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 第1页 [网络文学] 《新乱世佳人》作者:黄蓓佳【完结】 黄蓓佳 谷雨一过,天气说热就热。心碧昨天还穿着一件黑丝绦滚边的驼绒夹袄,今天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素缎旗袍。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样:袖子上窄下宽,下摆很大,两边不开衩,有点像外国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举止打扮总带着大地方的洋气,跟海阳城里的太太们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抢眼。 天井里的遮阳卷篷下面.厨师得福摆开了一大摊子坛坛缸缸,正用发好的酒酿制糟鲥鱼。旁边除心碧之外,还有老太太顾氏,及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奶妈们。董家的主子们向来待下人宽厚,酒糟鲥鱼又是一年一次难得看到的稀罕事儿,心碧允许主僕同乐也就不足为奇了。 得福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新来的粗使丫头兰香叫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鳞?”得福白她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的鱼还能刮鳞?说这话也不伯人笑话。” 老太太顾氏袒护小丫头说:“不怪她,西乡里来的人,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弄得懂这些道道儿?” 心碧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海阳人有这口福了。我刚来那年,也是一百个不懂……” 得福就有点诚惶诚恐,抢过话头:“太太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孙中山孙总统的水晶棺……” 老太太“嗤”地一笑:“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颳了鳞的做法?” 得福脸涨得红了起来,嗫嚅道:“老太太说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经见得太少……” 老太太就很得意,嘻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说段古话你们听听: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插进来一个脆脆的童声:“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也考我娘了吗?” 众人抬头,才知道十岁的四小姐烟五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学,书包还在肘弯里夹着,也凑在人堆里听奶奶讲古。心碧就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只听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孙女靠到她怀里来,摸出块纸包的米花糖让她吃着,接下去说:“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憷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唿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髮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捲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嘆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肥肥的小手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菸袋举在老太太眼前。却原来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我的小玉儿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小玉的奶妈桂子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大房里五个孙女一个孙子,加上三房的一个长孙,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菸嘴把菸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五个孙女,站出来哪个不是人尖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五个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嘆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拉过小玉的一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老爷济仁的跟班小尾儿过来喊她:“太太,老爷请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里。”
第2页 大太太指济仁的原配夫人心锦。心锦十六岁嫁到董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济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连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锦跟着也就欢喜,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心碧,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锦前面加上个“大”字,称“大太太”。心锦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心碧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髮,吩咐得福务必将罈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赶烟玉回自己房;司去写仿,晚上爹要一个个查验的。然后她牵了小玉的手,带她一块儿去心锦房中。 心锦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庙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层洋楼,就数董家的敞厅有派头了。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樑柱足有一个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樑,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樑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董济仁在上海做菸酒税总办的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僱船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海阳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华的灯盏也不多见。 心碧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摆置。济仁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时她一眼发现有张红木宝座椅的应置稍偏了点点,跟前面一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忙走过去动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开的一双半大脚,走路做事还算方便,只是红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镶了大理石的传背,搬起来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见了,上去就要帮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脚,一迭声地阻拦道:“小玉别动。”小玉仰了脸说:“娘我能搬。”心碧笑着:“娘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还没老呢,一个人还能搬动呢。” 这时候从门外撞进来两个人,心碧的儿子克俭和三房里济民的儿子克勤。克俭八岁,模样像极了娘,一双细长媚人的凤眼,鼻樑纤秀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头髮软软地披在额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个秀气漂亮的小姑娘。济仁五女一子,按理说这个儿子视若宝贝了,却又相反,他对儿子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儿子宠坏了呢,还是嫌儿子身上没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心碧怎么也想不明白。六个孩子中,济仁最喜欢大女儿润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平素板结的面孔才放松下来,跟女儿有说有笑,慈爱至极。去年润玉外出求学,读镇江蚕桑专科学校,家里马上就觉冷清许多,心碧总感到济仁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克勤十四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却在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顽俗之气。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绫裤褂,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青色盘扣小背心,青丝线的腰带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儿,走起路来随了步子悠来盪去,完完全全是大户人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济仁对这个侄子是极看不入眼的。就连克勤的亲生父亲济民,对儿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俭和克勤混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不好说克勤什么,只拿克俭开刀:“克俭,学堂里这么早就下学了吗?” 克俭只怕父亲,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儿先生家里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俭的话,她知道他常常会撒个小谎。明儿要记着叫烟五到学堂里问问克俭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着克俭的眼睛说:“男孩子学问要紧,空下来要想着温书习字,别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你爹看见了不会高兴。” 克俭得意洋洋说:“克勤哥哥刚才带我到花香楼去了。” 花香楼是海阳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沉下脸来:“怎么去那种地方?小小年纪……”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俭,嘻皮笑脸对心碧说:“路过那儿,顺便瞧了一眼。克俭没见识过,稀罕。” 心碧说:“那地方用不着见识。” 克勤应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俭一把,两个人一熘烟地走了,快得让心碧来不及喊出什么。 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什么,娘没生他的气。”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嘆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第3页 逢年过节一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心碧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锦体贴她,总是说:“我替你拜过了。”心碧便知道观音娘娘不会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带着小玉一进到院子,小玉就欢欢快快喊起来:“大娘娘!” 心锦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小玉的手,又对心碧说:“济仁等你好一会儿了。” 心碧问:“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冒家送了个帖子来,请我们去看戏。” 说着话,进了房间,见济仁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徽州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汤碧绿,香气四溢。 心碧问:“这茶还好吧?” 心锦笑着说:“你昨儿拿来,我还没捨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问济仁:“你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济仁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心碧说:“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浙江人新开的茶庄,明儿去看看。” 心锦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亲,食指含在嘴巴里,眼睛不断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济仁发现了,招手让她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里。小玉托着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着点了头,才欢欢喜喜地拣出一片,举到嘴边,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点点。心锦在旁边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併加给她,说:“吃吧吃吧,大娘娘给的,不怕。”回头嗔怪济仁,“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见猫。” 济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张帖子来,要请我们去看戏。” 心碧说:“刚刚大姐告诉我了。既送了帖于。还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锦连忙摇手:“怎么是我去?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懒动,又不喜热闹。那些戏班子里的锣鼓家什,我听了就烦。” 心碧看看济仁:“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呢?老太太做寿还是小孩子过生日?弄清楚了,好备份贺礼,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济仁先不说话,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怕是用不着送贺礼的。这回的事由特别,冒家太太独研筹办的那个女子传习所明天开学,南京、镇江、通州都派了人来参加典礼,我估摸这场戏是为了招待宾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还是大姐去吧。” 心锦笑道:“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反悔?” “我不待见独妍那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济仁有点惊讶:“你又没跟她打过几回交道,怎好这样说她?” 心碧哼了一声:“她从没正眼看过我.这我还觉不出来?” 心锦在旁边帮腔:“冒家太太的确是傲。其实论模样、论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识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 “还不光是这个。”心碧补充说,“她是新派人物,听说还信着洋教,瞧不上我这个做……”心碧望了心锦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心锦是个厚道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济仁这时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会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场面上的事情,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过分计较了会让人看着小家子气,心碧你懂不懂?” 济仁对心碧说话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像父亲对孩子。奇怪的是心碧听着受用,舒服。进济仁家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算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了,就是在济仁面前脱不了孩子气,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里教训着、点拨着才好。如果说这是“贱”的话,心碧可是心甘情愿认了这份贱。 心碧至今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济仁前世有缘。 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心碧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总是跟着他们在野地里疯跑滚打。有一天父亲给她一个糯米粑粑,背着她到邻村去耍,结果没带她回家,她被父亲卖了,做人家的童养媳。 做童养媳不是白吃饭的,要顶家里一个女僕的用。可惜心碧实在太小,派不了什么用场。买家觉得很亏,转手又把她卖到苏州纱厂里,做童工,学缫丝。心碧对那段日子的记忆特别深刻:车间里总是热汽滚滚,白胖胖的蚕茧在大锅里上下翻腾,瀰漫着一股惹人作呕的尸体的臭味。跟心碧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一熘排站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倾,睡眼朦胧,红肿透明的小手不断伸进滚水锅中,捞起丝头。凶神恶煞的拿摩温手里抓着板尺来回巡逻,发现有谁站着打起瞌睡,马上走过去,屁股上狠狠抽上一记,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连晃几晃。有人打瞌睡跌进锅里,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滚水烫死了。没跌进锅里的孩子,一双手终年红肿溃烂,流血流脓,恶臭不止。
第4页 这样的日子记不清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有一天心碧到丝厂外边的小河里汰衣裳,河边来了个中年女人,柔声对她说,她老家来人了,要见她一面。她不知道老家还有谁会来看她,只悠悠忽忽的、下意识地跟着那女人走。不料那是个地道人贩子,当即坐船带她去了上海,卖给一户商人家做丫头。也该着她命运多蹇,在商人家呆了没几个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又被另一个人贩子拐走了,这回卖得更远,卖到了天津。当时她已十三四岁,初长成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一口糯糯的姑苏软语,十足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胎子。买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着等她长大给自己受用的,谁知官运不好,被同僚挤兑,非但下台,还要罚赔银两。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卖到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难得心碧这样娇小玲戏的人儿,真箇是谁见谁怜。老鸨拿她当宝贝,特地请了老师教唱曲儿,教弹琵琶。心碧还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但是日后会是一棵摇钱树,眼下要捨得施肥,浇水,花本钱。老鸨想,有一天出奇不意将这个苏州美人推出去的时候,该是她这个妓院轰动京城、名扬四海的日子。 接下来,命运把济仁推到了心碧身边。 海阳城里董记布店的长子济仁,自小只读过四年私塾,就弃学帮父亲照料生意。做父亲的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志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务,夜里掌灯读书,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于心,一手好算盘名扬全城。十七岁那年,他给父亲留一纸书信,说明自己无论如何要外出闯一回天下,五年之内如不能发迹,他老老实实回海阳,从此不提别的话。 头三年济仁浪迹天涯,虽不至衣食无着,却也没有大的幸运。眼看二十岁即将过去,既没置四买地,又没娶妻生子,不免暗自着急。哪想到就在这一年时来运转,他的一手好算盘被北洋军里的某个少将军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边,委了个连级职位,鞍前马后甚为得宠。 一年之后,济仁的大机遇到了。少将军需官为一个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了龃龉,上司心很手毒,马上参他一本,说他帐目不清,有特大贪污罪嫌疑。官司直送到北洋军阀总理段棋瑞手上,当时军阀战争正打得热闹,军饷普遍吃紧,贪污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来查帐。也活该那军需官倒霉,三查两查,帐目竟是乱成一团,越理越叫人头大。既是一笔乱帐,便顺理成章地定下罪来,判处死刑。军需官关在牢里等死的日子,忽然头脑清醒,想到了连级小军官济仁。他把济仁叫去,一番深谈,济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帐本躲进密室。三天三夜,吃饭由勤务兵从窗口递进,拉屎撒尿用房间里备好的恭桶。三天时间灯火彻夜不熄,人们只听见算盘声噼哩啪啦连绵不断。第四天声音停了,济仁开了房门出来,日光骤然射进眼睛,头晕目眩,济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帐本理清了,所谓被贪污的巨款一笔一笔都有出处,诬告别人的人自己反被下了大牢。济仁如同少将军需官的再生父母,这样的恩情怎生了得!军需官回家就凑出三万大洋赠送济仁。济仁受之无愧,携款风光归回故里,在老宅旁边又置新房,去上海定购全套时兴家具摆设,娶了东乡大财主家的小姐为妻,取名心锦,婚后一个月带回北京任上。此后济仁在北洋军中声名大振,号称“神算”,连连升官,直做到陆军军需总监,中将军阶。 遇见心碧的那天,正是济仁晋升中将职位不久,一帮同事起闹,拖他去八大胡同打茶围请客。 此时的济仁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挺,皮肤白皙,浓眉薄唇,留着很时髦的八字鬍须,眼梢略有点下垂,正好把一脸的聪明气收敛到恰到好处。他不穿军装,却着一身玄色团花缎的长袍马褂,挽起的袖口露一角雪白绸绢,细长的手指上套一枚碧绿如滴的翡翠搬指,浑身上下儒雅中透出富贵,富贵中又不失沉静庄重。 老鸨亲自出来迎候。贵客上门,如同银元往怀中滴熘熘滚,没有不上劲的。来人中有常逛八大胡同的老客,问老鸨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老鸨一连说了几个姑娘的名字,都被客人笑着摇头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见过,太俗。肉慾味太浓,没的辱没了济仁。老鸨生怕进门的客人又走,搜肠刮肚想着挽留他们的招数,终于把脑于动到了心碧身上。她告诉他们说,有个新来的苏州姑娘,正在学崑曲,还没太上路子,客官真要想尝新鲜,不妨唤出来见见,只怕唱不好,污了贵人的耳朵。老鸨最后嗫嚅着强调一句:“姑娘还小,只卖唱,不卖身。” 心碧由她的琴师领着,从屏风后面低眉垂眼地转了出来,未及张口,粉脸上已经是飞红一片。那年她刚满十六,生平第一次要当着这么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艺技,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琴声响起,慌张中她错过了第一遍过门。老练的琴师不动声色,把调子转了回去,从头又拉一遍。心碧唇边抖了几抖,怎么也吐不出开头那一个字来。眼见得泪水慢慢涌上眼睛,如烟如雾,颤颤欲滴,客人们哈哈大笑,觉得有趣之极。 济仁不笑。心碧流泪的那一瞬间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巨大的怜悯像子弹击中他的心脏,顷刻间热血从弹洞里仅仅涌出,淹没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飘萍一般浮游在这片温热之中。他眯缝了眼睛,仔细端详面前这张楚楚可怜的俏丽脸蛋,依稀中这面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风景,柳枝飘拂,杏花带雨,乳燕呢哺。他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向心碧,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浓浓的海阳口音问她:“可愿意跟我回家?”
第5页 接下来的事情,是发生在济仁和妓院老鸨之间的一场秘密交易。济仁始终没有告诉心碧他花了多少钱替她赎身,他觉得说出这些是对她的侮辱。他特意把她带回海阳完婚,用的是仅次于心锦的娶亲仪式。他给她取名叫心碧。 十七岁,心碧生下女儿润玉。济仁三十多岁才得此长女,欣喜若狂,恨不能把女儿衔在嘴里护着才放心。夜里睡觉,济仁怕心碧年轻觉多,不懂照料孩子,亲自把润玉用小被子圈在身旁,一夜几次爬起来察看,换尿布,喊醒心碧餵奶。此后的几年他不断添儿得女,却始终格外溺爱润玉,便是因为润玉是他亲手带大的缘故。 心碧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在她从小到大传奇般的人生经歷中,她早已懂得了“情爱”二字的含意。她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竭尽全力地守住它们,小心翼翼地品尝它们。她深信自己从里到外有足够的柔韧,可以把胳膊伸展成大鸟的羽翼,把怀中的东西紧紧抱住,一点一滴也不丢撒。 第二章 兴商茶园位于海阳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十字街北。名为茶园,实际是个挺大的戏园子,加上东西北三面楼座,共计总有六七百个座位。不知承造人学了西方剧院的建筑构思还是怎么的,楼上也造有包厢,时髦的太太小姐们去看戏,也可以顺便用望远镜把戏园里各色人等饱览个够。近戏台另有十多排座位,称为特座,不光价钱最贵,差不多的人去还买不上票子,那是给本城的达官显贵、士绅豪族们留着的。许多的嫁娶迎送、人情往来,都借这里热热闹闹进行,包场的和捧场的皆大欢喜。在当时,茶园是海阳城唯一的社交娱乐场所,出门看戏是海阳人的一件值得兴奋的大事。提前几天就精心准备届时必须享用的茶点小吃,临出门前更是要收拾得头脸光鲜,穿上平常压在箱子里面的新衣服新鞋,漂亮的珠翠首饰尽数用上,总之要让自己达到相当的亮度。 兴商茶园演戏,每场足有四个小时,戏迷们花几角钱买张票子,便可以大大地过一次戏瘾。年纪大些的戏迷们不敢贸然来凑热闹,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坐四个小时,这不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老胳膊老腿受不了这番折腾。逢星期日,茶园里上演日戏,半价优待学生,届时场子里有一半以上的观众是十多岁的孩子们。花一角钱买张三等票,在亦真亦幻、似人似鬼的离奇境界里消磨一个假日,是再好不过的享受了。 前不久戏园子里还闹出了一件奇事:一个湖北来的魔术团在这里上演节目,其中的一段“火烧金钱表”要用上火药,结果那演员戏法儿不够熟,火药迸到台下去炸了,又活该那么巧,偏就炸瞎了台下坐着的一个观众的眼睛,当下场子里乱了窝,喝倒彩的,惊慌失措的,架着伤员去医院的,整个儿就是一场喧譁骚动。茶园老闆愁眉苦脸,以为这下子生意砸了,起码请这家魔术团的本钱收不回来了。却不料海阳人偏偏好奇心重,越是透着离奇的事儿,越有人钻洞打眼要瞧个清楚。第二天观众勐增,演了夜场又加演日场,原本不知道魔术为何物的人,都纷纷掏钱买票要开个眼界。乐得茶园老闆三天里长了两斤肉,忙不迭地打酒买肉犒劳那帮耍魔术的,只求他们上点劲儿,把活儿做得更加新鲜刺激,别对不起他的老主顾们。 这是在冒家包场子之前的事。到了他家发帖子请客的时候,戏班子已经换了,换成通州的唐家班,演出全本京剧《玉堂春》。这是一出流传极广的大戏,熟知剧中情节及所有唱念做打功夫的人极多,这就免不了在演出期间冒出来无数个“业余评论家”,对角儿们评头论足。弄不好,戏演不下去不悦,砸了戏班牌子的事也会有,所以差不多的班子不敢贸贸然上演这齣戏。敢演的,就是有点底气有点自信的了,正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没有金刚钻,甭想揽那份瓷器活。” 据海阳四门大街贴出来的戏目,这唐家班的全部人马是通州伶工学校的毕业生,受过正规教育,唱做俱佳,旦角尤其色艺双绝,竟是不可不看。 心碧虽觉得自己跟独妍这个人不投缘,奈何场面上的事情不能不顾,早早吃过晚饭,便开始装扮起来。 论说心碧的风姿仪态,整个海阳城中怕没有第二个可比的。人长得漂亮还在其次,这心碧十多年中跟着济仁走南闯北,北京、上海、渖阳、武汉,一个个大城市挨着住下来,见多识广,谈吐风度跟着就变得豁达开朗,落落大方,这是一辈子没出过海阳城的太太小姐们无法相比的。人们私下里说,心碧那口掺杂了北京腔和苏州腔的半调子海阳话,不知道把多少个士绅富商弄得九迷六道,灵魂出窍。只是碍于济仁的面子,没有人敢于在心碧面前表示出来罢了。又有人知道了心碧是济仁从堂子里买出来的姑娘,马上就表示不屑,跟着觉得心理十分平衡,认为心碧拥有这样出众的仪容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她怎么会有如今的地位? 心碧的大气可爱就在这里:她全然不把别人私下的议论放在心上。只要济仁是真心对她的,管那些个窃窃私语干什么?因了她这份豁达大度,全家上上下下,从老太太到心锦、到底下扫地做饭的佣人们,没有不喜欢心碧,不拿她当管家太太的。偌大的家庭,可以说有了心碧才有了凝聚力,她是家里的灵魂和核心。
第6页 心碧双手别在脑后,三把两把,梳出一个眼下时兴的“s”头。这种髮型不容易梳得好看,“s”形的髮髻既要梳得熘光水滑,又要贴在脑后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家里几位太太们看着心碧梳得漂亮,都想仿上一仿,结果都弄得不伦不类。心碧手把手教了她们几次,也没有教得十分会。后来逢到出门会客什么的,她们就来求心碧帮忙。这是心碧聪明过人之处。 梳完头,接下来换衣服。是一件颜色极嫩极嫩的肉红色真丝线花旗袍,配同色的盘云花扣。这件衣服是济仁前不久去上海办事,特意在制衣店里为心碧定做的。随衣服邮过来的还有一顶相配的女帽,是颜色稍深的乔其纱质地,帽檐有一大朵薄纱堆制的玫瑰花,十分的雍容华贵。见了的人都说济仁好眼力,会挑东西。心碧今天是第一次穿这件衣服出门。 黄包车已经在门口等好,心碧收拾停当,挽了济仁的胳膊上车。 兴商茶园门口灯火辉煌,人影幢幢。心碧离老远就闻到了交际场合特有的那种脂粉、头油、樟脑和香菸混合的气味。茶园外面的八字墙上,贴着桌面大小的大红海报:“重金礼聘通扬驰名花容月貌青衣花旦绮凤娇”。旁边是绮凤娇镶在玻璃框中的放大照片,着戏装,脸上粉墨重描,扮相确实娇艷俊美。戏园门口悬挂女戏子的照片,在海阳似乎还是头一遭,心碧不免拉了济仁细细看了几眼。济仁笑道:“这个绮凤娇,面容轮廓倒有点像你。”心碧轻轻推济仁一把:“我有她这么年轻?”济仁就说:“待会儿她上了场,仔细看看。” 说笑间,卖花生瓜子松仁酥饺的小贩围上来一堆,个个争着要做心碧的生意。小贩们都是些半大孩子,衣着并不十分破烂,每人肘弯里挎一只长长的腰果形竹篮,上盖家织的白布手巾,掀开来,一包一包放着各种吃食,纸包都开着口,让你看得见里面的货色。心碧被缠不过,随便买了包花生米,放进手里抓着的织锦缎手袋里,对济仁笑笑说:“带回去给小玉吃。” 这时候发帖子的东道主冒银南冒先生已经看见了他们,把他的太太独妍一拉,两个人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欢迎欢迎。”冒银南双手握住济仁的手,连晃几晃。“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济仁也就笑着:“倒是要谢谢你们才是,否则也看不到这个‘花容月貌’绮凤娇呀。”说着回头朝墙上的海报努了努下巴。 冒银南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显现出他这个人的豪爽。他是个身高体胖的汉子,面色白里透红,戴一副圆熘熘的水晶眼镜,着衬衫、吊带西裤,打斜纹领带。这副西式装扮在当时的海阳城里还是不多见到的,由此可以看出冒家的新派。他旁边的独妍,同样是衬衫西裤,衬衫用上等丝绸做成,沉甸甸的极有质感,下摆塞进咖啡色凡立了西裤中,下面配一双褐色软牛皮平底鞋。头髮剪得很短,用电夹钳烫出微微的几道波浪,加上她身材高大挺拔,远远一看,会以为来了个外国女子。可惜她眉眼长得远不如心碧,眉毛过粗,末梢处又突然断掉一截,眼睛也过大过凸,显出一种不似女人的果断和严厉。心碧说她见了独妍会觉得气短,其实也就因为独妍这副男人化的相貌和打扮。 冒银南其实倒是个心地和善的人,见独妍把心碧冷在一边,不跟她招唿.就笑笑对心碧说:“岁月在董太太身上似乎是倒流过去的,有什么保颜的秘方,能不能对我们独妍介绍介绍?” 心碧注意到独妍用皮鞋在冒银南的脚上狠狠地碾了一下,不由抿嘴一笑,眉眼鼻子极其妩媚活泛,回答说:“冒先生说笑了,冒太太的风度气派是海阳城里无人可比的,我倒是很想学学,就怕弄个四不像,白惹人笑话。” 济仁怕心碧说下去更要得罪独妍,赶紧插进来打圆场:“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进场去吧。” 冒银南说:“好好,给二位留了特座,请跟我来。”说着一边去挽独妍的胳膊,一边半侧过身子,把济仁和心碧让得差不多跟他并排,这才带笑地往戏园子里走。 正戏尚未开场,台上的小鼓点子已经敲得声声紧急,一班学员模样的孩子在台上翻跟头、打虎跳、拿大顶、旋腿子,你来我往,旋风般穿梭,不断惹出观众的喝彩,把场上气氛搅得十分热烈。侧幕边不时探出一张涂抹好了的粉脸,似乎想窥视一下座中观众的情绪。听得见锣鼓点子中夹杂了幕后胡琴的调弦声,和角儿们吊嗓子的哦啊声,把人们刺激得越发兴致勃勃。 场子里跑堂的杂役们充分利用这开场前的喧闹,一熘小跑地端茶送水,把热热的毛巾把于甩得满场滴熘熘飞,活像耍把戏的在人前炫耀自己的一手绝活。不断有人站起来招唿他们,要瓜子要水果,他们便殷勤地答应着,将胳膊伸出去极长,从喊他的人手中接过铜板或是银钱,到小贩那儿买了,再小跑着送回来。找钱自然就不用给了,这是他们眼勤手勤腿勤挣来的小帐。 心碧跟在济仁后面,边走边用眼睛瞄着戏台。她是极喜爱看戏的,台上的悲欢离合总能赚出她的眼泪。她又是个聪明强记的人,同一齣戏至多看三遍,能一字不拉背出台词,哼出唱段。看完戏的第二天,老太太就会向她打听剧情,她详详细细、绘声绘色说给老太太听,婆媳俩能够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感慨良久。有时候她在书店里买来戏本子,凭自己的记忆一句一句对着看,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就用这种特别的办法粗通文墨,能够看帐记帐,读一些通俗读物。济仁常常对家人说,可惜了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人,凭这种聪明好学的劲儿,什么家业不能够挣下来?
第7页 心碧看见戏台上面新添了一块横幅,深蓝色底子,用白色油彩涂写着四个字:“无非是戏”。心碧认识这几个字,却对字的含义似懂非懂。她捉摸着是说戏台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叫人别太往心里面搁。捉摸到这里她就想:戏台下的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该让的让,该煳涂的煳涂,要事事顶真,日子还怎么过? 想着,就用眼睛去看济仁,想知道他的态度,却见座中站起一个精瘦的男人,着一身雪白杭绸裤褂,梳一个熘光的大背头,手里拿着半开半收的黑檀木摺扇,笑起来的时候嘴巴极大,闪烁着一颗显眼的金牙。 冒银南忙着给济仁做介绍:“这是本县父母官,昨天才走马上任。” 县长又像矜持又像谦恭地略一弯腰,对济仁伸出手来,松松握住:“鄙姓钱,钱少坤。初到海阳,还未及登门拜访,失敬失敬。董先生的大名,却是早已有耳闻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济仁微微笑着:“钱县长说哪里话,县长是海阳的父母官,日后要求县长照应我们才是。银南你说呢?” 冒银南打着哈哈:“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钱少坤的眼睛这时候忽地一转,看见了娴娴立在济仁身后的心碧,不由地打一个愣怔,嘴巴半张不张,仿佛因措手不及而感到了窘迫似的。 济仁在外面为官多年,是从上海菸酒税总监的职位上离任的,论官衔论派头都要比一个小小的县长大出许多,因此颇不把钱少坤放在眼里,见他眼睛望着心碧,只马马虎虎作一个介绍:“这是内人,董心碧。” 钱少坤“哦”了一声,声调拖得很长,有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思。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来,仿佛出于习惯要跟心碧相握,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又缩了回去,改为矜持地点一点头。心碧也就回鞠一躬,不失礼数。 恰在此时,锣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台上要把戏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纷纷下场,正戏似乎快要开演了。管事的来催冒银南和独妍上台,因为事先走好要由他们在开演前讲几句话,实际上也就是为独妍的女工传习所做个宣传。 银南和独妍走后,钱少坤和济仁各自落座。心碧坐下之后忽然想起:“哎哟,来看人家的戏,怎么倒忘了表示个祝贺的意思!”神色中很有点不安。 济仁说:“不说也罢,人来了,就算捧了他们的场,说得过去了。” 心碧说:“冒先生倒无所谓,就怕独妍心里那个。”想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姓钱的,钱县长,我看着有点阴阳怪气。你注意到他手上那只钻戒了吗?大得少见,凭他当县长的薪水,恐怕是买不起的。” 济仁微微一笑,表示明白。心碧见济仁不肯多说,也就坐直身子,预备专心看戏。 第三章 在海阳县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冒家的名声说起来要比董家响亮许多。董家本来不过开一个小小布店,自济仁十七岁外出闯天下,凭自己的聪明才干挣下一份家业,这才兴兴旺旺地发达起来。冒家却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父辈中过光绪年间恩科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戊戌政变之后,冒老太爷辞官归里,抱着教育救国的维新思想,先办海阳高等小学堂,再办海阳公立简易师范学堂,且有一段毁庙兴学的壮举,早年曾被守旧人士及迷信民众唾骂,多年之后又被人广泛传颂,大加褒扬。不管怎么说,事情证明了冒家老太爷眼光不俗,思想和行动都属超前。 冒银南出身这样的一个书香之家,自小耳儒目染,当然是个典型的新派人物。他二十多岁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正欲留学西洋,一展鸿图之时,冒老大爷不幸去世,作为长子,他不得不牺牲学业,回老家来照顾老老小小,让家族得以光大延续。他家可算是人丁兴旺,他和独妍生了一熘排三个儿子,个个轩昂挺拔,仪表堂堂。如今大儿子之贤在上海念大学,老二之良和老三之诚即将从通州中学毕业。按独妍的意思,老二老三毕业之后直接就去国外留学。银南心中不舍,认为儿子年纪太小,飘洋过海难以让人放心,还是在国内读个大学,年纪稍长之后再走。这事至今也没有能最后定夺。 早晨冒银南起床后,就着女佣送上来的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在房间里刮鬍子修面。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当年在圣约翰大学时,跟着那些外国老师学来的一套。海阳大多数男人们没有这么讲究。 他从烫水中捞起毛巾,嘴里唏唏呵呵地吸着凉气,毛巾在手里来回地翻个儿,顺便用些劲,水就绞干了。他趁热将毛巾捂在脸上,只留眼睛眉毛在外面,脑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搁在沙髮式椅背的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坑上。此时他双眼微闭,听任潮湿的热气顺着鼻腔流窜到五脏六腑,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微醺的快活。 独妍懒懒地躺在床上,一条薄丝棉被盖到胸间,高耸的乳房把被头撑出两个小小的山峰。独妍的三个孩子都是奶妈餵大的,所以她虽说年近四十,站出来依然是一个曲线完美的丰腴体型。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面,浑圆润滑,脖间稍稍有几条皱纹,不是老年妇女那种干瘪的皱,却类似肥胖婴儿胳膊上腿上陷进去的肉痕,十分有趣。 独妍大睁着眼睛,直盯盯望着天花板上一圈一圈木料的花纹,良久,突然一个挺身坐起,胳膊撑在床沿上,朝银南探过身去:“我想来想去,设四个分科不够,还得再添两个分科。”
第8页 银南嘴巴上捂着毛巾,呜噜呜噜含煳不清地说:“你还是先起床再说吧。” 独妍重新躺了下去。“我头疼,恐怕老毛病又要犯了。”她抬起右手,拇指和中指充分叉开,指尖分别紧接住太阳穴两边。“这里,你帮我揉揉。”说完闭上眼睛不动。 冒银南无可奈何地拿下捂得差不多的毛巾,一屁股坐上床沿,探身向里,胳膊肘支撑住身体,用双手的中指顶住独研两边的太阳穴,轻轻地一圈一圈揉起来。独妍感到舒服,发出惬意的呻吟声。银南揉了一会儿,手臂被身子压得发麻,就停下来,想换个姿势。独妍半是撒娇半是责怪地“嗯”了一声:“哎哟,我疼。”银南只得继续劳作。他在场面上虽是个处处兜得转的新派开明士绅,在家里却拿任性的独妍毫无办法,对她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银南手里动着,嘴里说:“既是头疼,还想学校的那些事情干什么?” 独研睁了睁眼睛:“为这个女工传习所,我已经花下去那么多心血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干事,要干就一定干得漂亮。” 银南笑着:“我看够漂亮啦。” 独妍翻一个身,拂开银南的手,侧脸对着他:“你帮我想想,再添个缝纫分科和蚕桑分科怎么样?” “你既已想好了,还要来问我?” “说给你听听嘛。你看我们这个海阳城里,走在街上,极少见到穿西式制服的,连中山服都推行不开,恐怕倒不是没人爱穿,是没人会做。差不多的人家自然是自己做衣服了,就是那些开裁缝铺的,有几个知道西装怎么裁?所以推广机器缝纫十分必要。将来我们的学生还可以攻一攻手工挑花的传统工艺,加工一些枕套、桌毯、窗帘什么的,运到上海苏州去卖,销路绝不会差。学生既学了手艺,又挣了钱,何乐而不为?” 银南赞许道:“这主意确实不错。” 独妍得意起来:“我说过,我干事一定干得漂亮。我第二个要添的是蚕桑分科。我们海阳农村里桑树极多,不少人家又有养蚕的习俗,就是蚕茧质量不高,竞争不过苏南。为什么呢?一是没有优良蚕种,每年都是自留自用,年復一年种质退化得厉害;二是不懂桑树嫁接技术,没有推广湖桑新品种。总之一句话:缺少科学养蚕的方法。我们可以聘请一些专业人才,搞一个蚕桑试验基地,弄出名堂来,蚕农就会抢着上门来学。” 银南激动地拍一下大腿:“啊呀,这可是造福乡梓的善举呀!独妍你不简单,是个当所长的料子。” 独妍笑笑,神开胳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要不我怎么头疼,就是想这些想的。” 银南关切地问:“还疼吗?我再替你揉揉?” 独妍就不动,任由银南在她太阳穴两边轻轻地抚来抚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说:“缝纫科的教师人选,我已经想好了,城东沙家有姐妹两个,人称二姑娘、三姑娘的,是出了名的巧手,会制衣、编织、挑花、勾针,又都是高小毕业,教课该没有问题。就是蚕桑科,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得帮我留意。” 银南满口答应:“这没问题,明天先在报馆里登个广告。” 说着话,门房拿来一张钱县长钱少坤的片子,说是人在敞厅房里等着呢,问老爷太太见不见? 独妍慵懒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姓钱的这人,我对他印象不好,怎么阴阳怪气的?” 银南已经站起来,隔了房门对下人说:“先上盏茶吧,请他稍等。”又回头对独妍,“还是去周旋一下好。这种人,有的你明知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角色,可他既在这里占了县长的位置,你要办事就不能不求他。” 独妍很不情愿地起身,唤女佣拿洗脸水进来,草草梳一梳头,穿着家常的月白色滚边衣服,脚上趿一双皮质拖鞋,跟在来不及细细刮脸修面的银南后面,下了楼,穿过牡丹和芍药竞相怒放的花园,到前院敞厅见客。 钱少坤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香云纱褂子,戴一副墨镜。镜片很大,跟他精瘦的面孔很不相称,独妍几乎认不出他来。独妍心想,他干吗要摆出这副微服私访的模样?有必要吗? 钱少坤忧心忡忡,见了他们就说:“大清早到府上打扰,委实心里不安。然而事关重大,不得不了解清楚,好让我心中有数。”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片刻,眼睛在墨镜后面观察银南和独妍的神色。见夫妇二人依旧坦然,表现出遇事不惊的大家风范,不免有所失望,没有情绪再吊他们的胃口,单刀直入说:“董家出了点麻烦。” 银南不慌不忙:“董家有兄弟四个,几年前闹婚变出走一个,还有三个,不知钱公指的是谁?” “董济仁。”说完这三个字,再无下文。 独妍很烦他这副欲说还休的做作派头,故意摇一摇头:“董济仁向来为人严谨,可说是十分的洁身自好,本地士绅都很敬重他的。” “可知他名下有个不小的绸缎店?店里的掌柜姓王?”钱少坤又抛出一块食饵。 银南说:“这个人父子两代为董家经营绸布生意,深得济仁信赖,想来不至出什么大事。”
第9页 钱少坤轻轻一拍桌面:“你说得很对,如今事情不在王掌柜的身上,是他儿子犯了通共罪。他儿子出城的时候被我们保安队抓住了,从他车上搜出四桿汉阳造,两把驳壳枪。” 银南不屑道:“这跟济仁怎么能扯到一起?” 钱少坤凑上前去,做出一副机密模样:“麻烦就在这里。这个姓王的小伙子是早已被县保安队记录在案的人,他出的又是西城,无疑是送枪给西乡游击队了。问题是他这些枪从何而来?如果是花钱买来的,那么这一大笔钱又是出自何处?据有人密报,董济仁参与了这件事,买枪的钱是他拿出来的。” 冒银南不由得回头望望独妍,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惨白。虽说冒家极少过问政治,但这段时候剿共很严,这是他们都知道的。通共罪是要杀头的大罪,乍一在自家的客厅里听到这种事,难免心里不打鼓点。 “证据确凿吗?”愣了一会儿,冒银南很严肃也很书生气地问出这句话。 钱少坤嘆一口气:“事情尚在调查阶段,还请二位不要外传。我此番来,是想通过二位了解一下董济仁这个人,据你们看,他有无通共可能?” 银南望一眼独妍,独妍正下意识地咬着手指发愣。 “直说无妨。”钱少坤露出一丝叫人捉摸不定的笑意。 银南斩钉截铁道:“决无可能。”说完松一口大气。 钱少坤勐地叫一声:“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又把屁股往前挪一挪,进一步朝冒银南凑过去,“事在人为,这是句老话了,凭他董家的根底,总能想到化险为夷的法子。” 银南嘆一口气:“难说啊,董家兄弟三个,除了济仁,那两个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角色。老三董济民,怕是心里还巴不得他大哥吃一场官司呢。” “这话怎么说?” “济仁的家产,谁不眼红?” 钱少坤嘎嘎嘎像鸭子般笑起来:“兄弟袖手旁观,太太总不会坐视不救吧?那个叫心碧的,看样子是个能干的人嘛!她不能出面想想办法?” 冒银南被他说得发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时候,钱少坤摆出一副点到即止的架势,起身辞行。 钱少坤走了之后,银南问独妍:“你听着是什么意思?莫非姓钱的想吃天鹅肉,在打董太太的主意?” 独妍明知故问:“哪个董太太?心锦吗?” 银南皱皱眉头:“我在说正事。钱少坤这趟来一定是有目的的,他想要我们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心碧发现济仁这几天频频外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喜欢坐在书房里,看看书,练练字,跟来访的朋友下几盘棋。即便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他也能一坐坐好久。 她问小尾儿,老爷这些天里总到哪儿去?小尾儿光笑,什么也不肯说,心碧就有了疑心。心碧本可以亲自出马弄个明白,偏偏老太太顾氏病了,请医问药,端汤倒水,忙得她分身无术,也就暂且丢了这事不提。 老太太是气喘的老病根,每年春夏之交总要发作一次。发得严重时,胸腔里鼓盪得如同在拉风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空隙,眼珠子憋得要跳出眼眶。心锦不敢来看,说她看了心里受不得,就从早到晚地躲在佛堂里诵经焚香,求观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三房济民的媳妇心遥,人倒是好人,只是身子太弱,生克勤时落下的病根一直不断,一年里有半年离不开药罐和床,当然不能指望她干什么。四房济安家的心语,是济安在外面混事时娶回来的北方女子,说话垮声垮气,做事毛毛糙糙,老太太平常就有点不待见她,一病病下来,更不要她在眼前头晃来晃去了。所以家中虽然人手众多,真正在老太太面前日夜服侍的,也就剩下心碧自己。 小玉儿是心碧的尾巴,心碧走到哪里,小玉儿跟到哪里。心碧对奶妈桂子说:“这孩子比她几个姐姐都弱,将来恐怕是走不远了。”桂子笑道:“走不远不是更好?留在身边替老爷太大养老呀!”心碧问小玉:“娘老了,你也像娘服侍奶奶这样服侍娘吗?”小玉说:“娘老了,我要叫娘天天睡在床上,给娘吃蟹黄包和云片糕。”心碧就搂着小玉笑,一直笑出眼泪。 小玉很想帮娘的忙,跑前跑后又不知干什么才好。看见奶奶唿哧唿哧喘得难受,就把奶奶几天没碰的白铜菸袋拿起来,拼命往奶奶手里塞。她只知道这是奶奶平日离不开的东西。老太太眼巴巴望着小玉,笑又笑不出来,说又说不出来,一个劲摆手,摇头,脸憋成猪肝色。心碧发现了,急急地过来替老太太胸口好一阵揉抹,才算转危为安。心碧说小玉:“怎能拿菸袋给奶奶?她这阵子沾不得烟味!” 小玉好事没做成,反而险险地闯大祸,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克俭放学回来路过门口,听见了,探进一个头,刮着鼻子羞妹妹。心碧喝住他:“在哪儿疯来着?看这一头汗!还不进来问问奶奶的安?”克俭就磨磨蹭蹭进了屋,朝老太太扮一个鬼脸,身子一滑,滑出门槛,撒腿跑远了。心碧起身欲追,老太太唿哧唿哧喘着说:“随他去吧,七岁八岁狗也嫌呢,跟这么大的钉子有什么气可生。”
第10页 心碧嘆口气:“也不知这孩子怎么生的,一点儿没学到他爹的心气性味。” 话音刚落,门外一声脆脆的喊:“娘!奶奶!” 心碧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苗条的影子已经窜到跟前,一双胳膊软软地圈住她的脖子,令她出气不匀。她笑着在那胳膊上拍了一掌:“快放手,娘要被你勒死了!” 这个才放了手,跟着又上来一个,猴在心碧背后又笑又跳,亲热得不行。 这是心碧的二女和三女,一对十二岁的双胞胎。姐妹俩都长得像娘,瓜子脸,丹凤眼,两只嘴角微微翘起,眼光是流动的水,波光粼粼,能把人看得恨不得跳进去扎个勐子。 两位小姐,一位叫思玉,一位叫绮玉。两个人虽都是千娇百媚,在心碧看起来,却还不及她们的姐姐润五那般珠圆玉润,光彩照人。润玉小的时候,她牵着她的小手上街,走在路上都有人啧啧称赞呢!有个看相的对心碧说,她这位大小姐若放在从前,一准是皇后娘娘的命,瞧她的额角和耳垂就知道了。话是不能当真,不过润玉那副雍容华贵的气度摆在那儿,别人要学也学不来。 一对双胞胎不及姐姐绝色,脾气却活泼可爱之极,是家里少不了的开心果。哪儿有了她们,哪儿就笑声不断,再多的愁闷也一扫而光。心碧喜欢她们,看到她们便高兴,原因就在于此。 此时两个人跟娘亲热够了,两张小嘴又争着给娘学说学堂里今天发生的点点滴滴的事。一个说她上体育课了,体育老师领她们上城墙跑步来着;一个说音乐老师请她上台独唱,唱的是新教的《送别》。心碧听了这个又听那个,连老太太躺在床上都跟着乐,边乐边喘。 屋门口忽觉一黑,心碧抬头,才发现四女儿烟玉也下了学,静悄悄站在门口听两个姐姐说话。烟玉个子高挑,十岁的孩子,跟思玉绮玉已经差不到哪里。她是几个儿女中长得最像爹的一个,相貌像,脾性也像。她浓眉薄唇,肤白如雪,眸黑似漆,眼角微微地有一点下垂,端庄娇羞,恰似一朵凝霜带露的出水芙蓉。 心碧招唿道:“烟玉怎么不进来?” 烟玉说:“不了,我看了娘和奶奶,要去做功课。” 思玉伶牙俐齿开导妹妹:“又不考状元,做什么这么用功?你那点功课,半支香时间就做完了。走吧,跟我们到城门口放风筝去。” 小玉雀跃起来:“噢!放风筝罗!” 心碧想要劝阻:“家门口玩玩算了,女孩子家,跑到城门口疯去。” 绮玉撒娇:“娘!人家都跟同学约好了,同学等着我们哪!家门口一点点地方,哪能放风筝嘛?” 心碧关照说:“带好小玉,早去早回。” 姐妹四个笑成四朵花儿,你勾着我的肩,我搀着你的手,开开心心走了。心碧回头对床上的婆母说:“这一个一个的,什么时候才能都长大成人噢!” 老太太喘着气儿答:“快得很哟!一眨眼的工夫哟!” 济仁连着请唐家班子的角儿和琴师们吃了两次馆子之后,班子里的人就有了数,知他是为绮凤娇而来。济仁第三次再请,大家便知趣地婉谢,不去做电灯泡了。 济仁年近五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北京上海的时髦女子也不知见了多少,却偏偏对这个卸妆之后未见得有多漂亮的戏子一见钟情,这事不但心碧没有想到,就连济仁自己也觉得捉摸不透自己。 是老了吧?人之将老的时候,反会回復到一种儿童的天真,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指的便是这样一种令自己吃惊的状态。在暮年将至之前,生命需要奋起一跃,以证实自己活力尚存,还可以行动,可以抗争。可以为所欲为。 再一个原因,济仁没有想到,是深藏在他意识深处的潜埋的欲望。他第一次在兴商茶园门口看到绮凤娇的大幅戏装照片时,就对心碧说过,这个女人的面容轮廓很像心碧。那么,他是想在绮凤娇身上重新体验过去的时光,他要重活一次,从当年用花轿娶回心碧的时刻开始,一点一滴地、从从容容地品味人生美酒。过去他是喝得太匆忙了,三口两口,酒杯已经快要见底,他望着杯底残留的那一小点,摹然意识到先前的匆忙是一种挥霍,如今他要重新往杯中注入酒液,他要把品酒的快乐尽可能拖延得长久。 只是这话他没有明白地对绮风娇说过。他旁敲侧击地了解到凤娇对舞台生涯并没有太多留恋.她知道这是碗青春饭,女人家总是吃不长久。她是那种非常实际的、为自己能打算到滴水不漏的人。绮凤娇的愿望虽然正合济仁心意,无奈中间还隔着个心碧,济仁是不忍让心碧伤心的,他想这事要慢慢来,一步一步的,让心碧在最后平静地接受。这样,他在跟绮凤娇相会的时候便小心翼翼避免提到嫁娶的话头。即便他知道对方时时刻刻在盼着他提。 老太太发病卧床是一个机会,心碧这段日子无暇出门,济仁带着绮凤娇四处游玩可以无所顾忌。民国虽然成立二十多年,海阳城里的男人纳妾玩妓依然司空见惯,女戏子的身份差不多都是半艺半妓,不同的是价格更高,非豪门望族消遣不起。如此,济仁包一辆黄包车,一天之内陪绮凤娇逛了海阳的水沁园,三官殿,碧霞寺,定慧寺。在城里最有名的菜馆“老松林”吃了海阳名菜炝白虾、鲜蛙炒韭黄、油浸火腿和清蒸鲥鱼。济仁一时兴起,吃饭的时候要了当地名酒“枣儿红”。这酒红艷澄净,入口甘甜绵软,却是极有后劲。绮风娇不知厉害,上来就连喝几盅,很快面若桃花,借着酒劲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又拿身子往济仁那儿靠。济仁顾着身份,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留下话柄,唤堂倌拿醒酒汤来,给绮凤娇一顿灌,又给她抚胸拍背,哄她吐了,亲自替她擦脸拭嘴。完了之后他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慢慢地、逐根指尖地搓捏过去,不住声地问她:“好点没有?舒服一点没有?”又说,“都怪我不好,没给你说清楚这酒的厉害,下回万万不能喝得太勐。”
第11页 绮凤娇就抬起头,脸红红的,一副酒后无力的娇弱模样,眼泪汪汪说:“还能有什么下回?老爷您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呢,在海阳混个十天半月,到卖不动票子了,我们戏班子也就该换码头了。我头天走,您第二天便忘了我,再去另寻新欢。你们有钱男人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吗?只是我绮凤娇长到二十多岁,没有遇见过您这样会体贴人会疼爱人的老爷,我有心把自己的身子给你,倒不是图你别的什么,只图在这温柔乡里走上一遭,死也无怨厂。可惜你竟是不肯……” 济仁被她说得心神激盪,望望包间里再无他人,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去捧她的俏脸,嘴唇凑了上去,伸出舌尖从下到上地舔她脸上的泪水。绮凤娇趁势用胳膊绕住他的后腰,屁股一抬,坐到了他的腿上,把整张脸部埋到他肩胛之间,张口咬住他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肉。济仁哎哟一声,说凤娇你怎么当真用劲?绮凤娇就拼命把他搂紧,说是她要叫他记住她,忘不了她。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济仁反倒头脑清醒,不肯继续再陷下去。他拍拍她的屁股,带笑说:“起来吧,这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一刻。你听我的话,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怎么样,关键的一句话他始终不肯贸然出口。绮凤娇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快快地站起身来,略略整一整头饰衣物,随济仁出了包间。 在水沁园的僻静之处,济仁依旧对绮凤娇百般温存,体贴备至。绮凤娇却拿捏起来,不肯主动俯就。济仁也不介意,该说的时候说,该笑的时候笑,气度胸襟自是不同一般。绮凤娇越发对他难以割捨,只因没把握收住他的心而焦急不安。 到了定慧寺,绮凤娇抢先买一大把香,在丈多高的如来金身前焚了,又跪下来,头在砖地上磕得咚咚有声。济仁笑问:“许了什么大愿?要这般虔诚?”绮凤娇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说:“我如果今生今世得不到你,就求佛祖保佑来生吧。” 济仁想:来生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倒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去看怎么把心碧说服,及早把凤娇安顿下来才好。 黄昏之前,他叫车夫把他们拉到城门口,他最后要带绮凤娇登高望一望海阳城全景。结果一钻出车篷,他意想不到地在这里看见了他的四个女儿。她们让风筝落在地上,四个人高高矮矮排成一熘排,惊惺地、仿佛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和他身边的女戏子绮凤娇。济仁那一刻如同一步掉进了冷水缸里,浑身冰凉,手足僵直。他想他完了完了,做父亲的老脸被女儿们瞬时间扯得稀烂了。 独妍坐着自家的黄包车去女工传习所办公。车夫老高是个饶舌的人,一路上偏着脑袋不断地跟独妍说这说那,从他老婆刚生的小六儿有八斤四两重,说到城里新开了家抽纱厂,他的大女儿就在那厂里学徒,每天能挣一角小洋,做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卖到国外去,给那些洋人太太用的呢。独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抽纱是怎么回事,立刻又惹出老高一连串话头,从经线纬线说起,说到怎样用绒绣花滚边,什么是水浪边,什么是荷叶边,什么又是狗牙边,抽出经纬线又绣上去的空心花是如何如何漂亮,未了还骂一句:“狗日的洋人真会享福,擤鼻涕的手绢儿还弄得那么精緻。”独妍被他说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女工传习所的原址是一座玉皇殿,到传习所开办的时候,殿里的香火已经十分冷清,房屋也破败不堪。后来由县政府出面出钱,修缮房屋,改建大门,弄得像个学校的样子。总共隔出来一百余间房舍,有所长和教师的办公室,有陈列各学科工艺生产样品的营业间,有教室、寝室、食堂、厨房、茶水间、实验室、保管室。最东边一座九架梁的宽大房屋,原为玉皇殿的大殿,就改做文科综合教室。加上院落里新辟的大操场,从水沁园苗圃里移栽过来的桂花、梅花、玉兰花及四季草本花卉,整个传习所的环境也就算得上奼紫嫣红,是当时当地初中等学校中少有的典范。 独妍下车进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两支来高,所里各个班级正在上课。上午的课程基本都是文化课,学一些语文、社会、自然、算术、音乐什么的。独妍悄悄沿教室走廊巡视一遍,学生们虽程度深浅不一,年龄大小不一,上课却都知道用心听讲,一个个坐得腰背笔直。独妍想,到底是些穷人家的女孩子,知道入学的不易,谁也不肯把时光荒废了不用。 独妍回到她的所长办公室,刚刚坐定,新聘的缝纫专科的沙家两姐妹就来找她汇报课程设置的打算。沙家二姑娘说,缝纫机到上海订货去了,先订了六台,主要怕城里做西式服装的人不多,机子买回来闲置不用,买机子的这笔钱就死在那儿了。还不如先上点花本钱少的项目,绣花啦,结网啦,挑花啦,抽纱啦,都行。 独妍听她说到抽纱,想起刚才路上听老高讲的一通话,就问这活儿难学不难学?学生学了回家之后,是不是保证都能找到活儿做? 沙家的三姑娘抢着说,活儿是不难学,就是太费工夫,做一天挣不到几个钱。况且这东西是销往外国的,万一哪天销路不通了,做这活儿的人可就抓瞎了。所以还不如学绣花来得保险。三姑娘说,现在有一种丝绒绣品很俏销的,绣的都是小件物品,像枕顶、飘带、镜袱子、粉扑面、顺袋、扇袋、笔袋、眼镜袋、水菸袋之类的,花样简单,配色也不复杂,顶适合学生们初学练习。等学得上路子了,再接那些大幅绣品,镜屏、中堂、帐沿、桌帏、椅被,在上面绣字、绣像、绣名人山水,绣得好,就是艺术品,可以送出去展览的。
第12页 独妍听得极有兴趣,又问了些有关绣法和湘绣、苏绣的区别等等问题,就让沙家两姐妹把绣作课先走下来,由她们负责招生,要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来。又提醒她们招人的时候别忘了查验眼睛,有那眼光近视的、不辨颜色的,通通都不能要。 沙家两姐妹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西画分科”的凌老师。所谓“西画”,在这个女工传习所里只是木炭画的代名词。学生掌握了木炭画的技巧之后,将来出去就可以开小画铺,专门替人放大人像。这活儿不难学,一定的基本功加上细心,差不多的人便可以胜任。大致上就是把人家送来的照片用尺子画上比例格,然后在画像纸上把眉眼什么的按比例放大,如果能够画出一个清晰的面容轮廓,再加一双传神的眼睛,那就是顶好的手艺,求画的人会趋之若骛。画一张人像要价一块银元,值大米二十斤,收入相当不错。 凌老师是来找独妍抱怨教材科的人订购的一批木炭的。绘画用的木炭要取清明节前的杨柳枝烧制切干而成,这样的材料画出来的人像才能色泽均匀,经久保存。凌老师说,现在送来的木炭肯定不是杨柳枝烧出来的,起码也不是清明前的杨柳枝。她怀疑教材科的人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才把这种明显不合格的东西买回来。 独妍虽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在处理校务的事情上却能够识得轻重。她听凌老师絮絮地抱怨完,就劝告对方说:“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可不能乱猜疑人家。买错东西的事总是难免,他们对绘画是外行,哪里就能分得清楚木炭的好坏?你这话给他们听进去,以后在一处共事,关系很难处呢,凌老师你说是不是?” 凌老师略有点脸红:“我是为学校好……” “我知道,我都清楚,凌老师一向以敬业出名的。” “所长别这么说,看都把我说难为情了。”凌老师脸上果然有两坨兴奋的红晕,目光闪闪地含着笑意。 独妍至此才下逐客令:“那就这样吧,木炭质量如果实在太差,就叫他们重新进一批货来用。好在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费有限。下次再买这类东西,你干脆辛苦一点,亲自去办,这是最保险的。不然也要将品种要求详细写出来,以免再有差错。” 凌老师连连点头,满心高兴地去了。 独妍起身离开办公室,信步走到食堂附近。伙房里风箱唿啦唿啦地响出令人愉快的声音,夹杂着大师傅和打杂女工的嘻嘻哈哈的调笑。敞开的门洞飘散出浓浓的肉香,似乎是霉干菜焖肉什么的。独妍记起来今天是星期三,学校里逢星期三、星期六加荤。她想进伙房看看,又怕那里面的油腻,更不待见那几个开着粗俗玩笑的人,终是绕开食堂走了。 食堂旁边的一小片空地,原本是准备盖个猪圈的,免得剩饭剩茶和涮锅水什么的白白浪费。独妍嫌脏,没让盖。此时她望着这块空地,心里想,若是把蚕桑专科弄起来,这儿倒可以栽几棵桑树,做个小小的试验园。 再接着走.便回到了原来的路。独妍看看没有需要她操心的事情,索性连办公室也不进了,直接出校门,准备上车回家。 车夫老高正坐在不远处一家药铺子的长条凳上,和几个闲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事情。他衣襟敞开,一只鞋子脱下来,光脚搁在鞋面上,脚丫子高高跷着,食指伸进指缝里,十分惬意地抠着痒痒,那架势真是神仙不换。 独妍皱皱眉头,眼睛避开他起劲动作的手脚,唤道:“老高!” 老高一回头,脸上就有点羞惭,赶紧套上鞋子,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大步过来,打岔说:“太太今个回得早。学校里没什么事?” 独妍不理睬他,只简短地吩咐几个字:“去城南董家。” 老高今天偏来得多事,手扶着车把不动,执意问道:“太太去董家,是有要紧事不是?” 独妍有点生气:“老高你怎么这么多嘴!董家的大女儿润玉在镇江学蚕桑专科,听说是今年毕业,我去看看能不能请到学校来当老师。” 老高眼睛往四下里一熘,摆出一副极小心极神秘的模样:“我说,太太你还是暂且别去的好,董家大先生今早被县保安队抓走了,我刚在药铺里听人说的。” 独妍一条腿正往车厢里跨,听到这句话就骤然停住,脸回过来对着老高:“有这事?” 老高说:“千真万确!怀疑他通共。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也不知道董家大老爷哪儿得罪了那帮端公家饭碗的,给他下这个毒手。”停了停,又替董家人设身处地,“这场官司怎么打,恐怕还得费一番周折。太太你想想,人都抓去了,不剥几层皮肯放他出来?衙门里的人喝西北风?” 独妍稍一思索,口气柔和了许多,对老高说:“那就先回家吧。”又叮嘱他,“在外面少提这事。嘴上站个把门的,吃不了亏。” 老高似乎很感谢太太的提醒,嘴里唉唉地应着,双手握住车把,腰背一拱,脚尖在地上借了个劲,就一熘小跑拉着独妍回家了。 第四章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董济仁家塌下了半个天去。先是老太太的喘病将好未好,被几个兵丁一吓,急火攻心,一口痰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眼见得脸色就发了紫,眼白也翻出来了。心碧喝令小尾儿飞奔到安定桥下的广济医院,请来西医王亦堂先生。王先生用一个吸痰的器具伸进老太太嘴巴里,脚下一踩机括,唿地一声,痰吸了出来,老太太脸上立刻转了活色。王先生接着拿出一只喷雾香水瓶样的东西,用亮闪闪的钢片撑开她的上下牙关,往她喉咙里小心地喷了一点药水,然后开药,嘱咐心碧按时用温开水送服。
第13页 医生走了之后,心锦兀自搓揉着心口窝子说:“亏你想起来请西医,若是中医,怕还没这么简便快捷的法子,这一口气憋过去……” 往下她没有再说,旁人却都懂了她的意思,细想想,也都后怕:万一老太太抢救不下,腿一蹬去了,老爷回来可怎么交待! 老太太服下了镇静药,很快昏昏沉沉睡了,心碧让桂子在旁边看守,自己对心锦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到了心锦房中。 坐定之后,还没等心碧说话,心锦眼泪已经先流了下来。她从怀中掏出个绸绢儿擦着,却是越擦泪珠儿越多,索性扔了绢子,呜咽大哭。 心碧也不劝她,自己呆坐在椅子上,虽忍住没掉泪,却是面孔白煞煞的,眼神也发痴发散。 心锦哭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松快了一些,望一眼心碧,意识到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就擤了擤鼻子,嗡声嗡气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的,除了念经拜佛,求求观音菩萨,再没有别的能耐。如今你就把家里这个担子挑起来吧,该找人的,该用钱的,你尽管去办,也不必问我。” 心碧说:“我也是个妇道人家,哪里经见过这样的事来?我这心里已经乱得像把草了。” 心锦眼睛又要发红,带了哭声道:“可怎么是好?” 心碧说:“只怕非找玉儿她三叔出面了。他们兄弟总是同胞手足,不说别的,看在老太太份上,济民也得帮这个忙。” 心锦忙说:“这话不错。济安能耐差了点,济民可是做过大事,见过大世面的,该怎么打理,从何着手,他一定都弄得清爽。” 心碧嘆口气:“钱怕是不会少用。” “用,用。” “家里一时哪凑得齐许多现钱?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等济仁回来卖。我想着要跟济民借笔钱,他在几家钱庄里都有股份,拆借点现款怕是不难。” “借,借。”无论心碧说什么,心锦都是这个简单的回答。 心碧知道再跟她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就起身告辞,去找济民。 董家三老爷济民的长相跟哥哥济仁很像,也是高挑个儿,白净皮肤,高鼻薄唇。不同的是济仁眼睛很大,双眼皮,只眼角处微微垂下来,把聪明气收敛得很叫人看着舒服。济民的一脸英俊却生生让那双眼睛破坏掉了,那眼睛长成三角状,两边的眼皮挂落下来遮住很大一部分眼白,两只瞳仁又分外刺亮,分外灵活,分外有精气神,在三角状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使人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盘算如何对付你,如何把你置于他的控制之下。你不明不白地就生出一层寒意,赶紧退避三舍,先躲了他再说。所以济民在董家的人缘儿很坏,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他,对他敬而远之。 济民又是董家最有学问的人。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因为济仁救他的长官一命,发了大财,家业走向兴旺,便把这个会读书的三儿子送往日本留学。他学的是军事学,熟读了一肚子兵书,回国赶上孙中山筹建黄埔军校,被聘为教官。没过多久,第一次北伐失败,国民军内部士气涣散,分崩离析,派系倾轧厉害。济民虽说聪明过人,那聪明都用在小地方上,远不及职业政客的老谋深算,既没从属到某一个派系中去,又错误地估计了革命形势,以为闹腾下去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住,于是就急流勇退,辞教归里,跟大哥济仁一样过起了赋闲的日子。又因为读这么多书在肚子里,没处使用,憋得难受,就开始给上海的商务印书馆着书写文章。他思维极快,出口成章,无论中国的孙子兵法还是东洋西洋的最新军事教规、战略战术,信手拈来,马上能敷衍成篇,不几年工夫,写出来的兵书竟摞了高高一叠,稿费收入也相当可观。曾经因过早地退出革命队伍、如今眼睁睁看着别人升官发财的那点懊恼,随着一本本专着的出版慢慢烟消云散。试想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坐在家中不发一兵,不打一战,却能够分析天下战场形势,大谈进退之策,劝人丢卒保车,顾此及彼,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引而不发……该是何等惬意、何等畅快的一件事! 心碧穿过连接新宅和老宅的偏门,到老宅分到济民名下的一进院子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暴跳如雷地训斥儿子克勤。 这儿子是他的一大心病。年纪长到了十四岁,除了一双三角眼活脱脱像他,别处没有继承到他的任何优势。他读书过目不忘,儿子却见书头疼,考试常挂红灯,弄得十四岁还未能从小学毕业。说他笨吧,吃喝玩耍他又无处不精,若有外地客人要到海阳来玩,找克勤做个嚮导算是找对人了,包管客人所吃所看都是海阳最值得展示于人的精华。客人不知克勤底细,由他陪玩之后往往在济民面前大夸其聪明伶俐,济民有苦难言,唯报以苦笑。 今天的事情却不仅仅是孩子的贪玩,性质上有所升级了。济民投有股份的几家钱庄掌柜,最近连连向济民通报:克勤少爷去柜檯上支了钱用,且数目还不在少。济民心想家里吃穿不愁,太太又接长不短地塞给儿子零花钱用,哪至于要到钱庄里支钱?这钱又是派了什么用场?济民命家僕有根暗地访查,这才知道克勤是拿钱去了妓院,且一家家逛过去,哪家都不漏下,公平合理。
第14页 济民这一气非同小可,差点没送了半条命。且不说小小年纪竟沾上此种恶习,就是他十四岁嫩生生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职业妓女们轮着个儿淘耍啊!太太心逼得此消息,一急之下旧病復发,已经睡到了床上。济民脸色蜡黄,在客厅里跳着叫着,要有根去找木棒子来。心遥虽是恨儿子不争气,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怕济民一时性起,将儿子打出毛病,在房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哀求哭泣,一时间家里面热闹非凡。 心碧走到影壁跟前,正好听见济民痛打克勤的噼哩啪啦的声音。克勤杀猪一样没命地惨叫。其实济民下手未必就有多重,克勤叫出这副惨声,不过是想让他爹少打几下罢了。向来庇护儿子的心遥,此时被济民反锁在房间里,欲救不得,只把个房门拍得砰砰作响。心碧一时间有点进退不得。济民对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总是儿子做的坏事非同一般;既是非同一般,济民恐怕未必愿意让大房里的人知道,所以心碧若冒冒失失闯进去,必会让济民难堪。 心碧回头便走,想着过几个时辰再来吧。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到未必妥当,济民的家人有根已经发现她在影壁旁边探了脑袋,一会儿准会通告他主子。既是眼睛里看到了一切,又偷偷摸摸走掉,显得那么鬼鬼祟祟,倒白惹济民疑心,还不如大大方方进去劝上一劝为好。教训孩子嘛,哪家不是一样,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心碧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又重新回头,从影壁旁边转过去,心急火燎地出现在济民父子面前。 “他三叔!他三叔!你当真要把克勤打死呀!有什么错,你在他屁股上刮两下子算咧,伤筋动骨你不心疼?” 一边说,一边就拼命拦住济民的木棍,又奋勇将克勤护在胸前。 济民实在也打得累了,正好顺台阶下去,嘴里嚷着:“这个畜生!这个孽子!”手里停了动作,唿哧唿哧坐在有根及时递过去的椅子上。 心碧对有根使个眼色,两个人急忙将哭哭啼啼的克勤架了出去,心碧又回来帮着收拾屋里零乱的战场,拣着地上的碎瓷破片。 济民果然对心碧此时出现不很反感,坐在椅子上定一定神,淡淡地说:“你放着,等有根来弄。” 心碧就放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推心置腹道:“男孩子是难管教,我家克俭又怎么样呢?只怕比克勤还要顽劣。他爹爹也是三天两头为他气得跺脚。没办法,等他们大一大再说吧,大了,懂点人事了,恐怕不需你教,自然会好。” 济民听心碧数落自己儿子的不是,心理上得到平衡,脸色慢慢好转过来。与克勤相比,克俭实在劣迹相差无几,所以济民多少感觉到庆幸。 济民是个极聪明的人,心情平和了之后,马上猜测到心碧的来意,不等心碧开口,抢先说道:“我原是要到你们那屋里看看的,偏碰上克勤顽皮,气得我昏头了。” 心碧说:“三叔你知道济仁的事了?” “知道知道。” 心碧嘆一口气:“真是飞来横祸,好好在家里坐着,怎么就弄上个通共罪?这么大的罪名,谁又担当得起?我家里老老小小,竟派不出个打听事情的人。” 济民眨巴眨巴眼睛,略一沉吟:“放心,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即便不来这一趟,我也准备出去找人打听去的。你且回家候着,我打听到是非黑白,会去告诉你的。” 心碧眼圈红红地说:“那就拜託三叔了。济仁若能平安回家,自会来谢你。” 济民挥了挥手:“一家人,不说这个。” 心碧仍由偏门进来,穿过后天井,经迴廊先到心锦的房间。心锦站在房门口等她,一件长及膝盖的灰绸褂子,下面是扎腿裤,穿着黑缎绣花鞋的伶什小脚,让人看得十分凄凉。心碧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济仁从此不再回来,这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 心锦好不容易盼到心碧,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济民说些什么?” 心碧哼了一声:“人家在训儿子,根本没在乎济仁这档子事。” 心锦两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心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顺便使脚一勾,勾过一张小机凳,让心锦坐下来,宽慰道:“事到如今,你得先沉住气,一大家子人还得靠你我操持着呢。济民已经答应打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情况,再作打算。横竖是破财消灾的事吧。” 心锦双手扶着膝盖,忧心沖仲:“只怕人家不肯尽心帮忙噢!” 心碧没有接腔,她知道她说的是济民。这个心思缜密的人窥视大房的财产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家克勤生下来的时候,心碧还只有润玉一个女儿,克勤是四房合一子,稀罕得什么似的,大有将来一统天下、四房归一的架势。不料好梦不长,心碧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男孩。那孩子肥头大脑,生下来有九斤四两,粉白粉白的一个肉蛋蛋,谁见谁受。眼见得济民脸色就发了灰,眉心打结,成天里恶声恶气,对大房里的大人孩子尤其视为眼中之钉。心碧刚坐完月子,一天济民藉故到她房里,三句话没说完就发了大火,暴跳如雷,把婴儿小床的床栏摇得咪咪直响。婴儿骤然受此惊吓,放声大哭,当夜便高烧不退,抽筋,眼仁翻白,请了几拨医生都没能救得了一条小命。心碧心中雪亮,明白济民是故意来她房中挑衅,要置婴儿子死地的,虽则济仁不太相信,她可是领教了这位三爷的心狠手毒。如今济仁吃了官司,大房的顶樑柱倾倒下来,眼见得又是一次机会,难保他不落井下石,再下一回毒手。
第15页 心碧想到这里,对心锦说:“我也就是借他一用罢了,哪能事事信了他的。我们姐妹俩往后得长四双眼睛才是!” 说完这话,心碧脸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果断。 离开心锦之后,她又到前面去看老太太怎么样了。老太太酣睡未醒,嘴大张着,喉咙里有唿噜唿噜的声音。她对桂子说:“怕是还不妥。”桂子说:“不妨事,她平常睡觉也这样打唿。上年纪的人就这样子。” 心碧就不再说什么,回自己房间坐下来,喊兰香给她倒了杯茶,一边捶着酸疼的腰腿,一边把事情在心里细细地过滤着,掂量着。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兰香进来告诉她,三老爷来了,在敞厅里坐着呢。心碧就起身到前面去。 心碧先注意看济民的神情,见他眉心紧锁,心里不由咯噔一跳。果然济民开口便说:“通共的罪名还真不是无中生有!” 心碧大惊失色:“这话怎么说?你哥哥他向来不是个好事的人,他怎么会……” 济民拦住她的话头:“你先听我来说。大哥做的事,也未必都让你知道。” 心碧明明听出话里对她的挖苦和不屑,无奈大事当头,还有要用得着他的地方,也就忍气吞声把这句话咽下肚里。 济民说:“你知道不知道绸缎店里王掌柜有个儿子叫王千帆?” 心碧点头:“知道的,在南京念过大学,后来又叫学校开除不要了,回了海阳,把他爹气得要死。” “知道学校为什么开除他?” 心碧摇头。 “跟共产党起闹,领一帮学生们闹学潮呢!又是要推翻蒋委员长,又是要到东北跟日本人打仗,把学校惹火了,差点没把他下了大牢。” 心碧说:“这跟济仁又有什么相干?” 济民伸出一根手指,在心碧面前点点戳戳:“什么相干?这回买枪送给共党游击队,你道是谁出的钱?是我那煳涂的大哥!” 心碧一阵气血沖脑,几乎昏晕过去。她脸色煞白,魔魔怔怔地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瞒了我们做这事?” 济民冷笑着:“鬼迷心窍了,活得不耐烦了。” 心碧突然就清醒过来,对济民沉了脸子:“你这是什么话?济仁做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你的身上,何苦要你来说三道四!” 济民也憋红了脸:“怎么牵扯不到?‘株连九族’是怎么个含意,你不是小玉儿,不会不明白吧?” 心碧愤然叫道:“我明白!要死大家一块儿死,都死了才好!”说完便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 济民沉默了一会儿,一根根持着下巴上几茎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不冷不热说:“哭也不是个事,赶紧想想怎么设法化解吧。” 心碧擦擦眼泪,擤几下鼻子,脸上又恢復了以往的镇定,对济民一五一十说出她的打算:“照说呢,你们兄弟既分了家,有事情我是不该来麻烦你的。但是你刚才告诉我,济仁的罪名弄不好要株连九族,这样说起来竟变成大家的一个担忧,所以我现在求你也是理所当然:弄得好了,济仁没事了,不是大家的福气吗?” 心碧才说到这里,济民已经警惕起来,指尖捏在鬍鬚半腰里,静止不动,微黄的眼仁从耷拉下来的成三角状的眼皮下盯视心碧,眼皮翕动不停,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心碧说:“三叔你别这样子看我,倒让我话都说不利索。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官司处处要用钱的,我手上又没多少现钱,济仁不在家,拆借不方便,想你在几家钱庄都有股份,临时取一点用用不是难事,等济仁一回来,立时三刻就还你。你不会不放心吧?” 最后一句话,心碧是故意激他一激的。她知道他平常一钱如命的脾气,如今不能进帐,反要出借,自然是大大为难了他。好在性命攸关,命到底又比钱来得宝贵,心碧不怕他不借。 果然济民只沉吟片刻,就答应下来,问心碧要用多少?心碧说,先拿三千银元吧,少了,怕疏通不下来,钱扔出去打了狗。济民苦着张脸,絮絮地说起了家用如何之大,克勤如何会花钱,去年田里的租子又收得如何之少。心碧似听非听,心里已经盘算起钱用在哪儿才算是刀口。 济民回家之后,跟谁也不去搭理,独自躺在客厅的躺椅上想心思。 旁边隔一道板壁是心遥的房间,此时她大概病犯得紧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不停。自从生克勤落下这个心口疼的老毛病,十几年来济民听她病痛呻吟听得耳朵里生出了茧子。才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已经是花容失色,憔悴不堪。跟相同年纪的心碧站在一起,心遥老得简直可以当心碧的娘。就为这一点,济民也嫉妒着大哥,恼恨着心碧。 他干吗要答应心碧借钱的事?这钱借出去合适吗?弄不好,官司牵扯到他身上,不是自己点火烧了自己?大哥若仅仅是受人诬陷,倒也还罢了,偏这事真真确确是有!如此他就应该三思,看怎么才是个最妥当的办法。 若不借,结果会是如何?大哥被判了重刑,一辈子不能出狱,那是无话可说了。但是万一有人暗中帮忙,大哥最后又无罪释放了呢?不是没有可能,大哥的身份摆在那里,虽属于过去时代的人了,根根底底还在,关键时刻还能挖到主干上。等大哥回来,知道他不肯借钱给心碧,他日后还怎么在董家做人?
第16页 济民思来想去,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左边,一会儿把自己摆在右边,却觉得哪儿都不合适,都不够圆满。房间里心遥呻吟不断,令他烦躁,他不得不起身去看她一看。 这是一间幽暗的老式卧房,因门窗紧闭的缘故,走进去觉得空气有点恶浊。房间摆设中西合壁,靠窗是两张单人沙发,顶里面一张雕花红木床。心遥侧身卧在床上,膝盖弯曲着顶住心口,眼睛闭着,眉头紧皱,痛苦不堪的模样让济民不能不生怜惜。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替她在心口慢慢揉着,说:“要不要请先生来看看?好像这回发得更加厉害。” 心遥稍稍伸展了手脚,把身体放松一些,享受丈夫难得的爱抚,答道:“请不请的也就是这样了,忍一忍就会过去,先生来了未必有什么好法子。”又问,“克勤呢?” 济民不耐烦地说:“唉呀,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想着你那个宝贝儿子。不是他气你,哪至于就犯病?” 心遥嘆口气:“怎么说也是自己生的,骨头连着肉呢。前儿个我到定慧寺里烧香求籤,有个老和尚替克勤算了八字,说他聪明过人,就是二十岁之前不肯往正路上走,要到自己娶妻生子之后才会大彻大悟。” 济民哼了一声:“女人家就是相信那些和尚道士的。”话才出口,忽然间就想到了什么,手里不知不觉停了,人坐在床边紧张地思考起来。心遥没有他的按揉,立刻又把身体蜷得像虾,嘴里重新忍不往地哼哼。济仁这回顾不上理她,起身走出房间。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把思路理上一理。 定慧寺号称千年古剎,乃海阳当地一大名胜。至于为何敢称千年,有古诗为证: 寺名定慧知何代, 桥古碑横不记年。 古树乱鸦啼晚照, 故园新蝶舞春烟。 七层宝塔化成路, 五色云衢散上天。 惟有玉莲池内水, 沧浪深处老龙眠。 说的是寺桥古老,石碑颓横,老树群鸦,莲池夕照,苍龙沉睡不醒,好一幅颓庙废园的惨象! 据考证,此诗为宋哲宗元佑年间进士史声所写。 另有同时代人许纳陛一首内容大同小异的诗: 不知古剎传何代, 约略题诗五百年。 僧院楼台飞旧而, 官河杨柳乱荒烟。 几经兵火凋残日, 难问沧桑浩劫天。 唯有钵中龙护水, 至今迴绕抱溪眠。 宋朝的定慧寺已经破落如此,其间不经五百年以上风雨兵火,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有人推算实际建庙年代当在唐贞观年间,据史料留下来的只言片字,所算大致无谬。 到得明朝万历年间,有三个和尚来定慧寺暂住。其中一个叫性干的和尚,发誓要募款修復寺庙。他用油灯烤脚、铁索盘胸等等虔诚而残酷的手段展示于善男信女,使慷慨解囊者甚众。大殿落成之后,他又突发奇想,立誓取海外旃坛香木雕塑佛像。于是他偏袒南游,歷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南洋归来的商船上获得丈六长旃坛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卢大佛,再运回海阳,前后共经八年。其间,在家的另两个和尚募款修起钟鼓楼、藏经楼,去嘉禾等地购回明藏收藏。此后定慧寺香火空前兴旺。 清朝干隆年间,两次大修钟鼓楼、藏经楼、大雄宝殿。光绪年间僧人们兴师动众去北京请经,又浩浩荡荡一路吹打着回来,实际是向海阳当地士绅的一次示威活动,阻止地方上占用庙产兴建学堂和各种慈善机构。济民还记得少年时代见过的这一壮观景象:自城外迎春桥起,数十人的吹鼓手在前头开路,住持和尚根沉手举慈禧所赐“辉映中华”墨迹紧随其后。挑夫们身穿特制礼服,二人一抬大号经箱,每两只经箱中夹一位盛装的和尚,均头顶伞盖,身披朱红袈裟,手执香炉,香菸一路缭绕飘散。当时海阳城内万人空巷,老老小小夹道观看,踩掉的鞋子不计其数。寺中僧人的势力和能耐由此可见一斑。 海阳城大大小小六十多座寺庙,恐怕合起来也不及定慧寺的富有。海阳有好事者替定慧寺算了一笔大帐,前后几百年间,信徒们捐给寺里的山田就有上万亩之多,广布在海阳东乡北乡。寺里专门设立了几处庄房在这些地方收租,租金是僧人们生活和佛事费用的主要来源。 这里便要说到济民为何听心遥提起定慧寺,就心为所动,觉得有计可想了。 心遥本是海阳北乡人。从她这辈子往上数,也不知要数到第几代了,祖上出了个大官,终老之后归葬故里,其子孙为求先人的荫福,在他墓地旁盖起一座前后两进的香火院。到了心遥的曾奶奶这一代上,乡里瘟疫流行,曾奶奶一步一叩头地走到海阳城里,在定慧寺求籤拜佛,要佛祖保佑她的儿孙平安。碰巧寺里来了个懂医术的云游僧,为老太太的虔诚感动,送给她一张祖传秘方,又教会她如何如何泡制煎煮。老太太回家便命人架起大锅,日夜熬煮药方里的东西,任凭病者取喝。结果非但她的儿孙们安然无恙,附近乡里的瘟疫竟得以控制,救了无数生灵。 瘟疫过去之后,恰巧定慧寺来了几个僧人到北乡一带收租,无处落脚,老太太国着心中欠有寺里的情分,主动提出将家里的香火院借给他们使用。这一用,一直用到老太太去世,一方没说收回的话,一方也没说归还的话。香火院实际上成了定慧寺在北乡设的一处庄房。
第17页 老太太去世之后,后人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既是老太太生前没有将这处香火院赠送寺庙,后人便有权收回。再说,香火院无偿借给寺庙一住多年,有多少情分也算报答了。退一步,定慧寺如果实在需用,也该照价收买——地皮费、当年这前后两进房子的建造费、院里一应家具用物和香炉菩萨的置办费。 却不料庄房里的几个僧人翻脸不认帐,一口咬定老太太生前在定慧寺许过愿,如果菩萨救她家人,此香火院将捐赠寺庙。双方各执一词,且老太太已经去世,人死无对证,事情就棘手起来。心遥的爷爷告到官府,欲求一个公断。哪知定慧寺僧多势众,在海阳城里从来都是将县太爷一班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怎么会把一个乡下的土财主放在眼里!心遥的爷爷告状不成,反受侮辱,回去之后一口怨气憋出旧病,不治而死。 心遥的父亲接着再告。此时正逢定慧寺住待从北京请经归来,锋芒大增,声誉显赫,不光海阳,连通州府衙门都要避让几分。心遥父亲这时去告,岂不是鸡蛋碰上石头?白白拆进去钱财罢了。 到了心遥结婚,做父亲的心想,董家是海阳城里人,心遥的夫婿和大伯子又颇有身份,打几场官司该有把握。父亲就将香火院划到了心遥名下,一併算进嫁资里,归了董姓。这块烫手的山芋就这么到了济民手中。 一钱如命的济民自然是不肯让香火院白白落入定慧寺的,只是他做人向来谨小慎微,当年从黄埔退而归家便是证明。既要把香火院收取回来,又要不至伤筋动骨费太多麻烦,这事就十分难办了,济民十多年中有过多次尝试,总因势力财力均不敌定慧寺,悄悄伸出的一只脚又悄悄缩回。 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倒打上定慧寺的主意了呢?这就是他精明过人的算盘:他既不想在大哥济仁的官司中充当任何角色,又怕大哥日后回来要知道他的坐视不救,便策划着名故意不迟不早地将自己搅入香火院的官司之中。既然他本人也有官司在身,那么他自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财力去为大哥奔走效劳了。如若官司碰巧能赢,更是他的福气,造化。一举两得,何其幸运! 想到这里,他当即起身出门,去找他的朋友、青帮头子范宝昆。 第五章 海阳城南的万鸿典当,是当时城里几家赫赫有名的大商号之一。差不多的当铺,不过在门口墙壁用白灰刷出一块圆,里面用黑墨大书一个“当”字。万鸿典当不同,是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特意请扬州漆器师傅来上的漆水,乌光锃亮。字是书法名家沙老先生的手笔,四个字付出四十大洋。苍劲古拙的魏碑体雄踞门楼之下,使店面平添许多的威严森郁,昭示着此店的资本和信誉。 店主姓吴名宣,安徽休宁人。当年在江南一带开典当的,大都以安徽人居多。吴氏的父亲曾在慈禧手里做过四品京官,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告病还乡。因宦囊富裕,很快成了休宁着名的三大地主之首。吴宣在海阳的万鸿典当只是他资产的一小部分,他另外在休宁、上海都开有更大的店铺,他本人常年居住上海,偶尔来海阳巡视一次,就当铺里主要的人事安排作一些调整。其余时间,铺子由另一个休宁人赵学周管事。 这天中午,因暮春天暖,又半天没有人来做什么生意.柜檯里的朝奉不免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在胸前晃荡,瓜皮帽子从头顶滚落都不知道,旁边的黑檀木算盘上还停了一只大胆的苍蝇,得意洋洋举着两条前腿,自我欣赏般地互相搓来搓去。几个学生意的徒弟见无事可做,落得歇歇脚,坐到了店堂后面的过道里吹凉风扯闲话。 心碧手里抓着她的丝绒串珠钱包,面色平静地跨进店堂。见里里外外悄无人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转眼看见滚落在地的瓜皮小帽,再一踮脚,落入视线的是老朝奉光秃秃垂挂在胸前的头顶,她便放下脚跟,用指尖轻轻敲一敲柜檯侧板。 朝奉勐一惊醒,吓了一跳,以为是管事赵先生来查访,连忙欠身站了起来。这一站,发现下面的人是董家太太心碧,心里的吃惊更甚,拿不准她为何而来,脑子里急速地转了一百零八个弯儿,努力回想最近几天有没有与董家相关的人来此典当,是否有什么让人家吃亏之处。沉吟间,否决了这种事情的存在,心里遂平静下来,先恭恭敬敬对心碧点头弯腰,又回头唿唤学徒过来接待客人,请心碧到店堂后头沙发上坐了,泡上安徽新茶。 “董家太太,今天有空过来,是不是想看看小店里有什么出典的好玩意儿?”朝奉笑嘻嘻询问。 按当铺规矩,送来典当的抵押品是有一定期限的,过期下赎叫“出典”,当铺有权拍卖。因为进当铺来的有不少大户人家的破落子弟,也有那些不肖之子在外面吃喝嫖赌没钱还债、偷拿了家中东西来抵押的,所以当铺里不乏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一类的好东西。 心碧不动声色,几根五葱似的纤指松松捏住串珠钱包的拉口,对朝奉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有几件东西,想请掌柜的帮忙看看。” 老朝奉在五尺高台上坐了许多年,是何等精明老练的角色,心碧一开口,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来意。但是对心碧这样的主顾,他又不敢擅自作主,忙对学徒们使个眼色。其中有个心眼儿灵泛的,明白了朝奉的意思,悄悄转身,撒腿就往后院里跑,去通知当铺管事赵学周。
第18页 听说是董家太太心碧亲自来办事,赵先生立刻迎了出来,又把心碧领到另一间僻静的会客室。也是体谅有身份的客人,不肯多多张扬的意思。 心碧大大方方说:“我家老爷吃官司的事,城里已经无人不知,所以我也就对你直话直说:官司自然要花钱,我这几样东西先存放在你这里,等老爷一出来,我还是要赎回去的。” 赵先生为难地搓着双手:“这好像有点……叫人家说起来……” 心碧一扬下巴:“你也别管人家怎么说,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帮了我的忙。我心里会有数。” 赵先生看着心碧的脸色;“今天中饭前,你们董家绸缎店的王掌柜已经来过一趟了,在我这儿放了五匹上好法国金丝绒。” 心碧愣了一愣:“有这事?” 赵先生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怎么?你竟不知道?哎哟,掌嘴!掌嘴!” 心碧说:“你放心,我不会去说什么。”一边就想: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此时也正押在牢中,王掌柜偷偷典押店里的贵重货品,自然也是要钱去为儿子活动了。只是济仁一向夸说姓王的忠厚老实,可以信赖,如今看来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心碧这回知道的就有五匹金丝绒,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实在很难说了。现在自然是顾不到这些,等日后济仁回来,务必要说给他听,让他防着点才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古话一点不错的。 心碧定一定神,把心思收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打开钱包,先拿出一样东西,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金麒麟。赵先生接在手里看了看,这麒麟虽是普通赤金铸就,却遍体点翠,别的不说,光这做工就精细到让人赞嘆。 心碧解说道:“这麟麒儿可不是普通来歷,当年西太后宫中的玩物呢。” 赵先生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王气,原来竟是有来头的。” 心碧苦笑笑:“民国二十几年了,也不讲究这些了。放在二十年前,谁家得着宫里的宝贝肯拿出来!” “那是!那是!” “你听我把这麒麟的来歷告诉你,免得过后心底下乱猜疑。” “太太说笑了,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你听我说:早年我们在北京住家的时候,胡同里有个邻居是个老太监,听说在宫里的时候品位还挺高的呢。我们润玉当时不过两三岁,润玉长什么模样,你该是知道的,小时候就更好玩了,粉雕玉琢的一般,真正是人见人爱。老太监尤其喜欢她,没事就把她抱回去玩。后来又求着我们硬是要收她当干孙女儿。我看老太监无儿无女怪可怜,就答应了他。结果他马上掏出这个金麒麟挂在润玉脖子上。若不是有这么一段奇缘,宫里的宝贝又怎么会到我们手里!” 赵先生连连点头:“东西也罢了,珍贵就珍贵在从皇宫里流出来的,可让我开了眼界。” 心碧说:“你替我收好,过段日子我准定要来赎。”说完低头拿第二件,是一块核桃大小的金表。 赵先生接到手中,从手心沉甸甸的感觉就知道无疑是块好表。细看果然不假,瑞士的“劳力士”名牌货,非但表壳是微微发红髮白的外国金铸就,光表圈镶上去的八粒钻石,便可以知道其价值不菲。八粒钻石不是碎钻,粒粒都在半克拉以上,将表面对着门外光线轻轻一转,八道晶光璀璨地流泻出来,眼睛里就像吃了肉一样地解馋,一直舒服到心里。再抬手,把表凑近耳朵,嘀嗒声极清脆有劲,每一声都带着金属的弹音,在表内轻微地荡漾。 赵先生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把表交还到心碧手上。 第三件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翡翠玉镯。此镯翠色碧绿,内中有晕染开来的血色红斑,指甲盖弹上去叮噹脆响,声音轻灵悦耳,属翠玉中的上好成色。心碧嘆口气说:“这是我们大太太的东西,当年她嫁到董家来的时候,祖老太太亲手给她带上手腕。照理我不忍心动她的,也不该动她的,她吃斋念佛这些年,够不容易。倒是她非要我添上不可。我想想:也罢,人总是比东西贵重,人回来了,还愁东西回不来?赵先生你说呢?” 心碧说完就抬头看赵先生的脸,口气和神情自然都是有钱人家少奶奶的一派天真单纯。 赵先生心里却想,这个女人不简单呢,她想用她的貌似天真引我不设防备,又逼得我不好意思太杀她的价,这是不露聪明中的聪明。赵先生盘算了一会儿,不忙开口,只喊学徒来替大大续水,又东扯西扯了一阵市面的不景气,很多出典的物品卖不出好价,生意难做。 心碧眉毛一挑,一双凤眼亮丽地盯住对方:“赵先生,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不不,哪能呢,随便说说。” “那就开门见山吧,你那些生意经,说给我听我也不懂,竟是对牛弹琴呢。” “太太言重。” “你开个价我听听。” 赵先生不知因为天热还是什么,脸上开始流出汗来。他又在心里盘算良久,小心翼翼说了个数字:“麒麟儿一千,金表一千,玉镯五百,总共是二千五百大洋,如何?” “太少了点。”心碧直截了当表示不满。“麒麟儿是无价之宝,金表当年值五干银洋,就是玉镯,也不是寻常之物,如今外面哪儿去找这样成色的东西?叫我说,也不多要你的,三千块吧,凑个整数,日后来赎的时候大家方便。”又探身向前,紧盯赵先生的眼睛,轻轻地一声,“嗯?”
第19页 赵先生嘆一口气:“好咧,请到柜檯上拿钱吧。也就是对太太您,对别人我是万不肯出这个价。” 心碧刚走一步,这时就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别人有我这些招人喜欢的东西?” 县长钱少坤每日早早起床,梳洗过后不吃早饭就往县政府来,跟隔日约好的某位局长处长共进早餐,边吃边谈,其乐融融,把该办的事情顺便办了。钱县长钱大人美其名曰“工作早餐”,且津津乐道地向下属推荐。 钱县长肚量不大,却是口味精细,早点非“老松林”和“望春楼”两处的不吃。老松林是海阳挂头牌的菜馆,兼做早晨和下午的荤食点心:蟹黄汤包、鲜肉大包、虾仁馄饨、牛肉锅贴、草炉烧饼、鸡汤面、鱼汤面、肉丝面,等等,随着季节的不同而有品种的不同。望春楼是一家苏州人开的糕团店,传说已有百年以上歷史,做出来的糕团甜而不腻,绵软柔韧,咬在嘴里,有滑软如丝的感觉。且花色品种繁多,造型色彩各异,嵌松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夹红丝绿丝的、包豆沙的、包猪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让人挑得眼花缭乱。海阳城里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无一不是望春楼的忠诚顾客。 吃名店做出来的名点,价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着县长掏钱。跟下属共进早餐已经是给足了下属的面子,何况谈的是下属部门的工作,哪里有县长掏钱的道理?再说了,吃早餐是为谈工作,吃几客点心也不同于下馆子大吃大喝,将来上头有人来考查廉政之类的问题,必然也上不了钱少坤的纲线。 今天来跟县长“谈工作”的是县财政局长薛谊白。叫来的点心是一碟老松林的蟹黄汤包,一碟萝蔔丝烧饼,一碟翡翠烧卖,一碟牛肉锅贴,外加两碗望春楼的四喜汤糰。钱少坤连连搓手,表示:“太多了,太多了。” 薛谊白就说:“哪里多?不过本地几样还算拿得上檯面的东西罢了。县长素有美食家之称,今天如果能对得上县长的口味,则是我谊白的荣幸。”说完起身替钱少坤斟茶。茶是福建乌龙,海阳本地人是不喝乌龙的,但是都知道钱少坤喜欢在早餐时喝此茶,便都这么准备。 钱少坤吃过几回老松林的蟹黄汤包,因为包于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夹上去就破了,汤汁尽数流在碟子里,非但享用不成,还搞得狼狈不堪。今天见又有这道点心,钱少坤便不去伸着,先夹一只翡翠烧卖。这烧卖不过比铜钱略大,皮薄如纸,清清楚楚透映出里面碧绿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莹可爱。吃在嘴里,成中带甜,清新爽口,又有浓浓的猪油的香味,实在非同一般。 薛谊白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见钱少坤眼睛往蟹黄汤包上略略一瞄,就丢开它去夹另外的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他是不会享用的缘故。薛谊白心里笑笑,不去说穿,自己率先将筷子伸向汤包。他感觉到钱少坤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便尽量把过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头轻轻夹住汤包的脐嘴,手里悠着劲儿,慢慢地把汤包整个儿提起来,提离蒸宠。此时的汤包沉甸甸下坠着,如同一颗硕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汤汁晃晃荡盪,隔了一层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飘浮的金黄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则是半透明汤水,能看见一丝一丝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薛谊白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点的精緻,又仿佛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让汤包水滴样坠挂好一会儿,其间还歪头跟钱少坤说了句什么话。钱少坤只顾着为颤颤悠悠的汤包提心弔胆,嗯嗯呵呵竟没听见对方说的什么。薛谊白至此才嘴巴尖起来,凑上前去,在汤包边上咬个小洞,撮住不放。眼见得他喉头上下滑动,而汤包逐渐收缩和干瘪,钱少坤嗓子里下意识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汤包终于完全被吸干汤水,剩下面贴面的一层薄皮,薛谊白不慌不忙在小碟子里沾了姜丝醋,一口送进嘴里。钱少坤也跟着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薛谊白一样斯文和漂亮了,却没有立即动手,再吃一只撒满芝麻、外焦内软的萝蔔丝烧饼之后,才漫不经心地把筷子转向汤包,成功地吃下去一只。闭了嘴巴细细品味,果真不同凡响。 薛谊白这时候哈哈一笑,说:“海阳人吃东西,有点孔夫子遗风:食不厌精。照我这个粗人来看,蟹肉和猪肉、面片一锅烩了,也同样好吃,营养更是一般无异,岂不省事很多?” 钱少坤嘴角挂了一滴醋汁,用筷子点着薛谊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两件事上体现:一为饮食;一为男女。两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试想我们此刻面前不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緻美点,却稀熘稀熘地喝着一锅面片杂烩汤,我们又怎能有细谈工作的闲情逸緻?” 薛谊白说:“既是县长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顺竿儿爬,有件事跟县长汇报。” 钱少坤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乌龙茶,在喉咙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脑袋:“说吧。” 薛谊白跟着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惯,赶紧在舌尖上打个滚,吞下肚里。放下茶杯,他将上半身搁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远,紧盯住钱少坤的眼睛:“本局刚刚空缺出一个职务。”
第20页 只说这句话,就兀自打住,静观对方的反应。偏钱少坤是个官场老手,遇事沉得住气的人,只装不知道薛谊白的意思,探手从桌上的牙籤盒里取出一根牙籤,放在口中横过来竖过去地剔着,不发一词。 薛谊白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闲之辈,便在心里微微一笑,接下去说:“这个职位非同寻常,本县相当一部分财政收入要从他手上出来的,因而不是普通一个会读会写的人便能胜任。我之所以要提出来跟县长商量……” 钱少坤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本县财政收入的重头戏是田赋税吧?” “田赋税当然占了海阳岁入的大头,此外还有生猪专税、屠宰税、牙税,也是不可小视的一笔。” 钱少坤忽地坐直身子:“啊,对了,听说海阳人善养猪,喜欢养猪,可有这话?” “善养猪是一点不错,谈到喜欢不喜欢嘛,就难说了。谁愿意家里平白多几个爹妈要服侍?也是过日子没办法罢了。养猪一为造肥,二为储蓄。捉几只小猪仔回来,天天弄点瓜藤、野草、谷壳、涮锅水喂喂,年底养成肥猪,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钱,苦是苦了点儿,钱抓在手里还是开心的。我们海阳乡下,恐怕没有哪家不养猪的,小户人家一两头,大户人家大大小小能养好几圈,一年卖个上百头不稀罕。海阳全县人口两百万余,猪又比人要多,恐怕估个四百万头不算虚空。钱县长你想想,这么多的猪,这生猪税、屠宰税收下来,不是闹着玩的吧?所以说我要物色一个极为能干、极为可靠的人做这件税收的事。我想来想去……” 钱少坤剔牙缝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搁在嘴边,不动。 “听说钱县长有个极能干的内弟?” 钱少坤眉毛一颤:“你从哪儿听说?” 薛谊白哈哈一笑:“本县无人不知。都说他能双手同时拨打两套算盘,绰号神算子。又说他脑子比手来得更快,差不多的帐目,他眼睛一熘,心里跟着就有了结果,不须在算盘上检验的。传闻不虚吧?” 钱少坤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连声说:“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薛谊白紧逼不放:“怎么样?捨得把今弟借给本县财政部门一用吗?” 钱少坤眯缝着眼睛,反问对方:“恐有不妥吧?” 薛谊白斩钉截铁:“决无不妥!” “你能确信?” “卑职以性命担保!” 钱少坤矜持地一笑:“言重了。”随即重新举署,反客为主:“来来,谊白,吃汤糰,吃汤糰。” 汤糰雪白滑软,钱少坤的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象牙筷子在碗里来回划了两次都没夹住,头上就微微地冒出细汗。薛谊白避免将目光投到对面,便埋头对付自己的一碗,吃得专注而努力。 听差进来,附在钱少坤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钱少坤吃惊地叫出一声:“还带了银票?不见!不见!”转头告诉薛谊白:“是董济仁的太太董心碧,来为她的丈夫说项。女人家不懂什么,以为我做县长的就能当得了主,以为有了钱就能让鬼推磨。幼稚。” 薛谊白接茬道:“董济仁怎么就会犯到这个案子上,也是叫人想不到的。里头是不是别有缘故?” 钱少坤摇摇头:“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通共的案子有专人负责,上头有绥靖委员会,当中还有省党部,县党部,又有宪兵队,保安队,我就是有心帮忙,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薛谊白沉吟道:“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你说。” “其实事情跟我无关,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罢了。替县长您考虑,有能够帮董家忙的地方,帮一帮也好。董济仁是本地有身份的士绅,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当年在上海开始兴办实业的时候,得到过身为上海菸酒税总办的董济仁的全力相助,两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常卓吾如今资本雄厚,又兼着立法委员,说出话来一言九鼎,怕是连蒋主席都要惧他几分的。这里面的关系,我一说你自然就明白。” 钱少坤似笑非笑:“照你的意思,我竟是要见一见这个董心碧才好?” 薛谊白也跟着一笑:“我不过是多余的插了一句嘴。” 钱少坤作低头凝神状,俄顷,勐抬头吩咐听差:“请董太太到公事房里坐。”又真诚邀请薛谊白:“一起去见见?” 薛谊白恳切推辞:“不不,我局里还有个会,脱身不得。”说罢告辞,竟如逃一般地走了。 心碧站起来迎接钱少坤钱县长。 公事房里早晨的光线有点暗淡,加上钱少坤又是背着光线进来的,心碧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她有一种感觉,这人对她心怀鬼胎。从他进门的瞬间,双方的生物场一下子靠得很近的时候,她就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她见怪不惊。在董家当了十几年的女主人,与无数亲朋故友打过交道,其中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垂涎她风度美色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她只在谈笑自若间就把他们打发了。她心里并不恼火,男人都是这样,当年济仁还不是因为她的娇美清丽而一见钟情的吗?
第21页 她稍微拉一拉旗袍上的皱褶,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望着对方含笑不语。旗袍极为素净,是淡蓝底子带白色小花,她特为挑选出来穿它见人,也是表示她此刻心境的意思。她的微笑同样含蓄,仿佛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她本来并不想笑,只是礼貌要求她不得不如此。 钱少坤同样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伸出一只手,微微向前倾一倾身子,给心碧让了座。他下意识地抚一抚胸口的灰色领带,后悔早晨出来的时候没有换一条玫瑰红的,把人衬得精神一点。身上的这套格子西服倒还可以,是在上海顺昌西服店订做,前几日刚刚给他邮寄过来的。他穿上身之后才知道衣服也可以改变人的体型,使瘦人稍稍丰满一些。 “我记得董太太好像不是海阳本地人?”坐下来之后,钱少坤略含讨好之意地问了这句话。 心碧不作正面回答,转过来反问一句:“是不是我的南腔北调让钱县长听着别扭?” 钱少坤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听多了海阳本地土话,听董太太说话竟是十分悦耳,抑扬顿挫,颇有点听歌的迷醉呢!” “钱县长说笑了。”心碧大大方方端坐不动,神色平静吃进了对方的恭维。 钱少坤开始领略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花瓶,外表繁复华丽,内里一肚子清水。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把公事房的玻璃拉门开得更大一些,好让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清室内全景。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心碧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和诧异,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他暗自一笑,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和颜悦色道:“我来猜一猜董太太的来意。是为济仁先生做说客?” 心碧突然间显出少女才有的羞涩,小声对钱少坤说:“能不能把门关上点儿?好方便我们说话。” 钱少坤摊了摊手:“董太太坐在这里,我不能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心碧不再说什么,打开手中一只巴掌大小的软羊皮钱包,取出摺叠整齐的一张银票,轻轻放在钱少坤面前。 “这是三千银洋,求您替济仁活动活动。” 钱少坤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两眼恐怖地望着银票:“董太太,你这是干什么?你你你……” 心碧也站起来,靠近钱少坤,就手抓过桌上的银票,不动声色塞进他的手心。肌肤接触的剎那,钱少坤微微哆嗦一下,瞳仁急剧缩成一根尖尖的针头,直刺心碧眼睛。心碧似乎怕疼一样,偏过头去,脸上笑着,小声而急促地说:“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活动一个案子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您先用着,不够再添,总是要把人弄出来要紧。一切多多拜託了。” 钱少坤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银票摊开,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慢慢地从左往右地持过去,似笑非笑说:“董太太想得很周到。只是钱某人虽不如府上家大业大,却也还不至就缺这三千银洋。你家老爷犯的是通共罪,这罪名不比寻常,我要是帮忙帮不到点子上,就要白白赔上自己的脑袋了。脑袋要紧,还是三千块钱要紧?董太太你替我想想。” 说着话,戏弄似的,仿着心碧的做法,把银票又塞回到她的手里,并不做过分轻薄的举动。 心碧有一点发愣.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想不出钱少坤到底是要什么。她恼恨面前这个人的阴阳怪气,明明有所图谋,偏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钓鱼一样钓着你,让你悬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对钱少坤诉苦道:“钱县长,你是知道的,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出了这样的事,竟没有一个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是个女人家,没有经见过什么场面,想着钱县长是海阳父母官,危难之处一定肯帮忙的……” “这你倒说对了,我只要能帮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那么这银票……总不能让你贴上自己的银子?” 钱少坤眼睛里的瞳仁再一次缩小,尖尖地刺向心碧。 “干吗要提钱呢?提钱显得我这人多么爱小似的,是不是?性命交关之处,帮忙凭的是交情,交情到了,捨命也要救君子。董太太你懂不懂?” 心碧一时有点茫然。 钱少坤似笑非笑:“我这话,你回去再琢磨琢磨。总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了。” 话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完了便唤听差送客。 心碧走出县衙门,一路低着头,把钱少坤话里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心碧不是愚钝的人,然而钱少坤表达得大隐晦,说出来的话像滑熘熘的鱼,伸手很难把它们捞住。 走到十字路口,听差忽然从后面气咻咻地追上来,小声叫唤她:“董太太,董太大!” 心碧转过身,马上就明白是钱少坤自己要把闷罐子打破了。她静静地站着,带点怜悯地望着听差喘气不匀的狼狈样子。 “董太太,县长请你晚上到他家去,白天衙门里说话不方便。” 心碧笑了一下。 “董太太……” 她挥挥手:“知道了。” 董济民往每人手里塞了十块银洋的一个封包,然后下令:“干吧。”
第22页 范宝昆喝了一声:“慢!”回头看着济民,“都想妥了?扒庄房容易,打官司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这些定慧寺的癫和尚们,你当真想惹?” 董济民背了手,阴阴一笑:“官司迟早要打,怕了今天不能再怕明天。你这样一条汉子,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范宝昆“喊”了一声:“我婆婆妈妈?我这是怕你惹火烧身哪!”转身对手下人招唿,“干吧干吧。” 这青帮头子范宝昆,是海阳城里一大恶霸,贩卖毒品,姦淫妇女,敲诈勒索,广收门徒,无恶不作,城里百姓提起来人人咬牙。这样一个人,董济民又如何跟他相识相交,且随便到可以指使他干这干那?说起来也有一段渊源。 董济民当年在黄埔军校任教时,范宝昆因家穷当兵,英勇善战,又识得几个字,脑瓜子聪明好使,被上司赏识,送到军校学习,也是有心要提拔他的意思。孰料烂狗屎扶不上墙,范宝昆到了军校便犯下一桩强姦民女的罪案。当时军校初创,规矩极严,教务长大怒,先关了范宝昆的禁闭,准备接下来按军法从事。范宝昆买通看守,带了信给董济民,求他看在老乡的份上救他一命。董济民当时也不知怎么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日后或许能对自己有用,再三再四向教务长说情,把范宝昆放了,改罚打扫厕所。没打扫两天,范宝昆熘之大吉,回了海阳,投靠青帮,凭着他的见识和阅歷,很快坐到“通”字辈的头把交椅上。 董济民辞教回家之后,范宝昆提了重礼上门拜谢救命之恩。济民颇为欣赏此人的义气,二人时有来往。只是碍着范宝昆青帮头子的坏名,济民来去总是偷偷摸摸,连家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朋友。范宝昆倒也自觉,同样不把他们的关系向外公开。济民心里清楚范宝昆关键时刻是个靠得住的人,这次遂请了他带人来拆走慧寺庄房。只是范宝昆万万没有想到,董济民纯粹抱着挑起官司的态度而来,他不怕激怒僧人,越怒越好,至多官司打不赢,搭进去几个钱罢了,总比搅到济仁的通共案中要安稳许多。 范宝昆带来的这几个人,个个膀大腰圆,十足的鲁莽汉子。济民又指挥着他们从心遥娘家扛来一架术梯,当下就有两个人踩梯子上了后墙的屋顶,开始掀瓦执檐。余下两个人,拿十字镐刨墙脚的砖头地基。一时间叮叮咚咚,噼哩啪啦,庄房后面热闹之极。 心遥娘家的人跟定慧寺斗了几十年,斗来斗去总占下风,心里已经把庄房里的僧人们恨之入骨。此番女婿带人来扒房子,实实地是出了一口恶气,便老老小小的一齐蜂拥来看热闹,捎带着嘴里恶言恶语,手里还指着划着名,把气氛挑得很浓。附近田地里做活的农人,大都是心遥娘家的佃户,佃户们种田吃粮,对庄房的归属问题本来用不着关心,只是乡下日子平淡,难得碰上有热闹可看,忽然地热闹摆到眼皮子下来了,不看岂能罢休?于是也丢了钉耙粪桶,唿啦啦地往这边奔着赶着,一路还邀三喊四,唿儿唤女,活像前面在搭台子演戏。 因为是突然袭击,庄房里的僧人们一开始有点茫然,反应慢了一步。待到明白是怎么回事,屋顶已经被刨了个大洞,后墙也被凿得七零八碎。庄房主事的德林带了三四个僧人跳出门来,一个个皂衣皂鞋,手里抱了胳膊粗的禅杖,气势汹汹来势吓人的样子。 范宝昆带来的青帮门徒们又岂是好惹的角色,一见僧人先拿了傢伙,马上从各自动手的地方聚拢过来,手里拿的是铁锹十字镐钉耙这类铁玩意儿。双方的人都仗着自己多少练过一些功夫,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德林先运气吆喝一声:“何人大胆!敢动庄房一砖一瓦?” 董济民紧挨范宝昆站着,自觉底气很足,嘿地一笑:“这地如今姓董,是我董家的香火院,我要拆便拆,谁人能管这个闲事?” 德林说:“笑话!自打光绪年间赵家老太太到定慧寺求神许愿,佛主保佑她合家平安,她为还愿送了这座香火院给寺里做庄房,几十年间庄房里都是僧人住着,打哪儿又冒出个董家?红口白牙说什么瞎话?你姓董的又是何方野种?” 董济民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见德林开口骂出粗话,马上气得脸色发白。一旁的范宝昆却是个刀枪不入的好角儿,笑嘻嘻跟德林对骂:“你个狗日的秃驴!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你面前是谁!跟别人撒狗疯,跟你范大爷也敢?吃屎吧你!” 德林手指着范宝昆:“龟儿子,你这是存心找死!” “秃驴也配有儿子?做梦哪你。放下你那烧火棍吧,不留神弄断了,看老佛爷面前怎么交待。” 德林脸色铁青,用手里的禅杖把地皮捣得咚咚直响。“作孽的狗东西,不怕菩萨降罪于你,天打五雷轰!” 范宝昆一副泼皮样,哈哈大笑:“笑话笑话,我不信佛,又怕什么天雷?”回身招唿他带来的人,“接着干!我就不信这个邪,定慧寺的和尚能狠到哪里去!” 青帮的门徒们马上掂了傢伙要爬墙上房,德林勐喝一声:“慢着!”又对范宝昆,“这里是佛主的地方,不是我不许,是佛主不许。”话没说完,挺杖舞来,风声唿唿。亏得范宝昆眼尖腿快,反应利索,一跳跳到了旁边,才算躲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
第23页 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向来是横行惯了的,连官吏们见了都要让他们三分,别说平常百姓。这回几个僧人仗着定慧寺势大财大,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岂不是捅马蜂窝了!不等范宝昆吆喝,门徒们已经骂骂咧咧一拥而上,铁锹镐头乱舞开来。僧人们见势不妙,自然不能干站着,也就跟着将手中的禅杖派了用场。 董济民此刻的心愿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海阳全县人人皆知,说不定舆论一边倒,他还能赢了这场官司,也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他不是彻底了却了一桩心事?所以他一见青帮的人和僧人打了起来,马上鼓动一旁看热闹的心遥的娘家人和佃户们,要他们乘机动手拆了庄房。那些人看戏已经看到了瘾头上,巴不得有机会参与进去做个角色,反正后果不用他们承担,闹腾一番图个痛快!这样,济民稍一鼓动,他们就哄地拥了上来,扒砖头的,挖墙基的,爬梯子上去掀瓦的,一时间人欢马叫,热火朝天。 德林见势不对,不敢恋战,拿禅杖扫倒了一个对手,回身跳进大门。其余僧人一见,跟着纷纷进门。德林关紧门扉,平顶门槓撑好。门上是包了铁皮的,料想一时无碍。正待喘一口气,忽听屋里“咚”地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啦哗啦碎石倾泻的声音。僧人们说声不好,赶紧进屋看时,屋顶已经被村民们掀开一个大洞,桶粗的一道圆柱形日光射进来,光线里有无数尘埃狂舞。洞边还有好几颗脑袋往里伸着,边四下里好奇地张望,边笑,边大声说着一些下流的粗话。德林也不作声,把手中禅杖勐地向上一捅,洞边就有人“噢”地大叫,其声悽厉,想必是捅到痛处了。余者均被激怒,开始报復,拿屋顶的薄砖和瓦片胡乱砸了下来,禅房里顿时一片狼藉。德林和几个僧人的眼睛都被尘灰迷住,泪水哗哗地流淌,根本也无力应战。 德林捶胸大叫:“佛祖睁眼!看看这些作孽的罪人吧。姓董的,姓范的,你们胆敢动到佛门净地,来日必有恶报。刀山上走,油锅里煎,铁索子绞,有你们快活的日子。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董济民在外面听见了,也高声对答:“我自家的房子,我要拆便拆,要烧便烧,谁人能管?你们做和尚的作威作福,强占民房,还打伤无辜,倒要叫你们佛祖评评,是你的罪大,还是我的罪大?恐怕该受罚的是你,将来上刀山,下油锅,你自作自受哇!” 董济民读书教书出身,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德林本是粗人一个,若论言词,怎及得上董济民十分之一。当下德林气得双目喷火,面红如赤。一旁的徒弟劝他说:“师傅,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不如暂且退出去吧。这些人要的是庄房,跟我们又无怨无仇,想来也不会要我们的性命。待我们回了城,向寺中住持大师父禀告了,再回头来跟他们作计较,也并不迟。房子是摆在这儿搬不走的东西嘛,师父你说是这话不是?” 德林心知徒弟的办法最好不过,无奈他当时气血沖头,胸中一股郁闷无处消解,只想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才得痛快。他喝令几个年轻僧人退出庄房回城,表示他本人今天是在这里死守定了。说着话,就听范宝昆在外面哈哈大笑,说:“德林老秃驴,你想死恐怕也不得好死了,我们这就要点火烧房子,你再不走,即刻尸骨无存。给你们一袋烟工夫,赶紧收拾东西走人。水火无情哪!” 话才说完,德林浑身发抖,勐然间一声怪叫:“姓董的,我这就先死在你面前,看你如何收拾场面!”说着,脑袋扎下去,直冲檐下的一只铸铁大香炉。僧人赶紧去扯,无奈他那股冲力极大,哪里能扯得住!只听“咚”地一声闷响,德林已经是血流满面,身子被反弹出去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僧人们煞白了面孔去看时,德林先还在抽搐,手在身边乱抓乱舞,很快人就瘫软下来,头歪在一边,断气了。 屋顶扒在洞口的几个人看得真切,一见德林咽了气,吓得大喊大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急慌慌的,梯子也顾不得蹬,横七竖八从屋顶滚落下去,爬起来赶紧逃离是非之地。 余下的村民,包括心遥娘家的亲戚们,跟着也一闹而散,转眼工夫跑了个无踪无影。董济民和范宝昆站在原地没动,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出大事了,命案跟普通的争房抢地案不可相提并论,这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接下来的好戏够他们唱的。 心碧带绮凤娇穿过正房,进入一个僻静的小跨院的天井。这天井不过一丈见方,边上是一口小巧玲珑的水井,井边有一个袖珍花坛,里面只种一株蔷蔽。五月里蔷薇花开得正火,粉红的花朵贴满一墙,地上落英缤纷,有的花瓣干脆就投身入井,变作水中花魂去了。斜对蔷薇的角落,则栽有一丛碧绿的修竹,竹茎纤细,竹叶婆娑,是别一番清静出世的味道。天井里青砖漫地,草屑全无,水洗过一般干净凉爽。四面是白粉女墙,独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六角形门洞,洞口有两块斗大的方砖铺地,砖上原本刻有花纹,因年久而模煳不清,仿佛在做着一种温馨的暗示。 心碧带头踏上方砖,又回身招唿绮凤娇:“妹子这边来。” 两个人相跟着从六角门洞进去,里面紧连着又是一个天井,比刚才的那个略长,同样铺了青砖,两边各有一个砌成梅花形的花坛,一边种着棵批把树,一边种了一大丛芍药。穿过天井上台阶,脚下是长长的白色条石,凿得略微粗糙,怕是为防滑的缘故。
第24页 台阶和走廊相连。这走廊,因为和正房是一个整体,顶上有正房挑出来的长长的屋檐遮盖,海阳人称做“走马廊沿”。廊沿的作用极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着晒太阳,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风凉,雨天站在廊下听雨解愁,月夜则享受通体透明的神仙滋味。品茗下棋、看书写字、裁衣绣花、缝补洗涮,习惯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这儿又是海阳人家居使用最频繁的一处地方。 心碧对绮风娇炫耀般地说:“你别看这个小跨院,这是董家所有房屋里最后落成的一处,砖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样也透着别致。你看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齐整!可是比别处的好?再看家具:这个挂衣橱的镜子比人还高,从上海僱船往家运的时候,怕这镜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块,果然就剩这一块。这个高低床,都说是仿了法国的样子做的。这几对沙发也好看,小小巧巧,坐进去三面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你坐坐?” 绮凤娇就坐了进去。沙发的弹性使她一时间感觉腾云驾雾,她的腰肢各处仿佛被无数双手托着,每一双手都那么柔软灵巧,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小心周到照料着你,浑身上下舒适到无以復加。 “怎么样?我没说错?”心碧紧盯绮凤娇的面孔,注意着她神情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绮凤娇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还是头一回坐这个。” 心碧说:“济仁这个人,大烟呀、麻将呀、酒呀这些坏瘾都没有,就是在外面住得久了,染上了些时髦的习气,爱往家里买些时新用物。你是个懂戏的,我家里还有留声机,有一大摞的唱片,梅兰芳的,马连良的,俞振飞的,色色都全,将来你进了门,这些有得你听呢。” “可是真的?”绮凤娇兴奋得双眼雪亮。 心碧笑道:“你看我像个哄人的吗?” 绮凤娇身子一跃,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又重重地摔落下去。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过分的喜形于色,会暴露自己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心碧仿佛没看见似的,自顾说下去:“家里的几个人,你都见到了。老太太是世上一等一的好脾气,对媳妇、对孩子、对下人,都没发过火。家里上上下下是无人不敬重她的。我们大太太信佛,自己更是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谁要有什么难处去求她,没有个不准的。也好也不好,怎么说?容易被歹人算计了呗。还好她不管家,否则怕是家里有多少银子也不够她让人拿的。二房早些年逃婚出去,如今下落不明,算是绝了后。三房为人精了点,好的是不在一起住,处得来就处,处不来把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四房混得不大好,做个小店员,时不时还要济仁接济,夫妻两个倒没什么坏心肠。这些,日后你自己慢慢会体会。孩子们都还懂事,男孩子克俭顽皮了点,大女儿润玉,就是在外面上学的那个,从小被她父亲娇惯,脾气有点任性,别的几个还好……” 绮凤娇用双手抱住脑袋,娇笑道:“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人名,我听也听不过来了。” 心碧也扑哧一笑:“可不是嘛!我是性急,恨不得把所有要告诉你的都说给你听。” 绮风娇仰脸说:“太太总说别人心好,我看太太又比别人更好。将来我要是真进了这个家,是我的福气。” 心碧就势在她对面坐下来:“怎么是将来?就是眼下的事情嘛!我们两个合力把这事办成了,济仁马上就能出来。等他出来了,我已经把你在这院子安顿好了,他回家一见,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呢。你是他看上的人,你自己又喜欢着他,两情相投,好滋味在后面呢。”她把椅子往绮凤娇身边挪了挪。“要紧是在我说的那着棋上。你放心,我既是把你认作济仁的人了,我总不会让你吃亏。” 绮凤娇有些忸怩不安:“大太,我是真不能把身子给那个钱……” “谁说要你把身子给他了?”心碧嗔怪道,口气中透着亲热。“我说过,你马上就是董家的姨太大了,我还能通你做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绮凤娇红了脸,一声不响。 心碧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玻璃瓶,举在绮凤娇眼面前摇了摇。瓶中有很少的几粒白色药片,每粒只有黄豆大小,扁扁的,表面上还刻了极细的外国字母。 “这是我们从前在上海住着的时候,一个德国医生给济仁的。这药片只需吃下去一粒,人就睡得死过去一样,万事不知。” “哎哟,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迷魂药吗?”绮凤娇好奇地睁大眼睛。 心碧笑道:“差不多吧。左右不过是睡几个小时,要不了他的命。你好生收着,记住只能用一粒。” 绮凤娇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儿。 心碧在克俭房中找到克勤的时候,哥儿俩正头靠头地趴在一起看一本《三侠五义》的小人书。见心碧进来,克俭笑嘻嘻地抬头喊了声“娘”,克勤却多少有些慌张,忙忙地把小人书往怀中藏匿。心碧说:“看书就看书呗,干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克勤还没说话,克俭就抢着告诉娘:“三叔不让他看这些闲书,要叫他温课。三叔说,过了夏天,要送他到通州念中学去。”
第25页 “可真是这么说过?”心碧问克勤。 “真说了。”克勤垂头丧气的,满心不乐意的样子。 心碧有些高兴。她最怕的就是克勤会带坏克俭,克勤这一走,克俭便没了现成的榜样,不至于让她过分操心了。 “你爹下乡还没回来?” “还没呢。” “那是再好不过。伯娘有件事情,麻烦得很,还非你不可。”心碧先给克勤戴上顶高帽。 克勤毕竟是个孩子,一听就高兴起来:“伯娘,是什么事?” 心碧对克俭说:“你先出去。” 克俭好奇,不肯出去,被心碧瞪了一眼,噘了嘴巴慢吞吞出门。克俭这一走,克勤更有一种神秘的、被委以重任的兴奋,迫不及待催促心碧快说。心碧便问他,他爹的那架德国相机,他是不是真的会用。 克勤叫起来:“怎么不会?我爹又放着不用,都是我拿它玩儿呢。我给克俭和润三姐姐、烟玉妹妹她们拍的照片,伯娘你不是都见过吗?” 心碧笑着说:“是呀,我是见过,不然今天不会来找你。就不知你肯不肯帮你大伯和伯娘一个忙?” 克勤拍拍胸脯:“没问题!伯娘找我是找对人了,我什么都能干!” 心碧就招招手,要他把耳朵凑过去,叽哩咕嗜说了一番话。克勤越听越兴奋,双眼放出光来,两颊红红的,嘴巴嘻开直笑,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动手的劲儿。心碧叮嘱道:“别把那意思放在脸上,什么人也不能提起,跟你爹你娘也不能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克勤笑嘻嘻的。 心碧不放心,故意激他一下:“我瞧着你就沉不住气,恐怕还真不该找你。” 克勤急了:“伯娘你真是的,信不过人!” “真能让我信得住?” “我要先透了半句口风,叫我不得好死!” 心碧一把捉住他的嘴:“小孩子没轻没重,说这么怕人的话!”自己脸色先就白了。 克勤眼珠一转,突然哎呀一声。心碧问他怎么了?他拍着脑瓜说:“伯娘,我忘了件大事。照相要买底片,要买显影粉,还要印相纸。底片是美国的好,印相纸要买法国货,这都是很贵的哟!” 心碧点点他的额角:“你个小滑头,伯娘算准了你会开口要钱。”把手里抓着的一个绢包儿打开,哗地往桌上一倒,“你点点,二十块银洋,够不够?” 克勤眉开眼笑的,一块一块拿了用嘴巴吹,放在耳朵边听。 心碧说:“先收着,事情做得好,伯娘另外有赏。” 克勤脆脆地应了一声:“哎!” 夜色温柔。小南风煦煦地吹着,带来空气中蔷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老松林菜馆临河的门口,人影稀疏,只一盏大红的灯笼幌子高高挂着,红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荡漾,恰如一朵莲花从河底飘摇着升起,神秘而娇艷。几个黄包车夫坐在街沿上脱了鞋子抠脚丫,车子在街边静静地歇着,被手汗摩得贼亮的车把泛出微光。 又一辆黄包车从大街拐弯处颠颠地奔来。车子在河边幽暗处停住,车夫哈腰稳住车把,车上的客人便一脚跨了下来,原来是县长钱少坤。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不惹人注意的淡灰色机绸长衫,戴一副茶色墨镜,薄薄的灰色礼帽在额前压得极低,像是存心不让太多的人认出来似的。 他一下车,脑袋便东转西转,目光沿着街边依次逡巡。此时心碧忽然从河边的柳树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地招唿他:“钱先生!” 不叫县长,改叫先生,口气中已经是透着亲热了。 钱少坤明显带了压抑的欣喜,低声说:“董太太,有劳你久等。” 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往菜馆里面走。心碧领着他上楼,进到一个雅致的单间。单间里原来的八仙桌已经撤了,另换一张精巧的雕花四仙桌,为的是两个人对坐说话方便。桌上摆有八色冷碟:餚肉、抢白虾、拌海蜇、熏鱼、拌海米菠菜、拌海带丝、炸脆鳝、腐竹鲜蘑。另有两只西洋雕花玻璃酒杯,一小坛本地名酒“枣儿红”。 钱少坤欢喜地嘆道:“你看看,前天请你到寒舍说话,你不去,今天反弄这些麻烦。” 心碧着一身淡绿色软缎旗袍,灯光下眼波滟滟:“钱先生,送你银票你不肯收,再不吃我这顿饭,我真是无脸见人了。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要是你嫌这里说话不方便,饭后再一同去你府上也行。” 说着话,她顺手放下了单间的串珠门帘,又扭动腰肢打水漂般地旋迴桌边,动手去揭酒罈的封盖,双手捧起,分别把两只酒杯倒满。血红的酒液衬着雕花玻璃杯,已经是色香俱全,偏心碧又用葱管儿般白皙纤细的玉手端了酒杯,直送到钱少坤眼面前。手指上一颗红宝石的钻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辉,璀璨到令钱少坤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时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心碧手背上划了一下。心碧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地去端另一只酒杯。这便使钱少坤认定了心碧今晚对他的默许。 “来呀,钱先生请。”心碧把酒杯随意地举了一举。
第26页 “叫我少坤,叫我少坤。” 心碧嫣然一笑:“照我说,大家都不要客气,有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好不好?”话才说完,她已经将酒杯送到嘴边,左手抬起来捂成一个半圆,挡着,少少地抿了一口。 钱少坤见状,慌忙也把酒杯举起来,“咕”地一声,竟一口喝干。心碧夸道:“钱先生好酒量,真爽气。”钱少坤满脸泛红,眉眼中像安上了弹簧,左右动着,不得止息。 门外堂倌吆喝一声:“上菜啦!”串珠门帘一掀,端上来一只硕大的砂锅。他就手用抹布包着揭去锅盖,顿时一股热气冲出,奇香扑鼻。钱少坤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张眼一看,砂锅里也不过一只煨烂的鸭子而已,兴趣顿时大减。 心碧含笑不语,待热气散开之后,站起身来,拿一双干净筷子替钱少坤布菜。她先轻轻拨开鸭背上的一层皮肉,露出又一层东西,原来鸭肚子里竟包有一只鸡。鸡肉拨开,再一样东西是鸽子,鸽子里面又有斑鸠,斑鸠里面还有麻雀,一只套着一只,直把钱少坤看得傻了。 心碧说:“钱先生到海阳不多日子,这一样海阳名菜‘五代同堂’怕是还没有吃过吧?” 钱少坤怕在心碧面前丢面子,先还打算否认,又一想自己刚才的惊讶恐已被心碧看在眼里了,便点一点头。 心碧知人眼色,善解人意,安慰他说:“吃这道菜,是要隔天预定的,倘若临时匆匆跑来,拿再多的钱也没用。你想想,这大套小.小靠大,一个贴着一个,从里到外要煨得烂熟,有多少不容易!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个昼夜以上。这样煨出来,五只禽相互入味,该是何等鲜美。钱先生你尝尝。”说着连皮带向布了一大块在他碗中。 钱少坤听心碧款款说这一番话,眯眼观注她说话时的眉眼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想吃什么名菜,光听和看就饱饱的了。 心碧趁此机会又劝他喝酒,温言软语,直把钱少坤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钱少坤本不是个嗜酒之徒,这“枣儿红”色红味甜,喝着不觉什么,却又极易醉人,钱少坤不加提防,很快就晕晕乎乎。 恰在此时,门帘一掀,进来又一位红颜佳人。这便是近日在海阳兴商茶园里献艺的唐家班旦角绮凤娇。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礼服式的薄纱舞裙,丰腴的脖颈上戴一串水晶珠项鍊,头髮用夹钳仔细烫过,长长地蓬松地披散在肩后,靠髮根处扎一条缎带,在头顶侧旁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绮凤娇这一身打扮,是心碧为她设计的。若在平时,海阳人见了定会嗤之以鼻,将之归于出卖色相的妓女一类人物的。此刻却是不同,一则是在晚上,在这个布置得温柔华丽的单间餐室里;二则钱少坤酒意已浓,正是温情缱绻之际,很容易把眼前的女人看得美若天仙。绮凤娇以舞女打扮翩然出现,恰在适时,一下子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绮凤娇倚靠在钱少坤身边,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极近,双手交叉搭在他的头顶,把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娇憨地问道:“钱县长还认识我吗?” 钱少坤虽说头晕恍惚,却也没有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当下笑道:“唐家班大名鼎鼎的挂牌花旦绮凤娇嘛!你的玉照还在茶园门口挂着呢。”指着心碧,“认识不认识海阳城里最漂亮的董太太?她也曾看过你的戏的。” 绮凤娇故意斜睨心碧一眼:“这么说,县长今晚是在跟美人幽会了?担心你太大知道了,打翻了醋罈子哟!” 钱少坤连连摇手:“瞎说瞎说,什么幽会,说得难听。我们有正事在谈。” 绮凤娇耸起胸脯,在钱少坤肩头一下一下蹭来蹭去,手也从他头顶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下巴、脖颈,一直到胸腹,小范围地摩挲不止。起先钱少坤还很紧张,怕心碧生气,会拂袖而去。后来见她神色自若,并无反感的意思,也就大胆消受这番令他骨酥皮痒的抚摸。 但是钱少坤毕竟有着县长之尊,一颗心又暂时地系在心碧身上,恍惚中也还分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跟绮凤娇小小地缠绵一阵之后,忽地清醒,一下子把绮凤娇推了开去。 “走吧走吧,下次我也请你喝酒。今天我是跟董太太有事,你插进来颇有不便,啊?” 心碧向绮凤娇使个眼色。绮凤娇笑嘻嘻地拉住钱少坤的手不放:“县长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嘛!不许我陪坐,喝我一杯酒总可以的吧?我是诚心想敬县长一杯的。在海阳地面上做生活,还要指着县长包容捧场呢。” 心碧接腔道:“钱先生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觉了。” 钱少坤快意地笑着:“好好好,一杯,一杯。”说着自己便要动手往酒杯里倒酒。 绮凤娇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当真以为我穷得请不起一杯酒?”说完向钱少坤做一个媚眼,飘飘地闪出门帘,像是早有准备,即刻就打了迴转,手里果然拿的是一杯浑色甜米酒。她笑微微地将酒杯举到钱少坤唇边,劝道:“唱戏的人喝的酒,跟糖水似的,县长一口干了吧,包你无事。” 不等钱少坤有什么说法,她那里已经手臂高抬,将一杯酒倾在钱少坤口边。被美酒而人弄得晕晕忽忽的钱少坤,哪经得起这番挑逗戏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就了绮凤娇的手,把一杯米酒尽数灌下口中。
第27页 绮凤娇却又不立刻就走,丢下钱少坤,和心碧说起戏班子要开拔四通州的事来。钱少坤兀自着急,只怕耽误了与心碧的好事,在一旁简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是。这一急,气血上涌,酒力药力发作得更快,眼见得一个人就手脚瘫软,脸上还在笑着,却一些力气也使不出来,白白地望着身边两个美人而无奈。 心碧撩开门帘,只往外探一探头,机灵的克勤马上就从幽暗处闪了出来,手里提着个沉沉的包,跟心碧进了包间。 心碧俯身在钱少坤耳边,用无比柔和绵软的声调说:“钱先生,你大概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在楼上旅馆部开了个房间,我扶你上去躺一会儿,你说可好?” 钱少坤此刻如梦如幻,只觉心碧的面孔在眼前飘浮旋转,忽远忽近,他万般挣扎也触摸不到。他努力地转过头去,迷迷濛蒙盯住了克勤。心碧马上解释道:“是我的侄儿,可巧碰上了,我让他来帮忙扶你。” 心碧说完这话,不等钱少坤自己表示什么,对绮凤娇和克勤努一努嘴。两人立刻上前帮忙,一边一个架住了钱少坤的胳膊。心碧帮克勤拎着包,一手打开门帘,那两个人便架了钱少坤往楼梯上走。此时钱少坤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不过头晕得无法思维而已,见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机械地跟着迈步,否则凭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孩子还真没法把他弄上楼去。 一路碰到两个菜馆的伙计,都微笑着让在一边,等他们狼狈地先走,一副见怪不惊的模样。到菜馆来豪饮寻乐的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觉便会好,没什么大了不起的。再说他们不认识县长,他跟他们有着长长的一段距离,互相之间根本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他们平白无故干吗要管客人的闲事? 旅馆部的伙计拿钥匙替他们开了门,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进门,这是做事的规矩。 心碧抢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开。绮凤娇和克勤将钱少坤送到床边。出于本能,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头碰到枕头,惬意地哼哼了一声,来不及把腿脚放直,已经鼾声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该做哪桩?三个人一时都愣在那里,有一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心碧本是个有阅歷、有主见的女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又天性乐观,少有犯愁的时候。然而此刻面对的是一县之长,她这么做,委实是担了风险,拼着性命的。钱少坤到底是何样性格的一个人,她对他并不熟悉,可说是毫无把握。万一惹火了他,他拼了县长不做,跟董家来个鱼死网破,心碧就白费了心机,济仁在狱中怕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绮凤娇担心的是她即将要面临的窘境。做戏子的人本不是大家闺秀,场面上应酬人的时候也不是一次两次,风尘女子对这一套手段堪称驾轻就熟。难就难在心碧是济仁的太太,她进入董家之后,心碧是她每天不能不看到的人,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当了这个人的面,脱光衣服跟一个男人睡卧在一起,还要被人拍照,虽然是心碧本人的安排和指使,也难免令绮凤娇犹豫再三。 十四岁的花花公子克勤,说实话还是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乍看上去扑腾得厉害,掂一掂也没有几斤几两。他不止一回逛过妓院不假,那都是孩子的顽劣,真要得手,还是莫须有的事情。此刻站在这里,他完全明白下面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他直接的反应便是紧张,紧张中又夹了大户人家孩子不免会有的羞怯。须知站在身边的是他的伯娘,将要进入镜头的又是赤裸的县长,他在这样的尴尬场面中实在感觉惶惑。 于是,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房间里没有人动上一动,只听到钱少坤鼾声不断,睡得沉而又沉。 心碧嘆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大伙儿说:“我们现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逼上梁山,不干怕也不行了。想想看,他钱少坤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独自睡在这间客房里,会作怎样的猜测?他若是个君子,倒也罢了,怪他自己不好。若是个小人呢?不把我们恨出个洞来?他又没把柄在我们手里,往后还愁没法儿慢慢治我们?”说到这里眼巴巴望着绮凤娇,“只好委屈你了。往后的事情都由我来担待,凤娇你只管放心。连同那拍出来的底片、照片,也统统归我收着,若有一点泄露,天……” 没等她把话说完,绮凤娇“嗵”地一声跪在她面前:“董太太你别说了,凤娇这就上床。我既是死心塌地要做董家的人,紧要时候还能看着董家有难不管?说来说去都是为济仁老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心里分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话,她扭头瞥一眼十四岁的克勤,双手反背到身后,一粒粒解开了粉红色薄纱舞裙的扣子。她停了一停,肩膀微微收缩,纱裙便自然地从肩头滑落,像一朵硕大莲花似的环围在她的脚周。她先抬左脚,褪去薄薄的长统丝袜,再抬右脚,褪去另外一只。而后她低下头,去解大红色紧身胸衣。胸衣上绣了挑花的丝边,前面密密的一排扣子勒住胸乳,一颗一颗解开它们颇费时间。她专心致志做这件事情,面容平静,眼眉间带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的神气。 旁边的克勤却在一瞬间里喘不过气来。他被灯光下绮凤娇雪白丰腴的胴体弄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他觉得绮凤娇像从粉红莲花中裊裊升起来的巨大莲心,见光见风忽然变作一个绝色仙人,飘摇着浅笑着在他面前晃动。十四岁的克勤这一瞬间的印象惊心动魄,刻骨铭心。若不是有伯娘在旁,他早已冲上去把这个妙人儿一把抱住,求她同做好事了。
第28页 绮凤娇脱得一丝不挂之后,才从那堆衣物中拔脚出来,低头走向床边。她感觉到了身后克勤激动的注视,当时她没有多想,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初长成人的孩子的好奇罢了。她抬腿上床,又悬起身子,越过死尸般一动不动的钱少坤,跪在床里边,开始给他解衣脱鞋。 在克勤眼里,绮凤娇跪在那里的姿态极像一尊受难的菩萨。她眉眼低垂,长发越过肩膀披挂下来,恰好遮住两侧乳峰。雪白肌肤在黑色髮丝间若隐若现,身子一动,乳峰便跟着颠颤,把披在峰间的长髮带出瀑布般的动感。他万分冲动,不等心碧发话,已经打开相机,自顾自的拍摄起来。 他拍了绮凤娇给钱少坤宽衣解带的镜头;又拍了两个人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的镜头;钱少坤一条腿架在绮凤娇身上的镜头;钱少坤一只手放在绮凤娇小腹上的镜头;绮凤娇耸起身子,钱少坤嘴巴合住她乳头的镜头。虽然所有的钱少坤都是侧影或背影,但他的贪婪和淫荡却是展露无遗的。拍到最后,克勤满脸冷汗.胳膊哆嗦,激动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半夜,钱少坤迷迷煳煳醒来。 房间里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个女人的面孔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眼前。女人长发披散,眼圈乌黑,嘴唇艷红,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从周遭飘浮的事物中找出有关这个女人的记忆。他看见了她头髮上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不是那个唱戏的……绮……” 女人笑微微答道:“说得不错。你这回大概是真的醒了。我还真怕你这一觉睡过去了呢。” 神志渐渐清楚起来,浓雾开始聚拢和凝固,最后停留在某一个点上。他感到了张惶,气息微弱地问:“董太太呢?” “她昨晚就回家了。” “你乍么会……” “昨晚你要了我。” “我要了你?” “是的你要了我。我们送你进房,你上了床就抱住我不放。喝过酒的人真有力气。”她咯咯地笑着。“你很会……那个……挺不错的。” 钱少坤抬起右手,叉开中指和拇指,在太阳穴上慢慢揉着。他感到头疼欲裂,这使他无法集中脑力思考问题。他后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喝得太多,怎么就会一醉至此? 绮凤娇再一次把面孔俯得离他很近很近,嘴巴套在他耳朵上,诡秘而兴奋地告诉他说:“董太太给我们拍了照片。”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对方。 “怎么发傻?董太太给我们拍了照片。她的侄子有一架德国相机,听说还是董家三老爷的一个当了大官的学生送的呢,拍出照片很清楚的。” 钱少坤感觉到事情的不妙,正在按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是什么样的照片?”他紧张地问她。 绮凤娇嗲声嗲气地:“还能有什么嘛!就是我们正在那个的哟!” 钱少坤狠狠地盯住绮凤娇的眼睛,此刻他唯一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扬手甩她一记耳光。他坚信眼前这个女人也是同谋者之一。他又想翻一个身,再次把她压到下面,不顾死活地再干她一回。他要一口咬下她白嫩嫩的肉,嚼碎了,吐到她脸上,看她笑不笑得出来。他要狠劲地压,狠劲地抽,狠劲地捅,要弄得她鬼哭狼嚎,跪地求饶! 可惜,头疼折磨得他脸色苍白,眼花缘乱。除了用目光表示他的愤怒,别的一无所能。他眼睁睁看着她轻悄地笑着,将身子悬空,盪鞦韆一般从他腰腿之上盪了过去,滑下床,走到房间中央那一堆粉红色衣裙里,拣起胸衣,不慌不忙套上,再一粒一粒系好扣子。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开始设想他将要面临的处境。 第六章 隔了一天,钱少坤果然收到心碧派家僕送来的密信。信封是自己家里用报纸煳出来的,很厚,也很大,沉甸甸的模样令钱少坤望之胆寒。 关上书房的门,确信门外无人之后,钱少坤两手哆嗦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从封套里滑出一叠照片,搭眼一看,会使人误会为淫荡不堪的春宫图。细看,方辨认出男女两位主角的姿容。 头一张,钱少坤侧身朝里躺卧着,绮凤娇赤身裸体跪向床外为他宽衣解带。绮凤娇低眉垂眼,一对颤颤的乳头在黑髮丛里犹遮琵琶。二一张,钱少坤依然取侧位姿势,左胳膊搭在绮凤娇腰后,搂住她的纤纤细腰,左腿架在绮凤娇腿上,把她的下半身牢牢夹在裆间。三一张,绮凤娇上半身耸起,用一只胳膊撑住,另一只手抱着钱少坤的脑袋,两乳尽力往前送过去。看不见钱少坤嘴的动作,但可以想像他撮着嘴巴噙住那只圆滚滚乳头的亢奋。再后面,是大同小异的各种姿态,时而绮凤娇在里,照片上只看到钱少坤侧过去的背影;时而绮凤娇在外,她浑圆的身子挡住了钱少坤一半的面目;时而绮凤娇在上,抓住钱少坤的双手,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像用胶水粘住了分不开来似的。 钱少坤直看得面红耳赤,心跳气短。他想他真是低估了董心碧这个人,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女人,客观地说,实在是有胆有识的女中丈夫呢。 放下照片,再看附信。信是用小学生练习簿撕下来的纸写的,字迹工整而稚拙,言语也有点半通不通。信的内容是这样:
第29页 钱少坤县长台鉴: 县长与女艺人的一夜风流,已立此存照。南京 贵党正首倡新生活运动,县长在海阳上任伊始,恐 不愿将此风流案分之于众。若有好事之徒转达到南 京方面,则对县长的佳途更添麻烦。万事总以息事 宁人为好,现今照片只你有我有,底片也妥善收藏 在我手中,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盼县长为董济仁 略事疏通,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奉上银票三 千块,供县长为此事打点之用。若济仁有朝一日平 安回家,则此照片永无出头之日。心碧做事向来言 而有信,县长不必有丝毫担忧。 余不赘言。三日之内望能见诸行动。 钱少坤看完这封信,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是个胸无城府的蠢笨之徒,对自己酒醉之后是否真的跟绮凤娇成过好事,根本就将信将疑。然而照片摆在面前了,绮凤娇又显而易见已被董家买通,铁证如山,他就是浑身长一百张嘴巴也无法辩解,还只能是越抹越黑。没别的办法,按董心碧的要求行事是上上之策。何况钱少坤从信的字迹上判断出来她的确没有对外声张,这信显然是由她口述,她的某个小女儿替她所写。 三千块钱的银票,自然照单全收了。董心碧这个人真是厉害,打了你的嘴巴,还反过来为你又吹又揉。当然也只有漂亮女人才使得出这样的伎俩,狠毒中带着恶作剧的玩笑,精明中掺杂有孩子般的天真,实在让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嗔也不是。 此时的董济仁和绸缎店王掌柜的儿子三千帆均关押在国民党海阳县党部,等候初审。省党部已经多次电催解押镇江,急迫中钱少坤先回一电:“董氏一案,情况复杂,恐有冤情,宜细细察审。” 接下去,钱少坤亲自出马,找了冒银南为首的数十位有声望人士,联名写了状词,控告海阳有人因田地财产纠纷,挟仇陷害董济仁先生。钱少坤跟着就抛出一份礼单,说是有人对他行贿,要他必欲置董济仁于死地。礼单一出,舆论大哗,部认为董济仁冤枉,又争相赞颂钱少坤,说他秉公无私,大义执法,是海阳难得盼到的青天父母官。钱少坤一箭双鵰,既为董济仁作了遮掩,又为自己争了名誉,在全县士绅面前讨了个大大的好。 从王千帆车上搜查出来的长短枪枝,本来封存在县保安大队,留作物证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门锁,黑夜里登堂入室,把长枪短枪席捲一空。从门外留下的脚印和枪枝的总重量来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谁是保安队的内奸?枪枝的去向是在哪一方?共党游击队、青帮组织、地痞流氓、贪财的惯偷,似乎谁都有这个可能。偌大一个海阳城,几十万的人口,要查出来简直大海捞针。县长钱少坤首先泄了气,宣布他没有精力再管这事了。县长一罢手,底下的人自然乐得偷懒,打了个报告说无从查起,便马马虎虎结案。 物证既然没了下落,董家的律师立刻抓住仇人诬陷这一关节,大张旗鼓为董氏翻案。恰逢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得知此事,亲自给省党部写信,详说董济仁的经歷和为人,指出他决无可能出钱为共党购买枪枝,一切都是虚妄之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案子再审下去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为了掩人耳目,钱少坤又最后一次在大堂提审三千帆,当众用刑,打得他皮开肉绽。王千帆事先已得到日信,自然是咬紧牙关抵死不招。这一来,案子的前后审理过程无懈可击。 又该着董济仁运气好,不迟不早,正当县里准备释放他时,国民党政府颁布了对全国政治犯的大赦令。不管董济仁算不算“政治犯”吧,反正有了这个条令,释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钱少坤甚至藉机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亲自派卫兵把董济仁护送回家,隔天又亲自上门看望,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晚上还以海阳商会的名义摆酒席为他压惊。酒席上,瞅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钱少坤偷偷问心碧:“我已竭尽所能,一切还算满意吧?” 心碧回报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再干一杯吗?” 钱少坤喏喏,慌慌地藉故走开。 又隔一天,绸缎店王掌柜带了重礼来拜见心碧,酬谢她救命之恩。心碧自然是坚辞不收。她只字不提此事的细枝末节,只说他儿子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政治犯这么个关口。她叮嘱王掌柜,要紧的是把儿子管好,别再放野马似的让他四处乱跑了,这年头到处乱闹闹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什么人的枪口上。 王掌柜走后,她想起万鸿典当赵先生对她说过的话,就把王掌柜私拿店里的高级面料去当铺抵押银洋的事情告诉了济仁。她本来的意思是要济仁留心一点,这年头除了父母妻子儿女,怕没什么值得十二分信任的人呢。岂料济仁吃了这一场官司以后,心性懈怠了许多,只淡淡地回答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碧也就无话可说。 董济仁刚从县党部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翠到令小玉儿不敢认他是父亲。他头髮蓬乱,鬍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坐在敞厅里的宝座椅上,恹恹地谁也不想理睬,连老太太问他的话,他也三言不着两语。心锦、心碧、心遥、心语妯娌四个围了他团团直转,有说请先生来瞧病的,有说请剃头匠来理髮修面的,有张罗着让得福去熬人参鸡汤的。再加上几个孩子在人堆里乱窜,家里就简直乱成一团。
第30页 绮凤娇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因为人多,加上济仁魂不在身的样子,他一时也没有发现她。心碧走过去,小声对她说:“妹妹你先回院里等着吧,晚上我负责把他送过去。”绮凤娇腾地红了脸,推让道:“别,今晚自然在你房里。”心碧就笑起来,说:“这是谦让的哪门子呀?我先接你过来,是想让他回家一见心里高兴高兴,过两天日子安宁下来,还要为你们补行大礼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去收拾收拾,准备准备。” 绮凤娇一走,心碧开始大刀阔斧地张罗起来,请先生的请先生,请剃头匠的请剃头匠,熬参汤的熬参汤。济仁坐着不动,木头人儿似的由着别人摆弄。 剃头匠就住在门口,一喊就到。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个人总算是活过气来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转动,看见几个年幼的儿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们的脑袋了。 接着是先生赶到,替他看了舌苔,把了脉,回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是受了惊吓郁闷,血行不畅,脾脏不和,开几味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就手开出一张药方,嘱家人去药房抓了,每日一剂煎给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松出一口气来。 心碧谢了心遥心语的看视,又打发老太太和心锦回房歇着,就扶了济仁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面客房里专设的一个烟榻上,给他烧几个烟泡抽了提神。这烟榻是专为招待客人而用,济仁不过偶尔陪客抽上几口,没有瘾头。 一个烟泡下肚,济仁果然精神许多,搭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旧日的光亮,遂细细地对心碧说他这些天的饮食起居,又问起家中连日来遭遇的事情。心碧也同样一件件告诉给他听。关于绮凤娇的一节,她故意地略去了,她要在晚上给他来个突然的惊喜。至于照片的事,她更是缄口不提。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当中有很多细节,不是身临其境的人,不可能一点一滴理解到位,与其让济仁知道之后心中作梗,不如保守秘密不说也罢。她只告诉济仁,钱少坤是收了她三千块银洋,才肯为济仁的事情如此出力。 说到这里,仿佛顺便想起似的,她欠起歪在烟榻上的半个身子,问他:“那几把枪,到底是怎么牵扯到你身上的呢?” 济仁见问,脸色就有点作变,也歪起身子,看清四周无人,才悄声告诉心碧:“这件事,我迟早是要告诉你们的,让你们心中也有个数。买枪的钱,的确是出自我的手中。” 心碧“啊”的一声,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日来的担心操劳霎时间袭上身来,身子发软,手里正烧着的烟泡也拿下住了,只好搁在烟灯旁,先放倒脑袋躺上一躺。 济仁知道她是心里害怕,嘆口气说:“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前些日子我看了几本介绍共产党的书,又跟王家的千帆谈过两回。看这势头,将来这帮子人能坐天下也是说不定的事。你虽说不懂歷史,戏文却看过不少,从古到今王朝兴衰更替的事情并非全然不知。那刘邦是怎么做上皇帝的?朱元漳又是怎么做上皇帝的?远的不说了,近的,蒋介石他如何发了家,你跟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总是知道的吧?乱世出英雄,古话说的一点不错。如今的世道,正是个乱世呢!你看,东北是被日本人占了;南边呢,共产党红军闹得正厉害,蒋介石三番五次派兵去剿,哪能剿得干净?倒真是越闹越红火,就连我们海阳,四乡八村都有了共产党游击队呢!中原地区总该是老蒋的地盘了?不,还有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唐生智,再加上李宗仁和白崇禧的话,你说说是几虎争天下?所以我看,鹿死谁手,真的是还没有定数呢。” 心碧嘀咕道:“那也不能去冒掉脑袋的险,被人安上个通共的罪。” 济仁耐心地说给她听:“同样是施恩于人,你说是在他穷极无路的时候送他一袋米好,还是在他富得冒油的时候送他一袋金子好?眼下共产党被蒋介石追得团团转,正是需要人伸手拉一把的时候,我出钱买几把枪送他们,是给自家人的将来留条后路。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做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为你们娘儿几个。暂时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担惊受怕罢了。” 心碧半晌无语。她是个凡事一点就通的人,济仁说到这个份儿上,他的良苦用心,她还有个不能领悟的?只是女人想事情终不如男人久远,她不肯对他说个“好”字,是怕他再瞒着她做出什么。她不去为将来的事操心,那还遥远得没边没际呢。她只要眼下合家大小平平安安,吃穿不愁,这个家就算是团起来了,人前人后站得住了。 她重新撑起半个身子,把刚才烧了一半的烟泡拿起来放到烟灯上又接着烧,一边在心里盘算,从今后要把济仁看得紧点儿,不能让他再出这样的事。 傍晚,心碧单单为济仁煮了一锅糯米绿豆稀饭,拌一盘海蜇丝,切两个黄油咸鸭蛋,把自家腌制的黄花菜蒸出一碗,用香油淋了,又剥一只火腿肉粽,打发他吃晚饭。 老太太颠着小脚过来看看,说是前个月用酒酿糟下的小黄花鱼,怕是也能吃得了。说着就要喊得福去开罈子。济仁拦住她,告诉她说自己身子尚未完全復原,眼下没什么胃口,弄了好东西也吃不下。老太太嘆息着,说了好些心疼儿子的话,又叮嘱心碧要好生侍候调理他,这才回房抽她的水烟去了。
第31页 济仁吃完,习惯地要往心碧房中走。心碧身子一闪,拦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慢着,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济仁就愣了愣:“谁呀?” 心碧说:“总是你心里喜欢的。” 济仁先问是不是润玉回来了?又接着胡乱猜了几个。心碧却是不作回答,只含笑扶了他走。 才进了那个爬满蔷该花的小天井,一眼就看见一个苗条女子侧身站在六角门洞旁。济仁正觉诧异,女子用极优美的舞台身段转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地望定了他。济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凤……”话才出口,感觉不妥,扭过头去,满脸狐疑地盯着心碧。 心碧推他一把:“去吧,人是我接回来的,也是我做主安置在这院子里的。只要你能开开心心,我也就看着高兴。”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绮凤娇一眼,转身就离开院子。满地落红中,她走过来又走过去的两行脚印清清楚楚。 济仁就站在这两行脚印的尽头,目光迟缓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他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无法确定眼里看到的是真是假。绮凤娇的那一身打扮也使他生疏,她穿着女学生才穿的那种天青色宽袖短衫,黑色百褶绸裙,方口带襻的黑皮鞋,洗尽往日舞台残留的铅华,显出一种不十分真实的纯朴素净。 “凤娇?”济仁试着叫了一声。 “老爷!”绮凤娇面色配红,一伸手拉住了济仁的手腕。“来吧,进来吧。” 她拥着济仁的腰,带他走进六角门洞,顺走马廊沿直接进了卧室。她的房间里有一种过分浓烈的香味,想是用了太多薰香的缘故。挂衣橱上镶着的玻璃镜子大而明亮,且斜斜地对着那张法国式高低床,床上的人尽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玩赏自己的一举一动。床上两条薄薄的绸被,一条鹅黄,一条向红一是那种让人联想到玉体凝脂的色彩。带荷叶边的挑花枕套用雪白的日本细布做成,枕上有意无意掉落了一枝梅花状珍珠髮簪。 绮凤娇在济仁四下里打量的当儿,已经出去关了院门。门轴吱呀的响声把济仁带回到现实,他至此才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绮凤娇共同拥有了这个静谧的小院。他费力地回想不久前和她同游水沁园及定慧寺的快乐,她在老松林菜馆不胜酒力的娇弱之态,以及他们最后在老城墙根撞上了四个年幼女儿的尴尬。他记起来他是确实答应过要把她娶回家中的,只没想到善解人意的心碧把事情做得这么干脆果决。猝然之间与绮凤娇面面相对,调整心态便感觉吃劲,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沮丧。他不由地长嘆一口气。 绮凤娇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脑袋顺势搁在他肩膀上,快意地说:“今儿晚上你是从头到脚地归我了,你什么也不准想,不准想吃官司的事,更不准想心碧,只想着一个人——我。”她从济仁后面一扭身绕到他的前面,“我是你的新娘子,我们两人过一个称心如意的洞房花烛夜。我会服侍得你快活赛神仙。” 说到这里,她放下他,转身端过来一杯泡好的参茶。“济仁,你今日身子虚,先把它喝了。” 济仁什么也不说,就了她的手,把参茶喝得干干净净。 绮凤娇放下茶碗,开始动手为济仁宽衣。她解他领口第一个扣子的时候,贴得离他很近很近,他一下子就闻到了她头髮上茉莉花油的香气。她嘴里喷出来的唿吸热烘烘的,略有点粗重,把他脖颈处弄得奇痒难忍。他闭上眼睛,觉得惬意,就势抱住了绮凤娇,把她的粉脸按在他颈间,来来回回地搓着蹭着。绮凤娇咯咯娇笑,从他肩窝里挣扎出来,反手勐一下抱住他的头,踮了脚,也用自己的脖颈去蹭他的脸。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喘息着你来我回,活像两只交颈相抱的鹅。 很快地,济仁觉到了绮凤娇的身子在他手弯里软如面条,又沉甸甸地下坠,把他的腰背也吊得倾俯下来。他不得不拖着她走了两步,把她顺势放到了床上。绮凤娇仍然吊着他不肯放手,于是济仁也跟她同时倒了下去。 绮凤娇仰面朝天躺着,双颊飞红,目光如火,手脚瘫软,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哀求济仁道:“你替我脱了衣服。”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济仁曾有一刻短暂的迟疑,但是他看见绮凤娇那双被欲望烧得雪亮的眼睛,不忍拂她的意思,坐起半个身子,动手为她解衣。 他先撩起她的天青色小褂,去抽裙带的活扣。手才触到那片绵软的肚皮,指间的感觉滑腻无比,又温润鲜活,忍不住舒开手掌抚了一抚,再勾下头,把整张脸用劲地埋入这片温软之中。他听到绮凤娇一声低低的、仿佛护疼似的呻吟,而后全身止不住地起伏动盪,如波如浪,如潮如涌。济仁抬起头来,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忘了自己本准备要做什么。绮凤娇一扣手掐住他的胳膊,急促地哀求道:“济仁,快点,你快一点!” 济仁呆坐着,发愣似的,半天,说一声:“凤娇,我不行。” 绮凤娇大惊,翻身坐起,伸手过去一摸,果真不行。她略一沉吟,柔声安慰道:“没事,你是担惊受怕得狠了,一时復原不过来。慢慢会好。”就指挥他躺倒,自己斜倚在他旁边,轻轻为他揉摸抚弄。却也并不很灵,觉得像是要起势了,手一松又原样转回。济仁自己都没了信心,拂开绮凤娇的手,不让她再碰他。绮凤娇就委委屈屈说:“我还不是想让你快活一点,你这样子对我生分,真让我伤心了。”
第32页 济仁转过身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怜借地说:“我是不想让你过分累着。你看,今天才第一天,就弄成这样,实在是对不起你。” 绮凤娇马上捂住济仁的嘴:“快别说这话!我是为什么才心甘情愿跟你做小?若为这点子快活,我去当堂子里的姑娘不好?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 济仁说:“话是这么说,我却对你有一份责任的。你年纪轻轻……” 绮凤娇扭了扭身子,撒娇道:“我不要听!”抬手替他扣好脖间第一粒扣子,说:“走吧,你还是回心碧房里去睡。” 济仁想了想,说:“也好,免得你今天在我旁边心烦。”说着,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床,趿上鞋,开门出去。 济仁走了之后,绮凤娇在床上好一阵辗转反侧,燥热难当。最后她抱着枕头嘤嘤地哭了。 按济仁自己原先的估计,他是被关在县党部的一段时间里着急气恼,再加饮食起居调理不当,身子才亏虚下来,回家后只需休养一阵,自然会恢復如旧。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这般乐观,吃了几剂滋补的中药,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参汤,非但没有将息过来,反觉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后面色潮红,口干舌燥,心绪烦乱,且咳嗽频频。 一日小玉发烧,心碧请了西医王亦堂上门诊视,济仁便顺带说了自己的不舒服。王亦堂拿听诊器替他略略一查,吃惊道:“董先生如今这种症状大概有多久了?” 济仁回答说:“也不太久,至多是个把月的时间。” 王亦堂就不说话,暗自沉吟了一阵,道:“想来董先生不会是个讳疾忌医的人,我就实话告诉你怕也无妨。照我的判断,你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结核呢。” 济仁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忍不住咯蹬一跳。肺结核是西医的说法,海阳人一般称之为“肺痨”,得了这病的人,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三年五年,最终咯血而死,治癒的希望几乎没有。 王亦堂望定了济仁,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反应,慢慢地说:“如今西洋医术比从前发达许多,肺结核已经不算是绝症。有一种进口针药叫盘尼西林的,听说治这病最为对症,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可谓药到病除。” 济仁问他:“这药又到哪里去弄呢?” “上海呀!”王亦堂像是惊讶济仁的孤陋寡闻。“你想想,这么贵重的药,除了上海,还有哪儿能弄到?” “你说贵重,到底贵到何种程度?” 王亦堂咽一口唾沫。“看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了,若是当中拐的弯儿多,就贵得多些,反之则略略便宜。总之在一两黄金上下吧。” “一支针药?” “当然是一支针药,要不然就说贵呢?” “照你估计,到最终痊癒,约摸着要用多少支药?” 王亦堂摊了摊手:“这我倒说不清楚了,几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说贵?只花一二两黄金的事,岂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说到这里,他看看济仁,又补充一句,“这个价钱对你来说,怕还不至于十分犯难吧?再说你在上海为官多年,熟人朋友多,买药吃住必不是问题,我劝你早会诊治为好,万事宜早不宜迟呀!” 济仁说:“多谢你提醒,我再想想吧。” 送走王亦堂,他先不把这事告诉心碧心锦和绮凤娇,独个儿关上房门想了半天。按说几十两黄金他是出得起的,问题是真像王亦堂吹的那样,药到就能病除吗?倘若不能除,这么大一笔财产不是白白扔水里去了?他今年是五十岁,不是二三十岁,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他心里有数。 事情再倒过来想,即便钱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有多少年好活?这一大家子,妻妾三人,儿女六个,加上老太太,还有不时找上门来要他救济帮忙的亲朋好友,族人故旧,他就是挣下一座金山,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他得考虑日后心碧他们如何生活。他是没有能力再去挣来什么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往后的事情还多呢:老太太百年之后的丧事,女儿们出嫁,儿子娶亲,哪样不得花大钱!他敢放开手脚住到上海去治病吗?敢吗? 思虑良久,他决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养得法,三五年内怕也无甚大碍。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时,儿女都大了,眼睛一闭尽可以放心而去。 他瞒了心碧几个,只说自己是肺阴亏耗,气阴两虚,脾肾不适,须闭门静养,且不能与家人多多亲近。家人自然唯唯。他别的没有什么,心里着实感到对不起的是绮凤娇,新进家门,就如此委屈冷落了她,想起来当真很不好受。 绮凤娇倒还算个懂事的,见济仁身子这样,知强求也无用,还不如让他静心调养,等日后大好了再说。反正已经进了董家门了,衣食无愁,闲时听听戏。逛逛公园,会会客,再搓几把麻将,输了钱自有济仁暗地贴补给她,心碧知道只当不知道,这日子就很好打发。 对济仁的病,家人中怕没有比心碧更着急上心的。这些年她一直在家中主事,又是大大小小六个孩子的娘,她深知济仁的存在对这个家庭的意义。
第33页 她托人在外多方打听,得知离海阳城三十里路的上埝镇上,有个姓薛的人家,世代行医,其祖父曾受命为慈禧太后诊病,被太后懿旨褒嘉,声名远扬。薛家少主人名暮紫,时年三十,已着有一本叫《症治管窥》的医书,上门求医的人每日踏破门槛。心碧便鼓动济仁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济仁由四弟济安陪着,坐船去上埝镇。薛暮紫很认真地替他看了,也不多说什么,开出一张方子,嘱他先回去试服。这方子是: 马齿宽、荒蔚子、白茅根、忍冬藤、连翘、例 柏炭、蒲公英、紫石英、瞿麦各两钱四分,酒大黄 四分,藕节四钱,甘草一钱两分。每日一剂,水煎 分三次服。 济仁是个极聪明的人,见薛暮紫瞧了病之后不置可否,便也知道自己这病实实是个绝症,如今也只有死马来当活马医,挨得一日是一日了。他同样并不多问,拿出银洋重重付了酬金,携同济安仍旧坐船回去。 按方抓药,吃了足足一个月有余,病也不见多少起色。每日里仍是胸背闷痛,咳嗽,盗汗,午后低热,颜面潮红。心碧气得大骂医生骗人。济仁自己心中有数,倒反过来替薛医生说话。又想起薛暮紫说过,这副方子只是试服,不行还可变更,便带了济安第二次去上埝求医。 这回开的一张方子是: 党参、茯苓、白朮、沙参、地骨皮、黄芩、知 母、百部、天麦冬各一钱六分,玄参。生地、鹿衔 草、功劳叶各两钱四分,百合三钱,甘草八分。每 日一剂,水煎服。 回来照方服药,吃了一段时期,不知是这方子真有作用,还是暑期将临,润玉快要毕业回家,济仁心里高兴的缘故,总之潮热没有了,咳嗽的声音也不大听见,人顿时就觉精神许多。家里上上下下都大喜过望。 这期间,三老爷济民却是遭了大罪。他与定慧寺的一场官司成了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热麻团,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从古到今,但凡官司,只要不涉及人命,总好打理。世上哪个当官的不为钱?看你给多给少罢了。像心碧那样捨得花血本,没个摆不平的理。但是这当中一旦出了那拼死玩命的货,他豁出去日子不过了,心一横死在你面前了,官司的性质立即就会发生变化。人命关天,古来统治者无论有多昏庸,这句话还是牢记在心的。到这种时候,恐怕就真是金钱难买人命,银洋的分量多少变得轻飘起来。 此时的济民正处在这种尴尬境地。定慧寺僧人德林为争夺产,捨命抵制,一下子惊动了寺中所有僧众。于是群起奋争,浩浩荡荡往县府示威请愿,还声称县府如有对济民偏袒之处,他们将沿路化缘直到南京,找蒋委员长讨公道去。本来是定慧寺强占民产,理在济民这边,如此一来,倒弄得干坤颠倒,变成济民纠集流氓地痞,仗势欺人,逼德林于死命。 胆小怕事又精明过人的济民这回是吃了大亏了。他本想把自己捲入一场小小的讼事,以摆脱济仁的通共大案,却不料弄巧成拙,陷入一个更大的泥坑之中。事到如今,以济民的个性,自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将官司奉陪到底,结果写了房契承认香火院是祖上供献给定慧寺的,院内一切都归寺中所有。又赔出很大一笔钱财,厚葬僧人德林,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寺中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他念经超度,成了海阳城里的一大盛事。定慧寺再一次扬眉吐气为自己树了威德。 董济民从此大伤元气。整整一两个月里,他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连大哥济仁生病也没去探视过几回。不知是自觉无脸见人,还是自己的精力同样不济。 第七章 每年夏天,老太太总觉身子怠倦,瞌睡特别多,常常是上午睡一觉,中午饭后再睡一觉。这一觉直睡到三四点钟才能起来。一整天里人都是迷迷煳煳,饭量也大减,吃什么都没味道。眼见得人就消瘦下来,皮肉愈发松松垮垮,拖拖挂挂。有时候小玉儿去逗她玩,小手扯她脖颈间的老皮,一扯能扯出几寸长。 济仁对心碧说:“上年纪的人,睡觉多了不是好事。” 心碧答道:“谁说不是呢?” “你恐怕得想个法儿,让她活动活动才好。” 心碧说:“这法儿可不好想。前几年她还常跟大太太往定慧寺跑跑,烧烧香,拜拜菩萨什么的。这年把腿脚发了软,再不愿出去。前儿个我叫一辆黄包车带她去水沁园散散心,你猜她说什么?说看来看去还是这些个景儿,没个新鲜的。”说着笑起来,“她的记性可是真好。” 济仁也笑:“总之你想想主意吧,别让她老睡着就行。” 心碧想来想去,只得找出一副纸牌,拉了心锦和绮凤娇作陪,每日午后放老太太小睡一会儿,便拖她起床摸牌。心锦和绮凤娇是闲人,打打牌正好作消遣。心碧不同,家里家外忙不完的事情,少不得也暂时丢开,日日在牌桌上一坐两三个时辰。 老太太果然就很上瘾,上了牌桌眼睛就放光。 海阳人玩的纸牌,跟麻将大致相同,却又比麻将更见灵活。比如说,打麻将只要一人和了牌,其余三人必得罢手,一分不得。纸牌不同,一人和牌,余者皆可算湖计分,或大或小都有欢喜。这就比麻将更得人心。若是玩搭子湖,则四人中要有一人轮休。逢到轮休的这个人,可以站起来活动腿脚,可以离开牌桌去关照关照家务,可以坐在旁边带抽一袋烟观战,总之是自由得很。这样一种较为松散的气氛很合家庭主妇和老太太们的心意,所以海阳的女眷们提到打牌,说的都是纸牌。
第34页 打牌打到佳境,也就是手气和情绪都好的时候,女人们喜欢信口编几句顺口熘,配上小曲儿,在嘴里哼哼唱唱。这叫唱“牌儿经”,是海阳人打牌的一大特色。 此时台上正逢老太太和心碧、心锦坐庄,绮凤娇倚坐在老太太旁边观战。老太太伸手摸了张“白皮”,翻开在台面,嘴里信口唱道:“白娘娘讨仙草,水漫金山法海来拿妖。” 老太太嘴里的牙齿已经是七零八落,说话都有点不关风,哼小曲儿更是怪异得紧。再加老年人中气不足,声音抖抖乎乎,还硬是憋出个细嗓子来,几个儿媳听了忍不住一齐嘻嘻哈哈笑。 老太太不服道:“笑什么呢?不是我自己说大话,当年我们那些老姐妹们一块儿打牌,一百二十张牌,我能唱出百二十段牌经。你们这几个,怕谁也玩不出这种花样吧?” 心碧逗她:“牌儿经谁不会唱。”正好手中摸一张“三条”,马上唱道:“三气周瑜芦花盪,孔明先生哭周郎。” 老太太想一想,就说:“孔明先生三气周瑜,这是都知道的。他既是把个姓周的活活气死了,怎么又要去哭祭人家,我就想不通了。”扭头对旁边的绮风娇说,“你懂的戏文多,你倒说说看?” 绮凤娇笑道:“这些个老生戏,我还真懂不了几齣。经老太太这么一分析,倒觉着是不合理儿。” 老太太得意道:“心碧你听听!” 心碧也笑:“老太太既这么说了,凤娇总不能帮了我不帮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常有理。” 说着大家一齐都笑。 正笑着,小丫头兰香大唿小叫地闯了进来,一路喊着:“太太,太太,大小姐回来了!学堂里放假罗,带回来一车行李呀!” 心碧第一个站起来,慌慌张张带倒了屁股下面的凳子。她顾不得去扶,几步就出了敞厅,迎到大门外去。 老太太嘻开没牙的嘴,对绮凤娇说:“这猴儿一回来,家里就要翻天罗,就要热闹罗。”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跟着也往外走,心锦和绮凤娇连忙一边一个搀住了她。 绮凤娇进了董家之后,不知多少次听人说起大小姐润玉。今天忽然一见,心里不免惊唿:果真貌若天人! 面前的女孩子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丰满,穿一件饰有花边的白丝衬衫,衬衫下摆束进了奶油色西裤里,挺拔中多多少少显露着一种卓尔不群的傲慢。一张标标准准的鹅蛋脸,肌肤雪白,皮中隐隐透出一层粉红。眼睛固然是流光溢彩,眼仁又格外漆黑,看着活像两颗色质极纯的黑水晶,其美丽、其高贵、其灵动、其可爱,令人一见之下心中怦然作跳,之后便在脑子里刻下了这双眼睛的印象。 绮凤娇出自内心地说:“大小姐这模样,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生出来的。戏文里总说谁谁谁颜容如花似玉,我此刻见了大小姐,才算对这四个字有些明白。” 润玉翩然一笑,不看绮凤娇,却转过来对着心碧问:“娘,这就是我爹爹新娶回来的姨娘吗?” 心碧嗔怪道:“说话别这么不懂礼数。你姨娘是在你爹吃官司的当儿进门的,就看在这份情义的份儿上,你也要尊她敬她。” 济仁坐在太师椅上,笑笑地说:“你也多虑了,润玉是最孝顺爹爹的,爹爹喜欢什么,润玉就喜欢什么,是不是,润玉?” 润玉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因为她已经在忙着开箱子分发礼物。先给老太太,那是一块黑色香云纱料子。润玉说这料子做一套裤褂,又透气又不贴身,夏天穿了要多凉快有多凉快。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把料子抱在手里抚来抚去,一边不住声地说:“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穿这么好的东西,人家不笑话我老妖精才怪。” 润玉娇声道:“什么呀!我在镇江金山寺找老和尚给奶奶算过命了,说奶奶要活到一百岁呢。” 老太太就更加高兴。 接下来的礼物给父亲,是一把做得很考究的檀香扇,上面有笔迹沉郁的题字:“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润玉告诉父亲说,这也是她特地在金山寺找住持老方丈题的,常用着,能有护身符的作用。 济仁把那扇子唿啦啦打开,又唿啦啦收起,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给心碧的是一只玛瑙手镯。给心锦的是一串黄杨木佛珠。绮玉、思玉、烟玉各人一盒扎头髮用的五彩绸带。克俭的是一双白球鞋。小玉则是一件极漂亮的西洋小姑娘穿的蝴蝶袖连衣裙。小玉当即就要求心碧给她穿在了身上,小人儿跟姐姐们一般也是粉雕玉琢,引得大人们赞不绝口。 最后才是拿给绮凤娇的礼物。这时候她本已绝望,认为润玉是必不会有东西带给她的了。她想要悄然退场,只是怕济仁心里见怪,才没有付诸行动。却不料润玉手里捧一只盒子,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说一声:“姨娘别嫌少。” 绮风娇满怀感激地接了,打开看时,是一套扬州“谢馥春”的胭脂粉饼。绮凤娇心里很喜欢这两样东西,刚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润玉已经先开了口,润玉说:“姨娘既是爹喜欢的人,我就盼着姨娘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让爹看着心里高兴。”
第35页 绮凤娇心里就一怔,想着这话骨子里挺厉害的,一时却想不到如何回答,只好把话囫囵吞了下去。 一家子人众星捧月似的,把润玉围坐在中间,听她绘声绘色说些外面的见闻:学校里的功课和考试啦,上海女人时兴的髮式和衣着啦,从南京到上海的火车如何如何挤啦,镇江有一户人家生了个两个脑袋的孩子啦。女人们听这些闲话最有兴趣,济仁是不肯让妻子和母亲们扫兴,也好脾气地坐着陪听。 润玉突然一歪头,对济仁说:“爹爹,猜我这回在上海看见了准?宋美龄!” 老太太煳里煳涂问:“宋美龄是谁呀?” 济仁解释道:“蒋委员长的太太。” 润玉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那天我在马路上走,经过一家西菜馆,忽然就见她从里面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是在报上见过她照片的,所以一下子认了出来。她穿的是一件黑丝绒旗袍,戴珍珠项鍊,头髮梳成好莱坞电影明星的那种式样,真是好漂亮好高贵!” 心碧笑着:“哪里单单是宋美龄,她的姐姐孙夫人你也是见过的呀!那时我们住北京,你还小。孙中山死了,俄国人送他一口水晶棺材,大家都争着去看,我是带你去的。那回巧巧就碰见了孙夫人。哎呀,那风度气派,也是没说的。” 润玉润然道:“有这回事?我可真是一点印象没有了。” 济仁心情愉悦地用手指拈着唇上的鬍鬚:“你那年才比小玉大不多少,哪里就能记得?” 润玉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她的脸色先有点发白,转而变红,飞奔出去。 老太太把菸袋里的一粒烟屎“噗”地吹落在地上,诧异地问心碧:“润玉怎么了?干什么这么慌里慌张的?” 心碧就转头看济仁,济仁又朝绮凤娇看,大家都不知所以。 片刻,润玉回来了,身后多了个人,是个高大健壮、面相很熟的年轻小伙子。润玉伸手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笑嘻嘻地说:“认认看,他是谁?” 老太太不出家门,自然不认得张三李四。济仁只觉小伙子脸上依稀有个人的影子,却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倒是心碧眼睛尖,心眼儿也转得快,脱口“咦”了一声,说:“这不是冒家的大公子之贤吗?” 心碧这一说,济仁跟着就认出来了。他觉得奇怪,冒之贤是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什么时候认识了润玉?偏还知道了她回家的日子,没等她屁股坐热就找上门来?这么想着,脸上便有点不太高兴。 润玉没察觉到父亲的心事,兴高采烈地告诉家人说,她是在上海到通州的轮船上认识冒之贤的,原先只是在甲板上碰到了随便聊聊,一聊竟聊出了同乡关系,而且双方的父母还都是常来常往的熟人。两个人小时候一定互相见过,后来大了,又出去上学读书,才弄成路人一般陌生。润玉边说边笑,然后从老太太开始,一一把父母姨娘弟妹们介绍给冒之贤,其动作之活泼,言语之开心,连不问世事的心锦都感到了异常,不断用眼睛去望心碧,意在提醒她注意。 润玉在家里向来是个娇惯成性的人,只有别人顺着她,没有她反过来去看别人眼色的,所以当下她根本不曾注意到家人的诧异,介绍完了之后,便自顾拉了之贤去后院里她的房间,两个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绮玉和克俭他们自然一派天真,见家里来了个在上海读书的大哥哥,心里又是仰慕又是好奇,一个个跟着到后院去了。剩下几个大人坐在敞厅里,面面相觑,一时都无话可说的样子。 老太太“噗噗”地吹着烟煤子,率先打破沉默:“济仁哪,你看润玉这样子,怕不是要自己往家里找女婿吧?” 绮凤娇半笑不笑地:“娘这说法也太旧了点,如今外面的洋学生都兴自由恋爱,婚姻大事不要爹娘做主的。” 老太太放下她的白铜菸袋,双手撑在膝盖上,郑重其事对济仁说;“你这做爹的,就算惯润玉,也不能惯到不成样子。礼数上该怎么来,还得怎么来。冒家大相公要是真喜欢润玉,让他家里来提亲好了。” 心碧走过去,拿了一叠黄表纸在桌上替老太太搓烟媒子,一边带笑地说:“我们在这里瞎起劲,还不知道两个孩子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呢。都是在外面读书的人,碰上了,谈得拢,互相你来我往,也是有的。要是八字还没一撇就张张扬扬当个事儿,只怕别人要笑话。”说着有意无意看一眼绮凤娇。 老太太跟着也笑:“我才说济仁太惯润玉,怎么自己比济仁还要性急,就怕润玉嫁不出去似的。说句大话,我们润玉这样的品学容貌,皇亲贵戚都般配不上。” 绮凤娇把头扭过去,假装在看门口红木架子上的一盆树桩。心锦照例是不多插话的,家里的事情有老太太、济仁和心碧做主,她没必要再挤进去凑热闹。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不说话比说话更受人敬重。 只有心碧自己心里透透亮亮,女儿是对冒家大公子有意思了。女儿一向是个骄横傲气的人,对一个男孩子如此关注看重,恐怕还是生平头一次。而冒家的之贤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赶了来见润玉,这不是对她一见钟情又是什么?
第36页 后院润玉的房间里,连小玉在内的大小七个人,正围了桌子听留声机放唱片。唱片是冒之贤刚刚带来送润玉的,“金嗓子”周璇唱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几段曲子。大一点的绮玉、思玉、烟玉是正经在听,绮玉思玉还跟着哼哼。小的两个——克俭和小玉,一声不响留下来完全是因为桌上那几包太妃糖和上海城隍庙的五香豆。 绔玉问润玉:“姐,当电影明星的人,长得是怎么个漂亮?” 润玉笑着朝之贤一努嘴:“问他去。他是上海人,守着那些大电影院,哪个明星的戏没看过?” 冒之贤叉开五指,把头髮往上撩了撩,为难道:“电影倒是看过几部,怎么归总?各人有各人的特点。这么说吧,外国明星不好比,中国的明星当中,能比上你姐姐的,我还没有见到。” 润玉没料想他会这么说,一时倒害羞起来,面如桃花,眼睛似嗔非嗔地瞪一下之贤,娇憨的模样比往常又添几分可爱。 思玉叫起来:“哇,姐姐还会脸红,难得难得。” 润玉在她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吃你的五香豆去。” 小玉听大姐这一说,赶紧用小手拈一颗豆子,举起来送到思玉嘴边。思玉指指绮王:“大姐是叫二姐吃的。”小玉举了豆子,看看你又看看他,一时竟不知送到谁的嘴巴里好。大家被她逗得笑成一团。 润玉抱起她来,在她脸上用劲亲了一口,又抓一把大妃糖塞到她口袋里,送她出门,说:“找娘去吧。”回屋看到另外的几个弟妹,不客气地喝道:“还在我这儿干什么?出去出去!” 克俭懵懵懂懂指着之贤:“他出去不出去?” 润玉一时语塞,脸又红了一遍,望望之贤,终于找出个理由:“他是大人。” 绮玉思玉有点懂事了,在一旁捂了嘴偷笑。烟玉虽不笑,一双聪明的眼睛却仿佛无所不知。她伸手去拉了克俭一下,四个人才一个跟一个地离开。 润五心情很好地对之贤嘆口气:“你看我家里,真热闹,也真乱。” 之贤说:“乱有什么不好?我家里就太冷清。我和两个弟弟都在外面读书,那么大一个家里只剩我爹我娘。我爹离暑假一个月就巴着我们回家。” “哈,那你才到家就忙着串门,你爹不骂死你?你怎么不在家陪陪你爹你娘?”润玉说着话,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珠转来转去,灵光四射。 之贤低下头,温柔地望住润玉:“谁叫我在轮船上认识了你?人只有一颗至诚的爱心,给了你,就不能给我的父母了。” 润玉垂了眼皮:“我能够担当得起吗?你认为我能?” “我不管你能不能,我是今生今世只认你一个。” 润玉抬起脸,嫣然一笑:“我娘说我脾气坏。” “人也坏吗?” “人好像不坏。” “那就行了。我爱你的人,再用我的好脾气去化解你的坏脾气,不就一切都完满了吗?” 润玉惊叫起来:“哎呀,你让我钻了你的圈套!谁答应过一定嫁给你啦?还说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之贤嘻嘻笑着,迅雷不及掩耳似的,张开胳膊,把润三拥在了怀里,轻轻吻了她的额。她乖乖地趴伏在他胸口,享受这甜蜜的恋人间的拥抱。两个人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对年轻的他们来说,相亲相爱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要把一辈子的情爱化为泉水,一点一点地含在嘴里,再慢慢地咽下去,一滴也捨不得浪费。 独妍左手抓着一支毛笔,右手食指摁在一本厚厚的帐簿上,在审核女工传习所一学期来的所有帐目。冒银南做她的下手,面前摆了一把算盘,独妍报一笔帐,他就噼哩啪啦打一阵子。银南对算盘不熟,手里总要出错,有时候还不如独妍心算来得快当。独妍就嘆口气,嘟嚷一声:“帮倒忙。” 之贤把脑袋探进门来,问道:“娘,我能跟你们说几句话吗?” 独妍翻翻帐簿,正待回绝,银南已经先开了口:“进来进来,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弄成这么复杂干什么?” 之贤就进去,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先从回海阳的轮船上认识了董润玉说起,谈到她的容貌、学识、风度和举止,最后说他已经对她深爱不变,请求父母同意并亲自上门提亲。 银南仿佛听一本天书,眼睛睁得老大,许久都没有理好这一团头绪。独妍则始终沉着脸,不动声色。听到最后,独妍似笑非笑道:“我说怎么前儿个一回家就没了人影子,这两天又老惦记着往外面跑,原来有人把你的魂儿勾去了。” 之贤心中对娘说话的口气不悦:“娘,别说得这么难听。” 独妍偏头望着儿子:“这有什么难听?那董家大小姐长那么个脸蛋,不就是勾魂的吗?早先要给你订亲的时候,你口口声声先立业后成家,这会儿大学还没毕业,倒又要急着让我们上门提亲了。你这弯子也真转得快!” 之贤被她说得红了脸,嗫嚅道:“好人难遇,好运难求。” 独妍冷笑一声:“什么好运?我看润玉跟你就不般配。不说我们冒家世代书香,在这海阳城里有根有底,他们董家不过是经商起头,偶尔暴富;就说润玉的娘董心碧,你道她什么出身?被人家拐卖到妓院里的苏州姑娘,头一次接客,碰上大主顾董济仁,拿银子赎出来,才做了他的二房太太。”
第37页 银南听着不顺耳,阻拦说:“对儿子提这些干什么?” 独妍振振有词:“要叫他知道润玉适合不适合做他的太大。” 之贤一句话不说,起身走出门去。银南在后面叫了他几声,他没听见似的,理也不理。银南转而埋怨独妍:“儿子才放假回家,你这是干什么?” 独妍反问银南:“你心里同意这门婚事?” 银南想了半天,不置可否。他也觉得书香门第的冒家跟经商发财的董家似乎摆不到一个天平上,日常交往倒没什么,要是结亲家,就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了。 心碧得知独妍对婚事的态度之后,当晚就把润玉叫到房中,关了房门,要她在娘面前说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对之贤,她是捨弃得下还是捨弃不下? “这里除娘之外没别的人,你不要赌气,也不要不好意思,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告诉娘,娘才能帮你。” 润玉本来也是个敢说敢做的人,马上就回答娘说:“捨弃不下。” 心碧步步逼问:“怎么个捨弃不下?” 润玉说:“非他不嫁。宁可死给他看。” 心碧轻轻拍一拍润玉的面颊:“傻孩子,说什么死的话。死了是自己吃亏,他娘正好给他娶别的女人。” 润玉到底是孩子,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啦啦掉了下来:“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心碧掏出个绢子,仔细替润玉揩了眼泪。心碧说:“从今后,之贤他不来,我们自然不会去找他;他来了,全家都欢迎!你跟他自自然然,大大方方,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就当你们两个人已经订了婚。” “往后呢?” “往后的事情,娘会给你安排。不是说如今兴自由恋爱了吗?你们就堂而皇之地恋上一回!” “娘!” “行了,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精精神神的。” 心碧本因为之贤私自跟润玉交好而对他不甚满意,如今被银南和独妍的反对而激怒,又感念女儿的痴情,反过来下决心要促成这门婚事。 润玉的父亲济仁,几个儿女中只宠润玉,从小对她就是百依百顺,润玉恋上了之贤,他心里就立刻把之贤认作自己的女婿,没有半点迟疑。再加他向来不太过问家事,近来身子有病,精神萎靡,更是一切听凭心碧做主。 第二天之贤再来找润玉,董家上上下下都不提婚事,对之贤的态度既亲热又随便,好像他是家里一个亲朋故交的孩子,一向是常来常往,穿庭入室惯了的。到了饭时,心碧坚留他吃饭,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上,菜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没有拘礼也没有夹来夹去推让不休,之贤吃得很舒服。 之贤慢慢觉得自己的生活无法和董家分割开来。他不光光是对润玉着迷,对董家的整个氛围也着迷。在这个家里,从老太太开始,到下面的小弟小妹,到仆佣下人,都乐天开朗,心平气和,仿佛对自己的一生知道得明明白白,需要做的只是一步一步往前去走。那样一种踏踏实实、不亢不卑、不惊不慌的心境心态,是海阳城里任何别的家庭都难以调整和保持的。 三伏天气,气温高到了人坐着不动都流汗。好在董家的房子当初盖得高大敞亮,又是厚墙密瓦,屋里总比外面要凉上几度。心碧命僕人一天几次从井里打水上来,往各个房里泼洒,又在朝西的门窗处挂上竹帘,遮阳透风。西瓜是成担成担往家买的,用竹篮吊在井水中冰着,吃时提上来一剖,凉气直冲脑门,好不舒服。也有吊在井里的酸梅汤,孩子和下人们都可以随便喝。 董家还有一台电风扇,在海阳算是少见的洋货。往年这风扇白天摆在书房里给济仁一个人用,晚上移到乘凉的天井里全家用。今年济仁得了这个病,怕风怕凉,自然是远远避开了它。老太太也不肯用,嫌它的风硬,吹了头疼,宁可唿啦唿啦摇扇子。心碧就把电扇送到润玉房里。每日之贤和润玉在房中坐着,或说话,或听唱片,或下棋打扑克,真箇是神仙过的日子。 润玉是个宝宝脾气,在家里又是老大,一向说一不二,连弟弟妹妹都让她几分。跟之贤相处,开始还克制着点儿,随着感情越来越深,也就无所顾忌起来。之贤也怪,偏又最喜欢看她生气流泪时候的娇憨样子,时不时还故意逗她发人。心碧看见了,当笑话说给济仁和老太太听。老太太咕噜咕噜抽着烟,拿烟媒子指着心碧,说一句祖辈流传下来的话:“这就叫不是冤家不碰头呢!” 有一回跟绮玉思玉四个人一块儿玩扑克牌,润玉手上的牌不好,就耍赖,非要之贤换给她一张不可。之贤心想这又不是两个人玩,还有绮玉思玉在旁边,别弄得过分了让两个妹妹不高兴,就死活不肯换。润玉真做得出来,当绮玉思玉的面,把手里的牌扬手往之贤胸口一砸,站起来离开牌桌,不管不顾坐到床边看她的书去了。 之贤因为绮玉思玉在旁的关系,觉得下不来台,也就有点生气,同样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丢,起身回家。 绮玉思玉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跑去告诉心碧。心碧笑笑说:“不管他们,过两天就会好的。” 果然不出两天,之贤又来了,两个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有说有笑。之贤带了本张恨水的小说给润玉看,润玉拿在手里翻弄的时候,之贤把头伸过去,两个人脸靠着脸,要多亲热有多亲热。绮玉思玉心里就很佩服娘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第38页 独妍也是怪,她明知儿子一个暑假都泡在润玉家里,只装不知道,绝口不提这事。她认为年轻人的热情都是来得快去得快,马上开学了,济仁回到上海,半年之后再回来,心性必定会淡了许多。在这半年中结识别的女孩子,移情别恋,也是可能的。她对这事採取的是冷处理方式。 八月中旬,女工传习所的杂役给润玉送来聘书,上面是独妍的亲笔签名,聘请润玉为学校新设的蚕桑专科教师,月薪二十大洋。 聘书送来的时候,之贤刚好也在旁边,润玉看过之后把聘书往之贤怀里一扔,半笑不笑地:“你娘真大方,捨得每月送二十块钱给我用用?” 之贤心里很气独妍,认为她这样做简直是拿润玉作耍。独妍既不同意他们相爱,何苦又要把润玉弄到学校里去当教师?早早晚晚地见了面,两个人怎么相处?之贤就说:“我娘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你别理她。” 润玉跑去问心碧怎么办,心碧倒看得很明白,说:“她这么做,一是学校里恐怕正缺着学你这一科的人;二是要显着她的大气,公是公,私是私,她不拿公事跟私事赌气。既这样,你何妨也大气点,就应了这个聘。你在外面读这几年书,还不是为了寻个合心合意的事情做做?” 润玉说:“之贤怕我们见面尴尬。” “尴什么尬?她是长辈,你是晚辈,她不尴尬,你尴尬什么?真是小孩子说的话。你就当没有你跟之贤的这回事,到了学校,她是校长,你是教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行了?” 润玉很佩服娘的这种心胸气概,细想想,娘说得很对,她完全可以跟独妍一样装煳涂的,凭她的聪明,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色拿不下来? 过几天润玉去学校报到。之贤左想右想总不放心,磨缠着要陪润玉一块儿去。润玉往椅子上一坐:“那就你去,我不去。” 之贤苦笑道:“不是别的,你这人心气傲,我娘心气也做,两个人碰一块儿,说话一个不留神……” 润玉仰起一张脸,半娇半嗔地:“你能不回上海念书,一年三百六十天都陪着?” “今天是第一天……” 润玉斩钉截铁说:“之贤你听着,我不是那种喜欢胡搅蛮缠的女人,我对你使小性儿,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把你看作我的丈夫了,对别人,对外人,我何曾有过什么失礼丢面子的地方?我今天可以对你保证,第一我决不会跟你娘赌气,第二我心里只把她看作校长,她能得别人多少尊重,就能得到我的多少尊重。你如果再不放心,恐怕就是对我根本没有了解,我们之间也没有再相处下去的必要。” 之贤异常感动,也不敢再争,跑出门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把润玉扶到车上,目送她独自去了。 润玉和独妍的见面果然十分平和。润玉口口声声喊独妍“校长”,声音甜而不媚。独妍不像惯常那样称润玉“董小姐”,而称她“董老师”,过分的庄重中包含了一种距离。 独妍问了润玉一些所学专业的情况,润玉一一如实作答。独妍接着又把女工传习所的大致格局和科系安排说了说,还领了润玉去各个办公室作例行的引见。润玉举止大方,言语得体,完完全全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应有风度。加上她雪白的皮肤和黑水晶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很快获得了学校里每一个教职员工的赏心说目的好感。到得独妍在校门口跟她告别的时候,独妍竟发现自己心里对她也有几分喜欢了。 又过了几天,暑假终于匆匆忙忙地结束。润玉开始正式到学校上班,之贤也回上海继续他的学业。在这之前心碧请裁缝回家,给每个孩子做一套制服的同时,拣最好的料子给之贤也做了一套。这样一种细緻入微又悄无声息的关怀疼爱,使之贤心里难过了许久,越发捨不得离开润玉。虽则是个堂堂男子汉,比较起来,临别的眼泪之贤倒比润玉流得更多。 第八章 八月中秋,二老爷济民派了克勤过来,说是有朋友送了他一篓螃蟹,因为是今年头一回尝鲜,不敢专享,请老太太并济仁、心锦、心碧、绮凤娇过去一同吃蟹赏月。 济仁知道肺结核的毛病传染性很强,平常就很自爱,不大肯到别处串门走动。虽说是亲兄弟家里,能不去也是不去为好。让别人嘴里不说心里讨厌的事,他是万不肯做的。 心锦吃素,过去了也不过坐坐而已。她对心碧说她就不过去了,免得闻见荤腥味要作呕难过。 心碧跟济民向来有隙,这事她从来不瞒着别人。十几年前济民藉故到她房中发火,勐撼摇篮,至婴儿惊吓早死的事,别人或许忘了,她忘不了。她是母亲。这回济仁大难临头之时,他不思帮忙,反倒急匆匆拣出一个陈年旧案去料理,明摆着是脱身之计。后来他为这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倾家荡产,心碧实际上是暗自高兴的,她认为这就是报应,现世现报,来得这么快这么勐,可见老天爷真的是很公平。所以此刻她根本不找什么理由,直截了当就回说不去。 这样,便剩下绮凤娇一个人陪了老太太同往。 酒席整治得挺丰盛,螃蟹还没有上桌,先就了冷碟喝酒。一边的小桌上,摆了鲜藕、菱角、柿子、梨四色秋季水果。心遥今天精神不错,收拾得头脸光鲜,发侧还插一朵玫瑰红的绒花,映得双颊稍见颜色。她声明说,她坐这儿不过是陪陪老太太和凤娇,螃蟹是一口都不敢沾,这东西大凉,要是忍不住嘴馋一下,挨不过明天就要发病。
第39页 绮凤娇觉得她也可怜,就说:“多喝两口黄酒怕是不碍吧?黄酒暖肚呢。” 济民马上接口道:“凤娇你别怂恿她吃这东西,一会儿胃气痛犯起来,她自己难过,别人听她哼着也难过。” 凤娇说:“这病怎么就看不好呢?” 心遥望望克勤:“从生他下来就得了,敢是天冷,受了点寒气。月子里的病,那是再治不好的。听姐姐一句话,日后你要是生养坐月子,一点都不能大意。” 绮凤娇一张粉脸已经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心遥又对老太太说:“我这病一生十几年,白耽误多少事儿!帮不了济民的忙,又服侍不了老太太,想想也活得没意思。” 老太太正色道:“怎么说这话?你不是替他生了儿子吗?” “我劝他娶个二房,劝了多少年了,他就不肯,心思都用在写书做文章上。” 老太太朝她点点头:“这是你的福气。”又对济民说,“再娶一房,这倒也是句实话。她这样子,顾顾自己就不错了,哪能有精神顾到你?日后老了,总还是要有个人服侍服侍的。” 济民摇摇手:“娘,今天不谈这话。”拿起调羹,分别往老太太和凤娇碗碟里布莱。 绮凤娇发现克勤一句话不说,却在用眼角偷偷瞄着她。她知道是因为他替她拍过裸身照片的缘故。那些照片,心碧后来当她的面连底片都一齐点火烧了,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她认为克勤毕竟是个孩子,男孩子到这么大,对女人感兴趣,好奇,是免不了的事。她故意微抬了头,朝克勤那边转过脸,对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几乎把克勤的魂儿都勾去了,他勐然觉得下身一松,一股热唿唿的东西沖了出来,濡湿了裤裆。他心中狂跳,满面通红,忽地丢下筷子,站起来直奔门外。 老太太在后面说:“这伢儿,饭吃到一半去上茅厕。” 济民说:“不管他。”扭头对站在门日的有根,“去厨房看看,螃蟹蒸好了没有?” 老太太毕竟是上年纪的人,就螃蟹喝了几盅黄酒之后,便有点不胜酒力,头髮晕,脚发飘,身子发软,嘴里说是歪在客厅竹榻上歇一歇,头才搁到枕头上,已经唿唿地打起鼾来。绮凤娇见这光景,也只好留下,等老太太醒了再一起走。 心遥要给绮凤娇找个地方也躺上一躺,绮凤娇不好意思,坚辞不肯。心遥脸色疲惫地说:“你不躺,我可要躺上一会儿,我不能陪你了。”说着就回她的房间。 济民四下里看看,说:“克勤又跑哪儿去了?怎不见他的人影?”遂吩咐下人泡了一壶上好杭州龙井,把摆放了中秋水果的小桌抬到屋外廊下,陪绮凤娇坐着喝茶。 因为晚饭吃得早,此时天光未曾全暗,屋里屋外浮动着一层淡紫色的光线,虚虚的,飘飘忽忽的。绮凤娇刚刚喝过酒的脸色有红有白,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凸现在黄昏暮霭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来了。两个人似乎对此都有察觉,都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济民说:“你喝茶。这茶是地道西湖龙井,味道不错的。” 绮风娇微微一笑:“我哪里懂品什么味道呀,不过杯子里见点茶色就罢了。可借了二老爷这茶。” 济民一双眼睛万分灵动地盯住绮凤娇:“话哪能这么说?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绮凤娇神情就有点郁郁地:“我算什么佳人?白让人笑话。进董家门到今天……”想想不该在二老爷面前吐露心思,连忙打住,指着暮色中院子里的一盆“雀舌”树桩,“二老爷喜欢养盆景?” 济民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天井小,栽不下大树,只能弄点盆景摆摆。不是说绿色养目吗?看书写字的当中停下来瞧上一会儿,倒真是觉得眼睛清爽。” 绮凤娇起身走到天井里,低下头来,细细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抚它的树干,又摸摸盆士的湿润程度,喜爱之情油然而见。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济民跟着过来,站在绮凤娇身后。 “不瞒你说,我爹爹给人家当过花匠,剪扎盆景是最有名不过的了。从前他替人扎过一套‘十三堂’杜鹃,上海南京都有人赶了去看。南京修中山陵的时候,专门把他请去做园林方面的顾问,也是大大出过风头的。” “哦?你爹现在……”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会进戏班子学戏。我爹那人风雅得很,画一手好国画,写一笔好字。谁家想请他去扎花,得下帖子请,否则,哪怕银洋堆在他面前,他画他的画,眼皮子都不抬。” “好一位名人雅士!”济民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彩。“我说你怎么通身有股子特别的韵味,原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爹的风雅传到你身上,再加一副漂亮的身段脸盘,加上举手投足间的婉转曼妙,竟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济民说到心旌摇盪之处,口唇湿润,目光恍然,恰似一张柔柔的密密的网,把绮凤娇不知不觉罩在其中。对方半仰了头,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仿佛瞬息之间接受了济民的定身之法,心甘情愿把自己定在了济民和树桩盆景之间。
第40页 此时中秋明月已经升上东边院墙,天地一片纯净清朗。月光把盆景、绮凤娇、济民三者融成同一条长长的黑影,浮动和透迤在青砖地面之上。黑影忽然摇曳起来,变了形态,原来济民在绮凤娇腰肢上轻轻一揽,就把她揽入了怀中。 “我的宝贝儿!心肝几!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着,竟生了歹念,盼我大哥早死!” 凤娇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你别瞎说!我担不起这个分量。” “你担得起!你比心遥、心语、心碧都要担得起!心遥太弱,心语大笨,心碧太盛,只有你不温不火叫人疼惜。我的宝贝儿,我真是想你很久了。” 他把头埋下去,把她的衣领扒开,用劲嗅她乳沟处溢出来的馨香。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劲往身上贴,另一只手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隔了衣服有经验地搓揉她的乳房,一圈一圈,手法既温柔又老到。她口鼻处喷出来的气息很快变得急促而滚烫,双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乱红艷。 在这个最要命的当口,济民忽地又戛然而止,松开绮凤娇,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儿不便当,今夜里给我留个门。” 绮风娇心跳如鼓,直到济民几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张小桌旁边,绮凤娇还恍然若梦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无法让自己从刚才的那一场暴风骤雨中脱身出来。 润玉拿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回来兴沖沖拉着心碧上街,要给全家每人扯一块衣料。心碧笑道:“你这几个钱,还不够你月月买书笔纸墨和消闲小食的呢,依我看也就别充这个大方了。” 润玉噘嘴说:“娘你真是扫人家的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表示一下女儿的孝心,不说夸奖几句,反倒泼上冷水。” 心碧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进笸子里,拍打拍打身上的线头:“好好,娘不说了,娘今天偏要块上好的料子,认真享我女儿一回福。”边说,边笑,边进房去收抬头脸,换出门的衣服。 母女两个走在路上,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苗条。做娘的柳眉凤眼,鼻子嘴巴无不纤巧秀丽,黑髮在脑后挽出一个沉甸甸的圆髻,鬓角斜斜地插一支珍珠头饰,一排极齐整的刘海直挂到双眉之上,端庄中显出少女才有的妩媚。做女儿的又是另一种风姿情韵:皮肤白嫩如雪,漆黑的水晶般的美目似流星闪烁,顾盼之间无不显示出一种带了稚气的可爱的傲然。一头瀑布般的大波浪烫髮被散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发上无任何修饰,一圈圈的髮丝随步履的节律扬起又落下,极具飘逸的动感。时值八月中旬,天气早晚渐凉,中午却仍旧懊热,心碧穿一身淡紫色卡腰开岔旗袍,高领无袖,领口用细细的珍珠镶边,胸前同样用珍珠串出一枝梅花,斜斜地直伸到肩头,与她鬓角的珍珠头饰相互照应。浑圆的右臂上,照那年时髦的做法,在肘窝到肘弯之间,戴一只扁扁的金镯。润玉穿的却是一条西洋红的连身纱裙,领口是绉纱的花边,袖口用薄纱堆制出花苞的形状,裙摆自腰部以下蓬松开来,腰后钉一只很大的同色缎面蝴蝶结,配上她走路时带弹性的步伐,自有一种西洋少女才有的大方活泼。她的右胳膊上,跟心碧一样,也有一只扁扁的金镯。 这母女俩一路走,一路手挽手亲热地说笑,不像母女,像一对姐妹。从城南走到城西,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有那认识的,直说心碧福气好,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嫩相,又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天下的风流都叫她们母女占去了。也有刚从外地来不认识心碧和润玉的,瞪圆了眼睛不管不顾地直勾勾地看,一边就向近处的本地人打听她们的出身来歷,话语中试探着有没有一亲芳泽的机会。本地人免不了拿他们玩笑几句,心里想的却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省省心思吧。 董记绸缎店坐落在城西丰乐桥下,双开间门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董济仁投资的店铺不止这一个,基本上都是请了掌柜来操持店务,到年底双方分成。济仁自己,头些年还常往店铺里跑跑,指点掌柜的进些什么货,货架怎么摆,商品怎么陈列,如何定价才两不吃亏。这半年多来他厄运缠身,先是官司,后是肺痨,弄得他气血两衰,心有余力不足,想照料照料自己的生意也不可能了。所以心碧带了润玉在自家的店铺门口停住的时候,抬头四顾油漆剥落的门柱和色彩变得十分暗淡的金字招牌,有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户。 王掌柜闻声迎了出来。他是个瘦高身条的中年人,面色寡黄,略有点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总带些惊恐,仿佛时时担心生意会不会做砸了似的。就是这双眼睛,与一般生意人精明奸诈的目光大为不同,容易使人生出同情和信赖。他从祖父辈上就开始做董家的店员,到他手里,三代端董家绸缎店的饭碗,主僕间已不再单纯是僱佣和被僱佣的关系,而变得像一家人那样,命运相共,息息相通。也正因为此,董济仁才能从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那里了解到共产主义的一些大致理论,和红军游击队的目的主张,以至引发了后来出资替游击队购买枪枝的官司。 心碧跟在王掌柜后面进了店堂,见里面空荡荡没有顾客,就不悦地问道:“我是好长日子没有来过了,怎么生意这么差?”
第41页 王掌柜亲自倒来两杯薄荷凉茶,恭恭敬敬回答道:“差是比从前差了点,也还过得去吧。这会儿是饭后,生意一向不多,总要到得三四点钟之后……” 柜檯后面忽然冒出个人来,是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他刚刚坐在里面看书,稍带照料店面,头是埋着的,故而心碧进来时没有看见他。千帆听到心碧向父亲查询顾客多少的情况,就想站出来为父亲做个证明,谁知抬眼看到了四处张望的润玉。千帆的目光立时被润玉吸引过去了,他在小城里从未见过这样鲜润活泼的女孩,他觉得从视觉到心灵都有一种极为新鲜和舒服的感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琢磨她跟心碧的关系,她从哪儿来,在这里干什么,又为什么坐在这里像在家中一样的自然松弛。 润玉察觉到背后千帆的注视,回过头去,展颜一笑。她认识千帆,很小的时候他跟他父亲到家里来过,那时他矮小瘦弱,总是皱了一双眉毛,嘴巴紧紧闭住,一副深思熟虑的小人精模样。他从不抬头注意这个家里的女孩子们,所以他不认识润玉。润玉却是认识他的,尽管如今他高出她一头,他嘴上长了茸毛,眼睛变得聪慧明亮,嘴角的线条也有了几分刚毅,润玉还是能认出他来。 心碧坐下来略略歇息之后,便带了润玉逐一地去看店里的料子。王掌柜跟在后面一步不拉。千帆仍旧在柜檯里站着,一本新从上海邮寄来的杂志还握在手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了润玉身上。 心碧一匹一匹料子地看过去。店里新到了不少日本花纱布,但是这种布料做夏装尚可,眼下却是从秋天往冬天过了,她要给四个小女儿做棉袍,要买厚实的花哗叽,在布料里翻来倒去怎么也找不到。心碧笑笑说:“王先生怎么过忘了节令了?花纱布在春天进货才好,秋天进货,买家很少,积压一个秋冬才出得手去,银钱岂不是死在这儿?” 王掌柜嘴里喏喏,脸上却微微有点变色。心碧看在眼里,已经明白这不是他的一时失误了。以他几十年做布店生意的经验,秋天进了春天的货,必是其中有原因的。有可能是货主出了极低的卖价,差价部分就进了王某人的腰包。心碧心想,这样做生意,济仁不亏掉老本才怪。但是她不准备回去告诉济仁,一是济仁对王掌柜信赖有加,说了反使济仁对她不高兴;二是济仁身子太弱,受不得刺激,万一他信了她的话,兴师动众要亲临店铺查点这事,病因劳累生气而加重,可怎生是好?倒不如装个煳涂,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这样想着,心碧不露声色对润玉说:“娘要买的料子店里没有,不如再到别家店里看看?” 润玉说:“爹爹怎么不让店里进些时新料子来?他该到上海去考察一次,那里的料子看得人眼花,什么天鹅绒、乔其纱、苏格兰呢、亚麻、凡立了……样样都比我们店里的好。” 千帆的一切注意力本都集中在润玉身上,听润玉说这几句话,他立时便明白了她的身份。他感觉到一阵微微的惊喜,因为知道她不是转瞬即逝的香气,她的家在这里,她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人。他赶紧从柜檯里转出来,拦在心碧和润玉面前说:“我来替你们带路吧,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绸缎店,可能会有点好东西。” 心碧的本意是要婉拒。她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一张夸夸其谈的嘴巴和那些瞎七搭八的思想,尤其济仁因他而搅进了一场官司之后,她对他更是戒备有加。但是没等她开口,润玉已经笑着答应了。润玉一来因为回家后听说了千帆的经歷,对他这个人颇为好奇,二是小城里有学问见识的年轻人毕竟太少,她盼望有个人聊聊,说几句外面世界多么精彩的闲话。 于是心碧退到后面一步,改由千帆跟润玉并肩而行。心碧觉得这样不妥,叫别人看着容易生出误会。但是润玉走得轻松自然,倒又叫心碧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她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很快,千帆嘴里说出的一连串人名叫她头晕,那些名字有的很怪,有的很长,她想怕都是些外国人的名字。她实在不明白千帆光对润玉说些外国人干什么,哪有跟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说些花儿朵儿,却说这个的。 第二天,润玉在家里看一本之贤从上海邮寄给她的翻译小说《包法利夫人》,门房通告有人来访。润玉迎出去一看,竟是千帆。他也带给她一包用油纸綑扎好的杂志书刊,润玉接过去翻了翻,大都是印刷极粗糙的地下书刊,有德国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有苏维埃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有北京李大钊和上海鲁迅的一些文章,还有署名毛润之的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润玉笑笑地说:“你把我看得高了,我哪能读懂这些书?” 千帆热切地劝她:“你不妨读读看,一读就知道这里面的思想多奇妙,多新鲜,多让人神往!” 润玉把这包书随随便便往旁边桌上一扔:“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喜欢读小说,讲大道理的文章,我是一读就头疼。” 千帆仍不死心:“你试着读一篇好不好?万事开头难,你读进去了……” 润玉睁大乌熘熘的眼睛:“我干什么要开这个头呢?” 一句话把千帆问住了,他不知不觉跟着呢喃了一句:“干什么……”
第42页 润玉扑哧一笑:“你们这些信仰共产主义的,是不是惯于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千帆想了一下,郑重其事望着她:“决不是这样的。我只不过觉得你这个人与海阳城里的一般女孩子不同,你大方,热情,有一种向四面八方发射的魅力,你如果肯认真去做一件事,会有超过别人几倍的效果。” “我要是不准备去做呢?”润玉似笑非笑地紧盯住他。 千帆极为认真:“你或许有一天会后悔。” “你吓唬人。” “江河日下,大浪滚滚,中国革命的大趋势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你看看吧,小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眼见得要向华北进攻。接下来,华中,华南,都是他嘴边的肥肉。蒋介石只顾内战,毫不抵抗。另外的几大军阀呢,一个个都在忙着封建割据,占山为王。倒是共产党的红军队伍识大局,绕道云贵、四川,准备北上抗日。听说一路上走得千辛万苦。”千帆说到动情处,突然冒出一句,“润玉,我要问你:如果让你当亡国奴,你当是不当?” 润玉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我先来问你:你虽信了共产党,也还是中国人,如果我当了亡国奴,你能说你单单不是吗?” 千帆虽是个极善演说的人,此刻倒被润玉这句实实在在的话问住了。他眼望着润玉的娇艷面庞,为自己无法驾驭她而焦躁烦乱。 此后,千帆又找机会跟润玉交谈过两次。他一心要说服她信仰共产主义,渴望着有一天她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投身红军游击队,他们双燕齐飞,夫唱妇随,共同做一番不同寻常的事业。 当时千帆并不知道润玉身边已经有了之贤。多少年后,千帆身着戎装回到海阳,徜徉在破败不堪的董家门前的时候,他心中悲哀地想:那年之贤带了润玉逃难到乡下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派几个游击队战士把之贤逮住处死。他是大地主出身,是剥削者,农民革命的对象。若之贤死了,润玉或许会有另一种结局。 而在当年,不满二十岁的千帆碰了润玉不软不硬的钉子以后,一时对自己极为失望,心中的抑郁无处发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给父亲留下一封简讯,悄悄地出城去了。 王掌柜自然知道儿子去了哪儿。枪枝的官司之后,儿子是沾了董家老爷的光才一併没事的,王掌柜生怕他再次惹出是非,几乎是跪在儿子面前求他放弃那些想入非非的信仰和行动。儿子当时勉强答应了。王掌柜怕的就是儿子敷衍他,一直亦步亦趋地守在儿子身边,不让他四处走动。结果儿子还是远走高飞了,去做那些随时会被抄家杀头的事情了。王掌柜心里的悲苦如江河大海,无人可以诉说,只得暗自吞咽,暗自积攒更多的银洋,准备有朝一日在又一次要拯救儿子生命的时候派上用场。 忽一日,上埝镇的薛暮紫从天而降似的,只一个小厮跟着,轻轻巧巧进了董济仁家的大门。 海阳人对做医生的一向尊崇有加,薛暮紫又不比西医王亦堂,是家里的世交,常来常往惯了的,所以他一进门,惊动了董家上上下下。济仁自然是满脸感激地迎接出来,就连老太太和极少出门边的心锦也互相扶持着来到敞厅间,见了薛先生一面。薛暮紫连连夸赞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长寿之相。又替她约略把了下脉,说她只有个咳喘的老病,冬春易发,不妨事的。人倒是常年有点小病才能长寿,因身体里的秽气得以不断发散,有益无害。相反,那几年几十年不生病的,生出来就是大病,反令做医生的棘手。一番话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退出去的时候还连声嘱咐薛先生要多进城来玩,来了别住客店,就住家里,家里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后,薛暮紫才说起此行的目的:他年年这个季节里要出门巡游一次,挨个儿看望他的病人。他说,很多人不懂得病去如抽丝的道理,稍稍看得有点起色,自觉身子舒坦了,就懒得再开方子吃药。殊不知秋寒一来,最易復发。医生就怕这个復发,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復发,怕是十分功力也难治。所以他总是防备在先,早早地往病家巡游一趟。 济仁听了,自然好一番感慨唏嘘,从肺腑里称赞薛先生的医风医德。 此刻已近饭时,让厨子得福另备酒菜已经来不及,济仁就吩咐他去老松林菜馆要一桌现成的席面送来。薛暮紫也不推辞,边喝茶,边和济仁谈些医理及时政之类的闲话,态度极为安详坦荡。济仁和他从容地对答着,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生平又得一位挚友,态度上自然也是诚恳有加。 不大工夫,菜馆里跑堂的伙计将酒菜送到,得福略加整治,过来请主客入席。 济仁因病不能饮酒,特地喊心碧出来陪客,又把四老爷济安请来。席面虽是仓促凑成,倒也冷热俱全,很像样子。这又得归功于心碧的操持,她是日日都防着有客人突然而至,要求得福必须备有几个拿得出来的半成品汤菜的。 薛暮紫原来喝酒很有点海量,加上他生性从不畏缩拘谨,故而喝得十分畅快尽兴。酒至半酣时,恰巧济仁的儿子克俭从外面闯了进来,济仁叫住克俭,要他给薛先生行礼。薛暮紫见克俭生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显出风姿俊朗的形迹,心中欢喜,借着酒意说:“我有一小女,跟贵公子差不多年纪,长得倒也还差强人意……”
第43页 济仁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济仁生有五个女儿,只克俭一个儿子,平时虽恨他不肯用功学好,毕竟是唯一的传宗接代之人,私心里对他也还是存了很大希望的,婚事上自然就不肯马马虎虎。薛暮紫人品医术都还不错,想来家境也不会太差,但是说到底只是个乡村医生,与济仁的身份地位显然地有一段距离,若结成亲家,总不是十分般配。所以济仁马上接过话头说:“小儿白生了这么一副秀气的面孔,却是顽劣过人,很令人头疼的。曾经有几位朋友世交来替他提亲,我都是说,等大了再看,别弄出个不成器的东西,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 薛暮紫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好开口。 一边的心碧生怕济仁这番话怠慢了客人,连忙朝济安使眼色,让他劝酒,自己便往薛暮紫面前的小碟子里布菜。为表示诚意,心碧也勉强喝了几杯。心碧一喝酒,从眉梢到睫毛这一段就沁出胭红,衬上极明媚的一对凤眼,很有点古典美人的遗风,弄得薛暮紫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干脆推说饭饱酒足,匆匆离席。 一行人挪至济仁的书房里喝茶时,心碧想起绮凤娇这几日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心说何不趁薛先生在这里的方便,让他看上一看?心里这么想,就说了出来。薛暮紫很随和,马上答应,问心碧:到姨太太屋里看,还是把姨太太请出来在书房里看?心碧答说,不须劳先生大驾,还是叫凤娇到这里来吧。就派了兰香去请绮凤娇。 绮风娇进门时,果见她眉眼肿胀,面色苦黄,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行礼之后坐下来,她诉说这几日晨起头晕,不思饮食,昏昏欲睡。薛暮紫光叫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又示意她抬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他只略略把一下脉,便笑着对济仁:“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谁知绮凤娇竟脸色大变,由苦黄变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怀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这么回事,她是死活也不会来看医生的。 她对面的济仁,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她,脸色同样的由苍白变成潮红,又变成青紫,继而双手一个劲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来,一阵勐烈的呛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咳过这一阵之后,他只觉口中腥甜,慌忙低头,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地上。 一旁替他捶背揉胸的心碧,见到地上红艷艷的鲜血,才知济仁先前是把病情瞒着她们的。剎那间,无边的悲苦瀰漫了她的心胸,似乎身边的济仁连同这一座大房子都在迅速下沉,她喊又喊不出,撑又撑不起,眼见得灾难没顶而无能为力,这样一种哀伤是无以言说的。 薛暮紫先见主人脸色不对,不知怎么回事。待到济仁因情绪大动而吐了血,自然就忙着照料病人,重新开了药方,按着肺痨病人吐血的情况,加了砂仁、炙甘草、炙把叶、炮黑姜等等几味药。又把济仁的跟班小尾儿拉到旁边说:“病人开始吐血,情形就不很妙了,回头跟你主母说,一切要及早准备。”跟着便告辞离开。 心碧服侍济仁躺下,取那切片的山参让他在嘴里含着,混和津液缓缓咽进。又烧一个烟泡,自己狠吸一口,朝着济仁脸上喷去。片刻之后,济仁才缓过气来。 心碧做这一切的时候,绮凤娇始终低头垂脸,一言不发。心碧忙妥了济仁,回头细细一想,肚里有些明白了,就打发凤娇先回她自己院里去,说是回头再找她说话。 凤娇走了之后,心碧幽幽地问济仁:“想是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济仁满脸失神,反问心碧:“我这副病身子,你还不清楚?” 心碧说:“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我哪里料想你就是这个病,常见你往六角门儿里跑,总以为你有点精神都用在那儿了,我是不提,不问。” 济仁一把抓住心碧的手,眼睛里就流下泪来。济仁说:“心碧,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这一大家子人,可独独苦了你!” 心碧强笑道:“什么话!平白无故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啥?我看别人家也有得这个病的,也有时不时吐两口血的,十年八年还不是照活?这病是个富贵病,放宽心,保养得好,一时也无大碍。你不听薛先生说,小病不断的人倒能常寿吗?” 济仁说:“你去找凤娇,问问她,到底是谁?”说完侧身向里,表示不愿再说什么。 心碧去到带六角门的小院,绮凤娇正扶着门边眼巴巴地等她呢。一见心碧,绮凤娇扑嗵跪下,放声大哭,不待心碧发问,就招出了二老爷济民。心碧见她涕泪满面又憔悴不堪的模样,想想是自己把她弄进家门,赶上济仁生了这个病,她孤身独处,实在也是可怜,便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前院,将详细情况告知济仁。济仁脸色如死人一般僵硬,眼望着屋顶,久久不发一言。心碧就说:“还是那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老二对不起我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倒是可怜凤娇,女人家总要有个一子半女的,将来才有个依靠。照我说,就让凤娇悄悄把那孩子生了,送到老二那里养去,叫他说是抱回来的。他家就克勤一个独种,再抱一个也说得过去。你看呢?” 济仁咬牙切齿道:“等那个贱种生完孩子,赶她出门!”
第44页 心碧笑道:“那也不必。你赶她出门,老二索性把她公开纳了妾,岂不是反顺了老二的心愿?偏不给他占这个便宜。今后只须看严了凤娇,不让她二人再有见面的机会。” 济仁闭目想了一会儿,摆一摆手。心碧知道他已经同意,马上又出门赶到绮风娇那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此后的几个月里,直到绮凤娇生出了一个面目酷肖济民的女儿,心碧总是尽量给她关照。 第九章 心碧不知道济仁患的是肺痨的时候,还煳里煳涂过日子,指望济仁调养个一年两年会好。一旦得知真相,短暂的哀痛过去之后,她开始正视现实,着手为一大家人的将来作些打算。 首先要作考虑的是润玉的婚事。眼见得润玉和之贤两个书信往返越来越勤,中秋节后润玉还去上海和之贤有过一次相会,看这样子,大约是一个非之贤不嫁,一个非润玉不娶了。困难在于独妍那里始终没有松口。心碧虽在大城市住过多年,穿着打扮都很新潮,骨子里却还是一个恪守常规的旧式妇女,在冒家没有到董家下聘之前,她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无着无落。前些时又风闻独妍托人往通州、上海、南京一带替之贤物色妻室,心碧就更是坐卧不安。争强好胜的心碧除了疼惜女儿之外,也还有替自己争一个面子的心思在内。 济仁肺痨吐血的事情,自然是董家的一个秘密,轻易不 肯对外人讲出去。除了心锦和绮凤娇之外,连老太太和润玉她们都是瞒着的。瞒老太太,是怕老人家担惊受怕;瞒几个孩子,则唯恐她们嘴快,一不留神就说滑了出去。济仁是董家撑天的大梁,外人若知道大梁摇摇欲倒,心里对董家会作何打算?尤其润玉的婚事悬在那儿,济仁一旦撒手归天,独妍更不可能让之贤拖累上董家老老小小一窝赘物。所以在济仁尚能动弹之前,把润玉的婚事敲定下来,就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情。 心碧的肚里还存了另一个心思:将来济仁不在了,董家大厦倾倒走投无路之时,若是有之贤这个女婿,总还有个靠头。不过这心思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她觉得说出来总显得龌龊,显得下贱,虽然这是她身为主妇的极为实际的考虑。 机会总还是有的,关键看人能不能把握罢了。不久济仁收到通州豪绅常卓吾的一封来信,意思是好友间久未晤面,希望济仁在卓吾六十寿辰时往通州一游,尽欢尽兴。 济仁懒懒地丢了信,对心碧说:“如今我已经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还有什么欢乐可言!我是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守着你们过几天安静日子。” 心碧小心回道:“常先生既请了你,不去怕不好吧?不是扫人家兴吗?” 济仁想一想说:“你叫润玉替我写封回信,就说我近日卧病在床,无法走动,待日后身子大好了再专程去通州拜寿。” 心碧回屋静心一想,料定常卓吾此番必然也请了冒银南和独妍夫妇,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提出润玉和之贤的婚事,请常卓吾当个现成的媒人,以常先生乐于助人的豪爽脾气,定是慨然应承的。常先生发了话,又自愿作媒,冒家即便看在常先生的面子上,也决不可能找出什么理由回绝。一件令心碧万分为难的事情,寿筵上杯盏之间就能解决,这样的好机会岂能轻易言弃! 心碧不找润玉代笔,却找了四老爷济安,以她自己的口吻,给通州常卓吾写了封回信。信中如实告诉常先生济仁的病况,以及他目前万念俱灰的心境。心碧说,她倒是很愿意让济仁出去走动走动,也算是向亲朋老友们作最后的辞别吧。她请常先生务必再来一信,坚请济仁启程。 信发出去,倒有好几天不见回信。心碧心中忐忑,想像常先生这些日子拜客盈门的情景,以为他并没有把济仁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悲哀,以为世态炎凉一径如此。 却不料一日来了个着长衫马褂的年轻人,自称是通州常氏的侄孙,因叔祖实在不能脱身,委派他带着常家自备的内河小火轮,往海阳来接董先生前往一会。 心碧转悲为喜,一时心中激动,眼泪竟夺眶而出,怕人笑话,转身悄悄擦了。 事已至此,济仁若再推脱不去,于情于理都不相宜。心碧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袱,连仆佣都不带,夫妻两人上了常家的小火轮。 济仁因是仓促成行,事前什么礼物也未曾准备,临走时便去书房拿了一盒清代海阳篆刻家乔林的竹根章。一盒里有章四枚,均用竹根刻成,色彩红紫犹如檀木,竹节突出苍老,印面摆布得体,堪称世间一绝。这竹根纤维坚韧粗涩,要想下刀淋漓酣畅十分不易。据说清干隆进士曾将海阳乔林所创竹根印献给皇帝,干隆爷把玩不放,极为欣赏。如今济仁将此等清雅之物带给好友常卓吾,也算是深知他的为人品性吧。 及至上船之后,家佣小尾儿押运的两辆独轮车随后赶到,将车上东西一併装船。济仁过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树龄的黄杨盆景,两坛酒糟鲥鱼,两只油浸火腿,均为海阳本地土产,和济仁身边带着的一盒竹根章凑成四色寿礼。黄杨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润必缩”的脾性,故而生长极慢。此树歷经百年风霜,表皮脱尽,光滑滑的树干配以小小一块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说它是件宝物也不过分。酒糟鲥鱼是厨师得福在老太太指点下做成的,就不去说它了。那两只油浸火腿,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却知道不是凡物。制法是这样:拿已经制成的上等火腿浸在豆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挂在廊下风干.时间又需一年。每只火腿约需二十斤豆油来浸,浸过腿的油有一股蛤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颇高。风干又需合适的风向,日出而晒,日落而收,风向突转时需立即收入室内,所以十分麻烦。如此,火腿是平常之物,油浸火腿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了。这四色寿礼,虽土头土脑,本本色色,倒也别有情致,一望而知是专用来送赠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礼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这样的土产了。
第45页 济仁一一验看,心中十分满意。心碧既已做下这些准备,可见她是存心要走这一趟的。济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体谅着她日后要独自操持这个大家庭的不易,济仁不由得生出一种歉疚和怜惜,一路上装出兴致盎然,拥着心碧在舱窗边,指点她看两岸的风景人家,谈今说古,恰似没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寿筵铺排了整整三日。寿棚从楼前一直搭到了花园中。伯来客冻着,棚子里特意装上了土造的暖炉,四面加围了锦帘,里面再拉上红绿彩灯,真箇是富贵堂皇到极致。拜寿的人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排的是流水席,一桌刚刚撤下,一桌又整治妥当。管事的人在这当口是大显身手的机会,若没有三分气魄七分算计,如此大的场面如何能调度停当!常家的帐房更是对心碧抱怨说,他光写礼单,就把手腕都写得肿了。心碧细看那些礼品,无非是绸缎洋货、金银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几样东西土得新鲜。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国朝野知名的大实业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经他之手创办的纱厂、电力厂、榨油厂、面粉厂、铁冶厂、火柴厂、轮船公司、长途汽车公司、盐垦公司等等,每年给他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也给中国的民族资本工业注入活力,树起一个实业救国的典范。他此番为自己举办六十大寿的盛大庆典,说白了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利用,是他周旋于地方上方方面面人物间的必要手段。他对济仁抱怨说,他本是个最烦俗套的人,却又整日陷于俗务之中,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这话本是出于真心,无奈病至吐血的济仁听起来,心里总不是味道,觉得老友似乎过分的春风得意,多少有些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他把这层感想说给心碧听,心碧不语,心里却知道这是生病的人才会有的胡思乱想。她望着济仁黄瘦憔悴的面庞,实在觉得内心里酸楚得要命。若济仁不生肺痨,何至于早早衰退如此!常卓吾的发达,当初不全凭了济仁在上海任上的鼎力相助吗? 一番热闹过去之后,常卓吾单留下几位世交好友小住几日,其中有海阳的董济仁和心碧夫妇,也有冒银南和独妍夫妇。常卓吾推了手边一切俗务,陪好友们下棋玩牌,论诗作画,其乐陶陶。 一日卓吾跟济仁平谈几局围棋之后,故作惊讶:“济仁!多日不见,棋艺竟有如此长进,真要令老哥刮目相看了!” 济仁低头把黑棋子白棋子一颗一颗分别拈入两只白玉小缸中,幽幽地答:“我不比你,人在病中,出不得门去,终日与棋为伍,若没有一丝一毫的长进,不也愧对那几本棋谱?” 常卓吾张口要问济仁的病情,一眼瞥见心碧在济仁背后朝他摇手使眼色,知道是不让他提及此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一句:“济仁,要我说,生老病死,人总得要过这几关去,心思不要太重才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急不得也躁不得。你今年才五十出头,比我还年轻很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呢!” 济仁抬头苦笑道:“病在我自己身上,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别人再怎么说,总觉得有隔靴搔痒之感。” 此话一出,常卓吾不免有些尴尬,想到济仁说出这样的话来,怕是整个儿心境都浸泡在苦液里了,一时就觉得周身冷丝丝的。他伸出手去,搭在济仁正拈着棋子的手背上,凝视他的眼睛,郑重说:“济仁,你我的情分不同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济仁当即答了一句:“到需要时,自会找你。目下倒还谈不上这些。” 心碧生怕话头滑了过去,连忙在济仁身后说:“倒是有件小事,常先生若觉不妥,就当笑话听吧。” 常卓吾忙答:“你且说!” 心碧就把润玉和之贤如何在假期归途中相遇相识,一见钟情,又书信来往、情意绵绵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常卓吾听得高兴,拍掌笑道:“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润玉儿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品貌风情自不必说了。那冒之贤我也曾见过,他到上海读交通大学,还是我替银南出的主意,也是个俊朗飘逸的人儿。这两个人若能配成一对,真好编出一段戏文来演了。”说到这里,勐一转念,对着心碧,“我猜出你说这段故事什么意思了!你想送个现成的媒人给我噹噹?让我老头子开心开心?” 心碧并不点破婚事中的芥蒂,却勉强笑道:“跟常先生说话真是轻省,只需说得上半句,那下半句就被你点出来了!难怪先生如今事业做得这么发达。” 常卓吾哈哈大笑,一连声地说:“济仁,济仁,你有这么个说话做事玲珑剔透的内助,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常卓吾果真乐颠颠地去找了冒银南夫妇,先是把润玉大大地夸了一通,又说到之贤的沉稳懂事,再提出要替二人作媒的话。 常卓吾那里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桩婚事是才子配佳人,双方家庭没有个不愿意的,所以说话的口气中竟不留余地。岂知这一来就把银南夫妇陷入了绝境:答应吧,等于冒家向董家作了投降,独妍心里尤其大大的不甘;不答应吧,是常卓吾亲自开的金口,此口一开,润玉和之贤的身价无形中已经抬了一层,驳回他的面子是万万不可,何况此刻银南和独妍还住在人家,吃喝在人家。
第46页 银南略一沉吟,先点头答应了。他原本对此事反对得就不太坚决,不过有一些小小的门第之见,如今既有常卓吾出面,也就顺水推舟拉倒。 独妍虽是家庭内部的独裁者,毕竟也是知书识理的大家妇女,外人面前不肯越过丈夫这一头去,见银南已经点头,自是无话可说。 常卓吾却是起了狐疑,望望独妍的脸色:“怎么,看冒太太的样子,竟是不大乐意?” 独妍慌忙强笑:“哪里!常先生的眼光看人还会错吗?我只怕之贤配不上董家大小姐,可惜了常先生这一片好心。” 常卓吾哈哈一笑:“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冬日最后一抹阳光苍白地涂刷在门楼顶端,院墙上有细细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玉儿穿得像个陀螺似的,手里抱一只豁了边的小碗,用筷子笃笃地敲着,使劲仰了头,唿唤她的花咪从院墙上跳下来吃食。花咪竖直了尾巴站着,居高临下得意洋洋望着小玉,偏不肯移动半步。 大门外边,绮玉和思玉踢毽子踢得满头大汗,两个人都脱了棉袍,只穿一件鲜红的绒衣,衬得脸色娇艷粉嫩。小丫头兰香站一边看着,嘴里替她们哼一首《毽子谣》: 小孩子,老头子, 树荫底下踢毽子。 毽子飞上天, 惹得雷公发了颠, 偕同火闪娘娘下凡间。 踢得玉皇哈哈笑, 从此不愿登金殿。 一辆黄包车从街口驶来,停在这一对双胞胎身边。车夫把车把一放,下来了大姐润玉。她穿着海青色的薄薄的狐皮袍,脚上一双小羊皮暖靴,脖子上是一条极长的雪白羊毛围巾,一头拖在胸前,一头搭在背后。整个海阳城里,只有大姐才有这么长的围巾和这么潇洒的围法,这使得双胞胎姐妹私下里既自豪又艷羡。大姐身上的海青色和白色搭配得又是多么高贵和谐!衬着凄清孤寂的冬景,简直就是西洋画上才有的色调。 做大姐的对这两个浑身冒着汗气的妹妹却并不客气,伸出手来,一人头顶上给了一个脖拐,说:“不在家做功课,疯得像个野丫头!” 兰香识相,早已经熘回大门去了。绮玉最是顽皮,朝大姐做个鬼脸:“好,好,你打了我们,有好事就偏不告诉你。” 思玉也在旁边帮腔:“不怕,一会儿我们去告个状,自有人来管你!” 润玉没在意她们的话,闪身进了大门,长长的围巾在背后划出一个白亮的圆弧。绮王思玉就在后面嘻嘻哈哈地笑。 小玉儿见了大姐像见了救星,连忙对她痛诉花咪的“罪状”:“大哥哥给我四块奶油饼干,我省下两块给花咪吃,它就是不肯下来。” 润玉心里咯噔一跳:“大哥哥?哪个大哥哥?” 小玉说:“自然是上海来的大哥哥啦。” 润玉这才明白了绮玉思玉话里的意思,回头威胁地用手指点一点她们,顾不上说话,飞奔入内,穿过大门堂和天井,直进了敞厅。撩开棉布门帘,就见冒之贤果然恭恭敬敬坐在朝外的宝座椅子上,和祖母、父母说着话儿,屋当中一只大火盆烧得炭火通明。 润玉因为激动也因为跑了急路的关系,站在门口满脸飞红,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光笑,说不出话。冒之贤在她撩起门帘的那一刻就已经慌忙站了起来,此时也和她遥遥对笑,也不说话。老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抿着嘴巴直乐:“这是演的哪一出哑巴戏呀?牛郎织女隔了银河走不过来,还是怎么的?” 心碧说:“娘也真煳涂,你要他们当我们几个的面说什么好?”起身走到润玉旁边,轻轻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到后院你自己房间里去说话吧。” 润玉忸怩一下,突然奔过去,拉了之贤的手就往外走。后面父亲母亲和老太太都在笑,她只当没听见。 一口气把之贤拉到自己房里,顺手砰地关上房门,她靠在门背后大口喘气,双颊火烫,目光闪闪,头髮略有点散乱,长长的白围巾两端都垂在了胸前,自然地形成一个坡度,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她仍然是抿着嘴,嘴角含笑,一言不发。 静默片刻,之贤勐然扑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屋里抢一个圈,放下。双方的目光只相对一闪,两张嘴唇就紧紧地粘到了一起。 相识相爱半年有余,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忘情的拥吻。婚事终于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这使他们的轻松愉悦像空气一样飞升飘浮,并且在房间里快乐地膨胀。所有的感觉、灵性、血液和细胞一时间都聚集在花朵一般柔软开放着的嘴唇上,其敏锐和愉悦的程度令他们自己都惊喜万分。他们颤慄着,晕眩着,汗水淋漓着,相拥相抱着,简直不捨得再让对方的身体和自己分离。 良久,之贤从西装的胸袋中掏出一只玫瑰红色丝绒小盒,打开,取出一只小小的钻戒,替润玉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已是冬日黄昏,润玉房间里没有开灯,钻戒流星般的光芒在浮动的暗红色的暮霭里穿梭闪烁,呈现出无与伦比的华美璀璨,把润玉一双漆黑的眼睛映得微微眯缝了起来。她把左手抬高,把冰凉的戒指贴在自己面颊上,仿佛要从戒面中感受出心的跳动一样。她快乐地嘆息一声:“我能够长久拥有这样的幸福吗?”之贤就再一次把她拥进怀中,在她耳边答:“只要我活着。”
第47页 进入腊月二十,心碧忙得恨不能浑身上下长出四双手来。大扫除、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一样一样都是大事,都得她亲自指挥调拨。 先说大扫除。偌大的一个人家,厅厅房房总有几十间吧,里面的房顶墙壁、桌椅板凳、角角落落都得清扫干净,这就是一项相当浩大的工程。海阳大户人家的房子都极高敞,要扫刷房顶的积灰,需得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由那身强力壮的仆佣高举着,顺檩梁依次扫过去。这人的头部必得用薄布裹紧,以防仰脸看房顶时灰尘落入眼中。扫到哪间房子,房里的桌床箱柜及罈罈罐罐都要用布遮起来,扫完再拿开,否则落下来的灰尘不可收拾。 房间若铺着地板,这是比较好办的,拎来一大桶清水,用拖把整个拖上一遍就行。若铺的是砖,便很麻烦,要用铁铲子把砖面上经年积下来的泥垢一点一点铲干净。这活儿基本上由家中的孩子们来干,事后一人赏一把铜子儿就行。 清洗门窗桌椅是最烦人的事,只因为大户人家的木制家具讲究雕刻,雕得越繁复细緻越好,这就必然苦了清洗它们的人。要用抹布一点一点塞进弯弯扭扭的木雕中,来回地拖拉,把积尘擦净。遇有特别细緻处,是用筷子头上缠了湿布,捅进去洗擦的。 加上天井、廊沿、门堂、门楼、院墙、大门附近的一段街面,整个大扫除的工作紧锣密鼓也要三天。 再说蒸年糕。糯米粳米三七开对,大箩大箩地淘洗干净,清水中浸泡一天一夜,捞起沥干,倒进石臼里春碎,筛出细细的米粉。请来的年糕师傅紧跟着往米粉中拌水拌糖。这是地道的技术活儿,水拌多了会粘成团团,水拌少了又会使年糕松散,多多少少全凭师傅手里的感觉。 这边师傅拌着米粉,那边打下手的仆佣们就要加紧烧火了,火候若不够,蒸出来的年糕粘牙,看相也不好,主家就会觉得晦气。 米粉拌妥,用粗网的筛子再过一遍,筛出来的湿粉松松撒入糕箱,再上蒸笼。接下来的关键便是由师傅掌握火候时间。那糕箱也有讲究,底板上刻有各种花纹,有松竹梅兰,有福禄寿的吉祥字样,年糕蒸好了倒出来,花纹清晰地凸现在雪白的糕上,中间再点一朵小小的红梅,真是漂亮极了。 庭院洒扫干净,馒头年糕蒸妥,花生瓜子炒好,还得熬糖稀做花生糖,米花糖。要把风鸡风鸭从廊口拿下来浸泡、摘毛、焖煮。要蒸出大盘的腊肉、香肠。要用花椒八角等等大料烹制出五香的猪肚、猪舌头、猪心、猪耳朵。要发好海参、鱼肚、鱼翅、鱿鱼,泡上香菇、木耳、笋干待用。要剖鱼、洗鱼,做鱼丸、虾丸、肉丸。活鸡也得宰杀煨烂,做海参鱼翅一类的汤菜是必得拿鸡汤吊味的。 天哪,真是数也数不清的活儿!若没有心碧这样能干的总调度,指派着仆佣们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这个家里还不要乱成一锅粥? 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太太也能上阵,搬一个凳子在厨房里坐着,指点得福他们如何做菜。心锦是念佛之人,性喜干净,便由她监督洒扫之事。绮凤娇怀孕已经四个来月,因是冬天,穿了臃肿的棉袍,倒还不大看得出来。她自小学戏,家务上全不灵光,好在穿衣打扮的事情还算内行,就派了她带了几个裁缝给全家老小赶制新衣、新鞋、新帽、新袜及围巾手套一类的东西,也是人尽其才。这样一来,家中的闲人只剩济仁和几个孩子们了。 这天下午,心碧在厨房里忙着熬麦芽糖,准备送灶神爷上天,小玉闻到了甜味,跑进厨房,脑袋从心碧腋下伸出来,好奇地东张西望。 心碧随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有什么好看的呢?别在娘这儿添乱!去找你哥哥姐姐玩去。” 小玉噘了嘴说:“没有人跟我玩。” “人呢?都哪儿去了?” “哥哥上街买爆竹放,二姐三姐去同学家玩,四姐在房里描年画。” “大姐呢?叫大姐给你剪个窗花。” 小玉“嘻”地笑起来:“大姐和大哥哥两个人头靠头睡在床上说话呢!大哥哥咬大姐的舌头,大姐不怕疼,还笑。” 厨房里的得福和桂子先还憋了气使劲忍着,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小玉不知何事,跟在桂子后面笑。心碧脸上就一阵发臊,没好气地在小玉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打完,怔一怔,自己也笑了,说:“小丫头,瞎说八道。” 桂子逗小玉:“你大姐没让你走开?” “没让。她叫我看画书,别看她。” 几个人又笑。心碧边笑边骂桂子:“有没有出息?招惹着小孩子说这些。”拿双筷子在锅里搅了一团粘糖,递给小玉,“外边吃去。” 小玉吃着糖,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不知不觉又往大姐房间里走。 房门虚掩着,门里有压抑的叽叽咕咕的笑声,小玉听出这声音是大姐发出来的。她轻手轻脚推开门,想勐然一叫把大姐吓一跳,却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发傻:哪儿来的大姐?屋里明明是两个面目英俊的年轻男人。高个儿穿毛线衫的那个,是之贤大哥哥。矮个儿的穿一套笔挺西装,西装有点大了,袖子和裤脚边都挽着,系蓝白二色条纹的领带,头上一顶灰呢礼帽,帽檐低低地扣在额上,手里还握一根亮闪闪的“文明棍”。小玉看得呆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面熟的男人是谁。这时男人却“噗”地一声笑出来,丢开文明棍,笑得浑身直打颤。
第48页 这一笑,小玉跟着也笑了,扑上去叫着:“大姐!” 润玉把帽子一拿,长波浪鬈髮哗地披散下来。她弯腰抱住小玉问:“大姐像不像个漂亮的先生?” 小玉忙不迭点头:“真像!” 润玉回头朝之贤挤挤眼睛,重新把头髮盘上去,用礼帽这好,一手拿文明棍,一手挽了小玉的手:“走,我们去逗奶奶玩。” 老太太正坐在她的床边过水菸瘾,把菸灰吹得“噗噗”响,勐听见有人来了,眯眼看一看,以为是之贤,就嘻开嘴招唿:“是大相公啊!来来,坐一坐。”一边用手拍打着床沿,意思要冒之贤坐在她身边说话。 对面的人弯腰对小玉说了句什么,小玉便大声说出来:“奶奶!大哥哥说他要回上海了!” 奶奶这一下着了急,小脚在地上一扭就要起身,嘴里还说:“怎么的呢?跟润玉儿吵嘴了?怎么年都不过就要回上海?你爹你娘肯你走?” 对面的人再也忍不住,先从齿缝里喷出一声笑,跟着弯腰弓背笑得花颤枝摇,头上的礼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头黑髮从两肩滑下去,闪出缎子一般的波光。 奶奶这才明白过来,佯装生气道:“欺我人老眼花?捉弄奶奶,看我不告诉你爹爹去。” 小玉替大姐叫屈:“奶奶,大姐是想逗你高兴的!” 奶奶转嗔为喜:“还是我小玉儿心善。”又费劲地弯腰拣起地上的礼帽,颤巍巍过来,亲自替润玉戴在头上,“让我再看看。”退后一步,嘴里喷喷地称赞,“要真是个小子就好了,这么一打扮,皇帝老儿也要招你当驸马。” 润玉娇嗔道:“奶奶,女孩儿就不好了吗?” 奶奶笑道:“好是好,就是迟早要做人家的人。冒家说了什么时候娶亲了吗?可不能再晚,奶奶等着抱重外孙子呢。” 润玉红了脸,一扭身子:“不跟奶奶说了。”牵了小玉的手又出门。 小玉抑止不住心里的兴奋和快乐,怂恿大姐道:“再去扮给爹和娘看看?看他们能认出来不能。” 润玉天性本来活泼,此刻又无事可干,就领了小玉往济仁的书房里去。 两个人鬼鬼祟祟,先隔了书房的玻璃窗子往里看,看见紫檀木的桌上有一盘散乱的围棋残局,旁边还有一本木刻本的围棋棋谱之类的书,父亲却不见人影。小玉建议进房去等爹,一会儿爹进来了好让他吓一跳。两个人便绕到东边进门。 门是虚掩的,润玉伸手去推,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推不动。润玉勉强从门缝里挤进去一个脑袋,这一看把她吓得魂飞魄散:父亲身体横着躺倒在门边,嘴边有一汪吐出来的鲜血,鬍子和头髮都沾了血迹,红红黑黑十分怕人。父亲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嘴微微张开着,双颊深深地吸了进去,露出高耸的颧骨,像是已经不声不响死去很久一样。 润玉勐回身,一把抱住小玉,没命地尖叫起来。 第一章 济仁被心碧狠命掐着人中和虎口的穴位唤醒过来之后,又经西医王亦堂和中医薛暮紫的诊治调理,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心锦雇了一辆黄包车,跟老太太两个人去了一趟定慧寺,把庙里的大小菩萨拜了个遍,末了还捐出十条锦帐和香人费一百大洋。心碧不好说什么,润玉却是年轻嘴快,跑到心锦房里说:“大娘娘,往后别把钱扔到和尚庙里了。爹这一病,家里只有出去的钱,没有进来的钱,一笔一笔怕都要算着用呢。” 心锦到底是软和性子,没有恼着润玉,只说;“阿弥陀佛,这话可不能给菩萨听见了。你爹这回能起死回生,不是菩萨保佑又是什么?人做了好事要谢人家,菩萨做了好事也要谢菩萨,人神同理。” 润玉哭笑不得:“哎哟,大娘娘,菩萨不过是个木头人儿,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要什么钱嘛!白给庙里的和尚们占了便宜。” 心锦脸色就有点发白,极难得地呵斥润玉道:“快闭嘴!”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两拜,嘴里念念有词:“菩萨在上,念这孩子年幼无知,请勿怪罪。” 润玉说不动心锦,气哼哼地走了,到厨房里把这事说给娘听,反被心碧责怪了几句,说润五不懂事,不该去阻止大娘娘。“你想想,她成年累月不吃辈的,不穿花的,她身上能用几个钱?再不让她在庙里花费花费,也就太难为她了。” 润玉默想一遍娘的话,心里马上承认自己做得过分,此后隔三差五就催着心锦到庙里走动走动。 一个冬天里,济仁都没有能起床。心碧特地托人从上海带了一条鸭绒垫被来,给济仁垫在绒布床单下面。每日早早起来,先给他沖一个黄铜汤婆子,饭后倒掉重换沸水,晚上临睡前再换一次。屋里用上好炭火生了火盆,半夜里心碧还起身加一遍炭火。饶是这样,济仁仍感觉寒冷,每一块骨头里都灌满了那种阴森森的沉重。他不断地咳嗽,吐出带血的痰丝。有时候痰多血少,有时候痰少血多。家里人习惯了他的红红黄黄的痰迹,倒也不像先前那样见风是雨、大惊小怪的了。 睡到半夜,济仁总是被一个莫须有的噩梦缠醒。这时候,额头一片湿冷,绒布睡衣潮乎乎地粘在背上,不得不唤心碧替他换掉。心碧总是问一句:“又盗汗了?”他疲倦地答:“又盗汗了。”心碧在被窝里託了他的身子,帮他把干净衣服穿上。他感觉自己骨瘦如柴,在心碧怀中轻飘飘毫无分量。他问心碧:“我还有多重?九十?八十?”心碧不答,替他把衣襟拉齐,又轻轻抚一抚他的胸口,说:“再睡一觉吧,鸡才叫头遍。”
第49页 心碧一掀被子,钻到床外侧自己的被筒里,马上又睡着了。济仁却再无睡意,耳听着脚那头心等均匀细微的唿吸声,大睁了眼睛直到天明。 一日,他又一次从夜半梦中汗浸浸地惊醒时,只觉头晕气短,身子仿佛要在床上飘浮起来。他用劲一挣,小腹处却有热唿唿的东西突地往外一涌,自知不好,用手去摸时,果真粘滑滑一片——他遗精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无比悲凉。先是咯血,如今又开始遗精,人的身子里有多少精血架得住这般流失?他明白这是死神对他发出的预警,他的大限已到,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第二天,他命心碧找出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票据存单、来往帐簿,叫心碧一样样地念,他闭了眼睛在心里核算。用心过度带来一阵阵的呛咳,咬着咳着便吐几口鲜血。血吐出来之后,似乎人舒服了一些,有一段短暂的平静。然后周而復始,又是呛咳,吐血…… 心碧看不过去,合了帐簿,赌气说:“你这是何苦?家里店就是这几丬店,田就是这几块田,一二三四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你何苦这样横牵竖挂的?” 济仁睁开眼睛,面色哀重地说:“我是丢不下你们娘儿几个。润玉的婚事在即,绮玉、思玉、烟玉、小玉和克俭都小,老太太年事已高,婚丧嫁娶,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怜你一个女人家……” 心碧不让他说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想得好好的,将来世道一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济仁呛咳一阵,说:“等我哪天一闭眼睛,自然是顾不上了。没闭眼睛之前呢,总想这里那里多找出几个钱来给他们留着。” 心碧拗不过济仁,由他在咳着吐着的间隙里把家中大大小小的动产和不动产一一盘算清楚,交待清楚。 此后的日子似乎就有点等死的意味了。心碧不再避讳济仁的病情,找了裁缝回来替济仁做里里外外的寿衣,又到棺材铺子里订了一口上好的乌柏木的棺材,吩咐掌柜的每隔十天油漆一次。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济仁却又奇蹟般地有了生机。咯血和遗精的次数渐渐减少,嘴巴里吃东西有了味道,每日里除汤汤水水之外,还能吃下半小碗炯烂的米饭。有一天艷阳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动筋骨的愿望,便由心碧架扶着,慢慢地挪到廊上,在藤椅里坐下来。一时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从老太太开始,轮流着来看他。他也不嫌烦累,有精神时自己跟人对答上几句,没精神时就微微闭了眼睛,嘴角漾着笑,由心碧作代言人。这一天他在廊上整整坐了半日,经心碧一再劝说才回屋躺下。心碧替他脱衣服时,他抓住心碧的手,无限满足地说:“在外面坐着晒太阳真是舒坦啊!” 春末夏初的一天,心碧打了一盆温水准备替济仁洗头,刚把皂角揉碎泡开,小玉从后院里慌慌张张奔过来了,扯着心碧的袖子说:“娘,娘,凤姨要生宝宝了,裤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来喊你。” 心碧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在毛巾上擦干,吩咐小玉说:“趁这水还热,去叫你大娘娘来帮爹洗头。再去叫你桂子妈妈烧一大锅开水,就说我等着用。还有……”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睛看在小玉身上,心里却在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不要让桂子去叫催生婆?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叫。凤娇年轻,胎位也正,是顺产,估计问题不大。她不愿意把这件丑事弄得人尽皆知。她自己前后生过六个孩子,完全有资格替别人接生。想到这里,她朝小玉摆摆手,意思是再没别的事了。小玉拔腿就跑,一熘烟地去找心锦和桂子。 心碧进了六角门的院子,凤娇阵痛刚过,一手扶腰,一手撑着门框站着,正指挥着兰香往床上铺草纸。她蓬头散发,脸色蜡黄,看上去十分紧张。见心碧来了,她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扑上去抓住心碧的胳膊,哆嗦着嘴皮子说:“姐姐,我心里真是怕呀!” 心碧扶了她上床,一边说:“女人家哪个不生孩子?要怕,下回进庙里当尼姑去。” 绮凤娇不敢再出声。 心碧替她褪下裤子看了一回,说:“早呢,宫口才开了两指宽。”扬头喊兰香,要她去把老爷喝的人参桂元汤盛一碗来,再让得福用浓浓的鸡汤下一碗面,里面打上两个鸡蛋。她看着绮凤娇的眼睛说:“趁现在疼得不厉害,多吃点东西,回头才有力气。孩子出来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气用得够不够。” 说话的时候,阵疼又一次来临,绮凤娇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声。心碧喝道:“闭上嘴巴!现在就叫,你有多少元气架得住折腾?”绮凤娇赶紧闭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心碧又好气又好笑,握住了她一只手,替她扛着劲,心里只说:怎么一点苦都受不下来? 片刻之后,阵疼过去了,兰香也用个托盘把桂元汤和鸡汤面端来了。绮凤娇坐起来吃面,因为心里害怕,那面条就在喉咙里堵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心碧看得着急,端过碗来要亲自餵她。绮凤娇自然不肯,又把碗抢了回去,连吞带咽把一碗面条划拉进了肚里。心碧说:“这就对了,人要是不把事当事,有什么好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到时辰也自然要出娘肚子。来,你站起来,我扶你在房里走上几圈,好让你生得快些。”
第50页 心碧把绮凤娇一只胳膊架在脖子里,像扶济仁走路一样,扶着绔凤娇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心碧娇小,绮凤娇高挑,再加一个临产的肚子,分量着实不轻,压得心碧脚步蹒跚。阵疼再来的时候,绮凤娇甚至来不及上床,双手抱紧了心碧的脖子,唿哧唿哧大喘粗气,身子抖得像寒热病人。心碧的脖子被她无意识中勒得死紧,气都有点透不过来。阵痛过去之后绮凤娇松开心碧,满心不安,一个劲儿道歉。心碧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几个回合过去,阵痛已经又紧又密。绮凤娇满头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咙里发出母猪吃食一般吭吭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心碧肩头的皮肉里,哭诉道:“我怕是要死了。”又说,“我怎么要拉屎?” 心碧一听这话,慌忙招唿赶来帮忙的桂子,两个人连拖带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心碧估摸着胎儿怕是已经露顶了,低头一看,果然是的。此刻绮风娇被胎儿的脑袋堵住了宫门,上下不能通气,直憋得张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来,喊又喊不出来,真正是比死难受。桂子看不过去,撇一撇嘴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做那事。”心碧呵斥一声:“什么时候?说这种话!”又俯身对绮风娇说:“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劲!对,用劲,闭住嘴,把气憋下去!” 只听唿啦一声,胎儿滑出宫口,血水四溅,喷得心碧满身都是。屋里瀰漫出浓烈的腥味,呛得心碧忍不住打一个喷嚏。婴儿躺在饱浸了血水的草纸上,周身粉白,一动不动。心碧一手抓起婴儿的两只小脚,倒提在半空,另一只手对准血污污的小屁股勐拍一掌。婴儿“哇”地惊啼出来,口中流出小小一团污秽。心碧说:“行了。”随手把孩子交给桂子擦洗包裹。 绮凤娇挣扎了抬头看孩子,口中先问:“是男是女?” 心碧嘆口气:“女的。”心里一边就想:绮凤娇这命也算不得好。 心碧此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身来,由兰香扶着,慢慢地走回前院。天黑了,济仁房间里上了灯,济仁半倚半靠在一垛枕头上,老太太和心锦陪着他说话,一边等着六角门里的消息。心遥也讷讷地在一边坐着,大概是奉了济民的吩咐来打探情况。心碧把大致情形说了说,众人这才放了心,四散回去睡觉。 心碧用热水细细地洗着沾了血污的脸和手,又把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换去,这才开口问济仁:“心遥来,有没有说济民是什么意思?” 济仁冷淡地答:“他还能说什么?明天就叫他把孩子抱回去养。” 心碧愣了愣:“明天太早了吧?要不等过了双满月?怎么说也是你们董家的骨肉。” 济仁侧身向里,半天不答话,末了转过头来,怜惜地望着心碧:“你如今这样善待他们,将来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你!” 心碧坐在梳妆镜前,拆散了头髮,用一把常州篦子一下一下蓖着,髮丝间发出细密的沙沙的声音。她淡淡地说:“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吧。人在世上走,好在一举一动菩萨都能看见。” 她收了篦子,站起来,用小笤帚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再拍打一番,走到床边去,脱衣睡觉。 时令进入夏至,济仁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恶化。这回的咯血不再是夹在痰丝中间了,简直像急性肠胃病人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外喷射,口鼻间被鲜血沾得通红一片,远看半张脸就是个红红的窟窿,胆小的人见了能吓得半死。 药剂、参汤、十全大补膏……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济仁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着阎王爷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家里人一日几次轮番来看视他的病情,不敢出声,踮着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如此,济仁还是嫌嘈乱。他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哪怕一声轻微的嘆息都能引起震颤和悸动。心碧读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不得不劝阻老太太和心锦和三房四房的频繁探视,更严禁仆佣和孩子们在附近走动和喧譁。整个董家大门里,人们走动时蹑手蹑脚,说话几乎用耳语,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 一天饭后,绸缎店的老王掌柜突然出现在敞厅前的院子里。心碧大为惊讶,迎上去对他说,济仁已经不能见客。王掌柜吶吶地说,正是东家派小尾儿叫他来的。心碧请他等着,自己进房去问济仁。 济仁仰面躺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双颊耸立像两个小小的山头,眼睛微微闭着,眼窝深深凹进去,时不时轻轻一颤,表示人还活着。心碧俯身在他耳边,问他是不是约了王掌柜?济仁将眼皮用劲一眨。心碧说:“他人来了。”济仁就睁开眼睛。心碧明白这是他想见人的意思,慌忙出去招唿王掌柜进屋。 济仁眼望着心碧,气息微弱而又字字分明地说:“你出去。把房门关上。” 心碧伫立片刻,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而后她低了头,慢慢退出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济仁朝王掌柜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得离自己近一些。待王掌柜用半个屁股落坐在床边,他又哆嗦着朝他伸过一只手。王掌柜慌忙握住,紧紧抓在手里。一时间两个人都哽咽起来,浊泪从眼中滚滚而下。
第51页 王掌柜哭了一阵,用袖头抹去眼泪,鼻音重重地说:“董先生,你还是别把事情往绝处想,像上回那样不经意间又有转机的事,也不是不会再有。” 济仁慢慢摇了摇头,眼睛滞滞地望住对方,说:“我们两家,几辈子相处下来了,虽不是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几句话说下来,已经喘息不止。 王掌柜抓住他的手连晃几晃:“董先生,不说这些了。有什么要紧话要交待,只要你信得过我……” 济仁闭上眼睛,歇了好一阵子,才又睁开。“放不下心的,不过是一家老小。心碧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家。” 王掌柜宽慰道:“你有房、有地、有店铺股金,大富大贵的日子且放在一边,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个几辈子不成问题。” 济仁又摇摇头:“天灾人祸,谁料得到什么时候就会出什么事情。” 王掌柜说:“绸缎店的那一摊子,但凡有我在,总是要替你经管得妥妥噹噹。我能吃上干的,你一家老小就不会光喝稀的。董先生你信是不信?” 济仁苦涩地一笑:“我若不信你,今天会特为把你叫来?”说着一阵勐咳,又是一大口血涌出嘴边。王掌柜慌忙拿块帕子接了,替他揩干净,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怜惜。他望着济仁两颊上浮现出的两块桃色的红,又发现他眼里的一点微光格外飘忽,抖颤不定,像是大风地里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火苗,心里只感到害怕,恨不能立时离开这里。 济仁挣扎着抬起头,双眼盯视住对面的墙壁,示意王掌柜;“那个画轴……你去掀起来。” 王掌柜疑惑着起身,去把一幅乱针刺绣的双猫戏牡丹的画轴掀起来。里面原来装着个很小的暗柜。王掌柜在济仁的指点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把暗柜打开。柜里放着个黑漆木匣。王掌柜伸手进去,把木匣拿出来。匣子一上手,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重。王掌柜便明白匣中装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捧到济仁床头,正欲打开让东家过目,济仁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十两一块的金砖,一共八块。一两一根的金条,二十根。”济仁喘息几口,接着说,“我藏着这些,以备不测风云,连心碧也不很清楚……交给你收藏……轻易不要拿出来让她们用掉。记住……到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救命的钱……” 济仁说完这些,再次爆发骤风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动,面孔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王掌柜犹豫了一下,探身过去要替他捶一捶后背,济仁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摇一摇手,又指指门外。王掌柜知道是要他赶紧走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怀中,俯身在济仁耳边说了一句:“董先生,你放心……” 王掌柜刚迈出房门,守候在院子里的心碧就急匆匆地要进去照料济仁。从王掌柜身旁擦过去的时候,心碧一眼看见了王掌柜怀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惊讶地向王掌柜望望。王掌柜低了头,不说什么。心碧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好追问,说了声:“你走好。”忙不迭地进房去了。 济仁是在端午节那天夜里去世的。 中午的时候,心碧照例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咸鸭蛋、炒鳝丝、煮黄鱼、蒸火腿和雄黄酒,家里家外也到处用点燃的艾草熏了熏。济仁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咸蛋这些东西,便由心碧每样装一只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过节了。济仁情绪就很好,叫心碧干脆把桌子摆到他房里,让孩子们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着,譬如自己也参加进去吃了喝了一样。 心碧不知道济仁哪来的这番兴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兰香几个抬桌子进房,又叮嘱年幼的克俭和小玉要规矩懂事,不能烦扰了爹爹。心碧和润玉一起,託了济仁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来,又用枕头和被子将他四面围住,好让他省去一些力气。 心碧最后去请了老太太和心锦,加上她自己,一家人围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小玉儿饭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济仁床前,说要给爹爹喝。济仁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济仁手抖得厉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心碧扭过头,故意装没看见,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假装给孩子们添饭,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饭局散了以后,济仁告诉心碧说,他觉得很累,想一个人在房里睡一觉。心碧便反手带上了房门,到后院里教几个女儿用丝线缠五颜六色的小粽子玩。中间她轻手轻脚进房看了一趟济仁,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半张着,一脸恬然。心碧几乎要认为这是他病情将又一次出现转机的徵兆。 黄昏时济仁醒来,抱怨他口干舌燥。心碧餵他喝了小半碗莲子清汤。他显得异常烦乱,一会儿要心碧扶他坐起来,一会儿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润玉进来看他,他平白无故说了一句:“之贤该回来了。”然后他又要心碧叫克俭来。克俭向来怕他,进房后怯怯的,离床老远站着,济仁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克俭走。而后他陷入又一次昏睡。
第52页 九点钟左右的当儿心锦来了,济仁还在昏睡,向来灵醒的他竟像没听到声音似的。心锦悄声问心碧:“今儿怎么没听见他太咳嗽?” 心碧恍然道:“真是的,我说今天怎么仿佛少点什么,竟是不听见他的咳嗽了呢!” 心锦踮脚走到床边,伸头看一看济仁,退回来,欲说不说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 心碧脸色刷地就发了白:“你能断定?” 心锦不作声。 心碧又问:“要不要把老太太喊来瞧瞧?” 心锦说:“老太太睡了。”又说,“这样吧,今晚也别换班了,就我们姐妹两个伙着守一夜,万一有个什么事,好照应。” 两个人便各人坐一张沙发,两双眼睛都一动不动盯在昏睡的济仁身上。 十点钟县城停电,剎那间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心碧起身,摸索着把手边的煤油灯点上。灯光昏黄,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屋里门窗关着,并没有明显的风吹进来,不知为何灯中的火苗如此摇曳。 心碧倚靠在沙发上,迷煳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济仁都过到了一百多岁,老态龙钟的,被王母娘娘请到瑶池去吃仙桃。那瑶池里绿树红花,美女如云,荣华锦绣,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母娘娘慈眉善目,模样竟跟心锦相似,身边的小丫头恍惚像绮玉和思玉。一会儿有美女跪着来献寿桃。她和济仁细细一瞧,不是润玉又是谁?她过去要拉润玉的手,润玉一闪就不见了。再回头看,济仁也不见了,剩下个王母娘娘,把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一揭,忽地现出恶魔的狰狞。恶魔伸出枯骨样的爪子,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狠命摇晃。她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心锦满脸是泪,只对她说:“他去了!他去了!” 心碧跳起来,扑到床边,只见济仁依旧安静地睡着,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试,已经没有一丝气息。心碧脑袋里轰地一声,身子软软地顺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抓过济仁一只尚有余温的手,握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这只手上,眼泪就不息地涌了出来。 心锦也跪下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在济仁脸上揉摸着,把他半张的嘴巴合上。然后她鼻音重重地说:“妹妹,这会儿不能由着性子哭,先把丧事料理上吧。” 心碧抬了头,泪眼模煳地望着心锦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对我们说呢?”又扭头望着床上,“他就这么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给我了?他真能放心?”说完长嚎一声,头埋进被褥里,剩下高高耸起的双肩抽动不止。 一时间,合家老小都被惊起,宅子到处点上了煤油灯,扬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三房济民和心遥、四房济安和心语,闻声都匆匆赶来了。济仁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在济仁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开去,各人忙自己领到手的一份任务去了。 济民字好,一应亲友故交的报丧帖子由他来写。细算起来,本城的、乡下的、四村八镇的,总要送出百十来份。还有远在通州、南京、上海、北京等地的,则要拟好电文,明日一早去电报局送发。济民一个人写不过来,拉了克勤、绮王、思玉、烟玉四个孩子帮忙。 济安开了大门,先从街口叫了一个剃头匠回家,替济仁理髮、剃鬚、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伙专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里来搭丧棚。大户人家治丧,弔唁的人很多,这丧棚是非搭不可的。然后他直奔棺材铺,叫掌柜的把早先备好的棺材送到家里去。 心遥、心语负责全家老小僕佣们穿戴的丧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白布希么的全都现成,撕撕剪剪,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佣聚在一间屋里,粗针大线的缝一缝,估计一两天内能弄妥,赶得上大殓的日子。 请来的剃头匠自是常干这种替死人剃头的事情的,一颗头抱在手中,三下两下就收拾得干净利落。心碧给了钱,打发他走了之后,和心锦两个人替济仁仔细地擦洗了身子,换了寿衣。这时门口闹哄哄一片,原来是棺材送到了。心碧迎出去,指挥人们在敞厅里卸了担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来,就手又请伙计们把济仁的尸身从床上抬到棺材里,脸上用一块红布蒙严,棺盖虚掩着,等待大殓的那一天钉实。 之贤第二天接到电报,立即从上海启程,深夜到通州,由常卓吾派人接了,没有停脚,马上用小火轮直送海阳。常卓吾本人正患腿疾,无法下床行走,不能亲至海阳弔唁,托之贤带了一幅祭樟,一幅輓联,一封给心碧的情词哀切的唁信,并三千大洋。信上说,这笔钱或用于治丧,或存银行生息,日后贴补家用,总之是听凭心碧处置。 之贤冲进灵堂,见了棺材,自然是一顿跪哭。润玉正逢丧父之痛,与之贤相见,悲喜交加,两个人忍不住地当众抱头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伤心。 心碧说:“你爹爹走的那日,平白说了声:‘之贤该回来了。’我心思怎么会说这话?又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寒暑假期。原来那时候他魂儿已经先走了,料到了身后之事。他这么多的儿女侄甥,临走前单惦着之贤一个,可见他心里对之贤的看重。”
第53页 她这段话说完,之贤想着从前跟济仁相处的那些日子,心中怅然不已,再一次抚棺大哭一场。接着他讨了孝服换上,和润三克俭他们站成一排,开始恭恭敬敬为济仁守灵,来了弔唁的人,一样的磕头下礼,俨然就是董家的子孙。 一日由王掌柜带领,来了绸缎店里大小十多个伙计,排成一熘,在济仁灵前磕头。事毕,王掌柜把心碧请到一边,吞吞吐吐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心碧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济仁交给你的那个木匣子吗?” 王掌柜惊诧道:“你都知道了?” 心碧缓缓地说:“我猜也能猜得出来。那木匣子我是见过的。”又说,“济仁的脾气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欢留后手,那天我一见那木匣子抱在你怀里,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王掌柜脸上渗出汗水,说:“董太太,那匣子,我还是交给你吧。” 心碧仰起脸来:“这怎么行?济仁走前既交待了你,总是有他的筹划思虑,总是比我们想得周全。其实这也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有多少钱放在家里会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穷得要去讨饭,那时候你老王就是我们的救星了。”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王掌柜诚惶诚恐。他不住地嘟嚷着:“哪里会是这样,哪里会是这样。” 心碧轻轻嘆口气:“我也巴望不是这样呢。到我哪天闭眼之前,这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必动用,才真的是阿弥陀佛。” 说着,她把王掌柜扔在那里,又赶着去接待下一拨弔唁的人。 出殡的那天,时令已经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后背就湿了一片。家里唯一的电风扇搬到灵堂里,开足了风力对着门口可劲儿吹,还是吹不去人们身上那股难闻的汗味。 一大早,赶来送殡的人已经把丧棚里、灵堂里、客厅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挤得满满腾腾。黄包车从街口一直排到闸桥。冒银南和钱少坤钱县长都来了。冒银南匆匆在济仁灵前拜了拜,就告辞先走,说要回去准备接棺材的茶桌。钱少坤为从前的那桩事对心碧怀了怨恨,怨恨里却又没来由地夹杂了对她的敬畏和爱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对漂亮女人的觊觎,内心这份情绪便十分复杂。见了心碧,他摆出一副伤痛的样子,先是对济仁的去世说几句哀悼的话,然后眼盯着心碧,轻声说一句:“你瘦多了。”心碧当了众多客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转身从人堆里把济安找出来,叫他陪着县长说话。钱少坤自觉无聊,应付几句,也就藉故告辞。 一应出殡前的程序完毕,棺材由雇来抬棺的人系妥绳子,快要上肩时,横刺里却又杀出个程咬金——绮凤娇披头散髮从门外冲进来,哭喊一声:“济仁你好狠心,你把我娶来就扔下了!”噼头朝棺材角上撞去。好在执事的人见惯了这些场面,反应极其敏捷,一纵身扑上前,噼手将绮风娇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桩祸事。 原来这些日子心碧顾着绮凤娇刚刚生养,见不得风,流不得泪,总叫她独自在六角门院子里呆着,不让她见客,也不派她做事。绮风娇闲闷得厉害,倒起了疑心,以为济仁一死,心碧便拿她当了外人。又想到自己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唯一的女儿还是个私生女,就是养大了也会叫人瞧不起。当家的心碧儿女成群,且又极有心计,日后自己在这个家里怕是很难生存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万念俱灰,一时控制不住绝望的情绪,演成上面那一幕戏。 绮凤娇被执事的抓在手里,仍旧乱蹦乱跳,哭嚎不止。那边和尚、尼姑、道士三个班子已经乐声大作,诵经声四起。有人手里捧着瓦盆子喊:“孝子呢?孝子呢?”就有人从人堆里捉住泥鳅般钻来钻去的克俭,把瓦盆子往他手里塞。执事的在这当口有许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心碧请示,意思是拿绮凤娇怎么办?心碧皱皱眉头,唤出桂子和兰香,叫她俩把绮凤娇一左一右地挟了,不管她怎么挣扎,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回六角门里去。又想着家人当中克勤是晚辈,且身高力大,叫他留下来守候绮凤娇最为合适。心碧便匆匆找到克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她做出上吊抹脖子的骇人事情来。岂料克勤竟是十分乐意接受这个差事,拍着胸脯请伯娘放心。 七七八八一通混乱,棺材终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起槓,缓缓抬出大门。此时的心碧竟顾不上悲伤,忙前忙后应付着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杂事,只盼着平平安安把这一天打发过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亲族好友们做了准备,在家门口摆了桌子,设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盘子,等着给济仁“添茶”。棺材抬到这里一律要停下来,死者叨扰人家茶点的时候,心碧、心锦、润玉、克俭和济民济安就要在人家门口行礼拜谢,焚烧纸锞,给抬棺的和帮忙的每人包一个银钱封儿。而后队伍又一次浩浩荡荡起行。 冒银南清早匆匆露一个面,说是要回家准备茶桌的,此刻远远就见他家门前用竹竿和白纸煳了一个不小的牌楼,银南、独妍、之贤兄弟三个都毕恭毕敬在牌楼下站着,旁边摆茶食的桌上,更是糕点水果色色齐全,显见得比一般人家丰盛许多。
第54页 棺材在这里停住,之贤抢前一步跪下,连叩几个头,嘴里说:“岳父大人慢走,歇歇脚,用碗茶吧。”银南和独妍也都行礼如仪,让茶让坐,一边抢着拿出银封来,赏给抬棺的人。也是体谅董家花费太多,要替心碧分担点儿用度的意思。 心碧见银南和独妍此番行事大有不同,竟完完全全是亲家才有的姿态,心中一时就极为感激。心思一松下来,女人骨子里的软弱马上占了上风,对着银南和独妍,眼圈儿不由自主地红了,竟是一副悲苦难当的情状。 独妍平素虽称得上女中豪杰,到底也还是个水做的身子,见心碧悲伤如此,不免跟着红了眼圈,嘴里只说:“董太太请把心放宽,济仁在世时我们两家如何相处,今后必是不改分毫。就是润玉小姐和之贤的婚事,到时候也只当济仁活着一样做,不会委屈了润玉。” 心碧的心里,实际上实实在在就盼着独妍这句话。刚才她自己不能出口,所以才会有那样压抑到极致的悲苦。此话一出,心境大开,心碧干脆放纵自己将热泪痛痛快快流了一脸,拿之贤递过来的毛巾揩了,只觉浑身舒坦许多。 丧事过后,还有些细细碎碎的扫尾工作:出殡后第三天的“復三”啦,去坟地礼拜啦,做七啦,放焰口啦,家祭的酒席啦……一桩一桩都由心碧妥妥噹噹的应付了过去。人死毕竟不能復生,哀痛也是有时间的,与济仁刚死那几天的悲伤忙乱相比,心碧做后面这几项扫尾工作简直就游刃有余了。 绮凤娇那个刚出娘胎时浑身披了白粉的婴儿,转眼就要过双满月。 这孩子有点生不逢时,所以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人替她取,绮凤娇唤她囡囡。满月时,济仁刚刚去世,家里混乱一片,自然顾不上一个小小的婴儿。到双满月,心碧稍稍得闲,吩咐厨子做了一桌简单的席面,就摆在六角门里,请了老太太、心锦、心遥、心语几个女眷。 心碧见老太太神情恹恹的,心锦也是一副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席面上未免太过冷清,连声唤着绮凤娇把囡囡抱出来看看。绮凤娇进了里屋,片刻之后用一张小小的软席托着婴儿出来。孩子刚吃过奶,精神头正足,穿一件白底红花的开裆连裤衫,躺在蓆子上手舞足蹈,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两个月的孩子,面貌轮廓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了。心碧跟众人一起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孩子活脱脱是济民的模样:容长脸,薄嘴唇,两边眼梢呈八字形下垂,眼皮上方又长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眼珠骨碌碌转得过于灵活…… 心锦侧转脸,小声对心碧嘀咕了一句:“真是谁的种像谁。” 心碧闭紧了嘴,一声不吭。 倒是心遥,喜形于色的样子,逗弄着婴儿,嘴里发出“哦哦”的声响。 心碧冷眼注视了一阵,忽然开口对绮凤娇说:“吃过饭,这孩子就让心遥抱回去。” 绮凤娇一下子变了脸色,吶吶道:“才两个月。” 心碧不容商量:“这是济仁生前交待过的。他只让你带两个月。” 绮凤娇转朝老太太求援:“娘……” 老太太问心碧:“济仁真是有过交待?” 心碧反问:“娘不相信我的话?” 老太太就说:“济仁既这么交待过了,饭后就让心遥抱回去吧。反正早晚也是要过去的。” 绮凤娇不敢再说什么,低了头,把囡囡紧抱在怀里,眼泪便一滴滴地淌下来。 心遥硬起头皮说:“要么再让凤娇带到周岁断奶?这么小抱回去,怕是难养。我倒有点不敢担这个责任。” 心碧笑笑:“给她找个奶妈,不就一切都妥了?” 心遥为难道:“立时三刻的,上哪儿找去?” 心碧马上堵回了她的话:“你要是没本事找,我可以帮这个忙。多出个块儿八毛的,想应这份差事的奶妈怕不把你门挤破?” 心遥再无话说,便不作声,心里很现实地盘算起了婴儿抱回家后的安置问题。 一顿满月酒,吃得悲悲切切,寡寡淡淡。临了绮凤娇把婴儿交给心遥,竟号陶大哭。老太太很不高兴,嘟哝道:“丧事才完,又哭出这副悲声来做什么?”绮凤娇只得捂了嘴,在喉咙里呜咽抽气。 第二章 盛夏大伏天,一向是海阳人最难捱的日子。绮凤娇没了囡囡之后,胀奶,不光两个奶子膨胀得像两口倒扣的小锅,手一碰上去生疼,上上下下的血管也像是被奶汁灌满了,热乎乎,粘煳煳的,堵得她喘不上气。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时心里憋得狠了,真恨不得拿把刀子把皮肉割开,让奶水血水流个痛快。 中午时分,太阳最是毒辣,董家合宅子的人都躲在荫凉的房间里午睡。绮凤娇只穿一条碎花短裤,上身干脆赤裸着,歪倒在凉榻上,把两个胀得滚烫的沉甸甸的奶子紧贴住光熘熘的竹蓆,觉得稍稍能沾到点凉气。家里自济仁死后,可说尽剩下女人了,这六角门里,想见着男人的一根头髮丝也难,所以绮凤娇赤身裸体毫无顾忌。 她歪躺着,垂了眼皮,自怜自惜地端详两只肥白硕大的奶子。奶头挺翘,乌黑透亮,如两粒饱满得要胀破皮的黑枣。上午桂子奉了心碧的命来替她煎回奶的汤药,见绮凤娇实在胀得可怜,就说我替你挤一挤吧。手才碰上去,绮凤娇疼得跳了起来,嘴里嘘嘘地吸气。桂子哭笑不得,说你一点点疼都捱不得,可怎么是好?要得舒服,顶好是有个人来替你吸一吸。
第55页 桂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暧昧,绮凤娇便知道了她口中的这个“人”必是指男人。绮凤娇脸跟着就红起来,心里把桂子恨了又恨。汤药煎好送到她手上,她赌气往外一泼,一碗药汁全没在了天井里,黑乎乎一摊。桂子脸上当时红一阵白一阵。绮凤娇冷笑着说:“你心疼什么劲儿?药是煎给我吃的,我泼了它是我的事。我要回什么奶?胀死了才活该,你们眼里也少颗钉子,大家清静。” 桂子虽是家里管得上事的女人,终不敢跟绮凤娇顶嘴,嘟哝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收拾起药碗走了。 绮凤娇心烦意乱自怜自惜的时候,忽觉门口一暗,眼角里瞥见男人的一双布鞋。她吓得浑身一激凌,本能地坐起身来,用两只胳膊去遮护前胸。待坐定了,看清来人,又松一口气,脸红红地骂道:“小赤佬,轻手轻脚的,吓你婶子一跳。” 被称为“小赤佬”的,却是并不太小的克勤。此时他面孔比绮凤娇更红,半张了嘴巴,痴痴地望着绮凤娇胳膊下面欲遮弥彰的两只肥白硕大的奶子。 绮风娇笑起来,索性把胳膊移开,胸脯用劲朝前一挺,两只奶子颤颤地跳了几跳。“想看就给你看个够!才离了你妈的奶头几天?馋得慌了还是怎么的?” 克勤木头人般摇摇晃晃往前移了两步,口中抖颤地唤道: 这一声唤,使绮凤娇浑身一震,剎那间神迷意乱,喘气急促,双眼如喝醉酒一般朦胧起来,乜斜着克勤:“来,替你凤婶吸几口奶,你凤婶要胀死了!来呀!” 克勤呆立了片刻,仿佛不能相信。忽地他抢上前去,双膝扑嗵往绮凤娇坐着的凉榻前一跪,张口就叼住了她的一只奶头。 顷刻间绮凤桥也发了呆。她原本不过闷得难过,逗克勤这个半大孩子开开心的,岂不料他动了真格,张口就叼上来了。她不由自主地轻轻一叫,血往脸上直冲,一张脸顿时火红飞烫。紧接着,被克勤含在口中的奶头有奇异的酥麻感,这酥麻的滋味顺血管很快地流遍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迅速地作出响应,快乐地抖颤和痉挛,欢跳和舞蹈。她感觉原先胀满全身的液体开始从奶头汩汩地流淌出去,像一条一条小蛇争先恐后往外爬行一样。跟着而来的是从头到脚的异常轻松,轻松得整个人都要飞升起来,飘动起来。她一扬脑袋,胸脯往前再送一送,抓住克勤尚未长出结实肌肉的胳膊,示意他环抱住她的腰臀。她仰天闭了眼睛,两手捧住克勤的脑袋,十指深深插进他浓密的头髮中去,忍不住地呻吟着,感觉着他的头皮随他吸吮奶水的节奏一跳一跳地动弹,心中升腾起夹杂了强烈母爱的一种混乱不清的慾念。 克勤吸空绮凤娇一边的奶子,跟着又换过另一边去。此时他整个人都处于亢奋的癫狂状态,他机械地、拼命地吮吸,咕咚咕咚地咽下一口又一口略带腥味的温热的液体,鼻子唤着绮凤娇两乳间甜丝丝的汗香,眼前是两砣肥白的、沉甸甸压迫在他灵魂之上的物事。他肚子逐渐饱胀,汗水从额头上一滴滴地淌下来,洇湿了眉毛,顺着又流进眼睛,两眼刺疼,使视网膜上见到的东西都带了一种火辣辣的意味。喝下去的奶汁顷刻间就变成了热血,在体内各处翻涌奔腾,左冲右突,难过得他只想跳起来跑、喊、叫。他无法控制这样的欲望,又不能不控制,以防隔墙有耳,被别人偷听了去。他便松口丢了奶头,没命地抱住绮凤娇,把整张脸埋进她深不见底的乳沟里,周身上下一个劲地哆嗦。 绮凤娇感觉情形有异,伸手在克勤两腿间摸了一把,脸红红地笑着:“你真是人小鬼大,翘这么高,要上天啊?” 一句话才说完,克勤已经藤一般地缠了上来,猴在绮凤娇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叭嗒叭嗒地一通狠亲。绮凤娇心跳得要出喉咙,却佯装生气地把他推开,说:“小赤佬哎,我是你婶娘哎!” 克勤怔了一下,也不过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马上又扑过去,一用劲干脆把绮凤娇压到了身子下面,嘴里说:“我想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谁叫你让我照了相?让我发了魔?我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我不管你什么婶娘不婶娘,不管不管不管!” 孩子气地一连说了几个不管,他急不可耐地开始动作,先把绮凤娇一条花短裤一把扯了,又三下五除二剥了自己的衣裤,胳膊撑着,屁股使劲撅起来,在绮凤娇下身处乱拱乱撞,活像饿极了的婴儿急慌中找不到奶头。绮凤娇忍不住了,“哧”地一笑,伸手一把握住了克勤的那东西,帮他对准地方,又在他光熘熘的屁股上轻拍一掌,示意他用劲。剎那间两个人你攻我挡,你进我退,缠绵不止,喘息声响成一片,双双跌入快活林中。 送走克勤,收拾好了头脸衣物,绮凤娇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异样光鲜的容颜,不觉有几分羞惭。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克勤父亲要过的,前不久还生一个要称克勤为“哥哥”的婴儿,如今怎么又昏头昏脑做出这件见不得人的事。 有几天里,她感觉心碧窥到了这个秘密似的,心碧的眼睛总好像盯着她上下打量,脸上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明白神情。她做贼心虚,藉口天热,又胀奶,除三顿饭外,把自己关在六角门里足不出户。她想,心碧若是真知道了,必定不会隐忍不发,听之任之。心碧有大大小小五个女儿,她不可能听任一个做长辈的在家里带头坏了家风。所以绮凤娇干脆在自己房里等着心碧上门兴师问罪。
第56页 结果却没有丝毫动静。心碧并不知道,是绮凤娇自己想得多了。这样,绮凤娇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 偷情跟抽大烟相似,几乎一次便能成瘾。偷情的快活不同于平平常常的男欢女爱,在那种紧张的亢奋中,体内每一个细胞都达到了最高峰的状态,神经受到的刺激较正常情况要强烈十倍,人在其中获得的快感便千滋百味,奇异非凡。 而况克勤还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在他那种盲头瞎脑的求爱动作中,绮凤娇有一种被依恋的母性的满足,这就使刚刚失去小女儿的她欣喜若狂,她接纳他的心理中充满柔情,甚至可说是喜出望外的奉献。当她捧着他圆圆的头颅,双手插进他浓密乌黑的髮丝中时,她闻见的那种十五岁男孩特有的进攻型的汗味令她深深陶醉。她甚至同样陶醉于他那两条虽然有力却并未十分结实的胳膊,毛髮柔软的下体,一撅一撅努力运动着的圆圆的屁股。 带着这种轻微的羞惭,奇异的陶醉,无聊的寂寞,焦灼的期待,绮凤娇暗地里盼望克勤能再一次光临她的小院。 果然克勤又来了。时间仍然是在中午。从中可以看出克勤虽未成年,却已经很有心计。中午合宅上下的人都在午睡,从前面走到后面几乎不会碰见什么人。即便不巧被谁碰见了,要搪塞过去非常容易,因为这是在大白天里,按海阳人的意识习惯,谁也不会把白天跟“姦淫”这个词放到一块儿联想。 克勤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大胆许多也老练许多,他绷了面孔,一言不发,用蛮力将绮凤娇拦腰抱起,扔在了凉榻之上。而后他不慌不忙地脱自己的衣服,同时用目光命令绮凤娇把衣服也脱了。在他所有的动作和神情中,有一种刻意追求的成熟、果敢、勇勐,却又因为这种刻意而愈发暴露出他的稚气和慌乱。 绮凤娇却是相反,她故意做出来的是小姑娘才有的娇惭羞涩。她脸儿红红的,眉儿弯弯的,眼皮儿低低的,不断试图用胳膊去遮护她的肥白的大奶子,以一种“欲说还休”的含蓄把克勤撩拨挑逗得猴急,然后心里偷偷地发笑。在她的心态中,她和克勤的关系除性爱之外,还有着相当多的游戏成分,她从中获得的愉悦不亚于性爱本身。 有一天中午,天闷热得出奇,心碧见廊沿上的青砖隐隐渗出水印,估摸着要有一场大雨好下,便起身往各处关照佣人们注意关门关窗。 走到六角门外,恰逢克勤从里面出来,见了心碧,脸上勐一变色,连招唿也没顾上打,脚底抹油地闪身熘了。心碧心里就有点狐疑,本来不想进绮凤娇那个小院的,这回倒非进不可。 绮凤娇坐在凉榻上发愣,头髮凌乱,脸上有一丝稀奇古怪的笑,连心碧进来都没有发觉。心碧说了声:“刚才是克勤来过吗?”绮凤娇吓得一惊,抬头看心碧时,眼睛鼻子都不是地方。 “囡囡有点拉肚,心遥让克勤来告诉我一声。”绮凤娇马上编出个谎来。 “就这么点事?”心碧言外有话地。 绮凤娇顺了她的话头:“也是,心遥这人就是会虚虚惶惶的。我好好一个午睡,硬是让克勤揽了。”说着,神情已是十分坦然,抬手理着头上凌乱的髮丝,目光带笑地盯住心碧。 心碧想了想,关照说:“既是心遥告诉了你,得空去看一趟吧。我叫桂子陪着你。小孩子拉肚的事,她有办法。” 绮凤娇说:“那就辛苦桂子了,这大热的天。” 按常理说,既是克勤跟心碧有了这一番巧遇,绮凤娇就该跟克勤断上一些时候。以心碧的聪明,她不可能被绮凤娇这几句话轻易地搪塞过去,她或是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出马,总会监视住绮凤娇近日的动向。绮凤娇若再追不及待地跟克勤厮混,岂不是自投罗网,白白撞到了心碧的枪口上? 偏偏绮凤娇和克勤两个人都不管不顾。克勤是年轻不懂事,初尝了女人的甜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新鲜蓬勃的情慾。绮风娇的不管不顾则出于一种快意的报復了。她想要济仁而不得,不得已委身于济民。济民自私而又怯懦,一旦事情败露,他逃避得比什么人都快,缩了脑袋再不敢来见绮凤娇。如今天上掉下个克勤,绮凤娇哪里还肯放弃?潜意识里她在克勤身上发泄了她对济民的怨恨,她是存心要撕破董家人的面子,捎带着连心碧一块儿奚落。 心碧从桂子那里得知克勤五天里进了六角门三回的确信儿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丑事。她有几夜没有睡好觉,思谋着如何处置才是最最完善的办法。 一天中午,她远远地看见克勤进了绮凤娇的六角门,便很快地折身往三房的院子里去。当时济民和心遥都没有午睡,原因是囡囡哭闹得厉害,孩子长了一身的痱子,汗水一浸,疼痒难当,自然要哭要闹。济民嫌孩子哭得心烦,起身站在廊下训斥奶妈,心遥也出来帮腔,指责奶妈给囡囡洗澡的次数太少。心碧恰在此时绕过影壁,出现在众人面前。 心遥略有点尴尬,解释道:“乡下来的女人,不懂得夏天勤给孩子洗澡的道理。看看,弄出这一身痱子。” 心碧笑道:“刚来,用着总是不能顺手,慢慢就好了。” 济民阴沉了脸子,不跟心碧招唿,转身要回房去。心碧叫住他:“三老爷,这些日子的报纸你看了没有?说是日本人要攻打上海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57页 济民不屑地扫她一眼:“日本人打不打上海,跟你们女人家什么相干?” 心碧双手一拍:“哎呀,话不能这么说,上海离海阳能有多远?上海若是被打下来了,海阳也少不得遭殃。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济民似笑非笑;“到时候看你的能耐了。” 话中含着明显的讥讽,心碧当然是听出来了。她笑一笑,不作回答,却把话头一转:“克勤呢?” 心遥抱怨道:“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天天中午不着家,也不嫌外面日头晒得慌。” 心碧话中有话地:“不在家,也不见得就是在外头晒着,兴许有比你家里快活得多的地方。” 心遥没听出什么,济民的脸色却有点发白:“他能在哪儿?他不过是个孩子。” 心碧冷笑着:“孩子?怕是比你做老子的有本事!” “瞎说八道什么!”济民恼怒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心碧抛过来的话团甩掉。 心碧用了个激将法:“我要是告诉你克勤在哪儿,你敢不敢跟我去找他?” 心遥紧张起来:“他被土匪绑了票?” 济民横他妻子一眼,阴沉沉地望着心碧:“你无非要我看到儿子不争气。我要是见怪不惊,你还有什么戏好唱?” 心碧眉梢一挑:“那就跟我走?” 济民虚张声势:“走就走。”回头故意大声喝令心遥,“叫厨房里偎只蹄骨汤,等克勤回来,给儿子补补身子!” 心碧在前面走,济民在后面背了手跟着,一副悠闲不过的模样。走到离六角门院子不远,济民警惕起来,停住不动,非要心碧把事情说说清楚。心碧说:“等你们父子见面,自然再清楚不过。”说完就上前推门。 门自然从里面销着。心碧推不动,改用拳头擂。后面的济民已经料到原委,面如死灰,一时想不到应付的对策,木偶人儿一般戳在太阳地里。 好久门才打开。绮凤娇和克勤都以为只有心碧一个,两个人干脆示威似的齐刷刷站在门口。不料心碧的身后是摇摇晃晃几近昏晕的济民。剎那间两个人半张了嘴巴,面容身形也如泥雕木塑。 父子俩都是偷嘴的猫儿,且偏偏偷的是家里同一个女人,这桩天大的笑话是怎么瞒也瞒不住了。全城几乎在一天中把事情传遍,都为董家死去的济仁惋惜,都说他这根顶梁的柱子一倒,董家没有压得住阵的,怕是从此要败下来了。 老太太自然是七窍生烟,大骂了济民,又舞着拐杖要去揍克勤,被心锦硬是拦了下来。老太太哆嗦着下巴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不会再认济民这一房人了,从此他们死也好活也好,与她无关,都不必来说给她听。 克勤在这件事上显得极有主见,极为心狠手辣。与父亲撕破了脸皮之后,他索性在家中宣称要带了绮凤娇远走高飞,到上海谋生。心遥为此哭昏过去几次,也丝毫没有动摇克勤的决心。济民咬了牙不给克勤一分钱路费,克勤冷笑说不给就不给吧,将来你不要后悔。结果是绮凤娇变卖了她房间里的一切用物,把衣服细软打成两个大大的包袱,跟克勤坐船往上海去了。心锦责怪心碧说,不该由着绮凤娇把东西卖的卖带的带,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凭什么就给了她? 心碧怅然良久,嘆一声:“算了!东西是济仁生前给了她的,权当一直在由她用着。再怎么说,她也是替董家出过了力,总要放她条生路。” 心锦说:“就怕她现在这条路未必能走到底。克勤这小畜生,你信得过他?” 心碧苦笑道:“人若是鬼迷心窍,可是轻易能劝得回头的?” 两个人对坐着长吁短嘆,话题又转到了心遥身上,都说她那么个病弱的身子,经此打击,怕是活不长了。 说到这里,忽见润玉在门外招手,要心碧出来。心碧说:“什么要紧话?当你大娘娘面不能说?” 润玉娇声道:“娘你出来嘛!” 心碧就出去,被润玉一把拉住,直拉到润玉自己房间里。 “什么话?你倒是说。鬼鬼祟祟的!”心碧佯作嗔意。 “我说了,你不生气?”润玉睁了一双乌熘熘极为魅人的眼睛。 心碧警觉起来。润玉是个骄横任性的女孩,不是十分令她为难的话,她不至如此吞吞吐吐。 “你不说,我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心碧抬了抬屁股。 润玉慌了,一用劲又把心碧接回到椅子上。“娘,是这样的:我和之贤想把婚事办了。” 心碧诧异道:“怎么这么急?你爹去世才两三个月,总要等过了他的周年吧?你爹从前可是最喜欢你,这点孝心都不给爹留着?” 润玉红了脸:“之贤他……” “是之贤等不及了?哎呀呀,润玉儿,小俩口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早几个月迟几个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之贤还在上海念着书。” “娘——”这一声叫,尾音拖得让人十分可疑,心碧当即闭了嘴,眼睁睁地望着润玉。 润玉低了头,轻声说:“我已经有了。” 心碧有半天没有说话。她脸上几乎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她挺一挺胸,吐一口直钻到入心里去的长气,幽幽地说:“我怎么就防不胜防?”
第58页 此话一出,润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娘,我知道你要生气的。可我们跟凤姨不一样……” 心碧厉声喝道:“别提她!” 润玉愣了愣,心里一阵委屈,眼里就流下泪来,说:“我们是不一样,我跟之贤都订过婚了,名分上早已经是夫妻了。娘你足不出户,不知道现在外面知识界的人有多开放,很多人连婚姻两个字都不提,就同居,就出双入对的……” 心碧打断她的话:“这儿是海阳,你姓的是董!” 回答她的是一阵抽泣。 过了一会儿,心碧心又软了,回头问润玉:“你能肯定是有了?” 润玉泪汪汪地答:“我们在学校里上过生理课。” 心碧恨恨地说:“就是你们那些劳什子的课害人!要不然,哪里就懂这么多了?从前的姑娘,进了新房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怒气总算找了个由头髮泄出来,心里多少舒坦一些,跟着又回到现实,“事情既这样了,可是一天也拖不得!家里本来准备着你们明年办事的,突然提前,少不得缺这少那,一时半会儿置办不齐全……” 润玉说:“我们是新派结婚,不讲究那些繁琐的东西。” 心碧嗔她一眼:“面子总不能不顾吧?”就叫润玉拿了纸来,她说,润玉记,看看家里都有些现成的什么,差些什么,哪些是要买的,哪些是须得请匠人回来现做的,哪些是出出新又能用的。这一开,开出尺把长的一张叫人看了都眼晕的单子。润玉一边写,一边偷偷伸舌头。 心碧再三再四地叮嘱润玉,关于“有喜”的事,任何人跟前都不必说,连奶奶和大娘娘都不能知道。至于如何解释突然间提前结婚的原因,心碧灵机一动编了个理由,说是风闻日本人快要打过来了,日本人邪魔成性,“花姑娘”一个不肯放过,留着润玉这么大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家里,实在很难放心,干脆早点办事,嫁出去拉倒。心碧这一说,家人没有个不信的。日本人的确快打过来了,这些日子消息传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开始人心惶惶。 陪嫁用的满堂家具,现做自然是来不及,且匆匆忙忙赶出来的东西未见得就好。心碧将家里的旧用物拣那上好的配齐了一堂,该漆的漆,该油的油,该上光的上光。从带镜子的铜床,到花梨木的橱柜,到沙发、茶几、凉榻、摇椅、澡盆、脚桶、马桶,直到修剪指甲时用来搁脚的小凳子,应有尽有,摆满了专门腾出来的一间大房子。 润玉见娘为她忙得没有直腰的工夫,心里捨不得,劝娘说:“爹不在了,我们家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必弄得太过奢华,别人不会忍心挑我们的礼。” 心碧郑重说:“你爹不在了,董家的事情才要办得加倍风光,别让人看着董家没人。爹若是还在,倒又未必这么大张旗鼓了。你嫁的是冒家,不是什么寻常小户,我捨不得让你嫁过去遭人白眼。” 润玉哭笑不得:“哎哟,娘!之贤是大学生,最不在乎这些封建老礼了。” 心碧驳道:“之贤不在乎,冒家别的人也不在乎?说这些嫩嫩的孩子话!就说你那个婆婆,仗着识几个字,眼睛里何时瞧得起我们了?我这回偏不让她说得出一句闲话!” 润玉嘴里不敢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娘这人要强得过分,对之贤的母亲独妍成见又太深。 家里现成的开着绸缎店,罗帐锦围、被褥枕套这些东西自然不用发愁,少的只是润玉的四季衣服,房间里的精巧摆设,时新首饰,胭脂口红头髮油之类。心碧和润玉都是见过世面的,海阳城里的东西不大看得入眼,商量着要去一趟上海。好不容易等心碧将家中一应杂事作了交待,腾出身来上路,却从通州就打了迴转。原因是上海已经进不去了,日本人和守上海的十九路军打得红了眼,双方僵着都不肯退让,说是子弹嘘嘘的白日黑夜在人头上飞,轮船公司的工人们谁肯不要命地把船往上海开? 母女俩在通州城里逛了两天,胡乱买了些东西作数。通州毕竟离上海又近了一些,上海颳大风,通州就下毛毛雨,歷来都是如此。所以通州的市面上混乱一片,流言满天飞扬,买油盐草纸储存备用的,拿了大把现钱要换金条的,匆匆忙忙嫁女儿的,还有打沟挖洞准备躲炮弹的,真正是无奇不有。 心碧虽不轻易为流言所动,毕竟惦记海阳家中老老小小。润玉则提心弔胆,为人在上海的之贤担着好一份心思,怕他运气不好被流弹所伤,又怕他煳里煳涂跑到作战阵地上去慰问什么的,弄不好送了自己的命。母女俩都无心在通州久待,连常卓吾那儿都没有来得及去,慌慌张张就回了海阳。 进了城门,才仿佛进了一块清静之地。海阳到底是小城,居民中安居乐业者多,留心政治者少,对时事变化不那么敏感,子弹没有打到头顶上之前,照旧穿衣吃饭。 意外的是之贤竟回来了。通州不好走,他从上海坐汽车到常州,从常州再坐船过来。原来润玉这里惦记他,他反过来在上海惦记润玉,竟冒险有此一闯。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合家团聚,接下来紧锣密鼓地操办婚事。
第59页 第三章 喜日前两天,嫁妆先发到冒家。 海阳人送嫁妆论“抬”。大件家具,用红带子捆了,两人一抬。小件的铜锡瓷器、化妆品、被褥衣物,用一米见长的红木盒子装了,也是两人抬着。润玉的嫁妆数数是整一百抬,这是心碧倾其所有为她操办的。这之前四婶婶心语看着心碧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不免替她担了一份心,拐弯抹角说:“你把力气都使尽了,底下几个小的怎么办?”心碧脸上竟很坦然,回答说:“今日说今日的事,明日说明日的事。我有的时候不能装没有,没有的时候也不能装有。谁摊上家里什么样的家境,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心语细细品味,不能不承认心碧这话说得非常透彻。 一百抬嫁妆喜气洋洋堆放在院子里,凭空堆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崭新世界。木料的香味儿,绸缎的腥甜味儿,铜锡器皿的金属味儿,在秋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氤氲飘浮。梳妆檯、挂衣橱、拆散开来的铜床上都有大面大面的明晃晃的玻璃镜子,映着红红的日头,笑微微的人脸,琳琅满目的杂物摆设,走马廊沿上来来回回奔忙不休的男女佣人,以及竖了尾巴站在墙头不敢下来的猫咪,真像看洋画儿一般有趣。两个小的孩子克俭和小玉儿就很兴奋,在那些抬盒的夹缝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只觉得样样东西都透出神秘,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遥远得不可企及的未来。 小玉儿到底是女孩子,抬手动脚知道小心翼翼。克俭就不同了,开心过了头,不免忘乎所以,胳膊一扫,将一个细颈子的青瓷花瓶碰掉在地上,噹啷一声,瓶颈和瓶肚分了家。 喜庆的日子要讲究吉祥,破碎一类的事情是顶顶犯忌的。此花瓶一倒,几个站在旁边目击的下人吓得面色煞白。可巧心锦路过这里,愣了一愣,拐着一双小脚冲到同样煞白了面孔张嘴欲哭的克俭面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拉了他就朝自己房间里跑。片刻之后她又出来,手里拿一只差不多样子的瓷瓶,替下了那只碎的,亲自蹲下去小心收拾了碎片,包在一块帕子里,嘱咐所有在场的人说:“一会儿太太来了,这事千万说不得,只当没看见罢了。听到没有?” 众人都怕沾上干系,自然唯唯应允。过会儿心碧果真从前院进来,向心锦讨万金油搽太阳穴,说是她怎么老觉着眼皮子跳得慌。众人未免神色紧张,一齐用眼睛盯住心锦。心锦吃斋念佛久了,别的不行,定力倒是练出了几分,当下笑道:“你这是劳累得狠了,精神不济。可怜一个女人家,跑里跑外的。”说着亲自进房去寻了万金油,连盒子一齐给了心碧。 心碧用小手指甲盖挑出来一点,抹到两边的太阳穴上。一股浓烈的薄荷脑味儿四散开来,辣得心碧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她舒服地连嗅几下,才对心锦说:“也说不上可怜不可怜了。我这个人,天生的劳碌命,该当为儿女做牛做马的。”提到儿女,想起克俭和小玉,兀自奇怪:“这半天也没见两个小的,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一院子的东西,我实在是怕他们闯出祸来。” 心锦不待旁边几个人作出反应,用手推着心碧:“外面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把事情掩饰过去了。 很多年后,润玉的坟上已经长出青草,克俭关在新四军监狱里等待枪决的时候,心锦回忆这一天的花瓶破碎,且不偏不倚破在克俭手里,才意识到这实在是菩萨冥冥中给她的暗示。而她当时只顾掩盖祸事,竟没及时进佛堂给菩萨磕头烧香,是她生平所犯的最大错误。 尽管新郎新娘都是新派人物,婚礼却是入乡随俗按老规矩办事。 喜日一早,冒家先把礼帖和礼物送到了董家。傍晚,描龙绣凤的锦缎花轿由一班执事乐工簇拥着,吹吹打打招摇着停在董家门前。眨眼间看热闹的孩子们把街头巷尾围了个水泄不通。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被派来接新娘子,两个都是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穿惯了学生装的四肢拘束在上过米浆的绸缎衣服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双胞胎绮玉和思玉出门看热闹,一眼发现了木偶人一般缩手缩脚的冒家兄弟,两个人互递一个眼神,先是捂了嘴巴偷偷地笑,再后来一发不可止,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两个可爱女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竟弄得冒家兄弟如痴如醉,一时忘了自己是被嘲笑的对象,只把眼睛在绮玉思玉身上轮流地转,心里奇怪董家怎会生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儿。这两个只比嫂子润玉更多了一份活泼娇憨! 绮玉思玉虽没见过之良之诚,却是知道冒家有这两个在通州住读的兄弟的。此刻见了他们人高马大又羞怯拘束的模样,调皮的绮玉就想逗他们一逗。 绮玉望望思玉,故意用唱歌般的声调说:“门口这花轿是接谁家新娘子的呀?也不怕停错地方?” 思玉会意,跟着笑了笑:“我听说街对面有个人家今天嫁女儿,刚刚那老太太还在念叨花轿怎么不来呢。” 之良果然就慌了,赔笑问两个女孩子:“请问这里不是董润玉小姐家吗?” 绮玉莞尔一笑:“谁告诉你是了?” 之良之诚面面相觑,生怕自己真走错地方,弄出天大的笑话。两个人的确是第一次到董家门上来。惶然地举目四顾,忽见围观的孩子们都在偷笑,才明白自己是受这两个可爱女孩子的捉弄了。
第60页 之良之诚看似木讷,其实远非如此,两个人只是被特殊的氛围和使命弄得有点无所适从罢了。当下之良对之诚眨眨眼睛,原先缩在袖笼里的手勐地往外一伸,手心里竟躺了一对红艷艷的百子炮。之良笑嘻嘻地说:“我们不管了,停在哪家门口,就抢了哪家的小姐做新娘子吧!”话才说完,另一只手里又变出一只新式打火机,啪地一按,淡蓝色的火苗一闪,已经燃着了两枚炮仗的药信。绮玉思玉正看得发呆呢,之良手一扬,百子炮分别在绮玉和思玉头顶上炸开,“嘣——啪——”两声巨响,吓得两个女孩子哇呜一叫,连退几步。 紧跟着,之诚点燃了带来的几挂长鞭,叫一个轿夫用竹竿挑着举在手中。鞭炮噼哩啪啦炸出一片喜气,空气中瀰漫开浓烈的火药味,红色的鞭炮碎纸四散开去,纷纷扬扬洒落了半条街道,小孩子尖叫着伸手去接,去抢,闹哄哄搅成一团。左邻几条街上的人都被这绵延的鞭炮声吸引过来,挤挤拥拥的等着看新娘子上轿。 长鞭炸了一挂又一挂,满地的碎纸几乎要淹没了冒家兄弟的脚脖子,火药的烟气把周围天空染成淡淡的青色,连落日都变得混沌不清。董家的黑漆大门却是纹丝不动。之良之诚有些惶惑不安了。此时人堆里有等得心急的人叫道:“还不递‘开门封’!”一句话把两个站着发愣的小伙子提醒了。“开门封”就放在之良的衣袋里,来之前独妍交待过什么时候用的,竟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差点误了大事。 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不久,门便缓缓地开了。剎那间鞭炮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了一脚跨出大门的润玉身上。海阳人都知道董家的大小姐美若天仙,天仙般的人儿做了新娘子又是什么模样,是人们私心里都想一睹为快的。 结果使他们大为失望,跟所有走出娘家门坎的新娘子一样,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凤冠霞帔的人形架子而已,新娘子被从头到脚裹在红色锦缎之中,她被心语搀扶着缓缓移过来的身形竟像一团红色梦魔,使围观者的心情莫名其妙变得沉重起来,压抑起来。 后面突然一声锐叫:“润玉儿!我的儿呀!”心碧一身崭新的玫瑰紫的绸袄绸裙,踉踉跄跄从门内冲出,泪流满面,牵住润玉的衣角不放,有板有眼地数哭:“儿呀,娘养了你二十年,你终归还是人家的人。你到人家两脚踩生地,两眼看生人,为娘的怎放得下心啊,我的儿呀!” 润玉蒙了头盖,站立不动,像是突然间受到惊吓似的。心语着急地在她耳边低声催促:“快哭!对你娘哭几声!你今日上轿不哭,将来会生出哑巴孩子来的。” 一时所有的人都伫立不动,等着红盖头下那一声呜咽。却是迟迟没有动静。盖头低垂,看不见润玉此时的表情。心语又催,连连用手去扯润玉的胳膊。红盖头下的脑袋突然一动,润玉自己用手把盖头掀了起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芙蓉花般娇艷鲜嫩的脸,一双笑吟吟流光溢彩的漆黑双眸。润玉回头看着心碧,脆生生说:“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想看你笑一笑呢!” 四周的人万没料到润玉会说这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心碧只得收了哭声,跟着众人没奈何地一笑。润玉心满意足,干脆不要心语的搀扶了,双手凌空将盖头扯出一个帽檐的形状,大步走进轿中。 几个月的工夫,家里接二连三少了几口人,顿觉偌大个庭院空落落的。走到哪里,脚底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心碧低头看了,半天伫立不动。脚底下慢慢升起一股悲凉,顺小腿的筋脉细细向上游走,蚂蟥在爬似的,有点痒,有点毛骨惊然。心碧咬咬嘴唇,轻轻跺一跺脚,像是要把鞋底沾染上的晦气跺掉。 一日她走进心锦房中,脱了鞋子,盘腿在沙发上,好让一双略有点肿胀的脚稍稍歇上一歇,一面笑着对心锦说:“真想痛痛快快抽上一大口。” 心锦在做一双极可爱的老虎鞋,听心碧说这话,知道她指的是大烟,从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可别,董家人没这个嗜好。从前济仁在的时候,也不过偶尔陪客人来两口。” 心碧苦笑一声:“说说罢了,哪里就能当真。别说我又没瘾,就是有瘾,为这个家也不得不戒了。” 心锦有点迟钝:“这话怎么说?” “没钱抽呗!”心碧摊一摊手。“你想想,今年一年出多少大事?先是济仁,再是绮凤娇,接着又是润玉。董家就这么大个家底,纵是有两个钱,也不是藏着金山银山,挖不完吃不尽的。我在想——”她拔腰起身,盘着的两条腿又放回到地上,屁股往心锦跟前挪一挪,“我在想,家里既是剩了一群孤儿寡母,爽性也不用撑面子了,怎么实际怎么来吧。绮风娇原先住的六角门院子,后墙开个门,六角门再一堵,算是个独门独户,租给那家口少的人家住着,清清静静,两相其好。敞厅那一排房子,连同济仁过去的书房,再加大门堂那整个一块,能开个很好的店铺,租金不会少。有这两处收入,一家人的日常吃用怕是够了。你说呢?”她两眼灼灼地盯住心锦。 心锦手捻在老虎鞋的毛耳朵上,含笑道:“要说呢,你这是个好主意。我这两天也曾这么想过,就没你这么大胆,敢说出来做出来。”
第61页 “老太太会不会拦着?” “老太太心里多少会觉着难过,总是她眼睛里看着建起来的一个家嘛。不过老太太不会拦,她老人家通情达理,知道你如今的不容易。” “老太太不会拦,倒又有谁能管到我们大房里的事?济民?还是济安?”心碧略微有点激动,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看着倒显出年轻。 心锦把鞋子放在一边,把几个彩色线团绕好,针在线团上别好,手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说:“谁也不敢拦。我是怕我们亲家那边会有想头。润玉才嫁过去,娘家人就要租房子典地,她公公婆婆不要把我们这家人看低了?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说那家都败了还要撑花架子。我们虽没了当家人,倒也没穷到吃不上饭,自己先把个骆驼变成马,妥是不妥?” 心碧低了头想事,眼里看到那只没完工的老虎鞋,顺手拿过来,又取了针线,接着往下缝。才缝三四针,连针线带鞋子扔在一边,拍拍手,对心锦说:“不管他们了。别人怎么看我们,是别人的事,都这么瞻前顾后,堵了别人的嘴,苦了自己的日子,怕是犯不着。我明天就托人打听要租房子的主家去。” 隔两日润玉回来,见瓦匠在墙上开洞做门,大为惊异。问了心碧,知道是家里出租多余的房子,马上就说娘做得对。润玉说:“娘当然不必去揣摸别人的心思,只怕别人倒要赶着来揣摸娘的心思呢。” 心碧一惊,问润玉:“你这话说得叫人不着边际了,我算个什么?谁又会来揣摸我?” 润玉“嘻”地一笑:“你有一群漂亮的女儿呀!有人已经把眼睛盯在绮玉思玉身上了,娘你还不知道吧?” “谁?”心碧当笑话一样地问。 “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两个人天天变着法儿向找打听绮玉思玉的事,还求我把她们带过去玩。” 心碧立刻就冷了脸子:“不去。他冒家算什么人?我们董家又算什么人?他要了我的大女,还想要我的二女三女,也太霸道了。我生女儿也不是为他冒家生的。” 润玉笑起来:“娘,我就知道你要生气。不就是之良之诚暗恋上绔玉思玉了吗?这是好事。女孩子长得可爱才会有人喜欢。要真是一辈子没人理睬,那才叫糟糕呢!娘要是不愿意,让那两个傻小伙儿恋着就是了,恋成个花痴,是他们活该!” 这话一说,娘儿两个一齐都笑了起来。心碧边笑边说:“倒也不必那么捉弄人。找个机会,你把我的意思告诉那两个孩子,让他们死了这条心算了。” 润玉撇嘴道:“娘就是心肠太软,做不得坏事。” 心碧点点润玉的额头:“倒像你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说到这里,心碧忽党外面的动静有点异常,侧了耳朵细听听,问润玉:“像是有人在吵架?” 两个人开了窗户,一齐把头伸出去,只见绸缎店王掌柜扎撒开两只胳膊,活像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似的,把绮玉思玉往院子里赶,一面涨红了面孔竭力解释什么。绮玉思玉是面对了王掌柜倒退着走路的,边走边轮流向对方喊着叫着,很气愤地挥动拳头,却又不敢动真傢伙,不得不被对方赶得连连后退。 心碧皱皱眉头,不明白这两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女儿怎么会跟王掌柜纠缠到了一起,正欲大声发问,王掌柜已经先看见了她,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太太!太太!真是不得了了,两个小姐带了人要烧店铺里的花纱布!” 心碧一时没听明白王掌柜的话。她想他瞎说八道什么?绮玉思玉虽天生好动,却也不痴不傻,怎么会带人烧自家店里的东西?一个念头未及转过来,绮玉忽地一个转身,脸儿红通通地,对着娘义正辞严:“自家店里的东西怎么就烧不得?那是花纱布哎!花纱布是日本货哎!小日本鬼子打到我们中国来,占领了东北,又占领了华北,现在上海也被他们打下来了,眼看着马上就要打到海阳了,到时候房子要被他们烧光,人要被他们杀绝,你们倒还顾念这几匹花纱布?” 心碧离开窗口,走出门,站在廊上,面色庄重:“思玉,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不准对娘耍半点花样!” 思玉的脾性比绮王稍稍平和,此刻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冲到廊前,对心碧说:“娘,这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全学校的同学今天统一行动,抵制日货。行动小组要挨着店铺搜查,凡是日本进来的东西,管它吃的用的,统统查封烧毁。我们店里卖日本花纱布,海阳城里谁都知道,我们自己不烧,别人也会去烧的。与其让别人动手,还不如自己动手,落个好名声。娘你说是不是?” 心碧回头去望润玉,又望望脸色灰白的王掌柜,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烧了花纱布,日本人就不会到海阳来?” 绮玉哭笑不得:“哎哟,娘,这是表示我们全民抗日的决心嘛!当兵的拿枪打日本,老百姓赤手空拳,拿什么跟他们斗呢?那就是抵制日货!没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到中国来有什么便宜可占?让他们拿了钱买枪炮,完了收不回这笔本钱!吃一个大大的亏!” 心碧嘆口气:“真是孩子话哟,想得这么简单!”
第62页 绮玉不耐烦了:“娘,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嘛?” 心碧说:“我同意又怎么样?不同意又怎么样?” 绮玉思玉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唱歌似的:“同意也要烧,不同意也要烧。” 心碧咬牙道:“那我就不同意。” 润玉在窗口插话说:“娘,你这是何苦,外面是这么个形势,你註定了逃不过这一劫的,还不如痛快答应了拉倒。” 心碧顿一顿,一字一句答道:“他们要烧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可要我亲口说声情愿,我办不到。我们董家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你道是容易的吗?店里有一多半的存货是花纱布,这一烧,保不得店垮人散。日后谁再来振兴这份家业?靠我?还是靠你们姐妹?怕是你们自己心里也明白,爹不在了,没人再能靠得上了。那好,烧了董家这点吃饭的老本,以后大家拖根根子出去讨饭!” 绮玉赌气道:“讨饭就讨饭!是民族存亡重要,还是你的绸布店重要?爹现在是不在了,爹要是在,他一准会支持我们抵制日货。” 心碧气得脸色灰白,对闻声而来的老太太和心锦说:“你们看看,我把她们养这么大,哪知倒养出两条白眼狼来了,就这么对我说话!如今是死了的人想起来千般万般好,活着的反遭人嫌恶。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忙早忙晚,又怎架得住自家人吃里扒外地折腾!想想还不如大家撒手,该做工的做工,该种田的种田,该讨饭的讨饭。” 老太太颤巍巍从台阶下到天井,去劝两个孙女:“跟学堂里说两句好话,把我们家让过去吧。我们跟人家不同,孤儿寡母的,开个店不容易。” 心锦也说:“要不这样:绮玉思玉给你们王伯伯留点时间,让他把店里的存货藏起一多半来,余下的你们尽管烧,好歹应个景儿。存下来的货呢,日后自然不上柜檯,便宜一点偷偷卖出去算了,总还能把本钱弄回来。” 此话一出,心碧、老太太、王掌柜都觉得是个办法,可以接受,都一齐用眼睛去看那两姐妹。 绮玉却是冷笑一声,不无鄙夷地望着心锦,伶牙俐齿说:“大娘娘,亏你还是个吃斋念佛的人,菩萨也说可以去哄去骗了?我今天算是看得明白,我们董家的人个个自私,眼睛里只看到鼻子尖上的那点家产,什么民族呀、国家呀,全不在心里装着!”转身拉起思玉,“走!不跟她们说这些废话!” 王掌柜一见她们走得飞快,顾不上跟心碧再说什么,跺跺脚,追着跟去了。既然求助心碧无望,他也就退而求其次,无论如何要保护着店里其余货物不被祸延。 绮玉思玉走远之后,心碧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几晃。 刺鼻的烟雾很快在海阳城四处瀰漫开来,夹杂了沸沸扬扬的哭声、骂声、喊叫声、尖尖的口号声。才不过下午三四点钟辰光,日头已经被烟火熏得发暗,站在天井里,就看见东一簇西一簇的火光,原来学生们为让全城人看得清楚,故意把没收来的物品拿到高处去烧,嫌烧得不够带劲,又泼上煤油、硫磺这些东西。兰香熘出去看了一下,回来咋咋唿唿地说,不光是日本花纱布呀,举凡吃的、用的、玩的,只要出自日本,统统都要被烧。还说,有个女太太在街上走,身上穿了件日本料子的衣服,学生们硬把她拦住,要她当即脱了那衣服烧。那太太求告说,内里的贴身衣服见不得人,等地回去找衣服换了,马上将日本货送来给他们烧。学生们哪里肯答应,几个女学生围上去,七手八脚把人家的衣服扒了扔进火堆里。那太太又羞又气,一下子竟晕过去了,学生们又慌慌地求人把她抬回家。 兰香指手划脚说:“那太太把衣服一脱,猜猜里面穿的是什么?男人的一件对襟小夹袄!哇,真是丢人噢!难怪她要羞晕过去。” 心锦嘴里连声嚷道:“作孽,作孽。” 老太太说:“必是那家贫又好面子的,外面套件日本料子的好衣服,原想风光风光,却又偏当众丢这份丑,真是可怜。” 心碧心灰意懒地躺在房间里,外面众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想着家家户户大小不等都要受些损失,要怪只能怪到日本人头上,心里对绮玉和思玉的气就消了一些。復又想到王掌柜囤的这批花纱布数量不少,一把火烧了,这笔帐该怎么个算?往后拿什么钱进货?进又能进些什么货?世事乱到这个份儿上,绸缎店是不是还能开得下去?典出去行不行?典又能典给谁?谁肯在这年头弄个包袱背在身上? 心碧六想八想,心里乱成一团麻。有心要把肚里的话跟人说说,谁又是能指靠得上的?想着济仁在世时的好处,眼里不觉又流下泪来。 晚上绮玉思玉回家,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疲累不堪。见了心碧,不免心虚,怯怯地躲着她不敢多话。心碧也不问她们什么,权当没这回事发生,只脸上的神情寡寡淡淡的。得福给她们在锅里留了饭,两个人就在灶间吃了,草草洗了手脸,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往床上一倒,眨眼工夫睡得人事不知。心碧这时候才掌灯进去,替她们脱衣脱鞋,盖好被子。她举起灯来,细细照看这对双胞胎稚气未脱的脸,觉得两个人眉眼间都有股决绝的神气,这是家里其余几个孩子所没有的。她不知道这样的脾性是好是坏,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人到底该怎么个活着才是好呢?
第63页 传说越来越多,南京、上海、通州,到处乱闹闹的。有说日本人已经过了江的,有说南京全城的人被杀得一个不剩的,有说上海除租界之外,被炸成一片废墟的,心碧也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传言的中心是一句话:日本人烧杀姦淫,无恶不作。心碧不怕烧也不怕杀,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块儿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姦淫,她的绮玉、思玉、烟玉都是十三四岁花朵儿样的姑娘,她们若是被糟蹋了,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十月里,开始有日本人的飞机嗡嗡的飞过海阳城上空。飞机飞得很低,银色的大鸟儿似的,能看见翅膀边上涂的红色膏药旗。海阳人从未见识过飞机,一下子全城都轰动了,老老小小一齐涌到空地上看。有胆大的年轻人就爬到房顶上,对着飞机吆喝、咒骂、挥拳头、吐唾沫。飞机先是对他们不理不睬,后来有一天,忽地从屁股里挤出一个黑乎乎的蛋,直直地砸下来。几个年轻人在房顶上发着呆呢,黑蛋蛋无巧不巧落在他们旁边,轰地一声炸开来了,近处的人被炸得一个跟头掀翻在地,远处的人只见火光沖天,烟火里血肉横飞。得福不知轻重,跟着别人到现场去看了,回来几天没能做饭,光呕,嘴里直说怕人。 飞机炸弹的厉害从此被海阳人领教了。 家家户户都开始土法上马,想出了许许多多躲避炸弹的招数。心碧家里是在最低矮的厢屋里备了两张八仙桌,又备了几床厚棉被,日日拿水浸得湿透,搭在桌上。一听飞机飞过来的声音,全家老老小小都挤进桌肚子里。据说湿棉被最能防枪弹,此办法后来在别人家里得到过验证。钻桌肚孩子最利索,老太太顶麻烦,她腰腿都硬了,根本就蹲不下来,没法钻进去。试过一次之后,老太太固执地宣布她再也不干,她一把年纪,死也死得了,伺苦还受这份洋罪。心碧当然不能白白看她送死,就想了主意,在桌肚下铺一床褥子,飞机一来,马上由力大的得福和桂子把老太太不由分说地拦腰放倒,抬到褥子上。人倒下来占地方,又叫绮玉思玉几个孩子岔开两腿在老太太身上趴着。好在时间不长,孩子们才觉得腿酸呢,飞机已经过去了。几回一来,互相之间竟配合得十分默契,从听见飞机响声到全家进桌肚,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一天之贤到家里来,告诉心碧说,据确切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了邻近县城,估摸着到海阳来也就是三五天时间,海阳这地方位于通州之西北,泰州之东南,是兵家必争之地。又因为濒临东海,地旷土平,要而无险,所以易攻难守,海阳区区一点保安武装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住日本人进攻的。之贤说,城里人都在准备着往外逃命了,他一家计划逃往东乡,朝海边走一走,到时候实在不行,还可以走海路到别的地方。他父亲冒银南想请心碧全家跟着一块儿走,互相好有个照应。 “日本人真的来了?真的要出去逃难了?”心碧一时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之贤说:“娘,别人家不走,我们家不能不走,谁叫绮玉思玉她们一个比一个招眼呢?再说,娘不走,润玉也不能放心。” 心碧说:“之贤你也别催我,你这一催,我心里就乱套了。我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收拾你们的东西吧,润玉眼看着身子重了,怕要做在外面生养的打算,你们要带的、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麻烦着呢。你先走,先走,我明早一定给你准信。”心碧说着,连推带搡地把之贤打发回了家。 心碧关了院门,在自己房里略坐了坐,便让兰香去请大太太到老太太房中商议事情。心锦这几天到定慧寺烧香,外面的情形也听香客们说得不少,兰香来一叫,她知道必是跟逃难有关,忙忙地丢下手头的活儿就到前院去。 三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老太太抽着烟,心碧就把之贤刚才来说过的话又学说一遍。心碧说:“看这样子,怕是不逃不行了。家里放着这几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委实让人担心。万一遭了日本人的什么,我连济仁都对不住。” 老太太嘆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 心锦四处望望,迟疑道:“这一走,就把这个家丢下了?这些房子,这些家具,这些摆设,穿的、用的、看的、玩的,都不要了?” 心碧苦笑说:“命都顾不上了,还能顾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是人命要紧。” 老太太埋头紧着抽菸,半天才说:“我是拿定主意了,我不走。心碧你就权当我是条看家狗,我要留下来为儿孙们看这个家呢!” 心碧急了:“娘!你说这话,不是拦着我们大家不能走吗?” 老太太不紧不慢道:“你们怎么能和我比?我都七老八十了,我怕什么日本人?他们若真是爹生娘养的,就敢下得手拿枪挑了我?” “娘你没听人家说,日本人比禽兽还不如?” “我不怕,我这一把年纪,跟你们走是个累赘,留下来还能看家。我是死也要死在家里的。心碧你带孩子走,心锦也走,连兰香、桂子、得福,能走的都走。” 心锦忽然说:“谁说我走?我也是不走的。我几十年都没出过城门边,如今倒为几个小日本抛家别舍?观音娘娘吃我几十年供,我就不信要紧的关头她不肯保佑我。心碧你也别功了,你要还认我是姐,就听我这句话:我和娘留着看家,你带了孩子们跟之贤他们一家走。我们姐妹几十年相处,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轻易不拿主意,一旦拿了,就再劝不回头。你赶紧去收拾吧,把家里能带的都带上。”
第64页 心碧双手捂了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才长嘆一口气,站起来,去找桂子和得福。按她的意思,逃难是能简则简,兰香她带着,桂子和得福就各自拿钱回家了。结果得福同意回家,桂子却是执意留下陪心锦和老太太。 逃难逃到哪儿?心碧自有她的想法。跟在冒家后面当别人的累赘,这事她不干。虽说有润玉这层关系,毕竟润玉是冒家的媳妇,她和绮玉她们算什么?冒家是冒家的好心,她心碧还有心碧的自尊呢。她要逃往南乡去。南乡的磨子桥是董家的祖坟地,董家有不少佃户住在那里。济仁活着时,对佃户一向不薄,想来他们如今不会容不下心碧娘儿几个暂时栖身。 主意打定之后,心碧派了绮玉到之贤家去,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女儿女婿。润玉少不得又匆匆赶回家来,和老太太几个人抱头大哭一场。心碧把润玉叫到旁边,详详细细讲述了生孩子前后要当心的事情,叮嘱又叮嘱.只觉得心里割捨不下,惶惶然然的。 第四章 临到要走,到码头上去僱船时,发现所有的船只几天前就已经雇光了。心碧这一下才真的着了急,知道外出逃难的不是一家两家。大势如此,人在其中即便是被裹挟,也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行动。心碧托绸缎店王掌柜帮忙,在城郊雇了四架独轮车,说好送到磨子桥再返回。 四架独轮车,心碧带小玉坐一辆,绔玉思玉坐一辆,烟玉克俭坐一辆,兰香带着两大箩零碎用物坐一辆。各人的衣服用具,各人自己带在身边,银钱细软什么的,心碧亲自拿着。为防不测,心碧在每个孩子的贴身衣服里都缝进了一点金器银元,说好万一在路上走散,就用身上的钱想办法赶到磨子桥去。心碧又关照车夫,四架车要一架瞄着一架,宁可慢些,不能断开。若平安到达,工钱加倍。 上了路,才知道前面那些关照都不是白说的。出城往南的那条丈二宽的黄土路上,灰尘滚滚,车轮轧轧。独轮车、驴车、马车,争先抢道,拥挤不堪。挑担子的壮汉们一头是硕大的行李捲儿,一头是坐在箩筐里熟睡的孩子,大步流星,横冲直撞。一旁跟着的小媳妇老婆婆们唯恐被甩了,跌跌撞撞,连喊带跑,看着叫人揪心。心碧雇的这几架车,因为事先有过高薪的允诺,互相之间还算关照,前前后后总没离开过心碧的视线。孩子们是不知忧愁的,克俭和小玉两个,一个在前面喊,一个在后面应,倒弄得跟外出踏青游玩一般。心碧想想这样喊着应着也好,前后能起个联络的作用,也就不去阻止。 行不到两个时辰,远处云层里只见几个银色的点点闪了一闪,跟着便听见嗡嗡的声音。眨眼间银点点变成大鸟,嗡嗡声变成打雷般的轰鸣。路上一下子炸了窝,人们惊叫着,咒骂着,逃散着,野蜂似的没头没脑地乱窜一气。心碧的几个车夫还算有经验,先停车让她们下来,把车推到路边庄稼地里倒着,又招唿她们趴卧在树丛里别动。刚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安置好,飞机已经从她们头顶上掠过去了,机舱里那个穿皮夹克的飞行员都被心碧看了个清楚,吓出她一头冷汗。 片刻之后,就见飞机在北边城区上空盘旋起来,而后屁股里开始下蛋,远远看见火光沖天,黑烟瀰漫。四处趴卧的人慢慢又往路上聚集,指手划脚评说着飞机扔炸弹的事,一边庆幸自己逃得及时。心碧煞白了脸,在路边呆呆地站着,担心家里老太太和心锦是否安然无恙,又想着润玉和之贤他们走到哪儿了,炸弹会不会把他们伤了。一颗心分做了几处,七上八下,牵着扯着,真箇是悲苦难言。 入夜,停在一处叫马塘的地方歇宿。此地只是个乡村小集镇,原本只有一家小客店,供来往商贩们落脚的,一下子来了无数逃难的人,小店挤得爆炸了也没法支应,急迫中想主意用芦苇搭了临时的棚,地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不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大家和衣滚上一宿,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吃饭用的是大户人家煮猪食的一口大锅,架了木柴,锅里搅进玉米煳煳,不分昼夜地烧,一锅吃完接着再烧一锅。人们辛苦赶一天路,到晚上都想吃点热唿唿汤汤水水的东西,因此玉米煳煳供不应求,锅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心碧自然是没法去挤,兰香是个女孩子,也挤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们。心碧只得拿出几倍的钱,央店家用小锅另煮了稀粥,一家人马马虎虎地吃了。 孩子们这一天实在累得够呛,粥一吃完,倒头便睡。心碧多年没吃过这样的辛苦,坐一天车子,浑身骨头都要颠得散架,睡在草铺上,翻来覆去总觉得难过。 睡到半夜,听到小玉轻声地哼哼,心碧伸手一摸,孩子浑身滚烫,唿吸粗重,胸口一起一伏像拉风箱。心碧情知不好,爬起来把小玉抱在怀里,只觉怀中抱着个烫手的暖炉一样。心碧就着星光,又一个一个去摸其他的孩子,好的是大家都还没事。小玉儿年幼,自小身子又弱,敢是路上吹了风,受了寒凉。要放在家里,请先生看看,吃两剂药,也就没事了,如今是在路上,别说先生找不到,就是开了方子,也没处抓药,没处煎药呀。 整整一宿,心碧就这么怀抱着小玉儿坐着。到天亮,几个大点的孩子醒了,兄妹妹病成这样,都知道着急,围了心碧团团直转。毕竟是烟玉最有心计,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心碧说,她问过店家了,前面的大镇子是上埝镇,镇子里育看病的先生,也有药铺。
第65页 心碧心中一喜,抓住烟玉的胳膊:“你问实了,的确是上埝镇?” 烟玉说:“是上埝镇噢!那个给爹医病的薛先生,不就住在这镇子上吗?” 心碧说:“是就好!还是我烟玉有用,能替娘担心思。” 心碧早饭也等不及吃了,从包袱里拿些点心出来,孩子们和车夫一人分了几块,心碧就催车夫速速上路。 路上倒不及前一日那么拥挤,许是逃难的人一路寻亲访友,陆续找到了落脚之处的缘故。正是秋庄稼将熟未熟,遍地青纱帐四起的时候,两边田野里玉米黄,稻子绿,棉花白,高粱红,小河清清,大树成荫,羊吃草,鸡刨土,狗撒欢,一副悠闲恬静的乡村画卷。可惜心碧抱了小玉,心急如焚,只恨不得一步赶到上埝,哪里有心思往两边多看! 七八里路,紧赶慢赶,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也就到了。 上埝镇的确不算大小,虽只狭长的一条街,却是吃穿用玩样样都有。薛医生家不难找,提起来,镇上人个个都知道,可见在这一带名气够响。四架独轮车吱吱呀呀地七弯八拐,最后在一扇黑漆大门外停下。门口嵌有一方白色水磨石,石上刻有“薛宅”两个字,清清爽爽,朴朴实实,必是薛先生家无疑了。 此时薛暮紫已经吃过早饭,进了街面药铺里坐堂问诊,听得家人来报,忙忙地就起身往家跑。 心碧一行已经被薛太太让进客堂里坐下,车夫们蹲在院里喝茶抽菸。薛先生进门的时候,心碧正跟薛太太说着这一路上的惊恐,绮玉思玉们规规矩矩在旁边坐成一排。薛暮紫进门顾不上别的,张口就问:“是哪位小姐身子不好?” 心碧慌慌地起身,把怀里抱着的小玉送上前去。薛先生做个手势,示意心碧把孩子平放在一张卧榻上。此时小玉昏睡不醒,双颊赤红,鼻翼张开,喘息艰难。薛先生略一把脉,又俯身在她前胸后胸听了一听,对心碧说:“怕是肺炎。看这势头颇为兇险,幸而你送来得及时。” 心碧大惊道:“怎么又是肺上的毛病?” 薛暮紫知她对济仁的死心有余悸,当即宽慰说:“肺炎不是肺痨,这是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须祛邪扶正、化痰止咳便可。董太太不必惊慌。” 当下薛暮紫先指派下人收拾两间客房让心碧一家歇下来,又用麻黄和救急散冲出少少一点水,亲自帮着给小玉灌了下去。余下十几味药草,他让人去药铺里拿了,回来用水煎上。 心碧在旁边看他忙这忙那,一时也插不上手,只觉很不过意,那惶惑之情就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薛暮紫回头看见了,笑道:“董太太从前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今怎么倒跟我见外了呢?” 心碧说:“也不是见外,有句话说:阎王爷都不喜欢不请自来的客,我们这一大家子拖拖拉拉的,吵扰到你门上,实在不像个样子。” 薛暮紫嘆气说:“这能怪你吗?小日本打到家门口来了,政府几百万的军队,倒跑得比老百姓还快。堂堂中华大国,就这么一代不如一代的败下来了,想想心里是又伤心又不服气。”说到这里,薛暮紫又问,“怎么不见老太太和大太太呢?” 心碧就说了她们两个不肯离家逃难的因由,又说:“要不是为这些孩子,我也不必走了,这抛头露面餐风露宿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薛暮紫认真望她一眼:“你怎么能不走?你跟她们不同……” 心碧一下子明白了薛暮紫话里的意思,一张脸不觉绯红,转过眼睛,不敢再去看他。薛暮紫也知自己这话说得轻薄了一些,忙转过话头,问起心碧这一趟出来的打算。心碧告诉他说,本准备投奔董氏老家的佣户的,上埝镇不过是路经之地,既是小玉儿性命无碍,她想还是服了药马上就走的好,早走早到,早到早安心。 薛暮紫沉吟一下,又出去转了一转,回来对心碧说,他已经跟内人商议过了,孩子发着高热,即刻上路,单单作为医生来说,他也是不能同意的,他想请心碧暂且在家中小住几日,待孩子病情好转再定去向。雇来的几个车夫,就先付钱让他们回家,万一几天后再要往磨子桥去,上埝镇这儿僱人也很容易。 一方面是薛暮紫话语诚恳,为济仁看病这么长日子,双方有一份交情;一方面心碧也着实不放心小玉儿,怕磨子桥没有好先生,孩子病情若有反覆,白给耽误了,略作考虑,也就答应下来,心里只想着日后要有机会重谢薛先生才是。 第五章 上埝镇是海阳城至通州水陆要道之一,故而镇虽不大,集市却颇繁荣,水产海产、京广杂货一应俱全。串场河从南到北流过,将狭长的小镇一分为二,水面坦荡,渡口设平底宽面渡船,来往行人自己拉绳索过河。 自民国二十年通州常卓吾先生的轮船公司成立之后,海阳至通州的小火轮每日对开一次,从串场河中经过。每至上埝,小火轮必得拉响长长的汽笛,其声悠扬,在河东河西大片田野上久久迴荡。此时岸边嬉耍的孩子和田里荷锄的农人都会伫立不动,眼巴巴望着小火轮在河水中搅出一条翻滚的白浪,漂一般地擦水面飞速滑去。他们好奇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船舱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他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穿戴。无奈火轮速度大快,他们只依稀瞥见船舱玻璃上贴紧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同样对两岸的风景充满好奇。
第66页 晚上,若有夜航轮船从河中开过去,那真是最具诗情画意的一幕了。夜色如黛,星光朦胧,平滑如带的河面上,就见夜航船通体透明,像从天边缓缓滑过来的一般。船过之处,河水灿烂,前后溅起碎银万两,令见识不多的上埝镇人如梦如幻。孩子们会拍着手喊:“龙王爷出巡了!龙王爷出巡了!”大人就在一边嘆道:“只怕龙王爷也没有这等福气。”他们心里都想,什么时候也坐一次这样的夜航轮船,才不枉了人生一世。 薛暮紫家代代行医,医术高明,祖上又有人做过朝廷命官,在上埝镇自然算是大户人家。可惜人丁欠旺,到薛暮紫这一代,只得一女名绯云。这排云跟克俭同岁,虽不如绮玉姐妹花容月貌,却也是眉清目秀,很招疼爱的。上埝镇办有初级小学,绯云读小学三年级,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据说左邻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妇常来求她画鞋样描绣底,心碧直觉得她比自己的几个女儿又见玲珑剔透。 绯云的母亲叫金花,年纪比心碧要小个几岁,眉眼长得也就算端正而已,却是极为柔顺,又有个爱干净的癖好,家里家外整天收拾得跟水洗过一样,外人一进她家门,再热的天气,再躁的性子,马上就觉神清目爽,浑身舒服。金花最大的心思便是未能给薛家生下个传宗接代之人。她也曾劝过薛暮紫纳妾,不知是薛暮紫未看上中意的还是怎么,总是一笑了之。薛暮紫这人颇为开化,有儿无儿确实不放在心上。换过来说,因为无儿,对敛聚家产的事情也就不感兴趣,乐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潇潇洒洒过一生。他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品茗赏酒样样内行,高兴了也会去通州城里玩妓,且这样的事情从不瞒着金花。 心碧在薛家住到第三天,因为眼面前守着个现成医生的缘故,小玉的高热慢慢就退了下来,只是咳嗽未断,喘气稍急,兼有痰和鼻涕。薛暮紫替她改了方子,只服些杏仁桑次茅根甘草什么的,细心调养。金花在集上买了好些北方雪梨,一剖两半.挖去核儿,中间放冰糖,隔水蒸得烂软,让心碧餵给小玉吃。薛暮紫见了不屑,认为这些偏方根本就是骗人,于事无补。金花说反正也不是坏东西,有用没用,吃下去总是个安慰。薛暮紫便笑笑,随她们去。 这天中午,忽然从镇外来了几个骑马的人,一色军旅打扮,找到薛家门上。薛暮紫出来接住,让进厅房说话。心碧和金花不知何事,两个人对坐在厢房里,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心里都不免紧张。 片刻工夫,来人告辞出门,薛暮紫也陪着他们出去。心碧找到克俭说:“快去,远远地跟着,看他们要做什么。”不大工夫克俭满面通红地跑回来,告诉她们说,那些人围着薛家祠堂转来转去,好像是说要办个中学。 傍晚薛暮紫笑嘻嘻地回来了,一问,果然是为办中学的事。原来下午那几个人是附近驻军省保安二团的,其中一个还是团长。因为海阳县城即将沦陷,城里所有学校实际已经不解自散,学生和老师们纷纷逃难到了乡村,乡绅们商议着总要让孩子有个復学的机会才好。团长还说,看眼下形势,日本人实力强大,锋芒很健,中日这场战争非短期可获胜,培养长期抗战人才就是一件很急迫的事情。如今县长钱少坤已不知去向,县政府名存实亡,保安团既是维持这一片地方治安的,出面促成此事也是义不容辞。 金花说:“怎么就找到你头上来了呢?” 薛暮紫仍旧笑嘻嘻地:“哪里是找我呢?他们看中了薛家禧堂那一片房子,商议着或租或买,要我出面跟族中人做个联络。” 金花拍着胸口说:“这一下午我都悬着个心,以为军队跟日本人开仗,要征你去当军医呢。” 薛暮紫说:“我只会中医,不会西医,更不治外伤,人家要我去有个什么用?真要能有用,我倒也巴不得有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心碧插嘴道:“你帮他们办抗日中学,当个校董什么的,也就是为国效力了。那些家里有孩子读书的,哪个不敬你谢你。” 薛暮紫听心碧说到这句话,忽然想起什么,问心碧:“董太太,你家二小姐三小姐,原先在城里怕也读中学了吧?” 心碧嘆口气:“怎么不是呢?绮玉思玉已经读到了二年级,烟玉正要进中学。等我们再回城里,还不知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的事呢。只怕原先学的那点东西,又送还老师去了。” 薛暮紫说:“我倒有个主意:董太太干脆也别到磨子桥去了,就在上埝镇住着,中学办起来,孩子们读书不是方便?反正是逃难,住哪儿不是住?” 金花一拍手:“这是最好!等下子绯云知道了,还不知喜成什么样儿呢。暮紫你是不知道,这几天绯云和烟玉好得一刻也离不开,两个人从早到晚趴在一块儿描画剪纸的。” 心碧沉吟不语。在上埝镇住了这几天,她心里倒的确很喜欢这个地方。只是薛家跟董家也就是由看病认识,并没有十分了不起的交情,薛暮紫这么说,是顺便的客气话呢,还是真心相邀?若真心相邀,又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在内?心碧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几个水葱儿般的女儿,事事处处不能不防。 薛暮紫这个人生性爽朗,见心碧犹犹豫豫的样子,以为心碧不肯住在薛家叨扰别人,就说:“我家在镇边上有一处飨堂,空着也是白空着,正思量要招些房客,董太太苦想去住,倒是合适。”
第67页 金花就怂恿道:“董太太你不妨去看看,那地方背靠串场河,屋前不远就是通海阳城的大路,旁边有松林有竹园,景致是好得没话说了。要在城里,怕是再找不到那样一处地方的呢。” 心碧却不过他夫妻二人的盛情,答应去看看再说。当即便由薛暮紫陪着往镇边上走。 那薛氏飨堂,坐落在薛家墓园旁边。最早薛氏曾祖为旌表节孝高祖妣薛宜人,于墓园旁树立节孝石牌坊,同时建造了四合院的薛氏飨堂。飨堂四周遍植松竹,时令虽已到秋季,苍松翠柏依旧风声飒飒,清香飘溢,满耳满眼的幽静宁馨。进门之后,朝南是三间大殿,中悬横额“春露秋霜”,是供奉祖先本主神位的,有一股陈年幽香淡淡地飘出。两旁有厢房六间,都打扫得窗明几净,房间里也有桌椅床铺之类。薛暮紫告诉心碧说,当年通州名秀才徐公吉庵曾定居这飨堂几十年,设馆授课,他父辈和他自己幼时都是在此启蒙的。心碧嗅嗅鼻子说,怪不得有一股纸墨清香啊!心里对这厢房就喜欢了几分。 门口的一间耳房里,此时出来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手里拿一把园艺工才用的大剪刀,佝偻了腰背,精神却还健旺的样子。看见薛暮紫,他就站住,解释说:“我修修墓园里那几棵冬青树去。” 薛暮紫只点一点头,并不答话,扭头告诉心碧:“这是飨堂里看园子的孤佬儿,在这里也住了几十年了。” 心碧抢先招唿一声:“薛老爹!” 老头儿却是不理。 薛暮紫笑着对心碧:“他耳朵聋,听不见的。”走前几步,趴在老头儿耳朵边上,大声叫喊说;“是城里来逃难的太太,想租这飨堂住。” 老头儿眯缝了眼睛,对心碧笑起来,空着的一只手竖起大拇指,连连说:“好地方,好地方,住飨堂的人都长寿。”又问心碧,“日本人进城啦?”见心碧点头,满脸笑意遂换成愁容,唉声嘆气的,提了大剪刀忙他的活儿去了。 薛暮紫说:“董太太家里女孩子多,有他作伴,倒也不错。我先还没想到。” 心碧也说;“的确是好。”言语中已经有了定居此地的意思。 战时的一切都不循常例,上埝镇的抗战中学只经过半个月筹备,就热热闹闹开了学。其时海阳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有消息证实原来的钱县长钱少坤叛变投敌,做了日伪县长,巴巴结结替日本人做事了。保安二团的沈沉团长便升任保安一旅旅长,兼理海阳县政,县治设在保安旅部上埝镇。沈沉自然而然被推举为该中学校长。薛氏家族因出租地皮房产的原因,必得要有人进入校董事会,名誉就落在了薛暮紫头上。 绮玉思玉烟玉姐妹三个一同进中学读书。克俭和小玉跟着绯云去读小学。心碧带了兰香在家中烧烧煮煮、缝缝洗洗,日子打发得也快。后来耳房里的薛老爹索性也不再单独起火了,两家合成了一家。心碧不肯要薛老爹的伙食费,老头子便三天两头在串场河钓鱼捞虾,摸些螺蛳河蚌什么的,经心碧巧手一烹,顶哌哌的下饭好菜。 中学离薛氏飨堂不过一箭之地,心碧站在四合院中便能看见学校旗杆上飘着的青天白日旗。有时候顺风,学校上体育课,教员吹哨子喊口令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每日上午有三节正课,学校里要敲三次上课铃,三次下课铃,心碧一次次都在心里数着。数到最后一次,知道是放学了,赶紧招唿兰香点火炒菜,锅铲勺子一阵响,盛到桌子上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好放学到家。飨堂里立时就热闹起来,饭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争先恐后说些学校里的趣事。薛老爹耳聋听不见,偏也要端个凳子坐在旁边凑热闹,侧了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磨子桥董家的佃户那边,心碧托人捎了口信去,把自己现住的地址告诉了他们。离城之前,跟心锦和润玉都说好了是去磨子桥的,她怕她们两边要有信来,仍旧会往磨子桥送。现在心碧唯一牵挂的就是她们了,她不知道老太太和心锦在城里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身怀六甲的润玉一切可好,冒家最后又落脚在何处。白天和兰香两个忙忙乱乱把日子打发了,晚上睡下来,闻着被褥下面新鲜稻草的阳光味儿,听屋后风吹松竹飒啦啦的声响,一颗心忍不住想这想那,直想得脑袋隐隐发疼。她不止一次梦见老太太的头被小日本鬼子的东洋刀割下来了,血煳拉塌地在地上打滚;又梦见润玉生了死胎,母子身上也是血煳拉塌。醒来她心口别别地跳,嗓子里堵得透不过气。她爬起来,黑暗中独自在床上坐着,自己宽解自己道:梦都是反的呢,梦生得死,梦死得生,可见老太太是好好的,润玉也是好好的。说不定哪一天,润玉不声不响抱了大胖小子上门,回娘家啦!外孙子来看外婆啦!这可都是说不定的事啊。心碧坐在床上不出声地笑起来,又苦又甜又涩的那种滋味。 第六章 润玉挺直了后腰,僵僵地坐着,筷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菜碗里清水寡汤的菠菜粉丝和咸菜豆腐,只觉口中也像碗里的汤水一样寡淡无味。 怀孕六个月之后,原先吃东西如同小鸟啄食的润玉突然变得像得了馋痨一般,喉咙里老有一双手伸出来,不停地抓挠着要食物。偏偏这时日本人已经封锁了从江边到盐城的一条公路,东乡沿海的食盐出不去,西乡南乡的猪肉油脂南北杂货进不来,冒家再是有钱,也不能顿顿大鱼大肉的吃着。逃难时从家里带出来一些腊肉火腿香肠什么的,天天也就是在饭锅里蒸个一小碟儿。之贤自然是顾着润玉,荤菜碗里从不伸筷子。之良之诚却不行,一是半大小子还不知道照顾人,二是兄弟俩正当发育长身体的时候,肚里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够。一家子坐上饭桌,润玉还没好意思动筷子,几片肉已经被兄弟俩风卷残叶,连蒸出来的肉汁都倒进饭里。润玉从小娇生惯养,父亲对她宠爱有加,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尽着她!如今肚里怀着孩子,正是最该受照顾的时候,偏冒家的人不对她重视。润玉哪里能受这个委屈,坐在那里,筷子拿在手上,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第68页 之良之诚没有在意,三口两口扒完碗里倒了肉汁的饭,丢下碗离开饭桌。之贤见润玉这副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心里很是难过,又不好说什么。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娇妻,当了父母的面,他总不能明显向着妻子,喝令两个弟弟别动那碟肉吧?只有独妍脸上很不好看,明明白白地说:“有饭有菜还嫌怎么样?看看左邻右舍,谁家不是一天三顿玉米接儿粥?” 之贤替润玉说话:“她肚里还有个人要吃饭呢!孕妇总是要多点营养才好。” 独妍哼地一声冷笑:“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摆她大小姐的架子罢了。” 冒银南看不过去,打圆场说:“怪只怪小日本可恶,要不是逃难,家里要吃什么没有?明天叫人多到集上转转,看能不能买到点荤腥。润玉的营养还是要保证。”说完碰碰独妍的胳膊,意思叫她不要再说了。 独妍哪里又是个肯饶人的人?马上对银南瞪一瞪眼睛:“你这个好好先生做得地道,连儿媳妇都要讨好。我是看不惯她那副娇滴滴的样子,好像生下来就是千金公主。知道的呢,晓得不过是董济仁宠出来的;不知道的呢,还以为真是什么金枝玉叶呢。” 润玉一听这话,敏感到独妍又是在拿她母亲心碧的出身作讽了,心里一时恨极,筷子一摔,起身就离开饭桌。 之贤跟上来,追着润玉说:“你别听这些话,我娘的嘴就是损。” 润玉回过头,恨恨地叫道:“再损也不能损到自家人头上!她这是看着我娘事事处处比她出色,心里嫉妒呢。我娘哪儿招她惹她了?娘是没文化,可娘为人处事的气度要比她大得多,她赶一辈子都赶不上!” 之贤也不辩解,由润玉把心里的火发出来了,才笑笑说:“声音轻点,别伤了胎气。” 润玉回过神来,不觉“嗤”地一笑,对之贤自嘲地说:“看看,这就是婚姻的好处,天天这么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日子水一样地过去了,如花如玉的容颜老了,如烟如霞的梦幻灭了,如歌如吟的爱情死了……” 之贤一把捂住她的嘴:“谁说爱情死了?它不是被你我藏起来了吗?藏在肚子里,只有我们的孩子知道。” 润玉说:“我厌透了躲躲藏藏的生活。” “那好,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去重庆。那里有好多刚迁过去的大学。我们可以读书,也可以找事情做。” 润玉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肚子上:“求我爹在天之灵保佑,让他快点出世吧!” 一天之贤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润玉说:“快跟我走,我雇了辆推车,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润玉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都不肯说出来?”低头望望自己臃肿不堪的腰身,“这副样子,也出不得门去,白让人笑话。” 之贤不由分说,拿过自己的一件黑呢大衣往润玉身上一披:“这不就遮住丑了?人家只以为你是胖的。” 润玉就穿了之贤的大衣,随他出门。 独轮推车吱呀吱呀在乡间的路上走着,车上只坐了润玉一个人,之贤随车走在润玉一边,一路拉着她的手,天南地北说些解闷的话。推车的乡下人很有办法,他把车身微微倾斜一点,坐在车轮左边的润玉的重量就转移了一部分到车轮右边,他推起来可以不必歪了身子在一边使劲。之贤见了笑着对润玉说,人不是本能地就懂得力学原理吗?这大学里的力学课不开也罢。润玉回头看看,再朝自己身下看看,跟着也笑起来。推车的乡下人不知他们笑些什么,又见他们频频看他,知道必是跟自己有关,便随和地把大嘴一咧,嘿嘿地笑了。 初冬时令,如果在海阳的南乡北乡西乡,田地里该是绿绒绒一片麦苗和蚕豆才是。然而在东乡,在他们脚下走的这条路边,土地泛出一层灰白的盐硷,到处是半人来高的干枯的红草,草中冒出一棵棵掉光枝叶的高大的皂角树。之贤告诉润玉说,这好大一片地方都是冒家的产业,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海水时涨时退的潮滩地的时候,冒家就派了人把这地方用芦苇围插起来,请当地官衙丈量、登记、纳粮。纳了粮,潮滩地就属冒家私有了。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滩地长出水面,盐户们便在这里筑灶置锅煮盐。再过几十年,这片地上的盐分经雨水沖淡,慢慢又成良田,地价跟着提高,变成不小的一分产业。 润玉惊嘆道:“天!还有这么容易的发家办法!” 之贤笑着:“说容易也不容易,因为起先用芦苇圈地的时候,地还在海水下淹着,若是运气不好,圈出来的地永难露面,这也是有的。这时煮盐不成,粮赋却年年要纳,因此而亏损至破产的人家也不知有多少!” 润玉说:“这不跟赌博差不多了吗?像你们家大业大的,多圈上几块,总是有一两块最终能出水。若是小户人家,就折腾不起了。” 后面的乡下人插话说:“运气少不得,眼力也是要紧的。有那懂行的,看潮水和下面沉沙的流向就能有数,圈出来的地八九不离十。” 润玉道:“这人不是能发大财吗?” 乡下人就苦笑着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哟!你看那专替人看地的风水先生,有几个是自己做大财主的?人命由天定,不该你发的,你浑身纵有百般本事也没用!人哪能抗过命呢?”
第69页 润玉听他说得悲凉,不禁两腿寒飕飕的,摇头打个冷战。 独轮车进了制盐区,便再也无路可走,地上尽是柴草、盐包、撒落的盐粒、牛车轧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车辙。润玉下车,之贤给了车夫几个钱,叫他在庄上喝茶等着,就搀了润玉往里走。之贤说:“吃了二十年的盐巴,还不知道海盐怎么烧出来的吧?今天叫你看个新鲜。” 正说完这句话,一辆牛车一摇一晃慢腾腾地挪了过来,车上装的是从海边运回来的饱浸海水的草木灰,海水沥沥拉拉一路不停地滴着,浓烈的咸腥味熏得润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盐场上依次排满了锅灶和盛盐滷的砖池,锅大得吓人,润玉见过定慧寺里和尚们煮饭的大锅,眼前这锅却比和尚用的锅更大,有的热气腾腾,四面火光直冒,有的冷锅冷灶不见有什么动静。之贤和润玉跟着那牛车到得其中一口锅边,早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在等着卸车,他们调转车屁股对着砖池,抽去车厢后面一块活动木板,人爬上车去,两把铁杴舞得风快,一会儿工夫已经把一车湿漉漉的草木灰卸在池边。此时他们看见之贤,呲牙一笑,算是招唿。两个人模样很像,都是黑红脸膛,头髮被海风吹得茅草一般,腰间用一根草绳繫着当腰带。之贤说,这是父子两个,是冒家的盐工,父亲叫土根,儿子叫蒿子。润玉奇怪之贤怎么知道这些,之贤说他昨天就已经来过了,是替润玉打的前站。 草木灰堆在砖池边,灰中的盐滷开始缓慢地渗出来,汇成水流,源源不断流进砖池。池中盐滷眼见得就在一点点升高。围着砖池有一熘四口大锅,锅底全都火光熊熊,锅中盐滷咕嘟咕嘟起劲地翻腾着,海风唿唿地吹过来,热气贴着锅边就四散开去,瀰漫开一股说不出来的呛人的气味。土根和蒿子父子俩流水作业,哪口锅底下的柴草快烧完了,赶紧跳过去再塞一捆。塞进去的是润玉一路上看过来的红草,一捆总有三五十斤上下。那烧火的铁叉也特别,长有一丈开外,用一根竖着的粗木桿吊住,借了槓桿原理来叉草,再往锅膛里塞草,又方便又轻巧,看得润玉赞嘆不已。 润玉不知道这一锅盐滷要烧多少时间才得完,问蒿子,回答说总要三五天吧。润玉一口锅一口锅地去看,只见锅中有的还是满满一锅盐水,有的剩下半锅,显见得盐分已经极浓。在最后一口锅前,蒿子开始撤火,土根用个蒲包兜了一包什么东西撒进锅里,沸腾着的盐滷略滚几滚,竟慢慢地显出奇蹟来:盐滷开始结晶成盐了!起先只见一处地方发白,跟着发白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墨汁在纸上渲染开来那样快,看得润玉目瞪口呆。她捅捅之贤,问他撒进去的是什么宝贝?之贤大笑道:“不就是我们路上看到的皂角树嘛!把皂荚和种子晒干磨成粉,就成了你说的宝贝。神奇不神奇?” 说话间,又一件事情让润玉始料不及:只见蒿子变戏法似的从草堆里拖出一只宰净去毛的肥鸡,噗地一声扔进盐锅。锅中腾起一股轻微的白烟,就听见鸡身上油脂吱吱的欢叫,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油泡泡,跟着奇异的香味也出来了,惹得润五口舌生津,喉咙里似有无数小馋虫在爬,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带点期盼地回头去看之贤,之贤却绷紧了脸,故意不朝她看。润玉肚里咕噜噜地叫着,毕竟是女孩儿家,不好意思过分露出馋相,忍着不动。 蒿子用铁叉拨弄锅里的鸡,将它翻一个身。朝上的一面已经焦黄,香味越发浓烈。润玉简直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此时鸡的颜色和香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荒唐得有点残酷。幸好时间不算很长,蒿子又拨动铁叉,把油光闪亮的一只鸡叉了上来。土根在旁边用个干净蒲包接了,转手递给之贤。 润玉大喜过望,不敢相信地问之贤:“给我们的?” 之贤一手託了鸡,一手伸过去捏了捏润玉的鼻子:“给你的!”又说,“没见你刚才那个馋样哟,眼珠子都要看捧出来了!” 润玉睑红道:“人家没见过这种烤鸡的方法嘛!” 之贤拿了鸡,把润玉带到红草垛子避风的一面,坐下来,说:“这叫盐局鸡。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可不容易哟,皇帝老儿未必有这份福气呢。” 之贤说着,动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润玉。鸡皮是琥珀色的,鸡肉却极嫩,呈淡淡的粉红,骨头缝里似还有血丝渗出。咬一口,咸味已入鸡体,鸡味却未失分毫,香得润玉闭紧了嘴巴,不忍再张开似的。之贤侧了头,不眨眼的看着她吃,满眼都是怜惜和快乐。润玉催促再三,他只撕了个鸡翅膀,在嘴里慢慢地啃着。 润玉说:“吃完这只鸡,叫蒿子再弄一只,带回去给你爹你娘吧。” 之贤笑起来:“傻哟!你以为是多容易弄的?为这一只鸡,那一大锅盐就变了味,再也没用了!” 润玉愣住了:“那……这一只鸡要多少钱?” 之贤说:“这还得看面子,他要不高兴替你弄,你棒了大把的银子来他也不理会你。” 润玉犟起来:“你一定要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之贤嘻地一笑:“我身上能有几个钱?我是偷了我娘给孙子定做的银项圈,到镇上换了钱给他们的。” 润玉瞪大眼睛:“之贤你做这样的事!”
第70页 之贤正色道:“有什么不能做?” “那可是我们孩子的东西呀!” 之贤看定润玉,缓缓地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饰物罢了。什么东西能有你现在的健康和快乐重要呢?在我心里,你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 润玉嘴角一翘,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从她依旧乌黑晶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滴落在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手背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鬼子封锁公路线已经三个月有余,现在正像是之贤说的那样:手里捧了银子也弄不到盐局鸡了,因为盐工们卖不出盐去,纷纷熄了灶火,回家猫冬,盐场上变得荒无人烟。 好景不常。好味难再。正因为此,那次去盐场吃盐局鸡的经歷便久久存留在润五心中,使她想起来就觉得快乐。世上再没有比之贤更疼她顾她的人了,这是她做女人的福气。当年她爹济仁对她娘心碧,怕也没有这样的情致吧? 开春,润玉的产期眼看着要到了。虽说营养不够,到底润玉年轻,胎儿发育得极好,润玉的肚子膨大如鼓,走路蹒蹒跚跚,之贤拿她逗笑,说她像那画片上的南极企鹅。 之贤去找母亲独妍,商量要不要回海阳城里请个妇科医生来的事。独妍瞪大眼睛说:“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封锁线过不去呀?前几个有一伙私盐贩子想偷着运盐进城,统统都被日本兵打死了,拿机关枪扫的呢!说是浑身打满了枪窟窿,血肉模煳的,连张三李四都分不出来。你说说,谁还能再替你卖命往城里走呢?” 之贤说:“我自己去。” 独妍冷了面孔:“你去更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做父母的心里怎么样不说了,就是丢下润玉一个人,你怕是也不忍心吧?再想想,你就是命大福大进了城,那妇产科的医生又在不在城里呢?我们这么多人都下乡逃了难,人家医生就不逃难?你这孩子真是,做事一厢情愿,脑子也不多转几个弯。” 之贤被她这一说,倒真是手足无措。 独妍手里笨拙地织着一件婴儿毛线衫,脸上似笑非笑:“你们这些出去念过几年书的,反倒婆婆妈妈比别人多事。告诉你,生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我生你们兄弟三个,哪有什么妇产医生?还不是请个接生婆帮帮忙拉倒。” 独妍说完这些,低头摆弄她的毛线,像是再不值得为这事多说什么。之贤觉得没趣,略站一站,也就出去了。 清明那天,独妍按乡下人的习惯,叫之良之诚到河边持了些嫩嫩的杨柳叶子,回来剁碎,和进面粉中,加些油盐,在锅里摊杨柳面饼。一家人围在桌边吃着,润玉才吃两口,忽然不动了,脸色发白,眼睛里有很奇怪很惊恐的神情。之贤马上扔了筷子,问她:“是哪儿不好?” 润玉又想笑又想哭地:“我怕是要生了!” 之贤慌得像着火,手忙脚乱,又想动手去拉润玉,又不敢用力,伯拉得不妥坏了事,只得拿眼睛向独妍求助。独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经不住事,慌慌张张的!润玉的胎气才刚发动,离生还早呢。” 果然润玉又没事了。之贤却是不敢马虎,坚持要扶润玉进房躺下,又张罗派人去请镇上的接生婆。结果润玉一天里都没什么大的动静。接生婆闲得无聊,跟厨房里几个下人们坐着玩纸牌。 到晚上,润玉的阵痛突然紧了起来,疼得她连声呻吟。接生婆这才丢了手里的牌开始忙碌:烧水,往润玉身下垫草纸,检视洗刷和包扎婴儿要用的东西,把她带来的剪刀放在锅里煮了消毒,又向独妍要块干净帕子,预备到时候让润玉在嘴里咬着。 润玉心里害怕,死死拉住之贤的手不肯放。之贤在她床边坐着,一张脸也是神色紧张。接生婆就说:“大少爷你得出去才行。”之贤不肯,说他是润玉的丈夫,对他没什么好避讳的。接生婆坚持这是规矩,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旁边看。又威胁说,之贤不出去,她就出去,要叫她当男人的面替人接生,这事她没干过,也干不来。之贤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整整一夜,润玉在房中叫声悽厉,无奈胎儿恋着娘肚,就是不肯出来。之贤隔门听着,面白如纸,丧魂失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独妍开门去拿参片,之贤一把将她抓得死紧,问她润玉是不是难产,独妍皱皱眉头说:“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是难产,不过胎儿长得大了点,又碰上是头胎,难免费点事罢了。” 之贤不相信,抓住独妍的胳膊不放:“娘,你要告诉我实话,你不能骗我。” 独妍不高兴地把之贤的手一甩:“真是少不经事!我说了没事就没事,再要不信,莫非要我拿命作保?” 之贤木偶人儿似的,呆呆望着独妍笔挺的背影,奇怪娘在这个时刻怎么能这样泰然处之。 天光大亮了,曙色把这个泥墙茅顶的农家小院照出一片澄红,檐下的燕子已经飞出老巢,啾啾地叫着开始觅食。冒银南一脸倦色从前院过来,看样子也是一夜无眠。他走到之贤身边,正要跟他说句什么,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之贤怔了两怔,一时像是不能反应过来。冒银南伸手摇摇他的肩膀:“怎么发傻?做爸爸啦!” 之贤一个转身,没头没脑就往房间里跑,刚好跟开门出来的独妍撞个正着。独妍说:“跑什么跑?你娘累了这一夜,都没说个‘谢’字?”
第71页 之贤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一句:“润玉她没事吧?” 独妍气得白他一眼,一个字不答地回前院补觉去了。 之贤冲进房里,接生婆正用一条红布带子给婴儿打包,之贤顾不得看孩子,先俯身在润玉床边,握住她一只凉凉的手,话没说出来,倒流出两行喜泪。 润玉疲倦不堪地挣出个笑容,告诉他:“是个女儿。” 之贤说:“好。” 润玉说:“去看看吧,长得像你。” 之贤又说:“好。” 接生婆在旁边笑起来:“大少爷真是高兴傻了,怎么就会说个‘好’字?” 之贤满脸是泪:“我听你这一夜惨叫,差点要急疯过去。我不知道生孩子这么可怕。无论如何我再不会让你生了,无论如何!” 接生婆过来,把包裹好的孩子递给之贤:“做爹的看看吧,方面大耳的,好福相呢。”又说,“也别赌咒发誓地说什么不再生儿了,我这耳朵里也不知听多少人这么说过,屁股一转,还不是接二连三地生下来。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不信过上两个月你再问少奶奶,她准保想不起来今夜里疼的滋味。” 之贤一脸决绝:“她忘,我不会忘,我永生永世都记得。” 说完这话,再看润玉,她已经闭上眼睛,迷迷煳煳睡了过去。之贤仔细替她掖好被子,把她额上汗湿凌乱的头髮理到旁边,对接生婆做个手势,抱着孩子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润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之贤进房看了几次,想叫醒她吃点什么,终是不忍,又退出去。 傍晚润玉被奶胀醒,一睁眼,之贤抱了婴儿坐在旁边。润玉埋怨道:“怎么不叫我?孩子该饿坏了。” 之贤说:“我娘替孩子找了个奶妈,已经餵过她一顿了。我娘我爹都说孩子乖,吃饱了就睡,一声不哭的。” 润玉伸手要过孩子去,搂在被子里,左看右看,笑微微地问之贤:“起个什么名字好?” 之贤也笑着:“我爹提了个名字,你看行不行?爹说,孩子落地那一刻,曙光正亮,一个院子照得红艷艷的,天地里都透着喜气,就叫她曙红。” 润玉点头道:“也还不俗。”她对之贤说奶胀得难受,解开衣领,要给孩子餵奶,手才碰到奶头,奶水哧地一下喷出好远,又粘又稠。她笑着说:“这么好的奶水,还请什么奶妈呢?回了她去吧。”一边掰开孩子的小嘴,把奶头塞进去。孩子睡得正熟,嘴巴里突然有了东西,眼睛也不睁,本能地吮吸起来,两边的嘴角一抽一抽,嗓子里还听到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润玉和之贤就相视对笑,心里都有种初为父母的又新鲜又奇异的快乐。 当夜,孩子跟奶妈睡,之贤在房中照料润玉。到半夜,润玉那头有悉悉卒卒的响动,之贤醒了,问她是不是要喝水?润玉说她想解手。之贤慌忙下床,伸手去扶她,架住她的腰。润玉身子软软的,脚才沾地,已经是气喘吁吁。坐在马桶上,好半天都没动静,之贤问她,她答说尿不出来。之贤不经意地说:“尿不出来就是没尿,你先上床,别坐久了着凉。” 润玉上了床,却是再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她忍不住说:“我还是想解手。” 之贤又起身,扶她坐上马桶,顺手把油灯也点了。之贤看见润玉脸上潮红,用劲憋气,很有几分痛苦的模样,就去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一边说:“你放松点,别这么紧张,越紧张越不行。” 润玉哼哼着说:“我憋得难过。” 之贤过去,在她对面蹲下,安慰道:“怕是压根儿就没尿吧?你老觉得自己有尿,是心理作用。” 润玉有点发急:“怎么是心理作用呢?我自己有尿没尿我不知道?” 之贤说:“那好,我叫你个方法,你听着:闭上眼睛——闭上了吗?想像小溪小河的流水声,哗啦啦的,清冷冷的,水花四溅的……现在怎么样?” 润玉带了哭声说:“还是不行。” 之贤没了主意,在润玉面前蹲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想像不出来有尿又解不出来的滋味。 润玉产后虚弱,坐着坐着只觉心慌气短,头晕目眩,胸口泛泛的,直想呕吐。她生怕自己会栽倒下来,只得又让之贤扶她回床上躺下。因为这一阵折腾,她疲倦得很了,不多会儿竟迷迷煳煳睡熟过去。 到天亮醒来,第一个念头仍旧是解手。坐上马桶,又仍旧是滴尿未下。之贤心想怕是不对,润玉从前天夜里到今天,已经是两夜一天没尿出来了。之贤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尿滞留在体内会使人中毒的道理,就丢下润玉,慌慌张张去找他娘独妍。 独妍说;“这倒真是怪,孩子都平安无事生出来了,怎么尿尿会尿不出来?”跟着之贤就往后院来看。 此时的润玉,面色苍白,满脸冷汗,肚子胀得在床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竟是难受得不行的样子。见独妍进来,她气息微弱地喊一声娘,眼睛里就涌出泪来。独妍见这情景,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她三步两步走到床边,弯下腰,柔声说:“你旦别急,娘替你想办法。你先让娘看看。”
第72页 润玉双手将被子撑开一些,独妍小心伸进去一只胳膊。手掌触到小腹处,只觉皮肤紧绷如鼓,比怀孕足月的时候更加邦硬。独妍手里稍稍用劲一按,润玉“啊”地一声大叫,双手下意识地护了过去,满脸汗出如水,身子弯折成虾的模样。之贤在一旁心疼地大叫:“娘你弄疼她了!” 独妍退下来,对之贤使个眼色。之贤会意,跟她出了房门。独妍抬起头,忧心忡忡望着儿子:“怕是不好呢!” 之贤一把抓住独妍的手:“娘你要想办法救她!”说着竟咚地一声在独妍面前跪下来。 独妍吓一跳,忙拉起之贤:“你这是干什么?娘会这么心狠,能救她不救?只是逃难逃在这么个荒僻地方,娘就是出几十上百两的银子,也没法请到个高明的医生。” 之贤说:“你多出钱,多派人,往四乡八镇打听去,越快越好!” 独妍嘆口气:“这个自然。只是请到请不到,还看她的运气了。” 说完这些,独妍去找跑腿的人,之贤回到润玉房中。润玉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巴巴地望着之贤说:“我能猜出来你跟你娘说些什么。” 之贤强作微笑:“还能说些什么?左不过催我娘快派人去寻医生呗。” 润玉就不说话,头在枕上转过来扭过去的很是烦躁。过了一会儿,她说奶也胀得难过,叫之贤抱曙红来吃奶。之贤不肯拿孩子来烦她,自己跪在床边,用嘴巴帮她吸空了奶,吐在旁边的痰盂里。润玉似乎稍稍舒服一些,又要起身上马桶,却仍旧尿不出。 润玉离床的当儿,之贤眼疾手快地在床上铺了厚厚一层原是给曙红用的垫子,叫润玉往下别再起身了,随时想尿,往垫子上使劲就是。润玉勉强笑道:“之贤,难为你对我这么好,人若真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之贤大惊失色,煞白了脸儿站在床前,说:“润玉你不要吓我,我不信活人还真会让尿憋死,这不可能。”润玉抬手一下子捂住了脸,手放开来时,满脸都是泪。之贤拿一条手绢替她去擦,手无意中按在她脸颊处,却按出一个浅浅的圆坑。之贤如雷轰顶。他知道这圆坑标志着润玉全身已经开始浮肿,尿毒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之贤手颤抖着,勉强给她擦完脸,丢下绢子,一步步退到门口。脚一出门,转身朝大门外疯跑起来,跑到庄后无人的海堤上,一头趴下去,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背后有人,坐起身一看,是他爹银南。父子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默对视,半天都缄口无言。后来银南说:“你娘派出去的人已经把先生带回来了,是个懂医的和尚。”之贤就起来,一言不发地跟银南往家走。 之贤到家的时候,和尚正替润玉把过脉,往前院里独妍的房间里来开方子。和尚对独妍说:“冒家大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少奶奶这病,是妇科上的病,叫我来治,我说不上有几成把握,也就是开张方子吃着试试吧。吃得好,是我佛慈悲;吃不好,是她命中只有这点寿数,太太和老爷、大少爷也要想得明白才是。” 独妍不死心,问他说:“师傅可知道这附近乡镇还有没有善治妇科的先生?” 和尚略一沉吟,答道:“上埝镇有个薛暮紫薛先生,怕是能有点办法。奈何此地跟上埝镇隔了条日本人的封锁线,谁又能过得去?就算过去了,再进来也不容易。况且两地遥遥相距七八十里……” 之贤不等和尚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独妍往外走。独妍问他:“你去哪儿?”他答说:“我要守着润玉。”独妍就重重地嘆一口气,在后面对银南说:“之贤会不会急出毛病来?你要看着他点。” 润玉的房;司里门窗紧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之贤怀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的气息。可是他不敢去想。 润玉朝他侧过脸来,因为浮肿,脸形都稍稍有点变了。润玉问他说:“和尚说了些什么?” 之贤忍住伤心,编造了几句:“那和尚像是医术不错,说你是分娩时用力过度,耗伤了气血,气化失职,不及州都,而致膀胱不利。开了些当归、茯苓、川芎、肉桂什么的,拍胸脯担保你吃他一剂药就好。” 润玉勉强笑一笑:“有这么灵?”想了想,又自语道,“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乡村里或许真有藏龙卧虎的人呢。” 之贤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伸手替润玉掖掖被子:“你不要多说话,把气养着,待关键时候再用。” 润玉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接近中午时分,药煎好送来了,浓浓的小半碗。之贤用调羹舀着,小口小口地餵进润玉嘴里。之贤怕润玉情绪紧张,会影响药效,便故意东拉西扯说些天南地北的笑话,分散润玉的注意力。润玉昏睡着,似听非听。过半个时辰,润玉睁开眼睛,说她总在做梦,总是要解手,总是解不下来。说着她要之贤扶她起身。之贤叫她往尿褥子上解,她不肯,坚持要坐马桶。之贤几乎是把她抱到了马桶上。结果润玉仍然滴尿未解,并且就此陷入昏迷。 独妍进来看看,对之贤说;“怕是不行了。我把曙红抱来,你想法唤醒她,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第73页 之贤双手捂紧了脸,哭着,摇着头。 独妍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顾你自己伤心,该料理的要想着料理才好。” 之贤放下手,满面是泪,对他娘凶凶地叫道:“你别说了!润玉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们说好了要到重庆去读大学,还要去美国留洋,她怎么会死?只有你心里才这么想,你不喜欢她!” 独妍嘆口气,她想之贤这会儿神经大概有点错乱了,她犯不着跟他计较。她转身出去,亲自抱来了曙红。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脸因睡眠而红彤彤的,鼻翼张开着,小嘴巴下意识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梦中吃奶。之贤小心把她从独妍手里接过来,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浑然不觉。之贤抱着她到床边,一声声唿喊润玉的名字,见润玉没有反应,狠心在曙红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骤然受惊,大声啼哭起来。哭声把润玉拉回到人间,她努力翕动着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贤赶紧把曙红放进她臂弯里,她用尽力气搂了一搂,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来,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独妍又来,要换之贤去吃点东西。之贤死活不肯走,娘儿俩便一同在房中守着。之贤半是对独妍、半是对自己,寂寂地说:“当初我要不学工科,学了医科,该有多好!”独妍说:“你就是当了医生,这里买不到药品,不还是一样。”之贤默想一刻,无法反驳娘的话,就不再开口。 床上的润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骤然一跳,清楚地喊道:“娘!”独妍急步过去,应着:“润玉,娘在这里!”润玉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独妍,嘆出一口气来,眼神里十分失望。独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计较,悄悄退到旁边去。之贤见她睁了眼睛,竟是万分欣喜,俯下身说:“润玉,我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万要等着呀!”润玉又嘆一口气,微弱地吐了几个字:“不必了。”从此再没有睁过眼睛。 润玉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年轻的生命仿佛苦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她心爱的女儿和爱她的之贤,她捨不得就这么离他们而去。如果此时她仍然能清楚表达心中的意愿,她要说的一定是两个字:救我。 润玉的唿吸是缓慢地、一点点地消失的。之贤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她的鼻息,他总觉得唿吸还有,脉搏也还有。后来独妍拿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润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后又拿给之贤看,镜面上没有水汽,这说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贤大为光火,把镜子抢过来,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独妍在这种时刻的出奇的冷静,居然想到用镜子来判断润玉的死活。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之贤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星期,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曙红的兴趣都没有。一星期之后他开门出来,对家人宣布说他要去重庆继续他的学业。收拾行装时,他把润玉贴身的衣服拣了几件打进包袱里,又找一根竹竿,一头弄通,把润玉留下来的首饰灌进去,拿蜡封死,就用这根竹子当扁担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内,辗转从云贵公路到达重庆。 第七章 心碧跟着聋子薛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心碧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心碧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薛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有时候薛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心碧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太太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心碧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薛暮紫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庆,这位委员长先生像是在怕着日本人,总是畏畏缩缩的,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心碧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团聚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心碧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唿唿生风,十分的飘逸裊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薛老爹在后面喊她:“太太,太太。” 心碧腰肢一扭:“什么?” 薛老爹大声朝她喊:“你撒的种太密了!”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太太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
第74页 薛老爹说完,就抬了头,像是等她的回答。心碧朝他做个“知道”的手势,他才起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心碧努力要撤得稀一点,匀一点,却是不那么容易,手指缝里没有数,不是胳膊扬出去不见几粒子儿出来,就是唿啦一下子漏出去许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层。心碧哭笑不得地想:学会农活儿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河边通往镇子里的路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心碧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见是几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的男人,知道是当地保安旅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挺,满脸络腮鬍,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受到感染,跟着快活起来。心碧认识他,这是当地名声极响的保安旅长沈沉。冬天他曾带部队在封锁线上打过一仗,阻止日本人继续南下,往上埝镇一带扩展。听说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让四乡八镇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都说日本兵也不是铜头铁臂,枪炮也能打得死。心碧还在镇上听过沈沉几次演讲,亲眼见到了他那种独特的、容易感染人的笑。可惜他讲话不算精彩,短短几句,慢条斯理的,然后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往两边一摊,表示没了。听的人就嗅地一声,有点失望。 尘土很快朝心碧卷了过来,人马已经离她很近。突然间,心碧养的一条小黑狗对这群人马发生了误会,斜刺里飞快地窜上去,拦在路中,朝对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眼见人马挟着尘土飞卷过来,眨眼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踩得稀烂。心碧着了急,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拎了裤腿没命地往路上赶,想在人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来。 未待心碧靠近小黑,飞奔着的人马却先停了。沈沉高大的身躯端坐马上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卫兵翻身下马,拿马鞭去赶那小狗。小狗浑不知事,反过来一口咬住卫兵的马鞭不放,屁股拼命往后赖着,像是下决心要把这根恼人的玩意儿从对方手里夺下来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心碧红了脸,又怕那卫兵着恼,上前呵斥着小黑,一边动手替卫兵解围。沈沉在马上笑着说:“你这狗是个勇士!若是投胎做人,准是条好汉!” 心碧仰脸望着沈沉:“倒要多谢长官放过它这条小命呢!” 沈沉将心碧浑身打量一番,下得马来:“你不是上埝本地人?” 心碧说:“是从城里逃难到此地的。” 沈沉点点头:“这就怪不得了。本地女人可没有你这么大方。”目光越过心碧,望到那片翻耕过的黑油油的菜园子,“是你种的?” 心碧笑笑:“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自家吃着方便。” 沈沉穿着马靴,大步走向菜地,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了捏,又举起来闻一闻,夸道:“好地。”对呆立四中不动的薛老爹说,“老人家会侍弄菜园子?” 薛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见长官吓傻了一般。心碧跟过去替他解释:“他耳朵聋,说话听不大见。” 小黑狗紧挨住心碧,此刻已经解除了防范,对沈沉直摇尾巴,表示友好。沈沉伸手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心碧说:“当心!小畜生会冷不丁咬人的。”沈沉笑笑说:“我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太太贵姓?” 心碧道:“夫家姓董。” 沈沉说:“哦,董太太。”又说,“我提个建议:你顶好在田边上种上几窝南瓜,这东西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战争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形势,或许粮食就会紧张了。那时候能有几个南瓜吃,怕是再好没有的东西呢。” 心碧感激道:“难为你替我们百姓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儿,我马上就种上。” 沈沉摆摆手;“不必到处去找,我那儿就有,明天派人给你送来就是。” 沈沉说完,大步回到路上,翻身上马。一行人立刻又卷着尘土,飞奔而去了。 吃过中饭,把几个孩子打发上学之后,心碧拿着针线笸箩坐在院内,替克俭改一件脱单穿的衣服。十来岁的男孩子长得风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拿到身上一比,袖子下摆都已经短了一截。心碧是个好体面的人,让孩子穿七长八短的衣服上学,她觉得羞惭。做新的吧,如今不比往年,她没有能力把几个孩子都打扮得光鲜照人,唯一的办法也就是自己动手缝缝补补了。她从绊云的母亲金花那里找了几块颜色大差不离的零料碎布,把衣服的袖口和下摆拆了,准备接上一段。心碧针线活儿不算出色,好在克俭是孩子,衣服穿在身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也就拉倒。 她听到薛老爹在大门外跟人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奇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耳朵不好,见面一向都打手势,很少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的。片刻之后薛老爹从大门外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薛老爹大声问心碧:“太太,你看看这人是不是找你的?” 心碧只一搭眼,马上认出来这人是磨子桥董家的佃户。在城里住着的时候,他年年都带了儿子往董家送年货:水磨的糯米粉、一咬一嘴蜜的红心山芋、又香又面的大芋艿、风鸡腌鸭。心碧原准备逃难到磨子桥,就是打算着住在他家里的。
第75页 心碧放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站了起来。 “老爹是你呀!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老人擤一把鼻涕,在袖头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回答说:“太太托人捎的口信,我们年前就收到了,知道太太在上埝镇上住着。只是平常无事的不敢来相扰。” 心碧责怪道:“可别这么说。济仁在世时你是我家常客,济仁不在了,一切也要照旧才好。”说着给老人让了个凳子坐着,又问,“如今春耕大忙的,怎么倒有空出来?” 老人把个鼻涕擤了又擤,很难开口的样子:“太太,这件事,是有人带信到我家,要我务必早点告诉你的。我说了,还望太太稳住气,伤心不得。” 心碧一下子想到城里老太太怕是不好了,心里未免狂跳起来,一张脸霎时间变了神情。 老人望望她的脸色,嘆口气说:“唉,我就怕你听了心里经不住。” 心碧嘴唇哆嗦着,勉强支撑住自己:“老爹你说吧。” 老人小心说:“是大小姐……” 心碧如雷轰顶,一双手索索地抖了起来:“润玉她怎么……” 老人说:“大小姐她已经不在了,是生完孩子得病没的。据来人讲,竟是个怪病:解手解不出来,生生让尿憋得胀……” 老人话没说完,眼见得心碧身子发了软,摇摇晃晃,慌忙用手去扶。薛老爹早已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抢上来帮忙。尽管这样,心碧毫无知觉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两位老人带了个趔趄。 薛老爹跟行医的薛家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识,当下指挥董性老人用劲掐心碧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间舀一瓢冷水,回来洒在心碧脸上。半晌,心碧嘆一口长气,悠悠地醒了过来。人刚醒透,定神望一望来报信的人,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泪如泉涌。两个老人半拖半抬的.把心碧弄到房中床上。 董姓老人扭头对薛老爹说:“晓得她心里要经不住。你是没见过她家大小姐吧?喷喷,花儿朵儿一般的人哟!海阳县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哟!” 薛老爹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人又回身劝心碧:“太太,哭上一哭也就罢了,人就是这样,比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也没法把她哭转来的。太太的身子要紧,太太上面有老太太大太太,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爷,一个个的都指靠着你哪。太太哭两声就罢了吧!” 任是怎么说,心碧只不答话,无知无觉地躺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滚个不停。老人见一时无法劝过她来,又惦着自家地里的春耕大忙,只得嘆口气先告辞了。 这一下午心碧都没能起身,晚饭是兰香回来做的。兰香这天偏不在家,到镇公所帮着做了一天的“抗战鞋”。几个孩子听说了大姐润玉的死讯,都团团围住心碧,哀哀地哭了一场。又到底是些孩子,哭过了,也就罢了,总不及心碧这般的伤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薛暮紫来了。原来小玉上午到学校上学,把大姐的事告诉了绯云,绊云放学回家又告诉了她爹她娘。薛暮紫知道心碧必会伤心异常,怕她经受不住,忙忙的赶了来看她。 薛暮紫进院子的时候,心碧上身笔直地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手里缝着克俭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红肿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失态。这使得薛暮紫大吃一惊,他想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几年中她遭遇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却又以超乎寻常的镇静和耐力顶了过来,如此美丽如此柔弱的一个躯壳,难道内里果真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垮的东西吗? 心碧放下针线,进里屋去搬了个凳子,对薛暮紫说:“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包,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薛暮紫坐下来,说:“事情我已经听孩子们说了,我本来是怕你想不开,此刻见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对,我轻看了你。” 心碧没有抬头:“薛先生,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人心狠,心里太能装得下事?” 薛暮紫忙答:“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碧苦笑笑:“我昨儿一夜在床上睁眼躺着,心里想着润玉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恨她走得决绝,竟不惦记把她娘一块儿带走。早上绮玉烟玉她们起来,一个个泪汪汪地来叫娘,我心里才忽地一激灵:天哪我是六个孩子的娘!我死了一个,还有五个活着,我怎么能倒?你说我怎么能倒呢?”她放下针线,身子笔挺地坐着,抬头看薛暮紫。 薛暮紫感慨啼嘘;“董太太实在是个明事理的人。难怪当初董先生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撑下这个家的。” “也亏他在润玉前面走了。”心碧眼圈红起来,“他要是今天还活着,听见润玉的这个恶讯儿,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难怪呀,大小姐那样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天下能找得出几个?不过要照我说,大小姐也是过于拔尖儿了,顶儿尖儿的东西总是易折易断的呢。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第76页 心碧狐疑道:“照你这么说,润玉的事还竟是早有定数的了?”低头想了想,又说,“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润玉儿死得也太憋屈了,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解手解不下来,硬让尿胀死了?” 薛暮紫说:“董太太你不懂,是有这样的事。产妇生养时用力过多,耗伤了气血,最后弄得血淤气滞。气滞在膀胱里,水道不利,小便就不能自解。碰上那不懂妇科的,胡乱开几副药灌下去,非但解不了禁,倒让病人肚里的水越积越多,尿毒入侵到血脉,那是再也没救的。” 心碧长嘆一声:“我现在心里是真的好悔,当初只道嫁夫随夫,她该随了冒家去逃难,怎么就没咬死了让她跟我。她要跟了我,守着你这个医生,是再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薛暮紫跟着嘆一口气:“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这世上的人怕是站着都挤不下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喊董大大。心碧对昨天来人的事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怎么又有生人来找?” 薛暮紫站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暮紫打了迴转,手里托一个纸包。薛暮紫告诉心碧:“是个当兵的,说是沈沉旅长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给你。” 心碧如释重负:“我当是又出什么事呢,手心里冷汗都吓出来了。” 薛暮紫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沈沉?他怎么又送你南瓜子?” 心碧说:“也叫碰巧吧。”就把昨天在河边菜园的事说了一遍。薛暮紫边听边笑,最后说:“这个沈沉,看着粗拉拉的,倒也还有心细的时候,答应你这点小事,竟然就记住了。”想了想,看着心碧,又是微微一笑。心碧问他笑什么,薛暮紫却是再不肯说,起身告辞回家。 隔了半个月,心碧在菜园子拿瓢舀着水桶里的水,浇那几窝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动静,冷丁一回头,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了大路,径直往她这里走。 心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因为前不久在这菜园子里会过沈沉,对保安旅的这些兵们便应付自若。心碧直了腰,微微笑着,先开口问:“长官是找我吗?” 来人年轻俊秀,看上去像个当兵不久的学生。他抬手恭恭敬敬对心碧行一个礼;口称:“上次我跟沈旅长在这里停留过,太太没有记住我,我可是记住了太太。” 心碧想了一想,歉然道:“那次你们人多,我心里也有些怕。” 年轻军官慌忙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想让太大对我验明正身罢了。我是沈旅长的副官,姓冷名如,太大叫我小冷就行。我今日是受旅长委派,来跟太太商量点事。” 心碧狐疑地用手指点点自己胸口:“跟我?商量事?” 冷如关起来:“太太别害怕,跟军政上的事无关,只是旅长个人的私事。是这样:旅长的老母亲今日要从扬州过来。旅长家中只有这一个寡母,旅长本人至仁至孝,无奈军务繁忙,已经多时没有和老母团聚。自从上次跟日军打过一仗之后,日方军备来不及补充,龟缩在海阳城里不敢出来,故而通海一带进入一个暂时的僵持阶段。旅长想趁此时机接老母亲过来小住。考虑到军营里起居诸事处处不便,旅长想给老太太另外找个住处。旅长看上太太这里清静宽敞,太太自己又是个热情爽快的人,待人处事一派大家风范,旅长心里赏识得不行,叫我来探太太一个口风,这个忙太太肯不肯帮?” 心碧扑哧一笑:“你这个当副官的真是好口才,这一长串子话,哗哗哗哗水似的流出来了,叫我听都听不周全。” 冷如惶惑道:“太太果真没听懂意思?” 心碧说:“意思倒也懂了。你回去跟你们旅长说,承他看得起我,愿意把老太太送到我这里来住,我岂有个不欢迎的话?只怕家里屋陋铺简,让老太太住得不适意,多少要受点委屈。” 冷如咧嘴笑道:“太太这是自谦。我们旅长若不是吃准了太太的为人,哪会对太太开这个口?那我回去就这么对旅长说了?” 心碧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冷如走后,心碧也收了瓢儿水桶什么的,回家去打扫准备。 薛氏飨堂左右共计六间厢房,房间都不大,心碧孩子又多,便全数租用了。左边一排,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客堂兼饭堂,再一间是兰香的卧室。右边一排,绮玉思玉住一间,烟玉克俭住一间,心碧带着小玉又住一间。心碧睡的是一张五尺大床,她计划着让沈家老太太跟她同床而眠,起来睡下的好有个照应。她既承诺了这事,心里就想着要处处弄得周全,别让人家在她这里有什么闪失。 下午,冷如果真就把老太太送来了。老人家约摸七十上下的样子,鹤髮童颜,身子极是健朗,且耳聪目明,说话很有底气,见人一脸笑意,当下心碧就觉得十分投缘。待孩子们陆续下学之后,心碧一个个带着他们来见老太太,老人家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喜得合不拢嘴,连夸心碧有福气,生下的儿女们一个赛一个的伶俐俊俏。兰香在旁边嘴快,说:“老太太你还没见过我们家大小姐,那才是百里千里中顶几尖儿的人呢,可惜生孩子生出毛病,好好的人就没了。”老太太忙问详情,心碧不免细细说了一回,直说得老太太啼嘘不止,嘆道:“好人不长寿啊!人是不能太出色了呢。”
第77页 晚饭心碧亲自下厨,原料来自薛老爹下午在串场河里捕捞所得:鲫鱼汤、油爆大虾、螺蛳肉炒韭菜、蘑菇烧豆腐。四个大人坐一桌,五个孩子另坐旁边一个小桌。老太太直夸饭菜口味清淡,心碧一手好厨艺。心碧就苦笑说:“什么好厨艺哟,倒要让你老人家见笑了。如今这年头,要什么没什么,连猪肉都难得买到呢。”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接口:“董太太,这就给你送猪肉来了!” 众人抬头往门外看去,原来是沈沉,手里果真拎一挂猪肉。心碧慌慌地起身,命兰香把猪肉接了,说:“旅长怎么没有骑马,连卫兵也不带一个?” 沈沉笑嘻嘻地:“怕你家小黑拿我当贼咬呀。” 心碧禁不住脸红起来,张罗着要给沈沉拿碗盛饭。沈沉拦住她,说是自己吃过了,部队上向来开饭早。又伸头朝桌上看看,凑趣说:“呀,怎么全是我娘喜欢吃的东西?莫非董太太能钻到人肚里打听?”说得一屋子人都笑。 饭后兰香洗碗,几个孩子聚在一盏油灯下做功课。心碧有心要让沈沉和他娘单独说说话,藉口怕猪肉坏了,就想到厨房里拾掇去。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走,说是猪肉由兰香去弄,做娘的和儿子之间也没什么私话好说,硬是把心碧留了下来。 老太太很健谈,尽跟心碧说些从前扬州城里大户人家的故闻旧事,倒把做旅长的儿子晾在了一边。沈沉果真是个孝子,坐在旁边不急不恼,笑眯眯做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老太太半天才注意到儿子的多余,赶他说:“你部队上的事情多,忙你的去吧,女人家说话你也插不上嘴。”沈沉也就听话地起身告辞,又使个眼色叫心碧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堂里,沈沉折转身子,从袋里掏出一包东西,要给心碧。心碧先不接,问他:“是什么?”沈沉说:“十块银洋。”心碧声音就有点恼:“你这是干什么?也太看不起我了。”沈沉说:“董太太,若是在你城里的家,我娘住个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付你一个银毫子,我知道你不在乎。可如今你是出来逃难的人,客居他乡,纵带着些费用出来,也不会有多少。这十块银洋,算是我娘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吧。” 沈沉说着,竟一把抓住心碧的手,把那包东西放进她手里,将她的手指捏拢,勐回头,大步走进黑暗中去。 心碧呆呆地站着,许久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沈沉捏拢她手指时那种果决的力度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粘上了一层胶汁似的,怎么也无法自行消退。从前年济仁过世之后,她是很长时间没有沾染过男人的肌肤和气味了,她有一种陌生和心跳的感觉,手里的十块银洋像是偷来的一般,令她慌乱、出汗。 一连几天都是春日晴朗。心碧把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晾洗干净,想重新织成一件对襟衫,给沈家老太太脱单穿。 毛线是银灰色,晾在院里的竹竿上,被春阳一照,亮闪闪的晃眼。老太太伸手摸摸,毛线柔软滑顺,捏紧了再一松,毛线就嘭地四散开,弹性极好。老太太贊道:“是好东西呢。”心碧就告诉她,这是在上海英国洋行里买的,地道英国“蜜蜂”牌。两个人说着又感嘆如今战火四起,好东西买不到了,好日子也没有了。 毛线晾干后,心碧和老太太两个人对坐着绕了一下午,绕出一篮子毛线球。心碧又找到一片毛竹,削成几根竹针。而后,她叉开手指要量老太太的衣长和胸围,老太太这才醒悟到这毛衣是要给她织的。老太太拉住心碧的手,死活不让她动:“这不是白白糟践好东西吗?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我死了还能把好东西带到棺材里?不成不成。” 心碧眼圈一红,说:“伯娘,你这样推辞,竟是不能理会我的一番心思呢!我打小是个苦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娘,如今跟你老人家有这段缘分,是我的福气,我心里是真把你当亲娘待的。女儿要替娘织件毛线衫,你说是成不成呢?” 沈家老太太见心碧说得这般恳切,一时倒又不好推却了。想了想,她提出个折衷办法:“实在你有这个心思,我要不收,倒是我老太太不会做人。我要收了呢,又穿得心疼。不如这样:烦你拿这毛线替我儿子织件背心,他穿着体面暖和,强似我穿。你说好不好?” 心碧心中忽地一跳,赶紧笑道:“他的衣服该由他太太织,哪能轮得上我呢?” 老太太双手一拍,笑着:“他哪有什么太太哟,到今天还是个童男子呢!” 心碧脸上莫名其妙地发了红,口中只说:“我不信。” 老太太嘆口气:“我莫非哄你不成?这些日子没有对你说过,是想着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说出来白让你笑话。我这个儿子自小喜欢舞刀弄棍、行军打仗,十八岁出去上军校,从排长做起,一直做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年我家里生意也不做了,田产也荒废了,就因为他爹过世之后没个男人操持。他呢,长久在军队里住着,走南闯北的,见识不少,眼界自然高,差不多的寻常姑娘,他眼里就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呢,哪个又不是娇生惯养,千娇百媚,人家怎肯无端嫁一个吃兵粮的?就这么着,七耽搁八耽搁的,到今天都没能成个家。原先我心里还急,隔三差五地催他,天长日久我这心里也就淡了,想着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抱不上孙子。”
第78页 “伯娘也别说这泄气的话。”心碧安慰道,“说不定明日后日的,他就带个新娘子送给你老人家过目了。” 老太太扑哧一笑:“你这是编戏文哄我开心呢!除非他做了土匪,到大路上抢亲去。” 说得两个人都笑。 那一篮子毛线,心碧比着男人的身材起了个头,慢慢地织着,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待老人一走,她马上拆了,把毛线收了起来。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反正抱定一个宗旨:外面的男人少惹为佳。 老人没走的日子里,沈沉每天都来坐一坐,跟娘说会子话。心碧碰见了,照样客客气气,该笑的时候笑,该应酬的时候应酬。心碧是那种极有心计,能把一切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但是在心底里,她对沈沉已经有了戒备,她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落进一张莫名其妙开了口子的网中。 第八章 秋天,日本人的军队开始频繁下乡扫荡。有时候三五十人带着一两个中队的伪军,到一个地方,先把东西抢了,青壮年指认成“游击队”杀了,妇女们集中到一处,轮流上去姦淫一番,最后放一把火,整个村子统统烧毁。也有时三五个人就敢出去,碰着鸡抓鸡,碰着女人抓女人,开心起来还拿活人当枪靶子,比着谁的枪法好。海阳县四乡八镇人心惶惶,惊恐难安。 串场河里也成了日本快艇横冲直撞的天下,故意撞翻民船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回鬼子硬说河里停泊的三条木船是游击队的,将船上老少二十个人绑架上岸,架了机关枪一通扫射,二十个人血肉横飞,附近桥面上都沾了不少碎肉。克俭胆大,听说了这事,伏着几个男孩子到现场看了,回来说给心碧听,吓得心碧面无人色,狠了心把克俭打一顿,强令他以后再不能去看那些怕人的东西。 薛暮紫不再出去行医看病,没事的时候他宁可弄根钓鱼竿在薛氏飨堂屋后的河边坐着,钓几条小鱼打发时光。有一回心碧在河滩菜园里摘南瓜,没在意隐隐传来的日本汽艇的轰鸣声,倒是坐在河边钓鱼的薛暮紫听见了,一跳跳起来,跑着叫着,冲上河堤,摇着他的钓鱼竿,要心碧就近趴下。也不知是鬼子在艇上发现了这一幕还是什么的,薛暮紫刚跑到园子里,子弹就追着他的脚跟飞来了,吱吱地怪叫着,在他脚边噗噗地溅出无数泥土。心碧心跳得要背过气去,一个跟斗跌坐在刚摘下来的大南瓜上,人就发了傻,不知道该躲该藏。薛暮紫拼了命往前爬,爬到离心碧不远处,伸手用劲一拉她的脚。心碧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薛暮紫喝令她:“别动!”心碧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心碧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薛先生,多亏了你。”薛暮紫倒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心碧心里想:枪子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薛暮紫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上埝镇好在有沈沉的保安旅驻着,一时还没有大的损失。 日本人也真是横,放着上埝镇在眼睛里,总觉得是个钉子,左有不舒服。一天从城里的秘密情报站送来信,鬼子终于下决心要光顾上埝一趟了。得到消息,沈沉的保安一旅士兵们人人摩拳擦掌,情绪激奋,要在上埝镇边上再跟鬼子拼上一场。为确保战斗胜利,沈沉特地联络了驻扎在海阳城西乡的省保安二旅,两支部队说好了联起手来,打一个大大的漂亮仗,也杀杀小日本这些日子的威风。 全镇男人被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聋子薛老爹也扛了把铁杴去了。心碧家里没有男人,照说与这事没什么关系,心碧却要强,不肯在家里自坐着,就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送去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 当地有句老话:十月小阳春。寒冬将至未至的时候,总有一段格外晴暖的天气,有点像阳春重返。这天偏巧就是如此,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心碧挎了沉甸甸的饼篮走完三里村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衬得眼仁点点的发亮。 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旅的官兵有脱了棉衣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上埝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心碧在人堆里发现了她的一对双胞女儿绮玉和思玉,两个人都只穿单衣,忙得头髮汗湿了贴在脑门上。心碧喊她们,两个人哪里听得见?心碧嘆口气,想这两个人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什么时髦来什么,也就由她们忙去了。
第79页 心碧先找到薛老爹,把篮子交给他,又凑近去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上埝镇的镇民几时见过这玩意儿?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名田里挖排水沟的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走去的保安旅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战壕常识的。他们毕竟不是国民党的正规集团军,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里。 心碧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站着全副戎装的旅长沈沉。心碧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应酬几句。 沈沉问她:“董太太怎么也来了?” 心碧答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我家里没出人,就贴点饼子送给大家当点心。” 沈沉笑道:“你家怎么没出人?你的两位小姐是出色的宣传鼓动人材,起的作用可不小呢!” 心碧无奈地摇头:“女孩子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样子。” 沈沉放低了声音,对心碧说:“董太太,请借一步说话。” 心碧心中忐忑着,跟沈沉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种着越冬小麦的高坡子上。沈沉的战马拴在这里,副官冷如在一旁守着。看到心碧,冷如微微一笑,便主动把缰绳递给沈沉,自己到高坡下去了。 沈沉转身对着心碧,郑重说:“沈某请董太太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託。” 心碧愕然:“我?” 沈沉缓缓地:“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才让我信得过。”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子里摸出一个缝好的布袋,掂在手中。“董太太,你是知道的,我只有我娘这一个亲人。我少小离家,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让我娘独自受了不少苦,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恶战在即,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当了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我娘,可怜她孤老一个……” 心碧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沈旅长别说了,心碧能懂你的意思。老太太跟我相处一场,我们之间已不是寻常的关系。沈旅长万一战场上成仁,心碧一定到扬州接了老太太来,我们一家会为她养老奉终。” 沈沉深深一笑:“那就真的是拜託了。”把手里的布袋递到心碧面前,“里面是十根金条,我当兵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娘养老之用。” 心碧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沈沉仍旧笑着:“你不替我收下,我又能交给谁?” 心碧嗫嚅道:“……冷如。” 沈沉说:“他也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人。” 心碧迟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沉又是一笑:“这样吧,权旦请你替我保存几日,若沈某命大不至战死,这包东西便完壁归赵,可以了吗?” 心等只得吁一口长气,伸手接了布袋,收进怀中。因为怕人多眼杂处有什么闪失,她不敢在这里停留过久,匆匆地赶路回家了。 战斗是从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打响的。当时心碧正揭了锅盖用铲子铲锅里的南瓜饭,一颗子弹“啪”地在头顶上空爆炸。心碧冷不防地受此惊吓,手一哆嗦,铲子掉在了地上。兰香捡起来,拿到外面去洗,脚刚跨出门边,枪声大作,僻僻啪啦爆豆子一般。兰香慌慌张张舀一瓢水把锅铲沖了沖,又慌慌张张逃回门内。 心碧扶着门框往远处张望,因为是在中午,天空很亮,看不到战场上枪弹爆炸的火光,只听得枪声响得很杂,单发连发的都有,还夹了手榴弹的轰响。有淡淡的硝烟味飘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心碧虽是个女人家,济仁却是当过北洋军中将军需官的,心碧十几岁就跟着济仁从军,战场上的事情也不算十分陌生,知道像沈沉这样打伏击仗,武器很重要,武器顶不住,根本拿对方的攻势无可奈何。前日她去看人挖战壕,见保安旅官兵们背的枪不过是些湖北条子、老套筒、广东造,济仁在军队上那时候就有的老货色。心碧心想,都说日本人的武器好,也不知沈沉能打过他们不能?但愿菩萨保佑我们这边的人得胜。 心碧贴了墙根出门,到饭堂里看了看,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回来了。小玉紧揪了烟玉的衣服,猫似的挨紧姐姐一动不动,小脸儿吓得发白。克俭说是胆大,也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此刻同样坐着发呆。心碧问烟玉两个姐姐怎么没回,烟玉摇头说不知道。 南瓜饭盛在桌上,谁都没心思动筷子。 枪声时急时缓,时断时续,猜不透两方谁占上风。心碧担心绮玉思玉的安危,又替沈沉捏着一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约摸一两点钟的时候,绮玉思玉喘着大气奔回家来,两个人脸上都是三花脸一样沾着灰泥。她们抢着告诉心碧说,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被流弹打伤了,她们帮忙送到薛先生家,结果薛先生不会治枪伤,没法弄出伤口里的子弹。那同学流血太多,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们只好去了战场附近的临时包扎所,请军医治了治。同学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还不知能不能活呢。两个人说着都嚷饿,端起桌上的南瓜饭狼吞虎咽。
第80页 心碧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故意冷了脸子说:“你们的老师哪儿去了?还有那些男孩儿呢?就剩你们两个能豆儿忙这忙那的,连枪子儿都不怕?” 绮玉鼻子一哼,不屑地说:“他们呀,早吓成面条儿了。教我们歷史的李先生枪声一响就忙不迭钻了讲桌,怕是到现在还不肯出来呢。有个男生尿了裤子,臭哄哄的,羞死个人。” 几个小的都被姐姐逗笑了。家里一直恐慌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一个个都觉到了饿,抢着上桌吃饭。 下午,心碧把儿女们拢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们出门。 有一阵子枪声稀落了很多。绮玉思玉跃跃欲试地要往外熘,迫不及待想去看胜负,被心碧察觉,厉声喝住了。果不其然,过一会儿新的一轮攻势重新开始,枪声手榴弹声更加火爆。绮玉思玉都对视着直伸舌头。 一直到傍晚,战斗才算完全停止下来。薛老爹先开了门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回来告诉心碧:“我的天老爷!没见过这么惨的事:死的伤的总有七八十个呢!镇上几家祠堂里横七竖八部躺满了人,流的那些血呀,一汪一汪积着,腥味儿闻着叫人要呕。” 心碧凑着他的耳朵大声问:“沈旅长可曾伤着?” 薛老爹听清了,点着头说:“阿弥陀佛,他倒是好好的,我见他蹲着给个伤员在扎止血带子呢。” 心碧不禁跟着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薛太太金花这时匆匆地奔进来,问心碧可有见血发晕的毛病?敢不敢到词堂里帮忙照料伤员?金花说:“暮紫先找了几个人去,到那儿一见那阵势,一个个腿脚直哆嗦,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暮紫说董太太怕是行,叫我来问你。” 心碧说:“行,我去。”找一件家织紫花布的褂子套上,当即就要跟金花走。绮玉思玉反应极快,一下子跳上前拦着心碧,说是她们也不怕血,也可以去帮忙。心碧沉了脸:“女孩子家,去给男人们脱衣抹身,你们也好意思?”说得两位小姐面面相觑。 离祠堂老远,果然就闻见血腥味沖鼻。抬担架的、找医生的、帮忙照料的、伤势不重可以走动的,来来回回,嚷成一片。内中夹着重伤员不绝于耳的哭喊和呻吟,听得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抖。初冬季节天黑得早,祠堂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盏用灯草做芯子的菜油灯,昏黄的火苗随人们走动时旋起的风晃晃忽忽,时明时暗。词堂一边临时用床板搭起个手术台,两个穿白大褂的军医模样的人弯腰在那里忙碌,床板上的伤员被另两个帮忙的人用劲按住了手脚,头却不断往两边甩着,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薛暮紫虽是医生,因不懂伤科,上不了手术台,只能在地上干些护士的事情。见心碧进来,他朝她点点头:“我晓得你能来。”随即分派她要干的活儿:把伤口四周粘着血肉的裤褂撕剪开,用浸了酒精的棉纱擦洗伤口,然后在伤口上端绑上布带子临时止血,等着医生手术。绑布带子时手里要有点数,松了止不住血,不行;紧了容易让肢体坏死,也不行。好在心碧人聪明,看薛暮紫依次示范了一遍,也就会了,再下手时,虽然忍不住有点哆哆嗦嗦,倒也做得都对。 心碧好歹弄妥了两个人,只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红红黑黑翻出来的血肉,中饭时吃下去的南瓜饭一个劲儿往上涌,直冲到喉咙口。她跳起来往外跑,刚跑到门外菜地边,哇地一下全吐出来了,呛得眼泪水直冒。她直起身子,撩衣襟擦眼睛,又擦嘴巴,倒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准备回祠堂接着往下干。 这时候路上走来几个人,因为天黑,看不见是谁,但是她一下子听见了沈沉的声音。她心跳起来,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她觉得沈沉的声音全不似平常,变得急躁而又粗暴,像是心里火气很大。 “妈的何克谦,逼急了我把队伍拉过去,先解决他这个王八羔子!我一个连的官兵就害在他手里,一个连哪!” “可不是吗?说好了两边夹攻,攻他个娘!枪一响他熘得比兔子还快,撂下我们孤军作战……”这是冷如的声音。 沈沉吼道:“我到韩德勤跟前去告他!告他个贪生怕死,临阵逃脱!要他赔偿我的枪械弹药、死伤人员的恤金医疗费。我不信死的人白死了,逃兵倒在外面逍遥着快活。” 七嘴八舌还有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心碧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了。她想这都是军队里的事情,不该她听的,就打算走开。刚一动步子,冷如发现了,喝道:“谁?” 心碧慌慌地答道:“是我。” 沈沉马上听出来了,惊讶道:“董太太?”紧走两步,贴上前看了看,不免有些欣喜,“真是董太太。”随即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心碧说:“我来帮忙。伤员太多,要人帮着照应。” “血呀脓的,你不怕?” 心碧答道:“我还好。” 沈沉笑了笑。黑暗中,心碧只看见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心碧以为他笑她说大话,就替自己解释:“我家老爷当年生的是肺痨,临下世那年三天两头吐血,我真是见得惯了,不在意了。” 沈沉说:“难得你这般仁心侠骨,倒比那堂堂男儿还要义气。”
第81页 心碧知他是接着刚才的话头所说,也就不作回答,告了辞,匆匆进祠堂去。 上埝镇一仗,沈沉部队虽然伤亡惨重,对不可一世的日本军来说,到底也是一次不小的教训,起码海阳县的抗战中心上埝保住了,没让日本人迈进一条腿来。 恰逢此时,“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口号响彻全国,一直传到海阳。都知道共产党这回用不着躲躲藏藏了,他们完全可以从地下钻出来,正大光明地作抗日宣传,和国民党政府的军队联手打日本。 共产党员王千帆由中共江苏省委江北特委介绍,到沈沉的保安一旅开展工作。特委主任叶朝峰是沈沉的同乡,两人私交一向不错,有叶朝峰作介绍,沈沉自然对王千帆另眼相看,委派他担任保安旅的政训室副主任。王千帆随身带来一批政工人员,分别进了政训室、宣传队、政工队,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共产党对发动群众、做宣传工作一向是极有办法的。他们进驻保安旅之后,第一件事情是编了一首保安旅军歌,现定天天清早出操时要唱一遍。 往, 吾愿往, 国民义务莫退让。 军歌慷慨, 军乐铿锵, 出军莫惆怅。 为何要国? 为何要家? 想! 大家想! 人人怕死个个都畏缩, 善自伤。 我今日前去做个好模样。 冬日清晨,天边刚亮成淡淡的鱼肚色,上千人的军队在军营操场上排列整齐,刺刀闪出凛凛的寒光,人人口中喷一团白色的雾气,把军歌吼得惊天动地。尤其是“想!大家想!”这两句,年轻人扯了脖子仰天一嚎,真箇是石破天惊,极有威风。沈沉站在旁边听了,心中不免十分快活,觉得这军歌唱和不唱还真是大不一样,这一唱,就把当兵的豪情唱出来了,五脏六腑像被晨风荡涤过似的,心里清清爽爽,透透亮亮。 王千帆他们做的第二件事,是到上埝中学组织了一帮少男少女,拉起一支抗日宣传队来。绮玉思玉是学校里众所注目的活跃人物,这样的热闹事情自然少不了她们。两个人兴沖沖回家告诉心碧,原以为心碧会为她们自豪的,岂料她眉梢一挑说:“这不跟六角门里小姨娘绮凤娇一样,做了戏子吗?” 两个人如同迎面被泼一盆冷水,兴致全无,嘟嘟嚷嚷解释:“娘你真是乱拿人作比,我们这是参加抗日呢!” 心碧似笑非笑:“真是抗日,就该像人家沈沉旅长一样,拿了枪到战场上干去。成天把个脸涂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当着一镇子老小的面,拿腔作调,扭腰撅屁股,羞人不羞人?” 绮玉说:“这不是羞人,是有面子,是光彩!全校那么多人,可不是谁想去谁就能去的。像烟玉这样的,要她去吗?” 烟玉埋头在一张香菸壳子上画她记忆中的水沁园,此时就抬了头说:“二姐,你别把我扯进去呀。” 小玉也帮烟玉说话:“就是,四姐才不要上台演戏。” 思玉急了,大声说:“我知道,娘心里就是不愿意绮玉跟王千帆好!” 此言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连小玉都瞪起了一双滴熘熘的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口。 心碧万没料到思玉会说出这句话来,震惊之余,目光灼灼地望住绔玉,沉声问:“你真是跟他……” 绮玉用劲拉了思玉一把:“思玉你瞎说什么呀!”又乖巧地对心碧笑着,“娘,她这是拿话激你呢!我才十五岁,王千帆他都二十五了,我跟他怎么能扯到一起?再说他爹他爷爷都是端我们董家饭碗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我?我将来要找,也要找我姐夫冒之贤那样的。” 心碧缓缓地说:“倒也不是董家王家配不配的事,古书上富家小姐嫁贫夫的故事多了,照我看,只要男孩子肯求上进,嫁个农夫也比嫁给那胡作非为的浪荡子弟要好。只是这王千帆,娘也说不上怎么的,见了他心里总有个疙瘩……” 绮玉伶牙俐齿道:“我知道娘怎么会有这个疙瘩:我爹当年因王千帆给游击队运枪的事牵连进了关押所,在关押所里染了肺痨,最后又死在这个痨病上。一环套一环,起头总是在王千帆身上,娘见了他心里当然不是个味道。” 心碧被她说得一笑:“你倒像是娘肚里的蛔虫。” 绮玉摇头晃脑:“我这叫善解人意。世上女孩子有几个如我这么聪明的?” 心碧说:“你能有这点聪明劲儿就好。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被人家卖了还不知道呢!” 绮玉咯咯笑着:“娘别逗我了。” 姐妹俩到底还是当了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排练的节目,也无非是些小放牛、秧歌剧、活报剧什么的。现成的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请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即兴编一些词儿填进去,什么“打鬼子缴三八枪,八公八公打东洋”;什么“建立铁的国民军,中国的天下归我们”;什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国”。文词半通不通,更谈不上漂亮,反正能让不识字的人听懂就行。 排练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镇上组织演出。从附近各家借来方桌,拼接成临时的戏台,而后在台前竖两根柱子,柱子上各绑一把舀猪食用的大铜勺,勺里倒进豆油,用几根灯草放进去一齐点着。寒风吹来,火苗子跳动不停,像是随时都会熄灭,却又总是不熄。台上影影绰绰的演员们便跟了火苗儿晃动,一长一短,一左一右,好玩得很。大小孩子晚上没事,都喜欢到戏台前凑热闹,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小调儿,台下的人就跟着哼哼,也是一乐。
第82页 最受欢迎的节目要数当年曾经风靡全国城乡的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绮玉在剧中扮演那个卖唱的女孩,歌喉婉转,扮相秀美,眼波流转之间,有说不出的忧怨屈辱,直看得乡下女人们撩起衣襟擦眼泪。心碧也被女儿们拉去看过一次,她边看边想,这孩子是从哪儿学来的身段唱腔,若是生长在上海,怕真能做个红遍上海滩的女影星呢! 有一回在镇上碰到沈沉,他向心碧称赞她的两个女儿,心碧就淡淡一笑:“谁知道将来是祸是福啊!人总还是老实本分点为好。” 第九章 从春天起,抗战宣传活动增添了新的花样:往敌占区里发送传单。 传单内容由王千帆所在的政训室拟定,找一些中学生来在蜡纸上刻了,用简陋的油印机印出来。纸是极粗糙的土造纸,油墨很难均匀地印上去,因此只能把字体尽量写大,有时一张纸上也就印了寥寥几句空泛的口号。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老百姓反正不识几个字,日本兵更念不了汉字,发传单到敌占区里的作用,不过是吓唬吓唬敌人,让他们知道抗日力量是存在的,能到你的地盘上发传单,就能到你的地盘上要人头,先生们还是老实为妙。 发传单的任务,大部分都由上埝中学的学生们包了。这活儿也就是半大孩子们去干合适。孩子腿快,脑袋瓜儿又机灵,出门也不太引人注意。偶尔被伪军或乡保长们抓住,眼泪鼻涕唿啦一淌,对方也就放人了。同胞毕竟还是同胞,为几张纸片片杀个孩子,想想作孽。要紧的是别碰到日本人的枪口上,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刚出生的婴儿都能挑在刺刀上当玩意儿要,别说学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传单了。 绮玉和思玉结伴,到过一次日伪军盘踞的石庄镇。 石庄是海阳南乡最大的重镇,驻有日军一个中队加伪军一个营,镇子的东西南北分别竖着日军新筑的碉堡,粗大的烟筒子似的堡身留出一个个黑乎乎的枪眼,胆小的人走过那碉堡下面就腿脚发软,总觉得枪眼里有枪口朝他瞄着,不定怎么就有一颗子弹飞出来,让他的小命完蛋。 绮玉思玉姐妹俩是乡下富家小姐打扮,两个人一样的娇美面孔,一样的油亮大辫子,辫梢系一根红绸带,花哗叽布滚蓝边的斜襟掐腰小夹袄,蓝布裤子,黑绸面绣有牡丹花卉的家做鞋。两个人胳膊里都挎一个花布小包袱,走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浑然是两个娇憨稚气的乡下女孩子。 站岗的伪军照例端了枪拦住她们,按规矩,进出镇子是要检查的。 绮玉故意用很土的海阳南乡话大惊小怪嚷着:“哎哟喂,还要检查呀!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总不成我脱了衣裳让你查?” 思玉在旁边唱歌似地附和:“姐呀,出门前娘可没说要检查哟,这可羞死人了,早知道检查,我就不到舅舅家送寿礼了。” 那伪军是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小伙子,见两个娇憨的女孩笑嘻嘻一唱一和,脸上倒先自发了红,用那枪上的刺刀指一指绮玉的包袱。 绔玉像是恍然大悟,一步凑上前去:“大哥想尝尝我娘做的寿糕呀!大哥鼻子真是灵,我娘做的枣儿糕,又甜又香,三里外就能闻着味儿呢!”说着绮玉果真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糕来,毫无戒备地送到那伪军手中。递糕的时候,她纤细的小指有意无意在对方掌心里轻轻一划。土气未脱的乡下小伙子何曾见过这种世面,剎那间脸红得像块新娘子盖头的布,不由自主地后退过去,让开了进镇子的路。绮玉思玉朝他嫣然一笑,手拉手步态轻盈地进去了。 之后的事情当然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两个人老练地在镇上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定水晶包子。装做找人,在伪镇公所附近转了一圈。像是好奇,绕到镇上唯一的小戏园子门口张望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又闯到石庄中学和小学里,发现走错了地方,嘻嘻哈哈又出来了。路上差点跟一个从妓院里出来的鬼子碰面,幸而思玉眼尖,一拉绔玉,两个人钻到旁边卖杂货的小铺子里躲了躲。店铺老闆看着她们说:“你们这两个乡下丫头真是贼胆大,让那鬼子碰了面,不把你们拖到碉堡里玩个够才怪!”绮王笑嘻嘻说:“我两人是鲤鱼精变的呢,浑身熘滑,他空手抓不住。”说得那老闆也笑了。两人最后果真贴着碉堡墙根走过去,大摇大摆出了镇子。 当天,茶馆里的伙计给客人泡茶,揭开壶盖,里面被传单塞得满满当当。伪镇长办公时间出去转了一趟,回来发现抽屉里赫然躺着传单!不敢吱声,悄悄处理掉了。戏园子门口的传单是跟海报贴在一起的,看见的人很多,传到了日本人耳朵里,很让他们发了一顿脾气。结果他们自己又从碉堡的枪眼下面找到了塞进去的东西,气得放狼狗出来好一阵嗅,到底也没嗅出什么名堂。最兴奋的要数学校里的学生了,那天放学回家,一个个口袋里神神秘秘揣着张纸头,拿出来给爹看给娘看,识两个字的家长吓得脸都发白,赶紧抢过去点火烧掉。 歷险的全部过程,姐妹俩对心碧守口如瓶。就连那天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挎的小包,包袱里装的枣糕,也都是找同学借来、凑来的。两个人知道娘不喜欢她们去做这些杀头掉脑袋的事,娘的愿望短浅得很,平凡得很,就是守着她的几个儿女平平安安长大。而绮玉思玉不能苟同娘的生活态度,她们是有文化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在这样一个国难深重的、对她们来说又是充满戏剧性契机的时刻,她们不可能安坐家中,而眼睁睁看着别人去轰轰烈烈。
第83页 绮玉眉飞色舞地向王千帆细细描绘了她们一天中的所有故事。绮玉的眼睛闪着亮光,鼻尖因兴奋而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排珍贝般的牙齿随着两片柔软嘴唇的开合忽隐忽现,充满那种年轻少女才有的生动而又稚气的魅力。 王千帆看得有些呆了。他想起了他曾经爱恋过的这个女孩子的姐姐,她们脸上都有种与众不同的急切神色,那就是对于不可知事物的嚮往和渴望,她们需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东西太多,她们有一种天生的坦然,知道什么是合乎自己口味的,她们便微笑着伸手,惊喜着赞嘆着索取回去。男人们欣赏这种率真,他们不必费尽心机去揣摩自己喜欢的女人们的爱好,他们跟她们相处会感觉轻松,更容易因此而掌握主动。这是一种极其良好的恋爱心态。 王千帆跟着就想,可惜她的姐姐润玉死了,那个千娇百媚的花的女王,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暗淡无光地死了。绮玉跟姐姐长得很像,可是她比不上她,在如今这样残酷的战争年代里,她更不可能长出润玉那样一种富足生活派生出来的雍容华贵。 王千帆对绔玉说:“你简直是天生当革命者的料子。谁也没教过你什么,你就能做得天衣无缝。” 绮玉期盼地仰起脸:“千帆哥,你能介绍我当共产党吗?” 王千帆一笑:“谁告诉你我是共产党?” “我爹猜到了,早几年之前他就猜到了。我爹既然肯拿钱替你们买枪,他一定不会阻拦我进共产党。” “绮玉,这不是一回事儿。” “是一回事。我爹他是将军出身的人,是将军就喜欢上战场。” 三千帆伸手托起绮玉圆圆的下巴:“好吧,等着党对你的考验吧。记住,把事情放在心里,连你娘面前也不能说。” 绮玉灿然一笑:“我怎么会跟她说?我连思玉都不说。” 一天,王千帆找到绮玉说:“敢不敢参加我们的突击队?” 绮玉跳起来:“敢!当然敢!” 三千帆逗她:“也不问问突击队是干什么的,就说敢?” 绮玉郑重回答:“只要你说该做的事,我一定敢做。” 王千帆十分感动,揽一揽她的肩膀:“绮玉,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绝对不会。” 他告诉她,日军最近想出了新的点子,在海阳四乡实施分割封锁,用竹篱笆隔出一块块“清乡模范区”,在模范区里建立维持会,组织妇女慰问所,胡作非为,闹得鸡犬不宁,人心隍惶。为跟日军针锋相对,他在沈沉的部队里组织起了一支突击队,专门四处突击去破坏封锁线上的竹篱笆。 “你回家准备准备,今晚就跟我出发。”千帆对绮玉交待。 绮玉觉得这是比发传单要惊险和刺激得多的事情,心里自然就很兴奋。回家她对心碧说:“娘,如果有一天我为国捐躯了,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心碧呵斥她:“瞎说八道什么?女孩子大了,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生儿育女,帮扶丈夫,侍奉公婆,这才是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什么捐躯不捐躯?娘没文化,听不懂那些。” 绮玉心里略略有一点失望,因为娘没听懂她的话。很快这一点点失望又重新让兴奋激动的心情取代了,毕竟她是个天性快乐的女孩。她带了一种甜蜜的悲壮,悄悄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遗书藏在枕头底下,准备万一自己回不来,娘好知道她的死因。 吃过晚饭,绮玉早早熘到王千帆那儿去等着。她特地偷换了娘的一身黑衣黑裤,裤腿用黑布带绑紧,脚上是一双适合走路的带襻的布鞋。王千帆笑她这身打扮像个守寡的小媳妇,绮玉慌忙捂往他的嘴:“不能说不能说!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我的丈夫是谁?” 王千帆抓住她两只细细的手腕,在胸前拢着。 绮玉望定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这话,就是咒你自己。” 王千帆和她对望,也轻声道:“真的吗?绮玉,你说这话是真的吗?” 绮玉点头:“是真的。” 王千帆放开她,长嘆一口气:“真盼望能有这一天啊。” 再想说点什么,外面有了脚步声,来集合的突击队员们陆续到了。 一行人从镇上鱼贯出发,约摸是晚上九点来钟。在镇外的大路边,按王千帆原先的计划,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各自分头行动。因为竹篱笆绵延好几十里,需得一段一段拆毁,才能让日军修復起来更不容易。 王千帆亲自带着绮玉往南边磨子桥方向去。那是日军新近封锁起来的一片村镇,据说为修这竹篱笆,日军强迫每家出五斗大米,出不起的人家,男人被强拉壮丁,女人被充作“慰问妇”。有一个小村子集体反抗,日军将全村老少赶到打谷场上架了机枪扫,之后又点一把火,将这个小村子夷为平地。那村子紧靠磨子桥,心碧听说这事后拍着胸口说:“莫不是济仁的魂儿暗里护佑我们?当初要去了磨子桥,今日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夜幕沉沉,只天际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千帆和绮玉不敢走大路,两个人贴着庄稼地里的小路磕磕绊绊走。王千帆在乡村游击队里呆得久了,走夜路已经驾轻就熟,能凭眼前明暗不同的变化分辨出哪是高坡哪是低坑。绮玉不行,她被千帆牢牢牵住一只手,走得几乎跟瞎子一样吃力。明明是高坡,该提了脚尖的,结果她低了,被绊得勐然往前一冲;明明是低坑,该轻轻踩下去,她反将一只脚高抬高落,弄得一个踉跄,侧身欲倒。她怎么也搞不清地面上明暗差别所代表的特殊地势,若不是千帆紧紧抓着,怕是一百个跟斗也跌下来了。绮玉又紧张又吃力,握在千帆掌心里的那只手出了许多汗,变得粘湿而滑腻。绮玉自己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千帆哥,瞧我成了你的累赘。”
第84页 话音刚落,千帆勐地将她一拉,一只手同时用劲按住她的脑袋,把她逼得趴下身去。绮玉耳朵不由自主地贴紧了地面,于是就听到汽车从远处开过来的轰响。千帆趴在她旁边,轻声告诉她:“是鬼子的夜间巡逻车。” 车灯像两只巨大恶魔的眼睛,雪亮雪亮地瞪着过来了。只看见一大片扇形的光区在田野中迅速推移,由远而近,把绮玉眼前刚刚抽穗的一片麦子照得如同透明,如同一片静止的笔立的绿色玉雕。绮玉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嗵嗵的,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她想自己说是胆大,其实还是怕了,不由自主地就怕了。她在地上慢慢地移动手指,指尖刚触到千帆的一只手,立刻藤蔓般地攀紧不放。千帆心领神会,反过来又把她抓得更紧,一边耳语道:“别慌,距离很远,他们发现不了。”还淡淡地开了句玩笑,“鬼子都是近视眼。” 扇面形的光区果然移向远处,田野慢慢恢復了当初的黑暗,曾经透明如玉雕的麦苗重新成了模煳不清的阴影,在绮玉身前身后静默无声。千帆站起来,轻轻拍打着身上的土,说:“没事了。”绮玉便一跳而起,跟着在身上一通乱拍。千帆夸她:“真是不错,还沉得住气。”绮玉就笑,说:“我真怕他们会停车。” 两个人约摸又走了个把小时,鼻子已经碰在了竹篱笆上。绮玉先以为鬼子要派人看守的,待星光下眯眼一瞄,见篱笆一长排透迄无尽,才知道看守是根本不可能的。绮玉伸手试着拔了拔,竹子栽得很深,中间又用竹蔑密密地缠了两箍,要拔动其中的一根还真有点费事。绮玉问千帆:“怎么弄?”千帆说:“用不着拔,我们学三国人赤壁大战的办法,用火攻。” 千帆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根粗粗的稻草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废报纸,在手心里团了团,跟草绳缠到一起,放在篱笆根部。他划着名火柴,弯腰塞在报纸和草绳的空隙间。剎那间,干透的报纸引着草绳,草绳又连带将竹篱笆点燃,火苗在夜空里迅速扩大,往篱笆的两边蔓延,响起了竹竿燃烧时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绮玉大叫道:“着了着了!” 这边一着,就见远远近近好几处地方都有了火光。原来千帆手中的火是个信号,约好了一条线上同时行动的。 绮玉被燃烧的大火弄得十分兴奋,直想沿火墙奔过去,与其它几组的人胜利会合。此时千帆喝道:“绮王快跑!”绮玉不知怎么回事,被千帆用劲一拉,煳里煳涂跟着他就跑。刚跑出十几米远,背后子弹已经打过来了,嗖嗖地贴着头皮飞过去,有的几乎就在离身边不远处钻进地皮。绮玉倒也不知道怕,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那子弹到底从哪儿射出来的。千帆看看不行,子弹挺密,绮玉又傻傻地不会躲避,跑下去难免不被伤着。千帆灵机一动,原地一个转身,拉了绮玉往横地里又一阵跑。跑到篱笆墙上两处火光的中间,果然再没有子弹飞过来了。原来鬼子弄不清虚实,不知道我方出动了多少人马来破坏竹篱笆,黑暗中哪里敢贸然行动,只得往火光燃烧处胡乱打一阵枪罢了。 千帆和绮玉在镇子外面刚才分手的地方等了一小会儿,几组人员很快就拢来会齐。千帆一查点人数,竟无一伤亡,真是皆大欢喜。 不幸的是第二天传来消息,鬼子恼羞成怒,在他们的封锁区内大肆报復,抓了十几个有“通敌”嫌疑的老百姓,用刺刀把他们的脑袋割了,挂在重新修补好的竹篱笆上,以示警告。一个老太太不要命地扑上去摘她儿子的脑袋,鬼子从后面随手一枪,把老太太的身子打得飞过篱笆墙,落在墙外一片乱坟岗上。立刻奔过来几条野狗,眨眼间把老太太的尸身撕碎嚼光。人们眼睁睁看着,竟没法过墙去赶开野狗,胆小心慈的女人们受不得这份惨烈,当场就昏晕了几个。 这事是兰香在镇上买盐的时候听人说的,回来就告诉了心碧。其时绮玉思玉都在家中。心碧不知道绮玉参加了破坏竹篱笆的行动,发表议论说:“惹那些日本人干什么呢?明知道那是些畜生,你咬他一口,他要还你十口!惹事的倒拔脚跑了,剩下没惹事的人遭殃,替人顶罪,真叫作孽。” 绮玉反驳母亲:“娘你这是汉奸的言论。” 心碧火了,把手里的水瓢用劲往桶里一扔:“娘不懂什么叫汉奸,娘只知道那些老实庄户人死得冤枉!” 绮玉说:“照你这么讲,大家都听任日本人横行霸道,都乖乖地缩了头,让他们打了左边嘴巴再打右边嘴巴?中国所以会亡国呀,像你这样怒而不争的人是太多太多了!” 心碧哼了一声:“讲这些理儿词儿我讲不过你,我只问:好汉做事好汉当,这话没错吧?” 绮玉说:“没错。” “既是没错,那烧竹篱笆的人怎么偷偷摸摸把事情做了,倒叫那没做的被割一熘脑袋,叫那老太太被野狗吃了,连副尸骨都不存呢?” 绮玉心里觉得娘这个人褊狭,只看到眼皮子底下死了个老太太,马上长吁短嘆的生了怜悯,一点也看不到抗日大局,看不到牺牲局部换取全体的意义。绮玉有点索然无味,再不想跟娘纠缠下去,就跑出去找千帆。在所有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绮玉只跟千帆最为相通,最能说得投机。
第85页 王千帆在保安旅中不断地组织人散传单、烧篱笆、割电线、挖公路,虽说是些小打小闹,倒也把鬼子骚扰得疲惫不堪,把保安旅的抗日名声弄得沸沸扬扬。三天两头总有些热血青年来投奔沈沉,愿做他麾下的一名士兵。到秋天,上埝中学毕业的学生甚至整批加入了沈沉的队伍。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又热情又有文化,的确跟部队里的老兵大不一样,上埝镇四周很快被他们闹得生气勃勃,抗日士气十分高涨。 一天思玉兴沖沖回家,在院子里就惊惊咋咋地喊起来:“娘!娘!” 心碧手里端着鸡食钵子,正用一根小木棍搅拌米糠和剁碎的菜叶混合起来的鸡食,听见思玉喊,在厨房里答了一声。 思玉循声进了厨房,把心碧手中的鸡食钵子抢下来,随手往锅台上一放,歪了脑袋笑嘻嘻地说:“娘你猜猜,今天我在王千帆那儿看见了谁?” 心碧以为她说的是绮玉,就没好气地:“我们家的抗日女英雄呗!还能有谁?” 思玉大笑起来:“娘,你是再也猜不到的,是之诚呀!” 心碧反应有点慢,扎撒着两手发愣:“谁?哪个之诚?” “还能有哪个之诚?冒之诚,我姐夫的弟弟嘛!娘你忘了,姐姐出嫁那天,是他和之良一块儿带轿子来迎亲的。” 心碧两手抖了一下,不再说话,从锅台上拿起鸡食钵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思玉趴在心碧肩膀上,两手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不想见见他?” 心碧头也不抬,口气淡淡地:“有什么好见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思玉有点失望,放开心碧:“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大姐是在冒家生孩子死的,你对冒家的人就怀了成见,总觉得是冒家害死了大姐。” 心碧把鸡食钵子用劲往锅台上一蹲,生气道:“我几时说过这话?你倒真会猜娘的心思呢。” 思玉伶牙俐齿:“你是没说过,可你心里这么想了,你摆不脱这个念头。我说得不对吗?” 心碧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瞪着思玉。半天,她无奈地嘆口气:“好好,你们都大了,会想事了,嘴巴子又一个赛一个地能说会道,娘现如今是拿你们没有办法。娘老实跟你说,娘心里对冒家结下的这个疙瘩,怕是一辈子消不掉了。” 思玉叫道:“之贤哥哥对大姐那么好,你这不是冤枉人家了吗?” “冤枉就冤枉吧。我女儿花朵一样的人,活蹦乱跳地嫁过去,不出一年就下了世,我连个尸骨都没能见着,你想我做娘的心里什么滋味?” 思玉嘀咕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你说娘冤枉了冒家也罢,没冤枉也罢,娘反正就结了这么个疙瘩。” 心碧说完,端了鸡食出去餵鸡。走下台阶,往院中一站,嘴里罗罗两声,黄母鸡黑母鸡唿啦啦扑扇着翅膀围上来,啄她脚面的,跳起来试图先尝为快的,仗着身强力大想把同伴挤开去的,热热闹闹,洋相百出。心碧也不生气,弯腰把鸡食钵子放在地上,人就站在一边守着,亲自为她的宝贝们调解进食中的纠纷。乡间生活,全靠这些鸡替她的儿女们提供必要营养,心碧对它们是万万不肯怠慢的。 思玉靠在厨房门口,呆呆地望着娘的一举一动。思玉想,娘真是变了呢,从前那个千娇百媚的阔气的太太,如今也跟乡下的主妇没什么两样了。思玉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是遗憾的滋味。 过了几天,思玉终于还是把之诚带回家来见娘。 勐一见面的时候,心碧真是认不出来冒家的这个老二。两三年工夫,之诚已经蹿得人高马大,腰圆膀阔,嘴唇上刚长出来的鬍子茸茸一片,双眉如剑,目光炯炯,英武中透着羞怯的书卷气,举手投足又无不显出军人的果敢敏捷,比当年的之贤更多一种沉着和自信。 心碧向来是个能识大体的人,无论心里怎么嘀咕,面子上不会让人下不来台。此时之诚进了家门,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伯娘,心碧也就布出一个笑容,不冷不热地应了。 思玉本来提心弔胆,以为娘要给之诚脸色看,心里想好了千句万句打圆场的词儿。却见娘面色平静,待之以礼,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立刻笑靥如花,蝴蝶一般地在厨房内外飞进飞出,指挥着兰香炒花生炒葵花子,把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吃食都搬在之诚面前。 “吃吧吃吧,我知道你们沈旅长治军很严,在他的队伍上可别想吃到零食。” 心碧忽然插了一句:“只有姑娘家才贪零嘴儿。” 思玉一下子有点尴尬,不敢多说什么,噘了嘴巴在旁边站着。 心碧绝口不提润玉,却淡淡地问:“你爹你娘还好?” 之诚坐得端端正正,回答说:“爹和娘又回城里去住了。” 心碧有点惊讶:“是东乡里住不惯?” 之诚说:“去年鬼子就把那一大片地方给占了,逼着我和之良当伪军。我俩连夜逃出去,跟几个贩私盐的到了泰州。我爹我娘怕鬼子找他们要人,跟着也回了城里。听说回城的人很多,如今鬼子三天两头下乡扫荡,乡下反不如城里太平。”
第86页 心碧说:“我们上埝倒还好。多亏有个沈沉的保安旅住着。”又问,“你怎么会投奔到沈沉这儿来?你弟弟之良呢?” 之诚告诉她,他和之良一到泰州,就进了韩德勤办的军官教导队,一年后毕业,他被分派到沈沉的保安一旅,之良到了何克谦的保安二旅。他现在是旅部教导队的参训班长。 心碧问到这里,就不再说话,脸上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之诚是个聪明人,马上猜到心碧想的,主动告诉她说,大哥之贤已经到了重庆,前不久还辗转託人给小曙红带来了衣服。可惜曙红六个月就死了,大哥不知道,娘也不敢在信上告诉他。 心碧大惊,吶吶地重复着:“孩子也死了?我润玉的孩子也死了?” 之诚说:“是染了白喉症死的。左近村镇一下子死了好些小孩。” 心碧愣了一会儿,两手撑住膝盖,吃力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回她房里去。她的腰背依然笔挺,只是步子移动得相当缓慢。 思玉埋怨之诚:“谁叫你说这事了?那孩子是我娘的一点念头,娘从来没对我们说过,可我能知道。” 之诚摊着两手:“就像我娘对我大哥那样,明明孩子死了,还瞒得好好的?其实这才真是残忍,我不贊成。” 两个人坐着,面对桌上一大堆花生瓜子,都有点不知所措。思玉站起来,对之诚招一招手,两个人就蹑手蹑脚走近心碧的房门。门关着,里面却是静静的,一点声息全无。之诚小声问:“会不会……”思玉摇摇头,又带了之诚走回来,才郑重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娘心里会难过,可她不会有事。我娘能经得住。” 第十章 初春刚从田野里萌出一点意思,小玉又病倒了,这回是出天花。请了薛先生来看病,薛先生说,全看痘花儿能不能发出来,发得好,就没什么事。金花也跟了来看,临走悄悄拉心碧一把,说:“烧炷香吧。”心碧想,烧炷香也好,稳妥点。心碧上街买了一把香,回家用香炉插好,供奉痘花娘娘。 心碧一天几次地察看小玉的前胸后背、手心脚心,总不见有什么症候出来。孩子却憋得难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又流鼻涕又淌眼泪。聋子薛老爹向来最喜欢小玉,找着心碧问:“怕是要吃点发物?”心碧发愁道:“如今上哪儿能找到发物呢?东乡的海货进不来,街面上也见不着个小鱼小虾的——季节不对呢。” 薛老爹听在心里,也不跟心碧招唿,抓两把麸皮,拿了鱼竿,到串场河边钓鱼去了。 自从串场河出现了日本人的汽艇,薛老爹已经许久不操钓鱼的营生。心碧死活不肯让他去。吃不吃鱼虾的是个小事,万一碰上日本人,把条老命送了,值还是不值?薛老爹想想也是,鱼竿就搁在了屋檐下,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初春多雨,河边的淤泥滑得像泼了油。薛老爹自然有他对付的办法:他随身带了好几个稻草把子,隔不远扔上一个,脚踩在稻草把子上,又软又干爽,真是妙极。薛老爹久不摸鱼竿,手未免有点发痒,因而心情就很迫切。也活该他今天运气好,几把麸皮撒下去,河面上已经现出了圈圈波纹,看得见探出水面吞食麸皮的圆圆的鱼嘴巴。薛老爹不久觉得手里的钓竿发沉,被什么东西拽得一耸一耸。他轻轻往回拉,竟拉不动——是条大鱼呢!他小心翼翼,生怕把钓鱼线拉断了,就有经验地松了鱼线,任凭那大鱼拖着在河中挣扎。鱼也刁滑,偏往那水深的地方游。薛老爹此时几乎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不知不觉就跟着大鱼下了水,连鞋带裤子往河中走出好几步,膝盖以上的部位全都湿透。 初春的河水冰凉刺骨,薛老爹当时没怎么觉得,上岸之后才发现腿麻了,一屁股瘫坐在河滩上动弹不了。他大声喊飨堂里董家人的名字,最后还是克俭先听见,冲出来把他架着回家。 心碧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忙忙地找衣服给他换,又大声埋怨他不该去河边。薛老爹笑笑说:“快点把鱼收拾了,煨一锅浓点的汤给小玉喝。” 薛老爹毕竟是上年纪的人了,捂在棉被子里,脚下蹬了心碧给他沖的汤婆子,还是冷,冷到骨头里,冷得浑身瑟瑟地抖。心碧赶紧打发克俭找薛先生来看。薛先生替老爹把了脉,脉象浮紧,知道这风寒受得不轻。薛先生当下就有些沉吟,拉了心碧到门外,小声说:“老年人受这样的风寒,怕是不妙呢!”心碧着急道:“这可怎么是好?”薛先生说:“且弄副药吃吃看吧。” 薛先生就开了些独活、柴胡、桔梗、陈皮、甘草、生姜什么的,也无非是常见的药。心碧救人心切,问他能不能用点参催催活气?薛先生摇头说,什么药对什么症。又说,医生医得了病,救不了命。上年纪的人,若是常年都不生病,一病下来就不是小事。心碧听他话的意思,竟是十分兇险,心里不免悲伤,眼圈儿都有点发红。 当夜,老人烧得说起了胡话,面颊赤红,气喘如牛。心碧多少也懂点病症,知他必是转了急性肺炎。既然薛暮紫都说过他救不了命,心碧还能有什么办法?一家人里病着个小的,现在又病着个老的,心碧替不了谁又帮不了谁,急得肝火上升,嘴角烧出一熘燎泡。
第87页 果然如薛暮紫预料的那样,老人的身体不过是根蛀空的木头,底部被用劲一撞,木头哗啦啦就散成一堆碎片,再也拼不成料子。拖了两天,薛老爹竟两腿一蹬,撒手西去了。 心碧尽其所有,为薛老爹做了厚殓。私心里,她总觉得老人是为小玉死的,她怎么装裹他都不过分,都还不了这份人情。 薛老爹一死,小玉儿倒出尽了痘花,慢慢地退了热,慢慢地浑身脱下一层皮屑,上上下下什么痕迹也没有留。她是个天性良善的孩子,此后只要有人提起薛老爹,她就眼泪汪汪,足足要难过半天。心碧望着小女儿的这副模样,心里想,世上有个人一辈子记得老爹,他总算死得还值吧! 心碧向来要强,往常要有个头痛脑热的毛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该做的事情照做,该吃的东西照吃,挨上一阵,也就没事。这回不同,她正在院子里翻晒几个孩子换下来的棉衣棉裤,忽觉眼前金星直冒,额头上渗出冷汗,然后脑子里“嗡”的一声,人瘫软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一屋子都是人。绮玉思玉手里捧了茶壶小勺,忙着给她餵水。烟玉克俭惶惶然坐着,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小玉儿早已经是眼泪鼻涕煳了满脸,还在抽抽搭搭不停。薛暮紫端坐在床边,微闭了眼睛,指尖搭在她手腕上,正潜心替她把脉。心碧抬起身子,想坐起来说话,一下子天旋地转,眼面前又冒出金星,不由自主地睡倒下去。 薛暮紫笑道:“董太太,你今儿个可实实地逞不了强了。你这是眩晕症,是肾阳虚衰、水气上犯所致。怕是要睡在床上好好将养几日呢。” 心碧闭了眼睛,虚虚地说:“我怎么就会这样?” 薛暮紫又笑:“你这话又奇了,你怎么就不会这样?人吃五谷还能不生个病痛?人强强不过命,病来如山倒,你呀,索性看破一下,赖着享几天清福,看看你家里这个天能不能塌下来。” 绮玉挺身而出:“娘,你好好息着,家里有我操持呢。” 思玉也说:“娘你放心,我会督着弟妹们做功课。” 克俭嘴角一撇:“谁要你督?你自己功课还挂红灯呢。” 思玉无话可说,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这些日子她和绮玉围着王千帆和冒之诚忙这忙那,忽而上台演戏,忽而教士兵们唱歌,忽而出去撒传单、烧竹篱笆、剪电线、挖公路,功课真是荒疏得久了。 心碧勉强抬起手来,朝他们摆了摆:“好,好,都是娘的好孩子。你们出去吧,娘心里有点慌,怕烦。”又对薛暮紫,“真是对不住,三天两头要找你麻烦。” 薛暮紫起身收拾他的医包,一边说:“什么话?你租了我的房子住,不也是在帮扶我?这年头,能给别人帮上点忙,就是自己的福气。差不多的人还不是自身难保?” 心碧听着薛暮紫这话,心里很觉受用,只是头晕目眩,身子发虚,提不起精神回答他什么。 薛暮紫知道病人的境况,不再跟她多说,收好了东西,放轻脚步出门。心碧闭目躺着,听见他在外面交待兰香如何煎药,如何让病人吃了药又不至呕出来,一样一样不厌其烦。心碧只觉身子飘飘浮浮的,有一种懒洋洋的很舒适的滋味。 迷煳了一会儿,手心里好像有个软软的暖暖的东西爬来爬去。心碧吓一大跳,睁眼一看,却是小玉在她床边倚着,两只哭过的眼睛肿得像桃,小手放在心碧手心里,搔来搔去,又不敢用太多的劲。 心碧柔声说:“是玉儿吗?你想来跟娘说什么?” 小玉答:“我来看娘,我怕娘会死了。” 心碧闭了眼睛微微一笑:“娘怎么会死呢?” “娘睡着一动也不动。” “娘是在睡觉。” “可薛老爹就死了。” “薛老爹他老了,娘还没那么老呢,娘还要把小玉儿养大,看着小玉儿嫁人,做新娘子,帮着小玉儿带小宝宝呢。” 小玉儿又哭起来:“娘,我不嫁人,我要嫁了人,以后谁来陪着娘?” 心碧就笑:“娘给克俭娶媳妇呀!” 小玉睁大眼睛,一脸决绝:“克俭媳妇不会对你好!” 心碧握紧小玉的手:“她不对娘好,娘就把她赶出去,留小玉在家。” 小玉放了心,嘴角弯弯地一翘,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心碧吃了薛暮紫几副药,绮玉又把逃难离家时带出来的一点老山参用水煎了,逼心碧分几次喝下去。这天心碧试着坐起来,虽说还有点头昏心谎,眼面前倒不觉得天旋地转了,吃了一小碗兰香熬好的白粥,肚里暖暖和和的,很是受用,精神也就大长,看什么都感到顺眼。 下午,听到院子里有咯咯咯的鸡叫的声音,心碧以为又是克俭调皮,拿鸡当弹弓的靶子,连忙披衣下床,扶了门框出去,想喝住克俭。头刚往门外一伸,她愣住了,只见沈沉一手抓一只绑了翅膀和腿脚的母鸡,迎面站着,笑嘻嘻地看着她。 “董太太,好些了吗?” 心碧一时竟十分慌乱,手扶门框站着,不知道让他进房好还是不进房好,口中吶吶着:“沈先生,真不好意思,还劳你大驾来看我……”
第88页 沈沉爽快地说:“昨天碰到薛暮紫薛先生,是他告诉了我。”举了举手里的鸡,“路上从老乡家买了这两只玩意儿,炖汤补一补吧。” 心碧忙说:“我家里有,自己养的。” 沈沉笑着:“知道你有,也知道你捨不得杀了吃。” 心碧跟着笑起来,心想难得他心这么细,竟还猜得出女人的心思。心碧说:“既买了,我不能不收。你放着让兰香收拾吧。” 沈沉把鸡扔在脚下,用脚尖拨了拨,回头看看兰香:“你敢杀它?” 兰香说:“我没杀过。难不难?” “难是不难,就怕你不敢。拿刀来吧。” 心碧慌忙喝住兰香:“别!哪能让沈旅长做这些粗事?传出去,该说我们不懂规矩了。” 沈沉笑着朝兰香挥挥手:“去拿去拿!旅长能杀日本人,还不能杀个鸡?”说毕挽袖子,把腕上的表摘下来揣进口袋,又吩咐兰香接着烧水,要烧一大锅滚滚的,好让他褪鸡毛。他这边拿了刀,顺手在台阶上来迴荡了盪刀刃,把母鸡的脖子别在翅膀下面,颈部的毛拔掉几根,待要手起刀落,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心碧:“你别看了,进房躺着吧。” 心碧心里又是一动,抿嘴笑笑:“我敢照护你的伤员,还不敢看杀鸡?” 沈沉就不再说话,操刀在鸡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这一刀拉得很有技巧,绝没有鲜血喷溅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那鸡就已经在他手里无声无息。他倒提了鸡脚,好让鸡肚内的血慢慢沥尽。这时兰香拎来一大桶烫水,沈沉把死鸡扔进去,抓住鸡脚在水中搅了一阵,拎出来,手在鸡身上倒着一掳,鸡毛纷纷落地,露出白生生的鸡肉。沈沉将光鸡扔给兰香:“行了,底下是你的活儿了。” 心碧称赞道:“真看不出你有这一手。” 沈沉熟门熟路地走到院里水缸前舀水洗手,一边跟心碧打趣:“等打完小日本,受僱到你这儿当个厨师如何?” 心碧脸一红:“说这话,可是存心要折我的寿?” 沈沉说:“真的,当了一辈子兵,就不知道家是什么滋味。” 心碧听出他这话里的言外之音,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他。恰在此时,沈沉也回了头,目光炯炯地看住了心碧。双方目光相接的剎那,身子都像被电触一般,微微地抖了一抖。心碧先觉出自己的失态,慌忙扭过脸去,装作看兰香剖鸡。沈沉则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像是发狠要把一双手洗烂。 过一天,沈沉又来看心碧。这回他带着副官冷如,好使他和心碧都不致太过尴尬。巧的是心碧的几个孩子都在,心碧也已经能够起床活动,大家就坐在饭堂里说话,一边炒了些南瓜子儿来嗑。 心碧说:“去年种那几窝南瓜,还是沈先生派冷如送来的种子。今年碰上家里一个个的生病,又有薛老爹过世的事,竟把个种瓜的节令过了。”言语里很有些伤感。 冷如说:“董太太一向精神好,生这一场病,怕是赶上家里事多,累狠了的。” 烟玉这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你知道我娘是哪儿累?心累!” 沈沉来了兴致,问她:“这话怎么讲?” 烟玉垂了眼皮:“我二姐三姐跟你队伍上的王千帆和冒之诚好上了,我娘心里不情愿,嘴里又说不出,累人不累人?” 一语出口,绮玉思玉都不再作声,连心碧也怔了一怔。她想不到自己心里的隐秘念头竟会被十四岁的烟玉看了出来,且看得如此一针见血,不能不说是烟玉的厉害。她不觉抬头,细细端详烟玉的面容。这张酷肖济仁的文静秀丽的脸上,毫无疑问有着济仁才有的沉稳和忧郁,这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女孩子。心碧隐隐地想到,在烟玉身上,将来还不知道要出一段什么故事,总之也不会让她这个做娘的省心。不知不觉中,她的女儿们就这么一个个的长大了,一个个的如花盛开,又随风飘去。她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为所欲为而无能为力呢。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就把目光投在了沈沉身上,苦笑着说:“孩子的话,你别当真。” 沈沉不知道董、冒、王这几家之间的瓜瓜葛葛,替部下说情道:“千帆是个志向不凡的年轻人,能说会写,很有点号召力,将来怕是有一番大事业可做的。冒之诚虽还嫩一些,苗头也不错,稳稳噹噹踏踏实实,是个将才。两位小姐慧眼识人,同时看上我的两位爱将,也算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 才说完这话,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沈沉抬头一看,笑了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边绮玉思玉已经站起身子,毫不掩饰自己眉里眼里的喜悦。心碧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像高兴,又不像不高兴。王千帆和冒之诚则没料到在这里会碰上沈沉,两个人都有点吃惊,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沈沉是个明白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此时带来的不便,悄悄把冷如一拉:“前客让后客,我们告辞吧。” 心碧把沈沉送出门外。冷如先走了几步,远远地在前面等着。心碧很想对沈沉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换成这么一句:“那十根金条……”
第89页 沈沉不等她说完:“军营里带着不方便,暂存你这儿吧。” 心碧说:“兵荒马乱的,我这儿也不安全。” 沈沉淡淡一笑:“若是人都保不住,留着钱财又有什么用!” 心碧终于冒出一句:“我这个家,怕是眼见得要散了呢!” 沈沉静默地站着,他能够理解心碧这句话中包含的辛酸苦涩。他望着她说:“儿女大了,总是要有他们的主见他们的生活,再能干的母亲也不能包办代替他们一辈子。重要的还是你,别太委屈了自己。” 心碧眼圈一红:“多谢你这句话。”小心地伸手拂去沈沉肩头一根落髮,忍不住说,“沈先生自己也要多保重。” 沈沉有些冲动,胳膊一抬,要想捉住心碧替他拂尘的手。心碧脸红着,目光下意识地前后一扫,急急地让开了。 回房后,心碧听见对面厢房里绮玉思玉快活的笑声,不知怎么心里有些烦躁。她孤单单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床后,打开一口杂木箱,翻开上面刚刚替换下来的冬衣,手触到了一团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她把它们捞出来,捧在手里。浅灰色毛线在床后昏暗的光影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很有点像沈沉盯着她时眼睛里闪出来的色泽。她用衣襟把它们兜了,出来找一个干净的小竹篮盛上,又找出上回打磨好了却搁置没用的竹针,想像着沈沉身材的宽度,开始在竹针上起头。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沉浸到女人们做这些活儿时特有的舒缓和愉悦之中。 第十一章 一天,沈沉派冷如找王千帆到旅部谈话。冷如对王千帆说:“当心,你的身份是公开了的,我的还没有公开,你不能说漏出来什么。”王千帆就点头:“这个自然,这是组织原则问题,我也不消你关照。” 王千帆到了旅部,喊声报告。沈沉在门内应着,请他进去。沈沉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四仙桌子前擦枪,那是一把从日本军官尸体上找出来的小巧玲珑的白朗宁手枪。沈沉把枪身上所有的器械统统大卸八块,一样一样排列在桌上,用一块油腻的擦枪布依次拭擦,反覆放在眼前端详、欣赏,一副爱不释手的陶醉模样。 王千帆说:“旅长喜欢玩枪?” 沈沉聚精会神用一根细铁条把擦枪布捅进枪膛里,来回搓动,一边回答:“军人没有不爱枪的。”又说,“知道什么枪最好吗?”不等王千帆开口,他自问自答,“听说日本的东京炮兵工厂有一种南部式手枪,七毫米的口径,能装七颗子弹,那子弹是24k黄金造出来的。哪一天能从鬼子手里缴到这么一把枪,听听黄金子弹从枪膛里蹦出去的声音,也不枉当这几十年的兵。” 王千帆指指他桌上的枪:“这也不难,你眼前这把枪不是缴过来的吗?” 沈沉抬起头:“不难?说得好轻巧!什么人才有资格佩带黄金子弹的枪?起码将官一级吧?像我们这些地方部队,顶多打死个把海阳城里的少住大佐的,想碰碰将官的面?没门儿。” 王千帆笑笑:“旅长抗日卫国,气沖斗牛呀!” 沈沉自嘲道:“小泥鳅梦想翻出大浪吧。” 他擦完所有的零件,开始按桌上的排列顺序一样样地拼装。每装完一个程序,他又是翻来覆去一通欣赏,全神贯注得仿佛身边没人。王千帆忍不住了,提醒他说;“旅长是找我有事?” 沈沉“啊”地一声,抬头看看对方,抱歉道:“你看我,手不能沾枪,一沾枪就要忘乎所以。”他放了枪,低头想一想,似乎在考虑措词:“千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王千帆说:“一定从实禀报。” 沈沉小心地:“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王千帆心里咯噔一跳,反问道:“旅长你看呢?” 沈沉想了想:“你是我的同窗好友叶朝峰介绍来的,叶朝峰是共产党的特委书记,这我早已知道,故而我猜想你也是共产党员无疑。” 王千帆微微一笑:“共产党员还是国民党员,这只是个人的信仰问题,不妨碍我们为抗战所做的努力。旅长对我这两年在贵部队的工作有什么看法嘛?” 沈沉不作回答,却对门外喝一声:“来人!” 冷如应声而入。沈沉皱皱眉头:“勤务兵不在?”冷如说勤务兵拿擦枪用的润滑油去了,要沈沉有什么事就吩咐他做。沈沉叫他泡两杯茶来。冷如用托盘端茶进来时,有意无意朝王千帆多看了两眼。王千帆轻轻点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好。冷如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沈沉说:“千帆你喝茶。”自己先端茶喝了一口。王千帆跟着也喝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得也不好,略略有一股陈味。沈沉像是很渴,一气把一杯茶喝掉大半,才抱了茶杯说:“我有一次在董绮玉的家里说过,你是个志向不凡的年轻人,能说会写,有组织能力,将来要有一番大事业好做。” 王千帆欠欠身子:“旅长夸奖。” “也不是我夸奖,这两年你在政训处做出来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保安一旅之所以有今天这样蓬勃的朝气,在通海地区有这么大的影响,招来一批又一批的抗日青年争先入伍,自然有你的一番功劳在内。作为旅长,我私心里对你是很赏识的。”
第90页 王千帆坐直了身子。他敏感地意识到沈沉下面有话要说。 果然沈沉话题一转:“去年年底,蒋委员长在重庆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想来你是知道的吧?” “看出来一些苗头。” 沈沉嘆口气:“从我当兵不久,国共两党就合了分,分了合,不知道折腾几个回合了。说心里话,我们当兵吃粮,保家卫国是第一要紧的事,至于那些党派之争,我实在是弄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就说那年西安事变,张学良将军逼蒋委员长下野,促成国共合作抗日,你们有个平型关大战,我们也有个台儿庄大捷,这不都是好好的吗?从小的说,你王千帆到我部队上来,把你们的那套宣传办法在我这儿用上了,发展了我的部队,这又何尝不是好事?搞不懂两下里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又来了个攘外必先安内?” 王千帆说:“到底是谁先挑起了内战?孰是孰非?旅长你该心中有数。远的不说,只说近的:皖南事变,蒋介石下那么大的毒手,一下子干掉新四军几千官兵。几千人吶!要是一对一地去打小日本,该打多少?同胞之间,何至于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沈沉神色有点黯然:“上面的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只是两党这么一闹,波及到我们下面的部队。省府主席韩德勤来了命令,要我严密防范共产党的活动,还要逐月上报部队里团以上军官的倾向动态。你到我这里做事,虽然没有明确表白过你的身份,我也不过是猜想出来的,但是世上的聪明人又有多少!我能猜到八九不离十的事情,焉知别人猜不出来?即便我不想对你为难,我这里还有韩德勤復兴社的耳目,还有陈立夫陈果系的政工人员,到时候只怕他们先下手为强,我就是想保全你也无能为力了!” 王千帆试探着问:“沈旅长到底什么意思呢?” 沈沉斩钉截铁道:“我要你及早退身,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旅长为何对我如此厚爱?” “不过是循一点私情罢了。一为你是叶朝峰介绍而来,我要对他有个交待;二为董心碧董太太,她已经死了一个女儿,我不忍看她再死一个女婿。” 沈沉这句话说出来,王千帆不觉面色凛然。他沉吟片刻,小心商量道:“旅长,我此时身为政训处副主任,手头总还有一些未完的事情,就是走,也要把事情做完再走,也算对得起旅长的栽培和厚爱。我想,一两个月内不至出什么意外吧?” “难说。”沈沉吐了两个字。 王千帆笑笑:“全靠旅长为我这风挡雨,将来共产党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的。” 谈话便到此结束。 王千帆一时片刻不肯离开沈沉的部队,自然有他说不出口的原因。前不久他接到江北特委主任叶朝峰的亲笔指令,说的是新四军挺进队已经到达江北,陈毅部队正在准备进入扬中大桥,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全力抵抗,已经调遣何克谦的保安二旅开往黄桥,一旦他黄桥不守,必然还要增派沈沉的保安一旅前去夺取。为配合陈毅部队的行动,叶朝峰指使王千帆在沈沉的部队中策动起义,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保安一旅的团长们中间,有个叫郑义昌的,他的小舅子曾在南京跟王千帆同学,也是个共产主义的激进派,过去逢寒暑假回来常带些书给郑义昌看。郑义昌读过中学,在保安一旅的军官中算是个知识分子,脑子比别人就见活络,容易接受新思想新主义,更容易联繫自己产生幻意。王千帆常找他闲聊,谈些共产党必胜国民党必败的话,又描绘些苏联现在怎么样怎么样,共产主义将来怎么样怎么样,延安的中共领导人如何伟大,正在挺进苏中的陈毅又是如何了不起。郑义昌听得多了,心里不免打起小算盘,觉得自己在沈沉的这支地方部队里混,混到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发达,若此时跟了共产党,说起来是在人家暂居下风的时候跟进去的,“危难时刻见真情”,有朝一日共产党坐了江山,自己就成了开国的功臣之一,那地位那声望非同小可,不光沈沉,怕是连今天的韩德勤也难相比呢。 这么一盘算,郑义昌不免有了“弃暗投明”的意思。却又不肯做得太过,怕万一共产党没那么大的势力,坐不了江山,自己倒偷鸡不成蚀把米。王千帆给他出主意说,下次遇上跟新四军交锋的机会,朝天打上几枪,做个样子给沈沉看看,新四军那边必然就知道了他的心意,自会给他记上一笔功绩。郑义昌觉得这法子不错,两头都讨了巧,将来两头都能领赏。 七月底,陈毅的新四军占领黄桥,全歼了何克谦的保安二旅。韩德勤果然命令沈沉率部向新四军进攻。沈沉是个聪明人,想想陈毅既能占了黄桥,可见这人十分了得,自己不过是一支地方武装,此时去向陈毅的得胜之师进攻,不是明摆着拿鸡蛋碰石头吗?沈沉就打算带一个团的兵力去,在黄桥附近找一支新四军的小部队,围而歼之,快去快回,干脆利落。打这样一个漂亮的胜仗,韩德勤面前总是可以交得了差的。 郑义昌闻讯,主动替他的二团请战。沈沉大喜:当兵的就要有这股子闻见火药味儿便浑身来劲的精神。沈沉特地在全旅的军官大会上表彰了郑义昌,又把全旅仅有的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调给二团,以壮军威。沈沉亲自挂帅,志在必胜。
第91页 上埝离黄桥不足百里,沈沉怕部队走得过干疲乏了不能打仗,故意把行军速度放慢,一天的路程分作两天。第二天傍晚,尖兵报告已经进入新四军防区,也该着沈沉幸运,这个外围防区内只驻了新四军一个营,沈沉以团围营,想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沈沉又想,黄昏时候发起进攻是个好时辰,敌人正当起锅开饭之际,又见日暮西山,百鸟归窠,牛羊回栏,人就容易怠倦麻痹。一旦战斗打响,他们速战速决,不等敌人援兵来到,刚好趁夜色撤退。新四军新来乍到,地形生疏,黑夜里决不敢盲目追击。而他们是地方武装,熟门熟路,绕上几个迷魂阵,无疑会安然返归上埝兵营。新四军总不会有这个胆子,敢孤军一支追到上埝来吧? 沈沉的计划应该说是滴水不漏,稳妥得当的。然而他万没有料到的是,双方人力刚一接触,郑义昌的二团人马就不攻自溃,稀里哗啦缴械投降了。沈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简直看不出来郑义昌有什么理由败得如此迅速。新四军武器不比他强,兵员更是悬殊,莫非对方真是正义之师,有神灵相助? 二团自郑义昌开始全部做了新四军的俘虏。沈沉幸得会水,由两个勤务兵掩护,趁夜色游过老龙河,连夜逃回上埝。 做了俘虏的二团官兵被带到黄桥,受到陈毅的款待。先是好饭好菜的吃了一顿,接着由新四军里能说会道的政工人员替他们上课,讲国际国内形势,歷数蒋介石背信弃义、破坏抗战的事实,宣传新四军八路军的累累战绩,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共产党的目标和纲领,又大大地描绘了一番共产主义的神话般的前景。之后,新四军文工团专门为俘虏们表演一台节目。那些戴军帽穿军装的女战士们个个活泼漂亮,落落大方,她们神采飞扬地往台上一站,有如天仙下凡,把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海阳地方部队的官兵们看得眼珠子发直,一个个如痴如醉,呆若木鸡。 最后的仪式是召开欢送会,给俘虏发还枪枝,送他们仍回上埝。当即有不少人表示愿意留下。这一天里,新四军驻地活泼自由的空气熏得他们迷迷煳煳,他们从未受到如此平等的随和的礼待,以至觉得恍然如梦。他们自愿留下,是指望着能够天天如此,永远如此。 陈毅亲自给沈沉修书一封,晓以联合抗日的大义,托郑义昌带到上埝。郑义昌其时万分激动,背了双手不肯接这封信,一再述说他对共产党的倾慕,对陈毅军长的倾慕,表示他要留在新四军里的决心。陈毅笑着,告诉他说,他回到沈沉部队比留在新四军里作用更大,他此一去是做了火种,做了宣传机和播种机,替新四军做宣传,替抗日活动做宣传。几句话把郑义昌说得眉开眼笑,顿觉自己高大了很多,肩负的重任又了不起了很多。他向陈毅保证说,他会把沈沉说得调转枪口,只打日本人,不打新四军。 郑义昌踌蹰满志地回到上埝,当即求见沈沉,转交陈毅的亲笔信。沈沉不见,派人传出话来,说他平生见不得在战场上下跪的软骨头,念在郑义昌跟他多年的分上,他不追究此次战事失利的原因,但是郑义昌必须从此离开保安一旅,或回老家种田,或去投奔他处。郑义昌岂肯善罢干休,站在沈沉门外反覆恳求,无奈沈沉下了决心,紧闭房门,终是不应。郑义昌知道沈沉的脾气,也就把牙一咬,扭头出了保安一旅的军营。陈毅手书的那封信,被郑义昌在路上撕得粉碎,扬手扔进了串场河里。 郑义昌一走,照理说王千帆身份已有暴露的危险,也应该接着离去才对。然而此时通扬一带内战形势又趋紧张,韩德勤调动上万军队往黄桥集结,陈毅部队严阵以待,眼见得一场恶战在即。王千帆再次接到指令,要他暂不离开保安一旅,继续做一些军官的策反工作,一旦决战开始,他必须伺机行动。 离八月中秋节已经很近,绮玉到军营里来找千帆,约他过节到家里吃饭。 千帆正在他的房间里写一些“反对内战,枪口对外”之类的宣传口号,准备让绮玉刻印了,秘密散发到保安旅的官兵手上。绮玉悄悄进来,把他吓一大跳。 “我的天爷!我当是谁呢。”王千帆走过去关好门,从打开的抽屉里把那些传单底稿拿出来,一份一份给绮玉看。 绮玉瞪着眼睛:“你也真是胆大,门不闩好,就敢在房间里写这些东西?” 千帆轻轻用指头在绮玉额角上弹了弹:“我这个房间,除了你,别人进来可都要喊报告的哟!” 绮玉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顽皮地咬在嘴里,“我偏不喊,你当多大的官儿我都不喊。” 千帆拉她坐下来,两眼热辣辣地看住她:“绮玉,要是我离开上埝,你肯不肯跟我走?” 绮玉仰脸望着:“你要去哪儿?” 千帆说:“我也不知道。干我们这种工作的,总是今日不知道明日的事,随时随刻听候调遣。” 绮玉说:“我当然跟你走。” “你娘捨得?” “我娘捨不得。” “你娘不捨得你就能走?” 绮玉笑着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真笨,不能不让我娘先知道?” 千帆一把抱住绮玉,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哦,绮玉,绮玉,我是哪来的福气,修到你这个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太太。你跟世上的女孩子都不同,是上天派来助我成功的。我在海阳错过了你姐姐,却在上抢得到了你,这是天意,我知足了。”
第92页 绮玉愣了一愣,忽然双手一勾,吊在千帆脖子上,鸡啄米一般地在他脸上一通狂吻:“你不准再想润玉,她要是活着,要是不嫁给冒之贤,她也不会对你好,永远不会。她不会喜欢共产党,可我喜欢,我天生是个爱冒险的人,爱做别人不肯去做的事情的人。千帆你要记住,这世上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到哪儿。” 千帆就很激动。要不是眼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他真想立刻跟她做成了夫妻。 后来千帆送绮玉出门,在路上碰到了沈沉。绮玉情绪很好,笑嘻嘻地对沈沉说:“沈先生好几日没到家里来玩了,我娘前儿个还念叨你。” 沈沉站下来,问绮玉:“你娘身子可曾大好?在忙些什么?” 绮玉回答说:“娘精神好多了,闲不住,找出毛线来在织一件衣服,问她给谁织,也不肯说。”边说边回头看千帆一眼。她心里实在很希望娘是织了给千帆的。 沈沉望望这两个年轻人,他本是有几句话要对绮玉说,看他们兴沖沖如胶似漆的样子,觉得说也白说。他要绮玉劝王千帆及早离开上埝,绮玉难道会肯听吗?于是他改了口,随便问绮至几句家常话,和他们擦身而过。 沈沉容忍并庇护了王子帆,殊不知他部队中韩德勤的耳目也不是吃闲饭的,他们早就注意到了王千帆这个政训处副主任的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他所做的那些只有共产党人才擅长的宣传活动。王千帆与郑义昌的经常接触,他们一直看在眼里并时时留心着。郑义昌主动请战,却一枪未发就缴械投降,后来又为陈毅带信,这一切都被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所幸郑义昌回到部队就被沈沉扫地出门,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有多么美妙。 一日冷如在旅部值班,接到急件发来的韩德勤的电报。按惯例,值班副官是有权处理来往电报的,他就拆开来看了。这一拆,冷如大吃一惊,电报上写的是“就地枪决共党分子王千帆”。冷如吓出一头汗来,看看四面无人,拿火柴把电报稿点着,烧成灰烬,用脚在泥地上碾得不着痕迹。 因为大战将临,冷如预料到韩德勤会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掀起一股反共浪头,会对他部队里有亲共倾向的人作一番敲打,但是他亲自来电报下令就地枪决王千帆,却是出乎冷如意料之外的事情。冷如跟王千帆平常是单线联繫,他们之间又有规定,无事不可以轻易会面。既然电报已到,冷如估计王千帆的周围已经被韩的耳目严密监视起来了,这时候冷如自已去找王千帆通风报信,不仅不妥,也不合组织上关于秘密工作的规定。 冷如在值班室里转来转去,想了几个主意,都觉得不行,又自己否决了。最后他想到董家的二小姐绮玉,决定请绮玉以恋人的身份去见王千帆,顺便通知他这件事。 冷如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候,匆匆出了军营去董家。此时已是傍晚,心碧一家人在吃晚饭。冷如喊绮玉出来,悄悄对她说了电报内容,要她无论如何通知王千帆连夜撤离。绮玉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当时的神色兴奋而又激动。冷如有点不放心这个十六岁的富家小姐,随口问她怕不怕,绮玉笑了起来,反问冷如:“你怕不怕?”冷如于是从这句问话中知道,绮玉实际上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和大胆许多。 冷如更加没有想到,当绮玉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表示她的兴奋和激动时,她心里已经就下了决心要跟王千帆一块儿离开上埝。冷如一走,绮玉害怕心碧的追问,甚至没有再回家,马上赶到镇上去找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她隐约知道这同学的父亲也是为共产党做事的人。她对他说了王千帆的情况,请他想办法立即找到一条船,停在军营附近的码头边,一会儿他们可以从水路沿串场河而上,直接进入新四军控制的地区。 天刚刚擦黑,绮玉大模大样地走进军营,一头钻进王干帆的宿舍,马上把煤油灯吹灭了。千帆看清是绮玉,惊诧道:“你这是……”绮玉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附着他的耳朵,把冷如告诉她的电报上的内容说了。王千帆自然也紧张起来,两个人不敢点灯,摸黑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衣物之类一概不带,空着两手,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没走两步,后面有人跟了上来,枪栓拉动了一声,问道:“王副主任这么晚去哪儿呀?” 王千帆张口结舌,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倒是绮玉机灵,笑嘻嘻答道:“我们去沈旅长那里,我娘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后面的人就不再说话,只是始终在暗处跟着。 绮玉既答了这话,两个人不得不硬了头皮往沈沉屋里去。 沈沉其时正在房里看书,听见卫兵说话,大声喝问:“是谁?”王千帆说:“是我。”又说,“旅长,我有点事要想报告。”沈沉就叫卫兵放他进来。两个人进门之后,沈沉才看清王千帆身后跟着绮玉。沈沉就一愣,问绮玉:“家里出事了?”王千帆说:“不,是我有事。” 王千帆告诉沈沉,韩德勤下令将他就地枪决,此时他已经被人监视。 沈沉狠狠瞪他一眼,沉吟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地问:“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王千帆说:“我只要能走出军营,事情就好办了。”
第93页 沈沉恨声道:“你居然还带着绮玉!” 绮玉走前一步:“不,是我要跟他走。” 沈沉皱着眉头:“怎么走?” 王千帆说:“相信沈旅长深明抗日大义,不会主动与共产党为敌。旅长今日帮助了我们,将来共产党会在适当的时候还你这个人情。世上的事情总难预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旅长应该知道吧?旅长如此聪明的人,不会不想到给自己留下后路……” 沈沉没等王千帆说完,低喝一声:“我沈沉自从穿上军装,就从没想到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王千帆望了绮玉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点惶然。 沈沉低头不动,也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异常凝重,听得见外面秋虫鸣叫的声音。良久,沈沉走到窗口,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又走回来,拉开抽屉,拿出王千帆见过的那把白朗宁手枪,扔给他,说:“带上,跟我走吧。” 王千帆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汗都憋出来了,不由伸手抹了一把。 沈沉在前,王千帆和绔玉在后,三个人鱼贯从卫兵身边走过去,站在院子里。秋夜水一样凉爽,空气中飘过来不知哪棵树上的桂花的香味。沈沉穿着刚才在屋里穿的单衣,有点冷,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想叫卫兵进房给他拿件外套,还没开口,黑暗里有人问他:“是旅长吗?”他不耐烦地答:“知道了还问。” 对方仿佛有点怕他,踌躇了一会儿,吶吶地说:“旅长请回吧,特务营金营长有令,今晚从现在起,军营里戒严。” 沈沉威严地“嗯”了一声:“戒严戒到我头上来了?” 那人辩道:“非常时期,也是为旅长自身安全。” “非常个屁!”沈沉骂了一句,故意响亮地招唿身后两个人,“走,我们出去转转!看这夜色多好,月亮都快圆了。”说罢把千帆一拉,大步朝营门口走去。 隐藏在黑暗里的人眼见得他们出了营门,想追追不上,想拉枪又不敢,只得在口中发出一声极响亮的唿哨。接着沈沉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脚步声跑动起来,一个沙哑喉咙问:“怎么回事?”沈沉对身边的两个人说:“快走,是特务营金营长。” 没等他们跑出几步,沙哑喉咙已经大声喊起“沈旅长”来。“沈旅长!等一歇,我有话要告诉你。” 沈沉不便再走,悄悄把千帆和绮玉一推,暗示他们趁机开熘,自己就站着,转回身子,不慌不忙说:“什么事?咋咋唿唿干什么?” 金营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伸长脖子,嘴巴凑近沈沉的耳朵,很着急地嘀咕了几句。沈沉大声地表示惊诧:“有这回事?可我没有接到任何指令呀?”金营长也觉得奇怪:“怕是电报在哪儿耽搁了。”又说,“总之不能把他放走。” 沈沉冷笑着:“是我手下的人,我没发现他是共产党,韩德勤韩主席倒知道了?有人的舌头也未免太长了吧?我告诉你金营长,沈某向来最讨厌搬弄是非的小人,回去先给我查查谁是这个长舌妇!” 金营长嘴里喏喏着,不住地觑了眼睛朝沈沉后面看。 军营本就离河边不远,沈沉跟金营长说话的当儿,三千帆拉了绮玉三跳两跳,已经跳下河岸,跨进等候在码头上的小船。绮玉同学的父亲常在河中罱泥撒网,使船娴熟,当下竹篙一点,小木船轻飘飘驶离了岸,箭一般往河中心射去。只要几篙一撑,小船擦着对岸行进,河宽天黑,金营长怕是架了机枪都挡不住了。 金营长听见水声,知道王千帆居然是有船接应的,顿时着了急。他明白船若驶远了他会拿他无可奈何,因此也就顾不得沈沉,拔枪朝河中泛出白花花水波的地方射去。他想不管打中打不中人,只要把船身打出几个洞来,水一涌进去,船必然走不动,他就争取了调动兵力的时间。 金营长先开枪之后,王千帆才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带有一把枪的。他慌慌地拿出来,趴在船舷上往岸上回击。此时月明星稀,从岸上看河里,有水的反光,白蒙蒙一片。从河里看岸上,却是很特别的剪影效果,清清楚楚。绮玉看见金营长故意和沈沉靠得很近,就提醒千帆说:“别伤着沈先生。”话才说完,就见沈沉一个趔趄,突然地向后翻倒。绮玉一声惊叫:“你打死他了!” 心碧被之诚拉着,跌跌撞撞赶到军营。沈沉房间外面站了一圈又一圈的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木桩般不动。心碧紧抓了之诚的手,不住地说:“人呢?人呢?”这时她看到薛暮紫从房间里挤了出来,薛暮紫像牙疼似地嘬着嘴,用一种很特别的神色看着她。 心碧冲进房中,军医在旁边沉默地站着,床上的人面白如纸,一动不动。心碧扑上去,抓住垂在床边的那只热气渐失的手,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这一扑一抓,床上的人像是感觉到了,手就微微一动。心碧大喜,踮了身子俯在沈沉耳旁,轻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是我!” 沈沉眼皮不睁,气息微弱地问:“心碧吗?好像是心碧的声音?” 她回答:“是心碧。”三个字出口,眼泪又一次沖闸般地流。
第94页 沈沉嘆口气:“我不行了,他打到了我的要害。” 心碧说:“谁?是谁打了你?” 沈沉静默着,良久才低声说:“你不知道也罢。” 他嘴角流出一股鲜血,心碧拿床头的纱布替他擦了。她又抓起他的手,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啃着,一边说:“你没事的,我会在这儿看顾你。我看顾的伤员都没事的。” 沈沉闭了眼睛,勉力一笑。这一笑,嘴边的鲜血重新涌出来,心碧一时间心如刀割。沈沉抖抖索索地张开五指,把心碧的手反过来裹在掌中,脸上仍旧带了笑意:“心碧!我是第一次喊你心碧。往后你还是要一个人过日子,多不容易。你带了孩子们回城里去吧,这里怕是不会太平下去了,我不能……”他喘着,嘴边流着血,忽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望住心碧,“我娘……” 心碧也对他挣出个笑容:“你放心。” 握住她的那只手痉挛地一缩,又无力地松开。心碧知道他是去了。她不说什么,只抓住那手许久不放。之后,她感觉她的灵魂开始沿头顶上升,飕飕地,升出一股凛然的风声。灵魂出窍之后,便飘浮到空中,飞来飞去地寻找刚刚升天的另一个灵魂。一时找不到,她就很急,急得大叫一声,汗水刷地从浑身每一个毛孔中迸飞出来。她睁开眼睛,有人已经在屋里点上了香,香菸缭绕中煤油灯的火苗变得似梦似幻。 心碧清薛暮紫帮忙,到扬州沈沉的老家去接老太太来。赶上国共两军黄桥大战,薛暮紫特地过江到常州,绕道镇江,走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几天之后薛暮紫打了转,独自一人去,还是独自一人回。心碧问:“沈家老太太呢?”薛暮紫说:“跟儿子去了。” 心碧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出声。 薛暮紫说:“沈先生他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薛暮紫就详详细细说了老太太过世的情况。原来薛暮紫找到沈家门上的时候,老人身体还是硬硬朗朗的。听薛暮紫告诉她儿子已经去世,老太太当时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薛暮紫以为是老人年纪大了,经过的事情太多,凡事也就容易看得开的缘故。薛暮紫对老太太说,董家太太要接她去住,这是她儿子生前安排下来的。老太太就反覆问薛暮紫:“是我儿子的意思吗?我儿子这么说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里嗅嗅地应着,还吩咐家人替她准备行装。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家人慌慌张张报告薛暮紫,老太太夜里已经去世了。薛暮紫进房去看,老人脸上十分安详,平平地躺着,活像正睡着觉。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又是为什么原因去的。 薛暮紫说完,低头看看心碧,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连声问:“董太太,你没事吧?你都听见了吧?” 心碧仍然不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去得好。”停一停,又说,“这种年头,你打我我打你,打得血肉成河,看看都作孽,人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薛暮紫慌忙说:“你可不能这么想,看在你这些儿女的份上,你也得活。” 心碧冷笑一声:“行尸走肉罢了。” 心碧拿沈沉托她收着的十根金条,仍旧请薛暮紫帮忙,雇了人将沈沉的棺木运到扬州,做了两个大大的墓穴,和他的老母亲葬在一起。心碧事先关照过薛暮紫,是好是歹尽着十根金条做。薛暮紫明白心碧的意思,所以那墓园就做得十分风光,又用剩下的钱买了周围的坟地,雇了人住着,专事打扫修整。战乱年代,东西和人工都贵得邪门,七用八用,十根金条居然也就用得一点不剩。 韩德勤另派心腹接任保安一旅的旅长,又一纸调令仓仓促促地把部队调上前线。十月初,黄桥决战三天三夜,韩德勤万余人马被歼,保安一旅更是被打得溃不成军。走掉的郑义昌闻讯回来,把剩下的人马归整归整,自任旅长,又亲自赶到黄桥技新四军谈判,表示愿意接受新四军领导。两下里达成协议:保安一旅番号不变,人员不变,只是旅长不再兼任海阳县长,不得自行收税,军饷由海阳县抗日民主政府提供。 结果到这年年底,投机者郑义昌又跟盘踞通州的国民党第六纵队司令密谋,趁新四军一师三旅主力北上支援另一个战役之际,妄图以武力推翻新建的抗日联合政权。升任旅参谋长的冷如及时送出情报,新四军三旅立刻杀了个回马枪,郑义昌大吃一惊,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再过半年,日军往上抬一带大规模扫荡,郑义昌吃打不过,勾结日军,企图率部投降。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得悉情况,仍派新四军三旅歼击保安一旅主力,最后一部分自愿受编为新四军,一部分发了路费遣散回家,还有一部分真的投降日寇,当了伪军。郑义昌逃到上海,想做寓公,被他的仇敌特务营金营长暗杀身亡。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黄桥战败时,冒之诚侥倖未死,逃回上埝,跟思玉匆匆见了一面。郑义昌接任旅长,接受新四军整编之后,之诚不服,只身离开部队,去到通州,投奔了国民党的正规军。 对之诚和思玉难捨难分的最后一面,心碧视若无睹。一对小男女在隔壁房间哭着说着,拥抱着亲吻着,心碧听而不闻,静静地在她床上坐着,怀抱着那件未能织完的银灰色毛线背心,心如枯井。王千帆带着绮玉潜逃,又亲手打死沈沉,这致命的消息已经彻底把她击垮,她不知道她如今该怎么样去做母亲,又该怎么去应付眼前这个风云变幻的社会。她今年才不过刚过四十,却感到了身心内外异常疲惫。她想她大概从此就算老了。
第95页 之诚走后,心碧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城。这是沈沉最后的嘱咐,她不能不听。再说,她相信他,他说的话总有道理。后来的事实证明心碧果然走得及时。 心碧不打算再带兰香走了。兰香那年已经虚岁二十,是女孩子该结婚成家的年龄。心碧如今也不比从前,回到海阳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还是个问题。心碧把兰香托给金花,请她打听个好人家嫁出去,人穷点不要紧,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兰香临走前,抱住小玉哭得泪人儿一般。心碧心里难过,也陪着掉了一阵眼泪。思玉、克俭都哭了,却只烟玉平平静静。后来心碧问烟玉怎么一点都不难过,烟玉就看破红尘似的说:“兄弟姐妹到临了还要散呢,别说是一个丫头。你们都这么哭哭啼啼的,兰香她心里不是更要伤心?要再有一个想不开,白送她一条命也是有的。”心碧闻言大惊,想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说这一番老气横秋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寒凛凛的发悚。 心碧到镇上去雇独轮小车。来时四辆,去时只需三辆:思玉小玉一辆;烟玉克俭一辆;她自己带了行李独坐一辆。薛暮紫和金花、绯云把他们送到镇外大路。两家人就此泪眼相别。 第一章 三辆独轮车停在变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门前。心碧慢慢地骗腿下了车。坐在车上颠得久了,骤然下地,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几个孩子倒是懂事,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行李拿下来了。思玉还作主去跟车夫算了工钱,额外地多给了几个茶水费。车夫就很高兴,握了车把跟心碧告辞:“董太太,要没什么事,我们这就走了。”心碧挥挥手:“走吧,要走还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门过不去。” 小玉儿怯怯地倚到心碧身边来,仰头问她:“娘,这真是我们的家?”小玉离家出去逃难的时候还小,记忆中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煳。 思玉不知何时也靠了上来,站在心碧肩后,大人似的嘆口气:“几年不见,房子怎么破成这样?还小了好多。” 心碧站着没动,心里说:怎么能不破?人都死过去几回又活过来几回了,房子怎么能不破?看看这两扇大门,过去年年要漆上一遍,漆得打老远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驳得像老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钢环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圆不圆方不方的门鼻子。门框上贴着的纸头是什么?心锦从定慧寺里求回来的符咒?瞧它在风中抖得那个样儿,怕是暗里也替这家人淌着眼泪呢。墙头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长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给它上肥养着的。与它上下唿应的是墙脚的茅草,顽强的草根把砖墙都挤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轻轻一推,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心碧长长地嘆口气,她明白这个家中等待她的是什么了。她想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在绝境中挣扎。 克俭等不及心碧吩咐,绕过满地的行李,跳上台阶用劲敲门。先是半天没有声音,心碧以为家里人不在,忽然那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脸上不知道是浮肿还是胖的,一双眼睛嵌在皮肉里,眼神浑浊不清,极为缓慢地在门外一堆人身上转动。 心碧失声惊叫:“桂子!” 被叫的人手抓在门上,身子一缩,仿佛躲着什么。 心碧补上一句:“桂子,是我!” 桂子努力把眼睛睁开来,不敢相信地:“是太太?”她勐地松开手。“天神!真的是太太!” 她顾不上跟心碧招唿,扭头就朝大门里跑,嘴里一迭声喊着:“大太太!大太太!太太回来了呀!” 隔了半开的门,心碧看见桂子一条腿跛了,走路身子一倾一倾。心碧想不起来这个健壮的女僕怎么短短几年变成这样,一时间满肚子涌出来的都是伤感。她慢慢地、几乎像梦游一样地踏上台阶,跨进大门。她看见从前的敞厅房子里迎出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头髮花白,步履蹒跚,因为走得太快而让人感觉着随时都会跌倒一样。她愣了一愣,紧走几步,双膝一屈,嗵地跪倒在这个妇人面前,凄凄地喊出一声:“大姐……” 心锦慌忙也跟着跪了,手扶住心碧,口中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后面的话便再不能成声。 两个人抱头一顿大哭,方党心里好受了一些,遂搀扶着起身,到敞厅里去坐。心锦屁股才挨着椅子,又忙忙地起来,要到外面去看几个孩子。心碧也跟了她出去。心锦一个个地把孩子拖进怀里,摸脸,摸头,摸手,摸个没够,恨不得每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含着。一边摸,一边不住地念叨说高了高了,比大娘娘都高了,大娘娘快够不着你们脑袋了。轮着摸了一圈之后,忽然前后看看,脸色发了白:“怎么还少一个?绮玉呢?” 心碧连忙说:“绮玉好好的。”就把她跟王千帆去投了新四军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锦听了不响,半天才开口道:“你就能放心?” 心碧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儿大不由娘呢!” 心锦小声说:“日本人,和平军,都是最容不得新四军的,抓住了,比对从前蒋政府的人还要狠。”
第96页 心碧说:“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这条路,是祸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心锦念叨着,说是明儿个就到定慧寺,替绮玉烧把香去。 这期间,心碧一直东张西望,心神不定。桂子看在眼里,忍不住冒了半句:“老太太……”心锦不待她说完,背过心碧,用劲地朝她眨眼睛。桂子领会过来,把嘴边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心碧已经留神到了两人的态度,这时候幽幽地开口道:“大姐,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娘她老人家是不是已经……” 心锦知瞒不过她去,嘆口气:“你们逃难出去的那年,娘就过世了,算算也已经有三年了。我是怕你伤心,想着你到家茶还没喝一口,怎好先就说这些伤心的事……” 心碧打断她的话:“大姐不说,我这心里也是先就料到的。娘是风烛残年的人,若是在太平日子里,能活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可如今是什么世道呢?娘她老人家有多少阳寿,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担忧?只苦了大姐和桂子在家料理。” 说到这儿,自然由心锦带着,招唿上几个孩子,齐刷刷在老太太灵位前大哭一场。顺便又把济仁的牌位也请了出来,一块儿烧了香,上了供。 桂子一跛一跛地,把思玉她们领开,各自去认自己原来的房间,收拾床铺。心碧到心锦房里坐下,喝着心锦亲手替她沏上的茶,不时捶一捶酸疼的小腿。她想,下面该要说到润玉了,这是她努力要避开的伤心话题,但是终归要说,她必须对心锦做个交待。 心锦仿佛也在避着什么,眼神闪闪烁烁,时不时朝心碧睃上一瞥。她手里拿的是老太太留下来的白铜水菸袋,装菸丝,搓纸媒子,“噗”地一声吹着火苗,把燃着的纸媒子对准烟锅,咕噜噜、咕噜噜地连吸几口。 “心碧你喝茶。”心锦用纸媒子指一指心碧面前的茶碗。“说了人家要笑话,我们董家的人,如今只喝得起茶末子。” 心碧心不在焉地应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来。在乡下住惯了,茶呀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罢,讲究不了那么多。” 心锦抽完那袋烟,就手从衣襟里扯出块旧绸帕子,把菸袋上上下下细擦一遍,搁在茶几上,两眼定定地看住了心碧。 “晓得吗?冒银南和他的太太独妍,去年就回了城里。” 心碧手一抖,盖碗里的热茶几乎洒出来一半。 “你见过他们了?”她两眼发直地问。 心锦垂了眼皮:“冒太太来过了。” 心碧哆嗦着把茶碗放上茶几,又哆嗦着抓住心锦的手:“润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心锦反过来又把心碧的手腕抓住,连摇几摇:“妹妹,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可不能再多想,啊?说起来,也是我们润玉命薄,冒家好好的家世,之贤好好的男人,润玉她竟是没福消受呢!” 心碧双手捂在脸上,半天才挪开,问心锦:“是冒家太太特意来通告你?” 心锦沉吟一下,才说:“哪里!要不是桂子,只怕她也不会登我这个门,还把我瞒得死死的呢。那天也是巧,桂子出门买东西,在街上就碰到了她。桂子当然是记挂润玉的,马上就问她大小姐有没有一块儿回来?她大概想想是不说不行了,第二天才上了门。” 心碧幽幽忽忽地说:“哪天我要到东乡走一趟,把润玉的棺木起出来,葬到她爹她奶奶身边去。她活着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死了就孤零零躺在他乡外地,我这心里想想也不落忍。” 心锦慌忙阻止:“这可使不得,润玉已经跟了之贤了,她生是冒家人,死是冒家鬼,这事你可不能煳涂。”怕心碧不听,又补了一句,“冒家如今还是海阳城里有权有势的,冒银南回城就当上了商会会长。” 心碧大为吃惊:“他肯替日本人做事?” 心锦本是个为人宽厚的人,这时倒为冒银南解释:“商家们都一齐推举他,他不敢不干。你想想,他几个儿子都在外面,若日本人较真追究起来,他可怎么回答哟!再说,他家的房产正被日本人占着,说是青木部队长就住在里面,他害怕日本人一发火,烧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家产,都是说不定的事。” 心碧庆幸道:“我们董家的房子倒没有被占。” 心锦双手一拍:“哪里呀,险得很呢!那天有几个日本人闯进来号房子,可巧老太太咽气不多时辰,停尸在敞厅里,日本人只一搭眼,吓得魂也没了,转过身子就跑。都说日本人最忌死人的。我后来想想,莫非老太太有灵,抢在日本人进来前头咽气,死了还最后护一回家?” 心碧说:“娘是这样的人。” 心锦嘆口气:“护也护不周全了。前不久济安回来过一趟,把他那三间房子很贱地就卖出去,说是他们夫妻已经落脚在镇江,想开个杂货店混日子,只等卖房子的这钱做本钱。” “真的?”心碧又吃一惊。“济民呢?他回没回来?” “我正要告诉你,他倒是回来了,心遥可怜,死在了乡下。” 心碧一下子想起那个蜡黄了脸孔,病病歪歪的女人,又想到她唯一的儿子克勤是被自己生生赶出门去的,一时不免百感交集。
第97页 “囡囡呢?就是绮凤娇生的那个孩子?” “跟着她爹回来了。还有了个后妈,是济民在乡下新娶的女人。等下你会见到。唉,也是作孽,大大小小弄得不像个人样。” 心碧听说济民在家,就唤来思玉,叫她带着弟妹去拜见一下二叔,尽个礼儿。思玉她们去了不多时,济民又搀了囡囡来回拜心碧,身后跟着他新娶的女人。 心碧搭眼细看济民,只见他穿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个尖尖的锥形,颧骨上勉强包一层薄薄的皮,黄中透亮,活像大烟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脸色。倒是因为瘦,那双眼睛越发骨碌碌转得欢势,让人看着心里起寒。心碧就避开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后那个女人。那女人约摸三十上下的样子,头髮枯黄稀落,偏又在脑后梳了个紧紧实实的巴巴,巴巴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贴在脑骨上,十分可笑。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准备着冬天用来罩棉衣还是什么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长,下摆拖过了膝盖,把个人越发衬托得干瘪瘦小。她半藏在济民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勉力要做出讨好心碧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很长一截肉红色的牙龈,牙齿黄得发腻,边上有一颗金牙迎光一闪一闪。心碧心里嘆着气,想济民好歹也是留过东洋、当过教官、又着书立说的人,如今怎么会堕落到娶这样一个继室。 心碧朝囡囡招招手:“来,到伯娘跟前来,让伯娘看看。” 女人赶紧去拉了孩子往心碧跟前送:“去去,伯娘有好吃的给你。” 心碧一时就弄得很难为情,因为她不过刚刚才到家,身边吃的玩的一样都拿不出来。好在心锦明白,从桌上的青瓷罈子里摸出两个金钢脐儿,在囡囡两只小手中各塞了一个,心碧才得解围。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着大人摆弄。心碧让她在怀里靠着,一双手把她的小脸托起来,不无怜爱地细看。孩子倒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尤其像董家的人,豆腐一样的细嫩滑腻。鼻子虽扁塌了一点,嘴唇却是肉嘟嘟红艷艷的。眼睛像济民,也长出个三角形的肉泡来,只是眼仁远不及济民那么亮,转来转去间略带点迟钝。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孩子因为白,看着还算讨人喜欢。 她那个乡下继母倒挺会察言观色,凑到心碧身边说:“伯娘若是不讨嫌她,让她拜伯娘做个干娘可好?” 心碧就笑笑:“不必费那个事了,我自己身边大大小小这几个还忙不过来。再说,侄女儿不比干女儿更亲?得空,你就常带她过来玩玩便是。这院里孩子多,囡囡也好有个伴儿。” 女人顺从道:“也好,就听伯娘的。” 济民坐在旁边,已经用随身带来的水菸袋一连抽了两锅心锦递过去的菸丝,连连夸道:“这菸丝好,抽在嘴里绵软得很。” 心锦说:“也不是地道云南货,抽着还过得去吧。二叔要喜欢,就把这包拿去。” 济民假意推却:“如何使得?嫂子得这包菸丝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平常不过抽着玩玩,打发日子罢了,没有什么瘾的。心碧这一回来,有了伴儿,烟就更不必多抽。” 济民看心碧一眼,一边手忙脚乱把菸丝包了往怀里揣,一边解嘲道:“董济民如今真是败落了,连包好点的菸丝都买不起,白让人笑话。” 心碧装作不在意:“笑话什么?大家都不比从前,一天三顿能混个饱肚子就不错。我们娘儿几个在乡下,只怕日子过得还不如你。”说到这里,不免要问,“没听说二叔遭劫遭抢的,怎么就把个家产弄得差不多了?” 济民嘆口气:“都不是外人,我说了也无妨。怪还只怪日本人。先是在上海投炸弹,把商务印书馆给炸了,我那些书的版子也都毁了。书不能出,我还有什么进项?再是钱庄老闆趁日本人进城时候的混乱,把股东们的资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钱自然也在其中。有什么法子?事情偏都让我碰上了,倒霉呗!” 心碧肚里说:恶人有恶报,活该。脸上却做出惋惜不过的样子,拣大面子上的话安慰了几句。 心碧回城,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把几个孩子送去上学。思玉已经念到高中,再有一年就好毕业。烟工十五,克俭十三,都是念中学的年龄。小玉虽小,却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同样耽误不得。城里不比乡下,事事都得花钱,这四个孩子的学费书费交下来,怎么也要把这个家剥一层皮了! 心锦告诉心碧说,原先绮凤娇住的那个小跨院,如今被和平军情报处里的一个科长住着,此人姓高,是青帮头子范宝昆手下的人,而范宝昆如今恰是情报处的处长。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本就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了,再加投靠了日本人又当了官,你想这气势可怎么得了。姓高的自打住进董家跨院,几年里没收到他一个钱的房租。谁敢去收呀! 心碧说:“我试试去。” 跨院跟董家的正房这边,是早已经用砖头把六角门堵死了,从院墙上另开一个门通往后巷,原先想的就是便于租房的人家单门独院住着,租金价钱好出得大些。此时心锦带着心碧,从董家大门出去,沿街绕一个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门口。心碧远远看见那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亮晃晃泼着一层血似的,心里先就不舒服起来。及至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年轻女人咯咯的浪笑。心碧生怕唐突,伸手抓住门环重重拍了两下。笑声止住了,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呀?”心碧在门外答:“是我们,董家的人。”边说,边试探着把门推开了。
第98页 宽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站着,女的坐着。男的手里拿一把摺扇,高挑身材,白净面皮,头髮一根根往脑后梳过去。心碧乍看吓一大跳,以为是克勤,细看才见出眉眼间的不同。女的穿翠绿色提花缎子小袄,领口袖口镶黑缎滚边,耳朵上垂两粒滴熘熘的翡翠耳坠,脚上是一双白底绿面的绣花缎鞋。看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长的原配了。 心锦抢前一步,对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董家的当家太太,前儿个刚从外头回来。”又对心碧,“这位就是高太太了。” 心碧面带笑容,先找把椅子让心锦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笑吟吟地开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轻漂亮,真是不见不知道呢!这院子让高太太住着,可不是给我们董家添了光彩?别人要说起高太太怎么怎么,我们听着心里也喜欢哪!” 高太太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对那男青年吩咐:“你先进房去坐着,我一会儿就来。”又有意无意地解释说,“我表弟,今日刚从上海来的。” 心碧顺势奉承一句:“高太太原来是上海人,怪不得……” 高太太脱口说:“董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 心碧不置可否:“老了,在海阳二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大堆,如今有用的不多,倒是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又说,“不瞒高太太,我家老爷过世得早,又没有留下多少田产店铺,好歹有这几间房子,原先也是自家住的,后来缺钱花了,没办法,老老小小挤一挤吧,说是腾些房子租出去,手头也好弄两个活钱花花。你看看,说出来丢人不丢人?唉,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个聪明人,心碧这几句话才一出口,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张白嫩的脸子略略一沉,软中带硬地:“董太太,你刚回海阳,怕是还不晓得我家老爷是做什么事的吧?” 心碧忙答:“不用问得,总是在衙门里做着大事情、要紧事情的。” 高太太翘起一个兰花指,轻轻弹去衣袖上的一处脏物,曼声曼气地:“你晓得就好。要说,在衙门里办事,薪水拿不到几个,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有辰光黑天白夜都不着家,剩我一个孤孤单单的,这碗饭并不好吃。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家高老爷为百姓办事,百姓自然晓得帮衬他,孝敬他。你看看我这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闆、裁缝店老闆、杂货店老闆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这里要给钱,人家还不肯要呢!” 心碧心里有气,脸上始终忍着不露出来,仍旧是带笑地:“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我们家跟别人家又不能比,我们家老爷没了。若老爷在,别说借你几间房住,就是送你几间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大姐你说是不是呀?”她把头转向心锦。 心锦忙说:“那个自然。海阳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董家老爷在钱财上是最捨得出去的。” 心碧嘆口气:“男人是裸摇钱的树,树倒了,一家老小只能捡点地上的果子吃吃了。” 高太太若无其事地坐着,毫不为她们的话所动,开始研究和欣赏自己的手指甲,把两片手掌翻来覆去,先迎光照照,再远远地伸出去眯缝了眼睛看,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烦。 心碧说:“高太太?” 高太太似笑非笑:“我要说你们两个人不识相吧,是我这张嘴太损。实在呢,你们也果真有些拎不清。别的不讲,有我家老爷往这儿一住,譬如替你董家请了尊门神,有那些小小不言想来捞上几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门口也就避过去了。如今这世道是什么世道?凭你家几个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动上心思了,你们怕是能招架得住?” 心碧气得嘴唇发白,脸上强笑着:“照这么说,倒是我们月月还要奉上几两银子才对?” 高太太站起来,裊裊地往屋里去,一边说:“看着办吧。” 心碧煞白了脸儿,和心锦面面相觑。 隔一日,心碧到自家的绸缎店,找王掌柜去。 日本人刚占领海阳县城那阵子,城里面大小店铺曾纷纷关门歇业,市面上极是冷落。后来眼看着时局就是这样子了,一年半年的也计较不出个胜负,开店的不做生意,怎么养家餬口?不约而同地,一家一家店铺又慢慢恢復起来。 当时海阳县公署的日用开支,除日伪占领区内少得可怜的一点税收而外,大部分是在城里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们摊三成。大商号的老闆们花头多,为少摊钱,不惜找把保护伞,认县公署或是和平军里的某个有权势的人做“股东老闆”,奉送干股,按时结算利润。于是大商号该摊派的数目就被他们转嫁到小商号头上。小商号本小利微,自然高攀不上有权势的“老闆”,又不能做了半天生意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只好心照不宜地抬高物价,把损失尽量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去。所以当年的沦陷区里,物价飞涨,伪中央政府发行的储备券面额一大再大,人们用着都嫌麻烦,干脆以米代钞。 经费摊派还只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里的花头就数不胜数了。日本特务班的翻译、情报员,伪政府的秘书、局长、科长,和平军里的大小军官,有一个孝敬不到,你就别想安安稳稳做生意。这样,董记绸缎店虽然开着,有王掌柜在那儿苦心维持着,架不住月月被这么明里暗里的搜刮,能交到心锦手上的钱实在少得可怜。
第99页 心碧跨进店堂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正猴儿般攀在货架子上,下面站着的王掌柜耳朵上夹支断铅笔,一手抱着帐簿,一手指挥小伙计往这儿往那儿,还不断嘱咐:“小心,小心。” 心碧笑道:“这是在玩的哪一齣戏呀?” 王掌柜勐回头,见是心碧,愣了一愣,赶忙放下手里的帐簿,亲自到店堂后面去端了椅子,一边让心碧坐,一边说:“听讲太大回来了,这不,想把店里这些存货再盘一盘,好做个明细帐送给太太看去。” 心碧走得累了,坐下来以后在膝盖上轻轻捶了几下,说:“大太太看也一样。” “说的是。可大太太一总也没有看过,她说她见了这些数目字就眼晕。” “这是大太太对你信任。”心碧抬了眼皮,意味很重地对王掌柜说。 王掌柜额头有点冒汗,勉强笑道:“太太这话,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人若有半点瞒天过海的心思,只怕被太太这句话一说,立马要消得无影无踪呢。” 心碧抬了手,微微摆一摆:“你奉承我了。” 王掌柜诚心诚意说:“也不是奉承,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往,我还有不知道太太的?太太还有不知道我的?凭太太的聪明,若要是个男人,只怕冒银南的商会会长要让给太太来做才合适。” 心碧笑笑:“端日本人的饭碗?”下面的话不再说,立起身来,走进柜檯里去,沿货架一排排地细看。 董记绸缎店,顾名思义,该是做绸缎生意为主的。从前倒的确如此,从前的有钱人都穿绸缎。近十来年慢慢有了些变化,呢绒布料的花样多了,外国货也开始占领了小小的海阳市场,再加日本人打进中国,自然要全力倾销他国家的商品,所以店里的货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绸缎之外的货色。有些心碧看着眼熟,能说得出货品名称、特点、用途,有些她根本见都没见过。她指着一块用玻璃纸包得十分精美、浅黄色底子上绣有大朵金黄色菊花的缎料,问王掌柜:“这么漂亮的东西,做什么用的?” 王掌柜探头一看,脸上的神气哭笑不得,说:“太太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一块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心碧觉得好奇,再低头细看,又伸手进去触摸研究,末了才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伯价钱也不便宜。” 王掌柜答:“谁说不是?价钱贵得吓人,据说在日本也是阔太太才能买得起的。” 心碧有点不悦:“你怎么就进了货呢?海阳城里能有几个日本女人?就有,也未必会到你店里来买和服料子,你这笔本钱搁十年八年都收不回来。” 王掌柜双手一拍:“我的好太太,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哟!有个日本小队长拿了这几块料子,出的是天价,硬要我们一家买一块。明摆着是强卖,可你不买能行吗?” 心碧就不说话,心里想:照这样子,日后怕是开店非但收不回本,还要倒贴。这世道如今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她嘆口气,对王掌柜诉苦道:“我们是老熟人,我也不必瞒你,我们家里的日子……” 没等她说完,王掌柜连连摆手:“太大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来惭愧,当年董先生过世的时候,我在他床前说什么大话来着?如今做生意做成这个样,发财置业不谈,竟是连你们母子几个的日用吃穿都顾不下来……” 心碧说:“我没有怪你,我心里都有数。” 王掌柜凑近她,轻声问:“要不,董先生那匣子里的东西,你先拿点出来用用?反正也是你们娘儿几个的钱。” 心碧脸上骤然变了色:“可千万不能动!那是济仁给我预备的救命钱,他让你收着,不就是怕我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万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当它没有罢了。” “随太太的意思。” “我今儿来,一是到店里看看,二是有件事托你留心。” “太太只管吩咐。” “绮凤娇原先住的那个六角门院子,你总是知道的吧?本想租出去给人住了,月月好收几个租金贴补贴补,谁想到住进去的是个姓高的白眼狼,住上几年,一个钱都不肯出。大太太心慈面软,拿那家人没有法子,如今我回来了,我那一群孩子总要吃饭、总要上学读书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钱还送钱给人用。” “太太是想……” “我既赶他不走,爽性把房子卖了,看他赖得下来赖不下来。” 王掌柜不由皱皱眉头:“姓高的既住着,谁又肯买这房子,弄个热汤糰在手里攥着呢?” 心碧微微一笑:“自然要找个比姓高的来头更大的主儿罗。我托你留心就为这个。大鱼吃小鱼,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们当软柿子捏,总不能拿他上司也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走也得走。” 心碧说完这话,吩咐小伙计把留待她看的帐册都包起来,替她送到家里去。王掌柜这时候忽然说:“太太先留一步,我倒想起个合适的人。” 心碧忙回身,问他是什么人,王掌柜回答说,钱县长钱少坤。心碧听了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钱少坤如今当着日本人的县长,我是知道的。房子卖给他,我倒也不计较,卖给谁不是个卖呢?再说前后进都拿砖头封死了,两家人要不想见面,那是一辈子见不着都可以。只是钱少坤当了这么多年县长,该买的房子怕是早买够了,他会稀罕那么个小跨院?”
第100页 王掌柜嘻嘻一笑:“太太,这你就不知情了。钱少坤这些日子搭上了我们店堂隔壁的小寡妇,见天要来一趟。这小寡妇住的是间临街房,进门只一间,吃饭是它,疴屎是它,睡觉也是它。你想想钱少坤好歹是个做县长的,轧姘头也要轧得有点面子才是。前几个小寡妇到店里来剪衣料,顺便说起她想买处僻静点儿、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听就知道是县长要替她买,否则凭她一个女人哪来的钱?太太你说,你那院子卖给姓钱的金屋藏娇,岂不是正合适?” 心碧两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适。姓高的是科长,姓钱的是县长,科长总是要买县长的帐吧?走,烦你这就带我见见隔壁那位妙人儿去。” 王掌柜听她口中说出“妙人儿”三个字,忍不住莞尔一笑。心碧先不知道他笑什么,待到见了小寡妇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来小寡妇长得高大肥嫩,一张满月般圆圆的面庞红白相杂,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儿,一对大奶子绷在时髦的紧身旗袍里,身子动一动,胸脯那儿就颤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极是撩人。她坐在后院很小的天井里嗑葵花子儿,白胖胖的手伸出来,能见到五个圆圆的梅花坑,极像一只放大了的婴儿的手。她拈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红艷艷的嘴唇上下一翻,很灵巧地,瓜子仁儿到了她舌尖上,瓜子壳儿被顶出齿外,粘在湿漉漉的唇边,再启齿轻轻一吹,“噗”地一声,壳儿被吹得在空中飘飘扬扬打几个滚,无声无息落在泥地上。她脚边的鸡们便簇拥上来,争先恐后啄那两片瓜子壳儿,抢得脸红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心碧也忍不住要笑,心里说,钱少坤如今倒变了口味,喜欢起这等鲜活肥嫩的女人来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动劲儿,床上功夫一定不赖,瘦瘦筋筋的钱少坤准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颠倒了。心碧投其所好,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色!看这脸、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来的似的,想当年杨贵妃也不过就这样吧?” 小寡妇很有几分可爱的天真,当即仰了脸认真地问:“杨贵妃果真像我这么富态?” 心碧说:“怎么不是?富态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欢她?” 小寡妇开心起来,拿出炒过的葵花子,很殷勤地劝着心碧。 说到买房子的事,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里却又说:“太太的房子,其实不看也罢,我还信不过太太的话?像太太这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见识有见识,住出来的房子没个差的!” 心碧推心置腹说:“买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哪天还是伙了你的相公一同去看看吧,好当即做个决断。” 小寡妇脸一红:“太太是知道我相公的了?” 心碧就笑笑:“我们是世交熟人,你向他提个姓董的太太,他必定知道。” 小寡妇欢天喜地,一直把心碧和王掌柜送到街门口,再三再四地说她愿和心碧做邻居,说心碧通情达理,人长得好,心眼儿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妇枕头边催得紧还是什么的,第二日下午钱少坤就亲自登门,来拜访心碧。钱少坤还是那副筋巴干瘦的模样,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丝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丰腴,倒显得躯干在袍子里越发空空落落,像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提线木偶。他学日本人的样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仁丹鬍子,配上金丝边眼镜和梳得油光锃亮的头髮,使心碧怎么看怎么别扭。 钱少坤坐下来之后,对着心碧大发感慨:“岁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你的亲家冒先生冒太太,几年不见就老了一轮,怎么唯独董太太你不见变化呢?古人说‘落花春去也’,董太太你是花开永不落,春意常驻留啊!” 心碧知道他见了女人就这副脾性,又因为自己毕竟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他又新近才得小寡妇这么个肥嫩鲜活的姘头,想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想头,心里便不惊不慌,安详地在敞厅另一边坐着,手里顺便还做着一样针线活儿,脸上微微地带了点笑,只当耳边刮的是过耳风,是说书人临时编出来替她解闷的一个段子。 钱少坤说着说着,忽然就把话止住了。心碧低头在做针线,勐然间觉得耳边没了声音,大为惊奇,就抬头去看。这一看,心碧心里咯噔一跳,只见钱少坤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张着,一双眼睛半笑不笑,极其入神地盯着敞厅外面的某个地方。循着他这双眼睛看去,外面天井里是思玉和桂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腿上同搁了一张大箩筛,在拣米中的砂粒。思玉坐的方向恰好正对了敞厅,虽说她低头垂目十分专注,然而低头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格外俏丽生动,脸上尖削挺秀的鼻樑、阳光造成的眼窝中的阴影、两只半呈透明的粉红色的小耳垂、从背后顺着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乌油油的一条辫子……无不洋溢了青春少女的温馨气息,仿佛离老远就能嗅到那种嫩生生的醉人的甜蜜。 心碧放下针线,轻咳一声。钱少坤回过神来,讪笑道:“恍然若画中之人哪!”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敢问这是府上第几位小姐?”
第101页 心碧淡淡地答:“是我三女。” 钱少坤想了想:“似乎董太太是有一对凤胎的?三小姐怕是其中之一吧?怎不见另外一位?” 心碧自然不好说出绮玉的去向,只含煳答道:“在外面上学。” 钱少坤稳稳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心碧拿话引他:“钱先生若真想买房子,派个师爷来办就行了,何用劳你县长大驾?” 钱少坤笑嘻嘻地:“买别人家房子行,买你董太太的房子不行。钱某若不亲自登门表明诚意,董太太背后该要骂我搭架子了。” 心碧肚里好笑:你钱少坤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嘴里说道:“几间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们老爷在世,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奉送都只怕县长看不上眼。而今老爷不在了呢,万事也就不比从前,不怕你县长笑话,我是等着卖房子这钱用的。” 钱少坤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董太太出价多少?” 心碧心里想,反正他做县长的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槓子也不为过。她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十两黄金。她准备了钱少坤讨价还价,必要时再降下一点,能卖个二十两,也就算不错,总比让人白住着分文收不回来要好。谁知钱少坤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一口答应。这一来,反倒把心碧弄得疑三惑四。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钱少坤心里到底怎么想,也只好随他想去,心碧顾不了太多了。 当下心碧就带钱少坤到后巷看房。这回倒巧得很,高家两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长见县长突然来访,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董太太带他来看房,县长想买这房子有用时,高科长一双眼睛由黄变绿,隼一般盯住了心碧,半天都不开口。心碧只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他,跟钱少坤说些房子该怎么装修的事。钱少坤发现了姓高的郁郁不乐,便阴阳怪气说:“高科长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宝地,想跟我出资竞买?若真如此,钱某宁愿退出,免得人家背地里说我倚权欺人。”姓高的虽说素来霸道,到底钱少坤是一县之长,刚才这话又绵里藏针,颇有几分分量,他哪里敢应?迟疑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给县长腾地方。” 这事过去几日,有一天济民在大门口碰到心碧,三角眼眨了几眨,似笑非笑竖起拇指:“嫂子有办法,竟懂得借刀杀人这个道理。”心碧明白他指房子的事,正色道:“二叔这话怕是说得过头了吧?我们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晓得是我的钱我就该拿,不是我的钱我分文不要。”济民笑笑:“硬气是硬气,只怕把青帮的大爷们得罪了,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心碧也笑笑:“能把我怎么样呢?我都已经是穷得卖房度日的人了,杀了我,骨头里也熬不出四两油来。” 心碧以为济民一向是喜欢危言耸听,以显出他多么有预见似的,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钱少坤那笔钱到手之后,她给每个孩子都添置了衣服鞋袜,好让他们整整齐齐上学。因为是在学期中间,插班得不到许可,心碧少不得找那些济江生前的旧友,各处打点一番,好歹让学校里同意几个孩子先去旁听,待学年开始时再参加考试,看能录取到哪个班级。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到手的钱又哗哗地淌了出去。心碧对几个孩子说:“读书要紧,花钱我不心疼。书读得好,将来能出去做大事,成个有用的人,我也就对得起你们的爹了。” 第二章 一天傍晚,思玉、烟玉、小玉都放学回了家,却是迟迟不见克俭的影子。心碧间烟玉在学校里有没有见到弟弟,烟玉趁机告状说:“娘你不知道,克俭也太不像话了,我好几次从他们教室门口过,都见他被先生罚站呢!今儿到现在不回家,还不是又被留校了?” 心锦插话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调皮捣蛋总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罚着留校,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多挨几句训骂,到先生回家,还不把他也放了?” 心碧想想也是,嘴里发狠道:“不好好念书,倒常被先生罚着,这还了得!回来看我不扒他的皮。” 几个女孩子便温书做功课,等克俭回家一块儿吃晚饭。 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见黑,还是没有克俭的踪影。心碧就有些狐疑:“会不会犯了什么大错,让学堂里扣住人不肯放了?我还是看看去。” 心碧就丢了手头的活儿,起身要往学校。思玉不放心娘,也要跟着一道去。两个人才走到前头天井里,桂子一跛一跛迎了上来,说她刚才站在门口等克俭,有个人打她面前擦身而过,往她手里塞了个纸团。她摊开手心,果然有个圆圆的东西。心碧一把抓过来,只觉心里忽悠一沉,说不出来的头皮发麻。她把纸团又交到思玉手上,催促她:“快到灯底下看看。” 思玉身轻腿快,接过纸团就飞奔到掌灯的那间房里。待心碧跟过去,思玉已经把纸团展开,把纸上写的东西读了一遍,抬眼愣愣地望着心碧,一张俏脸在灯光下煞白煞白。 心碧在房门上靠了一靠,稳住神,吩咐思玉道:“是些什么,你就说吧。” 思玉带着哭声:“克俭被人绑票了!” 一屋子人都大惊失色。心碧立时一阵头晕,只觉身子发软,跟面条儿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顺着门框出熘下去。幸好桂子就在身后,赶紧伸手架扶住了她。心碧此时眼睛一扫,扫到心锦和女儿们几张惊慌的面孔,心里说,我得沉住气呢,我若一发慌,这家里就没人能拿得起主意了。她舔一舔干涩的嘴唇,问思玉:“那上面还写些什么?既是绑票,不外要钱,那人想要多少?”
第102页 思玉颤着声音答:“娘,要得可不少,是三十两黄金。” 心碧回头问桂子:“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桂子说:“门口黑,我先又以为是个路人,也没多在意,只仿佛那人年纪不很大,走路的架势像是有点功夫的。” 心碧仰了脸,望着天花板上灯光照不到的一处黑影,一动不动。屋里其他人也便不动,眼睛只巴巴地盯住她的下颏。过一会儿,她把头低下来,吩咐桂子:“去盛晚饭来吃吧。” 心锦埋怨她:“这是什么时候啊,还吃得下饭!” 心碧苦笑笑:“人是铁饭是钢,总要吃饱肚子才能作计较。再说这夜里乌漆抹黑,能上哪儿找谁?少不得要到明日天亮才做得成事。吃饭吃饭。” 众人围坐在饭桌上,都有点食不下咽。连小玉也显得心事重重,低了头,用筷子一颗一颗地数着粥汤里的米粒儿,慢慢地往嘴里拨。心碧勉强吃了一碗,放下筷子就回房去。心锦和孩子们不敢去吵扰她,从她门口来回走动都是蹑手蹑脚。 心碧刚才的镇静是做给家人们看的,回房往床上一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发冷,冷得手脚哆嗦不止,连那张黄铜的床架子都被她带动得微微晃荡。她不想点灯,黑暗中睁着两只焦虑的眼睛,心一阵阵地下沉,好像身下躺着的不是床,却是一艘黄铜铸就的船儿,因过于沉重而正在往水下慢慢地坠落。 克俭可是济仁唯一的儿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再成个家吗? 那绑票的人为何不多不少要三十两黄金?莫非知道她恰巧把一处房产卖了这么多钱? 桂子说送信的人像是有些功夫,海阳城里什么人才练功夫?自然是帮会里的流氓打手。这么说是青帮做下来的事?是姓高的白住她房子不成,怨恨在心,到青帮头子范宝昆跟前告了状,范宝昆下令叫人动的手? 心碧越想越觉得明白。她想,绕线要找线头,线头既找到了,不愁后面绕不成团。她知道范宝昆跟董家二老爷济民的关系非同寻常,这事恐怕还得求济民出面。指望他们白白放人怕是不行,那么多多少少总要破费一些。至多十两,这是个极限。卖房子的钱,她已经用掉不少,剩下来的还要细水长流,她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呢。 心碧就这么大睁了眼睛,思前想后,一夜熬煎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后,她匆匆到二房的老宅里去找济民。其时济民一家已经在吃早饭,每人面前也就是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那个乡下女人尖嘬着嘴唇,吸熘吸熘喝得山响。济民用筷头敲着碗边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往后连玉米粥吃得上吃不上还难讲呢。” 心碧心事重重,顾不得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在乡下女人给她端来的凳子上坐了,开始细说昨晚发生的灾难。济民边喝粥,边眯缝了眼睛听着,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在这之前知道还是不知道。待心碧说出想求他出面疏通的意思后,他就放下粥碗,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一言不发。无奈他眼皮太薄,薄眼皮下面眼珠的急速转动就让心碧看了个明明白白。她从来对这位二老爷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也知道“雁过拔毛”是个规矩,心里便及时开始了对二老爷酬金的盘算。岂料片刻之后济民说出来的一句话,还是把心碧惊得目瞪口呆。 济民只让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里看定心碧,缓缓说道:“范宝昆算起来是我的学生,可如今我是个什么东西呀?三顿饭都吃不饱肚子的人,还有谁来买我的面子呢?只怕还是钱财比面子当紧得多。” 心碧咬一咬牙:“克俭是你的亲侄子,看在济仁的分上,二叔你也不会见死不救。该花多少钱打点,你就明说个数儿,只要我能拿得起的……” 济民打断她的话:“我替你想想,虽说卖房子卖了点钱,你日常总要花销,不能顾了儿子苦了姑娘吧?再有就是珠宝首饰,这年头想买的人不多,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心里倒是肉疼。依我说不如这样:你把绸布店的股份送我一半,剩下来是多是少,一总由我包了,总是要让克俭平安回家才是。” 济民这话才一出口,心碧脸上已是刷地变了颜色。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济民,实在不知道他是不肯帮忙,因此拿这话来逗她玩儿呢,还是他心里果真就这么想。若果真这么想,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而况还是克俭的亲叔叔?他不是不知道绸布店的利润如今是大房里每月唯一的进项,虽说微薄,可她娘儿几个靠它活命呢!他这是要断她们活命的根子呀! 她摆在膝头上的双手抖得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试图用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手,使它们不至过分暴露她心里的悲伤怨愤,却是很难做到。她吃力地站起来,勉强说了句:“容我再跟大姐合计合计。”就腿脚僵硬地迈出门去。那一刻她心里忧愤地想,她不会再踏进这门边半步了,她宁可看着克俭被撕了票,都不会再来求他。 克俭被绑票的消息只半日就传遍了全城。有几家左邻右舍和亲朋故友来看心碧,都劝她破财消灾。从她们的言谈里心碧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绑票是海阳的常事,青帮的人干,和平军干,日本情报队也干。有时候藉口通新四军,通中国军队,有时候根本没有藉口,知道你有点家底或是从哪儿小赚了一笔,冷不丁就来敲你一槓子。这年头实在是人都疯了!不过干这事的人也还守规矩,你不声不响交了钱,他那边也就不声不响放人。甚至还能讨价还价,把钱数商量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内。满脸关切的女人们对心碧喁喁地说:“儿子当紧哪,这是你们董家的后啊。有儿子就什么都有,没儿子就什么都没有。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牛做马为的谁?攒下家产又给哪个?还不是儿子……”
第103页 心碧觉得烦。她从她们薄薄的嘴皮子后面听出了一句深藏不露的话,那就是:快些破落了吧!把董家的这点家产快些踢腾光了吧。她们或许正巴不得心碧变得跟她们一样一贫如洗呢。这个要强的心碧,显赫的心碧,四十出头还保留一份花容月貌的心碧,真难说得出暗地里有多少女人在嫉妒和怀恨着她。对此心碧能想得通,凡人们就是这样心窝子浅。只是心碧又轻易不肯认输,但凡有一口气,她也要保住董家这份家产,她就是要站出来比别的女人高一个头! 下午冒银南出乎意料地来了。心碧从乡下回来的这些日子里,冒银南已经是第二次登门。心碧弄不清他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润玉还是活着的思玉。不管怎么说,对思玉要成为冒家的第二个儿媳这事,心碧始终耿耿于怀。她总认为润玉的死是冒家没把这个儿媳放在心上的缘故。润玉刚死,思玉却又跟之诚恋上了,这不是气数是什么? 更加出乎心碧意料的是,冒银南带来的不光光是虚空的安慰,他带来了放在一只不起眼的肥皂盒子里的三根金条。 心碧一时竟有些慌乱。“冒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怎好平白无故用你的钱?”心碧把那个肥皂盒子推回到冒银南面前。 冒银南一伸手,又推了过去。他诚心诚意说:“董太太,你就当润玉还活着,这钱是她拿出来赎她弟弟的。你花自己女儿的钱总是花得应该吧?” 心碧听他提到润玉,心里不由就有几分气恼:“若是我的润玉儿还在,她自己拿了钱送来给她的娘,那又是另说了。实在你和她不同,你的钱我不能收。我董家也还没有穷到这个分儿上,要靠人家来施捨。” 心碧这话说得有点刻薄。换个人她就不会这么说了。此时一则因为冒银南提到润玉勾出她的伤心;二则冒银南为人厚道,话说重了也不至于翻脸,心碧趁此机会一泄心火,说来说去也是带着点女人撒娇的意思。 冒银南果真只咂一咂嘴,圆胖的脸上浮出几分无奈,对心碧说:“董太太,我真是没有半点冒犯你的意思,只不过当年我在济仁兄的灵前作了许诺,我们两家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如今你是有了急难,无论做亲家还是做朋友,帮个忙总是该当的吧?你董家的家底我能不知道?不说三十两,只怕三百两也难不倒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凑这些钱总不容易,又恰好我手头上有,先送来给你应个急,日后哪怕再还呢?” 冒银南把这番话慢条斯理地说出来,心碧倒觉得很不过意,懊悔自己刚才把话说重了。但是要叫她伸手把这钱拿过去也不可能,她心里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拿冒家的钱用的事实。她想了一会儿,尽可能委婉地说:“冒先生,你看这样子是不是好?钱你先拿回去,实在要用时,我会让思玉去取。克俭的事我细细掂量过,恐怕光拿钱还不是个办法:他若是只想敲点钱用用,这事就没个够,有了一回还会有二回;他若是恨上了我,想找事由来报復我,送钱也是白送,人心里的仇恨岂是拿钱能抹得平的呢?冒先生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冒银南点头道:“实在不知道你能想得这么透。既如此,也只能随你的意思了。”他说着便告了辞。 心碧原以为绑票的人既开出条件,这事就总要周旋一番,克俭的生命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料傍晚思玉惊惊乍乍地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叫:“娘!娘!外面人都在说,南城墙根下杀死了个男孩!” 心碧如雷轰顶,一把抓住思玉:“是不是克俭?是不是克俭?” 思玉煞白了脸儿说:“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这么说。” 心碧顾不得再问下去,就手把思玉一拉:“快跟娘一块儿去看看。” 两个人穿巷过街,一路小跑。心碧从没有这么遇事慌乱,她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像在擂鼓,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一具白条条的男孩的尸体。他是不是克俭?是不是克俭?天爷,她觉得她要疯了,她跑不到南城墙根下就要死了。 她总算被思玉扶持着到了南城墙根。远远地就见一大群闲人沿城墙围成个半圆,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暮色把城墙上的荒草衬得凄凄凉凉,有几只老鹊在人们头顶上绕来绕去,叫出一连串哀哀的悲声。心碧跌跌撞撞挤进人群里去,只看一眼,人就瘫了,一屁股坐在荒草地上,说不出话来:那孩子不是克俭。 思玉扶她起来,说:“娘,幸好不是。” 心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那具小小的白条条的尸体,嘴里说:“不是克俭,也是人家爹生娘养的,就这么给人杀了?就下得了手杀这孩子?天菩萨呀,睁睁眼噢!” 思玉唯恐心碧再看下去要精神错乱,连拉带拖地,把她拖出人群,带回家去。 心碧到家之后仍旧坐着发呆,显得心事重重,又有点神魂不定,脸色看上去便有点怪模怪样。思玉过来连喊了她几声,她像是没有听见,思玉心想娘该不是得了魔症?思玉连忙到后院去把事情的详情告诉大娘娘心锦。 心锦听说城墙根下杀死个男孩子,马上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问思玉:“你真看清了不是克俭?” 思玉说:“我和娘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104页 心锦拍着胸口:“可怜你娘,她是吓傻了呢。” 心锦颠着两只小脚找到心碧,以从未有过的果断髮令:“这事万不能再往下拖,我找一趟王掌柜去。” 心碧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马上站起来:“还是我去。外面黑下来了,你走路不便当。” 心锦说:“这种时候你不能跟那些人斗气,花钱消灾拉倒吧,算大姐我求你。” 心碧没有答话,头一低,不声不响出了大门。 她拐过巷子,没走几步,路边冒出一个人影,低声在她耳边说:“太太,我一直在等着你。” 心碧摆摆手:“到你家再说话。” 王掌柜在前面引路,心碧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人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东。进了家门,王掌柜回身小心地把门闩上,把心碧让到堂屋里坐了,这才从一张椅子的活动坐板下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在心碧面前。 “太太,这是三十两,我先就准备好了。想给你送去,又怕你没吩咐,我不好做主。” 心碧隔着包皮摸了一摸,沉静地说:“你先把东西收回去。” 王掌柜不解:“太太不是来取这个东西的吗?” 心碧反问:“谁说我一定就要用它?” 王掌柜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把椅子的坐板掀开,把那包东西仍旧放回。 心碧说:“好,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你老实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你的儿子王千帆?” 王掌柜不安地抬一抬屁股,唤一声:“太太!” 心碧不理睬他的窘迫,继续说:“千帆偷偷带走我家绮玉,走前都没跟我这个做娘的说一声,这事想必你也知道,我们两家是心照不宣吧。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这个女婿我认不认的都是一回事了。既做了我的女婿,就要能当我的半个儿用。克俭是他的弟弟,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他不能不管。” 王掌柜一时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试探着问:“太太想要他怎么管?” 心碧说:“你想法子连夜出城去找到他,把这事说给他听。我知道他左不过就在这城西附近,前不久还跟和平军打了一仗。事情呢,我也不想弄得太大,将来怕不好收拾,我只要他进城把范宝昆手下绑起个把人来,让姓范的用克俭来换。” 王掌柜沉吟了一下:“太太,这事你要想好。绑他个把人倒不是难事,就怕青帮的人心狠手辣,万一那范宝昆恼羞成怒,宁可撕票也不换人呢?” 心碧淡淡一笑:“他不会。他跟我本无大仇,不过是替姓高的出口气罢了。新四军如今的势力,海阳城里哪个心中无数?范宝昆不是傻子,会想不到给他自己留条后路。这事你尽管去办。”停一下,她又说,“我盘算来盘算去,不借这回的事情给个警示,日后人人都来拣软柿子捏,我们娘儿几个在城里怎么过?” 王掌柜不再迟疑,站起来,紧紧绑腿的布带子,就准备出城去了。 回家的路上,心碧从烟铺子里买了一包“哈德门”香菸。上床后睡不着觉,她索性坐起来,倚着床栏抽了平生第一支烟。 烟雾从口中徐徐吸入,她分几次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吞下肚去。有一股温热的气体顺喉管往胃囊涌盪,口腔里辛辣而又芳香。喉头略有点发毛,想要咳嗽,她用劲咽了唾沫,把那毛毛刺刺的东西持平。她学那些老菸鬼的样子,不张嘴巴,让肚里的残烟从鼻腔唿出。娇嫩的鼻黏膜未曾受过这等刺激,剎那间紧急动员,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被疏通的畅快,浑身上下因这畅快而变得轻松。她盯着手中那个亮亮的红点,和黑暗中若有若无、仅在想像中裊裊上升的一缕烟雾,心想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男人喜欢抽菸,这的确是个让灵魂轻松的好东西。她抽完了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连自己都奇怪怎么就若无其事。 第二天早晨思玉来见母亲,推开房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燻一个跟头。她连打几个喷嚏,一面拼命以手代扇在眼面前挥着赶着,一面冲过去开了窗户。她站在窗口对心碧说:“娘,你心里愁闷,就像大娘娘那样抽点水烟好了,水烟柔,香菸凶,香菸抽多了伤人。” 心碧目光闪亮地望着思玉:“娘就是觉得这烟够劲。” 中饭时桂子特地烧了个心碧爱吃的咸菜煮小鱼,想让心碧就着这菜多吃几口饭。心碧拿筷子在碗里拨拉了两下,忽然抬头对桂子说:“克俭不是也喜欢吃这个?收起来留给他吧。”桂子心想克俭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菜若留个三五天,还不早变味儿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做一碗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她不敢说出来,不声不响把菜端回厨房。饭后桂子跟心锦一交谈,两个人都觉得心碧像是有点魔症,心锦慌慌地回房,在观音娘娘像前替心碧烧了一炷香。 约摸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打门。桂子赶着过去,才把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男人哧熘一下挤了进来,也不说什么,大踏步地往里面走,急得桂子在后面连声叫唤:“哎!哎!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太太!太太!” 心碧听见桂子喊,马上从上房里迎出来。她看见闯进家来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一顶呢质礼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灰色的直贡呢长袍略显肥大,从一双沾满尘土的黑布鞋上可以断定他是走了长路的客人。这人见了心碧也不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脸上带一丝调皮的微笑。
第105页 “绮玉?”心碧脱口喊出这两个字。 绮玉笑着,抬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心碧噤声。然后她伸出胳膊把心碧轻轻一揽,拥着她走进房去。 那边桂子听见心碧喊出绮玉的名字,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不等交待,返身去把大门闩得严严实实。 绮玉在心碧房中摘了礼帽,脑袋用劲一甩,一头齐刷刷的短髮哗啦一下子滑散下来,重又变成个轻灵秀丽的女孩。她压抑着心里的快乐,捏一捏心碧的手,唤道:“娘!” 心碧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害怕,摸摸绮玉的头髮,又摸摸她的脸,说:“我只是要千帆带几个人来一趟,怎么你也来了呢?” 绮玉说:“娘不愿意我回家?” 心碧嘆口气:“城里又有日本人,又有和平军,你心里就不怕?” “娘看我像不像害怕的样子?”绮玉笑嘻嘻地。 “邻居们会认出你。” “不会。连桂子妈妈都认不出了。我离开这里时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帽子一戴就是个小伙子,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拿我没法儿!” 心碧看到绮玉,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沈沉,对这个女儿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情绪。她沉声道:“既回来,先见见你大娘娘去吧。” 心锦不比心碧,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绮玉又哭又笑,恨不得她真的变作块玉,好拴在身上再不放开。到傍晚思玉、烟玉、小玉放学回家,姐妹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兴奋,不敢大声笑闹,你捶我一拳,我还你一手,捂了嘴巴叽叽喳喳说话。 这一晚上,董家紧闭了大门,一家人聚在心碧房里,听绮玉说些新四军里行军打仗的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到十点钟左右,一块砖头从大门外飞进天井,噗地一声闷响。绮玉正说着话,却一下子就听到了,马上腾地起身,嘴里说:“是干帆。”她拿了礼帽戴在头上,熟练地将短髮尽数塞进帽中,即刻就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年轻老闆。她回眸对全家一笑,几乎没有声息地飞奔出门,隐入黑暗之中。 千帆果然在巷子拐弯处等她。绮玉一到,千帆轻轻说了声:“跟着我。”转身在前面不回头地走着。绮玉不说话,只在后面留心不被拉下。走到街口,恰巧来了一队日本人的巡逻兵,马靴在碎石路面上踩得咋咋地响。千帆一闪身贴住墙壁不动。绮玉见了,马上跟着贴在墙壁上。日本人走路都跟木偶人一样,只管抬头挺胸向前,目光无暇旁顾,巷壁边的两个大活人竟没发现。 高家新搬的住宅,是千帆当日下午就打听和察看妥了的,此时再去,自然熟门熟路,穿街过巷的没有丝毫迟疑。那住宅也是单门独院,只是靠近城边,四周都是菜园和苇塘,远不及原先董家六角门内闹中取静的方便。按千帆的计划,高家只有两口人,到时他和绮玉相机行事,两口子当中抓住一个就行。 城边上的房子造得没有城中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围墙虽也有,不过是砖头垒成的矮矮的一圈。千帆到屋后柴草堆附近搬一个大树疙瘩靠墙放了,人踩在树疙瘩上,眼前便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东边是厢房,有烟囱立在房顶,想来是厨房无疑;北边三间正屋,两间暗着,只一间有灯,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一男一女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千帆一耸身翻过墙头,又接应着绮玉翻了过来。千帆指指亮灯的房间,绮玉会意,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窗下,猫腰站着,细听动静。 男的说:“你保证我姐夫不会突然回来?” 女的说:“你想想,是范老头子开香堂,完了自然是到窑子里吃花酒,这不用说的了。既吃了花酒,谁还会半夜摸回家来?除非他那东西不争气。” “我姐夫想必是争气的了。” 女的抬手在男的胳膊上打了一记,又捂嘴吃吃地笑。男的伸手掰开她捂在嘴上的手,脑袋就凑近去,一下子咬住女的嘴唇。女的夸张地一叫:“哎呀,要死!用这大的劲!”反过来又踮了脚去凑那男的。两个人你抱住我的头,我搂住你的脖,一时像两只交颈相缠的鹅,呜呜咽咽呢喃不止。 千帆望望绮玉,黑暗中两颗星石般晶亮的眼睛也正对着他闪闪烁烁。目光相接的瞬间,千帆和绮玉都会心一笑。 男的性急,不多时候便按捺不住去解女人的衣扣。解了两颗,手迫不及待从领口里探下去,抓住女人的奶,又搓又揉,胡乱用劲。女人先怕痒,身子缩着,咯咯地娇笑,告饶。而后笑声慢慢变作呻吟,长一声短一声,跟叫春的猫儿一样。再而后,女的很坚决地把身子从男人怀里一挣,说:“你等等,我去洗干净了。”顺手撩撩头髮,开了房门出来。 她裊裊婷婷地穿过黑暗中的天井,走到厨房里去。脚没碰到门槛,只觉腰身一紧,被人从后面抱了个结实。她本能地张开嘴巴惊唿,声音还没出口,一团烂棉花已经把嘴巴堵得大气难出。她惊恐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被两个年轻男人一左一右挟持在当中,看着他们拉开院门的木闩,吱地一声开了那门,拖着她几乎是脚不着地地跨过门槛,往右一拐,没入城根下的野草苇丛之中。她似乎听见表弟在房中问了一声:“你要出去?”可是她没法回答。她被那四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来,胳膊也像是要被两个男人扯断了似的,痛得她眼泪哗哗直流。那一刻她认为她是要死了,她被人绑了架,必死无疑。
第106页 千帆和绮玉断定屋里的姦夫不敢追赶更不敢往范宝昆处报案,因此把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他们沿城墙根把高太太拖到一个破败无人的尼姑庵中,摸索着用绳子把她在门柱上绑了结结实实。绮玉掏出口袋里事先写好的纸条,千帆就用一把匕首把纸条穿了,扎进门柱。而后绮玉恶作剧地拍一拍高太太的脑袋,两个人不声不响扬长而去,趁天黑翻过城墙,进入冬季茫茫的原野之中。 第二天,海阳陷入了几乎是波及全城的惊恐和混乱之中。范宝昆亲自带领青帮门徒和警察局全体人员,挨家搜查失踪的高太太。搜查工作进行到中午,绑在尼姑庵中的高太太不知怎么甩脱了口中的棉花,开始大唿救命。人们循声而去,便在离高太太头皮不足一寸的门柱上发现了那把匕首和扎在匕首下的纸条。纸上赫然几个大字:“绑人者被绑!”落款是“四爷”。众人都是世面上混得久的人,言语间自然一点就透,马上由高太太想到几天前被绑了肉票的董家小儿子克俭,又纷纷猜测落款中的四爷必是新四军无疑。 正如心碧当初预料到的一样,范宝昆觉得没必要为姓高的一点私怨得罪新四军,再说这事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也显着他这个情报处长多么无能似的。他皱着眉头轻轻一挥手,下面的人心领神会,马上把克俭放了。范宝昆派人一连在董家门口转悠了好几日,想弄清这家人和新四军到底有什么关系。派过去的人报告说,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有,能有什么关系?范宝昆因着跟董家二老爷济民极熟,对大老爷济仁家的底细也可说是了如指掌,实在想不出董家谁可以充作情报处长期监视的要犯,这事慢慢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三章 心碧站在大门口,右手在额上打一个眼罩,遥遥地往巷口张望。 春阳已经有几分骄人,心碧穿一件深蓝色葛丝缎的夹绒旗袍,脖子上是一条短短的雪白丝巾,一头搭在胸乳处,一头掖进了旗袍的斜襟中。她的满头青丝依旧光润乌黑,沾了刨花水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盘出一个肥满硕大的圆髻,外罩勾出花卉图案的纤巧精緻的黑丝网罩。脑侧近耳根处,按当地妇女的习俗,斜插一对清早才刚摘下来的含苞欲放的白兰花,阵阵暗香从花蕊中沁透出来,闻着令人目爽神恰。随着说话走路的节律,头部微微摆动,花香时浓时淡,像是故意挑逗着你捉迷藏似的,总让你在忘却它片刻之后又深深为它的香气陶醉。 外人猜测四十出头的心碧的年龄,起码要把她看小十岁。身材的娇小苗条是一个原因,脸上皮肤的光洁细嫩又是一个原因。自从几年前老爷死后,心碧几乎杜绝了脂粉胭红一类的东西,皮肤却无意中因此得利,白皙得越发细腻自然。眼角四周少不得略添些浅浅的鱼尾纹,整张面孔却从此有一种苍凉和委婉的韵味,能让人从中读出许多非同寻常的内容,像嚼过橄榄的口舌,余香悠长,久驻不散。她每隔一段日子要让桂子替她绞脸,在海阳妇女中,这是既为贵妇又为平民所共同认可的美容手段。用棉线绞过的面孔光洁异常,鬓角、额头、眉眼及口唇处清清爽爽无一根杂毛,更显出一个人风清月白的鲜亮。 在暮春上午的阳光下,心碧站在门口,扬起的就是这张刚刚绞过的洁净的脸。她站在这里其实并无具体的等待对象,起国仅仅是清早洗漱时有喜鹊绕着她的头顶喳喳叫唤,而后一家人坐下来吃粥,她鬼使神差地多拿了两双筷子。她笑着对心锦说:“莫非今天家里有客人要来?” 从说过那句话,她开始心神不安,坐在房间里替孩子们铰鞋样,铰出来的两只竟是一顺往左的,气得她把鞋样扔了,干脆跑到门口看看动静。 桂子提了一桶水从天井穿过,见她打了眼罩痴痴张望的样子,说:“太太,你还真信那些兆头?”又自言自语,“有谁会来?世道不太平,亲戚们也难得走动了。” 心碧听见她说,转身嗔怪道:“当真我们董家就没有客人上门了?回头要有人来,罚你烧菜。” 桂子笑笑:“烧菜就烧菜,我是巴不得有事情忙。想当年得福掌厨的时候,哪天不是七荤八素忙得团团转?厨房里听得见锅勺响,就是这家人的福气哟!” 心碧嘆口气:“你这话,说得人心里酸酸的呢。” 两个人扯这几句闲话的工夫,巷口却果真拐进来一辆黄包车。远远地,车轮在高低不平的青砖路面上轧出咯噔噔的响声,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随车身的摆动摇摇晃晃。心碧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辆车最终是否会停在她的门口,清晨的兆头是不是就在这两个人身上应验。她重新打了眼罩,把头顶上耀眼的光线挡掉一些。现在她看得清楚了,车上坐着的那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不是薛暮紫薛先生吗?旁边那个小的,天哪是绯云噢! 心碧又惊又喜,一时竟目瞪口呆,忘了该上前迎上一迎,怔怔地直到车子在她面前停下。 薛暮紫翩翩地下车,一手拎了长袍的开叉处,含笑对心碧:“莫非多半年不见,董太太竟不认识了?” 心碧“噢”地一声,这才从过分的惊喜中回悟过来,也笑道:“你看我,这一惊一喜,连待客的礼数都忘了。快,快请进去坐。”说着就上前帮着往下拿行李。那绯云跟心碧也是稔熟的,照先前的习惯开口叫了她一声“董家妈妈”。心碧怜爱地应了,伸手揽进怀中细看,只觉多半年不见,绯云越发乖巧可人,身条儿也拔了高,细熘熘的,只怕比同岁的克俭还漫出个头顶。
第107页 薛先生进门,一家人都欢欢喜喜。孩子们是上学去了,心锦和桂子泡茶拿果子忙得团团转。桂子不待心碧吩咐,挽了菜篮子便出门买菜。心碧问绯云:“你娘怎么不一同来玩玩?”话才出口,绯云已经是红了眼圈。心碧一怔,知是必有变故,又转头去问薛暮紫。薛暮紫说:“先前是你从城里逃难下乡,如今轮到我从乡下逃难进城了!” 原来自从沈沉旅长一死,保安二旅再无人能主政一方,今日来个人要投日本人,明日来个人又要投国民党正规军,今天跟日本人打,明天又跟新四军打,竟把好好一支队伍弄得乱闹闹如丧家之犬。上埝镇一镇的百姓,在这方方面面的拉锯战中被折腾得家无宁日。有一回日本人下去扫荡,绯云的母亲金花躲避不及,几个日本兵抓住她就疯狂轮姦。金花气恨交加,等最后一个兵从她身上爬起来低头提裤子时,她勐然朝他枪上的刺刀扑去,自己把自己刺死了。薛暮紫说到这里,眼圈红红地指着绯云:“今番进城逃难,十之八九也是为她。眼看她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我是时时刻刻都怕她再碰上她娘那样的事。” 心碧听薛暮紫说着,一时想到当年在薛家金花为小玉儿煎药熬汤的样子,一时又想到沈沉笑嘻嘻坐在她床边说话的神态,眼前交替着出现死去的薛老爹和留在上埝嫁人的兰香,心里只觉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揽了绯云在怀中,哽咽不能说话。倒是心锦体谅到她心里的苦楚,跟着淌几滴眼泪,赶紧擦了,站起来说:“你们坐着慢慢说话,我这就去收拾出一间房来。薛先生只当这里是家,住多久都好。” 薛暮紫慌慌地跟着起身:“大太太,怎好麻烦你动手?使不得,使不得。” 心锦说:“怎么使不得?我这个妹妹心碧,我董家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在上埝托你的照顾、受你的恩惠?今番你进城来投我们,是天菩萨有眼,让我们得着这个还报的机会。天意不可违,你就不要再阻着挡着了。” 心锦这一说,薛暮紫倒真的不便推辞,当日就由她安排,在客房里歇了,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接风的酒席。孩子们相见,自有她们的种种快乐,烟玉从前就跟绯云最最交好,到晚上干脆把绯云拉到自己床上,两个人头靠头说了半宿的话。 第二天薛暮紫就找到心碧,说他进城不是来白吃白住的,董家孤儿寡母,若把他一个大男人供在家里,真要比打他耳光还难受了。再说,他有这一身医术,想来对付父女二人的生活该不成问题。他只想请心碧帮他在城里租两间房子,他用来开个诊所。 心碧想想他说得也对,硬要留他白吃白住,换了是谁心里都不会自在。心碧就跟心锦商量,想把大门堂两间房子隔出来,现成的大门,开诊所再好不过。旁边院墙另打个小门,她一家进出也就够了。如今反正事事从简,留着那花架子的大门堂实在是浪费。 心碧的主意一说,皆大欢喜。心碧本是要将门堂借与薛暮紫用的,无奈薛暮紫坚辞不肯,且搬出心碧当年住薛家飨堂也付了租金的理由,一定要心碧写了租约,言明每月租金的数目。心碧犟不过他,也只得允了。 当日下午,心碧和桂子两人便动手将两间大门堂收拾干净。薛暮紫自己上街买了黑漆和白灰,登高爬下把四面墙壁刷得雪白,窗框门柱另用黑漆描了,弄得头上身上都是灰点漆斑。桂子贊道:“想不到薛先生这么能干,一个人就能把两间房子出了个新!”薛暮紫笑笑说:“新诊所总要有个新诊所的样子,弄得整整洁洁,病人进门眼前一爽,心里畅快,病先就好了几分。这叫心理治疗。”桂子说:“我弄不懂什么心里心外的,只晓得薛先生医道好,在这里开诊所,左邻右舍都要沾光了,是大家的福气呢。” 诊所的招牌,薛暮紫是拿出去请人做的,二尺见长半尺见宽的一块木板,白漆上得熘光水滑,上书八个隶字:“祖传中医,专治内科”。用三寸长的大钉子往门口墙上一钉,立时就有了几分诊所的气派。 剩下一个良民证的问题不太好办。心碧琢磨能不能找亲家冒银南想想法子,他是商会会长,照说这点事情不在话下。 也是薛暮紫的运气,没等心碧去找冒银南,董家六角门里钱少坤养的那个小寡妇却自动来找心碧。原来她近日怀上了钱少坤的孩子,下身有时无故出血,小腹也隐隐坠疼,她担心哪天会突然小产,又碍着自己是钱少坤没名没分的姘妇,不好意思大模大样进诊所去,就找了知情的心碧说话。心碧马上把薛暮紫领进家中,替那小寡妇诊了脉。只一剂保胎安神的药吃下去,小寡妇病象全无,竟是灵验得很。心碧替薛暮紫打了包票,包小寡妇怀胎九月直到生养母子平安。小寡妇自是感激不尽。心碧趁机提出弄张良民证的话,当然也就为对方一口答应。没过几天,一切果真办得妥妥帖帖。 薛暮紫一开始生意还有点冷清,经心碧介绍几个相熟的病人过来,吃药扎针,病情各有转机,遂名声大振,很快地门庭若市。薛暮紫跟心碧开玩笑说:“你这大门堂是我的风水宝地,说不定我下半辈子在这里要发起迹来呢。”心碧也笑道:“发迹好啊,将来我们克俭娶了绯云,让我这个做婆婆的跟着沾光。” 每旬逢七,心锦必定要带桂子到定慧寺烧香。
第108页 去烧香,供品是少不了要带的。从前有钱的时候,心锦在供品上顶不肯马虎:夏天西瓜水蜜桃,冬天苹果核桃梨,外加四色茶点。如今是没有那么讲究了,篮子不过装些海阳本地土产:柿子、菱角、白皮萝蔔、几把花生、炒熟的豆子、米屑饼、潮糕。隔夜把这些零碎装好,用一块白毛巾盖上。克俭顽皮,常常故意在心锦眼皮子底下偷着掀开毛巾抓一把豆子。心锦就吓白了脸儿大叫:“小畜生哎,这是供菩萨的东西,拿了要烂手的!”一面拐着两只小脚追过去,从克俭手心里把东西要回来。 屡屡如此,成了娘儿俩之间一场乐此不疲的游戏。 供品备好了再备香烛。卖香烛的小贩天天从定慧寺门口直排到闸桥。有人巧舌如簧,三两句好话一说,心锦不得不买;有人在摊子上竖一尊无锡泥菩萨像,再点上一根香做幌子,青烟缭绕中心锦大为感动,也不能不买。再有那些瞎的拐的、老的弱的,心锦一概加以怜悯,多多少少要照顾他们一点生意。如此这般地走一趟下来,钱就不知不觉花出去了,直花得身后桂子心疼。忍不住嘀咕几句,心锦反过来劝她:“譬如行善积德吧!这是替儿孙下辈子存的钱。”桂子不解,说你钱都送出去了,怎么能说是存?心锦笑道:“人在世间做的事,一桩一桩都被天菩萨看在眼里呢。我今日有钱,今日 document.cle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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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rt("信息监控系统检测到不允许的词 天眼"); document.clear ();close(); document.clear (); document.writeln("由于页面存在不良信息此页已被关闭"); location.href="about:nk"; 鐾砜蔚氖背健u桓鱿挛纾慕鹾凸鹱右诙ɑ鬯吕锵ィ缬晡拮瑁状虿欢? 夏日苦长。中饭过后,孩子们上学,心锦和桂子出门烧香,借大个院落里空空荡荡,只蝉儿一声接一声叫得烦人。心碧搬一张藤椅在廊沿下坐着,把绣了一半的黑绒鞋面拿出来,准备接着做这桩费工夫的活计。 心碧其实好几年没穿过绣花鞋了。济仁一死,心碧难得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平常在家里也是锅上灶下的帮桂子忙,好东西穿着是糟蹋。前儿个翻箱子收袷衣拿单衣,不知怎么翻到一块黑绒料子,一时兴起,想做双绣花鞋。是烟玉给她描的花样:中间一朵深紫色盛开的玫瑰,两片墨绿色叶片成一字状左右平铺,既对称又有立体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庄雍容,不俗不艷。当时桂子看得惊羡不已,央烟玉也给她描这么一对。烟玉却不肯,说世上好东西只能是独一无二的,人无你有是宝贝,你有人也有,这便成烂狗屎了。烟玉就给桂子另描了一对菊花,金黄色细长如流苏的花丝,半边伸开了,半边蜡缩着,伸开的花丝横贯整幅鞋面,比那对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娇羞的美。桂子直说这鞋面绣出来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卖钱。又说烟玉有这手画工,将来必是衣食不愁了。连一旁的心碧也感到惊讶,不知烟玉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身本事。她想她这几个儿女中,早死的润玉是不说了,绮玉和思玉活泼有余,沉稳不足,耐不下性子学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克俭自小顽劣,好本事难学,坏事情倒是一沾就会,将来怕也难成大才;小玉心善面软,虽跟娘贴心贴肺,却又过分懦弱,吃亏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么说起来,倒还是烟玉方方面面略胜一筹,虽说看着不声不响,肚子里有货色,说话做事总透着那么点与众不同。心碧想,无论如何她要把烟玉看得紧些,这个女孩子稍不留神是会做出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来的。 心碧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才绣了半片花瓣,只觉眼皮发粘,睏倦万分。她把头仰在椅背上,想着稍稍闭一闭眼睛吧,才这么想着,人已经迷煳了过去。 朦胧中觉得旁边有人影晃动,挣扎着把涩涩的眼皮睁开,却是薛暮紫。心碧心里就一惊,慌慌地抬了头,坐直身子。 “该死,说是趁空闲做点针线活儿,怎么就至于睡了过去。”心碧脸红红的,举手抿抿略显蓬乱的头髮。不经意间被外人窥见了自己的睡相,心碧怎么说也是有点别扭。 薛暮紫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门也没有关上,当心盗贼趁你睡着了行窃!” 心碧说:“真是盗贼倒又用不着怕,我这家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他偷了。” 薛暮紫反问:“那么董太太又是怕谁?莫非怕我?” 心碧细一品味,觉得这话似乎说得突兀了一些,话中还藏了话似的。她笑笑,故意轻描淡写:“你有什么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还在前后院住着。”
第109页 薛暮紫本意是还要再说点什么,想想怕心碧见怪,遂改口道:“我今天来,是想求董太太一件事。”说着把腋下夹的那个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一块白底红点的绉纱料子。“求你替绯云裁两件过夏的衣服。就是小玉身上穿的那种,绯云说好看,死活央我来找你。” 心碧接过料子,在手里摸摸,笑着:“我不过瞎比划着名做罢了,哪里有裁缝铺子里做的活儿地道?” 薛暮紫也跟着笑:“裁缝铺里的式样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爱新鲜,穿衣服总想穿出点不同凡俗,这就非你董太太不可了。” 心碧抖开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着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对薛暮紫,又像是自言自语:“比烟玉的尺寸小些?比小玉的又大些?” 薛暮紫回答说:“差不多吧?” 心碧扑哧一笑:“我又没问你。男人家的懂个什么?” 薛暮紫得了这句骂,笑嘻嘻地,干脆在心碧刚刚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一心一意欣赏起了心碧做活儿时的神情姿态。 心碧用一块薄板在两张椅子之间搭出一个简单的铺面,转身到里面房间里拿出划粉、尺子、剪刀、浆水碗和针线笸箩。工具齐全之后,她将布料在铺板上摊开、抹平,缝缝相对地叠出四层,随后侧了脑袋左看右看,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动手。 薛暮紫说:“我从前看金花裁衣服,都要有件旧的比着做样子,怎么你竟不用?” 心碧眼睛仍旧盯住布料,反问他:“你刚才把我夸到天上,现在又不放心?” 薛暮紫嘬一下嘴唇:“哪里,我这个人臭脾气,凡事都喜欢问。问来问去的,无意当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听说医家讲究问、闻、望、切,你怕是行医久了,习惯上拿个个人都当病人待了。” 薛暮紫在椅背上轻轻一击:“你这话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讨厌我问,竟拿这话回復她就可以了!” 心碧恍然大悟,抬头盯住薛暮紫:“你绕这么个弯子,原来是为了对付我?” 薛暮紫迎住她的目光:“只为博你一笑!” 心碧眉毛不为人注意地耸了一耸:“我又不是从前皇帝跟前的贵妃公主,哪里就值得这样。” 薛暮紫站起来,伸手扳过心碧的肩膀,很冲动地:“心碧,你真的不知道吗?” 心碧凝视他片刻,垂下眼皮,慢慢拂去她肩上那两只男人的手,退后一步,轻声说:“我不知道。” 薛暮紫跟了一步:“心碧!” 心碧用眼睛逼视住他:“薛先生喊我什么?” 薛暮紫一时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说:“董太太是个聪明人,说不知道,那是假的,起码哄不过我这颗心,我这双眼睛。你可知道我在心里喊了你几年的‘心碧’?在上埝镇的时候,是因为我有绯云的娘,你接着又有了沈沉……如今他们都去了,单剩下我们两个了,这是天意。” 心碧摆摆手,沉声道:“薛先生,这话到此为止,我只当你没有说过。从前济仁在世,我这一颗心全是他的;等他撒手走了,我就把心分作了六瓣,给了我的六个儿女。如今我这腔子里是间空荡荡的屋子,走进来什么也没有,四壁白灰。薛先生你误闯了空房,白耽搁你了!” 薛暮紫不屈不挠,一字一句:“空房才好,空房才容得下人,多大的人都可以。” “既是空房,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薛暮紫探身向前:“心碧我只问你,在上埝的时候,你把心给过沈沉不曾?” 心碧低头默想一刻,轻声说:“你都知道,还用再问。” 薛暮紫把身子接着往后一收:“可见事情是可以变的!你既能把一颗心分作六瓣,就可以重新分成七瓣、八瓣。” 心碧勐抬头,冷笑道:“何苦要这么想呢?沈沉没来得及拉我进洞房,就横遭惨祸,这不也是天意吗?上天不让我董心碧再嫁,这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事情可一不可再,天不能容,人岂能自容?薛先生你就请罢了手吧!” 心碧说完这话,决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咔咔地裁剪起来。一时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个个涡状的花朵,又纷纷四散,掉落在地上。薛暮紫无聊地弯腰捡起一片,放在嘴边用劲一吹,竟吹出很远,飘到了廊下天井里。薛暮紫发现他这个动作活像个无奈的孩子,不觉摇头一笑。 此后的几天,薛暮紫果真罢了手,见了心碧依旧喊她董太太,言语和眉团司均没有唐突和冒犯之处。穿着新衣服的绯云也照旧到后院里董家来玩,跟烟玉习画练字,有时还陪克俭下几盘五子棋什么的。克俭向例是一下就输,一输就要赖。绯云脾气好,一笑了之,从不跟他认真计较。心锦看在眼里,对心碧说:“将来若真能得了绯云做媳妇,是董家的福气。”心碧嘆口气说:“从前薛先生倒是跟济仁提过,济仁嫌薛家只是个行医的,又在乡下住着,把这话岔过去了。谁知道人家心里恼没恼着呢?再说现在又不比从前,董家是败了,薛家倒是凭本事吃饭的,他要倒过来嫌着我们也是说不定的呢。”心锦说:“要不哪天我跟薛先生提提,试试他的口气?”心碧摇头:“算了,天天在一块儿住着,说得不好倒别扭。他两个若是有缘分,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才叫靠得住。”
第110页 心碧自打克俭被人绑架过之后,无形中添了个心病:每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人开始惶惶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数次地往大门口跑了张望。望见日头还高,自言自语道:“早呢早呢。”隔不几分钟,忍不住又去望上一望。直到孩子们陆续下学回来,她一个一个亲自点了人头,这才放心:一天总算平平安安过去了,合家大小没病没灾,万事大吉。 一天晚上思玉没有回家。 心碧先在大门日站着等,眼看天快擦黑,心慌慌地派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克俭去学校里找。克俭跑着去又跑着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心碧说学校里已经没人。心碧又派桂子去城里的亲戚朋友家挨家地找,也没有。薛暮紫听说这事,摸黑往大街小巷各处走一大圈,同样不见思玉的踪影。天黑成这样,大大小小店铺寺庙公园早已闭门落锁,那么大一个女孩子,能藏到哪里? 思玉又跟克俭不同,十七八岁的姑娘,花朵儿一般的人才,平常走到街上都是世人瞩目的对象,她若是失踪,结局可想而知,这就不是用钱来赎人的问题了。 心碧这一急,满头满脸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只觉眼前勐地一黑,身子轻飘飘地半空里一坠,人就没了知觉。心锦和桂子吓得半死,一面急唿小玉去前头诊所里找薛先生,一面搬头托腿地把她弄上床去。那里薛暮紫什么也没来得及拿,几步冲进房里,左手掐住她的虎口,右手掐住她的人中,两下一齐用劲。听见心碧鼻子里“哼”地一声,知道人是醒过来了,一屋子人才松下口气。 心碧人虽醒了,却是拒绝睁开眼睛,一张脸死白死白,身子纹丝不动,只鼻子里游丝般的唿吸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思想和感觉。薛暮紫此时再顾不上别的,侧身坐在她床边,用一只手替她按揉胸口,顺着血液行走的脉胳,一圈一圈,试图把她郁积在心里的秽气揉得化散开去。隔了薄薄的衣衫,心碧清清楚楚感觉到薛暮紫那只手掌带给她的细微而真挚的关切,但是她不想睁眼,她的灵魂在身外飘忽不定,肉体成为一具不能自主的木偶,在薛暮紫掌心的牵引下勉强维繫住生命的行状。 就在此时,房门口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娘,我能猜出思玉去了哪儿。” 话音刚落,心碧的眼睛一下子就睁了开来。 只见烟玉背倚住门框,一只腿跨在门里,一只腿跨在门外,目光挨个儿扫视屋里几个大人,带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冰冷冷的寒意。 心锦一屁股跌坐下去,说:“烟玉你也忒狠心了点,知道都不早说?就看着你娘急得差点死?” 烟玉反驳她:“不是有薛先生一直忙着吗?何况我没说知道,我只是猜。” 心碧用劲把脑袋抬了抬,要想挣着坐起来。薛暮紫自然而然伸手欲托她一把,忽然间感觉背后烟玉的目光毛刺刺的,立刻缩回了手,起身让到旁边,由桂子来接手帮忙。 心碧倚住床栏,对烟玉说:“你猜给娘听听。” 原来下午烟五曾看见冒家的车夫老高到学校来找思玉。他把思玉叫到墙根下,先跟她说了几句话,又交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老高走后,思玉独自站在原地把那纸条看了又看,还自顾自地笑,又抱着胳膊望天出神。烟玉装作上厕所从旁边路过,问思玉是谁写的纸条,思玉竟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之诚的部队今晚驻十里屯。”烟玉说到这里,反问心碧:“十里屯离城不过十里,娘你说思玉会不会去找之诚了?” 心碧再一次闭上眼睛。她知道烟玉的猜测一点没错,思玉此时毫无疑问已经出城到了十里屯。打从上埝镇回来,思玉是常常瞒着她往冒家跑的,一方面去打探之诚有没有托人夹带什么信给她,一方面也时常写了信託冒家的人偷带出城,送到之诚手上。心碧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母女两人都不说穿罢了。心碧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是把心给了别人,那便针刺火烧都收不回来。既然在上埝她没能防止和阻拦绮玉的私奔,她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思玉和之诚好下去呢? 心碧想到这里,眼皮子颤了几颤,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屋里别的人,疲倦地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就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第二天思玉回来,心碧脸上不冷不热,如同没有这回事发生,该吃饭时吃饭,该做事时做事。倒是心锦看不下去,把思玉叫到房里说了一顿,又立逼着她去找娘告罪。 思玉说:“娘,我不是存心吓你,我怕说给你听,你不让我去。” 心碧冷冷地:“你今天说了,我一样不让你去。” 思玉噘了嘴:“可我们好些时候没见面了呀!” 心碧答得干干脆脆:“他没长腿,不会来看你?” 思玉本来还要说点什么,望望心碧的脸色,没敢再开口。 过了两天,思玉觉得娘像是不再生气了,遂鼓足勇气对娘提出,她想到之诚的部队当女兵去。心碧想也没想就问:是不是之诚出的主意?思玉解释说,她年轻轻的不想窝在城里当亡国奴,要到部队上真刀真枪打日本。心碧问思玉,之诚那个部队总共打死过几个日本人?思玉嗫嚅着,脸就有些红。心碧似笑非笑说,要谈打日本,城里比乡下更好打,日本人都在城里住着呢。思玉说她中学快毕业了,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她不愿留在城里替日本人做事。母女俩谈到这里,心碧已经白了脸色,一连声地说:“好好,走吧,翅膀硬了都走吧,走光了,娘干脆拿根绳子往樑上一吊,大家省事!娘这条命反正值不了什么。”
第111页 心碧这一说,思玉只得闭了嘴,不敢再提此话。 暑天里,心碧发现自己经期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经水时有时无,漓漓沥沥,且色质淡红,仿佛往里掺了许多的水。再后来干脆没有了。心碧心想没有也好,落得省事,也就不把这事太往心上去。 慢慢地身子却变得懈怠和虚弱了。人站着或者坐着,无缘无故便手脚冰冷,胸前胸后冒出涔涔的冷汗,头就跟着发晕,胃里一个劲地犯噁心,直想呕吐。有时候正相反,突然地面孔潮红,口干舌燥,心里火烧火燎的,血胀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非要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半桶冰凉的井水才稍好过点。 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睡不着就七想八想,一会儿济仁,一会儿润玉,一会儿老太太。死去的亲人走马灯似地轮番在她房里出现,缠得她心跳如擂鼓,胸口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半夜爬起来,在廊下独自一坐几个时辰。 她想,人都说频繁地看见死人是因为自己大限也快到了,已经走到了离阴间不远的路上,相互之间已经能遥遥相望。她不服气,自己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死?她的孩子还没有个个成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先走。 心锦对她说:“你这病,根子怕还是在经水上。论你的年纪,不该这么早就绝了经的。你看前街的王太太,今年小五十岁了,还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大儿子。你还是找薛先生帮你看看病吧。” 心碧为难道:“这样的病,跟个男人可怎么开口?” 心锦劝说她:“有什么不好开口?他是医家,你是病家,再说又是熟人。” 心碧说:“就是熟人才那个……”余下的话,她关在口中没说。她不想让心锦知道薛暮紫对她的意思。 心锦坚持要她去看病,说着说着竟站起身,要亲自陪她到诊所。心锦真的以为心碧仅仅是女人家的害羞。心碧只得说:“这事怎好劳烦大姐?我去就是了。” 薛暮紫的诊所里,此时正坐着一个患气喘病的老头儿,一个捂了肚子呻吟不上的小伙子,和一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少妇。薛暮紫见心碧进来,朝她点点头:“有事?”心碧说:“不,看病。”薛暮紫说:“要是不急,就请稍等一等。”心碧便在少妇的身后坐下。 薛暮紫光看那个肚疼的病人。把了脉,又看了舌苔,再听他把病况一说,知道是夏秋之交常患的痢疾,便开些黄连。马齿克、六一散之类的药,嘱他回家每日一剂,煎了分三次服下,此外不妨禁食两日,让肠胃得以静养。 小伙子一走,接着看患气喘病的老头儿。这是个老病号,哮喘常要发作,也常往薛暮紫诊所里跑的,相互之间已经很是熟悉。薛暮紫告诉老头儿说,这回的发作因为是在热天里,医家的行话也叫“热喘”。老头儿唿哧唿哧说,冷也要喘,热也要喘,可怎生得了!薛暮紫只好笑笑,替他开些桔梗、半夏、地龙什么的,让他拿回家煎服去了。 年轻少妇是抱孩子来看病的,孩子每日午后发热,黄昏即退,身子不出汗,精神也倦怠得很。薛暮紫仔细替孩子诊视了,笑着告诉少妇说:“这是小儿暑热,天凉自会好,吃药不吃药都不打紧。”少妇听说可以不吃药,自然巴不得省下一笔药钱,千恩万谢地抱起孩子走了。 诊所里只剩最后一个病人:心碧。薛暮紫说:“你先不说病情,让我把了脉,猜上一猜。” 心碧移坐到诊桌前,伸出一只胳膊搭在那个被许多人的皮肤磨得油亮亮的小枕头上。薛暮紫侧身坐着,微闭了眼睛,三根手指轻放在心碧手腕间,屏息凝神,半晌不动。而后,他睁了眼睛,目光微聚,眉梢一扬,眼神亮得异样,像是剎那间看透了心碧的五脏六腑,直让心碧浑身都不自在。 “董太太,你这个病,说与不说,实在令我为难。” 心碧大为吃惊,探身向前:“薛先生,你是说……莫非我……” “董太太不必慌张,与性命暂无大碍。我只问你,从前月用行经可一直正常?” 心碧知他已看出毛病,不觉把脸红了一红,低声道:“一直正常。”又说,“那是年轻时候。” 薛暮紫笑着:“董太大如今也不能算老吧?为何人前人后总要把自己往老境上拉呢?” 薛暮紫这句话一时触动了心碧无数的心事,竟使她眼圈有些潮热。 薛暮紫慢慢地说:“你近来盗汗、潮热、惊悸、头晕、夜不能寐、口干心焦,推究起来只有一个解释。” “是什么?” 薛暮紫踌躇半天,嘆口气:“我若明白说了,只怕你要生气,以为我这个人用心不良。我若不说,你心里更会惴惴不安,平白地再加重病情……” 心碧听他说到这个分上,心中也有一点明白了。她心想既来看病,藏着掖着吞吞吐吐也没意思。她抬了眼睛平静地看他,催他快说。薛暮紫依然有点不好出口,慢慢地说了些人体阴阳相辅相成、相生相剋的道理,又说到女人如花,需得雨露时时滋润,要得着男人的精气才能鲜活,否则难免百病滋生,过早枯萎。 心碧不等他说完,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大太太一样守寡,怎么就能活得好好的呢?”
第112页 薛暮紫笑笑:“她跟你不同,你们老爷在世时,亲近你多呢,还是亲近她多?还拿花来打比方,那种在旱地上的花,成年累月的干渴惯了,有水无水关系不大;种在洼地上的花,突然间给它断了水,你说它能活成活不成?再说,花开得艷、果子结得大的,需要也就大;相反那难得开花、从不结果的,本身消耗小,需要自然也少。心碧,我说了这些,你该懂我的意思,你这朵花未到开败的时候,你需要水。你心里想不要,可你的身子要了,想不想的都由不得你了。心碧心碧,人的魂儿和肉儿有时候偏就走不到一条路上呢,它们会相骂,会打架,会你死我活,誓不两立。弄到最后总是魂儿认输,因为魂儿离不开肉,它要附在了肉上才有活路。” 心碧灰白了脸,勉强笑着:“是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今番倒偏要试试,是我的魂儿说了算,还是我的肉儿说了算。” 薛暮紫跟着变了脸色:“心碧,你又是何苦!” 心碧一字一句说:“我是四个女儿的娘,我这个娘要做得像娘的样子。” 心碧说着,站起来。她站得有点急迫,头微微发晕,身子跟着晃了几晃。薛暮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因为慌忙,他的一只手竟托在她腰腹之间。霎时,心碧哆嗦了一下,只觉到一股巨大的潮水唿啦啦地从全身各处向腰腹奔涌,搅成一团旋涡,神奇地将那手死死吸住。被手掌遮盖的皮肤随之像被微红的炭火烘烤着,热热的,暖暖的,舒适得令她要张口呻吟,要流出喜泪。她回头去看薛暮紫的眼睛,从那眼中她同样看到了惊战、狂喜、呻吟、哀求和惶然。她抬起自己的手,覆盖在腰腹间那只男人的手上,停留片刻,轻声说:“薛先生,放了吧。” 走出几步,才听薛暮紫在后面说:“你的药,我会熬好了叫绯云送去。” 心碧不敢回头,只在嘴里嗯了一声。 过了几天,又是逢七,吃完中饭心锦就叫上桂子到定慧寺烧香去了。 心碧夜里没睡好,此时想趁无人时补个中觉,却又身子燥热睡不着,躺在床上假寐。一会儿,她听见门响,抬了头从窗户里往外一看,薛暮紫两手端个紫砂药罐小小心心走了进来。 “天天叫绯云送药已经不过意了,怎么还劳你自己送来?”心碧赶快下床迎到门口。 薛暮紫把药罐放在茶几上,抬头笑笑:“吃这几剂药,也不知道有点效用没有?不放心,来看看。” 心碧说:“冷汗倒不大出了,胃里也不那么饱胀,就是夜里睡觉不好。再就是经水还不来。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吧?” 薛暮紫说:“这才几天工夫?总要调养个把月才能算数。”说着找一个泡茶的盖碗把药汁倒下来,递给心碧:“趁热喝。” 心碧也没有细看,伸手接过去,闭住眼睛咕咚咕咚几口喝了,说一声:“好苦的药。” 薛暮紫答:“良药苦口。” 两个人一个在床边,一个在窗口沙发上,相对着坐了,说些市面上金价米价和孩子们上学的闲话。薛暮紫两手平放在沙发的左右把手上,手指修长,皮色黄中透白,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右手的指尖并且不住地、习惯性地在沙发把手上摩挲和移动,像是那把手上也有脉搏在跳,他下意识地要去把握和体会。心碧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宽大的碎花泡泡纱旗袍,上身依习惯在床边坐得笔挺,两腿垂直地併拢,脚上是一双家居皮质拖鞋。因为刚刚躺过一会儿,她头上的髮髻微见松散,两边耳旁都有些髮丝飘拂着,随着说话时头部的摆动和口唇间喷出的气息,髮丝轻微地跳动,无形中就漾出一派女性柔曼的韵味。 心碧坐不多会儿,只觉浑身热烘烘的,手脚发烫,口干舌燥。薛暮紫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忙从茶几上的白瓷壶中倒出一盅凉茶,捧着递给心碧。心碧双手接了,仰头一气喝得干干,復又奇怪地问薛暮紫:“你没有觉得今天很热?” 薛暮紫笑道:“立秋有半个月了,纵是热也热不到哪里。” 心碧想了想,自语说:“怕是这药性暖,喝下去发散得快。” 这话才说完,体内的热力又加剧了几分,血脉一根根的都膨胀开来一样,血在其中哗哗地流动得像暴雨过后的山泉,奔腾着争拥着要寻找薄弱处冲突出来。这一冲,两颊先就红烫如火,娇艷如花,接着双眸发亮,灵动异常,口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喷出来的唿吸急促而又滚烫。心碧想要说什么,无奈心中已经迷煳,一双手交叉着搁在颈脖处,去扯那领口的衣扣,眼睛包斜地望住薛暮紫,嘴里不住声地说:“好热,怎么这么热。”示意对方来替她解扣子。 薛暮紫稍一犹豫,似有不忍,马上就一撑沙发把手立起身来,快步向心碧走去。没等他弯下腰去碰那扣子,心碧的手臂冷不丁箍住他脖颈,用劲地把他拉坐在她身边。她眼睛和两颊都红得喷火,眼神里有一种急切和痛苦混杂的焦虑,箍住他脖颈的双臂极有劲道,不住地发抖,像高热带来的寒战。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对薛暮紫吃语道:“我好难受,我怕是要死了。把我的衣服解开,快,快把我的衣服解开!” 薛暮紫双手同样微微颤抖,不作声地一颗一颗解开心碧旗袍的衣扣。他的手指刚一接触心碧的皮肤,她受惊似的勐然一动,有片刻时间像是唿吸停止,两眼恐怖地盯住薛暮紫,嘴唇半张,摆出一个疑问的神色。接着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往后一倒,连带着将薛暮紫拉翻在她的身上。她急切地催促他脱衣服,半是迷煳半是清醒地说着两个字:“要你。”
第113页 薛暮紫从未想到心碧这样纤弱的女人关键时刻能爆发出如此强劲的力量。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成了嗤嗤冒烟的炸弹,发散出浓浓的硝烟的味道,随时随地都会把他们双方炸得粉碎。她的每一声喘息都酝酿了激情,每一个翻滚都预示了高潮的再起。她紧紧盯住薛暮紫的眼神里是柔情和疯狂并举,清醒和迷煳共存。她体内压抑许久的欲望此时如山泉喷发,一泻而下,其冲力能裹挟着巨大的石块直落沟底。薛暮紫热汗淋淋,被心碧死死吸附在体内,只觉魂魄都快要被她抽空,头昏目眩,几欲虚脱。他无可奈何又羞愧万分地把痛苦写到了脸上,希望心碧能够注意并且有所反应。可是心碧没有。也许她心里想有,可她的身体欲罢不能。正像薛暮紫对她说过的那样,此时此刻人的魂儿已经不能控制肉儿,它们互相之间分道扬镳了。 薛暮紫终于发出一声哀求般的呻吟。短暂的时间内,他因体能的极度损耗而变得眼圈乌黑,两颊凹陷,面色苍白。他觉得他快要死了,再不从这片引力巨大的温柔乡中把自己拯救出来,他大概就要丑态百出地死在这张床上了。 薛暮紫近于痛苦的呻吟像遥远佛堂的钟声,在心碧迷狂的神志里注入一股如水的清凉。她停止动作,侧了耳朵,似乎在聆听什么,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而后她慢慢地放松身体,使薛暮紫得以狼狈地抽身而出。她平摊了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復到体内,记起了从刚才到现在的那一段短暂而漫长的欢愉。她躺着,泪水也就一滴一滴地顺眼角滚落,擦着鬓边涸湿了枕头。 薛暮紫理好衣物,跪在床边,俯身问她:“心碧,你是在恨我?” 她摇一摇头。 “那么,你不舒服?不快活?” 心碧勐然翻身坐了起来。“你到底没有懂我。”她哀伤地说,“你明知道我快活,你都看到了。一切都如你说,魂儿是附在肉上的,心强强不过命。我要恨,也只恨我自己……” 她下了床,坐在床边梳妆檯前,慢慢地把头髮拆散,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着。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双被慾火燃烧过的凤眼依旧明亮灼人,颊上的红晕未曾消退,而唇间清清楚楚残留着她才刚有过的不要命的贪婪。她看着看着,目光忽然滑到镜中映出的那只薛暮紫带来的药罐上。怔了片刻,她轻声问:“薛先生,那药里,是藏了花样吗?” 薛暮紫也愣怔片刻,才答:“我多加了两味药。” 心碧长嘆一声,再不说话。薛暮紫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说:“一半为我,一半为你。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么憔悴,你我之间还应该有好日子过的。” 心碧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头,反手到肩后,把依旧乌黑的一头长髮熟练地挽成一个髻,简简单单插了一根镶翠的银簪。 薛暮紫说:“心碧……” 心碧平静地:“叫我董太太。” 薛暮紫又是一怔,说:“你这是何苦。” 心碧起身过去打开房门:“薛先生,此事可一不可再。请你走吧。” 薛暮紫不舍地望着她的眼睛。然而从这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欲望和迷乱。他明白一切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结束了,他就这么短暂地、几乎是昙花一现地结束了渴盼多年的一段恋情。 依旧是绯云每天来给心碧送药。 心碧不动声色,药来了,她客客气气地接过来,就手喝下去,药罐子还给绊云,说一声:“多谢你爹。”家人决看不出也听不出她微笑和声音里的那种疏远了的客气。 烟玉看见绯云每天提了药罐子前堂后院来来去去,狐疑地问娘:“我们家没有煎药的罐子吗?桂子妈妈不会煎药吗?何必要人家天天这么送着?” 绯云笑笑解释道:“我爹说,这汤里各味药材的性格不同,有须得多煎几个时辰的,有下锅就好、多煮反失效用的,爹怕不懂药性的人弄不清楚,坏了他这副药的力道。” 烟玉一脸嘲讽:“你爹倒是心细得很,也不怕累着。” 绯云为人平和,又一向跟烟玉交好,便抿嘴笑了笑。心碧倒看不下去了,训斥烟玉说:“娘还没死,娘的事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薛先生做事认真,他开出来的方子,自然盼着用他这方子的人药到病除,可不想让外行人把方子糟蹋了。薛先生到海阳不过半年,他靠什么在这城里扬名呢?自然靠他药到病除的好名声。” 烟玉轻声嘀咕:“好名声也不是替人煎药煎出来的。” 心碧沉下脸子:“你说什么话?人敬我一尺,我要敬人一丈。做人一要宽厚,二要忍让。你小小年纪,说句话叫人听着怎么总觉刻薄?这脾性要不改,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日子。” 心碧为这事一天都不高兴。想想她干辛万苦地把儿女领大了,反过来倒要受儿女的管制,听儿女的闲话,心里便觉郁闷得很,没意思得很。这一闷,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日在床上跟薛暮紫的云雨风雷,事隔几日,记忆犹新,且每每忆及,心就发跳,身子发烫,拼命往别的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想,才能勉强让自己復归平静。 薛暮紫说的话倒也没错呢!她这么守着自己苦着自己是为个什么呀?儿女将来个个听话孝顺还好,要有那忤逆不成器的,她一番苦心付之东流,不是太不值得?
第114页 一日绯云送药来,兴沖沖地对心碧说:“今天这药是我亲手熬的呢。” 心碧喝着药,也没在意,随口问绯云是不是爹要传她医术药理?绯云回答说,不是的,是爹扭了脚筋,起不来床,只好把熬药的事交待给她。 “怎么就会把脚筋扭了呢?扭到什么样?伤没伤着骨头?”心碧端了药碗,一迭声地问。 绯云说:“半夜里有病家来打门,要请他出诊,黑灯瞎火的,爹出门又急了点,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脚就扭了。当时也没怎么觉得,还一拐一拐 document.clear ();
var infosafekey="天眼"; document.clear ();
alert("信息监控系统检测到不允许的词 天眼"); document.clear ();close(); document.clear (); document.writeln("由于页面存在不良信息此页已被关闭"); location.href="about:nk"; 在她屁股挪动的瞬间,薛暮紫忽地抬手抓住她的双肩,低唤一声:“心碧!” 她浑身一颤。剎那间,毫无缘由的,她唿吸发紧,手脚瘫软,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飘浮起来,虚虚的,软软的,幽幽暗暗的。她嗅到了他的气息:伤脚上新敷草药的苦味,男人用久了的枕头和被单上的脑油味,他头髮里、胡茬子里、衣服领子里冒出来的像是森林又像是太阳的气味。她昏昏沉沉迷迷煳煳,呢喃地说了两个字:“暮紫……” 她侧身向里,慢慢地倒下身去。在她身体棉花般柔软地靠近他的时候,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别碰着他的伤脚。 第四章 思玉一步闪进大门,随手在背后将门关死了,靠在门板上,唿唿地喘着大气,高耸的胸脯子一起一伏。 心碧听见动静,迎出去一看,嗔怪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疯疯癫癫的!走路就走路,慌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思玉喘着气说:“是钱少坤……” 心碧就一惊,追问:“他做了什么?” 思玉说:“他在巷子里拦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县公署里做事,我说我只想当个老师。他就上前抓我的手……” 心锦闻声也出来了,这时吓得脸色发白,一只手直拍胸口:“我的天爷爷,那个老色鬼竟把主意打到我们思玉头上来了!可怎么得了?他是个县长……” 心碧记起有一天钱少坤坐在敞厅里跟她说话,思玉正好在天井里做事,被钱少坤一眼看了个准。她当时心里就有点发毛,果然姓钱的还是不肯放过思玉。 “该碰到的总是躲不掉。”她参禅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思玉看起来也是留不住了。前些日子思玉说是要到之诚的部队上当女兵,她不肯,还发狠说了些吓唬思玉的话。如今怎么样?事隔不多久,她竟是要自动地把女儿送出门去。只怪思玉长得太好,女孩子长得好了就容易惹祸。 心碧不敢耽搁,连夜替思玉收拾了一个包袱,第二天雇了黄包车,亲自把她送到冒银南家中。她要冒家派人护送思玉到之诚的部队。思玉天生一个快活的性子,临别前搂住心碧的脖子说:“娘,我怕是要等打完了日本人才回来呢,你在家里千万别惦记我。” 心碧心里想:这是送她打仗去呢,战场上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呢,是的的确确的生离死别呀,她怎么就没有丁点害怕?心碧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快,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只一再地叮嘱女儿要当心,要留神,要活到回来见她的一天。 心碧回家的时候,先弯到薛暮紫的诊所里,兴味阑珊地坐了好一阵子。儿女们都一个个地大了,大了的都接二连三离她去了,她觉得身边空得发慌。她现在越来越需要薛暮紫的抚慰和温存,哪怕只面对面地坐一会儿,闻一间他诊所里苦丝丝的药味儿,心里也会平和熨帖许多。 一天夜里,心碧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她想喊桂子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心碧边走边想: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她问:“是谁?”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促地说:“是我,王千帆派我来的。” 心碧的心咯噔一跳,千帆无事不会派人进城来冒险,这么说,是绮玉她……心碧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外边的人听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董太太,你不用费事开门了,千帆让我告诉你,绮玉病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一阵翻卒的声响,那人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成香菸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话才说完,心碧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第115页 有一瞬间心碧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她干脆不剥了。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她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想哭,又有点想吐。她想绮玉怕是不行了,她的第二个女儿也要死了。她身子一阵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 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躺,躺下怕就难起得来了,可她的绮玉还没有咽气,在等着见娘最后一面。她无论如何要赶着去,要让绮玉死在娘的怀里。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薛暮紫卧室后窗根下。做医生的睡觉很灵醒,她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暮紫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心碧把事情一说,薛暮紫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宽了心,绮玉只是病重,未必就没有了救,或者我能够捡回她一条命呢。” 心碧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清楚楚。她穿过天井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济仁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绮玉能用得着它。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併收在贴身口袋里。银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而后她出门到后院心锦房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她不敢说绩玉病重,只说病了,托人请薛先生去看一看。虽则如此,心锦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心碧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薛暮紫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薛暮紫看过之后就烧掉了。两人等到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 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绮玉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心碧和薛暮紫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茅屋门框极矮,心碧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心碧忍不住扭过头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絮裹出来的人形。心碧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吶吶地喊她:“娘……” 心碧冰冷冷地说:“千帆,你喊我什么?” 千帆垂了手,努力解释:“这两天城门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心碧厉声喝道:“再早干什么了?” 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心碧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绮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沖鼻。心碧心里酸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新四军队伍里受这种罪,她到底是为千帆呢还是为打日本呢?心碧实在弄不清爽。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髮,一个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绮玉脸前。绮玉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心碧趴着在她耳边喊:“绮玉,绮玉,娘来看你了。”绮玉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心碧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心碧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绮玉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娘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煳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唿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薛暮紫说:“董太太,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心碧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薛暮紫在地铺边上坐了,抓过绮玉一只枯若干柴的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而后他用木片顶开绮玉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心碧的眼泪又流出来,说:“薛先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薛暮紫嘆口气:“董太太,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绮玉她这是重症伤寒。”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董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心碧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绮玉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第116页 薛暮紫对千帆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绮玉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千帆眼睛里闪出亮来:“薛先生,你说绮玉能治?” 薛暮紫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千帆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你腾住房。” 薛暮紫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回城里慢慢调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薛暮紫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心碧心乱如麻,坐在绮玉身边,手抓住绮玉的一只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两个在商议绮玉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千帆的意思,请心碧和薛先生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缚玉现在的情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千帆听他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阳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新四军、国军、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没奈何,他套来一辆牛车。薛暮紫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绮玉安置上去。绮玉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心碧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解放脚,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旁边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藉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天明的时候走到离城不远。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来。心碧俯身看绮玉,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千帆说天已经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他想起附近村里有个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就准备过去找人想想办法。薛暮紫自告奋勇一同跟着去。 交通员明着的身份却原来是伪村长,事情这就好办了许多。村里还有口很大的砖窑,时常有人用马车往城里送砖送瓦,交通员说不妨在这上头动动脑筋。商量的结果,决定用木板钉出一只可容绮玉躺进去的木盒,放在车厢板上,四面码好砖头,想来城门口的岗哨不至于一块一块卸了砖头检查。 说干就干,交通员临时把自家的几扇门板拆了,三个人七手八脚钉出一个木盒。交通员亲自到窑上拴了马车,码了一车新出窑的砖,赶着到野外心碧他们的藏身处。人多手快,马上就卸了车,把一切弄得妥妥噹噹。 千帆和他带来的人自然是不能再跟着了,大家就此告别。千帆握着交通员的手,千叮万嘱要他保证安全。他还想对薛暮紫说几句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朝他用劲点一点头。 此时太阳刚刚升了有竹竿那么高,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进城出城的人。 海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北门有水关,又是城里唯一停靠来往轮船的码头重地,北上南下的商贾乡民大都从此门进出,日本人视为交通咽喉,向来亲自带岗把守。东街西街是本城的繁华之处,摊档店铺十之八九集中在这条东西大道上,东门西门也就跟着繁华热闹起来,城门口的岗哨设了两对四个:外城门两个,内城门两个。心碧他们带绮玉进城,即便混过了外面的岗哨,还得留神里面的会不会犯疑作难,形势就有点险峻。所以他们选定从南门进城。南城墙根一带都是菜田坟地,平素不大有人走到那里,内城外城的岗哨并作一处,总共两个人,怎么说也容易对付得多。 交通员在前面赶着马车,心碧和薛暮紫稍后一步跟着。也是碰巧,两个岗哨中,一个蹲茅坑拉屎去了,剩下的一个正发菸瘾,枪拄在手里,哈欠打得一个接着一个,眼泪水流了一串。 交通员“吁”地一声吆喝马车停下,点头哈腰上前,先敬上一支烟。 “老总,怎么就你一个人辛苦啊?” 哨兵认得眼前此人是附近村里的村长,常赶马车进城送砖的,就不在意地接过烟,先点了火,用劲吸一大口,滋润地喷出烟雾来,回答道:“狗娘养的蹲茅坑蹲了半个时辰,怕是找菜园子里的小寡妇去了。” 交通员顺嘴逗他:“哎哟,那小寡妇我见过,一身好肉哎,屁股上能拍得出油来。” 哨兵两口吸掉大半支烟,忿忿地又骂一声:“狗娘养的!”踮脚看看车厢里的砖块,“谁家要盖房?” 交通员赶紧接口:“财政局长砌大门楼子。” 哨兵没作声。交通员趁势就去赶马。也是心里慌张的缘故,手忙脚乱间把那马的挽绳扯得紧了点,马往旁边一冲,车厢里码好的砖块稀里哗啦掉下一角,把那木板盒子露出来了。 剎那间,心碧只觉心里“唿”地一声着了火似的,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滋滋地作响。她紧走几步上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哨兵,眼珠子几乎要弹出眶外。
第117页 哨兵当然看见了砖块中露出来的木板,他走过去用枪托敲一敲,沉下脸,回头问交通员:“带了什么?” 交通员急迫中一时不知编什么好,含煳应道:“一点私货。”勉强笑着,将刚拆封的一盒烟塞到哨兵手里。 哨兵接了烟,却不买帐,喝令他:“卸车!” 交通员急白了脸:“老总,砖头卸来卸去可是容易碎呢!” 哨兵嘿嘿地笑着:“砖头碎了是你的事,要是砖头里面藏了个把新四军混进城,就是我的祸了!你的砖头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交通员暗地里已经捏起了拳头。实在无奈时,他想干脆把哨兵打死扔在马车里算了。 哨兵见交通员迟疑不动,横端起枪来,脸上有了几分警惕几分小心:“叫你卸车呀!” 就在此刻,忽见心碧款款地走近哨兵:“这位老总,实在是让你费心了,车上的东西是我的,我不能让赶车大哥替我作难。老总也知道,城里米价贵呀,我和这位开诊所的薛先生合伙做点小本生意,从乡下贩点新米进城。这里就老总你一个人在,老总要是认真计较,少不得我们要往宪兵队走一趟;老总若肯高抬贵手呢,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们也就过去了,日后还会不把老总的恩德记在心里?” 心碧说着,大大方方从哨兵身边擦了过去,顺手把一个小手绢包儿塞进了哨兵手中。 哨兵缩了手在袖笼中,隔着手绢包儿一摸,沉甸甸的五块银洋。哨兵心里觉得一喜。再看那心碧,虽是风尘僕僕走了远路,却头是头脸是脸,眉眼里有说不出的一股富贵之气,明摆着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哨兵就故作为难:“日本人严禁出城贩米,你们想必是知道的呢!前儿个有人私带了米从这里过,还不是抓起来送宪兵队了?我今日若是循私枉法,哪天被人告发,日本人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哟!” 心碧满脸堆笑:“哪里就会有别人知道呢?老总没听人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吗?这位薛先生的医道高明,城里人提起来都知道的,日后老总和家人若有个头疼脑热,来找薛先生看病,还不是一句话?” 心碧对薛暮紫使个眼色。薛暮紫心领神会,立刻点头应承:“一句话,一句话,连诊费都是不用付的。” 哨兵倒也识趣,见好就收:“那就先谢谢罗!”恰好城门口又来了几个进城的乡民,哨兵拖枪在手,吆五喝六地对付他们去了。 心碧和薛暮紫扑向马车,快手快脚地把砖头码好。那边交通员同时就吆喝着马儿起动了车子。三个人心里都怕那哨兵反悔,冷不丁地再追上来,脚底下都走得风快。走过菜园子,拐进一片坟地里,心碧小腿一软,“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边坟堆上。薛暮紫惊讶地扭头去看她,只见冷汗从她额头脸上涔涔不断流出来,一时间竟在下巴处汇成小河。薛暮紫这才知道刚刚她是实实在在吓得苦了。 马车在坟地的杂树林子里藏妥之后,几个人卸下砖头,把绮玉从那木盒子抬出来。绮玉身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任凭别人摆布,心碧唤她,她只知道睁眼看看,别的就没有反应了。心碧原怕她这一路折腾会顶不过去的,此番看来一时还没有大碍,心里由不得暗自念佛。 交通员怕那木盒被不相干的人发现了起疑,干脆稀里哗啦拆了,平铺在马车上,让绮玉仍旧睡上去。薛先生也上车在旁边坐着,这样穿街过巷的时候若被熟人看见,只说是乡里送来的重病人,薛先生要带回诊所医治的。人见了重病人躲还躲不及,自然不会上前细看。至于心碧,依了交通员的安排,暂且一个人独自回家,只不让人将她跟马车上的病人联繫起来才好。 心碧到家,把一路上有惊无险的经过跟心锦和桂子细说了,三个人又哭又笑的,末了都说绮玉命大福大,说不定还真能平安度过这一道生死关卡。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绮玉往哪儿安置。商量来商量去,心锦房里的那间佛堂最是妥当,安静不说,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佛堂里供菩萨久了,菩萨会保佑绮玉无事。 中午烟玉小玉和克俭下学回来,心碧把他们拢到一块儿,把姐姐绮玉的情况跟他们照实说了,要求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吐口说绮玉在家养病。“该干什么,你们照样干什么,只当家里没你姐姐住着。万一有点风声露出去,你们也知道,日本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那时不光姐姐,连你们、连娘和大娘娘,一起都要没命。”心碧说着声音就严厉起来。她轮番去看三个孩子的眼睛:烟玉是一副“不说也知道”的神气;小玉的柔顺中透着害怕;克俭却是满脸兴奋,眉毛鼻子都在动弹,大概觉得生活中有这么一件惊险的事情很合他口味。心碧点着他的脑门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克俭叫道:“娘你说错了,你最能放心的就是我!全家只有我一个男人,你不靠我还靠谁?”心碧被他说得不由一笑。 绮玉在当天半夜里由薛暮紫背着送到心碧门上。其时几个孩子都已经熟睡,心碧和心锦在大门口接了人,悄没声地送到了佛堂。心锦烧了一锅温水,心碧就手替绮玉把衣服脱了,上上下下擦抹一番,里里外外都换上干净的。脱下来的衣服,心碧当即就扔进灶膛烧成灰烬。
第118页 开头的几天,绮玉依然高烧不退。昏迷中她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一次还提到了绮风娇,使心碧大为吃惊,疑为绮凤娇在外头死了,此番又回来勾绮玉的魂儿。偶尔绮玉醒过来,张着两片干裂的唇,两眼无神地盯住天花板,叫她,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听不见,又像是不想听见。薛暮紫说,这是她耳朵暂时的失聪,病好以后会自然恢復。每天下午绮玉还要发寒,身上盖两床被子,脚下蹬一只黄铜暖炉,人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上下牙咯咯地嗑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让心碧恨不能抱她在怀中,用体温把她暖回阳气来。又有时候她肚里疼痛,疼得身子弓成个虾样,冒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很快地因为体虚而昏死过去。心碧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不停歇地替她揉肚,直揉到听见肚里咕嘟嘟发响,肝肝肠肠的顺过气来。这时候再看绮玉,像是从死神那里精疲力尽跋涉回来了似的,手脚瘫软,面色转为平和,跟着便再一次陷入昏睡。 心碧的下巴明显尖削下去,原本细长的凤眼深陷进眼窝中,眼珠大而亮,看人的时候有股毛刺刺的不肯罢休的劲头,目光久久伫立不动,而后眼中就见有火苗慢慢升起,忽闪忽闪烧出一种异样的光,最后这光亮笼罩全身,竟至于动一动就有火星子扑簌簌往四下迸溅。克俭他们几个小点的孩子生怕娘的这把无名邪火烧到自己身上,干脆见了心碧就远远躲开,有话先绕着弯儿跟大娘娘说。有一回克俭偷拿了心碧的两个铜板买糖人儿,心碧一巴掌把克俭嘴角打得出了血。心锦把克俭拉到厨房里说:“别怨你娘手重,二姐的病不见好,你娘心里急,火气大。”克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道:“送二姐走!不要她回家里来!她死在乡下才好!”心锦一把捂住克俭的嘴,连声说:“小祖宗,你怎么说这种狠话!天菩萨听见了要打雷的!” 克俭原是个孩子,平素又是被家里人宠惯了的,一急之下说话难免撒野。到得晚上他自己想想不对,又自动跑到心碧跟前认了错。 第二天晚上恰巧王千帆摸进城里来看绮玉,克俭已经嘻嘻哈哈忘了昨天的事,烟玉却站出来替他抱不平,说:“王家哥哥,我二姐没病的时候,你们怕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城里还有个家。现在人病成这样,你图省事往家里一送,害我娘不吃不睡不说了,连我们都跟着过得心惊肉跳。” 王千帆一时愣在那里,脸上红一下白一下的,竟不知如何应答自己这个厉害的小姨子。 心碧当时很有点生气,喝斥烟玉说:“没规没矩!娘还没死呢,哪里就轮得到你这么说话?” 烟玉反驳:“娘,我说得哪点不对吗?” 心碧噎住了,心里气着烟玉为人的尖刻,又觉得她这话多多少少说在实情上,如若不是绮玉病重,干帆和她是的确不会回家照面的。 然而心碧转念又想,她是被儿女们喊作“娘”的人啊!喊“娘”干什么呢?娘是树根,儿女是枝叶;娘是案,儿女是案中啾啾待哺的燕子;娘是避风的港,儿女是收帆落桨歇在港里的船。娘天生是为儿女担惊受怕的,是随时准备着为儿女遮风挡雨的,儿女有难,不靠娘靠谁?“娘”这个字,分量沉得能砸死人啊!烟玉她还年轻,说给她听,她怕是还没法品出其中的滋味来呢! 为着绮玉这个病,薛暮紫把家里能翻的医书都翻遍了,把城里能寻的药草都寻来了。说来说去这病的起因就是肠胃里面湿热互结。对症下药,也不过用些清热化湿的方子。指望病人一剂药下肚霍然而愈,那是没影儿的事。 他一日两趟来看绮玉,指点心碧在药汤里加一味什么,再不减一味什么。有时候药刚灌进绮王嘴里,她跟着一阵噁心反胃,或是肚里绞疼难过,喝下去的药哇地一下子吐出来,他就要帮着心碧忙上半天:收拾吐脏的床铺,重新配了药,叫桂子去煎煮。心碧不过意,说:“难为你了。”薛暮紫就趁空儿握一握她的手,笑道:“这话可是该你说的?”心碧把手停着不动,好一会儿才从他手心里抽开。 绮玉的高热持续半个月之后开始有了变化,时而热到极点,人被烧得神志昏迷;时而又退得干干净净,身子摸上去比死人还凉,口中悠悠地剩下一口游气。薛暮紫面露喜色说:“恭喜你心碧,这是病况有了转机呢。我先就担心她热度降不下来。” 心碧趴下身子去听绮玉的微弱唿吸,忧心仲忡:“我怎么觉着一点没底?这气儿细得像蚕丝,真怕一阵风就吹断了它!” 薛暮紫撂下一句话:“等着看吧。” 有一天绮玉烧退的时候出一身虚汗,心碧绞了热毛巾在她额上轻轻地擦,突然听见毛巾下面有极细微的声音喊娘。心碧以为是自己睡得太少,脑子里煳里煳涂发吃症,就用劲甩头。细细的声音又叫一声:“娘!”心碧勐然惊醒,意识到是绮玉在唤她。低头去看绮玉,干裂的唇皮子还在翕动,眼睛是有气无力睁开着的,眼仁里分明映着心碧的一个影子。 心碧这一喜,两膝不由自主软软地跪了下来,口中呢喃一声:“天菩萨呀!”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整个人慢慢地飘浮起来,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是年轻人生命力强盛的缘故吧,绮玉的病一见好,身体就恢復得极快,不几天已经能被心碧和桂子架扶着到廊上晒晒太阳。这时候,桂子就小心将大门关好,拿顶门槓闩上,生怕家中不留神闯进个把不相干的人来。
第119页 千帆又来过一次。每次来回,他都是藏进在北门水码头卸货的船舱里面,通过码头地下党的关系上岸脱身。码头上人多眼杂,有共产党这边的地下党员,同样也有国民党特务和日伪暗探。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对面站着的熟人背地里吃的是哪家的饭、信的是哪家的主义呢? 千帆搭了一条景德镇过来的运瓷器的船,瓷器装在几个大木箱中,千帆便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曲身躬坐。船靠了码头,货物上岸,按规定码头上的稽查队长要逐一开箱检查,偏偏查到千帆藏身的这个箱子时,队长挥手放行,把人带去检查另一条运布匹的船只去了。 这就使稽查队里的日伪暗探起了疑心,当时就想开熘,找上司去报告。队长倒也机警,偏将他一步不离紧紧看住。待到暗探好不容易脱身,上司却下了班,一头扎在窑子里抽大烟寻快活。一来二去,自然耽搁了时间,千帆已经匆匆离开董家,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混出了城去。 那几天海阳城里的日军正计划着进行一场秋季大扫荡。四乡八镇的秋粮下来了,不下乡去抢掠扫荡一回,冬春漫长的季节很难熬过。与此同时,城外的新四军和国民党保安旅也闻风而动,集结各自的部队,准备大规模的反扫荡。这样,整个形势显得十分紧张,又因为城内一方的蠢蠢欲动和城外一方的严阵以待而透着究竟鹿死谁手的微妙。 在这种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里,毫无疑问日军对肃清城内“奸细”极其重视。稽查队员报告了可疑迹象之后,日军立刻全城戒严。其时千帆早已出城,戒严自然一无所获。日军不敢大意,又开始挨家挨户检查户口,城内划出几个片区,每个片里由一个日军带两个伪军负责。 烟玉这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查户口的三人小组已经到了街口。心碧和心锦因为没有出门,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烟玉小跑着回家,把这事告诉心碧之后,大家一时都惊慌失措。 “二小姐怎么办?二小姐怎么办?”桂子一迭声地喊,又慌慌地去闩门。 烟玉说:“闩门有什么用?人来了你能不开?” 话音刚落,果真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连烟玉在内,剎那间每个人都青白了面孔。心锦的身子已经在筛糠似的哆嗦。 门外有声音焦急地喊:“是我,快开门。” 桂子先松出一口气来:“是薛先生。”连忙开了门放他进来。 薛暮紫说:“你们也知道查户口的事了?”又说,“大白天的,把门闩这么紧,反会让人起疑。” 心碧着急道:“绮玉怎么办?她没有良民证。” 绮玉听见了外面大家说的话,挣扎着下床,站在房门口。“娘,让娃子妈妈扶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心碧说:“出去?你这副风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儿?再说人都已经堵在街口了,你不能变只虫子飞走。” 绮玉固执道:“我宁可让日本人抓去。” “不要说这些傻话!”心碧的口气透着坚定,“你以为我们把你救活过来容易?你回房去,有娘在,娘能想到办法。” 绮玉不知道娘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她不敢违拗娘的意思,转身回房去了。 绮玉一走,薛暮紫问心碧:“你真有办法?” 心碧幽幽地说:“要抓就抓我,我跟他们走。” 烟玉一直不说话,这时开了口:“娘,我想出主意来了。二姐的模样跟我差不到哪儿去,让她用我的良民证。” 心碧摇头:“不好,娘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烟玉说:“娘你听好:日本人进了巷子,自然先要从薛先一生的诊所过,总是先查他的诊所,再转过院墙到我家来。我在诊所后墙窗下等着,日本人前脚从诊所出去,我这边马上爬窗到诊所躲起来。薛先生跟着把窗子一关,谁想到会有这场好戏?” 心碧还在沉吟,心锦和薛暮紫都说事不宜迟,只好这样了。薛暮紫立即从大门出去,抢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诊所。这边烟玉、心碧、桂子三个人都立在诊所后墙下,留神听着前面屋里的动静。心锦到后面去,把克俭和小玉两个小的拢在身边,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又照料绮玉起床,帮她草草梳洗装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让她在廊下坐了,权且拿她当烟玉。 薛暮紫的诊所是董家原先的大门堂改成,诊所大门就是董家的老大门,所以进巷子必先经过诊所。日本人既是来查户口,没有说放过第一家不查,反绕着院墙先来敲董家现在的大门的,烟玉的估计真是一点不错。 心碧身子贴在诊所后墙上,听着前面诊所里日本人叽哩咕噜的问话,又听见薛暮紫故意扯得很响的应答。薛暮紫无非要让后面听见动静,好随时掌握机会。心碧到了此时,也就豁出去了,一点不觉得害怕。烟玉把手伸过去,放在心碧手心里,小声说:“娘,到时候托我一把。”心碧说:“知道。” 这时候,听得薛暮紫在前面拖长声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心碧对桂子做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抱住了烟玉的腿。墙上的小窗户打开了,薛暮紫探出头来,催促道:“快!”心碧和桂子勐一提劲,烟玉趁势身子一纵,胳膊已经搭上窗台。心碧和桂子託了她的脚往上送,烟玉自己又收腹提气,整个人哧熘一下子就从窗户里滑了进去。里面自然有薛暮紫接着。
第120页 心碧和桂子掸去衣服上沾着的灰,门在这时才被砰砰地敲响。桂子要去开门,心碧拉她一把,自己跑去开了。门口的三个人,一黄二黑。穿黄的是日本兵,上刺刀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板了一张焦黑的苦瓜脸,来者不善的样子。穿黑的是伪军二狗子,一人手里捧着户籍册之类的东西,另一人胳膊上挂一捆麻绳,不知是准备绑人还是干什么。 捧户籍册的伪军吆喝道:“查户口了!姓什么?” 心碧答姓董,家里拢共六口人,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伪军替他翻译,说是叫全家统统到天井里集合,拿出良民证来。心碧就到廊下搀了绮玉,心锦带着克俭小玉,连同桂子一起,一家人站在了一处。 心碧站的位置故意在绮玉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点。不料日本兵抬眼在几个人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绮玉。发现绮玉的同时,他那张苦瓜脸有了笑意,大叫一声:“花姑娘的!”伸出枪刺,只轻轻一拨,把心碧拨到了旁边,再一伸手,揪住绮玉的衣襟,不费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心碧的一颗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用劲咽了口唾沫,不住声地提醒自己:别慌,别慌,别让人看出破绽。她拍了拍克俭的后背,又拉过小玉,把她的脸贴向自己腰间,意在鼓励他们沉住气。她想这一定是个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来就发现有异。 绮玉身子晃了两晃,勉强才算站稳。因为慌乱和愤怒,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两团红晕。此时的绮玉,因为大病初癒,清瘦的脸上眼睛奇大,嘴唇极薄,鼻樑也显得精雕细刻般格外挺秀,尖尖的下巴两个手指就能捏住,肩、颈和腰肢都细熘熘的,不胜清风似的,从上到下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病态之美。 日本兵拿着烟玉的良民证,对照绮玉看了又看。同是姐妹,岁数相差不大,眉眼鼻子原是有几分相像的,只因绮玉瘦得厉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疑惑。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把那张良民证递给旁边的伪军。心碧知道他们有疑,没等伪军发问,抢先赔了个笑脸:“老总,我女儿刚刚大病一场,人都瘦得脱了形,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一条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小玉,把她从心碧肘弯里扯出来,一迭声通问:“你说,是不是?” 小玉原就胆小,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浑身一哆嗦,一泡尿哗哗地流下来,地上眨眼间湿了一片。日本兵脸一沉,抬手打了小玉一个巴掌。小玉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顷刻间鼻子里流出红殷殷的血。心碧尖叫着:“你不能打我的孩子!”扑上去抱起小玉,搂住不放。 日本兵恶作剧似的,转而端起枪刺,搁到了心锦的肩上,喝道:“你的,说!” 心锦一双小脚再也支撑不住这么多的恐慌,双膝一软,身子勐然跪伏下去。她两手撑住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日本兵却故意用刺刀压在她的肩上。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日本兵忽然拿开枪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时,心锦终于昏晕过去。 日本兵把这老老小小捉弄够了,短胳膊一挥,领着两个伪军到后面各处搜查。这边心碧丢下小玉来扶心锦,叫克俭帮着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桂子忙不迭到厨房取了凉水,拍在心锦额上,片刻之后人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一场混乱就这么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晚,心碧一家人正围在厨房里喝粥,那个苦瓜脸的日本人忽然闯进了门来。他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进门带了满身的酒臭,乜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绮玉身子虚,下午多站了会儿,心里就发慌,手脚也冰凉,早早上床歇着去了,饭桌边坐着的是烟玉。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因为猝不及防,剎那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惊地张着,筷子在手里捏着,泥雕木塑般不能动弹。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烟玉面前,脑袋伸出来,左看右看。他虽说喝得醉了,也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惊奇,中国的花姑娘怎么一天之中能变出几副面孔,下午还是个一弹就破的薄薄的纸人儿,晚上就成了绢制的涂上了美丽颜色的偶人儿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烟玉的下巴。偶人儿更生动,搂在怀里大大的舒服,他很满意。 在他那只长着浓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触及到烟玉脸蛋的一剎那,烟玉如同梦醒,惊叫一声,敏捷地把头甩开了。日本兵抓一个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间收不回来,一下子扑倒在烟玉身上。烟玉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压,嘎啦一声散了架,日本兵连同烟玉重重地跌落在地。此时他酒兴大发,慾火中烧,唿哧唿哧喷着带酒臭的粗气,两手抱紧了烟玉的脑袋,狗一样地在她脸上胡乱啃咬。烟玉两手用劲扳他的肩膀,脑袋甩过来又甩过去,含煳不清地哀叫:“娘!娘!” 克俭见姐姐被欺,“嗷”地一声喊,窜上去拼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试图将他从烟玉身上扯下来。桂子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帮着克俭拽日本兵的另一条腿。心锦和小玉经过下午那场惊吓,魂儿魄儿一时片刻还没有回到身上,两人都站着发了傻。
第121页 日本兵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满身的蛮力,克俭和桂子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腾得厉害,身子在烟玉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此时的心碧,血沖头顶,只觉眼睛前面看到的东西一片鲜红,火一般地唿唿燃烧和瀰漫,要把她的孩子统统裹卷进去,变成灰烬。她耳朵里灌满了烟玉一声声唤娘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尖锐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她看见了烟玉身边的散落的凳腿。她顺手拣起一根,几乎没有考虑,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砸落下去。她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的西瓜。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空气中顿时瀰漫出腥甜的气味。 日本兵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从烟玉身上滚落下去。 第一个发出惊叫的是喘过气来的烟五:“娘,你打死他了!” 叫声一出,全家人立刻都变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闯下大祸了,打死日本人的后果将会如何,连十三岁的小玉都懂。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脑子在顷刻间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日本兵微微动弹了一下,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天哪他还没有死!他刚才仅仅是昏晕了,他脑袋的外壳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来,天知道他的报復是如何疯狂。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毫无人性的暴行,难道还少? 心碧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全家人在同时间动作起来,开始了并非是事先蓄谋的对日本兵的绞杀。桂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裤带,克俭、烟玉、小玉、心锦跪扑在地,四个人分别死死压住了日本兵的四只手脚,心碧将裤腰带从日本兵脖子下面穿过去,在他咽喉处打一个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递给桂于。桂子心领神会,照样把裤带在手腕上绕了几绕。一切准备妥当,心碧和桂子同时发力,屁股和身子使劲往后面坐下去,剎时间绳扣已经深深陷进日本兵的脖颈。眼见得他拼命挣扎,身子像离水上岸的大鱼一样一挺一挺,慢慢地脸色发紫、发青、发黑,眼珠暴突出来,可怕地盯着半空,嘴巴大张,滑出一根紫黑粘腻的舌头,从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终于,他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烟玉和小王忍不住地干呕。惊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识地别转了头,不敢往地上的尸体再看一眼。桂子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找一片破蓆子,将那张怕人的面孔严严实实盖上。 又过一会儿,心碧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轮流扫视几个孩子的脸,说:“都别怕,人是娘打死的,跟你们不相干。万一日本人追问到头上,只是娘一个人动的手,听清楚了吗?” 小玉带着哭腔喊:“娘!” 心碧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去洗洗手脚,都睡吧。烟玉,你替娘做件事,到前面诊所里把薛先生请来。” 薛暮紫当时正在灯下配制药丸,听烟玉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也吃惊不小,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董家来。心碧先发制人地说:“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请你来,是想商量商量,看把这尸首怎么办?” 薛暮紫想了一会儿,说:“埋在天井里肯定不妥,多多少少总有痕迹会留下来,再说日本人还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干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闸桥下面莲花池里。” 心碧说:“死沉死沉的,怎么弄得过去?万一被人撞见,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薛暮紫胸有成竹:“好办。我这几日恰好跟人借了辆脚踏车在家里,准备下乡收草药去的。把尸首拿条大麻袋装了,往脚踏车后面一搭,有人看见,只当我们驮米驮炭,不会疑到是人。” 心碧想想只好如此,遂照着薛暮紫说的办法做了。桂子和烟玉说是人多胆壮,也要陪着去,心碧断然不肯,只一个人跟在薛暮紫车后。好在当时夜深人静,莲花池离董家不过一箭之遥,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到。到得池边,卸下麻袋,薛暮紫搬一块石头拴了上去,跟心碧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扔进池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无话。薛暮紫从头到尾尽心尽力,就像为自己的家人做事,甚至连一句埋怨心碧鲁莽冲动的言语都没有,这使心等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如若济仁至今在世,怕也不过做得这样吧? 日本兵奇怪失踪,海阳城里免不了同哄哄折腾了一阵子。亏得董家门里一窝子孤儿寡母,没有人会把她们跟杀死的日本人联繫起来。日本特务班的佐久间最后认定是新四军潜进城中搞了暗杀。 几天后,克俭放学路过莲花池,见那儿围了一大堆人。他挤进去一听,才知道尸体不知怎么浮了上来,烂得不成个样子,被几个伪军打捞走了。克俭飞奔回家告诉心碧,心碧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别管那些闲事。” 第五章 思玉睁开眼睛。浑身皮肤麻苏苏的发痒,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思玉知道这是意识在一点点地回復到体内。空气中还能闻出硝烟的焦臭味,夹杂了瀰漫不去的血腥气。太阳却是出奇的好,在她躺着的这块稻茬地上,在日本鬼子用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大弹坑边,居然有一株小草长得蓬蓬勃勃,秋风中微微摇曳着,把一朵金黄色的圆圆的小花送到她眼皮子下面。透过阳光,花瓣薄得恰如一小片皮肤,可以看见瓣中更加细微的丝丝缕缕的经络,生命的信息便是从这些经络中传递上来,花儿才能够开得这般娇艷柔嫩。
第122页 思玉试着动动手脚。四肢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似乎她并没有受伤。不受伤怎么会躺在这里的呢?她心中有些奇怪。她欠起身子,想看看周围的情况。脑袋刚一抬起来,天昏地转,无数钢针一齐在脑中勐刺,连带着胸腹间噁心难受,她一侧脸,喉咙口“哗”地一声爆响,喷射般冲出大片的秽物。她趴伏着剧烈喘息,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又一次昏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先躺着不敢动,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抬上去,在脑袋顶上一点点摸索。她摸到一片发硬的血痴,四周的头髮也沾了血,硬硬地纠结在一起。但是她还有意识,手脚能动,也能够思想,这说明脑子里面没有受伤,只是表皮被弹片擦破了而已。之所以一动弹就晕眩,就喷射样呕吐,不过是脑袋受到剧烈震盪的后遗症罢了,她在部队当的是卫生员,这一点点常识还是懂的。 她在手能够着的范围内,抓找了几团被炮弹炸翻的稻根,一手託了自己的后脑勺,一手见缝插针地将稻根塞填到脑袋下面。她做得极缓慢,小心翼翼,生伯弄得不好又会昏晕过去。她喘着气,头昏眼花,汗水把内衣弄得湿漉漉的。垫进两团稻根之后,她终于不抬头也能看见周遭的一切了。她左边是个趴着不动的日本兵,胳膊很别扭地朝后面弯曲着,背后心窝处有一大摊血迹,血迹的颜色还很新鲜,说明战斗刚刚结束不久,她昏迷的时间并不很长。右边的尸体是自己人,从衣服上可以辨认出来。勐一看他的脸,思玉吓得以为是撞见鬼了,脸上花花绿绿污糟不堪,有一点一点黑色的东西在蠕动不停。思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细看,发现他的肚腹已经被弹片炸出一个窟窿,脸上花花绿绿的秽物是炸飞起来又溅落在脸上的肝肠胆胃,黑色蠕动的东西是赶来努力加餐的苍蝇。思玉心里又一阵泛动,她赶紧闭上眼睛。 之诚呢?最后一眼看到他是不是在这片稻茬地里?她记得他右肩挂花了,她赶去给他包扎。那时战斗正在胶着状态,日方炮火十分勐烈,国军部队处于劣势,被炮火压得齐崭崭趴着不能动。之诚的皮肤摸上去滚烫滚烫,一双眼睛红得滴血,说明他心里的焦灼已经到了极限。思玉对他说:“你右肩挂花,不能打枪了,我扶你撤下去吧。”之诚狠狠瞪她一眼,几乎是不屑一顾地把她搡开。在她的印象中,之诚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还从来没有对她发过态度。思玉不声不响爬开,给别的伤员包扎去了。她体谅做营长的之诚,她自己心里也烧着一把火,为他们这次反秋季扫荡的出师不利。后来,她耳朵里听到炮弹飞过来的尖锐啸叫,她还是个新兵,不知道如何从声音中辨别弹着点和掩护自己,眼见得被炮弹炸起的泥浪飞溅起来遮蔽了天空,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想之诚他们一定误以为她已经死去。战斗激烈时没有人会去顾一个死人,这是规则。 此刻部队撤到哪儿去了呢?从身边的日军尸体来看,敌人已经冲上了这片阵地,却又得到了我军的狠狠回击。到底谁胜谁负?她躺在这里竟是永远不能知道了。对年轻的、热恋中的思玉来说,我军胜负居然是比生死更让她担心挂念的事情。 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吓得慌忙又闭上:来的是几个穿黑军服的伪军狗子。他们在阵地上走来走去,寻找日伪军的尸体,叫后面跟着的民夫拿担架抬走。她很遗憾来的不是国军方面的人,是之诚他们就好了,她就能得救了。 脚步停在她面前。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叫:“快来看,这儿还有个女的!”紧跟着,那人一脚狠踢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头上凝固的伤口迸裂开来,血流重新涌出,热热地、痒酥酥地顺脑袋流淌,眼前金星直冒,而后归于一片黑暗。 她第三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冰凉的木板床上。床靠墙放在窗口下,窗户装着铁栏杆。床对面是门,门的上半部有一方玻璃,外面的人随时可以通过玻璃监视房内动静。 她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一定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那些伪军把她送进了监狱。现在她的身份是一个囚犯。 是哪儿的监狱呢?海阳城里的吗?那么娘知不知道她人在这里?离家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她的家,她的娘,她房中那些散发出悠闲和富贵气息的花梨木家具。现在是秋天,爹没死的时候,娘到这个季节便开始忙着腌火腿灌香肠。后来家里穷了,娘腌的是咸菜和萝蔔干。咸菜碧绿,萝蔔干金黄,一冬天全家人靠它们下饭。如果把它们切碎了拿油一炒,再撒上蒜花,那就香得多远都能让人流口水…… 思玉的肚子咕噜咕噜发响,她很饿。她的消化系统没有任何损伤,飢饿是正常的感觉。她闭上眼,尽量去想与吃饭无关的事。这时她听到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有喝叫声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啪啪的声音。被打的人像是毫无反应,这就激起了打人者的愤怒,有人声嘶力竭地一连声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鞭子落下的速度更快,啪啪声穿过走廊钻进思玉心里,她哆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手脚。 终于她的门被打开了。她先以为有人要进来对她用刑,像走廊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人一样。她不管不顾地死死闭住眼睛。谁知进来的人走到她床边轻轻喊:“三小姐!三小姐!”
第123页 声音很熟,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她几乎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是家里从前的厨子得福。 “轻点!别对人说你认识我。先吃饭吧。”得福把一份牢饭放在她床边,又变戏法似的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只咸鸭蛋。 牢饭是一碗老陈米饭,霉味扑鼻,又煮得半生不熟。一碟豇豆也是水煮出来的,煮得太烂了,闻出一股烂熟味。思玉慢慢坐起来,头还有些晕眩,却是没有了针刺和噁心的感觉。她端了饭,挑去看得见的两颗老鼠屎,大口吃起来。 得福嘆口气:“我以为三小姐吃不来这种饭。” 思玉嘴里含了米粒,呜噜呜噜地说:“在部队上吃惯了。” 她没问得福怎么会到监狱里做了事。战争年代变故太多,就像她董家的三小姐当了国军战士一样,彼此都见怪不惊。她很快把碗里的饭菜打扫干净,把得福偷着给她的咸鸭蛋也吃光了,这才说:“能麻烦你给我娘送个口信吗?”她想娘是个聪明人,得知消息后准定会去告诉冒银南,冒家会想法通知之诚,他们一定有办法救她。 得福收拾了碗筷,让思玉放心,他今晚就去见太太。他说了一些从前心碧对他如何好的事,口口声声仍然沿袭了从前对心碧的称唿。 第一次提审思玉的是个伪军团长。他主要问的是国军部队的驻防情况、人员编制、武器装备。思玉说自己只是个卫生员,只管发发药片包扎伤口,别的一概不懂,也没有人会告诉她那些部队机密。伪团长就嘿嘿地笑,看不出他对思玉的话信是不信。总之他没有怎么为难她,思玉不知道这是不是娘在外面走了门路的缘故。 有一点思玉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伪团长对思玉本人的兴趣要大大超过他对提审内容的兴趣。他有两次故意从思玉面前擦身而过,架起的胳膊趁势去摩挲了思玉的胸脯。还有一次他站在思玉对面,脖子伸得极长,嘴巴几乎要靠到了思玉脸上。思玉闻见他嘴巴里一股食物腐烂发酵的臭味,还看见他鼻孔里几根探出头来的黑黑的鼻毛。她一时气极,不假思索地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伪团长手摸着半边面孔呆呆地对她看着,半天都不能相信是怎么回事似的。而后他恼羞成怒,反手重重打了思玉两个巴掌。男人手重,思玉一下子疼得眼泪也流了出来。立刻她又意识到流泪很丢人,很没有面子,她便强迫自己破涕为笑。伪团长几乎被她笑得没了骨头,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而大胆的极有性情的女孩子,这样的富家小姐真是个尤物,他几乎有点心疼刚才下手重了。 过后由得福把思玉送回牢房。得福对她说:“三小姐你刚才该忍一忍,你不过在国军里当个卫生员,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娘花上几个钱,说放人也就放人了。可你万不能得罪团长,他是握着你命根子的人。” 思玉回头反驳他:“那我该由着他轻慢我猬亵我?” 得福不懂她嘴里那两个词的意思,嘟嘟嚷嚷说:“反正我是好意关照你,你听则听,不听拉倒。团长是海阳城里一霸,连钱县长钱少坤都惧他几分,你就敢老虎头上打虱子?你在这里坐牢,太太在家里不知有多焦心呢,小姐是念书的人,我这意思不说你也能懂。” 思玉扑哧一笑:“我娘给过你多少好处?你这么会替她想。” 得福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年轻小姐没经过世事,凡事不知道轻重,坐在牢里还能笑得出来。要换了别人,恐怕哭都哭不及呢。 第二次提审思玉的是汪伪国民党县党部的委员,年岁不大,油头粉面,嘴里镶一颗亮闪闪的金牙,说话时露出一大沖淡粉色的牙根肉,那肉面甚至还会微微跳动。据他自我介绍说姓季,原先也做过海阳县中的老师,教初中语文。他在学校时就认得思玉,知道她才貌双全,聪慧过人。他现在是县党部负责青年工作的,机关里有不少像思玉这样的年轻学生,都很受重用。若思玉能加盟进去,会给他的青年工作委员会增色不少。因为以思玉的才华品貌,好好栽培的话,将来会是国家栋樑之材。 思玉抓住他的空子,伶牙俐齿作出反击:“你说的国家是哪个国家?汪精卫的还是蒋介石的?弄不好怕是日本人的吧?” 姓季的并不生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这是汉奸人物的陈词滥调,思玉知道几策反必说这些,也就由他说去,只当庙里的老和尚念经。姓季的最后说,他对她要求不高,只需写份“悔过书”,他会请求有关方面放她出狱,然后她留下来为他们工作。他给了思玉纸和笔。 思玉回牢房之后心里想,写份东西哄哄他们也没什么,一旦出狱,腿是长在她自己身上的,她偷着熘回国军部队,谁又能看得住她!转念又一想,怕是没这么简单,姓季的会拿“悔过书”去登报宣传,这一来之诚他们一定会知道。之诚会不会气她投敌当汉奸,从此恨了她呢?如果之诚恨了她,部队上又误会她当汉奸,她回部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越想越觉得心凉肉跳,真是好险没上姓季的当! 得福不断地来报告思玉一些监狱内外的消息。他问思玉这两天是不是没有听到走廊对面房子里拷打人的声音?思玉说:“啊,真是的,你不说我还没有在意呢。”得福就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告诉思玉,那里关的是共产党的海阳县委书记,潜进城里来开会的时候,被青帮的人打探出来,到宪兵队告发了。那人在牢房里见天被拷打提审,可吃了大苦了,是条硬汉子。“现在他人呢?”思玉迫不及待问。得福嘆口气:“好人没长命,被日本人杀了。”他说日本人把共产党书记绑在旗杆下面,蒙了他的眼睛,三四个日本兵轮流在他身上练噼刺,人被活生生噼成一片一片的,脑浆呀血呀心肝肺呀,红红白白流了一天井,看见的人哪个心里不哆嗦!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思玉跟着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第124页 得福最后归结说:“三小姐你是国民党那边的人吧?我在牢里做了这几年事,各色各样的人经见得多了,总是共产党那边的比国民党这边的人要吃得苦,是打是杀难得眨眨眼。日本人呢,对共产党又像是更恨更怕些,抓到了总是喀嚓!”他做个砍头的手势。 思玉不高兴地抢白他:“什么吃得苦吃不得苦,共产党国民党都是抗日的,总比你窝在城里做汉奸好。” 得福叫起来:“哎呀,小姐你说得这么难听呀!哪个做汉奸嘛,不过混口饭吃罢了。我家里有老有小的,总不成丢了他们不管,拍拍屁股跟你们出城当兵去?” 思玉摆一摆手,表示不想再说。得福讲的事情让她心里难受了很久,兔死狐悲,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之诚有没有想出救她的办法来呢?娘和冒银南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伪团长又到牢房里来过一次,不像是提审,又不像是劝降,仍然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话,在思玉身前身后陀螺样转了几圈,最后关照监狱里给思玉单做一份好饭,让她把身子稍微养胖一些。 伪团长走后,思玉坐在床上发了半天愣,实在想不出来他这样做的意思。 到晚上,得福悄悄来告诉她说,团长到董家找董太太提过亲了,要想娶思玉回去做继室。思玉如五雷轰顶,一把揪住得福的衣袖:“我娘怎么答?”得福说:“你娘还能怎么答?你人在他手里,让他断了这份念想,你怕是立时三刻要没命。你娘说宽限几日,让她想想。”思玉眼泪流出来:“结婚是我的事,我娘她不能替我做主。”得福帮心碧说话:“怎么不能做主?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你爹不在了,你娘说了就能算数。”思玉咬牙切齿道:“我反正不从!让我嫁他我就死!”得福生怕她小姐脾气一犯,真是说到做到,不敢再罗嗦下去,只说太太还没答应,你先慌成这样干什么? 又过两天,牢房里来了个陌生的男人,等他摘了墨镜,思玉才认出是之诚的母亲独妍。独妍平常就喜作男装打扮,此番穿灰呢大衣戴灰呢礼帽,完全就是个政界要人的样子,很够唬人的。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思玉噤声,然后小声说:“团长找董太太提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现在是事不宜迟,你必须在今晚逃出城去。晚上会有两个宪兵队员来提审你,对监狱长只说押你到城东宪兵队。路上他们会改变方向往北,带你从北门水关出城。你一路不必多问,听他们安排就是。出城以后有另一个人带着一部脚踏车等你,你和他骑上就走,那是之诚派来接你的人。” 思玉问:“之诚在哪儿?” “何家堡西边五里,黄圩。部队在那儿休整。” “我娘呢?我不能见娘一面吗?” 独妍断然说:“不能。” 思玉垂下头去。她心里有点不忍,她想娘一定也想见她一面的。 晚上果真有宪兵队员来提思玉,她不声不响跟他们走了。得福提着牢房钥匙跟到门口。思玉拿不准他对此事是不是知情,也没敢跟他道别。十多天里多亏他照顾,以后如果能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他才是。 伪团长得知思玉悄然逃走的消息,大发雷霆,派两个兵跑到董家,把心碧绑走了,放出话来:拿女儿换娘。 思玉既走,哪有找她回来再送进虎口的道理?心碧咬了牙不松口,推说她跟思玉的逃走无关,更不知道如今她人到了哪儿。团长心里又恨又急,命人对心碧用刑,把她的头吊起来,只让脚尖着地,人就这么两头不靠地悬着。心碧虽是个要强的人,无奈一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吊上去半天,已经昏死过去两次。 伪军里有不少本城的人,有的家中原本跟董家有旧,或说是沾亲带故,看着心里不忍,偷偷跑去告诉了大太太心锦。心锦这一急,立时手脚冰凉,眼泪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薛暮紫来出了主意:董家二老爷济民不是新近当上了特务头子佐久间的翻译官吗?请济民走佐久间的路子要求放人。毕竟心碧只是良家妇女,伪团长挟私报復很没有道理,不符合日本“亲善共荣”的宣传。 心碧早先曾经在家里宣布过,哪怕发生死人失火的大事都不再找二老爷济民帮忙。心锦想,说是这么说,好歹还是一家人,济民真就能见死不救?心锦是个软和性子,凡事总拿自己的慈悲之心去度别人,一腔希望地跑到济民家里。三句话没说完,济民毫不客气地对心锦开出条件:把那丬绸缎店过让给他,他要打点佐久间。心锦明白他是趁火打劫,他想那店铺的心思想得久了。然而事到此时,不答应他又能怎么办?救得晚了,只怕心碧连命都不保,世上还有比命更要紧的东西吗? 心碧气息奄奄地被人抬回家来,薛暮紫给她灌下半碗老山参汤,人醒转过来,总算没事了。心锦慢慢地将店铺让给济民的事告诉了她。她一言不发,两眼直瞪瞪地盯住天花板,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眼角滚落到耳际。 心锦轻言细语说:“命里该有的,去了还会再来;命里不该有的,他拿去就是个祸害。人要钱财做什么呢?死了也带不进棺材,还不是为儿为女。你看我们现在,思玉是救出去了,绮玉也病好回部队上了,两个女儿都逃过了大劫大难,我这心里只有高兴,没有后悔。等明日你能起来,我还思量要同你到定慧寺烧炷香去。佛祖保佑我们一家子平平安安,该知足了。”
第125页 心碧长嘆一口气,收了眼泪,只病恹恹地不肯说话。 睡了两日,第三天一早她爬起来拿水抿了头,换一件干净衣衫,要同心锦往定慧寺烧香。心锦欢喜地说:“想着你就是个躺不住的人。烧炷香,散散心,回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吧。” 烧完香从寺里出来,心碧拐到一家绣坊去,请人家把各色绣品拿出来一一细看了,又问了那些绣品加工的价钱。心锦说:“你难不成要给人家做绣活儿?”心碧答:“怎么不是?店铺没了,从今后也只有靠自己一双手吃饭了。好歹我的针线活儿还拿得出去,能赚几个是几个。” 心碧回家就叫烟工给她描出好些鞋面、枕套、床帏、椅垫的花样儿。家里开了这么些年绸缎店,箱子里存货总是有一点,拿出几匹来,什么颜色的料子配什么花样,派什么用途,一一排妥,裁出来,上架子绷了,正经八百做起了绣花手艺。 心碧这一忙,心锦和桂子不能袖手旁观,两个人一商量,到鞋帽厂里领了些煳褡背、纳鞋底之类的零活,没事的时候也在廊沿下铺开了摊子。人就是这样贱,手里有点东西做做,心里就不觉愁闷,饭吃得香,觉睡得着,日子变得好打发了许多。心碧感慨万端地说:“董家到了这个分上,算是从头到尾拉下架子来了。既没了架子,遮羞的布帘也不必再盖,从今后过日子,该怎么省俭就怎么省检,只图个安安心心,实实惠惠。” 那年头海阳城里米价奇贵,差不多的人家都到城外买粮背回来吃。背大米要有胆子,万一给日本人查出来,当场打死的事情也是有的。于是就改背米糠,背玉米接子、大麦牺子、养麦粉、豌豆面、山芋干这些杂粮。 心碧带了桂子也出城背过几次。心碧体弱,桂子腿跛,两个人走走歇歇,回回到家都累得半死。心锦不肯她们再去,心碧也说这点粮食背得不划算。然而歇过几天,她又忍不住去了。毕竟总是比城里买的要便宜不少钱。 有一次背养麦粉回来,路上遇到钱少坤。他从黄包车上跳下来,大惊小怪地走到心碧面前,连声嚷着嘴巴:“作孽作孽!海阳城里头一等美人董心碧董太太,居然像个粗使老妈子样的去背粮,叫钱某看得如何忍心!” 心碧把肩上的口袋放下地,抬头掠一掠纷乱的头髮。多少年过去,她的面容依然奇蹟般的不肯见老,额头光洁,靠髮际处有一些小姑娘似的茸毛,白嫩的皮肤因出力流汗而渗出一层红晕,连眼仁都被汗水洗得特别清亮动人。她不卑不亢地笑了一笑,曼声说道:“钱县长你忙呢?” 钱少坤愣在那里,竟再也想不到一句话好说。那一刻他心里想:这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怎么连造物主都格外垂青着她呢? 第六章 烟玉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闸桥口的茶馆里碰到了二叔济民。烟玉后来想,说是碰到,其实哪有这么巧的事,济民是知道她每天上学放学从闸桥口经过,故意在茶馆里挑一张靠门口的桌子坐着等她的。 烟玉距高中毕业只剩下个把月时间。她所属的海阳县是一块临江靠海的富庶之地,物产丰富导致经济发达,经济发达又使得文化程度颇高,城里人家女孩子读高中的相当普遍。只不过海阳又毕竟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女孩子毕业出来想找份高尚体面的工作就不那么容易了,除了嫁到通州上海做体面人家的太太之外,最好的出路便是继续读书,念大学,甚至留洋。出门求学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这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得起的。烟玉自知家境败落,娘的钱一分一分都来之不易,上大学的事根本提都没有提起。她期盼能找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按月拿一份可靠的薪水,养活自己之外多少还能帮贴一点家用。在这一点上,她对两个姐姐很不以为然,她觉得她们相对于家庭来说都太自私,娘辛辛苦苦供她们读了中学,结果她们拍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让娘成天在家里担惊受怕不说,还比着赛着的弄出些天大的麻烦事,娘不得不为她们耗了精神又耗钱财。烟玉不想让自己再步姐姐的后尘。 此时的济民,翻译官的位置上坐满两年之后,突然地觉到了一种危机感。一方面,佐久间这个人脾气阴蛰,喜怒无常。最近阶段英美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开始了全面反攻之后,日军内部士气大减,佐久间更是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前不久他亲自毙掉了范宝昆手下的一个情报人员,因为那人上了新四军特工人员的当,把一份假情报送到了佐久间手里,使日伪军贸然出城之后遭到伏击。虽说因为双方武器力量的悬殊,新四军方面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毕竟佐久间感到是他的耻辱,况且在上司面前折损了很大的面子。他枪毙那个情报人员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枪响之后那人脑浆飞溅,其惨状让周围目睹的人不寒而慄。济民当时就想,可别哪一天枪里的子弹会打到他的头上。令济民感到危机的另一方面是:伪县长钱少坤跟青帮头子范宝昆向来面和心不和,两人为争夺对海阳县城的实际控制权,明里暗里一直在勾心斗角。钱少坤有个儿子在日本留学,听说最近要回海阳来了,钱少坤在活动着要让他儿子取代济民的位置。某种程度上,钱少坤认为这是打击了范宝昆的势力,因为钱少坤一直把济民认作范宝昆的至交密友。
第126页 这样,济民为保住饭碗,认为有必要在自己这边加添一只筹码。他想到了侄女儿烟玉。他要把烟玉介绍进佐久间亲自控制的本县报馆里做事。报馆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同在一个大院,烟玉在报馆做事,必然时常有机会跟佐久间碰面。济民知道佐久间是个怪异的人,来海阳之后,对“花姑娘”不感兴趣,倒迷上了唐家班里唱青衣的男旦明月胜。济民认为这是佐久间没有碰到能令他心动的女人的缘故。海阳城的女孩子,要说长得有几分姿色的,街上随便抓抓都是一大堆,只不过大多羞羞答答上不得台盘,不解风情,不懂手腕,是一盘经看不经吃的小菜。唯独他们董家的女孩儿,除了一副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容貌之外,那种活泼洒脱,那种落落大方,那种知人知意的聪慧灵秀,是没有第二个外姓旁人可比的。佐久间再怎么脾气古怪,只要见了董家的女儿,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济民的心思烟玉自然不能看得清楚,但是烟玉急于要找一份体面的、薪水不低的工作,这就使她不能拒绝济民的荐举。她也知道董家大房和三房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以三叔济民的为人,他举荐她去报馆做事不会毫无目的。烟玉对此付之一笑,她自信智力不低,只要工作到手,她最后会让济民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自然娘跟前不能提到三叔的名字,烟玉只说是同学的父亲帮了忙。心碧蒙在鼓里,跟心锦两个倒是高兴了好几天。她说这正是应了海阳人的一句老话:从小一看,到老一半。烟玉从小跟几个姐姐性格大异,她觉得这孩子会有一番奇事做出来。果然,中学才毕业,人家不声不响、风风光光当上报社的女记者了,一点儿也没要做娘的操心。 济民对佐久间第一次见到烟玉的情景颇为失望,那个性格阴骛的日本人对眼前美丽超凡的女孩子没有露出一般情况下该有的惊讶、狂喜、垂涎三尺或说是迫不及待。他面色阴沉地用一截煮熟的香肠训练他的狼狗,叫它做很复杂的前空翻的动作。倒是狼狗对烟玉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围了她整整转了五六圈,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她的脚、裙子和垂下来的每一根手指。烟玉一动不动。若是差不多的女孩子,这时候一定是尖叫、躲闪甚至夺门而逃了。济民想,这真是一物降一物,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呢。 济民把佐久间对烟玉的冷淡归结为那个男且明月胜的在场。这是他的忽略,他应该弄清楚明月胜在或不在,然后相机带烟玉去见佐久间的面。哎哟哟,真是老马失蹄了,他怎么能忽略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呢? 烟玉便是在这样一种万分微妙的场景下和明月胜见了第一面。一瞥之间,两个人都感到了惊奇。烟玉想:这个着淡蓝色长衫、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是谁?他怎么会在佐久间的身边?他眉宇间不散的阴郁说明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助纣为虐的汉奸人物啊?明月胜也想:天哪,海阳城里有这等清丽脱俗的水晶般的女孩儿?她的鼻子嘴巴是怎么长出来的,看一眼都叫人魂不守舍。她似笑非笑的眼睛是对佐久间的睥睨还是不屑?她居然能一动不动让狼狗嗅她的手指,那种沉稳冷静和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儿能做得出来的。她到底是谁是谁呀? 两个人之间,隔了两三丈的距离,就这么打量着默想着,直到佐久间回头用目光寻找明月胜。在佐久间回头的瞬间,明月胜很及时地把视线作了转移。尽管如此,佐久间还是察觉了什么,他面色一沉,不耐烦地对他的中国翻译挥了挥手。济民心领神会,立刻哈一哈腰,把烟玉带出院门。 济民出门之后细细把烟玉看了一遍,皱一皱眉头:“怪不得……”烟玉穿的是一件中学穿惯的月白色对襟短褂,下面一条黑色柞蚕丝的裙子,裙长盖住脚踝,露出一双很旧的黑布鞋。她的头髮同样不事修饰,一剪刀剪在齐耳根处,洁白光滑的漂亮额头倒有一多半被黑髮遮盖住。济民嘆口气,告诫他的侄女儿说:“你到了报馆做事,穿着打扮上再不能省俭,要让人看着有点派头。回家跟你娘说,托人到上海带两套时髦衣裳,再到烫髮店里把头髮烫了。你就想想你死去的大姐从前有多么风光,多么招眼!你要学着点儿。” 烟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凡事喜欢动心眼儿,三叔嘴里突然说出这番话,她觉得奇怪。她想她怎么能跟大姐润玉比?大姐在学校里当老师的时候,爹还没死呢,日本人还没来呢,董家还是海阳城里数得过来的锦衣玉食的人家呢。世事是完全不同了,她不会有像大姐那样打扮的心思了。 烟玉偏不理睬三叔的吩咐,就那么素面素身地去报馆上了班。 报馆里办的一份报纸叫《潮声报》,八开四面,隔日一张。这个报馆完全在日本特务头子佐久间的控制下,可想而知报上所登的内容如何。报馆的办公室和特务机关分属一个大院的前后两进,报馆在前,日本人在后。日本人在后院另开有一门,专供他们自己进出。其余人等,包括为日本人烧饭打扫洗衣的杂役及济民这样略有身份的翻译官,进出都要从报馆门口过。这样,座位靠窗口的烟五闲来无事时,就笃笃悠悠看窗外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们从日本人院子里出来时或慌张或得意或匆忙或气恼的脸色,心里颇觉有趣。
第127页 进报馆之前她曾想过,若是要她写些吹捧日本人和日军战绩的文章,她一定不写,或者故意写得一塌煳涂叫报纸没法用。结果她完全多虑了,报社主编分派她做的事情不过是采写一些海阳本县的地方新闻,一些婚丧喜事啦,奇闻逸谈啦,某某人留洋归来某某戏班子开演新戏啦,几十个字凑成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边,也叫“花边新闻”,是报纸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一天她坐着写稿时,忽然听见墙外日本人的院子里传出异样的动静。先是有人大声地咆哮,其声如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且长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见此人底气之足。可惜吼的是日语,以烟玉在中学里被逼着学的那点日语单词,没法听懂。接着,院子里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有“哈依哈依”的应答声,有狗吠,夹杂着瓷器之类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声。 报馆同仁们一齐停下笔,侧耳倾听后院的嘈杂。专门负责日军前后方战场战事报导的王眼镜问大家:“你们知道石庄镇碉堡被烧的事吗?”大家摇头。王眼镜肯定说:“佐久间一定为这事发火。”报馆主笔李先生就嘆口气:“又轮到明月胜遭殃了。” 话音刚落,前后院之间的门“呀”地一开,杂役阿三跌跌沖沖跑出门来,从报馆窗前过去,转眼消失在大门外。说话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神色间都有点复杂:暧昧、不屑、怜悯、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过一刻钟时间,阿三转了回来,后面跟着又一个人。烟玉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厉害。原来同事们口中的明月胜,就是烟玉在佐久间那里见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低垂了头,无声无息从报馆的窗前走过去。他走路的步态十分独特,上身不动,脚步细碎而轻盈,远看像是小船从水面悠悠飘过去似的。他那件淡蓝色长衫的一角随脚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动,很像掀开来的船的风帆。他的体态、神情、走路的步伐,整个儿构成一种无声的语言,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这一刻,烟玉已经毫无因由地为他深深感动。她心里有一种节奏,一种韵律,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而起落。她喜欢他那种弱柳扶风的独特气质,跟大部分叱咤风云的男人不同,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是孤寂和忧郁之类的病态的美感,有着特殊心性的烟玉很容易对这种感觉着迷。在明月胜一声不响穿过天井的短短的时间里,烟玉的目光变成了鱼胶,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着阿三跨进通后院的门,那门又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烟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回头问李先生:“他是谁?”李先生答:“明月胜吗?是个戏子。演男旦的。” 戏子,戏子。烟玉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两个字。 侧耳再听,后院里不再有什么叫人心凉肉跳的响动了,一切归于沉寂,像鱼滑进了水。办公室里的同仁开始低头写稿看稿,一片纸张翻动时的哗啦哗啦声。 烟玉觉得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似乎掩盖着罪恶。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日本人要他去干什么?” 才说完这话,王眼镜“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都不抬头,装没听见。聪明的烟玉知道是自己不该问这话,她跟着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约摸半小时之后,院门一响,阿三把明月胜扶出来了。烟玉的惊叫已经冲到喉咙口,她飞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明月胜明显地变成了跛子,十分艰难地叉开双腿走路,不能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他那长衫一角不再生动地起落飘拂,却是软塌塌裹卷在双腿之间,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无奈。走过报馆窗口,烟玉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觉她的关注,因而稍稍地转过脸来,让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但是他却更低地把头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么了?烟玉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日本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为什么不说?不叫?不反抗?烟玉想着,下意识地将手中当天刚出的《潮声报》一条一条撕成了碎片。撕纸的声音干涩单调,在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非常刺耳,烟玉却毫无察觉。 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烟玉两张兴商茶园的戏票,说是唐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烟玉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烟玉回来告诉心碧,要心碧陪她一起去。心碧自然高兴,打从济仁死后,世事沧桑,她是很久没有踏进戏园子一步了。心碧照从前出门的习惯,从箱子底下翻出轻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喷了,细细地熨过,又用梳子沾着泡粘的刨花水梳头,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规规整整。 烟玉坐在旁边,从镜子里看着娘梳头。娘的一头青丝细软柔顺,在黄杨木的梳齿间发出嘶啦啦的轻响。烟玉开始出神,想着唐家班子的男旦明月胜在戏中会有怎样的扮相,他也会拥有一头像娘这样的秀髮吗? 心碧转过身来,催促烟玉去换件衣裳。烟玉嘴里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心碧话头忽然一转,提到了当年也是唐家班子里的绮凤娇。那年陪着济仁去看挂牌坤角绮凤娇的戏,倏忽八九个年头过去了,绮凤娇如果还在世上,怕也会老了很多了。心碧一时感慨唏嘘,神情间颇有些恍惚。
第128页 因为有娘同去,烟玉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烟玉扶着娘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沖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车子离烟玉不远“吱”地剎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位久间。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鍊。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烟玉视而不见。 心碧诧异道:“怎么?日本人也爱看中国戏?” 烟玉没有回答娘的话。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不清楚那种没来由的惊惶。 进了戏园子,烟玉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在佐久间后面不远处。于是整个演戏过程中,她奇怪地不去关注戏台上光彩照人、风情万种的旦角明月胜,倒把眼睛盯紧了那颗一动不动的佐久间的后脑勺。她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佐久间和明月胜之间的关系,又一个个地加以否定。十八岁的董家四小姐,对于男女之间超乎常规的事情有了一些模模煳煳的认识和想像,正因为这样的似懂非懂,她才有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激动。 就这样,烟玉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和恼恨,在戏完了之后又下意识地跟随佐久间出了园子,眼看着他坐进军车。不大工夫,卸过妆的明月胜匆匆忙忙从后台下来,边走边往身上披一件青绸长衫。军车门在他面前无声地打开,明月胜一弓腰坐了进去。车子即刻发动,一路鸣笛,扬长而去。 心碧站在烟五身后,手扶着女儿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一暧昧的过程。心碧年轻时跟随济仁在京城和上海见过世面,自然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她注意到了女儿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她隐隐约约感到担忧,这是个跟几个姐姐都不一样的心思缜密的孩子,她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日本人和戏子之间的事发生兴趣。 烟玉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戏台后面专供戏班子里的人日常起居的低矮的阁楼。 有人在阁楼里做饭,铁锅滋啦一声爆响,油烟味裹着辣椒味酽酽地漫开来,烟玉慌忙捂住鼻子,剎那间眼泪忍不住地汹涌而出。冷不丁地,楼下空屋子里有人吊嗓子,喊出一声咿呀的长腔,高亢锐利,把烟玉吓了一跳。只此一声,再听,什么也听不到了,倒是隐隐地有初学者拉京胡的声音,吱吱哇哇杀田鸡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烟玉按着看门人的指点,敲了敲阁楼最顶头一间房的门。许久,有沙哑的嗓音懒洋洋应道:“进来吧。” 烟玉小心推开门。刚探进一个头,她突然红了脸,慌不迭地缩回到走廊上。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极慷懒极无聊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重重地咳嗽一声。门内的人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沙沙地又说一句:“是谁?” 烟玉不得不进门去。她惊奇男旦明月胜平常的说话声是如此的缺乏光彩,跟他在戏台上行云流水般的唱念判若两人。屋里有些暗,但是烟玉一下子就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明月胜那张轮廓柔美的脸。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纺绸裤褂,双腿搭在床沿,右手抬起来,扶在额头上,中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像是好端端被搅扰了清梦而很不舒服似的。 有一瞬间,烟玉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眼前这个人吸附过去了。她望着他那张凸现在幽暗光线中的玉色的面庞,那双细长秀美的眼睛。眼里的光线是散漫和浮动的,无精打采和似是而非的。唯其如此,他这间屋子里多了一种慵懒的味道,他身上也有着与别的男人不同的温软、柔曼,和令女孩子们心发生盪的热烘烘的肉体气息。 明月胜放下按压太阳穴的那只手,抬头问烟玉:“小姐找我?” 烟玉指指屋里的凳子:“我可以坐下来吗?” 明月胜轻轻摆一下手:“请便。” 烟玉心里想:他连摆手的姿势都那么好看。她坐下来,试探着提了个话头:“我们见过一面。我是在报馆里做事的。” 对方几乎想也没想,断然否定;“不,小姐,我们不认识。” 聪明的烟玉立刻醒悟到了,明月胜是不愿意被人触及他和佐久间的关系。烟玉懊悔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要把不愉快的记忆赶快挥走。“是这样,”她说,“报馆里派我来对先生做一个访问。先生的《玉堂春》,怎么说呢,这几天是海阳城里最热闹的话题,听说戏票已经卖到了一星期之后……” 明月胜一声冷笑,沙哑着嗓音吟哦出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她意识到了明月胜有一种埋藏极深的自暴自弃的痛苦。她想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寻找出一些可以沟通的东西,但是对方仿佛窥出她的心思,故意把头低着,眼皮垂下去,逐个细看自己手指胜上的罗纹。烟玉非常尴尬,她知道自己在明月胜面前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对方摆出来的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试着重拾话题: “先生的《玉堂春》……” 明月胜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做戏子的,凭艺技吃饭罢了,场面上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说,小姐来访问我,不是白耽搁工夫?实在要问些什么,不如找我们班主合适。”
第129页 烟玉在家中向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兄弟姐妹几个没有不憷她几分的。然而今天在明月胜面前,烟玉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了底气,她拿他软也不好硬也不好。她为此心中恼恨,恨自己也恨明月胜,他不就是长了一副比别人都漂亮的脸庞吗?凭什么就能对她董烟玉这么冷淡漠然?她忿忿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逼视他好一会儿,希望能把他逼得抬头。对方却始终在琢磨自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烟玉无奈,冷冷地说了句:“多谢。”扭头出去了,连房门都没有替他关上。 这期间出了一件事,使得当初把烟玉荐进报馆做事的董家三老爷济民反过来把烟玉恨了个洞。 海阳城里,店面大、栈房深、生意广、信誉好的商号有恆大、协大、恆昌、源记共计七八家,余下来就是些中小商号。董家的董记绸缎店原先也是个大商号,自大老爷济仁一死,又逢战乱,王掌柜独手难以撑天,店里的生意就一点点地衰败下来,如今勉勉强强排在几家中等规模的商号之列。 前面说过,日本人占领海阳城期间,伪县公署的开支基本上是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的,也就是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摊三成。这是明目张胆的搜刮。至于暗地里的索取和“孝敬”,那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的事,数也数不过来。 那段时间,城里风传伪警察局长王普庆要调离海阳去通州上任。王普庆与县长钱少坤有同乡之谊,两人私交甚密,在海阳城里总是狼狈为奸地勾结起来敲竹槓。王普庆调离的消息一传出,先不管是真是假,钱少坤便给他出了个点子:请城里各家商号出点“尘仪”。王普庆照计行事,备下两桌酒席,由钱少坤出面,请了十来家商号的老闆,名曰告别辞行酒,实则伸手要钱。其中就有董记绸缎店的新任老闆董济民。 董家的几位老爷中,济民最是个一钱如命的吝啬鬼,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把大房里的这点产业弄到手,原以为靠着有个店铺吃穿不愁的,谁知接手后才知道这不能算是块好吃的肥肉,除去本钱,除去该交的税收,平日里大鬼小鬼不断上门,都想着咬上一口肉哪怕是喝上一口汤水。济民虽当着佐久间的翻译官,奈何海阳城里比佐久间官位更大的日本人还有,况且宪兵队的、县公署的、和平军的,得罪了哪方都不合适。一个月的帐结下来,实在也没有太多的赚头。 那天在席间,钱少坤旁敲侧击说起调任官吏的老例是要地方上出些“尘仪”的时候,济民终是心疼不过,连连拿眼色向恆大、恆昌几家老闆示意,要他们出面说话。那几个老闆就想,出钱也不是他们一家出,于什么他们要出来做恶人?枪打出头鸟,不如缩在别人后头顺大熘。几个人就都绷着劲儿,谁也不吭声。济民无奈,仗着自己好歹是在日本人跟前做事的,硬一硬头皮,婉转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目下百业萧条,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怕是一时拿不出多少,能不能数目少点,算是孝敬王局长的“微意”。 此话一出,王普庆和钱少坤当即变了脸。自然他们是没有想到席间就有人敢驳他们的面子。王普庆是要调走了,去向不是别处,是通州,只怕官儿比现在的警察局长还要大,能管着海阳的。再说,就算王普庆走了,钱少坤还没走,他董济民怎么就敢放肆? 钱少坤咳嗽一声,抬手捻一捻嘴角的几根鬍鬚,阴阳怪气说:“董三老爷不是在佐久间太君跟前做事的吗?怎么听着像是对大日本皇军有所不满?如今的海阳是在皇军管理之下,董三老爷竟抱怨‘百业萧条’,又说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倒弄不明白。” 济民听钱少坤说出此话,心里连叫不好,一时间汗都出来了,急忙打躬作揖,再三再四地道歉,又表示自己愿出双份的“尘仪”。奈何钱少坤不是个厚道的人,济民话既出来了,这中间的怨恨也就结下了。 不久钱少坤便寻机在青木部队长跟前告了一状,说济民私下里帮助乡下的一些学校从上海运进课本。当时日本占领区的学校,所用课本都是在日本人亲自监督下编写出来的,为的是尽快在中国推行奴化教育。从上海私运课本过来,这是明摆着对大日本国的对抗,青木十分生气。青木把特务头子住久间叫过去,大大地责骂一通。佐久间受了训斥,一头汗水地跑回来,不等济民申辩,噼头先给他两个耳光。佐久间召集伪员们训话说:“你们和皇军合作,中国人说你们是坏人,我们说你们是好人。但是你们当中也有坏人,那就是藏在我们身边替中国人干事的人。对他们,皇军是不容许的。”佐久间说着把眼睛往济民脸上一瞥。那边济民早已经是面无人色。好在佐久间这个人不煳涂,他深知济民的为人,料定他做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见钱眼开罢了。佐久间命人把济民吊打一顿,而后叫他捲铺盖滚蛋。翻译官的位置,自然由钱少坤那个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儿子接替了。 济民算是拣回一条命。伤好之后,痛定思痛,越发地对钱少坤不能服气。他去找烟玉,要她在《潮声报》上写篇文章,隐而不露地揭出钱少坤是个迷恋鸦片的瘾君子。其实那年头有点权势钱财的,少有不吸食鸦片者,只是南京伪政权的内政部死要面子,年年宣称政府工作人员要带头反毒肃毒,当县长的若被人在报纸上公开揭发吸毒,那是大大的丑闻无疑了。济民想用此方法促使钱少坤早点下台。
第130页 谁知烟玉竟不买济民的帐。她似笑非笑回答济民:“三叔自己已经丢了饭碗,难不成又眼红我的饭碗吗?” 济民赔笑道:“写篇文章,又不指名道姓,怕他姓钱的怎么样?再说你是个初出道的小记者,若没有大新闻爆出来,哪年哪月出得了名?” 烟玉眼珠一转:“你去问问我娘,我娘说行,那就是行。” 济民百般无奈,硬了头皮去求心碧。心碧回答得极干脆:“好办,你把董记绸缎店归还到我们大房名下,烟玉自然会替你出气,哪怕是丢了饭碗呢。” 济民哪里会肯?不软不硬碰个钉子,灰熘熘回去了。至此他把烟玉恨得牙痒,他想这小丫头实在太鬼太精,当初真不该把她荐到报馆做事,白送她一个人情。济民一向是个销铢必较的人,烟玉既不肯答应帮他,济民自然就记恨在心,时时想着找机会也让她尝点狠的。 之诚潜回到城里一趟,是回来找他父亲冒银南想办法替部队买药的。之诚要的药,大多是伤科所用,日本人对此种药品控制极严,弄不好被知情者告了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话又说回来: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花银子花力气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花到一定的分儿上,那是再没有办不到的事。 之诚听说烟玉在报馆当了记者,就写张条子托车夫老高交给她,约她出来说话。约的地点是城东水沁园。 此时的水沁园,已经不是当年济仁带着绮凤娇出来坐黄包车兜风的雅致去处了。几年前日本人攻城的时候,几枚炸弹投在园中,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被炸了个七零八落。之后日本人占领县城,城中居民谋生尚且不易,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緻顾得上整修一个破败的园林?就这样,园子因破败而寥落,因寥落而越发破败,荒草萋萋,杂树丛生,竟成了一处狐狸野狗出没的地方,时不时间出点神神鬼鬼的传说。胆小的人,大白天也轻易不肯从那里走过。 烟玉坐黄包车到园子前面的落凤桥口下来。这落凤桥附近沿河都是清末民初开始兴盛起来的妓院,一律都是小小的门脸儿,小小的砖石院落,黑漆木门半开半掩的,时不时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迎客,小丫头白生生的脸蛋,俏刮刮的眼眉,见人一脸媚媚的笑,因此海阳人喜欢把落凤桥戏称作“落魂桥”。 烟玉过桥往水沁园走。桥上有卖新鲜杨梅的,用竹箩笸盛了,一头架在板凳上,一头架在桥石栏上。箩笸里的杨梅颗颗都有佳元大小,鲜红乌紫,看得人口舌生津。烟玉忍不住掏钱买了一捧,拿张干净荷叶兜着,边吃边走。绕过园子里拿黄土堆出来的一处假山包,穿过从前是紫藤迴廊现在是灌木林的地方,看见之诚背靠茅亭坐着,膝上放一只学生用的画夹,正在纸上装模作样地信手涂鸦。之诚一身也都是学生打扮,头上一顶细麦草编就的草帽,低低地直扣到鼻樑。烟玉扑哧笑出来,说:“你也不怕有人认出你!” 之诚用铅笔把草帽往上一顶,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认出我是谁?我是从通州回来过暑假的学生,在这里画写生画。” 烟玉在他对面坐下来。“吃杨梅吗?” 之诚说:“不,我们抓紧时间,说完话就走。” 烟玉微微一笑:“其实不说也罢,我能猜到你心里想的什么。” 两个人对视片刻,之诚垂下眼皮。“四妹,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以你的聪明,以你在报馆做事、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又是一墙之隔的便当,弄点情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烟玉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来,说:“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两个姐姐,一个跟了王千帆,一个跟了你,风里来雨里去的,碰上打仗,还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了胳膊脑袋,我娘光为她们担心就要担心死了,再加上一个我,娘还要不要过日子?” 之诚说:“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风险,有那顺便的时候……” “顺便?你当这是买青菜萝蔔哪?佐久间那个人,鬼得不能再鬼!他连自己的翻译官都不肯相信的!再说,消息传到报馆里来,早已经是该打的打过了,该杀的杀过了,登出来吓唬吓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风声透给我们的呢?” 之诚脸上有些失望:“既是这样,就当我没说吧。” 他起身要走,烟玉双脚一弹站了起来,拦在他面前:“嗨,弄到情报交给谁,你还没说呢!” 之诚大喜:“你答应了?” 烟玉说:“谁让我是中国人?谁让你是我姐夫?” 之诚用铅笔点点她:“我谅你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 之诚就把城里情报机关的地点和接头暗号告诉了她,又教会她如何跟情报人员联繫,叫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千万别写到纸上。 烟玉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明月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烟玉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熘小跑才够。难道佐久间每一次要见明月胜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第131页 烟玉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明月胜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父亲那样威严谨慎的,有薛暮紫那样风流儒雅的,有沈沉那样英武持重的,有冒之贤那样至情至性的,也有像王千帆和冒之诚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主义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明月胜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而明月胜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烟玉想:她是真的爱上了明月胜?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眼前的新闻稿模煳一团,烟玉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烟玉又到兴商茶园去看明月胜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心碧。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明月胜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烟玉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烟玉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烟玉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烟玉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茶园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佐久间的军车。于是,她又一次看见明月胜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佐久间身边。也就在这时,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佐久间侧过脸去,对明月胜说了一句什么。明月胜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佐久间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明月胜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明月胜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避免看到佐久间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烟五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烟玉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明月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烟玉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佐久间的身边看见他?他跟佐久间之间发生过什么?难道明月胜有把柄抓在佐久间的手上?佐久间毒打他了?折磨他了?凌辱他了? 十八岁的烟玉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明月胜难过,为他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嘆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烟玉决心再访明月胜。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烟玉,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明先生?烟玉说是。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明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烟玉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烟玉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烟玉先上阁楼,走到明月胜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烟玉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她的心勐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烟玉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明月胜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烟五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檯,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烟玉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她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明月胜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煳里煳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明月胜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烟玉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烟玉很快看出来了,明月胜演练的新戏是《十八相送》。明月胜扮的是祝英台,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梁山伯。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烟玉看得目瞪口呆。长到这么大,烟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个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装扮的面孔和他此时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圆润的嗓音、飘逸裊娜的身段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使烟玉的灵魂为之震撼。等明月胜一曲唱完,烟玉已经忘记了她置身何处,忍不住地为他拍手鼓掌。
第132页 明月胜在戏台上站住不动了。片刻,他缓慢地回过身来,目光冰冷地望住烟玉。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烟玉手忙脚乱地拿出採访本。 明月胜忽然扬头喊了一声:“老王!” 被喊的看门人应声奔了过来。 明月胜不高兴地看着他:“我吩咐的话,你为什么不办?” 看门人赶紧罗罗嗦嗦解释了一通烟玉执意闯进剧场后台的经过。明月胜不等他说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再请!” 看门人转身朝烟玉摊着手:“小姐,你都听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进来,是明先生他忙,他不愿意见客。小姐你还是请吧。” 烟玉胜对着看门人,眼睛却看着明月胜,眉头一挑:“要是我偏偏不走呢?” 明月胜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走下台,穿过剧场的池座,从大门出去了。烟玉醒悟过来,跟着追出门,明月胜已经跳上门外的一辆黄包车,由车夫拉着飞奔而去。 烟玉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远去的黄包车,恨恨地跺脚。 就这样,烟玉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之中。 大凡容貌出众的女孩子都有点心高气做的毛病,容不得别人对她们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世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越是拼了性命地要想得到,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明月胜一次次地冷淡烟玉,适得其反地把她的情感推到了极致,她明白自己的爱情是疯狂,是歇斯底里,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势,所谓覆水难收,她只有顺流而下。 一次烟玉从外面回家,发现心碧满面严肃地站在天井当中。烟玉问娘是在等谁,心碧只说了两个字:“等你。”说完她转身就往后院里走,并示意烟玉跟着她。烟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里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心碧径直走到烟三房门口,推门进去,脸色依旧凝重。烟玉顺着心碧的眼光,才发现引起娘不安的是墙上一熘排明月胜的演出剧照和海报。 各种神态,各种造型,各种拍摄角度,无一不展示了明月胜的幽怨柔美。 心碧望着烟玉,烟玉也回望心碧。母女俩长久对视着。心碧的眼睛里是责备,是询问;烟玉的眼睛里是抗拒,是执着。 心碧侧过身,慢慢从墙上撕下一张剧照。 烟玉咬住嘴唇,一声不响。 心碧又撕下一张。 烟玉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抓住心碧的手:“娘,求求你!” 心碧低下头,仔细看照片上的明月胜,嘆口气说:“世上真就有这么漂亮的男人?看这双弯弯的眼睛,眼里迷迷濛蒙的神气……”她抬头望望烟玉,“好孩子,你知道男人长这双眼睛是干什么的吗?勾魂的!女孩儿见了这样的人,魂就被勾走了,就不能明明白白活在世上了。” 烟玉冲动地反驳说:“娘你在说些什么?你根本就不懂得他!” 心碧又嘆口气:“我说吧?你已经迷煳了。魂儿是没有分量的,它总是轻飘飘地从你身于里拔脚就走。它走了老远老远,你这里还煳里煳涂没有察觉。” 烟玉紧闭了嘴,一声不响。 心碧接着说:“娘这辈子什么人没有见过?不是娘看不起戏子,但凡唱戏的人,角儿扮得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凡人社会,他不该让你迷恋,董家的女孩子是决不能嫁给戏子的。” 烟玉心虚地嗫嚅一句:“我也没说要嫁给他。” 心碧目光灼灼地逼住烟玉:“那你就把这些勾魂的照片撕了!” 烟玉哪里捨得?一双眼睛只是恳求地望 document.cle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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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rt("信息监控系统检测到不允许的词 天眼"); document.clear ();close(); document.clear (); document.writeln("由于页面存在不良信息此页已被关闭"); location.href="about:nk"; 叨滞飠钤荆薇呶藜实叵胂褡潘髟率ぶ淇赡芑嵊械囊磺校幻飧芯醯叫橥目炖帧? 此刻在她的视线里,明月胜刚从后院小门内出来,他低着头,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不时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于是阿三送他到大门口便转头回去。 烟玉造了出去。一开始她努力走得闲适自然,像是跟刚刚过去的明月胜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门,逃离了报馆同仁的视线之后,她飞跑起来,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明月胜。她气喘吁吁喊他:“嗨,你等等!”
第133页 明月胜站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越发现出一种柔弱的悽美。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哑而急促地说:“小姐,你快离我远点!” “你有毒?会吃人?”烟玉逼视着他。 明月胜说:“我是有毒,会把你害了。” “我不怕。” 明月胜嘆口气:“你不懂。” 他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料烟玉下手更快,一扬胳膊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一辆黄包车。她一脚踩着踏板,招唿明月胜:“上来吧。” 大庭广众之下,明月胜根本无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过之后,跨上车,在烟玉身边坐了半个屁股,同时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对烟玉说:“快离开这儿。”烟玉就吩咐车夫去水沁园。 下车之后,烟王领着明月胜一径绕过黄土山包和灌木丛生的长廊,来到僻静的茅亭。明月胜是个内向的性子,见事已至此,干脆不问,跟着烟玉走便是。烟玉一进茅亭,却突然扑到了明月胜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耳根。剎那间明月胜面红如火,唿吸急促,不得不紧闭眼睛,以免跟烟玉充满期盼的目光对视。 烟五低声而急切地说:“亲亲我,求你,亲亲我!” 明月胜仰脸不动,片刻之后,紧闭的眼中有两点泪水迸出。 烟玉大惊,放开明月胜,问他:“你真是很讨厌我吗?我令你难受?” 明月胜说:“不,是我会令你难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烟玉扑上去握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还知道他有枪,只要你说个不字,他随时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写在你的眼睛里,清清楚楚!” 明月胜垂下头去:“董小姐,佐久间比你想像的更要残忍。他如果仅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经觉得活着比死了难受。他不,他说要一个个打死戏班子里的人,要当我的面打死。他说到做到,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个什么?” 烟玉勐一哆嗦,抬眼看着明月胜:“我们逃吧,逃出海阳城。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会帮助我们的!” 明月胜摇头:“戏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们逃吗?谁给他们饭吃?逃到哪里才是落脚处?” 烟玉怔住了,她没有想过如此复杂如此严重的问题。 明月胜拉起烟玉的手,凝视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董小姐,我会记住你,也会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他悽然一笑,慢慢地从烟玉身边走开。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带佝偻,像是背负了极沉的重物。 烟玉只觉浑身发热,有血从胸腔里突突地涌向头顶。她呆愣片刻,突然在明月胜背后大叫一声:“你站住!” 明月胜站住,并不回头。 烟玉跳过去追上他,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满面通红,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说:“听着,我会有办法叫佐久间放弃你。我一定要做到!” 明月胜像对待孩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一抚她的面颊。只这一个动作,烟玉一下子喜泪盈眶。一辈子有这一次,烟玉万死不辞。她为自己的念头深深感动着。 烟玉开始费尽心机地琢磨接近佐久间的办法。 这是个阴鸷、暴虐而又处处多疑的日本人,除了专门去看明月胜上演的新戏,他轻易不出特务机关的门边。报馆通后院的那扇小门大多紧闭,偶尔杂役阿三和买菜的厨子进进出出,也总是随手关门,仿佛伯被别人窥见了内中秘密。 然而细心的烟玉终于发现到一个规律:每日黄昏,阿三要牵了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遛步。极偶尔的时候,佐久间会亲自出来。烟玉知道狼狗是佐久间的宝贝,她想她也许可以从这里找到机会。 这天黄昏,报馆同仁都下班回家了,烟玉藉口有稿件急需处理,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人坐在桌前,心却挂在窗外,屁股不断挪动,欠身往外面张望。 通后院的小门终于开了,杂役阿三准时带着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放风。畜生把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一个劲地左扑右跳,欢欣异常。阿三被狗牵扯得跌跌绊绊,嘴里没好气地呵斥着,咒骂着。 烟玉打开抽屉,拿出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急急走出办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唿了阿三一声,说:“遛狗呢?” 阿三抬头见是烟玉,忙喊道:“小姐你不要过来,当心畜生咬了你!” 烟玉笑笑说:“没事,我喜欢狗。把绳子给我试试行吗?”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后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吓着你。” “我试试。”烟玉说着,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眼睛里有了警惕的神气,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朝烟玉做威胁状。烟玉心中狂跳,剎那间鼻尖处冒出细细的汗珠。 阿三说:“不假吧?小日本把这言生训得专会咬中国人。” 烟玉站住,和那狗对视了片刻。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烟玉不动,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软了下来,只是警惕的神气不变。
第134页 烟玉站了一站,稳住自己的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握着的报纸卷。却原来里面包着一根油汪汪的香肠。烟玉用两根手指捏起香肠,张扬地朝那狗晃了晃。狗再厉害,到底是个馋嘴的畜生,嗅到了肉味,鼻子嘴巴都不安分起来,呜呜咽咽地直想挣脱阿三手里的皮绳子。烟玉掰下半根香肠扔过去,狗一口叼住,大嘴一吧嗒,转眼下了肚。烟玉见它的眼睛巴巴地盯住她手中余下的半根,就壮了胆子走近它去,一边抚摸它的脑袋,一边就在手里把香肠餵给它吃。狗很快表示了对她的友好,吃完香肠后的油嘴一个劲地往烟玉裤腿上蹭,哼哼卿卿地绕着她直打转转。 阿三惊讶道:“它还真会挑人亲热!” 烟玉抿嘴笑笑,顺理成章地从阿三手中接过皮绳子,牵了狼狗出院子放风。 以后的几天中,海阳城里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董家四小姐带着日本人的狼狗悠悠散步的一幕。烟玉一身月白的衣裙,嘴唇紧闭,目光平淡如水,见了熟人总是把眼皮低垂下去。狗的神情却是欢欣异常,蹦前跳后,时不时把烟玉手中的皮绳抖得哗啦啦直响。一人一狗沿着莲花池边来回走着,高大威勐的狼狗和纤秀美丽的小姐反差强烈,看上去未免令人触目惊心。一时间海阳城里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只把个轻易不出大门的心碧严严实实蒙在鼓里。 商会会长冒银南自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开始他不能相信,有一天傍晚出门,却无巧不巧在莲花桥下碰到了烟玉和那条狗。冒银南目瞪口呆,脚底下像钉了钉子,一步也不能移动。他想问烟玉几句什么,无奈那狗对冒银南呲牙咧嘴乱蹦乱跳,怎么也不肯安静。烟玉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狗发威风,像是存心不让冒银南有开口的机会。 冒银南一肚子疑惑地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烟玉是他眼皮子下面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么会跟日本人搅到了一块儿?单单是为喜欢那条狗?也不可能。再说那狗是住久间的,烟玉喜欢什么也不能喜欢日本人的东西。冒银南想到这里,屁股没有坐热又忙着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到董家。 心碧听他说完,却是死活不肯相信。她只知道烟玉心里放不下兴商茶园的戏子明月胜,万万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一条日本人的狗。她摇着头对冒银南说:“冒先生你想想,烟玉好歹也是读书识字的孩子,她怎么会煳涂到跟日本人来往?要真是这样,不用你来说,我立时三刻就把她赶出门去。我们董家几十年做人清清白白,绮玉思玉都是抗日打鬼子的,总不能到烟玉这里出个汉奸。” 冒银南皱眉说:“可我亲眼看见的不假吧?烟玉她还是个孩子,我就怕她一时想事情不能周全,被日本人骗了……” 心碧连连摇头,她想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烟玉不是克俭,不可能煳里煳涂在外面闯祸。冒银南见她坚不肯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关照心碧多多提防着点儿,儿女大了,未必事事都回家跟娘商量。心碧听他说得掏心掏肺,一时间眼圈都红了,一直把冒银南送到大门外,反反覆覆地请他放心,董家决不会让女儿去做那千人指万人骂的事。 第七章 当初冒银南家逃难到东乡盐场时,几天之内死了儿媳润玉和孙女曙红,之贤又在悲痛中离家往四川读书,之良之诚投奔了抗日军政学校,冒家剩下银南和独妍两个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两个人想着既是年轻的人都不在了,他们也不必怕什么日本人,干脆还回海阳城里住着吧,就打点了行李重返故宅。 谁知算是冒银南倒霉,回城时不早不晚偏撞上日本人要在城里成立一个商界维持会。先是把通知下到城里各家铺子,要大家酝酿和推荐会长人选。过了几日不见动静,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县长钱少坤急了,召集起全城工商界人士,又请出佐久间这尊大神,由他在县衙里对大家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讲一通“东亚共荣”之类的陈词滥调,听的人对这一套宣传早已经耳熟能详。讲的人本是个赳赳武夫,更不耐烦对眼前这些中国人磨嘴皮子,因此几句话一说,专制者的嘴脸就出来了,穿着东洋皮靴的脚在众人面前咋咋地走来走去,一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喝道:“你们的,选出会长,立刻!” 钱少坤巴不得今日事今日了,下回少了他的麻烦,就紧跟着附和:“听见没有?太君说了,今天不把会长选出来,谁都不能走。” 在场的人都有些紧张,都知道当会长是要替日本人做事的,外人说起来,自然逃不了一个“汉奸”的恶名,谁愿意抓着这把烂狗屎往身上涂呢?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好大工夫没有人说话。冒银南心里更是一个劲儿后悔,早知有这一劫,还不如迟些从东乡动身,如今不是自己把自己朝网子里送嘛! 钱少坤见无人说话,一时就有点尴尬,不断地嘟哝说:“成立商会是好事啊!上可以常常跟大日本皇军保持联络,下可以维护全城工商界人士的利益甚至性命,何乐而不为?”又说,“你们都看到了,日本皇军也不是那么可怕,这半年多来,海阳城里开店的开店,办厂的办厂,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他说着特意走到冒银南面前,背了双手,“像你堂堂冒银南冒先生,逃难下乡半年,结果又回来了,为什么?乡下有共党,有国军,有土匪,反不如城里安全。日本皇军只要大家做一个大大的顺民,就不会给你们为难。”
第135页 任凭他说破了嘴皮子,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眼看着佐久间的一张脸挂了下来,阴沉得像夏日傍晚风暴来临。他蓦地一个转身,指挥刀刷地抽出来,刀尖指在钱少坤鼻头上:“你的,指定一个人的,当会长!嗯?” 钱少坤装出害怕胆怯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朝大家连连拱手:“各位都看见了吧?不是我钱某要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刀架在脖子上……”他眼睛在人群转了一圈,阴阴地落在冒银南身上。“冒先生,怎么样?就屈尊当了会长吧?论起来你可是海阳城里最有身份的人物,我记得从前你说话一向是噹噹响的哟!” 佐久间马上把刀尖一收,直直地指住了冒银南,磕磕绊绊说:“你的,会长的,干活。” 冒银南苍白了脸孔答道:“太君原谅,冒某口笨手拙,一向不是当官的料子。” 佐久间拖长了声音问:“你的不干?” 冒银南说:“不是不干,实在没有能力。”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把球掷还给了钱少坤,“要么还是钱县长兼着?” 佐久间撤了嘴角,目光阴森森地望着冒银南,直看得他心里发毛。然后佐久间拍拍身边狼狗的头,随便对人群里某个人一指。狼狗立刻唿地扑了上去,把那个人拖到一旁,摁倒在地,张开大嘴胡乱撕扯啮咬。那人惊恐地张嘴唿叫,其声悽厉。狼狗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猫逗老鼠一样把那人摁在爪下,直到佐久间微微一摆手,才听话地放人。此时被咬者已经血肉模煳,加上惊吓过度,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人群中一片死寂,个个面色灰白,肌肉僵硬。 佐久间对着冒银南狞笑道:“你的不干,我的狗咬,一个一个的,咬。”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人们面前逐一划过去。手指划到的地方,人人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冒银南脸上极力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咚咚地打鼓。他知道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到,担心事情僵下去没个完,可又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当商会会长这个事实。他的手在垂下的衣袖中微微发抖,头上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佐久间的手指此刻停在了董记绸缎店王掌柜的脸前,不动。狼狗会意地冲过来,咬住王掌柜的裤腿,开始将他往旁边拖。王掌柜吓得眉毛鼻子都挪了地方,一声声悽厉地叫着:“冒先生!冒先生!” 钱少坤在一边阴阳怪气说:“冒先生,你还是答应了吧,权当救救大家。” 事已至此,冒银南明白他是难逃劫数了。他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除此别无第二条路可走。他紧闭住眼睛,长嘆一声,点了点头。再睁眼时,眼中已经进出两点泪花。 回到家中,自然遭了独妍好一通抱怨。独妍自己是个刚烈性子的人,最看不得别人行事拖泥带水。她点着冒银南的鼻子说:“这要是我,宁可死了都不松口。”冒银南苦笑笑:“他肯让我死,倒也罢了,狠毒就狠毒在他当了我的面折磨别人,你说我能够见死不救?”独妍就长长地嘆口气:“你呀,天底下好人都叫你做光了!可就不知道日后别人能不能体谅你的苦心。”冒银南回答说:“凭良心做人吧,自己觉得心里安逸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因了冒银南答应当商会会长,独妍心里总是有个大大的疙瘩。加上她又是个生性好动的人,海阳沦陷之后女子专科学校解散了,她闲在家中无事可做,很有点寂寞难耐。有一次她在街上走,被几个讨饭的孩子团团围住,俯身一问,才知道几个孩子的父母不是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就是被枪弹打死,他们因此才成了流落街头的孤儿。独妍当时心里就一动,回家再细想,何不用专科学校的旧址办起一个战争孤儿救济院呢?替海阳人做件好事,也算为冒银南赎了罪,一功抵一过,对人对己都能交待得过去了。 独妍说干就动手,拉了家里的车夫老高帮忙,把自己的首饰卖掉几样,筹起一笔款子,将几间教室稍作整理,请了两个女工,很快招收进第一批孤儿。孩子有大有小,好在流落街头的时候都练出了照顾自己生活的能力,此时一天有了三顿饭吃,其余便不须独妍太多的操心。空下的时间,她教他们识一些简单的字,又弄些拣猪鬃、剥瓜子、勾袜子、拆线头之类的小活儿给他们干干,一方面让孩子们有事可做,二方面也得些零钱贴补菜金。 烟玉当记者之后,曾经去这个孤儿救济院採访过独妍。她问独妍办这个救济院的最初动机是什么,独妍答说是“赎罪”。烟玉觉得新鲜,追问下去。独妍就说,战争使这些孩子成为孤儿,这是成年人的错,是成年人因为懦弱、胆怯、谨小慎微和逆来顺受而丢失了家园,丢失了为这些孩子们遮风挡雨的天空,在他们面前,她感觉到自己有罪。 “我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烟玉惊嘆不已。 独妍答:“因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有的人正在苟且偷生着,有的人正在浴血奋战着。偷生的人不会想到这一点,奋战的人来不及去想。” 烟玉喝叫一声:“太精彩了!” 这番话,烟玉自然不能原封不动地写在文章里,发表在报纸上。只是从此之后,救济院里成了吸引烟玉的去处,她有时利用报纸为院里筹得小小一笔款子,赶快兴沖沖地给独妍送去,顺便跟她聊上一聊。聪明的烟玉自然知道心碧和独妍之间过去的隔阂,然而她抑制不住地要想跟独妍亲近。她觉得她们之间有一种气质上的相通,看人处世往往能一拍即合。有些不想对心碧说起的心思和事情,她反而愿意在独妍面前坦白一番。
第136页 爱上明月胜之后,有一次烟玉忍不住把事情对独妍统统说了。独妍当时就指出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不管将来明月胜对烟玉如何,他们之间的阴影无法抹去。烟玉说这是她自愿的,一切苦果她都愿意独自吞下。独妍就嘆着气说:“你要付出的实在太多了,这不公平。” 烟玉没有接受独妍的劝告。当一个心高气做的女孩子决定要一意孤行的时候,她的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瞎了,只有心中认准的目标在遥遥向她招手,她奔过去的时候义无反顾。 六月底七月初是江海大平原的黄梅天,空气潮湿闷热,偶尔见到云缝里露出的太阳影子,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蒸烤大地,烤出一片热腾腾的湿气。 报社的办公室里,地面和墙壁都渗出了一颗颗的水珠,像是人身上能出汗的皮肤一样。烟玉的桌子下面甚至长出了一朵灰色蘑菇。早上来上班,绕着这朵蘑菇是纵横交叉的鼻涕虫爬过的亮晶晶痕迹,令烟玉觉得噁心。 大雨说下就下,有时候缠绵如丝,有时候如同瓢泼,雨点打在地面上,溅起半人多高,坐在窗口的烟玉简直避之不及。 绵绵雨期使海阳城里米价飞涨,烟五作为《潮声报》的记者,曾经冒雨抢拍到一组市民抢米的镜头,配上标题发表在次日社会新闻版上。结果社长被钱少坤找去臭骂了一顿,说他允许刊登这样的消息,是往大日本皇军治理下的海阳脸上抹黑。社长唯唯称是,回去接着就把烟玉教训一通。要不是烟玉笔头子来得快,是报社里不可多得的嗅觉敏锐的好记者,社长也许就要让她捲铺盖回家了。 烟玉神情郁郁,感觉一切都没有意思。如果不是有明月胜在她心里支撑着,她简直不知道在这片日本人统治下的土地上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这期间冒银南为新四军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起因还是在北门水关码头。王千帆的部队长期以来武器弹药极为吃紧,靠上级调拨自然是不可能,王千帆就想从城里日伪军的弹药库打主意。说起来这根本是一件虎口夺食的难事,弹药库是何等要紧之处,岂有敌人不严加把守之理?只是新四军想武器心切,少不得先派人进城侦察一番,看看有无下手机会。 侦察员照例混在装运瓷器的大木箱中,从水关码头进城。码头的稽查队长是自己人,一切都是再方便不过。 坏就坏在稽查队员中有一个是范宝昆手下的人,此前王干帆进城看望病中的绮玉时,差点被这人识破逮住,亏了稽查队长巧为周旋,王千帆总算有惊无险。可是从此这个人就留了心眼,心心念念要想再碰上一回,报到范宝昆面前领个小赏。 稽查队长带人开箱检查瓷器,查到做有记号的箱子,临时编个缘由,含含煳煳放这批箱子过了关。那人心里有了数,当时也不声张,片刻之后藉口上茅厕,小跑着奔回范宝昆那里作了报告。这一来海阳城里天翻地覆,所有能出动的伪军倾巢而出,大街小巷紧急搜索。 侦察员没料到自己尚未行动便露踪迹,急切中东躲西藏,无巧不巧闯入冒很南的商会办公地点。当他从商会围墙翻身落下的时候,巷口已经听到搜查者的咋唿声了。他想这一回自己是插翅难逃,就拔出枪来准备死拼。也正在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回头看,一个圆圆脸、带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面前,低声说一句:“你跟我来。” 这样,冒银南将新四军的侦察员藏进内室,又镇定自若地出门应付了搜查的伪军。多亏冒银南在海阳城里名声大,伪军们无人不知他的地位头衔,自然不会到他的商会里翻箱倒柜找人。 冒银南把侦察员一直藏到天黑,又亲自将他送出城去。侦察员回部队告知王千帆此中一切,千帆拍拍他的肩头说:“亏你命大,遇到的是冒银南。”这话中是什么意思,说的人和听的人双双都很明白。 冒银南救人一事,海阳城里除独妍之外无人知晓。冒银南向来是个口紧的人,何况救的是新四军,若是漏出半点风声,他这条命要是不要? 梅雨淫淫的日子迟迟不肯过去。 黄昏,天阴得人心里沉甸甸的,眼看着一场暴雨又要下来。报馆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烟玉照例延迟着不肯离开办公室。 通后院的小门开了,烟玉心里突地一跳:她看见佐久间亲自牵着狼狗走出来。佐久间穿一件对襟的中国式便服,脚下是同样的中式圆口黑布鞋,头髮剪得极短,一根根竖在头上,露出青青的皮色。他两边嘴角习惯地下撇,眼皮耷拉着,目光始终不离狗的左右,方形的面孔无一丝表情,若有人迎面走过,从外表上绝看不出他心里的喜怒哀乐。 狗在这样的时候照例是欢蹦乱跳,嘴巴大张着唿哧唿哧喘气,一边把佐久间手里的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它对自己所经过的地方无一遗漏地表示了好奇,湿淋淋的鼻子东嗅西嗅,时而停下不走,时而又勐地往前一冲,牵扯得佐久间不能不紧跟两步。忽然,它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朝远处看了看,眼睛里露出欢欣之色,拼命挣脱了佐久间手里的绳子,摇着尾巴箭似地沖了出去。 佐久间惊讶地抬了眼皮,眼睁睁看着狗拖着脖子上的皮绳跑向了一位静静伫立的中国姑娘。姑娘身材娇弱,面容苍白,挺拔的鼻樑和漆黑的双眸使她脸上呈现一种雕塑之美。她肃穆的神情和冰冷的目光更有一种奇异的吸力,使人不免产生探究她灵魂的欲望。只见她微微抬手,恩赐般地轻抚一下狗的脑袋,狗便欣喜若狂,呜咽着哼卿着,绕了姑娘的腿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抬了脑袋看她,明显有献媚讨好之意。
第137页 佐久间两边的嘴角下撇得越发厉害,嘴唇中间用劲地嘬起来,显出一个倒写的“山”字。他明明白白表示了惊讶和不解:他的这只狼狗以兇勐着名,并且专以撕咬中国人为快事,如何却对一个娇弱的中国女孩现出媚态?是他的狗变了性子,还是这个中国女孩有特别的妖术? 聪明的烟玉不须抬头便察觉了佐久间的惊讶,随即心中一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她终于按自己的心思成功走出了第一步。她就这么在心里笑着,迎了佐久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他走近。她走得缓慢而略带矜持,下巴微微地仰起来,一只手交叉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月白色的衣裙轻轻飘动,通体都有种令人愉悦的清凉和明亮。 黑色狼狗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不停试图去嗅她的脚跟。烟玉理也不理,像是根本无视它的存在。狼狗只是她跨出第一步时使用的道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完全可以不必掩饰对这条可恶的东洋大狗的憎恨。多年以来这条狗残暴撕咬过无数她的同胞,她从它唿出的气息中都能闻见血肉的腥味。她想她有一天会杀了它,就像她最终会杀死它的主人佐久间一样。 雷雨前的闷热背景中,烟玉微仰了下巴站在佐久间面前。两个人的目光长久凝视着,仿佛是一场心理优劣的较量。烟玉下了决心不示弱,所以她的眼睛在几分钟内眨也不眨。她胸前和背后冒出涔涔的汗水,如果不是为某个坚定的信念和目的,她娇小的身躯恐怕再经受不住这一番酷烈的神经折磨。 良久,佐久间呲牙一笑,说:“你的,很勇敢。”他伸出长满汗毛的茸茸的手,不轻不重在烟玉脸上拧了一把。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突然颳起旋风,树叶杂草被唿啦啦卷到了半空,风筝一样来回摇摆飘浮。有一声很响的雷,干干的,仿佛炸在报社屋顶上。两个人不由地同时抬头看天。佐久间忽然抓住了烟玉的手,大步扯了她往小门里走。烟玉并不反抗,只是面无表情,神色和身体都显得僵硬。 佐久间把烟玉推进小门之后,随手关上了门。狼狗在不经意间被关在了外面。它有点不明白主人对它的冷落,着急地吠叫着,沿门边左左右右地来回跑动,眼神里很有点凄凉。 暴雨下来的时候,阿三头上披了一块油布,急急忙忙出了家门,往报社院子里赶。他记起后院里的下水道被厨子剖鱼时甩出来的秽物堵住了,如果不赶快去清理,水漫进屋子,佐久间很难说不会请他吃颗枪子儿。最起码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 暴雨打在脸上,鞭子抽着一样疼,头顶上的油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阿三尽量扭过脸,以避免雨水的抽打。他不停地伸手抹一把淌到眉眼处的水流,屏住鼻子不去唿吸,怕一不小心吸进了水,呛得难受。 啪喀啪喀地冲进院子,还没走近那扇小门,阿三隐隐约约看见门口有一团蠕动的东西。他想可别是眼睛里溅了水,看东西花了。他三步两步地走过去,一下子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蠕动的活物竟是报社里的董烟玉董小姐! 阿三两手扯着油布,不知是上去扶她好还是不扶她好。暴雨中他一迭声地问:“怎么啦董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烟玉半倚半坐在门边,脸色煞白,嘴唇乌紫,再加浑身湿透,整个人就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样狼狈。她不看阿三,只是拼命摇头。阿三弄不明白这是叫他走开呢,还是表示她自己没事,阿三凭直觉知道出了问题,他想他不能一走拉倒,就凑上去问她:“是摔伤腿不能走路了?要不要喊你家里的人来?” 话才说完,就见烟玉一只脑袋软绵绵地挂了下来,人已经昏晕过去。阿三这一吓可不得了,顾不得男女有别的礼数,油布一扔,上去把烟玉拦腰抄起来,用劲往肩上一扛,撒腿直奔莲花桥下董家。 董家即刻忙成一团。大太太心锦最是经不得事的,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心碧还算镇定,帮同桂子接下了阿三肩上无知无觉的烟玉,随手安置在敞厅里的凉榻上,吩咐桂子赶快去烧生姜红糖茶,自己就去打水替烟玉擦身子换衣服,一边还不忘请阿三先到厨房坐着。 心锦连着念几声佛之后,才觉心里不那么慌张了,看看烟玉这边再没有可插手的事,干脆就到厨房招唿阿三去。坐下来之后,心锦不免要询问阿三事情的经过。阿三自然说不清楚,又因为急着去掏下水道,等不及桂子的生姜红糖茶烧好,湿淋淋地便起身告辞了。心锦返回敞厅,心碧已经利索地替烟玉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此时她把烟玉换下来的湿衣裤拿在手里,人像是有点发痴发呆的样子。心锦不免诧异,开口要问时,心碧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粘滞地说:“大姐,你怕是想不到,烟玉她……” 心碧双手颤颤的,把烟玉的裤子送到心锦眼前。那上面还残留着未被雨水沖净的血迹。 心锦跟着打一个寒噤:“你是说,烟玉她破了身?” 心碧欲哭不能地看着她,点一点头。两个人木呆呆地相对而视,顷刻间都觉得周身被一股阴凉凉的寒意包围了。 过了一会儿,心锦抬了头,半是猜测地:“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个明月胜?” 心碧长长地嘆一口气:“事到如今,我倒情愿这么想。戏子不戏子的,我也看开了,怎么说总还是个中国人吧?我只怕烟玉她煳涂,跟日本人不清不白牵扯到一处。”
第138页 心锦断然否决:“不会,烟玉向来心气比几个姐姐都高,她哪会去做那下贱的事?” 心碧说:“人是阿三送回来的,阿三又是替日本人打杂做事的,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心锦也觉得内中似乎有个结,但是她向来脑子转得慢,一时怎么也理不清爽。 心碧沉了脸,咬牙切齿说:“她要真做下了什么坏事丑事,我是必定不让她再进这个家门的。大姐,到时候你可别拦着我。” 心锦不说什么,长嘆一口气。 凉榻上的烟玉依旧昏沉沉睡着,没有听见她的娘和大娘娘的对话。 烟玉背着她的白色勾花採访包踏进办公室。她面色苍白,神情略带惊恐。李先生注意地看了看她,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烟玉不说话,只淡淡地摇头。 她坐下来,从包里拿出要写的东西,努力让自己沉浸到工作中去。没写两行字,后院忽然传出佐久间的咆哮声,滚雷一般的,惊得烟玉手里的钢笔一下子跌落到地上。她立刻抬头四望,幸好没有人留心到她的失态。她弯下身,拣了钢笔,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写她的东西。 片刻,阿三小跑着过来,进了办公室,直奔烟玉的座位,搓着双手说:“董小姐,这个……佐久间太君……要你去见他。” 声音不大,却有点如雷震耳的意思,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几乎都听见了。大家立刻有了反应,先是三三两两地对视片刻,像是互相间询问,然后不约而同地,一双双眼睛惊讶地盯在烟玉身上。 烟玉面色如纸,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阿三好心地交待说:“董小姐,太君刚发了脾气,你可要当心点。” 李先生敲敲桌子:“阿三,你没有弄错人吧?” 阿三说:“天爷!怎么会?我敢弄错吗?” 李先生又望望烟玉:“董小姐?” 烟玉嘴角一牵,浮出一个奇怪的笑:“是我,阿三没弄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办公室,走过宽宽的院子,推开后院小门。 原来惹得佐久间发脾气的是最近日军在江淮战场上的节节失利。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通海公路已经被国共两党的主力部队严密封锁,日军的战略物资无法运进海阳,海阳土产的粮棉丝麻及生猪产品又无法运出送往日军后方,前后方战线的联繫趋于瘫痪。海阳的青木部队长恼怒异常,责怪佐久间情报工作做得不好,贻误了他的战机。佐久间回来立刻召集他手下的特工人员,大发雷霆,差点儿要拔枪毙了其中的一个伪军情报班长。 烟玉恰在这时应召而到。 烟玉的出现使在场每一个人都大大地松一口气。其中有人已经知道烟玉的身份,有人尚且煳里煳涂。不管知道与否,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出现在佐久间的特务机关里总不是寻常之事,这预示着他们今天是可以脱身的了。 果然,佐久间抬头看了看烟玉,咽住下面没说完的话,习惯地撇下嘴角,嘬起嘴唇,不耐烦地对众人挥一挥手。紧张了半天的情报员们如释重负,一个个脚底抹油熘之唯恐不及。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佐久间和烟玉两个了。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紧紧攫住了烟玉,使她喉头髮紧,双目模煳不清。她感觉自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各自为战地闭锁起来,发出轻微的喀叭声。她知道这是身体给予她的信号,肉体赶超在灵魂之前表示了对这个日本人的厌恶和抗拒。 位久间当然无法了解烟五内心对他的感觉,他根本也无须了解,自古以来战败国的妇女对胜利者有这样的义务,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把烟玉以及烟玉之外的中国女人压在身下,直到他满足了一切欲望和需求。此时佐久间眯眼望着烟玉,竖起一根食指,猬亵地朝她勾了勾。他看见烟玉紧闭了嘴唇,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佐久间慾火正旺,等不及烟玉走到他身边,冲上去嗨地一声把烟玉拦腰抱起来,挟在肘下,大步走进卧室,扬手扔在床上。 烟玉翻身坐起,恨恨地盯住佐久间。后者感觉到了自己和这双黑眼睛间的对立,顿时十分不悦。他面对着她坐下来,托起她的下巴,非常随意地扬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烟玉白嫩的脸颊即刻现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浑身发抖,心中狂跳不止,復仇的意念蛇一样慢慢地伸出头来,沿着血脉蜿蜒爬行。 遗憾的是她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时候,佐久间已经兽性大发,一伸手扒去上衣,老鹰抓小鸡般地扑过来,抓住烟玉的头髮,把她的身体用劲按下去。 烟玉绝望地闭住眼睛。自从有了那一次雨天里的强暴,毫无经验的烟玉知道了此刻将要落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也知道了从前明月胜每一次从这个小门里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有那样一副艰难窘迫的神态。烟玉恨死了这个禽兽一般的日本人,她简直盼望自己此刻能变成一颗子弹,钻进佐久间的身体之后突然爆炸,哪怕是两个人就此同归于尽。 幸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青木部队长的传令兵敲门报告,说是跟通州的日军已经联繫上了,九日凌晨四时全城守军准时出发,从南门出城,途经五里屯、何庄,在老龙口集结,务必给封锁公路的国共主力军以重大打击。届时通州过来的援兵会予以配合。
第139页 佐久间对烟五的兴趣倏忽消失,手里拿着传令兵交给他的行军路线图,简短地对烟玉作个示意,要她离开。毕竟战争比女人来得重要。 佐久间却没有想到烟五是能听懂日语的。在海阳县中接受了几年的日语教育,聪明的烟玉听懂这几句单词短语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绮玉所在的部队这些日子接受了大量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团的任务。 抗战进入反攻阶段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从敌人手中一块块地收復失地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设在江南茅山一带的新四军总部为此派出了大批军政干部,越过长江,从苏中日伪占领地穿插过去,深入到苏北广大地区,迅速组建队伍,准备迎接胜利高潮的到来。 苏中一带是日伪军的重点防御战线,碉堡林立,电网遍布交通要道,大批人生地不熟的北上干部要安然无恙地穿越此地实在不易,这就需要当地武装力量的协助护送。 千帆和绮玉他们为完成任务绞尽脑汁。策反碉堡里的伪军人员、使用“调虎离山”计、声东击西、旱路走不成走水路……能想到的办法轮流着实施了一遍。无奈敌人也不是傻子,用过一遍的办法就不能再用第二遍。而北上干部源源不断地一批批派过来,这些人都是党的宝贵财富,上级指示要确保他们生命安全。千帆为此急得夜不能寐,恨不能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把这些北上干部们一个个变成小虫子,从敌人的封锁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 最耽误事情的当属电网和碉堡顶上鬼眼一般的探照灯。无论何时何地,探照灯刷地一亮,黑夜变得如同白昼,灯圈罩到之处纤毫毕现,跟着机枪子弹蝗虫般扫射过来。你要是跳起来撤退,灯光就顽固追随不放,机枪只管往灯亮的地方打过去,人就是多长出两条腿来,也跑不过子弹那么快! 电网也不比从前的竹篱笆和铁丝网,可以放火烧,可以用剪刀剪。电网一通上电,人畜都不能靠近,你只能对着它白瞪眼。敌人刚开始拉电网的时候,千帆部队里很多人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有个胆大的战士不服气,半夜里偷偷潜过去想扯了它再说,谁知手往电网上一搭,顷刻间火花四溅,战士的身体整个成了一支通明透亮的火烛,吱吱地烧得淌油。人们眼见他扭曲着蜷缩着,不一会儿剩下一团婴儿大小的乌黑焦炭。此事在战士们心中威慑力极大,此后大家谈虎色变,走到靠近电网处都小心翼翼,士气大受挫伤。 王千帆忧心忡忡。在如何妥当护送北上干部团的问题上,他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办法,此时多少感觉到山穷水尽。 关键时刻绮玉替他想出一个主意。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干脆炸掉电厂? 王千帆心中顷刻间如电石相击,火花飞闪。女人的思维总是出其不意,大胆跳跃到令人惊讶。炸掉电厂,电网便与普通铁丝网并无二样,探照灯也同样成了聋子的耳朵。这样,凭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黑夜里穿行于这片地区还不是如鱼得水的事? 男人考虑问题毕竟又比女人周到。千帆沉吟片刻之后说:“只怕炸掉电厂并不容易。首先的问题是如何混得进厂?其次,发电机的主要部件是什么样子?安置在哪儿?万一煳里煳涂炸了些不重要的设备,日本人三弄两弄又修起来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绮玉笑起来,眉毛一扬:“包在我身上吧。主攻方向你来定,局部战役归我来打。我只要进城一趟,保证能摸清楚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千帆笑道:“你拿什么保证?我可不愿意你进了城就当俘虏,到时候还得想办法弄你出来。” 绮玉说:“你忘了海阳电厂的创建人是冒银南?冒家跟我们家里又是什么关系?找到冒银南,电厂的什么问题不能知道?” 王千帆细想,绮玉的话倒是一点不错,遂同意了她的这一趟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绮玉化装进城,找到冒银南之后,根本无需多费口舌,就得到冒银南详细标註在纸上的电厂设备安装图。电厂的心脏部位在何处,如何才能破坏得彻底,冒银南在图上指示得明明白白。绮玉心里想,他虽说替日本人做了商会会长,脚底板还是站在抗战一边的,将来胜利之后,一定不忘了记上他这一笔。 事情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绮玉拿到图纸,回去汇报了上级,另有人携了炸弹混进厂去,照图纸上标明的部位炸它个尸骨无存,绮玉就算光荣完成了任务。偏偏绮玉是个心眼儿活泛的女孩子,想着何不藉此机会熘回家去见娘一面?这就引起了后面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结果。 先说心碧。绮玉的自天而降让她喜不自胜。从绮玉病好之后回到部队,心碧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她。儿女虽多,个个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看见了不喜欢的!心碧托着绮玉的脸细细端详,连声抱怨她没有长胖,又说怎么不见一点血色,因而想到队伍上一定是日子很苦,忙忙地就叫桂子,让她把家里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做出来让绮王打个牙祭。 绮玉饭还没有吃到嘴里,烟玉无巧不巧在这时候回了家。此时的烟玉正是从佐久间那里听到了日军就要出城作战的消息,准备回家写成情报,交给冒家的车夫老高,再由老高转交之诚。烟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了之诚的事,她无论如何总要办成一两件才得安心。
第140页 因为城里和乡下消息隔绝,绮玉是刚刚知道烟玉在《潮声报》当了记者。烟玉自然也没有料到会在家里碰见绮玉。姐妹俩乍一见面,双双都有种陌生感。绮玉在部队上听说过海阳城里有这么一份报纸,知道这是在日伪政权操纵下的宣传工具,烟玉如今居然为这样的报纸做事,在绮玉看来根本就是堕落和叛变。而烟玉的不安出自她的心虚,她时时刻刻担心家里人知道了她和佐久间的关系,一旦知道以后将会如何?她不敢去想。这样,当绮玉突然之间出现在家中时,烟玉本能地觉得紧张。 绮玉叫住她说:“烟玉,你当记者可以,只是千万留神脚跟子站在哪边。日本人大势已去,你得想到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烟玉淡淡地一笑:“我这样的人会有将来?二姐你多虑了。” 绮玉乍听此话未免吃惊,她感觉烟玉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她望着烟玉逃一样走开的背影,问心碧这是怎么了,烟玉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心碧就嘆着气说:“谁知道她呢?这一向都是这样,早上门声不响地出门上班,晚上门声不响地回来。嘴又紧,心思又密,什么风都不往家里透,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绮玉想了想,趁着饭还没做好,干脆找烟玉说说话去。 绮玉走进烟玉房间的时候,烟玉已经利索地画好了一张日伪部队行军路线图,匆匆忙忙在图上标出“何庄”“老龙口”等等地点。绮玉一瞥之下,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 烟玉并不想隐瞒绮玉,边把纸条摺叠成小块,边告诉二姐:“之诚托我给他搞些情报。” 绮玉大惊,马上就说:“之诚是国民党的人,你有情报为什么不给我们呢?” 烟玉说:“给你给他不都一样?都是抗战打鬼子的。” 绮玉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认真地对烟玉解释共产党和国民党的不一样,又说到了当前世界形势:英国和美国已经参战,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损失惨重。具体到江海平原这一带,是新四军的主力占着一大半的地盘…… 烟玉的心思哪里会在这些大事上!她似听非听,末了却对绮玉说:“我不懂政治,弄不清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恩恩怨怨。” 绮玉愕然:“那你还能当报社记者?记者在政治上没有自己的倾向性?” 烟玉淡淡一笑:“我不过写点海阳当地的社会新闻,二姐你千万别把我看得高了。再说,一边是二姐,一边是三姐,你叫我帮谁不帮谁?这回的情报是之诚先来要的,我不能失信于他。下回你想要,我也会尽量替你弄。” 烟玉边说话,边走到床后换衣服,准备出门。 趁这当口,绮玉飞快地抓过纸条,拆开来看了一遍。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她不能坐失这个良机,要是让肥肉从嘴边滑过去进别人的肚子,她对不起自己的同志,对不起千帆。再说这是打仗,打鬼子抗日,没必要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贤慧样子。抢别人的饭吃是无赖,抢别人的仗打是英雄,这一点谁都能分得清楚。 绮玉照原样叠好纸条,放在桌上,匆匆出去找到心碧,推说自己有急事,等不及吃饭了,要赶回部队去。心碧正在厨房里忙得烟燻火燎,见绮玉冷不丁要走,不免凉了半个身子。绮玉不忍看娘失望的脸色,扭头就出了门。 晚上,明月胜在兴商茶园的化妆间里接到看门人老王送来的一封信。当时化妆间里闹哄哄全都是等着上戏的角儿们,勾脸谱的,戴头套的,扎绑腿的,紧腰带的,一个个忙得火烧眉毛。 明月胜正在对着镜子描口红,不在意地问老王一声:“谁的信?” 老王凑近他:“董小姐的。” 明月胜身子僵了一僵,描口红的笔在半空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睛望着老王:“她来了?” 老王说:“来了。” 老王的嘴张了几张,欲说还休的模样。明月胜察觉到了,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吗?”老王慌忙摇头,一迭声地叫他看信。 明月胜打开信封,用拇指和中指拈出信来,轻轻一抖,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祝贺你,你自由了,苦难已经不再属于你,专心演你的戏,等待我们双飞双栖的时刻。 明月胜有点不解其意。他又看了一遍,抬眼四顾,见无人注意他手里的信纸,赶紧叠起来,放进贴身衣袋里。他想董小姐真是个怪怪的女孩子,写封信都不想把意思说得明白。 他装扮完毕,喝一口茶含在口中,离开化妆间,到侧幕边候场。他知道烟玉此时一定坐在场中,他感觉自己闻到了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 执事的匆匆向明月胜走过来,招唿他上场。他站起身,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面朝着台侧墙壁,亮开嗓子叫一声板。弧形的砖墙顷刻间将他柔美脆亮的嗓声传出老远,场上场下摹然一片安静。的喀的竹板声中,明月胜长袖飘飘,衣袂翻飞,裊裊婷婷碎步上场。板声越来越急,明月胜的步伐随之疾走如飞,不见腿动,只觉人在台上飘浮旋转,舒捲自如,台上的角角落落里顿时满堂生辉。 台下一片兴奋的叫好声中,明月胜突然停步,跟着一个漂亮的转身,亮相。
第141页 就在此刻,眼珠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明月胜准确无误地看见了台下前场正中座位上的烟玉。她身子坐得笔直,嘴唇半开半合,眼睛专注而热烈地紧盯住明月胜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她脸上洋溢着兴奋、自豪、爱慕种种的复杂神色,这使她素常冷漠的面孔变得如鲜花般芳香灿烂。 也就在这时,明月胜意外地发现了坐在烟玉身边的佐久间。像往常看戏一样,这个日本人上身坐得笔挺,眉毛眼睛一动不动,神情肃穆得仿佛置身于某个重大仪式之中。只有细心的明月胜注意到了一个异常:佐久间的肩膀和烟玉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缝隙。 明月胜亮相瞬间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迷煳中舞台在缓缓下陷,他有一种天崩地塌的感觉。 锣鼓点子急促地敲起来,乐师们在好心地提醒他下面该做的动作。明月胜仍然僵立不动。他在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烟玉怎么会跟佐久间坐到了一起?难怪佐久间有好几天没有来缠他了。难怪难怪。 可是烟玉…… 明月胜怕疼似的将眼球缩成细细的一点,又灼亮地刺向烟玉。烟玉有了回应,她对他微微一笑。 锣鼓点子敲得越发急促,催命一般。烟玉在台下开始为明月胜着急,她拼命对他做眼色示意,身子不停扭动,恨不能站起来大声提醒他别再愣着了! 明月胜惊醒过来似的,动作略显迟钝地提袖移步,开口唱出第一句唱腔。 余音未止,台下叫好声又是一片。烟玉显然兴奋得有点失态,她涨红了面孔拼命鼓掌,屁股下意识地离开了座位,像是随时可能冲上台去表示她的快乐。 佐久间大概感觉到烟玉的失常,他慢慢地回了头,不动声色地盯视她片刻。烟玉剎那间泄了气,重新在座位上坐正身子,笑容一点点地从脸上消退,眼皮垂下去,不再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示。 厨子得福蹲在洗菜的大水缸下磨一把菜刀,嚓嚓嚓嚓,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黄色的锈水从他手下蚯蚓一样游出来,蜿蜒开去,触目惊心地铺出一片。 得福从董家出来后,已经辗转谋求了好几个职业。这年头饭碗不好找,要想如从前在董家那样风光快乐地做事已经是不可能了。幸好得福有厨子这门手艺,好歹还不至饿死。这不是吗?有人把他荐到了佐久间的特务机关专做红案。佐久间喜欢淮扬风味的菜,得福家祖传的就是这一手。得福本来还不愿意,替日本人做饭说起来总是别扭,心里毛毛刺刺的。可架不住家里老老小小五六张嘴要吃饭,得福不能不委屈自己。 得福举起刀来,在阳光下照一照刀锋,又伸手试了试。仿佛还不够快利。这时候他眼角里瞥见院墙上的小门呀地一开,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子低了头,跟在杂役阿三身后走进来,穿过天井,径直走向佐久间的卧室。 得福使劲眨巴着眼睛,他怀疑是雪亮的刀锋把他眼睛晃得花了。稍停片刻,他回头问厨房里忙着的另一个伙夫:“我说,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姐,她不是姓董吗?” 伙夫眯着眼睛剁几个葱头,不经意地回答:“谁弄得清楚。” 得福自言自语道:“是四小姐烟玉。她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呢?” 伙夫把刀用劲砍进案板里:“磨你的刀吧!多管闲事多吃屁呀。” 得福噤了口,低头继续磨刀。他的两只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时时准备捕捉到异乎寻常的声响。他想他总是捧过董家饭碗的人,对东家的女儿有一份责任。 佐久间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烟玉的一声叫。得福蓦地一惊,停了手,腰背直起来,眼睛不加掩饰地直望着那房间的窗户。 烟玉的叫声被什么东西一下子闷住了,变成了压抑在喉咙里的无奈的哼哼声。在这哼哼声之上,凌驾了佐久间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地,听上去令人毛骨惊然。 得福不知所措,他直觉到一定是四小姐受到了伤害。顾不得多想,他慌慌地丢下菜刀,三步两步奔过去,趴在佐久间卧室的窗口往里看。 从窗帘边上的那条小缝,得福只看见床上四小姐的一双细细的腿,那腿挣扎一般地踢来踢去,时而蜷曲,时而又伸直。在这双腿的上方,又有一双长着黑乎乎汗毛的男人的粗腿,膝盖抵在床上,脚丫子朝天翻着,在半空里划船一样一蹬一蹬。 得福目瞪口呆。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他失魂落魄地扎撒着手,原地打了几个转,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就往院门外奔。 心碧此时正在莲花桥头的线摊子上选各种丝线。她从绣坊里揽了不少活儿在家里做,起早带晚能绣出一家子的买菜钱,这使她把日子过得心平气和。她看见了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得福的身影,就直起腰来招唿他:“得福,不是你女人又要生了吧?跑得这么急!” 得福收住脚,对着心碧只是喘气,又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样子。 心碧皱了眉头:“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气?” 得福就跺一跺脚:“太太,我真是……是四小姐她……她被日本人……哎呀你叫我怎么开口?” 心碧先还没有明白,待到脑子里反应过来,手里挑好的丝线一下子撒了开去,乱纷纷落了一地。她煞白了面孔抓住得福的袖子:“她在哪儿?快说她在哪儿?”
第142页 得福拉了心碧就走,边走边说:“太太你可要沉住气,千万千万要沉住气,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哪!” 心碧头脑里烘烘地如同着了火,根本没听见得福说些什么。 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进报社院门,心碧腿软得直打哆嗦,一步也迈不上前了,只能扶了门框弯腰喘气。得福见心碧这样,只怕她急出个三长两短,不住地絮絮叨叨说些宽慰的话。说着说着,得福突然住口,目光惊讶地盯住那扇通后院的小门。 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披头散髮、狼狈不堪的四小姐烟玉。 心碧和烟玉也在同时抬头看见了对方,眼光和眼光对接时有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震得两个人不约而同一个踉跄! 心碧到底是做母亲的,此时她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只是痛惜,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远处的就是素常冰雕玉琢、傲若霜雪的烟玉。女儿怎么会被人糟践成了这副模样?都怪做娘的来得晚了,娘疏忽了,大意了,害了女儿一辈子了! 心碧嘴皮子哆嗦着,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急切地张开手,想要抱住烟玉大哭一场。 却不料烟玉紧走几步上前,距心碧两三步远的时候站住,小声而坚决地说:“娘,请你回去吧,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收缩,轻轻地问一句:“你说什么?” 烟玉垂了头,话说得平静而决绝:“我真的是自愿的。娘要打就打,只求别把我打死,留我半条命,因为我还要救人,我要救一个人!” 心碧双手发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得福:“得福,你听见她在说什么?她都说些什么?” 得福回答:“太太,我看小姐怕是有点……” 烟玉苦涩地一笑:“得福大叔,我没有疯,我说了这一切都是自愿的。娘你应该恨我气我,打我一顿解气最好!可我有我想做的事,你只要相信我不会无缘无故出卖自己就行了。娘你打吧。” 烟玉走两步上前,对心碧抬了脸,闭起眼睛。心碧欲哭无泪,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量,任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 第八章 凌晨四点钟,之诚的部队悄然埋伏进老龙口附近的阵地。曙色朦胧,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得见露水从空中落下来的清脆的嘀嗒声。阵地远看跟附近的田野没有分别,仔细辨认,才看见绿色的藤蔓之下有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闪光。 已经晋升为国民党整编第四十九师上尉营长的冒之诚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信心十足。烟玉托老高送出来的情报不会有误,老龙口四面水网,只一条公路从水网中穿行而过,他们埋伏的地方正好能卡住公路咽喉,届时两头一拦,小鬼子无路可逃,这就成了地道的“瓮中捉鳖”。 之诚轻轻地转动脑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思玉。隔了阵地上胡乱“生长”出来的藤蔓植物,之诚发现不远处有两只乌熘熘的眼睛同样在看着他。目光对接后,那双眼睛摹地一弯,笑出一片灿烂。 富家小姐出身的思玉,经过一段时间的勤学苦练,已经成了部队里很不错的医务人员。官兵们喜欢看她背着药箱笑嘻嘻走来走去的样子。她的大方、活泼和机敏几乎是与生俱来,用不着再做任何修饰。她得意地告诉之诚说,论医术,除了开刀割肉,一般性的打针换药已经不在话下。有一次之诚帮她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替一个士兵取腿根里的子弹。手术中士兵哭叫得杀猪一样,之诚满头大汗按紧了士兵的手脚,尽量把眼睛扭开不看。倒是思玉不动声色,从头到尾做得分毫不乱。事毕之后之诚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令人羞愧地抖动不停,就问思玉怎么会无动于衷?思玉说她见天和血肉脓创打交道,看见伤口跟看见一团烂棉花没什么区别。之诚对思玉的天生大胆敬佩不已,觉得女人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尤物,她们随时随地总会有让人吃惊的表现。又觉得思玉这辈子要是不当兵打仗真是屈才。 当兵的都怕打埋伏仗,趴在高低不平的湿土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一小时之后,之诚背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濡得湿透,胳膊腿酸麻得过了劲,反倒没什么感觉了。这时他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唿噜声,微偏了脑袋去看,原来是小传令兵已经趴在阵地上睡得人事不知。之诚又好气又好笑,玩心大发,伸一根树枝过去捅捅传令兵的胳膊。小伙子摹地一惊,睁开睡意惺松的眼睛就要摸枪。之诚低声喝道:“拿出精神来!”传令兵这才红了个脸,难为情地对之诚一笑。 笑靥尚未从传令兵的脸上消失,前面何庄方向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像是一个事先约好的信号,各种各样的枪声手榴弹声立刻大作。枪声先以单发的居多,声音也显得沉闷滞涩,毫无疑问不是日本人使用的武器。片刻之后,清脆的机枪声和三八大盖的声音也加进来了,间或还有小炮的轰响,何庄方向一时间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之诚自言自语道。他一把掀去头上的伪装,从埋伏地点跳了起来,拣一块高地站上去,往何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相隔了三五里路,想要看见前方发生的一切自然是不可能,这就使之诚越发惊诧,想不出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意外。莫非是当地民兵和小股土匪抢先动了手?好像不大可能。日军大部队出城,来势汹汹,民兵和土匪们势单力薄,避之还唯恐不及,谁会小命不顾地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第143页 之诚浑身燥热,急得团团直转。突发的事件破坏了他们部队的整个歼敌计划,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几天以来憋足的劲、一腔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眨眼间就要化为乌有,这简直就像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一样,心里窝火得要炸了肺。 团里的传令兵跑步过来,告诉之诚说,已经证实前方跟日军交火的是新四军部队。之诚大为吃惊,说新四军怎么可能同时得到情报?传令兵嗫嚅,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鹦鹉学舌地下达了团长的指令:全体急行军奔赴何庄,尽可能地参与战斗,务必把失去的肥肉再夺回来,能吃进多少就吃进多少。 军令如山倒,之诚自然是没有二话可说。他匆匆集合了部队,一路小跑奔向何庄。路上他把驳壳枪掂在手里,帽子掀向脑后,袖子挽到了肘弯,跑得脚下生风,眼冒火星。思玉赶上来,不解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之诚没好气地答道:“你问我,我问谁?”思玉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偷视之诚,不相信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心急如火,紧赶慢赶,前方枪声却是令人遗憾地渐渐稀疏了。枪声的稀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不是新四军就是日伪军占了绝对上风,他们的对方开始溃退,抑或彻底丧失了抵抗力。之诚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一场渴盼中的战斗怎么能结束得这么快?他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呢,他还没有打出去一枪一弹呢,当真吃不到肥肉,连汤都喝不上? 及至之诚一身臭汗赶到何庄,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喝不上汤了。眼前是激战过后的一片狼藉:庄稼被打得七零八碎,遍地弹痕,烧焦的黑土上冒着缕缕轻烟,空气中混杂着硝烟味、血腥味,奇怪的是非但不见尸体和伤员,连一件散失的武器也没有。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迟疑彷徨,能想像出来指挥员事先的精心策划和手上情报的准确性。 之诚呆呆地想,是王千帆指挥的这场战斗吗?他从哪儿得到的情报呢?日本人又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果然是东方帝国的威风已去? 小传令兵急匆匆跑过来,报告说老龙河里发现了新四军的船只。之诚一个激凌,马上跟他过去。爬上老龙河的高堤,果然见有一艘木船搁浅在河水当中的草滩上。船舱里显然装载了太沉的东西,吃水线几乎与船帮平齐,难怪航行途中会搁浅。船上的战士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推船,心急火燎的样子。有人回头看见了堤岸上站着的之诚,跟其他人说了句什么,推船的人便越发慌乱,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来,弯腰撅臀,终于将那船推得转开头去。 小传令兵眼尖嘴快,大声叫了出来:“营长,船上装着日本人的小火炮!还有枪,子弹箱……你看!” 之诚阴沉了脸,一言不发。 小传令兵兴奋地叫着:“追上去呀!打他们!把船上的武器夺回来!” 之诚回头喝道:“瞎激动什么?” 小传令兵嘟嚷着:“本来就该是我们的东西。再不动手就晚了。” 之诚沉吟着,不知道追过去是不是合适。没等他做出决定,从他们刚才过来的方向突然又开始枪声大作,接着听见汽车的轰鸣,车轮捲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地扑盖过来。之诚回头时,堤岸下猝不及防的士兵已经被汽车上的机枪撂倒了一片。之诚大惊道:“不好,是日军的增援部队。” 他顾不得河滩里扯满了风帆顺水而下的船,三步两步奔下堤岸,两手卷在嘴边,对他的士兵大声喊着:“撤到公路两边!注意掩护!”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已经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大腿。剎那间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一条裤腿迅速被鲜血染得乌紫,一时竟觉得莫名其妙。麻木的感觉逐渐爬上腰、肩,浸入大脑,他无法抵御地昏迷过去。 再说抢在国民党前面大胜而归的新四军这边,那条运载武器的木船一路上因为过于吃重,险象横生,亏得绮玉带了另一条船赶来接应,把满船的武器分作两处,吃重的木船才得以松了绑。此后一路顺风顺水,两条船扯着满帆飞速前行,不到两个时辰就抵达芦苇盪里的新四军驻地。 走旱路先行到家的战士们都等候在码头上,兴兴头头地七手八脚把武器搬下来。锃亮的歪脖机枪,锃亮的日本小火炮,沉甸甸的子弹箱,打从抗战开始,这是他们第一回到手这么多新式豪华的武器,从团长到战士无不心花怒放。 王千帆和团长之间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王千帆认为这批武器要上缴一部分到总部,团长死活捨不得,搂着一把歪脖机枪不肯放手。团长的理由也很充分:自己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别人去用?三千帆说了许多党员要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团长仍然坚不松口。团长说你如果不去报告,没有人知道我们有这些武器,这可是全团战士吃饭的傢伙,是日后打胜仗的保证呢!王千帆就问团长说:你是不是在党的人?连这条命都是属于党的,几件武器倒捨不得拿出来?团长感觉这两者似乎算不得一回事,可是他说不过王千帆,不能不忍痛割爱。他对王千帆发牢骚说:“跟党性太强的同志一块儿共事,连点私房钱都存不下。”王千帆好脾气地笑笑,井不计较团长的这几句怪话。
第144页 从团部出来,已经是开饭时间,战士们似乎都没心思吃饭了,一个个恋恋不捨地围在缴获的轻重武器前,有人殷勤地拿擦枪布细细擦着机枪的每一个部位,还有人趴着研究火炮的内部结构,再指手划脚地讲给别人听,一副内行的神气。 王千帆感慨地想,武器的确是战士的生命,手里有了这么多漂亮的傢伙,你看大家士气有多高涨!心里这么想,就越发觉得今天这场战斗打得太值了,绮玉从烟玉手里截过来的情报也太重要了。 想到绮玉,忽然奇怪这半天怎么都没有见到她,便离开驻地四处去找。沿河边走了一段路,才发现绮玉孤零零地坐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满腹心事似的。千帆走过去,也在她旁边坐下,胳膊肘捅捅她的手臂,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敢见人?怕战士们把你抬起来庆贺啊?” 绮玉侧过头,眼睛里是满满的怅意:“千帆你说,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好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总觉得虚虚的。” 王千帆拍拍她的手:“别这么想。都是抗日部队,谁打不是一样?再说,国民党的武器本来就比我们好,老蒋不肯花钱给我们买,难道还不准我们到日本人手里抢?我们一样是拼了性命的!” 绮玉说:“思玉和之诚日后知道了会怎么想?烟玉会不会怪我?毕竟这情报是烟玉为之诚弄的……” “如果换了你是思玉,你想她会不会同样如此?”王千帆笑笑地看着绮玉。 绮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思玉也会这么做。战场上谁不想建功立业?只要不是抢着当逃兵,她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尽管如此,绮玉坚持没有要缴获武器中的任何一种。她总觉得有些心虚,愧对自己的家人。 烟玉走进家门。桂子坐在天井里的一张竹凳子上,手里抓一把青青的豌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时不时地抬眼瞥一下门外。看见烟玉,她忙不迭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带翻了盛豌豆的碗,满地豌豆绿珍珠似的乱滚。 烟玉惊讶地望着桂子,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常。桂子嘴一咧,勉强做出个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烟玉看定了她,轻声问:“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桂子也轻声说:“四小姐,你还是别进去了。” 烟玉越发不解:“为什么?” 桂子怜悯一样地看着烟玉,嘆口气,不肯再说。 烟玉是个犟脾气的人,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要做。当下她略站一站,依稀听到后院里有声音,就径直穿过敞厅往后走。 声音是从原先思玉住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先是薛暮紫说:“把他的裤腿剪开来。”片刻之后有人哎哟一声叫,烟玉听出好像是之诚。接着心碧和思玉一迭声地问能不能治好,薛暮紫回答说情况不太好,断了的腿骨已经长错了位。思玉急道:“薛先生你要想办法!之诚伤好了还要骑马打仗的。”薛暮紫的声音颇有点为难,好像是说他对骨科不太擅长,接骨成功的把握不大。之诚声音虚虚地说是没关系,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好是歹都不怪他。薛暮紫问了一句:“长错了位的这条腿要重新拉断开来,你吃得消?”之诚说他吃得消。薛暮紫有片刻没有说话,大概在心里盘算什么。然后他吩咐心碧和思玉抱紧之诚的身子,说:“他怎么叫唤你们也不能放手,要下得狠心。” 烟玉踮脚走过去,从窗户里看见薛暮紫抱住了之诚的那条伤腿,定一定神,喊道:“一——二!”他用劲一拉,心碧和思玉措手不及,身子跟着往前一闪。之诚嗷地一声嚎叫,顷刻间头上脸上汗出如雨,眉毛鼻子缩成一团,嘴唇死咬着,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息。思玉丢了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之诚的头,护在怀里:“不,不,之诚会疼死的!”薛暮紫就嘆口气:“我说过,要下得狠心。” 烟玉在窗外接口说:“我来帮忙。” 她走过去推开房门,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心碧先直起腰来,冷了脸子:“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娃子在门口堵着外人吗?” 烟玉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相信地问心碧:“娘,你说我是外人?” 思玉站起身,冷笑道:“你不算外人算什么?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我不管你,也犯不着管。可你不该帮着日本人来害我们,之诚好歹是你的姐夫,你看他被子弹打成这样,心里就一点不难过?” 烟玉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呀?” 思玉愤然道:“装什么煳涂?情报是你送出来的,你们设好圈套,本想两面合围把我们消灭,没想到新四军中途插了一手,合围不成,只让我们跟通州增援部队打了一仗!哼,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烟玉越发不解:“什么圈套?什么合围?我根本什么都不懂!之减让我弄情报,我弄到了,也送给你们了,接下来的事跟我都没关系。你们自己仗没打赢,倒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来,有这样的道理吗?” 思玉急得跺脚:“你送的是假情报!之诚的腿就害在你手里,你比汉奸还卑鄙!”
第145页 烟玉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她求助地看着心碧,希望娘能替她解释。 心碧此时的心思复杂万分。一方面她不相信烟玉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烟玉一向心高气傲,脾气是古怪了点,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不至煳涂,她不会帮着日本人去害自己的同胞。可是话说回来,之诚他们这回打仗,明明是吃了大亏的,烟玉会不会真的被人当了枪使呢?果真如此,董家还能再容下这个女儿吗?再说,烟玉卖身给了日本人是她亲眼所见,董家的人去做这样的脏事丑事,无论其中有何隐情,现实当中都是不能为人接受的。心碧为烟玉已经丢尽脸面,这回即便为了之诚的腿,她也不能袒护烟玉一句了。 心碧转过身,眼睛不看烟玉,说:“你走吧,顶好别再让家里人看见你。” 烟玉大惊失色,愣愣地站着不动。 心碧又说:“怎么还不走?董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要是有那跟奸人同流合污的,她自己就该把自己从董家除了名!” 烟玉哀叫一声:“娘!” 心碧说:“我不是你的娘。” 烟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大叫:你们都误会了!你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一个都不知道!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又始终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的脾气从来古怪,别人越是误会她的时候,她越是固执地保持沉默。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她甘愿让自己陷入绝境,这使她心里越发有一种献身的悲壮,还有那么点独自咀嚼的甜蜜。 烟玉一咬嘴唇,迴转身,在众人注视下慢慢出门。才走两步,后面思玉喝一声:“站住!”烟玉带着期望地回头,只见思玉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乌亮的小手枪,枪口直指烟玉。 思玉一字一句说:“我事先警告你,之诚在城里疗伤,如果你想去日本人那里告密领赏,子弹是不认识什么嫡亲姐妹的!” 烟玉面色苍白,耳朵里嗡嗡直响。思玉的这句话对她刺激太大了,她想她如果不能把佐久间亲手杀死,那她这辈子就会永远陷身在污泥塘中,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洗不清自己了。 在杀死佐久间之前,烟玉要想见明月胜一面。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他做的,她为他受了这么多的凌辱、委屈和误会,迫切需要趴伏在他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倾诉一场,以解心里的郁闷。 烟玉去过两次兴商茶园,看门人老王很坚决地把她阻拦在门外。烟玉没有再耍小姐脾气。自从被佐久间拉进房间,烟玉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罪孽的女人,没有资格对别人为所欲为。她赔着笑脸,反反覆覆申明她找明月胜是有点事情要谈。看门人老王根本不听,倒倚老卖老地絮叨了好些规劝烟玉的话,语气中不无怜悯。烟玉似笑非笑的,脸上浮出来的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苍凉。 有一天在老松林菜馆门外,烟玉意外地碰到了酒至微醺的明月胜。从认识他以来,烟玉是第一次看见他喝了酒,心里不由大感惊讶。明月胜面色微红,醉眼惺松,走路的脚步虚虚浮浮。烟玉胸中一下子涌出了对这个男人的全部怜爱,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她闻到他身上除酒味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化妆油彩的香味,手心触到他身体时,感觉到的是不同于其他男人的那种柔弱和轻灵飘忽。烟玉深吸一口气,泪水忽然间涌满了眼眶,克制不住地要想把这个人紧紧抱住,从此再不放开。 明月胜丝毫也没有察觉烟玉心里的这些感受,他借着酒意推开烟玉,嫌恶地说:“你身上有一股娼妓的味道。” 烟玉忍住泪,勉强笑道:“我要你记住,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很快我们就可以得到解脱。” 明月胜居高临下地斜睨烟玉:“‘我们’是谁?我和你吗?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 烟玉痛苦地叫他:“明月胜!” 明月胜皱皱眉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你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烟玉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明月胜接着说:“没有谁逼你,你把自己送到日本人的门上,天下有这样好笑的事吗?我现在后悔认识了你。从前我以为自己骯脏,谁知道还有人比我更脏!我身上的脏是别人抓着狗屎涂上来的,你呢?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往狗屎堆里滚。董小姐,你真的就这么喜欢跟男人睡觉?” 烟玉血涌上头来,眼球胀得像要爆炸,脑子里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扯得耳朵轰轰直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明月胜的眼睛里竟成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她想她如今真的是什么也解释不清了,她没有办法让他心平气和听完一切。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杀死佐久间。只有杀死了这个日本人,明月胜才能相信她懂得她,理解了她做这一切的苦心。还有,娘会知道她的女儿没有作贱董家的名声,思玉和之诚也不会再误会她帮日本人设下圈套。佐久间就是个扣子,解下这个扣子,她就能脱下一身脏衣,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之身。 决定动手的前一天,鬼使神差地,烟玉又一次买票进了戏园子,去看明月胜的拿手绝活《玉堂春》。 兴商茶园的戏台上照样锣鼓声声,丝竹悠悠,明月胜盛装出场,唱念俱佳,尽显风流,满场喝彩声不断。没有人知道台下坐着一个哀痛欲绝的女孩子,她明天就要做出一件轰动海阳的大事了,她是为她最心爱的男人去做的,她要一举解脱他最深的痛苦,然后两个人双飞双栖,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落脚下来,永远忘掉这一段耻辱,过那《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日子。也许明天她不能成功,这样的话她会跟佐久间同归于尽。如此也好,是一个震撼亲人的结局,惊惧会使他们明白一切,所以她死得无怨无悔。
第146页 烟玉想通了一切,因此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此时的眼睛里只有明月胜:巧笑倩兮的明月胜;含怒微嗔的明月胜;轻移莲步的明月胜;明月胜的长袖飘舞;明月胜的衣袂翻飞;明月胜的垂饰叮噹……她把他从眼睛里看到心里,她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如咽如泣。如果可能,她真想把他就这么含进口中,吞进肚里,永生永世合为一体。 掌声把看门人老王也吸引到场内来了。烟玉瞥见通后台的小门边无人把守,就悄悄起身,猫腰穿过池座,从小门熘进后台戏班子的住处。 她爬上小楼。楼内充溢着那股熟悉的气味:炒菜的油烟,尿布片子的湿臊,胭脂油彩的腻香……因了前台演出的进行,楼内房间便一个个紧闭,四处一片寂然。烟玉恍然若梦地走在楼道里,隐约能听见前面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声声急促,剧情像是正达高潮。她在这演出的高潮中推开明月胜的房门。 一切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跟她第一次跨进这个门的时候,跟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镶了大镜子的梳妆檯上仍旧放着敞开口的化妆箱,红的黑的油彩涸开来,正如主人所过的混沌不清的生活。靠墙衣架上挂了几件绣花戏服,一件淡绿,一件粉红,一件鹅黄,娇嫩的色彩像春风柔情,使烟玉的心都要为之融化颤慄。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喜泪横流。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觉得每一样都亲切无比,温馨无比。 前面戏台上明月胜正在委婉清亮地唱着一段西皮流水。烟玉在他的床边坐下,理好衣服,挺直腰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 终于散戏了,戏班子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到小楼里,脚步声咳嗽声灌满狭长的走道空间。烟玉的心狂跳起来,她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显出不经意的坦然。 门推开了,明月胜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最初的瞬间,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甚至有一丝丝的慌乱失措,仿佛怀疑自己误入了别人的房间。而后他眼睛里一点点的冷下去,眉毛微微地皱起来,嘴角的线条也显得僵硬。他就这么站着,面呈不悦地看着烟玉,像是他从没有认识坐在他床边的这个女孩子,而且以后也没有相交相识的可能。 烟玉不计较这一切。能够和明月胜距离这么近,看到他这张秀美异常的玉色面庞,和他唿吸着同一间小屋里的柔性的空气,烟玉此心已足。此时她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目光贪婪地盯住了明月胜的眼睛,梦游一样地向他走过去。 明月胜却是将身一闪,从烟玉的旁边擦过,与她恰好调换了一个位置。他弓下腰,用劲扯着揉皱的床单,沉了脸说:“你把我床上坐脏了。” 这句话虽然吐气轻微,在烟玉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望着明月胜,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我坐脏了你的床?” 明月胜直起身,一字一句说:“不错,一个做了日本人的娼妓的女人,她不配坐在我的床上。” 烟玉哆嗦着嘴唇:“那么你呢?你自己呢?你忘了你从前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明月胜冷笑道:“那不一样,我说过我是被逼无奈,我身上繫着戏班子里几十条人命。有的人却是主动投怀送抱,那就是无耻。” 烟玉一下子泪如雨出,扬手打了明月胜一个耳光。她看见明月胜五色的面庞上瞬间肿出几条红红的手印。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如同等待她的处置一样。她喃喃地说一声:“对不起。” 明月胜淡淡地一笑:“好了,这下子我不欠你任何情分了,请你立刻从我这里走开。” 烟玉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不不,我必须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阻拦我明天要做的事情。” 明月胜不屑地抬了眼睛,在烟玉脸上飞快地一扫。“你明天要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你上吊自杀还要我来偿命不成?” 烟玉打一个寒颤。她从明月胜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极度的寒冷。她想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原本没必要为别人捨身饲虎,这世界上真有人懂得女人,懂得情爱,懂得“献身”这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吗? 烟玉委顿了四肢,只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此时此刻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心里有一种饱胀,就像吃了太多的粘食,一团一团地堵在喉咙里胃管中,恨不得伸手进去掏出来才好。 她不声不响地转身,慢慢走出房去。身后有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没有回头。她通身上下麻木着,疼痛着。 烟玉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杀死佐久间的办法。用刀?刀该刺进他的哪个部位?喉管还是心脏?她想像着尖刀刺进佐久间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佐久间血煳拉塌倒地挣扎的模样,不由得双手一阵阵地哆嗦。她身单力薄,佐久间膘肥体壮,一刀能刺进要害吗?若是不行,佐久间反手一刀刺死她倒是轻而易举。 用毒药?什么样的毒药最最合适?佐久间生性多疑,他不会轻易吃别人端给他的食物。若是这毒药稍有异味,那就更容易被他察觉。再说,从哪儿能弄到毒药也是个问题,烟玉一个年轻女孩,从前几乎是没有一点点关于这方面的常识。她曾经试探着问过薛暮紫,话刚提了个头,薛暮紫已经有所怀疑,一个劲地问她要毒药干什么。烟玉知道薛先生是误会了,他以为烟玉被心碧赶出家门之后不想再活。烟玉心里怅怅地想,别人怎么就觉得她活不下去了呢?她就这么死了值得吗?她杀死佐久间之后还要跟明月胜结婚,他们有长长的好日子要过下去呢。
第147页 烟玉最后决定用枪。枪在佐久间那里是现成的,他有时候挂在腰上,有时候放在桌上或者枕下。烟玉拿到枪之后,瞄准了佐久间,扳机一扣,一切万事大吉。卫兵听到枪声会冲进来,烟玉只须咬死了一句话:佐久间擦枪时走火了。 烟玉一夜没有睡着,一次次地回想佐久间的那把手枪是什么形状,扳机在什么位置,右手如何握枪,需不需要瞄准,打后背还是打后脑勺。她想得浑身燥热,四肢如同高烧病人那样的战慄不止。第二天起床时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一夜间眼圈乌黑,嘴角起了小小的燎泡。 上午十点钟,烟玉推开报社通后院的小门走进日本特务机关。杂役阿三有点惊讶,因为这一天佐久间并没有指使他出去传唤董家小姐。烟玉走进来的时候面带微笑,阿三甚至觉得她笑得十分古怪,一点也不像她从前走进来时那副惊惶无助的样子。 厨子得福在井边洗菜时同样看见了微笑进来的四小姐烟玉。得福心里只觉得可惜,这么一个花朵儿似的富家小姐,什么样的男人不好嫁,偏偏找上了一个天杀的日本人?得福心里也可怜董家太太心碧,守寡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把几个儿女养大,哪里料到儿女正路不走走邪路?难怪太太赶四小姐出门,她实在是满肚子苦水没处去说啊! 烟玉的不请自到也让佐久间心中一愣。只是一时间他还顾不得去想别的,他被烟玉脸上那种神秘的笑靥弄得心智迷乱了,他从来不知道美丽的中国女孩子笑起来会这么媚人,简直有一种迷幻药喷过来的功效。他大为兴奋地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迈着两条粗短的罗圈腿向烟玉摇摇摆摆走过去。他嘿嘿地笑着,围着烟玉的身体转了个标标准准的圆圈,尽情欣赏她苗条纤细的腰肢和胸腹。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胖手,一把托起烟玉的下巴,手指批进烟玉细嫩的皮肉里,把她的骨头捏出轻微的咯咯声。然后他一使蛮劲,“嗨”地扛起烟玉,大步走进卧房,将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他抓住烟玉的衣领,“嗤”地一声从上到下撕了开来,再伸手一拎,衣服整个儿从烟玉的身体上脱落。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眼里的中国女孩只是一个漂亮的玩具,他由着性子搓揉摔打和摧毁她,从暴虐的行动中得到快感和发泄。 烟玉被佐久间压在身下的感觉从来是屈辱和痛苦的。她总是闭着眼睛,避免看到那双离她很近的慾火中烧的眼睛。她同样厌恶对方鼻腔里喷出来的滚烫的气息,她用劲地憋着气,常常憋得自己几近窒息。当她在佐久间的大手中被搓揉捏弄的时候,她就想自己不是一个人,她只是块木头,毫无知觉毫无情感的木头,木头是不在乎自己被放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的。 此时她已经注意到了佐久间身上没有带着手枪。她仰面朝天地躺着,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去迎逢佐久间的粗暴的律动,一面悄悄地抬手伸到了枕下。冰凉冰凉的铁的枪身令她心里勐地一抖,她下意识地抓它在手中,紧握不放。 现在她的身体放松了,完全彻底地放松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嘴角下意识地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握枪的感觉那么美好,仿佛抓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她可以任凭喜好处置自己的一生。她只消抽出手来,轻轻扣动扳机,眼前的一切便是天翻地覆。她想她应该沉住气,等佐久间起身穿衣服的时候,那时他两只胳膊分别套在两边的袖管中,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迅速行动。 这样想的时候,她不免多了个心眼,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缝里窥视佐久间的神色。只看一眼,她心里咯噔一跳,因为佐久间同样睁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她的脸上。烟玉心里发毛,嘴角一牵,讨好地做出一个笑样。佐久间跟着也嘿嘿一笑,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上去,铁钳般捏住了烟玉那只握枪的手腕。烟玉总算反应还快,马上放开手里的枪,一动不动。 佐久间望定了烟玉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的,刺杀太君!” 烟玉摇头,迎住佐久间的目光毫不退缩。 佐久间勐地抽出烟玉放在枕下的那只手。手中空空,纤细的手指带点委屈地蜷缩着,的确没有拿枪的迹象。佐久间果愣片刻,像是颇为失望。他从烟玉身上悻悻地滚落下来,先不急穿衣服,抬手哗地拉开床边抽屉,抓出一把子弹,在烟玉眼前摊开。然后他又伸手到枕下,掏出手枪,变戏法一般啪地打开弹匣。弹匣里空无一物。 烟玉惊出一身冷汗,瘫软了似地闭上眼睛。她暗自庆幸佐久间的急躁,使她没有落下任何证据。如果佐久间等她拿出手枪,扣动了扳机,烟玉今天就再不可能从这间卧室里逃脱了。 失败使得烟玉心境烦躁。一方面她不得不对佐久间加倍地曲意迎逢,以消除对方已有的疑心。另一方面,她无法继续忍受心碧和明月胜对她的责备怨恨。她迫不及待地要想寻找第二次机会。 早春季节是海阳人大吃河豚鱼的时令。河豚肉味鲜嫩肥美,其肝脏、血、目却有剧毒,一不留神吃进肚中,立时三刻便会致人死命。因其味美,年年都有人奋不顾身地勇于尝鲜,也年年有人冤死桌上。当地民间有句俗话:拼死吃河豚。说的就是此种心态。 有一天佐久间把烟玉抱坐在腿上,随意翻看一本日本出版的介绍长江中下游特产的画册。佐久间指着画面上肥肥的河豚鱼,说是日本人也喜欢吃这个。烟玉当时只觉脑子里有“叮”的一声响,她知道机会来了。
第148页 烟玉从佐久间房间里出来,找到正在厨房里用小石磨磨豆腐的得福,吩咐他明天到水产行里买一条河豚鱼。得福就有些吃惊,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问:“谁来烧这鱼?” 烟玉答:“当然是你。” 得福露出一脸音色:“四小姐你不知道吗?烧河豚要有专门的大师傅,我不行,弄得不好,我一家人都要没命。” 烟玉逼视他:“你行,小时候你在我家里烧过。” 得福无活可说,他不敢得罪这位任性的四小姐。 第二天烟玉仍然是不待召唤便走进报社后院的小门。阿三赶上来殷勤地招唿她,心里却在想,董家的小姐怕是入魔了,日本人缠住了她的魂了,该到定慧寺里请和尚念一场迷魂经才行。可这话他不好说,也不知道该对谁去说。 得福蹲在厨房门外剖洗河豚鱼,烟玉在一旁站着,一眼不眨地看他干活。鱼颇肥大,圆鼓鼓的身体像乡下人家用白面发出来的锅盖饼,银白色的肚皮嫩如豆腐,手指一戳便能洞穿皮肉似的。得福满手沾着鱼血,小心地扒出鱼肝、鱼肠、鱼子,又掏出鱼眼珠和腮片。他把所有的下水依次排列在眼前,一样一样绝不混杂,那神情庄严肃穆得如同举行什么仪式。有一只早春的苍蝇闻到腥味飞过来,却又远远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不落,仿佛本能地意识到此物万不能沾。 得福把剖尽的鱼身浸泡在水中沖洗,血丝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从他手指间扩散。他扒开鱼肚,用长指甲仔细剔除骨缝里嵌着的污血。烟玉眼疾手快地帮忙,用一张干荷叶把鱼下水包起来。得福一见,慌忙叫道:“四小姐你动不得!这都是最毒不过的东西。” 烟玉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埋了它。” 得福不放心地嘱咐:“可要挖个深点的坑,有那狗呀猫的翻出来吃了,人就作了大孽!” 烟玉扬声说:“知道啦!” 烟玉捧着荷叶包转到僻静处,看看四面无人,迅速用小指的长指甲颳了满满一指甲盖的半干的鱼血,随后装模作样地挖坑埋了那荷叶包。 她不敢见到位久间,此后的时间一直守在厨房里,眼巴巴看着得福烧鱼,像是突然之间对这门手艺发生了兴趣。她把小指弯曲着,贮满鱼血的那片指甲便万无一失地窝藏在手心中,没有人想到她手中攥着一点致人死命的毒物。 这一顿美餐令饕餮之徒佐久间兴奋不已。烧好的河豚鱼照例由掌厨之人得福端上来,鱼肉在盘中颤颤巍巍,鱼身浸泡在一层透明的热油中,浓郁的鲜味顷刻在餐室里瀰漫开来,引得门外卫兵不住张头张脑。佐久间双眼放光,不住地搓着手心,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他喉管的上下滑动。 按照吃河豚的惯例,烟玉吩咐厨师得福动第一筷子。筷子是得福自己从厨房里带过来的,他在佐久间不错眼珠的注视下,小心从鱼身周边夹起一块肉来,送进口中。鱼肉极嫩,他几乎不用咀嚼便咽下肚去。然后他垂手站立,一动不动。他额前渗出细细的汗珠,不是因为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只是慑于对眼前紧张气氛的畏惧。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做过无数条河豚鱼,只这一次是为日本人做的,如果失手,送命的不只是他一个,他的妻儿老小统统难逃厄运。 终于过了难捱的几分钟,佐久间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出去。得福长长地松一口气,他想他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贴身的小褂都已经汗透在背上,粘答答地十分难受。 得福出门后,佐久间面露笑容,再次俯身在鱼盘上嗅着那股奇异的鲜香。他心情很好地对烟玉做一个手势,而后自己率先抓起象牙筷子。在他筷尖尚未触及鱼盘时,烟玉两眼望着窗外,急切大叫:“太君的狗怎么了?” 佐久间不明就里,跟着转头去看窗外。此时烟玉迅速伸手进鱼盘,将藏于指甲盖中的鱼血啪地弹入汤中,顺便轻轻一搅。 也恰在此时,佐久间已经回过头来,烟玉的那只手指尚未来得及缩回。她心跳如鼓,剎那间面色发白,勉强对佐久间一笑,指指屋樑说:“有灰尘掉进去,我捞出来了。” 佐久间沉下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烟玉。烟玉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佐久间默然片刻,勐地吼一声:“你的,想让我死了死了的!” 烟玉面色灰白,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她小声申辩:“真是有灰尘。” 佐久间摇头:“不,你的放毒。” 烟玉说:“我没有!” 佐久间一把抓住烟玉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喝令她:“你的,先吃!我的看看!” 烟玉的头轰地炸开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她无法相信地望着佐久间的脸,只觉那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移动和变形,瞬间幻化成了一团黑色的雾障,没头没脑地要将她裹挟进去。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又勐地坐下去。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站起又坐下的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代表生命中渴盼的逃亡?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她现在即便插上双翅,也不可能从这座戒备森严的日本特务机关里逃匿出哪怕半步。 烟玉深深地吸一口气。所有在心里搅动得悬浮起来的浑浊之气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化成一片凝滞的肃穆。她耳朵里只响着一个声音:我要死去了,我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脸上莫名其妙地升起一朵微笑,眉眼的线条被这微笑胀泡得柔软开来,一根根地竭尽妩媚。她就这样微微地笑着,眼睛看着佐久间,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笑笑地送进自己口中。
第149页 鱼肉肥嫩滑腻,入口即化,实在称得上人间美味。烟玉咽下鱼肉的同时想到,一个人临死还能吃到如此味美的珍品,该不该算是他的幸运? 她面不改色,接着去夹了第二筷子。她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连眼睛都变得迷濛恍惚,风情万种。从前她面对佐久间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坦荡自若和欢欣愉悦。佐久间大惑不解地在旁边看着,毫无疑问他以为这是美味佳肴的作用,一个人在身体享受了美食的同时,她的心灵会亢奋地唿应起来,相应地发生变化。 佐久间满意地大笑。他搓动双手,鼻翼张开,目光雪亮。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卷了一大块带刺的鱼皮送进口中。而后他紧闭嘴唇,微拢双目,舌尖在上下跨之间缓慢地搅动,似乎要在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充分享受品尝的快乐。 稍顷,他蓦地睁开眼睛,眼中溢满笑意。带刺的鱼皮在他口中已经化为乌有,他习惯地拿餐巾轻抹一下油腻的嘴角,对烟玉伸出拇指晃了一晃。 此后的时间里,佐久间如入无人之境,接二连三把手里的象牙筷伸进鱼盘。他不再去顾及风度体面,目光集中而专注,仿佛世上只这一样事情值得他如此用心。他嘴角挂了亮晶晶的油珠,鼻尖和额上微微发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偶尔他会稍稍照顾一下旁边的烟玉,笑眯眯地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边。烟玉不错眼珠地接受了这种恩惠。她知道此时已经不復存在生和死的选择,她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一步。既然如此,她只有用行动来鼓励佐久间吃得更多更快。 麻木在不知不觉间向烟玉爬近,先是舌头,再是嘴唇,由脸颊慢慢地往额上攀援。烟玉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吃河豚中毒的感觉,她明白这就是毒性发作的先兆了。她心里默默地想,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遗憾的只有一件事:她不能再见娘和明月胜一面,不能亲口把这一切告诉他们。不过他们会明白她的死因的,到时候娘会肝肠寸断,明月胜也会痛不欲生。他们都是误解和冤枉她了!他们是用冤枉间接地把她送上死路了!烟玉想到明月胜那副暮然惊醒的面孔,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快感。 烟玉的眼睛已经模煳起来,佐久间和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连声音都变得遥远不清。她拼命扯动麻木的嘴角,企图把笑容固定在脸上。这是烟玉用全部的意志坚守住的几分钟,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佐久间在她面前倒下去。 咕咚一声响,迷濛之中对面的那个人终于不见了,他瘫软在桌下,瞬时间唿吸停止。这一切烟玉并没有看得分明,她是用生命中残存的意识感觉到的。她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勐然一阵放松,身体在同时变得无比轻盈,如羽如絮,如烟如云,飘飘地飞升。五色祥云在空中柔软地包裹了她的身体,有一个声音耳语般地对她说:“你累了,你累了。”烟玉嘆息地回答:“我的确累了。”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第一章 这一年的秋天,驻守海阳的日本军队终于投降。率先进城的不是国民党整编四十九师,却是新四军九分区主力八团的全体官兵。 入城仪式相当热闹。海阳市民们从日寇长达八年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不免有一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新鲜感。他们自发地组织队伍上街欢迎,商家们还凑钱买了红绸彩旗什么的,把队伍沿途经过的地方装点得花花绿绿煞是喜气。各学校的学生们腰里绑了腰鼓,手里抓着扎了红绸的跳“莲湘舞”的竹竿,打扮成桃红柳绿的一片,只等新四军的队伍一露面,就唱起来跳起来。这其中就有腼腆的中学生小玉。 克俭领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务。他穿一身镶边的裤褂,神气十足地爬站在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上,每敲一声都把系红绸的鼓锤扬到了脑后,时而跺脚时而扭腰,变着法子弄出种种花样,惹得好几个女中学生偷眼看他。 独妍把救济院的孤儿们统统领上了街。他们手里举着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环,小脸上很不习惯地被独妍搽上了胭脂口红,因而每个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谨,夹在满街欢乐的人群中,怎么看都有点别别扭扭。 薛暮紫手里抓的是一面写有“欢迎”字样的小三角旗。他依旧一身青布长衫,整洁的鞋袜,嘴角有淡淡的一点笑,安静中总透着点与世无争的悠然。他的女儿绯云害羞地半躲在他身后,时不时探出脸来去看远处的克俭。她脸上有微微的一抹红,眸子亮闪闪的,一排珍贝似的牙齿细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种心里藏了秘密的快乐。 队伍是从东门进城的。因为事先知道要有这么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战士们都提前把自己的军装该洗的洗了,该补的补了。新旧不同、颜色不同的军装扎上皮带,裹了绑腿,看上去倒还整齐划一。又因为每个人的精神面貌出奇地高昂,黝黑干瘦的面孔一律严肃,嘴唇紧闭,双目放光,挺胸抬头走出一股浩然之气,围观的市民越发为他们这么多年的艰苦征战而感动,有激动万分的女孩子当场失声痛哭,把手中的纸花接二连三抛进队伍,引出一场又一场小小的混乱。 团政委王千帆是所有欢迎人群最注目的对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年轻有为,此番又亲眼见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态谦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赞,把那对共产党新四军的崇敬之情化作了对眼前具象的王千帆的仰慕,拥上来跟他握手,把花环套上他的脖颈,把红红绿绿的纸屑洒了他满头满身。
第150页 王千帆好心清地笑着,对走在身边的绮玉说:“你信不信?共产党在海阳城里是很得人心的。” 绮玉伸着细细的脖子四面张望,含混地应道:“唔。” 王千帆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里望:“你看什么呢?” 绮玉说:“我娘怎么没出来?” 王千帆笑道:“你娘为什么就一定会出来?” 绮玉满面怅然地说:“我看见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来了。” 王千帆勐地将她一拉,避过身去,因为又有一把纸屑噼头盖脸地洒了过来。人群中扬起一片欢笑声。 绮玉心里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欢乐沖淡了。毕竟这是他们胜利的日子,娘在不在场无关紧要,娘只是海阳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心锦吃力地拐着一双小脚,扶了墙壁从大门外回来。她满头白髮,腰背佝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因为虚胖,她走路总是喘气,细细的腿脚更是与她沉重的身躯不相配套,令人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她在天井里就站着喊起来:“心碧!心碧!” 心碧拿着抹布出现在敞厅门口。她问心锦:“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心锦说:“街坊邻居都上街迎新四军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儿女婿都是新四军的人,我做娘的难不成还要跟他们讲客气?” 心锦点头道:“话倒也是。” 她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走动。你这么丁点大的脚,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心锦喘着气答:“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我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 心碧把手里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 心锦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桂子告老回家,少了个帮忙的人手,心碧家里家外担子更重,心锦从心里捨不得她,总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点儿杂务。 海阳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董家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穷到了骨头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心锦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心碧说:“共产党的江山,这回该是坐稳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大姐几时关心起政局来了?” 心锦说:“你又笑话我!我一个快入士的老婆子,哪里懂外头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共产党能坐稳江山,绮玉这一趟进城就该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间房子出来。她早先的那一床铺盖已经给了小玉用,不如把烟玉的那一床拿了给绮玉,你说呢?” 心锦这话说罢,有半天不见回答。心锦以为心碧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心碧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烟玉的採访包,两眼发直,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心锦慌忙喊她一声:“心碧!” 心碧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地嘆一口气,说:“共产党怎么就没有早几个月打进城来呢?” 心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早一脚败走了,烟玉她就不会死?” 心碧两手抓紧了那只包,不说话。 心碧心里却在想:要是当初思玉和之诚没有回家疗伤,她做娘的没有冷脸将烟玉骂出门去,烟玉哪里就会走这条绝路呢?烟玉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却把做娘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心碧把採访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对着那包拜了几拜。香案上同时供着老太太、济仁和润玉,他们几个都是有照片留下来的,独独烟玉没有。这个生性古怪的女孩子,当记者时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个影儿下来。心碧只觉得这也是烟玉冥冥中对自己家人的惩罚。 新四军进城后,第一个急着要找县政委王千帆的就是他的爹王掌柜。 王掌柜找儿子的目的非常简单:要钱。钱的数目不小,是黄金一百两。这钱自然不是王掌柜自己的,凭他一个绸缎店掌柜,这辈子要想攒下黄金百两,怕是极不容易。钱该归属于老东家董济仁,济仁临死前对王掌柜託孤,把这百两黄金亲手交到他手里,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董家太太心碧经歷了多少坷坷坎坎啊,王掌柜几次以为她该朝他要这匣金子了,却不料要强的心碧又硬是挺过去了。王掌柜心里由衷地佩服着这个柔弱又刚强的女人,他决意要替她守好这最后一份家底。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自幼饱读过四书五经的王掌柜懂得这个古理,他要帮同董家大太将这钱用在最最紧要的坎上。 这么一笔救命的钱,如何又到了新四军政委王千帆手上的呢?说起来也是话长。
第151页 抗战进入持久阶段的时候,也是驻扎在江边芦苇盪里的新四军部队弹尽粮绝最最困难的时候。有段时间他们连洗伤口的盐都没有。战士一旦受伤,眼睁睁看着那伤口由小变大,由红变白,腐烂发臭,最后脓水流尽疼极而死。吃的方面,米面是谈不上,连糠菜也不能管饱,弄得大家有空就跑到江边挖芦根填肚子。寒冬腊月,个个一身单衣,冻得脸发青嘴发紫,恨不得从早到晚钻进芦柴堆里不出来。有一回天降寒流,两个躲在芦柴堆里过夜的小战士睡梦中竟被活活冻死。埋尸体的时候绮玉流了泪,说她再不能看大家这样熬下去了,她告诉千帆说,她娘有一笔钱,就存在王掌柜手里,她请千帆去要过来用。千帆觉得不妥,平白无故怎好要人家的钱用?这不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吗?绮玉振振有词说,董家的钱她不该有一份儿吗?再说可以算借用,将来革命成功了如数还到王掌柜的手上,于董家是分毫无损的事。 王千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保存革命实力要紧,将来革命胜利了,江山都是他们的,有多少个一百两黄金拿不出来? 王千帆冒险潜回海阳,找他的父亲王掌柜要钱。 岂能岂能!作孽啊!这是东家孤儿寡母的命根子啊!王掌柜当即变了脸色,嘴皮子颤颤地嘟哝出了这几句话。 王千帆一笑说:“爹,你要识大局。多少人家为革命连亲人的命都献出去了,你难道真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王掌柜回答:“这不是一码子事。命是自己的,死也好活也好是自己的事。钱是人家的,我不能拿人家的钱给你做人情。” 王千帆拿出在队伍上做宣传工作的本事,拐弯抹角、绞尽脑汁做着他爹的说服工作。无奈王掌柜不是那些振臂一唿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任凭王千帆磨破了嘴皮子,他咬住牙关坚不松口。 门外鸡开始叫了,熬了一夜的灯油只剩浅浅一层油脚子,灯芯儿被烧得吱吱作响。王掌柜的脸藏在油灯的阴影里,涩涩的,皱巴巴的。这一刻王千帆忽然地没了耐心,他觉得他爹这副老牛筋样的脾性令人恼火,他已经不下十遍地申明过这只是“借”,不是“拿”,爹怎么就一点儿不识大体呢? 王千帆不能不对爹耍了点小小的赖皮,他极了脸说:“爹我要告诉你,我这趟出来,身上是肩了全团战士的希望的,大家眼巴巴等着这钱买粮买药,我无论如何不能空手回去。你要是再不拿出来,我自己也能找得到。家里不就是这么大个地方吗?” 王掌柜以为儿子真要动蛮的,慌忙从油灯的阴影里窜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边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王子帆马上明白了这正是老爹的藏钱之处,心里暗暗一笑。他跟了过去,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架起王掌柜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拖移到旁边。被无数只屁股年深日久磨得光亮的椅板露了出来,王千帆抓住板面勐然一抽,随着王掌柜啊地一声惊叫,椅板滑落了,椅肚里赫然有一只深棕色的雕花木匣。 王千帆伸手去抱木匣的时候,王掌柜已经老泪纵横地扑通跪倒在儿子面前,求他放过这只匣子,求他不要让自己的爹背上“不仁不义不忠”的骂名。王千帆哭笑不得,心想上年纪的人莫非都有点煳涂?钱是要用在抗战打鬼子的正义事业上的,这能说是“不仁不义不忠”吗?若是董济仁先生还活着,只怕拿这道理一说,董先生会高高兴兴把钱捐出来呢! 王千帆不理会老爹的哭求、哀告和威吓,随手从桌上的帐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拿毛笔饱蘸了墨,刷刷刷写下一张借条: 今借到董济仁先生家黄金百两,待抗战胜利、人 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 下面的落款是:新四军江海纵队五支队政委王千帆。 年老而又胆小的王掌柜就这样眼巴巴看着儿子把一匣黄金拿走了。在他当时的意识里,一半抗拒着儿子的行动,一半又心疼着儿子,相信着儿子的诺言。但是他从那以后不敢再见心碧,他连听到她的名字都会心慌,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惶然。他无数次在家中上香祈祷,求董家不要出事。不出事就不至用大钱,不用大钱就不会想到那只藏金的匣子。他又求抗日的军队快快打败小鬼子,求共产党新四军快快地坐了江山,那时候他才能指望儿子还钱。他想一旦千帆将这笔钱还回来,他立时三刻就送还给董太太心碧。这样担惊受怕的事情他再不做了,打死他也不做了。 王千帆带着队伍威风凛凛进了城,没有人比王掌柜更加高兴。几年来他是替儿子背着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原本衰老的躯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了,他走在街上习惯了贴着墙根,习惯了躲着眼神不去看人,习惯了天天用萝蔔干下饭,省下每一个铜子儿攒积起来,以备儿子万一不能还钱……儿子真好啊!他的队伍终于把江山打下来了,他眼见得就能解救他的爹,还给爹堂堂正正做人的自由了!王掌柜只要一想到这里,独个儿就能呵呵地笑出声来。 巴巴地在家中等了几天,王掌柜没有能见到儿子的踪影。他想这完全是他的煳涂,儿子如今是一县的政委,掌管了全海阳的军政大事,从早到晚有多少心要操?他怎么能指望儿子放了大事不做,单单地回家见爹?他就抖抖颤颤地从太师椅的椅肚里摸出儿子的亲笔借条,捏在手心里准备进县衙找儿子去。
第152页 县衙门口一左一右有两个站岗的战士,王掌柜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在同时举枪一拦。王掌柜生性胆小,眼面前冷不防地伸出两根锃亮的枪管,吓得他一个激凌,面色灰白,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站岗的战士见王掌柜神色可疑,越发缠住不放,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人是王政委的父亲。 纠缠间,新上任的妇女主任绮玉拎两个热水瓶出门到老虎灶上打水,王掌柜如见救星,忙忙地把绮玉喊住。 绮玉笑笑地走过来,先喊他一声“爹”,又说:“你怎么来了?” 王掌柜受这一番惊吓,心里颇不高兴,说:“儿子不回家看爹,爹还不能来看儿子?” 绮玉连忙招唿两个战士,让他们放老人进去,又扬扬手里的热水瓶:“爹你先去,我打了水就给你泡茶。” 王掌柜这才觉得有了面子,心里舒贴了许多,对绮玉摆摆手,意思让她忙自己的事去,不必管他。 县衙里王掌柜不是头一次来,那年日本人要选商会会长,钱少坤曾经把他们吆喝了来听佐久间训话。那回多亏冒银南冒先生仗义救人,否则他这条老命兴许死在日本狼狗的爪子底下了。王掌柜记得训话地点就在脚下这片操场上,操场边上还堆着装子弹的空箱子,遮盖火炮的帆布炮衣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东西上都印着醒目的太阳旗的标志。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有青青的小草从地缝里冒出来,探头探脑显出那种心有余悸的模样。 王掌柜在心里哑然失笑:草儿花儿哪里会心有余悸呢?心有余悸的是他自己呀!他走在从前的县衙里触景生情呢! 他按照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的指点,绕过从前县官老爷坐堂审案的大厅,转过迴廊,从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进去,找到了儿子千帆。 干帆弯着腰,趴在窗前的公事桌上打电话。因为线路不好的原因,电话打得很费劲,千帆几乎是对着话筒大声喊叫,王掌柜在踏进月亮门的同时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这使他在进门时没有丝毫犹豫。有一丛绿生生的芭蕉挡住了儿子的半个面孔,王掌柜看不见儿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声音里听得出来是很着急的。好像说的是调拨一批大米的事情,海阳城里有奸商囤积米面,市面上物价飞涨,谣言四起,颇有点人心惶惶。千帆要接电话的人紧急从四乡八镇调拨一批大米进城,平价出售,用以安抚民心。 放下电话,千帆这才看见了垂手恭立在窗外的王掌柜。他一时有些意外,赶忙出门把王掌柜让进屋去,又解释忙到今日都没空回家看看的原因。王掌柜说:“我不是来怪你的,也不多耽搁你的工夫,你只要把董家的那匣金子还我就是。” 王千帆一时三刻没有反应过来,不免就有些惊愕。王掌柜把手里一直捏着那张借条展开,给千帆看了,说:“你自己写下来的字据,可不能赖帐。” 千帆笑起来:“这事我当然记得,人民政府还会赖你的帐?” 王掌柜心中一喜:“不赖就好。你今天把东西还了我吧。还金货也行,折算银洋也行,总之一笔头还清了最好。父子是父子,债归债,你还了我,我才好对董太太交待。” 王千帆摇摇头,把王掌柜按坐在一张椅子上:“爹,逼债也没有这么个逼法,立时三刻的,叫我从哪儿变出这一百两黄金?” 王掌柜听儿子的口气不对,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千帆,你这借条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人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现在你们不是坐了江山吗?这么大个海阳城不都归到你们手里了吗?” 千帆解释说:“人民政府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我们去做,哪儿都少不了用钱,可我们穷得连草纸也买不起!爹你能不能缓一缓,让我们喘过一口气来?” 王掌柜急道:“不是我催得紧,这事我还一直瞒着董太太呢!百十两黄金放在政府身上也算不得什么,放在一个人家可就是天大的数目,千帆你万不能再难为我了。” 千帆抱住王掌柜的肩,轻轻拍了拍:“爹,你是不放心我?” 王掌柜语塞,定定地望着千帆的眼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千帆轻言软语说:“好了,你先回去吧,借条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一旦政局平稳,我们要着手抓经济抓建设,那时有了钱,我们加上利息还你,可以了吧?” 王掌柜嗫嚅道:“钱不是我的……” 千帆就有点不耐烦:“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共产党?” 王掌柜不敢再说下去。儿子虽是自己生的,可他眼下当上了县政府的大官,说话做事都带了一种做报告下命令的口吻,让王掌柜感觉着陌生了。王掌柜就体贴地想:或许儿子真是有难处,改朝换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呢!儿子要办的事情千头万绪呢!那就缓一缓再提吧。董太太那里,万一实在瞒不过去,拼上自己的老脸认个错也就罢了,说起来千帆不还是董家的女婿吗? 王掌柜快快地走出这个带芭蕉丛和月亮门的雅致的小院子。像来时一样,他除了捏在手心里的一张借条外,其余空空荡荡。 新四军是在海阳落凤桥下的烟馆里抓住了汉奸伪县长钱少坤的。之前,日本人刚刚宣布投降那一阵子,财政局长薛谊白力劝他躲出去避避风头,因为当时海阳的局势很不明朗,新四军和国军大部队都在城外驻扎,双方虎视眈眈,严阵以待,都争着得到进城受降的荣耀,鹿死谁手还不能一定。薛谊白说,若是国民党进城呢,凭他们的老关系,多花点金条疏通一二,保全性命倒不是难事;就怕新四军抢先进了城,他们对当过汉奸的人会如何处理,谁心里都没个数啊!
第153页 钱少坤认为谊白所虑极有道理,当即下决心跟谊白结伴从海阳出逃。至于逃到何地才能不被抓获,一时也就顾不得大多了。却不料决心刚定,钱少坤菸瘾大发,一个迸出眼泪鼻涕的呵欠顷刻间击碎了他逃亡的美梦。他想到此一番出逃,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能够痛快过菸瘾的机会微乎其微。对一个中毒甚深的瘾君子来说,少吃两顿饭倒无关紧要,少抽一回烟却是比死还难受!钱少坤睑呈灰黑,精神委顿,眼泪巴巴地望着薛谊白说:“钱某出海阳也是死,不出海阳也是死,就让我死得快活一点吧。” 如此,薛谊白独自出逃,留下来的钱少坤干脆住进了烟馆,日日烟不离口,云天雾地,倒也过了几天神仙日子。几个奉命抓他的新四军战士冲进烟馆的时候,钱少坤毫无抵抗,也实在无力抵抗。他先是求几个战士准许他带一套菸具入狱,要求遭到拒绝后,他干脆死狗一样地瘫软在地,是战士们用绳子捆了他的手脚,又用一根粗木棍从绳扣间穿过去,将这个骨瘦如柴的傢伙轻飘飘抬入狱中的。一路上引得无数海阳人看杂耍一样地围观指点,拍手称快的有,感慨万端的也有。人们回想钱少坤刚派任海阳县长的那时候是多么讲究多么派头,一身衣服总是从上海订做,大背头梳得熘光水滑,手指上的硕大钻戒走到哪儿不闪得人眼花?如今这人就这么完了。古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年工夫?满打满算不过十年。世事沧桑,山河易变哪! 商会会长冒银南也跟钱少坤在同一天被抓。这消息在海阳城里很是震惊了一阵子。儒雅谦和的冒先生也会被算作汉奸枪毙吗?他当会长可是被逼无奈的,海阳城里有目共睹的吁!再说,当会长这几年,他明里暗里帮过不少小业主的忙,他的太太独妍一直做着善事,苦心巴力地维持着一个孤儿救济院,不容易啊!人家不就是想着将功赎罪的吗? 冒银南自己,倒像是早早准备了有这一天。新四军战士荷枪实弹冲进商会办公地点的时候,冒银南已经正襟危坐地等在那里,桌上一边放着洗净擦干的笔、砚、墨、印章之类,一边是堆得齐齐整整的商会帐册。他自己站起来,自己伸出手,让战士们将他反绑了手腕。他的衣服鞋袜也是干干净净的,齐齐整整的,透着规矩和板正,就像他一贯的为人。海阳人评价说,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们与政权之间总有着一层“隔”,所以他们才明白,才淡漠。 当然,外人的评价总是就事论事,又难免带着主观猜测。实际上冒银南当时的心境如何,他到底怕是不怕,恐怕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冒银南被抓,最着急的莫过于他的太太独妍。听到车夫老高急乎乎跑回来报信,独妍当即就起身往县政府,要求面见王干帆。门口站岗的战士本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伙子,当独妍面容肃穆、仪态万方地站在他们面前时,小伙子不由自主就被眼前这位富家太太的不凡气势唬住了,问也没问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独妍从门口昂然而入。事后带岗的班长为他们随便放人进去而严厉批评了他们,两个小伙子说,当时也不知怎么的,就像中了邪魔一样,根本没想起来要拦住她问一声。小伙子说,其实那位太太长得并不漂亮,他们不是为色所迷,一点儿都没那个意思。 跟王千帆的父亲王掌柜一样,独妍也是在那个月亮门的小院子里见到了海阳的年轻政委。不同的是独妍对王千帆毫无畏缩和胆怯,她滔滔不绝、条理分明地叙述了冒银南当上伪商会会长的前后经过,提出对方的老父亲完全可以为这一切作证。她并且说到了几年中冒银南明里暗里为海阳人所做的好事,顺便也说起冒银南曾经救过一个新四军侦察员,说起冒银南为新四军炸毁海阳电厂提供的方便。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戛然而止,目光灼灼地望住王千帆,不亢不卑问了一句:“请问王政委,在你们共产党人心中,这世界上有没有公理存在?” 王千帆莞尔一笑,说:“你今天想到了来找我申诉,可见你自己心里是早有答案了。” 独妍如释重负、对方能答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认为是够水平的。她相信够水平的王千帆已经听进去并且明白了她说的一切。她仰了头,满脸肃穆地等待对方的下一个行动。 王千帆却微笑着高喊勤务兵送客。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是”或“不是”的意思,这使原本充满信心的独妍又变得满腹狐疑。临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停下来,坚持要王千帆给她一个尽可能明确的答覆。千帆摇头说:“可见冒太太对共产党还知之甚少。我们跟国民党最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们推崇个人独裁,而我们讲究集体领导。请原谅我个人不能决定此事。” 独妍回到家中,把“集体领导”四个字想了又想。她忽而觉得这是共产党办事认真的表现,忽而又怀疑是王千帆对她的搪塞和应付。她直想得惶然恍惚,坐卧不安,不吃不喝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多年未修、破旧不堪的杉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响。 车夫老高总觉得独妍眼神不对。他想她要是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折腾个一天两天,说不准会得“失心疯”。海阳城里得失心疯的女人太多了,原因在于女人们总爱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一不留神想岔了气,好好的人就会疯掉。老高站在雨廊下,隔了玻璃窗子劝独妍说:“太太何不找董家太太想想法子呢?那王千帆是董家的女婿,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丈母娘的话总不能也当作耳边风吧?再说,董家还是王掌柜多年的老东家,有这两层关系,王千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
第154页 说着说着,老高听见房门呀地一响,独妍形容憔悴地走了出来,又一言不发地穿过天井出大门去。老高心里一松,知道太太这是往董家去了。 其实,哪里用得着独妍这时候来开口呢?心碧听到亲家冒银南被抓消息的当初,就让小玉把绮玉找了回来,要绮玉无论如何想法子保人。绮玉哭笑不得说:“娘,你当现在是什么时代呀?我们共产党人办事,一不循私舞弊;二不凭长官意志。抓了冒银南,是因为他的确当过汉奸,至于罪行轻重,自然要靠证据公判。娘你不懂这些事,就别插在里面瞎搅和了。” 心碧闻言,抬了眼睛认真地去看绮玉,直看得她面孔发热。她不安地扭一扭身子,问娘这是怎么啦?心碧就一字一句说:“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那些规矩条文,可娘知道做人要宽厚,人家待你有一个好,你待人家就要有一百个好。冒先生这些年里待我们不错,思玉又成了人家的媳妇,你真的忍心睁眼看着冒先生死?” 绮玉不在意地笑起来:“娘,我们只不过把冒银南抓起来关了几天,何以见得被抓的人就一定会死?千帆当年不是也被抓过?就连思玉还坐过一回日本人的牢,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冒先生如果不是罪大恶极,我们不会杀他。他要真是血债纍纍呢,凭我的面子也救不了他。” 心碧听绮玉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了点数。恰逢独妍找上门来,心碧比照着绮玉的意思,把这番话尽量往宽里说了一遍。心碧说话的时候,看见阳光照在独妍的脸上,把她松弛的皮肤照得略显浮肿,眼角和嘴角的细碎皱纹一根根泛出金色,眼睛里的光亮也显出一种飘浮不定。心碧想起她从前穿一件沉甸甸的丝绸衬衫,衬衫下摆塞进咖啡色凡立了西裤中,脚上配一双褐色软牛皮平底鞋,短短的头髮用夹钳烫出几道波浪,挽了冒银南的胳膊,气宇不凡站在兴商茶园门口的样子。心碧想,女人可真是不经老啊,风霜雨雪怎么总喜欢在女人的脸孔上做文章呢? 几天之后,冒银南果然没事。被公审枪毙的是伪县长钱少坤,还有那个曾经动过思玉心思的伪军团长。钱少坤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唯求速死了,县里为了开公审大会,待地弄了烟膏把他将养着,总算一条命没有死在枪响之前。 冒银南被反绑了双手陪着站了一回台,而后又由王千帆当众宣布无罪释放。冒银南回家之后有一段时间觉得无脸见人,几乎动过服毒自杀的念头。好在独妍明白他的心思,那段时间寸步不离他的左右,弄得他想自杀都没机会。日子一长,慢慢地也就把事情想开了,只当八年亡国奴的日子是长长一梦吧。 第二章 从上海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笨拙地转了个身子,慢慢靠上码头。船尾搅起的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唿儿唤女地冲过踏板。一霎时,上海话,无锡话,通州话,海阳话,沸沸扬扬地混杂一片,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樑高挺,唯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熘熘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髮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门的济民的儿子克勤。女人叫语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头。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里东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门下,小打小闹地贩几包烟土,没发什么大财,世面是经见过不少,自觉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阳显摆一番的意思。自古以来中国男人的心里脱不开一个“衣锦还乡”的情结,凡在外面发财发迹的,山高路远总要回乡一趟,否则死不瞑目。克勤同样如此,他得让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看看他的洋场派头,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这十年在外面混得有什么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着千娇百媚的语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阳古旧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个碰上的是董记绸缎店的王掌柜。这使克勤略微有点遗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马上碰见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个漂亮的堂姐妹。潜意识里她们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对象。 王掌柜站在店门口,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对时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个感觉是老头子认不出他来了。他想要么是他的变化太大,要么是海阳人已经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十年真是个不短的时间,他惹出那桩风流孽债被赶出家门时,才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啊!
第155页 克勤停下来,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搁在胸口,对王掌柜微微点一点头,说一声:“不认识了?” 王掌柜惊讶地抬了头,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扬,仿佛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说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拍一拍语嫣的手背,转身就走。他能感觉到背后王掌柜的吃惊。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阳城里会流传开董家大公子突然回来的消息。 走下莲花桥,路边有个代写书信的小摊子,一个瘦成干虾模样的老头儿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边听旁边的乡下老太太说话,一边往纸上写。他长着一双跟克勤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因为低着头,下垂的眼皮几乎遮盖了整个眼睑,越发地显出老相。抓笔的那只手活像个鸡爪,指骨细长,带点痉挛地弯曲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鬍子又黄又细,将他原本瘦长的脸无限制地延伸下去,远看简直就有点怪模怪样。 语嫣不耐烦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声说:“那是我爹。”语嫣“啊”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抢一个女人睡觉的爹?”克勤扑哧一笑,在语嫣胳膊上用劲捏了一把。语嫣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甩着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丢下语嫣,自己朝那写字摊走过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爹当时站在绮凤娇门外的惊恐的脸色。当时他和绮凤娇都认为门外只有心碧,谁知开了门却看见自己的亲爹。年轻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实感觉到狼狈,因此他在心里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写字摊前,曲起中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一敲桌面。济民这一封信正写到收尾处,见有人敲桌子,以为又来了主顾,头也不抬地招唿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是客人吗?”济民这才一怔,停了笔,用劲抬起耷拉的眼皮。济民还不煳涂,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团墨汁浓浓地滴下来,在刚刚写完的信纸上涸出一块污迹。旁边的老太太心疼不已,连连抱怨。克勤很派头地扔出两张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写去。济民哪里捨得?一把将票子掳了去,叫儿子稍等等,他手忙脚乱换了信纸,将那信龙飞凤舞重抄一遍,写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给老太太,这才收摊歇工。 克勤不无嘲讽地说:“做得这么巴结,怕是赚不少钱了吧?” 济民听出儿于口气里的不敬,也不计较,扯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你看我从头到脚的行头,像是赚钱的样子吗?” 克勤作势地耸耸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赚了钱藏起来,我怎么能知道?”不等济民答话,他一挥手又说,“别怕,我不是回来找你要家产的,我现在有钱。” 济民慌忙朝他摇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凑近克勤小声说:“可别说你有钱。现在海阳城里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不喜欢有钱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个什么?共产党国民党都跟我没关系,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还能拿我怎么样?” 济民急得跺脚:“小祖宗,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说两句?” 克勤无奈道:“好好,不说,不说。” 语嫣跑过来,好笑地看他们父子两个斗嘴。克勤得意地把语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阳的要出趟?” 济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把克勤拉到旁边:“这么说,你不跟绮凤娇……” 克勤摆摆手:“老黄历啦!她早死了,骨头都好打鼓了。” 济民目瞪口呆地望着克勤:“死了?” 克勤说:“抽大烟抽死的。她没福气。” 济民的脸上就有几分哀伤。 克勤嘻皮笑脸说:“你还真想着她?” 济民嘆一口气:“我是认真喜欢她的。”又说,“早知道如此,你当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摊:“她那时铁了心要跟我,我有什么法子?” 济民不再说话。 中午是克勤作东,把济民带到老松林菜馆吃饭。克勤存心要在老爹面前摆阔,大盘小碗点了一桌子菜。济民却是提不起兴致,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绮凤娇的影子。一会儿想到她在中秋之夜喝酒微酣的娇嗲模样,一会儿想到月光下的那盆树桩盆景,再而又是黑夜里虚掩的六角小门。他想老天爷可真是作弄人啊,得到她的不当宝贝,宝贝她的偏又得不到,生生的就让这一缕香魂去了。 无巧不巧,在他们三个人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克俭带着绯云也进了菜馆。 克俭这年刚满十八岁,绯云与他同庚。从克俭十岁逃难到乡下住在薛家,而后薛家又反过来避难到城里,两个一直是青梅竹马地长大,心碧和暮紫早已经默许了他们的亲事,只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正式行礼罢了。十八岁的克俭长得唇红齿白,宽额凤眼,开口是笑,不开口也是笑,活脱脱一个心碧的模样,人见人爱。大娘娘心锦常说,好在是个男孩子,若这副面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伙儿?相比起来,绯云倒不及他的俊秀。不过绯云也有绯云招人喜欢的地方。因为自小在乡村里长大,绊云的发育显得比同龄女孩子要充分,眼儿亮亮的,脸上红红的,胸脯子挺挺的,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直拖到屁股,走路时辫梢甩来甩去,活像一尾泼喇喇跳动的鱼,叫后面跟着的人看得眼花。她通身上下带着水样的清新,水样的鲜纯,走到哪儿,旁人都能从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湿淋淋的水气。这两个人走在海阳城里,简直就是一百个惹眼,一百个般配,连心碧看着都觉得开心,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子媳是天大的福气。
第156页 此时克俭和绯云走进菜馆,座中的克勤和语嫣顿时都觉眼前一亮。克勤是因为久居上海,看够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饰作态的美,绯云的纯朴鲜灵便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吃惯了鸡鸭鱼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满嘴的鲜香顿时让他不忍停着。克勤的眼睛就是这样盯在绯云脸上,其贪婪其赤裸是海阳城里的小伙子所望而不及的,连生性厚道的绯云都感觉到了这双陌生眼睛的注视,原本红润的面孔越发娇艷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儿,遮遮掩掩地滚来滚去。 语嫣则是惊讶于克俭的俊秀。她原本以为自己见识过的男人够多了,如克勤这样的已经算得上仪表堂堂,岂不料小城里还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儿,语嫣一见之下,心里惊嘆不已,忍不住心旌摇盪,一双媚眼马上展开了攻势,在克俭身前身后织出密密的一片网。 克俭毕竟是小城里长大的孩子,除绊云之外没有接触过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间的事情上属于懵懂愚钝的一类,当下没有理会语嫣的目光,只把注意力放在绯云身上。他拉了绯云的手说:“讲好了来吃油烹大虾的,怎么又要走?” 绯云侧过身子,躲开克勤那双过于赤裸的眼睛的注视,红了脸说:“这儿人多。” 克俭这才抬头去看克勤那一桌子。他看见二叔济民在座,不能不过去打一个招唿。济民这时借酒浇愁已经喝得有几分迷煳,指点着克勤和克俭说:“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两兄弟都不认识了。” 克俭被这一说,“呀”地一声大叫。他真是没想到眼前就是堂兄克勤。克勤被逐出家门时,克俭年纪尚小,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此时见这么个时髦派头的上海人站在面前,心里免不了一阵欢喜,十分亲热地上去跟堂兄见面,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克勤自然也是高兴。不为别的,他刚才已经猜出了克俭和绯云的关系,想着这个山青水秀的女孩儿既然是堂弟的人,日后接触的机会不愁没有,凭他的手段,海阳城里有哪个女孩子能逃得脱身? 同样高兴的还有语嫣。风月场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着精明,克勤对绯云不加掩饰的贪婪,别人蒙在鼓里,语嫣却是一眼看得透透的。她心里暗自高兴,因为如此她可以腾出时间精力去亲近克俭,她对这个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见倾心。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只可惜克俭和绯云一无所知。 新四军江海纵队和国民党整编四十九师在离海阳城不远的老龙口举行了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联欢大会。其实这些日子里国共分裂的前景已经十分明朗,双方暗地里都在加紧防备,随时准备在第一枪打响之后掌握主动。又因为这第一枪至今未响,双方又不得不做出国共一家的样子,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只想着能让对方蒙在鼓里最好。 刚收过庄稼的平地被一盏盏汽油灯照得雪亮,新四军纵队首长亲自来参加联欢,并且从总部请来文工团,演了一台气氛热烈的歌舞节目。国共两边的士兵们都欢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知道内战的阴影已经向他们逼近,八年抗战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时他们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思玉在人堆里跌跌绊绊地走着,借着台上汽油灯的光亮寻找之诚。 自从在上次对日作战中不幸负伤,思玉总觉得之诚好像变了一个人。打伤的那条腿再不能恢復原状,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随之而变的是脾气,从前的快活风趣像车胎走气那样一夜间消失,一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岁,沉默寡言,暴躁易怒,三句话不到就要摔盆子砸碗地发火。思玉每见他狂怒失态的样子,心里涌出来的只有内疚,她认为这都是四妹烟玉的过错,虽然到最后烟玉跟那个叫住久间的同归于尽,但是之诚的腿毕竟因她的假情报而负伤致残。思玉每想到此,就不知道如何来偿还之诚的不幸,她以一百倍的耐心和温柔来对待之诚,小心翼翼控制他的情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在之诚本性良善,把思玉对他的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无人处常常拉着思玉的手说:“我又发脾气了,你真的不恨我?”思玉就嫣然一笑,答:“我们是谁跟谁呢?你心里有火,不朝我发,还能朝你的长官士兵们发?”之诚心里越发懊悔,一言不发地将思玉拥在怀里,两个人孩子样地脸贴脸哭一阵笑一阵,完了擦擦泪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思玉常常想,这世上最配得上她的只有之诚,与之诚最相配的就是她思玉。他们每哭一次笑一次的时候,两个人就往对方心里更深地迈了一步。如今他们已经各自在对方那边盘根错节了,他们的肢体和血脉都已经绞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砍也砍不断了。思玉甚至想,他们或许根本就是为对方而生的,他们的气质、脾性都这么相像,两个人当中换了任何一个,都不会有他们之间的丝丝入扣。 今晚的联欢会上没有看见之诚,思玉马上觉得一切都味如嚼蜡。她知道如今的之诚常常会拒绝欢乐,那么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抽闷烟。她在影影绰绰的光亮中跨过一双双胡乱伸开去的士兵的腿,焦急地寻找之诚。 冷不防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她的人惊喜地叫道:“哈,找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 思玉一扭头,发现这人她不认识。诧异间,抓住她的人拉起她就走,嘴里还说:“快点,首长等着见你。”
第157页 长官就是长官,为什么别别扭扭叫什么“首长”?长官干吗要等着见她?是她过去认识的人?思玉一时间云里雾里,胳膊被人拉着,脚下被一双双横七竖八的腿磕着绊着,根本也无法细问。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思玉松一口气,马上对面又来了一小群人。抓住思玉胳膊的人慌忙放开思玉的胳膊,双脚立正,啪地一个军礼:“首长,她就是您要见的小董!” 思玉此时恍然醒悟:她是被新四军的官兵们误认作姐姐绮玉了!这也难怪,原本就是一胞同胎所生,又都是一样的军装,两边的军队混在一处看戏,黑夜里认不分明也是当然。思玉明白过来之后就想解释。还没开口,一个戴军帽的中年人已经大步上前,热情万分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啊!早就听王千帆说起过你了!一个剥削家庭出来的娇小姐,锻鍊成了坚强的革命战士,不容易啊!” 思玉只觉对方的手厚实有力,热唿唿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剎那间从手上流到心里。思玉从来没有尝过跟“首长”握手的滋味,她相当感动,冒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思玉从“首长”口中得知绮玉将要被新四军总部嘉奖,因为她在部队装备最困难的时候搞到了日军出城扫荡的情报,使新四军拦在国民党部队前面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缴获的轻重武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旁边的人并且插话说,国民党四十九师漏掉一块到嘴的肥肉,还一直以为情报失误,被日本人的奸细耍弄了。 此时思玉又惊又怒,蓦然明白了那次之诚布置的埋伏落空是怎么回事。她一言不发,回身便走,连夜赶回海阳城中,找到绮玉,噼头盖脸将她指责一通。绮玉自然不能服气,认为反正都是打日本人,谁打了不都是打?新四军替国民党打在前面,是替对方作了牺牲,国民党该谢谢他们才是。思玉反驳说,若不是之诚指挥部队顶住了通州日军的增援,武器有那么好到手的?之诚的腿说到底是害在绮玉手上,绮玉对不起之诚更对不起烟玉。姐妹俩大吵一顿,弄得王千帆在一旁拉都拉不开来。怨仇由此结下,以后两个人再相遇的时候,双方就有点意气用事了。 绮玉思玉都没有想到,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最感伤痛的却是心碧。很长时间以来心碧不能原谅烟玉,就因为恨她帮日本人弄出这个假情报。烟玉为爱明月胜而捨身饲虎,这是烟玉的煳涂,可是她昧了良心替日本人做事,这就不是“煳涂”两个字能够解释过去的了。心碧怎会想到整桩事情是一个冤案,烟玉偷出来的情报被绮玉截走,她做娘的跟着别人冤枉了女儿!若非如此,烟玉会把自己送上绝路吗? 心碧神情恍惚地把自己关在烟玉房间里,不吃不喝地呆坐了一整天。想到在烟玉最伤心悲惨的时候自己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心碧就懊悔得肠子都疼!她是烟玉的谁呀?是烟玉喊做“娘”的人啊!娘又是什么呢?是大树的树根,孵鸟的老窠,避风的水港,是天生要为儿女们担惊受怕、遮风挡雨的人呀!儿女有难的时候,娘没拉过来护着,反倒不分黑白地推她到绝路,烟玉她怎么能不伤心去死? 当天晚上,细心的小玉在灯下发现娘鬓边的头髮白了一片。 语嫣勾引克俭,是从诱使他抽白面开始的。 那时候,传统的鸦片青子在上海滩上已经不时兴了,有钱的小开们嫌那东西抽起来费事,劲头也小,白耽误工夫,于是改抽白面。将绿豆大小的一点点粉末裹进香菸,吸上一大口,再喷云吐雾,那份美气劲!派头、快活、方便,一口烟中全都齐了。搂女人,赌牌九,谈生意,开车兜风,什么都不耽误。外国人真是绝,世上的好享受都叫他们发明了。 语嫣斜倚在床上,涂着红色蔻丹的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活动着,将裹进白面的香菸重新卷好,姿态优美地叼在口中,朝克俭噘起双唇。 克俭坐在一旁正看得发傻,忽见语嫣噘了嘴唇朝他探过头来,吓得身子一缩。语嫣伸手取下烟,夹在手里,“噗”地一笑,拿烟的手举起来,对他轻轻一扬。克俭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要他帮忙点菸。好像外国电影中男人对女人都是这样的。克俭脸红起来,觉得自己在语嫣面前太乡巴气了,任什么都不懂。他慌忙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笨拙地连打了几次,才算打着火。他习惯地用手掌挡着火苗,不无紧张地送到语嫣面前。 语嫣深吸一口烟,含在口中,头仰靠在床栏上,闭目不动。片刻之后,她微启樱唇,嘬起一个圆圆的小洞,将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吐出。青烟如一条活泼泼的小蛇,围着她的粉脸和秀髮裊裊起舞,翻卷环绕,一时间把克俭看得呆了。 语嫣睁开眼睛,对克俭又是一笑,慵懒而满足地将身体在床栏上一弹,坐直起来。此时她的皮肤开始发亮,瞳仁如两滴颤颤的水珠,周身的每一个关节里都瀰漫开一种动人的韵律。她把手指间夹着的烟递给克俭,示意他也来上一口。 克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支烟。烟的一头沾了淡淡的口红印子,完全是语嫣嘴唇一部分的轮廓,这使得克俭心谎意乱。他眼睛看着语嫣,又好奇又紧张地将那烟狠狠抽了一口。比普通的烟味要香,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大特别的。他有点不服气,再次狠抽一口。浓郁的烟味令他呛咳,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搅,他脸色苍白,难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不得不拿手捂住嘴,强制自己把涌到喉咙口的东西咽回去。
第158页 语嫣哈哈地笑倒在床上,边笑边滚来滚去,眉毛鼻子都错了位置。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软软地指住克俭,断断续续说:“小傻瓜……你真是……小傻瓜……” 克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头也疼得如同炸裂。他想他下次再不上语嫣的当了,谁说这玩意抽一口会上瘾?根本就是受罪嘛! 可是到第二次,他坐在语嫣面前时,身不由主地又接过了她递来的香菸。他这回不再莽撞,学了语嫣的样子,嘬起嘴唇,小心地、悠悠地吸了一口。香味徐徐进入他的身体,沿血管四处扩散,他忽然感觉四肢飘浮起来,像被一股温柔的暖流包裹着轻托着,有白色的精灵样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闪去,发出奇妙的、若有若无的声音。朦胧中语嫣不知为何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鲜红的嘴唇在他眼前晃动着,吹气一般地说:“快活吗?嗯?快活吗?”克俭不想说话,生怕自己的唿吸会沖走这种透明的曼妙,他只是微笑点头。 语嫣坐在克俭的腿上,胸脯紧贴住他的身体,不慌不忙、从容老练地开始吻他。她从他光洁敞亮的额头吻起,慢慢地移下来,到眼睛,到脸颊,到嘴唇、耳根、脖颈。她嘴唇柔软,舌头温热而潮润,使克俭头一回尝到女人的销魂。她的手在同时摸遍了克俭的全身,最后隔着衣服停留在克俭的腿根处。克俭“啊”地一声大叫,惊慌地推开语嫣站起来,心中狂跳,迸出一头一脸的汗水。 语嫣不说话,靠上来抱住克俭的脖子。克俭浑身发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带着语嫣倒向了床上。他就在这样的迷狂状态中第一次尝试了做男人的滋味。 克俭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堂兄克勤的筹划。他故意地把克俭推给语嫣,目的不仅仅在于方便地猎取绯云,而是为了实现他向心碧报復的计划。他知道克俭是心碧唯一的儿子,毁了克俭就等于毁了心碧未来的寄託,对于这个聪明要强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堕落更令她伤心欲绝的了。 进入农历十月,富足的江海平原上照例有一段风和日暖的日子,人称“十月小阳春”。家家户户都在这样的日子里忙着缝制过冬的被褥衣物,腌晒白菜萝蔔,存下足够多的柴草,把木格子窗户煳上透明的皮纸,甚至替鸡呀狗的砌好一个暖和的窝。忙忙碌碌地做完这一切,不定哪一夜西北风唿唿一刮,气温便会骤然降到零度以下,莲花池里结了薄冰,青石街面冻得泛出白色,人们鼻尖红红的缩在新做的棉袄中,心里庆幸着亏得家里人手脚快,该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冬天十分漫长,而且比北方人想像中的江南冬季要寒冷许多。北方的冷是干冷,最重要的是屋里生火,有烧得滚烫的火炉和火炕,无论人们在外面冻得多么邪乎,掀开门帘进屋,马上就到了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天地。海阳人可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本地一不产木柴二不产煤炭,有钱的人家至多在屋里生个炭火盆,凑近了烤烤手脚什么的,没钱的人家只好用芦花编几双“毛窝”在脚上套着,只盼着天晴出太阳,好端个小凳子坐在墙根处晒暖。若逢上下雨下雪天气,那种潮湿湿的、从脚底升到头顶、阴到人骨头缝里的寒冷,会令任何一个北方来的汉子都大叫“受不了”。 外地人受不了可以拔脚就走,本地人却是无处可逃。所以冬季来临之前,王千帆和他的县政府必须紧急筹到一批救济用款,用于购买棉花棉布之类东西发放下去。穷人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会有的,海阳县城被日军蹂躏了整整八年,穷到一贫如洗甚至无家可归的人又比往年更多,这是王千帆亲自带着县府工作同志们城南城北跑了一遍之后得出的结论。毫无疑问,救助这一大批人度过严冬是共产党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共产党开宗明义是穷人的党,是为天下穷苦人民谋幸福的,如今穷人有难,共产党不管谁管?王千帆把这个问题重重地砸在他的同志们面前。 济仁託付给王掌柜的那一匣黄金,自然是不能指望政府在短时间内能够如数归还了。王掌柜深知儿子的难处,他多少回鼓足了勇气想提,又小心翼翼把话咽了回去。儿子收拾起海阳这个破烂摊子也不容易啊,何况这钱是用在公家的事情上,儿子自己没享受过一分一毫。儿子至今脚上还穿着从日军尸体上扒下来的军靴,因为鞋不合脚,老茧变血泡,血泡变老茧,不知道重叠过几回了。王掌柜能拿还钱的事去烦他吗?这不是明摆着自讨没趣? 好在董太太心碧一直没有对王掌柜提过用钱的事。太太她真不简单,凭一手绣花活儿,凭她里里外外的操心算计,竟也把一家子的吃喝用度撑下来了。要放在从前,这样能干的女人是要被皇帝老儿立牌坊褒奖的呀! 县政委王千帆自然不会为理家有功的事去褒奖他的丈母娘,相反,手上正有一件关系到董心碧的事令他为难。 共产党接管海阳之后,在农村实行的政策是减租减息、分田分地、斗地主分浮财。城里没有田地可分,但是大户人家的房子却是连片成套的,家中藏下的金银铜器也不在少数,再加字画古玩,木器瓷器,珠宝首饰,狐裘绸缎,价值比困地之类更加可观。这一大笔财产统统都要查抄出来充公,弄得好,全县的财政开支就有了着落,冬季救济用款也用不着东抓西挠的四处求人了。
第159页 问题是具体查抄哪些人家,这里面有个政策问题。该抄的不抄,是立场不对,姑息养奸;不该抄的抄了,打击了朋友,违反了统一战线政策,也同样会吃不了兜着走。四十年代党的干部水平都不算高,遇到这类事情往往抓瞎,也就是大差不离的凭感觉办事,大家碰头作个商量罢了。 白纸黑字的一张本城富户名单摆在王千帆案头上,等他用红笔勾出哪家该抄,哪家该免。其中有他的岳母大人董心碧的名字。王千帆握着毛笔的那只手悬在半空,迟迟不能决定。 按理说,被抄的人家必须是有人当过汉奸的,做过土匪恶霸的,有过血债民愤的,或者为官多年盘剥鱼肉百姓臭名昭着的。董家似乎哪样都不能靠上。董济仁做官年头不短,可他一直混迹在外,回乡之后就规规矩矩吃点老本,再说人都已经死去多年,再追究他的是非总不合适。董家的四小姐烟玉跟日本人佐久间有过一段不干不净的来往,出奇的是佐久间最后是被烟玉亲手毒死,以此来说烟玉还是个英雄,这事已经成了本城的一段奇案。据说烟玉生前爱慕过兴商茶园里一个叫明月胜的戏子,可惜烟玉死后这人就莫名其妙失踪了,谁也不知他的生死下落,有关烟玉的一切也就无从打听。这样说起来,把烟玉定为汉奸无论如何不合情理。 王千帆为他的岳母举棋不定的时候,绮玉来替他一锤定了音。绮玉说:“她若不是我的娘,怎么抄家也是轮不到她的;可她既生了我这个女儿,她就逃不了这个劫数。” 王千帆于心不忍地说:“你娘守寡这么多年,养大你们几个不容易。” 绮玉苦笑道:“谁让我爹从前买下这么多房子的呢?站在莲花桥上往南一看,董家的房子最高最惹眼。董家要是放过去了,别人可不要说我们共产党人做事存了私心?那些被抄了家的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绮玉便拿了千帆的笔,自己动手在她娘的名字下打了勾勾。千帆扭头去看绩玉的眼睛,以为她是忍了眼泪的,却不料绮玉的脸色异常平静。千帆心里就想,女人也真是怪,心软如泥的是她们,心硬如铁的也是她们,时软时硬叫人好难捉摸呢! 抄家名单未曾在县政府门外张榜公布,怕的是被列入名单的人家连夜转移钱财细软之类。奉命执行抄家任务的战士们分作几个小队,採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不经通报问上门去,把盖有县府大印的抄家令朝主人手上一塞,立刻有战士分工把这家老老小小赶至一间屋里看着,其余人手脚利落地展开行动,该封的,该抬走没收的,该留下的,风卷残叶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能完事。 也有断定这家有不少财产,抄查结果却不那么辉煌的,小分队便疑心是有藏匿,费的手脚就要大些,先是拆板壁撬地板,再不行把墙也拆了,挖地三尺,甚或对家里人吊打审问,总之要弄个水落石出。这都是有违县府决定的过火行为,可是行动一旦开展,就好比老虎出了笼,你想唤也唤不回来了。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王千帆初听到这些消息时,也有些如坐针毡之感,后来知道无法阻止,遂放宽尺度,只严肃宣布万不可弄出死人的事情。不出人命是方法问题,出了人命是政策问题,分界线清清楚楚。 偏偏抄到董家的时候还是出了人命。那天战士们一进大门,就把心锦、心碧、克俭和小玉都关进了厨房。心碧是个很看得开的人,想着家里坐吃山空了这么些年,除却几间多余的房子,一些从前济仁置办下来的家具用物、古董字画,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共产党真要劫富济贫,认真说起来也是该当的,由他们拿走就是。 心锦向来胆小怕事,碰上这样的阵势早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只知道闭了眼睛面壁念佛。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克俭,他一直趴在厨房窗口朝外看,一边小声报告心碧有哪些东西抬出来了。报着报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大娘娘,你的菩萨!” 心锦就一惊,慌慌地拐着小脚挤到克俭身边来。她看见两个战士用竹筐抬了从她佛堂里抄出来的几尊菩萨,正犹豫着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心锦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胆子和力气,拐着小脚把看守在厨房门口的战士推到旁边,磕磕绊绊地奔过去扑向她的菩萨。心碧见状更是大惊,生怕出事,跟着要追上去,看门的战士已经回过神来,枪托一横把她拦住。心碧只好回过头来责怪克俭多嘴。 心锦冲到两个抬竹筐的战士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在天井里的水磨地砖上磕得咚咚作响。两个战士猝不及防,见一个白髮老太太对着他们磕头如捣蒜,一下子也觉慌了神,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心锦磕过了头,双腿膝行着朝那个装菩萨的竹筐扑过去,两手张开死抱住筐子不放,嘴里说:“罪过啊,罪过啊,菩萨要动怒的,菩萨要降罪在你们身上的!” 两个战士本来挺不忍心,听心锦嘟囔出这几句话来,却又生了气,说:“你这个老太太真不晓事!海阳现在解放了,人民政府号召要破除迷信,你还在家里设佛堂供菩萨,是故意唱反调怎么的?” 心锦手抱着竹筐不放,一个劲儿哀求说:“同志行行好,放了我的菩萨,我会替你们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同志行行好吧!” 一个战士笑道:“既抄出来了,哪里还能放回去?日后被上面知道了,说我们立场不稳,同情迷信,可不是件小事。”
第160页 心锦要护那竹筐,两个战士不让。若心锦是个年轻人,两个战士早就一把将她推得远了,只因她年纪一把,白髮苍苍,战士不忍对她动手,只把竹筐抬着躲来闪去。心锦眼泪鼻涕煳得满脸,一时间像是命也不顾了,只伸手要夺那筐子。纠缠间,一个战士的衣袖被心锦一扯,手没抓稳,竹筐就从高处勐地一侧,筐里的瓷菩萨咣啷啷滚落到水磨石的地上,一下子头身份了家,手脚也碎成了几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心锦原本急得发红的脸骤然间一片灰白,浑浊的老眼直愣愣地盯住地上五颜六色的瓷片,整个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动也不动。两个战士见心锦这样,多少也有点懊恼,把竹筐放下来,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菩萨碎片。心锦的意识这时又活了,尖声喝道:“别动!”战士就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 心锦跪在地上,先是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又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污物,还抬头把灰白的几撮头髮抿了又抿,然后双手合掌,低眉敛目,对着地上的菩萨碎片深深地拜下身去。她嘴里不停声地念佛,灰白的头颅紧抵在砖石地面上,活像那里年深月久长出来的一颗硕大蘑菇。 心碧站在厨房门口目睹了一切,这时就急切地叫道:“扶她起来!求你们快扶她起来呀!”又转头求门口看守的战士,“同志,你让我过去扶她一把,她年纪大了……” 摔碎了菩萨的那个战士听心碧一叫,就弯腰去拉老太太起身。手刚碰上心锦的胳膊,心锦突然往他脚边慢慢地靠了过来。战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听“咕咚”一声,心锦胖胖的身躯小山一般倾倒在他的面前,吓得他“哇呀”一声惊叫。心碧三步两步地冲出厨房,手伸到心锦鼻子下面一试,人已经是再无声息。心碧一下子也瘫软了腿脚,跟着往心锦身边一坐,只觉心里塞满了一团一团麻样的东西,堵得五脏六腑都疼,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 抄家闹出了这样的大事,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绮玉赶回来帮忙料理一切,想着自己家里本就不是非抄不可的,都因为自己逞强好胜,在娘的名字下画了勾勾,这才导致大娘娘的猝死,心里很是懊悔,免不了对着棺材多哭了几声。 思玉没有能够回来。此时重庆谈判已经失败,国共两党的关系相当紧张,双方的部队在前方有一触即发之势,消息根本就无法送到思玉那里。 因祸得福的是董家的房屋家产因此保全了下来,没有人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从董家再拿走一砖一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对这个结果最为满意的是济民的儿子克勤。如果他的大伯家里被抄个一干二净,他此番回海阳不是毫无意义了吗?当然他对谁也没有透露心里的庆幸,连他父亲济民都以为他回海阳的目的不过是摆一摆阔气而已。 心碧在心锦的房间里插满香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烧得一条街上都能闻见那股不散的香火味。相伴她几十年的老姐姐就这样去了,留在她心里的是一种嘶嘶啦啦的钝痛。她有时候走过心锦的房前,就能听到紧闭的窗户里传出来敲木鱼念经的呢吶声,还闻见一股细细的伽南香的烟味。这时候她浑身就一颤,掉了魂似的,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要干什么。 薛暮紫劝她说,顶好把心锦从前住的那一进院落租出去给人,人气总要比鬼气旺,否则这个家里是太冷清了。心碧想来想去,终是没有答应。她对暮紫说,还是留个地方让心锦的魂儿回来烧香念佛吧,可怜她这个老姐姐守了一辈子的空房,不能让她死了之后魂魄都没个地方落脚。 第三章 克俭和语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被子拉至胸口,肩膀和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吸着一支裹进了白面的烟。克俭飘飘然地微闭着眼睛,脸上浮着快乐的笑,这使他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出孩子气的可爱。语嫣转过脸,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左手夹烟,右手不停歇地在克俭光滑的身体上来回游走。她很希望克俭的身体此刻能再一次热烈地响应她,听从她手的召唤。可惜克俭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越吸越短的菸头上,白面对他的诱惑远比女人要大。语嫣失望地想,真是只不开窍的小公鸡,只顾了低头去啄食面前的谷粒,可不知道旁边还有更好吃的肉虫子呢。又想,莫非她在他心里还是比不上那个大辫子姑娘绯云? 就在这时候,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满脸是笑的克勤。 克俭脸色大变,勐地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又慌忙缩进被窝里去。 克勤怪笑着说:“好一对快活鸳鸯!怎么样克俭?我的女人滋味不错吧?” 克俭说不出话来,眼巴巴地用眼睛去看语嫣。语嫣就慢悠悠地吸一口烟,说:“克俭,你怎么就怕成这样?他会吃了你?” 克俭偷偷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手,要去拿旁边椅子上的衣服。克勤眼尖手快,勐地把椅子往后面一拖,顺势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故意跷着二郎腿,似笑非笑望着克俭:“穿上衣服就行了?我的女人被别人睡,我有这么好说话吗?” 克俭哭丧着脸求他:“克勤哥,要么你打我几下?” 克勤大笑:“想得天真!我为什么要打你?这有多麻烦?”
第161页 克俭愣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对方到底要想干什么。他双手扯紧了被子,脸色煞白,活像法庭上等待判决的囚犯。 克勤伸手从桌上拿一支烟,自己点着,吸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两个烟圈,不紧不慢说:“很简单,当年你娘是怎么对我的,今天我就怎么对你。我马上派人去把你娘叫来,让她见识见识这房间里的西洋景。” 克勤话一出口,克俭吓得顾不得穿衣服了,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跪在了克勤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克勤哥,求你不要告诉我娘,她会气死的!克勤哥求求你了,只要不告诉我娘,我什么事都听你的。” 克勤偏不开口,只眯缝了眼睛微笑着去看克俭,直看得克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光裸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牙齿也开始得得地打架。 克勤拿捏得够了,才抬起半个屁股,把克俭的衣服扔了给他,说:“穿上,我们到外面说话。” 克俭乖乖地穿了衣服跟克勤出门。到得门外,克勤示意克俭把耳朵凑过去,他刚在克俭耳边说了两句话,克俭活像踩着蛇一样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叫道:“不,这不行!” 克勤冷了脸:“那就把你娘叫来?” 克俭顿时又蔫了,他实在不敢想像娘知道了以后会有怎样的伤心。本质上他还是个柔顺的有孝心的孩子,不肯让娘对他太过失望。 克勤逼问他:“干还是不干?” 克俭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克勤溺进水坑里去了,除了点头之外他别无活路。也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语嫣原来只是克勤的诱饵,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悲哀。 当天晚上,他敲着诊所的后窗口,把绯云叫了出来。他谎说带她去看电影。绯云信了他。以前他们也经常双双出去看电影看戏的。一般来说心碧和暮紫对他们外出玩耍不加阻拦。都已经是民国三十多年了,风气跟从前不一样了。再说两家早就订了亲,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克俭把绯云带到了克勤住的旅馆,说是要叫上克勤他们一块儿去。绯云一步踏进了房间,房门忽然就关上了,克俭不知了去向。绯云心里一惊,刚要开口大叫,嘴已经被身后的克勤一把捂住。克勤死死把她的双手扳到身后,又用她自己的长辫子塞住她的嘴。绯云满口都是头髮,呛得一个劲作呕,眼泪也冒出来了,哭又哭不成,说又说不出的样子,更显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克勤越发兴起,多了平常十倍的力气,把踢蹬不止的绯云弄到了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得了手。 绯云口中堵着头髮,出气不畅,已经是浑身瘫软,克勤蛮横进入她身体的瞬间,她心里连气带急,一下子竟然昏死过去。这一来克勤也觉得扫兴,胡乱动弹了一阵,见绯云昏昏然没有反应,只好草草了事。 绯云醒来的时候,克勤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克俭跪在她床边,眼睛哭得像桃。绯云迷迷煳煳记起刚才的事,先以为是做了个噩梦,要想爬起身来,下身却是一阵刺痛,再低头一看,床单上红红一朵血花。绯云这才确信自己已经遭了强暴,不觉又惊又怕,跟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克勤沾过一次绯云的身子,感觉有点索然无味。他想到底是小地方长大的女孩子,看着水灵灵鲜嫩嫩的,咬一口却如同海阳街上卖的一种菜瓜,一点甜味也没有。比较起来,自然还是语嫣这样的女人更解风情,虽说不那么新鲜,却能让你吃得可口。 克勤此后便不再在克俭面前提绯云的事。这使得克俭暗自庆幸,他想只要绯云不说出去,家里人谁也不可能知道。他试探着问绯云,会不会把这事告诉她爹?绯云反过来眼泪汪汪问他:“你日后还会不会娶我?”克俭哪能说个“不”字?当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绯云这才说,她不会告诉她爹的,她能有脸对爹爹开口吗?克俭一颗心才放回了肚里。 两个人照旧像平常一样相处。心碧和暮紫谁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绯云的身体发育得太过健康,简直就是肥沃到极点的土地,掉进去任何一颗种子都能生根发芽。当医生的薛暮紫很快发觉了女儿的反常:她怠倦思睡,脸色黄黄的,胃口也变得挑剔起来。有一天父女俩吃饭时,绯云吃了几口忽然作呕。薛暮紫当即变了脸色,要绯云伸手过来让他把脉。绯云躲闪着不肯,薛暮紫心里越发生疑。把脉的结果,绯云已经有孕! 薛暮紫此时想到的只有克俭。绯云是个老实孩子,除了克俭,怕是没跟第二个男孩说过话。他也知道克俭生性顽皮,两个孩子肩挨肩进进出出的,耳鬓厮磨得久了,难免有个好奇闹玩的时候。薛暮紫自己是个医生,男女间的事情上一向看得明智,女儿既是跟克俭有了,干脆早点办婚事就是,倒也不必跟孩子太过为难。 薛暮紫当天下午就到董家去,跟心碧说了克俭和绯云的事。心碧吃惊不小,心里生着克俭的气,嘴上又免不了要替儿子挡上一挡,说:“克俭个小畜生,人小心大,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这事?” 薛暮紫笑道:“这还用得着学?克俭过年不就满十八了?”又说,“反正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必生气,赶紧替他们圆房拉倒,你还能早点抱上孙子。” 心碧嘆口气说:“措手不及的,哪能办出像样的事?董家嫁女儿要嫁好几次,娶媳妇却只有这一回,怎么也不能弄得让人笑话。”
第162页 薛暮紫哭笑不得说:“我的天,现在是什么时候?抄家的人还在城里转悠呢,你有多少钱财非得这时候显摆出来?悄悄娶进门最好!反正我是不会挑你们董家的礼。” 心碧承认薛暮紫这话说得实在。若不是多年相处、知心知意,暮紫就不会这么劝她。 晚上克俭回来,心碧叫他到身边,把准备替他们圆房的事情说了说,又问克俭自己有什么打算,克俭一时间傻愣愣的,问心碧说:“娘,不是要等过了二十岁吗?”心碧点着克俭的脑门子说:“是你猴急,把人家绯云弄出事来了。” 心碧这一说,克俭立刻呆若木鸡。他是个聪明人,马上醒悟到绯云肚里其实是克勤的种。克俭这一夜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左想右想总是委屈。新娘子还没过门,肚里就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将来这孩子要管他叫爹,弄不好还要继承董家的家业,这该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克俭胆小而又自私,绯云的失身是因他而起,自然他不能不娶绯云,可他总不能连带着娶回一个别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第二天一早,克俭眼泡肿肿地推开心碧的房门,一句话不说,只扑通往心碧面前一跪。心碧正在梳头,被克俭的举动吓了一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克俭说:“娘,我是怕你不肯信我的话。”心碧回答说:“你说得在理,我有什么不信?”克俭先流出泪来,说:“娘,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心碧着急道:“你总要先说呀!”克俭才说:“绯云的孩子不是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克俭眼见得心碧的脸色阴沉下来。房间里有片刻鸦雀无声,只听得梳妆檯上自鸣钟滴答滴答走得欢势。 片刻之后,心碧抬眼望着克俭,沉声说:“自己做下的事,为什么要抵赖?” 克俭申辩道:“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没有……” 心碧扬手打了克俭一个嘴巴:“你再说谎!做了就是做了,娘和薛伯伯都没有怪你,拣个好日子替你们圆了房,以后夫敬妇随,好好把我们这个家支撑起来,娘不就放心了吗?何必还要说谎呢?” 克俭哭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定要心碧相信他没有做这件事。心碧想想儿子这副样子不像是对她说谎,再想想薛暮紫更不可能编出故事让她相信,一时倒真是不知道信谁才好。 克俭也是急中生智,忽然就想起四姐烟玉的事来。他哭着对心碧说,从前娘是不相信四姐的话,才误会了四姐,让她万念俱灰走了死路,如今娘不能再误会儿子,把他逼得也非死不可。 此话一说,心碧浑身一震,鼻尖上剎那间冒出点点冷汗。烟玉之死一直是她心里最大的心结,克俭忽然旧事重提,一句话点到她的要害之处,她只觉勐然惊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就抓紧了克俭的一只手,嘴里呢哺地说:“娘信你,娘现在信你了。” 心碧匆匆把头髮在脑后挽了几挽,又沾些头泊把前面散落的碎发抿上去,回头一看克俭还不声不响跪着,心里倒有几分不忍,柔声说:“你先去吧,娘会帮你向薛先生解释。” 克俭这才如释重负,站起来,看心碧肩上落几根头髮,赶紧上去帮她掸了,顺手又叠好床上的被子,把心碧用剩的洗脸水端出去倒掉。心碧看他做这一切,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是喜欢的,想着克俭一向乖巧,心眼儿也不坏,他不会昧着良心弄大了绯云的肚子又不要她。 心碧早饭也没顾得吃,先到前面诊所找暮紫。绯云这天因为吐得厉害,睡在床上没有起来,暮紫正忙着给她煎一副味道很沖的药,说是灌进大壶里让绯云对着壶口闻,有顺气降逆的作用。心碧细看绯云,果然比前几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红有白的脸蛋泛出黄色,恹恹地没有活气。 心碧等薛暮紫煎好药,灌进壶中,拿手巾包了送到绯云床边,这才拉暮紫到外屋说话。暮紫打趣道:“该不是来给我送喜帖子的吧?”心碧到嘴边的话一时就堵住了,嗫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着头,不敢看暮紫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这事情……恐怕有点讹错……克俭说孩子不是他的。” 话说出去片刻,不见暮紫的反应。心碧抬了头去看他,才发现暮紫也正盯住她看,眼睛里全都是惊讶和不信。心碧试探地喊一声:“暮紫?” 暮紫慢慢地说:“心碧,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心碧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薛暮紫冷笑一声:“你真能这么相信克俭?” 心碧回答:“克俭是我的儿子。”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暮紫这时有几分冲动,大声逼问心碧:“你说一句,你是相信克俭还是相信我?” 心碧也有点急了,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克俭?从前我误会过烟玉,已经酿成一辈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误会克俭,人做事不能错了又错!” 暮紫忿忿地指着里屋:“照你这么说,绯云肚里的孩子是野种?是她跟别的男人……” 话没说完,只听得绯云在里屋哀衷地喊一声:“爹!” 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只用痛苦又带点陌生的眼光互相看着。暮紫忽然一把拉起心碧,冲进里屋,站在绯云床边说:“绯云好孩子,你跟爹说实话,到底是谁?你当了你董妈妈的面说,说出来爹不会怪你。”
第163页 绯云一个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过的,哪里能说得出克勤的名字呢?她扭头向着床里边,只是凄凄楚楚地哭,直把薛暮紫一颗心哭得要碎!他不看心碧,仰天长嘆一口气,说:“父母在对待儿女的事情上,从来就没有理智可言!是我的绯云命苦,她活该。” 心碧心里也很难过,歉意地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淡淡地转过头来:“董太太请回吧。我薛暮紫总还是个堂堂男儿,不会把女儿的丑事硬赖给你们董家。” 只这一声“董太太”,心碧浑身一颤,只觉心中万般酸楚。几年中薛暮紫背人处总是喊她“心碧”,这是她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点点快乐,是灰色人生中的一点亮色,只有听他扬声喊着“心碧”的时候,她绷紧的神经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开了一样,柔柔地张胀地觉得舒服。如今只为着儿女间的纠葛,她唯一的快乐唯一的光亮就要失去了!她抬了头,泪光闪闪地望着暮紫,脸上心里都是无声的乞求。 薛暮紫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他硬是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绯云肚里的胎儿,最终是被薛暮紫狠狠心用一剂勐药打下来了。女儿才十八岁,她将来总还要嫁人,还有长长的路要走,暮紫不想看着她被一个无人承认的孩子拖累一生。 女儿喝药之后,疼痛使她的叫声撕心裂肺,做父亲的暮紫听着几乎发疯!想想女儿很小死了母亲,飢一顿饱一顿地跟他长大,他却没有能保护住女儿一生的幸福,他就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残忍。他不断地谴责自己痛恨自己,同时也在心里越来越多地疏远了心碧。 克俭越来越频繁地走入旅馆里克勤的房间。他不能自持。语嫣风骚香艷的肉体和掺了白面的香菸都让他不可自拔。甚至他需要那种香菸胜过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时间就不可遏制地想要抽上一口,他会想得抓耳挠腮,浑身战慄,胸前背后冒出涔涔的冷汗。 克勤表现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为克俭递上香菸,有时候在语嫣的暗示下,他也会主动起身让出房间。他拍拍克俭的肩膀,若有若无地一笑。他的动作像对一条自己宠爱的哈巴狗,轻拍它的脑袋,对它抚爱有加。 开始的时候克俭对这一切没有多想,他认为克勤是真心拿他当好兄弟的,他们董家一门不就只有他和克勤这两条根吗?兄弟之间当然是有福同享。他吸着克勤的烟,手里搂抱着克勤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现在他对付语嫣不再像从前那样笨拙和羞涩了,他在口唇间和手掌中能够把这个妖艷的女人抚弄得慾火难耐,索索发抖。其实他在心底深处对语嫣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侍弄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是要从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种香菸。 有一回他曾把特制的香菸带回家中来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关严了门窗,吸完之后立刻打开门窗透气。然而心碧还是从他房门口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疑神疑鬼地走进房中问他:“克俭你抽了烟膏?”克俭就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手在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笑着问他娘:“我哪里有抽菸膏的东西?家里那一套不是给你收着吗?”心碧想想也是,克俭房间里干干净净,他就是从外面弄来了烟膏,也不可能抓在手里点火烧吧?心碧说:“没抽就好。那玩意儿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败在这上头的。”克俭信誓旦旦回答说:“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点什么事,既能挣钱养娘,又能替董家撑起门面。” 心碧心里甜丝丝的。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会察言观色,说话总要讨她的欢心,实际上家里指望不到他什么。但是心碧喜欢有这点虚幻的安慰,她有意无意偏袒着他的花言巧语和游手好闲。她从死了烟玉之后逐渐变得迟钝、轻信和优柔寡断,年轻时候的好胜、敏锐、果敢、含而不露的厉害泼辣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她自觉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克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把这种香菸带回家里来抽。 不久的一次,克俭照例去克勤住处,发现门上贴着纸条,说明他们有事要去通州几日,因为动身匆忙,来不及告诉克俭,云云。克俭当时菸瘾正发,见了纸条,顿时就生出恐慌,马上觉得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连骨头里都有小虫子在爬着咬着一般,是那种抓挠不着的丧魂落魄。他在海阳城里转悠了半日,实在熬不过这种透骨的难受,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偷偷摸摸门进一家从前的烟馆。他知道共产党占了县城之后已经禁止烟馆妓院开业,可这家的老闆暗地里一直在做着生意的。他比划着名向老闆要那种掺有白面的香菸,老闆说他没有,他卖的白面是摊开在纸上直接往鼻子里面吸的。老闆说着当克俭的面拆开一小包,拿一根麦管戳进鼻孔,管子的另一头在纸面上画符般游走,鼻腔里唿唿有声,眨眼间薄薄一层白色粉末踪迹全无。老闆揉揉鼻子,挤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样。 克俭哪能禁得住这样直接的诱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随身所带的几个铜板,要求老闆卖一包白面给他。老闆问他带钱了没有,克俭忙说带了。老闆就好脾气地笑着,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数目。克俭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白面的价钱会是这么昂贵。克俭当时就很尴尬,嗫嚅着问老闆能不能赊帐?老闆马上变了脸色,鄙夷地说一声:“你耽搁我做生意。”拂袖回到后堂。
第164页 克俭一方面菸瘾难熬,一方面是典型的少爷脾气,受不得别人的嘲笑。他马上回家想办法弄钱。心碧出去了,家中一个人没有,这是个好机会。克俭熘进心碧房间,先开她床头的抽屉。抽屉里只有几十个铜子,这点钱实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门熟路地从她枕下摸出钥匙,开了床后的箱子。箱子里也不过就是心碧从前的几件皮货,最下面藏着家里的房契、地契等等东西,一股浓浓的樟脑丸的气味。克俭头一回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免胆怯,只拿了心碧的一条狐狸皮衣领,掖在怀中,仍旧把箱子锁好,一熘烟地跑出门去。他在当铺里拿皮货换了钱,又一口气奔到从前的烟馆里,全部买了白面。 至此,克俭才明白原来白面是比鸦片膏更加昂贵的东西。他想这些日子他白抽了克勤那么些“香菸”,拿钱买的话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对克勤就生出了很多感激,觉得这位堂兄实在是出手很大方的。随之他又想,克勤当年从董家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到底是做什么生意挣了大钱?如果这生意好做,他又为什么不求克勤带他一把?挣下钱来,让他娘高兴高兴,也省得整天吃人家的抽人家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克勤从通州回来后,克俭马上找上门去,拐弯抹角地想套出克勤做什么生意。克勤先不肯说,架不住克俭软磨硬缠,语嫣又在旁边帮腔,只好把秘密透露出来。却原来再简单不过,就是在上海的股票市场做投机买卖。股市行情是天天变化的,有时候一天中有贵有贱能够涨落几次。贱的时候你买进来,贵的时候再抛出去,钱就这样赚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克俭倒也不笨,狐疑地问克勤:“贱的时候大家都买,贵的时候大家都抛,谁都懂这个道理,凭什么你赚了钱别人不赚呢?” 克勤笑笑说:“这就靠眼力了。你要抢在别人没买的时候就买,别人没抛的时候就抛,钱才能赚到你的手上。”他说得兴起,一连串举出几个股市上大起大落的例子,又说他其实自己没什么本钱,他发财是靠替别人做投机生意,人家大老闆信任他,把钱放在他手上,钱就生出钱来了,他和那拿钱出来的人双双都发了。 克俭从小在海阳长大,最远才不过逃难到了上埝镇,哪里听说过上海滩上这许多新奇冒险的事情!一时间他两眼放光,手脚发痒,恨不得立刻随了克勤去,拿一块钱在股市上生出十块百块来。克勤瞥他一眼说:“做买卖要有本钱,你有钱拿出来吗?” 一棍子又把克俭打得垂头丧气。倒也是的,他哪里有钱拿出来?家中的情况他都知道,说起来是海阳城里的大户人家,其实一天三顿饭也就勉强吃饱罢了。前儿个他开了心碧的箱子,里面有些什么不是一眼都看见了吗? 克勤见他低头不语,口气里带点奚落地说:“照我看,你家里也就剩几间房子还值钱。” 克俭快快地说:“总不能卖了房子?那我娘真是要打死我了。” 克勤笑道:“你脑子不转弯。” 克俭跳起来说:“你能有办法?” 克勤笑而不答。克俭受不了他的撩拨,死活要央他说出来,只差没有磕头下跪了。克勤这才吐出一句话,说是可以凭房地产向银行里申请抵押贷款。这对克俭又是个新名词,他整个儿就是云里雾里。可是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经被发财的欲望所占据,他崇拜和信任着堂兄克勤,坚信凭藉克勤的帮忙可以挣到大钱。 克勤又一次居高临下地甩出一句话来:“我也是说说罢了,其实你娘那一关通不过的。她会把家里的房地契交到你手里?” 克俭“噗”地笑出声来。过足了菸瘾之后,他的脑子通常总是转得很快的。他想,娘这一关既是通不过,不能绕开来走吗?他偷偷把房地契拿出来,马上就能抵押到现钱,钱交给克勤买成股票,十天半月翻个倍儿,再还了银行贷款,房地契完壁归赵,神不知鬼不觉。而他那时候已经有本钱去赚大笔的钞票了,他会跟克勤一样风光派头。娘和姐姐们总说他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结果怎么样?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克俭说干就干,回家偷个空子从心碧房中拿出了一应契约,怕放在自己身上不保险,又急吼吼地送去交给克勤。两人说好,克俭连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赶来跟克勤会合,再一同坐船往上海。心碧那里,到时候克俭留个条儿说明去向就行了,男子汉十八岁还不能出门闯天下吗? 克俭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挟着个不大的包袱来会克勤时,旅馆老闆告诉他说,两位上海客人昨晚就结帐离开了。 克俭如雷轰顶,一张脸白成了豆腐色。至此他才隐隐约约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进了克勤的圈套,无论语嫣无论掺白面的香菸,克勤教会他吃喝嫖赌,目的就是要毁了他们一家。其实克勤拿着董家的房地契到上海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克勤知道心碧会伤心绝望,她唯一的儿子做出这样的煳涂事来,还不够她伤痛至死吗?克勤仅仅是这样要弄心碧一回,也算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可怜心碧有很长时间都被蒙在鼓里。平常无事她想不到去翻检查验家里的文书契约,轮到这些东西真有用时,她已经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第165页 第四章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国民党开始大举向解放区发动进攻,共产党因为兵力武器暂居下风,便决定避开国军部队进攻的锋芒,把手里的城池空出来让对方占领。在国共双方的战略棋盘上,这其实是老谋深算的一着好棋,因为共产党在让出城池的同时,已经把包袱一个个地套上了国民党的脖子,将他们化整为零,框住了他们的人马,使之在不知不觉间由主动变成了被动。 战时的通讯线路难以保证畅达,王千帆接到撤离海阳的命令时,国民党四十九师大部队已经兵临城下,枪炮声清晰可闻。王千帆召开紧急会议把撤退命令传达下去,要求守城部队一定要撕开一条血路,确保城里的党政军人员安全离开。 绮玉掂着盒子枪来找千帆时,发现他独自在那个月亮门的院子里焚烧文件,身边的警卫一个也不见了。绮玉跺着脚催他快走,再迟片刻,国民党部队包围了四座城门,那就成了瓮中捉鳖,借双翅膀给他都飞不出去。千帆指着身边一堆尚未烧尽的文件,说他万不能把这些党内机密给国民党留下,他一定要绮玉跟撤退部队先走,他办完事情随后就来。千帆镇定地笑着对绮玉说:“海阳城里我比谁都熟悉,你怕我走不出去?” 绮玉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得先走一步。两人说好了在老龙河入江处的芦苇盪里碰头。 绮玉走后不到一刻钟,城门已被四十九师攻破,国军沿着大街小巷迅速向城内推进,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阻拦。这时千帆刚刚烧完最后一份文件,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便衣,从县政府后门熘了出去。 他原来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先躲上一躲,天黑下来之后再想法混出城去。谁知走到冒银南原先办公的伪商会旧址,巷子两边已经被国军士兵堵住。王千帆也是不够沉着,一见自己被两面夹攻,误以为对方已经认出他的身份,马上背贴着巷壁拔出枪来。国军士兵们见到此人有枪,当然悟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百姓,立刻从两边蜂拥而上,把王千帆团团围住。混乱中,王千帆打死了两个国民党士兵,对方却因为一心要抓活的,只把王千帆的胳膊打成轻伤。 事情的发展有时候的确很富戏剧性。王千帆胳膊上滴着血,被士兵们扭送到县政府门口时,四十九师的中尉医官思玉恰好从门内出来。她一眼瞥见来人,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王千帆!” 就这样,共产党海阳县政委王千帆被确认了身份,成了国民党的俘虏。 既然抓到的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能像对一个普通俘虏那样扔进牢里了事。首先要替他治伤。伤治好了才能经得住日后一系列的审问、拷打、逼供抑或是怀柔感化。 四十九师的临时医院设在最早的海阳女子专科学校中,也就是后来的孤儿救济院。论说起来,女子学校的创办人独妍怕是再想不到这片地方有一天会变成这个伤兵医院,这也是世事变化无常的一个证明吧。 王千帆被送进医院,是思玉亲自替他处理的伤口。毕竟是自己的姐夫,思玉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上。思玉利索地剪开他的袖管,清洗、上药、包扎,小心地不让他感到疼痛。王千帆歪头看着她做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酒精气味,忽然地就有了一丝幻想。他低声唤她:“思玉!” 思玉一惊,手里的镊子叮噹一声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王千帆唤她这一声的目的,抬了眼睛,不无惊慌地看他。 王千帆小声说:“思玉,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说什么?” 思玉小声回答:“你不该有这个念头,这不可能。” 干帆试图说服她:“医院里警戒不严,你把我带出去是可以办到的。城里现在乱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思玉严肃地看他:“你以为我就会带你出去?我告诉你,城防工作已经委任了之诚主持,你现在是之诚手里的人。” 千帆不死心,又说:“思玉,如果我们现在不是两个敌对阵营的人,我仅仅是你的姐夫,纯粹意义上的姐夫,你会怎么样?” 思玉淡淡一笑:“可惜不是。你我现在都是军人,军人必须忠于自己的职责。我的任务只是替你治好枪伤,其余请不必再说。” 千帆不无失望地移开眼睛。他想起了绮玉。绮玉此时一定等在芦苇盪中吧?她迟迟不见他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她会想到他已经被捕了吗? 之诚在外面敲着窗户把思玉喊出去。经过这一天激战,他的一条受过伤的腿开始发疼,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牵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他来找思玉要几片止痛药。他隔着窗户看屋里的王千帆,问思玉说千帆的伤要紧不要紧,思玉说不要紧,只撕裂了皮肉,没伤及骨头。之诚也不知道对此满意还是不满意,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真该尝尝断腿的滋味。”而后他就嘱咐思玉一定把王千帆看守好。 如此一来,思玉更不敢有放王千帆逃走的念头了。 心碧得知王千帆受伤被俘的消息,是在小玉傍晚回家之后。当时心碧正准备烧晚饭,从米缸里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着厨房门口的斜阳,把混在米中看得见的石子砂粒拣出去。 这一天虽是海阳城改朝易帜的日子,却因为共产党主动撤离县城,城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战斗,市民生活一切如常,连小玉的学校都没有停课。心碧拣着砂粒的时候心里还想:走了绮玉,又回来了思玉,倒像戏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轮番着出台亮相,几个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换上另外一拨。自从小日本占了中国,这些年里心碧经歷得实在太多,对家门外面的变化见怪不怪,共产党当政也好,国民党当政也好,反正两个女儿当中总有一个是开心的。女儿的开心就是心碧的开心,至于谁对谁错,谁进步谁反动,不识字的心碧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能够自觉地去拥护其中一个,反对另外一个。
第166页 大门被小玉砰地推了开来。心碧抬头看时,小玉已经一脸惊惶地站在她面前,唿哧唿哧喘气不匀。小玉一向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凡事都不会大喜大怒,今天为什么事跑得这般急迫,倒让心碧吓了一跳。 心碧安抚她:“别慌,有话慢慢对娘说。” 小玉把心碧手里的半瓢碎米拿过来,放在旁边,说:“娘,出事情了,千帆哥被之诚哥抓进了监狱。” 心碧怔了一怔:“那你二姐呢?” 小玉说:“二姐跟他们部队撤走了,千帆哥没走脱。听说还挨了一枪。” 心碧一下子站起来,而后又慢慢坐下去,自言自语道:“可真是件大事呢!千帆不比别人,他是个当官儿的,人家哪肯轻易放他过身?” 小玉不说话,帮娘把瓢里的碎米拣干净了,舀了水淘米,而后下到锅里,添进几瓢冷水,点火烧稀粥。她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并没有要替娘分担心思或者出主意的意思。天大的事情有娘顶着呢,娘会想出办法,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柔顺的小玉不习惯对家里的事情多百多语。 果然,锅中冷水还没有烧开,小玉听见娘说:“走,带娘找你三姐去。”小玉就听话地起身,拍一拍沾在膝前的草灰草屑,跟了娘出门。 时令还没到立冬,天就已经黑得早了,只看见家家户户房顶上薄雾似的炊烟。街上有一家杂货店在门口架了三尺宽的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凤菱。炉火一闪一闪,菱角的香味满街飘散。小玉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国军士兵从街上走过,脚步一律匆匆忙忙。还有几个士兵抱着一大摞青天白日的国民党旗,挨个儿敲开沿街店铺,指挥店主们立刻张挂起来。小玉觉得这种旗子不如先前共产党的旗子那般红火鲜亮,暮色中尤其显得死气沉沉。 一路打听着,却原来医院就设在大姐从前教书的学校里。大概是没有发生大的战斗的缘故吧,医院门口冷冷清清,断腿断胳膊的伤员一个也没见到。这使小玉松一口气,她是个心软到见不得别人痛苦的女孩子。 沿从前的教室走廊往前走,终于在一间放着很多药水和器械的房间里看见了思玉。这会儿她也正闲着,独自一人在灯下搓棉花球。心碧和小玉往门口一站,她就抬头看见了,满脸是笑地放下东西走出来。 “娘,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空下来我会回家看你们的。”思玉笑嘻嘻地说。 心碧拉住思玉的手,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问:“千帆给你们抓起来了?” 思玉对这事很敏感,马上回答:“娘,你可别找我说什么,我不过是个小小医官。” 心碧说:“之诚呢?他也做不到主?” 思玉答:“做到主,可他不能去做。王千帆是什么人?抓住他的消息已经报告给了战区司令部,是杀是关要由司令部亲自决定。” 思玉嘴里提到一个“杀”字的时候,心碧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不无期望地盯住思玉的脸:“思玉,看在娘的分上,悄悄放了他吧。” 思玉有点不耐烦:“我说了,找我没用。” “那你就去劝劝之诚,求他也行。你们小夫妻感情好,他会听你的话。” 思玉冷笑道:“娘,你真是煳涂了,你想救王千帆的命,难道就不顾之诚的命?两个都是你的女婿,你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心碧说不出话来了。半天,她嘆了一口气:“千帆是你的亲姐夫。” 思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倒生了大气,发作似地说:“什么亲不亲的?之诚的腿难道不是断在王千帆手里吗?绮五是你的亲女儿,她不是照样带了人去抄你的家吗?王千帆被俘是他自找的,将心比心,我和之诚没有对不起他!” 话说到这里,心碧已经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低头往回走。小玉在后面碰碰她的手,说:“娘,你真的不管了?”心碧就带点赌气地答:“娘没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也是白求。” 思玉站在后面,明白心碧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装作没听见,回屋继续搓她的棉球。 冒银南和独妍也在同时知道了王千帆的被捕。消息是千帆的父亲王掌柜带给他们的。大祸临头,王掌柜仍然避着不敢见到心碧,却反过来求心碧的亲家冒银南出面相救。 冒银南跟太太独妍商量这事该怎么办。独妍本是个不大肯原谅别人的人,自从上次冒银南被新四军当汉奸抓走,独妍去找王千帆据理力争,最后冒银南在公审大会上被当众释放,独妍对王千帆就有了意外的好感。但是嘴头上她又改不了一贯的尖酸,她似笑非笑问冒银南:“你要真想帮王千帆,是看在他岳母大人董心碧的面子上呢,还是看在他爹爹王掌柜的面子上?” 冒银南牙疼似的皱皱眉:“你看你,人都关进了监狱,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命令,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你还说这些话!” 独妍也觉过分了,走过来坐在冒银南身边:“我不过说着玩玩,你呢,一提董心碧就要发急。” 冒银南说:“我是替王千帆急。人家好歹放过我一回。” 独妍伶牙俐齿道:“他不该放你吗?你是三分有错七分有功,他杀了你是他有眼无珠。”
第167页 冒银南偏过脸对她:“之诚也不该杀他。人家共产党是为抗日立了大功的。” 独妍这才说:“我心里也这么想,只不过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罢了。”她转头唤车夫老高进来,吩咐他立刻到驻军营房里找之诚回家。 之诚那会儿正在布置四面城门上岗的事。头一次担任城防主任的职务,他兢兢业业唯恐有什么闪失。他问老高家里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可不可以,老高迟疑地回答:“少爷还是回去一趟吧,你娘的脾气……”之诚连忙摇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又把要紧的事匆匆对副官交待一番,一拐一拐跟着老高走了。 之诚走进自家客厅时,独妍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在两排带扶手的椅子之间走来走去。之诚一开口就申明他事情很多,不能耽搁太久。独妍很不高兴,问他是不是升了官就可以不要父母,冒银南生伯她岔开太远,急忙拦住话头说:“之诚,找你只为一件事,爹希望你能做到。”之诚表示只要在他职权范围内的。冒银南站起来:“那好,你放了王千帆。” 之诚吓一跳,退后一步,跟他爹隔开一段距离,皱了眉头说:“你不是煳涂了吧?王千帆是共产党的政委,他是在上峰的亲自掌握之中,我有什么权利放人?” 冒银南跟着上前一步:“你没有权利,可你有机会呀!你不是海阳的城防主任吗?抓个空子……” 之诚断然拒绝:“办不到。我不能拿自己的职责开玩笑。” 冒银南说:“算你为董大大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三千帆不都是要喊她娘的吗?绮玉和思玉又是双胞姐妹,你总不能看着绮玉年轻轻守寡?” 之诚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爹,这是在打仗,共产党是我们的敌人!” 独妍插进话来:“蒋介石和毛泽东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可你不过是个团职军官,你做什么要为别人的事得罪自己的家人?何况王千帆对我们不薄,你爹一条命是在他手里救出来的。” 之诚被他们两个人说得烦了,干脆把枪拔出来拍在桌上:“爹,要我放他,你还不如先把我打死,省得我日后被执法官判个读职罪,绑到刑场上!” 之诚这一说,冒银南和独妍都有点摸不着深浅,一时面面相觑。趁着两个人发愣,之诚把桌上的枪又放回口袋中,转头就走了。 之诚走后,两个人又继续发了一会儿愣,而后独妍嘆口气:“银南,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们也算对得起董太太了,王千帆是杀是放,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银南心里难过,终是无法可想。 心碧从思玉那里回来,打发小玉回自己屋里看书温功课去,她独个儿坐在敞厅里出神。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克俭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自从绯云出了事情之后,心碧难得在家里看见克俭的影子。问他,说是在外面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心碧心里想,世道乱成这样,自家的绸缎店都恨不得盘出手才好,哪还有什么赚钱的生意能让克俭做?但是心碧明事理,知道强接的牛头不喝水,要是硬逼着克俭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恐怕十之八九要黄。男孩子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等到跌几个跟斗,看清楚眼面前是明是暗,他自然会收了那份躁气,回来老老实实接手这份家业。 心碧现在觉到了冷清。心锦死了,桂子走了,薛暮紫有些日子没有到她门上来问长问短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连个说话商议的人都没有。想起从前这院子里人欢孩闹、鸡飞狗跳的日子,心碧真有点恍如隔世。 她坐了一会儿,吃力地按着膝盖起身,到天井角落的鸡窝里掏出一只已经进窝的母鸡。小母鸡拼命涨红了脸,咯咯地大声叫着。小玉闻声赶出来,问心碧要想干什么,心碧回答说,千帆看样子是难逃一死了,你二姐又不在他身边,煨罐鸡汤给他喝喝,算是替你二姐送他上路。小玉一下子眼泪就冲出眼眶。心碧看她一眼说:“你也别替他伤心。他当初既是横下心来当共产党,他就是准备好了有这一天的。可怜这几年绮玉跟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夫妻两个连个孩子都不肯要……”心碧说着眼圈也有点红,她连忙偏了头装作找刀。 小玉当娘的下手,两人一个抓鸡腿,一个按鸡头,心惊胆战地把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捺在地上不动。心碧就手拔去鸡脖子上的几根碎毛,闭了眼睛在那光裸处一刀割下去。“噗”地一声闷响,有小股的鲜血溅了出来,立刻腥味四散。鸡在她们手下拼命蹬腿扇翅膀,片刻之后也就闭了眼睛,软绵绵不再动弹。 心碧把死鸡扔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有好长时间面色灰白,心跳不止。她想干帆过几天被杀的时候,可也是这样两腿蹬啊蹬的,半天落不下一口气? 她一声不响地烫鸡,拔毛,开肠破肚。鸡肚子里热气腾腾,心碧闻着那股新鲜的夹杂了粪臭的腥味,胃里一阵阵地翻腾,要想呕吐。她屏住气,勉强把鸡收拾干净了,放进一只大口的瓦罐里,又放了黄酒,葱,姜,把瓦罐坐到灶口上,用文火慢慢炖着。 约摸烧了两个时辰,心碧开始撤火,让那瓦罐在热灶头上闷着过夜。 临睡觉前,思玉却又冒冒失夫回来了,有点像是要向娘道歉的意思。心碧脸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热水烫脚,并不怎么抬眼去看思玉。生性外向的思玉就很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要把家里死沉沉的空气搅动开来。她夸张地嗅着鼻子,大唿小叫说:“娘还煨了鸡汤?是等我回来喝的吗?”说着就要往厨房里跑。心碧冷脸喝住她:“站着!那鸡汤没你的分。”
第168页 思玉一时间很是尴尬,委屈地叫一声:“娘!” 心碧别过脸,不理睬她。小玉在一旁替娘解释说:“鸡汤是煨给千帆哥喝的,娘说要送他饱饱地上路。” 思玉心中一抖,看着心碧浮在油灯光下的凝重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她扭转头,脚步子不无沉重地走出门去。小玉追上来问她一声:“三姐你不在家里睡?”思玉一下子停住脚,迴转身,带点希望地问:“是娘叫你来问的吗?”小玉摇摇头。思玉眼睛里暗淡下去,跟着也摇摇头,快步走进外面的黑暗里中。 第二天中饭前,心碧把鸡汤热了,连瓦罐放进一只竹篮里,吩咐小玉送到王千帆牢房里去。小玉问心碧:“人家让我去送饭吗?”心碧咬牙切齿说:“不让送,你就找你三姐夫去。人救不下来,总不能连顿牢饭都不让送。之诚他要说个不字,从此我不认他这个女婿。”小玉脸上哀哀的,眼泪又要下来的样子。 她拎着很重的竹篮出门,一路想着如果人家不让她进去,她该怎么找之诚说话。她希望之诚不会拒绝她送这罐鸡汤。娘的性子刚强,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小玉不愿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结果。 她走上莲花桥,忽然看见从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之诚。小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的这个姐夫,觉得之诚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从前他一副乐呵呵带点孩子气的面孔,眉眼里总是万事不愁的神气,现在这张脸却是鬍子拉碴,两颊瘦得削了进去,使一张紧闭的嘴巴带着男人的狠劲。他穿一身挺括的美式军装,腰里挂着褐色皮制手枪盒,却因为腿脚的关系,再也走不出从前的那股帅劲。小玉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这位姐夫,心里涌上来的又是另一种哀伤。 之诚从前一直很喜欢思玉这个最小的妹妹,在上埝镇保安旅当兵那会儿,小玉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同样孩子气的之诚常常带着小玉满地里走着抓蝈蝈的。这会儿之诚再见到小玉,不由微微张了张嘴:小玉长得越来越像他死去的大嫂润玉了。之诚的眼睛里溢出这一向少有的笑意,柔声问:“小玉你上哪儿去?” 小玉抬了抬手里的竹篮:“娘叫我给千帆哥送罐鸡汤。” 之诚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他不说话,却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皮枪盒上。 小玉紧走几步,站在之诚面前。小玉的个子娇小玲珑,要仰了脸才能看到之诚的眼睛。小玉说:“之诚哥,你好不好送我进牢房?我心里有点害怕。” 之诚皱起眉头:“算了,巴巴地送罐鸡汤干什么?娘怕我们不给他饭吃?” 小玉回答:“娘是怕千帆哥活不几天了,要替我二姐给他送个行。娘说人要吃饱了上路,到阴间里才不做个饿死鬼。” 之诚没有说话,扭头就在前面走。小玉赶紧拎了篮子跟上去。之诚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却因为腿脚不灵便的关系,总是走不很快,小玉一路碎步子倒也能够跟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之诚问心碧在家里做些什么,小玉说:“娘总是一个人想心思。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大姐死了,四姐死了,现在千帆哥又要死了。都是娘的儿女,谁死在她面前她不心疼?” 之诚埋了头,一句话不说。 小玉忽然问他:“之诚哥,你说说,老天既然要让他们早早地死了,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生出来呢?老天是在变着法儿折磨我娘?有时候想想,我真情愿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们……不认识就不会伤心。” 之诚停住脚,转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小玉真诚无暇的眼睛。他又一次想:这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多像嫂嫂润玉!他伸着手,示意小玉把手里的瓦罐交给他来拎。 小玉躲闪了一下:“之诚哥,你拎不动的。” 之诚勉强笑了笑:“我的力气还不如你?” 小玉认真地说:“你身上有伤,疼。” 之诚说:“我只是腿有点疼。” 小玉摇头:“不,你心里也疼。你不肯说,可我能看出来……人心里疼的时候,眼睛里就会写上这个字。” 之诚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里写了?” 小玉点点头:“之诚哥,你写了。” 冒之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闭上眼睛,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小玉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陪着他不动。两个人在街边上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互相都听到对方的唿吸声。 监狱长把王千帆的牢门打开,让思玉进去给王千帆换药。 都知道这是个共产党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没有决定如何处理之前,当地官员的责任是要保证该犯好好活着。所以王千帆在狱中没有受到过分的折磨,每天医官思玉还要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换上新药。 思玉耳听着监狱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言不发地埋头做事。王千帆几次想引她说话,她闭住嘴就是不开口。毕竟是自己的姐夫,上埝镇时又是在一起抗日搞宣传厮混过来的,她怕她一开口会忍不住失态。 换药完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思玉准备走了。这时候她的目光被一件熟悉的东西吸引过去:她认出王千帆床边的一只瓦罐是自己家里的。她不无惊讶地问他:“我娘来过了?”
第169页 王千帆笑笑:“娘让小玉来给我送了鸡汤。” 思玉自语道:“娘果真送了……” 千帆说:“娘是老派人,照我们海阳的老规矩,来给我这个死囚犯送行。” 思玉的手一抖,手里拿着的一个酒精瓶子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玻璃片子四溅,浓烈的酒精味在牢房里瀰漫开来。 监狱长慌忙探进一个头:“董医官,你没事吧?” 思玉掩饰地说:“没事。你去拿把笤帚来。” 监狱长就去找笤帚。趁这工夫,王千帆盯住思玉的眼睛说:“思玉,请你替我做一件事:你要是见了绮玉,千万劝她不要悲伤,她是容易冲动的人,我怕她想不开……” 思玉急急地说:“放心,我会的。” 千帆又说:“你告诉绮玉,从我宣誓加入共产党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准备着为主义而死的。侥倖活下来这么多年,为党为革命做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绮玉,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监狱长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思玉忙用袖子擦一擦眼睛,吩咐监狱长把房间里的玻璃碎片扫干净,而后她拎了药箱头也不敢回地出门。 思玉在走廊尽头的门外意外地碰到了之诚。思玉的眼睛此刻还红红的,之诚只看她一眼便在心里明白了一切。两个人一时间都有点尴尬,互相尽力迴避着对方的注视。之诚没话找话地说:“换好药了?”思玉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 停了一会儿,思玉试探着开口:“之诚?” 之诚抬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无人,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他。 他们走进监狱里专为之诚这个顶头上司备下的办公室。之诚随手关好门,走到思玉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思玉接过去看,原来是蒋委员长亲笔批示的行刑令,旁边还有苏北战区司令长官加批的一句话,要求海阳驻军在用刑之后,必须将共党首领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 思玉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抬了头,面色灰白地望着之诚:“是刚来的命令?” 之诚答:“是。电报刚刚发过来。” 思玉颤动着嘴唇:“王千帆他是非死不可了?” 之诚轻轻喊了她一声:“思玉!” 只这一声喊,思玉的眼泪哗地夺眶而出。她已经明白了之诚的意思,他是下决心要救王千帆了!思玉扑上去抱住之诚的脖子,肩膀颤抖着,心里的感动和激动交混在一起,却又哽咽不能成声。 之诚拍拍思玉的肩膀,把她拉开,简短地说:“你先走,你在这儿会妨碍我行动。记住,我做这事只是为了你娘!” 思玉含泪点头:“是的,只是为我娘。” 她把眼泪擦干,闪身出门,悄无声息地离开监狱。她想赶快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去,想想事情还没办成,先别让娘高兴得太早,这才调头回医院驻地。 思玉走后,之诚仍旧关着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把一切考虑停当。然后他出了房间,告诉监狱长说,晚上他会再来,执行对王千帆的处决。监狱长张着嘴,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处决,无奈之诚一脸冰霜,根本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晚上,监狱长早早地守在门口,结果之诚到十点过后才来,开着一辆美式吉普。之诚跳下车,伸手就向监狱长要王千帆牢房的钥匙。监狱长点头哈腰说:“主任,还是我带你去吧。”之诚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不用。”又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班回家。”监狱长觉得不妥,岂有长官在这里忙碌,他倒先回家睡觉的道理?犹豫间,之诚瞪他一眼,意思是怎么还不走?监狱长心想这位城防主任果真是个不好伺候的人,叫人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边想边慢慢地挪着两条腿,防备主任突然又改变主意唤他回去帮忙。 监狱长走到那辆吉普车旁时,依稀瞥见车内有团黑煳煳的东西,好像还动了两动。监狱长好奇地伸头想看,后面之诚却喝一声:“看什么?”监狱长吓得一缩脖子,赶快扭头走了。 之诚站在门口,确信监狱长已经走远,这才回到车上,片刻之后押下一个用麻袋蒙了头的人。那人嘴里被塞了东西,呜呜地说不成话,却不断扭动身体表示抗议。之诚理也不理,连拖带拉地把他弄到了监狱行刑室。幸好那人是蒙了脑袋的,看不见房间里那架亮晃晃的行刑用的铡刀,否则光吓也吓个半死了。 之诚把蒙着脑袋的人绑到靠墙的木柱上,顺便检查一遍他的全身,确信此人已经是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之后,才慎重地锁上这间房门,沿走廊去到王千帆的牢房。 千帆下午已经听监狱长含含煳煳说过今晚要被处决的事,所以之诚打开牢门进来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惊讶。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先把长长的脚镣放在地上,跟着人往地上一跳,动作依然是敏捷而准确的。他站在地上,对之诚一笑说:“我们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紧挨着往前走。之诚微拐了一条腿,千帆的脚骨上拖了铁镣,两种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互为应和,留下很奇怪的回声。
第170页 之诚没有将千帆带到行刑室,却打开了自己的那间办公房,示意千帆进去,而后他跟着走进,反手把门锁上。千帆心中奇怪,想着会不会是家里来了人,说通了之诚准许在这里最后见他一面?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期盼着来的是妻子绮玉。 之诚在千帆对面站着,面容依旧是冰冷的,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扔给千帆。千帆下意识地用那只未负伤的手接住。之诚说:“打开你的脚镣。”千帆没有多想,依言而行。脚镣打开之后,有一小会儿感觉双腿轻飘飘的,像是稍稍一跳便能腾到半空一样。若不是想着很快要被处决,千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惊喜了。 之诚的眼睛一直盯住千帆,弯腰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套摺叠整齐的国军制服,拍在千帆面前,示意对方换上。千帆不解,同样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疑问。之减压低声音说:“请你抓紧时间。” 有一瞬间,王千帆的嘴巴微微张了开来,欲说又止的样子。他不是个迟钝的人,之诚把他带到这间房中,给他开了脚镣,又让他换这套衣服,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之诚要干什么。他现在是反过来替之诚感到担忧,如果平白无故让他这样的共党要犯逃脱,那么替他一死的将是之诚本人。 他说:“这太危险。我不能害你。” 之诚答:“与你无关。我是替董太太和思玉做这件事。” 千帆坚持说:“她们不知道你的处境危险。” 之诚已经显得颇不耐烦,皱起眉头:“共产党人做事都这么优柔寡断吗?我再说一遍,从现在开始,十分钟之内你不会在监狱大门附近碰到任何人,过了十分钟我不能保证。” 千帆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尽可能平静地穿上那套衣服。受伤的那只手有点不太利索,但是不妨碍他的行动。他穿好衣服之后伸手给之诚:“谢谢你。” 之诚转开眼睛,像是没有看见王千帆伸过去的手。他催促他:“快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王千帆微笑地改握手为点头:“后会有期。” 之诚冷笑一声:“最好别再会面。同样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王千帆又是一笑,转身就要出门。之诚在后面提醒他一句:“通行证在上衣口袋里。” 千帆回头拍拍口袋,表示他已经知道,便不慌不忙出得门去。 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之后,外面復归平静。之诚如同翻了一座大山,浑身疲惫地退靠在墙上,闭住眼睛,半天不动一下。 过了约摸一刻钟,他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响,这才开了门出去接人。来的是事先接到行刑命令的两个军中刽子手。之诚把他们直接带进行刑室,要杀的人已经绑好在木柱上,杀人的铡刀也早就备齐,一切都不劳两个刽子手费事,这使他们相当满意。其中一个刽子手踢一脚被绑的人,带笑地说:“头上干吗要套上这么个玩意儿?” 之诚就回答:“人道一点,别让他看见刑具吓破了胆。” 蒙着麻袋的人又一次拼命扭着身体,发出“呜呜”的哽咽。刽子手开玩笑说:“瞧,他还不领长官你的情!” 之诚报之一笑,挥挥手,表示可以用刑了。两个刽子手立刻扑上去解开绑人的绳子,一个拉头,一个托脚,很利索地把蒙麻袋者强塞到铡刀下面,手扶住刀把。之诚只来得及把身子转了过去,后面嘿地一声,已经完了事。之诚再回头时,离铡刀最近的墙壁上血汗淋漓,触目惊心。之诚剎那间心里翻肠倒肚,难过得眼泪水都流了出来。刽子手用一块毛巾擦着自己脸上手上的血,同情地对之诚说:“长官你这是头一次看,习惯了就不觉什么了。”之诚心有余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连连摆手,示意他们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可以离去。 第二天一早,海阳人在大街上看见了一张新贴出来的公告,内容是: 共党匪首王千帆昨夜被处死刑。其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三日。有收尸者立斩无疑! 据说王千帆的老父亲王掌柜挤进人堆里看公告,当场晕死在公告下面。恰好女医官董思玉路过此地,唤人将王掌柜抬回家去,往他胳膊上戳了一针,又附耳吐进一口气,王掌柜马上悠悠醒来,脸上还莫名其妙地有了笑意。人都说王掌柜怕是受不了刺激,有点“失心疯”的苗头出来了。 也有好事者马上赶着到城门口看那悬挂的人头,回来告诉胆小不敢看的人说,头砍得很地道,齐脖根处整整齐齐,就是脸面上血煳拉塌的没了样子。说着就嘆口气:“还是国民党狠。从前钱少坤做那么多坏事,共产党抓住他也不过请他吃颗枪子儿。”言下之意,国民党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失了人心。 总之,这一天海阳城里角角落落传的都是这一件事。好多人家的大人怕孩子不懂事跑去看了,夜里要做噩梦,都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压抑恐慌的情绪像立冬那天笼罩了海阳城的阴云,灰濛濛的,死沉沉的。 第五章 噩耗传到中共江海军分区西路挺进大队驻地的时候,政治部副主任董绮玉正在芦苇搭起的棚屋里参加队长刘胜召开的会议。 离王千帆和绮玉约定碰头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三天了。在战争形势瞬息万变的紧张日子里,两三天的空白意味着什么,谁的心里都是不言自明的。绮玉每天带着两个战士和一副担架走出十里开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丈夫。再往前走就不可能了,那里是国民党的占领区。其实按绮玉的性子,她真想带着人马一直走到海阳城,城里城外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找到千帆。
第171页 等待的时刻她拒绝吃饭,只没命地喝水。即便这样她仍是觉得焦渴,仿佛心里烧着个火球,灌进去多少凉水也会被嗤地一声吸干。两三天的工夫她烧得双目透出赤红,嘴唇上白色的薄皮一片片翻捲起来,像风中翁动的蝴蝶翅膀。人在等不到亲人音讯的时候格外难熬,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你哭也哭不出来,有劲也使不出来,眼巴巴地等着,火燎燎地急着,这样的日子真是一日长过百年! 第四天头上,大队长刘胜派人把绮玉叫了回去。他对她说,千帆恐怕十之八九是落到敌人手里了。说完这话他停下来,关切地注意绮玉的脸色。绮玉面色灰白,眼角唇边开始一点点地长出无数条浅浅的皱纹,眼中的悽苦令人不忍卒看。她轻声对刘队长说:“我想到了。我早已经想到了。”刘胜说那就开个会,商量怎么把王政委救出来,估计敌人一时半时不会拿他动刀。 会上群策群力地想出好几套营救计划,准备一个不行再换另外一个,总之要达到把人救出来的目的。但是再细细一想,所有的计划都不够完善:强攻有强攻的危险,智救有智救的麻烦。敌四十九师几乎配置了全部的美式装备,又有高大坚固的海阳城墙作屏障,要从他们眼皮子下面救出一个中共县委书记,岂是说干就能得手的事情!况且还不知道王千帆此时的情况到底如何,如果他身负重伤躺着不能行动,那他们得手的可能又要减掉几分。 刘胜一支接一支拍光了整整一包烟,心里对营救计划始终委决不下。急性子的绮玉无法忍受他的谨慎,冲动地站起身来,要求给她一个小分队带着,她拼了性命也要冲进城去。刘胜哭笑不得说:“拼完了性命,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千帆同志是我们的政委,他的安危不只关系到你一个人,我们行动的原则是要确保成功。万一计划不周密,打草惊蛇,对千帆同志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绮玉情绪激动地嘶哑着声音:“刘队长,千帆他被捕已经好几天了,他的生命不是用小时计算的,是分分秒秒都有危险!” 刘队长答:“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行事!” 绮玉还想再说什么,门突然被撞开,城内秘密情报站的一个情报员未及报告就冲进会场。他是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过来的,带给大家的就是这个噩耗:王千帆王政委已经被敌人斩首,首级挂在城门口示众。 绮玉当场一声长嚎,昏晕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她弄醒过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相信,我要亲眼去看到。” 她疯了一样地奔回她的芦棚,换上便衣,拿了手枪,直奔驻地旁油船的小码头,跳上一只两头尖尖的划子,解缆,调头,一篙子撑出好远。她准备抄水路从老龙河进城。 刘胜眼见得拦她不住,再说心里也很想知道个确切,立刻点出五六个战士,命他们组成小分队,跟着绮玉过去。又反覆交待一定不能进城,只能在城门外看明白就回来。他怀疑这只是敌人制造出来的一个饵,专用来引我们的人上钩的。 几个战士都是身高力壮的小伙子,撑篙划船动作飞快,很快赶上了绮玉。船和船相遇时,有两个战士长腿一迈,越过船帮上了绮玉的划子,抢过她手里的竹篙。绮玉刚才是凭着一股心气才不要命地把船撑出这么远,此时竹篙被战士接过去,她整个人跟着就瘫了,一屁股跌坐在舱底,木愣愣的如同呆傻了一样。一个叫小秋的战士好心劝她说:“董大姐,你先别着急,也许是弄错了人呢?”绮玉就半痴半呆地重复他的话:“是啊,也许是弄错了人呢?”几个战士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们的董大姐怕是有点神志不清了。 船到老龙口,他们找个隐蔽处拴线上岸。这一带虽是国民党占领区,但因为国军大部队此时都驻在城中,四乡八镇基本上都靠地方土杂武装维持,这些土杂武装平常又大都蜗居在据点中喝酒猜拳找快活,小分队上岸后,只要注意不暴露自己,也就无人出来盘查找事。 小分队绕过村庄,专找那河滩坟地一路疾行。连年战乱,平原上的土地荒废了许多,又加上时令刚到初冬季节,半人多高的枯苇乱草四处皆是,农人们收过庄稼也都不再往地头田间跑了,小分队这一路居然没碰上任何情况。 十里河滩路,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走毕。平原上视野开阔,老远就看见了土堡一样的海阳城门。小秋站住脚,对绮玉说:“大姐,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去看了回来告诉你。”另外几个人也都纷纷附和,劝绮玉不要再往前去。绮玉哪里会肯?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蛮力,把小秋几个人推得一个踉跄,甩开大步子往前直走。小秋他们生怕绮玉会出事,赶快跟上去,前后左右地把绮玉夹在当中护着。 离城门口也就一箭之遥了,每个人的视线里都清清楚楚看见了城门口高挂的人头。因为天冷风硬,人头挂久了之后已经萎缩成一个干瘪的窝瓜样的东西,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怎么也不能看出原先的模样。人头下面还有一张白纸的告示,距离太远看不清写了什么,依稀那告示上有个很大的红笔画的叉。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们趴在乱坟地里,没有一个人出声。小秋回头去看绮玉,她的脖子直挺挺地立着,头和趴着的身体几乎成了一个直角。她脸上肃穆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双睁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城门上的人头,眼睛里火光熊熊。
第172页 小秋心里想,她怎么不哭?她要哭出来才好。她心里的火烧得太旺,会把她五脏六腑都烧空了的。 傍晚时分,李堡乡的中共地下交通员六叔用独轮车推了一车芦苇回家。这芦苇是他从江边的芦苇贩子手里买来的,打算把家里的猪圈收拾收拾。天快冷了,人要住暖和屋子,猪呀什么的也不能冻着。李堡乡家家户户靠养猪为生,从前最多的人家能养上百多只壮猪。到冬天起圈的时候,满乡里跑着的都是猪贩子,他们在路边设下临时的猪场,互相之间压着价钱,收到肥猪后马上用运猪船装往上海,转手间就能发下大财。一冬天里他们总是能赚下一年的吃喝。 李堡乡的农夫们辛苦一年,也许不如猪贩子倒倒手的工夫赚的钱多。 六叔在家门口哈腰停稳了车子,把车上的背带从肩头卸去,两手用劲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他是个鳏夫,有两个女儿都嫁在外村,家里只他一个人冷冷清清过日子。也许是生活过于冷清了,他很乐意干地下交通员这事儿。他年纪不到六十,腿脚健朗,走路风快,送个情报什么的也就是小菜一碟。 这会儿他站在门口犹豫:是先卸下车上的芦苇,还是先回屋点火做上晚饭?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猪圈后面忽然立起个人来,鬍子拉碴,穿的是一身国民党军服。 六叔冷丁一见,吓得木桩子一样戳在自家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眨巴着眼睛说:“老总……你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你不要这样子吓我……” 穿军装的人呲牙一笑,开口唤他:“六叔!” 六叔定了神细看他,不由也笑了:“我的天,是王政委!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我差点儿没吓死。” 他连忙开了门,让王千帆进屋。王千帆站着不动,说:“我实在走不了了,你扶我一把。” 六叔就去搀扶王千帆,才见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有斑斑血迹。六叔慌慌地说:“怎么了呢,你这是?” 王千帆一屁股在条凳上坐下来,抬头见大门敞着,示意六叔去关上,这才拎起裤腿给六叔看。原来是戴脚镣的腿腕磨烂了,连日走路又化了脓,血煳拉塌的一片。 六叔吸口凉气:“好在天冷,这要是在热天,可不要烂到骨头里去了!”又说,“只听讲四十九师进城那天你没能逃脱。今天在路上还听人说,你被他们杀了头,头还挂在城门口。可见得谣传听不得。” 王千帆轻轻一笑:“倒也不是谣传。”就把他怎么被偷偷放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六叔连声嘆道:“你命大福大。” 六叔略懂些草药,当下先烧一锅开水帮千帆把伤处洗了,拿出家里珍藏的治外伤脓肿用的药粉,在伤口四面撒上,找块干净帐纱裹好。王千帆只觉那伤处疼过之后是一片清凉。六叔笑道:“觉得清凉就好。这还是我老父亲手里传下来的金创神药,我就怕年代久了失了效用。” 王千帆胳膊上还有处枪伤,因为思玉精心医治过两回,倒开始收口结痴。六叔解开绷带看了之后,说是不妨事,又照原样绑上。 因为天色已晚,六叔到屋后菜园子里拔两棵青菜,煮一锅菜粥两人吃了。王千帆想连夜赶路到江边部队驻地,六叔自然不肯,说你这样子还能再走得路?六叔的意思让他在李堡将养两天再说。王千帆心里惦记绮玉,想她久等他不到还不知急成什么样,无奈腿伤又的确缠人,勉强走下去,只怕路上碰到情况无法利利索索地对付。如果再次被捕,自己送出一条命倒也罢了,连累了之诚和思玉,实在是对他们不住。想来想去,千帆觉得还是谨慎点为好,就答应在李堡住下来,但是不能在六叔家住,让六叔随便给他找个荒僻处的破砖窑看瓜棚之类。 六叔想想这也不难,李堡一带空着的猪场很多,眼下还没到收猪时令,那些猪场远离村庄,平常鬼都不去,住个几天不致被人发现。六叔趁天黑把独轮车上的芦苇卸下,拿了家里的一床铺盖,用车子送干帆到其中的一个猪场。六叔说:“荒野坟场,你一个人黑天不怕吧?”千帆笑道:“你看我怕是不怕?”六叔也笑,说:“我问得多余。当兵打仗这些年,死人堆里也爬过不止一回了,天下还能再有让你们怕的?” 他拢些猪场里去年用剩的柴草,做成个简单的铺,让千帆夜里睡了,白天记得捲起来藏好。又关照千帆没事不能露头,这一带据点里的土杂武装有时候会出来巡逻,给他们撞上了要坏事。三顿饭他会送过来。他絮絮叨叨地交待又交待,直到看着千帆钻进被窝才放心走开。 冒家这一天意外地接到了大儿子之贤的来信和一包很洋气的小女孩子穿的衣服。信和衣服都是从美国的一个城市寄回来的。信上说,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即将应聘赴上海交通大学任教,不日启程回国。信上一遍遍地问到小曙红的情况:长多高了,念书了没有,知不知道有个在美国的爸爸。 冒银南和独妍两个人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冒银南倒还沉得住气,独妍却又是哭又是笑的,很是歇斯底里了一番。自从润玉去世,之贤情伤中离家去重庆读书,倏忽将近十年过去,老俩口再没见过儿子的面。先是因为战争,前后方通信隔绝,冒家一直不知道之贤的下落。前两年好不容易辗转收到之贤的一封信,一看信是从美国寄回来的,原来之贤早就去了美国念书。之贤在信上说,这些年他心里从来没有忘记润玉,一直过着单身日子。幸亏润玉给他留下了曙红,女儿是他坚强活下去的力量。冒家回了信,含含煳煳不敢说到曙红的早夭,也是怕之贤飘泊在外没了个盼头。现在之贤要回国了,独妍欣喜若狂之余,不免想到如何对之贤交待曙红的事情。想着想着又忆起逃难在乡下的那段苦日子。独妍说:“润玉是福气太薄。花朵儿样的一个女孩子,还不到二十岁……世上的事,总是应着一个古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润玉她是太出色了呀!”
第173页 就这样,两个人说说,想想,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睡到了床上还感慨唏嘘不止。 上了几岁年纪的人,瞌睡本就不多,哪还经得起临睡前这么说话伤神。冒银南辗转了半夜都不能闭眼。城里各家的鸡一声应着一声叫过三更之后,他才觉眼皮发涩,朦朦胧胧似要睡去。 梦到之贤坐的轮船到了北水关码头,他和独妍带了打扮成花蝴蝶样的曙红到码头去接儿子。船上走下来的之贤笑嘻嘻挎着一个女人的手臂。老天,那不就是润玉吗?原来润玉没有死,跟着之贤一块儿出门了…… 院子里这时有沉闷的“咚”一声响。冒银南睡觉向来警醒,尽管正做着美梦,他还是听见了。他睁开眼睛,欠起半个身子。这时他又听见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虽然很轻,猫一样,冒银南还是能判断出来人不止一个。 他心中犯疑,一骨碌翻身坐起。旁边的独妍也醒了,不无惊慌地问他:“是不是有赋?”他回答说:“我看看去。” 独妍心里觉得不妙,要想阻止,一把没拉住,冒银南已经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出去。 冒银南一向信奉这样的原则: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所以他开门出去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大不了是几个贼人,那就敞开院子让他们拿,你尽量做得大方了,人家倒也不好意思太贪心。万事总是和为上。 谁知冒银南这一次的想法大错特错,来的不是贼人,从他一出门边就被人勒住脖子,强行往口中塞了棉花,他心里已经知道事情远不是给钱给物能够了结的。他口中“呜呜”叫着,想给房间里的独妍送个信号,又睁大眼睛试图分辨绑他的是何人。无奈几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黑布,他怎么挣扎也不能看得清楚。 房中的独妍听到外面反常的动静,跟着就出来了。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有强……”马上嘴也被人捂住,一团棉花同时塞到了她的口中。独妍拼命扭动身子要想挣脱,手肘碰掉了身后那人脸上的黑布。独妍不动了,她震惊无比地看清了这人原来是董家的二小姐绮玉。 绮玉也愣了一愣,索性扯掉那块黑布,冷笑说:“看见也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冒之诚杀了我的丈夫,我为什么不可以绑走他的父亲?冒太太,委屈你等我们出城之后再去报信,你告诉冒之诚,只要反绑了他自己去见我,就能换他的父亲回家!在我见到他本人之前,我不会伤害冒老先生的一根汗毛。” 她说话的时候,冒银南和独妍都显得万分着急。他们知道绮玉是误会了,城门口挂着的其实不是王千帆的人头。可是急性子的绮玉上来就把他们的嘴堵个结结实实,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冒银南眼睁睁地看着绮玉把独妍拖进房间,绑住她的手脚,随手将绳头在床腿上绕了几圈,打个死结。独妍也眼睁睁看着冒银南被他们绑了手脚带出大门,眨眼间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独妍心里的人随着时间的延续而一点点地上升。 她先是拼命扭动肩膀,想把双手从绳索的捆绑中解救出来。她的嘴被棉花堵死,只留鼻腔唿吸,身体出了大力之后,唿吸变重,嘴巴不能帮忙吐纳,便有种窒息感,憋得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她想这样不行,得先想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弄出来。她又开始徒劳地甩头,想要甩出那团被口水泡得胀开来的棉花。 她心里的火气也就一点点地升到了喉咙口,越聚越多,简直到了要冲破喉管喷涌而出的地步。 冒家和董家到底前世里结了什么冤雠?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怎么总是盘缠着纠葛在一起?共产党解放海阳之后,王千帆秉公办事宽大了冒银南,这个情他们冒家记着。现在满城里挂起了国民党旗,王千帆落到了之诚手上。之诚是个懂理的孩子,他知道冒家欠着董家的,顶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把王千帆偷偷放了。九死一生啊!被他的上司知道了,之诚他有几颗脑袋都保不住啊!绮玉她凭什么半夜三更跑来绑人?她不问青红皂白,下手又狠又辣,绑不着之诚就绑人家父亲,年轻人做事是该如此莽撞不讲理的吗?她倒要问问董心碧去,董家平常是怎么教育儿女的! 又想到银南此刻不知道出城多远了,绮玉他们会不会打他骂他?绮玉临走丢下话来,要之诚反绑了自己去换他父亲。偏偏之诚昨天已经跟着大部队出城扫荡。之诚要是在家,谅她绮玉也不会这么顺顺噹噹摸进城门。 独妍甩头甩得累了,将脑袋仰靠在床栏上歇一歇。这时候她眼睛里看到床边垂下来的一只挂蚊帐的钩子。她振奋起来,双膝跪在地上,尽量把身子往上拔高。够到了,够到了!她用脑袋抵住那只钩子,想办法让它钩住嘴里的那四棉花,而后用劲一甩头。成了!棉花团“噗”地一声被钩子从嘴巴中钩了出去,顷刻间唿吸顺畅起来。她大口大口地连吸几口气,才感觉刚才做这事用尽了力气,此刻浑身软软地瘫坐在地下,一动都不想动。 可是她不能不动,银南还在绮玉手上,这个任性的董家二小姐随时都可能翻脸要了他的老命。她要赶快找人去救银南! 她挣扎着活动手脚,试图把绳扣一点点地从手腕处褪下。口中没有了堵塞物,唿吸就顺畅了许多,活动时再没有刚才那种心跳气短的窘促。她三弄两弄,居然把绳扣弄得松了,两只手合在一起使劲一拔,天哪她把手拔出来了!
第174页 她心跳着,哆嗦着去解脚上的绳扣。而后她扶了床栏颤巍巍地站起来。手脚被捆绑得久了自然血行不畅,好在时间不长也就復原如初。她试着慢慢地走了几步,出房门,穿过带假山石的偌大的院子,迈下大门台阶。 天还很早,启明星高挂天边,青色的雾气一缕缕地缭绕在屋顶树梢,夹带着沿街早点铺子里烤烧饼和米屑饼的香气。独妍脚底下越走越快,到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在心碧家的巷子口,她看见了提着药箱赶早出诊的薛暮紫。后者带点惊讶地朝她望了望,想说什么又没说。 独妍急切中把董家大门擂得山响时,心碧才刚刚起身。克俭又是一夜未归,心碧等门等到二更天终于迷煳过去,天亮起来头一件事是到克俭房中查看,果然还是不见人影。心碧隐约感觉事情不太好,克俭这些日子神出鬼没常常夜不归家,这孩子过去不是这样荒唐的。她心事重重从后院走到前面厨房间,想要点火先烧锅热水。火柴抓在手里时,大门嘭嘭地响了起来。 心碧开了门,万分惊讶地望着清早出现在董家大门口的独妍。对方披头散髮、狼狈不堪的样子更让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是冒家太太……”她吶声道。 独妍冷笑一声:“是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找董太太要人。” 心碧心里咯噔一跳。她马上想到的是一夜未归的克俭。“克俭闯祸了?”她眼巴巴地望着独妍,声音有点发颤。 独妍一步跨进大门,冷了脸说:“不必装煳涂,绮玉带着人半夜间到我家里,绑走了冒先生,这事你会不知道?” 心碧大惊失色:“你说……绮玉绑走了冒先生?” “她要之诚反绑了自己去换他的爹。董太太,人做事总要凭良心吧?之诚把王千帆放出去,他可是豁出一条命的!之诚跟他王家有什么交情?他捨命救人是为了谁?还不是看在思玉的分上,看在你董心碧的分上?” 心碧脸色灰白地说:“一定是误会了,绮玉她不至于……” 独妍咬牙切齿道:“误会什么?我眼睛瞎了,会连绮玉的脸都认错?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人我见得多了,还没见过拿人家父亲撒气的!你们董家的人一个个都不是善类!心肝肠子够狠,够毒!”独妍又气又急,眼泪出来了,嘴皮子也哆嗦不止。 心碧木然地站在独妍面前,她觉得自己脑子太迟钝,反应不过来眼面前一连串的事情。她弄不懂绮玉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人家好心救了千帆的命,为什么还要反手还人家一巴掌?而且绑走的不是之诚,是之诚的父亲冒先生。冒先生对董家是有恩的呀!这些年中他明里暗里保佑过董家不止一次了呀!她千不该万不该…… 心碧迴转身,看见小玉早已经不无惊恐地站在厨房门口,她招唿女儿说:“跟娘再走一趟,去找你三姐。” 独妍余恨未休:“找思玉有什么用?大部队都不在城里,思玉单枪匹马能把人要回来?” 心碧嘆口气,幽幽地说:“不管怎么斗,她们总还是双胞姐妹吧?” 独妍不答话了。之诚不在身边,除了思玉她们还能再指望谁?但愿绮玉能看在思玉的分上…… 此时绮玉和她的小分队带着冒银南已经出城十多里路。 刚出城的时候天还黑着,冒银南戴着眼镜,口里塞了棉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既看不见路高路低,又无法平衡身体,走得跌跌绊绊,一个跟斗接一个跟斗。他跌了跟斗自己爬不起来,须得要小秋他们去拉。小秋便不免窝了一肚子火,抬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傢伙,低声喝道:“装什么死?磨磨蹭蹭的,想等人来救你呀?做梦吧!” 绮玉听见小秋嘟囔,回头说:“你们架着他走,省得耽误时间。” 小秋和另一个战士就架了冒银南的肩臂,甩开步子一路飞奔。可怜冒银南上了几岁年纪的人,被两个走惯夜路的小伙子拖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交互打绊,口中的棉花憋得他脸色发紫,眼珠子都要暴突出来。走出十里地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身子瘫在了地上,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小秋看看有点不妙,喊住绮玉:“董大姐,你看他不会死了吧?” 绮玉折回头来看冒银南。天边已经现出鱼肚色,田野里晨雾瀰漫,冒银南的脸色在曙光中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红紫,像被泥水泡得太久的茄子。他仰面躺倒在田埂上,鼻翼张得极大,喉咙里有拉风箱般的嘶嘶声,一双眼睛毫无生气地盯住绮玉,眼睛里似有恳求。 绮玉说:“休息一下可以。想松绑、想拿掉嘴里的东西,都不可能。” 冒银南挣扎着把脑袋抬起来,呜呜地很想要说什么。 绮玉挥挥手:“没什么可说的。这是战争,我不会怜悯我的敌人。” 她抬头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个看青人住的小草棚,吩咐小秋说:“到屋里去吧,外面雾气太大。” 进得屋里,小秋把冒银南安置在墙角,绳头拴紧在墙柱上。经过一夜间的奔波折腾,人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七手八脚从外面草垛子里抽几捆干草铺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下去,眨眼间就扬起一片鼾声。
第175页 毫无睡意的只有绮玉。此时她周身血液仍被復仇的念头焚烧得炽热,借着这一股奇异力量的燃烧,她感觉不到丝毫疲劳。她背靠在墙上,想着两天来生活中的变故和遭遇,想到跟千帆分手不过几天,他已经身首异处,从此他们天上人间再不得相见相爱,忍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泪水悄悄夺眶而出。 她抬手擦去眼泪时,看见墙角处冒银南那双紧盯她不放的眼睛。那眼睛里分明是一种急切和哀求,希望绮玉能扯了他口中的东西让他说话,在绮玉看来却成了嘲讽和悲悯,庆幸她不可能抓住他的儿子偿命似的。 绮玉怒从心起,刷地站起身来,狠狠瞪了冒银南一眼,大步走出草棚。 田野里晨雾已经渐渐散开,东边天空露出了太阳的淡红色的影子。放眼望去,收割之后的土地萧瑟一片,三五里之内不见行人。绮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抓冒银南的目的是要引来冒之诚,此刻冒之诚就是接到消息带了人追过来,又怎么找到这个小草棚呢?再说,如果冒之诚带来的人多,小分队有把握将冒之诚抓到手里吗? 思想了片刻,绮玉又走回屋里,弯腰推着小秋:“醒醒,醒醒!” 小秋腾地坐起身,两眼通红,愣愣地望着绮玉。 绮玉说:“外面有灶,有柴火,你帮我搭把手,我们去烧点吃的。” 小秋惊讶道:“你不怕烟火把敌人引过来?” 绮玉瞥了冒银南一眼,附在小秋耳边说了几句话。小秋连连点头,心悦诚服的样子,起身跟她出去。 小秋出去后才知道,草棚外面的确有眼砖砌的小灶,锅却没有。原来绮玉刚才那话是说给冒银南听的。他对着绮玉会心一笑,找来一抱耐烧的树枝荆条,干脆在空地上拢起了一堆火。绮玉蹲下帮着拨弄那些枝条,尽可能让火烧得大些。 深秋一望无际的江海平原上,这一股远离村庄的烟火裊裊上升,走在大路上的人不可能将它忽略不见。 烟火果然引来了思玉和她带着的几个国军士兵。 海阳城里的大部队前一天开始出城扫荡,留下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守备人员。思玉情急中把伤兵医院的警卫班集合起来,勉强拉出五六个士兵跟她出城救人。实际上她没有准备跟绮玉的小分队发生战斗,她想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会,她见了绮玉,只须把事情解释清楚,姐妹之间自然会冰释前嫌,之诚的父亲也就会安然无恙地跟她回城。 所以,思玉发现野地里的烟火,意识到这可能是绮玉的小分队在休息做饭时,她心里忍不住欢唿雀跃,迫不及待地带人往烟火处奔去。 思玉接近小屋前,空地上的烟火已经被小秋用水浇灭,未燃尽的树枝荆条在泥水中有气无力地冒出丝丝青烟,苟延残喘似的。四周悄无人声。如果仔细想一想,会觉得这寂静实在很有点可疑。可是思玉救人心切,又因为对方仅仅是绮玉和她所带的一个小分队,也就没有用心用脑子将眼前的一切做一个判断。 她蹑手蹑脚走近小屋。屋里隐隐听到拖长的、极为均匀的鼾声,这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从门缝中溢出,令人感觉到周围的安全。她回头对几个士兵挥一挥手,示意他们紧跟上来,然后她慢慢推开门。 被捆绑了手脚扔在墙边的冒银南此时已经意识到绮玉在布置一个陷阱,他担心闻讯赶来救他的之诚会不会识破。一方在明处,一方在暗处,明处的人多少总会吃亏。好的是之诚学过兵书兵法,或许他能够随机应变,化凶为吉。冒银南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推开的门中探进来思玉的脑袋,他大吃一惊,只觉心中忽悠悠一沉。怎么会是思玉来了呢?思玉不比之诚,她为人单纯,不请作战之道,冒冒失失闯进阵中,她会吃亏的呀! 冒银南动又动不得,喊又喊不得,急得拼命摇头,眨巴眼睛。思玉哪里能懂他的意思?以为他急着要想松绑,沖他会意地点点头,一边抬脚就要进门。 恰在此时,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了思玉脑后。绮玉低低地喝道:“不许动!” 随着绮玉的这一声喝,四下埋伏的小分队战士刷地跳了出来,在小草棚外面对思玉带来的人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 思玉这边的人反应同样迅速,立刻自动聚拢,背靠背地站到了一处,平端着枪枝,枪口各对准一个小分队战士。 人数几乎相等。若论力量的优劣,小分队虽然抢先行动占了上风,但他们手里的武器还是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盖之类,明显不如国军士兵的美式装备。一旦开了火,很难说谁就有瞬间取胜的把握。 两军对垒,虎视眈眈,谁也不敢轻易眨动眼皮。互相的唿吸声都很急促。 冒银南的惊叫声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又被口中的棉花生生堵了回去。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身边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感到悲惨的不是战争、流血和杀人,是亲亲的同胞姐妹间剑拔弩张的对峙。老天爷作孽,为什么要让他看得见又说不出呢? 思玉这时心里倒并不慌张,她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绮玉的愤怒只是暂时的,待到弄清楚王千帆没有死,一切都会云开日出。她微低了头,从顶在她脑后的枪口下回望绮玉,温和地说:“绮玉你别误会……” 绮玉冷笑一声:“我没有误会。”转头喝令包围圈中思玉的人:“把枪放下,举起手来!”
第176页 思玉的人仍旧平端了枪枝,僵持不动。 绮玉的枪口用劲在思玉的后脑勺上点了一下,再一次喝道:“听见没有?我叫你们放下枪!谁再不放,我一枪打死她!” 思玉的人看看眼前形势不对,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约而同地弯腰把长枪放在了地上。小秋立刻上前,拣起那些枪枝,分发给小分队的每一个战士。赤手空拳的俘虏被他们赶到了墙边,一个个面墙而立。 思玉对绮玉说:“好了,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现在你能不能跟我进屋说一句话?” 绮玉断然道:“不必,你要说什么我能够知道。我现在不讲什么姐妹之情,我只想以命抵命。你们能杀了王千帆,我就能杀你,杀冒之诚!” 思玉大叫一声:“绮玉,请你听我说一句!” 绮玉抬了抬枪口:“有话快说,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思玉望望面墙而立的国军士兵们,欲言又止,哀求绮玉:“我们进屋去说好不好?” 绮玉眯起眼睛:“想玩花样?我不会上当。” 思玉无奈,小声而急促地说:“如果我告诉你王千帆没有死呢?” 绮玉不由怒从心起:“他没有死,城墙上挂的人头会是谁的?他如果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部队?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他做了叛徒?” “绮玉!” “闭住你的嘴!我现在什么都不会相信。” “二姐……” “就是娘来求我都没有用,我今天非杀你不可!” 思玉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当即大叫:“好,你开枪吧!打死你的亲妹妹吧!只怕你将来要后悔的,你会把肠子都悔断了的!” 绮玉握枪的手一阵哆嗦,像是突然间发高烧打起摆子一样,枪口左右晃动得厉害。片刻,她终于又垂下枪:“我不杀你。这笔帐我还是要算在冒之诚头上。我等着他。” 她朝小秋摆一摆头,示意他过来把思玉绑上。 连同冒银南,俘虏们全部被反绑了双手,口里塞上东西。小分队的战士每人背两支长枪,押着这一行人往江边驻地走。 在老龙河拐弯处的一片河滩地上,绮玉和她的队伍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和汽车声。小秋几步奔上河堤,打个眼罩向远处望去,他看见前面大路上灰尘滚滚,有一股黄色的长龙在慢慢蠕动。小秋飞跑过来向绮玉报告:“好像是国民党大部队正在返城。” 剎那间河滩地里肃静无声,各自心里掠过不同的念头。绮玉想的是怎么会无巧不巧碰上敌军,凭小分队这几个人的力量,要应付眼前的局势将非常困难;思玉想到之诚一定跟着大部队回来了,能在这里碰上之诚是她的运气,老天爷冥冥中保佑她不死呢!余下各人,有暗自嘀咕的,有偷偷高兴的,或喜或忧,神色中不免都有所暴露。 绮玉回头瞥一眼思玉,正巧看见她踮了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往远处张望的模样。绮玉咬一咬嘴唇,心想现在的形势是敌众我寡,最好能隐蔽起来不让敌人发现。事实上河堤很高,河滩地里有不少枯草败苇,而敌人行军的大路距河堤还有大约一箭之遥,十几个人隐藏得好,不被发现是完全可能的。绮玉就朝小秋及小分队战士做一个就地隐蔽的手势。战士们都是在这方面颇具经验的人,马上领悟了绮玉的意思,扑上去把思玉、冒银南和几个俘虏用劲往地上一按,顺势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了他们身上,迫使他们嘴贴住地面无法动弹。 马蹄声、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趴在河滩上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动。无论是希望被发现的,还是希望不被发现的,此时都紧张得双手出汗,心跳如鼓,一双眼睛瞪得要跳出眼眶。 突然的变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出现:思玉情急中挣脱了口中塞着的布团,昂头大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 事后冒银南细想起来,醒悟到思玉能挣脱口中布团是一种必然:思玉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无论往她口中塞进东西还是按她在地上,同样年轻的小分队战士都只能是心慌意乱点到而止。他们在异性面前的慌张给思玉留下了可趁之机,使她在关键时刻喊出了关键的一声“救命”。 绮玉万没有想到思玉会有这一声喊,霎时间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旁边的小秋眼疾手快,抓起思玉吐出口去的那团布,恶狠狠地重新塞回她的口中。然而已经迟了,大路上有人听到了喊声,马蹄一阵疾响,行动最快速的马队转眼间就冲上了河堤,河滩里的一切都暴露在他们面前。 一场短暂的遭遇仗,快得如同盛夏时节的急风骤雨,哗啦啦噼面而来,哗啦啦席捲而去,让人根本来不及躲避。待到之诚听见枪声驱车赶过来时,河滩里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尸体,其中有他的妻子思玉和思玉的姐姐绮玉。 关于思玉的死,马队的士兵报告说是共军在枪声刚响时就首先打死了她。据活着的小分队战士小秋说,他明明看见子弹从堤上射过来打中了思玉的脖子。两种说法,之诚觉得都有可能。战场上的子弹从来就是不认你我的呀! 幸运的是冒银南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当时他身上压着一个小分队战士,那个战士根本未及抬身就已经中了枪弹,而后便始终一动不动地趴着,尸身做了冒银南的屏障。此后的很多日子,冒银南总觉鼻子里闻到那股腥甜腥甜的血气,又总觉得从头上、脸上、脖子上往下流淌热热的粘煳煳的血。他捧起饭碗就要呕吐,又常常睡到半夜被噩梦吓醒。可怕的幻觉足足折腾了他半年之久,把他折腾得胖人变成了瘦人,白头髮从两鬓爬满了头顶,之后才慢慢淡忘。
第177页 第六章 下课铃响了。海阳县实验小学的校园内,从某一个教室开始,扬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声欢叫,其中还夹杂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接着,像大水漫过去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教室欢闹起来,沸腾起来,孩子们成团成团地涌出教室,奔过走廊,四散到相对宽阔的操场上,踢毽子,跳房子,追来打去,奔跑不休。 年轻的语文老师董小玉转身把黑板擦尽,又收拾好讲台上的粉笔和板擦,把语文书和备课笔记挟在肘下,神态安详地走出教室。 她剪着齐耳的短髮,穿一件淡蓝色竹布旗袍,白色线袜,黑贡缎的带袢布鞋,浑身上下朴素到水洗过一样。她的眉眼长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辙,疏朗纯净,细嫩的皮肤上找不出一颗疵点,眼里的神情也永远是令人愉悦的安谧。 她是去年夏天从县中毕业,经冒太太独妍的举荐,到这所实验小学任教的。那时候伤兵临时医院刚搬走不久,独妍表示她年届五十,精力不济,不打算在原址上开办女子专科学校或儿童救济院了,于是国民党县政府才徵用这块地皮办起了实验小学。小玉刚来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墙角和门边的旮旮旯旯里发现伤兵医院里用过的小药瓶和棉签棒什么的。她从这些似曾相识的物品上仿佛看到了三姐思玉的身影。她偷偷拣起几样洗干净,不敢带回家给娘看见,用纸包了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摸摸,出会儿神。 然而这并不等于小玉会时常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中跳不出来。凭心而论,小玉是董家五个姐妹中最缺乏浪漫和冒险精神的一个。她纯朴踏实,总是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颗善良的爱心对己对人,从不会抱怨什么,更不去幻想什么。跟她相处就会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感觉叫做安详,更有一种状态叫做行云流水。 心碧在相继失去了润玉、绮玉、思玉、烟玉四个花朵样的女儿之后,对这个最小的女儿已经是须臾不可分离。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小玉对她的照顾、劝慰和一步不离的看守,心碧不可能从绮玉思玉双双死去的打击下挣扎着活过一条命来。如今的小玉越过她的哥哥克俭,成了心碧的眼睛、脑子和拐杖。 小玉一手夹着书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摆,轻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场对面的办公室走去。 一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脚下,飘动的鸡毛在阳光下发出金红黄蓝的绚丽色彩。小王忍不住重心大发,弯腰拣起毽子,一连踢出几个花跳。孩子们惊唿不已,围着她不肯走开,一定要老师再表演一次。小玉无法脱身,笑着用脚背和脚底踢了好几个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场上的孩子们简直对他们的老师崇拜到着迷。 好不容易摆脱孩子们的纠缠,小玉脸色红红地继续往办公室走。这时候她感觉到远处的围墙边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 小玉心里微微一惊。青春期的女孩子对异性的注视是最为敏感的,漂亮的小玉近来走在路上常常会碰到这种令人又尴尬又害羞的目光。可是这是在学校的校园里,会有谁这么大胆,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小玉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对方望去。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穿长衫的男人。长衫是淡淡的藕合色,料子未见得有多挺括,却剪裁合体,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一种舒适和飘逸。从这一点上小玉断定他是从外面来的人。海阳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讲究到洗一回熨烫一回的。他脸上的一副眼镜也十分精緻秀气,衬着他颳得光熘熘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整个人显出一种儒雅的整洁和文静。 小玉心中若有所思。这个人的面容和打扮都使她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记忆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似的,她不由得微张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迎着她一步步走来,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从眼睛里到步态里都有着似梦非梦、似醉非醉的忧惚。他在离小玉很近的地方停住,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出一句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小玉的一声喊脱口而出:“之贤大哥!” 被称做之贤的男人剎那间清醒过来,嘴角微微一牵,浮出一个温和的笑。 “是小玉吗?” 小玉激动万分,拼命点头:“是的,我是小玉。” 之贤嘆息道:“长得真像润玉!我差点儿要错喊了你的名字。” 小玉抿嘴一笑,低下头去,很快又抬起来:“之贤大哥刚到家?” 之贤说他早晨才下轮船,到家之后想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他问小玉知不知道润玉当年在这学校里教过书,小玉回答:“听我娘说过。”之贤感慨地说:“房子都变得很旧了。”又抬手指了指,“从前那边的空地上有一小片湖桑树,是润玉领着学生们嫁接出来的,叶片长得比巴掌还大,现在都死光了。” 小玉听他说话间左一个润玉,右一个润玉,知他对大姐还没有忘情,不由心里酸酸的。她故意引开他的话头,站着问了他一些在美国念书的情况,又问他在上海教书习惯不习惯,回海阳能住多长日子。 之贤知她问这些闲话不过是怕自己睹物伤情,也就认认真真作了回答,一边在心里想,难得她小小年纪,倒知道对人体贴入微,比她的几个姐姐更见出善良淳厚。又想起她小时候尾巴一样跟在润玉后面走来走去的可爱模样,对这个董家小妹的喜爱之情越发溢于言表。
第178页 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上课铃又响了,就看见操场上四散的孩子们叭喀叭喀奔跑着涌进各自的教室。小玉“啊呀”轻叫一声,说:“我下面还有课。”之贤就对她做个手势:“你快去吧。”小玉歉意地一笑,扭头跟在孩子们后面往教室里跑,慌慌张张的也像个孩子。 小玉跑进教室,定一定神,打开课本。这一课要教的是一段儿童歌谣样的新诗: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白云,快飞开,让那红球现出来,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世界;风,小心一点儿吹,不要把花吹坏,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园里园外…… 小玉领着孩子们有声有色地读。她心里很愉快,这课文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边读边想起从前家里许许多多的快乐往事。她忽然觉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没有死,她们姐妹五个就像春天里开得绚烂的桃花李花,开出了一世界的美丽光明。 她不知道此时之贤并没有离开,他绕到了教室的后面,靠一在泥灰剥落的墙上,一声不响地听着。有两行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悄然流出,欲滴不滴地挂在他的脸颊。 自从大娘娘心锦去世之后,心碧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定期到定慧寺烧香。开始只是代替死去的心锦做这件事,好让她九泉之下不至于牵着挂着什么。后来慢慢习惯成自然,一段日子不去寺庙里拜拜,烧几炷香,心里就好像少了一块东西,空落落的,虚慌慌的。 其实,要说是心碧从此潜心信了佛,倒也是没影子的事。实在这个家里太冷清了,心碧需要有个地方走动走动,让心思有个寄託。 跟过去的心锦一样,心碧去拜佛也不空手,四季瓜果、海阳土产的粗点心总要带上一些。家里日子过得窘迫,心碧平常省吃俭用,却是不肯亏待了菩萨。说起来,这其实是中国妇女的一种善良罢了。 这天天气暖和,心碧换上了一件出门才穿的素缎旗袍。旗袍还是十年前的旧物,边角处都已经磨得起毛了,腰身也略紧了一些。心碧手巧,把旗袍的前后片拆开,周边用同色的绸料滚了一道宽宽的镶边。俗话说,衣不论寸,鞋不论分。只多出这两指的宽度,腰身就合适了许多,镶边的式样还让几个太太们赞不绝口,夸心碧老了还能赶得上时髦。心碧肚里好笑,嘴上并不说破。她这人至死都是个要面子的人。 头髮用刨花水梳过,在脑后盘出一个圆圆的髻。从共产党接管过海阳县城之后,城里的太太小姐们学那些女干部的样子,时兴剪一头齐齐的短髮,心碧却始终没捨得剪掉她的髻。三十岁的时候她喜欢在额前梳一排整齐的刘海;四十岁过后把刘海梳到脑后,露出尚且光洁的钱过汗毛的额头;如今额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只是不抬眉的时候还不易被人发现,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五十岁的样子。耳朵和脖颈处光光的,济仁从前买给她的首饰都换成了粮食,一点点地吃进了家人的肚子里,倒显出心碧浑身上下的干净清爽。 天生丽质的女人,年少年老、浓妆素抹,总觉出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丰采啊! 心碧垂下眼皮,避开几个男人对她的注目,踏进定慧寺的山门。 进门照例先到金刚殿,给笑眯眯的大肚弥勒佛焚香礼拜。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心碧跪下磕头的时候心里想,亏了它是个佛,否则光是这些年她家里发生的事,就够它装上一肚子的了。 出了金刚殿,穿过庭院,便是众神聚居的大雄宝殿。庭院是一个碎砖铺就的天井,两边各置一只一人高的青铜香炉,炉内香菸缭绕,熏得方圆两丈的距离内树草不生。此时有一个僧人背对着心碧,正在用铁耙子清理炉内积淀的菸灰。他干得极为认真,溅起来的菸灰火星落了他一头一脸,他不知道烫手也不知道呛人似的。 心碧觉得僧人的背影很熟,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冒失地喊了一声:“之诚!” 僧人一惊,下意识地回了头,果然是之诚! 心碧手拍胸口,喃喃地说一声:“天爷……”紧走几步过去。 之诚垂手站着,眼睛不看心碧,说:“娘,我现在叫妙严。” 心碧伸手就想去拉他,手抬了一半,觉得不合适,又放下,说:“这是怎么了呢?我前几日听说你出狱回来了,还想着你恐怕要来看看我,怎么就出家当起和尚来了?” 之诚沉默片刻,答道:“这样最好。” 心碧急急地问:“冒先生冒太大就能答应?” 之诚苦笑一声,说:“我如果选择死,实在有点伤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心。出家当和尚,好歹有个身架皮囊在这里立着,想起来他们心里会好受些。” 心碧仰了脸,怜惜地去看之诚,一时间眼睛里满是痛楚。 之诚的脾气和心绪不好,心碧是知道的。自从跟日本人打那一次遭遇仗,腿伤致残,他就从一个乐呵呵的小伙子慢慢变得暴躁阴郁。及至爱妻思玉一死,他全部的生活信念跟着轰然倒坍,从此潦倒颓废,日日以酒代饭,醉生梦死,把部队上的防务职责一样样地丢到了脑后。 恰巧有一天国民党苏北战区司令部的长官到海阳视察防卫工作,四十九师师长在老松林菜馆提前订下了那道海阳名菜“五代同堂”,准备为长官接风。那天身为海阳城防主任的之诚从早晨起就喝得酩酊大醉,未能亲临菜馆布置一切。而中共西路挺进大队政委王千帆事先得知消息,派人潜入城中,与菜馆的内线人员里应外合,将一枚炸弹当场引爆。战区司令部陪同来的一位副官被炸得血肉横飞,其余人轻重不等地受了炸伤。
第179页 这一来冒之诚难逃罪责,撤了城防主任不算,还被抓进通州国民党军事监狱严加审查。后来总算查清是喝酒误事,加上冒银南四处找人疏通贿赂,关了几个月之后又放回家中。 冒之诚的生活原本已经一塌煳涂,这一来如同雪上加霜,他感觉自己再无振作起来的可能。在狱中闹得无事时看了一些佛学经着,想着暮鼓晨钟的日子倒很合他的心境,回海阳之后便执意落髮为僧。冒银南和独妍眼看劝也无用,只得退一步求之诚不要远离父母,因而之诚最后选择进了定慧寺。 心碧一向从不到冒家走动,之诚从出狱到入寺也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心碧哪里知道冒家有这么大的变故!此刻见之诚剃一个青光光的头皮,穿一身无款无形的青布僧衣,心里想到之诚的痛苦也是因思玉而起,一时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之诚颇有点出家人的洒脱,说了句:“我做事去了。”回身继续掏那香炉里的积灰。 心碧哪里能够就这么走了呢?想了想,执意要之诚带她到僧房里看看。 僧房在定慧寺的厢院里,矮矮的两排房子,四个人合住一间。打开门,每人也就是简单的一床一桌,床上一条薄薄的老土布被子,桌上摆一套碗筷,几卷经书,此外便是四壁白墙,无一物多余。 心碧只看一眼,泪水就忍不住地流了出来,心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她哽咽着问了之诚一些日常琐事,诸如吃饭惯不惯,夜里一床薄被可嫌凉,又念经又干活儿辛苦不辛苦,之诚一一作了回答,神情始终平静淡泊,无喜无怨的样子。 一直到心碧的脚将要跨出厢院小门的剎那,之诚才说出一句:“娘,求你件事。” 心碧收了脚,不敢相信地扭头看他。 之诚说:“前日清明,我到思玉坟上去过了,坟顶被放羊的孩子踩塌了一块。我这样子出门办事不方便,娘能不能雇个人把那坟加固一下?” 之诚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小卷票子,要送到心碧手上。 心碧触电般缩回手,忍住眼泪说:“难为你还把思玉记在心上。她的坟,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找人去修的。” 她掩了脸,一转身跨出院门,急急地走了。后面之诚脸上是怎么个神色,她不敢再看。 心碧出门往定慧寺烧香之前,克俭还赖在床上睡觉。心碧挎着上供的小篮子从他房门口过,想要喊他起来,推开门,见衣物狼藉,床上的克俭蜷缩成一个婴儿状,脸对着房门,睡得憨态可掬。心碧站了片刻,终是不忍将儿子喊醒,嘆一口气,走出房去,把门重新带上。 她不知道克俭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很久以来,克俭总是半夜回家,睡到中饭时候又起身出去,三顿饭都很少在家里吃,像是刻意避免着跟心碧见面似的。问他,说是跟朋友在外面做生意。再问:做什么生意呢?克俭就不耐烦了,棉纱、火腿、蚕丝……信口报一大堆。心碧知道这都是假的,煳弄她的,哪有做生意这么久,一分钱都赚不回来的呢? 要放在几年之前,心碧不可能容忍儿子做这样一个“混世魔王”。那年烟玉为解救明月胜捨身饲虎,做了日本人佐久间的情妇,心碧不是大义凛然将她赶出了家门吗?可惜今非昔比,心碧老了,一连失去了几个女儿,她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唯恐剩下的克俭和小玉也会在一夜之间从身边失去。她明知克俭的所作所为不尽人意,也只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连几句重话都不敢多说。她心里后悔当初没有执意将绯云娶进家门,如果那样的话,克俭多少总会有所约束,老丈人薛暮紫也会帮着她管教这个女婿……不管怎么样,男人教子和女人教子是不一样的呀! 心碧的容忍使克俭少了许多顾忌,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面做起了瘾君子。有便宜可占的时候占点便宜;有不费劲的事情就帮着做做,赚几个小钱;再不行,城里当铺还开着,从家里拿点东西当出去救急。天无绝人之路!有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董家就是这样,再穷再苦,厨房里用的饭碗拿出去都能换来钱。 心碧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克俭醒了,在床上伸着胳膊打一个大大的呵欠。打呵欠的嘴还没有闭拢,眼泪鼻涕已经流了出来,他的菸瘾犯了。 克俭心说不好,慌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脸没洗,头没梳,就跑了出去。别的事情拖拖拉拉都不要紧,菸瘾一犯,克俭是万不敢轻慢的。他不止一次尝到过瘾发难熬的滋味,哪一次不是死去活来把他折腾个够!折腾到最后,还是抽上一口才能了事。与其如此,还不如赶在犯瘾之前解决问题拉倒。 身上自然是一分钱没有。想想今天外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外快好赚。那就照老规矩:看家里有什么可拿的。 心碧去了定慧寺,小玉一早就到学校上班,家里前前后后寂无人声。虽然如此,克俭毕竟是做贼心虚,下意识地踮了脚尖小心翼翼走。 推开心碧的房门,熟门熟路直奔床后摞着的那几个箱子。箱子是上了锁的,可是克俭身上早配了一套钥匙,什么时候想开箱取物都是轻而易举。 第一个箱子打开来,不过是心碧几件过冬的衣服。一件皮袍子已经被克俭前不久偷偷拿走,剩下来也就是棉袍之类,不值什么钱的。克俭搬开这个箱子,往下面再看。第二个箱子里大都装些死去家人的遗物,有他们姐弟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有烟玉从前当记者出去採访用的一只白色勾花包,有爹爹济仁用旧的一把算盘。老太太留下的一支白铜镶玉水菸袋算是值钱的好东西,可惜也已经被克俭换成白面吸进了肚里。
第180页 克俭悻悻地关上箱盖。没什么好翻的了。所有的家当都已经从他手里翻过几遍,说实在的,要有好东西也早就留不到今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间中央,张开嘴又打一个阿欠。不行了,手开始轻微地哆嗦起来,胃里火烧火燎地难过,头和眼睛都有点发疼。不能再迟了!他焦灼地四处走动,把心碧的枕头和床单都掀开来看过,梳妆檯和矮柜的抽屉也逐一检查个遍。他想家里不至于穷到一点金货都没有了吧?会不会娘把好东西藏在什么隐秘之处?这样想着,他随手在板壁上敲敲,地板上跺跺,希望能发现一个藏宝的机关。 菸瘾越来越强,他心里如同着火,在房间里团团直转。忽然他转身的时候碰到了门后的挂衣架,因为动作勐烈,衣架晃了两晃倒向地面。他急忙伸手扶住,衣架顶上的一个圆形铜球却掉了下来,当嘟一声,从铜球里滚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玩艺儿。他心中一跳,弯腰捡起,却是个小小的金麒麟。这麒麟遍体点翠,只一双通红的眼睛精光四射,站在掌心像活了一样。克俭虽不学无术,到底是锦衣堆里长大的,马上断定手里的东西不是个寻常物件。他心中狂喜,顾不上多想,扭头就奔出房门。 城南万鸿典当的管事赵先生趴在柜檯上,从一个巴掌大小的紫砂茶壶里吱吱地吸茶。他是眼看着克俭一路小跑着奔进他的当铺大门的。最近这些日子赵先生频繁从克俭手里接过诸如铜器瓷器丝绸皮货之类的东西。赵先生做当铺生意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克俭往他柜檯下面一站,他从克俭的面色就断定出这位公子哥儿已经吸毒成瘾,由此又猜想克俭送到他这里来的东西多半是偷拿出来的,董家太太心碧并不知情。赵先生心里替心碧惋惜,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位太太,千般的要强万般的知趣,怎么就没能管住自己的儿子,弄出这么个败家的菸鬼? 克俭喘息未定地站在柜檯下,把手里攥着的麒麟举到柜檯上。赵先生伸手抓过去,只觉指尖一沉,不由精神大振。他小心地捧着这只麒麟,戴上老花镜,挪到迎光处细看。 克俭有了这件宝物,口气马上傲慢起来,食指和中指敲着柜檯说:“可要看看好,这样的东西海阳城里找不出第二个。” 赵先生拿着麒麟看来看去,只觉得东西面熟,细细一想,十几年前董太太为救济仁先生,曾经把几样宝物送到他铺子里换钱,其中就有这只麒麟。好像董太太说过是从北京皇宫里流出来的古董。赵先生摘了眼镜,狐疑地盯住克俭,说:“你娘肯把这东西给了你?” 克俭此时呵欠连天,脸色灰白,说不出来身上的难受劲儿,恨不得即刻拿了钱去过瘾,哪里耐烦跟赵先生扯三道四?他催促着:“你快点儿,我有急用。” 赵先生迟疑片刻,嘆一口长气,趴在柜檯上写了当票,连同高高一摞银洋递给克俭。后者根本来不及点数,两手抓着装进口袋,扭头就走,活像听见家里失火的消息。 赵先生摇摇头,又嘆一口气。虽然得着了这个好东西,而且克俭八成不会再赎回去的,他心里并不感到有多高兴,相反却虚慌慌的,总觉得自己参与了对董家的趁火打劫。 小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口就答应了之贤大哥的求婚。她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紧了面孔,简直不敢多看之贤一眼。 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像是做了一个好美好美的梦,梦醒过来已经是另一片崭新天地。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去世了,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孝服跌跌绊绊跟在送葬的家人后面走。所有的人都在悲痛中,没有谁注意到她努力追赶队伍的狼狈。是大哥之贤把她抱起来,将她扛坐在他的肩上。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将来她会跟这个照顾她的人结伴终生吗?之贤呢?他会不会有这样的预感? 一个月前,他们肩并肩走到水沁园散步的时候,之贤还是个郁郁寡欢沉默忧伤的男人。小玉壮着胆子问他:离开海阳之后有没有再结过婚?之贤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绿柳如烟的湖面,呓语一般地喃喃说:“人生就像一幕戏剧,高潮只能有一次,其余的都是铺垫。你看那台上人来人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可是真正的主角总是孤独的,他只在积蓄所有的力量等待高潮出现。美丽和辉煌仅仅是一瞬间的工夫,人生更多的是在黑暗之中,黑暗中静听着花开花落。” 小玉没有完全听懂之贤的话。也许是学识不够,也许是阅歷太浅。可是她感觉到了之贤的孤独。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读懂了之贤目光里深深的忧伤。她不希望自己崇敬的大哥内心如此消沉,便有意无意地说起了从前大姐在世时的种种趣事。像一个真善美的快乐天使,她牵引着他一步步地走进愉快的回忆之中。他变得像个孩子,时不时仰头髮出短暂的笑声。小玉为他的笑而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面对着令自己崇敬和迷恋的大哥。 从水沁园走出去的时候,之贤不知不觉间拿出在国外学到的派头,举起小玉的一只手,以对待小妹妹的态度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剎那间小玉愣在那里,心跳如鼓,满脸飞红。她体味着手背上之贤嘴唇碰上去的感觉,少女的情窦如鲜花般绽开。 事情的发展总是有其一便有其二,之贤再跟小玉见面分手时,他的轻轻一吻依次从小玉的手背掷至额角,再到脸颊,最后是火一般烫人的嘴唇。两片嘴唇粘在一起时,他看见小玉的眼泪唿啦一下子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咸成地流进他口中。她的身体在他怀抱里轻轻颤抖着,像风中快乐的树叶。她那张酷肖润玉的脸庞柔情似水,比她的大姐少了娇嗔而多了温顺。之贤在意乱情迷中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抱到双双眉眼平齐,他就这么紧抱着她完成了他们第一次接吻的过程。
第181页 不久之贤假期已满,他要回到上海教书了。他郑重徵求小玉的意见,问她愿不愿随他到上海生活,小玉孩子气地惊叫起来:“我娘还不知道!”之贤为她的张皇失声大笑,催她赶快回家跟娘说明。小玉连声说:“那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她慌慌张张地拔腿往家飞奔。 小玉推开家门,一眼就看见娘正坐在廊下专心做她的绣花活儿。娘绣的是一对枕套上的戏水鸳鸯,一只大红,一只大绿,艷俗中透出一股热热闹闹的喜气。娘的眼睛开始显出老花,绣到细微处就得将绷子送出老远,眯缝了眼睛很吃力地看。小玉的心开始矛盾起来,她不知道开口对娘说这件事是不是合适。娘老了,娘的儿女中只剩下她和克俭两个,克俭不成器,终日在外面厮混,有这个儿子等于没有,若是她也走了,娘将来能指靠谁呢? 小玉紧挨在心碧脚边坐下,犹犹豫豫把她和之贤的事对娘说了。 心碧放下绣花绷子,静静地望了小玉片刻,又一次追问:“之贤真是叫你跟他去上海?” 小五点头,努力把眼泪忍住。 心碧问她:“那你呢?你答应了吗?” 小玉说:“娘……” 心碧笑笑:“你该答应。女人家一生一世能碰上几个之贤这样的人?你跟着他去,娘心里放心。” 小玉说:“娘放心我,我不放心娘。” 心碧拍拍她的手:“说什么话呢?娘一辈子吃辛受苦,还不是盼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过上自己的好日子?你要是为娘耽误了自己,娘这些辛苦就白吃了,娘活得也没有意思了。” 小玉抬手弹去心碧眼角的一颗泪珠:“娘你哭了?” 心碧摇摇头:“娘是高兴。”她捧起小玉的脸,替她掠开额前的髮丝。“你从小就是个善心的孩子,姐妹几个当中,数你最贴心,最不烦人。你大娘娘过去常说,好人总有好报,果不其然!大娘娘地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 小玉再也忍不住,趴在心碧腿上放声大哭。 心碧不动,等她哭得够了,才问:“什么时候走?” 小玉抬头说:“不能太迟。之贤学校里要等他开课。” 心碧一下子站起来:“娘还没有替你准备嫁妆!” 小玉说:“准备了也带不走,还是到上海再买吧。” 心碧不肯:“买的是买的,娘给的是娘给的,这不一样。娘是最后一次嫁女儿了,家里再穷,也不能让人笑话。”她拉起小玉,笑吟吟地说:“你来,娘给你留着样好东西。” 心碧满心高兴地把小玉拉到自己房里,搬一个椅子放在挂衣架下面,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伸手从衣架顶上旋下一只钢球。与此同时,她啊地一声轻叫,人忽然怔住不动。 小玉在下面扶了心碧的腿,仰脸问:“娘,你怎么啦?” 心碧小心问:“小玉,你看见过娘收着的一只金麒麟了吗?” 小玉茫然摇头:“我没有啊。” 心碧又怔了一会儿,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下来,嘴里不住声地说:“我知道是谁拿了,我知道是谁拿了。” 她慌慌张张地从枕下摸出一串钥匙,直奔床后。小玉莫名其妙地紧跟过去。心碧哆嗦着双手打开第一只箱盖,只一翻,触电般地挺直了身子:房契地契都没有了!她面色煞白,冷汗从额头密密地渗出来,渐渐手脚冰凉,眼睛发痴发直。小玉抓着她的手一个劲问:“娘你怎么啦?娘你怎么啦?”她下巴僵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于整个人歪倒在小玉怀中。 心碧被小玉掐着人中救醒之后,便紧闭了房门躺在床上,拒绝吃喝,更不肯离开房间一步。从里到外的深深的绝望把她彻底击倒了!她的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她洗劫一空,面对这样的结局她根本是无话可说! 小玉跑去找了王掌柜,再由王掌柜一家家妓院、烟馆、赌场找过去,最后把克俭拎回家中。 克俭一见自己的劣迹全部暴露,娘气得一条命去了半条,也就吓得不轻,扑通跪在心碧门外的台阶上,口口声声哀求道:“娘,我已经知错了,我以后再不会这样子了!我从今天起就戒了毒瘾,绝不再踏进烟馆一步。娘你不肯信我吗?你不信你的亲生儿子?你从前不是对我说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吗?娘!” 无论他说得如何涕泪俱下,心碧只是不理,也不开房门。 小玉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面条,用托盘端来,敲着房门说:“娘,是我啊,我给你煮了面,你起来吃一碗吧。娘我求求你了,吃点东西吧。” 房内仍是毫无动静。门外的克俭眼见得菸瘾又发,呵欠连连,眼泪汪汪。小玉想想娘已经半死不活,哥哥又是这副样子,急得靠在墙上放声大哭。 薛暮紫从诊所的后窗里早就得知了董家发生的一切,他几次要过去看看,走到门口又折回头。毕竟跟心碧还有个尚未解开的疙瘩,男人总还有男人的自尊心。此时见小玉哭得伤心悲苦,薛暮紫不能不管了,他让绯云去董家叫了小玉出来,提醒小玉说:“之贤不是在家吗?怎么不去找他来劝劝?” 小玉“噢”地一声,顾不上说谢字,调头就往冒家跑。
第182页 不出一个时辰,小玉和之贤双双站在心碧房门外。本来冒银南也要跟着来的,他实在不放心心碧的情况,结果被独妍劝住了。独妍说,家丑不可外扬,董家的儿子不争气,谁知道心碧愿不愿别人说三道四呢?还是让之贤先去看看为好。冒银南想想也有道理,把换上身的长袍又脱了,嘱咐之贤有什么变化要随时告诉他。 之贤站在门外,跟着小玉也叫一声“娘”,说:“娘,我是之贤,我跟你说句话,娘想不想听?” 房内没有声音。之贤为难地看看小玉,小玉朝房门努努嘴,又对之贤点点头,意思叫他说下去。之贤就接着说:“娘已经答应了小玉跟我去上海,可是娘现在这个样子,叫小玉如何能离开?小玉她要是跟我走了,是小玉的不孝,况且她心挂两头,也不会过得开心;小玉要是不走,娘你就是把她的幸福耽误了,娘心里能捨得吗?娘不会后悔吗?” 房间里还是不见动静。小玉心中狐疑道:“莫非我娘她……” 之贤望望紧闭的门窗,一咬牙说:“找把斧头来,把门噼开。” 话音才落,那门就呀地一声开了,心碧憔悴不堪、一脸悲容地站在门口。 小玉活像跟她的娘失散许久又忽然得见,惊喜交加,扑上去拉住心碧的手,又哭又笑地说:“娘……” 心碧抬手摸摸小玉的头髮,又悽然望住之贤,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娘现在不能死,我的小玉儿还没有嫁人呢,娘还没有亲手把你交到之贤的手上呢。” 一句话说得小玉又是涕泪如雨,哭倒在心碧的肩上不肯抬头。 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工夫,克俭已经菸瘾难熬,偷偷从跪着的台阶上起了身,一声不响做贼样地贴了墙壁往外走。 之贤发现了,连忙在后面大喊一声:“克俭!” 克俭听见喊声,却跑得更快,几步就滑出大门。之贤紧赶两步却没有追上,连连跺脚嘆气。心碧木然地摆了摆手,说:“由他去吧。人要是沾上毒瘾,他就是个废人了,再难改好的。” 之贤心里难过,问心碧:“就没有救治的办法?” 心碧摇头:“难啊。你是没见过那些抽大烟抽死的人,骨头都成了黑炭。毒瘾一旦入骨,你要是不让他再抽,那是比死还难过的事。” 之贤和小玉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万箭穿心的痛感。 心碧缓缓地对之贤说:“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想一死拉倒了。我从前不肯在人面前认输,是想着我有儿子有女儿,我的儿女个个都是人见人爱,我现在苦一点不怕,将来熬到儿女大了,就有路可走了。可是之贤,老天爷在惩罚我!它抢走我四个花朵儿样的女儿,又让我的儿子染上毒瘾……活着还能有什么盼头?路都堵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之贤说:“娘你别这么想,我和小玉会奉养你一辈子开心……” 心碧悽然一笑,不肯再说下去。 又过几天,小玉和之贤双双离开海阳去上海。临行前冒银南在老松林菜馆备一桌酒菜替他们饯行,派人去请心碧,心碧却坚辞不肯露面。小玉和之贤饭毕之后又赶回家中,请出来祖宗牌位,恭恭敬敬上了香,把心碧让到上位坐了,双双朝她磕三个响头。小玉难捨亲娘,拉着心碧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心碧倒是异样的沉稳,衣服穿得格格正正,头髮梳得齐齐整整,轻轻地笑着,抚着劝着小玉,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捨不得女儿离开的话。 第七章 薛暮紫走在街上的时候,无巧不巧碰上董家三老爷济民在街边中风瘫倒。 当时他背着须臾不肯离身的药箱,从城东的一家人家出诊回来。城门口又戒严了,连带着城里冷冷清清。这些日子每天戒严,据说是因为城里的大部队都调到了徐州一带作战,守城的一小营官兵怕中共游击部队偷袭县城,干脆关起城门了事。 薛暮紫走上莲花桥,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济民中风的一幕:他正在对一个请他写一封书信的老太太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手里抓着的毛笔在空中舞来舞去作着示意,突然那只手停顿在半空不动,张开的嘴巴也不再合拢,然后整个人沿桌边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最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老太太吓得尖叫起来,两手不停地拍打膝盖,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她弯腰想去拉济民,哪里拉得动丝毫?只好抬了头,一个劲地大唿小叫。 很快有路人围了上来,有伸手翻济民眼皮的,有吆喝着回家搬椅子送他上医院的,也有自作主张去掐济民的虎口和人中的,一时间街边乱闹闹围成一团。 薛暮紫出于当医生的本能,飞步冲下桥会,拨开人群挤到济民面前,蹲下身,先翻他的眼皮看,又抓过手腕约略把一把脉。旁边有认识薛暮紫的人连声庆幸:“好了好了,薛先生来了就好了。”又有热心的人主动维持秩序,吆喝人群让出一小片空地,好让薛先生施展身手。 薛暮紫替济民把了脉之后,不慌不忙打开药箱,拿一粒琥珀色半透明的药丸出来,一掰两半,用一把压舌用的铁片撬开济民的齿缝,把药丸塞进他口中。众人在旁,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翼,不由得都缩一缩鼻子。薛暮紫又拿出半尺长的一根银针,用酒精药棉拭擦一遍,照准济民脑门处的一个穴位从从容容扎了下去。他边扎边捻,眼见得长长的银针渐渐没入皮内不见。众人此时屏息静气,眼珠都不错位地紧盯薛暮紫那双修长灵巧的手,满脸都是崇敬和惊嘆。
第183页 整个救治过程不算很短,中途却没有一个围观者退场,活像买票看了一场技艺表演。 济民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开始翕动起来。大家齐声喊道:“醒了醒了!” 薛暮紫手里略一用劲,而后拨出银针。济民跟着嘆息般地哼出一口气。薛暮紫这才抬头望望众人,轻描淡写地说:“是中风。”又吩咐说,“有好心人请过来搭把手,先抬他回家。” 早已有人抬来了竹躺椅,用两根粗粗的竹竿绑了,另外的人七手八脚将济民抬了上去。老头子瘦得皮包骨头,两个小伙子狠劲一抬,倒觉肩上轻飘飘的压不住分量。彼此平时一个小城里住着,谁还不认识谁呢?当下不用薛暮紫吩咐,抬人回家的抬人回家,再有喜欢多事的就飞奔了去报告董家的大房太太心碧。 心碧得了讯,放下手里的活儿,衣服来不及换,头也来不及梳,匆匆忙忙赶往济民住着的跨院里。虽说叔嫂之间一向针尖麦芒顶着劲儿,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人都已经中风快死了,心碧还有个什么好计较的? 心碧到了济民那里,送他回家的人已经四散回头,囡囡站在济民床边哭得抽抽咽咽,倒是薛暮紫忙前忙后地替济民脱衣脱鞋倒茶端水。心碧跟薛暮紫互相躲着不说话已经很久,此时在中风的济民床边相见,由不得两人都有些尴尬。心碧朝薛暮紫点点头,感激地报之一笑。薛暮紫也便笑笑,说:“你来就好了,烦你守一会儿,我去抓药。”心碧说:“难为你费心。” 薛暮紫出了门,心碧才想起济民后娶的那个老婆怎么不见?问囡囡,说是人回了乡下,已经有个把月没再露面。心碧心里想,许是受不住穷,回乡下另嫁人去了。这么想着,未免可怜囡囡自小苦命,生下来没过几天好日子。又感慨济民尖酸刻薄了一世,到临了落这么个无人答理的下场。 心碧在家里操劳惯了,手脚闲不下来,看看济民这家里乱得不成个样子,就挽了袖子四处收拾整理了一番。正忙着,忽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勐一转身,就见躺在床上的济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死鱼样瞪住她不动。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对济民说:“你有什么要交待的,要是信得过我……” 济民喉咙里唿唿作响,很吃力地抬手指住囡囡:“囡囡……跪……跪……给伯娘……跪下……” 济民这一说话,嘴角处就有红红的血沫子冒出来,看着十分狰狞可怕。囡因吓得小脸煞白,扑通一声给心碧跪下了。 心碧慌忙伸手去扶,一边责备济民:“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叫孩子吓着。” 囡囡却是懂事,不见爹的吩咐,怎么也不肯起来。 济民唿哧着说:“叫她跪……跪着。你有五……五个女儿……再多一个……也没关系……你就……收了她吧……” 心碧说:“他三叔,你这是说些什么呀?你才不过五十出头,哪里就没有病好的日子了?” 济民闭了眼睛说:“我不行了……囡囡……可怜……她可怜……” 囡囡一下子放声大哭。 济民的眼角也滚出两颗浑浊的眼泪:“看在……大哥的分上……我求你……收……收养了她……” 他每说一句话,嘴边就冒出一串血沫。心碧不忍目睹,一把揽过囡囡,制止济民:“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囡囡跟着我,你放心。” 济民说:“我放……放心……从前我……你……” 心碧推着囡囡:“去,跟你爹说,你会听伯娘的话,伯娘也会喜欢你。” 囡囡胆怯地走近济民床边。济民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心碧背过身去,止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济民艰难地拖了几天,终于两腿一蹬走了。心碧检点他留下的东西,才发现他家中非但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心碧把囡囡带回家中,卖了济民的房子和一应用物,才算替他还清债务,又尽着剩下的钱办了丧事。 心碧跟前刚走了小玉,又来了囡囡,倒使她添了一层宽慰。囡囡懂事,处处乖巧听话,人见人怜的样子,心碧心里越发疼她。心碧天生是个要为儿女操劳忙碌的人,上天把囡囡送到她跟前,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垂顾吧! 克俭染上毒瘾的事发之后,心里也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娘。他在心碧面前跪着发誓,要娘帮他戒毒。心碧摇头说:“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克俭大声说:“娘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呢?我从前有错,现在想改还不行吗?”心碧心里就有点高兴,期盼克俭身上也许会有奇蹟发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吗?古书上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说的就是个“志气”呀! 这天一整天克俭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几本借来的上海电影画报。中午心碧敲门,喊他出来吃饭,却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着了。心碧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饭菜给他放在了床边桌上。克俭醒来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病恹恹没有胃口的样子。
第184页 傍晚,克俭的毒瘾开始发作。他浑身颤抖地请求心碧锁上他的房门,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放他出来。心碧战战兢兢照他说的做了,又不放心走开,就趴在窗口看他。 克俭先还咬牙支撑着,很快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喘息着嚎叫起来,从床上滚到地下,又滚到墙边,没命地用头撞墙,用手撕扯头髮,两手在脸上身上抓个不停,直抓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心碧到底是做母亲的,如此残酷的一幕如何能看得下去?她哆嗦双手开了房门,扑过去抱住克俭,拼命按住他的两手,一边不住声地说:“克俭,好孩子,你忍一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啊?你忍一忍!” 克俭扑通给心碧跪下来,抱住她的腿,目光散乱地哀求道:“娘,你给我点钱,我出去抽一口就回来,只抽一口,娘,我保证!抽完这口再不抽了,娘!” 心碧硬着心肠不答应:“万事总有个头的,克俭你要开好这个头!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 克俭狂怒得像只发疯的狼,在地上滚来滚去,身子时而蜷起时而扭曲,不住地抽搐和痉挛,口角吐出白色的泡沫,嚎叫声也变得嘶哑,一声声都像钝锯,把心碧锯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她偏过头去,紧闭眼睛,心想她要坚持住啊,她要帮儿子坚持住啊!她不能心软,不能…… 克俭的叫声已经逐渐微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心碧:“娘,我要死了,我以后怕是再不能孝敬你了……” 心碧一把捂住他的嘴:“克俭,你别说傻话!” 克俭痉挛地用双手抓挠着胸口:“我要死了,我只想快一点死……娘你帮帮忙,拿砖头砸……砸死我。快,快呀!我受不了!快砸!” 心碧心痛如绞,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种残酷。她慢慢地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递给克俭。克俭眼睛里有光亮一闪,翻身爬起来,一把将纸票子抢了过去,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踉跄着奔出房门。 心碧独自站在克俭房中,只觉得自己心如死灰。她想她这个儿子是彻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么奇蹟发生了。人要是染上了毒瘾,你就再不能把他当个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她怎么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决心改过自新的呢? 心碧这时候还不知道,克俭为抽白面,已经在外面借下了大笔的印子钱。 海阳城里,放印子钱的都雇有打手、结帮成伙的帮会头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都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牵连。克俭敢借,是因为他坚信家里除了看得见的房地产之外,还有爹死前留下的金银财宝,只是娘一直藏着不肯用罢了,到万般无奈的时候,娘不可能见死不救。 不久果然为还不出印子钱,克俭被债主抓起来用绳子吊在樑上毒打。他拼命哭叫,一声声喊着:“娘!救救我!娘你来救救我呀!” 心碧闻讯赶到时,克俭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鼻孔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心碧伸手在克俭鼻子下一摸,以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当场昏倒过去。打手们用凉水将她泼醒,告诉她说:“你儿子还没死,快去拿了钱来,马上放人回家。” 心碧到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个唯一的儿子,她能够忍心见死不救吗?不要说家里最后还存得有一笔钱,就是一分钱没有,心碧扒自己的皮,卖自己的血,也要救了克俭再说。 心碧求打手们先把克俭放下来,她趴在克俭耳边说:“你千万要挺住,娘拿了钱就带你回家,送你看医生。”克俭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心碧急急忙忙奔到王掌柜家里,才发现很长时间没有来过,王掌柜的三间正屋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窗下排了一熘大大小小的罈罈罐罐,有浓浓的咸酱味瀰漫出来,猜得出这人家是做酱园生意的。她一时有点发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门口不晓得进好还是退好。 王掌柜正好从偏屋出门倒水,一眼看见大门口站着的心碧,脸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心碧心中犯疑,马上冲过去堵住王掌柜,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投奔了儿子……” 王掌柜慌忙摆手叫她不要再说,又指着偏屋示意请她进去。心碧因为着急,又见王掌柜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没有多少好气,脚步子踩得很重。 王掌柜跟着进屋,二话不说,竟咚地往心碧跟前一跪。心碧吓一大跳,低头说:“你这是干什么?”说话间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也不由得乱跳起来。 王掌柜跪着不肯起身,头低着不看心碧,只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董先生,对不起你们一家!” 心碧急道:“到底什么事,你也要先说了让我知道啊!” 王掌柜仰起脸来,老泪纵横:“那一匣金条,早就被新四军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天天指望他们能够还回来!”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子发软,手脚发颤,忙忙地就近拖张凳子坐了,才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新四军怎么就能知道你这儿藏了董家的金子呢?”
第185页 王掌柜就把当年新四军衣食困难,绮玉提供了消息,王千帆偷偷回城,硬逼着他借出金条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颤巍巍地起身,从椅垫下取出珍藏了几年的那张借条,拿给心碧看。心碧虽不识几个字,“黄金百两”和“王千帆”还是认得的,也相信王掌柜所说不假。她看完纸条,又折好了还给王掌柜,一句话不说。 王掌柜呢喃道:“这几年我都躲着不敢上你的门,实在是没脸见你。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我……偏偏拿走金条的还是我的儿子……” 心碧轻声说:“千帆也是我的女婿。” 王掌柜转过身子给心碧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几年的工夫,驼成了什么样子?我心里难过啊!一百两黄金啊,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里想起来,我都睡不着觉……” 心碧嘆口气:“我能懂。” 王掌柜苦笑笑:“几回都想死,又终究没死。太太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阴间可怎么去回董先生的话?金子是从我手上借出去的,这辈子我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当牛做马也要挣出钱来还你。太太你刚才看见了,三间正房我已经卖了出去,乡下还有块地,我正在找买主。”他转身从床垫子下面摸出一个布包包,“这是卖房的钱,太太你先拿上。” 心碧的手勐一抖,触电般缩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卖房的钱。” 王掌柜急出一头汗来,说:“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穷水尽难到极处,你不会到我门上来取这笔钱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给我这个老脸,只当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心碧眼圈红红地拿起布包,说:“克俭的一条命,是你王掌柜救的。别的我不多说了。” 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王掌柜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偏屋。 钱送到克俭的债主那里,带本带利一算,结果还差着一小半。经心碧苦苦哀求,写了借据,捺了手印,对方才答应放克俭一马,让心碧先带人回家,筹到款子立刻送去。 心碧心里是真恨啊!一辈子在人面前要强,到临了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有时候心里想得燥热起来,真是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心都有。人死了万事皆空,以后克俭死也好活也好,把这个家糟蹋干净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也是心碧寿数未尽,有一回她已经闭着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药,却不料被囡囡发现了,哭着喊着到前面诊所里叫来了薛暮紫。灌药催吐好一番折腾,心碧的命又被暮紫救了回来。心碧长嘆一口气,心里说:却原来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薛暮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走进心碧的房间了,此时他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觉一肚子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互相都能听到对方的唿吸,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好半天之后,心碧答应说:“放心,凡事我做过一回不会再做第二回。”薛暮紫这才起身回去。 好的是不久海阳便逢第二次解放,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唿啦啦走得不见了踪影,王千帆和他的人马重新回海阳执掌政权。土匪恶霸、兵痞流氓统统枪毙的枪毙,关押的关押,克俭欠下的印子钱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天,薛暮紫从外面出诊回来,在巷子里碰到送信的老邮差。老邮差喊住他,说有他的一封信。薛暮紫心想会有谁寄信给他?拿到手一看,却是上埝镇人民政府的一封公函,函中说上埝地区已经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薛暮紫在镇上有房子有地,是此次土改的运动对象,政府要求他立刻返回上埝,接受全镇人民的斗争和改造。如不服从,即以抗拒运动论处。 薛暮紫回到诊所,显得心事重重。共产党政府的作风,从海阳第一次解放他就明白过来了,对穷苦百姓自然是没说的,对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怎么处置就很难说。他虽是个医生,一辈子行医为生,可毕竟是上埝镇的大户人家。上墙地方小,有钱有势的没有几户,薛家在当地便有点出头椽子的模样。薛暮紫医术高明,加之为人谦和,对穷苦人家又特别关照,应该说回老家不会有什么大难。可世道人心是很难说的,投之以桃,对方会不会就报之以李呢?万一人家转了脸砸过来一块砖头呢? 薛暮紫长吁短嘆,实在觉得世事茫茫,前途莫测。绯云看出爹有心思,走过来问他,他只说要搬回老家去住,别的便不肯多讲。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找个人家把绯云嫁出去,省得跟他回了上埝,还不知将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却也庆幸当初绯云没有和克俭圆房。如今克俭的这个样子,走路两腿都打着飘儿,一张面孔黄里带青,眼珠子看人木木的,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而已。绯云如果跟了他,结局岂不更是悲惨! 海阳城里,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碧了。她曾经是他的女人。十多年里,战争把他们的命运维繫到一起。伤亡、病痛、儿女,甚至杀人,他们共同经歷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他努力帮她拴住董家这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一心一意保护这条船不在大水中倾覆。可她的儿女们却一个个地从船上跳下去不见了。她们如花朵般的生命只在水中打一个旋涡,便永远地沉没到河底。他和心碧都不能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上天后悔赋予心碧太多的美貌太多的聪明,才给了她比世人更多的惩罚和痛苦吗?如今的心碧孤苦伶仃,身边还拖着个吸毒成瘾的儿子,薛暮紫无法想像以后的岁月她怎么度过。
第186页 薛暮紫站在诊所后窗前,不出声地默想了几天,终于下定一个决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里饲弄她餵的一群下蛋鸡,薛暮紫打开后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过来问他:“薛先生有事?”薛暮紫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诊所里来一趟。 心碧进门就看见诊所里的一切不同寻常,所有的药品用具都已经归置整齐,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留下来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蓦然愣住了,抬头看着薛暮紫,诧异道:“你不是要走吧?” 暮紫说:“正是。”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瞳仁骤然间缩成尖尖的一点,刺在薛暮紫的脸上。 “你去哪儿?” “回老家。上埝镇。” 心碧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问他为什么。薛暮紫便主动把镇政府来函要他回去参加土改的事情说了。心碧态度决绝地说:“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谁想要,给他们去。你有这身本事,老天不会饿死你。” 薛暮紫苦笑道:“心碧,你不懂,落在头上的事,躲是躲不过的。海阳离上埝才有多远?我要是赖着不回去,等到人家跑进城来一根绳子捆了我走,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时候的下场,想也能想到了。”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心碧,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情要对你说。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埝去住吧,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面前用劲一拉:“五十岁怕什么呢?就算你只能活到七十,你也还有二十年的日子要过。二十年折成天数,该是多长多长的时间?” 心碧轻轻一动,挣开薛暮紫的手:“暮紫,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答应嫁你。” “现在还来得及。” “不!”心碧抬了头,面色凄楚地说,“现在太迟了,我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还背着克俭这么个包袱……” “我不在乎。你也说过,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饿不死我们。” 心碧苦涩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气,我一辈子要强,万事都不肯求人。你说我会到老了还给你添个麻烦吗?” 说到这里,薛暮紫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劝动心碧分毫的了。面对即将来到的生离死别,向来超脱的薛暮紫也无法不感到伤悲痛楚。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凝视心碧的脸,仿佛要在短暂时间里将这张依然清秀的面孔刻在心上,吃进肚子里。他一字字地嘱咐她说:“我走了之后,你万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该看开的,该放手的,都要审时度势,不必强求个‘好’字。” 心碧点头说:“我懂。” 薛暮紫又说:“共产党坐稳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总还是你的女婿,看在绮玉的分上,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他不会。” “你现在穷了倒是件好事。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穷到极处反倒能因祸得福。” 心碧苦笑笑,不说话。 薛暮紫最后说:“实在觉得过不下去,就带了克俭和囡囡到上地埝找我。千万记住。”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潜潜而下,顷刻间掌心里温湿一片。 两天之后,薛暮紫带着绯云启程回上埝。他们是从北水关码头乘船走的。心碧只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时候会当众失态,折头回去了。克俭形容枯藁,已经是废人一个,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还小,更派不上用场。弄到最后,董家竟没有一个人能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后想到这件事,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变成只蝴蝶,跟在薛暮紫后面飞走算了。 一年之后,克俭终于了却劫数,魂归西天。这时候董家的大屋已经被人民政府没收归公,做了一家街道绣花工厂,心碧带着囡囡住进了从前薛暮紫做诊所的三间大门堂里。看在董家出过绮玉这个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让心碧进厂做了检验工,专门负责检查绣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瘾的克俭被政府送进戒毒所,所长恰巧就是自愿申请做这个工作的县政协委员冒银南。 至于冒银南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面的事情不做,却偏偏要自愿做一个戒毒所的所长,这里是不是跟心碧有什么关联,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独妍先还在家里唠叨了几声,冒银南回她一句:“我就是存心要帮董太太这个忙,难道不可以吗?”噎得独妍闭了嘴,再不敢哼哼一声。 海阳城里当年吸毒成瘾的人不少,跟那时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样,为这些人戒掉毒瘾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银南尽职尽力,亲自到上海採买药品,请教专家医生,不惜卖掉自家的古董字画,拿这钱来买公家报销不了的贵重好药。克俭在冒银南手里几番的死去活来,凭着年轻气旺,终于脱胎换骨地捡回一条命。从戒毒所出来时,他虽然黄皮寡瘦,可是眼睛里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头有了精神。心碧喜极而泣,守着克俭几天都不肯出门,生怕失而復得的儿子一松手又会飞掉不见。
第187页 心碧把克俭送到王掌柜的铺子里,满心希望他学到一门生意,将来不至于饿肚。王掌柜自然是尽心尽力,从进货出货记帐盘点一样样把着手教他,同样巴望把东家的这个儿子调教成人。克俭原本聪明,万事一点就透,毒瘾戒了之后一身轻快,不长时间就成了王掌柜的极好帮手。 是不是冥冥之中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双操纵命运的大手呢?如果它一心一意要推着你往死亡之路上走,你拼命挣扎努力也是枉然。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它要想给你使个绊子,那真是真真切切的“举手之劳”啊! 有一天克俭到县政府里找王千帆有事,路过办公楼前的一块空地,无巧不巧碰上几个肃毒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销毁查抄出来的鸦片膏子。那些人都是部队里復员下来的战士,哪里懂得鸦片的厉害,以为烧掉就完事了,便拢一堆火把鸦片架上去烧。一股浓烟瀰漫开来,奇异的香味四处扩散。克俭路过那里,鼻子一嗅,心底深处潜藏的那股欲望便蠢蠢欲动,浑身如同过电似的颤抖起来,呻吟起来,快乐起来,一时间站在那里如泥雕木塑,脚底板哪儿还能迈得动半步! 鸦片烧完,克俭人也瘫软和迷醉了。 都说有菸瘾的人戒菸之后是经不得诱惑的,一经开戒,瘾头便会更大更强烈,想烟抽会想得疯狂!克俭闻了这半天的烟味之后,回到家里就开始丧魂落魄,嘴里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干什么都没有心思,狗一样地团团乱转。心碧发现不对,问他,他自然是不肯说。心碧还以为他是想女人了,也就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到半夜,克俭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出了门,偷偷翻围墙进了县政府,找到白天烧鸦片的那块空地。烧化的烟膏和着菸灰凝结在地面上,月光里黑乎乎一小片,手摸上去还有点粘性。克俭一时间神志不清,半是迷乱半是疯狂,两手抓起地上的黑土拼命往嘴里填塞,来不及似的,唯恐不够似的。天亮人们来上班时,发现他已经吞多了烟土暴死在地上。 心碧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守着克俭的薄皮棺材,她默然枯坐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睁睁看着冒银南和王掌柜他们帮忙把棺材弄出去埋了。 开春的时候,小玉抱着她周岁的儿子从上海回来看娘。踏进家门,只见迎着阳光的门洞里坐着一个白髮苍然的老太太。小玉先是一愣,不知道这是家中哪一位老亲,细看,才知是她娘心碧。 这年心碧也不过整整五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