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福公社》 第1页 [社会文学] 《托福公社》作者:任良【完结】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目录 赌城遇故人(1) 赌城遇故人(2) 赌城遇故人(3) 年少时光(1) 年少时光(2) 年少时光(3) 年少时光(4) 年少时光(5) 梅家弄(1) 梅家弄(2) 梅家弄(3) 梅家弄(4) 托福公社(1) 托福公社(2) 托福公社(3) 托福公社(4) 托福公社(5) 托福公社(6) 托福公社(7) 忙碌的托福社员(1) 忙碌的托福社员(2) 忙碌的托福社员(3) 忙碌的托福社员(4) 忙碌的托福社员(5) 忙碌的托福社员(6) 忙碌的托福社员(7) 同志加兄弟(1) 同志加兄弟(2) 同志加兄弟(3) 同志加兄弟(4) 同志加兄弟(5) 同志加兄弟(6) 同志加兄弟(7) 同志加兄弟(8) 先遣军司令(1) 先遣军司令(2) 先遣军司令(3) 先遣军司令(4) 先遣军司令(5) 先遣军司令(6) 先遣军司令(7) 恩斯顿安营扎寨(1) 恩斯顿安营扎寨(2) 恩斯顿安营扎寨(3) 恩斯顿安营扎寨(4) 恩斯顿安营扎寨(5) 恩斯顿安营扎寨(6) 恩斯顿安营扎寨(7) 恩斯顿安营扎寨(8) 快活林(1) 快活林(2) 快活林(3) 快活林(4) 快活林(5) 快活林(6) 快活林(7) 打工(1) 打工(2) 打工(3) 打工(4) 内容简介 上海青年通过托福考试赴美国读书谋生艰难曲折的经歷。周原的心上人顾文宜嫁给了年长有钱的台湾商人。老葛的老婆嫌他穷移情别恋先期赴美的老情人。美国教授一心想把上海女学生孙青玉追到手,她暗恋的同乡应强却无缘与她牵手。孙青玉向老葛倾诉衷肠,两个有情人歷经磨难终于手牵手。应强与美女丁岚一见钟情却担忧她花心,她不满他的小鸡肚肠愤然分手。周原与她同居,不忍她的放荡无羁,毅然收手。应强怎么也没有料到,老同学周原竟成商场新对手……华人不畏艰险的创业精神代代传承,中西方文化冲突随处可见,中国和美国的生活情调交相辉映。 作者简介 任良,1984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生物系,1986年赴美国留学。现定居于美国新泽西州,就职于纽约华尔街某家证券公司。 目录 第一章 1. 赌城遇故人 2. 年少时光 3. 梅家弄 4. 托福公社 5. 忙碌的托福社员 6. 同志加兄弟 7. 先遣军司令 8. 恩斯顿安营扎寨 9. 快活林 10. 打工 11. 见识赌城 12. 电脑系研究生 13. 有破才有立 14. 妹子,保重 15. 桌球外交 16. 咱俩现在没得比 第二章 17.哥哥我要出山了 18.家将不家 19.二流子,加把闸吧 20.女人 工作 21.起来,不愿做活广告的人们 22.小毛头永远是可爱的 23.主任和书记 24.终于混进了a公司 25.ea 26.她总是要唱主角 27.托福公社大庆 28.老房子着火 29.嘎嘎哒快餐馆 30.关键人物 31.时刻准备着 第三章 32.一脚迈进华尔街 33.怎么就是甩不掉你 34.追女人季节 35.赫尔利 36.高,实在是高 37.一不留神就成了道具 38.vp大人驾到 39.美国梅家弄 40.ab术 41.发飙 42.米高 43.回乡之旅 44.洋房 废墟 赌城遇故人(1) 应强在办公桌打了一个小瞌睡,最后头一歪,下巴一坠,把自己惊醒了。一看电脑上的时间,下午二点五十分。人还有点迷煳,桌上檯历显示的日期让他有所怀疑,才想起很久没翻檯历了。应强在美国着名的a公司已经混了六个年头了,一天比一天更混日子。他差点儿忘了,下午三点钟还有一个技术会议。 应强到会议室时,已经三点十分。果然如他所料,他还是第一个到会的。a公司是全美五百强的大公司,但近来营运节节败退,还把华尔街的分析师给得罪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公司说好话,公司股票一年内已经跌掉了百分之八十市值。a公司像一艘正要下沉的巨船,人人都想趁早跳下去。应强很留恋刚进公司那会儿,那时不管老少都充满干劲,每人都想好好干上一番, 哪像现在上下都是暮气沉沉的。他想起老邱的话,还真应验了,── a公司有大麻烦了,big trouble。 现在公司为了节省开支,it部门要外包的传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一旦外包,许多人将不再是a公司的员工,所有在a公司累计的年资将全部泡汤,年资越久越吃亏。放眼四周,和他差不多年资的老白早已找好了救生圈,要么在公司内部转走了,转到不会被外包的部门去了;要么干脆升官,成了代表a公司和外包公司谈判的代表,和他同一天进公司的鹰勾鼻罗伯特就是如此。人家是主人,走来走去都是主人,自己永远是客人。不,连客人都谈不上,永远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临时工。此话是老邱当年的名言,当初只觉得老邱搀杂了个人情绪,现在想来老邱很多话非常到点子上。应强实在不甘心被这么一脚从a公司踢出去。一旦转去新的外包公司,就任人宰割了,最后那些位置都会去印度,到时候等待大家的就是无情的失业。当务之急是找到退路,但退路在哪里呢?刚进公司的时候,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将会一直安稳地做下去,做到退休,拿退休金回上海养老去,真是幼稚得可以。现在屁股后面有一只老铅皮鞋随时会恶狠狠地一脚踢下来。心里的苦水没地方倒,和公社其他社员也很少来往了。其实他最想找的人是远在加州的周原,很想跟他打个电话聊聊天,但最后还是作罢,最让他放不下脸面的人也是这个周原。
第2页 今天是礼拜五,下班以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记得以前每到礼拜五,人都是亢奋状态的,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连一点做人的活力都没有,最后还是色的念头悠悠袭来。于是他想起了那个丰满的辛蒂,就去了那家叫高跟鞋的脱衣舞厅,可惜她不在。辛蒂是这家舞厅的头牌,肉头丰满,随便摸到哪里都有弹性,马上就会让人撑阳伞的。其他舞娘没有一个可以和她比,要么肉硬得像木头,要么从奶子到睫毛都是假的。他草草塞了几张一元小费就出来了。 时间还早,回家也没劲,色没有满足,只有赌了。这个月他已经输掉三千元了,曾发誓再也不去赌了,至少这个月不去了。今天才十七号,他就憋不住了。他回忆起第一次去大西洋赌场的情形,那还是刚去蓉华园打工不久,和周原老席一起去的,自己忸怩着,周原诅咒说:「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会赌的。」这个王八蛋,这个狗操的周原。 开车到达大西洋赌城时,已经过了午夜。他仍将车停在showboat赌场。当初和老席周原第一次来赌场时,老席就是将车停在这里,以后他每次来也把车停在这里,算是习惯成了自然。停好车,先在showboat转转,拉两下角子机算是开赌宣言。从showboat出来,沿着木板道走,咸腥的大西洋海风从木板道左侧刮来,前方不远就是印度宫taj mahal赌场。他喜欢印度宫,那里场面大,有气派,送酒女郎也更性感。 应强狼一样在印度宫里转来转去,主要围绕着二十一点的桌子,耐心地寻找猎物,重点放在二十五块钱一注的桌子。此类赌桌来钱快,也比较容易赢了钱就走人。终于等到一桌符合他口味的:人多,二十五块钱一注,几乎每个赌客面前筹码都堆得高高的,至少有五六百。他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赌城遇故人(2) 几圈牌玩下来,小赢五十,也就两个绿筹码而已,不想马上撤退。又连续玩了几圈牌,变成小输一百。继续玩,他开始和庄家拉锯战,你来我往,正正负负。同桌其他赌客仍然在赢,一个个兴奋得涨红着脸,大唿小叫,击掌相庆,惟有应强是输的。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肚子也饿了,还是输五十。他有点火,脑子一热,将所有的赌本都压了上去,一共三百五十。桌子上一下安静许多,其他赌客对他另眼相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这圈牌,最有戏的就是应强这一手牌了。牌发完,庄家是五,应强一张九,一张二,十一点,绝对的加倍牌。有人吹起口哨,为应强叫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如此大注,若再加倍,太刺激了。应强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夹,但是,──皮夹里只剩一张十元了。倒霉,现在再去atm取钱是不可能的。正在僵持,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他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眯眯站在身后的竟然是周原。更吃惊的是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竟然是丁岚,她的手还勾在周原的臂弯里。 庄家不耐地吆喝催促,问他到底要不要加倍。周原显然在他身后观战一会了,知道战局,递给他一枚紫色筹码,说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应强把紫筹码扔给庄家,庄家利落地码出五摞绿色筹码,每摞四个,一共五百,然后放分出三摞半,放在应强已经押下的注旁。应强这手牌一共是七百,因为是加倍,只能再要一张牌。应强把手指在赌桌上点点,啪,牌飞来了,竟然是张小三子,总分十四,烂牌。众人都嘆气摇头,替他惋惜。周原却告诉他别急。轮到庄家翻牌了,下面暗牌是九,庄家十四点。众赌客齐声唿喊起来,monkey!monkey!monkey! 庄家手腕一翻,从牌靴里抽出一张牌,小二子,庄家十六点。众人继续声声唿唤猴子,庄家再抽一张,六,庄家二十二点,庄家爆了!众人都赢了,欢唿着连连击掌相庆,应强像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一般,后背全都渗出了冷汗,晕眩得很,定睛细看,确实赢了。赌友纷纷上来和他击掌。身后有两个老相识,又赢了一大票,应强决定撤退。应强把面前堆成小山一样高的绿色筹码往前推,其他赌友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看不上他这种一赢就熘的作派。庄家高声吆喝一声color,换给他清一熘的四枚黑筹码,两枚紫筹码,黑的一百一枚,紫的五百一枚。应强把一枚黑筹码换成四枚绿筹码,扔给庄家一个绿筹码当赏钱,那人连声道谢。应强拿进筹码时,手有些抖动,旁边老者对他说「easy」。老者以为他是因银子而激动,其实是因为身后这两个特殊的老相识。 离开赌桌,应强把一紫三黑二绿共六枚筹码递给周原。周原笑呵呵地说,还给利息啊。他只取回那枚紫筹码,其他筹码说什么都不要。应强觉得周原是故作姿态,尤其是在丁岚的面前,心中甚觉不快。丁岚一直都微笑着,那种微笑就是对一个老朋友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有任何其它意思。丁岚看上去比以前更有女人气,一身紧身黑衣,让身材显得更饱满。她一只手一直勾在周原的臂弯里,公然做给他看。好啊,你们粘好了,够他妈做作的。 丁岚提议找个地方聊聊天,旁边就有一家附带酒吧的义大利餐厅。三人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原和丁岚合坐一张双人沙发上,应强坐单人的,面对面,光线很暗。丁岚要了瓶perry矿泉水,周原点海尼根啤酒,应强要了螺丝刀鸡尾酒。刚开始气氛有点闷,应强嗓子发涩发干,好在有光线的掩护,不至于太不自然。他跟周原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装着关心各自在何处发展。其实这些情况各自都知道的。上个星期八布告诉过他,周原要回新泽西州一趟,但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赌场不期而遇。
第3页 「应强,祝贺你啊,」丁岚说,「听说你已经是a公司大经理了,可给咱中国人露脸了。你可别忘了老朋友啊,以后我和周原讨饭上门,千万得拉兄弟们一把,赏口饭吃的。」 「哪里哪里,」应强应付着说,「大船快要沉了,人人都在逃生,你们要来,就跟我一起体会跳船的滋味吧。」应强把a公司的情况稍稍向他们一番介绍,接着他问丁岚的近况。 赌城遇故人(3) 丁岚说她现在一家基金公司做事,有可能公司内部调动,就要回美东来了,这次只是出差而已。「应强,我得好好谢谢你噢。」 她说。 「奇怪,你谢我干嘛?」 「你是我电脑课私人教练嘛。」 「这样说起来,我要谢你的那就更多了。」应强想起毕业前的那些日子,不免有点心酸。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互相谢个没完,全然不顾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坐着,幸好我还没有喝镇江醋的习惯。」周原说道。 三人都笑,应强发现大家笑起来没以前那样张扬了。应强装潇洒地问丁岚:「他是如何让你上当受骗的?」 周原和丁岚对视一下,不说话,眼神里还是那种让应强不习惯的粘劲。「我是被他感动的。」丁岚说。 「周原他能……感动人?」应强夸张地问。 「是啊,他从新泽西州一路追到加州,把新州的工作也扔掉不要了。挺男人的,不被感动也难。」 按道理,像丁岚这样复杂又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和狗屁本事没有的周原在一起呢。丁岚的事情总让人猜不透。这么多年了,周原在应强心中的形象从来就是一个二流子,二流子没什么值得多问的。出于礼貌,应强还是问了周原在哪发财之类的话。周原回答「瞎混瞎混」,应强心说像你这样的赣x秧子,不瞎混你又能做什么,有瞎混就蛮好了。但这个二流子正和丁岚坐在一起。说变化,周原好像没有了以前浑身藏不住的躁气,稍稍有点人模狗样。丁岚去洗手间了,他们继续交谈。 「那么你呢,也将跟着人家屁颠回来?」应强问周原。 「有可能啊,这次是暂时的,下次可能就是永久的。」 「你一个男人家就专门做这种陪人的事情?」 「说话好听一点行不?看你这记性,不是为了我们托福公社十周年大庆吗?」周原并不计较他的挖苦。 应强才想起此事,前天顾文宜还来过电话。「你准备把丁岚也带到托福公社去?」 「你放心,她绝对不会去,去了不是让你我都难堪嘛!」 「听你的口气,以后还会回新泽西?」 「当然喽,可以回来继续罩着你啊。」 应强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 「不是我一路罩着你,你个梅家弄小赤佬能一路从上海托福到美国?」周原笑问道。 「别他妈的噁心人了。当年在恩斯顿你就是一条癞皮狗,要不是我餵你狗食,你早就是一把狗土了。」应强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丁岚回来了,发现两人脸色都有点僵,就问你们说什么呢,你们两个从小一路打斗,到现在都没有打够吗?应强礼貌地起身告辞,说明天还有事情。大家又恢復了客客气气,说要常保持联繫。 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个小时的车程,应强车里什么音乐都没有放。他心里太乱,一刻都静不下来。干脆把车窗摇下,任狂风唿唿地抽打着脸。记忆像本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页页翻过来,一刻都无法停顿下来。 年少时光(1) 六年级一班正在上语文课,语文课朱老师也是班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垂着眼帘朗读课文,是赞美一种什么树的。朱老师咧着嘴,发出尖细假嗓音,有点模仿电台里的那种腔调。这个时候,也是她耳朵最敏感的时候。她讨厌下面有人做小动作讲悄悄话。这时,她听见了异常声响,把眼光越过竖拿在手里的课本,向教室四下扫描。动静来自教室左右两角,那是她心里划定的重灾区。右面那个带顶军帽的男孩叫周原,满不在乎地端着下巴,装着把目光移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左面那个穿劳动布衣服的男孩叫应强,有点难为情,把头低下,等于承认做了坏事了。这两个学生的座位相距很远,还在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朱老师很想发作,但她有点犹豫。周原是男生的头,后面还有一群跟着起闹的顽皮猴子。应强虽然外表看上去驯服,却是个阴险胚子,鬼点子又多又毒。有次她回头写黑板的时候,从四面八方飞来一顿粉笔头弹雨,事后查明就是应强策划的。朱老师想想还是忍住了,继续朗诵课文,但以更严厉的眼光向他俩各盯一眼,发出严重警告信号。 这时有敲门声,是隔壁教英文的姚老师来借黑板擦。姚老师满脸拉打鬍子,人高高的,总是笑眯眯的。姚老师临走道谢,朱老师连说不要紧格。朱老师待姚老师走后,半天回不过神来。下面有人学一声猫叫,然后就是一片嬉笑声。朱老师有点脸红,要同学举手回答刚才讲到什么地方了。班长孙青玉使劲举手,然后笔直站起来,非常准确地回答刚才讲到第几页第几行,得到朱老师一番表扬。下面继续有嬉笑声,让朱老师的朗诵情绪受到影响。她哗哗地翻着手中的课本生气,就是翻不到刚才念到的地方。朱老师知道这些学生在想什么。姚老师是朱老师的相好,同学们都是这样传的。这些学生都是十二三岁的小不拉子,对男女之事却鬼灵精的。朱老师平时不笑的棒冰面孔,只要姚老师一出现,棒冰就会烊掉,因为她脸会红。这个情景一旦出现,男同学们就会笑,女同学也跟着笑。那个作文经常被朱老师拿来当范文念的孙青玉,向朱老师打小报告,说周原带头在背后说朱老师姚老师的坏话。周原和朱老师之间的疙瘩就是这样结下的。现在一听到同学们嬉笑,朱老师心里就发虚。那些男生还频频把头扭过去看周原,进行眼神上的交流。
第4页 「周原应强你们两个给我统统站起来!」朱老师忍无可忍。 周原站起来,一脸无所谓,下巴斜翘着,两手揣在口袋里,腿一抖一抖的。应强低着头,一副认罪模样。 「应强,当同学们为革命事业发愤学习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应强低下头不说话,手指在课桌上画来画去。 「张彩萍,你说,他们在做什么?」 张彩萍是应强的邻居兼同桌,一个精巧的小女孩。「我在听老师讲课,没有注意他在做什么小动作。」 朱老师不满地翻她一眼。她注意到孙青玉手已举了好一会了,示意她回答。 「他们在玩弹橡皮筋子弹,周原一共弹过去五颗子弹,应强一共弹过去四颗子弹。还有,周原先猫叫,然后学老师说话『不要紧格』。」 同学们哄堂大笑。周原斜瞪孙青玉一眼,他一向讨厌这个住在他家楼下的邻居。这些都被朱老师看在眼里。「应强,孙青玉同学说的是不是事实?」 应强犹豫了一会,知道抵抗是没有用的,又见朱老师的猪肝脸色,知道老师真的动怒了,只得点点头,把头垂得更低,以躲避周原那里射来的鄙视眼光。 「哼!我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你们两个了。这么大的人了,马上就要升中学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羞耻感?周原你给我站好!大家看看,上课已经上了一半了,他们两个就一直在下面玩这种把戏,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要玩的把戏。」 周原顶了嘴,意思说你连幼儿园的把戏都不会。男同学们一片闹笑。朱老师被激怒了,噔噔地走过来,伸手在周原的课桌里摸鸟窝一样一阵乱掏,把掏到的东西往地上撒。除了纸做的橡皮筋子弹,还有许多漂亮的玻璃弹珠,丁丁当当掉落在地下,滚得四处都是。一个绰号瓜头的男生悄悄伏下身去拾滚到脚边的弹珠。周原急了,嘴里发出嘶啦声,拿眼瞪他,发出严厉警告。全班同学笑成一片,给周原助威似的。周原瞪着朱老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朱老师喝令应强把地上这些脏东西统统捡起来。应强马上乖乖地弯下身拾弹珠,顺便把好的弹珠偷偷往自己兜里放。 年少时光(2) 「同学们,你们看看,周原自己不要学习,还不要别人学习。他凭什么敢如此嚣张呢?」她自问自答,「不就是有一个做干部的父亲吗?不就是个桌球校队吗?我们有必要提醒一下周原,你父亲不过是人民群众的小小勤务员,桌球队员也不是永久的。我会立刻和桌球队老师联繫,取消你的资格。你瞪什么眼?大家都看见了吗,他竟然用恶毒的眼光来威吓老师!」 朱老师这一招很狠,谁都知道周原最在意的就是桌球校队。周原开始顶嘴。于是同以往歷次冲突的结果一样,朱老师让周原滚出教室去。周原早已习以为常,唿地拉出自己满是钢笔水墨渍渍的书包,斜斜地往肩上一搭,大咧咧地地摇出教室。周原走后,应强顷刻间成了朱老师的出气包,一阵阵语言上的「枪林弹雨」噼头盖脸袭来。这些对应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管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多少让朱老师赚回点面子。朱老师训累了,就令他先坐下。这时,下课铃就响了。 第二天,朱老师宣布,由于周原的一贯劣迹,被校桌球队除名了,由应强顶上。男生私下里说朱老师蛮节棍(厉害)的。周原和应强是死对头,什么都要比,比跑步,比爬树,比斗鸡,比刮片,比弹子,比桌球,谁都不服谁。现在周原唯一比过应强的桌球校队没有了。男生们私下里骂应强参加校队是做叛徒的结果。周原板着个脸,好几天不理应强。应强可管不了这些。以前每逢桌球校队训练,窗台上一定看得见可怜巴巴带着无比羡慕眼光的应强。上次学校桌球比赛,他拿着光板得了第三,但校队没有要他,参加校队的都是拿着海棉板的洋房里的子弟。这些天,应强心里老压着一块石头,觉得还不保险,校队说不定哪天找个藉口把他踢出来。关键要有一块像样的海棉拍子。问父亲要过,母亲都帮他求情,但父亲兜头给他一顿臭骂,个咚彩能吃上饭就蛮好了,哪有钱买海棉板的? 这天放学, 应强做完卫生值日,回家路过五洲路那家老头子杂货店,想起裤兜里有哥哥应伟昨天给的一角钱,进去买了一包五颜六色的弹子糖,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一颗糖进去。走着走着,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张彩萍。班里男生都说张彩萍是他的户头(相好),应强四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同学,不然明天又被那帮男生们起闹,说他们在轧马路了。 「阿强,朱老师又要家访了,你爹又要打你了,看你一天到晚跟周原一起做坏事。」 「猪头三敢说我坏话,我就给她好看。不是我跟他做事,是他跟我!」应强纠正道,又讨好地把手中的弹子糖递过去。彩萍说你那么脏的手拿过,才不要吃呢。 「彩萍,帮个忙好吗?我阿爸最喜欢你,你帮我说说好话,说我数学怎么好,这一点也不吹牛,你也知道这次数学考试就我一个一百分。也许他会给我买海绵板的。」 快到梅家弄了,彩萍朝前蹦跳着先走了。应强望着彩萍的背影,心里有异样感觉,彩萍身态好像胖了,彩萍越来越好看了。 应强迈进家门,咕噜噜喝了一大杯凉水,屋外围墙那边就传来了周原迫不急待的一声声叫唤:「阿强阿强,阿强你妈的来不来啊?」再附上嘘嘘几声口哨。
第5页 应强犹豫了一下,直着喉咙喊马上就过来。他们两人不管玩什么杂七杂八的游戏,括片也好,斗鸡也好,打弹子也好,用弹皮弓打麻雀也好,拿竹竿栓个塑料套逮爷鬍子(知了)也好,都是技艺相当。谁要是不在,另个人玩起来就没劲的。应强踩着吱吱作响的扶梯上了阁楼,从一堆盛衣服的箱子后面扒出一只铁皮盒子,里面尽是花花绿绿的玻璃弹子。他挑了些光亮的大头弹,少许漂亮的花弹,还有那种不透明的瓷质夜壶弹,倒进裤袋,用手按着不让它发出声响,咚咚地下楼。然后拎起书包,跟母亲说声去周原家做功课,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家门。 周家虽然只隔着一堵围墙,过去还要绕个大弯子。出了梅家弄北面堂口,五洲路往右拐一段,才是洋房的大门,里面有三幢精美的小洋房。据说这些洋房的主人是个纺织资本家,解放前去了香港。洋房现在成了公家房子,住的都是官员,上下班的时候有小汽车进进出出,其中一辆是周原爸爸的。那个白眉毛的看门老头认识应强,应强叫一声伯伯就进去了。他往二号楼二楼的一个窗口张望一下,那是孙青玉家。 年少时光(3) 周原一阵风似的迎面跑来,见了应强就说:「哟,王连举来啦。」 「你懂什么,我不做无谓的牺牲。」应强辩解说。 周原对朱老师还有余怒,逼尖着喉咙,学朱老师对姚老师说话的腔调,不要紧咯不要紧咯。两个人嘎嘎地笑弯了腰,把他们之间的尴尬沖淡了。周原四下鬼鬼崇崇地看看,从右裤袋里摸出一个草纸包,摊开给应强看,原来是些又干又枯的藤枝。应强问是何物,周原骂他戆嘟(傻子),这都不知道,这是丝瓜藤,可以当香菸抽的。两人来到洋房围墙南端的角落里,墙的外面就是梅家弄。这里是一块平平的泥地,前方有一圈厚密的冬青树,更前面是一株密实的夹竹桃树。这里是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两人一钻进去,谁都看不见他们。 周原挑了一根细一点的丝瓜藤给应强,自己嘴里叼上一根,正要划火柴时,应强犹豫了,「原子,抽完了身上会不会有味道的?」 「你这个人,从来不爽气,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不抽拉倒。」 「好好,我抽我抽。」 两根丝瓜藤都点上了火,腾起了青烟。周原很用力地吸,腮帮子都瘪了下去。应强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周原埋怨应强吸的动作方法不对,没有男人派头。应强连连咳嗽,引来周原一顿好笑。他扔了手里的丝瓜藤,说算了算了,不抽这个了,还有更好的。他小心翼翼地从左面裤袋里又摸出一个草纸包,摊给应强看。 「这么高级的香菸!过滤嘴的!」应强惊唿。 「大中华的,听过吗?这是招待外宾的烟。我爸还有更高级的熊猫牌,那是毛主席抽的烟,高级吧?」 两人抽起烟,周原还是嫌应强抽菸的姿势不好看,说他磕菸灰的动作不对,他示范给他应强看,拇指中指夹住烟,食指翘起,一下下敲震,又见应强老练这个动作,又催他快抽,免得白白把烟烧掉了。抽完烟,应强查看食指中指之间的颜色,并让周原帮他闻闻身上烟味是否重。周原说,跟你们梅家弄生的煤炉一个味道,有什么关系。 「恭喜你啊,做了叛徒,连桌球队也让你混进去了。」周原酸酸地说。 这话切到应强的心病,说没有什么可以开心的,校队会把他踢出来的。周原问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海棉拍子,应强点头。 「那有什么难的?你把我的红双喜拍子拿去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打什么桌球了。桌球都是娘娘腔玩的。」 「真的?」应强两眼放光,他可不管什么娘娘腔。 周原发现自己慷慨过分了,于是改口说红双喜他哥哥可能要用的,借你盾牌吧,也是赤括来新的海棉拍子。应强想盾牌也好,就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弹子让周原挑。周原说你妈的这些破弹子哪里能跟我的盾牌比呢? 「那你要什么?」应强可怜巴巴地问。 「叫我声爷爷。简单吧,就一声爷爷。」周原说。 应强眼睛眨巴着,盘算是否划算。 「怎么样,就一声爷爷,一块盾牌呢。」 「放你妈的狗屁!谁稀罕你妈的盾牌!」应强忽然就翻了脸。 周原开骂,你个小x秧子,要找死啊你?扑上来卡住应强的脖子,要摔他个大背包。应强反搂住他的腰,想先把他摔倒。两人肉搏半天,谁都没有得逞,最后双双累得躺在泥地上唿哧唿哧喘气。 「算了,原子,你行行好吧,你他妈的就把那块拍子给我吧,我以后尽量不在猪头三那里当叛徒就是了。」 「叫声爷爷,一声爷爷一块拍子。」 周原仍不松口。 「好吧,你是我爷爷──的重孙子!」 周原扑过去,应强赚了便宜,嘎嘎笑着爬起来躲开了,说别闹了,还是打弹子吧,要是我嬴了,就把拍子给我。周原说好,输了叫我爷爷。他们在黑泥地上平放好一块红砖,上面斜搭一块灰砖,这便是弹砖。周原捡起一块碎石,在离弹砖约两米远的地方吱啦画出一根泥线,又拿一颗弹珠,在近砖处纵向挖出数个小坑。打弹子的规则就是拿弹珠往弹砖上丢,谁的弹珠离泥线近谁先开打,要是过了泥线只得把弹珠放在红砖前的任意一个泥坑里,让对方有更好的机会赢。
第6页 年少时光(4) 「怎么样,开始吧,你上次输给我那么多,今天让你输更多。」周原说。 「你老嘎(神气)什么呀,你前次输我那么多就不讲了?」 「让你今天输得回家都不认得路。」周原说。 「让你乖乖地把盾牌送到我手里。」 两人猜东里猜。应强出拳,周原出剪,应强赢,周原得先扔弹子。周原骂应强赖皮出拳慢。他从哗啦作响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珠来,挑一粒麻点多的夜壶弹,举在弹砖上方作瞄准状,觉得高了,调低一点,手指一松,弹珠就垂直落了下去,击中弹砖向前滚去,但还是过了泥线,只好把弹珠放进砖前的泥坑里。应强落下的弹子刚好超过泥坑里的弹子一点点。应强拿起弹子瞄准,一弹,中了,周原的麻点夜壶弹就进了应强的裤兜。不知不觉玩到天快黑了,应强大概赢了七粒,好不得意,嘴里哼着梅家弄的小调。轮到应强先扔,扔出的弹子非常贴近那根泥线。周原没把握扔得更近,就干脆低低地扔了一粒。应强拾起自己的弹子,放到嘴前哈一哈气,像是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那弹子包在拇指食指之间,他一眼睁一眼闭,久久地瞄准着。 「老太婆弹,瞄什么瞄,难看死了。」周原没好气地嘀咕道。 应强的打法是弹子深凹在拇指食指之间,俗称老太婆弹;周原的打法则是弹子头凸凸的,叫老头子弹。打老头子弹的人是看不起打老太婆弹的,何况现在周原正输着。 「哎,我赢你就够了,管我老不老太婆弹的做啥。」应强觉得站着腾空瞄准把握不大,又换一种瞄准法,蹲下来,左手四指抵住泥地,横出拇指架住瞄准的右手,拇指往外一拨,弹子飞出去,啪地又中了。 「你个赖皮精,左手往前移了这么多,不算数的!」周原猴急叫起来。 「谁往前移了,你不要输不起好不好!」 「谁打弹子像你这样赖又那么难看的!」 「难不难看关你什么事!我赢你就可以了!」 「你个小瘪三,不要脸!」 「你才是个小瘪三!你才不要脸!」 两人正吵得凶,墙那边就传来应母的叫唤:「阿强啊,回家吃饭了,侬听见没有?」 「晓得来,晓得来。」应强不耐烦地回应过去。 洋房三号楼那边传来周母的叫唤声,叫周原回去吃饭。周原扯着嗓子回应,知道了知道了。两人继续酣战,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很黑了,地上的弹子也模煳起来。 「小棺材!再不回来当心我打断你的腿!」墙那边忽然传来应强父亲的怒喝。 应强慌了,跟周原说要回去了,没想到他老头子已经回来了。周原不让他走,骂应强不上路,怎么能一赢了就逃跑呢?三号楼那边又传来周母激烈许多的叫喊,周原!还不知道回家吃饭啊!又跟什么梅家弄野孩子鬼混啊!快回来! 周原没想到妈妈会这样喊,愣了一下。应强拾起地上的弹珠,要走。周原叫他等一会儿,嗖嗖跑回去了。应强知道他去做什么,等了会儿,心里还是觉得委屈,不等了,拔腿就往家跑。在梅家弄堂口还是被周原追上了。周原把带着球套的盾牌海绵桌球板递给他。应强把拍子塞进书包,转身跑进弄堂,就听周原在背后骂,阿强你个小瘪三,道理不懂,也不谢谢你爷爷。 一路上往家里奔,应强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书包里有了那块海棉桌球拍,忧的是打弹子太激动暴露了目标,担心老头子的巴掌。一进家门,出乎他意料,并没有马上挨打挨骂。就着前屋昏暗的灯光,父亲坐在对面,狠狠瞪他一眼。 「功课做了没有?」应父问。 「做好了做好了,他现在常常下课就和小原子一起先做功课的。」一向护着这个奶末头儿子的母亲帮他回答。母亲叫他去后面洗手吃饭去。 他赶紧背着书包熘进灶披间。桌上有他非常喜欢吃的毛豆炒咸菜、青菜猪油渣,还没待他抓起筷子,父亲已经跟进来了。父亲叫他站起来,他把电灯泡拧亮,这下他浑身上下的斑斑泥迹异常醒目。母亲过来叫他到门外的水龙头先去洗洗,再次帮他解围。父亲的眼睛狐疑地盯着他的书包;平时应强的书包到处乱扔,今天从进门到现在书包还没有离开过他的肩膀。应强下意识地拉紧书包带。 年少时光(5) 「把书包给我。」父亲说。 应强惊恐地拉紧书包带。 「等吃完饭再检查他的功课好了。」母亲说。 父亲把母亲推开,吼道:「把书包给我!」书包被父亲一把夺过去了,一抖,书包里面所有东西都掉落在地上了,那块海绵桌球板就这样暴露了。「哪里来的?」父亲指着桌球拍子,歷声喝问。 「问周原借的。」应强蚊声回答。 啪,应强脸上先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啪,头上又挨了一记大头塌。 还没等应强眼泪往下流,父亲就大声骂开了:「贱胚,贱种,畜生,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洋房里的东西不要拿不要借,活脱脱让人家看不起。不要脸的小瘪三,以后再敢去洋房里玩,就把你扔到井里去!」 母亲呜呜哭着奔过来护住儿子,「他还小,你怎么能这样打他的,他懂什么,你自己没本事,连一块桌球拍都捨不得给他买,要怪怪你自己……」
第7页 父亲还要扬手打,忽然眼前多了一道光影,不知什么时候应伟出现了。应伟才十七岁,身上的肌肉多,往那里一站,黑塔一样。「让开!」父亲对着应伟吼。 「你不能打弟弟。」应伟对父亲喝道。 父亲开始啪啪地打应伟,耳光头塌一起打,说打死你们这一对只会吃饭的贱种。应伟用手护住头,嘴里不停地向父亲回吼,你算什么爹,就会喝老酒发酒疯,小弟已经是桌球校队了,你连一块板都不给他买,你少喝一点老酒就可以买了,你给他买一块板,小弟一定可以赢洋房里的人!父亲打累了,嘴里唿哧唿哧地喘气,把饭桌上的饭碗全掳到到了地上,米粒碎瓷撒了一地。母亲一边扫地一边呜呜地哭。父亲不说话,青着脸走了出去。 第二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递给应强一个精美的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块簇新的红双喜海绵桌球拍。应强眼里放着光,大声说谢谢爹。父亲没多说什么,只叫他快点把借人家的拍子还给人家。应伟在一边比弟弟还开心,他警告应强,以后要是打桌球输给洋房里的人,就把他扔到井里去。父亲听了这话笑了,父亲是个很少笑的人。 应强后来打桌球一路打进了体校,周原后来改踢足球了。其他男生都说那是因为周原发现桌球已经打不过应强了。朱老师后来离开了那所小学,据说她和姚老师搞七捻三,被人撞见,名声臭了待不下去了。升中学以后应强就没有见过孙青玉,从周原那里知道她家搬了,应强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她一直是应强心里仰望的女孩。 梅家弄(1) 应强从所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天边横挂着一絮一絮镀金的酡紫晚霞,天色仍是一片深蓝,被夏季傍晚的微风陶醉了,迟迟不肯回家,让夜色无法从天幕后面渗出来。上海的初夏,每当夜晚来临之际,总有点让人不安分的气息,连街上嫩青的梧桐树叶都在风中兴奋得絮絮叨叨的。 应强大学毕业分来这家研究所还不到一年,每天最期待的时候就是这下班的时候。挤满了乘客的公共汽车爬满了眼前的街面。这里是市区繁华地段,汽车、自行车、行人都挤在马路上,满耳朵都是高一声低一声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应强等的那路老爷车最后终于来了,车子还在滑行,车门两边已经扒上几个年轻人。门刚开启,下面人就硬往里挤,要下车的人则高声怒喊:先下车!先下车!有个下车人是外地口音,就有上车人怒骂,娘东菜,乡下人车子也不会乘,早点挤出来啊!应强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挤上了车,然后侧身用肩膀开路,一点点往里面移,最后进入中央地段,这里相对空疏一点。他旁边是两个中年乘客,目睹刚才上下车种种,其中一个白胖的乘客说现在市井小民越来越刁蛮,外地人也越来越多。那个干瘦的乘客也摇头嘆道:「素质素质!阿拉中国人的素质实在是……我上次去加拿大探亲,擦!人家的马路,那个清爽得真是一点老坑都没有。人家有辰光也要排队格,一个个规规矩矩,人跟人衣裳都不能碰的。不小心碰上了,马上说一声爱克斯揪死米。也怪不得现在的小青年想出国一个个眼睛都发绿了……」接着两个人谈起什么考试。白胖子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然也会去参加考试的,成绩好还能申请美国大学里的奖学金。那个白胖子在愚园路下车,虽然应强不在这站下,但也跟着下去了。他唤白胖子一声师傅,现时上海滩对人的尊称就是师傅,向他讨教刚才在车上说的那个考试。 白胖子见他有礼貌,谈吐谦卑,于是问:「侬学过英文哇?」 「一点点。」应强毕恭毕敬给他递上一支烟。 「嗯,这个考试呢叫托福,人家外国人晓得阿拉中国人喜欢吉利,喜欢用托福讨口彩,就把这个的考试的发音弄成托福,也算是给足了阿拉中国人面子啦!」 「先生学问真是不得了。」应强连连恭维。 「现在阿狗阿猫补习班多得要命,但是侬晓得吧,有一家叫天云的,名气乓乓响,老师全是老留学生,绝对正宗呃,听说他们明天下午报名。」 白胖子临走勉励了应强一番。其实应强早就知道托福,这是研究所里年轻人最热门的话题。他知道的托福细节也许比白胖子还多,但是天云补习班这一线索确实不知道。应强暗地里早已在看托福的书了。今天快下班的时候,他有个词彙背不出来,正从书包里往外拿托福词彙书,就觉得背后有异状,回过头一看,又是最令他厌烦的室主任钱伯年。「应强,在看什么书啊?」「没有什么书。」「应强啊,你分配到我们室已经快一年,我也一直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和你好好谈谈,今天谈谈心怎么样?」应强心里叫苦,今天是逃不掉了。老钱就开始唠叨,歷数他进所以来的种种不是,没有一样让他满意的,说他身上缺少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此时,正好金总工程师以他惯有的跌跌沖沖步姿走过来,被老钱叫了一声站住,看了一会才认出老钱。他们站着谈所里的一个项目的设计方案和资金落实的问题。应强就在一边打量起老金。虽然老金是所里的牌子,曾在苏联留学,但从外表上看,他就是一个旧式的小学教员,永远带着袖套,永远穿洗得发白的蓝灰衣服,鼻腔里永远有吸熘吸熘的鼻涕。走路的时候除非别人叫他,永远不会注意旁边来去是谁,不会主动跟人打招唿。 「你看,」老钱看着老金远去的背影,对应强说,「这才是你的榜样!希望今天的老金就是二十多年后的你,成为我们所里的业务骨干。」
第8页 应强现在想起老钱当时说的话,心里还会阵阵发冷,头皮还会发麻。 梅家弄(2) 离梅家弄南巷口不远了,他就沿着和平路回家。街上很明显的变化是一些店名开始復古。卖开水的红星热水店变成了阿富头老虎灶,为民五金店成了阿兴刀剪店,工农理髮店成了沈双根剃头店,红旗油酱店重新漆了店名「老隆兴」,连字体都换成老式繁体。街两边的摊头越来越多,有卖水果的,卖油墩子的,卖竹制耳剔子的,他一路走一路看闹勐。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划过,一个骑车人从身边穿过。那车座椅显然高了,那人骑车一扭一扭的。那是十八型锰钢的车,同周原的那辆一样。参加工作以后,他曾想买一辆这款的车,却被周原一顿数落,说他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有样学样,他一火就不买了。其实他上班坐公共汽车最方便了,出弄堂便上车,下车便到单位。让他心里不快的是,两人都是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但他头上还有周原的阴影,还要听他指手划脚。 应强拐进了梅家弄,他脚上穿着花了三分之一月薪买的牛皮凉鞋,也是因为看到周原有这么双鞋他才咬牙花大钱买的。这鞋子还不能光脚穿,还得套上一双尼龙袜,周原就是这样穿的。这鞋加上滑熘熘的袜子,走在梅家弄的蛋疙路(石子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实在不舒服。可是他得穿下去,因为周原说他穿这鞋不好看,他越说不好看他就偏偏要穿。自己穿鞋,关他何事。梅家弄是个几百家居住的大弄堂,一路弯曲宛延,又衍生出许多分叉蛇行的支弄,使梅家弄像迷宫一样。它的南巷口在和平路,北巷口在五洲路。如今北巷口西面又有五洲路集贸市场,许多做买卖的农村人都在弄内借宿,弄里整日都是自行车黄鱼车,比以前更热闹嘈杂了许多。 「阿强啊,侬又在搞什么花头啊,窝里相(家里)一天到晚都是花花绿绿的外国信。」说话的是那个满脸一团皱皮的王家阿奶,咧着仅剩上下两道光肉的嘴巴对他嚷嚷。这老太太像只老猫,没事就喜欢坐在门前孵太阳,却连应强家里来什么信都知道。应强小时候在梅家弄的绰号是「撒水虫」,只要有小便需要,可以随时拉开「校门」开撒,当然自家门前门后他是不撒水的。周原喜欢到梅家弄里面来玩,尤其喜欢跟阿奶捣乱。有一次,应强在阿奶的窗下撒尿,阿奶提着拖鞋板,嘴里骂着小赤佬小瘪三小浮尸满弄堂追打应强,追得气不够用的时候,身边冒出周原。他拿着一节竹管制成的水枪朝阿奶喷射,把阿奶淋得浑身湿透,气得呜呜哭了。张彩萍看见了,追着两个坏同学大骂,骂的话又狠又毒又难听,把应强周原吓懵了。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惹阿奶了。读中学第二年的时候,应强爹去世,应强慢慢懂事了,对面洋房里面的小鬼头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可他考上了名牌大学, 他也成了阿奶嘴里梅家弄有本事的青年。 应强笑着跟阿奶打了招唿,急着低头进了家门,进门就看见方桌上放着三封挺括的美国来信,忙将信一一拆开看了,看信后心情铅重。 「阿强,侬回来了?」母亲在后门外叫唤他。母亲正要给煤球炉点火,应强上前麻利地接手,把点着的纸团扔进炉肚,拿一把破了边的焦黄大芭蕉扇使劲给炉子催火。炉子生好后,应强回灶间时,注意到一番家里少见的晚餐准备:一条肥硕的青鱼张着口,两眼泛着浑光,浑身渗着血水横躺在砧板上;铅桶里挺着一只光熘熘被拔光了毛的老母鸡,鸡爪上的甲纹都洗得清晰可辨;锅台上放着一大碗洗净留头留尾的河虾;海青大碗里堆着切好的大肥肉,那肉经母亲的手就会变成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母亲见他一脸诧异,说道:「侬阿哥最近生意做得蛮好,想请请几个朋友。他这个人刚赚一点铜钿就要掼派头,说要到老松盛去开酒煲,被我拦下来了。窝里相吃吃有啥不好?再说他那些朋友都是前后弄堂里的小陆子阿三头,在家里吃饭也没有什么塌台的。阿强,侬回来得正好,去帮忙洗一洗那棵雪里蕻咸菜,晚上还要烧一个咸菜肉丝汤咯,家里的事体侬也要帮忙的。」 「妈,我夜里有事体,要早一点走,夜饭不在家吃。」 梅家弄(3) 母亲埋怨说:「侬看看,家里像旅馆一样。大学读好了,分到研究所了,该太平一点了吧?」 应强不说话,用力地剥葱。他突然看见门板外放着一只改装过的煤炉,上面还搁着家里的洗脚盆,再看门后原先放洗脚盆的地方放着一个新脸盆。他娘注意到他的视线,就说:「这只洗脚盆用了十年都不止了,要换一换了。」 像娘这样节俭的人,竟然会捨得把一个还不漏的洗脚盆换掉?他忽然想起娘先前一直嚷嚷着要做的那件事,马上紧张起来,急问:「妈,你是不是要去五洲路摆摊头卖茶叶蛋?」 「就侬那点工资,就侬那样花钱,不卖茶叶蛋,你有钱讨老婆吗?」 天,当娘的已经想到他讨老婆的事情了。 「妈,侬这把年纪千万不要开这种玩笑!」 「什么开玩笑的,这也是做生意呀。」 应强一听背后那又急又尖的嗓子,便知来人是谁,就是他最讨厌的瘦猴小陆子。小陆子和应伟踏进门来。这小陆子是猴精转世,两腮腮帮子极尽凹陷之能且不说,那双眼又小又亮又凸,一个巴掌上去好像就能震下来。应伟的个子不及老弟,但十分粗壮结实,两道猪鬃刷一样的粗眉冷冷地横在不苟言笑的脸盘上。父亲去世后应伟顶替进了铁工厂,前些时候把工作辞了,和小陆子在静安寺摆了个水果摊头。
第9页 「小陆子,人家家的事和自己家的事你还是应该分得清楚的。」应强给小陆子一个白眼。 「你们家的事我从来不当是别人家的事。」 小陆子这么讲也不过分。两家老头子从苏北同一个村子逃到上海的,在同一家澡堂帮人擦背,后来进了同一家铁工厂。当年小陆子读中学时和洋房里的人斗殴,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应伟闻讯,抄起一根铁条就赶了去,这应伟太兇了,梆(见血)了洋房里三颗头,自己的头也给梆了,从此应伟在梅家弄家喻户晓,成了梅家弄的英雄。 「阿强,不是我说你,你们这些书读头(书呆子)太不领市面了。你以为自己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书读得多有什么用?我一个月挣你半年挣的钱!」 应强不想跟他啰嗦,压下一股怒气往外走,下狠劲甩了门子给小陆子听。他心里烦躁,自己怎么会和小陆子这等人住在同一个地方,甩也甩不掉。娘是如何想的,一个大学生的娘去卖茶叶蛋,真是丢人。他从梅家弄北巷口上了五洲路,想去那里散心。 五洲路上的变化比和平路更大,集市口的电线竿子和墙上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传单广告,大都是各种补习班招人的广告,有教英文广东话的,有教托福的。前面拐角处,便是名声很响的五洲农贸市场了。拐进农贸市场,街两边是清一熘排开的鸡鸭贩子。地上、笼子上、鸡贩子的老坦克自行车上,沾满了绒绒的鸡毛鸭羽。鸭子隔一会张大嘴叫唤两声,公鸡们挺着脖子东看西看,老母鸡们个个缩着脖子,焉焉地瘫在地上。鸡鸭贩子们不时高低起伏地叫卖吆喝。应强又走到了水鲜活鱼摊档。这里满地湿嗒嗒,空气里有一股水腥气。一个乡下人跟前搁一只破出了红锈的脸盆,里面团满黄乎乎的膳鱼,他膝上架着一条洗衣板,手拿一柄牙刷改制的膳鱼刀,牙暴着,眼睛和洗衣板一样红。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儿时五洲路的影子了。小时候一放学,和小伙伴在这里踢足球打弹子打桌球。有一丬卖肥皂草纸火柴的老头子杂货店,他常在那里买弹子糖吃。如今那家老头店已不存在了。家里让他心烦,工作单位让他心烦。这个闹腾腾的五州路像一锅滚沸的粥,扑扑作响,更让他心烦。他仰头看看天,心里发问,难道就一辈子圈死在这块地方吗? 不知不觉就走到裁缝摊点了,远远看见彩萍在那里忙碌。彩萍的手巧在梅家弄是有名的,可手巧和读书毕竟是两回事,她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就在五洲路上摆了一个裁缝摊子,如今生意红火。这时她看见了应强,抿嘴朝他一笑。 梅家弄(4) 「哎,生意还可以吗?」他问。 「你就只会这一句话。」彩萍的眼睛并没有离开被缝纫机,哒哒扎着手下的布料。 「你呀,从小这张嘴就让人吃不消,真不晓得以后哪位会讨你做老婆。」 「娶我有什么不好,谁娶我做老婆,前世修的。」 这时候又过来几个顾客,他凑近点悄声说:「夜里出来,老地方,老时间。」 彩萍头都不抬,继续做她的活计。 晚上应强躺在三角公园的椅子上等彩萍,心里想着心事。父亲去世时他发过誓,父亲把应家的血脉从苏北乡下带到了上海滩的梅家弄,他应强要让应家有人走出梅家弄去,这个人无疑就是他自己了。 托福公社(1) 天云路是一条两个街段的不起眼小街,连一般老上海都不见得知道这条路。街道虽小,两旁却有十分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枝叶密密实实连成一片,浓阴深处遮掩着一幢幢别致的小楼,其中一幢就是天云中学。天云路现在火了,静不下来了,晚上也是人来人往。天云中学办了一个夜间托福补习班,师资教材在上海滩都属上乘,学生考高分的多,名气不胫而走。天云挟着「添运」的谐音,托福味十足,是这个补习班日渐红火的原因之一。今天是新一轮托福补习班报名日,报名窗口前已经挤满了年轻人。原先还有个队型的,当窗口一打开,队型马上大乱,四下一片哇哇吵嚷,不论男女挤成一堆,手臂都奋勇地伸向那个小窗口。 应强骑车进来时已经晚了。车是向门房阿根师傅借的,车身布满红斑铁锈,一边踏脚板只剩根光杆,十足的老坦克。为了报名,动了半天脑筋才骗过老钱的眼睛。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既来之则「插」之。应强往乱闹闹的人堆一沾边,便心知不妙,暗忖这里高手太多,只恨今天为了对付老钱花去太多的时间。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一定要插进去。于是他先在人堆里跟人套近乎,做给后面人看,然后暗暗发力,挤呀挤拱呀拱,终于挤到窗前了,看见里面那个老头的花白头髮了。应强捏着钱币的右手高高举起,双膝弯曲,准备发力,但发不出来,旁边一个小矮子一直抵着他。应强给他一个拐子,正要一跃将右手送进铁窗里去,却听得老头一声大喝,名额满了! 叭,小格铁窗封上了。四下响起一片骂娘声,有人用手指戳着铁窗里面的木板,咚咚作响,叫嚷着开门开门快开门。小格铁窗始终不开。 从人堆里面出来,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去。站在那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到一个人,此人恰恰又是他最不愿意找的。「朋友香菸吃哇?」不知何时身边立了一个年轻小矮子,跟他套近乎。他认出就是刚才跟他在人堆里过招的那个。应强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先给他点上了火。「朋友也是要读美国托福?」小矮子问。他心想小矮子这个句式很特别,把托福前加个美国,听起来滑稽,言下之意好像世上除了美国托福,还有英国托福荷兰托福香港托福。小矮子满脸是笑,少了陌生人之间的生涩,他们攀谈起来。两人互相留了联繫方式。这人说他叫钱新明,求他若有其他路子别忘了他,一定帮他一把。
第10页 应强回到单位从后门进去,本想把自行车还给阿根师傅再熘回办公室去,没想到老钱就站在后门口,看来是专门堵他的。老钱一脸阴沉,问他上班时间到哪里去了?他心里还没有编好故事,却被老钱拉到一边。老钱四下看看,「小应啊,我知道你在读托福,能不能让我儿子跟着你学,你基础好,信息多,带带他好吗?你天云有路子吗?我儿子刚才打电话说没有报上名,你是不是也去报名了?听说那个王教授是上海滩最好的,你一定要帮一把的。」老钱的语气和神情让应强有窒息感,他不能把话说死,就答应下来。「你儿子叫什么名字?」「钱新明。」难怪,刚才就觉得小矮子身上那股戳气(讨厌)相总有点相熟的。 应强下班回到家没多久,管传唿电话的阿三头娘在门外喊他去接电话。「操,野到哪里去了,一下午给你单位里打电话都找不到你人。」周原在那头骂道。周原问他知不知道现在上海滩的热门话题是什么。应强心里一顿,嘴上却说,哎呀,这是你们洋房人家上流社会关心的事情,跟我们滚地龙的劳动人民有什么关系。 「我还就喜欢关心滚地龙人民的疾苦。」周原道。 「到底什么事情嘛。」 「托福啊!土包子,听没有听过托福?」 应强心里又一个疙楞,嘴里仍说:「小的实在是孤陋寡闻……」 周原问:「怎么样土包子,想不想读托福,一路托到美利坚去?美国啊,银子随地捡女人随便上。」 「咱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敢想呢?」 托福公社(2) 「为什么不敢,有我罩着你呢,你有什么不敢的?不是有我一路罩着吗,不然你能活到今天吗。」 「那真要托您先生的福了。哪里有读啊?」 「赣x秧子,天云啊,现在最好的就是天云托福班。」 「时间来得及吗?」 「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哥哥我一个电话,不就结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总觉得有点牛x哄哄的。」应强故意激他。 「你就等着听回音吧。你托福的事情哥哥我包了。」周原大大咧咧地说。 第二天下午,应强果真在单位里等到了周原的电话。周原说名报上了,语气相当轻描淡写。 「真的报上了?」应强不禁追问。 「曾几何时,我的本事轮得到你来怀疑的。」 「不怀疑不怀疑,绝不怀疑,这上海滩哪有你周原做不到的事情。」应强心里又高兴又恨恨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怀疑过周原有这种能力,但他痛恨周原这些能力。严格说来,那些能力只不过是周原父亲的关系网罢了。周原在电话那头骂,给你报上名了,报名费都不要你付,你妈的怎么连一声谢都没有啊。「谢谢谢谢。原子,我仍然心里没底,这托福是你们上海滩高档人的事情,我……」 「住嘴吧你,你那个钻劲跑哪去了。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向美国冲锋了,放心,我会把刺刀架在你的脖子上,到了山顶你再给我磕头道谢不迟。」 「你是不是一个人去读托福心闷,才让我陪你?」应强问。 「唉!世上就有你这种不懂事理不知好歹的市井。妈的你就不能体会哥哥我的一片良苦用心?陪?不是陪,是罩!我不罩你谁愿罩你?」 「是啊,您是谁啊,大救世主嘛。」应强说。 「这还是句像样的话。算我为滚地龙人民做点积德好事吧。」 挂了电话应强找到老钱,把他拉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万分惋惜地说名额已满,他朋友好不容易只报上了他一人。他指天跺地发誓,将来他手里有什么托福材料,一定会让钱新明手里也有一份的。说这些话时,应强觉得老钱的目光异常阴冷, 他有点后悔,昨天嘴皮子多碰一下就有了,真是给忘了。 今天是天云托福班的新班第一天,两人刚把自行车支好,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哗啦啦一片自行车到塌的声音。原来是两个衣着入时的女孩做的好事,一个女孩锁车时括到了旁边的车子,于是来了个多米诺的倒塌效应,其中就有周原的簇新十八型单车。周原心疼得嘴里哎哟一声,但见两个女子实在亮眼,嘴里又骂不出来,反过来两人还过去帮忙把其他车子都扶起来。周原从座垫底下抽出细纱丝团,心疼地擦抹啃了泥的车把。 「对不起噢,我们不当心的。」那个短髮女孩小心翼翼地说。 「没有关系的。」周原微笑着说。下意识地瞟应强,这个言不由衷的回答肯定会引来应强讥笑眼神的。 但见应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个短髮女孩。短髮女孩也用类似眼神看看应强又看看周原。这个女孩脸颊上有块小胎记,周原觉得这个女孩似曾相识,「哎──你!」就听见应强惊叫。 「哎哟!你们两个!」短髮女孩也在惊唿。 两声惊唿的刺激,冲掉了周原记忆上的障碍物。周原应强几乎同时叫出来,──哎呀是你啊孙青玉! 「真想不到你们两个到现在还乌合在一起。」孙青玉对一旁的长髮女孩介绍道,「这两位是我读小学时的同学,周原,应强。我小学里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全都跟他俩有关。」她又对周原应强两人介绍道,「这位美女是我大学同学顾文宜。」
第11页 一问大家竟然是同一个托福班的同学。周原应强各自向顾文宜介绍了自己,简介当年如何被孙青玉整治迫害的。周原装着不解的样子问顾文宜:「像孙青玉这样的女子在大学里也会有朋友啊?」 托福公社(3) 「当然喽,她是我们的班长,很有号召力的。」顾文宜笑答。 「我的天,又是班长!」两人同时作恐怖状,「真不知有多少无辜学子要惨遭迫害了。」 「她在大学里还有打小报告整人的嗜好吗?」应强笑问顾文宜。 孙青玉对顾文宜说:「你看他们两个,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座山雕和许大马棒,要不是我当年剿匪有功,现在他们应该是在提蓝桥做桥下人家的。」 「凭良心讲,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给我和应强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愈和的创伤。」周原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如今一下雨就疼呢。」应强附和道。 「心灵?我从来不知道你们两个会有心灵的。」孙青玉说。 众人笑成一团。老同学见面,自是非常欢快,加上旁边还有一位漂亮的顾文宜,周原的话就多的很。 孙青玉想起什么,「你们知道这所託福补习班是谁开的吗?」 「还能有谁,总不见得是你姑妈开的吧。」周原说。 「跟我姑妈也差不多──朱老师开的。」 「哪个朱老师?你千万别跟我说是朱头三开的?真是她?」周原惊问。 「完了完了,朱老师定会把我们从托福班轰出去的。」应强说。 「我们还是找机会给她老人家先磕头认罪吧。」周原说。 「是啊,特别是周原,恶贯满盈,要好好忏悔一下当年的罪行。」应强说。 「上次跟朱老师还聊到你们两个呢,」孙青玉说,「我说你们有可能在提蓝桥了,可是朱老师说不会的,说当初她就看好你们两个今后能成大器的。天哪,让我这个当年的狗腿子简直无地自容。」 周原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个长发女孩身上,「说说你自己吧,你当年很难看的,也只有应强暗恋你,怎么一搬家,几年不见,一个不留神就变成美人了,而且美女总是喜欢跟美女在一起。男人刚好相反,你看我和应强,总是两个码头工人挤在一块。」 「啊哟哟,」孙青玉叫道,「几年不见,周原这嘴可是越来越花了,我怎么听着你在曲里拐弯地夸我们的顾大美人啊。文宜啊,你得小心啊,这人贼得很。」 「走吧走吧,晚去了没有好位置了。」顾文宜笑说。 应强看见周原和顾文宜的目光飞快碰了一下。 托福班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托福目标相聚一起。奇就奇在几堂课下来就物以类聚,教室里自然划分出各自势力范围,形成一个个土围子小山包,各个土围子里流通着当今上海滩最新的留学动态、签证信息,更多的是小道消息;有关留学政策的变动,有关上海美领馆新来领事的头髮颜色,走路特徵,有关某个容易发出签证的阿鬍子喜欢坐哪个窗口,等等等等。各土围子秉性不尽相同,有的是封闭式的,这种土围子里面的人自我感觉良好,绝不屑与其他土围子发生任何横向联繫;有的土围子则小心翼翼和邻近土围子时有联络,不全信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信息,自己内部的信息也小心保留,不轻易散发,尤其是在托福录音带和托福考古题方面。另有一些阿米巴式土围子,不断吞噬,日益壮大。应强到了这个托福班才知道,以前自己的信息是多么闭塞。这里课前课间课后到处都是最新出国留学的信息,连空气里也都是托福的味道。令他振奋的是,他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在完全没有经济担保的情况下成功出国,前提就是在托福上考得高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周原常说他应强那股削尖脑袋的钻劲比螺丝刀还厉害,他现在就希望自己真是这么一把螺丝刀。他们这些人也有一个小圈子了,应强常常早到,帮小圈子里的人抢上课的座位。圈子里其他人都比自己条件优越,听下来他是唯一经济担保没有着落的。 今天的课又是应强先到。小菜场排队买菜用砖头代替位置,应强借鑑了这个办法,用一本本书帮大家占好位置。小圈子里的人陆续到齐,除了周原孙青玉顾文宜,还有一位老葛。老葛四十出头光景,是沪上一家大学的助教,是他们信息来源的主力。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同往常一样,这会儿每个山头都是一片嗡嗡声,都在交流各自的托福心得。等了一会仍不见老师来,有人就开始抱怨这老师总是迟到。周原提议下课以后大家别急着回家,一起商量着给他们这个土围子命名的事宜,众人都没有异议,正说着,教室门乓地一响,王老师沖了进来。他左胳肢窝下夹着一厚迭卷子,左手提着一架老旧收录音机,右手捧着一个泡满茶水的瓶子,茶瓶的来路是用尽的果酱瓶。王老师说几句为迟到抱歉的话,把迟到的原因归咎到学校破旧的油印机和动作慢的校工头上。 托福公社(4) 他环顾一下教室,瞪眼大喝一声,「good evenging everyone!」 众人条件反射地喊回去:「good evening teacher!」 王老师很聪明,一声开堂大喝就把众山头的不满全都吓跑了。王老师约莫六十出头,一头花白头髮,画报上常看到的中国老年知识分子形象。他是从本市一所大学外语系请来的,据说英汉大字典的封皮里有他的名字。他应该是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的笑容总让应强觉得似曾相识,在五州路小贩的脸上也见过的,跟赚头不错多少有点关系的。「同学们,我这张老太婆嘴已经啰嗦不知多少遍了,你们托福要拿高分,突破口就在听力上。当然我不是说语法和阅读词彙不重要。据美国托福考试中心的统计,我们中国同学的托福分数,平均而言,阅读和语法并不输给其他国家的考生,输就输在听力上!中国同学的托福分数,高低之差也就差在听力上!」 王老师赏了「老太婆嘴」一大口茶水,「同学们,今天我们先来做一个听力测验,真正的托福听力试题。记住我说过的要领,碰到不会的,千万不要钻牛角尖,你要是钻进去了,就爬不出来了,就会兵败如山倒,影响到后面答题的质量,要捨得扔几个孩子的。」他的沪腔国语把「孩子」说得像「猴子」,有同学先小笑,随后同学们大笑,他也跟着一起笑。发完卷子,他将一盒卡带插进布满粉笔灰的收录机里,啪地一按键盘,扬起几星小灰,破喇叭发出呲呲声,王老师笑道,「诸位多多包涵,以后学校也要托你们的福了,到了美国多寄点美元回来,我们才能买上新机器啊。」
第12页 听力测验当晚结果就校对出来。孙青玉,应强和顾文宜的分数都差不多,都过了五十,周原和老葛却错了很多。最后一堂课王老师从头到尾讲解听力试题,快到下课时间,他问大家是否还有什么问题,周原大喇喇举起了手。 「请老师指教,如何才能让听力快速进步呢?」 「智取华山一条路──多多练习!练习是多方面的,除了课堂上的东西,你们同学之间也可以成立会话小组的。 还有,──呃,对了,差点儿把这事情忘了──」他从口袋摸出一只黄颜色,肥皂盒般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看看,请认准商标啊,红棉牌的,这小玩意短波功能相当好,也不贵,买一个来听听voa,你们听那播音员『the──vo──ice of a──a──a──amerrica!』,噢哟哟,绝对牛仔式的,你们再听听bbc比较比较,小嘎巴气的,哆哆嗦嗦的,人一到新地方就不一样,这就是移民现象,新到一块地方,没有条条框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看看,这一干就不得了了,啊啊,扯远了,扯远了。」王老师的话让同学们又笑成一团。 下课后,其他学生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这一帮子人。周原一脸严肃,地下党开会一样,「同志们,今天我们将做一件有歷史意义的事情,给我们的小圈子命名。我现在激动得手心里可都是汗。」大家商量的结果,决定正式成立托福学习互助小组,小组的宗旨是互相帮助,共同提高,谁有最新的考题都得亮出来大家分享。小组有大小目标,小目标是瞄准托福考试,争取人人考得好分数,大目标就是在美国会师。顾文宜问要不要给小组起个名字,周原热烈响应。「我看就叫泥腿子社吧,这样大家可以纯真相处,彼此都是乡里乡亲的。」 两个女同胞都不喜欢这个名称,说没有创意,也不悦耳。「叫互助社如何?一人有困难,大家都相帮。」应强建议。 「不行不行,没有好到哪里去,叫特高社吧,将来我们每个人的托福分数一定都特高。」周原再次建议。 「讨厌死了,把你这日伪特务轰出去!」孙青玉噎住周原。 接着又有几个名号被提了出来,都不甚理想,都被大家否定了。「我给起个名,」沈默许久的老葛说话了,「我们为了托福相聚一起,彼此有缘,彼此托福,以期赴美留学,何不干脆就叫托福公社呢?」 托福公社(5) 众人先有点楞,待细细品味一番,觉得老葛的提议实在够味,于是众人一片叫好。孙青玉发挥道:「将来到了美国,仍然是一家人,接着托我们公社的福,人人都会托出好运道的!」 众人又是一片乌拉叫好。周原笑说,「我刚才看见老葛一边阴阴的,就知他心里在摇鹅毛扇。果然姜还是老的够劲哟。封官封官,每个人都有官做,老葛别逃,公社书记,顾美女嘛社长的干活,应强社长助理,孙青玉嘛妇联主任,我嘛打架卖粗的武装部长。不需要民主了,都齐了!」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官瘾呀,没听说过呀,一个武装部长竟然把全公社大小官员都任命了。而且还乘机向除我以外的女人献殷勤。」 周原说:「如果孙小姐对只管两人的妇联主任心有不满,我可以私下做工作的,毕竟连社长都归你管嘛。广大社员同志们,本部长宣布,托福公社今晚于天云托福班的一个小破教室的鸡角旮旯里正式宣布成立!」 大家又一阵鼓掌并唿乌拉。周原提议去静安寺的老松盛刷一顿,并嚷嚷着到时候要抹鸡脖子喝鸡血什么的。最后大家统一意见,托福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大家决定先不猴急上馆子,一切以托福考试为先。周原又想起什么,「还有一点补充,鑑于本公社许多活动都是夜里进行,本部长为女社员安全考虑,决定给每位女社员配备一名保镖,鑑于葛老年事已高,这点人前马后的事情就由我和应强包下来了。应强,你说,你愿不愿意当孙社员的保镖?她可是你当年的暗恋对象啊。」 「小的愿效犬马之劳。」应强说。 「行,那我就负责小顾吧。」周原说。 「我们成了公社包产责任田啦。」顾文宜说。 「小顾,」孙青玉学着周原的腔调,「我发现有人打你主意哎,小顾,你得当心啊。」 这天一帮男社员相约去上海图书馆查peterson guide。查索比较半天,周原说他发现有一个位于美国堪萨斯州的学校,学费加上食宿费,一年才四五千,便宜得令人怀疑。应强说可能是类似《围城》里的克莱顿大学。老葛说克不克莱顿是次要的,一旦出去,能找个活下去的地方最重要。周原同意他的说法,说很想尝试一下方鸿渐的感觉,最不济也可以拿它当个跳板,先混个i-20再说。老葛说他打听过,留学生第一学期一定要到拿签证时申报的学校报到,第二学期才可以自由转学的。 托福公社近来娱乐节目相对少了,大家把火力集中在背单词上。周原嚷嚷着说他发明了背单词的绝招。他说他从顾文宜的一头细细长发中获得灵感,想到了梳子,于是就发明了他的梳子战术,简而言之,就是对着托福单词表12345,54321地来回梳,来回背。他以所谓心理学理论为依据,说记忆的本质就是视觉上的不断重复。大家都有点不以为然,觉得没有什么新鲜的,不捨得把社里第一项发明专利授予他。顾文宜也想出了一个点子,一对一,一个人考一个人背,考的人不按托福单字表字母顺序,随机抽字,只讲中文意思,这个方法试行一段时间,效果不错,孙青玉提议给顾文宜颁发公社技术革新奖。
第13页 这天公社轮到在顾文宜家活动,一开始还是背单词,周原和孙青玉搭挡,他为考官。周原玩新花样,不按托福词表,挑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来问:拖鞋,废纸篓,棕棚床,直逼得孙青玉哇哇叫唤,问英文里到底有没有棕棚床的,众人无法确定,顾文宜拿来了汉英字典,也查不到有关棕棚床的解释。「嗨,美国哪里有棕棚床的?!」老葛醒悟道。众人笑完了都骂周原多事。话题移到托福另外一个难关──听力。老葛说起他学校里一个老师,托福考了六百分,此人在听力上的心得就是多听英语九百句和美国之音。应强一脸笑嘻嘻地掏出一个巴掌大,奶黄色的精巧半导体收音机,说是今天路过一家电器行,见围了一堆人,就上去凑个热闹,原来新到一批短波收音机,正是王老师说的红棉牌,就当场买下,这机子归公社所有。 托福公社(6) 「还是应强对公社贡献大,人家话说得少事做得多。有的人成天吵的很,却不见对公社有过什么贡献。」孙青玉的脸故意对着周原。 「谁啊谁啊?」周原装煳涂。 应强看着表,说正是美国之音时间,大家就安静下来。应强在机子背后抽出一根亮晶晶的天线,把一个开关一推,大拇指一拱一拱调频。机子先发出强大噪音,慢慢地冒出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来。 「bbc。」顾文宜很肯定地说。应强则继续皱着眉,细心调试,一片嘶啦啦的噪音。 「诸位,诸位,」周原要收住所有人的目光,「诸位,诸位,我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就是地域地理宗教对一个民族性格的形成有什么影响的问题。」 众人都做出晕乎表情,都说太深奥太深刻听不懂。周原继续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正要发挥,突然收音机里传出电影《百万英镑》的音乐,紧接着冒出一声「h──ere is the v──oice of america──!」大家欢唿起来,夸音质清晰。周原又想张嘴叫诸位,被众人手势制止。美国之音先是播报新闻,大家东拼西凑,听了个六七分懂。再下来听美国之音的「英语九百句」会话。 「这可是正宗语感训练啊,从新闻到会话。」应强说。 节目听完,周原说:「你们今天对我太不友好。我要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美国人的祖先是从大英帝国来的,老英说话抠抠巴巴,毕规毕矩,那是心虚,豪放不起来嘛,再听听他的灰孙老美的,voice of amrieca! 啊听听,vo──ice of america!多么豪迈!多么牛气,老美底气足嘛,世界老大嘛。」 「你就叫我们深思这个?」顾文宜问。 「请大家想想这个移民现象的内涵。据说早先移民美国的人都是些在本国混不下去的人,有宗教原因,有刑事原因。这种人没有母国的那些条条框框了,什么国粹传统也不必了,老子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终于托福成功,终于干出一个阿美利坚来。瞧如今人家说话这个味道,the vo……ice……」 孙青玉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美国之音的人听你这样叫唤要昏过去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原说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个人到了一个新环境,一无所有,狗急跳墙,不跳就会饿死,反而能拼出一片天地出来。应强接过话,说是啊,周原的话终于有点意思了,他是说以后我们到了美国,也得狗急,也能托福出一番名堂来。「知我者,应强老弟也。」 周原叫道。 「谁知道为什么都叫老美山姆大叔呢?」顾文宜好奇问道。 老葛和尚般地环视善笑,直到众人的目光最后又回到自己身上,他便娓娓道来,一八多少年的时候,美英开仗,有个人叫山姆的老头负责给军需品打戳,戳号就是u.s.,就是uncle sam英文缩写,此事后来传开,据说美国国会都承认了。众社员都说书记到底是有两把刷子的。周原说老葛肯定昨晚上刚刚从书上看到过这段,就拿来卖弄。 「break time,来点娱乐活动,换换脑筋。」顾文宜说。 yes!yeah!众人附声洋叫。 「哎老葛,错了,发音错了,地道的美国腔不是这直扳扳的『yes』,应该是『yeah』, 来,发发看,『yeah』!」周原总认为自己的发音是公社里最标准的,常常要纠正别人。 「爷,爷。」老葛一声声跟着学。 「老葛,不能叫『爷』的,要叫鸭,发『鸭』音,来,再来一遍。」周原再次纠正道。 老葛又一遍遍地「鸭鸭」叫唤,最后引发学术争论。有人认为应该发「爷」音,有人认为应该发「鸭」音,当场再听一段托福带子,一时又难以分辨孰对孰谬,听那正宗老美的口音,是「爷」里有」鸭」,「鸭」里有「爷」,众人拍扳定此为公社第一悬案,留待日后去了美国再辩个明了。 不多一会儿,顾文宜手捧着一叠金边细磁碗回来了,身后的陈阿姨手里端着一只腾着热气的中号钢盅锅,屋里霎时瀰漫着一股葱花馄沌汤的香味。孙青玉上前帮着顾文宜一起忙乎。 顾文宜说这是陈阿姨最拿手的川沙小馄饨,上海滩任何店家都买不到的。随后顾文宜放一盒卡带在录音机里,忧忧的歌声在屋里游荡起来。周原问什么歌,让人听着要哭。 托福公社(7) 「《红河谷》,你感觉还蛮对的,难得。」顾文宜说着看他一眼。 忙碌的托福社员(1)
第14页 老葛家位于江苏路延安西路交界处一栋工房的三楼,一间一厅。那「间」有十来个平方米,「厅」只有七八个平方米,以他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歷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已经相当不易。托福公社今天的活动内容是先在老葛家吃饺子,然后去外滩找老外练习口语去。老葛家一般星期天都睡个懒觉,今天都起了个早,连五岁的戈戈都不例外。妻子郭力珍给戈戈洗脑,说今天家里要来很多叔叔阿姨,戈戈已经是大孩子了,一定要听话的,不能总是人来疯的。戈戈喜欢家里来客人,又跳又叫,已呈亢奋状,拿着电火石冲锋鎗跑来跑去,嘴里叫着「嘟嘟嘟」扫射。 老葛见儿子疯颠样,拦下儿子,对着戈戈的屁股扬起手掌问:「这么皮的戈戈,如何了得,打轻的还是打重的?」 「不轻不重。」戈戈回答。 「打左面一瓣,还是右面一瓣?」 「打中间一瓣。」戈戈答。 老葛咬住笑,「你是小妖怪啊有三瓣屁股?再给你兜个尿片好了。」 「爸爸是大妖怪。」 「那妈妈也是大妖怪吗?」 戈戈眼睛看看妈妈,不说话。 「哎哟你个小马屁精,怎么对你妈就这么捨不得呢?爸爸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戈戈会捨得爸爸走吗?」 戈戈想想,「那我跟爸爸一起去呀。」 老葛无语。老婆过来叫他别十三了,快出去把新鲜白菜和猪肉买回来。老葛亲一下儿子白嫩腮肉,提起油黄的藤编菜篮子要出门。戈戈鬼机灵,大嗓门吵着要跟爸爸一起去小菜场。妻子说今天是大採购,要哄住戈戈,老葛笑嘻嘻地朝妻子挤眼,说没关系的。他蹲下来,让儿子大模样地爬上背,一手提菜篮,一手往后兜住儿子的小屁股。郭力珍上来帮他们父子开了门,笑看一老一少乐呵呵地出了门。 家里有捣乱大王戈戈,很少像样打扫过的,今天郭力珍这一通打扫可不轻松,东擦西抹南遮北掩,忙了个汗流浃背,总算里外收拾干净。郭力珍和老葛是同班同学,一起留了校, 毕业没有多久高考恢復了,一批批正规本科大学生拥进了学校,慢慢开始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失意日子。系里工字号中老葛还算混得好的,老葛一直勉强沾着业务的边,带本科生一年级的植物实验,嘴里讲的,黑板上画的,显微镜下让学生看的全都是「洋葱根尖的表皮细胞」。郭力珍不得不改了行,先管实验仪器,后来又管系里学生档案,由不得她喜欢不喜欢。现在系里很多人忙着准备出国,说实在的,这条路是他们唯一的翻身路。郭力珍所有希望全都押在老葛身上。半年前她就成为老葛背后的出国推手。老葛有老农思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没了进一步翻身的冲劲。生物系原副主任唐惠康,当年也追过郭力珍的,早就去了美国,时常来信鼓励郭力珍也出去留学。郭力珍干脆向他写信明说,希望他能帮老葛弄张经济担保,唐惠康一口答应。郭力珍现在常对老葛说,老葛,你现在就差一个托福分数了。 老葛买完菜驼着戈戈回到家,连说戈戈现在是小猪猡了,重死了,把爸爸压得腰酸背痛,要戈戈帮他砸砸背。老葛趴在沙发上,让戈戈骑在他背上。「好,开始,鸡爪子。」戈戈就在爸爸的背上拿手指抓来抓去,老葛连连叫好。「好,可以大饼了。」戈戈就在爸爸背上拿摊开的小手掌啪啪四下拍打,老葛连叫舒服舒服。「好,小铜鼓。」爸爸又发布号令。戈戈就攥起小拳头,在爸爸背上咚咚地敲打。郭力珍说好了好了,其他人就要来了,你过来帮忙洗菜吧,别累坏了我们戈戈。老葛说她心态有问题,嫉妒他,看不得戈戈对爸爸好。郭力珍说就是啊,凭什么让我儿子这样为你服务的, 童工一样。 郭力珍和完面,老葛也洗完菜,她就开始剁菜,准备饺子馅。「力珍,有时想想自己也是的,都四十了,成天跟那些毛丫头毛小子混在一起,是不是老天真了?」 「人家都说你老气横秋的,你就该和那些年轻人多在一起,该让你感染一下人家那股子朝气,你参加这个托福公社,真是太对太好了。」 忙碌的托福社员(2) 「一出国,好端端的三口之家就没型了,只求过个安稳日子,一家三口,多好。」 「又来了,你这人就是农民思想,眼睛看远一点好吗?为了这个家,你也得抓住这个机会,你想想,这不也是为了戈戈的将来嘛。把擀面杖给我找出来,小朋友们快来了。」 老葛看着妻子忙碌的样子,又说:「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把你和戈戈接去呢。」 「你今天怎么了,当年上山下乡那么苦,不都挺过来了?那时候盼头在哪里?人家唐惠康经济担保都帮你准备好了,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啊。到时候让系里那些人看看,别太嚣张了。哎,你去剥几颗大蒜吧。」 「今天要去外滩会外宾,可不能吃大蒜的。」老葛学老外捏着鼻子,嘴里连说no,no,把郭力珍和戈戈逗得哈哈大笑。 十点半左右传来了敲门声,老葛叫着「来了来了」,戈戈也尖叫着「来了来了」,抢在了爸爸前面,门一开戈戈就被周原叔叔抱了起来。老葛夫妇迎到门前,嘴里一连串地道欢迎,把众社员迎进来。老葛一一向郭力珍作了介绍,郭力珍连说公社里除老葛外都是俊男美女啊。 「嫂子,你可不知道,公社美女们都一直夸你们家老葛又有风度又成熟,没停地夸,害得我和应强很没劲的,你可得人盯人防守噢。」
第15页 「那肯定有人看走眼了,没关系的,无人防守,就是最佳防守。」郭力珍这句话把大家逗乐了。 老葛把戈戈轰进里屋去看电视动画片,大家开始一起忙乎。周原号称北方人,教应强压饺子皮,顾文宜孙青玉向郭力珍学着包饺子。她们包的饺子外形难看,周原说真是饺子不如其人哪。老葛打杂,皮多了帮着包,皮少了帮着压。 「郭老师,凭你这手艺,以后去美国开饺子馆吧,听说美国人喜欢吃饺子的,饺子,叫什么来着……」顾文宜一下想不起来。 「──dumpling!」孙青玉脱口而出。 「好主意,这下我可放心了,到美国饿不着肚子了,咱公社在美国有食堂啊,嫂子你别到时候别把我关在门外啊。」 「我不会像周原这样白吃的,」应强说,「郭老师赏我个洗碗工就行,咱可是懂道理的,不劳动者不得食。」 「嘿哟哟,大家快来看啊,这有只花嘴鸟。」周原叫道。 郭力珍乐了,「好好,都来都来,我的饺子馆对你们每一位都是全天侯开放的。不过,你们别叫我老师了,听着不舒服,老葛长你们快一轮,称姐称嫂都行。」 戈戈从里间得得跑出来了,大眼叭瞪叭瞪地看着这些叔叔阿姨,大人笑他也笑。周原说他不够朋友,一看电视就把原子叔叔给忘了。「妈妈让戈戈不要人来疯,自己看电视啦。」 「你们看看,这么点个小猴子就这么会讲话,聪明得跟原子叔叔当年一样。」 他不理会众人对他的嘘声,拍掉手里的面粉,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到身后,让戈戈猜是什么。 戈戈眼睛一眨,「弹子!」 「怎么猜到的?」 「你上次说过要给戈戈的。」 「哎呀呀,你简直就是原子叔叔当年的翻版嘛,聪明聪明。」说着就把花花绿绿的弹子给戈戈看,戈戈乐得直跳脚。「戈戈,你看那位傻傻的应强叔叔,他是运输大队长哎,这些弹子都是原子叔叔当年从这个傻叔叔手里嬴来的,你说应强叔叔呆不呆?」戈戈嘻嘻地捂着嘴乐。 「你个嘴巴好意思这么讲。」应强笑着抗议。 孙青玉也骂周原吹牛,两人当年互有胜负,不然不会总在课堂里吵吵嚷嚷的。应强说没关系的,说他从小就习惯让着周原的。周原翻他白眼,转身向戈戈讨谢。戈戈竟然来一句英文「沙克尤」,让众人大乐。 「哎,可惜我们都已经不是时候了,」周原有感而发,「舌头都硬啦,以后到了美国肯定都去不掉那洋泾邦口音的。戈仔就不一样了,舌头还没质变,去那儿跟美国孩子混个一年半载,那舌头一卷,出来的可都是哇哇的美国英语啊,大大的流利的。」 忙碌的托福社员(3) 郭力珍手里麻利地包着饺子,问老葛:「这些年轻人都有朋友了吧?」 大家故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都有了吗?」老葛接着她的话问,「我来猜,顾大小姐嘛,这个女人哪──」 周原用一句刁德一的台词:「──不寻阿常!」 顾文宜先是一副无所谓样子,「何以见得?」 她忍不住白周原一眼。 「行,今天本人就干脆露一下看相本领,以前我都藏着,不轻易示人的。像顾小姐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制造不安定,让男人心烦。顾小姐她最近,她最近……」 「哎,我看周原挺花时间琢磨顾文宜的嘛。」 孙青玉说。 「比在托福上花的时间都多呢。」 应强趁机说道。 「满腹鬼胎,不像是个好人。」 顾文宜装嗔道。 「唉唉唉,」周原叫起来,「我说大家都稍微厚道一点好不好?」 「要人家厚道,你那张嘴先一边晾快会吧。」孙青玉说。 「行了,你们先自己猜,然后到我这儿来对答案。」周原说。顾文宜看一眼孙青玉,那意思是说,孙青玉,你把我给出卖了吧? 孙青玉忍不住地笑,「这就是他周某人惯用的哨兵战术,黑夜站岗心虚,一拉枪栓大叫一声,说看见了看见了,再不出来就开枪了,结果沉不住气的就跳出来了。文宜,你可不能自己跳出来。」 顾文宜说真想不到,这人还会用诈术啊。周原右手做磕菸灰状,以示得意。 「其实也没什么啦,美国的大伯来信说要帮我介绍一个当地的男朋友,就这样简单,八字都没有一撇呢。」顾文宜说。 「美国人?中国人?」郭力珍问。 「籍贯江西的台湾人,我大伯朋友的儿子,大伯只是一说而已,到时候有事会让社员同志们给我拿主意的,行了吧?」顾文宜显得很大方。 「嗯,还算是个好社员,到时候别食言就更好。来来社员同志们,现在来看一下这位同志,我从小泥地里一起爬过来的哥们。」周原把目标对上应强。 「你这人就这还乡团脾气,滚一边去吧。」应强没好气地说。 「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哟,」 经周原如此一说,众女士们都十分好奇,一定要听下文,孙青玉问是不是张彩萍。 「大家都是社里的人,什么社?公社!什么都是公开的。哎,应强的情况太复杂了,守着一个张彩萍,眼睛里还往上望着一个,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周原狗嘴里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他自己外面女朋友一打一打的,让他交代!」应强成功地替自己解围。众人缠上周原,一定让他从实招来,周原连唿冤枉啊,用栾平的语气大叫,你们都中了应强的奸计了。
第16页 吃完饭从老葛家出来,坐上71路公共汽车,一路乘到底就是外滩了。今天是个好天,太阳不灼人,黄浦江上刮来的江风带点水腥气。蓝天上浮着团团硕大云花,浦江水和街上卖的赤豆棒冰一个颜色,每道波里都荡漾着蓝莹莹的天色。 社员们在外滩边等了很久,仍没撞着什么正宗说英文的老外,正有点心灰意冷。周原突然叫来了来了。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一对金头髮胡萝蔔皮肤,四十上下的男女正向他们这里走来。周原招唿着大家上啊,唿冲锋一样。 「不行不行,我们这样一大票人拥上去还不把人家吓跑了。」孙青玉说。 「周原,武装部长,你打头阵,弹尽粮绝时我们后援部队就会驾到。动作快点。」 顾文宜说。众人也是一片附和。 周原说你看你看,一天到晚把我当沖头(楞头青)。他嘴上这么说,看上去还挺得意的。一票人马缩在后面,眼睛都盯着周原,就见周原直直地向那对夫妇走去,离人家很近了也不见有减速的意向,众人见他这阵式都连声叫苦。就听周原嘴里炸出一句响亮的「hi」,那对夫妇不知所措,周原嘴里急急地叽哩咕噜,手掌翻过来扭过去,像印度电影男主角那样,噼哩啪啦勐做手势。后面众人都笑弯了腰,猜测周原的英文人家听不懂。孙青玉问顾文宜要不要一起上。大家正犹豫着,周原已经掉头怏怏地走回来了。 忙碌的托福社员(4) 「哟,你的塔山阻击站这么快就失败啦?」应强挖苦道。 「是不是舌头梗塞,学到用时方恨少啊?」 孙青玉也不饶他。 周原双手一摊,两肩一耸,一副标准的美国相,「my god,一对不懂英语的金丝猫,大概是德国鬼子吧。」 顾文宜让大家一起来分析分析,就刚才周原捨身搭腔的壮举来评说一番,看看先遣司令的作战方法有什么地方要改进的。 「要我说,周原那一声『hi』太恐怖,我隔着这么远都吓着了,人家就是真懂英文也不敢答你这个腔啊。」 孙青玉说。 「不过勇气还是可嘉的。」老葛说。 应强也发表意见:「第一声招唿确有讲究,能不吓人尽量不吓人,点个头就比较好,一点头容易引起对方注意,注意了再一个hi过去,自然多了。」 「你个阴笃笃的温其久,还是嫌我吓人了。」周原眼睛鬼鬼地瞄一眼孙青玉,一脸诚恳地说,「我让贤啦,下次机会由公社妇女主任接替先遣司令一职,大家鼓掌吧。」 「我不行不行,我胆小。」孙青玉连连摆手。 周原不依不饶:「什么胆小,阿美利坚最瞧不起胆小的,胆小你就得任司令。再说孙主任外表没有威胁性,还有,孙主任走路轻,讲话也轻。」 顾文宜也说:「青玉,就您了,大家得轮流做司令的。」 「好啦好啦,本姑娘算是豁出去了,总觉得你们两个唱双簧一样。」 不多久,他们又发现了新目标,一个独行的老外妇人对着黄浦江中的小舢板出神。孙青玉硬着头皮上场,猫手猫脚走到那妇人身边,按应强的设计先点头。妇人没发现,再点头,还是没有被注意。众人在后面勐做手势,场外指导。此时妇人注意到了孙青玉,孙再点头,妇人也点头。周原就骂应强,说什么狗屁主意,就看见她们互相点头了。孙青玉一声hi过去,妇人也一声hi回来。这妇人约四十出头,眼睛湖蓝清澈,鼻子削过一般精緻,脸上有金黄的汗毛。孙青玉第一次和外国人这么近面对面站着,一紧张,把要说的套话全忘了,脑中只蹦出想好的话题中的一个,就问,你知道中国的长城吗?妇人笑说,你跟我打招唿,就是要告诉我长城吗?妇人仍旧是和善的, 孙青玉的紧张有所缓和。她咽下口水,「我是一个学习英语会话的学生,想有一个实际练习的机会,希望你不会意。」 「我一点都不介意,谢谢你选上我,我叫苏珊,美国人。 孙青玉就这样和苏珊攀谈起来。刚开始节奏总是慢半拍,她想得太多,要想人称用得对不对,要想时态用得对不对,要想单词用得对不对。苏珊不时鼓励,她渐渐摆脱了紧张,舌头慢慢活络起来了。 顾文宜接到了孙青玉的眼色,吩咐几个男社员等会儿接到信号再上,她自己先去接应。孙青玉把顾文宜介绍给苏珊,顾文宜开口时落落大方,哌哌地介绍他们这个托福小组的情况。 「噢,你说你们有一组朋友?」苏珊问。 「是啊,绅士们在那儿呢。」 顾文宜手一指,苏珊就见到那边几个探头探脑的傢伙,便朝他们连连挥手e heree here。苏珊告诉她们,她有几个同行伙伴,她因晕船没有跟他们去坐游艇玩,哎呀,你们看,那儿他们不是来了吗。苏珊领来几个毛茸茸的老美大汉,一个个连连叫着哈唉、哈咯。公社的男社员们也上来了,也是个个叫着哈咿,大家找对子口语会话,拘谨紧张渐渐消失了。以前学英语会话,好像给一台不怎么听话的机器擦呀,加油呀,按开关呀,可是这台机器就是很难顺畅地运作。如今大家的「机器」都復活了,虽然还是有点隔楞,但毕竟哼吃哼吃冒着热气转动起来了。 这天下班后, 顾文宜骑着她的幸子自行车往家赶,路经淮海路时,想起晚上约了孙青玉来玩,在国泰电影院旁的食品店下了车。这家食品店卖一种她和孙青玉都喜欢吃的话梅,她又买了其他一些零嘴,冬瓜条,傻子瓜子。 顾文宜小学到中学都少有朋友,她要么嫌人喳,嫌人雌,嫌人家不上檯面,却难得大学里遇见了孙青玉,马上成为好朋友。毕业前,孙青玉悄悄告诉她要出去留学的事情。顾文宜吓了一跳,她自己也正在悄悄搜罗托福材料了,没想到又撞在一起了。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事,总是孙青玉先憋不住。孙青玉的「关系线」是他父亲早年的一个同学,那人现在是美国西岸一所大学的终身教授。孙青玉父亲已去世,这位父亲的老同学惦记着和她父亲的友谊,答应做她的担保人。顾文宜的「关系线」是她在美国的大伯父。顾文宜的爷爷以前在上海开棉纱厂,一九四九年,爷爷把部分家当连同几个儿子都送去了香港,身边只留下了小儿子,就是顾文宜的爸爸。她爷爷捨不得离开上海,他想不管谁当政,百姓还是要有衣服穿的,所以工厂的机器就不会停下来。厂子后来公私合营了,老先生的几幢房子也被没收了。顾文宜父亲上大学没有读纺织,改读了医学院,现在是沪上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了。后来落实政策,几幢房子归还了一幢楼其中的两层,就是她家现在所住的地方。去年她爷爷病重,入了美国籍的大伯父赶回上海,爷爷病榻上嘱咐大儿子,一定要让文宜出去留学,说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第17页 忙碌的托福社员(5) 顾文宜回到家,保姆陈阿姨门外轻轻敲两下,说热水烧好了,可以打浴了。陈阿姨在盥洗间的瓷砖地上支了个木架子,上面放一大锅蒸汽腾腾的热水。所谓的洗澡设备是个简单的金属装置,上有一嘴二管,嘴接到洗澡缸上的冷水笼头,一根小橡皮管则插到热水锅里,一根有莲篷头的管子被麻绳栓在高处,这边冷水一开,那边热水一虹吸,就算洗温水淋浴了。洗完澡,陈阿姨已经把饭菜放在饭桌上了。陈阿姨说,你爸妈留过话了,今晚医院里面有事,要晚一点回来。顾文宜哦了一声,就让陈阿姨回房休息去了。 孙青玉晚上七点来的,一进门就嚷着口渴。顾文宜从冰箱里拿出一碗西瓜瓤,插上一小勺递给她,在她面前放一只吐瓜子的小碟子。说这是仅有的一碗西瓜了,就侍候你大姑奶奶了。天气闷热,顾文宜拧开华生牌电扇,电扇虽老,颳风都没有什么噪音的。孙青玉坚持要姐妹俩分而食之。吃完西瓜,并排坐在顾文宜的床上,背靠着墙。顾文宜问她要听点什么音乐,孙青玉说不忙,问她有什么news没有。两人如今讲话常加进一些英文单词。 「没什么news,就等着考试那一天了。」 「要是托福成功多好,please,please,阿弥陀佛。」孙青玉闭眼,双手合十。 「你呀,像个小尼姑,头髮嘛,用周原的话讲,妇救会长。」顾文宜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一直笑到横在床上。 孙青玉骂她「雌」,「十三」。「别笑了,你爸爸妈妈呢?」 「加班呢。想想他们这种日子,一天到晚老黄牛一般,『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青玉,我们绝不能同他们一样,这样的人生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在美国除了工作,总还要enjoy life的。我昨天做梦,两脚已经落在美利坚了,可惜很快就醒了。」 「你看我,忙托福以来,有时候可以踌躇满志,豪情万千,世界都在脚下,还鸟看世界,好像张着翅膀,要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但有时候呢却又心灰意冷,信心全无,萎糟猫一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见顾文宜有点惊讶地看着她,接着说,「我们很多方面很相似的,除了你比我会引诱男人。」 顾文宜作势要打她,说要把她这张刻薄嘴撕下来。她们开始磕瓜子比赛,每人分十颗,孙青玉比不过,干脆把所有瓜子全放进嘴里。顾文宜就骂,从小就跟周原应强混的,难怪这么赖皮精的。她们又讲起申请学校的事情,顾文宜说听别人说过,有女学生给申请教授寄照片的,非常管用,连奖学金都有了,说她们也应该试试此招。孙青玉眼神有点凝固,在想顾文宜所说的话,说也许真该试试的。 「怎么呆呆的,有情哥哥了?──有什么心事你告诉我。」顾文宜学着邓丽君唱道。 「我能有什么心事,男人都围着你转,他们正眼都不瞧我。真不公平,我哪里不如你了。」 顾文宜起身从冰箱拿出两块光明牌小冰砖,一人一块,「来,阿拉youngdy在一起还能做啥,两件事情,吃东西谈boy。」 「每次听你叫boy,我就觉得你在唤狗吶。」 「你跟那位小白脸还有戏吗?」顾文宜问。 孙青玉读初中时朦朦胧胧喜欢过一个男孩,这男孩的母亲和她母亲是同事。他脸皮清白,还会锯两下子小提琴。她对曾经他十分崇拜。现在说起此事情,已经十分遥远,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亏得顾文宜还记得,那是她们大学里窝在蚊帐里说过的悄悄话。孙青玉就骂,你这个女人,讨厌死了,让你记住的你记不住,不让你记住的你又记得这么牢。 「找男人不急的,你看我们周围,有才的没财,却一个有财的都没有。不过还好,还都年轻嘛,又能去美国了。」顾文宜像是开导她又像是要安慰自己。 孙青玉忍不住问:「你后面那一串大闸蟹有多少只了?哪只比较有希望?是周原那只吧?」 「没数过,大家都是朋友嘛,不可以叫人家大闸蟹的。我要让这世界充满了友爱。」 忙碌的托福社员(6) 「算了吧,人家绝不是为了友爱,在你后面做大闸蟹的。」 「唉,需要时间和耐心啊,让他们慢慢开窍吧!他们迟早会理解本人良苦用心的。」 顾文宜从小跟一个乐团的老师学过琵琶,后来嫌琵琶音太土,不玩了,有点音乐底子在那里。孙青玉每次来玩,她们都有老花头──欣赏音乐。听了一会儿邓丽君,孙青玉就嚷叫着要换带子,说邓的歌听多了在男人面前越发窝囊。然后听美国影片《一个酋长的故事》的插曲,边听边反覆倒带,要把听不清楚的英文歌词琢磨出来。 正忙着忽然就有敲门声,陈阿姨门外喊有客,顾文宜就叫进来,门开处探进来的竟然是应强的脑袋。他没有料想孙青玉也在这里,笑容里有那么一点不自然。顾文宜招唿他快进来坐,他脚下头有东西拖住他一样,弯腰费一番力气,抱进来一只大西瓜。那瓜个大,泛着青绿油光。不待顾孙叫好,应强不打磕楞地一番道白,刚才路过附近,正好撞见一个摆摊卖西瓜的中学同学,那人不让他走,说什么都要送一个西瓜给他,盛情难却啊,但要他拎回去可是吃不消的,一想就近解决吧,也算你顾社长帮我一个忙了,谁让你就住附近的。
第18页 「这话全说反了。我占了便宜,怎么反倒是我帮忙?不过这次你一定得收钱。」顾文宜说。 「哟,还有前次啊?」孙青玉夸张地问。 应强脸色有点红,却不影响他舌头的利索,一个西瓜而已,何足挂齿,我就是想做公社里的雷峰嘛,你社长给个机会吧,好了,雷锋要走了。顾文宜拿张大票子要塞给应强,他却连连躲让,几乎要抗议了,说社长同志,你这不是让我投机倒把吗,那同学当年考中专,我帮他恶补几个通宵,如今他卖瓜还我个人情,说什么都不收钱,你总不能再让我再赚一笔吧,好了好了,撤退了撤退了,还有急事办。她们俩怎么留都留不住,走时应强把门轻轻带上了。 「文宜呀, 这里面有没有什么……」 孙青玉故意不说下去,把话留给顾文宜。 顾文宜却反问:「你说呢?周原说他可是从小就一直暗恋你的。」 「我看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巧,什么刚好碰上一个卖西瓜的同学。」 「来来,我们把刚才他说的话拿来分析分析,」顾文宜笑着说,「先说他设定的条件状况,『正好遇见卖水果的同学』,这个『正好』绝对用过两次以上了,不知道他下次会用怎样的时间状语。」 「难道他也想加入你后面大闸蟹方队?好像不会吧,他有个做裁缝的林妹妹,从小就黏他,又丰满又好看,绝对的青梅竹马。」 「应强的心思不在做大闸蟹上。此人不简单的,可不能把他看低了。」 顾文宜说。 「那他这是所为何来呀?」孙青玉问。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这男人都像他这样有心眼,我们女人就太累了。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好心好意送来西瓜,还要遭你我一顿背后算计。」 「我觉得应强倒是十分适合去美国的,他肯定会混得不错的。这点周原就不如他,憨大兮兮的,一点都没有心计。」顾文宜说。 「你可千万别小看周原。他平时大大咧咧,人家那是大智若愚,绝非一盏省油的灯,我倒觉得周原会混得更好。」孙青玉说。 顾文宜一下子来了劲,「哎,咱们打赌好吗?」 「打什么赌?」 「打那两个男人的睹啊,你不是看好周原吗?我可看好应强,咱们来赌一把,赌他们以后谁在美国混得更好,如何?」 「好啊。你肯定输,赌什么呢?」 「你说赌什么就赌什么,因为你一定输。」 「一张巴黎来回机票。」孙青玉说。 「到时我们身旁都有人呢?」顾文宜对她挤挤眼。 「就两张机票,男人滚一边去!就咱俩,就这样说好了。任凭世界风云变幻,巴黎阿拉两个疯婆子一起去定了。是不是界定个时间呢?」 忙碌的托福社员(7) 「五年?」 「太短了,说不定他们还在餐馆洗盘子呢。十年吧。」孙青玉说。 「好,一言为定。」 两人乐成一团。顾文宜换了带子,放她们都喜欢听的《que sera sera》,她们都喜欢那歌词, 大意是: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 我问俺妈将来会怎样 我会漂亮吗 我会富有吗 当我恋爱了 我问俺甜心将来会怎样 我们会有怎样的日子 我们每天都会有彩虹吗 …… 听着歌,顾文宜推开窗户。她们伏在窗台上。沿街茂盛的法国梧桐枝叶伸展在眼前,遮去了后面的萤光路灯,还是有些光渗出来,映得树叶清爽碧绿。 「想什么呢?」顾文宜问。 「文宜,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呢,在美国我们会幸运吗?我们会倒霉吗?」 「谁能知道呢,谁心里有底呢。」顾文宜轻声说。 同志加兄弟(1) 社员们都是以「公」为重,谁有了最新的考题,一定拿来社里大家分享,谁有了最新有关申请学校的门道,谁听说了如何去美领事馆签证的秘笈,谁有了考试技巧上的发明,也全都拿到公社里亮出来。转眼快到去上海外语学院托福报名的日子了,对每个社员来说,托福考试也更加逼真起来。应强心里是一天天发紧。他的托福路比谁都累,经济担保不说,连张考试要的单位证明还没能到手。他原先并不担心,总以为考托福跟工作单位没什么关系的。那天在天云听一个同学说起,为了开证明跟单位里闹翻了,他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公社里其他人的单位证明都准备妥当了。现在研究所里代掌人事处的是汤阿秀,一个满脸麻皮的老太太。怕就怕老太问他为什么要开此一证明,更怕老太要搬出请示领导这一招。所长住院开刀去了,副所长胡汉全是个从来看不到好脸子的人,有时路上碰面,应强总是主动打招唿,叫声「胡所长您好」,把「副」字也给他去掉了,那胡汉全最多只是皮笑笑。应强心想他肯定记不住自己名字的,不敢想像这样的头会支持他托福考试的。 今天应强决定突袭人事处汤老太太,一定要把证明拿到手。办公室南窗面对对楼人事处的北窗,两楼之间隔一个小花园。从上午开始,应强就不停地喝茶,喝光了去南窗口拿热水瓶倒水。靠南窗坐的钱伯年大部份时间都在看报,也终于发现他未免水喝得多了一点,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说应强,你今天怎么啦?两个暖水瓶一大早都快让你喝光了。这时候应强总算发现人事处窗口里几个闲聊天的女人不见了,只有汤老太一个人,就抓起暖水瓶,说喝光了我这就去打水去,就急急地冲出办公室。老钱在后面叫唤,你现在去打什么水,马上组里要开会了你不知道吗?
第19页 人事处的门虚掩着,应强把两只空暖水瓶放在门外,用食指关节在门上轻敲两下。 「啦个?进来!」汤老太的沙嗓子爽气地喊道。 「汤处长您好。」他迈进门,脸上挂满憨厚的笑容。老汤只是代理一下人事处的日常工作,他很大方的给了她一个「处长」过去。 老汤脸上皱纹开花,绽放出一片灿烂的笑容。「哈哈,是小应子啊,进来进来,坐坐坐坐,有啥呢子事体吗?」 应强说了一通汤处长气色如何好之类的话,还说自从汤处长主事以来,到人事处办事情真是又快又好,效率高的不得里个了的,把汤阿秀乐得像鸭子一样地嘎嘎笑。他闲聊两句后就跟汤老太道别,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嘴里噢一声,像想起还有什么并不重要的事情一样,再走回来,跟老太说了一通人如何要活到老学到老,以及对学无止境这个道理的理解。 「小应子,你有啥呢事情吗?」老太实在是有点晕了。 应强说自己是个在工作上学习上不断求进步的人,现在外面刚巧有一个外语水平的考试,他想去报名参加,以检验一下自己近来刻苦自习英语的成果。他话锋一转,说早就听其他同事说,汤处长一向关心爱护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一定会支持的。 她不住地点头,一副长者风范。「小应子,你们年轻人心里有数就好,有数就好啊,我老太婆子就开心了。」 「谢谢您了汤处长,那么说您支持我去参加这个考试?」 「去呀去呀!为啥呢子不去呢?!」老太坚决支持,几乎叫道。 「太好了,那请您帮我出张证明吧。」 「证明?啥呢子证明?」 「噢是这样,这个考试很权威的,要出示单位介绍信,我拿着我们单位里的证明信去,也是为我们单位争光啊,您说是不是汤处长?」 老太的表情有点后悔相,老太像是被吓着了,她毕竟只是一个代理人而已。汤老太这才意识到小应子是不会平白无故地,甜言蜜语来找她聊天的。 「汤处长,您工作很忙,我已经帮您把证明信写好了,在这。」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抖出一张字迹工整的信件,「呶,您就在这儿盖一个章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同志加兄弟(2) 这架式有点像黄世仁要杨白劳按手印。汤阿秀毕竟是块老姜,她眼珠在信上反覆滚动几遍,抬起头问:「啥呢子是托福?」 「就是一个英文考试而已,因为太难,人家又管它叫『托福』考试,你看有意思吧,嘿嘿嘿。」 汤老太的眼光仍停留在信函上,「小应子,我看这样吧,这个证明信还是由我来写,就照你的这个草稿样子,这样也符合组织原则,你下午三点钟来取,你看这样如何?」 「这当然太好了,太谢谢您了汤处长。」虽然觉得老太在放屁脱裤子,不过有这个三点钟也应该知足了。出门弯腰拎暖水瓶时,他回头往里面瞅一眼,见汤老太皱着眉头看他那份草稿,有什么地方看不懂一样。 出了人事处,联想到老太最后的语气表情,他心里不踏实起来。回到办公室,他心里仍在想着这事,是不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了。正想着,觉得有人正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一抬头,又是钱伯年。 「你到哪去了?打热水也不可能要这么长时间的。」 「老钱啊,你还是老脾气噢,到底还是闲不住啊,怎么,又要找我聊天?」 钱伯年的脸色有点难看,「刚才组里开会,大家等你半天,你到哪去了?咦,这是什么?」 听钱伯年这声叫唤,办公室其他几个同事也好奇围过来看个究竟。钱伯年上前一步,动手将应强桌上的文件一把掳开,露出下面的托福影印词彙表。「这是什么?!」钱伯年阶音拔高了,语气里透着人赃俱获的气势。 「老钱你是学俄语的,打死李大娘,对吧?难为你了,猜了好半天吧?来来来,告诉你吧,这是英语,英格里须词彙表,懂了吗?」 「这不用你告诉我!」钱伯年满脸愠怒,「党和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总该知道上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总该知道不能揩公家的油,用公家的机器复印词彙表,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钱伯年义正词严地说道。 「是吗,最基本的道理,」应强脸上作思考状,「对了,老钱,有个问题请教一下,您,党和国家培养几十年的,德高望重的,高级的知识分子,怎么看待上班时间看报聊天的?」 老钱一楞,「这是工作间隙的一种松弛,一种精神调剂,办公室其他同志难道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你在学校里没有做过课间操吗?」钱伯年振振有词,但围观的已有人开始摇头,像观棋人看出一方走了一步烂棋。 「噢,你调剂可以看报聊天,我调剂就不可以看英文单词,是不是有点岂有此理?」 「看报本身就是学习!」 「学英文又何尝不是?!你看的都是杀人强姦偷盗市井新闻,我看的是工具书,能帮我们研究所翻译外文资料的工具书,哪个更有用呢,哪个更上点档次呢?」 「算了吧,谁不知道你眼睛发绿,成天做着你的出国梦!也不照照自己,你会有什么路道的。」 应强的火气唿地燃了起来,「我眼睛发绿至少心里干净,眼睛不会老在女同事身上扫来扫去的!」
第20页 「恶毒,下作!」 「你才下作,老下作!」 「你!你!」钱伯年噎住东西一样。 看了半天白戏的同事们适时介入开劝,年老的劝应强,年轻的劝钱伯年。已经漏气的钱伯年已经坐回自己的办公桌,但应强一不做二不休,不依不饶,「我话还没说完呢,老钱,你年纪够大了,应该知道,未经许可,随便到人家桌上乱翻,是很不礼貌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你!」老钱如同吃饱了打嗝儿,一甩手走出了办公室。 午饭时候,应强在餐厅里见到了汤阿秀,马上笑脸迎上去。但汤阿秀竟然面露尴尬。他当下心生疑窦,难道汤老太要变卦?他上去跟汤老太坐同一个饭桌,汤阿秀却拾起碗筷,说想起办公室里还有一堆急事要赶着完成,干脆回办公室去吃。应强望着她肥胖背影,心想事情可能不妙。汤婆子的怪异举动令应强这顿排骨饭吃得没滋没味。直觉告诉他,汤婆子肯定去请示过胡汉全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一道记忆的光环在脑中闪过,他勐然想起曾听人说过的,钱伯年和胡汉全是大学同学,钱伯年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嵴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他停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 同志加兄弟(3) 下午两点,应强仍在办公桌前为自己罕见的失算发呆,邻桌同事从门外进来,说老胡有事找他。此时,他和远桌钱伯年的目光不期而遇,钱伯年马上把头扭到一边去。一进胡汉全的办公室,他彬彬有礼地叫一声胡所长您好。 「应强啊,来坐,坐。」胡汉全眼白泛黄的眼睛挂在老花镜镜框上方,上下打量他一番。应强一眼就看见那份托福证明信正摊在胡汉全面前。见应强站在那儿发楞,胡汉全再次招唿他入座,并叫他把身后的门带上。「应强啊,是这样,单位里要开什么证明都得经过领导同意过目的,这是组织原则。」这话显然在帮汤阿秀开释,「你要去考托福?」 「是啊,一个考试而已,您平时这么忙,这点小事不好意思打扰您。」 「我知道这个考试。这是为出国留学人员准备的英文考试。你分配到我们单位一年都不到,也没有具体参与过哪一个科研项目的工作。有同志反映,你上班常常迟到早退,上班时间精神也不集中,把大量的工作时间都花在托福考试的复习上面,你觉得这样妥当吗?一个新大学生到所里来应该是带来活力才对,刚来就急着要离开工作岗位,闹着出国去留学,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应强解释了半天,根本无法说服胡汉全,看来胡汉全主意早已打定了,背后一定有钱伯年的鬼影子。他不得不挺身而战了。「胡副所长,国家的政策是鼓励在职员工正当深造要求的,这也是我的正当权利。所谓的『有同志们反映』,你作为一个领导,不应该偏听偏信,只听一面之词,应该做些调查研究。说到工作,所里一共就那么几个研究项目,那么点经费,全被德高望重的老人把持着,没我们年轻人插手的地方,分配给我的工作我都是提前完成任务。我肚子饿,吃不饱,在别人,尤其是钱伯年同志看报聊天的时候,多学多看,多充实些自己的英文水平,也可以为所里多翻译一些科技资料嘛,错了吗?你做领导的应该支持才对的。」 「政策是政策,政策是活的,还要看具体单位的具体实际情况嘛。」 「你的意思是土政策是高于一切的。」 「我的意思很明确,我认为你现在不宜出国。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不容易,你就不想给国家多做出点贡献?说走就走,你觉得这样妥当吗?年轻人刚刚踏入社会,要学的人生道理还很多,要学的知识也很多,不一定非要到外国去学嘛。我们所里有那么多知识渊博的老研究员,他们的水平绝不比外国人差。提醒你,对老同志要学会尊重,向老同志学习都来不及,动不动抬槓顶嘴,你觉得妥当吗?」 他明白了,要胡汉全开绿灯是不可能的了,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悲愤。 「所长老张虽然生病住院,可这研究所并不是你老胡一言堂的地方。你不让我去参加考试是错误的,是非常不妥当的。参加考试并不意味着马上就出国,你连年轻人这点上进的要求都不能给予一点支持,你为什么要把出国留学和给国家做贡献对立起来呢?可想你的领导水平实在是有待提高。」 胡汉全哈哈笑出声来,「都说你狂,果然见识到了。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哪天想通了欢迎你再来,我们再继续聊。」他脸上全无笑意,那表情已是送客的意思。 回到办公室,他就想找钱伯年挑衅,却一直不见老鬼影子。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了。想来想去只能求一个人了。尽管心里本能抗拒,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求周原了。门房阿根师傅待他一直不错,一旦应强要打什么隐秘电话,就去传达室,让他把电话线拖进卧室里去,免得来去人员看见引起闲话。电话通了,那端一个清铃铃的女声,说周原正在楼下打网球,问他要不要留话。应强说有急事,麻烦马上叫他打回电。就说姓应的找,让他打阿根的电话,他知道的,麻烦你了。那个周原的女同事答应去叫人。没多大工夫,应强面前的电话就响了。 一抓起话筒,就听见那端周原吵吵嚷嚷的大嗓门:「阿强吗,找我什么事?」
第21页 同志加兄弟(4) 「哎兄弟,上班时间打网球,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应强把今天开证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还撒了许多「胡椒面」,果然把周原呛到。「妈的竟然有这种事情?!这不和耀邦同志讲话对着干吗?」周原就有这本事,什么事都凭感觉往胡耀邦身上扯,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胡耀邦到底是怎么讲的。「你别急,这事情我来帮你摆平。把你那小破研究所的全称告诉我,归哪个局管?娘希匹的,一个总支级的单位。我们楼里一个老头是你们局的『黄金荣』,虽然离休了,火力还是有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十分,应强从胡汉全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用研究所公函信纸列印好的证明信,上面还有鲜红的公章,一切都是他所期望的。他耳边还留有胡汉全刚才唠叨唠叨的解释,领导最后又研究过了,考试还是让他去,昨天找他主要是跟他谈谈心……现在他坐在楼下的小花园台阶上,就连给周原打道谢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想马上回办公室去。他心里只想对胡汉全开骂,对周原开骂,对那位帮了大忙的「黄金荣」开骂,对自己的周遭环境开骂。他隐隐挥不去一种心痛,看着手中的证明信,刚才瞬间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愤恨。 近来周原和顾文宜走得很近。晚上周原给顾文宜打电话,说想到她那里坐坐。顾文宜说明天就考试了,你早点睡觉啊。周原说,有两天没有见面了,如何睡得着?顾文宜就说,哟哟哟,你跟你那一串女朋友们都是这样说话的?周原说你怎么能相信应强说的话?那个人的专长就是说谎。顾文宜说好啊,你要来就来吧,反正明天你要是考不过五百分不要怪别人。周原再问,为什么总是他主动打电话过去,她却很少主动的?又问她陈阿姨今天有做什么好吃的吗?顾文宜说有啊,宁波汤圆,糯得很。周原问有没有听到哈拉子滴到话筒里的声音?顾文宜骂噁心。 周原一到,顾文宜问他还要不要再背一会儿单字?周原摇头说,坚决不能碰了,从来都不相信临阵磨枪的,那会伤到考试时临场发挥的。两人吃完汤圆又聊了会儿,顾文宜看书桌上的座钟已经八点多了,就催他早点回去休息,说考砸了你哭都来不及。 「再待十分钟,你越赶我就越赖在这里。」 顾文宜叫他把手掌摊开来,说你这个人马大哈,我要提醒你一件重要事情。她在他手掌上用原子笔写下「准考证」三字,提醒他明早出门时,一定要看看手掌的,写完还嘟囔一句,手这么大,熊掌。 「你有没有发现我这次准备托福是动了真格的?」周原问 「我一向不愿意表扬你,你这种人,一被表扬,尾巴就会扬起来打人的。」 「啧,请厚道一点好不好,再问你,我为什么这次动真了?」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在美国已经有相好在等你?」 「不在美国,就在公社里,生怕托福没有考好,她看不起我。」周原眼睛看着她。 「出去走走吧。」顾文宜把话题扯开,周原刚才的话她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不得不承认,你这逐客令还是蛮有技巧的。」 下了楼,他们走走说说就到华山路了。这里没有什么行人,人行道被透过枝叶的路灯点缀得斑斑点点的。 「学校申请得怎么样了?」顾文宜问。 「托福成绩都没有,还谈不上正经申请,发了些信出去,搜罗一些申请表而已。」 「我那所学校你发信了吗?」 「你那所?噢,就是波士顿那所,发了发了。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啊,要先想办法弄学费,找银子,最好先找个暑期学校,以后再往一起挪。现在最关键的是落脚点,先不让自己摔着饿着,你说是不是?」 顾文宜不吱声,默默地往前走。 「你上次说的那个台湾人是真的还是假的?烟幕弹吧?」 顾文宜还是不说话,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同志加兄弟(5) 「我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周原说。 「什么预感?」 「美国是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 「在跟谁比较呢?」 「打比方而已,就说应强吧,我从小学起读书就读不过他,上的大学也没他的好,但这不代表他比我行。做一个书虫有什么意思。在美国死读书是不行的,在美国讲的是创意,冒险,全能。你呢,你不觉得美国更适合我这种类型的?」 顾文宜笑了,「说了半天,你还是把自己跟应强比。青玉说得对,你们两个,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周原有点不乐意了,「他哪能跟我比,要比他也排不上号,看着他可怜,都是我一路罩着他。」 他们从华山路一路走到乌鲁木齐路, 左拐,没多远就是静安区文化馆了。电影海报上画着美国电影《一个酋长的故事》。从上映时间表看,片子已经开场一会了。周原问她想不想看,她说早看过了。周原说时间还早,再看一遍也无所谓,你不是说过你喜欢里面的主题歌吗?顾文宜吃惊地看他一眼,记不得哪次公社活动说过这话的。周原说看什么看,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着的。顾文宜有点犹豫,说明天就考试了。周原说我从来没有跟你一起看过电影,你行行好吧。顾文宜想想,说好吧,横竖横了,看就看。
第22页 电影院里又黑又空,他们找了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坐下。周原说这里没人,又黑,我要是坏人你怎么办?顾文宜说你敢怎样,小心别伤着你自己。电影上在演什么,周原一点都看不进去,全部心思都在顾文宜身上,也在心里培育胆量。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大半场电影已经过去。他终于头皮一硬,拿手去碰顾文宜的手。顾文宜不躲,反倒把他的手拿住,放在自己的膝面上,捏他「熊掌」里的老茧玩。周原的温度感应都停留在顾文宜的腿面和自己手心里了,那温度是伴着质感渗透过来的,他想跟她讲话但发不出音。 顾文宜轻问:「这么多老茧,平时常练单槓哑铃?」 「是。」 「为了取悦女人?」 「从认识你以后才开始练的。」他看见顾文宜一笑。「你最近背还酸吗?」 「背酸?」顾文宜有次跟孙青玉嘀咕过一句,也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这个貌似粗人的周原倒是很上心的。 「我跟一个老中医学过推拿,磕了很多头他才收我的,要不要免费试试?」 顾文宜笑,仍有点犹豫,周原的手已经在她的背上轻轻游动起来,隔着衣服,还问她感觉怎么样。 「陈阿姨也常给我按背,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你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趁她在笑,周原心一横,手从她的衣服下面滑了进去,马上就触到那个搭扣。他心里怦怦作响。顾文宜不笑了,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心里有点慌。不知多久,他的手才敢稍稍移动。 「不要太放肆,这是公共场所。」 周原想,「放肆」一点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太」而已。他好像受到鼓舞,手想往扣搭下移, 但顾文宜背往后顶,把他的手压在椅背上,让他动弹不得。周原正想着解救办法,可惜电影结束了,灯光大亮,只得收敛,但还是忍不住说,你等着,迟早要收拾你。 出了电影院,外面起风了,清冷的路灯下人迹稀少。「好吧,你走吧,我不送你了。」周原故意冷冷地说,做生气状。顾文宜扭头就走,他马上追上去,嘴里直嚷着开开玩笑的,怎么可以当真的啦。周原把顾文宜送到家,顾文宜要他送上楼,说楼道里有猫,她害怕。他说,这时候你就知道我有用了。楼道里黑漆漆的,角落里到处堆着各家杂物,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猫。顾文宜拉了周原的手,蹑手蹑脚上楼。周原尖着嗓子「妙」一声,顾文宜回过头来括他一记鼻子,说看她的。顾文宜对着黑暗无比的楼道,嘴里连连发出「嘘嘘」声,这是她惯用的和猫沟通手段,意思就是告诉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猫,人来了,你快出来吧,我给你让路啦。果然光当一声,谁家的簸箕被碰翻了,就听见利爪在楼梯木板上滑过的声音。顾文宜拉紧了周原的手,两人紧贴着楼梯边,脚下一道黑影嗖地划过,眨眼就没有了踪影。「是两只,像我们两个。」周原轻声说道,顺势从后面环抱住顾文宜。她转过身来,两人就抱在一起。上面楼道里某个门帘一掀,渗下一抹昏黄灯光,伴着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顾文宜马上和周原松开,应了一声。他们互相望着,欲罢不能。 同志加兄弟(6) 「到我那里去吧,……」周原低声恳求。 「……改天吧,陈阿姨已经知道我回来了。」她的食指在周原鼻尖上轻轻一敲,「bad boy,祝你明天考好。」 「你也是。」周原说。 沉沉的夜色里,梅家弄有个阁楼窗口,忽然渗出一抹昏黄的光线,是应强把灯拉开的。明天就是托福考试了,今天应该早点睡,他在阁楼的硬床上试了很久,怎么也睡不着。心一急身子就动,那木板床就惊天动地响个不停,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床板这么吵的。床头柜上猫眼闹钟在轻微地滴哒作响。应强被麻乱的心绪缠绕,心里搁不下的事情太多。坐起来呆坐会儿,隐约听见隔壁阿兴家的三五牌座钟阴丝丝地噹噹敲着,已经是午夜了。母亲早就睡去了,哥哥应伟近来常不回来睡;为了方便他的水果生意,他和小六子在外面租了房子。应强双手垫在头下,对着低矮的尖角天花板发呆。纸煳的天花板已经发黄,因为渗进水迹,上面就有了许多水锈。小时候,他常对着那些水锈图形想像,有时发现特殊的图形,那会让他兴奋许久的。天花板上的这些纸是很早时候父亲煳上去的,今天这个特殊时候,他想到了父亲。父亲少年时若不是从苏北老家逃出来,自己如今就是苏北农村一个种田人。他又想到了周原的父亲,若他少年时没有从山东农村跑出来当兵,他就不会碰到文工团的周原娘,这世界上就没有那个讨厌鬼周原了,若有,也是一个二分之一的周原,一个蓬头垢面的山东阿乡而已,腰里说不定还拴一根当裤带用的麻绳,就不会是现在这个住在洋房里神气活现的周原。风从窗缝里嘶嘶地渗进来,他心里有点不安分,好像和生理欲望有关。 有天和周原到老松盛去吃肉丝盖交面,碰到里面出来一帮男女,一看就知道是一帮干部子弟。周原跟他们都熟,其中一个漂亮女孩还作势要香周原,周原装着躲闪,说怎么跟国民党女特务一样喜欢香男人?众人哈哈大笑。待两人坐定,周原问应强刚才那女的漂亮吗?应强说漂亮怎样,不漂亮又怎样?周原说他已经上过那个女的。应强问,那为什么她现在和别人混在一起?周原说无所谓的,那女的是个公共厕所,谁都能上去撒的。应强就说你个x秧,上过人家嘴还这么刻薄。周原问他是否还是童子鸡,跟彩萍有没有做过那事?现在的年龄是做那种事的最佳年龄,别枉费青春啊!不过,现在尽量少分心,先把托福解决掉,以后有的是让鸡巴痛快的时候。其实那天应强真有点羡慕周原,他竟然可以在那么漂亮的女人面前一副松弛相。那个女的明眸皓齿,真可惜了。
第23页 周原那张破嘴里的话也没个准头。他知道周原,嘴巴上叫得凶,咋乎得厉害,好像漂亮女人都跟他有过一段。其实天知道,很可能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童子鸡。要说路数野,谁能有梅家弄里的人野,梅家弄每天都上演众多男男女女事情。梅家弄人和洋房里的人是不同的人,梅家弄人话不多,不管不顾做了再说。梅家弄低低高高拥挤板房的暗角,支弄的黑暗窄道里,天一黑就有不少野男野女。拿只手电筒去照,常常能照到光屁股。被照到的男女也不会急着提裤子,头都不用回,只是骂两声小赤佬快点滚。小赤佬们嘎嘎笑着去找下个目标。有女人肚子大了,自己到医院或者乡下解决,回来以后一切继续。这是梅家弄的弄风。梅家弄里漂亮姑娘不少,弄花非彩萍莫属。彩萍皮肤白,腿长腰细,臀部丰满,性情好,跟她开开黄色玩笑她也跟你一起笑,但男人们知道彩萍是碰不得的,她只喜欢一个人,就是梅家弄的秀才应强,男人们都认为彩萍早已是应强的人了。 这种睡不着的情形当年高考前夜也发生过。记得当时干脆爬起来去找彩萍,结果考上理想的大学。后来就成了习惯,一到心里没底的时候就想起彩萍,彩萍会让他安定下来的。他干脆翻身坐起,想从彩萍那里再次讨个吉利。彩萍家的灯已经熄了,黑黑的一片。他拾起一颗小碎石,往屋顶瓦片上扔去,小石头髮出一熘细微的滚动。咯吱一声,那扇老虎窗开了。应强朝窗口做手势,发出联络暗号。应强出梅家弄北巷口,往东不远就有一个街心小花园,是他们见面的老地方。他在石椅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才吸两口,就见彩萍走来。她的腰细,走路姿势摇啊摇的,好看得很。 同志加兄弟(7) 「你又神经了,明天你不是要考托福吗?」 「睡不着,陪我一会儿。」 「就一会儿,听见吗?睡不好怎么考得好?」 幽幽的路灯穿过梧桐树,把光光点点洒在彩萍身上,让彩萍的凤眼亮晶晶的。应强四下看看,只有更黑的角落里有些人头在动,叫彩萍再坐近点,手勾过去搂住彩萍。两人谁都不说话,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应强心里忽然一阵心酸,似有预感,一旦托福成了,只会离彩萍越来越远。他发现搭在彩萍肩上的手在轻微颤动,原来彩萍在流眼泪。 「怎么啦你个小戆嘟,怎么啦?」应强拍着她的肩,把头低下去要看她,她就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说呀,为什么?」 彩萍不说话。 「彩萍,这只是一个考试,谁知道到底能不能出国呢。」 「那你为什么非要出国呢?」彩萍问。 应强捧起彩萍的脸,彩萍的眼睛注视着他,应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复杂得一塌煳涂的问题。夜空里划过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肯定是辆公共汽车在超速行驶。「彩萍,人年轻时候就是要不停地赶路,从小路赶到大路,从大路赶到大大路,赶上了,子孙后代的路就不一样了。」 彩萍把他的手从脸上挪开,坐回身子去,眼望着远处的一盏街灯发呆。应强再次坐近她,再次把手搭到她肩头。「我到那里以后第一桩事情就是把你接过去,我们以后开一个中式裁缝店,听说美国女人都喜欢穿旗袍的,那我们就发了,我管你叫boss,就是老闆的意思。周原缺钱了也到我们家来借钱……」 彩萍笑着抹眼泪,「你心里也明白的,这又不是做戏,哪会这么简单的,算了,我宁愿相信你。」 「不是宁愿,是一定要。」 「上次我碰见阿原,他说你们有一个小组,叫什么托福……托福社?」 「托福公社。大家一起复习托福,效果非常好的。」 「几个女的?」 「两个。」 「你现在跟原子还可以吗?」 「从开裆裤一起混大,同志加兄弟。」 彩萍笑了,斜他一眼,意即你心里那点陈年疙瘩我还不知道吗。「你在你们公社里提过我吗?」 「那是当然,」应强逮到发挥机会了,「有的人,比如周原,女朋友多但不上檯面的,这种人众人面前不敢提女朋友。另外一种人,像我,那就不同了,生怕人家耳朵有病,一遍遍地讲,一遍遍把女朋友照片拿给人看,自豪嘛,没有办法,自己都拦不住自己。」 她往应强跟前坐紧,应强乘势嘴唇顺着她飘香的头髮丝滑下去,咬到她细软的耳廓。她一下子痒着了,笑着要逃。应强哪里肯放?夜更深了,法国梧桐树后面就是白天喧譁的街市,此刻连一声自行车的铃声都听不到。应强觉得彩萍在看着他,就笑问,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有男人魅力了? 「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周原了。」她本想说他这张嘴越来越像周原那么油滑了,却不知怎么没有说全。应强一声不发,脸色一下子阴起来,直直地看她一眼。彩萍有点慌,问你怎么啦?她想自己又说错话了,一不小心又碰到应强哪颗暗雷了。 「你到底怎么了?!」彩萍再次推他。 「我为什么要像他?我凭什么要像他?」应强歪着脖子喝问,「我就是我,我要像他做什么?!」 「我瞎说的,算我说错了,好吗?」彩萍用手勾住他的肩膀。 应强把她的手从肩上甩开,嘴里继续刻薄发作:「你说我为什么要像他?你难道是因为我像他才跟我在一起的?你就一直把我当成他周原的?」
第24页 「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刻薄,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是吗?还有多少男人呢?要见过多少男人才有这个比较呢?」应强一旦刻薄起来,说出的话把他自己都刺得生疼。 彩萍还是忍住自己,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应强呢?她怪自己讲话没留意,要是以前她也许会反击,你尖刻,我也不让你好过,想到他明天就要去考托福,不能坏了他的情绪。「阿强,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想跟你开玩笑,谁不知道周原的嘴滑呢?只是一个玩笑嘛,让你生气了。我道歉,好了啦,明天你扳着这张脸很难托到福的。」她把脸拉长,学应强的马脸给他看。 同志加兄弟(8) 应强火气消掉大半,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又说不出什么软话来,把手重新搭在彩萍的肩头。 「该回去了,睡不足你明天考试没精神的。」 应强抬头仰望夜空, 偌大的黛黑夜幕上镶嵌着无数星星,他看得有点入迷走神。 「我听过天气预报了,明天是个大晴天。」她说。 「嗯……」 「在想什么呢,一副戆相?」 「彩萍,要是能在地上钻个洞,」他拿脚在地上跺两下子,「钻到地球那一边去,他们有自己的汽车,自己的房子,有高速公路,迪思尼乐园,还有好莱坞,有黄色电影……」 「你呀,人还没到美国,已经在惦记黄色电影了。回去吧,时间实在不早了。」 「我想,那边之所以发达,是因为那里只认竞争,承认人与人有能力差别,不在乎你的出身背景,不在乎你是不是苏北人,有能耐就能生存,就比别人过得好,这是顺应自然规律的。有句话我想跟你讲,想听吗?」 「嗯,我想听,听着呢。」 彩萍乖巧地说。 「在美国我绝对不会输给周原的,我一定比他混得好,你相信吗?」 彩萍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的耳边,「祝你从明天开始,一路托不完的福, 一路托到美国去。」 先遣军司令(1) 托福成绩揭晓了,孙青玉583分,应强562紧跟在后,顾文宜558,周原537,老葛512,都过了500分大关,托福公社上下一片喜庆气氛。托福成绩到手的同时,大洋彼岸就有三所学校也收到了原版成绩,每所学校会根据这个成绩做出是否录取的决定。大家开始了下一轮的期待,或者说是担忧,能拿到入学通知书──i-20吗?能有任何资助吗?能拿到签证吗?孙青玉第一个接到秋季入学通知,威斯康辛大学麦迪森分校的i-20,还有一年万字出头的奖学金,她被冠上公社第一富婆。周原让她把钱看好了,那么多银子,会诱发抢劫犯的。紧接着顾文宜和周原的i-20也来了。顾文宜有三个i-20,想了半天,她决定还是去波士顿那所学校,因为她的亲戚都在附近。周原的i-20是暑期班的,就是堪萨斯州那所克莱顿大学, 是他赴美战略部署的第一招棋。最后老葛也终于等来了唯一的i-20,和周原同校,还是那如雷贯耳的克莱顿。老葛持的i-20是秋季的,他说这样也好,有周原帮着他打前站了。公社里唯一的例外是应强,他的托福虽然属于高分,只因手里没有一张经济担保书i-134,至今连一个i-20都没有拿到。倒是有几所学校来信,催他火速把i-134寄去,说只要经济担保书一到,i-20马上就能寄出。应强原指望一旦托福拿了高分,人家说不定奖学金就会送上门来,保单也不要了,看来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今天是礼拜天,天气预报说是个好天,气温要二十多度。孙青玉早晨起来后快速吃完早饭。她今天约好顾文宜一起逛街去,讲好上午十点在大光明电影院门口见面,做出国前的大採购。孙青玉特意给自己装扮一番,要出国了,这些抹抹粉,涂涂红的功夫也得练起来,这方面实在是不如顾文宜,待会儿见了顾文宜,要让她品评一番的。 要出门时,妈妈庄茹冰提着菜篮子回来了,她赶紧接过手,把重重的菜篮子提去厨房,又对母亲说:「妈,今天我有一天的活动,先和文宜逛街,晚上我们托福公社庆功宴,中饭晚饭都不用等我了。」 庄茹冰换上孙青玉给她提来的拖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喘着气。她一大清早就去菜场,买回了许多菜,满心计划着好好烧点女儿喜欢吃的,但女儿又要出去整整一天,连晚饭都不回来吃,心里难免不悦。孙青玉给母亲沏杯绿茶端上,然后就想「突围」,还是被母亲叫住,说你这丫头,快出国了,也不多在家里陪陪妈妈,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个没完。 「妈,东西来不及买嘛,跟文宜一起出去,两人可以互相当个参谋的。」 「还要互相参谋?妈妈一个人,不要一个参谋,就可以把你的东西全部买全的,妈来给你买,你小孩子家,哪里会买东西哟。你还要买些什么?」 「衣服啦鞋子啦,反正都是些简单的东西,您就不用操心了。」 「从小到大,哪件衣服哪双鞋子不是妈妈给你买的?就让妈妈来给你买吧。」 「所以啊,我得培养自己独立买东西的本事,不然到了美国怎么办?你希望你女儿在美国像个低能儿?」 「你们哪会买东西哟!尽买些又贵又不中用的东西。妈早就跟你说过,出国要买的东西妈来负责。妈今天也没有事,要不妈陪你们去,还可以给你们做参谋?」 孙青玉吓得连连摇手,「哎呀好妈妈勒,你看人家文宜妈妈,什么都让她自己去买,我说怎么她的衣服总是比我的好看呢?」
第25页 「你这孩子,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这般说话的。」庄茹冰从沙发里站起,走回里屋去,把门从里面带上了。 孙青玉意识到说走了嘴。妈妈是何等敏感的人啊,一句话没讲好她老人家就会不高兴。她走近妈的房门,敲敲门,没动静,一转把手,门没锁。「妈,跟你开个玩笑,跟你道歉来啦!」说到这,她就被眼睛所见惊住了:地上搁着两只蔟新的精緻旅行皮箱,箱盖掀着,里面整齐地排放着许多物品。最近忙得连妈妈房间都没有进过,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帮她准备起来的。凭妈妈瘦弱的身体,她是怎么把两个大皮箱弄来的?看看箱子里那些东西,妈妈老早就给她打理行装了。妈妈背对着她,一副真生气的样子。她就在妈妈身边坐下,装十三点地格格笑,连连道歉,一直到把妈妈逗笑起来。 先遣军司令(2) 「笑笑笑,这么大的人了,成天没个正经的时候。」 「好妈妈了,这次你就让我独立一下吧,我保证不乱买东西。晚上我们公社庆功宴,您去了也没劲的。但我又不能不去,就我一个人拿了奖学金,我要是不去,其他社员同志会不高兴的。尤其那个周原,以前住三号楼的那个混球,咱不能让他们说你女儿一当了富农就不理他们贫下中农了。」庄茹冰让女儿说得笑起来,说老早就看出了,你们那个什么托福公社,除了顾文宜,其他人都不怎么样,牛头马脸的。 「好妈妈啦,就这次嘛,以后我天天在家陪你。」 「谁要你陪,看你以后嫁人了还敢这么说。」 「那有什么难的,咱当一辈子老姑娘,只要跟俺妈在一起。」 「讨厌,这嘴哟,走吧走吧。」 「妈,我去了?」 「里面的衣服不要买了,鞋也不要买了,外面衣服嘛其实也差不多买齐了。你随便买两件吧,尽量多试试,不要买太紧的,宁愿大一点。」 「妈,我看着办,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噢。」 「晚上早点回来。」 孙青玉嘴里一声是了,还给妈妈敬个礼。 「你今天这个妆化得还不错。」妈妈难得夸奖道。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庄茹冰就近拿起话筒,就听周原那头叫庄阿姨好,问孙青玉在否。 「哟,我说一大早太阳怎么跑到西边去了,原来是你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顾文宜那里报备了吗?」 「要私下说。」 「开始惦记我那点银子了?」 周原问她担保人是否能再出一张担保。孙青玉说知道你是为了应强,但很难,开不了口,毕竟不是她亲戚,只是父亲的老同学而已。周原说他已经跟美国的亲戚开口了,也被打了回票了。只能找顾文宜了,让她也在顾文宜那里敲敲边鼓,看在人家应强多年暗恋你的份上。孙青玉忙说会的会的。 孙青玉匆匆赶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时,老远就看见顾文宜已经在那里东张西望了。顾文宜见了她,伸直戴表的手臂,另只手夸张地对着表面指指戳戳,示意她迟到了。 「抱歉抱歉,出门时做我妈思想工作。不过,我提请你小姐厚道一点,在你我两国外交史上,从来都是你迟到的次数多。」 「还是不给你自主权?」顾文宜问。 「唉,难呢,还时时把你拎出来给她做做参考。」 「你妈也是的,你都多大了,还要一手包办的。」 「她也是为我好嘛。」 「你看看,才说你妈一句就不乐意了,还想谋求自主呢,不管了不管了。」顾文宜盯着她脸看。 孙青玉得意地问:「本姑娘今天是不是漂亮了?别以为只有你会,不就化个妆嘛,有什么难的,嗤。」 「我说呢,怎么《围城》里那个桃腮红的范小姐来啦。」 顾文宜忍不住笑起来。 孙青玉又气又急,上去要捶她,引得路人看她们。孙青玉说你再这样笑我,我就回家了。顾文宜止住笑,拿出纸巾,干脆把孙青玉那个妆擦去了事。孙青玉不停地嘟囔,你个人太专横了,我妈管我连你也管我。顾文宜说,晚上庆功宴前我来帮你化妆,到时候你自己比较一下,到底服不服。 在南京路中百商场,孙青玉中意一双皮鞋的款式,拿来试穿了,非常满意,问顾文宜意见。顾文宜说式样太土。后来孙青玉又看上一件风衣,镜子里看自己穿风衣的样子,就像第二次握手里的谢芳。顾文宜说算了吧,那也叫风衣?简直就是实验室的工作服。孙青玉一听就泄了气,「你讨不讨厌哪!」叫管叫,最后她还是都听顾文宜的。 今天晚上,托福公社在海兴楼办庆功宴,时间定在六点半。应强和周原提早一个小时就到了,这是应强的建议,说他们两兄弟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聊聊了,何不趁此机会,开宴前两人先抽抽菸,喝喝小啤酒,先叙叙?周原一口贊同。海兴楼管事的瓜头是他们的小学同学,住洋房二号里,从小因桌球而崇拜应强;洋房里小孩都看不起梅家弄的人,瓜头是洋房里的异数。应强周原几乎同时到,瓜头带他们查验了二楼为庆功宴布置的包房,两人都十分满意。老同学张罗的,还有什么话好说。瓜头让服务员给他们上了啤酒香菸,让他们先聊,说一会儿再来招唿。 两人对了火,应强喷口青烟,笑问: 先遣军司令(3)
第26页 「原子,记得小时候偷烟抽吗?」 「当然记得,尤其你那个吊样。」说着就学应强当年抽丝瓜藤的哆嗦样子。 「打弹子你也从来赢不了我的。」周原又说。 「从来?朋友你帮帮忙,你记性好得失真了,客观点说是互有胜负。」 「要不要再来比试比试?」周原问。 「随时奉陪,只要你现在还能找到弹子。」 「明天你到我家来,我们再玩一次,来点刺激的,两颗弹子就够,一万大洋一粒。」周原说。 「明天没有意思,到了美国再来,来美金的。」应强说。 「好啊,只要你敢。」 应强重重嘆一口气,喷一口烟,似有所思。 「你怎么了,一副屎拉不出来的样子。我警告你,今天可是咱公社的庆功宴,你这张吊脸耷拉着,坏了大家情绪,我可饶不了你。」 「明知故问。」 应强白他一眼。 「i-20是吧?迟早的事情。」 「迟早?怎么迟早?公社里谁像我这么背运的。」 「明白了,不就是一张经济担保吗?」 「你说得轻巧,你看顾文宜,看看孙青玉,你,包括那憨头憨脑的老葛,都不存在这个鸟问题,保单对你们而言是一张废纸,在我,没有它,就出不了国,就这么张纸,活活被它压死。」 「你这人就改不了心事重毛病,总往灰几几的地方去想,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哥哥周原我能不罩着你吗?哥哥我心里都有数的,切,也不想想,就是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让我兄弟被一张纸给压死。」 「好!我就要你这句话,你可别开大兴。谁叫你把我拉进这个托福公社来的,拉进来你就得管吃管住管穿。现在是你把我扔在门外,你们在里面热汤热水好吃好喝,我在门外冻个半死。真希望那扇门里出来一个慈眉善目有菩萨心的少爷,赏俺一个热馒头吃。我希望你就是那少爷,怎么看都觉得你特别像那少爷。」应强说。 周原笑了,「妈的,别跟我花头花脑,从你拖鼻涕的时候算起,什么时候把你丢下不管过?我会从头到脚一路罩着你,你大大的放心好了。」 「你打算如何帮我解决这张纸呢?」 应强逼问。 「计划都在哥哥我肚子里,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以后到了美国把你每月薪水给我一半就好,还是我赚了,这叫有投资眼光。」周原举起啤酒杯,和应强的杯子碰了,咕嘟嘟灌下。 应强举着杯子,面呈激动状,「原子,你知道我酒量向来吊毛灰的,不过,沖你愿意帮小弟一把,看着……」他也仰脖咕嘟嘟地将啤酒全灌下去,「今生今世,能有你这样的兄弟,我应强没有白来人世一遭。」 「再说妈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不就一个热馒头吗?悠着点,等会还有party,别到时候你可就出洋相了。」 「原子,这是我们两兄弟之间的事,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可能的话……」 周原不满地斜视着他,「你看你看,梅家弄的脾气又来了,该告诉的告诉,不该告诉的不告诉,行了吧?」 「行行,你我兄弟动不动找藉口,上馆子刷一顿的优良传统,以后要发扬光大到阿美利坚去。」 「那是一定的,帐单全由你来付,谁叫你欠我这么多。」 「到时候谁小孩多谁付帐。」应强笑说。 「行,到时候让我女人一个蛋都不下。哎,你跟彩萍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现在是『为打鬼子就顾不上伊』,顺其自然了。你呢,你那些女人怎么打发的?」 「看你说的,哪来那么多啊,平时都跟你说着玩的。」 「哟哟哟,这哪像炮兵团长口气。」 「嗨,说来惭愧,只发射过教练弹而已。」 应强大笑几声,「原子,以后在公社里帮帮忙,不要老提彩萍的事,拜託您了。」应强学着北京人的腔调,用「您」。 先遣军司令(4) 「我可警告你,彩萍也是我的老同学,你要甩她,得先过我这一关。在公社里看上谁了?你要看上孙青玉还可以,换个人我可跟你拼命啊。」 「不打自招了吧?你那点花花小肠子我清楚,我喜欢她她也不会喜欢我呀。」 周原说:「谅你也不敢。」 「你为什么要拿暑期班的i-20,急猴猴的,来得及准备吗?」应强问。 「不懂了吧,暑期班要是延成秋季班的,意味着什么?」 「挤一个暑假出来打工?」 「我打听过了,打一个暑假工,起码三四千美金。」 「有把握吗?」 「这里面有学问,我手上有三个i-20,为什么偏偏选那个克莱顿大学?」 「听你讲话真累,老让人猜,以前没有这个女人毛病啊,跟顾文宜学的吧,痛快点行不行?」 「还记得电影《南征北战》吗?」 「操,又扯到《南征北战》去了,求你了。」应强做痛苦表情。 「记得那句台词吧,『从苏中到苏北,我们仗仗都打胜了,为什么还要撤?』哎,撤是为了更好的进,以撤为进,为了大进有时就得大撤,今天的暂时撤退是为了明天的胜利前进,是……」 「好了好了,stop,打住了。直说吧,为什么去克莱顿是撤呢?」
第27页 「门槛就在这里,这种烂学校,没人愿意去的,校方一定会迁就学生,延一个学期入学,对它来说没有损失,肯定ok的。这种学校只能当作是跳板学校,好学校一般吊鸡巴架子也大,你要延期入学它不见得准你,懂了吧憨嘟?」 「深奥深奥,不得了,此番高论想必出自某位高人的指点?」 「不瞒您说,本人手下有个庞大的信息网,都是他妈的高人,都为我服务。你如果哪天想用,尽管跟我打招唿。」 透过青灰烟雾,应强看着这个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周原。他不是小时候那个沖头沖脑的周原了,也会算计了。算计这活儿从来都是他的强项,却连周原也会了,而且还出手不凡。周原若是为了他担保的事情出手,肯定去找顾文宜。公社里最有可能弄出另一张保单的人就是顾文宜。他知道周原和顾文宜现在关系不一般,在公社里他也没有少拍顾文宜的马屁。他心里清楚,这种洋房里的女孩对他这个梅家弄背景的人骨子里有天然的排斥,他永远不可能走近她,只能派周原去。 顾文宜孙青玉来到海兴楼时,见周原应强脸都红红的,不禁嚷嚷起来,骂他们不够意思,party还没有开始就偷酒喝。两个女人手里大包二包的,瓜头叫服务员把她们这些包包袋袋都放置妥当了。老葛一家随后也到了,戈戈眼神活络,根据头髮长短分别叫叔叔阿姨。瓜头招唿服务员开始摆冷盘,他拿着板嘴,为社员们开白兰地和啤酒,让服务员给大家斟上酒水饮料。周原说今天是大庆的日子,社员之间要行社礼的。众人问什么是社礼,听都没有听到过,是不是你新发明的。周原让孙青玉起来,说给大家示范一下。顾文宜推一下孙青玉后背,孙青玉就站在周原面前。众人起闹声中,周原张开双臂,孙青玉有样学样,他们象徵性地拥抱一下。周原还点评,说这种社礼就是同志加兄弟式的,没有任何邪念的。大家就说好啊你露馅了,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孙青玉说这个社礼一行,把公社弄得跟邪教似的。顾文宜笑说,这是周原发明的吃豆腐社礼。 海兴楼二楼刚刚装修完毕,还没有正式对外营业,所以就他们这么一个包厢有人,众人对瓜头的安置赞不绝口。瓜头又差一服务员提来一个四喇叭收录机和一提袋磁带,说给大家助兴。顾文宜挑了一盘磁带放进去,《一路平安》。瓜头简短讲话,说自己和周原应强孙青玉从小一起玩大的,小时候就觉得他们与众不同,以后必成人物。今天看到公社其他人,才知道有本事的人总跟有本事的人在一起。希望以后大家在美国发了,回国时再到海兴楼来。众人欢唿叫好,互相碰杯。戈戈学大人样子,两手捧着个小汽水杯,跟这个碰碰那个碰碰。连女社员也敞开了酒量拼酒,男社员更亢奋,酒越喝越多,嗓门越来越大。主题是千篇一律的,就是以后到了美国如何如何。服务员菜送上来,郭力珍就起身忙着往每个人的碟子里分菜。 先遣军司令(5) 「嫂子,以后到了美国给戈戈养个弟弟吧。」周原说。 「老了,养不动了。」 「养个弟弟,再养个妹妹,这样我们公社的香火就旺了。」应强喝多了,大舌头地说。 「哎哎,怎么回事,好像公社的香火只是我老葛一个人的事,你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干嘛去啊?」 老葛的抗议让大家乐成一团。吃喝到尾声时,周原提议,每人说上一段,表表红心什么的,让万元婆先来。 「我命中注定跟大家有缘,跟托福公社有缘,为自己是公社的一员感到无比自豪,无比幸运。托福公社万岁!」孙青玉说。 众人辟啪鼓掌叫好。 「公社的party要一路办下去,以后在美国就算彼此住得再远,也要坚持,哪怕将来我们都是老头老太了,都要继续party,如何?」 众人为顾文宜的提议举杯叫好。老葛举着酒杯,激动得嘴唇哆嗦,却好像忘了词。郭力珍拿胳膊顶他,说你个老头有点出息好不好,你要是说不出来,我让戈戈来说话啦。「可以说,是因为有了托福公社,我老葛才能出国的,今天老葛头向在座的各位小老弟小老妹们再次说声谢谢,我老葛这辈子当定公社的老牛了,你们赶都赶不走,我当定了!」 众人哗哗地给老葛鼓掌。 轮到周原了。「本人向来被人说浮得很,做事心沉不下去,这点我的老伙计应强最清楚。这次竟然托福一次考过,i-20也拿到了,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公社里美女如云啊,看看,嫂子,孙会长,小顾,压力大呀,吓得我可不敢出丑,所以就稍稍用了点功,这不,一切就ok了,来,公社美女万岁!」 女社员都乐得格格笑,老葛应强都骂,说这个人也太重色轻友了。 「等等,我刚说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听听,才稍稍用点功,就这般效果,如果用了大功,那还了得啊!说明我周某人是个大大有潜力的人啊。」他手指着应强,「所以啊,你可小心了,我一旦认真起来,你就没得玩了。」 该应强说话了,他举着杯,停顿片刻,「今天这个庆功宴,说良心话,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的,但我不能坏了大家兴致呀。虽然没有你们命好,但我还是会咬牙坚持的,坚决不掉队,想大家也一定会拉我一把的。」
第28页 众人都大叫大嚷,一定拉一定拉!应强注意到顾文宜也喊了,还喊得挺起劲。 吃喝完毕,从海兴楼出来时,都有点醉意,连平时滴酒不沾的郭力珍都喝得脸红红的。应强用力唿吸几口空气,人清爽了些。今天菜里蒜多,就着外面的清风,下裆里炸了一个大屁,好在其他人大声道别,都没有听见。真是够力道啊,震得他胯下都发麻。他相信此乃喜屁也。考大学考托福之前,都放过相同怪异的炸屁,结果考试分数都很理想。周原迈着醉步过来,应强迎上前,轻声问,兄弟,我的事你不会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吧。周原说,你就做一桩事情就行,──放心。 周原将是第一个赴美的社员,他自称是托福公社赴美先遣军司令。周原就要走了,顾文宜犹豫了一阵子。这天晚上她还是决定打电话给周原。打电话时已经晚上八点,就叫他过来坐坐。周原一直在等她这个邀请。前天见面时,他曾主动邀请她到他那里去,说有要事相商。她说还是等她的电话吧。每次要下决心了,最后关头她又犹豫了。今天就算豁出去了,不能再拖了。她的语气公事公办,说你要走了,来家里坐坐聊聊天吧。周原说好的好的,哥哥这就过来,不过有点晚了,会不会影响伯父伯母休息? 「他们都去外地出差了,后天才回来,如果你惦记他们,那你后天来吧。」 「来来,我这就来,哎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 「我耳朵都要震聋了,怎么,你听不见?」 「什么声音?在说什么呢?」 先遣军司令(6) 「本人心跳声啊。」 「坏人,快点滚过来吧。」 到了顾家,从上楼梯到轻轻敲门,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陈阿姨的拦阻,显然顾文宜已经打过招唿了。门开处先飘来一缕淡香,顾文宜上来把他拉进门去。门关上,两人在门口就是一顿乱吻,都慌慌张张的,不得章法。还是顾文宜叫卡,把他推开,说这样好像不对。周原问有什么不对的?顾文宜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不能太轻率。周原说都谁跟谁了,还不了解吗?两人背靠着墙,并肩坐在顾文宜的床上,说一些空洞的废话,心里都紧张,想着下步该怎么走。周原叫她把大灯关了,才能让他这样的坏人自在点。顾文宜就真的把大灯关了。房间里黑黑的。她问,要不要开一盏小檯灯?周原说不要,这样就不错,越黑越有浪漫感觉。顾文宜起身把窗子打开了,一股凉风灌涌进来,外面的路灯光斜映进来,把顾文宜的侧面映得异常立体。她上穿一件紧身黑色t衫,把乳房部位绷得很挺。 「让我看看好吗?」周原终于把持不住。顾文宜不作声,可能故意不接他的话。他又说一遍,拿肩撞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装傻了。 「听不懂,什么叫看看,看什么?」 「让我看看嘛,从来没有看过,那两个……两团……」 周原动手,提起她的t衫,一开始没有抵抗的顾文宜似乎又后悔了,把他推开,叫他坐得远点,说他再动手她就要大喊抓坏人了,说楼里邻居都很兇的,最凶的就是隔壁的陈阿姨。周原说他收不住了,全身已经着火,什么都不管了,打死他蹲监狱出不了国被托福公社开除他都不管了。他嘴里重复说,就看看,从来没有看过,你行行好吧。顾文宜心一软,他的手就伸进去了。他触到了那个扣子,但手抖得厉害,像地下工作的发报员,抖了半天都解不开那扣子。顾文宜反手一勾就解开了。他把t衫往上一提,就着外面映进来的路灯,看见那里蹦出两团乳房来,白得恍眼,颤微微几下站住,圆挺上翘。他浑身细胞都兴奋得同时发出啊的赞嘆。他口齿都不清了,含煳地说一些话,埋怨她,说她不上路,有这么美的好东西,怎么能够不声不响藏这么久的? 「碰一碰,可以吗?」 「装天真,谁知道你外面碰过多少回了。」 周原在那上面轻轻触抚两下,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地把顾文宜抱过来,双手搓揉起来。顾文宜也不抵抗,他的手越发粗鲁起来,游走的方位也大起来,两人唿吸随之加重。 「我们做那个事情吧。」周原咬着她的耳根子说。她不吱声,他又说一遍。 「不行,以后还要嫁人的,你到时候拍拍手走人,我怎么办?」 「这哪像你说的话?像是孙青玉说的。」 「我就应该是个随便的人?」 他顺着她的耳边一路亲过去,她反过身来也搂住他,说怎么一下就走得这么近了,认识时间也不长哎,是不是太crazy了。他把她搂紧,口齿含煳地继续说要做那件事,她嘴里也是一通含含煳煳的话,说怎么办怎么办,说她也想,但又很怕。他开始动手了。她忽地坐起来,把他再次推开了。她把衣服整理好,变了个人一般。周原问她到底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顾文宜说没怎么,没有准备好。周原说,行,我不会强迫你,强迫了也没劲,我可以等,等到你ready。 「你应该高兴的。」她说。 「高兴什么?」 「马上可以去见识美国骚娘子了。」 「哪能呢?心思第二肯定用在学习上,第一肯定没日没夜地想一个托福公社里的美娘子。」 顾文宜上来亲他一口,「对不起,周原……」 「应该我跟你对不起,我太急了……」
第29页 「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相好的?」她问。 他想想,「又像又不像。」 「就算是吧。哪天你不想跟我好了,早一点告诉我,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好吗?」顾文宜说。 先遣军司令(7) 「你这人,一天到晚就是要时间,时间最靠不住了,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告诉你吧,即便你讨厌我了,我也会不折不饶死皮赖脸缠着你,让那些打你主意的狗男人全都知难而退。」 两人又抱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我亲你你亲我。已是半夜了,都觉得时间过得不可思议的快。顾文宜想起那天周原曾说有重要事情要跟她商量,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他也没有说明白,于是她提起此事。周原拍两下前额说,还是你记性好啊,真差点儿忘了大事。 「到底什么大事情嘛?」 「你能否帮帮一位落难的公社兄弟?」 「只要我力所能及。」 「你能的,大家都知道只有你能,全公社都知道,你是唯一能帮他的。」 「你是说应强的事情?」 「正是。」 「帮他弄张经纪担保单?」 「正是。他现在就差这一环了。你给他办出来,你就是功德无量,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顾文宜不语,稍顷,「让我厚一次脸皮吧,到亲戚那里试一试。」 「太好了,你真是个上路的女人。」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说试一试。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怎么对应强的事情这么上心呢?」 「我们是兄弟嘛。这孩子命苦,从小死了爹,此一苦。他从小跟我玩什么输什么,越不服气越输,此二苦。还有,他有很强的梅家弄心结,此三苦。我是于心不忍哪,我一直罩着这苦孩子。他自己也说了,我就是他的革命指路人。」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他的救世主了。不过,我觉得他会是一个人物的,好吧,我试试看。」 「我先代我那苦命兄弟给你大小姐磕头了。」周原象徵性地欠下身。 她笑说,这怎么能算?要他来真的。他说真磕头的事还是让应强本人来吧。 周原离开顾文宜家的时候,快凌晨两点了。还是顾文宜催他走的,说再晚有可能在楼道里被早出的邻居撞见。走时,顾文宜先把门打开往外看看,确定楼道里没有人,才让身后的周原走。就要出去的时候,他又被她一把拉进门里,两人又恋恋不捨地搂抱一阵,如此重复数次。走在徐徐清风的大街上,空气里有一股雨后梧桐树的袭袭清香。周原仍能感到顾文宜的体温、她身体的质感,仍能嗅得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举头望天,心想,这天真是特别的一天,里程碑的一天。他心里又对应强说,看你该如何谢我吧。 恩斯顿安营扎寨(1) 周原按照事先的计划,一到美国就和「克莱顿」联络,找了一堆理由要求延后入学,果然顺利获得批准。这样他就有了三个月打工时间。他一路杀到纽约,在中餐馆找到份洗碗工。打工期间,听说对岸的新泽西州恩斯顿镇有所e大学,挺有名气,学费也不贵。纽约和新泽西只隔一条哈德逊河。休息的时候,他过河去考查,发现确是所价廉物美的学校。此校周围公司商号遍布,中国餐馆多,看来打工的机会肯定也多。暑期一过,他就按移民局规定,老老实实回到堪萨斯克莱顿註册入学。应强靠着顾文宜亲戚出的经纪担保,出国终于成行,和老葛一起赶赴堪萨斯和周原会合,三人随便註册点esl(强化英文)课程,先把第一个学期对付过去再说。 应强和老葛常被洗脑,听周原讲纽约新泽西如何先进发达,机会如何多,堪萨斯是如何鸟不生蛋。周原在纽约打了三个月工,在大陆来的学生中,号称首富。周原把新泽西州和纽约合起来称唿,就叫美东,以致应强老葛穷人嚮往天堂一样地嚮往美东。周原还告诉他们关于恩斯顿的情况,他们都相信周原的判断,一致决定大部队杀向美东,把转学手续都办好了。在克莱顿熬过了一个学期以后,三人像出笼的鸟一般,拍打着翅膀向美东进发了。 三人先坐巴士到达堪萨斯州威奇塔城,取出行李,一共六大件,四个箱子的滑轮都飞了。每件行李都是死沉,他们连推带拉,整个车站里就数这三个中国人最忙。箱子里面又数老葛的两只箱子最重,塞满了比美国同类商品价廉许多的物品,有黑色皮鞋两双,赤括来新毛巾两打,美加净牙膏两打,上海硫黄香皂两打,上海尼龙丝袜四打,内裤两打。六只行李箱子前后贴满了麝香虎骨膏药,上有深蓝原子笔粗描的姓名地址,箱子到哪里,周围就是一股浓烈的膏药味。他们再去车站另一头,等去新州的巴士。进进出出的巴士不少,有些巴士车身上画着条卖力跨奔的灰狗,狗的表情很急,前伸出去的狗爪,瘦瘦的肚皮,往后蹬出去的后爪,几乎呈一直线。三人议论了一番狗相,普遍能理解狗的心情,狗也代表了他们的心情,他们也想尽快到达目的地,那个被周原描述得随便一弯腰就能捡到亮澄澄银子的地方美东。他们把行李集中在车站一个角落里,这里距巴士的出发点最近。周原叫他们看着行李,自己过马路去买车票。卖票的黑妇瞪着大白眼,听着周原唠唠叨叨,听一句眉头就一皱,听不大懂他说什么。而黑妇说的英语跳跃性太强,周原也听不大懂。他把新州恩斯顿的地名写在纸上递给她。黑妇乐了,一口大白牙,也把班次时间写在纸上。靠着纸上谈兵,他知道只有一班车,就买了票。从售票处出来,周原一眼望见对面的老葛要穿马路过来,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大喝一声。老葛一愣,又被应强往后拖一把,就见面前一道红光划过,差点儿就被那辆火红跑车撞着。那车的轮胎嘎地在路面上划出两道斜斜的黑印。开车的白人青年探出头来,哇啦哇啦对着老葛大骂。老葛点头欠身,说着sorry,sorry。
第30页 「老葛,你可不能就这么阵亡了,社员同志还不都哭死啊。」周原说。 「这人开车这么快干吗?美国小青年也太兇了吧,你们俩救我命了。」 「到了恩斯顿,会有人接我们吗?他们是这样说的吗?」应强担心更远的问题。 据周原说,他给恩斯顿外国学生处打电话,线路不清,只能听清支离破碎的短语或单字,那人问哪天到,他听了半天,按照他的理解推理,应该是国际学生处会通知住在学生宿舍的中国学生会免费接车的。当时他还纳闷,人家怎么知道是哪个班次的。现在他弄明白了,因为就这么一班车嘛。应强和老葛都有点将信将疑。 「那里的车站总该有出租汽车的。」老葛已经开始做最坏打算了。 「到了恩斯顿,我们住哪儿呢?」应强又担心另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他们问的都是周原心虚的问题,他觉得见鬼了,在上海这些事情当然是他一把罩的,从来都不会心虚,这是怎么了。 恩斯顿安营扎寨(2) 「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们就是worry too much,兄弟们,放心吧,我是谁,我是我啊。到了那里再说,美东你想露宿街头人家都不让的。」 葛应二人就说周原,顾文宜电话里明明讲她新州有朋友,可以让那人开大车来接的,你就是死活不让,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周原心里的不痛快,他们自然不晓得的。顾文宜说来人是她朋友的朋友。她自己来美也没有多久,已经有朋友中的朋友了,这就让他觉得别扭。他问她,那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顾文宜说当然是男的。那人大老远开车来,表示她和新认识的朋友交情不浅,发展朋友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过分热情的男人,尤其有女人因素在里面。他是反感的,尤其这里面的女人是顾文宜,所以他想也不多想,一口回绝了顾文宜,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顾文宜不甘心,说连住的地方都替他们想好了,就在那个朋友的朋友家的地下室里,也被周原一口回绝了。气得顾文宜说好呀好呀,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周原知道葛应二人的心思,他弯腰拉开旅行包拉链,拿出一张摺叠得皱巴巴的硬纸说,时刻准备着吧,这是恩斯顿中国同学会联络人名单。老葛说,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当年座山雕那么在意那张破联络图。 上车以后,大家还有点新鲜感,话也多,慢慢地就疲累了,不管汽车开了多久,窗外景色都一样,起起伏伏的平原,一陀陀黑色的牛群,就渐渐都有了睡意,谁都懒得再说话。车子走走停停,停的时候大家就去休息站撒尿,回到车上再迷迷煳煳地睡,耳朵里永远都是呜呜的车胎路面摩擦声。就这样日夜赶路,都觉得人快变成车上固定物件了。睡意正酣的时候,感觉车速慢了下来,听见了巴士轮胎摩擦碎石子路的吱吱声。三人都醒了,老葛揉眼打量一下窗外,嘀咕一句,像是上海郊区的汽车站嘛。车子正在靠站,车窗外的小矮木房上,有一块蒙着厚厚灰垢的老旧木板,隐约可见「恩斯顿」站名。下了车,时间已是傍晚,车站里其他旅客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 「妈的,不是说有人接车吗?」周原心虚地叫道。 「我就知道,在美国哪会有专人服侍我们的。」应强说 周原按照那份中国学生名单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硬币消耗了一堆,终于听出门道来了。对方最初一听是新生,语气还算客气,但周原话一多,对方就问,是不是大陆来的?周原说是。对方于是叫他打电话到外国学生处去,言下之意非台湾来的同学他们是不管的。于是给外国学生处打电话,接电话的女人说,就她一个人在办公室,走不开,问有否中国同学会的名单?他说有,但不管用。那女人又给了他几个号码,让他再试试。就这么来迴转,试了半天,终于打通一个叫刘大宏的。他一开始语气还好,问就他一个人吗?周原说三个。三个?!刘一声惊叫,然后就出现不情愿的语气。周原一番好说歹说,说着说着刘大宏也反应过来,问是不是大陆来的。周原终于发怒,脱口就骂,好,走吧走吧!一听就是小心眼的台湾小男人。你们会做什么啊?就会生产一些破鞋破伞,赚一些小破钱,买一辆小破车,有什么了不起的。应强老葛急得摇头跺脚已经来不及了,周原的狗脾气一来,说炸就炸。 「我确实有事情啊!」刘大宏在那头叫道,「我要去踢足球,ser,听说过吗?」 「你们台湾男人也会踢足球的?只听过花木兰足球,那是因为你们不行,她们带你们去踢,好滚吧滚吧。」 「哎,你这个人口气好拽啊你。」 「快去足球场丢人现眼去吧。」 「好好,你们今天就准备在巴士站睡地铺吧!我会通知所有人今天都不要到巴士站去接你们,你自己想办法好了……」 刘大宏还没有说完周原已经狠狠摔了话筒。 应强和老葛就过来安慰他,算了,还是找出租汽车算了。但周原不甘心,叫出租太贵了,六件行李,起码要叫两辆,还无法解决住的问题。他不甘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事情没有办好,让他下不了台。他把名单上剩下的号码一个个都打了,全都碰一鼻子灰,最好的结果是有人说现在没车,室友开出去了,问了他公用电话的号码,叫他等在那里,成不成都给他回电。所以三人就默默地守着那电话干等,急得心里直叫苦。等等等,都绝望了,连周原都不得不准备叫taxi了,忽见来了一辆庞大的满是锈斑的厢形车,「嘎」一声巨大煞车声,歪歪地停在车站前。车煞得太勐了,车屁股还一颠一颠意犹未尽。车门开处,下来一个胖乎乎的年轻男人,中等身材,头髮带点鬈,三角眼在他们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第31页 恩斯顿安营扎寨(3) 「怎么看都不太像会踢球的啊?」他说。 周原听出他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刘大宏,笑了。刘大宏也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 「你就是那个拽的人,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刘大宏说。 「行,看在你来帮忙的分上,哪天足球场上给你露两脚。」周原说。 「哇,你还知道我在给你帮忙啊?口气要吃人,一听就是没有教养的大陆人。」 应强老葛在后面拿手指暗顶周原嵴背,警告他千万不要跟人家急。上了车应强就问刘大宏,把他们往哪里载?刘大宏说放心吧,不会卖了你们的,看你们这一堆破烂也没有人会要的。已经上了人家的车,周原也不好发作,就问他哪来这么大的破车。刘大宏说,是向美国房东借的。老葛插话,这房东一定很善良吧?刘大宏嗤一声笑了,妈的什么善良,告诉他有三个房客,他才肯借车。 刘大宏将车停在一排三栋六层高的楼群前,说这是校内的学生宿舍,然后就看到这些人脸上的惊骇表情,他无法控制地讪笑道:「别害怕,这是学校的规矩,新生可以免费在学生宿舍楼里住一星期,明天我来带你们看我房东要出租的房间。」 三人一番千谢万谢,说怎么就能碰上像他这么好的台湾同胞呢。不想刘大宏听到台湾同胞的说法,面有不悦,说不必向他统战了。三人碰一鼻子灰,都有说话难说的感觉,唯一的下台阶,就是连连向刘大宏道谢。 「我都给你们谢烦了,谢太多就不真实,你们大陆来的人就让人觉得不真实。」 三人于是连声说不谢了不谢了,向他挥手道别。 临走,刘大宏的头从车窗口探出,「知道我为什么改主意来接你们吗?因为你们有可能是我的壮丁。好,明早十点,我来接你们看房子。」 「哎等等,把话说清楚一点。」三人脑子里马上都是电影《抓壮丁》的片段。 「外国学生处要办足球赛,老中队缺人脚,刚才电话里听你口气好像会踢两下子球。听着,如果不会踢,今天的接车我要收钱的。」 「岂止是两下子,三下子都不止。」周原哼一声。 「ok,明天看你秀两脚,小心别吹破了牛。」 第二天刘大宏准时到,车开不久就到了。他把车子停在小路口,指着不远处一幢灰色房子说,呶,那就是老汤姆的老巢。三人说先把周围看看。刘大宏说放心吧,带你们附近走走,看看风水,周围很方便的,我就住在对街,房东也是老汤姆。三人感嘆这老汤姆还蛮富的嘛,刘大宏说都是被留学生养肥的。一圈转下来,他们都觉得此地战略位置颇佳。拐过汤姆家门前的小过道,前面马路名为merrywood,路对面就是学校图书馆。图书馆的西面就是科学大楼,周原的物理系老葛的生物系应强的化学系全在里面,上课不能再方便了。沿着merrywood街往东走十分钟,就是恩斯顿镇的downtown,最繁华的market街和merrywood接口处就是一个超市,步行就到,买东西也方便。从market街往北走五分钟,就是通往纽约的火车站。刘大宏连说不会错的,这个地点最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走回汤姆家,听见里面飘来义大利美声唱腔的哞哞歌声。刘大宏说那就是房东老汤姆,一个花牧师。来到窗下,刘大宏直着嗓子喊汤姆汤姆,终于把歌声喊止住了。门开处冒出一个瘦高红脸灰发,约六十岁的老头。他跟刘大宏做个鬼脸,一笑一嘴玉米黄牙。三人和汤姆招唿问好。刘大宏对汤姆说,如果成交,应该给他这个介绍人一点好处的,比如房租打点折扣什么的。汤姆连说no problem。汤姆轻捷地走下露天楼梯。圈着草皮的铁丝围篱上有个小铁门,这就是地下室入口。 老汤姆把他们往下引,又问:「你们也是从台湾来的?」 「不,我们从上海来的。」周原回答。 「上海?哦,你们是从红色中国来的?」老汤姆惊异地瞪着蓝眼珠子问,「我这儿还从来没有住过红色中国人呢。」 恩斯顿安营扎寨(4) 刘大宏说他还有一点事情,过一会儿再回来接他的朋友。 下到地下室的厅间,三人都吃了一惊,完全不是想像中的地下室模样。厅间整洁宽敞,还有一个窗口对着外面的过道,一半地下一半地上,室内也不显得昏暗,墙上摸摸也是干燥的。门左侧立着一对光亮的奶黄色洗衣机和烘干机,门右侧是煤气炉灶和一排厨柜,那柜子里也很干净。老汤姆继续往里引,里面有三间隔开的小卧室,每间约十平方米左右,每间都有单人床垫,同式样的床头小柜,同式样的小檯灯,同式样的简易写字檯。三间小屋,三胞胎一样,看来老汤姆做留学生的生意也不是一两天了。汤姆不无得意地补充道,看,家具都不要费心置办,什么都是现成的。三人交换一下眼色,大家心里都清楚,确实令人满意。但大家眼里透露的担心也是一样的──价钱。汤姆说对面是他的办公处,也请他们去参观一下。仅一条水泥过道之隔,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单层水泥建筑,门口挂一块牌子,好像说什么教会的办公处。进门,也是一派宽敞景象,地上铺有一层棕黄薄麻地毡,只是地上有杂物,不算干净,落地钢窗上缘垂吊的几盆花木也是蔫琐的样子。屋子纵深处有一张大办公桌,桌椅后面的墙上,贴满了各种会议通知一类的单子。老汤姆打开身后一扇门,扑来一股浓烈的咖哩粉味。下到地下室,一张墨绿色的桌球桌摆放在那里,几个肤色黝黑的巴基斯坦学生从里间走出来,以一种先来者的姿态同他们嗨嗨打招唿。周原向汤姆介绍应强,说这位可是桌球高手。老汤姆说,他知道中国人桌球很歷害的,自己也是个桌球迷,以后我们有伴了。汤姆好像已断定他们要住他这里了。
第32页 三人和汤姆回到楼上,老汤姆问他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房租怎么算的?」老葛问。 「一个月一千零五十。」 「一千零五十?」 三人齐刷刷地摇头,周原流利地说,too expensive,can not afford it。 「也就是每人三百五十。」汤姆补充道,三人仍摇头。 「汤姆,你这办公室有人管理打扫吗?看这花,这地,要有人打扫吧?」还是应强脑筋动得快。 老汤姆眨眨眼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他可以辞掉清洁工,由他们来负责这里的清洁,每天打扫一次,每次不少于一个小时,那房租就一人两百五十吧。三人还在琢磨还能挤回点什么,就听老汤姆补充说,至少一个星期给花浇三次水,一个礼拜给办公处和他家里楼上楼下地毯吸次尘,一个星期给院子割一次草,每星期轮流一个人上来帮他清理房间。老汤姆并且想到了冬天没有草可割,又加了冬天要给他的车道铲雪。三人不语,都看着汤姆,好像告诉汤姆,你老兄太过分。老葛有点沉不住气,给周原应强暗使眼色,意思是可以了,别把老头惹毛了,谈好的价码也收回了。 汤姆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咬咬嘴唇,「ok,两百一人,deal?」 「那水电煤气都包吧。」应强继续榨油。 「ok!」汤姆说。 「ok,deal!」 和汤姆道别后,老葛说这个牧师有点小商人的味道。周原得意地拍老葛应强的肩膀,说怎么样,还是我最会演戏吧。应强就说看看,这个人又来了,又要贪功。周原说,你是梅家弄出来的,门槛精是应该的。老葛说,你们两个都劳苦功高,老头我跟着沾光了。刘大宏也回来了,说他在过道上见到老汤姆了,知道这事情成了。 「刘大宏,你们台湾同学有早到的,他们没到这里看过?」周原问。 「有人来过,最后都不感兴趣了。」 「为什么?」老葛惊问,担心刚才疏漏了什么地方。 「都不愿住地下室嘛。」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周原不以为然。 「那他们要住什么地方呢?」应强问。 「顶楼,」刘笑嘻嘻地说,「连房东都在脚下,那感觉多好。他们不喜欢被人踩在头上,台湾老是被你们大陆打压,被美国打压,要解解气的。」 恩斯顿安营扎寨(5) 三人面面相觑。周原说,怎么会有这么无聊小心眼人的。刘大宏说开玩笑的啦,很少有三人愿意承租挤在一起,算你们运气好啦。坐他的车子回去,路过校区球场时,见一群老中模样的人在踢足球。周原说,没想到有这么多喜欢踢足球的老中。 「这都是老韩,那边一小撮才是老中。」刘大宏把车停在离老中最近的停车位,叫大家都下去练练脚头。他对周原说,你可别让我失望,那天你在电话里已经把牛皮吹下了。 「放心,可以做你们队的教练。」周原说。 「什么叫你们队?你得参加!他们两个呢?」 老葛连说不行,老了,早不行了。应强则说自己的脚头早生锈了,但可以做替补队员的。那边几个正练球的老中见他们走来,高声跟刘大宏打着招唿,有人把一个球骨碌碌地踢过来,球在刘大宏的脚下停住,他把球一磕,脚尖颠颠球,然后嗖地一个外侧背凌空抽射,球飞了回去。对面那帮老中一片叫好。球又骨碌碌回来了,刘大宏把球分给周原。周原把球一停,两脚一夹,一蹦,踢毽子一般,球从身后飞到面前,然后一个大脚怒射,球流星一样直直飞出去,对面那帮老中又是一片叫好声。 「哎,好像还可以噢。」刘大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看着周原。 「你如果有踢球上的任何问题,尽管问,免费。」 「你先别拽,花架子也不一定。」刘说。 球又来了,滚在老葛脚下。老葛摇手不踢,把球pass给应强。应强飞起一脚,脚头也蛮重,但他捂着脚嗷嗷叫痛。周原骂他穷演戏。 「好,大师傅做菜有盐(言)在先,你们得参加我们的足球队,你们已经成了壮丁了。」刘大宏说。 「踢就踢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叫什么壮丁,难听死了,那是你们国军的叫法。」周原说。 刘大宏把国际学生处组织足球赛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说其他国家的留学生都相当能踢,我们老中也不要落在人家的后面。老中里面许多人要打工,要赶实验,打算踢球的人不多,也许连一个队都组织不起来,所以希望他们三位能鼎力相助,最好能多带一些义士过来参加。 「队里你是何许人物?」周原问。 「跑腿啊。」刘大宏回答。 「谁封的?」 「自己啊,当然我们那些弟兄们也都支持啊。」 「娘希匹的,闹了半天你真是拉壮丁啊!」周原叫道。 「你不要一口一个娘好不好。」刘大宏也叫起来。 「刘兄,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可是你们委员长的口头语,你应该觉得亲切才对呀。」应强说。 「大家都是老中,一起踢个球,好玩嘛!一定要来,我已经把你们算上了噢。」 「我问你,球队叫什么名字?」周原问。 「中华民国队。」 「娘希匹,我们不可能给你做炮灰的。」周原恨恨地说。
第33页 「哎,队名最难,顺了我们你们不爽,反过来也一样。」 「就叫长城队好了,没有人不知道great wall。」老葛一旁提议道。 刘大宏眼睛眨巴着,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说要回去和兄弟们商量一下。又说参加球赛对你们有好处。应强忙问,为什么这样说?刘大宏说,球赛的真正组织人是老兰,现在谁都想转读电脑,让他高兴了,以后你们转读电脑系申请免学费申请奖学金都是有可能的,请你们了解一下本人的良苦用心好不好,都是妈的为你们好。这个老兰就是dr 兰卡斯,是e大校园里最活跃的明星青年教授。校园流行着这样一句话,要是老兰不在,e大学就办不下去。话虽然夸张,但说明这个老兰是学校里活跃人物。老兰是个体育全才,足球网球桌球样样厉害,学校里办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的。每年的国际学生足球赛就是由他来组织,他是学校网球校队的教练,又是学校桌球俱乐部的主席,桌球没有人打得过他的。 恩斯顿安营扎寨(6) 「那可不一定噢,我们这里有位桌球高手。」周原指着应强说。 「你要是能把他干掉,那你就走运了。」刘大宏说,「他主管电脑系研究生的奖学金分发大权,多少人巴结他都来不及。你打败他才能让他注意你,当然参加足球赛也能让他注意你。」 「我们从来没有巴结人的习惯。」周原说。 「桌球俱乐部对学生开放吗?」应强问。 「我不知道细节,你自己去打听吧,有两点可以肯定:一,他是主席,二,现在没有人打得过他。不过你要想清楚,要是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反而让他更看不起你,所以你还不如到足球场上去让他认识你。」 周原和应强相视一笑,周原对刘大宏说,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位老兄,当年因为我栽培他,一不小心让他成了乒坛高手。老兰麻烦了,打败他的人终于来了。 恩斯顿是新泽西州中南部的一个富庶小镇,小镇守着e大学,周围环绕着众多公司商号,其中还有不少世界着名的公司。镇里的老百姓要么是e大学教职员工,要么就是那些公司的员工。这里的公司商号有个传统,就是近水楼台地录用恩斯顿毕业的学生,同时公司员工也就近选择e大学做进修或读更高学位,反正学费是公司出。本州外州学生相继踊跃而来,学校越办越红火,银子越来越多,更吸引来一些名教授,如此良性循环,人气也越来越旺起来。 托福公社的男社员们在e大学扎下寨来。顾文宜在波士顿落脚,最远的就是孙青玉了。她在电话里叫屈,说社里的男社员偏心,把她一个人冷落在威斯康辛,众人就鼓譟说你也转过来呀,你转过来公社差不多就大团圆了。可真的要放弃那里的奖学金,到这里另起炉灶,哪有那么简单。 自打三人在汤姆叔叔的地下室安顿下来后,常有下课或图书馆出来的老中顺道过来坐坐聊聊,门前的路叫merrywood,弟兄们就管这里叫快活林。快活林的大陆学生里面没有一个人有车的,周原说他要做有车第一人。周原近来常嚷嚷着要学车,说在美国不会开车就是没有腿。老葛问应强,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猴急学开车吗?应强哼一声说,我太知道了,他不就是急着要去波士顿敖包相会嘛。周原笑说你们一唱一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葛问他,如何学开车?他说,当然是台湾哥们刘大宏了。现在周原和刘大宏常一起踢球,就这样熟悉起来。后来一问,两个人籍贯都是山东,年龄也相仿,只不过刘是眷村长大的国军子弟,周是共军子弟。 礼拜天,周原一早起来就兴奋过度,在地下室里窜来窜去。原来他和刘大宏说好了,上午出去学开车。十点一过,刘大宏就在快活林外面鸣喇叭了。周原脸上乐开了花,正要往外窜,被应强拦住。应强说不行,一起去,就坐在后面观摩。周原说我跟人家讲好了,先教我一个,我会了回来教你。应强说不行,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周原问,出车祸怎么办?应强说后果自负,只要时刻准备着跳车就是了。周原说,看你像个无赖,怎么这么赖皮的,把梅家弄那套拿出来了。见他们两个一起出来,刘大宏就笑着摇头说,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们大陆来的怎么这样喜欢开车啊?开车不好玩的,又累又要给人当车夫跑腿,还要教人开车。 「你呀,饱汉不知饿汉飢。」周原说。 「老刘啊,要是不会开车,他就没法去见相好。」应强说。 「噢,还有相好的,在哪里?要不要我载你去?」 「那你不成了电灯泡了。」应强提醒他。 「学会了,请你吃饭,你说哪家就哪家。」周原说。 「那好啊,起码在蓉华园敲你一顿。」 「怎么老听你讲蓉华园。」 「当然喽,蓉华园是恩斯顿最好的中国馆子,台湾上海人开的。」 刘大宏的车是辆小巧的雪佛来二手车,自动排挡,内外保养不错,车内一尘不染。周原坐在驾驶座旁,大发感嘆说,刘大宏啊刘大宏,你妈的除了讲话娘娘腔一点,当然这是你们台湾国语的毛病,真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的。刘大宏说,你别来统战,不吃你这套的,什么娘娘腔,那叫儒雅。 恩斯顿安营扎寨(7) 刘将车开进学校球馆的停车场。星期天没球赛,偌大的场地格外空旷,是个练开车的好地方。刘大宏说妈的,宝贝车要给你开了,怎么觉得把我女人给你干一样。周原嘆气,脸上做着遗憾表情说, 「这不毕竟不是嘛」。
第34页 「刘兄,我按捺了半天,还是按捺不住,还是要问。」应强说。 「问什么?」 「你这车多少钱买的?」 周原就骂应强,神经病,改不了的梅家弄买小菜脾气。刘大宏伸两根手指给他看。 「二百?」 「少个零。」 「也太贵了!」应强叫道。 「好了好了,我要练车了,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周原问应强。 「知道知道,闭上我的嘴。哎,你怎么没让我系安全带啊?」 「闭上你的狗嘴!」周原骂道。 连刘大宏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一对活宝。知道吗,我教你开车,有人还骂我呢。」 「谁骂你,骂你什么?」 「说我开了个坏头,以后大陆人就黏着我们台湾来的学开车了。」 「能说此话的,不像是从台湾这种大地方来的人啊。」周原说。 「就是,不过,老刘你就是从小地方来的大人物啦。」应强说。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作戏了。」 周原坐上驾驶座,刘大宏坐进旁边的副驾驶座。然后刘老师开始讲课,身板要如何,眼睛视线看出去要如何,双手在方向盘上距离要如何。他让周原调整一下右上方的反视镜。周原说角度蛮好嘛,刘大宏说,蛮好也要摸,是摸给考官看的,做样子检查这个摸摸那个。刘大宏叫他启动之前再想一遍要领,不要紧张,有运动神经的人学车肯定快的。周原一声声「yes,sir」,摇下一旁车窗,把外面的反视镜也摸一下。周原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他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公共汽车司机,志愿就是长大后开公共汽车。 「这部分是考装模作样吗?」应强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周原叫他shut up。 「正是。在美国混要有这种本事。不光是开车,读书也是,工作也是,此话让你们受用一辈子。」 周原打着了火,他手握方向盘,手跟着方向盘一起轻微跳动着,兴奋得伊哈一声,想踩油门了。刘大宏叫他想想还忘了什么。周原醒悟过来,给自己拉上安全带,又说,seat belt please sir。刘大宏也像真考官一样,板个脸,把安全带拉上。周原说后面那个赣大就不管了,后视镜里看见应强呲牙咧嘴做威胁状。 「可以开了吗?」周原反倒犹豫起来。 「你说呢?」 周原把排挡从停车的「p」放进倒车的「r」,小心翼翼地踩油门下去,就听引擎有点不愿意地嗡嗡作响,车身却纹丝不动。刘大宏在一旁笑,兄弟,你自己想,你自己想。周原眼睛四下打量,就听应强后面提醒道,手闸啊赣大。于是他才看见右手下面翘翘的一个黑把手。 「兄弟,油门踩轻点,踩轻点。」刘大宏叮嘱道。 周原真的要开车了,牢记着轻踩,但一踩下去,车屁股往后勐地窜去,他像没了思维,待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脚板正死死地压着剎车板。后视镜里看见应强演戏一般做呕吐动作。几番前开后倒下来,总算是能做到「油门轻踩」了。刘大宏对他说,可以往前开了。 这是一条直直的柏油路,约两百米长,美国的柏油路和国内的看上去都一样的。他今天是驾车人了,这个钢铁傢伙中了魔一样向前移动起来,不怎么有声响,就这么沖头沖脑一股劲地向前。周原忍不住欢唿一声,浑身细胞都兴奋得齐声合唱起来。妈的,我要飞了。应强在后面也鹦鹉学舌,跟着叫飞了飞了。 「妈的,太棒了,娘卖x的。」 应强对刘大宏解释,这个句法是周式最高级感嘆语。 「第一次感觉都好,上马子也是这样。」刘大宏笑说。 恩斯顿安营扎寨(8) 「有劲的事情太多了,妈的要一件件都经手一遍。」周原叫道。 「是啊,大西洋赌场,大麻,打炮,老酒,有你忙的。」刘大宏说。 一个星期下来,周原可以上马路开车了。第二个星期周原拿到了驾照。第四个星期,周原花五百美金买了辆二手庞地亚克火鸟,如愿成为恩斯顿大陆学生中第一个买车的。买车第三天,周原急猴猴地驾车直奔波士顿,刚上95号州际高速公路,车突然冒烟,烟越来越浓。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望着埋在滚滚浓烟里的车子,他憋了半天,就骂出一句来,娘希匹的! 快活林(1) e大学在职的学生多,常有这样的特殊学生穿着西装在校园里穿来穿去,神气活现的,天之骄子作派,听说他们大都是读电脑的。应强在校园里强烈感受到电脑的热力,似乎只有脑子有毛病的才没有去读电脑。他今天跟刘大宏约好了,上门请教一些事情。应强开门见山第一个问题就是,电脑如此热,值得转系吗? 「看你自己了。」刘大宏回答,「我要是你,转,你要是我,不转。」 「刘兄你别给我灌汤行不行,越听越煳涂。」 「你们从大陆来的,一般都想找个工作,以后在美国留下来,读电脑是明智的。现在是八十年代末,根据我的预测,这一行以后工作机会非常多。」 「那你为什么不转呢?」 「我读商的,赚钱为主,不想给人打工,你说我要不要转?」 应强说,自己在化学系免掉了几门课的学费,还可以做助教,混个毕业拿个硕士没问题,要是一转电脑系,可就赤膊上阵了,最大的担心就是银子。像这样半路出家的,在电脑系拿得到资助吗?刘大宏说,当然可能的,里面学问大了,关键就看你如何找对人。我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这个关键人物就是老兰,dr兰卡斯。老兰管系里研究生奖助学金髮放,我要是个女的,就去陪老兰睡觉,让老兰记住自己,奖学金就有了。这次足球大赛就是一个机会,谁有办法让老兰记住,谁就肯定中奖。你们大陆来的没有商业上的sense,人要有胆量,要敢投机,如果让老兰认识你,再修他的课拿几个a,奖学金就搞定了。所以,分两步走,一进e大电脑系,二让老兰认识你。以后你事事占上风,事事占便宜,你懂我意思吗?刘大宏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扔给他一罐。你别以为你想进电脑系就能进电脑系的,电脑系现在是挤破头,你先挤进去,然后再想什么奖不奖学金的啦。应强要告辞,刘大宏提醒他,别忘了等会儿足球队在快活林开会。应强说忘不了,一定会参加的。
第35页 回家路上等着过merry wood街时,他还在想刘大宏说的话,冷不防槽头肉上被人啪地拍了一下,回头就见周原嘿嘿笑着,边笑边做格斗状,以防他反扑。应强就骂,说天底下就没有更讨厌的人了,记住乘三,你每打我一记,要三记偿还,你等着吧。周原问他想什么呢,马路上没有车了也不过马路。应强就动员他同自己一起去转读电脑系。周原说,要放弃学了四年的本科,怪可惜的,要好好想想。周原话题一转,问他到底参不参加足球队,说每次问他都嗯嗯啊啊,不给你响屁。 「邦!」应强嘴里发出很响一声,「行了吗?够响吧?」 「这么说你肯定参加了?」 「参加啊,我为什么不参加。」 「好的,革命不分先后,还是个好同志。不过你知道,世界上用嘴放屁的就你一个。」 周原逃,应强追,小孩子打仗游戏一样,还没有进到快活林,就听见里面人声嘈杂鼎沸,就知足球队的虾兵蟹将们都来了。足球队最早由台湾香港学生组成,通过优胜劣汰,队员现以大陆学生为多,有北京的八布、冯凯子,南京的盐水鸭,山东的山东赢,上海的赛冰箱。台湾同学那边有刘大宏,还有一个绰号叫仙人掌的,剩下的几个替补都是满嘴球经的花架子。不一会,刘大宏和仙人掌也来了,大家无异议地把队名定下了,就按老葛说的,叫great wall,长城队。队员还都各有特色,赛冰箱块大,难得还能跑,谁撞上他谁准飞,此绰号是从芝加哥职业美足72号电冰箱那里参考来的;山东赢能说流利国语,但常有山东腔从嘴里漏出来,他求胜欲望强烈,练球时候输嬴都看得很重,常跟人吵架,常说「娘地,俺要不嬴,谁他娘地赢」,为图口彩,大家就叫他山东嬴;南京来的盐水鸭技艺一般,但体力好,跑不死,他的绰号透露了他在老中圈子里最拿手的厨艺;八布是老鼠型队员,个小速度快,在人脚边吱熘两下,往往能把球断下来。八布这个名字的得来和盐水鸭有关,他的英文名字叫bob,鲍伯,但这总是被盐水鸭叫成八布,众人就跟着叫上了口,现在没有人记得八布就是bob;仙人掌是防守型队员,进攻队员一到他那里,就特别别扭,盘也不是,传也不是,仙人掌的封号因此而来;冯凯子曾经是北航某系系队的第二守门员,有点功力的,常常是球都进了,他还在地上没有滚完呢。八布是快活林的包打听,据他探来的情报,厉害的有巴基斯坦队和韩国队,其他队都一般。足球队现在最缺后备守门员,曾经试了几个,都不理想,大家就动员老葛。听周原说,以前老葛插队的时候,在生产队里玩过守门的。老葛一开始不很愿意,众人就跟他发急,周原威胁要跟他断绝社员关系,他只好说好,让把他放在替补里。 快活林(2) 大家吵吵嚷嚷嚷,电话铃响了许久,还是老葛发现铃在响。电话是顾文宜打来的。老葛说,你等着我给你叫周原,就听顾文宜在那边哎哎哎叫,抗议老葛不愿跟她说话。老葛说,不是不愿意,是现在紧巴巴过日子,厨房里只有非常珍贵的一瓶镇江老醋,怕被周原等会儿全都喝下去了。顾文宜格格笑,老葛啊老葛,你跟那些坏傢伙住一起也变坏了。周原过来接电话的时候,那帮狐朋狗友们都笑着看他。 「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哟,不愿意了,搅了你什么好事情了,不愿意拉倒,挂了。」 「哎别,等等!我晚上给你打过去,正在研究国共联合作战方案呢。」 周原挂了电话,老葛使劲给他使眼色。周原会意,低声跟老葛说,就留大家吃饭好了。老葛的小气也是情有可原,三人打工都没有着落,这样坐吃山空,快活林都成了慈善机构了。应强拉老葛朝灶台走,说他是组织上派来给他打下手烧饭的。 应强帮着切西红柿,老葛开始打鸡蛋。他们这里做伙头军,那边一大票人继续讨论战术和情报。按照赛程表,长城队第一个对脚是南亚联队。八布说他侦察过了,那些人个子不高,脚法还算细腻,但比较粘。这时候,有人问,强尼黄怎么没有来?八布就骂,找过他多次,没有一次是痛快答应的。就跟个难产媳妇似的,嗯啊个半天,就是听不见他娘的一声响屁! 「他不想踢就算了,何必强求。」刘大宏说。 「你不知道,那小子踢过香港少年队,脚下有工夫,再说我们长城队如果有他在,那可是台港大陆都齐了,有意义嘛。」冯凯子说。 「我们不会死乞白赖地求他,就放胆踢好了,输了就输,就当是开心玩一把。」周原说。 「话不能这样讲啊,兄弟,要踢就得赢球。」山东人又发急了。 众人忙说要嬴的。「好了,还要选个队长哩,」山东赢说,见大家的眼光都盯着他,他连连摆手说,「咋会事儿?这可是要民主选举哩。」 众人似有默契,齐刷刷地用山东赢表达式喊道,「娘地,你不当队长,谁他娘地当队长!」 e大学国际学生英式足球赛终于进入了尾声,最后由长城队和韩国队决冠军。 前几轮赛事下来,韩国队实力最强,每战皆捷,积分居榜首。长城队继战胜泰国队以后,3:1胜印度队,1:0胜中东联队,1:1 平非洲联队,0:2负韩国队,1:3负巴基斯坦队。循环赛下来韩国巴基斯坦分获一二,原本应由韩国巴基斯坦决冠,但巴队守门员小二黑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老巴队员无心出战,这样长城队递进,被告之将和韩国队进行决赛。韩国队原先不同意,说巴基斯坦弃权那就意味着他们自然获得冠军,国际学生顾问哈特尔和老兰一起出面做工作,说没有决赛实在是对不起热情的观众,留学生足球赛是恩斯顿镇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上了当地的镇报,恩斯顿中小学生都要在老师带领下前来观战的。韩国队一想,反正已经赢过长城队,了解他们的水平,再赢他们一场小菜一碟,也给自己有个圆满交代,就同意了。
第36页 老葛今天出现在决赛场地,一半偶然,一半无奈,谁让他不巧在图书馆门口撞上了哈特尔。哈特尔一副急沖沖样子,催他快走快走,老葛问他为什么要快走?足球决赛啊!哈特尔说,那意思是你怎么把这么大的一件事情都给忘了。自开赛以来,他这个候补守门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赛,球场都没有去过一次,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自从战事打响,快活林就没有太平过,人马络绎不绝,让那帮人弄得乌烟瘴气。比赛前要沙盘推演,比赛后要总结经验。足球,足球,老葛耳朵都听腻烦透了,还有山东赢时不时就来一句的「娘地」,也让他难以忍受。原希望他们早点落败,他也能早点落个清静。唉,战事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採取「惹不起躲得起」,一见这帮足球人聚在一起,他就逃出门。 快活林(3) 最近烦心事情太多了。郭力珍来信说,系里不给开申请护照的证明,这分明是在扣压人质。目的无非是因为他出国拿了部里一年的钱,等于是公派,怕他不回去。他在系里没少受气,什么好事轮不到他这个姓「工」的小助教头上,这次能出国是沾了郭力珍父亲老战友的光,加上唐惠康的担保,这就让很多人眼红了。人在的时候不用你,不在的时候又格外惦记着你,什么逻辑。办护照的手续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非得有单位的证明才能办护照呢?只要能证明是这个市的居民不就得了?郭力珍说,最后通过关系,在公安局找到好说话的人,那人说公派出去的留学生夫人非得有单位的证明才行,但老葛若能转成学生签证,他倒是可以帮忙的。所以转成学生签证就是当务之急,这事非得哈特尔帮忙不可。哈特尔等于是美国移民局在学校的代理,要巴结哈特尔的地方太多了。老葛这些天以来一直在构思着给系里写封信,说出国以后方觉得世界之浩大,自己之渺小,方觉得自己的知识面是多么狭窄,要学习的知识实在太多了,自己下定了决心,决不辜负领导同志们的信任,充分利用这次难得的出国学习机会,多学一点知识回来报效祖国。有鑑于此,决定在这里读一个高学位。因读学位时间长,本人发愤苦读的时候,望系里能特准郭力珍前来探亲,云云。 中方队长山东嬴和韩国队长大扁头正猜边。比赛还没有开始,场边已经坐满了观战的人群,场面盛大,似乎全恩斯顿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这里原本是学校美式足球场,临时改成了英式足球场。眼下最吵闹的当属双方的啦啦队。韩国啦啦队里有人穿了民族服装,男的马夹礼帽,女的是那种胸前垂飘带的长裙,喊叫起来是最简单的「啊啊啊」,一个「啊」盖过前一个「啊」,力道十足。有个韩人还挥着纸煳的老虎喊叫,显然不知老中对这种质地的老虎别有一种说法。老中也来了许多人,有个大陆留学生带着军帽,提个录音机,竟然放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长城队的啦啦队员还有平时看起来温婉的台湾女留学生。她们叫起来也相当「喳」,一个个咧着嗓子,又蹦又喊,还一二三齐声喊:「刘大宏,你好棒噢!」其他队员听了,都做浑身起鸡皮疙瘩状。刘大宏笑得嘴都闭不拢。应强终于看到了老兰本人,他就是今天这场球的裁判,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而已。应强主动上去跟老兰打招唿,介绍一番自己,老兰祝他和他的长城队好运气。 比赛哨音一响,双方啦啦队就开始大声鼓譟,一浪压过一浪。场上队员你来我往,双方各有几次打门机会,但慢慢地势头就到韩国队这一边了。韩国学生体力好,满场张着嘴大声嚷嚷,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飞来飞去,腿上像装了马达一样,永远都不知疲累,浑身的热汗里似乎都有一股人参味。那个大扁头,人高马大,像受过正规足球训练,带起球来那球就吸在他脚下了。一帮老中哇哇乱吼乱叫围追堵截,就是断不到他的球,还被他左盘右带地从容突围,连轰长城队好几次大门。守门员冯凯子英勇地左扑右托,屡屡救出险球,获得了观众如雷的掌声喝彩叫好,但老葛看得出来,冯凯子看上去越来越没底,已经被轰得神都没有了。 十分钟后,老中的大门就告失守,二十分钟时韩人2:0领先。 周原开始急躁起来,一会骂中卫,一会骂后卫。他最擅长沉底吊中,但一次次都是徒劳往返,门前接应的人就是抢不到点。领先以后大扁头更加活络,常连过中方几位队员,出入如入无人之境。这会儿他又带球到门前,正要起脚,盐水鸭大叫一声从后一个飞铲,大扁头摔个嘴啃泥。老兰没有吹点球,挥手示意继续比赛。韩队队员阴着眼看老兰,韩国啦啦队呜呜发出嘘声。没过多久,刘大宏中场截得一球,派司给没有人防守的山东赢,山东赢快速推进,大叫大喊,招惹对方注意。韩队一后卫拍马上来堵截,山东赢往左虚晃,球却往右一拨,过了这个后卫,另一个韩人后卫急忙上来补位,山东赢传他的身后。应强早就心领神会,一个冲刺上去,接球往前一趟,直逼韩方大门。大扁头回防速度极快,快马上来堵截。应强瞅准右角一个斜传,埋伏在那的周原接球,一推,一扣,一个大脚,又是他最喜欢的下底传中,球呈一个小弧线往韩队门前飘去。人丛中就见跃出山东赢的长髮大头,如同打排球的时间差,人家跃起的头都落下去了,他的大头却刚好升上来,于灿灿的阳光中迎球一个狮子大甩头──球进了!观众同情弱者,弱者进了球,大家都大声欢唿起来。
第37页 快活林(4) 1:2。 长城队的进球激怒了韩队。大扁头原来是踢中场的,马上改踢前锋。他们另一员骁将矮冬瓜从后卫移到前卫,与大扁头相唿应,把他们的进攻线前移。此招马上奏效,矮冬瓜穿针引线,传球落点佳,大扁头抢点意识好,韩队的动作越来越大,仙人掌频频被撞翻在地,呲牙咧嘴,好像被自己的仙人掌刺到了,赛冰箱被左撞右推,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八布急得嘎嘎乱叫,根本抢不到球,体力最好的盐水鸭也顶不住了。韩队掀起一波进球狂潮,冯凯子左扑右挡,浑身已经跟个泥猴一般,大门屡屡失守。 上半场结束,韩队5:2领先。 场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氛热烈得要沸腾了,两大阵营的啦啦队也有了言语互相攻击的倾向。八布发现强尼黄在围观的人丛中,想去叫他,被周原瞪眼止住,没有想到强尼黄自己过来了,主动要求参战。强尼黄踢过香港少年队的,他给长城队指出不足和漏洞,重新做了战术部署,由他来踢中场,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前和周原唿应,后和后卫们照应,另外他们决定给大扁头和矮冬瓜特殊照顾,採用鬼影式防守,一切以破坏为优先,应强负责盯大扁头,八布盯矮冬瓜,空出来的位置大家互相补位,一旦得球就闭着眼只管往右翼传球,那里自有周原接应。 下半场一开打,韩国队可能认为必胜无疑,大扁头摆大牌,竟然没有上。尽管如此,韩队还是能发起一波波水银泻地的攻势。长城队有了强尼黄,球路活络了许多。按照战术,先让他们攻,伺机找对方的漏洞。周原连连下底传中,有时候中路明明能突破,他也要下底,好像只有下底传中包抄进的球才算进球,强尼黄在场上跟他数度起争执。「别争别争,争他妈的争!」老葛在场边急得又跳又叫。在观众的助威声中,长城队开始有起色,顽强地把比分追成3:5,只落后两球了。老葛完全被场上的战局变化给吸引住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刚才知道中国队稳输,也无所谓怕不怕,现在比分近了,倒真的怕老中队要输。 大扁头坐不住了,再次上场,中国队抗议,已经下场的人是不能再上场的。裁判兰卡斯显然对英式足球规则不是很懂,竟然允许大扁头继续上场,并连连吹哨催老中队员回场。围着老兰的老中队员都很激动,唯有应强出面劝解,并对老兰说没问题,好像他是精神领袖一般。长城队紧急商议后,决定收回抗议,摆出真刀真枪决一死战的架式。观众看双方精锐尽出,更加狂热起来,大声喧嚣,叫喊吹口哨又跺脚。老葛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从来没有看体育比赛这样激动过。 双方都拼了。应强全然不顾球在哪里滚,一门心思粘着大扁头,死缠烂打,採取兇狠的破坏战术,球可以过去,人绝对不可以,他知道这种娱乐场合,老兰是不会亮红牌的;八布的干扁小身子紧紧贴着矮冬瓜,让他的传接球节奏大乱,韩队的给养线立刻出现了问题。大扁头没有人餵球给他,好不容易有球过来了,大都被应强破坏掉,其威力大打折扣,但大扁头踢球的动作越来越粗野起来。 周原和山东赢两把刀子在强尼黄的配合下,在对方禁区里乱戳乱扎,横冲直撞,周原频频下底,这会儿他又是一个传中。山东赢迎球拔腿怒射,球被对方后卫挡出。助攻的八布头一点,把球餵给后面插上的刘大宏。刘大宏不待球落地,一个外脚背凌空抽射,乓!球中门楣弹进! 5:6,老中仍旧落后一球。终场时间快到了,老兰已经看表了,情况万分危急。 两方都红眼了,周原接力顶替应强,由他看守大扁头。双方运动员肢体碰撞越来越激烈,开始出现对骂。韩国骂人话都是鼻音很重的话,也听不懂。老中回骂,高丽棒子,臭他妈的泡菜罈子。 盐水鸭后场断得一球,嗖嗖盘过中场,让人诧异他那罗圈腿如何跑得这般飞快的。他见大扁头兇勐逼上来,马上把球分给周原。周原二话不说,把球往底线一推,飞马追上去,第一百遍恐怕都不止地施展他的绝活──传中!门前一片混战,混乱中眼看那球要飞出界了,应强急得来不及细想,纵身鱼跃,左手一拨那球,绝对地道的上帝之手啊,那球竟然滚进了球门,好一粒马拉度纳式进球。大裁判兰卡斯鸣哨,进球有效! 快活林(5) 6:6。 韩国队员嗷嗷吼叫着围住老兰,一个个像要吃了老兰。观众除了韩国啦啦队,都不想比赛就此结束,大声起闹,即使看见手球的人也扯着嗓门喊没有手球。老葛确是看见手球,情急之下,也跟着那些人一起大喊大叫, 没有手球,没有手球。 或许是允许大扁头再次上场令他隐约觉得有所错判,或许是眼下韩国队员的恶行恶状让他十分恼火,或许是美国人天性喜欢紧张刺激,总之,裁判兰卡斯铁了心了,进球有效。 比赛进入延长期。老葛心里为他的小兄弟们保留一线胜利的希望,希望这东西,既能带来慰籍又能带来折磨,慰籍在于仍有希望,折磨在于不知希望会不会破灭。 长城队队员体力严重透支,而韩国队却疯了,围着长城队大门狂轰滥炸,一时间大门数度告急。混乱中冯凯子摘下一个高球,一挥手把球扔给强尼黄。韩军后卫全都压过了半场,后防空虚。强尼黄一个精准直转,周原如脱缰野马一样得得得冲上去,单刀赴会。谢天谢地他没有下底,直捣龙门。韩队守门员哇一声扑上来,被周原晃过。那守门员的长腿又顺势扫堂过来,周原早有所料,高高跃起,把守门员甩到身后,将球追上,将球定在球门线上。一秒,二秒,三秒,当韩人醒悟过来,哇哇大叫着扑上来时,他脚轻轻一磕,把球送入空门。
第38页 7:6,──长城队领先了! 韩队全部压在中国队的半场,不停沖吊,不停打门。又一个长传球吊至门前,就在大扁头的头和冯凯子的手几乎同时触到球的一剎那,大扁头的膝盖一拱,冯凯子鼠奚部被击中,缩着肚子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半天爬不起来,最后被抬下去了。 队员们急得冒火找老葛,混在观众中的老葛忽然浑身汗毛一凛,脑袋一热,疯了般啊地大吼一声,腾地沖了出来,边跑边脱衣服。人到中年的肚子被过小的汗衫内衣兜着,跑起来上下一波一波的。他就穿着这样的内衣衫站到了球门前。观众先是一愣,随即大叫着grandpa(爷爷)为他热情鼓掌欢唿。大家一商量,决定退守禁区,义大利锁式防守,坚持最后一分钟。 一番昏天黑地的激战,场上几乎在肉搏了。就在终场哨要吹响之时,塞冰箱禁区犯规,把面对空门正要开射的矮冬瓜从身后压平在草地上。 点球。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个人身上:守门的老葛,准备主罚的大扁头。老葛非常明白这个球的分量,他瞟一眼大扁头,发现这小子脸色嘴唇全都发白,眼光发涩,看来他跟自己一样,也紧张着呢。老葛想到拳王阿里比赛时,嘴里滔滔不绝,惹恼对手的战术。主意一定,他腮帮子一瘪,嘴一撅,使出当年养鸡场餵食练就的功夫,响亮地发出一连串极其尖厉的「喔咯咯咯咯咯咯哒……」大扁头不知这怪声做什么用的,皱一下眉,观众的大笑声让显得有点迟疑,一下子他没了自信,他开始发僵地助跑。老葛想就是一半一半的事情了,眼一闭,心一硬,叉着身子使劲朝球门右角横了过去,移动中就觉得脑袋被重重击了一下,当他带着中年肚子地上打滚时,耳朵里灌进老兰的鸣笛声,全场炸响的欢唿声,口哨声,叫grandpa声,还有周原少剑波式的大叫,老葛,英雄啊! 「娘地!俺们不赢,谁他娘地赢!」 又听见山东赢在大吼。 恩斯顿的一票老中早就嚷嚷着要开足球赛庆功party,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现在该考的都差不多考完了,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而且这个礼拜老汤姆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去拉斯维加斯赌城玩,上面的人走光了,下面的人就更可以放肆了。美国的房子隔音特差,若是楼上有人,肯定玩不起来,现在好了,诸事都顺着他们,可以利用这个周末搞些胡天海地的事情了。 周原最近又买了辆破车,由他负责接送那些住得远的同学,应强和老葛负责採购和布置地下室。周原提议把刘大宏也请来,有人犹豫,说这种场合大家肯定是用国内的调调来热闹,万一什么地方不留神打了毛,让刘大宏不自在可就不好了。周原说还是叫他吧,人家也是好汉一条,毕竟也是咱们的冠军队友。应强也说不请刘大宏说不过去。周原跟大家打招唿,说话时候小心点,大家在一起热闹,一是为了庆贺这学期结束,二是为了球赛夺冠。 快活林(6) 当天晚上地下室里挤满了人,每人都带来一道自己的拿手好菜,学老美pot luck,很多是自以为的拿手好菜,但没关系,反正尝一个菜就大声叫好的大有人在。老葛烧的三道菜很受欢迎:雪菜百叶毛豆,红烧狮子头,上海粗炒面;盐水鸭拿手的南京盐水鸭也很抢手;刘大宏带来的三道菜也大受欢迎,因为是从镇上的最上档的蓉华园外卖来的:红烧中段,椒盐虾,干烧牛肉丝。周原烧了西红柿炒鸡蛋,被评为最没有想像力的菜;应强烧了夜壶闷小肉,被评为最噁心的菜。地下室低矮天花板上顶满各色各样的气球,还横挂着许多彩带。大家喝着啤酒、红酒,混着喝,个个脸红脖子粗,说话嗓门一个比一个响。录音机里唱着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大家就开始怀旧,回忆当年听这首歌时在做什么,有人说在追第几个女朋友,有人说正好失恋,整天在大街上闲逛。话题从苏小明扯到了苏永舜,骂踢不过纽西兰队的中国队,骂下贱的沙乌地阿拉伯队,又从足球聊到排球,聊到沈富麟汪嘉伟,3:2力克韩国队。又从排球扯到围棋,聊到抗日英雄聂卫平擂台赛连胜。大家兴致高涨得不可收拾,开始大家轮流表演节目。首先是山东赢的山东快书,摸出一个箱包扣一样的金属东西,叮叮敲着,嘴里什么还没有说,先哎哎哎吆喝起来,哎了半天才开始说白。有一个小妮子走上了盘山道,她咯蹬咯蹬把台阶上,吱咛──开门走出了赵红桃……大家听出来了,那是讲赤脚医生的,于是捏着鼻子骂脚臭把山东赢轰了下去。刘大宏跟大家一起乐得前翻后仰,酒都从嘴里喷出来。他说台湾也有人说山东快书,是这个味道的。老葛曾把啤酒说成马尿,他今天就喝了许多马尿,脸红红的,粗着嗓子让大家给他腾地,说给大家露一手陈杨式太极拳。冯凯子嘀咕,好像只听过陈式或者杨式,没有听说过陈杨式的,旁人说肯定是被老葛混在一起了呗。老葛像真的一样,哈气,吸气,抬脚丫子胳膊肘拐,蛮像那么回事的。舞着舞着,突然来个金鸡独立,另条腿则从胯部开始高高上抬,梗脖,扬眉,亮相。 「哎呀,你们看老葛这姿势像什么?」八布大唿小叫。 「小狗撒尿。」周原脱口而出。 众人的爆笑破了老葛丹田之气,他气急败坏,一边跟众人一样地笑,一边满地找鞋子要追打周原,周原边逃边说是八布说的,不是他说的。
第39页 冯凯子提议唱唱当年的歌吧,毕竟都是伴着那些歌声长大的,大家一片附和叫好。 冯凯子带头唱起《我家小弟弟》: 我家小弟弟 半夜笑嘻嘻 问他笑个啥 梦见毛主席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梦见毛主席 唱完后众人开始评论,当年那个词作者怎么会写出这样字句的。最后多数倾向老葛的说法,那作者肯定是个新爸爸,晚上孩子吵闹,被老婆逼着起来餵奶换尿布,于是就有了灵感。 周原见刘大宏那里有点冷场,想起一首顺口熘, 一问其他人都会,于是大家琅琅念将起来: 毛主席的兵 好样儿的兵 好鞋子好袜子好军装 骑着好马 背着好枪 一到战场就打胜仗 蒋介石的兵 吊样儿的兵 破鞋子破袜子破军装 骑着破马 背着破枪 一到战场就打败仗 刘大宏摇着头,说军装肯定是国军的好,枪也是国军的好。周原回忆起小学里那个班主任朱老师,后来不让他们唱这首顺口熘,说如果毛主席的兵都是好鞋子好袜子,那打胜仗也是应该的喽,说这首顺口熘有反动倾向。 「其实你们是靠谍报人员,还有人海战术,就像现在,把我团团围在这里。」刘大宏说。 「这就不对了,」冯凯子正色道,「战争胜负的因素在人,是人民,是人民大众支持谁的问题。」 他们俩这番对话使大家安静下来,山东赢裤裆里葱蒜作怪而发出的短促轻微一声就没能逃过众人的耳朵,众人捏起鼻子骂山东赢,大家再来一段《彼得堡》: 快活林(7) 山东赢的臭屁 惊动了天地 传到了彼得堡 彼得堡的军民 拿起了武器 赶走了臭气 念完大家都起身,做赶气动作。山东赢特别高兴,酒也喝得多,笑得时候稍嫌激烈且有尾音,「吼吼吼」的,终于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分析一下他的这种笑法,发现和马桶沖水最后临去时那几声「吼吼吼」很近似,当场封为抽水马桶笑法,山东赢也憨,不停地笑,证明给大家听似的。这时有人叫嚷着跳舞了跳舞了。 录音机里放出节奏强劲的音乐, 咣─咣─咣,像有人拿跟大木条子在撞门,地下室天花板被震得嘶嘶作响。周原伊哈一声,率先跃入「舞池」, 肩膀随着节奏提上放下,肩膀舞完手臂舞,左手先往前咣─咣─咣插三下,然后垂下,右臂往旁咣─咣─咣拐三下,然后脖子舞,跟着节拍一软一软,自然那头也就一点一点。 「天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看的舞啊。」老葛评论。又有人加入了。山东赢咣─咣─咣舞着挑扁担的动作;八布咣─咣─咣舞着毛巾擦背;盐水鸭咣─咣─咣舞着浑身软骨头;赛冰箱舞着节节后退的舞步,尽管谁也没有逼着他,每一步都是后退式的。到处都是咣─咣─咣群魔乱舞,有人关灭了灯,手电筒光划来划去,伴着狂唿怪叫,把群魔形像在墙上夸张地变型放大。咳, 要是有女的就好了,有人不无遗憾地说。群魔最后终于舞累了,都四仰八叉地倒下了。 周原意犹未尽,还要来段祝酒词:「兄弟们,大家都是来美国混的,也许以后有人发了,有人落魄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场球赛,大家在恩斯顿打了漂亮一仗,都是冠军战友。我借山东赢的一句话来与诸位兄弟共勉,今后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做赢家!娘地,俺们不赢──」 众人举起各自的啤酒瓶啤酒罐齐声喝道「──谁他娘的赢!」 应强也有话要说:「诸位,今天大家在这里开心 ,应该的。但我要给大家提个醒,泼点凉水,大家适可而止吧。说穿了,我们现在没有开心的本钱,都是叫花子打手枪,穷开心……」 有人不满,周原叫应强滚蛋下去。但应强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大家想过没有,我们的面包在哪里?面包一定会有吗?要有忧患意识啊兄弟们,在座的许多人包括我自己,连打工都没有落实,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现在不是我们该乐的时候,到美国来托福才刚开始呢,兄弟们。」 大家鸦雀无声,确是说到了许多人的痛处。有人一起身,大家开始相继告辞走人。刘大宏把周原应强拉到一边,给他们一张蓉华园名片,就是他今天点菜的那家餐馆,听里面一个小姐讲,这家餐馆要走几个侍者,可能要找人,还不止一个。周原应强谢他,刘大宏说要谢就得继续到他那里去打牌,他知道拖不动应强的,至少周原逃不掉。周原说没有问题,正合我意。 周原八布等人被刘大宏拖去他那里打牌了。应强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回到地下室,见老葛对着满桌的狼藉和满地的啤酒罐发呆,就说老葛你别发愁,不会让你这种级别的大师傅来打扫的,这些事情我包了,你回你屋休息去吧。 「我在想啊,再好的party也有要散的时候。」 「今天也许我多话了,扫了大家的兴。」应强说。 「不,你说到点子上了,你不说我也要说的。」 老葛要帮着应强打扫,应强死活不让,说今天你烧菜已经辛苦半天了,这点小事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可以解决了。唉,这人就是比周原会做人,老葛心里这么想着。等老葛沖完澡出来,偌大的厅间已经被应强拾掇得干干净净,他已坐在那里看书了。
第40页 「还有什么书好看的,不是都考完了吗?」老葛问。 「哦,我借了些电脑书,下学期也许要去上电脑课的,先看起来再说。」 看着应强那副专心读书的样子,老葛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有股特别的定力。 打工(1) 应强先找到工,在校园做清洁工,工作时间晚上六点到十点,清洁范围是学生自助餐厅、厨房和会议中心。这又是沾了附近公司的光,因他们常来租学校场地,才能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还能找到工。这班清洁工共五个学生,仅他一人老中。工头是个约五十岁的黑人,属学校职工编制。他头顶微秃,眼睛眼白多,里面光线很暗,双眼皮又宽又厚,一双死牛眼,应强叫他牛眼。牛眼鼻翼两侧有两道葫芦型皮纹,一说话纹路就张开,满嘴的大白牙,声音呜噜呜噜。这班学生里面有个黑学生,膀大腰园,上下嘴唇又大又厚,挤得鼻子至下巴这一块没剩什么空地了。他喜欢穿紧身体恤,把身上肌肉绷得紧紧的,走路因脚跟弹性太足而一蹦一颠的,应强管他就阿颠。牛眼对这个黑老弟阿颠的袒护一点不遮掩。有个印度留学生有天和阿颠争了几句,当晚就被牛眼炒了鱿鱼。所以大家都知道阿颠惹不起。阿颠打工从来都是偷鸡摸狗的,打工前露个脸就不见了,打工快结束的时候才冒出来,装模做样帮着排排桌椅。 今天应强上工,刚打好工卡,就听牛眼在身后哞哞说话: 「嘿你个中国人,为什么总把时间算得这么紧?」 你管得着嘛,不迟到就行了,应强心说,但仍旧笑脸迎向牛眼。牛眼身后站着阿颠,他把其他几个老巴学生叫住,当众宣布,从今天起,每天的工作都由裴瑞来负责安排。裴瑞就是阿颠。几个巴基斯坦学生互换眼色,不满之意心照不宣。阿颠也是学生,也跟大家一样来卖力气打工的,牛眼分他做二工头,那该阿颠出力的活儿就得分派给其他学生,牛眼也真做得出来,自己省了嘴皮,又关照了阿颠。 「中国人,」阿颠也跟牛眼一样这样叫他,「你今天打扫厨房。」 应强一听心里就骂娘,这厨房的活儿最累,从来都是每星期一人轮一次,这星期他已经轮过了,一算,今天就该轮到阿颠的班。打扫厨房是苦力活,一进厨房,那股牛油味就让人噁心。先要清理厨台,厨台下面铺有六块死沉的网眼胶垫,又滑又腻。应强咧着嘴,先把垫子一块块挪开,垫子下面是一天厨事累积下来的垃圾,有菜叶、碎土豆饼、玉米粒、花菜梗、洋葱片、番茄蒂、蘑菇头……厨台旁是油锅,一天煎炸下来,四周焦的白的暑条撒满了一地。他先清理这些看得见的垃圾,再拿水龙头沖那些胶垫子,沖洗完毕,拿把钢刷子刷地上的油垢。刷完给拖把桶灌满热水,倒进去刺鼻的强力去污剂。然后用拖把拖地,一边拖一边骂牛眼阿颠,自己的祖先当年也是被奴役的,如今也欺负起别人来了。拖干净了,把胶垫子一个个铺回厨台下面去。接着拖把水倒掉,洗拖把桶,洗拖把。洗完刚想喘口气,背后有声响,回头一看又是牛眼。牛眼指着他脚下的拖把桶,叫他把拖把桶拿清水再好好沖洗几遍。看来牛眼就一直躲在角落里监视他。然后牛眼叫他洗完去餐厅大堂take a break(小歇)。每人赏一小杯可乐汽水。牛眼站在汽水机旁,眼睛扫来扫去。一个新来的老巴喝完那小杯可乐,还想去喝一杯,牛眼马上喝止,just one! 应强最后一个上去拿饮料,还没有喝两口,阿颠在一边已经叫集合了,下一轮干活又要开始了。 自助餐厅的大堂,比篮球场还大,排满了数不清的桌椅。大家分头把椅子翻到桌子上去,然后分区拿干拖把抹地。这种干拖把有一个扁平,横跨很大的絮面,上有一个活扣,拖把柄一扭那絮面就会跟着变换角度。大家推着干拖把在餐厅地板上来回走,将地板上的垃圾归将起来。 「中国人,你去把垃圾处理掉。」阿颠又给他派活。 阿颠也许第一天当拿魔温,不敢找那些成帮的巴基斯坦学生,就盯上落单的他了。清理厨房和倒垃圾活儿都是最累的活,大家有个规矩,谁打扫了厨房就不用处理垃圾,阿颠是吃定他了。应强心里有气,故意不理他,装听不见,仍旧推着他的干拖把往远处走。 不多会儿,阿颠的干爹牛眼就追来了,「中国人,你过来。」牛眼脸有愠色,「你的听力没有问题吧?你要听指派做事情,如果语言上有障碍,那表示你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打工(2) 应强只得摆出一脸无辜表情。 「喏,」牛眼指着远处几只黑大垃圾桶,「裴瑞说了,他今天要你去清洁垃圾,听懂了吗?倒垃圾!要我重复几遍?一遍?两遍?」 阿颠黑塔似的站着牛眼身后,脸上挂着无耻的笑容。应强一步步向那些垃圾桶走去,这段路怎么这么长,像是永远走不完,身后又传来牛眼一声吆喝,hurry up!瘪三啊,妈x,就是个瘪三啊。以前在上海,不管是洋房里还是梅家弄,都看不起清洁工人的,管人家叫垃圾瘪三,自己现在就是个美国垃圾瘪三。他推着齐胸高的大垃圾桶,把餐厅各个角落的小垃圾桶一个个清理过来;先把盖子掀起,憋住气,把里面恶臭垃圾囊拎出,扎紧,扔进大垃圾桶肚里。再换上新的垃圾袋,一个又一个,餐厅有无数的垃圾桶,四面八方一个一个看着他等着他。最后再把堆满黑疙瘩垃圾袋的大垃圾桶推出去,倒到外面更大的铁皮垃圾箱里面去。那铁皮箱子的盖子死沉,他得用力喊声「呀」来发力。那些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永远不可能清完似的,直到两只胳膊僵麻了,都抬不起来了,眼前仍有数不清的黑鼓鼓垃圾袋,要他好看似的围着他。
第41页 垃圾清理完,又换得一个十分钟的break,这个break连小饮料都不赏了,时间一到,接下来打扫活动中心的长走廊,走廊两旁有康乐室,书店,银行,会议室,是条南北贯穿的蜡光大理石通道。阿颠分配应强和一个老巴给这条通道打腊磨光。他们先把过道扫干净,然后把笨重不堪的打光机搬出来。打光机像电影里日本鬼子探雷器,但探雷器不会重的,一重一落地就麻烦了,打光机里面有一个实心大铁刷盘,接上电源,唔唔转起来,两人死命抠着,还是被打光机拖着走,地上磨出两熘歪歪扭扭的光斑,阿颠牛眼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算是给他们的娱乐。 这天的打工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终于敖到下班了,以至走出门外了,都有点不太相信似的,身上就剩一副骨架子,都被抽空了。门口一盏有年岁的路灯泛着无力的昏光。他就干脆在路灯下面的长条椅上坐下来,现在自己是自己的老闆了,这个break要休息多久都可以。长久以来,应强一直认为冥冥世界有灵性的,往往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可能有相干的关联。有时这种感觉太固执了,就会显得神经兮兮的,但他能说服自己。临出国那阵子,他这种神道兮兮的状态尤其明显。当时太怕出国生变,越担心越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为自己找镇静的心理依据,看起来一些小迷信的东西,他却信得很,或者说宁可去相信它。他知道有吉利数字之说,于是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很多吉利数字,把纸片放进自己的皮夹子里,要让自己顺,要让自己有运气。后来出国的事成了,他总要想到这些吉利数字,不知究竟是里面哪一个数字最后帮了他。当年复习托福时,他背单词效果总不好,公社里就数周原的记忆力惊人。应强暗中观察过周原的面相,他发现周原的那双扬眉有特色,黑黑浓浓,往上方斜张开去,呈漏斗型,非常夸张。这种眉型是提阳气的,阳气升精神足,像周原这样松松垮垮的人,做事从来不用心的,从不花什么力气,但一路上都顺顺噹噹,总是福星高照。应强不满意自己的眉毛,眉毛稀疏,眉骨突出,像北京周口店人。要后天补救,就要把阳气给撮出来。他坐在那里,给自己眉骨揉揉,往上提拉眉尖,给自己补运气。应强仰望夜空,确信提了阳气的自己和这夜空是相通的,老天爷不该让自己这么苦这么累的。他忽然想到那天刘大宏给的蓉华园名片,怎么差点把这事情给忘了,该死。又一想,可能是老天爷可怜他了。 应强和周原等在merrywood街和market街交口处,比预定时间早到一会。昨天按着刘大宏给的那张名片,应强给蓉华园打了电话,约好今天和周原一起去面试。蓉华园莫老闆让他们下午三点到,那时候餐馆不忙,又说为了不让他们迷路,让餐馆的车顺道来接他们,现在他们就站在事先约好的地点。没多久,一辆浑身又脏又花眼的厢型车嘎地停在面前,车身上众多涂鸦中有中文字埋在里面,上前一问,果然就是蓉华园的车。开车人是个眼皮耷拉的中年人,脸上表情很冷漠。钻进车里,周原和应强各自报了名字,开车人嗯一声,说就叫他老席好了。一路上周原应强连连向席先生道谢,席先生一直不愿多说什么话,周原一直找话搭子跟老席聊,打听蓉华园情况,应强每讲几句话总要带一个谢字,他们并且言必称先生,最后席先生终于发话了: 打工(3) 「朋友,千万别叫先生,就叫我老席好了,我只是个打工的,炒锅,烧菜的,叫先生实在不习惯,被人嫖一样,等我以后做老闆了你们再叫先生吧。另外,一声谢足够了,真想谢, 以后记得回报就是了。」 「……嗯, 有数了有数了。」两人应道。 周原问席先生是哪里来的,席先生不答话。于是周原用上海话对应强说,看模子蛮大,脾气蛮秋,北方赤佬。 「错了,阿拉是地道上海人。」 老席用沪语说。 周原惊得张嘴,应强捂嘴笑。可能是老乡的缘故,可能是一句赤佬拉近了距离,老席的话竟慢慢多起来。老席说此车是他们餐馆平常拉货的车子。周原说这就对了,他和应强今天都是餐馆的货。一路上走走停停,一遇红灯车身就浑身发抖,打摆子似的,大家养成默契,碰到红灯都不说话,否则说出来的话都是颤音。车子东拐西转,折进一条林间道,停在一栋西班牙式小洋楼前。老席说这是餐馆宿舍,他要上去拿点东西,问他们要不要上去坐坐,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两人说好,正想实地考查一下。 宿舍外观还蛮有型,进到里面,沖鼻而来发霉的地毯味和餐馆油烟味。楼上楼下都是隔开的小房间,小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展览着里面污迹斑斑的床垫,凌乱散布的衣物杂志。周原拾起一本杂志,应强凑上去看,里面的女人都不穿衣服,无所谓地展示着自己。大厅比较宽敞,到处是地铺。地上的衣物汗臭味浓烈,还有一股玉米煳味。老席说,这里是墨西哥工友睡的地方。老席带他们进厨房,鞋底跟地板马上互相黏黏不舍。冰箱门上爬着一只黄豆粒大小的虫子,老席说这是美国的蟑螂,口气像昆虫学教授带学生实习。又说美国这儿什么都大,番茄大,黄瓜大,月亮大,鸡巴也大,唯有蟑螂小。他上去拉开白色且满是黑垢的冰箱门,扭头问他们要喝点什么。他们刚好看见里面一罐开口可乐上爬着一只抗寒的蟑螂,连连摇头说不渴。老席拿罐啤酒出来,用嘴咬开瓶盖,往地上一吐,仰脖灌下几口,带他们进到最里面的一个小间。这里一共三张床垫,其中两张没有床罩。老席说他就睡在这里,他按了空调,嵌在窗上的大匣子就咣咣地响起来。
第42页 「怎么样,不错吧,又有冰箱,又有空调。这两个人刚走,你们要不要搬过来,大家有个伴。」 「这里没有其他中国人住?」周原问。 「没有大陆来的,更没有上海来的,讲话味道都不一样的。」 「住这里读书就难了,连一张书桌都放不下。」应强说。 「读书?读完书也是为了赚钱,还不如早一点出来赚钱。」老席说。 「老席,你现在在哪个学校念书?」 应强问。 老席不说话。离开宿舍继续上路,拐了两个街口,前方突兀地出现个有檐有瓦,同周围其他景物不搭调的建筑,上面刻了些怎么认都认不出来的中国字。 「别认了,就是这里,蓉华园。」老席说。 餐馆内的光线很暗,一进门两人全都僵住,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什么贵重摆设。隔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就听老席叫一声「莫老闆」,面前已经站着一个穿深色西装,五十出头的小矮个。他西装是黑的,脸皮也是黑的,站在黑色的屏风前面,不细看还真以为是屏风里面的人物。两人恭敬地道莫老闆好,应强还欠了下身。 莫老闆有对精亮的小眼珠,熘熘地在他们身上滚上滚下一番,竟用上海话问:「两位小兄弟看上去浑身都是力气,蛮好蛮好。啥辰光来美国咯?」 两人答话也回以上海话。 「欢迎欢迎,欢迎到我们蓉华园来。」莫老闆没有半点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好吧,过一歇我会叫captain会来招唿你们。」 周原应强忙着道谢。莫老闆让老席陪两位小先生去酒吧吃杯啤酒。喝酒时,他们问老席什么是captain,老席说就是管waiter(侍者)的领班。 打工(4) 「看来莫老闆对你们不错,不过我告诉你们,这个餐馆有两霸,一个外面一个里面,外面的就是领班印尼黄,里面的是大厨外星人et。印尼黄是印尼华侨,姓黄。et是台湾人。从道理上讲你们要谢谢这两霸,因为他们很多人才做不下去的,才有你们今天的空位置。你们要在这里做下去,最要当心这两个怪胎。」 「他们怎么怪了?」 应强忍不住问。 老席一笑,「有你们领教的时候。」 老席的脸色忽然有点异样,他们回头一看,一个着黑色西装,打领结,三十出头的白胖男子站在那里,那人似笑非笑,无法判断是善辈还是恶类。他们猜想此人是领班印尼黄,只等老席介绍。却见老席阴着脸,扔下只喝了两口的啤酒,拿起吧檯上的香菸就走人了。 「您是黄领班吧?」 周原主动打招唿。 「啤酒味道还可以吗?」 他默认了,语气里带着揶揄。 「很好喝啊,是莫老闆请的。」应强向他恭敬地点头。 「请的,嘿嘿。」 他干笑两声。 「周先生,应先生,品尝完了啤酒,麻烦你们到屏风后面来一趟。」 「喝完了喝完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起身说。 印尼黄眉头一扬,一声ok,带他们到了屏风后面。这里是个后厅,正有三四个waitress(女侍)坐着摘雪豆。印尼黄唤声爱米,就有个头髮烫成羊毛鬈的中年妇人走过来。她就是爱米,垂眼角,大面盘,面油分泌过多,眼线画得很宽很重。她问领班一声,大陆来的?领班以笑作答,印尼黄转身走了。爱米用广东国语交代他们如何摘雪豆,如何洗茶桶加茶叶,如何倒侍者工作站的垃圾,如何叠餐巾布。印尼黄随后又出现了,把他们领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们到我们蓉华园来,非常欢迎,但是这里的规矩还是要跟你们讲清楚的。你们是新手,这饭碗不好吃,但我会罩着你们的。」 两人齐声说,多谢您领班先生。应强见周原也是一脸谦卑,心里一番感慨,唉,什么洋房梅家弄,现在都是穷瘪三,现在他们是平等的。 「谢不能光嘴上说,所以我就收你们小费的二十帕散。」 「你是说我们小费的百分之二十归你?」应强问。 「这是规矩,你们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们这里是高级餐馆,外面有的餐馆要给领班三十帕散的,碰上我算你们走运。现在带你们去见一个重要的人物。记住,在这个餐馆里,这个人是真正的老大。因为他,你们才有饭碗的。没有他,大家都得滚蛋,包括你们的莫老闆。」 进到厨房,印尼黄脸上已经挂着笑容,朝里面唤一声朱师傅。菜柜后面一团水蒸汽绕来绕去,忽地冒出一个人头。此人五官的相对位置有异常人,吓了周原应强一跳,知道此人就是老席说的外星人et了,还真像。 「两个新来的,让他们见过朱师傅。」印尼黄说。 周原应强赶紧恭敬地叫朱师傅好。应强仍旧欠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