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桂》 1 好几年了,野仔每天躲缩在乡政府食堂的灶门下吃饭时,都要偷藏走一把白米饭。 野仔是二十几年前被人丢到我们乡政府来的。那是个大雪飞飞的天早,当赶早而起的食堂胖厨师在大门边的“九龙桂”树下瞅见用烂棉袄头包着的他时,才几个月大的野仔早已被冻得浑身乌紫,只剩下一丝丝气了。年过半百又单身一人的胖厨师在用一碗稠热的米汤将他救活之后,回绝了大家要他把野仔送到福利院去的劝告,象拾到金卵宝一般,一心一意地把野仔收养在自己的门下。 等到上户口要填名字,胖厨师就干脆让他叫野仔了。胖厨师的意思直白得很:反正在我们这山旮旯头,所有被亲爷娘丢掉的男崽子,哪怕等他活到老,人家背地都从来只肯叫他野仔的。取个名字出来没人去喊,这是何苦得?再讲,我们这里自古还有一种讲法,名字烂贱的人没病没灾,好养。胖厨师这生这世没沾过妇女气,光棍一条,事又忙,不让野仔烂贱些,自己如何养得大? 乡政府的饭雪白,肉喷香,本来是个养人的好所在。只可惜野仔天生就“差灶火”,岁数一大,不仅像貌生得赶鬼都不用敲大锣,而且脑子也象灌过水,连读了三年的一年级,最后竟连个“一加二” 还算不清楚。胖厨师再热的心也被弄凉了,以后,也只好开只目闭只目地由着野仔整日里屁颠屁颠地在大院里帮忙扫地送开水了。几年前,胖厨师生了癌,断气前紧拉着前来看他的乡长手,泪汪汪地哀求着乡长,在自己上路后,千万千万要舍给野仔一口饭吃,直到乡长点头答应后,他才放心地合了目。 从此,野仔便留在乡政府,成了一名只领生活费的编外勤杂工了。 乡政府是个讲等级的地方,半呆半傻的野仔自然。就没好日子过。尽管机关食堂吃饭不掏钱还管饱,一些有善心的乡干部也时不时就会把一些旧衣旧裤白送给野仔着,但人老实,狗也欺,他除了整天到晚都要被人使唤得团团乱转外,还动不动就会招来一顿没名没堂的训斥和臭骂。尤其是那几个新来的大学生,为了在人前显摆自己的滑稽和才学,老爱在公众场所起劲地嬉弄野仔,害得野仔每回灰溜溜地逃回小黑屋后,都要伤心得把两眼哭得泡肿。 做人落魄到这种地步,本来就够倒灶的了。偏偏现在又来了位让大家怕得要死的新乡长,偏偏野仔又在新乡长上任那天出了个大洋相,霉了新乡长的彩头。你想想看,野仔这只没毛的鸡仔经得住几瓢滚汤来烫?这下子,他还不就是一块摊在案板上的肉,只得由人来砍由人来剁了? 3 野仔每天从机关食堂偷藏走的米饭,都是用来喂他那些蚂蚁朋友的。 野仔和这些蚂蚁交上朋友,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乡政府的大门原先开在现今的后院子里,野仔现在所住的小黑屋便是当年的门房。十多年前修马路,乡政府的新大门改了朝向,又连着建起了好几座的办公宿舍楼,这里便冷清得只住着孤零零的野仔了。 野仔的小黑屋前生有一棵百多年树龄的木樨树,这就是我们当地无人不晓得的“九龙桂”。这树的树身要五六个人手牵手才围抱得过来,一人多高后分了九杈,杈杈都比水桶还粗,样子就跟盘着的龙一模一样。这“九龙桂”老归老,年年入秋后定板会开上二茬的花,第二茬人吃的的木樨花足足收得下五六百斤。机关食堂一年到头所喝的木樨酒,都是用“九龙桂”开的木樨花酿出来的。 听老班辈讲,这“九龙桂”是很有来历的神树。树种是月光上的嫦娥妮仔有意丢下来的。所以,碰到大月光夜,就常常有“木樨花神”会现形。那“木樨花神”我们当地很多人都指天发誓说瞅见过,说是比现在的电影明星还生得水灵。 野仔的门前当年闹热得很,那时候,他屋前的一溜平房都住有乡干部。“九龙桂”树上还吊着一盏亮得刺目的大灯泡,树下有一套水泥浇起的桌凳,一到夏暑天的晚上,“九龙桂树下就挤满了下棋瞅棋的乡干部,吵吵闹闹,闹闹吵吵,直到半夜三更才散得去。 没事的时候,野仔也常常会躲在一边瞅下棋。这种时候,是没人顾得上和野仔过不去的,所以野仔什么也不必忌怕。虽说人家下棋他一点都瞅不懂,可他爱瞅乡干部们下棋时的闹热劲。人家笑,他跟着傻笑,人家吵架骂娘丢棋子,他就赶紧屁颠屁颠地帮忙去捡回来。要是碰上下棋的干部们好声好气地喊上一声:“野仔,帮我加口茶!”那就是野仔最起劲的时候了,他一边脆声脆气地大声应“哎!”一边飞一般地从小黑屋抱出个热水瓶,满目放光地帮人家添满茶后,他还会叫卖般地挨个去问:“要不要加茶?要不要加茶?” 自从乡干部全部搬去新盖的宿舍楼,自从各家各户都买起电视机以后,这里就再也没人会来了。门前冷落的最初日子里,野仔的心里空落落得就跟没魂一般。晚上一没事,便会在棋桌上摆出一副以前扫地时捡来的废象棋,学着干部们下棋的样子,自己跟自己乱下。后来,乡政府为了省电,拆了木樨树上的路灯,大白天忙得要死的野仔就只得在有月光的晚里出来摆摆棋了。有一次,野仔的身里沾了几个饭粒,摆棋时碰落在棋桌上,结果一下子爬出了一大帮的蚂蚁来抢他的米饭吃。那些蚂蚁在他的棋纸上爬来爬去,就好象是在跟他下棋一般。野仔越瞅越觉得这些蚂蚁好嬉,以后就天天晚上都会带几个饭粒到这棋桌上来。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住在木樨树下的蚂蚁们就跟和野仔搞约会一般,总是早早地爬在棋桌上,等着野仔来送饭。 一个六月天的大正午,忙着赶扫会场的野仔误过了吃饭的时间,只从食堂里领到两个硬馍馍。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辰,小黑屋闷得就象个大蒸笼,已经让暑气薰“憋砂”的野仔只好强移着头重脚轻的身子,到“九龙桂”树下来躲阴凉了。 两目发乌的他在树下摊开了软绵绵得没了一丝力气的自己,边啃硬馍馍边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间,天地一下子古怪地透亮了起来,满天的云起先白得象一团团松软的丝棉,可转眼间,就马上变得跟血染过一般红了。那红云辟头盖面向野仔扑来,吓得野仔一骨碌翻爬起从来没有那么舒服过的身子。就在野仔打算起身逃命的时候,那些红云却自动在他的脚下漫散开了。紧接着,一阵香风钻进了野仔的鼻洞,野仔惊奇地四下一瞅,这才瞅见,原来是“九龙桂”开出了满树的木樨花。出娘胎起,野仔还是头一回见到有开得这么旺的木樨花,那花不仅红艳得刺目,还娇嫩得好似捏得出水来。还没等野仔回过神来,他的那些蚂蚁朋友就全都在木樨树下又蹦又跳了起来,野仔正想过去凑个闹热,袖子却被人拖着了,野仔回身一瞅,马上象让人点到穴一般呆住了。 一个好看妮仔正咪咪笑地紧挨在自己的身边。那妮仔穿着跟木樨花一般红的连衣裙,一身都是木樨花的香气,她对一身臭汗的野仔一点都不嫌气,野仔一转身,她就马上亲热地把他抱着了。接着,她又抽出一只白嫩的细手,慢慢地在野仔的脚大腿上轻摸了起来…… 野仔在舒服得一身都酥麻的时候醒转了,醒转来的野仔马上转动嘣裂般涨痛的头壳四下去找,结果,先前漫天弥涌的红云和那好看的妮仔全都入土般没了踪影, “九龙桂”也并没有开出什么花,依旧是满树有点晒蔫了的绿叶。野仔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生涩的两目,因为他的脚大腿还在麻麻痒,他吃力地翻坐起发烫得象截火炭的身子,这才瞅见,原来是蚂蚁们正密密麻麻地爬在他的身上抢吃着馍馍碎。野仔不得不相信了,刚刚经过的那些,的确只是自己所做的一个梦。痴愣了一下,两行烫烫的东西就不明不白地在他的两目间滚落了。无缘无故烦躁起来的野仔不甘愿得一直很顽固地想,那妮仔肯定是来过了的,只不晓得是不是人家讲过的“木樨花神”,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派来陪陪自己的。 从那日起,不管天晴落雨,野仔都要跑来喂这些蚂蚁。一到天气睛热的正午或是晚上,野仔就会跑到木樨树下来睡觉。尽管他再也没做上那样的梦,可他每回的觉都睡得格外的好,格外的香。 新乡长到来的那天晌午,当场吓昏过去的野仔直到让人抬进卫生院挂了吊瓶才醒转来。醒转来的野仔先是闻到了满屋子浓浓的药臭屎臭味,接着又瞅见医生用大口罩捂着嘴巴、十分厌恶地瞪着自己的样子,他马上记起这是一回什么事了。一想起自己在欢迎场所的丢丑样子,野仔真恨不得找条地缝让自己的身子钻进去。他拼生拼死地扯掉自己臂膀上的针头,发癫一般逃出了卫生院。 无脸见人的野仔既不敢出去洗洗沾满屎的身子,也不敢出去找上一点吃的,一直都木佛般地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到了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他在越想越怕之后,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憋了一肚子窝囊火的办公室主任突然一脚踢开了他的房间门。 野仔只觉得心头穴呯的一跳,就急急地抱紧自己的头。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惯都对他凶神恶煞的主任扔过来的却是一塑料袋香喷喷的苹果。野仔就跟青天白日见到大头鬼一般,疑心疑惑得一张嘴巴张开老大,一对目珠子连动都不会动了。 主任用会喷火样的两目死死地瞪定野仔,这才阴阳怪气地开了腔:“吃到死的,你吃呀,你害人害得有功劳,连乡长都要买苹果奖你了。你跟我装死装傻做什么?我还没让你害死是不是?我真是条大头猪啊,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你的毒辣来?你好佬,你真正的好佬,杀人不动刀,你好佬得都快成精怪了!只一下,你就让我成了新乡长的目中刺,只一下,你就让全乡上下都找到讥笑诬蔑我的好把柄了。我头世抱你儿崽丢油锅了?我头世踏你尾巴了?就算平日里多骂过你两回,你也犯不着要把我往溪底里送哇!” 主任放炮仗般越说越起劲,说着说着,他的两目竟水汪汪地发了红,两片上翻下合的嘴巴皮也抽疯一般地发起了抖。一头雾水的野仔还是头一回见到威风凛凛的主任也有这么丧气的时候。迷梦天一般的他根本就不晓得,这些古里古怪得让他一句也听不懂意思的话,其实都只是主任自顾自在泄发着自己的满肚牢骚。 是哟,各家锅底一般黑,各人都有难念的经,人背时,关门也会夾卵泡。莫瞅办公室主任这个位子上管天,下管地,外表风光吃香得很,实际上是个猪碎狗杂得托上不见好,欺下受人恼,几头都有气受的奴才位。这几年,主任人也做,鬼也做,横下心来求出头,只是上头没背撑,做死白辛苦,每回提拨都没份,位子总也无法动。眼瞅着就快超龄没戏唱,心里发急的主任才病重乱求医,操办起闹热的欢迎仪式,想让新乡长刮目瞅,以后再拢近来抱条粗大腿。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野仔的一泡屎让他在小阴沟里翻了船,主任本来人缘就不好,这下子,更不晓得要被人家多编出几多的古。最要死的还是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讨好变成了惹恼。一想起新乡长那副生份得冰冰冷的样子,被害得扁担没梢几头塌的主任就恨不得生呑活剥了野仔。 “你知死一点!我下溪,你也得湿裤。”主任凶恶恶地啸叫道,“从明日开始,你的事都改在天早和晚里出去做,吃饭也得在没人的时候才去。要是青天白日敢再出去摇魂,我就开除了你!” 主任丢下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傻傻愣愣的野仔老半天还是迷梦天一般,不晓得是哪一头火着。但主任最后的几句话他倒是记落肚了,晓得从今以后,自己白日里再也不得随便到外面去。这规定和野仔现在不敢见人的心思对路得很,野仔揪紧着的心,反倒一下子松驰了下来。 第二天,野仔就乖乖地在早晚间出去做事了。怕真是让劳碌命贱的,原先整天到晚都忙忙碌碌的野仔,白日里一空闲,心里反倒空冒冒得没了根。清脚清手下来的他就跟个昏头鸡一般,先是直在小黑屋里转圈圈,过了天把,实在憋不住了,才整日泡到“九龙桂”树下,边自跟自下棋,边颠三倒四地跟他的蚂蚁朋友唠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迷梦话。 就在这种时候,秋桂上乡政府来了。 本来朗朗晴的天,说变就变了,天一阴,就起了 “乌风冻”。钻骨头的风,一阵冷过一阵,让人躲在屋里也会抖缩缩得木脚木手。这种天气,我们当地人都晓得,是在“冻木樨”。果真,一大早,“九龙桂”就开出了第二茬的木樨花。到了晌午,那满树红灼灼的花已经旺得就跟野仔那回在梦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了。浓浓的花香熏得野仔有点心烦意乱,他靠到“九龙桂”的身上,闭起两目胡思乱想,真恨不得让自己再憋上一回“砂”,好在梦里又能见到那会跟他亲热的“木樨花神”。 “九龙桂”开花的这天,正好是乡长约定让秋桂到乡政府报到的日子。秋桂的厝到乡政府足足有廿几里的路。所以,秋桂特地起了个大早。谁料天一变,秋桂娘的老病就有点复发了。秋桂喊来赤脚医师为娘挂了吊瓶开好药,又交待好堂妹要帮忙照应的所有事,一直忙到村里人都快烧火做午饭了,才脱身出来往乡政府里赶。 大汗打小汗的秋桂过了正午才赶到乡政府。里头死静得见不到半个鬼影,她不晓得,我们会保养的乡干部一年四季都有睡午觉的臭毛病。难怪秋桂七转八转就转到了后院,就见到正在“九龙桂”树下发呆的野仔了。 野仔是秋桂在乡政府碰见的第一个人。秋桂马上满心欢喜地靠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同志哥!” 几早就分神了的野仔让这凭空冒出的喊声吓了一大跳,慌急急的野仔一开目跟活见鬼样定神了:天哪,这个捏着一个花包包、咪咪笑地瞅着自己的妮子,不就是自己在梦中所见到的“木樨花神”么?昏昏糊糊的野仔怕又是场梦,便使劲掐捏了自己一下,痛得自己歪大了嘴,倒吸了一丝冷气。 野仔滑稽的样子让秋桂想笑得很。她拼老命忍着,又脆脆地喊了一声:“同志哥。” “你是在……喊我?”从来只让人家喊成“喂”的野仔心呯呯起跳,声音抖得就跟筛糠一般。 野仔这时候的样子怕人得很。但身带喜事的秋桂却满不在乎。她大大方方拢上前去,很随意地扯了扯野仔的袖子,嬉嬉笑着说:“这里不就你一个人吗?我还能喊哪个?同志哥,乡长住在哪座楼,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你是秋桂吧?”没等野仔回过神,办公室主任就不晓得从什么所在冒出来了,他笑得满脸都是牙齿,慌急急地赶上前,一把抢过秋桂手里的花包包,不住口地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走,我带你见乡长去。” 秋桂没慌着跟主任走,她转回头,蛮亲热地跟野仔摇摇手,娇声娇气地说:“同志哥,多谢了!” 一直等秋桂和主任过了转弯角,僵成木头桩的野仔才算活转来,他再一回掐捏了自己一下,当确定自己真没在做梦时,野仔整个人就跟过电一般,兴得都快发癫了。他的心里被一股暖暖的东西塞得满满的,两目也糊得难过,用手去抹,手心手背都变得稀湿了。 想哭得很的野仔弓下腰,对着蚂蚁洞老大声喊:“老天爷啊,木樨花神瞅我来了,她真来瞅我了!” 4 人走运,是连大门板都挡不住的。 被野仔当成“木樨花神”的秋桂妮仔,自从撞上乡长这个大贵人,吉星就开始照着她了。 那天下午,主任把她从野仔的身边接到乡长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让座,客气得就跟秋桂是个大客一般,让秋桂不自在得连面都红到脖子根了。乡长也是,电话没停,找的人又多,可他对秋桂一点都不烦,稍稍有点子空,就挤过来跟秋桂说话,问完厝里问村里,仔细得很。到下班,主任来喊吃饭,一到饭厅秋桂更发傻,讲是便餐,结果比人家做讨亲酒都排场。还没坐稳,乡长就亲自帮她倒了一满碗的木樨酒。秋桂想赖皮,讲没吃过酒,乡长瞅了她一下,就用筷子指着秋桂说:“你呀你,连说假都不会,木樨乡的人还有没吃过木樨酒的?今晚里我还想试试你的酒量呢!”秋桂不敢再推,结果一顿饭下来连吃了三个大碗。瞅见秋桂一副还坐得住的样子,乡长高兴得很,他嘻嘻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海量,看样子,还可再吃三碗呢!”吃了酒的人胆子大,不怕生份,当着一桌人的面,秋桂就跟说老熟人样般应了乡长的嘴,“还讲,还讲,人家都醉了。”口气娇娇的,好听得很。乡长兴头更高了,大声大气地笑起喊:“醉什么醉什么,不过是木樨花开在你脸里了。哟,比木樨花还红得好瞅呢!” 一桌子的人就全都大笑了起来。 晚里,主任带秋桂到乡政府的高档客房去歇夜。主任说:“今晚里就在这先将就,等你从城里学习转来,乡政府就会有你自己的闺房了。”秋桂一呆,忙问:“城里学习?我到城里学什么习?”主任也有点子意外:“甚么,乡长没跟你讲过?你要学的东西多了,电脑打字,招待礼数,你不会不愿去学吧?”秋桂慌了,急着表白:“没有没有,我如何会不愿去学,我连做梦都巴不得自己会碰上好机运呢!” 主任心细得很,他把秋桂带归卫生间,教她怎样在浴缸里放温水,教她抽水马桶的使法,出去的时候,还顺便帮她带上了外房间的门。 第一回在这么高档的的房间过夜,第一回使舒服得要死的浴缸洗身子,第一回坐抽水马桶,第一回睡“席梦思”的软床,样样都新鲜的秋桂就跟在做梦一般般。钻到干净又软爽的被洞以后,酒性没退的秋桂更睡不去了,她按主任教的下数开了带彩的电视,两目望着电视,心里却想起别的事来。她想起自己破烂的村庄稀空的厝,想起爷摔死娘病倒的倒灶跌鼓样,想起为退学自己打算找死的那些没路日,想起自己无意间撞上乡长,一下子就变得时来运转,竟有了今日被尊为乡政府大客的奢侈。秋桂的心里跟掺错了调料炒起的菜,什么味道都有,又什么味道都说不上。她只晓得,主任是她的大恩人。乡长的大恩大德,这生这世她都该好好地刻记在心。 第二天天早,主任就用乡政府的小车送秋桂上县城去了。到了开办电脑培训的公司,主任除了为她交钱办手续,还跑上跳下地帮她安顿好吃住。惹得那帮也是来学电脑的崽仔妮仔目珠红得很。过几天混得熟了,几个嬉得来的小姐妹就忍不住问了秋桂:“你爷娘当几大的官?”秋桂被问傻了,随口应出:“我厝里哪有人当官,爷早死了,娘是老病壳,在厝全靠堂妹相帮顾着。”小姐妹不肯信,一起来驳她:“骗鬼!你是专车送来的,还有帮你操办好吃住的人。爷娘要是没当大官,会讲这种排场?”秋桂挨逼没法,只好把乡长如何碰上她,如何请她上乡政府工作,又如何送她来学电脑的事都讲出来了。小姐妹们只 “噢”了一声,就没再多问,相互间却挤眉弄目地怪笑,笑得秋桂一头的迷雾。等大家走散,稀里糊涂的秋桂赶紧扯着一个最要好的小姐妹,轻轻问:“刚刚她们好笑什么呀?”小姐妹瞅了秋桂一下,反有点奇怪地说:“你是真晓不得还是装糊涂呀?”秋桂急了:“我真是不晓得。”小姐妹叹了口气后说:“这世上间,还真有连天东世故都不晓得的人。不晓得就不晓得了,反正这年头碰得上这种事是你的福气,管人家做什么?弄不好人家嘴巴好笑,心里头还在对你目珠红呢!”秋桂更迷糊了:“到底笑我什么嘛,真真急死人了!”小姐妹不情愿地说:“你还真要剖魚剖到髓呀?实话跟你讲,人家在笑你跟乡长呢!”秋桂心里一紧:“我跟乡长?我跟乡长怎么啦?”小姐妹撇撇嘴:“你呀,傻成宝了。这还用讲明么,现如今有几个吃得肚皮光的官痞不想养小蜜包二奶的?你也没想想,乡长凭什么对你这样好,还不是你长有一张俏脸皮?明摆着他是瞄上你了,你自己肚里要有数,就算他现在没对你下手,迟早你也肯定会是他碗里的一筷菜。” 秋桂真正地傻了。小姐妹的话让秋桂一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要晓得,原先在学堂,秋桂是个连和男同学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气紧的角色。活到今日过,除了借过几本恋爱书来瞅,男女间的事她摸头不知尾,完全是个朦胧天朦胧地的二百五。山旮旯头报纸瞅不见,秋桂厝里又苦怜,买不起电视,所以当官有钱人好色的事,她也只是逢年过节才从打工转来的乡邻嘴巴里听过一点,没想到这事现如今没名没堂就跟自己搅到一堆去了。秋桂从头想到尾,也没法把乡长往歪处去想,可小姐妹的话又无法不让她疑神疑鬼的。接下来的两天,懶心不着意的秋桂就跟个鸦片鬼样般,整个人都脱神了。 就在这个时候,上县城开会的乡长突然到培训班来找秋桂了。 5 乡长到培训班来的时候,秋桂正在电脑房里听课。瞅见公司老板嬉嬉笑地陪着乡长向电脑房走来,秋桂的心一下子就蹦上了喉咙头,连气都差点子转不上来了。 老板把正在上课的老师喊出门去,威风凛凛地跟他交待着甚么,老师鸡啄米样点完头,就摆着鸭子步匆匆忙地转回电脑房,跟领到圣旨样地大声喊了起来:“秋桂,快点子把电脑关掉。你乡长瞅你来了,就在门外等着你嘞。” 秋桂有乡长养着的说法,这几天已经让几个小姐妹喇叭筒样的嘴巴在私下里传得满西天都晓得了。所以,当老师一喊,几十双尖刀子样的目珠仔就一下子全部盯死到秋桂的面里了。秋桂的的面色起先跟新鲜猪肝样绯红,一下子又转得没血般杀青了。她急慌忙地关掉电脑,起飞踢般逃了出去。 电脑房里嘻的一下,笑得喧天响。老师气得在里边大骂:“都神经发作啦?坐下来!都坐下来!还上不上课啦?” 秋桂是差点子咬破了自己的嘴巴皮才没哭出声来的。她低着头不敢去瞅乡长。乡长跟老板客气了几句以后,就带着秋桂出了培训班的大门。 直到两人都在小车子的里边坐稳了,一直没多跟秋桂说话的乡长这才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秋桂:“刚刚你是出什么事了?” 两个目珠都发红的秋桂不敢仰头,心虚地应了句:“又没。” 乡长瞅了秋桂一下:“人家欺侮你啦?” 秋桂摇头。 乡长没再往下问,自顾自地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喂,老婆,我把她带来了。我袋里没藏有钱,你带个千把块到商业城门头等我,我一下子就会过去的。” 乡长电话一打完,一直勾着头的秋桂突然冒了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来:“乡长,我想转去了。” 乡长笑了笑,说:“转去做甚么?乡里派你来学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秋桂停歇了一下,口气也没先前那样子硬了:“我不想要工作了,想转归到厝里去。” 乡长想都没想,就接过秋桂的话来:“秋桂啊,你肯定是碰到甚么心里想不开的事了。到底是甚么事,你对我讲讲看。” 秋桂不晓得该如何来回乡长的话。就是剁下她的头来,这事,她也肯定是不会对乡长明讲出来的。 乡长见秋桂一直都不肯吭气,就有点子急了:“秋桂啊,有甚么事,你还是大胆讲出来啊。就算我帮不上甚么忙,那也总比憋在你自己的肚里边发溲好嘛。” 瞅见乡长发急的样子,自己都一肚子苦水的秋桂反倒发起了菩萨心,她拼命挤出一丝笑,很不自在地说:“真正是没没别的事。是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有点子想厝了。乡长,你就莫多心了。” “真是我多心那倒是好事。”乡长边开动车子边说,“不过,有几句话我还是想跟你说说,秋桂呀,做人一世,是好多事都会碰上的。有时候,就连吃亏受冤枉也变得成家常便饭,让你想逃也逃不掉。我见觉得,凡事都在自己的心要稳,要坦荡。古话说到完,‘行得正坐得正,就不怕人家的三脚凳’。天大的事,只要你自己心里没乱,人家是无空子钻得归去的。你突然间想转去做甚么?明明是在跟自己使气嘛。一生一世只守在一个小村子里,你真会心甘情愿?” 秋桂没接腔,静静在听。其实,她心里这几天一直都是七上八下的,矛盾得要死。刚刚她不想要工作的话一出口,自己的心里都后悔得有点子疼了。要不是担心小姐妹说的话是真的,要不是惧怕乡长真是个没安好心的色鬼,她又如何会舍得丢掉自己的工作哟。 培训电脑的公司到商业城近得很,乡长还没说上两句话,车子就开到大门头了。车没停稳,一个生得跟电影明星样光鲜的妇女便就边对手机说话,边扭着身子向这边走了过来。 “秋桂,这是我老婆。你喊她大嫂好了。”一下车,乡长就指着打电话的妇女跟秋桂介绍。乡长的老婆不晓得是在电话里跟人家谈甚么要紧的事,面色阴沉沉的,见乡长介绍她,这才挤出一丝笑影来,但她也只是跟秋桂点了一下头,就马上又荡到一边去接着打她的电话了。 瞅样子,乡长真是有点子惧老婆。老婆荡到大老远打锯子都锯不断的电话,他一副很烦的样子,却又不敢过去吵她,一直都在一边陪着秋桂傻等。直到老半天了,乡长老婆才把电话打完。一拢起手机,乡长老婆马上变出了另外的一副面相,她就跟在戏台里演戏样般冲上来跟秋桂握手,还甜津津地说道:“是秋桂妹子啊,你好,你好!” 秋桂心里头不太喜欢这样子的女人,她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头,在她的面前,秋桂见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矮了人家好几截。秋桂慌慌地回了句:“你好!”,在跟人家握手的时候,秋桂的巴掌心居然渗出了好多的凉汗。 “你带秋桂进去选吧,我还有点子事要去办,等下子我就会转来接你们的。”这话一说完,乡长就慌急急地想走了,可等车子一启动,乡长又马上探出头来,低声下气地交待起老婆:“对了,等下子麻烦你再帮我买二套十二三岁般高矮的崽仔衣裳。” “十二三岁的崽仔衣裳?你要买给甚人着?”乡长老婆的面色不好瞅了。“这你就莫管了,反正就算我识事再早,也肯定是生不出这么大的私崽的。”乡长边嘻皮笑脸地跟老婆开着玩笑,边开起车子,一溜烟地逃走了。 他们带我到这来是要做甚么呀?一直没时机问个清楚的秋桂正在乱猜,乡长老婆就已经起身往商业城里头走了,走了几步,发觉秋桂没动,她马上转回头,有点子不耐烦地对还在发呆的秋桂喊道:“秋桂妹子,你快点子好不好?等下我还有事要办嘞!” 稀里糊涂的秋桂,只得硬着头皮慌急急地跟了上去。 6 秋桂不晓得,乡长跟老婆是很有意思的一对子。 他两个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共班同学。乡长识事迟,读大学还不晓得追妮仔。品貌出众的乡长老婆就不共了,初中的时候就有高年级的崽仔来给她塞小条子,早几年,收到的追求信要是肯拿出去烧,足足都做得熟几顿饭了。可人家追归人家追,这方面她倒是不会轻浮乱拉扯的。从来也没在人前人后听讲过她有甚么花花草草的咸淡事。真是嘻嘻哈哈莫去理她,不声不哼一问就肯,莫瞅她交起朋友来五花八门,开起玩笑来嘴巴甚人也没她老,可一旦见起真场来她就比甚人都正经。所以直到乡长大学毕业都到县政府来上班拿工资了,她也没让人家勾起走。乡长是来得早不如撞得巧,有一日晚里,两人都在县剧场里瞅晚会,位子正好在隔壁,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碰上带有三分亲,加上乡长在大学是个学文科的高才生,评论起节目来内行得很,所以等到晚会散场人走光,两人还谈在兴头上。自那以后,两人就有走动了。这妮仔在学堂读书倒不见得,连个大学都没考上,可考虑起终生大事来,就甚人也没她老火了。那段日子,灌了迷魂汤样的乡长一天到晚钻筋钻骨去找她,酸溜溜的恋爱诗一送就是整大摞。她心里也明明已经有乡长,可她还是稳得住,外表老是一副不温不冷相,就跟是猫在嬉老鼠,一直都等到乡长快挺不下去了,她才直白地跟乡长摊了牌:“我这人毛病一大天堆,要跟我过一世你可得想好来。”乡长当然只有指天发誓的份,她还不罢休,把话直往死处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你可得记住了,莫瞅我外表疯疯癫癫很开放,骨子里我可是个正经人,要好我们就好好地好,你要是敢吃到碗里再望到锅里来嬉我,那就莫怨我对你不客气。” 女的就是女的,嘴巴喊得凶,一旦真定下来是跟乡长后,她就马上变了一个人,在乡长面前不再端架子,沾得倒象是她在追乡长。乡长要是一天没打几个电话没去见上几回面,那就真真是有得苦。沾归沾,却还是有分寸的,结婚前没让乡长乱动过一回手,可怜见乡长这没惹过荤腥的童子鸡,几下子就变成了神魂颠倒的昏头鸡。等进到洞房上了床,她才扒到乡长身上边嬉他鼻头边交底:“追我的人一大天堆,你晓得自己是如何得到我心的么?”乡长实话实讲:“我不晓得。”“那你是真傻,”她奶声奶气地说:“你晓得不晓得,从高中起,你是学堂里唯独没正目瞅我,不跟我讲话,没给我写过一个字角的人。你完全是靠你以前假正经的”戏面壳“来把我骗到手的。”这话是真是假天晓得,反正乡长当时听起得意得很:“真的?那可是歪打正着了,其实我也老早就喜欢你,只不过当年瞅你抖耸耸,才没敢赶去凑热闹的。现在真是合算死了啊。”乡长老婆趁机大做起娇来:“好啊,原来你还会装假死,你坏死了!真真是坏死了!”小拳头子拼命擂,让乡长一身的骨头都发了酥…… 当天晚里关灯前,她还对乡长规定了自己做新娘以后的三个条件,第一是一世都不生崽,她讲女人一辈子到头也就那么一二十年的好时光,为养崽妮亏待了自已不划算。第二是以后两人的交际自由互相都不乱干涉,她嫁分乡长不是买分乡长,只要她保证自己不做对不住乡长的出格事,乡长就没必要把她当贼来防。第三是她从小就不愿做也做不来家务事,有话明在先头讲,乡长以后就不得说厌烦,不得以这个当把柄来跟她相争打架讲反悔了。这几个条件都是在乡长衣裳已经脱得光赤赤的时候提出来的,你想想看,乡长当时早已急得火烧火燎熬不住了,就算是万丈深坑他也是会闭起目珠来往下栽的,有甚么条件他还会不答应? 开头的几个月,新新鲜鲜的小夫妻等于是在天堂里做客,只要她晚里肯让乡长高兴,乡长就跟天天吃牛鞭,補得做甚么事都是一身的劲。日子一长,乡长就慢慢地有点子受不住了。一世不生崽倒是远得很的事,放一放等以后再商量就是了。但放老婆交际自由就实在是头疼连肚痛的事,真不晓得老婆是从甚么地方结交上那么多朋友的,三天两头有人请,手机没时没候也乱响。自己只是个小科长,她却牛皮到处吹,经常大包大揽地弄来一大堆的麻烦事,让他到处求人找路子来帮人家的忙。更要命的还是她不做家务的那条,莫瞅她在人前衣着从来都是鳅溜水光,一要出门,她也舍得花上半把个钟头来装扮自已,可洗衣荡裳、切菜收碗,她真是连沾都不沾一下的。不做就算了,可她偏偏还要嫌东嫌西,乡长大汗打小汗做出的饭菜,她想吃就吃,吃了总没一回肯说好,不想吃的时候,就拿出做娇的看家本事来,动不动就三岁崽仔样把乡长抱着,妖声妖气地直哀求:“老公,我肚里没油水得快生锈了。你还是带我上馆子去改善改善哦。”只要乡长一松口,她就电话漫天打,一喊起起码一大桌。做人做名气,乡长本来就大方,钱米瞅得比纸轻,一餐饭下来,常常是小半月的工资。吃完了,老婆还跟是在吃白食一般嬉嬉笑,一个个地交待去: “下回再来啊,下回再来啊。”真是有什么秤就有什么砣,有什么公就有什么婆,结婚还没满一年,原本还有点子家底的乡长就已经欠了债,连裤脚都穷得快打起结了。 实在有点子挺不下去,乡长就半真半假地跟老婆开起玩笑来:“老婆呀,人家说吃不穷着不穷,不会划算就一生一世都穷,象你我这样子袋里有钱就藏不过夜,哪是过日子的料哦。再这样子下去,怕是只得把你拿去买了!”骨子里爽气的老婆一听这话就厌烦,两只目珠一瞪,就跟是在教崽妮: “你还象不象个大男人?不就是几片钱吗?你放心好了,我会帮你赚转来的。” 乡长没想到,老婆还真有赚钱命。 7 乡长的老婆原先一直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老厂里搞工会,专门负责唱唱跳跳的文娱活动。和乡长说过要赚钱后没几久,她就自作主张地跳出来和人家合伙办公司了。也不晓得是她人生得春水嘴巴好佬朋友多,还是她命里天生就带富,反正几年生意做下来,就为乡长买起了一套装修得跟大宾馆样的“楼中楼”,两公婆各人配起了一部小汽车,厝里还专门请上了保姆,银行的户头上也存起了一大笔的钱。按老婆的说法,她已经有本事让乡长来清脚清手享清福了。 有钱声音会变粗。自从生意做顺起,老婆也整个人都换了一副相。原先横霸是横霸,可时不时还会跟乡长做做娇,现在浑身上下都少了女人气,厝里大小事总没乡长的说份,只要一开口,动不动冒出的就是“你晓得甚么?”的口头腔,就跟自己本事大得真是在驮天了。一个大男人整天被老婆数落着,心里再怎么样也是不舒服的。乡长被铳了几回后,索性懒得跟她再多话。尽管也没相争也没闹,可有好长的一段日子,两公婆间都已经是很少撘理各做各的了。老婆在生意场里边起劲,乡长也不推板,硬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一步一步地挪上了副局长。 这样僵了一段子,两公婆就都见觉得不是事了。尤其是乡长的老婆,厉害归厉害,人还是蛮爽快的,在一天晚里主动跟乡长投了降。她诚心诚意地对乡长说:“结婚前我又不是没跟你讲过,我这人的毛病一大天堆,现在生意这样子难做,我受了气总得有个地方来发泄嘛,你是我老公,我不拿你出气怎么办?你一个大男人和自己老婆怄甚么气?你真想让我憋死来呀?”被她这样子一说,乡长反见觉得是自己的确做过份了。公婆间本来就没甚么好记仇的,现在又都在把心掏出来,还有甚么解不开的结?那天晚里,两公婆争着做检讨,抱在一堆补亲热,一直沾乎到大天光,都有点子怨夜太短了。 多少有点子书生气的乡长真以为从今以后公婆间可以万事大吉变恩爱了,谁料老婆只是个说嘴巴的,几天一过,马上又整天都现出了一副抖耸耸的老大相。好在有了那天整晚里的交心话,乡长才没和她再较劲。乡长也想清楚了,千改万改,唯独人的本性最难改,碰上这么爱逞强的老婆,自己只好闭起目珠来做矮子。就是老婆嘴巴说出血,也只得当她是在吃红糟。反正一个饭碗是打不响的。这样子厝里是安静了,就是两公婆的关系有点子怪,说是恩爱谈不上,说是凑合又太过,不咸不淡过日子,公婆间反正少了点子公婆缘。 乡长上了木樨乡,老婆就一下子变热心了,乡里的事追筋追骨地直打听,还动不动就喜欢比脚划手地出点子。这倒让乡长很感动,乡长晓得,老婆的热心跟势力眼是不共的,她肯定是见觉得自己的本事不如她,骨子里想着要帮自己。也不管她参谋得对是错,反正是她的一片心。所以,那天碰上秋桂后,他有意让秋桂等三天,自己一回乡政府,就急骚骚跟老婆泡电话,从他打算发展木樨乡的木樨深加工说起,然后又说自己要利用木樨的资源来发展木樨乡的“农家游”,说得老婆真夸他,老婆说,一个床头共倒了好几年,还没瞅出我老公肚里还是个实肚团鱼好多货,的确是一块当官的料嘛。晓得老婆高兴了,乡长这才依依唔唔地把自己如何碰到秋桂,如何想送她进城培训,为乡政府培养出一个木樨“形象大使”的打算都跟老婆说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乡长有意叹了一口气,说乡政府困难得很,按照财经纪律,这笔钱怕也难开支。老婆是个生意场里滚的人,什么话的意思会听不出来?没等乡长再絮絮叨叨,她就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就是为几千块钱伤脑筋吗?这钱我来出就是了。”高兴得乡长就差没在电话里喊老婆万岁了。 昨天晚里,回县里开会的乡长早早就被老婆抓上了床。都是狼虎一般的年纪,又分开了好几日,就有点子吃水都等不得新开井的慌急了。乡长因为欠下老婆赞助秋桂培训的一笔人情债,床头话也说得特别的软爽,让老婆兴得就跟三岁崽仔在过大年一样。亲热过后,老婆问起了秋桂有没到县里来培训的事,乡长赶紧拿高帽子给老婆戴,说:“来了,来了,你可真是秋桂的大恩人啊。她要不是你,恐怕就难有出头日了,一世都是有得苦的。”老婆听得心头开莲花,笑得一脸都是牙齿,却装出一副不相信的劲头,嘻嘻笑地说老公:“你呀,真是写材料虚报惯了,拍马屁也拍得太没谱了,什么大恩人,说得我脸都烫起烧了。不就是我多请几回客都不止的几千块钱吗?也值得乡长大人这样子大惊少怪地大表扬,让人家去记一世的恩呀?”话说到这个时候,乡长就一点搞笑的意思都没有了,他一本正经地反驳起老婆来:“几千块钱,你说得轻巧,对你来说也真是不算甚么,可人比人,气死人,秋桂是甚样的家境,你晓得不晓得?”老婆赶紧问:“她家甚么了?发大水啦?受火灾啦?”乡长说:“差不多。”停歇了一下,乡长就把秋桂爷老子挖草药摔死,娘又急起一身病的事都跟老婆讲了,把老婆说得就连目珠仔都发了红,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从床头柜扯出几张餐巾纸来揩了揩了面以后,马上就起了菩萨心肠:“真真是个命苦的妮仔。她不是已经到城里来培训了?等有空你把她带来让我见见面,看看我有甚么帮得上她的。” 今日一大早,乡长还在赖床,老婆就起来推他了:“老公,我今日正好有点子空,你去把那个妮仔带出来,我好好地帮她买上几套子衣裳来着,免得她在城里让人瞅不起。”老婆的脾气乡长晓得,她想办的事是连大水牛牯都拉不转来的。她都这样子大方,乡长还有什么话好说?他马上翻身爬起,弄了点吃的,就出门找秋桂去了。他打算等下子把秋桂交给老婆后,自己再动身回到乡里去。 乡长前脚一出门,老婆的手机就响起。她一瞅号码,是公司副总打来的,还没听上几句,乡长老婆的脸就一下子变崭青了。 8 商业城是县城里最闹热也最有档次的所在。 到县城半个多月了,秋桂只是第二次上这里来。第一次是上星期天跟培训班的几个同学一堆来的,总算能到在村里耳朵都听出硬茧来的大商店里嬉一嬉了,一路上秋桂高兴得很。刚刚进门的时侯,秋桂也只恨自己的目珠不够使,瞅见甚么都新鲜。可转着转着,秋桂心里就有点子不是味道了,人家买东买西,袋里没钱的她只有白望望跟班的份。大家看好的东西邀她买,她也只得装假瞅不上目来荡开边。瞅瞅那些天价样的高档衣裳跟电器,想想自己的寒酸相,直悔自己不该跟来凑热闹的秋桂,足足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今日到这里来,秋桂心里就更没谱了。跟在威头十足的乡长老婆屁股后,秋桂连气都不敢顺着出。乱糟糟的脑子里一下子是电脑房里那让她摸到块豆腐也想碰死的哄笑声,一下子又是小车子里她跟乡长说的话,更让她心里发毛的,还是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清楚乡长的老婆到底要带她来做甚么。秋桂人在走着路,魂早就到西天八界去了。一直都等乡长老婆连喊了她两三声,她才总算回转神。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是在专卖高档衣裳的柜台边了。 乡长老婆是让我来帮她选衣裳的?这个念头一冒上,秋桂就自己都见觉得自己太好笑,人家乡长老婆是甚么人,甚么样的衣裳她没着过?再说人家自己的衣着打扮比电影明星都起板,还消得到叫她一个乡下妮仔来嘴巴空? 没等秋桂再猜,乡长老婆就走过来把她的身子扳正,上上下下地瞄一遍了。乡长老婆是要帮我买衣裳么?秋桂的心呯呯地跳了起来。正想着真要是碰上这事自己该怎么办,乡长老婆已经跟个不会讲价的大男人到菜市场里买菜一般,自顾自地伸起手来在衣裳架里乱指一气了:“这件。这件。”瞅这一买就是整大天堆的架势,肯定不是在帮自己买的,瞅得心里起跳的秋桂忍不住地想,真是乡长的老婆啊,用起钱来就跟是在用草纸,好几百块钱一套的衣裳哪,她点起来居然连目珠都不眨一下。 乡长老婆还没点过瘾,手机就催命样响起了。她一边接电话,一边从洋包包里捣出一张硬塑料片片扔给卖货的小姐,另外又抽出两百块钱来丢给莫名其妙的秋桂。 电话很短,乡长老婆也只说过一句:“晓得了,我马上就来。”的话,但接完电话的乡长老婆整个人就变毛焦了。等卖货小姐把塑料片片一还她,她马上就把几大纸袋小姐打包好的衣裳一古脑都塞给秋桂,然后急匆匆地边动身往外走边回头交待摸头不知尾的秋桂:“你再到童装柜去买两套十二三岁崽仔着的衣裳,然后到大门口去等乡长。我公司有急事,要先走一步了。” 秋桂的心里说不出是种甚么样的味道。今日真是撞到鬼了,特别是跟阴一下阳一下的乡长老婆会面后,一直都在云里雾里转的秋桂就一下都没轻松过。她总见觉得她的身里有一股让自己心惊肉跳的煞气。要不是因为她是乡长的老婆,就算打死自己,秋桂也是不敢去跟这种妇女有来往的。 到童装柜花一百五拾块钱把乡长老婆交待的两套崽仔衣裳一买好,秋桂就急急往大门头赶,没想到乡长的车子也正好开了过来。 车一停稳,乡长就拉开车门向秋桂走来。初见到乡长的那一下子,满心闷闭的秋桂简直有种在大深山里已经迷了老半天的路,突然间总算让她碰上了来寻她的亲人般的感觉,甚至连扑到他肩头里大哭一场的心都有了。但当乡长一靠近,秋桂却又是一脸的冷。 乡长先帮秋桂手上的东西装上车,然后招呼站着没动的秋桂:“快上车呀。” “不了,又不远,我还是走转去。给,这是有多找出来的。”秋桂边说边把买崽仔衣裳多出的五拾块钱交给乡长,然后就象是在跟谁怄气,又跟是有意要做娇般地站得丝纹不动。 乡长瞅了瞅秋桂,用一种没商量的口气说:“那就到车子里坐一下。” 秋桂没回话,赌气样先上了车。等乡长上车后,秋桂还有意把脸扭到车的窗子外去。 乡长静了好一下子才开口:“晓得我刚刚上甚么地方去了吗?” 秋桂没作声,一双耳朵却竖得老高。 乡长不用秋桂撘腔,就直统统地把话挑了个明:“我回到你的培训班找你老师去了,人家为甚么笑你,你为甚么想转去的事我全晓得了。” 就跟青天白日突然就让人家剥光了衣裳,秋桂一身的血一下子全往头里冲。好一阵子了,秋桂都没转过一口气来,只有目珠皮下的两排目珠水,一直在拼命往外滚。 乡长从车里的纸盒子里扯出几张餐巾纸给秋桂,然后才慢悠悠地搞起笑来:“好了好了,千万千万不敢再哭了,再哭的话,我就是跳进山溪水都洗不清了,人家一瞅见你这副受欺负的可怜相,更要把我当色狼了。秋桂呀,你就可怜可怜我,放我一马吧!” 乡长故意把话说得怪腔怪调的,这要是换在平日,秋桂早就笑得肚子痛了。可现在,秋桂不仅笑不出,反倒见觉得更憋屈,更窝囊,再也忍不住的她索性放开声气哭了出来。 外相生得五大三粗的乡长一下子懵了头,连说话都有点子大舌了:“秋桂,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秋桂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反正从见到乡长的那一下起,秋桂就自己都见觉得自己有点子象是在发神经。上车前她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赌气,这下子她更闹不清自己为甚么会哭得这样子的伤心。就跟个不讲半点道理的“山头蛮”,自己惹出来的事,反倒还要没名没堂去怨别人。 乡长到底是乡长,肚量大,见秋桂这样子哭也没烦,反倒跟个老大哥般讲起了道理来:“秋桂呀,你有甚么好哭的?一种饭养千种人,舌头生蛇嘴巴毒的人多得很,人的嘴巴是无人封得住的。你要相信水退石头会现,你我清清白白有甚么好骇的?刚刚我特意来跟你说这事,就是想把老底都掏给你,让你心里好踏实。别的事我不好保证,可要说我对你有甚么歪心思,那你就尽管放宽心。送你来培训真是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是想让木樨乡多出几个人才,好为乡里的发展出大力。” 秋桂整个人都听傻了,在满肚子伤心、憋屈全都跑得没踪没影的同时,又换上满肚子的羞愧和不好意思来。她只拖着哭尾喊了句:“乡长!”就再也多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哭歇啦?哭歇就好,要晓得心里没鬼天就踏不下。等下子一转去,就把大嫂帮你买的衣裳着上身,然后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 乡长老婆那么多的高档衣裳真的都是帮自己买的?秋桂整个人就跟被电打一般地跳了起来:“不,我不要!” “你敢!”乡长把两个目珠一瞪,装出一副厉害相:“你是代表木樨乡出来培训的,为乡里争派头的事你也敢说出不字来?” “这衣裳又不是乡里发的,跟乡里的面子有甚么关系?乡长,你跟大嫂对我的好,我心意都领了,可这衣裳,我是绝对不会要的。” 乡长还想说甚么,袋里的手机却响了。乡长打开手机,只“喂”了一声,话筒里马上传出了一个妇女的哭喊声:“老公。” “老婆,你怎么啦?”乡长慌急急地问,脸色全变了。 秋桂也傻住了,想不到威风凛凛的乡长老婆也会有哭的日子,而且哭得还那样子的伤心。 “我,我让人骗了。二百多万的贷款,全部都丢下溪了。”乡长老婆边哭边喊,她在手机里说出的话就连坐在一边的秋桂听得一清二楚。 乡长想都没想就对着手机大喊:“老婆,你先不要急。你现在在甚么地方?” “在公司。”乡长老婆连声音都有点子哭哑了。 “我马上就过来。”说完这话,乡长就关了手机,然后转头对秋桂说:“那你就自己走转去了。”边说,乡长边探转身子,将后排座上的那些高档衣裳一个劲地往秋桂的手里塞。 “乡长,这衣裳我真是不能要。”也跟着发慌的秋桂边要下车边说。 “没空跟你罗嗦了。”乡长把秋桂连人带那些衣裳都弄下车,就“砰”地关上车门,开起车子走了。 秋桂一件一件去捡掉到地上的衣裳。她在心里拼命喊:“老天爷,你可要好好地保佑保佑一下我的大哥大嫂啊!” 两排珍珠样的目珠水,一串跟一串地从秋桂的目珠里冒了出来。不过,这回的目珠水是滚烫滚烫的了……。 9 这半个多月,日子过得最有想头的就是野仔了。 我们当地人私下里说人家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这人真是多了一支筋。”按这种说法,野仔何止只是多一支筋呵,尽管那天秋桂只是和他照了一下面,说过几句话,可这对一世都在受别人鄙薄的野仔来说,世上间就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他兴得抖身抖卵的事了。 野仔怕人,乡政府里的所有人他都怕得要死。在人的的面头前,他几大棍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可跟他的蚂蚁朋友在一堆的时候就不共了,他嘴巴皮跟抹过油一样,多事讲得很。 “你们是不晓得,那天,她来瞅我的时候,一直都在跟我笑哩。到底是花神仙女,她笑得好瞅死了,就跟我那回在梦里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对了,她还喊了我好几声的同志哥嘞。你们是晓得的,我记事起,人家都是跟呼狗样用个‘喂’字来喊我的,就连我自己都快忘记我是喊甚么名字了。可她却一下子就喊了我那么多声的同志哥,比人家亲妹子喊自己的真哥都喊得甜。你们晓得不晓得,当即时我就差点子被她喊得流目珠水了。真的,被主任带起走的时候,她还转回头来跟我说再见,照这样说,她肯定是会再来瞅我的……。” 这些话,他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不晓得已经对他的蚂蚁朋友说过几多遍。每回一说起劲,他自己就会兴得一身发热,两目发光,嬉嬉地傻笑。 主任不准他在青光白日随便乱跑,这让野仔有了更多的闲空。除了三顿饭不得不溜到食堂的灶门下去弄点吃的,野仔白日里几乎都泡在木樨树下,边喂他的蚂蚁朋友,边跟它们讲着自己和秋桂初次见面的那点子事。 老话讲:“吃了端午粽,棉袄远远送;吃了重阳糕,棉袄紧紧包。”现时虽然还没到棉袄紧紧包的时候,可木樨一收,天就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尤其是这几天,连日头都懒得出来见人,老天总是阴沉沉的,一到晚里边,做第二天天气的的霜风更是刮得呼呼叫。这样子赶狗都不出门的天,也只有野仔这样的傻子才会在木樨树下守得住。衣裳本来就着得少的他整天被冻得嘴皮乌紫,鼻水流得漫长,一身筛糠样格格抖。别人瞅他可怜相,他自己却劲头足得很,老是见觉得木樨花神就要来瞅他了。 木樨花神没来,倒是把自己最骇的主任给等来了。 主任来的时候,野仔正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木樨树上发痴呆。他那副嘴巴角挂了笑、涎水流得老长的清闲样子让我们忙忙碌碌的主任看得一肚的火。主任用脚踢了踢野仔,没好气地喊:“你给我起来!” 野仔一骨碌翻起身,瞅见是主任,马上就毕恭毕敬起来:“主任,有,有事啊?” “来瞅瞅你脚毛嬉长没有。”主任把脸乌起说。 “又是你不让我出去做事的。”野仔很无奈地嘀咕。 “我不让你做事?我还没让你害死!”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主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回野仔出丑以后,无论踏头知尾的主任如何挖空心思去讨好弥补,乡长对主任都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连半点肯亲近的意思都没有。主任心里清楚,办公室主任要是当到连乡长都对自己起了防心,那这个主任再当下去可就真是一点花头都没有了,就算做死也是白辛苦的。心里发急的主任自然要把这笔帐都记到野仔的头里去。偏偏野仔这个傻子又黄瓜鱼不知死活,自己惹出的事,还来踏主任的七寸,就差没把主任当场气吐血了。 脑子多了几支筋的野仔自然是想不到这些的,自从见到秋桂,他的心情天天都好得很。就连自己出大丑的事,也早就被他忘精光了。所以主任现在就是发再大的火,野仔也绝对不会跟其他的事联到一堆去想的。相反,野仔见一面阴沉沉的主任老半天也没来开口骂他,居然还有了一种想问问主任那天到底把秋桂带到甚么地方去的念想。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头想想,就算拿个石头给野仔作胆,野仔也肯定是不敢在主任的面头前多放上半个屁的。 瞅着野仔那冻得一身格格抖的可怜相,主任压下了已经溜到嘴巴皮的骂人话。在长吐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口气以后,主任把手上的塑料袋丢给野仔,咬牙切齿地交待道:“你癫得好,乡长又奖你两套新衣裳了。不过,你要记牢了,乡长这衣裳可不好着,以后你隔一天就得给我换洗一回。要不然,我叫你有命也没毛。” 主任扔下这句话,就气鼓鼓地走了。野仔慌急急地打开塑料袋,当瞅见里头当着的真是两套崭新的衣裳时,野仔一下子发傻了。胖厨师死后,野仔就从来都没着过新衣裳。这事要换在平日,野仔早就兴得一跳三丈高了。可现在,野仔无论如何也兴不起来,主任说这些衣裳是乡长买的,野仔很懵,乡长不是一来就讨厌自己了吗,那他做什么还要给自己买新衣裳?没过年没过节的,他让自己天天着新衣裳做什么呀?野仔想痛了头也没想出一个名堂来,素性就懒得再去想了。只是主任要他隔一天就得换洗一回衣裳,却让他不得不发起愁来,洗衣服对野仔来说真比登天还难,野仔以前着的衣裳都是在着得快要发臭的时候才会勉强去换洗一回的。现在好了,乡长买的衣服自己不敢不着,可真着了又得按主任说的去做,苦恼得要死的野仔真想拿把绞剪来把这些衣裳全部剪烂算了。 野仔当然没这个狗胆。野仔当天就乖乖地着上了新衣裳。野仔刚刚着上新衣裳的时侯很不自在,一身蚤母叮样的不舒服。可当他晚里出去扫办公室,在走廊的镜子里猛然瞅见自己着上新衣裳以后的样子,野仔就马上兴得差点子把卵泡都抖落了。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就跟乡干部一样的有派头了。兴得有点子发晕的野仔转着身子把自己照了一遍又一遍,越照越是见觉得自己得人意。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怪想:乡长为何不早点子把新衣裳买给自己呢?要是那天花神来瞅自己就有这新衣裳着,那该是多好的事哇! 几天以后,主任又来找他了。主任要野仔将小黑屋对面的一间老办公室弄个干净。心里高兴的野仔做得特别的卖力气。就在野仔把里头洗得清清爽爽的时候,一大帮抬桌上扛梯子的人也到这里面忙开了。等这帮人一走,野仔才惊奇地瞅见,原先破烂的办公室一下子就生好跟新娘房间一般般了,那乌漆油过的桌子上还摆出了一个跟电视一样的东西。 “乡政府不晓得又有甚么样的大领导要来了。”野仔边用水把里头重新冲洗一遍边在想,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来这里头上班的,就是他一直在苦苦地等着的仙女秋桂。 10 将近三百万块钱打了水漂,连响都没响一下。乡长老婆这条生意场里的老狐狸,居然让一个没毛鸡仔恶毒毒地啄了一嘴。 案是乡长陪着老婆一堆去公安局报的。公安问起受骗经过,乡长老婆自己都有点子不好意思开口,因为骗子的骗人手法实在是太一般化,上这种当传出去只有引人笑的份,乡长老婆跌不起这个面子。 去年年底,一个几早跟乡长老婆做过几笔小生意的外地小年轻突然开着一辆豪华小包车来找乡长老婆,说是自己心里一直都在挂想着大姐,今日正好到离这里不远的武夷山办事,所以就弯过来瞅瞅大姐了。接下来,他非要请乡长老婆到县城最高档的“名人会所”去聚一聚,吃顿便饭。 说是便饭,只两个人吃,却一口气上了十几道的“天价菜”。乡长老婆有点子不过意,小年轻把嘴巴一撇,牛皮哄哄地说:“大姐,小弟可不是当年的小弟了,这样子跟你说吧,我现在最愁的事就是赚来的钱如何才花得出去。”乡长老婆瞅了一身名牌打扮的小年轻一下,随口说:“嗬嗬,好粗的口气。两年子没见,就出息到这个地步啦?说来大姐听听,你是靠什么发财的?总不会是卖鸦片吧?”小年轻笑笑说:“大姐,小弟虽然一直都一副烂仔相,却怕死得连个蚂蚁都不敢去踩,犯法的事更绝对不会去沾了。我赚的钱可都是些合法钱。这就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好,不说了,吃菜吃菜。”乡长老婆是个喜欢追根追骨的人,胃口一被吊起,咬死都不肯放:“你是怕大姐夺你财路、抢你饭碗是不是?嘴巴子大姐喊得蜜蜜甜,有发财门路就自己藏起做,真是不够意思。”小年轻这才装出一副无奈相,说:“其实这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大姐还会不晓得,我这人书读不起,人又懒得大水牛牯都拖不过坝,做得起甚么正经生意。只不过命好一点,从小靠我娘奶水养大的一个亲眷这几年撞到死运,混到一个有实权的官位,托他的福,才让我多赚了几片共产党的钱。”话说到这里,小年轻就再也不肯往下多说了,只一个劲地劝乡长老婆吃菜。这当中,他有好多的手机打进来,小年轻就跟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动不动就在电话里头训崽一样开口骂人。饭一吃完,小年轻也就急急地开起车走了。 从那日起,小年轻三天两头都会跟乡长的老婆打打电话。小年轻嘴巴哗哗转,回回都用迷魂汤把爱受人奉承又讲义气的乡长老婆灌得昏头转向。一来二去,乡长老婆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归成自己一个沾心得很的小兄弟了。 两个多月前,小年轻突然又来了个电话,说他在当地拿得到一块能赚大钱的地皮,要乡长的老婆过去看看,一起合作搞开发。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乡长老婆还有见到肥肉不动心的?她二话没说,马上就慌急急地赶了过去。小年轻招待乡长老婆的规格高得很,几个来吃饭作陪的人通过小年轻的嘴巴介绍,全是市里头管地的头头脑脑。这些大领导轮番来敬乡长老婆的酒,嘴巴里冒出的全是夸奖乡长老婆生得春水有风度,大家都欢迎她到本地来投资的巴结话,弄得有点子飘飘然的乡长老婆喝得连舌头都有点子短了。回到宾馆,本地的电视台正巧在电视里播报当地土地局转让市政府旧址使用权的投标通告。小年轻跟她说,这些都是用来遮人耳目的表面文章,是做给社会上看的,其实红道黑道他早就完全理顺了。说着,还拿出了一大套资料给她瞅,同时跟她谈起了开发设想。他那张死人都说得活的嘴巴把乡长老婆哄成了昏头鸡,借着酒兴,乡长老婆就马上答应和小年轻合伙搞开发了。还千多谢万多谢说小年轻瞅得起大姐,有福能同享,真是个靠得住的好小弟。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细讲了,更好笑的是,那二百多万银行贷来的投标保证金还是好面子的乡长老婆自己硬要打到小年轻的户头上去的。说到底,小年轻就是瞅准了乡长老婆自高自大、又容易相信人的脾气,才用软绳子轻轻松松地钓到乡长老婆这条大鱼的。 事一出,乡长的老婆一下子倒了威。除了每天上回把公安局去打听一下破案的进展,其余时间她都躲在自己厝里哭。这就苦了乡长,只要乡里没什么事,一到晚上,乡长就会开起私家车往厝里赶。反反复复劝老婆要想开,耐耐心心跟老婆讲钱米是身外物的道理,还一直安慰着她,说现在公安破案好佬得很,这钱肯定是追得转来的。感动得老婆扑到他身上哇哇大哭,说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老公好,说千错万错错就错在自己狗目瞅人低,一直都没把乡长放在目珠里,要是自己当时就肯把这事拿出来同乡长商量,是绝对上不了这种当的。 案没破出,秋桂在城里就培训完了。那天乡长正好在厝。所以,一大早,乡长就用顺路车去把秋桂接回乡政府。 在城里待了两个来月的秋桂洋气了很多,加上身里着的,又是乡长老婆帮她买的时髦衣裳,这就更有点子在机关坐办公室妇女的样子了。所以,乡长在突然间瞅见她的时候,居然有了一种快认不大出来的感觉。 秋桂见到乡长的时候也是一身的不自在。其实,乡长老婆上当受骗跟秋桂是一点都不沾边的,可乡长老婆晓得自己出事的时候,秋桂正好在场,加上她又是在帮自己买衣裳,所以,秋桂就老是疑神疑鬼这事跟自己是有牵连的了,心里一直都有块大石头在压着。现在瞅见乡长突然间老苍了好多的面孔,秋桂的心里更不晓得是个甚么味道了……。 11 上车以后,秋桂呯呯跳的心还一直没法平静下来。 大街路里人多车也多,乡长只得专心开自己的车。等车一出城,乡长就边开车边跟秋桂说话了。乡长问:“秋桂啊,现在一分钟能打几个字了?乡里可是有成堆的文件在等你打了。”乡长又问:“秋桂哪,到县宾馆把那些招待礼物都学得差不多了吧?为了发展我们乡的木樨产业,乡政府打算过些日子在本乡办一期礼仪培训班,到时候。你可得为她们当好老师哟。”乡长还说:“秋桂呀,你是乡政府送出去培训的第一个人,以后凡事都得争气点,千万不要跌我面子哦!” 乡长的话连搞带笑说得很轻松。他的用意秋桂清楚,车里的氛围太闷憋了,他是在想着办法引自己开心。秋桂也很想借这个步级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不晓得为什么,脑子越是这样想,心里却反倒越是拘束和慌乱了起来,话一到嘴巴皮就全部溜得没踪没影了,只应出几个“是”、“哦”、“啊”的单个字。 乡长在车镜里瞅见秋桂的尴尬样,就不再往下说正事,而是更起劲地把玩笑往大里开。他嬉嬉笑着说:“秋桂呀,你这是怎么啦?是晕车不舒服,还是讨厌我才不愿多说话的呀?要不,怎么都快成哑巴子了?” 乡长说的明明是一句搞笑的话,可这在本就慌乱得要死的秋桂听来,却跟突然间遭了雷打。乡长不高兴了?秋桂脑子“嗡”的一乱,只答了“没有”这两个字后,就把头埋进脚大腿里,两个肩头也一上一下地发起了抖。 秋桂突然间想哭不是没道理的。 乡长老婆上当受骗的那天,她被乡长连人带衣裳弄下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乡长两公婆了。这十几天,她起了好多回的主意想去找乡长两公婆,一是想把那一大堆的高档衣裳还给乡长的老婆,二也想去瞅瞅乡长老婆受骗的事到底是怎么样了。可还没等她动身,办公室主任就来带她转县宾馆去培训了。她托主任把那些衣裳还给乡长,主任说不敢作主,要问过乡长,边说就边当秋桂的面给乡长打了电话。乡长在电话里对主任说,这些衣裳都是自己老婆帮秋桂买的。秋桂要是再敢说个“还” 字,以后就不要转去见他了。放下电话,主任原封不动地对秋桂转告了乡长的话,还好心好意地劝秋桂:“乡长厝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千万莫再去烦他们了。几件衣裳算甚么,你安安心心着就是了,‘蛇大洞大’,他们两公婆还会在乎这几片小钱?你是不晓得,连你这大几千块的培训费都是他们两公婆帮你出的呢!” 秋桂当即时就听傻了。她不晓得乡长两公婆为何要对她这样子好。尤其是乡长,厝里出了天大的事,他居然还记得让主任来安排自己培训的事。秋桂当然会由衷地感动了。秋桂本来已经存了一肚子的多谢话想对乡长说了,可现在,自己非但没说出半句好听的话,反而嘴巴跟吃柿般弄得乡长不高兴了起来,你说,秋桂还能不怨死自己而要哭么? 秋桂的样子让乡长有点意外。可乡长毕竟是乡长,只愣了一下子,他就索性把玩笑开到底了:“完了完了,秋桂呀,你肯定是把我当大老虎了!不用怕,不用怕,你身边的工具箱里有一把铁板手,我这纸老虎的脑袋可经不得几下砸啊!” “扑噗”一声,乡长滑稽的说话一下就把冷不防的秋桂给逗笑了。笑起的秋桂心里突然间也清楚了,乡长根本就没生自己的气。他非但没怪自己,反倒一直都在变着法子想让自己高兴。这是个多么体贴人的好乡长啊,秋桂边抬起还水汪汪的目珠多谢地瞅了乡长一下,边在脑子里想:他要真是自己的亲大哥,那该有都好啊。这样子想着的秋桂只觉得自己的心头烧烘烘的。 接下来的事,就更是让秋桂感动得不晓得要说甚么才好。乡长竟多绕了二十多里的路,直接把自己送到了厝门头,而且还变戏法般从车屁股里拿出一大网袋的苹果桔子交给秋桂,然后才笑起对秋桂说:“秋桂,进城都两个来月了,这回转来就在厝里好好地陪你娘两天吧,等正式上班以后,怕就没甚么闲空转厝里来了。” 秋桂把水果接下,很感激地说:“多谢了,乡长。” 乡长笑了笑:“秋桂啊,真不晓得你甚么时候才不会跟我讲客套。好了,我去村部瞅一下,等下子就直接转乡政府去了。” 秋桂点点头,直到乡长的车子开动了,才转身进厝去。 娘正勾着头在灶上忙着甚么。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秋桂声音颤颤地大喊了一声:“娘!” 娘抬起头来,笑得满面都是牙齿,边喊“我秋桂转来了!”,边举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健朗朗地迎了上来。 娘抬起头的那一下子,秋桂就傻住了。原先病怏怏的娘,现在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得连秋桂都不敢认了。 娘把一双手在衣裳里擦了擦,利索地帮秋桂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拉着秋桂打起了圈圈。娘在秋桂的身里上上下下地瞅,乐颠颠地边瞅边唠叨:“让我好好瞅瞅,让我好好瞅瞅,我的妮妮变成甚么样了。哟,变了,真是变了,变得就跟仙女般春水了。” 秋桂让娘瞅得夸得满脸绯红,在让娘瞅了个够后,秋桂才开起口来:“娘啊,你莫光瞅着我得意了。你还没跟我说说呢,你自己的身子骨怎么样了?你晓得么,我在城里的日子,你都让我挂念死了,我天天晚里做梦,都要梦到你。” 娘说:“你呀,真是瞎子点灯盏白费那个神。晓得么?你一走,乡长就让人把我们厝里的事安排得好好的了。那几个村干部三天两头就会来打个转,娘一身的病,都让他们给关心跑了。” 秋桂一愣。 娘抹了抹目珠,接着说了下去:“秋桂呀,遇得上乡长这样子的好人,真真是我们厝里的福气,以后,你跟着他可得好好地做事,做人可得讲良心哟。” 秋桂心里一颤,两个目珠就湿了。她对娘说:“娘,刚刚是乡长送我转来的。见到你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我想马上跟乡长回乡里去上班。” 娘什么也没多说,只摆了摆手,就一个劲地催:“去吧!去吧!” 秋桂是抄小路在一个转弯角才截住乡长车子的。乡长刹住车,探出头来问:“秋桂,有事么?” 两个目珠湿湿的秋桂说:“我现在就跟你回乡政府去。” 乡长有点子意外:“你?……” 秋桂说:“是你自己说的,乡政府有一大堆的文件在等我打。” 说着,秋桂就拉开车门,硬挤了上来。 乡长没再劝,顺脚踩下了油门。车就飞一般冲走了。 车子里的音响正放着《好日子》的歌。让乡长想不到的是,坐在一边的秋桂居然跟着哼唱了起来。从车镜里瞅去,哼唱着歌的秋桂一面的喜气,两只目珠也在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12 晌午饭一吃完,主任就带秋桂上她的宿舍去了。 房间不大,只十多个平方。可瞅得出,里头已经是用心布置过了的,新床新被新窗帘,墙里还贴有几张山水画,让窝惯了破烂厝的秋桂欢喜得连心都差点子跳了出来。 主任说:“这里头的东西都是乡长出钱让我去帮你买的。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秋桂慌不递地说:“喜欢,喜欢。我都喜欢死了。主任,真是太多谢你了。” 主任说:“多谢就不要了。这样子吧,你先在这里头安顿一下。等上班的时候,我再来带你上打字室里去。” 话一说完,主任就转身走了,还顺手为秋桂带上了门。 秋桂左瞅瞅,右瞅瞅,当确定整个房间里真真切切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心里头的高兴了。她跟个三岁崽仔般在房间里连打了好几个转,然后翻转身扑倒在疲软的床上,把头埋进还散发着日头香气的被子里。直到过了好一大阵子,她才贪恋地把头从被窝里抽出,瞪圆一双目珠把整个房间的每个旮旯头又细细地再瞅了一遍。 “我有正式工作了,我有自己的房间了,我已经是乡政府的人了。”秋桂激动地把这话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一身加过热般的血,飞快地在周身上下游动着,连心头穴也跟着烧烘烘了起来。 秋桂整个人都陶醉在幸福里。心头开莲花的她万万没想到,等下子,在见到她以后,有一个人会比她现在还高兴和激动十倍呢! 这个人就是野仔。 不过,那已经是在上班以后的事了。 当即时,野仔正关起门在自己的小黑屋里换衣裳。可只解开一个衣裳扣,就有人“呯呯呯”地来叩他门了。 除了来喊他做事,野仔这小黑屋是一年到头都没人来的。所以,一听见叩门声,野仔就慌急急地扑上去开门,嘴巴还在不停地应着:“来了,就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主任。就跟日头从西边出一般,主任这回不仅没拿 “乌面汤”给野仔吃,反而很和善地对野仔交待了一句:“你跟我来一下。” 这让野仔有点受宠若惊。跟在主任屁股后的脚步也屁颠屁颠地踩得格外的有劲。 实际上,主任对野仔也不是一惯就凶的。新乡长上任前,野仔就受过主任的不少恩惠。比如乡里回回待客用的花生瓜子苹果梨,清理的时候,主任总会让野仔带一点吃剩的走。逢年过节,乡里发劳保福利补贴,主任也总是记得分给野仔一点“手头尾”。那时节主任对野仔骂归骂,心里头还是蛮可怜的。主要是上回野仔坏了主任的好事,才让主任把野仔恨成“一帖药”。不过,现在日子一长,主任的气也可能已经慢慢地有点子消了。 主任把野仔带到小黑屋对面的打字室门口,自己就转过身,一边把一把锁匙交给他,一边交待着:“从明日开始,这间打字室的打开水、搞卫生都归你负责。记住,里头的东西不能乱动,这把销匙更是甚人都不准乱借。” 没等野仔回话,里头就走出了一个妮仔来,野仔抬头一瞅,两个目珠马上发直了。 走出来的是秋桂。 秋桂没去注意激动得一身都在格格抖的野仔,只嘻嘻笑着对主任说:“主任,扫地打开水这点子小事我自己会做,就不用麻烦别人了。” 主任赶紧说:“没关系,他是勤杂工,在乡政府就是专门做这些事的。他的名字喊野仔,住在你打字室对面的那间房子,以后你有事尽管喊他来做。” 秋桂没再多说,她走到野仔的面前,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眯眯笑地说:“来,野仔兄弟,你我熟悉一下,我喊秋桂。” 自从见到秋桂的那一下子起,野仔的整个人就跟定神一般,连魂魄都不晓得跑到哪一宵去了。秋桂伸手出来,木头佛样竖住的野仔居然老半天也没个反应。 瞅不下去的主任又凶了起来:“没魂啦?” 野仔这才醒过神来,可也只晓得望着秋桂伸出的手发傻。 主任的声音更大了:“鬼蒙目啦?人家秋桂妹子是要跟你握手呢!” 野仔吓得连想都没想就把手伸了出去,秋桂主动抓上野仔的手握住,还用了点小劲摇了几摇。 就跟突然间让电打了一下,野仔一身的骨头都酥麻了,一身的血也在往头顶心里冲。 秋桂说:“好了,从今以后,你我就相互认着,成朋友了。” 野仔迷迷糊糊地站着,傻傻地瞅着秋桂,嘴巴皮抖动着,却半句话也没说出口。 主任没好气地说:“竖住做佛啦?还不快点去灌一壶开水来?” 吓了一大跳的野仔这才从迷梦里醒转,慌急急地转身走开了。 等野仔提着开水再一回来到打字室的时候,主任已经走了。秋桂正勾着头,两个手在一个铁盘子上弹琴一样劈哩啪啦地忙着。听到脚步声,秋桂抬起头来向野仔笑笑,嘴巴也蜜蜜甜地说了一句:“多谢啦!开水就放桌子边好了。那边有凳,你自己坐吧。” “不坐,不坐了。”气紧得话都说不清楚的野仔赶紧从里头逃了出来。 直到在自己小黑屋的床边木木地坐下,野仔整个人还象让人家灌多了“黄汤”的酒鬼,脑子一直处在晕晕眩眩当中。 他细细地想着秋桂和他握手时的味道:那手嫩嫩的,软软的,滑滑的,烧烧的,就跟在他身里接通了电线,让他整个人都麻得起抖…… 他痴痴地想起秋桂抬起头来跟自己一笑,对自己说“多谢”的样子,秋桂的笑比八月十五的月光更好瞅,秋桂的话说得比人家唱的歌更好听,就跟“六月伏”让野仔吃到了一支冰糖棒冰,舒服得连整个心都要化了…… 野仔把这些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一身的血都发起烧,想得整个身子都毛焦得坐不住,想得自己马上就想找件事来做。 直到这个时候,野仔才瞅见,自己的脏衣裳还没换! 自己是着脏衣裳去见秋桂的。自己是带着一身“烂汗臭”去见秋桂的。一想到在秋桂面前丢了丑,野仔连肚肠都差点子悔乌青了。 野仔三下五除二换下了衣裳,野仔边换衣裳边还在想:自己为何下午不一吃过午饭就换衣裳哟,主任为何不迟一下子再来找自己啊。 野仔换好衣裳的时候,天已经快乌了。晚里要做事的野仔慌急急地把脏衣裳用烂脸盆一当好,就赶紧捧到食堂边的水池里去洗。 野仔走路喜欢勾着头,勾头走路的野仔一直走到水池边才瞅见,他又撞到秋桂了。 正在水池里洗着衣裳的秋桂大概是刚刚洗完澡出来,头发稀湿地散开,一身都是香胰的味道。 野仔赶紧止住脚。心慌意乱的野仔不晓得自己现在该进还是该退。一失手,就让烂脸盆 “乒”的一声落到地下了。 被吓了一大跳的秋桂赶紧转过头,当瞅见是野仔时,秋桂马上笑了笑,很亲热地问:“你也洗衣裳呀?” 野仔就跟个被人现场抓到的“偷鸡贼”,连脖颈根都涨红了。他鸡啄米样点着头,舌头短了一截般地小声应着:“是,是。” 秋桂挪了挪位子,对野仔说:“捧过来吧。” 野仔格格抖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衣裳,头皮发麻地走到洗衣池上。连水龙头都没开,野仔就用一双细木棍样的双手胡乱地揉起衣裳来了。 秋桂“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得野仔头脑“轰”的一下,心都不会跳了。 望着野仔冷汗满面的样子,秋桂赶紧止住笑,带着歉意地说:“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笑你的,你这样子洗什么衣裳哟。来,还是让我来帮你洗吧!” “不!”野仔突然狼嘷一般大喊了一声,然后扑上去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衣裳。 秋桂奇怪地向野仔望去,瞅着野仔大滴大滴往下落的目珠水,秋桂心里清楚了。她想了一下,马上用更软爽的声气对野仔说道:“没关系的。你是晓不得,你这乡长送的衣裳还是我帮你选来的呢!” 说完,秋桂就凑上轻轻地去掰野仔的手了。 野仔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被秋桂掰开,野仔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子,退到一边。野仔木佛样竖住,一双无神的目珠死死地瞪住秋桂细嫩的双手在自己的衣裳上放水,打香胰,轻轻地揉洗…… 望着,望着,野仔的整个目珠都让目珠水糊住了,瞅不见了。目珠迷糊的野仔就跟是在做一场梦,一阵暖暖的东西把他整个心都塞满了,蒙得他连气都憋死了。 “哇!”的一声,野仔突然间大哭了起来…… 13 秋桂帮野仔洗衣裳,野仔激动得当场大哭的事,就跟起了“老鼠瘟”,一下子就在乡里传漾了。 如果仅仅是野仔一个人的哭闹事,别人是连问都懒得多过问的,问题是这事沾到了秋桂,那可就没办法阻止住乡干部们来兴头了。 偏远山乡的乡政府大都象个和尚庙,女干部没几个豆豉,年轻又生好的女干部更是比落雨天的天星还罕见。所以,秋桂两个多月前在乡政府里一露头,立马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只不过当即时野仔出大丑的事还没摊凉,乡长正在气头上,知根知底的主任又凡事只敢小心捱,嘴巴封得死死的,别人才无法探听到秋桂的来龙去脉。等到乡里开始清理装修打字间,乡里要来一位生好的打字员的事才陆陆续续地在乡里传开,今日当正式来上班的秋桂在机关的院子里一现身,那可就连乡政府的地皮都差点子震悬了。 是啊,秋桂的确是太出众了。尤其是在县城培训了两个月之后,那品貌、那身架,让窝惯了穷山乡的乡干部连目珠都瞅直了。 最起劲的还数那十多个没讨老婆的大学生、中专生,秋桂就好比是支强心针,让他们整个人都兴毛焦了。当听见秋桂最先亲近的人居然是他们最瞅不上眼的野仔时,一个个酸醋吃得连目珠都起了火。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野仔跟秋桂真能有甚么沾搭,可他们却没法不眼红野仔的福气,没法不妒嫉野仔的受宠。 倒灶的野仔,马上就成了大学生、中专生们一闸齐射打的“靶心”。 “哎哟哟,野仔,你艳福不浅啊!” “哈哈,野仔,走起‘桃花运’来啦?” “野仔,好福气呀,连天鹅肉都吃上了。” …… 只要让他们碰到,野仔马上就会招来一顿讥笑,怕得野仔跟老鼠见猫一般逢人就躲。 在恶毒攻击野仔的同时,这十多个大、中专生也个个都各显神通地开始接近秋桂了。 上班钟一敲,打字室门一开,这帮“年轻仔”就陆续聚到打字室里来报到了。凳子不够坐就坐桌子,桌子不够坐就站着,一来就开始“卖嘴皮”,吹起牛来一个比一个更好佬,弄得打字室比个赶墟场还闹热。 除了上班时间泡打字室外,“年轻仔”也开始在晚里边约秋桂到乡政府后门的木樨山里去散步。起先是嘻嘻哈哈一大阵去的,接下去就有人起了歪心,试探着单独来请秋桂去。缺心眼的秋桂对谁都没提防,谁叫都会去,谁先喊就跟谁走。这个头一开,“年轻仔”之间就起了矛盾,为请秋桂散步变得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原先很好的朋友,转眼间争风吃醋得脸红脸绿,弄得甚人都没心思好好地上班了。 “年轻仔”们憋着的劲就跟是一堆慢慢捂住的“山灰”,终于在打字室里烧出了头。那天上午,就为秋桂问一个字的读音,两个大学生争吵得动了手,居然把打字室的热水瓶都碰砸了。 这事让主任添油加醋汇报给乡长后,忙得晕头转向的乡长马上发起了大火!年轻仔”们憋着的劲就跟是一堆慢慢捂住的“山灰”,终于在打字室里烧出了头。那天上午,就为秋桂问一个字的读音,两个大学生争吵得动了手,居然把打字室的热水瓶都碰这事让主任添油加醋汇报给乡长后,忙得晕头转向的乡长马上发起了大火! 是呵,乡长这段日子简直都快忙死了,为家里的事,更在为乡里的事。 老婆受骗的案子,公安倒是在十几天前就破了案。问题是虽然抓住了骗子,可骗走的钱却让骗子赌输了一大半。老婆为这事急火攻心,整天变得神神道道,害得乡长厝里乡里两头跑,劝老婆劝得嘴巴皮都起了泡。 乡里的事就更让乡长伤脑筋了。接过手后乡长才晓得,堂堂的乡政府早就成了空壳的大灯笼。如今时髦乡财包干,上头又天天都在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完全缺少工矿企业的木樨乡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要现付的工资开支月月相差一大截不说,追讨着几十万“烂屎债”的债主天天还在屁股后头追不歇。这一个多月,乡长都当成了“五加皮”的“讨饭头”。一有机会,他就要以老区贫困乡的名义,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饿着肚皮、磨破嘴皮、走烂脚皮地上市县的各个部门去“化缘”。求人一多,感觉到矮人一截的乡长心里愈发的不是味道,为找一个发展乡里经济的突破口,乡长简直都快把自己的脑汁绞尽了。 你说说看, “年轻仔”们在这种时候惹出这种没名没堂的事来,乡长还放得过他们拉尿么? 当天晚里,乡长就开起了个干部职工大会。脸色乌青的乡长在简简单单地布置了下一段的工作以后,就把矛头直指那帮黄瓜鱼不知死活的“年轻仔”了:“你们不是吃饱没事干,养得太清闲了吗?那好,从明天开始,你们全部去包村,到村里去帮农民办点子实事。另外,你们不是个个都要比水平吗?这太好了,这一个月内,你们每人给我写出三篇宣传我们乡产木樨的文章来,新闻报道也好,散文诗歌也可以。三个月内,还必须在县以上的报刊给我登一篇出来……” “年轻仔”们全都发了傻。 “年轻仔”们挨了骂,心里最难过的还是秋桂。 一到乡政府正式上班,秋桂整个人一直都跟浸泡在蜜糖水里一般,总见觉得天更蓝,水更清,心头时时开莲花,梦里也想发笑出声。她对甚人都嬉嬉笑,愿意跟所有的人都友好,也盼望所有的乡干部都能成为自己的好朋友。 “年轻仔”们天天上打字室来嬉,她心里头是多么的高兴啊。那些“年轻仔”水平高,说出来的每句话秋桂都爱听,尤其是他们辩论的时候,冒出来的好多名词让听都没听见过的秋桂从中学到了好多的知识。秋桂更爱在晚里边和他们一起到后门的木樨山上去散步,那些秋桂看厌了的树和草,在他们的嘴巴一过,马上就变成了跟人一样有灵性了。弄得秋桂直在心底里埋怨自己是个有目不识宝的粗俗人,跟他们简直是没法比。 直到他们在打字室里动了粗,单纯的秋桂才吓了一大跳,当瞅见乡长在大会里发了那么大的火,秋桂的心里就更是要用“不知所措”来形容了。 一散会,秋桂就“起飞踢”般地逃回了自己的宿舍里。关上门,静静地躺在疲软的床上,也不晓得是委屈还是伤心的目珠水就跟喷泉样往外冒。她细细地把自己和 “年轻仔”们交往的经过想了一遍,脑子乱糟糟的她想疼了头却也想不出自己和“年轻仔”们到底错在甚么地方。只是一想到“年轻仔”们是为跟她交往而挨骂受罚的,秋桂的心里就难过得让针戳一样的疼。她躺不下去了,擦了把脸后,晕晕眩眩的秋桂便动身去找乡长。 乡长伏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写材料,瞅见目珠红红的秋桂走进门,便顺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沙发,客客气气地说“坐吧!” 秋桂坐下又站起,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直到这时,秋桂才发现了自己的傻愚和唐突来。我来找乡长做甚么?我到底想跟乡长说甚么?是要为自己做解释还是要替“年轻仔”们求求情,脑子成浆糊的秋桂心里居然虚得没了一点数。 乡长肯定已经瞅出了秋桂的尴尬狼狈相。便不紧不慢地抢先开起口:“本来我是要去找你的。可我晓得你肯定会来找我。所以,我就省下这趟工了。” 秋桂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乡长说:“你不用太紧张,可也不能小瞅了这件事。更不能见觉得自己是在受委屈。你想想看,这帮‘年轻仔’拿着国家的工资,却整天只想着来陪你散步聊天,这象话吗?” 秋桂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 “你长得生好,甚人都愿意接近你,这是很正常的事。你自己乐意跟人交往,这也是很好的优点。可你要晓得,单位有单位的规章制度,上班时间要做的事只能是工作。” 秋桂的头越勾越低了。 乡长嘬了一口茶,接着又往下说:“秋桂啊,现在没别人,有些题外话听了千万莫往心里放,就当是做哥的在提醒你好了。一个妮仔,尤其是象你这般好瞅的妮仔,以后跟人交往千万要讲个分寸,若不然,是会让别人生出很多的误解,也会为自己引来很多的麻烦的。” 秋桂的心里一震,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没想到偏偏和乡长瞅着自己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14 乡长说话有令头得很,大会开完的第二天,“年轻仔”们就赶紧都下村了。 打字室再也没人敢来乱探头。可生骇不保险的主任还是催着秋桂又用电脑打出了张“机要重地,闲人止步”的条子贴到大门上。弄得打字室一下子就变得跟弹药库一般的神秘,比荒废的尼姑庵里更冷清。 这两天,秋桂的心里说有几难过就有几难过。那晚从乡长的办公室出来以后,秋桂整个晚里都没睡觉。尽管乡长对她没凶也没骂,可听话听音,妮仔天生的敏感还是让秋桂听出了乡长对自己的不满来。当她细细地把乡长对自己说的话都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后,马上就骇得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天哪,乡长的话居然已经含有自己不稳重的意思了! 秋桂伤心得哭了整整一个大通宵。 从第二天开始,秋桂就整个人都换了一副相。脸色阴沉沉,见人绕路走,除了在打字室上班,其余的空工都关在自己的宿舍里不肯出来见人。就连到食堂吃饭,也总是一个人捧个饭碗躲到旮旯头里去吃。机关院子里,再也没人见得着她的笑了。 乡长几天以后才瞅出秋桂的变样来。这段日子,乡长到处同自己的老同学老朋友打电话,拜托他们帮忙为乡里搞招商引资。当有几人熟人让乡长寄项目资料去的时候,乡长赶紧加班加点地赶出了一大叠的发展木樨产业的可行性报告,还亲自送来让秋桂马上打。 秋桂不声不响地接过资料,勾起头就噼哩啪啦地开始打了。乡长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秋桂,我这字写得太潦草了。你看得清楚么?” 秋桂只是点点头。 乡长又说:“人家急着要,我就在这里等对稿好了。” 秋桂还是点点头。 乡长有点子意外,瞅了秋桂一下,关心地问:“秋桂,你的身子不舒服?” 秋桂摇摇头。 “那你为何变哑子啦?”乡长说,“还板着个脸。好象我借你米还你糠样。” 秋桂没回话,两排珍珠样的目珠水却突然冒了出来。 乡长一愚,慌不递地问:“秋桂,你这,这是怎么啦?” 秋桂停下弹琴样的两只手,抬起头,突然很大声地对乡长说了句:“乡长,我不是个轻浮的妮仔!真的不是!” 莫名其妙的乡长赶紧问:“哪个吃得肚皮光的说你轻浮啦?” 秋桂委屈地说:“还没呢!我又不是三岁崽仔,你那工晚里说的话我还会听不出来?你明切切就带有那样子的意思嘛。” 乡长大喊:“老天爷,真真是冤枉死了。人家说聋子怨事,依我瞅,你们女的更是肠子弯,名堂多。我只不过好心好意劝你跟人交往要谨慎一点,怎么就让你听成是说你轻浮了呢?” 秋桂两目放光,不敢相信地问:“乡长,你真没在那样想我?” 乡长大笑:“秋桂啊秋桂,你傻不傻哟。我怎么会那样子想你?懂不懂,你这就叫是没洞掏鳝,自作生成。你完全是自己要跟自己过不去。” 秋桂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 乡长瞅着秋桂,随口就出:“哎哟,总算是天开隙得开日头了。要不然,你那一副媳妇仔受欺侮样的可怜相,让甚人瞅见都会心疼的。依我说,你天天都该发笑,你是不晓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瞅!……” 乡长的话说了半截就马上止住了。因为他瞅见秋桂盯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已经亮得有点子不对劲,就跟是大日头下的一塘活水,耀目得让乡长的心里突然间就有了慌慌的感觉。不自在起来的乡长赶紧装假喉咙头发痒,连着干咳了好几下。紧接着,又推托说忘记了一件事要马上去办。说完,就慌急急地走出了打字室。 秋桂呆呆地瞅着乡长匆忙忙地走掉的身影,起初她觉得乡长刚刚的样子有点好笑,接着,她的面前又马上浮出了乡长在跟她说“你是不晓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瞅”时的那一副当真样。当即时,秋桂的心里就让这句话好好地烫过一下了,这下子把这事跟乡长古怪的举止联到一堆,秋桂猛然间就灵了起来,突然醒悟到什么的秋桂心里马上乱了套,就连心跳都差点子停住了。 一头一面都火烧火燎了起来的秋桂痴痴傻傻地坐着。慌乱当中,心底居然还慢慢地漫起了一股暖暖甜甜的东西。一直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秋桂干脆大声地哼起了歌:“今天是个好日子……” 秋桂一变高兴,野仔就见觉得满天的乌云都散尽了。 在乡政府里,野仔现在是和秋桂接近最多的人。野仔自己的小黑屋象个狗窝,打字室却被他当成了金銮殿。天一光,他就会赶紧起来搞打字室里的卫生。里头的每件东西他总是要用干净的抹布擦了又擦,连地下都让人见不到一滴的灰。等秋桂来上班的时候,他连开水都替秋桂打好了。弄得秋桂总不好意思得很,每回都要对野仔说上一大通的多谢话。 野仔平日不敢去跟秋桂说话,可心里头却又时时都想听见秋桂的说话声。秋桂对野仔说话总是软声软气的,还动不动就会眯眯笑地望着野仔,让野仔在被望得一身都不自在的同时,却又跟大冷天在“九龙桂”树下晒着大日头那样烧烘烘、麻酥酥的,舒服都舒服死了。 秋桂帮野仔洗衣裳的那天,野仔是突然间放开声气大哭的。更要死的是一开起哭,野仔就完全刹不下车来,就跟这哭在野仔心里已经多积了几十年,现在要全部挤出来赶出世了。事过以后,野仔把头想开隙也没想清楚自己那天到底是为什么开哭的,而且哭得是那样子的伤心,害得秋桂也跟着让一大帮人瞅了热闹。野仔好几回都想去跟秋桂说说,自己那天其实是高兴得哭的,可真碰上秋桂,野仔又老缩得跟田螺般的说不出话来。等到大、中专生们开始讥笑他的时候,野仔躲是躲,心里头却没半点的不高兴。他想:“反正我让人骂惯了,只要他们没去欺侮秋桂就好。” 那天乡里开大会,第二天秋桂就变样了,这让野仔比天蹋下来还心慌。连着几天晚里,他都守在“九龙桂”树下,跟他的蚂蚁朋友们述着苦:“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哟,秋桂不高兴得连目珠都哭泡肿了,我又不晓得她是什么事,更帮不上半点忙。只求你们能保佑保佑她,千万千万不要让她再伤心了呀!” 马上就快过年了,晚里的天下地冷得古怪。也真是亏野仔的啊,天天晚里都要为秋桂求保佑而冻得涎滴涕滴的。 也从那天起,野仔基本上都不敢跟秋桂碰到面了,野仔每天只敢偷鸡贼样地从玻璃窗里去偷偷瞅着秋桂的难过相。秋桂目珠一发红,野仔的心里就比刀割还难过。好在也只短短的几天子,若不然,野仔怕真的是要为秋桂愁发癫了。 乡长和秋桂解开误解的当天正午,野仔正在喂他的蚂蚁朋友。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秋桂突然就在野仔的身边开了口:“野仔兄弟,又来喂你朋友啦?” 吓了一大跳的野仔赶紧抬起头,抬起头的野仔差点子兴昏了过去。因为他又瞅见秋桂嬉嬉笑的老样子了。 野仔惊奇地裂大了嘴巴,呆呆傻傻的野仔第一回胆大地死死把秋桂眯眯笑的脸盯住。憋了老半工后,野仔突然间还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你,你好啦?” 秋桂“嘻”地笑出了声。只觉得浑身一热的秋桂赶紧接口说:“好了,我全好了。野仔兄弟,我是来帮你洗衣裳的。你去换一下吧!” 野仔跟遭鬼打一般马上跳了起来:“消不到,消不到,我自己会洗的。” 说完,野仔就转身起飞踢般地逃走了。 野仔的忙没忙成,秋桂自己的事却突然忙了起来。第二天下午,乡长上主任把秋桂喊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门,乡长就一副高兴相地对秋桂说:“秋桂呀,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你恐怕得好好地加上几个班了。” 秋桂赶紧说:“有什么事你尽管交待好了,跟我还消得到客气啊?” 乡长说:“是这样的,那帮‘年轻仔’还真是有点真本事,那天我让他们写宣传我们乡产木樨的文章,没想到他们还真是写了一大叠出来。我翻了一下,写得都很不错的。所以我想让你加班打印出来,由乡里统一寄到报社专投稿。要是这些文章能登出来,那对我们乡招商引资,发展木樨产业可就大有用处了。” 秋桂说:“这算甚么事啊,交给我就是了。” 秋桂接过一大叠的稿子就回打字室去了。脚步轻快的秋桂边走边在心里打起了疙瘩:“这个乡长也真是好嬉,那天开大会把‘年轻仔’们个个都骂得一钱不值,可转眼间却又把他们全都捧上了天。哼!还说我们女的肠子弯,名堂多。依我来瞅,男人的心思更古怪,更让人猜不透呢!” 15 15 元宵节还没到,乡长就让主任下通知,催着干部们来上班了。 这把正花天酒地在和亲友团聚的干部们弄得很扫兴。要晓得,乡政府以前的过年假一贯都放得长。山高皇帝远,乡下没人管。上头文件归文件,底下松动照松动。可以这样子说,乡干部们的过年班基本上是和当地“正月嬉过,二月挨过”的乡风乡俗同步走的。正月正头就催上班,乡干部们已经好多年都没碰上这样子的事了。 实际上,乡长来的这几个月,让他三下五除二就破掉了的“老定规”,其实已经够多的了。 比如说乡里的“陪客饭”。这几年也不晓得上头是在搞安慰还是怕摆不平,领导多多提拔起,实职塞不完就封虚职。每个乡“副科”以上的干部都窝着一大堆。人就是这样子,有了级别就要讲待遇。而乡政府最实惠的待遇就是天天能陪客了。按他们的说法,吃不吃事小,有得陪没得陪倒是关面子的大事。所以常常是客来二三个,陪客几大桌。吃得普通干部目珠打火刀,暗暗发誓着要当官。吃得乡政府穷成了“叽咕茄”,而他们却天天嚷着要减肥。乡长来了没十天,就拿这事开头刀。他乌起脸来在班子会上摊开说:“吃喝风最影响干群关系了,我们乡也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我和书记碰了头,从明天起,客人一律只限对口的分管领导来陪。接待按标准,客人不再发包烟。”这话乡长是撕开脸皮来宣布的,大家当然有怕心。反正规定又没针对自己一个人,哪还有什么话好讲?乌龟莫笑鳖,大家都在岩下歇。口吃不如心安,谁还会再为嘴伤心而被扫得一脸的灰? 比如说把包村干部的奖金同他所包村的各项指标完成程度相挂钩,这也是乡长来后做出的一道“辣手菜”。木樨乡是老区乡加贫困乡,没什么硬性的财税任务。所以,包村干部下村是可以“磨洋工”的。以前干部一下村,不是吃得烂醉青光白日睡懒觉,就是让村干部陪着自己嬉麻将。这种事一听多,乡长就火了,年底突然开起一回包村干部的汇报会。让包村的干部当众来汇报所包村的全面情况,例举一下自己在村里到底办过了几样实在事。弄得好几个靠混日子过世的包村干部马上露了马脚丢尽了丑。这会开得其他的乡干部也跟着背脊冒汗脸落色,一个个在心里打寒颤:“老天爷,这分明是把鸡杀给猴子看,乡干部这碗饭,以后怕真是难混着吃了。” 这回提早上班的通知一下,乡干部们就慌不迭地全来了。乡长守在大门口,嬉嬉笑地跟每一个乡干部说拜年,又让食堂为乡干部弄了餐大鱼大肉的酒菜。等大家吃喝得兴致高高的,这才开起了“大抓项目开发”的动员会。 说是动员会,却让乡长开成了“翻案会”。乡长就是乡长,肚量大。甚人都没想到,两个月前被他骂得臭狗屎一样不值钱的“年轻仔”们,一下子又让乡长捧上了天。 乡长是从他们写的一大叠宣传“木樨文化”的文章说起的。乡长说:“知识就是力量,人才就应当受到尊重。这帮‘年轻仔’们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表现得是不怎么样,也很让我们的一些老同志瞅不惯,当然也包括我。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真发起狠来做事个个都有才华得很。这短短的两个月,他们用心血熬出来的文章,居然有好几篇在县报、市报、甚至省报都登出来了。 为推出我们乡的‘木樨文化’品牌,提高我们乡的知名度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我在真心实意向他们赔礼道歉的同时,也号召全体乡干部向他们学习,以求真务实的精神,来积极为我们乡马上就要展开的‘项目开发及引进’工作献良策、做贡献。” 也不晓得这高帽子在他们的头上戴得适合不适合,反正在打雷样的巴掌声里,这帮平日吃不开的“年轻仔”们满脸都是扬眉吐气的得意相。尤其是那个在省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木樨花开》散文的大学生刘小刚,一散会就直闯乡长的办公室,居然不晓得天几高地几厚地跟乡长提起了意见来。 “乡长,要真想把我们乡的‘木樨文化’品牌做大,我见觉得目前这样子操作还太原始,太老土。” “为什么?” “你想想看,县报只有本县瞅,省报也只有本省的人瞅,影响能有几大,搅水都难搅浑。再说,能在省报登出篇把文章那也完全是瞎目鸡仔碰到死蚯蚓的事,以后有没第二次就天晓得了。” “那你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乡长,秋桂能借我用一下吗?” 尽管刘小刚的话里有毛病,好象在说秋桂是乡长的私有品,可他说的是要做大“木樨文化”品牌的事,所以,心里有点不舒服的乡长还是一点都没跟他计较,反而鼓励性地问道:“你要她帮你做什么?” 刘小刚一点都没察觉出自己的言语有闪失,依旧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兴抖抖地往下说:“秋桂生得好瞅又清纯,这样的妮仔在现今的社会已经不多见了。她身里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再加上乡政府那株几百年树龄的‘九龙桂’,又是城里人见都没见到过的‘宝贝树’。如果把‘九龙桂’开花时秋桂站在树下的照片弄到网上去一发布,再取上个有诗意一点的名字,我敢保证,世界上就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的目珠要往我们乡里落了。”乡长只略略一想,马上就来了兴致:“有道理。只可惜现在不是‘九龙桂’开花的季节。” “没事,‘九龙桂’开花的相片,我早就拍过一大天堆了。” “你不是说要拍秋桂和‘九龙桂’在一堆的吗?” “这你就莫管了,只要你批准秋桂让我拍照就行。” 乡长这回再忍不住了,马上就拿起脸色来给刘小刚瞅:“你这个短命鬼,怎么说话的你?你把秋桂瞅成是我的什么人啦?前次骂你们,是因为你们争风吃醋得影响了工作,现在你让她帮你,是为了搞好工作,我有什么会不批准的?” 乡长话是这样子说,心里多少还是冒上了点怪怪的东西来。刘小刚就完全不共了,尽管挨了乡长的骂,心头却兴得开莲花。他拔起脚就往门外走,边走还边回头眉飞色舞地对乡长说:“乡长,那我可就真找秋桂去啦。” “等一下!” 刘小刚止住脚,满脸疑惑地望着乡长瞅,有点失望地问:“乡长,你反悔啦?” 乡长大火,盯圆两个目珠开口就骂:“反悔你个头!我是要告诉你,等这事弄成了,我会开大会,给你发重奖!” “乡长,那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说完,刘小刚就一溜烟地飞走了。 这个刘小刚的确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他让打扮好的秋桂在“九龙桂”树下左摆一个造型,右扭一个架势,自己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然后同以前照下的相片在电脑里一拼,就变把戏样地拼出了好多张秋桂和开满红木樨的“九龙桂”在一堆的相片了。 也不晓得是刘小刚的照相技术太高超,还是秋桂本来就上相,反正当刘小刚把拼出来的相片拿给乡长去过目,连乡长都让相片里的秋桂迷住了,翻来覆去地瞅不够。刘小刚连问了好几句的怎么样,乡长这才醒转神来说不错。刘小刚顺竿而上让乡长取标题,脸有点子微微红的乡长想了想后,脱口而出:“就把它叫‘木樨圣女’吧!” 16 16 刘小刚弄的“木樨圣女”组图在网上一发布,马上就在网上闹起了大地震。 发帖还没满一个星期,点击的人数就超过了十八万,跟帖也上了几千条。好多赤裸裸的吹捧话,让守在电脑前的秋桂肉麻得一身都在打寒颤。 乡长却高兴得要死。在让刘小刚趁热打铁地把乡里的招商引资项目推介跟着发布到网上后,果然说话算数地专门开了一次表彰会,奖了刘小刚二千,秋桂一千,还为刘小刚封了个报道组长的官。并在大会里宣布,以后不管是甚人,只要能为乡里的经济发展做出大贡献,就是十万百万他也敢奖。就是普通职工他也坚决要重用。 一时间,乡干部们全都赶起了为乡里招商引资找项目的时髦。人找人,鬼托鬼,电话来,信件去,就跟八十年代末的全民搞经商一般,闹热得不得了。 乡政府里最忙的就是秋桂了。刘小刚在网上发她相片的一个星期后,信件就跟雪片样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乡长有交待,无聊的追求信可以不理,但有商机的信却封封要回。秋桂瞅信都有点来不及,那些做梦都在等着拿重奖的乡干部还要追着她帮忙打印资料往外寄。秋桂又没孙悟空变得出几十双手来的本事,只得天天晚里来加夜班了。 秋桂天天晚里加班到半夜三更,这让野仔心疼得不得了。要晓得,年前年后的这段日子,秋桂一直在把野仔当亲兄弟来关照,感动得野仔都快把秋桂当成观音菩萨放在心头上供了。 乡政府快要放年假的早几天,秋桂突然叩开了野仔的小黑屋。秋桂第一次到这里来,一阵恶臭让刚归门的她连退了好几步。但也只迟疑了那么一下,秋桂就马上照样归门了。一进去,秋桂赶紧把窗子打开,然后对傻站在一边、脚手都不晓得怎么放的野仔说;“就要过年了,今天日头好,我来帮你洗洗衣裳床单被,让你也好好地过个干净年!” “不用。不用。”野仔边说,边跟上回秋桂要帮他洗衣裳那样,紧紧地捂着满是霉豆腐渣味道的床单被。 秋桂这回没去掰野仔的手来硬抢,只是装假板下脸来说:“那好。从今日起,我也不用你来打字室搞卫生和送开水了。” 一听这话,野仔就怕着了。赶紧起身拦住装假走的秋桂:“那,那,那就让你洗吧!……” 秋桂拼命忍住笑,怕野仔反悔样地去拆被。边拆边还数落了野仔好一顿:“瞅瞅你这房间脏成什么样了。你晓得天天帮别人搞卫生,自己的房间怎么就一点都不晓得料理啊?” 这话明明是数落,野仔却听得很舒服。就跟是娘在说崽,就跟是姐在说弟。野仔本来狼狈得很,让秋桂这一数落,心里反倒马上就轻松得暖暖的。他嘿嘿地边傻笑边说:“我这就弄!我这就弄!” 等秋桂晚里边来帮野仔缝晒干的被的时候,野仔的小黑屋里果然变了样,就跟他为秋桂扫过的打字室,地下干净得都快照得出人影来了。 秋桂说:“你瞅瞅,你瞅瞅。搞没搞是不是一个天来一个地?晓不晓得,这干净样,让我的目珠都光了。” 瞅见秋桂的高兴样,野仔心里也喜开了花,嘿嘿嘿地只晓得一个劲地傻笑。 乡里放年假的那一天,秋桂又来找野仔。她满脸诚意地对野仔说:“野仔兄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还是跟我去我厝里过年吧。” 野仔的头摇得象个货郎鼓:“不行,不行,年晚三十、正月初一我要守大门。” 秋桂说:“那好。等我来上班的时候,一定多给你带些好吃的来。” 来上班的那天,秋桂果真为野仔带了一大包的糕糕糖、炒米焦、花生瓜子苹果桔来。让野仔感动得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 秋桂刚开始加班的头几晚,野仔心里高兴得很。因为打字室就在“九龙桂”树的边里,坐在“九龙桂”树下能瞅着秋桂加班,野仔见觉得比到会议室去瞅电视更过瘾。 是啊,原先一到晚里,“九龙桂”的四围就死一般的静。现在坐在“九龙桂”树下,听着打字室传出的“劈哩啪啦”的打字声,野仔就跟是在听人弹琴一般般。尤其是有月光的晚里,耳朵边响着打字声,跟在听一个老婆婆教她的孙孙唱:“月光光,照四方……”野仔的心就会飞得老远, 野仔更爱瞅的是打字室里的电灯光。那是多么明亮的一盏灯呵,在冰冷的晚里,在没有天星月光的时候,这盏照着秋桂做事的灯,不仅能让野仔感到烫心的暖,还能让野仔不用半点躲闪地去尽情瞅着自己一世都瞅不够的秋桂身影…… 野仔打心里巴不得这盏灯永远都这样光着。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野仔在打字室里擦桌子,听到一个来送材料的“年轻仔”巴结秋桂的话,野仔才跟迷梦里醒来一般般,连肠子都差点子悔乌青了。 那“年轻仔”说:“秋桂哪,你一天加十几个钟头的班,身子又不是铁打的。一直这样下去,你怎么吃得消哟?” 秋桂说:“没关系的,我娘说过,人属马型,越做会越精神。” 说完,秋桂又赶紧勾下头去,劈哩啪啦地忙开了。 那一下,野仔很仔细地瞅了秋桂一下,也许是受到年轻仔刚刚说的话的影响,野仔越瞅越觉得秋桂的脸已经瘦了一大圈,而且连目珠圈都发乌了。 野仔的心里马上变得被刀割一样的疼。他迷迷混混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响着年轻仔说过的话:“一天加十几个钟头的班,身子又不是铁打的,一直这样下去,你如何吃得消哟……” 从那天起,野仔象害上了神经病,只要打字室电灯一光起,野仔的心头就“砰砰”跳。他恼死了那些晚里来找秋桂做事的人,可他又没本事去阻拦,只得傻傻地坐在“九龙桂”树下,一个劲地盼着电灯早点黑了。 正月头的晚里露水凉、寒气重。天天坐在“九龙桂”树下想心事,野仔不但没把秋桂关心上,反倒把自己给弄病了。那天晚里,鼻头一塞起,头壳一变重,野仔就晓得不妙了。可有点生蛮的他还是在一直等到秋桂关灯关门后,才拖着发烫的身子溜回自己的小黑屋。 第二天天早,野仔就起不来了。那些没喝上开水的乡干部七找八找,找到了打字室里来。当听见秋桂说也没瞅见野仔时,这才失望得骂骂咧咧而走。找的人一多,秋桂也灵了起来。她关了电脑带上门,急忙来到小黑屋,扒到门缝里一瞅,只见被子落在地上,野仔却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秋桂发狠拍门又连喊了好几大声的野仔,野仔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脚手都吓软了的秋桂大呼小叫地喊来一大帮的“年轻仔”来撬门。门一弄开,秋桂伸手一探,野仔不仅身子烫得象截火炭,鼻头洞也只剩下了一丝微微气。“年轻仔”们七手八脚地把野仔扛到卫生院,打了针,灌过药,秋桂这才稍稍松下了一口气。 发烧发寒的野仔快到晚里边才在卫生院的病床里醒转来。醒转来的野仔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秋桂那张焦虑的脸。见野仔开了目珠,秋桂满脸的愁云马上一扫而光,欢喜得就象一个小崽仔。她俯下身来轻轻地对野仔说:“你总算醒了。晓得不?我差点没让你吓半死。”说完,就伸出一只嫩手往野仔的额门里探。边探边又说:“好了,好了,烧退了。我再泡杯治疮寒的木樨茶来给你喝,保证你马上就会没事的。” 说完,秋桂就快脚快手地为野仔泡起了早就放在床头柜的木樨茶。茶一泡好,秋桂便坐到床边,开始一匙一匙地喂起了野仔来。 野仔一下没说话。秋桂忙忙碌碌地为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野仔的目珠仔一直都在围着秋桂转。目珠仔转着,心里也跟有烫烫的日头照着,整个胸腔都快让幸福的暖流给填满了。 秋桂一匙一匙地给野仔喂木樨茶的时候,野仔没声没气地哭了,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到装木樨茶的碗里。秋桂瞅了野仔一下,埋怨地说:“傻不傻呀,病都好了,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野仔没回话,突然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姐!” 秋桂吃惊地望着野仔。秋桂晓得,野仔其实比自己大了好多岁。可当秋桂瞅见野仔满脸的诚心相,就不但没去纠正他,反而软声软气地劝说道:“莫大声说话,你的病还没好清楚呢!” 野仔不管,他依然大声大气地接着说:“姐,等病一好,我教你下棋!” 秋桂心头一热,赶紧点头说:“好的,好的。” 17 说起来真不怕笑死人,棋子只分得出红与黑,下棋只晓得各人走一下的野仔,居然也敢说要教秋桂下象棋。 野仔自己却不是这样想。平日常常在“九龙桂”树下把棋乱下给蚂蚁们看,日子一长,他早就稀里糊涂地认定自己是下棋的“高手”了。一心一意要报答秋桂的野仔找不出自己身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本事来,所以七想八想就想起自己会下棋的这一手。当秋桂答应跟他学下棋的时候,野仔兴得连牙齿都差点子笑落了。 当天晚里一出院,野仔就一门心思打算兑现自己许下的愿。可惜的是,秋桂实在是太忙了。不过,乡政府现在也不仅仅是秋桂一个人在忙。可以这样子说,整个乡政府都让刘小刚的网上帖子弄乱了套。 野仔得病的第二天,乡政府就来了客。第一批客竟让乡长吓了一大跳,因为几个客人全是报社电视台里的大记者。 吃过木樨茶,瞅过“九龙桂”,又到后门山的木樨林里转了转,大记者们就开始发兴了。他们连连感叹现今的世上间居然还有这样跟仙境一般般的世外桃源,要是开发起旅游来真不晓得要火到哪里过。再一听说木樨树连根带叶都是宝,记者们就更是把态表得天花乱坠的,说转去后一定会好好地帮忙宣传宣传木樨乡,让客商都到这里来搞投资。一番话说得乡长心头开莲花,赶紧交待主任派人去弄土鸡土鸭和土菜,打算好好地招待一下这些大记者。 记者们是在正午的酒桌上见到秋桂这个“木樨圣女”的。秋桂一露面,记者们的目珠就落到她的身上移不开了。当秋桂捧起满碗的木樨酒“打通关”的时候,记者们更是放下了刚来时的那副斯文相,兴得就跟是一帮难得会餐的“农民工”,比脚划手要跟秋桂比酒量。好在秋桂实在是有两下子,硬碰硬也让记者们个个都喝得舌头打起了结。 吃过饭,脚打绊的记者们竟把乡长这个主角撇开边,嘻嘻哈哈地拥着秋桂到“九龙桂”树下和后门山的木樨林去拍录像和相片了。乡长跟在屁股后,半句话也插不上,等瞅闹热的人一多,更是被挤到了旮旯头。那一下子,喝了点酒的乡长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点酸溜溜的味道来。 记者们一走,生意人就接着上了门。乡长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上门来谈生意的,居然会是自己的老婆。 老婆是自己开车到乡里来的。一下车,连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乡长老婆就关起门同乡长讲起了生意经。老婆说:“我是来给你送惊喜的。”乡长误解了老婆的意思,连忙讨好地说:“是啊,昨晚通电话都没跟我说你要来,怎么突然间就想起要给我送温暖来了?”说完,就有点想动脚动手了。老婆打掉他的手,说:“美得你。我主要是来支持你工作,给你送另外的惊喜来的。”“另外的惊喜?”乡长忙问:“什么另外的惊喜?”老婆见乡长的胃口已经被吊起,就越加得意地说:“你不是说乡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吗?这下好了,我为你找了笔大生意,你的户头上马上就会有五千万了。”乡长不相信地摇起头说:“你没发高烧吧?天里又没大米粿落,有甚人凭空会给我五千万?”“我。”乡长老婆胸一挺,就差没把心头穴拍得乒乓响了。“你?”乡长“嗤”地笑出声来:“我的好老婆耶,你就莫同我开这种国际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啦?”乡长老婆一急就不自主地冒出了盛气凛人的粗气来,但也只一下子,口气马上就变软爽了:“这是真的。你不是做梦都想搞招商引资吗?这回我帮你找到一个大老板。他要移栽你们乡的木樨树,第一期就定了一千棵,每棵给你们乡五千块,合同一签就付定金。” 乡长一听是卖树,连想都没想便摇起了头。老婆一见乡长这个态度,马上就来火了:“嫌钱少呀?我跑上跑下的,每棵总得赚上几块钱的辛苦费吧?”“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乡长说:“我是说我们乡的木樨树根本就不可能卖。” 老婆定定地盯了乡长好一下,单刀直入说:“要是我要买呢?” 乡长说:“甚人都一样。” 老婆拼命压着火,但口气还是有点子冷:“你不要跟我荡官腔,我也把话跟你直白说,我已经打算在你们乡办个经销公司来包销全乡的木樨树了。当然,为了避嫌,我自己是不会来露头的。这事一弄成,你们乡马上就会变成全县的首富,老百姓的腰包也会塞得满满的。对公家来说,你办了件天大的好事,对我们厝来说,也一下子就翻身了……” 一直等老婆把话说歇了,乡长才不慌不忙地接了嘴:“老婆啊,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想。关键是我们乡的木樨树根本就没打算卖。要是你为我找的是来投资的项目,我保证……” 老婆不耐烦地打断了乡长的话:“莫啰嗦,我只问你一句,这事真是一点松动的余地都没了?” “肯定没有。”乡长说。 “那好。”乡长老婆把包一提,转身就去开门。 乡长急了:“哎,你做什么去?” 乡长老婆头都没回,开门就走。刚好跟急匆匆地赶来的秋桂照上了面。 秋桂兴抖抖地喊了声:“大嫂!”接着又说:“听见说你来乡政府,真让我高兴死了。” 乡长老婆只“哼”地打了个鼻头铳,就撇下莫名其妙的秋桂,“嗵嗵嗵”地跑走了。乡长也顾不上搭理秋桂,起飞样地追出了门。 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地出了乡政府。乡长追了大老远才将车横在路中央拦住老婆的车。老婆探出半个身子,没好气地问:“肯答应啦?” 乡长说:“这事真的不能办。不过……” 乡长老婆的脸马上乌成了死灰色,声音冷得跟让人打寒颤:“让开!” 乡长哀求地喊了声:“老婆。” 乡长老婆瞅也不瞅乡长,发癫样大喊:“你让不让?” 乡长心虚地嘀咕了一句:“不让!” “那好!”乡长老婆把车子发动,又踩下油门,一副打算撞车的样子。 晓得老婆脾气的乡长慌了,赶紧讨饶:“我让,我让!”说完,果然乖乖地把车移开了。 老婆车子经过乡长车边的时候,乡长老婆只丢下了一句话:“我们两公婆的缘份到今日过了,手续甚么时候办都可以。” 说完,踩起油门就走。老半天也回不过神来的乡长叹了口气,也乌起脸来把车开回了乡政府。 一直没安生地守在大门边的秋桂见乡长的车子一停好,就赶紧凑过来问:“乡长,大嫂她是怎么啦?” “没你的事。”乡长生撑撑地呛了秋桂一句,“砰”地甩紧车门,扭头就走。把个秋桂都差点子吓傻了。 乡长跟老婆的事还没了结清楚,乡里又来了位大老板。 老板是来谈投资的,所以乡长跟接待记者那样客气地接待了他。甚人晓得还没搭上两句话,这个六十都快出头的香港客就直统统地来了:“乡长,晓得我为什么会来你们乡来投资吗?” 乡长说:“看中我们乡的丰富资源。” 香港客说:“不,是在网上看到你们这里有美女。” 乡长一愣,马上大笑起来:“先生,你可真是幽默。” 香港客认真得很地说:“不是幽默,我这人没文化,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说老实话,现在大陆搞开放,有资源的地方多得很,政策优惠的地方多得很,各方面条件好的地方也多得很。可‘木樨圣女’却只有你这个地方有。实不相瞒,我的钱已经十辈子都用不完了,对赚钱再也没什么兴趣了。我这次来搞投资,主要就是冲着‘木樨圣女’来的。” 乡长见香港客越说越没谱,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听先生说话,果然是个爽快人。‘木樨圣女’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乡下妮仔,如果先生真不嫌弃,那就让她认你做个干爷爷吧!” 香港客的脸马上阴了下来:“干爷爷?乡长,你把我看得那么老?” 乡长说:“这跟老没关系。我的意思……” 香港客不客气地接过了嘴:“我晓得乡长的意思。乡长如果不是自己要‘金屋藏娇’的话,那就没必要太小气……” 乡长已经沉下了脸,好在来喊吃饭的主任赶得及时,才没让两人当场就翻脸。不过,一上酒桌,两人还是很快就闹翻了。 当然为的是秋桂。 秋桂是主任通知来的。可乡长一瞅见她,马上就皱起了眉毛,不客气地说:“你去帮我把办公桌上的文件打出来。” 香港客就不干了。他把秋桂拦住,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地把秋桂硬拉上酒桌,接着就拖过秋桂的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摸。乡长连“咳”了好几声,香港客居然连目珠都懒得抬起瞅乡长一下。可怜见左右不是的秋桂,一张脸已经胀得血红,尴尬得连目珠水都要起滚了。 乡长使劲地把一双筷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敲,整大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香港客不满地瞅了乡长一下,牛皮哄哄地说:“乡长,你这是做给谁看?” 乡长说:“先生,请你自重也尊重别人,你要晓得,这里是堂堂的人民政府。” 香港客心里有点怕了,可嘴巴却照样老:“不就一个小小的乡长吗?你教训谁?知道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只要老子一句话,就是要玩嫦娥他们也会想法去帮我弄来……” 乡长一拳砸到桌面,桌子上的菜全部都起了跳。脸变乌紫色的乡长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你给我滚!” 18 这段日子,乡长处处碰壁,焦头烂额得肚里都快冒火烟了。 老婆转去后,等于跟他彻底断绝了联系。乡长同她打电话,一瞅见是乡长的号码,她根本就不接。乡长借别人的手机来打,她接了,可一听见是乡长的声音,就马上会把电话挂断来。乡长晚里曾经抽空转去过两回,结果大门都让老婆反锁得进不去,只得连夜又转回乡政府。乡长晓得,老婆是个说到就做到的人。要她回心转意,除非自己答应把乡里的木樨树包给她来卖。可卖木樨树,就等于要割乡长的心头肉,他是死也不会乱答应的。 不卖木樨树,那就得为乡里为农民找到能致富的好项目。可以这样子说,这才是眼下乡长真正焦虑的事。 原先乡长想得很天真,认为报纸电视网上一宣传,客商项目都会起滚来。甚人想到兴师动众地连炒了几个月,换来的却只有白辛苦。来乡里打转的人不算少,真正想投资的人却没几个,而且要投的都是没几万块钱还要吃资源的项目子。这让乡长失望得时时刻刻都想要骂娘。 就连在网上、报纸、电视红得发紫的秋桂,也开始对天天要在网里跟人吹牛厌烦了。到底是乡下妮仔太单纯,尽管她在乡政府只是一个临时工,可她比所有的乡干部对乡政府都忠心。现在全国各地每天给她的来信一大天堆,除了无聊的追求信以外,也有很多是想请她出去工作的,有的要她去当“形象大使”,有的要她去拍电影拍电视剧,有一个大老板甚至开出了年薪百万请她去当小秘书。对这些信件,秋桂连说都懒得跟别人去多说,瞅一眼就撕成碎片让野仔拿出去烧了灰。也不是她的思想觉悟有几多高,而是她的脑子有点僵,总见觉得自己在乡政府的工作是正式的,这生这世,就再也不用作其他的打算了。 秋桂的心没被各式各样的“引诱信”弄乱,倒是让乡长把心吊得悬悬的。也不晓得从甚么时候开始的,秋桂对乡长的感觉已经不一样,原先她对乡长只是一味的怕,慢慢地,这里边的滋味就变得连秋桂自己都说不清了。有一天,乡里来了一个女记者。那女记者年轻又生得好,又跟乡长格外讲得来。当天中午的酒桌上,多喝了杯把木樨酒的女记者说一句话就拍乡长肩一下,那亲热的举动和瞅乡长时火辣辣的眼神。本来就已经让秋桂不舒服。可散席时,女记者居然还要借着酒兴娇滴滴地靠住乡长的肩头往外走。那一下子,就跟翻了酸醋瓶,让秋桂的心里比有刀搅还难过。 到晚里,秋桂翻来覆地把白日里的事问了自己上百遍,她闹不清自己当即使为何会吃那么大的醋。越问心里越糊涂,越想心里也越慌乱,当“莫不是自己喜欢乡长了?”的念头突然一跳出,秋桂心跳得简直连气都快转不出了。 那天晚里,秋桂睁大目珠望了一通宵的天花板。天光边的时候,秋桂总算勉强在心里拿定起主意,从今以后,自己坚决不再跟乡长多来往了。可脸一洗,牙一刷,和乡长在食堂里一碰面,秋桂的心里又乱了套。直到听说乡长的老婆来乡里,秋桂这才跟来了个大救星,她兴抖抖地去找乡长老婆,就是想多跟乡长的老婆拉亲近,然后把乡长从自己的心里赶出去。甚人料到瞅见的却是乡长跟老婆闹翻的一出戏。乡长去追老婆的时候,秋桂的心悬在半天里,乡长一个人转来呛她的时候,秋桂的心又比吃了桐油还难过。要死的是,难过一阵过后,秋桂突然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来,自己难过来难过去,居然全部都是在帮乡长担心。发现这个秘密后,秋桂绝望得流了泪,她想自己是彻底完了,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完全让乡长的一举一动牵起走了。 乡长和老婆闹翻后,秋桂也跟着没安生。乡长公事家事没一头顺,脸瘦下一圈不去说,脾气也毛焦得让人骇。对这些,秋桂真是瞅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天天都在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乡长半点忙。人家说女的爱起一个人来没道理,这话用在秋桂的身上真是贴切得很。比如说今日上午,当乡长送材料来打的时候,秋桂刚加的qq里突然跳出了一行字:“请问公社(以前乡政府称公社)院子里的‘九龙桂’树真的还在吗?”当即时,乡长也只是很随意地瞥一眼,见这话问得有意思,就让秋桂回话说在了。没想到对方又跳出了更有意思的问话来:“请问,公社现在有没有人晓得二十多年前有个小弃婴的事?那个小弃婴现在还活没活在世上间?”乡长听说过野仔的身世,所以想都没想就交待秋桂打上了“他活着。就在乡政府工作。”的一行字。甚人晓得这话一回,对方就马上下了线。秋桂查了对方的网址,发现居然是美国的。为此秋桂懊恼得很,本来已经打算要走的乡长见状反倒赶紧宽慰起秋桂来:“没关系的,可能只是以前在这里工作过的人想问一问旧事罢了。”见秋桂依然是一副发愣样子,自己都难过世得很的乡长马上又流露出对秋桂的无比关心来。乡长说:“秋桂啊,这事你也莫太在意了,你也不瞅瞅自己都忙累成什么样了哦。我晓得,这段日子难为了你,天天让你加班加点不说,还让你受了不少的龌龊气。特别是面对那么多的引诱你都没有动过心,真让我感动得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秋桂啊,现在乡里有难处,好多事我都顾不上,对你的关心很不够,特别是我老婆来的时候,居然还没各没堂地对你乱发火。对这,我现在可是连肚子都悔乌青了……。” 秋桂儍傻地望着乡长,目珠慢慢在变湿,一阵一阵的暖热也直在心里到处撞。秋桂作梦都没想到,忙得连拉尿都没空的乡长,居然把自己的点滴事都放在了心坎上。他关心自己的程度,一点也没差过自己对他的牵挂。这一下子,秋桂的全身都让幸福包围了。他拼命在心里对自己喊:“我值过了,值过了!” 就在这时侯,乡长的手机突然催命样地响起了。乡长打开手机没听几句话,脸就一下落了色。他打断对方的话对着手机大声喊:“你们千万千万要稳住,我马上就到。”喊完,就关了手机,又急匆匆地对秋桂说了句:“秋桂啊,我现在有急事要上你们村里去,你好长时间都没转去了,就搭我的车去瞅瞅你娘吧!” 等秋桂关上电脑追到乡政府大门头的空坪时,乡长早已把车子发动起。秋桂一上车,乡长就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让车跟箭一样地往外射。 一路上,脸色铁青的乡长再没开过一句口。车子也让他当成了飞机开。提心吊胆的秋桂想问又不敢多去问,只得闭起目珠来让车颠了。 二十多里的山头路,没半个钟头就到村口了。一下车,秋桂真是发了傻,村口的木樨树下,差不多围起了整村的人。 瞅得出,村干部和村民已经闹多时了。瞅见乡长一停车,人群也马上就往这边涌。乡长没说话,径直向两个悠闲自在地坐在木樨树下的外乡人走过去。 “是你们要买木樨树吗?” 两个人都有点不太情愿地站起身,高个子的外乡人瞅了瞅乡长,懒洋洋地说:“是啊。你是甚人?” 乡长不温不火地说:“我是这个乡的乡长。对不起,我们乡的木樨树不卖。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希望你们以后也不要再来。” 乡长的话还没落音,村居们就起喊了: “不要听他的,树是我们自己栽的。欢喜卖就卖,他管不着。” “就是,他们当官的有工资又有得捞,我们穷死了谁来管?凭什么要听他的?” 乡长跳上树根,大声地对村民喊道:“大家不要吵,听我说,你们要相信乡政府……。” “现赊不如现得,一棵木樨树卖得出七八千,我们已经高兴得很了。” “是啊,过了这个村,怕就没这店了。甚人要乱拦,我们是会跟他拼命的!” “就是,就是。” 火药味本来已经浓得要死了,可那高个子还要拼命绝地扇风点火,他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对乡长说:“乡长大人,是你自己在网上大喊要招商引资的。现在我们诚心诚意地来帮农民致富,你却又不欢迎了。真不晓得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反正你的地盘你说了算,我们乖乖地走就是了。” 高个子向矮个子一使眼色,两人就装出一副拨脚要走的样子来。场面马上混乱了。有人在人堆里大声地喊了起来:“老板不要走!让这狗操的乡长滚出去!” 乡长还没说上话,怒冲冲的村民就开始推他了。村干部们见势不妙,大喊大叫地拼命往里挤,都想要去护乡长。甚人想到这反倒火上浇油了起来,推推撞撞间,不晓得甚人抡起了大扁担,发狠地向乡长的头壳砸下去……。 头世都没见过这种阵势的秋桂本来是吓得双脚疲软,脑子成浆糊的。可当大扁担往乡长的头里砸下的时候,两个目珠一黑的她突然间就从迷糊里醒转了,她大喊了一声:“乡长!”就抢命样地撞进了人堆里…… 木樨样红艳的血水从乡长头顶心里冒了出来。秋桂紧紧地抱着乡长,心疼地大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跳起脚来大喊:“打呀!你们要再打乡长就先把我打死来!你们来打!来打啊!” 19 秋桂泼妇发癫样的一哭喊,就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尽管都是乡亲乡邻的,可谁也没见过平日连大声点说话都要脸红的秋桂还有这等的泼辣劲。大家不是骇秋桂,而是让她的拼命样给震呆了,弄昏了,不晓得要做什么好了。 原先闹翻天的场面,一下子就变得跟霜杀一般地死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乡办公室主任带着派出所的民警开着“呜呜叫”的警车赶来了。主任是追乡长来的。乡长从乡政府出来没多久,让村民围攻得实在没办法的村支书又打电话去催乡长,可乡长的手机在路里没信号,支书就只好把电话打给主任了。主任到底是主任,一听是农民闹事,神经马上就绷紧了起来,连想没想就赶紧通知来派出所的民警,自己也慌急急就跳上了车。一路上,主任不停地催司机,可到底还是赶迟了一步,乡长已经让人给打了! 这时候,乡长头顶心的血还在一直往外冒,一张脸也已经变得纸白纸白的。不晓得是甚人喊来的村医生赶紧手忙脚乱地为乡长作包扎。主任见势不妙,马上扯住正大发老虎威在咋咋呼呼地追问“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的派出所所长:“其它的事等过后再说,先还是赶紧把乡长送到乡卫生院里去吧!” 上车的时候,乡长还蛮清醒,但说话已经有点有气无力了,他吃力地对派出所所长交待道:“我不要紧。这事你就千万莫追根追骨地难为他们了,尤其是不要乱抓人。”说完,乡长才软疲疲地闭上自己的一双目珠。 一上车,秋桂就几乎半搂住乡长的身子了。乡长的眉头紧锁着,额头上的细汗密密麻麻地往外渗。秋桂掏出个小帕子,小心而仔细地为乡长擦试着。瞅着乡长那强忍痛苦的样子,秋桂的心里真比刀割还难过,泪水也在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头踏尾动的主任一上车就开始打手机了。先是挂给乡卫生院长,要他做好抢救乡长的一切准备。接着就打乡长老婆的手机,天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有她电话号码的。电话一打通,主任赶紧喊“嫂子”,然后告诉她说乡长让人打了,现在正在往医院里送。乡长的老婆真是天里放下来的,连乡长被打得怎么样,伤重不重都没问,就直接问主任乡长是为什么挨打了。主任有点尴尬,依依唔唔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实话实讲:“是因为卖木樨树的事。”没想到乡长老婆一听,马上就把电话掐断了。等主任再打的时候,她绝得居然连手机都拿去关了。主任愣了老半天,一直等响着警报的警车都快开进乡卫生院了,还是想不出半句话来说。 乡卫生院的条件差,院长又是个死老实。他在手格格抖地为乡长消过毒、打过针后,就一个劲地催着主任把乡长往县医院里送。也难怪,山高皇帝远,在木樨乡这个地方,乡长的命值钱得重过天,耽误了谁承担得下来?主任赶紧把秋桂拉到一边,有点子为难地对她说:“送县医院是肯定要送的,只是现在跟乡长的夫人联系不上,怕没人来照顾乡长。”“我去!”主任的话还没说完,秋桂就很决斩地抢先表态了。放下心来的主任马上让派出所所长起动车子,重新拉响警报,飞快地把乡长往县城里送了。 一到县医院,主任就跳上跳下地忙,连乡长的五脏六腑都让医生从头到尾地仔细检查过一遍。直到几个主治医生亲口保证说没大危险了,主任才算松下一口气。等打了针、挂上吊瓶的乡长昏昏地睡去后,主任就赶紧安排送乡长来的派出所长转去调查取证了。接着,他又附到秋桂的耳朵边小声地交待道:“你就在这里顾着乡长,我去乡长的厝里再找一下乡长的夫人。”说完,主任慌急急地起身就走。 从出事到现在,秋桂可说是一步都没移开过乡长的身边。现在,她的两个目珠也一直都在死死地盯着乡长的脸,好似自己目光一移开,乡长就马上会消失掉一般般。秋桂心里一直在念经样地反反复复念着同一句话:“天保佑!天保佑!”打个不妥当的比方,这个时候,如果有哪个医生开口说要用秋桂的心肝做药来为乡长治病,秋桂也肯定是想都不消想就会把心献出来的。 乡长纸白的脸已经开始慢慢地转红,可人依然处在昏睡中。守在病床边的秋桂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不用顾忌地盯着乡长的脸来瞅。秋桂这时候的脑子乱得很,瞅着瞅着,眼珠居然也跟着就起花了。她的面前好似又浮出了乡长第一次在木樨树下跟她见面、让她又羞又惧的模样;接着,又转成她上县城学习时,错把乡长当“色狼”,乡长却对她宽厚相待的样子;紧跟着,乡长那天在打字室里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的模样也出现了。这些电影样的面相叠到一堆,秋桂的心里真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味道,她赶紧使力地晃了晃头,又用劲揉了揉了两个目珠,拼命绝地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乡长突然开声说话了。目珠闭着的他嘴巴嘀嘀嘟嘟着,一点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秋桂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套到了乡长的嘴巴边,这才断断续续地听见乡长好似说的是木樨树和投资的事。秋桂正想开口叫乡长要多休息不要去说话,乡长的头却突然转了转,真要死,乡长这一转头,嘴巴刚好沾到秋桂的耳朵上。乡长的嘴巴湿湿的,温温的,惹得秋桂的耳朵根就跟碰电样地酥麻了起来。秋桂的脸一下手“腾”地红了,心也马上跟着大跳了起来。 更让秋桂料想不到的是,乡长居然在这时候叫起了她的名字来。而且“秋桂!秋桂!”地连喊了好几声,秋桂以为乡长醒了,是有什么事要她办,于是边应“哎,我在这呢!”边轻轻地摇了摇乡长,说:“乡长,你要做什么?”没想到乡长一点反应都没有。秋桂这才晓得:乡长是在说梦话。秋桂的心更慌了,天呐,乡长居然在睡梦里也喊出自己的名字来了! 秋桂的心“突突”地狂跳着,秋桂的目珠想瞅又不敢多瞅地飘移在乡长那张布满男子气的脸上。可能是医生下的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辛苦得过度的乡长真的已经到非要好好地睡一觉的地步了。反正这时候乡长的睡相很香,很甜,很安祥,也很迷人。让秋桂瞅得有点移不开目珠。 心慌意乱的秋桂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于是伸出手去轻轻地为乡长掖了掖被,甚人晓得乡长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醒转了。乡长的目珠是慢慢睁开的,乡长一睁开目珠就发现了正在为他掖被的秋桂。乡长没力气说话,一双目珠却在跟着秋桂的身子移。秋桂转过头的时候,正好和乡长的目珠碰在了一起,秋桂马上惊喜地大喊了起来:“乡长,你醒啦?” 乡长挤出一丝笑来,又很吃力地点了点头。激动得难以自持的秋桂忍不住脱口而出:“乡长,晓得么?你差点把我吓死了。” 秋桂这句话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秋桂说这句话的时侯一脸的实诚。乡长没开口,只伸出一只软疲疲的手在秋桂的手背上拍了拍。不消说,这肯定是在多谢秋桂的意思。 乡长的手却突然被秋桂紧紧地握住了。就在这一下子,秋桂一身的血都起烧了,就好似突然间让鬼懵了头,又好似一下手中了邪,反正秋桂什么也不管了,不顾了,她拼命绝地抓紧乡长的手,就跟抓住的是一支救命的稻草。很快,秋桂又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还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就在这个时候,慌慌急急的主任突然撞了进来。 20 主任是碰了一鼻头的灰以后赶转来的。 半个多钟头前,主任急匆匆地赶到乡长家,他按了老半天的门铃后,乡长的老婆才将厝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乡长老婆的脸色很冷,一点也没把主任放进去的意思。考虑到自己需要耐心细致地做乡长老婆的思想工作,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硬挤进去了。 乡长老婆既没为主任倒茶,她自己也不落座,而是叉着腰斜靠在客厅的柱头上,摆出一副随时都打算送客出门的样子。主任本来是个连死人都说得活的人,可碰上乡长老婆这种厉害婆,也变得没有一点办法了。他跟个“大舌头”一般,结结巴巴地把乡长伤得很重,希望乡长老婆能去瞅瞅乡长的意思表达清楚后,就马上用两个目珠瞪着乡长的老婆,可怜巴巴地等着她的回话。 乡长老婆至始至终都跟是在听一个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连脸色也没变一下。等主任把话说完,这才丢出一句让人心寒的话来:“主任,你就莫费这个神了,我的心已经让他伤透了。就算你嘴巴说出血,我也是绝对不会跟你上医院去烧脸贴他的冷屁股的。” 主任惊奇地裂大了自己的嘴巴,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苦心费尽,等来的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结果。十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了,说翻脸就翻脸,竟连半点情义都没留。真是最狠莫过妇人心啊!那一下,主任的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了,心里也冒出了“嗖嗖”的凉意。主任什么话也没再说,就默默地退出了乡长的厝门。 乡长老婆一直冷冰冰地站着。直到听到厝门“哐”的一响,确定主任已经离去后,这才跟个被人用刀捅漏了的“充气人”,一下子就瘫倒在疲软的沙发上,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了。 实际上,乡长老婆根本不象她自己在主任面头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酷无情。从接到乡长挨打的电话的那一刻起,乡长老婆的心就掉进了冰窟里。一放下电话,她马上通知了两个最信得过的手下租车赶往木樨乡的卫生院去打探情况。当得知乡长已经转到县医院后,她又让那两个手下赶紧回城去疏通医生,随时随地地向自己禀报乡长的病况。可以这样子说,乡长在医院的一举一动,乡长的老婆其实都清清楚楚。她咬紧牙根硬挺着不亲自上医院去瞅乡长,只不过是面子一时还放不下。她是个不服软的人,乡长不把木樨树经销权交给她的气还没消,得知乡长是为卖木樨树而挨打后,乡长老婆的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这种时候要她低头去主动同乡长和好,她这种脾性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主任垂头丧气地撞进病房来的时候,已经深坠情网的秋桂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可也仅仅是慌了那么一下,秋桂就马上稳下神来了。她轻轻地握住乡长的手,静静地瞅着主任,这反倒让无意间冒然闯入的主任变得不好意思了起来。进退两难的主任一面尴尬地傻站着,一时间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在这时,主任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刚好歪打正着地替主任解了围。主任掏出手机,嗯啊了半天后,才在病床边弓下腰,小声地说:“乡长,乡里明天有两个检查组要来。我得赶紧回去准备一下,你有什么事要交待的?”已经有点缓过了点劲的乡长想了想后说:“其它的事你多向书记请示吧。我只有一个小要求,你转告派出所所长,这回事绝对不准为我去乱抓人”。说完,乡长又虚弱地闭上了目珠。 主任朝秋桂使了个眼色,秋桂马上跟他走到门外的走廊上了。主任犹豫了一下,才咬文嚼字地对秋桂撒谎道:“秋桂啊,乡长的老婆出差到外地去了,一下子还转不回来。这几天你要多辛苦一点,乡长就拜托给你了。”秋桂当然晓得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名堂,可她不想去点破,就跟着装傻地对主任下起了保证:“主任,你就放心走吧。照顾乡长的事包在我身里好了。”主任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交给秋桂:“那好,乡长想吃什么你尽管去帮他买,等乡里的事一料理好,我就马上会赶来的。”说完,主任就忙匆匆地走了。 秋桂定了定神后也回病房去了。她掩上门,就两个目珠熠熠生光地向病床上的乡长走过去了……。 乡长挨打的第三天,乡里来了个神秘的女客。这个五十挨边的女客是坐小轿车来的。可车离乡政府大老远就让她支使走了。撑着小花伞、戴副大墨镜的她熟门熟路地弯进了乡政府,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径自转到“九龙桂”的树下来了。 当即时已近晌午边,日头很暖。野仔正独自在“九龙桂”树下摆象棋嬉。整整两天多没见到秋桂的野仔心头一直空冒冒的,显得很是无精打采。可这女客一见到野仔,马上就来了劲头,就连藏在墨镜背后的两个目珠也跟着发光了。她有点慌急地冲上前,差点头碰头地在野仔的面前蹲下了身子。 野仔被吓了一大跳,他有点吃惊地盯住这个装束古怪的老女客,紧张得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哪个?” 女客没说话,只有墨镜背后的两个目珠仔在死死地盯着野仔。被瞅得心里发毛的野仔连棋子都没去捡,就打算转身逃跑了。 女客见状,急忙扯住野仔,细声软气地说:“小同志,莫急嘛。阿姨有事要问你呢。能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吗?”在乡政府,野仔是不敢得罪任何人的,更何况这老女客的装束又完全是副大领导的样子,野仔也就更不敢造次了。他马上回转身,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叫野仔。” “野仔?”老女客的样子有点急,连声音都发抖了“你怎么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我是我老爷(我们这里对养父的叫法)在这树下捡到的。老爷说我的命烂贱,就给我取这个名了。” 两行目珠水马上从老女客的脸上流了出来。老女客大喊了一声:“野仔!”就张大一双手想来抱野仔,吓得野仔赶紧退后了好几步。慌不递地说:“我,我要吃饭去了”。 老女客傻了一下,这才晓得原来是自己激动的样子把野仔给吓着了。她急忙控制住自己失态了的情绪,挤出笑来对野仔说道:“野仔,这顿饭你跟我上街去吃吧!” “不行的”。野仔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跑。 老女客呆呆地望着野仔跑远的身子,好半天后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了。 乡干部们睡午觉的时间,老女客又转到了“九龙桂”的树下来。一见野仔没在,她马上就按事先打听到的情况,径直叩响了野仔的小黑屋。 野仔不敢不开门,也不敢挡住不让老女客到他的房间里来。好在秋桂早几天为他洗过了被子,而且野仔经秋桂调教后,现在也晓得讲干净了。所以,野仔的房间这下子是不至于太脏乱的。 老女客把野仔的房间仔仔细细地瞅过一遍,又捏了捏床里的被子,这才对野仔开了口:“野仔,你这房间弄得蛮清楚的”。 野仔不好意思地说:“是秋桂帮我料理的”。 “秋桂?”老女客忙问:“哪个秋桂?” “乡里打字的。”野仔说:“这两天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你不是说是老爷收养你的吗?你怎么没和他住在一起?” “他老早就死了。” 老女客静了好一下,声音又有点起抖了:“那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谁供你吃饭?谁给你买衣裳着?” “我自己有工资。一个月赚几十块呢!乡里吃饭还不要我交钱,乡长又会给我买好衣裳着。”说着,野仔就很自豪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给老女客瞅。 “不错,不错,”老女客点点头,然后盯着野仔问:“野仔,你跟我说实话,乡里的人,真的都对你很好吗?” 野仔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得很”。 老女客没再多说,想了想后从小包里掏出一大叠的钱来交给野仔:“野仔,你再自己一个人过些日子吧。这钱你拿着,想吃什么尽管上街里去买。” 野仔跟火烫般缩回了被老女人拉住的手,大声叫道“不要,我不要”。 老女客不高兴了,很有威头地说:“拿着”。 野仔傻愣愣地瞅着老女客,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让老女客脸色大变的话来:“你是甚人呀?” 21 老女客是野仔滴滴亲亲的亲生娘。 她到木樨乡来当插队知青的时候,只有十五虚岁。当即时,她连初中都没毕业,当工人的爷娘就在一天下班的时候因为合骑一辆脚踏车而被大货车双双给撞死了。街道没办法照顾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的她,便让她随知识青年去上山下乡。可怜见还处在做梦年纪的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名要靠工分来养活自己的乡下妮仔。 不晓得吃过几多苦,不晓得遭了几多罪,也不晓得受过几多的欺侮,更不晓得流过几多的泪水,在山里田里滚得脱了好几层皮以后,原先又黑又瘦的她竟变把戏般地出落成了一个让人口水直流的大仙女。 那种年头,人生得好瞅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尤其是她这样一个没爷没娘又没背撑的“春头妮仔”。山田里起滚的辛苦不去说,仅一大堆苍蝇般的“嬉皮汉”就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的了。不晓得几多人明里暗里地打过她的主意,不晓得几多人私底下东摸一把西捏一下地吃过她的“豆腐”。她就象荒滩上一头没人管护的小羊,随时随地都存在着让恶狼吞吃了的危险。 女大十八变以后,她一直在苦苦地守护着自己的贞洁。有时用装傻,有时用躲避,有时用哭喊,好多次还是用寻死来相威胁才把色狼吓跑的。 她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也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了绝地。七、八年的光阴贼一样地溜跑,原先和她一同下来的知青也今天被推荐一个上大学,明日被招工一个地断断续续回城去了。当原先住得满满的知青点最后只剩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醒转了过来,什么狗屁的扎根农村,什么扯蛋的政治表现,假如还舍不得把自己的大腿岔开,那自己是一辈子也别想逃出这令人恐怖的小山村的。 几近发癫的她扎扎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哭的当中也闪过要去死的念头。可最终,她还是把泪水擦干,踏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羊肠小道。 她终于主动地把自己苦守了廿几年的贞操送出去了。是在公社后门山的木樨林里,是在木樨开头茬花的深秋之夜。那天,她七挨八挨一直等到快下晚班的时候才闯归公社书记的办公室,她用眼神接住了书记饿狼样地在她身上探询的一双目珠。于是,书记开始关怀“知识青年”,留她吃了晚饭,又把她叫回办公室去“促膝谈心”。等别人都差不多关门歇下的时候,她才开口说屋里头太闷,要书记陪她出去走走。 书记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公社机关的大门。那时的书记没现在的书记这样普遍自己会开车,弄不好还有私厝这样的条件好,加上书记是跟老婆住一堆的。所以,书记就只能带她上后门山的木樨林去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木樨林,半句话都没多说,她就被“饿老豺”般的书记放倒了。五大三粗的书记其实是个“应坯的”,五分钟都没到,他自己就软成了一条死蛇。也可能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吧,完事后书记连裤带都没扎好,就慌不递地自己先溜跑了。 她痴痴傻傻地坐在木樨树下的草地里,不晓得该笑还是该哭。被书记扑下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是死的,身是僵的,脑是空的,血是冷的,除了下身钻心般的疼痛之外,她什么印象都没留下。可内裤上粘粘乎乎的东西却真真切切地告诉了她,她身上作为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在了、失去了。 这回事她是主动的,却不是情愿的。她心滴着血地把自己的贞操无奈相送,仇恨的种子却同时在自己的心底扎下了深根。女人一旦发起狠来是很可怕的。静静地在树下坐了一阵之后,她的脸上竟浮起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二天后,她又去找书记了。这回是大白天去的,而且是在书记最忙的时候。书记一见到她就跟见到瘟神一般,满面的尴尬和慌张。他慌不递地支走满屋子找他办事的人,半掩上门,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来啦?” “我想回城去了。”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记傻住了。前后只二天时间,她就象换了个人,二天前她羞羞答答得象朵刚开的木樨花,一转脸竟杀气腾腾得就像头要咬人的母老虎。书记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脊背梁也禁不住冒出了一阵阵的凉意。 就在她极有把握地等着拿到回城通知书的时候,书记却突然间让公安局给抓走了。好几个已经回城的女知青写匿名信控告了他,奸污女知青在当年是很重的罪,书记这辈子在官场上算是彻底地玩完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她已经够倒灶的了,没想到更大的灾祸还在等着她。二个月后,她突然浑身不适得常常想吐,想吃酸,到乡里的卫生院一检查,原来是她的身子有孕了!就跟朗朗晴的天空突然炸出了个大霹雳,她当即时就吓瘫得倒在了地上。 那年头未婚有孕是天大的事,没有结婚证想做掉肚子的野种简直比登天都难。走投无路的她在昏睡了三天、流干了泪水之后,出奇般地坚强了起来。她找到了村支书,撒谎说亲戚已经为她找好了一个那年头十分吃香的工人老大哥,然后装模作样地让支书为她开了张结婚证明,就回城去在亲戚家轮流着赖住了一个多月,回到村里来的时候,她挨家挨户去送上几个水果糖,拿出求堂弟和自己合拍的“结婚照”给人瞅。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确是结婚了。就这样,靠着自己的“小聪明”,她终于暂时逃过了足以置自己无地藏身的“露馅”之劫。 野仔没足月就出世了。要不是村里那些女客们的照应,她母子俩是肯定没命的了。身子一恢复元气,她也接到了让她返城到一个街道工厂报到的通知。当即时,她是绝不可能带着野仔到一个新单位去报到的。在经历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决择之后,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狠心地把野仔遗弃在了公社大院的“九龙桂”树下…… 也许真应了“人是三节草,说不完哪节好”的老话,一离开木樨乡,她就开始走运了。那时候刚开始搞改革开放,一位在美国出世的中国生意人很偶然地来到了她所在的街道小工厂,他没瞅中他们所做的牛皮鞋,却瞅中了林黛玉般愁云满脸的她。在“钓鱼”般地跟她们的工厂做了几单小生意之后,他也很顺利地把她带出了国。 刻骨铭心的痛,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可以这样子说,这廿几年来,已经成为亿万富婆的她内心和灵魂却没有一天得到过安宁。自从很偶然地在网上瞅见木樨乡招商引资的启事后,她的内心更是如翻江倒海般地折腾开了。一有时间,她就会守在电脑前,关注着回贴中的每一句话。那天,她实在忍不住了,终天在键盘上敲下了询问野仔是死是活的字句。当得知野仔还活在人世的消息后,百感交集的她立即涌起了欲重返木樨乡去瞅瞅的强烈冲动。 她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没带随从,连租用的小轿车也一进村口就让它折回去了。在见到野仔和仔仔细细地询问了野仔在乡政府的所有经历之后,她的内心就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假如不是大墨镜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那她哭得泡肿的两个目珠就根本无法见人了。 差不多有三天时间,她都是晚里回到县城去住,白日里再转到木樨乡里来的。一归乡界,她就会把小轿车换成去租拖拉机,整个乡地挨着村去转。这期间,她曾好几次想把野仔带进城里去吃吃大餐,住住宾馆,可野仔死也不肯跟她走,甚至连她从城里给他带来的一大天堆吃的用的东西,他也惧怕得一身格格抖地不敢收。望着野仔那副可怜老实的样子,她的心里真比挨了刀割更是难过。 三天后,她手捧一大团鲜花直接到县医院的病房来找乡长了。客气几句过后,她单刀直入地向乡长开了口:“乡长,我想在你们乡办一个集旅游、木樨系列产品生产加工的大公司。你能保证从今后全乡的木樨树都统一管理吗?” “肯定能!”乡长说。 她点点头,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22 乡长忍着心里头的大喜,紧盯住老女客的面说:“我不晓得你的投资规模,我们乡的老木樨树有好几万棵,单单木樨一年就能收好几百万斤。如果集中管理,你都吃得下吗?” 老女客微微一笑:“我转了好几天,就是冲着有这么多的资源才下定这个决心的。投资的事你莫管,个把亿我还是挤得出来的。” 乡长和站在病床边的秋桂都听傻了。尤其是乡长,问起话来结巴得成了个“大舌蒂”:“你,你说会投资多少?” 老女客说:“初步打算个把亿,到时我还会视其情况再瞅瞅要不要增加投资的。” 乡长兴得嘴巴皮直发抖,停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多谢,多谢,你可帮我破解一个大难题了。” 老女客又笑了:“没什么。这是互惠互利的事。”说完,马上就把话题一转,问起乡长身边的秋桂来:“你就是秋桂吧?” 秋桂一傻,惊奇地问:“是。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老女客一笑:“听人家说的。所以晓得你是个善心人。”说完,老女客又把脸转向了乡长:“乡长,我要回去一段时间,有个事想请您帮个忙。” 乡长忙不递地说:“有事您尽管开口就是了。” 老女客想了一下,遮遮掩掩地说道:“你们乡政府里的那个野仔,我瞅他怪可怜的,我想让您帮他调个好一点的房间,再有,那些扫厕所什么的杂事就莫让他再做了。另外,也想请秋桂这些日子多帮忙照顾一下他的生活。” 这些话老女客说得有些慌乱。脑子活活转的乡长马上听出了味道来,原先还有点悬着的心一下子就变踏实了,他满面喜气地说:“你尽管放心,等你下回再来的时候,我肯定会让你满意的。”女人到底是女人,平时本事再大,可一碰上儿女情长的事也会马上就沉不住气,暴露出她心里头的弱处和痴傻来。乡长这样一说,老女客的脸当即时就红了,赶紧做贼心虚地解释了起来:“其实这也不关我的什么事,只不过我这个人心软,瞅不得别人家的可怜相。” 乡长心里好笑,嘴巴却顺竿拍起了马屁:“是啊,一瞅就晓得你是个善心人。好心会有好报的,你以后的事业肯定会越做越大。” 老女客顺着这个台阶,赶紧起身告辞。乡长要送,老女客执意不让,乡长见状也就没再勉强,只让秋桂去替她送客了。 老女客的到来,简直比灵丹妙药还灵验,等送完客的秋桂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原先病怏怏的乡长已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都容光焕发了起来。秋桂见他正忙脚忙手地把已经叠好的衣裳裤往包包里装,便不解地问:“乡长,你这是要做什么?” 乡长头也没抬:“出院呗!” 秋桂马上急了起来:“不行,不行!医生早上还在说,你起码还得住院再观察一个星期……”。 “再住一个星期?那我非变成神经病不可!再说,现在终于等来了这天大的喜事,我怎么还在医院住得下去?” 秋桂蛮了起来:“反正我不让!” “你不让没用。”乡长就跟个三岁崽仔般地嬉嬉笑着说:“是我管你还是你管我?” 秋桂说:“你现在是病号,归我管!”说完,秋桂就去抢乡长手里的包包。谁料嬉嬉笑着的乡长警醒得很,猴子般躲开了。这让毫无提防的秋桂身子一歪,整个人都空扑了过去。见势不妙的乡长赶紧扔下包包伸手去扶。也可能是太使力了,秋桂整个人都被乡长抱进了怀里。 那一下,两个人都傻住了。秋桂一身的血直往头顶心上冲,一张本来就红红火火的脸瞬间变得就象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醒转过来的乡长赶紧去松手,可已经来不及了,脑冲血的秋桂借机紧紧地抱住了乡长,恨不得整个人都直往乡长的肚里去钻。 乡长的心头穴“呯呯”地跳了起来,他使劲去板秋桂的手。可无论乡长如何使劲,秋桂的手都跟个铁箍般地难以掰开。 乡长慌了,哀求样地小声说道:“秋桂,莫这样。” 秋桂不理他,只顾用淌着喜泪的脸直往乡长的胸膛里去埋,用梦话样的声音撒着娇:“我偏要!我偏要!” 门外的走廊上停下了好几个瞅热闹的人。又羞又急的乡长沉不住气了,抬高声调说道:“秋桂,莫乱来,这是在医院!” 脑冲血的秋桂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她死死地抱住乡长,癫了样地使起蛮来:“我不管!我不管!” 乡长的脸色变了:“秋桂,你再不松手,我可要生气了!” 秋桂固执得要死,赌气般喊了起来:“就不!我就不!” 乡长脑子一热,失去了理智。他威威地喝了句:“松手!”那声音简直比晴天的炸雷更是怕人。 秋桂呆住了,仰起脸来的秋桂瞅见的是乡长那一副简直想吃人的样子。秋桂就跟真让雷劈中了一样,在慢慢地、慢慢地松开自己双手的同时,豆粒般大的泪水也从她月弯般的两个目珠里喷泉样地涌出来了。 乡长傻了,慌慌地叫了声:“秋桂,我……” 秋桂“哇”!地哭出声来,然后用汪满泪水的两个目珠狠狠地剜了乡长一下,这才捂着脸冲出了病房……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的乡长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味道。呆了大半天之后,乡长这才掏出手机,拨通主任的电话,没好气地让他马上赶到医院来为他结帐办出院。 乡长是生蛮蛮地闹出医院的,乡长一出院就忙于跑上颠下地到处宣传和筹备老女客要到木樨乡办集团公司的事了。山旮旯头的农民是老实而听话的,自从乡长挨打住院事发之后,卖木樨树的事就再也没人提起过了。就连一些与这事没沾没搭的农民,心里也一直都在七上八下地老在担心会有什么事会出样的。这回经过乡长一宣传,晓得集团公司一办起,全乡的农民都将得到大实惠后,一个个在高兴和感激得不得了的同时,也从心底里觉得亏欠了乡长很多似的。 全乡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唯有秋桂一个人深陷在痛苦当中。那天,从病房里一冲出,秋桂就连肠子都快悔乌青了。她不晓得是该怨自己鬼迷心窍的一时冲动,还是该恨乡长那一反常态的冰冷无情,就象坠陷在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恶梦当中,她刚刚还在沸腾奔涌的一身热血,转眼间全部变成了镇人肌骨的冰水,脑子也随之成了一堆乱麻…… 乡长给主任挂完电话后,马上就到病房外的草坪找她了。乡长不晓得要对她说什么,她也只晓得一个劲地扑在木樨树上去哭。瞅见瞅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额头直冒冷汗的乡长就差没跪下脚去求她了:“秋桂呀,有什么话,我们回乡里去说吧!你瞅瞅这边这么多的人……” 乡长说这话的时候,秋桂连心都差点不会跳了,一股彻骨的冰寒从脚板底一直冒到了头顶心:“这么多的人?你怕我秋桂难道就不怕吗?众目睽睽之下被你那般差辱,我日后还见得了人吗?”刹那间,失望和绝望占据了秋桂的整个身心。她的头脑一下子冒出了一句很多妇女常常挂在嘴巴边的话来:“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她用锥子样的目珠恶狠狠地扎了乡长一下,心里顿时对乡长涌出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来…… 回到乡政府后的秋桂彻底地变了,原先爱说爱笑的她现如今完全成了个被霜打蔫了的冬茄,成了截死板板的木头。可气的是,秋桂已经心死到这种地步了,乡长居然还要让主任来对她派任务,让秋桂开始好好地照顾野仔。 秋桂简直要被逼疯了。 23 这些日子,野仔真是苦恼死了。 起先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女客莫名其妙地沾住自己,好得让他的心里直发毛,尤其是她走之前所为他买的一大天堆吃的用的的高档品,更是让野仔收也不是、丢也不是,一直都不晓得要如何处置才好。紧接着,乡长从医院一回来,就马上让主任来通知他,要他搬别的地方去住。硬着头皮跟着主任到他要搬去住的房间一瞅,野仔吓得差点掉头就跑,要晓得,那可是有级别的乡领导才轮得上住的新大楼呵,而且是个带厕所的大号间,而且里头连新床新被新家俱全都置办好了。野仔最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在主任明切切地告知他这真是他的新房间,只要他去把自己的换洗衣裳搬过来就行了之后,野仔依旧跟个木佛样只晓得发呆。这要换在平日,凶神恶煞的主任早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了,可主任今日的脾气却好得古怪,不仅没发火,反而跟野仔扶肩搭背地亲热起来,晕得野仔都当主任是吃错药了。 这还不算,主任在连哄带劝地让野仔住进新房之后,又咪咪笑地告知他,从今日起,野仔什么事都不用再做了。把这事说清楚主任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野仔一听说不让他做事就连魂都吓没了,他呆呆地望着主任,惊慌失措地问:“主任,我犯什么错啦?”主任一愣:“怎么啦?”野仔说:“那你为何开除我呀?”主任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莫名其妙地说:“谁说开除你了?” “没开除为何不要我做事了?不做事,那我做什么?”野仔可怜巴巴地说,连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主任这才醒过来,笑起说:“你呀,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不要你做事你就嬉呗。嬉都不会么?”野仔想了老半天,依旧理不出头绪,便哀求地对主任说:“主任,求求你,还是让我去做我以前做的事吧!”主任晓得和野仔是没法讲通道理的,于是吓唬道:“你敢!你要再去做事我就真的开除了你。”去做事反而要被开除?这下野仔倒真是彻底地被弄糊涂了,翻着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让野仔惶惶惑惑的事接二连三地跟着出来,主任前脚一走,秋桂后脚就为他送来了好几套的高档西装,还逼着他马上就要去洗澡把新衣裳换上。秋桂为他系上领带的时候,本来就一身不自在的野仔喉咙头痒得想笑得很,可一瞅见秋桂脸色阴沉沉的,只好拼命地忍下了。穿上新衣裳的野仔偷鸡贼般地不敢出门,中午饭还是秋桂来请他去吃的,让野仔受宠若惊的是那些平日瞅见他目珠望得半天高的乡干部,今日碰上野仔个个都客客气气地抢先跟他打起了招呼,尤其是那帮野仔怕得要死的“年轻仔”,今日也都跟变了个人似的,咪咪笑地对他点着头。野仔诚惶诚恐地跟着秋桂来到食堂,习惯地朝灶门前走去,却被秋桂一把拉住,直接推进了有大客来才肯开用的小单间。毫无心理准备的野仔还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上就被早就等在里头的乡长给叫住了。乡长瞅见野仔,就跟瞅见大领导般站起身子,咪咪笑地大声大气招呼道:“来,来,野仔,快进来坐!” 那顿饭,野仔吃得真比受刑还难过。从来都是一个人纠缩在灶门下、只晓得匆匆忙忙地把肚皮填饱的野仔,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坐在铺着白桌布的小单间里当大客的这一天。而且是“土皇帝”般的乡长单独来陪自己;而且乡长不仅对自己有说有笑,还动不动就往自己的饭碗里挟菜。有点发昏的野仔,屁股下的沙发凳就似竖着尖钉的“老虎凳”。他的额头不停地渗出冷汗,他的身子不停地打着冷颤,他的手打摆子样地抖个不停,他低着头扒饭,那些他前辈子都没尝过的好菜,他竟连半点味道都没品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乡长问了句“你吃饱了么?”,受罪般的野仔赶紧点点头,然后起飞样地从小客间里逃了出来。一切的一切,都阴阳颠倒般地变了,云里雾里的野仔不晓得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跑着跑着,野仔稀哩糊涂地又转到了小黑屋的门前,又转到了“九龙桂”的树下来。 野仔一屁股坐在树根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满肚子的粗气之后,这才觉得心里面好过了一些,稍稍平静下来的野仔觉得脚脖子有点发痒,低头一瞅,原来是自己的蚂蚁朋友们排着队来迎接自己了。野仔这才想起,自从那个老女客冒出来以后,野仔已经好多天都没来喂过它们、都没来陪它们好好地嬉嬉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的野仔想起自己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大堆老女客留下的吃的东西,于是,他赶紧跑回新房间去拿。他拿了包糕点转身出门的时候,无意间又瞥见了那副破象棋,便顺手把象棋也带了出去。 日头开得很好,柔柔的,暖暖的,还有细细的风。头脑原本就简单的野仔在“九龙桂”树下一坐,瞅着他的蚂蚁朋友们有滋有味地争抢着他撒下的糕点末子,这几天一直顽固地占据在他心里头的那种没根般的感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一种久违了的满足和踏实感,同时也慢慢地在他的周身弥漫开了。 喂完蚂蚁,野仔随手摊开了那副破象棋,野仔刚刚把象棋摊开,乡长就不晓得从什么地方踱过来了,乡长瞅见野仔一个人嬉象棋很是意外,他蹲下身子,好奇地问:“野仔,你会下象棋呀?”野仔满脸通红地挪了一下身子,慌慌地应道:“我,我是乱下的。”乡长嘻嘻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不太会下的。野仔,我们来下一盘嘻嘻吧。”野仔不晓得该如何答对,傻傻地瞅着乡长。不料乡长却一本正经地把棋摆放好了,还对野仔做了个“请”的手势。 野仔硬着头皮开始走棋了。野仔根本就不晓得自己是会下棋的。他照着以前乡干部下棋的步数正儿八经地和乡长对奕了起来。没想到几步过后,就把只有半桶水棋艺的乡长逼上了绝境。大吃一惊的乡长一时间竟比发现了新大陆还兴奋。他连声叫道:“好棋艺,真是好棋艺!来,来,我们再来好好地杀上几盘。” 连着输了五、六盘棋后,乡长更是兴得双目放光。他搓搓手,用劲地在野仔的肩头上拍了拍,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开了。野仔还没回过神来,乡里搞宣传报道的刘小刚已经带着一大帮的乡干部到“九龙桂”的树下来了。刘小刚一来就大声大气地对野仔说:“野仔,乡长让我来瞅你和他们下棋,只要你下得过他们,下星期乡里就送你去县里参加比赛。” 从没经见过这种阵势的野仔慌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秋桂正好经过这里,而且无意间朝这边张望了一下,秋桂那深水潭样幽深的目光正好和野仔那惊惶惶的目光相碰到了一起。野仔的心里顿时一热,他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去摆棋子了。 在一阵接一阵的惊赞声中,乡干部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野仔的面前败下了阵。兴得跟三岁崽仔过大年般的刘小刚掏出照相机,咔嚓咔嚓地为野仔照个不停。野仔不晓得乡干部为何会兴得那般的狂热,野仔只清楚自己之所以能连着赢棋,完全是因为有秋桂在场瞅着自己下棋的缘故。他想起了自己一心一意想教秋桂下棋的愿望。当即时,心里特别安静的他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赢!赢!赢!!! 他赢了,却没在散去的人堆里找到秋桂。有点失望的他目珠仔转了一大圈,发现秋桂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打字室的桌子前发呆。野仔这才想起,自从秋桂跟着乡长从医院回来后,野仔就从来没瞅见秋桂的脸上有过笑影了! 24 野仔一下子成了个大名人。 那日野仔和乡干部赛棋,刘小刚劈哩啪啦地为野仔拍下一大堆的照片。等照片一洗出,刘小刚就取了个“棋坛怪才”的名字,然后把这些照片通通弄到网上去了。本来,刘小刚是想抓着野仔的“弱智”来大做文章,弄出个象会当指挥的舟舟那样的“典型”出来的,后来乡长不同意,说是网上的文章“老女客”瞅得见,强调野仔的“弱智”不好,刘小刚只得忍痛割爱地留下个遗憾了。 果然,“老女客”很快就在网上瞅见刘小刚的热帖了。真是“老婆总是别人的好,嵬囡永远是自己的好。”一瞅见野仔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下棋的相片,“老女客”那份狂喜没见面也让人感觉得出来,她在网上连问了上十句的“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当刘小刚一再保证说的确是真的后,“老女客”马上就在键盘上打出一连串的“多谢多谢”,接着,又打出了句:“我很快就会再来木樨乡的。” “老女客”的反应正是乡长最需要的。“老女客”开心,那是乡长最高兴的事。难怪乡长一碰到刘小刚就咪咪笑,就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出一副亲近有加的样子来。弄得刘小刚自己很是受宠若惊,其他的“年轻仔”则妒嫉、羡慕得要死。 野仔真正“出尽风头”是在参加全县象棋大赛的时候,野仔在赛场一现身就马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些记者的鼻头比狗都灵,晓得身子畸型、丑陋不堪、脑子又得毛病的野仔居然是个象棋奇才后,马上就围着野仔团团转了。刘小刚有乡长压住不敢拿野仔的傻蠢来说事,县里的记者就不同了,说难听点,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野仔身上的这种强烈反差。尽管野仔战绩平平,评委在临时增添名额后才勉强地照顾了他一个三等奖。可在记者们的眼中,这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奇迹了。县报在头版条登出了野仔的大幅期片和长篇报道,县电视台也在报道象棋比赛的黄金时段反复播放野仔得奖的消息。一时间,野仔几乎成了个全县上下都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 野仔造成的这种“轰动效应”让乡长满心欢喜。他亲自开车到县城去接回野仔,还让主任特地为野仔办了一桌“接风酒”。酒席上,陪客的乡领导一个个轮番着站起身来向野仔敬酒,把个野仔灌得当场就瘫倒在桌子上了。 醉睡的野仔是让从阳台射进来的日头照醒的。日头很好,均匀地在野仔的床铺上铺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懒懒地斜靠在床头上,这些天作梦般的经历就跟过电影样一幕幕地在野仔的眼前呈现开了。人真是复杂而古怪的东西,经过这段大惊大炸的日子之后,原先一直自卑自贱、逆来顺受的野仔感觉已经开始变了,他从床头抽出那张已经被他自己翻瞅了百遍千遍、登有他相片的报纸,又洋洋自得地翻瞅了起来。瞅着瞅着,野仔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秋桂,没把自己的这些天的荣耀去跟她好好地说说了。他翻身下床,开始认真地装扮自己,临出门前,他对着卫生间的玻璃镜仔细地照了照自己,还用水来抹平了自己后脑壳的一处翘起的头发。、 秋桂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打字室里。从医院回到乡政府后,一有闲空,秋桂就总是这样一个人愣愣地坐着,象是在发呆,又象在想心事,样子傻傻的、痴痴的,好似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了。实际上也是这样,秋桂傻坐着的时候,她的心是空的,头脑是懞的,最初在医院受辱时那种悲愤的情绪,好似已经离她远去,已经跟她毫无关系了。人到麻木的状态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种麻木的状态在秋桂的身上已经持续十多天了。 秋桂静坐着的日子里,乡长来找了她无数回。开头一两回,来找她的乡长身上多少还端着点架子,明明是来表示歉意的,说出来的却是希望秋桂要多多体谅、多多理解他之类的话,这样的话秋桂如何听得进耳朵去呵?更何况乡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个目珠老是飘来荡去,一副做贼心虚怕人瞅见的样子。秋桂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了。秋桂喜欢上乡长,跟乡长平日里有意无意地表露出来的对秋桂的喜欢是有直接关系的。没想到,乡长到头来不仅把自己的心包藏得紧紧的,反而做出一副不想趟浑水的样子来,秋桂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这种“既要做婊子、又要竖牌坊”的伪君子。所以,在乡长频频来找她的日子里,秋桂几乎连话都没搭理过他半句。 秋桂每回都是这个态度,乡长就不再来了。可女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好多天没见乡长来,秋桂的心又开始不舒服了。本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恨透了乡长,已经完全可以把他从自己的心里开除出去了,没想到剪不断理还乱,在反反复复叨念了乡长一千遍的不是之后,她的心底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某种躁动,某种期待,她的脑子里老是有乡长的影子在晃动。而可气的是,在她的脑子中所晃动的乡长影子,又大都是以前乡长印在她脑子里的那些可亲可敬的模样。秋桂这才晓得,自己早些日子对乡长的怨恨都是表皮的,只不过是爱恨交织在一起的赌气发泄,想到这里的时候,秋桂连头发毛都惊得倒坚了起来。她在心里头对自己说,这一世,自己真是完了,没药可医了。自己的心已经让这个可憎可恨的男人彻底地占据了。 秋桂哭了,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秋桂伏在桌子上伤心痛哭的时候,野仔正好兴抖抖而推门进来,本来是想好好在秋桂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野仔一见这场面,就跟木头桩样地傻住了。直等秋桂哭歇了,野仔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秋桂姐,甚,甚人欺侮你啦?” 秋桂抬起泪眼,摇了摇头。秋桂抬头的时候,目光正好跟野仔相碰,瞅见秋桂目珠里流露出的那种哀怨、凄楚的神情,野仔的心里就跟让刀狠狠地刺了一下,整颗心都快溃裂了。 野仔不晓得该跟秋桂说些什么,秋桂也没心思搭理野仔。傻站了一阵子之后,野仔默默地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野仔就开始整天整天地坐在“几龙桂”树下,默默地盯住打字室出神。尤其是晚上,只要打字室的灯一光,野仔的目珠就一下都不会移开,一直都要灯黑好久了,野仔才会起身回去。 这天傍晚,野仔瞅见乡长溜进了打字室,好似跟秋桂在说什么,野仔远远瞅见秋桂在用劲地点头,没一下,乡长就慌急急地转身走了。 当天吃过晚饭,一直盯着秋桂的野仔发现秋桂跟乡长一前一后地出了大门,在朝后门山走出。没声没气的野仔连想都没想就悄悄地跟上去了…… 25 乡长那天去找秋桂,是乡长觉得已到了非她也不可的地步了。 两人僵成现在这种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好多事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乡长喜欢秋桂没假,可这种喜欢,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本能反应,即使有时候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某些亲热的举动,也完全是没带邪念的。问题也偏偏就出在这里,乡长不晓得女孩子的心就如被掩着的草灰,只要有一缕细风,就很快会被重新捂燃的。应该这样说,秋桂对乡长由惧怕到敬重到喜欢到深爱,一步步都是乡长无意识的挑逗引诱所造成的。 “冷战”的日子里,秋桂的情感就如同是只无头苍蝇,拼命挣扎,四壁乱窜。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痛苦折磨之后,如今的秋桂已经精疲力竭,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癫了。乡长正是被她那副魂不在身、神神荡荡的样子所吓倒,这才硬着头皮慌急急地再来找她的。 乡长是在秋桂乱敲键盘的时候进门来的,乡长的脚步声让秋桂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秋桂一抬头,那幽怨的目光就跟乡长充满怜爱地瞅着自己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那一下,两人都跟让雷劈中一样,身子笔挺挺地僵定住了。 乡长抢先低下头去。顿了顿,这才吃力而慌乱地开口说道:“秋桂,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回了。” 秋桂木然地点了点头。 乡长继续抢吃一般往下说:“吃过晚饭,我们就到后门山的木樨林去走走。那儿清静,今晚里又有月光。” 脑子空濛濛的秋桂又木偶般地点了点头。 见秋桂点头,乡长就跟遭鬼赶般地走了。 乡长走了好一会,秋桂才回过神来。秋桂一回过神,心里马上就开始后悔了。她恨自己太没骨气,本来见到乡长,她应该不理不睬,甚至拿点颜色给他瞅的。可今天却跟有鬼附身一般,自己非但没脾气,反而一点主张都没有,那么爽快就答应陪他上木樨林里去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反反复复问着自己:“我这是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啦?” 最终,秋桂还是应约而去了。此刻,她正和乡长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木樨林的小道上。她和乡长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傻呼呼的野仔居然悄悄地在他们的身后跟上了。 四周都没住有人家的木樨林很静,月光已经升起来了。风很轻,爽爽的,适人得很。走到一棵大木樨树下,乡长停下了脚步。秋桂慢慢地凑了过来。就在这时,乡长却突然发现了跟在秋桂身后的野仔。 乡长没理秋桂,径直朝她身后的野仔走去。野仔想躲已经来不及,索性直挺挺地立定身子。 乡长沉下脸问:“你来做什么?” 野仔昂着头,一声不吭。 乡长皱起眉头。想了想后,又马上换了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对野仔说道:“没事你赶紧转去,我和秋桂有事要商量。” 野仔的目珠定定地盯着乡长,停了好一会,才突然冒出了句让乡长啼笑皆非的话来:“你走,我就走!” 乡长怔住了,不认识般地盯住野仔,他作梦也想不到一向唯唯诺诺的野仔,今天竟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举动。野仔毫无畏惧地盯着乡长,脸上露出一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神情。 秋桂走了过来,她拍了拍野仔的肩头,轻声说:“野仔,乡长真是有事要跟我商量,你转去吧。啊?!” 以前,秋桂的话对野仔的话来说就是圣旨。可今天却似乎有点不灵了。野仔点了点头,脚却没半点挪动的意思。 秋桂用哀求样的目光望着野仔,声音也软得让人心疼:“野仔,姐的话你如何不肯听啦?你转去吧,啊?!” 野仔这才迟迟疑疑地转身走了。 一直都等野仔的身影见不到了,乡长这才转过身,幽幽地叫了句:“秋桂!” 秋桂浑身一颤。这么长时间,乡长还是第一回用这种声音来喊她,这声音的内容太多,就跟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包含了。这一声喊,把秋桂的心喊得起悬;这一声喊,把秋桂喊得泪流满面。一时间,沉积已久的所有伤心、委屈、怨恨、愤懑全都涌上了秋桂的心头。秋桂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扑上前,拳头雨点般地落到了乡长的身上。秋桂边打边嚷:“我恨你!恨你!打死你!打死你!” 乡长木头人般站着,任凭秋桂的拳头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身上发泄。热热的泪水慢慢地从乡长的眼角溢出,乡长的心都快被秋桂打化了。 这个时候,野仔正躲在不远处的木樨树下,屏着呼吸注视着这一切。谁说野仔傻呵,其实,从见到乡长去找秋桂的那一刻起,野仔的心头就布上了一层阴云。一丝不祥的预感罩得他心口一直在别别乱跳,连气都快喘不上了。秋桂是他心目中的观音娘娘,为了秋桂,野仔完全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所以,那日傍晚,野仔连饭都没顾上吃,就一直紧张地注意着秋桂的一举一动,他跟着秋桂来到木樨林,他毫不客气地顶撞乡长,当秋桂要他离去时,他表面不得不顺从,心里却一直放不下,他使了个心眼,假装离去,却又马上返身而回了。当秋桂拼命撞打乡长的时候,闹不清怎么回事的他竟连心都差点跳出来了。 打累了的秋桂终于见到了乡长满面溢淌的眼泪,终于见到了乡长那双蓄满了疼爱柔情的眼睛。心颤心碎的秋桂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扑进乡长的怀里,紧紧地将乡长抱住,泪如雨下地哀求道:“乡长,你不能这样,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了!” 从秋桂捶打乡长的那一刻起,乡长的心就如开锅的沸水,再也平息不下来。随着秋桂小拳的砸落,乡长的心也一阵阵地抽搐,一阵阵地钻疼。当秋桂突然间扑进他怀中的时候,乡长的灵魂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转,他本能地去掰秋桂紧紧地箍在身上的双手,惊慌失措地大叫:“秋桂,不要这样,你冷静点。” 秋桂没理他,双手越缠越紧,然后带着哭腔大喊:“我不管!我不管!我偏要这样,我就要这样!”| 乡长急了,他边掰边推。也许是乡长用力太猛了,毫无防备的秋桂一下子被乡长推倒,然后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 乡长愣了,秋桂傻了。不远处的野仔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响,热血就全往头顶心上冲了。他如条急疯了的野狼,飞箭般扑上前去,紧紧地抱着乡长的大腿,然后恶狠狠地朝乡长的脚后跟咬去。 “啊!”乡长惨叫一声,钻心般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裂歪了嘴,他额头泌出豆大的汗珠,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晃动。 秋桂让野仔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傻了。可也只愣了那么一下,秋桂就马上醒转了神,她扑上前,发疯般地捶打着野仔,嘴巴还不停地大骂道:“打死你!打死你!你这条猪!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十三点!” 秋桂下手很重,一拳拳的把自己的手都打疼了。野仔被打傻了,他松开了紧咬着乡长脚后根的嘴巴,抬起头来瞅秋桂。这一瞅,野仔的心马上凉了。因为秋桂瞅他的目珠好似在喷火,那么仇视,那么愤怒,就跟要把野仔吞吃了似的。 见野仔松了口,秋桂马上伏下身,心疼地抚摸着乡长被野仔咬伤的地方,带着哭腔不停地发问道: “乡长,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野仔的脑子再次“嗡”地一响。他不认识般地瞅着秋桂,瞅着她对乡长那由衷的疼爱举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发疯似地逃离了木樨林…… 26 脚跟不能落地的乡长被人送到乡卫生院后,院长吓了一大跳,找了全部的医生过来会诊后,院长对陪同乡长来医院的主任说:“好险哪,脚筋差点子就被人弄断了。” 主任皱着眉头问:“到底是怎么搞的?如何会碰到脚筋上去的啊?” 院长说:“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弄的,看样子是被人咬的。” “被人咬的?”主任大惊失色地张大了嘴巴,差点背转气去。 院长见状慌忙掩饰:“主任,你千万莫当真,我这也是胡乱猜的。可能,也可能……” 主任是何等聪明的人,一见院长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便晓得了八九不离十。他马上恢复常态,不动声色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是随便问问的,反正乡长受伤是事实,你们想办法帮他医好就是了。” 乡长治伤的日子,“老女客”突然来了。一听乡长受伤住院的消息,“老女客”急忙赶到医院。见到“老女客”,乡长样子有点子尴尬。他艰难地从病床上抬起身子,满面的不自然:“你瞅瞅你瞅瞅,你来了,我也不能起来好好地陪你,真是不好意思的啊。”“老女客”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乡长,你伤哪了?是如何弄伤的?来,让我来瞅瞅你伤得重不重?”说罢,“老女客”就摆出一副要去掀乡长被子的架势,乡长有点狼狈地缩回腿,满面绯红地说:“没事,没事,一两天就会好的。对了,我还没好好地跟你汇报一下木樨集团的筹备情况呢!”“老女客”见状,也就识相地跟着转换了话题:“办集团的事,主任已经很祥细地跟我说过了,多谢乡长白忙中做了那么多的工作。你放心吧,我的资金马上就会打过来的。”一所这话,乡长高兴得当即时就差点从床上滚落下来了。 瞅过乡长,又从主任那儿仔仔细细地询问了“木樨集团”的筹备情况之后,“老女客”就腾出脚手来陪野仔了。一碰上面,“老女客”就发现野仔有点变了,野仔身上已经没了那种见人就缩头缩脑的“奴才相”,瞅人的目光里始终带着一股警觉、倔犟的异光,跟他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老女客”最初见到野仔这副样子还是高兴的,觉得野仔开始变成个有自尊的“人”了。可一路接近下来,心里头就慢慢地有了一种“烧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她为野仔买吃的,送到野仔屋子里,野仔连瞅都懒得去瞅,她叫野仔跟她上街去买新衣裳,磨破了嘴巴皮,野仔连腿也不挪一下。坐在野仔现在住的“高档”房间里,两人老半天也搭不上半句话,无论“老女客”如何和颜悦色、细声软气,闷坐着的野仔从头到尾都垂着头,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老女客”有点受不了,就去问整天照料野仔生活的秋桂,当她一问起野仔这段日子有何不顺心的事时,秋桂的面上马上飞起了不自然的红飞。她在吞吞吐吐地连说了好几句:“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之后,就推说有事慌急急地走了。疑心疑惑的“老女客”不死心,又去问“精明强干”的主任,谁料主任也是一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疑心疑惑的“老女客”直到转去时,还是满头的雾水。 野仔的确是变了,自从那晚从本樨林回家后,他跟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尤其是对秋桂,即使面对面相碰,野仔也总是扭头就走。那晚的经历,让野仔寒透了心,原先的秋桂,好象已经在野仔的心里彻底地死了。可每到晚上,不论秋桂加没加班,无论打字室的灯光是暗是明,野仔却又总会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九龙桂”的树下,静静地坐下,默默地望着打字室的窗口出神。在野仔的心目中,打字室的灯光永远是亮的,那儿永远都亮着一盏永不熄灭的心灯! 日子如水般流走,眨眼间几个月就过去了。这期间,“老女客”又来了好几趟。她的资金已开始拨入,加工厂的厂房也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兴建。木樨乡上上下下欢欣鼓舞,到处都洋溢着一股要走“大运”的喜气。唯有野仔,却总和“老女客”不得沾心,总爱一个人孤独地发呆,总爱一个人在晚里坐到“九龙桂”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打字室的窗口出神。 秋冬交接的时候,“老女客”又来了。可她只在木樨乡住了一个晚上,却又急匆匆地赶去省城办事。就在这时,野仔病了,突然间得了很重很重的重感冒。 当天晚里,昏睡了老半天、一身疲软的野仔依旧强撑着来到了“九龙桂”的树下。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冬夜,刺骨的寒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刮得满世界没有了一丝的暖意。一身筛糠样的野仔呆呆地在树下坐着,两个目珠“牛牯蛋”样地盯地打字室的窗口上。 天,越来越乌,夜,越来越深。风不晓得什么时候停歇了,锅盖似的天空悠悠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那无骨头的雪花鹅毛似的,落到身上后让人有了一种透心的冰爽。起先已经昏昏欲睡,头脑乱成一团麻的野仔在滴在脖颈上的雪水刺激下,渐渐地来了精神,他贪婪地望着满天飘舞的雪花,整个脑子也迷迷糊糊地陷入到胡思乱想的状态之中。 最初在野仔脑子出现的是一脸慈祥的胖厨师。胖厨师在世的那几年,野仔过上了最温暖的日子。可野仔那时不懂事,根本没体味到其中的幸福。胖厨师走后,野仔在乡政府的境况一落千丈。直到此时,野仔的梦里才常常有胖厨师出现,才常常会泪流满面地在梦里把“爸爸”喊出声来。再一回让野仔感受到人间温暖的就是秋桂的出现了。秋桂是野仔饱受欺辱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冒出来的,秋桂的出现曾经让野仔整个身心都泡浸在人世间的温情之中。秋桂一直都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一想到秋桂,野仔的心就如刀绞一般的疼痛。他不理秋桂,完全是爱之深、恨之切的表现。实际上,这种恨中是掺有不死心成份的,只是野仔自己不晓得而已。 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下越是大片了。痴痴呆呆地坐着的野仔,满头满身都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衣。本来就在病中的野仔渐渐支持不住了,灵魂慢慢地飘出了躯壳。恍恍惚惚中,天地突然透亮了起来,野仔惊异地抬起头,发现“九龙桂”树突然间开出了满树金灿灿的木樨花,那满天飘舞的雪花,转眼间也全部变成了飘飞的木樨花,而且,仙女般的秋桂也突然飘样地来到他的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野仔激动得难以自持,他想站起身来,双脚却如铁坠般的挪不动,浑身没了一丝力气的野仔软软地靠在“九龙桂”的树上,脸上露出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27 野仔死了,死在这个冬天的第一个雪夜。 这场该死的雪,铺天盖地地下了整整的一个晚上,为满世界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等喜欢赖床的乡干部们不得不从热被窝里钻出,打算上班的时候,路上已经积起了埋过脚膝头的厚雪了。 虽然说是闽北山区,冬天冷,可下这么大的雪,同样是几十年都罕见的。难怪那帮“年轻仔”会高兴得快要发癫似的。他们凑在一起,捏起雪团打雪仗,吵着嚷着要刘小刚拿出相机来为他们拍雪景。刘小刚自己也是一副的“嵬仔相”,不用“年轻仔”催促,自己就兴抖抖地抢先来到“九龙桂”的树下了。瞅见树下被大雪掩埋了的野仔,刘小刚起先还当是甚人堆起来嬉的雪人呢!他好奇地伸手去掏,谁料手一动,野仔死尸上的积雪就落了下来,野仔的整个头都露了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刘小刚吓死了,连滚带爬地边跳边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整个乡政府的人都在刘小刚的惨喊声中来到了“九龙桂”的树下。脸色铁青的乡长拨开闹哄哄的人群,径直来到野仔的死尸面前,然后半跪在地下,用手一点一点地去摸扫着野仔死尸上的积雪。原先叽叽喳喳的场面一下子霜杀般地安静下来了,人们屏住呼吸,默默地注视着乡长的举动,目珠也慢慢地跟着泛红了起来。 野仔的头和脸全部露了出来,他的脸、嘴、皮肤黑紫黑紫,而脸上却僵着幸福的神情,一双圆睁的大眼也似乎还带有笑意。 秋桂是最后一个来到“九龙桂”树下的,从瞅见野仔死尸的那一刻起,秋桂的整个人就僵定住了。她什么话也没说,一双脚突然间齐崭崭地跪在野仔的面前。两行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大滴大滴地从秋桂的两个目珠滚落到雪地里…… “老女客”晓得野仔的死讯后,急匆匆地从省城赶了回来。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死在厝外的人是进不得厝的。所以,乡长才让人在“九龙桂”树下搭个了帐蓬,把野仔的死尸放到里面去等“老女客”回来处理。瞅见野仔的死尸,“老女客”失去了往日的庄重和沉稳,哭得有点转不过气来!这当中,秋桂一直搀着她,等乡长示意她要把“老女客”拖走时,早已泪流满面的秋桂简直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老女客”拖出帐蓬的。 在乡长的授意下,乡政府为野仔操办了一场比较隆重的丧事,野仔的骨灰被安葬在乡政府后门山的木樨林里。坟幕用水泥和砖砌成,墓碑用大理石雕刻。乡直各单位都送了花圈。乡长还亲自在追悼会上念了悼词,大意是野仔在在生之年如何如何只讲奉献、不求索取之类。这当中,乡长一直让秋桂照顾着“老女客”,生怕“老女客”再有当众失态之举。 野仔安葬后不久,县里就开始进行考核,打算在各乡提拔一批干部了。已经到“最后一班车”年龄的主任得到消息后,正而八经地去找了一回乡长。那时候,乡长正在考虑要把主任往“木樨集团”安插,这一年多的磨合,乡长对主任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和了解,乡长觉得主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把他放在“木樨集团”,是肯定能把他的能力发挥到极限的,主任本人也会有不可估量的前景。只不过这事乡长还在等合适的时机再向“老女客”推荐商量罢了,乡长是个事没把握就不乱开口的人,所以,当主任来找他,吞吞吐吐地向乡长提出想挪一挪位置的时候,乡长的反应很冷淡,也根本没向他说清楚自己对他另有重用的意图。这让主任很失望,从乡长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主任简直憋了满腹的窝囊气。 县委组织部考核组下来的时候,考核名单内里然没主任的名字。主任装出笑脸忙里忙外地陪着考核组,心里头却比灌了桐油还难过。考核组走后没几天,县纪检会和“老女客”分别收到了一封内容相同的信,说的是乡长如何利用职权,欺侮引诱青春少女秋桂,然后杀人灭口逼死野仔等等,这封信言词激烈,愤慨之词溢满低端。“老女客”收到信后倒没什么表示,纪检会就不共了,马上就把调查组派了下来。 那几日,乡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又有些神秘。纪检会下来的是一帮“年轻仔”,劲头足得吓死人。主任自作主张地提高了接待标准,装出一副想为乡长摆平调查组的仗义相。谁料第一餐就碰了个“软钉子”,调查组组长一脸严肃地说道:“请你不要来吃吃喝喝这一套!我们只吃‘四菜一汤’的工作餐!”乡长晓得这事后,气得大骂主任:“你莫节外生枝替我添麻烦,让人家觉得我心里真有鬼似的,有什么问题想藏也是藏不住的,尽量让他们去查好了。”主任外表一副委屈样,心里却暗暗高兴。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事如果双方都拧上了劲,吃亏的绝对会是乡长的。 纪检会调查组让主任腾出一个房间,就把乡里的干部一个个轮流着找去谈话了。谁料越往下谈,纪检会的人就越糊涂,本来是想了解了解乡长到底有些什么问题的,事先也一再做乡干部的思想工作,说谈话内容是严格保密的,要他们千万不要背任何的思想包袱。没想到从乡干部口中出来的,几乎全是夸奖乡长的好话。有几个老干部甚至发起火来:“你们纪检会查办贪污受贿,可也有保护干部的义务。这么好的乡长,你们为何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他的毛病?捕风捉影、陷害栽赃的事我们可做不来。” 纪检会找秋桂谈话是在一个下午。秋桂起初走进气氛严肃的屋子有点惧怕,她低着头坐在櫈子上,连两个手都不晓得怎么放了。调查组长为她倒了一杯水,又东拉西扯了好一下子,这才把活转到正题上来:“有人举报乡长欺侮过你,有这事没有?”一听这话,秋桂就跟受了天大冤枉似地跳了起来:“胡说,乡长可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这句话一落地,两行泪水也跟着从秋桂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也不晓得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勇气,秋桂就跟竹筒倒豆子般地把她如何与乡长相识,乡长如何送她上县城去学习,她如何爱上和沾贴乡长,乡长如何坐怀不乱,野仔如何误解乡长并去咬乡长脚跟的事都一鼓作气地全部说了出来。秋桂越说越激动,越说泪水流得越快,说到最后,简直已经到了泣不成声的地步。 调查室里霜杀一般的死寂。几个一本正经的纪检干部都让秋桂感动得红了眼圈。秋桂掏出手巾来抹了一下泪水,就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事跟乡长一点关系都没有。要开除要坐牢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求求你们千万莫误会了乡长,他可是个真正的好人,真正的好官啊!” 说完这话,秋桂突然双脚跪在调查组的面前。组长慌了,急忙把秋桂扶起,很带感情地对秋桂说道:“秋桂同志,你放心好了。请相信组织上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纪检会调查组开始研究结论报告的那天下午,秋桂挎着当初来乡政府报到时带来的碎花包裹,一个人默默地来到了野仔的坟前。她采来一束野花,恭恭敬敬地放在野仔的坟头,然后点燃一柱香,流着泪水说:“野仔兄弟,我晓得你恨我,我也很恨我自己。我向你保证,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来这里向你请罪的,我不期望你会原谅我,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地去做个好人的!” 秋桂说完,很虔诚地对坟墓连叩了三个响头。就在她转过身子,打算往回走的时候,“老女客”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很坚决地拦住了秋桂的去路。 “老女客”说:“秋桂,你和乡长跟野仔的事,我都清清楚楚了,我知道野仔的死是怪不到你的。” 秋桂说:“不,这事绝对怪我。我不该……。” “老女客”说:“其他的话我都不说了。秋桂,我想请你到‘木樨集团’来,让你当我的助手!” 秋桂说:“阿姨,谢谢你。‘木樨集团’我就不去了,我已决定到外头去漂一漂、闯一闯了。” “老女客”吃惊地说:“为什么?我会给你能让你满意的报酬的。” 秋桂说:“就算你给我再高的报酬我也不会留了。我想,只有我在木樨乡真正消失了,这样才能为木樨乡留下一个好乡长。” 说完,秋桂就动身走了。 “老女客”跟了几步,大喊:“秋桂!” 秋桂没有回头,挎着当初来乡政府报到时的那个碎花包裹,一步步地朝木樨林外走出,坚定地朝前走去!…… 2008年1月25日晚初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