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往事》 一 达独的日子 一场倾盆大雨刚过,高原一扫沉重的阴霾,清澈的山溪水哗哗地流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转眼变晴,太阳拨开薄薄的云纱,露出红彤彤的脸来。乌鸦在树梢上开始吊起了嗓音,叫个不停。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叶像似涂了一层油。 达独抖了抖手中的蓑衣,翻开没有被雨水淋湿的里层朝上,将已经湿着的一面放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咚的一屁股坐在蓑衣上,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趄仰着身子望着高天,任凭牛群散去。 他想起私塾学堂先生讲的:乾隆皇帝时,这里虽然也穷,但穷得安宁,白水河两岸的山寨随处都能听到各寨唢呐声声铜鼓回环,山鸣谷应。即便不能算是歌舞升平,但青年男女们可无忧无虑的进行社交活动,而现在换了皇帝改作嘉庆,这里反而成了兵匪强盗掳夺的地方,民不聊生,人们都躲在深山里不敢外出。更可笑的是,这个皇帝还把“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强加给这里的族群,使公开,自然的青年男女们的社交活动变得有些“偷偷摸摸”的意味。达独想到这里,不由地回头看了看父亲的坟。父亲的坟就在他不远的身后,这坟地是每逢祭祖挂纸时叔伯们常带他来的。父亲死时,达独还不到3岁,后来听母亲讲,父亲是15年前的一个六月六节日的那天抗“野人”而死的。至于母亲所指的“野人”,是在后来才知道是那些想占据依山傍水而居的布依人的土地、把布依人从这里赶走的入侵者。“总之,这里比河对面南岸的山寨好些。”达独觉得有些欣慰。 一条河从平坦的田畴流过,将山寨划分为南北两岸,称为南山和北山。不足三百米的河面平坦如镜,但没有船也没有桥却成了两岸往来交往的障碍。最宽处仅数十米,但两岸都是悬崖,而且是水流湍急之处。 这条河已经太沉重了,它承载着太多太多的污辱,日夜不断地呻吟着。 好在两岸都是林木葱郁,肥田沃土,果树飘香。不同的是,与南岸的山寨相比,北岸的山寨靠山而居,前面是平川,后面是高高的山脉相连,而且都是悬崖峭壁、山后有数十里荒无人烟的山脉阻隔着。即便有少数居民,山顶上大多构筑着可供人居住和具有防御功能的城堡。就是达独的寨子,后山上也有这样的小城堡。或许由于这种共同利益的缘故,北岸形成了布家集居之地,寨邻和睦,遇事都可相互照应的特点。相比之下,南面对岸山寨就没有北岸稳定了。那里寨与寨之间相距较远,又有驿道从寨东侧经过,往来各色各样的人,如有疏忽,就被匪盗洗劫一空,不仅对岸山寨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说,就是同处一岸的邻寨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不过现在好些,因为镇宁州才被王仙姑的队伍攻克,官差们都吓破了胆。白天相对平静些,只是到了夜间还会有小股匪徒不时来骚扰。 达独 13岁才懂点事的时候,母亲也去逝了,本家叔伯抚养着他,让他念了几年私塾。由于从小失去双亲,又没有兄弟姐妹,炼就了他独立生活的刚毅,虽然在习字,但也喜欢与同龄的伙伴拜师习武。16岁时开始舞棍弄棒,胆大过人,练得一手叫“石头龙”的布依武功,学得一手抛石击物的本领,坨坨不误,从来不会出现指鼻子误打在眼睛上的事。在附近山寨没有人不知道的。人又长得帅,浓眉大眼,中等身材,在寨中自然成了“考貌”(第一帅哥),或许是由于自己身世的缘故,达独总是少言寡语,不爱多说一句话,但勤思好学,山歌唱得好,论起对歌,在邻近的几个山寨小伙子中是屈指可数的。 同往年一样,达独日复一日地早出晚归。因为起义队伍离开这里后,这里的防守力量相对薄弱,为此,达独趁放牛和上山砍柴之机,巡回于高山河岸,监视入侵之敌,在北岸各寨互通信息。因此各寨老幼没有不认识他的。 太阳就要落山了,达独站起来拾起搁在身边的腰刀,想把父亲坟上的杂草割掉,可一想到今夜轮到自己守寨,“明日吧”!达独心里想着寻牛去了。 二 那山新叶吐 夏日的黄昏,残阳如血。泼洒在西南岸的山垭上,把整个南岸罩上一层黑色的阴影。妹绍和往日一样,是巡逻练箭也罢、掏猪菜也罢,她总是喜欢到离山寨不远的河岸山崖处,因为这里西北面环水,背后靠南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自己家的后园外,没有别的路通向外界。除了农忙季节寨人到此劳动,从来不会有外乡人由此经过,这是妹绍喜欢独自到这里的原因。也就是妹绍所在的小山崖上,俯瞰下去,就是离北岸的河沿的树林最近的地方,站在崖上,可看到或听到对面树木稀少处的人在做什么和高喊什么都一清二楚。 妹绍背对北山坐在石墩上面向着前方山寨后面的南山,顺手摘起一片木叶,放进唇边刚要吹奏,却又想起了南山那古老而美丽的传说来:南山名叫“龙头山”,它的山名来自古远的神话。相传有两条巨龙在此地戏珠,有一天,雌龙却突然顺着“公水牛瀑布”(即黄果树瀑布)而下进入了犀牛潭,而雄龙则留恋于眼前的两个宝,没有跟随雌龙去,终日守住两个龙宝等待着雌龙的归来。可一等再等直至把身躯变成了山脉,依然守着这两个宝。这两个宝就是龙头山前一大一小紧挨着的两个小山包。而龙头山在岁月的掌故就像一条巨龙回头护守,惟妙惟肖。妹绍想着想着,却埋怨起这座山来。因她曾听寨上的老人讲起,自己的爷爷曾经隐姓埋名、甚至瞒着改了族别而考上了状元,做了不小的官。但却不知何故,却又回到了这个山寨以教私塾为生。寨人都说就是这座山的缘故,恋着这两个宝哩。并说由这座山脚下出山的男人没有一个途中不回来的。妹绍越想越不服气,“要不是女儿身,我才不信这个邪呢 ”,妹绍自言自语地说,将手中的木叶撕个粉碎。 自从父亲战亡后,母亲被推选为寨主,主持寨内事务。而妹绍被视为“考绍” (第一靓妹),却不是因为母亲的声望,她受众人宠爱,多是因为她对人善良,和母亲一样,对人总是富于同情心。人长得眉清目秀窈窕身材,且技艺超群。从小就聪明伶俐,12岁时就学会做草鞋,绣花。到了18岁,平常不仅和姑娘们一起学习拉躬射箭,也和她们一样精通蜡画和织锦。但她做的花样却比别人多,绘得千姿百态,绣的龙飞凤舞,图案栩栩如生。母亲也常常夸说妹绍做的这些拿到市场上准能卖上好价。妹绍暗自喜在心里,可是一想到赶场的地方要走很长的山路,来回要走四五十里之遥。不仅如此,山上的强盗也时常神出鬼没,妹绍想到这些,心就凉了半截。就在昨夜,妹芝还跟雅纳还争论着:妹芝说“野人”比山中的蚊子多,雅纳则说蚊子比“野人”多。在争论不休时妹绍说:“别争了别争了,反正都一样!只是你们的箭就白练了么。” 妹绍自小就知道对岸北山是布家聚集之地,每逢“卯日”也兴赶集,是最近的赶场地了,可是有河阻隔,加之兵荒马乱的,河里又时常不明不白飘着不明的尸体,寨人多迷信河里会闹鬼,都避而远之,除非人多做伴过河,一两个人是不敢过去的。山寨里的人已有十多年不敢渡船或放竹排了。尤其妇女和小孩都不敢涉足河边。妹绍之所以长大后就没有去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听说也曾去赶过场,但那是小时候大人用花背扇背着去的。如今自己做好的手工艺品,让谁帮忙带出山去卖却成了一个难题。为此,妹绍很不开心。而使她更为心烦的是前不久在寨中传开的事,那是一年前,十月秋后的一个下午,州差们进寨催粮,一个叫棒二的小头目看见了她,曾扬言“一年后的此时等她长成了”要娶她做妾。吓得妹绍生了一场病。此时的妹绍望着快要抽穗的水稻在热风吹拂之下翻开一片青绿,“秋后……”她不敢再往下想,心头不由得一阵紧促起来,心怀忐忑不安。 高原里夏天的云彩变幻无常,雨也是说停就停,一片乌云飘过,天又晴朗起来,空气也显得清爽许多。可妹绍的心依旧布满阴霾。 就在妹绍疑惑之际,忽然觉得视线中、对岸下方有一个人站在树林边一动不动朝自己这边看。她想起前些天也在不经意中看到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篷的人影站在那儿朝这边观望。妹绍慌忙取下挂在身旁小树上的弓,闪身躲在长满刺藜的土丘后窥视时,才看清对面站着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后生。 三 何枝树叶鸣 达独寻牛走到河边的树林,无意中朝对岸望去,似乎又觉得南岸山包上站着一个身着便装的少女,可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莫非又见鬼了,明明就看见一个女子嘛!”达独心想着。伸了伸脖子再次寻觅,可什么也没瞅见。揉了揉眼睛转身从腰间抽起竹笛,边走边吹起那首从小就学会的《问鸟曲》来:竹管传声竹笛鸣,竹笛古调问百灵。 何山百灵枝头站?何树鸟儿不飞行? 鸟儿可听清,竹笛声声情。 有翅就飞翔,有心就合韵。 达独才转身走没多远,就隐隐约约听到优美动听的《答问曲》的木叶声,寻声望去,可视线才触及对岸身影,转眼又不见了人影。达独就地坐在竹林中间的木桩上认真听起来。这才听清: 哪茏竹管风吹鸣?哪根竹笛乱传音? 何山竹管风吹动?哪枝竹笛问百灵? 笨鸟也知音,木叶也知韵。 只想问个准,是人还是精。 敢窥我山寨,敢望我山林。 这木叶声是从对岸的树林里传来的,朴素,自然。如无人之境在山谷里飘扬扣击着达独最敏感的神经。达独听后似乎兴奋得跳起来,于是,达独将手中的竹笛插进腰间,顺手揪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不要猜来不要疑,不要怪来别多心。 我是北山布家仔,我知此地布家境 有我夜行鹰,野人莫想进。 来了留尸首,进来丢性命。 今日天色晚,百鸟归山林。 明日轻风若肯动,还听百灵叫佳音。 达独吹罢,由竹林的缝隙处看去,只见对面岸上有个头盖头巾发盘青厚、蓝衣青裤的少女站到崖边来,一动不动地朝自己这边看,双手不住地揪起身边的树叶,腰间的绿色腰巾不时被风得左右飘逸。达独回头看牛已经走远,只好恋恋不舍的钻进了树林。从竹林深处喜滋滋地冲着对岸大喊了一声:“明天我还在这等你”。 那一夜,达独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兴奋与不安,辗转反侧中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翻来覆去地想起白天的事。不觉中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四年前被“野人” 强暴后跳河而死的妇女,披头散发哭着向他走来。后来又梦见一个穿着百褶红裙、耳边戴着金环的仙女从天降下说要与他成亲。在他的梦的旷野里,多了一个角色,多了一个天空。 醒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人们常说“木叶可传情”的话是有道理的。 晨曦变为耀眼夺目的光带,透着窗的缝隙把光亮射进屋里。达独双手搓了搓脸,腾地把脚从床上甩了下来,还未来得及挂上蚊帐,就又习惯的瞄着牛圈上地板的小方孔小便,圈下的公牛每次都照样翘着鼻子龇牙咧嘴地接着。此时达独才想起还得先吹放牛号呢。双手将肥大的裤腰收拢于几乎贴着肉的腰带,在头上方的楼板底下挂着的竹篮摸出一支牛角,出了大门便站在右边的石凳上嘟嘟嘟地吹将起来。就在他回屋取好腰刀、柴刀和蓑衣的工夫,寨内的大巷小巷的牛们已哞哞叫个不停。 早晨的空气弥漫着清新的情调,薄雾像一匹轻柔细腻的罗纱,轻飘飘地缭绕于山寨不太高的上空。柳枝懒懒地垂着,刺藜花开得妖娆。河边竹林高昂的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河面。一股微起的晨风清爽地向达独吹来,他意识到牛放早了些。 牛们在山脚下的一块石板边乱窜着嚎叫,达独站在牛群后面的巨石上看,才想起前天邻寨的一头公牛在山坡上打架滚下山死了、是其主人在石板上切割牛肉的地方。“牛在向同类的血迹告别呢”,达独无心去管它,径直向河边走去。 太阳从山垭上缓缓爬来,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清透得可以见到河底。随着早晨太阳的升起,南岸的树林飘来了悠扬的木叶声。达独在惊喜之后抬头向对岸的竹林望去。见有一少女凝视着慢步向山崖的树林走来,站在昨夜黄昏所在的地方。达独这才看清,少女穿着与昨日不同,虽然还是便装,但白色上衣加上紫色的长裤和红色的腰带,显得更是婀娜多姿。头巾也是新的,发盘上垂于右耳边的发须端装地垂在胸前,少女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斗篷。肩上挎着那张棕红色的弓。达独见状,于是随口高声唱道: 细篾斗篷细又精,趁个好天崖上行。 谁家鲜花开高处,花开之处鸟无音。 编个斗篷竹几根?竹子出在哪一林? 何不编个竹排样, 放在河中任雨淋。 若能行到花园处,顺水推舟慢慢行。 少女听完歌后,也随口大声答对:细篾斗篷细又精,遮风遮雨也遮晴。 是谁栽花是谁看, 百鸟无意也无心。 编个斗篷二三斤,竹子长在南山林。 竹排难渡深潭水,逆水行舟有险情。 社交场上托人问,那有偶遇就邀人。 达独唱完一个歌头,少女就答出一首,采取比喻、隐喻借物言意,指花问柳地对唱了一天,一直唱到太阳偏西还没完没了。虽然只唱了初识歌、推歌和赞歌,但毕竟在这一天来能在歌中以歌见心,互知对方身世,流露真切心情等过程中,没有羞涩,没有隐瞒,是达独不曾想到的。 此时月亮出来了,洁白的月色洒在竹林里,若不是看见对岸有两个女子举着火把叫唤着 “妹绍,妹绍”的声音向少女身边走来,达独还想听妹绍唱“暂别离”的歌呢。此时,他才知道她的名字一定叫“妹绍”了。 就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达独放的牛们被堂弟达岔赶回了寨,他都一无所知。 后来的几天,达独趁放牛之机总要来到这里与妹绍对歌,不知不觉中半个月过去了。达独清清楚楚的记得,先后又唱了花园歌和成双歌,只剩“生死歌”没有唱了。于是,达独大胆地向妹绍发出了近距离面叙的邀请。按说在没有唱“生死歌”之前是不可以提出要求的,可万万没想到妹绍在歌中作了一番拒绝之后却也答应了。因此两人定在六月六的前一天午时在河中心的小山包上见。这是妹绍指定的,之所以她选择那个地方,是人们不能经过、但又看得见的理想之地,原因是两岸的地势高于河面,在那里可以“尽收人们的眼底”,这是布依人在一整套伦理道德体系下给年轻人的“交往过程”立下的规矩。 分别后,达独痴心而执着地盼望着六月六,等待着隔水相应的承诺的到来。 四 划向情深处 植物是最怕干旱的,因为缺乏雨露的滋润就会失去青绿的生命。达独觉得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六月初五。 中午,天高云淡,灼热的太阳依旧燃烧。达独安排好堂弟达岔替他放牛之后,早早吃过午饭就出了寨们,经过平坦的稻田向河边走去。田边有不少人在稻田里薅秧,达独所经之处,都主动向人打着招呼。 达独坐在被“山外来的商人”废弃于河边的小船边上,这里已是杂草丛生。小船是前一阵子有商人准备在这里造船时临时做的小舟、用于往返两岸山寨找木匠的,可途中无端暴病而死,寨人将一些用得上的木料为其做了一口棺材将其入殓安葬之外,其余的锯好的木头弃在这里,木头长短不一,粗的两人抱不拢,小的也能做柱子用。可纯朴的山寨人却没人擅自动用一根木头,原因是“商人花钱买过的,不可贪死人的东西”。达独看到这些木料想着,又为短命的商人惋惜一番。 达独不知坐了多久,不时抬头看着对岸,仍不见妹绍身影,闲得无聊之际站起身来,摸了摸腰刀,猫着腰在地上拾起三坨石头,“呼呼呼”手臂一挥,河边三棵胳臂粗的枯柳相继齐腰倒下。 就在枯树倒下的瞬间,突然从草丛中窜出两只野兔来,达独目不转睛地盯着野兔奔跑方向的同时,顺手在脚下摸起石头,手一扬,一只兔子翻倒在地。另一只逃得飞快,也被达独追上几步石头出手,只见那只兔子四脚颤动几下也不动了。 达独拾起已死的兔子,会心一笑,自言自语说:比几天前打死的那只还大哩。 达独正在河边洗手,抬头一看,妹绍早已站立于对岸河边,今天却换上了礼装。手中拿着一包花布包的东西。达独的心绷得紧紧的,就像一支即将离弓的箭。他迫不及待地返身将小木船推入水中,随手抽刀嚓嚓几下将一棵二丈余长的竹子砍了下来。 达独将挂在树上的兔子用藤条栓住,套在腰间,把袖子一捋,将肥大得像裤桶般的裤脚往上一翻,塞进裤腰间。拿着竹子一端,另一端插入河边用力一撑,身子轻轻一跃,飘落在木舟上。飞快地向南岸划去。 上了岸,达独这才看清,这个一个月前就在歌中相识、如今又让自己梦牵魂萦的少女,竟然这般眉清目秀,樱桃小嘴,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眼角像似用笔描过似的,加之水灵灵的双眼,就像是画上的美人。两耳吊着银环,头巾蓝黑相交,花边均匀。上身穿着青衣,袖子上有旋罗纹和狗齿纹的蜡染,相间嵌着织锦和刺绣。百褶裙的蜡点犹如点点白雪,脚上穿的是十二根麻线编织成鞋帮的草鞋,一条红绸腰带系于细细的腰身,显得窈窕婀娜多姿。 妹绍见达独不停地打量自己,羞得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用手理了理垂于鬓角的头发夹在耳后,轻声说了一句:“你看人看得赖”。 “谁让你长的这么美呢”,达独说。 达独微笑着指向水中小船问,“你敢上吗?” “你以为我不敢?”妹绍毫不示弱地说。说毕,捋了捋袖子,松了松开那条红色腰带,稍往臀部下方退了退,两手一耸,百褶裙的上半部集中在腰间。达独默不作声在前面把小船摆正站在上面,将竹竿立在船边让妹绍扶着上了船,再用竹竿斜插于岸边,使劲一撑,小船摇晃着缓缓地向河心驶去。 就在小船晃动时,妹绍的一只手不经意地搭住了达独的腰,在离河中央不远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芦苇处看,达独说:“看,鸳鸯,你瞧,那芦苇下面”。 “我以为是什么呢,还不是两只鸟么。”妹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达独知道她有意避开自己的话,又加了一句:“你看,它们多亲热呀!”妹绍听了这话,慌忙把手从达独的腰间抽回。她想不起是几时搂住他的腰的。想说鸳鸯亲热关你什么事的话,可她没有说出口。只觉得脸上发热起来。就说了“快上小山包去吧”。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河中的小船载着一对恋人缓缓飘荡着,河水的波纹时断时涟,达独一边划着船一边唱道:木舟过河竹当浆,河水如镜照心肠。 同河许愿同河死,死去不丢妹后边。 妹绍想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只听她唱道:今日心隔纸一张,明天水隔夜更长。 南山北水天两样,半日安宁半日慌。 达独浓眉一蹙不解地问道:“怎么换歌头哩,还这么唱?”妹绍说:“上了前面的小山再告诉你”。 两人上了河中的小山包,说是小山,其实只有一棵柳树,几乎是光秃秃的,偶尔只有打鱼人和顽皮的小子光顾之外,没有人到这里做什么,这是两岸的人们有目共睹的。 在这里,妹绍向达独唱说了南岸山寨常有“野人”进寨骚扰,偷牛盗马为所欲为人们没有安宁的过程。达独也细心地听了一个时辰,也在“十二月单身歌”中将悲壮、寻觅、志向、将来等内容融于歌中诉说得轻柔细腻而又淋漓尽致,让妹绍铭心刻骨感动不已。妹绍也想把棒二扬言秋后抢她做妾的事向达独诉说,可一想,说这些未必有点太早,就把歌题扯开唱说了“孤儿寡母的在南岸山寨千不便万不便,白天还好些,晚上可就提心吊胆的事。”最后还说了,族人有的携家带口向南逃迁,沿河而走,说是到越南国的北部定居去了。或许妹绍的歌又再次打动了达独,于是达独又唱道: 郎是寨前无娘藤,妹是门前苦瓜根。 栽在村前迎风雨,种在寨前守寨门。 妹绍也唱道:相知半月露真情,相见一日怎说清。 几时两岸桥作路,往来乡(相)亲才安心。 达独知道妹绍在用谐音来暗示自己,意思是必须让媒人去走个“过场”。于是,达独直截了当地问:“你把咱们相识的事告诉你妈了么?” “你就没跟你父母讲过?” “我可是没爹没妈的!” “对不起,我忘了。那你也没告诉抚养你的叔公吗。” “我跟他说过,可是他把我问住了。” “他问你什么?他说什么了?他怎么说!”妹绍说了这话后又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追问,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似的。达独也借机巧妙地把话转了个弯说:“他让我问你‘你愿意嫁给我么?’” 虽然两人相距五尺之遥,但妹绍却想将手中的柳条举起要打达独,可举手之后只是嗫着嘴说“去去去……”就又迅速将头扭向另一边。达独又开起玩笑说:“你们女孩子最爱让‘媒婆吃鸡屁股’了。” 天空被一片乌云遮盖着,太阳才稍偏西,就觉得到了傍晚似的。妹绍抬头看了看天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为了尊重她,达独只好对妹绍说:“咱们几时才能再次相见呢。”而妹绍则捏了捏手中的花布包就避开了这话说:“你看看天”。 达独觉得妹绍的话与她的机智是相等的,尤其缘份这东西又有几人能说得清呢,当然只有看天由天来定的了。 达独划着船将妹绍送回南岸,在难分难舍的寒暄之后,不得不唱起了“把凭歌”(索要信物的礼仪),妹绍也早就担心如何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达独的,只是出于保持着一种少女的尊严以及传统的训诲,尽管看上了达独的帅气、智慧、勇敢和为人,但却不会轻易失去一个布依少女的传统美德。现在一听达独既然已经主动提起,也就找到了顺水推舟的机会。就谦虚而简短地作了“对把凭”的陈述,于是,妹绍将手中的花包递给达独说:“做得不好,但希望你喜欢。”达独喜笑颜开地接了过来,说了一些谢谢、会珍惜的话后,也从腰间拔下精美的腰刀说:“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就这个权且作个纪念吧!”妹绍接下后还未平息心中的愉悦,达独已从腰间解开两只死兔递给妹绍,“还有这个你也拿去,皮毛都很不错的,请你别笑话呀。”说着已递到妹绍胸前,她知道这是一种表达“表里如一”的暗示,则无意中把手伸了过去,而达独又很快地松了手。 妹绍将兔子递回来说:“腰刀我收下,这个你带回……”,话还没有说完,达独已经上了小船,对着岸上的妹绍说:“难道你不喜欢吃北岸上的肉吗?”妹绍刷一下脸上绯红。她知道他说的话带有轻薄之意,想说“你话难听”一句,可心里又美滋滋的,也就不吭声了。 达独看妹绍已走远,望着她闪身进入竹林的倩影,心头充满无限的惬意。达独将船划回北岸放于草丛深处。心想,这船虽小,却帮了我今天的大忙了。管它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呢,借用再说。 当晚,达独将一个多月来如何与妹绍相识,如何得知南岸山寨强盗匪徒猖獗,自己要娶妹绍为妻,共守山寨之事告诉了叔伯。叔伯源忠老汉就去请来家族长辈议论达独的婚事。 妹花的父亲乐呵呵地说:“达独,你小子在河边对歌的事全寨人都知道了,只是‘布家兴玩耍’,没人去打扰你罢了,可是,人家看得上你么?” 与达独同辈的德比说“看来要媒人过去一趟了。只是好久没有用船,得现找木工锯木板修船哩。” 在一边嗑着瓜子、半天没敢插话的达岔却说:“还需要媒人么?把人带回家来再去说嘛。”“小孩子懂什么,有能耐你也去带一个来?尽胡说八道,虽然自古有‘布家兴玩耍’之说,但礼数可不能少呀。一边玩去。”是源忠老汉在训斥儿子的声音。 达岔是忠源老汉的大儿子,平常爱说一些没边没调的话,被父亲训后直在一边吐舌头。达独因守寨要出去了,达岔也跟着出了门去。余下的长辈和兄长们确定请哪家女人去说媒、安排人手修船的问题后,都叫大家各自回家准备明天过六月六节的事去。忠源老汉说:“我也去看他们安排后天到纳柔寨参加六月六比赛的后生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也拿起亮稿出门了去。 五 媒婆藏鸡翅 妹绍藏好信物腰刀,提着两只兔子回到家后,母亲问她哪儿弄来这么肥大的兔子时,她只说:“打的呗!”“打的?箭能射出这般大的口?鬼丫头,一天到晚不归家啦。明天就六月六,可水缸又见底了,也不想着多挑些水。”妹绍没有顶嘴,换好便装后默默地取出水桶要挑水去,随着咿咿呀呀的水桶声出了门,母亲也不再唠叨。望着女儿出门的身影,母亲隐约地发现,女儿似乎变了。 妹绍母亲看了看手中的兔子,觉得兔毛不错,就叫来侄儿子戈文,叫他把兔子皮剥了,认真点加工,冬天能做衣服领子或做帽子什么的。 母亲寻找针线时,在女儿床头底下翻出了一把精巧的腰刀,刀把上刻着一凤一龙。“家里从未见过有这把刀呀”母亲想着。到了晚上,在三番五次的询问下,妹绍才把与北岸的达独相遇、对歌、相识的过程说了出来,而且态度很诚恳。其实妹绍早就想把这事告诉母亲的,可又不知怎么开口,这次纯粹全盘托出了,末了还说: “最近说不定会有人来说媒呢。” 母亲问:“你这次参加北岸的六月六“玩山”的射箭赛了么?” “我都让戈文哥哥给我报名了。” “就一项吗?” “还有歌舞呢。” “我们这里都有谁参加呢?” “今年妹岜姐不在,就我和妹芝、雅纳三个人。” “他们男孩呢?” “有举重石的,有比挑重量的、还有投石击物的、赛马、斗牛、斗鸡的七八项吧,人多着呢” “你们这么多人住在那家好呢。对了,纳柔寨有个以前和我认姊妹的姨,你和雅纳、妹芝就去住她家吧,叫她姨妈就行。” “没事的,还有哥哥呢。” 晚上,母女俩一边准备着第二天过节的物品,一边谈了许多许多的话,很晚才睡。 过了六月六节日,初七的一大早,南寨到北岸参加比赛的队员们各自准备着自己的“器械”,有参加斗鸡的抱上大红公鸡、有参加斗牛的把牛喂得个肚儿圆。妹绍和妹芝在雅纳家检查自己的弓。也说起了妹绍歌舞比赛的事。 二十多个青年男女参加八九个项目,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队伍。 鞭炮声响起,他们出发了。但他们没有从山寨前的河里渡船过去,因为他们要去夺冠,有人说过河是有许多“晦气”的说法,都说那里常常漂流着不明身份的尸体。就都愿意绕路从河下游十多里外的石桥上过去。妹绍虽不在乎这些,但还是随着大家走远道了。她心想,不管走多远的路,这一次一定会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年轻的队员们各自怀着自己的心事,虽然在官府“仲家男女间不准‘壤貌壤绍’社交活动”的禁令之下,但禁令归禁令,乡间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呢。每个人都觉得会有机会认识几个新朋友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满怀着希望向北岸靠近。 刚到纳柔寨地界,就感觉到隆重的节日气氛迎面而来。走进赛场,赛场设在山寨旁南侧宽阔的荒地上,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数千上万穿戴着节日盛装的人们云集在这里。妇女和儿童爱看布依地戏、铜鼓舞,歌舞类的表演,男人们则喜欢观看激烈竞争的项目。 上午的第一轮射箭比赛结果,妹绍所在的这一组积分遥遥领先,妹芝所在的那一组也毫不逊色,雅纳的那一组还没结果。就等着明天的复赛和大后天的决赛结果了。 妹绍和妹芝惬意地走出场外,也没心思去观看其他人的比赛项目,就说了服妹芝一起径直向甩石击物的赛场走去。 可两人到这里,比赛已近尾声,看了半天,就是没见达独的身影,妹绍心想着:“这人一定到路边的场坝上‘壤绍’(找女孩)去了。” 妹绍叫上妹芝,两人走到路边场坝上刚挤进姑娘堆里,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几拨姑娘上前向她们两个介绍朋友,可都被妹绍婉言谢绝了,气得妹芝说“今天不跟你做一对了。” 就在妹绍见不到达独而疑惑之际,却有一个姑娘走向自己递上一枚铜币唱道: 何方凤凰飞下金山 独自站在枝头观望 有条青龙徘徊在河滩 孤独让他困惑 寂寞使他迷茫 他叫妹妹前来做媒介 邀约姐姐到花园谈谈 当妹绍边听边顺着姑娘指向不远处的男子望去,一眼就看着是达独,心里像藏着一只小鹿,一阵阵地猛跳。接着就用隐喻的歌应唱道:叫他到西面的石桥旁 有茨藜花开的地方 看蜜蜂勤劳地飞翔 我想听听清澈的小溪歌唱 前来介绍的姑娘知道对方已同意,就返身穿过人群走向达独,告诉他应去的方向。 达独在前,妹绍随后,一路走去,成双成对的姑娘小伙布满了田边地角。也不时有一对对男女说着笑着与达独擦肩而过,达独兴奋不已。 “来啦”达独不知说什么好。 “哎,我来啦”妹绍轻声地回答后依旧站立在五尺之遥。 毕竟两人已是第二次近距离见面,也就减少了许多程序。在达独谈起了别后几天来的相思之苦后,妹绍说:“别那么酸了,今天注意你半天了呢,一定认识不少新朋友把我给忘了吧。对了,今天的比赛成绩怎么样?” “那儿呢,我是和哥们几个到河边洗澡了。即便认识一两个新的,那只是‘一个哄我三年,三个哄我九年’罢了,可这一生又有几年呢,就因‘不会社交人说傻’而已,成了没有结果的过程,不当真呢。” “除非是你‘哄他人之友做妻随意,摆别人之妻做友随欲’吧,难道你不把咱们的事不当真?怪不得……” 妹绍想说“怪不得你为什么不叫媒人到我家说媒”一句,可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达独知道她的话想往何处,就说了:“就怕你家门栏高,高攀不起呢。不过近几天我家人会去试试着高攀的滋味呢。” 两人谈了一些关于比赛争冠军的事,在太阳落山前都各自找亲戚住去了。 初八是妹绍参加歌舞比赛的决赛,这次决赛是她最拿手的《花环的记忆》这首歌,只见她在数百上千的注目下边舞边唱道: 红豆花儿甜 香飘满河沿 木棉花传说画中绚 濮越子孙共携手 彩带云霄翩跹 黄豆花儿妍 放蔓高山岩 女英雄美名震黔滇 南笼精神同声颂 山水作证延绵 绿豆花儿鲜 美锦绣高原 公水牛瀑布笑开颜 布依儿女团结紧 花中家园滟潋 啊,相同的语言 ,一样的心愿。 囊仙撒豆的荒岭,花连枝叶根相连。 妹绍清亮的歌喉和她优美的舞姿赢来了如潮般的掌声。 她的这次歌舞得到了冠军。 六月六过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六月初十的早晨,正是妹绍站在领奖台上领起歌舞一等奖和比箭冠军奖的这一天,南岸寨前青绿的田埂上,一前一后走着穿戴一新的两个妇人,这是北岸过来的大青妈和客青妈。大青妈抱着一只鸡,客青妈则提着一壶酒和两包糖,两人说说笑笑伴随着百褶红裙“唰唰唰”的摩擦声,向前方的南寨走去。 到了寨口,把守寨门的后生看是两个本族妇女,怀里还抱着鸡手拿着糖,知道是来走亲说媒的,也就放行了,只是不知道去说哪家姐妹。 两妇人进了南寨,就在寨旁的护寨庙前停下来行礼,烧纸点香,大青妈口中念道:“你监护的山寨美丽富饶,你护守的姑娘漂亮勤劳,我们说一个去做儿媳妇,求你保佑成就牵线搭桥。”念毕,向路人打听妹绍家的住处,那人指向一座盖着石板、石板上盖着青瓦的房顶说:“那棵桃树边一正两厢的房子就是。” 两妇人站在护寨庙前向寨中望去,南寨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成的墙壁,石板盖的房顶,楼与楼之间布局井然,座落有置,石径石沟纵横穿越寨中,每座楼房都是上中下三层构成,称正房,正房两边有两间厢房各置左右,形成“三合院”式的一幢幢楼房。 于是两人向妹绍家走去,路过谁家门口,都会被门前蹲着或玩着的狗们朝他们狂吠几声。在主人们大声呵斥几声后,狗才摇着尾巴扭捏着安静下来。 妹绍妈正在织机房织布,看到两个妇人抱着鸡提着酒向自家院里走来,预感到这两妇人的到来一定和自己的女儿有关。 两妇女进屋后,按规矩把带去的糖放在神龛上,酒壶挂在神龛边,将鸡栓在神龛前八仙桌的桌腿下方。 妹绍母亲从里屋出来,见两妇人行这个礼数,就知道是来说媒的,开口就说:“哪方来的客人如此这般,舍得穿绣花鞋跨我门槛,记得我家不亏谁家哪样,记不得我家不欠官家粮款。”大青妈见状立即答说:“主人大房屋顶上盖银瓦,门槛镶着金砖这般豪华,我们空手进了金堂之下,有意高攀将来成好亲家。”一阵对答之后,主人让两个妇人进了客房,又请来几个老妇作陪,在屋里比起了嘴劲。 双方在互谦,自嘲、客套一番之后,客青妈见时机已到,向大青妈示意,大青妈这才开始提亲说道:“我家织机架好无人织,我家一担新桶无人挑,我家一缸新酒无人酿,请割爱让她去挑水酿酒织布匹。”接着又称赞主家养了个好儿女,不仅手巧人也勤劳。主人客气地诉说自家女儿如何不懂事,脚笨手笨没出息的话。 对答半天后,主人以“可惜我家田地宽广没人帮,可惜我家有坛子却没有筐,可惜我家有酒壶却没酒装”来表示同意这门亲事。于是叫来男人们杀鸡待客,盛情款待。 在吃饭当中,主人将鸡翅劝给说话最多的大青妈。在边吃边谈一些蜡染工艺制作和庄稼牲口的当儿,大青妈细心地留下了主人夹给的两个翅骨,这是要带回去放在达独家神龛上的,以此作为说媒成功的证明的。以便主人家请人一起庆贺。 就在主人叫来几个年轻小伙送大青妈她们离开寨子过河的当天傍晚,妹绍和参赛对员们带着五项冠军凯旋归来。 六 神游极乐府 山寨的夜晚,充满诗意的季节踩碎了月色的影子。知了在树梢上才停息了“哧哧哧”的叫声。就在忠源老汉叫来达独让他告诉南岸妹绍家哪天去“嘎盖” (意即去杀鸡确定妹绍有了主儿)的时候,转眼已到了“鬼节”,达独对源忠老汉说:“叔公,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了,“鬼节”已开始,过了十五吧。”老汉说: “十六和十八都是好日子,那你十六就去告诉他们,十八我们去嘎盖。”达独答说:我懂了,就往外走。忠源老汉正在盘算着让谁和谁去的事,忽然听到院子里姑娘小伙子们喊“达岔,达岔,艮笊嗌为”(吃完晚饭没有)的声音。这才想起,少男少女们又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纵押静”(神游)活动了。 月光朗朗,在夜深人静时优美地停了下来。达岔家宽敞的院坝上已集聚着许多少男少女。同往年一样,这天晚上依旧由大青的妹妹阿勤唱主角,往年都只有她能够很快进入“神游”状态的,也早就被大家认知。 娅古叫来达独,大青和客亲,让他们帮忙到寨旁的水井取“神水”来,并告戒说:“只能用左手拿碗,右手拿纸钱和香,一次性取了神水就拿去让鲍摩(巫师)念咒化水。” 达独和同伴结伴而行,到了寨边水井旁,点香烧纸后口中念道:“守井的仙,今天是七月十三,鬼神欢乐的日子,特来向你求得神水,去玩‘神游’,护佑我们的姊妹成功吧。”于是,舀了大半碗水,小心翼翼地来到护寨庙前,再次点燃纸钱和香,仍说一些保佑“神游”的话,捻了少许香灰放入水碗中,直奔巫师家请他“化神水”。 巫师是一个七十开外的干瘦老头,黑黝黝的脸,一双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逢人便露出一些神秘的斯文来。他没读过多少书,但出于职业的需要,就依照古人遗留下来的“摩经”加上一些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常为寨人主持超度亡灵、祭鬼、选址造屋,择地埋坟之类的事,很受寨人敬重。每年“鬼节”化神水,也就少不了他了。 达独与同伴到了巫师家说明来意之后,巫师笑吟吟地迎上来接过水碗。不一会儿,只见他左手拿碗,右手拿着菜刀,立于自家的神龛前念咒语,拿着菜刀的手不住地在水碗上摆动。念毕,达独依旧左手接着,向准备“神游”的姊妹们走去。 初秋的夜晚,月色温柔。阿勤坐在一把半高的凳上,娅古接过达独递过来的“神水”,让阿勤喝了一口,有女伴用身体支撑着她,半抱着拿头巾盖住她的脸,用棉球塞住她的耳朵,为让她尽早进入“神游”的迷幻状态,娅古又对着阿勤喷了一小口雾状的“神水”,全场人自觉安静无语。 人们静静地等着神秘时刻的到来,静谧的村子,悄无声息的夜空。竹子不再舞动,云丝停止飘飞。“神游”活动就在这宽敞的院坝进行,这一晚上,来观看此项活动的有不少男女老幼。女人们默不作声地搓着麻线,男人们静静地吸着旱烟。就连顽皮的孩子们此时也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伏在大人们的腿上眨巴着眼焦急地等待。只有那不知疲倦的野狗们在山上嗷嗷的叫个不停,让人毛骨悚然。一袋烟的工夫,阿勤开始打起哈欠,双膝不住颤抖,手掌朝天,拇指节不停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成了,快烧纸钱,让开一条路。”旁边有中年妇女指点着,并示意众人不要挡住“神游者”的前面。 阿勤开始唱道:看白鸽不像白鸽, 听羊的叫声不像凡尘。 来到神仙之地, 到了极乐之城。 小孩长着双翼, 铜鼓唢呐声声。 唱完一支歌后,阿勤自言自语地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神秘世界的图景,那里的场景金光闪闪,城墙上彩旗飘扬,姑娘小伙都是帅哥靓妹等等。其中还提到了一些连老人们都几乎忘却的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那些人名就是“神游者”阿勤她本人也未曾见过的人。大家也乐意去探询古老岁月中鲜为人知的事件。 七 心有千千结 秋天已来临,昨日的汗渍终于吐出热腾腾的芳香,一缕秋风金拽着季节的歌声舞动的如痴如醉。 妹绍坐在紧挨着窗下的织布机上,双手托着下巴眺望着山寨前平坦的稻田,一阵秋风吹来,稻田翻着一道道黄黄的金浪,不由地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 经过了昨天北寨的达独家来人“嘎盖”之后,同许多少女一样,妹绍心想着今生心有所依,得以慰藉的心灵一片灿烂。更让她高兴的是,刚从王先生那里听到他到州城的所见所闻。说是棒二一伙官差因为与上司分脏不均,动手打了起来,末了棒二被打了一顿之后还被辞去了公差之职。棒二因怕上司寻个罪名会把自己定死罪,就连夜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王先生是南岸上所有山寨妇孺皆知的热心肠的人,人品好不说,且乐善好施,从他的父辈起就有人在外地认识了天主,现在许多家人都跟着信奉了。 王姓家族是有名的大户人家,这个家族约有100余人,都信了教,家族上下团结一心,无论大小都与身边族人和睦相处,平等往来。虽然家族势力远近皆知,但从来不会做一些欺软怕硬或让人看不顺眼的事。在敬祖宗的行为礼仪与族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敬神的事情上却有些“怪异”,就是不烧纸钱和请摩公(巫师)。人们都用怀疑的眼光询问:这王家不烧纸钱不请摩公的,为什么人丁兴旺、无灾无痛?都觉得是个难以理喻的事。 王先生的同宗叔伯十多个弟兄中,有作文的,也有习武的。王先生本人是秀才,中等身材,但人勤心善,体格也很健壮,见人就问,“需要我帮忙吗”的话。完全遵循着布依人古老的行为准则,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族人说他守旧,也有人说他懂道理,众说纷纭。尤其在他见到老人时,即使骑在马背上也得下来,见一个下一次马,从不厌倦。遇到背重物或是挑重担什么的,都会用马驮着或是自己背着送其到家门口。或许是因为其父是“吏目”的缘故,曾在外做过几年官,家产颇丰,常常毫不吝啬地周济同族的贫苦者和逃难至此的陌路人。 也许是由于亲眼目睹着族群间关系的使然,他在南岸自办学堂,吸收不少穷家子弟学习汉文,因此大家都叫他“王先生”。但有一点让同族人不明白的是,像王家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竟然还被官家隔三差五地为难?却不知王先生曾经多少次破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口舌才打发了官差得到的安宁。 也就是他的这些举动,附近山寨有不少同族都悄悄地信了天主,甚至有的山寨都领洗奉了教,但都只是悄无声色的进行圣事活动。因为当时的皇帝不像他们的老祖宗康熙帝那样开明,他采取的是闭关自守政策,加之教会当局内部的分歧,导致了与中国皇帝的冲突,天主教在中国被一度禁止。有的传教士为远离内陆的纷争与干涉,秘密潜入布依族山寨,在那里秘密传教。他们寻找到了布依文化中某些潜藏着与天主教信仰相吻合的基因,比如布依人在“创世观念”的认知上与天主教信仰相遇的这件事上,便使传教士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合发展教徒的土壤。加之世上代代的布依人朴素的观念留存里,这里的人们相信灵魂不灭、相信“上苍不造人上之人”的平等理念,和传教士的“天堂地狱”以及“天主面前人人平等”的说法有相同之处。人要做好事去服务别人,才能使人的灵魂得到平安的等等。这些似曾相识的再认识,成了这里布依人许多信仰天主的直接动因。 虽然只有少数人信了天主,但在这个大多数人仍然信着原始多神教的土地上,人们相互尊重,和谐相处,相亲相爱,一人遇事众人帮的族群关系根深蒂固,大布依族的共同利益依旧放在首位,在族别情感上都具备着强烈的民族认同感,这表现在它自古就形成了的包容与兼容的族群性格定式。 妹绍半信半疑,“王先生看到听到的不会错吧?”她自语道。于是,心里暗自诅咒起棒二这挨千刀的终于得到了报应。 门口的黑狗有气无力地吠着,窗外有人喊。 是妹岜的声音,妹绍就出去迎她去了。 妹岜是南寨最能和男孩子们扎堆的女孩,说话做事都具有男孩子的风格,男孩子做的她都想去试一试,而做起来却不比男孩逊色。她比妹绍大五六岁,按说不是一拨人,但妹绍的歌大多是由她那里学来的,因此情同亲姐妹。人虽然长得没有妹绍靓丽,但射箭、刺绣却不在妹绍之下。这不,南岸的女娃儿中,她第一个参加了王仙姑(布依族农民起义女首领王阿从)的起义队伍,逢人便喊“天将灭野狗”,显然是指清政府的贪官污吏。也常常宣讲:“雾腾腾,烧普坪,南笼吃早饭,杀上云南城”的道理。曾在围攻镇宁州的飞石队立过战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打到哪里去了,还去么?”妹绍问。 “当然去了,苤比的太过瘾了,打得‘野狗’直叫奶哩。还有几天就收割了,我回来看看家里都安排好人手没有,顺便就过来看你,也请你到时候多帮我妈她们了。”妹岜说。 “这还用说吗,‘请不请都到’是我们这里乐于帮人的美德嘛。只是你们尽往远处去打仗,也不留人顾顾这里,这不,你们的队伍才离开,这里又土匪成灾了。”“不是有你们在么,你们学的本领都干吗用去了。” “我们这两招只够看家护院哩。” 于是两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妹绍家的葡萄架下聊了起来。 八 后生似牛犊 开镰收割金秋的歌声深情愉悦,一粒粒饱满的稻谷如一行行庄稼人写就的诗句。牵着水牛、扛着挞斗的诗人们已迫不及待地穿行在金色的诗行中。 北岸上稻田里的稻谷已重重地垂下了头,许多户人家该请人的请人,有了“结婚”仪式不住夫家却已名正言顺是自己媳妇的,也接来一起收割了。达独一看到别人同新媳妇双双下田、对对归寨的时候,心头总有莫明的忧伤。于是想到自己,虽然已去妹绍家“嘎盖”过,但还没有去订亲、当然谈不上结婚的事了,妹绍随时可能反悔也是情理之中的,没辙。就是前些天忙里偷闲在河对岸与妹绍会面时,也没得个准确的话。也曾想跟叔伯提起自己的想法,可现在又忙于秋收之时,怎能让老人顾上这头顾不上那头的呢。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劲腾地升了起来。 达独连夜赶到还待几天才能收割的邻寨去邀请来三十多个玩得好且年轻力壮的小伙姑娘们来帮忙,仅用了五天的工夫就把自家的稻谷收完了。同时也帮助了无子女的老人和那些缺少劳力的乡亲收割。余下的就只有翻田,种小麦、油菜、蚕豆什么的了。 就在晚上答谢弟兄姐妹们的晚宴上,小伙子们正在猜拳打码的时候,突然有曼卡寨来的英俊后生站起来说:“我们现在欢天喜地喝酒,本不该说的话,但现在就算以酒盖面吧!给大家讲一个都不愿听的坏消息。”他一说起这话,就引起了不同的意见来。 纳谢寨的小伙子德爱说:“不听不听,听就听好听的,是被那寨姑娘看上了。” 曼磨寨的德泰说:“说来听听,别让我们感动得哭起来就行了。” …… 在七嘴八舌的当儿,达独说:“你说吧,是好是坏都听,七尺男儿还怕扛不住吗?你讲大家听听,好的大家分享,不好的咱们就不能把它改过来么!” 于是,英俊的后生讲起了他亲戚投奔他家由他那里听来的悲壮故事。 说是在南笼起义的义军失败了,各地首领死了不少。王仙姑被捕,根据地失守,王阿从被押送北京由皇帝亲自判罪,许多同族弟兄姐妹又死于铁蹄之下。我们就又回到“顺民”的时代了……。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哽咽个不停。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的几桌人鸦雀无声,酒也喝不下去了。厢房上有姑娘泣不成声,大家听了都说是南寨妹岜的表妹阿尤在为她的表姐伤心呢。片刻之后,有扁担山寨的后生德毛站起来说:“都干吗呢!妈的我就不信我窗台的石头和扁担不管用,他们反贪官难道有错吗,我才不信没有出这口气的一天,我会让他们尝尝‘三扁担’的厉害。” 这才有人回应插话道:“是的是的,德毛说得对。这才是咱们“大扁担山人”的风格呢。咱们要化悲痛为饭量,牵野狗养成家狗,再放它们相互去咬去,根老!(喝酒)”这是曼聂寨后生的声音。于是大家才端起碗来。 纳槔的后生说:“怪不得这两天乡丁们下乡这么勤呢,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大家才被在一边吃饭的达岔说的话惊呆了。达岔说起他今天放牛时在离山寨三里的地方,见到路边的巨石上贴有“凡仲民聚众集会者,格杀勿论”的告示。听了这话,大家都感觉到“更高压的政策又要来临了”。 饭后,忠源老汉说了谢谢大家来帮忙的话后,达独补充说:“看来我们更要加强防守了,明天你们回去之后,告诉大家抓紧抢收,我会带些人哪寨需要就去那寨,只有大家团结一心,才能更好地守卫我们的家园。”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再也没有人抱着草凳在门外坐了,尽管屋里没有外面凉爽。蚊子尽往屋里飞,灯光之下,可以见到喝足了人血的蚊子拖着笨拙的身体慢慢飞行。 九 反话也真实 正当南岸的刺藜发黄之时,妹绍和姐妹们正忙着帮妹岜家收割高邦田的水稻。就在当夜,妹岜带着伤被同伴们连夜抬了回来,说是义军在转移途中遭到埋伏,死伤无数。突围中妹岜右肩中了清军洋枪,昏迷不醒。消息传开,众姐妹都丢下了手中的活到她家看她去了,一时之间,妹绍看到自己的姐妹这般摸样,就和姐妹们抱着哭成一团,一夜无睡。 第二天,王先生请来了外国医生(神父),采取布依药医与西医结合的办法,为妹妹岜取出了身上的子弹,这才醒了过来。 几天以后,小股清军在南岸各寨挨家挨户搜捕义军逃散队伍,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究一无所获。妹岜和一个伤势较重的男伤员早已被接到神父医生的住地里去,其余轻伤人等都被分散躲在各山洞中。但山寨并没有安宁下来,气氛反而更为紧张。 日子在一天天的艰难中度过,白天清军贼眉鼠眼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举动,晚上又担心有土匪骚扰。人们见面时彼此间不再像平常的交流,因为清军中有人会讲布依、苗、汉、圪佬几种语言的,大家都怕说出什么被官差听了去。于是,在山寨中又开始流行着生活中不常用但大家都心领神会的特别语言——反语。这“反语”其实不是指“反动的语言”,也并非指倒过来就可以念的汉语“回文”。而是将想要表达的一个词语的前后两字的韵母相互对换而成,如“逃命”(t-ao m-ing)讲成t-ing m-ao “停冒”,听者会顺其音反着领会其意。这种特别的用语在特殊的文化环境里演绎,外人是不知所以的,即便会说正常的用语,若没有人指出其中的微妙变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的。 时间过去半月有余,清军除了盘剥掠夺山民之外,却没有见南岸各山寨有什么异常举动,就都陆续撤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小头目和两个随从“办公”。就在这三个清兵临行前,还强迫六个人为其当轿夫,在拳打脚踢之下命令他们用滑竿抬着送回州府去。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但大家都知道,送走了这最后一个恶魔,人们才能安下心来栽种小麦、蚕豆、油菜等农事,也就无可奈何地执行了。虽然还有土匪骚扰,但小小匪盗是大家见怪不怪的了。 只是,被抓去抬滑竿的几人当中,还有妹绍的堂兄戈文,已经三天了,仍不见人回来。女寨主妹绍妈只是干着急,戈文妈却一整天地哭,不少人都劝她说是肯定被扣下了,这些事是州府官爷们常做的事,是在等着银子去换人哩。家人正愁着如何筹措银子赎人,王先生从人群中站起来说:“家有劳力的请自愿捐助,一文不嫌少,十两不嫌多。没劳力的不要捐,不够的由我补齐。”有声音从人群中说:“官府要的几时‘够’过呀。”王先生又说:“我们尽量少花银子,能不花更好,我去请外国医生出面,一定能把咱们的人赎回来,大家就放心吧。别看这些官爷们平时那么凶残地镇压我们老布,可他们一见到外国人就像老鼠见猫似的。”大家都知道,有王先生出面,戈文他们就没事了。 就在大家正在谈论之时,戈文突然闯进屋来。大家见状,高兴万分。有问他吃了苦头没有的;有问他能平安回来是不是官爷们都“变成菩萨了”等等。戈文说:“没事了,没事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人问起来,就说‘不知他们那里发财去了’就行了。” 且说戈文他们抬着滑竿上的三个清兵走了一天的路,在距离州府不远的山道上,累了,要求歇歇脚再走,小头目说:“你们是不是与山匪勾结好了,想让老子们死在这里么。”这话虽说得哥儿几个气不打一处来,但却提醒了戈文,只是不能与前后的哥们交谈。走着走着,正好要从一个长达一百余米的山崖边经过,戈文灵机一动,连咳了几声,前后抬着滑竿的哥们已经知道戈文要向他们发出什么信号,于是都仔细地听着。只听戈文说:“聂冲 ndn-ie ch-ong”的话,几个哥们知道是戈文说了“反语”,“弄且 ndn-ong ch-ie”(仍掉之意),最后只听戈文一声“拜啦”一句。说时迟那时快,三个清兵连同滑竿一同被仍下了万丈深谷,必死无疑。 妹绍听了堂哥的叙述,心里暗自说:活该。 十 虚假的安抚 清军从白水河两岸撤走之后,招募了一些曾经作奸犯科的人在这里维持秩序,这可是一个“以夷制夷”、因俗而治的损招。统治者实行“因俗而治”的政策,却不去改变布依人的固有社会经济状况、政治结构,使这里的人们无法通过秩序化得到关注进而改变其面貌。加之“华夷之分”的思想源远流长,“中国”与 “夷狄”的对称历史久远,客观上造就了这里乃至整个布依人的不满却又无奈的情绪。 山寨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作奸犯科的人就会添油加醋往上汇报,随时都会搬来清军剿寨。这些人白日里隔三差五到各寨收“保护费”什么的,晚上则划拳打码高枕无忧,任凭土匪肆意妄为,甚至有的还在晚上加入土匪邦中去骚扰百姓。 佳偶定佳期 转眼间进入十月,这是一年中栽种完小季之后的农闲时期,山寨人多在十月份这个季节举办婚嫁的事。源忠老汉从老摩公家出来,当他得知十月十六是好日子后,笑嘻嘻的向自家的院里走去。 源忠老汉对老伴说:“达独的婚事也该办了,我请摩公算好了日子,十月十六是个大好的吉日哩。”“都还没有去订亲,尽瞎算什么日子。”老伴答道。 源忠老汉继续说:“我想这样行不行!叫达独和妹绍商量一下,或叫人到对岸与她母亲直说,”两头同一天办酒“。因为这是非常时期,而且这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做,从古就这么兴的嘛!再者,这样能够分散亲友寨邻都不要集中在一起庆贺。一是别让官府说我们”聚众“,二是若有土匪趁机骚扰,免得顾彼失此,损失就大了。”“这道也是,无闲和对岸商量嘛。只是,头天去订亲,第二天来人,人家的面上才过得去哩。”“明天就让妹花父亲去南寨一趟么。” 源忠老汉说。 第二天下午,妹花的父亲从南山回来对源忠老汉说:“对方同意是同意了,到那天南寨办订婚酒,北寨举行婚礼,只是希望我们去订亲的人头一天到。”“对方是这么要求么?” 源忠老汉有所顾虑地问。 妹花父亲答:“是的,那边还说了,”即便是在姑娘出寨、鞭炮响起时到就可以“,”“这也不难么,鞭炮加长些,早点过去就是了。” 源忠老汉说完这话后,又问道“那边新娘几时拜寨神呢?”。 “说是申时以后哩。”妹花父亲说。 源忠老汉说:“那就告诉去订亲的在酉时之前到就行。” 十月十四那天,在安排好两人当“包古”,六个人到南寨订亲之后,源忠老汉叫妹花父亲通知各寨头人来商议婚礼那天守寨和遇事如何应急的事。午饭时分,源忠老汉换上一身新衣,立于院门口等着各寨头人到来。他比平日显得精神多了,虽是中等身材,但稍瘦而结实。已六十开外了,可看上去却像五十上下的人,黧黑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精明、豁达而又富于纯朴公正的印象。写得一手好书法,附近各寨需要写的碑文,春联都是他的事。 这时近处各寨的头人相继到来,大家寒暄问候时,家人已摆好酒席,于是又相互谦让着入了坐。酒过三碗之后,源忠老汉说:“感谢各寨头人到来,在我未请求大家之前,先向大家报个喜:我达儿与南寨寨主女儿妹绍对歌盟定终身,后天十六卯时上门举行婚礼,希望大家到时前来同喜……”没等他说完,后寨头人说:“他们俩都是前寨主的子女,这桩婚事好极了。”“他们的父亲都是为斩妖灭匪捐躯的,现在他们的子女又成百年之好,可喜可贺!”右寨头人也不甘沉默。 源忠老汉抿了一口酒揩了揩嘴说:“明天傍晚迎亲和后天办酒时,恐怕有”野人“招来众匪捣乱,趁机劫寨,为此请求各寨协助警惕防守,若真有事请速速通报消息,好作准备。并要求各寨青年不要好酒贪杯,对歌时间也别放松警惕。”一时之间声援不绝,鼓掌称赞。 各寨头人走后,北寨便开始忙着张罗起来,男人们有的忙着到河边检查迎亲船,有的忙着砍柴烤酒。女人们则舂米、榨菜油和用于照明的桐油。也有许多人在布置新房的,有人准备着明天去订亲的礼物用品。 十一 闺女要嫁夫 自从答应了北寨达独家可以来订亲、迎亲之后,妹绍妈已准备好了女儿的嫁妆和后天办酒的所需物品,转眼就到了女儿出阁的日子。明天女儿就出门了,她安排好了雅纳和妹芝作妹绍的伴娘,并让侄儿子戈文去安排杀猪宰羊、和山寨防守的事。 寨内邻居知道寨主家明天办订婚酒,女儿要出嫁的事,都过来问候,人来人往的进出妹绍家门。年轻小伙们踊跃报名值勤巡逻,中年妇女则忙着挑选嫁衣、百褶裙等事。 妹绍出门那天,也就是十月十五,神龛前已摆上了两个直径约一米的糯米粑,这是为北寨的“包古”准备的。中午过后,就有人过来帮忙烧肉、切菜等,忙得不亦乐乎。而妹绍的闺房更是热闹,姑娘们在为妹绍和两个伴娘梳头扎巾,收拾衣物,欢声笑语,等待吉时出门。在伴娘妹芝的催问下,妹绍把在河岸练箭时与达独咏歌对唱,细语同音、山盟海誓的事情说开了。末了还绘声绘色地对达独的外貌,人品作了描述,尤其将那天在比赛场外的社交场上交往的过程说得天花乱坠,使姑娘们羡慕不已。这时,只听见外面喊“快追,从后们溜走了!”是一群少男少女喊着追着的声音。妹绍抬头往寨前的田坝望去,只见有两个男子扛着糯米粑在前面跑着、并不时往身后仍下小糍粑,后面是一群少男少女拿起泥团追打“包古”的热闹场面。“追”包古“哩,到现在才”偷“得糯米粑,也太笨了。”雅纳站在旁边说。 人们挤满了妹绍家的院坝,等申时(下午17点-19点)一到,妹绍要被大家簇拥着到护寨庙前举行告别仪式。 护寨庙是山寨人“权威”的象征,无论是寨中制定盟约、调解纠纷,或是婚娶嫁事,生儿育女,死者出殡等,都要到它面前停留祭祀。无形中成了古布依人的“派出所”。 有被怀疑做了违心之事的,要到这里“自首”;有新生儿出生的,要带一只鸡来到这里“申报”入“寨籍”;有死者出殡的,要在这里停留片刻,表示“注销寨籍”。 妹绍此次出阁,也无不例外地到这里辞行。如果没有这一道手续,嫁出去必然会背上“私奔”之名,也得不到南方寨神“接纳入籍”,犹如今人男女结婚,女方须把户口夫家所在地的派出所,以便管理。 妹绍到护寨庙前礼祭完毕后才被大家送出了寨门。 喜事两边来 此时的北寨,各寨头人亲友老幼,有抬猪送鸡的,有挑米挑酒的吹着唢呐欢欢喜喜而来,一时间,山寨一片沸腾。 三声牛角号响,源忠老汉撩起长衫下摆,上了门前台阶微笑着向大家说:“多谢各寨乡亲送礼助威,大家休息片刻,同到河边迎亲。”话音刚落,达独挤身上了台阶凑在叔伯源忠老汉耳边说了什么,只见源忠老汉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达独动情地说:“承蒙父老乡亲养育之恩,抚我长大,为我娶妻,达独终身难报;只是今日迎亲之事,大家不必到河边迎接,免得人多路小,兵匪趁机骚扰,躲避不及。除几个划船的弟兄和雅古去外,大家在寨口等候就可以了。”说完就去找大青和客青去了。客随主便,年老和远处的,有的被安排于邻舍休息,有的坐在寨前柴禾堆旁等候,也有说回去明天再来吃酒的。 堂屋中,老人们已准备好三根扁担和几根绳子。一挑是粑粑酒礼、一条三十斤重的猪腿和一块二十斤刀口整齐的条肉、花裙和烟叶。另一个是高挑上已装好盛好的十二碗红里透黄的猪肉。第三挑是十几盘碟子的糖果和银元,还有写着“鸾合凤鸣”四个字的“鸾书”以及笔墨。鸾书只写了一半,另一半是拿去给对方填写后才拿回来的。两支红烛分别插在高挑竹篮的两头。三个伴行的老年人已准备好大盘的炮竹,紧催着年轻人们快快动身,可一等再等,和大青与客青同去的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却迟迟不到。于是老人们怨声不绝,说小青年办事就是拖拖拉拉。 达独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说:“我等不得你们了,我得先到河边看看,你们得赶紧点。”此时另一个中年男子才赶到。 达独到了河边,和在河边守护着迎亲船的后生们寒暄时,已隐约看到对岸有很多人,就急忙跳上自己平时藏于河边的小木船,哗哗啦啦向水中划去。 小船靠岸后,达独将小船栓在岸边上了岸,这才看清前面的三个姑娘衣着相同,高矮一样,如果是白天,达独可能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心上人,可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灰蒙蒙的,几乎认不出谁是妹绍。但凭着直觉,达独肯定那总是低着头、衣裙最多的就是妹绍。 妹绍见达独站在自己面前,仍低着头指着身边的的伴娘说:“她叫雅纳,她叫妹芝。”达独微笑着向妹芝和雅纳说:“你们等了好久了吧!”没等妹绍回答,雅纳已笑着接嘴答道:“我们也刚到。”此时达独才注意到,这位开口先笑的雅纳,脸庞清秀,大大的眼睛,苗条的身段和自己的心上人妹绍不分秋色。雅纳则在一边看了妹绍一眼又看达独,只觉得眼前的达独比从妹绍嘴里描述的还帅得多。不由地心里似乎有些“嫉妒”起妹绍来,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怪怪的。 这时北岸的小伙子们和娅古已将迎亲船停靠岸边,娅古是专门来伺候新娘的,四人才抬脚迈上船板,就听到身后南岸不远处的竹林边,“送亲歌”伴随着月琴声和木叶声悠扬地唱了起来。 树梢的鸟们静静听着,水也无声无息地倾听着。船到水中央,雅纳和妹芝也唱起了“伴娘歌”来:送妹送进村,送友送进门。 送到家去婚配,送进寨成双人。 让她不再牵肠挂肚,别三天两头把心意分。 双双同心打强盗,两个一心守寨门。 山鸣谷应,情深潭水,听完伴娘妹芝和雅纳的“伴娘歌”才落尾,娅古也答起了“迎亲歌”,只听她唱道:迎来好吉辰,迎来了新婚。 迎到寨的媳妇,迎到家就上门。 两人恩爱和睦到老,好一心一意孝敬老人。 相夫教子立表样,传宗接代守寨门。 天渐渐黑起来,树桠支起月亮高高举过山头。北寨的田边上一片欢歌笑语,河岸上,新人才立住脚跟,就被许多姑娘包围着,在月色与通明的火把映照下,人们有的说衣妆好,有的说人更漂亮,赞口不绝。 妹绍被姑娘们簇拥着说说笑笑进了寨,到寨神庙拜过之后,安排于寨口的妹花家住下,等待明辰卯时过门仪式。 十二 前行多险阻 达独正在河边催着到南寨订亲的六人赶紧上船,于是又用迎亲的大船送他们过河。 上了南岸,大青客青他们三个年青的挑起担子,三个年长者随后,经过树林向南寨走去。 几个临时组合的船公对达独说抽袋烟再回的话,达独就地坐在身边的石头上。河边的蚊子嗡嗡地飞,达独也劈啪劈啪地抽达着自己的脸和腿。“南岸的蚊子怎么这么凶!”达独心里咒着。无聊地仰头看天,只见朗朗空月从东面升起。再回头看北岸自己的山寨,整个寨子灯火通明,他想着妹绍她们现在可能正在妹花家吃晚饭哩。这一想不打紧,可一想到晚饭的时间,这才想起此时是山匪出来拦劫晚归路人的时候,“大青他们……树林……土匪”,不容达独往下想,霍地站起身来,达独对几个船公说,你们先回去喝酒的话,就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摸起几坨石头放于衣袋里,将原先栓在岸边的小木船推入草丛深处,尾随大青他们而去。 不出达独所料,当他刚进树林没多远的时候,就看到六个人影立在巨石后面不动,其中两人手握扁担背对背站着,一定是大青和客青他们无疑。心想着,再往他们的前方看,只见几个影子在岩石后探头探脑,并有人用不太流利的布依话吼道:“前面的几个小子,把东西放下了还不走人,等着吃我的枪子是么。”达独寻声望去,前面的人拿着火药短枪,身后约有七八人都提着二尺五左右的明晃晃的大刀。 达独没有直接走近大青他们,而是从树丛后悄悄摸去。在靠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已是怒从心起,胆由心升。达独怎能忍得下去?他右腿稍往后退了半步,左脚在前稍躬起,右手举起平肩,稳了稳脚步运足了气,只听“呼”的一声,石头脱手而出,正好击中提枪人的后脑,那盗贼还没说什么就晃了晃身子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身后几个盗贼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刚一回头,达独的第二坨石头已似箭一般飞了出去,打在一盗的刀把上,“梆”的一声溅出火花长刀落地。盗贼们看到拿枪的头目已倒下,也胆怯了。前面大青客青和几个同伴也握着扁担木棍扑了过来。挥起扁担直劈来不及逃命的土匪,达独跃起从地上拾起刀架在被石头击中眼睛的一盗,另一提刀欲逃的土匪却被客青的一扁担劈在小腿上,哀号倒地,其余土匪四处逃生。大青过来挥起扁担噼扑噼扑地打着倒地的盗匪,另一跪在地下的土匪头如捣蒜地求饶。 达独吼道:“哪儿来的,胆敢在我家门口拦劫?哪个狗官指使的,说!”那盗战战兢兢地说,:“从东山来的,是棒二让我们来打听妹绍消息的,我们刚到这里,不知碰上了大哥你。”达独不听这话则已,一听是跟妹绍有关系的话,吃惊且怒冲冲地说:“怎么回事?今天你说不清楚我让你喂野狗去。”客青觉得是在哪儿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就点燃火把过来照着,这才看出是经常到乡集上收购药材的“伴涩”,于是伴涩将去年棒二还当差时扬言要娶妹绍做妾的事说了出来。大青一听,今天是什么时候,你还敢说这些?一怒之下,一石砸在这盗脑们,只见盗匪仰翻倒地一命呜呼了。达独很可惜地说:“话还没问完呢。” 大青看伴涩已死,这才问达独:“达哥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没你我们可就完了。”达独没有回答,只看了看四周说:“此地不可久留,回头再说吧。”于是大家回原地寻找东西,重新捆好。达独在前带路,三个年轻的依旧挑着礼品,匆匆忙忙的如夜间飞鹰,向前方的南寨走去。 天空挂着几丝长长的薄云,月亮在往前奔。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到了寨边,已隐约听到寨内人声吵杂,还伴随着切菜、砍肉、垛肉的声音。达独顾着低头看路,冷不丁一人从树上跳下来,手握长矛挡住了去路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后面的人以为又遇到了山匪,大青咚的一声放下了肩上的东西,抽出了扁担。只听达独说是送礼来晚了的话。拦路人上前看了看担上的粑粑衣物之后,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又有两人从刺藜蓬后出来。达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后,拦路青年说:“德雷,回寨说一声去。”叫德雷的后生奔进寨去了。“对不住,我是守寨的,没把你们吓着吧。”守寨人说。就让他们进去了,此时鞭炮再次响起。 而此时的达独却想,“是让他们自己去呢还是也跟着去?”按理说订婚是没有自己什么事的,可一想,自己出门就晚了,加之在半道遇上了土匪。现在已经进入酉时了,耽搁了一个时辰,他们去又怎么向她家解释呢,想了想还是亲自去说清的好,于是跟着他们六人进了寨。 十三 婚期吉祥至 一片乌云遮住了刚才的皑皑月色,北岸山寨灯火明亮。 有提灯的,有扛门杠的,十多个人在忠源老汉家院里,有站着的,有蹲着抽旱烟的。达岔在磨盘上稀稀唰唰地磨着刀。有人嚷嚷:“刀磨了好半天了,行了。绳子找到没有?看这个行不。”“那是每天挑草用的,不碍事。”有人回答。 “关好圈门,别让给跑了。” “快捞起腿,揪住耳朵使劲摁住。刀使劲捅呀,手哆嗦啥?” “往上偏点,在往上点。对了!”同是一个人的声音。 肥猪嗷嗷叫着,震耳欲聋。几条狗从人的胯下争先恐后窜去,舔着地下的猪血,狗脸上的毛被染得红红的。狗一走动,人们又急忙抬腿让路。猪的四只脚乱动了几下就不动了。六七个中年汉子抬着刚宰杀的猪,搁在临时架在院坝的锅边。 妹花父亲用手在锅中蘸了蘸,觉得水不够烫,返过身从柴禾堆里捡起几根干树枝,放在漆上掰断,一大把往锅底下塞。 一股浓烟往上冲,天空像被烤焦了似的,月色灰朦。锅里的水顿时沸腾起来。 妹花父亲说:“四个人在这里刮毛,其他人跟我去,把我家的那头猪也逮来。”五六个后生随着他去了。 老摩公嘴里叼着烟杆走了过来,手在猪脖子刀口处翻了翻说:“这头比今天早上宰的那两头皮要厚哩!”“可不么,刚才放刀时,使了好大劲才捅进去呢。”还是当杀猪学徒的达岔说。说完后又自己解释道:“这比杀‘野狗’还费劲多了,那次我宰偷牛贼哈孬,一刀还没使上劲就把他搁倒了。”“竟吹牛,刚才放刀时手干吗哆嗦来着,还不赶快吹你的猪皮去!”达岔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不做声了。看着父亲和老摩公屁颠屁颠走进屋,这才用嘴对着插在猪脚杆上的竹管,呼噜呼噜地吹起猪皮来。达岔是对父亲有些逆反情绪的,只是嘴没说出罢了。心里还抱怨着:“达独的婚礼办得这样红火,杀了好几头猪。到我结婚时你们才不是这样呢。” 院子里几大木盆都装得满满的猪肉,此时有人还在杀鸡,有烫鸡拔鸡毛的、有翻猪肠子的、有在炸豆腐的、有刮鱼鳞的。整个院子弥漫着油味,腥味和烟味。 大家忙到深夜,推豆腐和向各户分发大米的姑娘,都纷纷过来告诉主人家,说明天哪家先煮饭、几时先背哪家甑子的饭来吃之事,有负责记录的一一用石灰块把这些事在墙上作了记号。 在吃夜宵时,源忠老汉说:“大家一夜都未合眼,我在此替达儿谢谢大家了。现在鸡叫才头遍,大家回去休息一下,明晨早些起来吃新娘的‘婆粑’。”显然是指 “包古”从新娘家里“偷来”的糯米粑了。吃夜宵的人中有人说:“幺公嗌,我们为达独高兴,肚子在为我高兴呢。”众人吃着笑着回去了。只有几个老妇人在里屋的火笼边放着一大坛酒,一根根咂酒管弯曲地伸到各自面前,她们在对唱古老的叙事“补老”歌。一是老年人睡得少能守夜,一是为了等着天亮卯时新娘过门。 等待着喜庆的人都觉得这个夜晚非常漫长。 十四 难踏订亲途 德雷喘着气跑进门就说:“伯妈,南岸来的客人才到呢。”女主人拍了拍正在切菜的小叔子戈文他爹的肩膀示意他留心外面的事,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达独一行才进院子,旁边引路的小伙子指着他们说:“姑妈,他们送来的礼物现在就放在神龛前供祖宗么?”女主人向他递了个眼神没有回答,身边几个从客人肩上接过来礼物的也原地不动了。女主人则在朗朗笑声之后说:“坐,请坐。”说着并没有往屋里让的意思,但又不好说过头的话,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对方家人知道“失信”的厉害,可一时却想不到更合适的办法。尤其让她想不明白的是,订亲这件事按礼数是六个人,怎么来了七个?脑海翻腾之际,面前的后生突然双膝跪在地上说:“老人家,孩儿达独少礼了,望您老宽恕不孝子婿,孩儿现在给您赔礼了。”女主人也懵懂了,可在她低头看时,却发现跪在地上的后生胸兜揣着女儿的手帕。半信半疑中似乎又有些认同。当她弯下腰抚着达独站起时,才看出达独脚上穿的鞋是三个多月前女儿做的那双十二根邦鞋。 达独微笑着,却不知该把手放在哪儿。女主人这才看出,这个身材硕壮、浓眉下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脸稍清瘦而口齿伶俐的后生就是自己的女婿。当她听完他是为送订婚人、在树林中遇到山匪才来晚的事后,虽然心中有些不愉快,但也不再疑心了。只听她喃喃自语地说:“棍……棍”什么的。接着又是朗朗的笑声请他们进了屋。 女主人这才吩咐家人将礼品摆放在神龛前,一边点香供敬祖宗,一边叫人在厢房摆上酒菜请他们入席,还请来德拉大公和另外两个老者作陪。就在女主人站在灯下亲自指点姑娘们上酒菜的当儿,达独借着灯光看去,只见岳母五十开外,直鼻小口。身着青雕花衣,头上的假壳缠得轮廓分明,胸前花条精致。自织的围腰花线清晰,红色的百褶裙下,小腿裹着兰色布条直抵鞋面。席间的几句话中,达独相信,岳母是一个慷慨、泼辣、治寨有方的寨主。 院中还有许多人在为明天的酒席作准备,正房里几个老妇人的“补老歌”还在唱着。 饭后茶余,达独起身就要告别,当夜赶回北山,因为天亮后妹绍过门,自己在这里确实也不合适。当他向岳母告辞时,岳母叫他等一等,并说:“当着三位亲家公的面我有话跟你说。”“三位亲家公”显然是指来“订婚”的三个年长者。只见她从正房里取出一个用织锦布包着、约有五尺多长的东西,放在桌面上一层又一层地打开。不多一会儿,一根油染过似的棍子在油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女主人拿在手中,端详了好久,犹豫了一下向达独走来说:“这是你岳父当年用它除‘野人’ 的,现在交给你。也请三位亲家公作个见证。”接着,她诉说了十八年前的事。 十八年前,妹绍的父亲德龙曾跟一个外地的卖艺人学习 “棍术”,懂得一些基本套路,加之自己本来就有扁担术的功底,由于刻苦练功,将两种不同武艺融合为一,练就了一身独特的功夫,七八个人近不了他的身,在南岸名振一时;一天下午,他到我家为母亲祝寿,那晚因赶夜路,我没有和他一起回来,他半夜就一个人上路了。第二天一早,寨里的人出去干农活经过良将坟时,才发现他一个人抱着这根棍睡在坟边,大家问起他怎么在坟地里睡?德龙说:“昨夜出寨后,走着走着,只见前面有一大房子亮着灯,一个白衣人站在门口请他到屋里坐,随后给了我这根棍说:‘山中虎狼成群,就和我过一宿,明天再走吧’的话。谁知被你们叫醒来我就在这里了。”我也觉得奇怪,我送他出门时明明递给他的是一条扁担,即便是我看错了,而我家并没有见过这根棍呢。 后来二年里,德龙用这根棍打败了多少次兵匪强盗的进攻。第三年“六月六”的那天,匪帮趁大家过节时进山寨抢劫,因喝了些酒,在抗匪中,德龙不幸饮箭中毒。那时我怀妹绍已有三个月,弥留之际,他对我说:“这根‘神棍’随我抗匪两年有余,它为布家的安宁立了功劳,将来生儿子就交给儿子,若生的是女儿,就交给女婿。让这根棍继续发挥威力,为保卫布依家园,也为无辜被害的弟兄姐妹报仇……” 女主人说到此已哽咽无语,回正房去了。屋里静静的,没有人再说话,唯有正房里老妇人门正在唱着《祖先迁徙》的“补老”歌,在隔壁屋里如泣如诉,荡气回肠。 达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手中的棍,只见这棍并非是油染烤过的一般木棍,而是一根铁管,棍底还有按扭。出于好奇,于是拿到窗边指向窗外一摁棍底,只听“嚓”的一声,另一根尖如针头的铁棍由管内弹出。 达独向岳母告别后正要出门,却听院子外头人声吵杂,狗们叫个不停。只见戈文带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蓬头垢面,拄着拐棍,手中拿着一只破碗,一瘸一拐走来,让人觉得实在可怜。戈文示意乞丐坐在台阶上,正要到屋里盛些饭给他给吃,才进屋就与德拉大公撞个满怀。 戈文把事情的经过对德拉大公讲了,德拉大公不相信却心里想着:“哪有乞丐非进家要饭的呢,给点热的饭菜打发就不错了。”德拉大公非要看看这个乞丐不可。 戈文扶着德拉大公下了台阶去。 德拉大公觉得这乞丐年纪轻轻的,干吗不去打些小工养活自己?疑虑之际对戈文说:“给他几碗米打发他走吧,这年头……” 女主人送达独从屋里走出来。 达独听德拉大公说“这年头”的话,觉得老人讲的有一定道理,于是多了一个心眼。 达独走近乞丐跟前一看,这人稀疏眉下一对白果眼,像一个大烟鬼。在达独的眼光逼视下,乞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可在一惊之后似乎想恢复了常态,眼皮垂下又往上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达独。达独仔细查看乞丐的衣着,这才发现乞丐的衣服破处是用手撕过的,脸上抹的灰处还留着指印。于是怒吼道:“唠,抵旮吗?谜唠卡独苤比萌。”(说不说,不说杀了你丫的)。达独见他无动于衷,好象听不懂人话似的,就改口用另一种语言问他。虽说讲的不太流利,但随着拔出短刀。那乞丐见状扑嗵跪在地下装模作样说走了一天没要得饭吃,请大叔大爷行行好的话。而这些话除了少数成年男子听懂之外,妇女和小孩都是听不懂的。达独听了之后想:你到了把怜穷好施视为美德的布依人这里却说要不到饭吃,显然是假话。于是喊道:“他不是乞丐,来人给我打。”这时趁着二分酒劲的后生们抄起石头板凳,向假乞丐扑来。假乞丐惊慌恐惧中拾起身边的拐棍,横地一扫,周围没有防备的后生倒了好几个。于是趁机纵身一跃,夺路而逃跑出了院外,却被正好从院外上茅厕出来的大青一石击中了小腿。假乞丐趔粗了两下摔在地下。众人又围了过来,拳打脚踢中,假乞丐嚎爹喊娘,哀求饶命。 假乞丐被达独揪着衣领半提半拖拉到护寨庙前,这是山寨人的规矩,凡捉住作奸犯科者,小偷小摸者,都要带到这里来,公示于众,以此提升为公敌,不再是哪个人或哪一家的事了。 护寨庙前,灯火通明,几个寨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妹绍妈也坐在其中。假乞丐没精打采地跪在地上。 “那来的‘野狗’竟敢装成乞丐混进寨来,是什么目的,快快讲来,不然关在牛圈饿你三天。”这是寨主妹绍妈的声音。假乞丐一听,心想这事情闹大了,死了也没什么,可饿着地死去却划不来。但他抬头向周围扫了一眼,却发现都是妇女老人和小孩,年轻的没有几个。就想,凭你们几个老头老太太的我说了又能怎样?于是傲慢地说自己叫闷休,和棒二住东山,棒二派下山来的几个弟兄没见回去,让自己来寻的,当他在河边树林见到三具同伙的尸体后,如何巧扮乞丐、进寨探听消息、择机放火的事供了出来。他以为抬出棒二的名字就能把大家给吓住,殊不知只听女寨主说:“明天是我女儿办酒吉日,不饿你,待酒期过了再说。来人把他关在牛圈里,给他点吃的。好好看管。” 待后生们把闷休关进牛圈后,妹绍妈与几个老人和达独说了如此这般。因为她知道,十里外的东山上有一股匪盗,把附近几个村寨搞得不得安宁的事早有所闻,如今两次派人来打听南寨情况,肯定在天亮前必定会来的。她这一说,达独才觉得,岳母不但心细,而且很有谋略。 山寨又恢复了平静,猫头鹰“呜噜呜噜”的声音从山上传来。看守闷休的两个后生故意大声说:“幸亏是一个假乞丐,若多来几个,我们今夜非吃亏不可。” “可不是吗,年轻人都送亲去了,寨内老的老小的小,只要有十来人攻进来,大家顾着吃酒?吃风都来不及!” “您盯着一会儿,我回家加个衣服来,我觉得有点冷呢。” “快去快回,我还到寨口换岗哩。” 随着有人在寨门大声喊:“抓假乞丐,假乞丐跑出寨门口啦”的声音,几个手持火把的后生追出寨外不远就回来了。 大家又谈起东山洞来。东山有一个大溶洞,名叫“犀牛洞”,洞内有一条暗流,洞厅分为两层,可容下百来十号人。以前是山寨人为了躲避兵匪的隐秘之处,后来一直被盗匪占据着。而现在听说棒二就在山洞里是大家没想到的。听了大家的议论,达独才知道棒二在南岸的所作所为极其可恶程度,于是认真地思考起来,“今晚不在南岸等棒二进寨将他抓住,我宁愿不结这个婚。” 自从棒二与上司分脏不均被打一顿连夜出逃之后,田产被没收,一个小妾被上司据为己有,一个被卖到了妓院。自己逃到东山洞里养伤,就此勾结山中小盗几十号人,除了偷牛盗马、抢劫路上往来客商之外,还想择机报复上司。可一想到离此不远的南寨那个妹绍的美丽的容貌和她的苗条的身材。报复的念头就慢慢淡了。当他从小盗棒涩口中得知妹绍与北岸一后生有约、明天办酒的事后,就想起一个恶毒的计谋,“那时北岸肯定有客过来,何不当场抓去一两个到官衙里,屈打成招,定个两岸聚众造反的罪名,借剿寨之机,妹绍还不是自己的了么?” 傍晚时派出十来个匪徒,等到掌灯十分也未见一个回来,心想这邦废物是不是去搞到好东西后几个给分了。于是又派闷休出来看个究竟,可等到午夜都过了还不见人影,已是急不可耐。就在此时,闷休一歪一拐狗撒尿似的爬进洞来。棒二迫不及待窜过去问:“闷休呀闷休,叫你去办点事怎么这样狼狈地回来?”于是,闷休把看到同伙挺尸山道,自己乔装进寨被看出破绽以一对十跟“仲夷”(对布依人的蔑称)对打,自己如何勇猛之事瞎说了一通。还说腿伤是因寡不敌众逃命时碰着的,也说今夜南寨年轻的都送亲去了,只留下几个人守寨。还补充说他认识的北寨的两个老头也在那儿。棒二听后暗暗喜在心里说:“等我捉住这两个北寨的“仲夷”老东西,到时人事具在……”他越想越满意,麻子脸窝一动,母猪眼一眯,叫上所有匪徒密谋策划,宣布了他自以为万全之策的行动。闷休因腿受伤守洞,棒二亲自带领众盗匪手持刀棍而出。 夜已经很深,天也变凉了起来。在女寨主的精心安排下,让老年人们该唱歌的唱歌,该洗菜的洗菜,小孩、孕妇和少女进山躲藏起来。组织全寨百余青壮年男女,在寨边的山洼上分别埋伏下年轻后生的飞石队、长刀队和扁担队,以及女子的弓箭队等,“恭候”着棒二进寨。可等到鸡叫了头遍还是不见鬼影进来。 鸡叫第二遍时,达独悄悄摸近大青身边说:“大青,让他们南寨的在这里守吧,我们到河边去,在河边可观察到匪徒情况,如果是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匪盗进寨时我们从后面袭击,造成假像,让他们摸不清头脑,给这边减轻压力,多杀一个是一个”。大青说: “唉,这办法好,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招呢。”接着叫来客青,一起把想法告诉了岳母。 “你们三个人行吗?”身为女寨主的妹绍妈问。 “您老放心,我们三个是老搭档了,没事的。” 说毕,三个人影就匆匆忙忙消失在披着月色余辉的山道上。 达独跳入河边布满着鹅卵石的河沿上,在草丛中拉起栓船的绳子,可绳子的那头轻轻的,拾起一看,他惊呆了。绳子的末端整整齐齐是刀砍断的,他刚说:“我的小木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唬唬唬”的声音,见有从芦苇、茨藜蓬后跳出十多个人影,只距十来米远。站在那里油调滑腔骂道:“你们三个蛮夷老者,今晚要吃刀片呢还是吃鱼?”骂毕,众盗就发出了轻蔑的笑声,那人又喊道:“你们北山布蛮想聚众造反,勾结南山寡妇,打死我们三个弟兄,打伤乞讨穷人,目无王法。识相点乖乖跟我们见官去,免得爷们动手。” 达独听他口气并借着月光看去,那讲话的肯定就是棒二了,他一定听了放回去的闷休的话而来,于是厉声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勾结兵匪强盗,进寨偷抢掠夺,还要装腔作势。我们老布才不会任由你们胡作非为呢,别废话,怕死你就滚开。” 只听对方说:“十个人跟我来,其余的向南寨靠近。”达独看去,匪徒约有六七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