根斗回头一看,是那奚巧云立在身旁,便问她道:"你啥事?"奚巧云忸怩着说:"你不是说过,抽空要帮我
第155页 写发言稿子吗?"贺根斗道:"看你烦人不烦人!没见我忙前忙后扑腾了这一日?刚说毕了,你又催命鬼似地催我!"奚巧云看了一眼周围,见乡亲们都散了,便捅了把贺根斗的腰窝,诡秘一笑,问他:"你到底帮我写不写呀?"贺根斗道:"帮倒是想帮,只是怕你烂孩找我的麻烦!"奚巧云道:"这你便端上老碗说放心,随我走!" 两人悄没声的,一路走回。沿途不管门前树后有多少鬼眉鬼眼鬼头鬼脑,只顾相跟着进了马烂孩的破厦烂院。一进窑门,奚巧云转身便将门闩儿插上了。贺根斗惊奇地问:"烂孩与娃呢?"巧云道:"看你操的心,午时便打发到榆泉河他姑姑家去了!"贺根斗一面脱鞋上炕一面道:"这便有些不妥了!"说罢,狡黠地一笑,像是赌场上摸着了难得的一张好牌,欢喜得心里头噔噔直跳。巧云道:"什么妥与不妥,你一直不就谋着这吗?"贺根斗忙遮掩道:"哪里的话,我是看你……"巧云上来,蛇一样软软地委在了他怀里。 此时,贺根斗也顾不得讲什么政策写什么讲稿了,只将冷唇冽面拱到那奚巧云的酥胸热怀里,巧云啊巧云地叫喊着。又都是吃罢牛肉的人,借着那股子牛劲儿,颠三倒四地干将起来。干罢一场,不是她嘴上不依,便是他心头不愿,谝过了一个时辰,紧接着又干一场,直累倒了两头畜牲。 巧云问他:"你想勾搭我多时了?"根斗道:"那年春天在渠沿看见你洗头!"巧云又问他:"看见我什么了?"贺根斗道:"看见你白的脖项,然后看你的身条儿,长得飘稍,生得赢人!"巧云道:"就为这?"贺根斗道:"却不就为这!"巧云道:"你不知,我却一直见不得你!"根斗道:"得是?"巧云道:"你这人是林彪,假话说尽坏事做绝!"贺根斗道:"我咋能有恁瞎(坏)?"巧云道:"却不是这两日,才晓得你原来也是个善人!"根斗嘿嘿一笑,道:"这便对了。" 巧云道:"你知那日我家中失火,为何我单单抱了一套毛选四卷出来?"根斗说道:"不知。"巧云暗笑道:"天下的世事乱慌慌,晓与不晓都一样!"根斗道:"这事我一直也纳闷,你对我实说,到底为何?"巧云问他:"我实话说了你还答理我吗?还给我写讲稿吗?"根斗道:"看你说的,事情该咋还是咋!"巧云扑哧一笑,道:"那四卷里头夹着我五十八元的私房钱!" "我的!"贺根斗大喝一声,坐起来质问她:"真是这事?"巧云吃一惊,忙问他道:"怎么了?"贺根斗指天画地地大声叫道:"奚巧云啊奚巧云,还没咋你竟犯了天条了!你可晓得,这是欺骗组织欺骗党的欺天大罪!"巧云冷笑了,说:"嘿嘿,欺骗了,你说该咋?"贺根斗寻思片刻,道:"既是这,也只好假戏真做了!"巧云道:"这不得了!不假便是真,不真便是假!如今人世的大小事件,不都是由人编圆了说吗?我原以为你是明白了的!"贺根斗感嘆道:"嗟,看你说的,当时你精尻子搂着毛选四卷,不允我走近半步,我也不是火眼金睛的孙猴子,咋能晓得?唉,我也是瞎了眼,遇下你这卖尻子婆娘,实实是没办法了!"说着哀嘆了一时,巧云一旁也不敢喘气。贺根斗想了想,说:"不过,你能对我实说,说明你还有一定的组织观念。你听我说,以后无论啥事都得听我的,但若给我在里头胡捣鬼的话,我便把你这事给组织上汇报了!到时候我叫你一尻子的臭屎拾不利索。这是其一;其二呢,不论啥事,多向我报告,特别是叶金髮那一路人的言语行为,说的啥话办的啥事,看到的听到的,立马让我晓得!"奚巧云乖觉地说:"你和叶支书这一对冤家对头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多年,连三岁娃都晓得。我听你的不就对了!"贺根斗轻轻地拍了拍奚巧云的屁股,道:"这还可以,乖乖!" 奚巧云飞了个媚眼,辩道:"不可以咋?不可以你能把我吃了不成!"贺根斗道:"吃你之前先得再和你美美地睡一回!"巧云突然叫道:"挨刀的,我的发言稿是写还是不写了?"贺根斗说:"这却是件正事!"没有炕桌,奚巧云光身子下炕,取了一张大面的矮凳,摆置好了。两人围着被子,由奚巧云执笔贺根斗张口,编排起来。一夜无事。 《骚土》第五十五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王朝奉一人吃屎山神庙 杨孝元单骑遗臭老鼠沟 这天下午,歪鸡与弟兄割肉的割肉,买面的买面,不消几时,看样子都齐备了。到了晚间,就差找厨子来操持了。歪鸡不知是该叫山柱还是该叫侯定,正犹豫,却见田有子捂着笑 口跑进来,言道:"妈日的,出下日怪事了!"歪鸡招唿他道:"来得正好,帮我将笼屉收拾一下!"两人抬起笼屉,一层层地对置好了。放下笼屉,歪鸡问他:"啥日怪事?"田有子道:"王朝奉前些日子在范家庄赶集,在山神庙老韩家的羊肉泡馍馆,与人打赌,吃人一泡屎。"歪鸡诧异道:"此话当真?"田有子道:"那还有假,传得四邻八舍都晓得了!"歪鸡愤然道:"妈日的,真格日怪事,亏他的先人!"
第156页 众人不觉都要问问这是何事?初生的婴儿不晓世理,抓把屎搁在嘴里尚有情可原,王朝奉,一个将近五十岁之人,又是极其尖钻会算,让他去吃屎,谈何容易!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说的是年头腊月的天气,一日王朝奉到范家庄赶集,举首只见街市冷落,行人稀寥。按理说每年到了这个关头,四方百姓都会云集而来置办年货,街头街尾的熙攘,自不待言。但今年的情形却也太过分了些,其原委不是别的,却也说明百姓们都穷到骨头里了,连赶集的架势也拿不出来了。 王朝奉走在街上,踅摸着想买二斤老母猪肉回家。老母猪肉便宜,一块钱便可割它二斤三斤的。街上走了一遍,左右不见一个肉摊,或许他来晚了些,母猪肉早被他人买走了。没有肉吃不能算是过年。王朝奉这一时的闹心,甭提多严重了。走到街角山神庙台下,上面老韩家羊肉泡馍馆子里羊肉的膻香和着擀杖敲击案板的声音,阵阵飘来。这些都对他构成了极大的诱惑。在年成好的日子里,他倒是能走进去吃上一遭两遭的。今儿个不行,其原因也是哑哑出嫁,家中少一个拼死挣工的劳力,所以光景明显一天紧似一天。他怀里揣着五块钱。这五块钱甭小看,寄託着他一家四口过年的欢乐呢。但不知为了什么,他还是走了上去。他思谋着,哪怕是坐一会儿也罢。倘若碰个巧儿,遇上在此打囊(帮厨)的狗留,或许弄半碗羊汤喝喝,也解馋。 王朝奉坐在饭馆里,瞪着一对大眼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送走多少客人。狗留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看样子狗留的确是不在此处打囊了。心中的空落不觉又加一层。正在无可奈何之时,一眼瞥见对面饭桌上放着一只铜钱大的铁牌。这铁牌是交钱取饭的凭证。铁牌的主人是个外路人,鹞眼鹰鼻,通势不是人样。此时他移动了屁股,立在门口正看一个耍猴的在庙台下张罗生意。那猴娃子穿衣戴帽,像个小人儿似的,随着锣声玩出许多花样,情形甚是逗人。外路人看了片刻猴娃子,回头时却发现铁牌不翼而飞,惊叫了起来。 此时饭馆里人多倒也好说,却巧此时除了王朝奉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外路人先是问饭馆老闆娘。老闆娘声言道,谁给铁牌她给谁泡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从来是不记人的。外路人无法了,回头又立在王朝奉身边,气乎乎地将他看了又看。王朝奉连头也不敢抬,只顾埋头在羊肉碗里大吃大嚼,竟有冲锋陷阵的架势。外路人认准是王朝奉偷了他的铁牌,朝他大吼了一声,道:"你馋得吃屎去!" 王朝奉并不回言,只是半立了起来,端起碗中那最后的汤汁,准备一饮了之。王朝奉是个拙实的贼。若他是个惯偷,此时只须一语两语,便可将外路人堵了回去。这他不会。他的行为明确无误地承认了自己的劣迹。外路人见此情形越发气恼,上去伸手一推便将大碗砍在王朝奉脸上。所幸的是碗中已没几口了。王朝奉竟也少见的涵养,不恼不怒,拿袖子擦去脸上的汤渍,便欲出走。外路人哪能就此罢了,一手将他拽住,连声质问:"我问你,嘴馋得吃屎不吃!吃屎不吃!"王朝奉这方有些急了,大声喊叫起来。 这情形早被饭馆的厨子和老闆娘看见了。不过事情发展不到毁坏用具的程度,他们便不加干涉,只立在旁边看热闹。庙台下耍猴的此时正巧散场,闲人们闻听到饭馆里响动不对,纷纷跑来围观。一对一答,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中间便走出范家庄市街面上的一个街痞,姓张名胜,人唿大个子张胜,沿辙(向来)在街面上说话,见人说人事,见鬼说鬼事,极能圆场逗耍。外路人与王朝奉的争执,他自然不会放过。拦住外路人,面子上替王朝奉帮腔,道:"你这外圈人有话说话,却咋一个劲喊叫着让人吃屎?"外路人看见张胜,一併指道:"我不让他吃屎,不叫他吃屎他嘴馋!你管哩!"意思是嫌张胜多嘴。 张胜这便有些不饶他了,走前来说道:"我说你这个人,不要欺我这些山里人,老实说,即使真是吃屎也得有个吃法,岂有白白地吃屎不成!"外路人道:"不白吃又能咋的?他吃屎?他但若真能吃屎,我敢掏出十块钱赌他一赌!"张胜道:"这你就甭胡说了,料不定我的这位乡党还真有这个志气呢!"外路人冷笑道:"我把他料定了,他有这份志气?他有这份志气也不至于抢吃抢喝,如此下贱了!"张胜拽了外路人,说:"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老乡你说话口气也太大了!也是这,你掏出十块钱,咱们看看我的这位兄弟吃屎如何?你敢吗?"说着手便伸向外路人的口袋。外路人护住口袋,但嘴却不愿服软,只问:"不吃咋办?"张胜说:"他不吃,他不吃我将你的十元钱还给你不算,我再倒找你十块钱如何? "外路人道:"说话算数?"张胜大瞪两眼,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嗟,你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得是?" 《骚土》第五十五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周围人跟着起闹。外路人见这赌是非打不可了,伸手从怀里摸出五元面额的两枚大钞,一手交给了张胜,另一手指着一直是连头都不愿抬的王朝奉,竭尽力气声言道:"诸位兄长,大爷大叔,打赌这事今日全仗诸位做主了。大日头底下,主个公道!"话没落地,却见王朝奉头一埋,不顾死活想从人的腿下钻出去,熘之乎也。众人哪能放却,跑了不几步,仍被张胜一班人扯了回来。
第157页 张胜伏在他耳边,嗔怪他道:"兄弟,你咋这么没出息!老哥在这里给你做主,你怕什么?"王朝奉私下里拽了张胜衣襟,低声央求他道:"老哥放我走,丢死人了!"张胜好言劝他:"甭怕!砍掉头不就碗大个疤瘌,怕他怎的?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咱穷人得有个穷人的志气!身子立端了,听老哥给你编排!"张胜安顿下他,这便回头朝扒在小窗口看热闹的老闆娘叫道:"莲彩,将你后院的猫食盘盘借我一下!"老闆娘道:"不借!"张胜挤眉弄眼,佯怒道:"和哥还摆什么?快取来!顺便刷干净!" 不消片刻,老闆娘将一只粗瓷的猫食盘从窗口递了出来。张胜道:"烂筷筷子好歹给上一双。"老闆娘又递出一双筷子,附带说:"你们要弄,到庙台底下,甭在我这饭馆里头脏摊子!"张胜道:"这话说得在理,咱走!"说着拽了王朝奉,随同众人前唿后拥地出了饭馆。张胜将猫食盘子递于那外路人,说:"也是这,你端上盘盘,到庙后头拉出一些屎来,不能太多,可可(恰好)的有上一截便罢。"外路人答应,端了盘子便走进庙后的背风处。 外路人今天也是没赶上吃饭,加之他可能大便干结,褪了裤子挣扎了半日,方才拉出羊粪蛋儿似的几枚小屎颗儿,经心经意地端了出来。张胜接住,一面往王朝奉怀里塞一面说道:"兄弟,争口气,把这一点点东西吃了!甭说,咱的这位老乡尻子眼眼还能,拉下的东西好看得像是麻糖!来来来,几口,几口把这一点东西吃了!眼窝实合,权当吃点心哩!"王朝奉这时头且不愿抬,看见屎盘,心里更甭提多龌龊了。所以,不论他张胜如何花言巧语,自管一屁股蹲了下去。张胜将盘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下,掏出外路人的十元现款,塞到王朝奉怀里,和颜悦色地说:"听老哥话,给咱山里人争上一口气,几口吃了不就完了!完了之后,整整十元的大票子你揣上,胸膛挺起朝前走人!实话说,今个你幸大运了,这样轻省的好事一般人谁能遇上?不怕你笑话,我都想替你把这钱挣了!"王朝奉埋着头一言不发。众人等了一时,外路人有些急了。张胜嘆道:"唉,这美日的,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啊!"人堆里有人催促道:"吃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给咱山里人争口气,吃!"众人随着吆喝道:"吃!吃!吃!"又有人诈唬道:"不吃,不吃给动刑法!没骨气的东西!" 张胜喝止众人,道:"甭胡来!也是这,我替咱兄弟想一个方子,不想方子看来我也得跟上丢人!来,花上四毛钱,称半斤白糖,拌到里头,吃起来却不和麻糖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外路人冷笑,插言道:"比麻糖好吃!"张胜从兜里摸出破角烂边的四毛钱,递与旁边一人,道:"三槐你来,称半斤白糖来!"叫三槐的汉子应声接钱快步去了。张胜又说外路人:"你甭多嘴!你以为我兄弟真不敢吃吗?等会子就叫你贼眼瞪圆了!" 片刻工夫,白糖称了来。也是三槐一路吆喝,又跟来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将庙台上下挤得密不透风。张胜将纸包打开,倾倒了一些到盘子里,用筷子拌和着,说与朝奉:"你看,这和商店卖的那麻糖有啥区别?现如今钱款你也揣热了,想取是取不出来了,你不吃说得过去吗?来来来,咱活人活个志气,争口气吃了,叫狗日的看看咱山里人的厉害!" 张胜说了半日,但最后的两句力顶千钧,立时把王朝奉说动了。王朝奉心里也算计道:"怀里揣的不再是五块钱,而是十五块钱。有了这十五块钱,不过个宽宽绰绰的好年吗?"想到这里,端起瓷盘,一口将盘子里的东西扒拉了进去。众人猝不及防,没及看仔细。张胜连声叫道:"你缓!你缓!"然而王朝奉已是不可再缓了。众人纷纷扑上来看,却见一个空盘放在地上。王朝奉立起来,拨开众人,下了庙台,扬长而去。 望着王朝奉远去的背影,张胜不禁感慨道:"哎呀,的确是个狰熊!佩服佩服! "问旁边人:"可知此人姓甚名谁?家居何方?"围观的自有相识之人,答道:"是鄢崮村的,姓王名朝奉。"张胜道:"哦?鄢崮村的,难怪!"外路人竟至于高声叫道:"狗日的绝代奇闻!绝代奇闻!" 热闹就此毕了,张胜得给老闆娘还猫食盘子。一篇文章做到这里,却让着者面红心跳了。不过细想这又何妨?王朝奉本人尚不觉起,我等又何须恼心?且说世间如许之人,违着自己的本心善心良心,与鄢崮村的王朝奉比较,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诸如藏污纳垢、作奸犯科、为非作歹、坑蒙拐骗、横行霸道、阿谀奉承、拨弄是非、诲淫诲盗、欺压忠良、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因富不仁、为官不清,等等等等,这与王朝奉的行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说到这里便罢,可怜王朝奉一个经心种田过日子的农民,从此落下了吃屎的臭名,留给后人谝传。 回头说王骡带领鄢崮村剧团的诸位人精,通过七七四十九个日日夜夜的点灯熬油,终于将革命现代样板戏《白毛女》搬上了戏台。公演那日,大队部里挤得水泄不通。台上锣鼓镲镲一行傢伙丁丁当当敲打起来。台下空场的角落,此时也热闹异常。
第158页 《骚土》第五十五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赵小顺的醪糟摊子火候正旺,小风箱拉得啪哒啪哒直响。五分钱一碗醪糟的奢侈,个别老人给自家的蛋蛋娃欠欠儿却也花费得起。醪糟摊子旁边,从北面山里来了个来歷不明的山客,点了只马灯卖栗子。那马灯荧荧弱弱恰如鬼火,旁边也围了不少无币的闲人。栗子这山货拿到鄢崮村是个稀罕东西,山客黑了心地卖钱。论个五分一枚,论秤二块一斤。四周的这些活人多少都尝过一些栗子,知道它又香又甜极有滋养。虽买不起却一时也不愿离开,围着摊子起闹。 这时晃过来一个人物,即是一味好吃懒做、强装摆势的杨孝元。毛栗摊子他不愿靠近,靠近不买反显自个儿穷贱;但他亦不想走远,走远见不着,心头又不忍。因此他不远不近,看了一时。突然间,戏台上下轰声一片,人们喊叫:"快看快看,黄世仁要强姦喜儿了!黄世仁要对喜儿下手了!"这时栗子摊旁的闲人纷纷往戏台下面拥去,落下山客和一盏清冷的马灯。 杨孝元不去看戏。他不急不慌看山客,想出了个主意。走了过去,与那山客搭讪起来。三说两不说,架着一个莫须有的姨表亲戚,竟说成了熟人。杨孝元问山客:"今黑你歇哪达?"山客道:"我歇在栓娃的家里,栓娃的媳妇是我村的女子。"杨孝元责怪道:"你胡来,咋能歇到他屋?那家人在我村名声不好,你住他屋,不明不白叫你上上一当。"山客说:"这不会,勤花与我自小长大,她能害我?"杨孝元道:"没说你们这些外路来的生人不晓得情况了!关键是他屋里那老婆,鬼得太太!外路生人住在他家,吃货东西无不被他连偷带拿。再说勤花快到月了,一个大肚子婆娘你想,遇见那花红果子,还有不下馋口的道理!"山客迟疑,问:"真是这样?"杨孝元道:"那还有假,我骗你做什么?今黑就歇到咱屋。咱屋我单人住的一面大窑,睡着一个通盘大炕,炕烧得生热,叫你睡上,美得太太!"山客听到这话,便顺手抓了几颗栗子递与他道:"你吃你吃!"杨孝元摆摆手,断然说道:"甭客气,我不吃!这都是碎娃娃的吃货,咱大人吃乃做啥?大人吃了岂不是糟蹋了!"山客一听此言,心下敬服,收回栗子连连点头。 说话了一时,卖了一时。煞戏之后,杨孝元协帮着山客,背着口袋提着马灯,向老坟崖下走去。果然,黑咕隆咚中摸着一院庄廓。高高的老崖下打了几面土窑。杨孝元指着一面窑门道:"这里这里。"山客进门,拿起马灯一照,嘿,好一面通盘大炕,真的是热烘烘的。杨孝元说:"兄弟,你吃饭没有?没吃饭我给你做饭去!"山客道:"吃了吃了,甭客气了!没开演之前我喝了一碗醪糟,吃的干馍。"杨孝元道:"那好,咱睡吧!" 二人拉开铺盖并排睡下。杨孝元道:"给你一个枕头。"山客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就枕着栗子布袋睡。"熄灭马灯,说话了几句,便各顾各睡去。到了半夜,山客睡梦里觉着有人用手指头抠他的栗子布袋,惊醒了过来。点着灯看,四围空无一人,同炕的杨孝元蒙头大睡,压根没醒过来的意思。 山客心想,这他妈的闹鬼了。于是又睡下,刚迷瞪,又觉着那只手在布袋角上抠动。这一次山客从暗处看清了,抠口袋的手正是从睡在旁边的杨孝元被窝里伸出来的。山客喊道:"做啥哩?"杨孝元忙缩回手,老实一时。待他刚要入睡,那只手又伸过来,在布袋角角上抠掐。山客少不得点亮灯,叫醒佯装睡实的杨孝元,问他道:"你一老抠我的布袋角角做啥哩?"杨孝元反问道:"我抠了吗?该不是老鼠吧?"山客道:"是老鼠不是老鼠我还不清楚,我看见你的手了。"杨孝元道:"哦,不过我这人梦游,睡着以后爱胡动弹,你甭在意。"山客埋怨道:"我能不在意吗?你搅得我睡不着。"杨孝元道:"这样吧,你把栗子布袋挂到咱头顶的木钩搭上,我够不着,也许就没事了。" 山客将信将疑,也只好站起来,用绳子将栗子布袋拴好挂上木钩,绳子另一端拽在自己手里,有了升降的感觉,心想,这一有动静自己便晓得了。杨孝元劝他道:"你拽住绳绳觉咋睡?绑上不就得了!"山客乜斜了他一眼,道:"我爱这相。"言外之意,不用他说。果然,这一次是安静了。山客被折腾了这大半夜,人也乏了,倒头便睡到第二天早晨。 天大亮的时候,山客睁眼一看,栗子布袋原封不动,挂得挺好。山客松一口气,放了手,让栗子布袋下来。杨孝元仍在酣睡。山客穿起衣服,提了栗子布袋便欲下炕,突然觉得栗子布袋轻了许多。两只手换着一掂量,果然如此。揭开布袋口儿看,竭下去一大截子,足有十斤之多。山客叫苦不迭,只道自己睡得太实,招人暗算了。愤懑之下,独自走出窑门,越想气越不平。正巧看见柴棚下面放着一辆旧车。由此心上生出一计。也不与那杨孝元打招唿,驾上车子便出了院门。到了村头,槐树底下遇见一位活人,顺便托他带话给杨孝元,要他闲了去老鼠沟取自行车,自己也不落偷车贼的恶名。 山客一出窑门,杨孝元捂着嘴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笑将起来。原来下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山客睡实了,给绳子的另一端拴了两块砖头,替换下栗子布袋,熘出窑门到柴棚里,边吃边藏,吃足了藏够了,这又回去将布袋给拴好,睡了下来。心中还美滋滋地盘算着,山客第二日早晨拿不出证据来,自然不敢声张,落个肚子疼,悄无声息地走人。
第159页 《骚土》第五十五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到中午时候,杨孝元跑去给针针送过栗子,吹嘘了一时。针针收下栗子,面上也不甚欢喜。杨孝元自无趣味,退了出来。刚回家门,村中有人带话过来,说卖栗子的借他的车子,要他亲自到老鼠沟去领取。杨孝元进柴棚一看,这才晓大事不妙。 过了几日,杨孝元耐不住劲了,这才硬着头皮去老鼠沟。不想一进村,便被人家山客的几个如狼似虎的弟兄当场摁倒,在村头一顿好打。末了,还是有人看杨济元先生的面子,通过中人说和,才把车子要了回来。只是被打的当时,杨孝元丢人现眼不说,裤子也尿湿了。 《骚土》第五十六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仇外济好日子宴请乡党 痴哑哑苦时辰异地受辱 却说歪鸡一朋人割肉买面,准备欢闹一场,仇老汉弄清钱物的往来不由歪鸡一人负担,便也不再干扰。正在筹办,消息像长了翅膀,传得四邻八舍皆晓得了。第二天早晨,先是坤 明带着拉二胡的杨富平赶来了。杨富平说死不走,低声下气地要打个下手。侯定没人招唿竟自个儿走来,挽起袖子便欲收拾。劝他的话没及说,紧接着又来了猴子同姜周一对棒槌。这两个赖皮嘴甜,见了歪鸡不叫歪鸡叫"仇师"。 将人称师,这在鄢崮村里,也只是对那本事大地位高学问深的人才会如此。猴子的"仇师"一出口,叫得歪鸡心里热乎乎的,没想到自己如今竟混到被人称"师"的地步。感动之余,吆五喝六的劲头就更大了。村中多的是闲人,片刻塞了一院。歪鸡只看自己招唿不过来,忙叫黑蛋去喊大义前来商议。歪鸡和大义这两个人在外常这样,技术上的事情,大义听歪鸡的;但到人事交往关头,大义显然成熟一些。 大义正在被窝里闷睡,一听黑蛋比画,也不顾昨日的分歧,脸不及洗便赶了过来,见歪鸡便说道:"看看,昨天我说得是否在理?这事不请旁人参与,且过不了呢!依我看,既到这份上,咱就大弄,干部和社员一起请,来人有份!"歪鸡先迟疑道:"那得多少?"大义道:"多少?事到如今多少也得闹!弟兄们每人豁出二十元钱,闹他个天翻地覆!你没看见,今年过年一颗麦子没吃上的家户多的是,听到咱这里又是蒸馍又是滷肉能不过来?也是这,咱今日个也不大张旗鼓地设席摆宴,简简单单摆上两张桌子,必请的人叫来,坐上一坐,喝上碗红油麦仁汤,吃上三两个馍。其余闲杂人等,只要看得起我们弟兄的,来了便给个肉夹馍!" 此话正中歪鸡下怀。大义进窑询问了一下侯定,走出来便拿出建议:由他与黑蛋等人,再买面粉一百八十斤,猪肉半扇子,下水两副,板油十三斤,红、白萝蔔各三十斤,白菜二十斤,粉条八斤,豆腐十五斤,大麦仁十五斤,辣子面二斤半,葱蒜及各种调料适量。歪鸡呢,招唿眼下帮忙蒸馍的诸位。弟兄们来一个安顿一个,都甭闲者。 歪鸡欢天喜地地应承下来,哈哈大笑道:"闹他妈的腿!狗日的咱今日也给他来个日子不过了,闹他妈的腿!"兴奋之下,给了大义一拳。心想,年头贺根斗架住接待季书记,杀牛炖肉,闹过一场,今番却要与他较个高低。 正喜欢,却见一个穿得齐齐楚楚的女子,走进院来。不用细看,是猫娃。猫娃一对猫眼笑得五汪六媚的,走近,沖他说道:"歪鸡哥,听说今天你这达过事呢!"歪鸡问她道:"谁说的?"猫娃道:"有人说。"歪鸡一面插手盘灶一面得意地问她:"有人有人,你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嘛!"正说笑间,只见老爸蹲在桃树下,不知何故独自愤怨道:"唉,这叫咋回事嘛!这叫咋回事嘛!" 坤明对猫娃作个鬼脸,小声说:"甭言喘,你把老汉惹下了!"猫娃真以为她把老叔惹下了,避在一边不敢言语。歪鸡对猫娃道:"甭怕,我大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会儿便好!"猫娃这才放下心,随着歪鸡跑来跑去,帮些下手。坤明抽空走过去,劝仇老汉道:"叔你咋是这相!我以前是不晓,这一次和咱歪鸡出了门方才晓得,咱歪鸡不是那不惜钱的人!你以为我们出门挣钱真那么容易?尻子撅起背水泥,人弄得黑脏,一袋才给人一分钱!你心疼钱,我和歪鸡就不心疼钱吗?也心疼!只是干了一年,下了一年的死苦,也该叫我们热闹一下得是?"老汉恼道:"谁不让你们热闹了?"说罢立起,走一边去了。坤明笑道:"这不就对了!" 侯定在洗菜,看猫娃与歪鸡依前恋后的样子,说了歪鸡一句:"今日若是给歪鸡办喜事便好了!"歪鸡道:"丈母娘还没给我将媳妇生下来呢!"侯定道:"这你甭胡说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歪鸡佯装四面张望,问道:"哪里?哪里?我咋看不着呢?"侯定看着他背后的猫娃,意味深长地一笑。众人见状,随着笑起来。猫娃飞红了脸,拿小手捣了侯定一拳,娇嗔道:"叔你说些啥嘛!"说罢,不再跟随歪鸡,躲一边去干事了。歪鸡呆呆地立着,手足无措。众人见此,不敢再取笑他。 这时正好大义带着一朋弟兄,扛着面袋子,搬着几笼零碎,进了院子。众人慌忙上去接住。炉灶已经盘好,火生上了,一大锅水坐在上头。院子里立刻烟雾瀰漫,有了喜庆的气氛。材料都准备齐全了,弟兄们挽起了袖子,吆喝着大干起来。鄢崮村的大小生人,不咋都进来绕一圈,看个热闹。接着又来了几个好事的婆娘,不容人说,进窑里便揉面。丢儿进院,袖着手看这看那,看了多时,极想插手,却单等人一句话。然众人自忙自的,无人招唿他。他无趣了一时,出门碰上大义。大义道:"丢儿叔走哪去?来做点啥啊!"丢儿连忙应声,忙不及地随大义回到院里,拉开架势,一面搭手做活一面说出许多趣闻,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第160页 这一时歪鸡独自蹲在院角落,闷闷不乐地洗萝蔔。也许刚才侯定那句话,真说到歪鸡痛心处了。所以不再像起初那样声张。猫娃懂事,过了一会儿,看众人不再注意,便凑过去与歪鸡一起洗萝蔔,对歪鸡巧说巧劝。转瞬之间,歪鸡憨声憨气地笑出声来。 《骚土》第五十六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看着角落里的这对人,侯定给众人瞥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丢儿偷着对众人说道:"没听人说,啥人的病得啥人治,这是天誓下的!你我能成吗?不成!"众人笑起来。猫娃觉着背后有眼,回过头,看丢儿一拨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俩,神情怪怪的,便说众人:"你们又胡说啥哩嘛!"丢儿辩道:"你俩说你俩的,甭多心!"歪鸡从后拽了把猫娃的衣服,道:"甭理他们,这些人没意思,咱洗咱的萝蔔!"猫娃转过身,不再顾及众人如何言说,与歪鸡一起洗萝蔔。 到了大晌午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到辙了。雪白的蒸馍蒸了十几屉子,摆放在炕间的新席片上。大锅的红油麦仁汤在咕嘟咕嘟地翻滚,散发出诱人的油香。院里设一张大案,富瓷老碗一摞摞地洗净摆好。两张八仙桌支在院子的西北角,八条板凳对面安好,件件家当擦得黑光黑光。看起来万事俱备,单等大义或歪鸡一声令下了。众人也不再忙乱了,个个袖着手,心里头暗暗蹿劲儿。大义打发人去叫大队上的干部。这拨人一到,便可开张了。 没等多久,只听有人喊叫:"来了来了!"果然,叶支书他老人家在田花的搀扶下,神采奕奕地进院。他一面向群众问候,一面亲切地握住迎上来的大义的手,与田花在正位上坐下。大义慌忙递了枝烟。叶支书接住,对火点着吸了口,笑道:"今天这事是你们几个青年人张罗的?"大义点点头,连声应是。叶支书贊道:"不错不错,你们这一茬人比我们那一茬人强,知道动脑子了!" 正说话,大批的干部在万忙之中都赶来了。他们整齐有序,鱼贯入席。他们是:大队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贫协主席,大队会计,大队文书,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副连长,小队队长、副队长,小队会计,剧团团长王骡,演白毛女、黄世仁、杨白劳的,打板的、拉板胡的、打杂跑腿的和司箱等等二十多个人物。 这拨人入座,没多的闲话,两旁支应的人立刻上饭。但见红油麦仁汤里白蒸馍一泡,好傢伙,这一场噗噗噜噜的山吃海咽,直吃得一个个脸色发紫、大汗淋漓、喘气不匀、眼仁子暴露、清鼻涕流淌、裤腰带放开。嗨,这拨人什么场合没见过?其他方面且不论,在吃的方面,的确不愧为一支敢打硬仗打大仗打恶仗的队伍。不过这拨人单单命苦,生在鄢崮村,也只配吃红油麦仁汤了。但比起立在大门外的闲杂人等还算有福,那帮馋鬼,此一时且不敢进院,只能立在门外,鬼鬼祟祟地窥探。 那大义一直立在叶支书身边,伺候老人家。老人家吃得差不多了,田花给了条手巾,擦过了汗。这才叫过大义,大义忙掏出纸菸,给他递上,只听叶支书对他耳语道:"叔对你说话,你听着!现在的形势很紧,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你也知道。但是,咱大队有人一个劲向上反映你们搞包工这个问题,这恐怕你也知道!"大义道:"谁氏反映?"叶支书点了烟,啧啧道:"有人啊,这你不晓,前后反映了多次了,连县委季书记都晓得了!你看怕怕不怕怕?我怎么办?我总不能和你们这些莽人一样,和上头硬来吧?作为大队支部书记,党的基层领导干部,我还得听党的指示不是?难办啊!难办得太太哩!我的意见是……"叶支书说到这里需要擤鼻。他起身去墙角擤过鼻,鼻涕抹到鞋帮子上,这又扭回头来,接着对大义说道:"大义你得听叔说,叔有一个意见是,咱们折中一下,折中一下,我给你们派去个干部,让干部将你们一个一个组织起来,办成大队的副业工程队。每天给你们划工分,工分尽管可以多划些,划多少算多少,这叔可以给干部和社员们通融!再说你们在外吃苦,社员们会原谅的!你放心,一定会原谅的!出了事,出了事叔包着!不过挣了钱,挣了钱好说,大队上管个帐,核算核算,核算过后,该给你们分配多少就分配多少。依我看,你们尽可能不要和现金这东西直接打搅。好侄哩,现金兑付这里头的事你是不晓,弄不好就捅大娄子!前些年"四清"的时候,你知道捕了多少?好傢伙,怕怕!咱村的刘改宏不是例子?早晨起来还是大队会计,天黑时血头烂面不是人样了。怎么回事?住监狱了!你看快也不快?你们总不能让我跟上你们受过,犯错误得是?叔也太为难了!确实是太为难了!你们不当这家不晓得,你们这一次回来,社员们背地里意见大得很,我个人一直压了这一时,硬是不叫人提!就为这,还只见压不住呢!不过,你们今天这样做就很对,动了脑子了!确实是动了脑子了!让大家坐下一吃一喝,闲话不就少多了!不错不错!不过,我对你们还有个建议,你们一定得採纳一下,打发人把贺主任请来!贺根斗这个同志人很不错,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替你们说句话,你说得是?嗟,给叔把烟点上!" 叶支书擎在手里的纸菸灭了,一直僵在半空中,大义只顾听他说话,没来得及给他点。叶支书一声唤,大义似梦方醒,慌忙给他点上,想奉承他笑却笑不上来,堆了一脸的冷肉。这情形叶支书也哨着了,只是不言而已。恰好田花吃完了,叶支书道:"我走了,你们缓吃!"说罢立起来,招唿大伙几句,在田花的搀扶下,叼着纸菸,腆着肚皮,歪歪趔趔地走出了院门。大义仍坚持一直陪送他到门外。看着叶支书的嵴背,心里念道:"狗日的,你个老滑头!我们若图了挣工分,何必千里迢迢到那青海甘肃,下那种不敢对人言喘的死苦去?"
第161页 《骚土》第五十六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送走叶支书,大义进院,招唿田有子一声道:"去,将贺根斗叫来!"田有子说:"已叫过两遍了,人家不来!"大义一跺脚,愤然斥责:"废什么话,再叫一遍,实在不来再说!"田有子气亦不平,嘴里嘟囔着转身又去了。转过这面,却见余下的这拨干部党员竟像是受过专门训练似的,说吃完便一齐吃完了,立了起来要走。大义与坤明少不得又陪笑脸上去,一面劝吃好吃好,一面送出了门。 歪鸡此一时却好,躲在窑里头与猫娃说话。歪鸡对她讲他在监狱那几年的种种奇遇。歪鸡说得眉飞色舞,猫娃听得津津有味。正说得热闹,只听外头人声鼎沸,歪鸡探头一看,原来是干部们都走了,候在院门外头的那班馋鬼们冲进院来。歪鸡大笑道:"好势,挤了一院现世饱!"说着,带猫娃出院吆喝指导了起来。这时,猫娃的小弟猴娃过来招猫娃说:"姐,姐,妈叫你回!"猫娃一听慌忙走了。歪鸡一时忙乱,竟无顾及。原这班饿鬼进院之后,竟也极难统辖。只见他们疯狂地直奔锅边案旁而去,千人千手,根本不允你说出个一二三来。此相况,这里有曲唱得好: 慌不及的张三哎,不接点的李四;叫一声飞腿子王五哎,快动势的马六。我的眼却咋恁拙,我的手却咋恁慢,我的口却咋恁笨,我的牙却咋恁钝?铁锅丈宽只看小,勺备十把不算多;碗得百八十来盏,案得千条摆长街。上下翻飞的眼色啊,夸夸其谈的海口,抡大刀的勐汉啊,娇喘喘的女子,挣巴巴的老汉啊,紧抓抓的婆娘,唠叨是集体的主义,竟念成挤乞的主意,挂了个公社的牌子,却做是供吃的经管。哎呀呀,怎么了?你伸你的狗爪爪,怎碍我一往情深?他插他的驴蹄甲,哪管你南辕北辙?蹬着他人只是上,脱光膀子力欠足。可嘆啊,嘆只嘆人生百年不算短,却咋这般的为嘴! 你死我活地争吃抢喝,没几个钟点便下场了。倒不是说都吃饱喝足了,而是因为锅中汤席间馍都被腾空了,留下一片恰似打劫过后逸马的摊场。大义不招唿,中途便走了人,箇中原委在此也不再论了。需提的是那山山,十六七的大小伙子,立在门外始终没有进院。下午,鄢崮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安静。歪鸡走出家门,一眼瞅着娃还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立着。这又回头,从大缸里取了临时藏下的几只蒸馍,打发他走人。倒不见得为他,只因为他家中有个残疾的老人,黑烂。 歪鸡走在村间的大道上。日光柔和。稀奇的是这一日没见王朝奉,按说此人遇这场合是决意不会放过的。歪鸡倒一直是替他攒着劲来着,准备当众羞辱他一番。或许他自个也琢磨出来,没敢露面。这种情形,对他这种贪占便宜的人来说,也太难为他了。 前天下午,哑哑被大憨拴在骡子背上,驮回夫家之后,被她那男人吊在房樑上一顿恶打。打累了,便唆使着狗去吓唬她。哑哑害怕狗,扭来扭去,大憨便嘿嘿嬉笑。说来这也是家常便饭。 春天里头,哑哑正在沟坡的麦地里锄草,不防被一毛绒绒的东西从背后扑了上来,将她掀倒在地。惊叫中认出是大憨养的狗,黑猱。黑猱不咬她,只是两只前爪扒在她肩上,与她脸对脸地对视,那神色恰似夜间里它那雄性勃发的主人一般刁顽。这让哑哑更觉得可怕了。大憨觉着这很好玩,对狗也是个很好的训练。 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便顺理成章了。狗也通晓人性,每见哑哑出门,便扯着大憨裤腿,要他带它出去尾随。大憨带着狗,尾随在哑哑身后,到了那杳无人迹的老山沟里,蒿草丛中,趁她不备的时候唆使狗扑上去。看哑哑大叫着哭将起来,他方像个淘气的碎娃,喝一声黑猱,欢蹦乱跳,逃得无踪无影了。 此事被村人见得多了,老人们这一对呈,不依他了。这样欺负人怎成啊?哑哑虽然是个哑巴,可哑巴也是人啊!老人们结帮告到大队部。大队部安排民兵连长赵二狗解决这个问题。赵二狗一班民兵起先像是凶神恶煞,将大憨和狗一齐逮了来。在大队部的一间空室里,审问了半夜。人皆晓大憨天生缺数,然此时却奇,竟要比那灵醒人还要灵醒三分。二狗一搭腔便觉着挺逗,问啥他说啥,将炕上炕下的事情都问了个仔细。二狗问大憨:"哑哑是你的媳妇,你可咋一天到晚唆叫狗咬呢?"大憨平日便叫哑哑"懒蛇"。所谓"懒蛇"并非说哑哑真懒,而是指哑哑不听他的吆喝。大憨咬着舌头道:"乃懒蛇,不带狗她轻易不叫你沾身!你不晓得,天天黑我都是打着上哩!你不晓得,我二憨都说了,乃懒蛇瞎得很,瞎得很!懒蛇不爱做针线,轻易不见她缝的补的,不给我好好做,也不给二憨好好做!让二憨衣服露出套子(棉花),腿畔一个窟窿,你说屋里人地里头蹿啥哩嘛,天黑回来,做饭到啥时候了!我贼(偷)她妈!就这睡下了,二憨说你上啊你上啊,不上能成吗?"二狗打断他问道:"你停你停,你二憨在哪达说不上不成?"大憨道:"在窗户外头,他在窗户外头,扒住窗户台台喊叫。"二狗点头道:"唔,我晓得了。那么你二憨兄弟不上吗?"大憨道:"你问谁氏?二憨?二憨我叫他上,他不由得(不愿意),不由得!"
第162页 二狗问:"这样好!这样好!那你打她为咋?就为不给你补裤子吗?"大憨愤然道:"哪达,是因为她不捞(生)娃!"二狗道:"不捞娃你也不能打她,你再打她,她给你跑了,弄得你没了媳妇,该咋?"大憨道:"她敢?她敢跑我叫黑猱把她咬着吃了!她跑?她跑得过黑猱吗?见了黑猱她乖乖的,老实得很,老实得很,一点不敢硬了,嘿嘿嘿……我二憨说了,乃懒蛇,乃懒蛇咱花好几百元把她买到屋里,她不给咱捞娃,咱不饶她!一天没娃一天挨打,两天不捞娃两天挨打,以至她给咱屋把娃捞下,就不再打她了。要么还打。乃贼妈日的,没样场!没样场!我贼她妈!……" 《骚土》第五十六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二狗与随从的民兵竟像是在听古经,末了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大憨的肩膀,就差对那大憨一顿表扬了。黑猱立刻警惕地竖起双耳,但看见主人与二狗都和颜悦色,这方摇摇尾巴,以示庆贺。 《骚土》第五十七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吕作臣布衣牧羊论大岳 庞二臭天王戏龙坐火山 这天早晨,天色阴沉。杨文彰从家中返校,走在半途,看见鄢崮村的山樑和沟峁上,已经开始罩上一层湿湿的雾气,沟底下的柳树或椿树已经染上了轻微的绿色。尽管天仍然旱, 但不妨它慢慢地要暖和起来。这也是清明不久,春天终于像是来了。 这两日来,广播报纸上一再报导,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有人打着纪念周总理的幌子,发表演讲聚众闹事。杨文彰咋说也算鄢崮村的一个识字的文人,他岂能品味不出反叛朝廷的味道?杨文彰是一面注意收听广播,一面仔细琢磨这其间的名堂。想来想去,竟如杞人忧天,生出许多郁闷来。你且试想,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政局不稳焉能了得?所以他边想边走,忧心忡忡。 爬上沟坡,一眼望见一座沟峁之上,独独罩着一束晨光,晨光下面,恍恍惚惚立着一个怪人。此怪人牵一只白色奶羊,相况似人非人。抬头之间,又见此人朝他这面张望。杨文彰辨认一时,认出是吕作臣老先生。既看见便无规避的道理,老远挥动着手,赶了过去。 杨文彰走近,扶正眼镜,强作欢颜问他:"老先生近日可好?"吕作臣亦趁过一副笑脸,说道:"好,好!杨校长你也好?"杨文彰答道:"也好!"吕作臣一笑。杨文彰立上山峁朝下望去,只见天阔地大一派寂然,西畲壑子一道干川自北向南横在面前。杨文彰心中念道,自己乃一介小民,何须为天下的大事担惊受怕?想到这,不觉好笑起来。回头再看那吕老先生,身穿一套老布做的棉衣棉裤,神态甚是谦和。 杨文彰见此,失声贊道:"你这棉袄美啊!"吕作臣掀起自己的前襟,也惊喜道:"得是?咱庄户人家的老布,哪能与你们国家干部的洋布相比,不破不露结实耐穿便已足矣,岂敢言美丑二字!"杨文彰又见那奶羊通体洁白,两只饱满的大奶恰似铜钟倒挂,又贊道:"你这奶羊美啊!"吕作臣又道:"奶羊这畜牲,为人所用罢了。" 杨文彰听着,觉得老先生虽是咬文嚼字,然句句在理。联想到数月前求教时老先生的窘相,不禁又是一个纳闷。想着,笑了一笑说他:"那天夜里老先生的府上赐教,精闢得很哩。出了贵府,迎面遇上咱村整日与人斗棋玩耍的那个老汉,老汉听说之后,连声赞扬,说你解得好,解得好。"吕作臣道:"哦,你说是乃老汉,我晓得他。多少识得一些字文,不干正事,爱弄个蒙谜哄字,与人猜逗,或是编个顺口熘,贬损他人,无事拉拉二胡,野腔野调唱上一通。就这么个人,你与他说,他懂个屁!" 杨文彰也跟随说道:"就是就是,我也看他是有些煳涂!只是先生可晓得近日来天安门前发生的大事?"吕作臣问他:"是何大事?"杨文彰如此这般描述一遍。吕老先生听罢一惊,道:"竟有这种怪事?" 杨文彰问他:"怎么了?不知老先生有何看法?"吕老先生道:"看法嘛,难说,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便不是个好兆头!惊动朝廷了!"杨文彰追问道:"先生试说说看。"吕老先生思虑片时,一捋山羊鬍,拉开架势说道:"先朝的时候,李闯王打进北京,逼皇上迁驾的事情倒有。不过现在与先朝的年代已大不相同,过去守城部队用的兵器都是长矛大刀,现在守城的部队用的都是机关枪。说实话,除了机关枪,其他东西你我一时也不能晓得。兵器这傢伙你甭小看,关键得太太!古人有了拳脚功夫,便可以做英雄好汉。现在那种人吃不开了,再不是他的那时候了。你说得是?"杨文彰点点头。吕老先生见状,更添说话兴致,接着言道:"所以咱甭担心人家毛主席,毛主席坐江山,像是姜子牙钓鱼,稳得很哩。" 如此谬论,杨文彰听后只是窃笑,不过面上一本正经,又问他道:"时下这政局,你是如何看法?"吕老先生也不思考,张口便道:"政局嘛依据我老汉多年的观察,竟也能看出个大概来。前些日子我私下看过一份内部材料,上头有毛主席最近的几句讲话,不知你晓得不?毛主席说,搞无产阶级专政,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你听人家毛主席把话说到啥程度了?怕怕,凡人不言但人家敢说。你说,人家若是担心江山不稳敢说这话吗?"杨文彰故作不懂,问他:"你看这话背后是啥意思?"吕老先生道:"啥意思?明摆的,这不是一场新的运动又来了!"杨文彰假意吃惊,问道:"竟有这事?"
第163页 吕老先生道:"我这一把鬍子的年纪了哄你做啥哩嘛!说是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你不信吗?信了!信了好,你来,从共产党里找资产阶级!你找嘛,胡同口多着呢,黑咕隆咚的你钻哪一条?时辰差不多了,布袋口口一扎,一捉捉一窝子。不跳弹了得是?不跳弹了,这样好,江山又稳十年八年。我老汉若不是经多识广,通势也不是猜不透这其中的关窍?杨校长,这些道理凡常之人不是想晓得便能晓得的!嘿嘿,你也摇头得是?我看也是,偌大的世间竟没一人!我对你说话的意思是不是这样?不过千万千万,天机不可泄露,千万千万!你听着吗?我瞅着你确实是个识文断字之人,说与你听,只一个提醒的意思,甭再胡传,你说得是?唉,罢了罢了!" 杨文彰点头,然后蹲地上看羊吃草,没再顾及老先生的说话。见那奶羊粉唇茹草怡然自得,竟也悟出一条哲理来,说道:"我看你这羊活得最是惬意,所求者一把干草而已,与世无争,人通常也惹它不着!"吕作臣道:"却不是咋?"说罢也蹲了下来,与杨文彰一道欣赏奶羊。欣赏一时,老先生竟又悟出一条哲理来,他道:"嘿,天底下没有比它更明白的了!"说着立起,指着横在鄢崮村后东西走向的一条大岳,又道:"你看这天地之大何患无有!咱作为一般百姓,无论何人掌权,咱都像羊一样,把心放驯顺些,善良些,穷日子穷过,不也是安逸自在吗?"杨文彰立起,拍着手,仰面笑道:"对对对,是这理,是这理!你这几句,把我多年一直琢磨不透的天地大理全让你说透了!老先生,你让我觉悟了!我得走了!"吕作臣一面欣喜一面自谦,说道:"是吗?我都是一派胡言!再说了,咱老百姓为人活命,祖祖辈辈不就靠一个殷勤老实?这都是歷史的经验,难道还用得着谁来总结?过来,过来,你先缓走一步,今日,倒要领你去瞅一件异物。在这里我老汉又特地要向你请教了!" 《骚土》第五十七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罢,拉了杨文彰的手,下走几步,在一块坍塌的洞穴处驻足,指着一孔筛子大的洞口,道:"你往里头瞅。"杨文彰蹲下,头探进去看了一时,说:"黑咕隆咚啥也没有!"吕作臣劝他道:"你经心细看!"杨文彰听说,卸了眼镜哈口气,掏出手巾,擦干净了,又埋下头去看,不消片刻便清晰起来。原来黑洞里甚是阔大。一线光亮处,竟有一具骷髅。那骷髅,悲不像悲,笑不像笑,面朝他这方注视。那眼神很怪,明晶晶的,既傲慢又凄凉,俨然是愤世的姿态。 杨文彰看着看着,只觉得一股恶风迎面扑来,惊叫道:"哎呀,我的妈呀!是个死人的骷髅!"边叫边立起来,后撤了几步,似乎单怕那骷髅附身了一般。吕作臣道:"你还是没有瞅仔细了,你试再看!"杨文彰道:"人的人的,我不看了!"吕作臣道:"你也太胆小了,你试再细瞅一下,便能发现一些奇妙了!"杨文彰摆摆手,道:"不了不了,你说与我晓得不就得了!"吕作臣道:"说与了你,哪如你亲眼看得仔细?唉,既不想再看,我说与你听也罢。这个骷髅的脑瓜瓢上闪闪发亮,戴的是一副眼镜。"杨文彰说:"我说嘛咋怪怪的。"吕作臣道:"你说奇也不奇?你猜一猜,他是个啥人?"杨文彰思谋道:"不定是哪个朝代的教书先生!" 吕作臣笑道:"你与我猜的一模一样!若是一个穷汉,死后也不会平白无故戴眼镜得是?"杨文彰也诧异道:"这便奇了,戴眼镜这按说是近百年间的事情,古人是没有戴镜的说法的!怕怕,看来人也是命如蜉蝣,竟不如一副好眼镜耐使!"吕作臣道:"这有何奇?不要说再过一百年,再过三五十年我等凡人不也是一具骷髅?不过,我觉得奇倒是奇在--你倒是说说看--人死了还戴眼镜做啥?"杨文彰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说:"难道,难道阴曹里还有需要看清的物事吗?"吕作臣道:"对了,不定就是这个道理!"杨文彰又退几步,仰面嘆道:"唉,你说活个人难也不难?百样风流耍尽聪明是一生,奸骗诈算霸占山河是一生,庸庸碌碌一般无用也是一生,辛辛苦苦当牛做马也是一生,人这一生的匆促,究底不都是一具骷髅!"吕作臣道:"却不是!" 鄢崮村两代贤雅之士对说来对说去,然他们哪里晓得,此骷髅之人正是十年前被政府枪毙的郭大害其人。所戴镜者,乃兄弟歪鸡所为也。两人正欲回走,却见山坡底下一辆解放牌汽车由远而来。车厢里站立着几个带枪的军人,随同还有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眼见不知出了何事。 说的是庞二臭连日来行径颇为古怪。话再不似往日恁多,闲暇时便独坐在剃头挑子旁边,嘴里头鼓噘鼓噘,埋头咀嚼着一个物件。但见有人朝他走近,便慌忙背过脸去,将那物件吐在手里,揣将起来。一般闲杂人等,且不让他晓得。这物件着者不言,细心看客自已知道,无须赘述了。 剃头生意今年分外清淡,其主要原因是,尻子客根盈买了把推剪,无事便在家里给村中的老少理髮。这事庞二臭嘴上不言,但见根盈却是怒目愣睁,恨不能将贼娃给生剁了。生意少,挣的钱便少。挣的钱少,吃喝用度便比不得往年。往年一月里头还可以见个荤的腥的,如今是清汤寡水,只能凑合着过了。身体得不到额外的滋补,对如今的他来说的确不是好事。要知道他现在除了应酬那些个抢枕头的老相好之外,还要防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物。这年代,也是这些女流活通了。每每摸来,总让他防不胜防。所幸他有一枚八王遗珠的宝贝,闲了搁嘴里吮涮一时,虽不能奇效大补,但总不至于是元气大伤了。
第164页 这天,庞二臭落空了一日,待到擦黑,眼看实实是无人光顾了,这方收起剃头挑子回撤。一进院门,闻见窑里烟火的气息。庞二臭心中大喜,知晓是黑女那小刀客在为他烧炕煨被,进一步的话,不定煳汤都为他熬好了。庞二臭忙不及地放下挑子踏进窑门,尖声叫道:"死女子,咋还记得起我嘛!"声音落下,只见灶火后头立起一个人影来。那人影道:"你叫的是谁氏?"庞二臭定睛一看,果然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那容貌,有如下凡的仙女,那神姿,竟似野出的媚狐。这里有诗描画: 一张灯笼红脸儿,一双勾魂的星眼; 一套紧凑小袄儿,一对踏波的菱角。 口中念念叨叨,不是凡人语调; 腰间扭扭捏捏,竟如西施流风。 庞二臭一时喜得是眉挑双梢,连声道:"啊呀,好你个死鬼鬼!咋梳妆打扮得这神妖,吓我一跳?"黑女笑着说:"八成你是不喜欢我这样?"庞二臭道:"哪敢?只怕你不再来看我这糙皮老肉了!"黑女道:"说对了,今生今世就这一回了!"庞二臭道:"胡黏(说)!"黑女道:"真的话,我不哄你!"庞二臭拉过黑女,捧了她的脸蛋"吧"地亲一口,发出极大的响声,道:"乖乖娃,我老汉过这一辈辈最疼的是你,你不来,把老汉不靠(期待)死了?"黑女说:"靠死你!"庞二臭松开黑女,道:"甭胡谝了,也说饭做好了没?老汉我腿都饿软软了!"黑女道:"你也晓得腿饿软了,你看看,你瓦瓮里的玉米馇子还有没?"庞二臭"哎哟"一声,说:"把他家的,咋把这事忘了!前天说是从法法家籴上二十斤,一老忘了去取!"黑女道:"你还以为你有多少呢,我揭开瓦瓮一看,只剩下一把了。没方子,我这又跑回我屋,偷着给你取了两个蒸馍。"庞二臭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说:"还是乖乖娃对我好呢!"黑女揭锅,将馍与煳汤盛好,给庞二臭端来。二臭端起碗,喝了口滚汤,嘴里吹着气,说:"咋有股子煤油味呢?"黑女道:"你是狗鼻子,连煤油味都闻出来了!"二臭边嚼边看一眼扒在炕墙头的目光灼灼的黑女,说:"上来吃点!"黑女道:"我在屋里吃过了!"二臭直诧异道:"你今黑咋恁兴(欢喜)呢?"黑女说:"我哪晓得?" 《骚土》第五十七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说话话,吃罢了饭,锅碗瓢勺收拾利落了,这才上炕,脱去衣服坐在了一处。庞二臭口里叫着:"死女子缓些,叫叔先歇一会子。"黑女揪住二臭那物件,道:"我看你歇了一天了!"二臭道:"说的也是,妈日的一天没摸着一个葫芦瓢瓢!"说罢,身不由己伏了上去。 这一场下来,二臭竟是敷衍了事。黑女讪笑,问:"你这咋了,口里这两天该不是没含珠珠?"二臭疲疲地应道:"不顶事不顶事,乃东西是个红眼猫(势利),扶强不扶弱,不管事 了!"黑女说:"那你歇上一会儿。"二臭说:"把灯吹了。"黑女道:"不吹,我睡不着。"二臭揽过黑女,抬头吹了油灯。黑暗里,他拥着黑女鲜活年轻的肉体,内心很是舒畅,一时竟睡了过去。 三更时候,二臭被黑女摸醒了。二臭梦里叫道:"死女子,却咋缠得不让人睡嘛!"黑女说:"天亮了!"二臭道:"胡说,刚睡下天就亮了?"黑女不言,只抓摸他那物,片刻工夫又是不再由他了。这一番做弄了多时,直累得二臭似老牛上坡唿唿大喘。黑女点了灯,光着身子下炕,从墙角寻摸到一根绳索来。二臭睁开眼,问她道:"这可咋,可出啥奇方子哩?"黑女道:"是个奇方子,不过你得顺从我!"二臭软软地道:"老汉拿你没法了,由你弄。"黑女命令说:"你趴下。" 黑女用绳子拴了二臭的左手腕,接着又拴了右脚腕,将两者系一起了。二臭叫道:"死女子胡弄啥哩嘛,把叔绑疼了!"黑女道:"甭言喘。"二臭道:"随你,甭绑得太紧了!没说遇下你这死女子,把叔欺负扎了!"黑女又交叉拴了二臭的右手腕和左脚腕。可能是绑得紧些,二臭一面忍耐一面笑道:"实实是欺负人哩!"黑女看繫结实了,将二臭翻了过来。二臭手与脚压在背下,不舒服,叫喊道:"死鬼鬼,快松绳绳,叔疼的!"黑女一旁穿了衣服,看着他,说:"你还知道疼的,我十七岁那年,你把我压在你这炕上,知道我疼不疼呢?"二臭叫道:"快松绳绳,叔向你求饶了不行?" 黑女道:"不行,绑上一会儿再说。"二臭恼道:"我生气了!"黑女笑笑,说:"你没看,我是怕你生气的人吗?"二臭又装出笑脸,百般求饶。黑女笑眯眯地看了他许久,然后下炕,出了院门。二臭在窑里喊黑女回去,他怕黑女走了。黑女从院里转回来,手里提着一只煤油桶,说:"甭怕,我不走!"二臭呻吟起来,停了一会儿,说:"该给叔松了绳吧。"黑女道:"一会儿绳绳自己便松了。"说罢掂起煤油桶,照着二臭的裸身浇了下去。二臭觉着大势不对,叫道:"死女子,你这弄啥哩!"黑女道:"我让你坐火龙!你不是说在你强姦我的头一夜里,梦着坐火龙了吗?今番我叫你坐上火龙!"二臭道:"黑女,你太毒了!"黑女爽朗地笑了,划着名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火焰照亮了她黑亮黑亮的眼睛。她的眼睛从没有这么美过。她说:"我没你毒,你害我一辈子,我只害了你一时。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何又回头找你了吧!你要至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男女这事情,我对你说,我愿意,我叫你受活(享受);我要不愿意,你硬要,你是叫我活受(受罪)。我十七岁时,你拿毛主席像章骗我,破了我的姑娘身子,那时候,我只能躲在我屋里干哭。现在,我让你明白这个道理,实际上就一句话:好女人是奸不得的!你明白吗?明白了吗?啊?你号啥哩吗?你有啥号的必要呢?你说,你糟蹋了多少女人?以你常挂在嘴上的话,你不是说你活得够本了?你说你的本在哪儿?是这儿吗?好吧,咱就从你的本儿开始,把它当灯捻子点了!"说着,将火柴盒里剩余的最后一根火柴划着名,点燃了二臭的生殖器。二臭厉声叫起来。黑女不慌不忙地从炕角的破棉袄里摸到八王遗珠,放进兜里,跳下炕,掩门去了。
第165页 这天早晨,鄢崮村的上空散布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许多鼻子灵的人都嗅了出来,男女老少纷纷走出家门,唿吸着这奇异的空气。又隔一日,大家发现庞二臭不到照壁前来了。丢儿问:"二臭这贼哪去了?该不是又跑去黄龙山里头找他的那老寡妇去了!"众人笑笑,没人当事。 又过一日,下午,五甫妈喊叫着从二臭的院里跑出来。老婆吓得面无人色,咕咚一声跌倒在众人面前。人问啥事,五甫妈结结巴巴不成言语,但大致意思却晓得了。众人拥到庞二臭的院里,凡看到现场的,无不作呕几日。邻居马会珍回忆说,那天夜里她听见庞二臭号来着,只以为二臭又和哪个婆娘在潮风上头,没管没顾,不想竟是这事。 此事很快报到县公安局。又过几日,公安局派来了车辆。却巧,行走到鄢崮村东面的大墚之下,被正在山峁上谝传的杨文彰和吕老夫子看见。两个能人少不了又是一番猜测一番高论。这一日村民们慌恐不安。 《骚土》第五十八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黑女冒雨单行走北舍 疯江河夜点双灯通阎罗 公安局雷局长坐阵鄢崮村,查来查去,三天三夜竟没发现一条可以追溯的线索。就说大队文书根盈,近日与二臭的确不铆,两个人骂骂咧咧,不过那都是因为根盈惹怒了人家二臭 。即使杀人也得是二臭杀根盈,却没有根盈杀二臭的道理。再审下来,此案竟牵涉80多个妇人。妇人们胆小,让人家公安局的老雷一雷催,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竟将往日与二臭颠鸾倒凤的丑事都抖露了出来,整整记录了几大本子。 却说黑女那天夜里来到鄢崮村时,压根儿便没有进娘家门。庞二臭啃的那两个馍馍,是她从南罗城揣上来的。从庞二臭处走时,天色又暗。天擦明回到南罗城夫家,点灯一看,病秧子在炕上死睡,也不扰他,自己脱衣睡了。就这样一往一来,一个活人不遇,弄得两头神鬼无觉。 她这一觉睡下,竟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连睡了三天三夜。婆婆是个厚诚人,从旁活鬼唤死鬼似地,没断地照料。所幸黑女身体底子好,熬了过来。等到下炕的那一日,看着窗户外头鲜亮的日头,顿觉神清气爽,俨然换做另外一人。 黑女出了窑门,扛了锄头便欲下田,被婆婆后面叫住,死拽活拽地拽回窑里,嘱咐她那病秧子儿搬了凳子坐在窑门前,好歹不让黑女出门。婆婆是个瘦小干枯的小脚老太婆,说话像打夯,实实腾腾,不容她有个分辩处。说来也是,黑女在这个家里熬下去,也亏得有这么个实心的婆婆。 夜里,黑女躺在炕上,想到北舍前她的那前夫郑槐堂,心里随即有了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一种急于向他诉说的强烈欲望。她想好了,明天她就藉口回娘家,到北舍村去,找她的那人。那是她最亲最敬的好人啊。想着想着,便入了迷。 朦胧之中,只觉得天色大亮了起来。窑门外头敲敲打打,随着进来几个婆娘婶子,托着大红的包袱,要予她梳妆打扮。她心里也晓得,这是她出嫁的喜日子。她欢欢喜喜地穿了衣服顶了盖头,然后被富堂婶子领着,绕过几家院墙,爬了几面小坡,没有走几步,说是槐堂家,槐堂家竟到了。扶着她上了炕。她能觉摸出槐堂坐在炕的另一头,朝她这面看。有几个女子进来点灯,讨要枣子花生,槐堂拿了笸箩,一一打发了。槐堂闩上了门,这方踏上炕来,掀了她的盖头。 她格格笑。笑得好响亮啊。扑进槐堂怀里,说:"你鬼鬼子啊,可想死我了!"槐堂佯怒说:"你这个疯子,一时又疯哪里了?"说着,竟也无需脱衣解带,裸然横陈地做了起来。这一次,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下体初交时的刺疼,流了许多热乎乎的东西。槐堂一面做一面说:"你不是个采采(失贞)货,你是个好女人!"听到这话,她或许感激或许委屈,先笑了两声,跟着号啕大哭了起来。她给槐堂哭道:"槐堂,我给你把我那东西找回来了! "槐堂说:"我晓得了,稀麻红的,美得很,你也坐起来看看。"她坐起来,槐堂端了灯照着褥子,她看见身下的褥子上,鲜红鲜红的一大片,像大瓣儿绣花牡丹似地,一骨朵一骨朵地铺陈着。她指予槐堂看。槐堂亦欢喜得无法描画,爱啊爱地叫着,将她紧搂在怀里,搂得她骨头都要折了。她笑得喘不上气来,又觉得下体有些异常,那血红的东西流啊流,不见个歇止。她槐堂槐堂地惊叫了起来。 突然,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好狠。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她的病秧子丈夫。油灯亮着,丈夫立眉狰眼地盯着她,咒骂道:"把你的贼妈日了的,你叫谁氏呢!"黑女立刻悟到,自己梦里头又失口了。也不好强辩,转身捂着脸面,琢磨着梦里的滋味。病秧子恶骂了一时,累了,这方吹灯睡下。黑女这一觉睡得却实在。待天亮,只听得外面啪哒啪哒的雨声响个不停。好一场春雨啊,这里有诗赞它: 听的是雨打柴棚声声脆,看的是雨落前塘涟漪生; 做什么女儿檐下站,凝什么双眉愁什么晴? 闻的是雨打梧桐啪啪响,瞅的是雨滴浅池点点晶; 凭什么女儿湿翠翘,盼什么日头期什么红?
第166页 黑女穿了衣服,推开窑门一看,连连叫苦,心想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选了一个与她作对的时辰。梳洗罢了,婆婆来叫吃饭。黑女喊了病秧子起来,一同到婆婆窑里。 吃罢饭,不待黑女说话,婆婆端了一大笸箩玉米棒子上来。剥玉米,这也是农家里雨天的消磨了。黑女到口的话咽了下去,只好随着婆婆剥玉米。病秧子到隔墙邻家看人打牌去了。玉米去年冬天该剥的也都剥了,所剩的只是一些个尾巴需要收拾。所以,黑女攒住劲一气剥了下去。不到午时,便与婆婆将这点扫尾的活儿做利落了。玉米颗儿收进布袋里。 黑女去厦房里放笸箩,却不想屋角蹿出只灰不熘秋的大猫。这死鬼撞倒了锄把,"咕咚"一声吓了黑女一跳,一屁股坐进干草里,心如脱兔,"咯噔咯噔"地奔跳。挨了一时,待稍平稳,这才从厦房里走了出来。门外,婆婆一头撞上,见她脸色不对,问道:"你咋了?"黑女对答不来,低着头只顾往自己屋里走。 这时院外忽然有人呜唿喊叫着抓捕,其相况不似人声,紧接着几个民兵冲进院来。眼睁睁见是为追一条黑狗。黑女躲闪不及,一头扑倒在婆婆怀里,尖叫起来。那黑狗已是仓皇至极,钻头缩腰,只顾觅路奔逃,转眼上了猪圈墙,翻到邻家院去了。民兵几人又追了过去。婆婆倒想说句什么,黑女却脱走出怀,跑回自己屋里,掩上门子,无声无息了。 《骚土》第五十八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婆婆少不得自己去做饭。待到饭熟,隔着门叫黑女,只听里面格格格一阵笑声,门开了来。婆婆抬头一看,却见黑女收拾得清清亮亮,穿着花红的小袄,条绒的夹裤,俨然出门的装扮。婆婆急了,问:"你咋去?"黑女一扬脸,道:"我回!"婆婆说:"这天阴格撩煞的,咋回嘛?"黑女脸子一吊,不答话,扭着走到婆婆窑里,也不管病秧子回没回来,一屁股坐下,端起碗三口两口扒拉着吃了,撇下碗,便出了窑门。婆婆追出窑门喊叫道:"黑女,黑女,黑女你回来!"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已经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向着乌朦朦的天空下一条朝 北的马路,踏坡而上。 婆婆忙去牌场里喊儿。病秧子一听老妈的学说,慌不及地赶了出来,追到村北的大坡上,往北看去,面前除了又开始落点的细雨,只剩下蜿蜒的一条小路和荒秃的一片光滩,没有一个人影。病秧子冲着黑女走去的马路,"呸"地吐了一口,恶声恶气骂道:"贼婆娘,走,你走,走你妈的腿,走得远远的,死到外头甭回来,老子才叫好呢!"骂罢转身回走,饭不说吃又去了牌场。 天刚黑,黑女满脸是水,周身衣服淋得湿透,支楞着两只胳膊,像个吓鸟的草人儿,站在了北舍村的村头。她远远看见那小学校院墙外的坡下,一家院落里,隐隐约约闪烁着磷火般的灯光。看见它,黑女的心又奔跳了起来。她鼻头一酸,胸中一股热流直往上攻。她想哭,但她知道不能哭。她突然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向着那院落的灯火,飘也似地飞跑过去。 黑女轻轻推开院门,只见院落里前头,她与他所共有过的那间厦房,也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疗站,被人给拆了,砖头瓦块撂了一地,一副败家的景象。黑女心想,这一切也许都是为了她。她绕开那些破砖烂瓦,走到有着灯光的窑门外,立住,压抑着咚咚的心跳声,静听着里面的响动。果不然,她的那人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黑女能听出来,知道他是病了。他的每一声咳嗽都紧揪着她的心。黑女心想,也许他现在是最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要告诉他,她来了,就是为侍候他来了。无论他得什么病,病得多重,她都愿服侍他。 黑女想着,"嘎吱"一声推开了窑门,只见在大窑的灯火下头,摆着一张高粱秆扎的架子高床。一个人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在看一本大书。黑女的出现使得他大吃一惊。他跳下床来,瞪着两只瓷壶大眼盯着黑女,像是看个疯子。或许是因这一场巨大的婚姻挫折,或许是因贫病交加,他已经失去了人形,胳膊腿都瘦得像柴禾棒儿。黑女立刻认出是她的好人儿郑槐堂。 是的, 是他。即使到了下一辈子,他再托生为另外一人,她还能认出他。黑女背手掩了门,"咕咚"一声扑倒在他的脚下。槐堂像躲避瘟疫一样,连忙后退了几步,叫道:"啊,你疯了!"黑女爬前几步,抱住了他的双腿,将脸贴在他的腿面上,泪水汪然滚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把……乃贼……杀了!" 槐堂问:"啥?"黑女大声说:"我杀了乃贼!"槐堂一屁股坐地上,颤声颤气地问:"你说是谁?"黑女道:"二臭乃贼。"槐堂道:"妈日的我就谋下是你!黑女,你跌下大祸了!"黑女说:"你咋晓得的?"槐堂道:"这事传得沸反盈天,方圆村子都在议论,县公安局没日没夜地在鄢崮村明查暗访,我能不晓得?你贼,没想咋犯下这大的事嘛!杀人,好傢伙,你胆子可咋恁大吗?杀了人往后还有你的好吗?你,你,你咋跌下这大的祸吗?即是我和你好,跌下这祸我还敢要你吗?……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你给我快走,今夜权当没有这事,你说啥话我没听见,你也甭给人说你到我这来过!怕怕!"
第167页 黑女茫然了,哭叫道:"走?……走哪?……好,好槐堂,你说的这叫啥话嘛,你叫我走哪里啊!"黑女哭着狠推了他一把,又揽了他。槐堂一面试图挣脱黑女的搂抱,一面恐吓道:"死鬼鬼子,快走开,不然我叫人来把你逮住!松手!好黑女哩,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跑来寻我不是把我往监狱里塞吗?我他妈的倒是哪辈子做了孽,遇下你这对头来糟践我!松手!松手!松……"两人正难为,突然听见西面窑里有人问话:"槐堂,槐堂,你喊叫的咋哩?" 槐堂的老爸在隔壁问话了。槐堂忙压低声音对黑女说:"看看,我大在那面窑里听着了!紧赶跑啊,再不跑叫我大遇上,又要捶你!"槐堂劝罢,转过头大声对那面窑的老爸喊道:"大,没啥,跑进来一只猫!"话音没落,窑门嘎吱一声开了,老爸立在门外,里面的情形也全都看在眼里。他怒目逼视着黑女,一面扎腰带一面叫骂道:"妈日的,一只猫?一只啥猫?公猫吗母猫?哦?我咋看着是一只嚼人的母老虎!害人精!"老汉说着,不慌不忙地扎好腰带,进了门,顺手从门后取下拴犁的皮绳,冲着黑女走来。 黑女连忙立起来,看看槐堂看看老汉,不知所措。老汉却不由分辩,抡起皮绳照着黑女噼头盖脸地打下去。黑女捂了脸尖叫起来。老汉心想,我抽打了一辈子牛屁股,好不容易撑起这个家,没想到转眼几年便败在你这个女人手里,不料你又害人来了!此时遇着焉能放过?想到这里,将手里的皮绳抡得像风轮一样嗖嗖作响。黑女一面尖叫一面抬起左右两只手招架着,顾之不及,给老汉咕咚一声跪倒,哭喊道:"大大,好大大,你饶了我吧!" 《骚土》第五十八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汉冷笑道:"叫大大,叫爷也不成!还说是只猫,哄我老汉呢!哼,我眼实合就闻出味气不对,心没想骚气咋那么大味?好傢伙,原来是你贼又来了!又害我槐堂儿来了得是?不打,不打你打谁氏?你不看看,你把我槐堂儿害成啥了嘛!骚狐子又勾引人来了!"老汉骂着,皮条声啪啪啪地抽在黑女身上。黑女爬起来抱住了槐堂,撒魔连天地叫道:"槐堂,槐堂,你……"槐堂急了,一把推开黑女,喝道:"你还不紧赶跑,我能咋了你嘛!" 黑女这方少不得回头又给老汉跪下,浑身抖得像筛糠,哭得声音沙哑,央求道:"大大,大大,你丢(留)下我吧,我变驴变马变牲口……呜呜呜……侍候槐堂和你老人家!好大大,求你了,丢下我……呜呜呜……没,没有槐堂,我活不 了……"老汉道:"丢下你?除非天底下的屋里人都死绝了!丢下你?丢下你再害人,害我姓郑的一家子好人!"老汉说着,扬起皮绳照着黑女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没想这一下正中太阳穴,黑女"啊呀"一声伏倒在地,不喘了。槐堂上来试了下黑女的鼻息,埋怨老爸道:"大,你手恁狠的做啥哩,死了人你顶命?" 老汉慌忙丢了皮绳,垂了两手,贼眼瞪圆,呆呆地立在一旁,看着槐堂对黑女做人工唿吸。黑女缓缓地换上了气,睁开眼便哇地吐了一大口,直喷到槐堂的衣裤上。吐罢,躺在地上静候着,死不动势了。这时,院里来了一批闲人。这批人像鬼赶集似地,各色人等都有。其中有一个人,正好是黑女姨家的喜贵。喜贵看黑女被打成这般模样,有些不大情愿,佝着头和槐堂的老爸顶撞开了。 老汉道:"你说她是你亲戚,她是你亲戚你将她抬回去!"姨家人道:"看把你老贼美的,人打得摆下了叫我将人抬走?偏不抬,你好好养着!哼,等着……"说罢扬长而去,打主意明日到鄢崮村通报。一帮人傻瞪两眼。槐堂在灯下哭得像个十来岁的碎娃,一面哭一面手指头捣着地上睡的黑女,数落她的诸多不对。到末了还是当老爸做事果断,叫来四五条汉子,将黑女用一扇门板抬了,冒雨赶了十几里山路,连夜到了鄢崮村。将黑女往她家的门槛旁一靠,撒腿便往回跑。 武成老汉半夜从饲养室回来,黑摸着看见门前软瘫着一堆物件,没料着是个人,拿脚踢了一下,只听那物哼了一声。一细看,竟是自家黑女。为父的免不了大吃一惊,连忙拖回到屋里。当妈的眼雨汪汪,烧火热汤,小心服侍。 却说刘江河自从与张法师有过那场经歷,竟像是被仙人点化了一般,突然间茅塞顿开。这些日子,他在林场暗自兴起一个事端。招揽村中一些爱搞迷信的婆娘老汉,钻到他林场窑里,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通神。 有人问这是什么年代,刘江河何以如此大胆?正如其然,往年弄这事也是轻易不敢大张旗鼓,只是近年来时运衰微民生凋零,吕连长那班人马家中的日子也过得一年不似一年,村里的咸淡事情,自然就放得多管得少了。就拿叶支书说吧,过去隔三岔五还能吃上一顿白面,如今个把月里头,且看连一顿都保不住了。营养跟不上,工作积极性难免受影响。更何况他与人家的女人还有那一档子事情,所以人家即使有点不轨,也只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再者,林场地处偏僻,又是几个婆娘老汉闲淡人物,且一时顾它不到。这就为刘江河一拨牛鬼蛇神兴风作浪留下间隙。
第168页 如今刘江河的做法,比较张法师装神弄鬼的方式又有了划时代进步。他在老窑设了一面大案,布了香头纸裱,点起洋油双灯,用一台黄泥捏的电话机子,手持玉米芯子制作的话筒,像是国家机关干部正在办公的架势,"喂喂喂,阴司,阴司……"地唿叫着,专与那阴曹里的阎王老子通话。阎王爷一答上话,便诸事好办。通常所谓:求医问药百务灵通,解疑去难神之又神。只是这也需一些基本的花费,仅灯油一项就极其可观。聪明的刘江河将花费不叫花费,他称之为"踏扎"。所谓"踏扎",即行走和吃住意思。这更说明其到了必不可少的程度,让那些迷信的老婆老汉们望而却步。 这天夜里,这帮人架着仇老汉,像是架着一个腰缠万贯的老财东。实际老汉腰里也不过别了一元钱的钞票,然气势昂扬的程度却令所有的朝圣者都自惭形秽。这其中的一条原因,就是歪鸡前些日子在家中搞百人大宴,阔绰用度闹出了名声。这些人惟恐逮不住这样一个大头。下午,老汉正在猪圈里出粪,不想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婆娘,将他先是好言相劝,然后又是高抬,发动起女人又贴又搡的攻势。何况来家的婆娘中竟有连星的新娘子,极其年轻貌美,粉面桃腮,巧嘴花舌。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仇老汉不能不说是受宠若惊,惊喜之下,不想应也应了。仇老汉心下自言:"管他呢,日子不过了!既然他歪鸡能在女人身上大手大脚,就不允我老汉凑巧也花个块儿八毛的?" 初春的季节,万木萌发。人们一进林场的沟圈,便闻见一股潮潮的湿气。一班婆娘闲汉哄着仇老汉,黑摸着爬上山来。看到了场部的窑里头闪着灯火,又远远听见里面有人"呜噜噜呜噜噜噜噜"地唿喊,发出来的尽是一些个怪声。仇老汉立在门外不敢进了。这时有婆娘对他说:"甭怕,这是江河正在往阴司里面通话。"说罢拽了他,一跷腿跌进了窑里。 《骚土》第五十八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进了窑,只见炕面上满满当当坐了一堆子人。仇老汉也不敢乱坐,弯着腰凑身进去。坐实了,抬头一看,窑后掌上挂着两盏油灯。通红的灯火下面,刘江河身披一件大花被面的大氅,头顶一只七彩布帘穗子的草帽,盘坐在桌面,一手拿着语录本,一手拿着话筒,一本正经地正与那阎王老子交涉。其中规中矩的模样,当先就将仇老汉给唬住了。仇老汉心想:"几年不见,想不到这狗日的竟和阎王爷搭上话了?这还了得!"正寻思,却看见刘江河放下话筒,立起来,将地面跺得咚咚直响,双手舞扎着,唿喊道:"天摇了地动了--阎王要来索命了--"喊罢,又"呜噜噜呜噜噜噜噜"怪叫。仇老汉一惊,念道:好傢伙,这贼启发神仙的办法还真怪。这时,炕上的婆娘老汉不约而同一齐跪了,纷纷说道:"大仙明示,大仙明示,大仙明示……"刘江河质问道:"座下何人?"这一发问,快嘴子牛儿像发落女子报礼单似地一气唱将起来。这里竟有人比拟其词,编了一段顺口熘,其言曰:黑蛋妈,德有大,三来的婆娘张狗他爷(yɑ);连星的媳妇眼半斜(xiɑ),照着洋沟她往里踏;法法的老妈眼发花,踹了一脚的屎巴巴;发槐穿的是绣花鞋(hɑi),厮赶(伴)着他舅一起来;新来的掌柜是仇老汉,家里票子垛成山;…… 仇老汉穷疲了一生一世,没听过人叫他掌柜的。不想在今天夜里竟也有人这样称唿他了。一时间又惊又喜,急忙立起,尖嘴子一噘,自烧自燎地道:"你说的这叫啥话,有钱不花抬(藏)下叫长毛?嗟,今黑我单为给咱刘神仙送钱来了!"一面说一面下炕,几步赶了过去,慷慨解囊,将票子放在案上。 身在仙位的刘江河听到仇老汉这话,不觉一喜,微睁眼角,见不过一块钱的码儿,大失所望。人群里也有不满的语气,只是不恁声张而已。何况刘江河有神人附体,也不能太直露不是,遂慢声道:"所问何事?"仇老汉返回炕上,江河的话没有细顾。黑蛋妈搡他一把,说:"仙家问你话呢!"仇老汉茫然四顾,反问道:"我该说啥?"秃子道:"看你想说点啥?故世了的,还是……"仇老汉立刻想到死去多年的婆娘,不待秃子说完,便愤然叫道:"我问我娃他妈,妈日的把我和娃撂下,这一撂多年倒是为咋!"仇老汉的口气让大傢伙儿吃了一惊。只道这老骚情的打了一辈子光棍,如何人到老了却把不住了,思念起与他并没整整爽爽过过几天日子的歪鸡妈了。更何况截止目前和阴曹里通话,还没有谁敢这么放肆过!你看这老汉贼胆大不大?也许多年不经这事了,他大概还以为在批斗大会上呢! 好在人家仙座上没有在意,只是"呜噜噜呜噜噜噜"一气唿叫,先后用了陕西河南山东几种语言,与阴司里的几个部门分别联络。终于从磨坊司里唿叫出歪鸡妈来。歪鸡妈哭哭泣泣,边唱边说,将在阴司里头的种种磨难诉了出来。其后,又遮遮掩掩说出四句谶语。这四句谶语,虽说是懵懵懂懂的妇人之言,细思起来却可以惊动整个世界了。 《骚土》第五十九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县委扶危救困难上难
第169页 叶支书日理万机怒中怒 季书记到鄢崮村视察,反覆强调了政治挂帅的问题,极大地调动了贺根斗等人的革命热情。加之奚巧云的模范事迹大范围广播以后,县委宣传部又派来一位姓倪名魁守的副部长, 带了上面批邓反右的指示精神,煽风点火地表演了一时。学习的活动果然是比以往热闹了许多。相形之下,叶支书领导下的剧团,场面便清冷了一些。不过小麦已经返青,拔节抽穗也再等不得几日。王骡等人自知,去范家庄再演一场,回来也就该歇手了。留下兴致只等年底或者明春了。总之,不论别人怎么说,世间的烦乱,无非是大人忙大,小人忙小,忙来忙去又总是名利二字。 如今说的是针针遇上了件难事。自上次季书记来罢,又过多日。扁扁当兵的事情推迟了日子,但这几日,已是屎憋尻门子上,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这两日,公社里便要确定兵员。家中但有权势有门路有钱钞的人家,便纷纷钻营,各显其能,或是打通关节或是备酒设宴或是暗送钱物。当兵,是鄢崮村的这些农家子弟走向外面世界的惟一通道。大家表面说起来如何积极如何踊跃,其实不踊跃也是万不得已。此时扁扁人在弱冠,自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情急之下已对妈哭过几场。做妈的见儿哭泣,自是痛心不下。苦楚了多日,心中掂量该如何处置。终于一日,与儿子商量出一个法子。刚要动弹,不料又生出一个插曲。 原来这天清晨,老婆仔细将自个头面梳洗干净了,衣着收拾齐整了。镜子里面仔细端详。或许是平日没得细顾,此刻一看,才发觉脸色黯淡,状如敷麸。额顶和眼角横刻下了许多皱纹,心中不觉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顷刻间弄得针针一个半老徐娘,一下子心虚了半截,只觉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坐在炕沿上,望着院子外面的桃树,念只念季书记在的那年月,夜里与她花前月下,搭肩搂背、咂舌接唇,何等的风光啊。那时她的体态是多么的年轻,脸面又是多么的光嫩。桃树下,他揪着她的手,恨不能将它攥没了似的。当时他咬着她耳根子,说话的热气喷到她脖项里。彼时的情形,像是刚刚经歷过的一样真切。不觉得一晃十年。嘆只嘆物是人非,桃花不再。也不知如今的他,见她本人又做何感想。 正心灰意懒,扁扁突然从外面回来,进门见妈还在屋里坐着发呆,生气地道:"妈呀,你咋还不走呢!"妈长嘆道:"好娃,妈正作难呢!妈怕只怕季书记他不记得咱了!你哪曾晓得那些公干的人员,眼皮底下整日价都是五王六侯,排人走马。咱这些平头百姓,窝缩在这黄土圈圈里头,跟活埋了一样。你也不常晋见,没有私下的往来。你的眉眉眼眼,以往事项,人家可咋能记得恁清了呢?"扁扁道:"这么说来你是不准备去了得是?"妈痛心道:"我的儿,你这是逼得你妈跳油锅呢!你一味催赶,哪里知道央求人的难处!妈一个女人家,生这么大,何曾上过县城,进过人家的阎王殿?你这样逼死逼活地逼你妈,也不看看你妈的老皮老脸进了县城有谁招识!儿啊,我想不透当兵有啥好处,叫你这一门心思的非要当兵不可?你是长大了,看我是管不了你了得是?" 扁扁见妈如此,气得咬牙切齿,一跺脚,道:"妈,你这是要我死!不当兵走我就得死!不是吓唬你,新兵一开拔,我立马叫你看个明白!只要我活一天,鄢崮村这鬼地方是一天也不待了!妈你等着看!"妈吃惊地望着儿,立刻下了软话,哭道:"胡说些啥嘛!妈咋你了,要你对妈赌死咒活?你要有本事,自己张罗着找人去,妈不拦你!你要当兵谁拦你了?可你不想想,妈往后去指望谁氏……呜呜 呜……"妈说着号起来,骂十年前早死的老富堂,撇下这一儿一女两个祸害,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由她一个女人家作难。 做妈的大长声没号过三四口,听扁扁悄无声息,自是生奇,转脸一看,只见乃二桿子娃奔向窑后取了牛皮索绳,蹿进西面窑里,将门"咔啦"一闩。妈知道贼娃的脾气,闹不定寻死觅活上吊呢。慌忙追了过去,隔着门缝向里头的扁扁一面责骂一面央求,说道:"死娃,妈把你养活这么大,你不说填还妈,还拿上绳绳吓妈哩,你的良心餵狗了吗?快把绳绳放下……"扁扁里面哭道:"我还活啥哩嘛!"做妈的痛心道:"乖乖,妈这就应了你不成?还不赶紧上饲养室牵驴,随妈一道进县城!" 这一应答,窑里才静然下来。过了会儿,扁扁憋红着脸开门出去。老婆自回窑里对着镜子擦洗了泪脸。片刻工夫,扁扁牵来了骒马,马背上搭了一条粗毛线毯。骒马脖子上,拴只破铃铛。妈吩咐扁扁先牵到院门外等候。扁扁应声,老老实实出去了。经过这一场无根无由的折腾,做妈的这才红着眼皮,捏捏裹裹地上了马背,侧身坐好。扁扁牵着,母子二人翻山越岭向县城走去。这一路丁零一路景致一路心境,竟是: 蓝天下,满目荒丘,百里草洼;人道是锦绣山河,富庶田野,怎愁煞农家村娃?正年少,数千荣耀,竞万鞍马;拿一副包糠肚肠,驱牛身价,争拼它黄铜披挂! 母子俩一骑一行,丁零噹啷,擦黑时分方才进了县城。县城四面皆是三四层的大楼,极其高大,上面安装着数不清的玻璃窗子。街面上的人影看不清楚,一个个,步履匆忙。母子二人慾上去打问,却也不知该找哪个人选。这时,只听满城人"哎呀"一声喧譁,扁扁与妈不及吃惊,只见街面上万家灯火一同发光,好傢伙,那光亮比之鄢崮村的煤油灯灯竟亮出了千百十倍。原来此时正值送电时候。扁扁竟是头一次看见电灯。
第170页 《骚土》第五十九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母子二人沿街走去,看见一间间五光十色的店铺里,站立的尽是些眉清目秀的女子。她们个个面色白皙姿态俊雅,不似人世中人,且又是全无顾忌地与男人们高声说话,嗲声嗲气,像在戏台上演出一般,十二分地从容妩媚。看到这,针针突然明白了,外面的世事原来与她坐在鄢崮村的土炕上想像的,确是不同。难怪像扁扁他们这一朋人,打破头地争着抢着出门。再一想,那曾经与她同床共枕的季某人,如今领导着这样繁华红火的县城,该是何等的荣耀啊。这些女子,难道有不随他调换使用的道理?想到这,老婆不觉又气虚了几分。 一路打问,终于摸索到县委门外。县委设在昔日的关帝庙。阔大的门脑上,高高地悬着两只灯盏,虎眼炽炽地放光,刺得人不敢接近。不过,门前的人影物件照得一清二楚。两名执枪的战士一左一右,像是两尊泥塑的门神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把守着。只见街西走来一位老干部,不打招唿便进去了。 母子二人在路旁的杨树上拴了骒马,携伴着走上去,正欲打问,不防门里有人大喊:"哎!寻谁哩嘛?"扁扁到底年幼,躲在了妈的身后,不敢搭茬。妈倒是先看清了,大门里阴影处,有一座小房,房台阶上立着一魁梧大汉。老婆蹑手蹑脚走去,那大汉止住道:"站住,不要再朝里走了,进来做什么!没看现在机关都下班了?"老婆说道:"我是找我娃他叔,季、季县委……"那大汉道:"下班了,没人了,明天再来!" 母子二人退下庙台,牵着马立在路边,目睹着过往的恍恍惚惚的人影,转眼间失去了主张。正作难,只见刚才进了县委院子的那位老干部从大门里出来了,朝着他们走来。老干部面带微笑,问他母子二人道:"你们这是寻谁氏?"做妈的慌忙应道:"寻娃、娃他叔,季、季县委……"老干部和蔼地说:"是不是县委季世虎书记?"老婆连声回答:"对的哩,对的哩!"老干部一指南方,道:"他回南冢子县委家属院了,走吧,随我一起走,我领你们去!" 母子二人喜出望外,牵了骒马随了老干部,借着夜色,亦步亦趋。拐了不知多少黑胡同蹩院落,又过一座小桥。扁扁衔住妈的衣襟,只觉得把魂都走遗了似地,摸不清是东南西北了。又走不远,一丛丛黑压压的树木底下,现出一扇大木门。这时不知有何暗物,让骒马吃了一惊,死不动势。扁扁悄声骂一句:"妈日的走啊,也不是杀你去!"老干部说:"马先拴到门外。" 扁扁在路旁的树木上拴了马。老干部说:"慢点走,这就到了!"说着,领他们进了一所大院。绕过几棵花木,踏上了砖阶,面前出现了灯火照耀下的几户人家,红檐粉墙好不排场。老干部指着其中一间,道:"就在这达。"说罢老干部大声喊道:"老季,老季,你屋里来人了!"一声唤,里面有人妖妖地应了一声,掀起门帘,走出一位干瘦的女人。那女人走过来,没待看清,便问:"谁氏?" 老婆拽扁扁一把,心虚气短地说道:"是我,我是、是季书记他舅家那面的亲戚,给季书记他妈叫姨呢!季书记在鄢崮村住队的时候,就住在我屋里头。这次来是……"老干部一旁说道:"你们说话,我走了!"老婆回头忙谢老干部道:"多亏了老哥,不是老哥帮忙,我母子二人还不晓黑摸到哪达了!扁扁过来,叫一声叔,谢谢人家。"瘦女人掩口一笑,道:"胡叫些啥哩嘛,人家是老县长!"老干部自己也笑了,道:"没事没事,你们说话,我走了。"老县长摆了摆手,转身下了圪台,朝底下的黑暗处去了。这时,只听门里有人大声喊道:"来的那是谁氏吗?"瘦高女人冷笑道:"不晓,谁晓得这是你的一些啥人!"说话间帘子一动,一位高大人物瘸着腿出了门。 看见他,扁扁与妈不觉都是心头一颤。好傢伙,这不就是为他们无比熟悉无比敬爱的季工作组,不,季书记吗?季书记一步一颠地朝他们走来,仍是往昔那副果决的架势。他在他们面前立住了,凭那条不可思议的永远健康的左腿,支撑着他那高大的身躯。 季书记道:"谁氏?……巧英,你进去看锅,操心溢了。"瘦高女人应声去了。季书记这才回头道:"哪来的?"针针忙说:"是我,是我,我领着咱扁扁寻你来了。"季书记大概听出口音来了,竟一愣怔:"谁?"大步逼上来,看清楚了,叫道:"哎呀呀,是你吗,咋老成这个样子了!"针针惨然一笑道:"庄稼人常年在风头雨地里,却不就这相嘛!"季书记问:"寻我啥事,这深更半夜的?"针针道:"是咱扁扁当兵的事情。"季书记道:"当兵报名就对了,寻我做啥?"针针道:"你哪里知晓,如今底下当兵的难处!"季书记道:"我咋不晓得?"针针说道:"咱鄢崮村报名的是十三个人,公社却只给两个名额。咱扁扁娃今年在这十三个人里头排名靠后,眼看就不行了!这不,哭得闹得要当兵,把我闹得这没法了,万不得已麻烦你来了……"季书记看了一眼身量矮小的扁扁,问:"扁扁娃今年多大了?"针针答道:"十八了。"季书记诧异道:"有十八吗?咋看着还像个碎娃!这个头到部队里能成吗?"针针道:"自你离开鄢崮村到今日个都十多年了,扁扁可不就这么大岁数了!"季书记哼了声。针针又道:"这年代是饭食不行,娃娃们都不见长。报名的娃娃里,个头比咱扁扁小的还有呢!"
第171页 《骚土》第五十九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季书记沉默一时,说道:"娃的积极性是好的,是可以肯定的。不过,这事情得通过组织,按有关文件办事,不能靠哭闹解决问题。大家都像你们这样,哭哭闹闹,胡跑乱串,那政府机关成了啥了?还不变成哭祖的坟场了?"针针软声细语说道:"也是求你来了……"季书记愤然道:"你们这是胡闹!办任何事情都有个程序问题,扁扁报名应徵,这是公社一级武装部门解决的事情,你不找公社找我来做什么?深更半夜的……"不待季书记话说完,扁扁突然转过身去揪了妈一把,抹着飞迸而出的眼雨,道:"妈,咱走!这烂兵我不当了,遇下这 没良心人,说也是白说!"针针一看扁扁这样,忙不及地拽了扁扁,劝娃:"却不是你要来嘛,还不紧赶央求!来,过来,给季书记跪下!"扁扁道:"走,权当咱把眼瞎了!"针针听此,不由得怒火中烧,骂道:"贼娃,你是不想活了!"边骂边伸出颤颤抖抖的巴掌,照着扁扁的脸面就是一掴。扁扁捂着脸放出声来,道:"我凭啥给他跪下,他算个槌子嘛算个啥嘛!"季书记睁大眼,吃惊道:"你这娃怎么骂人?" 正在这时,墙后面窜出季书记的通讯员小赵。小赵赶上来给季书记帮腔,厉声质问母子二人:"咋哩咋哩?"季书记也十分生气,不过他还是牵住小赵,拦了他,和蔼地道:"没事,是鄢崮村的一些普通群众,无理纠缠。"小赵道:"你甭挡我,我听见他们骂你的话了,真是胆大包天,跑到县委家属院骂人来了,你也不看看骂的是谁氏!" 小赵的叫声使得院里的三四个家属凑过来看热闹。季书记吩咐小赵道:"把人领上出去,问吃过饭没,没吃过饭领到灶上,看的给拿上几个蒸馍。如果没住的地方,你到招待所找管理员小阎--阎梅芯说上一声,安排住上一夜,明早叫赶快回去。"小赵怒气未消,回头埋怨说:"季书记,你这人也真是,太仁至义尽了!"季书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普通群众嘛,我们不能一般见识要求过高,快去吧!"说罢,转身撂着瘸腿进屋了。 小赵一手插裤兜里一手拨拉着喝道:"快走,快走!"母子二人下了圪台,磕磕绊绊出了家属大院。门外,针针也是再忍不下,一把拽了扁扁哭号起来。扁扁随着泪下如雨,不过他下决心再也不使自己哭出声来。为母的哭道:"好娃哩,妈亏欠了你!"扁扁到底是男儿的心肠,较之于为母的硬气。他脱开母亲的手,说:"妈你甭哭,咱连夜回啊。"说罢,走到路旁树阴底下,拉出牲口。小赵道:"好傢伙,还拉了一条毛驴!"扁扁没朝理他,扶母亲上了马背。母子二人沿着夜色下白晃晃的马路,大踏步往前走去。小赵追了几步,问道:"你不要蒸馍了吗?"扁扁道:"留下餵猪去!" 小赵气愤地站住,看着远去的人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迴转身进了季书记的家门,靠背椅上一坐,向正对着办公桌独自用晚餐的季书记嘆声道:"熊娃和他妈走了,脾气大得很,说给拿馍,不要,死活要走,来还拉了一条驴……"季书记道:"得是?拉驴做什么?"小赵道:"给乃老婆坐。"季书记"啊"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眼睛看着顶棚,嘴里一面咀嚼。小赵道:"出了门乃老婆便撒魔连天地哭开了,任怎催她,她不动势。后来他娃将她搀到骒马背上,这才坐上走了。"季书记听罢,埋下头,随口道:"走了?"小赵道:"这些农民子熘不懂,也不问问啥情况,跑县上便闹开了,这还得了?"季书记道:"也没说鼓住不走?"小赵道:"他敢不走!他不走,不走叫直属队的民兵来!"季书记沉思片刻,说小赵道:"你来吃上点。"小赵摆手道:"我早吃过了。杨秘书说,他看见过这母子俩,没答理,后来是赵县长领来的。"季书记道:"老傢伙这一时,这一时听人说天黑了常在县委大院里胡串。人还在,心不死。"小赵道:"他想咋?他能把天翻了?我就不相信这一点!"季书记点点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 小赵又闲聊了几句。看季书记心思不在说话上,哎哎呀呀地乱应着。小赵心想,或许是他的夫人巧英又和他闹意见了。家属院里无人不晓,季书记老婆马巧英脾气怪得很,季书记怕她怕得出了名。小赵进门也没见她出来应酬一下,让季书记一个人对着一碟咸萝蔔干可怜巴巴地用餐。看到此,小赵便不再多言,自回睡去了。临睡前他也许想不到,刚才那牵骒马的小伙子,此时此刻与他那极其悲伤的母亲,正行走在黑夜的山道上,更加地可怜。 着者在此便要插言,奉告世间的些小人物,不是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央求那些权贵要人。弄不好自讨烦恼,遗恨他人,到头来两厢无趣。富人贵人到了他的那般地步,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有些想法,总之和我们平头百姓的不太相同。所以,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却说王骡自从担当戏团团长,带领着一帮白巫绿神,演出虽说是乱马交枪,七差八错,却也将大场面撑了下来,好歹总算没有丢人。更何况据大多数老汉和婆娘反映,今年排演得精心,戏比以往的好看。其他意见,也就忽略不计了。
第172页 不过,还是有人私下传说,王骡老不正经,诸如在石山坡大队演出《红灯记》的当夜,和演李奶奶的莲彩钻到一起;以及拿着黑柿饼,将田花闹到黑地里欲加调戏,如此等等。这些情况虽无确证,但事实或许不虚。作为歷届团长,多少出些这方面的问题,似乎在所难免。再说,戏团里晃动的不都是莲彩和田花这些个显卖腰身骚情不够的婆娘吗?那王骡年轻时候便极其能调善逗,此时此刻此种场合,你要他不动心性,难道他吃了斋了?实话说无论何人,一旦做了鄢崮村戏团的团长,都不会百分之百的正派,功过得失三七开,总是比较公允的。只是王骡本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人家田花下手。田花何许人也,虽说不是经过御笔亲点的宠妃,却也是当朝临幸的野仙。王骡他是吃了豹胆还是怎的? 《骚土》第五十九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件事又被许多拨弄是非的闲人在叶支书耳边旁敲侧击,着力渲染,闹得老傢伙是极其熏点(生气)。其熏点的程度,简直就像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样的严重。按说人在老年,正值看重感情的时候,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所以,叶支书对王骡意见很大,背地里气得直咳嗽,且又不能当面说出来。这一日,叶支书在家里借放下饭碗拿起水菸袋的工夫,对着婆娘凤媛,缓缓悠悠地道:"王骡这人,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工夫,一心想提拔他,使用他,没料到他……唉,到底是心性不实的戏子啊!" 凤媛听到这般言语,先没答理。她能不知道她的这位官人长着几根猴毛?凤媛吃自己碗里的饭,待吃完饭收碗筷时候,方才瞥了他一眼,埋怨他道:"活该,这是你自家招的!当初我说如何?他吃前扒后,从没有说是记人恩德的时候!你扶他,他是承你情的那种人不是?前几日,我看着他从村东往村西走,生生像不相识了似的!好傢伙,面子扬起,一路上扭腰摆胯,逢上婆娘女子便没正经,一味地胡调乱侃,说些没用处的话。你扶他,他给你长脸了吗?就这,你还不晓他的那婆娘对人咋说的呢?听了气死你!"叶支书停下吃烟,大瞪眼盯住婆娘,问:"咋说?" 凤媛道:"那婆娘能说什么好话?"说着,拿了王骡的婆娘菊子常在人前叉腰伸脖的架势,捏嘴学舌地说道:"我猫娃她大原本就不想干戏团这差使,还不是叶支书跑到我屋里,蹲在窑门口死活不走,王师长王师短地央求,我看叶支书实实也是没抓的了,这才让当家的应了他。要不了,今年春上,满村人可不就撂空了?"叶支书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骂道:"嘿,离了他那猪肉,我还不做席了嘛!尻子客!"放下烟锅,出了家门。 叶支书背着手,神色威严地走在村间的道路上。老汉今年是六十有五,按国家规定早到了退休的年纪。但他是农村干部,没有退休这一说,只好一天天地往前磨着。再说即使真的能退,鄢崮村目前的情况也不允他退下来。你站在村口排家数去,如今有谁能代替他来担当这一村之主的大任呢? 没有。老汉仍然得日理万机,为这一方土地操劳。所以,他人瘦了,腰驼了。走起路来,少了一些昔日的骄横和霸气。不过,他的那一副长寿的黑眉毛却长长地支楞着。这眉毛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搭配在一起,整个人像是一只巨大的刚刚扑出茧子的蚕蛾,显出内在的一种锋利。人活到这般年岁,其实才刚到了火候,真真正正地成精了。老汉过去执行政策,动不动便有过火的时候,得罪人的事情时有发生。如今老汉精明多了,使用权力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躲在人的背后,不言不语,什么事情都耽搁不了。最近歪鸡一帮人,因出不了门憋着火,放出风来要动刀子,要放他贺根斗的那半水桶狗血。这事按理是他老汉家拿主意,人家可咋单单寻他贺根斗的麻烦呢?说起来这就是为官的机巧,些微人物且学不到它。贺根斗他说他能,抓批邓,抓反击右倾翻案风。结果在全公社的汇报会上,老汉首先将这情况绘声绘色地一汇报,全公社的干部都震动了。人们以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功劳是他老汉的。贺根斗气得突突,不能申辩。党是领导一切的。老傢伙坐在一边望着贺根斗,偷偷地笑。想到这里,老汉的额头舒展了。他心里很美气,悄声念道:"叫你能,能来能去到头来怎么样?贺根斗啊贺根斗,抹牌我老汉或许不如你,但讲政治手腕,你是小猴头斗老猴头,嘿嘿,操心燎了你的猴毛!把你美日的难过还在后头呢!" 叶支书拐过照壁前,爬了一面土坡,进了大队部的院子。大队部的戏楼坐北向南,原是一座关帝庙。新中国成立之初,叶支书一班穷汉急需一座召开大会和宣传政策的讲台。正没挖抓处,只见村间大庙里的武帝爷正襟危坐,灵机一动,砸了泥胎拆了檐墙卸了大门,稍加改造变成了现今的规模。小是小了一些,但供奉叶支书这一级的菩萨也足够了。事实也是,原来那红脸大汉坐的方位,这多年来竟常常是叶支书本人坐了。 叶支书走进大院,一眼便瞄见了戏台外头的西窗根下,鬼头鬼脑立着两个人。老傢伙手搭上眉棱骨一望,好傢伙,正是这尻子客!王骡此时正在这背路地里,嘴里唱着"仓仓以呔仓、仓仓以呔仓"鼓点,脚下绞麻花似地走着莲花水步,为那在一边羞着脸儿的田花比画。叶支书的老眼虽然有些昏花,但在这事上却眼尖得像贼。他心里估摸着,田花起初也许并没想学戏,只是王骡连哄带劝,戳捅了多日,才形成如今的事实。叶支书驻步,背着手探着头,观察了一时,亲眼看见那王骡竟不止一次地拽着田花的胳膊腕,与她二人绞成一团,名为学戏实为调戏。好啊,这一次究底是看明白了!老傢伙一时气得是血压增高手冰凉,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第173页 叶支书走了过去,唤了一声王骡,低声道:"你到我窑里来一趟。"田花知道大事不妙,吓得吐了下舌头。不醒世的王骡转身,看见叶支书,笑眉势眼地慌忙答应,一面还对田花说:"行了,今日给你教这几步走首,你个人慢慢体会吧!"说罢,赶着叶支书的背影进了窑洞。王骡一进门,一个霹雳般的声音当顶砸了下来。这王骡吓得腿一软,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 《骚土》第六十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美猫娃冷言冷语拒歪鸡 刘黑女热肠热肺慰英豪 叶支书将王骡叫进自己的窑里,噼头便问:"你把总结材料写好没?"王骡道:"根盈说他这两日太忙,一直没腾出手和我两人张罗。过几天……"叶支书打断他,怒骂道:"好你个尻 子客王骡,你把我交给你的工作当了耍戏子了!你这团长是想干还是不想干了?啊?不想干了把位位腾下,三条腿的毛驴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你以为离开你我就寻不下个团长了吗?你背地里说的啥话,我该不是急疯了,非到你屋里央求你吗?说话放屁!我当了几十年的村支书,何至于如此下贱?啊?好势,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吗?没有你地球照样转!你小小一个王骡算个槌子!你以为大队上见天给你记一二十分分工,是哄着你转花灯吗?这是叫你为人民服务,给公家干事!这不是你在尧廓道上,吆着你的毛驴贩瓷碗,碰着了卖碰不着不卖了!你个老尻子客,一把年纪了说话还像拌屁!……" 这一通海骂,骂得王骡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王大能人一时间老泪横流,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婆娘,只看扬不起脸来。说起来王骡这些天里,风风火火地日夜兼忙,到头来落得这么个结局,你说他的那心,寒也不寒?这时恰值午饭刚罢,大队部里外又多走着些好事的闲人。这骂声,一字不落地又全被他们听到耳朵里去。这些人立在门外,袖着手,面呈喜色,无一不暗暗称快。 唉,话到此这便说那王骡,在过去的日子里,红火的时候闹红火,张牙舞爪目无臣下,竟没维下一个贴心的人。说他粗心也不全对。那一日歪鸡在家里设下大宴,宴请诸位乡党,王骡一眼瞟见猫娃与歪鸡躲在窑里,两个人在里面叽叽咕咕地说话。他吃罢宴席,出院门便打发儿子猴娃进去叫猫娃。这段日子他已经看出来,歪鸡那贼对猫娃没安好心。他想,猫娃无论如何发落,也不能给了歪鸡。猫娃是什么?鄢崮村的人精儿,他王骡的掌上明珠。他歪鸡是个啥东西?他妈的前科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他首先对猫娃与歪鸡的接触暗中阻拦,然后见了歪鸡不给好脸,紧接着,剧团里拉幕的角色也不要他干了,从这上面消磨他的热情。猫娃大概也看出了为父的意思,也不执拗,见了歪鸡能避便避。不再似以往的热沾冷连。 但是,歪鸡却不是那种说了便了的人。是啊,他忘不了猫娃那双一往深情的美目。他觉得,他自降生到这人世间虽然看惯了丑陋,看惯了欺诈,但猫娃那一双清纯美目,却让他看个不够。近些天来,他看见猫娃在有意识地躲避他。他也看见猫娃躲避他时,站在一边,偷瞄他的那种怯生生的眼神儿。他想,猫娃不定听到了什么,一定是因他而忍受着巨大的委屈呢。因此,他的内心对猫娃的思念更加炽热,更加迫切了。说实在的,他看不上王骡的德行。但为猫娃,他可以赴汤蹈火。 与猫娃,他首先感觉自己从相貌上配不上人家。为此,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兜里揣一只小圆镜儿,遇到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照上一时,修理一下自己那几根营养不良的鬍子;这两日,他准备到李家集去理髮,使自己从髮型上先正规起来。其次,他估摸是猫娃他大王骡嫌弃他家底贫寒,不愿将女子许给他。对这一条,他有十足信心。他想,凭着他的瓦工手艺,用不了几年,他便是鄢崮村的首富。再其次,一般人看来,他与猫娃的年龄相差八九岁,这方面也有些不大合适。但他认为,这是猫娃和他两人的事情。只要猫娃愿意,一句话,旁人愿咋看,由他看去。至于犯有前科的事情,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地方。因为这全村人都晓得,他既没偷也没摸。他是为了乡亲们的口食去坐牢的。 连日来,歪鸡的心情有些沉重,茶饭不香,无事便蹲在村头的高埝上,望着西面的沟壑。他想,过去都是猫娃来找他,一会儿央他这,一会儿求他那。那时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但如今猫娃不再来了。他的心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他太想和猫娃说话了啊!但是他绞尽脑汁,找来找去找不出合适的机会。这也难怪,这种事情不是他这种粗人莽汉的特长。他自小便没妈,缺乏女人的爱抚。女人对他也许不是女人,而是另外一种被他深心里所渴求,但并不为他理解的动物。而猫娃是什么呢?她是一块鲜肉,无论到哪里都被趋香逐臭的人们蝇集蚁围。像他歪鸡这种以不近女色为荣的汉子,哪能为一个猫娃去低三下四?不过,一天不见猫娃,一天便觉得有些生分。 天气一天天热了,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已经穿不住了。脱去大衣的歪鸡,像是卸去盔甲的武士,突然发现自己身形的单薄,不再似以往的魁梧健壮。这凭空给他的心情增加了沮丧。"人凭衣服马凭鞍",穿不穿大衣关系重大。天气怎么这么早就暖和起来呢?过去他穿着大衣从村子走过,乡亲们见他无不是又惊又喜,巴不得与他搭话闲谝。可现在不了。大衣一脱,他从人们脸上立刻感觉出冷漠的表情。他想,或许是农忙的时节开始了,人们再顾不上他了。不过,他到照壁前去过,连那些老皮无用的婆娘见他,也将脸子仰起,不再正眼看他。或许是因为剧团里将他开销,不要他拉幕打杂了?如此等等,一系列的烦恼搅扰着他,使得他那颗曾经是踌躇满志的心突然间没有了主张。若不是为了猫娃,他恨不能就此离开鄢崮村。但是因为猫娃,他的这颗心不落实,竟真不知如何安排。
第174页 《骚土》第六十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天晚饭,歪鸡喝了碗煎水,卷了一个辣子馍,熘达着便出了家门。这春夜的暖风撩得人心痒痒的。他打算着,或者到大义家听收音机或者到田有子家抹牌,随咋都可,总之不能在屋里守着。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一拐弯,透过夜色,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吱熘吱熘"从大义家门前那边走了过来。歪鸡认出是猫娃。她身上还穿着他借给她的的确良军衣。歪鸡话憋在嗓子眼,痴目睁着向他走来的猫娃。猫娃走来了,又走过了,她的确没看见歪鸡。然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歪鸡终于喊了出来,不过声音相当低弱。猫娃一怔,往前跑了几步 方敢回过头问:"谁氏?"歪鸡朝前赶了几步,说:"是我。"猫娃在暗处哆嗦,说:"你啥事?"歪鸡道:"我想问你句话。"猫娃道:"啥话?"歪鸡道:"这句话很重要,不晓你愿不愿听,不愿听我就不说了。"猫娃沉默了片刻,说:"我要回去了。"歪鸡沉沉地道:"你真的不想听?"猫娃低声道:"不想。村子里有人都胡传开了。"歪鸡"啊"了一声,背靠着土墙,突然感觉着自己像掉进深井里似的,眼前就那么一点巴掌大的天空。他不知道再该说什么。猫娃说:"我明个把衫子送到你屋。"歪鸡低声道:"算了。"猫娃像脱出虎口的小兽似地,咚咚咚地跑了。 猫娃走了。歪鸡看着她走远,消失。这时他才醒悟到,天仙是不存在的,世间只有活着的人。他漫无目的地向野地里走去。他想,那多年他是家穷,后来他又添了一条,前科犯。这便註定了他的命运。从刚才猫娃的口气里,他似乎也听得出她的委屈。狗日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数日来没有的轻松。他冲着夜空和沟壑哈哈地大笑,边笑边叫道:"再见了,狗日的鄢崮!" 又过一日。歪鸡一大早起来,拿了瓦盆,粗粗洗了把脸,揣了两块钱便拔腿上路。他要去李家集。农历四月初八这一日是李家集的古会,沿袭相传了不知多少个年代。待有那好年成,方圆四十里的百姓,除家里留个看门的,无不将赶会看成是头等大事。只是近年来日头不饶人,天气干旱,日子不大好过,人们才将古会看淡了,去或不去都由自个儿的心思了。歪鸡决定到李家集理髮馆去一趟。总之,他要成为继贺振光之后,鄢崮村进理髮馆理髮的第二个人。他要在离开家乡之前,给村人一个特别的印像。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与弟兄们协商,只能独自行动了。 他走到西沟峁上,看到日头正好从东面大山樑上升起,一时间天红地圆,分外壮美。他起初以为只有自己才起这么早。却不想山道道上已经是前脚踩着后脚,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流。那骑驴的赶车的扶老的携幼的驮人的抱娃的,花花绿绿等等人物摩肩接踵。真所谓人蚁如织。这些在往日里只知道埋头生计的人们,此时像是解脱了什么羁绊似地,大声地吆喝着欢闹着追赶着,使平日死气沉沉的沟沟峁峁,剎那间增添了活跃的生气。 一路上,歪鸡低着头风风火火往前赶,尽可能地避开那些熟悉的目光,减少与他人寒暄或唆。翻过两条大沟,趟过长宁河,再爬上一座高坡,李家集出现在他的眼前。没进镇子,歪鸡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一些人不敢前行,原因是镇口有持枪的民兵把守。只要发现那些准备卖鸡蛋粜粮食贩老布的群众,立刻逮捕。歪鸡没带这些东西,所以他大胆前行。进镇的时候,看见民兵个个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一个小小的李家集围得铁桶一般。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心颤。 走进大街,阴暗的街面上鸡狗无声行人稀寥。当街的两面大墙上刷着两条巨幅标语,其一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又一是:"赶社会主义大集,剎资本主义歪风!"街拐角墙上贴着这样那样的政治宣传材料。歪鸡也不一一细看,直摸到街南头的理髮馆,头一低钻了进去。 理髮馆里热气腾腾,像进了屠宰房。靠墙的板凳上已经坐着几位人模人样的人物等候理髮。他们的衣服整齐、脸面光洁,看样儿都是国家干部。歪鸡这个衣衫褴褛的粗莽汉子一跨进门,立刻将大傢伙儿吓了一跳。理髮员瞪起一双瓷胡大眼,拿推剪的手直哆嗦,问他道:"你想做啥?"歪鸡道:"推头。"理髮员与大伙儿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只听歪鸡又清楚地补充道:"理髮。"这一声,大家才哑然了。他们不言语,但他们一双双乜斜的眼神都在说话:"你有什么资格在理髮馆里理髮?啊!你这个农民太不自量了!推头跑这里干什么?到街角找那些剃头师傅去!"在这对立的气氛里,歪鸡僵住了片刻。但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权当没有看见,在屋角的条凳上坐下,转脸望着玻璃窗外的街面。他心里念道:"老子大城市都去过,你李家集算个啥嘛!" 屋子里的气氛慢慢又恢復了正常。人们只当屋里没有他这么个人一样。他们压低声音侃侃而谈,议论着镇上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说是今天要开个公判大会。杨家堡的一个姓贺的妇女,做饭的时候在锅里下了毒药,毒死了婆婆家男女老少七八口人。今天县大队能派来人的话,那就要执行判决,枪毙了。如果这样今天就好看了。大家都期待着县大队能来人。据说那姓贺的妇女二十七八的年纪,既年轻又漂亮,是个死不认帐的硬货。在魏家山公社游街的时候,好傢伙,你看她将头面高仰着,看着围观的群众笑呢,怕怕。这些人似乎对枪毙人特感兴趣,他们列举出许多例子,没完没了地讨论。对比死者临刑前的表现,总结一些特点。
第175页 《骚土》第六十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对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物压根儿就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听到这里,他的下意识里竟像真的听到一声枪响似地,他想起另一个被枪毙的好人,他最最思念的大害哥。无名的怒火使得他站起身来,冲出理髮馆。沉重的带门声使得屋里的所有人又吃一惊。理髮员慌忙跟尻子撵出来,狐疑地看着歪鸡的背影。歪鸡听见理髮馆里面有人大声喊道:"快检查检查,看该不是把啥揲(偷)去了!"歪鸡迴转身"呸"地吐了一口,侧身钻进人流之中。 今天的安排看来是黄了。歪鸡漫无目标地被街上拥挤的人流带着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歪鸡发现肚子有些饿了。走到一家小吃摊那里,花两毛钱,站着吃了一碗玉米粉轧的钢丝面。这钢丝面里掺有一种新型的化学成分,论说也算是伟大的发明了。不吃不知道,一吃忘不掉。一条大汉吃一小碗便可以保证一天不飢。其结实的程度实在惊人,好傢伙,一下子解决了旧中国几千年不能解决的问题!你看看如今咱们国家的科学,发展得快也不快? 歪鸡吃罢钢丝面,稀里煳涂往前走。走到东街的邮局门前,他看到一个汉子正打一个妇女。挨打的妇女抱着头,蹲在地上呻吟。旁边人劝那汉子道:"算了,甭打了,东西卖不了打婆娘做啥嘛!"汉子竟不顾劝阻,照婆娘的头上腰上又是抡拳又是踢脚,狠巴巴的劲头,像在打一只畜牲。可怜的女人看样实在是忍受不了,埋头便往行人的腿底下钻。这时,歪鸡突然看妇女身影眼熟,仔细一瞅,竟是哑哑,打人的是她丈夫大憨。歪鸡吃了一惊。 这一日的事情竟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让歪鸡正好赶上。那歪鸡大吼一声,拨开人群沖了过去,拎起大憨一只胳膊,像是抡着一只死猫烂狗,大憨登时摔在地上,弄了个狗吃屎。这一下人群大动。大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歪鸡又提熘起倒地的大憨,迎面一拳,大憨的鼻血立刻喷了出来。人们惊唿了起来。大憨也不抵挡,只将血往脸上一抹,撒魔连天地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边喊边拔腿向西街跑去,行人见状纷纷让路。 大憨奔跑是为找他的弟弟二憨。有人也许会问,大憨的帮凶黑猱哪里去了?原来每到春天这个季节,那黑猱一旦出门,但见母狗便雄性勃发。大憨一般说来限它不住。没进市场,黑猱便让街口迎上的一条母狗勾引走了。大憨挨打的时候,黑猱正在街南的老坟底下,忙着与那只多情好骚的母狗在传宗接代。所以,大憨只好去找二憨。 二憨今日正随着民兵二狗他们肩着枪在集会上执勤。这一班武装起来的农村青年,每逢这样盛大的集会正好舞人(出风头),无事且端着一副闹事的架势,更何况是有事了?但凡有事,岂不是饿虎扑食一般?大憨的喊声,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其间的二憨一眼看见是大憨哥,慌忙迎了上去。血头烂面的大憨扑过来,发疯似地哭叫着:"二、二、二憨,哥、哥、哥叫鄢崮村的人打、打了!"二憨道:"谁?谁氏?在哪达?!"大憨也不回答,只号着:"走!走!给我打挨的去!"一把拽了二憨的袖子,衔着便往东街邮局门前跑去。论说这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键时刻,同村的二狗等人不用传叫,都紧跟了上去。 说来歪鸡为人实性就在这里。按说制止了大憨对哑哑的暴打,目的已经达到,自己躲开便也是了。旁边也有人要他快跑,然而他却不。他从从容容地搀扶起哑哑,一面与她拍土一面安抚,并等着大憨找的人来与他讲理。一位好心的老汉估摸着形势不对,劝他说:"好娃哩,赶紧跑啊,弄不好今个你要吃亏了!" 果不其然,正说话,大憨与二憨相跟着赶来。那二憨一面奔跑,一面将枪栓拉得咔啦啦响,一面大声喊叫:"谁氏?谁氏?狗日的站出来!"大憨伸手一指哑哑身旁的歪鸡,叫道:"就,就是他!就是他!给我打!开枪打挨的!打死他!"歪鸡没料到大憨会叫民兵来,心里竟有三分怯了。二憨瞪眼一看,立在面前的是条墙高的大汉,比自己整高出一头,好傢伙!不过仗着手里有枪,总是胆壮一些。扑上去不说三七二十一,上去照着歪鸡的脸面,"啪啪"便是两个嘴巴子。歪鸡也不敢还手,口中道:"有理讲理!有理讲理!" 二憨道:"讲理?妈日的老子与你讲理!"说罢又要抬手,被歪鸡攥住了手腕。这时二狗正好赶来,一眼认出歪鸡,叫道:"什么东西,也敢上街打人?他是个反革命!前科犯!给我打狗日的!"一声令下,榆泉河的民兵一拥而上。将歪鸡团团围住,你捅一拳他搡一把,直做了练武的布袋。此时那歪鸡脸色吓得苍白,只能抱着头招架了。这真是: 人爱势众,鬼爱坟多。 此时那大憨倒是腾出手来,找到歪在电线桿下的哑哑,揪了起来,补充一顿拳脚。哑哑一喊叫,这声音又被一边正在挨打的歪鸡听到了。歪鸡心头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大喝一声,冲出包围圈,直取大憨而去,照着屁股一脚,大憨"哎哟"扑倒在地,弄了个狗吃屎,招得围观的众人哄声大笑。二憨等人又追过来。这时,只见歪鸡顺手操起一旁马车上的一根槓子,背靠马车,将哑哑护在身后,怒吼道:"不怕死的上来!"大傢伙儿一愣。二憨大怒,喊叫道:"打、打死他!打死了我抵命!"
第176页 这些民兵甭说有二憨这一声喊叫,就是没这一声自也会奋勇的。因为多年来他们受到的教育并不是如何彬彬有礼或爱护他人,而是训练会操和操枪弄炮,使这些没头脑的汉子老早便埋下了杀心。此番不用,更待何时?他们叫骂着,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 《骚土》第六十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歪鸡被逼无奈,也只好捨命相搏了。抡起槓子"噼哩啪啦"几下,扑在前面的两个民兵立刻是脑瓢儿开花,血流满面地被抬了下来。集市这方,一时只听得鬼哭狼嚎。歪鸡眼睁睁看见自己打伤了人,撇了槓子拔腿欲逃。然事已至此,哪有他再逃走的道理,更何况这一逃正好暴露了他的胆怯。二狗等人一下子气壮了,赶了上去,将歪鸡堵在街头的旮旯里,这一顿作践,那可怜的歪鸡几近半死。只道是:但闻阴曹有屈鬼,常恨人间少英雄。 这时,只听得一声叫骂:"妈日的,你们这些人把人往死的打哩!"随着骂声,人群中跳出个人来。人们一看,竟是个拿着秤桿的妇女。闲人少识,这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鄢崮村敢作敢为的黑女。 原来黑女在家将养了月把工夫,身子刚好转些,今日出来为老爸籴麸,正好遇见歪鸡被榆泉河的民兵围打,心下不平便跳出来相帮。她端起秤桿的尖头,照着二狗等人一通乱戳。二狗等人没有防备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所以也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然而黑女毕竟是个妇人,被二狗一把夺过秤桿,"嘎啦"一声折做两截撇到地底下,骂道:"避尸!不看你是个妇女,老子今天平铲了你!"黑女道:"就允你们打人?"正骂,只听旮旯里歪鸡一声惨叫,鼻青脸肿血面拉碴地从人群里爬出来,跪着往前挪动了几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民兵们跟上来,还是不依不饶地往他腰身上踩踏。黑女慌忙扑上去,实贴贴抱住了歪鸡的头,叫骂道:"畜牲!你们这些畜牲!要人命哩嘛!"二狗喊道:"快撤快撤!"剎那间不见人影了。 《骚土》第六十一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有头案变作是无头大案 生人日竟成了死人之日 那天夜里,武成老汉从饲养室回来,门楼底下踢着一人,扳过一看,竟是自家黑女,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喊娃妈和黑蛋,将黑女挪到窑里。一家人又是升火又是洗涮,忙做一团。 妈为黑女擦身洗面,边洗边哭,边哭边诉,结果诉出一段话来。不想居然自成诗文,其言道: 儿啊,妈梦见东岸的埝头上开菊花,菊花的骨朵儿馍盘盘大。西岸跑来个黑毛猴,毛猴的牙子豁獠下;伸出它的那毛爪爪,一把揪下黄菊花,手里头衔脚底下踏,哎呀呀,日头底下它笑哈哈。 儿啊,妈梦见村北的干沟里水哗哗,水浪头拍打着咱门闩闩。村南漂来个白月娃,月娃的脸上长疤疤;伸过他的那小手手,一把揪下妈奶头,嘴里头噙舌头上咂,哎呀呀,腔子底下他笑哈哈。 老婆这一段话看似平常,其实凡人不晓,皆是人生梦境极大忌讳之事。即:梦无故採花者,女人遭侵;梦无缘得子者,家来横祸。这两者都让老婆梦见了,你说怕也不怕? 闲话少说,天亮时候,少不得请了杨济元老先生过来诊治。老先生如今年迈体衰,轻易不再出门看病。只是碍着武成老汉的大面子,不出诊不行。这才由黑蛋搀着,颤颤巍巍来到家里。 老先生炕头坐定,从怀里摸出一副枣核眼镜,鼻樑上架了。照了一眼黑女,刚崴住手腕子,老先生便倒吸一口冷气,叫道:"啊呀,我的家家,咋把娃作践成这个样子了!"武成道:"不是是咋?夜黑的时候,我从沟北回来,半路坡地遇上她。我一看是我黑女,喊叫她,把他家的贼女子,深更半夜你这是咋哩吗?娃一头扑到我怀里,哭了两声,没气了。我紧赶背回屋来。你晓咋?娃从娘家回来的路上,也是这两天多雨,脚底下没防顾,从坡上滚下来,栽成这了!"济元老先生听着,默默一笑。此时不便戳破,他一照面,便看出黑女是被人打的。但对他,是栽是打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看病。他随口附和道:"唉,没说现在的妇女,胆子也太大了!仗着一副大脚板子,说行便行,娘家回来,看天黑便该让娘家人送上一程才是!"武成道:"却不是!"老先生道:"再啥话甭说了,给娃抓上几副药吃。" 值此,黑女便在鄢崮村娘家将养身体。黑女经这么一场,竟多亏怀里有那枚八王遗珠的宝贝维着,自始至终没有性命之虞。接下来她只是一头迷昏着连睡了七天七夜。这期间如何进食如何换衣,全由老妈一人操持,自己竟无知无觉。 黑女完全甦醒是在一天夜里。她睁开眼,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看见黑漆漆的窑顶,听见妈在窑后隔间里的油灯下面嗡嗡地纺线。她很平静,心里竟也没想如何回到家里。她觉得口渴,嘴里轻轻地唤道:"妈!……"这一声叫,妈没有听见。这时她听见老爸说话的声音。她想像,老爸也许就像往常一样,蹴在油灯下叼着烟锅与妈说叨呢。 她自小便常常这样偷听他二老的唆。那时候她还小,从老人的谈话里,她了解了鄢崮村许多隐蔽的秘密,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人世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丁是丁,卯是卯。这个表面上一本正经的社会下面,隐藏着许多变化。
第177页 这时,只听老爸压低嗓音,煞有介事地对妈说:"哎呀,你晓咋?大队上已经查出眉目来了,二臭就是根盈害的!这之前,有人看见他从集上灌下一桶子煤油回来!把他家的,雷局长审案的时候,大铡子立下,根盈可咋就不认呢?你看怕怕不怕怕!"妈说:"可没问根盈和二臭咋恁大的仇呢?"老爸道:"这你们屋里人就不晓得了!你说根盈和彩平结婚这多年可咋没娃?"妈说:"不晓。"老爸"呸"的地上唾了一口,道:"这事人不细顾哪能晓得!头些年不是成立合作社,根盈那时候是个碎娃,那一天开会响鞭炮,娃娃手贱,根盈与一朋娃相跟上,到二臭挂鞭炮的杆杆底下,衔人家的炮捻子,结果让二臭腿畔踢了一脚,踢住娃的尿泡子,结果把娃给踢残疾了!"妈惊嘆一声,道:"啊,怪没道的,根盈下这大的狠手!"老爸道:"人议论,若不是叶支书竭力包庇,他娃且矇混不过,有头案变成无头案了!弄弄县上不愿查了……"妈说:"你也甭对人胡说。这事够稀奇了,你自己知道便罢了!" 老爸得意了,大声道:"哼,这还算稀奇,稀奇的还有哩!听人胡传,县上的法医到二臭的窑里验尸。进门只见二臭人在炕上平躺着,整个人和炕上的席片子都烧成焦炭了。哦,奇怪奇怪真奇怪!你晓咋,二臭的那人根子还日天的端撅着,好势!法医拿起手里头的器械傢伙,敲着乃根子,骂道:瞎傢伙,二臭活着的时候你随他糟践了多少妇女,如今二臭死了,你还不老实!说着不防敲重了一下,喀嚓一声二臭那东西齐根断了,跌到炕棱底下,发出噹噹啷啷的响声。拾起一看,把他家的,像根铁杵一样吃重!嘿嘿,看贼乃东西硬不硬火?他妈的,多亏这贼死了,鄢崮村这一来可不晓又能安静多少个年代!"妈扑哧笑了,放下纺车骂老爸道:"滚,死鬼鬼子,胡编些啥嘛!"老爸静默,然后低声一笑,道:"嗟,没说这些事情不敢让你们这些屋里人晓得!我哄谁还能哄你不成?我走咧,不与你闲绷了,得给牲口搭料去!"说罢从隔间走出来,迳自往饲养室去了。 《骚土》第六十一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妈也不再纺线。端着油灯出来,偎上炕,放下油灯便在黑女额头摸了一把。黑女叫了声妈。妈闻听,又惊又喜,慌不及地擦着泪道:"我的心尖尖肉啊,你可咋敢醒了呢?你不怕把妈兴死了!"黑女颤微微地说:"我想喝水。"妈道:"你等着,妈这就给你端水去。"妈急忙下炕,去西面窑端了碗水来。 黑女坐起来靠在妈的怀里,突然间记起在这之前,自己身子是在北舍前郑槐堂家里来着 ,心里头一个闪失,像万斤磐石绷断了绳索,"咕咚"一声落了地。她一惊,明白了过来。也不顾碗里的水洒在棉被上,转身揪着妈,发疯似地哭了起来。妈莫名其妙地连忙哄劝,直到她又昏了过去。不过黑女第二日便下了炕,身体软着,扶着墙立在院里,看着明晃晃的日头,似有大彻大悟的感觉。 这之后的日子里,黑女也不说回南罗城婆家,在鄢崮村陪着老爸老妈。人突然变得懂事了,手脚也显见比以往勤快。大小事情都知道体贴个老人。苦却苦了她那病秧子男人,可怜巴巴地牵着驴,跑了好几趟。黑女死不愿回,老爸老妈也不撵她走。就这样一天天地往后靠着。 这一日,黑女到集上替老爸的饲养室去籴麸,不料遇上二狗一帮民兵正打歪鸡。黑女看不过眼,扑上去与人家揪打。终因不敌人家兵多势众,再者见歪鸡被打成那般惨样,也只有先护住人了。有人也许会问,这时间鄢崮那如许的能人、高人和强人都哪里去了? 说来也怪,鄢崮人单有一样好天性,平日在自家的庄子,人见人都像斗斗鸡似地,瞪着眼,支楞着翅膀,出了门却偏爱凑群扎堆,显出异常的团和。此刻,他们绝大部分都在西街的牲口市场里泡着。待他们听到歪鸡在东街被打的消息,成群结伙赶来,榆泉河的二憨、二狗等人挟持着哑哑,早已经熘之乎也,无影无踪了。 大傢伙儿看见歪鸡和黑女血煳拉碴的样子,一个个不觉都气歪了鼻子。他妈的,狗胆包天了,竟敢在鄢崮村人头上动土!鄢崮村是啥?鄢崮村在这方圆百里的地位正如中国在世界上一样。虽然村穷,但人多势众,歷来最最讲究声誉和尊严。谁欺负了鄢崮村焉能了得!所以,容大义、田有子一帮二楞子也不顾街上人的耳朵里咋听,结伙在当街破口叫骂。爷娘老子先朝八辈,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下午,大傢伙儿抬着歪鸡、搀着黑女回了村。风声传开,鄢崮村像爆炸了一样。人们成群结伙拥到歪鸡家院里。仇老汉大概看出歪鸡的伤势,不过是伤点皮肉而已。老汉心想,嗨,贼娃挨几下砖头也对,杀杀他的傲气!想当初老汉要饭,保不准摸了人家的东西,让人家逮住,挨的那个打,凡常人不要说经受不了,看一眼都要头晕!他娃挨的这打对他来说只算是搔破了点皮,算什么啊。打得好,打得对。这顿打替他老汉出了气。没听人说,世上的事情老天爷早安排得严丝合缝了,即是榆泉河人不动手,他老汉也要动手了! 仇老汉也不说照看歪鸡。这一时歪鸡的大炕早被鄢崮村的婆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女人们给贼娃端茶递水,百般抚慰,所以轮不上他。论说这也是歪鸡几年里断断续续地扶贫救困乐善好施的结果,特别是不久前宴请诸位乡党维下的人情。不过在老汉看来,这是钱买的,算个屁,老汉看不上他这一套!老汉掂着烟锅,居高临下,坐在院子当间的砖台上"吧嗒吧嗒"吸着烟锅,眯眼儿瞧着出出进进的乡邻。但有人询问他,他便头一歪,冷言冷语,只道二字:"活该!"
第178页 正热闹,只听院门外人声鼎沸。老汉抬头一看,是叶支书与吕连长,带了大队上的一干人马结伙进院。见此,仇老汉连忙下了砖台迎了上去,当即眼雨哗哗落了下来。叶支书拉了老汉的手,说:"老叔你不要伤心,这事有我给你做主,先看看歪鸡娃病情如何。"说着进了窑里,炕上的婆娘慌忙闪开。 此时的歪鸡虽然伤势很重,但头脑里还清楚,知道叶支书前来看他。人虽没动弹,嗓子呵噜了两声,感激的意思都有了。叶支书察看了歪鸡的伤情,拽了歪鸡的手,气愤地大声说道:"啊,这还得了!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啊?歪鸡你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处理!老吕同志,明天你带上民兵到榆泉河大队去一趟,就说是我说的,问他的大队支书李发有同志,我们鄢崮村西面的马路,他榆泉河的人还想走不想走?不想走我们就将西沟的那条路给堵了,和他们榆泉河永世不再来往了!要斗咱就斗到底,见个你死我活!随随便便就打我们的人,这还得了,有王法没有了?他榆泉河简直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去,明天就去!问问这是榆泉河的什么人打的,姓甚名谁,问清楚了,就说我姓叶的拿这一把老骨头向他下战书!他妈的狗胆包天了!试问榆泉河自古以来何人有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打我们鄢崮村的村民,先问问他脑瓜瓢长圆了没有!" 吕连长这几年和榆泉河的民兵连长赵二狗一直不和,两人在公社里为优秀连长的位置明争暗斗。这时既有叶支书授权,只觉得出这口恶气的时候到了,也从旁叫嚣道:"榆泉河的那一拨狗熊早该收拾了!剩下你们就等着看吧,我向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他打伤我们一个人,我要打伤他们十个人,看看谁厉害!"叶支书道:"先缓,我们不要和他们胡来,他们不讲理,我们不要不讲理。咱先礼后兵,显示出我们鄢崮村人的政策水平来!我说啊,最起码的一条,叫他的李支书亲自来,带上赵二狗,提上点心,登门道歉!就这话,你去直言相告,说我们鄢崮村干部群众绝不妥协!他们但说不处理,那更好办,不用你吕连长考虑,我便决心用武力解决了!" 《骚土》第六十一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领导干部一席话,说得鄢崮村男女老幼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剎那间唤起了对叶支书和吕连长的崇敬之情。这样的好领导哪里去找?想一想,我们有些社员居然对人家有意见,个别人竟在背地里咒骂人家,甚至扬言要动刀子,你说说良心何在?鄢崮村是穷了一些,许多工作不好开展,但人家领导同志并无怨言,无一不是夜以继日地操劳。 不等叶支书的话音落地,炕上的歪鸡已经是泣不成声了。说实在的,被榆泉河赵二狗等 人如此兇残地暴打,他歪鸡没吭一声。但在此时此刻,他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哭了。他的哭声直接冲出窑洞,响彻在鄢崮村的上空。总之,他要将他那满腹的委屈和一腔的悲愤全面地发泄出来。正在这时只听炕下"咕咚"一声,原来是仇老汉,扑在地上向叶支书磕头! 叶支书也明白,向人磕头作揖这是仇老汉多年沿街乞讨练就的拿手好戏,特别是有关忆苦思甜这类节目,可以说已玩到十分精熟的地步。所以,上级领导一旦下来访贫问苦,他便将他们带到老贼精家里。人踏进门,老贼便从槐树后面迎了上来,知道好事又来了。领导同志递给他一条毛巾几斤面粉,老贼连忙接到手里,然后是眼雨、下跪一套程序,搞得上级领导十分感动。 果不然隔了几日,一个傍晚,傻目睁的大憨在吕连长牵引下,提着点心道歉来了。刚踏进歪鸡家的大门,便被大义一拨弟兄围上了。几个人围住心惊胆战的大憨,点着鼻子兴师问罪。 吕连长道:"咋?想打架得是?你们也不看看这傻汉是你们的对手不是?咱就是把他打死了,他恐怕也不晓得为咋!"大义质问他道:"二狗为什么不来?"吕连长道:"这事与人家赵二狗没干系,你要人家赵二狗来干什么?"田有子道:"街上那些人都亲眼看见了,怎么说与他赵二狗没干系?" 吕连长知道要费些口舌了。他皱了皱眉头,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招唿大家都蹲下,点了一根自带的纸菸,说道:"来,都先坐下。趁天还没黑,我简短地给你们开个简短的会议,把我这两日在榆泉河的情况向你们简短地通报一下。实际你们都不了解实际情况,我在榆泉河整整调查了一天一夜,已经摸清楚了,原本就是咱歪鸡先动手,是咱的不对。就这,我还是坚持不罢手。最后他们承认也有错误。承认错误这就对了。我们党的政策大家不是不晓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人家既然承认错误我们就甭再闹了。再闹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不过,我在榆泉河也说了,有的问题还是要向我们鄢崮村的社员群众交代清楚。再说,我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要不然我也是不依不饶。就这相,人家经过研究,同意大憨来道歉。这就成了,咱啥话甭说了!不管怎么,大憨是我们鄢崮村的女婿不是?我们就从哑哑这方面来理解他,总也该给他个面子不是?唉,你们不晓得我费了多久的口舌,做了多久的工作。不是我这么据理力争,人家连大憨都不让来呢!"
第179页 吕连长这多年的干部还真是没白当,嘴皮子也磨鍊到一定的水平。几句话说得大义一拨人头埋在胸前不言喘了。其实他们哪里晓得,吕连长带着人气势汹汹到了榆泉河之后,二狗等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二狗也晓得吕连长是个大炮脾气,堆上笑颜,将几人拽到家里。说是刚好早晌打得一条无主的野犬,趁着一锅烂狗肉,没由分说吃喝了起来。二两"西凤"灌下去,吕连长便有些稀里马虎了,不等人家说话,自己主动交代开了。双方都敞开胸怀,搞得还很融洽。直到后来,正如大家亲眼所见,由吕连长带着大憨回到了鄢崮村。 这一日歪鸡的表现极其古怪。吕连长领着大憨踏进窑门,按理说他到出出恶气的时候了。但结果让弟兄们意外。灯火底下,歪鸡自始至终望着窑顶,痴目睁一言不发。也不知他是胸怀宽广还是心不在焉。末了,只对大憨说了句:"一旦再让我听着或看着你打哑哑,我便不饶你了,非要你狗日的命不可!"大憨痴眼瞪着不敢言喘,只抬头看吕连长。吕连长训斥道:"看得我咋,歪鸡问你话哩,你还不快表态啊!"大憨忙走到灯前,对歪鸡道:"能成!"说罢随在吕连长的身后,仃仃伶伶走了。 正在这时,只听村子里传来悲伤的哭声。大家忙跑出去看,原来是栓娃蹲在门口的碌碡上哭号。一问,是他老妈死了。嗨,怪了!早晨刚听说他的婆娘龚勤花生个男娃,没料晚上他的老妈却咽气了。 《骚土》第六十二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无赖子阴煞鬼魂访故旧 薄命人阳间一梦走黄泉 活宝庞二臭的骤然离世,让鄢崮村人一时不能接受。影响最大的当属照壁前头,不再似往日的笑语喧譁。好谝的人偶尔走到此地,看见被二臭常年摆剃头摊子踩踏和清扫的那块空 地,心里便不由得产生出空荒的感觉。不过"人死灯灭,忽悠一世",论谁都不能免却。感物伤时也罢,触景生情也罢,也只是村中丢儿、郑栓那路人一时的念想,待他们脚步走过照壁转到东槐院口,抬头望见川壑里满目的青翠,心里头恐怕就子虚乌有了。这里却说有位痴心的妇人,闻听得庞二臭的死讯,独自哭了多日。细心读者都能猜出,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与庞二臭相好多年的栓娃妈。 老婆缠赘床榻已有数月,得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怪病。发病之初,老婆找到杨济元家里。老先生号罢脉审问情由,老婆眼瞪眼一直不张口。老先生估谋是因为儿子金宝在旁站立。金宝前几年翻修房子时经了一点事故,瓦从房檐上跌下来,砸了脑瓢,半死了多日。老先生出于无奈,心一横,强用"还魂汤"灌醒。甦醒的金宝变得半灵半傻,俨然世外之人。三十岁的人说话做事,像个十三岁的碎娃,让老人哭笑不得。因此,老汉藉故将他打发出门。之后,老婆这才半遮半掩,将自己病情描说了一遍。 老先生听罢,沉吟了一时,道:"暂且回去,这两日我查查药典,待查出方子了,给你送过去。"老婆应声,前脚没踏出门,金宝慌忙追进来,问老汉道:"大,婶婶得的啥病?"老汉道:"年轻人甭问!"金宝奇怪了,愈发想知,说:"问问都不成嘛!"老汉一挥手说:"避尸!你晓得能咋?"金宝道:"可不就是妇女腿畔的乃病嘛!"老汉气得瞪圆了眼,道:"妈日的,既晓得还问?"金宝道:"你说是啥病?"老汉赌气一口喝道:"仙不救!" 栓娃妈没走回到家里,听得身后坡下一人唿哧唿哧地赶了上来。回头一看,是杨先生的儿子金宝。金宝扬起手,喊道:"婶婶,等等我,等等我,我知道你得的是啥病了!"老婆立住,待金宝走近,揪住问他道:"你大咋说的?"金宝道:"我大说你得的病是、是、是仙不救!"老婆打了个寒颤,追问他:"该是你大亲口说的?"金宝点点头。老婆闻此,只觉当头一棒,眼前一花,若不是伸手扶住土墙,竟差点儿跌倒。接下来金宝说的啥话,老婆一句没听进耳里,摸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进了窑便一头睡倒,从此再也不曾起身。 这正是儿媳妇龚勤花身怀有孕的时候,老婆起不了身,家中便像是天塌了。烧米浆涮无人操办。龚勤花又是极其刁蛮的妇人,多年来便与老婆不和。所以,不问情由便立在窑门前热嘲冷骂。好在老婆昏睡着也不觉晓,否则肚里凭空又得添一股子瘴气。 天黑时分,栓娃从大队部回来,看见家内黑灯瞎火,心中便有些纳闷。刚踏进窑,门背后一个黑影飞过来,脑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栓娃"哎哟"一声叫道:"谁氏?打得咋哩?"只听龚勤花破口骂道:"妈日的,你盘婆娘捞娃呢,我给你捞个死猪娃!我是哪一辈子作了孽,遇下你这一家子人,老妈在炕上朝天呢,儿子在外头逛风景,把我一个大肚婆娘撂在一岸(边)不管不顾,饭时了还无人生火,这是叫过日子还是叫亏先人!" 栓娃素来以怕婆娘闻名,听到勤花的声口便不敢言喘了。积下了怨气,走向老妈窑里,试图发放。摸到炕前喊了几声,不见老妈回应。偎上炕摸着老妈身子,摇了几摇,还是不见声息。栓娃这才心贼了,伸手探着她的脑门,火烫燎人。情急之下,只顾妈呀妈呀地哭叫。妈这时哼哼了一声,说了话:"娃,你哭啥哩?甭哭,妈乏了,先甭打搅妈,妈再睡一会儿起来给你做饭。"说罢,又昏迷过去。勤花在那边窑里还没好气,扬声骂着:"哭的咋哩?哭的死了妈了!"末了,还是隔墙的桂香跑了来,点了灯明,升了灶火,又去传唤了村医洪武,将混乱的场面安顿下来。
第180页 老婆病重的消息传到庞二臭耳朵里,二臭竟不大在意。在他看来,像栓娃妈这等命苦的女人一时且死不了呢。他去看了一趟老婆,怀里揣着几枚病人压根儿便不能食用的柿子。柿子放在炕头,红得鲜亮,红得好看。二臭抚摩着老婆的手,却见她的手指白白嫩嫩的,根根透明,也不知她这是病体的虚肿,竟笑道:"老姐,看你这双白生生的手,我就知道你这不是病,你是在脱胎换骨呢!再等十天半月,你变成个花枝招展的仙女,到那时,我想摸你还摸不着了呢!"老婆苦笑了,说:"还是那没心没肺的!"庞二臭要走,他的剃头摊子撂在照壁前无人看管。前脚刚踏出门,被窑里人叫了回去。老婆揪了庞二臭的手,流下泪来。二臭道:"好姐哩,甭急,病好了我来看你!"出门到了院里,只听得老婆又口口声声地紧唤。二臭又迴转了来,问她:"咋了?离不了我了得是?"老婆恨恨地着望他,哭道:"二臭,我与你二人这辈子也算是一场了!"二臭道:"这是命。老天爷就誓下咱二人这辈子做着隔墙的夫妻,偷着来!"老婆道:"我要死了。"二臭道:"看你说的是啥话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死我死在你头里!我在阴曹里炕烧热被铺好等着你来!我的老姐,甭没头没脑地说那些丧气的话了!"老婆擦泪道:"我的情况我自晓得。这几日却是一时不如一时了!"二臭道:"你心放实处。过了这几日,天气一暖和,你的病不治自好!我走,你睡会儿!"老婆没言声,二臭出了门,到了院里,却听见老婆呜呜在哭。又不忍心,三番回过头来,说道:"姐,你这哭得叫咋?"老婆拽着二臭的袖子,边哭边叮嘱道:"好兄弟,往后你也顾着点自个儿的身体。碰上合适的女人,早些盘了,免得回到家里一老是生锅冷灶。大凡与人往来千万留心。甭再犯那些不该犯的毛病了!"二臭道:"晓得了!"大踏步出了窑门。 《骚土》第六十二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庞二臭说他晓得了其实他并未真正晓得,事实不幸竟被他自己言中了。约过月余,栓娃妈未成仙女,他倒先化做冤魂了。老婆在病榻上闻得此讯,正合了夜间的一个怪梦,心下大恸,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本来已稍见缓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一对冤孽说起来也可怜。想当初,栓娃妈在繁华似锦的尧廓道上,也算一个知名知姓的贤淑美妇。随着她的男人,在街上开了家面馆。遇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意不红火也不 清淡。一日,二十郎当岁的庞二臭来到饭馆,搭眼瞄着面案后面坐着一位妇人,生得花容月貌与众不同。粉白的面盘,桃红的口唇,特别是耳边的那对鬓角,梳得像一对燕翅,却恁是十分的细翘。庞二臭端上的面不吃,直勾勾将妇人看了一晌。妇人一旁托着腮竟也不掖不藏,闪着一双亮晶晶的花眼儿去看窗外的街面。此一时,刚接过父亲剃头挑子的庞二臭看得是眼馋心热,心想,来日屋里能娶得这么个女人做婆娘,却也不枉活一世了!自此每到尧廓道上做生计,都不免在妇人的面馆里胡谝一通,解了飢馋解眼馋,消磨上个把钟点。如此便晃荡了几年。 说的是天尽人愿,世间但凡有缘的苟合,也无须我等穷酸去费笔墨。某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庞二臭去面馆吃饭,不防外面下起了大雨。这雨下得好大,从天亮到天黑整整泼洒了几个时辰,将二臭和面馆里用饭的客人隔绝在里面不得出行。好不容易等到雨歇,客人一发都散了去。庞二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不知该歇在哪里了。其时,不知是因面馆主人的心肠好,还是后面妇人的指使,竟将庞二臭留了下来。卖面的桌子一对,取了一捲铺盖便让二臭睡了。半夜,后面的妇人摸索了过来。迷梦之间,二臭以为见鬼,口齿哆哆不敢言喘。一摸縴手尚温,知其是人,方敢揽在怀里。经询问,原来那妇人也将二臭相中了,只没有紧凑的机会。幸有大雨做媒,撮合了他俩。二人架着外面轰轰隆隆的雷声,在桌面上狂盪了一夜。此竟是二臭初涉爱河,内心的惊惧与喜悦皆不能一一细说。 二臭有了这位妇人自荐衾枕,从此竟将凡常的飞花流红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全贴在那妇人身上。这事尧廓道上闹得沸沸扬扬,名声很大。这期间,尧廓街的赵元洪荣升县保安大队的队长。家里摆大宴。夜里送客,仗着酒醉,提着驳壳抢在街面上胡乱打了三枪。也是面馆老闆该着,立在门外上窗户板,不偏不倚,额头挨了一枪,当即倒在街上,一声没吭。 妇人也悲痛了一时,不过有了二臭这么一辙,竟不至于去寻死觅活。面馆该变卖的变卖,该送人的送人,收拾了个小包袱,随着二臭的剃头挑子来到鄢崮村。年少的二臭想得太简单了。他自以为拾了没毛鸡回来,家中父老当夹道欢迎。却不料老父老母竟撕着打着死活不让进门。你道为何?原来这妇人的名声老父早先在尧廓街揽生意那阵子便已瞭然,焉能容他二臭将这等婆妇招买进门?老父兼是鄢崮村一字号的倔头,不管二臭是哭是哄还是吃药上吊万般用尽只是不允。二臭这没抓的了,权且将妇人寄放在贺根斗家,与贺根斗的女人夜里为伴。 此妇人根斗一见红了眼,舔着爪儿不敢沾腥,心里道:"岂不怪哉!放着这等容貌这等贴陪,焉有嫁不出去的道理?鄢崮村余物不多,光棍却有的是,怎偏吊在他庞二臭这棵歪脖树上!"所以便背着二臭私下里联络。于是乎,村西的王福儿,一个老鳏头搭着红帖儿上门,与二臭仰脸下话,要娶那妇人进门。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二臭不用他言,自也思谋着退路。王福儿的到来,无疑给他递了一把下台的梯子,更何况王福儿又如此之恳切。心想,倒不如要妇人活泛一点。只要能留在鄢崮村,嫁他不嫁他不都是一个道理?想到这里,庞二臭耍开了手段,一通哄劝一通瞒说。将王福儿这个王烂杆子称做是王财东,五亩地说成五十亩地,一座庄院说成是两座庄院,人如何的体面,心如何的忠厚,如此等等,天花乱坠,直劝得那嫦娥下嫁,织女变心。
第181页 苦倒是苦了妇人,泪洒了一把又一把。可怜一个妇道人家,落到如此地步,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臭这个无赖自己也说:"好姐,这也都是为了你我二人长久的图算,说到底又都是为了你好。再说我们鄢崮村的人无论老幼都是厚诚人,平日又最讲个三从四德,若不为此搭在一起将你卖了,你又如何?" 妇人嫁与王福儿,先头几年男耕女织,日子倒也过得兴旺。生下了男儿栓娃之后,一家三口便更知足了。尽管二臭在村里一再扬言,栓娃是他留的种儿。但到长成,明眼人看去,大模样还是像人家福儿,与他二臭究底不沾。这期间二臭虽然偶尔也能与妇人偷上一回两回,但碍着王福儿在村里的好人行儿,也不大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只是后来王福儿自己身子骨掏空了,没能耐再侍候一只嚼人的母虎,始由二臭去钻空子探宝。王福儿自知,到底还是婆娘待人家二臭的情缘儿好。再说她能给他留下栓娃这根苗儿,他不说十分的满意竟也有七分的知足了。静下来想,人生一世却不就如此而已,你还想要怎的? 栓娃长到十岁那年,王福儿便死了。王福儿死后,二臭与栓娃妈隔山偷火地又来往了多年,竟也是难得的相好相随。这在鄢崮村没受到太大的责贬不说,反而成了一班痴情男女口头的榜样。二臭死后的第二天夜里,村人还在懵懂,寻思着二臭是去了哪里。栓娃妈却做了一个怪梦,梦里将二臭遭下的横祸也都显示了出来。 《骚土》第六十二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原来老婆自打从杨先生处回来,将自己的情况也知晓了。老婆别无所求,只想活着的时候看一眼将要出世的孙子孙女。剩下来也只有心放到待字的棺槽里,只捱捱地等死了。这期间,济元老汉拄着拐杖前来看了一趟,询问病情过后,出示了一个古怪的偏方,要栓娃照此经办。偏方上诸如蝎虎的老子蛤蟆的娘等几样稀有的动物,竟是吾等凡人闻所未闻。若不是鄢崮村这种偏隘之地,搁在大城市里,打死栓娃恐怕他也寻摸不来。好在几副药料服下之后,老婆身子果然见些轻爽,能坐起来与人说话了。 这天夜里,黑烂的婆娘水花来看望老婆。说是勤花快要生了,相机将那勤花夸了一遍。老婆甭看对勤花有意见,但逢人夸赞却还是欢喜。两个女人的经歷相似,年轻时又都是那风流中人,谝得高兴,说得投机。老婆不觉还端起碗,喝了半碗米汤。水花走后,老婆随咋睡不着觉,盯着黑黝黝的窑顶只顾玄想。 却说到了下半夜,老婆迷迷瞪瞪,觉着外面有人"啪啪啪"拍门,竖起耳朵一听,是二臭那阴阳怪气的腔口,轻轻叫道:"姐。"老婆佯装生气,斥责道:"既来了不进门,立在外面冷呵呵地叫啥?"二臭道:"有门神挡着,你不开门我不敢进。"老婆道:"胡说!啥样的门神能挡得住你这刀客?"二臭道:"好姐,今日不同,快来开门。"老婆无奈,竟像平日一般轻轻松松地下了炕,开了窑门。 二臭带着一股浓重的阴煞之气,闯了进来。老婆只以为他在夜地里立得久了,并无异想。随之竟忘记自己是个病老之人,仍像是年轻的时候,忙着为他宽衣解带,一番呵护。二臭道:"好想你!"老婆道:"你想谁你知道,甭逮不着后院哄前院,又搭卖老姐来!"说话间,相拥而卧。二臭抚摩着她的奶子,道:"你说现在这女人都是咋生咋养的,个个是粗皮糙肉,竟没一人能像老姐这般细腻。"老婆道:"闭上你的臭嘴,该做什么做什么,甭谋着哄我!"二臭道:"嘿,看你!平日总嫌我敷衍,今日你却……"老婆亲他一口,唉声嘆道:"莫怪,谁让老姐这一日日地想你来着!"二臭嬉笑道:"这话我爱听!"说罢跨上身来,吧唧吧唧直戳捣了两三个时辰。老婆前面还紧应承着,到后来看咋却应承不住他了,颠前翻后地晕了三两场,只觉得要死了,那二臭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老婆声声颤道:"二臭啊二臭,今天你这是咋哩,想要姐的命得是?好二臭哩,你饶姐这一程,歇口气,姐给你煮鸡蛋吃哩!"话音刚落,便只觉得那底下热流涌动,二臭唿唿大喘着倒了下去,说:"好姐,你哪里知道,这也是你我二人说来今世最后的一程了!你不走,我却要先你走了!"老婆一惊,问他:"你去哪?"二臭坐了起来,泪流满面说道:"好姐哩,有人谋害我了!"老婆问:"谁氏?"二臭道:"是我一世的报应,我不敢泄露。"语音落下,老婆只觉炕头一股旋风颳来,二臭一声好姐姐没叫完整,便随风远遁了。 老婆啊呀一声醒来,惊了一身冷汗。一摸炕边空无一人,感觉却在梦里,耳朵里还迴响着二臭的唿唤声。老婆挣扎着去点灯,又觉被褥里湿漉漉一片。忙点了灯照看,原是在梦里自己下体流出许多的血水,十分的可怕。老婆一见此状,大声唤着栓娃。跟声音,栓娃披着衣服从那面窑赶来,连问:"妈,你咋?你咋?"老婆瞪眼躺着不言语了。她或是在想,等着天亮隔墙院的桂香来,撤了身下的脏物,或是在想那梦里的情形。 果不然,第二日天亮,老婆正在昏睡,听见栓娃在院里大声地咳嗽,接着走进窑门。老婆睁开眼朝栓娃看去。栓娃袖手缩脖叫道:"哎呀呀,妈呀,二臭死了!"老婆一个冷颤,问娃:"你说啥?谁……"栓娃接续道:"二臭,让人给烧死了!死了几天了!"老婆"啊--"的一声昏了过去。
第182页 待老婆醒来已是午间时分,明晃晃的日头透过窑撑窗射了进来。老婆由此心里竟有些伤感。她想,人活在世,见天有这样美好的日头当头照着,该有多好啊!老天爷既要生人,又不让人好生活着,却又为何呢? 正乱想,有脚步进门,听喘声便知是桂香来了。桂香与她一对视,立刻欢喜地说道:"哎哟好婶婶,你可醒来了!"此时老婆才知道身下的东西抽去了,垫了绵软的褥子。随后保凤妈改琴妈等几个婆娘进来,围在炕上与老婆说话一通,话题都离不开二臭的死。老婆这面也有详有略,将梦里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婆娘们传话飞快,不到天黑村子里大人小人都晓得了。 也是夜里二臭的鬼魂作孽,老婆自此见天便血不止,身子更虚弱了。她自知活不了多少时辰了,余下的就是撑持着,能亲自看上一眼即将出世的孙子,即是闭眼而去也无太多的遗憾了。到了闲暇时,念着庞二臭活着时的模样儿,不禁是黯然神伤,浮想联翩。这里有曲儿唱的正是: 往日里你咋恁能调善逗,惹得那一朵朵花蕊儿乱凑;满世间情话儿由你胡诌,让俺的心魂儿如梦似酥;羞也么哥哥,恼也么哥哥! 谁料想人世这风狂雨骤,打得那小鸳鸯巢窠儿不就;何处是葬俺的世外香丘,守着那雪月儿与你方休;哭也么哥哥,苦也么哥哥! 老婆究底是那生性要强的妇人,每日里便血一瓦盆子,上炕下炕要人搀着,硬撑了一个月,终于熬到看见孙子的一天。这一日天不亮,老婆听见勤花那面窑里乱乱闹闹。栓娃跑前跑后,请了香莲妈过来接生。这孩子说来也鬼,不迟不早,偏偏赶在早晨大队部的高音喇叭播送《东方红》乐曲的时候出生了。大傢伙儿甚为奇异。栓娃好武,给娃取了一个名字:剑红。其意自然是见太阳之谓。 《骚土》第六十二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老婆挨到天大亮,桂香吃罢饭过来。老婆强睁开双眼,挣扎着抬起臂来,指着那边窑,似乎有话要说。桂香连连点头道:"婶婶你甭动弹,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好福气,得了个胖孙娃!"老婆仍不放手的指着。桂香弄不明白是啥事,便问:"婶婶你是要水喝,还是……"老婆睁大了眼。桂香突然醒悟:"哦,我晓得了,婶婶是想看看孙娃!"老婆点了头。桂香去了那边窑里,好不容易说通勤花,将月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由栓娃紧缩着抱了过来。叫醒老婆。老婆睁开眼一忽闪,居然要坐起来。桂香忙从老婆身后促着,让她将娃看仔细了。老婆见娃的鼻梁儿眼皮儿都是栓娃那稜稜正正的模样,这方微微一笑,身子倒了下去。 老婆又昏睡了过去。这一日也许栓娃太忙,忘了妈这面窑。从早到晚,竟没送一碗煎水过去。天黑时,勤花她妈从山上下来。这老婆也是个绊人的橛子,一进门便气势汹汹地将栓娃骂了个狗血淋头。嫌家里没备鸡蛋没买红糖,没把她女儿侍候到家。栓娃不敢声张,待人家歇气的时候,走到妈窑里伸手一摸,妈不在炕上。点了灯一照,只见老妈倒在炕沿底下,已经死去多时了。 《骚土》第六十三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桃花树下亲娘闻香教子 黄土墚上莽儿立志从越 扁扁那天夜里与妈一起寻到县委找着季书记,没想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自此也心灰意冷,不再向妈提起当兵的事情。每日间早起餵猪,晚睡饮牛,极力做好每一件小事,替母亲操 持家务。一家人开始欢欢喜喜,少了昔日无绪的烦躁。 没平静几日。一天上午,吕连长带着民兵来了。他们没进院门便大唿小叫:"扁扁,扁扁在没?扁扁在没?你碎仔今日跌下大祸了!"当妈的鞋不及提,从窑里跑出来,以为出了什么祸事,吓得面色惨白。但看吕连长等人一脸喜色,方才缓和下来,问道:"好我的吕连长哩,你是要吓死老嫂子得是?啥事嘛,这样日气沆张的?"吕连长笑道:"抓你扁扁来了!"针针陪着笑脸,问他:"啥事吗?他一个碎娃,犯着你吕连长的哪个条律了?"吕连长吊下长脸故做威严,说道:"公社里捎来了话,叫我将扁扁乃小狗日的逮住,扭送到部队去!"针针问:"我不明白他是咋了?"吕连长道:"还不明白?把你扁扁送到部队上,让人家好好训练训练!"针针一听这话,即刻明白过来。不及道谢,两眼的泪水便一下子汪了上来,搡了吕连长一把,欢喜过望地叫道:"好你个吕连长,天杀了你!"这忙唿喊女儿姜姜。 正好星期天,姜姜没有上学,在家里随妈做针线。院子里的话早被她听进耳朵,不待妈喊她便跑出窑门。妈擦着泪,吩咐道:"快,快到东沟沿上叫扁扁回来!"姜姜应声跑出院门。姜姜十五六岁,营养差一点,人形儿还没长大。只是从她的脸面模样可以看出来,用不了三年五载,她的相貌眉眼将要比如今在村里已是花红柳媚的猫娃还要强出两三分哩。说来也怪,鄢崮村这雀儿不拉屎的地方别无特产,专出这种天造地设的美人! 吕连长与民兵几人朝针针赖笑道:"咋样?该请客了吧,随咋说也该买盒黄金叶抽抽吧?"针针道:"买是买,但要是你哄了我连娃,叫你们一个个口舌生疮!"说罢,大大方方地从衣服里掏出仅有的五毛钱,给了一旁的民兵宝山,宝山接过钱,快步去刘四贵的小卖部买烟。吕连长这面接了针针话说:"好我的老嫂子呢,谁吃了豹子胆敢哄你这大面子!也不知老嫂子你是烧了谁的高香,叫县武装部王部长亲自下令,给咱公社专门拨了一个名额,指名道姓要的是咱扁扁!好傢伙,面子大得很嘛!老嫂子以后你也帮兄弟一把,在县上的单位看着给兄弟弄上个好差使!"针针笑道:"县上造面厂缺人,把你送到造面厂的磨巷里去得成?"众人闻听先是一愣,后一联想吕与驴的偕音,不觉哈哈大笑。
第183页 吕连长并不生气,嘿嘿自笑。宝山买烟说也快,说话之间就买了来。于是乎人人嘴上叼了一枝,窑门外或蹲或坐,一面吞烟吐雾一面候着扁扁回来。 扁扁果然在东沟沿上。他坐在坡上,身边放着镰刀和篮子,痴呆呆地望着坡下一条伸向远方的蜿蜒土路。正如妈说的,扁扁这几日心情不好,到沟沿上散心去了。是的,也就是这三两日,叶支书家的军军和马文超家的海平就要穿上军装,从他眼皮下的这条土路上,大踏步地往前走,走得很远,很远。而他,却还得守着窑洞,守着那盏小油灯,守着老妈和姜姜,度过一生中一个又一个漫长且无聊的日子,一直到老,到死。 姜姜那么喊他,他竟没有听见。直到姜姜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他才勐然醒悟,回头迁怒姜姜打搅了他。姜姜道:"快回啊,你娃的好事来了!"扁扁不搭理她。姜姜平时受妈娇惯,扁扁面前不叫哥不说,做事也常是没大没小地混来。所以仍在背后搡他,催促他道:"快回,部队上来人叫你呢!"扁扁发怒站起,假装着要打姜姜,气唿唿地道:"去,没事了涝池洗炭去!"姜姜道:"手扎得要咋?想打人得是?给你打!"探脸要扁扁打。扁扁放下手,背过身说:"甭缠人,我没心思和你绷松!"姜姜道:"谁和你绷松哩,我闲得没事了!"扁扁道:"不和我绷松那你走!"姜姜道:"我真要走了怕你娃后悔!"扁扁道:"我不后悔,你走!"姜姜急得直跺脚,喊道:"我走了!你不回,你不回一辈子甭回来!到时候耽搁了事,叫你娃干哭都没眼雨!"说着转身欲走。扁扁回头一把揪住姜姜,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仁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惟有嘴唇在哆哆发抖,道:"你是说、说……部、部队上……来、来人了?"姜姜恼红了脸,说:"我没说!你不愿回算屁了!我不管你!"扁扁摇摇头,苦笑了,疑惑地说:"好姜姜,你说你哄过我多少回了?啊?叫我凭啥信你呢?"姜姜那双清澈水亮的花眼吧哒吧哒地落下了眼泪,道:"今回我不哄你,真的,妈在院里对吕连长都兴得哭了呢!" 扁扁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松开姜姜,高兴得一蹦三尺,拣起坡上的篮子和镰刀奋力投掷向远方那沟壑的深处。然后一个就地滚,从坡上滚下,爬起来灰不及拍,土驴似地往家里窜去,边跑边大声哭喊着:"妈,我的妈呀--我要当兵 了--我要当兵了--我要当……"他在前面跑,让姜姜一人在身后唿唤。 这事看来的确是真的。你道为何?原因很简单,季书记一日工作很忙,扁扁与妈寻到他时,他还没从繁忙的事务中换过脑子。他们走后,季书记躺在床上经过细緻回忆,记起旧日的事情。然后打定主意帮助他,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再说如今的求人办事,哪有一说就妥了的?自然,季书记接下来先得打电话给人武部的王部长,然后又须和接兵的部队领导同志协商,要出一个名额来。如此等等,这其中的许许多多的细节问题,也是鄢崮村以外的事情,这里也无需详述了。 《骚土》第六十三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如今说的是又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扁扁从公社里领了军装回来,明天早晨穿上就要出发了。吕连长过来看过,叮嘱他到部队遵守纪律、尊重上级等等一系列的絮叨话,揣上几日前没抽完的半包纸菸走了。大队部里,王骡等人也准备好了锣鼓和红布。由于今年有叶支书家的军军,所以显得比往年隆重。叶支书的家门人进人出络绎不绝。与叶支书交好或是有事相求的人家,便带了礼品前去。家境好的提斤麻饼,差一点的送斤挂面,总之这是个最合适不过的巴结机会。相形之下,扁扁家和海平家就冷清多了。不过,为爹做娘心头那点留恋不 舍的感情,总是一致的吧。 这天傍晚,空气中散发着暖春的气息。院里的桃树开花了。花骨朵开得比过往哪一年都繁茂。在夜色的映衬下,像是给那殁世的人扎出来的花树一般,那么灿烂那么绚丽。天上的星星也似乎一颗比一颗明亮,照耀着这一家三口。扁扁平日在家不显他,而在他突然要走的时候,为妈的才意识到,家里没有他这么个男人,留下她和姜姜两个女流之辈,感觉将是多么的空荡啊。所以在她的深心里几天来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 老婆靠着桃树坐着,姜姜伏在她腿上。扁扁自知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了,所以也显得很乖觉,定定地坐在妈面前,埋着头一声不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老婆未语泪先流,只道娃他大死得早,若不为此,何须让她一个妇人家对娃叮嘱这些活人的道理呢?扁扁看妈又哭了,埋怨道:"妈,你可咋又哭了?当兵是好事,这你不是不晓得。你再哭,再哭我到一边去了!"妈擦泪道:"好儿呢,你哪晓得你妈的心思!"扁扁道:"乃你也不能老哭!"妈道:"妈可不就是这会子又勾起来了?"扁扁道:"有啥话快说,完了我还得寻海平去!"妈愤然道:"看你,一口一个海平!人家海平家里不也是有话要说,哪像你,人还没走心就飞了?往后你两人在部队的日子长着呢!"扁扁不言喘了。 妈看扁扁低下头,这方嘆了口气,道:"好儿呢,往后起(去)可就是你独独的一个人了!没人照看你,你自己得当心。但凡走路把头扬起来看着,甭叫马车或啥把你给撞了。这是一。二,到部队上去,一定得看眼色行事,该巴结的人咱一定得巴结。见着那堂堂正正的好人,咱把笑脸陪上;见那瞎瞎心肠的,咱避得远远的,些微不要得罪人家。"扁扁抢嘴道:"看你说的这叫啥话嘛,部队上哪有这号人!"妈辩道:"没有了不更好,妈说了也不多余,只是给你个提醒不是?"扁扁点头。妈接着道:"三呢,你个人先得把节俭当事。一个月六块钱咱花上一块,把其余那五块钱攒下,三年下来就是二三百元。到时候你拿回来。妈在屋里这面也一分分地给你攒。两头一加就是四五百。然后,咱再看得在周围哪个庄子,瞅着好女子给你说上,把终身大事办了。"扁扁道:"我不要,要乃弄啥哩!"妈道:"好儿呢,你憨着呢!你不要,不要到时候耽搁的是你,你以为是旁人?你没看咱村的歪鸡,二十七八的汉子,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媳妇,只没看人家乃好女子不给他呢!"扁扁道:"乃才对了!"妈生气了,拍着腿面道:"混帐,你胡搅啥哩!"旁边眨巴着大眼一直不言语的姜姜为妈帮腔,道:"甭胡搅蛮缠,听妈对你说啊!"扁扁只得又低下头去。妈这面又道:"儿啊,平时说话你不听,这会子妈的话你千千万万记到心里头。到部队,那是公家的地方,都是些手白面方的体面人,擤鼻拉花的不要当着人面,瞅着那墙角角再拾掇。吃饭时手里攥上一个手巾,擦个嘴也行方便。再者吃剩下的骨头,甭撂到桌面上,一定得悄悄地吐到桌子底下。甭学那些没规矩的娃,让人家笑话。还有,身上穿的衫子裤子咱也甭恁搓恁洗,有些外圈人不知道爱惜衣物,衫子没穿烂就洗烂了。咱是穷汉娃,无论是啥都得细心。比如说用洋硷(肥皂)但见沫子就行了,甭一搓一脸盆沫子,啪嚓一声却泼了。季书记在咱屋那时辰,天天早晌起来,端着洋瓷缸子,刷得满嘴的白沫子。听人说刷牙不太好学呢,弄不好血流得止不住。这看人家部队咋说,如果人家一定要刷牙你再刷,刷的时候甭使大劲,操心把牙捅跌(掉)了。"扁扁道:"看你,没听说谁刷牙能把牙捅跌了!到部队都刷牙,你不刷牙咋成?"
第184页 为母的将那该叮嘱到的话一一都叮嘱到了,真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却也是再切实不过的事实。一家三口直说到十一二点,挨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妈这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一气地哭泣了。扁扁也不安慰她,自己站起来悄悄地走出家门。 扁扁走到村东大樑上,回头看着月色下影影绰绰的村庄,剎那间泪水涌上来,罩住了他的眼帘。他这时才想到鄢崮村对他今后是多么的重要,他会一天天地念着它。但他要走了。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叫扁扁,他在兵员的花名册上已经提前将名字更改了过来。也就是明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叫刘从越。取的便是毛主席的那句诗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意思。 《骚土》第六十四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仇外济狂人一马踏平川 刘黑女游魂梦雨浇芳心 十八岁的刘从越要走了。这之前,针针托咐杨孝元去给她借五块钱。杨孝元三五日里东挪西借,一直没筹措到手。挨到了第四天的早晌,在从越坐上马车即将出发的那一刻,杨孝 元才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将五元的大票交到针针手里。为母的慌忙又追上马车,将钱悄悄地塞到从越手里。老婆少不得拽了娃的手又哭泣一时,被围在一边的几个婆娘劝开了。 杨孝元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涝池沿上,不知何故,"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迷了过去。待村西的热闹毕了,才见他睡在池沿上。事情叙到这里暂且打住。不过要告诉读者的是,几年之后,刘从越一夜之间突然成了声闻四海的人物,为这些混迹在黄土里的土头土脑的鄢崮村人,确实长了一番志气。 闲话休提。只说那天傍晚,吕连长牵着大憨,到鄢崮村给歪鸡道歉。弟兄们支着架势,本想要歪鸡将大憨臭骂一通,却没想到歪鸡平躺着一言不发。这情况将大傢伙们搞煳涂了。说的是歪鸡这贼,连日来暴躁得像只野兽,委屈得像个碎娃,又是发疯地咒骂,又是可怜地抽泣,摔碟子打碗,耍尽了本事,而到了关键的时刻,却不见他本人的动静了。你说这事怪也不怪?这瞎熊,能不让弟兄们窝火吗?所以,大憨走后,弟兄们便直将歪鸡埋怨。大义斥责他道:"歪鸡啊歪鸡,你狗日的该不是得了哑症了?" 歪鸡也不回嘴,由他们数落一时,各自散去。然而弟兄们哪里晓得,如今的歪鸡已不是往日的歪鸡了。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在歪鸡的身上,突然发生了一个非常的事件。这事件比眼前一切的一切,显然都要重大得多。它已经改变了歪鸡,同时也要影响他的一生了。你知这是何事? 原来歪鸡连日以来,在家中安心养病。济元老先生前来看过,开了些疏通的药草,该服的服,该抹的抹,自然一丝不苟。麻烦的是他的左脚腕子鼓起一个拳大的血包。老先生摇摇头,说道是有点问题。假若桃胡儿(脚腕)坏了的话,往后他恐怕就要变成瘸子了。歪鸡知道,这是当时在混战中,榆泉河的赵二狗用枪托砸的。他听见那里"嘎嚓"一声,估谋着大事不好了。不过济元老先生临毕说:"许不要紧,上点药,等肿消下才可明晓,下来就看你贼娃的大运了。"有大义等人跑腿,该过的程序一一过罢,然煎药煮饭这诸多的事宜,却不是靠大义这帮男人和歪鸡老爸一个病病老汉所能应付得了的。这时更需要的是,一个最最经心不过的妇人。 说来巧合。黑女自在街上与榆泉河的民兵一通乱打,又从贼人的铁蹄下救出歪鸡,自己手腕和背上受了点轻伤,去村医洪武家里擦了碘酒,便不大去管它。之后,闲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这样,几日来没间断地看护歪鸡。大害在世之时,黑女便经常地伴候着黑蛋哥与这班弟兄们玩笑打闹。从那时起,黑女便没将自己做外人看待。这班弟兄无论是谁,遇事需要帮手,都当是自己的亲弟兄一样。所以每但进歪鸡家门,看见一系列的杂物堆在炕头地下,十分的碍眼,出自女人的禀性,少不了收拾一番。这样一来二去,许多事情竟自然不自然地推给了她,非得她来亲自料理不可了。 却说这天早晨,黑女吃罢早饭,换了一件轻薄鲜亮的花衣,欢欢喜喜地朝歪鸡家走去。日头一升起来,就像一块炙人的火炭似地,白炽辣辣地灸烤着鄢崮村方圆这一片黄土地。按说小麦长了一筷子高,已到拔节的关口,这时候来一场清凉的透雨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和人们作对,不给这场雨不说,且又一天天地升温了。贺根斗领着学习班的社员,仍在大队部里呀呀地唱歌,"心中的太阳红艷艷,战士爱读老三篇老呀么老三篇……"丢儿从墙外走过去,自言自语道:"妈日的,甭念咒了,红艷艷红艷艷,再红艷艷今年的麦子就日蹋(糟践)完了!"黑女走在丢儿的身后,听见他的话,不觉好笑,随问他:"丢儿叔,你说啥哩?"丢儿回头吃了一惊,斥责道:"死女子,吓了叔一跳!"说罢慌忙低下头熘走了。 黑女来到歪鸡家里。看见歪鸡还在炕上蒙头大睡,也不搅扰他,动手便烧水下玉米子。然后,在窑门外的火炉上蹲了药锅,候药煎开的间歇,又将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料理停当,听见歪鸡咳嗽一声,知道他醒来了。欲进窑里看他有何吩咐。前脚没踏进门,却听歪鸡在里面急切地喊叫:"甭,甭,先甭进来!"黑女往后一闪,默笑了,知他在被窝里用夜壶小解呢。门外等了会儿,歪鸡说,"没事了。"黑女这方进门。
第185页 歪鸡躺着,面对窑顶,不出声地长嘆了一口。黑女坐在炕棱边,笑道:"歪鸡,你恁伤心的咋哩?"歪鸡默然片时,气唿唿地说:"不咋,甭问!"黑女道:"人常说,没有过不去的鬼门关。今天你就比昨天强了些。却不道等你伤好了,又连我哥他们一起天南海北地跑,到时候挣下钱,你可不又兴得笑了吗?"歪鸡道:"但愿能乃相!"黑女说着伏身过去伸手从炕角拿了夜壶。歪鸡大声吼道:"放下放下!谁叫你干这活嘛!"黑女一愣,缩回手,看歪鸡一副蛮横的表情,明白过来后,格格笑了,说:"我以为动了你的金罐罐,你这捨不得的!"歪鸡头一歪道:"这不是你的事!你清清亮亮的一个女人,叫你的手摸这脏器,却不污浊了你?"黑女辩道:"说的哪家的话嘛!你连我黑蛋哥好得像亲弟兄,给你做这事,却不等于给我哥做这事一样吗?"歪鸡道:"那不同。"黑女道:"没什么不同。"说着提起夜壶出了窑门。歪鸡身后恼道:"倒了壶给我走人!甭回来了!" 《骚土》第六十四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倒了夜壶,黑女端来一瓦盆净水放在炕边,催歪鸡洗脸。歪鸡不答理她。黑女道:"人都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你也该开通一些。没听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歪鸡道:"这我明白,我知道啥时候动手!"黑女道:"知道就好,起来把脸洗了。饭好了,就等你张口了。"歪鸡坐起。黑女看着歪鸡洗了手脸,倒了盆里的水。然后,为歪鸡盛了碗玉米煳汤,歪鸡接在手里。他端碗的右手腕有伤,所以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黑女怜惜道:"看你难过的,我来给你端着吧。"歪鸡生气地推了她一把,说:"你少管!"将碗放在炕台上,自己伏在上面 吃。吃了几口,回头说黑女道:"你可以走了。昨天我已说过,叫你不要再来了!"黑女说:"可你还没服药呢。"歪鸡道:"这你甭操心,我能对付得了。"正在这时,只听得院里有彳亍彳亍的脚步声。黑女连忙下炕,迎了出去,是歪鸡的老爸回来了。 老汉喝道:"把他的,耩子下去尺八深的干土,看美日的老天爷能旱成啥眉眼!"黑女道:"老伯,煳汤熬好了,你吃呀!"老汉道:"多亏了你,不是你的话,我乃贼娃这几日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去!瞎傢伙,不好好在屋守着,出了门和人打捶,你看,是寻得招祸哩不是!"黑女道:"这事不怪咱歪鸡,我亲眼看见的。老伯你再甭说了!" 黑女进窑为老汉盛了煳汤。老汉当院蹲下,接过碗,道:"贼娃,二十七八的人了,不说给自家盘个婆娘,一天胡晃荡,老子跟上他,也享不了一天的清福!"黑女收拾药罐,圆场说:"老伯这话你说早了!你等着,歪鸡不定哪一日给你寻个仙女回来,漂亮的眉眼世间少有!到那时看你咋辩驳!"老汉一撇嘴道:"去,吹他的牛皮去!咱不要那仙女,给我寻个能熬煳汤的就成,甭叫我老汉七老八十了,一口热饭吃不到嘴,一日间地里忙死忙活,回来还得侍候他!"说话间老汉喝完煳汤,舔净了碗,拿起曳绳便出门走了,说是牲口还在地里候他呢。 黑女将药汁滗进碗里,端着进窑。两条腿跪着上了炕,只听歪鸡气得唿唿直喘,说道:"你和我大乃混帐说啥哩嘛!乃人浑得像糨煳,来往是去的道理一点弄不清,你和他说啥哩嘛!"黑女放下碗,笑道:"我晓得你在窑里听着耳朵里不顺。老人就是老人,他愿说啥随他说去,咱不听他的便了。"歪鸡指着门外,说:"嗨,他乃人,你试不听,他脾气上来了,看把你的皮不给你扒了!"黑女讪笑道:"你父子俩都大脾气,就我们这种人的脾气小,由你或驱或赶!"歪鸡道:"不是一回事。" 黑女道:"你起来,也好给你搽药。"歪鸡道:"你走,等会儿建有来了,我叫他给我搽。"黑女缩回手,嘆道:"唉,你这个人千般都好,惟一就是你这犟板筋,八头牛拉转不过!哪个女子若是跟了你,却叫人家先治治你这副犟板筋!"歪鸡自笑道:"既晓得你就甭拉了,一二一向后转,赶紧走人!"黑女道:"看,你这不是笑了?我早说你会笑的。"歪鸡道:"谁笑了?"黑女道:"不说闲话,来,擦药!男人家拙手笨脚的,搽起来你会疼的,还是我来给你搽好!"说着伸手掀了掀被角。歪鸡掩了被子,拉下脸说:"不,我不。女人做这事不方便,你去。"黑女笑道:"嘻,有啥不方便,连着几天一直不都是我做的吗?"歪鸡脸转向一边,道:"那是我疼迷煳了。"黑女说:"你是不是嫌弃我这个人?或是刚才我哪一句话没说对头,将你得罪下了?" 这时,阳光正好从窗子进来,落到歪鸡的炕头。窑里窑外一派寂然。黑女看歪鸡不回答,便说:"你既然不要我做也可以,我这就走。只是,只是……是大义和我黑蛋哥要我来照顾你的,我将你撂下不管,走了,对他们该咋说呢?"歪鸡一挥手说:"随你咋说,我不在乎!"黑女默想一时,问他:"嫌我是个女人?"
第186页 歪鸡埋头不语。当他再抬起头恰好与黑女的目光撞在一起。他一惊。因为他看到黑女跪在那里,盈盈的水目里流露出一线乞求的神色。歪鸡似乎这才想到,她也有她的那一份可怜呢。歪鸡想到这,掀了被子露出嵴背上的伤疤,说:"快来啊,下次不需要你了!"黑女连忙过去,开始细细地用药水为他擦洗,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受伤的肿块。 过了一时,她听见歪鸡唿唿地喘气,小声询问他:"该不是疼的?"歪鸡颤声回答道:"不、不、不是。"她想也不会是。她是那么地轻柔那么地小心翼翼。搽完了背该搽胸口上的了。黑女说:"你转过来。"歪鸡转了过来,脸撇在一边。黑女仍旧挥动着纤纤小手,用纱条一下下地给他搽洗。她异样的是,歪鸡的唿吸怎么变得那么急促,周身的肌肉像抽筋似的哆嗦着,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折磨着他,使他换不过气来。她想,他这是怎么啦? 她一面想一面觉着自己也有点唿吸不匀了。她或许看他一眼便明白了,但她不知为何没敢看他。就在这一两秒钟里,她突然觉得她猜到了什么。她或许不是因为害怕,但她拿纱条的手却开始颤抖。阳光将她手指颤抖的影子投在歪鸡剧烈起伏着的胸口上。她想笑出声来,只要她笑出声来,这一切便悄然而逝了。是的,只要她笑出声,不仅眼前的一切,而且将来的一切也都消逝了。然而就在她将笑未笑的一剎那,歪鸡突然用他那男人健壮的臂膀搂住了她,将她的脸面死死地搂在自己怀里,搂得她换不过气来。她虽然手里仍然拿着药碗,但药水却洒在了炕上。她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想不该这样。她默守了片刻,然后用力挣脱他的臂膀,看见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可怜的眼睛,没有言语,跳下炕出门走了。 《骚土》第六十四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黑女没有回家。想也没想便顺着村西的一条小路,直往白草墚上奔去。她看见在遥远的山岔子里,干活的乡亲们下工了。他们像一串黑蚁似地吆喝着牲口从坡上走了下来。她走的是和他们相反的方向。白草梁的坡面上,她没出嫁之前常在那里给牲口割草。在那里她能听见河谷里水流的声音,看到蝶子在花朵上跳舞,螳螂捕捉比它更小些的虫蛾。她要去的是那里,那里野草丛生一派寂寥。 歪鸡,不,他不再是歪鸡,而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几分钟前,他是那样雄强地搂抱住她。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甚至是侮辱。他比她大两岁。多年来她一直尊敬他,拿他当哥哥看待。虽然有时他像个要人关照的大孩童,某些方面他还不大懂。但是,今天他居然对她那样了。许多天以前,在李家集的街头她护着他,将他揽在怀里的时候,就感到了他的唿吸,他的心跳。不过那一次和今天的绝对不同。她不认为他是想欺负她的那种男人,他不是那种人。 黑女站在白草墚的高头,望着远处裸露的山墚与大壑。午间的热风,吹起她散落的鬓髮,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面颊。在她对面的山坡上,有只母山羊领着两只小羊羔在吃草。母山羊攀上一道土坎,两只小羊攀不上去,在下面焦急地盘桓着奔跑着,咩咩地可怜哀求。它们的主人是个老汉,在坡底的河曲那里洗脚。然而她没有去想它们,这对她来说已司空见惯。她只是想不明白,人是什么东西?来到这世间里到底为了什么?又为何分了男人和女人……如此等等。活人,竟会是这么的烦琐!不知不觉间她脸颊上湿了,是泪水。泪水。或许是羞辱,或许是气愤,或许是伤感,或许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不,不是幸福。她和"幸福"这个词语早就没有了缘分。 说实在的,许多天来她已经感觉不到她是作为一个身性备佳的女人活着。她没有了仇恨的目标,也失去了爱的对象。她活着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她不敢奢望能得到像他那样的纯粹童男的爱情。如果真是那样,她觉得她将是个有罪的女人。她的过去是多么的丑恶啊。在他那矗立着的男子汉身躯面前,她是件被人穿旧的不值一文的破烂。但他要要她。她觉得她不能迴避。因为迴避他等于抛弃他。他自小没妈,坐过监,受过罪。她不能像人世间的那些人一样,再去伤害他了。是的,这个走南闯北无所不能,然而又像孩子一般可怜的男人,也许只是暂时地需要她,需要她去牵着他的手,将他从人生巨大迷惘和孤独中领出来。面对他那双充血的绝望的眼睛,她能说不吗? 她在白草墚上待了很久。这一段时间正好是种田人下工又上工的间隙。她木然地往回走,进了村。她没有往家里走,而是身不由主地走进了他的家门。院里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物来惊醒她,也许她真的是在做梦呢。 她走进他的窑里,坐在他的枕头旁边,看见他闭着眼睡觉。她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像是一个母亲打量着自己的孩子。她微微地笑了。心里头很苦很苦。她想,在这片贫寒的土地上,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那他(她)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她嘆了一口气。也许是这一声嘆惊动了他,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轻声说:"你来了,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骑着一匹马,在平川里跑,跑得像风一样。"说着,挣扎着欲坐起来。黑女伏下身轻轻地抱起了他的头,将它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突然小声哭了。一面哭一面说:"我想要你!我要……"她嘴里喃喃地说:"你要什么都成。我给你,给你,给你……"
第187页 他似乎已经知道会是这样,没等她说完便搂了她,将她平放在炕上。也可能是伤口使他疼得呲牙咧嘴,使他唿唿地喘气,使他不绝地呻吟。她闭上了眼,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背上,去抚摩他。他在颤抖。她已经熟悉他的这种颤抖了。突然,她感到一种清新的从未有过的冲动来到了她的体内,欢快的感觉像浪潮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扑到她的胸口和脸面上。她的眼前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她立在红日底下,穿了件鲜亮的白底碎花的衫子,被很多人围起来,大家朝她鼓掌,掌声震落天空中的雨点。是热雨。她在充满欢唿与喝彩的热雨中奔跑着,听见许多人喊着她的名字。美啊。美啊。美啊。美…… 若说此时的情状,倒有小曲为证: 莫不是罗浮梦里的一真仙,月宫里逃出的小婵娟?莫不是捧心的西施半蹒跚,晕旋着醉酒的杨玉环?嗟,有情便生缘,落日照半山。 她感觉中,他拙手笨脚地压住了她。 《骚土》第六十五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孝元奉献出育儿秘方 刘四贵竟施展无赖手段 歪鸡此番被人殴打,明眼人事后一想,起先已有徵兆。说起来且请诸位回忆一下,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仇老汉随众人去林场窑里朝神,刘江河从阴曹里传出歪鸡妈来,老婆借着仙 口说出了四句谶语,事先关照过了。仇老汉拧着驴脾气,将娃妈的话当了耳旁风,招来这般横祸,你说怪得谁氏?常言道,人世间有四大苦不堪言。问哪四大?其一曰:与富贵之人言贫贱;其二曰:与康强之人言病老;其三曰:与鳏寡之人言伦乐;其四曰:与久婚不育之人言子息。 倒说那杨孝元,在扁扁临行前的头几天里,接了针针借款的指令以后,即刻便乱了阵脚。心中盘算一时,却不知从何处挖抓。实是无奈,独自跑到村东头,蹲在土墙梢上,像只望风的泼猴,四下里观望。说的是杨孝元其人平日如何的本事如何的能耐,关键时候竟落得这般的窘迫!此事却也不必见笑,人到难处大都如此。杨孝元蹲在墙头看来看去,看见村间走出一个人来。一见他,忽然间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万全的对策。自己不觉哈哈一笑。回到家里,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张烤黄的字纸,用手巾小心翼翼地又包又裹,揣进怀里。然后兴致勃勃地出了家门,直往村中间奔走。 杨孝元进了刘四贵的杂货铺里。刘四贵坐在椅子上抽水烟。铜烟锅擦得明光锃亮,十分的金贵。鄢崮村若不是有了杨济元的那把红铜透雕的,他这把虽不敢说排在第一,第二随咋也该算上了。这把烟锅刘四贵经常是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摩,同时,打量着每一个走进铺子里的客人。今天,杨孝元的进门不由得使他稀奇。因为此人半年时间没打过一两煤油了,可见其穷痞烂杆到什么程度,天天夜里都在黑摸! 杨孝元不买一麻钱的吃货,只往柜檯上一偎,搭讪道:"刘掌柜抽菸呢?"刘四贵并不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烟锅在嘴里干噗噜。这时候,高发成家的小女进来,买了三分钱一枝的铅笔走了。杨孝元看着那女娃的背影,说:"这些女娃就不该叫上学,你说学了一场,长几年嫁了人,钱还不是白白糟踏了?"刘四贵威然斥道:"你懂啥嘛!"说罢,进里间屋子,放了烟锅,端一盆水出来,将手和脸都仔仔细细地用洋硷搓洗了一遍。洗得唿哧唿哧大喘。看着他洗完脸,杨孝元正欲说话,又见他取了墙上的掸尘,从柜檯后面踅出来,站在门外,又将周身摔打了一遍。杨孝元晓得,刘四贵生性洁癖。一天里他至少要洗三四次手脸,摔打七八遍衣服,可见爱干洁的程度。正因为如此,村中人送他一个不雅的绰号:清水龟子。 刘四贵掸过灰尘,进了柜檯,又从下面摸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他的头髮。梳理一次便往梳子上面吹一口气,以保持梳子的一丝不"钩"。杨孝元目不转睛地候着他,且装出一脸的谄笑。终于刘四贵梳完了头。杨孝元刚要张口,却见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鞋刷。墙角的方凳坐了,弯下腰嚓嚓地刷起鞋来。杨孝元心想,等他这番忙罢,该照面与他说话了吧。果不其然,刘四贵刷完了鞋立了起来,做了几下体操,拿眼角瞄了他一下。他将要张口,却不防他又取了抹布,在刚才的洗脸水里哗哗地淘洗起来。 杨孝元心里愤然念道:"只没想到,和这清水龟子说一句话竟这不易!"于是乎也不再管他如何了,张口便道:"刘掌柜,老哥今日要给你办个大事了!"刘四贵没抬头,随口问:"你说啥事。"杨孝元道:"是这,老哥这几日在县城,向人家河南巩县的一个师傅手里,连偷带哄,给你寻下个祖传秘方。"刘四贵扬起脸来,仍不大在意地问他:"是啥方子?"杨孝元眯起眼,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慢慢悠悠地说:"这事却不好张扬出去,张扬出去与你不利。你这铺铺杂人进进出出、乱乱闹闹,让老哥如何随便开口?"刘四贵眼瞪圆了,疑惑地说:"却是真事?"杨孝元嗔怪他道:"嗟,看你!我咋敢拿这人生的大事与你玩笑吗?"刘四贵慌忙换上一张笑脸,走出柜檯,关了铺子的生意,随手又拎了烟锅,带着杨孝元进了后院。
第188页 刘四贵按说生活在富足的人家,身体各部都该良好才是,却不想他白生了一副细腿长腰大身子。走路撇开着一双脚,腔子往前挺着,模样极不受看。按中医的讲究,此乃先天失阳脱阴之相。正因如此,年近四十,又与他那老父亲一般,遇着了膝下无子的烦恼。这些年来,守着一个丰乳肥臀的胖大婆娘,香没少烧,头没少磕,却就是不见一丝的动静。他神道不成走医道。前后又不知抓吃了多少副中药,喝了多少碗苦水,也没见灵验的意思。只是刘四贵人家本人看得达观,每每向人言道:"我大四十多才有的我,就不允我四十以后有个一男半女的?或许这就是我这一族人的气运顶到这儿了。你急,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刘四贵说他不急是假。这一日,刘四贵不定做了啥好梦,憋了一整天,不想在杨孝元这里应验了。所以进院时便分外欢喜,喊叫着婆娘的名字:"粉勤,粉勤,把咱的好茶叶沏上,贵客来了!"粉勤应声,掀起帘子从后窑里出来,一看是杨孝元,满脸的喜色登时僵住了,口里却说:"我以为谁呢,原来是老哥你来了!"杨孝元故意端起架子,笑道:"咋?不欢迎得是?不欢迎了那我走!"粉勤道:"哪敢,把你但得罪了,往后在鄢崮村我连门恐怕都不敢出了!"杨孝元问:"怕咋?"粉勤笑道:"怕咋?怕我乃穿着一身条子绒的老嫂子骂!"杨孝元晓得,这是暗讥他对针针吹牛买条子绒的事情,不由得羞了脸,但仍面子撑着道:"这你甭说,国家造下乃条子绒不就是为人穿的,不为人穿造乃做啥?" 《骚土》第六十五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闲话着进了窑,沏了茶水,围着炕桌坐定。杨孝元道:"是这事,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前几日,我到县上寻杨万年大夫办事。起初我没在意,他的门后鬼眉子鬼眼地坐着一人。结果弄到后来,原是从河南巩县来的师傅,到咱北面来做买卖。怀里揣着一个祖传的秘方,专治男女不育不孕之症。我一听,哎,我四贵兄弟可不就遇上这事了吗?拿回去给他不就对了?嗨,待我要和他讨要方子,乃师傅随咋不给,奸猾得很!张口明说了,不给五十个元不成。"刘四贵道:"这哪成!他的方子灵与不灵人还不晓,白搭没咋的给他五十个元?"粉勤 帮言道:"谁晓他是不是哄人哩!" 杨孝元道:"却不是这话嘛!开头我也不信,只是一听杨万年介绍,我才信了。你晓他这是咋回事?原来这方子来自巩县监狱的一个犯人,名叫李殿功,判了死刑。临死前将功折罪,出示了这个祖传秘方。这秘方如今已经使有名有姓的六百多个妇人怀孕生子。"刘四贵道:"竟有这事?"杨孝元道:"我敢哄你嘛!如今在全国各地,有门路有脸面的人都在私下倒卖他这药方子。但拿到这方子,怀孕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好傢伙,怕怕!不信你试看,用不了几年,全国的碎娃基本上要普及了。家家户户,满山遍野恐怕跑的都是碎娃。毛主席也讲了,有人是好事,有人什么人间奇蹟都能造出来。政府部门对这事也是大力支持,明确下了公文,说是如果能治癒一千人的话,李殿功本人可以免除死刑。其实如今,一千人哪止得住,一万人都过了!" 粉勤感动得直要流泪,刘四贵则啧啧嘆道:"啊呀呀,乃姓李的犯人不简单,对国家的贡献,简直是太大太大了!死刑肯定……"杨孝元截断他道:"嗨,甭提了!这些人自家的熬煎过去了,只就是没人给巩县法院报告。巩县的法院统计不上数字,李殿功还得判死刑。你看这是坏了良心不是?"刘四贵肯定地说:"这做法不对头!"杨孝元道:"看,我想也是这话,咱鄢崮村人生来实诚!不过,我思谋了一下,假若这次粉勤与你服药后,怀上了,咱可甭做那没良心事。千难万难,也得给人家巩县的法院写上一封信,报告一下。"刘四贵闻此,立刻拍着胸脯表态说:"这咱一定照办。一旦怀上,不给人家写信哪成,人家铡刀子底下等人命呢!"杨孝元抓过刘四贵的手,连摇带拍地道:"成了!成了!有你这一句话便成了!"刘四贵道:"哎呀老哥,我啥时候诓过你嘛!"粉勤擦着泪道:"但要有,甭说写信,去一趟都值得!" 杨孝元看事情上铆,这便迴转话头唉声嘆道:"说起来人生在世,就这一条最大。日子日子,什么是日子?老天爷把咱这些男男女女搁对在一块为咋?就叫你延续子息。没有娃子不成日子。活人一场归根到底不就是子息上的事情?不过都怪巩县来的乃贼,妈日的不是个东西!"刘四贵问:"他想咋?"杨孝元道:"狗日的随咋不给我药方,我把好话说了一马车他不答应。我问他,拿钱买得多少?乃瞎熊死咬住五十个元不松口。你想,我哪有五十个元?后来我不招识他,最后还是杨万年大夫出面圆场,才以二十块钱的价格谈成了。"刘四贵道:"是太酽火(厉害)了!" 杨孝元道:"好我的兄弟哩,只是老哥这里难肠啊!不是遇上难处,些微却也不会对你张口提说这事。按说咱乡里乡亲弟兄一场,以往关系又恁密切,方子赠给你,老哥把好人做到底不就完了!唉,把他妈日了的,只是……只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人到紧火处,不提也实实是没方子了!"刘四贵瞪大牛眼,问:"咋?"杨孝元道:"老哥今把方子给你,你多少给老哥几个跑腿钱,其余咱再不说了。"
第189页 刘四贵脸沉下来,半天不语。粉勤也不敢多嘴。待了一时,刘四贵抬起头来,说:"你想要多少?"杨孝元道:"十个元。"刘四贵道:"这不成,我顶大只能给你五个元,而且这还是多的。"杨孝元屁股一抬,叫道:"好我的刘掌柜呢,你给上八个元,让老哥兴得笑一声成不成?"刘四贵道:"不行。"杨孝元恼怒,立起身下炕,一面趿鞋一面说:"既是这,咱就算了,我的方子也不能撙(白)给你不是?你一个钱不花,等人把捞娃的法子白白地送到你门上,哪有这美的事?"说着提上鞋便要出门。粉勤焦急地看着自己男人。杨孝元立住,也看了刘四贵一眼。刘四贵神色镇定,一声不吭。杨孝元冷笑一声出了窑门。粉勤对男人悄声道:"也该咋办?"男人道:"甭管。" 果不然,杨孝元没出院门。屁大的功夫又踅回来,掀开帘子探进一副赖皮脸,试探着问:"咋相?八个元咋相?"刘四贵也不看他,抬起巴掌,道:"不成。就五个元。"杨孝元愤然地说:"今番我真真是服了你了,阎王爷都能叫你算计了!"说着三步并做两步行,进窑上炕,从怀里掏出包裹几层的药方,焦躁地叫道:"接啊,五块钱掏出来!" 刘四贵道:"钱欠不了你的,只是得等些日子。"杨孝元瞪大眼,吃惊地问:"你说啥?"刘四贵道:"等个把月,粉勤怀上以后再说。"扬孝元"呸"地一口唾沫差点吐到刘四贵脸上,揣了药方,说:"把你的银子罐罐抱牢了,阎王爷等着和你一块数钱呢!"说罢跳下了炕,跑出门,没等摸着门把,却听后面粉勤一声接一声地叫唤:"孝元老哥,你回来!回来,快回来啊!"杨孝元被赶上来的粉勤拽回,屁股没落到炕上便埋怨刘四贵道:"说到底我这是为谁嘛,低三下四的?"刘四贵也很恼火,只是尽量放缓语气,说:"咱旁的闲话再少谈了,把药方子掏出来,我实实是让你整扎了!"杨孝元从包裹里出药方,展现到小炕桌上。刘四贵接过纸页一看,原来如此: 《骚土》第六十五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医治男女不孕的秘方 (一)处方: 紫扣仁 川乌尖 迈细辛 海南沉 粉草各二钱 (二)培制:将各药磨成细粉混合加蜜丸成三十粒。 (三)服法:1男女双方各服十五粒,不可多吃,多吃必生双胎或多胎。 2欲生男服药后吃熟牛肉一斤,欲生女吃熟羊肉一斤。 (四)禁忌:禁服食油。 (五)献秘方者死刑犯人李殿功十万火急,垂泪跪请诸位大爷大娘大哥大嫂,治癒后火速来信。 来信请寄:河南省巩县人民法院 王克轩 刘四贵仔细看过,喜上眉尖,转身将药方收进枕头旁的小木匣子里。杨孝元催促道:"咋相?快、快、快掏钱啊!"刘四贵装煳涂,问:"啥?"杨孝元急得抓耳挠腮,唿叫道:"还会有啥?掏钱!"刘四贵默然一笑,对粉勤道:"你到前面铺铺里招唿着,操心有人来买东西!"粉勤应声出了门。杨孝元道:"我也得走了,快点!"刘四贵道:"不急不急,你先喝了茶。"杨孝元端起茶碗,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碗。刘四贵却嘆道:"老哥是这,兄弟这里钱一时也不凑手。你刚才也看见,整整这一上午就卖出三分钱一根铅笔,你看兄弟挣点钱难不难?是这,隔上半月如何?" 杨孝元跳将起来,骂道:"把你的尻子卖去!半个月?半个月你把娃怀上了,到那时我恐怕得钻到粉勤的肚皮里头要钱去了!"杨孝元伸手抓过炕桌上的烟锅,耍赖道:"不给钱?不给钱能成嘛,我先把你烟锅押上,等你把钱给我,我再还你烟锅。"刘四贵慌忙争夺,却被孝元那贼紧紧地搂在怀里,死不丢手。这却是刘四贵的宝贝。刘四贵如丧考妣,叫道:"先人啊,我的先人,我咋遇上你这刀客嘛!你先把烟锅给我,咱俩慢慢商量行不行?" 两个人苦争苦劝相持不下,一直磨蹭了两三个时辰,眼看到了饭时,刘四贵这才服软了,说:"是这,老哥你容兄弟两日,后天,不,大后天的早晌,你赶早来,到时准点给你。那时不给你再动手得成?"杨孝元一听这话方缓了口气说:"这还像句人话。不过到大后天早晌你但不给,我便放把火烧你的铺铺。你也晓得,我杨孝元锅底灰抹面,曾是个啥人!"刘四贵道:"这谁不晓!到时不给你,随你处置对了。"杨孝元松了手放下烟锅。 说的是世间之人为了钱财的争斗,竟也是费尽心机。一连几日,杨孝元没敢在针针家里闪面。针针心里十分着急,因为明天一早扁扁便要走人。这一点杨孝元是知道的。所以,这一日也是到了刺刀见红的最后时刻了。他倘若倒腾不来这五元钱,今后甭说其他,恐怕连踏针针的门都困难了。 这日早起,杨孝元脸不及洗,爬起来便朝刘四贵的小卖部走去。打远便见刘四贵的铺门大张着,里头正是他自己的人影在晃动。看来刘四贵几乎就是在候着他了。想到这里,杨孝元不觉喜上眉梢,三步并做两步行,几步跨进刘四贵的铺子里。刘四贵与民兵连星和宝山一面谝闲一面交换着吸水烟锅。杨孝元的进门似乎并没引起在座的注意。刘四贵挺平着脸也不正眼看他,像是压根儿没那回事,或是对他有过什么许诺。杨孝元一双充血的眼睛跟着刘四贵走来走去,直熬到连星和宝山出了店门。杨孝元说:"咋相?今个……?"刘四贵鼻子里头冷笑一声,道:"哼,你等一会儿,等顾客稀下了再说。"这一声笑,笑得杨孝元心里直打寒颤,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乖乖地坐下来等候了。半天里,零零星星又进来三两个人,有的买盒洋火,有的买个顶针,都是些小的东西。一阵过去,人都下田忙活去了。村子里头便空空荡荡了。
第190页 一直坐在门背后两手拄着膝盖的杨孝元这时说了话:"也是咋?"刘四贵没答理他,转身准备进里屋拿脸盆。杨孝元急了,喊道:"也是咋,给钱不给嘛!"刘四贵回头道:"给钱?你还想要钱?嘿嘿,等我闲了还得找你算帐呢!你弄下乃祖传秘方,妈日的叫我和粉勤整整跑(拉)了两天肚子,要不是紧赶寻洪武吃止泄药,恐怕现在还在茅房里蹲着呢!"杨孝元批驳说:"胡扯!乃是几味焦药哪会吃了跑肚?你哄旁人哄得了我吗?"刘四贵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焦药,只是一味跑肚你说为咋?你贼,今番把我是害扎了!总之为你这一副药让我折腾进去几十块!" 杨孝元正色道:"钱你是不想给了?"刘四贵道:"啥钱?给你啥钱?给你害我的钱吗?"杨孝元气愤道:"尻子客!药单子拿给我!我找个懂行的人来,和你论理论理!"刘四贵道:"给你?嘿,你让我将你坑蒙拐骗的证据还给你,哼,想得美!我这就准备和你一块到大队上算帐呢!刚才连星你看见了,他就是准备来逮捕你哩,他们就准备告你个黑郎中行医,你以为!还不是我后来发善念,看在老汉(济元)脸上压住了?我心想,这事到此为止,我吃个哑巴亏算了。乡里乡亲的,人不能把事做得太绝了。该饶人处且饶人。但你觉着这事放不下,乃咱俩拿上药单子走,或走哪里说理都成!我刘四贵生意不做了,随你走,你看可否?" 杨孝元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不待他说完,便匆匆出了店铺。他估计自己头晕的老毛病又要犯了,真跌倒在店铺里却不是事。 《骚土》第六十六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猾巧人走县城交易干血 鄢崮叟借黄昏悲悯书生 杨孝元站立村头茫然四顾,活活如跌进泥沼里的毛驴,只觉得人生对他来说,简直他妈的滋味难品。好在这感觉也不是在今日才有,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体会到了。不过,杨孝元自 己却想,天大的难事,甭将他逼到绝路上,逼着他狗急跳墙,他便有主意了。试问今生今世,哪一件事难倒过他?没有!否则,他也不敢自称是鄢崮村的能猴了。他拿得起来放得下去。他朝刘四贵的铺里恶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让你美日的捞娃,捞个蛤蟆!走着瞧,料不定哪一天栽在我手里!"转过脸,心气儿便平和了。 他晓得,捱到这关头便得使用他个人的绝招了。所幸这绝招在鄢崮村一直不为他人知晓。在过去的日子里,人们隔上半年八个月,总会看见杨孝元立在照壁前,一夜之间变得阔绰起来,兜里揣着洋糖,嘴里涮着洋糖。然后,像耍把戏似地从怀里一摸一张票子一摸一张票子,却弄不清他从哪里来的。这一来,无形中抬高了他的身价,使那些缩头缩脑的鄢崮人不敢将他低看。想到此,杨孝元心里又美了起来。随之也不再迟疑,连忙回到老窑,取了两个干糜子馍怀里一揣,匆匆上路。 杨孝元赶到县城,已是过午。怀揣的两个糜馍在路上已不知不觉地鼓嚼完了。好在肚子并不甚饿,所以竟也不再顾它,朝北街的医院一气走去。医院猫在北街的一个胡同里。 杨孝元像老顾客似地大模大样走了进去。拐到后院,在一间屋子门外立住,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子,鬼鬼祟祟地向里面窥探。里面一中年女大夫,正在洗刷一些玻璃管子,一眼瞥见了他,和蔼地道:"啊,是你!你又来了?这才隔了多久,有半年没有?"杨孝元嘻嘻一笑,摸索着侧身进了门,说:"半年早过了!我是去年的麦罢来的嘛,你忘了?"中年女大夫道:"是我忘了。"说着,朝里面屋子喊道:"小萍,小萍,你出来一下!" 随着一串娇滴滴的笑声,从里屋跑出来一位年轻的护士,随后跟出来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大夫。男大夫像一条发情的公狗,目光始终跟着女护士。女大夫道:"鬼丫头,还不快收拾收拾,给这个人量量血压。"叫小萍的女护士生得很漂亮,细眉细眼尖下颏,像是古戏里的妖精。她一面与男大夫说笑,一面摆手招唿杨孝元坐过去。男大夫看着杨孝元瘦小的身形,故做吃惊地道:"这咋成?你这身子骨经得住吗?" 杨孝元坐了,瘦麻秆胳膊往桌面一搁,非常自豪地说:"没事!你们这些国家人不晓得,我们农民身上血多得很,多得很,在身上憋得难受,你们放心只管吸,一管两管且放不倒呢!"女大夫正儿八经地说:"你也动员一下你周围的青年农民,来的时候一起来,多来几个人,出了门也有个照应,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杨孝元道:"这我却不敢应承!说起来你是不知,但叫我村那些二桿子晓得了,那还得了!不敢,且不敢让他们晓得呢!如今他们和我一样,穷得只剩下这身上的血了,到时候一齐拥上来,还不将你医院大门挤塌了!"女大夫笑道:"那还不好?现在我们正缺血源呢,西安市的大医院开着汽车,动不动往下面跑,没有血源,都快急疯了!"旁边的男大夫说:"如今看来还得在农民身上打主意。他们这些人整天参加劳动,血样也清晰,又没有城里人的各种传染病。再加上他们这些人生来便十分的热情,十分的厚诚,你需要抽多少他们给你抽多少,只怕你抽得少了!"
第191页 说话间量完了血压,杨孝元听到男大夫对农民的赞美,心里随也欢喜,附和他道:"就是就是,我们这些农民,血简直是太多了,多得很!只要你愿意下管子,咋吸都成!"女护士小萍轻声叮嘱他道:"你不要说话了,说话一会儿头晕!"杨孝元答应道:"成。"一语未了,眼看着女护士白白嫩嫩的小手拿来一根镢把粗的针管,非常轻巧地将针头瞄准他臂上的血管,"扑哧"一下插进里面。果不然,他的头跟着便旋晕了起来。 这天下午,杨孝元灰着脸色从县医院出来,怀里揣着二十六元的钞票,手上抱着一瓶葡萄糖药水。腿虽然有三分的松软,心却有七分的欢悦。走到十字街口,转脸看见西面山崖上一轮又圆又红的大日头朝他照来,分外地美好。他拐往西大街,朝前走了几步,低头钻进一家羊肉泡馍馆里。板凳上一落坐,便向跑堂的非常果决地挥了挥手。那气势,活像是临战的将军,毫不留情地吩咐他手下的士兵,高声唤道:"泡馍,来一碗泡馍!"是的,他是该好好地吃碗羊肉泡馍了。 写到这里,着者不得不打断读者的兴致,提起一桩事来。却说是特定的某年某月与某日,着者正写到杨孝元其人吃羊肉泡馍这一章节,无形之中猜见他埋头在泡馍碗上的情形,竟有些羡慕他的口福。心里一面想,口中的涎水却已忍无可忍了。这时,突然听得院里家犬不断咆哮,估谋是有异人来访了。出门一看,果然有人立在树影之下。那人笑道:"好你个活鬼,整天闷在屋里,也不出去走走?"着者闻声,方知是鄢崮老叟前来。不禁喜出望外,慌忙招唿到窑里。拨亮了灯火,便与他攀谈起来。 老叟无意间拿起桌面上的文字,照着灯火看罢,频频点头说道:"写得实在好。如今世间那饱吃暖睡之人不了解凡常百姓,却常为他们大发感慨,这实在是大谬。其实你走进泡馍馆,仔细聆听人家杨孝元这一类人物吞食时吧唧吧唧的声响,察看他摆臂的动势,体味他肚皮里每一节肠胃都在香啊香啊的喊叫,你便不能不承认,此时的杨孝元已经是一个陶然自乐的神仙了。所以说那普通百姓活人时尝到的甜头与香头,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到的。而某些人自身不在其中,却大发其中的关爱与慈悲,竟成了人间的一个大误。" 《骚土》第六十六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着者一听正中下怀,连声附和道:"对极对极,老伯你说得对极!如今世人无不迷在这大误里头,连我自身亦无例外。这些日子写到咱鄢崮村人昔日里遭遇的古经,每每总不知是该嘆还是该贊,边写边笑边笑边写,揩不尽的泪水。你说是怪也不怪?" 老叟立眼辩道:"何怪之有?你这几笔字文写得好是好,却并不见得句句通透,惟可取者,跟脚扎得板正而已。不要一听我说你写得好,便昏昏然不知天高地厚了!"着者笑笑,想 逗老叟多说出一些话来,便道:"哪里哪里。我的这些文章,通总被乡间老妪谓之曰闲书者流,正经人是般般看不上眼的。" 老叟道:"闲书?什么闲书?《金瓶》《红楼》是谓闲书?《史记》《离骚》是谓闲书?嗟,这都是些俗人之见,大可不必在意。世人以为,歷史上大凡写闲书者皆是些贫寒破落、性情狷介的书生,与做官受禄无缘。个人生计又多窘迫,衣饰装束多又寒伧,但出门总被富阔人士取笑。无奈之下,只在家中盘桓,喝着淡酒,咽着粗茶,闲极无事写来解闷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却是这些俗人万万没有料到,竟是这些闲书,弄不好竟成天下的至文,与得道成佛一般,享受着无边的赐福。" 着者闻之,禁不住哈哈大笑,说:"听老伯的话,我得替这些穷酸书生向您老道一声阿弥陀佛了。"老叟正色道:"不过,不是我老汉说话难听,真要做好一本闲书却也是极不易的。自《金瓶》《红楼》一出,天地惊颤,百代书空。余下的文人雅士竟不知该从哪里下笔了!"着者不觉击掌,叫道:"的确如此,愿闻老伯高深!" 老叟见夸欢喜,捋了鬍鬚又道:"高深莫谈。天下至文,非至人不足以成其事。至人者,绝人也。"着者见他又要显摆他的那老掉牙的学识了,随问他道:"如何谓绝?"老叟道:"你问如何谓绝?我老汉今日却要与你一语道断了。此类人物在大道大义面前,见识单与我等凡常之人不沾不连,或可谓是顶天立地,独秀一株。屈大夫失国离君,放浪汨罗江畔;此谓心绝。司马迁人根宫弃,忍咽失脉之恨;此谓身绝。笑笑生隐姓埋名,不留一缕真迹;此谓名绝。曹雪芹穷死西山,凡姓开除族谱;此谓亲绝。此等四绝,你说绝也不绝?" 着者一面赞嘆,一面取笑他道:"绝是绝,只是这等绝法,却也不是我等闲人遇得上受得了的!"老叟却道:"嘻嘻,牵魂动魄的就是这么一个绝字。所以,若要做得至文,必先在做得绝字上下狠手。像如今你们这一等的文人,怀里揣着一个鬼字,不敢立悬崖而斩驭马,不能破金釜而沉车舟。一尺一寸先为自己修路,一点一滴都为自己计较。提笔又都是瞻前顾后,惟恐声名之不远播,只嫌铢锱之不累身。世人之眉高眼低褒扬贬损,又都在一时一事之间计较。你说你们做个活人尚且如此,文章焉能成得一绝?"
第192页 老叟言罢,见着者低头不语,温和一笑,立起来道:"罢了罢了,我老汉是说得狠了些。字文如同谶符,其理若说到了那深邃处了,非天地不得以明其理,非圣贤无从以知其奥。所以我等闲人总在一片混沌之中。只有那个别天烘地簇的人物,运气好一点,凭着一刻的机缘,偶然附会出些神迹。凡人也只能是望洋兴嘆,万万是不得强求的!" 老叟走后。着者但见灯火正红,案几清净,不由得大动心性,竟有了自弃自怜之意。想我等鼠辈之人,自踏文途,胡乱涂鸦,写得这些文字,虽不敢强求为至文绝章,但惟求一个真实生动,以天地间地意趣道理和世故人情,实实在在与大伙儿消闲解闷。说透了,长短我争得也就这一句话:不论你天高地厚,你总得让人像人一样活着。只是按老叟的话来评判,那咱是自甘落后。不过他说得到也极是。做个文人,若不生几回死几回。呕出几升血来,这文人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一笑罢了。 《骚土》第六十七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没妈娃天地哀怜好成长 古道人岁月怀心念旧恩 着者写到这里,想像着眼前的鄢崮村,看到的是一片迷迷濛蒙的白雾。这幻像持续了许久,捱到后来方从其间显出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件破旧的黄军大氅,左腋下拄着一根木棍 ,袖着双手,嘴里斜叼着一根廉价的纸菸,眯缝的眼睛,望着虚空的远方,半是高傲半是卑怯,总之是一种古怪的神情。大模样给人看去,像是一场大战下来的残兵。不过这人读者一看便晓,他就是前些日子出手大方,带领鄢崮村人胡吃海喝的歪鸡。 昨天夜里,下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透雨。这场迟到的透雨,虽说不能使今年的小麦丰产高产,但也总不至于颗粒无收了。也许是因为老天爷的鼓励,村子里该下田的农人已经赶天亮前走了。早晨起来,刮着习习的凉风,所以歪鸡披上了大氅,站立村头向村东的马路眺望。整个村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单留下他一个活人。他希望能看到她,那个连日来一直与他背着世人,在他家的土炕上风魔浪颠的女人。 说来也怪,他的病体也许由于她的出现,而在一夜之间神奇地恢復了。若不是左脚腕子伤着了骨头,痊癒起来不那么容易,除此之外,应该说和好人没有什么区别。如今的他,竟像是一只久不食腥的老猫,终于捕着一个鲜活的兽物,一气地扑了上去,发疯厮缠着,忘情消受着。对他歪鸡,能摸到女人简直是摸着天了!在他脑子里,连日来除了她,没有别的。睁着眼睛是她,闭着眼睛还是她。 难怪为什么那天吕连长带着大憨,来向他道歉,那个曾经使自己蒙羞受辱的仇人站立面前,需要他手起刀落的关口,他反而无动于衷了。其时,他的弟兄们哪晓得,他私下里正经歷着一场如此巨大的变故!而此时,他处在对自己的震惊和人生的那种恍恍惚惚的幸福体验里。在此后他偶尔也想到,假若弟兄们知道了,能原谅他吗?还会像以往那样敬重他吗?……等等等等。不过,他更多地还是想着与她在一起。这里面的确有着沁人心脾的巨大喜悦,一剂对他个人来说,任何仇恨任何痛苦都能消解都能代替的仙丹良药。 那个名叫猫娃的女子此时此刻到哪里去了?是穿着他给她的的确良军衣在村子里轻飘飘地行走?还是在男人们艷羡的目光下,忸忸怩怩地撒娇卖乖?还是……他鼻孔里冷笑一声,想道,对他来说,她傻傻乎乎,什么都不是!这期间他似乎动过一念,偶尔想起了她,但他发觉他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痛心地留恋她。在他心里,此时的她似乎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从这种经歷里,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一个男人恋着一个女人,不仅是因为她有着一副娇好的面孔,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一颗良善的心和一具真实可触的肉体。 眼前这个破落的汉子,自生下来之后便没有得到过母亲哪怕是一刻的关怀。此后,他的那位疯疯势势的父亲,怀着丧妻的刻骨怨恨,一搭不待一搭地餵他一些稀米汤,权做养了一只小狗小猫什么的。活了算他命大,不活拉倒。父亲为了寻找吃的,三天两头不沾家,留着他一个未满百日的婴孩躺在襁褓里哭号。隔墙独娃的老妈实在不忍听了,方才带着半个馍馍走了过来,抱起他,先将馍在自己口里嚼碎了,一面絮叨,一面像老鸟送食似地,一点点地吐到他嘴里。毫不夸大地说,他能活下来,不仅是鄢崮村的奇蹟,也是人类生存史的奇蹟。 歪鸡从两三岁起就裹一片又黑又脏的破袄,赤着一双小脚丫子,跟随着他讨饭的父亲在风冻的黄土樑上跑来跑去。不过父亲突然发现自从有了歪鸡之后,他的肚皮一天天地见饱了,碰着那有钱的善心人或许还弄两个零花钱。养活这家人的如今已不再是他仇老汉,而是他身边的这个瞪着一双贼眼,只知道吃和号的小动物。仇老汉终于发现了谋生求食的窍门,晓得了如何从更大的幅度上发掘和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大冬天,北风嘶叫。他让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歪鸡在街角一蹲,面前放一只破帽瓢儿,然后由他绘声绘色地来向围观的行人宣讲: "好心的老哥老姐,你们都看着了,我脚底下的这娃便是我儿。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歪鸡。"有人问:"咋给娃起了这么一个日怪的名字呢?"父亲也不解释,只拔拉开娃的腿畔,让众人自己观看。众人一看,果然那小鸡头歪长着,不觉好笑。父亲接着说道:"这小刀客,你们看他涎水流着清鼻吊着,可怜兮兮得是?嗨,趁早甭可怜他!可怜他不如可怜一条狗,可怜他,你们可怜错了!这贼,生下来就妨人,弄得他亲妈难产,活活地将他妈给害死了。这丧门星,人还能要吗?不能要!当时我就该在尿盆里,把贼娃闷死算了!留下他,留下了一条害虫!却不是因为我为人心软,这看那看下不了手,捏捏裹裹留了他一条小命。把他家的,好人不长命,赖人活百年!狗日的贼娃,留下他给我留下麻达了!一天到晚张着嘴要馍吃,三个两个打发不了!你不给他吃他便哭得不停站,把他的脑瓢往墙上撞,黑爪爪子在自家的腔子前抓,抱住你的腿不松手,耍的都是真本事!你看他这是害人不是?贼娃!害了他妈,这又回头害我来了!怕怕,看着贼娃我就像看着一个害人精,拿他实实是没法子了!你们是不知实情,这几天我也病下了,天天夜里头盗汗,或许是命不长了。我思谋就是这贼给妨的!贼娃要害我,嗨,没恁容易!我临死前干脆把贼娃也用枕头捂住,捂死算了,甭给世上留下害了!贼娃没良心,害天害地害妈害大,害得我一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户人好可怜,白没咋的没了婆娘,年轻轻的打了光棍。日他妈的!"
第193页 《骚土》第六十七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到气愤处的时候,老汉便怆然泪下,一面骂一面用手指在歪鸡的脸上戳,用脚在娃的尻蛋子上踢,直将娃折磨得号啕大哭,待众人看不下去,发出抗议的号叫方才罢手。于是乎便有人断断续续将馍馍和吃货放进歪鸡帽瓢里。老汉总算是没有白说。一两天里,老汉不再为吃食发愁。他也许就是从此练就了出色的演讲才能和忆苦思甜的特殊本领。这些都使他终生获益。 除此之外,老汉还有更绝的一着。夏天里,饭不好要了。他带着歪鸡,踅摸到某个村庄的槐院口。看见几个婆娘在槐树底下歇凉,走上去可怜巴巴地央求:"好心的老姐,我要到村那头走一圈,你看我这娃都热煳涂了,鼻血流得止不住。我把娃先放到你这达,你好心地照看着凉上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办完了事,来领他,成吗?"婆娘们一般都心地良善,为娃娃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应他道:"能成。你办你的事,办完紧赶来!" 仇老汉放下歪鸡便撒开腿地飞了。少则几天多则半月,不见了他的人影。歪鸡这期间只好跟随着其中的一个婆娘,管饱不管饱能活着就成。在人家家里,他草堆里卧,炕角里蹲,只捱捱等候着老爸来领他。好在自小没妈的歪鸡不知道母亲怀抱的温暖。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很正常。假若能让他一天三顿吃饱肚皮的话,他的感觉已经是好得到了天堂了。 过了一段日子,他大从远方转回来了,先鬼鬼祟祟在村头踅摸,向村人打听谁家里拾下娃了。打听到了,进门便给人家爬下磕头,把感谢的话说上一拉拉,编出一段谎话,解释自己是病倒在某某村的某某地方,几乎送命如何如何。然后,也不管人家如何责骂,将娃一手揽在自己怀里,头埋着不喘。遇到那心善的人家看他的模样,晓得他实实是穷得没方子了,否则谁捨得把自家的骨肉撂下不管,自己一个人游走远方呢?所以不再骂他,只要他领上娃赶快走人便是了。好心的人,随手还给娃和他塞两个蒸馍呢! 歪鸡成人之前,几乎没穿过一双属于自己的鞋,更甭说贴身的衣服了。在歪鸡儿时的印象里,老爸隔上几日便会从炭渣坡或垃圾堆里,拣拾一些破鞋烂袜子要他试着穿,兴致勃勃地对他道:"儿啊,你美日的今天又行大运了!看,有鞋穿了!这鞋除过底子上有个眼眼以外,鞋帮子还好好的,和新鞋一模一样!没说你贼娃好福,人不养天养!都说咱娃没妈,没妈怕咋?没妈咱娃活得像大掌柜,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比他一般人还要洋活(阔绰)哩!" 老爸要他穿他便穿,不管东西破旧到什么程度。歪鸡很听话。在他幼时的感觉里,似乎世人头上戴的脚底穿的所有东西,无不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只是看谁下手早晚而已。这感觉一直到他上学之后,看到别的孩子穿着鲜鲜亮亮的衣服在人前行走,他突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原来那些好看的衣服,是人家的老妈亲手做的,老爸花钱从商店里买的,并非像他想像的那样。 歪鸡这时似乎才感到了有妈没妈的区别。与此同时便努力想像着自己老妈是什么样子。他想着想着,便想到他的女班主任冯老师,并将母亲和老师的脸型重合在一起。冯老师年轻漂亮。他上课顾不上听课,只注意看着她的那张脸。久久地看久久地想。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在班上是头一号的"老木",所以并不招引冯老师喜欢。也许冯老师还不喜欢他身上的黑垢,又黑又硬,像是一层麟甲。特别是他那双小爪子,刀子拉下去不见血。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冯老师的朦朦胧胧的感情。 这一年的初冬,一个早晨,歪鸡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坐位上冻得嗦嗦发抖。他的棉袄实在是太破旧了。与其说是棉袄,不如说是挂在身上的几条布帘穗子更为准确。冯老师看见他的模样,一时可怜他,竟不顾被他穿脏的危险,将自己压在箱子底的棉袄拿了来,披在了他的身上。过了一会儿,歪鸡不仅身体感到了温暖,而且还发现一种绵软光滑的奇异感觉。他的心颤抖了。他不懂得更深的道理,但他想,这也许便是老妈能给予他的那种感觉吧! 这天下午,冯老师却为让他脱下棉袄而煞费苦心。因为不大懂事的歪鸡无论众人如何劝说,就是不愿脱下棉袄。结果,弄得冯老师不得不叫来张进升和另外一个男老师,将幼小的歪鸡摁在课桌上,从他身上往下扒。歪鸡像只被宰杀的小公猪一样,发出惨烈的号叫。棉袄最终还是提在了张进升老师的手里。 看着光着小嵴樑在脚底下哭着打滚的歪鸡,张进升教训冯老师说:"嗨,你看你这是图啥哩嘛!啊?你可怜的也只有这么一件棉袄,以后确确实实得当心哩!你刚来,这里的情况你还不摸,这些贼娃一个个日怪得很!你想着是关心他、爱护他,然而,他却像贼一样谋着你的东西,叫你好心没好报!他们给你出些难题,耍些麻达,你以为!以后万万、万万不敢再这相了,真的叫他给你穿跑了,还得了嘛!" 此后,歪鸡的学习更差了。因为他除了没有必要的学习用具之外,连一天三顿饭都保证不了了。开始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间不得不跟上老爸四处奔跑,到最后干脆长期不去了。偶尔想和小伙伴玩耍了,这才熘进教室,不言不喘地坐在后排的角落里,东张张西望望,像是一不留神落脚在此的匆匆过客。老师叫他站起来。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立刻便招来小伙伴们的闹笑。
第194页 《骚土》第六十七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但不管怎么说,歪鸡在一天天长大,向着成人的方向发展。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他从伙伴和男人堆里堪称低俗的谝闲中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并且较之于常人对此怀着更加恐惧的想像。接着,他发现在夜里他的裤裆里经常出现一种黏黏煳煳的东西。他恐惧了。他害怕因此而死去。所以很想找个女人,哪怕是聊上一聊,也好排解排解他的恐惧。然他没这个胆量。他留心的是村东一个名叫香莲的女娃。香莲十岁。他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下得了手。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大害哥从矿上回来了。大害哥的言谈举止和待人接物,给他树立了一个豪侠仗义、不近女色的光辉榜样。如果不是大害哥,他保不准便是一个真正的罪犯。大害哥给他和弟兄们讲完了整本的《忠义水浒全传》。他为之振奋,为之落泪。是武松和李逵的英雄故事,使他知道了人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还应该有着更高的目的,为更多更多的人活着。此所谓大丈夫立世。 那期间他曾留意过黑女。但那时他们一班弟兄在大害哥那种崇高激情的感召下,何人敢谈婚论嫁啊?再说,按照祖辈传下来的习俗,养活黑女这么大一个女子那是为卖钱。他歪鸡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没有!他们这班弟兄恐怕除了大义的家境稍好之外,剩下的都是穷光蛋,没有谁花得起这笔钱。这样一来,尽管黑女借着黑蛋的名义,经常厮混在他们中间,与弟兄们疯疯势势地调笑,拽手拉臂玩耍,但大伙儿几乎不约而同地默守着一个规矩,像对待亲妹妹一样照看着黑女。当然还有哑哑。对她们,他们之中没有谁产生过哪怕是一丝的邪念。 大害哥杀死了他头脑里的魔鬼,却没能杀死他身体里的魔鬼。这个恶魔从他十八九岁起,每至夜深人静或是春日正暖的时候,便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嘶厉的号叫。它龇着牙咧着嘴,咀嚼着他年轻的心,他的身体,他的欢乐;它像个顽皮任性的恶少,在他本来洁净的心底里乱踩乱踏,撇下一些使人不堪入目的脏物和垃圾。为此,他的神经总是紧绷绷的,让他一刻也不得轻松。这个魔鬼,压根就不考虑歪鸡是个没妈娃,自小没得到过母爱的温暖且不说,连女性的垂顾和抚慰也少得可怜。歪鸡脾气倔犟,恶魔从来就不管不顾,也许正是因为他倔犟才去折磨他。它使得他站在村人面前可怜巴巴,像个孤苦无依的怪物。在梦里,他经常是狂奔乱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大声地唿叫着,辽天底下竟没人来回应他。 然而,就在他被榆泉河的那班刀客围住暴打的时候,是黑女从人群中挺身而出,抱住了他。他的脸面贴在她那咚咚跳动的心口和温软的乳窝里时,他震动了。这几乎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被女人搂抱着。尽管他当时首先是感激她的为人,敬佩她的侠义。其后,在他养伤的日子里,也幸亏有了黑女,他的心情才慢慢地好起来。黑女一天天深入到他的心里。他爱听她的声音,爱看她微黑却周正的脸儿,她活泛的腰身和走路的姿态,她灵巧的手和一对匀称的脚。 那天上午,他煳里煳涂搂抱了她。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那样。看到黑女生气地推开他跑掉,他的心一剎那凉透了。他一面是吃惊,一面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想,他做下了世间最最丢人现眼的丑事,再没脸见人了。他想,他在人世间简直是多余的,活着倒不如死。……后来,黑女又走回来了,抱住了他…… 这之后,他一面与她做爱,一面感激地哭着。这个可怜的孤儿,可怜的歪鸡,自此才得以真真正正地得到了代表着黄土地的鄢崮村的母性的怀抱,并将他生命的根系和这些贫寒的人们紧紧地连结在了一起。他此时整整二十八周岁。从度过朦胧期待的漫漫长河之后,头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在缺娱少乐的鄢崮村,他活得如此清白如此直正,已经是十二分的难得了。歪鸡也曾自问过他自己该不该这样。但他觉得他没错。他真的是出于爱才这样。黑女,是众所周知的苦命的女子,多年来一直被武成老汉当成卖来卖去的牲口。 东边樑上,日头穿过天边薄薄的云层露出了笑脸,空气变得既潮湿又温柔。这是稀有的好天气。歪鸡觉着,这世界太美好了,不管它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当你真的被它接受,开始能够欣赏它的时候,想它多美好它便多美好。早晨起来,黑女本来要经村口去涝池饮牛的,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过来,让歪鸡一条腿站着等了许久。看来牛早已经饮罢了。他等她并没什么要紧事,仅仅是想多看她一眼而已。因为,昨天夜里他俩刚在一起厮磨过一阵儿。炕头的滋味也许对黑女不再那么新鲜,但对歪鸡却是样样的可爱,般般的陶醉,品尝不够。他不能不去想那如癫如狂的感觉。 这时看见民兵宝山肩着枪从大队部那边走过来,招唿一声说:"快看去,大队部里关下一个外路人。昨夜连星巡逻,村头看着外路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偷偷摸摸地张望,问寻谁不言传,先逮了,从包里搜出一些图纸。看相是识字人。吕连长审了一夜,没结果。说不定是流窜的要犯。" 歪鸡正无事可做,一面又觉着新奇,拄着棍子瘸拐着向大队部走去。进了大队部院子,在会议室门口,几个人围着看热闹。歪鸡走了进门。屋角的地下果然蹲着一人。此人五十岁年纪,穿一身旧的中山制服,留着分头,脸埋在膝盖上休息。歪鸡询问守卫的赵三来道:"这人咋哩?"赵三来拄着枪,脸面朝天,懒洋洋地说:"摸不清!"正问,屋角的那人抬起头,拿充血的眼珠看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倒叫歪鸡大吃一惊,三步两步赶过去,满怀抱住那人,失声叫道:"哎哟哟,我的好张师哩,咋会是你嘛?"歪鸡这一声喊出口,眼雨紧跟着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跺着脚,自疚地骂道:"把他贼妈日了的,为咋欺负这大好人嘛!走,跟我回!"说着拽起外路人就欲出门。
第195页 《骚土》第六十七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三来急忙喊道:"你慢你慢,这事得通过吕连长。"歪鸡怒睁大眼,抡起手里的棍子道:"滚,操心我把你贼娃的瓢给开了!"歪鸡块儿大,一般人不敢惹他。三来不敢真拦。外路人道:"小仇咱缓,小仇咱缓。等到人家领导来了,咱把话说清再走人。"歪鸡吆喝道:"管他哩,张师你随我走!到我这里,他谁敢言喘一声!"歪鸡说着,拽起外路人拨开人群便往外走。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大声喝道:"站住!"歪鸡正眼一看,是连星。连星上来拦住。只没防歪鸡伸出常年干瓦工活的铁指大掌,一掌将连星拍了个趔趄。歪鸡只顾解气,却不知他这冒冒失失的行为,又惹起一场涉身的大祸。 《骚土》第六十八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王发民一句实话恼支书 杨世轩虔心诚意调大憨 这天一大早,叶支书和贺根斗带领着村里的大小队干部,一行十二三人,从老坟头那面沟壑里出来,走在埝盘地的田埂上。雨后的空气使得他们有些兴奋。他们前唿后拥,面对尺 半高的小麦棵子指手画脚,几乎一致认为,今年的丰产高产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接下来就是克服右倾保守思想,对小麦的亩产量作一个充分的评估,以便向公社里汇报成绩。 叶支书在田花的搀扶下,一面叼着纸菸,一面四下张望。老怪物开春以来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所以话絮子也特别的多。他不但就近一段时期的工作作了几条重要的指示,同时还询问到各个小队社员及牲口的情况。到了地头,叶支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招手叫过海堂说:"海堂你过来,我问你,你们小队的李元贵怎么搞的?他的婆娘他管理不善,与旁人发生了问题,发生了问题他不找组织处理,先是不论青红皂白,立在村头,指桑骂槐地乱骂一气。骂出来的话难听得很,涉及到了一些无关的社员,当然其中还包括了我们一些干部。有的话简直是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闹得村里上上下下,影响极坏。尿盆打人--臊气难闻!你一定得下去替我查一查。看他是怎么了。听人说,他居然扬言他已经疯了。你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疯了。要是真疯的话,我们不客气了,送他到地区精神病医院,让人家专家同志来治治他的病。你说是否?啊?怪事情!" 海堂知晓是叶支书听到了李元贵对他和田花的风言风语,于是笑道:"叶支书你甭生气,甭生气,元贵乃东西能算人嘛,二一个,他这种人的气你都生,那你还生得过来吗?夜黑的时候,他还寻到我屋里来,人哭鼻水都拾不利落,抹了我一炕墙!我小梅把他往出撵,贼扳住门框,死活推不出门,要我出面给他主持公道呢!"叶支书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指点着脚下的土地道:"最起码要让他晓得,这次组织上放他一马。一旦再有类似的事情,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吕连长走过来,借过叶支书口中的纸菸对了火,又还给叶支书,说:"把美日的先逮起来,关上一礼拜,看他再敢胡说不?瞎熊!" 吕连长这两日又有了精神。原因是公社救济粮刚拨下来,叶支书便自作主张给他一人单支了一百斤红薯干子,家里那七八口子小土匪暂且安顿住了。前几日吕连长一连几日没到大队执勤,就是因为粮食问题。叶支书晓得了底细,非常同情,立刻对他进行了救助。所以,他今日心情也特别好,跟在叶支书身后,一步不离。 贺根斗在十几步远的地方,与另外几个干部正煞有介事地评估着眼前这片麦子的情况。叶支书扬脸看见,便赶鸡似地一摆手,道:"不说了,走,前面看去。"几个人朝前走了过去。十九岁的三小队队长王发民迎着叶支书笑道:"支书,刚才贺主任说我队上的这畛子地亩产在二百五十斤,你看能吗?"叶支书想都不想,头一歪便道:"胡扯,二百五十交得倒嘛?"发民心下一沉。叶支书指着他的鼻子道:"说你王发民是个猾头你不承认,这畛子地哪一年估产都没下过三百斤!更何况今年是什么情况,雨水又赶得这么及时,没估三百五十算我对你王发民手下留情哩。"发民辩道:"支书你麦罢时来,我把这畛子地打的粮单留出来,咱一秤秤地过。" 叶支书没想到发民敢顶撞他,愤然道:"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到你们三队替你当这个小队长不成?怪事情!我当面告诉你,年轻人,这个队长你愿干了干,不愿干了算,我不和你立在地头搞生意!怪事情!"发民委屈地说:"这地的地力一年不如一年,这你不是不晓。麦罢了种秋,秋罢了种麦,多年来没歇过茬……"叶支书抬起颤颤抖抖的手,点着发民道:"我比你娃清楚得多!打你吃奶的时候我就清楚了!不是说,连你大都不敢说他比我更了解这畛子地的情况,你以为!你喝过几瓶醋吃过几斤盐?和我论什么地力不地力?啊?"发民红了脸,低声道:"我这是实事求是。"叶支书道:"你求是个屁!"众人看双方僵持住了,这忙过来圆场。 贺根斗几人挑起了事端,这时站在一边不言喘了,静观事态的发展。不过,叶支书不愧是基层工作的老手,他并没有就此歇口,而是借风使舵,转过话题,叫住众人道:"我说,你们都听清楚了,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是批评发民一人,你们都在里头,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我在这里先给你们打个招唿,今年的报产问题一定要高报满报,报得让上级满意了!谁要给我在这里头使奸耍猾,那行,等着,看我拿你谁的人头是问!目前在批邓的关键时候,大是大非问题,谁敢拖住我们鄢崮村夏粮工作的后腿,我先把大铡子支着,谁打銮驾我斩谁!就这话!这里有话不瞒你们,这一次公社的夏粮工作会议,贾家沟陈支书上来一口报了个一百一十四万五。好傢伙,口气大得吞天哩!公社李书记立刻对他鼓了掌。我看出来了,他完全是有意识压咱鄢崮村一头。在这种情况下,咱不报能成吗?不向上报,你们一个个尻子撅起一年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吗?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绩从哪里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基层工作一年到头,关键的可不就这么几件吗?在公社的会议上,咱鄢崮村这么一个几千人的大村,总不能落到旁人的后头得是?平时讲紧跟形势,吃劲时头插到腿畔里装熊吗?呸,这事你们能搁得住,我叶金髮却搁不住!"
第196页 《骚土》第六十八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老支书说得对,事情就得这么办,不论何年何月,咱们鄢崮村也落不到它贾家沟之下。""发民你真是,灵醒娃说煳涂话!报产这事哪一年不都是这相,你和叶支书犟啥嘴哩嘛!即就是夏粮一斤不打,国家也没叫咱哪个人的婆娘娃饿死,你说是也不是?""对的哩,咱老支书说得对的哩,哪像它贾家沟耍的莲花枪!""按老支书说的报,随咋都成!""……" 转瞬之间,一班人统一了思想。按理说不统一也不应该。穷人夸富,打肿脸充胖子之事古来有之。如若不信,这里却有元朝一首小诗为证: 东村里鸡成凤,南庄上鼠变牛。穷寡妇裹皮裘,没娘娃住花楼。行路的轿车候村头,一年能收两场秋。吃厌了的是肉馒头,惹烦的茄子大如斗! 叶支书看一班干部如此表态,气也消了大半,叫住贺根斗道:"贺主任,这事我本不当言喘,你大队主任的事,我这里不该多插这一手,只是工作得往前走,我也不再多说了,有一个关键问题你记住,今年随咋都得给我报这个数,你和大家商量着办吧!"说着,手指在空中一比画:一百一十八万。一班干部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事已至此,报多报少都无所谓了。 这时听见坡下有人喊叫,大家回头,只见民兵三来气喘吁吁打远跑来,百十步开外便紧唤慢唤地喊着吕连长,说:"连长,连长,快、快回呀,连、连星和乃谁打开了!"吕连长探着头听三来又说一遍,追问道:"乃谁是谁呀?痴熊饭桶子,哪有你这相报告情况的!"三来连忙道:"歪鸡和大义,还、还有建有,来了一把子人哩!" 叶支书一听,皱起眉头道:"看,这不是瞎事来了吗?这一时我就估谋要出点什么邪事,果不然就在今日了!却没说只要歪鸡这朋人在鄢崮村一日,便是咱鄢崮村不安定的社会根源!"说着,沖走近的三来问道:"为啥吗?"三来说:"昨夜逮的那外路人,歪鸡说是他的老熟人,要带走。连星拦住不让。歪鸡和连星争开了。争着争着,两个人嗷(骂)开了,嗷着嗷着,不晓咋两个人动了手。歪鸡一掴,把连星鼻血打了出来。我来之前,正围在歪鸡家门前弄死活哩!"叶支书道:"这二愣子,抓人是连部的事情,放人也是连部的事情,办事总有个组织手续,他说领走就领走?简直是目无王法的怪事情!吕连长你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及时处理一下!"吕连长不失时机地发威道:"走,我看他贼胆大得包天哩!眼下国家形势这紧张,还由了他歪鸡不成!"说罢带着三来跳下埝坎,风风火火,斜插着往村里奔去。 吕连长赶回村里,无非是有人被打,有人打人,面上看急,其实都是不值一提的蒜皮儿小事。该罚该慰,竟是常事。回头说歪鸡被殴打的那日,发生在哑哑身上的事情。 那天上午,哑哑肩上扛着一布袋萝蔔,被男人大憨呵斥着,像是催赶着一头牲畜,上李家集赶会。没想到一进市场,遇上一个粗眉大眼的老汉,说话的声音像是吆喝,恨不能让街面上的所有人都听见。那老汉叫住哑哑,即刻便要买她的这袋子萝蔔。大憨一打问,原是公社灶房管伙食的老马。大憨也不敢与老马搞(讲)价,带着哑哑,随老马进了公社大院。伙房在院子东北角的圪台上。干部们每到饭时,需要尻子撅着爬一面坡上去。那老马叫他二人在坡下候着,他独自先上去。也不知他去做什么,无缘无故,竟让他们等候了多时。 大憨生性哪是那候人的人。听着外面集会上的喧譁,心早飞了。依了他的老毛病,望着坡上嘴里便骂骂咧咧地不干不净了。正骂着,却不防老马正立在他身后。原来老马悄鬼无声地从一旁的小路下来的。老马提着把绳索,气唿唿地问道:"说啥哩?啊?"大憨不敢言语了。老马道:"你这个山猴子,长得贼眉子贼眼,打眼一看,便晓得不是个东西!墙高的汉子放着布袋不扛,却让你女人给你扛着,你不愧得慌吗?你立的是啥地方晓得吗?啊?看你就是个二槌子,没识性个东西!立在公社大院里头骂人,贼胆子也太大了!你贼还想咋?啊?想翻天?我看你贼今日是皮痒痒了!" 大憨指了哑哑,低声道:"我是骂她,不是骂你。"老马立眉狰眼抡起手里的绳子,拿出要打人的架势,咬牙切齿地道:"骂谁?你把我当聋子吗?啊?不是看你女人可怜兮兮的,我拿绳不抽你个皮开肉绽!走,布袋背上,快走!你的烂萝蔔不要了!屁腥的,快走快走!" 大憨与哑哑就这样被老马撵出了公社大院。两个人走到街东的邮电局附近,大憨不待哑哑将布袋放下,便扑将上去,将憋在内心的一股子晦气,都发泄在哑哑身上。可怜哑哑也不会辩驳,只由着那恶人肆意摧残。一旁观看的也都是不熟的乡人,围着看热闹,却没有一人上来劝阻。即就有那心善的从旁说上一两句,也并不真正上心,只觉着欺负的不就是一个哑巴嘛。其后,正如歪鸡病癒后对鄢崮村人所言:"妈日的,当时的情况你们是不晓,把咱哑哑打得也太可怜了!一帮老少定定地围住,自始至终没一个人上去拖捶(劝架)。眼睁睁看着叫乃贼打,你说这叫啥事嘛!当时我再不上去拦阻,保不准将咱哑哑打残了!"
第197页 那大憨、二憨当时也不知晓此事竟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犯了鄢崮村的众怒。榆泉河去县城的大道正从鄢崮村村北通过,人家但将路一截,那他们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好过了。再者鄢崮村是个大村,榆泉河是个小村,大村对小村歷来是粗声粗气的。如今榆泉河反欺鄢崮村一头,这还了得? 《骚土》第六十八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便在这时,榆泉河出了个懂道理人。原来的老村长赵虎臣,现在的村支书赵国汉他大。老汉年过七旬,活成了人精。满口大小牙都糟掉了,说话呜哩呜噜,头脑却明白。整年在热炕上偎着。甭看他这样,村中大小事宜名义上由儿子掌管,其实实权都在他的手里攥着。老汉闻得此事,唤来赵二狗一通臭骂,然后又押了大憨和二憨过来。弟兄俩跪在他的炕墙底下。老汉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先用他那半斤重的铜旱菸脑儿在他们头上轮流敲打。每人敲了七八十来个大青包,敲得弟兄两人叽里哌啦乱叫。这还不算完,又当着大小干部的面,宣布从 此哑哑便是他的干女儿。往后但谁看见他的干女儿受欺,不去管,那就等着他老汉用旱菸袋敲打。说完,老汉拉开被子闭上眼睡了。 赵国汉问老爸,鄢崮村来人怎么办?老汉睁开眼,被窝里伸出手,指了指他门下卧的老黄狗,闭上眼不再言语。国汉倒是掉了两滴眼泪,应承下来。老黄狗跟着老汉,鞍前马后地奔波了一二十年,如今也与他的老主人一样,气息奄奄,满口的牙不管用了。前些日子还可以喝点稀煳汤,这几日看样子连稀煳汤也懒得喝了。躺在门后的草窝里,等死了。老主人的意思一下达,这老黄狗也算是为榆泉河的社会安定尽了最后的努力了。也应了一句古诗: 老牛力尽刀尖死,爱国忠臣无下场。 民兵连长赵二狗接令,立刻将黄狗牵去杀了。在家专一候着鄢崮村来人。没想到这一着如此灵验。黑青着脸进村的吕连长听说有狗肉,气色马上缓和了下来,个人立场马上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赵二狗心里贊道:好傢伙,这不是死治司马懿吗?简直是神机妙算!由此,一班下人对老村长也更加敬服。 老村长宣布哑哑是他的干女儿,单就这一句话,使得大憨和二憨在哑哑身上的诸般恶行收敛了许多。再加之那大狗黑猱,与哑哑在灶头里长年厮混,为口吃食常得看着哑哑的脸色,遂与哑哑的个人关系也得到了改善。大憨时而唆它去咬哑哑,它也是只晃尾巴不动势。那大憨催得急了,便朝哑哑干吼上几声,夹着尾巴熘到一边去了。哑哑的日子从此便好过了一些。 大憨这面却是放不下来。论说两人结婚多年,日夜一面炕上通睡,地没少犁,种没少下,甭说捞个大胖小子,哪怕一只四条腿的蛤蟆也可,对二憨对众人也是个交代。然究底没有一丝的动静。因此,大憨免不了要愤愤不平。家里待着气不顺,便带着黑猱满天遍野地游蹿。却说一日里晃游到西山圈里,看见一个放羊的老汉,在那里捂着耳朵卡着嗓子吼酸曲儿。老汉唱道: 天上下雨了地上流,我老汉要娃不发愁; 头一个婆娘生了仨,第二个婆娘满炕头; 第三个婆娘马车拉,第四个婆娘遍地猴; 第五个婆娘…… 大憨四下一瞅,这围圆除他再无第三个人。也不知这鬼老汉是对谁唱的,心下纳闷。走近一看,认出他是马圈村的杨世轩。这老汉天生喜欢热闹,每到年根,村里打社火跑旱船都少不了他。不想他却挑了放羊这个最孤单的活路儿,干了一辈子。家有子息七男三女,极会生育,人称十娃大。杨老汉也不顾自己一大把年纪,吼得脖筋一根根暴起。不甚中听,唱的内容倒触动了他。大憨不等杨老汉唱完,走到跟前,拽了拽他的光板子皮袄,叫道:"老汉伯,老汉伯,我这达有话要打问哩!"杨老汉倒吃了一惊。低头认出是榆泉河的傻汉大憨,定下心来,问他:"啥事?"大憨说:"你坐下,你坐下!"大憨非要杨老汉坐下。 杨老汉只得坐下,问他:"你要咋?"大憨嘿嘿一笑,道:"老汉伯,我只问你,你屋里养、养活下男男女女那一帮子娃,一个个到、到底是咋弄下的?"杨老汉诧异,反问他道:"问这事为咋?"大憨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不、不是我个家(自己)结、结婚了,结婚都七八年工夫了,我乃屋、屋里人还不见个动、动势!"杨老汉笑骂他道:"看你这瓜子,这种事天设地造,还用问吗?"大憨道:"我、我可咋就、就是不成嘛!"杨老汉看这傻汉憋涨着脸,倒是虔心求教于他,遂问他:"你是咋弄的吗?"大憨道:"与人家大模都一样。"杨老汉道:"这事你得对我说实话,咋弄就咋说,我也好对症下药。你看大模都一样,其实稍微差上一点,码子上可就大了!" 大憨被逼不过,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他炕头与哑哑的诸般情形叙述了一遍。杨老汉不待听完哈哈大笑,说道:"差了差了,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了!你多亏遇上了我,今日不是遇上我,这一辈子恐怕连一个娃耳朵都看不着!行了行了,老伯这里给你传个验方,保你不出一月时辰,你那哑哑婆娘就有了!"说罢,揪了大憨一只耳朵,特将验方传给了他。
第198页 大憨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太阳并未落山,进门便喊叫着哑哑吃饭。哑哑少不得慌忙为他煮饭。煮好了饭,端给他吃。吃罢,放下饭碗,拿衣袖擦去嘴角的饭煳,又催命似地喊叫哑哑上炕睡觉。哑哑见外面天色尚早,摇头不愿。大憨此时哪允哑哑迟缓,连拉带拽地将哑哑拖到炕上,强迫着她睡下。大憨正色喝道:"听话,我今日得了要娃的验方!"说着便伏了上去,眨眼工夫毕了。又慌不及地爬起来,提熘着哑哑的两条腿,颠倒着抖落晃动。哑哑以为大憨又变着法子折磨她,吓得哇哇直叫。大憨骂道:"妈日了的甭言喘,这是为你怀娃呢!" 《骚土》第六十八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哑哑见大憨并无打她的意思,只气喘吁吁地提着她的腿,使着憨实的力气一个劲地抖落,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随着将鼻涕憋了出来。这被大憨一眼瞅见,吃一惊,放下腿子,扇了哑哑两耳巴子。一屁股坐下来,捶着炕席,气急败坏地叫道:"贼婆娘,下面你给我流,上面你也给我流,这也叫我该咋嘛!" 《骚土》第六十九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黑女夜雨屋下洗残红 容大义一气蛮力断布衣 这天早晨,黑女既没随老妈下田,也没去帮老爸饮牛,而是躲在她窑里迟床懒睡。这一来,倒让歪鸡在村头空候了多时。昨天夜里,她从歪鸡那里回来,恰好在雨点正酣的时候, 衣服都湿透了。回到家,打了一盆热水在后窑里擦洗。脱去衣服之后,她将水撩在身上,摩挲着自己的臂膀和大腿,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它们。是的,这半个月的日子,在她感觉里像是体察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经歷似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漾溢着青春的鲜活和畅意的欢愉。为这,她梦里都在悄悄地微笑。 摇曳的灯火将她的影子照在墙上,像放电影一样。她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肌体是那么的灵活、那么的优美;好像不曾是她的一般。她为自己有这样的肉体而欢喜。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她的那个人:歪鸡。她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刚刚与他经歷的那一番疯癫,一番陶醉。 他做乃事时像钻进她怀里顽劣的孩童,一次和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又比上一次从她身上拿走更多。不知为什么,她喜欢和他做。她虽然说不清女人和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但她从歪鸡身上发现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她不晓得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但歪鸡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与她昔日遇到的那几个男人相比,他是她生命的体验中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一种男人。 雨后的湿气好似给人松了绑,它直接渗入到黑女半睡半醒的躯体里。也许黑女前生就是一棵花草,一旦给它浇了水,心底里便有一种酥软的感觉。所以,尽管意念一再提醒着她该下炕了,她的身体却在懒慵慵地推脱着,不愿动势。这美妙的感觉,哪怕能多享用一分钟也好。然而这时,她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喊:"黑女!黑女!"她听出是田有子的声音,连忙应道:"咋哩?我在这面窑里呢!" 田有子将门推开个缝隙,伸了头进来,嬉皮笑脸地说:"我进来了?"黑女正披衣,回头骂道:"滚,滚出去!看我不抠你的贼眼!"田有子扮个鬼脸,缩回头,隔着门说:"歪鸡那面来贵客了,叫你过去帮的做饭!"黑女应道:"知道了。你先走一步,我洗了脸就去。"田有子道:"快点啊!"说罢,哼着语录歌走了。 黑女洗过脸,换了身衣服,匆匆往歪鸡家走去。老远看见歪鸡家的院门外,围了一大帮子人。连星站在高高的粪堆上,手里提着武装带,满面通红,拖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喊叫:"把狗日的押上走,押到大队部里!狗日的前科犯!狗日的黑包工!伸手打人,急疯了嘛!伸手打人,我叫他狗日的今天就打不成!我不信没人敢惹他了?他歪(厉害),他歪还有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歪吗?我就不信,看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不专他个狗日的!"民兵宝山几人闹着要进歪鸡的院门,里面顶着门不让进。门里门外对骂了起来。 黑女走到门口,听出里面是大义的声音。大义在里面道:"连星你甭打击面太宽了,你再胡嗷我出去扇你!"这一声,连星有些收敛,但嘴里仍骂骂咧咧,不干不净。黑女道:"大义开门,你们这是为咋?"门"嘎吱"一声开了。大义让黑女进去,然后向几个民兵挑衅道:"来,谁想进来了来啊,甭在门口像疯狗咬道,干叫唤!"民兵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伸头。大义掩上了门,对黑女道:"走,快走,等你半天了!歪鸡的师傅来了,叫你来给擀上一屉子面!" 黑女走进西窑,只见在炕上与歪鸡面对面盘坐着一位不相识的人。人模样清瘦,文文的,是个识字人。歪鸡一脸的恭敬一脸的喜色。黑女进门,歪鸡更是掩饰不住地欢悦,指着黑女道:"这是黑女。黑女过来认一下张师!"叫张师的陌生人忙起身,朝黑女伸过手,谦和地道:"我姓张名崇祥,那多年和歪鸡在一起,虚长几岁。"看着张师伸过手,黑女慌得往后直躲。她平生从来没与男人握过手。但看周围欢闹的阵势,她也只得伸过手去与他握了。他的手跟不下田的女人一样绵软。握了手的黑女飞红了脸盘。歪鸡讪笑她道:"哎呀,看把你作难的!打不出粮食(没出息)!快去,到灶头给咱张师好好地做上一顿饭。"黑女连忙出了门。
第199页 这姓张名崇祥的人说起来何其了得!人家是西安市盖大楼的工程师,鄢崮村方圆百里且寻不出这样的大能人。歪鸡头些年住在监狱的时候,便和他日夜相随。起先他参加了西安市的一项大楼工程。工程图纸由他来画。指挥工程的却是另一班人。他们搞"三结合"把戏,其实是钻营的政客,没有一个脚踏实地跟着下工地的,究底将大楼给毁了。因此张崇祥替罪入狱,竟是十二分的冤枉。张崇祥入狱后,监管的部队首长倒对他分外器重,要他做场院瓦房之类的小活计。歪鸡便有幸随了他。三年里头,他愣是将歪鸡从一个大数数不到一百的闷头莽汉,培训成一个能看懂一般图纸,并且还能操刀弄瓦的娴熟工匠。这看似容易,其实很不简单,包含着张崇祥本人的非凡智慧。他的办法如编成教材,肯定会受到大义、建有、田有子这班更聪明一些的农村青年的欢迎。在他们看来,歪鸡已经是建筑方面的能人了,干活时经常对他们发威。如今他的师傅张崇祥居然来了,坐在他们面前,还再有他歪鸡逞能的份儿吗?因此众弟兄与歪鸡一样,无一不是心下欢喜,对张师敬得跟佛爷似的。 《骚土》第六十九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张师出狱已有几年了,没有家室也没有工作。独自骑一辆破自行车,常年在外面跑,帮人干些简单的规划设计。这一次是受县上赵县长之託,在尧廓道里帮一个乡办煤窑设计井架。忙活十多天,这才了结。他打听到从尧廓道往西,直走二十里路便是鄢崮村。他想,既然已经来了,也该顺便看看歪鸡才是。所以连问带打听,好不容易摸到了地方。这期间若不是一个白眉老汉给他指点迷津,他还真的找不着路径呢。 到村口,由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贸然进村,再说也怕给歪鸡带来不好的影响。村口踅摸来踅摸去,不料被连星给遇上了,押在大队部审了一夜。张师拿不出证件,吕连长便认为他是从天安门广场流窜到此地的反革命。几年来他东奔西走见惯了这样的场合,有经验了,只咬定迷了路。 此时,歪鸡、大义几人更多的是关心他昨天夜里在大队部受欺负了没有。他们知道,以吕连长为首的这帮民兵有随便打人的习惯。张师嘴上说没有,其实,夜半时分他倒是被吕连长将胳膊拧在背后,说要上绳,那一瞬间疼了一下,后来又被叼空转攸到大队部的栓娃扇了一耳光,其他却也平安。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歪鸡。田有子却不知听谁说的,栓娃动手打了张师。张师矢口否认。歪鸡道:"张师,鄢崮村不是你西安市。我这地方山高皇帝远,些微人还怕咱。我这一朋人只说齐刷刷往村口一站,没人敢吱声。他们民兵又咋的?民兵就可以不讲道理随便打人了吗?张师你甭怕,打就是打了。"张师道:"没有,真的没有打,他谁打我做啥!"大义道:"真的没打也好,这事迟早会访出来。"话说这里,只听得院外面人声喧譁。建有快步从外面跑进窑,说:"吕连长亲自来了,喊叫着开门。"张师道:"我还是走好,把事说清楚。"窑里弟兄们哪允张师走人,一瞬间要炸了。大义止住说:"甭管,这事我去!"说罢,起身出了窑门。 大义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事情分外卖力。再说,吕连长一直听着他的收音机,在这事上总该给他个面子才是。不料吕连长这种人一心朝上,看僧面不看佛面。院门外,两人没搭几句话便吵开了。吕连长道:"我限你五分钟之内,将人给我交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大义道:"你说个天字,我对个地字,人就是不交。"吕连长勃然大怒,指着大义的鼻子道:"我就不信,你们这一帮前科犯还翻了天了!"转身朝身边的几人道:"走,集合民兵,我就不信整不下!"说罢,与连星大步离去。大义以往倒是极能装鳖。今日却也怪了,冲着他们的背影叫道:"甭忘了,把你屋的狗带来!" 窑里张师看事情闹到这步田地,面色沉了下来。黑女的面条做好了,连辣子盐和几只碟子一起放在食盘里,端了过来。张师犹疑再三,这看那看下不了筷子。歪鸡取笑道:"嘿嘿,张师你这人真是……我对你说,你就心放宽展,鄢崮村的事情你不晓得。俗话说:事到着忙处,总有下场处。欺负人,既然要欺负人,咱就按欺负人的事办!这一时我就看着吕连长这瞎熊不顺,觉摸着和他老狗日的迟早会有一场,没想就在今日了!你甭管,稳稳噹噹吃你的面条,这事由我对付!黑女,你过来给张师把辣子调上!"黑女应声。张师伸手拦住黑女道:"我自己来。"张师端起碗,也不调拌,一气吃将下去。 张师刚放下碗,便听到院里响声大作。大傢伙儿一齐拥出窑门,只见院墙和窑背上站满了围观的闲人。吕连长布置的民兵已经翻墙进院。大义提着铁镢,拦在院当间。栓娃本来在家里伺候月婆子,关键的时候被传了来。这种关口没他不行。栓娃也不畏什么铁镢,冲着大义走来,嘴上喊道:"给我放下!提上铁镢谋致地想咋?狗日的还翻了天了!"大义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栓娃说:"就为抓你!"说着揪了大义的袄袖,民兵们见状,一齐上来缠着大义,要缴他的傢伙。大义用力一挣,"刺啦"一声,一只袄袖利利落落地撕扯了下来。大义发怒,也不再客气。伸出巴掌照着那凡能够着的人脸,排个儿乱打。歪鸡与弟兄几人此时也不甘落后,一同扑上来相帮大义。两方人马混战开来。鄢崮村自郭大害之后,多年没这么热闹了。窑背墙头的闲人在上面吶喊助威,掌声四起,俨然在看一场球赛。
第200页 这时,却见张师挣脱了黑女的管束,从窑里跑出来,拨开混战的人群,冲着民兵走了过去。歪鸡撒魔连天地连忙喊叫他,愣是没叫住他。民兵们见张师自己来了,连忙一拥而上,将他挟制住,面对嗷嗷直叫的歪鸡,不敢恋战,慌忙撤退。歪鸡大义一班弟兄也不示弱,跟屁股追了出门。 半道上,遇上坤明与几个在村子里说话能叫响的人,他们也赶来了。二三十人又将大队部会议室围得密不透风。众人无不在声援歪鸡一伙。吕连长带着民兵窝在房里,听着院里的叫骂,反而尴尬了起来。其间宝山和三来见势头不妙,悄悄地熘了。有人在院里说公道话:"你们和他闹,鄢崮村的革命群众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这时忽然有人叫道:"叶支书来了!" 众人听闻,纷纷后闪。队部门口,叶支书弓着个虾米腰,背着手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走了进来。院子里即刻鸦雀无声。大家看着叶支书进了会议室。叶支书炕棱上面一蹲,掏出旱菸锅,点上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唤了声屋角的张师说:"你过来。"张师立起来。叶支书上下打量他一遍,道:"看你也是个规矩人,昨黑问你你咋不明说呢?"张师道:"不知你们要我说什么。"叶支书道:"早知道你是来寻歪鸡的,这不早就将你放了吗?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民兵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考虑社会治安。眼前国家形势这么紧张,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这么猖狂,你作为一个识字人,外圈里耳目灵通,也不是不晓得!"张师不语。叶支书问他:"你本人是搞哪行的?"张师道:"搞工程设计的。"叶支书故做吃惊,道:"是个能人嘛,歪鸡是不是从你学的手?"张师点头。 《骚土》第六十九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叶支书沉着脸道:"看看,遇上我手下的这帮二桿子货,没文化,把你这位大能人给委屈了。来,炕上坐下!"说着下炕,气色平淡地招唿张师上炕,一面走到门前朝围观的众人道:"你们一个个围着看什么?瞎熊,瞎得很,不说干活专门凑的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快走快走!叫歪鸡进来,其余人走开!"转眼间,事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大伙们见没热闹看了,便一闹而散。吕连长和连星等人一旁痴目睁地站着,有气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骚土》第七十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墙外汉罡言恶语咒坤明 知底人苦口婆心劝歪鸡 叶支书叫歪鸡到大队部里,对付着说了几句,便撒手将他二人放了。歪鸡带着张师一进家门,便被一班弟兄簇拥着,像是得胜回营的将军。家中来了张师这样的大能人,仇老汉也 跟上舞圆了,一脸的欢喜。 正热闹,大义进门,对张师道:"张师,走,到我屋坐坐。"张师看看歪鸡,谦和地道:"不麻烦了吧。"大义道:"啥麻烦,不麻烦!"又对弟兄们说,"是这,我叫彩红拾掇了点吃的,大家和张师一同到我屋热闹热闹!"大伙儿一听欢喜不尽,众口贊道:"美啊!"于是连拖带喊叫,拉着张师便要走人。 张师道:"甭忙,把咱叔也叫上。"仇老汉听这话一愣。只见大义没请的意思。歪鸡道:"不用,我大留在屋里看门。"仇老汉看出相势来,也道:"你年轻人的事,我去咋哩!"说罢,一班人这才拥着往大义家走去。 大傢伙儿只没想,大义是那细緻周密之人,早存有结识张师的意思。下午时候,一看大队部里无甚大事,便同坤明商量了商量,夜里在自己家里张罗了一桌酒菜。这也就将张师延至家中。窑里灯红四射,通彻大亮。一面八仙桌子,几样清洁的蔬菜和肉食,收拾得有模有样。说起来这是人家坤明的手艺。众弟兄与张师坐定,灶头有彩红和黑女随时支应。经过白天的一场不大不小的虚惊,也该松口气了。一班人吆五喝六地叫嚣起来。那模样竟似是开戏前的吵台,有意识给吕连长和墙外的闲人们探听。 张师不善饮酒,没经几盅,脸面便红得跟武帝爷一样。旁边坐的坤明,极是能说会道,将张师连哄带劝,调逗着要人家喝酒,整桌子人只看他一人的本事。张师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受过人这般高抬,即使不为酒也有些迷三倒四了,甭说又有酒的作用,感觉上更是漾漾昏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黑女与彩红立在灶头的灯火下面,年轻的面盘也笑得跟桃花似的。她们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朝他这边飞眼流睃。这让他心里头又多了一层飘然的感觉。这情形被坤明瞅见,遂催叫黑女前来,三番五次地为张师斟酒。张师不知不觉之间又多喝了几杯。 席间,张师突然要去茅厕,坤明慌忙离席,搀扶着出来。解罢手后,张师走在院子当间,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斗,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感慨,嘱咐坤明立住。坤明问他道:"张师咋哩?该不是酒闹的?"张师道:"没事,我吸点新鲜空气。"坤明道:"我们穷山沟人不懂礼节,只一味地想让你吃好喝好,若有不到的地方,你甭见怪!"张师道:"哪里的话?你们鄢崮村人心直口爽,为人实在。尽管我才到你们这里两天,但对你们这里已经是感觉深刻了!"坤明道:"这倒不假。张师你是不知,县上下来蹲点的干部但到我村来上一趟,无一不说我这里人好。县委季书记自打在我村蹲点,回县上就连升了三级,飞黄腾达。也就是说,甭看我这黄土梁子地薄人贫,却还尽扶出些官星。"张师贊道:"对的哩,这我能感觉得出来。"坤明郑重其事地道:"既是这,张师我就有求你了!"
第201页 张师看他说得认真,便问他道:"啥事?"坤明道:"说来也没啥事,就是你以后多来我这穷地方几趟,把你的本事也给我这里的歪鸡大义等人多教上点。我年龄过了,不再想咋了,年轻人却还得有个压身的手艺。你说得是?"张师道:"如今将路摸着了,自然还会再来。"坤明道:"听歪鸡说,时下你还没成家,一人独过得是?"张师点头,嘆道:"我这情况,谁跟嘛!"坤明道:"我看不是。拿你张师的本事若到我鄢崮村,嗨,没过门的女子咱不敢说,但求空阁里寡妇,那还不一求百应,随手挑选?" 张师道:"兄弟你这话过了,我有多大的本事叫我挑挑拣拣嘛!也不怕你笑话,到我这年龄但有个屋人,无论艷丑,能将我扯拽住,甭叫我满世界地胡跑,就谢天谢地了!"坤明道:"张师你话当真?"张师道:"我哄你做啥?"坤明正色道:"你要真想盘个人,我明天就给你寻摸了!"张师道:"不敢胡来,这事得靠缘分。"坤明道:"这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说罢,扶着张师回到桌上,坤明喊叫黑女来为张师斟酒。此时,他接酒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了。坤明与他二人心照不宣,又都喝了几盅。歪鸡在一旁竟是自顾疯疯势势地与众弟兄插科打诨,说了许多无用的废话。一班人折腾到半夜方才散场。歪鸡扶着醉酒的张师回家,安顿他睡下。大好人也是在外奔波了多日,昨天又被吕连长等人消耗了一夜,疲倦之极,头一挨枕便睡实了。此夜无事。 回头却说送扁扁走的那天,杨孝元因为身体虚弱再经一夜的赶路,疲倦之极,将钱塞到针针手里,转身便昏倒在涝池沿边。独娃妈从村头回来,瞎眉实眼地没看清楚,差点被他绊了一跤。老婆孝元孝元地喊了几声,竟不应答,只以为出了大事,扯开嗓子叫起来。正好村人从欢送的大会上退了下来,一唿啦,拥上了一帮子人。郑栓从涝池里掬了捧池水,洒到他的脸上。杨孝元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先不看场面如何,忙将双手探进怀里,摸着钱款,这才放下心。抬头见四围都是乡党,杨孝元生气地道:"看啥哩?没见过嘎鹊尿尿老汉睡觉吗?"说着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又从衣袋里掏出葡萄糖瓶子,手插在腰里,不屑一顾地看了大傢伙儿一眼,嘴对嘴地喝了一口,自言道:"妈日的,甜得很!"然后扬长而去。 《骚土》第七十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扁扁这一走,杨孝元少了一个对头。他的两条细腿便开始抡欢了,见天往针针那里跑。也许女人天生担怕的就是屋里缺了男人,所以她这一时倒经常能给杨孝元看见些笑脸。再说杨孝元如今怀里头多少还揣着几张票子,称盐打醋总得他去不是? 这天上午,杨孝元不知不觉又摸到针针家里。进院只见坤明带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坐在桃树底下。针针喜姿盈盈,手里拿着鞋底一面纳,一面与他二人说话。杨孝元猜测那人便是人 传的西安市来的张师。姜姜伏在一旁的石案上做数学作业。杨孝元一看这情况,肚里像咽了只禾鼠。胡乱询问了几句,也不落座也不离开,木怜怜站在一边观察。 这时,姜姜遇着一道难题不会解算,正在为难,被张师察觉出来。张师便坐过去与姜姜解算。对张师来说题并不难,片时工夫解算了出来。姜姜拍着手笑起来,粉白的面盘儿笑得跟朵花似的。针针一旁贊道:"到底是识字人,叫我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张师谦虚道:"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比如说纳鞋底,你叫我纳,我却不会!"针针"扑哧"一声笑了,道:"我们屋里人可不就是纳个鞋底嘛,这叫啥长处!你西安城里的屋里人本事就大多了,又能工作又能念报,和男人一起学习政策,多时兴!"张师道:"我看她们那才不叫本事呢。那些屋里人国家但不发工资,你叫她靠念报养活自己,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针针嘆道:"唉,我们乡下人却就落了个苦重,身上衣裳口中食,无一不得从黄土里头刨兑。"坤明道:"针针嫂子是个大本事人,一人独撑着个家,头些日子,刚刚将男娃扁扁送进了部队。我对好多人说,不信你看,扁扁乃娃将来出息大着哩!"针针欢喜道:"有啥出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能有啥出息?" 几个人说说话话,无非都是些奉承的意思。杨孝元越听越不是滋味了,蔫不留声地出了院门,立在大墙外面,焦躁之情无以言表,只朝院墙里"呸!呸!"地吐唾沫。这时,丢儿从东头走过来,看见杨孝元一脸的怒色,问道:"你咋哩?"杨孝元气得咬牙切齿,连连指了指针针的院门,挤眉弄眼,却不说话。丢儿笑了,说他道:"针针咋了?不叫你进门得是?"杨孝元愤恨道:"啥嘛,妈日的坤明瞎(坏)的很,不是个东西!"丢儿更纳闷了,私下想,坤明乃何许人也,在鄢崮村不说数一也是数二的人梢子,生来便奸猾熘,拈花惹草,像针针这样的半老徐娘,哪搭得上他的那双色眼?想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你胡黏哩,我看坤明不会。"杨孝元急得直跺脚,指头捣着脚底道:"啥嘛,不是乃事!坤明领下一个外圈人,就是昨日来的那个外圈人,歪鸡跟上学手的师傅!也不打问阶级出身,随随便便就领进去?知识分子这种人靠得住吗?坤明这狗日的,瞎得很!瞎得很!"
第202页 丢儿这才明白,偷地一笑,走到针针的院门口,假装朝里望一时,回头对杨孝元道:"快了,我看人家里头都谈到辙(成)了!"杨孝元一听,心里更没抓的了,失口说道:"坤明狗日的,手段也太绝巴了!耍流氓耍到我头上了!我和他狗日的没完!不信走着看,不定哪年我瞅着挨的不觑顾(留意),把他狗日的麦秸垛拿洋火点了!" 丢儿心下幸灾乐祸,但面上仍一本正经地谴责他道:"你贼,咋能给人家下这毒手!"杨孝元道:"怪我嘛,谁叫他把一个外圈人往针针家里胡领?"丢儿道:"人家领的是针针的家,也没到你家,你怪得着人家吗?"杨孝元急得直搓手,叫道:"哎呀,好我的老哥呢,你咋就不明白嘛!针针一个独门的寡妇,他将一个外圈人领上进去,这是啥意思吗?"丢儿道:"啥意思?不就是为解决她的困难嘛!"杨孝元道:"解决她的啥困难?她一不缺吃二不缺喝,该有啥困难嘛!"丢儿道:"你把针针说得像过去的财东,不缺吃不缺喝,谁信?再说一个屋里人,四十刚过,正活得燎烧的年纪,总不能一个人干抗着。人家多多少少也得有点活动。你说得是?" 这话正好扎在杨孝元的痛心处。他不等丢儿再说下去,上手便推开丢儿,吼道:"你再甭说了!我不想听你说的话!啥人嘛,人见你还叫老哥呢,而你把老哥的德行扔到午门了!说这话,说这话不如放屁!"丢儿佯装恼怒,道:"哎,你这是咋?这事与我的腿不相干,你嗷得着我吗?"紧说着围过来几个支着耳朵的闲人。杨孝元只道这事态不能扩大,转身想撤。丢儿却揪住了他,不依不饶地说:"先甭走,咱把事情说清,谁说话不如放屁?"杨孝元落个大红脸,使足力气挣脱丢儿的手,连忙逃走。 其实,张师与坤明在针针家并未久留,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这天傍晚,因张师明天一大早便要走人,所以吃罢晚饭,弟兄们齐刷刷都来了,窑里头好不热闹。一帮人围着灯火打扑克。张师与歪鸡面对面盘坐在炕角落,两人心情沉重。张师知道歪鸡不舍他走,遂也多方安慰于他。 正说着,窑门口闪进一个苗条的人影。歪鸡一看,是姜姜。姜姜怀里裹着什么东西,冲着他和张师道:"张老师,我妈叫我给你送点你城里没有的吃的。"说着,将头巾里的东西放在炕头。歪鸡道:"叫我看看是啥稀罕。"说着揭开头巾,是几只红薯,刚出锅,热气直冒。众人大笑道:"果然稀罕,能将红薯抬(藏)到这季节的确是不简单!"张师拿起一只往灯火一照,圆丢丢的,红得透明,贊道:"好,乃谢谢了!"姜姜说:"不谢不谢。我妈说你再来了来啊!"大义取笑她道:"是你想让张师帮你做作业了吧?"姜姜恼他道:"不要你管!"大义摇头道:"惹不得惹不得,姜姜这女子惹不得。"姜姜笑道:"就是惹不得!"姜姜说罢,凑过去看人打扑克。 《骚土》第七十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以此看来,上午坤明与张师去针针家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就此事,歪鸡将坤明拽到一边,埋怨他道:"嗟,你咋能这相办事嘛!张师是啥人,娶她一个拖儿带女的老寡妇?"坤明道:"那我该咋?他那年纪,给他寻个十七八的女子,谁跟哩嘛!"歪鸡道:"你多少也与我商量一下。"坤明道:"这是张师委託我的事情,我如何和你商量?"歪鸡生气道:"算了,这事你甭管了,日后由我给咱张师物色(挑选)一个。"坤明冷笑道:"胡吹呢,你先把你的婆娘拾掇到屋再说。"歪鸡一想,自个儿也笑了。 众人闹到半夜方才散去,留下张师与歪鸡师徒二人。二个人拉开被子睡下。吹熄灯后,张师听歪鸡哀嘆,便劝他道:"你也甭难过,这日子总会熬到头的!你们的赵县长是个好人。我搞完图纸,他还请我到县南街的一家馆子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我走的时候,听许多人传说,要解放他了,准备使用了。他但掌上权,你们县上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又在临潼县的张庄公社待了一时,给他们搞了一个小变压站。人家公社的王强书记一见我,那和蔼简直没法说了。总之,像咱这种人,一来处世得收敛,二来依靠好人。谨记住,做事不能光凭着一股冒劲。看昨天,好傢伙,呜唿喊叫的,不是你村的老支书,事情一时且结不了呢!好兄弟,对国家形势我比你知底,总有一天要好起来的。我还是那句老话,但凡遇事三思而行,能忍则忍,能藏则藏,目光往远处看,只要有本事,不怕没人用你。" 第二天早晨,黑女天不亮便过来,给张师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紧说着,张师便要动身走了,闹得众人心情越来越沉重。张师下炕时,突然拿出50元钱递给歪鸡,说:"这钱给你留下,到县医院,把你的脚腕子让人家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一下。看病是大事,不能延误。"歪鸡死活不接,两人推来搡去。歪鸡道:"张师你行路,路上得使唤。看病的钱我有哩!"张师道:"你有,你有也不会捱到这时,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拿上!胡闹哩,这么大的病不看,落个残废如何得了?啊?听我话!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先将个人病看好。"歪鸡听张师的口气重了,埋下头收了。
第203页 弟兄几人簇拥着,一直将张师送到村东的大墚上头,看着大好人骑上车子在山路上消失。歪鸡拖着根棍子,咽了泪水,纵有无限的难捨也只得如此了。弟兄们分头走了。歪鸡觉摸着,此时黑女不定还在窑里头候着他呢。 《骚土》第七十一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穆中仁大嘴作威鄢崮村 刘黑女泪雨发回南罗城 送走张师的第二天早晌,歪鸡在院子里坐着,正看无聊。这时,民兵宝山突然来通知他,要他去大队部里集合。歪鸡问他:"啥事?"宝山道:"我不晓得。通知你你就快去。"歪鸡 以为又是惯常的思想交代,并不在意,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随了去。一进大队部院子,只见大义、建有等四人已经在院当间站立着。这几人同他,也都是因为大害的案子犯有前科。看样只缺他一人了。 似乎是事先安排好的,歪鸡一进院子,吕连长朝连星摆了下手,连星立刻扎好皮带走上来,招唿他们都站齐了。然后,将歪鸡单叫出列,因为他的脚上有伤。其余人跟着他的口令,向右转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围着大院的场子,没完没了地跑了起来。几个人突然又像是找着了监狱里的感觉,没有二话,规规矩矩地给人家跑。整整跑了一个多钟点。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先是建有然后是大义,一个跟着一个趴到了地上,唿唿大喘。连星用脚踢着他们,喊他们起来。一边一直不言语的歪鸡拄着棍走来,横在连星面前,眼露凶光,说道:"你慢点踢。"连星见歪鸡来势不对,心下怯了,嘴上道:"咋哩?"歪鸡喝道:"不要拿脚踢人!"连星强辩道:"谁拿脚踢人了?拿脚轻轻拨拉一下就是踢人?你还歪(厉害)得不成?"歪鸡道:"话都由你一人说吗?"连星道:"不由我说还由你说?"歪鸡道:"你甭嘴犟,旁人不是没长眼。" 这时,在会议室窑里休息的吕连长走了出来,大声喝道:"咋了咋了?啊?歪鸡你要干什么?啊?老实告诉你,不要以为出了狱组织对你的专政就停止了!还是那句老话,只准你规规矩矩,不准你乱说乱动!"歪鸡头拧一边,不言喘了。吕连长对众人道:"现在你们都站好,站好了。" 看歪鸡几人排好了队,吕连长道:"传达公社通知:你们回去收拾一下,下午两点带上铺盖,来大队部集合,然后跟上连星到公社里去,公社专门为你们这些人搞学习班!过去有些问题,到公社里处理!让上级专政机关看咋整哩!解散!" 这天下午,歪鸡、大义等人被连星押着,翻山越岭到了公社。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张师的事情引发的,一个个丢头耷脑,暗自思忖着对策。不想一进公社大院,武装干事张帮印满面笑容迎上来,招唿着歪鸡、大义几人进后院。连星也尾随着到后院,巴着势对张干事说:"是我将人送来的。"张干事看他一眼,道:"是吗?那谢谢你了,你可以走了,回去对你吕连长说,我谢谢他了!"说罢,便招唿歪鸡进大窑里。连星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好戏,赖着不想走。 张干事领他们进了大窑,吩咐将铺盖放在一面大通铺上。安顿了一时,叫过歪鸡,问道:"做砖瓦活,你们几个人谁是师傅?你是师傅得是?"歪鸡说:"也都能搞。"张干事笑了笑,道:"或许你手艺高一些。"歪鸡道:"都差不多。"张干事道:"将你们几人请来,说实在的,也没咋难的活,就是咱公社南面的围墙,想办法换成砖的,你们看妥否?"歪鸡道:"只要你说话,这有啥妥与不妥的。"张干事看歪鸡手里拄着棍子,脚上裹着布团,遂问他道:"你的脚咋了?"歪鸡道:"被人撞了。"张干事道:"要紧不?"歪鸡道:"或许没事。"张干事道:"明个我领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也是这,来个人跟我去拿脸盆,先给你每人发一只脸盆。李书记有话在先,这脸盆送你们了,仔细使唤,走时带回。不过,对你们有个要求,给咱把活做好,做漂亮。走,谁跟我去?"大傢伙儿听到每人还发一只脸盆,便无比欢喜。大义道:"那没说的,我去!"大义跟着张干事出去了。 一出窑门碰见连星,懒生疲相地在院里拄着枪歇息。张干事问他:"哎,你这人咋搞的,为啥还不走?"连星只得灰熘熘走人。窑里建有几人透过玻璃窗,看着连星没精打采的背影,捂着嘴笑了起来。田有子捏着嗓子叫道:"回来呀,走的咋?"连星回头向大窑这面瞪了一眼,想来他听到窑里的嘲戏了。 歪鸡一走,黑女一人的日子煞是难熬。离开婆家已有月余工夫。那面病秧子骂倒没什么,只是做婆婆的眼看着麦子一天天长高了,抽穗了,家中缺少了黑女这么一个劳力,却是一件大事。婆婆无奈,遂花钱买了二尺鞋面和两板"甘"字牌水烟,请了村中说合事的穆忠仁,到鄢崮村去说事。这穆忠仁是个什么角色啊?一个又黑又瘦的老汉,生一口乱龇的黄牙,鞋后帮子长年踩在脚底下,模样儿平平常常。人们只见他经常坐在南墙根子底下,拿一只细巧的银挖子掏耳朵,一面掏一面吧嗒着嘴,睁只眼闭只眼,与大伙儿演讲人生大理。围观的人鸦雀无声,也只听他一人溅着唾沫点子谈论。嗨,甭看他生相不雅,本事却是不同凡响,方圆四五十里赫赫显名。有人为他编了一句口诀,只道是:
第204页 十张扇合的啪镲,满天哌哌的老鸦,抵不了一个穆中仁! 以此可以想像这穆中仁的本事。穆中仁领受了病秧子老妈的礼当之后,也不说摆势拿架子,三五天后便动身了。动身时换了一身制服,骑了一条毛驴,戴着一副二饼子(眼镜),领村中的两个壮实小伙,连同病秧子一起,四人结队,丁丁当当往鄢崮村进发。其昂扬的架势,像是赴宴。 《骚土》第七十一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说来也快,天将黑,当穆中仁走到鄢崮村村东的大墚上面的时辰,消息已经传到饲养员刘武成的耳朵里。武成老汉闻听得南罗城的穆中仁来了,一张老脸吓成了灰土颜色。要说论理,只道鄢崮村偌大个庄子,却找不出一个人家穆中仁的对手。你看这穆中仁可怕不可怕?如何是好? 武成老汉作难之下,少不得找了郑栓商议。郑栓说道:"我看是这,理不在咱这面,甭说 你请的是叶支书贺根斗,即是你把天王老子请了来,我看咱还是辩他不过。与其这样,咱倒不如先把人家好吃好地地招唿上,看人家还有啥说法,咱一条条地支应。实不行,先把咱黑女打发的跟上人家走算了,以后看情况发展,再慢慢对整。你看如何?"武成嘆道:"也只得如此了!" 武成老汉带着儿子黑蛋立在村口,装出满脸的欣喜,将穆中仁的驴接住,拉着进村。到了家中,端茶上烟自不必说,还忙着擀长面做好饭,杀鸡打蛋泼油炝面,闹下的排场,却不是一般的农家能舍霍得了的。 穆中仁端坐在炕中央,吊着黑脸,一对瓷胡大眼藏在镜片后面,只抽水烟不说话。武成老汉尽管围着他百般阿谀,但人家老先生牛得像老敬德,面情上不动分毫。这让他不由得更加佩服。恨只恨自己育下个不争气的黑女,让为父为母的落怜。 唉,说可怜道可怜,武成老汉此时不知躲在村西麦秸垛后的黑女是如何的可怜呢!她如今心下,又是何种想法。黑女咋想?咋想呢?说实在的,若不是心中还有歪鸡这一个累赘,死的念头都有了。此时歪鸡正在公社里垒墙。她即使有万千的急迫和伤感,也只得一人独自领受了。老妈最知道女儿的心思,怕黑女出事,一听到南罗城来人的消息,便慌忙央求前槐院的桂香,让她跟前随后地将黑女看住。 两个女人立在麦秸垛下,看着满天的星斗,以泪洗面。桂香道:"走啊,到我屋!你立这儿干等,等到啥时辰嘛!"黑女道:"我哪里都不去。"桂香道:"好黑女,你听姐的话,你先到姐屋里,好赖吃点饭,等明天早上再说话。他南罗城人也不是说走,你就非得随他走不可。只要缓上一两天,或可能商量一个办法。"黑女止不住又哭泣起来。桂香上去揽了她,说:"你甭急,事到着忙处,总有下场处。"黑女说道:"好姐哩,你看得也太简单了!穆中仁乃老贼是一般人嘛,杀人全凭一张嘴!前些年,杨家铺头的一个没过门的女子,却不就是让他说合,说来说去,将那女子逼得跳了井。你以为他是个善人嘛!"桂香道:"咱只要主意打定,也不用怕他,至不成闹到政府里说话。"黑女道:"姐啊,人都是你就好了!只是……只是我大恐怕不允!你等着看,我不定、不定就死在我大手里了!"桂香道:"胡说些啥嘛,年纪轻轻的,不说好好地过日子,还没咋便死的活的,这咋得了嘛!"一面劝一面又跟着黑女抹起泪来。 也许这头顶的天是男人的天,天底下的女人随你有多大的本事,却也大不过天去。第二天的早晨,黑女尽管有万般不愿,但老爸的皮绳不答应她。为了她,为父的眼珠子要迸出来。她害怕,害怕她只要说出一个"不"字来,她的老爸当下便会疯了。她过去出嫁时老爸是这样,而且今后还将是这样。她能不答应吗?穆中仁要武成老汉请来了吕作臣。吕老先生的文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也算是古为今用。穆中仁当着众人的面,给黑女立下了四条规程。内容如下: 规 程 鄢崮村刘武成之女刘黑女七一年冬月嫁南罗城方世民为妻,结婚后一直不能安守妇道,及止七六年春,月余工夫久居娘家不回,造成很坏影响。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特立以下规程。 第一款:孝敬公婆,侍奉丈夫,不得违犯。 第二款:积极参加生产劳动,无病不得旷工。 第三款:回娘家须徵得公婆同意,不得违犯。 第四款:串门走动,赶集看戏,丈夫随同,方可挪身。 以上规程,刘黑女本人自觉遵守。南罗城穆中仁,鄢崮村吕作臣 及双方父母若干人等共同监督。如有违犯,即行严厉处置。 (签字)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七日 穆中仁行事的规程之大,鄢崮村的父老这一番算是领教了。就这样,鄢崮村人悄无声息看着人家双方签字画押。而且大家面子上仍是一团和气,看不出丝毫分歧。 中午时分,黑蛋拉着一匹饲养室的骒马,驮了黑女,尾随着人家穆中仁的小毛驴,惶惶地去了婆家。出村的时候,鄢崮村的男男女女看见黑女面露难色,但作为无关之人,却也只得如此。 马背上黑女从歪鸡家门前路过,看了一眼他家那让她熟识于心的坍塌的门洞和空落的窑穴,竟有了无限的伤感。她多想看上歪鸡一眼啊。然而,她的那好人此时在远方,在公社里,忍着脚踝骨的疼痛,给人家垒墙。她内心里唿唤着他,不晓他能不能听见。不过,她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说不定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永远再见不上他了。真的。这里有首曲儿,唱的倒似她此时的情状:
第205页 淅沥沥春雨窗前潲,丁噹噹铁轿檐前闹,咕咚咚人踏门槛道,哎哟哟爷娘催命告;见不着也么哥哥,见不着也么哥哥--纵是让妹子死一回,看哥哥一眼,再走也划着名! 《骚土》第七十一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呜呀呀塞雁空中叫,冷飕飕风过杨林梢,雾沉沉眼前羊肠道,孤零零一条苦命桥;见不着也么哥哥,见不着也么哥哥--纵是让妹子死一回,看哥哥一眼,再走也划着名! 针针家中,这两日却出了件喜事。扁扁从新疆的边防部队里写信回来,言及他当上了新兵班的副班长。这消息开始让针针将信将疑。到大队部寻了根盈,让根盈将信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针针听罢这一遍,才有些信了。根盈贊道:"老姐,看我说得对不对?咱扁扁娃有出 息!不出一个月就当了副班长,那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的位位子还远吗?老姐,你净等着享福吧!用不了几年!" 针针喜眉笑眼地道:"看你说的,能有那么快嘛!"根盈道:"这你就不懂了,部队变化快,干部一年换一茬子。不定啥时就轮上咱扁扁了!"针针道:"那信上咋还写着让连长训了一顿的话呢?"根盈道:"那是咱扁扁刚到连队的头一天,把刷牙水给端着喝了,连长批评他不讲卫生。"针针不禁失声叫道:"哎呀,这咋能怪扁扁嘛,是我叫娃那样的!你看看我这老煳涂,思想跟不上形势,害得娃跟上我受批!"说罢,又忍不住为孝敬的听话的亲亲儿抹起泪来。 也是针针自富堂死后,多年里头没遇上一件舒畅的事情,一桩长脸的事情。扁扁的来信把老婆高兴得像是疯了。一封普通的来信,找了根盈找满康,找了满康找金堂,吕作臣更不必说了,凡是村中识字的人,让人家一遍遍地为她通读。其目的已不再是为了自己听,却倒是要宣扬得让大家都知道罢了。 针针只顾她个人欢喜,却不知叶支书对她已经有意见了。叶支书道:"嚣得咋哩,不就是个副班长吗?我看她娃但当上排长连长,她还不兴死了!"原来叶支书的宝贝儿子军军也来了信。说是部队训练太苦,有些想家了。再是钱不够花,让老爸给他寄20元钱。两个娃眼下的情况一比较,叶支书自觉着脸上没光。针针又在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地显豁,给叶支书心里添堵。这时候,偏又有一些无事生非的闲人,或是对叶支书多少有些成见,借住此事便添些小字。话头不明不白,总是有些褒贬。这些话传到叶支书耳朵里,让叶支书听了就更不是滋味了。人老了,最是护犊的年纪。他能让村里头就此事没完没了地议论他吗?不能。叶支书连日来一直闹病,胸口到半夜的时候憋闷。老傢伙不信医,所以将看病并不那么当紧。加上病,加上心情不好,心里头更是恼得慌了。 所以,叶支书一日吃罢早饭,村头碰见根盈,一面咳嗽一面对他说道:"我看针针乃婆娘嚣张得太厉害了。也是这,没事了你给他娃的部队领导起草上一封信,将扁扁娃去年秋季偷粮食的事情反映一下。让部队领导选用人员时,也注意一下他以往的品质。"根盈立刻点头答应。 所谓秋天偷粮食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娃娃家嘴馋,偷了生产队一裤兜的豌豆角而已。这事情反映到部队里,问题却就大了。信写去没多久,部队来了公文。由公社武装干事带上来,亲自落实。这事情作为组织的程序,从头至尾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部队战士王从越本人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骚土》第七十二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赶大集老百姓遭殃跌祸钻山道贺根斗遇怪逢凶每到了五黄六月,鄢崮村家家户户,无一不是在飢饿中度过。所幸的是田里有野蔬,树上有榆钱,只要上头不再出什么花招,农民的日子总还是可以对整的。也就在这时候,贺根斗与奚巧云从公社开会回来,两个人像充饱气的皮球,嘣嘣带响,从村东跳到村西,又从村西跳到村东,乱串一气。这一天,鄢崮村大小村民被集中到大队部的场院里,召开一个动员大会。有人会问:这是何事?原来这贼人从上面领受了一个任务,把狗日的给难住了。 不久前,李家集搞的那场赶社会主义大集,经过县委宣传部姓吴的同志妙笔生花,写了一份典型材料,上报地委。没想到,这份材料居然受到地委个别领导的特别关注,下了指示,决定要在李家集搞一场赶社会主义大集的现场会。届时整个地区的大小干部,都将来观摩学习,这叫做以实际行动推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深入开展。具体的做法是:到五月一日的集会上,方圆十里八乡的社员群众都得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敲锣打鼓披红戴花,肩挑手提结队而行。总之,人人手里得拿农副产品,个个筐里得挑柿饼核桃,面带着幸福的笑容,到了集市上,按照指定的位置设摊。参观人员但要询问,需以国家牌价统一回答。当然,东西可以不卖,样样子却必须做。要知道,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买卖东西,而是为了显示社会主义社会物质生产的极大丰富和人民公社制度的优越。鄢崮村是个大村,这种时候自不能例外。公社给贺根斗的要求是,鄢崮村必须上市活鸡二百只、鸡蛋二十筐、生猪四十头以及村里的所有牲口。嗨,东西不卖拿到集市上假惺惺地干什么?这对老实巴脚的鄢崮村人来说倒是一件奇事。不过新生事物嘛,开始总是难以理解的。
第206页 贺根斗这几日不知从哪里抓了一顶新军帽戴在头上。由于帽子大了一点,在他尖削的脑瓢上像是一把打开的小伞,给人看着有些滑稽。所以,此竟吸引了到场的大部分社员群众的目光。贺根斗还是老样子,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面对黑压压的社员群众侃侃而谈。话说到此,暂且不提贺根斗如何动员群众,先说一下他手里的那个小笔记本。甭轻看这小小的笔记本,说透了是贺根斗做官的宝贝,里面用"根斗体"的狗爪爪字写着一些条目,一般人很难看懂。这些条目是贺根斗开会发言的法要和秘诀,而且是百用百灵,屡试不爽。 要说这秘诀的来歷,却也有些奇巧。还是他刚当大队主任不久,去西安参加"积代会",遇上商洛山区的一个老积极分子。老傢伙是个奇人,主席台上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条理清晰不乱章法,把台上台下的人都给听服了。这天夜里,贺根斗惊奇地发现,老傢伙居然与他同住在一间屋子。嗨,这真是天尽人愿。贺根斗自知,平时要说胡谝还行,但自当了干部之后就不能光靠胡谝了,还得会作正规的讲话与报告。当干部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能成吗?肯定不成!遇上这老汉,贺根斗简直是遇上了福星。于是,贺根斗一连几日花言巧语,对老傢伙表示了足够的佩服。老傢伙最终也没让他白佩服。临别之夜,便将自己轻易不愿示人的作报告的法要和秘诀向贺根斗整体惠赠。内容有:《形势动员报告法》、《反映问题报告法》、《总结工作报告法》、《汇报成绩报告法》、《学习文件报告法》、《领会精神报告法》、《即席发挥报告法》、《忆苦思甜报告法》、《通报敌情报告法》、《批评与自我批评法》以及《煽动群情激愤法》、《催人泪下诱导法》、《换取同情法》、《文采洋溢法》、《引人发笑法》、《数字妙用法》如此等等,十分得细緻。 贺根斗是何等机灵的人物,自得了秘诀之后,自然是刻苦攻读仔细揣摩,加之又勤于摸索。果然,不出三五个月,贺根斗俨然换做一个新人。无论多么重大的会议,他的那嘴都能够应付裕如。有的方面还青出于蓝胜于蓝,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时间真可谓声震四方。今天是个动员大会。动员报告的做法,小笔记本上一条一条也写得清楚。重要的是记住八句口诀,只道是:形势大好有坏人,破坏生产扰民心;领袖指示多引用,启发自己和群众;严重后果要讲到,振奋精神很必要;前进路上红旗展,拿出措施奔共产。 贺根斗拄着桌子,撅着屁股直讲了一个上午。当然,讲话对贺根斗来说已不再是什么难事,这个容易。关键是落实鸡和鸡蛋。贺根斗讲到这个问题时,鼓励大家克服困难,拿出到鸡尻子里掏蛋的决心,来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 鄢崮村人老实听话,对上面的指示没有说不执行的道理。更何况如今的许多土政策讲究的不都是这一点?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不过,贺根斗为官一般来说很通情达理。他逐条逐项地向大家分析情况。首先,生猪可勉强凑足,管它够秤不够秤,只要是猪,到时候拉上走便是。鸡蛋呢,也有办法。筐子里填满草,然后在面子上摆放几个便可以矇混过关。只是活鸡这东西不好办。贺根斗本人也知道,多年来我们一直是不提倡社员个人养鸡的。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若不是那些思想落后的小脚老太婆顽强拼搏,几乎也都割掉了。全村子扳指头算,也不过七八十只。缺口很大。怎么办?贺根斗提出,我们可以发动群众到四邻八乡的亲戚朋友家里去借嘛。世上无难事,只要敢登攀嘛。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啊?实在不成还有一条路,往黄龙山里钻。黄龙山里头有的是鸡。当年我们打仗拉游击靠黄龙山,如今搞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还得靠黄龙山。好了。方针是明确的,措施是得力的,接下来就看我们是不是能够以大干快上的勇气和信心去做了。散会。 《骚土》第七十二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大会结束之后,农人们便没平安日子过了。一时间,村东村西擒犬缚猪,闹得是鸡飞狗跳墙。贺根斗一连几日头不接枕地昼夜奋战,将一百户人家的鸡窝猪圈都摸遍了,跑到了。弄得自己见天是一身的猪臭鸡屎,手上沾鸡毛脚底黏猪粪。不过,完成指标看来已经没问题了。 这天的下半夜,贺根斗摸黑回到家里,爬上炕便欲睡觉。这时,旁边的婆娘狠推了一把 ,说他道:"死鬼,你光顾给人家跑了,咱屋的任务咋完吗?"贺根斗迷煳着问她:"咱屋啥任务?"婆娘道:"你安排的你不晓得?"贺根斗道:"安排啥?"婆娘道:"鸡啊!"贺根斗道:"甭提鸡,你一提鸡我又睡不着了!妈日的,一连几天光弄了鸡了!此时我都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压蛋鸡,鼓点劲,让村子的鸡生蛋蛋孵鸡,多生一些蛋和鸡,也省了咱村子男女社员的这番劳心!"婆娘扑哧一笑,道:"你今夜就变啊!"根斗道:"我一个人变有什么用,我变你不也得变?即就是今夜我真的变了,明天一大早,你就能给我下下蛋了?算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说!"说罢,挪过砖头枕着睡了。婆娘道:"睡死你!"骂完自己也睡去,一夜无事。
第207页 却说第二日早晨,贺根斗天不亮便爬了起来,像只老狗院子里踅摸了一圈。又回到窑里,站在炕前痴目睁地想着什么。想了一阵,喊了声还在炕上的婆娘凤霞,问她:"孬蛋他妈,昨天夜里,你问的我啥事?"婆娘从迷梦中醒来,问道:"啥事?这几日你忙啥了吗?"贺根斗一拍脑门,哎哟一声说:"他妈的,看把我都忙煳涂了!"婆娘道:"还不紧赶想办法,立在炕底下,狗等枣核嘛等啥?"贺根斗这才着忙招唿婆娘快下炕做饭,自个儿一面打转身快步出门,主根盈借自行车去了。 根盈这几天看见叶支书自患病之后,身体已成了大问题,走路得人搀着,出门得戴口罩,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想必他也坚持不了多久,鄢崮村的大权,迟早要落到贺根斗手里。所以,对贺根斗也不再像往日怠慢,瞅机会便巴结巴结。贺根斗和他借自行车,他知道贺根斗骑术不佳,尽管心下多少有些不舍,但到此时,不借却是不可能的。 贺根斗回头连忙吃罢早饭,战战兢兢地驾上自行车,照着西去的山路,日急慌忙地进发。他知道,家里的许多工作等待着他,而他眼下又必须搞到两只鸡。这一路西去三十里都是慢坡。贺根斗没骑过十里路,尻壕子里便开始流油了,十二分地辛苦。 看看,这年月上面将政策玩得那花哨,让他这一路些小官员夹在中间,上不敢得罪领导,下不能欺瞒百姓,却也太不易了!要知道,即就是聪明伶俐百务百能之人,若想做得条条款款周全无误,需要他们费多大的体力和脑力啊?贺根斗此时方才想到,若有可能自己便要奉劝一下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日后讲话稍微符合实际一点,万勿只顾你嘴头子上一时的痛快,这个措施那个安排,这个跃进那个赶超,有时竟是只字之差,便将万千的平民百姓做了戏子耍了!再说县委宣传部姓倪的同志,他将李家集赶集的事情写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是弄文求官而已,并不尊重什么实情。不过,通常情形下这也是他的业务,不得已而为之。我等凡人却要充分理解。只是以后他个人还是稍微讲一点儿良心良知,为官说话也该从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二。你说得是? 贺根斗一路走一路想。在这种万难的时候,倒把许多道理都颠了开来。他沿着山道一路摸索。少不得钻村窜院,见人便甜言蜜语地打问。却见沿路的几座村庄似乎都被洗劫过了,压根儿就没看见过一只鸡的影子。你看可怕不可怕?就这样摸索了几个钟点,他已经是人困马乏。这一路自行车没有让他骑上几步,遇到那过河翻岭的地方,自行车反得要骑着他了。 日头当顶。贺根斗扶着自行车,站在大山的嵴樑上,一面擦汗一面瞻前顾后,竟有了回撤的意思。这时,贺根斗突然发现在东面沟坡的梢子林下,隐藏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心想,有路不定便有人家,有人家便会有家禽。这种旮旮旯旯的地方,不定会让他意外。想到这,贺根斗也不再迟缓,推车便下了正路,从沟口钻了进去。走了半里地界,这一路荆棘丛生怪石峭立,绝不像有活人生存的景象。黑压压的梢子林,让他有些发憷。他估谋,保不准里面就隐藏着什么害人的兽物。 贺根斗平日只在那黄土墚墚上走动,大不了钻个高粱棵子玉米地,哪到过这种让人心惊胆寒的虎狼出没之地啊?想到这,他心下不由得咯噔一颤,连忙掉转车头,埋下身躯自顾往外便走。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个霹雳似的声音,一个黑影当顶扑了下来。贺根斗"哎哟"吃了一惊。你知他遇上了什么兽物? 《骚土》第七十三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调妻子南罗城恶徒使刁 打社火鄢崮村好汉扬威 你知道贺根斗遇上了什么兽物?说出来并不可怕,只是一只花翅的野鸡。那野鸡正在树林子里孵卵,不知为何被他惊动,扑棱着翅膀,压他的头顶飞过去,吓了他一跳。按理说这 一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个人究底没经过这种场面,一瞬间的神志慌乱,竟使得他忽然之间抬头分不清东南西北,低头辨不明前后左右。贺根斗心里既恐惧又焦急,情急之下,也不知从哪来了力气,扛起自行车在林子里左突右蹿。一直狂奔到太阳落山,残月高悬,黑摸着又独行了半夜。接下来的事实连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黄龙县红旗公社圪台大队的社员下田,突然间有人哨见,在半山崖的一棵老枣树上挂着一辆自行车。大傢伙儿觉得奇之又奇。这山峁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十里之内,甭说有通衢大道,连条羊肠小路也无迹可寻,自行车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你说是奇也不奇?更何况又是挂在半崖壁上。这崖壁谁能赤手空拳地攀上去啊?没有人能。好傢伙,太蹊跷了。真可谓是人世的一个不解之谜。假若有人往前推说,不要百八十年,即就是十年八年的时候,山里人还没见过自行车,那这玩艺已经相当于天外来客的飞行器了。不过事已至此,大傢伙儿既然明白是一辆自行车,便也不做其他的想像,推举了四五个莽汉,攀崖熘索,好不容易将自行车从崖壁上取了下来。 刚取下车子,又有人听见崖下百十米处,一片乱坟滩里有异声响动。众人走过一看,声音是从一座被雨水打透的墓穴里发出来的。众人正欲往里探头,不防里面蹿出一只黄鼠狼。众人下手不及,被它逃往林子里去了。这时,又听得墓穴里有人声求救。
第208页 哦,咄咄怪事,该不是死人还魂了?不可能是。人群里有那大胆之人,下到墓穴里,不消片刻,拖出一个浑身沾满鸡毛和兽粪、神志混乱的怪人。众人问他话,他嘴里像是黏了糨煳,呜哩呜啦说不清楚。直到架他回了村子,灌下一碗米汤之后,才听他说出鄢崮村三个字来。山里人到底厚道,一面延医为他诊治,一面商量着派人下山到鄢崮村传话。 这期间又耽搁了三两日。这面贺根斗等于失踪了多日。鄢崮村没有领导,乱成了一窝蜂。叶支书一看情况不妙,万不得已,又抱病出来主持工作。根斗的婆娘凤霞连日来脚不点地地往村西的大墚上跑,立在上头朝回来的山道久久地遥望。后来实在是等不着了,这才央求吕连长派民兵进山搜寻。黄龙山地界大了,如何寻觅得着?让民兵贸然进山,那岂不是拿着生产队的工分逛景?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奈何之事。真焦急的倒是大队文书根盈,一声声地喊叫一遍遍地催问,怕只怕自己的自行车出了意外。 正在人们没处着手的时候,圪台大队派的人下来了。大傢伙儿闻知,喜出望外。凤霞、根盈几人连忙用了一辆驴车进山,将贺根斗连同摔坏的自行车一起拉了回来。事后经人粗略计算,贺根斗那一日在危难关头,沿着山坡扛着自行车往北竟又奔涉了一百余里。说出来这贼人的体力着实惊人。放在今日,竟可以推荐他参加国际铁人三项赛了。只是他回到家中,接着便大病一场。婆娘为他煎着济元老先生的安神疗心的草药,服侍将养半年之久。 眼下的赶大集活动,叶支书只好另外选派干部负责。在村子的大小干部里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和他顶过嘴、干过仗的王发民。王发民小伙子高中毕业,学生时候便是党员,也的确聪明能干。但是这事叶支书起初看起来做得正确,事后却又让他极其后悔。 是的,王发民的确没给他这个发现人才的"伯乐"撑脸,这在日后的工作里也一天天地显示了出来。王发民这一日带领鄢崮村百姓去李家集,并没抱多少只鸡,挑多少筐蛋,而是让王骡和坤明一帮人披红带彩,扎起打社火的花杆。鄢崮村人没进大集,锣鼓便震天撼地地响了起来,轰得李家集满街的老幼之人血都涌在脑门子上。人们撇脱了拐杖,挤丢了布鞋,散失了婆娘,踩踏了碎娃,争着抢着,看他们浩大的声势。许多知底人倒为此捏了一把汗,因为社火这东西已经被政府当做"四旧"扫除多年了。鄢崮村将它拉出来,实在是胆大包天了。大家都瞪大眼,惴惴不安地等着看事态的结果。挨到县委总结这次活动,只等地委李书记张口了。 李书记是刚恢復工作的老派干部,思想一往向古。总结时他不提起社火的事情,只顺口表扬了几句王发民,说他敢想敢干,壮了社会主义的声威。像这样的年轻人,基层要大胆使用。李书记一句话,将一件天大的不了之事,一语了之。只这一件事,将王发民的威信在鄢崮村彻底树立了起来。鄢崮村的百姓自郭大害事件之后,多年没这样耀武扬威过,是王发民让他们吐出了心中这股积年的冤气。社员们一夜之间似乎也都像那厌弃老猴王的猴群,言下的褒贬人心的归向,顷刻间便一边倒了。叶支书只做抱病在家,说到底是鄢崮村的第一奸人。这种时候,面子上虽然不悦,事实又不能不顺其自然,反正人老了,放手让年轻人干,或许还落个明智。大队部里自此便由着王发民操持权务。鄢崮村也同那紫禁城里一样,改换门庭说来也快。一朝何等风光霸气的人物,不知不觉化做了过眼烟云。 《骚土》第七十三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却说可怜的黑女被穆中仁押着回南罗城。一路上自然是黯然神伤,流下许多的眼泪。然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当天夜里。病秧子招来几个村中的莽汉,将她摁倒在窑洞的角落里,拿一条大绳捆了。有一个叫范群哲的贼人,对她动起了手脚。上面摸揣下面靠拢,极其低级下流。面对黑女厉声的叫骂,病秧子得意地嘿嘿直笑。病秧子道:"甭叫,再叫把你吊到咱院里的桑树上,让群哲拿柳条子抽你!"他也许原本是想整治整治她,没料到群哲会这样放肆;也许这一切竟是他默许的结果。 黑女知道,群哲仗着他在县城念了几天书,在村子里收拾得油头粉面,专一勾搭人家的女儿。他想勾搭她的心思由来已久,只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不想今夜,竟让自己的男人请到家里来了。临了还是隔墙院的婶子,听着这面闹得越来越不是响声了,跑去叫了大队的干部,带着民兵翻墙进院,制止了事态的发展。据知情人说,黑女的裤子曾经被扒下来过。不过,这种家庭的纠纷,村干部也不愿过问太多,再说黑女的名声又不怎么好。谁给她这种人主持公道,不免有闲言碎语及至瓜葛之疑。 李家集赶大集的消息一传到黑女耳朵里,黑女不由得怦然心动。她想,保不准她的那好人如今还在那里做活,借住赶集的机会,或许她能够看上他一眼。黑女想在集会上给他一个荷包。荷包原是她做女儿时给老爸绣的,不知何故,绣成后一直没捨得给老爸,留在箱子底里。荷包里面藏着被她烧死的那淫棍的一件珠宝。 黑女这面度日如年,一天天地捱候着赶集的日子。这一日终于候来了。这天的早晨,在村干部带领下,南罗城老少社员抱着鸡子携着篮子牵着骡子驮着筐子,像一熘驯顺的绵羊,丁零噹啷地向李家集进发。黑女也抱了家中的老母鸡,蔫无声息地跟着病秧子往前走。进了大集,按照上面指定的位置,村里人席地而坐,所谓的集市交易开始了。
第209页 黑女的心此时早就飞了,然而病秧子坐在她身边不离左右。黑女找不着脱身的良策,急得坐立不是。直到中午时分,鄢崮村的人打着社火来了。病秧子这方有些耐不住了,将事情都托咐给黑女,自个儿跑去看热闹。这时,干部们突然接到公社指示,临时向各个生产大队分配了硬性指标,以大队为单位交售给县副食品公司肉鸡二十只、鸡蛋一百斤。这一来让村干部们有些为难了,因为他们对抱着鸡赶集的社员许诺是可以不卖的。紧跟着,副食品公司不知从哪里雇了一班刁蛮之人,说话粗声粗气,抢着催着要他们交鸡。好傢伙,一只鸡的收购价和市场价差三四块钱,让农人亏欠上三四块那不等于挖他的心吗?母鸡又正值下蛋的时节,谁能捨得就此卖了呢?农民们心里嘀咕着,中途变卦,岂不是有点像劫人吗?大伙儿也许经歷的事情多了,出门的时候就不踏实,果不然兑证了。 不过,这也许正是目光短浅的小农意识。以大局看,上级这样吩咐,大多是不得已的。这不是,再过几日便是五一了,县上的工人老大哥没鸡蛋吃,难道农民兄弟们献上一点点儿红心,有何不可呢?既然发了指示,无论如何也得执行。 大傢伙儿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卖。轮到黑女,黑女不待村支书动员就将母鸡塞到他怀里,抽身出了人群,往公社的方向走去。人们都挤到西街看社火去了,公社东街这面行人稀疏,所以黑女几乎是一路小跑。没进公社大门,只见青蓝的高墙、红彤彤的大门楼矗在她的面前,原来那堵低矮的旧砖墙和破大门不见了。门楼的气派对黑女这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来说,简直太壮观了。她想,这是她的那好人儿的手艺。她手抚摩着高高的砖墙,仰面朝上看着,激动地想着,他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可是,鄢崮村的人们还不曾真正地体会到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呢。能了解他的,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 黑女望了望大门里,犹豫了几犹豫,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敌不过想见她那好人的慾念,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公社的大院。她看见东面几间瓦房,刚打起了地基,施工现场空无一人,工具傢伙撇在一边。靠墙放着一根一端包着棉布的棍子。她一眼认出这棍子是她的那好人拄着的。她想,他的脚好了吗?他为何不拄着它呢?黑女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她离好人一步步地近了,或许转过眼前的这道墙角,他竟在里面立着朝她笑呢。她往里一面走一面觉着心冬冬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此时多么想让他来,将她领到看不见人的拐角,然后紧紧地搂住她。她竟有一个月没有他了。 这时,忽然一个雷催似的喊声当顶砸来。黑女吓了一跳。抬头看,是个魁梧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遮布,手里提着一桿旱菸袋,立在西厢的房阶上,用一双突暴的眼珠打量着她。他问她:"哎,站住!寻谁哩嘛!"黑女支吾着,一时答不上来。他看她神色不对,便大踏步地冲着她走来。黑女有些怯怕了。她觉着此人的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一切,包括她掖藏在腰里的荷包。她后悔今天带着它出来。他要是发现了荷包里的东西,她也许就完了。黑女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她浑身瑟瑟发抖着。倘若在鄢崮村,她也许就敢转过身跑了。但在政府大院里,她却像是一只面对勐虎的羊羔,失去了主意。他走到跟前,质问她:"你哪来的?胡串啥哩?"黑女几乎是嚅嚅自言,说道:"我是,是……鄢……鄢崮村的,寻,寻我……"他放缓口气道:"哦,你是鄢崮村的,该不是寻大义和歪鸡?"黑女连忙点头。他笑了,道:"都出去了,看社火去了。"黑女这便要转身,他又问:"你是大义的妹子吗?"黑女低声说:"不是。"说完便走,他追问她:"那你是谁的妹子?"黑女不答,因为她觉着她已经走得够远了。她听他背后嘲笑她:"哎呀,看把你吓成啥了!我能把你吃了吗?" 《骚土》第七十三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黑女不知,他便是公社伙房大名鼎鼎的厨子老马。其人大字不识几枚,却由于是县委季书记的妻弟,竟也经常在公社大院里吆鸡骂狗。给外人感觉着,他倒像是一个拿实权的头头。他每日收拾完厨房,无事便在院子里踅摸,但有进来看景闻声的乡下人,老马便毫不客气地拦住盘查。此种人物,一首小诗可喻: 活人生着狗腿,双眼只识权贵; 但要穷酸入门,横眉恶口冷对。 黑女过了十字街口,但见西街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沿街的墙头檐上也都站满了人。另有许多婆娘女子也如自己一般,耳朵里响着冬冬的鼓声,人却只能立在圈外头,跟没长眼一样,急得跺小脚。人海里,黑女这时不知脚底踩了一件什么,居然钻出头来,只一眼便看见挤在人丛中的田有子,还是那一副蓬头垢面。黑女喊了他一声。有子回头看见黑女,便挤过来拽着黑女出了人堆。 铁器铺门口两人立住,黑女怨道:"你们都咋去了?叫我到公社好找!"有子道:"我也寻不着他们了!歪鸡开头还和我在一块呢,后来三挤两挤不见人了!"黑女眼雨哗哗地流下来。有子道:"嗨,咋了咋了?哭啥?该不是南罗城你男人欺负你了?"黑女不闻此言则已,一闻此言便控制不住自己了。拿起袖子掩起脸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痛心不仅仅是为自己,还为见不上她的那好人儿。当然田有子不知这么多,只以为她在婆家又受了欺辱。有子道:"你婆家到咱鄢崮村的事,我和大义都晓得了!贼他妈,却不是因为我们几人不在,他才敢那么张狂嘛!"黑女问:"歪鸡的脚腕子好了没?"有子道:"说好也没好,搞的(基本)能走了。"
第210页 黑女问:"你们一天吃的都啥?"田有子道:"啥都有。开头是红薯煳汤玉米馍,每人每天斤半。这几天开始吃高粱米红薯片片,狗日的难咽扎了!"两人正说话,不料这时病秧子带着几个汉子从人群里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架裹起了黑女,不由分说往南街便走。田有子追上去理论,眼看又要动手。黑女含泪叫道:"有子你回呀,甭和他们争了!回呀,我没事!"田有子只得住手,眼睁睁看着可怜巴巴的黑女,被病秧子那一班恶人带上走了。 这天夜,在公社的后窑里,鄢崮村的一班民工睡在草铺上,听着田有子对他们叙说白日里遇见黑女的事情。弟兄们只有嘆气的份儿。黑暗处,歪鸡无言,却抹着眼雨。他知道黑女这是为谁,才闹得如此落怜。 《骚土》第七十四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李建有不辞奔随杨发梅 吕作臣苦口劝慰老寿星 田有子对黑女言,公社给他们的伙食极难下咽,确是实情。他们初到公社做活,人家看他们出力下苦,倒也能平等对待,给他们吃了几天好的。只是三五天后,厨子老马首先叫唤 了起来。 原来这班人个个都生了副好牙口,人人且能嚼善咽。没经几日,吃得厨子老马连半生不熟的玉米馍都蒸不及了。一顿饭,四尺见方的一大笼屉子馍不见了,一大锅的煳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看看他们,像是故意和你作对,人人端着只空碗吧嗒着嘴,仍有不足够的意思。你看可怕不可怕? 具体经管他们的武装干事张帮印一看到这,不能不出面了。近日他正在刻苦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联繫鄢崮村这班民工的行径,他想,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虽然不假,上级领导一开始也有要把一切都搞好的意思,只不过遇上这些不停嘴的百姓,这"天"却不也是太难做了?要让他们这等吃法继续下去,社会主义被"帝修反"打不垮,被阶级敌人搞不垮,却眼看着要让他们给吃垮了。他们不节制的食慾,扰乱了领导的美好规划,给上级出下了难题。你想善待他们,最终发现善待不了。这便是事实。于是乎,张帮印从公社猪场里调了一大批猪饲料。在土台底下给他们另立灶火,派专人煮他们的饭食。 他们干的活没有减少。四月的骄阳搁在他们的头顶,肆虐的旱风夹带着尘土,从他们站立的脚手架上刮过去。然他们都是吃惯苦的人,苦一点似乎更能使他们觉着舒服。写到这里,着者不由得替歪鸡长嘆。说的是大丈夫行世,纵有万千危难,却不能亏欠了一个天性懦弱的女人得是?黑女被逼迫回南罗城的消息,对生性要强的歪鸡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想,这一日又闻得黑女来公社,寻他不着,结果被她那男人强行拖走。歪鸡的心里难过得滴血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痛苦得无以復加。白天,作为领活的人,他面子上还得支着掩着,不敢给弟兄们察觉。然而正在这时,他们之中有人出事了。建有不见了。 夜里他们去看电影,回来时候发觉少了一人,开始大傢伙儿都没有在意。进了公社,到他们住的大窑里,点灯拉被子,大义突然叫道:"我的被子呢?谁拿我的被子了?啊?"大伙问他:"你手里拿的不是被子嘛!"大义提熘起放在自己铺位上的破被卷,道:"我的被子哪是这相嘛!"大义的被子是去年结婚的花被。田有子认出他手里提的是建有的被子,说:"是建有的。"大伙儿慌忙四顾,不见建有的人影,便相互询问:"建有呢?谁看见建有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 大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预感,说道:"贼娃能哪去?该不是跑了?把我的被子偷的换了拿上跑了!这贼,丢下他这虱疙瘩叫人咋盖哩嘛!"一面说,一面提起被卷抖,落下一捲纸来。大义拣起与弟兄们凑到灯火下打开一看,但见一张纸条和十元的一张大票。信上写到: 大义个(哥):我把你的备(被)子先那(拿)走了。丢下十块钱,你叫彩红刀(嫂)子在(再)给你那(纳)上条备(被)子。我和发梅到河南发梅她妈的山里头结昏(婚)。给歪记(鸡)个(哥)说一世(声),在(再)不管我了。我对不气(起)他了。等我和发梅把日子过好了,回来报大(报答)你们。 写条人:王建有 大傢伙儿都知道,建有不识字,这纸条一定是东街铁匠铺杨麻子的女儿杨发梅和他一起写的。一定是她把建有勾引上跑了。光建有本人,没这么大的胆子。众弟兄没待大义念完,便一同大骂杨发梅是母狗。原来弟兄们在镇上做活,但遇雨天或晚间,闲暇无处可去,便一同去镇子东街的铁匠铺看杨麻子打铁。只有在丁当作响的铁匠铺里,他们这些衣不遮体的乡下人似乎才不被人低看。 杨麻子河南开封人,五十岁年纪,胖大身躯。炉火上坐一壶酽茶,烧铁的时候不忘喝两口。杨麻子的独生女儿发梅,黑且丑,像个小子似的,一旁给他父亲拉风箱抡大锤。她一笑,黑脸盘分成八骨朵儿,使她看起来更丑了。但她不管这些,一条大街老远便听见她疯疯势势的笑声,格格格格使着劲儿笑。不知为什么,这笑声竟将他们这一群乡下来的光棍汉的心挠得乱乱的。一天不到铁匠铺里坐会儿,就好像缺点什么。
第211页 他们先是发现发梅对建有有意思。他们一去,她就拽了建有腻乎,要建有进她里间的屋子,看她收拾的小景致。建有开始缩头缩脑,有点不敢趁势。后来发梅追得越发紧了,赶到公社他们做活的地方,将建有叫到公社的老墙背后说话,一说就是半日。这面有歪鸡和弟兄们顶着,张干事无知无觉。歪鸡和弟兄们只把他俩当做戏耍,天天夜里拿建有取笑。让他坚持"早请示晚汇报",鼓励他去勾搭发梅。有子说建有:"快去啊,只小心一点,甭叫发梅像是炼铁,把你那东西给炼化了!" 他们没有谁认为他俩真的能成。首先是因为发梅又胖又大,建有又瘦又小。建有若随了她,那竟像是瘦犬随牛,不相及也。再者是杨麻子的态度。他看不惯发梅,也看不惯建有。只是他不骂发梅单骂建有。打铁时,但见建有进门,便一面抡锤一面操着河南口音骂,一锤一个"好你个龟孙",似乎建有是他砧子上不断被打的铁块。建有脸憋得红嘟嘟地蹲在一边,不敢言喘。发梅倒无所谓,还是格格傻笑。不过,有时骂得太狠了,她也不情愿,撇下风箱拽起建有便走到西街的饭馆,给建有买夹肉火烧。杨麻子骂道:"走,走,走了就甭回来!"看来杨麻子拿他的女儿没法治。却没想到这俩人一气之下果真给走了,私奔了。 《骚土》第七十四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咋办?这事情真将弟兄们难住了。弟兄们七嘴八舌,议论了一时。终了,还是歪鸡说道:"啥话都甭说了,睡觉!"说罢,拉开被卷躺了下来。大义将建有的被子扔到墙角,骂道:"把他贼妈日了的,这虱疙瘩叫我咋睡!"歪鸡道:"你再甭嚷嚷了,成不成?对你说,建有这事就咱弟兄们知道,但对外人一字不能吐露!"大义低下头,愤然道:"这贼娃我看他是急疯了,跟上发梅乃母狗能有好结果嘛!" 大义只顾坐骂,没有睡的意思。歪鸡实在看不下了,便对他道:"嗟,你拿我的被子凑合一夜。"说着将压在身下的被子捲起来,给大义抱过去。大义哎哎喊叫,坚决推辞。歪鸡说:"你盖,我不盖没事。"有人建议说:"干脆让有子和歪鸡哥打脚头!"田有子年幼瘦小,一听这话竟欢喜地叫道:"美啊,来来来,歪鸡哥来和我打脚头!我做碎娃时就一老和我大打脚头。现在没人打脚头了,夜里还睡不实实呢!"大义这方释然一笑,说:"歪鸡你夜里放灵醒点,以防有子把你的脚趾头当花花馍啃的吃了!"歪鸡却道:"哼,他啃我的就不允我啃他的?"大伙们哄堂大笑。这一笑,又将刚才的不快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思想起来,还是歪鸡的话说得有理。弟兄们的事情还是得弟兄们来包涵。如今建有遇上了发梅,也是他的福气。无论好歹,总是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不是?像他们这些人的背景,要想正儿八经娶一门媳妇,着实是太不易了。说不客气话,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算了,只说建有和发梅能过好日子,弟兄们便为他俩祝福了。公社的活路没几日便可了结。只要杨麻子那面不声张,能矇混便矇混过去,回村后再说吧。 吹灯睡下。却说到了半夜时分,弟兄们被冬冬作响的敲门声惊醒。睁开眼,只见一道道电筒的光亮从门缝和窗口打了进来。张干事喊叫着:"起来,起来,快起来!"田有子开了门。张干事冲进来,身后跟随着杨麻子等人。有人带着枪。张干事命令大家都站立起来。歪鸡这班农村小伙子夜里睡觉,从来都是不着一丝一缕。所以电灯光下,立起一排年轻的裸体,看上去煞是可笑。张干事拿电筒敲打着歪鸡那物件,斥责道:"老实点!撅着干什么?撅着拴牛?"歪鸡往后一缩。张干事喝道:"不许动,站直了!"杨麻子从旁对张干事低声说:"不在,人不在,看样子真的跑了!" 张干事问:"你们没觉着少人了吗?"歪鸡说:"报告,建有不在。"张干事问:"他哪去了?"歪鸡道:"报告,不晓得。"歪鸡感觉又回到了狱中,一口一个报告。张干事问:"你们有谁知道,他哪去了吗?"歪鸡道:"报告,没人知道。"张干事拿电筒又重重地敲打歪鸡一下,说:"少多嘴,你怎么知道没人知道呢?"歪鸡双手捂着腿畔,疼得龇牙咧嘴。 张干事往前挪了几步,用电筒照了照大义的脸,然后捅着他的肚皮说:"你来说!"大义道:"夜黑临睡的时候,我们都一一相互询问过了,估谋是这几天的泥瓦活把娃给做扯火(疲乏)了,偷的跑回歇去了。"张干事发怒道:"简直胡扯!到什么时候了还装煳涂?你谁知道杨师傅跟上来干什么?啊?谁知道?"弟兄们不言语了。张干事又问大义:"你知道杨师傅来干什么?"大义道:"不晓得,我只晓得建有不在了。"张干事道:"既是这,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歪鸡一面插言道:"报告,看完电影回来,才发现建有不在。再说天太晚了,想等天亮给你报告。"张干事走过去,拿电筒照了照歪鸡已经疲软的物件,然后说道:"好傢伙,你这前科犯,鄢崮村干部对我提起过你,挣鞍子(烈马)得是?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得是?看不出你这痴熊闷筒子还有这一份精明!不知道得是?好傢伙!不愧是监狱里训练了多年!好傢伙!"杨麻子冷笑道:"他们一个鼻子窟窿出气,他能不晓得?问他,问他建有把发梅拐哪去了!"张干事没答理杨麻子,只大声喝道:"一个个裤子都给我提上,我就不信没人晓得!"
第212页 这天上午没干活。弟兄们被公社文书组织在一起,学习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然后是轮换着被张干事单人提审。不过,张干事还是过低估计了这些农村小伙子的智力,结果是毫无结果。他们众口一词,不知道建有带着发梅跑哪去了。 经这一场审问,歪鸡倒是从张干事口中知道了另外的事实。在建有之前,发梅还和一个终南山的耍猴的跑过一回。前年的夏天,不知是发梅勾引了耍猴的,还是耍猴的勾引了发梅,两人跑了多日。后来是发梅受不了耍猴走街串乡的苦楚,也许那耍猴的老用鞭子抽她,受不下,自个儿又跑回来。这一次和建有,张干事三问两问,也大体觉摸着了事情的真相。发梅这女子生活作风有大问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政府便无能为力了。遇上什么事,只好由发梅她个人自作自受。杨麻子自回,另想他的办法去。这面也不再为难歪鸡几人,只嘱他们加紧工期,干完活快回鄢崮村。再出下事,他本人也不好向上头交代了。 却说在鄢崮村里,一天大早,建有他爷战战兢兢摸到了吕作臣老先生的家里,将孙子与镇上杨麻子的女儿私奔一事,向老先生叙说了一通。老先生听罢,嘆声道:"唉,你也甭难过了!这是时代风气使然。论说男婚女嫁这种人生大事,古代的圣贤早已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个女子自幼便坚守贞操,出阁时嫁一个老老实实的好人;一个男儿起始便修身养性,长成后娶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夫妻二人白头偕老,男耕女织相伴终生,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这已成古往今来的规矩。然古人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全都给破坏了。如今的年轻人,有那姑娘养儿的,有那不婚同居的,或是已婚分居的,如此等等,让咱这些年迈之人看不入眼的事实比比皆是。像咱建有孙娃,跟老人不打招唿,便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私奔他乡,嗨,竟不怕你嫌我说话难听,这在古人那里算是忤逆不孝之罪!只不过到这年代,你就是看他不惯,又能怎么了他?人老了,想跑,腿不行了,想打,手不行了,只有一张嘴,他又不听你的,你不是干急吗?我对你不是说过,仇老汉的那歪鸡,不是个正经材料。你建有跟上他在外圈搞建筑,搞了这一整,看着是图挣他的那两个钱,到底是把心给搞乱了,把品行跑坏了。你看看他们那朋人,回到村子,先不说敬老爱幼,见了人一律张狂。看看,短短这几个月,歪鸡本人腿让人打断了,建有跑得不见了身首,这便是结果,可怕不可怕?" 《骚土》第七十四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建有他爷年近八旬,本是鄢崮村第一号大龄老人。其人本性老实,与人与事,低声下气,总之是求人宽宥,是个真真正正的可怜人。老汉早间起来,本想是找个人安慰安慰,却不料寻到吕老先生这里,听到的是这番评价,心里头更是恼糙。于是乎,一面哭一面往外走,用枣木拐杖捣着地面,袖筒抹着眼雨,叫骂道:"……呜呜呜,把他的贼妈日了的,瞎熊娃!呜呜呜,我这是亏了哪辈子的先人啊,呜呜呜,育下这贼种嘛!呜呜呜……"说来也是,吕老先生的迂腐,没给人家老汉宽展解释,还让老汉心里更加难过,几天里茶饭不思。 你问建有爷这是为咋,七八十的人了,难道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原来歪鸡弟兄几人刚从公社回来,被卷(铺盖)没来得及放,便被众人围在照壁底下盘问。建有爷拄着拐杖战战兢兢从旁走过,扭头见歪鸡立在人群里,与众人拉哌大谝。老汉这看那看,里面单缺他建有,心里头一时不能好受。唉,这也难怪,老汉终究是老煳涂了,念想孙子想得入迷。但凡有个藉口,便拗不过那根筋儿。此时,老汉突然记起吕作臣老先生的话,一剎那幡然大悟:啊,捅下这乱子的罪魁不是别人,正是歪鸡这贼!是他一老领上我的孙娃东跑西逛,不教他好,到底与人野奔了。不是他调唆,我乃孙娃能有这大的胆子吗?把他贼妈日了的,得先问这贼要人!老汉想到这里,一勐扑进人群,揪住歪鸡,抡起拐杖便要打。 歪鸡先吃一惊,看清是建有他爷,便晓得老汉的难肠,也不加阻拦,只连搀带扶,好言相劝。说实在的,即是老汉今日不闹,这几日他们也得看望一下老汉去了。没想到老汉见小伙子们不敢动他,便愈发来疯劲儿,叫骂的更难听,拐子抡得更欢了。临了,还是让坤明硬拽上走了。 《骚土》第七十五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杨孝元花言巧语说撇脱 老恓惶色厉内荏斗亲孙 且说扁扁离家三个月的日头,在部队里惦记着妈和姜姜缺春天的口粮,从自己攒的十五元津贴里取了十元,给家里寄了回来。做娘的拿上十元的钞票,这看那看捨不得使唤。她想 ,这是娃的辛苦钱,咋说也得给娃留着娶媳妇。然而这几日,家中已是真正的无米之炊了。她与姜姜熬野菜煮红薯片,兑整往前过着,熬一日便是一日。可怜的倒是姜姜,女儿家正长身体,吃着吃着饭便要呕出来,说是她肚里不受。为母的看见只做不知,咽着泪骂她是娇性。扁扁在家的时候,一老说妈偏向着姜姜。他不在家,却不知妈真正心疼的是他。姜姜虽也是自己的心肝儿宝贝,但迟早是婆家人。不像扁扁,是她最终的靠山。做妈的对儿女这远近亲疏的分别,自扁扁走后一天天地显露了出来。人是灵物。这隐藏的心事不明说,姜姜也能觉察到。所以姜姜这一时闹情绪,使性子,有时干脆连饭都懒得吃了。那杨孝元这一时只为坤明将西安城的张工程师带到她家恼她不下,一连多日,竟没有进针针的家门。针针知道他的驴脾性,也没答理他。只没说,一把青草便哄转了他。
第213页 这一日,姜姜放学回来,踏进窑门便觉着气氛不对。妈静静地睡在炕上,不像以往有声有势。姜姜走到窑后的灶台前揭开锅盖,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姜姜啪啦一声撂下锅盖,埋怨道:"不做饭了好,不做饭了好,我也省得吃了!"这时,妈在炕上醒来,说她:"好娃,回来了,妈今个腿软得立不起来,没给娃做饭,去叫你叔过来。"姜姜噘着小嘴,极不情愿地出了门。 姜姜去村西老坟崖的路上,遇上同班的几个男生。他们像一群野狗,在王朝奉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纠缠厮打。其中一个看见姜姜,面上立刻呈现出诡秘的笑来,然后怪叫一声,一轰而散了。姜姜也猜不透他们这到底都是什么意思。反正自踏进中学的校门,男生们变得越来越怪了。 老坟崖下一派寂然。头些年这地方没人居住。崖头一条通往北面黄龙山的小路,人们少不得要走,这才有了老坟崖的称谓。过去,为母的恐吓不听话的幼儿,便说:"甭闹,再闹送你到老坟崖底下!"幼儿闻听,即刻便住声了。以此可见这老坟崖,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杨孝元住在这里之后,零零星星又迁来几户人家,此地才开始有了一些生人的气息。 姜姜爬上一道土坎,摸到了杨孝元家的院门。没待进门,听见大院里头闹闹哄哄。进院一看,却见有十多个熟与不熟的乡人,围在大窑的门外,扛包的扛包,拿秤的拿秤,一派繁忙,做着粮食交易。杨孝元脚踏在装有粮食的麻袋上,叼着纸菸,手插裤兜,与他人一五一十地争讨。周围四邻的社员,待他的口气极是谦恭。 姜姜走近,立在下面仰面喊了几声叔。他或是没有听见,或是故意装相拿势。临了,还是旁边一人因见姜姜生得俏丽,有心疼她,替她喊了一声。杨孝元这才应答,看了看姜姜。姜姜也不多言,只道:"叫你去哩!"杨孝元正色道:"咋?叫我?不看我正忙嘛,迟不来早不来,却咋这时候想起我来!回,回,你回,晚些我过去!" 你道杨孝元这是为何?原来春上杨孝元与那老鼠沟的卖栗子的有过一场不愉快的交往,卖栗子的发恼之后,竟幡然若悟,看到了杨孝元乃天赐之才,不可多得。杨孝元生性机灵,言谈有趣,为人又有一些仗义,所憾者好吃嘴而已。不过吃嘴这一条世人尽有,算不得毛病。再者,他又是大名鼎鼎的杨济元老先生的同胞兄弟,出身在大户人家,命脉里自带一些福星瑞气,究底不会是个穷汉。说千道万,像杨孝元这类破落的人物,只须有吃有喝有利可图,便会有一分常人没有的胆力。胆力是什么?胆力便是咱穷人在世的福运。卖栗子的图谋在塬下结交这么一个有胆有识者心思已久,只是多年来一直不遇。没想到,杨孝元自己找上来了,而且是耍弄了他一场。只这一条,便要存心结识他。 三月头里,卖栗子的竟带着自己的婆娘,提熘了两盒芝麻饼登门拜访。杨孝元其时正在地里锄麦,听说卖栗子的山客在他家门外候他,以为那人又来寻衅。吓得撇下锄头,钻进沟底一个不知深浅的土穴里,任人山唿海叫只不出头。后来还是卖栗子的赶来,伏在洞口,一口一个杨大哥地叫着。他这才战战兢兢,像是刚在灰土里打过滚的土驴,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二人竟似多年不见的老友,相携回到家里。此时,杨孝元恰好腰里又揣有几元钱。一惯好朋友的他,不消说置办出几样酒菜,好吃好喝地接待人家一整天。那山客姓常名贵伙。终年在外跑小生意,眼界开阔一些。山里头人少地多,但有力气便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开出几亩地来,政府也管束不住。所以住在山里的家户粮食一般都有一些盈余。这些年山底下人缺粮,于是乎便有一些山里人将家中的余粮粜给塬下的人。塬下人籴不起的,便打张欠条,以来年的新麦抵人家秋季的谷米。中间赚的就是一个夏秋的粗细而已。野性未驯的山里人,占了塬下人的便宜。 如今的情况是,这些交易仅在亲友和熟人之间进行,通常数量有限,一般人家又多不敢公开。这事关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但叫政府晓得,定打成投机倒把无疑。所以常贵伙这次来,与杨孝元谈的便是这桩无字的买卖,所需的就是杨孝元那一副饿急了的贼胆。做的无非也就是让他春天替他把粮食散出去,等到夏天麦收之后,又将粮食收回来。常贵伙与杨孝元说妥之后,没过几日,借着一个少星无月之夜,与几个山客赶了一辆马车送下山来头一批粮食。 《骚土》第七十五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农历四月的头上,离收麦的时节半月开外一月不足,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鄢崮村揭不开锅下不了米的至少有八成以上人家。天见黑,一班顶门立户的饿汉便夹着布袋四处乱窜,捣腾着借粮。这时候尤其看个人的本事,或是巧舌如簧能哄善骗,或是平日品行可靠取得信任。然这时从国家的粮仓到私人的瓦瓮,好像都被腾空了,想借?想借他没有你能奈何?粮食这东西总不能像耍把戏,无中生有得是? 嗨,就在这千难万难的时候,以往被人低看三分的杨孝元捣腾来一批粮食!这美日的是咋搞的?他难道是替皇上放赈来了吗?……人们此时大概也都饿急了,还有谁愿去刨根问底。只说赶快将粮食背回家,磨成面,蒸成馍,熬成汤,做成饭,让老婆娃娃吃了,先将家口稳定住再说,谁还有那等闲心,询问他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第214页 杨孝元本人无论你如何评价,却给咱鄢崮村的百姓生人将救命的粮食送来了,这便是天大的本事。所以,他此时的名声也不再用他自己传播,一夜之间便响彻人口了。大家在赞颂他的同时,又都去为他帮衬。王朝奉给他把秤,两千斤粮最后一打一算竟多出百二十斤。这也是其人耍秤多年,使高便高使低便低的本事。吕作臣为他笔记,自然会分文不错。还有那猪脸一类跑去为人家扛包驮袋的闲人,更是不可枚举。总之,杨孝元居住的老坟崖,如今改变了运脉,忙得像国家的粮站。 这天天将黑,前面由猪脸背负着30斤玉米,杨孝元在后面跟随,摇摇摆摆地往针针家走去,其架势相当于上级的干部下基层访贫问苦。到了针针家门外,杨孝元对猪脸道:"好了,你回,你不需进去了!"猪脸放下布袋自回,杨孝元肩起布袋进了针针的大院。立在院里,看不见灯光的明亮,也没有烟火的气息,杨孝元感觉有些不妥。走到窑门外,连喝三声姜姜无人应答。试着推了窑门,门虚掩着。杨孝元一步闪空,跌了进去。黑咕隆咚只听得炕上有人喘气,然后是姜姜的声音,问道:"谁氏?"杨孝元叫道:"我,你叔!咋回事嘛,这喊恁喊没人答应?"说话间,但见哧啦一声,姜姜划着名一根洋火点了油灯。杨孝元这才看清,炕上和衣卧着她们母女二人。 原来姜姜传话回来之后,因为没有饭吃,便也随妈睡下。谁知她这女子,正是能憨吃憨睡的年纪。一蒙头,不觉到了天黑。若不是杨孝元来叫醒,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姜姜推着妈的肩头,妈呀妈地连声叫着她。老婆这才勉勉强强坐起来,睁开眼,低声软气地问娃:"……啥事?也几时了?"姜姜道:"黑了,天都黑了多时了!"老婆道:"我叫你叫你叔,你去了吗?"不待姜姜答话,杨孝元炕底下叫道:"嘿,睡得美!也不说做饭,一睡睡到这会子!"老婆看见他,哭声道:"拿啥做哩,我们娘俩两天没揭锅了!" 杨孝元走进灶旁揭开锅盖一看,果真如此。不觉哎呀连声,叫着说道:"这是怎么搞的?没你娘们俩的饭吃这还了得!嗨,这是我的不对,这是我的不对!看看,把你娘们俩饿成啥了!赶紧赶紧……点火起灶,把饭做上吃!人是贵物,一两一钱都欠不得的,肚里但纳上饱食,立马便缓过来。快快起来!……不过,谁叫你们不早点来,对我说一声呢?我呢,这一时是忙得像龟子(吹鼓手),全村几百口子的吃喝,无一人不来找我解决,无一人不来找我算计,弄得我是焦头烂额,四条腿都跑不过来!却不想忙了旁人将你娘们俩人的给忘了,这还得了嘛!不是说,以我现在的相况,不是吹的,即使上街给你们娘俩割上一吊子猪肉又怎的了我?一年半载的百十斤口粮算个什么东西?能把咱打窝住?打窝不住!没吃的,怪事情!今日我向你们娘俩保证,从今往后过日子,"吃穿"二字再不用你们娘俩发愁了!发的是什么愁啊?不愁!我就不信,屋里存上它几瓮粮食,看咱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啊?怕什么?不要怕,一切都由我包了!你们娘俩只说把大门关严,坐在窑里拣好吃好嚼的做就对了!闲人不要让随便进咱这院子,免得叫人家看了眼红。你说,咱在这里猪油辣子夹馍,大嚼大咽,人在一边干瞪眼,饿得没法,他能不眼红吗?特别是像坤明那路人,外头闲话多得很,咱轻易不要再招他!招他做啥?咱没有任何事情求得着他!他算个毛蓝嘛算个乌绿?不求他!来,我这里先送来30斤玉米!先吃着,吃不惯过几日我捣腾百十斤麦给你们娘俩吃!不吃饭能成吗?一村人我都养活了,养活不了你们娘俩吗?" 杨孝元说着将粮袋往炕面上啪哒一放。针针看见布袋,潸然泪下。杨孝元这也脱鞋上炕,就着灯火,点上一根纸菸。针针欢喜地叫着姜姜,道:"乖乖娃,快搬礓窝子去,妈这就攫打攫打,给咱娘们俩弄饭!"杨孝元笑道:"看,粮一来,人的劲头当下就不一样了!"姜姜跳下炕,去院里搬礓窝子。 趁着这机会,杨孝元揪了一把针针的衣服,挤眉弄眼地说:"你看咋相?咱挑个时间,到公社撇脱(利落)了算了!省得你孤孤单单的,前后也没个照看!"针针道:"咋说也得麦罢了,这四月不开头的季节,急啥嘛!"杨孝元说道:"姜姜她妈,我的好人!你不晓得我最近发展的情况,与过去简直是天地之别,简直是好得没有办法再好了。问相的说媒的拉线的踏破门槛,一个接一个,推都推不利。加上有那脸皮厚的婆娘,也不问个好歹,只想向你的炕上偎,你看怕怕不怕怕!我这人亏得老实,架住是那贪色之徒,却不早把祸跌下了!郑栓天见天朝我门上跑,催着逼着,叫我紧赶把齐家河的一个婆娘拾掇到屋。我给他说我早有人了,你甭替我操心了!他呢,却咋不信我的话。说是齐家河乃婆娘年纪三十有六,身条不胖不瘦,脸盘白里透红,走路支支扭扭……" 《骚土》第七十五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针针看杨孝元如此巧嘴花舌,便恼他道:"既是这你不赶紧把乃三十有六的支支扭扭的拾掇到屋里还等啥嘛?走,快走,找你驴家河马家坡的小寡妇去,甭在我这儿神喘了!"说着便搡他下炕。杨孝元道:"甭甭甭,我,我这不是随便胡说乱谝嘛!"针针推他不下炕便要用枕头砸他,结果是手软力怯没举起来。放弃枕头,气愤地说:"胡说乱谝?你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嘛!你去你去,有那样的好人你不去,厚着脸皮赖我这里为咋!"杨孝元看针针真的恼了,连忙辩道:"哎呀呀,我是,是胡吹呢!"针针道:"就凭你这张嘴,事事处处不赢人!若
第215页 不是这张嘴,早几年不撇脱了?"杨孝元急得猴抓,自打自嘴,连声道:"啧啧啧,我打我嘴我打我嘴,叫你晓得,我再不神喘了得行?" 姜姜这时进窑,一看炕上叔的样子,格格笑了起来。杨孝元连忙坐下,拣起纸菸,抽了一口,满面惭色地道:"唉唉唉,叫我也该咋嘛!"针针命他道:"拿上槌子捣玉米!该咋该咋,早知该咋就不要在我面前胡吹冒撂!" 杨孝元慌忙撇下纸菸,咣当咣当地忙活起来。看他那诚恳的样子,针针自嘆一声,下了炕。说实在的,她也不是有意难为他。作为一个女人,半辈子都走过来了,也太晓得进退的道理了。杨孝元这里,正是她进不愿退不忍的。只是到了眼下,吃饭的事情,是她不得不跨的门槛了。所以她竟也想一咬牙与他撇脱了算了。针针一面思谋一面清扫着锅台案板。转瞬之间,姜姜也将灶火点起来。杨孝元那里也攫捣得差不多了。针针便唿姜姜,道:"姜姜,快去从隔壁四婶那里要根葱来,妈给你贴玉米饼吃!"灶下的姜姜应了声。 姜姜走出院子,大概是因为叔刚才的洋相,忍不住好笑了一时。出院门走了几步,听得村头人语喧天,赶了过去。只见歪鸡刚从公社回来,便被建有他爷揪住,长唿短唤着,问他要人。歪鸡和弟兄们好言解释,老汉惶的只不听从,凭着老声一力嘶叫。值此,村人才晓得建有与铁匠女子私奔的事情。 姜姜肚里饿,也不敢随人盘桓,转身从四婶家讨葱回来。妈将面已经和好,软软地靠在灶头,单等着她这根葱了。一家三口,从这一夜起,始将家庭的基本模样固定了下来。杨孝元终于盼来了让他撇脱的第一天。为他那"好得不能再好"的状况,又加上了一好,心中自然是欢喜异常。外面显然是声响越闹越大,但此时他顾不得了,只老老实实蹲在灶下添火。 《骚土》第七十六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武成槽头漫话过日子 鄢崮叟麦田演绎人世间 歪鸡结结实实挨了建有爷几拐杖,心里倒想,只要老人心里舒畅,挨就挨几下吧。只是经过老汉这么一闹,大傢伙儿不欢而散。歪鸡自行回家。一进院门,院子里面空空荡荡的。 在公社他便晓得,老爸不在家里。他又钻进黄龙山里,寻他的老伙计避饥荒去了。老爸这人说来也怪,一辈子没交过一个朋友。临到老了老了,交了山里头一个朋友。那老汉也是个鳏夫,与他二人不知因何机缘交往上了。两个鳏夫情投意合,极是对铆。老爸闲时总将那人吊在嘴上,逢人便讲老伙计待他的好处。这一年又捱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儿子被公社叫走,或许他还巴不得如此。所以,歪鸡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跟着进了山。吃混在老伙计家里,白天扛着镢头,与老伙计一起挖山开地。 歪鸡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寻摸到窑门的钥匙,打开窑门。进门后,将铺盖卷放在炕上,手触摸到了光熘熘的炕席。他点上油灯。就在红光闪现的一剎那,一股凉气嗖嗖而来。此时,他感到一阵无名的空落袭击了他。 是的,在公社里他一日日地巴望着回家。因为,家里的土炕和油灯,还有他的女人,那种种温馨的感觉,时时强烈地诱惑他。他心想,说不定一进家门就会看到她。她为他随时随地都煮好了饭食,铺好了衾被,盘腿坐在炕上,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他。灯火底下,她的面盘是红彤彤的,她的牙齿是白生生的,她格格的笑声是那么的动听。她眼睛里的慾火,像朝日映照下的秋水,那么灿烂……然而,这一切在他点亮油灯的同时,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怎么办?他从她那里刚刚尝到了活人的滋味,他不能在他期待已久之后没有女人,没有她。 歪鸡从被卷里摸出一个干馍,嚼食完后便倒下去睡了。这一夜竟是歪鸡感觉有生以来最为凄凉的一夜。后来,竟不得不像诸多单身的男子那样,做一时指头上的功夫,自我安慰了一番,方才悠然入梦。 没有黑女的歪鸡像是一条失了主的野狗,村前村后地踅摸。白天,弟兄们与他一起给队里挖粪坑,就见他时不时地停住手,眼瞪得像瓷葫芦儿,拄着镢把把望着远处白色的山岗。人需唤他一声,他方能回过脸来,神色恍惚语无伦次,与平日的歪鸡判若两人。天黑,弟兄们聚到他窑里。大家又说又笑,他一人长长地躺着,闷闷不乐。田有子问他:"歪鸡哥,你咋了?谁又把你惹下了?"歪鸡道:"没有。谁惹得我咋哩?"田有子道:"那你这是为咋?"歪鸡道:"没事。你们耍你们的,甭管我的这恁!"歪鸡说着,独自爬下了炕,黑摸着出了家门。 歪鸡到村头转游了一圈,照壁底下空无一人。这又回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饲养室。饲养室门里,有灯火照着人的身影晃动,随着那晃动的影子,传来的敲打牛槽的声音。歪鸡走到门外立住。里面武成老汉大概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探出头来察看,并问道:"那谁氏?"歪鸡道:"是我。"老汉道:"哦,歪鸡。你来咋哩嘛?"歪鸡道:"没事,闲得胡串哩!"老汉道:"进来,炕上坐下,和叔说话上一阵,叔问你事。" 歪鸡有些纳闷,想不出老汉要问啥事。于是,进了里面,炕上坐定,立刻被牛粪的气味和潮湿的空气包围了。槽里的牲口们也都瞪起浑沌的大眼,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想,老汉看来是不知他和黑女的事情,假若知道了便不会对他这样客气了。好在他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一种黑女留下的气息。
第216页 老汉问他:"你的脚腕子好了没?"歪鸡道:"好了,没事了。"老汉掏出旱菸锅,问他:"你吃烟?"歪鸡摆手道:"我吃纸菸,不逗你乃!"说着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羊群烟,给老汉一枝。老汉接了夹上耳背,得意地一笑,就着灯火吃着旱菸,完了道:"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做碎娃的时候,一老趿拉着一双烂鞋,背个要饭布袋,清鼻吊下,跟在你大的尻子后头跑。嘿嘿,两只小腿抡欢地跑,跑得好兇啊!好傢伙,一眨眼长成大汉了,和我老汉对着吃开烟了!怕怕!" 歪鸡听他这么一说,笑了,道:"人都在长哩。"老汉问:"你大不在屋?"歪鸡吐了口烟,道:"不在,去黄龙寻他的老伙计去了!"老汉嘆了口气,说:"常言道,屋人(女人)屋人,一屋之人。没个屋人给你浆洗衣物操办油盐,即便你父子兄男再多但终究缺少屋舍的气氛。你看你大,动不动串上走了,把家当成了车马大店!"歪鸡道:"他串叫他串,只没说把家的粮食却省下了!"老汉道:"这倒不假。" 歪鸡透过灯火的亮光,想从老汉脸上寻找黑女的影子,但没发现他的哪个部位和黑女相像。歪鸡思忖,难道黑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老汉突然问他:"你多大岁数了?"歪鸡道:"下个月满二十八了。"老汉道:"该寻个人了。"歪鸡眼睛里掠过一线凄凉的笑意,嘴里哼了声,埋下头心里却说,把你黑女给我就成了!老汉大概看出他心里不畅,便劝说他道:"眼头不要太高了!就说咱村西头王骡家的猫娃,人长得倒是白生生水灵灵,走过路来舞熘舞熘的,但她父母把她惯的乃样子,谁敢要嘛!些微人把她娶到屋里只怕是对付不了呢!"歪鸡点头道:"乃是。" 老汉道:"不过,你但真的要盘婆娘,叔对你说,这里头有个窍门。比如说媒人给你领来一个女子,你是先看她的脸蛋还是先看她的啥哩?嗨,你得先看她的手!假如是又白又细,像三月的嫩葱,不成,这种女子咱不能要。要了你将来没办法侍候。但是,你看她的手是干扎扎涩挖挖的,好了,这女人你看对了,就是她!你决心把她娶到屋里,没错,有你享的福哩!"歪鸡念想到,黑女的手就是这样,粗糙却温暖,结实又灵巧。 《骚土》第七十六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汉道:"人活一世为咋?为的是过日子。什么是日子?咱庄稼户人的日子二字说起来也简单,地上刨个坑,将种子点进去,然后等它长大,结下了子实,后再将子实经过打碾,加工成面粉吃到肚里,这日子也就算圆满了,过成了,你以为?不了你还要咋?所以盘婆娘一定要实事求是。那些粉面桃花百务流行的女人,你看着她漂亮,但一点也不实用,咱庄稼人千万不能要!"歪鸡嘴上道:"我晓。"心里说,黑女不是那种人。 老汉道:"咱庄稼户盘婆娘首先看的就是身架,胳膊腿上要有劲,能做能背,屋里屋外耽搁不住才成!"歪鸡嘴上道:"我晓得。"他想到的是黑女,与他在他的窑里相拥相抱,激情勃发时的躯体。老汉道:"这种女人血性旺不生病,浑身都是劲张,一天到晚总朝你笑眉势眼的。但娶一个病秧子女人,你试看,迟早是副吊死鬼脸,先甭说过日子,给你作难下了!"歪鸡进一步想的是黑女与他在那关键的时刻,皮肤摩擦着皮肤,唇齿磕碰着唇齿的感觉。想到这,他脸上麻酥酥的,朝老汉不断点头。 老汉看歪鸡如此心悦诚服,不觉笑了起来。歪鸡这时突然从老汉皱起鼻头的笑容里,看见了黑女那熟悉的影子,看到了父女俩的相像之处。此时,他心底里突然产生出一股无名的冲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勐地站立起来,大声对老汉道:"我晓得了。"说着下炕,大踏步出了窑门。老汉意犹未尽从后面喊他:"咋去?"歪鸡没回答他,自顾出了大院。 歪鸡前年秋天曾经给南罗城一户人家修过房厦,去的路也熟悉。所以便不再犹豫,出了村爬上村东的大墚,通过星光照着夜色下一条隐约闪现的小道,朝南罗城走去。听黑女说,她婆家在村西住着,院门前蹲着一个石碌碡。院子的后山坡上长着一棵大桑树。这一路,歪鸡想了什么问题经了多少磕绊竟无须一一细说了,他想的只是如何在深更半夜里,将黑女从那男人的屋里唤出来。 且说世间男女挨到了慾火燎烧的年纪,遇上这事竟都能不辞辛苦。歪鸡大步若飞,夜半时分,便已摸到南罗城的村头。南罗城坐落在面向西南的一座坡地上,被许多高木大树遮掩着,黑压压的一片。村间的土墙瓦门影影绰绰,十步之外很难辨别清楚,更别说是一个不大的碌碡。面对这样的情况,歪鸡不禁叫苦,心想,要摸到黑女言说的那个家门,看来须费一番周折了。而且让他感到难堪的是,也许是他脚步惊动,村子突然自西向东传来不绝的狗叫声。这之后,在村间不远的土墙下很快聚集了几条黑影,那黑影一面狂吠一面向他围了上来。他欲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不巧摸了一手湿稀的牛粪。这给他很不吉利的感觉。尽管如此,面对这些长着獠牙的主人,防护仍是十分必要的。他压低着嗓音发出一种怪声,抡着两只长臂,像是长臂的猿猱,边打边退。所幸的是它们并没有真的扑上来下口咬他。它们将他赶到村口,便放弃了追击。它们站立在丈余高的土坎上面,一面朝他空吠,一面互相摇摆着尾巴,像是摇摆着胜利的小旗,以示庆贺。然后,隐回到村庄的深处。
第217页 歪鸡看到坡下有一面涝池,于是走下去洗手。一池鼓譟的蛙鸣即刻被他的到来弄得哑然无声了。看来做贼是门非常的手艺,偷情需要更高的技巧。这一切他都没学会。他有的只是年轻人的那股子狂躁和冲动。他用衣襟擦干了手,迴转身向坡顶上爬去。这时的夜很凉很凉,而他一个人像个鬼魂似的乱串着。到了坡顶,只见眼皮下的南罗城突然清晰了。他吃惊地抬起头,原是一弯细月越过东面的山墚照了过来。他站立的位置是一棵大树的下面,恰巧的是,他看到树枝叶在夜空中娑娑抖动的影子,假如没认错的话,它就是黑女所说的那棵结着黑桑葚的桑树。 看到这,他的心欢快地跳动着。他幻想,能在桑树下搂抱着黑女那温暖的身躯该有多好啊,让黑女坐在他的腿上,甚至于……他看见坡下几户人家的院落。毫无疑问,黑女此时就应该在其间的哪一间房厦和窑洞里,正做着什么美梦呢。他下了坡。也许老天爷就许下他今夜和黑女有一次约会,他一眼发现了黑女所说过的那个家门。这时辰,村子里鸡不叫,狗不咬。他摸到门楼底下,轻轻地推了推门,里面闩着。他后退几步,院墙并不很高,而且在墙下堆着一座土堆。对他来说,翻墙进院已是举手之劳了。 在翻墙的过程中也许他太匆忙了些,身体落在墙里面时踏着了一只活物。活物发出嘶厉的惨叫,这一声将他吓得不轻。他辨认过来时,发现他跌在猪圈里,踩着的活物竟是一头哼哼直叫的白花猪。他跳出了猪圈。 这时,只见里面的一个窑洞的窗口出现了亮光,接着一个老婆婆在里面喊:"黑女--黑女喽--你起来,起来看一看猪圈里恁咋--"另一面窑洞传出年轻人不耐烦的训斥声:"咋哩咋哩,深更半夜嚎叫得咋哩?一个安生觉都不让人好好睡!吵吵吵,吵吵吵!"这一声罢,老婆那面窑里没声了。安静一时,灯也跟着息了。 歪鸡坐在院当间的一只木墩上,点了一根纸菸,一面吸一面默默地等待着。他吸完手里的烟,他估谋着两面窑里的人都睡实了,站起来,摸索到窗户底下,朝里面轻轻地喊:"谁氏!谁氏!……"里面男人答话了,问道:"那谁?"歪鸡不言声了。窑里男人说:"我听着外头有人说话,你听着没?"这时,一个梦迷呓煳的女声道:"……没,我没,你胡梦哩!这时辰谁叫你弄啥哩!" 《骚土》第七十六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听到的是黑女的声音!是她!是她!就是她!他站在窗台下弓着腰喘着粗气。黑女的声音使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根根毛髮都挺直了。他恨不能冲进窑里,对她的男人高声宣布:"黑女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给我滚开,像你这种没本事的东西,压根就没资格和黑女睡在一起!" 是的,此时黑女距他也就隔层窗户。他觉得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理智告诉他,他 不能那样做。那只是他个人的想像而已。光天化日之下,他和黑女之间便有一道无形的东西隔离着。即是到了夜晚,两个人距离也不只是一步之遥,而是很远很远。面对的现实,这一个接连着一个悽苦的日子,也只允他在特殊的时候,偶尔与黑女背着众人,像做贼一般极不光彩地私通罢了。 窑里那男人叽咕着:"我刚刚听着,是真真听着了,院子里面有人。"黑女说:"我看不会有。我一直醒着呢,咋就没听着?"那男人说:"我起来试看看去。"黑女大声说:"睡你的,这会子该有谁嘛!"男人训斥道:"悄声些,你把贼给我吓跑了!"黑女冷笑道:"你有啥吗,贼偷你金子嘛偷你银呢!"说着听里面"咕咚"一声,大概是那男人跳下了炕。窑门外的歪鸡慌忙撤退。刚走几步,那男人便在身后嘎吱开了窑门,并一眼哨着他。男人冲着他厉声叫道:"谁,谁氏?妈日的你站住!" 歪鸡浑身一哆嗦,撒腿便跑。慌忙间也不择路,踏着猪圈的土堆翻过墙去。在他的背后,听见那男人抓贼的喊叫。他什么都不及想,只一气地赶路。有月亮的微光,也不至于将他绊着磕着。没多久,他便爬上了高坡。立住脚,只见小小的南罗城村落在他的眼皮底下。村口,有马灯和手电筒照射,许多拿着枪械傢伙的男人,像是一个个皮影子人晃来晃去,不绝声地喊叫着。 歪鸡摸黑赶回鄢崮村。进了院门,但看窑面布上了清冷的晨光。回到窑里一头倒下。自想,以后与黑女如何缠合也是未来之事,此时先得睡觉。这一夜到此也就毫无结果地结束了。 这回却说鄢崮村中学墙外,有一片百亩大的麦田。时下麦子正值扬花的季节,微风吹来,大田里闪耀着碧绿的和粉青的缎子一般的颜色,十分地好看。日来每逢下午,便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拿着书本,坐到麦田旁边的一棵柿树下面,久久地阅读,直到天色昏暗方才离去。 这一日天色未晚,田埂上又多了一个老汉。这老汉鬼鬼祟祟立在一旁,将少年打量了多时。看见那少年无意他顾,便欲转身走开。正在这时,少年收起书本跳下田埂,老汉吆喝一声,要那少年立住。老汉走上前去,问他道:"娃,你看的是啥书?"少年慌忙将书掩进怀里,反问他道:"你问得要咋?"老汉道:"不咋。只是我见你连日来一直独坐在此看书,遂有话要告诫。否则,我一个耄耋老汉岂能害你不成?"少年道:"谁能保证?"老汉道:"不敢欺言。"少年见老汉身长形瘦,言谈逊雅,不像踏实的务农之人,便坦白道:"是本《聊斋志异》。"
第218页 老汉微微一笑,道:"我估谋便是此类社会禁书,旁的书也不会让你这样刻苦钻研。不过,年少之人阅读此书切记一条,万万不可在古墓荒坟或杳无人迹的地方独自苦读。你想,一个人但若一时走神,撞上了游曳的鬼怪,不定就将你害下了。你知道不知道,头些年在咱村有个名叫郭大害的青年娃,就是因为躲在自家的老窑里阅读了一卷《水浒》,受了其间的迷惑,结果捅下天大的乱子,自家赔了性命且不说,全村老幼也跟着受了多年的连累。" 少年道:"这事我晓。老汉伯你见多识广,我这里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人世上到底有鬼没有?"老汉道:"你这瓜娃,我对你说的不就是这道理嘛!不光人世上有鬼,就是那枯树老井旧宅古庙破瓢烂罐日用器械也都自有灵性。你怀里揣的书,通势甭将它看简单了。放得年代多了也会有些异常,你以为!"少年听老汉一说,也是因为乌日西沉空气骤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说:"真要像你说的,乃这世界也太可怕了!"老汉哈哈一笑,说道:"这便是你年幼不醒世的原因了!"少年瞠目结舌,遂问老汉:"为咋这样看我?"老汉说:"为咋?等你再活上三五十年,挨到一定岁数,自然晓得其中的奥义。"少年虔诚地道:"老汉伯你说我听。" 老汉道:"说来只是一个道理。说的是玉皇大帝在开世的时候,起初造下的全都是些君子淑女。这些人不少不老不生不死,一切都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后来的欺妄奸盗鼠窃狗偷之事,这个时期统统的没有。却说一日,玉皇大帝在天廷待得厌烦了,遂想到人间週游一遭。于是带了几个随从来到下界。第一日,看到满世界的人言谈举止一律是温良恭敬彬彬有礼,这让大帝心下很是得意,心想总算没有将人白造。又过了一日,却看世间个个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种地便种地,吃饭便吃饭,走动便走动,即使偶尔遇上一个人物,不待他言语,你便事先晓得他要张口问候你了。你想骑马他给你扶镫,你想睡觉他为你垫枕,总之世人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大帝欢颜,心想,这不和天堂一模一样吗?又游览几日,却见满大街立的都是些光棍闲汉。一打问,原来这都是些君子中的君子好人中的好人。他们有的因见他人鳏寡出妻献子,有的同情贫弱捐家弃捨,总之大都是为了做好人,把自己搞得一贫如洗,结果又流浪街头。又过一日,大帝游走到田野,只见大片的土地荒芜,即是点了种的,也是了草从事,不明白这是为何。再一打问,原来是这些人不忍独占田产,推来让去竟至于无人耕种。即使有人耕种的,也不愿种得太好,以免旁人说他贪图利益。大帝走进一家商店,又见柜檯和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金银无人拾取。玉皇大帝纳闷,立在旁边偷看了一时,原来是买货的都想多付些钱,卖货的又不愿意收取,双双争执不下,其结果是撇在了地上。夜里,大帝走进一家旅店。还没进门便被里面的臭气熏出来了。你道为何?原来开这家店的是当地知名的好人,一往是扶弱救困不贪钱财。凡常之人到他店里也都能白吃白住,只没想几年之间,将一座堂而皇之的旅店办倒闭了。大帝来的时候,也只是勉强撑持。大帝心想,夜里总不能睡在大街上,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进去熬了一夜。天不亮,大帝便爬了起来,出了店门直往县衙走。到了县衙门前,透过晨光,一眼看见县官的乌纱帽子挂在狮子头上。大帝吃了一惊,念道,难道连县官这耀眼的差使,人也不愿当了不成?大帝立在衙门前等候多时,只想着总会有人来承当。结果直待到日落西山,不见一人前来。大帝有些恼了,随手拽了一个路人,质问于他。但听那人咋说?那人见大帝要他做官,吓得是面无人色,不啻于将他监押一般。你且想像一下,天底下都是些不会为非做歹的好人,做了官,既无须审案又不必督察,弄得不好,还落个欺压百姓的恶名,你说谁当这县官做什么?大帝听到这里,也没意思再转游了。回到天廷,终日里是闷闷不乐。却说玉皇大帝他爸,原是一个改邪归正的魔鬼。见儿子龙颜不悦,不问自晓得他是为何。于是造了些大模样像人的鬼魂,释放到人间。这些下凡的鬼魂,个个都不是驯顺正派的东西,在人间极能搀和渗透。他们与人混杂居住在一起,将人的礼义伦常全给败坏了。结果是人生鬼鬼生人,没过多久,世界整个改变了,遍地跑的都是像鬼一样的人和像人一样的鬼。不过好在人间总算是添了些烦乱,多了些生趣,百姓们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也免得田地荒着无人种,金银落地无人取,县官放着无人做。" 《骚土》第七十六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少年听到这里,笑道:"你胡编!"老汉大瞪两眼,正色道:"你说啥?看你这娃,既然对你说了,便是有典可查。我老汉一大把年岁了,难道哄你一个不醒世的碎娃!"少年道:"或许你不是哄我。我只是问你见过鬼没有,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老汉道:"见过多了。或许你便是一个小鬼!"少年狡黠一笑,道:"我假如是鬼,把你老汉的命不要了!"老汉笑道:"我是个老鬼呢?嘿嘿,你想想!活在这个世界是鬼不是鬼都不相干,只是都须给人家活着才对。人活着神鬼首肯,天地包容。你一个两个人物,仗着某个场合或某种身份,说灭谁就灭谁,岂不荒谬?说到这里,竟有一首绝句形容,你且听仔细了:一半是鬼一半人,横撇竖捺俱是真;莫说魑魅无豪客,圣贤不义亦小人。前几年,我到李家集街上,看见墙上刷着大幅标语: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当时就看着不顺。心想,瞎了,鬼神打倒了或可说得过去,将咱百姓种地的牛打倒了这还了得?就是鬼,也不能轻易打的。且说你看的这本《聊斋》,里面记载的书生秀才,经年累月守着寒窗,独自一人在灯下苦读。你说,每到寒冬腊月的时候,如若没个人来给他端茶添香铺衾暖被,那将是何等的滋味?这些人又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总不能让他放下书本,去勾引良家妇女得是?所以,这时候须有通晓风情的鬼狐出来,与他们缠绵一时。论说这些女鬼大都不顾礼义廉耻,你且细思,咱这人世间不正是因为她们,方显得花哨起来?"少年望了一眼天色,道:"天黑了,我得回学校了。老汉伯谢谢你,只是你的话我不能信!"老汉看着那少年跑开的背影,冲着已是灰暗的天空,摇了摇头,回到家拿笔展纸,竟为《当醒不醒集》又添制了一篇新文。
第219页 《骚土》第七十七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美猫娃贪财失算尧廓街 刘黑女遗魂落魄南罗城 麦收的忙季,男男女女都像灌了迷魂汤,一个个漾漾昏昏,不知是咋忙咋乱的,一晃便过了许多日子。麦子收割了回来,在麦场里碾打。幸亏四月头的一场好雨水,总算给了百姓 一点丰收的气象。王发民连日来跑前跑后,给自己熬出了一对血红烂眼。就这,两条腿还是不停站地跑,到各个小队里,与队干部和社员骨干私下里叽咕,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果不然,一日海堂带着社员们打场,病倒多日的叶支书突然出现在麦场旁边,由两个妇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大家慌忙围上去,但见老支书面黄气奄,已失了往日的人色。众人见他,不觉都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去问寒问暖。老支书不答言,只抬起手点着海堂的脑门,颤巍巍地道:"我说海堂啊,老实警告你,你不要给我使奸耍滑。你们这一帮瞎熊搞的什么阴谋诡计,我闭上眼都晓得。你们不让我一个病病之人塌实休息,把我硬抬起来,给你们讲话。不过这没什么,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了,能讲几句就再讲几句,听不听两可。只是,只是公社里追查下来,我就看你们尻子撅着给人家如何交代。到时候,人家不问他王发民,也不问我叶金髮,只拿你的人头是问。我就看你们这些队干部,一个毛大的官官儿,吃了豹胆,敢包住地独行!" 海堂堆上满脸的谄笑,说道:"好我的老支书呢,你老人家说的啥事吗?我随你老人家这么多年,有多大的胆子你不晓得,敢对你老人家使奸耍滑?"叶支书断然说道:"你甭对我花言巧语,自己干的事自己晓得。没想到我刚病了几日,你们这一伙人就把村子给我搞成了这个样子!好了,两万这码子,交了差咱二话不说;不交差,我和你没说的。你自己看着办!走,到三队看广成去!"说罢,随着两位搀扶的妇人走了。叶支书一走,海堂一屁股坐在麦草里,面灰灰地不言语了。社员们也识趣,蔫无声息地走开,各干各的活,不打扰他。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昨天夜里,公社工作组的老张急得鬼催火,摸黑到叶支书家里,向他叙说在几个生产队看到干部和社员沆瀣一气,在打碾麦子中捣鬼。他们一般都在夜里加班,麦子没打碾净便扎起垛来。这种隐瞒产量欺骗上级的做法,对搞了几十年农村工作的老张来说,自然是班门弄斧。老张晓得,这事不是王发民在里头操纵,生产队干部没人有这个胆量。老张在公社里又是个有名的老好人,无论何时何地,微笑一老挂在脸上。他不愿意将鄢崮村发生的问题捅到上头,只想在底下悄悄地解决。他知道,王发民是地委李书记点了头的干部,还是不得罪的好。只是叶支书连日来因病缠身,躺在大炕上一直不见好转,这竟须他费一些脑筋。 叶支书道:"王发民这不是对抗你们工作组,这是向我老叶脸上抹黑哩!"老张圆场道:"王发民还年轻,这事情的严重性他不晓得,或许还不怪人家发民,只是一些队干部在底下私自做主胡搞哩!"叶支书道:"张会计你是不知,王发民这娃骄傲自大得厉害,自从挑起大队的这副担子,没咋便翘起了尾巴,独断专行,许多事情根本不和我商量。"老张道:"这就是他的不对了。"叶支书强撑起身子,拍着胸膛向老张说:"张会计你不要担心,这事由我来解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鄢崮村不论他谁,甭想从我这里跷上过去!"老张笑了笑,道:"老叶你甭急,你有病在身,保护好身体要紧。这事不是明摆的嘛,鄢崮村只要你在,一把手的位置谁都甭想轻易拿走。你到底下讲几句话,大家还是愿意听你的。旁人说话虽然也可起一些作用,但毕竟不如你的打紧。什么原因呢?你多年的群众基础在那里放着呢!还不是,树老了窠落在呢!" 叶支书从政这一辈子,一直对上面的指示非常重视。在他看来,老张代表着公社领导,老张赞扬他就是公社赞扬他。所以,听罢老张的反映,一气之下,居然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当天夜里,从炕上下了地面,吃了一老碗面条,闹着要叫王发民来训话。若不是老伴凤媛规劝,他竟要独自走出家门。 老张走后,叶支书一夜没有睡实,盘算着第二日的方案。第二日晨起,叫来两位年轻的妇人搀着,与王发民先不照面,而是一竿子插到小队,有的甚至是在麦场里。这一圈巡视,把要讲的问题着着实实地讲了一遍。经他这一折腾,捣鬼的人立刻收敛了 只是此后,到他家里探病的干部社员却寥寥了。说来天下的仕宦,活着的乐趣便是相互的穿梭走动。没人看顾他,这是使他非常难以忍受的。但话又说回来,社员们辛苦地劳作一场,到头来却眼巴巴地看着一半的粮食入到大库里。你且试想,他们此时的心情如何?这并不是他们不通大理,也不是他们不愿纳粮,而是他们自己一年的口粮尚欠十之四五呢!总之,"穷少礼义富多情",这道理不论何年何月何人那里,或许都是颠扑不破的吧。 闲话不提。歪鸡自麦子搭镰便被海堂任命为运输组组长。这一来,歪鸡便淡忘了与黑女的那一档子事,带着自己一班弟兄,车曳马驮,拼死拼活地完成着队里的任务。整个麦收,他们一班年轻人是功劳不小。这几日,村子里无论社员还是干部,但见他们一班弟兄无不是又褒又奖,贊口不绝。
第220页 《骚土》第七十七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一日夜里,皓月在空。歪鸡与宝山二人在麦场草庵里看场,睡不着觉,便闲谝起男女趣闻。正在这时,却见月光下的场院里鬼头鬼脑地立着一人。看他那瘦马髂架的身形,歪鸡大吃一惊,叫道:"好贼啊,咋会是你!"一面叫一面提着裤子冲出庵子,揪住了此人。 你道是谁?说出来竟是一条极大的新闻。此人竟是那与李家集的发梅一同私奔在外的建有。建有穿着一条裤衩,身上的布衫破得也就只能遮住肩膀了。歪鸡欢喜道:"哎呀呀,狗日 的建有,是你本人吗?你贼娃只顾你跑,把洋蜡给我留下了!好傢伙,你晓得你爷的厉害吗?前些日子,叫你爷把我领口衔住,差点把我的皮都给扒脱了!你贼,既跑不跑远一点,回来做啥哩嘛?" 建有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歪鸡扳住他的双肩,诧异道:"咋?咋哩?该不是发梅把你诓下了?"建有摇摇头,哭得更凶了。歪鸡道:"看你,人生大事,也不和你老哥商量商量,跌下这大的祸!我还等着看你过上好日子呢,不想你差一点光尻子回来了!"建有道:"……呜呜呜,把他妈日,日了的,呜呜呜……我咋这倒,倒霉!呜呜呜……"歪鸡问:"回屋没?"建有摇摇头,道:"没有的,弄下这屁腥之事咋敢回哩嘛!呜呜呜……"又问他:"吃饭没?"建有只哭不言语。歪鸡推了他一把,他自恼自道:"吃、吃槌子呢!"歪鸡道:"走,到老哥屋里先把饭吃了,有话慢说!" 建有这天夜里家没敢回。在歪鸡家里吃了饭,两个人又回到麦场院。看宝山在庵子里已经睡实,不打扰他,两个人卧在麦场一角的麦堆里,守着月亮和星星,嗑嗑叨叨,一直唠到天亮。 原来发梅并不是杨麻子的亲生女。她妈嫁给杨麻子时随带了她。那时她五六岁。在她的记忆里,杨麻子经常打她妈。这样没过几年,妈便让杨麻子给折磨死了。发梅十五岁那年,杨麻子便奸占了她。此后,杨麻子便没间断欺负她。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父女,实际行的却是夫妻。李家集的街上人常听见发梅格格的笑声,其实常常是她的内心在哭呢。发梅爱上建有,杨麻子是又嫉又恨。建有与发梅看着也是,不跑不成了。没想到两个人跑到西安,没上火车就让人家当游串的流民给收容了。后来又转到了渭南的收容站,关了一个来月,每天吃六两伙食。结尾竟又是发梅大本事,说通了管理人员,释放了他俩。他们的铺盖卷和钱物留在西安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等他们回头取的时候,却被旅馆的人员赶出来。二人无依无靠无抓挖处,只好又步行着,一路连讨带要返了回来。这一来,最作难的是发梅,不知杨麻子竟要如何对付她呢。 建有待向歪鸡叙说完毕,竟又失声哭泣起来。建有说:"歪鸡哥,你看、看咱这些人还有出路没?这些天我一直想、想、想寻根绳子吊、吊死了算了!"歪鸡斥责他道:"胡扯!怎能没有出路?咋会没出路呢?听我说,只要咱心里头怀着指望,这日子就能过下去,更甭说咱还有些手艺!甭担心,迟早有你娃的好日子过!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了!人不能一老就这样穷下去,世事总会有个变化,你不信等着看!好兄弟,到时候咱把发梅正正噹噹地娶到屋,叫他世人看看!"建有感动,叫道:"歪鸡哥,我能走上回来就是因了有你!鄢崮村没你,我回来做啥哩嘛!" 歪鸡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建有对他竟是如此地信任,冲动之下一手揽了建有干瘦的肩头,朝着东方山嵴清晨的白光,说:"不要怕,好兄弟,只要有我歪鸡的一口饭,就有你建有的一日粮!有我在,你心放到肚里头。过几日,弟兄们再找大队的干部,再设法活动活动。王发民这人还行。前几日我问过他,他要我等几日,形势一松,立刻走人。等就等上几日。实不成咱就马脱了,豁出命也要闯出去!狗日的,他既不认咱,咱也不认他谁氏!" 上午,社员都在吃饭的时候,歪鸡将建有送回他屋。老汉爷睡在炕上,闻听得孙子回来了,忽势坐了起来,抱住建有,老泪纵横。一家人变愁为喜,端茶递烟,将歪鸡奉承了一时。他们空悬了多日的心自此才放下了。 歪鸡送罢建有出来,路过王骡家门口,只听里面笙乐齐鸣。打问扒在大门外观景的闲人,原来是猫娃今日订婚。王骡为增加些欢喜的气氛,请了坤明几个剧团的乐师,在院子里摆开傢伙吹打。一听这,歪鸡心头一颤,只念道:"贼他妈,王骡把猫娃当牲口卖了!"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回家。也是连日来过于劳累,加之昨夜又一夜没睡,此时的他已经是困顿上头。鞋不及脱便一头躺倒,直睡得天昏地暗。 傍晚时分,不是老爸叫他还且睡呢。老爸门外喊道:"贼,快起来,吃上点,完了快到场里去!天要下白雨了!要下白雨了!"歪鸡着忙揉着眼睛下了炕,到了老爸窑里,往怀里一连揣了四五个蒸馍。灯火下,老爸拿眼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大概嫌他拿得多,嘴里嚷道:"妈日的,活活一个蒸馍笼子!"他只当没听见,出了窑门,顶着轰轰隆隆的雷声往麦场里奔去。
第221页 歪鸡到了麦场,只见社员已经将白天摊开的麦子垛了起来。这时,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宝山嫌他来得晚,朝他发牢骚。他道:"甭叨叨了,你快回歇去,这前半夜由我给咱值班。"宝山冒雨飞跑而去。歪鸡摸到场边王祥的窑里,向老汉讨要来一瓢凉水,回头坐在庵子下面,望着外面的雷光雨点,将带来的蒸馍一一咽下肚里。 《骚土》第七十七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看来竟是一场过云雨,没下够一个时辰雨便停了。雨虽不算大,却洗去了日间的燥气。此时,天空干干净净,月亮和星星都清净可爱。睡足吃饱的歪鸡也感到周身清爽,心情大好。联想到早晨建有向他的表白,不由得踌躇满志。他相信,在他面前所有的困难也就如这场过云雨,一瞬间便会消逝。他歪鸡究底不会是个让人弃嫌的穷汉。一闪念,想到猫娃日间订婚的事,又感到有些空落。往日那猫娃勾人心魄的眉眉眼眼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 却在这时,他看见月亮底下老爸背着手从场边绕了过来。一面走一面骂:"贼娃,美美地睡了一天,这到晚上才忙活开了,寻的人还不断线!"歪鸡慌忙走出了庵子,大声问老爸道:"啥事?"老爸待走到跟前,方说:"人寻你哩,回去!"歪鸡问:"谁吗?"老爸诡秘一笑,道:"回去就晓得了!"歪鸡只得将看场的事交给老爸,匆匆走回家里。他想,或许是建有又碰上啥事了。 进了院门,只见一个苗苗条条的人影立在窑门前头。不用问,一眼便认出是猫娃。他心下一惊,故作不知问道:"谁氏?"猫娃忸怩地说:"是我。"歪鸡走近她,放缓语气说:"是你?你来做啥?"猫娃说:"给你送的确良衫子。"歪鸡冷言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送你了,不要了,你送来做啥哩?" 猫娃不言喘。歪鸡等了一时,无话找话说:"我上午路过你门口,听着你家院里唱戏哩,为咋这热闹呢?"猫娃还是不语。歪鸡又假意贊道:"你大连拉带唱,能得很!"猫娃浑身抖抖起来。歪鸡不看她,而是自然不自然地随了老爸日常那得意扬扬的样子,一脚前一脚后,背着手看着月亮。他说道:"我在麦场里看场,刚睡下,我大叫我,说有人寻哩。我还以为是谁氏呢,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却没想到是你!" 歪鸡话没落地,听见身边的人出声不对,低头一看,是猫娃哭了。歪鸡觉得意外,问她道:"哭啥哩?哭啥哩?"猫娃泪水飞迸,叫道:"人家好不容易寻你来了,你还对人家这相!"歪鸡说:"我咋?我这不是一再问你嘛!"猫娃道:"你这是问我嘛!你说你这是问我吗!"歪鸡道:"不是问你问谁?"猫娃道:"你咋是这人嘛,还给人当哥呢!"歪鸡道:"你甭,甭给我叫哥,你的哥我应承不起!"猫娃道:"我走了!"歪鸡道:"想走就快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话,再不走村子里就胡传开了!"猫娃并不走,而是扶了槐树哭个不住。歪鸡一旁不言语,看她能吱呜到什么时候。 其实,猫娃哭泣不止一日了。自媒人将她领到尧廓煤矿看了权矿长家的三娃之后,心里一直不舒畅,时时一人背地里哭泣。这个曾经是不可一世的猫娃,就因为生来有一张娇好的脸盘儿,村子里人们欣悦她,她的父母娇惯她,从没说有谁违过她。起初,她是为穿一件鲜亮的衣服随随便便便答应父母的。她以为还像她往常玩的那些出尔反尔的把戏一样简单。她不知复杂的人生里水的深浅。她想玩水,没想到父母顺手就将她推进了河里。 权矿长家的老三是个什么东西?一米八的大块头,左右却要他年轻的妈护着。说话时先一抹嘴,似乎刚从宴席上下来。这动作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天天赴宴,而他没有。也许他觉得这样做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阔绰。在他家住了一日,没听到他说出一句利落的话来。再说,猫娃也不喜欢尧廓那布满黑煤粉的街面。假如真让她到了尧廓,她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在媒人嘴里,尧廓曾被描说得像个繁华的城市。但她一到尧廓便感觉不对头了。她被媒人和父亲催促着,坐了权矿长的小汽车,又转了商店,扯了几身衣料。她像只幼稚的小鹿,为了一撮青草,一步步地跌进了媒人和权矿长为她安排的陷阱里。 回到家里,她这才幡然悔悟,晓得大事不好。她朝父母撒过娇闹过事,扬言要扎水缸钻绳圈,但能言善辩的父亲,每次都给她长达一夜的开导,有时竟说得她破涕为笑。似乎一夜之间,她所有的本事都不管用了。玩把戏她不是父亲的对手。她不是不知道,像父亲这种天生的戏子,骨子里灌满了媚髓,见着权矿长这样的权要之人,岂有撒手不趁的道理?不可能! 日子一天天往前挨着。这期间她也想到过歪鸡,内心知道亏欠着他。但是,和他好与不好,她还下不了决心,或者说还不需要她下决心。直到今日,事实证实她确确实实掉进了河里,万般无奈之时才再次想起他,想起了这个曾经为她演戏能穿上的确良军衣而长途跋涉的汉子。她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可以爱他,可以和他相好。无论如何,他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男人。她猜想,也许他能将她从河里打捞出来,帮她躲过眼前的这场自造的灾难。
第222页 此时,望着月亮的歪鸡却另是一番心思。他想到了黑女。一念到她,他感到面部的肌肉一阵阵抽搐。他想,当初黑女被武成老汉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猫娃仍在哭泣。他低下头劝她,说:"算了,甭哭了,赶紧回啊,不回去你大你妈要操心了!"猫娃哭道:"我才不管他操心不操心!"歪鸡道:"那咋办?我也不能一老就这相支应着你。快回啊,甭叫你大你妈等急了!我大还在麦场院里等我呢!"说着在猫娃肩头轻轻地推了把。猫娃转过身,泪眼汪汪地抠着他,说:"你真的以为我给你送衫子?你不晓得我为啥来寻你?"他心里一阵慌乱,说:"我得走了!"不想猫娃一蹿身扑在他怀里,死死地搂住他的腰,对他哭诉了尧廓的事情。若说他开始对她还有点同情的话,待后来他听着听着却感到浑身不舒服了。他嘴上没言语,心里念道:"猫娃啊猫娃,你把我歪鸡看成什么人了?用得着你来了,用不着你蹬了。你以为你是谁?说两句好话,哄上一哄,我就跟上你转开了吗?呸,你也太小看人了!咋说我歪鸡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我家庭贫寒身份微贱,这不假。但我长得有脑子,不是给人拉磨曳车没有悟性的毛驴!年头在剧团那阵子不是为你猫娃,我也不至于受他谁的落怜呢!如今你趸下大祸,噔噔噔又跑来寻我,你把我当成啥了?实话对你说,我没恁贱!" 《骚土》第七十七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坚决地推开了猫娃,猫娃死拉活拽没拽住他。他大踏步向麦场里走去,猫娃在他的背后诅咒他,然后是双手掩面嘤嘤地哭泣。此时的歪鸡感到自己突然变得高大了,英武了。他这样对待猫娃虽然鲁莽了一些,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吐出了一口心底深处积日的怨气。所以他心情竟感到了一时的畅快。 两个人一东一西地走开了。且说人世的情缘到那关键时候,最难以谁对谁不对论处。这 里面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有你个人分分秒秒须切实度过的往来人生可验证。顷刻看是万般的不合,往往却是终生不遇的福缘;一时看去如胶似漆,常常倒是一世不除的祸根。着者想起老早便有的一首曲子。那曲子唱道: 莫道你年少气高轻离别,到头来寒衾铁枕自凄切; 莫道你金戈铁马盔甲重,到头来长天孤雁诉哀声; 莫道你君前御侧顶子红,到头来黄藤酒里咽秋风; 莫道你珠玉似土银如铜,到头来灯火阑珊目下空。 这曲子论说是演不尽的,通篇总是一个意思,莫让那好姻缘付诸东流。虽然《石头记》里将它演绎成个空字,《金瓶梅》里将它泛说是个戒字。但平民百姓嚮往那花红柳绿的日子,既不能空也不能戒,须得实实在在,悟取其间无限的包涵。此话你体会到这里,其余的便看天意了。 却说黑女自回南罗城之后,被她那病秧子丈夫强制着,不得四处游走,不得回娘家探望老人。日间无事,百般凌辱,谋着就是要磨消她的性情。用黑女的话说,病秧子将她看管得封密严实,就差用铁链子锁住她了。她一个乡间的女流,面对以后漫长的日子,自然只能是吞声忍气,坐在屋里长吁短嘆罢了。日子悄无声息一天天地往前熬着。不想,在歪鸡寻她的夜里又掀起了波澜。 说也奇了,那天夜里她竟像是和歪鸡神传意会过一般,起先便做了一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堵老崖下面,明晃晃的日头照着,与一拨不熟识的女人闲话。正说得热闹,听见马路一边有乐器响了起来。她以为是谁家埋人呢,与妇女们跑过去观看。打远过来的原是一顶四匹大马拉的花轿。她向身旁一位妇人问话:"出嫁的是谁家的女子?"那妇人说道:"鄢崮村的,武成老汉家的黑女。"她吃惊道:"怪事情,我不就是黑女嘛!你弄错人了!"那妇人乜斜了她一眼,并不答理,看着花轿从眼前轰轰隆隆地走过去。黑女又看见轿车后面跟着一匹大马,骑马的人穿着黄军大衣搭着红布,竟有些眼熟,等走近,认出是歪鸡。黑女慌忙喊叫他。他也跟没听见似的不闻不问,挺平着脸面过去了。黑女这里气愤不平,双手捂了脸面一气哭号。哭着哭着,又觉得声音有些不对。松开手看,自己正在轿车里面。透过帘缝,面前是长长的黄土道路,和连绵起伏的山墚土峁。黑女细思,难道轿里头坐的真的是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吗?再一想后面的新郎官是歪鸡,心下不由得欢喜不尽,捂着嘴偷偷地笑。一面笑一面掀开帘子往外看。这时,一眼望见庞二臭走在轿车前面。他挑着剃头的挑子,咯咯吱吱走得飞快。车马随人一个个竟像是喝了迷魂汤紧随其后,他走哪里轿车便跟随到哪里。黑女诧异,二臭这贼不是化成野鬼了,他如何又到咱阳世上生事?黑女一想不对,吓得尖叫起来。也许是她的叫声惊疯了马匹,也许是二臭拉开腿子狂颠,黑女只觉得轿车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赶着,眼看着到了余家咀大沟沿上。那二臭竟不选正路,像飘似的踏空而下,轿车马匹也紧随其后跌了下去。黑女抱着头喊叫着,正想喊出歪鸡的名字,这时有人在旁边用力推她。 她长号一声,醒了过来。听见病秧子悄声问她:"黑女,黑女,你听着院里有脚步声没有?"黑女迷煳着说:"我没听见。"病秧子说:"妈在那面窑喊叫呢,说院里有人走动。"黑女道:"我没,没听见。这时辰谁叫你弄啥哩嘛!"在这时,听得窗口果然有人唿唿喘着,然后是小声喊叫:"谁氏!……谁氏!……"黑女听那喘声便知道是歪鸡。但这关口,哪是她应答的时候啊。
第223页 病秧子是听确实了。问黑女,黑女仍坚持说她没听见。病秧子提了裤子下炕,操起门后一件傢伙出了窑门。然后,只听丈夫破口大骂那人,那人慌忙逃跑,咕咚一声翻过墙去。随后又是丈夫开了院门追赶,不绝地叫骂着。 黑女一看大事不好,连忙跟着穿戴起来。也不敢出院门,在窑里如热鏊子上的虫蚁,焦急地四下乱转。或是竖起耳朵门缝处聆听,或是扒在墙头偷看。此刻,她对歪鸡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爱是爱他这么长的日子了,心里还念着自己。恨是恨他太鲁莽了,倘若被病秧子逮住,不打断一条腿也得伤着身子哪儿,总之甭想囫囵着回鄢崮村了。先头北舍前的郑怀堂不就是一个例子。若到那时,即使自己如何疼他惜他,却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了。 好在歪鸡腿快,等病秧子叫起村中的民兵,他早已跑得没影了。病秧子与一班民兵立在村头议论敌情,直到天色大亮方才回来。一进门便踏上炕,一把揪了黑女的头髮,将她赤条条地从被窝里揪出来,摁在院当间,骑在背上,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好打。一面打一面质问:"贼婆娘,是你招徕下人了?是北舍前的那赤脚医生又摸上来了?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那贼深更半夜爬在窗口叫谁呢?……不是你?不是你是谁?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道!他咋没钻到旁人家去喊叫?贼婆娘,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皮痒痒了吗?皮痒痒了我再叫些人来搓你!……我这就捎话给乃贼,他再敢踏上我们南罗城一步,我非把他的狗命要了不可!前年卸他一条腿,把他美日的倒轻饶了!……" 《骚土》第七十七章 (5)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村人立在墙头和窑背上看热闹,也不说下田干活。黑女在病秧子的身下面一面挣扎一面叫骂。病秧子干农活不成,打人时力气却并不小。直闹腾了一个饭时才放开她。黑女趁机跑回到窑里,闩起窑门,饭也不吃,独自在窑里闷了一日。到了夜里,黑女也不打开窑门,任病秧子在外面死敲活敲。临了,还是婆婆那老可怜在门外哭着乞求,黑女这面方才作罢。如此看来,黑女的这场横祸,竟是歪鸡这不谙世事的刀客招的。不过黑女深心里不怪他。只念他一个男人,少见得这样的痴情。欣喜平生能搭上这么个爱她的好人,也没白活。 接下是夏收的季节,黑女忙得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妇女是生产队拿镰割麦的主力。她原本黑红的脸面经过这场夏收晒得脱了两层皮,如今显得越发的黑了。忙了半月日头,麦子总算收到场里,黑女松了口气。接下来打碾扛包的力气活,大半得靠男人们来做。她们一班妇女顶多是跟随着,干些摊场晾麦的一类轻巧活儿。 一日晨起,她在镜子里照了自己的颜面,里头一个黑不熘秋分不出眉眉眼眼的女人。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哎哟,我咋成这相了!"她想,再过些日子就要回娘家看忙罢了。为了她的那人,她总得将脸面收拾得清亮一些才好。 看忙罢是渭北一带的欢庆丰收的乡俗。届时亲戚间互相来往。初嫁的女子回娘家消歇。黑女过门虽然有几年,但因二老健在,自然还得回娘家看看。所以她又像做女儿时候的样子,一日用猪胰子(土肥皂)多洗几遍脸。洗罢之后,又用少许的蓖麻油薄薄地敷在面上。进进出出又不忘捂着一顶草帽,细心地保护滋养。俗话说,女人的脸色天上的云色。没用几日,说换便换了回来。再照镜子,只见自己脸面平添一些健康的圆实红活不说,眼睛也比以往明媚水秀了。她暗自欢喜,将这看做是一个非常的好兆。 然而说到这里,却得用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提起黑女将要面临的一场弥天的大祸。这祸端着者也是三番五次欲言又止,一直延至今日。或许这是她黑女先天的孽缘,或许是老天爷存心要灭黑女这么个善良女子。总之有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唉,老天爷待黑女,确实是苛刻了点。 一日傍晚,天色灰灰暗暗的模样。婆婆从外面串罢门子,疙瘸着回来,手里提熘着一只小洋铁桶,见黑女在窑门外的石墩前端着簸箕簸麦,便一面往里走一面向黑女絮叨说:"看看,我说嘛咱屋里的煤油桶这多日咋不见了,原来是代销点的贺金明拾了。刚才我去买盐,在他的柜檯上看见了。金明问我:老婶子,你晓得这煤油桶是谁家的吗?我拿油桶在手里,一眼认出来是咱家的,那襻儿上的小绳还是我老早拴的呢!" 黑女一愣。小油桶?心想婆家的这小油桶,她在烧死庞二臭的那天夜里,走时撇在乱砖堆里了,如何今日又在贺金明那里?这事但不是人做的话,便是鬼做的了,否则煤油桶不会自己长腿又回到南罗城。……不会不会,定是婆婆认错了。黑女装做不经意,说婆婆道:"或是你眼花认错了?"婆婆道:"你也是这话!代销点里一个外路人买纸菸,他也这相说我,我当时便顶了他几句。我说,这煤油桶我使唤了十多年,多年来打煤油都是它,难道我能认不出来?外路人还说:你乃眼窝还能看清吗?我说他,你也好大年岁了,咋一句好话不会说呢?说我瞎,我老婆离瞎还早哩!" 婆婆做出又恼又喜的样子,往石墩上一坐,继续为自己找回煤油桶摆功。她说道:"他甭以为我好惹!看那外路人贼眉鼠眼的样子,我便不愿答理他。金明后来还问我:婆啊婆,你得看准了。不是你家的煤油桶的话,我得另寻主人呢。金明我也没给他好脸色,说他,金明啊金明,你不看看你老婶子是诓人的人不是?我在你这店里称油打醋,啥时候错过误过?我家的煤油桶我自个认不出来?他躲闪着不言语了。我问他,咋会丢你这里嘛!他说,这得问问你屋里的谁氏,看是谁氏不留心丢的。临走那外路人还追问:婶子,你丢的日子大了吧?我说,却不是,半年总有了!我看他是在一边耍赖,却不想我不是好惹的,提熘着就出来了!出了门又碰见田朝军家的芳明,我问她,里面坐的那外路人是哪里来的?芳明说,是县公安上的老雷。我说,怪不道,与我老婆婆胡搅八搅!……"
第224页 黑女听却不是在听,双耳嗡的一声,两眼一黑,连簸箕带人跌倒,麦子撒得满地都是。婆婆吃了一惊,唿天抢地叫来病秧子,将人拖到炕上。又慌忙去请来了村医胡世魁。世魁老先生号过脉,说:"不当紧不当紧,没啥大事。看相是夏收期间劳累过度,吃两服药调理调理,歇两日便会好的。"说罢开出一个药方,让病秧子随他去家里取药。药取回来连夜煎熬,扶起半昏半迷的黑女,灌了下去。 第二日早晨天还不亮,黑女突然坐起来,点了油灯,穿好衣服下了炕,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格格发笑。被她吵醒的病秧子吃惊地问:"笑啥?笑啥?深更半夜,笑得是为啥?"黑女道:"起来时我还以为在我鄢崮村呢,原来在你的南罗城!你看我煳涂不煳涂!"说罢又格格笑。病秧子训斥道:"甭笑了,看你那鬼眉子鬼眼的样子,还顾得着笑呢!"黑女笑道:"我是鬼,是鬼的话你能活到今天吗?"说罢,拿针拨亮灯火,又是梳头又是洗脸,镜子里将自己精心打扮一整。 《骚土》第七十七章 (6)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吃早饭的时辰,婆婆觉得黑女有些异常了。她喜盈盈地端碗拿筷,不再似以往的脸沉,俨然是另外一个人,嘴里还说婆婆道:"好妈哩,我看你老好可怜,你戴我的头巾吧!"婆婆道:"你那血红带色的,我咋戴得出门?"黑女道:"能,能戴,我说能戴便能戴!"婆婆不言语。待一会儿,黑女又道:"妈,你想看戏不?想看戏我领你去,我知道哪达有戏看。见天都在演,无时无刻不在演,咱世上的百姓都不晓得!"婆婆一听,心想,她说的这哪里是人话嘛,害怕了起来。 吃罢早饭,大队会计王思仁到家里来,说是叫黑女去大队部一趟。黑女放下碗,欢欢喜喜地随着他走了。婆婆怕她出事,跟了过去。到了大队部,原来大队要为她重填一张户口卡片。县公安的老雷在一旁与人闲话,见了婆婆,也不提昨夜的事情,像是不相识一般,偶尔只熘她们这面一眼。 王思仁问黑女的生辰年月娘家住址,黑女回答得般般无误,一毫不错。一面答一面笑,且不时向老雷那面偷看。填完卡片,临走时,黑女竟朝着老雷那面走过去,冲着老雷道:"该不是县上的雷局长吗?"老雷回头,见黑女冲着他,笑得媚眼生风花面含情,不觉一愣。黑女道:"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春上的时候,在鄢崮村的大队部开大会 , 你还给社员们讲过话呢!你记得不?"老雷落得满脸的尴尬,笑了一笑,问:"你是鄢崮村的女?"黑女点头。老雷道:"漂亮女子是不是都出在你鄢崮村了!"黑女羞羞一笑,道:"我不知道。"婆婆不愿黑女再答理他,急忙揪住黑女,出了大队部。 回家黑女便钻进自己窑里,光天白日地关了门点起灯,在里面翻箱倒柜,不知要寻找她的什么物件。后来,终于见她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双做了半拉的布鞋,拿起针纳了起来。一面纳一面疯疯势势地又哼又唱。但问她话,她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说一气,压根不能与她正经交谈。这天夜里,病秧子光屁股跑出来,到老妈的窑里,说是黑女在与鬼魂通传呢。 自此,一家人心惊胆战。婆婆叫了村中的几位老人。老人扒在窗户外看她,只见她在里面舞扎着手,好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比画着说呢。老人们说:"快送回娘家去!她是那水性子人,你把她憋得日子久了可不就憋出病来了!"婆婆一听在理。连忙打发病秧子取水磨面,张罗着蒸花馍,过这一两日,便送黑女回鄢崮村她娘家看忙罢去。 《骚土》第七十八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刘黑女负伤发送回鄢崮 仇外济无奈流落在他乡 黑女知道要回家了,自然是欢喜不尽。当天便将自个儿打扮了一回。过了一日,病秧子这才送黑女回鄢崮村。这一日,黑女少不得将身上穿得花花艷艷,一路坐在驴背上,嘻嘻地 笑个不住。进村的时候,乡亲们见黑女回来了,都感到很惊喜。上去问候她。她一面笑一面应答,天真烂漫,十分地喜兴。人们感觉着黑女与以往相比,似乎更加妩媚可爱了。 一进家门。看见妈立在院里,手抓一把玉米,咕咕地正在餵鸡。黑女走上去,妈这时回过头,也看见黑女。黑女长长地叫了一声:"妈呀!"扑倒在妈怀里。妈一把揽了她,见黑女张着嘴只往外流泪,说不出话来。妈急忙叫道:"黑女,黑女,你咋了?"一面说一面竟将刚卸下毛驴进院的病秧子噼头痛骂:"也不知你们这些鬼鬼子咋着欺负我黑女的,看把我女子欺负成啥了!"病秧子手里抱着礼当和行具一时愣住。这时老爸从饲养室赶来,叫嚣道:"还不将娃娃们手上的东西接住,胡说些啥嘛!"说着,接了女婿手里的物件,让人进到窑里。院子里,妈仍抱着黑女不断声地喊叫。黑女失神地看着妈,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指了指天,朝下点了点地,又指着自己心口,昏倒了。凭妈的力气哪能抱起她啊,所以连她一起跌坐在院里。 黑蛋进院,见妈抱着妹子坐在院当间哭号,跑去追问:"咋哩咋哩?哭得咋哩?"妈哭道:"还有脸问咋,你看你妹子,叫她婆家人欺负成啥了?你和你大,端橛橛立着一墙高的汉子,也不出头询问一声,把我女子惶的,就这相叫人一个劲地欺负呢!"
第225页 黑蛋听了这话,怒火沖顶。他从大义一班弟兄那里早听说妹子在婆家受了欺负的消息。此时,病秧子坐在窑里,大概也是心里有鬼,欲探头朝院里望,被黑蛋一眼瞅着。黑蛋二话不说,冲进窑里,一把揪起病秧子领口,立眉睁地要与人家闹事。病秧子不待黑蛋伸手,便撒魔连天地叫起来,像是黑蛋在要他的命似的。这时,炕上的老爸跳下来,掰开黑蛋的手,只看还要用烟锅脑脑敲打他。嘴里骂道:"把你贼妈日了的,这叫啥事嘛,有理不打上门客,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吗?"黑蛋弄了个大红脸,道:"今天便宜了你狗日的!以后小心!"说罢,无可奈何地出了窑,到一边生闷气去了。病秧子见老丈人发话,便气壮了,冲着黑蛋的嵴背大声吼道:"你把我也不咋!" 老汉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背着手出了窑门,冲着院当间的母女二人喊道:"还不紧赶做饭,让客人等到啥时辰!"老伴哭道:"做饭,你会做你做去,我不能将我女子的死活不管不顾!"老汉道:"能有啥大不了的,搀到炕上歇一会子不就得了!"老伴道:"只顾你说得撇脱,这半天了,娃都没换上气来,身上一个劲地抖抖呢!"老汉道:"没事没事,先搀回炕上,再过一时,看实实不行了,我请杨先生来!"老汉说着,与老伴一起搀了黑女上炕,转身又去饲养室,陪伴他的畜牲去了。 老妈看着黑女睡下,给搭上被子。回头也没心思为那病秧子女婿做饭。只取了几日前就预备好的半吊子肉,切了几片儿,熬了一碗菜,拿出几个蒸馍,打发他独个儿吃了。病秧子也不敢耽搁,匆匆吃罢,牵了前院的毛驴,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慌忙撤退了。天黑时分,老妈搀扶起炕上迷迷煳煳的黑女,给她餵了几口米汤,填了几筷子炒菜,又放下由她自己睡去。一家人看见黑女的情形稳妥了,这才露出些喜色来。却不想半夜时候,老汉从饲养室回来,进院时却大瞪眼看见一桩怪事。当时月光明澈,老汉也看得明白。否则,他也不敢对人胡言。你道何事? 原来老汉夜半时分给牲口搭过草料,想到白天的事情,在饲养室待不住了,想回家与老伴讨论一番。没想到刚一推开院门,只见院篱笆墙下伫立着一个身穿素白衣服的女子。看那模样,说是黑女又不像是黑女,神姿上竟有十二分的妖媚。老汉自知,他这人的眼窝与常人不同,经常是遇见幽冥里的一些现象。老汉拿眼盯着那女子,也不敢扰她,屏住气息只不做声。却见她在篱笆前飘忽忽地走动,望着月亮,发出细细悠悠的可怜的哀嘆。嘆罢,低了头莲步轻移,朝他这面走来。老汉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那女子大概也觉摸着有人,勐一抬头看见老汉,吃了一惊,哎哟一声,瞬间化做乌有。 老汉也不敢进院回窑了。转身朝饲养室里飞奔而去。到了饲养室,挑得灯火通红大亮。一人坐在炕头,掂着烟锅,唿哧唿哧大喘不止。直挨到天色大亮,这才回到屋里,将老婆叫到一旁,一丝不漏地对老婆学说一遍。老婆道:"你该不是做梦?夜里我和娃一头睡着,连挪动都没有挪动,咋会又在院里?"老汉正色说道:"这哪会是梦!明晃晃的月亮底下,事情是般般地确实。我这一把年岁的人了,哄得你为咋?你不信到我饲养室看去,把满满的一灯煤油都竭下去了!给你没说,不定有啥怪把咱黑女缠住了!" 两老人正对,黑女走进窑门。二老慌忙掩口,不言声了。黑女从窑后取了洗脸的瓦盆打了水,然后哗哗地洗。老妈说她道:"黑女啊,你病了不好好躺着,起来做啥?"黑女笑道:"我哪有病?没病!人都以为我病了,实际不是!有病的人哪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有病还站得起来嘛!"老妈随着笑道:"没病了好,没病了好,难道妈能巴你有病不成?"老爸怔怔地看着黑女,心下思,该不是黑女夜里头梦游吧?黑女瞧见老爸看她的神色有些不对,朝老爸笑道:"大,看得咋?没见过你黑女得是?"老爸也不言语,嘆了一声,背起手,出门走了。黑女对妈说道:"妈,快做饭,我好像有几十天没吃饭了!吃饭吃饭,吃了饭我还得寻人去呢!"妈欢喜道:"是该饿了,夜黑你回来,肚里一整还没吃到东西呢!"说罢慌忙立起,下厨做饭去了。 《骚土》第七十八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这一日的上午,仇老汉正在窑里拾掇耩子,听着窑门外有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叫着:"谁氏,谁氏,屋里有人没?"仇老汉迎出窑门,看见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沖他笑道:"叔,你一个人在屋里吗?我寻你乃谁氏。"仇老汉脸面麻木着说:"你问谁氏,好歹总该有个名字嘛!"黑女笑道:"到咱屋了,还会再是谁氏?"仇老汉搓着手,道:"贼娃去张庄给人家翻瓦房子去了!"黑女啊地叫了一声,脸色惊得惨白,急迫地问:"那他,他,他啥时候能回来?"仇老汉头一歪,道:"这谁能晓得,大概得些日子。" 黑女自言道:"得些日子,得些……"呆呆地立在槐树下,静默了一时。仇老汉大抵也晓得些她与歪鸡的事实,本不大想答理她,但见她这样,便有些可怜她。毕竟黑女在歪鸡伤病的日子,帮他屋做过好久的饭呢!于是问她道:"你寻他有啥事吗?"
第226页 黑女两手捂了脸面只像要哭。仇老汉心软了,说道:"好娃呢,先甭急,我这一两日就带话给他,说你寻他!"黑女道:"谁晓得你的话能带到不能带到!"说着便欲落泪。仇老汉见情况有些不对,急忙劝她道:"咋不能带到呢,带不到我亲自给你去叫他,一准叫他回来!看你,咋像个碎娃,说不对就哭了!"黑女破涕为笑,说道:"叔你不是哄我?"仇老汉道:"叔哄你做啥哩嘛!"黑女道:"那你对他说,我在屋里等着他呢!"说罢,轻飘飘地出门。 原来每年到麦罢,便是乡人们修盖厦屋的时节。公社武装干事帮印家在张庄。歪鸡一班弟兄在公社干活的时候便答应过他,麦罢帮他家翻修老房。工程虽不算大,却得几天忙活。 一日歪鸡正在樑上干活,突然听到下面一个陌生人喊话:"你们这些匠人里头谁是歪鸡?"歪鸡樑上应道:"咋哩?寻我咋哩?"那陌生人道:"是你,鄢崮村带话来了,说是叫你丢(抽)空回去一趟,家里来了人,三番五次地寻你呢!"歪鸡问他:"没说是啥人?"陌生人挤眉弄眼地道:"你下来,我对你说。" 歪鸡下了屋樑。陌生人将歪鸡拽到背处,叽叽咕咕比画着交代。罢了,歪鸡给陌生人递了根纸菸,说:"走,过去坐一会。"于是带陌生人又走了回来。弟兄们见领头的歪鸡歇下了,纷纷放下手里的傢伙,凑了上来,问歪鸡啥事,歪鸡支吾不答。大傢伙儿不便再问,人人点上一根纸菸,一面喝着茶水,与那陌生人闲谈。众人问陌生人:"你到我鄢崮村做啥去了?"陌生人道:"没啥事,去看我舅。"众人又问他:"哪个是你舅?"陌生人道:"郑栓。"众人说:"啊,是他,老汉咋相?"陌生人道:"得了尿结石,也是那慢病!我妈要我去,把老汉好歹看了一下。" 说了一时话,陌生人要走,歪鸡问他:"老哥,那你这一两日还再去鄢崮村不去了?"陌生人道:"你啥事?"歪鸡道:"给我带个话去。"陌生人道:"暂且不去。但去我寻你来。"说罢,陌生人走了。陌生人一离开,歪鸡匆匆上了大梁,催着赶着,要弟兄们卖些力气,三两天干完这些活计。大傢伙儿觉得纳闷,不知歪鸡遇上何事,心急火燎地要回家。 这边,黑女少不得须耐着性子等他几日。却说黑女一日当午,顶着大日头又寻到歪鸡家里,到了门口,只见门脑上挂着一只铁锁。黑女无可奈何地立着怔怔地望了一阵,转身欲往回走,突然听见背阴处有人"黑女,黑女"地唿叫。黑女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病初癒的贺根斗,戴一顶破草帽,坐在他家门楼下的石墩上唤她。两个人,一个是半神半鬼之人,一个是时好时坏之躯,目光遇在一起,自不觉都吃了一惊。黑女走近,立住问:"叫我咋?"根斗说:"不咋。"黑女说:"不咋叫我咋?"根斗道:"见你回来了,问候你一声。"黑女又问他:"你等谁?"根斗道:"不等谁。"黑女说:"你还好?"根斗道:"好个!"黑女说:"你脸上咋一堆麻渣渣?"她看见根斗病后脸上落的黑瘢。根斗道:"你头上咋两个毛爪爪?"他看见黑女改变了髮式。 精神有病之人大概都有些通幽。旁观者看不透其间的深奥,他们自己是知底的。一看便晓得对方的情况不妙。两厢对说了不几句,搭不到正茬上,深心里先互怕了。根斗抬起屁股要走,黑女不待他走自先撤了。 黑女回家,进院看见妈在窑门前的豆棚下面,打了一盆水,松开髮髻正欲梳理。黑女慌忙走上去,欢喜地叫道:"妈,你缓些来,叫我给你收拾。"老妈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你,上炕歇着去吧!"黑女娇嗔道:"妈呀,我就要给你梳一个头嘛,不了还不让人说你,将你黑女白养了一场!"老妈道:"这一家人里却不就数你知道疼惜妈,咋能说我将你白养了呢!"妈说着,将梳子交到黑女手里,拣个板凳坐下由她梳理。 黑女轻轻地与妈梳。妈舒适地合上眼,嘴里唠唠叨叨说:"妈记得,你六七岁那年,也就是这个季节,村里的婆娘娃娃都在东边的沟里面拾麦子。这时候听着有人喊,快跑啊,狼来了!快跑啊!那时辰咱这一片地方闹狼,一来四五只,吓死人了。听见喊叫人都慌了,个人顾着个人跑。你与我都落在了人后面。你急得直跺脚,哭叫着:妈呀妈,你快点跑!我拽着你的小手说:当妈的也不能丢下我女子不是?你哭着说:妈你丢下就丢下,狼吃了黑女就不吃妈了!后来,也是天神佑着,狼竟没敢来。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吕老先生表扬我黑女是个义女。那时妈就对人言说,我黑女懂事,养活这么个好女子,当老人的迟早享福哩!这多年我黑女也是,斜顺总随着老人的心思,让老人宽心。谁说我黑女白养活了?没人敢说这话!这多年你给家里……" 《骚土》第七十八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老妈只顾自己叨叨,没去管身后的黑女。黑女拿着梳子,起先还挺灵便,到后来却一下缓似一下了。梳着梳着,一颗颗珍珠般的泪儿默默地从眼窝里滚出来,跌到了妈的脖颈上。妈感觉着了,吃了一惊。回头看黑女,只见她木木地望着远处,情景又有些不大对劲。接着,手里梳子"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也软了。妈梳子顾不得拾,连忙去搀她,埋怨她道:"看看,看看,妈说自个儿梳吧,你偏说你来,累着了吧?走,跟妈快上炕歇着去!"说着,扶她回到窑里,安顿她睡下。
第227页 这时候,武成老汉进门。见老婆在炕头给黑女料理,便问:"咋了?又不对了?"老伴摆摆手,示意他悄声点,说:"别喊了,娃不大利落,叫娃安静地歇着吧。"老汉嘆道:"唉,我咋育下这么个女子,回到家里是啥不做不说,毛病还大得很,动不动就不成了!"老婆听他这话,回他道:"你也是,娃都病成这样了还说这话!没事餵你的牲口去,甭在我们这些女人面前惦闲(闲操心),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老汉冷笑道:"你们这些屋里人除了害病还能做啥?"说着出了门,到院子里撂下一句:"我到咱玉米地里转转去,饭熟了让黑蛋到玉米地叫我。育下这贼女子,不回来是不回来,但回来总得给你寻点事情!" 老汉说黑女给他寻事情,不想当天的夜里,黑女果然又给他寻事情来了。其时,天已经老实黑下了。老汉给头牯搭过夜草,正蹲在炕头吸旱菸。正吸着,门外闪进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一进门便格格笑出声来。是黑女喜气盈盈地走了进门,怀里揣着一件包袱。老爸道:"你不好好在屋睡觉养病,跑来做啥?"黑女笑道:"跑来寻你,给你一个好东西!大,你猜是啥?"说着将包袱搁在炕头。老爸盯着包袱犹疑了片刻,说:"你这鬼女子做下的事,大哪能随便猜出来?"黑女扑哧一笑,说:"你想想,当下你最缺的是什么?"老爸道:"二斤好菸叶子。"黑女说:"不对,你再猜。"老爸想了想又道:"一顶黑卡叽圆帽。"黑女捂着嘴笑了,说:"快对了,但还不对,你再猜。"老爸面对包袱摇摇头,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了!"黑女问老爸:"你真的猜不出来?"老爸道:"猜不出来。"黑女揭开包袱,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崭新的黑条绒布鞋。黑女几日前刚纳成它。 老爸心里欢喜,嘴上却说:"这月份,没个节没个庆的,我咋穿得出去嘛!"黑女道:"看你的话,没有喜庆的日头咱就不穿鞋了!你看如今你穿的这双鞋,前面通风后面漏气,快成了禾鼠窝了!走到人前旁人不会说你,却会怨我们屋里人懒惰,说给你连双鞋都做不了!"老爸道:"谁没事干了管你这些淡事!"黑女催促老爸说:"你先穿上试试大小。"老爸道:"这还错得了!"说着便欲伸脚试鞋,灯火底下一看脚,又改变了主意,说:"算了,先抬(藏)起来,等过年拿出来穿就是了。"黑女道:"那哪成?做下就是叫你穿呢!"老爸不好意思地说:"脚太脏了。"黑女说:"我这就给你舀水洗脚。"老爸连忙摆手说:"不洗不洗,也不出门也不见客,洗脚为咋!"黑女只当没听着,屋角取了盆子,从水缸里打来水,放在炕角下。老爸见形势是躲不过了,这才放下烟锅,道:"甭管了,我洗就是了。"黑女却忙将手伸进水盆里,说:"大,你甭动手,今夜黑女给你洗脚。"说着撩起水,哗啦哗啦给老爸洗脚。老爸道:"我也不是碎娃,叫你洗做啥?你把手取出来!"黑女说:"过去的富人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日你黑女也伺候伺候你,叫你享受享受不动手的福!"老爸嘆道:"唉,看我有乃命嘛!你虽孝顺,总归是婆家人,大不能老指望你。" 黑女一面给老爸洗脚一面格格笑着说:"大啊大,你这脚硬得像树皮,总之有好几年没洗了吧?"老爸辩道:"哪里,上个月去李家集赶会,头一天的夜里,我端了一盆水,搓洗了好大一阵子呢!还是我黑女待我好!"黑女说:"大,你黑女这么好,你咋捨得把你黑女卖了呢?"老爸道:"看你这话说的,发落女子娶媳妇这是先人设下的规程,你再好,也不能跟上你大过一辈子!"黑女道:"我要再嫁人,你还会将我卖了吗?"老爸道:"你咋能老嫁人呢?你一开始婚姻不顺,嫁个一回两回,其后慢慢晓得过日子的道理,慢慢就顺了。"黑女笑道:"这我知道。我是与你试说呢。"老爸道:"婚姻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胡说。"黑女道:"只是我谋着,我但要能再嫁人的话,就嫁给咱鄢崮村谁氏,你看成不成?"老爸正色道:"甭胡说,和人家过得好好的,人家也没嫌弃你,你咋会再嫁人呢!"黑女冷笑道:"先人规定下的,我只能听你的得是?"老爸道:"那当然。"黑女低着头道:"看来,此番我是跑不脱了。"老爸没看出来,黑女又有些不对了。 说话之间,黑女给老爸洗罢了脚。扯过破单子擦干净了,让爸将新鞋穿上。灯火底下一端详,不大不小正合适。黑女的针线活,做女子的时候,与哑哑二人在村子里都是数得着的。老爸咧着嘴笑道:"不定过几日就有谁的红白喜事了,到时候把这鞋穿上,美得很!"黑女一听,身上一个寒战,连忙起身,端起水盆去院里泼水,黑暗里只听咕咚一声。老爸听到外面响声不对,慌忙赶出门,只见黑女跌倒在院里,盆子撂出了好远。老爸叫了几声,知道黑女的病又犯了。 《骚土》第七十九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血汉子鬼域魔界试真金 多情女空穴洞内逞风流 话说黑女与老爸试鞋,言罢"此番我是跑不脱了"之后,出门泼洗脚水,又被那情急攻心迷了魂窍,跌倒在院子当间,其情其景也甚为可怜。一个女流之辈,能顶着天大的压力,将
第228页 个人挨到了今日,也真够难为她了。她得的这病,俗语叫"失心疯"。得这病的,受不得刺激。但受刺激,轻则又哭又唱浑说浑闹,重则当场昏倒不省人事。黑女此时的情况,已到了难说轻重的时候。歪鸡回来有待时日,她这面万分急迫,竟似乎是一日等不得一日。写到这里,着者也不能不替黑女焦急。然而,世事的轮转,往往却不都是这样,一切的缘遇,总不以你的急迫不急迫应付,终了还得听其自然。常言道,候它瓜熟,方能蒂落。该等待且得耐心等待。古人提倡的君子风度,极其重要的一条就是从容不迫。因此,在这里咱且提起一段闲话,一面是为了交代一个不曾了却的夙愿,一面是与本书开卷的话题一个照应。 却说贺根斗那一日遇见黑女,寥寥几语,便觉着情况不妙,匆忙回家歇息。这也是他自黄龙山里回来身患的一种怪病。起初有人断言,他是被山圈里专一勾引独行男人的迷人狐给迷住了。他当时神志昏沉,说不清楚。婆娘凤霞便听信村中老人规劝,自作主张悄悄地请了银定法师,让儿子孬蛋跟随,到黄龙山的山圈里发散咒符传单,震慑那迷人狐,好叫那怪物从速释放她男人根斗的魂魄回家。待到后来,贺根斗的病情有所好转,靠他自个儿的回忆,才将当时的真实情况叙说了明白。 那天的正午时分,贺根斗独自在山圈里,精神本来就有一些慌张,后又受了一只花翅野鸡的惊动,不知不觉失了精魂。其结果是,愈走愈摸不着路径,摸不着路径又愈走。钻着头直走了百十余里,眼见天幕已黑还没摸出山圈,心下便十二分的焦急。山间的道路自行车大多不得自行,一路上连推带架又掮又扛,费去了不少气力。此时的他又疲又饿,个人的模样难免狼狈。但给不相识的人看,不是丐者却像疯子,不是疯子却像丐者,形容也的确可怜。正在无奈之时,只听得坡下有人声响动,探头一看,只见阴沟底下隐隐约约呈现着一所庄廓,院里窗户有灯火放射着幽幽的亮光。看那情形,分明便是一户人家。贺根斗一见大喜,连忙掮起自行车下了沟坡,直往那人家院落奔去。 山中的住户也不是什么高墙大院,一般人家弄些柴草乱石,垒个三五尺高,竟算做是院墙了。所以贺根斗也不用敲门,只可着嗓子往里喊叫。片刻工夫,屋门嘎吱一声打开,走出一个老妪。那老妪走了过来,探过墙头问墙外人:"谁氏?深更半夜立在外面号叫?"贺根斗叫道:"老婶婶,是我,家住在山底下,我姓贺名根斗,鄢崮村大队的主任!我迷了路,整走了一日了!"老妪冷言说道:"迷路?哼,你也不是第一个了,想歇在我屋的过路客人无一不说是迷了路。我竟想不通这世上的人是咋弄的,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都说认不得路了!"贺根斗看那老妪没有收留他的意思,连忙苦苦央求,道:"老婶婶,我实在是走得乏得不成了,撑不住了,求你,求你老人家发善心,让我今黑在你屋里借宿上一夜,老婶婶,你可怜可怜……"院墙外,贺根斗一面央求一面端起袖子擦汗。老妪大概看成是贺根斗在可怜地哭泣,这才道:"进来吧!"说着开了柴门,放贺根斗进去。 老妪引着贺根斗走到一面窑洞的门外,说:"里头久不住人了,你凑合歇一夜吧。"贺根斗谢了一声,推开窑门欲进。这时,只觉得一股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但此时贺根斗自知没他挑拣的余地,只放胆一步跨了进去。老妪后面道:"甭急,我叫媳妇桂芝给你端盏灯来。"贺根斗只得立住,老妪又道:"恐怕你还没吃过晚饭吧?"这一语贺根斗是正中下怀,连忙应道:"老婶婶你说得太对了,不是你好心问我,我还不好意思提呢!我甭说晚饭,连午饭都还没吃!以你现有的吃货,随啥都成,看的给上些!"老妪道:"我们也没吃呢,你稍等一会儿,饭熟了我叫桂芝给你送一碗来。"老妪说罢走了。 贺根斗探头往窑里看。这窑洞黑咕隆咚像是地窖,又像死人的墓穴。不过这后一条贺根斗不敢去想它,只推说山里人住宿不像山外的人那么讲究,能遮遮风挡挡雨便不错了。正在犹疑,却见一盏灯火由身后过来。 端灯的是个二十八九的少妇,笑盈盈地从他身边走过。贺根斗看她的身材,觉得她竟有些像村子里马烂孩的媳妇奚巧云。不过,脸盘儿又比奚巧云要漂亮出去许多。她进到窑里,炕头放下灯盏,沖他默然一笑,又飘似的走了。就凭着她这一笑,竟将贺根斗一日的劳累沖洗得一干二净。 贺根斗回头看了看炕面,觉得也算合意。一床花红缎被整整齐齐地放着,不像是久不住人的模样。贺根斗正欲上炕,却听得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从隔壁的窑洞里传来。此声音在贺根斗耳朵里,竟比那戏台上的曲子还要动听。毕竟是多年没听过这种美妙无比的声音了。冲着这声音贺根斗出了窑门,摸索到隔壁的窗口往里一看,好傢伙,通红的灯火下面,一班山人围着一张牌桌正在酣战。再一细看,朝窗口一面坐着一位豁嘴獠牙、七十开外的老者。那老者抬手起足十分怠慢,俨然是其中的大拿(把式)。看着看着,贺根斗心下骤然一惊,不觉叫道:"哎呀,好你个老贼,我贺根斗找你找了这么多年,不想你竟躲在这里!"
第229页 《骚土》第七十九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按说此老者也不是俗物,竟是贺根斗一生一世的仇人。三十年前,其人贩卖枣子路过鄢崮村,在牌桌上施展手段。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便颠翻了贺根斗父亲一生的血汗经营。老父一口恶气吐不出来,为此竟身染重疴,临死时候犹不瞑目。其时贺根斗十五六岁,正在血气沖顶的年纪。所以立下大志,决心要报这一弥天的杀父败家之仇。却因为解放后政府禁赌,弄得贺根斗无法查找其人下落,耽搁了许多年月。不想事过三十年后在此相遇。这竟像是老天爷有意安排。有诗曰: 一时荣枯总看闲,机关算尽也枉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常言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贺根斗看到这里,便去轻轻拍门。里面人听见,以为上头来人抓赌,一阵慌乱。贺根斗忙道:"甭紧张甭紧张,是我,来看个热闹。"门嘎吱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个人头。那人问贺根斗:"你阿达(哪里)的?"贺根斗道:"过路的,今夜在庄子上借住。"那人看贺根斗缩头缩脑,不像个公干的样子,便放心开了一扇门,让他挤了进去。里面人见进门的是个闲人,也不再管顾他,拉开架势又赌起来。 贺根斗先装做一个不谙此道的憷头,落在一边围观,顺便给座前的年轻人说叨上一二。贺根斗深知,牌桌和社会一样,既装得了龟孙又充得了好汉,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年轻人不怎么会赌,所以竟认真听从他的指示,胡吃乱碰。几圈下来,赌客们奇怪的是年轻人手色出奇地好,甭说收剎了他们,连对面的老者眼看也要掳敛了。说起这班人精明得了得,立马认为年轻人背后的贺根斗是个隐匿的高手,定要向他讨教一番。贺根斗佯装推诿,屁股却不打点地坐了下去。仗着怀里揣着二十来元购鸡款子,先是块儿八角地输出赢入,慢慢加码,直到了十元八元之上。然后又故作失手,将怀中所有款项抛撒一空,落得子光皮净,站立起来,连声叫着:"老叔老哥,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不敢来了!"众人哄堂大笑。 正巧桂芝为他端了饭来,贺根斗慌不及地接过饭碗,腾出位置,让人家场面继续进行。自己蹲在一旁扒拉着吃饭。吃罢饭,又凑过去看了一时。眼瞧见老者耍了一个关子,将旁边的黑面汉子掏了个净空。黑面汉子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空了一个位子。众人左右又劝了一时,无人抻头。一场欢聚眼看便要收场了。这时,贺根斗趁探着说道:"诸位老哥,我有个建议不知可不可以?"赌客们见贺根斗说话,知他心下不服,又贡献血本来了。一个没有经过场面的新手才会这般决然。便应他道:"但说不妨。"贺根斗道:"我来时骑了一辆自行车,能值百八十元。但有哪位老哥愿意,给兄弟抵上三五十元,兄弟便再抹上一场,也给老哥们凑个热闹。"老者看了眼贺根斗,和蔼地说:"既然如此,老汉认下。"说着,给贺根斗点了五十元钱。一班人马纷纷落座,垛牌掷码重新开战。 却说贺根斗此番上场,稍稍使用了一些手段,情况便大不相同。先是十块八块,继而三十五十,随后一场下来便是百十元的出入。此时的贺根斗满面红光,怀里揣着票子桌上摞着票子手里攥着票子,少说也有千八百元的票子,内心可以说是欢悦之极。此时的他,也不过是长硬了翅膀,磨尖了利喙,还没有到叼老贼的眼睛、取他老命的时候。不过,贺根斗心里十分明晰,抹牌的道理,一言以蔽之,是没钱人对有钱人、有钱人对没钱人的斗争,其性质几乎相当于阶级斗争。它并不给社会创造价值,但却会在一夜之间使你有家有产,腰缠万贯。它凭藉一张牌桌,然后是抹牌。拿着看似冠冕堂皇的藉口,干干脆脆地去占有,你死我活地去争夺。要想改变命运,这的的确确是一条通衢大道。 可怜的老者此时竟像是被挤到墙拐角的老狗,一方面自己还长着一口争斗的利齿不愿放弃,一方面却乏力少气,眼睁睁看着对手的棍棒,咬不是不咬也不是,只无奈地干号。一直坐在老者身后贴色帮闲、被他称做"三儿"和"四儿"的少年又凑巧不在。原来这两人跑出门验证贺根斗的自行车,见是一个新奇之物,便在院里黑摸着做耍。窑里独留老汉一人。老汉年迈眼花,气急之下竟打出一枚绝大的昏张。此张一出,场上场下一片嘘声。年轻赌客道:"不抹了不抹了,今夜这牌是不能抹了,我看老叔是老煳涂了!"老者叫道:"放屁!你们这帮猴头猪脑子混世不中用的东西,也敢说我老汉煳涂了!你们老实等候,我去去就来!"说罢,将桌面上仅剩的钱钞也不清点一发推给贺根斗,拿起拐棍出了窑门。 老者到了院里,抡起拐棍便将正在摆弄自行车的三儿四儿噼头乱打。两个顽皮儿子抱头鼠窜,只听老者破口骂道:"把你贼妈日了的,老大老二不在家,要你两个现世包平日招唿你老爹,你们倒轻松,只管招唿自个儿玩耍!"打罢儿子,老者在门外不知摸触了什么,然后又骂骂咧咧回到牌桌上。 此番交手却与刚才的情况不同。牌在老者手里,像是变魔术一般,花花子乱转,弄得贺根斗真有点眼晕了。转眼之间,怀中之物便走了十之六七。贺根斗默算道,此时倒要看他真本事了!默默地忍耐一时,留心查他的破绽。贺根斗看着看着,瞥见老者每到得意之时便有个抹脸的动作。
第230页 《骚土》第七十九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好贼,这动作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简直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三十年前,他做碎娃的时候,就看见老贼这样大大咧咧抹脸,然后将他的老父亲轻易拿下。如今对他又故伎重演。不过,一般凡人谁又能晓得他这是甚样的法门!贺根斗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的成败便在此一举了。于是瞅了一个空隙,将怀里的票子尽数往桌上一堆,推说小解,让旁边的少年替他一轮。贺根斗出了院门,立在山峁之上撒了一泡尿,然后朝着一天繁星磕了几个响头,但求老爸的在天之灵庇佑。祈祷过后,悄无声息地踅摸进门,立在老贼身后。趁那老 贼抬手抹脸,贺根斗不失时机,一巴掌拍在老贼的脖梗子上。老贼不备,"哎哟"叫了一声,一张角牌从嘴里吐出,"啪啦"跌在了桌面,这一下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你道这是何物?原来这贼人平生练就了一项世人不晓的绝技,舌根子下压着一张角牌,供着他在牌桌上调换。日常不大使用,待到大输大赢的关键时候施展,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不想今夜露出了马脚。桌上的赌客大都受这老贼盘剥多年,没想到老贼用的是这般手段,心下都愤愤不平,数落老贼道:"老叔,你咋是这号人嘛!牌桌上捣鬼,让我们晚辈再咋对你敬重?"老贼憋了个大红脸,闷着头不言声。 贺根斗这面入座,刚要发牌,只听那老贼一伸手,喝道:"且慢!"老贼眼露凶光,冲着贺根斗杀气腾腾地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为何要与我一个耄耋老汉作对?"贺根斗冷笑一声,然后慢声慢语将三十年前的往事讲了一遍。临了,贺根斗说:"那天夜里,也许你没有在意,牌桌后面立着一个十五六的碎娃。这碎娃此后发誓要为他的先人报仇,在黄龙地界,询问你的下落已有数年。不想数年之后,在此相遇。你说,这岂不是老天爷撮合成的一台好戏!"老者闻知,方晓得这贼为与他今夜的这一场相约可以说做了半辈子的准备。这还了得!今夜的这一场恶斗势不可免。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劳你暂等一时,我去去就来。"说罢出了院门,往夜幕笼罩下的山坡走去,耽搁了许久。 值这空闲,贺根斗取了十元的大票,招了老妪和桂芝过来,要她们擀一屉长面,众人也随着添食。这期间,贺根斗摸到灶下,趁着黑灯瞎火,在桂芝的前胸拿捏了一把,只听桂芝轻轻一笑。吃罢夜饭,又闲等一时,直挨到下半夜,老者这才滚得周身的尘土,像个刚刚掘罢坟墓的土贼走了回来,手里提熘着一只旧花布包袱。一见这只包袱,贺根斗又平添一腔怒火。你道为何?原来这包袱正是当年老妈头上的一条顶巾,老爸将它和家财一齐输予了这个老贼。 老者"哐啷"一声将包袱撇在桌上。示意随后跟进的三儿四儿打开包袱。众人眼见满桌黄的和白的,不觉啧啧连声,叫道:"老叔今日是豁出了!"老者用拐棍头捣着桌面的黄白镪物,朝贺根斗冷笑道:"用不着豁出,谁有本事谁将它拿走!" 这后来的场面虽经过几番颠簸,大势却直冲贺根斗走来。"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贺根斗抹牌多年,对牌桌上的道理可以说是领悟至深。他晓得,但凡在牌桌上讲究技巧,那还算低着一畴。其实一夜的牌风,仅在其中的一张二张之间。但逮着这枚风流张子,那你的牌运便是势如破竹一般。不过这关窍非神鬼不得识其玄奥。贺根斗抹着抹着,便一眼察见这一夜的风流张子。逮住了便不松口。再说他从政多年,极是晓得斗争的要领。关键的时候且须得针针见血刀刀拉肉,不给对手以喘气之机。那老者在山里封闭多年,平日交往的大都是性情敦厚的山民,不知今夜遇上一个极能使尖耍利的活鬼,难免不出问题。事实上起初他将五十元的款子点到贺根斗手里的时候他已经输了,到这份上,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 快到天亮时分,老者的钱物大都落在贺根斗手里。这期间,桂芝不知何时走来,竟坐在他的身后,为他看管钱物。其余赌客多少都有一些进项,也都欢欢喜喜。惟老者一人脸色一时不如一时。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鸡鸣。老者大叫一声:"不好!"勐地立起,一下扑倒在牌桌上,大口的鲜血立刻喷了出来。众人见势不妙,慌忙命三儿四儿搀扶,送老者出门去了。老者到了门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好小子……我,我今天是输予了你,可我那在省城做官的老大与老二……放不过你!你等着……" 众人散去,一派清寒。贺根斗这方由桂芝伴随,回到隔壁窑里歇息。钱物在他的枕边,美人在他的怀里,他也到了人生最辉煌的时候,竟难形容他是如何地畅快。老爸在天之灵倘若看见,又该是何等地惬意啊!贺根斗与桂芝一场欢愉下来,便朝桂芝戏言道:"你们这些山里人面相看怎么一个个都显得怪怪的,得是经年不理髮洗头?"桂芝道:"你看我如何?"贺根斗道:"自然你又不同于这些个山民。"桂芝冷笑道:"你得看仔细了。"贺根斗借着窗口的晨光,无意间搭眼将桂芝看了一眼,一时吓得是魂飞天外。 你道为何?原来怀里的桂芝竟是一具白色的骷髅!枕边那让他欢喜一时的钱物,也不过是些草纸粪土!好傢伙,与他聚赌的一班人物竟是一群魔鬼!
第231页 贺根斗连声唿叫着救命,正在这时,被坷台街好心的村民从墓穴里拽了出来。说道贺根斗父子,数十年你争我夺的大乖舛大荒唐大结局,贺根斗已经真真切切地见识着了。按道理他也该参透,该改过了。但对他这号骨子里长着赌虫、脑子里想着钻营取巧的人物,咋能说改过就改过了呢!不过,他的神经因此受到巨大的刺激。鄢崮村人只感到他比以往老实了许多,和顺了许多。 《骚土》第八十章 (1)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亡命女但闻雄鸡唱天白 苦命人一缕香魂到逝川 这天早晨,黑女刚从梦中醒来,慌不及地下了炕,对窑门外剁鸡菜的妈欢喜地叫道:"妈啊妈,该是歪鸡来寻过我了?"妈忙撇下菜刀赶进窑里,劝她道:"又说梦话了!去,炕上躺 着去!"黑女娇嗔道:"我哪能老躺着!歪鸡等我去说话呢,我稍稍收拾一下,便赶紧得去呢!"说罢,坐在桌前对着小镜子梳头。妈看劝她不下,只好又剁鸡菜去了。黑女这几日也不知找过多少次歪鸡了。总之不定什么事勾起她的念头,自己便悄悄地摸索上去了。到了歪鸡家,歪鸡不在,便在人家院里发神经,弄得村子里都有了议论。 这一日不知做了什么梦,为去见歪鸡,在屋里又梳妆打扮起来。一个人照着镜子,脱了换换了脱,磨蹭了整整一个上午。可着箱子里的衣服穿了一遍,只觉都不称心。临了,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做闺女时的花衣裳,这才高高兴兴地换上,喜姿摹合地要出门。妈从灶间里见她穿得窄身短袖古里怪气的样子,紧叫住她。妈喊道:"黑女,你回来!看你穿得妖妖调调,像个啥嘛!"黑女回头给妈一个鬼脸,捉弄妈说:"妈你却甭说,我就该是个狐子精,我取人的魂,吸人的髓,把世上的男人都害了,再没有比我更厉害的狐子精了!"说罢,笑着跑走了。妈嘟囔道:"死女子,哪像个二十六七的人!" 黑女进了歪鸡的院门,只见南墙底下,仇老汉背对着她,正在柴火堆上往草笼里揽柴。黑女走了过去,说:"叔,得是歪鸡回来了?"仇老汉一怔,没回头,又扒拉他的。黑女从后轻轻一笑,说:"叔你咋,不想理我得是?"仇老汉冷言道:"你也晓得我不想理你了?"黑女道:"不理也罢,歪鸡呢?他得是在村子里来回地寻我呢?"仇老汉道:"他寻你个鬼!"黑女蹲下去帮手给老汉揽柴,和善地说:"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可我知道叔不是一般气量小的人,能原谅你黑女的不对得是?"仇老汉道:"这自然,放在一般当家人头上,遇上这事,早将你娃撵出门了!"黑女突然一愣,脸色一沉,揪住笼襻,瞪着大眼,气汹汹地质问道:"你撵我,你凭什么撵我呢?啊?"仇老汉不敢答言。黑女道:"歪鸡呢?你把歪鸡抬(藏)哪去了?我给歪鸡说句话都不成吗?" 仇老汉从武成那里得知,黑女此番娘家回来,精神情况不大对头,所以也不敢招惹她,提起草笼只往窑里逃走。黑女追赶到窑门口,跺着脚眼泪汪汪地向里面喊叫:"你把歪鸡抬(藏)哪去了吗?我知道你和我大是一路货色,都是不想让我见着歪鸡!"仇老汉怕声音吵大了,忙在里面哄劝她说:"谁把歪鸡抬(藏)起来了?给你说过两日就回来了,你只不信叫我该咋?"仇老汉嘴上只没说,好你个贼黑女,你给我歪鸡儿已经在村子里造成不好的影响了,你还想咋?黑女仍纠缠道:"可我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搁平常歪鸡早该来寻我了!"仇老汉道:"我对你说过几百遍了,他在张庄还没回来!"黑女急得呜呜直哭,边哭边说:"这死歪鸡,我再等不着他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黑蛋从外面赶来,向黑女叫道:"咋?咋?咋又跑上来了?"仇老汉不耐烦地向黑蛋摆摆手,说:"紧赶领上走!闹得乌烟瘴气的,叫啥事嘛!"黑蛋这忙拖了黑女出了歪鸡家,嘴里低声训斥妹子道:"看你,丢人得死嘛!"兄妹二人回走的半路,遇上了一帮放学的碎娃。碎娃们大概闻听到什么说法,好奇地尾随着黑女起闹。黑蛋眼一瞪,碎娃们逃散开来。 回到家里,妈看黑女凄凄楚楚的样子心疼不已,叫道:"好我的心肝女啊,你咋就不知道怜惜怜惜你自己呢!"黑蛋埋怨妈道:"你也将她看严一点,再甭叫胡跑了。刚才寻到歪鸡家,人家老汉给的就不是脸色!"妈抹泪道:"你说得轻巧,她一个大活人,我咋能说看就看得住呢!"说着让黑女上炕睡下。黑女坐在炕上执意不睡,却说:"肯定是你们这一伙人把歪鸡抬(藏)起来了!"黑蛋训斥道:"你甭犯混了,歪鸡也不是一件东西,谁能把他抬(藏)了?"黑女高高地扬着头,坚持说:"我偏不信,你们要没抬(藏)起来我咋就寻不着呢?"黑蛋道:"你这人,我和你没办法说话!"黑女道:"我也和你没办法说话!"妈说黑蛋:"快忙你的啥去,甭在屋里胡搅和了!"黑蛋说:"我才不愿管她的咸淡事哩!"妈道:"看像当哥的说的话嘛!"黑蛋只当做没听见出门走了。到底还是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连忙给黑女端了饭,看着她一口口地吃罢,又让她睡下这才放心。
第232页 黑女刚睡实在,却听见院里有人传唤:"黑女!黑女!得是黑女回来了?"老妈一听声音,知道事情不妙,那刀客究底回来了!一面想一面慌忙迎了出去。看见歪鸡站在院里。身上衣服破得都挂不住了,却还是欢喜无比地唿喊着。老妈不客气地对他说道:"甭胡喊叫了,黑女有病,刚刚睡实,你甭打扰了她!走吧,快走!"歪鸡笑道:"婶婶,你甭哄我,我知道黑女没病!"老妈恼怒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咋不懂一点道理呢?当妈的不知道自家的女儿有病没病,却要听你说不成?走吧,快走!"歪鸡落了个不尴不尬局面,只得怏怏离去。 老妈走回窑里,没看见炕上黑女已经坐了起来,她问妈:"刚才你和谁说话呢?"妈吃了一惊,抬头见黑女一双水亮的眼睛望着她,她慌忙掩饰道:"是,是隔墙的你乃谁氏……"黑女诡秘一笑,说:"妈你甭哄我了,我知道,这一次肯定是他来了。"妈说:"谁来了?好好睡你的,甭出去给我寻事了,你不怕村里人说你的闲话嘛!"黑女道:"不会,谁没事干了说我的闲话!"妈拽了黑女衣裳,道:"你甭想给我出门!"黑女格格笑起来,说:"就要出!"说着跳下炕挣脱了妈的拉拽,跑出了院门。走在村东头的黑女一眼望见村西头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面快步往过赶一面叫出了他的名字。这心爱的名字连月来她对空念叨了千遍万遍,现在终于和他对在了一起。黑女一连叫了好几声,他不应她,只顾埋头往前走,似乎是存心要如此。黑女生气了,骂道:"死人,你给我站住!"他拐过胡同口进了自家院子。黑女随后追进门,看见他立在院当间,面上一副生冷的表情。她三脚两步赶上去,揪了他衣领,眼泪汪汪,气恨恨地说:"你……"一字刚吐口便昏倒了。他大惊失色,慌忙抱起她,放到炕头,不断地唿唤着,要她醒来。 《骚土》第八十章 (2)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原来黑女上午刚走不久,歪鸡就从张庄回来了。张庄的活他原计划三两天便可干完,却因为帮印仗着自己的权势,不愿放过他们这些不花钱的劳力,指使着他们干这干那。平整了大院不说,到后来连家里的鸡窝都新修了一遍。弟兄们越干越无兴趣,歪鸡到后来也恼火。心里没说,你帮印有权也罢,却不该如此强制他人得是?即使旧社会的地主恐怕也不会像你这样刁钻!到了今日的早晨,帮印终于放口,说完工了。完工后,按照乡俗要给匠人们置办一桌答谢的酒席。歪鸡不愿吃他的酒席,坚持要回家,说家有急事等他呢。再说,他似乎也 能估计到帮印的酒席会如何"丰盛"。开工的时候,帮印的老爸喊叫着要给匠人们割肉吃,喊叫了半天,结果拉回来袜底长的一吊子,在工场里给歪鸡一班弟兄炫耀了好久,却自始至终没让弟兄们闻着肉味。给他们的伙食,也是一天差似一天,及到后来竟和公社干活吃的那发霉变质的红薯干饭差不了多少!照他的这种做事的德行,能置办出什么样的酒席可想而知。所以歪鸡临行嘱咐大义几人将场面应酬下来,然后赶快往回撤人。过后,自己一撒腿先跑了回来。 一进家门遇上老爸。老汉正为黑女的事情恼火,歪鸡哪里知道这些,只兴沖沖地问:"大,该是有谁寻我了?"老爸发怒道:"有谁?你招徕下的好人,还有脸问我!"歪鸡奇怪,问他:"咋的了?谁把你给得罪了?"老爸道:"她还敢得罪我?得罪我我把她美日的不拿棍子打出门才怪呢!"歪鸡听出他是说黑女,便问:"黑女咋?她有啥对不起你的地方?"老爸道:"你甭问我,你要问问村人,看人家咋说。妈日的像是老母猪跑圈(寻崽),一天好几趟,把咱家门槛都踢烂了!"歪鸡一听是这事,便直截了当地说:"大你这样说不对!黑女对我好,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感情,任凭他谁都甭想干涉!我原就想和你商量一下,是不是把黑女娶到咱屋,做你的儿媳妇!"老爸听歪鸡这话,嘴都气歪了,叫道:"贼,你黏得吃胶哩!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女子你不要,你给我娶一个三出四嫁的烂黑女来!"听老爸说黑女是"烂黑女",歪鸡也气得直哆嗦,大喝一声:"大!不许你这样说黑女!"老爸道:"我不和你拌嘴,队里还等着我去耩麦茬地呢!" 老爸走后,歪鸡窑门来不及进,即刻赶到黑女家,没想迎面又受到黑女妈的一场冷落。他心下由此更不是滋味了。他想,可能是黑女这几日等他不及,疯疯癫癫做了什么事,将两家的老人给惹翻了。所以听见黑女在后面喊他,便有些气恼,只不想理睬她。他无论如何没料到,黑女竟如此气大,一口没换过来便气背了过去。 歪鸡将毛巾湿了水,一面轻唤,一面在黑女的脸上擦着。过了一时,黑女终于睁开眼,看见歪鸡,一把揽了他的脖颈,哭叫道:"……是你吗?歪鸡,是你吗?呜呜呜……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是你吗?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寻你吗?呜呜呜 ……歪鸡,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歪鸡抚摸着她的身子,说:"我这不是回来了!甭哭了,看你哭得像个碎娃。"黑女道:"有你在,我不哭了。"
第233页 两个年轻的躯体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久久地亲吻。歪鸡从黑女的脖颈里闻到他渴望已久的女性特有的气味。他喘着粗气,浑身哆嗦着。黑女轻轻地唤着,腾出下面的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裤带,问歪鸡:"你想不想?"歪鸡说:"想,可我身上臭烘烘的……"黑女眼含泪光,轻声地叮嘱歪鸡说:"我闻不见……你轻一点,缓缓的,来……" 天将黑的时候,弟兄们从张庄回来了。他们顺路走进了歪鸡的院子,三五人一起喊叫:"歪鸡哥!歪鸡哥!人在屋没?"歪鸡应声出了窑门。弟兄们七嘴八舌地说:"哎呀呀,歪鸡哥,你今天太不应该赶这么早回来,叫我们给你一说,你肯定要后悔呢!"歪鸡问:"咋哩?"田有子道:"帮印最后这场宴席才做得漂亮呢,先是公社的魏主任和王文选来了,后来又来了村里一帮子干部,是人来都带的贺礼。席做得美得很,肉片子和白蒸馍尽管吃。你要不提前回来,还不美美地吃他狗日的一顿?"歪鸡冷言道:"我不稀罕!"田有子说道:"回来还给你带了几个肉夹馍呢!"说着递过一个布包。歪鸡不接,田有子便往窑里送。进窑见油灯底下黑女坐在那里梳头,便喊叫道:"啊呀,这不是黑女回来了吗?" 院子里弟兄们听见,都纷纷跑进窑里,惊奇地看着她。只见黑女端端正正坐着,脸色晕红晕红,眼睛亮闪闪的,笑道:"看得咋,看得没见过我黑女吗?"大义笑道:"见过是见过,只是今天的与往日的不同。"黑女道:"怎么不同?是老了还是咋的?"弟兄们嘻嘻笑,他们看见黑女穿着做女儿时的衣裳,只说她:"不是老了是俏了!"黑女笑着骂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建有道:"让我们滚?这是歪鸡哥的家,也不是你的家,你凭啥让我们滚?"黑女道:"不管是谁的家,就叫你们滚!"田有子笑道:"好傢伙,黑女多日不见,这一见却看变得恁混!"黑女笑道:"混就混,看你们能把我咋的!" 歪鸡沉下脸,对大伙们说道:"再甭绷弦(闲)了。我今天给弟兄们说一句话,希望弟兄们能谅解谅解。"弟兄们问:"啥话你说?"歪鸡道:"我想……"黑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因为在一个钟头前,他曾经对她发过誓愿。她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连忙打断他道:"歪鸡你……"歪鸡说黑女:"你甭怕,我叫弟兄们晓得!"黑女焦急地说道:"甭,甭胡说!"歪鸡一挥手,果决地说:"你甭插言!弟兄们,我要娶黑女了!她在南罗城过的日子大家都晓得,我决心再不让黑女受那活罪了!" 《骚土》第八十章 (3)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歪鸡话一出口便让弟兄们吃了一惊,他们有的埋下头,有的转脸看向一边,不言语了。他们原以为黑女还是十年前的黑女,平日跑来找歪鸡只是好耍呢。没想到歪鸡和黑女背着他们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窑里面的空气立刻沉重了。僵持了片刻,突然黑女尖叫着跳下炕,像个披头散髮的疯子,扑到歪鸡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喊道:"你,你,你咋是这号人?痴熊闷桶子!傻汉!早知, 早知你安的这心我就不来找你了!你说的这叫啥话?你娶我?我说要你娶我了吗?我说要你娶我吗?你收回你的话!快,快说啊!说是哄他们呢!"歪鸡先是有点不解,但立刻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怒声喝道:"你是说我配不上你吗?啊?难道你也认为我这人穷,看我这人犯有前科配不上你吗?啊?"黑女一个愣怔,慢慢地低下头,抽泣了两声,拿小拳在歪鸡胸口擂了一拳,只说:"你啊你,你不知……"没等说完,脖子一软,白眼仁往后一翻,依着他的躯体昏倒了下去。 弟兄们将黑女搀回她家去。歪鸡沮丧地抱着头蹲在院里的老槐树底下一动不动,直耗了两三个钟点。这期间老爸从外面回来,他凭着天生嗅觉,立刻寻摸到下午田有子他们送来的肉夹馍,喜出望外地道:"啊呀呀,哪来的肉夹馍?啧啧啧,没吃肉夹馍的日子大了!"他端了一碗凉水坐在窑门前的砖台上,一面大口嚼吃一面洋洋自得地说道:"美啊,美扎(极)了!哎,你咋了?谁又把你给得罪了?你吃不吃?不吃我就不客气了,吃完了!"歪鸡不言喘。老爸又道:"你在张庄得是天天吃的这?……贼娃,脾气还大得很!"歪鸡仍不答理他。老爸说:"我吃了三个,给你丢(留)了两个,我睡去了。"说罢进窑去了。 悲伤中的歪鸡甭说是肉夹馍,就是山珍海宴也打动不了他。天风从老槐树的树梢上轻轻地掠过。上面也不知夜栖着一只什么飞鸟,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且凄哀的叫声。后来,歪鸡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炕上的。 他并无倦意,只是在痛苦地冥想着。这时,他在他脑海的深处,看见了夜色笼罩下的鄢崮村的影像,一条从东至西的村间土路上走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他曾经是十二分熟悉,如今突然又感到有些陌生。她踽踽独行,向他家的方向走来,推开了虚掩的院门,进了院里。她在槐树下立住,拿一副哀哀的神情望着他的窗口,许久许久……然后,她推开窑门走了进来,在他的炕头跪了下来,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髮。她轻轻地唤着他:"歪鸡,歪鸡,你睡着了?"歪鸡突然一惊,坐了起来。他奇怪地发现,原来并不是臆想中的事情。连日来他心上肝上惦着念着的女人此时就立在他的面前。这黑影便是她,十二分的真切,一点不假!
第234页 黑女轻轻一笑,说:"你把下午说过的话忘了?"歪鸡道:"什么话?"黑女道:"咱俩一起去河里洗澡?"歪鸡道:"没忘,不过这时辰……"黑女道:"天黑还不好?黑是老天爷专给你我二人设下的,走吧!"歪鸡道:"我把灯点上。"黑女道:"不用点,我怕点灯。"歪鸡一把揽了她,感觉着她的体温,说:"怕什么?"黑女道:"说不清,只是怕。"歪鸡道:"不怕,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黑女捏起袖子拭泪,说:"我晓得。"歪鸡道:"可你不愿嫁我!"黑女道:"嫁不嫁都一样,我这辈子只活你一个男人。"歪鸡默想一时,怅嘆道:"……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你对我这么好,叫我如何捨得了你!"黑女道:"这不由我。不过今黑,今黑我都是你的。"歪鸡说:"现在开始……"黑女轻轻地推开他的脸,说:"不,到河里。"歪鸡问:"你吃过饭没?"黑女道:"吃过了。不过,我这里还揣几个馍呢,预防咱俩到后半夜饿了肚皮。"歪鸡叫道:"哎呀,看我竟忘了,我这里有肉夹馍给你吃呢,是我在张庄忙活了这一阵挣下的!"歪鸡说着跳下炕,摸黑从桌上取肉夹馍给了黑女。自己去老爸窑里寻摸几个干馍,胡乱吃罢,与黑女一道出了院门。 星空底下,他们二人牵着手出了村子,沿着西沟坡沿的羊肠小道,走了两三个钟点。距离河边再有一畛地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河水哗哗的声音。接着,便嗅到了青山绿水的湿气。再往前走,又听见沿河十里长的芦苇迎风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他们的感觉里,在庄严肃穆的夜空下,河沟里的万物似乎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孩童在欢唿跳跃,召唤着他们。他们二人不顾跌倒的危险,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河边奔跑。 他们幼年便听说过这条河的来歷。说的是远古以前,黄龙山里囚禁着一条恶龙。一天,看管恶龙的守卫丢(打)了个盹,让恶龙挣脱了链子,从黄龙山里逃出来。这恶龙一路兴风作浪,天降大雨。它摇头摆尾的时候,给地上划出了巨大的沟壑。它爪子踩过的地方,便是眼下这百步一跌的深潭。从此以后,这恶龙在人世屡屡作恶,天不是旱便是涝,不再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后来便形成了鄢崮村一带每年农历四月二十七日的祈龙节。十年八年偶逢上一个好年景,男女老少便在这一日,沿着百里河曲,大张旗鼓耍龙舞狮,感激龙王给他们的恩赐。总之善者在斯,恶者在斯。恶龙成了真神,由他们顶礼膜拜。 此时此刻,歪鸡与黑女赤裸着身子在河水里洗浴打闹着。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他们忘情欢悦的水潭,正是恶龙逃逸时的足迹。他们被生活禁锢了许久的激情,也只有到了这里,才得以毫无羁绊地释放出来。 《骚土》第八十章 (4)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夏天的夜是白色的。黑女和歪鸡在河里嬉闹够了,上了岸。歪鸡去芦苇丛里打来大抱大抱的苇叶,黑女去河滩的草地上采来大把大把的马兰花。在河边的沙石滩上,他们像远古的野人一般,居然整理出一个天然的床铺,一个超乎世俗常理之外的床铺。在歪鸡去寻拣衣服和鞋子的时候,黑女已经躺了下来,静静地等候他了。 歪鸡走回来的时候,看见黑女两手抱在胸前,像个大写的冰雕玉凿的"人"字似地,白生 生地裸陈在那里,神情妩媚,举动艷怯。歪鸡只觉得浑身震颤了起来。他撇下了手中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向她扑去。紧紧地搂了她,叫道:"黑女,我的好黑女,今黑我要把你嚼得咽了呢!"黑女低声喘着,说:"快来。出了今夜恐怕就没了。" 此时他们悲情难喻,即便是拿来关雎之诗、招魂之曲、洛神之赋、定情之章,也不能道尽其哀。男女之情到极致时,也只好如此了。他和她缠项绕背,唇齿磕碰着唇齿,皮肤摩擦着皮肤,从唿吸到闪动都纠合成一个疯狂的整体。也许歪鸡长久未能与黑女这般相处,所以甚是雄蛮。黑女道:"歪鸡,我的好人,鄢崮村没哪个女人,能像我这样知道幸福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只,只愿此时此刻就死,死在你手里!"歪鸡喘道:"咱俩一同死。"黑女说着,幸福的泪流下来。黑女说,"到这时候,我才知我一辈子没有白活!"歪鸡说:"等我再回来,还有你的好日子过哩!"黑女道:"我过不上了。"歪鸡说:"你能过上。相信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能过上!"黑女道:"你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歪鸡道:"我能!我能!我能救你!"黑女道:"谁都不成!"歪鸡问:"为什么?"黑女沉默了片刻,说:"我的好人,过去我活着,感觉和死了一样。今天,我活过来了,不想一旦明白了,立刻却又要死了。"歪鸡不明白黑女说的什么,底下停住,说:"你什么意思?"黑女哭泣道:"好人,我想受活死,你能不能让我今天受活死?"歪鸡一听这话,欢喜地沖天大喊一声,更剧烈地动起来。这时,黑女突发惊叫,道:"唉呀,好人,你缓,缓会儿,我咋觉着天摇地晃,你弄得缓,缓……" 歪鸡果然觉得山河大地跟着他的动作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第235页 …… 这天早晨,公安局雷局长坐着吉普车,去鄢崮村逮捕黑女。一路上,他不断摆弄着手里的收音机。这是他昨天在百货大楼买的新玩意儿。正摆弄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在里面以清晰的嗓音发布着一条重要的消息: "……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于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七点八级强烈地震。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一八点一度……" 《骚土》下部尾声 立刻註册新浪免费邮箱,激活1g空间 一声雷天地皆哭送长夜 万言书江河作结悲人 王发民终于做出了放歪鸡一班人外出做工的决定。因为他们计算过,歪鸡一行十人,一年里交给生产队的钱,可以让他们拴起一挂马车。这在鄢崮村是一笔很大的收入。然后,让 马车去尧廓道上跑运输,一年又能跑回一挂马车。每年的夏收秋种拽麦运肥,马匹和车辆都是不可缺少的工具。所以,他下了极大的决心,偷偷地放他们走了。 歪鸡等人似乎一天都等不及了,中秋节没过便结伙走了。他们先到西安市里,按照张工程师给的地址,找着张工程师本人。当天夜里,与张工程师一起搭上了去兰州的火车。 第二天早晨,火车刚钻出一条长长的隧道,一束鲜亮鲜亮的阳光便照亮了整个车厢。列车上,鄢崮村的这班小伙子一个个表情严肃,但内心里很快活。早晨的阳光似乎将他们的肢体都能穿透。他们觉得自己不再是鄢崮村的农民,而是在外面闯世界的英雄。这时,车厢里突然发出一声剧烈的爆响。人们朝发出响声的车厢一头望去,原来是一个拿着暖瓶去打开水的旅客,不小心将暖瓶给跌碎了。正在人们为此啧啧感嘆的时候,车厢的另一头,一个老大的汉子抱头痛哭起来。 发出哭声的汉子是歪鸡。张工程师没明白过来,正欲问他,却见大义建有几人也跟着抹泪。他突然想了起来,临上车,大义悄声对他说的话。他不必再问。他知道,此时此刻,在他的东面,渭北旱塬的黄土墚上,一个县城的东校场里,正宣判着一个女子的死刑。两条大汉背对大校场黑黑压压的人群,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拖向她生命的尽头,枪决…… 张工程师记得那女子的模样,晓得她是一个活泼妩媚、善良朴实的人。歪鸡他们没走之前,县法院便向鄢崮村下了通知。即走,也是大义的意思,只怕歪鸡太伤悲了。武成老汉带着婆娘去县监狱,最后看望一眼黑女。只见女儿头髮被剃光了,模样怪怪的,已不再像是他们的那黑女了。据说这是为了射击的准确。女儿面上很平静,老人却痛哭不止。女儿说:"甭为黑女哭了,黑女活着给你们丢人,死了还给你们丢人。你们哭她做什么?甭哭了!" 歪鸡和张工程师等人在兰州火车站下车。走在大街上,只见大街的墙面都被"悲痛""悼念"之类的白纸黑字覆盖了。许多人表情悲痛,眼含泪光。高音喇叭里播送着哀乐,然后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张工程师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扶着一棵树,歪着头哭了起来。 大伙们一傢伙都惊呆了。尽管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是真的。接下来,一群本来便有无限伤感的汉子,也不管因谁为谁,稀里煳涂,只跟着张工程师一气悲号。他们也许隐隐约约地猜谋着,毛主席的逝世,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日头底下,他们再不必压抑自己的感情,再不必掩饰真实的自己,终于可以痛痛彻彻地放声大哭,让深心里种种无名的悲痛和哀怨,都一股脑儿地奔泄出来。 此时,西北高原鲜亮鲜亮的阳光静悄悄地告诉他们,一个崭新的时期终于来了。 黑女死后百日。这天晨起,武成老汉带着婆娘,爬到了林场的山坡上。 在黑女的坟头,他们立住,放了她爱吃的油炸吃货和时鲜果子,默默地祈祷她冥中得福。清风吹动着坟头零落的冥钱和纸花。二位老人也不再难过,把这只看做是凡常的程序罢了。这时,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吼叫。老汉手搭眉棱望去,却见疯子江河坐在罩着晨晖的山峁上,朝着他这面扯着破锣嗓子,疯疯势势、悲悲悽凄地大唱: 叫一声,叫一声我的人儿啊, 我看不见,亲不上的妹子! 你的脸蛋像雨中花,雨中花好看着哩, 在村头的土墙下,你嘻嘻地笑了! 叫一声,叫一声我的人儿啊, 我撵不上,看不见的妹子! 你的腰身像风摆柳,风摆柳好看着哩, 在河边的小道上,你快快地走了! 叫一声,叫一声我的人儿啊, 我看不见,亲不上的妹子! 在村头的土墙下,不见你的红脸蛋哩, 我眼都盼瞎了,你嘻嘻地笑了! 叫一声,叫一声我的人儿啊, 我撵不上,看不见的妹子! 在河边的小道上,没了你的黑眼睛哩, 我心都疼碎了,你快快地走了! 武成老汉听着听着,眼泪流了出来,心里很不舒坦。他不顾老身不便,爬上埝头,远远地挥着手,赶他走开,大声骂他道:"滚远些,把你贼妈日了的,你胡唱些啥嘛!把你贼妈日了的……"骂了一通之后,转过身,对婆娘说:"这世道,瞎得很哩!"
第236页 一九九七年春写成于北京黄村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