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悚世界日行一善》 第1章 皇冠(一) 晚上九点,城市的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燥热的天气成了隐形的助燃器,人们在繁忙的夜市里觅食聊天,火热的气氛丝毫不输白日里的场景。 常京桐穿梭在人流之中,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里走去。 进了楼道,那燥热的暖风便消失了,反倒是自身的热量在烘烤着人的理智。 常京桐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热汗,宽松的短袖松松垮垮地挂在她单薄的身上,后背被汗浸湿,变成了扭曲的深色图案。 她沉默地爬着老旧的楼梯,一口气爬上了四楼,在走廊末尾找到了四零二房间。凭借着外头依稀的灯光,她一眼便瞧见了丢在门口的快递。 常京桐拿了钥匙开了门,又伸脚将那个盒子踢了进去,在玄关处弄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片刻,客厅的灯这才被打开。 常京桐放了钥匙便坐在玄关处,伸手拿起那个快递盒子,直接徒手撕扯开那硬板纸外壳,露出内里生锈的饼干盒子来。 这是什么? 常京桐看了看上头掉了一半的logo,又轻轻地摇了摇,却只听到了细碎的声响,她犹豫了片刻,这才将掰住那盒子的边缘,用力将上头的铁盖掰开。 盒子一瞬间扬起了不少尘埃,常京桐皱着眉头在空中挥了挥,这才借着客厅的灯光细看饼干盒子里头的东西。 明信片? 她捏起那纸片的一角,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直到那纸片被掀开,常京桐才确定了那东西是什么。 亲爱的自己,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希望能够帮助所有有需要的(浓重的涂抹痕迹)。 未来的我,请好好加油哦。(笑脸) 12岁的京桐 常京桐看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一时有些愣神。 这是个时间胶囊。 原本粉白的纸片已经有些发黄了,上头的字迹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浅淡了许多,不少字迹已经几近消失了,她依稀记得这铁盒子还是她从外婆家里拿回来的。 常京桐又去看那快递盒上贴着的快递单,努力将那随着纸盒一起撕开的单据凑在一起。 姓陆? 快递单的电话用虚拟号带过,地址也被吞掉了,但看得到同样是a市发出来的。 难不成是她那会儿的班主任? 记忆已经随着这十年的光景而变得模糊了,这个小小的纸片只能勉强带起常京桐记忆里琐碎的片段。 她用那沾了尘土的手在那稚嫩的字体上轻轻一抹,沉重的眼皮轻轻地眨动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忽然大亮起来。 “这是401三号床给你的。” 常京桐愣愣地抬头去看。 她的面前竟然站在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白色护士服的瓜子脸女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女人朝她笑了笑便走开了。 常京桐的视线随着她的走动而骤然扩大,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在一瞬间内变离开了家里的玄关,转而坐在了一处大庭院的楼梯处。 常京桐的心跳因着这个变故而剧烈跳动起来,她的耳膜似乎都在这鼓声般的心跳下微微颤动,捏着纸片的手用力到发白,常京桐深呼吸了几次,这才稍稍将吓得半脱离的魂魄拉扯回了身子,僵硬的四肢仿佛才有了触感。 她这是穿越了? 常京桐低头去看,却见自己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手腕上还挂着一个细长的标签,上头写着‘常京桐,402室2号床’。 随着视线的移动,她看到手上那敞开的纸片上歪扭的字体扭曲地蹦跳了一下,在她错愕的目光下如同沾了水一样化开,又重新凝结了起来。 亲爱的绑定者, 我是大照国的国师,近日大照国的国王不见了! 等他重新出现时,我却发现他的皇冠消失了。 没有了皇冠的国王就无法成为国王,没有了国王的国家就不算国家,我当然也不再是国师了,这实在是太让我生气了,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那个夺取了国王皇冠的凶手! 大照国一日国师留 倒计时:七天 常京桐瞪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呼吸急促地站起身来,她匆匆忙忙地环顾四周,刚见到不远处草坪上穿着同款病号服闲散走动的人群,还不等她走过去,一只手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402室的……” “啊!!” 常京桐差点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转身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阶楼梯,便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 她苍白的脸色因着屁股这一摔更是白得像纸,但这疼痛感更是在提醒她,这荒谬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拍了她肩膀的另一个白衣护士皱了皱眉,语气生硬地喊她。 “今天的药是没吃吗?别闹了!回房!” 在没搞清楚情况之前,常京桐只能绷着脸站起身来,忍着疼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护士身后。 “你要听话知道吗?”那带着眼镜的护士眼风往后一扫,“要是你爸妈知道你闹脾气,他们会伤心的,下次你连一小时外出时间都没有了……” 随着护士的碎碎念,常京桐只沉默地点头,目光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四处扫着。 路上像他们这样的组合还不少,每个病人都或乖巧或愤恨地同护士说着话,更甚者,还有人动手去推打那护士。 常京桐看得又是一惊,前头引路的护士却是习以为常般冷漠地走过,她也不敢多做停留,只在进入那狭长的走廊前,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嚣张的病人在这转瞬之间已经被那看似柔弱的护士扭着胳膊压在地上,痛苦的哀嚎声在大厅圆形的玻璃天花板上回荡开来,让常京桐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进了走廊,外头的声音便听得不大真切了,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最终停在某个房门前不动了。 常京桐看着那铁制的大门,上头探监般的小窗口和最下方到小腿位置的铁栅栏,心里更是凉透了。 “进去吧,好好表现。” 护士拿了钥匙开了门,便推着常京桐进了房间。 听到护士的嘱咐,常京桐更是生出了自己的身份是罪犯而不是病人的错觉。 第2章 皇冠(二) 屋子是三人间,非常宽敞,三张床并排铺设开,床的对面是一张长桌和三张四散放着的椅子,墙上竟然还有一台放在延伸平台的电视机。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此时正对着窗户发呆。 常京桐踌躇着往前走,在中间那张床上停了下来。 床头挂着护理本,最上方用红色加粗的字体写着‘星湖疗养院’,下一行用狂野的字体手写了常京桐的名字,下方空白处更是写了好几行,可惜字体飞来飞去,很难看清楚写的是什么内容。 常京桐缓缓地坐下,目光在那字上认真辨认着。 “你回来啦。” 那缥缈的声音响时,常京桐立刻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体,拳头紧握着,视线落在了那窗边的人身上。 她还是背对着常京桐,长发披散在她肩背上,绸缎似的头发在光线下泛着润泽的光。 房间里一时又静了下来,仿佛刚刚的声音是常京桐的幻觉。 常京桐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咽了咽口水,干燥的嘴唇开合着,终于出声问道。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听到声音,那女人慢慢转过脸来。 和常京桐设想的相差甚远,这人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女孩。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圆脸,眼尾下弯,整个人眼神空洞,但嘴角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你回来啦。” 常京桐咬牙抑制住自己发抖的本能,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应了。 那女孩倒是不介意她的态度,回过头去又开始盯着窗外看。 那窗户上头是错落有致的棱形白格,上头还挂着一个简陋的小锁,常京桐估摸着这女孩坐在那里往外看,只能看到天空。 常京桐见女孩又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便集中精神再次辨认那几乎像是符文的字体。 她连猜带蒙地认出‘抑郁’,‘精神’,‘恶魔’几个字,又在表格的右上角看到了日期:1957年5月16日 要命。 常京桐看了一眼另一张床上的女孩子,将手放进口袋里,摸出了那张发黄的纸片。 上头的字还停留在常京桐最后见到的模样。 她的目光掠过那‘绑定者’‘国王’‘皇冠’,最后停留在‘七天’上,常京桐心里有着很急迫的恐慌,她的手指一再地抚过那上头的字,周遭却没有任何变化。 难不成真的要去找这个所谓的凶手? 常京桐确信原先那封信是小时候的自己写的,但之后发生一切又委实是太荒谬了,她现在思考其中的缘由都感觉脑袋空空,无从探究。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只有这个维度的自己还拥有父母这件事了。 常京桐思考了没多久,锁上的大门就发出了响动,她下意识将手里的纸片塞进了裤袋里。 门后走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男人,后头还跟着那带着眼镜的女护士。 “感觉怎么样了?” 那医生微微一笑,还没有收到回复便朝后头的女护士点头示意了一下,那女护士便开始利落地收拾屋里的物件,身后的小拖车随着她的走动而完全露了出来。 常京桐看到上头用量杯装好了一颗颗胶囊和药片,一杯杯井然有序地排开,心里先打了个突。 “先吃药吧。” 医生顺着常京桐的目光看向那辆推车,笑容不变地说着,边从那推车上拿了两个量杯下来。 此情此景实在是像某个粗糙而荒谬的噩梦。 鉴于没有摸清楚这些人的路数,常京桐老实地接了,之后便亲眼见到医生走到隔壁床边,轻声地去哄那女孩吃药。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这个环境下见到这一幕,眼前气质温润的俊朗男人低头耐心同另一个可爱的女孩讲话的场景实在算得上是一精致而温暖的画面,但那药片的出现就实在是扫人兴致了。 常京桐晃了晃手里量杯里堆叠的药片,正在考虑如何将它悄无声息地丢到某个角落里,眼尾就晃过那一抹洁白。 她抬眼一瞧,便见到那近在咫尺的脸。 “怎么不吃?” 近看之下,这原本俊朗的脸庞便透出隐隐的不自然来。 常京桐一恍神,将手里的量杯紧握在手里。 “我等会儿吃。” 温凉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常京桐向旁边偏了偏头,对这种过近的距离感到隐隐的不适。 好在,这医生似乎只是在确认什么,凑近扫了两眼便直起身来。 “那你别忘记吃哦。” 医生再次笑了笑,倒是没有多做为难。 护士将今晚的饭菜放在桌上,僵着脸准备同医生离开。 临近门边时,医生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正好和紧盯着他的常京桐对视。 常京桐神经在这种环境下,正是高度敏感的时候,被他这一回头,一时没控制住表情,露出错愕惊吓的模样,却没想到换来了对方又一个微笑。 “……” 还没等常京桐从那笑容里品出取笑的意味来,那医生就转过头去,带着人走了。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常京桐停了片刻,这才慢慢走到门边,通过那道小门往外瞧,只能看到昏暗走廊的一块瘪仄的空间。 常京桐当晚自然没有睡好。 那屋里的女孩像是一件衣服或是一张椅子,几乎没有动弹的想法,在天黑下来后,就自觉地躺在了床上,醒着便盯着那天花板看。如果你不叫她,她就像座雕像一样,要不是她的胸口会起伏,常京桐会以为她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房门从外头锁上了,厕所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常京桐一晚上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转悠,却并没有太大的收获。 隔日天一亮,常京桐便警觉地醒了过来。 她第一时间去看口袋里的纸片,但上头的委托并没有任何变化,只那倒计时的时间竟然真的往后退了一日,变成了六天。 常京桐想象不到这倒计时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也没有这个信心去测试这个未知。 她麻木地看着那护士走进来,盯着她们吃了饭,甚至要动手为她们擦身。 常京桐拒绝了,她自己缩在瘪仄的厕所里,拿着护士给她的换洗衣服,简单地擦洗了一遍,手里捏着那纸条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将它放在了裤兜里,手不安地在上头按压了数次,这才作罢。 第3章 皇冠(三) 常京桐的焦虑直到下午的放风时间才缓解了一些。 “我想待在这里。” 一出房门,常京桐便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 她自己琢磨了一晚上,觉得关键点便在那401的三号床身上,她必须找到这个人,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你想回房间?” 还是昨日那戴着眼镜的护士,她微微皱眉,周身便有了严厉的气势。 “不是,我想找,”常京桐停顿了一秒,含糊道。“我想找401的国师。” 她的眼睛紧盯着护士,却见她对自己的言辞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护士的眼睛在眼镜背后将她从头扫到尾,没有动弹。 常京桐硬着头皮在这走廊里走了一段距离,又顶着那护士的注视走了回来,在往里走了一段后找到那401的房间。 她看了看那护士的脸色,谨慎地走到门前,通过那扇小窗子往里瞧,却见里头空无一人。 她的心刚沉下去,又在见到床铺上折起的被褥时放了回去。 床上有被褥,至少证明这里有人住。 可惜暂时没人在这儿。 常京桐又回头看了看那双手抱胸冷眼瞧她的护士,老实地走到了她身边。 “好了,我们走吧。” “哼。” 那护士冷哼了一声,还是带着常京桐往外头走了。 离开了走廊,外头的声浪便清晰地涌进了常京桐的耳朵里,她环顾四周,这个大厅呈半圆形,顶部近有三层楼高,天花都是带棱形图案的玻璃,阳光铺洒下来,整个大厅都显得明亮而大气,完全没有了走廊和房间内部的阴冷感。 出了走廊右手边就是个大理石的半月形前台,里头没人站岗,墙上挂着张装裱的护士介绍图,每张照片下头似乎是按顺序排序的编号和名字,再往下一行好像是介绍,变小的字体密密麻麻地铺开,常京桐便完全看不真切了。 常京桐想到了昨天将纸条拿给她的护士,或许找到那个瓜子脸护士也能有所突破。 她又看了眼前头带路的护士,终究没有再提要求。 反正按照昨天的形势看来,她并不会一直盯着自己,等她走了,自己再回来就是了。 常京桐按捺下自己不安躁动的心,跟着护士走到了外头的庭院里,柔软的草坪在日光下散发着清新的土腥味,她的目光在周围逡巡着,在某一角落里定格。 “行了,我会在那边看着你。老实点知道吗?” 戴眼镜的护士指了指常京桐看着的角落,那里有遮阳伞,还有数张桌椅,不少护士已经待在那里了。 将纸条交给她的瓜子脸护士也在里头。 常京桐莫名地紧张起来:“知道了。” 她等戴眼镜护士走过去坐下后,这才走着没有规律的曲线慢慢靠近遮阳伞,目光依然在人群里四处扫动着,在看到戴眼镜的护士同其他人说得正欢的时候,几步跑了过去,同坐在另一个遮阳伞下的瓜子脸护士搭上了话。 “你好!” 常京桐压低声音叫道。 “嗯?怎么啦?” 瓜子脸护士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回过头来,像是同小孩说话般尖着嗓音回应了她。 “我找401的国师。” 纸条既然是她给的,她应该知道那人是谁吧。 常京桐说完便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却发现遮阳伞下的护士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有人说话,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常京桐顿时感觉头皮发麻,她慢慢蹲下身子,借着那桌子躲避他们异常专注的视线。 “哦,国师啊。” 瓜子脸护士不紧不慢地开口。 常京桐蹲着身子仰头看她,正好瞧见了她扣在胸前的小铭牌,上头写着a-04,杨连钰。 杨连钰抬头看了远处一眼,便抬起了手。 “喏,在那里呢。戴着黄色帽子的就是。”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常京桐立时回头去看,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国师’的所在。 “谢谢!” 常京桐道完谢,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了。 直到完全走出那个荫蔽的角落,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缓解了一些。 常京桐头也不回地往国师的方向跑。 此时带着黄帽子的国师正在玩过家家,他坐着的草坪已经挖出了一个小坑,里头洒着一两块近似威化饼干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催促火苗的出现。 “你好。” 常京桐在他面前停了脚步,喘着粗气同他问好。 国师继续认真地念念有词,并没有搭理她。 常京桐想了想,直接也跟着坐在草坪上,低声同他说道。 “你是大照国的国师吗?” 那带着黄帽子的国师这才停了停,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国师的眼睛长而细,瘦长的脸隐在帽子下,要不是帽子的颜色和穿着不到位,倒还是有点国师那捉摸不透的模样和气质。 “是你委托了,”常京桐停了停,想到那纸片上的称呼,“委托了绑定者帮忙的人是你吗?” 国师完全将头抬了起来,眼睛竭力大睁起来,棕色的瞳仁转动着,在常京桐身上看了几个来回,这才捂着嘴小声说道。 “是你?” “对,”常京桐学着他做出隐秘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我的?” 常京桐在这细长眼睛里竟看到了泪光。 “他们说你是专业的,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他们?他们是谁?” 国师摇了摇头,伸出瘦得皱巴巴的手抓住常京桐的肩膀,将她吓得一惊,差点给了他一巴掌。 “交给你了,全都交给你了,你要帮我,你要帮帮我!” 国师的脸迅速涨红,脖颈的青筋暴起,抓着常京桐的手更是像把钳子一样,疼得常京桐皱起了脸。 她见国师的声音越来越大,害怕引来护士,只能暂时将这话题放下。 “我知道了!嘘!嘘!” 见势不妙,常京桐干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放手!冷静下来!不能让人发现这件事!” 这种类似角色扮演的话果然起了效果,国师呼吸慢慢放缓下来,手也松开了。 常京桐见他神色平静下来,立刻和他拉开距离,又谨慎地朝后看了看,果然见到数个护士朝他们的方向望来,但鉴于他们坐着没有动弹,常京桐也稍稍放下心来。 “冷静。”常京桐再次叮嘱道,转而说起了纸片上的东西,“你知道现在国王在哪里吗?” 这句话常京桐说得很慢,就怕又触动了眼前这人的某根神经,还好,国师瘦长的脸只是绷了起来,倒是没有再次发疯。 “他在另一个笼子里。” “笼子?笼子在哪里?”这疗养院还体罚吗? “就在另一个笼子旁边。” “……”常京桐被噎了一句。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只要知道名字,她自己去找也行。 “那国王叫什么名字?” “国王就叫国王啊。” “……”常京桐稍做思考,“那你知道国王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国师神色肃穆,“那天是大照国的开国典礼,只可惜,国王中途不见了,我们没能完成仪式。” “那国王失踪前有出现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常京桐见国师皱着眉,似乎不大理解她的意思,她转而问道。 “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是啊,他对待我就像亲兄弟一样。”国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之前我们都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是再好不过的国王了。” 常京桐听到这话,暂时松了口气,这至少给了她一点头绪。 那人之前是和国师住在一起的。 只要那床头挂着的护理本没有被收走,她就能知晓那国师是谁了。 常京桐回想在401见到的场景,里头三张床的被褥都在。 “还有谁不见了吗?除了国王。” 国师倒吸一口冷气,惊愕地看着常京桐:“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果然是能够实现愿望的绑定者!骑士也跟着国王不见了,他反抗了,你知道的,下一个或许就到我了……” 国师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景象里,双眼大张,眼球微微凸出,紧张地喃喃自语起来。 常京桐略过他前头那话带来的怪异感:“别怕。你能说一下国王不见了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下一个就是我了……,不能反抗……,不见了,统统不见了……” 国师抓着自己的衣领,常京桐见他神色紧张地不断碎碎念着,只能反复说话试图安抚他,却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常京桐又回头看了那遮阳伞的护士一眼,正好见到其中一人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立刻做贼心虚似的起了身,往旁边走了一段,和喃喃自语的国师拉开距离,这才再次小心地回头去看,却见那护士拉着另一个人离开了,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存在。 常京桐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去了,她见国师一时半会似乎并不能恢复理智,原地站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 她时间太少了,实在浪费不起。 常京桐准备绕一圈这个三层楼高的大型建筑。 虽然在外头看,似乎只有三层高,但它占地面积却很广。常京桐想尽量熟悉一下环境,以应对不时之需。 或许她能顺便找找国师口中那个笼子也说不定。 按照目前得到的一切提示,常京桐认为这个笼子应该也不是具体意义上的牢笼,而应该是抽象意义上的能限制别人行动的地方。 她边想边走,慢慢地深入到这庭院的花圃之中,在看到那树篱之间空出来的缝隙时,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远处的遮阳伞,在这里只能看到那蓝色伞面的一角。 常京桐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这缝隙中挤了过去。 第4章 皇冠(四) 这条缝隙只能勉强容纳一人经过,向中心支棱着的枝条扫过常京桐的脸面,被她随手扒拉开了。 她侧着身子挪动几步,便完全钻出了这条缝隙,踩在了柔软的草坪上。 这处草坪只有小型篮球场的大小,篱笆将这处僻静的草地围了起来,一路延伸出去,看不见尽头。 难不成这就是疗养院的围墙? 常京桐想到逃离这里的可能性,立时急走几步,去扒拉那近两米高的篱笆上缠满的藤蔓,草腥味在她鼻尖萦绕着,常京桐动作粗暴地在那篱笆上掏了个洞。 可当她顺着那洞口看进去时,看到的却不是街道,而是又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数个病人穿着和自己身上病服大同小异的灰白条纹衫,正排成一排坐在一条长椅上。 常京桐没有见到护士或者医生,她将那小洞掏大了些,换着角度躲过那里头的篱笆和铁栏杆,去瞧那些穿着病号服的人。 她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奇怪…… “常京桐!” 正当她看到那群病人的脸时,那熟悉的护士喊声便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让没有防备的她打了个激灵。 常京桐当即扯了扯那大开的洞口,想让那处洞口没有那么明显,却只扯下了两条断裂的藤蔓。 “常京桐!你跑哪里去了!” 着急的她当下不管不顾地转身就跑,只来得及瞥了一眼那缝隙外头,便奋力挤了出去。 “我、我在这里!” 见护士并没有走进这条小道,常京桐当机立断往离放风点相反的方向又跑了一截,这才装作往回走一样喊了一句。 她此时的心跳和刚跑完两千米差不多,有节奏的鼓动声在她的耳膜里一下下地敲击着,偏她脸上还得强装着镇定,在听到回应后走到小道入口的护士面前,目不斜视地从那条缝隙前走过。 “你去了哪里?” 在戴眼镜护士的死亡视线下,常京桐低下了头。 “我好奇,就四处走走。” 沉默像条缠在常京桐脖颈上汲取氧气的绳索,直到常京桐快窒息了,那护士才开了口。 “跟我回去。” 护士转过身去往外走,常京桐立刻老实地跟上。 去往房间的路上,护士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却更让常京桐感到不安。 直到傍晚医生查房,她才知晓原因。 “你去了隔壁?” 医生那张俊朗的面庞似乎冻住了,声音更是冰冷没有起伏,原本坐在床边的常京桐因为那忽然而至的危机感而慢慢站起身来。 医生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缓慢地移动着,面容在某个瞬间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我,”常京桐紧盯着他的面孔,不确定那一瞬间是不是自己眼花,“我在找国王,没……” “我知道国王!我知道国王在哪里!” 在常京桐身边炸开的尖利嗓音让她浑身汗毛炸开,差点一拳打过去。 那道声音的主人涨红了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圆脸,像是忽然从噩梦里惊醒一样激烈的喘息着。 “哦?在哪里?” 医生轻声地问那坐在隔壁床上的女孩,正当常京桐紧张之际,女孩开口了,她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因为慢慢放松下来而再次变得缥缈。 “那是开国大典,好多人,好多人,”女孩微微一笑,像是沉浸在了幻想的世界里,思维的翅膀张开了华丽的画卷,“他们在唱歌,在为自由的国度歌唱。” 女孩停了停,神情僵硬起来,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 “我看见了,从天上出现了,他们是天使,是吞噬恶魔的天使……,他们把国王带走了……,他们要吃掉国王,吃掉他脑子里的恶魔……” 女孩的目光紧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慢慢安静了下来,手脚瘫直。 常京桐看着她,只觉得背脊生寒。 她忽然想到自己通过那篱笆缺口看到的病人有什么不对劲了。 他们没有灵魂。 那一双双眼睛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空洞无神,每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僵坐在长椅上,眼下回想起来,常京桐甚至不敢确定他们还有没有呼吸。 医生对这种情况似乎见怪不怪了,他偏头示意了一下,跟着他进来的护士立刻上前,帮那女孩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坐在床头上,接着便拿药喂她吃。 “吃药吧。” 常京桐的脖颈一阵温热的气息扑洒上去,惊得她奋力往后一转,膝盖撞击在那床铁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直紧盯着女孩的常京桐这时才发觉那医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瞧。 “吃药。”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只将那装着药片的量杯拿起来,搁置在常京桐的脸前。 常京桐往后退了两步,顶着背后的床头柜:“我等会儿吃。” 她抬手去拿那量杯,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在抖。 医生显然也发现了这点,他的眼睛瞥了一眼她的手指,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现在吃。” 眼下常京桐站在了床与床之间的过道上,医生便站在了过道的出口处,一伸手便能轻松地搭上她的肩膀,她几乎无处可逃。 “我现在不想吃。” 常京桐看了一眼旁边的床铺,判断跳床上逃跑的可能性,但当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泛着冷光的大门上时,心里便直截了当地放弃了。 她即使躲得过这一劫,外头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她的,她甚至连这疗养院的大门往那里开都不知道,更遑论从这里逃出去。 “最后一次。” 医生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弯着腰,几乎贴在了常京桐的脸前。 常京桐握紧拳头,感觉到对方隐隐约约的呼吸掠过她的脸侧,她咬牙僵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的胸前,上头小小的铭牌写着‘尹徽’两字,没有编号。 “吃药。” 医生的手在常京桐身后的床头柜上拂过,拿起那上头的半杯水便直起身来和常京桐拉开距离,声音还是平稳没有起伏,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面前的透明水杯将常京桐的面孔扭曲,她这次没有再试图拒绝,而是沉默地将内里晃荡的水杯接了过来。 第5章 皇冠(五) 夜色渐渐深了,常京桐在厕所里洗了把脸,面色涨红,刚刚扣了半天喉咙都没能找到关窍,只是平白喉咙疼得厉害,却压根没吐出什么药片来。 “艹。” 常京桐抹了把脸,将面上的水珠拭去,脚步拖沓地出了厕所。 那女孩已经吃完饭由护士照看着睡着了,眼下呼吸平稳,没有半点清醒的意思。 常京桐原地站了片刻,脑袋像是一团浆糊,凑不出什么有用的片段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一躺下便不省人事了。 隔日,常京桐是在刺目的阳光下醒过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那窗户上的棱形白格在强烈的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心里一激灵,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所在,清醒了过来。 常京桐看到照例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女孩,又环顾了亮堂的房间,房门依然锁着,屋里没有时钟,那电视在第一晚就被常京桐发现不过是个装饰品,根本无法开机。 她粗鲁地搓了搓脸,心里大概猜到了现在是下午时分,只是不知道放风时间过了没有。 常京桐这两天精神高度集中,前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那药或许有安眠的作用,这才让疲惫的她一躺下就昏睡了过去。 常京桐坐起身来,第一时间去找那隔壁床的女孩子。 “你好。” 常京桐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对方果然没有反应。 她想了想,直接起身站在了她面前,挡在了窗户前面。 女孩空洞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珠子突兀地转了一下,定在了常京桐的脸上。 “你认识国王是吗?” 常京桐放柔了声音,试探地问了一句。 果然,像是打开了老旧收音机的开关,女孩愣了片刻,便慢慢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我认识国王,他是个好人。” “你说过,”常京桐每个字都说得很迟缓,一边斟词酌句,一边观察她的神情,“你见过那场典礼是吗?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女孩笑弯了眼睛,指着常京桐:“就在那里!” 常京桐后退了一步,靠在窗台上,偏着身子往下看了一眼。 是大厅右侧侧门出口外的草坪。 所以这女孩真的亲眼看到了全过程,只是在她眼中,这一切好像有着与众不同的呈现方式。 常京桐想了想,又问道。 “在这之后,你有见到过国王吗?” 女孩的眼睛紧盯着常京桐的脸,突兀地说了一句。 “他脑袋里的皇冠不见了。” 常京桐皱起眉头,注意到她措辞的怪异。 她想了想,在女孩转移注意力之前问道。 “每个人都有皇冠吗?” 女孩仰头看向窗户上半截的目光慢慢滑下,重新落在了常京桐脸上。 她好像很困惑,微微歪着头思考:“不,好多人没有。” 这话似乎推翻了常京桐的猜测,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那你有皇冠吗?” 这话像是化成了一根利刺,戳了女孩一下,女孩的脸扭曲了一瞬,僵着脸怒视着常京桐。 “这是我的秘密!”女孩的声音好似是从喉咙里用力挤出来的,又尖又利,脸色涨得通红,“我的!是我的秘密!” 常京桐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出声安抚,那扇房门便被人从外头用力一推,铁门大开,在墙上撞击了一下,又缓缓地回拢。 穿着制服的护士站在门口,是常京桐没见过的生面孔。 “二号床出来。” 护士冷漠的声音像是一只掐住了女孩脖子的手,让她涨红了脸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女孩甚至没有转身去看门口,便将她的所有情绪都强行聚拢回了那单薄而娇小的身子里。 常京桐站在原地,抬在半空中的手迟缓地收回了身侧。 等常京桐洗漱完出来后,护士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水了。 “你是故意的?”等在门口的护士双手抱臂,还没等常京桐解释便继续说道,“下次再这样,就别出门了。” 护士说完便带头往前走。 常京桐话都到了嘴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跟在护士后头。 “去吧,再闹事,我会申请亲手料理你。” 护士一走出走廊便停了下来,偏了偏头示意常京桐自己走开。 常京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沉默地离开护士的身边,等她走到大厅的边缘时,下意识回头去看。 只见那护士还站在半月形前台那儿观察她,目露凶光,常京桐心里有了猜想,老实地将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果然见她用力瞪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 看来昨天的事情让她的活动范围缩小了。 常京桐无语了片刻,正考虑要不要趁护士不注意跑出去,便见一旁穿病服的一人忽然跳了起来。 “滚!你们统统都滚!” 这话如同滴进沸油里的水,当即吸引了所有护士的注意。 负责他的护士扭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人强压在地上,却屡次失败,一旁立时走来了两名护士帮忙,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支注射器,常京桐见那针尖向下一伸,便立刻偏开了头,挽起的衣袖露出了她垂在身侧浮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那人被扎了一针后似乎失去了意识,被护士们扛着放上了大厅一旁摆放的转运床,推着往常京桐的方向经过,进了另一侧的走廊。 常京桐急走了几步,探着脖子去看,正好见到那群人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其中一人上前鼓捣了片刻后将门打开,数人推着床便进了门里,在门关上的瞬间,常京桐似乎看到了另一头长长的走廊,光滑的瓷砖地板正反着尽头大厅的光。 常京桐在脑海里大致描绘了昨日她绕进去的篱笆所在方位,有些惊愕地发觉,过了那扇门应该就算‘隔壁’了。 所以隔壁是专门处理这些不服管教的病人吗? 但常京桐昨日见到的那些病人,明明乖巧安分得过头了,像是一个个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常京桐看着走廊尽头重新合上的大门发呆,那上头解开的锁头正拖着长长的链条微微晃荡着。 莫名地,常京桐感觉到背脊一寒,强烈的第六感让她回过头去,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大厅另一头的医生。 对方在耀眼的日光下面容模糊地看着她,在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后,隐隐约约地笑了一下。 第6章 皇冠(六) 不知道这人观察她多久了。 常京桐老实地缩回了大厅门口,可还没等她心头的不适散去,一道声音便凑到了她身后。 “你怎么没有去找凶手?” “!” 常京桐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迅速往侧边一站,整个身子转了过去,看到了恼怒的‘国师’。 “……我这就去。” 常京桐不想同他在这大厅附近多做交流,要是哪个问题问得不对,他闹起来,那自己恐怕下次连房门都出不来了。 而且这里实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了。 常京桐往里走了一截,想了想,便继续往里走,直到走进她房间所在的走廊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护士果然没有搭理她。 常京桐便大着胆子去看国师住的401。 隔着那门上的小窗,常京桐见其中两张床的被褥今天已经被收掉了,露出下头褐黄色的垫子来。 常京桐心下不安,难不成她来晚了一步? 国王和骑士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吗? 她踮起的脚尖有些发酸,下意识抬手去握住那窗子上冰冷的栏杆,一瞬间,常京桐忽然想到昨天国师说的话。 ‘另一个牢笼’? 难不成只是指这居住的房间? 常京桐松开手。 眼前这是401,她所在的房间是402。 ‘牢笼’在‘另一个笼子’旁边。 常京桐往400走去,但只踮脚看了一眼就抛弃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无他,里头有个女人正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这个疗养院虽说好似并不人道,但还不至于让病人们男女混住。 当然,常京桐并不认为这是出于某种为病人考虑的本意,这应该更像是每间屋子里摆设用的电视机,是为了某些能做出选择的人提供的表面功夫。 常京桐又回到了401房间,她准备等一等。 国师每次都比她先离开房间,如果每个人的放风时长是一定的,那国师很可能在她回房间之前先回来。 到时候,或许她能趁着门打开的时候进去看看。 常京桐通过那扇小窗,已经瞧见了仍然歪斜着挂在床头的护理本,那硬纸板的背面上印着的正是这家医院正门的黑白照片,镜头只装下了招牌和招牌下的一角,那悬挂的牌子像是某种老旧餐饮店的标识,灰扑扑的没了生机。 常京桐没有等多久,就真的见到了领着国师回房的护士。 见到她站在门边,护士还多看了她两眼,常京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目光落在护士后头低着脑袋像鹌鹑一样的国师。 他似乎很恐惧,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驼着背,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 “进去吧。” 护士开了门,正要招呼国师进去,却被常京桐先行挤了进去。 “诶!你做什么?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常京桐目标明确地将那挂在床头的护理本抓在手里,眼睛在上头扫过,却只来得及看到5月2日的字样和一旁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付元亮’三字,下头像蚯蚓一样的字还没赶得及看清,手腕就被一股巨力提了起来。 剧痛下,常京桐的手当即就松开了,那几张纸轻飘飘地荡回了硬纸板上,常京桐的手则被高举过头,身子被迫扭转过去,看到了皱眉等着她的护士。 “我好奇……” 常京桐忍着疼准备解释,却被护士几下扯了出去。 门口的国师被这变故吓得缩成一团,嘴巴不断开合着,发出细碎的声音,搁在膝盖上的脸似乎瞬间便苍白如纸,额上还有细密的冷汗。 常京桐瞥了一眼就龇牙咧嘴地收回了视线,被护士推到了墙边,手上的劲道也终于松开了。 “对不起。” 遇事不决,决不辩解。 常京桐能屈能伸,见那护士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在几秒前意识到双方武力差距的她立刻选择低头道歉,那护士似乎没料到她来这手,黑着脸僵在原地。 过了片刻,还是领着常京桐出来的护士解了围。 护士冷笑了一声,倒是没有教育她,只是将她直接关回房间里了。 这样的做派反而让常京桐不安。 当天晚上,医生是带着微笑走进来的。 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吓人,看着常京桐的模样像是某案板上的新鲜鱼生,让常京桐寒毛直竖,装了一晚上的鹌鹑。在医生和护士双重的压迫下,常京桐自然还是没有躲过吃药。 夜色渐深了,常京桐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了外头僻静的走廊里,她心里怪异,却觉得大脑浑浑噩噩的,拼凑不出合理的解释,只凭着感觉慢慢往走廊外走。 一走出阴郁的走廊,外头的阳光就像掉帧的雪花般铺洒在她身上,没有暖意,反而带起了常京桐心里刺骨的不安,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又走了两步,耳边涌进了炸雷般的喊叫声。 “放开我!” 常京桐转动脑袋,看到了一旁突兀地出现在大厅里的人群,最里面的人伸长了一只苍白瘦削的手臂,却在下一秒被人轻易按了下去。 常京桐心里隐隐有了猜想。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再睁开时,眼前的视角却是倒了个个,一张张模糊的脸正紧盯着仰躺的她看,常京桐想喊叫想移动手脚,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见着其中一人举起了针尖滴水的针筒。 “最后一次。” 常京桐听到了那毫无起伏的警告声,眼前的一切跳帧般在她眼前略过,她的身体似乎躺在了转运床上,周围的环境一帧帧地跳跃着,她听到了铁门合上的撞击声,上头的瓷砖映照着走廊尽头圆形的大厅。 她在‘隔壁’。 这个想法一掠过大脑,常京桐便见到医生站在了她床边,举起了泛着寒光的手术刀。 常京桐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冰冷的触碰落在了她的脑门上,顺着发际线轻巧地划了一圈。 “吃掉他大脑里的……” 尖细的童音像是一把利刃,穿刺进了她混沌的大脑。 “啊!” 常京桐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微微泛黄的白色床单,摆设用的电视机,窗边的白菱格窗户,还有,坐在床边正看着她的女孩子。 常京桐剧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知晓自己这是做了噩梦,但一睁眼就看到旁边有人盯着自己看,对此时的她还是有着致命的冲击力。 常京桐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太厉害,都有些想吐了。 “你在做什么?” 常京桐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喉咙干得发疼。 女孩依然沉默地盯着她冒着冷汗的额头看,没有任何回应。 第7章 皇冠(七) 一大早的噩梦让常京桐打消了靠闹事跑去隔壁看个究竟的念头。 如今的事情似乎走到了某个死角,但国师的态度让常京桐有强烈的直觉,那就是国王必定不在他们这头,不然按照他们亲密的关系,国师应该会和国王待在一起。 疗养院就这么大,除非国王已经离开了疗养院,不然他只能是在隔壁。 她必须是清醒的状态去到隔壁,不然除了将自己置身险地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这次没有错过午餐的常京桐原本还在担忧下午的放风时间,却没想到这次带她出门的人又成了那带着眼镜的护士。 她冷冷地瞥了常京桐一眼,沉默地带着常京桐往外走。 常京桐忐忑地跟在她后头出了走廊,环顾了一圈大厅,却没想到前头带路的护士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带着常京桐往外走。 常京桐按下自己紧张不安的心,直走到前天放风所在的草坪,护士才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直接将常京桐钉在原地。护士冷笑了一声,自己走到一旁的遮阳伞下坐着了。 常京桐有些不敢相信。 她昨日算是又犯了错误,他们怎么反而让她来外头自由行动? 常京桐站了片刻,才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 地面上的草枝随着脚步落下而弯下柔软的叶片,被挤压出细碎的声响,散发着淡淡的草腥味,正当常京桐无意识地盯着那通向缝隙的小道时,她身后忽然炸开了一声怒吼。 常京桐回头去看,正好见到一穿着病服的人扑向另一个病人,两人踉跄着带倒了一旁站着的人,场面立时乱成一团。 遮阳伞下的护士们反应迅速地起身靠拢了过去。 常京桐看了一眼那混乱的一角,又看看那阴影处的小道,咬牙下了决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机会跑进了那小道里。 这条羊肠小道还是和上次一样静悄悄的,零星铺在地上的砖石隐藏在日渐茂密的青草中,常京桐目标明确地在及人高的灌木丛里寻找那条缝隙。 在见到缝隙后,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一钻出去,常京桐的视野便豁然开朗,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草坪,落在了一旁露出小洞的篱笆上。 她上下扫了扫,又凑近往洞里看了一眼。 没有见到医生或者护士,依然是一排穿着灰白条纹衫的病人呆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 常京桐抓住篱笆的枝节,试着抬起一只脚在下头的其中一个格子里踩了踩。 应该没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扒着上头的篱笆开始往上爬。 木制的篱笆似乎未曾承受过过多的重量,在常京桐的踩踏下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常京桐不敢多做停留,手脚在藤蔓遮掩下的篱笆上摸索着,或抓或踩,竟真的让她爬到了最上头。 “啪。” 常京桐刚露出喜色,脚下由绳索绑起来的篱笆便断了一根,她整个人向下坠了一段,又被她强行抓住最上方探出来的金属栏杆一角稳住了。 她涨红了脸,手臂上青筋浮起,硬是将自己送了上去,两脚踮在栏杆上头,转过身子开始往下滑。 手在满是灰尘的栏杆上划过,等她脚踩在庭院里,手掌已经火辣辣的疼了。 常京桐回头去看,和她猜想的一样,那几个病人还是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何的声响似乎都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 常京桐将手随意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放慢脚步靠近他们。 “你好?” 她隔了几步距离小声地喊了一句,见他们还是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凑近去看。 距离缩小后,这排排坐着的人越来越像陈列出来的尸体,宽大的病服甚至看不出下头的呼吸起伏。 常京桐咽了咽口水,勉强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捏着拳头慢慢凑近了其中一人的鼻尖。 等温凉的气息扑洒在她的食指上,常京桐才松了口气,将内心最糟糕的猜想放下后,她立刻抓紧时间跑向院门。 这里的格局和隔壁相差不远,只是面积小了许多。 她的目光掠过空无一人的前台,那半月形的前台后头,护士们的大头照正整齐划一地盯着大门,脸上俱是挂着生硬的笑容。 常京桐扫过那数条走廊,最后决定走向以四开头的那条路。 一进这昏暗的走廊,常京桐才惊觉这里的房门竟然全都是开着的。 400的房间里,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401里,却是空无一人,但一号床和二号床的被褥还是铺着的。 常京桐在走廊左右看了一眼,放慢脚步走了进去,第一时间去看那歪歪斜斜挂在床头的护理本。 一号床上头‘付元亮’三字让她放下心来,又勉强在下头最后一排看到‘额叶’,‘手术’,‘成功’的字样。 常京桐停了停,又去看二号床的护理本,上头空荡荡的。 她愣了愣,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意外。 三号床更是一片空白。 还没等常京桐想出个章程来,便听到外头清脆的脚步声,在那空荡的走廊里尤其明显。 常京桐四处扫了扫,直接往地上一趴,钻进了床底下。 “……这批可以收了。” “嗯,收完早点休息,今晚估计还有得忙。” 外头交叠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往常京桐来时的方向消失了。 常京桐等了片刻,才赶紧从满是灰尘的床底下钻出来。 她探头看了一眼外头空荡荡的走廊,干脆将鞋子脱下,拿在手里往走廊尽头跑。 那些护士是从走廊尽头来的,或许她能找到他们的办公室。 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的资料。 走廊的尽头是又一条连通的走廊,如同一个半环形,将每一条走廊串在了一起。 常京桐垫着脚匆匆从那条走廊跑过去,目光在两侧相错的房间上扫过,终于在其中一个房门前停了下来。 那暗红色房门上头挂着一个金色的铭牌,上头写着‘尹徽’两字。 常京桐轻喘了一声,努力放慢自己的呼吸,侧着身子贴在门上,伸手握住了那门把手,心里不断地祈祷着。 伴随着几乎震耳的剧烈心跳声,常京桐拧开了门锁。 第8章 皇冠(八)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正对着房门的厚重窗帘紧合着,甚至拉到了另一面墙的一角,房间里很昏暗,但至少能看清楚办公桌的所在。 常京桐借着外头的光线看了一眼窗帘前的木制办公桌,放慢脚步走了进去,将门轻轻合上了。 办公桌上很凌乱,常京桐慢慢适应了内里的昏暗光线,目光在办公桌上堆叠的书本上扫过。 ‘人类的又一胜利’,‘如何制服脑袋里的恶魔’,‘将恶魂驱散-不二之选’,那些混在书名里的夸张宣传词大而鲜明,艳红色的色块叠加在一起,在这阴郁的环境里几乎显得艳俗而刺眼。 常京桐掠过桌上的杂物,转而开始拉开书桌下的抽屉寻找。 她的运气不算差。 常京桐看着第一个格子里整齐排放的病历本,松了口气。 病历本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常京桐蹲下身子随意抽出一份,果然在封面上头见到了a区的字样,上头还有房间号,是310。 她正准备凑过去在这之后找找401的房号,眼尾便闪过一片亮白。 常京桐迅速偏头去看,果然见到地面临摹出房门的影子,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光源。 她僵在原地没动,一时不清楚是风吹的,还是有人推门。 但很快,一双在光线下拉长扭曲的腿打破了常京桐心里的侥幸。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桌子底下躲一躲时,那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样?你的冒险还算愉快吗?” 伴随着脚步声,常京桐抬头便看到桌前探着身子往下望的医生,他的笑容带着隐秘的狂热,只需一眼就让常京桐心里发毛。 “对不起,我……” “嘘。”医生状似叹息般摇了摇头,食指在嘴唇上点了点,“我已经在上帝之眼中看到了你的所有罪证,而谎言,则是恶魔操控大脑的又一铁证。” 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似乎流动着怜悯,但他那咧开的嘴角却不是这么说的。 “该结束了。”医生看着常京桐起身往侧边移动,试图向旁边躲避,用教育孩子般的口吻轻声说道,“这里可不是个合适的探险地点。” “等等!”常京桐见医生挨过来,连忙举起手,试图表示自己的无害,“我自己回去!” 听到这话的医生停了停,目光偏头看了一眼半敞的房门,就在常京桐想趁机从他身边跑过去时,猛地一下向前将她扑倒在地。 “!” 常京桐闷哼了一声,脑袋在铺了地毯的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抬起抵挡的手臂一阵刺疼,在她看清那上头刺入半截的注射器针头后,只来得及撩起沉重的眼皮看了那隐在背光处的医生一眼,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常京桐感觉灵魂像是被拉扯进了沼泽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不知道坠落了多久,她的灵魂直立起来,发现自己站在铺着红毯的宫殿里。 常京桐看着前方阶梯上金黄刺眼的宝座,慢慢回过头去。 穿着金黄镶边红色长袍的国王带着面具站在红毯的另一头,脑袋上的皇冠在水晶灯光下熠熠生辉,红毯两侧有序地站着两排人,每个人的面容都如同隔着一层迷雾般看不真切,个个笔直站着,脑袋微微垂下。 常京桐看着国王徐徐走来,身后的红色斗篷曳地,和红毯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整个空间安静而肃穆,她看着国王走过身边,踏上长长的阶梯,王座后头落地的棱形玻璃将片片阳光倾泻下来,常京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国王站在宝座前,慢慢转过身来,他的双手向空中张开。 这像是某个隐喻的信号。 两侧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国王将身后曳地的斗篷甩开,坐在了王座上。 常京桐心跳隐隐加快,她的目光落在那泛着日光的刺目皇冠上,看着片片阳光在那皇冠上头微微摇曳着。 正在这时,宫殿上头一侧的帷幕里闪过一片白,常京桐移开目光,见到从帷幕后走出的穿着白袍的队伍,他们脸上一样弥漫着薄雾,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比起走路,他们更像是漂浮的幽灵,慢慢飘近了坐在正中间的国王。 国王目视着前方,在他们靠近后微微仰起头靠在王座上,脑袋上的皇冠牢牢固定在他的头上,领头那人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另一个人从托盘上拿起来的破冰锥和锤子。 常京桐屏着呼吸,看着那冰锥尖慢慢靠近国王的眼睛。 “叮。” 锤子同冰锥击打的清脆声响在这个宫殿里回荡开。 常京桐看着那冰锥尖没入国王面具上代表着眼睛的黑色空洞里,他头顶的皇冠似乎向下滑了滑。 “叮。” 那皇冠无力地从国王的脑袋上滑落,隐在王座后消失不见了,一瞬间,常京桐感觉周遭的一切像流水般迅速向远处褪去,她呼吸急促地向前倾倒,极力仰着头试图看清白袍人的面容。 常京桐醒来的瞬间,只觉得像是长久地溺进了水里,在她几近窒息的时候猛地浮出了水面。 在清醒的刹那,还没等她体会到苏醒的畅快,她的大脑就像是搁进了一把生锈的刀片,正在一下下地切割着,又像是有一把凿子在有节奏地敲击,疼痛感抠挖着她的所有神志,让她面容扭曲,四肢僵硬,几近作呕。 “……你如果好好听话,哪里还会遇到那种事情。” “是啊,好好听话不就没机会触碰到那魔鬼了。” 常京桐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周遭的一切在疼痛感如潮水般褪去后,终于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常京桐的耳朵和眼睛里,让她隔着眼里的水雾看清了眼前的一男一女。 他们俱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灰白,面容憔悴,正哽咽着同她说话。 “女儿,眼下你脑袋里的恶魔被释放出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嗯,带你逃离我们的男人会得到惩罚的,等你完全好了,我们就来接你离开。” 常京桐僵着脸看着面前这对夫妻,这才意识到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 不是的。 常京桐冷漠地想着。 她的父母不是这样的。 第9章 皇冠(九) 探视时间很快便结束了。 穿着灰白条纹病服的常京桐从他们怨天尤人的话语中知晓了现在自己扮演的角色,背后掩藏着的庸俗故事。 两人私奔,一人被送到了以疗养院为名头的精神病院,为了释放潜入大脑的恶魔。一人被送进了牢狱,身为恶魔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即将被判刑。 常京桐心里有着极其不详的猜测,这猜测让她全程绷着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一旁看着她的护士似乎见怪不怪了,等探视结束后,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常京桐往疗养院里走。 过了一道又一道半敞的大门后,常京桐终于见到了某条熟悉的走廊。 护士推着她进了房间,便直接离开了。 房门大敞着,房间里没有了那娃娃脸的女孩子,常京桐几乎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她慢慢站起身来,在二号床的床头扫了一眼护理本,果然在上面见到了自己的名字,还在下头蚯蚓般的字里找到了熟悉的‘额叶’,‘手术’,‘成功’字样, 常京桐双腿发软,直接坐在了床边,又立刻去摸裤袋里的纸片,在摸到那硬实的手感后,迟缓地将其拿了出来。 纸片打开,上头的字推推挤挤地在常京桐的眼皮子底下移动起来,挪出了大片的空间,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出了回信。 亲爱的大照国一日国师, 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凶手就是(空白) 绑定者留。 倒计时:两天 她缺掉了一天。 常京桐抹了把脸,在这空白的一天里,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做了手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变成外头那些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这地方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安全无害,继续待下去发生什么事都是不可控的。 常京桐捏紧了手里的纸片,硬是从乱成一团的大脑里抽出了些许线索来。 眼下她知晓了一个可能是国王的名字,‘付元亮’。国师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护理本不见了,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离开了这里。 常京桐猜想国王消失的原因可能是吵闹,或者是做了其他护士们眼中不被允许的‘错事’。 她想到昏迷那天的情形,忽然有了明晰的猜测—— 护士和医生或许还会有意识地引导他们‘犯错’。 常京桐那天下午本应该因为‘犯错’而被进一步缩小行动范围,但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选择扩大了她的放风距离,甚至将她放在了最容易‘犯大错’的地方。 ‘错误’的次数一旦达成,他们便有了理由对病人施行手术。 无论是出于手术收费方面的问题,或者单单从管理角度来看,做了手术都更方便他们的工作,病人不再有喜怒哀乐,只能一味地任人摆布,几乎没了思想。 而国王‘失踪’那天,从天而降的天使,恐怕就是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医生,将他带走了。 国王被带走期间唯一的变动,应该就是做了‘额叶’手术。 据常京桐浅薄的认识,这手术带走了人的喜怒哀乐,甚至带走了人的‘灵魂’,手术后的‘国王’的确不可能再次成为‘国王’。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想,在‘国师’这群病人的视角里,或许就是将这受损的部位看作‘国王的皇冠’。 在这疗养院里,有一大部分的人失去了‘皇冠’,和她同房间的女孩恐怕正是知晓了这疗养院的运行模式,即积攒犯错次数并最终将‘皇冠’取走,这才在常京桐问起她是否有‘皇冠’的时候,反应那么大,却又在护士出现的时候,强行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没有反应的人偶。 她是在保护自己。 既然如此,常京桐捏紧手里的纸片,想来这个答案就是要找到为国王动手术的人了。 国王待在了‘另一个牢笼里’。 常京桐再次看了一眼床头的护理本。 如今她的确是身处在‘另一个牢笼’里了。 护理本上并没有写明动手术的人是谁,常京桐只在这医院里见到了一个穿白袍的医生,但出于谨慎,常京桐还是没有草草地写下他的名字,而且更要命的是,她根本没有笔。 看来不得不再去探一探那办公室了。 常京桐回想昏迷前的细节,想找到自己被发现的原因。 这边的病人并没有太多人管理,按理说,那医生即使是发现她不见了,怀疑她跑到‘隔壁’,也不该悄无声息,甚至可以说是目标明确地去办公室里找她。 ‘我已经在上帝之眼中看到了你的所有罪证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可以称得上是‘上帝之眼’? 还能看得见她在别的地方的一举一动? 常京桐捏着纸片沉思,目光在那护理本上游移着,在那1957年的数字上停留。 等等。 这时间,有监控了吗? 常京桐猛地抬起头来,搜寻天花板上的角落。 果然在某个角落里见到了一个黑盒子正沉默地对着她。 常京桐立刻低下头去,不去和它对视。 她面上僵硬,心里不由得骂了几句。 真是灯下黑,常京桐根本没想过这时候还会有监控这东西。 她慢慢站起身来,干脆朝着厕所走去,躲在厕所里又看了一圈,确定没问题了才试着将手里紧捏的纸片折成小块,又再次打开,见上头的字挨挨挤挤地重新排好,便放下心来,尽量将纸片折小,贴身藏了起来。 等常京桐开了厕所门,却惊觉医生就站在房门口,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还朝她笑了笑。 常京桐努力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样子,垂下眉眼,掩饰自己心中的憎恶。 “看来你恢复得很好啊。” 医生轻柔的声音由远及近,常京桐紧盯着床尾的一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常京桐的视野里走进了一双皮鞋,她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两人僵持了片刻,常京桐看到对方伸出手靠近她,强忍着没动。 医生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裤袋前,如有实质的目光扫了扫常京桐的神色,冷着脸将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 两个裤袋都被翻了出来,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用抬头,常京桐都能从医生的声线里听出了他的不悦。 “我不介意亲手替你释放大脑里的恶魔,”他捏住了常京桐的下巴,将她绷紧的脸抬了起来,“只需要再一次……” 医生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的模糊,常京桐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刚刚的瞬间似乎成了错觉。 医生微微一笑,打破了他脸上那层刺骨的寒意,将手松开了。 第10章 皇冠(十) 直到医生离开后,常京桐都站在原地没动。 硬实的纸片在她的内衣里硌着她的肌肤,却难得的让她觉得心安。 为了避免再次露了马脚,常京桐这次站在原地强撑了快一个多小时,直到听见走廊外密集的脚步声和对话声涌进了这栋牢笼,才让那层挥之不去的阴冷感消散了些。 常京桐被进来的护士拉回床上,喂了饭,简单地擦了脸。 等护士走后,常京桐便闭上了眼睛。 今晚是个关键。 这里的房门不会上锁,她能在夜晚行动。 虽然常京桐确信那人模人样的医生有很大的概率会蹲守她,但她实在没有时间了。 因为心里记挂,常京桐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外头的天黑透了,她才完全睁开了眼睛。 她尽量贴着床,将双脚放到地面后,再顺着垂下的床单滑了下去。 常京桐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搜寻着,尽可能借着床脚和椅柜的遮挡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 一出去,常京桐便直起身来,紧贴着墙。 穿着袜子的脚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走过,常京桐按照记忆里的方位,再次往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这次的速度一定要快。 常京桐看着不远处那道暗红色的房门,心里暗暗为自己鼓劲。 她凑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着门把上,慢慢地将门开了一条缝隙。 里头黑黢黢的,常京桐在外头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她想了想,将那门轻轻一推,人先退到一旁,又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动静,这才慢慢走到大敞的房门边上往里瞧。 走廊昏暗的灯光照了进去,里头没人。 常京桐在天花板的角落里扫了扫,果然见到了同款黑盒子。 她缓了缓心头剧烈的心跳,蹲着身子小碎步挪到了办公桌后头。 常京桐还记得放档案的位置,但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她想了想,还是先扒着桌面看了一眼,在桌子上摸索了一番,果然捏到了一根冰冷的东西,凑到眼前辨认了一下,是钢笔。 手里有了笔,常京桐便放松了些,她转而去摸索柜子里的病历本,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向后抓了厚厚一层,直接拿了出来。 细碎的响动在黑夜里像是放大了数倍,正当常京桐咬着牙绷紧手上的肌肉捏紧那层病例本放在膝上时,她的眼尾似乎看到那厚重的窗帘在外头的灯光映照下无端动了一下。 常京桐慢慢转过脸去,看着那片窗帘,心里的不安让她当即决定抱着东西先跑再说,可惜不等她动弹,那处向一旁挪了方寸的窗帘便猛地被拉开了。 昏暗的光线下,医生换掉了一身白大褂,转而穿着严谨的西装,甚至打着领带,浅色的眼睛在一片暗色调中异常的显眼,里头有着常京桐熟悉的狂热和喜悦。 “看看,看看,我这是找到谁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露出后头的小门来。 这处房间里的窗帘覆盖了一面半的墙,常京桐根本没想过这里头还能藏了一个房间! 她将那堆病历本抱在怀里,手里捏紧了那只钢笔,脸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紧,常京桐咬了咬脸肉,靠疼痛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连钰果然没有将你大脑的恶魔释放,”医生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似乎为眼前的一切而感到痛惜,“看来这次只能让我亲自动手了。” 常京桐在这种情况下大脑急速运转着,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手术果然不一定是医生动手。 将纸条递给她的护士便可能是其中一个凶手。 常京桐目光紧盯着医生的手,这次要是再被暗算,她可能就要在手术台上迎接倒计时结束,在睡梦里直接玩完了。 医生理了理西装衣领,慢条斯理地向常京桐靠近,常京桐掺杂着恐惧的警惕表情似乎取悦了他,他不急不慢地享受着这最后的捕猎行动。 常京桐见到他靠近,强忍着没有移动,仍然蹲在桌子后头,身子微微偏斜对着从侧边靠近的医生,左手仍然紧紧搂着那叠放在大腿上借力的病历本,右手藏在那叠病历本的下头,微微发抖的指尖将手里的钢笔盖子推开,冰凉的笔盖顺着常京桐的膝盖滑下,抵在病历本上不动了。 “来吧,孩子。”医生见她似乎放弃了挣扎,浅色瞳孔里的狂热随着他的靠近越发的明显了,“让我带你迎接新生,失去噩梦的新生……” 他的双手张开,做出拥抱的姿态,为了接近蹲在地上的常京桐而微微弯下身子,低着头,常京桐看清了他无暇的白皙肌肤和稍稍上扬的眼尾,眼前的每分每秒似乎都被无限拉长,常京桐心脏剧烈鼓动着,耳边只听到了那有节奏的心跳声,眼睛紧盯着一步步靠近的医生。 在医生的一只手搭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时,常京桐猛地跃起,手里紧抓的钢笔直直朝着近在眼前的目标刺过去。 戳中眼球的触感很难形容,常京桐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她面前缓慢地推进着,她手上的钢笔在刺中目标后便如同陷入了泥泞之中,但那种感觉只过了一瞬就卡住了。 “啊!!!” 刺耳的痛叫声炸在常京桐的耳边,让她的耳朵连着大脑一起被震得发疼。 眼前放慢的一切瞬间恢复了常速。 常京桐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全部的气力,她拿着钢笔的手迅速后撤,躲开医生来抓她手腕的动作,另一只手死死揽着那叠病历本,抬脚就往医生的膝盖上用力一踹,医生捂着眼睛一时不防,身子歪斜了一下,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 短短的数秒里,局势便发生了巨大的扭转。 常京桐头也不回地绕过木桌,朝外跑去。 身后掺杂着疼痛的粗喘声渐渐远去,常京桐的双脚麻木地奋力摆动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在她的世界里不断晃荡,她绕过了数个走廊,这才往旁边其中一个病房里钻了进去。 常京桐贴着一旁的长桌,摸索着靠近窗边。 今夜是圆月,常京桐掀起窗帘一角躲到后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将钢笔夹在指间,匆匆去翻那放在膝盖上的病历本,借着昏暗的月光查看那封面上黑色的数字。 她的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常京桐直接几本几本地翻开,直到看到以4开头的房间号码,这才开始一本本地查看。 当‘付元亮’的字样出现时,常京桐感觉自己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哆哆嗦嗦地翻开病历本,却在看到内里那虫子一样扭曲的字体时,面部肌肉难以控制地抖动了下。 “……” 尽管内心已经骂得很脏了,她还是强迫自己认真在那堆蚯蚓字里寻找答案。 第11章 皇冠(十一) 常京桐边看手里的病历本还得边分神去听外头的动静,目光草草扫了一遍,却并没有什么收获,顶着心头不安的猜想,她将‘付元亮’的这份反盖在胸口,继续翻下头的病例,找到另一份401的病例,‘魏友全’。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划过病历本,停在上头的日期上,‘5月2日’。 没错。 常京桐翻过病历本,照例去看那下头密密麻麻的描述。 “……” 就在她头皮发麻,心中近乎绝望的时候,常京桐扫到了末尾一处单独空格里写着‘a-03’。 一瞬间福至心灵,常京桐立刻去找自己的病例,她的病例就在‘魏友全’后头,皱巴的封面掀开后,果然在下头格子里也写着编号,是‘a-04’! 常京桐的脑海里闪过第一天待在草坪上的经历,她在遮阳伞下头蹲着,微微仰头去看那曾将纸条送到她手里来的护士,对方胸前系着一个小小的铭牌,上头刻着的小字就是‘a-04’。 ‘连钰果然没有将你大脑的恶魔释放……’ 帮她动手术的人就是a-04,杨连钰! 常京桐紧张激动的心几乎要将此刻的自己溺毙,她呼吸沉重地将搭在胸口处‘付元亮’的病历本打开,在下头看到了‘a-03’的字眼。 常京桐陷入了极大的情绪起伏,并没有注意到一道似有非无的清脆响动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靠近她。 正当常京桐靠着墙壁准备抬头起身时,覆在她身上的窗帘却在下一秒猛地被掀开了。 医生放大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他的一只眼睛闭着,血混着泪水从眼缝里流出,在他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线条,他的嘴角咧开,愉悦的声线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有所改变。 在看清常京桐惊愕的面孔时,医生的容貌在窗外倾泻的月光下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 “找到你了,” 医生长手一伸,直接将常京桐握着钢笔的手腕抓在了手里。 常京桐本就激烈的心跳现下更是不受控制了,她强忍着不适,抬手握住自己被抓住的手用力向后拉扯,医生冷笑了一声,直接将她的手按在窗台上,另一只手正准备去掐她的脖子,却见常京桐忽然低下头去,脚后跟蹬在墙上的夹角,猛地向前一撞。 “!” 这用力一撞带着两人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常京桐反过来抓住医生的衣服朝前倾倒,顶在他们身后的床位被两人的重量带着移动了一寸,发出刺耳的滑动声。 常京桐头昏目眩地趴在医生身上,对危险的警觉让她顾不得头晕便反抓住扯着她头发的医生手腕直起身子,她的口腔里满是咬破脸肉带来的血腥味,头皮被扯得生疼,疼痛感给她带来了难得的清明,她猛地提起膝盖朝着预估的位置用力向下一磕。 “啊——!” 这惨叫声几乎有了破音的趋势。 常京桐被陷入剧痛中的医生用力一掀,直接摔到了床下,在沉闷的碰撞声中,常京桐闷咳了一下,感觉整个后背的骨头都在痛苦呻吟,撞到的后脑勺嗡嗡作响。 但常京桐完全不敢停留,她甚至来不及偏头去看一眼,便握紧手里的钢笔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外跑,没有看见病床上忽然蔓延开的浓郁黑暗,它挣扎着扭曲着,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病人吞噬,又继续向外不断扩散。 ‘a-03’ 常京桐的大脑里眼下只记得这个编号,她脚步匆匆地朝着记忆中前台的位置跑。 她记得那里有护士们的宣传牌,上头就有编号和相对应的名字。 “在那儿!” 常京桐脚步一停,差点趴倒在地,她看了一眼前头窜出来的护士们,连忙调转方向,往另一条走廊跑去。 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在这个空旷的牢笼里四处回荡,似乎离常京桐越来越近。 她急促地呼吸着,感觉干渴的喉咙快要烧着了,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她整个世界里。 在那半圆形的大厅一角出现在她眼前时,常京桐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大厅的玻璃天花将那迷人的月色尽数泼洒下来,常京桐一跑出去,便凭借着大厅影影绰绰的灯光和上头泼洒下来的月色清楚地看到了前方走廊尽头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的护士。 “这儿!快过来!” 眼见这护士开始招揽帮手了,常京桐顾不着逃跑,她没时间去找那半月形前台和台面颜色质地完全相容的推门,只能直接趴在那台面上,狼狈地抖着手脚爬了进去。 挂在前台里头如同刻画出来的数十张一模一样的笑脸正对着她,常京桐手脚发软地凑过去,一手摸到内衣里拿出那折成小块的纸片展开,一手拿到钢笔随时准备抄写。 ‘a-00’ ‘a-01’ “在前台那!” 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a-02’ ‘a-03’ 张晓红! 那名字上头带着眼镜的熟悉面孔似乎在取笑她这段时间的无谓挣扎。 常京桐眼尾已经看到凑到前台来的数抹身影,她顾不及去看,低下头去用钢笔在纸片上写‘a-0…’。 那沾血的钢笔尖断断续续地挤出些微墨汁,常京桐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脑袋嗡嗡作响,一瞬间竟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管不顾地先将答案用力划了上去,断墨的字体扭曲地浮现在纸片上,当‘红’字的横杠拉出去之时,常京桐两只手被一左一右探出来的手掌抓住了。 “!” 那两侧紧握的力道一同拉着她用力向后一提,让蹲在宣传牌板前的常京桐朝后跌了一跤,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常京桐因这两边紧抓的力道而疼得指尖发颤,却还是咬牙死死抓着手里的纸片和钢笔不放。 护士们的面孔在昏暗的环境里如同隔了一层迷雾般看不真切,常京桐见到他们齐齐围了过来,其中一人甚至拿着泛着冷光的针筒探了过来,她紧握成拳的指间被人用力抠挖着,掌心的汗让她几乎抓不住那捂得温热的钢笔,在细碎的撕扯声中,她甚至看着左手的纸片一角被另一个护士捏在了指尖。 完了。 常京桐的大脑刚闪过这个念头,周遭的一切便像掉帧的像素画面般越发模糊起来。 常京桐那一瞬间的感受很难形容。 她不是用视觉去看到那一切的,而是用感觉‘看’到了那提笔挥洒的笔尖,那毛笔尖上沉沉的坠着一滴墨珠,在移动的那刹那,墨珠向下坠落,将下方的世界沉没。 常京桐的视角在那一刻被拖拽回了身体里,她看到周遭泼墨般模糊褪去的一切,缓慢地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哒。” 细微的碰撞声如同一个开关,周遭的声响一下子涌进了常京桐的耳朵里,她半闭的眼睛看到明亮起来的世界,在她完全睁开眼睛的时候,常京桐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坐在家里的玄关了。 在她脱力时掉落在地的纸片歪扭地挨在她的脚边,常京桐忽然粗喘了一声,身体的血液似乎直到此刻才重新开始流转。 第12章 信徒(一) 常京桐坐在玄关处,手脚发软,摸出手机的动作都哆嗦得厉害。 脸部识别自动将手机界面打开,常京桐看到了上头的时间停格在九点三十二分,时间似乎从她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暂时停滞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 常京桐摸上好似还在发疼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 脚边的纸片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灯光下,上头除了正中间那条供展开的折痕之外,没有任何撕扯蹂躏过的痕迹。 常京桐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去将它拿起来。 发颤的指尖捏住了纸片一角将它拎起,常京桐在那一瞬似乎看到了周围的一切急速后退的景象,她捏着纸片停格在那里,身体僵硬,但那周遭的声响却还是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耳朵里。 “干嘛!这不是我做的!哈哈哈哈哈哈!” “答题册借我抄一下。” “走廊不准打闹!” 常京桐身子抖了一抖,捏着纸片的手指转而用力将它向手心里攥紧,硬实的纸片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些微尖锐的痛感。 “你在干嘛?” 常京桐的面前忽然探过来一张肉感的圆脸,那一双大而明亮的荔枝眼正好奇地向上看着她,露出三分之一的眼白。 “我,”常京桐开口才发觉自己喉头发紧,声音像无力挤出喉咙的细碎呻吟,她不得不停了停,轻咳了两声,这才轻声回答道,“我捡草稿纸。” 常京桐站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站在了一间教室的过道里,挨挨挤挤的过道两侧是堆满书册的桌椅,数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待在教室里或聊天或做题,向着走廊的窗户大敞着,还能看到行来走去的学生。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哦,”圆脸女孩也跟着站起身来,又抬头看了她几眼,这才指了靠墙那张桌子,“那你快坐进去吧,我要做题了。” 这里的桌椅是两两贴在一起,成为一排,但在最边缘的一排,靠墙的那张难免会被外头那张桌椅阻隔。 常京桐没有多问,听从她的话默默移动外头那张椅子,侧身坐了进去,还顺手帮圆脸女孩的椅子归位。 女孩见怪不怪地坐下,挡住了常京桐的出路,自顾自地收好桌面的课本,转而拿了本题册开始做题。 常京桐看看桌面挨到的半扇窗户,又看看桌面上摊开的书册,沉默地将书本合上,又掀开最外头的封面,看到扉页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名字,‘常京桐’,‘高三4班’。 “……” 常京桐心里的千言万语被强行压在了心底,她见周遭无人在意这个角落,便将紧攥在手里的纸片慢慢展开,看到上头挨挨挤挤的字逐个摊开。 亲爱的绑定者, 在我们中间,有一名地狱的引渡者,他把我最好的朋友晓月引荐给了撒旦,向她承诺了光明的未来,但在昨天,她独自离开了我们。 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请你帮我将那名引渡者找出来,我需要(一滩晕开的墨渍) 晓月最好的朋友留, 倒计时:七天 常京桐看了两三遍,这才将那纸片重新攥在掌心里。 坐在她身边的圆脸女孩听到她变得粗重的喘息声,好奇地偏头看了她一眼,得来了常京桐一个生硬的笑容。 “你不舒服吗?” 圆脸女孩皱了皱眉,常京桐笑容慢慢收敛,摇了摇头。 “你把这课本借我看看成吗?” 常京桐将自己桌面的课本翻回封面。 “哦。” 女孩倒是没有多问,直接在叠在一旁的书上头拿了课本给她。 “谢谢。” 常京桐第一时间去看扉页。 上头果然端正的写着女孩的名字,‘敖思梦’。 常京桐看看这个名字,又微微偏头看了身旁的女孩几眼。 她脑子里知道现在应该好好措辞,借机问清楚这纸片上面的信息,问问这纸片上说的晓月是什么人,但常京桐一时竟然张不开口,脑海里似乎还在回放几分钟前的生死时刻,她好似前一刻还在奋力地跑着,下一刻就强行坐在了这里,她的肺部还在灼烧,手腕更是发疼,但上头依然没有任何痕迹。 常京桐一犹豫,上课的铃声就打响了。教室的前后门人流开始往里走,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直到一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站定,教室里才静了静。 常京桐干脆闭了嘴,将课本还给同桌,看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数学课本,学着她的样子将课上要讲的课本放在桌面上摊好,又在桌角瞄了一眼课程表。 她想了想,手不安分地在桌肚里头摸索着,在书包里找到了印着她名字的学生卡和门卡,另外还有一串钥匙。 常京桐将这些东西另外归置起来,又拿了本草稿纸,将自己在前头脱离的世界里见到的东西记在了纸上。 虽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看就很玄乎,跟编故事差不多,但常京桐还是没有将内容全部写下来,只写下了一些关键词。 其中‘星湖疗养院’这几个字她写了几遍,务必让自己刻在脑子里,常京桐这次回到现实打死都不能手欠碰那纸条了,最好一回去就先把这些东西查查清楚。 私心里,她是不希望这些事情同现实世界存有任何关联的。 眼下常京桐看着讲台上催眠似的讲解,看着那些数字符号在粉笔的挥舞间甩着尾巴在黑板上扭动着,难免有些走神。 她在外工作了一年多,脑子里关于高中生活的记忆早就蒙了尘。 身为一个普通的华国高中生,常京桐的高中生活每日就是在题海里游荡,那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关于这‘地狱的引渡者’没有丝毫的头绪,难不成是指那按着学生们的脑袋让他们学习的班主任不成? 该说不说,她当年的班主任生起气来,的确是挺‘地狱’的…… 想着想着,常京桐的面前忽然晃进了一张娃娃脸,她心里打了个激灵,眼前的人便同星湖疗养院里和她同一个房间的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常京桐想到那似有隐喻的国王梦境。 根据她的推测,星湖疗养院的人终究都是要走这一遭的。 那努力隐藏自己所有情感的女孩子最终能保护好自己的‘皇冠’吗? 常京桐当时被医生一针管下去直接昏迷了,在这期间所做的手术又为什么没有将她当时大脑的‘皇冠’毁坏呢? 当时清醒过来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寒毛直竖,常京桐更偏向于手术的确是完成了,只是结果出现了偏差。 难不成这倒计时在能够毁掉她的同时,也是某种保护的昭示吗? 第13章 信徒(二) “诶,你真的没事吗?” 敖思梦那张圆脸蛋上一对柳叶眉微微蹙起。 神游天外的常京桐被这不甚熟悉的声音惊得回了神。 主要是课桌之间挨得近,敖思梦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的话。 常京桐眼前那穿着条纹病服的女孩当即便消散了,露出下头那穿着校服,一脸朝气的女生。 “没,”常京桐搓了搓脸,让自己精神集中点,“就是昨晚没睡好。太累了。” “哦。” 敖思梦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不信,只是又补充了一句。 “老陈的课你可别再走神了,要是被叫起来我还指望你呢。” 敢情是为了这个。 常京桐有些哭笑不得,但听了这话也不敢再神游。且不说她太久没接触课本上的知识,脑袋里的东西早就还给老师了。如果可以,常京桐并不想在还没摸清楚这世界背景之前就引起他人的注意,所以不管听不听得懂,眼下她都得扮演好这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角色。 按照纸片上的说法,这里很大几率不是个普通的学校。 要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答不上来就得死,那不是刚开头就玩完了。 还好,常京桐预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课程中途,她看着教室里的一个学生被点名叫起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但直到下课人家都活得好好的。 常京桐难免松了口气,没有这规则就好办多了,她能多出更多的时间认真寻找答案。 “思梦,你知道晓月是谁吗?” 下课铃一打响,常京桐就趴在同桌边上,眼睛紧盯着她瞧。 眼见这敖思梦正咬着笔头看着老陈布置的作业,听到这话倒是先愣了愣,目光斜着去扫一旁的常京桐。 “你逗我玩呢?走开啦,我才不会被吓到。” 敖思梦这话让常京桐二丈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晓月’也是某种隐喻? “我逗你玩做什么?”常京桐笑了笑,斟酌了一下说道,“我就是忽然想到这个名字,觉得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你有没有印象啊?” 敖思梦将笔头从白生生的牙齿间拿了出来,终于正眼瞧她了,但目光怎么看怎么惊恐。 “你别吓我啊。”敖思梦语气都弱了下去,“她刚死没多久,你别拿人家开玩笑……” 常京桐呼吸一滞,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什么意思?怎么就死了?” 敖思梦确定她没开玩笑后,终于将话浑沦地说了个大概,似乎还在忌讳着这刚死不久的人。 “她是我们同班同学啊……,上星期一被发现跳楼死了,就死在这栋楼楼下……,她妈妈这几天还经常在校门口哭呢,你没看到吗?” 常京桐沉默片刻,追问道。 “知道是为什么寻死吗?” 敖思梦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这我哪知道啊。老师都叫我们不要议论人家了。” 这话是想收尾了,常京桐连忙又问了一句。 “她平日里没有朋友吗?” “我哪里……”知道啊。 敖思梦的话没说完,某个人名就跃进了她脑子里,让她不免停了停,眼见常京桐双眼晶亮晶亮地盯着自己瞧,敖思梦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认输般地向教室后排瞥了一眼。 “就,那个啊。” 常京桐现下更是迷茫了,她的视线扫到后排,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 “谁?” 敖思梦跟着趴在桌面上,自认为隐晦地说道。 “最后一排,剃头那个,俞平。” 说到剃头,常京桐一眼便锁定了那个向后仰靠,让靠椅翘起一头的人。 说是剃头,其实是剃了平头,鬓角的位置剃得深些,露出些许头皮,目光落在这人身上,常京桐第一眼便注意到他完美的头型,下一秒才是看到他的眉眼,在这一众灰扑扑的学生里头,的确算得上是帅气,带出一股子叛逆的味道。 这人就是‘委托人’? 虽说这人可能是班里的刺头,但比起那精神不稳定的‘国师’来讲,这一切可太美好了。 常京桐都能想象自己问清楚这纸片上的隐喻之后,单刀直入找到答案的美好前景了,自然没有注意到敖思梦不自然的神色。 下课时间较短,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节课,常京桐这才从靠内的位置里出来,直接拦住了准备往外走的俞平。 “俞平同学,能聊一聊吗?” 常京桐刚说完,这个俞平所在的小团体一时打闹的动作都停了停,甚至连整个教室的人都慢慢安静下来,目光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放。 常京桐心里登时打了个突。 难不成这人还有别的来头? 但有委托在前,这人应该会配合她吧? 俞平看着地面的眼皮子一撩,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你找我?” 该说不说,如果常京桐还是当年十几岁的时候,或许还会觉得这人痞里痞气,怪帅气的,但作为一个被社会毒打过的二十多岁社畜,她看着眼前这小年轻装模作样的姿态,脚趾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扣着鞋底板了。 “额,是,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常京桐率先走到了门边,回头招呼他。 “呦——,找俞哥撩撩哦!” “哎呦,俞哥的魅力就是大啊。” 这人一时站着没动。他身后几个男生登时像是找到了新乐趣,拖着怪里怪气的腔调大声调侃,完全不顾常京桐的死活。 常京桐站在那里,只觉得头都要大了,鸡皮疙瘩一层过一层,都是替他们尴尬的。 一群学生,在她面前说这类中二的话,话里的主角之一还是自己,真是让人窒息。 俞平看着常京桐憋得通红的脸颊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总算是跟着常京桐走出去了。 后头炸开一阵起哄声,常京桐只当自己暂时耳聋了没听见。 好在外头的走廊虽说比常京桐曾经的学校宽敞许多,但大抵上布局都没有太大变化的。 经过长长的走廊后,是上下的楼梯间,再往前是厕所。 常京桐在宽敞的楼梯间停下,回转身子看向俞平。 第14章 信徒(三) 俞平站得近些,两人的身高便一览无余了,足足比常京桐高了一个半脑袋。 常京桐只能又退了两步,不让脖子仰得太难受。 “请问你是晓月的好,”常京桐停顿了一瞬,改口道,“最好的朋友吗?” 要说上一个世界给了常京桐的教训,那便是这纸片会玩文字游戏,无论是隐喻还是抠字眼的能力,常京桐都认为自己应该再谨慎一些。 另外一点,便是不能随意信任所在世界的‘npc’。 现在让常京桐回想起那些护士医生的面孔,都会让常京桐后背发凉,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将这纸片的事情告知给其他人,在不能确定对方就是‘委托人’之前,常京桐认为自己需要委婉一些。 俞平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微微弯着背脊,目光在常京桐的脸上扫来扫去,半天不开口。 常京桐担心上课铃响,只能再次开口。 “是你吗?” 俞平故作思考地看了眼上头的天花板,这才轻声地回答她。 “是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反应过于平淡,常京桐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正当她认真观察俞平的时候,上课铃终究还是响了。 常京桐只好将话先放下,朝俞平点了点头示意,便走在前头回教室了。 敖思梦正站在走廊上,倒是省得麻烦她起身了。 常京桐自顾自地坐进了靠墙的位置,随手便将笔捏在了手里。 是因为俞平和‘国师’相比太冷静了吗? 但是‘国师’本身就精神不正常,倒是不能作为一个范本来参考。 常京桐一直以来有一个模糊的猜想。 尽管她不知道纸片带来的这一切是何等的力量造成的,也无法确定这两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仅存在在她脑子里的,但常京桐认为,这场荒谬的‘侦探游戏’,委托人势必是有极大的渴求才会成为‘委托者’。 单单这纸片上写的‘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最好的朋友’,这些字眼本身就带有浓重的情感色彩,俞平不应该这么冷静才对。 还是说他只是对着她这个外人冷静罢了? 常京桐始终觉得俞平对待她的问话有种近乎冷漠的意味在,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没底,一时不敢全盘托出。 等到敖思梦慢悠悠地坐在她的旁边,上课铃已经打了三声了。 常京桐见她没有搭理自己,便又将那张纸片拿了出来,看了几遍后,手指开始在那上头晕开的墨渍上反复揉搓,甚至用上了桌上的橡皮擦,但可想而知,那处碍眼的痕迹还是没有半点动摇的迹象,连她的手指头和橡皮擦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难不成这部分信息需要找到某些契机或线索才能看见? 常京桐不想表现得过分关心一个故去的人,但又不想放过同桌这个绝佳的消息来源,故而忍到了又一次下课铃响,终于还是重新开了口。 “思梦,我想起为什么忽然记起晓月了。”毕竟是说胡话,常京桐说得比较慢,方便脑子里措辞,她看着敖思梦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字,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我有个东西,好像是晓月之前给我的,让我帮她转送给她最好的朋友。” 敖思梦的笔尖终于停了停,目光落在她身上。 “什么东西?” “……是一把钥匙。” 常京桐的手伸进桌肚里面摸索到那串钥匙,从里头摘了一把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我记性不好,转头就忘记了。当时也没细问,现在想想,谁算得上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常京桐见敖思梦皱眉挪了挪快要挨到钥匙边的本子,眉心跳了跳,话也转了个方向。 “你看,这钥匙放在我这儿,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今天才记起来,现在心里慌着呢。我就想赶紧找到她说的最好的朋友,好快点把钥匙送出去。我怕……” 最后的话藏在了唇间,却还是让敖思梦似有所感地抖了一抖。 “她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不,不对,她干嘛交给你啊?” “好像是出事之前。我也不知道啊,我跟她又不熟,本来想着是同学嘛……” 常京桐这话说出口便紧盯着敖思梦的反应,倒是在心里确定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在旁人看来,的确和晓月这人没有太大的瓜葛。 “所以你才去找了俞平?” 常京桐点了点头,“但我觉得他好像不是晓月最好的朋友。” 甚至好像不是朋友。 “不应该啊。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单独在小花园里说话聊天的。” 敖思梦的话让常京桐的思绪转了几转。 “就一次?” 敖思梦摇了摇头,“四五次吧。” 常京桐觉得这话也很奇怪,但还没等她想到怪异在哪里,便听到敖思梦继续说道。 “如果不是他的话,可能是隔壁班的余宝颖吧。” 余宝颍在高三三班,晓月还活着的时候,常常下课过去找她,她也时常过来。学生们日常娱乐比较少,自然对周边的事物更关注些。 “余宝颍和晓月是同一个宿舍的。” 听到这话的常京桐忍住想问对方自己住不住宿的问题。 这话肯定会引起怀疑的。 还好没等太久,她就知晓了答案。 “你要跟我一起回宿舍吗?” 这次下课铃也代表着午休的放学铃,常京桐只能暂时将找余宝颍的计划搁置,跟着敖思梦回了宿舍。 宿舍和教学楼隔得挺远的。 常京桐边走边看,人流最多的地方想来就是去食堂的方向。 她们的宿舍在三号楼,楼下有个挂在墙上的电话,上头写着使用时间:18:00-21:00,一旁还贴着放大加粗的警示,‘22:00熄灯,禁止喧哗,禁止四处走动’。 常京桐不动声色地落后敖思梦一步,跟着她上了四楼靠电梯的第四个宿舍,404。 常京桐看到这号码心里就觉得不适,但看见敖思梦进去后顺手扶住了门,便默默跟着进了宿舍,是个四人间,常京桐装作先去外头阳台洗手上厕所,来回走了几次,终于在其中一个桌子前坐了下来。 那书桌连着的衣柜门上挂着一只灰扑扑的绵羊玩偶,是个钥匙挂坠,原先是白的,常京桐用了它几年了,后来那污渍就洗不干净了,甚至那笑容可掬的绵羊脸侧都秃了一块。 果然,常京桐见敖思梦神色平静地煮水泡面,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她坐了一会儿,认真看了一圈桌面,最后站起身来,开始搜衣柜。 校服全都挂着,下头一侧堆着贴身的衣服,一侧堆着几套私服,常京桐想了想,将手摸到了堆叠的衣服角落,手指往下摸索,果然在私服下头摸到了一个塑料袋,她将塑料袋抽了出来,透过半透明的袋子,她能看到里头的身份证件,几张红钞,还有叠在下头的照片。 第15章 信徒(四) 照片估摸着有二十几张,有她小时候的照片,也有高一高二的照片。 那是班级集体照。 每个人穿着板正的校服,或面无表情或笑脸盈盈地看着镜头。 常京桐的指尖抚过角落里神色淡淡的自己,嘴里无意识地开始啃咬自己的脸侧。 到底是怎样一股力量,才能构造出另一个世界,并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复制过去呢? 在她没来之前,这个世界真的有另一个自己在正常生活着吗? 那现在她的到来,那个自己又会去到哪里呢? “你在干嘛?” 敖思梦等泡面的期间凑过来看了一眼,常京桐正想得如神,感觉到身侧有人的气息扑了过来,下意识便整个身子往边上一侧,正面对上对方。 “你……” 敖思梦正想吐槽她一惊一乍的,可对上她那一瞬间冷得吓人的眼神,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抱歉。我刚刚在发呆,你忽然过来吓我一跳。” 那种冰冷转瞬间便融化,找不到踪迹了。 “哦。” 敖思梦含糊地应了一声,到底不敢再凑过去,转身回自己座位上了。 常京桐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将那些照片收回去了。 现在这个班级,有一大半的人她没在班上见到过,看来班级的分配是流动的,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分班方式,但既然晓月是在高三才出事,晓月的引渡者是在高三后再和她接触的机率很大。 不然在这之前,晓月如果和其他班级的人来往亲密,应该会很显眼才是。 常京桐想了想,认为自己应该多扩宽一下消息来源。 她将东西收好后便又背着书包出了门,身份证和钱被她放在了书包的侧袋里。 常京桐心里有几个猜想。 在疗养院的时候无法验证,在这里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 第一,就是星湖疗养院和这个学校是不是还在同一个世界里,甚至于,她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也处于同一个世界,但不同一个时空? 第二,这个世界能有多大?她是否能够离开这里在外头探索呢? 第三,这世界还存在和她一样的‘绑定者’吗? 第一二个问题需要离开这个学校,或许就能摸清楚了。 常京桐想到便做,纸片上的倒计时像根针,虽然暂时不会累及性命,但反复在一处伤口上磨,让人在忍痛的过程中不得不时刻在意着。 她在学校里兜来转去,终于来到了校门口。 “不行。这门周六日才能开,要是你着急,就让你父母来接你,或者让班主任带你过来。” 一门之隔的保安皱着眉头,语气称得上是严厉。 常京桐看着眼前的大门干瞪眼,那上头的金漆随着年岁的推移剥落了许多,露出下头生了锈迹的铁柱。门的上头能看到成镜面的学校名招牌。门口时不时会有学生路过,好奇地在她身上瞄上一眼。 “老实点,回去!” 保安像赶野狗般敲了敲她眼前的大门。 常京桐又站了几秒,还是挪动步子走开了。 不能冲动。 要是她偷跑出去却回不来,或者因为变故导致时间不够找不到答案,那一切都是白搭。 但有一点她越发肯定了。 既然这里是个封闭式的学校,那和晓月接触的‘引渡者’必然会在其他学生中留下痕迹,只要这家伙还是人。 她需要尽快找到写下纸片的委托者。 常京桐去学校食堂吃了饭。 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人少了许多,她顺便在小卖部里买了些吃食放在书包里。 想了想,准备去看图书馆看看。 常京桐记得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是封闭式的学校,学生们一律不允许用手机电脑或者在宿舍用其他大功率电器,但一般图书馆里是会有电脑的。 不管电脑老旧,只要能联网,她或许就能找到和晓月有关的新闻。 无论是在哪里,学生跳楼的事情都会广泛受到外界的关注,严重的话,甚至会极大地打击学校的声誉。 常京桐相信晓月跳楼的事情肯定会登报的或者上网的。 她对这学校的布局还不大熟悉,兜兜转转之间,反而顺着小道到了某处小竹林里。 明显是学校专门布置的景点之一,常京桐慢慢往前走,出了两侧的竹子林,便见到一排蜿蜒过去的花圃,一侧贴着某栋教学楼,一侧是空旷的草地,极目望去,尽头是缠了爬山虎的墙壁。 常京桐脚步停了停,往后退了两步。 在那缠了爬山虎的墙壁下,俞平正在和几个人说话。 按理来说,常京桐走出小竹林的时间很短,也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动,但当她借着竹子之间的缝隙望出去时,背对着她的俞平却忽然直起了身子,猛地朝她所在的位置看过来。 其余人无须他言语,齐刷刷地调转脑袋,让常京桐一口气差点没敢提上来。 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见他们只是望着这边,却没有任何动静,想了想,常京桐干脆转身往来路走去。 眼下她手里的线索太少了,贸贸然冲上去或是站在那里僵持不一定能抓到好处,她还是决定先了解清楚晓月的死再做打算。 在她移动的瞬间,俞平的面容似乎出现了瞬间的模糊,眨眼间又被一张冷脸取代。 图书馆离小竹林不远,坐地面积也大,是个形状扁长又中途转了个弯的建筑,常京桐猜测是想做成书册的模样,但最终做得像个折弯了的钢板。 她进了图书馆一楼,便先去看一楼的指示牌。 报刊都在一楼,倒是省得她爬楼了。 常京桐往里头走,正好经过前台,在那圆形的台面里头见到了三台白边泛黄的大家伙,其中一台正发着盈盈的光,衬得坐在前台里头的工作人员脸青白青白的。 她的脚步登时挪不动了。 常京桐和前台的人说了半天,总算是让她坐了进来,按亮了其中一台电脑。 这泛黄显示器下头的主机可能年纪比她还大了,开机的时候像开启了发电机一样,响动很大,但等它完全开机后,这种声响便静了下去。 电脑屏幕的光源落在了她的脸上,带出了一点欣喜的期盼来。 第16章 信徒(五) 常京桐搜索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星湖疗养院’,可惜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她想了想,输入‘额叶手术’,目光在屏幕上扫动着。 ‘额叶切除后会失去大部分功能……,和行尸走肉无异……,在头颅钻孔或用冰锥从眼窝底部刺入大脑……。’ 常京桐看完后只觉得头发丝都是凉的。 她的大脑曾经受到这样的折磨吗? 她的手无意识地穿过发丝,拂过头顶。 是倒计时的机制让她恢复了正常? 常京桐停了片刻,发了会呆,这才又输了她所在世界的几个地标,看着上头加载出来的图片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输入这学校的名字。 ‘和溪中学’ 首当其冲跳出来的,是关于该校收到以该校学生会名义捐建的一栋大楼,即光辉楼。 常京桐仔细辨认了当初毛坯搭建的地方,意外地发现它的所在就位于高三‘明清楼’的背后。 不知道现在是拿来做什么的。 常京桐看着这两年前的新闻图,上头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里混进了一个十几岁的男生,正微笑地看着镜头,手里一同抓着那块表示捐赠的板子。 常京桐没有过多犹豫地选择了关闭,在学校名称后头增加了‘自杀’的字眼。 网页缓慢地加载着,这次终于跳出了和晓月有关的信息。 虽然有关,但却并不详细。 常京桐看着这篇报道简略的描述‘该生为高三(4)班的学生……,单亲家庭,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初步推测是学习压力过大,家长疏于沟通导致的惨剧。在此新月报社呼吁各位家长,要注重……’ 文章很短,但在下头相关联的地方,加粗的标题正吸引着她的注意,‘惊!和溪血案,勒……’。 后头的字被吞了,常京桐忙点了进去。 网页慢慢加载出来,她见网页上半截的logo,知道这是直接跳转进了新月报刊搭建的网站里了。 事情同样发生在和溪,说的是学生在宿舍用衣架挂在床架上,活活勒死自己的惨案,事情发生在三年前。 就在常京桐皱着眉头滑动鼠标时,她发现下头又多了一处关联。 常京桐拿出书包里的草稿纸和贴身放在裤袋里的中性笔,将所有的自杀案件罗列了起来。 在和溪,至少发生了六起自杀案件,这六起案件时间跨度有远有近,最远隔了五年。每个人的死法不同,但最终推断都是自杀,没有凶手。 常京桐捏着笔,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又再次一一查看那打开的页面,她看了很多次,脑袋里线索纷乱,忽然又倒回去,鼠标在编辑一栏停了停。这新月报刊每份关于和溪的报道都是同一个编辑,‘柳心莹’。 常京桐最终将这个持续追踪这所学校命案的编辑名字记了下来,又将新月报刊网站下头的联系电话一同写在一页纸上。 正当她看着草稿纸愣神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打铃声。 常京桐一愣,看了一眼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两点了。 她心下一惊,连忙将东西收好,又将电脑关闭,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图书馆,出了大门,常京桐便干脆跑了起来。 答不上题不会死,迟到应该也不会吧…… 还好,常京桐只被讲台上的老师赏了几个白眼,就顺利地进了教室。 常京桐心里有了底,对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也有了计较。 敖思梦奇怪地看了她几眼,小声地问她去做什么了。常京桐装作认真学习的好学子,将自己去图书馆‘学习’的事情告诉了她。 说话时,常京桐偏着头,下意识往后头一扫,一眼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俞平人呢?” 敖思梦的笔尖在课本上划来划去,随口应了一句。 “我哪里知道。他经常不来的。” “老师不管吗?” 敖思梦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老师哪里管得起他啊。” 常京桐再三追问,她才不耐烦地说道。 “他是光明社的社长,很多事情要忙的。” 光明社? 什么社团比高考还重要? 常京桐将这名字先记了下来。 下课后,常京桐便去了隔壁高三三班找余宝颍,但奇怪的是,余宝颍并不在教室里。 “她两天没来上课了。” “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常京桐又问了跟她同宿舍的人名,但没想到的是,余宝颍和晓月虽然是四人间,但只住了她们两人,宿舍在401。 既然如此,常京桐只能放学后自去她们宿舍看看。 常京桐边和那群学生道谢,边从教室里面走出来,迎面却在走廊上见到了姗姗来迟的俞平。 对方慢悠悠地走到教室后门口,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态度让常京桐不免想起在小竹林里见到的画面,难不成在那墙角下,真的能看清竹林里的人? 那她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都没听见还被人抓了包。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进了教室。 下课时间很快结束。 课上,常京桐照例对着那张草稿纸发呆。 目前似乎找到了很多信息,但细细推敲一下,却发现这些并不一定和纸片上的信息有关。 ‘地狱的引渡者’,这个描述指代了什么特征呢?‘撒旦’也是真人吗? 如果按照上一个世界的套路,这个‘撒旦’应该也只是个普通人。只是这几个词本身就有浓重的负面意义,和纸片后头的‘许诺光明的未来’有所冲突,所以是‘坏’人欺骗了晓月导致她‘离开了我们’吗? 常京桐的笔尖下滑,停留在了最新的‘光明社’上。 “诶。” 常京桐的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她立刻挺直腰板做出认真听讲的模样,却见讲台上的老师根本不屑看她这个角落,一偏头,才发觉是敖思梦在等着跟她说话。 “怎么了?” 常京桐挺直的腰板又塌下来了,学着敖思梦的样子趴在自己搁置在桌面上的手臂,小声地同她交流。 “俞平在看你。” 常京桐向后瞥了一眼,这才发觉那俞平毫不掩饰他的目光,靠着椅背往她这头的方向看,接受到她的视线后,还张嘴笑了一下,看口型,应该是‘哈’。 “……” 真是流年不利。 下课后,常京桐想了想,还是坐着没动,下午还有一节课,课间休息时间太短了,不如干脆等放学了再逮人,一次性说个清楚。 她的时间实在禁不起消耗,必须尽快找到‘委托人’,尽早理清楚这些暗喻到底是什么。 常京桐又看了眼这里的课表,觉得时间安排上有些奇怪,但她高中的记忆早已远去,她不确定四点半放学算不算正常,而且这里还没有晚自习。 难不成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注重高考? 这话说服不了常京桐,但她也没有细究。 这个中学的面积和装潢处处显现着财大气粗,或许它真的不需要注重升学率也不一定。 第17章 信徒(六) 放学铃响的时候,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嘈杂的谈话声掺在了一起,反而听不清楚了。 常京桐第一时间回头看了一眼。 俞平还在,坐在那里将椅子一再地顶起,靠着后头两只椅脚支撑着。 等她慢慢走过去,教室里的人已经在这几分钟里走了大半了。 “聊聊?” 他那群起哄的朋友想来也先走了,后排几乎都空了。 俞平坐着没动,只微笑着看着她。 常京桐干脆拉了旁边一把椅子,直接坐在他面前。 “你拜托我帮你做件事,你还记得吗?” 常京桐紧盯着他的脸,见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是晃着那把椅子,前前后后晃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那你帮我完成了吗?” 不是他。 常京桐一瞬间下了定论,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多少。 今天都快结束了,可她连委托人都没找到。 她微微起身,又坐了回去。 “你是光明社的社长?” 这话比较跳脱。 俞平的身子猛地前倾,脖子上的项链吊坠晃荡着垂在胸前,椅子的前腿在地上磕出刺耳的响动。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常京桐。 常京桐忍着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快,只继续问道。 “入社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嘛,”俞平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秒,“因人而异。” 真是个会拿乔的中二少年。 常京桐瞥了一眼他胸口处的吊坠。 那吊坠晃来晃去,隐约看出是个眼睛,足足有三四厘米的大小。 “如果我想入社呢?” 虽然此‘光明’不一定是彼‘光明’,但先了解总是没错的。 “那你可以试试,说不定我一高兴,你就社员了。” “光明社是做什么的?” 俞平向后靠在椅背上,晃动的吊坠终于找到了落脚点,搭在他胸前不动了。 “自然是敦促学生们心向光明了。” 常京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个光明社果然很可疑,但常京桐也感觉到这俞平看她不是很顺眼,这么纠缠下去,估计很难拿到什么线索。 “那我先走了。” 不好撕破脸皮。 常京桐起身将椅子归位,自认为很尊敬他的同他知会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桌旁,将书包拿起来走人。 她边走边把中午买的几个面包拿出来吃了,弯着道走到了图书馆门口,随意地一抹嘴,便走了进去。 图书馆里的人星星点点的,她在一楼找到了报刊的位置,开始按照自杀命案的年份找当时的一些报道。 让常京桐有些意外的是,十五年前,这所学校是有校刊社的,负责刊登学校的校刊校报,起名叫做新月校刊。 现在的校刊则由学生会负责发布,会在抬头位置写上‘和溪学生会’,下头用小字另起了一行‘学生会会长游朗臻资助’。 ‘新月’这个名字实在是太突出了,常京桐当即将新月校刊结束前几年的校刊都尽可能搜刮了下来。 校刊是按月份发表的,最后一刊是1991年的九月份,薄薄的一本,但做得有模有样的,内容大概包括新学期的展望和当时发生的一些国家大事件,例如当时的女子铅球冠军的诞生,常京桐一目数行,先将前头的目录扫了一遍,在其中一行定格。 那是关于反邪教宣传的。 这是目前她看到的所有内容里头最能和‘地狱’‘撒旦’等词汇搭边的东西了。 常京桐心跳加速,连忙按照页码翻到那一页。 她这次逐字看完了。 这一篇主要是讲邪教对人的影响,还举了两个例子,都是和自焚有关的案例,在后头提及了当事人醒悟后的懊悔,呼吁同学们注意甄别不良信息,整体看来,好像和和溪学校并没有什么瓜葛,更同纸片上的东西无关。 文章结尾配了张黑白图片,上头的黑色噪点背景糊成一团,正中间疑似是个饰品,躺平的椭圆形结构,尖的两头牵出另外两条线来,在中间再拉出了一个细长的椭圆,最中间是个圆环。饰品最上头的那条线多出了一个小的孔洞,应该是挂绳用的。 照片很模糊,但大致的形状是在的,常京桐歪了下脑袋,隐约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 新增的记忆翻动着,停格在了俞平胸前晃荡的吊坠。 这好像是个眼睛! 会是个巧合吗? 常京桐呼吸有些急促,反复打量这个结构,又去回忆和俞平说话时的匆匆一瞥。 那东西只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对那金铜色吊坠正中黑色的一点记忆深刻,其他的结构倒是有些模糊了。 常京桐先将这点记了下来,又翻到了前一页,打算再看一遍,却在标题下头,见到了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柳心莹’。 一处形似或许是乌龙,但两次形似就说不过去了。 常京桐心里的雀跃几乎压不住。 她将这本单独留了下来,又开始扫看前几年新月校刊的目录,看到一半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喊叫声。 “关门了!学生们都出去!” 那是前台的工作人员。 常京桐错愕地抬头,已经很晚了吗? 那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开始一行行地走到书架边上查看,常京桐只得将校刊收好,只留了学生会最新的一期校刊和新月校刊的最后一期,拿好了就往外走,却不曾想在前台那里碰了壁。 “报纸报刊都是不能外借的,快点去放好,图书馆要关门了!” 看得出对方对常京桐拖慢了他们的下班时间这事非常不满,常京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单独将这两份放在了刊物类架子上的末尾,等着明天再来确认。 常京桐慢慢往外走,目光在四周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在跨出大门前,脚步突兀地停下,往旁边走了两步。 离图书馆门口没多远的地方挂在个圆盘的时钟,上头的时针堪堪指着六这个数字,常京桐又回头看了一眼,零零星星的学生正在往外走,外头的天虽说昏暗了下来,但还能隐隐约约地看清道路,她原地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混入人群中慢慢离开了。 常京桐去了趟食堂,发现食堂的窗口竟然也在收摊了,甚至连小卖部都在准备锁门,她定了定神,和小卖部老板说了几句,进去拿了几个面包付钱,找零的时候常京桐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那男人嘴里叼着烟,将零钱放在桌上,示意她拿走,那双吊梢眼在常京桐身上扫来扫去,说出的话也没有那么客气。 “你这个点还不回去,小心进不去啊。” 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烟一抖一抖的,烧出一截的烟灰猛地砸下,在桌面上溅开。 常京桐心里打了个突,将东西收好就连忙往宿舍的方向走。 要去宿舍楼需要经过一个斜坡,一路上,常京桐只远远地看到一个学生,转眼就在坡顶转弯不见了。 常京桐捏紧手里的塑料袋,干脆拔足狂奔,往三号楼的方向跑。 第18章 信徒(七) “要不是念在你是初犯,我就直接把你关外头了……,年轻人要有时间观念……,下次再这样,扣分,蹲禁闭,开除,我可不会再心软。” 常京桐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只是涨红的脸还没来得及消退,她来时正好见到宿管阿姨要锁门,用的是带链条的锁头,她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得了进门的许可。 眼下听着宿管阿姨的簌叨,她也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又在对方不客气地赶她走后,连忙从楼梯间里钻了进去。 等一步步踩到楼上,常京桐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她原本打算打电话给新月社刊的。 常京桐的脚步挪了挪,终究还是往宿舍的方向走。 明天吧。 现在下去只会被骂得更严重,要是宿管阿姨真的有扣分的权利,直接扣了她的分就不好了。 她一点都不想体验一次扣分,关禁闭和开除。 走廊里空无一人,常京桐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怪异,在路过401时,还是停了停,她抬手敲了敲门,又侧耳去听,没有任何响动。 常京桐又敲了几次,都没人应答,门锁着,把手在里头,只有一个锁眼对着外头。 难不成余宝颍因为晓月的死大受打击,干脆休学了吗? 正当她无意识地又敲了三声,走廊的另一处房门反而开了。 “你是不是傻?宿舍都能敲错。” 开门的人正是敖思梦。 她穿着睡衣拖鞋,显然是在里头听到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想到还没回来的常京桐,就开门出来看了一眼,没想到还真让她猜中了。 常京桐干笑了两声,跟在她后头进了宿舍。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人已经回来了,都是生面孔,看到常京桐进来也只是瞥一眼,并不多话。 “你怎么这么晚?” 敖思梦在桌前坐下,随口问了一句。 “我买了点吃的,没注意时间。”常京桐将那塑料袋放下,“现在几点了?” 敖思梦拿起一块手表看了一眼。 “七点了,学生会的人估计都出动了。” “出动做什么?” 常京桐的疑问脱口而出。 “巡学校和宿舍啊。” 敖思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常京桐笑了笑,又将塑料袋里的面包一人一个分了,自去洗漱了。 这个学校果然不简单,只是,这背后的秘密,会和晓月这个人物有关吗? 常京桐忙了一天,躺下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转着纸片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连委托人都没找到,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二次被纸片拉到这诡异的世界,常京桐心里空落落地没有着地,沉重的眼皮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站在了外头的走廊里。 这状况,常京桐还算熟悉,她信步往前走,果然见到401的大门开了条缝。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常京桐看着那处裂缝,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倦,她在梦里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似是站着睡了一觉,又在隐隐约约的声音中重新撩开了眼皮。 “嗬……” 没错,真的有声。 常京桐抬起似有千斤重的手臂,在那门上轻轻一推。 里头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她眨了眨眼,看到外头阳台处似乎站了一个人,不知不觉中,常京桐往前走了一步,她想看得更仔细些。 那人好似听到了响动,慢慢回过头来,是个鹅蛋脸的女孩子,笑容温婉,张开嘴说了三个字。 隔着阳台玻璃门,常京桐只看到她的嘴巴动了动,她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上似乎踢到了什么。 “嗬……”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常京桐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双四处踢动的脚,她的目光顺着脚向上,在上床下桌的梯子上,见到了被衣架箍住脑袋的女孩子。 她的眼睛大睁着,眼尾像是要裂开,脸涨得紫红,嘴巴张开发出奇怪的声响,舌头向外吐出。 在常京桐看向她的那一刻,这人便双手下垂,不再动弹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常京桐。 “京桐!京桐!” 常京桐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心脏跳得像是要离开胸膛,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压麻的手往旁边一放,另一个手在后脖子摸了一把,一手的冷汗。 “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嗯,”常京桐应了一声,又抹了把脸,“你先去教室吧。” 宿舍的人走光后,常京桐又躺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洗漱。 等她站在401面前时,难免还有些恍神,但想了想,也不过是个梦而已。 常京桐照例没有坐电梯,慢慢往楼梯间走,忽而又停了脚步,回身走到401面前,抬手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 砰砰的敲门声持续了快两分钟后,常京桐才拖着脚步下了楼。 “阿姨,401没人住吗?” 昨天的宿管阿姨正坐在一楼的小房间里,小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柜子,桌子上头开了处大窗户,向着出口的位置敞开。 阿姨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上课铃都要响了!” 常京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找我同学拿课题本,她就住在401,但我敲门没人应。” 阿姨瞥了她几眼,“401那小姑娘估计早就去上课了,以为谁都是你?拖拖沓沓!快走!我要锁门了!” 眼见着阿姨要出来赶人了,常京桐连忙调转方向往外走。 等她走了一段往回看,真的见到阿姨将那门朝里关上了。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上课铃的声音,她想了想,干脆绕到昨天那处小竹林看看。 清晨的雾气刚散开没多久,空气里还有隐隐的潮气,沾在身上凉凉的,一阵风吹来,能起一片鸡皮疙瘩。 上课期间,学校里几乎见不到人,她慢慢走在小竹林的小道上,没多久就转了个弯,见到了那处缠了爬山虎的墙,却意外地再次见到了俞平。 因为一时没有防备,常京桐整个人都毫不掩饰地从竹子后头绕了出来。 俞平这次是和一个脸生的女生待在一起,两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那女生当即白了脸色,慌慌张张地去瞧俞平的表情。 常京桐尴尬地站在那里,正想转身走人,却见俞平大步朝她走来。 第19章 信徒(八) 俞平的脸色倒是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几乎要让常京桐呕血。 “你跟踪我?” “……”这中二少年,“没有。” 常京桐态度诚恳地回答,目光往他拉实的外套里瞧,却看不见什么。 那吊坠是被他收起来了还是放进衣服里去了? “我就是四处逛逛。” 俞平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要透过凝聚的视线看穿她。 “能在上课的时候逛到小花园来?” “……是。”常京桐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现在就走。” 俞平没拦,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的。 常京桐直到出了小竹林,才感觉那恨不得在她背上钻出两个孔的目光消失了。 下课铃还没打响,常京桐干脆绕去了附近的图书馆。 看着那大门紧闭的图书馆,常京桐有些不敢置信,却最终只能低头,往高三的‘明清楼’走。 硬生生在楼梯间里挨到了下课,常京桐才迈着步子进了教室,敖思梦问了几句,常京桐状似老实地答了,怕迟到了被老师骂,干脆逃课。 她似乎对常京桐的逻辑有些无语,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常京桐就这么在教室里熬了一上午,俞平一直没来,隔壁余宝颍也没了消息,她在草稿纸上涂抹了数个推测,却最终都说服不了自己。 ‘明清楼’有七层,常京桐在放学人流散去后,暂时不急着再去图书馆,反而慢慢地绕着‘明清楼’楼下走。 敖思梦说过,晓月的尸体就是在明清楼楼下找到的。 一层有四个教室,两侧是厕所加逃生通道,中间是楼梯间,楼层很高,侧面是三个凑在一起的大字,正是‘明清楼’。 常京桐走着走着,绕到了‘明清楼’背后,见到和‘明清楼’几乎一模一样的‘光辉楼’。 那就是由学生会捐赠的楼房了。 一楼立着一个宣传牌,上头贴着不少各色的宣传大报,隐隐约约能在宣传牌遮雨棚支棱出来的地方看到‘学生会’几个大字。 她扫了一眼,目光又挪到明清楼楼下,想找到发现晓月尸体的位置,却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女孩子。 那女孩低着头,似乎正盯着地面看。 常京桐放慢脚步走过去,几乎走到她身边了,可她却好似无知无觉般,依然固定在那个姿势。 常京桐心里有股奇怪的直觉。 “余宝颍?” 那女孩定了片刻,抬起头来。 见到那女孩面容的那一刻,常京桐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柱直窜到了天灵盖。 这女孩和她梦里见到用衣架勒死自己的女孩长得近八成相似,但常京桐知道,这就是同一个人。 在梦里,她的视角不仅受昏暗的光线干扰,女孩的面容也因为窒息而扭曲,但大体的眉眼五官却是骗不了人的。 常京桐自问自己在这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人,为什么会那么清楚地梦到她,还是梦到对方那么诡异的死法。 “是你?你怎么才来?” 对方的回应更是让常京桐的心往下坠了坠。 看来对‘委托人’而言,‘绑定者’的存在的确是突兀的,这和其他npc完全不同。 “嗯。”常京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找到了吗?” 听到这话,常京桐心里有了点底。 这‘地狱的引渡者’果然也是隐喻。 “还没有。” 余宝颍明显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仪式就在这周五,你能不能行?” 仪式。 这是个新词。 常京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尽快的。” 今天是周二,还有三天。 听到这话,虽然余宝颍明显不大满意,但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反倒是常京桐忍不住开了口。 “你是在哪里知道我们的?” 见余宝颍盯着她看,她又补充了一句。 “绑定者,”常京桐指了指自己,“你是怎么联系上我们的?” “我……” 余宝颍面色如常地张开嘴,刚起了个头,就忽然沉默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常京桐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一步,想更近地观察她,鞋底在水泥地上磨过,发出的细碎声响像是个暗号,让余宝颍当即就回过神来。 她眨了眨眼睛,眉头再次皱起,声音也不大客气。 “你刚刚说什么?” 常京桐慢慢呼出一口气,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边缘泛黄的浅粉色纸片从裤袋里面掏了出来,常京桐捏着纸片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将那每天都要看几遍的轻飘纸片展开递到余宝颍的眼前。 “你的话有一个地方弄脏了看不清。你能告诉我,这句说了什么吗?” 余宝颍的目光落在了眼前的纸片上,隔了几秒后,她张了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余宝颍显然对常京桐的表现并不满意,她再次提醒常京桐周五的约定,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常京桐想开口留她,她心里有太多问题需要问了,但最终还是在余宝颍隐约带点戒备和怀疑的目光下停下了脚步。 她是因为余宝颍的委托而来的,那如果余宝颍不再信任她,想要取消这次委托的话,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 或许倒回去,余宝颍是付出了什么代价,做了什么事情,才能成为委托者呢? 纸片上的倒计时结束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记得‘国师’也是在这个问题上情绪和理智出现了问题。 这背后的神秘力量,为什么让委托人认得出他们,却又不让委托人告知被迫绑定的人这内里的‘秘密’呢? 常京桐站在原地,目光漫无目的地停留在地面上,看着看着,她忽然回了神,仰头看了一眼。 是这里吗? 水泥地上有一圈浅浅的肉粉色,这种浅淡的肉粉色不细看看不出来,但是盯久了,就会觉得和周遭的地面有了些许分别。 余宝颍在这里是做什么? 常京桐回想一开始见到她的场景,她好像只是盯着地面瞧,像个凝固的雕像。 是在缅怀晓月? 常京桐下意识否定,因为余宝颍刚抬起头来的神情,好像称不上感伤。 因为余宝颍临时提出的周五要求,让常京桐更加觉得时间紧迫。 她怕事情生变。 仪式到底指的是什么? 常京桐直到走进了图书馆里,都忍不住在想这件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看到的‘邪教’两个字,总是在她眼前晃荡。 第20章 信徒(九) 图书馆里,常京桐将昨天那几本薄薄的报刊拿出来,全部简单地扫了一遍,直到外头的上课铃声打响了,她都没去理会。 好在图书馆虽然早上开门晚,晚上关门早,但下午这段时间是开着的。 她将信息都整理在了一张草稿纸上,方便携带,但看完校刊后,得到的新信息并不多,但有一点常京桐认为非常不可思议,那就是这学校的本科升学率,竟然能达到百分之四十三。 这校刊上的数据应该也可能作假吧? 虽然心里怀疑,但所有能让她觉得怪异的地方,她都会写下来。 因为昨天新月校刊最后一份报道给她提供的思路,常京桐又一次开了电脑。 昨天,她见到了那张神似眼睛的饰品照片。这玩意儿,很有可能和俞平身上带着的吊坠是同一件东西。 另外,常京桐对昨晚梦到的事情非常在意。 那个梦难不成也是一种隐喻? 她在上一个世界梦到去了疗养院隔壁楼被开了刀后,当天就真的被开了刀,算是小死了一回。 那这次这场荒诞的梦,也算是一种预警吗? 对于梦里阳台上站着的女生,常京桐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她决定先看看晓月的照片。 电脑打开了,常京桐重新找了一次和晓月自杀有关的报道,但和想象之中一样,晓月的照片都打了码,她随意地滑了滑鼠标,正准备关闭网页,却突兀地停了停。 网页上放的是晓月穿着校服站得笔直的上半身,但她的上半身后面还露出了一双别人的腿和半截垂在大腿侧的手。 这种情况除了出现借位之外,一般是拍集体照的时候,大家依次站在一个架子上,不让前头的人挡到后头的脸。 常京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昨天看了那张高二的照片很久,通过照片看着另一个自己是个很新奇的体验。照片上的自己神色淡淡,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和这张照片后头贴在大腿侧的手一模一样。 她想了想,实在记不起站在自己前头的是男是女,是不是长发披散,只得暂时将这件事记在了草稿纸上,开始查找和邪教有关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有禁忌,还是这些教派也不会大大咧咧地在网上宣传自己,常京桐找了半天,换了数个关键词,只找到不少似是而非的讲述,最后页面跳转到了某个博客里。 博主已经两年没更新了,发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全心全意的信仰是必须的,一会儿又幡然醒悟,言辞激烈地说着不能轻信他人,宗教终究只是敛钱的幌子。 要不是其中一行写了‘撒旦’两个字,可能还没办法被找到。 常京桐滑到最下面,觉得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又跳回到上头的贴文上,那缓慢加载的图片慢慢转着,终于露出了它的全部面貌。 那是一只眼睛,和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不同,它清晰地描绘出了其金铜色的圆形结构,中间坠着一点浓郁的黑,像是在向外窥探。 从图书馆里出来时,时间还早,午时的阳光铺洒在地面上,将图书馆带出来的阴冷感一扫而空。 常京桐漫步走在路上,想了想,还是小心地往小竹林那块走。 那金铜色的眼睛,几乎可以肯定和俞平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是一样的。 晓月生前的确有和俞平打过交道,俞平甚至自己也承认了和晓月之间的朋友关系,既然如此,那他是‘地狱的引渡者’的几率很大。 常京桐推测,或许是俞平以朋友的身份接近了晓月,对晓月进行了洗脑,在‘许诺了光明的未来’之后,却让晓月‘离开了’世间,这离开估计就对应了前头的‘地狱’了。 常京桐快要走到小竹林小道尽头的时候,便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虽然再次遇上俞平的几率比较小,但事情有时候就是带点邪性的。 比如说现在。 “你在这里做什么?” “!” 常京桐在竹林间的缝隙往外瞧的动作生硬地停格,她猛地回转身子,一眼便看见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俞平。 艹。 常京桐脑子转了几转,还是先牵出一个笑来。 “我四处逛逛。” “四处逛逛?” 俞平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慢慢踱步到她身边。 常京桐下意识去看他的胸膛,那吊坠在半开的校服外套里头若隐若现,见他要走过来,常京桐便站着没动,但目光还是忍不住来回扫,去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 有过被人插了一针的滑铁卢经历,常京桐对藏起来的手难免有些紧张。 “说吧,你跟着我做什么?” 俞平走到常京桐面前,慢慢弯下了腰,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要贴到常京桐的面前,但她没有在意,她紧盯着俞平胸前晃荡的吊坠。 那只黄铜色的眼睛晃荡着靠近又远离。 似乎要触摸到真相一角的激动让常京桐心跳加速,倒是不在意俞平说话的口吻和那洗不清的误会了。 “对不起。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既然洗不清误会,那就套套近乎好了。 “我在教室见不到你就出来找你了。你每天来这里做什么?” 俞平那双浅色的眼眸紧盯着她的脸,见她脸色红润地对着他笑,忽然也跟着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 常京桐时常因为自己不够中二自信而感觉格格不入。 她撑着笑容,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 “走吧,我带你回教室。” 俞平见常京桐笑了半天没应声,自觉自己摸到了关窍,也不再提跟踪的事情,反而邀请常京桐一起回去。 常京桐见他态度忽然软和了,心思转了几转,使劲将快到喉头上的话咽回去了,转而问道。 “你每天在那里做什么?” 走在前头的俞平瞥了她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你这样可不会让我喜欢上你。” 听到这话的常京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忍着没有反驳他,转而问起了晓月的事情。 “你和晓月,你们之间很熟吗?” 前头的俞平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盯着她看,刚刚的笑容似乎成了错觉。 常京桐笑容不变,干脆一条路走到黑,“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俞平终于又笑了,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 “呵,她死了不是吗?” 第21章 信徒(十) 教室铃又响了,常京桐一时分不清是上课还是下课。 两人一路走到了明清楼楼下,还没等常京桐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迎面忽然走来了一个地中海的男人,正是昨天上数学课的老陈。 老陈见了他们两人,眯缝眼一瞪,突然笔直地朝他们两人走来。 就在常京桐心生不妙,差点转身逃跑之际,那老陈忽然喊了一嗓子。 “你!上课时间怎么在这里?” 常京桐看着老陈的指头几乎要指到她眼前了,连忙向后让了让。 “我……” “跟我去办公室!” 常京桐的话全都被硬塞回去了。 她见老陈说完就走,连忙紧赶了两步追上去,听到身后没动静,还回头看了一眼。 俞平双手插兜,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没个精神气的模样,看到她回头后,还张开嘴,比了个口型。 ‘哈。’ 那讥笑的模样,让常京桐一下子就醒过神来。 他是故意的! “还不过来!是要我扣分处置吗?” 常京桐抬头去看楼梯上的老陈,对方的话的确是对着她说的。 ‘他是光明社的社长,老师哪里管得起他啊。’敖思梦的话似乎响在了她的耳边,常京桐脸色变了变。 难怪他忽然好心说要送她回教室,原来坑埋在这里呢。 既然被抓个正常,常京桐暂时也没有离开学校的打算,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老陈进了办公室。 “……你不好好学习,以后能做什么?你是有亿万家产等着你继承吗?光明社的人和你不一样,你别总是浪费这种无谓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上头上。” 眼见着老陈的话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停顿,常京桐连忙开口。 “老师,光明社的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陈瞥了她一眼,愠怒让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敢情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巴巴地黏上去!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就是挂个名头来这里点个卯的!你别……” 等常京桐从办公室里出来,铃声已经再次打响了。 这次站在楼上,可以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里走出来。 常京桐在被训话的时候,见老陈对她还是以口头教育为主,便大着胆子试探了几次。 毕竟这个引渡者的身份也可能是老师。 老师对学生大多数时候是拥有天然桎梏的。 可惜,老陈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 听他的说法,光明社似乎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常京桐挪着脚步往教室里走。 她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归根到底,是她对学生这个身份有着一层天然的滤镜,这层滤镜让她对学生这个团体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和轻慢,但仔细想想,高三的学生有大半都是成年人了。 处事态度和能力的不同,往往是由人们所处的阶层决定的,而不是虚无的年龄增长。 常京桐长吁口气。 还好她醒悟得早,今后要更小心才是。 还好今天不过是小打小闹。 要知道,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可不像它展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美好。 教室里还有不少学生待在里头,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并不在意常京桐的出现。 常京桐走到自己的位置边上,敖思梦正在和前桌说话,看到她来了,倒是没多说什么,默默起身让她进去。 “这是什么?” 一进去,常京桐才发现自己桌子上放了份用透明a4大小文件袋装起来的东西,和敖思梦桌上展开的文件袋类似。 上头红字加粗写着‘学生会’,下头用加粗黑字写‘学生会会长游朗臻资助’。 “是这周的补给啊。” 补给? 常京桐将文件袋打开,里头是一盒中性笔,三本草稿本,竟然还有一叠饭票。 每样东西上头都有学生会的字样,饭票上甚至写了名字和贴了张照片,依然提了会长游朗臻,那大头照被单独抠出来放在了饭票的右上角,想来就是游朗臻本人了。 常京桐一眼就认出这是捐光辉楼时拍媒体照站正中间的年轻人。这中间隔了近两年,可他面容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饭票正中则写着‘第一饭堂 10元’的粗暴大字,上头盖了章,这一叠饭票少说也有二十张。 “每个人都有吗?” 敖思梦将袋子里的东西收起来,刚刚她似乎是在和前桌对饭票的数量和价格:“是啊,高三的人就有。” “高一高二的人都要羡慕嫉妒恨了。” 前排的女生笑着说了句。 “怎么会?高二升上来不就有了?” 常京桐看向她,她似乎很爱笑,看上去很讨人喜欢。 “到时候会长也要毕业了,补给还有没有就难说了。” 常京桐点了点头,身子靠着墙,目光扫了眼教室,看到了踩着上课铃进来的俞平。 上课时,常京桐复盘了自己目前手里的信息,认为自己还需要搞清楚几点。 第一,引渡者到底是什么意思?俞平知道自己脖子上的吊坠代表着什么吗?他带领的光明社团又到底是做什么的? 第二,晓月是不是光明社团的社员? 第三,昨晚的梦到底是不是一种预示梦?梦里站在阳台上的女孩是不是晓月?如果是的话,她该怎么阻止余宝颍的死?晓月在梦里冲着她比出来的口型又是什么意思? 第四,周五的仪式到底指的是什么?和光明社团有没有关系? 常京桐的笔尖在纸上点着。 她准备放学后先回宿舍楼下拨通新月报社的电话,赶在他们下班前,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柳心莹,这个人一直在关注和溪的命案,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放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俞平过来拦了一下。 “聊聊?” 常京桐犹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跟在他身后走了。 说是聊聊,但俞平根本没开口,他一味地向前走,常京桐跟在他后头,一路走到了食堂,又上了楼,看到了第二食堂的招牌。 常京桐坐下吃饭的时候,还在想这人有什么后招,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对方在这儿,她就有问问题的机会。 在她埋头吃饭的时候,一个女生过来了。 常京桐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女生是早上她在小竹林里见到和俞平待在一块儿的女生。 第22章 信徒(十一) “俞平,你有空吗?” 那女生神色紧张,频频看常京桐的脸色。 “没有。” 俞平将面前的萝卜块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动着。 女生本来就白的脸色更是没了一点血色,她木讷地点了点头,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常京桐边看着她离开边几口将饭扒进嘴里,并不认为俞平是单纯带她来吃饭的。 只是他要让自己看什么? 这个女生的态度也很奇怪,说是少女情愫又称不上,更像是恐惧俞平和俞平身边的人。 常京桐将饭碗搁下,俞平面前的菜还暂时看不出受损的痕迹。 常京桐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嘴里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脖子上的吊坠是什么?”常京桐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淡点,“在哪里买的?” 俞平咀嚼了至少十下,这才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不是买的。” 常京桐等了半天,这才确定这人的话是就到这儿了。 “它看上去很特别,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现在这人就在跟前。 常京桐想得开,她脸皮厚点又没损失,眼下能套出多少是多少。 俞平那慢悠悠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常京桐靠在椅背上,打定了主意和他耗,目光紧盯着他,等他回话。 俞平这次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就将筷子放下了:“它代表了撒旦的祝福,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尾,却是挠到了常京桐的痒处。 他知道这眼睛背后代表的东西。 这话说完,俞平就起了身,常京桐照例跟着他。 “你是光明社的社长对吗?”常京桐又勾了个话头出来,“那晓月也是光明社的成员吗?” 俞平走起路来倒是健步如飞,常京桐跟得吃力,又怕漏了答案,一路半走半跑地跟着,直到见到三号宿舍楼的一角,俞平才慢了下来。 “如果不是你喜欢我,我会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晓月。” 俞平回转身子,见身后的常京桐跑得呼吸急促,咧开嘴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常京桐眨了眨眼,后背生了汗,温热的风吹过,黏黏腻腻地粘着她的背,她站着没动,直到俞平转了个弯不见了身影,她僵硬的四肢才重新活动起来。 刚刚,俞平的脸糊掉了吗? 常京桐拖着拖沓的脚步走到了宿舍楼下,脑子一时乱糟糟的,看到那挂在那里无人问津的电话机时才想起自己原先的打算。 眼下日头将落未落,还真说不好报社的人还在不在上班。 她站在电话机前鼓捣了半天,又去找了一楼的宿管阿姨,用30块钱跟她买了张ic卡,可能是她多问了几句,宿管阿姨一副很看不上她的模样,却还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插卡后,拿过她手里的草稿纸,顺手帮她把电话拨了。 “就这么简单!年轻人要学会多动脑筋!” 常京桐有些哭笑不得,她所在的年代,还真见不到公共电话这东西了。 不过宿管阿姨嘴硬心软的态度,的确是让她有了些许‘存活感’。 刚刚俞平的脸在他咧嘴笑起来的瞬间,面容就像是搅乱了的水面,模糊不清的五官让常京桐一刹那像是回到了疗养院里。 俞平这个角色不简单。 他会是最终的答案吗? 电话那头忙音不断,就在常京桐快放弃的时候,某个女人的声音跃进了她的耳朵里。 “喂?” 在和接听的女人说明情况,等待柳心莹接电话的空挡,常京桐还有些不真实感,但当柳心莹的声音出现的时候,她就没时间走神了。 “喂,我是新月社刊的主编柳心莹,请问是哪位?” “你好,”常京桐停了停,“柳学姐,我是和溪中学的学生,我看到了你以前在新月社刊发的校报,里头有一篇关于反邪教宣传的,我觉得写得特别好。” 电话那头静了静,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谢谢。” 应该是她没错。 写校报和社刊是同一个人,这事让常京桐涌起些无处安放的激动,她挪了挪步子,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扶在电话边上。 “学姐,我知道你最近在跟晓月自杀的事情。我或许能帮上你。” “什么意思?” “学姐,晓月是我的好朋友,”常京桐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她生前,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想或许你知道是什么?” 常京桐边在脑海里措辞,便慢慢说出口:“晓月给我看的东西和学姐你在91年写的那篇校报文章附图里的东西是一模一样,是一只眼睛。学姐,晓月的死不是单纯的自杀事件。” 话筒那头安静了片刻,常京桐听到柳心莹压低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常京桐皱了下眉头,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反应。 如果是一个人怀疑且调查多年的事情出现了破绽,不是应该进一步追问破绽的细节吗?怎么会关注找到破绽的人? 她不信任我? 常京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电话机硬实的塑料外壳,犹豫了下,“我叫余宝颍。” 晓月和余宝颍的关系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柳心莹真的跟进这件事情的话,应该清楚晓月的人际关系网。 “学姐,你能告诉我,这只眼睛代表的是什么吗?” 常京桐决定追问清楚再管其他的,这或许就是一锤子买卖。 即使柳心莹真的来学校求证,事情估计也已经告一段落了,到时候她本身会在哪里还未可知呢。 “那代表了光明的前夕,”常京桐听到话筒另一边的柳心莹叹了口气,“那是撒旦在光明来临前窥探世间的眼睛。余同学,我知道你的心情,但逝者已逝,我们要往前看。单单一只眼睛挂坠是没有办法确定什么的。” “我知道,”常京桐捏紧话筒,“我只想了解清楚她生前经历了什么,学姐,我知道你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你难道不想阻止事情的再次发生吗?” 常京桐见那头没有回应,只得再撒了一次谎。 “我有个朋友,我发现她最近也……。”常京桐一时不知道信仰了这个眼睛的人会是什么反应,脑海里只有俞平那半死不活的冷脸,她干脆略过这段,“我很担心,我想阻止她,请你帮帮我学姐。” 那头依然没有什么响动,常京桐干脆单刀直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知道地狱的引渡者到底是指的什么吗?” 第23章 信徒(十二) 常京桐等了心焦,这才听到对面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知道些什么。” “该怎么说呢。”柳心莹似乎是在措辞,她轻柔的声音从故事的开头跃起,“这个教派信仰的其实是光明前的黑暗,认为撒旦是光明前的主宰,也是撒旦开辟了世界,撕开了黑暗,迎接了光明。撒旦拥有无上的能力,而想要和撒旦共享它的能力,自然需要付出点代价,派出通往地狱朝拜的信徒。”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这背后代表的意思。在这个仪式里除了通往地狱的信徒,还需要一个地狱的引渡者。信徒需要在内心深处信服或者仰望引渡者,这样一来,仪式后得到的祝福才会反馈给信徒,让他们在地狱里见到通往撒旦身边的道路,成为撒旦的使徒。同时,也能将这种祝福的力量反馈给在世的引渡者。” “你说的朋友,叫做什么名字呢?” “……常京桐。” 常京桐将柳心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学姐,当初新月校刊的停办和这个教派有关吗?” 柳心莹似乎笑了一声:“当初是我冲动不懂事。那时候学生会的人忽然办了个光明社,社徽是一只眼睛,还出了第一宗自杀命案,和我舅舅的死法一模一样,我虽然有怀疑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新月校刊提醒一下其他人。其实,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冷静一些,现在的你只是一名学生,你什么都做不了……” 柳心莹的话还在继续,事情进展得再顺利不过了,常京桐听着那头温柔的嗓音,却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不然这周五我过去一趟吧,能帮到你的我肯定会尽力帮忙。如果你那边有什么问题,也欢迎你随时电话联系我。” 电话那头挂断后,常京桐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等她将话筒放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臂僵硬,常京桐动了动胳膊,慢慢转过身去,却在下一刻被惊得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电话机,膈得她后背发疼。 “……你怎么在这儿?” 常京桐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正是冷着脸的敖思梦。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敖思梦冷着脸看她:“我来找你啊,快回去了。学生会就要来查寝了,你可别连累我们宿舍被扣分。” 敖思梦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声沉重地敲在地上,又像是敲在了常京桐惊疑不定的心上。 直到电梯门打开,常京桐才跟了过去,两人一起坐电梯上了四楼,路过401的时候,常京桐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看看余宝颍在不在。” 见敖思梦跟着停下来看她,常京桐提了一句,就自顾自地敲了门。 门里没有动静,常京桐又敲了几次,脑海里那细弱脖颈被束缚在衣架里的人似乎还在狰狞地冲她瞪眼睛。 “她不在吧,听说她最近搭上学生会了,估计是今晚和他们一块儿查寝呢。” “你怎么知道?” 常京桐的疑问脱口而出,却见敖思梦变了脸色,刚缓和的冷脸又绷了起来。 “爱信不信。” 话说完,她就转身回宿舍了。 常京桐在401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回了寝室。 在排队洗漱后,常京桐这次不敢躺下,她准备蹲守学生会查寝,或许能见到余宝颍也说不定。 不知道等了多久,常京桐没等来查寝,倒是等来了敖思梦的问题。 “诶,你和俞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突兀,常京桐愣了一下:“同学啊。” 她手边整理的草稿写满了关键词,理清的思绪一断,便有些续不上了。常京桐转头去看她后头的敖思梦,见她一脸猜疑的模样,两人对上视线后还冷笑了一声:“谁信啊。” “啪!” 敖思梦将桌上敞开的课本用力地合上,几样东西收拾得砰砰作响,一看就是生气了。 常京桐今天时不时感觉到的那种隐约隔阂和无力感又冒了出来了。 “怎么了?” 轻飘飘的问题落了下去,也没见个回应。 常京桐叹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回草稿纸上的猜想。 既然确定了这‘地狱的引渡者’和光明社有关,那是不是可以将俞平的名字写上了? 晓月内心信服或者仰望的人…… 常京桐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今天忘记的事情,连忙起身开了衣柜。 她的手在那熟悉的角落里掏,从袋子里摸出了高二的集体照,目光明确地去找照片上的自己和站在自己前头的人。 女生,长发披散,校服理得端正,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正是在昨天梦里站在阳台上的女生。 常京桐心不断地往下沉,手脚冰冷。 这时候,宿舍的灯光突兀地扑闪一下,灭了。 常京桐吓了一跳,见其他人往床上爬,这才意识到是十点熄灯时间了。 她犹豫了一下,摸黑将东西放好,也爬上床躺下了。 黑暗中,所有的声响都渐渐落下了。 昨天她睡得太死了,不知道学生会有没有来过,但今天熄灯了都没动静,估计是不来了。 他们来和不来有什么规律吗? 俞平意义不明的试探和模糊的脸,柳心莹言辞里找不见的疑点,敖思梦态度的突然转变,余宝颍和学生会之间扯出来的关联,还有晓月,晓月在梦里和她说了什么,那三个字代表了什么? 椭圆的嘴型慢慢平展,隐约见到舌尖,最终完全拉平…… 隔日醒来,常京桐老老实实地跟着敖思梦后头去了教室,敖思梦的态度还是很奇怪,对常京桐爱答不理的。 常京桐心里捋了一遍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还有她昨天那突兀的问话,心里有个不大好的猜想,但敖思梦终究和纸片无关,常京桐想了想,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或许不和她扯上关系,对敖思梦来说,还是件好事。 教室里的后排,俞平不在,常京桐下课后又去隔壁看了看,余宝颍也不在。 余宝颍这段时间的缺席,是在找引渡者吗? 第24章 信徒(十三) 等到中午放学,人散的七七八八了,常京桐便按照昨天的位置,绕到明清楼后头,去找余宝颍。 她心里实际上是没有太大把握的,但远远看到余宝颍的那一刻,常京桐忐忑的心还是往下放了放。 或许那个梦终究只是梦也说不定。 余宝颍正在和另一个女生说话,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越说越激动,常京桐继续往前走,听到了那消散在空中的话尾,也看清了那女生的样貌。 “……你搭上了俞平也没用!被选上的只能是我!” 这个距离之下,显然余宝颍也看见了靠近的常京桐。她脸色涨红,冲着昨天在食堂和俞平搭话的女生冷笑了一声:“你滚吧。” 那女生原本憎恶的神情在见到常京桐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成了恐惧,她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跑开了。 “……你们在说什么?” 余宝颍瞥了她一眼,情绪显然还没有沉淀下来,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常京桐只觉得心跳连着太阳穴正在一阵阵地鼓动着,那场梦境里被衣架牢牢圈住脖颈的余宝颍似乎在她眼前晃了晃,常京桐的语气有些不稳:“你想成为信徒?” 余宝颍这时才用正眼瞧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常京桐气苦:“那又怎么样?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余宝颍说完就要走,常京桐连忙急走几步,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疯了?晓月的死难道不能点醒你吗?!” 余宝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被拉住的手用力扭动着,另一只手去推常京桐:“关你什么事!” 常京桐被推着向后趔趄了一步,手却更用力地握紧,不肯放开,两人拉扯间,常京桐扫了一眼那颜色浅淡的水泥地,脑子转了个弯,喊了一声:“晓月来找过我!” 果然,这话让余宝颍停了停,但目光却更加凶狠地瞪着她。那眼神几乎要和梦里的她重合,让常京桐心惊不已。 “她来找我,”常京桐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告诉我,你有危险。” 如果余宝颍真的有了信仰,那就应该会相信这类鬼神之说,但让常京桐意外的是,余宝颍虽然红了眼眶,话却不客气。 “她就是个自私鬼!叛徒!” 余宝颍两手用力朝常京桐一推,常京桐一时不防,终究还是脱了手,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再一抬眼,余宝颍已经跑开了,她连忙抬脚追过去。 前两天四处走动探索的时候还不觉得这学校如何,但追人的时候,常京桐才感觉这学校实在是大,作为一个中学,要那么大的占地面积做什么? 她一路盯着前方那个人影狂追,却在绕出教学楼后,和迎面而来的学生撞在了一起,这一跌让她在水泥地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下,半天都爬不起来,尾椎骨的位置一阵刺疼,等站起身时,哪里还有余宝颍的身影。 “你没事吧?” 常京桐只感觉胸口憋闷得慌,她挥了挥手,让撞到她的学生走了,自己抹了把脸,脚步沉重地往前走。 她在这教学楼附近兜了一圈,甚至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看了看,还准备去明清楼天台,却发现天台门锁了,只能讪讪地往下走。 等上课铃响了,常京桐又去了隔壁班看了一眼,依然没有见到余宝颍的身影。 她能去哪里呢? 下课后,常京桐下了楼梯,再次绕到了明清楼背后,掠过了空荡荡的宣传牌前,直接进了光辉楼。 敖思梦说过,余宝颍最近和学生会扯上了关系。 常京桐猜想,光明社的许多特权是学生会帮忙获取的,柳心莹也说过,光明社最开始是学生会的人办的,只是不知道两者之间的联系有多深。 常京桐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她匆匆地掠过那些空荡的教室,在走上三楼的时候,却被某个穿着校服,扣着带学生会字样肩章的学生出来挡了一下。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在这里做什么?” 常京桐往后退了退,干脆退到转弯的平台上:“我找余宝颍。” “余宝颍?”那人皱了眉,一脸不快,“你是哪个班的?” 常京桐不确定学生会有多大的权利,但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想了想,干脆转身就跑。 “诶!你等等!” 身后的脚步声追了几阶就停了,常京桐直接跑出了光辉楼,又在学校里找了一圈,直到放学了都没找到余宝颍的身影。 她脚步沉重地兜完最后一个圈子,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常京桐怀疑余宝颍在躲着她,但即使怀疑也无能为力,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扫动着,忽然发现校门口站了一圈的学生。 常京桐脚步慢慢朝着校门口走,隐隐约约听到哭声。 她的心底发凉,余宝颍窒息的模样在她眼前乱晃,常京桐几下冲过去拨开前头挨挤在一起的学生,垫着脚终于看清了门口的场景。 是个陌生的女人。 通红的眼尾带了几条细纹,头发花白,穿着得体的棕红色套装裙,正跪在一个火盆面前,袅袅的烟气模糊了她的神情,火盆旁是一塑料袋装得鼓鼓囊囊的纸钱,袋子上还依靠着一个相框,相框照片上的女孩子披散着长发,笑容温婉地直视着前方。 是晓月。 “……好可怜,她妈妈这几天老了好多。” “是啊,头发一下子都白了。单亲家庭还是独生子女,太惨了。” 学生们挨挤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守门的保安显然也是看得心酸,并没有赶她走,反而一直走到门边,粗着嗓音让学生们走开。 “没什么好看的!回去!” 常京桐往前站了站,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晓月的母亲或许知道更多和晓月有关的事情,更清楚谁是她心里信服或仰望的人。 常京桐看了眼锁上的大门,正考虑是否要直接喊晓月的母亲一声,却听她身旁的几人忽然尖叫起来,让没有防备的常京桐打了个激灵,还没等看清楚出了什么事,人群便惊慌起来,几人挨挤着互相推搡,人声嘈杂,常京桐护着自己的头脸和往外撤的人群相对,硬是被带着向后退了一段,等人走掉了一批,这才得以向前挤,贴到了大门边上。 目光越过大门的栏杆,常京桐第一眼是刺目的红,第二眼才算真正地落在倒地的女人身上。 第25章 信徒(十四) 女人的脖颈被割了一刀,刀口豁开,血朝外溅了数道,手里细长的水果刀虚虚地握在她手中,倒地的身子横在火盆边上,烟气后头的那双眼睛大睁着,虚无地望着校内。 保安的身影很快便遮挡住了倒地的女人,常京桐似乎听到了他的嘶吼,喊着让人来帮忙,外头的人越来越多,门边的人越来越少,常京桐站了许久,回过身子的时候,才发觉那群学生远远地躲在另一头张望,见到她挪步走来,还开口问她情况。 “她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血溅得到处都是!” “她怎么这么想不开……” 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学生们俱是白着脸,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 常京桐走的时候,还见到了几个疑似老师的人往校门那跑。 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宿舍,坐在桌前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心特别疲惫。 人死真的特别容易,容易得让人心惊。 透过白纸黑字见到的生命终结终究没有亲眼所见来得刻入心扉。 常京桐抹了把脸,手搭在了桌上,这才发觉自己正在发抖,她两手交握,极力控制自己指尖的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好受些。 她长吁了一口气,听着宿舍里其余几人随意的交谈,慢慢将脸埋在手臂上,蹭掉了脸上湿湿凉凉的一片。 常京桐洗漱后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直接爬上了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缩在了角落。 她准备等凌晨的时候再找一次余宝颍。如果她还不在,常京桐不介意再撒几个谎,让宿管阿姨开门看看,或者发动人在学校里找找看。即使会惊动那群光明社的人也不在乎。 常京桐不管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她都不想让梦里余宝颍的死在她面前成为现实。 直到灯灭,常京桐都没有见到那所谓的学生会查寝,她趴在床上没吭声,盯着黑暗中的一点,听到周遭的环境慢慢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她时不时会眯着眼睛歇一会,很快又会睁开。 “咯吱——” 静谧的环境中,对面的床铺有人握住楼梯栏杆往下爬,常京桐慢慢睁开眼睛看过去,知道那是敖思梦。 她可能是起夜吧。 常京桐趴着没动。 她隐约听到敖思梦在下头摸索了一番,接着,外头走廊的一线灯光便泄了进来,常京桐愣了一下,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僵着身子没动,看着下头的敖思梦借着走廊的灯光理了理头发,又将手里的小镜子放回了桌上,脚步轻快地从大门的缝隙挤了出去,将门虚掩着。 过了好一会儿,常京桐才动了动发僵的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踩着拖鞋慢慢走到门边,将门拉开往外瞧。 外头走廊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在。 常京桐出了宿舍后,先去电梯那看了眼,电梯停在了一楼,她犹豫了片刻,去了楼梯间往下走。 楼梯里没有开灯,她是摸着扶手一步步走下去的。 直到见到那半敞的楼梯间大门,她才感觉踩在了实地上。 常京桐站在门后往外看,意外地发现本该锁上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大厅只开了个昏黄的小灯,她想了想,沿着墙往外走,走到大厅边上正对着大门口的窗户往里瞧。 虚掩的蚊帐里,借着外头昏暗的光线,能模模糊糊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身影,估计就是宿管阿姨了。 见此,常京桐不再犹豫,转身走到门边探头朝外望,一眼就惊得她往边上躲。 正对着大门不远处,穿着睡衣的敖思梦正背对着她,站在了俞平的面前。 刚刚那一眼,也不知道俞平看见她没有。 两人大半夜见面是做什么? 无奈两人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空地上,常京桐想听听不清,想看也看不得。 她想了想,干脆贴着墙走回到楼梯间里去,准备等敖思梦回来后,跑出去看看。 常京桐前脚进了楼梯间,后脚就听到了小碎步的踢踏声踩过地面,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尤为刺耳。 这声音消停没多久,那链条碰撞的锁门声就响起了。 常京桐一时没控制住表情,这光明社的人权利可真大啊,社长竟然还能拿到女生宿舍大门的钥匙。 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常京桐才从楼梯间里探出头来。 人已经走空了。 大门紧闭,中间垂荡的锁头链条像是在朝着常京桐发笑。 俞平来找敖思梦,常京桐并不认为是为了谈情说爱,或许敖思梦有这个心思,但俞平的心思绝不简单。 常京桐回想起这几天俞平总是在小竹林那里逗留,和不同的人单独见面,连敖思梦都曾经说过,她见过俞平单独和晓月在小花园见面,次数频繁。晓月是不是就在那时候成了信徒候选名单上的一员? 俞平作为光明社的社长,或许承担着筛选且洗脑信徒的工作,但这里头应该不止他一个人负责这件事情,不然余宝颍是怎么被说服的?或许在她忙于找资料的时候,余宝颍曾和俞平见过面?或许更糟,在晓月死前,她就已经信仰光明社了。 ‘她就是个自私鬼!叛徒!’ 可能正是因为晓月被选中,余宝颍落选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对沉迷其中的人来说,成为信徒在他们心中应该算得上是件光荣的事情。 中午那会儿余宝颍的话也暗示了这一点。 想到余宝颍,常京桐便想到她提起的周五‘仪式’,那或许就是引渡者就位的时候,在这之前,光明社的人都在为挑选一个合适的信徒而努力。 敖思梦今晚找她的时候说过,余宝颍最近和学生会的人混在了一起,敖思梦是通过俞平得知这件事情的吗? 在这整个荼毒学生的过程中,学生会又是占据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俞平难道真的就是所谓的‘地狱的引渡者’吗? 不过,他既然还有时间和精力来找敖思梦,那或许周五那场仪式才是悲剧的开始,她今晚倒是不再需要担心余宝颍的人身安全了。 第26章 信徒(十五) “叩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在静谧的走廊里回荡开来,常京桐听到了匆忙的碎步声,门很快就开了,露出敖思梦隐隐有所期盼的神情。 她以为是俞平上来了吗? 那表情在见到常京桐后便拉耸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依稀的惊恐和戒备。 “你,你怎么在外头?” “聊聊?”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常京桐还有些恍惚。 满打满算,现在才是她来到这世界的第四天凌晨,但离第一天的日子却好像过去了很久。 常京桐带着敖思梦回到了楼梯间,她站定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俞平找你说什么?” 敖思梦的戒备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条件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和你没关系!” 她压低的嗓音让常京桐忽然有些想笑。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事情和她无关,但纸片却强硬地将她扯入别人的世界里,别人的因果里,也不知道它能从这场闹剧里得到些什么。 “你喜欢俞平是吗?”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比较短,但常京桐还是很庆幸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敖思梦。她是个很简单的女生,不乏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但始终带着一点无端的善意,但令人难过的是,这点善意让她容易被人看穿,也容易被人利用欺骗。 “……那又怎么样?” “思梦,他害死了晓月你知道吗?” 这话得到了敖思梦一个冷笑:“胡说八道!” “你明明亲眼见到的不是吗?俞平和晓月两人在小花园里,你那时候在哪里呢?躲在角落里偷看吗?” 敖思梦呼吸都重了不少,差点压不住自己的嗓音:“我只是路过!” “路过四五次吗?” 虽然常京桐也遇到过同样的乌龙,但正因为自己遇到过,才知道被指认的气苦。 另外,常京桐有个大胆的猜想,或许敖思梦真的曾经跟踪俞平偷看到他们的谈话,这才让俞平在小竹林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在跟踪自己。 但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常京桐只是想试着激一激她。 “呵,那你呢?”敖思梦话里的嘲讽几乎要满溢出来了,“你不是想知道俞平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的就是你,你自己跟踪俞平,还好意思来说我?我告诉你!俞平已经发现你了,他让我盯紧你,要是你再敢跟着他,我不仅会告诉俞平还会告诉老师!” 常京桐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气愤之余还不忘压低嗓音的敖思梦,有点想笑,心里也有点怪异的难过。 “他是不是还让你参加周五的活动?你就用这事当筹码跟俞平谈的?” 常京桐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敖思梦的表情,但见到常京桐靠近,她第一反应是向后躲:“那是我自己争取的!” 果然,敖思梦也上了俞平的信徒名单,只是不知道那么多人,最终挑选的基准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这活动是做什么的吗你就争取?” 常京桐皱起眉头,压低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敖思梦估计被气得够呛的,语气更不客气了:“这是学会生和光明社之间正经的联谊!你自己思想龌龊,怪得了别人?” 还好光线昏暗,不然常京桐此刻惊讶的表情一定会暴露无遗。 敖思梦说完,似乎不想再和常京桐纠缠,转身就走。常京桐想了想,放她走了。 她以为每次光明社都是盯准了一个人后再下手,没想到是广撒网,不过这样也对,混在人群里,才不会引人注目,不然光明社每次接触谁谁就死,那也太显眼了。 那俞平就是‘引渡者’了吗?但常京桐实在看不出这人有哪里值得让人信服或敬仰的。考虑到每次受害的人都不尽相同,这种信服和敬仰的优点应该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的才是,难不成是她心里有偏见的缘故吗? 常京桐在楼梯间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意外地发现门竟然还留了条缝,她忍不住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隔天一大早,敖思梦就黑着脸出门了,显然是想避开她,常京桐也没有主动搭话,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例行在401的大门上敲了敲,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等她到教室时,意外地发现俞平竟然来上课了,常京桐面色如常地坐进座位里,忽略敖思梦的冷脸挨了一节课,又在下课后立刻去了隔壁找余宝颍。 余宝颍的位置依然空着,但或许是班里的人常常看到她过来,倒是多说了几句。 “她估计要下星期才会来上课了。我在食堂见到她和学生会的人在一起,估计是在忙这星期的学生会活动呢。” “不知道宝颍做了什么才让得到这次机会的。” “你们知道这活动是做什么的吗?”常京桐开了口,换来几人的统一口径。 “怎么可能知道,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 “是啊,会长有钱,才有能力搞这些。我们这种普通人排不上号的。” “要是我能进学生会就好了,只是和会长说说话也行啊。” 常京桐的心因为这句话而急跳起来,她想了想,问道:“会长在哪一班呢?他也是高三的吧?” 那人看了常京桐一眼,笑了起来,似乎一眼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会长在一班,别想了,他很少来学校的。” “是啊,好像这周都没来吧?不知道下周来不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会长不来都能排第一,我们连下星期一的月考都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去呢。” …… 常京桐老实上了一上午的课,看着俞平没事人一样的坐在后头,偶尔接触到常京桐的视线,还会微微扬起下巴笑得挑衅,常京桐看了眼身旁始终绷着脸的敖思梦,终究没说什么。 等到中午放了学,常京桐坐着没动,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却在走廊上见到了等在外头的俞平。 “周五晚八点,光辉四楼。” 俞平笑容淡淡,手里捏着张邀请函似的纸片,常京桐拿过来展开看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不是觉得这活动有问题吗?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亲眼看清楚。” 第27章 信徒(十六) 今晚是个弯月,常京桐躺在逃生通道的楼梯间里,看着楼梯平台上开的那小窗发呆。 她现在待的地方是光辉楼的逃生通道,因为外头走廊有监控,她只能贴着监控盲区绕进了逃生通道,一路爬上了四楼,在这里等到了天黑,脑袋下枕着背包,手时不时摸进裤袋里,摩挲着里头的两张纸片。 一张是这场荒谬委托游戏的邀请函,一张是这联谊会的邀请函,里头的字迹很相似,但常京桐看了许多次,终究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俞平的挑衅让常京桐心有不安,她看不出对方的套路,干脆主动出击,跑到光辉楼里等着。 既然进了宿舍就出不来,那她就直接不回宿舍。 这学生会和光明社之间的猫腻,或许晚上才能显现也说不定,就算什么都没见到,趁着所有人休息的时候提前熟悉一下这里的布局,明天应战也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常京桐似睡非睡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人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就在她以为是入了梦的时候,那声线忽然尖厉起来:“这次是最后一次!分了精力出了差错他承担得起吗?” 常京桐猛地睁开眼睛,整个人清醒了过来,连忙小心地从地上爬起来,忍着浑身的酸疼劲,往角落里缩了缩,耳朵贴在了逃生通道的门上。 “你急也没用,俞平说了,我们动作太多,两场仪式间隔太近,也怪不得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明天那场联谊就当做转移视线了,如果顺利的话,还能省不少麻烦呢。” 这人说完,隔了好一会儿没人应声,常京桐怕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整个人都趴在了门上,耳朵贴紧。 “人这么快就决定了?” “嗯,这两次仪式本来就是一起准备的,人早就决定了,时间早晚罢了。” “行吧,那几人会来吗?” “当然会来。估计半个小时后吧。到时候我们几个,都精神点,好好表现,主动跟去宿舍帮忙把东西收拾干净。要是顺利的话,下一个引渡的可能就出在我们这里头了。” “走吧。” 常京桐听得入神,猛地又插入了个陌生的声音。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 直到那凌乱的脚步声走远,常京桐才长出一口气。 逃生通道旁边是厕所,看来她也是运气好,竟然真的让她蹲到了人。 常京桐坐在地上捋了捋这几人的话,隐隐约约意识到,今晚或许是关键。 半个小时后? 常京桐看了眼小窗,月亮已经爬高看不见了。 难不成余宝颍所说的周五仪式,是指凌晨的周五? 想到这里,常京桐后颈发麻,还好她多留了一个心眼。 但她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 常京桐想到那天晚上余宝颍被勒死的梦,做了个大胆的猜测。 两场仪式是一起准备的,或许就是指晓月和余宝颍两人。朋友之间的确是比较容易互相影响说服。那余宝颍在委托她之前,想来就已经被洗脑了。这么说来,她找引渡者应该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成为下一个信徒。这么说来,余宝颍对晓月‘自私’的评价就可以理解了。 在余宝颍的视角里,或许她并不知晓,自己其实已经被‘内定’了。 但联谊能够作为转移视线的工具,是不是说明,这场仪式并不是一晚上就能结束的,而是需要用一天的时间? 往深处想,晓月当初是‘自杀’,这群人话里话外想要摆脱嫌疑,那自然是离命案现场越远越好。 所以,俞平邀请这许多人参加联谊会,其实是为了在这期间让尽可能多的人避开余宝颍的自杀现场,让余宝颍免受打扰的同时,还能为光明社和学生会的人作不在场证明?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接了俞平的挑衅,在周五晚上去赴宴的话,或许兜兜转转数圈都不知道余宝颍正在宿舍里寻死。 常京桐感觉到无言的愤怒,但与此同时,还有浓重的无力感。 如果连受害者自己都想杀死自己,那要怎么做才能改变死亡的结局呢? 常京桐在逃生通道里又等了会儿,这才将门拉开条缝隙往外瞧。 外头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静默地站了不少人,他们穿着黑色斗篷一字排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常京桐蹲在那里歪着头看了片刻,这才看见三个人姗姗来迟。 因为昏暗的视线和转瞬即逝的正面,常京桐只勉强认出了俞平的身影。 三人进了其中一扇门,其余人也开始有序地进场。 常京桐焦虑地咬着脸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冷静。 冷静。 常京桐目光紧盯着那处重新变得空荡的走廊,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或荒诞或疯狂的念头,最终尘埃落定时,浮现出来的却是最平淡的想法。 艹。 她真是脑袋被浆糊糊了! 常京桐抓起背包就往下跑,她一手扶着墙面,脚步轻而快地往下出溜,几次怕出声音又急着往下跑导致脚下踩空,脚后跟在那楼层阶梯上刮得生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跑,却根本不敢停下来。 虽然按照她的推测,这场仪式所需要的时间和流程应该是漫长而繁琐的,但常京桐完全不敢赌,她必须在这仪式结束之前得到进展。 她一路跑回了三号住宿楼,呼吸急促,肺部像是要烧起来般,喉咙干涩得发疼,脸更是涨得通红,她一把抓住楼下的铁门,朝那对着大门的窗户喊了一声。 “阿姨!出事了!” 这一声炸在静谧的夜里,几乎刺人耳膜。 常京桐既然决定和俞平等人对着干了,就不在乎所谓的保密和沉稳了,她手里握着的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这次,恐怕她连余宝颍的死都难以阻止。 常京桐听到里头细碎的声响,宿管阿姨很快就乱着头发,趿着拖鞋跑了出来,一见常京桐立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外头?” “阿姨!先不说这些!出事了!快报警!” 常京桐也是被这纸片背后的不知名力量给唬住了,一时竟然连这最简单的办法都没有列入选择列表里。要知道,既然连新月报社都能正常运行,那警局自然也不在话下。她自己再怎么有能力,也没办法将这么多人一次性捆起来,光明社能在学校里这么嚣张,背后的势力应该还能深挖,她在这里既没权利又没时间,尽最大努力恐怕都不足以撼动这背后的势力,但警察就不同了。 宿管阿姨明显被这话震了一下,手脚慌乱地拿钥匙开门,嘴上还不停地追问:“是出了什么事啊?哪里出的事?” 第28章 信徒(十七) 等手忙脚乱地报了警,常京桐站在那里和宿管阿姨四目相对时,还有些蒙圈。 就这么简单? 宿管阿姨显然是被她报警的内容所震慑,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常京桐先开了口。 “阿姨,你有401的钥匙吗?” 常京桐头脑里的热血慢慢沉淀下来后,忽然想起那几人的话。 ‘……去宿舍帮忙把东西收拾干净。’ 既然警局能正常运行,那晓月的死必然会惊动他们的调查。 为什么没有牵出任何和教派有关的消息? 显然光明社和学生会的人会自觉将东西清理干净,他们渗透在学生里头,又有着其他学生没有的权利。昨晚俞平就直接开了女宿舍的大门,他们内部或许还有学生宿舍全套的钥匙。 或许是事出突然,阿姨并没有多做为难。 常京桐顺利开了401的宿舍门,决定将所有有关的线索都先他们一步找出来。 常京桐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晚梦境里余宝颍挂着的床位梯子,她定了定神,简单地扫了一遍宿舍。 或许是因为晓月的死,其他两个舍友搬了出去,而晓月的床铺更是早就收拾干净了,整个宿舍竟然只有一个上床下桌有凌乱的生活痕迹,和她梦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常京桐站在门边看了看阳台的位置,脑海里闪过晓月冲着她念出的三个字,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进了门开了灯,将门关上后,这才开始查看余宝颍的物品,或许是因为宿舍只有一个人的缘故,柜子并没有锁。 常京桐开了柜门,仔细打量了一番,尽可能地不去乱翻,最终将下头柜子里一个显眼的盒子拿了出来。 那盒子一掂量,实在的重量让常京桐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推断。 这应该是书。 将盒子打开,果然见到里头整齐叠好的一本本包着书皮的自印资料,她简单地翻了翻,里头的内容似乎是教义,翻动的时候,几张照片也落了下来。 常京桐拿起来看了一眼,竟然是余宝颍,晓月和俞平等人的合照,里头甚至有几张拍摄了举办仪式的照片,照片上的噪点密集,但那个个穿着斗篷戴着帽子围着地上符文跪坐成半圆的架势,一眼就能看出照片的不对。 她看着这个角度怪异的照片,意识到这或许是余宝颍自己偷拍的。 为什么? 常京桐心里隐隐要推翻了先前对她的猜测。 她会不会根本没有信仰这个教派? 她想要成为信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常京桐将里头的东西简单过了一遍,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不少指向明确的证据,甚至还有一卷用过的胶卷。 常京桐将这些东西重新规整放回去,又将目光投入柜子里。 最终,常京桐还是将东西翻开,在衣服夹层里见到了一封遗书。 ‘当这封信被公开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请相信,我的死并不是自愿的。……在开学没多久,我们和俞平成了朋友,他和我们说了不少光明社的事情,我和晓月都觉得特别荒谬可笑。之后,我们意识到,他是真心相信那些荒谬的事情,……我和晓月决定参加聚会,找到证据,将光明社曝光,好将俞平救出来。……我们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是有规模有组织的,不少同学都加入了。我和晓月的力量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件事情,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晓月开始主动看俞平送给她的那些书了。……我做了一个错事,我和晓月吵架了,我不应该刺激她,她本来就快被升学的压力折磨疯了,我还揪着光明社的事情不放,还把俞平给她的东西都扔了。……晓月是个自私鬼,她是在逃避责任,逃避现实,选择自杀一了百了,而我是个白痴,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将她不断推给了那些恶魔……’ 遗书的最后余宝颍显然已经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她不断地骂自己也骂晓月,更不断辱骂光明社和俞平。字迹透过纸张,常京桐发现末尾一片都被一团墨渍污了。 她摸着这团墨渍,眉头蹙起,最后将口袋里的纸片拿了出来,比对着两头几乎只有大小区别的墨团。 不知道为什么,常京桐有种强烈的直觉,这含糊消失的结尾应该包含了关键的说辞,却被这纸片的力量给污毁了,里头或许还提及了纸片委托的真相。 余宝颍应该是被晓月的死刺激到了,从她怨恨自己开始,事情的走向就歪了,接着她通过某种不知名的方式和纸片背后的力量产生了联系,常京桐的突兀出现更是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她精神的不稳定,她该不会也和晓月一样,到后头真的认可了地狱的存在,准备去地狱找晓月吧? 常京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和俞平余宝颍接触过的怯弱女生,她和余宝颍单独在一起时还有些脾气,但一见到她就一副害怕恐惧的模样,该不会是知晓了她的绑定者身份,自己脑补出不少可怕的东西吧? 常京桐皱起的眉头都要夹死一只苍蝇了,她真的觉得,按照余宝颍的性格和精神状态,这一连串的因果真实性很大。 虽然在常京桐看来,这光明社团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看重的从来不是他们口中宣传的神明,而是召集并洗脑这群有钱有权的人后所能取得的利益。 晓月等人完全是无辜受到牵连的牺牲品罢了。 …… 常京桐直到做了笔录出来,还有些恍惚。 警车悄没声地进了学校,直到到了楼下,才听到那刺破静谧夜空的警笛声。 常京桐坐着警车离开学校的时候,才发觉外头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偏僻荒地。 公路开出一段后,城市的风貌便一一展现出来。 小车公交从警车旁掠过,一眼望去,虽然还没有二十多年后密集的高楼大厦,但建筑群还是齐整地排布开,骑自行车的人穿过一闪而过的小巷,人声涌入常京桐的脑海中,将她漂浮的灵魂拉扯了回来。 “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把你叫来的!你怎么可以害我!我明明就要看见她了!我就要……” 走廊里或坐或站着一批学生,他们俱是穿着古怪的黑色斗篷,警局的空间有限,他们局促地挤在过道里,全然没有在学校时的气焰。 那黑暗中装腔作势的作派在日头下只剩下遍地的尴尬狼藉。 余宝颍一见到常京桐的身影,登时什么都想明白了,尖叫怒吼着要冲过来,被人强行拉住了。 第29章 信徒(十八) 常京桐心头酸胀,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余宝颍的问题在于她自己的心结上。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哪里会不明白这里头的虚无荒诞,归根到底,或许还是她的出现给了余宝颍无谓的希望,这才让余宝颍越陷越深。 她无论说什么,在余宝颍听来都是单薄贫瘠的,这道心结,还需要余宝颍自己去解。 常京桐沉默的这几秒,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冷笑。 她猛地偏过头去,见到了依靠着墙的俞平。 他双手抱胸,目光倨傲地将常京桐从头扫到尾,像是在取笑她无谓的挣扎,那目光落在常京桐身上还好,但当他目光扫过那被警察制住的余宝颍身上时,常京桐感觉自己脑海里紧绷的一根绳忽然崩断了。 她脑子里强压了许多的愤怒和不快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常京桐猛地冲过去,一拳打在了俞平的鼻子上,俞平闷哼一声,迅速反击,常京桐不退反进,用拼死的力道将人扑倒在地,拳头乱挥,但腹部受了俞平两下,当即有些脱力,常京桐干脆低下头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脸上。 “干嘛呢!干嘛呢!” “快松开!” 一片混乱之中,常京桐只管死死地咬住眼前这块脸肉,耳边似乎听到了各种嘈杂的声响,愤怒却堵塞住了她的耳朵,她只觉得肚子疼得她想吐,但越疼她越使劲。 等常京桐被众人拉开的时候,俞平脸上已经出了血,深入骨头的牙印狰狞地刻在他的脸上。 “哈!” 常京桐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像个疯子,但她忍不住,她学着俞平平日里的倨傲模样,冷笑了一声,将嘴里的血朝着他的方向呸了一口。 俞平面容狰狞,挣扎着要再打常京桐几下,却被后头的警察轻松制住了。 “做什么!警局里打架!是要进去蹲几天才老实吗?” 拉着常京桐的老警员显然被气得不轻,但还是护着常京桐不让俞平拼命前踢的动作打到。 “呵,俞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吗?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常京桐发泄后冷静了不少,在她紧盯的目光下,俞平愤怒扭曲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但等她再偏头透过人群中的缝隙看过去时,他已经恢复一脸冷漠倨傲的模样了。 这场闹剧直到天色大亮才算告一段落。 常京桐被单独隔出来了,就是怕几个人再闹起来。 等常京桐麻木地应对完,回到学校的时候,人都有些恍惚,一时有点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最后还是腹部大片大片的淤青强行将她拉回到了这残局里。 宿管阿姨见是她回来了,倒是没拦她,开了门让她进去了,嘴里问着什么,常京桐根本没听清,只麻木地爬着楼梯上去了,来到404宿舍前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钥匙,或许该说她从来这里开始就没认出包里哪一把才是宿舍钥匙。现在宿舍的人估计都还在无知无觉地上课,没人给她开门。 常京桐身心累得慌,懒得再下楼和宿管阿姨拿钥匙,直接靠着门坐在了地上,目光落在了外头湛蓝的天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竟然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整个梦境像是在播放一部黑白默片,故事荒谬而庸俗。 被困高楼的王子在见到偷到钥匙开门的公主时微笑着侧着身,露出身后紧握的擀面杖,镜头一切,常京桐看着他沉默地将昏迷后的公主拖出了房间,一步步走到了高楼的背面,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将昏迷的公主拖拽到近前,一把推了下去。 静默的镜头拉远,她见到了高楼后头堆积成山的尸身,秃鹫在天空中盘旋着。 离尸山不远的沼泽一阵沸腾,探出了一只向外窥探的眼睛。 “这案子水深,已经报到上头跟进了。你放心吧,有需要的话我们会联系你的。” 周末警局里,警员显然对常京桐印象深刻,一见到她来就让她在旁边坐下了。 “有个新月报社的主编,叫做柳心莹的,她……” “哦,短头发很漂亮的那个是吧?那天抓到的人就两个校外的,我记得很清楚……” 常京桐张开的嘴隔了几秒才慢慢合上。 她心里的确是一直觉得那天电话那头柳心莹的语调和措辞很奇怪,柳心莹认为当年发布的校刊是‘不懂事’的行为,又过度在意电话那头的人叫什么名字,常京桐越想越担心当初说了余宝颍的名字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眼下确定了柳心莹的立场,却难免有些愣神。 常京桐想了片刻,虽然不清楚柳心莹的故事,但她怀疑柳心莹会进校参与这次仪式,正是因为那次电话让柳心莹心里不安,担心事情有变,特意进校或是帮忙或是监督这次仪式,却没想到常京桐这么粗暴地在仪式进行时报了警。 这算误打误撞吗? 常京桐出了警局,脚步拖沓地在这巷头街尾乱逛,最终停在了某处小公园里,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 周末,公园不大,却是挤了不少带小孩的父母。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响混在午时的阳光下,让这一幕现出几分不真切的美好来。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终于将裤袋里的纸片和笔拿了出来。她将笔盖咬下来,反手抓在拿笔的手心里,笔尖停顿了一下,还是坚定地在这换了内容的纸片上写下了那三个字—— ‘游朗臻’ 夜晚的宿舍阳台洒了片片清冷的月光,那女生披散着长发,笑容温婉,眼里却满是悲伤和决绝,口型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可怖扭曲的名字。 教室里,学生们拿着那人资助的‘补给’,互相对着那几乎不变的饭票数量,嘴里说着那人万年不变的成绩排名,张扬的人品和无忧的家庭背景,话里难掩隐晦的羡慕和信服,全然不知道这是某种仪式的前置布局,感觉不到背后隐秘窥探的视线。 警局里,那几个警员的面孔在常京桐的记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说起来,那学生年纪轻轻的,还真是个狠角色。头儿问话的时候脸色变都不变一下,要不是他同学撑不住先漏了话,这事能不能露出来还真不好说。’ ‘是啊,谁能想到他竟然带个面具披个斗篷就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那姑娘推下楼,还联合这么多人作假。还想变印度人呢,要真那么神,怎么不见他上天入地呢?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人渣!’ “是引渡人。不过,这人的确是个渣滓,还好翻出来了。那姑娘我记得,她妈来过几次,前几天还在校门自杀了,哎……” 那几人或许以为她坐得远听不见,心里也没有防备她。 听到这对话时,常京桐那吊在空中的心才算是勉强落了地,有底气从那警局门口慢慢走了出来。 第30章 宝藏(一) 晓月最好的朋友, 你好, 我已经找到了你们之中的引渡者。 那人就是游朗臻。 绑定者留, 倒计时:一天 这次常京桐看得更清楚了。纸片上,她那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名字慢慢扭曲变形,原有的字迹消失,变成了和纸片统一的字体样式。 周遭的一切像是遇水分解的拼图,片片融化脱落,落入身下无尽的深渊,常京桐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努力抬头看了一眼。 剥落拼图后露出来的高悬混沌之中,有一双浅色的瞳孔从混沌的间隙里朝外瞥了一眼,正好对上了常京桐的视线。 “哗——” 像是老旧收音机接收到频道前的最后一次雪花声,常京桐感觉耳朵一空又一亮,眼前的一切转瞬消退又瞬间填补。眨眼间,她已经再次坐在了家里的玄关处,手里捏着的纸片坠着她的指尖,像是个荒诞的笑话,冲着她耀武扬威。 常京桐回神后手当即一抖,那纸片便再次落了地,发出的细碎响动隐没在城市夜晚的白噪音背景里,却平白让常京桐心头一颤。 她第一反应起身,噔噔噔地退到了大厅里,离那玄关地面上的纸片隔开距离后,僵立了片刻,这才浑身无力地坐下。 屋子里还没开灯,常京桐瘫坐了片刻,才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但她心里有个蛮横的直觉,竟然觉得这些事情还没完。 不管这张纸片到底是什么来路,以它的力量,好像触不触碰它和它放不放过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双眼睛,常京桐几乎当即就想到了疗养院内目光阴冷的医生和学校里性子倨傲的俞平。对于这两个人,常京桐心里有个离谱的猜想,她怀疑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她甚至在警局里因为愤怒失了冷静进而出言试探,但该说不说,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可是常京桐心里还是无法抛却这个念头。一是这纸片带来的一切本来就荒诞无理,而俞平和医生的行事作风都非常相似,全都是狠厉傲慢的性子搭配与其不符的生硬行事作风。 医生明明对动她脑子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但不仅仅是她,连那几份被她翻阅的病历本上都显示不是他动的手。医生每次都好似走在了她的前头,但却从没有做任何防备的手段,而是一直在走一个生硬的程序,只有找到足够的证据后才能动手。 明明在疗养院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作为医院里的小头目,要是心里有猜忌,那就直接动手好了,但他却没有,反而浪费时间蹲守,像是在遵循某个死板的规则。 俞平的行事作风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明明被她屡次在小竹林里撞见,却从来没有想过换个地方见人。如果光明社要稳妥隐蔽行事,没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小竹林里等她抓包,而且他每次接触常京桐,说话行事总给她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俞平浪费时间和她打交道,要说有什么进展,那也不过是让他在常京桐的怀疑名单上更近一步罢了,但常京桐在接过俞平提供的联谊邀请函时,却忽然意识到,这会不会就是对方的目的? 不过,真正让这猜测在不合理的同时却拥有极大可能性的第二个理由,则是她在俞平身上见到了那熟悉且突如其来的模糊面孔,就像两个重叠的画面或因为挪动或因为交叠角度的偏移而出现的片刻扭曲模糊。 一次两次可能是她眼花,但这个出现的频率和相似的做派几乎要让常京桐肯定了这个猜想,虽然这个猜测成真的话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毕竟不管这两个角色里头是什么东西,有能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还每次都被她逮到了不管不顾就是一顿揍,这仇是结定了。 “哎。” 常京桐揉搓了一把脸,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她感觉特别疲倦,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没有纸片,没有星湖疗养院,没有和溪学校,更没有里头纷杂的人事。 常京桐已经察觉得到,这两次纸片委托内容的区别,当真是一只蚂蚁和一群蟑螂的级别。 蚂蚁混在砂石里虽然难找,到底是会动的突兀存在。现在细想起来,在疗养院里,她只要保证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胆子肥点,主动行事,这答案是能保证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找到的。可是当一群蟑螂在厨房里乱飞的时候,虽然并不会累及生命,却会对她精神造成致命的打击,其中一只蟑螂还勇猛地往脸上扑,这时候实在是很难注意到台面上肆意撕咬面包的美洲大蠊。在学校里,她的关注点一开始就偏了,还有俞平从中作梗,纸片还糊掉了不少提示,最后能成功找到答案,真分不开敖思梦等人的帮助。 这让她意识到,纸片这玩意儿,必定不是真心想要那份答案的,它从头到尾想要的,好似是她失败后会付出的东西。 第二次就这么狼狈,那第三次呢?第四次呢? 常京桐的思绪纷乱,慢慢地在地上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目光落在玄关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纸片上,在它旁边,她的手机正歪斜地放在地上,熄灭的屏幕反着玄关顶上小灯的光。 要不把纸片烧了吧? 常京桐的思维从那框子里跳出来,猛地燃起了这个大胆但好似合理的念头。 “叮。” 但还没等她细想,她的手机忽然发出接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整个屏幕亮起,正中的屏幕显示着当下的时间,九点五十二分。 常京桐没有动弹,但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妖风,忽地迎面扑来,常京桐眼睛被这么一扑,下意识便闭起来了。 “这路怎么这么破,还有多久才到啊?” 闭眼的常京桐感觉身子猛地一阵晃荡,一时没有防备,失去平衡朝前扑去,双眼睁开时,脑袋正好在前头的座椅狠撞了一下。 不算疼,但她整个人已经顺着这一晃滑下了座位,卡在了车里前后座的缝隙里,狼狈得很。 “桐桐!你没事吧?这是睡懵了吗?” 常京桐偏头,看到了车窗外跟着车身晃动而飘忽不定的景色。 副驾驶和前窗的缝隙里探出一个脑袋,正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 第31章 宝藏(二) 常京桐花了点时间在挨挤的后排座位上定下神来,她身边一把将她从缝隙里头提溜出来的男人直到现在还在憋笑,丹凤眼周围全是笑意挤出来的细纹。 “就快到了,要不别睡了。” 丹凤眼后头猛地窜出个人头来,那人瘦长脸,下巴连到耳侧蓄着短须,眼睛藏在长而乱的刘海后头,整个人有股颓废文艺男和流浪汉混杂的气质。 常京桐被吓了一跳,还好她刚缓过来没多久,眼神还很呆滞,倒是看不出太大的情绪变化。 “桐桐,你还好吧?” 副驾驶上长发披散的女人干脆解开安全带拧过身子,一手往后探,在常京桐发红的脑门上摸了一把。 “我没事。” 面包车又是猛地一震,那女人惊叫了一声,在这晃荡下身子不受控制地上飘,在车顶撞了一下。常京桐也不好受,匆忙扶住前头的座位才免于受害。那女人吃了一记,当下什么温柔都散了,满嘴的愤怒朝着驾驶座就丢过去。 “干嘛啊!不会开慢点吗?” “坐好,带上安全带。” 开车的男人脸色都没变一下,带着墨镜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手却伸过去在女人头上摁了一下。 女人嘴上愤愤地骂着,还是听话地将安全带扣好。 常京桐的目光越过敞开的车窗,看向外头茂盛的野地。 视野范围内,几乎见不到其他车辆,更没有高楼大厦,有的只是向天上延伸而去的林木和缠绕生长的野蛮草茎。 车子顺着一条模糊的小道往前跌跌撞撞地跑着,怪道这么颠簸。 这辆面包车也不知道是经历过多少年月的摧残了。常京桐坐的这个位置角落裸露出下头土黄色的垫子,脚下踩着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支棱出来的铁架子,被拖到这里来当垫脚的。前头靠背上更是沾着两大片不知名的污渍,想来她所坐的位置也不遑多让。 常京桐几次三番想摸出座位上的安全带,连上头另外垫着的凉席都挖出来了,却也只能摸到两个挨在一起的光秃秃塑料壳子,无奈,只能在颠簸中抓紧车顶扶手,免得被甩出去。 这辆车朝着林子里越走越深,好在那条小道虽然被植被吞吃了不少,但至少还是尽职地朝前蜿蜒伸出。 常京桐心里忐忑,她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却没能找到那张纸片。她不知道这车是要往哪里去,这群人是做什么的,还被这糟糕的路况颠得脸色发青。 好在胡子男的话倒是没假,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后,车子总算是上了条相对规整的土路,土路延伸的尽头坐落着一个小村庄。 说是小村庄,一目望去,全是矮小的平楼土房。 车子的到来,一下子引来了不少村里人探头探脑的察看,常京桐一眼看去,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车子顺着那条小道开了一段就停住不动了。 “下车吧。我把车子停好。” 接下来的路挨挤在土房之间,车身几乎无法通过。 几人只得拿了东西下了车。 常京桐跟在他们后头,顺手接过了胡子男后排递过来的背包,秉持着多说多错的意识,安静跟在他们几人后头。 灰扑扑的面包车慢慢倒出去,没等多久,就有个瘦巴巴的老头穿着件泛黄的白衬衫从巷子里跑了出去。 “是,是小杰吧?” 那老头局促地站在那里,长了白浊的眼睛眯起,在这几人之间扫来扫去,最后是胡子男往前一步开了口。 “是我,豪叔。这是我朋友,田芊芊,常京桐,谢弘文,还有我进哥。” 这地方小,想来墨镜男也不过是朝外挪了一段,很快就回来了,正好听到胡子男的介绍,便几步走了过来,朝着豪叔点了点头就算打招呼了:“黄进。” “诶,你们好,你们好。” 待在这村子里估计也很少有机会接触外人,豪叔局促地反复念叨着,双手抓着自己的衬衫下摆不断向下拉扯平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凝滞,最后反倒是谢弘文两边看了看,站出来说道。 “豪叔,你好。你看我们这一路过来,扑了一身尘,不如先回去休整休整,洗把脸?” “诶,应该的!来,这边,这。” 豪叔佝偻着腰,侧着身子示意身后的小巷子。 周遭围观的人远远地看着,却在他们起步朝里走的时候,不客气地坠在了后头。 常京桐故意走慢几步,跟在最后,看着黄进随手接过了田芊芊手里的包,另一只手提着箱子,田芊芊自觉地挽着他的手臂,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她心里对这几人的关系有了一点思绪,却不理解这几个人千里迢迢来这个破落的村子里做什么。 常京桐将那背包背在前头,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在背包里头摸索着。 她怀疑这就是自己的包,按照自己的习惯,先去摸背包两边的侧袋,果然在里头摸到了证件和散钱。常京桐看着证件照上那熟悉的无神面孔和变更后的年龄,沉默了。 或许这纸片背后的力量也无法改变这改头换面的证件照威力吧。 几人往巷子里走了一截,绕了两个弯,在其中一个土房前停下了。 土房外皮片片剥落,混泥碎石支棱了出来,下头则是长年累月爬上去的暗绿色苔藓,岩石缝里冒出杂草来,俨然一副饱受年岁吹打的模样。 豪叔拿着钥匙在外头开了门,那木门早脱了色,显出一层浮白的木色,几人鱼贯而入,一下子就让那露天的院子显得局促起来。 平房的布局一目了然,正对着门的勉强算是个大厅,角落架着一张四方桌,上头堆着杂物,底下有几张塑料凳叠在一起。大厅旁边用条褪色起毛边的帘子简单遮掩,里头有张木床,上头直接铺着凉席,只有一个枕头,正中是张皱巴巴的毯子,应该是豪叔自己住的地方。 大厅另一边有间杂物间,堆着柴禾,但空间大些,还有张空置的木床架。 “就住这里啊……” 黄进直接将田芊芊的背包放在了床架上,田芊芊皱了脸,一点也不想进到屋子里去。 常京桐跟在她后头,目光在里头扫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外头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风渐渐起了,能看到地面随风卷起的尘埃。 第32章 宝藏(三) 空气里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腐朽尘木味,让人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常京桐往旁边走了几步。这里还有一个房间,只是那扇朽了大半的门上头,门环处挂着一把七八厘米长宽的锁头,和大门用的大差不差。 “……里头是我那婆娘,脑子锈了,不好,不让她出来。” 豪叔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最后是站在那里的胡子杰开口解释了一下。 “这里是厨房。豪叔的老婆关在里头,脑子有点不清不楚。反正和我们要做的事无关,不管她。” 常京桐看了看那合上的门,又看了眼状似拘谨的豪叔,最终应了声:“哦。” 精神不对关在厨房不是更危险吗? 不过既然胡子男这么说了,常京桐也没有继续站在那里,而是和其余人一起进了那堆了柴禾的房间。 “你们两个人住这儿。我们三个去大厅睡,反正有什么事喊一声,都听得见。” 黄进敲板决定后,倒是没人有异议,就连田芊芊也只是嘟着嘴,自己坐在床板上生闷气。 对此,常京桐更是看不明白了。 等男的全退出去后,常京桐便装作收拾行李的模样开始找纸片。 纸片在的时候,她恨不得烧了它,可是在怪事发生,穿越成了既定事实的时候,纸片不在,常京桐却不得不承认她慌了。 要是纸片不在,她恐怕连回去的能力都没有,也不知道这纸片是不是成精了,这才在她起了烧它的心思后立刻将她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躲起来! 最后,常京桐是在一本记事本里找到它的。 记事本开头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依次排开,全都是这次出门的同伴,常京桐这才锁定了其中一个陌生的名字,想来那叫做小杰的胡子男全名周正杰。 记事本往后翻,是一份清单,看样子是这次出行要带的东西,她简单地扫了一眼,在清单末尾的水果刀上停了停,继续往后翻,还见到了老牟村三个字,下面是…… 地图? 常京桐勉强辨认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鬼画符是什么,在简单定性为地图后,便继续往后翻,翻到了夹在里头的纸片。 见到这熟悉的粉白色纸片让她不免松了口气,当即背着床上的田芊芊将其展开。 亲爱的绑定者, 在老牟村里藏着一份对我而言非常珍贵的宝藏。 为了得到这份宝藏,我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这里。 请你帮我找到它。 盗贼留, 倒计时:七天 “桐桐,你在干嘛啊?” 常京桐被背后的声音惊得一抖,急于盖住纸片的手在半空中迟缓下来,她回过身去,看向床架子上坐着的田芊芊,她眼圈微红,想来是憋了半天的委屈,却没人搭理她,这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开口了。 “收拾东西。”常京桐动作自然地将本子放好,纸片则塞进裤袋里,“这里也不知道通不通电,最好早点收拾。” 说到这里,田芊芊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里有浴室吗?” 常京桐愣神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在院子外头的确是没有见到所谓的浴室,连厕所没看见。 田芊芊一时也忘记自己还在生气了,连忙起身出去了。 常京桐想了想,先将扣在记事本上的笔摘下来放进口袋里,这才跟在她后头出去。 “几天不洗也没关系吧?” 一出来就听见周正杰的爆炸发言,不用走近,常京桐也能从田芊芊的背影里看出她的愤怒。 “那不得脏死了?难不成他都不用洗澡的吗?” 黄进上前一步搂着她的肩膀,顺便将她指着豪叔的手给摁下去了。 “正杰,去问问。” 有了黄进开口,周正杰虽然挂着脸,但还是拖着脚步过去问了,不知道两人怎么说的,门口的豪叔涨红了脸,两手在空中摆动着,最终周正杰带着豪叔走到他们面前。 “上厕所用尿缸,不用就去村头的公厕上。洗澡跟他说一声,他开厨房,那里有地漏,我们几个在院子里冲一冲就行了。” 后头的话显然是跟其他两个男人说的,田芊芊显然情绪还没平复,听到这话更是雪上加霜,她一把推开黄进的胳膊,转身气鼓鼓地往常京桐的方向过来了。 常京桐侧身让了一下,见她几乎是跺着脚进的门,地上的浮土都飘了起来,进了这房间,简陋得几乎没地方躲,她站了一刻,终究还是再次在那床架上坐下了。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人的视线都飘过来了,其他两人看不清情绪,毕竟一个从头到尾冷着脸,一个被糊脸的头发胡子遮得看不清,但一直安安静静不说话的谢弘文,满脸的讥笑和抑制不住看热闹的兴奋一眼就看透了。 “……” 常京桐回身进了屋,在田芊芊身边坐下了。 “别气了。” 常京桐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还没等再挤两句话出来,田芊芊便回身搂住了她,憋了许久的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呜,我哪里是生气,我是心里委屈,”常京桐感觉她在自己肩膀上蹭了蹭,强忍着没动,“我跟着他来这里,从头到尾有埋怨过他一句吗?” 常京桐脑海里立时闪过几次画面,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口,遂沉默。 “他那是什么态度!要不是因为他负了债,我至于跟着他来这里吗?他还对我冷言冷语的……” 常京桐心里一跳,但依然僵坐着没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田芊芊才红着眼睛吸着鼻子抬起头来:“桐桐,还好有你在。这次如果真的挖到宝了,我一定把我的那份也分你一半。” “嗯。” 常京桐闷声应了一句,起身将背包里的抽纸拿出来给她。 她抽了纸,乖乖坐在那里擦眼泪鼻涕,见常京桐看她,还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看上去倒是挺可爱的。 常京桐回了一笑,终究是心里没底,不好多说什么,干脆就着蹲在地上的动作,继续翻找背包,却意外地在背包底部挖出了一部手机。 手机是带按键的翻盖机,她第一反应去看右上角的信号格。 “……” 这是纸片的反击吗? 第33章 宝藏(四) 常京桐略去心里的不痛快,还是试着拨了号,但显然并不能接通,她只能转而去翻手机里的信息,但还没等她细看,黄进就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我们准备出去看看。要走吗?” 田芊芊双手抱胸,屁股挪了挪,背对着房门,显然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黄进站了片刻,还是沉默着走了。 常京桐起了身,走到门边往外看,正好和回头的谢弘文对上视线,对方笑着挥了挥手,便跟着其他两人出去了。 “我们不出去吗?” 常京桐问坐在床边的田芊芊。 田芊芊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情绪显然因为黄进的到来而重新出现了起伏,她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跟常京桐发脾气:“我累了,不想去。” 常京桐点了点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她干脆低头去看手机,每个app都打开看看,最后跳到了下头的信息,意外地发现先头自己群发了要来老牟村待一星期的信息。 她按着向下键,心里大概有了计较。 看来另一个自己的确对这群人没有足够的信任。 常京桐挨个点进去看,最后在群发消息的尽头看到了她和田芊芊的信息来往。 ‘阿进的朋友欠了他大人情,我们只要跟过去就行了。’ ‘绝对不会有问题。那个周正杰你周六那会儿不是跟我们一起见过了吗?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骗我们他也没好处吧?再说了,要是没找到他说的宝藏,那就当做去他老家散散心也行啊。’ ‘桐桐,帮帮我,跟我一起去吧,不然就我一个女的,多奇怪啊。到时候真的挖到宝了,见者有份的。’ 最近消息里全都是田芊芊坚持不懈的劝说,软硬兼施,最后敲板的时候,常京桐都能从另一个自己的回话里看出了无奈。 按照她的性子,常京桐都要怀疑田芊芊是另一个自己的恩人了。 这真不像她。 或许是纸片为了促成这次出行而动的手脚吧。 常京桐一时没能从这没信号没网络的手机里再看出什么东西,但她还是谨慎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给了她一点微小的安全感。 “芊芊,你要不先收拾行李吧,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 田芊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出手机在玩,听到常京桐的话,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 “那你快点回来。” 她说完就靠在床头的位置,摸着手机继续玩贪吃蛇。 常京桐看了她片刻,又好似能理解自己跟她能成为朋友了。 她起身往外走。 此时外头的天在乌云的笼罩下几乎有了夜幕降临的错觉,她看了眼手机,才三点多,但口袋里的纸片正硌着她的大腿,似乎是在催促着她行动起来。 常京桐终究还是迈开脚步,目光先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没见到豪叔,但大门敞开着,她几步走了出去,在离大门不远的巷子里,见到豪叔和一群村里的老人家凑在一起说着话,虽然声音并不小,但常京桐实在没能听出什么东西来。 她一出大门,那几人就注意到常京桐的存在,齐刷刷地望了过来,豪叔还冲着她扯开两边嘴角笑了笑。 常京桐忽略心里隐约的不适,也回了一个笑:“豪叔,他们几个人往哪里去了?” 豪叔嘟囔了几句,最后直接给她指了方向。 常京桐道了谢,朝着和来时相反的巷子走,边走边想着纸片上头的委托。 在常京桐看来,纸片的答案和委托人有极大的关联,一般在足够理解委托人的意图后,离答案也不远了,但她心里因为对俞平这类角色背后隐约的猜测而有所迟疑,不敢再随意开口确认委托对象了。 如果在上个世界里,俞平真的是在有意识地想让她偏离纸片最终的答案,那不管这个角色是纸片背后的力量特意安插进去的还是真的是换掉躯壳重复出现在她身边的人物,她都必须在这个世界里警惕同类角色的出现。 或许她上个世界不找俞平会更快发现答案? 常京桐不确定,但一开始错认俞平为委托人的行为的确是加重了她的迷茫,后期两人的接触更是增加了她朝错误方向努力的机率。 目前说来,根据纸片的说法‘为了得到这个宝藏,我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这里。’和她目前所看到的一切,常京桐猜测周正杰是委托人。 毕竟,只有他是完成了‘回’的动作,但她毕竟和其他人不熟,不确定这里头是否还有隐情。 在常京桐看来,这里头有隐情的几率很高。毕竟一份似是而非的宝藏,怎么可能引诱得了几个成年人为它奔波呢? 退一步说,即使这里真的存在宝藏,这老牟村里的人哪个不比他们熟悉这里的布局和环境?如果真的有宝藏,要么早就被村里人挖出来了,要么会在村子里留下只言片语。他们几个人堂而皇之地来到这破落的村子,恐怕早就吸引了别人的注意了。 还有一个思路,既然他们能为了宝藏跑到这小村落来,还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或许这份宝藏是他们或者和他们有关的人埋下去的?但这样一来,这份宝藏好像就有些不详了。 毕竟这时候也算是迈入现代社会了,真有钱财,存银行不比埋土底下保险? 常京桐边想边穿梭在小巷里,时不时分神记一下路线,但沿途并未见到黄进等人的身影,反倒是两侧的土房里时不时冒出个隐约的身影,似乎是在门后向外窥探。 常京桐忍不住回头去看,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尾却扫到有人猛地从角落里冲上来。她的身体没来得及反应,只能在对方冲上来的时候停下脚步,手下意识抬起想护住自己,脑袋立刻往回转。 好在那人并不是真的想撞她,在离她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 “你是谁?” 对方语气生硬地冲她喊道。 常京桐向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男人几乎高了她一个头,剪着及肩的妹妹头,五官偏向柔美,倒是并不显得违和,只是这人说话的语气和动作让常京桐有些意外。 第34章 宝藏(五) “你又是谁?” 常京桐不动声色地向后又退了两步。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精神似乎有点不正常。 听到常京桐的反问,这人咧开嘴笑起来:“我叫周有禾,就是这辈子都不怕没饭吃的意思!” “……” 常京桐确认了,这人就是精神有问题。 面对这种人,她还算是有经验,知道不好刺激他,能避开是最好的了。 可惜这条巷子比较窄小,他这么大只杵在那里,还真不好过去。 要不先回去?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周有禾伸手就要来推她,常京桐连忙侧身去躲,却在侧身后贴到了墙壁,见他靠过来,当即觉得不妙,连忙转了个方向,两人像猫抓老鼠般兜了个圈子,位置也发生了改变。 周有禾见她躲避,似乎更觉得有趣,不断地伸手过来推她,被常京桐一个抬手,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打了一下。 “别推我。” 常京桐说完,转身就要继续往前走。 周有禾却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在身后穷追不舍。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你要和我玩吗?” 周有禾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见常京桐不搭理他,还往前跑了几步,张开双臂拦在了常京桐的前头。 “我不准你走!” 常京桐顿时觉得头疼,看来自己的运气并没有好转。 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也看不出他家是不是在附近,周遭的平房几乎关了大半,一律破落老旧的外墙实在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 常京桐想了想,干脆退让了一步,试着和他讲道理:“要下雨了,你不回家吗?” 周有禾坚定地摇了摇头,头发随风飘起,糊了他满脸,他却张嘴去咬那飘起的发丝,含进嘴里去嚼,很是自得其乐。 常京桐无奈地看着他,这种人还不能来硬的,可如果把他带回了豪叔的屋子那儿,难保他会赖在那里。看他身上黑色的t恤已经洗得发白,上头的图案早就落了大半,浑身灰扑扑的,布鞋和裤子下半截还是湿的,也不知道他先头是去了哪里,这村子里有没有管他。 周有禾见常京桐不应声了,又要伸手去抓她,被她一个瞪眼,吓得收了回去,嘴巴一扁,状似要哭。 常京桐头疼欲裂,只得开口:“我很忙,准备去找宝藏,我们以后再一起玩吧。” 听到这话的周有禾忽然眼前一亮,大声喊道:“我知道宝藏在哪里!” 常京桐吃了一惊,周有禾长手一伸,抓着常京桐的胳膊就往前跑,她一时不察,被拉得跌跌撞撞,只得跟着跑,免得摔倒。 周有禾显然对这个村子很熟悉,在那些巷头街尾里跑来跑去,土路渐渐变得宽大,最终像离开长颈瓶的颈部般,眼前豁然开朗,露出长颈瓶肥大的肚身。 宽大的空地上一眼就能看见那棵高耸的大树,树身大约有十个成年人合抱的粗细,茂盛的枝丫上挂着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后褪色的红色布条,两人走近后,还能见到树身上凸出的一个个瘤子,那些瘤子或大或小,密密麻麻地在树身上铺开,一眼就让常京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 “这是人头树啊。”周有禾终于松开了常京桐的手,几步跑到树下,开始挖土,“快来!快来!宝藏就在这里!” 常京桐朝前又走了两步,近距离下,那树身上的瘤子更清晰了,瘤子上有孔洞,的确是像一张张大开着嘴朝外嘶吼的人脸。 常京桐搓了搓后脖子,感觉这树越发的渗人了。 大雨将至,开始起风了,树木沙沙作响,在阴暗的天空背景下,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靠着身上无数双大睁的眼睛朝外张望。 常京桐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了周有禾的身边,他已经挖出一个小坑,现出里头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来。 她一瞬间特别想叹气。 虽然知晓周有禾的宝藏肯定不是众人眼中的宝藏,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丝期待在的。 那塑料袋被周有禾强横地揪了出来,来不及扑落上头的尘土,就被他几下拆开了。 “喏!宝藏!” 周有禾两手捧着敞开的塑料袋,凑到常京桐面前给她看。 里头是一颗贝壳纽扣,还有两颗包装绚丽的糖果。 “给你!给你!都给你!” 周有禾将那袋子不断地往常京桐的怀里塞,她差点被他推倒,只得捏了其中一颗糖,道了谢:“这个就够了,谢谢。” 周有禾倒是不坚持,听到道谢就满意了,开始摇头晃脑哼起歌来,珍而重之地将剩下的‘宝藏’塞进裤袋里。 “有禾。”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周有禾的名字,她侧过头去看来路,被风扬起的尘土里现出一个身影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乌云阴沉沉地往下坠。 待会儿的雨肯定会很大。 “有禾。” 常京桐发散了一下思维,耳边再次听到了叫声。 这次的声音随着距离的拉近,更清晰了些。 连哼歌的周有禾都定在了那里,学着常京桐的样子眯着眼睛顶着迎面的风沙去瞧。 “哥哥!” 听到身边周有禾的回应,常京桐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下了。 有人管就行,要不她一时半会还真不知道怎么脱身。 来人近了,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穿着同样陈旧褪色的上衣和长裤,但却看上去干净利落,笔挺地站在那里,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哥哥!”周有禾直接往前一扑,像只无尾熊般挂了上去,那人趔趄了一下,勉强稳住了,“我交新朋友了!” 周有禾长手一指,常京桐就站在那里,勉强朝看过来的那人笑了笑。 那人的眼睛和周有禾的很像,但因为整体的气质不同,目光也显得凌厉些,他双手下垂,任由周有禾抱不住地往下出溜,目光在常京桐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站起来。” 他平静的指令倒是很起作用,几乎溜到他腰上的周有禾当即老实站好,只是手还是不老实地扯着他的胳膊,又像是找到一个新玩具般,用力地在那里晃来晃去,嘴里含糊地哼起先头那找不着调子的歌,转瞬就忘记了常京桐的存在。 那人又看了常京桐几眼,终究什么都没说,牵着周有禾走了。 直到两人走远,常京桐才见到周有禾回过身子,朝着她所在的位置用力地挥了挥手,在那人的牵引下,绕进巷子里看不见了。 第35章 宝藏(六)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常京桐正好跑到豪叔家附近,还看到了准备进门的谢弘文等人,几人来不及说话,齐齐往里跑,就这片刻的空档,几人进屋后衣服还是缀上了大片大片的水渍。 雨水哗哗落下,像是泼水般往下倒,整个世界像是被笼在了水幕之中,地面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扬起就已经被雨水冲成湿泥了。 “你们都去哪里了?” 田芊芊站起身来,走到黄进身边,拿纸巾帮他擦拭身上的雨水,黄进拉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牵着人坐回去了。 “在村子里四处转了转,问问藏宝的事。” 常京桐站在一旁没出声。 村子里就这么点大,她难不成真是运气不好没撞见他们? “怎么说?” 田芊芊显然已经忘记刚刚生的气了,依在黄进身上问道。 “我们准备明天上山看看。早点找到,早点走人。” “那村里人……” 对宝藏是什么说法? 常京桐的话还没说完,豪叔就在隔壁大厅跑了过来,比手画脚地说了一堆,一旁的周正杰语气生硬地回了两句,他便自己跑回去了。 “收拾吃饭了。” 周正杰似乎对这个豪叔并无好感,常京桐将沾湿后垂在脸侧的一缕头发往后捋,心里琢磨着这几人含糊的态度。 或许这场寻宝游戏,她的存在只是田芊芊单方面的授意也说不定。 饭桌是大厅角落里堆着杂物的四方桌,上头零散的物件收拾掉后,随意地擦了擦,上头搁置了两个铁盆,一盆青菜,一盆青菜肉丝。因为青菜被翻搅炒成了半糊状,常京桐实在是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东西。 还有个面盆,里头放着数个番薯。 这就是今晚的晚餐了。 几个人沉默地或站或坐,倒是没人埋怨什么,就连田芊芊也不过是皱着眉头,但还是啃了一个红薯,常京桐也将那缺了角的碗放在桌上,直接用筷子戳了个红薯吃,那两道菜想来是暂时没有受众了。 晚饭糊弄过后,雨还是没有停下的念头,时不时一道闪电跃过山脊,伴随着震天的雷声,常京桐连手机也收起来了。 这里应该是没有避雷针的,要是没被纸片搞死,被雷劈死就太冤了。 村里的晚上来得早,但除了正屋里有钨丝灯外,旁边堆柴禾的屋子是完全漆黑的,还好他们带了手电筒,视物倒是没问题。 雨下得大,他们几人终究是没有冒雨去厨房洗澡,只黄进给她们送了两盆热水过来,让她们洗漱,带尿缸过来的时候,田芊芊更是一副见到就喘不上气的模样,让常京桐在这糟糕的环境下都有点忍俊不禁。 等好不容易歇下来,田芊芊窝在睡袋里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埋怨,哼哼唧唧地挤到床外头同样裹在睡袋里的常京桐身边。 “要是这次没找到宝,看我怎么收拾他。” 常京桐在黑夜里笑了笑。 她倒是不怎么讨厌田芊芊,她显然是个娇宠长大的女孩子,能在这种环境下不作妖,已经很懂事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等他寻宝后回去找你不好吗?” 这个问题常京桐一见到田芊芊就忍不住琢磨,眼下趁着她主动开口,便试探着问了出来。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常京桐没出声,果然听到身旁的田芊芊嗔怪地继续说道,“反正家里人都在找我,我跟着他来,又能躲他们,又能盯着他。” 田芊芊停了片刻,喃喃地开口:“要是他敢在结婚前乱搞,我肯定不会再原谅他。” 常京桐没应声。 “不过,桐桐,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过来,真的很谢谢你,还好我那时候听阿进的话问了你,不然现在我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时候结婚肯定请你当伴娘。” “……” 我也没想到…… 不过不用了,谢谢。 常京桐在心里回应道,但难免还是陷入疑惑之中。 黄进和她显然没有那么好的交情,在她的手机里,两人没有过任何信息交流更没有电话交流的记录。如果单单是黄进为了他女朋友而额外为队伍增加人手,那也说不大通。 他们是来寻宝的,且不论这份宝藏是否真实存在,假使这份宝藏真的被发现,按照田芊芊的说法,是见者有份。即便负债累累的黄进愿意为了他女朋友而再加一个人来分一杯羹,那其余两个人也没理由同意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道理常京桐还是懂的。 按照他们目前对待她的方式,显然是没有将她列入行动队伍的意思。只要她跟过来就有资格分一杯羹,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难不成是纸片背后的力量为了将她这个人物强行塞进队伍里而出现的漏洞? 常京桐想不明白。她脑海里闪过那塞在背包底部的水果刀和提前发给其他人作为预防针的行程通知短信,心里更是提起了对这群人的提防。 反倒是田芊芊见她没有回应,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后,没过多久就呼吸绵长了。 常京桐躺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过去,只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被外头铁盆触地的声音惊醒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田芊芊,慢慢起身。 阖上的大门中间因为两扇门的不平整而留了一条缝隙,能见到外头蒙蒙亮的光线,常京桐将背包里的外套穿上,又把包里的那把水果刀摸出来。 那把水果刀其实比起常规的水果刀更像是一把可折叠的美工刀,她将其放在外套口袋里,这才起身去开门栓。 门一开,外头清晨的雾气便迎面扑来,院子里蹲着两个人,是正在洗漱的周正杰和谢弘文。 “你醒了?” 正屋里,黄进正好背着包出来,身上还穿着雨衣,背包旁边的镂空网袋里头塞了不少塑料袋。 “我们几个今天上山看看。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芊芊,她脾气不好,我怕她在这里四处乱跑,闹出事就不好了。” 黄进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背诵某段准备已久的稿子。 第36章 宝藏(七) 常京桐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了。目光在黄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后,扫到院子里蹲在靠墙的排水沟旁边刷牙的两人。 “……” 实在看不出委托人是谁。 如果委托人真的是周正杰,他又为什么始终面色如常,好似并不觉得她的出现是突兀的?其他人也是如此,难不成委托人不在这里? 那这个范围可就大了。 常京桐感觉睡眠不够的脑袋又开始疼了。 出于谨慎,常京桐还是决定有独处机会的话,或许可以试探一下可能性最高的周正杰,但对于俞平这类角色的警惕还是需要提到注意事项的首列。 归根到底,还是纸片上那句‘对我而言非常珍贵的宝藏’这句话让常京桐非常在意。 纸片很爱玩文字游戏。 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东西只有‘我’觉得珍贵呢? 那恐怕在找不到委托人之前,常京桐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宝藏是什么,更遑论找到它了。如果纸片再给宝藏赋予个抽象意义,那她只怕得栽在这里了。 常京桐想到这里,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等他们出门后,她也在院子里的水桶里舀了水洗漱,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开了锁的厨房门上。 常京桐洗漱后,见屋子里静悄悄的,想了想,还是挪到厨房门前,试探性地将那扇门推开了。 纸片涉及的答案应该囊括在了这老牟村里,任何奇怪的地方,她都应该鼓起勇气看一看才是。 对着那半敞开的厨房门说服了一下自己,常京桐探头进去看了眼。 昏暗的光线透进去,常京桐一眼就看到了那及腰高的灶台,灶台旁边有个门,想来就是昨天周正杰说的,有地漏的‘浴室’了。 灶台前头有团黑影,常京桐试探着将那半敞的房门完全推开,那团黑影听到声响后似乎抖了抖,这让常京桐抬步的动作停格在了那里。 “你在那里干嘛!” 常京桐被身后的喊话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贴着门扇,一眼便见到豪叔从正屋里走了出来,浓重的口音也掩盖不了他抵触的语气,黝黑皲裂的手掌伸出,当即就要来抓常京桐的胳膊。 “走!走!” 他语气激烈,手上的力道也大,常京桐重量轻,几乎是被扯离了那扇门。 常京桐被这力道拉着趔趄了几步,勉强稳住了身体,便见豪叔转身将那扇门重新关好,还将锁头重新锁上了。 眼见豪叔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常京桐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在找早饭。” 拿了正厅四方桌上的一个馒头,常京桐又慢慢走到了院子里,见豪叔拉了把塑料凳坐在院子里守着,她便脚步一转,直接跨出了大门,在大门口啃起了馒头。 刚刚那一眼,她应该没有看错,那人是被链条牵着的,只是到底疯不疯还真是两说。 在常京桐看来,把人锁在厨房里,比锁在院子里还不可思议。 厨房有刀,土灶又正好在她旁边,如果真是疯子,那把房子点了都有可能。 地面还有昨晚暴雨留下来的湿痕,天还是阴沉的,太阳被遮挡在了重重云层后头,但清晨的世界还是比她刚醒那会儿亮堂了不少。 站在豪叔家门口,常京桐还能看到远处冒出来的挂着红绳的人头树。 村里的人想来都是早睡早起,就常京桐啃馒头的空挡,就见到这巷子里不少平房开了门。 “那是人头瘤树。” 或许是常京桐啃着馒头盯着那人头树太久了,斜对面忽然冒出一句低沉沙哑的话来。常京桐奋力将干硬的馒头咽下去,向后看了一眼,又往后挪了两步,见到了站在门边的老婆婆。 老婆婆佝偻着腰背,手里握着一支拐杖,浑浊的眼珠落在常京桐身上,又像是落在了虚空中的某处。 常京桐朝她笑了笑,开了口:“婆婆,这树有什么讲究吗?” 老婆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出声回答:“这是村里的吉祥树。村里每结成一次亲,就在上头挂一条红绳。” 常京桐看着婆婆绷着脸,声线近乎平稳地说完了这一串话,那神态看得她心里有些怪异的不适,但终究只是笑了笑,转而问起了心里一直记挂的事。 “婆婆,你们村里有和宝藏相关的传言吗?” 这次婆婆只是看她,最终摇了摇头。 “你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屋里传来含混的喊话,两相对比,常京桐这才一愣,发现最怪异的地方在哪里。 这老婆婆的普通话怎么这么流利? 但这次不等她开口,老婆婆已经拄着拐杖,慢慢地往屋子里去了。 常京桐站在原地往里看了几眼,可惜老人家直接拄着拐杖进了里屋,外头的竹帘荡起又落下,轻轻敲打在门框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仔细想了想,意识到自己习惯了普通话的交流,倒是没注意到这村子里能流畅说普通话的人还真不少,连昨天那心智不健全的周有禾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难不成这村子里除了周正杰,还有不少从外头回来的人吗? 想到这里,常京桐几乎感觉眼前一黑,这样一来,恐怕更难定位委托人的身份了,还是说这村子其实有专门教普通话的老师,只是有人愿意学,有人不愿意学而已? 常京桐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的脑洞实在是有点荒谬,但还是忍不住走回到豪叔的院子里,同坐在院子中间编箩筐的豪叔搭话。 当然,经过两人鸡同鸭讲的艰难对话后,常京桐还是放弃了。 她干脆起身出了门,回到老婆婆的屋门前,敲了敲门。 “婆婆,你在吗?” 高声的呼喊在空中荡了一圈又沉默地回落,没激起任何水花。 常京桐想了想,还是不愿意错失这个消息来源,又敲了一次门。 这次,那竹帘从里头被推起,可还不等常京桐高兴起来,一张嘴角下拉的皱巴脸皮就探了出来。 “滚!走!走!” 敦实的身子带着微坡的脚,老大爷挥着手,像是赶苍蝇般嘘着常京桐,见她还杵在那里,便几步从里头走了出来,伸手关门。 “我……” “砰!” 常京桐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她讪讪地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37章 宝藏(八) 田芊芊醒的时候,常京桐已经搬了个塑料凳子坐在了大门口,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门边,目光在巷头街尾四处扫荡着。 “今天我们在村子里逛逛吧,”田芊芊拆了包饼干挨在常京桐身边,“我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 “好啊。” 这正合常京桐的意思,她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等田芊芊吃完饼干拍了拍手,两人便结伴往巷子里走,这里一半的地铺了砖石,却又在长年累月的消磨下断裂磨蚀,部分沉入泥沙中,部分翘起,倒是平白让路变得更难走了。 一路走来,常京桐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两侧平房里的人,意外地发现平房里的人都在时不时地探头看她们。一开始常京桐还以为这群人不过是好奇外乡人的经过,但在几个老人家依次从屋子里出来,跟在她们两人后头,事情好似就变味了。 “乡下空气还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运气好像不大好,感觉待会儿还要下雨……” 常京桐一边听着田芊芊的话,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下,但目光始终在侧头装作看两侧环境的时候,用眼尾去扫后头无言交接的又一对老人家。 这已经是第二段交接的路程了。 说是交接也不尽然,但在路过巷子里的某个平房时,里头的人不需要别人知会,便会自觉地走出来,一直跟在他们后头的老人家也会迈着步子往回走。 一次还算巧合,两次就太明显了。 “是你!” 就在常京桐陷入繁杂的思绪里头时,这条长而曲折的巷子旁忽然冒出一个脑袋,两人俱是没防备地被吓了一跳。 “这是你家?” 常京桐牵着田芊芊的手继续在这斜坡上走了一截,这才发觉出声的周有禾是从一处平房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因为这个平房在斜坡的转角处,常京桐还将注意力放在了身后,从低处走上来的时候,这才没注意到他。 周有禾嘴里啃着玉米,胸前下巴还沾了米粒和其他不知名的食物残渣,他见到常京桐过来,兴奋地要站起来,却被手里绑了绳在凳子腿上的玉米牵住了。 “我还没吃完。” 周有禾没头没脑地回应了一句,又开始认真捧着玉米啃起来了。 “桐桐,你怎么会认识一个……” 田芊芊将话说了一半,常京桐沉默片刻,正在想怎么和她解释,身后刚跟出来的老人家便双手背在腰上,慢慢踱步过来开了口。 “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打了药,要走,……没良心。” 含糊不清的普通话听了个七零八落,但她们两人大抵知晓他的意思。 “好可怜哦。他妈妈是不要他了吗?” 田芊芊蹙起眉头感慨了一句。 一旁坐在门槛边上吃玉米的周有禾倒是不觉得自己可怜,趁着他们讨论他的时候,几下将那玉米啃干净,随手往旁边一丢,那用绳子捆在凳子腿上的玉米瓤当即垂荡着落了地。周有禾也不在意,只用手抹了一把嘴巴,便要站起身来凑到她们身边。 “啊。” 田芊芊还在认真辨别老大爷含糊的话语,一时没有防备,见周有禾过来,下意识往常京桐身后躲了一下。 当周有禾缩着手脚坐在板凳上时,衬上他那周正懵懂的模样,的确是有几分弱小的意味,勉强能惹得人的怜爱,但他一旦站起身来,高大的身量一下子就将那几分可怜的意味变成了危险的信号,不怪田芊芊惊慌,常京桐也不适应他的靠近。 “回去吧,别跟过来。你哥哥呢?” 常京桐实在不想在这关头被周有禾缠上,她可没有过多的时间精力应对他,更不清楚他精神状态如何,会不会暴起伤人。 “……走,在那。” 那老大爷听到常京桐的问题,又是积极开口,只可惜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也没讲明白,最后手指头一伸,指向了前头的山林。 “我们走吧……” 田芊芊垂放在身侧的手隐蔽地拉了拉常京桐的手指,目光警惕地越过常京桐的肩膀落在周有禾身上,见周有禾好奇地盯着她们不放,前头的怜爱早就烟消云散了,甚至有些慌张。 常京桐点了头,巷子虽然窄,但好在这处坡顶宽敞了不少,两人特意在周有禾身边绕开了,避免和他正面冲突,周有禾想必读不懂别人的情绪变化,正要迈腿跟上,一旁的老大爷却主动伸手拉住了他,嘴里又是倒出一连串的话语。 常京桐带着田芊芊走出一段后,回头看了一眼,正想松口气,却见听完老大爷的话点头回应后的周有禾又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常京桐看向一旁无知无觉已经放下心来四处探看的田芊芊,“我们走快点,别又下雨了。” 这村子就这么大,还是尽早走完带田芊芊回去。 她一个人四处溜达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当她身边带着田芊芊时,总感觉肩膀上担着某种重担,让她时刻提心吊胆的。 “哦。” 田芊芊配合着她加快了脚步,但身后的碎步声依然如影随形。 过了这个小斜坡,很快就出了长巷,眼前又来到了那片栽着人头瘤树的广场,从这一面看,能看到离树不远立着的碑石,上头刻下的染漆字体已经褪了颜色,近似浅淡的橙红,整个碑石缺了一角,看上去歪歪斜斜的。 常京桐跟在田芊芊身后漫步走过去,看清了碑石上‘老牟村’的字样。 “这后头还有字。” 田芊芊蹲下身子细看,常京桐也跟着绕了过去,看到了后头密密麻麻的碑文。 “嗯……,子孙繁……,凡女者,额……” 田芊芊开了头就卡了壳,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俱是安静了下来。 这碑文的字体潦草,不少字上头还有划痕,衬着这缺角的碑石,倒是让人怀疑这是被人丢弃,随意放在树下的。 “你们是在找宝藏吗?我也要玩。” 在碑石的另一头,跟过来的周有禾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蹲了下来。 或许是他没有靠得太近,田芊芊并没有在巷子里那么排斥他,还冲他笑了笑。 “好啊。那就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开找宝藏,找到了再来这里集合。” 第38章 宝藏(九) 常京桐看着田芊芊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哄走了,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怎么啦?” 田芊芊蹲在地上揪了草叶去扫地上的成群结队的蚂蚁,感受到常京桐的目光后,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他们几个人寻宝有没有进展。” 田芊芊倒是并不担心。 “没事,肯定能找到的。” 她边说着,边将脚边的数只蚂蚁扫进一条细长的地缝里。 “他们有地图吗?怎么能确定这个宝藏是真实存在的呢?” 常京桐对田芊芊的自信态度感到怪异,到目前为止,她还没见过任何寻宝图一类的物品,更没有听到任何和寻宝有关的传言。 田芊芊嘟起嘴,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哎呀,反正他们肯定能找到的,我们等着就行了。” “……”常京桐一时也分不清田芊芊是心里有底不想透露给她还是真佛系,“如果找不到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吗?” 田芊芊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开了口:“桐桐,你别担心啦,反正肯定能找到的。” 常京桐一时静了下来。 两人蹲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常京桐见那村里人搬了椅子在通往广场的巷子口坐着,到底还是没将她心中的怀疑告诉田芊芊。 如果让她知道村里人一直在跟着她们,好像只能对田芊芊起到恐吓的作用,对现状并没有太大的改善,还是让她继续保持这种愉悦的心情吧…… 常京桐看着田芊芊蹦蹦跳跳地在树下兜了一圈,最终指着树根的位置喊她过去。 “桐桐,你快来看,这里还有祭台诶。” 常京桐惊愕了一瞬,几步走了过去。 或许是昨天为了避雨,常京桐来去匆匆,倒是真没有注意到这棵人头瘤树周遭的布局。 在离碑文不远的位置,一张只到膝盖处的小方桌紧挨着人头瘤树放着,桌腿卡在了涌出地面的树根之中。 桌面摆着香炉,里头还有燃尽的香根,桌面只落了几片落叶,常京桐伸手在上头摸了一把,倒是比豪叔家里的四方桌还要干净些。 看来是有人长期在这里祭拜擦拭,只是不知道祭拜的是什么? 常京桐仰头去看人头瘤树上头悬挂的红绳,脑海里闪过那老婆婆说的话。 或许这人头瘤树在村里面的地位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些。 田芊芊在这广场兜了一圈,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广场的其中一个方向是通往山林的,今早黄进等人是从这里离开的也说不定。 常京桐两人在下头走了一圈,背包食物什么都没带,也不敢进山,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慢悠悠地往回走。 等回到豪叔的屋子里,常京桐一眼就见到半敞开的厨房门口,一个佝偻着身子将吃的从里头递出来的身影。 “豪叔,这谁啊?” 田芊芊一脚踩进了院子,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 豪叔一手接过那两个铁盆,转头朝着她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后,竟然直接回身朝那佝偻的女人身上狠踹了一脚,常京桐甚至听到了那人撞地时发出的声响了。 “豪叔!你干嘛啊?!” 田芊芊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原本想过去帮豪叔搭把手拿菜盆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我,让她听话,听话。” 豪叔说着还朝她们两个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随手将菜盆往地上一放,就伸手去将厨房的门又阖上了。 常京桐和惊疑不定的田芊芊对上了视线,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中午继续吃那两盆菜糊糊,还有一盆早上剩下的馒头。 常京桐和田芊芊都不想和豪叔一起待在正厅里,对那变得更加粘稠暗绿的菜糊糊也没什么兴趣,两人一人拿了一个馒头就去了放柴禾的房间。 “他疯了?”田芊芊捏着那干硬的馒头,语气还有些愤怒,显然对刚刚那一幕还无法释怀,“关在厨房里的是他老婆吧?锁她就算了,怎么还能打她?” 田芊芊压低声音嘟囔着,常京桐还没来得及回应,外头就闪过一道闪电,闷雷声没过多久便响彻天际,雨很快就落下了。 “不知道他们回来了没有……” 对豪叔的愤怒转眼间就消散了,田芊芊开始担心起黄进了。 常京桐啃了一口馒头,目光落在田芊芊身上,倒是对田芊芊越了解越能理解另一个自己和她做朋友的理由。 她的性子真干净。 下午的雨由大转小,却淅淅沥沥地没个停歇。 常京桐对着天幕发呆,耳边听着田芊芊时不时提起的担忧,本能地轻声回应她,实际上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纸片的事。 这张纸片的内容最关键的词就是宝藏了。 按照纸片的尿性,这应该是个隐喻才是,但是田芊芊坚定的态度,又不免让她有些动摇,难不成答案真的是某些财宝所在的地理位置? 雨水落个不停,常京桐也不方便四处走动,加上她脑子现下还没有个章程,只能跟着等黄进他们回来,或许她能找机会试探下周正杰,尽早确定委托人,事情才能有所进展。 黄进等人直到快五点才从迷蒙的雨雾里出现,田芊芊焦急地抬手遮雨站在了门槛上,喊他们过来。 “快进来!别感冒了。” 数人挨挨挤挤地进了柴房,常京桐站在角落里避让。几人进来时,难免带进了些许水汽,常京桐的鼻间却从这阵水汽里闻到了一阵阴冷的土腥味。 她皱了皱眉,看着周正杰随手将雨衣脱下丢在地上,正好落在她脚边,雨衣上全都是泥泞的土渍,像是有人在泥坑里打过滚似的。 “你摔倒了吗?” 常京桐一问出口就觉得不对。 不单单是周正杰,其他人身上也满是泥泞,连肩背和头发都落着泥点。 “啧啧啧,你怎么忽然这么关心老周啊?” 常京桐看着他们三人俱是沉了脸色,还是谢弘文反应及时,扯出笑容来调侃了一句。 常京桐看着他们,笑了笑,没有应声。 看来,他们的确没有将她当成一伙的,只是不知道这群人带上她,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真是纸片背后力量带来的漏洞? 他们眼下防着她,是因为找到宝藏了吗? 第39章 宝藏(十) 正当气氛不对的时候,常京桐眼尾忽然扫到某个移动的人影,她偏过头去,很快,屋子里的人都跟着齐刷刷地朝雨幕里看去。 那人直接从半敞开的大门外走进院子里,正是她那天见到的周有禾哥哥。 他冷着脸站在雨中,没有撑伞,雾蒙蒙的雨在他脸上凝成水珠顺着他的脸滑下,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他流的汗和泪。 这幅找上门的做派实在是突兀,几个人全都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是你?”他边说边站在了房门边,语气隐含着怒意,“自己在屋子里坐着,还让有禾在人头瘤树下等你?” 众人又顺着他的视线齐刷刷看向常京桐。 常京桐愣了一瞬,她还真的将这事忘记了,她下意识偏头看了田芊芊一眼,只见她睁大眼睛捂住嘴,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 “……他现在在树下等吗?我过去看看。” 眼下追究是谁的责任并没有什么意义。 常京桐往侧边走了一步,将放在床头的背包拿过来,从里头抽出件雨衣,边走边往身上披。 “阿进,你跟桐桐一起去吧。” 田芊芊显然不想出门,或许是因为雨,或许是因为周有禾。 常京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但刚开口又改了主意。 “让正杰跟我一起去吧。” 回来的路上正好找机会问问纸片的事情,如果可以,她或许能问问找宝藏的进度,至于能不能问出来,就另说了。 几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一时都有些发懵。 周正杰原地站了几秒后,直接跨出门往隔壁屋子走,隐约还能听见他和探头出来询问的豪叔说话,他拿了把雨伞出来,却故意将撑开的伞面避开了身边冷着脸的人。 “走吧。” 常京桐应了一声,戴上雨帽,钻进了雨雾中,和周正杰一起跟在前头湿透的人影后头。 常京桐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他的身后,意外地在这人的衣服上看到了成片向上泼溅的泥点,泥点一路蔓延到他的t恤下摆,在雨水的濡湿下,慢慢成线状往下流动,在黑色的布料上尤为明显。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上走,看到了他湿透的肩背,没有泥点。 因为前头加快的脚程和特意切短的路线,常京桐很快就见到了雨雾中的人头瘤树。 那些悬挂的红绳湿哒哒地往下垂坠,朦朦胧胧看过去,像是一条条朝下流淌的血线。 周有禾就蹲坐在树下,双手抱着那张供桌的桌腿,旁边地上还敞开着一把雨伞,在风雨中微微晃荡,碾起一阵泥泞的水珠。 一路走到树下,常京桐独自多走了几步来到周有禾面前,无视了一旁冰冷的视线,慢慢蹲下了身子。 “对不起,我们没有找到宝藏就回去了。”常京桐拉了拉雨衣的帽檐,顺手将脸上糊到的雨水抹去,“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跟你哥回去吧。” 周有禾扁了扁嘴,脸上的水痕似乎真的是泪,常京桐感觉心里好似多了一只手持美工刀雕刻耻辱碑的精灵,此时正在她的良心上刻字。 “哥哥让我回家,我不回去。”周有禾一开口就哽咽了,想来真的是在哭,“可是雷轰隆隆,要打人。” 常京桐听着他说了会话,知道他是不见到她们不死心,和他哥抗争了好一会儿,在他哥走开后又发现自己怕雷,这才把他哥留给他的雨伞都给丢了,慌不择路地躲到了供桌旁边。 “对不起。” 常京桐认真听完后,还是只能干巴巴地给他道歉。她虽然有了疗养院的经历,但实在是没什么和特殊人群相处的成功经验。 “跟你哥哥回去好吗?回家就没有雷能伤害你了。” 常京桐又拉了拉雨帽,还顺手将被风吹得正反颠倒的雨伞拉了过来,遮到了周有禾的头上。 “不!我找到宝藏了!” 周有禾说到这里,倒是有了平日里的精神气,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常京桐看。 常京桐偏头看了他哥一眼,心里顶着压力问了一句。 “是吗?宝藏在哪里呢?” 周有禾终于肯放开供桌那只单薄的桌腿,将手伸进裤袋里摸索了一番。 “在这里。” 周有禾朝常京桐探出身子,自以为很隐蔽地将手伸到常京桐膝盖前摊开,另一只手则捂住嘴巴,小声地和她说话。 常京桐低头看了一眼。 是枚一元的硬币。 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开口哄他一句,好让他听话回去,却没想到周有禾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地说道。 “有了这个,你就是我的了。” 常京桐的脑袋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后,她当即皱起了眉头,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柔和:“是谁跟你说的?” “大家都这样。” 周有禾显然有点害怕板起脸来的常京桐,但还是嘟囔着要将手里的硬币往常京桐拿伞的手里塞。 常京桐当即站起身来,周有禾手里捂得温热的硬币立时脱了手,落入脚下的泥水里,堪堪只冒出点头来。 “跟你哥回去吧。” 常京桐脑海里闪过豪叔家被关在厨房里的女人,隐约觉得周有禾这话触碰到了老牟村里的秘辛,但她明显感觉得到身旁两个老牟村村里人的目光。不管她心里猜想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都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和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继续交流下去。 “不!” 周有禾见硬币落了地,泛红的眼睛立时就瞪大了,抬手就要来抓常京桐的手,常京桐下意识向后避让,沉默着跟了一路的周正杰见他动手,连忙冲上前来,一手挡在了常京桐面前。 “憨子!你敢动手试试?” 眼见周有禾要发疯,周正杰一句怒喝,却又在下一秒接收到他哥仇视的目光时,挡着常京桐向后退了几步。 “有禾,走。” 他哥弯下腰去抱地上的周有禾,想将他拉起来,却见周有禾只不管不顾地探头想透过周正杰看到他背后的常京桐,在失败后,嘴巴一瘪一张,哇的一声就开始嚎啕大哭,像个耍赖的孩子般双脚蹬地,两手胡乱摆动着。 如果他是个孩子身量还好说,眼下他的大个头在混着泥水的雨地里一翻腾,周遭的人全遭了殃,泥点子四处乱溅,周有禾他哥竟一时控制不住他。 第40章 宝藏(十一) “我们走吧。” 周正杰撑着伞又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常京桐的脚。 常京桐侧身绕过他,见周有禾他哥终于将人扭着胳膊提溜起来,便硬着头皮顶着他冰冷厌恶的目光向前几步,把伞往前递了递。 “跟你哥回去吧。” 常京桐虽说并不觉得真的亏欠了他们什么,但终究是他专门把自己叫过来的,她没能将人安抚下来,还把人搞得更疯了,算是些许恻隐之心让常京桐最后再劝说了一句。 周有禾眨巴着眼睛盯着常京桐看,满脸糊着泪和雨,被制住双手后估计是疼了,倒是老实了些,他抽噎着站好后,还硬是踮着脚要用脑袋去顶常京桐递过来的伞面。 那人见周有禾似乎是冷静了些,便松了松手,任由周有禾挣脱手腕去抓常京桐递过来的伞。 常京桐顺势松手,将伞还给他们后,便转身示意周正杰一同离开。 身后的脚步声随之跟了上来,常京桐没有回头。 反正村子就这么大,顺路是正常的。 宝藏没找到线索,还似乎掀开了某个不得了的辛秘,常京桐的心情就像这连绵的雨雾般看不见光明。 在绕过某条巷子时,后头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争执声。 常京桐在转弯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见到平房里走出来的老人家,似乎在帮忙劝说。 “有成,阿禾脑子不好,你别跟他犟……” 常京桐再走一段,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隔着雨雾朝旁边看了一眼,周正杰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常常一开口就透着不耐烦的语调。这里离豪叔的家已经不远了,常京桐想了想,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杰,你们今天上山有收获吗?” 周正杰那双盖在湿刘海后的眼睛朝常京桐身上一掠,又转过去直视着前方。 “没有。”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周正杰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你不用挂心,迟早会找到的。” 这话和田芊芊先前说的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笃定宝藏的存在? 难不成这宝藏真的和他们有什么渊源? 还不及常京桐追问,前头雨雾里就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两人躲在一把伞里,一见到他们,其中一人立时挥起了手,远远地就能感觉到她的兴奋。 “桐桐,没事吧?” 常京桐看着明显如释重负的田芊芊,苦笑了一下。 想来她是越坐越不安心,最后耐不住出来找人了。 “没事。” 眼下追问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她的角色和周正杰更不熟,连田芊芊都不肯对她松口,周正杰的嘴应该更难撬开。 常京桐在心里安慰自己,强行按捺住自己焦躁的内心。 今天是第二天,可她好似连答案的边都没摸着。 出门的四个人,除了田芊芊,其余的性子都算不上好相与的,在雨幕的背景下,他们这群人自动以伞为界限,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有田芊芊在的伞下,即使黄进始终沉默,都能从后头听到她时不时穿过雨雾传开的笑声。 常京桐不禁有些走神。 不知道她的生活又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归正常。 到了豪叔家里,常京桐不自觉地去看那扇锁起来的厨房门。 “你饿了?” 周正杰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她没有偏头去看,只点了点头,正要跨步走过去的动作却被站在正屋门槛上的谢弘文拦住了。 “饭都在屋里头呢,都快过来!” 他手里还捏着个馒头,即使每餐都那么单调,还是压抑不住他嗅到八卦时的愉悦和兴奋。 “诶,京桐,那傻子怎么样了?真的在那里等着呢?” “嗯。” 常京桐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即使穿着雨衣,她还是难免被雨水溅到头脸,裤子鞋子更是没能幸免。 此时她身心疲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汲取着她的能量,大脑还在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些暂时无解的问题,实在没精力应付谢弘文。 谢弘文全然没有看脸色的意思,直到常京桐勉强啃了两个馒头,他还在那里追问着,从常京桐这里问不到就去问周正杰,周正杰问不出来就去找田芊芊。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看着精力十足的谢弘文,不免心中感慨。 看来自己还是脸皮不够厚,道行不够高啊…… “今晚能洗澡了吗?” 田芊芊从谢弘文轰炸的问题里抽身后,当即问了这个要紧的问题。 常京桐心头一跳,附和道。 “应该可以吧?大家今天都淋雨了,要是不好好洗个热水澡,难保不会感冒。在这里感冒就麻烦了。” 田芊芊见自己有了支持者,更是仰着头理直气壮地盯着黄进看。 虽然大家从没明说过,但黄进俨然是他们这个小团队里的头头,无论事情大小,大家好似都以他的主意为准。他在接收到几人的视线后,没什么神色变化地点了点头。 “正杰,让豪叔把厨房门打开,顺便烧几盆热水。” “嗯。” 周正杰起身拉开那条几乎没什么隔断作用的布帘,和里头躺在床上的豪叔说了一通。 眼见豪叔拿了钥匙出了门,常京桐垂下了眉眼。 豪叔在面对她和田芊芊的时候,脾气称得上恶劣,但一对上黄进等人,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态度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温和。 是她的错觉吗? 既然厨房门开了,常京桐也不着急过去了,她将塑料凳挪到门槛边上,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雾,排队等洗澡。 夜色在阴郁的雨幕背景下更是早早就笼罩了下来,整个村子安静得只有雨声,让人有种身处孤岛的错觉。 “啊!!” 正当常京桐走神时,厨房的位置忽然传来田芊芊惊恐的尖叫声,常京桐毫无防备地被吓得身子一抖,没来得及思考,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跑了出去。 昏暗的环境里,只有厨房左侧角落里透出些许内里手电筒的灯光。 土灶前,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瑟缩着窝在角落里,那恐慌惧怕的视线越过蜷缩的双腿落在前头的常京桐身上,和她对上视线的常京桐不免有了片刻的分神。在这空档里,身后赶来的黄进挤开门口的常京桐先行跑了进去。 第41章 宝藏(十二) 常京桐第二个进了那有地漏的杂物间。 杂物间的房门本就虚掩着,常京桐干脆站在门边,也好挡一挡厨房门口赶来的几人视线。 “有人!有人偷看我!” “先把衣服穿上。” 简陋的杂物间里放着几个地缸,还堆着些废弃的物件,靠近门边的位置放了个兑好水温的塑料桶,田芊芊就蹲在桶边,一手拿浴巾掩着身子,一手指着杂物间上方的一个透气窗,眼睛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水光,身子微微发着抖。 窗户差不多在常京桐的头顶位置,只有一张a4纸左右的大小。 “我来照顾她,你去外头看看。” 常京桐拉了黄进一把,在他出去后,本想将门关上,却发现这门的门栓早就没了,露出后头粘附过的痕迹,她停了停,转而将将门轻轻带上。 田芊芊自然也意识到处境尴尬,虽然害怕,但还是赶紧往身上扑水,草草擦洗后就开始穿衣服。 常京桐则抬手抓住那处结网的窗台,咬牙蹬着墙面将身子送上去一截,石灰墙扑簌簌地往下掉尘土,她全身绷紧脚上借力,吃力地朝外看了一眼。 或许是杂物间有光源的缘故,外头的天似乎更黑了。 视线里,只有那面低矮的围墙和墙缝里探出身子接受风雨吹打的杂草,当黄进的身影从左侧冒出来后,常京桐终于撑不住松了手。 “看到了吗?” 田芊芊站在她身后,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常京桐摇了摇头,在她失望害怕的目光下问道。 “你有看到脸吗?那个偷看你的人。” 田芊芊抹了一下眼睛,摇头:“太黑了,我就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 厨房里长发纠结糊着脸的女人给这种昏暗破旧的环境增添了几分渗人的意味,田芊芊进来后就一直提心吊胆的,门又关不上,她就只能边洗边紧张地四处看,总感觉黑暗里随时可能闪现某种不知名的可怕存在,就是在这种精神紧绷的环境下,田芊芊的眼尾似乎见到上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抬头看去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双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那个人肯定是个变态!” 田芊芊回到堆柴禾的房间时,情绪还无法平息。常京桐让她坐到了床板上,拿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不对,这里的人就没一个正常的!” 她越说越愤怒,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常京桐给她递了纸巾,正准备坐在她身边,却见黄进等人顶着浑身湿气走了进来。 “没见到人。” 还不等哽咽的田芊芊开口,黄进便捋了一把湿透的头发,平静地说了结论。 常京桐下意识去看田芊芊的神色,果然见她一脸愤恨的模样。 “那你在这里干嘛?去找啊!” 田芊芊抓起床头放着的梳子就往黄进身上丢。 眼见着事情似乎转而变成了情侣间的矛盾,常京桐的目光和周正杰两人对上,几人开始沉默地往外走,连爱看热闹的谢弘文都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去了正屋,把空间留给两人。 “……你总是这样!现在我遇到变态了你还是这幅样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连生气都不会吗?” 正屋里自然还是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控诉声,几人尴尬地各自坐在原先的位置上,隔了一会儿,常京桐才在这个怒吼的背景音下轻声朝周正杰两人询问。 “真的什么都没找到吗?” 谢弘文点了点头,想来是把话憋了很久了,当即一股脑地往外倒:“外面黑漆麻乌的,什么都看不见。进哥还在那个窗户附近找,连个脚印都没摸着,院子都积水了,我们听到声音就往外跑,就那会子空挡,他只能翻墙……” 常京桐听着他分析了半天,总结就是前头那句什么都没见到,她麻木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外头掩盖在黑幕之下的院子。 当时她正看着院子,的确是没有见到什么东西,雨声更是掩盖了许多声响。 可是有个问题,那个人是一直待在那里,还是真的那么巧,在当时翻了墙,又在当时扒了墙偷看到田芊芊洗澡? 常京桐偏向于前者,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多久来一次,一次待多久。昨晚每个人都睡着后,这个人又有没有出现呢? 常京桐越想越瘆得慌,她偏头看了眼喋喋不休的谢弘文,又看了眼一旁沉默着发呆的周正杰,正准备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题转了个方向。 “豪叔呢?” 谢弘文下意识闭上了嘴,周正杰迅速回头,透过那条破旧的帘子,仔细看可以见到豪叔探出床板的一只脚。 几人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常京桐等两人收回视线后,小声地和他们说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可以,还是轮流守夜吧。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要是在梦里给我们来一刀,那还真是没处说理了。” 谢弘文搓了搓胳膊,倒是同意了她的说法。 “待会儿和进哥说一声吧。” 柴房那头的骂声过了十几分钟后才平息,似乎都是田芊芊一个人的情绪宣泄,但常京桐在黄进回正屋的时候,过去陪她,却觉得她好似才是那个被骂了一通的人。 感情的事情,常京桐作为一个旁观者没有心思更没有精力掺和,好在田芊芊哭过后显然一脸疲态,没有说话的想法。 常京桐让她进睡袋里躺着,坐在旁边沉默地陪了她一会儿,也不准备跟田芊芊说自己的猜想了,免得给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加压。 外头的雨渐渐变得恼人了,淅淅沥沥似乎没个尽头。 常京桐耳边是田芊芊隐约的抽泣声,外头雨雾里,谢弘文从旁边探出头来,朝她勾了勾手指。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田芊芊冲着外头的背影,迟疑了片刻,起身走到门槛边上。 “进哥同意了。今晚我们几个先轮流守着。还有,你要洗澡的话,现在可以去了,我拿伞在院子里给你看着,你动作快点就行。” “谢谢。” 常京桐没理由拒绝,但既然有人在外头帮她守着,她就不好花费太多时间和那女人交流了。 第42章 宝藏(十三) 常京桐将兑好的水桶提到杂物间里,坐在厨房门槛上的谢弘文便自觉地开伞走了出去。 常京桐过去将厨房门轻轻带上,这才将目光放在角落里的女人身上。 昏暗的环境里,常京桐只能依稀辨认出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泛着杂物间里的灯光,却透着隐约的惊恐和不安。 常京桐跨过地上的链条,走到杂物间门口蹲下,给彼此一点空间,这才压低声音和她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的目光一直跟在常京桐身后,和常京桐预想的一样,她并没有那么快开口。 “你几岁了?在这里很久了吗?” 常京桐蹲下身子后,反而能看到不少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在女人窝着的角落边上,还有两个铁盆,常京桐一直隐约闻到的酸臭味好似有大半是来自这铁盆,里头好像还有东西。 常京桐试着靠近了一步,女人跟着瑟缩了一下身子,带动着链条发出轻微的响动。 “能跟我说说你吗?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如果这女人的确只能听到这儿的地方话,或许这件买卖人口的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臆想也说不定。 “我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被拐卖的。”常京桐背着光线笑了笑,“可能是我想多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我说。我离开这里之前,会尽量说服豪叔对你好点的。” “呜!” 常京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正当她准备起身进杂物间的时候,那女人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整个人朝常京桐蹲着的位置扑了过来,她的嘴巴大张着,在清脆的链条撞击背景音中,发出怪异的呜咽声。 迎面而来的酸臭味冲了过来,常京桐下意识后退躲避,却踉跄地直接坐在了地上。 女人顺势就往常京桐身上扑,常京桐连忙抬手抵住她,正好摸到了她脖颈上扣着的冰冷链条。 昏暗的环境里,常京桐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急促的呼吸将那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带入鼻间,眼里映出那女人大张的嘴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常京桐感觉耳边一时被自己紧促的心跳声占据了,她的胸腔里鼓鼓胀胀的,全是名为愤怒或是苦涩酸楚的情绪。常京桐抵住她脖颈的手往上走,抓着女人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借着杂物间的光线仔细去看。 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牙齿。 没有舌头。 像个吞噬一切情绪的黑洞。 常京桐一瞬间特别想吐。 女人那双眼睛不断在常京桐的脸上扫着,在敏锐察觉到常京桐的情绪后,当即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再次将自己蜷缩成角落里的某块等待腐烂的生肉。 常京桐抬起的手悬在空中,还保持着虚握她下巴的动作,隔了片刻,才从那种铺天盖地的情绪里抽身出来。 “你……” 常京桐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将那股重新涌上来的酸涩强压了下去。 这女人的痛苦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决的,常京桐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显得特别虚伪特别恶心。 这世界真特么恶心。 常京桐最终什么都没说。 等她洗漱完出来,腥凉的雨汽迎面扑在脸上,才觉得自己像是从某个梦魇里惊醒过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还在隐隐泛着光。 只可惜,这个梦魇一时半会还无法消散,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消散了。 当晚,常京桐翻来覆去直到雨声渐渐平息才勉强睡着。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竟不知道眼前这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是怎么回事。 是作梦吗? 常京桐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生了锈,半天才转过弯来。 她的手能触摸到身下硬实的木板,她应该还躺在床上。 常京桐的鼻间充斥着潮湿腐朽的木头味,耳边听到似有若无的敲击声。 不如再睡会吧…… 常京桐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似乎有千斤重,让她忍不住一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是那刺目的光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她脸上,让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去看。 入目是半片阴郁的乌云和半片缓慢挪移的木板,带着土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常京桐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身处在一个木匣子里,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想要抬手阻止那片木板的上移,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砰!” 捆扎在木板上的绳索忽然根根断裂,整片木板失去拉力,迎面朝着常京桐的脸面砸下。 常京桐猛地睁开了眼睛,昏暗的光线泻进屋子里来,她缓慢地转动脑袋,看到了床尾处跪坐在床板上的田芊芊。 “啊,我想着不要打扰你的。” 田芊芊龇牙咧嘴地捂着膝盖,忍痛小声地说了句。 常京桐闭上眼睛,抬手捂住脸,片刻后才从梦里回过神来。 她多多少少已经从之前的经历了解到自己的梦境和现实是有些关联的,只是刚刚那一幕…… 常京桐一时头疼得厉害,现在醒过神来,才明白梦里她躺着的哪里是个木匣子,应该是个棺材才对。 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要死了? “桐桐,你不起吗?” 田芊芊下了床铺,又忍不住去看她。 常京桐再次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田芊芊肿起来的眼睛和她拿着牙刷口杯局促的站姿,她沉默地坐起身,心里只想叹气。 看来田芊芊这是昨天发了脾气,今天又觉得不好意思独自面对其他人了。 反正总是要起的,常京桐终究还是顶着田芊芊期望的目光起了身,拿了牙刷和她一起出了门。 外头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地面还没干,空气里全都是那股潮湿阴冷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 “今天也上山吗?” 常京桐洗漱完拿了个馒头撕着吃,目光落在一旁收拾背包的谢弘文身上。 “是啊。早点找到才能早点走嘛,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 昨晚轮流守夜显然让谢弘文有些精神不济,他嘴上没把门地将话说出口后,立刻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对,连忙去看周正杰的脸色。周正杰坐在门槛边上,听到这话连动都没动一下。 谢弘文讪讪地收回视线,将手边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回去。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常京桐的话几乎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 第43章 宝藏(十四) 在常京桐看来,如果那个梦真的代表着她的死亡,按照前两次预知梦的风格,她不认为自己能轻易躲过去,坐以待毙地窝在这间屋子里等死也实在太窝囊了。 在悲剧降临之前,常京桐还是希望能探一探这群人的秘密,能扭转局势自然是好,就算没成功,那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黄进沉默了片刻,将目光放在了常京桐身边错愕的田芊芊身上。 “芊芊,你要一起去吗?” 田芊芊回过神来,当即撇过头去,沉默地回应了这个问题。 黄进这话则算是变相地同意了,常京桐去了堆柴禾的房间里收拾东西。田芊芊很快跟了过来,在她身边欲言又止。 常京桐随意收了几件重要的物件,就背起背包准备走人。 “芊芊,或许有我在,今天就能找到宝藏呢?那明天我们就能回去了。” 常京桐笑着哄了她一句。 田芊芊的存在,总是让常京桐想起自己从前那种平静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有不少敖思梦等人散发出来的干净善意,常京桐很感谢这些世界里有她们的存在,这给她的求生之路提供了不少希望。 或许,这次她的话也能应验呢? 常京桐朝着瘪嘴的田芊芊眨了眨眼睛,笑着出了门。 她的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摩挲着里头的折叠水果刀。从跟着黄进等人走出大门那一刻开始,她的精神就紧绷起来,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问候礼。 在即将绕过巷子的时候,常京桐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心软的田芊芊站在门口,见她回头,还冲她挥了挥手。 但愿我能活着回来吧。 几人转过了几条巷子,又穿过那栽着人头瘤树的广场,往山上走去。 两天连绵的大雨让山路变得泥泞,平白增添了不少行走难度,有时候一脚下去,那泥水能陷到脚脖子上。 常京桐学着他们的样子在自己的鞋子上扎上塑料袋,一路边走边看,最后在某棵树下捡了支勉强算是直挺的树枝,撑着借力往上走。 几个人沉默地走了一路,每个人都认真看着脚下,毕竟稍有不慎就会摔个狗吃屎,有时候遇到些斜坡,几乎是双手双脚并用爬上去的。 常京桐一路上尽可能隐蔽地在树上留下些标记,不仅得认路还得防着这群人忽然发难,精神和体力在不知不觉中流失,直到在某个山腰处休息时,她才发现自己手脚发飘,拿水瓶的手都抖得厉害。 常京桐喝了一口就将水瓶放下了,若无其事地隔着包装袋将饼干折成几块,再拆包装一口一块塞进嘴里,抖着的手很快抬起又放下,倒是看不出端倪。 休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常京桐看着这几人自以为隐蔽地对了对视线,终于开了口。 “京桐,我们在这里分成两队走,效率快一点。” 谢弘文负责开口,常京桐倒是不意外,毕竟黄进一开口解释就像打字机,太刻意,周正杰每次开口则像是挑事,自带点刻薄的意味。 不过,更让常京桐无语的是,这几人说谎至少也要做个样子,他们这一路上来根本没停过脚,更没有找东西的意思,一路目标明确地往上爬,常京桐还以为他们准备摊牌了,没想到他们只是以为她是个傻子。 “嗯,怎么分?” 常京桐问了一句,脸上正好落下了几点水珠,顺着额上的汗水往下滑,她抬手抹了把脸,目光朝上看了一眼。 这处山腰是个难得的空地,没有树荫,看来是又要下雨了。 “你和正杰一队呗,我和进哥一队。” 常京桐看着谢弘文挤眉弄眼的模样,装作没看出他犯贱的调侃,直接点了头。 分开行动不一定是坏事。 只要分开,她就有机会试探周正杰是不是委托人,在这之后只要找到办法甩掉周正杰,就能走回头路去找放下戒心的黄进两人,看看他们到底是去哪里了。 这比时刻跟在他们身边更有希望些。 常京桐扣掉树枝上的倒刺,将破了口的手指用水随意地冲了冲,便起身跟在周正杰身后,和黄进两人分开。 在完全绕进山林之前,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记住了他们走的方向,便继续认真查看前路。 如果他们所找的宝藏真的和纸片上的一致,或许她能赶在梦境灵验前离开这里也说不定。 常京桐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 走出一段路后,常京桐斟酌着开口。 “正杰,你们是怎么知道宝藏这事的?” “……听我一个朋友说的。” 周正杰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回了一句。 他始终坚持走在常京桐的前头,常京桐几次提速,他都跟着提速,两人像是竞走般提了会速度,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常京桐终究体力不支,不再和他做无谓的竞争。 “你为了找这宝藏,牺牲了很多吧?” 你是不是还为了这份宝藏找过我帮忙? 你知道这宝藏具体有什么吗? 常京桐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准备说出口,却受制于因疲累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还有前头不管不顾奋力前进的周正杰。 他该不会就是为了逃避她的问题吧? 常京桐手脚发软地扶住树干,眼见前头周正杰越来越拖沓的脚步在听到她高声询问后又吃力地迈开了,明明和常京桐一样累得四处借力,却还是不肯回头更不肯慢下脚步,常京桐一时无言以对,正准备借歇脚的空隙先在树干上头做标记,却一手摸到了上面熟悉的人字形标志。 周正杰在兜圈子。 常京桐心里咯噔了一下。 “啊!” 就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前头忽然响起一声惊呼,常京桐连忙抬头去看,却只见到某个迅速下落的残影。 在这眨眼间,周正杰就当着她的面消失不见了! “!” 常京桐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赶紧停下,转而用手里的树枝在前头探路,一手扒拉着前方那堆茂密的灌木,高声喊着周正杰的名字。 “你还好吗?周正杰!没事就应一声!” 水滴扑打着树叶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雨又开始下了。 常京桐慢慢往前挪着步子,感觉到脚下泥泞松动的地面,不敢再贸然往前,干脆蹲下身子,两手扒拉着前方低矮的灌木,透过枝叶的空隙去看,终于看清了前方似乎呈前倾凹陷趋势的树丛。 “……” 尽管心里已经骂得很脏了,常京桐还是试探着双手握紧手中的木棍,用劲将那朝凹陷空洞倒下掩盖的灌木扒拉开,泥土再次松动,顺着倾斜的地面大片大片地往下滑落。 常京桐迟疑了一下,但那个洞口的范围的确是更清晰了,她想了想,还是怕土掉下去把周正杰砸出个好歹来,只能改成将手里的木棍往下戳动,试探那片地面是否结实。 这一戳,常京桐便在这密集的雨声中听到了隐约的沉闷敲击声。她的动作一停,接着又往下用力戳了几下。 “叩叩。” 没听错。 这底下是个木板。 常京桐心下一惊。 不会吧?难不成这就是藏宝的地方? 周正杰兜了一路难道真的是在寻宝? 第44章 宝藏(十五) 常京桐最终成功地站在了边缘处,手里的木棍被她随手放在了洞边,包里的手电筒被她摸了出来,往底下照。 这里比起洞口,其实更贴近于坑,浅浅的坑底里躺着昏迷过去的周正杰。 常京桐一时有些无语。 这个坑不深,问题是周正杰摔倒的姿势不大对,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后头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估计是当场就昏过去了。 那处盖在坑上的木板断口呈不规则,在灯光的加持下,能清楚地看清那腐朽的断面,可能是近来雨多,加重了木板的腐烂,周正杰这体重一踩,当即报废了。 雨越发地大了,天阴沉得厉害,加上树木的遮蔽,有种黑夜来临的错觉。 常京桐将手电筒放在坑边,倒着身子往下走,本想蹬着墙面借一次力,却一脚踩空,双脚在空中荡了荡,什么都没探到。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自然是瞧不见什么,她目测了一下这高度,干脆直接松手跳了下去,在不平的坑底踉跄了两步站好。 一下到坑底,常京桐就知晓为什么刚刚什么都踩不到了。 在她下来的这面石壁上还有个黑黢黢的洞口,估计那几脚都正好在洞口的位置蹬了蹬空气。 常京桐抬手将坑边的手电筒抓了下来,又去看了周正杰的情况,往他的后脑勺摸了一把,能摸到肿起来的包,手收回来的时候,能看清没有血迹。 常京桐完全放下心来。 没死就成。 她顶着雨抬头看了眼,这个坑的高度差不多没过她的脑袋,雨来得急,加上之前的渗水,坑底已经有了些许积水。 常京桐思考了一下,她自己是不大可能将这么个大活人扛上去的,不如将周正杰暂时落在这个坑底,她正好可以以找人的理由去找黄进他们。 常京桐抹了把脸,一时不知道自己这是幸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她有个准确率极高的预知梦,梦到自己可能要死了。幸运的是,她正愁找不到理由去找黄进他们,命运竟然就让周正杰自己摔晕了自己。 常京桐眨了眨被雨水滴到的眼睛,离开前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处洞口。 要不看一眼吧? 她扒在坑边的手还是收了回来,打着手电站在洞边往里头照了照。 好像有东西? 常京桐忍不住弯下腰往里头探了探脑袋。 那东西窝得深,还真看不大清楚,隐约能看到零碎的物件散落在地,还能看见…… 衣服? 常京桐一瞬间有了退意,但正面对着洞口的那面朝里凸出的石壁上好似写了字,扭曲的线条凑在一块,成了招引猎物的诱饵。 迟疑的脚步终究还是往里挪动了,常京桐捂住口鼻,在迎面而来的腐臭气息里往前走。 因为洞顶比较矮,她弯着腰,还需要时刻小心上头向下触探的石柱,甚至还有不少昆虫甩着挨挨挤挤的肢节往外爬,常京桐只能谨慎地四处探看,忍着恶心全身紧绷着往里挪。 好在洞口虽然深,她却不用真的挪到近前才能看清楚。 当常京桐心里最糟糕的预想成真的时候,她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在厨房里看清那被锁链扣住的女人空荡的口腔时,那种类似的恶心酸涩感又泛了上来。 洞口底部躺着一具裹在破衣烂衫里的尸骨,脑袋垂靠在内侧,将她诱引进来的石壁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名字,‘许柔霏’。三个字下头是一串号码,常京桐数了数,应该是电话号码,再往下则是地址,写到了省份后线条便突兀地断节了。 常京桐手里的手电筒往那具尸骨身上扫。 她一定会做噩梦的。 常京桐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但目光还是认真地随着手电筒的光扫了一圈。这女人身上的衣服近似玫红色,从那腐烂朽坏的表面勉强能看出一个家喻户晓的logo,好像是米老鼠。 正当常京桐放缓呼吸探头察看的时候,她的身后隐约传来一声木板断裂的脆响。 常京桐下意识要转身,却发觉这洞口太窄小,心里不安的预感让她大脑有些宕机,她干脆扶着石壁往后退。 出去的时候速度显然快了很多,但常京桐也因此撞了数次脑袋,几次直接坐在了地上,可她根本不敢停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一出洞口,连外头潮湿的土腥味似乎都变得沁人心脾了。 可在回头看到的第一眼,常京桐便感到心里拔凉。 外头没人。 常京桐连忙站起来,反身挪离了洞口的位置,抬手抓住坑边,双脚抬起用力在石壁上蹬了一下,上半身抬起后立刻趴了上去,不顾身上的泥泞匆匆爬起身来,在雨雾里极目望去。 “……呼。” 那个踉踉跄跄往山下奔去的人影应该是周正杰本人没错。 常京桐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脱力的手脚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站立不稳。 她直接坐在了地上,正想抹一把被雨淋湿的脸,却无奈发现自己的手早就沾满了泥水,身上更是没能幸免。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坑底,手电筒还在下头,被她随手丢在了洞边,坑底的积水里沉浮着两块木板,一块大一块小。 想来刚刚周正杰醒来,根本没想到她进了洞,或许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周遭的环境,便匆忙爬起,还正好借力在头顶那断裂的木板上,直接把那块腐朽的木板又掰了一块下来。 常京桐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天知道她刚刚想象力有多丰富,甚至以为这里有甚野人来拖周正杰当存粮了。 那坑底的手电筒在积水里闪了闪,彻底熄了。 常京桐坐了片刻,便爬起身来,将坑边的木棍捡了,朝着周正杰离开的方向走。 那里是下山的方向,但也是回到山腰的方向,或许周正杰会去找黄进两人也说不定。 常京桐咬牙控制自己虚浮的手脚往前走。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她必须尽快赶上去,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搞清楚宝藏位置的机会了。 雨还在下,漏过荫蔽的树叶往下坠落,常京桐淋着雨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某半山腰的位置见到跌跌撞撞的周正杰。 他好似还没完全从眩晕的状态里挣脱出来,走一段便坐一下,常京桐耐心地远远坠在后头,见他的确是往黄进等人离开的方向过去,心总算是暂时放下了。 第45章 宝藏(十六) 常京桐浑身发冷,但一时也分不清是雨水的关系还是她心情的影响。 不远处,和黄进等人汇合的周正杰正激动地说着什么,双手在空中大幅摆动着。 常京桐在远处什么都听不清,但或许是因为隔得远站得高,她的视野也更宽广些。 她能看清楚那些错落分布的墓碑,更看清了他们所在位置边上的坑洞,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里头棺材的边角,但更吸引常京桐注意的,显然是被他们搁置在一旁的棺材盖。 被推到棺材边上侧放的棺材盖是深褐色的,近似于黑,和常京桐梦里见到向上抬起的木盖子极其相似。 常京桐脑袋里乱糟糟的,但还是本能地继续向下俯身,几乎要贴在地面上,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林木之间。 远处那三人似乎陷入了争执,但又很快平息了,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交流后,便转而走到那挖出的棺材边上,似乎准备将那棺材复位。 黄进一脚踩在棺材上借力,双手紧拉着捆在棺材盖上的麻绳,其余两人在对面扶着棺材盖向上使力。 常京桐屏住呼吸,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那条绷紧的麻绳上。 雨雾里,一滴雨珠直直向下坠落,滴落在她的眼睫上,眼睫轻轻一抖,那滴雨珠便落入了常京桐的眼里。 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三个人影显然陷入了短暂的慌乱之中。常京桐看着黄进将手里断裂的麻绳甩开,调转方向去替换谢弘文的位置,沉重的棺材盖缓慢地挪移着,终于摆正了方向,重新落在了棺材的边缘处。 三人再次发力,将棺材复位。 即使隔了很远,常京桐似乎还听到了梦里那声沉重的合盖声。 在那道合盖声中,常京桐心中正不断朝外溢出恐慌的瓶子也终于重新盖上了盖子。 直到那三人离开,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常京桐还趴伏在那个角落里。等她挪动身子站起来的时候,还觉得手脚好似不是自己的。 在死亡预告来临那会儿,她不敢深想,只是一味地逼自己向前走,回避自己所有恐慌不安的情绪,害怕一去细想就心灰意冷,什么都做不了了。 刚刚见到的那一幕某种程度上复刻了她梦里的场景,算是解除了那场预知梦发出的大半预警,常京桐才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的不在意。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一脸的雨,眼睛酸涩,心情却是放松了不少,那根紧绷的弦算是短暂地松了松。 常京桐迈开脚步,没有过去探一探坟地的念头。 从他们的做派,常京桐已经能猜到他们所说的宝藏到底指的是什么了。 这群人恐怕是盗墓贼,只是盗的不是什么文物,而是老牟村村民的祖坟。 或许提议人还是周正杰这个老牟村人。 那这算是纸片上所指的宝藏吗? 常京桐脚步缓慢地往山下走,因为时不时需要找一找自己留下的标记,她的动作并不快,雨渐渐小了,常京桐此时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狼狈。 身上的外套早就浸湿了,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外头全是趴在地上糊上的泥巴。 常京桐连雨衣都懒得拿出来,一路小心地往下走,连撞上黄进等人要怎么解释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却遇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常京桐无意间抬头扫到那人的身影时,他早就像站军姿般立在树下直直地看着她了。 “……” 不得不承认,周有禾的哥哥周有成有着一张凌厉的面瘫脸。 当他冷着脸看过来的时候,即使常京桐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危机感还是提前站起来放哨了。 他的位置正好站在那条下山的小道边上,常京桐扫了圈周围的环境,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摩挲着那冰凉的塑料外壳。 折叠刀的存在给了她些许微弱的安全感,常京桐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慢慢往下走。 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近了,常京桐的目光时不时从他身上扫过,快要从他身边走过时,周有成终于开口了。 “早点离开这里吧。” 这话说得硬邦邦的,比起建议,更像是威胁。 常京桐听到这话有些错愕,停下脚步看着他。 “什么意思?” “我叫你走,离开老牟村。” “为什么?” 常京桐的目光紧盯着他,却无法从他那张冷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周有成目光毫不躲闪地迎着她的视线,说出来的话却让常京桐呕血。 “不为什么。” 话一说完,他当即转身就走。 常京桐脑海里一时闪过不少猜想,这些不愉快的猜想背后,是窝在豪叔家厨房角落里那双惊恐的眼睛。 她深呼吸了片刻,继续往下走。 周有成脚程快,常京桐也没有追上去的念头,她直觉对方是不会愿意将话说明白的。 这里头或许有周有禾的原因,但不管怎样,离不离开这里并不是常京桐能决定的。 等她下了山,前头早就没了周有成的身影。 常京桐顶着这身狼狈的穿着回了豪叔家,却意外地没见到屋子里的其他人,只有豪叔独自坐在正屋大厅,看到她回来了,还起身去了那帘子后头,倒了碗水给她。 “……豪叔,其他人呢?” 常京桐接过水,随手放在了那张被拖到正中的四方桌上。 “出去了。”豪叔的手朝外头指了指,又去推常京桐放在四方桌上的水碗,“喝水,喝水。” 常京桐看着那晃荡的水面,一时没动,也没有坐下。 她现在手脚虚浮,怕一坐下就起不来了。 豪叔把凳子拉到桌边坐下,停了片刻,又起身去拿那水碗,动作大了,那水碗里的水晃荡着溢出来不少,常京桐见他拿着水碗就要凑过来,连忙向后避让。 虚浮的脚往后踉跄了几步,外头院子正好在此刻响起了熟悉的喊声。 “京桐!”常京桐连忙转头去看,周正杰刚从大门外跑了进来,“你去哪里了?!我摔进坑里了你知道吗?” 在他身后,黄进和谢弘文慢慢跟了进来,俱是沉默着没有开口,目光在常京桐身上停留。 正屋当即显得瘪仄了,常京桐又往后退了一步,和豪叔拉开距离,倒是对周正杰这兴师问罪的做派没有太多的反感。 第46章 宝藏(十七) “……我叫不醒你,又抬不动你,本来是想去找进哥他们帮忙的,但是又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去了哪里,想下山又迷路了。我也是现在才到。”常京桐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你没事吧?我一走你就醒了吗?” 常京桐下意识略过坑底那处洞口的存在。 她相信这群人也是希望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果然,听完常京桐的话,周正杰刚刚进门时隐含的怒意显然已经消了大半,再开口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 当然,常京桐认为,自己眼下这幅狼狈的模样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醒来人影都没见到一个,还以为你自己一个人……。”常京桐看到谢弘文扯了一把周正杰的胳膊,他原先要说的话便转了方向,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这山上不安全,还好都没事。” 误会这便算是解除了,常京桐对他们做的事情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倒是没有追问的想法,只是心里的不安还是迫使她开口问道。 “芊芊呢?芊芊也去找我了吗?” 几人互相看了看,疑惑的目光交流后,黄进直接起了身,去了隔壁屋子,常京桐咬牙撑着自己发软的膝盖,也跟着站了起来,刚跨出门槛时,正好见到黄进从那半敞开的厨房门里走出来。 “问问豪叔,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中途有回来过没有?” 黄进皱着眉看着周正杰开了口。 常京桐手扶着门站在门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发慌,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下山时遇见的周有成在她的记忆里越发清晰起来。 周正杰和坐在一边的豪叔说了一通,话越说越激动,最终甚至直接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推搡豪叔。 谢弘文连忙去拉他:“诶!诶!诶!有话好好说!” 黄进的脸色更黑了,他直接冲到周正杰身边,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说什么了?” 周正杰开口前往站在门口的常京桐身上看了一眼,常京桐脸色不变地站在那里,像是没有理解他们之间的交锋。 “……我们去找找吧,她应该就在这附近逛。” 大厅突兀地沉默下来,片刻后,由黄进带头,几人跟着往外走。 “京桐,要不你留下来吧,换身衣服休息一下。” 常京桐摇了摇头,对说话的谢弘文送出那几句熟悉的话。 “我们分开找吧,这样快一些。”常京桐停了停,又把话补完了,“我很担心她。” 此时的雨已经变得细蒙蒙的,扑在脸上也不会引起太大的不适,常京桐握着口袋里的折叠刀,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巷子两旁的平房里掠过。 在她身旁,撑着伞的谢弘文正说着些泛泛的话,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单纯为了活跃这凝滞的气氛。 “……到时候有钱了,他们两估计也不会再吵了。” “嗯。” 常京桐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嘴里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前头站在转角处的周有禾身上。 当周有禾冷着脸站在那里的时候,倒是真的和他哥长得有几分相像。 身旁的谢弘文在看到堵在前头的人后终于止了话尾,可惜不过片刻,他又起了个新的话头。 “这人谁啊?” 不远处的周有禾咧嘴一笑,那周身的冷意当即消退了。他抬步蹦跳着往他们的方向过来,几步路的功夫便溅起了不少泥水。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他高声喊了一句,全然不顾谢弘文沉下来的脸色,他的衣服被周有禾这么一蹦,溅上了不少泥点。 常京桐倒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几滴泥点并不能对她的心情造成过多的影响。 “哦,我在找什么?” 常京桐平静地开口。 她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己应该略过他,尽快去找田芊芊,在确认她的安危后,尽早和周正杰对峙,确认纸片上的答案,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自己的顾虑而停下脚步。 先是因为担心他们顾虑自己的存在而拖延了寻找田芊芊的进度,进而任由他们搪塞自己,将无甚用处的谢弘文安排在她身边,现在,又因为周有成在山上和她说过的话而对周有禾有所顾忌,她担心田芊芊真的遇险了,而提前放话给她的周有成显然知晓内幕,作为他的弟弟,周有禾或许真的知道了什么。 “你在找那个女人。” 周有禾抬起双手,向下扒拉住自己的嘴角,眼睛一瞪,装出一副生气不快的模样。 常京桐心头一跳,莫名地知晓他的意思。 他见到生气的田芊芊了。 “她在哪里?” 或许是听出了常京桐的情绪起伏,周有禾扒拉着嘴角的手一放,满脸的兴奋几乎压抑不住。 “这是个秘密,”他装模作样地用食指抵住嘴唇,“你要拿什么东西跟我换?” 一旁的谢弘文冷冷一笑:“这就是个傻子,理他做什么?” 他边说着边伸手来拉常京桐的胳膊。 “我们走吧,逛完这圈回去了。” 常京桐站着没动。 谢弘文这话更是表明他没有找人的想法,他压根就是出来兜圈子应付常京桐的。 “……这个给你。” 常京桐的背包背了一路,因为重的东西都拿走了,除了雨衣纸巾一类的物件,基本只剩下个空包,她便一直没有放下来,或许也是没有时间精力让她注意到身后背包的存在。 眼下周有禾和她要东西,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背包的存在。 常京桐卸下背包的一边肩带,将里头剩下的一包饼干和那天周有禾给她的糖摸了出来递给他。 常京桐对糖果没有特别的偏好,更没有随意吃别人给的东西的想法,因而那天一回来,常京桐就随手丢进包里了,现在一摸便顺手将它拿出来了。 “够吗?” 常京桐一把东西拿出来便感觉到单薄简陋,好在周有禾似乎并不在意,就像他现在不在意谢弘文在一旁鄙夷排斥的眼神一样。 他一手拿了一样,又煞有其事地抬手仔细看了看那颗糖果,像是在鉴别珠宝真伪似的。 那绚丽的糖果包装在细密的雨点装潢下更是显得晶莹夺目,让常京桐恍惚间想到了幼时第一次见到台灯下折纸用的影纹纸。 “可以。” 周有禾将那糖果往掌心一收,下巴一抬,很是自得的模样。 第47章 宝藏(十八) “你真要跟他走?” 谢弘文眉头的褶皱快要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常京桐听到这话忽然福至心灵:“要不你先回去?可能他们已经找到芊芊了,你先回去看看。” 这话果然让谢弘文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行吧,那你自己小心点,别走太远。” 常京桐点了点头,看着他撑着伞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雾蒙蒙的雨轻柔地落在她脸上,她还是没将雨衣拿出来。 “走吧。” 终于收到出发信号的周有禾继续蹦跳着往前走,遇到水坑还会双脚发力往里踩,常京桐和他拉开一些距离,目光依然没有放松地在周围扫动着。 那些半敞开的门后,似有若无的窥探视线消失了。 常京桐脚步越发地沉重起来,她的脑海闪过黄进对田芊芊的态度,那对田芊芊的担忧不像作伪。常京桐如今知晓自己的存在要么是纸片背后的力量强行安插进来的,要么就是黄进等人还债的下一个牺牲品。 后者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但田芊芊,实在不应该…… 周有禾带她走的路越来越泥泞,已经没有了砖石的痕迹,鼻间充斥着越发浓厚的臭味。 常京桐偏头看去,看见了前头土路边上架起的篱笆,走得越近越能清楚地听到那哼哧哼哧的猪叫声。 “喏!到了。” 常京桐一瞬间以为周有禾在开玩笑。 不,不对,应该是她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心智不健全的人身上才对。 “我不是要……” 常京桐的话还没说完,目光忽然定住,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空了似的,周身的湿冷终于钻透了她的骨头,让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脚步往前一迈却因为使不上劲而软倒在地,常京桐勉强跪在泥地里,发颤的手扶着篱笆,目光穿过那群四处拱动浑身污臭的肉猪,落在那脏污的食槽里,心口因为那挂在食槽外白生生的腿而溢满了恶心酸涩的痛苦,她头一偏,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黄进和周正杰来得很快。 常京桐站在一旁,看着黄进抱着田芊芊的尸体大声痛哭,溅上脏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负责叫人的周有禾凑到她身边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着。 “这是你欠我的第二件事啦。”周有禾抽了抽鼻子,“我好臭哦。我现在是猪了。” 常京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事实上,面前的一切在她眼里像是成了一部默剧,她看得见黄进抱着尸体痛哭流涕地张大了嘴,似乎是在哀嚎,可是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见。她看得见那具裹着她外套的尸体腿上星星点点遍布的啃咬痕迹,深的位置可以依稀见到裸露的骨头,她知道那是猪啃食的,因为是她抠挖着猪的脸硬是要它吐出来,最后被周有禾拖出来的。 常京桐从见到被丢弃在食槽里的田芊芊尸体后,记忆似乎就出现了锯形的缺口,直到周正杰拉了她一把,直接把她带倒在地,她才因为隐约的疼痛而醒过神来。 “你欺负她!” 常京桐扶着泥地坐起来,看到面前的周有禾怒吼着手脚并用扑打着周正杰,那大身板几乎一脚就将周正杰打倒在地,周正杰怒骂着,却半天没法将人从身上掀下去。 她看着看着,突兀地笑了一声。 直到周有成过来,才勉强将周有禾从浑身泥泞的周正杰身上撕下来。 谢弘文惊疑不定地站在一旁:“疯了。这里的人都疯了。” 尸体被黄进带走了,常京桐独自坐在泥地里,因为周正杰的惨状,其他人也不敢随意靠近她。 等黄进等人的身影绕进巷子里后,常京桐才开了口,声音沙哑艰涩:“你有跟他们说你见到的事情吗?” 蹲在她身前的周有禾摇了摇头:“我只跟你说。” 周有成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脸上几近结冰。 常京桐最后是周有成背回去的,她经历过山上一日游,又试图杀过猪,此时连手脚都抬不起来了,但她在周有成背上时,还强撑着开了口。 “你是怎么知道会出事的?” 她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周有成耳边,引得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常京桐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嘴上起皮,但贴着他脖颈的胳膊却冷得像冰块。 她发烧了。 周有成收回视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更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你也参与了吗?和他们一样?” 沙哑的声音提高了些,一旁跟着的周有禾当即看过来,嘴里高声问着。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这村里有多少人是买来的?”常京桐自顾自地说下去,见周有成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们的母亲也是被买回来的吗?” 这句话当即触了周有成的逆鳞,他冷冷地看了常京桐一眼,直接松了手,常京桐本就没有多少气力,当即摔倒在地。 “啊!哥!快帮她!快帮她!” 在周有禾的喋喋不休里,常京桐干脆躺到地上去,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激得她忍不住发抖,她的目光落在上头阴沉沉的天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脑袋里好似知道了许多事情,却什么都做不了。 纸片上的倒计时一直在往前走,那场预知梦或许没有错,她的确是在朝着死亡迈进,但她却对那狗屁不通的宝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兴趣,她现在只想要让那杀了田芊芊的人偿命,让这村里的恶心面孔都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或许这就是纸片将她拉进这个世界的目的,让这世界像泥沼一样把她吞吃了。 常京桐呼吸沉重,眼睛酸涩地盯着上方,不知道盯了多久,周有成那张面孔忽然冒了出来,占据了她的视野。 他依然冷着脸,但终究还是蹲下身子,拉着她的胳膊,直接将人从地上扯起来扛在了肩上。 “哼。” 常京桐的胃被周有成的肩膀向上一顶,硌得发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她有些反胃,但先前的呕吐让她知道,自己的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会子就算是吐,估计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她的头部向下沉沉地坠着,血液似乎都往头顶流去,不过片刻,常京桐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第48章 宝藏(十九) 常京桐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浑身有千斤重,眼睛发热,浑身发冷,鼻塞到无法呼吸,胸腔里好似塞了无数的棉花,让她几近窒息。 可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像是存档倒回一般,这几乎要将她杀死的连绵痛苦忽然消散了。 常京桐躺在床板上,身上没有盖被子,还是穿着那身半湿不干的衣服,随手一摸便是一手泥渍。她闭了闭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刚刚那种玄而又玄的状态脱离了出来。 常京桐慢慢坐起身,看着那扇敞开的门,床边那堆柴禾散发着熟悉的潮湿腐朽味道,屋子里静悄悄的,朦胧的日光终于从挨挤的云层里探出头来,在院子里洒下一片刺目的光。 常京桐动作迟缓地将手伸进裤袋里,从里头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头包着那张熟悉的纸片和一支笔。 她将塑料袋打开,把里头的纸片展开。 上头的字体挨挨挤挤地互相推搡着,在常京桐的注视下重新排列组合,让出一片空白的位置,缓慢地浮现出一串新的文字。 亲爱的盗贼, 我已经找到您寻觅已久的宝藏。 它就在 绑定者留, 倒计时:两天 常京桐又摸了摸身上潮湿的衣服,心里隐约确定了一件事—— 她又被吃掉了一天。 在疗养院时,常京桐便有几个猜想,只是那几个猜想和纸片本身一样荒谬,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现在事情的反复出现,她心里倒是有了不少底气。 首先,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她好像会‘重生’。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复活规则,但这无疑给了她很大的筹码。 其次,每次‘重生’,她的时间好似都会直接减去一天。而对于纸片这种天数的含糊记法,显然也是纸片的恶意陷阱。 毕竟当倒计时回退到一天时,她根本无法知晓具体拥有的时间,或许在她无知无觉的某个时刻,上头的‘一天’会被直接清零。 最后,常京桐对纸片字样的变动有两个设想,它或许是因为时间的临近而发生改变,又或者是因为她已经间接或直接地接触过答案了。 “……” 常京桐看着房门出神,可理智总是时不时被拉扯回来,田芊芊的睡袋甚至还摊在她身边,她闭了闭眼,将眼里的酸涩强压下去,目光在屋内扫过,落在手上的纸片后又匆忙抬起,重新认真地看了一圈。 搁置在床脚的背包不见了。 她连忙站起身来,往外头走。 外头静悄悄的,屋子里没有人,厨房门照旧锁着,常京桐脚步越来越慌乱,最终直接跑出屋子,却在屋外见到了蹲坐在门边的周有禾。 “你醒啦!” 周有禾睁大了眼睛,似乎想站起来,却又皱着脸坐了回去,用力地捶着发麻的腿。 常京桐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蹲下身子和他对视。 “屋里头的人呢?” 周有禾扁了扁嘴:“都走了。” “去哪里了?” 常京桐呼吸急促,眼眶发红,满脸的恨意。 周有禾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观察常京桐,嘴里却说起了别的事情:“村长他们要进来把你也带走,但我动手了,我在这里守着你。” 常京桐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 黄进等人恐怕不是自愿离开的。 “他们被村长带走了?” 周有禾看着着急的常京桐,嗤嗤地笑出了声:“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是你已经是我的了,你没东西跟我换了。” 这话让常京桐又是一阵错愕:“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常京桐看着周有禾得意洋洋的模样沉默片刻后,便站起身来迈步往外走,周有禾连忙跟着起身,龇牙咧嘴地迈开发麻的脚跟着她。 “你要去哪里?” “这是秘密,你要换吗?” 常京桐没有回头去看,只听到身后周有禾隐约的呼吸声,过了片刻,他才开了口:“好吧。” 听到这话,常京桐当即停下脚步,她本来还想着自己去找,没想到周有禾的脑回路这么简单就解开了。 “那你先带我去找黄进他们,就是屋子里原先住的那群人。” 在周有禾带路后,常京桐还有些恍惚。她的目光在巷子两侧的屋子掠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本就显现出老态的村子如今更加死气沉沉了,常京桐一路过来几乎没有见到人。 在那条熟悉的路径显现在她面前时,常京桐更是有了做梦的错觉。 会不会田芊芊根本没死? 通往猪圈的路径没有昨日那么泥泞了,常京桐在靠近的过程中目光始终紧盯着食槽看,唯恐看到昨日的噩梦重现,好在那食槽里空荡荡的,没有尸体的踪迹。 “这里。” 周有禾作出蹑手蹑脚的姿态,做作地将手收在胸前,垫着脚绕过猪圈,在猪圈边上的一个小木屋前停下了。 “他们打架骂人,是很坏的人,坏人都要拿来当粮食的。” 常京桐一开始还不明白拿来当粮食是什么意思,但当那扇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血气让她当即打了个冷噤。 木屋并不大,边角堆着饲料,正中躺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是黄进和谢弘文,而那迎面而来的血气,则是来自那被钉在木墙上的周正杰。 “呕。” 常京桐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弯腰在门边吐了起来。 她几乎一天没吃东西,自然还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勉强呕出几口酸水,那酸水一路灼烧着她的食管,胃部一阵痉挛,让她眼泪都落下来了。 屋里头的两人很快被她的声响惊醒,谢弘文一睁眼便是一声大叫,在地上如同蚯蚓般拱着身子,嘴里大喊着。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挖坟!我没有!是他们!是他们!”谢弘文满脸淤青,浑身瑟瑟发抖,对着空气哀求着,“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他疯了。 常京桐慢慢直起身子,除了被泪逼红的眼角,脸上并没什么表情。 原本还想着需要精心准备的试探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她忽略周有禾小声的阻拦,径直走进屋内,将里头趴伏在地的黄进翻了过来,他自然也是浑身伤口,却是始终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 “……你为什么要杀芊芊?” 第49章 宝藏(二十) 常京桐的问题让黄进身子一抖,目光从虚空中收了回来,落在常京桐身上。 他的理智似乎随着目光的收回而慢慢拉扯回来,黄进的脸开始因为愤怒和悲痛而扭曲起来。 “该死的人是你。”沙哑的声音用尽全力从嘴里吐出来,“该死的人应该是你!” 黄进怒吼了一声,全身发力要撞上来,常京桐当即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咬牙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强行摁在地上。 “真的是你!” 周有禾说他见到田芊芊和黄进两人在吵架,这说明黄进早就找到了田芊芊,可田芊芊还是死了,常京桐怀疑是黄进杀的人,却终究还是因为这诈出来的答案而心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常京桐看来,他们两人之间是情侣中典型的一种,吵归吵,大不了分手,何必要人性命,更狠的是,他竟然将田芊芊的尸体拿去喂猪! 如果她当时没有及时找到芊芊的尸体,那恐怕什么痕迹都会被破坏殆尽。 常京桐想到这里,手上的力道便没了控制,直到黄进面色紫红,翻起了白眼,才醒过神来松开了手。 木屋门边,周有禾蹲在那里,手撑着脸往里看,一副稀松平常百无聊赖的模样。 黄进用尽一切力气呛咳着,努力想朝旁边侧躺,好将常京桐掀下去,却在偏头见到门边的周有禾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你……,”黄进将头扭转回来,双目大睁,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吐出来似的,“怪不得,怪不得芊芊会知道我们要卖了你!原来你早就合伙了这个傻子!让他把一切都告诉给芊芊!” 常京桐心口狂跳,她目光往门边看着他们的周有禾身上一扫,强压着浑身的冷意,将注意力放在黄进身上。 “她知道了又怎么样?为什么要杀她?” 她的声音在发抖,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从心底不断攀升上来的寒栗。 “呵,她说她要报警,她要报警抓老子啊!”黄进撕破了平日里那副淡漠的面具,嘴里的脏话不断朝常京桐身上丢来,“就为了你这个表子!这次也是你揭发我们的是吧?哈,看着我们倒霉你很得意吧?” 黄进怒骂着在紧绷的绳索下挣扎不休,张大嘴就要来撕咬常京桐,常京桐踉跄着起身后退,看着地上精神陷入癫狂的两人,又看向门边撑着脸看戏的周有禾,只觉得从脚底板凉到了头顶。 她一直在防备‘俞平’这类角色的出现和干扰,可如果‘俞平’早就在她身边观察着一切,蛰伏着,只等着找到事情的薄弱点,一击即中呢? 常京桐从木屋里出来后,精神还有些恍惚,身旁的周有禾兴冲冲地来抓她的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往前走,却被常京桐猛地拉住了。 “你到底跟芊芊说过什么?” 常京桐脸色白得像纸,目光紧紧地盯着周有禾,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出一丝一毫装疯卖傻的端倪。 周有禾那双眼睛在常京桐森然的视线下不安地扫来扫去,最后扁了扁嘴:“说什么呀?”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们盗墓的?” 周有禾偏了偏脑袋,看着常京桐指着木屋的手指,好似怎么都听不明白:“他们是坏人,坏人都要拿来当粮食的。” 常京桐沉默了。 两人四目相对,直到常京桐眼睛酸涩地眨了一下,周有禾突兀地笑了起来:“你输啦!” 他高兴地凑到常京桐面前拼命眨眼,像是在取笑她在这场没有预兆的睁眼游戏里取得的失败,又像是在取笑她忙活了几日却什么都没得到的失败。 周有禾拉着她往前走,常京桐麻木地跟着他,一时间心里全是茫然凝结成的大雾。 如果周正杰真的是委托人,那他已经死了,她恐怕永远不会知晓他心中的宝藏指的是什么了。 他们走过了栽种人头瘤树的广场,那里少说也有百来人,估计全村人都挤在这里了,远远看去,各自都在忙碌着手头的事情,广场已经支起了不少桌椅,俨然一副要摆桌吃席的做派。 “今晚就有好吃的啦,吃完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周有禾晃着她的手,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自创的菜名。 两人走近了些,常京桐看到了树下堆在一处的背包。 那几个熟悉的背包早就被翻空了,此时几个小男孩正就这背包的归属争执着。 在那旁边的供桌上燃了香,烟气缓缓地向上飘浮。 常京桐像是被一桶冷水浇了个激灵:“芊芊呢?那具尸体去哪里了?” “这里,这里。” 周有禾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身后,那些隐约的讨论声还是钻进了常京桐的耳中。 “嘿嘿,这姑娘倒是和阿禾合得来。” “挺好。说起来,现在的后生还不如阿禾懂事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竟然还想掏周家的底呢。” “没事啦。反正他们本来就是走不掉的。” 那浓重的乡音混淆了常京桐的视听,她无知无觉地跟着周有禾走,进了那处斜坡边上的房子,在院子里见到了忙着洗衣服的周有成。 他看着两人进来,冷着脸甩了甩手,坐直了身体:“我不是叫你离开老牟村了吗?” “啊?哥我不离开,不离开。” 周有禾抓着常京桐的手往边上缩。 常京桐看着周有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芊芊在哪里?那具尸体。” 周有成皱着眉,仔细看了看瑟缩的周有禾,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失魂落魄的常京桐身上:“埋在人头树下了。女人死在村里,都要压在树下,免得生魂回了村子,投生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起伏,常京桐却感觉得到内里无伤大雅的恶意。 或许是自己昏迷前问的问题让他不爽了吧。 常京桐突兀地笑了笑,估计笑得很丑,让周有成脸色更是阴沉下来,他直接从马扎上起了身,往屋里走。 周有禾看到后忽然脸色大变,松开常京桐的手转而跑去抓他:“哥也不离开!不要离开!” “……我进屋拿东西,快放手。” 周有成只得站定,这才没在周有禾全身挂在他身上的时候直接摔个狗吃屎。 “那哥不会再离开我了吗?” 周有禾这会儿有了心心念念的问题,倒是变得口齿清晰了。 院子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周有成过了片刻才抬手去摸了摸周有禾的脑袋。 “再说吧。” 第50章 宝藏(二十一) 周有成进屋了,常京桐表情有些怪异,她抬手无声地制止了周有禾的靠近:“你哥以前离开过这个村子?” 周有禾眨了眨眼睛,又是一副不理解的模样,在常京桐森然的目光注视下,他状似害怕地低下头,试图借由情绪的变化逃避常京桐的问题。 常京桐倒是没再开口,她直接在原地坐下了。 她几乎一天没吃饭,又刚从高烧不退的濒死状态里脱离出来,后又被周正杰的惨状折磨着脆弱的神经,之后更是因为黄进说出来的话而情绪大起大落,身心的疲惫裹挟着她。让她几乎要自暴自弃了。 她甚至想过,或许可以在倒计时结束前直接填写老牟村三个字,算是主观题的最后挣扎了。 但眼下事情似乎又出现了扭转,她愿意为自己的猜想而多花一些时间等待。 她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在院子角落见到了靠在墙上的可折叠铁锹和铲子。 那是谢弘文的东西,在上山那天早上,她在谢弘文收拾背包的时候看到过。 目光下移,落在了那红色塑料盆里,盆里全是泥水,衣服沉浮着,没有见到浮沫。 周有成很快就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个白色信封,看到常京桐坐在地上时眉头又皱起来了:“这是一千块钱,尽快离开这里。” 常京桐看了看那信封,又看看周有成:“你觉得我一个人走得掉吗?” “让有禾带你出去,从山上走,翻过那座山,你就能活。” 常京桐看了他片刻:“为什么想帮我?因为我是你‘请’来的?还是因为你把盗墓这事说了出来,现在心里过意不去了?” 周有成听了这话干脆蹲下身子,目光直视着常京桐:“你知道那几个人想用15万卖你一条命吗?我是把你叫来了,但不是我让你跟着那群人的。”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而且进了老牟村,他们本来就活不成了。” 常京桐:“你找了我帮忙,为什么又不和我碰头?” 周有成听到这话冷笑了一声:“你是个女人。” 常京桐一瞬间脸上没了表情:“怎么?难不成你不是女人生出来的?” 周有成脸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被她这话气得不轻,他干脆起身就要走开,却没想到被盘坐在地上的常京桐一把抱住了腿。 她现在没甚力气,更不想和委托人真的起什么争执,反正脸皮不能当饭吃,她耍赖也耍得理直气壮。 周有成没想到她来这出,一时间又不好真的出脚踹她,倒是真的停下了脚步,僵在了那里,反倒是一旁的周有禾吓了一跳,怯弱地在那里小声劝他们不要打架。 既然确认了委托人,常京桐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想要找的宝藏是什么?” “……什么宝藏?” 这话在常京桐的意料之中,但她心里还是难免被纸片的不要脸程度气笑了。 这‘宝藏’估计又是某个由具体转化而来的抽象概念。 就算想要她找不到答案,也不该总是在问题上动手。 常京桐在上个世界就意识到纸片根本不在意她提供的答案,它想要的或许只是委托失败后她可能会付出的东西,但她没想到,纸片也压根不在意委托人的诉求,甚至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诉求上头做文章。 但想想也是,纸片从得知委托人诉求的那一刻开始,估计就已经知晓了答案。它迟迟不告诉委托人,反而是通过这些委托,充满恶趣味地戏耍着他们,只是不知道它又能从委托人和绑定者身上得到些什么。 眼下不管常京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表现出来的始终是那副神色平淡的模样。 “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周有成听到这问题,话里的嘲讽根本不加掩饰:“你连我要找什么都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 常京桐只是抓着他的裤腿,没动也没说话。 周有成发力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把裤子扯下来,气得脖子都红了,可惜常京桐早就从他先前意图帮忙的举动看出这人就是个纸老虎,根本不怕他出手打人。 最终周有成还是开口了,几乎是咬着牙把话碾碎了从齿间挤出来的:“我要找的是我妈的尸骨。” 常京桐一愣,倒是没想过是这个答案:“你不是说在村里死的女人都要埋在人头瘤树下吗?” “她不是。” 周有成惜字如金,可惜常京桐如今却是抓住了生命稻草的主,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既然付出了代价找我来,干嘛还要藏着掖着?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找不着,难不成我还能把这事情宣扬出去?就算我宣扬出去,村里人哪个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外头的人又有谁知道你这号人物?” 常京桐自然是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和纸片达成委托关系,但根据纸片强盗般随意抓人作绑定的做派,常京桐认为成为委托者肯定是会付出更多的代价,只是她暂时不知道是什么罢了。 她抓着人不放。一旁的周有禾虽然害怕他们打起来,却还是蹲在了常京桐身边,和她一起抬头去瞧周有成的脸色。 周有成最终还是松了口。 “……有禾快要出生那会儿,没人看着她,她就趁机喝了药。我那会儿还小,只知道人没死,但还不如死了。”周有成目光直视着虚空,声音飘忽,“因为有禾的病,她活得生不如死。等我懂事些了,就偷了家里的钱,帮她逃到山里去。” 常京桐没出声,连嘟嘟囔囔的周有禾都安静了下来。 “有天那畜生从外头回来,带回来了一双鞋,还有一只砍下来的腿。”周有成蹲下身子,看着松开手的常京桐,“他说他抓到我妈了。他把人活埋了,就埋在这山上,他要让我妈死了也跑不了,就在这老牟村里投生,再被这村里人浸屎盆里淹死。” 周有成扯了扯嘴角,声音冷得吓人:“你还没见到吧?这村头有个公厕,里头姓周的可不少。” 常京桐一瞬间有些失语,因为掺杂在愤怒难过之中的侥幸而身心煎熬,她沉默了片刻,才开了口:“你会上山,就是为了找她?” 周有成既然决定开口了,便没有想瞒她的意思了。 “是,我回来后就一直在山上找,不把她带出这个地方,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说到这里,他还冷笑了一声,“我看见正杰带那两个人往祖坟的方向走,就跟了过去。本来不想那么快拦他们的,让这群村里的畜生死后不安生,也算是他们作善事了,只是他们开始谈价了,连掌眼的人都带信过来了。这一辈的人轮到我和有禾,我不想沾手这事,也不想让他们继续在山上影响我办事。” 第51章 宝藏(二十二) 常京桐听了个大概,惊觉在上山前的那一晚,偷看田芊芊洗澡的人其实是村里所说的掌眼人,那人的出现实际上是个隐而不宣的信号,告知卖家,这事就算定下了。 不过是逢场做个样子,毕竟老牟村的人不仅要人,更要抢卖家带来的物件。 常京桐先前还以为这‘盗贼’是指盗墓贼,却没想到实际上指的是老牟村人这样以买卖名义留人后截人截物的。 “如果他们没有被发现盗墓,你们又会用什么名义留下他们?” 周有成笑了笑,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什么理由都有。你还不明白吗?理由并不是必须的。” 周有成虽说有基本的人性和良知,但这部分有限的良知建立在童年母亲带来的阴影下,并不代表着他忌惮人命的流逝,或者得到法治观念的束缚。 他不会介意借别人的手杀人,更不会介意夺取别人的物件方便他自己的事。 “难道周正杰不懂吗?” 周有成露出些许轻蔑的模样。 “他就是个蠢人,以为自己是村里的男人所以无所谓。”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里的男人自小就被教会从女人身上吸血,再从外人身上啃肉,从没有想过刀会向着自己。” 没想到周有成有这么真诚的评价,即使评价的人包含了他自己。 常京桐点了点头,学着他先前深沉的模样:“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见周有成那张冷脸又冒了出来,一副瞧不上的样子,常京桐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 “不麻烦了,你还是早点走吧。” 那个信封又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常京桐接了:“你妈姓许是吗?” 信封另一头的手僵住了。 常京桐扯了扯嘴角:“我有幸在这山上找到了她。不过如果你不需要我带路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信封那头扯动了一下,将常京桐手里捏住的一角扯了出去。 整个信封转了个个,又被周有成攥在了手里。 “带我过去。” 按照周有成的说法,他们这一辈的亲事轮到了周有成和周有禾。村里人本来想着让周正杰在外头找卖家骗回村里,却不曾想周正杰在外头的花花世界里迷了眼,不仅花光了钱,还欠了赌债,在赌场里认识了两个浑人,倒是顺带把女人的事解决了。 村里人真论起感情来,还是自小在村里长大,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周有禾亲近些,所以在那两个女人没了一个后,村长还特意和周有成谈过心,让他大度些,这次机会先让给周有禾,周有成没说什么,只是又放了个炸弹,讲了周正杰胃口变大,打起村里祖辈主意的事儿。 虽说这事闹得不好看,但到底是周有成立了功,这倒是让村里人不好办了,只得对这强扭的亲事默不作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村里人只管着让这女人进了周有禾两兄弟的家门就是了。 因此,当周有成带着常京桐出门时,倒是没有过多的视线往他们身上放,只是原先常京桐他们上山的入口就不好使了。 “我之前跑过一次,他们会信有禾,却不会信我。” 周有成带常京桐绕了道,不从广场走,转而从另一条无人的小道上了山,这头的山路显然更崎岖了,有些地方甚至是直上直下,常京桐白着脸,吃力地跟着他。 一路上,常京桐都在想着纸片上的答案应该怎么写。 在这山里,或许那处洞口有过名字,只是如今已经不可考了,纸片这是几乎不给她直接填写答案的机会,常京桐只能想办法先说服周有成将尸体运到某处确切的地方,如果那具尸体的确是他母亲的话。 但问题是,提前让委托人见到了答案,事情会生变吗? 周有成带常京桐去了先前撞见她的小道上,从这里开始,就是常京桐负责领路了。 今日的天倒是晴了,只是前段时间连绵的雨显然还是对地形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不少树木倾倒堆叠着,像是经历了一场地动。 常京桐速度难免减缓,等找到那处洞口,日头都下移了。 “在这下面。” 常京桐和周有成合力将落在坑上的树推开,那处约莫可容纳一人入内的洞口就清晰了。 之后的事情,常京桐事后想起来还有些恍惚。 周有成见完尸体后的脸色依然冰冷冷的,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嘴唇发白,额上全是汗。 当他们试着将那具尸体从瘪仄的洞内运出来的时候,坑顶忽然冒出了几个脑袋,那忽然响起的喊叫声就像是警笛,穿透了这静谧的林子,一下子传出去好远。 “他们在这儿!” 来的人手里握着锄头菜刀,想来是出发得匆忙,来不及细心挑选合适的家伙。 “我就说你小子不可能乖乖待在村子里!竟然还想带女人逃跑!” “抓住!抓住!别让他们跑了!” “把他们抓起来!带到神树下去!” “还好阿禾懂事,不然等我们忙完,估计早就跑没影了。” “这尸体是……?” “全都带走。他们在这里待着肯定有猫腻。这事留着村长评判。” 下移的日头依然炙烤着这底下的土地,似乎要一次性将前几日的湿气一次性烘烤殆尽。 常京桐被绳索捆着手脚,被拉扯着踉踉跄跄往前走,从这群人含混的土话里,只听出了阿禾这个大差不差的称呼。 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见到了一旁同她一般处境的周有成,只是他先头的不配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几处紫黑色的淤青,嘴角的血迹歪歪扭扭地往下流,像是小丑脸上最后一撇笑容。 常京桐额上的汗往下流,渗进了眼睛里,让她眼睛发红,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被独自留在屋里的周有禾,他那会儿睁着一双眼尾下垂的大眼睛,眼里全是懵懂和期许。 他哥答应他,只要他乖乖在家,回来就给他带东西。 两人你来我往地商量了一番,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两兄弟。 或许是她多想了? 比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当时常京桐选择龟缩起来,暂时避开了视线,但这荒诞的世界还是狠狠地又给了她一巴掌。 呵,周有禾。 第52章 宝藏(二十三)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山,等到了人头瘤树下,天已经昏黄了。 太阳像个炙烤过的蛋黄,在远处的山头上冒出半个脑袋来。 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滤镜,常京桐被拉扯着推到了供桌边上,那具用周有成衣服裹起来的尸身被粗暴地蜷成一团,随意地丢在了脚边。 常京桐听到了周有成粗重的呼吸声,她抬眼看去,见到了他因为怒火而烧红的眼睛。 常京桐没有出声,直接坐了下来,懒散地靠着这颗人头树。 在事情没有转机之前,她需要尽可能地积攒更多的气力,她已经‘重生’过一次了,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村长等人离得不远,在这广场的另一头,带着另一批人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在他身后,周有禾怯弱地缩着肩膀,目光不安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倚靠着人头瘤树的常京桐身上。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越过肩膀的中长发凌乱地披散开,还有几缕黏在她的鬓角,发尾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而轻微飘动着。 “有成,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村长说起话来,声音拉到长,听得人一口气上不来,像是要和他一块儿断气似的,“你上山这么多次,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最后还是要跑,还是带着这女人跑的。” 他说完话,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 常京桐听不明白这漏风的话,更不在意停留在她身上的杂乱视线,转而去看天边残留的夕阳。 “我要是真想跑,又怎么可能让你们抓住?” 周有成毕竟是刚从外头回来村里没多久,土话和普通话之间切换不是很流畅,常京桐到底收回了视线,瞥了他一眼。 不确定他是在装,还是在装。 人都被抓住了,说这些好像没什么意义。 但是出乎常京桐意料之外的,这话竟然真的有点用处。 “你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回来,我念你这份心意,但是村里的女人是大家伙齐心协力留下来的,你不能带走,她更不应该跟你逃走。这次就小惩大诫,这次分得的东西你得交出来,这女人,我看就打断一条腿好了。” 村长后头那话是用乡音极重的普通话说的,常京桐听懂了个大概,但依然没表态,她并不觉得这群人会听她的解释。 就像现在这样,围过来谈话的人里见不到一个女人,在这极度重男轻女的村子里,女人并没有所谓的人权。 “去把家里的人都牵来,看清楚逃跑的下场……” 村长又是一声令下,常京桐才在人群外围见到了不少怯弱瑟缩的枯瘦人影。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有人开了手电筒,村长身边那人开的那把还是田芊芊这几日用的,崭新的金属外壳在光线的映照下像面镜子,晶亮亮地反着光。 “你忍着点,我会找机会带你出去。” 常京桐听到凑到耳边的气音偏过头去,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周有成,他的面部肌肉紧绷着,时不时抽搐一下,呼吸沉重,像是即将被打断腿的人是他一样。 常京桐冲着他笑了笑,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回过视线,继续盯着那村长看。 她要记住这些人,免得待会儿报复错了对象。 一番折腾后,人群里终于定下了动手的人,大家齐齐给那人开道,来人一身腱子肉,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锤子,锤子垂落在地上,一路拖过来磕碰出不少声响。 人群突兀地静了静,反而将另一个人的声音凸显了出来。 “不可以!呜!” 周有禾被几个人压在了地上,满脸的鼻涕泪水,脑袋用力转来转去,像是要发疯病,压住他的人一个劲地劝哄着,却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下锤子的人不理他,让其他几人抓住常京桐,免得让她躲,这才将锤子抬起来。 常京桐冷眼看着,心里对这白痴的演绎技巧还是不得不服的。 她的灵魂像是半脱离了这个身体,疲惫的困倦感让她干脆躺平在树下,看着树上窸窣作响的枝条出神。 “啊!” 当那凄厉的叫声穿透天际的时候,常京桐还有些愕然,她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她用力直起身来,越过身边的人墙,看到面前那举着锤子的人跌倒在地,上头趴着个手脚并用狠命往下捶打的身影,正是本该在人群另一头的周有禾。 那锤子沉闷地落了地,正好将抓着她腿的人砸了。 此时又是一通混乱,常京桐身上的桎梏松了,她奋力挺起身子,又靠坐在了树下,避开那些凌乱的脚步。 等混乱平息后,重新被制住的周有禾已经是面红耳赤,发红的眼睛有着病态的疯狂,嘴巴周围全是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村长,这……” 众人再次看向站在一旁的老村长。 老村长显然被气得不轻,抬起来的手还在发颤,他指了指人头瘤树,下了令:“既然阿禾不给见血,那就先把人吊上去,让神树锢着,吊一晚再说。” 夜色渐浓了,常京桐又被加了一圈绳,被倒吊在树上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 她脑袋充血,一时恨得牙痒痒。 树下,松开桎梏的周有禾伸手去够她,却只是徒劳地一再将她的肩膀推起来,常京桐麻木地在树下晃荡着,耳边炸开周有成的喊声。 “别碰她!” 常京桐看了一眼,包着那具尸骨的衣服被人摊开,村长手里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雨伞,用伞尾的木柄拨了拨,眯着眼睛仔细去瞧那尸体身上裹着的玫红色上衣。 “有成,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没放下这件事。” 这衣服似乎勾起不少老村长的回忆,他僵立片刻,挥了挥手,又冲着村里人嘟囔了一番,没多久,就有人拿了铲子开始在树下挖坑。 那处地面松散,显然前阵子刚翻开没多久,还没有被踩实。 常京桐盯着那处地面看,坑很快挖了出来,却没有见到常京桐心中的场景。 或许田芊芊被埋得更深也未可知。 周有禾扶着常京桐的肩膀,迷茫地看向挣扎不休脏话连篇的周有成,可能是没见到有人对他动手,周有禾便像桩子般立那里,没有动弹的念头。 第53章 宝藏(二十四) 夜色越来越浓,浓墨般的黑带着渗透骨头缝隙的寒意,人头瘤树下的人已经散了,常京桐被吊了几个小时,感觉自己的身子快要废了。 周有禾像个木头般站在她下头,偶尔会将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时不时伸直了手,将常京桐往上推一推,试图把那绕树的绳索推上去,却不过是让常京桐充血的脑袋好受些。 常京桐看着前方没吱声,这关头她只能稳住性子。 不远处的村子灯光开始逐一熄灭,离人头瘤树不远,有个老牟村人正坐在藤椅上昏昏欲睡,正是那个意图举锤子砸断她腿的家伙。 常京桐的手指艰难地挪动着,摸到了被绳索固定在裤兜里的塑料袋,一时又不动了。 当高悬的弯月移过人头瘤树的最高点,常京桐的手指又动了动,正当这时,周有禾困倦地点了点脑袋,又猛地惊醒,向上伸手来推她的肩膀,常京桐艰难地微微蜷着身子,揪着塑料袋的手指慢慢使劲。 “啪。” 那声踩断细枝的脚步声在精神高度紧绷的常京桐听来特别刺耳,她猛地偏头去看,看到了将食指搭在嘴唇上的周有成。 他的脚有些跛,不知道被拉走后又进行了怎样一番争斗。 常京桐第一反应想去看抬高手臂的周有禾,却始终看不见周有禾的表情。 她暗自咬牙。 周有成靠近的这段距离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常京桐听着树下周有禾隐约的呼吸声,只感觉头皮发麻。 视野中,周有成慢慢靠近藤椅上睡着的男人,手里握着的石块抬起,猛地在那人的后脑勺上连砸了数下。 “啊。” 常京桐听见周有禾刚泄出嘴边的声响,绷紧的身子当即发力,整个人朝前荡去一小段距离,脑袋抬起,再随着向后晃荡的力道使劲向后一撞。 “哼!” 后脑勺磕在别人额头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常京桐疼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也不知道那声闷哼是自己的还是周有禾的。 周有成连忙过来,扶住了不断晃荡的常京桐。周有禾踉跄几步跌坐在树下,这次还没开口,又被匆忙松手的周有成捂住了嘴。 “嘘,有禾安静知道吗?” 常京桐看着两人凑在一起小声地商量了几句,周有禾点了点头,周有成竟然就直接松开了手。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好在直到周有成将她放下来,周有禾都老实地自己捂着自己的嘴没出声。 “没事吧?” 周有成将常京桐身上的绳索扒拉开,常京桐开口回应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得吓人。 “让我缓缓。” 常京桐给了自己几分钟的时间,可刚闭眼,周有成的手便在她僵直的胳膊和小腿上用力揉捏起来,那手劲差点直接把常京桐送走,她缓过一口气后,连忙抬起麻木的手,颤巍巍地再次开口。 “可以了。” 她的手轻飘飘地搭在周有成的胳膊上,阻止他的动作。 灼灼的目光落在了周有成身上,常京桐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一嘴的血腥味,“你要逃是吗?” 。 老牟村的夜静得吓人,常京桐将手里油桶的最后一点油花浇在巷尾的村长家后,这才迈步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她抬头看看天,已经很晚了,村里人怕是醒得早,再去村里的粮库搬油恐怕来不及了。 老牟村小,村里人排外,很少和外人接触,还停留在平均分配制度下,按照村里每家每户男人的人头数分配集中物资,无论婚丧都从中公出钱出物,东西都堆在村里的粮仓那儿,倒是方便了常京桐行事。 “嗯嗯嗯!” 她一出现在人头瘤树下,被绑在藤椅上的周有禾立刻徒劳地张开了塞了绳索的嘴巴,常京桐默默地站在他旁边,直到他安静下来,这才将他松了绑。 “还记得你和你哥的约定吗?” 常京桐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见他乖乖地点了头,便将椅子边上其中一支裹了油布的桌腿塞进他手里。 打火机的光亮起,没过多久,那把火把便燃起了夺目的光,炽热的火焰扑腾着往上走。 “去吧。你哥在粮仓那等你。” 常京桐看着他,倒是难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在灼灼的火光下,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闪闪发光,周有禾愣怔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动作,直到常京桐拍了他一把,他才醒过神来。 “那,那我走了。” 看着周有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常京桐这才在藤椅上坐下,将脚边的又一根裹着油布的桌腿拿起点燃。 那处火光离得近了,冲鼻的火气直往鼻子里窜,常京桐看了那可爱的火苗几眼,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五花大绑昏迷在地的老牟村人。 ‘从山上离开,需要不少时间吧?’ ‘你不用管。我欠你个人情,一定会带你出去。’ 彼时,昏暗的光线里,常京桐隐约能看见周有成脸上肃穆的表情。 ‘我不需要走。你把我叫来的,应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常京桐略过没有说完,毕竟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身处在这世界里的诡异之处,‘不过,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让村里的人一段时间不会想到去找你。只是,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对于村里被拐回来的女人,常京桐不可能比一个老牟村人清楚,她希望周有成在离开村子之前,尽可能将那些有行动能力的女人放了。 ‘你应该一直想这么做的,不是吗?’ 从周有成对她和黄进等人之间的态度可以看出分别,周有成虽说道德底线低,但到底在这事情上有自己的逆鳞,虽说这应该是他母亲给他留下的阴影,但并不是不能利用的。 ‘我会给你信号的。’常京桐隐晦地笑了笑,‘一个非常显眼的行动信号,帮你拖延时间,其余的你自己把握。还有,这是你母亲那边的联系方式。’ 常京桐将那洞内见到的电话号码写在了周有成的手臂内侧,光线有限,她慎重地一个个数字描绘过去。 ‘你离开后可以试着去找找。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希望你把村里的事情曝光出去,寻求上头的帮助……。要想结束村里的事情,只能把事情闹大,让外头的人帮你。’ ‘至于你母亲的尸骨……。你要是真的把尸骨带出去,路上随便哪个人都能把你当成杀人犯。如果随便找个地方安葬,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再祭拜她了。不如把她留下来吧,毕竟人头瘤树不存在了,她也算入土为安了吧?’ 常京桐从记忆里的片段挣脱出来,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头瘤树上。 一阵阵阴风吹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的人在她身边耳语。 第54章 宝藏(二十五) 常京桐没有等多久,她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巷尾腾起来的火焰。 村长的屋子燃起来了。 常京桐笑了笑。 她只让周有禾保持安静,去粮仓里找那不可能还在的周有成,但是她留了个火把给他。 如果按照俞平或是那位医生的性格,只要在设限范围内可以做的坏事,必定会不余遗力地完成。 常京桐相信受限于周有禾这个人物里的灵魂,必然也不会放过参与这场闹剧的机会。但是在这场闹剧之后,他该如何和村里人解释这一片狼藉,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周有成对周有禾这个弟弟的感情,无疑是复杂的。 他们之间有亲缘关系连接在,但周有禾的心智每一刻都在提醒着周有成当年的悲剧,而周有禾和村里人之间的感情更是一把明晃晃的刻刀,刀尖自然是向着周有成的,所以当他避而不谈周有禾的去处时,常京桐就知道,他当年没有带周有禾走,这一次也不会。 当周有禾反复利用的杀器对着自己,他又会用什么方式从翻腾的恨意中逃脱呢? 火焰在油料的助力下欢腾雀跃着,在黑夜中成了显眼的路标,隐约能听到巷尾传来的嘶喊声,常京桐等声音渐渐变得嘈杂后,这才起身,将手里的火把凑到那昏迷的男人身上。 火舌一舔到那人身上的油花,立刻贪婪着张嘴将人含住。 “啊——!” 剧烈的燃烧疼痛将人活生生地从昏迷中拉扯了回来,常京桐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冷眼看着那人在地上蛄蛹挣扎,刺耳的尖叫声很快就将巷子里的人引了出来。 “怎么回事?” “那!那女人!” “过来!那里……” 嘈杂的人声向着广场上明晃晃站着的常京桐靠拢,意外和混乱让他们没有注意到沿着这条巷子出口排列堆放的桌椅,更没有注意到跨出巷子时,地面流淌的一条油光。 全村人昨天花了大功夫在广场上摆好的桌椅,如今全都混着油脂,如同沉默站岗的镰刀,以巷子口为出发点,没有缝隙地围成了一个宽长的圈子。 常京桐看着他们匆忙靠近,有些人甚至挨蹭到歪歪扭扭放在一旁的桌子,却依然无知无觉地往陷阱里跑。 “啊!” 那地上翻滚燃烧的惨叫声似乎在招着手,吸引着这群多年同谋的注意力,将这群人勾引进同样的囚笼里。 常京桐见进去的人数差不多了,有人开始试图上手将挡路的桌椅搬开,便沉默地将手里的火把丢了出去。 地面的火把触及到圆圈的一角,火焰立刻翻腾着升高,沿着圆圈一路窜过去,攀爬上作为燃料的桌椅。 那提着椅子把手的人当即一声痛叫,放了手,灼烧起来的手掌一阵扑腾,再多的,便隐藏在火里了。 一阵风吹来,形成不规则圆圈的火坑便欢腾雀跃地向上窜,几乎要将里头人的惊叫吞没。 常京桐继续向后退,脚踩过人头瘤树下某个坑洞里积攒下来的油水,一路退到了人头瘤树后头。 她眼里映照着面前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不慌不忙地将口袋里的纸片摸了出来。 此时天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白昼,常京桐将答案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老牟村里的人头瘤树下’ 详细描述的答案像蚯蚓般歪扭着延伸过去。 常京桐没时间细看,握着笔的手伸进口袋里去摸打火机,抬眼间,却见某个慌不择路浑身滚烫的人从火里跑了出来,乱叫着扑到人头瘤树边上,那身上星星点点的火花落在人头瘤树边缘,当即凝结成了大簇的火光,摇曳着往上攀。 惨叫声在她面前炸开,常京桐迟缓地眨了眨眼,感受到面前翻腾蔓延的火花在某个瞬间失去了温度,面前的一切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她迟疑地迈开脚步,从贪婪吞噬人头瘤树的火焰中走过,穿过了那群挣扎扑腾的人影,捏着打火机的手有些发颤,她抖着手,试着将打火机丢进火里。 发抖的指尖在上举的刹那变得透明,打火机失去支撑,当即落了地,在沾了火花的地面上滚了滚,在常京桐身下炸开。 常京桐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远处某个立着的人影只在她的视线中留下残影。 当黑暗袭来时,那人的身影却在常京桐的记忆里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拿着火把冲她笑的周有禾。 常京桐依然闭着眼睛,但一群拇指大小欢腾雀跃的火人还是跃进了这陷入漆黑的空间里,她‘看着’这群火人手拉着手将她围进一个圈子里,脑袋上像是嘴巴的空洞大张大合着。 一圈又一圈,那些嘴巴终于合上了,在那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火光中消失不见了。 周遭的黑暗里突兀地闯进了一长串沉默的幻灯片,裹挟着整个黑暗的空间,速度极快地向后掠去,常京桐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仔细去瞧,那一段段走马灯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当即停顿下来。 停在常京桐面前的那张幻灯片,张牙舞爪地占据了整片黑暗,映照出一张肉铺前拍的照片。 木桌上用铁钩挂着生猪肉,一旁堆着零散的肠肉和一个被灯照得发红的猪头,桌后站着身穿旧围裙的屠夫。 那屠夫手里的砍刀高高举起,做出要砍剁面前腿骨的动作,只是那屠夫的头上,却是个怒目而视的猪脑袋。 隐约的血腥味恍惚间穿透幻影弥漫过来。 里头的猪屠夫好似感应到了常京桐的视线,那双眼睛猛地撩了起来,朝幻影外看了一眼。 那停滞在照片里的动作忽然按了播放键,手里的砍刀明晃晃地朝下劈落。 常京桐呼吸一滞,眼睫用力地闭合起来,身后猛地传来一道沉重的撞击,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咚!” 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常京桐疼得浑身一激灵,像是从噩梦中醒过来似的,后背全是冷汗,扶着地板的手臂发着抖。 她慢慢地抬起脑袋,看到了熟悉的房间格局,不远处的玄关那儿,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有消息未读。轻飘飘的纸片挨着它,没有任何异动。 不知隔了多久,常京桐才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去将那玄关处的手机拽到了手里。 ‘明天照常打卡。我会让张姐给你结算工资,你把手头的事情收好尾,拿了工资条就能先走了。’ ‘工资下个月统一发。’ 常京桐的手发着抖,连带着整个屏幕都在晃。 她干脆将手机放下,回身爬上沙发。 常京桐的耳膜到此刻似乎还在震颤着,那一声比一声痛苦刺耳的尖叫声像个锥子般穿过她的大脑,让她疼得脸色发白,几乎是一趴在沙发垫上就昏睡了过去。 第55章 游戏厅(一) 将常京桐从昏沉的梦境里拉扯回来的,是刺目的白光。 她皱了皱眉,无论头怎么偏斜都无法躲过,最终只能顶着那心口满溢出来的疲惫感睁开了眼睛,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被一股力道裹挟着往前送。 常京桐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被这力道推进了面前一道白光里,那狭长的缺口一下子宽敞起来,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而完全展开。 常京桐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周遭全是迷蒙发白的大型空地上,她的目光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边界在哪里,只看到远处包裹着这处空间的白墙。 她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球鞋鞋底在短暂的卸力后再次包裹着她的脚底微微下陷。常京桐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穿着为数几次去公园跑步的装束,几乎是一瞬间,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常京桐又仰头看了看,正上方漂浮着一个类似投影的景象,描绘的是一个圆形的空间,上头浮现的蓝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 “嘿!你是瘸了吗?不会站好啊!” 在这空地上炸开的怒吼声当即吸引了常京桐的注意,她将望着上方的视线放平,这才发觉这个空地在这几秒的空隙里出现了许多人影。 不少人影挨挤着出现在同一个定点,登时闹出不少或激烈或歉意的话语。 常京桐舔了舔嘴唇,心口因为自己的猜疑而漫出强烈的不安来。 没过多久,她心中的猜想便得到了验证。 “亲爱的绑定者们,想必能够到达中央游戏厅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精英。” 常京桐的目光在周围扫动着,却没有见到任何疑似开口的人物,大部分人都惊疑不定地四处探看,小部分人则像是陷入沉思般盯着某个虚空的点入神。 那话语好似在她脑子里进行了加工后直接印进去的,没有声线,没有呼吸,却格外清晰地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 “为了对你们认真完成委托的表现进行嘉奖,从现在开始,将通过轻松愉悦的游戏环节为绑定者提供向上晋升的机会。” “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顺利通过迷宫历练即可晋级,有机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 “在此提醒各位绑定者,先前各位完成的委托已经进行了统一结算,礼品已送达到各位绑定者的手中。” “另外,为了促进绑定者之间的友好互动,从倒计时开始,只要促成其他绑定者的淘汰,即可按比例获得该绑定者身上的道具和先前的通关记录。” “那么,游戏开始。” “预祝各位绑定者游戏愉快。” 那话语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在脑海里平息了。 常京桐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她为那寥寥几句话而心惊不已,心里有了许多新的疑问,但目光无疑和其他人一样,充斥着对他人的戒备和抵触,再不见先前有意无意的善意试探了。 恐怕这也是那股力量想要促成的局面。 让绑定者们互相提防,同时增加淘汰率。 常京桐下意识将手摸进裤子口袋里,不仅在里头摸到了那熟悉的纸片,更摸到了三颗小小的珠子,触手冰凉。 可还没等她将珠子拿出来,那处手感便消失了,常京桐又在口袋底部掏了掏,什么都没有。 正当她错愕之际,脑海里闪过三个物件。 ‘国王的皇冠’,‘撒旦的祝福’还有‘人头瘤树上的红绳’,这几个名称让她的心突突直跳,正要深想,探究那三样东西具体是什么物件时,却被地面的震颤夺去了注意力。 “嗬!” 常京桐的视线刚落在上方开始三十分钟倒计时的虚拟投影,视线便猛地下移,整个身子迅速下坠,她当即伸手扒在地面上乱抓,身子下意识向前靠,借着肚子顶着边缘止住自己下坠的趋势。 周遭同样是一片混乱,一个个可容纳一人坠落的圆洞就这么开在了每个人的脚下。 “啊!” “怎么回事?!” “救救我!救救我!” 常京桐听到了渐行渐远的尖叫声,知道那是从圆洞坠落到广场底下那片虚无的最后一声喊叫。 常京桐不敢分神,全身肌肉绷紧,每根手指都在使劲,指甲在扣抓地面的力道下向外掰扯,她却感觉不到疼般奋力向上爬。 刚爬上这处洞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常京桐前方便掠过一个人影。一个额角带着大块黑色胎记的男人站在另一个坑洞面前,当着常京桐的面抬脚,狠狠地踩在了那扒着洞边的手指上。 “啊——!” 常京桐在那声惨叫下打了个激灵,还没等她有进一步的动作,地面上密集的洞口便开始收拢。 “救命!救命!拉我一把!劳烦拉我一把!” 常京桐偏头一看,远处有个卡在洞内的胖子,那处洞口正好卡在了他的腰上,他无论如何动作都被死死卡在了那处圆孔上。 洞口合拢的速度极快,常京桐刚爬起身来,那胖子便猛地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张开嘴嗬嗬喘息出声,两手扒在地面上往前爬。 在他身后,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的身体被迅速合拢的洞口齐腰斩断,可他却像是无知无觉般奋力朝前爬动,努力想要离开那个早已消失的圆形空洞。 周遭的人纷纷向后躲避。 一时之间,整个空间的氛围凝滞起来,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隐约的哽咽啜泣在这空间里传开。 常京桐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刚从睡梦中被拖曳到这里的浑噩早就被这么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消散。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倒计时。 不过是消失了短短的几分钟。 常京桐准备收回视线,却突然目光停滞,她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几乎来不及细看,上方密密麻麻的细点便以极快的速度下坠,在她的瞳孔里迅速放大。 那是一个个目测直径有三四米的五彩圆球。 “小心!小心头顶!” 常京桐嘶声喊道,她的声音因为高声的惊慌而破了音,但周遭的人还是听清楚了她的话,齐刷刷往上看。 惊叫声像水波般荡开,人群随之四散移动。 常京桐迅速离开原地,边向上抬头查看,边往没有阴影覆盖的角落跑去。 “迷宫入口在这!” 这话像是一个吹响的号角,周遭的人齐刷刷地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常京桐犹豫了一瞬,那上方落下的圆球便着了地。 第56章 游戏厅(二) 那些个圆球落地后更是将人衬托得如同蚂蚁般不起眼。 整个地面随着时不时落下的圆球而震颤不已,常京桐随着地面的晃动踉跄了几步。 五彩缤纷的圆球纷纷在落地后晃了晃,开始四处滚动起来。 “啊——!” 惨叫声在广场各处响起,常京桐拼了命地狂奔,在某个瞬间躲闪不及,几乎是和前头滚过的圆球擦身而过,亲眼见到跑在她前头的人被加速的圆球碾过,骨肉被碾碎的声响掩盖在震耳的滚动声中,温热的血四溅开来,在圆球滚过后的地面上形成一滩不规则的糜烂血洼。 常京桐面色青白,目光惶恐地在四周扫动着,发软的腿麻木地摆动开,在广场上四处奔跑,躲避那些杂乱无章的圆球。 她的呼吸声越发地沉重起来,在发红的眼睛落在某处空地时,瞳孔因为惊吓而收缩起来。 那是个小孩。 绑定者里竟然还有小孩。 常京桐看着他状似无措地僵立在那里,骨碌碌的滚动声像是噩梦里的脚步声,正迈着欢快的步子准备收割面前幼小的灵魂。 常京桐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跑这么快。 她的肺部发出求救般的钝痛,喉痛干得似乎要开裂了,她在理智还没来得及转动之前,凭着本能直直地朝那站在原地不动的小孩跑去,在那迎面而来的圆球面前,拉住他的胳膊便猛地朝边上扯,随着脚下麻木摆动的步子拉着他往另一个角落跑去。 身后的小孩明显抖了抖,连带着她死命抓着他胳膊的手指都跟着发颤,常京桐根本没精力回头,但在危机过后,生锈的理智终于重新开始运转,在目光确定脚下的地盘暂时安全后,她立刻松了手。 “不想死就迈开腿。” 常京桐一开口,干涸的喉咙就发出了抗议,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劈了叉,沙哑得吓人。 常京桐的目光从面前这个绷着脸,面色发灰的小男孩身上扫过,将自己一时冒出来的善心往深处压了压,迈开腿离开了他的身边。 如果再有一次,她肯定会死的。 常京桐冷着脸反省,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收起无谓的善心。 她边走边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这才发觉自己手指抖得厉害,低头一看,抓住对方胳膊的手上,竟然还有根手指的指甲断了。 断掉的大半指甲还挂在上头,藕断丝连地拉扯着下头的嫩肉,可以清晰地见到断面渗出来的血丝。 伤口不深,但在眼睛看清楚后,那丝丝缕缕的刺痛便传入她的大脑。 常京桐的手明显地颤了颤,她咬紧牙关,揪住那断掉的指甲用力一拽。 “……” 常京桐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却没有在这处伤口上多做停留。 她的视线上移,不断地在周遭扫动着,随时准备跑动起来。 但随着她的走动,目光落在某个挨挤的角落时,常京桐还是难免有些分神。 那处角落的上方,用俗气的红粉霓虹灯悬浮着几个字体,‘迷宫入口’。 即使那处角落已经人满为患了,周遭零星的人影还是往那处角落挤去,角落里的人数不减反增。 嘈杂的声响即便隔了很远,还是隐约传进了常京桐的耳中。 从常京桐这个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数次擦过人群滚过的圆球,她的心跳得不正常,不确定是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还是因为面前这副暗含着危险的画面。 “跑!快跑!” “走开!走开!别推!” 当危险真的落下时,人群早就因为盲目的挨挤而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叠起来,最外头的人还有机会逃生,中间的人推搡着互相踩踏,里头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转动不了身子,只能眼睁睁看到那颗圆滚滚的球体发出沉闷的响动,以不可抵挡的势头从人堆里碾过。 无数刺耳的惨叫声在同一时间回荡在这个空间里。 躲着圆球跑到另一头的常京桐被这凄厉的哀嚎尖叫吓得一激灵,心口闷得发疼。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满嘴的铁锈味,目光往迷宫入口的方向望去,只来得及看到一颗沾满血肉的深蓝色圆球在那儿滚动着离开。 “温馨提示,迷宫入口暂未开放。” “当总人数降到一百,或者三十分钟倒计时结束后,迷宫入口便会开放。” “各位绑定者请务必加油哦。” 平铺直述的语言再一次浮现在常京桐的脑海里,却带动着刻骨的怒意猛地从心头处涌上来,让常京桐头脑发胀。 圆球们欢快地四处滚动,最终朝边缘滚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常京桐手脚发软地站在那里,整个人身心都感到疲惫之际,眼尾忽然跃过一点。 她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目光凝视了,发现那是只手掌大小的青蛙。 那青蛙在落地后便开始伸展手脚,在她不远处扭曲挣动,不断放大,肢节歪歪扭扭地拉伸着,最终变成了一个直立的人。 “……” 常京桐一时没控制住表情,错愕地看着那人。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来,正好和常京桐惊愕的目光对上了。 “呵。” 那人嘲讽地一笑,似乎很瞧不上常京桐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拢了拢半敞的马甲,便迈步走开了。 常京桐的精神似乎直到此刻才算是完全从那一颗颗滚动的圆球上脱离开来。 她极目望去,目光脱离了那些颜色各异的圆球后,这才发觉有不少怪异的东西出现在这空地上,白得晃眼的地面上除了大片大片抹开的碎肉血迹,还有撑着薄薄的身子从地上撕下来的人形纸张,在脑袋上喷出气雾往前开去的玩具电动车,撑着伞从天上落下来的女人…… 常京桐似有所感地抬头,见到了露出古怪笑容的气球,在空中扭动的不明灰色雾气,林林总总,在那数十颗雀跃欢腾的圆球面前几乎不起眼,但在圆球消失后,却是极其诡异怪诞,夺人眼球。 常京桐想到自己先前口袋里的三颗珠子,脑海里当即再次闪现出那三样物件的模样,只是她刚想在脑海里细看,断了指甲的手指便被一只冰凉凉的手攥住了。 第57章 游戏厅(三) “嘶!” 常京桐疼得一抖,当即便用力一甩手,身子下意识往边上挪了一步,露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后头的小孩。 那男孩还是一副灰白的脸色,眼睛固执地紧盯着常京桐,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自带点尖酸的味道。 “怎么?你连小孩子都怕吗?” 常京桐眉心一跳:“是。” 小男孩面色一沉,目光像是黏在了常京桐身上。 常京桐直觉这孩子不能招惹,又在心里骂了一顿自己不合时宜的善心,正准备迈步走开,却见从远处开始,地面片片被染上渐变的色带,连地面上那刺目的血色都被衬得不起眼了。 气氛一瞬间又变得凝滞起来,在先前弥留的血气下透着一股肃杀的意味。 所有人默契地盯着地面,等待危机的降临。 当那渐变的彩带以不同方向像传送带一样滑动起来的时候,常京桐还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这带子像先前的洞口般随意掏空的话,她恐怕没有那么强大的跳跃能力,但很快,常京桐就意识到是自己乐观了。 当那彩带的速度不断攀升时,她的脚已经在被绊倒的边缘了,身旁被绊倒发出的闷响此起彼伏,常京桐努力凝神,再次拉出脑海里的三个物件,仔细去想这三个物件的用途。 还好这次和她料想的没有太大的出入,那物件的详细介绍果然随着她的意识,依次在她脑海里铺展开了。 这感觉很奇妙,但此时的常京桐已经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实在感觉不到任何正面的反馈。 国王的皇冠:虽然尺寸不对,但硬塞进脑袋里还是勉强能用的。 撒旦的祝福:当死亡降临时,朝拜撒旦的道路将向它的信徒展露。 人头瘤树的红绳:红绳绕三绕,命里有缘挡不到。 “……” 什么鬼啊! 常京桐面容有些扭曲,她强迫自己在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况下再次凝神去瞧脑子里的三个物件,却始终只能见到这含糊无用的详情介绍。 “砰!” 她的体力早就是强弩之末,很快便双腿一软,膝盖和渐变传送带来了个亲密接触。 常京桐跪趴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传送带似乎感应到上头的人停了下来,当即以再次加快的速度向后拉去,空地上的边缘很快就出现在了常京桐的身后。 “呵。” 冷笑声响在常京桐的头顶。 她透过热汗模糊的视野抬头看过去,见到了悬浮在天空中的小孩。 小男孩脸上带着欠揍的冷笑,却莫名地让常京桐从这笑容里看出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恶意。 常京桐抹了把汗湿的脸,没心思去探究心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她手脚并用地往侧边爬,传送带太宽了,她的位置不算理想,因为侧身的动作和向后带的惯性而多次趴倒。 眼见那处虚空越来越近,常京桐咬紧牙关,稳住趴伏的身子,抖着腿调整姿态,用尽全力朝边上另一个方向的传送带一蹬,半个身子勉强挂住了那条侧边反方向的传送带。 脸部在这快速移动的传送带上擦过,立刻火辣辣的疼起来,常京桐感觉浑身骨头都快断了,却不敢停下动作,果断使力翻身,将被拖扯的下半身一同拉到反方向的传送带上。 可还没等她喘口气,这条传送带当即加快了速度,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往边缘跑。 常京桐看向天空,不少怪异的物件漂浮在上头,冷眼看着下头人的挣扎喘息。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干渴的喉咙却只是徒劳地干咽了一下,舌尖在满嘴的铁锈味里扫荡了一圈,呼出一口浊气。 周身的疲惫厌世感在看到那紧跟不舍的小男孩时,无端地扭曲了一下。 “滚。” 常京桐张开嘴比了个口型,但还是抬起被传送带蹭得鲜血淋漓的胳膊,艰难地从平躺变成了趴伏,准备退回原先的传送带。 眼见前头的虚空已经张大了嘴巴等着接人了,常京桐连忙扶着传送带抬起上半身,却忽然感觉小腿一凉。 “!” 常京桐猛地回头看去,她的裤腿在奔波跳跃间已经向上拉起了一截,露出的小腿部位上此时沾上了一团浅绿色的粘液,形态近似于史莱姆,接触到的小腿部分当即连同骨头一起软绵绵地向下拉耸,成了相同质感的物体。 常京桐惊骇之余,下意识用手去抓那团史莱姆,手指在接触到那团浅绿色后,当即无力地下垂,她惊愕地收回手,又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传送带前进的方向。 那惨白的虚空几乎近在眼前了。 “嘿嘿。” 常京桐白着脸收回视线,往声音的源头扫了一眼。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脑袋套在一个绳圈里,绳子高悬在空中,末端消失在虚无之中,整个人像是个吊死鬼一样挂在天上,却没有任何一丝窒息的模样,看向常京桐的眼神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意。 常京桐的心跳剧烈鼓动着,她只扫了一眼就定睛在小腿的史莱姆上,那团浅绿色的东西还在试图向上蠕动,她一只手扶着传送带,一只手僵在半空中。 短短的几秒似乎被焦虑的心境而拉得扁长。 常京桐的大腿和膝盖因为肌肉的过度紧绷而突兀地鼓动了一下。 常京桐猛地看了一眼逐渐恢复正常的手指,忽而抬起另一只手将短袖的衣领抓住,朝前用力一拉,脑袋跟着往后一缩,宽松的t恤眨眼间就被她脱了下来,露出里头的运动背心。 常京桐胡乱将手里的t恤展开,直接往那团绿色身上盖,隔着衣服用手抓住了那团柔韧又黏糊的东西。 几乎是在常京桐成功包起那团绿东西的瞬间,身后的虚空贴近的森寒,常京桐不用回头看都能感觉得到。 她匆忙往前扑,随意包住的t恤被常京桐压在了身下。 可还没等常京桐的脚蹬地发力,那双纤细的腿便在传送带上架空了。 常京桐大脑鼓胀,心口因为一瞬间急剧加快的心跳而胀得发疼,她本能地想召唤出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件试个遍,却在下一秒僵在了那里。 半空中本能迅速下落靠近的身影也生生地停在了那里。 第58章 游戏厅(四) 传送带停了。 但只有常京桐所在的传送带暂停了。 常京桐僵在那里,保持着膝盖触碰到传送带边缘,身子朝前趴伏在地的动作,一时不敢乱动。 她的目光上撩,扫了一眼离她近了不少的男孩,又看向那笑容僵在脸上的上吊男。 压在常京桐肋骨下的史莱姆不再挣扎,反而朝下瘫软,蠕动着向两边拉伸。 常京桐试着将手伸到身下,摸了一把那失去颜色的传送带。 那触感绵软冰凉还带有些许弹性。 “呼。” 常京桐一瞬间卸了力气,她将双腿往前收,蜷着身子歇了一会儿。 没想到想害死她的东西竟然反过来救了她,直接让她身下这片传送带同化停止运转。 只是这传送带不是死物吗?怎么也会被史莱姆同化? 常京桐额头抵着地面,从濒死状态强行活过来的经历让她一瞬间有些脱力,脑子还因为缓慢消退的强烈求生意识而变得松散。 她的手摁压着身下看似平平无奇的传送带,实在想象不出这会是什么活物。 不过,常京桐至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每个人的道具描述应该和她的一样,含糊不清,需要自己摸索。 常京桐短暂地趴了一会儿,便让自己卸了力气的手脚重新凝实,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背部和肘部多处淤青流血,t恤一脱,看上去触目惊心。 传送带在这时开始集体放慢速度,像流水一样融入地面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扶着地面蹲坐起来。 随意铺在地面上的t恤动了动,下头的史莱姆失去目标后,又开始奋力蛄蛹,意图脱离t恤的压制。 常京桐伸手隔着t恤抓住它,抱着它往边上挪了挪。 她的目光先是迎上那并不掩饰恶意的上吊男,扯着嘴角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t恤送到虚空的上方。 “等、等等!” 在上吊男大声制止下,常京桐捏着t恤的两端,用力抖了抖。 淡绿色的果冻物质跌入虚无中,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又抖了一下t恤,t恤在虚空中发出一声破空的厉响。 她将t恤收回来,人边往里头走,边细看了一圈,把t恤穿上了。 “恭喜各位绑定者,”常京桐脚步一停,“迷宫入口现已开放。” “各位用强健的体魄证明了自己进入迷宫的资格,现在该到了证明各位综合实力的时候了。” “在迷宫里,每位绑定者都能随机抽取到不同类型的小游戏。只要通过游戏即可积累评分。评分满足条件后,即可见到迷宫出口。” “接下来的游戏环节必定会给各位绑定者带来全新的体验。” “预祝各位绑定者迷宫之旅愉快。” 常京桐极目望去,整个广场又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些碎肉残肢全都消失了。 难不成刚刚的传送带是另类的清扫? 常京桐心里冒出了这突兀的猜想,却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答案。 通过传送带将那些四处喷溅的血肉带入下头的虚无之中,如果没有顺便将人带下去,那的确算得上是简洁方便的清洁方法。 绑定者们陆陆续续往迷宫入口的霓虹灯方向走去。 上方的倒计时还停留在九分钟二十秒。 常京桐正准备抬步离开,忽然看了一眼还吊在那里的中年男,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她直接走到了那男人面前:“你动不了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常京桐还是捕捉到了这人松垮的脸肉震颤。 “放屁。我劝你不想死就尽快走人。” 常京桐看着他变得急促的呼吸和止不住往外倒脏水的破嘴,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几乎止住了他的话尾,转而成了惊恐的怒喝。 “你要干嘛?!你可别得罪我!我告诉你!我手里的道具……” 常京桐没搭理他的喋喋不休,她看了周围一圈,那群还存活的百来位绑定者在这广场里四散开,现下都在蒙头往迷宫入口走,最多因为噪音而偏头看一眼,似乎并不想牵扯进他们两人之间的仇怨。 想来也是,如果每个人是同一个等级出发的话,那道具数量应该也是在三个左右。 在之前的混乱之中,几乎过半的人用了道具。 后头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怎么可能浪费时间精力甚至道具在这无关的事情上呢? 常京桐目光收回,正好见到那小男孩落了地,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们。 常京桐没搭理他,见这上吊男只是动嘴,但身子却还绷着,像是个真正吊死的人一样,连脚背都是绷直,脚尖向下的。 既然可以不使用道具报仇,常京桐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她绕到上吊男的侧面,一手握住这人右腿小腿,一手抓住他绷紧向下的脚背,开始使劲往他身后扭转。 “啊——!” 上吊男爆发出一声惨叫,常京桐充耳不闻,她手臂薄薄一层肌肉鼓起,牙关咬紧,用尽全力将手上的腿向后扭转掰扯。 骨头关节扭动发出让人牙酸的微响,却全掩盖在上吊男哭嚎的声音里了。 “咔。” 常京桐本想着将他的小腿废掉,像他试图废掉自己的腿一样,却还是受制于用力过度后的手臂,单单是将他的脚踝扭了过去。 “啊!呜!我不会放过你的。只要你放了我,我我我我会帮你的!求求你……” 上吊男疼得一脸鼻涕眼泪,嘴里依然不清不楚地边怒骂边求饶。 常京桐可惜地看了眼他姿势怪异的脚踝,她垂下的手臂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常京桐手里又没有武器,只能无奈放弃。 至于上吊男的威胁,常京桐倒是没有放在心里。 既然入口的地方叫做迷宫,总有些迷宫的特性,能不能再遇上都是个问题。 常京桐甩了甩发酸的手臂,不顾还吊在那里的中年男,自顾自走了。 小男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朝入口的方向走,他面前的上吊男在察觉到常京桐的离开后,开始控制不住情绪地吐着脏话。 男孩浓稠的目光挪移着,落在了那四肢渐渐不再下垂紧绷的男人。 道具的时效一过,那男人便直接摔在地上,扭曲的脚踝落了地,当即又是一串惨叫和哀嚎。 “我特么一定,一定报仇……” 男人脸上的鼻涕眼泪往地上淌,藏在泪光后头的恨意几乎要跟着流淌出来。 第59章 游戏厅(五) 暗下报复决心的上吊男忽然眼前一暗,他偏着头往上瞧,见到一个脸色灰白的小孩,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他。 “滚!信不信老子扇你!” 上吊男边说着边举起胳膊,作势要动手扇他。 小男孩不躲不闹,还朝着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越张越大,嘴巴越咧越开。 上吊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起身张开嘴想要喊叫,却忽然一点气声都发不出来了,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堵住了,他下意识伸手进嘴里去掏,却发现自己的舌头都找不见了,他只得将手指往深处抠挖,想把舌头挖出来。 嘴里抠挖出来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了地。 小男孩的嘴终于张得足够大了,足够让他叼住上吊男的脑袋,一口一口地将人吞吃入腹。 走近迷宫入口的常京桐听到后头隐隐约约的压抑惊呼,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茫茫的广场上,零星的人影分散站着。 目光扫过去,半空中奇形怪状的身影几乎都落了地,不见上吊男的存在,反而是见到往入口处走来的矮个子。 常京桐皱了皱眉,当即回过视线,加快脚步走进了迷宫内。 一进迷宫,迎面扑来的迷雾瞬间笼罩过来,裸露在外的手臂被这迷雾里的森冷寒气激得汗毛直竖。 常京桐冒着寒意往前走,眼前迷蒙的雾气漂浮在她身边,将她的人影吞噬在内。 常京桐心里隐约泛起了不安。 她完全没办法透过这厚重的迷雾看清走在她前头的数个人影,或者该说,她什么都看不见。 雾气随着时间的推进在她脸上凝结,成了颗颗晶莹的水珠,将坠不坠地附在她脸上,眼睫随着尾端的水珠凝结而轻微地抖颤着。 常京桐呼出一口热气,双手搂着肩膀缓慢地往前走,脚下踩着的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她的目光努力往远处看。 不知过了多久,常京桐终于在雾气里见到了一片探出脑袋来的树篱。 那树篱约莫有三层楼的高度,修剪整齐的枝干向前不断延伸。 常京桐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两侧探出来的树篱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她围拢,驱逐掉穷追不舍的雾气,将人诱哄进看不见边界的小道。 常京桐搓了搓冻得发疼的脸,将脸上的水汽抹去。 前面还是看不见尽头。 常京桐感觉自己的腿都要走麻木了,正想干脆坐下来歇一歇,前头却忽然冒出了三条岔道。 她原本拖沓的脚步登时停了下来。 常京桐看着这大差不差的幽暗路径,没有犹豫太久,便往正对着她的路径走。 在她身后,所有的路径碾压挨挤,最终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道新的树篱墙。 常京桐这次没走一会儿,就在路径的视线尽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当即停下脚步,原地站立片刻,见前头的人影迟迟没有动静,便干脆往地上一坐。 常京桐不确定前头那人影的善恶,因为之前见到的各种奇怪道具,甚至不确定那人影到底是不是真人。 在这种情况下,敌不动我不动才是最稳妥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实在是累了。 常京桐大喇喇地坐了一会儿,那人影也跟着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常京桐心里难免有了退意,她往后看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后头的路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原本的小径眼下成了一堵篱笆墙,密密麻麻挨挤在一块的枝蔓根本没有留下供人朝里窥探的缝隙。 常京桐一瞬间特别想叹气。 她又坐了会儿,见前头实在避不了,只得起身。 常京桐慢慢抬步走过去,目光紧盯着那处人影,脑海里却将那三样道具拖扯了出来。 见其他人使用道具,常京桐不是不眼热的,但不可避免的,心中还是有忌惮。上吊男的道具便展现了道具本身的弊端限制,而且,她得到的道具单单从名称上看就已经不尽人意了。 根据这三样奇怪道具的名字,常京桐猜测它们和当初完成的委托有关。 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的话,这三样物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常京桐猜测‘国王的皇冠’和大脑有关,或许它能勉强提升智商和情商,但描述里说的‘塞进脑袋里还是勉强能用’这句话登时让常京桐对它没了好感。 ‘撒旦的祝福’是给要赴死的信徒作指引的,且不论她本身并不是撒旦的信徒,单单是这赴死的路她也不想走啊! 更让常京桐无语的是那‘人头瘤树的红绳’。 根据她寻找答案过程中收集到的线索,这是姻缘的一种象征吧? 还是强行匹配的那种姻缘。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用红绳去绕敌人,且不论绕不绕得上,绕在哪里,单单是强扭别人的姻缘能对她有什么帮助啊? 常京桐再次看完之后,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认命地将脑海里的道具隐去,目光开始时不时落在一旁的篱笆墙上。 比起那虚无的道具,这树枝好似更实用些。 常京桐的目光四处扫动着,在跨过某个临界点时,忽然意识到那人影的身量高度和自己之间的差距,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想,而这猜想随着距离的拉近,终于掀开了其隐晦的面纱。 “怎么是你?” 常京桐站定了脚步,和那小孩隔着一段距离,身子紧贴着一旁的树篱,手抓住其中一支往外探的枝干。 那小孩往常京桐的方向走了两步,脱离了周身似有非有的薄雾,灰白的脸上神色紧绷,没有血色的嘴唇开合着。 “怎么不能是我?” 那声音像是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孩子特有的尖利。 常京桐皱了眉。 迷宫或许真的会将不同绑定者赶到一处。 在这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常京桐想到这,虽说没了针对这小孩故意跟踪的厌恶,但对他的戒备却是不少的。 她当初以为这小孩没有自保的能力,还自以为是地冲上去拉着人跑,却被他后头的所作所为啪啪打脸。 想想也是,那些个世界可不会因为他是个小孩就手下留情,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有资格参与这场荒谬的游戏,那必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这小孩当初不躲,或许是懒得躲也说不定。 第60章 林间小屋(一) 常京桐松开握着枝干的手,但却没有将手放下,而是谨慎地盯着那小孩,抬步继续往前走,那只抬起的手轻轻扫过那排树篱,指尖沾上不少水汽。 那小孩站在小道中央,目光紧盯着她,随着她的走动而转动身子。 眼见着常京桐走过了小孩身边,他依然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常京桐背部肌肉绷紧,让这小孩转到她的身后显然给了她不少精神压力。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眼尾向后瞥去,脚步加快。 “你不想杀了那个男人吗?” 当那声音突兀地响在她身后,本就精神紧绷的常京桐当即生硬地转了个身,地上的草皮被控制不住力道的球鞋碾过,平白抹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 “你……” 常京桐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跟上来的小孩,心里的不安混着不快积攒到了某个临界点。 “你跟着我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 那巴掌大的脸蛋向上一仰,眼珠往上一撩,露出大半的眼白。 常京桐从这小孩身上感觉到一股难言的邪性。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一再埋怨自己手贱救人好似并不能改善目前的状况。 “你不想杀了那个男人吗?” 男孩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开始的问话。 常京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关你什么事。” 两人算是僵持住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朦胧的雾气,常京桐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信号,她见这小孩半天也没个动作,干脆咬牙转身继续往前走。 身体似乎因为紧张和焦躁而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常京桐脚步匆匆向前移动,后头依然半天没有动静,但那偏尖锐的小孩嗓音还是如影随形地响起。 “我知道那男人去哪里了。只要你求我,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常京桐拂过枝干的手一个用力,折下了一根约莫三指宽小臂长的枝丫。 她状似随意地拿着棍子在空中挥了挥,发出凌厉的破空声,遂满意地捏实了,对后头的话语充耳不闻。 身后的声音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踩过草地的轻响。 那阵被风卷来的雾气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消散,前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转角。 常京桐长吁一口气,没有犹豫地跟着树篱的走向转了弯。 过了弯道,面前豁然开朗。 树篱成圆形兜住了这片空地,将中间的大半位置让给了一栋木屋。 木屋是浅褐色的木板筑成,圆顶还带烟囱,很像童书里随意描绘的梦幻小屋,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它不是糖果做成的。 常京桐脚步刚站定,握着木棍的手当即一凉。 她被吓得一激灵,看清楚那只握着她手指的左手后,便不客气地将其拂了下去。 “做什么?” 常京桐的声音掩盖在后头树篱挪动互相挤压的声响里。 小孩抿了抿嘴,眉心蹙起几条细纹。 常京桐没什么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眼下只觉得头疼,这小孩就像个咀嚼过的口香糖,黏在她手上就甩不掉了,比起身体伤害,更像是精神攻击。 “听着,”常京桐蹲下身子,和这小孩目光直视,在对方舒展开的眉眼下郑重地说道,“我那会儿拉着你跑,是想要救你,这是我的不对,我多管闲事了。” 那对小眉毛又往中心挨凑在一起。 “你看,你小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成吗?”常京桐抬手止住了对方显然想要计较的嘴型,“就算你想要计较,我也没东西可以给你赔罪。我不想和你作对,但是你如果再继续缠着我,我也不介意和你做敌人,懂了吗?” 小孩嘴巴抿在一处,目露凶光,拳头紧紧攥着。 “谁稀罕缠着你!” 这凶巴巴的话却难得赢来了常京桐对着他的第一个笑容。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在笑意的衬托下显得亮晶晶的,小孩脸上皱起的所有纹路当即被熨平了。 “谢啦。” 常京桐站起身来。 在他们说话这短暂空隙,这处空地早就被呈圆形的树篱严丝合缝的围住了。 常京桐知道这里没有回头路可言,身边的口香糖算是勉强解决了,她抹了把脸,打起精神来走近那栋木屋。 这次她身后那故意踩重的脚步声不再能成功分去常京桐的大半注意了。 木屋在感应到有人靠近后,那扇木门便自动向里打开。 暖炉散发出的温热气息迎面扑来。 常京桐一眼就看见坐在大厅暖炉前的五个人。 五男一女,其中一人额角有块大面积的黑色胎记,常京桐一见到这似曾相识的黑斑男,目光停顿了一瞬。 除了黑斑男,还有一个留着半长发的男人,此时正站在沙发后头,脸色发白,目光恍惚地盯着他们瞧,他的正前方坐着个带眼镜梳油头的男人,他两手交合着用力握在一起,坐在那里不自觉地抖脚。 坐在眼镜男旁边的是个估摸有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拄着根铁制的拐杖,拐杖上头有分节的交接痕迹,不确定是道具还是进这世界后和身上的衣物一样自动送进来的。 在老人对面,还有个瘦削的平头男,整个人窝在沙发里,看上去几乎只剩下个骨架,好似身体不大好。 单独坐在单人沙发上的,是个穿校服的女孩子。 常京桐扫了一眼后,便自觉往里走,她身后的脚步声跟着踩了进来。 “……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忽近忽远的歌唱声猛地响在常京桐的耳边。 毫无防备的常京桐感觉这歌声就像过了电,从脚底板一路往上窜,激起她一身寒意。 “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里头的人目光紧盯着他们,似乎想从他们的脸色里看出什么。 “……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常京桐低头看了一眼。 那小孩自顾自地往里走,似乎并不为歌声所惑,常京桐咬了咬嘴上起皮的地方,也朝里迈步。 “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了,这就把门开。” 常京桐还没理解这段简短的儿歌代表了什么意思,后头便又进来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她一跨进门内,当即便皱起眉头,还四处看了一圈,显然是在找声音的源头。 那声音想必也是响在了她的脑海里,并不能被其他人听见,只是不知道几人听见的儿歌是不是同一首。 在高马尾回头往外看的瞬间,那扇木门忽然朝外闭合,站在门口的女人吃了一惊,慌不择路地往一旁的常京桐撞去。 第61章 林间小屋(二) 常京桐接了马尾女一把,两人迅速向后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这才没被那木门夹到。 “……谢谢。” 高马尾甩了下后头高高束起的厚重头发,压低声音和常京桐道了谢。 常京桐点头示意,便听到后头一把粗哑的声音问道。 “咳,娃娃,你进来的时候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常京桐回过身去,见到那老人家两手放在拐杖头上,提高音量去问自顾自坐到沙发上去的小孩。 小孩灰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更没有任何想要开口回应的意思。 “我听见了。你们这群人进来的时候也听见了?” 高马尾走到沙发区边上,主动和这群人搭话。 几人对了对视线,还是老人家率先开了口:“是,听到了首歌,不知道小姑娘里听到的又是什么?” “啧,别在这儿摆谱,这里可不是靠年龄算资历的。”高马尾不客气地回应道,“你们几人想空手套白狼,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这伎俩,人家小孩都不屑理。” 这话含枪带棒地指责他们话里的试探,几句话的功夫就让那老人家面红耳赤。 后头的常京桐勾了勾嘴角,勉强将那点看戏的笑意往下压了压。 “那你说怎么弄?” 角落里的黑斑男开了口,常京桐那点笑意便散了。 这人在广场上的时候就被常京桐见到他借机收割其他绑定者,这人她不屑搭理,却又不得不防。 在常京桐没有注意的位置,小孩若有所思地跟着她的视线,盯住了角落里的黑斑男。 “那当然是每个人都……” “叩叩叩。” 高马尾的话还没说完,木门外便响起了沉闷的敲击声。 木屋里当下便静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那扇门看。 “叩叩叩。” “小宇。” 外头那声音带点粗哑却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温柔,带着些许喘不上气的疲惫感。 常京桐结合先头听到的儿歌,心里登时闪过某个猜想。 她迅速回头扫了一圈沙发区的人,正好见到那老人家白了脸,搭在拐杖头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宇,是妈妈啊。” 常京桐肩膀被推了一下,她偏过头去,正好见到食指摁在唇上的高马尾,她迎着常京桐的视线指了指里头的位置,示意她往里头挪步,离开门边的位置。 “小宇,妈妈回来了,咳咳,快开门啊。” 在外头拉长了语调的呼喊下,两人小心地往里挪步。 “小宇,开门呐,妈妈累了……” 随着那声音越发疲惫的呼唤,那老人家已经是满头冷汗,目光频频地去看那扇关紧的大门。 几个人想必都发现了他的异常,全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小宇,开门啊……” 当那老人家颤悠悠地站起身时,早就无声无息挪到他后头的黑斑男当即伸出手,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掐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地将人又摁回了沙发里。 外头的敲门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忽然就沉寂了下来,但屋子里的人都没有立刻出声。 果然,在那老人家憋红了脸的时候,外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宇,我真的是你妈妈啊。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那声音里浓稠的疲惫感黏腻地往外爬,让人听着身心都跟着不适起来。 几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来碰去。 马尾女皱了眉,干脆走过去拉了把黑斑男的手。 “让他问!” 压低的声音对上黑斑男的讥笑。 常京桐不动声色地站在马尾女后头,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支持。 黑斑男的讥笑当即往回收了收,他扫了扫面前两人,又去看其余人,但其余几人都在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显然是想充当背景板,最好能不劳而获。 对面沙发上的小孩则是直接跳下沙发,踩着沙发正中间铺着的毛毯走到他们面前。 男孩那双三白眼向上直直盯住黑斑男,露出大半眼白的眼睛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可那空白的脸上自带一股让人浑身不痛快的邪性。 这场无声的对峙只持续了几秒,黑斑男便冷笑着收了手。 老人家剧烈地喘息着,时不时呛咳两声,倒是和外头的女人黏腻的疲倦声线有得一拼。 “快问!” 马尾女压低声音催了一句。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静悄悄地没个响动,让人心里发毛。 “你,你在哪一年过世的?” 老人家扯着嗓音喊了一句。 这话当即让本就凝滞的氛围更是降到一个冰点。 “82年的夏天……,火好大……,我好疼啊……。小宇,妈妈好疼啊……” 似乎生前所受的苦痛再次降临到外头的人身上,她的声音颤抖哀嚎,透着凄厉和无望。 “呵,”站在一旁的黑斑男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谁知道外头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虽说动作张扬,但话音却还是往低了压,生怕外头的存在听见。 “继续问。” 常京桐皱着眉,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暖炉上头的时钟上,边思考边小声地提醒了一句,食指轻轻地在那老人家的肩膀上敲了敲。 老人家默默地流着泪,再开口时却不是要问问题,而是想起身去开门。 “那是我娘。”老人家握着拐杖头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真是我娘,我得给她开门,我得开门啊!” 那音量全然没有顾及外头存在的意思。 “xxx!” 黑斑男骂了句,伸手就去抓试图走向门边的老人。 靠背沙发被后头扑上去的黑斑男撞得移了位,刺耳的挪移声惊得其余坐着的几人全都站起身来。 被拉倒在地的老人家还在扯着破锣嗓恸哭,发了狠劲要去掀翻身上压着的黑斑男,濒死般爆发出的气力竟然一时让黑斑男压制不住。 随着他的挣扎,他手里的拐杖像条游蛇般扭动着转了个头,朝着黑斑男的脸上咬上去。 “xx!” 黑斑男怒骂着翻身躲避,天上忽然掉下来一张渔网,自发地扇了近旁的黑斑男一巴掌,将他扇离了老人后,这才四处钻动着将那挣扎不休的老人团团捆扎起来。 第62章 林间小屋(三)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在那渔网拖着老人挨在校服女的脚边后,众人的视线当即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我,我想着大家商量清楚再说。” 校服女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可渔网感觉不到主人的介怀,反而拉着网兜里的老头继续往后凑了凑。 但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几乎是在校服女的话落了地的瞬间,外头的声音就再次冒出头来。 “小宇!你怎么不给我开门!” “砰!砰!砰!” 有力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人心。 那扇木门在这大力的敲打下,竟然能清晰地看出其震颤的抖动,整个木门显得摇摇欲坠。 常京桐当即看了一眼暖炉上的时钟,时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我疼啊!我疼啊!啊!” 在好似用尽全力的凄厉惨叫后,外头又安静了下来。 几人惊疑不定地互相对了对视线,还没等松口气,那扇门便又受了一击。 “砰!” 这一下过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盯住那处入口。 微风一吹,大门就在所有人的视线下慢慢被推开了。 “你,不是个乖孩子。” 外头涌进来的风里裹着火星的刺鼻呛味席卷进了屋子里。 门口站着的,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具烘烤过度焦黑的人形骨架。 “!!!” 屋里的几人憋着心惊的叫喊,下意识便往屋内挤。 这屋子也就大厅这片区域,没有楼梯,没有二层,没有空房。 眼见着那群人往离大门最远的暖炉角落挨近,常京桐眼皮跳了跳。 她凭着自己的直觉,几步便往离暖炉最远却是正对着门的这处边角躲。 网在渔网里的老人家被拖拽着跟着那女孩往暖炉的角落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喊着什么,没人听清,更没人有心思去在意。 外头的人形骨架开始往里走动,让人牙酸的骨头磨碾声似乎眨眼就传到了身后。 常京桐正想转身,却见眼前的世界猛地拉上了灯光。 所有的光源和声音皆在拉灯的那一刻消失了。 常京桐嘴里发苦,难不成那骨架直接就冲自己来了? 她手脚发冷,掌心却积了不少冷汗,正胆战心惊之际,却感觉到几根熟悉的冰凉手指抓住了自己紧绷的指尖。 常京桐面容扭曲了一瞬,强忍着没扇过去。 在剥夺了视觉和听觉后,嗅觉便极其敏感起来。 常京桐感觉面前隐约有热气扑来,那股焦臭味越来越浓厚,她强忍着没有挪步。 可能才过了十几秒,可能过了十几分钟,眼前的黑暗才在眨眼间消退,声响也重新涌入耳中。 常京桐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啊!!!” 慌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惨叫让常京桐强行将眼睛睁开,迎着刺目的光看清了靠在暖炉上的两具焦臭的人架子。 常京桐心下一惊,视线在紧闭的大门和慌乱跑开的校服女身上扫过,在校服女身后,一块桌布裹着的物件紧跟在她身后,满是污渍的旧桌布拖动间漏出底下的渔网边角。 在暖炉边上,一个透明的水影走动间泛着光,慢慢在光线下恢复原有的颜色,正是那扎着高马尾的女人。 天花板上扒着浑身长了绿色色块的黑斑男,他的后背似是分泌出了不少腥臭的粘液,让他得以粘在天花板上,多余的半透明粘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被他抓在手里挡着下方的长发男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本就发白的脸色如今泛着青,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 黑斑男转动变白的眼珠子,将双脚从天花板上剥离,扭动着身子从天花板上撕下来,一落地便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地上的粘液如同遇到了太阳暴晒,也成了一片细密的干涸痕迹。 这一看,便知道暖炉边是哪两个人的尸体了。 “xxx!门都挡不住,这怎么玩?” 黑斑男松了手,还泄愤般地在趴在地上的长发男身上踢了一脚。 长发男发出一声闷哼,似是昏迷般没了动静。 “人是你挡着不让开门的,你还好意思说?” 高马尾显然看不上黑斑男的做派,皱着眉不客气地回道。 常京桐没有在意他们的交锋,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桌布上,那桌布像是有人从地底下伸出手来往下抽,很快就被拉扯进地下消失不见,露出下头涕泪交加的老人。 看来他悲痛之余还没忘记给自己加上一重保险。 “所以你们听到的歌到底是什么?” 常京桐眼见两人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争执上,只能出声制止。 看着递过来的视线,常京桐直接坦白:“我听到的是‘把门开开’的那首儿歌,具体的歌名忘记了。” 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 这杀局是针对所有人的,如果门被迫从外头被打开,那就没人能够独善其身。 道具的数量都是有限的,功效也有局限性,想来这几人也没办法保证躲过一轮又一轮的开门杀。 假设每次都是挑两个人死,那他们这里的人数也撑不了太久,按照游戏的做派,常京桐不认为进门时的歌声是无的放矢。 “我也是。”校服女抖着嗓音开了口。“我记得,这首儿歌是在,外头有大灰狼,狼要骗兔子,兔子妈妈不在,然后兔子一开始没开门,活下去了,然后……” 校服女说得零散,见其他人盯着她看,又不自在地闭上了嘴。 “呵,要是不开门就没事,怎的外头那鬼还能进来?” 黑斑男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得来高马尾一个瞪视。 “你没本事就别总是在那里叭叭叭,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人家说的是要看外头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兔子妈妈再决定开不开门!要不是你总是挡手挡脚,这会儿是什么光景还不一定呢!” “你!” 眼见黑斑男要动手,常京桐下意识就挣开了小孩的手,将手里捏着的木棍丢了过去。 木棍在黑斑男的脑袋上蹦了一下,惊得他当即转过头来,身子大幅度地趔趄了一下。 等他看清楚落到地上的物件是什么时,脸色更是阴沉得可以滴水了,盯着常京桐的目光暗含恨意。 “别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理解这场游戏的规则。”常京桐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冷淡,“门到底开还是不开?里头是不是还有文章?你们这样吵下去没有意义,要是下一轮又开始了……” “叩叩叩。” 外头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如同催命符,将所有未尽的话语统统捻灭。 第63章 林间小屋(四) “婷玉,开门。” “叩叩叩。” 几份视线慌张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蹙起眉毛盯着虚空出神的高马尾身上。 “妈回来了,快开门!” “叩叩叩叩叩。” 外头的语气透着一股疲惫的腔调,敲门声凌乱没有节奏。 每个人都安静下来,仔细去听外头的响动。 “如果你不信我是你妈,那就问我三个问题。” 来了。 外头的存在似乎耐心不大好,几句话有种车轱辘过流程的感觉。 或许正因为此,反而让高马尾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问啊。你不是跳得最欢的吗?” 黑斑男这会儿还要开口刺几句,可惜没人搭理他,连从消失的网兜下爬起身的老头都比他夺人眼球。 “你们觉得问什么比较好?” 高马尾没浪费时间和眼神在黑斑男身上。 从上一轮的情况来看,问问题环节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有没有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的事呢?” 常京桐绕过小孩,来到他们身边,正好听到校服女小声地提着建议。 这的确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常京桐隐约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或者该说,事情过分简单,导致他们不可能决绝地执行。 常京桐选择沉默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也不知道……”马尾女似乎很头疼这问题,但时间不等人,她捋了一把后头的马尾,开了口,“妈,你最爱吃的是什么?” 几人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高马尾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倾向,懊恼地抿了抿嘴。 “妈最爱吃你做的紫菜鸡蛋羹。” 那声音拖拖沓沓,说句话好像累得不行。 “你,你生前有什么遗憾吗?” 来不及仔细构想,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 “妈忘了告诉你,妈心里是疼你的……” 后头的尾音似乎消散在了虚无的风里,常京桐见高马尾忽然扯着嘴角露出个不成型的笑来。 “应该不是我妈。”高马尾将捋到前头来的发尾甩到后头去,“我妈是病死的,生前还因为我哥买房的事情和我吵架,吵完就被我气死了。” 她耸了耸肩,可惜并没有成功将她露出来的苦涩抖掉。 “她恨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 后头的话没说尽,但大家显然都知晓了她的意思。 “呵。” 黑斑男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刚爬起身没多久的老人家颤巍巍地凑过来。 “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又有哪个父母会真的记恨自己的孩子呢?”他说两句便喘几声,前头情绪的大起大落和后头被渔网拖来拖去的待遇显然消耗了他不少精力,“我听你们这里头的说法,她病了是不是还是姑娘你顾着的?” 高马尾点了点头,却没有想和他深谈下去的想法。 “你到底是不是我妈?” 高马尾直接喊了一声。 “是啊,是啊。”外头的声音扬起来又沉下去,“我来找你了,快开门吧。” 三个问题就算结束了。 眼下是决定要不要开门的关头了。 但那几个人却全都绷着身子,目光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寻找生路。 “开不开?” 常京桐低声问了一句。 “……不开。” 高马尾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头。 其余人早就散开了,该躲的躲,有道具的都捏手里。 没人有开门的意思,毕竟未知的存在才是最可怕的。 恐怕就算高马尾说了开门,也得费些章程才能说动别人。 时间太短了。 可根据纸片背后力量的做派,常京桐隐约觉得应该和常人的思维反着来才是。 可怕的东西需要迎过去,而不是躲开。 但这屋里终究不是只有她一个,她莽撞的直觉恐怕不能说服其他人。 “砰!” “婷玉!让妈进去!” 常京桐很快就没时间思考了,她匆匆跑回原先的角落。 如果她的想法没错的话,所有人应该躲避外头扮演的角色生前致死的物件。 但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的话…… 门要是打开了,高马尾女人恐怕就是最危险的人了。 “砰!” 几乎是在常京桐想到这个关节的瞬间,门便被大力撞开了。 门扇撞击在墙上,抖落不少尘埃。 常京桐这次看得很清楚。 外头的人影慢慢走入屋内,顶灯铺下来的光线里,常京桐清晰地看到那女人凌乱披散的长发,面色青白,双目空洞无神,露在寿衣外头的部分肌肤青黑交加。 她好似很久没有动弹过了,移动间,双脚直挺挺地往前摆动,膝盖基本没有弯曲过。 常京桐第一反应去看高马尾,却发现她不仅没有躲起来,甚至还迎着那女人往前走了两步,双眼蓄着泪,但却显露不出多余的表情来。 “你,不,乖。” 那女人空洞的表情在见到高马尾后突兀地扭动起来,拼凑出一个憎恶的神情来。 常京桐看着这局势,精神正高度紧张之际,垂落的指尖又被神出鬼没的小孩捏住了。 “嗬!” 她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将他的手甩开,看着小孩的眼神像是见鬼一样。 上一回她没看清还不觉得如何,但这次她明明才刚瞄到这矮子站在沙发区的,怎么眨眼间就跑到这里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因为这细微的响动而调转了方向,常京桐后脊一凉,抬头一看,果然见到那进屋的女人扭转方向,冲着自己来了。 常京桐真是气都不顺了,她目光在周遭搜寻着,正想着如果躲避不及,就把道具挨个拿出来遛一遛,拖拖时间也是好的,却没想到有人比她先了一步。 “妈!” 常京桐准备挪动的脚步留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面前带着森森冷气的女人脚步停了停,又转了个方向。 “……” 常京桐的目光越过那带着滔天恨意的女人,停留在抬手擦泪的高马尾身上,她似乎在强行将全身的悲痛掩埋下去,对走近的女人有份难言的决绝在。 常京桐当即浑身不适,比她面对那尸体一样的女人还要痛苦。 如果在这插曲后高马尾死了,常京桐料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正当她神经紧绷,大脑疯狂转动寻求生机,脚步下意识跟着前头的寿衣挪动时,从高马尾身后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 “啊!” “砰!” 就这一错眼的功夫,常京桐听到校服女的惊呼,连忙将视线越过去,却见黑斑男大步向前,在高马尾后背上用力推了一把,当即把人推倒,跪趴在进屋的女人身前。 常京桐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他试图向后撤回去的动作。 这一瞬间涌上来的怒意好似被黑斑男察觉,他偏头看过来,隔着中间对峙的场面,朝着常京桐咧开嘴挑衅地笑了笑。 第64章 林间小屋(五) 那一瞬间,常京桐只感觉自己怒气上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和黑斑男拼命的念头。 她匆匆往前跑去,却又生硬地停格在了那里。 只见那跪地的高马尾顺着下跪的姿势狠狠地往地上磕了个头,还没起身,便在那女人切过来的手下融成了一滩水,晶莹地泛着天花上的灯光。 常京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脑海里闪过先前高马尾全身透明如同水塑造出的人影模样,又强行压住了心头的惊慌。 但她终究没能安心,她手里的王牌实在是少得可怜,竟让常京桐生出点‘多做纸片委托不是坏事’的感触来。 “呜、呜、呜、呜……” 眼前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见到手底下的高马尾化成了一滩水,那女人突兀地冒出一长串怪异且生硬的哭声来,可她脚步却没有停下,踩过那处浅浅的水洼,往黑斑男走过去了。 黑斑男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恶狠狠地去抓爬到墙边昏昏沉沉的长发男。 他伸手的功夫,从他侧旁伸出一根微微张着嘴的拐杖头来,拐杖身子如同开了神志的绳索,圈着身子就往他的脖子套。 黑斑男青筋冒起,势头不减,硬是在被圈住脖颈的几秒间将白着脸的长发男扯了起来,朝那女人的方向猛推了一记。 “他不死!我们都得死!” 老头压低声音怒吼了一声。 黑斑男在把长发男扯出去后,当即抓住那根绕着他脖子的拐杖回转身子,他力气显然比老头大多了,不过转瞬间,就将老头手里的拐杖夺了过去。 “老不死!我看你是来送死的!” 拐杖即使脱离了老头的掌控,却还箍着黑斑男的脖子。 他面色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手抓住成圈状的拐杖留出缝隙,一手往前一伸,便掐住了老人的脖子,朝着一侧扭转。 “放开他!你这个……” 眼下一片混乱。 校服女本就躲在沙发后头,此时不敢越过那阴森的女人冲过去,只得抓着那沙发座上的靠枕和一旁圆桌上零碎的杂物往黑斑男身上砸,压低声音徒劳地小声喊叫。 正当老人全身发抖,面色发紫,脑袋不受控制地跟着往侧边偏斜之际,一只手猛地从后头扣住了黑斑男的脸,另一只手则紧握住他脖子处尾部朝外伸直的拐杖。 “啊!!!” 被推倒在女人身前的长发男忽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从背后勉强制住黑斑男的常京桐根本没精力转头过去看出了什么事。 她是一路贴着墙憋着气从开着门的那面墙挪过来的。 因为这处角落弄出的大响动,那女人根本没分个眼神给她,再加上她和前一个闯进屋子里来的存在相比,五感并不灵敏,能力似乎也不强。 这或许和她死的时候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有关。 但现下的常京桐却没心思去继续细想这些,她咬牙和黑斑男松开老人脖子转而来抓她手的五指抗争,扒在他脸上的指尖死命抠挖着,恨不得能抓瞎他的眼睛,却在被大力拧扭手指的时候只在他脸上留下数道深入皮肉的血痕。 常京桐断了指甲的手指在两人较力中,很快便渗了血,她被拧扭的手指疼得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抓住拐杖的手却不肯放松。 被黑斑男压在身下的老人粗喘了几口气后,硬是提起一口劲上来,扒住了黑斑男掰扯常京桐的手臂,使力往下带。 常京桐探到黑斑男身前的手一脱困,当即选择放开那根拐杖,转而将另一只手臂也探了过去。 在黑斑男向后拐的肘击下,常京桐的右胳膊迅速绕过他的脖子,左手抓住右胳膊一起向后使力,忍住肋骨和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勒住黑斑男往后带。 “咳咳咳!” 老人似乎被黑斑男踹了几脚,他闷咳了几声,再次起身去抱住黑斑男的大腿,不让黑斑男往后倒。 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那根拐杖忽然松了桎梏,在拐杖头处开了嘴,转而去撕咬黑斑男的脸。 “哼!” 这处角落里的人在生死的扭打之间,俱是忍住了喉咙间的痛叫,将这处的响动压制到最低。 常京桐通过被热汗和疼痛模糊的视角看向本该站着阴森女人的方位,却正好见到她踩过长发男的背往这个角落走来。 来不及探究这一眼感应到的诡异之处,常京桐几乎要被奋力起身的黑斑男架空,她干脆抬脚,用全身的气力往下压。 “砰!” “啊,啊,啊……” 黑斑男调转身子,将常京桐撞向墙壁发出闷响后,忽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叫,那是被迫压抑在喉咙间的濒死叫声。 黑斑男想来已经因为窒息而失去了理性,为了将常京桐从他后背撞下来,整个人朝外调转了方向,正好和几步之外冲着他们几人而来的女人对上。 常京桐目光森冷,正咬牙保持着这最后一股气力时,却忽然感觉心口一疼。 如同刻刀在心口处描画深挖的苦痛让常京桐当即卸了力气。 几乎是下意识地,常京桐意识到这是黑斑男濒死时用在她身上的道具。 这东西防不胜防,但从决定插手那一刻开始,常京桐就不准备罢手了。 她猛提起一口气,几乎在感觉到喉头腥甜的瞬间喊了一声。 “躲开!” “嗬!咳咳咳……” 常京桐靠着墙勉强站定,靠着后头的借力在前头黑斑男背上狠踹了一脚,抱着他腿的老人终究反应不及,来不及收回的腿将朝前扑的黑斑男绊倒。 女人往他们的方向靠近的脚步不受动摇,就这么迎着直面扑来的黑斑男继续往前走。在他的脑袋撞上她前伸的膝盖时,女人伸直了无法弯曲的手臂生硬地弓着腰,强行将黑斑男揽在了怀里。 此时勉强靠墙站着的常京桐和调转方向趴伏在地的老头离这女人不过数步之遥。 如果常京桐向前伸腿,甚至可以挨蹭到那浑身僵直的女人,前面趴伏在地的老头更不用说了。 两人俱是努力憋住了气息,不想在这关头吸引到女人的注意。 黑斑男一被女人揽进怀里,便忽然以诡异的姿态,猛地挺直了面朝下的身子,胳膊以上的位置向上弯折窝在女人怀里。 这一下挺立的动作在常京桐脚上狠踹了一下,她强忍着没出声没动弹。 第65章 林间小屋(六) 没过多久,常京桐就知晓了不远处那长发男躺地的诡异之处了。 眼前黑斑男的脸埋在女人的腹部,嘴里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嘶吼后便没了生息,他的所有骨头在绷直后像是遇到了在骨缝里流淌的强酸,眨眼间便消融不见了,血肉软趴趴地在人皮里头鼓动坍塌,像个人肉沙包一样软化下垂。 “砰!” 一阵湿凉的腥风吹过,大门猛地合上,女人凭空消失。 脸朝下的黑斑男落了地,软塌塌的身子仅保留了大致的人形,和不远处的长发男一模一样。 几乎是在女人消失后的刹那,常京桐便捂住心口靠着墙滑坐下来。 她的胳膊上满是抓挠过后的痕迹,本来收了口的刮擦伤现在又破了口,血不断往外渗,看上去怪狰狞的。 常京桐却管不得这些,在心口处的疼痛下,其余地方的伤痛似乎都不存在了。 “姑娘,”趴伏在地的老头勉强翻了个身,“你没事吧?” 他的话尾拉的长,像是喘不上气来似的。 常京桐半天说不了话,喉头涌上来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了下去,脸色惨白,在那小孩过来拉她胳膊的时候,她都没挣动一下。 “!” 常京桐刚缓过来气,便感觉胳膊一凉。 一抬头,竟然是那小孩在舔她胳膊上的血迹。 “滚。” 这字常京桐只读出了个气音,气势不在。 小孩瞥了她一眼,竟然当着她的视线又舔了一下。 常京桐后颈毛都竖起来了,她猛地提气抬手抵住他的脑袋,可惜双臂用力过猛,眼下手臂一用力就发颤,比起动手,更像是个制止的信号。 “叩叩叩。” 如同噩梦重现的敲门声当即将常京桐的所有注意力从这场无声对峙中拉扯开。 角落里,水状的高马尾渐渐现出身形,但这一次,和上次干爽的模样相差甚远,她周身在天花的顶光下泛着浅淡的水痕。 “桐桐,开门。” 几人俱是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屋里一时只有躲在沙发后的校服女抹泪发出的细微哽咽和老人暗含痛苦的沉闷喘息。 常京桐闭眼靠在墙上,感觉刚从剧痛中缓过来的心脏又开始收缩拧扭,苦痛之余还泛着催泪的酸涩。 “桐桐,把门打开。” 外头的声音和常京桐幼时在电话听筒里时常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常京桐从没有想过相隔这么多年后自己竟然还能这么清楚地认出这把声音。 她还以为自己忘了。 “叩叩叩。” 外头的女人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耐心,甚至在那清冷的呼唤声得不到回应后干脆不再浪费精力呼喊,只每隔几秒便叩响三声。 “如果你不信,就问三个问题。” 常京桐睁开眼睛,和其余人对上视线。 “问吧,”高马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凭你的本心。” 高马尾的脸泛着水光,双眼透着蓝。恐怕这是道具带来的副作用,只是不知道对人体内部有什么影响。 “姑娘,你问。别有压力,我们都听你的。” 这老狐狸。 常京桐瞥了一眼坐起身来的老头。 无论是试图鼓动其他人和他一起杀黑斑男,还是眼下这场面话,恐怕里头都有他自己的私心。 单单就黑斑男这事,常京桐不管他是真的为了活命还是为了替自己和门外的母亲擦肩而过的事复仇,她出手是基于两人站在同一立场,而现下的局面也同样没有额外的选择提供给她。 “你是谁?” 常京桐一开口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小了,正想提气再问,外头的回应却已经追上来了。 “我是常萍,你妈。” 常京桐曲着腿,低着头,脸藏在阴影里看不见了。 “你最后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话说得轻。 站在她旁边的小孩没有所谓的脸皮,想听就直接凑过去了,冰凉凉的头发挨凑在一起,还是只听到了一段话尾。 “记得。妈答应你买玩具回去,但是家太远了。”外头的声音有了瞬间的停顿,“太远了。桐桐,妈要加班,太多事要做了。” 常京桐低着头眨了眨眼睛,地板上多了几滴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你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是她的私心,但常京桐这辈子得不到答案和回应的事情太多了,她想自私一次,得到一次答案。 “我割腕了。”外头似乎是调整了站姿,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响起一声似有若无的高跟磕碰地面的响动,“割多了,没控制住。” 三个问题就算结束了。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抬起头来,比起她一身的伤,她眼里的红血丝实在不起眼。 “怎么样?” 校服女显然也收拾好了情绪,她不敢凑得太近,只站在沙发区外头,和角落凶残的几人拉开距离。 常京桐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在众人沉重阴郁的脸色下,常京桐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有个道具。” 在众人猛地亮起的目光下,常京桐看上去反而没什么干劲。 “我也不清楚它的能力。” 众人:“……” 常京桐:“但是我想,它或许对这个局面有帮助。” 高马尾:“那就用用看吧。不过,除了看道具的益处,你也要多看看道具可能带来的坏处。” 高马尾的话没挑明,但已经算是用自己当例子给常京桐现身说法了。 常京桐将脑海里的道具拉出来,集中意识选取了‘国王的皇冠’。 那一瞬间特别像坐过山车,从最高点坠落的感觉,当然,还要添加点脑子被长针搅拌似的痛楚。 “!” 常京桐冷汗淋漓地倒了地,身子抽搐着用脑袋去撞后头的墙面,不过几下就偏过头去冲着地面吐了一记。 “呕。” 其他人俱是面色凝重地看着她,不敢出声打扰。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走。 在压抑的空间里,隐约听见了常京桐飘忽的气音。 “什么?” 几人当即凑了过去,屏住呼吸去细听。 “开,门。” 离门最近的校服女当即往门边跑,却在门前猛地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表现她的踌躇,后头便探出一只手来,将门拧开了。 第66章 林间小屋(七) 门外空荡荡的。 阴沉多雾的前院掠过一阵风,将门外的雾气吹散,光线明亮了许多。 校服女偏头看了眼开门的高马尾,对她如今的模样有些惧怕,她下意识往侧边挪了挪。 屋内的光线还亮着,校服女眼尾扫到地面似乎有东西在泛着光,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蜿蜒的水渍,水渍的尽头站着高马尾,她站定的位置已经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校服女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干脆跑回去,再次在沙发区扎了根。 说出答案的常京桐已经陷入昏迷,从校服女这角度看,只能见到她瘫软的身子,带着血痕的脑袋被那小孩抱住,揽进了怀里。 本来待在他们旁边的老头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晦涩的神色里带上了些许恐惧,硬是撑着身子也去了正中的沙发区坐着了。 常京桐在剧烈的疼痛下昏了过去,好在这道具是有时效的。 短暂的时效一过,所有的感觉就像蒸汽被日头榨干,意识在短暂的空白后才开始艰涩地运转起来。 “醒了!” 常京桐挪了下手脚,时刻关注着角落两人的校服女便惊喜地开了口。 常京桐咽下嘴里的血腥气,推开浑身冰凉凉汲取她体温的怀抱,靠着墙又坐起来了。 随着她的清醒,全身上下的痛楚好似也跟着复苏了,常京桐脸色惨白,目光飘忽了一阵才在面前的几人脸上定格下来。 “应该结束了。” 高马尾开了口。 常京桐跟着瞥了一眼重新合上的大门。 想来是这几人不放心,在确定答案无误后依然将门关上了。 “能跟我们说说吗?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明明不过片刻没有见到高马尾,常京桐却发觉对方面相似乎都变了,变得,变得像鱼了…… 那双原本有神的大眼睛朝外凸出些,瞳仁变大了,整个人的性子似乎都随着脸上泛着的水光而往下压了压。 常京桐舔了舔嘴唇,勉强出了声。 “这歌我们的确没有理解错意思。”常京桐缓慢地呼吸着,怕牵扯到肋骨处的淤伤,“只是我们将注意力放在了外头的狼身上,却忘记了,重点是里头那只兔子。” 几人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兔子在歌里没有出过错,所以,只要跟着那只兔子的直觉就行了。”见几人变了脸色,常京桐就知晓他们听懂了,她笑了笑,“这游戏其实很简单,只是在多人参与和下决定时间太短这两个苛刻的条件上容易出错。大家都是临时凑在一块的陌生人,很难有足够的信任去听从一个人的想法,特别是当这个人情绪上出现波动还决定开门的时候。” 所以游戏才多次设定‘开门’作为答案。 ‘关门’躲避容易,‘开门’直面外头不知名的存在却很难。 更何况,背负所有人性命的‘兔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决定的。像她,即使想到答案了,却也因为这过于浅显的逻辑和背负的性命而退却了。 “可是……” 校服女似乎想到了高马尾那次做出的错误决定,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可话一出口,她便想到高马尾那会儿脱口而出的那声‘妈’。 想来她内心也是认为外面那把声音是她母亲,只是终究没能遵循自己的直觉。 “是我扭捏了。” 高马尾坦然地承认了错误,倒是让盯着她看的校服女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你,你还好吧?” 一旁的老头看着常京桐擦掉鼻子下流出来的血迹,衬着她在广场时在传送带上剐蹭到的血痕和惨白的脸色,更是显得触目惊心了。 常京桐摇了摇头,一时没有出声,反倒是那老头斟酌着开了口。 “小姑娘,先头谢谢你了。没有你,我老宇就死定了。” 常京桐听着他的话,随意地摆了下手。 不过是一次基于同一立场下的简短合作罢了。 老头的心思她也明白,黑斑男下手的顺序是按照他眼里的主观强弱排序的。 小孩带着股难言的邪性,小小年纪就能一路闯到这儿来。校服女拦个人都能随手用个道具,开场就让他有了忌惮,高马尾更是不必说。下一局要是再出错,按照黑斑男的性子,必定是先下手为强,帮闯进屋里的存在提前挑选好猎物,以确保自身的安全,而这两个猎物想来就是老头和常京桐了。 “其实,我跟那男的也是打过一次交道了。”老头喘了几口气,见几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接了下去,“上一场游戏,他也是捏着其他人的命活下来的。真乱起来没有防备,容易着道。” 常京桐心里有错愕和惊讶,但这些情绪统统没到脸上。 原来当她在迷宫里四处走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游戏里挣扎求生了。 “虽然迷宫不让人组队,但待在一块儿走,凑在一起的几率还是大些的。要不我们几个……” 兜兜转转,原来是为了引出这话。 根据老头的说法,上一场游戏他们玩大富翁,只是不少规则都被改动了,还有到一定时间现身的‘经纪人’角色上场,上演一场场大逃杀,而资产数目及格的人可以在台上观看。 在游戏结束后,人数已经锐减,但几个人是一起离开的。 四个人最终只有老头和黑斑男进了同一场游戏。 “不了。” 常京桐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肉眼可见的疲态,但等她抬起手来抹了把脸,在那颓废之下又显现出一股冷意来。 常京桐虽说和这群人有了短暂的合作,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常京桐不敢更没有把握在别人面前露出一击即倒的模样,特别是在她的确是内外虚弱的情况下。 至于之后的同行…… 心口最初浮现出的疼痛似乎还有些许残留,她现在实在不适合去祸害其他人。 “……那就散了吧。” 高马尾一锤定音,却站在那里没动,目光落在其他几人身上,很快,校服女便自觉地走去了门边,只是她到底不敢第一个出门,高马尾带着那苍老了不少的老头跟在她身后。 还是高马尾握着门把手开的门,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只有时不时的微风拂过,露出前头树篱之间的一个缺口来。 “走吧。” 高马尾催了一声。 老头颤巍巍地先迈开了步子,接着,是反过来跟在他后头的校服女。 高马尾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怪异的小孩冷着脸对着门口,没有提前离开的意思,似乎也并没有发现后头常京桐对他的防备。 高马尾和常京桐两人的确有过交集,甚至某种程度上一个救过对方的性命,一个为对方报过仇,但在这种环境下,终究只是短暂的情谊,两人的举动多多少少有自己的考量,这便算是抵消了。 高马尾装作看不见里头两人的交锋,更装作没看见常京桐的强撑起来的势头,她迈开脚步出了门。 常京桐不知道别人的心思,只知道她现在很头疼。 她本想在木屋里歇一段时间的打算终究因为这小屁孩的在场而打消了,这邪性的孩子还是尽早摆脱才好。 第67章 迷雾宫殿(一) 常京桐强撑着起了身,她在强行戴上那顶不合脑的皇冠后,头脑里头的风暴只有她一个人知晓,对这场游戏不仅有新的认识,对黑斑男用在她身上的道具也有了新的猜测。 那或许是一封邀请函。 常京桐扒开领口低头瞧了一眼,那道具的确是在她心口处留了个疤痕,像是强行挖出来的伤口多年后又缝合了的肉色伤疤。 这个伤疤的存在,想来会吸引不少新的存在,在像蛊虫一样竞争后,邀请胜利者吞噬烙下刻印的祭品。 虽然这只是一瞬间闪过的猜测,但作为同一股力量出产的道具,常京桐认为这可能性并不低,她一出这门,恐怕就要为活下来付出更大的代价和努力了。 常京桐在那敞开的木门边上站定,看向不远处再次分开的缺口,身旁,是又往她身边凑过来的小鬼头。 “你怎么还不走?” 常京桐声音懒散,站姿更是没型地依着门框,但目光却是随着她冷漠的神情而变得让人难以忽视。 小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竟然真老老实实地往前走了,没有回头。 常京桐隐约松了口气,她干脆在门口坐下了,过了片刻才起身往那处缺口走去。 身后的木屋和草地全都在常京桐绕进那道缺口后,被向内挤压的树篱挤占消失,再回头,便只能看到成片成片修建齐整的树篱了。 常京桐捂着淤青肿胀的肋边缓步往前走。 不知道其他人见到的迷宫是不是和她一样? 常京桐边走边试图松一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迷宫还是和先前的没有太大的差别,不知从哪里拂来的微风带起常京桐额上的碎发,周遭的树篱安静地蛰伏着,没有动弹的念头。 常京桐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和她向前踏步的节奏渐渐重合,恍惚间,常京桐似乎从第三方的视角见到了拖沓着脚步向前走动的自己。 看起来真弱啊…… 这念头将常京桐从那种奇妙的视角里脱离,她愣怔地低头去看自己露在短袖外的手。 看起来好像一折就断了…… 常京桐的脚步不停,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沉重地往前头蜿蜒而去的小道走去。 微风不断,落在常京桐肩上的发丝被向后吹去,黏腻的湿气迎面扑来,迷雾从树篱的缝隙里张牙舞爪地探入身子,常京桐却没有察觉,她在看自己的手臂,看上头挨挤的擦伤和坑坑洼洼的抓挠。 她的手臂是这样的吗? 不。 不是的。 那她的手臂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应该是更细,更白,更弱小…… 常京桐低垂着脑袋,拖沓的脚步几乎不再向上抬起,而是蹭着砂石往前挪动。 在她困倦的视野里,那双狰狞的手臂慢慢缩小,像是被橡皮擦仔细擦拭过,那些令人反胃的伤口消失了,细腻白嫩的皮肤似乎反着光。 光? 常京桐慢慢抬起头来。 刺目的日光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炙烤着她的面孔,后知后觉的热度一下子就将常京桐拉回到了夏天。 “桐桐!” 常京桐迟缓地眨了眨眼睛,被迎面的日光激出的泪水就这么顺着她带点婴儿肥的脸蛋上滑落。 “桐桐!” 常京桐回过头去。 那是一条熟悉的乡间小道,一个穿着围裙的圆润女人抖擞着身上的赘肉,冲着常京桐跑来。 直到那女人到了近前,常京桐才发觉这人好高。 是大人啊。 常京桐迟钝的反应告诉自己。 “桐桐!你怎么可以自己跑出幼儿园?”胖女人一把拎起常京桐的胳膊,“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胖女人一拎一带,再配上弯腰的动作,一下子就把常京桐抱了起来。 “你这样,我肯定要跟你奶奶说一声的。要是你被打屁股了,老师可不会帮你……” 常京桐熟练地搂住她的脖子,随着她止不住的念叨看向他们后头的小道。 虽然看不真切,但常京桐知道,道路的尽头有个小卖部,可以买到不少好东西。 她低头蹭了蹭女人的肩膀,蹭掉嘴角溢出来的口水痕迹。 幼儿园的大门边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在等着,见胖女人过来了,特别明显地松了口气,将大门侧边的小门打开了。 等胖女人抱着常京桐进去,立刻又将小门关上。 “是跟别的小朋友闹矛盾了吗?” “不知道啊,还是得跟江婶说一声,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担不起。” “是这个理。” 常京桐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抬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所谓的幼儿园其实就是三个挨在一块儿的平房,平房被围栏围起来,前头空着一大块地,铺了水泥,算是幼儿园里的游乐场。 现在是午休时间,整个幼儿园静悄悄的。 常京桐的背部被一只大手轻柔地拍抚着,眼皮一下子就沉重了,她的脑袋趴在女人的肩膀上,鼻尖闻到隐约的汗味和日头暴晒下的尘土味,昏昏欲睡之际,眼皮却像是有什么事情牵引着,闭上又一再强撑着睁开。 她忘了什么事? 嗯…… 奶奶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呢? 她得回家…… 回到哪个家…… 沉重的眼皮终究还是阖上了,没有再睁开。 。 黄昏铺天盖地地将世界涂抹成了橙红色,热度却稍稍降了降,那处水泥地被幼儿园的老师们冲了水,不过片刻便半干了。 平房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开了,里头的四脚兽前仆后继,跌跌撞撞地往那处空地上冲。 那处空地是他们的战场,又是他们的天堂。 他们等不及要宣誓主权,圈地为王了。 常京桐窝在正对着门的一张带后背的塑料凳子里,冷眼看着外头那群欢腾的小伙伴,他们的叫喊声几乎要将周遭的房子掀翻了。 好吵。 常京桐眉眼拉耸,嘴唇微微嘟起,心里有股脾气在乱撞,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脾气的源头在哪里。 孩子们打闹了片刻,家长们便陆续来接了。 大部分是走路过来的,还有些路远的会骑自行车过来。 如果是小绵羊摩托车,那还能引来一群小孩子凑到门边来张望,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桐桐,”胖老师探出头来,还是那副和善的模样,“你奶来接你了,快过来。” 第68章 迷雾宫殿(二) 常京桐牵着老师的手站在小门外头,她奶奶穿着青白色的衬衣,脚下踩着双布鞋,正摩挲着手上一只镯子,局促地站在那儿。 “江婶,这孩子虽然不皮,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就往外跑啊。要是丢了,我们这儿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说是吧?” “诶,老师说得是。我回去会讲她的。” “哎,江婶,其实桐桐呢,平日里真的很乖,不吵也不闹。要不你把她带回家去带……” 常京桐目光落在幼儿园对面的一处土坡上,土坡那儿不少大小孩在玩沙土扮过家家,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根木棍,猛地站起身来,以棍为剑就要往另一个孩子身上戳。 要哭了。 常京桐的脑海掠过这个想法,下一刻,那孩子就大张着嘴哭出声来。 “哎呀!江婶你别这样!” 常京桐的胳膊被扯动,目光也被迫收了回来。 目光扫过去时,奶奶手里的零钱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两只大手互相推让着,最后还是塞回了奶奶的口袋里。 “好了,桐桐,跟你奶回去吧。” 胖老师脸上的笑意都退了,一副疲乏的模样。 常京桐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任由她们交接自己被提起的胳膊。 一老一少沿着那条土路走,到了土路尽头拐弯处,有个小卖部。 说是小卖部,其实不过是个毛坯房,两边打通,里头摆上几个货架,一头筑起及腰高的土墙,上头延伸出一个水泥平台,那就算是收银台和店铺的门面了。 老太太走到这平面前便松开了常京桐的手,摸出几角钱给老板,让他将靠平台里头的座机推了出来,拨出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 常京桐百无聊赖地看着土路,没有在意从面前走过的路人。 “阿萍,桐桐今天又跑出来想找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是是,你忙我清楚的,就是桐桐她……” 常京桐迟缓地眨了下眼睛,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拉回来了,她往近旁的一个人影看过去。 那是个男孩子,约莫八九岁,青白的脸上镶嵌着两颗大却无神的眼睛。 此时,那双眼睛正直直地勾着她。 “喂,要一起玩吗?” 男孩开口了,和他的样貌一样不讨喜。 常京桐隐约觉得他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她摇了摇头。 小男孩绷着一张脸,迈开脚步走过来,在走过两人之间距离的某条界限时,耳边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常京桐愣怔地抬头去看,见到了握着话筒僵立在那里的奶奶,又扫了一眼奶奶对面的店主,他似乎在对账,手上的笔尖却停了。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还没来得及细想,奶奶便忽然挂断了电话。 座机被大力盖上话筒的动作推离了原位。 原本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忽然横眉瞪眼,冲着那小男孩吼了几声。 “你这小孩做什么?走开!走远点!” 常京桐被拉扯起胳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边上带。 老太太又嘘了男孩两声,拉着常京桐往拐角处走了。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站立在原地的小孩模糊不清的侧脸。 常京桐被带回了家,家在一处家属楼的二层。 带镂空的铁门一被打开,里头戏曲悠远的音调便跃入耳中。 铁门后头的红木门半敞着,可以见到里头大厅坐在摇椅上听收音机的爷爷。 铺着碎花布的四方桌已经摆上了晚饭,用防蝇罩盖着。 常京桐洗了手坐在饭桌前吃饭,饭菜微凉,她勉强吃了两口,便抬头去看坐在她两侧的老人家。 爷爷奶奶俱是低着头,沉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屋子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常京桐眼睛眨了又眨,却是看不清身边两个人的面容,只有不间断的咀嚼声响在她的耳边。 “该睡了,桐桐。” 常京桐的心口缓慢起伏着,她愣怔地低头,看着身上换好的睡衣。 “奶奶,我洗澡了吗?” “洗了啊,”老太太倒了杯水放在她的床头上,话里带着笑意,“桐桐困啦。这都忘记了。” 角落里昏黄的夜灯映照着人脸上的轮廓,将其扭曲成块状的不规则色块。 常京桐看着转过头来的奶奶。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背着光,神情全隐在了黑暗之中,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是带着笑意的。 “看来桐桐也要变成小老太喽。” 老太太走近了些,帮躺好的常京桐拉了拉被头。 常京桐听着那带着笑意的调侃,心慢慢往下落,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房间外头,低沉暗哑的声音带着苍老的颓丧。 “没有。哎,怪我,怪我当初瞎了眼,逼她嫁给那个赌鬼……” “都过去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常京桐听着外头隐约传进来的声响,翻了个身。 等常京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没个响动。 常京桐爬起身来坐了会,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隐约能看见周遭物件的轮廓。 床上凌乱盖着的还是那带着大红牡丹花的毯子,床尾还是靠立着那张陈旧缺角的书桌,床边还是那扇半敞开的房门。 常京桐缓慢地曲起腿来,蹭到床边,踮着脚下了床。 水泥地冰凉凉的,但还算光滑,常京桐没来由地抖了抖,赤着脚站稳了,这才迟缓地挪动脚步,从那半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大厅边上用立柜隔出来的餐厅里,那盖着食物的防蝇罩还在,方桌旁边有扇窗户,外头却没有光线透进来。 黑暗粘稠得近乎成了实质。 常京桐眯起眼睛,仔细去瞧大厅里两个隐约隆起的形状。 那两个不规则的形状在黑暗中微微起伏,带动模糊不清的边缘。 “桐桐,”苍老的嗓音忽然在常京桐的面前响起,常京桐下意识憋住气息,耳边是她自己震耳的心跳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是想妈妈了吗?” 那两处不规则的形状扭动着,将本来背对着常京桐的一面转了过来。 那两副苍老滞涩的嗓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第69章 迷雾宫殿(三) “我口渴。”常京桐听到自己变了腔调的稚嫩嗓音,“我起来喝水。” 那两处形状停滞不动了,常京桐放缓了呼吸,萦绕在鼻间似有若无的腥臭味消失不见了,她向后退步,慢慢退回房间里。 在粘稠的黑暗中,常京桐爬上床,搂紧那张绣着大红牡丹的毯子,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 在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其实是懂得笑懂得说话的孩子王。 他们天生拥有跳跃的思维,能够带领他们的小伙伴四处征战,添加额外美味的想象,一同探索这个对他们而言还很陌生有趣的世界。 常京桐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对于她这类阴沉的孩子,是异样的,更是不合众的。 “是女巫!” 小孩王举起那把手工课上贴起来的纸剑,指挥着他的部下埋伏这处幼儿园里的小boss。 那小boss窝在角落的塑料凳上,一个冷漠的眼神飘过来,孩子王便停住了往前冲的动作,还往后退了两步。 “是激光攻击!快跑!” 孩子们尖叫着四散跑开,女巫的耳膜受到了重击,隐约听到了嗡鸣声。 “没想到你还挺童心未泯的嘛。” 女巫偏过头去,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边上的男孩。 男孩的面色还是那般青白,眼睛瞪着,露出大量的眼白。 怪人。 脾气古怪的女巫下了定论,视线缓慢地挪移开了。 “你到底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男孩来扯常京桐的胳膊,差点将她从塑料凳上扯下来。 常京桐皱了皱眉,还不等她开口,胖老师便从门外气势汹汹地跑了进来,目标明确地冲着男孩跑去。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走!带我去见你家长!” 胖老师不由分说地去抓男孩,男孩转身就要跑,可刚转身,那张青白的脸就皱成了一团,似是吃痛,脚下一个踉跄,立时便被胖老师提溜在了手里,往门外走去了。 常京桐站起身来,沉默地看着男孩如同一个失去提绳的木偶,手脚不正常地在空中垂荡着,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外。 。 还是那条熟悉的乡间土路,布鞋磨蹭过砂石地面,耳边是有节奏的窸窣响动,常京桐愣怔地抬头,看到了一旁目视前方嘴巴微微开合的奶奶。 常京桐皱起眉,仔细去听,却只能听到含糊的嘟囔,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她心里隐约有些急躁。 “喂!别玩了!”不讨喜的熟悉嗓音在常京桐的背后响起,“再拖下去你会被吃掉的!” 常京桐回过头去。 路旁追打的几个孩子生硬地停格在原地,拧扭脑袋去看那不讨喜的人影,路过的大人齐刷刷地转动视线,将眼珠子勾住那发出响动的地方。 常京桐看着那张青白的脸绷紧,扭曲,面孔逐渐模糊,成了数道线条涂抹的画布,他似乎张开了原本嘴巴所在的位置,学着人类的模样不断张合,看上去像一条不讨喜的鱼。 常京桐移开视线,再次偏头去看牵着她手的老太太。 老太太脑袋几乎呈一百八十度扭转,紧盯着不远处面容模糊的男孩,褪去所有情绪的面孔僵硬呆板,带着夜里才有的阴寒。 常京桐的手从那张皱巴巴的大掌中挣脱,她转身,慢慢朝着那身形朦胧的男孩走去。 世界的边缘开始模糊震颤。 每个人的面孔都一致的空白僵硬。 “桐桐。” 老太太平静的呼唤声在常京桐的身后响起。 常京桐和男孩之间距离的拉近,似乎让原先大声喊叫的存在痛苦不堪。 常京桐看着那男孩的身形扭曲变淡,浓黑色模糊边缘的影子里隐约露出一对向内勾折的弯角。 “你是我的朋友吗?” 稚嫩的嗓音说出了今天第一个问题,像是一把将接触不良的电线推稳,所有人都在这一道声音落下后,缓慢地回到生活之中。 “我……” 男孩的身形从那层模糊不清的边缘拉扯回来,他张着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和先前理直气壮的模样相差甚远。 常京桐皱起眉头。 “是!我是!” 男孩猛地拉扯回自己的影子,全须全尾地站定在常京桐的面前。 “那你要跟我回家吗?” 常京桐伸出手来。 男孩踌躇片刻,用那几只冰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掌心。 回去的路上,老太太没了笑模样,一再地让常京桐注意学习。 “很快就要考试了,你可要好好学习,不要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考个好大学,才能对得起你妈妈……” 常京桐听着这和她身体年龄不符的话语,自然地点头回应。 “我带他回家写作业。” 老太太的喋喋不休直到回到家里还没能止住。 常京桐牵着男孩的手,绕过了在摇椅上晃荡的爷爷,在那悠远的戏腔里进了那间半敞着门的房间。 她回过身去,正准备关门的手停格在空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常京桐终究没有将门关上,而是轻推了一把,让门挨着门框,留出一条细缝。 “这里哪里来的作业给你写啊?” 男孩不客气地坐在那铺了凉席的床上,说出来的话自带些许嘲讽的意味。 “你是谁?” 常京桐站在他面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有效地让男孩闭了嘴,没了话语的加持,男孩那股活气便随之消散了。 “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常京桐在他身边坐下,目光随意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房间外头的所有响动突兀地暂停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侧耳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你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男孩看着她,眉心的褶皱一时半刻抚不平了。 她的意思很明确。 只有说出让她满意的话,他才有可能是她的朋友。 “这里是迷雾宫殿。” 常京桐错愕地偏头去看身边的男孩,他的嘴巴紧闭着。 这话语像是通过某种渠道拓印后烙进她脑子里的,很熟悉。常京桐却一时想不到是在哪里有过这样的体验。 “它是迷宫的核心。在这里,所有存在都要听从它的规则。你现在在宫殿里待的时间越久,精神消耗就越严重,最后你的灵魂会变成宫殿的所有物。” “你快醒醒吧,我坚持不了太久,迷雾宫殿已经注意到我的存在了。” 第70章 迷雾宫殿(四) 大段大段的话语在常京桐的脑海里浮现,她漠然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直到那些天马行空的话告一段落后,常京桐才开了口。 “所以,我是个绑定者?那绑定我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会被绑定呢?” “你别问太多。它会听见的。”常京桐瞥了眼男孩紧闭的嘴巴,脑海里的话语斟酌着挨个浮现出来,“你应该是还有愿望没实现吧?那些绑定者都这样。” 常京桐没回应,转而问道。 “你也是吗?” 绑定者。 这名字真难听。 男孩脸上一瞬间出现鄙夷不屑的神情:“我才不是绑定者。我是最高贵的欲念化身,其中一个碎片。” 后头的几个字缩小得几乎难以看清,常京桐张开了嘴:“哈。” 这声做作干冷的笑,当即让男孩竖起了眉毛:“我是被迫签了契约才会失去自由待在这里,不然我动动小手指就能轻易灭了你!” 常京桐:“哦。” 脑海里的话语一时有些委顿,用不了多久便消散了。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 没有说完的话随意猜测就能补齐。 脑海中那片话语又重新支棱起来,形成了清晰的句子。 “你得自己想离开才行。” 常京桐沉默下来,她的目光放空,过了片刻后开口:“我想了。” “……” 窒息的沉默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弥漫开。 在男孩空洞的目光凝视下,常京桐偏了偏头,看到了那只从门缝里探进来的眼睛。 “桐桐,你朋友要回去了吧?”那只眼睛开了口,“已经很晚了。” 房间里小窗外的天色眨眼间便阴沉了下来,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只有几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泛着光。 “他爸妈不在家,奶奶,今天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会很听话的。” 常京桐摸索着用力掐了一把旁边那小孩的手背,随后便听到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我会听话的。” 门缝外头安静了片刻,那声音才阴恻恻地回应道:“好吧,好吧,那就出来吃饭吧。”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坐着没动。 过了片刻后,外头才亮起了一盏昏黄的顶灯。 那扇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又回到了最初的角度。 常京桐起身,带着男孩从这半敞开的房门走出去,爷爷奶奶已经坐在了他们应该在的位置,嘴里咀嚼着什么,发出黏腻的口水声。 常京桐爬上自己的位置,四颗脑袋挨凑在四方桌前,常京桐抓起那双冷冰冰的筷子,用筷子头戳了戳其中一盘菜。 “这是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正对面的男孩身上。 “这是鸡翅啊。”奶奶边咀嚼边说话,抬手就夹了一块鸡翅放在常京桐的碗里,“快吃吧,桐桐,多吃点。” 常京桐垂下眉眼,手里的筷子戳刺着碗里的鸡翅,将它戳得稀烂,软趴趴的碎肉扒着碗底,泛着些许血腥气。 她看着看着,用筷子捏了一块泛白的鸡肉放进了嘴里。 坐在对面的男孩垂下了脑袋,一声不吭地呆坐着。 。 “那是迷雾宫殿给猎物吃的饲料,免得你的身体死得太快了。” 重新归于黑暗的屋子里,常京桐穿着睡衣坐在床头,看着脑海里的言语,安静地比了个口型:“哦。” “你别睡,难道你不打算离开了吗?” 随着话语的更新,一只冰凉凉的手贴在常京桐的脸上,被她不耐烦地拂开了。 “我照你说的做了,可是我还在这里。”常京桐翻了个身,被枕头压挤的婴儿肥脸蛋上爬满了睡意,“而且我困了。” “……完了,你要陷进去了!” 随着一声惊呼,房间里归于平静。 床上,大红牡丹的毯子里拥着一个小孩子,浓稠的黑暗裹挟着她,将她拉扯进更深的巢穴里。 。 浓稠的迷雾拂过脸颊,掠过走动的步子,在衣服上留下浅淡的湿痕。 常京桐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前头拉着她手走得艰难的背影。 寂静的世界里,前方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只有四处漂浮的雾气在欢腾地流窜着。 常京桐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前方隐约的背影,却在睁大眼睛的一瞬间,再次坠入黑暗之中。 “喂!” 常京桐在失重感中猛地睁开眼睛,男孩放大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他一只手扶在床边,眉间的褶皱蹙在一起,神色凝重。 “我得走了。”男孩的声音空灵,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有一条红绳对吗?能把它给我吗?” 红绳? 常京桐坐起身来,摸了摸睡裤的口袋,竟然真的从裤袋里摸出了一根红绳。 “给我吧。” 男孩凑过脸来,距离的拉近让他青白的脸色越发的可怖,冰凉的气息迎面扑来,常京桐捏着手里的红绳,一时没有动作。 “给我,把它给我……” 男孩的声音飘忽,越发的听不真切了。 他的眼神空洞,瞳孔紧缩。 在他的眼里,常京桐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 常京桐低头看向垂落在指间,和男孩近在咫尺的红绳。 那红绳看上去有小孩的尾指宽度,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褪色的艳红,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常京桐沉默片刻,将红绳往前移了移,红绳在空中垂荡着掠过男孩的鼻尖。 男孩终于停止簌叨的要求,迅速抬手攥住红绳,将其从常京桐手里拉走,利落地用红绳在自己的手腕处绕了三圈。 “我走了。” 这一串动作转瞬间便完成了。 男孩扶着床沿站直了身体,面孔霎那间变得晦涩不清,他倒退着往半敞的房门走出去。 “你要记得我,知道吗?” 最后这话像一阵飘忽的风,轻轻拂过后便了无痕迹。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头的黑暗,搂着毯子,重新躺了下去。 。 幼儿园里,常京桐窝在角落里,看着那群困在屋子里互相打闹的孩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生理性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好像忘了什么…… 常京桐抹了把脸,被泪水浸透过的眼珠子转了转。 第71章 迷雾宫殿(五) 幼儿园小门前,常京桐的手臂被向上提溜着,身边两个大人斟酌着互相交锋。 “江婶,这孩子虽然不皮,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就往外跑啊。要是丢了,我们这儿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说是吧?” 常京桐猛地抬起头,看了两眼抓着她手腕的胖老师。 她今天逃出幼儿园了吗? 无所谓了。 目光慢慢下落,在老太太木讷的回应中落在前方的土坡上。 几个小孩凑在一块,互相打闹着。 要哭了。 哭声随着这散漫的想法而隐约传了过来。 “好了,桐桐,跟你奶回去吧。” 常京桐的手腕换了个施加桎梏的对象。 土路尽头的小卖部近了。 常京桐看着奶奶付了钱,开了口。 她的目光在左右转动着,却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等不到。 不过,她是在等什么来着? 话筒被随意地盖上,老太太牵着常京桐往家里走。 悠长的戏腔响在耳边,兜兜转转还是那句‘见玉兔’。 常京桐揉了揉眼睛,坐在了方桌前,座位两侧咀嚼声惹人生厌,常京桐戳着碗里的鸡翅,用筷子将它戳得稀烂。 眨眼间,她便又躺在了床上,听着外头两道沧桑暗哑的声音争执着。 “都怪我,都怪我……” 外头的声音渐渐暗了下来。 常京桐翻了个身,目光掠过那扇从未认真端详过的小窗户后,又慢慢挪移了回去。 那扇窗户是长方形的,下半截可以向上推起。 岁月在上头添了锈渍,泥垢藏在窗缝里,年月久了,那扇向上提起的窗户就落不下去了,整体看上去灰扑扑的。 常京桐看着看着,忽然从床上爬了下去,凑到了窗户边上。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深棕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一团团看不到尽头的浓雾。 浓雾在黑暗降临时沉默地吞噬了这小小的世界。从这二楼的窗户看出去,完全看不见那几条熟悉的小道,找不到其余的房屋,像是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只剩下她所在的这处屋子还在浓雾之中孤独屹立。 常京桐低头去看,似乎连地面都变得遥远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半敞开的窗户,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剧烈的跳动着,像是恐惧,又像是雀跃的信号。 在昏暗的光线映照出门缝外头朝里窥探的眼睛时,常京桐当即转身钻进那扇窗户里,纤细的手指紧紧扒着窗沿,在调转方向后努力蹬脚想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借力。 “咯吱。” 那团模糊不清的存在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挪移间传来让人牙酸的磨碾声,常京桐看着那只追来的眼睛,一口气没提上来,发白的指尖从粗糙的墙体上掠过,小小的人影直直向着浓雾里坠落。 常京桐猛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她像是从深海里探出头来,她张大嘴仰起头,预想中的后背撞击并没有到来,她整个人在半空中朝前趔趄,视角倒转,身体忽而从地面上直挺挺地站起身来。 “……” 常京桐一时有些腿软,她睁开眼睛,匆匆环视周围。 瞳孔里映照着大团大团随着她移动而拧扭的迷雾。 她什么都没看见。 常京桐原地站了片刻,迷茫地抬步往前走去。 “桐桐。” “桐桐。” “桐桐。” 有人在叫她。 隐约的恐惧带着些许酸涩涌上心头,常京桐愣怔地看着面前的迷雾互相推搡着退让,让出一条模糊的路径来。 路径的尽头,女人留着利索的短发,在她的注视下慢慢蹲下身子,朝她张开了双臂。 “桐桐,过来,跟妈妈回家。” 跟妈妈回家。 常京桐呼吸急促起来。 那人影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常京桐眨了眨湿润沉重的眼睫,朝前走了两步。 ‘你得自己想离开才行。’ 记忆里的话语滚烫地掠过常京桐的脑海,让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常京桐感觉自己心口在发烫,牵着某条神经一路蔓延到双手掌心,她抬起手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发红发烫的指尖,和缠绕着无数红绳的双臂,多余的红绳向下垂荡,落在了地上,一路向着后方蔓延过去。 她一下子将手落了下来,那些痕迹便消失不见了。 “桐桐。” 正前方的女人轮廓在长时间的等待后开始扭曲变形,隐约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单薄的躯壳里钻出来。 常京桐猛地转身,朝着自己那一瞬间见到的红绳路线跑去。 “你不乖!你不乖!” “就是这样才要把你丢掉!把你丢掉!” “回来!不然你什么都会没有!” “快给我回来!” 常京桐不管不顾地奋力奔跑着,那小小的身形在奔跑中慢慢拉长,现出她原本的模样。 随着记忆的复苏,常京桐皱着脸,心里的滋味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以描述。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进这座所谓的宫殿的? 为什么是这小鬼头来救了自己? 人情债可不是什么好还的东西。 谁都好,偏偏是这个邪性的小孩。 响彻在迷雾之中的尖利斥责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常京桐迷茫地停下脚步,周遭的一切全都混在迷雾里,她实在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常京桐急喘着再次举起手臂,却始终看不见之前见到的红绳。 “咯吱,咔。” “咯吱,咔。”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响动,几个呼吸间,那声音就响在了耳边,常京桐甚至能模模糊糊地通过挥散不去的浓雾看到那密密麻麻围拢过来的不知名物体大致的轮廓。 在浓重的死亡威胁下,常京桐的脑海几乎是下意识地浮现出那最后一份道具,‘撒旦的祝福’。 常京桐咬咬牙,强烈的求生意愿让这份道具很快就消失在常京桐的脑海里,并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了常京桐的面前。 如果浓雾是黏腻的话,那这份铺天盖地的黑暗就是腥稠的。 黑暗像个幕布一样笼罩住常京桐所在的方寸之地,常京桐只感觉一阵风拂过,她在眨眼间便身陷混沌之中,耳边极近的古怪声响消失了,视野里只剩下远方一个明亮的光点在指引着方向。 常京桐回过头去,在她身后,黑暗才是世界的基调。 她定了定神,迈步朝着光点相反的位置走去。 在常京桐脚边,从双臂垂落的红绳随着她的走动在地面上拖拽着,无数根艳红的细绳往下铺展,从远处看,像极了一条艳红俗气的歪扭地毯。 第72章 惠泽小区(一) 常京桐不时回头观察亮点的位置,在黑暗里摸索行进着。 道具的时效让她提心吊胆,整个空间好似只剩下她的喘息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直到道具即将消失了,常京桐都没能走出这片黑暗。 她站定脚步,看了看后头相隔距离始终没有改变的亮点。 “……” 按理说,那应该是通往地狱撒旦的指引,所以常京桐才选择反过来寻找生路,但按照这个形势,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常京桐在无力感的笼罩下沉默地看了片刻,在十秒倒计时里朝着光点迈近。 几乎只是走了两步,光点就猛地朝常京桐拉近,内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来。 刺目的光线下,那手腕上的红绳都看不真切了。 常京桐感觉身子一歪,大脑短暂地空白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黑暗不见了,光点不见了,那只青白的手也消失了,只有周遭慢慢簇拥过来的朦胧雾气,和不远处悬挂着红粉色霓虹灯的大门。 那霓虹灯用刺目俗气的光歪歪扭扭地写着‘迷宫出口’。 常京桐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下一秒却腿脚无力地摔倒在地。 “咳……” 她喉头发痒,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却见地面上忽然多了几个喷溅而出的血点。 常京桐头脑发胀,大脑像是失去了大片的记忆,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进入光点后会来到这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微弱地鼓动着,呼吸沉重而凝滞。 常京桐强行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气,带动面前欢腾的雾气,咬牙扶着地面哆嗦着站起身来。 她觉得很冷,血液似乎都要被冻住的冰冷。 常京桐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边,扶住了那扇金属大门。 冰冷的指尖甚至觉得这泛着冷光的金属是温热的。 常京桐几乎没有犹豫地提脚迈入门内,却在跨过去的瞬间隐约记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重新挨挤在一块的迷雾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随着雾气的挨蹭而轻微变形。地面上,堆叠延伸的红绳以它为终点,一路铺就过来,消失在常京桐的脚边。 。 耀眼的日光刺痛了常京桐的眼睛,她浑浑噩噩地躺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落在不远处的一条光束。 离开迷宫前身体的各种痛苦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浓重的疲惫感还在裹挟着她,让她连起身的动作都变得异常困难。 “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伴随着细微的震颤,常京桐爬上血丝的眼珠子稍稍转了转,终究还是没动。 锲而不舍的铃声终于停了,转而是信息到来的提示音。 常京桐闭上眼睛,脑子想睡,身体却还在不安烦躁地抗拒着睡意。 迷宫里的一切像是一面缺了边角的地图,常京桐对那段关键时刻消失的记忆非常在意。 她到底是怎么样到达宫殿出口的? 她最后在迷雾里见到的人影是那小孩吗? 他说过自己不是绑定者,而是欲念化身的碎片之一,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当时那小孩的话是印在她脑海里的,常京桐会以为她听错了,理解不当或者记忆的另一处错乱。 既然那小孩不是绑定者,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迷宫里? 难不成他也是迷宫的一份子? 常京桐焦躁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沙发靠背,但浓烈的不安感没过多久就将她重新推回原先的位置。 虽然阳光很刺眼,但那缕阳光的确是给予了她不可多得的一丝安全感。 ‘只要顺利通过迷宫历练即可晋级,有机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 迷宫游戏开始时‘看到’的话语让常京桐心烦地向下翻动。 脑袋冲着外头,整个身子趴在沙发上。 一张荒诞的纸片,一系列诡异的世界体验,常京桐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场风波折磨疯了,而迷宫游戏竟然还声称要让通关者见到‘更广阔的世界’,常京桐甚至不敢细想那会是怎样的体验。 她还需要这样颠簸多久? 这一场场的委托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寂静的屋内,常京桐躺了许久才起身,手机里的信息已经进了十几条,她粗略地看了看,不外乎是公司组长,人事和财务的零碎话语,逃不过裁员,事务交接和工资结算。 常京桐将那张拍得歪歪斜斜的工资条放大,对无数次加班却始终显示为零的工资一栏看了片刻,这才将图片关闭,转而和对方说起自己身体不适,晚点过去。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从这一系列灾难里逃脱出来,不就是为了能在这世界活下去吗? 常京桐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将工作交接好,免得公司找到理由扣她本就微薄的工资,她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一遍,因为担心随时可能拖走灵魂的委托降临,她一路匆匆忙忙,直到出了门,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纸片去哪里了? 站在大门外的常京桐犹豫了片刻,无奈地发现如今的自己连进熟悉的家门都有隐约的压力在。 她踌躇地原地转了个圈,还是拿着钥匙重新开了门。 入目是浅黄色基调的明亮装潢,玄关的位置添置了两排鞋架,各类男鞋女鞋互不相让地堆挤在一起,放不下的不得不搁置在地面上。 玄关正对着大厅,大厅纯棕色的窗帘拉至两侧,露出外头的大阳台,和阳台上遮挡着光线的密集衣物,大厅里熟悉的单人沙发和摇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组合型的沙发,呈凹字型靠墙排放,正对着沙发的位置甚至多了一台从未见过的电视机。 常京桐僵立在玄关处,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打了个冷颤,将手摸进了刚换过的裤袋里。 纸片熟悉的硬实手感硌着她的手心,她将纸片拿了出来,指尖发颤,半天才将那纸片展开,只来得及看着最上头‘邀请’字样的消失,下头的墨迹慢慢浮现出来。 亲爱的绑定者, 在这间出租屋里,有人在偷偷盯着我。 我必须把那人找出来。 请你帮帮我! 惠泽小区a栋1104的租客 倒计时:七天 第73章 惠泽小区(二) 常京桐将那纸片揉成一团用尽全力压实后,才压着那股心底横冲直撞的邪气重新展开,看着上头的文字歪歪扭扭地重新站好,常京桐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她泄气地将纸片收好,迈步走进出租屋内。 这处出租屋比常京桐住的那间大多了,是个五房一厅的布局,以大厅为出发点,一边紧锁的房门紧贴着一间厕所,带分隔的淋浴间。另一边则直接塞进了四个房间,走廊一侧两间,一侧一间,尽头正对着走道还开了一间。 常京桐租房找房期间看多了房东私自改造的屋型,这间拥挤的公寓倒是意外地算是融洽,至少没有出现房门打架的情况。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所有房间都锁上了,只有走廊一侧其中一间房门还开着,常京桐开门看了一眼,站在门外半天才迈步走进去。 这房间和她真实世界里住的卧室一模一样,无论是藏蓝色的床单被套,还是书桌上额外加装的木制置物架。 常京桐进屋站了片刻,忽然爬到床上,从床和墙体之间的缝隙里往下摸,从下头摸出一个信封来。 “哈。” 常京桐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嘲讽。 她不客气地将信封拆了,把里头的五千块钱都塞进出门时背的皮包里。 这便算是这段时间的活动经费了。 常京桐刚将包放在书桌上,便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开门声,她连忙出了房间,见到了一个戴着厚边框眼镜的男人站在玄关边上四处探看。 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常京桐隔着那厚实的眼镜镜片都能感觉到对方热烈的视线。 “是你!你来了!你来了!” 眼镜男神经质地大声喊道,伸出手就要来抓常京桐,常京桐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冒犯,讷讷地站定,理了理自己前额的刘海。 “对,对不起哈。我是太高兴了。我知道你要来,但不知道你今天就来了,我以为还需要等很久……” 常京桐默默看着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身份。 “那什么,”眼镜男再次抬手理了理刘海,“是我啊。” 眼镜男的嘴巴咧开,笑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是我把你召唤过来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是真的,哈哈哈哈,我太高兴了。来,来,你坐,你坐。” 眼镜男指着沙发让常京桐落座,常京桐心里一时震惊,往常在找委托人一事上总是花去了她大半的心思,还是第一次,有委托人主动和她沟通的。 常京桐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听着眼镜男激动地继续说道。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我知道你要来了,就赶紧早退回来了,还好,还好我没有错过。这,你已经都知道了吧?” 常京桐看了他一眼,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回道。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你亲口说一遍会更好些……” “当然,当然。”眼镜男咽了咽口水,停顿片刻便开了口,“我最近,感觉到这公寓里有人在盯着我……,你知道吧?就是那种背后时刻有人看着……” 说到这里,背对着大门的眼镜男忽然转身过去看了一眼,动作突然,转身幅度大,常京桐都错愕了一瞬,又连忙端起自己深藏不露的人设来。 眼镜男似乎并不觉得这样一惊一乍有什么问题,他理了理刘海又继续说道。 “我怀疑这公寓里,有监控。”后头三个字压在喉间,多亏了常京桐集中精神在听他说话,这才没有缺漏。 常京桐第一反应是看了一眼这大厅的边角,并没有看到类似监控的物件,但想了想,这时代背景,或许是针孔摄像头的舞台了。 “那你有找到过,监控吗?” 常京桐原先平稳的音量,在看到眼镜男紧张的面皮时又往下压了压。 “没有。” 眼镜男摇了摇头,又去理刘海,那几条刘海反复被打理,已经泛着油光了,一缕缕地和着汗,生硬地搭在他的额前。 “这人肯定很厉害。我怀疑,我怀疑……” 眼镜男坐到了常京桐身边,出了汗黏腻的胳膊一贴到常京桐的手臂上,当即让她不适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改为两人正面对着,由双腿间隔着彼此。 “我怀疑,”眼镜男倒是不觉得如何,眼睛直盯着面前的茶几一角,“是这间屋子里的人。” “……这话怎么说?” 常京桐心里如何翻江倒海,面上倒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更广阔的世界’? 由委托人完成大半的委托任务? “这都是我感觉到的。你知道,我能召唤你来,那我肯定……” 常京桐眉尾忍不住挑了一下,看着对方害羞地自夸了一句,这才转入正题。 “其实,是你刚来,所以才没有感觉。你不知道,住在你对面那对情侣,里头叫庆星鸣的那男的,一看就是一肚子坏水。还有住在里头叫沈荣的,平日里装得,那架子,结果上星期我回来拿文件,正好见到他进了我房间,还推说他养的猫进我屋子了,我呸,谁信啊?还有那两个女的,一个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成日里拿鼻孔看人。一个成日就听她男朋友的,心里能没有鬼吗?” 常京桐听了一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她原本前倾仔细捕捉字眼的身体坐正了,难言的目光落在他说得通红的脸上,那脸上数个红肿的痘痘正随着他激动的面部肌肉而越发肿胀醒目起来。 常京桐沉默地将目光移开落在了茶几上。 “哎,其实这世道,谁又容易呢?但是这群人就是揪着那些小事不放,我煮完饭的锅就是多放几天都会被说,怎么不见他们说那鼻孔朝天的沈荣呢?要我说,那蒋可盈就是揽着她男朋友还不安分……。那叫做沈文瑛的,谁知道她和那沈荣之间什么关系呢?两人见面时那眼神……。” 眼镜男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常京桐借着走动思考的假动作从沙发上起来,躲过了那些横飞的口水,不知听了多久,终于见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目光从炙热中沉淀下来,露出内里些微的恐惧来。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看不惯我,所以才偷窥我,想拍我犯错的视频,剪辑一下,好害我呢?” “这,我会尽量查清楚的。”常京桐停了停,不放心地问了句,“我的事情,你没跟别人说吧?” “当然没有。” 眼镜男从满腹牢骚里回过神来,当即连连否认,常京桐心里放心了些。 第74章 惠泽小区(三) 五点一过,常京桐和眼镜男康翔分开,独自留在了出租屋里。 康翔去吃饭,常京桐虽说恍惚间已经错过了两餐,但现在任务在前头吊着,她的胃又麻木了,分不清是这副身体真的不饿还是她被新委托刺激得失去了饥饿感。 不管如何,她最好先认识下出租屋里的其他人。 康翔的描述里有浓重的个人色彩,常京桐认为他的话只能信三成。 在他的世界里,好似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却又都想害他。 要不是这委托已经印在了纸片上,而康翔又如此言之凿凿,提及委托时神色紧张恐惧,常京桐会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 常京桐待在出租屋里,还不忘根据康翔的猜想,先将大厅仔细看了一遍,暂时没有找到任何隐蔽的摄像头,就这么边找边等,一直到了差不多六点半,那扇大门才有了动静。 进来的是个干爽的男人,说干爽,是因为这人冷着一张脸,头发剃成干净利落的寸头,脸上没有日头炙烤后的热汗,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白衬衫,长袖往上折,露出小臂,下身是西装裤,手里提着一个宠物包,在他换鞋的空档,还能听到里头时不时传来的猫叫。 想来这就是康翔最不满的沈荣了。 想到康翔说过这人曾私自进了他的房间,常京桐不免多看了他一会儿,却正好被沈荣抓了个正着。 他目光直直地迎着她的视线,话语硬邦邦地似乎还带着冰渣。 “好看吗?” 毕竟是自己理亏,常京桐摸了摸鼻尖,尽可能友善地笑了笑:“还不错。” 沈荣立在那里近一分钟后,才提着猫包往里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砰!” “……” 看来沈荣不大喜欢别人的注视。 常京桐又等了快半小时,等来了康翔和庆星鸣。 要不是常京桐提前和康翔有了交流,她会以为这两人关系很好。 “交给你啦!快帮我看看!我今晚还有大战要做。” 庆星鸣直接拉着康翔进了她对面的屋子,房门大敞着,常京桐过去站在自己房门前,往里看了看。 屋子看上去很局促,一张双人床就占了大半的地盘,更何况还有一张霸占了另一半的电脑桌。 康翔在帮他修电脑。 “你是不知道,我让网吧那老板帮我看看,他上门费就要收我三十,怎么不去抢呢?” 常京桐看着埋头苦干的康翔和喋喋不休的庆星鸣,倒是找到了他们之间些许相似的地方。 康翔背后觉得庆星鸣一肚子坏水也不是空穴来风,对方应该是比较懂得利用人情世故,看上去对熟练使用康翔这工具人很有心得,至少康翔对上他,好似不懂得拒绝,甚至可以称得上木讷。 “这样,那是挺坏的。” 一句附和的评价压得低低的,脑袋低垂着,目光紧盯着手上的活计,丝毫不在意坐在电竞椅上拆了薯片吃起来,将腿直接架在电脑桌上的庆星鸣。 “诶,美女,”常京桐的目光随着庆星鸣的叫喊移到他脸上,“怎么啦?有事啊?” 常京桐笑了笑:“没事。” 她转身又回了客厅,身后隐约传来庆星鸣自以为压低音量的评价。 “这新来的看上去是挺标志的,就是人怎么感觉怪邪乎的?” 后头康翔怯弱的回应就听不清了。 这次没等多久,那扇门便重新被打开。 外头是个拎了几个塑料袋的女人,帆布包包带落在了胳膊上,头发随意地在脖子后扎了个低马尾,没有打理过的碎发落在脸侧,被黏腻的热汗粘在脸上,边换鞋还不忘往里头喊了一声。 “星星!快来!吃饭了!” “诶!” 庆星鸣当即颠颠地跑出来,两手将那塑料袋接了过去,拿到玄关边上的小厨房餐桌上去了。 “你昨天不是说想吃凉拌吗?我今天给你带了份。” 女人边将散开的头发重新扎好,边提着快落到地上的帆布包走了进来。 “谢谢老婆!” 庆星鸣当即就拆了塑料袋,还不忘回头给女人送了个飞吻。 这般做派,常京桐一下子就确定了她的身份,这想来就是庆星鸣的女朋友蒋可盈了。 蒋可盈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倒是不在意男朋友自顾自坐下吃饭的动作,自己提着帆布包往里走。 “……你在我们房间里做什么啊?!” 听到声响的庆星鸣叼着嘴里的海带丝便往房间里跑,常京桐站起身来,立在走廊里听房间里传出来的声响。 “老婆,我电脑坏了,让他帮忙修一下。老康是技术工对吧?很厉害的。” “我东西都没收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随意放人进来?!” 常京桐听着里头传出来的吵闹声,对康翔的人缘倒是有些意外。 看来蒋可盈很讨厌康翔,即使在康翔试图帮助自己男朋友的情况下,依然对他的越界表现出极度的反感。 两人的争吵很快就压了下来,常京桐迎着里头走出来的两道视线,面不改色地往里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房间里想了想,将那皮包带上,拿着钥匙准备出门。 庆星鸣和蒋可盈的房间门还开着,里头一个佝偻的背影正继续在电脑桌前摸索着,常京桐转了转钥匙,继续往外走。 “老婆,我下次不这么做了,我这不想着能省一笔是一笔嘛……” 餐桌边上压低的谈话声因为常京桐的再次出现而出现短暂的停格,常京桐的目光掠过去,和蒋可盈有了短暂的接触。 “出去啊?” 蒋可盈勉强地笑了笑。 “是啊,出去吃饭。” 常京桐回了一笑,在鞋架那儿找到自己的鞋子,换了鞋出去了。 在将门合上之后,她又拿着自己公寓的钥匙试着开了门,锁芯顺从地随着钥匙的拧扭转动,常京桐将门重新关上,看了看外头变了样的走廊。 灯光昏暗地映照着瘪仄的走廊,地上有扫不尽的烟蒂和尘土,常京桐一路走到电梯的位置。 电梯两侧分别有两处住户,门的款式都不尽相同,其中一个门前搁置着几个垃圾袋,即使走到楼梯位置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第75章 惠泽小区(四) 常京桐从惠泽小区出来,城市的夜晚还是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街边都是苍蝇馆,正值下班觅食的时间段,空气里充斥着火烧火燎的烧烤味,小炒菜混杂着锅气的香味。 常京桐站在人群里,倒是难得有了些许回到人间的感觉,胃部抽了抽,倒是从那刺痛里察觉出一点饥饿感了。 她在惠泽小区附近兜了一圈,大致了解了周遭的环境后,便在路边买了份炒饭回去。 屋里比她离开的时候热闹不少,几乎所有人都从屋里出来了。 沈荣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遥控器被他捏在手里,电视屏幕里的主持人正咬字清晰地说出最近的新闻要点。 “近来骇人听闻的某小区分尸案出现了新的线索,警方在距离死者小区五公里之外的垃圾桶内发现了死者的头颅。据悉,该尸块是当地环卫所职员李某在进行垃圾倾倒时意外从垃圾车上滚落……” 常京桐脱了鞋进去,情侣两还在餐桌边上卿卿我我,时不时在盒饭里捻上一筷子。康翔从屋里出来了,正在厨房里煮挂面。 那叫做是沈文瑛的租客好似还没回来。 常京桐将饭随手放在茶几上,转身去厕所洗了手,出来时,正好见到从厨房里出来的康翔,他一对上常京桐的视线,便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装作一副怯弱怕生的模样。 常京桐眉尾扬了扬,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和伪装,只是不理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康翔好似习惯了在人前戴上面具,或许对他来说,只有常京桐不算是‘人’,才能在常京桐面前吐那些埋了许多的酸腐苦水。 常京桐直接去沙发一头坐下了,将一次性饭盒放在腿上,边配着电视里杀人碎尸案的新闻边吃炒饭。 吃了没几口,常京桐便感觉到沙发另一角冰冷冷的视线。 这视线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常京桐没忍住转头过去看了一眼。 是沈荣没错,那目光像是常京桐欠了他两百块没还似的。 两人视线一对上,倒是沈荣将目光移开了去,继续看电视。 既然看都看了,常京桐便顺便扫了一眼窝在他大腿上存在感强烈的狸花猫。 那只狸花猫眼睛闭着,四肢揣着窝成一团,脑门时不时被摸一下,力道之大,狸花猫的眼皮都向上吊了吊,但即使隔了这段距离,常京桐都能听到狸花猫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常京桐没养过猫,不大理解猫的喜好。 她安静地往嘴里又塞了一勺子的炒饭,将目光挪回到电视上。 “广大市民如若有进一步的线索,欢迎通过……” 碎尸案告一段落,新闻开始说起某区某巷包子铺和顾客起冲突的事件。 “喵嗷。” 常京桐脑袋对着电视,眼珠子没忍住往边上挪了挪,正好见到沈荣抱着猫起身,眼珠子跟着他怀里探头探脑的猫从电视前掠过,直到他们绕进走廊里不见了。 “他怎么每天都这副死人样?” 庆星鸣的声音从餐桌那儿隐约响起。 常京桐坐着没动,眼睛虽然还看着电视屏幕,但耳朵已经全神贯注地在捕捉餐桌那一块的声音了。 “干嘛这样说他啊?他又没惹你。”嗯,这是蒋可盈。 “切,你是看人家长得好看吧?给他说话?” “哈哈哈哈,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两人嬉嬉闹闹地说起小话来,没什么有营养的话了,常京桐低头又舀了一口炒饭吃。 合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摩擦矛盾,想来这出租屋里几个人的关系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和善。 晚饭过后,几个人排队洗漱,最里头那间房关上后就再没有打开了。 常京桐不断地将手机屏幕按亮看时间,直到众人回屋后都没见到沈文瑛的出现。 常京桐将对话框拉出来,一时不确定文瑛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干脆换成另一种说法。 “我出门那会儿有人回来吗?” “没有。” 常京桐想了想,又将今天想到的问题发给了康翔。 “你先前说沈荣进你屋子了,你以前都不锁门的吗?” “有锁啊。那天可能是我忘记了吧?我也不确定。” 常京桐敲着手机,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你明天上班吗?” “上的。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不用。你把房间钥匙给我,我明天进屋找找摄像头之类的,成吗?” 对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显示输入中,常京桐倒是不着急,她刷了会大同小异的网络平台,又想了会明天吃什么,身处的这个时代背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或许是纸片怕她逼死自己,临时给自己减压减负也说不定。 常京桐在心里无不嘲讽地想着,正好这时,消息跃了进来。 “其实房间里我都检查过了。麻烦你太不好意思了,而且我房间里很乱很脏,我……” 常京桐一目数行地看完这篇小作文,总结一句,不成。 这倒是有些意外。 常京桐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的边框,正思索着,大门忽然传来锁眼打开的声响。 常京桐第一时间去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大门打开,见到沈文瑛的第一眼,常京桐似乎能捕捉到康翔为什么不吝啬于将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放在这看上去落落大方的女人身上了。 原因无他,她和沈荣那股高冷的气质特别相似,想来他是将自己对沈荣的情绪同等地放在了沈文瑛身上了。 她身上的灰色套装服帖干练,神色平淡,将手里的钥匙塞进提包里,对坐在客厅里的常京桐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hi?” 常京桐试着打了个招呼。 沈文瑛这才看了她一眼。 “加班吗?” 常京桐在对方冷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搭讪。 “嗯。” 现在常京桐有点相信康翔的猜测了,或许沈荣和沈文瑛真的有什么亲属关系也说不定,两人的待人处事的方式实在是太像了。 常京桐看着她进了房间,没过多久又拿着衣服去了浴室。 既然等都等了,常京桐干脆开了游戏,独自待在大厅里等人出来。 第76章 惠泽小区(五) 常京桐猜测这种冷脸向人的性子大部分只是不想和别人多做交流罢了,所以等沈文瑛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她便挑了个吸引人注意的话题,单刀直入地开口。 “最近你有丢东西吗?” “……没有。” 常京桐心里松了口气,愿意开口就行,难得能单独和出租屋的人一对一套套话,她斟酌了一下继续问道。 “那你最近有没有,嗯,觉得这宿舍有人在偷看你,之类的?” 常京桐装作尴尬无法适从的模样,希望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尽量正常点,虽然大半夜逮着舍友问些跳跃的问题本身就足够怪异了。 沈文瑛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 “在这,”常京桐示意了一下这个出租屋,“最近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吗?” 沈文瑛摇了摇头,便作势要离开。 常京桐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出了,便没有阻拦。 “……你最好离康翔远一点。” 沈文瑛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停了下来,下巴微微扬起,示意了一下浴室边上的房间。 康翔就住在那间。 这话题走势倒是有点出乎常京桐的意料,正当她想开口时,沈文瑛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开门进去了。 走得真快…… 常京桐话梗在喉咙。 毕竟已经很晚了,常京桐还是暂时将话放下了,回了房间。 等她躺下了,竟发觉自己精神头还不错。 常京桐看着天花的灯罩,思索今天的所见所闻。 要说最让她担忧的,其实还是那句‘更广阔的世界’介绍语,但让常京桐分析,她还真没看出这世界哪里‘更广阔’了,难不成是时间线向前拉动了? 常京桐躺了片刻,忽然坐起身来,直接将顶灯打开了。 第一反应是先检查门锁,她自己独居习惯了,房门果然没有随手锁上,之后,便是寻找房间里各个位置的插头和随配的电器。 先不论康翔所说的偷窥感是从哪里来的,屋里是否真的有监控,这监控又装在了哪里,这背后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偷窥康翔,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很大可能不止偷窥康翔一个人。 这也是她选择直接试探沈文瑛的原因。 事实上,比起表面看上去木讷无趣的康翔,其他人可供偷窥的吸引力好似都远远大过他。 常京桐在屋里搜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她无奈将灯关掉,精神奕奕地在黑暗中思索那人偷窥康翔的缘由,难不成真是出于什么不可言说的癖好? 隔日,常京桐是在听到外头的响动后醒的,她起身摸过手机看了一眼,七点半。 常京桐直接起身,换了身衣服出去。 一到大厅,正好看见蒋可盈换鞋准备去上班。 “走了。” 看到常京桐出来,蒋可盈还友好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常京桐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 大门关上了,整个出租屋又恢复了平静,常京桐扫了一眼,康翔的门是阖上的。 她直接走到康翔的门前敲了敲,没有动静,又拧了把门把,锁上了。 按照康翔表现出来的性子,常京桐可以轻易推测出他的心理路程,直接早早离开出租屋避免和她正面对上,以免她再次问钥匙的事情似乎也很容易便能想象得到了。 “喵。” 常京桐被突兀的猫叫声吓得一抖,脚上被毛茸茸地蹭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沈荣那只狸花猫,此时正翘着尾巴来回挨蹭她的腿。 那圆滚滚的脑袋往上一抬,在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后,便啪叽一下躺下了,露出下腹纯白的毛色。 “喵呜。” “……” 常京桐站了片刻后,认命地蹲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她伸着手指探到狸花猫的鼻头,让它闻了闻,见它态度始终亲和,便试着摸了摸它的脑门。 咕噜噜的响声还是挺治愈人心的。 “看来你是来者不拒啊……” 常京桐小声地感慨了一句,说完,又忽然想到了康翔和她说过的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康翔房门的门把,又偏头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一眼看过去,还以为门是关上的,但细看就能通过那条细缝见到内里的些许装潢。 “……” 常京桐纠结了片刻,便选择性地放弃了部分良知。 “是你诱惑我的,知道吗?” 常京桐又摸了狸花猫两把,在对方逆来顺受的咕噜声中试着将它抱进怀里,学着沈荣昨天的抱姿,让它窝在自己的胳膊上。 狸花猫想来没少被抱来抱去,对外人的拥抱并不抗拒,还能张大嘴巴惬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常京桐叹为观止,一时不确定是猫都这样,还是这只狸花猫比较特殊。 她起身抱着猫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房门的缝隙似乎扩大了不少,常京桐站在门边,能看到里头明亮的光线。 她的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房门,门便顺从地朝里推开了。 房间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干净整洁,一进屋便能看到正对着房门的圆弧形展示柜,上头的黑胶唱片,手表,还有形态各异的陶瓷品呈对角线排布,遮挡着内里的卧室布局。 门边是个书桌,挨靠着书架摆放,上头除了一台笔记本,还有一个亚克力柱子,大约十几厘米,上头贴了几张便签。 常京桐抱着猫往边上走了一步,目光落在上头的便签上。 “你在做什么?” “喵嗷。” 常京桐被这主人和宠物吓得心头一跳,面上却还撑着冷静平淡的模样。 “你的猫跑出去了。”常京桐在沈荣刺人的目光下弯腰将狸花猫放在地上,对方一落地便再次热情地来回翻转蹭了蹭她的小腿,“我给你送回来。” 常京桐内心感激地摸了摸这捧场的小猫,这才站起身来。 “哦,”这毫无感情起伏的应和声配上那双淡色的眼珠子,这应和便好似成了一声变样的冷笑,“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常京桐硬着头皮站在原地:“沈先生,请问这便签是什么意思?” 那贴在亚克力柱子的其中一张白色便签上写着出租屋里租户的名字,康翔的名字一栏还用红笔勾画了一下。 “我想,这应该和常小姐没关系吧?” 的确,上头的名字正好缺了常京桐三个字。 第77章 惠泽小区(六) “砰!” 猛地阖上的房门差点撞到常京桐的鼻尖,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回头看了眼这静悄悄的屋子,还是收拾收拾出了门。 在楼下早餐店里吃了份汤粉,常京桐便回惠泽小区里找了管理员。 “除了空间大点,还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是a栋的吧。我住的那屋要不是太吵我不会想搬的。有没有格局一样的屋子出租呢?” 常京桐觉得这几个世界的历练下来,别的不说,就睁眼说瞎话这功夫,她真的是有了极大的进步。 管理员倒是没多说什么,打了会电话后,就带着她去了a栋九楼的一间出租屋看了看。 “都是一个房东,装修都一样的,有两个房间空了,你看看。” 常京桐看着管理员打开的房门,勉强压抑住了自己面上的激动。 那是对照康翔的房间,房间里只是简单油了漆,是个四四方方的空房。 常京桐第一时间去看那房间里的窗户,窗户一眼望出去,和对面楼层隔出一段可观的距离,她指着那斜对着的大楼:“那里是哪儿啊?” 管理员凑过来看了看:“那是方城小区的。” “姐,最近有人说那边有人偷窥这头的事吗?” “偷窥?”管理员语调猛地上扬,“哪有?你可别乱说啊。” 常京桐看着她反感的脸色,实在功力有限,没能从里头看出这到底是不是‘乱说’。 另一间房也是空房,对照沈荣的房间,是全屋子最大的一间,还带厕所淋浴间。 常京桐走马观灯地看了一遍,出于演戏演全套的考量,常京桐还跟着管理员看了其他几间房。 “好,谢谢姐,我考虑考虑。” 常京桐道了谢,这会儿看完房,时间都快到一点了。 她打了盒饭回出租屋,一开门就听到了庆星鸣的喊叫声。 “你瞎吗你?” “支援!支援啊!xxx!” 常京桐将盒饭放在餐桌上,借放包的空隙站在房门口看了一眼。 庆星鸣的房门大敞着,正窝在电脑桌前破口大骂,她进屋放了东西,便又回到饭桌前吃饭。 庆星鸣直到快两点才从屋子里出来,常京桐原本坐在沙发上查这附近最近发生的新闻和八卦,偷窥相关的案子没有,但偷窃吵架的琐事没少,还有昨晚见到的碎尸案,已经成了这附近的一大惨案。 这附近的住户没少讨论这件事情。 一打开新闻相关的内容,也必定会有碎尸案这浓重的一笔。 常京桐正看着碎尸案认尸的情节描述,琢磨着这后头笔者额外添加的笔墨,庆星鸣便拿着桶状泡面出来了。 常京桐瞥了他一眼,等他坐下刷手机才走过去开了口。 “诶,帅哥,最近你有丢东西吗?” “怎么?” 常京桐顺势坐在他对面:“我最近丢了两条金链……” “你什么意思?” 庆星鸣听一半就将手机撂下了,手机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常京桐看着他的脸色,心想自己如果有机会真该去进修下心理学,现在这双钝眼,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你别激动啊,哥。”常京桐笑了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女朋友最近有没有丢东西?这几天屋里你有没有见过外人进出过?” 庆星鸣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将手机重新拿起来:“没有。” 常京桐只能勉强猜出他今天游戏战绩必定很惨,她斟酌了一下,继续问道:“其实,我最近总感觉屋里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你在这儿时间长,有感觉吗?” 庆星鸣撩起眼皮来看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美女,就算你真的美,也不能这么自恋吧?” 常京桐没生气,甚至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庆星鸣看了会,眉头皱在一起:“你认真的?我告诉你,我可没偷看过你。” 常京桐盯着他的脸色:“我知道不是你,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我在屋里发现了,摄像头。” 最后那三个字常京桐用的口型,庆星鸣反应了会:“艹!” 他直接起身往自己屋子里去了。 常京桐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脑子里还在琢磨,这应该算是真实反应吧? 庆星鸣在房间里搜了会儿,一无所获。 他皱着眉走到门口:“你不是耍我吧?” 常京桐还是面不改色的平淡模样:“你觉得我会拿这事开玩笑吗?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你或许无所谓,你女朋友就不一定了。” 庆星鸣面色难看,却下意识转身对着房间,目光继续在屋子里搜寻着。 “你找到的摄像头呢?” “给警察了,但还不足够立案。”常京桐停了停,“你要是找到了证据,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一个人立不了案,几个人的说辞加起来就不一定了。” 庆星鸣又瞥了常京桐几眼,似乎有些想不通,但终究没说什么。 常京桐见好就收,只是叮嘱庆星鸣找到证据要记得告知,便回客厅坐着了。 她听着走廊传来的翻动声响,将前头那篇报道看完了,转而将聊天软件打开,把里头密密麻麻发送失败的消息重新发了一遍,那些熟悉的头像后头代表着常京桐现实世界里认识的一个个真实存在,在软件再次提示发送失败后,常京桐爽快地放弃,转而打开列表里能成功发出信息的那个聊天框。 “康翔,你屋子里头好像有声音,你有养宠物吗?” 常京桐发完信息后,便再次打开带有惠泽小区关键词的城区新闻,没过多久,便收到康翔的消息。 “没有啊。我没养宠物,是什么声音啊??” 配文的还有一个害怕的表情。 常京桐长按语音键,录入一点似有非无的窸窣响动后便松了手。 “听到了吗?” 这次康翔很快就回复了,常京桐看着通篇惊恐的凌乱言论,转入自己的想法。 “我本来想进去看看的。”配图叹气的表情。 常京桐知道自己这样转着法子在短时间里重复和康翔拿房间钥匙,他或许当下想不明白,但之后肯定能看清楚她的意图。 只是常京桐时间有限,实在没多余的时光可以留给他挥霍。 既然康翔害怕,那就让他更害怕点吧。 “你帮我守着房门好不好?我现在就回去!” 常京桐没回复,她起身出了大门,用力地将门甩上后,转身进了走廊一侧的逃生楼梯间。 第78章 惠泽小区(七) 常京桐在楼梯间里刷了一会儿当下流行的电视节目,便起身回了屋。 “我刚刚有事走开了。”常京桐回复那占了手机满屏的惊恐话语,“你已经过来了吗?我现在没听到声音了。” 常京桐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对话框,将手机息屏了。 “你出去了?” 从房间里出来的庆星鸣搅了搅坨掉的面条,阴郁的面色一时没有切换过来。 常京桐点了点头:“有找到什么吗?” 庆星鸣摇了摇头,埋头吃面。 “你觉得这屋子里嫌疑最大的是谁呢?还是真的有外人跑进这屋子里来了?” 庆星鸣咀嚼着满嘴的面条,目光落在常京桐蹙起的眉心上,最终还是挥了挥手:“不知道。” 对于这回应,常京桐保留怀疑的态度。 下午常京桐刷新闻,进当地聊天群和各式论坛刷到五点,确定康翔的上班早退撤销后,她便起身去了楼下。 常京桐往小区外的脚步在听到隐约传来的小孩嬉闹声后转了弯,闲散地走到小区花坛边上坐着了。 她和小区里带小孩出来溜达的家长几次三番对上视线,还试着友善地笑了笑,但最终常京桐还是只能无奈地看着抱起孩子的家长群体从她面前离开。 常京桐难免有些困惑,她自问自己的长相还算无害亲和,怎么来这里后,每个人都好像挺排斥她的? 或者该说,有点怕她? 既然加入小区消息最灵通的群体无望,常京桐也没有在这儿浪费时间,她往忙碌起来的街道走去,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周围扫动着,在掠过某处摊贩后又猛地拉了回来。 “hi,”常京桐走近站在摊贩前的蒋可盈,“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了吗?” 蒋可盈愣怔了片刻,也露出客套的笑容来:“是啊,你呢?” 常京桐:“我?无业游民。” 眼见话题冷了下来,常京桐也跟着叫了一份盒饭,站在那里没走。 “最近宿舍里,你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常京桐闻着摊位上隐约传到鼻尖的辛辣味,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庆星鸣必定会跟她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比起让庆星鸣传达,不如她当面和蒋可盈说说看,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 蒋可盈听到这话有些错愕:“怎么了?” 常京桐皱眉,状似苦恼:“宿舍里好像有人偷窥……” “美女,好了!” 老板将打包好的盒饭提到蒋可盈面前,又和常京桐确定了一下订单,眼见老板手脚如此利索,常京桐不免有些可惜。 “那什么,我还得买别的,先走了。” 蒋可盈提着盒饭勉强和她笑了笑,常京桐点头回应了,却见她走了没两步便欲言又止地回过头来,眼睛不由得又亮了起来。 “……美女,在宿舍你最好提防一下戴眼镜那男的,他不是什么好货。” 这是第二个让常京桐小心康翔的人了。 常京桐一时有些走神,还是忙碌的老板喊醒的她。 等常京桐提着盒饭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里已经开了灯,沈荣正往沙发区走,在他身后,狸花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忙碌的小身影发出慷锵有力的猫叫声,因为专注着仰头去看沈荣而没有注意到常京桐的出现。 这到底是猫还是狗呢? 常京桐哑然,拎着盒饭在餐桌边上坐下了。 电视被沈荣打开,大厅时不时听到房间里头庆星鸣的大声叫嚷,等那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大门就再次打开了。 进来的是蒋可盈,两人对上视线后笑了笑,常京桐低头翻动红艳艳的鸡腿,在她转进走廊后侧耳倾听。 “星星,出来吃饭了。” 这声开场白后接着关门的闷响。 他们可能需要对对今天的所见所闻吧。 常京桐将鸡腿又翻了个身,看着被红油浸透的米饭没有太大的食欲。 她吃不了辣,点的时候随意,吃的时候就痛苦了。 蒋可盈两人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脸色都不大好,但见到餐桌前的她还是笑了笑,几人沉默地坐着吃饭,一时之间只有电视传来的声响。 常京桐成颗计算地将饭夹进嘴里,眼神从面前显然吵过架的两人扫过,一时摸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她提供的话让这对小情侣有了嫌隙。 康翔没过多久也回来了,常京桐刚转过头去看他,便听到桌面砰地一声闷响。 庆星鸣将筷子拍在了桌上,起身朝康翔走近。 “过来,我们俩聊聊。” 庆星鸣不客气地夹住康翔的脑袋,又将人带出去了。 常京桐咬着筷子头,一时不大理解这事情发展。 难不成康翔本人也曾经偷窥过别人? 还是他曾经做过类似不道德的事情? 这或许就能解释蒋可盈和沈文瑛对他的防备了。 常京桐又夹了一筷子就拿起手机出去了。 蒋可盈看了她几眼,到底没有拦她。 外头走廊没见到人,常京桐往逃生通道处走了几步,隐约听到里头压抑的声响。 “……你还不给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 “要是你敢拿我和女朋友的视频乱搞,我告诉你……” 响亮的巴掌声让常京桐有些错愕,之后响起的脚步声让她当即转身走开,装作低头刷手机,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咯吱——” 逃生通道的门扇发出难听的呻吟声,常京桐回头瞥了一眼,正好撞上庆星鸣满是怒意的眼神。 一见到她,庆星鸣好似并不意外:“怎么?听墙角爽吗?” “还行。”常京桐面色不变地回应,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后头隔着门的康翔,“是他?” “嗯。” “怎么确定的?” “呵,”庆星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爱信不信。” 常京桐看着他摁了门铃,想了想,当着他的面开了那逃生通道的门。 “砰。” 门在常京桐身后应声闭合,她看着坐在楼梯处发愣的康翔,倒是意外他还能保持冷静。 “还好吗?” 康翔脸侧连带着耳廓都红了大片,那红痕一路延伸到脖子,看来在她出来之前,庆星鸣就扇了他好几下了。 这么指向明确的举动…… 常京桐对自己先前的猜测又有了几分确定。 第79章 惠泽小区(八) “你知道他为什么打你吗?” 常京桐依靠着门,目光落在收起所有表情的康翔身上。 他现在的神态实在是和平日宿舍里的模样相差甚远。 “……不知道。” 康翔状似疲惫地低下头去,含糊回应道。 “你先前偷窥过他们?” 常京桐摆明了要深究。 她直觉这事情和委托本身有大关联。 “没有!没有!没有!” 康翔忽而站起身来,激动地否认,双手随着他的喊叫在空中大力挥动着,面容有了片刻扭曲,目光带着凶意。 常京桐新奇地看着他,果然不愧是第一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委托人,行事做派也与众不同。 “那他怀疑你什么?” 康翔急促喘息着,像是在压抑心中难言的愤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叫你来不是让你来逼问我的!你应该帮我找到那个背后盯着我的家伙!把人揪出来!而不是在这里!在这里……” 康翔冲着常京桐发了一通脾气,常京桐看着他这副癫狂的模样,知晓今天是不会问出什么了,遂干脆放弃。 “那钥匙呢?我明天会给你盯着的。” 话题的急转直下让康翔到顶的怒气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片刻,最终康翔还是在常京桐冷静到几乎漠然的目光下讪讪地下了坡。 “……我明天给你。” “行。” 常京桐表示知晓后,便开门出去了。 出租屋里,电视新闻又提及了上个月发生的碎尸案,再次呼吁市民们积极提供线索。 在新闻话题转移到别处时,沈荣便抱着那只猫起身了。 常京桐坐回餐桌边上,她对面的盒饭已经收拾掉了,不确定他们是为了避开她谈话,还是单纯吃饱了。 既然这几人今日是没什么希望了解更多信息了,常京桐只得等沈文瑛出现,看看有没有可能再问出点什么。 沈文瑛这次依然等到十一点半才回来,常京桐听到门响,便将沙发上歪倒的身子坐正,往玄关处看。 沈文瑛还是穿着那套灰色套装,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制服。 她见到常京桐时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沉默地提着包回了房间,拿着睡衣出来了。 常京桐坐着没动,耐心地等她洗完澡,这才试着和她搭话。 常京桐:“今天又加班吗?” 沈文瑛:“嗯。” 常京桐:“……你昨天让我离康翔远点,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沈文瑛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能。” “……” 常京桐困倦的大脑努力转动着,最终还是没能在沈文瑛回房间前留住她。 “哎。” 看来除了心理学,她还得去进修一下说话的艺术。 常京桐抹了把脸,在临睡前去了趟厕所。 厕所地面上凌乱踩踏过的水渍已经半干了,常京桐一进厕所便有些意外,她是倒数第二个洗澡的,可是现在厕所里还残留些微她用的沐浴露味道,空气中沉浮的水汽早就在过长的时间里消散于无形了。 常京桐站了片刻,将那间隔淋浴间装的花洒拿了下来。 花洒头上没有热度,更没有刚关上不久那外溢的水流。 难不成沈文瑛只是进来换套衣服? 常京桐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她从厕所里出来,出租屋里安安静静的,房门全都紧闭着,恍然间,她不久前和沈文瑛的对话似乎都成了臆想和幻觉。 常京桐转而去了阳台,阳台的洗衣机沉默地站立在角落,她的目光上移,试图分辨上头的衣物主人,但她到底和其他人不算熟悉,除了辨认出女装之外,并不能顺利地分辨出蒋可盈和沈文瑛两人的衣服。 “你在那里做什么?” 常京桐猛地转身,差点被这静谧之中突兀的嗓音吓出好歹来。 她勉强压了压心头荒谬的猜想,通过隐约的光线看清了不远处小阳台上站立的人。 “你又在那里做什么?” 阳台封了窗,看不清人的表情,只能通过身形隐约看出沈荣的轮廓。 沈荣没应声,保持着站立在那里往她这方向看过来的姿势。 常京桐等心跳勉强平复后,往阳台边上走了走。 “你和沈文瑛熟吗?” 常京桐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奢望对方能够回应,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沈荣竟然回应了。 “不熟。” 虽然这话也可能有水分。 常京桐一瞬间没了追问的想法。 外头浓稠的夜色模糊了常京桐的视线,她难掩疲惫地转身回了屋,躺在床上的时候大脑还在活跃地揣摩着一个又一个荒诞的猜想,这些猜想在‘更广阔的世界’这话前张牙舞爪,意图放大常京桐的每一丝恐惧。 常京桐以为自己会失眠,但实际上,她一闭上眼睛,便被拖拽进了无边的梦境里。 。 隔天常京桐醒来,日头已经爬高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 “钥匙在厨房橱柜第二层的锅里。” 常京桐根据康翔的话拿了钥匙,直接开了他的房门。 门内憋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常京桐在门外站了片刻才进去。 屋子里的确很乱,可能是因为收的大都是二手家具,并不在意屋内的协调性。 屋子窗户前搁置着一张老旧的上下床,上头堆满了杂物,下头是床铺,被子歪扭地折着堆在床头,想来是考虑到她会进屋,所以临时做了做场面功夫。 房间不大,被两个行李箱和几个臃肿的纸箱占据了多余的缝隙,书桌上是冒着油光的键盘和积灰的电脑显示器。 常京桐下意识先看了顶上的四角,目光在屋子里逡巡着,一时不知道往哪里下手比较好。 如果她要在这屋子里装监控的话,她会把摄像头放在哪里? 常京桐设想了一下,目光依然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扫荡着。 屋子很小,但这里实在是太乱了。 虽然一眼就能将屋内的布局扫进眼底,但如果要在那堆杂物里找摄像头,那就太难了。 常京桐决定先去看各种角落里的插头,刚弯下腰,眼尾便扫到那阖上后又重新开启的房门。 “我不介意帮康翔先生报警。” 站在门外的沈荣将手机拿了出来,在半空中轻微地晃了晃。 第80章 惠泽小区(九) 常京桐头都大了,只得先过去拦他。 “等等!”她伸手去拿沈荣手机的动作被完美躲过,“我进屋是有原因的。” 沈荣将手机举了起来,却见常京桐在试着拦过一次后便收了手,眼睛瞥了眼越过脑袋的手机,不再有尝试夺取的想法。 “沈先生,比起浪费警力,我更推荐你先和康翔……” 常京桐还没说完,后头便响起庆星鸣高昂的声响:“你们俩干嘛呢?” 凌乱的脚步声后,一个蓬乱的脑袋往沈荣边上探了出来:“康翔没关门?” 常京桐见他眼睛不安分地在屋子里乱转,想了想还是抬手示意站在门口沈荣让开,出去后先将门关上了。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忙你的吧。” 常京桐闲散地往紧闭的房门前一站,和沈荣一样漠然的目光同时落在庆星鸣的脸上,很快就让他不自在地走开了。 “啧,装什么神秘啊。” 这话说得响亮,务必保证他们两人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吐槽。 随着这话落下的,是沈荣往常京桐身上放的审视目光。 常京桐任由他审视,站在房门前的脚步却半天没有移开的想法。 “沈先生,比起我出现在康翔的房间里,我想,你开康翔房门这事也很可疑吧?” 一开始是被沈荣作势要报警的做派镇住了,但稍一冷静下来,他开门的动机便十分可疑了。 沈荣沉默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沈荣先行离开。 他脚步一转就走到了门边,独自出门去了。 常京桐听着走廊里头传来庆星鸣时而高昂的聊天声,猜他是又开游戏了。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两人没有折返的意思,便再次将门打开,这次,她顺手将门锁上了。 。 常京桐只感觉自己沾了一身的灰尘,但还真没有在康翔的屋子里找到什么可疑的摄像头。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那台电脑上。 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后便安静下来,只有光怪陆离的灯带在机箱里闪烁着,常京桐看着显示屏上显示的用户id一栏,还有要求输入的密码栏,发了会呆,最后还是反手将电脑关上了。 “你这两天还有感觉到被人偷窥吗?” 聊天信息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得到回应。 “有。”这次又过了许久,才将一句话发过来,“昨晚,好像那人进了我的房间,还摸了我的脚。” 本来瘫坐在沙发上的常京桐慢慢坐起身来,满脑子的惊疑让她一时没控制好表情。 “那你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吗?除了摸你的脚还做了什么?” “没有,我太累了,那时候还以为是在做噩梦,但是我屋子里的东西被动过了!” 昨晚常京桐等到十二点多才睡,根本没见到有人出来,就算这人真的等她睡着了再行动,这人又是怎么进的康翔的房间? “你昨晚就把钥匙放厨房了吗?” “没有,我今早出门前放的。”这次不等常京桐问,康翔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我昨晚应该锁门了,但我怀疑那个人会撬锁。” 常京桐已经不确定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这件事情了。 要么是康翔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导致神经过敏,要么是这个人真的这么技术高超,胆色超群,要么,就是闹鬼了。 常京桐打了个冷颤。 ‘更广阔的世界’ ‘更广阔的世界’ ‘更广阔的世界’ 常京桐脸色因为自己那些控制不住的猜想而隐隐发白,她坐了片刻后便起身,出了门。 等拿着二手相机回来的时候,常京桐又迟疑了。 这样一来,她不也算是偷窥者吗? 可是,这的确算是最高效的办法。 只要偷窥者敢再次进入康翔的屋子,她就有机会抓到凶手。 那她算是答案之一吗? 不,不对。 答案应该是以委托生成的时间为准,那时候她都还没有来,自然是算不得数。 常京桐在再次丢弃部分良知后,将二手相机放在了上下床的杂物堆里,本来打算对着房门的镜头在短暂松手后又被常京桐调整到对着康翔床尾的位置。 抱歉了。 常京桐确定镜头的角度后,便出了屋子。 是人还是鬼,很快就见真章了。 房门一锁,正好见到抱着泡面桶出来的庆星鸣,她看了一眼时间,都快要四点半了,也不知道这算是哪一餐。 她原本想走开的脚步稍一停顿,还是往餐桌边上走。 “怎么?又有事?” 一见到她靠近,庆星鸣便先竖起了尖刺,满脸都是隐约的敌意。 常京桐自认为友善地笑了笑,在他古怪的脸色下开了口:“昨天你们怎么确定是康翔的?他认了吗?” “就那样……”庆星鸣含糊了应了一声,“你不也觉得是他吗?” 或许是常京桐挑眉的动作生动地展示了她的反问,庆星鸣扯了扯嘴角:“难道不是吗?不然你前天老盯着他做什么?还有今早……” 庆星鸣话锋一转,毫不掩饰恶意地笑道:“难不成是你看上他啦?” 常京桐神色淡淡,没有反应,任由收不到回应的庆星鸣无趣地抱着泡面桶回去了。 常京桐在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才迟缓地往门外走。 她除了惊异于自己的态度导致这一系列蝴蝶效应的出现之外,还为自己察觉的一项细节而感到愕然。 康翔在众人面前戴着一个厚重的面具,这面具轻易不会摘下来,即使是被庆星鸣误会那会儿,他还强撑着怯弱的模样,但对上自己这‘非人’似的存在,他就无所谓了。 根据她这两日的观察,庆星鸣本人要么是没有工作的,要么是从事游戏直播一类的活计,他每天都会在出租屋里玩游戏,而康翔则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她出现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盯着康翔修电脑导致蝴蝶效应起飞的那一天,康翔怎么会在没有提起确认庆星鸣是否还在出租屋里的前提下,就直接撕下面具和她吐苦水呢? 难不成前一晚他就知道庆星鸣会出门,还是离开一整天? 按照康翔对这‘假面’的在意程度,他没有额外确认一次出租屋里的人员情况就大放厥词,实在是称得上鲁莽,可他是鲁莽的人吗? 还是说他早就已经提前看过屋子里的状况了,这才能如此肯定,只是,他是怎么看的? 如果按照这种阴谋论的想法,那她欺骗康翔,说他屋子里有声响的那天,他真的是中途放弃回出租屋的吗?还是没出发前就已经看破了这场骗局呢? 常京桐觉得自己越想越歪,连忙止住了这蒙上阴影的主观想法。 看来被蝴蝶效应影响到的不只是庆星鸣等人,还有她自己,康翔这人物本就阴郁的颜色在无形中更是添加了一层晦暗的滤镜。 第81章 惠泽小区(十) 常京桐没有再追问庆星鸣,既然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答案,还可能对寻找答案的过程添加阻碍,那还不如不问。 或许真是她太急躁了,七天的倒计时压得她太紧,对这世界的种种猜测更是让她本来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隐隐有断裂的征兆。 常京桐和往常一样,在其他人回来之前先去买晚餐。 在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在电梯里撞上了沈荣。 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又泰然地进了电梯。 “等等!等一下!” 常京桐正准备帮忙按电梯开门键,一只手便猛地扒在了电梯门上,毫无关门征兆的电梯受了一记无妄之灾。 手掌的主人在冒头看清了电梯里的人后讪讪地笑了笑,走了进来。 电梯门缓缓关上,一时间只有刚进电梯的康翔那沉重的喘息声。 电梯缓慢上爬,常京桐正盯着电梯楼层走神时,旁边的沈荣忽然开了口。 “康翔先生和常小姐很熟吗?” 康翔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开口问他的人的确是沈荣后,不自在地回过头去,低头理了理他额前那几根刘海。 “还,还好。” 回过神来的常京桐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她抬头去看,果然见到沈荣看了她一眼,又移了移眼珠子,示意了一下前头康翔的背影,接着将目光拉了回来,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 常京桐奇异地理解了他的嘲讽,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这人肩膀那么宽,却没想到心胸那么狭隘,也算是奇人了。 可他怎么没有想过,即使她真的和康翔不熟,那他难道就和康翔熟了吗?他们两个真计较起来,一个没预兆地进人家房间里,一个一声不吭地开人家房门,那都是乌龟笑鳖没毛,两人半斤八两好吧? 三个人一同回了出租屋,常京桐看着康翔进了房间,目光总忍不住往那处瞥。 不知道那相机会不会被康翔发现? 她已经尽量选身形小的机子了,在实体店里,针孔摄像头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行话在,她实在找不到门路,又急着用,只能暂时这么用着了。 常京桐坐在餐桌前,直到看着康翔面色如常地从房间里出来,紧绷的身形才算放松些。 康翔去了厨房,沈荣从屋里出来后,又雷打不动地开始看电视新闻。 常京桐的目光时不时往他身上放,想象如果是沈荣进了康翔的屋子,那他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 难不成他有康翔房间的钥匙? 常京桐边吃边走神,没多久,蒋可盈就回来了,照例是先去房间里喊了庆星鸣。 “星星,上次买的可乐还有剩吗?” 坐在常京桐对面的蒋可盈开了麻辣烫的盖子,想了想,又站起身来。 “有啊,里头可乐都是我们的。”庆星鸣不客气地先开吃了,“帮我也拿一瓶。” 常京桐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机械地咀嚼着,脑袋还在迟缓地转动着,便听到厨房里忽然响起蒋可盈的喊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是不是全天下的东西都是你的啊?” 常京桐瞬间回了神,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往厨房走。 厨房里热气扑面,挂面寡淡的热气在空中沉浮着,常京桐第一眼就看到了畏畏缩缩站在炉子前的康翔,他脸色发红,不确定是因为厨房的热气还是因为被蒋可盈激出来的血色。 “怎么了?怎么了?” 庆星鸣随后就塞了进来,他揽住气愤的蒋可盈,却没能将蒋可盈的怒火压下去,反而又无形中加了几把柴火。 “我受够了!这里的人都是有病的!他啊!”蒋可盈手指头戳了戳康翔的位置,有庆星鸣挡在了前头,她的手臂很快就放下了,“他啊!偷了我们多少东西!每次都是不问自取!你是穷到吃不起饭吗?连几个鸡蛋都偷!这一排!我刚买的!” 蒋可盈将一旁只剩下两颗鸡蛋的置物格往台面上一摔,“你看看!你看看!我专门买来放鸡蛋的,你这次还怎么看错?啊?你是眼瞎还是眼瞎啊?” 庆星鸣抱住她,一遍遍地顺着她的背脊:“算了算了,就是几个鸡蛋而已。” 这话像是点燃了最后一堆干柴,腾地一下,火焰便漫了出来。 “几个鸡蛋?这是几个鸡蛋的事情吗?啊?他住到现在拿了我们多少东西你都忘了吗?啊?行!行!行!你清高!那你干脆和他作伴算了!”蒋可盈用力推了庆星鸣一把,转身就往门外走,“我真的受够了!” 常京桐自觉避让,看着她怒气腾腾地冲进了走廊里。 “阿盈!” 庆星鸣随后跟上。 常京桐听着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转过身子往厨房里看了一眼。 康翔还缩在那里,他身前炉子上放着的锅子已经沸腾了,翻滚的面汤发白,他的脸色却慢慢从那怯弱尴尬的模样里挣脱出来。 常京桐看着康翔平静地拿起那摔开的置物格放回了冰箱里,回到锅子前用筷子搅了搅,还转过头来问了声。 “你要吃吗?” 常京桐摇了摇头,转身坐回餐桌边上去了。 客厅里一时只有电视机的声响,沈荣还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 其实,蒋可盈的话还是挺对的,这屋子里的人好似都没个正常的。 常京桐草草扒完了饭,正准备起身,脚下忽然碰到了一团棉花。 她错愕地低头一看,那只狸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沈荣的怀抱,跑到她脚边坐着了。 “喵。” 一人一猫的视线一对上,狸花猫当即热情地叫了一声,起身来蹭她的腿。 常京桐下意识要弯腰去抱它,但手刚往下伸,又生生地停住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和沙发上的沈荣对了个冷冰冰的视线。 常京桐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小心地抬脚避过狸花猫,迈步回房了。 她的门留了条缝,人站在门后刷手机,等到沈荣抱着猫走过回了房,等到外头灯光灭了,等到康翔的关门声后,才听到对面蒋可盈和庆星鸣的房门打开。 “反正,这星期结束前我是一定要搬了,在这里住都住得不安心,我每天都怕……” 后头的声音含糊起来,过了一阵,才听到庆星鸣的回应。 “我知道,我知道,大不了我也出去工作就是了,我们这次整租,不跟……” 随着两人往客厅走,本就低沉的音量一下子就捕捉不清了。 第82章 惠泽小区(十一) 在情侣洗完澡回屋后,常京桐才出了房间,坐在沙发上照例开始等沈文瑛回宿舍。 这好似成了一项打卡任务,她每天的目光总是下意识跟着出租屋里的租客走。 眼下庆星鸣和蒋可盈都决定搬走了,之后取得联系就更难了。 这给了常京桐一种紧迫感,在这出租屋里的每个人都拥有着绝对的自由,保不齐明天某个人就找不到了,她必须尽快取得进展。 不知道今晚那人还会不会采取行动,她今天要不干脆放弃和沈文瑛碰面?这样或许能增加那人行动的概率。 常京桐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准备等沈文瑛回宿舍,昨晚她那么晚才回房间,那人的行动也不受影响,能胆大到半夜进别人屋里,想来那人的行事作风是不会因为别人的安排而有所改变的。 只是常京桐想到昨晚沈文瑛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做派,难免还是心里发虚。 客厅里静悄悄的,她多次抬头去看头顶的吊灯,恍然间觉得这吊灯的光线有些昏暗,让整个安静的客厅都笼罩了一层发灰的滤镜,看得人心慌。 常京桐摸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动着,脚下在客厅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走来走去。 在某个瞬间,她的眼尾似乎捕捉到了一块灰色的裙角,常京桐下意识抬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玄关的沈文瑛。 她捏着手机的指尖一个用力,将静音的音量调高了两级,手机里头嬉笑的声响突兀地在静谧的大厅里响起,让常京桐没来由地抖了抖。 “你,”常京桐停了停,“今天加班吗?” “嗯。” 沈文瑛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却隐约让常京桐觉得哪里不对,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常京桐又说不上来。 她看着沈文瑛从玄关处朝着她所站的位置走来,脚下一时生了根,怎么都动不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心脏的鼓动声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耳膜震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就像做了一场没有预兆的噩梦。 常京桐猛地喘了口气,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还是那陌生又熟悉的客厅,只是她面前的人从沈文瑛变成了沈荣。 常京桐看了他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你,”常京桐停了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沈荣皱着眉,示意她看自己落到地上的手机。 手机里生硬的尬笑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似乎卡在了这随意扫到的视频界面上,常京桐这时耳朵才听到这刺耳的背景音,连忙弯腰将手机捡起来,直接静音。 视频的内容是全然陌生的,手机时钟停格在十一点四十六分。 常京桐直接息了屏,抬眼便见到沈荣往回走。 “等等!”常京桐提起一口气喊了一声,但那喊声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却微弱得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你刚刚有见到沈文瑛吗?” 沈荣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没有。” 常京桐安静下来,她沉默地看着沈荣离开,独自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她的目光从那紧闭的大门移到杂乱的玄关,最终落在头顶那盏蒙尘的吊灯上。 常京桐定了定神,从沙发上起身,走进那寂静的走廊里,每扇门都紧闭着,她比往日多走了两步,来到她房间隔壁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安安静静的,常京桐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侧耳去倾听,过了一会儿又抬手敲了敲门。 “叩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在耳边,常京桐的目光落在外头的大厅上,明明不过隔了一小段距离,那灯光却像是怎么都进不到这走廊里来似的,她的神色隐在这晦暗的走廊里看不真切。 “叩叩叩。” 常京桐闭了闭眼,在心里做了一阵心理斗争后,这才将手落在那门把上。 第一天来时紧锁的房门果然开了。 常京桐一时又有些退却。 黑黢黢的房间像是成了一只吞噬一切的野兽,常京桐深吸一口气,伸手进去在侧边的墙上摸索着,果然在同一个位置摸到了顶灯的开关。 灯光一亮起来,那种阴郁的感觉就散了不少。 常京桐走进屋内,目光在家具之间扫过,在看到折叠整齐的床铺时,心里还松了口气。 果然,应该是她想多了。 常京桐往里走了两步,手随意地往书桌一角上放。 她抬头看房间四角的动作突兀地停格,常京桐将手拿了起来,指尖上沾附的灰尘像是拼凑成了一张扭曲的笑脸,让她后背发凉。 她这时才发觉屋里的东西好似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浮尘。 常京桐一时僵立在那里,正想转身离开,却听到背后忽然冒出来的清冷嗓音。 “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常京桐一瞬间寒毛直竖,当下竟然不敢回头去看。 “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那嗓音又重复了一遍。 常京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大脑生硬地转动着,正想将那拙劣的谎言说出口,后头的声音便又重复了一遍。 “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这会儿,常京桐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她恍惚间好似听到了自己的上下牙关磕碰的细微声响,在脑海里翻腾的猜测和随之产生的恐慌里,常京桐当下似乎失去了四肢的控制权,她甚至特别想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任何冲击她世界观的存在。 “你在我房间里……” “嘶哈——” 就在常京桐觉得那后背的冰冷几乎要攥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言说更无法呼吸的空隙里,后头忽然响起如同蛇进攻时的嘶叫和含在喉咙间的威吓,她还是没能回头。 直到常京桐脚边忽然一暖,热乎乎的软绵触感挨蹭着她的小腿,才勉强将常京桐的三魂七魄又拉回人间。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常京桐这次成功回了头,看到了房门外皱眉看着她的沈荣。 她苦笑一下,想回身往外走,却当即腿软,差点直接坐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 沈荣皱着眉走进房间想伸手扶她,常京桐拒绝了,手脚发软地往房间外走。 脚边的狸花猫仰着脑袋,尾巴高高举起,似乎是一蹦一跳地跟着往外走。 第83章 惠泽小区(十二) 常京桐开了隔壁的房门,那狸花猫当即如同巡视自己领地般先行走了进去,好奇地转动脑袋四处探看着。 它的主人跟着站在了门边,眉头蹙起的不满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让它今晚待在这里吧……”常京桐开了口,那声音像是努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了点难得的请求意味,“我会照顾好它的。” 沈荣看了她几眼,难得没从那眼神里看出嘲讽来。 他沉默片刻,见狸花猫自来熟地往床上蹦,眼不见为净似的转身离开:“随你。” 常京桐隐约从他的背景里看出了负气的成分,还有几丝留守家长的寂寥。 她扯了扯嘴角,进了房间,将门关上了。 。 隔天,常京桐是在被狸花猫压在身上的隐约窒息感里醒过来的。 她低头看了眼胸前躺得歪七扭八的狸花,认命地闭上眼睛,直到外头的嘈杂声大了,她才从这泰山压顶的窒息感里存活下来。 房门一开,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开着房门收拾东西的两人,蒋可盈在走廊外头将东西规整,放在纸箱里头封箱。 “这么早?” “是啊,”蒋可盈笑起来,常京桐发现她其实是个爱笑的人,那两个小酒窝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柔和,“我们决定搬走了,这两天找房,周末搬。” 常京桐:“这么急。” 蒋可盈又是一笑。 常京桐:“怎么想要搬走了?” 蒋可盈:“我们两想整租,住着方便些。” 这无疑是场面话,但确实无可指摘。 常京桐看着那移到走廊上的纸箱,那些纸箱好似在她房间前画了一条无形的界限,丝毫不敢越过这条界限,到达隔壁屋前。 “你认识沈文瑛吗?” 常京桐突兀地问了一句,之后在对方肉眼可见阴郁下来的惊恐神色下得到了否定的回应。 “不认识,”蒋可盈站起身来,“我们和她不熟。” 她转身进了房间,同里头收拾东西的庆星鸣挨在了一起:“房东说几点到呢?” “十点。” 话题转移得生硬。 常京桐将目光落在隔壁那重新合上的房门上,迈步去洗漱了。 沈荣的房间紧闭着,应该早就出门上班了。 常京桐倒是不急着将摄像头拿出来,她耐心地等到了十点,等蒋可盈和庆星鸣出了门后,常京桐又盯着沈荣的房门看了一会儿,摸不清对方是早早出门了,还是平日里一直窝在出租屋里。 “喵呜。” 狸花猫从屋子里跑出来,端坐在门前,叫了一声,见无人理会,当即原地起跳,扒住门把利用体重下坠,轻松地就将门打开了。 “!” 常京桐错愕地看着狸花猫这一串流畅的动作,好似有些理解为什么这只猫有时候会单独在屋子里乱窜了,她之前还以为是沈荣的授意。 常京桐等了片刻,看到了将门关上的一片影子,确定里头有人,且那人暂时没有出来的念头后,她便拿着钥匙开了康翔的房门,将门随手关上,目标明确地去找窝在上头床板杂物堆里的摄像机。 屋子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真计较起来,只是多了几个随意丢弃的垃圾和一层薄灰。 常京桐拿了摄像机便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角落里一闪而过的细小亮点。 。 常京桐去了趟附近的网吧,将读卡器插入电脑,视频显示正常,相机是在凌晨四点半关机的,那会儿人应该是睡得最沉的时候,但为了保险起见,常京桐还是先看了最后的视频,配速加上噪点,整个视频可见度并不高,但能看出画面里并没有人。 常京桐没报多大希望,她将前头的视频挨个配速播放,看着康翔玩了会儿电脑,看着他乏善可陈的日常,他玩了会电脑后便躺回床上,屏幕里一时只有半截脚丫子。 常京桐看到后头双眼都有些放空了,所以当那模糊的人形凭空出现在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时,常京桐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按动进度条的鼠标都些发飘。 常京桐仔细回看了那段视频,视频的时间显示没问题,但这模糊人形的出现的确是没有前摇,突兀而诡异地出现在了视频的一角。 虽然昨晚的事情某种程度上已经摇动了她岌岌可危的世界观,但亲眼见到诡异事件的发生还是让她难免身心抗拒。 常京桐忍着不适仔细去看角落里的人影,越看越觉得这模糊的人形很眼熟,但终究不确定是自己先入为主将她认作是沈文瑛,还是这人形真的是沈文瑛。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人形忽然抬起头来,朝着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挨近屏幕的常京桐下意识往后一躲,发白的脸色被电脑屏幕一照,切割成了怪异的数个色块。 常京桐长吁一口气,在重新变得空无一人的视频片段前抹了把脸,一瞬间感觉特别疲惫。 她在这压抑的情绪下将后头的视频倍速看完了,又重新将这段片段看了一遍,确定沈文瑛真的在十二点多和她说话的同时出现在康翔的屋里,直白地和摄像头对了下视线,偏了下头。 这段动态的片段像是刻在了常京桐脑子里似的,直到常京桐将电话打通,都还在自动回放着。 “你好,我想询问一下,那场碎尸案,那个受害者的真实名字是什么?” “额,是这样的,我有一条线索,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不敢肯定是有关联的,所以想确认一下……” “是的。嗯,好的,我等等。”每分每秒似乎都被无限拉长了,在那头重新开口后,常京桐的声音有了些微变形,“沈文瑛是吗?哦,不,不是。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 常京桐抖着手挂了电话,在网吧里歇了一会儿后,便起身回了宿舍。 宿舍里静悄悄的,常京桐停了片刻,迈步进了康翔的屋子。 她沉默地看着那处角落,试着想象自己站在那里,偏了偏脑袋。 第84章 惠泽小区(十三) 虽然心里头难免会觉得很荒谬,不,应该是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很荒谬,但常京桐只能根据自己的直觉,试着去找一找沈文瑛想传递的信息。 大部分人奇怪的地方在于,当一件凶残的命案发生了,通过那些文字传达出来的讯息经过大脑的处理后,虽然已经理解了它背后代表的含义,但总像是隔着电视屏幕去看内里电视剧的角色一般,情绪会跟着起伏,可终究没有实感。 可如果曾经和案件里的人物有过任何接触,那种虚无的屏障就完全被打破了,恍惚间,似乎事情发生时的血腥气都隐约可闻。 常京桐将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纸箱上头,纸箱之前可能放过重物,上头用胶纸贴好的开合处向下凹陷,中间的缝隙分开,将胶带向两边拉扯,失去粘性后的变形胶带歪扭地附着在上头,隐约可以见到内里混乱排布的零碎物品。 她抬头看了看角度,再次确定了沈文瑛当时的目光落脚处后,伸手小心翼翼地摁住纸板,将那处缝隙变大,打开手机电筒的光,可以清晰地看见里头成百推挤在一起的内存卡,硬盘,和侧边挤压的两个光盘盒子。 常京桐一时有些错愕,她看了看周遭的另外两个纸箱,用同样的方式逐一看了一遍,里头都是同样的内容。 她蹲在那里对着一开始那纸箱的缝隙发呆,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 常京桐仰起头来,再次看向沈文瑛站的角落,就这么蹲了几分钟,她忽然站起身来,把康翔床位的床垫竹席掀开了。 没东西。 常京桐又将那下头的床垫一并往上翻,露出下头的床板。 床板已经有些年月了,又长时间没有清洗,一掀开,大片的灰尘扬起,床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灰土,里头夹杂着头发和不知名的碎屑。 上面还有数条裂开的缝隙,其中一条往床头的方向蔓延,最宽的位置几乎可以塞进常京桐的一只手,但在末尾最细的位置,卡着一个u盘。 常京桐顺着方向将u盘拿了下来,将床复原,目光又匆匆地在屋内扫了一圈后,便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门一打开,常京桐竟然发现自己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康翔。 她瞥了一眼他身后安静的客厅,一手搭在门上,一手往后腰处摸了一下,笑了笑。 “怎么这时间回来了?不用上班吗?” 康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毫无预兆地抬手推了她一把。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常京桐虽说正防备着他,但门口的位置太狭窄,她一时躲闪不及,把着门的手更是没能抓住,手下意识抓紧,指甲在上头刮过甚至没留下什么痕迹,勉强站稳后,门已经在他身后阖上了。 “你看到了对吗?” 康翔在常京桐的注视下将门锁拧上。 他说话时的神态已经冲破了平日里那副矫揉做作的模样,露出内里的狠厉来。 “果然,需要你这种,”康翔的目光毫不掩饰恶意地将常京桐从头扫到尾,“你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才能看清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来吧,告诉我。” 康翔往边上走了两步。 床头正挨在门边,常京桐紧盯着他的手,见他伸手摸进了枕头下,摸出一把巴掌大小的尖刀来。 “那个盯着我的家伙到底是谁?” 常京桐眼皮跳了跳,她此时已经向后退到了墙边,几乎没能从这狭窄的空间里看到一条能通到门外的道路来。 “你难道不清楚吗?”常京桐的目光做作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迫切地想从里头找到防身的东西来,“你在这里装了摄像头是吧?能看到我做了什么,难道还看不清是谁在盯着你吗?” 康翔举着那把尖刀对着常京桐,面上有了片刻的扭曲:“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你要看视频吗?我发了一份在手机里……”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康翔似乎失去了所有耐性,他双手激动地在空中挥动了数下,“说话!直接告诉我!” 常京桐努力维持住冷静的模样,目光落在他那把尖刀上:“那人你很熟悉,你最近还把她的脑袋丢进了垃圾桶里,不是吗?” 康翔有一阵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常京桐的手摁在桌面上,指尖触及键盘的边角。紧绷的神经随着他面上的肌肉抽动而抖动了一下。 康熙紧咬的牙关将话挤了出来:“你骗我。” 常京桐意外地觉得可笑:“是你把我叫来的,你信那狗屁不通的什么召唤玩意儿,却不信被你杀死的人会回来找你?哈,你自己也有感觉的不是吗?” 这恐怕也是常京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自己见不到本该存在在监控片段里的人影,但却不肯相信这背后代表的含义,反而转过来找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寻求帮助。 “你能帮我。”康翔往前走了一步,常京桐随之捏住了键盘的边角,“你得帮我,是我把你叫来的,你帮我把她再杀一遍。” 常京桐看着他说到杀戮时重新恢复平静的神色,猛地扯起键盘朝他丢了过去,在他抬手抵挡的瞬间,提气扛起那桌上的显示器便往他的脑袋上砸过去。 “哼!” 电线互相拖拽着,数道巨响好似让地面都震了震。 这瘪仄的空间是两人的优势,却也是他们的劣势。 康翔猝不及防地被砸得向后趔趄了几步,刚抵住墙壁,常京桐便侧着身子猛力撞过去,胳膊肘无意间往他肚子来了一击,双手却目的明确地抓住了他握着尖刀的手。 两股力量向着两个方向拉扯,常京桐看着数秒内就靠近她锁骨的刀尖,十只手指使劲向下抠挖,才刚掰住康翔的拇指,从后头伸出来的手便掐住了她的脖颈。 常京桐咬牙,在裹挟着窒息的痛苦下将手里那只拇指用力向后掰。 “啊!!” 尖刀落地的声音掩盖在康翔的惨叫里。 常京桐只感觉脖子上的窒息稍稍一松,掰着拇指的手却始终不敢泄力,另一只手还是抠挖着,在慌乱中捏住了尾指,本能地朝着后方掰扯。 “!” 脖颈上的力道松了,常京桐还没缓口气,头发便被反抓住向后拉扯,那一瞬间整个头皮传来的尖锐刺痛让常京桐的眼泪当下便被刺激得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第85章 惠泽小区(十四) 常京桐两手的力道一松,两手向后摸,刚抓住康翔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扭转身子借力拧扭康翔的手臂,康翔的另一只手便掐了上来,卡着她脖颈的虎口某个瞬间甚至将常京桐整个人往上提。 在这生死关头,常京桐竟然闪过一个念头:被分尸的话还有没有机会复活?可脑袋里虽然这么想,手却本能地改变了后抓的动作。 常京桐两手向前,一手抓住他向后扭曲的拇指拉扯,试图缓解窒息感,一手用肘部用力向后击打。在这濒死的关头,常京桐自问自己用尽了全部的气力,但后击的力道和速度终究受窒息和疼痛影响。 浑浑噩噩之间,她只感觉自己向后击打了两次,身上的力道便松了,随之而来的是将她向前推倒的重击。 常京桐只觉得后背受的那击一路疼到了心口处,摔倒在地的时候,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她瞬间知晓了康翔的意图。 那把尖刀! 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快过。 常京桐的目光迅速朝后方一掠,随着康翔弯腰的动作,她本就伸着的腿猛力往边上一扫,那泛着冷光的尖刀便往角落里滚去。 常京桐顺着扫腿的动作将腿曲起,扶着地面踉跄起身,正面对着康翔,脚步凌乱地向后让了两步稳住身形。 “看来现在的你也不过是个人。” 康翔的视线从她踉跄的脚步里挪开,落在她逐渐显现出狰狞指痕的脖颈上,被手指疼痛牵扯着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歪扭的笑容来。 常京桐扶住身旁的椅背,听到这话,本就泛着不正常血色的脸更是露出几分决绝来。 从确定康翔将沈文瑛分尸那一刻开始,常京桐就知道这扇锁上的门不是那么容易出去的了。 两人的沉默对峙只持续了十几秒。 当康翔冲过来时,常京桐猛地提起一口气,握着椅背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那只木椅子在空中扬起,冲着康翔的脑袋砸了下去。 “砰!” 本就岌岌可危的二手木椅在常京桐在这一砸后当场便散了架。 常京桐只瞥见原本握拳前冲的康翔做出低头躲避的动作,前冲的趋势不变,但原本想击打常京桐的动作扭曲变形,往常京桐的腹部撞了上来。 常京桐一瞬间特别想吐,只是凭着本能凝聚着最后一口气,紧握着手里残缺的椅背棍子朝着他暴露在面前的后背用力戳了下去。 “叩叩叩。” 门外的敲门声像是惊醒了噩梦的铃声,只是这一次,噩梦在惊醒后成了现实。 常京桐只感觉手里的棍子在短暂的受阻后便一路顺利地往下戳刺,等惊醒时,手里残缺的木棍尖利的那一部分已经穿透了康翔的后背。 短短的几秒内,常京桐已经受了几击,现在惊醒后,只感觉体内的内脏和骨骼都在嘶声尖叫,她几次要将抱住自己腰的康翔推开,却屡屡失败,不确定是他还在使力,还是她自己脱力了。 “砰!砰!砰!” 等常京桐将人推开,敲门声已经变成砸门声了。 常京桐踉跄着跑到角落里,将那里头的尖刀摸了出来,刚握在手里,身后的门锁就发出转动的轻响,她只来得及将手里的尖刀藏在身后,整个人刚面朝着房门,门便被推开了。 屋里一时间只有康翔张大嘴似有若无的垂死喘息声。 常京桐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那道门缝越来越大。 “沈先生,进来吧。” 常京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劈叉得厉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在外头的人几乎可以将屋内的惨状收入眼底后,常京桐才见到沈荣谨慎地迈步进来,一进来便迅速捕捉到常京桐的位置,调转身子对着她。 “把门关上吧,咳,”常京桐用力咳嗽了几声,可沾附在喉咙上的那种干疼并没有任何改善,“我想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聊,比如沈文瑛的死,还有沈先生你……” 常京桐喉咙的不适让她止住了话尾。 她用力吞咽了几下,目光扫过沈荣下垂的手,那里捏着一把钥匙,康翔房间的钥匙。 沈荣站立片刻后,抬脚将门带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轻微抽搐挣扎的康翔,便重新将视线落在常京桐的身上。 常京桐缓缓倚在墙上:“我会告诉你的,在你和我说清楚这段时间偷窥康翔的事情之后。” 沈荣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常京桐不确定是自己的痛苦拉长了这段等待时长还是他真的想干脆拖到康翔死在屋里。 “……沈文瑛的确是我朋友,她曾经和我说过宿舍被装了针孔摄像头的事情,没过多久,她就死了。那时候她和我提过这人,可惜警方没有找到相关线索,把他放了。” “钥匙我在房东那里弄来的。” 沈荣沉默下来,常京桐挑了挑眉:“就这样?” “是,不过我想一把钥匙,并不比一根,嗯,棍子,有杀伤力得多。”沈荣又扫了眼地上濒死的康翔,勉强从沾血的不规则尖头认出那把武器“我想警方这次会很高兴能当场抓获凶犯的。” 常京桐已经对沈荣话里带刺的说话方式麻木了:“我有沈文瑛被杀的关键线索。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 常京桐在浴室将那身沾血的衣服换了,出来时正好收到沈荣的消息,他选择将康翔送医。 她倒是无所谓康翔是死是活,毕竟他现在怎么都开不了口,呼吸都困难了,并不能从他身上再获取到更多的信息。 常京桐对于想杀自己的人,实在没有多余的善心,而就算康翔送医康复了,等到他能说话,倒计时早就结束了。 常京桐需要一段空闲的时间来捋清楚答案,在确定答案内容后,她并不介意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去警局自首,顺便把沈文瑛的案子破了。 正当常京桐往房间走的时候,大门忽然开了,蒋可盈匆匆忙忙地越过她往屋子里走,庆星鸣跟在她后头,还在打电话:“就在a栋,你直接上11楼,我们在1103,电梯左手边,对,门开着……” 常京桐缓步走过去,看着蒋可盈兴奋地将屋里的箱子往外推。 第86章 惠泽小区(十五) “怎么啦?” 常京桐声音很轻,沙哑的嗓子让蒋可盈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或许是因为手头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所以并没有在意常京桐在大夏天穿着高领衣。 “我们运气挺好的,方城小区正好有个一房一厅出租。”蒋可盈将脚边的盒子往外踢,“我们刚刚找了搬家师傅过来,待会儿可能有点吵哦。” 常京桐点了点头,脑子乱糟糟地想着事情,伸进口袋里的手摩挲着那张纸片,却听蒋可盈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生病了吗?” 常京桐思路一断,抬眼迎着她的视线笑了笑:“是啊,可能昨晚空调开太大了,感冒了。” “哦……”蒋可盈手里忙活着,目光却跟着常京桐走,在她越过其中一个箱子时,出声拦了一把,“那什么,你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点搬走吧。” 常京桐笑容不变,语气轻得差点淹没在箱子落地的杂音里:“怎么说?” “这里的房东不是很好……” “诶!有人吗?是1103吗?” 蒋可盈的话被玄关探进来的喊叫声打断,默默收拾东西的庆星鸣当即大声地应了一句:“是!师傅直接进来就行了!东西还在收,你先把这部分拉下去!” 常京桐僵立在那里,看着师傅踩着鞋走了进来,几人忙碌着搬了几个箱子到门外拖车上,这才寻到一个空隙开口:“这里是1103?” “是啊。” 留在屋里继续收拾的蒋可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常京桐捏着纸片的手一个用力,便将那张纸片揉进了掌心里。 她忽然匆匆往外走,在拉着拖车等电梯的两人好奇的注视下仔细去看每家屋子的大门。 每层有四间屋子,但每家大门都各自更换过,上头并没有代表数字的门牌,只在门边的白墙上用毫不显眼的细小字体写了数字,可那歪扭数字早已在受潮脱落的墙体上褪了色,1103的数字附着的白漆甚至早就落了大半,只剩下开口的一个数字1。 常京桐愣怔地看了几秒对面那歪扭浅显的1104后,便转身回了屋。 “康翔是最近才搬来的吗?” 常京桐声量大了,那沙哑的声音便劈了叉,带着刺耳的尾音。 “……嗯,大概一个月前吧,怎么了?” 可能是常京桐的脸色太难看,蒋可盈有些害怕地站起身来。 常京桐缓缓摇了摇头,努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没事。你忙吧。” “对了,你,”蒋可盈小声地开了口:“你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把屋里的空调拆下来洗洗,房东年后刚装的。” 常京桐停了片刻:“谢谢。” 她在蒋可盈错愕的视线下开了沈荣的房间,将门关上后,在他的书桌前坐下了。 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开了机,在读取内存卡期间,常京桐将口袋里的纸片拿了出来,那上头挨挤的字体朝着一旁挪动,让出一块新的位置来。 惠泽小区a栋1104的租客, 偷窥者名单如下: 绑定者留, 倒计时:两天 没想到纸片竟然和她打了个时间差。 这次的委托是在一个月之前生成的,却在一个月之后才找她过来,怪不得康翔刚见到她时那么兴奋,恐怕一部分是庆幸这场所谓的‘召唤’并不是虚假的,一部分则是在漫长的等待里陷了太久。 而且,偷窥者竟然不止一个人吗? 常京桐看着纸片中间留出的空白区域发了会呆。 还好她为了确认内存卡里的内容而没有贸贸然地将答案填写下来,不然恐怕就会因为读题错误而直接填写失败了。 如果答案填错了或者填少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毕竟那都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常京桐暂时回过神来,在沈荣的同意下,用他的笔记本开始查看内存卡里的内容。 内存卡里全是角度清奇的录制画面,常京桐想到蒋可盈所说的空调,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康翔的屋子里没有空调。 她根据视频的缓冲封面确定了大部分视频是在沈文瑛的屋子里,一部分是在客厅,按照这个角度,好似是电视的方位。 常京桐仔细回想了一下,意识到那或许是时刻亮着灯也没人在意的路由器和连在它身边的一个小黑盒,她还以为那是电视信号的收发器。 常京桐冷着脸继续往下看。 现下她内心的所有情绪好似都被一个无形的黑洞吞噬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从她全身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脑子里。 视频的最后几个片段角度非常奇怪,好似是从楼房外远远地望进阳台里,只能依稀看到两个人影对立而站,在某个瞬间,那高大些的身影猛地扑过去,画面很快就平息下来,找不见人影了。 常京桐抹了把脸,从模糊的画面里还是能依稀辨认出里头的人物,一个高大些的是康翔,另一个被扑倒后就没再站起来的自然是沈文瑛了。 这段明显剪辑过的片段是谁处理的? 常京桐脑海里眼下只有一个合适的名字。 她将手机拿出来,用发颤的指尖去点付款的记录,从千元的付款记录里找到了其中一个陌生的好友。 “房东你好,我房间里的空调好像坏了,你方便过来看看吗?” 编辑好的话语没有当下就发出来,常京桐迟疑了片刻,打开了手机短信,选中刚刚联系过的人,将电话打了过去。 “要再合作一次吗?我知道另一个可疑的人,可能是他和康翔一起动的手……” 。 晚上,常京桐在宿舍等了许久,才见到姗姗来迟的房东。 房东头戴着鸭舌帽,面上留着络腮胡,穿着汗衫,那朝外凸出的大肚子衬得四肢不正常的纤细,手里提着个沾满灰白尘土的黑色工具包,包袋磨损的边缘支棱着。 常京桐侧身让他走进来,关门前往走廊尽头的逃生通道看了一眼。 “空调哪里坏咯?” 常京桐跟在他身后,看着房东直接绕过走廊几件丢弃的杂物,进了她的房间,脚步没有迟疑地跟了进去。 “开不了了。” 常京桐沙哑的声音跟在空调遥控器摁响的那刻,房东没有回头看她,只弯腰去开那提包。 “这不是挺好的嘛?” 房东拉到一半的拉链停住,抬头看了一眼那空调机子。 “拆出来看看?里头的摄像头也还好吗?” 房东半蹲的身子停在那里没动也没应声,常京桐笑了笑,继续说道。 “康翔搬过来的事也是你指使的吗?倒是多亏了你们这个多余的安排,让我有机会把康翔揪出来。你应该看到了吧?他已经被带走了,想来下一个就是你了。” 第87章 惠泽小区(十六) 当提包里的那把菜刀砍过来的时候,常京桐早有防备,她向后躲闪,退到了走廊位置。 “这么激动做什么?”常京桐笑容不变,“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呵,聊聊?”房东狞笑着,毫不掩饰神色里的轻蔑和狠厉,“聊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是聊那个吓破胆硬要把你叫来的白痴?” 看来这两人的确是同谋,对于她的存在也早就通过气了。 “都可以,这也算是个有趣的话题不是吗?”常京桐在房东彻底阴沉下来的神色里保持着脸上的笑意,“我倒是不怕动手,但你难道也不怕吗?” 常京桐:“你就是顾忌多,才会让康翔帮你动手吧?你都给了他什么好处了?” “你想套我话?”房东慢慢往前挪动脚步,“不怕实话告诉你,这事还真和我没关系,是康翔那家伙被人小姑娘一威胁告到警察去就吓破了胆,硬是要动死手。呵,他可没外表看上去那么窝囊。”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完全可以想象沈文瑛在发现偷拍这件事后上门要求对方删除视频后留下的警告,却没想到被康翔那张假面欺骗,真以为对方是只阴沟里的老鼠,没成想对方是两条结伴出行的毒蛇。 “至于搬到这间宿舍,那不是你指使的吗?!” 伴随着后面那句话而来的,是迎面扫来的刀锋,常京桐藏在身后的手时刻紧绷着,一见到对方冲过来,当即抬手迎了上去。 反手握在手里呈尖锥状的尖刀先一步刺入在那扫过来的手腕上,常京桐只觉得面上一凉,耳边便炸开刺耳的尖叫声。 常京桐来不及护住被刀锋蹭过的脸颊,那把泄力的菜刀便掠过她微侧的身子落了地。 “呲——” 房东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着,另一只手跟着扫了过来,拂面的气浪当即荡过来一阵细密的气雾。 常京桐下意识闭眼后退,脚步匆匆想要退出走廊,却在走廊出口处撞上了一个硬实的身板。 “我已经报警了,你别又把人弄残了。”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常京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块手帕就捂上了她的口鼻,另一只垂落在身侧的手蓦然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 常京桐猛地睁开眼睛向上瞥了一眼,一瞬间急促的呼吸带入了一阵诡异的甜味,她当即屏住呼吸,视野里沈荣漠然的脸色随着她的挣动而摇晃着,那两只手却好似成了冷硬的钢铁。 常京桐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现在又失了先机,在窒息和恶心感的负面加持下,她的视野很快就变得模糊起来,在引人作呕的甜味中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你又是哪个?为什么帮我?” 房东警惕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常京桐闭上眼睛,听到了沈荣的回应。 “我是来带你进监狱的人。” 。 常京桐在昏沉的睡意中拼命地挣扎,身体像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黏腻的沉重锲而不舍地拉着她的灵魂下坠。 那人哪里是沈荣,明明是又一个‘周有禾’! 常京桐一直在揣测那时刻找机会阻止她完成委托任务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样的特征,她应该如何防备它。 在多次遇见后,常京桐心里隐约摸索出了一条模糊的规则,那就是这个存在出于某种原因,必须和她一样,甚至比她的处境还要更严苛地去扮演当下的角色。 因此,当沈荣出现时,常京桐虽然防备他,但到底还是留有一线余地,只因为沈荣的角色限制比周有禾来得多得多,他或许能够想办法引导她去相信偷窥者名单里有他,从而导致任务出现瑕疵,但身为一个时刻想着报警了事,养着猫,和受害者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普通人,至少不应该随便拥有迷药这类非法物件啊! 常京桐一瞬间还以为是她的猜测出错了,但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又表明了她根据沈荣这个人物行事作风做出的揣摩并没有太大的偏差,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想到那临近的倒计时,焦灼的恐慌在她心头啃噬着,几次三番想要睁开眼睛,最终却是被拉扯进无边的沼泽之中。 。 面前铺开了一层又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上头看得出是某个网站的界面,匿名的账号和隐秘的网址给予背后的人张狂的机会,他们隐藏在假面背后,不吝于用最恶意的态度和最低下龌龊的话语,污秽的蟑螂般探出丝状触角,对那些角度怪异的偷窥视频发表它们丑恶的评论。 常京桐皱着眉看着这些画面如同纸片般挥洒而去,在屏障消失后,后头一个圆形的窗户便露了出来,她微微前倾着身子往里张望。 那是个阴暗的房间,歪扭的瘪仄角度,屋子是全然陌生的,但那张上下床却是熟悉的。 常京桐看到了平躺在那里的康翔,与之相比,现在的她就像是个小人国里出来的人物。 康翔闭着眼睛,清晰的视角里映出他额上细密的冷汗,嘴里发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声响,似乎是陷在了噩梦里。 常京桐似有所感地往床尾看了一眼,看到了神色平静的沈文瑛。 沈文瑛正低头看着她的方向,还冲着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接着,她偏头,看向另一个角落,常京桐看不见那处,只能隐约看到一片衣角,迟迟没有动弹。 ‘你该走了。’ 常京桐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沈文瑛。 “那你会走吗?” 常京桐艰难地开了口,每一个字的吐露都用尽了她许多气力。 沈文瑛歪头看了看她,眼里好似有亲近,也有好奇,但她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像是按动了某个下陷的开关,常京桐猛地向下跌落,心跳从那滞缓的黏腻之中挣动开来。 她蓦然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灰白色的天花。 常京桐的耳畔一时间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闻着鼻间隐约的消毒水味,目光艰难地下移,见到了被挣动的手脚扯到腹部的被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她疲软的手哆嗦着往下摸,不过是心念一转,便在病服上衣的口袋里触碰到那熟悉的纸片触感,目光往周遭扫动,却看不见任何疑似笔的踪迹。 常京桐心里不安的预感持续加强,她咬牙提起疲软的手臂,摊开纸片看了一眼。 倒计时:一天 鬼知道这一天的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 常京桐扯掉手上的输液针,尽力翻动身子,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沈荣的确不会直接动手取她的命,但却会害她错过填写答案的最终时间,间接取她的命! 第88章 a区(一) “砰。” 伴随着身体落地的沉闷声响,是常京桐龇牙咧嘴压抑痛苦的轻微扭动。 太疼了。 她感觉浑身就像是被当成沙包打了一天一夜似的。 难不成沈荣还趁她昏迷过去打了她一顿,让她伤上加伤? 还没等她缓过这阵疼痛,单人病房的门就开了,两个身穿警服的人走了进来,见她倒在地上,都有些讶异。 “怎么摔下来了?” “没事吧?” 其中一个女警手脚利索地过来扶她,还顺手将呼叫铃按了。 常京桐顺着女警的动作重新躺回床上,一口气还没顺完,便开了口。 “有笔吗?” 女警和同伴对了下视线,眼里有警惕。 看来她和康翔的事情已经经由沈荣的口说出去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版本。 “我要把还记得的事情写下来,很重要……” 病房的门开了,护士走了进来,常京桐一眼就看到了对方口袋里插着的笔。 “能给我一支笔吗?” 常京桐靠坐在枕头上,脸色惨白,嘴唇没有血色,眉头还因为隐隐作痛的身子而蹙着,话尾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攻击性,但被常京桐视线定住的护士还是下意识看了眼这两名警员,征询他们的意见。 一段数秒的静谧后,女警员点了点头,从护士手中接过了笔,递到了常京桐的手里。 一拿到笔,常京桐就安心了,她低头看了一眼笔尖,还是没有直接将答案写下去,而是打起精神来和警员们交流。 “沈荣,把我带过来那男的,”常京桐说话很慢,总感觉呼吸提不上来,不得不慢下来,“他把情况跟你们说了吗?” 警员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拿出录音笔打开,顺便拿出一本本子出来,上头夹着一支小些的圆珠笔。 女警员:“……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最好是由当事人如实告知,你和康翔之间是怎么回事?” 常京桐深呼吸了几下,抬手拒绝了护士的靠近,开口却是问其他的事情:“几点了?” 警员皱起眉头,但还是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多。” 常京桐将目光落在窗户外湛蓝的天空:“我搬过去没多久,发现房东和康翔在别的租户那儿装了监控……”常京桐耐着性子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略去了所有不合理的地方,“我进了他屋子找到证据,他屋里有监控,知道我进去就赶回来了,我们发生冲突。证据沈荣有交给你们吗?” “你指的什么?” 常京桐从他们的脸色里看不出什么,便直白地说道。 “一个u盘,里面是房东和康翔合伙偷窥出租屋里的人留下来的证据,里头还有康翔行凶杀人前被录下来的罪证。” 常京桐缓了缓,心里突兀地漫上一股强烈的苦痛,那种苦痛像是临死前的无声嘶吼,她惨白的脸浮起一层细汗,指尖动了动,将那张纸片抿开,笔尖落在上头。 “如果你们有及时去惠泽小区1103看看,或许还能找到房东装在各个房间里的摄像头。” 听到常京桐把话说明白了,警员才接下去肯定了她的询问。 “是,他的确是将u盘作为罪证……” “那个房东叫做什么?” 常京桐尽量稳住因为无力而发颤的笔尖。 “什么?” “1104和1103的房东,叫做什么名字?” 警员沉默了片刻:“周东成。” 见常京桐目光询问,她这次倒是直接将每个字念明白了:“东南西北的东,成功的成。你们之间……” 常京桐看着纸片上因为无力和疼痛而变得越发歪斜的两个名字,‘沈文瑛’和‘周东成’。 一个是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受害人。 一个是害怕同谋露出马脚反水而紧盯着康翔的恶徒。 “他是杀害沈文瑛的同谋……” 常京桐努力将话从齿间挤出来,声音发飘。 门外发出细响,数人齐齐将目光从常京桐的身上移开。 “沈队。” 女警叫了一声。 常京桐在世界陷入黑暗之前偏头看了一眼。 站在门边的人身穿便服,手握着门把,迎上众人的视线后,还冲着那濒死般的常京桐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在看清她手里的纸片后就冻结了。 常京桐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侧边倾倒,在世界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还朝着冷下脸来的沈荣笑了笑。 这开门后的眼神交锋不过是短短的数秒。 常京桐落入上下颠倒的中转世界,她难掩疲惫地闭上眼睛,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几小时,她的身体顺着前倾的姿势,撞上了半敞开的房门,整个人像瘫软的面条似得摔倒在玄关处。 常京桐勉力翻了个身。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映射着刺目的日光落入屋内,那日光似乎携着些微暖意,让常京桐发冷发疼的身子从苦痛的沼泽里脱开身来。 “艹。” 常京桐抬起手臂掩住酸涩的眼睛。 这次纸片为了弄死她,真是不吝于在每个微小之处设下恶心的陷阱。 如果不是她阴差阳错加大了庆星鸣和蒋可盈对康翔的防备和厌恶,恐怕他们不会这么急着搬家,再加上她询问沈文瑛的存在,更是迫使他们马不停蹄地决定在隔日便动身离开。 要是再晚一些,她恐怕连题面都读不清楚就要填答案了。 至于沈荣,虽然对他真实的身份有些意外,但看着他最后那张臭脸,她遭的罪还不算白受。 常京桐躺了一会儿,赶在别人经过叫救护车前爬起身来,看着熟悉的屋内装潢,她的大脑放空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重新将脚跨出了大门。 纸片越不想让她回到现实里,她就越要组织好现实里的生活。 常京桐将门关上,拿着手机朝着走廊尽头走。 她的脚步拖沓,神色难掩倦怠,倒是和这栋老旧的楼房相匹配。 常京桐迈步下楼梯,路过那堆积着垃圾的走道,转过了小巷。 “嘿!小心!” 迎面而来一辆准备绕进巷子里的电动自行车,车上的人见到从巷子口冒出来的常京桐,当下避让不及,高声喊了一句。 巷子口太小,常京桐只来得及侧了一下身子,便被歪斜的车头和朝外支棱的胳膊肘硬生生地撞倒在地。 “轰——” 巨物从半空中成堆成堆的坠落,发出震耳的巨响。 常京桐倚靠的墙面消失不见,她躺倒在硌人的垃圾堆里,一眼就能看到远处几乎要刺入云端的机械脑袋,裸露的电线时不时在浓稠的黑烟之中迸出耀眼的电光,配备的机械臂随着它的扭动随手一扫,便将又一堆垒起来的垃圾堆扫入另一个大块头里。 第89章 a区(二) “硌——” 碾压垃圾时涌出来的气浪和噪音时刻刺激着常京桐的耳膜。 她还没来得及摸清楚什么情况,便赶紧翻身从这座垃圾山爬下去。 “咯吱——” “轰——” 声浪一阵掀过一阵,常京桐还没来得及踩到下头的地面,脑海里便猛地闪过一阵记忆,就像无端受了一记闪电似的,常京桐手脚脱力,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像一只破旧的风筝般从垃圾山的边缘落了下去。 空中超过数百米的机械扫过又一层高耸的垃圾山,将其统统扫入那震耳欲聋的老式碾压机里进行破碎和碾压处理,对于不过脚指头大小的垃圾堆并不在意。 常京桐被机械臂挥动时带动的气浪扇了一记,从那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挣脱出来,咬牙从地上爬起,从眨眼间就失去了尖角的垃圾堆前退开。 她绕过那随意堆叠分布的一座座垃圾山头,努力避开操作区,以免被那巨型机械随意的一挪动而压成肉饼。 那一条条的路径随着刚刚那阵记忆刻进了常京桐的脑海里,让她得以拖着疲累的身子跑出了这处垃圾中转站。 常京桐浑身大汗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椭圆形的机械顶部正好侧过身子,露出上头一只圆形的镜头,像一只眼睛似的往外探出,赋予这个椭圆形顶部越发拟人的特征,却让常京桐无端地觉得惊悚起来。 她不敢多待,蒙头继续往前走,绕过了一片又一片荒地,终于绕进了某条巷子里。 这处的巷子类似于一个又一个堆叠而成的集装箱,每个箱子都填充着压缩而成的块状填充物,和垃圾中转站里压缩而成的垃圾块极其相似,没经过打磨的不知名金属探出几处尖利的边角来,行走时需要格外的小心。 常京桐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滑落的汗珠,暂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刚刚她的脑子里闯进了一段记忆,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时间跨度远远领先于常京桐所处的世界,纸片‘大发慈悲’地将背景资料以全然蛮横的方式塞进了她的大脑里。 贫民窟里的某个最不起眼的居民,每日疲于奔命,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却到了最叛逆的年纪,遇到了最糟糕的家庭情况。 原主母亲在一月前病倒了,原主为了凑钱,每日跑到了垃圾中转站碰碰运气,却在半路上死了,尸体被直接丢进了中转站,倒是省了杀人凶手不少功夫。 常京桐的手摸过身上柔韧的衣服料子,将手肘处裂开的缺口捏在一块扯了扯,让裸露出来的手肘往里挤了挤。因为衣服良好的韧性,常京桐下意识张嘴叼住往外拉扯出的料子。 “……” 应该是原主遗留在身体里的习惯。 常京桐就着叼住布料的姿势,用空余的手将另一边拉扯过来打了个死结,这才不紧不慢地将手摸进了侧腰贴身的袋子里。 里头纸片硬实的质感从刚刚就一直硌着她,只是和中转站那震撼的一面相比,这如同蚂蚁撕咬般的细微感受就不起眼了。 亲爱的绑定者, 我走在路上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我不甘心。 请你帮我找出害死我的家伙! 刚成年的非自然人林悠桐 倒计时:七天 常京桐看了几眼这个名字。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当事人的身体,这应该更有利于她找到答案……吧。 常京桐抹了把脸。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常京桐将那纸片收回去,那口袋将东西吞下后便紧紧贴着皮肤,肉眼看上去根本无法发现那里还有个袋子。 她蹲下身子把右脚硬实的靴子底部拆了,摸出里头一块用碎布包起来的刀片,又起身将靴子往那底部用力踩了踩,踩紧实了才继续往外走。 那刀片在常京桐的指间灵巧地转动穿梭着。 这是原主惯用的东西,无论是将零件从废品里撬出来还是在打架的时候使阴招,这都是个实用的东西。 可惜原主死前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像是录制完成的影片被人粗暴地一键剪辑了。 如果这记忆真的是完整版,那恐怕原主连摸出刀片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常京桐在经历了这么些世界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就是原主的全部记忆。 这其中必定有一部分关键的内容被纸片背后的力量或掩盖或删除了。 常京桐离中转站远了,那震耳欲聋的噪音才算降低了些。 两侧的巷子宽敞了不少,人也多了,像集装箱的墙面少了,更多的是像一个又一个形状不规整的罐头。 及人高的罐头挨挤在一起,部分开口的顶部对着外头,作为门的部分或是朝外卷翘起来或是直接拆了,用木材板、金属板或布料一遮,隐约露出里头忙碌的人影来。 那是部分人的家。 虽然有原主的记忆提前打了底,但亲眼所见感觉还是有所不同,常京桐的目光忍不住在两侧打量,握着刀片的手无意识地加快速度,飞跃在指间的刀片几乎看不清影子。 “桐!你怎么在这?” 侧边忽然冒出个脑袋来,正往另一头瞧的常京桐猛地抬起手臂侧挡,布料露出一角的刀片瞬间捏在了指尖对着外头,但在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她又将手放下了。 “你的眼睛怎么了?” 来人是原主从小一块长大的同伴之一,名叫南地,留着一头根根上翘的暴躁短毛,晒得黑黄黑黄的娃娃脸上本应该是一对浓眉大眼,如今左眼却换成了泛着冷光的金属眼。 此时对上常京桐的问话,那眼睛还活跃地转动了几下。 “嘿嘿,这是我攒了好久钱换的眼睛,怎么样?不错吧?” 南地龇牙笑了起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在贫民窟,改造人显然更受推崇。因为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普通人强,更容易活下去,也更容易找到活儿。 但改造器官的费用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按照原主的记忆,南地可不像是有能力换器官的人。 第90章 a区(三) 某种程度上,原主的母亲收养了南地和另一个小伙伴林厉兰,只不过在贫民窟里,养一个孩子的方式和常京桐的世界有着极大的不同,只要保证人没饿死就已经算是个合格的父母了,所以比起收养,原主的母亲更像是救了他们两人一命,之后就放他们自己在这个世界打滚了。 当年,南地八岁,林厉兰十岁,一个有着自己的名字,一个连名字都是原主的母亲取的,但不管怎样,作为某种程度上的青梅竹马,南地和原主有个共同点——穷。 常京桐的眼神没有遮掩地流露出了她的怀疑,作为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南地显然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啧!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南地撇撇嘴,动作夸张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行行行,我说实话好吧?” “我跟汉密那头的人借了钱。” 常京桐眉尾微微扬起,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汉密这人算是a区的地头蛇之一,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你有什么东西能让别人借钱给你的?” “嘿,放客气点哈,我哪里差了?而且有了这只眼睛,我肯定能赚更多的钱,这叫做投资,懂不懂?等着吧,只要我把钱还清了,兴许还能让汉密注意到我呢……” 常京桐没有打断南地的喋喋不休,她继续往前走,南地自觉跟上,走了一段路后,南地才止住了话尾,另起了话头。 “对了,你还没说你去哪里了?”南地的话停了停,“说起来,你今天有没有见到汉密?” “怎么?”常京桐瞥了他一眼,“汉密找我?” 在原主的记忆里,两人可没什么交情,甚至可能还因为林厉兰的关系而互相看不顺眼。 南地和林厉兰之间的交集则少得多,每日都在疲于求生,很多时候两人的选择都迥然不同,选择巴结汉密那方的人倒不稀奇。 南地沉默片刻,却是选择直接略过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情。 “昕姨今天好点了吗?” 原主的母亲林昕,除了原主之外,其余人一般都叫她昕姨。 常京桐突兀地停下脚步,神情有些怪异,最终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我把药丢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花了大力气和黑市的人取得联系,其中不乏有南地的帮助。原主花光了所有积蓄得到了一瓶上区人用的特效药bv247,预备给昕姨用,但常京桐醒来后,并没有注意到那管蓝绿色的特效药,唯一的口袋里更是只能摸出那张纸片。 如果是原主被杀害的时候掉出来的话,倒是有可能被凶手拿走,这特效药在a区转手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如果是掉落在垃圾中转站的话,恐怕现在再回去找,也来不及了。 常京桐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脑子里的记忆太乱了,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毛线团,需要特定的关键词才能找到线头,将那条代表着记忆内容的线扯出来,这就失了先机了。 因为动作的遮挡,常京桐并没有见到南地忽然变得紧绷的神色,他的声音都低沉了不少:“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常京桐一时只想叹气,接管了别人的身体给了她不少的压力。 纸片的答案暂时还没有线索,事情才刚起个头,但昕姨的事情却是迫在眉睫了,管还是不管,怎么管,这都是问题。 “……你脖子怎么了?” 常京桐感觉脖颈一烫,牵动着内里的神经痉挛似地刺痛了一下,连忙躲过南地的触碰。 “什么怎么了?” 常京桐竖眉瞪眼,学着原主不耐烦的语气驱赶南地的接近。 南地神色怪异,目光在常京桐的脖颈上扫来扫去,最终却还是没再追问:“我走了,我还有事呢。” “嗯,滚吧。” 常京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片区,南地没继续跟着,停留在原地看了常京桐的背影片刻后才转身离开。 常京桐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往‘家’走,边走边试探似地轻轻拂过脖颈。 细密的疼痛感源源不断地传入大脑,可原主的记忆里全然不记得脖子出了什么事,这或许是个线索也说不定。 可惜眼下没个镜子之类的物件,只能盼着昕姨还没醒,不然她还需要想着如何糊弄过去。 常京桐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后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看来原主的意识还在不断地对她施加影响,只是不知道这影响会持续多久。 家位于a区中心的某个角落,说是中心,其实不过是有了房屋原始的模样罢了,至少不需要去流浪街头,抢劫和打斗也会少些。 那房屋的形状和坐落的位置全然没有一点规划,像是地面长出来的瘤子似的,东一块西一块。 常京桐绕过又一个坍了大块的铁皮屋,便能见到‘家’了。 她扶着屋子侧边直上直下的梯子往上爬,将那门形状的方块从下头一拉一扯,上头便露出可供一人躺着进入的缝隙。 常京桐拉住上头垂落的铁链,几下便像猴子般往上爬了一截,挺着身子从那条缝隙里滋溜了进去。 这一串动作常京桐做得得心应手,落地时几乎听不见声响。 屋子里黑黢黢的,常京桐摸黑往记忆中的厕所绕了过去,厕所的门敞开着,在感应到人的靠近后猛地亮了灯,那灯闪了闪,停住不动了。 常京桐往外头扫了一眼,厕所外头是空荡荡的客厅,地上只遗留着一层薄灰和零碎的垃圾,能卖的东西基本都被原主拉走了,角落里向上开的悬梯通往主卧,现下静悄悄的,应该没发觉她回来了。 常京桐进了厕所,在厕所墙面上贴着的镜子前照了照。 橘黄色的灯光衬得她的脸色蜡黄,再配上脖颈上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发显眼的狰狞指痕,看上去像是刚从停尸间里爬出来似的。 常京桐蹙起眉头,抬起手顺着指痕比对。 那人的手显然比她如今的手大了一圈。 难不成原主就是被人掐死的? 这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了。 如果常京桐是第一次参与这诡异的委托任务,那她或许还会按明面上的东西去直接猜答案。如今她却是因为纸片一而再再而三的猥琐手段搞踌躇了。 第91章 a区(四) 常京桐在屋里转了两圈,从装衣物的篓子里摸出两条碎布,交叉着将脖子围起来。 如今她穿着修身的灰色上衣衬着底下一条过于宽松而绑着绳子的尼龙长裤,再配上脖颈上不伦不类的花色碎布,看上去像是从某个风格狂放张扬的秀场跑出来的。 常京桐理了理脑海里杂乱的记忆,从里头牵出一条新的线索来。 屋子里的物件原主都是卖给楼下一瘸腿的老头,姓刘。 要是捡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是往他那处拉,原主晨起一般除了和昕姨打交道之外,便是和这刘老头交流了,只是原主昨天的记忆里却没有他,要么是原主昨天早起时真的没有遇见他,要么就是纸片的力量在作祟,将这段记忆掩盖了。 常京桐想到这里,便要出门去找人,却在这时隐约听到楼上的响动。 “咳。” 物品轻微挪移和压低的咳嗽声混在了一起,生生地将常京桐的脚步拉了回来。 哎。 看看吧。 常京桐感觉到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似的不适麻痒,最终还是向原主的身体低头,老老实实爬上了那通往楼上的悬空梯子。 梯子晃荡两下,常京桐便利索地上了楼阁,这里显然布置得温馨许多,至少有了几件家具,地板也干净了不少,只是空气憋闷,帘子更是拉得紧实。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眼就看清了床上挣扎着爬起的人影,常京桐几步上前,将昕姨扶了起来,从床头边横出来的板子上拿了水杯,熟练地喂进她的嘴里。 水流缓慢地入了嘴里,润泽了干燥的嘴唇。 常京桐下意识去看窗边的架子,上头有个透明的水壶,如今里头纯净水的刻度已经降下了大半。 她抿了抿嘴。 在a区,纯净水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源。 管道里的水脏是一回事,还带辐射,这已经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上区将垃圾倾倒在下区,全然不顾下区人的死活,长年累月下来,纯净水的价格只会高不会低。 如今当真是要家徒四壁了。 常京桐收回目光,将昕姨扶着躺下。 “去哪儿了?” 昕姨开了口,状似疲惫地半阖着眼睛。 “捡垃圾啊。” 常京桐起身倒了半杯水,重新放在了床头支棱出来的板子上。 原主近来忙碌,一整天没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哦?捡到什么了?” 昕姨露出点笑模样来,只是那笑在她饱受病痛折磨的脸色下显得异常的惨淡。 “就垃圾啊。” 常京桐说完还学着记忆里原主的做法翻了个白眼,人还在架子底下两格里摸索,摸出一根营养液。 里头听不见营养液瓶身碰撞时发出的轻响了。 常京桐下意识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按照记忆里的位置仔细去摸索,心里大概了个数。 她起身将营养液的盖子咬开,往那床头的水杯里倒了三分之一后又将盖子勉强堵上了。 “我要出去了。” 常京桐重新在架子前蹲下,将开了瓶的营养液挪到角落里安放。 “等等。” 昕姨的声音高了些,立时就痛苦地喘息起来。 常京桐连忙走到床边帮她顺气,面上浮现愁苦的模样。 昏暗的环境里,昕姨努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尽可能地看清楚面前的人,那只不过一个月就瘦成皮包骨的手掌轻柔地落在了常京桐的手背上,让她顺气的动作下意识一停。 “桐桐,我活到这岁数,比起a区的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大福气了。”常京桐抿嘴,心里清楚她接下来准备说什么了,“我现在还能有你守在身边,就已经满足了……” 常京桐猛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往下楼的悬梯走,几下就顺着那梯子往下窜,不见了人影。 静谧的环境里,昕姨的一声叹息似乎长了脚,明明轻柔到几乎激不起灰尘,却能往常京桐的耳朵里钻,也不清楚是不是过往记忆给她的一个错觉。 昕姨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想要放弃生命了,但这只能徒增原主的抗拒。原主不是个懂得传达爱的人,只能一遍遍地用行动去挽留昕姨,可惜如今却阴差阳错地先昕姨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 常京桐心情复杂地从大厅另一头的门出去。 那门开在半空中,她直接往下跳,抓住入口处荡了一下,提气握着那勉强算是门把的凸起处,在将门用力往另一边闭合的瞬间松了手。 身子轻巧地落了地,常京桐的目光往这处简陋的回收店扫了一圈,没见到人。 她迈步掠过两侧堆叠的杂物往里头走,在里头的一处角落见到了坐在箱子上的瘸腿老头。 瘸腿老头手里正摩挲着什么,听到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便迅速转过头来,看清楚是常京桐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只是那放松的瞬间很快便被冷漠的神色代替了。 “怎么?有货了?”瘸腿老头将塑料盆里头东西压实,往一个小袋子里装,“要还是那堆垃圾,你就滚吧。” 常京桐的脑海随着这话闪过不少画面。 “……” 原主为了赚钱,的确是带来过不少货真价实的垃圾。 “昨天早上怎么不见你?” 常京桐见瘸腿老头的表现的确不算有异,但这不足以排除对方的嫌疑,她干脆开门见山地试探了一句。 瘸腿老头听到这话,目光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挪开。 常京桐从这眼神里读不出什么,但正因为此,她反而警惕起来,面上强装着镇定,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他手里的东西瞄。 “上头来人了。”瘸腿老头移开视线,突兀地说了一句,“这几天你最好老实点,如果你不想找死的话。” 这话让常京桐的目光当即从那盆不知名的干巴巴叶子上移开了:“什么意思?” “你是今早被垃圾塞进脑子里了吗?” 常京桐额角抽了抽,知道这老头就是嘴欠,忍着没反驳。 “兰德……,”老头一开口就意识到直呼其名不对,将话又咽回去了一半,“那位回来了。我不管你和瘪三之间有什么交易,他可不是个好货,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老头说完还自个摇了摇头,感慨道:“要不是看在昕姨的份上,我才懒得和你白费口舌。” 一个迟暮老头这么称呼一个中年女子…… 常京桐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尾。 第92章 a区(五) 瘸腿老头将那袋子塞满后,便拿出一张手掌大小的薄纸来。 常京桐看着他包裹的手势,很快就理解那堆叶子是什么东西了。 在a区,烟叶可是精贵玩意儿。 一个回收店的老板却是连烟叶都能搞来一盆。 常京桐心里难免有些诧异,但到底没有显现出来,她的思绪还缠在老头先前的话里。 兰德还能理解,那是a区地头蛇汉密的顶头上司。 这a区里的人关系错综复杂,像个金字塔般一层垒着一层,而这兰德无疑能站在金字塔的顶层。 只是这瘪三又是谁? 常京桐努力想要找到那个线头,却如同在沼泽里摸针,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摸不着,还搅动那滩烂泥,带动了一阵令人反胃的眩晕。 “行了,你要我给你找的bv247有消息了。” 弥漫开来的香气拉回了常京桐的思绪,那近似烟叶卷成的烟卷已经被点燃了。向上攀升的烟气闻起来有股甜腻的腥味,和常京桐世界里的烟草有着极大的区别,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不讨人喜欢。 “我会继续盯着的,拿到了就通知你。你没事也别总往我这里窜,有这功夫不如去趟码头。” 老头状似惬意地吸了口烟卷,那双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在我这儿是捞不到几个子儿了,不如去你小姐妹那里逛逛。最近码头招工,货可不少啊……” “哦。”常京桐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往这话后头补了一句,“你管我?” 常京桐说完就走了。 原主不是会纠缠的性子,甚至一句话不中听就转身走人,她也不好过于跳脱,免得露出马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出了这处简陋混乱的回收店,脚步停了停,略一思考便往码头的方向走了。 眼下至少在她的脑子里发现了一处缺少的记忆,一段和那叫做瘪三的人有关的记忆,只是现在常京桐完全不清楚这人会在哪里,长什么样,但却清楚昕姨需要一支特效药bv247,更需要定期的营养液供给,她为了维持原主勉强续上的性命,自然也需要水和食物,而这些东西在没有资金的前提下,是不会自己蹦出来的。 常京桐认命地往码头的方向走。 瘸腿老头所说的小姐妹,是指昕姨收养的另一个小孩林厉兰。 她几年前为上面卖命,断了一只手臂,换来了更换机械臂的机会,还有一份码头管事的工作。 在常京桐的记忆里,原主就曾经通过林厉兰的关系在码头做工,只是后头离开的记忆就模糊了。 码头离得远,常京桐认命地在巷子之间穿梭,捏在指尖的刀片被汗水浸得打滑,街上的行人几乎见不到两个,但在转过又一个遮挡物后,人影便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 这代表码头近了。 常京桐舔舔嘴唇,努力吞咽了一下,勉强滋润干渴的喉咙。 地面的沙尘随风扬起,嘴里立时便有了沙土的味道。 不好吃。 那所谓的码头渐渐映入常京桐的眼里。 那里停靠着一个大家伙,几乎有一个小县城的大小。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泛着冷光的飞行器一角。 人站在它脚下,就像只蝼蚁般不起眼。 原主听说上区比这只长风号还要大的家伙多的是,还曾经试图躲在长风号上跟着去上区见见世面。 只是这计划很快便在登录长风号时所需扫描的id信息面前败下阵来。 码头的人多,常京桐贴着码头边上那数栋首尾相接的铁皮房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发现不少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捏着刀片的手往裤腿上蹭了蹭,将手心的汗勉强擦净。 常京桐目光往周遭的人群里随意一扫,正好见到某个脸熟的人从其中一个集装箱上跳了下来,往她这一处走过来。 常京桐脚步加快,周遭的人在看清靠近她的人后立时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离常京桐近些的人都围拢了过来,很快便将她前头的路给挡住了。 常京桐不得不停下脚步。 那跳下集装箱的人趁机快跑几步,拦了过来,站在她前头。 随着两人的视线交错,常京桐从他惊愕的脸上看出些许恐惧来。 “你怎么在这儿?” 他开口时带出一阵上扬的尾音,似乎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随着这人的靠近,他在常京桐脑海里的记忆也清晰起来。 这人叫做马唛,是汉密的人,对如今几乎能和汉密平起平坐的林厉兰极度不满,连带着对原主也多有刁难。 当初林厉兰刚坐上管事的位置,没时间管她,原主在码头可没少受马唛的刁难。 如今他的态度让常京桐心念一转,倒是不急着撤离这敌方人多势众的境地了。 “我不在这,应该在哪儿?” 常京桐冷冷一笑,任由对方的目光在她脖颈上两条碎花布上扫动。 马唛忽然伸手过来拉扯她脖子上的碎布时,常京桐没躲,目光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表情看。 “马唛!你要做什么?!” 只是还不等马唛将她脖子上交叉的两条碎布解开,刚触碰到那布料边缘的手便被一道声音呵斥住了。 常京桐往声源处看了一眼,周遭的人自觉地为那人让出一条道来,剃干净的头发,圆润的头型,配上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手臂在走动时自然地摆动着,泛着金属的寒光。 常京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读取硬盘般在脑海里自动将这人的容貌和姓名背景匹配。 来人就是林厉兰了。 她在失去一只胳膊后,得到了换机械臂的机会,林厉兰就干脆将另一只完好的胳膊给断了,但不得不承认,从一个人人不满的小管事爬到如今和汉密平起平坐的地位,并不完全靠的是她那对机械臂,只可惜,马唛等人看不明白,倒是给这码头徒增了不少生活调剂。 “怎么?马唛你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吗?躲到这犄角旮旯来,怕大家伙听见是不是?” 林厉兰走近后开了口,话音刚落,跟着她过来的一群人便起哄似的笑了起来。 “哎呦,马唛这是越来越害羞含蓄了哈!” “是啊,几日不见都清秀了不少。” 这捧哏似的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嚣张的大笑。 第93章 a区(六) 马唛黑着脸站在一旁,早就看见林厉兰靠近后,他就像怕引火烧身般让到了一旁。 眼下汉密不在,没人给他撑腰,他倒是能忍,只是绷着脸忍着不出声,一双眼睛却像是要着火似的往常京桐身上烧。 常京桐不客气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这人惯常欺软怕硬,对上个硬茬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只敢对无权无势的常京桐嚣张了。 “走啊,难不成你还真要和马唛谈谈心啊?” 林厉兰笑了几声便收起表情,转身就走。 等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正好见到常京桐对着马唛翻出的白眼,不由得喊了一声。 常京桐连忙疾走了两步,又停下冲势,学着原主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拿腔作势地慢慢跟上去。 原主和林厉兰的关系比较复杂。 原主不是个服管的性子,但林厉兰作为最大的孩子,加上常年不在家的昕姨委托,她是希望能将原主管教好的,只是后来越发的力不从心,太多事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林厉兰这种东一锄头西一锄头的管教方式很快就迎来了原主的厌恶。 单单是想起林厉兰这号人物,常京桐脑子里就浮现出不少两人吵架的场景,但令常京桐心里疑惑的是,记忆里林厉兰对昕姨表现得极其尊重和感激,为什么昕姨重病后原主的记忆里反而没有她去探望昕姨的画面? 难不成两人之间的矛盾真的大到足以让林厉兰连自己心中敬佩的昕姨都远离了? 常京桐看着前头林厉兰的背影思索着。 不。 不对。 如果两人矛盾真的这么深的话,刚刚林厉兰不应该出现替她解围。 。 常京桐跟着林厉兰绕到了码头另一边一栋约莫有二十几层楼高的建筑前,整栋建筑在日光下反着光,几乎无法直视。 远看就像个胡乱堆叠在一处的乐高模型,整体向一侧歪倒,像个钝角三角形似的令人不安。 林厉兰带她去了建筑外侧的一个悬梯,人站上去没有遮挡,悬梯上的绞绳晃晃悠悠地带着悬梯往上走,风迎面扑来,速度很快,但体验感实在称不上舒适。 常京桐往下头瞥了一眼,忍住眩晕感移开了视线。 等悬梯停下来后,由林厉兰带头,数人敏捷地翻身上了侧边的走廊,走廊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铁皮,像是随手铺就而成的。 “磨蹭什么?进来!” 林厉兰开了走廊边上的一个侧推拉的门扇,如果不是她拉动了,外人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门。 常京桐还站在悬梯上,听到林厉兰的催促,只得强压着心头的急促心跳,猛地往走廊那处扑过去,却低估原主的弹跳力。 “砰!” 这一跳让常京桐直接扑到了那走廊结实的墙面上,额上一阵嗡鸣,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脚后跟临近悬空时,被林厉兰一把拉了回来。 “你是走魂了吗?怎么越来越废了?!” 常京桐被林厉兰提溜着进了屋。 要是原主在的话,现在指定就炸了,必然会回骂几句,但常京桐现下眼前还在冒星星,捂着额头龇牙咧嘴没来得及回应。 屋门被林厉兰阖上,还将一旁的电线拉过来圈着那门边上一个可供抓握的突起,这就算是个简陋防护措施了。 要是未经允许就去拉门,这电流就足够外头的人受得了。 “说吧。”林厉兰倒了杯水喝,语气远还没有缓下来的意思,“你今天都去哪儿了?我回去都没见到你。要不是我过来,你还打算跑哪儿去?” 那水杯落在了桌面上,震出不少水纹。 常京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目光移开了:“你回家了?找我做什么?” 常京桐越想越怀疑原主和林厉兰之间有一段被掩盖的记忆,这或许代表林厉兰和原主的死有关。 “我找你做什么?!” 林厉兰憋了一路的火气似乎直到此时才爆发出来,她的机械臂往桌面一拍,桌上的东西登时往上震了震,桌面上轻易便被拍出一个坑印来。 “你怎么不说说你昏了头又做了什么?!我今早才知道,汉密昨晚带了人去堵你,指名道姓要把你揪出来!你是命大没死,你怎么没想过昕姨一个人在屋里怎么办?啊?” 她最后的质问尾音高昂,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清楚是被气过头了还是被那恐慌的猜想所影响。 常京桐错愕地站在原地。 这话里的信息量大。 她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足够引出汉密这伙人追杀的记忆,她也从没想过杀害原主的人会转而去找昕姨。 毕竟纸片里说了原主对这次死亡毫无头绪,所以是仇杀的几率比较小,那牵连的几率也不大,但没想到还真能和她所想的背道而驰。 “那昕、妈现在怎么样了?” 常京桐艰难地转了口。 “呵,”林厉兰看上去被她这全然不知的模样气笑了,但到底还是将现状告知给她,“我派人把她带走了。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值得让汉密连夜带人找你?” 常京桐安静下来,见林厉兰一副一定要等到答案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我不知道。” 屋里一时安静得吓人。 直到某处墙面传来有节奏的四声敲打声,林厉兰才有了反应。 她当即几步走到桌后,拉开那紧闭的帘子,从那状似窗户的位置往外瞧了瞧,眉心蹙起的褶皱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他们昨晚抓到你没?把你昨晚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快!” 常京桐意识到这或许牵扯到两方势力的争斗,只得挑着能说的讲了。 “我今早在倾倒区醒的,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垃圾中转站除了操作区外,就属倾倒区最危险了,一个不慎就能被垃圾掩埋,下一刻或许就会被机械拉到操作区去碾压成肉饼。 常京桐说完就将脖子上那不伦不类的碎布拉下来,露出下头越发狰狞的指痕来。 看到指痕,林厉兰当即变了脸色,她从桌后走到常京桐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仔细去瞧那青紫交加的痕迹。 从这痕迹上看,不难猜想出动手的人是出于如何狠辣的心思下的手。 第94章 a区(七) “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这伤是哪里来的吗?”林厉兰松了手,但显然她原本就糟糕的心情在这伤痕面前越加受挫了,“这么严重的伤,那人指定是没想过留你活口,就这样你还敢到处乱逛!” 常京桐千言万语都往回吞了吞。 她心里的疑惑在林厉兰表现出来的担忧和恐慌面前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越演越烈了。 如果林厉兰还在乎原主,那两人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难道真没有任何接触吗?还是记忆被了无痕迹地掩盖了? “我敢肯定,汉密昨晚绝对找到你了,还把你本来就不多的智商掐没了!”林厉兰又钻回了桌后,蹲下身子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只能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不断往外传,“不管你是怎么活下来,现在皮都给我绷紧点!过来!” 常京桐思绪纷乱,只得先听从她的安排,绕到了桌后。 在那成凹字形倒置的木桌后,凹字形中间空白的位置从外头看是全然完整的一块板子,但从里头看却是中空的,空出来的位置在林厉兰的拉扯下露出内里的一个空洞来。 “进去。” 常京桐不免有些踌躇。 两人之间的对话和交锋全然是在封闭的空间完成的,现在她还怀疑原主有段和林厉兰之间的记忆被掩盖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听从她的做法好似不大理智。 “进去啊!汉密带着人过来了,你赶紧走!” “我……”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性子急的林厉兰当即一手将常京桐拉扯过来,一手摁着她的脑袋就将人从那空洞里推了下去。 “啊——!” 常京桐猝不及防地领略了一次机械臂的力大无穷,来了次倒立下坠。 “把嘴巴闭上!” 林厉兰的声音紧随其后,失重的常京桐勉强闭上了嘴巴,还不小心在舌尖上磕了一下,随着下坠时带来的阴风,恐高的常京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脑袋嗡嗡作响,全然空白,倒是一时不知道疼。 这段下坠的时间在这恐惧之下无限拉长,等那侧边横出来的绵软物体往她身上撞了一下,常京桐才勉强回过神来。 管道开始蛇字形扭转,从陡峭的趋势渐渐趋于平缓,最后从管道里滑出,落在了一车斗的干草里。 常京桐狼狈地摆动着双手,刚将脑袋从干草堆里拔出来,就见到林厉兰利索的身影。 她的机械臂往那管道上一抓,在出口处摩擦出不少火花,最后麻利地从管道口跳了下来。 “呸,呸……” 常京桐趴伏在干草堆里,仰着脑袋将啃进嘴里的干草往外扒拉,得到了林厉兰一个嫌弃的眼神。 车斗所在的位置好似是个地下室,地面的热气在这儿都成了阴郁的丝丝凉气,常京桐踉跄地起身,跟在林厉兰后头从车斗上爬下来。 这地下室堆积了不少杂物,林厉兰带着常京桐爬上了另一架三米左右的机械装备,把上头看似严丝合缝的天花给拆出一个正方形的出口来了。 “……” 常京桐叹为观止,但这眼神显然让回头查看的林厉兰误会了。 “码头这批货被老大指派给了汉密,我的人都撤得七七八八了。要是在那儿对上,这亏就吃定了。” 林厉兰轻而易举地抓住出口将身子带了上去,常京桐就没那么轻松了。 她隐约感觉得到原主的下肢力量很强,但上肢力量只能和普通人类对比,和机械臂之间还是没有对比空间的。 最后常京桐是靠原主优秀的核心力量将自己带上去的。 还好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常京桐不免有些感慨。 要是她现在是自己的身体,这一天的运动量下来,她的手脚估计就废了。 这连续的引体向上就够她受了。 离开了这出口,外头候着一排的车子。那车和常京桐所认识的轿车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少轿车还有外壳,而林厉兰所选的这辆四轮车不仅没有外壳,还有横生出来的辅助臂。 这一根辅助臂约莫有三米。 常京桐很快就知晓了它的用处。 “……” 当那机械臂钳住前头一路延伸而去的障碍物,生生将这带着四轮的驱动车提起来一同越过去时,常京桐喉咙里的叫喊硬是被自己咽了下去。 “在那儿!” “是ne57那边!”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别处的声响,她在再次跃到空中时侧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到一窝近似蚂蚁的奇异设备。 身旁的林厉兰跟着瞥了一眼,神色如常地继续驾驶,很快常京桐就只能看到那坑坑洼洼东一块西一块的建筑群了。 等到这勉强可以称之为汽车的四轮机器停下来,常京桐才白着脸开了口:“汉密为什么要杀我?” “我怎么知道?”林厉兰下了车,偏了偏头示意她从另一头绕下来,“我今早才收到的消息,一收到消息就去找你了。” 说到这里,林厉兰那急脾气又要冒头了。 “你难道真的没有哪怕一颗脑细胞能用了吗?想想你最近到底做了什么?只要跟码头够得上边的都算。” 林厉兰皱着眉头,后头的话更像是她自己的困惑和感慨。 “按理说,他不可能知道你这个小杂碎才对。” 马唛到底只是汉密身边的一个小喽啰,每日闲得抠脚,四处惹祸还能理解,汉密最近有了码头那批货,按理说根本没有心情管其他闲事才对。 毕竟要是码头的货办妥了,那在兰德眼里还能搏个功劳,捞点油水,可要是码头的货出了问题,汉密连小命都保不了。 常京桐从车上爬下来,脑子里无论如何搜索都没能找出近期和码头之间有关联的记忆。 原主近期的记忆更多的是在垃圾中转站那儿转悠。 这之中或许真掩埋了和汉密有交集的部分。 如果真是如此,难不成汉密就是凶手? 这过早探出水面的显眼暗示,让常京桐不免猜疑,但纸片背后的力量或许就是要来个剑走偏锋也说不定。 常京桐跟着林厉兰在一排罐头墙走过,在其中一个瘪仄的过道里停了下来。 第95章 a区(八) “上去吧。” 林厉兰手一挥,见常京桐还站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干脆一伸手就将人提溜了起来,往那罐头边缘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过了那条缝隙,后头竟然是宽敞的,只是那阶梯时宽时窄,陡峭得很。 常京桐茫然地在前头带路,不知爬了多久,林厉兰在后头拉了她一把,两人又从另一条缝隙挤了出去。 出了这缝隙,他们就站在了外头那条可供一人行走的狭窄走廊。 常京桐不禁有些感慨。 在a区生活还真得有点身手,不然日常的生活里很多事情都会成为困扰。 而且这些堆叠成墙的罐头,从远处看必然很壮观,当所有人在这狭窄的走廊里走动,在敞开的罐头屋里活动,在缝隙里游走时,估计会很像活过来的过家家玩具屋。 常京桐感慨归感慨,却是不敢私自停下来,免得又被林厉兰一把提起来,让本就脆弱的脖颈伤上加伤。 “在这儿。” 林厉兰喊了一声,将一旁的卷帘门拉起,让常京桐进去。 屋内除了一张床之外,什么都没有。 常京桐脚步放轻,但先头的动静早就将床上的身影惊醒。 “你们回来了?” 昕姨气若游丝地问了一句。 这一路必然让她很不好受。 常京桐来不及细品心头涌上来的酸涩,便几步走过去将试图起身的昕姨扶了起来。 “昕姨,你躺着就行。这儿又没外人。” 林厉兰嗓音都降了下来,自己走到床尾的位置,从床铺下头拉出一截抽屉,从里面拿了瓶水丢给常京桐。 常京桐连忙伸手接住,看着那透明外壳晃荡开的水纹干咽了一下,将瓶塞拔掉,递到昕姨的嘴边。 昕姨沾了沾唇,就不愿意喝了,常京桐也没有勉强。 “阿兰,让我和桐桐说两句吧。” 这话说得突兀,林厉兰却不在意,直起身来就干脆地应了句。 “行,我也该走了,码头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常京桐看着林厉兰走到门边,忽然回头朝她使了使眼色,上挑的眼尾都因为主人一瞬间的使力而挤出几条细纹来。 常京桐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昕姨,她正垂着眉眼靠着床头,似乎并不知晓两人的交锋。 问题是,这使的眼色是什么意思啊? 常京桐看着重新合上的卷帘门发愣。 无论她如何在杂乱的记忆堆里扒拉,都没能扒出些许线索来,只能先老实面对昕姨可能发起的询问和刁难。 常京桐低头看着自己搁在大腿上的手掌,对上原主的母亲总有些难言的心虚在。 “伤给我看看。” 常京桐一时坐着没动。 “你以为你妈病了一场人就傻了吗?女儿忽然变了个性子,还围了条那么丑的破布,你就算要遮也给我用心点,搞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昕姨说话还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却让常京桐僵硬的四肢重新回了血,她尴尬地笑了笑。 时间有限,她随手扒拉到什么就用什么,的确是应付了些。 常京桐见昕姨坚持,就将那两块拉耸的碎布扯开随意丢在了一旁。 大夏天的围着这东西,她后脖子全都是汗,分不清哪些是吓出来的哪些是捂出来的。 昕姨看着那伤半天没出声,等到开口时,话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谁动的手?” 常京桐见她情绪还算稳定,便摇了摇头,用了同样的理由。 “……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让阿兰安排一下,尽早带我们一起离开a区。” 昕姨艰难地将话说全了,一句话说完已经是一脸疲态,但这事常京桐却没办法同意。 如果离开了这里,那调查凶手的事情更是无从下手,只是对上昕姨,常京桐自然是无法将话说明白的。 “为什么?厉兰说是汉密动的手。虽然我忘了,但这里头总得有个缘由吧?汉密也不是那等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物,不把这仇报了,我这口气咽不下去。” 常京桐想着原主可能有的反应,将屁股往床边挪了挪,侧身对着昕姨。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是昕姨轻飘飘的声音。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一个月前到底是去做了什么吗?” 常京桐听到这话,脑海里的线头便将那段记忆牵了出来。 那是在夜里,原主那会儿还在客厅里鼓捣她的‘实验项目’,她准备造一个自动清洁的机器人,上一个从楼上摔下来,成了一堆废品,这次她准备造一架会低空飞行的扫地机器人。 常京桐看着视野范围内散乱的零件,意外地发现脑海里清楚地映照出这堆废品的可利用部位,对如何制造出一个理想的扫地机器人心中也有了大致的步骤和图纸。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扇为了防小偷的侧门突然传来一阵落地的闷响,常京桐跟着那上扬的视角,转到了侧门的位置。 “桐……” 那目光停了片刻后,隐约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这呼唤当即让她的视角拔高,匆匆地往那处侧门靠近。 侧门内部有个向上拔起的开关,常京桐看着那双手熟稔地将门内积木状的开关一块块推整齐后,使劲将侧门整个拉开了。 浓稠的夜色里,昕姨就躺在地上。 常京桐这一眼难免有些错愕,一个月前的昕姨看上去非常年轻,虽然因为疼痛而蹙着眉头,满脸痛苦的神色,但和如今皮包骨的模样实在是大相径庭。 通过模糊记忆的对比,远远比不上这么鲜明的记忆片段在面前重演时的震撼。 在这错愕的一眼后,常京桐发觉自己还坐在床边,刚刚不过是走神了片刻,昕姨才刚要开始讲述她在那一个月前接到的任务。 “一个月前,九川忽然要召集一个车队,为他运一批货。” 昕姨急喘了两声,常京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探了过去,将她稍稍扶起来,手在后背上顺了几下。 这完全是原主的肌肉记忆在作祟。 常京桐没有反抗这种本能,而是顺着这个动作,让昕姨靠在她怀里。 “劳务费很高,”昕姨靠着常京桐笑了笑,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欣喜的模样,“我想着,或许这笔钱能让我们走远一些,那屋子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 第96章 a区(九) 林昕算是a区有名的‘送货员’,这点名气让她顺利接到了九川的委托,只是这点名气和九川相比,就不够看了。 九川这人,和兰德同处a区金字塔上方,和上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这关系,让贫民窟里多的是人愿意为他卖命。 林昕到现在还记得这场委托的怪异。 按理来说,在送货开始之前,他们会帮忙参与验货,但九川免去了这项工作,只让他们按时在a区第10号出口等待。 时间一到,他们看到的却不是货,而是来接他们的九川。 这倒是头一遭,货没接到,接货的人倒是先让老板给接送了。 五个人都算是老油条了,清楚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倒是没人敢出声询问九川。 九川就这么拉着五个人一路往上区的方向走,直到快到上区和贫民区的边界了,才有人出声。 “……大人,这是要去上区吗?” 林昕看了一眼开口的络腮胡,其余几人也都立刻竖起耳朵来听前头开车的九川回应。 “是。”九川说着就去开侧边的内格,从里头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文件袋来,往后车厢与驾驶座连接处开着的窗户丢了进去,“这是你们的临时id,放纽带里吧。” 络腮胡连忙接住半空中的袋子,在里头摸索半天,摸出五个半透明的芯片来,每个芯片套在一颗米粒大小的外壳里。 几人对了对眼神,皆是难掩激动地将芯片接过。 上区和贫民区有一道无法轻易越过的分界线,远看没有任何阻拦,但如若没有id就随意靠近,很可能下一刻就化成了焦灰。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机械改造,所以即使没有上区人拥有的终端设备,也可以将芯片放入体内用来和大脑连接以控制机械部位的‘纽带’。 每个人的纽带位置不尽相同,各自都自觉地避开视线。 林昕刚将芯片放入纽带之中,就感觉到车身的速度慢慢迟缓下来。 他们几人都待在半封闭式的车厢内,看不清外头的情形,但声音却是能正常听清的,只是现在外头静悄悄的,什么苗头都听不出来,众人俱是严阵以待,就等着来场硬战好打破当下诡异的情形。 等九川停了车,众人下车一看,却是三辆几乎全新的标准v系运货车,流畅的车身和精致的内饰,风格全然和a区出来的车辆不同。 “上车吧,这批货需要在三点前送达。” 当下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 林昕扫了一眼紧锁的后车厢,率先上了其中一辆车。 三辆运货车就这么沉默地跟着九川带头的车子一路开进了上区。 上区和a区全然像是两个世界,干净整洁的街道,炫彩的灯光,在夜空下惬意的行人,这座不夜城似乎到了夜晚才真正揭开它的面纱。 这一路过来,危险全然没有,甚至连车道都比a区来得平缓。 林昕的目光扫过两侧,车辆行人不见减少,心里的不安却是越积越高,就在这时,林昕听到后头车厢里细微的响动。 那似乎是几声痛苦的呻吟。在这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开来,莫名地刺耳。 林昕和副驾上的络腮胡对了下视线,两人都没有开口。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晓了后车厢里的东西是什么了。 车队一路驶进了某处园区,跟着前车进了地下室。 “把人都带下来。” 九川这话没激起一点波澜,想来几人都在车里听到了后头的响动。 虽然货临时变成了人,但这雇佣费就足够让这几人闭上嘴了。 九川下达了指令后,就先一步从地下室的侧门离开了。 “咔。” 林昕看着九川的身影消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所有车厢门就在一声轻响后往外开启,想来是货主远程操控了车门。 林昕走近打开的后车厢,一眼就能看清里头固定在床架上的人。 车厢里头改造成了上下结构,每个人像块摊平的肉排似地一层层堆叠在一块,只有中间留出一条细小的缝隙。 林昕估摸着这一车厢至少有五十几人。 几人开始动手‘卸货’,直接将固定架拆开,顺着车壁上的滑道拉出去,地下室里有闲置的可移动帐篷,像个蘑菇顶似地将推车整个包裹起来,只临时开了个小门可供他们进出。 林昕手下没停,目光却是忍不住一再地去看九川离开的小门,直到从车厢里拉出一个看上去还不足五岁的孩子,她稳当的手才一抖,差点让板子直接落了地。 这车厢里男女老少都有,大部分都没有经过改造的痕迹,一部分醒来的人都在低声求饶,但看他们的神态,实际上真正清醒的人寥寥无几。 “放过我,放过我……” “我是25区的,我有钱……” 上区是以数字分区,贫民区则以字母分区。 随着含混的求饶声越来越多,几人心里的想法各异。 林昕那时候就已经心生戒备,这里头牵扯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昕姨牵动脸部那层依附在骨头上的面皮,露出个不成样的笑来。 常京桐沉默地听着,心里知晓后头的内容不会是原主想听的故事。 “我一直防备着,的确是让我发现了地上探出来的气孔,只是还是迟了一步,我那会儿已经头昏脑涨,吸入太多迷烟,还好我留了一手。” 昕姨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露出点重病前的活泼样来。 “我的身体改造已经进行了一半,所以我赌了一把,躺着装死。在他们过来收尾的时候冲了出去。” 原主的记忆里还有昕姨那狰狞的模样,足足有三十多处伤口,每一处都足以让她死在半路上。 “可惜了。我改造完成的那一半近来也不受我控制了。” 昕姨扭转脖子,让她看自己后颈一处显眼的凸起,那里瘦得凸出的骨头下埋了一条灰暗的细绳,那处细绳裸露出来的痕迹显然是人为切出的一个刀口。那刀口中途歪斜了方向,还未完全愈合,想来是昕姨自己动手切开的。 灰暗的细绳上头挨挤拧扭着无数条丝线。 那是纽带的其中一种形态。 第97章 a区(十) 昕姨让常京桐看过后便重新靠在她的肩膀上,沉重的呼吸声响在常京桐的耳边,两人一时都没有出声。 纽带是人和体内机械部分连接沟通的关键,除了重大事故或更换体内改造机械之外,只有当主人死去才会失去原本蓝绿的颜色。 “我活下来,却比死了还痛苦。” 昕姨的话让常京桐的心口处泛起一阵酸涩的刺疼,常京桐知晓这是原主还残留在体内的情绪,便试着揽紧依靠着她的昕姨,听她艰难地继续说下去。 “是我脑子不大清醒了,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只是临死前回来看一眼,没想到后头又贪生怕死起来,倒是连累你了。”昕姨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你不用多想,好死不如赖活。我要是真不想活了,早就自我了断了。我只是不想你去抓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虚无缥缈的希望…… 恐怕就是原主四处找特效药bv247的事情了。 现在仔细想想,她丢失的那支特效药bv247,好似并没有具体交易的记忆片段。 常京桐忽然想起那瘸腿老头口中的瘪三,难不成他口中原主和瘪三之间的交易,就是指这件事? 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人找出来。 “九川是个厉害角色,我一直在等他。” 昕姨的目光落在了虚空中。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在等待头顶落下的尖刀,却没想到这把刀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是我心存侥幸了。”这一场故事讲下来,昕姨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要不是她吃力的呼吸,常京桐甚至担心她忽然厥过去,“你的身手我是清楚的,汉密和他那群散兵不可能抓得住你。恐怕是九川的人来了。” 常京桐默然。 记忆里关于原主打斗的画面并不多,更多的是她自如地在a区四处游荡,在垃圾中转站灵活攀爬,甚至有段爬上中转站那只独眼大块头的记忆。 只是对如今的常京桐来说,那一连串记忆像是在看电视剧般不真实。 难不成真的不是汉密杀的原主,而是九川? “这事你挑着和阿兰说说吧,我们得尽早动身了。” 昕姨疲惫地阖上眼睛。 常京桐犹豫片刻,还是试着开了口。 “兰姐已经走了。” 所以要不明天再说吧? 常京桐看着昕姨露出个模糊的笑容来:“你以为我看不懂你们之间打的眼锋吗?她应该还在外头等着你呢。” 常京桐从那卷帘门出去,竟然真的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林厉兰。 “……总之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将货给发出去。” 常京桐的脚步声打断了林厉兰的话尾。 常京桐走近了才发觉林厉兰正在和另一个人说话,只是这走道太狭窄,两人面对面说话,那人瘦小的个头几乎都被林厉兰遮严实了。 “行了,你先过去吧。” “好。” 那小个子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昕姨怎么说?” 林厉兰依靠着墙面,调转身子对着常京桐。 “你知道九川吗?”常京桐看着林厉兰挑起眉尾,慢慢将身子站直了,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虚,“他很强吗?我是说……” “你到底是惹了什么天大的麻烦?”林厉兰音量升高后又猛地降了下来,眼睛往常京桐身后瞥了一眼,“他是上区的人,有人有武器有技术。” 说到这里,林厉兰其中一只机械臂往另一只的关节处拍了拍。 那未曾选择植入人造皮肤的机械手臂泛着寒光,某些时刻倒有了珠宝般的瑰丽感。 “汉密见了他都得弯腰,恐怕只有兰德大人能和他平起平坐了。他怎么会知道你的?” “不是我。”常京桐想了想,简短地说道,“因为昕、妈前阵子接的委托出问题了,你应该也看到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嗯,我正想问你这事。” “总之,”常京桐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追问,“那委托是九川发出来的,他想将这事埋起来,所以他现在想要妈的命,还顺带着把我也列为灭杀的目标。” 这话说完,走廊突兀地静了静。 过了片刻,谈话声才再次响起。 “你脖子上的伤是九川的人干的?” 林厉兰的尾音有些尖细。 “嗯。不过,这是妈自己的猜想。”常京桐舔舔嘴唇,还是觉得这称呼怎么说怎么奇怪,“我倒是觉得事情有蹊跷。” 不等林厉兰追问,常京桐就自己说了下去。 “按照妈的说法,九川是想灭口,不让那场委托的事情泄露出去。可是,如果真是灭口,那应该越早越好,九川为什么等了近一个月才动手?” “这说不通啊。” 常京桐和林厉兰两人均是蹙着眉头,苦苦思索却没有进展。 “以防万一,我先安排你们两个去d区躲躲。那里现在还在争地盘,乱起来没人注意到你们。” 常京桐听到这话当即开口,想试着争取一下:“别急。如果真是九川的人,现在我们就该见到他们了。” 按照她们的说法,九川可不是善茬。 既然他的势力范围广,能力强,那就没理由这么快收手。 按照常人的想法,一旦动手,必然是要在猎物反抗或逃脱之前,一次性将其全部捕获才是。 常京桐刚想到这里,那刚离开没多久的小个子就从走廊前头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老大!汉密带人过来了!” 林厉兰听到这话,当即将手臂抬起,那小臂的位置突然弹出一个单孔的细管来,常京桐见她将细管凑到眼前,对着远处看了几眼,神色很快就不耐起来。 “啧,这马唛迟早要把他给处理了。” 常京桐往走廊外头探出大半个身子,眯着眼睛去看远处的两簇人群,可惜只能看清他们两批人泾渭分明地各站了两头,倒是看不清那群人的模样。 “行了。你回屋子里去。我处理完就过来。” 常京桐连忙拉住转身就走的林厉兰。 “躲是解决不了问题了。现在我们的首要敌人可不是汉密,不如我下去和他交涉。要是真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给他道歉,尽早把这事解决了,别两头都没顾上。” 林厉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常京桐自然知晓自己这番话和原主的性格严重不符,根本不像是原主能说出口的话,但现在是难得能接近汉密,确认事情真相的机会,她决计是不能错过的。 第98章 a区(十一) 林厉兰考虑片刻后,终究还是同意了。 “行。不过谈不拢也不怕,我这双手臂可不是白接的。” 有九川这把尖刀在头顶上吊着,想来林厉兰也无意在这事情上多做纠缠。 常京桐跟着林厉兰下了楼,上了另一架小型的车子。 那车子像是个用金属架子随意搭建而成的金龟子,只有一个主驾有座位。常京桐坐在裸露在外的车架上,双腿拘束地缩在两侧的铁架旁,手紧抓着半空中像是金龟子向外扬起的翅关节。 当车子悬浮起来时,常京桐迎着急速扑来的尘土抿紧嘴唇。 还好路程很短,不过眨眼间车子就停了下来。 林厉兰利落地翻身下车,常京桐则是转了个身,本想踩着下头金龟子的脚借一下力,却没想到一脚踩空,人直接滑下来了。 “!” 常京桐向后踉跄了两步,身子突兀地停了停,状似无事发生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身却见前头几下就走远的林厉兰,连忙跟了上去。 “怎么?你的货都理好了?竟然有空跑到我这里来撒野?” 林厉兰拔高的声音当即让人群让出一条道来。 跟在她身后的常京桐很快就看到了对面人堆里的汉密。 汉密顶着一头自然卷的杂乱头发,眼下发青,面色蜡黄,像是熬夜加班几天后精气被吸空的模样。 大夏天的,他甚至还穿着厚实的外套,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麻杆似的身子和身后挨挨挤挤的壮汉相差甚远,让人担心一阵热风吹过,他就先倒下了。 汉密的目光掠过前头的林厉兰,直直往常京桐脸上放。 常京桐见他将目光放在她脖子上时,心里突兀地掠过一个直觉。 这伤或许真是汉密下的手。 “呵,要不是有手脚不干净的老鼠,我也不至于来这里浪费时间。” 汉密笑起来时,倒是将‘不怀好意’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种随时会破碎弯折的柔弱感立时消散不见了。 林厉兰皱眉,正要开口回怼,常京桐捏着她衣角传来的拉扯让她勉强将舌尖的话咽下去了。 “请吧。”林厉兰随意指了指边上的一个铁皮屋,“我们两也很久没好好聊过了,这次就将账一次性算清楚。” 汉密耸了耸肩,倒是没有异议。 铁皮屋里的人估计出去得匆忙,桌上还堆着杂物,椅子歪倒在地,敞开的水杯还在冒着热气,在这酷暑里,就算是热水都看上去特别诱人。 常京桐抿嘴,嘴唇仍然是干燥,隐约还尝到了点铁锈的味道。 “她脖子上的伤是你搞的?” 林厉兰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常京桐心中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 “是。可惜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常京桐还活着显然让他很不满。 “说吧,是什么仇让你这大忙人下这死手?” 林厉兰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冷冽的目光几乎要化成利剑插在汉密那排骨似的身板上了。 常京桐捏着她衣角的指尖发白,无声地请求林厉兰冷静,让她先把答案听完了再动手也不迟。 “你怎么不问问你这妹妹呢?”汉密耸肩靠在铁皮墙上,见常京桐没有开口的意思,弯着眉眼继续说道,“她偷了我码头的货。那可是一箱v5零件,五十颗,够买你的脑袋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静。 常京桐愣怔地看着被唤醒的记忆里奔跑的颠簸画面,恍惚间似乎还能听到当时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高昂的喊叫怒骂,浓稠的夜幕被刺眼的灯光撕开。 常京桐的视角猛地向下落,进了一处狭窄的通道里。 恶心黏腻的腥臭味无孔不入地荼毒着入侵者的理智。 沉重凝滞的喘息隔了许久才在向上攀爬的扶梯上得到了解救,但那股难闻的气味直到离开管道许久都似乎还飘散在鼻间。 常京桐终于看到了瘪三的身影了。 她感觉到难言的轻松,似乎从此刻开始,身后的危机就不再算是问题了。 “东西呢?” 常京桐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她蹲伏在码头许久,几乎一整天都没吃没喝,窝在简陋的遮蔽物下头,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 “你的呢?至少让我先看一眼验验货吧?” 常京桐的视角在片刻停格后重新移动起来,她看到了那箱v5零件,盒子只有巴掌大小,顶盖被拇指掀开,露出里头如同蚂蚁般细微的不规则零件来。 “啪。” 在这一眼后,那盖子就被常京桐的手阖上了。 “我要的东西。” 她看着瘪三兴奋异常的模样,盯着他快速从腰间的挂包里摸出一管蓝绿色的液体。 原主的手迅速前抓,他手中的特效药登时就落入原主的手中,她开始借着朦胧的月色仔细去辨认透明管身的识别号。 原主在此之前自然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款新推出的药剂。 她模糊的辨别方式,全都是从南地那里得知的。 “可以了吧?这都是我转了好几手从上区倒腾过来的……” 瘪三的声音慢慢远去,常京桐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还站在铁皮房内,接受着午后阳光的烘烤,鼻间充斥着炙烤后的沙尘味,面前的几人全都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我……”常京桐想到先前的话题,一时语塞,心念一转,倒是想到了另一个疑点,“你杀我的时候,我还醒着吗?” 对于原主的身手,常京桐刚刚有了新的认识。 如若原主能从码头那么多人的手中逃脱,那在没有特殊情况下,汉密的确是不可能在原主熟悉的环境里抓到原主,还将原主以正面相对的姿势掐死。 “呵,你倒是提醒我了。”汉密慢慢站直了身子,“那时候你已经死了,按理来说,再死一次已经不可能了,但现在你还活着……” 汉密忽然将手从上衣口袋里伸出来,那手腕猛地向下弯折,不过眨眼间,便冒出了几丝轻薄的烟雾。 “当!” 常京桐僵立站在原地,眼里一瞬间似乎捕捉到了迅速靠近的飞蚊状物体,晃眼间就被前头探出来的机械臂挡住了。 第99章 a区(十二) 常京桐往地上看了一眼,那飞蚊状的物体落地后就拧扭着身子,眨眼间就消融不见了。 她恍然间意识到更换身体后的又一不适。 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常京桐往往是身体跟不上脑子,如今却隐约察觉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身体的反应。 在这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世界里,她如若不能早点适应原主的身体,那恐怕会平白将她的死亡时间提前。 “你找死!” 挡住子弹的林厉兰显然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她猛地蹬地向前,揉身出现在汉密面前,一拳就砸在了那张蜡黄的脸上。 常京桐愣怔地看着面前动作迅速到几近残影的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就又闪过某道银光,这次常京桐提前有了准备,当即侧身躲避。 面上被子弹擦过,立刻就能感觉到侧脸有条发热的道子开始刺疼起来。 “你做什么!” 常京桐一侧身,正好对上摸起一旁搁置的铁棍就要上前助阵的马唛。 她的本能远比语言来得快得多。 随着常京桐的话音落下,她的身体已经冲了过去,抬脚就要往马唛的脑袋上踢过去。 她的面前恍惚间闪过敌人的脑袋在击打下变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内心深处甚至为此而感到一阵难言的兴奋,但这一击终究在她片刻的走神下被抵挡住了。 常京桐迅速收腿后撤,过长的宽松裤腿在地面带出一串隐约的浮土。 “砰!” 但一旁重击扬起的尘土全然掩盖了这处微小的争执。 常京桐连忙转头过去看了一眼,在见到林厉兰将汉密压制在地上时,心里刚松了口气,继续往前扑的马唛当即又让她这口气吊了起来。 常京桐猛地一跃,脚下如同装了弹簧似地将身子往前一送,直接扑到了马唛背上。 可惜原主的身体太轻,马唛不过一个趔趄便不管不顾地继续将手里的铁棍往背对着他们的林厉兰脑袋上招呼。 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本能在行动,常京桐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只知道指尖摸到了刀片那冰冷的一角,便往马唛的脖颈上重重一抹。 “嗬……” “当啷。” 马唛凭着惯性往前又跑了几步,随后便跪倒在地,手里的棍子落了地,却没能吸引到前头两人的注意。 “这货,我看你是不想谈了?” 压制着汉密的林厉兰也不是全然轻松的,汉密这人惯用阴招,或许一个分神身上就能多上几个血孔。 不过两人也不是那等不死不休的关系,打斗时双方都留了手。 “兰德大人回来了,到时候货对不上,神仙都救不了你。” 这道理汉密自然是懂的,这才穷追不舍地要将货讨到手,就算拿不到货,至少也要让挑战他权威的人将命留下。 可惜对上了林厉兰,他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那你想怎么谈?” 汉密的面容出现片刻扭曲,怒意到了某个尽头,竟扯着他的嘴角咧出一个歪嘴的笑容来。 林厉兰欣赏了片刻对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后,松开钳制着他的机械臂,一下子向后退到常京桐的身边。 那泛着寒光的机械臂一伸,就将愣怔着坐在地上的常京桐提溜了起来,立在了她身边。 屋里除了常京桐之外的两人都没有分出一点多余的视线给倒地呻吟的马唛。 他脖子上的口子开得大,即使双手紧紧捂着,也一时半会止不住那欢悦涌出的血液。 常京桐面色如常,目光却有些发直,垂落在身侧的指尖紧捏着那裹得仔细的刀片,细看能看出那露着尖利一角的刀片在颤抖的指尖带动下晃动着冷光,凝聚在指尖的血珠轻盈地落了地。 “那箱货,我相信兰德大人指派的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肯定能自己补上。作为补偿,我可以给你送一块合适的纽带。” 林厉兰站在常京桐的身前,目光落在前头慢慢站直身子的汉密身上。 “听说近来你的纽带坏了,”林厉兰的目光如若实质地在汉密的心口处扫了一眼,在对方阴沉的脸色下继续说道,“放心,我知道你用的不是什么便宜货。六号纽带能顶得上十箱v5了。你给我几天时间,我自然会把纽带亲自送到你手里。” 这话一落下,常京桐就见识了一场无声的变脸。 只见汉密的腰背又佝偻了下去,面上的皮肉在笑容的推挤下挤出数条细纹来,说出来的话也失了火气。 “不愧是码头的后起之秀啊,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汉密说完,竟然自动掠过了地上垂死的马唛,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常京桐出声阻拦,在林厉兰不赞成的目光下开了口,“你杀我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刚刚扬起的尘土慢慢悠悠地往下落,短暂的静谧后,是汉密满是恶意的笑声。 “其实那晚,我手下让你逃了。” 汉密踢了踢地上不知生死的马唛。 “等我的人再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出于保险,我又在你脖子上来了一下,差点把你的头给拧下来。”汉密笑出声来,似乎是想到了某个有趣的画面,混杂在笑声之中的,是最后一句费解的话,“结果你还是没死,真是有趣。” 常京桐抓住林厉兰准备抬起的手臂。 听到汉密的话,显然让林厉兰原本还想着息事宁人的安排顷刻间就推翻了。 汉密显然也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笑了几声就顶着林厉兰慑人的目光转身慢悠悠地走出了铁皮屋。 常京桐瞥了一眼地上摊平的马唛,跟着林厉兰离开铁皮屋,瞥见时机便凑了过去。 “兰姐,你先把妈转移了吧?” 林厉兰一个眼神飘过来:“那你呢?” 常京桐:“姐你不也不走吗?” 两人都不需要多说就知晓了对方心里的小算盘。 林厉兰:“我是因为码头上的事情走不开。” 常京桐:“那我是要找出杀我的家伙,我也走不开。” 该说不说,原主叛逆的性子在某些场合还是很好用的。 林厉兰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再次开口:“我知道前阵子我们闹得不愉快,但昕姨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也不会允许你留在这里送死……” 第100章 a区(十三) 常京桐的脚步突兀地停下,因为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一段记忆而愣神。 她心中对林厉兰和原主之间关系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或许是因为昕姨是一名‘送货员’,原主也一直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而在一月前就有个难得的机会出现在她眼前。 兰德上个月在码头发布了运货委托,原定是在他手下里头挑人,原主想通过林厉兰的关系参与那次运货,却没想到被林厉兰拒绝了,两人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在言语措辞方面,两人都突破了某条底线。 原主迫切想要成长起来,但相对地,林厉兰却有着和她截然相反的念头。 她认为那次任务太危险了,所以不顾一切要阻止原主的参与,甚至还明确表示不会让她有机会报名成功。 难不成林厉兰知晓那次委托的内幕? 常京桐看着走在前头的林厉兰出神。 林厉兰很快因为身后消失的脚步声而回过头来,见常京桐还站在原地,不由得皱眉催促:“怎么?我会派人去查清楚的。你那会儿在垃圾中转站,说不定有人看见过你。” 常京桐重新迈步跟上:“嗯,你能顺便帮我查查一个月前,兰德和九川发出的委托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说起那次委托来,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还有些凝滞。 “兰德和九川可不是一个碗里吃饭的。”林厉兰瞥了几眼常京桐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话也直白了许多,“他们表面上好像没什么冲突,但实际上为了争夺码头的所有权,背地里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那次你让我安排你进去,”林厉兰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我不是想让你一辈子出不了头,只是这份苦你没必要去受。兰德的委托可不是那么好接的,很多时候人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a区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了也没人在意,你懂吗?” 林厉兰又往旁边瞥了一眼,见常京桐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急了:“我问你懂了没有?我不缺你那条命给我挣补贴知道吗?” 常京桐看着林厉兰着急的模样,忍不住露出笑意:“知道啦。那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那时候……” 常京桐的笑容在想到原主后又收敛起来:“我那时候说话没过脑子,兰姐你也别往心里去。” 无论如何,现在的林厉兰的确是帮助了她许多。 常京桐从那些记忆片段里不止看到了争吵,还看到了她们之间对彼此的在意。或许正因为此,才会因为彼此的一句话而介怀许久,在某个节点成为伤害彼此的利器。 两个人沉默地走完了罐头房子的楼梯。 “行了,我该去忙了。”林厉兰将她带到了昕姨所在的房间前就停下了脚步,“东西我会让矮子送过来。事情我也会去查清楚,尽快安排你们去d区,这段时间你别乱跑。” 林厉兰看着常京桐的模样,挑了一下眉尾,话里几乎有了肯定的意思:“你还是会到处乱跑是不是?” 常京桐笑了笑,一双微微弯起的眉眼眨巴了几下,让林厉兰只想叹气:“给我点时间,难不成连姐你都不信了吗?” “……我信。” 这话林厉兰到底买不买账,常京桐看不出来,但她似乎是真的有事要忙,到底还是匆匆离开了。 常京桐回屋后就发现昕姨睡着了。 昕姨的精神头到底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沉默地在屋里站了片刻,还是迈步走到床尾,将床尾的抽屉打开来看了看。 里头挨挨挤挤的营养液和饮用水慢慢展露其诱人的一面,她足足蹲了几分钟,才将手伸向了某瓶饮用水。 当水流润泽了干渴的喉咙时,常京桐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将水喝了一半,又拆了一根营养液,倒了四分之一进去混合,将开完瓶的营养液放在抽屉的最边缘,这才有了精力从半敞开的卷帘门弯腰出去。 她在走廊外头探着脑袋,果然没过多久,矮子就按照林厉兰的说法赶了过来。 当那可折叠的床架子和一箱物资顺着那绞绳一路提上来时,常京桐隐约知晓他们是怎么将昕姨运到罐头房里了。 这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电梯’呢? 常京桐和矮子一同站在走廊上‘收货’,收完货,矮子就自行离开了。 她则留在门外拆货,本来还指望着能在里头找到件像样的武器,但在那单薄的木板盖掀开后,她的期望就落空了。 里头是几件陈旧的衣服,有原主的,也有昕姨的。 想来这里头都是旧屋里的东西,能用能卖的都被原主卖掉了,是指望不上什么了。 常京桐不抱希望地在里头翻了翻,倒是翻到了一个工具箱,只有巴掌大小,但一摸到这映着古怪抽象画的小盒子,常京桐心里就浮现出隐约的欣喜和亲切感。 她摸索着磨得光滑的盒子边缘,在摸到开关后将其打开。 原主常用的工具都在里头,却是迷你版本。 这是小时候昕姨送给原主的礼物,如今那些工具在原主的手掌对比下,小得可怜。 和原主如今的手掌相匹配的工具则在几天前就被原主卖掉了,这一份想来是原主舍不得,留下来作纪念的。 常京桐把玩了一会儿,将迷你工具箱塞进了宽松的裤袋里。 她喜欢原主摩挲着工具箱时,心底浮现出来的那股胜券在握般的喜悦。 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常京桐随后将床架打开放进了屋内,见昕姨暂时没有醒来的意思,就收拾东西出了门。 干净的水少有,但简单过滤过的辐射水还没到短缺的时节。 罐头房里是不通水管的。 住罐头房的都是缺钱的主。这些罐头墙罐头屋都是许多年前上区倾倒过来的,会住罐头房就图它是个现成的遮蔽物,能修条不成样的楼梯就已经算是‘富有’,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财力去加装水管,引水源,所以在这片区里的人要洗澡洗漱,一般都需要去集中的一处水源点搬水。 第101章 a区(十四) 常京桐下楼后和正好过来守着的几人聊了聊,被引进了一处‘公共厕所’里。 这个点过来,那铁皮屋里没人,常京桐一眼就看见那条连进来的水管口。 常京桐将旧t恤搓洗了一下,简单地擦了把脸,就用那几人给的铁桶盛水,好回去给昕姨擦身。 那水有股带腥气的铁锈味,不确定是管道里头生了锈导致的,还是水源本身就有问题。 水在桶内晃荡着,浮现一层浅淡的红色。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抬水回去。 如今她对原主的能力有了些许认知。 果然,等她一路提着满载的水桶挤到了那条狭窄的走廊上,气息还是稳当的,手臂甚至不觉得酸软。 常京桐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当下有力的臂膀。 如若不是纸片频繁将她拉进这诡异的世界里,她应该也会尽可能地加训自己的身体,只有当身体素质跟上了,才能在这世界里多一份生机。 常京桐用一个歪歪扭扭显然饱受摧残的铁盆倒了一部分水,窝在房间的角落里擦身换衣。 天气太热,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后都有点馊了。 细微的水声在屋内响了一阵就突兀地停下了。 常京桐皱着眉去摸索后腰处的一处冰凉的块状物,努力转头却还是没能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反而在后肩的位置看到了一个青紫色的印记。 那印记似乎有巴掌大小,常京桐想了想,干脆换上衣服下楼,借了一面镜子回来。 原主的记忆里全然没有这两处痕迹相关的内容,只要是被掩埋的记忆,很大程度和纸片背后的真相有关。 常京桐将镜子靠在墙角,扭着身子去看镜子里的后背。 那边缘青紫中心泛黑的印记远看像是个展翅的蝴蝶,常京桐盯着那处印记看了片刻,脑海里还是没能搜索出相关的记忆,或许这真是原主无意间撞到形成的淤青。 后腰处触手冰凉的那块皮肤肉眼看上去和周遭的皮肉没有任何差别,常京桐再次伸手摸上去,记忆里隐约有原主触碰过这块皮肤的记忆,但那记忆里的原主态度稀疏平常。 难不成原主也曾经接受过机械改造? 这该不会是机械改造留下来的标记? 常京桐的想法一闪而过,像是触碰到了尘封记忆的一角,她的视角猛地抬高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原主的视角正落在床上垂死的昕姨身上,她听到了自己漠然的声音:“我不信。” 昕姨挤出一个不成样的笑来,似乎有些无奈:“你看到了不是吗?关于那段我封起来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存档更合适些。” 随着昕姨的话音落下,原主猛然落入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视角向下拉扯,世间万物似乎都变得高大起来。 常京桐透过原主的目光看到了一片刺眼的白,原主小了数倍的手抚摸上了困住她的牢笼,视线越过那牢固的栅栏,常京桐意外地见到了匆忙走来的昕姨。 那时的昕姨和现在的模样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在肯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昕姨。 昕姨到了近前,什么话都没说就开始解栅栏上头挂着的密码锁。 原主的手当即从栅栏上收了回来,本能告诉她,如果秘密出错了,栅栏会长出嘴来,那可不是个美好的回忆。 常京桐尽可能忽略原主当时的情绪带给自己的影响,仔细去瞧昕姨那身白袍胸前晃荡的牌子。 ‘旭日医药’ 除了那最上头加粗的字体之外,只有占据了整个牌面的明黄色之字形图样还能勉强辨别出来,其余的就看不真切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在这处空间里,明明只有昕姨和原主两人,耳边却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合成音,平铺直述,毫无感情。 “带上它一起离开只会加重你的负担,被追回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八十……” “嘘,你只需要把门给我打开就行。” 昕姨将门拉开,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 原主的视角一时定格在那双手上。 通过那双多处脱皮,指尖发皱的手,原主的眼前闪过无数次被搂抱的画面,但最终迎来的统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那双手代表着是背后无数次的针剂注射,是无数次的解剖改造,是卸骨拆肉的苦痛。 在那深入骨髓的可怕痛苦窜过全身后,原主猛地向后缩去。 伴随着视野的后倒,常京桐重新看到了垂死的昕姨,她的目光悲伤且温柔,说的话却是冰冷而刺耳的。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我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答应我,这辈子绝对不能回到上区。” “!” 常京桐像是从噩梦之中挣脱,涣散的瞳孔慢慢恢复聚焦。 那段话,是昕姨一个月前从上区逃回来时说的。 恐怕是那时候的昕姨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这才将原主幼时的记忆解开,而这一切都被纸片背后的力量所掩盖了。 只是,实验品指的是什么? 那原主还算是人吗? 这毕竟牵扯到原主真正的死因。 常京桐只得忍着刚刚回忆时带来的不适感,努力去细想,却只能从脑海里挖掘到零碎的画面。 或许是她多想了。 原主的身体和常人一样,有摄取营养和水分的需求,会流血流泪,感受得到身心的苦痛,原主应该只是被进行多次机械改造的可怜人罢了。 常京桐正想着,一瞬间强烈的直觉让她本能地侧过头去,重新聚焦的视线正好撞上床头处一声不吭盯着她看的昕姨。 “……你什么时候醒的?” 常京桐不自在地将衣服理好,顺便去拿搓洗过的t恤,准备给昕姨擦身。 “刚醒。” 昕姨笑了笑,任由她将自己扶起来。 常京桐给昕姨简单地擦身换衣。 昕姨的手脚在大夏天还是冷冰冰的,手心全是冷汗,几处较重的伤口都还没愈合,常京桐熟练地从物资箱里拿了所剩无几的药和绷带,准备顺手将伤口处的药换了。 当那记忆中狰狞的伤口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时,常京桐的神色倒是未曾因为心头的不适而有所改变。 那几处伤口虽然没有溃烂,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红色,几丝血水挂在上头,单单只是看着似乎就能切身体会到那深入血肉的尖锐疼痛。 常京桐为其洒上药粉的动作突兀地停了停,她稍稍歪了一下脑袋,看到了伤口边上被吞噬了翅膀一角的青紫色蝴蝶。 第102章 a区(十五) 这近似蝴蝶的印记难不成是母女刺青? 常京桐徒然地在混乱的记忆里翻找,始终没能找到这印记的相关记忆。 在这狰狞的血红面前,人的视线的确很难从这主体之中挣脱,原主之前在为昕姨擦身时注意不到这处印记也不奇怪,只是这印记到底是什么意思? 常京桐短暂地停顿后,又继续将手头上的活计忙完。 等她扶着昕姨躺下时,昕姨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每次动弹,都能去掉昕姨的半条命,但为了避免伤口溃烂,只得时时处理。 常京桐见她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问题只得稍稍往后放,让她先行休息。 阳光在肆虐了整日后,终于偃旗息鼓。 烤得透彻的地面在夕阳下似乎还冒着热气。 常京桐站在走廊上发呆。 这副身体的确是比她原有的身体好用,但相对地,脑子却是不够用了。 那堆杂乱的记忆显然是解开答案的关键,只有找到关键的‘钥匙’才能解开掩埋起来的片段,但是挖出记忆的过程时常打乱她的思绪,更对她的大脑造成了负担。 现在让常京桐去挖掘那堆记忆的边边角角,还会带动大脑眩晕般的恶心不适。 常京桐叹了口气,目光从这灰扑扑的世界掠过,在茫然涌上心头时,又强行将其压了下去。 如今事情算是有了进展,她勉强能在嫌疑人名单里删除掉一人。 汉密动手前,原主就已经死了。 虽然原主的身体并没有其他明显致命的伤口,但杀人不一定需要在体表上留下痕迹。 她的到来复活了原主的身体,某种程度上也掩盖了某些线索。 不然验尸或许会找到杀人凶手的一些踪迹。 常京桐一遍遍地去想昕姨所说的话,总觉得她的话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但这种不合理因为原主和九川这人全然空白的交集而失去了方向。 或许和汉密一样,她需要见到九川这人才能确定这背后的真相。 当晚,常京桐倒是没让这些繁乱的思绪影响到自己的睡眠。 隔天,罐头屋早早就能感觉到晨起的热气,常京桐起身后没多久,矮子就过来了。 “这是老大给你准备的。这针是止痛用的,晚点还有医生过来。” 常京桐将提箱接了,谢过后就进了屋。 林厉兰给她准备了几个面包,这应该就是这几日的干粮了,毕竟营养液可是个不小的开销。 常京桐拿起一块,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在牙齿迟迟没能更进一步后,常京桐不得不将面包从嘴里拿了下来。她看着上头的齿痕愣神,又试着拿手里的面包敲了下墙体。 “当!” 如同敲钟般的清脆响动让常京桐错愕。 这真的是面包吗? “呵。” 常京桐被那声极轻的笑声拉回了注意力,一偏头,就能看到昕姨惨白的脸,正朝着她露出一个模糊的笑脸来。 “你醒啦。” 昨晚换过药,昕姨就昏睡过去了。 有许多问题,常京桐都还没来得及得到答案。 “嗯。” 昕姨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常京桐一走近就能看到她额上的冷汗,她的嘴唇隐约还在发颤。 看来昕姨是被疼醒的。 常京桐随手将面包放下,用铁桶里的水涮了涮手,在被日头烤干的t恤上抹了一把,便去将提箱里珍贵的止痛针拿了起来。 “不知道兰姐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常京桐坐在床边,给昕姨看了看这管透明的针剂,“要用吗?” 常京桐在昨天知晓了昕姨和原主的又一重身份之后,更加觉得找到原主死因的关键,就在昕姨身上。 昕姨半阖的眼睛在针剂上蝌蚪般的字体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应了一声。 “嗯,用吧。” 这结果在常京桐的意料之中。 或许这针剂还是昕姨让林厉兰弄回来的。 昕姨知晓的东西远远比原主想象中的多得多。 常京桐抿着嘴,手臂肌肉紧绷,几乎是靠原主的本能和记忆完成了注射。 一针下去后,常京桐额上出的汗比昕姨的还多,嘴上的血色更是褪得一干二净,还没等她开口,那半敞开的卷帘门前就在门外身影的带动下发出细响,慢慢向上收起。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见到矮子。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横肉的男人,身上的背心看上去几乎要被他腰间的肥肉挤爆,那找不见腰身的肚子上还圈着一条皮带,上头挂着两把斧头状的武器。 跟在背心男后头的则是个穿着夹克衫提着提箱的高挑男人,他的面容苍白,两颊向内微微凹陷,即使在大夏天,还是只露出脖颈以上的皮肤。 这两人单单视觉上的反差就极其夺人眼球。 “喏,这是老大让人请的医生。”背心男偏了偏脑袋,示意身旁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人,男人沉默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态,“我在外头守着,有事喊我。” 背心男后头那句话是对着身边人说的。 常京桐站起身来,看着这段互动,隐约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却不确定这违和感是两人之间身材的反差带来的,还是其他方面给她带来的错觉。 等背心男离开后,医生才迈步进来,将手提箱放在地上后打开。 里头俱是晃眼的物件,常京桐只来得及扫了一眼,便见他信手拿出其中一支注射器,边起身边将那注射器的盖子掰开。 常京桐下意识去拦。 昕姨刚刚注射了其他的药剂,不确定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所冲突。 “她……”她刚注射了另一支药。 常京桐的话才起了个头,那医生便转过头来,朝常京桐扫了一眼。 这漠然的一眼让常京桐莫名地心头发慌。 “等等。” 医生对常京桐的阻拦充耳不闻,几步就走到床边,针尖毫无顾忌地往下扎去。 见到这不管不顾的注射方式,常京桐当即伸手去拦,挨挤之间,床头朝里挪移了一寸,发出刺耳的拖拉声。 “你要做什么?!” 常京桐握住医生手腕的五指用力到发白,手臂肌肉微微鼓起。 两人角力之间,常京桐对上他的眼神,那漠然的目光在杀意之下牵动了面部的肌肉,露出底下没缘由的憎恶来。 第103章 a区(十六) 常京桐的质问没有得到答案,还在这场手臂较量里渐渐落了下风。 她的牙关紧咬,双臂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在对面逼近的针尖下向后挪动了下脚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床上。 身后硬实的床板让她没有退路。 常京桐的脚用力踩实地面,还没来得及借力,前头的医生就猛地调转方向泄了力。 这一下让常京桐猝不及防地身子前倾,在医生顶起的膝盖下受了一击。 “!” 这撞到胃部的一击让常京桐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赶紧顺势抱住这人的膝盖,踉跄着向后拉扯,医生狼狈地单脚跳了几下勉强稳住身子,在愤怒下,竟然直接将针尖对准了抱着他腿的常京桐。 常京桐一抬眼就看到迎面戳来的针尖,几乎是靠着本能抬腿松手,整个人向地面摔去,倒挂般单腿向上扫过,对着那人的小臂便狠狠踢了过去。 “哼!” 常京桐闷哼一声,虽说这人抓着针剂向下戳刺的动作在这一击下稍有停滞,但这人的手臂实在是太硬实了! 常京桐感觉自己的腿在这一重踢下骨头都快断裂了,完全是杀敌八百自损八千。 这人肯定接受过机械改造! 常京桐一击不成,疼痛更是让她躲避的动作失了先机,只来得及在针尖戳入脸颊前两手紧抓住对方的手腕,在更糟糕的局势下勉强止住对方的杀意。 那冰冷的针尖几乎要触碰到常京桐的肌肤,隐约间神经末梢似乎都感受到了刺疼的寒意,对针尖的恐惧更是加剧了常京桐的力不从心。 在常京桐以为这次玩完了的时候,一阵扭曲空间的气流忽然从她面前窜了过去,带动她脸侧的碎发飘拂而过。 在气流的带动下,医生那双带着得意神色的眼睛忽然失去了焦距,常京桐感觉到对方下压的力道一松,当即就去夺他手里的针剂。 “啪。” 在针剂到手后,常京桐的耳边隐约听到了物件落地的清脆声响,还没来得及翻身逃开,头顶那人就像失去提线的木偶娃娃似地瘫软倒下。 常京桐感觉到手里调转方向的针剂戳入了紧实的肌肉之中,连忙将身上的人推开。 “砰。” 常京桐忍着浑身浮起的鸡皮疙瘩,将戳入医生胸前的针剂拔了出来。 一起身,常京桐看得就清楚多了。 倒地的医生显然已经死了,他双目圆整,脸上狰狞的笑容还停留在快要将针尖戳入常京桐脸上时的弧度,后脑处流出来的血在地上蔓延开。 常京桐当即去看昕姨,却见她侧身躺着,枕头歪扭地被推到了地上,双手保持着向床边伸直的动作,在床下,枕头边上还落下了一只通体漆黑巴掌大小的手枪。 常京桐愣怔了几秒后,当即过去将手枪拿起来。 “……你还好吗?” 常京桐哪里还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昕姨竟然还藏了这一手。 常京桐心中对昕姨还存有的些许怀疑当即消散于无形了。 毕竟有了这把枪,昕姨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对原主补刀。 听到常京桐的问题,昕姨艰难地露出一个苦笑来,看样子已经没精力开口了。 常京桐将枕头拿起,扶着她往里头躺,手枪搁在她的手边。 “我出去看看。”见昕姨有话要说,常京桐试着解释了一下,“那两人装腔作势的,那背后的人看来还不打算撕破脸皮,我先出去看看,或许兰姐安排的人还在。” 昕姨阖上了眼睛。 “我把这人给你搬上去,要是真的出事了,你还能有个挡枪的。” 常京桐边说边去拖地上直挺挺的尸体,在原主的气力下,搬一具成年男子的身体并不算吃力。 她将被褥理了理,正准备起身,又突兀地弯下腰去,伸手在这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遍,从他夹克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徽章和一把皮革包裹着的匕首。 除去那匕首护套肉色的外表和其细腻油滑的手感之外,这武器倒是比原主的刀片高档了几个级别。 常京桐不客气地将匕首放进裤袋里,那拇指大小的徽章就这么顺势贴在了她的手心。 “我走了。”常京桐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如果我进来的时候喊你妈,那就是没事了。如果我叫你昕姨,你就要小心了。” 常京桐说完不等昕姨回答便转身出了门。 那顶着大肚子的背心男正站在走廊的尽头。 常京桐脚步放缓,手往下瞥了一眼,掌心里沾附着的徽章在日头下泛着微光,的确和原主记忆里,昕姨脖子挂牌上的明黄色之字形相似。 那之字形上头的一点近似个圆形的太阳,下方则带上了河流般的字形走势。 只是这‘旭日医药’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这群人难道不是九川派来的吗? 常京桐将徽章收好,边走边神色如常地移动目光往下头扫了一圈。 那群时常两头走动的人影消失不见了。 炙热滚烫的日光下,只有随风翻起漂浮滚动的尘土。 “医生让我跟你拿一管止痛的。” 常京桐在背心男抬步靠近后开了口,笔挺的站姿完全堵住了这条狭窄的走廊。 背心男皱起眉头,视线在常京桐的脸上扫了几圈。 在短暂凝滞的沉默后,背心男点了点头。 “行,你先回去吧。我给你拿。” “那你动作快点。” 常京桐状似不耐地瞥了他一眼,眼尾的视线始终盯着他腰带上两把近似斧子的利器。 “知道,知道。你回去吧。” 常京桐一时不好在原地纠缠太久。 眼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后头的人想要隐秘处理掉昕姨,或许还附带上了原主,这对现在的她们不算是件坏事。 常京桐转过身去,放在裤袋里的手紧握着那把匕首滑腻的皮革护柄,背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全神贯注地去倾听后头的动静。 “轰!” 可不等常京桐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一声刺耳的爆破声就响在了耳边。 常京桐感觉到整个罐头房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往走廊外倾倒过去。 第104章 a区(十七) “怎么回事?” “……上楼!” 嘈杂的话语混在耳边刺耳的嗡鸣声中,常京桐半个身子都落在了走廊外头,还没等罐头屋平稳下来,便抓住走廊边缘朝里头翻滚进去。 常京桐眼前的世界还在不断晃荡,她却不能继续放任自己躺在这里。 “昕姨!” 常京桐连滚带爬地在狭窄的走廊里往前跑。 她恍然间竟听不清自己的喊叫声,那脑海里越演越烈的嗡鸣声让常京桐感到一阵反胃,眼前的一切在晃动后留出大片慢动作似的雪花。 常京桐摸索着进了侧边一个敞开的房门,几乎是身子一迈进去就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常京桐再次睁开眼睛时,罐头房子还在轻微的震颤里坚持着。 她的视角往上抬,在晃荡的视野里和床上抬起上半身的昕姨对上了视线。 “……” 常京桐喘息了几声,刚刚像利刃般切割大脑的耳鸣消失了,她的脖子连着耳后的位置一阵湿热,随手一摸,就是一片黏腻的猩红。 “躲起来。” 常京桐艰难地翻身坐起,刚将话从齿间挤出来,就听到外头走廊隐约的脚步声。 在这死亡预兆似的脚步声下,常京桐猛地提气起身,踉跄着趴到了床边。 “把枪给我。” 她几下爬到床上,在昕姨的示意下将枪拿到手后,便将昕姨扶着躺下,用被褥将其盖在了下头。 昕姨如今太瘦了,和边缘被褥盖着的尸体比起来,薄薄的一片,一眼看去应该发现不了端倪。 常京桐没空细看,抓着枪就挪步到了门边。 在这角落里,从走廊那头过来的人只有探头进来才能看得见她,而这罐头屋长方形的构造,让昕姨所在的床铺靠在长边的一角,不进来就只能看到部分床头。 罐头屋一般只有一条内部楼梯,在这关头,常京桐只能赌一把了,即使只是争取到一秒的先机,也比等死强。 “桐桐?” 在这越发迫近的脚步声中,林厉兰高昂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体响在了常京桐的身后。 常京桐在短暂错愕后,缓慢地挪动身子,在这角落里换了一面倚靠的墙体,停留在卷帘门下的视线往里挪了几寸,定格在单薄的墙面上。 “昕姨?你们没事吧?” 常京桐握枪的手抬起,随着对枪身的摸索,她的大脑闪过一片片简短的记忆,几乎是在她抬手的瞬间,整个墙体朝里涌入,在外力之下破开一个直径约莫一米的洞口来,带动的气浪擦过常京桐的脸面,带来一阵热辣的刺痛。 常京桐没有空出手来确认身体的情况,而是对着刚刚自己所靠坐的位置连开了数枪,那里如今被半个探入的身子占据,子弹在那人的皮肉上撞开,平白带起一串气浪,却没能在那人的身躯上留下多少痕迹。 “捕捉二号目标。” 顶着林厉兰声音的身躯生生地从那处洞口挤了进来。 一张娃娃脸清晰地映照在常京桐的眼里,那脸上除了一双透蓝色的眼睛略显违和之外,其余的部分几乎和常人无异。 在那双透蓝色的眼睛捕捉到常京桐的身影时,这女人的嘴角还咧开笑了笑。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吗?” 女人做作地歪了歪脑袋,话里林厉兰的语调依然高昂,像是在尖叫着说出这种淡然的话来。 常京桐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怪物会模仿别人的声音,恐怕在上楼之前,这家伙就已经见过林厉兰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十几秒内。 常京桐见那几枪没能在她身上开出哪怕一条擦痕来,只得先行向后撤去,可才刚刚起步,脚踝处就被看不见的力道向后拉扯了一下。 “砰!” “哼。” 常京桐的双脚被猛地提起,朝那怪物身边挪去。 这一下让她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落地的尾椎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常京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隐隐发青,她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对方近在眼前的腹部就忽然朝外打开,上衣被拉扯着堆在肚脐上方,原本柔软的腹部成了一个黑洞,一只手探进去摸索了一番,摸出一支针剂来。 那针剂的封口在女人的拇指掠过之后只余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细微的针刺,像是毛毛虫体表的毛刺般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看到这一幕的常京桐只感觉后颈发麻,连忙咬牙发力,猛地挺起身子,手里的枪托击打在那女人的头上,却只是震得她的虎口发麻,没有任何成效。 面前这人还做作地再次歪了歪脑袋,表情却没有变化。 常京桐的另一只手赶紧往束缚感强烈的脚踝处摸了一把,在一片空白之中摸到了一条近似绳索般的物体。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捕获’? 眼见着这女人笑着握紧针剂朝着她扫来,常京桐连忙双腿用力下拉,往地上一蹬,推动身体向后退去。 “诶?” 这一下力道,直接在怪物的惊诧之下将对方的身体带动着转了半圈,露出后背来。 一眼看去,这人的后背并没有异常,但的确有个无形的东西正牵着两人。 “没想到你的力气还挺大的。” 常京桐忍着没出声,靠着原主强韧的下肢力量和这奇怪的女人角力。 或许是全然的胜券在握让这怪物态度轻慢,她似乎并不急着制服常京桐,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瞧,好似常京桐身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 “我看见了……” 林厉兰激动的声调配上这女人娃娃脸上僵硬的表情,在常京桐内心强烈的不适下,这人猛地前扑,顺着常京桐拉扯的力道纵身而起。 两人的距离本就不远,常京桐早就防着她这一招,当即抬脚,双腿并拢,使出全力往对方胸口处蹬了一脚。 原主有力的下肢力量再次给常京桐一个惊喜,眼见对方在这一蹬下,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向后飞去。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女人就双臂张开,一把抓住了洞口两侧,生生地带着这面铁皮墙体向后撕扯而出。 “!” 刺耳的金属拧扭声中,常京桐感觉脚踝传来一阵怪力,身体跟着不受控制地向外滑出。 第105章 a区(十八) 常京桐的身体转瞬间就穿过了那面不复存在的墙体,连忙赶在掉落前踩住走廊那条狭窄的通道,不得不间接地拉住下头悬空的女人。 “悠桐!” 常京桐出了一身热汗,在侧边传来的喊叫声中偏头看了一眼,正好见到从下头爬上来的林厉兰。 这罐头屋如今缺了一边,带楼梯的那一片全部歪歪扭扭地胡乱堆在了一处,连带着她们这头都在摇摇欲坠,只是现在的晃动和先头的震颤比起来,已经算是轻微了。 常京桐一从昏迷之中醒来,便赶鸭子上架似的陷入苦战,根本来不及观察周遭的环境。 如今一看,才发觉这里和经历过一场地震似的,这片区域还在余震之中垂死挣扎。 “小心!” 林厉兰刚冒出个头来便高声喊道。 这声音和下头那女人模仿的音调几乎一模一样。 常京桐来不及细看林厉兰那身颜色深沉的穿着,脚踝处忽然松懈的向下拉力让她直觉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本应该在下头垂荡的女人此时正悬浮在空中,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后,恍惚间那双透蓝色的眼眸微微一闪,面部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不成样的笑来。 下一刻,她的腹部再次打开,一张兜网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扑来。 常京桐耳边听到了网兜移动时传来的清脆撞击声,她没时间转身爬起,便试图故技重施,双腿反复蹬地,竭力将自己的身体往屋内挪去,好让低矮的罐头房抵挡住这大张的网。 但显然这女人已经提前猜到了常京桐会做出的反应,她后背的喷气装置霎那间蹦出不少火花,整个身子在空中朝后倾倒,脚踝上传来的相反拉力让常京桐全然受制在原地,单单是和向上的拉力作斗争就已经花去了她不少的体力。 网兜扑来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经近在眼前,失了先机的常京桐连忙伸手去摸匕首,却见眼前一花,那网兜已经在某股冲力之下朝扑来的方向撞去,而常京桐也被这侧面扑来的气流撞击着失了脚下支撑的力道,整个人朝着侧边斜着滚动了几圈,半个身子被推了出去。 “!”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 常京桐浑浑噩噩之间只来得及凭借本能去扒拉走廊坑坑洼洼的地面,但脚踝处加大的力道让她手指使出的气力成了个笑话。 就在她身体完全架空之际,常京桐向前伸直的手臂被赶来的林厉兰一把抓住。 林厉兰单手抓住常京桐的手臂,空出一只手来朝着上方射击。 “有东西绑着我的脚!” 常京桐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能在压低嗓音的怒吼里倾泻出来。 林厉兰的枪口当即调转方向,对着她悬空飘起的脚后射击,那片虚空之中的确在一连串密集的射击下传来了清脆的断裂声。 常京桐感觉脚上的拉力一松,整个架空的身体猛地往下一坠,被拉起一半的身子撞上了走廊边缘,常京桐疼得咬牙,却没时间给她缓解疼痛,只得尽快顺着林厉兰的力道往上爬。 还没等她调转方向,后头忽然有阵气浪涌来,林厉兰连忙拉着常京桐往边上一趴。 “轰!” 后头的罐头房连着内部的半片墙体被直接打穿,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天来。 常京桐一瞬间心都提到嗓子眼去了,放大的瞳孔在那罐头房里扫过,在看到那安然无恙的床铺后才意识到恢复呼吸。 “哎呀哎呀,用错武器了。” 女人怪异的腔调配上林厉兰怒吼时的声线,实在是令听者感到不适。 常京桐感觉到握住她肩膀的手掌加大了力道,恐怕林厉兰现在才发现这诡异的家伙一直在模仿她的声音,但这女人的模仿是有局限性的,或许是她手里掌握的素材太少,让她暂时无法灵活使用。 在这种关头下,两人一旦对上肯定只能是生死相斗,这女人自然是没能听到林厉兰平日里习惯压低嗓音的说话方式,更不了解林厉兰的性格,她说话和做事风格向来都是雷厉风行。 比起在门外开口询问,她更乐意先进门看一眼再说。 常京桐正是凭借这点才能在刚刚意识到外头的人有异常。要不是她临时换了个位置,或许她当时的脑袋就已经开花了。 “去看床。” 林厉兰耳语了一句,便猛地抬高手臂,接住了那女人砍来的一击。 “她不是目标,是否可以消杀?” 林厉兰的声线从女人嘴里消失,转而变成一种古怪的合成音,在某个瞬间几乎和记忆里原主被昕姨救出牢笼那天听到的合成音相似,平铺直述,没有感情。 常京桐一瞬间感觉太阳穴发胀,恍惚间看到这女人的身影和某个平躺的人架子重合在了一起。 那人架子的脖颈处镶嵌着一个拇指盖大小的正方形盒子。 女人不知道从询问的那头得到了什么答案,她再次挤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来,抓住林厉兰胳膊的双手竟然开始消融似的慢慢浮起一层软烂的肉泥。 这滩肉泥粘稠冰冷,将坠不坠地挂在林厉兰的机械臂上,蠕动间似乎要从机械臂的零件缝隙里钻进去。 “她的脖子!” 常京桐眼前两个身影重合的景象一晃,她一回神便下意识喊了一声,手上的匕首朝着女人的脖颈处捅过去。 女人脖子猛地一倾,匕首就这么擦过她脖颈上的肌肤,没能留下什么痕迹,紧抓着林厉兰的手甚至还保持在同一个姿势,脑袋抬起,像是个脊柱可以随意弯折拧扭的人偶。 “哎呀,真是无情。” 这种做作的腔调。 常京桐无论听几次都无法适应心底翻涌而出的反感。 她一击不成,正要再补上几刀,护着她的林厉兰忽然身子一抽。 “啊——!” 林厉兰本该没有知觉的机械臂连接处忽然感到一阵抽筋剖骨般的疼痛,在剧痛之下,她护着常京桐的胳膊一松,转而抓住了剧痛下的那只机械臂,抵住这女人的力道跟着消解。 女人的笑容放大,露出嘴里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黏糊的手掌终于松开了林厉兰的胳膊,转而就要往林厉兰的脸上捂上去。 第106章 a区(十九) 常京桐全然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反手抓住了女人滑腻的手臂。 当那黏腻的肉泥状物体沾附在她皮肉上时,常京桐几乎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颈一阵发麻,分不清是被恶心到的,还是这肉泥真有什么副作用。 “抓到你了。” 这话贴在常京桐的耳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双泥泞的手就反过来握住她的胳膊,当下就把她往上提起。 常京桐双脚悬空,干脆提气抬脚,靠着原主的核心力量蜷起身子,胡乱地在这女人身上踢踹。 那女人看上去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适,反倒是常京桐松开手后,女人抓住常京桐胳膊的手难免在肉泥的蠕动下打滑,常京桐反复的挣扎更是让女人几乎抓不住她,在腾空离开走廊几秒后,常京桐的手便脱离了女人的掌控,身子随之向下坠落。 局势瞬息万变,常京桐最后一脚落空,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女人竟然在她下落的瞬间向下俯身,做出搂抱似的姿态将常京桐揽进了怀里。 常京桐全身细胞都在尖叫着想要逃离,本能地,常京桐迅速抬起手臂,手里握着的匕首在女人朝着她露出的后颈处用力插入。 “砰!” 从高处落下扬起的尘土欢腾地在空中蛄蛹着。 林厉兰艰难地将小臂卸了下来,在剧烈的疼痛过后,是蔓延至全身的无力感,她趴伏到走廊边缘,努力通过那翻涌的尘雾气寻找下头的身影。 “悠桐!” 沙哑的声音荡开,又慢慢回落,没有激起水花。 下面的人在先头的爆炸中就已经死伤无数,所剩无几了,如今更是见不到半个人影。 林厉兰抹开滑落到眼里的汗水,刺痛的眼睛一再地睁大,死死地盯着下方。 其实,她现在就该回屋里,找到昕姨,带着昕姨从床下的通道逃走,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悠桐不过是个普通人,断然不能在这高空落地后活下来,反而是那邪性的女人,机械改造的面积肯定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再不趁机逃走,或许连她都走不成了。 林厉兰在心里一再地说服自己,但却迟迟无法动身。 “该死!” 她又抹了一把眼睛,暗骂这鬼天气让汗怎么都止不住,被汗刺痛的眼睛泛起水光,下头尘埃落定的景象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突然间,那下头直挺挺的身子动了。 她仅存的手紧扣住走廊边缘,看着盖在上头的女人背部蛄蛹了几下,往旁边翻了个身,露出下头的常京桐来。 “咳!” 常京桐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她艰难地将身上的女人推开,缓了几秒后才迟缓地翻了个身。 “咳嗬……” 喉头涌上来的血腥味让常京桐呛咳不已,从嘴角流出的血液滑过脸颊,一接触到干热的土地,便被吸食干净了。 “……悠桐!” 常京桐隐约间听到了上头的呼唤,但却没有气力回应。 身旁的女人还睁着那双透蓝色的眼睛,后颈处插着的匕首卡在了她的纽带上,让她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这女人的机械改造程度恐怕无限接近百分之百,这才连基本的眨眼动作都难以实现。 只是当一个人的机械改造达到了百分之百,那她还能称之为人吗? 原主对这人似乎很熟悉,或者该说,对这一类人很熟悉,可惜在原主记忆里,那人架子和面前的人重合的画面开始趋向于模糊,常京桐再想去看,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人架子是被搁置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的,周遭惨绿色的墙面徒然给人架子增添了几分渗人的意味。 那是原主在当实验品时看到的景象吗? 这背后的旭日医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隔多年找上原主又是要做什么? 女人说她是二号目标,那一号目标是昕姨吗? 从女人束手束脚的表现,常京桐相信这旭日医药背后的人并不准备杀死原主,只是,为什么? 原主的死,可以排除掉旭日医药的嫌疑吗? 常京桐躺在那里,一个又一个问题搅浑了她的大脑,让她本就刺痛的脑袋更是在思绪的搅动中浑浑噩噩起来,恍惚间,她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天地间在不断旋转,反胃感在嘴里的血腥味加持下,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带动着所有器官的钝痛,让她几近昏迷过去。 “悠桐!醒醒!” 常京桐迷糊的视野里闯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耳边的嗡鸣声越演越烈,在跨过某个节点后,她的世界便彻底拉上了灯。 等常京桐重新醒来,她的视野还在轻微晃荡着。 昏暗的环境里,头顶的石块时而接近,时而拉远。 “桐桐醒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响在常京桐的耳边。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迟钝的大脑重新恢复运转,这才意识到不是世界还在晃动,而是她在移动。 这里似乎是地下通道。 常京桐直挺挺地躺着,身下移动的家伙动作缓慢,却意外的平缓。 “没死就成。” 常京桐偏头看了一眼,见到了靠坐在她身边的昕姨和林厉兰。 “咳。” 喉咙的刺痒让她忍不住咳了一声,换来了林厉兰不耐的眼神。 “啧,别给我装死哈,赶紧好起来,别想拖累我们。” 林厉兰说归说,动作却轻柔地将常京桐扶了起来,让她靠坐起来,拿了瓶水沾了沾她的嘴唇。 常京桐习惯了她的说话风格,要是哪天她好言好语的说话,常京桐反而需要提防着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常京桐将话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说完才迟缓地感觉到浑身的疼痛不适。 她的脸皱了起来,呼吸沉重,半天才在其他两人担忧的目光下缓了过来。 “你老实待着吧。话怎么那么多?” 短暂的沉默后,是林厉兰重新响起的压抑嗓音。 “我有几个藏身的地方。这群人来势凶猛,全都经过一定程度的机械改造,我的人斗不过他们。要不是我备着的火药,今天我们就算栽在那里了。现在暂时不确定那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斗不过只能先躲着,过几天再作打算。” 第107章 a区(二十) 常京桐等人最终在某处通道的拐弯点停了下来,这部分管道带着点潮湿的凉意,除了憋闷腥臭的味道之外,待在这里并不算难熬。 “你们觉得这群人和九川有关联吗?” 常京桐看着上方低矮的石顶走了会神,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话在心里兜转了半天,最终挤出了一句暂时摸不着边的问题来。 “也不是没可能。” 林厉兰在拆解勉强算是车头的部分。 车子一停,她就开始找物资,只是迟迟没能从这架破旧的古董里找出哪怕再多一瓶水来。 “以九川的实力,养这么一批人也不稀奇。” 林厉兰将生锈的顶盖掀开,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最后却还是灰头土脸地将盖子重新装上了。 这动作代表着什么,不用林厉兰开口,清醒的几人都心里清楚。 “肯定是矮子把存货都扣走了,xxx,我一直跟他说要时刻换货!他贪东西竟然贪到我头上来了!” 林厉兰骂了几句,站在那里生闷气。 毕竟矮子早就死在了罐头房里,现在要找人算账都无账可算了。 常京桐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没有物资显然是对她找到答案有利,毕竟要是藏在这里几天,那她的委托基本就没有完成的希望了,但现在冒出了这群来势汹汹的家伙,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这群人很可能是想抓她们回实验室。 原主记忆中那惨绿色和死白色切换的墙面如今一想起来都好似附着上了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常京桐实在没有故地重游的心思。 如若被这群人抓住了,想必她的委托照例无从下手,甚至可能会在死前再来几次痛苦的体验,这买卖可划不来。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待在这里等死。 “那我们就出去一趟。”常京桐开了口,“搬一部分物资回来?” 短暂的沉默后,反倒是昕姨先出声回应。 “在这里也是待不长久的。” 她停了片刻。 在这阴暗的地下通道,昕姨的声音倒是不需要太费力就能传开,但疲惫的呼吸声同样异常明显。 两人安静地等她平缓呼吸。 “我们离开a区。”昕姨的眼睛在微光下泛着光,“我先前让刘老帮我准备几张id和几把趁手的小玩意,原本打算给你们备着……” “现在应该到取货时间了。” 这刘老就是老屋下头收废品的瘸腿老头。 “行。取货后我们就去d区。”林厉兰将自己原先的安排说了,又补充道,“如果我没能及时回来,你们就尽快换地方。” “等等。”常京桐见她们三言两语地就算是把事情定下了,连忙插话:“我跟你一起去。” 林厉兰眉尾一竖,常京桐就知晓了她的答案,连忙在她开口之前添补道。 “你去的话,那老头不一定认你的。” 林厉兰很少回老屋住,虽说这老头不一定老眼昏花认不出人,但他却不一定会听林厉兰的安排。 “要是他不肯交货,你就白跑一趟了。” 常京桐坐起身来,强装出一副无甚病痛的样子,话里不经意地带上了些许哀求。 “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常京桐看着她们两人对了对视线,还是昕姨开口敲了板。 “让她跟着吧。要是出事了,你们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事情虽说是定下了,但并不是当下就能成行。 如今外头的天还不够黑,只有在凌晨时分,天光将出未出之际,才是整个a区最黑暗最安分的时候。 常京桐对这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倒是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继续寻求问题的答案。 “兰姐,你知道旭日医药吗?” 听到这话,昕姨在黑暗中猛地睁大了眼睛。 “旭日医药?那是上区的一家医药集团吧?”林厉兰想了想,“好像很多特效药都是他们家出的。昕姨前天让我找的止痛针剂好像也是这个旭日出的。”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常京桐感觉到耳边扑来的气息,知晓是闭目养神的昕姨醒了,也没有打算瞒她。 “那个扮成医生靠近你的家伙,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旭日医药的徽章。” “徽章?” 林厉兰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医生?” 在常京桐简短的描述后,她没有太在意:“这什么旭日医药跟我们都不在一个地盘里讨食,怎么可能花这么大手笔跑到下区来找我们麻烦?那什么徽章可能是他自己买的吧。” 对于这徽章,昕姨却持不同的态度,她呼吸急促,追问道。 “那徽章在哪里?长什么样?” 常京桐迟疑了一下,没有将口袋里的徽章拿出来,而是选择了口述。 听完徽章的描述,昕姨隔了片刻才回应道。 “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我们控制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昕姨的状况显然不对,常京桐连忙伸手揽住她,帮她顺气。 “昕姨,怎么了?那徽章代表了什么吗?” 常京桐隐约觉得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原主的死或许真的和旭日医药有关。 隔了好一会儿,昕姨才艰难地从糟糕身体和精神状况中挣扎而出。 “……我们把那群人送到旭日里去了。” 常京桐感觉到手腕一紧,昕姨抓住了她的手,使出来的力道转瞬即逝。 “它只能救一个,所以,只有我……” “我知道了。”常京桐见昕姨快要背过去了,连忙开口安抚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别急,别急,深呼吸。” 常京桐先前听着昕姨‘送货’后三言两语的逃生经历,还以为是她是有秘密保留。 如今看来,这对原主来说倒算不上什么秘密,恐怕是昕姨不想让原主再次回忆起旭日医药的事情,而选择将其略过。 昕姨当初让原主年幼时的记忆解锁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为了说清楚临死前的嘱托。 虽然常京桐并不清楚昕姨是如何做到将原主的记忆随心所欲地封闭和解开的,这里头或许牵扯到原主的机械改造问题。 而昕姨一个月前,那九死一生的运货经历明面上却是和原主没有任何瓜葛,想来发布运货委托的九川也没有想到昕姨当年就是从旭日医药里出来的,更没有想到昕姨有能力从里头逃出来。 这某种程度上也能解释为什么九川时隔一个月都没有行动,他可能压根都不知道昕姨活着逃出来了。 而昕姨口中的它,恐怕就是当年帮昕姨和原主逃出来的那道合成音的主人了。 “徽章,很可能是进出核心区的钥匙,他们是旭日的实验品……” 第108章 a区(二十一) 浓稠的黑暗里,常京桐的视线却没有受到影响,她紧盯着前头带路的林厉兰,在五脏六腑时不时传来的刺痛感下穿过一条又一条或低矮或滑腻的管道。 常京桐越发感觉到原主惊人的身体素质,要是一个普通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估计也要去掉半条命了,残疾都算是一个好结局了,但常京桐却切身体会到,原主的身体在迅速恢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疼痛之中挣脱出来。 刚出发那会儿,常京桐的双腿疼得几乎无法下脚,咬牙忍了一段时间后,那种疼痛感就消退了,双腿的凝滞程度也有所改善,现在更是能没有阻隔地抬腿弯腰,除了体内时不时戳刺的疼痛之外,行动已经不受影响了。 难不成所有改造过的人都这样吗? 原主的身体如此强大,那她先前的死因又会是什么? 还没等常京桐琢磨出答案来,林厉兰便回身示意她往上看。 她走到林厉兰身边,抬眼顺着林厉兰的指尖看到了那条隐秘的缝隙。 “从这里出去后,就是老屋后头的巷子。你自己过去,我回一趟家,半小时内回来。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就别往这走,躲到我们小时候那条和b区接驳的管道里去。那片区的工厂基本都废弃了。24小时后如果没等到我,你也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短暂的停顿后,是林厉兰冷静自持的补充。 “要是24小时我们任何一个人没出现,那就没必要继续等下去,理解吗?活着的那个负责带昕姨躲到d区去,d区有个地头蛇,叫做叶玲,她欠了我两次人情,让她带你们躲起来。” “……说得好像你要去家里送死一样。” 常京桐越发领会到原主挑衅的内核了。 “呸!死的还可能是你呢!滚吧!” 林厉兰扒住那条缝隙,推动几下后,在荡开的灰尘中将上头的板子推了出去。 “你到底要回家做什么?不能不回吗?” 常京桐看她转身要走,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回去拿钱。昕姨的病再不干预就晚了……” 常京桐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弯去,声音跟着消散不见,心里的纠结再次冒了头。 算了。 如今事情没有进展,或许之后还能从昕姨那里再挖出点线索来呢? 与其在外头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窜,不如送佛送到西,先把瘸腿老头手里的东西送到昕姨那里再说。 常京桐想到就做,在外头黑夜的遮掩下扒着那只容一人出入的小口爬了出去。 老屋是不能回了。 常京桐绕过了小巷,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老屋,最终定格在老屋下方看起来并无出奇的墙面来。 她窝在巷子口等了片刻,见老屋的确看上去风平浪静,便放缓脚步走过去。 老屋的背面是侧门的位置,同时也有通往楼下回收店的捷径。 常京桐贴着地面的墙面摸索了一番才找到记忆中那许久不用的回收店后门。 那门在常京桐的推动下发出窸窣的声响,在那条勉强能容纳她通过的门缝里,一半的位置被杂物堆叠堵住了。 “……” 常京桐正考虑是通过这不成样的缝隙钻进去还是干脆从正门进去的时候,那杂物的上方忽然闪过某个物件,还没来得及看清,常京桐便下意识侧身躲避。 噗的一声轻响,常京桐看到地面平白地多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形洞口,想来这一下要是落在了她的脑门上,估计已经穿个孔了。 常京桐心下一惊,当即准备转身逃跑,却被一个粗嗓子拦住了。 “是你啊?” 瘸腿老头的脑袋从那堆杂物上方冒了出来。 “你们是惹了多大的祸事?昨天一堆人来这里探你们的消息。” 常京桐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应声,目光在他隐在黑暗之中的脸上扫了几圈。 “进来啊。还要我请你不成?” 这话说完,老头就缩回了脑袋,隐约能听到他时重时轻的脚步声。 她刚才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见,这老头要么是藏拙,要么就是一直窝在这门附近,只是,为什么? 常京桐犹豫片刻,还是将缝隙推开,顺着杂物边缘钻了进去。 从外头进到屋内,视野范围内的黑暗越发浓郁了,常京桐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瞧坐在杂物箱上的老头。 “我正想找你。” 老头划开了火柴,在短暂的光明里点燃了那只卷烟。 “赶巧了,我昨天遇到了瘪三。这人呢,总逃不过个贪字,只是我以为你是贪的那个人,却没想到你在瘪三面前却是个愣头青,给人骗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瘸腿老头叼着烟说话,带动着那烟头上下晃动,甜腻的气味慢慢在这空间里蔓延开。 “什么意思?” 常京桐皱着眉贴近那处离开的缝隙,对瘸腿老头说一半藏一半的说话风格没有好感。 “哼。你先前和瘪三来往,是要从他那里买货吧?特效药bv247?”老头冷笑了几声,“我看你平日里脑子还算灵光,却没想到是个囊的。你怎么没想过,我这里没货,瘪三一个小马仔就能搞到手吗?” 常京桐听到这里已经猜出点端倪了,只是这老头的语气让常京桐有些诧异。 “瘪三这人我熟啊,前年还想骗到我头上,还没等我出手就被人丢出a区了,他还以为换了张脸我就认不出他来了,呵。”刘老看上去气得不轻,“他这是明摆着和南地联手骗你呢,还撺掇你去码头偷货,用瓶假货就让你去给他们卖命,你傻归傻,怎么能拿昕姨的命来赌?” 刘老话一说完,嘴上便是重重一吸,吐出数圈烟雾来,“东西你没给昕姨用吧?” 常京桐兜兜转转总算是知道了这老头生气的地方。 “没有。” 如果刘老头没有骗她的话,那阴差阳错之间,她搞丢了那瓶药剂反倒是躲过了一劫,只是南地为什么要背叛原主? 单单是为了钱吗? 常京桐忽然捂住心口,在内里器官细密的刺疼感中,感觉到了另一股强烈的不适,只是这阵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常京桐再去回想,便只能感觉到疑似愤恨的情绪,隔着一层回忆时的朦胧雾气,感觉不大真切了。 第109章 a区(二十二) 老头听到常京桐的回应,终于伸手将嘴里叼着的烟掐灭了:“没有就行。” 带点腥甜的浓郁香味充斥着整个杂乱的空间,常京桐又往缝隙的边缘挤了挤,迫切地希望外头的风能往里头吹吹。 “昕姨到底去了哪儿,我就不问了,免得将不该说的漏了出去。特效药bv247近来好像出了点问题,货缺得紧,我好不容易追到一支,你把它给我带给昕姨。” 老头随手一扔,常京桐连忙去捕捉半空那物件的身影,赶在它落地前,将其抓在了手里。 那管特效药bv247和记忆中瘪三给的药剂以及南地给的辨认方式全然没有半点搭边的地方。 那好似是管淡红色的液体,包裹着液体的透明管像个放大版的子弹头,但总体只比圆珠笔宽一些,正好能攥在手心里。 在黑暗中,除了对颜色的识别迟钝了不少,对上头密集的小字也看不真切。 常京桐瞥了一眼就不客气地把它收了起来。 不管刘老头的话是真是假,这药都能当做昕姨危机时候的一个备选。 “这是我给昕姨的心意,你到时候记得跟她说清楚。” “知道了。”常京桐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喉咙黏黏腻腻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昕姨让我来取货的。” 刘老头直接又丢了一个物件过来,这回常京桐倒是一伸手就抓住了。 那是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通体冰凉,摇晃时没有任何声响。 “昕姨知道怎么打开。你们要是没路走了,可以去交易区找严光虎……” 刘老头的声音突兀地一停,常京桐当即跟着竖耳倾听。 在黑暗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碾过地面,带动砂石发出细微的响动。 兰姐来了吗? 常京桐往声源处看了一眼,那里黑漆漆的,离得远了,那些杂乱的物件就只能看到一个个胡乱叠加的模糊剪影,一眼看去,并没有东西在动。 “走!” 刘老头忽然爆喝一声。 常京桐目光落下的地方突然光亮大盛,刺目的光让常京桐的双眼下意识闭起来,却终究没来得及避开这突兀的光线。 等她双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就带上了一重又一重的黑影。 “发现2号目标,可实施抓捕。” 眼前的黑影中好似有某个人影扑了过来,常京桐正要躲闪,细看却发觉那竟然是瘸腿的刘老头! 在光线下,他的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口,眼睛肿了一只,要不是他嘴上还叼着那只捏灭的卷烟,常京桐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这一错愕,便失了躲避的时机,常京桐身子被刘老头重重一推,腰身在身后的杂物上磕了一下。 她没时间去缓解后腰传来的尖锐疼痛,匆忙地调转身子想要从这条缝隙里逃出去,却在转头的瞬间正好和缝隙那头的一双透蓝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真巧。” 那女人咧嘴一笑,露出嘴里整齐排列的洁白牙齿。 常京桐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忘记问林厉兰这女人的事情了! 常京桐潜意识以为对方必死无疑,却从没有想过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让对方活下来。 面前一阵气浪扑来,常京桐下意识侧身避让。 “嘭!” 那阵气浪掠过缝隙前头的杂物,当即蛮横地将其全部铲成一块宽裕的低面平台来。 常京桐的视线顺着身体的转动往屋内一扫,看到了后头抵挡闯入者的刘老,他的伤势显然让自身的行动愈加受限,处境看上去比常京桐还要糟糕。 但这样一来,常京桐倒是能猜出为什么刘老会深更半夜地坐在后门处等她,甚至将东西提前准备好,就等着她上门取货了。 看来这群人昨天除了在罐头房那里出没,还在这里逗留过。 “快走啊!” 刘老偏头喊了一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着一把看似随手捏就而成的黑色丸子,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那两把黑丸便往前一撒,登时冒出一簇簇的浓烟出来。 常京桐扫了一眼便匆忙收回视线,在那诡异的女人扑过来时,干脆站在原地迎着她的拳头挥出匕首。 这群人势必会想办法把她困在这里,她绝对不能被逼离这处出口。 女人见到刀光,势头没有任何变化,拳头的冲击力直接往刀锋上撞,常京桐只感觉虎口生疼,匕首在巨力之下脱了手,刀光晃荡地分成数份,落在了地上。 常京桐在女人的身子顺势靠上来时凭着本能侧身,生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子,躲开了这女人的怀抱。 女人冲势一消,当即回转身,意图再次堵住那处后门。 浓烟之中,常京桐的视线盯着那处出口,脚步才迈开,背脊却忽然一寒,全然是凭着直觉回身抵挡,却见后头那人有着几乎和女人一模一样的面孔。 在常京桐攥住她的胳膊时,她咧嘴一笑,露出同一个模板的笑容来。 “抓到你了。”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常京桐心里的寒意一瞬间窜过背脊。 还没等她踹开这人,这人的皮肤下头忽然开始蛄蛹起来。 常京桐见势不对,正要后撤,松开钳制着这人的胳膊却早就被对方反过来牵住了。 在常京桐背后,女人笑着挨近,带着掌风扫了过来。 常京桐的脖子皮肤还没接触到那劈来的一掌就已经感觉到了细密的刺痛感,她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干脆往地上一蹲,倒是让她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击。 常京桐向上的视角中,紧抓着她不放的这人,蛄蛹的皮肤已经向前剖离撕扯,像是活物一般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包裹过来。 手臂最先触碰到那滑腻的皮肤,让常京桐浑身的毛孔都在尖叫着想要逃开。 “当!” 她用力朝前一扫腿,小腿和面前匀称的肌肉撞上,却是撞出了金属板的声响。 常京桐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之后有机会一定要给自己的小腿加一层保护。 这里的人就没有一个正常的! 那人站立不动,蛄蛹的皮肉却成了一个合拢的袋子,蠕动着反向撕扯开来,露出主人泛着银光的身子,欢腾地张开嘴巴,将常京桐包裹入内。 第110章 a区(二十三) 那皮肉的边缘一接触到彼此,便消融似的粘连在了一起。 常京桐好不容易将那双钳制着她的手卸下,后头的皮肉却接连在了一起,严丝合缝地将常京桐围困在里头,像个鼓胀的皮肉气球般将其包裹在内。 常京桐一时呼吸急促,手指忍着恶寒去摸索皮肉接触的边缘,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摸出刀片,在皮肉上头用力切割,刀尖却连刺入都做不到。 外头的声响一瞬间似乎都平息了,只留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这处瘪仄的空间里鼓动着。 常京桐脑子正纷乱之际,鼻尖忽然嗅到了焦臭的味道,还没反应过来,伴随着一道闪光,肩膀处便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疼感。 面前忽然多了个细小的洞口,常京桐连忙上手扒拉,忍着肩膀的痛苦去撕扯那处洞口。 外头的混乱声随着这处洞口变大而越发清晰起来,顺着这洞口往外瞧,能发现这皮肉球在不知何时已经被挪移到了回收店外头。 这块皮料材质怪异,露出的边缘在常京桐的指尖触摸下,好似成了一张普通的皮子,常京桐几下就将其撕扯出一个可容纳她离开的口子,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 还没等她站稳身子,头顶就被阴影覆盖。 常京桐抬头看了一眼,再次看到了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这次不等对方出手,常京桐找了个方向便蒙头逃跑,绝不和这怪异的女人有正面冲突。 可惜这女人的速度不容小觑,常京桐不过刚起身,便感觉到身侧擦过来的气流,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不远处便滚来了两颗黑不溜秋的圆球。 “轰!” 在巨响之下,常京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足足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止住了身体的冲势。 这一下和从楼上摔下来有得一拼。 常京桐一瞬间似乎昏了过去,再次睁开通红的双眼时,不远处回收店的烟尘却还没消散。 “咳。” 这世界真不是常人能活的。 常京桐心里痛骂这迫不及待想要拿她小命的纸片,强行翻了个身。 不远处翻滚的烟尘之中隐约能看到几个直立的影子,常京桐不敢赌。 既然原主都能在这爆炸之中活下来,想必那几个怪人更不会死。 现在是最好的逃跑时机。 常京桐的身子筛糠似的发着抖,身体没有一处不在痛苦地嘶叫,迫切地希望能短暂地消停一会儿,她全然是靠着求生的本能爬起身来,狼狈地挪着身子先行移到了旁边的巷子里。 角落的黑暗围拢过来,却给了常京桐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那黑球和刘老手里先前用的浓烟球几乎一模一样,应该是他丢出去的,只是在动手的时候过于偏激了,该说他是想救她呢?还是想顺带杀了她? 常京桐耳边嗡嗡作响,脑子在刺痛之下似乎成了浆糊,凝滞的思绪半天没能成型。 她爬过了巷子,慢慢起身,挪移着往记忆中的避难所走去,在她脚边,滴滴答答的血迹在过了某个路口后便停止了流淌,再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那处林厉兰离开时提起的避难所除了外层看上去比小时候更破更旧之外,里头却是比记忆中的阴冷要舒服得多,只是到处都蒙了尘,连昆虫都不屑在这辐射区域逗留。 小时候原主,林厉兰和南地还时常在被其他孩子围剿时躲到这里来,等时间翻过了某个山坡后,这处躲藏在某个工厂后头荒地里的地下管道就再没能迎接到三人的身影了。 常京桐不敢停歇,她在近乎麻木的疼痛感知下咬牙抓住洞口处垂荡的生锈链条,靠着哆哆嗦嗦的手臂落到了下头,管道口处本该堵着的木板早就在岁月的加持下成了几块腐朽的烂木头,常京桐将其踢开,踉跄地走进黑暗之中。 夏季毒辣的日头让管道里潮湿的物件全都随着外头滚落进来的风沙尘土一同变得焦干呛人。 常京桐进了管道后,便像一滩烂泥一般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疼。 累。 困。 纸片背后的力量肯定是想在这个世界里把她解决掉。 在极致的痛苦之下,常京桐越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她撑着不断粘合在一起的眼皮,勉强抬眼在这蒙尘的管道里扫了一圈,迟缓地爬进了角落废弃的铁皮桶里,几乎是一躺下,常京桐就失去了意识。 “哈哈哈哈,怪物!怪物落网咯!” “打她!用这个!” “打她的头!她的大头!番薯头!” 常京桐只感觉自己浑身都痛,耳边叽叽喳喳的刺耳叫喊感一个劲地往她的脑子里钻,钻得她连大脑都在发胀发痛了。 她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在晃眼的日光下看到了下方凑过来的数个小孩子。 他们全都穿着不合身的松垮衣裤,聚拢在一块欢呼着捡起地上的碎石朝着她的方向砸过来。 “……” 怎么回事? 这群小孩是哪里来的? 为什么要把她用网兜吊起来? 常京桐的视野不受她控制地挪移着,在看到抓住脸侧麻绳的细小手掌后,她翻涌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看来,这是个梦啊。 常京桐感觉得到自己这副身子正试图在晃荡之中坐直起来,但这简单的动作在浑身传来的苦痛之下几乎无法成行。 她刚一动弹就被身上传来的尖锐疼痛拉扯着重新趴下,下头的小孩见了俱是哈哈大笑起来。 常京桐粗喘几声,在浑浑噩噩之中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了。 为什么她在梦里还会这么疼? 还没等常京桐缓过身上那股疼痛,额头上便又受了一击,砸中她额头的石块没能越过网兜,啪嗒一声再次落了地,在地上滚了两圈,重新落入那几个小鬼头的手里。 “你们……” “啊——!” 常京桐心头的怒气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刚准备开口,不远处却响起了一道尖锐愤怒的吼叫声。 随着声音的拉近和视线的挪移,常京桐看到推着拖车的林厉兰,她手里推着的两轮车斗几乎比眼下缩小版的她大了好几倍。 歪歪扭扭的行驶路线伴随着骨碌碌的破碎声响,倒是奇异地让这群孩子惊慌起来。 “强盗来了!” “快跑!” 几个小孩转身就跑,连攥在手里的石头都一并带走了。 第111章 a区(二十四)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听南地的话!他就是个叛徒!” 常京桐趴在林厉兰的背上,听着她骂了一路,朝着那处越来越熟悉的荒地走去。 “妈妈说,南地是个普通人,要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常京桐听着自己变得稚嫩的嗓音一字一顿地把话抖落出来。 这段记忆,常京桐从没有见过。 听到这段对话,常京桐怀疑原主也早就忘却这段经历了。 “切,什么普通人?我们谁不是普通人!他就是个孬种!” 林厉兰背着常京桐爬下了那条链条,进了废弃的通道。 随着视角移动,常京桐在通道内的角落里见到了南地。 他现在的身板不仅瘦小还带着难言的瑟缩,两只胳膊紧紧贴在身侧,竹竿似的身子微微佝偻着,脑袋低垂着看向地面。 林厉兰一看到他,本就高涨的怒气更是烧了起来。 “你还有脸过来?!” 南地在这一怒吼下发起抖来:“他们,我不听话,他们会打我的。” “那你觉得你骗悠桐过去,让她掉到陷阱里,悠桐就不会有事了吗?”林厉兰站在南地面前,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半头,“不,你只是自私!你只顾你自己的死活!” “那你呢!”南地抬起头来,面上全是泪,“是你招惹了他们!怎么不是你被打呢!” 争吵的画面霎那间变得分裂模糊,常京桐从消失的林厉兰身上落了下来,恍惚间,自己已经站在了回收店的门口。 “切,不用等了。兰姐肯定是又在‘忙’了。” 视线往后挪移,常京桐见到了倚靠着墙面的南地,他身量拔高了许多,已经和现在相差无几了,只是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 “她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呢!和码头的职位比起来,我们两个算个毛啊。”南地直起身来,“我看她恨不得能跟我们两个拖油瓶撇清关系,才不会来庆祝什么生日……”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视野内的一切再次消散,重新铺就出一张新的画面来。 “你不是一直想当运货的吗?这次码头的活可是兰德大人亲自放下去的,只要跑一趟就顶得上别人跑十几趟了,只要能活着回来,有了这名头还有谁能看轻你。” 常京桐没有意外地再次见到了南地,他现在的眼睛还没有变化,里头露着精光,像是发现了某个有趣的秘密。 “兰姐现在不是码头管事吗?塞你进队里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总不可能怕你出头就不给你活干吧?” “砰。” 随着这话落下的,是一道沉闷的物体落地声。 这声音像是响在了常京桐的耳边,和眼前的景象有着突兀的割裂感。 常京桐霎那间打了个颤,在铺天盖地的疼痛感中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看着面前阴暗瘪仄的空间发呆。 “该死!我就知道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要是这眼睛修不好就亏大发了,xxx,还说是临东出来的牌子货……” 常京桐放缓了呼吸,耳边听着这隔了一层的阴郁抱怨,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之中。 抱怨声停下之后,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就明朗了许多。 常京桐趴着没动,直到那外头的脚步声隐约离她越来越远,常京桐才缓缓爬了起来,调转身子,从铁皮桶的边缘探了出去。 那瘦削的背影,的确是南地没有错。 如今的南地已经脱去了梦中那年少时的稚嫩和怯弱,至于露出来的气势到底是不是纸老虎,那就另说了。 常京桐犹豫了片刻,在他将手里的垃圾堆到管道口回身之际,还是下意识地将身子藏了起来。 看南地的做派,他好似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南地会出现在这里? 常京桐在肩膀处抹了一把,那处被打中的血洞竟然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原主身体的恢复能力似乎在不断加强。 常京桐看了两眼手心干燥的血迹。 当初她一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南地,而在此之前,南地已经联合瘪三欺骗了原主,不仅让她陷入险境,还给了一管假药剂给昕姨用,那有可能是南地杀了原主吗? 为了什么? 消灭证据? 常京桐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南地在收拾这方寸之地,将脏乱的垃圾往外推。 他是准备在这里长住? 不过片刻功夫,南地的脚步声就往常京桐所在的方位过来了。 常京桐屏气凝神,在南地的脚步挨近铁皮桶的刹那,转身扑了出去。 “嗬!” “别动!” 常京桐捏着刀片的手挨近南地的脖颈,一下子就在他脖子上开出一条细缝来,里头的血液欢天喜地地往外挤,没一会儿指尖就能感觉到那滑腻温热的手感。 兜兜转转一圈下来,竟然还是这刀片留到了最后。 常京桐直视着身下的南地,在他恐惧的目光下用空余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 南地那只泛着冷光的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如今倒像是一个生硬的装饰物般卡在眼眶里,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听到问题后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视线在常京桐身上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衣服上扫过,回答的话语就多了几分慎重。 “我,我看外头好像不太平,来这里躲躲。你这是怎么了?” 常京桐没有心思和他多做叙旧。 “你骗了我。” 在这肯定的话落地后,南地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不少。 这几乎算是肯定的回应了。 常京桐手上一使劲,刀片便又往血肉里嵌入几分。 “你这只眼睛,就是靠我偷出来的那箱货换来的吧?” “我,这,你误会了。是谁和你说的?兰姐吗?啊——” 常京桐另一只手往那脖子上的刀口一抠挖,南地当即一声惨叫,话也转了个方向。 “不是我!不是我!是瘪三撺掇我这么做的!是他逼我的!” 常京桐冷眼看着他:“瘪三会来吗?” “什么?会!他肯定会来!汉密到处在找你,还把老屋给炸了,就是瘪三怕事情闹大后被牵连才让我赶紧躲起来的。”南地停了停,后头的话显然更是没了底气,“我就把这里的位置告诉他了。” 第112章 a区(二十五) “你们给我的药剂是什么东西?” 南地看着面前的人冷脸的模样,一时不清楚是自己流血过多的缘故还是对方这可怕的气势压制,他脑子里的恐惧几乎要具化成他身上刺骨的寒噤。 “只是普通的止痛药剂而已。”南地忍着脖颈上的疼痛咽了口口水,“只是止痛而已。” “哦。” “你不能杀我!” 南地看着常京桐听到答案后漠然的表情,几乎要透过这神情看见了她背后快要化成实质的冰冷杀意。 “昕姨说过的!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哥,你不能杀我……” 常京桐突兀地笑了笑:“你别紧张。说起来,你的眼睛怎么了?” 南地满头虚汗,感觉到常京桐的手轻轻拂过那只失去效用的眼睛:“我,我也不知道,昨天就忽然坏了,啊——!” “是吗?”常京桐用力将嵌入的眼珠抠挖出来,拉扯出不少细密的丝线,“我帮你看看?这可是用我的命换来的,是吧?” “呜,我没想害死你,我知道你跑得掉的……” 常京桐听着这虚伪的哭喊声,猛地往旁边翻了个身。 南地放在身侧的手上此时正紧握着,包裹着手掌和食指的黑色物质正在缓慢蠕动,在刚刚那道隐约的闪光之后,从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之中冒出细密的烟线来。 南地当即翻身而起,往管道出口跑去。 常京桐抬头看了一眼,管道上方被那道隐约的闪光射中的地方出现一个深孔。 她冷笑了一声。 南地手脚并用,正要爬上那条铁链,后脑处忽然受了一击,在沉闷的声响中,身体彻底瘫软下去。 常京桐将随手摸到的碎石丢了,弯腰把地上昏迷的南地往管道里拖。 。 午后的夕阳铺撒了一路,一个眼周满是细纹的敦实男人踩着光线绕到了工厂后头,往荒地那头的废弃管道入口走去。 一进到管道里,光线和热浪便突兀地出现了阻隔,男人顺着铁链爬到管道出口,看着外头堆积的垃圾撇了撇嘴。 “诶!南地!” 在这显然清扫过的管道里,男人一探头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躺在铁桶里的南地。 南地露出半个身子来,似乎睡得很沉,在喊叫声里,一动不动的。在他身旁,靠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想来那就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啧,这会儿还睡得着啊你。” 瘪三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迈步走进了管道。 这处管道约莫有两米高,身形矮小的瘪三进去甚至都不需要低头。 他走到南地身边,不客气地踹了几下那两只露在铁桶外的脚。 “起来!现在外头乱成一锅粥了!那女人肯定还没死……” 管道顶部,一个身躯紧贴在上方,单薄的身躯忽地失了力道,轻飘飘地往下落,细微的声响掩盖在瘪三高昂粗哑的嗓音之中。 人影手中闪过的刀光因为瘪三的话而出现短暂的迟疑,常京桐临时改变了想法,转而伸手扣住瘪三的脖子,锋利的刀尖立刻在对方的脖颈上刺出一个刀口来。 “别动。”常京桐的目光扫过他的双手,“你好像在找我?” “你……”瘪三当即僵立在那里,停顿了片刻才像是识别出身后的人来,“姐,林姐,你怎么在这?” 常京桐还没开口,瘪三就紧张地接下去:“林姐,这事可真不怨我啊。货是您自己偷的,我们也没想过你会真的去偷货你说是吧?” 常京桐忽然攥住他垂在身侧往口袋挪移过去的右手,用力往反方向掰扯。 “啊——!” “我叫你别动,你没听清?” “听清了!听清了!松开!快松开!” 常京桐丢了他朝外扭折的手指,捏住刀片的手在他因疼痛而挣动的时候已经被血液浸湿,刀口歪扭地向上走了一截。 “我已经把货给你们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什、什么?”瘪三似乎想要转身,却疼痛之下突兀地止住了动作。“林姐,你这是听谁乱说的!不是我们啊,是汉密啊!现在外头乱成一片,我亲眼见到汉密带人在找你的!是汉密要杀你,不是我们……” 汉密怎么又掺和进来了? 是想趁林厉兰出事夺权吗? “你确定他是要找我的?” “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听到你的名字……” 常京桐沉吟片刻,收回了握着刀片的手。 “林姐……” 在瘪三准备回转身子的时候,常京桐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沉闷的声响过了片刻才消停。 常京桐看着地上瘫软昏迷的瘪三,忽然扬起了眉尾。 这人的脸…… 常京桐再次弯腰,看着瘪三经受过十几拳后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的面皮,徒然想起刘老的话。 ‘他还以为换了张脸我就认不出他来了,呵……’ 难道这是字面意义上的‘换脸’? 常京桐伸手去摸瘪三的脸,并没能摸出什么端倪来,沿着下巴脸侧的边缘摸索也没能找到痕迹。 她想了想,干脆用刀片在瘪三的脸侧割了一刀。 那处刀口过了片刻才沁出些许血丝来,常京桐看着那伤口慢慢卷了边,便顺着刀口的位置去揉搓抠挖。 常京桐很快就顺着翘边的位置将那张面皮撕扯了下来。一旦从瘪三的脸上落下,那张面皮似乎就成了一块手感滑腻的抹布,没有了形体。 她看了两眼撕开面皮后的瘪三,不客气地将那张面皮揉成一团,收了起来。 这或许和回收店里抓住她的皮肉球是同一个东西也说不定。 。 常京桐第一次对时间的移动有着如此精准的感知。 她看着外头的夜色铺开,再看着日头慢慢浮出些许苗头来,意识到林厉兰的处境或许并不比她安全。 某个隐秘的担忧闪过,当即让常京桐不安起来。 她背着重新整理过的背包爬上了铁链,往记忆中的位置走去。 在她脸上,蠕动的面皮慢慢变得平整服帖,眨眼间就让常京桐清秀的面孔变成了眼尾发皱鼻头内勾的凌厉模样。 “你那边有没有消息啊?” “有我还能站在这儿?啧,你说上头好好的干嘛找这么一小姑娘啊?还让我们不要和她正面接触,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好忌惮的……” 常京桐绕过某个罐头屋,往其后的瘪仄通道走去。 第113章 a区(二十六) a区今天难得的热闹。 常京桐神色淡然地路过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忙的人。 随着日头的上移,温度的不断攀升让气氛越发的焦灼起来。 “诶!小孩!过来!” 常京桐往边上瞥了一眼,看着其中两人围拢住一个路过的小孩子,还没等小孩开口,就先往她头上扇了一巴掌。 “过来这边晃荡做什么?!” 女孩抱着头,他们恶劣的态度并没能让她的情绪有过多的起伏。 “大块头坏掉了。我们是过来捡垃圾的。” 常京桐在路口停住脚步,回身看了一眼。 这才发觉除了部分找她的人之外,还有许多衣着和精神面貌更加糟糕的一批人正在往垃圾中转站的方向走。 想来这女孩就是其中一员。 大块头? 常京桐的脑海里闪过醒来时在垃圾中转站见到的庞大身躯。 那家伙竟然还会坏掉? 据原主所知,那家伙可是在原主来a区之前就一直存在的东西,没人知道最初它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它现在属于a区的兰德所有,负责将上区倾倒过来的垃圾进行初步处理。 因为大块头的存在,不少生计困难的人想要捡可回收垃圾都不敢往中转站里去,只敢在外围逗留。 不过,这东西坏了,也和她没有关系。 常京桐收回视线,绕进楼房与楼房之间瘪仄的小路里去。 。 常京桐花了些许功夫才进到地下通道,又因为对路线不熟,兜了不少冤枉路。 好在原主强大的夜视能力让她不至于在地下通道摸瞎,更不需要真的深入到那条通道才能看清楚内里的情况。 躲在角落里的常京桐看得见车斗里的人影,但昕姨的身体情况不足以让她保持长时间的坐姿,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她的身形变得单薄瘦削,更不会有如此明显的身体轮廓。 常京桐突然间觉得那里似乎多了许多双眼睛,那些眼睛沉默着,静待他们的猎物归巢。 常京桐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在她身后,车斗里闪过几簇细微的光芒,转瞬间就被黑暗无声地吞噬干净。 。 a区的混乱到底只是部分人的惊慌,离开了a区中心的位置,前往上区的路径显然就平静多了。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找到上区的临时id,要是能让我去上区看一眼,那我就是死也甘心了。” “这次交易区拍卖三号棚也参加,或许真能搞到一张也说不定,只是你的钱够用吗?” “上次一张id就炒到了天价了,这次就算有,拍卖下来价格肯定也是只高不低的……” 常京桐汇入人流之中,跟着人群往交易区的方向走去。 听起来,她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交易区人声鼎沸,像是所有下区的人都汇集在了这里。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倒是一时没能决定在哪里落脚。 对于原主的死,常京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原主的身体好似在进化,这种进化在常京桐看来,完全是不正常的。 如果原主的身体素质强大到这种地步,那原主又是怎么死的? 南地和瘪三在常京桐看来,没能力杀害原主是一方面。这两人贪财趋利的行事作风又是一方面。有昕姨的嘱托在,原主不仅会在能力范围内保护南地,更会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几乎成了他手里一把夺利的刀。 原主曾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欺骗抛之脑后,他根本没有理由将自己手中唯一的利器折断。 某种程度上来说,原主的性格还挺单纯的,得罪的人屈指可数。 除开身边的人,如今嫌疑最大的就是那突然冒出头来的旭日集团了。 而旭日医药身后,似乎又牵扯上了a区的不少人。 汉密会派人找她,极有可能是受到上头的指示。毕竟,身为一个小头目,他没能力和财力去组织这群经过机械改造的人,同时,在没办法确定林厉兰的生死之前,林厉兰先前给他提供的纽带交易显然比那箱丢失的货物更让他心动,他没理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跳出来提前撕毁这项约定,除非,他是受别人指使的。 这个‘别人’必然是能凌驾于汉密的领导者,而据原主所知,汉密和林厉兰都是为兰德卖命的。 但这又说不通。 如果真是兰德和旭日医药有关联,那他为什么不在罐头屋那次行动之前先和林厉兰沟通两句呢? a区的人在长年累月的艰难求生之中大都稀释了体内流淌的感情成分,比起亲情,或许更多的人会选择利益。 即使兰德不想节外生枝,那也不应该连自己派到林厉兰的手下都不召回来吧? 按照林厉兰的说法,在罐头屋那场爆炸中,可是死了不少人。 另一方面,昕姨一个月前接受的委托又是九川下达的,而那场委托又和旭日医药有关。 难不成九川和兰德是一伙的? 常京桐暂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有可能知晓原主死亡真相的人如今全都和旭日医药产生了关联。刘老在回收店那晚和旭日医药的人正面冲突,不知生死。昕姨和林厉兰现在有极大的可能是被旭日医药的人抓走了,而九川和兰德又和旭日医药有关系。 甚至于,原主身体的秘密,除了昕姨,恐怕就是旭日医药的人最清楚了。 兜兜转转,常京桐还是选择去旭日医药所在的地方碰碰运气。 当然,是以自由身的身份过去,而不是什么亟待研究的物件。 南地的背包里有部分未卖出的v5零件,这或许可以当成货币换取消息和武器。 常京桐挑了一个最大的交易帐篷进去,才进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做什么的?” 常京桐想了想,决定先将刘老的事情办了。 “买消息。” 当初刘老说过,让她没路走的时候去交易区找严光虎。当时话说了一半,那群人就出现了。常京桐现在无法舍弃任何一条线索,或许这人真能给她带来什么惊喜也说不定。即使找到人了却没有线索提供,她也能顺便把货换了。 拦在常京桐面前的两人对了对视线,其中一个开了口:“行,跟我来吧。” 第114章 a区(二十七) 常京桐跟着前头的瘦高个进了帐篷内部,这才发觉那帐篷不过是个遮挡墙上大门的一个阻挡物罢了。 等过了被帐篷遮挡住的大门,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这处空地约莫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小,场地上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胶囊’。 胶囊每个都大约三米高,长度各不相同,两侧全都是带弧度的椭圆形构造。 瘦高个带着常京桐进了边缘的一个小胶囊,内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再多就容纳不下了。 瘦高个占据了外头的椅子,示意她坐进去。 常京桐连进去里头都需要侧着身子挪进去,如若发生意外,还真是成了瓮中捉鳖。 常京桐迟疑了片刻,还是侧着身子慢慢从那张黑木桌子旁边的缝隙挪移了进去。 “你要知道什么?” 常京桐边往下坐边抬眼看他:“我找交易区的一个人,叫做,严光虎。” 当时事发突然,常京桐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但这话一落下,常京桐便看见眼前这瘦高个错愕的一瞪眼。 “那人长什么样子?你找他做什么?” 常京桐心里有了些底:“受人所托。我也不清楚那人长什么样。” 再多的,常京桐就不愿意说了。 她是来买消息的,却不是来卖消息的。 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不过看这瘦高个的表情,这人应该在交易区挺出名的。 “……你在这等着。” 瘦高个迟疑片刻,落下一句话就走了。 离开胶囊屋的时候还不忘回身将门关上了。 常京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挪到外头,试着去开这扇门,和她预想的一样,门被锁上了,这倒让她一时不确定这严光虎在交易区的名声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过了约莫有半个小时,这扇门才从外头打开。 “老大,就是她。” 瘦高个像告状似地伸手往前一指,差点戳在门边的常京桐脸上。 瘦高个足足带来了四个人,被他叫做老大的那人虎背熊腰,一个人就能把这门给堵结实,脸上有几条陈年的疤痕,最深的那条从左脸下侧一路向上,跨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右眼下方,让人一看就能感知到那一刀的凶险。 “嗯?还带了面具?你谁啊?找我做什么?” 这人推开站在门边的瘦高个,双手抬起搭在门沿上,低下脑袋探入门内,的确是一个人就将整个大门给挡得严严实实。 常京桐对他的身份倒是有些意外,但一想到刘老贫穷的外表下富裕的做派,又能够理解了。 “刘老让我来找你。”常京桐停了停,“嗯,a区中心开回收店的瘸腿老头。” “哦,那个刘贵啊,”严光虎把搁置在门边的双手放了下来,到底是将外头遮挡住的光线放进来一些,跟着光线进来的,是他毫不遮掩的扫视,“你就是林悠桐吧?还有一个女人呢?” “……刘老跟你提起过我们?” “嗯。”这严光虎倒是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前天他留了口信给我,把你们带到地方,我们两的账就算一笔勾销了。另一个人呢?” “出了点意外。”常京桐将手里捏着的刀片收了回去,“刘老有留话给我吗?” 严光虎摇头:“我们的交情就够这一件事情。那个快病死的女人在哪里?” “你准备带我们去哪里?是刘老安排的地方吗?” “啧,你们找上的我,还担心我害你们不成?这地方是我安排的,要去不去。”严光虎双手插兜,像是随时准备走人,“但话说在前头,你们自己不去,可怨不得我。这笔交易就算了结了。” 常京桐不免有些失望,看来刘老的确只是想要安排好昕姨的去处罢了,并没有留下什么信息。 “我有一些货,想和你谈一笔新的交易。” 严光虎又扫了她几眼:“你有什么?” 常京桐将背包放在桌面上,把里头另外放置的东西掏了出来。 一个小巧的盒子,里头是二十四颗v5零件,连同盒子一起带出来的,是一颗灰扑扑的眼珠子。 常京桐看了一眼,没有将它收回去。 严光虎总算抬起脚步迈步进来,没有掩饰他对v5零件的兴趣。 “这东西可不好搞啊。” 他长腿一伸,将常京桐边上的椅子勾过来坐下,手掌在盒子里头拨了拨,又伸手将桌面上的眼珠子捡了起来。 “这人死了?” 那眼珠子在他手里转了几圈,没有任何动静。 “嗯。” “嗯?”严光虎忽然捏着眼珠子往上抬了抬,在桌面上方挥了挥手,那上头的天花就亮了起来,照着这灰扑扑的眼珠子,“你怎么把这东西搞坏了?” 常京桐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个怪异的猜想:“它是自己坏的。” “这是新货,下区就我倒腾这玩意儿。”严光虎靠着椅子靠背,在椅子疲惫的嘎吱声中悠悠然地继续说道,“这东西,你就是拿炮去轰它,人烧成灰了,这玩意儿都能活。” 他又将眼珠子包在掌心之中晃了晃,眼珠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常京桐一瞬间福至心灵,像是抓住了问题的某个关窍:“那你能看出这东西是怎么坏的吗?” 严光虎抬眼瞥她,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也不知道是踩中了他什么笑点。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完了,才听到严光虎说道:“成。既然你不跟我走,那这单就算我的。” 他将那颗眼珠子往门外一丢,那瘦高个当即扑过来接住。 “带去给阿成看看。” 瘦高个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说吧,你还要什么?” “大概五十八天前,a区的九川下了次委托,让人运一批货。这批货其实是上区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我要知道这群人被抓的原因和最终送达的地点。如果这箱东西有剩的话,我想换件武器。” “啧。”严光虎又去拨弄那箱子里的零件,“你什么时候要答案?” “明天,”常京桐看他再次蹙起的眉头,让了步,“越快越好。” 严光虎:“人数太多,时间又紧,一个个查清楚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常京桐:“地址我急需,明天能查到几个人算几个。” 严光虎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头,伸手将那箱眼馋的零件盖好拿到手上。 “成,你这东西我要了。我让有才带你去武器区看看。” 第115章 a区(二十八) 常京桐最终挑了把枪和一颗黑不溜秋的炸弹。 根据卖家的提示,将其放进一个四四方方却鼓鼓囊囊的防震袋里头。 之后,常京桐便被带到了胶囊区尽头,在其中一个铁皮房里落了脚。 “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有才说完就走。 这处铁皮房一个连着一个,顺着围墙一路排过去,可以见到不少人来来往往。 常京桐所在的铁皮屋只够安置一个低矮的床板,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也算有个遮阳避雨的地方。 常京桐将背包放在床板前头,自己和衣躺下,用背包当做枕头垫着。 那铁皮屋的大门下头破了一半,歪歪扭扭的边线在外头越发浅淡的光线照射下,在地面尘土上画出一个锯齿状的方格来。 常京桐看着那处破洞走神。 这次的委托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每次常京桐感到茫然,无从下手的时候,又会有只推手推搡着她向前迈开脚步,也不知道这样茫然向前会不会和正确的答案失之交臂。 常京桐眨了眨困倦的眼皮。 从来到这里开始,她好似就踏实地睡了一觉,之后一出接着一出,每一次都差点让她小命交代在原地了,也正是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一次次地干扰了她的判断。 如若回到最初的起点呢? 常京桐揉了揉眼睛,试着摒弃这一路过来经历的事情,单单考虑原主本身和原主提出的委托。 原主是在小时候从旭日医药里逃出来的,她经历过机械改造,只是不确定这机械改造程度有多高,同时,根据原主委托里的说法,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的。 一个身体素质极强,能在一次次濒死的经历中不断进化,伤势恢复能力不断加强的人,怎样才能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不制造出显眼伤口地将其杀死呢? 毒药毒烟? 可是那阵子原主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在解开原主和瘪三的交易画面之后,常京桐能看到原主死亡前仅存的部分记忆里,原主为了甩开汉密等人特意绕了一段路,之后又赶着带药回来,并没有进食。 毒烟涉及的面积和对场景的要求较为苛刻,常京桐倒是并没有从记忆中找到端倪。 反而是南地的那只眼睛给了常京桐一个猜想。 纸片背后的力量为什么要将原主记忆里关于南地和瘪三这条线给掩埋住呢? 它是在害怕自己发现什么? ‘大块头坏掉了……’ ‘这东西,你就是拿炮去轰它,人烧成灰了,这玩意儿都能活。’ 常京桐翻了个身,正对着大门。 或许,明天知道那只眼睛的‘死因’,她就能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了。 。 隔天一大早,铁皮房那扇门就被敲响了。 常京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外头的夕阳早就成了日出的太阳。 她简单洗漱后就跟着这叫做有才的人往广场上的胶囊屋走去。 “事情已经有进展了吗?” 常京桐倒是未曾想过速度会这么快。 旭日医药名头似乎挺响亮的,地址找得快倒是可以理解,只是那群人的绑架事件难不成也是社会性新闻? 常京桐捏住口袋里的刀片,心里有了隐约的不安和防备。 “嗯,可能是吧。” 有才身高估摸超过了两米,走在前头像一座小山似的,几乎遮挡住了常京桐所有视线。 常京桐跟着他直接走到了另一处边缘。 这个胶囊屋贴墙筑起,长长的一条,几乎和来时的铁皮屋组成了一个直角,单单是要走到这胶囊屋的门口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有才低下头往门内挤,常京桐停顿几秒后迈步跟上。 胶囊屋内自然是比大门要宽敞高大许多,只是里头建了许多隔断,将长长的一条通道切割成了无数个小方格。 常京桐看着前头那人停下脚步,示意她往面前的方格里进去。 她慢吞吞地挪动脚步,在走进方格前目光往边上经过的其他格子间扫过,视线在其中一间半敞开的入口停了片刻,终究还是迈步进了那人示意的房间里。 “早。” 格子间内,严光虎已经到了,正坐在靠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外头有才关门时的声响后,还抬眼和常京桐打了声招呼。 “早。事情有进展了?” 常京桐站在门边没往里走,语气淡然,神色自若,倒是显得精神头都比严光虎要好些。 严光虎搓了把脸,面上带着刚冒出来的胡茬,神色难掩疲惫,却是说起其他的事情来了。 “你知道我欠那老头什么债吗?” 常京桐没有回应,严光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的第一桶金就从他那里捞的。在a区,往上爬不容易啊。” 严光虎的话让常京桐本就猜疑的心更是悬了起来,她的目光往这有限的空间里扫过,没能从空荡荡的装潢里看出可利用的地方来。 这里毕竟是对方的主场。 如果对方发难,常京桐很难顾全自己。 “这人情是该还的。但你这事,能牵出一大串要命的玩意儿来,你确定你还想知道答案吗?” 常京桐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回应了。 “知道了还有机会活,不知道就只能等死了。” 房间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才见严光虎拍了一下大腿,双手摁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 “行。我给你找了个知道情况的给你解惑,只是这之后的事情就不归我管了。” 严光虎沉着脸看了常京桐几秒,见她神色如常,便迈步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却又忽然停下脚步。 “对了,这颗眼珠子,”严光虎回身丢出一物,常京桐连忙接住,“没问题了,还给你。” 常京桐捏住手里圆滑的眼球。 眼球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模样,握在手心里没有任何反应。 常京桐心中正觉得怪异,却见那刚阖上的门又从外头推开了。 她抬眼看过去,目光当即停顿在那处,视线变得凌厉起来。 领头那人穿着白色上衣,蹬着一双皮靴,长发绑成低马尾落在后头,嘴角还带着似有非有的笑意,一双丹凤眼扫过来,却是再冰冷不过的漠然。 这人就是九川。 第116章 a区(二十九) 在原主的记忆里,唯二见到九川和兰德这类‘大人物’的场面,都是在码头,如今这么近距离的见到对方倒是头一回,但这种难得的场面,却不是常京桐想见的。 常京桐精神紧绷,目光紧盯着九川,看着他带着身后几人一同进了屋。 格子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不少。 “你可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啊。” 九川清脆的嗓音拉长了尾音,懒散地坐在严光虎刚刚的位置上,双腿朝前伸直,后背向后靠,下巴微抬,目光自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 常京桐没有应声。 “说吧,林昕现在在哪里呢?” 九川似乎觉得双腿伸直了不舒服,干脆抬起来架在了桌面上。 “……你为什么要抓昕姨?” 常京桐听到这话,惊讶之余想起先前严光虎的话。 不管是他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引来了九川,还是他主动将人带过来的,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是,严光虎说这是能给她答案的人。 常京桐还是愿意相信交易区商人基本的信誉和能力的,从九川没有一出现就直接动手抓人的表现来看,严光虎或许和九川达成了某种共识,但不管如何,九川的确是能给予她正确答案的人,前提是这人愿意讲出真相。 “哦,我倒是忘记了,需要先回答再提问。” 九川说完笑了笑。 在他身后,跟他进来的几个人都做作地笑起来,那扭曲的笑容看得常京桐莫名地寒毛直竖。 “该从哪里说起好呢?”九川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位置,食指轻敲着手背,慢悠悠地说道:“旭日前阵子研究出一款新型特效药,叫做bv247。” 常京桐垂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 “为了这款药,我们投了不少钱进去,初期的效果也让我们很满意。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它不仅能解决大部分的病痛,还能让普通人拥有进化的空间。” “可惜啊,可惜。”九川看着天花板,说出来的话里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这款药后期出现了不少副作用,为了避免这事影响到旭日的声誉,我们只能将药剂回收,并将提出有副作用的客户带回来‘治疗’。” 常京桐想到昕姨所说的场面。 那些被带去旭日的人恐怕并不认为这是一场治疗。 “为了将影响降到最低,我们动用了a区的人。你应该也清楚,只有死人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守秘密,但我没想到,林昕在旭日竟然有同伙,这事瞒得我好苦啊。” 九川说到这里,眉头蹙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或许还以为是他受了什么委屈。 “你懂事情忙完后被告知白忙一场的痛苦吗?”九川叹了口气,“如果这副作用没有传染性,那多活一个人少活一个人倒是无所谓。毕竟a区的人想将消息传出去还是有难度的,就算传出去了,也不会被上区的人看在眼里。当初我出于这个考量在a区里挑人,却没想到反而砸了我自己的脚。” 九川的话到后头开始变得漫无目的,东一耙西一耙。 常京桐听得费力,但也大致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昕姨运送的那伙人,身上有疫病?” 九川倒完苦水,眉头又解开了,重新变回原先懒散的模样。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桌面上晃动的靴子尖:“可以这么说,林昕那天都快成筛子,必然染上了bv247进化而来的病毒,但她能活这么久,身上一定有了抗体。” “小姑娘,你想想,只要你把林昕的位置告诉我们,她不仅能活,提取抗体后,还能救下a区这么多被传染的人,而且,只要你帮我们找到她,我可以给你提供去上区的id,还有你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星币,这交易你不吃亏吧?” 九川慢吞吞地将话说完。 常京桐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要么九川随意编了个荒谬的笑话,要么九川就根本没打算留她性命,更懒得专门为此编一段话出来,只是后头的条件难免掺杂了水分,命都没了,送出去的东西自然可以再次回收。 常京桐认为后头的可能性更高。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了。你也在找旭日分部的位置不是吗?我会顺带把你带过去的。” 九川听起来柔和的话语配上他后头那几人不加掩饰的枪口,当真是显得怪诞可笑。 “如果我不同意呢?” 常京桐学着九川说话时的习惯,将话尾慢腾腾地拉长,紧绷的身体却并不如她的语气轻松,她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抓住昨天那个鼓鼓囊囊的防震袋,考虑在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性。 “呵,这可就是你自己撕毁交易了。” 九川将腿放了下来,身子坐正,原本半阖的眼皮忽然睁大,露出些许兴奋的意味来了。 严光虎和九川之间果然有协议在前,只是这场交易的主人换成常京桐和九川罢了。 眼前忽然闪过数个光点,常京桐匆匆避让,借机向后退去,直贴在墙壁边缘才停下脚步,肩膀的旧伤被光点擦过,却没能动摇她放进口袋里的动作。 那慢慢脱离了防震袋的炸弹触手坑坑洼洼的,恍惚间似乎在不断发热。 常京桐看着九川站起身来,拍了拍站到他身前护着的那人肩膀,话里多了几分活力。 “别把人玩死了,留一口气就成。” “呲——”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抢先行动,就见胶囊屋的所有边角忽然喷出了浓稠的迷雾。 几人当即严阵以待,目光齐刷刷地往周遭扫过。 这不知名的迷雾扩散速度极快,带着清凉的水汽眨眼间就充斥了整个格子间。 “别慌!你,过去。” 常京桐感觉得到有人朝着她所在的角落过来了,带动那堆雾气拧扭漂移,随着移动的气息欢腾雀跃。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忽然被升高的温度烫了一下,大腿隔着裤子还能感觉到贴肉的滚烫,但那热度的源头却不是来自掌心,而是来自口袋里的另一个圆溜溜的物件。 常京桐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站立的地面和身后的墙面忽然挪移起来,她似乎转了个圈子,下一刻,一条湿滑的绑带忽而圈住了她的脚踝,带着她猛地往下一扯。 “!” 第117章 a区(三十) 常京桐忍住了心里差点奔涌而出的惊慌,她感觉得到这一拉扯带动脚下的地板跟着往下坠落,迎面而来的气流带来强烈的下坠感,很快,眼前的雾气便随着她的移动而消散开,常京桐的脚也落了地。 她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这段距离并不长,只是落地时脚板还是难免被震得发麻,她的心跳因为这一下踩空而激烈跳动着,恍惚间,整个隧道都回荡着她的心跳声。 常京桐将口袋里渐渐恢复常温的物件掏了出来。 灰扑扑的眼球正没有神采地望着她。 无论如何晃动都没有反应。 看来严光虎早就安排好了。 在知晓答案之后就让她逃出去。 这眼珠的发热应该只是个信号。 这里的胶囊房布局恐怕只是为了防备来客,对主人倒是没有阻隔,但来抓她的九川难道就没有任何准备吗? 常京桐看了几眼便将那眼球放了回去,朝着前方隐约露出光芒的通道尽头走去。 按照这通道的位置和走向,常京桐怀疑自己不过是翻过了胶囊房紧贴着的围墙,而顺着光明往上爬所见到的景象也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想法。 “这里。” 有才站在不远处的运货车边上朝她挥了挥手。 常京桐不敢耽搁,九川随时可能跟出来。 只要离开胶囊房,很快就能猜出她逃离的方向。 常京桐跑到运货车边上,正要往上爬,却被有才的大掌摁住了脑袋,往后推了推。 “你干嘛?老大让你自己走。” 占住了大半个驾驶室的有才往边上挪了挪,彻底把车门堵死了。 “这给你。”他拿了个米粒大小的芯片出来,放在了常京桐摊平的手心里,“里头是地址,用终端可以扫出来。” 常京桐一时错愕:“我没有终端。” “那就不归我管了,你快走吧。”有才说到这里,又忽然招手止住了常京桐离开的动作,“对了,那只眼睛,阿成说了,是中病毒了,还把交易区的家伙什都给干趴下了,这损失可大了。以后你来交易区小心点,这账以后慢慢算。” 常京桐愣了几秒,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飘:“……还有吗?” “没了,走吧。” 有才挥了挥手,见常京桐没动还推了她一把。 “老大顶不了多久的,你快走吧。” 常京桐神不守舍地往前跑,眼前的荒地看上去全都长得差不多,她只知道蒙头往前,双腿的摆动几乎成了残影,带动着迎面扑来的尘土打在脸上,似乎连风都成了一把把凌厉的刀子。 在常京桐身后,有才张大了嘴巴,看着迅速成了一个小黑点的身影发了会呆:“看来这一位也不简单啊……” 常京桐跑了不知道多久,最终在某个土丘后头停了下来。 她看着掌心里沾上汗水的芯片,愣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趟得到的消息远远比她前几天奔波得来的消息多得多,全然推翻了她先前的一个个假想,反而将她昨天那大胆的假设坐实了。 现在放在她眼前的是两个答案。 如若原主是普通人,那杀死她的想来就是昕姨从旭日里头带出来的病毒,可是按照九川的说法,存活了一个月的昕姨体内应该产生了抗体,常京桐不确定这病毒在产生抗体的宿主身上还会不会继续传染开来,但在常京桐看来,比起死去的人,原主身边出问题的改造部件远远比人多得多。 她醒来时见到的大块头,南地新装的眼睛,昕姨的纽带…… 可惜林厉兰不在,不然她就能看看对方仅剩的左臂是不是也会突然坏掉。 当机械改造无限接近百分之百的时候,是否在杀死机械部分的时候就能顺带将主人杀死呢? 如若原主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人,那杀死她的会是眼珠里头携带的病毒吗? 只是,这病毒又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也是旭日医药里头带出来的? 常京桐将芯片捏在指尖,心中茫然,不知该如何读取这里头的东西。 她想了想,将刘老给她的金属盒子拿了出来。 这金属盒子看上去并没有缝隙,通体看上去就像是个完整的物件。 她用力掰折了一下,没能将其撼动。 这会是什么东西? 常京桐想到昕姨的身体状况,打开这个盒子必然不会花费太多的气力,该不会是生物识别的吧? 她犹豫片刻后,将腰后别着的枪摸了出来。 在胶囊房里的时候,枪械对上那么多人就没有太多的实用价值,常京桐才会想到直接用炸药,但眼下这物件倒是适合试一试这把枪。 在武器区里,奇形怪状的武器实在是太多了,常京桐专门找了一款符合她心中对枪械猜想的手枪,她在枪身上摸索了一番,按照卖货的说法,将保险开了,枪口对准放在地上的金属盒子。 那金属盒子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常京桐对着那光的边缘开了一枪。 “砰!” 像是放礼花似的。 常京桐的身体倒是没有因为这后坐力而有所动弹,反而是这声响惊了她一下。 她伸手去摸那冒烟的金属盒子,惊喜地发现那处边缘的破损。 “砰!砰!砰!” 常京桐一次性将子弹清空了,勉强将那处边缘扩大,在容纳进四只手指后,她便咬牙将其朝外撕扯。 在暴力面前,这保密的匣子终究还是落败了。 常京桐看着里头整齐排列镶嵌的三颗同样米粒大小的东西愣神。 这东西到底怎么用啊?! “嗒。” 在常京桐无奈之际,从背后吹拂而来的风带来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她的身体挨近土丘,探出脑袋迅速往后扫了一眼。 视线在远处朝着这方向靠近的人群短暂停留了几秒。 常京桐立刻回转身子,暂时将四颗‘米粒’攥在了手心里,用空的枪还是别在后头,甚至连长方形的盒子残骸都没有留下。 她迅速收拾妥当后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单薄的身子敏捷地在一个又一个土丘后头躲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在常京桐汗湿的掌心里,其中一颗‘米粒’忽然探出了细密半透明的触手,往她的掌心钻了进去。 第118章 a区(三十一) 常京桐奔跑的动作在某个瞬间凝滞,双眼放空,踉跄地扑倒在地。 过了十几秒后,她才勉强脱离了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常京桐张开手掌,看着掌心的三个米粒大小的芯片愣神。 在她眼中,世界早已变了副模样。 手中的芯片信息在一旁用简短的数据描述引出,随着她抬头,一条蜿蜒的路线凭空架起,指引着方向,目光缓缓地扫向来时的方向,隔着一个个土丘,常京桐依然能看见远处凑在一块的人群透出的不一样的色彩。 她眨了眨眼睛,眼前迷幻的一切就消失了,面前依然是随风飞扬的尘土和静谧的土丘。 “……” 可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并没有因为视野内恢复平静的画面而有所改变,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规整排放的记忆碎片,在那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尘封已久的片段。 “告诉我,你是谁?” 低矮的视角里,年轻许多的昕姨正背对着窗户,隐晦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眼里溢出的温柔让人感觉心头温暖惬意。 “我是第二百七十六期实验仿生人,编号35。我为人类的进步而生……” “不,不不不,”昕姨蹲下身子,常京桐感觉到身子被扶着从矮凳上站了起来,“从今天开始,你叫做林悠桐,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孩子,知道吗?” “……知道了。” 瓮声瓮气的稚嫩嗓音落下后,常京桐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怀抱冒着阳光的气息,让她通体都暖洋洋的,再舒服不过了。 眨眼间,眼前读取的记忆便消散了。 在常京桐面前,依然是随处可见的土丘和随风扬起的沙尘。 “……” 原主竟然真的不是人。 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猜想,但当猜想突然生动地跃入眼前,常京桐心中的惊诧还是没有因此而有所减损。 她慢慢起身,朝着刚刚看到的路线走去。 那里是上区的方向。 常京桐边走边低头捻起其中一颗芯片。这是昕姨拜托刘老办的id,能够一次性搞来三颗,当真是大手笔。 在常京桐的注视下,那颗芯片向外探出半透明的触角来,那些触角一接触到她的皮肤,便像有了生命般朝里钻入,在皮肤的接纳下缓缓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进入上区的‘通行证’了。 。 常京桐靠着双腿赶路,一路紧赶慢赶,靠着原主异于常人的速度和体力,直到暮色四合了才见到上区的边界。 边界极长,每隔一段距离会设置巡逻的关卡,但巡逻力度并不强,防范的力度远远比不上边界对id信息的自动识别。 常京桐扫了一眼平平无奇的边界,如若不是眼里看到的信息,她恐怕也发现不了这就是边界线的位置。 常京桐站在外头迟疑片刻,全身戒备地跨过了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边界线。 “……”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常京桐还有些恍惚。 这就是下区人梦寐以求的穿越距离吗? 上区的风采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才慢慢映入常京桐的眼中。 现在夕阳还露出一角,铺撒在地面上的橙黄色日光已经回缩,但光线还并未受限,可这时候的上区已经灯火通明,照耀路边街道如同白昼。 街道两侧的建筑全都像镇天的柱子般往上延伸,站在楼下几乎看不见顶部的终点。 随着路径的深入,交通工具和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常京桐的着装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她如今对目光的接触非常敏感,在多次抬头和路人自以为隐蔽的嫌恶视线对上后,常京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沾满尘土且点缀了不少血点的陈旧衣裤,随着年岁的增加而自动添上的衣服毛边,用这副着装靠近旭日医药,会不会太显眼了? “从昨天开始就深受众人关注的旭日医药集团资料泄露案件如今有了新的进展,”站在广场一角的常京桐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广场天空中漂浮的投影装置,“显然,该资料泄露案件不仅仅涉及到了普通群众,甚至还波及到了三位首脑。在今早,热心民众发现在泄露的五千八百万份资料之中包含了第一首脑的就医信息,根据这一点,我方做了进一步的调查……” 那投影装置粘附在一个椭圆状近似气球的卡通飞船下方,里头的主持人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他们换汤不换药的调查结果。 “据此,我方专家表示,虽然旭日医药此次受病毒袭击的案件是具有针对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扩散性在进一步加强。因此,我方在此呼吁广大市民,在这段期间,减少星网浏览次数……” 常京桐站了许久,直到看她的人越来越多才不得不暂时转移阵地。 她专门往狭窄的巷子里走,兜了几个圈子后又在另一处公园里找到了类似的装置。 说是公园,其实也不过是有了两排装饰用的植物。 这还是常京桐来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绿色的植物。 每棵树足足有五米高,繁茂的枝丫一路向上延伸,修剪过后的枝节挨挤在一块,像是一颗又一颗蓬松的脑袋。 常京桐站在树下,确定听得见那装置的声响后,便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在某个枝丫上坐了下来。 旭日医药的资料泄露好似引起了不少恐慌,投影里头的内容在重复播放了数次类似的报道后才转入另一个事件。 “特效药bv247在轰动世人后的第二个月引来了轩然大波。据悉,特效药bv247的服用者部分出现了不可逆的副作用。” “36区服用者周先生的家属表示,在服用特效药bv247后的第一周,周先生的身体素质出现了明显的加强。但从第二周开始,他开始出现呼吸困难,大面积红疹,舌头肿大等症状。在多次求医无果后,他的体重从一百五十斤掉到了九十斤,在医疗仓内待了五天后死亡。” “周先生的家属表示,在和旭日医药的纠纷案提交之后,周先生的尸体便在停尸间里不见了。目前,暂未有进一步的消息……” 常京桐安静地看着公园灯光下明晃晃的投影,身形几乎完全隐藏在了枝叶之中。 “旭日医药在股市中出现大幅下跌,与此同时,临东制药处于缓步上升阶段……” 灯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在常京桐的脸上打上深浅不一的色块,将她脸上的表情分裂成数块晦涩难懂的碎片。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临东制药的负责人,为我们详细探讨一下本次旭日医药发生的事件。” “……这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身为行业龙头,更应该注重保护客户隐私……。我司在这方面下了大功夫,力求保护好每一位客户……。无论如何,我司一直以来都坚持走最为稳妥的路线,断然不会出现旭日医药这般草菅人命的行为。” “为此,我司决定,将进一步研究如何消除特效药bv247产生的副作用,并为遭受无妄之灾的用户提供减免的初期治疗……” 公园里的报道反复回放这数个片段,直白地表达着这背后操控的人物心中想表达的心思。 第119章 a区(三十二) 常京桐在凌晨时分去了一趟旭日医药分部。 芯片内读取到的分部地址位于上区边缘,倒是和上下区之间的边界相距并不算远。 常京桐看着不远处那高大雄伟的巨大建筑出神,一时间又失去了方向感。 她心里隐约猜到旭日医药这次的特效药事件背后可能有第三者的加入,或许正是这第三者的加入,让旭日医药焦头烂额,倒是空不出手来对付他们这几个小喽啰。 已知九川代表着旭日医药,但九川的态度和话语明确表明,带走昕姨和林厉兰的人并不是他。 常京桐回想起那几篇报道里头,毫不掩饰对旭日医药敌意的临东制药,开始怀疑这从头到尾的纷争,或许是两方势力的角斗。 那昕姨和林厉兰的失踪会是这临东制药动的手吗? 常京桐把玩着那颗灰扑扑的眼球。 在这眼球的背后,用极其细微的痕迹描绘着临东制药的logo。 “呲——” 常京桐不过短暂的走神,再抬头时,却发现旭日医药门口多了许多车辆和飞行器。 里头的人匆匆忙忙地往旭日医药里头跑去。 人群刚到门口,嘈杂的声响就传开了。 “……砸开!” “速度快!别让里头的人逃了!” 常京桐站直了身子,到底还是没有过去凑热闹。 她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到至少缺了一半的人从里头出来,人群前后夹击着三个人。 “老实点!上车!” 在原主的记忆里,关于上区各方势力的信息几乎是一片空白。 常京桐在角落里看了半天,也只能勉强从离开的车辆后头的标志上认出这是政府机构的车辆。 看来,她还无形中见证了一次权利的争斗和迭代。 常京桐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开,去了原先的公园。 她坐在树下,将口袋里的东西都抓了出来,将里头那张熟悉的纸片展开,看着上头落尾的‘非自然人林悠桐’走了会神,又伸手将那颗朝外滚动的眼珠捉住,打开了原主小时候那巴掌大的工具箱。 里头的工具小巧迷你,原主如今的手差点捻不住。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突然铺展开来的不一样的视野,开始试着动手将那颗眼珠子拆了。 。 上区的公园绿化程度并不算高,但相应的娱乐设施却并没有减少,只可惜,在夜深之际,这里并不是上区居民偏爱的地点。因此,当那群人突兀地出现在公园里时,常京桐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扶着树干坐正了身子,看着前头带队的人,心里倒是奇异的平静。 毕竟,这也是她推断的可能性之一。 带头那人穿着修身的黑色套装,皮肤冷白,头发剃得只剩下短短一截,耳侧甚至露出了头皮,人高马大的站定在那里,像是一张迎风展开的旗帜般显眼。 常京桐一时坐着没动,直到那人的目光向上扫动,精准地捕捉到了常京桐的目光。 “聊聊?” 这嘶哑的嗓音给了常京桐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皱起眉头,迟疑片刻还是从树上落了下来。 “有事?”常京桐站在树下,树荫的遮蔽让她的神色变得模糊起来,她停顿了几秒,继续说道,“你现在代表的是a区的兰德,还是上区的临东呢?” 兰德笑了笑,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让常京桐联想到浸泡后的鲨鱼尸体,让她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就是兰德,但我现在的确是代表着临东制药,请你过去做个客。” 在兰德背后,其余的五个人俱是全副武装,只能勉强看到防护眼镜后头移动戒备的眼睛。 常京桐扫了一圈兰德看似羸弱的身体,心中的猜想逐渐成了肯定。 “旭日的事情是你们搞的鬼?” 兰德笑了笑:“请吧。” 话音一落下,后头的人便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围拢过来。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常京桐下意识去看公园周围可能存在的监控设备。 兰德的笑容不变,但还是一声不吭。 常京桐将刀片捏在指尖,考虑是先挨个撕开防护服还是逐个突破。 争斗几乎一触即发。 常京桐如今的视野变了个模样,倒是对她的行动有了极大的助益。 随着她日渐适应原主的身体,她的行动也越加游刃有余。 从不远处看过来,她的行动几乎只能成了一个移动的残影。那道残影对上束手束脚全副武装的敌人,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功夫和时间,就让这群人外头那层防护服成了数条挂在身上的碎布。 常京桐和几人交了几次手后,确定他们都经过不同程度的机械改造。每当常京桐接触到他们时,他们面上的恐惧并不似作伪。 “不如我们在这里先聊清楚?”常京桐一脚踹在面前这人的膝盖上,未经过改造的部位在这一击下当即作废,“只要你说出了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我自然会跟着你走的。” 兰德还站在原地,似乎对面前一面倒的局势并不意外。 “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即使是用最平淡和缓的语气说出口,依然显得说出来的话异常刺耳。 “昕姨在你手上?” 兰德又是一笑:“是,你的姐姐也在,你们可以好好聊聊。” 常京桐面前揉成一团的毛线露出了半截线头。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产生抗体的人总是不嫌多的。”兰德的目光落在常京桐的脸上,“另外,y病毒也需要进行回收和研究。” 常京桐呼吸有些沉重,她摸出那颗灰扑扑的眼球:“这东西是吗?让纽带和机械部件失灵的东西?” “是。”兰德偏过头去,轻轻地咳了一声,说话似乎轻易就能让他的身体感到疲惫,但常京桐不会忘记林厉兰和刘老对他的忌惮,“林昕身上带了出去,倒是生出许多麻烦来……”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从身后传来的破空声让她下意识蹬了一脚地面,整个人朝外扑了出去。 等她回头再去看时,原先所站的位置正罩着一个随着落地的震颤而抖动的果冻状笼子。 “可惜了。” 兰德轻声叹了一句。 第120章 a区(三十三) 常京桐站起身来,扫了一眼那将笼子射出去的人,在对方兢兢战战的神色下平静地开了口。 “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要见到厉兰和昕姨。” “咳。”兰德偏头又轻咳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常京桐倒是体验了一次乘坐飞行器的感受,只是全程气氛凝重。 那群和她有过接触的人全都是面如死灰的模样,常京桐想了想,偏头问道:“这个y病毒是你们放出去的?” 兰德笑了笑,没出声。 常京桐忍着想要翻个白眼丢他脸上的冲动:“染上这个病毒的纽带还有救吗?” 大部分机械改造的核心都是纽带。 在纽带失去控制之后,体内的所有机械改造的部位都会随之失去效用。 常京桐见兰德神色如常,来见她都没有作任何防护,猜到他这副病态的身子并没有进行过机械改造。 在临东制药这个专研机械改造项目的地方,领头的人却没经过机械改造,真是讽刺。 常京桐看着这个领头人轻轻摇了摇头,心刚往下沉了沉,便听到他说道:“我不清楚。” “……” 常京桐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的嘴唇紧抿着,怕自己在还没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和对方撕破脸皮。 飞行器没过多久就稳稳地停下了。 常京桐跟着队伍离开飞行器,站在位于楼层中间的天台上往下看了一眼,短暂的眩晕带动膝盖处泛起的无力感,常京桐迅速移开了视线。 看来这一趟,是有来无回了。 人群一步步走近那扇天台的大门。 大门在感应到外来者的靠近后,自觉地朝着两侧滑开。 兰德独自带着常京桐往里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常京桐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本来站在门外的数人通通跪在了地上,出现在门边的人好似感觉到了常京桐的视线,转头过来看了一眼。 常京桐错愕地回过头来,盯住一旁的兰德。 “嗯?” 兰德没有迎上常京桐的视线,但却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 常京桐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带着跟随兰德出去的数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侧脸和刚刚常京桐瞥见的正面,和兰德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连身高和体重都相差无几。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在面前变了个呈现方式的视野里安静地跟上兰德。 这和她无关。 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大脑自动将路线存档,常京桐放慢了脚步,在走过某个拐角时,目光往前头带路的兰德后背扫过,身子挨蹭着墙面走过,手里一颗细小的圆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粘在了墙面上。 那颗圆球剥离了瞳孔状的外壳,只剩下核心部位,在过了十几秒后,加装在圆球底部粘连在墙上的小平台忽然向上抬起微小的距离。 整颗圆球立时骨碌碌地往下滚去,球体一落地,小平台便往上抬起两厘米左右的高度,露出下头两根竹签似的小短腿,颤颤巍巍地往前跑去。 这一路走来,常京桐发现这里明显被‘清空’了。 每个房间从透明的隔断层看进去都是空荡荡的,地面还散落着来不及清理的杂物和垃圾。 或许这是为了隔离她这个病毒源吧。 兰德带着她进了其中一个房间,难得的是,里头不仅有搁置在角落里的仪器,占据了整个墙面的观察窗前还站着一个人。 听到开门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和昕姨一起消失不见的林厉兰。 常京桐下意识去看她的手臂,却见那对机械臂已经更换了一对,这一对直到手腕部位都覆盖了皮肉,之前对战时不得不因疼痛而卸掉的那一段关节位置如今正像常人的手臂一样,自然地垂放在林厉兰的身侧。 房门重新阖上,兰德往那扇落地窗走去,站在窗边朝常京桐笑了笑:“另一个女人在那里。” 常京桐几步迈近,往兰德所看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个空心的直柱,里头灌满了清透的液体。 在如今变了个呈现方式的视野里,常京桐能清晰地看到里头受制于各种奇怪仪器,只露出个脑袋,闭着眼睛沉浮的昕姨。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只是为了维系她的性命罢了。”兰德的声音很轻,轻得让人难以捕捉,“她先前受伤过重,不这么做,恐怕在项目开始之前她就会死去。” 常京桐的心跳加速,一瞬间涌起的愤怒几乎转瞬间就要掌控住她的身体,她忽然抬起手来摁在那落地窗上,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将翻腾而出的杀意强行摁了下去。 一时之间,她倒是分不清楚那是原主残留的意识还是自己本身的情绪起伏。 “你们聊吧。”兰德偏头轻轻地咳了一声,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十五分钟后,我会带人过来给你做体检,为开展项目做准备。” 常京桐没应声,她的目光跟着兰德往外走,看着那扇门缓缓阖上。 她并不认为这人的安排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体贴’和‘友善’。 他们要让林厉兰跟她说什么? 他们认为林厉兰的话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又是什么让他们愿意多花费点时间和精力来促成这次谈话? 他们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常京桐转过脸去,和林厉兰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常京桐主动开了口。 “我想过这个局面,但没想到真的会见到这个局面。” 常京桐停了停,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林厉兰的话打断了。 “如果不尽快阻止病毒的蔓延,只会死更多的人。” 常京桐感觉心头像是被针扎了几下,她扯了扯嘴角。 “哦,他们答应给你什么好处?一对手臂,一个新的纽带,还有呢?” 气氛凝滞到了极点,林厉兰的表情从愤怒到平静,却只花费了短短的数秒。 “他们答应我,只要相应的药剂研发出来,下区所有人都能免费领取。” 常京桐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你太天真了。” “对临东而言,这空头支票根本不可能兑换。只要他们研制出相应的药剂,那这场疫病就没有必要停止。这是个新市场,你难道不懂吗?” 第121章 a区(三十四) 有了药剂在手,临东制药能够谋取的利润是可观的。 这场疫病甚至可能因此而得到更多扩散的机会。 常京桐看到的那些报道,无一不在从另一个角度揭露内里残忍而血腥的上层利益争斗。 她的目光从面色惨白的林厉兰身上挪开,望向窗外昕姨的位置:“她全都知道吗?” 知道你的想法。 知道你利用她换取这一切。 知道她以后会面临着什么? 常京桐将目光移回来,正好见到林厉兰攥住拳头,看向地板的动作:“……她知道。” “呵,”常京桐当真是理解气笑了是怎样一种体会,“你在说谎。” 当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变成敌人,那双方都能轻易地勘破对方动作背后的含义。 “那现在是怎样?你要杀了我?还是将我绑起来?像昕姨一样成为一个供别人观察研究的标本?” 林厉兰摇了摇头,倒是难得听到她柔声说话的模样。 “悠桐,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兰德大人答应我,只要你把纽带卸掉,放进隔离箱里……,”林厉兰的视线落在墙边那方方正正的机器上,“只要你配合,事情结束后,他就会放我们离开。” “兰德大人不是坏人。悠桐,你没有跟他一起工作过,他救过很多人,我是说……” “行了。” 常京桐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恶心。 这栋建筑里有多少个‘兰德’? 兰德不过也是临东制药在外的其中一个形象罢了。 “你知道你的胳膊为什么会坏掉吗?” 林厉兰愣怔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在这紧要关头常京桐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但她还是老实回答了:“那天在罐头屋里和那女人……” “不是。”常京桐指了指自己,“是因为我。我身上没有什么特效药变异出来的病毒抗体,有的只是临东制药研制出来的y病毒,这个病毒可以让所有纽带报废。” “昕姨曾经去过旭日医药的分部。她接触过的人不仅携带了特效药变异出来的病毒,还有临东散发出去的y病毒。” “你比我早来上区,应该看到那些报道了吧?旭日医药的资料库受病毒入侵,所有的防护程序全都自动关闭,客户资料全部泄露。我想,临东身为竞争者,自然时刻关注着旭日医药,特效药出问题的事情,他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还在那些患者身上植入了新的病毒,想要一举将旭日医药打垮,我说得对不对呢?” 最后那句话,常京桐是看着房门说的。 那扇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缝隙,兰德的面孔在门后对上常京桐的视线,再次露出那晦暗的笑容来。 “是的,你说得很对。”兰德将门完全打开,“不过,我想即使知道真相,对厉兰来说,几万人的性命还是比得过一个人的,你说是吗?” 常京桐扯了扯嘴角:“你还觉得他给你的承诺是能够兑现的吗?即使这个病毒背后是他们在推波助澜?” 林厉兰低下头,避开了常京桐的视线。 常京桐抿紧嘴唇,凌厉的目光回到兰德身上:“你提前过来应该不是为了偷听别人说话吧?” 常京桐原先的疑惑在听完林厉兰的表态后已经全然消散。 她身上的y病毒在纸片背后力量的干预下停止了对原主身体的伤害,原主本应该有的能力水平也正在慢慢恢复,但y病毒的传染性却没有消除,普通人没办法制服她,但进行改造后的人却是和她接触一个废一个。 他们既想要她身上可能存在的特效药病毒的抗体,又想要将y病毒回收。 有什么比她自愿关闭纽带更节省的方式呢? 不过是多等待十几分钟罢了,林厉兰自然会为他们做‘代言’。 可能她一样蠢得天真呢?谁知道呢? 但他们没有猜到的是,原主的生命全然是由机械改造的部件提供力量,她即使是选择自主毁灭也不会让这群人轻易达成目的。 “我想,你掉了东西。” 兰德笑着抬起手来,手心里正躺着一颗裸露的眼球核心。 “哈,”常京桐做作地笑了一声,“谢了。” 她直接伸手过去拿,刚接触到那颗眼球核心便被兰德反手抓住了。 “这里的仪器都搬走了,我建议你停止那些多余的小聪明。你既然清楚y病毒是我们研制的,那你应该也清楚,即使y病毒真的在这里传播开了,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常京桐耐心地等这人用那道难听的嘶哑嗓音把话说完了,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是吗?那不如我们来做个实验?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消灭这个病毒,”常京桐不无恶意地说道,“在它不仅具有传染性,还具有移动能力的情况下。” 常京桐稍一用力,便将手挣脱出来,到手的眼珠核心在她手上转了个圈。 常京桐将其底部对着兰德。 在那核心底部,多了个显眼的凹槽,打磨的过程过于粗糙,细看还能发现多处毛躁的部位。 兰德皱起眉头,常京桐笑了笑,忽然揉身向前,一拳就往对方的太阳穴打去。 “砰。” “悠桐!” 常京桐继续向前的动作被一旁的林厉兰挡住了。 她倒是不恼,反而好奇地歪了歪头,越过林厉兰看了一眼向后趔趄的人影:“在你看来,身为a区领头人之一的兰德有这么弱吗?” 林厉兰双眼睁大,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 如今的兰德正捂住脑袋退到墙边,身子靠着墙面,慢慢下滑,几近昏厥。 “我来的时候看到了,这里有很多个兰德。我猜你喜欢的那一个,应该不是面前这个未经过改造的普通人。” 常京桐感觉得到体内恶作剧成功般涌现而出的喜悦。至少现在的她,喜欢看到林厉兰震惊的模样。 “你难道不好奇吗?临东制药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常京桐往那处落地窗走去,“不过不用担心,我想你很快就能亲眼见到这里头的玄机了。” 第122章 a区(三十五) “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厉兰的愤怒,多么熟悉。 常京桐和原主见过太多次了。 “我把手里头的东西改造了一下。” 常京桐站在落地窗边,朝着林厉兰撩起了上衣下摆,在她的腹部位置,有一块显眼的空缺。 在刨去她的血肉之后,内里冰冷的机械部位便暴露了出来。 “做了一对会移动的脚,”常京桐面上出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你看到一定会喜欢的,它很可爱的。” 在小时候,不仅昕姨支持原主对手头零件所做的‘创新工作’,连林厉兰都时常鼓舞她。 “我给它设置了一个简单的程序,让它将这颗沾了病毒的眼珠子丢在半路,然后,到处逛逛。” 带着我身上还存活的y病毒,到处逛逛。 常京桐一开始还担心部分身体在离开她体内之后就会失去纸片背后力量赋予的免疫力,但庆幸的是,即使那一部分被剥离原主的身体,它理论上仍然是属于原主的一部分,也能在携带着y病毒的情况下正常活动。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栋大楼混乱起来的场面和临东制药内部信息泄露后上区的景象。 当居民们发现掌控着他们生活的上层人士是如何戏耍他们的,在这一丘之貉面前,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只可惜,她看不到那个画面了。 “我要带昕姨离开。” 常京桐的手抚摸上那层窗户。 “够了!”林厉兰在短暂的惊讶后,恼怒地吼了一声,“你不要再任性了,你知道你在和谁作对吗?这不是你能改变的局面!至少,至少这样,昕姨还能活下去,你懂吗?” “你管着这叫活着吗?”常京桐落在窗户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我管这叫做生不如死。” “砰!” 落地窗在常京桐挥拳下震了震,发出沉闷的声响。 “住手!” 林厉兰冲了过来,常京桐猛地低头躲过了对方的靠近和拉扯。 一个黑不溜秋的圆球在她手中晃了晃。 常京桐在林厉兰惊愕的目光下,将圆球强行摁在了窗户上。 “你……” “轰——” 常京桐迅速往前一扑,将林厉兰扑在了身下。 剧烈的冲击力将两人掀飞出去,直撞在了门边的墙体上。 “咳。” 震颤过了片刻才停歇,常京桐松开林厉兰。 林厉兰的身体到底还是普通人,在这一下冲击后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常京桐抖着手抹了把嘴,将溢到嘴边的血擦净。 原主的身体的确很具有迷惑性,这种迷惑性不仅仅是对着外人的,也是对着她自己。 常京桐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往破碎的窗户走去。 “别……” 脚踝被轻柔的扯动,常京桐低头看了一眼,突兀地咧嘴一笑,露出内里沾血的牙齿来。 她用力地迈开脚步,将那只无力阻拦的手落在了后头。 边缘处约莫有两米高,常京桐缓了口气便往下跳。 相比上半身,原主的双腿总是最快恢复的部位,但即便如此,依然在落地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嗬……” 常京桐在震耳的耳鸣之中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扶着地面起身,慢慢挪步到了那透明的圆柱前。 离得近了,里头昕姨的情况便看得更清楚了。 常京桐的手隔着圆柱抚摸上昕姨的脸庞,在目光下移时,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 “咳咳咳……” 越发沉重的呼吸呛入喉头涌上的血液,血点呛咳着喷溅在透明的圆柱上。 常京桐的眼睛被自动分泌的泪水所遮掩,隔着朦胧的水雾,她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昕姨的脑袋和那被仪器全然包裹住的身体之间,有着一厘米左右的空隙。 “啊——!” 常京桐的理智在某个瞬间轰然倾倒崩溃,她隐约之间失去了身体的所有权,她能看到自己不断摆动的手臂,一拳又一拳砸在了面前的圆柱体上,随着撞击印在圆柱体上的血肉将丝丝裂缝朝着外围扩散。 在最后一下猛烈的踢踹后,爬满裂缝的圆柱体终于轰然破碎,常京桐猛地抽了一口气,在回神的瞬间迅速抬手。 裹在银白色装置里头的冰凉身体倒在了常京桐的身上,昕姨的脑袋则被常京桐高举的双手捧起,手上的鲜血将其干净的面庞沾污。 常京桐回神后便感觉到体内残留的窒息绝望。 她原先的打算在昕姨的死亡面前落了空,但还没等她缓过这阵绝望,那被捧在掌心的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常京桐愣怔地看着那张湿淋淋的脸上滚落的几颗水珠,她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在疼痛之余感觉到那颗脑袋后面连接的不知名仪器坚硬的手感。 她的目光下移,无数条接线错综复杂地交互交织着,在失去液体的悬浮后,拉耸着落下,几乎成了一张笼罩住全身的巨网。 “悠桐……” 常京桐感觉脖子像是生了锈般,肢体的移动变得相当困难。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户位置挨靠着墙壁勉强站立的林厉兰,她探出的身子似乎被面前的一幕震慑住了,双眼大睁,僵立在那里半天都没能将准备好阻止的话说出口。 常京桐收回视线,她一手搂着昕姨的身子,慢慢跪在了满地破碎的狼藉之中,将昕姨的脑袋轻柔地揽在怀里,再抖着手去掏口袋里的纸片。 “快!” “围住她!” 从破损的落地窗位置,底层房间合拢的门后,约莫数十人拿着武器冲了出来,迅速将常京桐围拢住。 常京桐不为所动,她沾血的指尖甩了甩,将被圆柱破碎后冲刷到的液体甩掉,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在挨挤挪移过字体的纸片下方慢慢将答案描绘上去。 亲爱的悠桐, 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害死你的人就是,林昕。 绑定者留 最爱原主的人,在不知不觉将y病毒带回了家,亲手害死了自己疼爱的孩子。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被水雾模糊的视线缓缓挪动,看到了从围拢的人群中走出的另一个兰德。 几乎是眼神接触之际,原主全然解锁的视野就识别出对方真实的身份。 竟然又是一个仿真人。 第123章 a区(三十六) 在这时代,仿真人的定义相对模糊,人权却因为这种模糊的边界而被全然剥夺。 常京桐面上喷溅到的液体顺着她漠然的面孔滑落,她的目光紧盯着几步之遥的兰德,姿势别扭地揽着怀里的昕姨。 “你冷静点,她还活着。”这个兰德显然拥有一个康健的身体,只是在明天这时候,感染到的y病毒会不会放过他一命就不清楚了,“难道你要亲手杀了她吗?” 常京桐感觉得到纸片背后的力量在拉扯着她。 她像是身处玻璃瓶里,听着外头扭曲的声音隔着朦胧的界限冲她说笑。 她也就配合地笑了笑。 “s、b。” 常京桐在越发迷蒙的视野中冲着兰德对了对口型,看着他皱眉疑惑之后,猛然跃到脸上的生动恐惧。 “撤退!全部撤出去!” “轰!” 自毁程序在常京桐全然解开原主身体的权限后变得触手可及。 在震耳的爆炸声中,火焰猛地向上窜起,喷出的气流和冲击将周遭的一切震毁和推离,烧毁四散的身躯将原先怀里身首分离的活死人一同燃尽。 常京桐并不觉得痛苦,她在这一刻和世界的连接只剩下细微的接触,随着眼珠的崩离,她的视野被分成了两处。 这感觉很奇妙。 随着短暂的记忆剥离,那些炙烤着原主灵魂继而折磨着她的过往烟消云散,像是个短暂的故事片段般能轻易地将其抛之脑后。 她心里所有的苦痛被火焰烧毁,随之而来的是跳跃的好奇心和作祟的探知欲。 那颗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崩塌毁坏的世界后,便朝着那中间震毁的地板滚去,蹭过某块温暖柔软的残肢,朝着下方坠落。 在最后一刻,常京桐看到了楼下来不及转移的部分大型机械仪器,它们全都静静地屹立在那里,像是为y病毒敞开大门的守卫。 ‘哈。’ 常京桐的视野一个转动,面前的一切便全都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她在这里失去了身体,灵魂欢悦地原地翻腾了一圈,在见到前方慢慢扭动浮现的熟悉人影后,开心地跃了过去。 ‘妈妈!’ 。 “喂!你没事吧?!” “嗬!” 常京桐猛地睁开眼睛,身子无力地瘫坐在地,四肢还残留着诡异的脱离感,让她一时没能站起身来。 坐在电动车上的小哥脸上出现慌乱的神情:“喂,小姑娘,你可别碰瓷哈!我只是轻轻地撞了你一下,哪里有这么严重?!” 在他面前,摔倒在地的常京桐面上的血色几乎是在某个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浅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无意识地颤抖着,额上出现细密的冷汗,顺着额角慢慢滑落下来,聚集在她消瘦的下巴处。 这幅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让人不敢随意动弹。 小哥转动脑袋四处看看,在见到四周无人经过后,支撑着电动车的脚往上一收:“神经病!” 常京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电动车已经载着人消失在转角处了。 “……” 她独自坐在那里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 这里是哪里? 她是谁? 纷纷扰扰的记忆碎片在她的大脑里搅动着,胡乱地争夺着地盘。 她再次闭上眼睛,直到阳光歪斜地触碰到她的肌肤,照耀了这个瘪仄的转角,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常京桐的手伸进裤袋里,在触碰到那熟悉的硬实纸片后,将其拿了出来。 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常京桐的目光扫过那挨挤在一处的字体,中间的折痕将其自动分成了两个部分。 委托信和回信相互照应,在接触到常京桐的目光后状似不好意思地扭动了几下身子,所有改动后的字迹都消失了,变成了纸片原有的模样。 小时候写下的话语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常京桐捂住脸,忍着不适将脑海里纷乱的记忆归类。 这会是纸片背后力量想达到的目的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别人的身体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 林悠桐的意识好似随着那些纷杂的记忆而进入到了她的体内,争夺着她对自身的认知。 “叮。” 不知道过了多久,消息的提示让常京桐强行从眩晕和反胃感中挣脱,她扶着墙面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后才后知后觉地去拿摔在地上的手机。 手机上多了一条横跨了整个屏幕的裂痕,但人脸识别仍然尽责地将手机锁打开,显现出新增的信息来。 “东西都给你收到一楼保卫处了(图片)。” “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签个字呢?” “这部分资料你放哪里了?(图片)” “……” 常京桐想起先前她出门是准备做什么了。 她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变得狰狞的街道,原地停了片刻,才慢慢迈步往前走。 她是常京桐,只能是常京桐。 这里才是她的世界。 那部分记忆不过是一段过往罢了,她会当做一段故事将其珍藏起来,却断然不会让它占据她的大脑。 为了避免因为身体情况而在路上出现意外,常京桐出了巷子后就用手机叫了辆车。 随着她的意识越发的明晰,刚刚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又开始在她眼中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灰扑扑的,沉闷的,压抑的和疲累的,但同时也是光明的,鲜活的,欢腾的和明快的。 这才是她的世界。 车子缓缓开出,慢慢加速,窗外的风景从她眼前掠过,常京桐的心也短暂地落了回去。 刚刚那段时间的恍惚似乎也跟着风景的移动而落在了她的身后。 那栋熟悉的建筑近了。 常京桐在公司前的广场下了车。 公司坐落在一栋市中心随处可见的写字楼里,四栋写字楼按照半圆的轨迹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围拢着中心一片小广场,广场上还辟了一块喷水池。 喷水装置对着水池正中一条不伦不类的石雕锦鲤,锦鲤对着天空甩尾,姿势很怪异。 公司的写字楼位于正中间,常京桐的目光随意地掠过那处水池,朝着和水池几乎坐落在一条直线上的大门走去。 第124章 寻物启事(一) 在日头的炙烤下,地面似乎都在冒着热气。 常京桐在靠近水池边上时,难得感觉到一丝清凉的气息从侧面扑来。 “京桐!” 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串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常京桐回过身去,视野里跑过来的身影已经离得很近了,但那人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抱着那叠资料一个劲地往前冲。 常京桐吓了一跳,迅速侧身避让,后颈处感觉到喷水池溅开的水滴,冰凉的感知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那处冰凉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反而在眨眼间迅速漫开,裹挟着她的身子极速向下沉去。 “!” 常京桐本能地扬起头来,想让自己的脑袋浮出水面,却发现头顶的天空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冰蓝色的水流。 水面离她至少有三米远。 光亮在遥远的水面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线条,常京桐猛地挣扎起来。 她不会游泳! 气泡从她嘴里和耳后涌出,她的身子在水中拧动了一下,带出一条波荡的水纹来。 在这水纹的起点处,是一条青蓝色的鱼尾。 常京桐的嘴巴微微张开,深棕色的眼睛隔着一层透明的水膜眨动了一下,里头是不加掩饰的震撼。 那震撼在随着她意识挪动的鱼尾面前逐渐转为恐惧。 她抬起手来,看到了一对迥然不同的手掌,不,或许该叫做蹼更贴切些。 “——” 一声空灵的呼唤穿透水流传到常京桐的耳边。 她回过头去,看到了一条朝她游来的人鱼,几乎是在看清楚对方样貌的瞬间,常京桐的脑海里便涌入数个简短的画面,她的身子随之下潜翻腾,在赶来的人鱼面前转了个圈。 对方高兴地张合着嘴巴,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来。 原主是一个人鱼,或者该说是鱼人更贴切些。 他们远看像海豚,近看身形比海豚瘦小,流畅的身形在鱼鳍的部位出现了分歧。 他们唯一像人的地方不是面孔,而是他们演变出来的双臂,但那两只手臂在胳膊的位置上长出一片近似鱼鳍的柔软物质,游动时会随着水流飘动,是他们探测水流信息的其中一个部位。 鱼人挨蹭过来,它的五官模糊,没有眉毛和头发,眼睛的部位退化后只是徒然留下两个灯泡似的暗黑色瞳孔,上头蒙着一层透明的水膜,视力并不好。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看东西时双眼像是有了高度近视般,需要离得近了才能用眼睛识别出对方的模样。 对于鱼人来说,识别外部信息更多的是用他们的嗅觉,味觉和触觉。 常京桐的鱼尾被勾住,朝着另一个方向扯了扯,她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鱼人往前游去。 那部分简短的记忆支撑着她朝前游动,身体破开水流,直到前方遮挡住路径的石壁出现,她才跟着浮出了水面。 “24号不过去吃就算了。一顿不吃饿不死的……” 刻薄的话语掺杂着刺耳的电流声传到常京桐的耳中,她又眨了眨眼睛,那层水膜便随着水流的消失而轻柔地沾附在她瞳孔上。 她随着往前冲荡的水流朝着岸边挪动。 岸上那人的身影清晰多了。 “嗯,24号来了。” 那人立在岸边,手里提着一个暗红色的水桶。 以这人所站立的位置为中心,两侧是围着水池搭建而成,触及天花的电网,靠近那人的电网上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机器,那刻薄的声音就是从那机器里传出来的。 “那你快喂吧,喂完赶紧过来和我换班。我今天还有约呢。巡逻区的露娜你知道吧?我前阵子……” 那人从桶里抓了什么东西出来。 常京桐在空中嗅了嗅,闻到了腥甜的味道。 那人将手里的东西往空中一扬,常京桐的瞳孔一瞬间收紧,在捕捉到那东西的移动线条时,本能地要跃起来,却见前头已经陆陆续续有鱼人的身影争相跃起,其中一尾将那东西抓在手里,落入水中不见了。 常京桐蹙起眉头。 那东西进了水里,波荡的水面登时将那道腥甜的气息传开。 她摆了摆鱼尾,正要下潜,却见那人蹲下身子,朝着她的方向招了招手:“过来。” 他的手上残留的血色在挥动间散发在空气中,再缓缓凝结着落入水中。 常京桐像是被蛊惑般慢慢摆动着鱼尾靠近,在触碰到岸边的时候身子突然一颤,向后躲开。 “哈哈哈哈哈,这条鱼傻了吧?学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不能碰。” 那道刻薄的嗓音像是在这附近长了眼睛似的,第一时间取笑了常京桐的行为。 常京桐的手摸到腰间,那里有个地方在触碰到地面时忽然窜起一阵电流,倒是将她离开的理智拉扯了回来。 “过来。” 那人不为所动地蹲在那里,沉闷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见常京桐僵在那里,他转身又从桶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次离得近了,常京桐看清楚那是一条小臂长的鱼身,宰杀后残留的血液在挥动银白色的鱼身时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常京桐的胳膊被挨蹭了一下。 那是个从她身边经过的鱼人。 数条鱼人聚集在岸边,渴望的目光落在那人手上的死鱼上。 那人的手向上晃荡了数下,做出抛举的动作,两条鱼人跟着他的动作跃起,在这间隙里,那人将鱼朝着常京桐的位置扔了过去。 常京桐的动作远比她的意识快得多,她双手接住那条鱼身,嘴巴下意识便叼了上去。 浓重的腥味冲入口鼻之中,在灵敏了许多的口腔内晃荡了一圈,被常京桐强行咽了下去,这才避免了一次池内呕吐事件。 那人见常京桐接了,便站起身来,准备提桶离开。 常京桐强忍着反胃感,将那条鱼啃去了大半,多余的部分落入水中,被挨在她身边的鱼人叼了过去。 每个鱼人的长相其实大差不差,但常京桐意外地发现自己可以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面前挨着她的鱼人正是先前来找她的家伙。 眼前的境况实在是让常京桐心生不安,她隐约感觉得到纸片背后力量传达出来的恶意,但如今的她却琢磨不透这次安排的最终意图是什么。 第125章 寻物启事(二) 往常显示委托的纸片这次又去了哪里呢? 常京桐这次的身体可没有口袋的存在。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常京桐的脑海里就出现林悠桐身体里曾经浮现过的‘记忆宫殿’。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林悠桐的记忆展开时挨挨挤挤密密麻麻,但现下原主的世界里,却只有零星的几个记忆碎片,混杂在其中的,是一张随着她意识游动并展开的纸条。 亲爱的绑定者, 我族的虫母卵被无耻的坎帕恩星人所夺取。 这颗虫卵是我族的希望。 请您一定要帮我们找回它。 我们将于新星日进攻坎帕恩星人的第2579号星舰。 届时,期待您带着虫卵与我们相会。 哈瓦利星人留, 倒计时:七天 常京桐的表情短暂地出现了空白,她愣怔地随着水流的推动而沉浮,慢慢地沉入水中。 在她旁边,叼着残留鱼身的鱼人好奇地跟着往下沉,长长的灰黑色尾巴围着她转了一圈。 这竟然是个寻物委托。 常京桐莫名地感到心慌,纸片背后的力量将她塞入这条鱼人的身体里,基本算是最大程度地压缩了她的行动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寻找一个从未见过的虫卵…… “——” 空灵的叫声响在常京桐的耳边,她看着面前讨好似的围着她转的灰黑色鱼人,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来势汹汹的憋闷,这股憋闷让她不客气地冲着鱼人张开嘴巴,在无声的威慑下一尾巴将其扇开。 “……” 回神后的常京桐猛地转身,朝着水池的另一头游去。 从上一个世界开始常京桐就发觉不对劲,她一开始只以为是纸片背后的力量不足以为她在这些更为发达的世界里安插一个新的身份,这才将她安插在死者的身上,但随着林悠桐身份的揭开,常京桐怀疑是纸片背后的力量只能将她安插在非人的存在里。 刚来到这个身体时的她更加确定了这个念头,可刚刚的那个瞬间让她意识到,或许纸片背后力量想达成的目的远远比这个猜想更可怕更凶险,它这是要下一剂猛药,试图将她的人性彻底抹净! 常京桐不敢想象过完这七天,鱼人的本性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常京桐的视野在水中反而更清晰些,她向前游动的冲势在瞥见某条鱼人铺展开来的鱼尾时,生生地停住了,转头愣怔地看过去。 那尾鱼人显然和其他鱼人不同,它拥有着一条浅红色的尾巴,越接近上身,尾巴的颜色越浅淡。它不仅在胳膊上有着薄纱似的鳍,在尾巴边缘也有舒展开的薄纱状构造,在游动时像是带着绸缎舞动着,更加接近于神话故事里的人鱼。 那浅红色尾巴似乎感应到了常京桐的视线,猛地翻了个身,对着常京桐。模糊的面孔上张开一条裂缝,直撕扯到耳后的呼吸孔位置。 常京桐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让对方感受到了威胁,但让她心情更加沉重的是,她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原主的好奇心所影响,对周遭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有着过分亲近和互动的念头。 她正准备离开这片水域,周遭的水流却突然震颤起来,水底挪移时带动的沉淀物和隐约的震颤声顺着水波传开,常京桐的心里迅速浮现出恐惧和不安参半的情绪。 “——!” 还没等常京桐强制自己脱离原主意识的影响,周遭经过的鱼人统统发出惊慌高昂的声音,甩着鱼尾便往外围跑去。 见此情况,常京桐只得暂时将原主对她的影响抛之脑后,跟着鱼人们往其中一个方向逃窜。 “嗒。” 水流将那轻微的衔接撞击声传到常京桐的耳中,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刚刚那条令人惊艳的浅红色鱼人落在后头,正被一个从下往上窜的网兜兜住,坚韧的渔网在接触到鱼人的身体后便如同活物般向上包围触碰彼此。 那声轻微的衔接撞击声正是渔网边缘扣紧时发出的声响。 “——” 常京桐看着那条浅红色人鱼恐惧地翻腾,她犹豫片刻后,还是调转方向跟在渔网身后,想看看这个渔网会将它带到哪里去。 冰凉的触感从她的鱼尾上掠过,常京桐精神正高度紧绷,当下被这一触感吓了一跳,她迅速回身躲闪。 在她身后出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渔网,而是前头那条灰黑色鱼人。 明明它的五官僵硬,但常京桐还是从对方的肢体语言里读出对方的恐慌。 它在常京桐身边转了几圈,似乎在确认她的态度,确定常京桐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后,便试探地朝着网兜离开的相反方向游出一段距离,再回身看她。 这一串行动流畅自然,常京桐即使没有和对方交流也理解了它的意思。 她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脱离水面的网兜,终究还是没有如灰黑色鱼人所愿的离开这里,反而是一鼓作气跟着那离水的网兜朝着水面游去。 她现在知道的事情和所能利用的东西都太少了,在死亡倒计时结束之前,她必须主动去了解原主的世界,获取更多可利用的信息。 常京桐半个脑袋浮出水面,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抬起的网兜,随着耳朵离开身下的水流,从岸边探出来的平台上的声响就清晰了不少。 “——” “切,这家伙的声带这么快就恢复了,吵死了。” 常京桐看着那条浅红色鱼人被网兜带着落入平台之上的一个水箱里。 鱼人离开水面发出的声音很难形容,像是指甲刮过黑板时刺耳的噪音,但远比那噪音要尖锐许多。 “这次把它的舌头也割了,反正很快就长出来了。” 常京桐听着那隐约的刻薄话语,背脊处窜过一阵刺骨的寒意。 “嗯。” “行了,你把它拉回去吧。我晚点过来。” 常京桐看着那两人拉着水箱离开平台,在岸边分开。 这时候水箱里的鱼人已经停止了挣扎。 常京桐一路跟了过去,从它半闭的眼睑扫到它无力垂落的双臂。 水箱里的水有问题。 那人拉着水箱从岸边的一个自动门离开。 常京桐盯着那处出口出神。 他们带鱼人离开这里,是要做什么? 什么样的鱼人能够被选中? 她只有被选中才能有机会离开这里吗? 面前的电网沉默地遮挡着她的视野,水波在她身边荡开,带动水中隐约的气息。 第126章 寻物启事(三) 那只灰黑色的鱼人又跟过来了,常京桐看了它好几眼,实在没能从原主有限的脑容量中找到对方的信息。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原主不属于这里。 它从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域里被抓来,见到这群鱼人后才知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颜色的鱼人。 常京桐焦虑地摆着尾巴,绕着这处水池兜了两个圈子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她不在意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灰黑色鱼人,转而潜入水中,在水底兜了一圈。 原先的网兜是随着水底震颤喷射而出的,可如今再去寻找,已经找不到水底任何出奇的地方。 她试着去推底下的假山,忙了一通后只带给她周身的疲累感。 常京桐迷茫地随着水流沉浮,一时无法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安排。 直到水面上方投下的光忽然消失,她才一激灵从刚刚那种放空的状态挣脱出来,鱼尾一甩,浮出了水面。 天花上那密集排布的灯光熄灭了。 常京桐的瞳孔收缩,却只能隐约地看到前方蛰伏在黑暗之中的电网。 但这里的通风装置仍然尽职地带动着一阵阵清凉的微风吹拂过她的脸颊,其中掺杂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 这个味道和先前闻到的死鱼不同,给常京桐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想了想,慢慢地沉入水中。 身子落入水中,那股血腥味就更浓郁了。 常京桐试着跟着原主身体的直觉往血腥的源头游去,游着游着,她的视野里便出现了数只往同一方向游去的鱼人。 和先前吃死鱼时的气氛不同,如今常京桐身为它们某种意义上的同类,意外地能够感知到族群散发出来的情绪。 那是一种沉重的悲伤。 “——” 先是一声悲鸣,之后是整齐划一的鸣叫声。 那声音穿透水流,像是怀抱般拥抱着所有族人,带给他们共鸣和安抚。 常京桐离得近了,终于看清楚了那血腥味的源头,是先头见到的那尾浅红色鱼人。 它那身飘逸的‘纱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双臂无力地搭垂在地上,尾巴断了一截,手指更是根根截断,失去了上头尖利的指甲,断口处的皮肉在水中浸得发白,剥落的鱼鳞漂浮在水中。 它的脑袋朝着一边歪着,没有闭合的嘴巴溢出血丝,血丝在水流之中晕开,点缀着变得空荡的口腔。 “——” 常京桐在周围聚拢过来的人鱼悲鸣之中感到心神震荡。 这是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虐待鱼人? 她看着聚拢过来的鱼人搂抱住昏迷的浅红色鱼人,其余鱼人围着它形成一个包围圈,声声震颤的悲鸣一个传着一个,在黑暗之中恍惚间凝聚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里,它们为自己同伴的遭遇痛苦哀鸣,而在旁边一个隐晦的角落里,伪装成石块的装置正在尽职地收集着这段其他种族无法听见的‘歌声’。 “按照这个进度,新星日之前就可以交出实验结果了吧?” 观察室里,莱文一开口便无意识地带上了刻薄的语气,上吊的眼尾斜睨着一旁沉默寡言的亚森。 两人虽说是同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莱文占据了上风。 毕竟,亚森可没有一条能说会道的舌头,更没有一张善于表达情绪的面孔。 “嗯。” 一收到亚森的回应,莱文便咧嘴一笑,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说了出来。 “这次实验我可是做了不少工作,到时候的实验报告你来进行收尾,没问题吧?”莱文说完不等亚森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要把鱼人歌声里的治愈能力公之于众,再通过我们的实验成果加以复刻,亚森,我们这次肯定能大赚一笔。” “嘿嘿嘿,”莱文看着面前放大的水底摄像头景象笑眯了眼睛,“到时候看实验3区的人还怎么嚣张,不过是一颗卵罢了,和鱼人之间能有什么可比性。” 亚森从头到尾都在安静地听他说话。 这是常态了。 或许哪天飞船内的复古电台节目出问题了,单单是回放莱文这段时间的话语就足够凑足电台节目数十年的内容了。 亚森淡琥珀色的眼睛停留在画面上某条不合群的鱼人身上,那条鱼人青蓝色的尾巴别扭地落在地上,在这幅本应该和谐的画面中几乎和其他围拢的鱼人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紧盯着它的举动,对于这实验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来说,一条行为异常的鱼人,的确是值得他的关注。 这可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亚森看着画面,忽然牵了牵嘴角。 那不成型的笑容很快就在莱文的喋喋不休之中消失不见了。 。 常京桐度过了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 在茫然和悲伤的折磨下,常京桐见到水面上突兀亮起的灯光时,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摆动自己的鱼尾,从水里冒了出去。 脑海中的纸片信息在亮灯的那一刻向后拨动了一天,她的目光徒劳地在远处岸边扫动着,却没能找到更进一步的信息。 常京桐往水里一扎,回到那处假山。 显然受了重伤的浅红色鱼人还在假山附近昏迷着,搂抱着它的鱼人在隐约的光线照射下,清晰地展现了对方和其他鱼人之间的体型差别。 它的鱼尾和时常跟在她身边的鱼人一样是灰黑色的,但体型却将近有其他鱼人的两倍。 除了大鱼人依然守在浅红色鱼人身边之外,其他鱼人都脱离了昨日的悲伤,转而被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朝着四面散开。 常京桐再次在假山附近游荡了一圈,仍然没能找到浅红色鱼人凭空出现在水底的原因。 水底肯定是有出口的,只是这出口必然很隐蔽,至少能够将这群单纯的鱼人骗住。 “咔哒咔哒。” 常京桐的探索被灰黑色鱼人打断,它似乎忘记昨天常京桐对它的冷淡和同伴遭遇的不幸,此时正对着常京桐轻轻开合着嘴巴,牙齿磕碰间发出轻微的响动,代表着它的开心和雀跃。 它和昨天一样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常京桐想到昨天见到的那两人,或许是他们出现在岸边也说不定。 喂食时间难道已经到了? 第127章 寻物启事(四) 常京桐跟着灰黑色鱼人浮上了水面,果然远远地就看到了立在岸边的人影。 那群灵敏的鱼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聚集在岸边了。 它们是根据时间推断出喂食时间的,还是听到了岸边的动静呢? 常京桐边想边往岸边游去,离得近了,那股子腥味也占据了她的嗅觉。 鱼人们兴奋地跃起,随着岸上那人将食物抛起的频率在水面上反复跳跃,像是在跳一支奇异的舞蹈。 常京桐游到几乎触及地面的位置,勉强看清楚了那提着桶的人影模样。 这人远看像根粗壮的立柱,近了能看到他身上隆起的肌肉走向,常京桐不怀疑这人一拳就能将她这条鱼打死。 他的面容深邃,眼眶向内凹陷,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如同两颗宝石镶嵌在了上头,他除了过于高大的体型之外,外表看上去和人类极其相似,但目光接触之际,常京桐隔着那层模糊的滤镜都能感觉得到对方传来的冰冷气息。 从气质上看,他甚至比鱼人更不像人类,衬着他惨白的皮肤,如同一头嗜血的蛰伏野兽般引人不适。 强烈的危机感让常京桐往后挪了挪,好在对方的视线像是无意间落在了常京桐的身上,在短暂的沾附在她脸上后便随着抛举的动作而挪移开来。 常京桐一甩尾跃了起来,叼着死鱼离开了岸边。 她暂时找不到昨天触发电击的地方。 既然鱼人能通过水箱离开水池,那电击的装置可能只是单纯通过触碰激活的,或许她能绕过电击点也说不定。 但身为失去双腿的生物,常京桐一时想不到如何在不惊动岸上那两人的情况下离开这个空间。 常京桐抓着死鱼撕咬了两口,等她回过神来,那条死鱼已经大半进入了她的嘴里。 “……” 嘴里的腥甜味像是高亮彰显着她与原主之间的融合程度,更在提醒着她与非人类的交汇距离。 常京桐叼着死鱼沉下水面,往假山的位置游去。 令常京桐意外的是,不少鱼人正叼着死鱼往同一个方向赶。 等距离拉近后,大鱼人吞吃其他鱼人‘上供’的食物一幕就穿过瞳仁那层水膜映入常京桐的眼中,但令常京桐讶异的是,浅红色鱼人已经醒了,此时正低着头用嘴巴去够那些从大鱼人嘴边落下来的食物残渣。 有时候大鱼人甚至只啃上一口便松了手,发白的死鱼往下落,当即被浅红色鱼人叼进了嘴里。 ‘这次把它的舌头也割了,反正很快就长出来了。’ 常京桐想到昨天听到的话,一方面震惊于鱼人的强大生命力和复原能力,另一方面却忽然闪过一个新的问题。 她怎么能听得懂那两个人的对话? 她现在不是一尾鱼吗? 常京桐心里一突,为自己变得迟钝的大脑而感到惊慌,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的性格和能力必然会受到附身的生物影响,这在前一个世界已经被验证了。 目前的她并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点,只是尽她所能地保持理智并压抑原主的天性就已经花费了她许多气力。 比起这一点,眼下的她更应该关注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或许是纸片背后的力量给予的一部分能力,就像上一个世界里让她能在y病毒的影响下自由行动的能力一样,但或许存在另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所附身的鱼人并不是鱼人。 常京桐想到这里,顿时感觉到这个猜测的荒谬之处。原主就是鱼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它的外观和本能都在彰显着这一点。 除非它经历过改造,或者,鱼人本来就能听得懂其他种族的语言。 “!”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常京桐便连忙将其捕捉。 她没有和其他鱼人对过话,鱼人的语言体系似乎和人类有些不同,它们并不需要太多的高级词汇,简单的肢体互动就已经足够它们交流,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没有能力交流或者理解其他语言。 “咔哒,咔哒。” 正当常京桐为这个可能性而感到兴奋时,那条熟悉的灰黑色鱼人再次挨近了过来。 常京桐下意识要张嘴说话,却在看到面前冒出的几颗细密气泡时哑然。 她试着用手臂示意了一下上方,在灰黑色鱼人跟上后,立刻朝着水面游上去。 常京桐酝酿了一番话语,对着对方覆盖着鱼鳞的面孔张开了嘴。 “——” “……” 常京桐看着灰黑色鱼人略带恐惧地向后避让,发出的声音带着隐约的讨好和祈求,她再次张开嘴巴试了试,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猜错了? 还是原主的身体受到过伤害? 常京桐想到浅红色鱼人的惨状和上一个世界的遭遇,或许上一个被抓走的鱼人就是原主也说不定。 她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可能代表了原主的死亡。 猜想没能得到验证,常京桐难免觉得挫败。 她感觉到自己的焦虑在原主的本能催化下不断地加强,让她心神不安。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可她还被困在这个水池里,连离开的希望都没有见到。 “嗒。” 水流猛地往一侧推去,常京桐隐约听到了那声熟悉的扣接撞击声,想到某个可能性,常京桐连忙望向岸边的方向。 岸边的平台再次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 因为喂食而聚集在岸边的鱼人们早就离开了,常京桐能够毫无阻隔地看到岸边推着水箱走上平台上的那人。 常京桐只是犹豫了片刻,那网兜就在不远处破水而出,里头的鱼人身形瘦小,青黑色鱼尾上的鳞片大面积脱落,露出下头浸泡得发白的血肉。 “——” 小鱼人甩着它那条坑坑洼洼的尾巴,在网兜里面艰难地翻身,试图用嘴巴和牙齿去撕扯网兜。 水流涌动的频率加快,常京桐随着水流起伏着,看着身周陆续浮出水面的脑袋。 鱼人们大多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默地用模糊的目光望向岸边,直到那挣扎翻腾的鱼身随着网兜一同落入水箱之中。 “哗——” 鱼人们齐齐甩尾离开,像是在这一下落水声中听到了恐怖的死亡折磨预言。 常京桐浮在水面上没动,在某个瞬间,她的视线似乎变得异常清晰。 她隐约能看到小鱼人趴伏到水箱玻璃上的模样,对方满溢的恐惧和无声的求助好似隔着水流涌来,冲刷着她冰凉的身子。 第128章 寻物启事(五) 那人拉着水箱离开了。 常京桐游到岸边,看着那扇合拢上的大门,心中的焦虑成倍的增加,她忽然很想往上跃,想要不管不顾地跃到岸上去,打开那扇门好好瞧上一眼。 这阵冲动突如其来,常京桐一感觉到自己起势的动作,当即泄力往下沉去。 冷静。 她不能让原主放大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决定。 常京桐再次回到假山边上,摸索着地面去寻找可疑的地方。 鱼人有利爪和利齿,只是那些东西一旦对上捕捉它们的工具,就会变得一无是处。 目前看来,武力攻击并不可取。 “亚森,你一整天都盯着那破监控做什么?” 观察室内有四扇门,排除离开房间的出口之外,其中一扇门内是所有鱼人的噩梦所在和最终归宿。 莱文本想和往常一样找个理由去观察室坐着等下班,已经忙完的亚森自然会在鱼人脱水之前动手将活计做完,但今天观察室投影前却早就有人霸着了。 “诶,别看了。过来帮忙。” 这批鱼人里有十五条是人工培育的,剩下六条是野外捕捉回来的。 当初参与这个项目时,两人分工便按照人工培育和野生进行分组,莱文自然是选择了数量相对稀缺的野生组。 当然,这个分组只在鱼人受伤过重无法自愈时才会体现出作用。 不幸的是,这次捕捉到的小鱼人就属于莱文应该负责的野生组。 但这对莱文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只需要和往常一样开口让亚森进处理间帮忙,到时候再和以前一样找个借口出来就行了。 但这次他的要求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莱文皱了皱眉,直接走到了亚森身边,往他肩膀拍了一下。 “嘿!亚森!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莱文高昂的质问在看清楚亚森的神情后突兀地被掐断了,尾音变了调子地落了下去。 他脸上的惊愕毫无准备地对上了回过头来的亚森。 亚森熟悉的面孔在莱文的心中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只是随意地往他脸上一瞥,莱文却从中读到了让人遍体生寒的杀意。 对,就是杀意! 他的同事想杀了他! 莱文朝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像是打破了一层坚冰,亚森那一瞥带来的威胁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莱文看着亚森冲着他缓和了脸色,开口时的语调还和以前一样沉闷和缓:“你说什么?” “我,我……” 莱文刚刚涌现出来的恐惧很快又在对方重新变得木讷的面孔前得到了压制。 “你的实验报告写好了吗?新星日很快就到了,你知道吧?” “知道。” “哼,你最好是知道!” 莱文说完便转身就走。 直到操作间的大门阖上,他乱糟糟的大脑都没能理清楚原先准备做什么。 他抬手抹了一把发毛的后颈,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手上的汗珠反射着顶上的光线,让他打了个冷颤,生生地将神志从噩梦般的迷糊状态里拉扯了出来。 不,不行。 对方可是个杂种。 一个坎帕恩星人和其他古怪的种族混杂出来的生物。 他必须将刚刚亚森意图攻击他的事情上报上去。 之前他以为纯血和杂种天然的上下级关系可以给他的工作添加便利,但现在—— 见鬼的,什么工作都没有他宝贵的生命重要。 。 常京桐在试图扒开水底那层浮土时被鱼人们驱赶。 她一头雾水地被赶着往别处游,在对上它们大张的嘴巴和里头尖利的牙齿时打了退堂鼓,终究没有坚持凑过去。 远远地,那层才刚翻上来的浮土又被另一个鱼人扫了回去。 常京桐离开时下意识往水面游,比起水里,她更习惯水上的环境。 在水下,她总有股莫名的压抑感和窥探感,好似幽深的水里有什么奇怪的生物在监视着她。 这或许是她的戒备心在作祟。 常京桐的脑袋刚冒出水面,还没决定下一步做些什么,岸上突然出现的人影又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手拿着控制器刚抬起头来的莱文一转头就对上了负责拉推车的亚森的目光。 这一下直接把莱文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点燃了。 他一直觉得前头被亚森的眼神轻易吓退的自己失去了在实验5区的威望。 那窘态带来的耻辱感让他此刻对别人的视线异常的敏感。 指不定亚森背后会如何耻笑他呢! “怎么?这条鱼死了你很不爽吗?”莱文用力摁下控制器的其中一个按钮,“我告诉你,今天就算它没弄伤我,我心情不好想让它死,它也得给我去死!” 莱文将那话从紧咬的齿间里吐出来,凶恶的目光落在亚森身上,隐约间似乎将他当成了那条十几分钟前死去的小鱼人。 亚森依然是那副木讷的模样,目光转而落在那箱被切割得乱七八糟的鱼人尸体上。 “随便你。”亚森语气平淡,半点看不出先前的可怖,“不过,报损报告最好在新星日前交上去。” “切,我需要你教?” 莱文的目光狐疑地在亚森身上扫动着。 难不成他是先前看错了? 亚森好像还是那么愚蠢,半点都没能听懂他的暗示。 如今再看,更是完全无法将亚森和先前那副可怕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这让他借由鱼人泄愤的行为都变得幼稚起来,但莱文很快就将这点不快抛之脑后,转而关注起那波涛汹涌的水面来。 翻滚的水花不断地往岸上涌来,莱文兴奋地往平台处走了几步,即使被水溅到工作服上都没有在意。 “这可是重要的实验数据,你可要记清楚到底是哪几条鱼参与了这场实验。” “嗯。” 亚森沉闷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哗哗的水声之中。 他没有开口质疑这场所谓的实验除了让莱文低劣的恶趣味得到满足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毕竟这些不过是低贱的鱼人,而且这场几乎无法复制的‘实验’不过是将先前他们的测试结果再重演一次罢了,并不会造成什么额外的损失。 他甚至可以提前将数据和报告拟好:“将普拉托鱼人腺体中提取出的a类物质提纯,可以让接触到提纯物的鱼人丧失理智,增强攻击性,严重时会敌我不分,同类相食……” 。 常京桐惊愕地发现那两人的到来给这平静的水池带来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不少鱼人在水池的翻搅之中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涌去,常京桐身为鱼人新手,对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还半生不熟,在水波之中无助地翻滚了数圈,最终还是往那水流冲击的位置涌去。 第129章 寻物启事(六) “咯吱——” “——!” 刺耳的金属挪移声伴随着鱼人们惊慌的嘶叫,常京桐被水流冲得昏头昏脑之际,还被噪音无限放大了心口那阵恶心的反胃感。 好在这阵子水流冲击很快就平息下来,避免了一次惨案。 她在稍微缓解不适后,模糊的视野终于注意到了前方凭空出现的一道栅栏。 水底栅栏? “——!” 常京桐疑惑地游到栅栏旁边,还没等她伸手触碰,旁边先她一步触碰到栅栏的鱼人便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当下便摆动身子朝着另一头游走了。 常京桐的视线跟着那尾鱼人移动了一段距离后,恍然发觉这并不单单是一面突兀出现的栅栏,而是一个从四面将它们围拢在一处的牢笼。 牢笼缓缓向上抬升,下方黑灰色的平面也随之上抬。 被困在其中的几尾鱼人惊慌地向上游动,试图躲避那黑色平台的靠近,但这徒劳的挣扎在牢笼全然升出水面之后仍然并没有停息。 常京桐看着身旁的几尾鱼人疯狂甩动着尾巴,全然脱离水面似乎将它们体内的恐惧全部惊醒。 它们不管不顾地去掰扯和撕咬牢笼,即使被电流折磨也在所不惜。 这疯狂的一幕让常京桐心情复杂,她的目光转而越过栏杆望向岸边,在牢笼完全进入上方向两侧推移开的天花之前,看到岸上那两人站在平台上,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但这场争执很快便结束了。 说话时一直摆动着双手的那人似乎赢得了这场胜利,他将某样物品塞在另一个人手中,转身离开了。 常京桐细缝似的嘴巴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牢笼完全进入天花里,阻隔了她的视线。 “你回观察室守着。我上去看看。额,我是说,仔细观察观察。” 莱文说完便自顾自地将控制器塞进亚森的手里,转身走开了。 亚森盯着他的背影,某个瞬间和莱文所恐惧的模样出现了重合,他抛了抛手里的控制器,转身离开。 。 水池间的上方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常京桐如今的视力大不如前,在眨了数次眼睛后,她仍然无法看清周遭的环境,反而先感觉到了周遭冰凉凉的雾气。 在湿润的雾气充斥了她所处的空间后,四面的灯光突兀地亮起,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缓解光明带来的刺痛感,鱼人灵敏的嗅觉尽职地将这空间里的信息传递到她的大脑里。 喷洒在身上的冰凉雾气味道甜腻,可这股甜腻没过多久便让舌根漫开一股古怪的涩味。 除了这阵冰凉的雾气之外,空气中还掺杂着一个熟悉的气味,一个时常从岸边往水里吹拂而过的味道,伴随着脚步声朝着她所处的位置靠近,越来越明晰。 “咯吱——” 金属挪移的声音让常京桐强行将干涩的双眼睁开。 眼睛上的水膜干瘪下来,紧紧扒在她的眼球上,酸涩的刺疼感一路钻进了大脑里。 常京桐在模糊的视野之中抬头,看到铁笼上方朝着一侧艰涩地挪移开来。 “哒哒哒。” 皮靴跟跺地时发出的声响向外界传递着主人的兴奋感。 常京桐看着靠近笼子的瘦削人影,心中的烦躁越演越烈。 那股突如其来的烦躁让她迫切地想要撕扯面前的迷雾,扇开那层围拢着它们的牢笼,再将外头走来走去的人影用牙齿撕咬成碎片! 这股嗜血的冲动来势汹汹,单单是压抑这股烦躁冲动就能让常京桐感觉到心口的憋闷痛苦。 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啪。”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常京桐的近旁。 她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通过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一块红白相间的不规则物体。 那东西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啪。” 又是一块。 这次落在了笼子的另一头。 这一下像是吹响了某支号角,那东西掉落的频率加快,不过片刻功夫,便零零散散地在这黑色平台上摆开。 短暂的静谧弥漫在牢笼之中,常京桐如今灵敏的嗅觉将那呈不规则块状的物体和某尾鲜活的小鱼人重叠在了一起。 “——” 低沉暗哑的叫声此起彼伏,和先前在水中听到的声响不同,这哀伤的低鸣带着强硬的攻击性。 “来吧,来吧,快开始吧!” 笼子边上的人影走近了些,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在笼子上击打了数下。 那人离得近了,常京桐才发现他脸上带着遮挡了近半张脸的面罩。 那阵雾气有问题! “——” 常京桐心中发苦,在狂躁的冲动之下,她看到周遭的数个鱼人开始朝着地上那些零散的碎肉扑去。 血腥气显然加大了每尾鱼人的负面情绪,常京桐整个身子趴伏在地,利爪在坚实的地板上划拉出数条深深的刻痕。 在她面前,几只鱼人的双目充血,几乎失去了理智。 根据原主的记忆,鱼人并没有吞食同类血肉的习惯。 它们在自己的栖息地里并没有太多的天敌,食物富足的情况下,大大改善了它们某些方面的野性。 只是这深埋在体内的野性如今被生生地从内心深处抠挖出来,强迫它们朝着血腥的源头靠近。 常京桐呼吸沉重,她内心的不安猜想在某条鱼人朝着另一条啃食血肉的鱼人挥出利爪时,得到了证实。 “啊——” 常京桐心下一突。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鱼人发出这般明晰的低吼声。 鱼人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它们的争斗大多数时候是无声的,但却同样触目惊心。 喷洒出来的鲜血溅到常京桐的脸上,她双眼一闭,在内心越发残暴的冲动下翻了个身,用力抓住身旁的栅栏。 “!” 常京桐紧抿着嘴巴,身子挤在牢笼的角落,在强烈的电击痛楚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在她身侧,一尾鱼人瞄准时机扑将过来,却在触碰到她身体的时候被电流刺激得无声惨叫,长尾一甩,狼狈地退到了一旁。 在短暂的意识清明后,那尾鱼人终究还是在同类血液的刺激下扑到牢笼正中的搏斗场之中。 “有趣,9号表现不错啊……” 常京桐精神恍惚之际,竟然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数声感叹似的夸赞。 那道声音很快就挪移到了她的身边。 “嗯?药剂分量不够吗?” 常京桐的腹部被一根长棍用力捅了一下,在强烈的反胃感中一偏头,终于将胃部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咦——!” 嫌恶的声音朝外挪开了一截,为鱼人的血肉和搏斗感到兴奋的人却轻易地被呕吐物所吓退。 没过一会儿,常京桐模糊的意识隐约捕捉到了对方反感的语气,混杂着那刺耳的电流声一同钻入她的耳中。 “对,24号没错……。不会吧?2号是我用切割机处理的,不可能是生病……。前头是因为我把鱼鳞都给拔了,它可能是太小了,没能力……。” “行了行了,说了不是就不是!赶紧过来给我搭把手!” “切,这家伙,嚣张什么啊?我一定要在霍尔卡大人面前狠狠告上你一状!” 第130章 寻物启事(七) 常京桐隐约闻到了焦臭的气味,紧抓着栏杆的手掌疼得几近麻木,在昏沉中感觉到手上不断传来的痛苦短暂地有了缓解,之后再清醒过来时,她已经是在水箱之中了。 水箱的体积并没有远看那么瘪仄,至少能够容纳她在里头翻身。 常京桐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又一道门扉无声地阖上时,艰难地仰头看了一眼。 前头拉着水箱的人很熟悉,只是手里时常提着的暗红色水桶不见了,宽大的手掌正紧抓着水箱的把手,上头的青筋冒起,脚步却走得不急不慢,像是在日头下漫步似的。 常京桐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在紧绷和恐慌下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试图看清楚周遭的环境。 这好似是一条走廊。 走廊宽敞明亮,两侧时不时闪过一道露出门框的细长线条。 亚森在其中一道门前停下,门禁识别到他的身份后,安静地朝着两侧滑开。 “……在我看来,它就是营养不良。”慢悠悠跟在后头的莱文点评了一句,“你先头不是总等不到它主动过去吃东西吗?” “可能吧。” 亚森沉闷的回应让莱文撇了撇嘴,眼里的不爽在他侧身操控手术台上的检测器时得到了遮掩。 “药效应该起作用了,你帮我把它抱上去吧。” 莱文说完转过身来,见亚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股受忤逆的邪火又窜了上来,他忍了忍才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随口丢出去一个借口来。 “我晚点还有约。要是这套衣服弄脏了就不好了。” 亚森的目光滑过他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护服,他甚至没能看清莱文里头到底穿了什么。 不过,穿什么其实都不重要,这只是个虚无的借口罢了。 莱文被亚森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面上无光,正要再说几句刺人的话好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卑劣的身份,亚森便已经弯腰将水箱下头的管子和一旁控制器底下的连接水管接在了一起。 明明亚森和从前一样一声不吭地完成了他的要求,莱文却莫名地感觉到心口一阵憋闷。 他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只能对着空气冷哼了一声。 管子连接后,里头的水流开始排出,短暂的静谧后,水箱在控制器的操控下开始向下收缩,将里头瘫软的鱼人完全暴露出来。 这无疑是尾病态的鱼人。 它摊开的手掌焦黑一片,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上了几道抓痕,鳞片掉落后露出下头粉白色的血肉,边缘泛着死白。本该一路延伸到耳后呼吸孔的细长嘴巴前阵子被封了一半,随着伤口的愈合再也找不到原先的缝合痕迹,这或许是这尾鱼人在痛苦下始终保持安静的原因之一。 不得不说,这种古怪的外貌改造让本就不符合审美的鱼人显得更加滑稽丑陋。 亚森面不改色地扫了它一眼,伸手探到鱼人的脖颈和腰部下,轻轻松松就将鱼人搂抱起来。 “啧,你干嘛?直接和之前一样提着尾巴丢上去就行了,你这样搞得一身鱼腥味,臭死了!” 如今亚森的所有举动在莱文眼中都能挑出一堆的错处来,甚至连他木讷的面瘫脸都在某个瞬间变得可怖起来了。 莱文到了嘴边的嫌恶话语在这一瞬间变得渗人的亚森面前全都争先恐后地往肚子里钻了回去。 他拿着手术刀僵立在那里,在鱼人无意识地用尾巴扇了一下身子底下冰冷的台子时才回过神来。 这是威胁! 这是屈辱! 他一定会让亚森后悔这两天对他作出的冒犯! 莱文心里气得大叫,将自己因为恐惧而无端冒出来的难堪和愤怒统统倾泻在亚森身上,但在现实中,他不过是青白着一张脸,缓慢地蹭到了手术台边上。 冰冷的刀锋对准了腰上的一块血肉,莱文僵着手正想不管不顾地切下去,却在动手前被亚森抓住了手腕。 他猛地抬起头来,大脑在恐惧下诡异地庆幸起来。 这里有星舰探头! 亚森完了! 只要亚森敢动手,他立刻就去上报! 只要拿到探头录下来的证据,亚森的职业生涯就正式结束了! 莱文内心的恐惧和澎湃才刚刚涌起,又被亚森简单两句话给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我来吧。”亚森手上一个巧劲,莱文握着的手术刀当即脱了手,眨眼间就落入了他的手中,“你不是还有约吗?这里我来就可以了。” 莱文被亚森一个侧身碰撞,当即跌跌撞撞地向后让去。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头背对着他的亚森,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翻腾到了顶端,那些原本准备倾泻而出的刻薄话语却在对方变得渗人的气质下压缩变形。 “哼,我就要待在这里!” 莱文脚步一挪,站在亚森的身边,目光斜睨过去,原本嚣张的气焰在对方冷漠的抬眼中扑地一声灭了。 “我是说,这是我的工作。是的,我的工作如果我走开了,这会,这不大好不是吗?” 莱文补充了几句,本就青白的脸色在亚森移开视线后变得更加糟糕。 见鬼! 这家伙不过是个杂种! 有什么好害怕的! 心里虽然这么说,但莱文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些原本打好的尖锐腹稿说出口,他全部的注意力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亚森的手上。 莱文不是没有见过亚森工作,但这一次,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他的目光随着亚森流畅的动作挪移着,在那块肌肉样本妥善地被挪移到隔离箱里时,才依稀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亚森的动作好像,有点过于谨慎了。 莱文看着亚森一手控制着机器分析样本,一手将手术台往一侧的水箱推移过去,目光晦涩难辨地落在台子上垂落一角的青蓝色鱼尾。 这是编号24号的野生鱼人。 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鱼人,但对于亚森来说,真的是这样吗? 莱文的思绪随着那条青蓝色鱼尾游移开来,恍惚间意识到,好像的确是从24号做完外貌实验改造不愿进食开始,亚森就变了,开始敢顶撞他了…… “咳,时间快到了,那我就先走了。”莱文因为心中隐约的猜测而窃笑不已,一扫先前的憋闷,走前还笑着和亚森挥了挥手,“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亚森挪移台面的动作一停,目光盯住那扇慢慢合拢的门扉,心中的轻蔑终究没有浮现在脸上。 第131章 寻物启事(八) 常京桐做了一个长而惬意的梦。 在梦中,她的生活没有一丝变动,世界依然是那般一成不变的样子,只是,她爱上了游泳。 在水中,水流像被褥一样拥着她,给她难言的舒适安全感。 常京桐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梦境,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尽快醒过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再朝着水下沉去。 在一片游动的漆黑之中,一点点星光亮了起来,星光由点成线,由线成面,渐渐在常京桐面前铺开一张华丽的画卷。 常京桐被星光拥着,这才发觉那光源其实是发着荧光的鱼群。 她心中的惊艳混杂着隐秘的愉悦感,让她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没关系,只是一个梦而已。 常京桐正想放任自己的意识下沉,面前的美好却被一闪而过的银白色给打乱了。 水流迎面扑来,叫嚣着逃离。 那银白色的东西通体浑圆,两侧却突兀地探出弯刀模样的尖锐鱼鳍,生硬的动作一下子就暴露了其拙劣的伪装。 所有的星光统统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常京桐心中很快被焦虑和恐慌所替代,她慌不择路地跟着其中一股荧光,但那荧光很快就在银白色物体直射而来的灯光下消失不见了。 “——!” 常京桐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那像渔网般散开的银白色光芒便将她包裹在内。 剧痛感让她猛地浮出了水面。 “!” 常京桐突地睁开了眼睛。 涣散的瞳孔慢慢收缩,面前恍若罩着迷雾滤镜的世界开始缓慢地通过迟钝的意识进入大脑之中。 常京桐看着水箱外朝着后头挪移的墙面,迟钝地回想起自己先前的遭遇。 她想起身挪到水箱壁边上看清楚周遭的环境,但一动就感觉到腰间传来的刺痛感,这刺痛感让她痛苦地甩了下鱼尾,将水箱里的水朝着一侧赶去。 哗啦啦的水流撞击声中,水箱慢慢停了下来。 常京桐保持着偏头的动作,身子僵硬起来,在迟疑着是否抬头查看时,第三道声音的加入让她紧绷的注意力跟着转移了过去。 “亚森,你怎么来这儿了?它可真漂亮。” “嗯。” “我看到莱文去了2楼,你知道他是怎么了吗?” “……” “哦,我想也是,你一贯是不理会这些的。我猜又是有人惹得他不高兴了,你知道的,他那脾气……” “嗯。” 简短的回应很快让聊天无法进行下去。 常京桐安静地趴伏在水箱壁上,脸贴在上头,努力去瞧前头那两人的模样,身子则艰难地一寸寸抬起,想让耳朵离开水面听得更清楚些。 可惜还没等她完成动作,这短暂的会面就结束了。 “我回头再去看看你,给你带我家乡的卵巢,那可是好东西,能够补充不少……” “诶!” 对方没能说完的话被亚森无情地抛在了脑后。 常京桐随着水箱的挪移无力地重新落在水底,荡开的水光在她脸上切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亮点,模糊的视线没能察觉到前头时不时探过来的目光。 。 星舰的二层远比其他地方安静得多,单单拥有跨入二层资格的id卡就屈指可数。 莱文一进入二层后便只能在最外围的待客厅等着,他提交的会面申请已经通过,但原定的会面时间早就超过了,可霍尔卡大人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怎么又是你?” 莱文听到门边的声响,当即凑出一副笑脸来,只是这副笑脸在见到来人后便垮下去不少。 “罗萨斯,你怎么来了?” 开门的人并不是霍尔卡大人,而是他身边的其中一个副手。 罗萨斯听到这话倒是不觉得冒犯,时常从莱文手中捞到的油水让他有了一定的耐心。 他直接在待客厅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在莱文渐渐变得忐忑的神情中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霍尔卡大人正在为哈瓦利星人的冒犯而感到苦恼吗?”罗萨斯的目光带着挑剔的尖刺刮过莱文变得窘迫的面上,“你不为霍尔卡大人分忧就算了,竟然还想三番两次地给霍尔卡大人添麻烦?”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莱文面色涨红,嘴巴着急地开合着,可罗萨斯却并不等他将那些琐碎且毫无意义的话语抖搂干净,他直接一抬手,便轻易地掐住他脖颈,将所有的辩解给憋了回去。 “行了,我知道你的难处。”罗萨斯放松四肢窝在靠背上,“其实呢,霍尔卡大人还是很看重你的,要知道,你当初能从支脉之中脱颖而出,可离不开霍尔卡大人的帮助,你说是吗?” “当然!当然!等我当上了实验5区的负责人,我肯定不会忘记霍尔卡大人的嘱托。” “嗯,”罗萨斯这才算是将话题引到了正路上,“最近呢,霍尔卡大人饱受这无趣生活的折磨。我听说你最近负责普拉托鱼的项目?既然如此,不如给霍尔卡大人安排些乐趣,你知道的,仁慈的霍尔卡大人最喜欢看到富有生命力的东西。” “这,这……” 这本来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霍尔卡大人很喜欢收集各类活物,并享受亲手将它们变成标本的过程,莱文就曾经以各种名义送过霍尔卡大人数十个实验品,只要过后将报损理由编得漂亮些就行了。 只是他在开口的时候忽然闪过亚森那副阴森的模样,竟然一时不敢应下来了。 “嗯?” 莱文的迟疑很快就在罗萨斯轻声的质疑下烟消云散。 “当然,能为霍尔卡大人分忧是我的荣幸。”莱文的话越说越坚定,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事实上,我最近的确是物色到了一条非常美丽的普拉托鱼,正想将它进献给霍尔卡大人,只是近来我的同事,您知道的,他是个混血,来历不明的血脉让他大脑的运转受阻,最近更是对我有了许多敌意,总是反对我的一些安排,所以……” 莱文边说边盯着罗萨斯的脸色瞧,见他不耐地挪动了下身子,连忙将后头多余的话掐灭了。 没有说完的话并不难从莱文简单的逻辑里头推断出来,罗萨斯轻蔑地笑了笑,但至少给了莱文一个希望。 “只要你将这件事情办妥当,霍尔卡大人高兴了,你还怕处理不了一个混血吗?” 第132章 寻物启事(九) 常京桐没能立刻回到水池之中,拉着水箱的家伙将她推到了另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便转身走开了。 她在看似澄净的水中翻了两圈,腰上的切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她伸手摸到曾经出现电击的源头,思考着内里被塞进了触发电击装置的可能性,但很快,她的心思就不在这上头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常京桐的脑袋探出水面,支起身子伸手去推水箱的顶部,在哗哗的水声之中用指尖抠挖边缘,在见到某条不易察觉的缝隙时,用力将指甲插了进去。 “!” 指甲向上抬起时带动着血肉和坚甲分离,常京桐强忍着指甲剥离时的痛楚,两手并用努力向上抬举。 “咔。” 不知道是探到了哪个机窍,水箱的顶部忽然向着边缘自动推移,常京桐吃了一惊,连忙将手收回,虽然免了被夹入的痛苦,但被卷入的指甲仍然没能救回来,指尖渗出的血点落入水中,丝丝缕缕地荡开,又在交叠收缩回底座下的箱壁消失后,随着水流朝着四面涌去。 “哗——” “嗒、嗒、嗒……” 眨眼间,常京桐便坐在空荡的水箱底部平台,看着被水箱涌出的水流冲刷湿润的地面愣神,细小的水流顺着仅剩底部的水箱边缘不断往下落,发出隐约的水滴声。 在短暂的错愕后,常京桐连忙撑着双手摆动鱼尾往下爬。 祸是闯下了,现在的重点是尽快在这房间里找到有用的信息,受罚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常京桐没有心思去想。 她艰难地拖着尾巴在房间里挪移,模糊的视野里根本找不见离开的门开在哪里,更不必说,门外不一定是安全的,她干脆朝着视野中最显眼的障碍物挪去。 那高大的障碍物离得近了,常京桐扶着边缘凑上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是个无甚出奇的黑色台面,触手冰凉,像是石头做的。 她不免有些失望,双手搭在上头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脑袋朝着周围扫荡,正想找一个新的目标,手下触碰到的地方却忽然亮起银白色的灯光来。 “!” 精神高度紧绷的常京桐被这突兀的光芒吓得一抖,来不及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便赶紧将移开的脑袋又凑了过去。 她将那双眼睛尽可能地眯成一条细缝,努力去辨认上头亮起来的标识。 这是? 触摸屏? 常京桐无奈地发现自己现在是条文盲鱼了,上头亮起来的标识她没有一个看得懂的。 既然看不懂,她也不自寻烦恼,干脆双手并用,在上头胡乱摸了一通。 “滋滋滋。” 短促的电流声带动着一块凭空跃出的影像出现在了常京桐的前方。 常京桐如今视野受阻,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自带一层滤镜。 她在眼尾捕捉到有东西靠近时,本能一爪子挠过去,直到手上挠空了才发觉那只是一处投影。 常京桐往上爬了一截,半个身子趴伏在平台上,仔细去瞧那投影的内容。 昏暗的投影内,围绕着假山四处游动的鱼人闯入了常京桐的眼中,她甚至能隔着投影将里头的鱼人和她昨日见到的鱼人进行匹配。 这是,监控? 常京桐有些错愕,可惜她认不出这是实时画面还是录屏,但这倒是能够解释她先头在水下时感觉到的窥探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常京桐立刻对这投影失去了兴趣,她这次挨个触碰台面上的标识,在某个平面图跃出来时,激动地再次往上爬。 这无疑是张详细的设计图,将上头的房间布局和楼层细致地罗列出来,只是…… 常京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感觉上头密密麻麻写得详实的文字正在热切地和她打招呼,可她却什么都看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她所在建筑的设计图吗? 常京桐扫过那些扭捏的文字,干脆放弃这部分内容,转而从图画之中寻找答案。 “嗒。” 还没等常京桐从中找到更多的线索,一声轻微的后跟落地的声响当即将她所有的心神都拉扯了回来。 她双眼大睁,匆忙地往后看去。 那扇悄然移开的门扉边上正站着一个人影,令人反感的气味正从那里缓慢地飘移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双皮靴在短暂的停顿后如同密集的炮声般敲击着清脆的节奏,一步步地朝着常京桐靠近。 常京桐当即松手往下落,艰难地拖着尾巴想要逃开。 “啧!你这条蠢鱼!给我停住!” 莱文简直要被怒火烧昏了头,他加快脚步跑过去,一脚踩在常京桐的尾巴上。 “——!” 鱼人的嘴巴大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常京桐被这一踩疼得一激灵,意识到今天是不可能躲过一劫了。 她恶从胆边生,双手不再往前爬动,反而随着转身的势头朝着那人踩在尾巴上的腿上用力抓挠过去。 “啊!!!” 莱文惨叫了一声,踉跄地往后退去,抱着自己的腿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指甲!怎么会?!” 按照规定,每次鱼人进入操作间,总得把牙齿,声带和利爪给去除掉,以免对实验人员造成伤害。 莱文从见到常京桐的第一眼就没有防备,长年累月的优势地位更是让他忘记了鱼人强大的杀伤力,他抱住那条当即露出血肉的大腿痛叫不已,但强烈的逃生意识还是让他狼狈地往出口处逃去。 常京桐的目光落在那一路蜿蜒过去的血道上,想到牢笼之中其他鱼人的惨态,她僵在那处的身体动了,鱼尾用力拧扭,往地上扇动着,在这恐怖的拍打挪移声中朝着那踉跄的人影凑近。 “滚开!我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莱文带着哭腔的怒吼声不再具有斥退鱼人的能力,他的额上沁出冷汗,神色紧张地不断回头张望,却每每都能看到那张没有表情的狰狞面孔朝着他不断靠近,观察间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第一次变得如此漫长。 眼见着大门感应到他的靠近,开始缓缓朝着两侧挪移开来,莱文通红的眼睛里刚随着泪水溢出希望,便在下一秒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尖锐痛苦。 “啊——!” “啪!” 莱文猛地转身,手臂挥打在鱼人覆盖着鳞片的冰冷小臂上,那小臂关节处分泌出黏腻液体的鱼鳍在短暂的触碰后往他胳膊上粘黏出一条透明的粘液来。 还没等那条悬空的粘液断裂,鱼人泛着冷光的指尖便再次袭了上来。 第133章 寻物启事(十) 常京桐的嗅觉被浓稠的血腥味所笼罩,她的双目充血,身上的部分鳞片在缺水后经过撞击翘起一角,青蓝色的鳞片透着一抹死白,在溅到血点后鲜活地膨胀出原先的色彩。 “够了。” 常京桐麻木的鼻间从血腥味中嗅闻到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在隐约的制止声后,她的后脊处突然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感。 在刺痛感之后,是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常京桐一下子便从罩住理智的怒火之网中落了下来。 迟钝的意识开始缓慢读取周遭的信息。 她的身子无力地往下扑倒,倒在了一处温暖的血泊之中,隐约能听到身旁垂死的哀叫求饶声。 腥甜的气息透过敞开的大门朝外蔓延,常京桐顺着那血液流淌的方向,在敞开的大门外见到了另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 那人随意地将手中的物件丢开,抬步朝着常京桐靠近。 他宽大的手掌顺着她冰冷的背脊往下滑动,在腰部停下,常京桐再次感觉到那一下短暂的刺痛感,这人好似拔出了什么东西。 常京桐艰难地转头去看,只来得及看到他捏着那小巧的黑色物件朝着另一头丢开。 看来就是这东西让她浑身无力,昏昏沉沉。 “这可不是一条合格的普拉托鱼会做出的事情。” 常京桐透过朦胧的视野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人牵起了嘴角,宽厚的大掌朝着她的脸面盖下,伴随着那阵强烈的困意,将她拉扯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 莱文从噩梦之中醒来时,他已经身处在医疗仓内了。 他那几处可怕的外伤肉眼看去只残留一个浅淡的红色血痕,但即使不用手指按压,都能感觉到皮肉下传来的撕扯痛楚。 莱文面色惨白,他伸手去摸索医疗仓的边缘,强行将运行中的医疗仓暂停,挣扎着要从修复液体之中出去。 “你醒了?” 刚将医疗仓打开,亚森便从外头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往一旁的桌椅走去。 莱文一眼就认出了这沉闷的屋子是操作间的备用室,他怒气翻涌,却带动着伤处带来一阵窒息的疼痛,让他身子蜷缩,颤抖了片刻才缓了过来。 莱文惨白的脸上带上了病态的红,他张开了嘴:“你怎么能不把我送到医疗室去!” 他所处的医疗仓是在治疗病重却珍贵的实验品时动用的最次级的仪器,亚森怎么能用这种低劣的东西来玷污他纯血的宝贵身体! 莱文本该显现出怒意的话语在病情的削减下变成了扭捏的控诉。 亚森面无表情地背对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平日里的木讷瑟缩,可惜这强烈的反差只有空白的墙面才有机会察觉。 “可是这次项目已经快要收尾了不是吗?如果将你带到医疗室的话,肯定会惊动上头调查的,那这批鱼人必然会被销毁。这样一来,这次项目的后续盈利内容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莱文的脸皱成一团,有太多的话要说了,可伤势终究限制了他的话语,但还没等他凝聚出下一波说话的气力,亚森的话便再次响起。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的无法放下这件事情,那就让那条鱼人接受她该有的惩罚吧。” 亚森慢慢对着墙面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这段试探着说出的话语果然没有触发任何违反人设的警告,不枉费他充满‘爱’地让24号鱼人单独待在有修复液的水箱中恢复伤势,只是后头的忙碌让他不得不中途离开观察室罢了,这可不算脱离了人物设定,毕竟他的懦弱让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一个木讷却对实验品有着过剩爱心的混血,竟然会因为时常欺压自己的同事所受的伤害而改变立场。 真是有意思。 亚森喜欢现在所处的身份,这给了他很大的操作空间。 “……不,让它活下去吧。” 莱文的话让亚森的笑容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慢地转身,看向病态模样的莱文,在确认完莱文眼里仍然沸腾的恨意之后,挑起了眉尾。 或许,这场游戏比他原先打算的还要丰富多彩也说不定。 。 常京桐回到了水中,睁开双眼看到的除了那蔚蓝色的水流之外,便是围拢着她的鱼人们。 “——!” 鸣叫声围着她兜转,她躺在假山边上抬头看着映照在蔚蓝色画布上游动的鱼人们,眼里有恍惚的惊艳。 等她迷离的神志回落后,常京桐的心里才被迟来的担忧和忧虑所占据。 完了。 虽然她现在的身体好似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无论是她的意识轻易被原主操控这件事情,还是她弄死了一个饲养员的事情,都会让她,甚至让整个鱼群陷入麻烦之中。 碍于语言的限制,常京桐只能焦急地朝着水面游上去。 此时的岸边静悄悄的,水面更是平缓无波,像是风雨前的宁静般让常京桐慌神。 这次委托真是无形之中掐住了她的命门。 身为一尾鱼,怎么做都绊手绊脚,更有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时刻悬在她的头顶。 或许她该第一时间找到离开房间的那扇门才是…… 常京桐边回想着当初的表现,边游到了岸边。 “咯吱——” 正当她抬手想再次试探这边缘的电击设备时,岸上的门忽然发出刺耳的拧扭声。 门轴传来的惨叫在水池上空回荡了片刻才落下,常京桐惊愕地看着那门里探出了一个陌生的脑袋来。 不熟悉的气味飘荡过来,常京桐连忙向后游动,却舍不得离开岸边,隔着一段水流睁大了眼睛去瞧。 那人影鬼鬼祟祟地挪移到了岸边,和常京桐短暂地四目相对后,猛地跪趴下来,上半身努力前倾,试图和她对话。 “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人压低嗓音喊了一声,“我不得不来提醒您,因为这艘星舰的速度变化,我族的战舰到达时间提前了,请您尽快做好准备……” 常京桐越听挨得越近,她甚至忘记了腰间可能触发的电击设备,直接将手往岸边搭了上去。 “!” 短而急促的刺痛感让她浑身一激灵,尾巴拍打出一串水花。 “实在抱歉,科洛蒂亚大人!”那人在这一下水花声中直接趴伏在了地上,“请您原谅我们这次所犯下的错误,并用您无上的神迹帮助我们寻回珍贵的母卵。” 第134章 寻物启事(十一) 常京桐数次张开嘴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是谁? 是谁派你来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科洛蒂亚大人又是谁? 她焦急地拍打着尾巴,好在那人似乎习惯了‘科洛蒂亚大人’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是此次潜伏在敌人之中的巴伦,为了确保这次行动获得成功,我们已经尽可能地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望科洛蒂亚大人能够原谅这次的失误。” 巴伦扬起沾水的脸,常京桐刚隔着朦胧的滤镜和他的目光对上,又见到他的头低了下去。 “我本想在科洛蒂亚大人现身的第一时间出现在您的身边,只是实验区实在不是能随便踏足的地方。为了避免被敌人识破身份,我只能暗中寻找时机。” “这次负责实验5区的人好似出了什么问题,我许久没有见到他们现身了,便过来碰碰运气。还好,还好您留在我们族人心中的指引还在,带着我来到了您的身边。” 巴伦再次趴伏下身子,尽显其虔诚的内心,却忽略了他面前的‘科洛蒂亚大人’焦急的外在表现。 常京桐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有所减少,只是她如今只能听却不能说,更不能看懂别人的文字,纸片给她安插的身份设下了许多限制,带动着她心中的急火一个劲地往上窜,恨不得能大叫一声,可连这可悲的想法都没能实行。 毕竟,她现在不仅是条文盲鱼,还是条哑巴鱼。 “科洛蒂亚大人,时间紧急。我想您化身成普拉托鱼必然是因为虫卵就在这附近。如果有什么我能做到的,请您给予我指示,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完成您的吩咐。” 常京桐身周的水波一阵接着一阵,但她终究没能在巴伦离开前挤出一个声音来。 “既然如此,”低着头的巴伦没能看到常京桐拼命摆动的脑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我的族人会提前一天到达,迎接您和虫母的到来。” 巴伦低着头爬起身来,不顾身上湿哒哒的痕迹,低着头弯着腰向后退到了门边,这才转身离开。 常京桐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后,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纸片背后力量带来的恶意。 她一头扎进水里,逃避事实般地强行让自己着急过热的大脑冷却下来。 至少巴伦的话带给了她几个有效的信息。 最重要的当然是时间的改动,但当常京桐再次拉出脑海中的纸片信息时,上头的信息却没有变动,倒计时更是如常运行。 她还有四天的时间。 常京桐思索片刻后便将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巴伦说的另一句话让她很在意。 ‘我想您化身成普拉托鱼必然是因为虫卵就在这附近。’ 的确,一般来说,花鸟鱼虫是放在一处的,只是不清楚在这个世界里是否也遵循着这个习惯。 纸片没有理由不给她一条生路。 如果它只是单纯想杀死她,那在这之前,它就已经有了许多次机会,甚至于,纸片能够带着她来到这些世界里的力量恐怕就足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生命抹去,只是它却并没有这么做。 或许纸片能通过她从这些世界或委托之中得到些什么,这暂时无法得到答案,可前头的猜测却给了常京桐一些希望。 难不成虫卵真的就在她附近,只是她并没有察觉? 常京桐想了想,尾巴向上一甩,身子倒着往下游去,她来到假山附近游荡,找准机会便扑将过去,冲着那层浮土使劲。 浮土在尾巴粗暴的扫动下在水中扬起一阵阵变形的迷雾,常京桐眼见其他鱼人赶来,连忙手尾并用,疯狂地刨着那层浮土,满怀希望地眯起眼睛,在昏暗的水下环境中仔细去看浮土下的模样。 “——!” 常京桐脸凑得极近,侧边却忽然扫过来一击,她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歪倒,直接和浮土下的平面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鱼人空灵的叫声环绕在她身周。 那条熟悉的灰黑色鱼人忽然从包围圈中钻了进来,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底下是会招致灾祸的东西,你不能再这么做了。” 当那怪异的嗓音以强横的方式进入她大脑里时,常京桐微微张开的嘴巴甚至没有合上,露出内里牙齿尖锐的锯齿状边缘。 那条灰黑色鱼人只是简单地张了张嘴,发出的空灵声响用耳朵听并不能听出什么内里的含义,可大脑却会自动将这声音进行解谜,像是文字般纹刻在她的脑海里。 这种熟悉的交流方式…… 常京桐猜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傻,这才让灰黑色鱼人焦急地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语。 但她心中的震惊却一时没能平复下来。 这种交流方式,常京桐并不陌生,在她第一次见到其他玩家时,纸片背后的力量就是这样将游戏规则强横地输入到她大脑里的。 在她遇到那小鬼头时,那小鬼头为了避开迷雾宫殿的注意,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和她交流。 所以,会不会,根本不是原主不能说话,而是她不懂得鱼人如何说话? 这个拥有着极大可能性的猜测让常京桐的身心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和摧残。 她想到了前不久刚离开的巴伦,心情复杂。 灰黑色鱼人见常京桐没有反应,便冲着其他气势汹汹的鱼人叫了几声,干脆拉着常京桐回到了假山附近,让负责将浮土归位的鱼人暂时让开,拉着她指着浮土下裸露出一块的黑色物质。 那东西让常京桐联想到之前凭空出现的牢笼底部。 “那群坏东西会从这里出来,懂吗?” “过度的好奇心会将你的灵魂都吃掉的。” “如果你再这样,生气的族长必然会不客气地将你的脖子咬断!” “别这样,她会懂事的,对吗?” 常京桐的脑子里一时嗡嗡直响,耳边鱼人的鸣叫明明都消失不见了,可那些话语却还一个劲地往她的脑子里钻进去,势必要让她这个笨鱼理解它们的意思。 最后始终没能学会它们对话方式的常京桐只能点了点头,暂时拯救了自己如今瘪仄的脑容量。 第135章 寻物启事(十二) 莱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那条腥臭的鱼人大卸八块,但他认为,让熟悉‘生命艺术’的霍尔卡大人来动手,这种濒死的痛苦才能延续得更长些。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早就将24号的信息交给了霍尔卡大人的助手罗萨斯,并得到了上头的首肯。 到时候如果货不对板,那他反而会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投影中,那尾愚蠢的鱼人正身处在其他鱼人的包围圈中,像个玩偶似的随着水流的波荡而摇摇摆摆。 他竟然在这么个蠢笨又软弱的鱼人身上吃了大亏。 莱文坐在观察室前的面容再次扭曲,怒火燃烧着他的意志,让他得以强撑着精神,忍着身体的不适来到实验5区等待霍尔卡大人随时可能到来的召唤。 “亚森,既然你支持我将它进献给霍尔卡大人,那不如我们再在这其中添加一些趣味如何?” 如今24号鱼人在莱文眼中看来,实在是面目可憎,浑身灰扑扑的没有一点优点可言,他现在完全无法理解罗萨斯为什么会让这条丑陋的鱼人通过他的审核。 在怒气稍微平复后,莱文不得不开始担忧这条鱼人或许并不能得到霍尔卡大人的青睐,并且有极大的可能会因为它狭小的脑容量和强烈的攻击性导致霍尔卡大人受伤。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起愁来,并转而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主意。 “或许我们可以提前让它学会一些讨巧的东西,”莱文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来,“你放心,之后我会让霍尔卡大人也了解到你的付出的。” 至于是负面的付出还是正面的付出,那就另说了。 亚森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日里那副木讷沉默的模样,他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但对于莱文而言,这就算是同意了。 他当即操纵着面板,忍着移动关节时身体发出来反抗信息,绷着脸给水池的状态进行调整。 。 在常京桐懵懵懂懂地试图学习鱼人们的交流能力时,水池便再次起了波澜。 她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生死不知的饲养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堪忧,但在这水池之中,她的无力感像是恶心的水蛭般沾附在她身上,让她没有太多扭转的空间。 常京桐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便朝着鱼人少的地方游去。 那是波浪涌去的方向。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是责无旁贷的,也无意让其他鱼人受到她的牵连。 “啧,果然是个蠢货。” 连基本的避险能力都没有。 莱文在观察室内皱着脸,但这条普拉托鱼的举动的确是有利于他将其从鱼人群中分隔出来。 缓缓上升的牢笼将鱼人送至水池上方的另一个操作间。 莱文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 他不认为在那里待机的亚森真的能够让这条蠢鱼学到什么,他的优柔寡断只会助长这条普拉托鱼嚣张的气焰。 果然,在他来到水池上方的操作间时,亚森竟然还傻站在笼子前面,看样子是在和那条愚蠢的鱼人进行毫无意义的眼神交流。 “行了,你走吧,我来接手。如果霍尔卡大人来了,记得用终端通知我。” 莱文动作迟缓地挪步到笼子边上,错过了面朝鱼人的亚森露出来的嘲讽笑容。 “好。” 沉闷的回应声后,是亚森头也不回的身影。 “啧。” 莱文见他走得干脆,又开始有些后悔了。 或许该指使他做些苦活才是。 这种遗憾在他身上伤痛带上来的疲惫感前很快便消散了。 莱文走到笼子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里头看似愤怒的鱼人。 真奇怪。 明明鱼人的五官全都没有神采且带着一种难言的模糊感,但莱文还是能够分辨出面前这尾鱼人脸上称得上是生动的表情。 “呵呵,我没死,你很不爽是吗?” 莱文拿着那根棍子,狠狠地往狭窄的笼子里捅去,却被鱼人一个扑腾躲过了。 他的面上出现短暂的扭曲,但考虑到霍尔卡大人的委托,他又不得不避免在这尾丑陋的鱼人身上再添加哪怕一条伤痕。 莱文将无用的棍子丢开,转而去拿一旁置物架上的操控器。 “我会让你学会谦逊的。” 。 操作间门外,亚森扯了扯嘴角,迈步往观察室走去。 他无疑享受和绑定者作对的过程,当绑定者因为他的推波助澜而响起痛苦哀嚎时,总能让他体内的暴动平息不少。 在这之前,他将体内分散出去的灵魂碎片收回了部分。 在这部分碎片之中,有数块碎片对当前世界的绑定者有着超出的渴望。这或许能归咎于阻止该绑定者完成委托时,那几块碎片吃了不少苦头。 但亚森喜欢这种反抗,他不惜和规则做出交换,剖出部分碎片来到这个世界,想亲眼见一见这一位绑定者。 可惜,目前看来,这位绑定者也不过如此。 他移动的脚步短暂地停了停,在看到前方慢慢靠近观察室的十几人后,迅速将面上的情绪统统掩盖在木讷的面具之下。 。 “来啊。不是想要挠我吗?” 莱文扭曲兴奋的脸面凑在笼子边缘,嚣张地大叫着。 常京桐趴伏在地,似乎因为电流而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鱼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目半阖着,好似连身体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不见了。 莱文扭曲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 “不会吧?xxx,给我起来!” 笼子边缘的电流蹦出一串火花,里头躺着的鱼人却没有清醒的意思,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在电流的刺激中抽搐了两下,莱文甚至听不见鱼人发出来的一丝声响。 莱文的脑海中不由得闪过最站得住脚的那个可能性,他的额上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只是想教会鱼人谦逊的本能,让它不至于抓伤霍尔卡大人罢了,但莱文心里清楚,对霍尔卡大人而言,这样的理由可不足以改变他把事情搞砸了的事实。 莱文连忙走到一旁,弯腰去捡丢在地上的棍子,忍着身体移动时传来的痛楚,将棍子探入笼中,试探性地戳了戳里头生死不知的鱼人。 “诶!醒醒!” 莱文心跳加速,正想着通过终端通知亚森过来帮忙时,手上紧抓的棍子忽然传来一下扯动的力道。 鱼人半阖的眼睛突地睁开,强劲有力的胳膊将那截伸入笼中的棍子抽走,瘫软的身子顺着棍子那头轻微的扯动力道迅速抬起,利爪随之闪现在凑在笼子边的脑袋上。 第136章 寻物启事(十三) “啊——!” 刺耳的惨叫声透过观察室的门,传到了走到门边的数人耳中。 难得出现在试验区的霍尔卡大人穿着修身的休闲服,在一众穿着防护服的护卫里显得异常突出。 在这尖锐的叫声之中,众人的面色各异,但霍尔卡和亚森显然是这之中的两个极端。 霍尔卡抬手阻止了亚森想要直接开门的动作,跟在他身后的罗萨斯当即站了出来,挡在亚森前头,将大门的控制面板调出,把那扇门的上半截调整成透明的模样。 隔着那层透明的面板,几人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安置在房间正中的牢笼,只是牢笼内外的压制角色却是上下颠倒了。 背对着他们的莱文双手正疯狂挣动,在他脚边,摔落的控制器倒扣在地面上。 他的身影一时遮挡住了牢笼中的角色,只露出了一条垂落在一旁的青蓝色鱼尾。 “放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含糊的求饶声从鲜血淋漓的脸上溢出来,常京桐的探出去的手扣在莱文的后颈处,另一只手则抓着他的头顶,先前愤怒下使出的力道生生地将他的脑袋推入栏杆之间。 常京桐的呼吸沉重,赤红的双目里理智和疯狂正在互相角斗,隔了好一会儿才将双手收了回来。 那双手臂在莱文的抠挖下落了不少鳞片,她看了两眼,便趴伏下身子,趁着莱文和脑袋抗争的空隙,伸手越过栏杆,将他脚边的控制器拿在了手里。 “你,你要做什么……” 要是之前有人和莱文说,普拉托鱼拥有足以操控仪器的智力,他恐怕会嗤之以鼻,但此刻的他,对上鱼人无神的瞳孔,却感觉得到对方传来的威慑和怒意。 “啊!” 莱文的叫声很快就在电流的窜动下卡在了喉咙里,塞在栏杆之间的脑袋让他能够亲身体会到电击的痛楚,很快,不受控制的膀胱就让他狼狈的模样暴露在门外众人的眼中。 门外几人沉默了片刻,霍尔卡嫌恶地皱起眉头,但眼里的兴味却并没有减弱。 “你们教会普拉托鱼使用工具?” 而且,这普拉托鱼显然能够在掌握操控能力的前提下,理解栏杆通电和笼子底部通电的区别,知晓它们之间拥有隔断,并有选择地利用道具达到它的目的。 亚森摇了摇头,脸上沉重的面具将他所有的情绪都笼罩在了下头:“没有,恐怕我们只拥有这一条特殊的普拉托鱼。” 操作间内的响声渐渐停息。 在外人眼中本该非常关心莱文的霍尔卡大人却迟迟没有想要开门救助的念头,反而兴致勃勃地想看看鱼人的下一个选择是什么。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尾鱼人在莱文安静下来之后,便缓慢地挪到了笼子的另一头,并没有想要夺取莱文性命的意思。 在外人眼中游刃有余的常京桐此刻正痛苦地靠在笼子的另一边,她的身子紧绷着,面朝着另一头。 在她的意识里,原主残暴的本能正在试图夺取她的意识。 她能够接受自己在多重考量下杀人,但决不能在别人的操控之下杀人。 鱼人的瞳孔渐渐涣散,那股嗜血的本能气势汹汹地扑将过来,意图将常京桐的意识再次摁压在深邃幽暗的裂谷之中,但却没想到会在下一刻被看似薄弱的意识嘶吼着穿过,消散在了空中。 “砰。” 在大门静默着朝着两侧移开时,那尾背对着他们的鱼人忽然身子一软,彻底瘫软在了笼子里。 。 常京桐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放任身体一直昏沉下去,只是当她醒来时,她已经被挪移到了可移动的水箱之中。 这一次,水箱经过的走廊显然和之前的不同,灯光昏黄,周遭的装潢铺着大量沉重的色调。 水箱挪移间没有任何声响,脚步声和轮子滑移声统统都被走廊底部的地毯所压抑。 常京桐缓慢地翻了个身,隔着水幕去看外头拉动着水箱的人影。 好多人。 常京桐所在的水箱几乎被周遭一同移动的人群所包围。 浓重的不安感很快就将她体内难得放松的神经重新绷起来,让她忽略了随着原主本能的暂时消散而变得轻松的身体。 “大人,这尾普拉托鱼好像受伤了。那场角斗还要继续举行吗?” 水箱暂时停了停,常京桐半阖着眼睛,状似昏迷般靠在水箱的一头,目光却努力地窥探着外头的景象。 这好似是一个展厅? 墙面上或站立或倚靠着一个又一个造型怪异的生物,常京桐原以为是活物,但从水箱拉进来到停下来的几分钟里,那些生物都一动不动地覆盖着墙面。 或许是画也说不定。 常京桐模糊的视线将那些立体生动且痛苦的标本识别成了一个又一个呆板的平面图像,上头朦胧的线条统统扭曲纠结成团,看不真切了。 “不,照常举行。我很好奇在生死决斗之中,是智力占据上风还是蛮力占据上风。” 低沉的笑声钻入常京桐的耳中,让她差点控制不住表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在说她吗? 难不成她昏迷了很久? 在她和原主本能抗争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京桐正思绪澎湃之际,面前忽然挨凑过来一张放大的脸,让她没忍住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醒啦。”霍尔卡满意地看着水箱里的鱼人,暂时改变了原先的安置计划,“也是时候让a区那条人鱼腾个位置了,今晚就把事情办好吧。这里很久没有新的装饰物了。” “是。” 罗萨斯连忙应下。 本来只是在这里待上一晚,明天就上生死擂台表演的普拉托鱼忽然有了独立的水域,以水域之中原先的人鱼提前成为标本的条件下。 倒是‘好运气’。 罗萨斯不无恶意地想道。 至少,如果明天这条普拉托鱼能在角斗之中活下来的话,还有机会在重伤之中多活个几天。 当然,对于将钱压在另一头猛兽身上的罗萨斯而言,这只普拉托鱼恐怕逃不过明天就登上展厅墙面,成为又一个停格在死亡瞬间的产物。 可惜了,一旦死亡,不管它真实的智商如何,都不会从那一块块浸泡了防腐液体的肌肉之中展现出来。 第137章 寻物启事(十四) 常京桐再一次感觉到了身为一尾鱼背后所能体会到的恶意。 她被困在水箱之中,任由外头的人将她挪来移去,最后像倒垃圾一样,将她倾倒在了另一个水域之中。 一落入水中,常京桐就嗅闻到了另一个生物的气息,只是还没等不远处那尾隔着模糊的滤镜显得异常飘逸美好的存在靠近,一个网兜便突地窜了出来,将他们隔绝在两处。 常京桐连忙浮出水面,看着那尾在网兜之中挣扎的人鱼愣神。 “快逃!快逃!” 重复的嘶叫一遍遍地跃入常京桐的脑海之中,那一个个随着情绪起伏而扭曲的字体随着那尾人鱼的消失而慢慢消散在她的脑海之中。 常京桐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空旷的水池之中游荡,却迟迟没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这片水域里除了被带走的那尾不知名存在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生物存活了。 常京桐游荡了数圈,甚至没能找到刚刚进来的大门开在哪里。 这个四四方方的水域可供人站立的只有四面贴墙的边缘,勉强可容纳一人走过。 墙面平整光滑,常京桐甚至翻身上了岸,却没能找到刚刚进来的入口位置。 最终,浓重的疲惫感拉扯着她,让她不得不潜入水中,躲在某个奇形怪状的装饰物后蜷缩着休息。 。 “……非常感谢到场的各位!今天,是一场特殊的角斗。在这里,我们将见证门角兽和普拉托鱼之间的力量差异。” 常京桐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高昂的喊话声,伴随着时起时伏的电流声一同钻入她的耳中。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家可以看见,今天的场地不仅有常规的森林面貌,还有部分水域……” 嘈杂的声响从水面上不断涌来,常京桐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甩动青蓝色的鱼尾,从水面之中浮了上来。 “哇喔——” 这是个相对来说小型的竞技场。 这次作为抵达坎帕恩星之前的小型宴会,能收到邀请的人并不多,观众席的位置也离中间单独隔开的场地更近些,毕竟昂贵的防护屏障在霍尔卡的盛宴之中,不过是其中一个微小的支出。 悬在场地上方的投影正实时播放着面前这个模拟场地里活动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画面。 普拉托鱼的体型在门角兽面前如同一条不起眼的虫子,还是一条离不开水的虫子。 众人在讶异之后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看来霍尔卡大人并没有说错,这的确是一场娱乐赛事,放松放松我们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 “不知道这条小虫子又能坚持多久呢?” “你们下注了吗?那边开盘了,这可是大捞一笔的好时机。” 角落里,某个从座位席中穿过的身影还没有落座就热切地说道。 可惜不等他兴奋多久,角落里另一个低沉的嗓音便打破了他的美梦。 “你确定?这可是霍尔卡大人组的局,平日里我们想送点什么都没有理由送出去。这或许是个暗示也说不定。” 角落里的几人对了对视线,全都在沉默之中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尽管观众的心思各异,但这场娱乐赛事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变动。 随着主持人的热情介绍,这处赛场上的迷雾已经全然消散,让人能看清楚水中茫然抬头的普拉托鱼。 那真算得上是一尾标准的普拉托鱼,除了那条标志性的尾巴之外,它的脸面似乎总有层触摸不到的隔阂,这让它的五官始终没有神采,或许一转头就让人忘记了它上一刻的模样。 另一头的门角兽却是该品种里的翘楚,那一块块纠结的肌肉,与之相比过于小巧的脑袋,双腿站立,其余的四条肢节在行走间习惯性朝着两侧扫动,如同小山一样的身躯正朝着场地中间那条分界线靠近。 这不是这只门角兽第一次参与角斗了。 即使是门角兽微乎其微的智商储存量都能够判定出每一场角斗开启后所代表的意思,只因为这含义实在是过于浅显而深刻了。 要活着,要离开这里,那就必须杀死场地里所有可移动的活物。 时间拖得太久,对场地内的活物都没有好处。 在角斗后半期,那穿透整个场地的恶心烟雾,门角兽可不想再尝一次了。 那暴动的滋味让它在赢得胜利后仍然吃了不少苦头。 在水中的常京桐感觉到陆地另一头传来的震颤,那震颤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越发明显,水波不断从岸边荡过来。 常京桐在短暂的犹豫后,便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隔着屏障而显得密密麻麻的黑影。 根据那处传过来的嘈杂声响,常京桐猜测那里就是观众席。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参与了这场角斗,但或许纸片所指派的事情能够在这一次遭遇中取得进展也说不定。 常京桐想了想,朝着离屏障最近的位置游去。 屏障那头的观众看到她的靠近,发出了不少哄笑声。 鱼人面无表情地一跃而起,落在了屏障前头的灌木丛中。 “砰!砰!砰!” 沉闷的脚步声离得更近了,常京桐即使隔着那层模糊的滤镜都能看清对方高大的身躯。 她匆忙瞥了一眼后便集中精神对付眼前这层像是玻璃一般罩着的屏障,有力的鱼尾朝着上头用力一甩,整个身子随之扭转,在这屏障上溅开一条水渍来。 “哦!” “它怎么跑到这里来对着屏障使劲?” “真是条蠢鱼。回去!回去!嘘!” 常京桐的眉头微微蹙起,那一击她用了全力,可那玻璃似的罩子却没有半点损伤的模样。 常京桐不在意里头像猴子一样朝着她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臂的人影,正想再试一次,那逼近的脚步声却让她不得不调转方向。 “砰!” 鱼尾用力一拍地面,手臂配合着尾巴的力道朝着另一个方向跃起,常京桐狼狈地扑到了岸边。 “啊——!” 在她原先的位置上,一个足足有她身量大小的拳头正砸在了屏障和地面之间的交界处,惊起外头一连串的惊呼和尖叫声。 常京桐原本打算爬回水里的动作一停,隐约发亮的眼睛随着匆忙回头的动作落在了那山一样的怪兽身上。 第138章 寻物启事(十五) 常京桐身为一尾鱼的确是有了诸多的限制,但面前这高大的怪兽显然也有它的困扰,比如它因为庞大的体型而变得异常沉重的身体。 跳跃终究需要花费许多气力,常京桐狼狈地再次往地上一趴,骨碌碌地滚到了屏障边缘。 “哼!” 门角兽喷出一串粗重的气息,像砸地鼠一样敲击地面显然让它的脾气不断攀升,在又一次和那条灰扑扑的小虫子失之交臂后,它猛地抬起双手,开始不管不顾地往地上随意砸动。 常京桐吃了一惊,正想起身跃开,却被对方往侧边砸落的拳头尾指击中,这一下差点让她五脏六腑都移位。 她的双手本能地抓挠在门角兽的尾指上,带出了数条细密的伤痕,却没能阻止它的发狂。 常京桐全然没有心思乱看,她的尾巴用尽全力扑腾,将身子带入灌木丛中,忍着植物刮擦身子的痛楚,蒙头沿着这条灌木一路朝前爬去。 “啊——!” “走开!走开!” “这门角兽是瞎了吗?!鱼在那里!那里!” 里外的混乱早就夺得了上位的霍尔卡大人的注意。 一个更为全面的投影正清晰地悬浮在他面前,他自然很快就察觉了那条普拉托鱼的心思。 借由门角兽的力量来打击屏障,对普拉托鱼有限的智商而言,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巧思,只可惜门角兽有着极其不可控的脾气,这一下门角兽发怒带来的伤害,恐怕足以让普拉托鱼迅速失去行动能力。 “还请各位冷静一些。本场地所用的屏障是联盟推出的最新款式,其稳定性和抗打击能力足以抵御门角兽的攻击……” “咳。” 常京桐忍过一阵令人眩晕的痛楚后便听到了这个噩耗。 她通过地面的震颤判断门角兽发疯的结束和随之而来的靠近。 恐怕身为野兽,门角兽的嗅觉也不容小觑,这才能迅速定位她的位置。 常京桐定了定神,脑海里一一掠过她如今手上贫瘠的砝码,决定赌一赌。 她在门角兽的靠近中闭上了眼睛。 常京桐想要和外在生物进行交流沟通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她试着在这种心惊肉跳的环境里回想每一次意识中跃出字体时的模样。 她所看到的字体是她所熟知的语言,那对于其他物种而言,这种交流的方式又能够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留下些什么呢? 常京桐试着复刻每一次脑海中文字浮现出来时的奇妙体会,在这之中努力唤醒残留在她体内的原主意识。 只有原主才最了解如何运用它自己的身体。 在闭眼后昏暗下来的世界里,迎面扑来的气流将她的心跳阈值拉到了最高,强烈的心跳声隐约要打破她的胸腔,通过气流带来的门角兽腥臭的气味弥漫着常京桐所处的角落。 她会死的。 她快死了! 常京桐猛地睁开眼睛,在拳头迎面扑来之时,和门角兽脸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对上。 “——!” 鱼人尖锐的鸣叫透过屏障朝着外围扩散,大张的嘴巴撕裂了强行缝合上的嘴角,共鸣声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短暂地让所有的生物失了神。 门角兽在刺耳的叫声中痛苦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四只手匆匆地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在它的面前,一块块扭曲的色调和线条忽然跃了出来,扭曲了它的世界。耳朵因为近距离的声音攻击而短暂地失去了听觉,刺痛感一路传到核桃大小的脑袋之中,让它痛苦地哀嚎起来。 “啊——!” 为了观赏体验而没有关上的声音屏障让外围的观众吃了大亏,众人统统捂住了耳朵,在耳道一路连接到大脑的痛楚下大叫起来,却无论如何都听不见自己刺耳的叫声。 “不是每条普拉托鱼都会切除声带吗?!” 主持人破音的尖锐质问没有得到回应,毕竟现在所有人都短暂地出现耳鸣现象,并失去了听取外来信息的能力。 在观察室中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脚尖的亚森忽然僵坐在原处,浅琥珀色的瞳孔在某个瞬间变得涣散,不知道隔空看到了什么景象,他咧开嘴角笑了笑。 看来绑定者已经发现了他送的礼物。 普拉托鱼惊人的痊愈能力让长时间没有经过切除手术的野生鱼人拥有了强大的攻击力。 角斗场内可没有捕捉普拉托鱼时会携带的大型麻醉剂,麻醉剂通过渗透进海水之中,将该海域的普拉托鱼悉数药倒,但面对一个独立在陆地上行动的普拉托鱼,这就要求攻击者不仅要有强大的精神抵御能力,还要拥有强大的射击能力了。 “开启声音防御!” 霍尔卡愤怒地大喊起来。 在疼痛的催化下,他身上那所谓的贵族涵养显然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守在他身边的罗萨斯正抱头痛叫,却在下一刻被愤怒的霍尔卡一脚踹翻在地。 “去让那群人把声音防御打开!” 罗萨斯被大力提溜了起来,但嗡嗡作响的耳朵并不能让他听清楚霍尔卡的命令。 霍尔卡气急之下,直接将人从看台上推了下去。 “啊——!”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并不能进入观众的耳中,却能清晰地落入常京桐耳朵里。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干燥的眼球并不能改善她模糊的视野,但她的嗅觉却能为她感应到内场之中因为这一声鸣叫而造成的伤害。 常京桐一瞬间进入到了某种玄幻的境界,至少她那始终隔着一层迷雾滤镜的视野不再成为她获取外界信息的首要来源了。 她拖着后头的长尾巴,和痛苦拧扭的门角兽隔开一段距离,双手搭在那层透明的防护罩上。 虽然眼睛依然没能成为她的助力,但其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世界通过嗅觉带来的气息,听力传达的声响,身体感应到的触觉,在她面前展开一个详尽的地图布局来。 她‘看’到了。 曾经出现在她水箱之外,随意布置她的去处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从高处骤降,转瞬间就被浓稠的血液所覆盖,但还有一个,却在慢慢地从高处落下来,朝着其中一个和外界气流相通的口子移动过去。 常京桐抹了一下下颌,将撕裂的嘴角向着脖颈处流动的血液擦去,但下一刻,口腔里的舌头却下意识伸出,往外围一舔,将嘴边周遭的血液搜刮干净。 常京桐的神色平常,似乎并不能感觉到痛楚或嘴里浓烈的血腥味。 她再次张开了嘴巴。 第139章 寻物启事(十六) “——!” 鸣叫声中,朝着外围逃去的人群出现短暂的凝滞,常京桐手上轻搭着的屏障隐约发出了震颤。 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在数秒后,时针拨动,混乱四起,面前的屏障从常京桐所在的边缘开始,朝着外围蔓延开细密的蛛网。 在这蛛网蔓延到一定程度时,面前的屏障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常京桐的尾巴用力一扇,双手跟着穿过屏障原先所在的位置,抓住外头的边缘爬了出去。 吃掉它好了。 不行。 常京桐的目光从其中一个发出腥臭的影子上挪开,朝着原先的目标挪去。 周遭的人群因为她的出现而越加的混乱,恐慌像是病毒一样朝着外围扩散。 “滚开!” 霍尔卡一脚踹开挡住出口道路的人,无一例外,这里的人都失去了可靠的听觉,自然也没能听到后头长尾巴挪移时诡异的声响。 常京桐猛地往前一扑,越过围拢住霍尔卡的人群,沾染了许多灰尘的大尾巴朝着两侧扇动,顿时将不少没有防备的护卫扇开,她的双手前伸,尖锐的手指扣住那人的肩膀。 沉重的力道带动着那人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肩膀处穿透而过的指甲让霍尔卡当即惨叫出声,在这无声的世界里独自挣扎,却在下一刻被霸道的意识钻入大脑之中。 “带我去找虫卵。” 常京桐眨了下干巴的眼睛,面上的鳞片因为缺水而泛着死白,让她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只嗜血的水怪。 霍尔卡感觉到身后黏腻的身子贴了上来,冰凉的鱼尾缠绕住他的腰身,尖锐的指甲扣在他的脖颈上,让他翻腾的怒气混入了丝丝缕缕的恐惧。 周遭的护卫在耳朵的嗡鸣之中互相对了对视线,统统不敢随意动作。 如今水怪一个拧扭,或许就能让霍尔卡的身体两两分离。 “带我去找虫卵。” 霸道的意识一遍遍冲刷着他的大脑,霍尔卡白着脸迈开了步子,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背着鱼人朝外迈步。 意识的不熟练将她的心思泄露给了包围着他们的数人。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那扇因为人堆而迟迟无法打开的大门终于从外头开启。 接收到终端通讯的护卫们一赶来便看到了这幅场面,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在鱼人冰冷的视线下迟疑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终端上的紧急信息不断跳跃着,不过片刻功夫,霍尔卡大人被一尾危险的普拉托鱼劫持的信息就传遍了整艘星舰。 护卫们像一条长河般铺展开,但常京桐却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实验区银白色的装潢出现在常京桐的眼前,她的鼻间闻到各类令人作呕的不知名气味,因为脾气的上涌,正在经受普拉托鱼精神攻击的霍尔卡脚下更是虚浮,短暂的失神让他忘记了自己原先的计划,转而老实地刷开了实验3区的大门。 穿着防护服的人员惊恐地往角落里扎堆。 “哈!” 普拉托鱼人张嘴露出上下前后四排锯齿状的牙齿,表达了它的不满和恐吓。 “撤出去!全都撤出去!” 终端内的信息轰炸式地跳跃在这群人的眼前。 随着霍尔卡迈步进了实验3区的内部,数人当即匆匆忙忙地往门外挤出去,随之悄然进入的护卫群在实验3区外部围起了又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格。 “药剂已就位。” “编号a21已就位。” 实验3区内部足有四五个足球场的大小。 霍尔卡带着鱼人登上了代步车,在代步车的移动下来到了疑似展览区的位置。 里头的气息让鱼人暴躁地甩了甩尾巴,富有攻击性的刺鼻味道传达着另一个物种的信息。 常京桐强行摁下心中破坏一切的冲动感,在霍尔卡的迈步中踏入了这处区域。 还没等她找到虫卵的位置,一个浅淡的焦臭味从后方围拢过来,强烈的第六感让她猛地松开手,身子靠着鱼尾的力道支撑,整个人倒立着垂下。 在全然颠倒的视野里,常京桐感觉到尾部一阵刺疼的痛楚,在一阵突兀起来的无力感下全身泄力,身子不受控制地落到了地上。 “砰!” 瘫软的身子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常京桐蜷缩起身子,凭着感觉抓住了那颗不起眼的黑色物质,用力将其从被穿透的鳞片上拔了出来。 密集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朝着实验3区的出口围拢过来,常京桐放缓了呼吸,在迷蒙的视野之中感觉到身边那人的靠近。 “普拉托鱼?呵。” 霍尔卡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意识短暂被占领和夺取的经历让他头疼难耐,本就暴躁的脾气更是被汹涌的怒火掀到了顶点。 他对实验3区并不陌生,对各种生物的好奇心和掠夺心让他时常来到这里甄选他的下一个藏品。 对捕猎的熟悉程度让霍尔卡自然而然地了解到刚刚常京桐所拔取的药剂包含最强力的麻醉版本,他弯下腰去,在愤怒的催促下,抓住了那条黏腻的尾巴。 “大人!” 外头正观察鱼人情况的护卫们看到这一场景,当即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进来。 “滚开!” 霍尔卡咬牙拉扯着地上的鱼人,将它往3区内部的生物池挪去。 这几人当即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在短暂的面面相觑后,他们俱是安静地站在了原地。 麻醉剂只有在清空后,那勾住血肉的卡扣才会松开,得以拔出。 这次使用的麻醉剂已经是超标使用,即使霍尔卡不将其丢入生物池内融化,恐怕过阵子这尾瘦小的普拉托鱼也会因为过量药剂的摄入而停止心跳。 霍尔卡在怒气和恨意的操控下迈入生物池所在的房间。 这里令人不适的气味更加浓郁。 霍尔卡呼吸沉重地直起身来,站在出入口处,伸手将自动的传输带打开,在隐约的嗡鸣声中,伸出腿来朝着瘫软在地的鱼人踹过去。 鱼人的尾巴边缘正好搭在传输带上,此时已经随着传输带的转动而挪移了过去,带动着整条鱼尾倾斜着移动。 霍尔卡这一脚直接让它的身体一歪,更加凑近传送带,可还没等霍尔卡收回他的腿,双目紧闭的鱼人便猛地抬起了它冰冷的双手,尖锐的指甲抓住了他的小腿,当即随着突兀的力道穿插进了血肉之中,抠挖到了内里的骨血。 “啊——!” 刺耳的惨叫声伴随着出入口混乱的撞击声,在附近待命的数名护卫连忙冲了过去。 第140章 寻物启事(十七) 常京桐感觉得到全身的弥漫开来的无力感,但那股无力感远没有上一次那么汹涌,随着这无力感麻醉了她仅剩不多的理智,常京桐能清晰地感觉到原主嗜血的本能和刺骨的怨恨正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几乎转瞬间就要将身体的控制权悉数夺走。 “大人!” 鱼人的双手穿刺入霍尔卡的骨肉之中,在对方的惨叫下猛地一甩尾,无力感让它失去了对力道的精准控制,不得不全身一起发力才得以让霍尔卡踉跄着朝前扑倒。 “啊——!” 霍尔卡疼得浑身发颤,身子不受控制地随着疼痛源头的轻微带动而踉跄着倒地,传送带如同一个朝外伸出的舌头,扯动着他和鱼人朝着生物池的方向挪移过去。 “去死吧!” 霍尔卡咬牙挺起上身,用力去掰折鱼人的双臂,却无意中将身后护卫对准鱼人的视角给全然遮蔽。 其中两人当机立断将传送带的开关关闭。 “吱——” 生涩的传送带缓缓停下来,鱼人紧闭的眼睛在渐渐脱力的手臂被拧扭时突地睁开,隔着那层模糊不清的干燥水膜和狰狞扭曲的霍尔卡对视。 “——!” 常京桐将一直压抑在胸腔的鸣叫发了出来。 她早在前两次鸣叫之中了解到了一个事实。 这鸣叫声不仅能够伤害她的敌人,也能够牵动原主深藏的意识,将常京桐仅存的理智拉入深渊之中。 “……” 霍尔卡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涣散,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漫出一股深入骨髓之中的恐惧感,而这恐惧感并不是来自于这可怖的鸣叫,而是来自那对没了生机的无神瞳孔。 鱼人的尾巴猛地一个拧扭,上身趴伏在失去动力的传送带上,尾巴横扫过面前呆愣在那里,五官慢慢溢出血液的霍尔卡身上,突如其来的力道竟将其扫飞出去,半个身子落入生物池之中。 “大人!” 几个护卫猛地冲了过来,细密的射击在狭小的空间里传开,射出的子弹埋入鱼人凝滞的身形之中,却没能阻止它朝外冲击的势头。 “卡洛!左边!” 失去听力的护卫匆忙地摆动着手势,却在下一刻被那尾鱼人猛地扑到了身上,尖利的指尖刹那间便穿透了他的身体,身旁那人还没从队友轻易的死亡之中反应过来,一口细密的牙齿便啃噬了过来。 “啊——!” “砰砰砰!” 混乱的场面从狭窄的生物消杀区蔓延到了实验3区的主要活动区域。 鱼人一招得手便转身就跑,怪异的身形闪躲在实验3区排列齐整的展览架和操控台之间,身体在痛觉的刺激下不断将意识从困倦之中挣脱出来,原先扎入麻醉剂后提前撕扯针扣留下的空洞很快就在其他伤口面前变得不起眼了。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尽快准备医疗仓!霍尔卡大人需要紧急……” 后头的话在渐渐朝外蔓延消融的液体前失去了声音。 话里提及的霍尔卡大人在失去了半边身子后努力扑腾了几下,在极端的痛楚中睁着仅剩的那只眼睛失去了气息。 蔓延到外头的混乱并没有察觉到又一个生命的逝去,外头候命的护卫齐齐朝着实验3区涌入。 鱼人无神的瞳孔掠过一个又一个展示柜,浓烈的生物信息从它的意识之中快速闪过,它很快就找到了它想要寻找的对象。 一颗即使还未脱离胚胎却仍然带着强烈信息的嚣张虫卵。 鱼人扯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容。 密集的光点朝着它所在的位置袭来,鱼人毫不犹豫地躲到了藏有虫卵的罐子后头。 “哗啦。” 透明的罐身当即碎了满地,里头淡绿色的液体倾泻而出,一只带着鳞片的手臂猛地伸过来捏住那颗富有弹性的虫卵,青蓝色的鱼尾一甩动,渐渐变得灵活的身形当即消失在了另一个展示柜后头。 “从两边包抄过去!” 匆忙的脚步声随后跟上,却在见到展示柜后空荡的画面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 尖锐的鸣叫从展示柜里头传出。 这拼尽全力的鸣叫声由鱼人喉头上涌的腥甜血液收尾。 鱼人抬起捏着虫卵的手随意地抹了一把嘴巴,丝毫不在意手中被血沾染的虫卵,正准备从展示柜里出去,鱼尾却在挪移间拍打在展示柜外头的控制板上。 负责排出液体的空管当即敞开,展示柜底部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将来不及离开柜子的鱼人吞纳进去。 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勉强恢复神志的护卫忍着恶心的眩晕感,将武器口对准了鱼人藏入的展示柜。 刺目的光线射出,当即将展示柜消融了一半。 终端之中紧急调用声波防护装置的声音没能被护卫们接收,他们还处在耳鸣的间隙里头,只能茫然地互相对了对视线,最终由队长缓慢走近散发着呛鼻气息的展示柜,却没能从那消融成粘液的柜子中找到任何普拉托鱼的残骸。 。 鱼人的身躯在管道之中慢慢缓住了趋势。 它紧抓着管道的指甲随着向下的坠力而朝外掰扯,但它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随着下坠的停滞,鱼人捏着虫卵的手慢慢抬起,似乎是在考虑将其丢弃的可能性,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干涩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鱼人的尾巴向上抬起,抵住管道一头,上身靠在另一头,维持着相对的稳定,支撑着它身体的右手收回,在抬手攻击管道壁之前短暂地停了停,转而将脑袋凑了过去。 隔着那层单薄的管道壁,另一头只有时不时隐约响起的沉闷水声。 鱼人沉默了片刻,展开双臂抵住两侧,身子缓慢地朝下挪移,时而停下倾听管道另一头的动静,直到听到似有若无的风声才停住了动作。 “砰!” 撞击管道的沉闷声响一路朝着管道两侧传开,还没等这一道回音消失,另一道回音便随之跃起,带着余音回荡在瘪仄的管道之中。 “砰!” 血肉模糊的拳头从破开的空洞之中拔出,鱼人无神的眼睛凑了过去,在昏暗的视野之中,阴郁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呜咽风声。 第141章 寻物启事(十八) 水。 它需要水。 常京桐张开嘴巴,在意识慢慢回笼之后便感觉到体内强烈的渴望和随之蔓延上来的痛苦。 她干涩发疼的喉咙没能溢出一丝痛苦的声响。 常京桐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身处在另一个管道之中,管道平滑地朝前方铺展开,她整个身体躺在管道之中,时不时有阴凉的风扑撒在她身上。 常京桐艰难地干咽了一下,朝着侧边翻了个身,正准备朝前爬动,寻找离开管道的出口,却在爬动时发现了手上捏着的黏腻物体。 那曾经是个卵。 一个在她意识不清醒之际唯一铭记的东西。 没想到鱼人帮她完成了这个任务,只是,这任务想来并不算成功。 常京桐看着手中不知道何时破开的薄膜和满手淡绿色的粘液苦笑了一下。 那只虫母是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被她捏死了吗? 常京桐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气力当下便随着这一下苦笑而倾泻出去,她转而趴在了地面上,干渴像一只掐着她脖颈的手,意图让她痛苦地死去,可她却忽然间不大想挣扎了。 这操蛋的人生…… 鱼人隐约呜咽了一声,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无神的五官却并没有因此而染上悲痛的颜色。 至少不是现在。 常京桐开始朝前爬动。 至少她现在还活着,那么,她就还没有到放弃的时候。 因为极度缺水而失去光彩的青蓝色鱼尾在挪动时无意识地朝着两侧扫动着。 目视着前方的鱼人在昏沉的意识和缺水的痛苦折磨之下并没有注意到上方垂荡下来的淡绿色粘液。 沿着粘液的痕迹一路蜿蜒过去,在管道的另一头,倒挂在顶部的虫子晃了晃头顶的触角,沉默而迅速地朝着鱼人消失的方向爬了过去。 。 常京桐凝聚所有的气力,跟随直觉,朝着隐约的气息流动源头爬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某个密集的通气孔面板前停了下来。 细微的机械运行声正尽职地更换着房间里沉闷的气息,但那声响很快就在抓挠之下强行停止了。 常京桐将内里的机械零件丢到一旁,确定没有动静之后便将脑袋凑了进去。 在常京桐所在的管道下方还有一处夹层,夹层里头运行的机器在常京桐的强制拆除之后露出了下方又一块四四方方的通气孔面板,常京桐无神的眼睛下意识先凑过去瞧一瞧。 模糊的视野之中,下方有成排成列的黑影,但再仔细的便看不出来了。 空气中飘散过来的,是密集的生物信息,但这里头并没有那群坎帕恩星人令人生厌的气味。 常京桐犹豫了片刻,在确定下方并没有动静后,才将那块通气孔面板用蛮力拆除,整条鱼从上方垂荡下来,在短暂的支撑之后,鱼身朝着地面坠落。 “砰!” 常京桐趴伏在地,倒是没有从这一下坠落之中感觉到太大的痛苦,反而是缺水让她身体内外都感觉到了火烧火燎的苦痛。 这灼烧般的刺痛感催促着她朝着水源可能存在的地方赶去,并没能回头看上一眼,或是从纷杂的生物信息之中识别出身后和自己手上的生物信息一模一样的存在。 常京桐离那些黑影近了,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又一个困在液体之中的怪异生物。 那和她曾经见过用来维持生命的圆柱体极其相似,在某个瞬间将她那段黑暗的记忆深挖了出来,让常京桐忍不住移开视线。 但很快,找不到水源的常京桐不得不重新将自己的目光落在这些圆柱体内漂浮的液体之中。 这东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水源。 常京桐恍惚间趴在了其中一个圆柱体上,无神的大眼睛朝里头看不清模样的生物望去。 但是,这液体里会不会包含了药剂? 如果身体吸收后出现什么问题了怎么办? 可是,好渴…… 常京桐的大脑仅仅在几秒的时间里就下了决定,她艰难地挪移到了一旁似曾相识的黑色台面上。 随着她的手指触碰,黑色台面亮起发白的灯光,常京桐扫了一眼上头扭动的线条,故技重施地乱按一气。 在常京桐未曾注意到的某排圆柱体内,随着指令的下放,丝丝缕缕肉粉色的液体被注入在清透的营养液之中,里头的不知名生物轻微地挣动了一下。 就在常京桐的耐心几近消散之际,某排营养液开始排空,圆柱体朝外打开,将里头落到地面上的不规则物体露出。 常京桐扑腾着靠近,在片刻茫然之后,伸手摸了摸里头残留的液体,触碰到液体的鳞片当即舒张开来,可比起身体所需的水分,这点水滴实在算不上什么。 “砰!” 常京桐的耐心告罄,她甩动着尾巴,朝着隔壁封闭的圆柱体拍打上去。 过激的行为加剧了鳞片的脱落,可失去鳞片带来的痛苦,远远比不上濒死的干渴。 “啊!” 常京桐见圆柱体一动不动的,只得张嘴试着发出那具有攻击性的声音,但发疼的胸腔一路连到舌尖,没有一个器官还能在如此缺水的情况下出现作用。 随着体力的再一次流失,常京桐感觉到大脑像是快要从中干裂劈开似的,疼痛和眩晕让她无力地趴伏在地。 实验1区短暂地陷入了静谧之中。 “咔。” 常京桐一开始只捕捉到了一声细微的脆响,比起现实之中可能出现的声响,那更像是她因为过度缺水而出现的幻听,但很快,突然破裂的圆柱体证实了她的听力并没有因此而出现问题。 因外力而崩裂的圆柱体内,还没来得及清空的营养液朝外涌出,将趴伏在地的常京桐浇了个正着。 “?” 常京桐茫然地睁开眼睛,从眼皮滑落的水珠浸润了干瘪吸附在眼球上的水膜,让她加倍模糊的视野倒是相较之下清晰了不少。 还没等常京桐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所在走道四面的圆柱体开始接二连三地崩裂开来,外溢的水流冲刷过走道,让那条青蓝色的鱼尾下意识欢快地甩动了几下,带起几滴水花。 在那扬起的水花之中,常京桐在某个瞬间似乎捕捉到了一个迅速上扬的影子。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目光随着那道影子落地的方向,移动到身侧那露出内里不规则生物的圆柱体内。 五感随着水分的缓慢补充而逐渐恢复,常京桐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在某个瞬间闻到了和虫卵极其相似的气息。 “咔咔咔。” 口器开合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越发的明晰起来,那一对复眼正对着茫然的鱼人,活跃的触角不断地碰触分开,发出隐秘的交流信号。 第142章 寻物启事(十九) “滴,滴,滴。”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只落在一旁的飞虫到底是不是虫母,实验1区四角安装的警示器忽然亮了起来。 “一级警戒,一级警戒。” “实验1区现遭遇不知名袭击。请1区人员尽快就位。” “实验1区现已全面封锁,请1区人员尽快就位。” 常京桐心下一惊,几乎是本能地趴伏下去,双手去捧地面四散的营养液,匆忙地喝了几口暂时缓解体内枯竭器官发出的抗议。 虫母歪着脑袋观察鱼人的动作,学着她的模样去够地面上的营养液。 因为外部条件变化而不得不提前孵化的虫母,体内的力量本就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但它暂时还没有学会掠夺,捕杀和吞噬。 懵懂的虫母在还没苏醒体内的传承记忆之前,只能通过简单的模仿来学习和掌握存活的技能。 常京桐才刚喝了几口,一阵数量可观的熟悉气味信息便从四个方向涌入这片区域。 她连忙起身,试图回到原先出现的位置,才刚扑腾了两下,常京桐又回过头去,眯着眼睛去找那只巴掌大的虫子。 可对于此时重度近视的常京桐而言,面前不过是一块块颜色不一的色块罢了。 当那些色块挨得太近时,她模糊的视线甚至会自动将它们组成一个边缘不清晰的团块。 常京桐一时心中焦急,强烈的沟通意识让她的精神力朝着外围扩散,发出一道强横跃入所有人脑海中的话语。 “虫母?” 冲入实验1区的数十名守卫面面相觑,弄不清这道突然插入终端之中的讯息是谁发出来的,更不理解在这情境之下,虫母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声音过于陌生,但当他们去仔细回想时,却发现脑海里不曾接收处理过那人的声音。 那只是一道带有含义的简单意识罢了。 “咔咔咔。” 接收到意识交流的虫母兴奋地开合着口器,学着鱼人挪移时的跳跃,后肢用力一蹬,扑到了常京桐的尾巴上。 常京桐只觉得鳞片上传来一下细微的刺痒,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她的尾巴上和鳞片颜色截然不同的生物。 嗯? 常京桐努力眯起眼睛,一时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刚刚见到的虫子了。 它刚刚有这么大吗? 只见数十秒之前还只有掌心大小的虫子如今已经有鞋面那么大了。 身为一只虫母,它的成长速度正随着营养的摄入而成倍增长,在达到它的标准体型之前,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放大体型。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常京桐来不及细看,只能相信自己的嗅觉,伸手探到虫子面前,还没来得及抓住它,手背便被侧边一道光线给灼伤。 “!” 灼烧的痛楚让她当即将手收了回来。 虫母踮起的后肢随着常京桐的手离开而失落的放下,它的复眼从面前的鱼人身上挪开,移动到四面嚣张入侵的群体之中。 “嘶。” 常京桐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轻微的嘶叫声,尾巴上那微乎其微的重量便消失了。 她心中的焦急还没浮上水面,刺鼻的血腥味便蛮横地从四面包围过来。 “哼!” “警戒!” “怎……” “滴、滴、滴……” 悄然包围过来的群体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但这慌乱还没来得及蔓延开便被一道快得只剩下残影的利刃悍然切断。 设备在检测到该生物后发出密集的警告声,却在转瞬间失去了和装备者之间的联系,闪烁的光点在片刻的挣扎后,悄然地熄灭了。 常京桐错愕地僵在原地。 “咯吱,咯吱……” 当周遭的一切平息下来之后,那唯一的响动便清晰了许多。 常京桐放缓了呼吸,在这令人发毛的咀嚼声中捕捉到了那只大杀四方的虫子。 它的前肢轻易地便能割裂那设计精良的防护服,口器开合之间已经撕裂开护卫的皮肤,朝着内里鲜美的内脏钻入。 缓慢靠近的常京桐只能看到它露在尸体外头的后肢部位。 周遭的地面随着血液的蔓延而变得滑腻,当血液到达一定浓度,那股腥气便带上了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实验1区现遭遇不知名袭击。请1区人员尽快就位。” 实验1区里不带感情色彩的机械音还在重复着先前的指令,并没有意识到1区的人员早就在眨眼间便被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虫子扫荡干净。 。 “这件事情必须要让实验5区的人负起责任来!” 星舰二层的会面室内,贵族的领头人之一正愤恨地大喊起来。 霍尔卡的惨死显然触动了贵族的心弦,让他们薄弱的神经感受到了切身的威胁。 会面室内,其余现身的贵族统统点头认可,但悬浮在空中的虚拟屏内却传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大人,普拉托鱼的项目并不是实验5区所有人负责的,而且……,”说话那人来自实验5区,他已经涌到嘴边的辩解在瞥见虚拟屏上亚森的脸色后又咽了回去,最终只干巴巴地提了一句,“大人,负责普拉托鱼项目的莱文已经重伤住在医疗室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这辈子都不用离开医疗区好了。” 一旁旁听的某位贵族阴恻恻地说了一句。 周遭的环境突兀地一静,又被另一个贵族打破了安静。 “的确。既然负责人已经失去了能力,那也就不用特意浪费珍贵的资源救治了。另外,这次各实验区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在没有找到那尾普拉托鱼之前,实验区需要进行封锁隔离……” 针对贵族的保护策略一个接着一个提起,被困在实验区内的人员敢怒不敢言,这场令人窒息的会议直到贵族的用餐时间到来才得以结束。 “太可恶了!那只普拉托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实验3区的人素来和实验5区不对付,这次行动遭到牵连更是让3区的人愤愤不平,但令他诧异的是,往常总是和他一同吐槽的同事这次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虚拟屏前,没有吭声。 “怎么了?”他起身绕到同事身边,在看到同事惨白的脸色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只普拉托鱼虽然是在3区消失的,但现在实验全方面叫停了,我们只要不去操作间应该问题不大的。” 可惜,他的安慰并没有带动同事的情绪,他看着同事喃喃片刻,终于将真相从齿间挤了出来。 “那颗虫卵,曾经毁灭我们三个星舰的克隆体,不见了……” 第143章 寻物启事(二十) 实验区的混乱本该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平复。 在实验区的人员按照上头的指令,前往集中的资源派发地领取当日的物资时,却意外地发现集合地出现了大批的护卫。 他们统统身着最精良的防护服,手里的武器却不得不因为星舰的缘故换成了杀伤力较小的激光设备。 “这是怎么了?” 实验5区赶来的其中一个人员随口朝着身旁问了一句。 “不清楚。” 身旁那沉闷的嗓音让那人猛地偏过头去,视线的落脚处将那道声音和记忆中木讷的人影对上了号。 那人干笑了两声,朝着侧边挤了过去,和亚森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下普拉托鱼的大幅破坏让实验区集体成员都遭了殃,莱文的处置结果更是让实验区被迫隔离在这里的人不得不开始避嫌,一夜之间,实验区竟没有人和莱文相识,普拉托鱼的项目更是成了莱文一人承当。 往日里木讷的亚森忽然变得精明能干起来,所有的文件里头统统没有了他的身影。 这让其他知情的人员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管闲事。 “全部撤出去!”集合点半透明的大门里冒出一个护卫的脑袋来,“普拉托鱼出现了!现在这里是一级警戒,所有无关人员尽快撤离!” 随着这话落了地,实验区的天花忽然闪烁起了成排成排的橘色灯光,周遭的人员当即发出一声惊呼,开始朝着他们来时的休息室方向赶去。 “快走!” 终端上的消息随着主人的意识而不断跃起,冲着其他朝集合地点靠近的人员发出警告。 随着人员的流动,唯一站立在门边一动不动的人影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我可以见见她吗?” 亚森凑到门边,赶在里头护卫离开之前拦了一句。 “什么?” 护卫心念一转,终端内正不断命令所有人员冷静待命的声音便消失了。 “我能见见,那条普拉托鱼吗?”亚森牵出一个勉强算是温和的笑容来,“我曾经喂过她一阵子,或许她还认得我……” 护卫的脸上一时出现了变动。 那只普拉托鱼的杀伤力比他们想象中的可怕得多。 昨晚针对普拉托鱼精神鸣叫的防护设备才刚刚就位,1区的数十名护卫便在和普拉托鱼正面冲突后的短时间内被啃食干净。受损的设备甚至没能看清楚普拉托鱼是如何将护卫们杀死的。 这种可怖的攻击性让他们对付鱼人的策略出现了巨大变动,短时间内没有人愿意和普拉托鱼出现正面的冲突。 “你等等。” 护卫的脸面短暂地消失在了门边。 如亚森所想,他很快带着肯定的回复再次凑到了门边。 集合点紧急封锁住的大门朝内打开。 常京桐听到了那声细微的声响,随着那道声响传来的,还有一个令她作呕的气息。 亚森一进房间,便看到了团团围住物资点的护卫群,随着他的到来,护卫群中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缝隙,将他推搡了进去,看清楚了那尾青蓝色的普拉托鱼。 “看来你过得很好?” 亚森在身后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笑着蹲下了身子。 常京桐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抓着派发点的食物塞进嘴里。 “这东西对一尾鱼来说,可不健康。” 普拉托鱼无神的眼睛慢慢落在了亚森的脸上,在他做作的笑容里头读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常京桐的动作短暂地出现了停顿。 周遭的人员当即握紧武器,随时准备应战。 负责这次围剿的队长更是示意亚森身后的人将他拉回来,以免再次触碰到普拉托鱼敏感的神经。 可普拉托鱼继续进行下去的咀嚼动作却打断了他们的动作,亚森更是肆无忌惮地再次开口道。 “你还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 两人眼神对视的那一瞬间,无须言语就能轻易将皮囊下的灵魂识别出来。 常京桐模糊的视野中看着亚森特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原主能力的恢复是他动的手脚? 为什么? 她心中虽然有许多疑问,也看出了面前这相似的灵魂底下不一样的行动做派,却不愿意动用精神力询问。 常京桐模模糊糊地看着对方欠揍的微笑,从他的言语之中只感觉到了纯粹的恶意。 让原主的能力恢复,能给他什么好处? 在这几秒钟的心念转动中,常京桐感觉自己隐隐约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可还没等她细想,整个房间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 终端的信息跳跃着在这凝滞的房间里传播着沉重的信息,数十名护卫者对了对视线,不过眨眼之间,房间里微妙的僵持便出现了大块的裂缝。 细密的光点刹那间朝着常京桐的方位冲将过来。 常京桐猛地朝桌子底下一钻,躲过那密集的光点的同时,气质随之产生变化,面上含糊的表情消失不见,被冰冷的面具覆盖。 在她的脚边,如今已经有一米多长的虫子兴奋地抬起上肢,目光落在鱼人的脸上,等着下一步的指示。 鱼人的意识短暂地出现挣扎,它眨了眨干燥的眼睛,转过头去看向空中跳跃着靠近的光点,嘴唇微微扯动。 。 星舰的另一头,原本光滑平展的星舰表面出现了大面积的受损,随着受损面积的扩张,部分区域不得不进行强行隔离切割,但在切断连接以封闭空间的同时,袭击了星舰的不知名存在开始大大咧咧地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钻入了星舰之中。 “怎么回事?这群家伙是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 二层熟悉的会议间内,凝滞的气氛大不如前,在生死面前,数十名贵族统统端正了姿态,迫切地想要了解哈瓦利星人袭击飞船的更多信息。 但负责星舰安全的舰长却一问三不知,最终只得将注意力放在了后续的补救上面。 “现在那尾普拉托鱼已经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暂时不能成为威胁。”舰长面不改色地说着与事实截然不同的结论,“我会调集护卫者,乘坐战舰引开那群哈瓦利星人,为后续的跳转逃离做好准备。” “如果情况实在不明朗,恐怕我们不得不将这段时间的成果当做谈判时的砝码。” “呵,你说得倒是轻巧。”反对的声音总不会来迟,“那虫卵是我们手底下的人拼死拼活抢来的死卵进行的再复制,凭什么他们一来就得拱手让出去?!” 第144章 寻物启事(二十一) 在会议室的吵嚷之中,星舰另一头已经完成清扫工作的实验1区忽然发出了数声清脆的声响,圆柱体透明的外壳陆续崩裂,掺杂了肉粉色的营养液朝外涌出,露出里头巨大的肉块。 整排约莫十几个肉块扭动着身体从圆柱体之中挣脱,求生的本能让它们取代退化眼睛的触角朝外伸展,朝着其余封闭的圆柱体靠近。 。 实验区派送资源点如今一片狼藉,随着杀戮的平息,浓重的血腥味之中一时只剩下令人发毛的咀嚼声。 常京桐狼狈地从血腥之中挣脱,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爬动。 她沉浮在黑暗之中的意识疯狂地挣扎,试图摆脱精神里捆绑的力量。 随着原主能力的解脱,她体内残留的原主意识越发地占据了上风。 常京桐已经不需要再猜测。 那名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饲养员就是这个世界负责阻止她的家伙,只是这次和委托任务的变形一样,他的行事作风也来了个大转变。 常京桐艰难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袭来的黑暗让她顶着头疼欲裂的痛楚奋力朝着墙面撞了上去。 “砰!” 外部赐予的痛楚让常京桐勉强夺回了自己的神志,但恍惚之间,她失去了足以注意到实验区诡异平静的多余精力。 一抹越发浓郁的黑暗泛着鲜明的光泽跃到了常京桐的身边。 常京桐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它一眼。 虫母显然在刚刚的屠杀之中再次饱餐了一顿,它的体积像吹鼓的皮球一样膨胀起来,有力的前肢对着常京桐时朝内侧收拢,口器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响动。 常京桐的脑海不受控制地闪过那名饲养员被虫子穿过身体时的模样,眼底的血红让她不稳定的精神再次开始晃动起来。 常京桐强烈的第六感让她的心底漫开一阵触及灵魂的颤栗恐惧。 要是原主残留在她体内的精神剥夺成功的话,似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 常京桐不过片刻的走神,便感觉到精神翻涌的痛苦,她的嘴巴大张,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 虫母从嘶叫声中体会到了痛苦和不安,它无措地围着鱼人转圈,沾染了鲜血的鱼人在地面上翻滚拧扭了片刻,终于平静了下来。 “咔哒,咔哒,咔哒……” 虫母连忙爬到了鱼人的脑袋边上。 短暂的静谧之后,鱼人低着头爬起身来,低垂的脑袋慢慢上扬,和虫母那双复眼对上了视线。 这一眼带来的陌生感觉让虫母困惑地停住了口器的磕碰,它的脑袋高高抬起,能够清晰地闻到那包裹在腥甜的味道之中熟悉的气息。 这种内外的矛盾让虫母一时没了动作。 “杀,杀了我……” 鱼人的喉咙里挤出怪异别扭的发音。 这不是虫母熟悉的语言,但足够引起虫母的注意。 “嘶——” 它的上身抬起,努力跟着发出声响。 鱼人的脑袋忽然垂下,凑到了它冰冷的前肢上。 “杀……” “——!” 鱼人怪异的发音淹没在随后的嘶叫之中,近距离的声波让虫母切身体会到了鱼人的痛苦,浓烈扑来的苦痛让虫母下意识反抗,将冰冷的刀刃划过声音的源头。 “砰。” 鱼人的身躯无力地趴伏在地,被鳞片包裹的脑袋骨碌碌地朝着墙边滚去。 被泼洒了一身血液的虫母茫然地甩了甩身子。 静谧的走廊尽头,一团肉块挤满了过道,在片刻拧扭之后,身子分裂成了无数块细小的肉团,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其中一颗肉团滚到了向下的快速通道。 “叽。” “咦?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扁平的肉团蠕动了两下,未能成功啃下一块食物来,反而从虫人光滑的脚底下轻飘飘地脱落。 “别浪费时间了。快往这里过来!科洛蒂亚大人应该就在这附近!” 曾经在实验5区和化身为普拉托鱼的科洛蒂亚大人见过面的巴伦负责带头,务必将科洛蒂亚大人和虫卵一同带离这艘星舰。 可这短暂的脚步中断,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等等!我忽然感觉不到科洛蒂亚大人的存在了!” “我也是!” 虫群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他们在混乱之中仍然下意识跟随着头虫的脚步,朝着原先科洛蒂亚大人指引的方向走去。 “或许科洛蒂亚大人有了新的指示。” “是的,这不一定是坏事。” “或许是为了虫卵……” 古怪的哈瓦利语渐渐远去。 地面上那块扁平的肉饼忽然拧动了两下,肉块像遇到高温时的蜡烛般朝着两侧融化,最终凝结出两只近似手臂的圆棍,摆动着朝另一处散发出食物芬芳的方向赶去。 肉块奔去的方向,此时正陷入苦战之中。 大批负责吸引火力关注的虫族前赴后继地往星舰内部涌去,在敌我身体素质的强大差距之下,被束缚在全身装备之下的坎帕恩星人渐渐露出疲态。 这场战争,正如多年前和多年后的境况一般,在冲突之中消磨各自的资源,在争斗之中夺取对方的资源,彼此势同水火般不时在一个交点上汇合,胜败有时,但那些如同星点般的生命却悄无声息地被后头蠕动着靠近的异形所吞噬,无人在意。 。 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常京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她是谁? 她现在在哪里? 常京桐的视野随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混沌线条挪移着,过了半天才记起了前头发生的事情。 对了。 鱼人在试图吞噬她的意识。 她在挣扎慢慢失去效力后,开始试着逃离那具身体…… 想到这一点,常京桐匆忙低下头去,视野下方依然是浓稠的黑,看不见任何生物,更看不见她自己。 常京桐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一个事实。 虽然她的意识还在,但她应该已经死了。 在还没有参加那场迷宫游戏之前,常京桐不是没有过这种濒死的经历,只是从没有一次像如今这样‘真实’。 或许,这场荒诞的游戏终于要随着她的死去而落下帷幕了。 常京桐在这种情况之下,反而慢慢落下了心口的大石。 不再需要为了活着而奔波,不再需要面对那些糟糕的境况…… 休息这样珍贵的词汇轻快地跃入她的脑海里,欢腾地转了个圈子,让她迟缓地放松下来,只是,这种短暂的放松感很快便被一声轻笑给打散了。 “你的任务失败了。” 第145章 入场(一) 常京桐似有所感地向上挪移视线,在混沌的上空慢慢看清了那双眼睛。 浅琥珀色的瞳仁放大之后,呈现出了瑰丽的线条。 对方的幸灾乐祸单凭这双眼睛就能准确地传达出来,常京桐一瞬间闪过一个许久未能问出口来的问题。 “你是谁?” 不过心念一转,她的问题便响彻了整个空间。 那双占据了上空的眼睛短暂地消失又出现,像是对方眨了眨眼睛。 “我可以是亚森,也可以是兰德,或许是沈荣……”那双眼睛再次眨动了一下,语气里似乎有了笑意,“我可以是任何人。” 常京桐长时间积压在心中的愤怒忽然奔涌而出,随着她的意念转动,空间里回荡的质问似乎都带上了鲜红的怒意。 “你到底要做什么?” 为什么拉我去那些奇怪的世界? 为什么要求我完成那些无厘头的委托? 为什么是我? 常京桐想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但最终却在心情平复下来后凝结成了一句富有教养的话。 “你知道不征得别人的同意就随便安排别人的去处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吗?” 常京桐的意识在混沌之中漂浮着,在对方的笑意震颤之中随着空间的挪移而倾斜了不少。 “知道,我知道你们人类的事情。”那双包含着笑意的眼睛眨了眨,笑意便转眼间消失了,语气平淡下来,“不过,这可不是我做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常京桐冷笑了一声,并不打算将这诡异存在的所有话照单全收。 “别和她说那么多了。”其中一只眼睛短暂地朝着一旁挪移了一下,“吃了她。” 常京桐心下一惊,但还没等她从眼前的境况之中理出头绪来,另一只眼睛凑了过去。 这一双眼闭了起来,常京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她本来平淡的心情不由得又起了波澜。 老实说,如果是现在这般无痛无痒地死去,常京桐虽然不服气忙活了一场,但到底是只得接受这样的结局,可如果会被别的存在吃进肚子里去,那常京桐必然临死前也要戳穿对方的喉管。 她的意识漂浮着,心中的好奇心不断累积,竟慢慢地让她得以操纵着自己的意识靠近头顶那片混沌的存在。 “……任务现在已经完成了。” 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让常京桐精神紧绷起来。 “这是那只虫子自己的选择,和她无关。” 常京桐听了一会儿,连猜带蒙地了解到,在她死后没多久,虫母就和哈瓦利星人汇合了,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哈瓦利星人的委托。 “但那会儿她的身体已经死了,这对人类来说,就算是结束了。” “可虫卵自行孵化了,委托在她死前就不成立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稚嫩了不少,让常京桐有股很熟悉的感觉。 她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所以我说了,它想要怎么制定规则就让它去做,为什么要临时入场?花了那么多代价,现在事情真是麻烦透了……” “我们到底还要把她藏在这里多久?” 随着这一声抱怨,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惊愕地发现那双睁开的眼睛就处在自己的前方,瞳仁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一侧挪移过来,定格在了她的意识体上。 “你可真是个大麻烦。” 浅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嘟囔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奇怪的亲昵。 “既然是我们的失误,那就只能花掉力气带你重新入场了。” 什么意思? 常京桐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迫切地想知道更多的事实。 她有种怪异的直觉。 这一对眼睛或许不会再欺骗她。 “你现在已经在规则之外了。” “想要活下去,需要重新买票入场。” 随着这声音落下,周遭的混沌忽然翻搅起来。 常京桐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落入混沌之中,像是在洗衣机里高速翻滚了数十圈,眩晕带着翻涌的恶心感袭击了她的全部意识,还没等她挣脱这场滚筒折磨,她的意识便被横空出现的一只手攥住,朝着滚动的锐利边缘穿了过去。 “砰!” 沉重的身体带动着常京桐往侧边一歪,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常京桐茫然地抬头,看着面前忽然突然出现的女人愣神。 这女人披散着一头微卷的中长发,嘴角下方有颗黑痣,但这并不影响对方柔和的五官和温柔的气质。 “怎么了?是摔伤了吗?” 女人耐心地蹲下身子,目光在常京桐的身上扫动着。 “啧,小姑娘,这里可是规则世界。”常京桐猛地转过头去,这才发觉这里不止站了一个人,“收起你那股子矫情吧,在这里没人能帮你。” 那男人倚靠在门边抖着腿,说话的嗓音太过高昂,声音在空荡的小径上传开,惹得他一旁另一个短发女人皱了皱眉,朝着一侧走开了些。 “没事的,来吧。我扶你一把,现在规则还没有出现,我带你去旁边坐一下。” 常京桐麻木地随着女人的搀扶起了身,坐在了门边的台阶上。 门边除了这几人,还有一个沉默不语的男人站在一旁,撞上常京桐的视线后,还微微扬起下巴,冲着常京桐笑了笑。 “……” 常京桐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随着她精神的回落,周遭的环境也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进入她的眼帘。 常京桐靠着的这扇大门里头是一栋约莫三层的小洋房。 从大门的栏杆望进去,能顺着那道延伸进去的小径看到侧边露出一角的正门,小径两侧茂盛的花枝伸展出来,让里头的景象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常京桐回过头来,看向门外一路铺展到远处的砂石路,一时感觉大脑浑浑噩噩的,要不是刚刚摔倒时磕伤的膝盖还在隐隐发热发疼,她甚至会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或许她现在还是一尾鱼人,或许她现在还躺在沙发上,深陷一场醒不过的噩梦之中,独自在噩梦里无谓地挣扎着,而不是面对着这不知名的存在,身陷这场荒谬且没有意义的生死游戏之中,顶着头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等待最终的判决。 第146章 入场(二) 常京桐乱糟糟的情绪和思绪还没有理清,便有两人从砂石路的尽头走来。 这两人一个高大健硕,穿着短袖短裤,走路大摇大摆,另一个却瘦瘦小小,走路时双手局促地缩在两侧,慌慌张张地急步跟在后头。 “咯吱——” 两人才刚刚踏上大门前铺展开的水泥地上,常京桐身后的大门便解了锁,朝着内里挪移了一寸,生锈的零件随着门扉的转动发出刺耳的挪移声。 “看来游戏开始了。” 那位主动和常京桐搭话的女人笑了笑,将侧脸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焦孟芝。” 短发女看了她一眼:“吴九思。” 先前的大嗓门做作地清了清喉咙:“咳,我叫程成坤。成功的成,乾坤的坤。” 程成坤说完,便将目光落在随他之后出现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一头板寸,脖颈处有个显眼的疤,不规则的红色疤痕露出了大半,看上去像个血洞一样让人不适。 他毫不在意别人落在他脖颈上的视线,还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来:“常非人。” 常京桐的额角抽了抽。 周遭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有心思在这时候了解别人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笔画。 “常京桐。” 那名高壮的男人反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粗着嗓音说道,“张瑞武。” 在他旁边,被衬托得异常瘦弱的男人低着头,小声地开口,“我叫王嘉。” 过场匆匆地走完,张瑞武直接进了主题:“你们来多久了?听到规则了吗?” 常京桐坐在一旁,隐约察觉到这群人的不同。 他们显然也是绑定者,但对于这种合作模式的世界好像非常熟悉。 “我是第一个到的,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吧。”焦孟芝笑容不变地耐心回答道,“规则还没有出现。我想,应该得进到屋子里才能听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对着门内。 坐在门边的常京桐起了身,朝着一旁让了一步,在强烈的视线之中抬起头来,再次和常非人对上了目光。 “……” 这家伙。 常京桐甚至都提不起劲来憎恶或者厌烦他,只觉得心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如果她拼死努力下来的结果是成为它的口粮,那常京桐不知道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或者换个角度想想,这荒诞的一切还有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停止吗? 她还有回到曾经普通生活的一天吗? “谁先进?” 张瑞武的问话一时没有得到回应,还是焦孟芝再次开口解了围。 “规则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要是和进门的顺序有关,那也不好强迫谁先进去。不如这样,我们几人来抓阄吧?” 焦孟芝的声调虽然柔和,但话里却有不容他人置喙的意思。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焦孟芝直接往边上走了一段,弯腰在地上某簇杂乱的野草上拔了几根。 她摊着手回来,手心里躺着长短不一的七根杂草。 “按照长短排序,短的先进。公平起见……,”她的尾音拉长,目光转动了一圈,最终停在了站在人群之外的王嘉身上,“劳烦小哥负责捏签子了。” 焦孟芝将手里的杂草往前递了递。 王嘉见所有人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当即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不行的,我不行……” “啧,这有什么?现在脚都还没进去呢,规则没来,犯不着事!” 依靠着墙壁的程成坤凑了过来,招呼着让他走到圈子里头来。 王嘉无措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最终在张瑞武一个瞪视之下,慌张地伸手去接。 “小哥转过去吧,好好理一理。”焦孟芝神色如常地指挥,“这抽签的前后顺序按理说是影响不到概率的。谁先抽?” “就从我这里开始吧。” 张瑞武的话没有人反对。 常京桐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场有序的对话,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但常非人如有实质的视线总是让她忍不住分神。 随着思绪的转动,常京桐慢慢从消极的情绪里头拔了出来,倒是有了些许生气。 她偏过头去,再次对上常非人的目光,冲着他的笑容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呵。” 常非人突兀的笑容让准备抽签的张瑞武停了动作:“怎么?你有意见?” 常非人笑得眉眼弯弯,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 常京桐仰头看天,不想参与到这场没有营养的对话里。 想来在这连续不断的荒诞游戏之中,怪人是最不缺的,所以张瑞武虽然话说得冲,但台阶不需要别人递也会自己下。 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神经病。” 这话又是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张瑞武伸手抽了签子,之后的人陆续跟着抽出,常京桐不想节外生枝,赶在常非人之前抽了签子。 绿油油的签子单薄地落在她的手心里,看不出太大的差别。 “大家拿过来比一比吧。” 焦孟芝笑着招呼了一声,众人便一一捏着那根单薄的签子,按照长短排序。 “看来小哥运气不大好啊。” 焦孟芝笑着下了结论。 话里的主人公王嘉眉眼拉耸,几乎快成了一副哭像,但毕竟话放在了前头,他只能先行站在了门边。 常京桐疑惑地将目光落在庭院里。 前后顺序真的会影响那所谓的‘规则’吗? 常京桐想到了曾经在迷宫里头遇到的木屋。 那时候她遇到的绑定者还没有注重前后顺序这个概念。 难不成每个绑定者遇到的委托内容都不相同? 或许有人一直在这类规则世界里面求生? 还是说,这群人已经是参与委托任务的资深绑定者,参与过不止一次提升等级的游戏? 按照常京桐当初参与迷宫游戏时听到的说法,只要通过迷宫这类游戏,就有机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某种意义上升级了绑定者的等级,绑定者的确能够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常京桐的目光落在前头胆战心惊的王嘉身上,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 他的表现可不像是个资深的绑定者。 难不成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常京桐不理解,但也暂时没有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只能暂时将自己心中的疑惑放下,跟随着前头吴九思的脚步,缓步跨进了小洋房内。 第147章 入场(三) 过了小洋房外部的大门,便是那条细长的小径。 两侧的花枝拂过脸颊,干燥炎热的天气一跨入小洋房的范围之内,便被一阵阴凉所代替。 “喜欢这里吗?” 常京桐被身后嘶哑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她错愕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从常非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我,我开门咯。” 你的身体…… 常京桐的问话被前头王嘉颤巍巍的话打断。 她转念一想,这人捏造身体的能力应该和她无关,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既然如此,那这个问题便不重要了。 常京桐回过头去看向前方,没有发现常非人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失望。 “咯吱——” 隔着一段距离,常京桐都能看到门扉被推动时扬起的一阵灰尘,但这灰尘还未落下,里头的灯光便忽地打开。 随着那灯光的扩散,那原本陈旧的大门似乎都干净明亮了许多,唯一能够证明前一秒破败景象的灰尘悄然落了地,找不见痕迹了。 众人安静了片刻,跟在王嘉后头的张瑞武便出声催促。 “快点!进去!” 张瑞武的眉头紧皱,似乎耐心不佳。 “小哥,快进吧,天都要黑了。到时候对我们更不利了。” 后头的焦孟芝出声劝解,到底是让浑身轻微发抖的王嘉抬步迈了进去。 队伍出现短暂的割裂,王嘉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张瑞武也安静了下来,脚步停留在门外。 “……应该没事了。” 焦孟芝轻柔的嗓音带着令人安定下来的肯定。 张瑞武停了片刻,才推了一把里头停住不动的王嘉,在他让开之后迈步走了进去。 停滞的队伍又恢复了走动。 屋子里不仅宽敞,还灯火通明,倒是看不出什么恐怖的地方。 客厅的正中间是三面对着大门方向围着摆放的沙发,地面铺着绒毛地毯,客厅正上方是个簇拥着一个圆盘的数十个小玻璃球组成的大吊灯。 无论是墙面装潢还是家具布置,都透着一股奢靡却古雅的韵味,连昏黄色的灯光都笼罩着一股温馨的氛围,和外头见到的破落完全不同,更像是常年有人居住修葺一般。 随着最后方的常非人迈入屋内,常京桐感觉到了耳后连着大脑的某条神经刺痛了一下,那些熟悉的文字再次突兀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将重新排列组合的线条纹刻在她眼前,带着不容置喙的强横和蔑视。 “在你们之中,有一个异类,它在暗处观察你们,学习你们的一言一行,最终成为你们之中的一份子。” “在你们之中,凶手潜伏着,随时准备探出它的爪牙。” “楼房内存有指向凶手的证据。” “欢迎各位绑定者在白天时自由探索这座古朴的楼房,找出凶手并将其摧毁。但当夜幕降临时,请各位绑定者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让凶手尽情享受惬意的夜晚。” “请注意,打扰到夜间平静的绑定者将为凶手提供一段宝贵的自由活动时间。” “那么,游戏开始,预祝各位绑定者游戏愉快。” 那些话语转瞬间便消散不见了,常京桐沉默地站在门边,目光扫过其余人的脸色。 原先各自释放出来的微弱善意在这所谓的‘规则’下放之后,已经被隐约的警惕和防备所代替。 “你们都听到了什么?”张瑞武的声音称不上友善,他的目光掠过面前挤在这处玄关的人群,定位在了最好说话的人身上,“一个个按顺序说。你先来。” 王嘉被他推搡了一下,差点撞到一旁的鞋柜。 其他人没有反应,就连时常打圆场的焦孟芝都安静地看着他。 王嘉额上沁出了冷汗,面上是惊吓过后的恐慌。 面对语气狠厉的张瑞武,他显然不敢反抗。 王嘉咽了口口水,斟酌地说道:“在我们之中,有个,有个不一样的……” “可以了。”焦孟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几人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面色不变地继续说道,“白天是最好的行动时间。” 这话的确是没有问题。 张瑞武粗声粗气地接道:“有人喜欢晚上行动。” 吴九思面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保持安静。” 程成坤几次想要开口都被人劫走话头,每次劫走话头又需要重新思考,急得差点举手表态,好在剩下的两人并不积极,倒是让他有了提前开口的时机:“线索在这屋里!” 常京桐的目光在空中和常非人交汇,常非人笑起来:“有人喜欢学习。” 常京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了口:“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会互相切换。” 玄关的气氛凝滞,显然这段简短的对话并不能让他们找出内里的‘凶手’。 按照常京桐对纸片背后力量的了解,规则不可能让绑定者轻易通过话语就将人群里头有问题的家伙揪出来。 或许那名凶手能知晓比他们更多的信息也说不定。 “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自由活动?” 焦孟芝照常开口指挥,其余人没有什么意见,统统离开了这瘪仄的玄关,只是全都聚集在大厅里,一时没人去探索其余的空间,或许又是那个前后顺序在绊住他们的手脚。 常京桐倒是不急着去找所谓的线索,她回想刚刚每个人的反应,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每个被纸片带入这些奇异世界的人参与的‘游戏’可能不是同一个类型的。 她像是误闯了另一个地盘。 还好她曾经参与过木屋的挑战,倒是不至于露出太多的端倪。 常京桐正思考着,隐约感觉到了身侧有人靠近,不需要回头,那人身上依稀的阴凉感就暴露了常非人的身份。 常京桐不确定这是鱼人残留在她身体内的本能反应,还是常非人身上真的有股阴凉的味道,但她暂时不想和常非人有过多的接触。 她很快迈步离开了这块区域。 在她身后,刚走了两步的常非人停下了脚步,如同描绘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拉耸下来,嘴角向下拉平,瞳孔收缩,露出大量眼白。 随着常京桐的走远,他眨了眨眼睛,赶在其他人回头之前,真正地迈进了屋内。 第148章 入场(四) 小洋房一楼不仅有厨房,厕所和淋浴间,还有一个占据面积极大的展览室。 常京桐走到展览室门口时,吴九思已经站在里头了。 只见她随手扒拉了一下短发,低头去看柜子下方展览柜内的东西。 常京桐缓步走了进去,声响很快就吸引了吴九思的目光。 她的眼睛有些三眼白,下颌线清晰,这让她整个人带着难言的攻击性。 即使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似乎都有了几分审慎和挑剔。 常京桐站在原地对上她的视线,片刻后便朝着另一个的展示柜走去。 展示柜内全都是瓷器。 常京桐对瓷器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和研究,只能从各类瓷器之中看出它们流畅的线条,认出它们各自的用处罢了。 她匆匆地扫视了一圈,在瓷器展示厅的正中间一行看到了一个相片框。 常京桐走近看了看,看到相片框内展示着另一个瓷器,是个青花纹的花瓶。 这里的瓷器每一个都占据了柜子里的一格,这张照片也不例外,甚至连照片中的花瓶摆放位置,似乎都是在同一个柜子里。 鉴于其他人对前后顺序这类细枝末节的关注,常京桐抬手准备拿起相框的动作也在空中短暂地停了停,她偏头看了看相框四周,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这才信手将相框捏在手中,拿下来仔细瞧了瞧。 吴九思很快发现了她不一样的动作,隔着几步安静地看着她。 在常京桐看来,这张占据了展示柜正中位置的相片应该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以她外行人的眼光来看,这个花瓶有着普通的上窄下宽形状,线条是流畅的,可比起展示柜内其他花纹各异形态各异的瓷器,就显得普通了不少。 常京桐没能从这张照片内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将相片重新摆放了回去。 等她一走开,吴九思便凑了过去,照例仔细地看了一遍。 “有什么发现吗?” 常京桐转了一圈,在她将照片放回原位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吴九思听到问话看了常京桐一眼,在常京桐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有。” 倒是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难相处。 常京桐点了点头:“我也没看出什么来。” 简短的对话到此结束。 常京桐并不认为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什么,便转身离开了瓷器展示厅。 在外头大厅里,最显眼的莫过于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翻书的常非人,能见到常京桐,显然让他很高兴。 他当即将抬到眼前的杂志拉了下来,朝着常京桐的方向笑了笑。 常京桐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怪异,心中有了防备,但到底是没能从他的举动里头再看出什么东西来,反而因为一时的迟疑而让他有机会凑了过来。 “我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嘶哑的声音单单是听着就让人感觉喉咙有了异样。 常京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异类?” 常非人笑了笑,没有回应,但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常京桐心中其实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在她看来,规则前头的引入部分很奇怪,用近似重复的语句提及了‘异类’和‘凶手’,这更像是两个个体,更何况她有了前头的经历,并不费力就能定位出‘异类’是谁。 看常非人的表现,他似乎并不介意被人发现他的异常,按照先前他的秉性,越是如何,越不是如何。 常京桐基本可以确定,‘凶手’和‘异类’不是同一个人,甚至于眼前这个异类乐于让别人将他错认为凶手,只是为什么? 常京桐看着他脸上不变的笑容,想到了规则后头的话:“你会学习什么?” 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常非人没有回应,反而朝着厨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前提及的‘有意思的东西’。 常京桐又看了他几眼,倒是没有拒绝。 她抬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在接近厨房边缘时便听到了里头的声响。 原因无他,这人的嗓音真是大。 “……和我合作你不吃亏吧?” 常京桐认出这是程成坤的声音,能让他这般趾高气昂,对方必定不是张瑞武,待定的人选有限,常京桐心中隐约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大哥说的哪里话。”柔和的嗓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这游戏每个人都有份参与,我只是不想平白惹得大家互相猜忌而已。大哥继续找吧,我去院子里瞧瞧。” 那声音很快就往厨房门边靠近,常京桐没有躲避,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和里头出来的焦孟芝正面对上。 厨房的门不大,但内里的空间却很空旷,该有的东西都有,干净整洁,倒像是有人打理过似的。 “冰箱还能用,东西看着没问题,晚点大家可以带点吃的回房间。” 焦孟芝笑着提了一嘴,在常京桐点头示意后笑着抬步离开。 “切,装什么装……” 厨房里程成坤的嘀咕很快淹没在挪动锅碗瓢盆时发出来的噪音里头。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迈步进去,真的打开一旁的冰箱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后,常非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诶,你们两个之前认识的?” 程成坤又打开一个锅盖,随手放置的锅盖和台面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冰箱内排放凌乱的食材,大多数是速食产品,酒精饮料占据了大片的面积,但蔬菜和生肉也有少许,看起来很新鲜。 如果不是在这个背景之下,这冰箱倒像是数个年轻人合租下的产物。 程成坤没听见这两个凑在一起的家伙回应,忍不住又大喊了一声:“诶!问你们呢!” 常京桐随手将冰箱门关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直到常非人跟着常京桐离开,程成坤都没再挤出一句话,他看着那两人消失在门边的身影,打了个冷颤。 这个女人…… 刚刚那眼神像是盯住了一只猎物,随时准备发动攻击似的,内里的侵略性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程成坤无意识地捏紧手上的锅把手,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这猜测让他眼神飘散,神情慌张,很快便离开了厨房,转身去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第149章 入场(五) 常京桐一离开厨房便往楼上走,对后头紧跟的常非人熟视无睹。 楼梯在中间的平台处弯折,一转过弯,便能看到二楼的木制地板,隐约还能听到东西挪移的声响。 常京桐上了楼梯,楼梯的左侧是一排错落的房间,右侧则是墙面。 房间门都打开了,还好走廊并不瘪仄,倒是不影响走动。 常京桐在第一个房间门前停留,挪移的声响显然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木制地板上铺展开的地毯被人卷起,床头柜突兀地摆放在门边,衣柜打开着,能看到忙碌的张瑞武正在里头翻找着什么,而门边被挪开的书桌旁则站着刚刚从楼下上来的焦孟芝。 焦孟芝一见到常京桐,便冲她笑了笑:“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这话引起了张瑞武的注意,他停下粗暴的动作,将手上揽着的一团衣物随手往床上一丢,目光落在常京桐的身上。 “没有。” 常京桐看了两眼散落在床上的衣服,几条色彩亮丽的裙子被揉成了一团,蕾丝裙摆垂落在床沿,轻柔地飘荡着。 “你们每个房间都看了?” 如果每个房间都这么粗暴地寻找证据,或许最后都认不清东西原先的摆放逻辑,更容易搞混甚至将细枝末节的证据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破坏掉。 “还没有。我上来的时候,张哥就在这屋里了。” 焦孟芝双手抱胸,语气淡淡,甚至没了笑容,显然对张瑞武的做派并不满意。 常京桐去看张瑞武,他蹙着眉头,似乎并不想多说,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提了一嘴:“我就找了这屋。” 迟缓的脚步声在走廊一侧响起,常京桐偏头一看,便看到了从楼下上来的吴九思。 没过多久,其余两人也陆续上了楼。 “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将房间分配了吧。” 焦孟芝出了房间,随手将垂落在脸侧的发丝撩到耳后,话里的意思很快就将里头自顾自忙碌的张瑞武引了出来。 “我住这屋。” 张瑞武目标明确地指了其中一个房间。 常京桐顶着他排斥的目光走了过去,往里头看了一眼。 这房间显然是主卧,不仅宽敞,床也是双人床,暂时没有看到粗暴搜查的迹象。 “这里只有六个房间。”焦孟芝又撩了一下头发,平铺直述地说道,“有的需要两人住一间房。” 这消息让其他几个刚上楼的人面色不虞,但张瑞武显然早就知晓了这件事情,他靠在门框上,话里还是一贯的霸道:“我就住这屋,其他的你们自己分。” 这话一落地,队伍的气氛凝滞起来,几人沉默地没有开口,俱是不想和张瑞武起冲突,又不想和另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住一间房。 “怎么这样啊……” 程成坤先前的大嗓门在这时候倒是收敛了。 要不是常京桐就站在他身旁,或许还听不见他的嘀咕。 眼见着他嘀咕完了,却是没有将怨气发泄到张瑞武身上,反而鼓起勇气冲着焦孟芝的方向发威:“你们女人一屋算了,反正你们都瘦,睡在一块也不占地方……” “呵。” 他的话被吴九思一个冷笑打断了。 “怎么了?我说得有错吗?” 程成坤对着张瑞武时憋闷的脾气在对上看似瘦弱的吴九思时倒是嚣张了起来。 常京桐不自觉地皱眉,频繁地侧头去观察身旁的常非人。 她想知道规则里头的‘学习’是怎么回事。 规则里既然专门提及了这件事,那这一条规则必然是占据了一定的分量,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开口的原因之一,她总觉得有了冲突反而会遂了常非人的愿。 单单是看常非人现在兴趣盎然的表情,就足够让她不安了。 “是吗?那不如我干脆把你身上的肥肉砍了,更不占地。” 吴九思说话咬字清晰,语速不快,但却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让人怀疑她真的会说到做到。 “你,你……” 程成坤这人的性格,常京桐也算是看明白了。 典型的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俗称欺软怕硬,稍微硬气一点就足够让他气短了。 常京桐又看了常非人一眼,发现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了一旁的王嘉身上。 此时的王嘉胆怯的性格占据了上风,正远远地躲在楼梯口处,一句话都不敢说,迎上常京桐目光时,还讨好似地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才刚成型,一旁的常非人就用力扯了她一把,让没有防备的常京桐差点撞到身后的墙面。 “要不就让他们一间房咯。我看他们早就认识了,指不定还是相好呢!” 随着程成坤的大嗓门,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常京桐的身上,在她的衣角处,常非人的手甚至还没有收回去。 程成坤能将矛头对准她,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常京桐顺着众人的目光往下一看,毫不客气地将常非人的手扫了下去,之后便沉默地将目光落在程成坤的身上。 真是个聒噪的人啊…… 常京桐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的长相在多次锤炼之后的气质加持下散发出来的寒意,或者该说杀意更贴切一些。 程成坤被这眼神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气氛一时凝滞,最终还是焦孟芝出来解了围。 “美女,你和这小哥熟吗?要是不熟,要不我们来俩一间屋子?”焦孟芝对着常京桐开了口,“大家没必要就房间的事情吵,现在主要的任务是把,找出来。” 焦孟芝中途停顿了一下,模糊了内容后继续说下去。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是天黑了还没分好屋子,那就麻烦了。” 常京桐看着她,不确定她的话是对自己的试探还是真心实意地想团结这里的人,但不管怎样,先把冲突平息了再说。 常京桐点了点头:“那就我们俩一间屋。” 常非人是她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她相信不让他如愿肯定会对这次任务有所帮助,但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冲突,这是没办法避免的,至少在他‘学成’之前,常京桐不介意给他来点阻力。 至于焦孟芝到底是不是凶手,常京桐暂时看不出来,但按照纸片背后力量的做派,今晚必然会出现‘受害者’,好让凶手的名头坐实,但即使焦孟芝就是凶手,她也并不认为和凶手一屋就会触发死亡的条件,那样也太过浅显了。 死亡条件必然是通用且有迹可循的。 第150章 入场(六) 既然房间定下了,冲突也算是平息了,众人便各自散开挑选房间。 本来站在主卧边上看热闹的张瑞武也进了屋,甚至将门关上了。 常京桐站在走廊末尾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原先正午的烈日如今已经不知不觉被阴郁的天所代替了,似乎随时可能黑下来。 “啪。” “啊!” 常京桐被这突兀的叫声吓得一激灵,旁边的主卧当即打开,张瑞武匆匆地往发出声音的房间位置跑去。 常京桐带着身后紧跟的尾巴慢慢走了过去。 “怎么了?!” 张瑞武的质问很快由程成坤解答。 “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把东西撞掉了,他胆子小得不行,听到声音就吓得要死……” 常京桐的目光从门口人堆的缝隙里望进去,正好看到站在角落边上瑟瑟发抖的王嘉。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恐惧和胆怯表演得如此淋漓尽致。 众人显然都以为‘受害者’出现了,统统凑了过来,却不成想闹了个乌龙。 其余人倒还好,反而是张瑞武脾气上涨,只见他直接抬步就往屋里走去,面容紧绷,明显不想善了。 常京桐皱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常非人,他脸上隐隐的兴奋随着张瑞武朝着王嘉靠近而越发扎眼,几乎掩藏不住。 “行了!”常京桐推开门边的几人,几步走进门内,直接踩着床铺跃到了另一头,挡在了张瑞武面前,“散了吧,天快黑了。” 近距离之下,常京桐甚至能看到张瑞武的脸上肌肉随着他的怒气而抽搐了两下。 她隐约觉得怪异。 至于吗? 因为一个误会而大动肝火? 如果这里的人真的是资深的绑定者,这样冲动的行事作风正常吗?还是说他们各自有什么依仗? “是啊。现在外头都没日光了,大家快各自回房吧,别耽搁了。” 眼见着张瑞武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门边的焦孟芝连忙开了口。 气氛一时凝滞,过了片刻之后,张瑞武才冷哼了一声将前倾的身体摆正。 “你给我小心一点!” 他这话像是对着常京桐说的,但正面着他的常京桐却知晓他的目光其实是对着她身后的王嘉。 难不成是他们两人有什么渊源? 常京桐看着张瑞武走路带风地离开了房间,这才慢慢转身去看角落里的王嘉。 任谁第一眼看到王嘉,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让他全然失去了气势,看上去非常好欺负,似乎成了一团能任人欺辱的面团。 现实中这样的人的确存在,只是…… 常京桐心中觉得怪异,却一时看不出端倪。 “常小姐,我们走吧。” 还不等常京桐看出什么来,焦孟芝便开口招呼了常京桐一句,倒是让王嘉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难不成他还怕我? 常京桐错愕了一瞬,倒是没有继续深究,转身绕过床铺往门边走去。 “你胆子也太小了,这点动静就能把你吓成这样,那你今晚可就难熬咯……” 直到出了房门,常京桐还能听到屋内程成坤幸灾乐祸的声音。 “我们就住这屋吧。” 焦孟芝选了走廊过来第二间房,隔壁就是被张瑞武搅乱的屋子。 房间倒是宽敞,角落还有一个沙发。 “你看我们是睡在一处呢?还是轮流睡床?” “轮流吧。” 焦孟芝点了点头,趁着常非人没跟来,直接将房门关上后才冲她笑了笑,小声地指着书架旁边的小门:“这里还有厕所,晚上方便。” 常京桐瞥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又看了两眼她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也冲着她笑了笑。 “诶,小桐,我问个问题你别生气。” 常京桐的笑容似乎给了焦孟芝不少勇气,可惜她婉转的话语没有得到常京桐的回应,但这并不能让焦孟芝退缩,她笑着继续问了下去。 “你和那个小哥,你们之前到底认不认识啊?” 常京桐的脑海里闪过那双眼睛。 他目前为止的做派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随心所欲。 既然它想让别人认为是凶手,那常京桐必然是要反其道而行。 纸片指派的凶手应该是独立于绑定者之外的,自然不可能有‘熟人’。 “认识。” 焦孟芝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 “怎么?这不是你想听到的?” 焦孟芝笑了笑:“哪里。我只是没想到。” 应该没想到她这么老实。 常京桐在心里帮她把话接了,但即使她没有这么回答,常非人的举动也很快就会将这个问题坐实。 “叩叩叩。” 当门外的敲门声响起时,常京桐和焦孟芝第一反应是去看窗户外的日光。 虽然外头已经昏暗下来,但还称不上是夜晚。 几乎是在确定了这件事情之后,常京桐不开门都能猜到外头的人是谁了。 焦孟芝看了看她的脸色,主动将门打开了。 门外,常非人正冲着屋内笑得灿烂。 “要天黑了。” 他嘶哑的声音真是听一次让人难受一次。 “所以呢?” 常京桐直接走到门边,帮焦孟芝把住了门,免得她一时误会将人让了进来。 常非人浅琥珀色的眼睛在走廊的灯光下似乎闪着光:“要天黑了,我们走吧。” 常京桐理解了他的意思,并无情地拒绝了他:“我就待在这里,你自己找个屋子住。” “砰。” 门突然阖上,差点摔到常非人的鼻子上。 “哎。” 他做作地叹了口气,转身时似乎在走廊尽头看到谁,还热情地冲着对方挥了挥手:“我这就进去了。” 随着常非人进了对面的屋子并关上了门,走廊彻底归于平静。 常京桐一转身就对上了焦孟芝的目光,她直接掠了过去,打开了屋子里最显眼的衣柜:“有这闲工夫关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如多找找证据。” 焦孟芝直接被点明白心思也不尴尬,她笑容不变,开始跟着常京桐一起搜找房间。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绑定者能凑到一块也是缘分。”焦孟芝拉开了床头的柜子,“难得的缘分。” 常京桐没有回应,她借着衣柜门的遮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在每个口袋里找了找,实在没能找出什么,纸片像是不复存在了一般,即使她努力去想象纸片的模样,也没能见到任何端倪。 常京桐回想那对眼睛所说的‘买票入场’,难不成纸片就是所谓的门票? 她一时没能得出答案,只能无奈地将目光放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衣物随意堆叠着,不难猜出这房间的主人是个男人,常京桐略过那堆杂物,翻找了一番之后在柜子底部抽出了一张照片。 “怎么?有收获?” 焦孟芝很快察觉到常京桐的停顿,连忙起身凑了过去。 照片是黑白的,上头挨凑着六个人,动作姿势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每个人的脸面都被抠挖掉了,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空洞。 第151章 入场(七) 常京桐两人看着照片,一时都没有出声,直到外头一声惨叫惊破了屋内的静谧。 “啊——!” 常京桐的手被吓得一抖,那照片上的空洞也跟着她的动作晃荡了两下。 她的心跳声激动地在耳膜上跳跃着,常京桐对这一惊一乍的声响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再加上她时常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被强行拉扯回现实之中可不好受。 焦孟芝显然也被这突兀的声响吓了一跳,她的手下意识抬起,抓住了常京桐的胳膊,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同一时间看向那处窗户。 几分钟前还带着昏暗光线的室外,现在已经被浓稠的黑暗所铺满了。 “这……” 焦孟芝刚开口又闭上了,她轻微的话语声在这片惨叫之后的静谧之中显得特别突兀刺耳。 “是王嘉?” 常京桐听到她尽量压低的气音,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那两道打乱她心跳的叫声,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焦孟芝无意识地问出了口。 常京桐也是陷入这个疑惑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王嘉? 根据常京桐短时间内和他的接触,王嘉一直表现出胆怯的性子,正因为这样,他全程能不表态就不表态,对房间里的物件也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每次一出现,他必然窝在了各个角落之中,尽量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既然如此,规则为什么会盯上他? 外头安安静静的,显然张瑞武也不敢在黑暗来临之后随意走动。 常京桐想了想,绕过焦孟芝,凑到门边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焦孟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凑到了常京桐的身边,和她一样将耳朵贴在了门扉上。 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嘉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求求你,别……” 呜咽的求饶声持续了十几秒,夹杂着敲击地板的沉闷声响。 常京桐的脑海里描绘出一张大致的走廊地图。 她们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左侧第二间,但声响就是从左侧传来的,鉴于走廊地板上铺了层地毯,声音听着沉闷有隔阂是正常的。 此刻王嘉应该和她们离得很近才对。 常京桐看了一眼门把手,在行动之前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焦孟芝。 “……” 她的跃跃欲试很快就熄灭了。 焦孟芝神色紧张地迎上了她的视线,并不知晓前一秒对方准备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 “咚咚咚……” 密集频繁的敲击声像是敲在了心头上,让人心情憋闷,几近喘不过气来。 “呜,求求你……” 王嘉含混的求饶声和哽咽声越来越细微,渐渐地便掺入在这敲击声中听不真切了。 常京桐面色阴沉,盯着门把出神。 可惜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不然她还能开门看上一眼。 根据规则的说明,常京桐认为‘打扰到夜间平静’是一种很含糊的说法。单单从字面上理解的话,其实并不代表着他们不能离开房间。 但保险起见,只是开门查看的话,既不会破坏规则前头让绑定者回各自房间的忠告,又并不算达成‘打扰’这种程度的动作。 可惜常京桐目前并不是一个人住,她可以为自己的生死负责,为自己的猜想冒险,却没资格让别人因为她的猜想而涉险。 要是两人配合不好,翻车的几率也很大。 就在常京桐收回准备开门的手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这声惨叫短促却尖利,称得上是刻人心扉,让人听了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只觉得凄厉非常,呼吸都要喘不上来了。 常京桐正贴在门边,声音听得最清楚,当下便打了个冷颤,目光愣愣地盯着那紧闭的门缝,一时心中茫然。 “砰、砰、砰……” 在这一声过后,又是几下敲击地板的声响,那声音比起之前的声响轻快了许多,转瞬便平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始终安安静静的,还是焦孟芝提前开了口:“……死了吗?” 那轻柔的气音扑洒在常京桐的耳边,让她不适地偏了偏头。 “不清楚。” 常京桐说不出的憋闷。 刚刚如果能开门瞧上一眼,或许开局就能解决许多麻烦了。 如今王嘉生死难料,但估计在每个人心中,都认定他就是那位必须存在的‘受害者’了。 只是凶手到底是谁? 是大庭广众之下和他起冲突的张瑞武还是常非人这个异类?又或者是其余几个和王嘉看似没有关联的人? 常京桐站在门边愣神,焦孟芝也半天没有挪步,两人俱是陷入思绪之中,等到窗外的风声撞击着紧闭的窗户,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常京桐才猛地从思绪之中脱身出来。 这一回神,便察觉到手上一直紧捏着的相片。 那张黑白相片已经被她捏出了一个折痕来,好在并不影响成像。 屋内昏黄的灯光洒下来,让这六个空洞越发显得诡异了。 焦孟芝没有再出声,只是依然靠得她很近,随着常京桐抬手的动作,沉默地同她一起看向那张照片。 如若单纯从照片上六人的穿着判断的话,上头是四个女人两个男人,这和他们目前的组合并不匹配。 其中两个女人站在外围凑在一块,两个男人站在中间,两手搭在正中间的女人肩膀上,还有一男一女凑在另一边。 这中间的女人姿势怪异,两手局促地缩在胸前,其中一只胳膊被身旁的男人抓在手中,像是被胁迫一般。 可惜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不然或许能从他们的表情中观察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来。 纸片抠挖掉这些人的面容,就是为了阻止他们判断出相片上彼此的关系吗? 只是,为什么? 常京桐已经习惯性去推敲纸片专门设置这些节点的意义,而不是从游戏本身去考虑这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了。 “这人,好奇怪?” 焦孟芝用气音小声地说了一句。 在常京桐的眼神询问下,她抬手指了指正中间的女人。 常京桐以为她在说这人的姿势,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哪里奇怪?” “她的,穿着。” 焦孟芝停顿了一下,但当话说出口时,却反而坚定了不少。 第152章 入场(八) 常京桐按照焦孟芝的话去仔细看这人的穿着。 这幅照片像是在小洋房外头拍的,能看到他们脚上踩的水泥地和背后熟悉的大门。 正中间的女人穿着一身普通的连衣裙,错眼一看,的确是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去瞧,会发现这身衣服并不合身。 “小了。” 常京桐点了点头。 的确是小了。 或许这人局促的动作也和这点有关。 “要睡了吗?” 房间里并没有时钟一类的东西,并不能判断出时间早晚,再加上这里的世界时间流速显然不大正常,说天黑就天黑,很难说清楚夜晚会有多长。 “嗯。” 常京桐再次点头。 这会儿外头静悄悄的,在夜晚行动对她们没有好处,不如早点休息,明早才有精神继续寻找证据。 “你睡床吧。” 常京桐说完,便将照片随手收起来,往沙发处走去。 焦孟芝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床上的被褥理了理,将其中一张毯子抽出来递给了常京桐。 常京桐拿过那张毯子的瞬间,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那张照片的另一个不合理的地方。 照片上每个人都是长袖长裤,显然是初秋的装扮,可正中间的女人却是短袖连衣裙。 她思索着躺好。 一个被霸凌的女人? 常京桐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慢慢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的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俱是顶着头顶昏黄的光线闭目养神。 不知道躺了多久,常京桐在似睡非睡之中隐约听到了说话的声响,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猛地惊醒,睁着迷茫的眼睛扫向出声的地方。 房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焦孟芝正站在门边,背对着她。 这一幕让常京桐吃了一惊,连忙掀开毯子起身走了过去。 “……没有。” 常京桐一过去,便听到吴九思压低的嗓音。 “什么没有?” 常京桐现在脑子还是蒙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一觉睡得这么沉,而且她还半点感知都没有,明明她闭眼期间还一直在凝神听外头的响动来着。 焦孟芝早就听到了常京桐的脚步声,听到她问话也没有避她,压低声音回应道:“尸体不完整,屋里也没有。” 常京桐揉了揉眼睛,侧身出了房门。 走廊外只有张瑞武和吴九思,其余两人似乎还没有醒来,房门还关着。 走廊的地毯上被泼洒了一大片血迹,吸饱了血的地毯呈现诡异的暗红色,上头还有几块分不清部位的血肉残肢,走廊第一个房间正敞开着,能看到里头凌乱的布局。 看来这个被张瑞武搅乱的屋子最后是被王嘉认领了。 房间一眼看去并没有血迹,只有房门被溅到些许血迹。 “这里还有土块。你们昨天谁去过花园?” 张瑞武指着血迹一旁成团的土渍开了口,目光不客气地落在了常京桐的脸上。 常京桐没有在意,反而往外走了几步,歪着脑袋仔细去瞧。 没有错。 那块土渍并没有形状规则,比起凶手留下来的脚印一类的证据,更像是被人随手丢在那里的小土团,和边缘的血迹相比较,特别显眼。 “你们谁是第一个出来的?” 常京桐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干涩沙哑,头发垂落在她脸侧,倒是让她的气质柔和了不少。 “我是第一个。” 吴九思倚靠着走廊墙壁,面容冷峻。 在这里,常京桐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反而特别扎眼。 “这块土,你出来就是这样的吗?” “嗯。” 常京桐蹲下身子,无法理解这块土存在的意义。 这就是纸片专门给他们带来的线索吗? 什么人和土有关? 至于张瑞武所说的,谁第一天去花园谁就有关联的说法,常京桐并不认可。 毕竟第一天,所有人都是从大门外走进来的,那条小径是间隔了一段距离就铺一块石砖,当时所有人的精神紧绷,哪里会注意脚下有没有严格按照石砖的排序踩过去。 可惜,张瑞武似乎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他不允许这里有人忽视他。 “我问你话呢!昨天你有没有去花园?” 或许是昨天常京桐和他对峙的事情让他上了心,这会儿就盯着常京桐一个人大吼。 这声音很快引来了其他两人。 程成坤和常非人打开了房门,朝着这一处望过来。 “怎么了?” 程成坤神色紧张,衣服皱巴巴的,眼里全是血丝,一脸疲态地跑了出来。 在他身后,常非人倒是和昨天没有什么差别,见到常京桐后还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似乎并不被浓重的血腥气所扰。 “呵,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这痕迹是你昨晚留下的吧?” 张瑞武往常京桐的位置凑了过来。 常京桐皱起眉头,起身往后退了退。 “你还没洗漱吧?” “什么?” “你有口臭。” 常京桐在张瑞武震惊的表情下抬手捂住了口鼻。 “哈哈。” 常非人做作的笑声显然成了点燃张瑞武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直接伸手揪住了常京桐的领子,就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你……” “等等!大家有话好好说!”焦孟芝从房门边缘走出来,抬手抓住了张瑞武的手臂,“她昨晚一直和我待在一块,不可能是凶手。” 常京桐瞥了一眼一旁兴趣盎然的常非人,困倦的理智慢慢回笼,知晓刚刚的实话戳伤了张瑞武,这会儿也不反抗了。 要是真打起来,她倒是练就了一身的阴招不需要慌张,反正吃一点苦头她都要从对方身上讨回来,但要是让常非人得意,那比她受伤还要让她不爽。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张瑞武,双手放松地垂下,明明身量全然被张瑞武的阴影所遮掩,张瑞武却反倒被对方的目光所压制住了。 他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一时不确定这女人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后招,但这女人的眼神的确是让他浑身不适,后脊像是被这异样的目光扫过似的,阵阵发毛。 “哼!” 张瑞武松了手,但松手前手上还朝前用力一推,常京桐顿时轻飘飘地撞到了墙上。 她神色不变地原地站立,没有注意到一旁常非人突然阴郁下来的神色。 “我看她就是凶手!” 第153章 入场(九) 张瑞武将他的猜测大声说了出来。 “……这团泥土就是铁证!她昨天肯定是去了花园,不信的话可以让她抬脚看看!” 常京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和他理论,反而弯腰将踩在脚底下的单鞋提了起来。 在单鞋的底部,的确是有少许尘土,但经过地毯长时间的扫动,已经称不上泥渍了。 眼见张瑞武眉眼慢慢扬起,得意的神色还未成型,常京桐便慢悠悠地开了口:“不如你也看看自己的鞋底?” “昨天我们进来的时候都经过花园,要是鞋底太干净,反而不对劲,不是吗?” 张瑞武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下来,但却没有放弃。 “肯定是你。”常京桐听到这指向明确的话没有太大的反应,这情绪指向太明显了,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不是你就是你!” 张瑞武后头这话反倒赢来了常京桐的正眼,只见他指着一旁观战的吴九思,神色坚定。 “怎么?你找到什么证据了?” 吴九思的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问道,身体慢慢站直,目光紧盯着张瑞武。 这话也是常京桐想问的。 但吴九思的话显然让张瑞武发热的大脑冷却了下来,他绷着脸没有正面回应:“你们要是信我,就跟我一块动手。要不然,今晚可能就轮到你们了!” 他这话是对着程成坤和焦孟芝几人说的。 不得不说,这话对程成坤有奇效,他踌躇的目光开始在常京桐和吴九思身上来回扫动。 “第一天能掌握的证据还是太少了,我们连这屋子都还没逛透呢。大家冷静点,还是别冲动行事了。要是搞错了,触及到规则的盲区就不好了。” 焦孟芝的话明显触及到了常京桐未知的领域,至少张瑞武听了这话后神色有了明显的触动,沉默片刻后对着常京桐冷笑了一声:“你等着,我一定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他又扫了一眼凶案现场,从走廊边缘走过,踩着沾到些许血液的鞋子一路往楼下走去。 规则的盲区? 常京桐皱起眉头。 她不喜欢这样一知半解的感觉,但随意发问暴露自己的不同更致命。 意见最大的人走了,常京桐见这会儿众人都陷入苦恼之中,王嘉的房间早就被翻乱了,她想了想,没有在这里逗留,干脆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还和临睡前一样,常京桐进厕所之前多看了那沙发一眼,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能睡得这么沉。 常京桐洗漱出来,外头走廊已经没有人影了,吴九思,焦孟芝和程成坤正在王嘉那间翻乱的屋子里寻找证据,常非人和张瑞武不见踪影,可能是在楼下。 常京桐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全然没有见证过一例惨案的模样。 她直接进了房间,扫了一圈凌乱的屋子,便同他们一起搜寻可能存在的证据,对程成坤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视若无睹。 这屋子原先的主人应当是个活泼的女孩子,衣着风格跳脱,首饰几乎占据了一整张床头柜,各类物品被搜出来后分门别类地另外放置,却并没有什么能和王嘉的死扯得上关系的东西出现。 眼见着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吴九思第一个起身,似乎准备收手离开,却在这时听到程成坤的一声惊呼。 “砰。” 常京桐偏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盒子落地,里头的信件随着落地的撞击力跃起一寸,又迅速下落恢复平静。 站在盒子边上的程成坤手里还捏着盖子,想来是在提起纸盒的过程中没拿稳,只救了个盖子。 “这是什么?” 焦孟芝当即靠近查看,几人凑成一个圆圈,将里头的东西翻了出来。 “你在哪里找到的?” 吴九思皱眉,似乎不理解这b5大小的盒子怎么能藏了这么久才被发现。 “在床垫下面。” 程成坤搓了把脸,肉眼可见的精神颓萎,抬手指了指床头下面的床垫夹层。 床上的枕头已经被人拿开了,只剩下一张轻薄的床单。 吴九思当即抬手去掀,床单掀开后,那下头被挪移让出一段的空位就明显得多了。 这盒子想来是竖起来塞进去的,盒子虽然看着相对宽大,但却很薄。 常京桐见吴九思伸手摸了一把那处缝隙,心里闪过一个猜想,但很快注意力就被焦孟芝的话给吸引了。 “这是同学录。” 几张信件下头塞着一个本子,本子翻开后,能在扉页见到班级名称和下头的花名册。 吴九思很快凑了过来,和他们一起看这本同学录。 “去死,去死,去死……” “娘娘腔,太监,孬种……” 几人的目光随着焦孟芝手上的翻动而挪移着。 纸张上大片大片红色的字迹没有轨迹地乱涂乱画,一眼望去全是贬低激进的话语。 语言越来越偏激,到最后几页时,执笔人还在纸上画了几个模样扭曲的简笔画形象,在一旁打了箭头,用前头贬低的称呼为这几个形象命名。 “这是脏话录吧?” 程成坤第一个开了口,显然不理解这本同学录的意图,他转而去拿盒子里的信件,随意地拆开一个出来看。 “咦!” 信封一打开,里头红彤彤的纸张便惹得他嫌恶地叫了一声。 其余几人跟着将信件拆开。 每封信件的外壳除了最常见的褐色信封之外,还有卡通款式和风景款式的,上头写的名称早就被圆珠笔所划花,用笔的力道甚至将厚实的信封纸给划破了。 里头的信纸各不相同,但内容却是大差不差,全都是辱骂的话语,但至少从娘娘腔这类词语之中能猜出,收件人是个男的,可为什么会出现在了一个女性的房间里? 常京桐将手中的信纸放下,和其他丢回盒子中的信纸做了对比,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不止一个人对这个男性抱有过高的恶意。 难不成这男的喜欢扮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常京桐忽然想到了昨晚找到的那张照片。 这么一想,照片里头站在正中间穿着短袖连衣裙的人的确是体格相对比较大,会不会就是收信人扮成的女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常京桐又发现对不上的地方。 如果这男人真的喜欢穿女装并住在这间屋子里的话,房间里没有剃须刀等男性用品就算了,为什么在照片里不穿上合适尺寸的裙子呢? 如果这间房间的主人真的是同一个人的话,他应该最不缺的就是裙子才对。 第154章 入场(十) 常京桐边思考边帮忙将东西规整整齐,想了想,又随手提起收在一旁的一条裙子,扫了几眼那窄瘦的腰身,便将裙子放了回去。 几人又翻找了一会儿,再没有找到其他有用的线索了。由吴九思第一个起身离开,之后程成坤跟上,放着信件的盒子被收纳在了进门的书桌上头,倒是没有人带走。 常京桐想了想,趁着焦孟芝还在,主动将话头提了出来:“今晚我们分开住吧,我想今晚开门看一看。” 这话说得透彻明白,焦孟芝错愕了一瞬,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之中,等到回应常京桐时,已经露出了那标致的笑容:“好,你要住昨晚那间房吗?” “随你。你要是住昨晚的房间,我就来这屋睡。” “那就麻烦你了。” 常京桐点了点头,知道这是让她搬到这房间里来的意思。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常京桐在离开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还好。” 焦孟芝的回应平平无奇,常京桐没能试探出什么,默默地回到原先的房间。 她刚踏进屋子,焦孟芝就跟在她后头进来了。 常京桐没有在意,将昨天没有搜寻到的角落重新翻找了一遍,在这期间,焦孟芝一直在她附近行动,跟着她一同寻找证据。 常京桐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口袋里的无头相片边角随着她蹲下的动作戳着她的大腿,提醒着它的存在。 在这临时组建起来的团队里,其余人可能也捏着其他的证据,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她不可能赶在其他人行动之前提前将整个屋子搜寻一遍。 如果昨晚的沉睡真的是焦孟芝搞的鬼,那焦孟芝为什么没有动手?她昨晚找到的线索还在,身体也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常京桐将柜子关上,便听到焦孟芝轻声地问了句:“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你呢?” “没有,你要下楼吃点东西吗?” 常京桐看了她几眼,实在没能从她的示好之中看出什么,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楼下静悄悄的,常京桐瞥了一眼沙发的位置,并没有看到常非人的身影。 她眉头蹙起,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能去哪里? 。 张瑞武下了楼就直奔花园。 血迹边上那团土渍肯定代表了什么,而泥土最多的地方,显然就是包围着这栋小洋房的花园了。 他行色匆匆,心里还攒着一股没能发泄出去的怒火。 如果能再多点证据,那即使其他人不动手,他也会选择在天黑之前杀死那可疑的女人,以免晚上被盯上。 花园里这会儿静悄悄的,清晨的雾气还未彻底消散。 张瑞武沿着小径的岔道走入花园之中,沾了露珠的花枝朝外探出,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的目光在花丛之中扫动着,时不时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周围的泥土地,期望能从中探知到什么线索,但没走多远,他就感觉到身后吹拂而来的一阵凉意。 强烈的不安感让张瑞武当即回头查看,深入花园后变得幽深的小径空荡荡的,微风拂过,只有枝叶碰撞时的飒飒声响。 张瑞武慢慢站起身来。 他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能够活这么久,他最大的依仗除了自己能够付诸的武力之外,便是他敏锐的直觉了。 在这些怪异的世界里,出现什么事情都不稀奇,而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忽略自己偶然冒出头来的危机感。 张瑞武没有犹豫多久,便继续往前走,只是这一次,他的精神大半都落在后头随时可能出现的埋伏上。 一阵凉风拂过,张瑞武当机立断转身去看,正好看到不远处那一闪而过的模糊影子。 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催促着张瑞武迈开脚步跟上。 他越走越快,最后拔足狂奔,势必要将这人的样貌瞧个仔细,枝叶欢快地哗哗作响,像是在观赏这场无声的较量。 当张瑞武边走边仔细一寸寸地查看时,速度必然有所受限,但当他奔跑起来时,却好似眨眼间就回到了进入岔道的小径上。 张瑞武喘息着停下脚步,目光茫然地四处查看,正当他急着揪出这个跟踪他的人影时,不远处正好响起了几下细微的脚步声。 这几声离他特别近,张瑞武一瞬间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欣喜。 在第二天就解决掉规则给予的谜题,肯定会对他的等级有利,更重要的是,他能继续活下去了! “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 焦孟芝跟在常京桐身后,走出了小洋房的侧门。 从这处侧门出去,是一个抬高的台阶,近似一个小阳台的平台朝外探出,被花园的花枝包围着。 在台阶上方,还搁置了一套桌椅。 常京桐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面包,没有回答焦孟芝的喃喃自语,在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面包碎屑后,往那桌面上摸了一把。 手掌翻转过来,能看到白净的指尖。 常京桐麻木地收回了手。 清晨的微风吹拂而过,除了窸窸窣窣的枝叶拍打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了。 其余提前下楼的人统统不见了影子,想来都去了花园。 那团泥土不清楚是个诱饵,还是个真切的提示。 常京桐扫了一眼面前繁茂的树丛,正思考着其余和泥土相关的物件,便见到张瑞武浑身大汗地从树丛之中冲撞了出来,通红的双眼一下子就锁定了她。 “是你!竟然是你!” 常京桐看着他赤红的脸,正为他几近癫狂的高声大喊而感到一头雾水之际,就见张瑞武重新迈开脚步朝她冲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 常京桐毫无防备,被他这身架势吓了一跳,一旁的焦孟芝更是被这一声没头没脑的大喊吓得身子一抖,本能地朝着一旁躲开。 张瑞武健硕的身体冲撞过来,像头蛮牛似的紧盯着常京桐。 常京桐当即攥住身边的椅子,在张瑞武失去理智的冲势下偏转身子,提气抬起那把椅子便顺着甩动的力道狠狠砸在了张瑞武的头上。 “砰!” 椅子回震过来的力道让常京桐虎口发麻,张瑞武受了一击,不退反进,拳头顺着常京桐门面就要挥过来,常京桐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抵住墙面。 她本能地抬起仅剩的椅背阻挡,但视线难免受阻,只能凭借记忆中的方向朝着张瑞武的下肢用劲踹了一脚。 第155章 入场(十一) “哼!” “砰!” 在面对迎面的袭击时,常京桐完全是凭借本能行事。 等她用劲一脚直接将敦实的张瑞武踹倒,让他当场不受控制地跪趴下去时,常京桐才在某个瞬间恍惚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和力量比之现实中的自己增进了数倍。 或许是先前两个世界,她都算不上是个人,所以并不因此而感觉到有所助益。 如今常京桐低头瞥见自己脚下熟悉的鞋面时,才愣怔地意识到这一点,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对张瑞武怪异表现的探知欲,反而是对她现在身份的怀疑。 她,应该不是那个异类吧? “你……” 张瑞武跪趴在地,很快便因为疼痛而支撑不住地直接躺倒在了常京桐的脚边,双手抱紧自己崩裂似的大腿,努力憋住自己喉咙里快要溢出的惨叫声,赤红的目光一对上常京桐,便被刺骨的狠厉所覆盖。 常京桐赶在他还要拼命之前直接一脚踩在他胸口上,剧痛和窒息般的痛苦当即让张瑞武面色发红发紫,整个脑袋都似乎因此而涨大不少,手只顾着去扒拉她的裤脚,试图将她的脚推开。 “小桐!” 焦孟芝还没从惊吓之中缓过来,又被眼前这和想象中相差甚远的一幕惊到了,下意识出声阻挠。 “为什么要杀我?” 常京桐的眼睛直视着张瑞武鼓胀的眼眶,他满是红血丝的眼里全是疯狂的恨意,让常京桐百思不得其解。 “我应该没惹过你吧?” 她甚至因为常非人的在场而再三收敛,控制自己不和对方起冲突。 这般反思,常京桐又有些走神了。 她的性子,好像也变了许多。 这种感觉特别怪异,眼下让她回想刚见到纸片时候的自己,竟觉得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更对当初的自己有了些许陌生感。 “是你!你就是凶手!” 张瑞武粗喘着将话从喉咙里挤出来,脖颈处青筋暴起,整个人迟迟没有冷静下来。 常京桐正待好好盘问清楚,却在这时候听到树荫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整颗树冠都被带动着晃了晃。 她下意识抬眼去瞧,正好见到常非人从树冠里头探出脑袋来,正兴致勃勃地往这处看过来。 那对浅琥珀色的眼珠子一下子扫到她脸上,一下子掠过她的鞋尖,往地上的张瑞武看了看,又往回走盯住了她的脸。 “……” 常京桐当下无语,但心里始终忌惮着规则提及的‘学习’这件事情。 她直觉认为,如果放任这个异类完全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那肯定会发生比凶手出现还可怕的事情。 当然,前提是常非人的确是那个‘异类’。 但不管怎样,常京桐还是在看到他之后松了脚,从这处角落走了出去,干脆朝着常非人所在的位置靠近。 “你在上头做什么?” 又在这上面待了多久了? 难不成他是觉得被发现是‘异类’也没关系?还是绑定者之中真的有这么行为怪异的人让他模仿了? 常非人见常京桐靠近,心情似乎大好,笑眯眯地从树上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上面容易看清楚,又不容易看清楚。” “……” 常京桐眼神复杂,但到底还是被自己心中的疑惑所驱使,不管他回不回答,不问问看,她心里就像搁了块大石头似的。 “你是异类?” 常非人一下了树,就往常京桐身边凑近,因此常京桐这轻声的询问,他确实是听清了。 可他还是和昨天一样,听完后只笑而不语,对这结果常京桐倒是不意外,转而问了另一件事情。 “我现在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吗?” 常京桐这话没头没尾,但她相信负责带她进来的常非人会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常非人听完之后笑意消减了许多,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吧。” 这又是什么话? “你说的买票入场,又是什么意思?” 常非人听到这话再次露出笑容来,却只是睁着那双眼睛盈盈地盯着常京桐瞧,没有出声。 “……” 常京桐对上这家伙,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台子那头,张瑞武勉强起了身,对着常京桐的方向怒目而视,最终还是默默起身,跛着脚往屋内走去。 焦孟芝站在台子另一头,安静地看了常京桐两人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跟在张瑞武身后离开了。 “你的朋友害怕你。” 常非人跟着常京桐的视线往台子的方向看,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常京桐迈步走开:“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她没有朋友。 在她身后,常非人脚步声很快跟了上来。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常京桐正想从大厅直接穿到大门那头,看一看那条进来的小道。 可还没等她走到门边,楼上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叫声。 “啊——!” 这声音劈了叉地往上爬,常京桐刚停下脚步,吴九思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侧目扫了她一眼,便匆匆地往楼上跑。 常京桐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常非人,犹豫了两秒后,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大不了她拦着点,不让常非人有过多的‘学习’机会就是了。 一上楼,那浓重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 常京桐看到走廊那头刚停在门边的吴九思,几步跨过沾血的地毯,快步凑了过去。 “……完了,我完了。” 一走近,那道劈叉的哽咽声便清晰了许多。 常京桐一眼就能看到瘫坐在地上的程成坤,他面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裸着上身,面容在惊恐的渲染下带上了濒死的绝望。 焦孟芝和张瑞武早就进了屋子,站在了门边。 此时众人都安静地盯住了掉落在程成坤脚边的衣服。 那衣服乍一眼看去是一块暗红色的料子,但一细看,便能看出它和外头地毯的相似之处。 没有吸食到血液的地方是米白色的,皱巴巴的料子堆成了一团,看不出原有的款式具体是如何的。 程成坤在神神叨叨的喃喃自语之后便是崩溃的大哭,边哭还不忘边洗脑似的加强自己已经完蛋了的认知。 “到底怎么了?” 张瑞武开口时还警惕地盯着常京桐,一只手捂在胸前的脚印上,本来极具气势的话语,却在开口后泄了气般地往下沉。 第156章 入场(十二) “程大哥,你冷静点,现在还是白天,说出来或许还有扭转的机会呢?” 焦孟芝照例充当着安抚的角色,但这次程成坤紧绷的神经断裂,情绪一时半刻平复不下来,最终还是张瑞武干脆地踢了他一脚,才让他从这种几近窒息的情绪之中清醒过来。 “花园里没人,我回房间后就一直闻到那股子腥味,以为是身上,天还亮着,换一身,……” 程成坤的话七零八碎的,众人听了一会儿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程成坤前头在楼下晃荡了一圈,果真因为那团泥土去了一趟花园,但并没有深入,简单逛了一段没有收获,就去厨房拿了吃的上楼。 他昨晚一夜没睡,本来想趁着天亮在房间里躺一躺,却在进屋后一直闻到外头那阵刺鼻的血腥味,程成坤只得将门关上,但那阵味道反而更浓了。 他起初以为是在王嘉屋里翻东西的时候身上哪里沾到了,本来不想管,但这味道闻久了实在是恶心,头昏眼花的还睡不着,只得起身检查了一遍穿着,可惜鼻子闻久了,感觉哪哪都是这味。 程成坤干脆将上衣脱了丢外头。 可这次回到床上,感觉更糟,他这次不仅能闻到那阵浓郁的血腥气,在被子里还总有股阴冷的感觉,不但皮肤冷得刺痛,骨头缝里似乎也能感觉到阴风的钻动。 程成坤头脑发胀,下意识想要找件衣服穿穿。 房间里最显眼的衣柜像是在同他招手,没过一会儿,程成坤就挪动僵硬的四肢,走到衣柜旁边开了门。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拿起来就想往身上套……” 此时的程成坤显然稍微冷静了些,至少不会乱喊乱叫了,只是脸上的惊恐却一时半会没有退散,更是不敢多看地上那件衣服几眼。 常京桐仔细去看他裸露的上身,的确是沾染到了些许血迹,可能他还真的穿上了身。 “太紧了,这衣服太紧了……” 随着程成坤的喃喃自语,那件衣服在常京桐的提动下慢慢展开。 “你……” 几人错愕地看向自顾自将衣服从地上提起的常京桐。 常京桐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 先不论这衣服早就有程成坤拿过了,甚至还穿到身上,就单论这衣服来历不明,还在白天出现,常京桐就更偏向于它是某种提示而不是索命的道具。 米白色的衣服垂落后再经过简单的角度调整,一条修身的裙子就这么皱巴巴地提在了空中,大片的暗红色似乎还是湿润的,沉甸甸地往下压,只有几块裙摆的位置还保留原来的颜色。 常京桐仔细看了看这裙子的剪裁,当即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这裙子就是照片上站在中间那人穿着的短袖连衣裙。 “拿,拿远点……” 程成坤蜷缩成一团,恐惧地撇开了头。 常京桐想了想,干脆捏着裙子的一角,将裙子丢在了外头走廊。 随着她的走动,其余人跟着她离开了房间。 “我跟你们说了,凶手就是她!现在连这么显眼的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你们要想活命,现在就得动手!” 张瑞武压低的嗓音没有太大阻隔地进了常京桐的耳中,她也不确定是自己的耳力也提升了,还是这人不懂得如何正确地说悄悄话。 她毫不心虚地回过头去,正好和焦孟芝对上了目光。 常京桐见她张了张嘴,恐怕也想到了这裙子的来处,只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凶手应当就在他们之中。 如果不是胜券在握,为了避免惊扰了凶手,正常人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指认的,张瑞武手里恐怕真的捏着什么重要的证据。 这个证据有她或者吴九思的相似之处。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站在一旁的吴九思,或许是当局者迷,她还真看不出这人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 难不成是身材相似? “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这条裙子能和我有什么关联?”常京桐示意了下自己身上的穿着,她身上还穿着方便出行的休闲裤,“要让别人信你,至少要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吧?” 张瑞武还捂着胸口的脚印,面上的肌肉在极端的愤怒中抽搐了两下。 在这对峙的关头,常京桐看到他极快地瞥了一旁的吴九思一眼。 气氛凝滞,或许是先头的冲突让张瑞武意识到他的武力在这里不值一提,他倒是没有先前那么冲动了。 张瑞武的目光掠过常京桐和她身后的跟班,又下意识去扫一旁的吴九思,最终落在了他身旁的焦孟芝身上。 焦孟芝正好和他眼神接触,开口时不自觉地表明了她的立场:“冷静点。” 先前的冲突显然让局势有了大变化。 常京桐猜测在张瑞武的眼中,身为凶手的她,阵营已经发展壮大,仅凭他和程成坤,焦孟芝两人,并不能轻易的杀死她。 果然,张瑞武最终还是退让了,目光带着憎恶地退回了房间里。 在屋内,程成坤的抽噎声还是时不时地响起,含混不清地表达了他的信任:“……我求她,能活下来吗?” “……” 常京桐顿时觉得无语。 实在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有了‘破绽’。 这么一想,常京桐不禁想到了昨天张瑞武和王嘉两人的冲突。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张瑞武脾气暴躁? 常京桐心中有了疑问,但知道张瑞武对上她肯定不会说实话,比起花费精力对付他,她倒不如按照原先的想法,去进小洋房前经过的小道上看一看。 常京桐想到这里,又扫了一眼吴九思,迈步下楼了,在她身后,常非人笑盈盈地跟着她。 吴九思倚靠着墙面,凝重的目光跟着常京桐的身影挪动,直至她消失在转角处。 常京桐边走边忍不住去细想王嘉生前的表现。 到底是什么地方满足了凶手的杀人条件? 难不成不是具体的行为动作,而是某种抽象的表达? 说起来,单论和受害者的接触,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张瑞武,只是常京桐不确定是他咋咋呼呼的表现取得了众人的信任,还是他的体格让别人不敢招惹,或者他真的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足够取信别人的事情。 从客厅穿到大门的距离并不算远,常京桐站在小洋房前,低着头慢慢沿着小道往外走。 在她的脚后跟处,一双球鞋正踩着她的脚步紧跟在她后头。 小径砖石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小径平整蜿蜒,泥土干燥,周遭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脚印或者缺口。 第157章 入场(十三) 常京桐现在仔细回想,在楼上血滩旁边那块泥土其实是有些湿润的,颜色明显暗沉许多,而且那水汽还不是因为吸了血导致的,所以才没有染上颜色。 常京桐一路走到了门边。 那扇大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阖上了,她试着伸手去推拉,那门轴纹丝不动。 “你要走吗?” 一颗脑袋从常京桐的肩膀处探了出来。 常京桐瞥了一眼这个镶着浅琥珀色眼睛的脸蛋。 要不是心中有顾忌,真想打他一顿。 但不得不说,他的性格和做派除了像极那几个阻止她完成任务的家伙之外,更像老牟村的周有禾加强版,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心肝肯定也是黑的。 “关你什么事。” 这话一出口,常京桐和常非人两人都愣了一下。 常京桐因为这话想到了某个小屁孩,倒是没注意到常非人的异常。 她转身往花园的方向走,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欲念化身碎片是什么吗?” 她最后一眼看到那小孩,还是在逃出迷宫的时候。 如今再去回想,竟然觉得记忆里那小孩站在迷宫出口不远处的身影特别清晰,也不知道她那会儿是如何从迷雾之中挣脱的。 常京桐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解答,甚至不确定在死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周遭安静下来,常非人没有回答,但那瞬间的目光亮得吓人,可惜前头那人没有回头的习惯。 对于常非人的沉默,常京桐并不意外,她走入了小径的分支,行走在枝叶茂盛的花园之中,两侧时不时探出几根花枝阻挡她的视线。 她始终提神关注头顶的天空。 这里的时间流速很奇怪,常京桐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在天黑之前离开这处花园。 实际上,常京桐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能在这处花园之中找到什么线索,毕竟花园太大了,一寸寸寻找其实是费力不讨好的。其次,在她之前已经有几人来到这处花园里,这恐怕会影响线索的踪迹。 但目前来说,常京桐不认为其余的房间过了一晚上还能存有多余的证据,而她暂时也没能想到其他和泥土有关的东西。 徐徐向前的脚步声在天色阴沉下来之后,又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常京桐边思考边走,倒是并不觉得费时。 在她身后,常非人也始终安安静静地跟着她,没有打断她的思路。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周遭重重叠叠的树荫,抬头看去时,竟感觉这两侧的树荫黑压压地朝外探出,密集的枝丫不知何时完全遮挡了小洋房的模样,连天空似乎都要被侵占了。 她双眼大睁,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连忙迈开脚步,朝外跑去。 常京桐沿着小径跑出一段距离后,又生生地停了下来,朝后看了一眼。 始终没发出声响的常非人还站在她身后笑盈盈地看着她。 “……” 这家伙真是完全没有想要掩盖他不是人的事实。 她回转身子,正要继续往外走,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规则里提及的凶手也是人吗? 常京桐仔细回想,关于凶手的特征,规则似乎并没有多做提及。 既然他们之中有异类了,凶手也没规定一定会是人类。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多了,凶手和异类是同一个家伙? 或者更糟,凶手和异类是两个非人的家伙。 “我们不逃吗?” 常京桐一个走神,常非人便又凑了过来,脑袋就挨在常京桐的脸侧,却没有任何气息露出来。 她当即回了神,沉默地往前走去,接下来的路倒是没有那么阴暗了,遮挡住头顶的枝丫在微风吹拂下往回退缩,露出铅蓝色的天空。 想来夜晚很快就要到了。 常京桐一路回了小洋房二楼,走廊安安静静的,弥漫着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气。 地上那团吸饱了血液的毯子好似还保持着刚发现时候的模样,连那团土渍都没有人去动它。 常京桐暂时停下脚步,盯着那团不规则的土团看了几眼。 这时,走廊第二间房间忽然被推开了,焦孟芝探出头来,刚张开嘴,却在见到常京桐身后的常非人时闭了回去,眼神来回在他们之间扫动,还冲常京桐眨了眨眼睛。 是有话要和她说吗? 常京桐迟疑了几秒,转身对常非人开了口:“回你的房间去吧。” 常非人歪了歪脑袋:“我在这里没有房间。” 常京桐愕然,还没从这话品出什么意思来,就见常非人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应了一声:“哦。” 常非人应完后便老实地走了,留下常京桐站在原地,一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包含了什么和规则有关的含义。 还没等她想明白,焦孟芝便沿着走廊的边缘,小心地蹭了过来:“……张瑞武手里真的有证据,证明了凶手是女的。” 焦孟芝这话说得隐秘,几乎是用气音在常京桐的面前喃喃道。 “现在除了你和我,也就吴九思是女的,你要小心。” “……什么证据?” 这话的信息量大,但却不能确定真假。 常京桐看着焦孟芝隐约焦急的模样,知晓她是担心外头阴沉下来的天色,但不得不说,只有这会儿的走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其他人并不会在这时候出门乱窜。 “他不肯说。”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要知道,她可是张瑞武的首要怀疑对象。 “你信我,我也信你。” 焦孟芝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常京桐停顿了几秒才理解她的意思。 看来先前她同意和焦孟芝待在一个房间里过夜,倒是让她有了另外的解读。 常京桐想到了昨晚让她变得无知无觉的睡意。 或许今晚就能知晓那到底是她本人的原因,还是其他根源作祟了。 “呵,和你说笑的。我知道你不是。”焦孟芝将脸侧的碎发撩到耳后,“异类可不会有朋友。” 既然将话带到了,焦孟芝也没有在走廊多留,脚步匆匆地回了房间,将门关上了。 常京桐一时哭笑不得。 没想到她竟然因为常非人的存在而被剔除了可疑人名单。 这么一想,或许张瑞武怀疑的对象也是吴九思,她不过是个被他拿来当幌子的对象罢了。 怪不得张瑞武敢和她频繁起冲突,感情并不担心她晚上对他动手,他是想要利用自己诈出背后的凶手吗? 第158章 入场(十四) 不管常京桐心中的疑问有多少,随着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她只得先进屋关门。 这第一间屋子不知道被翻找了多少次,东西凌乱是一方面,无处落脚又是另一方面。 她简单地扫出一条空道,又将床铺好,便坐在床沿看着那扇小窗户愣神。 白天的时间明明被压缩得很短,她一天才简单地吃了几块面包,天就又黑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异常的疲惫。 这种疲惫感是从灵魂里头流露出来的,让人很想叹几口气歇一歇。 常京桐从今早见到的那团土块,想到了程成坤屋内出现的白裙。 看他那会儿惊恐的模样,那裙子肯定不是昨天就有的,而是突然出现的。 他那会儿的精神状态完全被恐惧所霸占,总让常京桐想到昨天和王嘉的短暂接触。 那会儿他好似也是如此,全然的害怕和恐慌。 该不会这种精神状态就是符合凶手行凶的条件吧?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便见外头阴郁的天一眨眼的功夫就完全黑了下来。 浓重的夜幕之中,远处的山头消失不见了。 她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去,甚至连下头花园的景象都看不真切了。 想来这里没有绑定者会天真地认为,今晚会是平静的一夜。 “砰,砰,砰……”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那隐约的撞击声便隔着门传了进来。 常京桐当即走到门边,隔着门板安静地等待着。 “砰,砰,砰……” 有节奏的声响很快就来到了常京桐的房门前,正当她以为这阵古怪的敲击声会一路远去时,那声音却忽然消失了。 “……” 隔着这扇单薄的门板,常京桐甚至感觉到了隐约的窥探感。 难不成今晚轮到了她? 她今天做了什么能触发凶手行动的条件吗? 该不会是因为住在这间屋子里? 凶手是按房间顺序杀人的? 还是说,凶手是张瑞武?昨天是王嘉和他起了冲突,死了。今天是她和张瑞武起了冲突,所以轮到她了?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未免也太莽撞和显眼了,不像纸片的作风。 还是说,纸片这次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常京桐的脑海里一一闪过那几人的身影,复盘了今天的行动,却始终没能瞧出什么端倪来,又或者该说,一旦开始怀疑,记忆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上了另外的色彩,但始终经不起过多的推敲。 常京桐站定在门前没有动弹,目光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扫过,暂时抛却了那些繁杂的念头,开始思考如何自救。 如果今晚真的轮到了她,那唯一的好处,应该就是她能看到凶手的模样了。 常京桐心中苦笑,却还是忍不住去描绘凶手可能出现的模样。 什么样的凶手走路的声音才会带上这样沉闷的敲击声呢? 如果不是因为有地毯,这声音应该会响很多,或许能听得更清晰一些。 难不成那声音是凶器制造出来的声响? 常京桐的目光边搜寻屋内可能存在的防卫工具和随之产生的逃生路线,边猜测待会儿可能面临的境况。 可直到她站得脚底发麻,外头却仍然静悄悄的,再没有声响了。 常京桐皱起眉头,不确定是她因为紧张而感到时间变缓,还是外头出了什么变故。 她的目光落在门板的把手上。 其实今晚不管是不是轮到她,她都原打算要开门好好瞧上一眼的。 如果能在不触及规则禁区的前提下看上一眼,必然会有很大的收获。 常京桐的手慢慢搭在了门把上,但在拧动之前,另一个念头又跃了出来。 王嘉会不会就是因为开门出去,才会被杀害的? 昨晚王嘉在走廊时响起的求饶和惨叫声似乎再次响在了她的耳边。 不,不对。 王嘉当时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不正常了,他处在极度恐惧的崩溃边缘,不应该会主动离开屋子。 难不成,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把他逼了出来? 常京桐握住门把手的动作僵在那里,目光却慢慢随着脑袋的转动在昏黄的房间里一寸寸地挪了过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地面上扫出的那条小道还保留着她走过时的模样,床单随意地铺好,上头有数道褶皱,床下全然隐藏在了黑暗之中,衣柜门还关着,没有变化。 “……” 常京桐意识到自己开始吓自己了。 往往未知的东西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常京桐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用力将门把摁了下去,轻轻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砰,砰,砰……” 门一开,外头渐渐远去的敲击声便响了起来。 常京桐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当机立断地调转身子,眼睛朝着那条缝隙朝外看去。 暗红色的地毯占据了常京桐的全部视线。 外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的身影。 常京桐心下一惊,不过片刻,那声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连忙将缝隙拉大,探出头去,朝着走廊尽头的声源处望去。 没有? 常京桐正要转过头去看楼梯这一头,眼尾却正好捕捉到上方某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她当即抬头望去。 “砰!” 走廊尽头的天花板正好完全阖上,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她的目光最后在空荡荡的走廊两侧扫了几个来回,还在走廊上方看了几次,这才悄声地将房门重新阖上。 门把手被缓慢且小心地复了位。 常京桐回转身子,对着昏暗的房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个凶手…… 难不成知道她今晚想要开门的打算,所以才制造了这出恐吓吗?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在猜测自己就是下一个受害人时,反而容易失去开门的勇气。 但她要开门这件事情,仅仅告知了焦孟芝一个人。 难不成她是凶手? 可是王嘉出事那会儿,焦孟芝就和她待在一个屋子里。 刚刚走廊顶部那个入口又是怎么回事? 常京桐想到小洋房外在的格局,看上去的确是三层没有错,但这里的楼梯并不通往三楼,恐怕是需要另外的通道爬上去。 可是凶手现在爬上去做什么? 对方还会爬下来吗? 今晚又有新的受害人吗? 那人又会是谁? 第159章 入场(十五) 常京桐脑袋里繁杂的问题让她头脑发胀,她在门边等了许久都没能再听到外头的声响,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她选择躺在床上继续等待,好缓一缓她站得发麻的双脚。 按理来说,这里的白天体感上是缩短了许多,她不应该觉得疲累才是,但现实是,常京桐才刚躺下去就陷入昨晚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眨动了数下,在强烈的酸涩感之中暂时闭了起来。 她明明还在思考着这里头的关窍,试图在记忆之中找到其他绑定者可能露出的端倪,后来又迷迷糊糊地考虑结盟的可能性。 毕竟现在每个人手中应当都有了一定的线索,或许互相交换会是个好主意。 常京桐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缓慢地捋着脑海中的思绪,感觉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听到房门外的轻响。 “叩叩叩。” 这一串敲门声让常京桐猛地睁开了眼睛,正严阵以待,以为凶手杀了个回马枪时,却随之听到了焦孟芝的声音。 “小桐,你醒了吗?” “叩叩叩。” 常京桐错愕地去看那扇床边的窗户,却见外头雾蒙蒙的,天色已经发白了。 “……” 她又睡过去了? 这感觉太荒谬了,让常京桐不禁怀疑外头的天色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常京桐不免走到床边,朝外头扫了几圈,却终究没能从外头发亮的天色中找出什么破绽来。 “小桐?” “叩叩叩!” 这几下敲门声显然用力许多,敲门声一停,还没等常京桐应声,那门就被猛踹了数下。 “砰!” “……” 房门遭受重击,猛地朝内推开,常京桐和外头站着的几人对上视线,准确地在一群惊讶的人之中看到了开心的常非人。 这群人是以为她遇害了吗? “你竟然没事?” 张瑞武不客气地说道,眉头蹙起,显然对眼前的这一幕很不满意。 常京桐不理解为什么这群人会想到是她是下一个受害者。 按理说,不应该是拿到血衣的程成坤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我没事不是正常的吗?”常京桐下意识去看焦孟芝的神色,“怎么?有什么线索表明我死定了?” 焦孟芝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讪讪地笑了笑:“……是我第一个凑过来找你的,倒是让大家误会了。” “嗯,她敲门,你一直没有反应。” 吴九思难得主动开了口,但这话却是让常京桐本就严肃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阴郁了。 既然离开了焦孟芝所在的房间还睡得这么沉,那应该不是焦孟芝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常京桐忽然抬起手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但不得不说,这具身体和现实中的她几乎一模一样,她实在没能从这几眼之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不得不说,现在的她比起现实中的自己,睡眠质量也好得太过分了。 “既然你没事,那……” 焦孟芝将脸侧的碎发撩到耳后,目光转向走廊的另一头。 张瑞武跟着转过头去,很快便脚步匆匆地往程成坤的房间赶。 “你一醒就过来找我了?” 常京桐跟着大部队走向程成坤的房间时,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嗯,因为你昨天跟我说的事情,让我很在意。” 焦孟芝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询问常京桐昨晚到底有没有开门。 程成坤紧闭的房门被领头的张瑞武不客气地砸了两下,砰砰的敲击声中夹杂着他的喊话。 “喂!里头的人没事吧?” 话音落下不过数秒,张瑞武就自顾自地去开门了。 毫无意外,门照常被锁上了。 张瑞武当即后退几步,整个人朝前冲撞。 “砰!砰!砰!” 数声猛力的冲撞,那单薄的门板没能坚持多久,很快就朝内敞开了。 张瑞武立刻朝里冲进去,常京桐落在后头,扫了一眼挪到门附近的桌椅。 这明显是用来挡门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东西都挪开了。 常京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人呢?” 张瑞武紧张地质问了一句,转身去开一旁阖上的厕所门。 常京桐和焦孟芝对了下眼神,一同看向那紧闭的衣柜门。 吴九思沉默地上前一把将衣柜门打开。 “不用找了。” 吴九思平静的声音很快就将状似忙碌的张瑞武吸引了过来。 衣柜里,程成坤的脸上还凝固着生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恐惧爬满了他面部的肌肉,双眼大张,涣散的瞳孔几近脱窗,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在临死前试图发出喊叫。 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则是程成坤身上的衣服。 不合身的沾血连衣裙被僵硬的肌肉和生硬的关节顶出一个个不规整的褶皱,多余的血液顺着衣柜的边缘流出,蜿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血线。 “……要把他抬出来吗?” 焦孟芝的声音发颤,但到底还是将问题说出了口。 短暂的静谧之后,第一个开口的张瑞武却不是要回答这个问题。 “是你。”张瑞武向旁边挪动了数步,离他们远些,“你是准备把所有男的先杀死吗?” 众人的目光刷刷刷地跟着他一同落在了吴九思身上。 “你能别发癫吗?”吴九思的面容冷峻,“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别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张瑞武这次哼笑了一声,竟然真的从裤袋里头摸出了一大叠照片。 “这,就是证据!”张瑞武第一时间看向还站在门边的常非人,“兄弟,这女人明显想要先将所有男的都一网打尽,下一个不是你就是我了!现在还不出手就晚了!” 可惜,听到他喊话的常非人似乎并不因为他的话而有所动摇,目光甚至没有因此而落在他的身上。 常京桐歪了歪头,细看他手里挥舞的照片。 那几张好似是衣服的放大照。 “我看看。” 焦孟芝看了看张瑞武又看了看吴九思,最后朝着张瑞武伸出了手。 张瑞武倒是并不防备她,直接将手里的一沓照片交到她的手上。 焦孟芝粗略地看了看,又分出几张递给了常京桐。 门外的常非人却还倚靠着门框,好似丝毫不对当下的进展感兴趣,目光时不时从常京桐身上掠过,最终落在了外头的天空上,全不在意张瑞武慢慢变得焦急的脸色。 第160章 入场(十六) 那几张照片似乎是偷拍所得,不仅模糊,而且角度还很出奇。 第一张局部图聚焦在肩膀位置,裸露的肩膀能看到一颗浅淡的黑痣。 第二张局部图聚焦在裙摆的位置,能看到被拍的人不止被一个人围着,只是后头的景象完全虚焦,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三张是一只高跟鞋,只是那人的脚似乎并不能完全塞进鞋里。 其余的几张照片统统都是局部图,却看不见被拍人的长相。 不得不说,这几张照片让常京桐感觉很不适。 或许真的存在镜头语言这种东西,常京桐从这几张照片里只能看到压抑和扭曲的不正常情绪。 拍照者全然没有半点尊重被拍人的意思。 “所以呢?”吴九思凑到了常京桐身边,跟着她一同看完了照片,“这几张照片能说明什么?” “呵。”张瑞武冷笑了一声,虚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你们看里头那人的脚踝。” 随着张瑞武的话,焦孟芝也凑到了常京桐身边,看着她手上捏着的照片。 “她的脚踝上有个伤口。” 常京桐一手拿着一张,分别是裙摆和高跟鞋的特写,的确是能够看到脚踝凸出的部分皮肉上有一个小坑,颜色稍微暗淡一些。 常京桐第一反应是去看身旁的吴九思,她的眉头紧皱,似乎也想不明白这处相似的地方,但她很快就开口了。 “我的脚踝的确受过伤,没了一块肉。但我的肩膀可没有痣,而且,这照片上的女人,比起凶手,更像受害人吧?” 吴九思难得说这么多话,原本平稳的话出现了明显的起伏。 “谁会被这样抓着拍照啊?” 抓着? 常京桐再次低头去看照片,的确是在裙摆那张照片的边缘处发现了几只交握的手,虚焦的镜头让这几只手的边缘不再清晰,这不免让她想到那张六人合照里位于正中间的女人。 她的手无意识地将这几张照片抿开,依次排序,目光在某个瞬间定格在那张肩膀照上。 “规则说了,这屋子里有凶手的证据!既然这么说了,那这照片就只能是凶手的!” 这种蛮横的话引来了一阵沉默。 张瑞武从这阵沉默之中意识到了什么,本来胜券在握的神色当即被焦急所替代。 “我第一天还见到她去了花园!正常人谁会在第一天就去花园涉险,而且第一天规则只说了证据在楼房里!她去花园做什么?!” 常京桐回想第一天的轨迹,因为没有注意到张瑞武,所以他什么时候见到吴九思进入花园,又是什么时候领先别人上了二楼,她并不清楚,但是在第一天的时候,常京桐明明在一楼瓷器展厅里见到了吴九思,她离开展厅去了厨房,随后又上了二楼,没过多久,吴九思就跟着去了二楼,在这里头,吴九思有足够的时间在花园里晃荡吗? “我那时候在侧门见到王嘉进了花园,所以跟了过去,而且我一进去,他就不见了。我不想在里头浪费太多的时间,根本没有走进去多远就回一楼了。” 吴九思咬字清晰,在解释过后又反问道。 “我昨天听她的说法,你是第一个上二楼的吧?”吴九思看了焦孟芝一眼,“我那时候根本没有在一楼见到你,你又是在哪里见到我去了花园?该不会凶手就是你吧?所以你看得到我们每天做了什么,还天天四处乱咬,就是为了搅浑这滩烂泥!让我们互相攀扯!把你自己摘干净!” 张瑞武气得面色涨红:“我那时候是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见到你的!那会儿你都快走到花园中央了!而且我根本没有看到王嘉走进去!我看你就是在说谎!” 常京桐皱起眉头。 走廊尽头的窗户她第一天就往下看过,的确是看得到花园,但是那会儿花园里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所有的视线,怎么可能看得到里头行走的人影呢? 常京桐心中的怀疑刚冒出头来,又回想起昨天进入花园的经历。 那时候她要回小洋房,路上的树荫忽然将她的头顶完全遮蔽,可不过一错眼,那上头遮蔽住天空的阴影又挪开了。 且不论这两人谁占理,至少这小洋房的花园似乎是带了点邪性。 “这样看来,王嘉第一天去了花园,当晚就出事了。昨天程成坤也说了,他也去了花园。难不成凶手选择目标的触发条件在花园里?” 常京桐的喃喃自语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但听到这话的人都变了脸色。 毫无疑问,因为第一天那块放在血滩旁边的泥土,所有人都在昨天去了一趟花园。 “我看把这女人抓起来!审问清楚就知道了!” 张瑞武攥紧拳头,频频去看常京桐的神色,又偏头朝着门边看了一眼。 想来昨天常京桐和他发生的冲突让他有了顾虑,开始变得束手束脚,只可惜,常非人还是那副闲散的模样,态度似乎并不为这场争执而有所松动。 “我看你才是应该被拷问的对象。你身上应该还有不少藏起来的线索吧?” 吴九思的话不知道触动了张瑞武的哪根神经,他忽然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朝着吴九思挥出了拳头。 常京桐心中一惊,目光扫向门边。 常非人正漫步离开了门边,朝着床尾的位置走来,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冲突。 “啊!” 粗哑的惨叫声将常京桐的目光重新拉回。 只见张瑞武抱着手臂,痛叫着连连向后撤去,而站在原地的吴九思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着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刀身上已经带了血丝。 “我不想杀人,但也不怕杀人。” 吴九思重新恢复了平稳的声线,将目光放到了常京桐几人身上:“我不是凶手。至少他这个把线索藏起来还四处攀咬的人,比我可疑多了。” 张瑞武被她这话气得不轻,呼吸沉重了不少。 焦孟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也不确定谁更可疑,最后她一咬唇,将视线拉回到常京桐身上。 “……小桐,你昨晚开门了吗?有看到凶手的样子吗?” 这话像是落入池内的滚石,当即激起了无数的水花。 常京桐顶着这几人热切的视线,无奈地开了口:“我没看到凶手的样子。不过,或许这栋屋子的三楼能有线索。” 第161章 入场(十七) 常京桐抬着头在走廊尽头仔细看了一番,找到了那条隐约的接线。 “我开门那会儿正好看到上去的板子被阖上了。”常京桐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们昨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焦孟芝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摇了摇头:“没有。昨晚很安静。” 吴九思随之摇头。 一旁的张瑞武将手臂的伤口用衣服包好,粗声粗气地回答:“没有。” 常非人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自顾自地占据了常京桐身边的位置。 “……按理来说,这样的设计一般会准备开门时用到的把手,但这里没有。” “我背你!” 常京桐话还没说完,常非人倒是难得主动积极了一回。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恢复沉默的数人,终究点了点头。 常非人总不能半途将她推下…… 常京桐看着蹲到她面前的常非人,一时又不敢肯定了。 算了。 他要是把她撂下了,他也讨不着好。 常京桐小心地跨坐在他肩膀上,由他扶着慢慢抬起。 她歪着头,伸手去触碰那条接线的缝隙,试着将手指伸入到接线之间,失败后不得不侧头去细看这条接线,在某处边缘找到了一个窄小的缺口。 常京桐本以为会很费力,但那条可容纳指尖的缺口里头似乎有个卡扣,摁压之后,这条接线便朝下垮动,露出一条可供拉动的界限。 “小心点。” 吴九思突然开了口。 常京桐想到某个可能性,也绷紧了神经,一鼓作气扒住那条界线,将整个门板往下拉扯。 “咯吱——” 下头的焦孟芝当即踮脚帮忙抓住,用力将这块搭有阶梯的板子往下拉。 “砰!” 板子完全落下,现出一条向上的阶梯。 常京桐扫了上面一眼,倒是没有见到猜想之中的人影。 她直接抓住上面的平台,使力往上抬起自己的身体,和常京桐所想的一样,她的臂力和现实中的自己相比,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常京桐爬上三楼之后,其余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被当做垫子的常非人落在最后,心情却像是明媚了不少,笑眯眯的模样让常京桐忍不住更加戒备,但三楼的情况出乎所有人意料,至少肉眼扫过去,的确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阁楼罢了。 阁楼虽然宽敞,却挤压了不少杂物,只有少许落脚的地方,和楼下一样昏黄的灯光在角落里亮着。 “要把这里的东西找完,天都黑了!” 张瑞武脸色阴沉,说出来的话却不无道理。 “不然怎么办?难不成像你一样随便攀扯别人浪费时间吗?” 吴九思眼下显然因为张瑞武的指认和袭击而心生芥蒂,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大家冷静点。”焦孟芝连忙开口安抚,“我们现在就动手,这里藏得这么严密,肯定有不少线索,人多力量大,一定能在天黑前找到有用的线索的。” “离开三楼前,所有人都要搜身,别把找到的线索夹带出去。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不想死就合作。” 常京桐说完,将口袋里的照片拿了出来。 “这是我之前在房间里找到的线索。” 她表明了自己的诚意,吴九思看了她一眼,也拿出了一张照片。 两张照片在几人的手中轮换了一圈。 吴九思手中的照片近似她手中六人合照的同款,里头的六个人统统挖去了脑袋,穿着相似的长袖长裤排排站好。 “这是校服吗?” 焦孟芝指了下那张照片上相似的制服。 “应该是。” 时间不多,几人看完后便开始分配角落里堆叠的纸箱子,就连常非人都老老实实地跟在常京桐身后,学着她的模样,帮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开。 “汽车。” 常非人捏起箱子里的一个陶瓷做成的玩具汽车,笑着在木地板上滑了滑。 “……嗯。” 常京桐多看了他两眼。 到底是时间紧迫,她的视线很快移开,并没有细究他幼稚的做派。 “我好像找到了!” 焦孟芝开口的时候,阁楼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几人风风火火,看上去没有用处的物件被拿出箱子之外,随意地搁置在了地板上。 一眼望去,几乎都是瓷器。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 焦孟芝找到的东西是一个记事本。 “好像是日记。” 几人凑在了焦孟芝身边。 张瑞武本想靠近,却忌惮吴九思重新拿出来的水果刀,只得愤恨地窝在了角落,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看。 开头翻过了几篇,统统都是关于参观瓷器展,为某样作品而心折的描述,能看得出来这本日记的主人对瓷器的喜爱,之后终于转入了他的私人生活。 “……转学一点都不好,他们好像很不喜欢我。” “我交到新朋友了。果然是我想多了,他们还是很友善的。” “好累。为什么我需要做所有跑腿的事情?” “大家周末要来我家做客。我忙活了一整天。” “阿呈把我最喜欢的花瓶摔碎了,我明明跟他说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一生气骂了他……” “是他们打我,我才哭的,可他们却骂我是娘娘腔,我才不是……” 焦孟芝翻过几页后,发现日记本被撕去了厚厚一层,最后单薄的几页全都是对现状的恐惧。 “我想离开这里,彻底的离开这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 日记戛然而止,几人重新站直了身子,思索着什么。 焦孟芝又往回翻动了几页,看过后就将手里的日记本递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张瑞武。 “所以,被虐待的人是个男的?只要男的表现出被害人的特征就会死?” 吴九思轻声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不大像规则的做派。”焦孟芝皱起眉头,“这样一来,为什么还要让女性绑定者参加呢?应该有另一个相似点才对。” 常京桐想了想:“其实,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受害者呢?如果他是施害者,是规则里提及的凶手呢?” 按照焦孟芝等人的的说法,规则安排的凶手并不是绑定者,也不会在过去和其他绑定者产生交集。 虽然常京桐怀疑他们的猜想也不过是想当然的一种可能性罢了,但就目前看来,线索提供的人物是极其立体且有指向性的。 假设线索反复提及的这人就是凶手的话,常京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第162章 入场(十八) “什么意思?”吴九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接着自己顺着这条路推下去,“如果这个人是规则提及的凶手……” 吴九思忽地睁大了眼睛。 常京桐笑了笑,但她暂时没有就这一点说下去,反而让张瑞武将先前的局部照片拿了出来:“其实,你有一点说得挺对的。” 常京桐从张瑞武手中接过照片:“规则提及到,线索就在这屋里。那线索必然和找到凶手有关联。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粗暴地理解,其实事情反而清楚很多。” 常京桐将照片在手中抿开,依次排列,指着第一张肩膀的局部特写:“这个被拍的人应该和写日记的人和收到同学录和信件的人是同一个人。这是个男的。” 她的指尖指着照片中虚焦部位微微突出的喉结,因为像素和曝光的原因,常京桐一开始并不确定,但一旦这样猜想,事情就明朗了许多。 结合常京桐先前的话,焦孟芝当即看向张瑞武,在他阴沉的脸色下,往旁边挪了挪。 “我们假设这个人就是凶手,那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非常符合这个标准。” 张瑞武身上的肌肉鼓胀起来,攥紧的拳头似乎随时准备和面前这群人拼命。 “那人就是王嘉。” 张瑞武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一泄力,右手胳膊上的刀伤传来的疼痛感似乎更明晰了。 焦孟芝皱起眉头:“可他已经死了啊?” 常京桐笑了笑:“我们看到了程成坤的尸体,但有看到王嘉的尸体吗?” 常京桐看向张瑞武:“你刚拿到这照片的时候肯定有关注过每个人的脚踝。王嘉的脚踝上有伤疤吗?” 阁楼突兀地安静下来,张瑞武一脸惊愕的模样,无声地肯定了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当初张瑞武和王嘉起冲突,可能也是存了试探的意思。他的行事做派风风火火,借由冲突确认对方的底细也不奇怪。 “说起来,我们还没仔细查看程成坤的死因,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因为这话,几人确定各自没有夹带线索之后,便又回到了楼下。 “如果王嘉真的没死,那他平日里躲在了哪里?” “可能是花园吧。” 常京桐随口回了一句,但随后又想到了昨晚关闭三楼时听到的声响。 如果凶手真的是王嘉,那他上三楼做什么?会不会三楼才是他平日里的藏匿点,只是昨晚自己开门的动静被他发现了,所以今天他避开了? 事实上,令她最感到疑惑的是,晚上走廊听到那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因为外头阴暗下来的天色,几人脚步匆匆,直奔程成坤的房间。 程成坤的尸体还保留着原先扭曲的姿态,由常京桐和焦孟芝动手,暂时将僵硬的尸身挪到了床上。 “当。” 移动途中,某样东西从程成坤的身上落了下来,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下才停了下来。 吴九思弯腰捡了起来:“是瓷片。” 常京桐看了一眼,正好见到那瓷片上头青色的花纹。 “会不会是三楼那堆瓷器里的?” 焦孟芝伸手接了过来。 常京桐又看了两眼,偏头和吴九思对上了视线:“是楼下那张照片?” “嗯,我也这么觉得。” “什……”焦孟芝想发问,又转瞬想到了答案,“可是,这又算是什么提示呢?” 张瑞武着急地开了口:“到底是什么?你们打哑谜呢?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常京桐看了他一眼。 他的额上满是冷汗,眉头紧皱着,呼吸急促,不确定是因为伤口的牵动还是因为他紧绷的心态作祟。 焦孟芝显然也对他这幅紧张的模样感到诧异:“就是楼下放很多瓷器的屋子,里面有张照片……” 张瑞武听到这里,直接就抬步往外走,留下屋子里的几人沉默地对了对视线。 “他是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目标吗?”焦孟芝喃喃地问了一句,想来她心里也有了答案,并不等别人回应就继续说道,“我们也跟去看看吧,可能真的能找到什么新线索也说不定。” 几人没有意见,而常非人只要常京桐抬起脚步,就会自觉地跟上去。 “你们觉得他会是下一个吗?” 前头的焦孟芝回头看了一眼。 吴九思冷笑:“不是他才奇怪。” 常京桐想了想:“其实,如果凶手真的是王嘉,那张合照上被迫穿女装站在正中间拍照的人应该就是他,里头有两个男人负责钳制他,按照这个思路来看,他先杀两个男性角色倒也不出奇。” 常京桐边说边试着缕清思路:“但是,我倒是觉得凶手的标准并不是根据性别来分的,就像你先头说的那样,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女性绑定者参加呢?而且,如果真的是按照当初欺负凶手的霸凌者来选择受害者,那第一天就该是张瑞武死了,你们还记得第一天的情形吗?” 焦孟芝点了点头:“记得,那会儿他还想打你呢。” 常京桐笑了笑:“所以,如果真的按照这个标准选择受害者,那第一天死的应该就是张瑞武才对,所以,我个人更偏向于受害者的另一个共性。” “当!” 几人刚下了楼,就听到瓷器展厅的位置发出一声巨响。 常京桐连忙往展厅方向跑去,身后数人紧跟其后。 几人到了展厅门口,一眼就能将宽敞的展厅收入眼中。 张瑞武手里捏着那张花瓶照,脚边还铺展着某个瓷器的碎片,想来是他将展示柜上头的某个瓷器失手打碎了。 似乎是听到了靠近的声响,张瑞武偏头朝着展厅门口看过来。 几人一下子直面了张瑞武的脸色,常京桐能听到侧边的焦孟芝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瑞武的精神状态显然进一步地下滑,他现在的双目赤红,呼吸急促的恐慌模样和记忆中的王嘉和程成坤进行了重合,焦孟芝显然也根据常京桐刚刚的话联想到了什么,但她张了张嘴,最后却是安静地向后挪了一步。 “你打碎了什么?” 吴九思皱着眉头发问,却不曾想这问题踩到了张瑞武当下敏感的神经,他当即大喊一声,将手里捏着的相片摔了出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都是假的!假的!凶手明明就是你!你把我们几个耍的团团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了吗?!” 一无所获加上外头阴沉下来的天色显然让张瑞武临近崩溃的边缘。 从昨天开始常京桐就发现他的精神过于紧绷,整个人显得疑神疑鬼的,不确定是他本人就是如此,还是这里的氛围无形中对他施加了影响。 但几人没想到张瑞武发泄了一通后,竟直接抱起展示柜里头的花瓶,朝着吴九思所在的方向就砸了过来! 第163章 入场(十九) “当!” 瓷器落了地,瓷片四溅开来,常京桐匆匆向后退步。 展厅的门口当下便空了出来,张瑞武从里头冲了出来,显然不想善了。 “冷静点!现在应该去找王嘉才对!” 混乱之中,吴九思朝着楼上冲了上去,张瑞武赤红的眼睛扫了一圈,紧跟其后跑了上去。 常京桐感觉头疼,她联想到这几晚自己不正常的睡眠,开始怀疑这屋子有问题。 这里每个人的情绪似乎都会被无限放大,催促着他们做出相应的举动。 她不止一次心头浮现出破罐破摔,干脆摆烂的想法,这想法牵扯着她的脚步,让常京桐多少有点不将自己的性命摆在前头。 现在想想,她既能做出开门查看的冒险举动却又没动力花心思凝聚这群人,探询他们身上的线索和真相,本身就是很矛盾的做法。 要不是摆脱这里的念头还像个诱饵般吊在常京桐前头,恐怕她能干脆躺到一切结束。 如今张瑞武同样异常的精神状态像是一面镜子,让常京桐当即一激灵,从旁观的角度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昨天张瑞武或许有了什么让他恐慌的念头,那念头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在刚刚得知凶手可能是王嘉后,开始试图占据他的理智了。 常京桐去厨房拿了把菜刀防身,这才跟着上了楼。 独自留在楼下的焦孟芝踌躇了一下,还是跟着上去了。 常非人紧跟着常京桐,面上带了笑容,似乎正为这局面而感到兴奋不已。 “砰!砰!砰!” 常京桐站在楼梯口先探身看了看情形,只见张瑞武近似癫狂地冲撞着吴九思的房门,想来正是他诡异的精神状态,吴九思才当机立断选择避开他的锋芒。 “开门!开门!”张瑞武大喊着,声音因为过于高昂的声线而挤压成了细线,听起来异常刺耳,“凶手!凶手!我杀了你,杀了你……”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常非人双眼亮晶晶地往那一头张望,她干脆借由上下楼梯拉平的身高差,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虽然不确定这样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了。 焦孟芝跟在他们之后,在看到这一幕后眉尾不由得上挑,双眼跟着大睁,似乎不理解在这关头,这两人还能这般旁若无人的互动。 “天快黑了!”常京桐冲着张瑞武的方向喊了一声,“回房间还有机会!你要是还在外头逗留就难说了。” 现在常京桐要是出面和他起了冲突,得益的绝不会是他们这群绑定者,她只能试着用迂回的方式,再加上,她也不算是撒谎,走廊尽头的窗户正映照着外头铅蓝色的阴暗天空。 天随时会黑下来。 张瑞武粗喘着停下,里头的吴九思想必正抵着门和他抗争,这才能让这单薄的门板坚持这么久。 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常京桐和常非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肌肉因为兴奋的猜想而抽动了两下。 “另一个女人呢?她在哪里?” 常京桐没应声,在楼梯里的焦孟芝更是背脊发凉,不过转瞬间,他们就知晓了张瑞武这么问的缘由。 他匆匆跑回房间里。 常京桐想了想,迈步走到了他房门边上,正好见到他抱着一堆衣服丢到地上,开始试图将衣袖和裤脚绑在一处,结成一条不伦不类的绳子。 “只要有替死鬼,只要有……” 张瑞武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跨过临界点了。 常京桐本想开口将心中的猜想告知给他,至少让他理解,越害怕死得越快,可在看清他的意图后,她心中的厌烦就漫过了心头,什么都不想做了。 张瑞武想来是从天黑这件事情得到了‘灵感’,准备从武力稍差的焦孟芝下手,让她没法在天黑后回到房间里。 “回房。” 常京桐朝着后头两人说了一句,焦孟芝的房间正好在楼梯附近,当即招呼都来不及打,躲了进去。 常非人歪了歪脑袋,目光紧盯着里头癫狂的张瑞武,直到常京桐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朝着常京桐露出笑容。 “回去。” 常京桐推着他回了房,帮他将门带上,但没走两步,就和冲出来的张瑞武正面对上了。 “……” 张瑞武眼神不善地扫了一眼常京桐手上握着的菜刀,忽然转身往楼下跑。 不会是要去拿武器吧? 常京桐正觉得不妙,身后的房门就又打开了,常非人探出头来:“天黑了。” 常京桐回过头来,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尽头的窗户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 “!” 常京桐直接推了常非人一把,迅速闪身进了房间。 房间里,常京桐一转头就和满脸笑容的常非人对上了视线。 “……” 常京桐心头再次漫上一阵无力感。 两人僵持了片刻,还是常京桐先迈步走开。 她走到房间里的沙发椅上坐下,将手里的菜刀随手放在了脚边。 常非人毫不见外地挨凑过来,直接坐在了沙发边上的地板上。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沉默着,直到常京桐的脑袋不受控制地被睡意拉扯着朝下点了点,这才一激灵清醒过来,双脚用力朝前蹬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正靠着沙发扶手的常非人状似好奇地偏头看向她前伸的双腿。 “……外面有声音吗?” 常非人摇了摇头。 常京桐搓了搓脸,正要开口,却在眨眼间的功夫被困意拉扯着,脸就这么埋在掌心里,身子朝前蜷曲,胳膊肘靠在腹部,以怪异的姿态再次迷蒙过去。 “呵呵……” 常非人的笑声传入她迷蒙的意识之中,让她突地打了个寒战,再次清醒了过来。 这次清醒过来后,常京桐却是不敢再坐下去了,连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圈,这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 她转头一看,常非人还坐在沙发边上,正精神奕奕地仰头看着她。 “……你之前有在晚上开门看过吗?” 常京桐走到了门边,考虑今晚是否要开门。 毕竟有常非人在,如果他要坑自己,只要在开门的时候喊上两声,或许就能触发规则的禁区,将她一同送出去了。 不过,他先前两天都没有独自出门打扰‘夜晚的平静’,以便让凶手得到‘自由活动’的时间。 常京桐不确定是他异类的身份限制了他,还是他真的暂时站在了绑定者这头。 “没有,”常非人站起身来,走到常京桐的身边,弯腰轻声地说道,“我不能在晚上开门。” 第164章 入场(二十) 常京桐握住门把的手停住,迎上了常非人的目光:“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困倦的大脑挣扎着从一团迷蒙之中转动起来:“你和凶手同时在晚上出现,会发生什么?” 常京桐结合规则中提及的异类‘学习’的说法,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你该不会成为下一个凶手吧?” 他可以学习他们这群人,自然也可以学习凶手,异类这个角色本身就脱离了设定,完全可以在凶手被抓出来的时候现身,成为下一个屠杀绑定者的接班人。 常京桐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却不想常非人笑了笑,又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我会帮你拿到票的。” 常京桐想到了那张纸片,眉头先皱了起来:“你是想让我拿到那张写着委托信的纸片?” 常非人笑容不变:“原来你用的是纸片。” “……” 这话显然又透露出不少内情。 看来每个绑定者身上显示出和委托相关的东西都不尽相同。 常京桐想到了迷雾宫殿里和她交流过的小孩,轻声说道。 “我并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也不想继续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待下去。我什么时候能回到现实里去?” “现实?”常非人歪了歪头,那双浅色的眼睛有了几秒的涣散,“什么算现实?什么又算虚幻呢?” 常京桐不想和他就这个哲学的问题纠缠,正想换个说法,却听到他继续说道:“你又怎么知道这里不是现实呢?”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回视他,两人四目相对,却并没有什么能称之为亲密或温情的东西:“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现实,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里,摆脱你,回到我原先的生活去。” 她的话没有起伏,却轻易地让常非人的笑容消散不见:“回到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那里的人都抛弃你了不是吗?” 常京桐抿嘴,脸色沉了下来:“我就是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更轮不到别人来‘抛弃’。你不知道答案就直说,犯不着在这里兜圈子。” 几句话下来,两人都没了好脸色。 常非人眨了眨眼,周身的阴郁气息转瞬又消散了:“你想回去,也得先拿到票再说。没有票,你就出局了,灵魂会收归……” 话说到这里,周遭的环境忽然肉眼可见地出现了扭曲,色彩成块状分散撕扯,常京桐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都跟着周遭的环境拧动,视野变得颠倒没有形状,面前的常非人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了。 常非人想来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慢慢将话尾吞了回去,闭合的嘴巴像是个摇旗投降的标志,不过几秒的功夫,周遭的一切又原路返回,慢慢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 这一切悄然无声地发生在眼前,却比面对什么庞然大物都要震人心魂,威慑力十足。 常京桐心跳如雷,一时半刻也没有了声音。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常非人开了口:“这都是其中一个我……” 他的话突兀地停了停,浅色的瞳孔涣散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昏暗的视线里,常京桐思绪混乱,未曾发现这一处细微的不同,只以为他有所忌惮,不敢多说。 “总之,我会帮你拿到票的。” 常非人露齿一笑,又恢复到原先的跳脱模样。 “这里其实很简单,你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常京桐没有回应。 他这次的确看上去老实了许多,但常京桐却不会忘记先前那几次经历里头,他所扮演并乐在其中的捣乱角色。 既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他是站在自己这头的,那他的话也需要打个折扣。 只是常非人最后的话语终究是给了她一点微弱的希望。 还有机会回到现实中去,对常京桐而言,意义非凡。 她正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受到一点微小的动力,却在这时见到眼尾的位置闪过一片光亮。 常京桐不由得歪了歪脑袋,目光掠过挡在她面前的常非人,去看床边的窗户,却见那处小窗口正现出外头发白发亮的天空。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里,时间竟然已经拨到了白天。 常京桐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禁想到了某个可能性:“这里的夜晚也很短吗?” 常非人的脸上出现短暂的迷茫:“夜晚总是让人觉得太过短暂的……” 他的回应让常京桐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个符合要求的说话对象,她选择暂时无视他,简单洗漱清醒些后便去开门,却见另一头的焦孟芝也正好探出头来。 “你怎么在那里?” 焦孟芝惊讶地问了一句,在看到常京桐身后跟出来的常非人后又闭上了嘴。 “昨晚有什么异样吗?”常京桐从房间里走出来,“你有感觉晚上的时间缩短了吗?” “缩短?”焦孟芝跟着缓步走出房间,神色有些怪异地盯着他们两人瞧,“没有。” 焦孟芝停了停,补充道。 “可能是我胆子小吧,我晚上紧张得睡不着,觉得很难熬,一点都没感觉到时间变短。” 她的话刚说完没多久,另一个房门也开了,吴九思站在门边,似乎并不意外能见到他们。 “看来你昨天的猜测没有错。”吴九思走了过来,朝着常京桐说道,“越害怕越会成为凶手的目标。” “如果线索里提及的主人公就是凶手的话,那这名凶手想来最想消灭的,就是当初那个懦弱的自己了。” 吴九思咬字清晰,尾音不自觉地拉长,边思考边说道。 常京桐扫过面前这两人的脸色:“还是先把张瑞武找到再说吧。” 张瑞武这会儿的房间门还开着,几人没能在二楼找到他,便准备下楼查看,却在楼梯处就见到了他的身影。 “……他是想让绑定者重现当初的自己吗?” 只见张瑞武壮硕的身体被套在了一条白色的裙子里,紧身的裙子被撑得多处开裂,混杂着血肉的裙摆在楼梯处铺展开来,张瑞武就这么躺在楼梯的转角处,双眼大睁,停格在极端恐惧那一瞬间的面部肌肉扭曲着,失去生机的目光正对着楼梯上方。 常京桐抿了抿嘴,目光收回的时候在身边几人的脸上兜了一圈。 除了笑眯眯的常非人,其余两人都是神色严肃,看不出什么端倪。 如今人数越来越少,想来他们的危机感也不得不随之增加了。 第165章 入场(二十一)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常京桐皱着眉头回望楼梯处的张瑞武。 “……嗯,很香。” 焦孟芝犹豫着开口。 吴九思也跟着点了点头:“像是,玫瑰香水。” 本该弥漫着楼梯间的血腥气被一股霸道的玫瑰香气所替代,这味道太过浓烈,开始变得甜腻齁鼻。 至少常京桐就忍不住走开了,常非人随之跟上。 她走到走廊另一头缓了口气,朝着身后跟过来的几人说道:“这味道可能就是这一次的提示了。” 焦孟芝脸色不大好:“又是泥土,又是花瓶,现在还有香气。难道凶手真的就藏在花园里吗?” “花园太大。如果凶手真的是王嘉,那他完全可以在里头跟我们兜圈子,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 吴九思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气馁的话并不会对局势有所帮助。 常京桐:“先过去翻一翻尸体再确认一下吧。” 张瑞武的尸体僵硬又沉重,几人花了点时间,忍着恶心翻找了一遍,的确是没能找到额外的线索。 吴九思:“不如分开进花园。我从正门那边的路进,你们从侧门进去,试试看能不能包抄,把人找出来。” 焦孟芝:“嗯,这样总比等死好。” 常京桐见她们似乎真的将对彼此的怀疑放下了,心里有些复杂,不由得又看了常非人一眼。 他果然正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瞧,对这般‘和睦’的场面视而不见。 “……”常京桐回过脸来,“我前天晚上开门,只见到三楼的门板被关上了。虽然我并没有看到关门的人,但至少证明凶手会在晚上去三楼。” “三楼我们都看过了,没有什么能帮凶手杀人的工具,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回去三楼?”常京桐回想着当初那匆忙的一瞥,“我总觉得,三楼还藏着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 此时通往三楼的门板还敞开着,不确定凶手昨晚有没有上去三楼。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兵分两路吧。”焦孟芝看着他们的脸色继续说道,“我和吴小姐去花园,你们两去三楼,天黑前在大厅集合。” “其余的……,”焦孟芝停顿了一下,“就看命了。” 几人都没有意见,时间紧迫,各自都散开了。 常京桐带着常非人回了三楼,三楼看上去还是昨天那般混乱的模样,东西都堆在了地上,她特意蹲下来扫了几眼,并没有看到被踢倒撞损或破裂的瓷器。 这些随地乱摆放的瓷器就像一道天然的陷阱,要想在夜晚悠然地在这之中走动,还需要花些功夫。 她感觉得到昨晚时间的缩短,虽然不知道是她本人的错觉,还是常非人那话惊动了什么导致的局面,焦孟芝等人没有感觉,却不知道凶手有没有感觉。 常京桐站在三楼中央,目光慢慢扫过这三楼的布局和摆设,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的杂物上,在看到某处空荡荡的地毯时,不禁回想起昨天他们所站的位置,似乎并不在这一处。 常京桐跨过地上的杂物,目光扫过这片区域的地毯后,伸手去揪那长毛毯面,用尽气力将这一处的毯子推开,用手拂过底下的地板。 一旁的常非人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目光却没有从常京桐身上移开。 常京桐摸索了一番,又不死心地趴在地上,借着这处暗淡的光线细看那地板。 过了片刻,她猛地直起了身子。 在那处地板上,果然有一圈细小的间隙,但那间隙实在是太窄小了,只有指甲能插进去,常京桐如今的短指甲可不足够将那地板撬起来。 她不自觉地抿嘴,脑海里出现这个小洋房的布局。 “这下面,是你的房间对吧?” 常京桐的话让沉默的常非人笑了笑:“我可是最后选房间的。” 常京桐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自顾自地下了楼,进了常非人的屋子。 头顶的天花板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常京桐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停格在了角落的衣柜上。 她快步走过去,握住衣柜门,迟疑了片刻才一鼓作气地将门打开。 想象之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甚至连衣物都清理一空,空荡荡的衣柜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 常京桐半个身子探了进去,仰头去看衣柜上面。 在那暗红色的木板上什么都没有。 常京桐用劲去推,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难不成她猜错了? 常京桐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回到了三楼。 在三楼,常非人还坐在原地等她,见她一无所获地回来,还自以为友好地冲她露齿一笑。 “……” 要不是他的笑容过于灿烂,常京桐会以为这是他另类的嘲讽。 她想了想,直接挨着常非人,坐在他身边。 “你累了吗?” 常非人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忽闪忽闪的,常京桐没回应,坐在他的位置上重新扫视这间屋子。 难道她想多了?凶手只是顺带上了三楼? 常京桐没有回应,常非人也没有在意,还学着她盘腿扶住下巴的样子坐好。 过了几分钟,常京桐又站起身来,右手贴住墙面,一寸寸地拂过去。 墙体的细灰蹭到她的手上,她重点抹过先前没有堆积杂物的墙面,在某个使劲的瞬间,将一块薄薄的墙体推出一条细缝来。 “!” 常京桐连忙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掌心贴着木板,用力朝着一侧挪移,果然见那处木板像窗户一样被推开来,露出外头的天色。 常非人凑了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常京桐:“……” 猜的。 常京桐不过是根据藏匿三楼的门板,猜想其余的位置是否有类似的设计。 她本想着要是墙面也没有找到异样,就干脆去花园了。 但常京桐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解释,她探出头去,眺望了一下花园的方向,却见原本该是树荫遮蔽的花园当下竟然能清晰地看到内里分布的小径,更能看到两端互相靠近,又在某个交叉路口奇异地选择不同的道路擦肩而过的两道身影。 常京桐正好见到两人分开的瞬间,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花园果然有问题。 只是那凶手在夜里来这三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在夜里,绑定者可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即使凶手真的能在黑暗之中看清楚花园的景象,也不能因此得知绑定者的情况,对制造出‘受害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 第166章 入场(二十二) 常京桐收回放在远处的目光,开始扫视这个窗户的周围,却见窗户紧贴着一根近似烟囱的管道。 那管道呈灰褐色,正好处在墙角位置。 如果没有特别注意的话,就像一根排水管一样不起眼,常京桐扫了一圈,就这条管子特别扎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处的。 她忽然想到晚上听到的那几声沉闷声响,目光随着管道一路往下滑落。 下方是茂密的树冠,能隐约看到一条延伸进花园里的小径。 常京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禁又抬头去看花园。 花园里的两人速度有所减缓,但却在不大的园子里再次交叉错过。 常京桐盯住那处错过的交叉点。 会不会凶手就藏在交叉点的位置? 只是这花园有些邪性,要怎么才能顺利到达这处交点呢? 她想着想着,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了这条管子上,可没几秒,常非人的脑袋就从她肩膀的位置探了出来,试图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常京桐干脆指着这条管子问他:“你觉得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常非人靠着她的肩膀歪头去看,随口说了句:“是梯子吧。” 梯子? 常京桐的目光再次顺着这条管子落下,盯住了那条小径。 “……” 试试就试试吧。 常京桐推开肩膀上的脑袋,探出双手,一手去扶那条管道,一手扶着窗户边缘,双脚随之站在窗户上。 她的身子前倾,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另一只手跟着离开窗户,两手朝前探,抱紧了管道,正要一鼓作气借力将脚也放上去,却在管道贴近墙体的位置摸到了微微凸起的一个个节点。 常京桐不禁有些错愕,转头去看窗户边上的常非人,对方对上她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害怕了吗?” 常京桐抿了抿嘴,没应声,双手发力,借着管道背后的节点慢慢借力往下爬。 直到常京桐落了地,上面的常非人才随之抱住管道,动作迅速地往下出溜,几下就到了常京桐的身边,快走几步跟着常京桐的脚步进了花园。 铅蓝色的天空似乎在沉沉地往下坠,常京桐顺着这条小径一路往前走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空,两侧挪移开的树荫飒飒作响,好似在为他们的到来而欢腾雀跃。 常京桐越走越快,直到隐约见到了道路尽头,她才慢慢缓下脚步。 花瓶? 只见小径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交叉路口,而路口的中心位置,一个青花纹的花瓶正窝在树木的背后,露出影影绰绰的瓶身。 常京桐呼吸加快,太阳穴似乎正随着剧烈的心跳而鼓胀着。 她几步走到树下,迟疑地探头去看瓶口。 从这处看去,花瓶瓶口干干净净的,不像是能装入一个人的模样。 常京桐弯下腰去,伸手去够树后的花瓶,正要一鼓作气将其拉倒在地时,前伸的手却被后头伸出的一只手臂覆盖,冰凉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五指往她的指缝里钻,好似要和她十指相扣。 常京桐猛地一甩手,另一只手则在身后贴过来的常非人身上推了一把。 “你要做什么?” 从常非人怪异的动作里,常京桐几乎可以确信,这东西一定和凶手紧密相关。 “没什么。” 常非人勾了勾嘴角,这笑容常京桐很熟悉却又很陌生,至少在这张脸上,这种自带嘲讽意味的笑容从没有出现过。 常京桐想到了那双浅色眼眸背后代表着不同立场的声音,一瞬间警铃大作:“离我远点!” 常非人站直了身体,却并不走开,反而笑道:“我建议你放弃那个花瓶,天快黑了不是吗?我想,好好睡一觉对你熬夜过后冲动过剩的大脑会很有帮助的。” 这种说话的腔调…… 常京桐嫌恶地看着他,越发坚定了拿到花瓶的念头,但要背对着这样的常非人,单纯想想都让她寒毛直竖。 “退后,在我和你翻脸之前。” 常京桐绷紧脸,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常非人。 如果他执意要插手,那不如由她来开口试探。如果情况不妙,她也好提前下手。 常非人直视了她片刻,耸了耸肩,状似无奈地往后倒退了一段距离:“这样可以吗?我没有恶意。事实上,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不是吗?你想离开这里,而我可以帮你。” 常非人圆滑的话语让常京桐很是反感,特别是在和刚刚的常非人对比后,明明在同一个身体里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感觉,至少眼前这人,常京桐是断不可能轻易相信他的。 常京桐不想和他白费口舌,她瞥了一眼身后的花瓶,目光重新落在前头的常非人身上,身子微微下蹲,将手朝后探去。 “当。” 常京桐的指尖一勾,那花瓶便晃荡着倒了地,朝着一侧滚出了一段距离,在某块石子阻挡下停下了动作。 常京桐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花瓶倒地时跟着朝前滑出的卷筒。 她正想伸手去拿,却在弯腰的瞬间朝着常非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常非人抬起双手,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却算不上友善。 常京桐迟疑片刻,还是弯腰去拿。 那纸筒一抽出花瓶内便松散开来,里头的印刷铅字配合着一张小洋房的正面图跃入她的眼中。 这好似是一张报纸,只是经过了裁剪,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放大的新闻标题:“三台城惊现虐杀惨案!凶手是多年好友?”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看下头详细的描述,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阴冷的感觉随之扑来:“既然你想看,那就当面去看清楚好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攥住了常京桐的手腕,她下意识向后挣动,但面前这人不知何时竟然变得轻飘飘如同纸张。 失去了相抗衡的力道,常京桐一时不防,在这向后扯动的力道下带动着面前轻飘飘的人影朝着后方摔去。 “!” 常京桐心中一惊,但料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的身子向后倒入一片昏暗的色块之中,随着周遭的一切像浓墨一般散开,常京桐发现自己竟然蹲在一个人影身后,正对着前方一字排开的人群。 常非人不知何时蹲在了她前头,手里拿着一台相机,正对着前方。 第167章 入场(二十三) “老实点!只是拍张照片而已,要不要这么扭捏啊?” “阿丽都没有你这么怕羞啊!” “哈哈哈哈……” 人群爆开一阵大笑。 常京桐的目光跃过前头那人的背脊,定格在了人群正中间穿米白色连衣裙的人。 竟然真的是王嘉。 常京桐看着王嘉那熟悉的怯弱模样,他的双手瑟缩着放在胸前,身子拧动着不想被旁边的人钳制,却终究还是抵不过旁人的力道,被摁住肩膀朝前推了一把。 “咔嚓。” 常京桐将视线拉了回来,便见常非人按了好几下快门。 闪光灯将这一刻定格在相片之中后,那几人才将正中间的王嘉放开。 她一时错愕,不确定常非人的角色是这段故事之中本就存在的,还是常非人另外安置进去的。 “行了,你负责把东西搬进去吧,我们先进去看看。” 人群中有人指挥了几句,众人便朝着身后的小洋房敞开的大门走了过去,只留下王嘉还站在原地。 他白着脸,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不合身的衣裙歪扭地撑在他身上,肩膀处顶出了两块骨头的凸起。 直到那群人的声响远去,王嘉才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了常京桐的方向。 难不成他看得见我? 常京桐对如今所处的演绎空间倒是并不陌生。 每一次离开一个世界或是前往新的世界,那种穿过屏障的诡异感触,她已经不止经历过一次了。 不过,常京桐以为眼前的一切只是当初事情发生过后的重演罢了,可王嘉这一眼却让她迷糊了。 只见王嘉缓步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随着距离的拉近,常京桐也知晓了王嘉的目光真正落下的地方。 “你之前说的话现在还算数吗?” 他的目光没有阻隔地落在站起身来的常非人身上,对他身后的常京桐似乎并不在意,当然,也可能是他根本就看不见她。 面前的一切应当就是重演罢了。 可是这样一来,王嘉和常非人之间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 常京桐皱起眉头,耐心地等待常非人回应。 常非人将手里的相机盖子盖上,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只要你能做到。” 这两句不清不楚的对话之后,王嘉就迈步往一旁堆着的行李箱走去。 还没等常京桐开口发问,面前的一切又再次如泼开的水花般散开又凝聚,常京桐低头一看,自己现在正站在二楼走廊的位置,常非人依然站在她的前方,只给她留了一个背影。 “砰!” 常京桐刚张嘴,声音都还没发出来,走廊尽头的房间就响起一阵喧哗声。 “藏在这里!” “拉他出去!” 混杂在喧哗声中的是一阵惨叫,常京桐抿嘴,对重演的霸凌并没有兴趣。 “你到底想要我看什么?” 眼见着鲜血淋漓的王嘉被几人从房间里拖了出来,常非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嘉是绑定者,你知道吗?” 常非人终于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因为常京桐的错愕而加深了弧度。 “他……” 他难道不是凶手吗? 常京桐还没出口的问题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的确,绑定者不可能成为规则安排的凶手,这一点是绑定者之间内部的猜测。 规则从没有明确地说明过,只是…… “你以前就和他接触过?你和他之间,有交易?” 结合先前在小洋房外两人之间云里雾里的对话,常京桐不免想到了另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性。 难不成纸片背后的力量不仅会‘绑架’强迫他人成为绑定者,还会通过其他交易的手段来吸纳绑定者? 王嘉可能反杀了这群人,并以此和这股力量扯上关系,但以王嘉本身的情况,想来是这群人长期压迫导致的结果,可如果那股力量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个无恶不赦的人呢? 那股力量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其提供作恶的便利吗? 常京桐因为自己一瞬间发散的思绪而感到心悸。 “是,但不是我,是规则。” 常非人笑着朝一旁避让,让常京桐能看到走廊尽头苦苦求饶的王嘉。 那群人不管他越发微弱的求饶,揪住他的头发,朝着地板狠狠砸去。 “砰!砰!砰……” 常京桐抿嘴,脑海里响起在小洋房待的第一晚听到的敲击声。 “找到了。” 有人直接从常京桐的身体穿了过去,怀里还抱着一个青花纹的花瓶。 “呵,你不是喜欢这些东西吗?那就让你进去好了!” 常京桐闭了闭眼,随着闭眼的动作,周遭的嘈杂和一瞬间高昂起来的刺耳惨叫随之远去,她听到了常非人的笑声。 “他是个绑定者,甚至顺利通过了规则给予的考验,就和你一样。” 常京桐猛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混沌之中直视常非人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只可惜,他刚脱离考验就被人杀害了。规则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让他在这一次重演过后,得到永生。” 常京桐心中有股莫名的怒气:“你敢说他的死没有规则的手笔吗?” “被困在这里,不得不重演当初的悲剧,再成为凶手去夺取同类的性命,这就是他想要的永生吗?” 对于常京桐掩藏在平静话语之下的怒意,常非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笑容不变地说道。 “他想要有骨气地活着,而规则需要他的帮助,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常京桐将内里的情绪往下压了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如此费尽心思地让她看到王嘉的过去,常京桐可不认为眼前这人会忽然拥有了为他人解惑的善心。 周遭的一切慢慢重组,常京桐发现自己依然站在走廊的尽头,目光掠过常非人能看到走廊尽头窗户映照出来的黑夜。 “砰,砰,砰……” 有节奏的熟悉敲击声响在了常京桐的身后,她当即转身看去。 三楼的木板还向下敞开着,一个青花纹的花瓶在两只手的借力下抬起,又放下。 扭曲的身体挤压在花瓶之中,失去双腿的崎岖脑袋僵硬地朝上支棱着,双手拂过走廊的地毯,花瓶随着露出内里骨肉的双手支撑而稍稍抬起,再朝前荡去,落在了前方。 “砰。” 第168章 入场(二十四) 常京桐猜想自己当下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这才让常非人的心情越发地愉悦起来。 “看到了吗?”常非人弯腰低头,声音拂过常京桐的脸侧,“这个花瓶是他的归处,也是他的弱点所在。只要在白天的时候把这个花瓶敲碎,他就失败了。” 常京桐转身,对上了他的视线:“失败?” “死去,真正的死去。”常非人直起身来,轻声地说道,“你忍心吗?” 周遭的一切如潮水般褪去,常京桐朝后踉跄了一步,身后的枝丫戳刺在她的后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在她脚边,那个青花纹的花瓶还倒在地上,瓶口朝外。 周遭的光线昏暗,但还称不上是黑夜。 想来每当黑夜降临,王嘉就会出现在这个花瓶里面,因为身躯的不便,所以要借助小洋房外头的管道,利用双手爬到三楼,再从三楼下到二楼行凶。 他在第一晚时挥之不去的恐惧,有可能是某种提示,也可能是即将再次经历一次死亡,重回到花瓶之中的恐惧。 常京桐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常非人:“什么意思?你废了这么多力气,只是想劝我不要毁了这个花瓶?”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在喃喃自语,但常非人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罢了。你应该不想杀人吧?让双手沾上鲜血,在余生里反复懊悔……” 常非人的音量慢慢降低,在常京桐忽然扯出来的笑容之中完全消声了。 “好,我听你的。”常京桐满意地看着常非人收起笑容的脸蛋,“焦孟芝他们在哪里?这你应该也知道吧?”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两秒,常非人再次露出笑容来,声音柔和平稳:“当然。” 。 浓稠的黑暗笼罩着小洋房,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将里头的人囚禁在屋内。 常京桐站在窗户边上,脑海里还回想着几分钟前和焦孟芝等人的对话。 “我希望你们能信我一回。” “今晚不管听到什么声响最好都别出来,准备好防身的东西。” “如果我今晚没活成,你们就去三楼,仔细摸一摸墙,看到路就走。” 当时常非人已经被她赶到了房间里,但保险起见,常京桐依然没有明说窗户和管道一类的词。 她对常非人具体的能力并不清楚,更不了解对方为什么会忽然切换了一个‘性格’,但以免常非人真的能够感知到这类关键词,到时候横加阻挠,常京桐便兜了个圈子。 反正三楼的空间有限,即使那扇窗户被关上了,她相信这两人还是能理解她的意思。 至于其他的,她暂时也无能为力了。 “你……” 两人显然都有很多问题要问,但都没能问出口。 毕竟当时的天已经快黑了,而只要稍微细想,就能隐约猜出常京桐的意图。 可即使知道了她的想法,她们出于重重考量,虽说不会横加阻拦,却也无法抛去性命和她一同放手一搏。 “我知道了。” 最终,再多的话都只是浓缩成了一个沉默的拥抱。 常京桐搓了搓后脖子,对刚刚焦孟芝带头的拥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怪异。 她对人与人之间亲密的举动仍然无法适应,但这没关系,她最终还是会恢复到一个人的生活。 这里遇到的人,估计是无法再次相遇了。 这么一想,常京桐倒是觉得心里平和了。 她低头再次看了一遍那张敞开的纸筒。 那张剪裁出来的报纸只写了王嘉的惨死,却并没有提及数名凶手的死亡。 在当初事情曝光的时候,凶手还活着,王嘉并没有动手将他们杀死。 常京桐转身看向敞开的房门,想了想,干脆迈步出去,站在了走廊中间。 夜晚四周静悄悄的,站在这一处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好被三楼下拉的板子给挡住,只能看到一条黝黑的缝隙,看不见半点月光。 “砰,砰,砰……” 常京桐没有等多久,就听到三楼传来的敲击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视着发出声音的源头。 那声音越来越近,常京桐很快就看到了那陷入花瓶之中的扭曲生物,却再也找不见王嘉的一点痕迹。 那花瓶怪一见到常京桐,忽然无声地张开脸上的空洞,那里想来是嘴巴的位置,在这一下无声的呐喊之后,花瓶怪的双手前伸,瓶身微微前倾,忽然加快速度朝常京桐爬来。 “砰!砰!砰……” 不过眨眼间,那花瓶怪就已经快到常京桐面前了。 常京桐深吸一口气:“王嘉!” 这一声喊叫几乎将深夜的静谧给生生地撕碎。 常京桐的脑海不受控制地去仔细回想当初所听所见的规则:‘请注意,打扰到夜间平静的绑定者将为凶手提供一段宝贵的自由活动时间。’ 所有人估计都在听到花瓶怪发出的动静之后都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动静,第一反应是凶手的自由活动时间必定比平日里还要凶残,但常京桐想要赌一把。 对于常非人的话,常京桐只听一半信一半。 王嘉固然可怜,但他杀了许多人是事实,他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恻隐之心,但常京桐不相信常非人故意说那些话,真的是为了保住王嘉的性命。 且不论常非人的诡异,单单是常京桐这段时间以来和他打的交道,就知道他内里的‘性格’对她再友善,都拥有着最根本的恶意。 那股恶意有时甚至不是为了夺人性命,只是为了制造出荒诞的恶作剧场面。 这样的人,常京桐对他所说的话不会简单地进行是与不是的区别。 她怀疑,无论是将花瓶砸碎还是放过那个花瓶,都不会打出最佳的结局。 当然,只是单凭常非人的反应,常京桐猜想常非人还是偏向于激怒她,让她直接将花瓶毁坏的。 而如今,常京桐想试着测试第三个结局。 在她面前,陷入在花瓶之中的狰狞生物已经近在咫尺,他的身形在听到那声震耳的喊叫后停格在了原地,右侧埋藏在烂肉之中的瞳孔紧缩着,露出皮肉的指节紧抓住地上的长毛地毯。 距离太近了,常京桐甚至能看到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失去牙齿的空洞微微呼出的白雾。 温度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下降了。 第169章 入场(二十五) 常京桐下意识憋住了呼吸,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她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她和王嘉几次短暂的接触之中,都看得出他性格的懦弱。 而那段新闻报道,更是让常京桐窥见了他本性里可能存有的善良。 窝囊是窝囊,但常京桐见王嘉在重生之后和常非人确定了交易依然有效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想过在规则重演死亡景象时反抗,常京桐多少愿意赌一把。 赌他本性不坏,赌他能够在自由活动时间里恢复本来的面貌,赌他能够在自由活动时间里指明这世界可能存在的第三条道路。 而现在,常京桐面对着这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孔,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如今的举动会不会又是被这间小洋房激化她体内冲动情绪而导致的结果。 但如今再去思考这些,已经晚了。 常京桐浑身僵硬,指尖随着思绪的活跃而抖动了一下。 在这时,面前狰狞的生物忽然朝后仰,在短暂地拉开距离之后,竟好似站立不稳般直接朝后倒去。 花瓶骨碌碌地朝着侧边滚了一段距离,坑坑洼洼的脑袋上,那个空洞越张越大,怪物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无声的呐喊将他的苦痛全然封锁在洞口之中。 常京桐猛地喘了口气,在嘴里喷出的白雾之中盯紧了面前挣扎不已的生物。 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常京桐的皮肤上浮起一层颤栗,眼睁睁看着那怪物状似痛苦地从花瓶里面一寸寸爬了出来。 随着怪物往外爬动,他的皮肤像沸腾一般跳动起来,密集的鼓起和凹陷,皮肉之间撕裂和组合,他的身形也跟着慢慢拉长,腰身之下的不规则肉团开始朝外拉伸。 或许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几小时,常京桐感觉自己的鼻尖发凉,双目干涩,趴伏在地上的那只怪物也终于慢慢将脸扭转了过来。 “……王嘉。” 常京桐努力将声音从发紧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恢复原本样貌的王嘉淌着满脸的泪水,好似浑身无力般瘫软在地上:“杀了我,杀了我……” 他的声音混在哽咽声,却透露着决绝的央求。 常京桐蹲下了身子:“我要怎么做?” 王嘉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房门就打开了。 常京桐抬头扫了一眼,没有意外地见到了站在门边的常非人。 她一开始就没想过真的能瞒住他,他的能力可不是锁个房门就能拦住的。 “我就知道,”常非人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轻飘飘的话语在静谧的夜晚里格外的清晰,“他的灵魂早就不属于他自己,即使你不想通过毁坏花瓶逃离这里,也不可能帮他解脱的。” 他的话落了地,却没有得到一个眼神。 常京桐目光早就从他身上挪开,正专注地看着地上的王嘉:“不用管他,你说你的。” 常非人:“……” 王嘉的面容出现了几秒的空白,他似乎对这内幕并不知情,听到常非人的话后有好一会儿眼睛发直,半天没有开口说话。 常京桐皱起了眉头。 规则只说能让凶手拥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可没有将这段时间的具体时长告知给绑定者,她只得追问道:“打碎花瓶你会怎么样?” “他会陷入又一个轮回,”常非人不甘寂寞地凑到她身边来,“而你却可以拿到票离开。” 常京桐冷笑:“你不是不想让我砸碎花瓶吗?” 常非人得到了常京桐的回应,倒是重新变回游刃有余的模样了:“不砸碎,我们可以在这里再待几天。” 常京桐简直要被他的话气笑了,敢情他自己不会死,便不在意别人的死活,而且,她可不认为待在这里只有王嘉这一个威胁。 “你的学习进度怎么样了呢?”常京桐冷冷地看向他,“别告诉我你不准备演绎异类这个角色了。” “哪里话。”常非人的笑容并不因为常京桐的嘲讽而有所削弱,“事实上,明天这里就是我的舞台,三个人,包括我,我们可以玩一场有趣的捉迷藏,挑选出唯一的幸运者。” 他不顾常京桐冷漠的脸色继续说道:“就在花园里进行,你觉得怎么样?” 看来总人数达到三人是检验异类学习成果的触发条件之一。 常京桐不解:“所以你到底学了什么?我们白天那会儿互相合作的场面也能让你学到杀人的快活吗?” 常非人直接坐在了地上:“原来被你发现了。异类这个角色的确是会根据绑定者的表现进行调整。如果所有人都互相防备和伤害的话,我也会更强大,但这并不代表着你们那所谓的友善就能削弱我不是吗?” 常京桐看着他欠揍的模样磨了磨牙。 明明是同样的面孔,怎么换了个‘性格’就这么让人不爽呢? “而且,这里还是试验品。”常非人笑着举起手来,做出调整旋转开关的手势,“我可以做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多的多。”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两秒,常京桐漠然地移开视线,对着地上的王嘉说道:“我会试着帮你,但能不能帮成就要看那你有没有勇气了。” 。 焦孟芝又一次失眠了。 她不自觉地在房间里踱步,时不时看一眼窗户,又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程成坤等人的死相,在某个瞬间将他们的面孔换成了常京桐的模样。 焦孟芝心里打了一激灵,忍不住又走到了门边,正想着将耳朵凑过去的时候,那门锁当着她的面朝着一侧轻轻扭转了一下。 “咔。” 这一声轻微的拧扭声让焦孟芝的心跳一瞬间跃到了极限,她的呼吸急促,双手紧握住刀把,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是我。” 熟悉的清冷嗓音让焦孟芝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思绪还来不及在怀疑和相信之间跳跃,就见到那张冷漠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外。 平心而论,那张脸完全是顺着最讨喜的模样去长的,只是那本该令人放松警惕的模样装上内里的灵魂之后,便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当那双眼睛盯着人看时,总让人联想到森林里的狼群,竖立的瞳仁和冰冷的獠牙,但当那人一开口,所有负面的印象便会如同潮水般散去,只剩下漫上心头的心安。 “出现变故。房间里不安全了,现在我需要你们离开这里,躲得越远越好。” 第170章 入场(二十六) 常京桐的话说完后便将焦孟芝的房门完全推开。 焦孟芝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根火把,四四方方的木棍显然是从某张椅子上拆出来的,上头裹着沾了油脂的衣物,燃起的火焰带着炙热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外头冰冷的寒气。 焦孟芝迟疑地挪动脚步,却不是朝着外头走动,而是朝着侧边挪动,她的目光掠过门边的常京桐,看到了她身后的吴九思。 焦孟芝:“怎、怎么回事?” 常京桐:“事情我已经和吴九思说过一遍了,时间紧迫,你可以在路上问问清楚。” 常京桐为了说服吴九思出来花费了不少功夫,她可不想再重复一遍这一流程。 “呵。” 在走廊的一头,一道冷笑声诡异地穿透距离,传到了常京桐的耳中。 “你想故技重施?你只会烧东西这一招吗?” 焦孟芝听到了这声音,终究抵不过好奇探出头看朝着声源处看了一眼。 只见走廊的尽头处,三楼的门板已经被阖上了。 那时时刻刻总是跟在常京桐身后的常非人正站在那里,而在他的脚边,搁置着一个莫名熟悉的花瓶,花瓶的边上还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王嘉?!” 焦孟芝惊讶地喊了一声。 王嘉扯了扯嘴角,朝她露出个畏缩的笑容来,他的脸上带着几处淤青,鼻子下头更是垂着两条半干不湿的血迹,双臂正紧抱着常非人的大腿,身子不敢靠在常非人身上,只能双臂交叉朝向自己,五指用力抓紧他的裤脚。 这幅场面完全脱离了焦孟芝的想象,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已经睡着了,如今正在梦境里,这才能有如此跳脱的发展。 “招不在老,有用就行。”常京桐被他烦得不行,随口回了一句,“你的激将法对我来说没用,就算这里真的会放大绑定者的情绪和冲动,我也不可能突然会有中途放弃的念头。” 常京桐对上屋内的焦孟芝:“快出来吧。就算王嘉真的要杀人,还有常非人替你挡着,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呵,你确定要听她的吗?”常非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她想把这里给烧了,你们想好了要跟她一起冒这个风险吗?” “就算把这里给烧干净了,规则也会在明天将这里复原,你不过是白费功夫,还可能触发规则的禁区,将所有人拉下水。” 常非人的话多多少少震撼了站在门边的焦孟芝。 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没猜到过烧毁屋子这个选项。 “怎么?难不成你之前试过?”常京桐明显不耐烦起来,话语变得越发的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冰渣一样朝外丢去,“这里不是试验品吗?那就让我来替你试试这个可能性好了。” “出来。” 常京桐再次对着焦孟芝说了一句。 焦孟芝的大脑还在天人交战之际,却见旁观了全程的吴九思直接掠过了常京桐,一伸手就攥住了她拿刀的手腕:“走!” 手上拉扯的力道一下子将她带出了房间。 焦孟芝猛地提起的一口气很快就散了。 她的身子还好好的,面前的一切在跨出房间后依然处于对峙的紧张场面之中。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她的目光掠过身后走廊相对而立的两人,心中的震撼迟迟无法平复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匆匆地走下了楼梯,跨过了张瑞武的尸体。 那阵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很快就被抛到了身后,吴九思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前方传过来:“你还听不懂吗?那女人要把这栋房子给毁了。” 前方的小径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们面前,焦孟芝急促的呼吸混杂在高昂的问句声中:“为什么?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 “有用又怎样?没用又怎样?”吴九思的脚步慢慢放缓下来,“你总不能又要摘桃又要怨种桃的人吧?” 两人在大门前停步,焦孟芝在昏暗的视线之中看到了吴九思回过头时凝重的表情。 “她说了,万一失败,我们就趁着天亮去小洋房三楼,顺着找到的路去往花园,把交叉路口的花瓶砸了。” 吴九思的话刚落下,身后的小洋房一楼忽然燃起了一簇火光。 那簇火光通过一楼的窗户,如同一盏明灯般照亮了昏暗的夜空。 焦孟芝下意识握紧吴九思的手,两人一同盯着那处火光看。 小洋房几乎都是木制构造,火很快就窜了起来,甩着火星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多少有点惊异于火力的迅猛,这让她不免有了猜疑。 她仔细回想了常非人展示给她的‘回忆’,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既然规则选中了王嘉,并将他困在了这里,那某种程度上,这个世界算不算是由王嘉建成的呢? 按照这个思路想,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所以作为他栖身之所的花瓶被摔碎了,绑定者可以借由王嘉‘破碎’状态下的漏洞离开这个世界。 而现在,当王嘉认定了火会烧起来,在迫切想要知晓烧毁屋子能不能逃离这里的情况下,他的迫切会不会就是促使火焰加速翻腾燃烧的关键? 既然如此,他们可以利用王嘉无意识的心理暗示彻底毁掉这里吗? 常京桐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面前的火光跳跃着,以不合理的速度眨眼间就让一楼陷入火海之中。 她匆忙转身,朝着二楼走去,手中的火把舔过木制的楼梯,当即欢腾地攀爬而上,将楼梯中转处的尸体吞吃入腹。 常京桐踩在二楼的长毛地毯望向走廊的尽头,她的背后是翻腾的火光,面前是放手一搏却仍然会因为怯弱而被受制于躯壳内的异类胖揍一顿的王嘉,对方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隐隐发着光,衬着他脸上的淤青伤痕似乎都顺眼了许多。 站在王嘉旁边受制于‘凶手’这个角色的异类此刻正绷着脸。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常京桐恐怕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怎么?你不是说不会有影响吗?”常京桐随手将火把丢弃在某个房间之中,火光照耀着她漠然的神色,带着某种胜券在握的傲然自信,“现在看来,你的推测要落空了。” 第171章 入场(二十七) 常京桐的话显然让王嘉的脸色越发的明亮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肿的眼睛都睁大了不少。 “你现在的力量应该不简单吧?” 常京桐扫了一眼就知道她刚刚下楼的时候,王嘉肯定又被常非人揍了。 虽然她的确是和王嘉做了一笔交易,她负责搞事,王嘉则负责拦住常非人,但还是无法理解受制于当下躯壳和角色的常非人怎么能那么轻松就能将王嘉‘折磨’成这样。 按照她刚刚的猜想,身处在这个世界并隐约成为世界核心的王嘉应当非常强大才是。 难不成是被他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怯弱的性子给拖累了? “呵,不过是只蝼蚁。”常非人挺直了身板,倨傲地抬起下巴,似乎不屑于和抱住他腿的王嘉计较,“你再这么闹下去,还想要拿到票吗?” 常非人看着几乎舔到常京桐后背的火光,不满地抿嘴:“我带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做慈善的。这种人,规则手底下要多少有多少,就算让你救了一个又能如何?” 听到这话,常京桐突然笑了。 衬着跳跃的火光,常非人的瞳孔一瞬间几乎收缩成了一条竖线。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常京桐朝着自己露出这样明媚的笑容。 “原来你对我还有那么大的期望呢?”常京桐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到底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 常非人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条直线,原本在她离开期间积攒成堆的讥讽话语统统在某个瞬间凭空消失了,他只得冷哼一声,状似懒得和她辩解般撇过头去。 “走吧。”常京桐扫了一眼忐忑的王嘉,轻声地说道,“火太大了,再晚点肯定会烧伤的……” 这话一落下,常京桐身后温热的火焰忽然变得炙热灼痛起来,她裸露在外的后脖子被焰光一带,登时像被刮掉一层皮似的,疼得她下意识朝前闪躲了一下,带动飘拂过空中却没有损伤的头发撤到了窗边。 “……” 常京桐抬手摸了一把微凉的发丝,看向王嘉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接受到了常京桐的视线,嘴唇颤抖了一下:“走,走吗?可是……” 他自以为隐晦地抬头看了常非人一眼,又在对方侧头的动作下迅速收回了目光。 常京桐迟疑了片刻,朝外头黑黢黢的花园看了几眼,终究没能看到大门的境况,更没能找到吴九思两人。 “让他跟着我吧。” 常京桐还是第一次明目张胆的忽悠人,一时不确定尺度,更不确定王嘉买不买账,毕竟这会儿他的能力不仅能决定他自己的生死,更能决定她的生死,但这无疑是试探纸片背后那所谓规则的一个大好时机,常京桐不愿意放弃,那就只能放手一搏了。 “你先走。”常京桐让出窗户的位置,忍着火焰摇曳时炙烤的热度,沉声说道,“你往大门的位置跑,不要回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他……” 常京桐糊弄的话干巴巴地说到一半,下意识撩眼看向常非人,千万思绪转眼便在大脑里过了一遍。 她到底还是怕常非人会开口捣乱,干脆走到常非人身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防止他跑开,另一只手随时准备在他不该开口的时候给他捂嘴。 “曾经有人成功脱离了规则的束缚。一般来说,只要脱离了规则设定的出口就能够永远地逃离当下的世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这栋房子被毁,出口必然会打开。” 常京桐缓慢而清晰地说着话,目光始终紧盯着王嘉,并没有注意到一旁常非人隐晦的目光。 “你一定不能回头,只要一直往出口的位置跑,离开大门,一切就结束了,听清楚了吗?” 王嘉的目光随着常京桐的话,慢慢地挪到了她旁边的常非人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想要确认这个‘异类’角色身份的话终究还是在常京桐背后那对可怕的眼神攻击下吞了回去。 既然在他面前已经有了一个‘成功者’,王嘉的眼神当即坚定了不少,这份坚定让他积攒了开口询问的勇气:“那他,我是说,你遇到的那个人,他之后还是必须充当异类吗?” “额,我是说……” 王嘉一说完就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当即试图在常非人可怖的目光之中迂回一下,却见常京桐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几近发怒的常非人,忽然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是的。不过他和规则是平等的。他喜欢当异类,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你能理解吧?” 常非人的身子被常京桐强硬地扭转过去,侧身对着松开手来的王嘉。 常非人的目光不由得随着视野的变动而落在了常京桐身上,他抿紧嘴唇,在常京桐刺眼的笑容里暂时将话咽下了。 “现在,出发吧。”常京桐的尾音上扬,尽自己所能地鼓舞这个彷徨的灵魂,“记着,离开出口你就解脱了,清楚了吗?” “嗯!” 王嘉像是个涉世未深的懵懂青年,在喝下这碗毒鸡汤之后热泪盈眶,目光在常非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确定了心中所想后,便起身去扒二楼的窗户。 常京桐正想帮他一把,却见他一手抱着花瓶,一手迅速地在墙体上攀爬,借着脚下时不时的踩点,很快就落到了一楼的地面。 “……” 看来王嘉长期在花瓶里利用双手行动已经让他潜意识地认为,自己如今的臂力仍然能和凶手时期媲美。 常京桐闭上嘴巴,没有想要提醒他的意思,只在王嘉抬头时朝他挥了挥手,看着他朝着远处跑去。 “就算你发现了运转的秘密也没有用。”常非人扫兴的话凑到了她的耳边,“规则不可能放他离开的。” “你试过?” 常京桐随口怼了一句,扒着窗户探出身子,她的后背已经被这里的热焰烤得发疼,实在是待不住了。 她一转身,就见到了黑着脸盯着她看的常非人。 常京桐想了想,他也算是没有过河拆桥,先不论他们之中到底有几个‘性格’,是谁害了她,又是谁试图让她拿到‘票’,背后真实的目的是什么,至少面前这个人刚刚没有当着王嘉的面拆她的台,还阴差阳错地成了王嘉认证的正面例子,给她省下了不少功夫。 “走吧,别真成了烤乳猪了。” 常京桐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常非人的目光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在发着光,他抿紧嘴唇,迟疑了两秒,还是抬手去握常京桐的手。 可还没等他握住那只悬空的手掌,那手掌就主动凑了过来,在他的掌心用力拍了一下,发出一下清脆的拍打声。 常京桐:“刚才谢啦!快出来吧!” 那人无知无觉地笑着往下爬,灿烂的笑颜很快消失在了窗边。 手心发麻的常非人:“……” 第172章 入场(二十八) 吴九思和焦孟芝在门边焦急地推搡着那扇大门,可大门始终纹丝不动地挡在她们前头,眼见着火光大盛,几乎将天空照得发白,却终究没能逃出这里。 “不能在这里耽搁了。”焦孟芝从慌乱之中定下神来,“我们先躲起来吧!继续待在这里太显眼了!” 眼下将花园的小径照得明亮,她们两人在这里逗留的确是特别扎眼。 吴九思没有多做犹豫,和焦孟芝一同躲进了小径边上的树荫下。 茂密的枝丫遮挡了她们的身影,两人各自背对着彼此,目光警惕地在同样融入黑暗之中的阴影处扫动着。 空气中没有一丝焦臭的味道,反倒是有一阵花香隐隐约约地传入她们的鼻间。 焦孟芝内心的焦灼带动着心跳的鼓动一阵阵地往大脑上涌,让她太阳穴跟着鼓胀起来,呼吸都不自觉加快了,她的目光不断地在去往小洋房的路上扫过,却无论如何都没能见到常京桐的身影。 她死了吗? 难道失败了吗? 焦孟芝还没从复杂的情绪之中挣脱,就忽然听到身后的吴九思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这一低声惊呼让焦孟芝迅速转过身来,火光的照耀和树荫的遮蔽让那人横冲直撞的身影时隐时现,虽然无法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却足够让焦孟芝看清楚他手里抱着的花瓶。 “是王嘉!”吴九思一下子攥紧了焦孟芝的手腕,“他逃出来了?” 焦孟芝的目光屡屡掠过王嘉的身影朝后张望。 “小桐没出来吗?!你有看到吗?” 吴九思的沉默让焦孟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么说来,是失败了吗? 那女人死了? 焦孟芝还没从巨大的失望和难过之中挣脱出来,却见吴九思忽然将压低的身体直立起来:“不能让他逃了!” 焦孟芝感觉手上一轻,吴九思抓住她手腕的五指松开来,人迅速朝前窜了一段距离,跟着王嘉的身影朝着小径的位置疾步走去。 焦孟芝握紧拳头,原地踌躇了片刻,很快咬牙下定了决定,迈步跟了上去。 明亮的火光在空中摇曳着,焦孟芝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目光死死地锁着前头奔来的王嘉。 近了! 近了! 他来了! 焦孟芝看到前方的吴九思猛地朝外扑去,她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局势,双腿就麻木地摆动着跟上去。 “王嘉!” “啊!” 混乱之中,焦孟芝只听到了一声惨叫,分不清是谁的嗓音。 前头吴九思身形一扑,直接将踉踉跄跄的王嘉扑倒在地,焦孟芝连忙冲了过去,眼见他手里护着的花瓶骨碌碌地在他怀里滚了出来,她连忙弯腰将其抱了起来。 “说!你把那女人怎么样了?!” 吴九思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喊出的嗓音还带有难以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王嘉疼得大叫,下意识抬起手来抱住脑袋,身子像虫子一样拧扭起来,试图将压制住他的人掀翻下去。 场面一度混乱,焦孟芝紧盯着扭打在一处的两人,迟疑着回头看向那片明亮的天空,怀里的花瓶冰冷冷地隔着单薄的衣裳熨着她的胸膛,她的指尖发僵,不确定要不要在现在就将花瓶砸碎。 现在砸碎,常京桐还能活吗? “喂!花瓶在我这里!” 焦孟芝朝着吴九思喊了一声,一阵凉风拂面而来,这才让她发觉脸上湿漉漉的一片,被泪水模糊了视野的眼睛在微风的吹拂下带上了冰凉的刺痛感,她缓了口气继续喊道。 “要现在砸碎吗?” 吴九思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到被她压制在身下的王嘉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呼吸忽然变成异常的沉重,吴九思一瞬间心思百转,当即一手摁住他的肩膀,一手攥住他的喉咙,正要以花瓶作为威胁追问常京桐的下落,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王嘉!” 。 常京桐从二楼爬下来后便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往大门的位置走,中途还回头确认了一遍楼房的焚烧情况,见屋顶慢慢塌陷下来,悬着的心才刚往下放放,就再次听到了身后常非人的冷笑声。 鉴于他先前的配合,常京桐不想浪费口舌和他争论,反正他们很快就能知晓这一招到底能不能行得通了。 眼见着没有树荫遮蔽的小径出现在眼前,常京桐连忙加快速度跑过去,心里却有些没底。 王嘉比她先出发,更是一路跑过来的,按理说应该比她先到才对,他到现在都没有离开大门吗? 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能感应到这世界的崩塌呢? 常京桐一跑上小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到不远处抱着花瓶站在一旁的焦孟芝,还有两人倒在地上,不用想都知道这两人会是谁。 这又是什么进展?! 常京桐一口气当即提了起来,只能先不管不顾地喊一声,制止住倒地两人的互相伤害。 “王嘉!” 王嘉满脸鼻涕眼泪地仰起头来。 那声代表着希望的喊叫声传入他的世界里,却让那些深埋在他记忆里的惨痛记忆翻挖出来,变得越发地鲜明和清晰,带动着身上的疼痛感一遍遍地提醒他再次坠落可能迎接的苦难。 他不能待在这里……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那些不由自主,他绝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他得离开,离开这个世界! 在不远处房子轰然倒塌的声响中,王嘉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大门上。 ‘现在这栋房子被毁,出口必然会打开。’ 随着记忆中常京桐坚定的声音响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扇紧闭的大门隐约露出一条缝隙来。 ‘你一定不能回头,只要一直往出口的位置跑,离开大门,一切就结束了,听清楚了吗?’ 王嘉双目赤红,呼吸沉重,他忽然大喊一声,咬牙将身上望向常京桐的吴九思掀翻在地,狼狈地朝着大门的位置爬动。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带动着他瘫软的身子,迅速朝着大门的位置爬去。 可不过眨眼间,王嘉身上的皮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拧动,下身的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绞动的咯吱声,疼痛感让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吼,赤红的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那扇大门。 “他要逃了!” 焦孟芝焦急地喊了一声,情急之下,目光落在了怀里的花瓶。 她的嘴唇早在前头的焦灼急切之中被牙齿啃咬出了血气,焦孟芝抿嘴,在隐约的刺痛感中提起一口气,将花瓶朝着地面砸去。 “!” 跑到近前来的常京桐还没来得及因为王嘉的奋起而落下心头大石,又在焦孟芝的动作下猛地提起,身子迅速朝前扑去。 第173章 新瓶旧酒(一) 这一瞬间的混乱似乎将时间拉成了不等的扭曲长线,常京桐的视网膜中印刻着的花瓶直线朝下坠落,她能看到自己的双手朝前揽去,却始终跟不上那花瓶坠落的速度。 眼见着花瓶底部和石子路有了接触,常京桐的身子也落了地,膝盖关节才刚感觉到触地的撞击,还没感应到随后的钝痛感,更没来得及感知体内的绝望,面前的一切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常京桐一瞬间感觉呼吸困难,身体还没能从前伸的动作之中收回,便落入了一片撕裂后的黑暗之中。 她的身子被黑暗裹挟着,好一会儿才取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力。 常京桐第一时间回头看了一眼。 浓稠的黑暗之中,只有那人的身影还屹然站在原处。 “……怎么回事?” 她轻飘飘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之中传开,被周遭的暗影所吞噬。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常非人迈步走到她的身边,“王嘉离开,把规则引出来了。我必须把你带出来。如果被它发现,你就完了。” 常京桐一瞬间放下心来,那会儿她的关注点都在花瓶身上,看来当时的王嘉的确是赶在花瓶落地前离开了大门。 但她很快想到了这段话的疑点:“因为我没票吗?” “呵。”常非人皮笑肉不笑地蹲下身来,和坐在地上的常京桐四目相对,“原来你还记得拿票这件事啊?” “……” 常京桐眨巴眨巴眼睛,倒是没有太多负面的情绪。 事实上,能够和规则对着干,她心里倒是挺快活的。 “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比起那张让她厌恶的纸片,常京桐更好奇其他人的情况。 常非人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一抿嘴,不满地开了口:“既然他们有票,那自然是继续接受规则的考验。” 常京桐:“那王嘉呢?他能脱离规则的控制吗?” 常非人:“不可能。” 常京桐皱起眉头:“那他能离开那个循环吗?” 她记得当时房子已经倒塌了,虽然当时常京桐言之凿凿,但实际上她也不确定房子被毁后有没有可能帮助王嘉离开那个鬼地方。 这次常非人没有回应,他沉默地转过头去,似乎透过那片黑暗看到了什么。 “我们该走了。” 常非人说完就要拉常京桐起身。 “怎么了?它追上来了吗?” 常京桐顺着他拉扯的力道站起身来,这时才感觉到膝盖磕碰后的钝痛感,但她现在显然有更感兴趣的事情。 “你看不到王嘉的情况吗?” 常京桐没能得到回应,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嗯,他不见了。” 常非人的话从前方飘来,常京桐理解了他的意思后,倒是松了口气。 毕竟,再没有比他被困在那处房子,不断循环死前死后的折磨还要更痛苦的事情了。 “说起来,那前面死的那两人呢?他们会去哪里?” 常京桐边问边忍不住低下头去,下方阴沉悬浮的幽暗似乎有无形的黑影在移动着。 她迈动的脚步不自觉地在跟随前方常非人时,一下下地落在他离开的轨迹上,没有注意到常非人朝后扫过的目光。 “……死了就是死了。”常非人的语气随意,但到底是没有先前那么不快了,“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常非人边走边回转身子揽住常京桐的肩膀,带着她身子朝着那片无穷无尽的黑雾之中跃了进去。 常京桐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等她再次睁开,正好见到周围最后一层黑雾褪去,头顶温暖的灯光洒下,房间里温暖的馨香团团将她围住。 常京桐的目光从光亮的木制地板扫过,掠过那片粉蓝色的床单,最后停格在了窗外闪着暖黄色彩灯的一角。 “这又是哪里?” 常京桐走到窗边。 这里是二楼,窗户下头是个庭院,摆放着几只沙滩椅,在彩灯的闪烁之中带着度假村的风味。 庭院不大,周围用篱笆围起来,目光挪到远处,还能看到周遭亮灯的人家,站在敞开的窗户边上,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海浪声响。 常非人迈步走到她身边,还没开口,房间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叩叩叩。” 三下叩门声后,是突兀打开的房门声响,外头一个长发的女人探出头来,在见到常非人的时候错愕地一瞬,这才笑着开了口。 “阿常,你怎么在这儿?”那女人问完,似乎并没有奢望得到回复,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常京桐,“小桐,六点聚餐,你能先下来帮忙吗?” “不是直接叫餐吗?外卖没订?” 常非人的话让那女人的笑意消散了许多,她的视线再次在面前两人之中扫了个来回。 “是,叫餐了。我不是想着让小桐先下来聊聊天嘛。既然你们没空,那我就先下去咯?” 女人话里的调侃没有得到面前两人的丝毫动摇,她不爽地撇撇嘴,转身就走,连房门都没有关。 “拿票?” 常京桐仰头看向身边的常非人,在他的沉默之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你为什么那么想帮我拿到票?”常京桐望向外头闪烁着点点明星的天空,“如果我不想要有票呢?” 那张所谓的票,虽然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片,却能够轻易地将她拉入一个个荒诞的谜题之中。 尽管常京桐至今对纸片背后的力量没有过多的了解,但至少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绝对不想帮助那股力量或助长它的气焰。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要毁掉它,而拥有那张纸片,不得不跟着纸片上的委托往前走,显然违背了她的想法。 “没票,你会消失,这样也没关系吗?”常非人对上常京桐的目光,富有攻击性的面容在这一刻灯光的照射下倒是显得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得先活下去不是吗?” 常非人缓步走到门边:“走吧,聚餐要开始了。” 两人站在房间的两头,一时陷入了微妙的对峙状态。 常非人的话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打开的潘多拉盒子,里头可能是珍宝,也可能是魔鬼,但却只有一次测试的机会,所以只得小心地将盒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而不是选择打开它。 常京桐沉默地看了常非人片刻,抬手在粘上灰尘的衣服上拍了拍,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常非人的身边,跟着他一同离开房间。 第174章 新瓶旧酒(二) 常京桐跟随着常非人的脚步往楼下走去。 这栋屋子倒不像是有人常住,虽说装潢没有大问题,但楼梯边边角角都是尘埃,更没能从简约的装潢之中看出屋主的形象。 无论是走廊墙壁挂着的商业街风格的海滩风景相,还是楼梯一侧突兀挂着的一排假花,都透露出简约装潢下为了节约成本的苍白平面感。 “来啦。” 还没等常京桐走下楼梯,那女人的声响就突兀地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刚刚还跟余刚说起你们呢。” 那长发女人正坐在开放厨房前的吧台处,双腿在高脚椅的边缘翘着,绷紧的裙身勾勒出曼妙的身材,她手里拿着一只打开的口红,另一只手往回收,一闪而过的镜面反射着头顶的光亮,在她的瓜子脸上拂过一道晶亮的光线。 “不知道这几年不见,你们两背着我们擦出了什么火花,现在说事都知道背着我们了。” 女人轻笑了几声,上扬的眼尾却没有多少笑意。 “怎么?你们两什么时候搞一起了?” 在她身边,另一个高壮的男人弯着腰背,两手垂在膝盖上,说出来的话比起询问,更像是质问,自带着一股盛气凌然的味道。 常京桐暂时摸不清楚情况。 这群人并不像绑定者。 她的目光落在了走下楼梯的常非人身上。 “闭嘴吧。”常非人直接走到他们身边,自来熟地坐了下来,从吧台上摸了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下一年叫不到人可别再让我出马了。” 男人意义不明地笑了几声,还要再开口,却见客厅处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胖子拎着几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走了进来。 “余哥,”胖子抬起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热汗,“我都给拿回来了,可以叫开饭了。” “嗯,”吧台边上的男人应了一声,“去楼上把彦真叫下来,那事等吃完饭再忙。” “诶。” 胖子边应着,边将手里头大包小包放在了吧台一角,又马不停蹄地往楼梯口这里走来。 “嗯?京桐,你不过去吗?” 胖子自来熟地挤过来。 常京桐下意识避让,人直接从楼梯上闪身下来了。 “东西都在吧台那,你去把吃的都拿出来。” 胖子边说边往上走,虽然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但却眨眼间就爬到了二楼,看不见了。 常京桐这才慢悠悠地走到吧台边。 这里的三个人没一个主动去拆那些袋子。 要么拿起手机来刷,要么喝着酒装眼瞎。 常京桐想了想,倒是没有轻举妄动,老实地听从指令将那几个塑料袋拆了,里头的烧烤味老早就充盈了这间屋子。 常京桐在上一个世界忙得晕头转向,白天和夜晚时长的不正常更是让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的,吃食更是没能吃上几口。 如今突然闻到了烟火气,倒是有了些许饥饿感。 她虽然不清楚面前几个装瞎又说话不客气的人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但看常非人的装模作样,眼下应该没有危险。 常京桐想到这里,将排放好的其中一个披萨的盒子打开,穿上手套先拿一块咬了一口。 “……” 吧台边上和她面对面的三人在不知何时都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不同于其他两人的皱眉和狐疑,常非人却是借着喝酒的动作遮挡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怎么了?你们不吃吗?” 常京桐拉过一只椅子,坐在了最边缘,不客气地一口口将手上的披萨吃干净,芝士边的香甜和培根的烟熏火气让她有了回到人间的错觉。 至少在奔波逃命之前,常京桐并不想亏待自己。 “呵。”女人将手上的口红收进桌上被推到角落的小包里,又理了理垂放在胸前的长发,“几年不见,京桐真是变了不少。要是放到以前……” 她意义不明地将后头的话吞了回去。 “以前怎么了?” 常京桐看了半天,要是没能看出这女人对自己的反感,那她就和身边这几人一样眼瞎了。 听到常京桐的反问,女人脸上虚假的笑意彻底不见了,似乎并不敢相信常京桐竟然敢回问她。 还没等常京桐琢磨出什么,那叫做余刚的男人便站起身来,目测超过一米八的大高个配上那方方正正的脸型,绷着脸的时候的确是挺唬人的。 “看来你那份工作给了你不少胆气啊?” 余刚冷笑着要走过去,却被侧边伸出来的一只手轻易拦住了。 “怎么?”余刚回头,沿着那只胳膊看向常非人,“你要给这女人出头?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看世莉说得倒是没错,这婊子……” 余刚还没说完,胳膊被攥住的位置便朝着一侧拧扭,这一下带来的刺痛感当即让他脸色都苍白了不少,话都没能说齐整。 常京桐捏起一根烧烤签子,边看戏边吃,见到事情发展戛然而止,难免觉得可惜。 老实说,几句难听的话对她造不成多少伤害,反倒是这群人话越多,她越能尽早搞清楚目前扮演的角色。 虽然她对纸片没有什么好感,但现在纸片没了,在这世界与世界穿梭时,便少了个另类的记事本,不仅考验她本身的记忆力,还摸不清楚规则蹦出来播报的时间节点,只能盲目地等着。 “余哥,彦真说就要忙完了,晚点下来。” 那胖子隔了老远就高声喊道,将面前这近乎凝滞的局面打破了。 常非人不紧不慢地松了手,平稳的话语倒是给足了这个余刚脸面:“余哥,和气生财。坐。” 余刚那张疼得苍白的脸转瞬间又被气成了黑煤炭,还是那叫做世莉的长发女人伸手拉了他一下,才让余刚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你们这次办这场同学聚会总不是为了来打下马威的,”常非人露出浅淡的笑意,只是话里和先前那女人一样阴阳怪气的,“大家都是多年的朋友了,难得聚在一起,还是得多沟通,以后才能多走动。” “你说是吗?余哥?” 常京桐将签子上的肉块叼进嘴巴,对这样的常非人感觉挺新鲜的。 这又算是一个‘人格’吗? 还是单纯为了符合人设而演出来的? “是。”还不等那余刚开口,世莉就帮忙应了,“这次让大家聚在一起,那都是为了以后互相照应,现在的世道可不容易。” 第175章 新瓶旧酒(三) 常京桐看着世莉脸上和先前分毫不差的微笑弧度,慢悠悠地咀嚼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踢踏着拖鞋走到吧台边上的胖子还不清楚先前的情况,正好听到世莉这话,当即便笑出满脸褶皱:“是啊,多难得啊。我们几个认识了都快要十年了吧?” “时间走得可真快啊。” 胖子感叹了一句,却没能在这暗流涌动的局面之中收到回应。 吃烧烤后口渴的常京桐自顾自地起身去了厨房,开了冰箱后,果然在里头看到了不同类型的酒精饮品和汽水。 她摸了瓶饮料喝了几口,便回到了吧台边上。 吧台边上正无形对峙的几人,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她走,直到她坐下,才各自收回了视线。 明明常京桐什么都还没做,却让吧台边的其中两人感到无形的恼火。 “说起来,”世莉摸着自己胸前的长发,说话的声音软和却莫名的带刺,“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小桐你的话可不多。” “来,余哥,阿常,我们先吃,彦真一会儿就下来。这家的烤串听说特别正宗。”胖子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没有感应天线,径直在一旁招呼其他人动手,“乔姐,你们也吃啊。” 乔世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只管对着常京桐将话说完:“那时候的你,性子可软了,总是跟在我们身后……” 常京桐捏着手上的易拉罐,看着乔世莉的面容在这类话语的加持下慢慢变得模糊,像是一层水膜突兀地出现在她们之间,让她的声音从变得空洞而遥远。 常京桐面色不变,目光越过面前的数人,定格在了另一头的常非人身上。 他朝着常京桐笑了笑,还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景象,想来是他的手笔。 常京桐手中的易拉罐在她或轻或重的揉捏下发出难听的挤压声,她耐心地等待着,看着面前的一切在那无形的水膜波荡时消失不见,从空白之中推挤出另一副景象。 身后的微风拂过她的背脊,她坐着的高脚椅隐约晃荡了一下,常京桐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靠背的位置摸到了变得冰凉的圆形物体,她回头看了一眼。 高处往下俯瞰时的深度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楼下走动的人影缩小成指尖大小,就连下方的嬉笑声都变得遥远而可怖起来。 常京桐猛地回过头来,手上的易拉罐在她大力的捏动下朝着中间凹陷,溢出来的汽水漫过她的手背,湿湿黏黏地朝下滴落。 “哎呀,哎呀,要小心点才是啊。” 一只冰冷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平稳没有起伏的腔调说着极不相符的话,肩膀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直接将常京桐从墙面上扶了下来。 常京桐惊疑不定地仰起头来,在笼罩下来的阴影中看清楚那人的面孔。 “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常非人的面孔在日光下柔和了不止一倍,整个人壮硕的体型缩水了许多,看上去越发的修长纤细,隐约有了少年的体格。 “嘘。”常非人的食指在嘴唇上轻轻一点,“听。” 常京桐的瞳孔放大又收缩,脑海里突兀地塞进了那熟悉的文字,在她的世界里张扬地移动着。 亲爱的绑定者, 在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 这让我们的团体出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裂痕,请你将这个人揪出来,我们会亲自对这家伙进行审判。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睫毛在人影的遮蔽下颤了颤,她努力地去看这串文字底下的落款,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体字,在脑海之中慢慢消散不见。 “我……” 常京桐急喘了一下,在努力细看这串模糊文字时感觉到了一阵眩晕的反胃,这让她的脸色苍白了不少。 “如果出现信息缺失,是很正常的。”常非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巾来,开始帮她擦拭手背上的水渍,“毕竟,这都是我偷来的。” 常京桐用力闭了下眼睛,虽然内心有很多疑问,但持续的眩晕感让她只能闭紧嘴巴,以免将胃里刚落下去的东西吐个干净。 “你们真在这儿啊!” 不远处的大门发出被推动时难听的咯吱声,常京桐慢慢睁开眼睛,越过常非人往声源处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敦实的身影。 常京桐在几分钟之前正好见到他忙前忙后的身影。 “余哥让我们过去呢。” 胖子不仅个子没有发生变化,连吨位也没有太大的改变,面上分泌出来的油光在日头下泛着光,显得整个人邋遢许多。 随着精神慢慢恢复,常京桐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和面前两人所穿的是一色的制服。 常京桐想到了某个可能性,朝着常非人的脸上扫了一眼。 “你喜欢学校?” 她的声量还很微小,大脑的不适让她的话变得有气无力的。 “不算喜欢,”常非人笑容灿烂,“只是我想,这个世界会给你带来不少熟悉感。” “……” 熟悉感? 常京桐抬头去看常非人,迎着日光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话什么意思? 现实中的她早就毕业几年了,需要穿校服的日子在记忆里更是变得模糊暗淡,哪里来的熟悉可言? “快走吧。余哥他们还在等着呢!” 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开口催了两句。 好在面前说着话的两人终于迈开了脚步,跟着他下了天台。 面前的楼梯蜿蜒缠绕着往下延伸,常京桐缓步往下走,手上的汽水即使被擦净了,手指间互相触碰时还能感觉到一阵黏腻。 她回想那封简单的委托信和几分钟前还聚在一起的家伙。 既然他们反复出现,那是否代表了这群和她聚餐的家伙就是委托人? 叛徒? 一群学生和上班族组建的小团体,有什么事情值得被背叛呢? 这个背叛的含义也非常含糊。 恐怕她需要先了解这个小团体是因为什么事情而集结在一起的,才能从中判定内里成员是否构成背叛条件。 几人花了点功夫从八楼下来,在四楼时离开了楼梯间。 “嗯?那不是宝丰吗?” 前头带路的胖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在走廊边缘聊天的学生中锁定了其中一人的身影。 “诶,你们先过去。余哥在四班等着,莉姐让你去女厕所那里找她。我先过去和他说说这次聚会的事,”胖子语速极快地吩咐了一遍,“都快点啊!午休要结束了!” 第176章 新瓶旧酒(四) 常京桐看着胖子走到其中一个圆脸的男生身边,一个勾肩搭背就直接把人从人群之中带了出来。 胖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嘴巴像条金鱼一样不断开合着,反观那叫做宝丰的男生,却是白着一张脸,四处张望的眼神带着惊慌和逃避。 “走吧。”常非人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常京桐看着常非人迈步走出一段距离,这才慢吞吞地跟上,目光从一旁绕到楼梯间一胖一瘦的背影之中拉了回来。 在她的脑海里,一个模糊的猜想渐渐成型,但她终究没有武断地下结论。 “我进去了。你自己过去吧。” 常非人指了指走廊尽头,笑着进了班级里。 常京桐脚步不停,缓步往前走,视线朝走廊的窗户里望去,看着常非人几步走到最末尾的位置,和坐在那里的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说话。 那男生身形精瘦,国字脸上的单眼皮透着精光,已经有了以后模样的雏形了。 常京桐走到女厕附近,还没走进去,就已经听到了里头的声响。 “……告状很厉害是吧?”女生的声音比长大后尖利了不少,“我让你告!” “啪!” 清脆的拍打声让常京桐错愕了一瞬,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将女厕的大门打开。 门一开,驱赶蚊虫的浓重燃香味便迎面扑来,让常京桐不适地皱了皱眉。 洗手台前的空地上,年轻了许多的乔世莉正倨傲地站在那里,扬起的手还没收回去。 在她面前,另一个娇小的女生正被其余两人钳制在地,姿势怪异地半坐在地上,偏向常京桐的娃娃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可见刚刚动手的人是使了十足十的力道。 “你怎么才来?” 乔世莉尖利的嗓音引得常京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你叫我来做什么?” 常京桐的语气生硬,面前的一幕混杂着常非人在天台时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她的心情急速恶劣下来。 ‘……我想,这个世界会给你带来不少熟悉感。’ 如果这就是常非人暗示的‘熟悉感’,只会让常京桐想毁灭他的心越发坚定罢了。 这样的画面还不足以勾起她压在心底不愉快的记忆。 “你这是什么语气?!” 乔世莉的音量加大,声音在厕所里回荡开来,常京桐耳膜当即一阵刺痛,正恍惚之际,却见面前的乔世莉脸上忽然爬出细密的墨绿色泛光点,黝黑的瞳仁在某个瞬间成了竖立的直线,嘴唇消失了,下半张脸隐约朝外凸出。 常京桐的心跳加快,在头部骤然剧烈的疼痛之中急促地呼吸着,可不过在眨眼间,面前的乔世莉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白皙光滑的瓜子脸微微扬起,带着稚嫩的倨傲。 “哼,我今天不跟你计较。”乔世莉说着和脸上神情极其不符的话,“佟时安刚刚跟老班告状,你今天自己去找老班,和他说那事是你做的。” 常京桐的目光挪到地上的佟时安身上,从佟时安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浓稠的恨意。 她想到委托信上的说法,试探地开口:“她告了什么状?” 佟时安先前就是他们团体的吗? 那她身后钳制着她的两个女生呢? 嗯? “还能是什么?只是拿了她一点生活费而已,就闹得这么大,真是抠门。” 常京桐揉了揉眼睛,再次抬眼看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佟时安背后那两人的面容极其模糊,但等她的视线挪开时,眼尾隐约能看出她们的样貌,只是等目光再次跟过去时,却依然什么都没看清。 这是常非人的能力不足导致的还是故意这样掩盖的? “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走吧。”乔世莉皱着眉头,似乎对走神的常京桐非常不满,“现在就去老班那里报道,你知道怎么说吧?” 常京桐没有应声。 “要是敢把我套出来,你就死定了。” 在这一声不放心的警告之后,常京桐慢悠悠地开了口。 “如果我不去呢?” “什么?” 不仅乔世莉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连被钳制在那里的佟时安都惊讶地抬头看她。 “我说,我、不、去。” 常京桐一字一顿地说完,目光紧盯着乔世莉看,果然见到她的瞳孔慢慢发生变化,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一次的变化更加完全。 常京桐发现那细密的反光点其实是一层叠着一层的光滑鳞片,在厕所顶灯的照耀下泛着星星点点的绿光,随着乔世莉唇部的凸出,常京桐也意识到对方是什么角色了。 “小桐,”乔世莉拉长的吻部缓慢开合着,时不时露出内里细长开叉的舌头,“你变了,这可不是你……” 常京桐正要试着开口,看看能不能将面前露出蛇面的乔世莉拉扯回来,却见周遭的环境忽然荡开一层水纹,面前的一切慢慢在水纹之中和她拉开距离,消失在了远处。 另一副景象穿透水膜迎面扑来,让她下意识闭眼朝后退了一步。 “砰。” 高脚椅被后退的步伐踢了一脚,发出沉闷的声响。 椅子晃了晃,终究还是稳住了。 “你干嘛啊?” 吧台边上,坐在常京桐身边的乔世莉显然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她的手还停留在梳理胸前长发的动作上,身子朝着另一侧的余刚倾斜,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惊和不满。 常京桐慢慢将胸口的郁气无声地吐露出来,她的眼前似乎还有一张放大版的蛇脸顶着不相匹配的长发,正朝着自己张开镶嵌着獠牙的吻部。 “没事吧?” 常非人站起身来,走到了她身边,像是寻常问候一般,弯腰去细看她的脸色。 “是哪里不舒服吗?” 常京桐抬手抓住了他试图触碰她脸颊的手。 “是。”她的目光盯住面前这张若无其事的脸,语气里压抑着隐约的情绪起伏,“我有话要跟你说。” 常京桐不客气地拉着常非人朝着客厅走,穿过客厅直接开了大门出去。 在他们身后,吧台前的三人一瞬间停格在了原地,面上隐约出现了上下两层重影,内里被压制住的一面叫嚣着想趁机挣脱出来,却转眼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 “怎么了?不喜欢这里的夜晚吗?” 常非人一站定,面上的笑容就迫不及待地扬起,以最完美的笑容弧度展示给面前转过身来的人看。 第177章 新瓶旧酒(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京桐深棕色的眼睛里蕴含着无声的压迫,但却并没有影响到面前这人状似愉悦的心情。 “你应该在那一边听到了吧?”常非人右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只要找出答案,就能拿到票了。” 常京桐感觉自己直面蛇脸时的疼痛感再次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一时间觉得很疲累。 “所以在两个不同的,”常京桐一时不知道如何命名这种操作,干脆换了种说法,“我之后还会回到那所学校里吗?” “当然。”常非人笑盈盈地看着她,隐约还有些骄傲,“这样你一定能很快就找到答案。” “……那乔世莉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这里头真的有他的手笔,常京桐相信他肯定也能知晓她那一头发生的事情。 “什么?” 但出乎常京桐意料的是,常非人疑惑地思考了片刻。 “她的脸你不喜欢吗?” “……” 常京桐和他四目相对,却看不出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情。 她沉吟片刻,干脆略过这个问题,问出她心里压着的疑问。 “你和规则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能操控这个世界?” 在小洋房的时候,常京桐一直认为他们两人很快就会随着王嘉的离开而分开。她在看不见退路的情况下,破罐破摔地试图寻找和规则对抗的方式。 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她更没有心思去关注常非人的底细,但内心一直认为常非人不过是和绑定者类似的角色。 虽然这双眼睛背后似乎有不同的人格,但他在这之前依然需要和绑定者一样穿梭在不同的世界之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甚至时常因为束缚在角色的设定之中而落了下风。 可这两次,常京桐却看到了常非人背后不同寻常的力量。 他可以穿梭于不同世界之中,这还勉强能够理解,但他竟然能够在这个世界里动手脚,让她在两个时间节点穿梭。这某种程度上算是造物主的能力和他先前所受的局限完全不符。 如果常非人始终需要遵守所进入的世界里他所扮演的角色人设,那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可常京桐心里却随之有了新的疑虑。 他在这些世界里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这些世界本来就存在的,还是他自己安插进去的。 这两者有着极大的区别。 “嗯……,”常非人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签了合同的关系?” 常非人说完,不等常京桐回应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个描述好形象啊。” “?” 常京桐看着他好似被戳中某个古怪的笑点一般,从微笑到大笑,越想越笑得厉害,独自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 如果她的无语能够成为实质的话,那她现在应该已经能用无形的沉默压死面前这个转移话题的家伙了。 “怎么啦这是?” 里头的人被这越发豪放的笑声引了出来,三个脑袋凑在门边,和常京桐无神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走吧。”常京桐无奈地叹了口气,“进去吧。” “哈哈哈哈哈,”常非人捂着肚子,食指擦过眼下,将溢出来的眼泪擦掉,“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很形象吗?” 常京桐懒得去看他那张欠揍的脸,比起看他发神经转移重点,她还不如和这次的委托人打交道。 “他没事吧?” 等到各自都回到吧台边上,乔世莉依然坐在常京桐的身边,话里隐约的探究却没能得到回复。 常京桐:“……你先前和我说了什么?” 乔世莉:“什么?” 常京桐回想刚刚无缝衔接的穿梭:“你刚刚说的,关于以前的事情。” 乔世莉这次沉默了一会儿才像大梦初醒般应了一声:“哦,对哦。我说到哪里了?” “……我以前的性格怎么样?” 常京桐从乔世莉身上感觉到了浓重的违和感,她身上那趾高气昂的态度忽然松散了,对着她时语气似乎都缓和了不少,至少话里头的刺变少了。 “你以前,”乔世莉的反应有些迟缓,但在某个眨眼的瞬间过后,她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染上笑意的眼睛盯着杂乱的桌面看,“你以前可不简单,连我的话都不听。” “还想跟我对着干……” 常京桐难掩错愕地看着她。 她还以为那层水膜对面经历的只是当年的回忆,因为她违背了当年的人设,所以将那段记忆打断了。 可听乔世莉前后不一的描述,那里恐怕不单单只是回忆,还是真正的‘过去’。 她的行为会改变结局? 那委托人要找的叛徒,也是随时可能因为她的举动而发生改变吗? 而且,她能坐在这里,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吧? 那她违背了乔世莉的意思,算得上是背叛吗? 常京桐边听乔世莉说话,边陷入了思考。 “……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那会儿的班主任吗?”乔世莉感慨完常京桐当年的个性之后,话题急转直下,见面前的常京桐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啧啧啧,当年真是被这个班主任坑死了。什么事情都没查明白就定我们的罪,还在班里公开给我们说教,真是讨厌死了。” 随着乔世莉的话音落下,熟悉的隔阂感再次出现,让她的声音宛如隔着一层厚实的墙壁,似有非有的声响伴随着面前如水波般荡开的水纹缓缓扩散,在边缘处完全消失。 常京桐麻木地坐在原地,不过片刻功夫,暖黄色的灯光就被阳光所代替,甜腻的香水味被尘屑和书籍的味道所掩盖。 面前的桌椅一字排开,常京桐坐在后排,不适地挪了挪身子。 “怎么?要上厕所吗?” 她的后背被人用笔头轻轻地戳了两下。 这欠揍的语气,不用回头,常京桐都能猜出最后一排是谁。 “闭嘴。” 常京桐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了一下两个时间节点穿梭的不适感。 “哒哒哒……” 故意踩重的皮鞋磕碰声从前门一路踩到了讲台后面。 “砰!” 一个头发稀疏,前后都露出晶亮头皮的中年男人扶住讲台,将手里拿着的保温杯重重地在讲台上一嗑,面朝着陆续就位的学生。 他的脸上满是横肉,塌鼻子上架着一个椭圆形金属框眼镜,身上穿着的白衬衣领子发黄,在肥肉的推挤下多处显出褶皱,啤酒肚顶着讲台,还没开口,他那眼镜后的眯缝眼扫出来的精光就足够让教室里的嘈杂声慢慢安静下来了。 第178章 新瓶旧酒(六) 等到教室里完全安静下来,中年男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最近这段时间呢,有人和我反应,”中年男不适地咳了咳嗓子,伸手拿起保温瓶拧开喝了一口,嘴里喝到的茶渣直接偏头吐在了地上,“咳,有人和我反应,你们之中有人拉帮结伙,搞些学习之外的小动作。” 这话音一落下,班里立刻窸窸窣窣地响起了议论声,不少人自以为隐晦地朝着后排几人身上看。 “切,那个家伙又跟老班告状,真是犯贱……” 常京桐听着这熟悉的尖利嗓音,当即朝着声源方向扫去。 年轻许多的乔世莉和她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扎着双马尾,靓丽的脸上此时带着刺地往前头靠墙的一排扎。 常京桐顺着她的视线在那一排之中扫了两圈,没有意外地找到了背对着他们的佟时安。 她的长发剪短了,露出耳朵,额角贴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脸色苍白,嘴唇干燥起皮,原本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娃娃脸瘦了一圈,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 整个人和十几分钟之前常京桐见到的她相差甚远,不知道这一短暂切换实际上过了多少时间,要不是佟时安那对标志性的杏眼和其他学生时不时往她身上放的视线,常京桐恐怕还认不出她来。 “你们现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就是学习。”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人的家庭是有能力兜底的,可你们呢?” “想当年,我读书那会儿可没有你们现在这么轻松……” “别人不学好,你们也别跟着掺和。” 常京桐听了一会儿台上班主任的讲话,一开始主题还算是明确,可后头就跑偏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最后那句话听起来更是阴阳怪气,倒是一时分不清是指责拉帮结伙的学生还是指责和他告知这些事情的人。 果然,常京桐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都能看出佟时安轻微颤抖的背影,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哭了。 “哼。”过道边上的娇哼声强横地往常京桐的耳朵里钻,“告状精,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好了,现在,所有人翻开课本第65页……” 讲台上的讲话也告一段落,随着窸窣的翻页声,常京桐空荡的桌面上忽然跃过来一尾指头大小的成团纸球。 她根据直觉朝着过道那头看过去,果然见到冲她比着嘴型,不断戳着空气,指着那纸团的乔世莉。 “……” 常京桐慢慢将纸团展开,里头歪斜的字体当即张牙舞爪地霸占了她的视线。 “下课后去天台。” “你要是再敢逃就死定了!” “下次聚餐你也别想去了!我说到做到!” 结尾处模样怪异的颜文字占据了大片篇幅。 常京桐将纸片摊平,随手从桌肚里摸出一本课本来,将其夹在课本内。 既然她的行为举止可以影响这段回忆,从而改变背叛者名单,常京桐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围绕着这个小团体活动的时间节点。 她耐心地熬过了这节课,本想跟在乔世莉等人一同离开前往天台,可在看到起身的佟时安时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你们先过去吧,我上个厕所就去。” 常京桐和回过头来盯着她瞧的两人说道。 “真的吗?”乔世莉眯起眼睛,满脸的怀疑,“那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 想来在她离开这里后,她所留下的形象还会继续推动这段回忆的进展,也不知道她所扮演的身份之后怼了乔世莉几次,又逃脱了聚会几次,这才让乔世莉的态度发生改变,还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脱离了团队。 只是常京桐不理解,既然她所扮演的角色这样违背他们的想法,为什么乔世莉还硬是要带上她一起呢? 难不成是常非人的力量在作祟? “我在这里等她吧,你先上去。”一同回头看向常京桐的常非人开了口,“你现在上去还能单独和余哥说说话。” 乔世莉听到这话明显意动,但她却不急着走了,兴起的目光在面前两人身上扫来扫去:“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啦?” 见两人没回应,她也不恼了,反而笑嘻嘻地说道。 “行吧,那你们快点。” 常京桐看她走出教室后门还回头看了两眼,挑了挑眉,一副窥见什么秘密的得意样。 “……” “走吧,你不是要上厕所吗?” 常非人笑得灿烂,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被别人拉郎配了。 常京桐暂时摸不清楚他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迈步往外走,在常非人试图跟过来时回过头去:“你也要去女厕?” 常非人正要开口,又被常京桐直接截了话头:“待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见他果真收回了脚步,常京桐这才脚步匆匆地往佟时安离开的方向走。 这么一耽搁,她已经看不见佟时安的身影了。 在又掠过一间教室后,常京桐不免有些灰心,正想着调头离开,却在走廊边缘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佟时安瘦削的背影。 “……我已经在班上批评那些学生了,你还要怎样?” 常京桐缓步办公室的斜对角位置,竖耳倾听里头的动静,正好听到了班主任拖沓不耐的嗓音。 “咳咳……” 他用力咳了口痰在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里,又去拿桌上的保温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水。 虽然佟时安背对着办公室大门,但常京桐却好似能够想象到她此刻的模样。 “哎,其实这件事情呢,我一直忍着不想说你,”班主任朝着边上呸了口茶沫,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他们这群人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先前的班我也带过。虽然脾气大,但性子不坏,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呢?” 佟时安垂落在身侧的手在这话落下之后,用力地攥成了拳头,单薄的背影微微发颤。 “你有这个时间和他们纠缠,不如多学道题,你说是不是?” 班主任像是没有见到佟时安的痛苦和愤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实在的,你这个成绩,我都怀疑你一天天的到底有没有学习……” “叩叩叩。” 办公室大门突兀地被敲响了,常京桐站在门边,朝着脸泛油光的班主任笑了笑。 “老师,我有问题要问。” 随着距离的拉近,常京桐果然在不满被打断的班主任脸上看到了微微朝外凸出的下半张脸。 难不成他也是一条蛇? 第179章 新瓶旧酒(七) “你能有什么问题?看不到我在忙吗?” 班主任明显认得出常京桐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对上她这个团队边缘人物,话里的语气就没有那么友善了。 常京桐软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手臂在胸前交叉抱着,说出来的话也毫不客气:“您所谓的忙,就是在那里颠倒是非黑白,几哇乱叫吗?” 她的眼睛做作地忽闪了两下,在富含胶原蛋白的脸上做出这个动作,倒是并不违和,只是在班主任看来,却是十足的叛逆挑衅。 “你!你怎么说话的?!” 班主任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挺着如同十月怀胎的啤酒肚就要朝常京桐走过来。 随着班主任的走近,他脸上也迅速起了变化,面部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灰色毛发,但在到达头顶头发空缺位置时却突兀地停下,下半张脸朝外凸出,嘴巴向后裂开,眼镜背后的细缝眼冒着精光,后背佝偻隆起,从腰部的位置挣出一条无毛的肉色尾巴来。 “……” 竟然是一只老鼠。 常京桐看着这样的班主任不免有些反胃。 老鼠所有可爱的地方全都被他的肥头大耳给顶替了。 “老师!” 眼见着班主任就要凑到常京桐的眼前,从侧边横插进一只手臂,将他毛茸茸的胳膊给抓住了。 常京桐诧异地偏头去看,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只见佟时安的脸上白白净净的,没有泪痕更没有常京桐预想之中的浓烈恨意,她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地和愤怒的班主任说道。 “老师,您别生气。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我现在就带常同学回教室。”眼见班主任还未平静下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佟时安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帮老师教育她的。” “……”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但那老鼠精沉默片刻,脸上邋遢的毛发竟然慢慢退了,难闻的臭气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行,老师还是盼望着你们好的,你们知道吧?” “知道。”佟时安直面他那阴阳怪气的话语,抢答似的匆匆说道,“老师,那我们先走了,不打扰您了。” 常京桐的胳膊被她拉扯着朝后拖,踉跄了几句才稳定地跟在她身边。 “……你真没事?” 常京桐看了她两眼,在引入正题之前客套地问了一句,就在常京桐以为不会收到回答时,却听到佟时安沉闷地应了一声。 “嗯,我才不会因为这些垃圾而折磨自己。” 这话说得还怪有水平。 常京桐见她对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排斥,干脆引入正题:“你先前和乔世莉是朋友吗?” 如果她先前的确是乔世莉这个团体的一员,那叛徒名单上就可以先添上一笔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佟时安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眉头夹得死紧,“我才不会和那种女生做朋友!” “哦……” 这应该不是气话吧? “铃——” 常京桐还要再追问,却听到刺耳的上课铃响在了耳边,走廊一时间热闹起来,几乎所有学生都自觉地往教室里走。 常京桐想到乔世莉的话,匆忙地和欲言又止的佟时安挥了挥手,疾步往教室里跑去。 “你回来啦。” 常非人竟然还站在原地,见到常京桐冒出来,还朝她展露一个标准的露齿笑。 周遭路过的学生明显不敢和他发生碰撞,在见到他占据后门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全都自觉地多走两步,往前门走去。 “他们还没回?”常京桐匆匆扫了两眼,“那我们现在上去?” “嗯。” 常非人点了点头,朝站在门边的常京桐走去。 “只要躲过老师就行了。” 常非人话音刚落,常京桐就听到了走廊一头发出来的沉闷脚步声。 她错愕地看过去,却见走廊尽头的老师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庞大的身影,结实且呈现灰褐色的皮肤高高隆起,那人的面部下半张脸不仅朝外凸出,鼻孔大张,嘴巴更是占据了三分之二的脸部面积,露出t恤之外的四肢短小,但却足够粗壮,撑得衣袖濒临崩裂的边缘。 这是,河马? 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朝着教室的方向迈进,那对朝外凸出的黝黑眼睛很快就感应到了常京桐错愕的目光,并慢慢朝下挪动,锁定在了常京桐站在门外的脚上。 “哼!” 它甩了下头,鸡蛋大小的鼻孔喷出一串可疑的水渍来,再次抬头时,眼里全都是隐含的怒意。 “砰砰砰……” 对方忽然加速的脚步以难以理解的速度朝着常京桐奔来,几乎是眨眼间就近在咫尺了。 常京桐当即侧身缩回了教室里,目光所到之处,每个学生都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外头地动山摇的动静。 还没等常京桐找到合适的防身武器,外头的动静便突兀地平息了,前门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同学们,这节课你们美术老师让给我了,跟着我去操场上体育哈。” 站在前门附近的男人梳着背头,圆溜溜的眼睛配上一张国字脸,身上矮小却敦实,短袖露出的胳膊上肌肉结实地隆起,结实的块头让他显得脖子越发的纤细,脑袋也小了不少。 “来,排队一个个跟着,都安静哈。别的班还在上课。” 柔和的语调配上他不相符的身材,常京桐猜测对方就是刚刚见到的那只河马,联想到常非人所说的话,她转过头去迎上他盈盈的笑眼。 “所以,在上课期间被老师抓到逃课,就会……” “嗯,”常非人笑着给她解惑,“规则会出手纠正。” “不过,只要不被看到就好了。” 在所有学生雀跃且井然有序地跟着体育老师往楼下走时,常京桐则跟着前头的身影往天台的方向走去。 下方嘈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一个接着一个的学生更是阻挡了走在前头的体育老师视线,常京桐两人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径直来到了天台的大门前。 “咯吱——” 老旧的大门推动时发出了难听的叫唤,将天台一角的两人视线拉扯了过来。 “你们怎么这么慢?” 乔世莉不满地埋怨了一句,但在常京桐走近时还是挪动着身子,将长条板凳的另一头让给了她。 第180章 新瓶旧酒(八) 常京桐缓步走到乔世莉的身边坐下,天台的热度可不是楼下可以媲美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里作为‘据点’。 常非人跟在她后头,见她在阳光底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便直接站在了她旁边。 人形的阴影当即笼罩住了板凳的一头。 “给你。”乔世莉笑着将手机递给了常京桐,一脸期待的模样,“快看呀。” 常京桐看了她几眼,这才将视线放在了亮起的屏幕上。 那是一个论坛,浮云衫学院。 想来就是她现在所在的学校了。 屏幕停格在了论坛的首页,密集的帖子似乎都在围绕着同一个话题。 “爆料:发现我们学校有个女生从事不正当职业。” “那是四班的对吗?” “急!在哪里能找到这个女生啊?” “进,看最新爆照!” 常京桐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糟糕的猜测,她皱起眉头,干脆问一旁的乔世莉。 “这什么?”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啦。” 乔世莉见她半天都没点进去看,性急地直接抢回手机,点开一个帖子再递给她。 “这阵子我发现我们班里靠窗第二排的女生放学后被一个老男人开豪车接走了……” 常京桐看个开头就知道后头要胡诌什么了,更是轻易地从这句话里头认出了话题里的主人公。 “你们做的?” “嗯,”乔世莉微微扬起下巴,一副骄傲的模样,“彦真做的,他对网上这套很熟的。 “哼,让佟时安那贱人尝尝惹了我们的下场。” 一旁的余刚笑着开口:“这下你气该消了吧?” “切,难不成你就不气?”乔世莉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钱难道是我一个人花的吗?而且当初要不是你让我去找她要钱,我能受这么多气吗?” 余刚赔笑了两声,黝黑的皮肤衬得那排牙齿过分白皙:“我那时候不是看她文文弱弱的吗?哪里想到她性子这么拗,硬是和你过不去。” 乔世莉嘟着嘴:“哼,我不管。你让彦真至少刷够一个星期,我一定要让她吃够教训才行。” 余刚:“放心吧。这次我还让彦真p了几张图,保证能把她逼退学。” 常京桐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调起情来,心里头短暂地茫然了一会儿。 她隔了片刻才问了一句:“彦真在哪儿?” 这名字被提起过几次,但她始终没见到人。 乔世莉推搡着余刚的动作一停,目光往站在那里当柱子的常非人身上飘:“你找他干嘛呀?” 常非人低头看着她,抢答道:“他在电脑房。” “哦。” 常京桐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常非人看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正当日光调皮地跃到常京桐的耳侧时,和乔世莉说笑的余刚忽然对着常非人开了口。 “对了,阿常,你东西带来没?” 常非人抬眼:“嗯,显文会顺便带过来。” 常京桐正疑惑显文又是谁时,天台的门就应声打开了。 胖子满是汗水和油光的脸从门后挤了出来,手上还拉扯着什么。 “诶诶诶,你别挣了!要是摔下去了我可不负责啊!” 听到这话,余刚霍然起身,朝着胖子所在的位置几步走了过去。 “咯吱——” “砰!” 那门被他大力推开,完全敞开的铁门撞到了墙上,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响动。 “进来!要我请你不成?!” 这话说得唬人,配上余刚前倾的身子,倒还是挺像模像样的。 常京桐很快就在胖子的身后见到那名在走廊相遇的圆脸少年,他此时跟在胖子后头走到天台中央,白着一张脸,身子畏缩着,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恐慌和抗拒。 常京桐皱起眉头。 “胖子,阿常交给你的东西呢?” “哦,在我书包里呢!” 胖子将背后的书包卸了下来,蹲下身子掏东西。 常非人看着常京桐的目光在胖子和背包之间来回扫动,似乎无法将胖子和显文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换来常京桐一个侧目。 这家伙还真和他的名字一样,思维和举止和常人不同,从来到这里就没停过笑,问题是还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在那里乐什么。 常京桐收回落在常非人身上的目光,对他紧盯着自己的视线已经开始觉得麻木了。 等胖子将背包里的东西摸出来,常京桐依然沉默着。 那是一瓶红酒,和一沓用纸带简单捆住的现钞。 余刚眼明手快地将那捆现钞拿了起来,话里掩不住的兴奋:“阿常你够义气啊!这周聚餐我们可以搞点花样了!” 常非人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点了点头就算客套的回应了。 余刚直接将钱拿给乔世莉,让她放进长条椅一旁靠着的书包里,便伸手拿起那瓶红酒,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评价了一句:“嗯,看着就是好东西。” 他站起身来,提着酒瓶走到了站在一旁的宝丰面前:“郝宝丰,你这次是惹到大麻烦了,你知道吧?” 郝宝丰面色发白,嘴唇发颤,挤了半天没出声,见余刚皱起眉头来,这才连忙摇了摇头。 “呵,现在装傻?我问你,我前天是不是让你给我带两百过来?” 郝宝丰缓慢地点了下头,却在下一刻被余刚一巴掌呼在了脑袋上。 “你知道?”又是一下,“你知道?” “那钱呢?” 这两巴掌扇下来,郝宝丰已经蒙了,眼里的泪光将坠未坠,双手紧握成拳缩在胸前,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我没钱。” “没钱你……” 余刚抬起手来,正要再来一巴掌,却侧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了。 余刚转过头去,见到了面无表情的常京桐。 他不自觉地将嘴边刚要涌出来的粗话咽了回去。 在他眼前的这人脸上明明没有过多的情绪,却让人心里无端发毛。 小臂被抓住的位置隐隐发疼,他挣动了几下都没撼动分毫。 “怎么?” 余刚绷直了身体,在抹眼泪的郝宝丰面前硬是撑起了自己的老大派头。 “余哥,”一旁的胖子又抹了一次汗,看了对峙两人的脸色才迟疑地凑了过来,“小桐是不想你打过头了,老班这会儿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要是下手太狠就麻烦了。” “是吧,小桐?” 第181章 新瓶旧酒(九) 常京桐对上胖子的目光,想了想,松开了手。 她不能一味地阻止事情的发展,或许她应该换一种思路。 余刚见她退让,当即顺着台阶往下走:“行吧……” 气氛一时凝滞,一旁郝宝丰不明所以,压抑着嗓音啜泣了一声,却又让余刚抓住了苗头,这次倒是没动手,只抓着他的衣领往身前带了几步。 “看在老班的份上,我暂时饶了你。”余刚的脸直凑到了郝宝丰的面前,“你自己说吧,要怎么补偿?” “啊?” 郝宝丰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流,还没来得及为逃过一劫而庆幸,却又被当头丢下的一个难题给镇住了。 胖子在一旁见缝插针地开了口:“余哥,他不是说了他没钱吗?” 郝宝丰当即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胖子:“既然这样,不如让他帮我们一个忙。” 郝宝丰红着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能帮上什么忙。 “这阵子佟时安那家伙不是惹了我们莉姐吗?我们不方便出面,那就让这小子帮我们教训她好了。” 郝宝丰隔了片刻才理解他的意思,这会儿疯狂摆头:“不不不,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常京桐这会儿已经让到了一旁,见到他们两人互相捧哏搭话的表现,不禁叹为观止。 想来他们这招已经玩过很多次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先是武力威吓再互相打配合引出他们真正的目的。 “呵。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余刚用力一推搡,在郝宝丰向后踉跄着坐到地上时,将手里的红酒搁置在了地上:“要么,你找时间把佟时安骗上来,要么,你就把这瓶酒喝下去,不然,你就等着吃拳头吧!” 常京桐看着那未开封的酒瓶和余刚略带小心的搁置动作:“……” 这是本来就没想让对方喝吧? 可惜郝宝丰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没看穿面前这人就是个纸糊的老虎,只是一味地抹着眼泪。 “小桐,别站着了,过来坐。” 身后看戏的乔世莉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终于肯分一点关注给天台搭戏的几人了。 常京桐又站了一会儿,竟然真的转身坐了回去。 “宝丰,我看你是朋友才帮你开口的,你这不是落我的面子吗?” 胖子扯了下裤脚,蹲在了郝宝丰的面前,说出来的话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黑帮电影的熏陶。 “把人叫上来。等事情了了,我给你做担保,让余哥饶你一马,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胖子见他哭哭啼啼的,蹲在另一头的余刚也渐渐没了耐心,便继续说道。 胖子:“难不成你和那佟时安有交情?” 郝宝丰:“……没,没有。” 胖子:“没有不就成了?难道你连叫她上来这事都办不到?” 余刚忽然站起身来:“行了!我看他今天就是欠教训!” “啊——!” 这一套连环话术打下来,郝宝丰只是一个风吹草动就瑟瑟发抖了,在余刚还没触碰到他之前就大喊大叫了一番,身子缩成一团,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做!我做!” “这不就行了吗?” 胖子笑眯眯地硬是将人揽进怀里,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余哥,你别气,就给这小子一个机会吧。” 一旁的常京桐垂下眼帘,在日头的炙烤下思考着一出戏到底代表了什么。 总不能是常非人心血来潮,随意挑选素材让她推敲吧? 常京桐虽然觉得这想法荒谬,但还是难免因为这个猜想而内心出现动摇。 毕竟常非人还真不是普通人。 她扫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常非人,强制性地暂时将这个猜想搁置。 如果这一出戏真的代表了什么…… 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这段经历会改变某个人的看法或作为,从而叛出这个小团体。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 老实说,常京桐直到现在都觉得这个叛徒就是她自己,而且在失去纸片的情况下,她并不能通过纸片印刻的详细内容,和纸片提前展开回答页面的操作来进行进一步的推敲。 常京桐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要询问常非人。 如果她找到答案了,难不成是找他核算? 可是常非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重要的话题,再加上他似是而非的答案,常京桐心里难免有些排斥和他的对话。 在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她唯恐稍有不慎就落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他们之间地位的不对等更是让常京桐紧绷的心弦没有放松的一天。 得尽早找到逃离他的方法才是…… 常京桐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还在继续搭台唱戏的几人在突然出现的水膜隔阂下,离她越来越远。 她身边乔世莉敲击手机键盘时发出的特效音慢慢和另一个声音发生重合。 暖黄的灯光撒下,面前吧台的食物还温热着,散发着特有的咸香。 “嗯……”身旁的声音越来越明晰,“不过,那时候告我们状的女人后来也不好过。” “好像是退学了对吧?” 漫不经心的话语传开来,似乎已经将当年的劣迹统统在记忆里头抹去。 “呵,何止是退学。” 一道声音从楼梯处响起,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在太阳穴连着后脑一片未曾平复的尖锐疼痛中,看到了一个顶着卷毛的男人。 他穿着过于宽松的t恤,头发近似爆炸头,卷曲蓬起,遮挡了脸周,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实的眼镜,浑浊的眼睛躲藏在后方,视线像多日未洗的黏腻鱼钩一样在人群里扫动。 “彦真,你怎么才来?” 乔世莉将手机屏幕关闭,回头嗔怪地喊了一声。 坐在她另一边的余刚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事你忙完了?” “什么事?” 常京桐追问了一句,潜意识里认为他所忙碌的事情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彦真瘦削的身形微微佝偻着,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前头提及的话题。 “那时候,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让佟时安尝了尝‘万众瞩目’的滋味。” 彦真迈开拖沓的脚步走到吧台边上,嘴角微微扯动着,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来。 “现在想想,她还真得好好感谢我。在这时代,名气和热度可都是真金白银打出来的。” 第182章 新瓶旧酒(十) 彦真带着一股陈腐的气味落座在了吧台的一头,伸出手拿食物的五指留着指甲,里头的污渍在灯光的照射下张扬着存在感。 他徒手抓了一块披萨放进嘴里嚼着,再次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佟时安退学以后,我把p图的裸照寄到她家里,没几天她就自杀了,还登上了当地的新闻小报。” 彦真话里话外充溢着他的骄傲和自夸,毫不掩饰他的恶意,得意地笑了两声。 “她死了?!” 乔世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顺手将手机放在了桌上,身子朝着彦真那头倾斜,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答案。 彦真摇了摇头,似乎很享受所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慢悠悠地将嘴里的吃食咽下去之后,才继续说道。 “没死成。”彦真笑了几声,“怪我,那时候应该把自杀指南也给她寄过去的。” 吧台处短暂地静默了片刻,由胖子第一个应和着笑了两声,余刚和乔世莉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也是活该了,竟然惹了咱们的莉莉姐。你说你是不是要好好谢谢田哥,表示表示啊莉姐?” 胖子装模作样地挤了挤眼睛,又引来了几人的笑声。 常京桐的手指轻轻地敲击在黑色的吧台台面上,目光漠然地扫过面前讨论得越发热火朝天的几人,心里慢慢下了个决定。 “说起来,我前几天还刷到了她的帖子,她好像开了个新账号,每天在那里说些有毒的鸡汤文。”乔世莉边说边无意识地打理着自己的长发,“你刚刚说她自杀了,我还以为那是诈尸了呢!” 众人的笑声渐渐远去,常京桐的目光在面前突兀现身的水膜间隔之中,短暂地和吧台尽头探出身子来的常非人对上了视线。 倒是难得。 常京桐撑着脸直视着他。 难得他脸上没有出现沾满傻气的笑容。 水膜波荡着散开,常京桐面前的景象一变,又回到了教室之中。 穿梭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 常京桐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每次来到学校,显然都和那群人在她面前讲的话有关。 一旦触碰到关键词,她可能就会无缝衔接到当时事件发生的节点。 常京桐不确定的是,每次回到吧台边上,是因为她面前发生的事情已经结束,还是因为这群‘主人公’或触碰或提及到了什么。 如果是前者,那她所做出来的改变能够延迟这个穿梭节点吗? “切,以为谁都愿意搭理你啊?” “私底下玩得那么花,在学校里倒是挺装模作样的嘛。” “哎呦,大家可别靠近她,要是染上病就不好啦!” “哈哈哈哈……” 教室里的嘈杂声硬生生将常京桐从头部刺骨的疼痛之中拉扯了出来。 她睁眼朝着嘈杂的终点望去,正好见到佟时安将垃圾桶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 在她身边围着一圈大呼小叫的男生,自以为幽默地发出没有营养的调笑声。 “诶!你到底约了几个老男人啊?” “那人可以当你爹了!你没少收钱吧?” 几人挨挤在过道边上,将佟时安回到座位上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让开。” 佟时安这段时日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折磨。 当她抱着课本转过身来时,常京桐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了。 她的脸型瘦削,太阳穴微微朝内凹陷,眼下青黑,站立时不自觉地缩着肩膀,始终低着头看着地面。 “诶诶诶,别走啊。”其中一个男生带头挡在她前头,语气轻佻,“跟我们说说市场价嘛。要是价格合理,我让大壮也去卖卖,给我们赚点网吧费你说是吧?” 被叫做大壮的人推了他一把:“去你的!” 众人当即笑出声来。 这男生听到这阵笑声,像是受到了无形的鼓舞般,得意地继续说道。 “要是价格太低,我们同学一场,也不介意关照关照你的生意嘛!” “哈哈哈哈,你太损啦!” 在众人刺耳的笑声之中,佟时安抱紧了怀里的课本,头尽可能地往下低,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砰!” “啊!” 正当这群人为围堵了弱者而狂欢时,侧边忽然甩过来一张椅子,毫无目标地朝着这群人的脑袋扫了过去,当下便让外围说笑的人痛叫着本能闪避,让出一条道来。 “你,你干嘛啊?!” 带头堵路的男生回头一看,正好见到常京桐将椅子放下,随手拿过桌上一个保温杯就朝他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你想帮她出头吗?”男生边向后退边撑着场面喊话,“你该不会跟她是同行吧?贱……” 常京桐瞄准时机,见他朝着侧边闪躲,骤然加快速度跑上前去狠踹了一脚,男生当即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连开口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和墙边来了个近距离的接触。 “砰!” 这一响动过后,教室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惊疑不定地看向常京桐。 常京桐迈步走到倒地的男生身边,在他意识不明的痛苦呻吟之中,将人拖回了佟时安的面前。 “这人嘴巴太脏了。”常京桐蹲在地上抬头看向佟时安,“非常需要洗洗,你说是吗?” 她笑着用膝盖顶住倒地这人的下颚,压迫着他的喉咙,迫使他正面朝上,放弃蜷缩的姿势,挣扎着隔着校裤抓挠着她的膝盖。 “来,你帮帮他,给他好好洗洗干净。” 常京桐将刚刚随手拿到的保温杯递给她。 佟时安一时没有动弹,她无神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常京桐身上,干燥的嘴唇抿起,好一会儿才将手上的书随手撇下,抖着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保温杯。 保温杯的盖子打滑了几次才被拧开,里头的热烟冒了出来,当下让慢慢清醒过来的男生慌张起来。 “别!别……” 他呜咽的求饶声在静谧的教室里传开。 人群中有人悄悄从前门离开,往教室办公室跑去。其中一个跟着男生起哄的学生看了看周遭人的脸色,在几人的推搡下站了出来:“喂!你弄伤他,会被叫家长的!” 常京桐转头看他,在他惊恐的向后退步中不客气地笑出声:“我当你们真那么胆肥呢。” “原来随意污蔑别人,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是欺软怕硬的蠢货,心里最害怕的,竟然是叫家长。” 第183章 新瓶旧酒(十一) 在常京桐移开目光的空隙里,佟时安将冒着细烟的水悬到男生头顶,在对方惊恐的哀叫之中缓慢地将水瓶倾斜。 “啊——!” 教室里刚响起的窸窣声又是一静,男生惨叫连连,常京桐的膝盖难免被溅到少许,但比起百度的开水,这水不过是偏烫一点的温水罢了。 她看着对方挣扎的丑态,不禁觉得无趣,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丑罢了。 在常京桐先前未曾注意到的角落,刚刚浮出水面一角的恶劣心思又悄然回到了内心深处,这让常京桐当下压制着男生的力道都松懈了些,可她的神色却随之变得阴沉下来。 佟时安抖着手将水倒完后便直接松了手。 保温杯在男生的鼻梁上砸了一下,滚动着要落地,被常京桐眼明手快地接到手里。 佟时安眼里的愤恨当即被忐忑所掩盖,常京桐看了她一眼,朝着不安的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又伸手将佟时安手里的盖子装了回去。 “嘴洗干净了?” 常京桐膝盖微一使劲,满脸眼泪鼻涕混着温水的狼狈男生当即呜咽着点头。 “既然洗干净了,就和你的同学道个歉吧。” 常京桐平静地开口。 佟时安又看了她几眼,常京桐感觉到了,却没有再回应她。 她刚刚动静闹得大,如今忽然气定神闲起来,的确是看上去不大正常,但常京桐在那恶劣的心思压回去的瞬间,脑海里忽然掠过了某个猜想。 而这个猜想,让常京桐心中发寒,当即冷静了下来,忍不住顺着这个猜想作进一步的推敲。 常非人和纸片背后的力量是否有着同一个目的? 无论是让她在非人的林悠桐身上碰壁,再次感受到失去的巨大痛苦进而失去理智,还是让她陷入鱼人的躯壳之中,在关键时刻差点被鱼人本身强大的精神力所碾压。 纸片背后的力量在后期的作风,比起想让她置身险境好夺取她的性命,更像是意图让她失去自我,成为负面情绪或者另一个生物的支配对象。 而在刚刚的某个瞬间,常京桐不得不承认,她内心的恶劣因子在这一幕之下被挑动,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只想着要将这群人挨个教训一遍,最好能让他们多吃点苦头,感受一遍别人所经受的痛苦才好。 这种想法可以被无限放大,在某一刹那成为挥向别人性命的刀。 仔细想想,这次的世界经历被有意无意地切割成了碎片,发放任务的委托者本身就是霸凌团体,而那些被切割后的碎片之间的连接则大多没有逻辑,更像是为了方便叙事而衔接在一块的简短画面。 无论她是为了完成委托而加入这个霸凌团体,参与霸凌,还是冷眼旁观这群人虐待他人,这都是一种恶的体现。 可如果她为了被霸凌者而动手,稍有不慎就可能因为她如今加强过的身体而轻易将人致残或致死。 在冠冕堂皇的正义之名下,跨过善与恶的模糊界限,成为下一个霸凌者。 这就是常非人想要见到的景象吗? 常京桐心中翻江倒海,但面上却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她的膝盖往男生的喉咙上一压,当即让说话含糊的男生难受地干呕了两下。 “道歉,大声点。” “对,对不起!” 男生沙哑的嗓音在恢复静谧的教室里传开。 “道歉记得要把原因带上。” 常京桐平静的话语当即让男生哽咽着再次开了口。 “我不该骂你,对不起!” “还有呢?” 常京桐没有起伏的嗓音却让人倍感压力。 男生哼哧了片刻,啜泣着绞尽脑汁:“我不应该,不应该……” “你不应该听风就是雨,自以为是。不如我现在给你拍张照,也给你编个几百字的小作文,让你成为卖勾子还没卖出去的站街男怎么样?” 常京桐冷笑了一声。 “说起来,或许你真就是做这行的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一听说有人可能抢你生意你就急成这样呢?只靠别人两句话就自己脑补了一通,什么事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和街头唱戏似的大声吆喝。你这是卖不成心里怨恨呢?” 男生抽噎了几下,涨红了脸支吾半天却不敢出声反驳。 常京桐回头扫了身后静若寒蝉的一群人:“笑啊,刚刚不是笑得很欢吗?”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挤出了几个难看的笑脸来。 “嘴臭还能洗洗,脑残就真没救了。”常京桐的目光扫过这群畏缩的人影,“多用用你们脖子上那闲置进水的脑子吧。” “小桐说得对。” 常京桐转向无人敢踏足的后门,见到了刚刚正在心里揣摩的非人类。 常非人又恢复了笑脸迎人的模样,学着乔世莉的口吻叫她小桐,说完对上常京桐的目光,很是开心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 “大家都在天台等你呢。” 常非人话音刚落,前门就迈进了那熟悉的肥腻身子,泛着油光的脑门下方是一对愤怒的眼睛。 “怎么回事?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常京桐慢慢站起身来,顺道扶了佟时安一把。 她的手一摁在对方的肩膀上,便感觉到佟时安过分瘦削凸出的肩骨。 “老师,他们闹着玩呢。” 常非人笑意浅淡了些。 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来势汹汹的班主任身上,对方富有攻击力的厌恶目光便短暂地被空洞所代替。 “……这样啊,”班主任面上隐约出现了两层面貌,内里那层叠着层层灰毛的面皮几次三番往外冒,却一再地被一张松弛油光的脸面所压制,“别玩得太过火。行了,都别聚在这里了。” “学校安排午休时间可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看热闹的,有这时间多做几道题!一个个的,天天不务正业,学习倒是没见你们这么积极……” 班主任唠唠叨叨的话在班里响了片刻,像是没有注意到地上那名抽噎个不停的男生,他念叨了一通后便背着手,咳嗽着往地上吐了口痰,转身出去了。 班里再次安静下来,全都齐刷刷地看向常京桐,却没能从她淡漠的神情里看出什么。 “走吧。”常非人再次调整站位,站在了常京桐的面前,遮挡出了前门的影子,“大家都在天台等你了。” 常京桐想到上一次的天台之旅。 当时郝宝丰被胁迫的情节点已经结束了吗? 还是她的到来,就是为了迎接郝宝丰将佟时安骗上天台的情节点? 常京桐看了一眼低着头的佟时安,想了想,还是迈步跟着常非人走了。 第184章 新瓶旧酒(十二) “你刚刚去了哪里?” 常京桐踩着向上的楼梯,看着前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穿了同款球鞋的常非人,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在这之前,她经历的每一次时间节点穿梭都有常非人的身影,只有这一次,他等到事情平息了才出现。 “我在天台啊。” 常非人回头看了她几次,干脆调转身体,正对着常京桐后退着往上走。 “你刚刚在找我吗?” 常京桐看着他怪异的姿态,不自觉地去看他的脚步,却见他如履平地般没有任何阻隔地踩着楼梯往上走。 即使不回头都能顺利转弯,准确地踩着阶梯移动着。 对于常非人的怪异,常京桐早有了解,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常非人似乎会对这世界的其他人物进行隐瞒,但他现在这幅做派,好似并不在意天台的人可能开门看到他的古怪。 “……来了。他们来了!” 最后一层阶梯出现在常非人的后背,敞开的天台门冒出胖子的上身,又很快缩了回去。 是她想多了吗? 常京桐盯着前方正对着她面不改色的常非人,心里早就因为前头的猜测而蒙上了一层阴霾。 “你们怎么动作这么慢?” 等到了天台,乔世莉还是坐在那张长板凳上,留着一边的空位,手里还在按动着手机,像是始终在忙碌着什么。 常京桐试着以全新的目光去看待天台上的乔世莉等人,但破碎的回忆和匆忙的穿梭节点,让常京桐不自觉地自动脑补,将面前几人的人物形象填补完整,但她的这种认识无疑是片面的。 人类是多面性的。 常非人会不会就是为了让她的想法变得偏颇片面才这么安排呢? 常京桐思考着,默默地坐下了。 不得不承认,当她对这群人的片面认知到达某个顶峰,的确是会刺激到她不顾一切地下重手。 或许这就是常非人的目的吧。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当她突破了自己的底线,又能让常非人和规则得到什么呢? 一个受制于人的傀儡? 一个麻木不仁的npc? 还是一个永远困在这些世界里的惘然灵魂? 不管常京桐的大脑被多少沉重的思绪所占据,阳台敞开的大门还是在片刻之后迎来了它的第三批客人。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在日光下看着面色苍白的郝宝丰,和他身后低着头的佟时安。 虽然心中早就有所猜想,常非人为了彻底摧毁她的理智,应当会让她亲眼看到郝宝丰为主演之一的霸凌事件,只是佟时安为什么会乖乖地跟着他上天台? 常京桐思索着,正好和抬起头来的佟时安对上了视线。 这一眼对视,满打满算不过发生在常京桐和她的第三次会面,但奇异的是,常京桐竟然从佟时安的眼里见到隐约的希望。 希望? 该不会她刚刚的表现让佟时安以为自己可信,加上常非人反复催促她来天台,这才让佟时安放松警惕跟着郝宝丰上来吧? “……” 常京桐的视线不由得往一旁的常非人身上飘。 她是一步步地走在他安排好的坑里吗? “行啊,宝丰。” 胖子见到人上来,当即热情地凑了过去,本来准备帮忙拉扯佟时安的手因为她自觉往天台里走而收了回来,转而将敞开的门阖上了。 “还得是宝丰的面子大啊,这才让我们班里的大名人愿意上来了。” 胖子阴阳怪气的话并不能引来佟时安的任何反应,余刚往这头瞥了一眼,做作地偏了偏头。 “怎么说?”余刚看向乔世莉,“这女人得罪了你,怎么安排都听你的。” 乔世莉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看向佟时安:“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做得太过分,这样吧……” 乔世莉边说着边再次低下头去:“拍几张裸照放论坛上,也省得彦真p图了。” 这话落下,天台一时没了声响。 佟时安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嗯?你不知道吗?”乔世莉敲击着手机键盘,有意无意地躲过了她的视线,“开学那天,你坐了我的位置对吧?” 乔世莉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我那时候可是很客气地让你离开我的座位,可你说那位置可没写我的名字?” “记起来了吗?” 佟时安隔了片刻才冷笑了一声,惨白的脸色倒是因为怒气而有了些许血色:“就因为这件事情?我那时候不是让给你了吗?” “是啊。”乔世莉又摁了两下键盘,“可是后来,我跟你要钱,你不是很硬气吗?” “我给过你机会了。”乔世莉抬起头来,正准备摁灭屏幕,“不交保护费的人,可没资格乱叫。” 乔世莉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佟时安难看的脸色,一只手便从一旁伸了过来,力道大得惊人,直接将她手里还没摁灭的手机夺了过去。 “你!”乔世莉愤怒地看过去,却意想不到地看见了常京桐的脸,“你干嘛啊?” 在佟时安面前落了下风,显然让乔世莉非常恼火。 常京桐退后了几步,暂时拉开距离,躲过乔世莉试图抢夺的手,视线落在屏幕上的聊天界面,指尖轻快地滑动了两下。 对话框上,‘田彦真’三个大字悬挂着。 田彦真:“抓她拍几张裸照……” 全然发号施令的语气。 乔世莉:“你变态吧?干嘛要她裸照啊?” 田彦真:“我不介意在论坛用上你们几个的裸照。” 乔世莉:“你疯啦?!” 乔世莉:“这事已经一个星期了。到此为止吧!” 下方全都是乔世莉单方面的信息,卑微让步的语句一点都不像是先前带头霸凌别人的女生。 常京桐想到每次来到学校都处于隐身状态的田彦真,和在吧台边上众人因为田彦真的话而赔笑的模样,在这关头里,她竟然有些想笑。 原来还有一个坑在这里等着她。 常京桐从没有想过探究乔世莉每次见面时都在手机上忙活什么。 尽管他们对田彦真的微妙态度让常京桐感到怪异,她却没有想到他们口中亲切叫着名字的人竟然会是幕后的黑手。 常非人一次次地安排她错过和田彦真的会面,想来要不是需要田彦真话里的关键词来引出这场大戏,常非人还会继续将田彦真的出现画面删除。 第185章 新瓶旧酒(十三) 常京桐想,要不是因为乔世莉今天对着手机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还真想不到这手机里还有这样的乾坤。 要是她不知晓这件事情,现在恐怕还在无谓地和这群人周旋。 即使她将面前这群人都毁灭了又能如何呢? 幕后黑人没得到教训,就永远不会停手。 之前常京桐一直以为发出委托的人是乔世莉,如今看来,那人却是田彦真。 常京桐站定在那里,神情阴沉,倒是一时让乔世莉不敢再向前。 “小桐,把手机给我。” 乔世莉皱眉喊了一声。 周遭的人全都将目光挪移到了常京桐身上,一瞬间,每个人的神情似乎都出现了重合。 无论是苍白着脸怯弱的郝宝丰,愤怒的佟时安,还是绷着脸的余刚,掐媚的胖子,此刻都被一张面无表情的冰冷神情所代替,死死地盯着常京桐看。 常京桐没有去看周遭的诡异,而是在确定自己想法后,就着聊天页面,将电话拉了出来。 常非人曾经说过,田彦真就在电脑房。 可她却不敢赌,毕竟,这可不是他第一次说谎了。 常京桐自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供挥霍。 “嘟——” 突兀的忙音让一旁的常非人仅存的一点笑意都收了回去。 “喂?” 沙哑的嗓音响在了手机的另一头。 “你在哪里?”常京桐终于和常非人对上了视线,她对着面无表情的常非人露出一个笑来,“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手机对面隐约的窸窣声完全消失了,常京桐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整个手机完全黑屏,再也没有反应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常京桐错愕地看过去,她的脑海里印刻着熟悉的文字,她对这种交流方式并不陌生,毕竟她在接受迷宫挑战时,也曾经用这种方式接收规则,只是常京桐之前并没有起疑,可如今,常京桐却开始怀疑这世界到底有没有一条发自田彦真等人的委托。 “按照我给你提供的路走下去不好吗?” 常非人还站在原地,可在某个瞬间,常京桐却觉得他离自己太近了。 这种距离让她的心脏在无形的压迫之下,发出阵阵尖锐的刺痛感。 “什么路?”常京桐艰难地稳住了声线,“让我迈入深渊的路吗?” 常非人的瞳孔一瞬间紧缩成一个圆点,面部的笑意不正常地堆砌起来,他似乎是想在愤怒之中表达他对这个提案的支持,只是常京桐却对这条路径没有任何兴趣。 强烈的危机感让她死死地抿着嘴,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天台的出口跑了进去。 “小桐!” 无数人的声音在身后齐齐喊了一句,常京桐拼命地往下跑,在某个瞬间抬头,正好见到一条顶着乔世莉面孔的墨绿蟒蛇爬到楼梯井上,庞大的身子看似缓慢地挪移着,却在眨眼间就要扑到她的眼前。 常京桐当即不敢乱看,直接翻身离开了这层楼梯,凭借着自己如今蛮横的臂力,直接从楼梯井跃了下去,双手去扒拉下一层的楼梯。 双臂在向下的拖拽力中感觉到脱臼似的酸痛,掌心更是一阵发麻,常京桐咬牙忍着,如法炮制,靠着这个方法快速来到教学楼一楼。 她伸手去推楼梯间的大门。 开门的一瞬间,常京桐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时空。 面前是一片浓雾,在楼上见到的那些风景,在这里却如同一张隐藏在浓雾之中的单薄纸片,劣质的纸张和幼稚的笔画勾勒出了远处的山脉和近处的楼房,一头抵着看不见的天空,一头抵着同样被浓雾掩盖的地面,朦朦胧胧地看去,地面像是成了一片浓雾的沼泽,随时可能一脚踩空。 常京桐呼吸急促,当机立断要往上跑。 如果这个时间节点被局限在了这个楼房里,那她的逃生空间就大大缩减了,但随之而来的,是田彦真同样缩小的活动空间! “小桐!” 无数人重叠的声音在身后的楼梯间里响起,似乎离她近在咫尺。 常京桐无法回去,只能去爬楼房外层。 她沿着一楼走廊跑去,撞开大片大片跳跃的雾气,挑中其中一个教室便跑了进去。 “铃——!”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但教室里却成了一个个空置的屋子,所有的学生在某个瞬间消失在另一个层面之中,只余留下凌乱摆放的桌椅。 常京桐在肾上腺素的催促下,抓着第一排的桌子便往外拉,拉到走廊边缘再爬上去。 她在剧烈的心跳之中隐约听到了巨蟒划过地面时的黏腻声响。 常京桐奋力一跃,抓住了走廊边缘的扶手栏杆,还没等她喘口气,空气中的浓雾忽然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似有非无的嗡鸣声慢慢放大。 常京桐仰头看去,在天空之中看到了一个黝黑的影子,那影子在迅速朝她靠近。 她在这匆忙的一瞥之后,动作迅速地沿着走廊栏杆往上爬。 “嗡——” 那声音更近了,几乎就在常京桐的耳边,她下意识往教室里跑,直到过了那道教室门才回头看了一眼。 那好像是一只,苍蝇。 胖子的脸生硬地镶嵌在上面,头上的发丝里穿出两根触须,狭小的眼眶被苍蝇的复眼挤压放大,下半张脸朝外伸出一根长长的口器,肥肉挨挤着的胸腔两侧探出了另外一对手臂,手臂上横生出一条条短而硬挺的绒毛。 在胖子的后背上,一对高频震颤的翅膀正将浓雾朝着四周推挤开来。 常京桐看清楚的那一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先前的确是好奇过这些人的另一面,却从没有想要正面对上。 胖子直直往常京桐的方位冲来,但教室的门对他如今的体型来说,还是过分狭窄了。 常京桐见他不得不落了地,将后背的双翅收回。 她当即趁这个机会挪移到了教室的另一个角落,正对着后门。 常京桐先前就有个猜想,而眼下这个猜想又有了进一步的强有力支持。 这里每个人有两幅面孔,这个时间节点会不会并不稳定,也有着两层面貌? 如今这静默的世界给她的猜想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这个时间节点里,常京桐还未曾亲眼见到过田彦真。 尽管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乔世莉和他的聊天记录,常京桐依然感觉得到他对事情进展的精准掌控。 常京桐第一反应是乔世莉等人给他提供了情报,给他说明了事态的进展详情,可在仔细回想了乔世莉在聊天记录里的说辞和态度,常京桐又否认了这一点。 毕竟他们比起合作关系,更像是胁迫关系。 每个人的说辞都会跟着立场的改变而有所不同,利益的冲突更会让个人的说辞带上片面性。 此外,逃课的学生明明会激起规则的反噬,‘激活’老师们的另一副面貌,并对该学生进行‘教育’。 可田彦真从不曾出现在教室里,甚至没有在唯一存在在这个世界里的教学楼出现过,但却不见任何老师对他的逃学有所反应。 先前常京桐以为他是躲在了另一栋没有老师的教学楼,可如今这单薄的世界又否认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还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一直保持着第二幅面孔并待在教学楼的第二面,只是待在教学楼第一面的她看不见对方呢? 第186章 新瓶旧酒(十四) 常京桐的万千思绪转瞬即过,目光始终紧盯着前门往里头挪移的胖子,对方的复眼同样盯紧了她,口器在空中微微晃动着。 空气里凝滞的气氛似乎牵扯到了轻薄的雾气,让丝丝缕缕的浓雾慢慢停滞在了空中。 这个对角线的位置很尴尬,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行动路线,但正因为清楚,所以都不想成为第一个暴露选定路线的人。 常京桐的皮肤在冰冷的雾气下起了一层颤栗,在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时,当机立断地朝着后门跑去。 她也不想当第一个行动的人,可她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常京桐不清楚这个时间节点什么时候会结束。 如果她在这时候回到吧台边上,那群人又会是以什么样的样貌面对她,她暂时不愿细想,而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在这个时间节点里将田彦真解决。 或许田彦真的作用就和王嘉一样,身为世界的核心,他的状态会进而影响这个世界的状态。 这一次机会,常京桐不想放过,毕竟,这可能还是她脱离常非人的掌控的难得时机! 常京桐的身子一动弹,那只苍蝇当即跟着往后门移动。 常京桐一见他上钩,右手在课桌上一搭,借力生硬地转了个弯,朝着前门跑去。 胖子很快发现了她的动线变化,转而朝着前门跑来,背后的双翅微微张开,俨然是要起飞的姿态。 常京桐没有回头看,更没有收力。 要是有所迟疑,她恐怕转眼间就会被追上,她的力气的确是有所精进,但却不敢肯定速度能不能比得上这些非人类。 从前门冲出去的那一刻,常京桐甚至能感觉到双翅舞动时拂过来的腥臭味,飘逸的雾气波荡着朝着两侧躲闪,她剧烈的心跳声都要被后头震颤的嗡鸣声所覆盖。 当那阵强势的气流带着冰冷的杀意戳过来时,常京桐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走廊一头躲闪。 “砰!” 身体和墙面来了个结实的碰撞,常京桐强忍着不适迅速下蹲。 “波。” 头顶传来一声轻响,常京桐这才有余力去看那阵气浪的源头。 只见离她的脑袋不过几厘米的上空,一根长长的口器轻易就戳刺进了灰白墙面之中,在墙面上留下一个规则的圆孔。 那双复眼往下挪移,在对上常京桐的视线之后,口器当即朝外拔出,窸窸窣窣的灰尘落下,还未搭到常京桐的肩膀,便被她朝外踹出的气劲推搡着重新扬起。 “砰!” 那层堆挤的肥肉在踢踹之下荡出一层肉浪,胖子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悬在了空中,身子撞击在走廊栏杆上,哗啦啦的碎石朝着下方掉落,隐约听到了下方跟在碎石落地声响后的嘶叫声。 胖子在飞出走廊后,凭借着双翅的助力,硬是止住了这股向后的推力。 在胖子的背后,一条巨蟒慢慢冒出头来,在短暂的确认了目标的位置之后,便泄力般地瘫软了下去。 常京桐此刻的表情比胖子还要错愕,她知道自己力气提升了,因此时常收着力道,却没想到在使出全力的情况下能这么有杀伤力。 眼见着胖子翅膀的震颤频率都慢了许多,身子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常京桐连忙趁这个机会爬起身,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跑去。 “咯吱——” 楼梯间的大门在推动时发出难听的生涩拧动声,常京桐刚要迈步进去,又来了个紧急急转弯,身子在急刹车下扑倒在一旁。 敞开的大门闪过一个蛇头的影子,在巨大的咬合力下,将啃到的栏杆轻易地咬了下来。 “!” 怎么还有一只? 常京桐来不及看这条蛇的面孔,便匆忙朝一旁滚动,再次躲过趁机袭来的细长口器。 那玩意儿像放大版的针管,但一戳上水泥地,跟戳上白豆腐似的,完全不敢想象那东西戳中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胖子一击不成,还未后撤便见到常京桐翻身而起,因为从旁扫来的蛇尾而站立不稳地踉跄几步,他当即在常京桐露出破绽之时再次袭了上去。 “波。” 墙面再次出现了一个孔洞,而本该站立不稳的常京桐却直接顺着向后踉跄的动作朝后倒下,腹部几乎是擦着这口器落下地的。 她一听到那声轻响,便迅速抬手抓住了那支还未拔出的苍蝇口器。 第一感觉是凉,之后便是疼。 那口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紧抓在上头时像抓住了一颗满是尖刺的仙人球似的,滑不溜手却又能感觉到接触面的血肉在发出尖锐的刺痛感。 常京桐一手紧抓着口器,一手直接抓住了他头上探出来的触须和一把头发,在随之袭来的蛇嘴之中硬是将沉甸甸的胖子调转了一个方向,塞入了大张的蛇口之中。 “砰!” 走廊的一头七绕八弯的蛇身在隐约的雾气之中泛着冷光,蛇头在咬中了猎物之后,不管不顾地张大嘴往前冲撞,将大片的墙面击穿。 在尘埃缓缓落下,如餐桌大小的蛇头抬起头来,嘴里的獠牙将猎物咬穿,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那后背上断裂的双翅发出微不可查的震颤。 蛇头不满地喷出一口怒气,甩着脑袋将嘴里的胖子扔了出去。 “砰!” 再次扬起的灰尘之中,却不见了常京桐的身影。 。 常京桐在蛇头撞过来时在墙面上受了一击,这一击差点让她当场吐血,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可在被向前拖行之际,她却强撑着松开了紧抓着胖子的手,转而去抓其他物件。 倒下的石墙的确不够牢固,但足够让她从蛇头前方借力翻身。 常京桐无意识地憋住了气息,捂着发疼的腹部,身子尽可能地贴着地面,迅速朝着心中的方位爬去,几次三番差点和延伸而出的蛇尾来个近距离接触。 好在直到她进了隔壁教室,蛇头才停下了冲撞的动作。 外头扬起的尘埃给了她天然的遮挡,常京桐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胸口的浊气缓缓吐出,从隔壁教室的窗户探了出去。 她可没有忘记,在这走廊之外,还有一条蛇在等着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从这里去往四楼。 常京桐刚从窗户探出身子时还不觉得,可等她整个人站在窗台上往外探身时,却感觉到外头起了强风,风卷着浓雾迎面袭来,带来阵阵渗入皮肉之下的湿寒。 常京桐尽可能稳住身体,抬手就在墙上打了一拳。 第187章 新瓶旧酒(十五) “砰!” 拳头一落下,果然和常京桐设想的一样,墙面出现了一个坑洞。 坏处估计就是噪音太多以及手太疼了。 但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能够暂时避开那两条来势汹汹的巨蟒,还能缩短去往四楼的路途。 常京桐的拳头一落下,当即扒拉住了缺口,靠着如今加强过的臂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抬起,在合适的位置上又砸了一拳。 她的动作迅速,一拳接着一拳地往上爬,到了第四楼外墙时,蟒蛇移动时的黏腻滑动声便随着风声一同送到了常京桐的耳边。 常京桐往下一瞥,在见到大张的蛇头时,一拳打破了四楼的窗户。 底下那只蟒蛇和乔世莉的第二面不同,它已经失去任何人类的特征了。 常京桐不由得在这一瞬间想到那些破碎的片段里三人的表现。 胖子无疑是最圆滑的,他或许是挑选猎物的成员之一,更是和猎物接触的头号人选,的确是和能力不出众却最能恶心人,闻到点腥味就往前凑的苍蝇似的。 乔世莉的确是脾气大,但从聊天记录里看,恐怕更多的是明哲保身后强行支棱起来的气势,但常京桐不免想到女厕里霸凌的一幕,认为她即使只是将那恶意的一面摆久了,却也不是对霸凌他人完全没有想法的。 她的攻击性让她成了一条美人蛇。 余刚可能本身就享受作恶和欺辱别人的快感,早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常京桐的心绪转瞬即过,在余刚的蛇头冲击过来时,发力抬起身子,朝着破开的窗户滚了进去。 可刚一进去,常京桐的身形便是一滞,正觉不妙想要退后,挂在窗台上的小腿却被利齿刮过,又被蛇头冲撞,一下子便整个人都落入了教室之中。 “……” 常京桐本来觉得自己另辟蹊径的方法还挺好的,如今却是有些后悔。 要说不说,她的确是猜想过田彦真的另一面会是什么,只是没想到一语中的,他竟然真的是蜘蛛! 只见如今教室所有的窗户都用窗帘遮挡住,昏暗的室内借着常京桐滚入的窗户微光,能看到室内层层叠叠呈网状朝四面辐射开来的丝网,在隐约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亮光。 常京桐试图挪动身子时,当即感觉到这些丝线传来的黏腻感,不依不饶地随着她的动作拉扯起来。 她现在唯一能够庆幸的,恐怕就是没有以脸着地这件事情了。 常京桐试探性地动了两下,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现在她只是凭借这些丝线推测田彦真是蜘蛛,并没有真的见到田彦真。 常京桐并不想在田彦真出现之前徒劳挣扎耗费体力,更不想因为妄动而被蛛丝粘连到更多的身体面积。 仔细想想,田彦真的确是和蜘蛛类似,他凭借着网络掌控着他的猎物,利用网暴将他们逼到绝路,只是蜘蛛会害怕自己织出的丝线吗? 常京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细听周遭的声响,余刚等人似乎也畏惧靠近四楼田彦真的地盘,并没有跟着常京桐的路线钻进来,倒是让她松了口气。 丝丝缕缕的雾气顺着破开的窗户朝室内涌入,雀跃着在半空中朝内波荡,常京桐的目光追随着雾气移动着。 在常京桐看到几缕雾气忽然朝着一侧涌去时,浑身肌肉下意识跟着紧绷起来,她放缓了呼吸,在不远处的雾气翻涌再次出现时,奋力朝着雾气波荡的方向使劲挺起身子。 “!” 从悬挂的丝线下方,一缕蛛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常京桐原先的位置喷来,和常京桐挺起的后背擦身而过,在蛛网上留下了一团粘稠下拉的游丝。 常京桐借着昏暗的光线瞥了一眼,只看到了下方一闪而过的一排眼珠子。 “……” 那玩意儿爬动飞快,不过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常京桐不敢大意,如今她后背沾上的蛛丝还不放弃地粘连在她身上,明明看上去不过细软的丝丝缕缕,却极富韧性。 常京桐的目光往周边一扫,却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力点,只得探出身子,将手指尽力搭在了窗台上。 “!” 常京桐并未听到任何声响,可如今敏感的神经却感觉得到后背一闪而过的气流,那冰冷的气息让她当即往前一趴,上身和下半身折叠起来,再次躲过了一团蛛丝。 她的目光迅速朝着蛛丝发出的位置扫去,却还是只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常京桐嘴唇紧抿,沉重的呼吸带动着面前弥漫开来的雾气朝四周飘荡。 田彦真既然能够掌控长时间的事态发展,在她没有出现的记忆片段之中,继续关注退学后的佟时安以便加以迫害,他的耐心必然很好。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在这种被动的状态下盲目地等到它的出现。 这种蛛网能够将她的方位告知田彦真,却不能将田彦真的动向传递给她,必须想办法把这些蛛丝毁掉…… 常京桐想归想,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她扒拉住窗台的手臂肌肉鼓起,硬生生靠着蛮力将自己从蛛丝网之中拉扯了出来。 大片断裂的蛛丝垂荡下去,可还有几丝几缕不肯放弃地粘连在她的衣服上,在空中被拉扯成细薄的丝线,不是因为光线反射,恐怕还看不出它们的存在。 常京桐的目光在昏暗的教室里扫动着。 室内归于平静,恍然间,似乎刚刚闪过的影子不过只是她的错觉。 可惜没火。 至少她得搞个趁手的武器。 常京桐边想着边收回目光,手上一个使劲,直接将窗户的金属边框从窗台上卸了下来,可还没等她动作,外墙上就传来一阵嗡鸣声。 常京桐错愕地低头看去。 底下三楼的外墙上,浑身浴血的胖子正沾附在墙上,脸上的口器断裂,露出半开的伤口,此时正借助着残缺的双翅助力,以极快的速度朝常京桐撞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常京桐只得将手中的窗框先行挥了过去。 “当!” 敲打的巨响和翅膀的嗡鸣声掩盖了上方黏腻的滑动声响,常京桐背脊一寒,短暂的分神让她没来得及躲过后方喷射而来的蛛丝,在上方的蛇口落下之时被冰凉的蛛丝击中,背部像被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往前扑。 转瞬间,常京桐与腥臭的蛇口距离不过毫厘之间,她本能地抬手遮挡,将手里的窗框朝着大张的蛇口挡去。 在两方冲撞之下,单薄的身形转而不受控制地朝后方跌去。 第188章 新瓶旧酒(十六) 常京桐在向后跌倒的空隙里与蛇头擦身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她咬牙抓紧手里的窗框,在挡住蛇头的力道之中再次发力朝上挥动,借着蛇头下落的力道卡住了那侧边的獠牙。 混乱之中,常京桐破罐破摔地朝前一蹬,硬是将蛇头一同拉入了蜘蛛的巢穴之中。 “砰!” 密密麻麻的蛛网在过多的重量之下被压垮,常京桐和地面来了个近距离的接触,还需要咬牙撑起手上的窗框。 过长的獠牙在蛇头的拧动冲撞之下带动着常京桐四处冲撞,几次三番之下,常京桐除了感觉到手臂的酸痛,更感觉到了腹部传来的刺痛感。 “哒哒哒……” 肢节迅速爬过地面,螯肢的摆动和磕碰无不在表示蜘蛛的愤怒,常京桐还没来得及提心吊胆,面前的蛇头便突兀地停下了动作,保持着钳制在常京桐手里窗框的动作,獠牙和常京桐的腹部近在咫尺,丝丝缕缕的血丝浸过t恤,以斜侧方的一个破洞为中心朝外扩散。 但愿这条蛇没毒吧…… 常京桐念头一闪,使出所有气力使劲将面前的蛇头抬起方寸,双腿随之蜷缩抬起,踩住大张的蛇嘴下颚,全身肌肉紧绷发力,脚朝下蹬,手却抬着卡住上方獠牙的窗框往上挪移。 “去、死、吧!” 常京桐知晓蜘蛛虽然愤怒于巨蟒的破坏力,但肯定会趁她受制于蛇头之下的机会对她下手,但她如果在这种境况之下分神,那肯定会死得更快。 “哈——” 蛇口内从喉咙里喷出气流,发出古怪的嘶吼声。 常京桐苍白的脸色在发力之下涌现血色,听到面前的蛇头咬合关节在她的掰扯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可惜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常京桐便看到了那只代表着田彦真的蜘蛛出现在不远处。 它的身形比常京桐所想象的要小得多,但毛绒的肢节和狰狞的面孔却并不会因为体型的差异而有所变化。 常京桐眼见着那只蜘蛛的两对附肢朝着自己的脸面靠近,心中原本想着大不了被咬一口的念头当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强烈的恶心和恐惧让她立刻不管不顾地使出全部气力,窗框在负重之下早就弯曲,只是卡住蛇口的关键框架下由常京桐的手臂在其后支撑着。 “咯——” “哈——” 蛇口在一声难听的拧扭声中完全被撕扯开,常京桐手中一空,蛇头在剧痛之下显然不顾蜘蛛无声的命令,迅速朝上抬起。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局势,当即先往旁边滚了几圈,但受限于身上沾附到的蛛丝,速度有所减缓,不过眨眼间就再次被蜘蛛追上。 可怕的螯肢袭来时,常京桐下意识抬手去挡。 “砰!” “哗!” 常京桐还没感觉到手臂的痛意,一阵巨力便朝后方扫来,卷着蛛丝的蛇尾将墙面直接打穿,朝着室内席卷而来,扫过常京桐的背部,直接将她撞飞出去。 她当即双手抱头,不知扫到什么杂物,最终在角落蛛丝的阻挡下顺利地,落了网。 “……” 常京桐在浑身钝痛之中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正好见到疼痛之下到处乱扫的巨蟒。它庞大的身子在拧扭之中大半探出了坍塌的墙面之外,很快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无法闭合的蛇口在地面上徒然地啃咬着,转瞬就消失在了眼前。 “砰!” “……” 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常京桐不敢放松,目光在一片狼藉的教室里寻找那只蜘蛛的踪迹。 外头的雾气雀跃地通过坍塌的墙面朝教室里涌来,冰凉的湿气扑撒在脸上,常京桐在这片雾气之中,看到了那只蜷缩在角落里的蜘蛛,还有另一个意料不到的人物。 “你还没拿到票。” 常非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蜘蛛前方看着她,随着他的话语落下,常京桐感觉到那层水膜缓缓地出现在了眼前。 “等……” 她正要抬手起身,使力的胳膊却传来一阵入骨的无力感。 常京桐低头一看,上头蜘蛛螯肢刺入的痕迹正张扬着它的存在。 “……” 她在这一瞬间不仅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更感觉到了心头的疲累。 在那层水膜即将把面前的一切拉远时,常京桐朦朦胧胧间,见到顶着乔世莉面孔的蛇头从前门滑了进来。 长长的蛇尾好似没有尽头,细密光滑的墨绿色鳞片不断地穿透浓雾朝外延伸。 常京桐艰难地呼吸着,在蛇头猛地朝她的位置扑来时,和一对墨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 常京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电脑蓝屏发了一会儿呆,思绪这才缓慢地回笼,目光当即落在了右手胳膊上。 平滑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痕迹,手随之在桌面上挪动了一下,并没有任何泄力的感觉。 手臂挪动到了桌面的边缘,在边缘处看到了一条浅淡的划痕。 常京桐就着这条划痕,目光向上抬起,扫过目前所坐的四方格子,熟悉的电脑和鼠标键盘,有着同样破损位置的桌子,办公桌两侧同色的挡板…… 这曾经是她工位的模样。 常京桐闭上了眼睛。 她对这个环境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触。 既然学校已经被破坏,常非人如果需要这场游戏继续向前推进,那他不仅需要保住世界的核心,更需要修复学校,或者为他们这群游戏参与者换一个合适的地点。 常京桐眼睑之下的眼珠子随着思绪的展开而不断移动着。 至少常非人为田彦真出面的态度证实了她的思路并没有问题。 田彦真和王嘉一样,都是世界的核心,要离开这里,就需要从田彦真身上下手。 至于她是否完成‘背叛者’的委托,就要看常非人选择更换一个地点来推进委托进程而不是选择修复学校来达成他的目的,到底是因为他没有能力修复学校还是他不想这么做。 如果答案是没有能力,那常非人的力量显然是有边界的,他只能利用世界里已存在的东西来达成他的目的,而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改变世界里已存在的事物。 这两者的区别极大,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脱离常非人控制的可操作性。 常京桐如今的心绪比起刚刚在关键时刻见到常非人时的无力感和愤怒,更多的是精神的疲累和随之燃起的斗志。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尽管她现在的力量对常非人来说是蚂蚁撼树,但作为一只合格的蚂蚁,她至少能够让他在蚁酸的作用下窝火一阵子。 第189章 新瓶旧酒(十七) 常京桐短暂的闭目养神后,便睁开了眼睛。 周遭熟悉的环境某种程度上的确是放松了她的神经,但她相信这并不是常非人的本意。 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无外乎会在结束课业之后迈入职场,成为一名社畜。 如果常非人的确是无法改造世界已存有的事物,那他的选择显然是极其有限的。 如今进入这个世界并成为世界一部分的她,或许还是世界素材的一部分。 对于这些世界的运行方式,即使常京桐仍然有许多不解,但那朦胧的认知已经足够她进行一部分局限的推测。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挡板后露出一角的人影,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聚在一处的数人。 常京桐看着他们开合的嘴巴和时不时往她身上瞥来的视线,试着去辨认他们压低声音谈话的内容,考虑是否凑过去。 他们眼里的戒备让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贸然行动。 “叮。” 桌面上随意搁置的手机发出一声消息提醒。 常京桐本想将蓝屏的电脑重启的动作稍一停滞,转而将手机拿了起来。 “还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 消息界面上‘乔世莉’的名字高挂着。 “记得把‘酬劳’发给我。如果我今天还没收到我要的‘酬劳’,我会再送你一份礼物。” 结尾处的笑脸简笔图在充满恶意的话语里变得扭曲而诡异,让常京桐想到水膜将她拉扯离开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难道乔世莉最后的扑咬转变成了在这世界第一层所受的实际伤害? 这么一想,常京桐不禁再次看了一眼光滑的手臂,在片刻的思考过后,她将手机的通讯app打开,简单扫过后又打开了其他的社闻app和搜索引擎。 没过多久,常京桐便看到了所谓的‘礼物’。 一段录制她走进小区的短视频,配上了一段ai配置的第三方视角故事讲述,将她描述成一个有了孩子的妈,还是一个正在出轨的母亲。 平心而论,这段短视频实在是简陋,和看图编故事是同一个道理,但评论区里还是有许多偏激的言论。 部分人并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只在意能不能借由这个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事情发泄心中的愤恨,转移他们生活之中的不满。 常京桐瞥了几眼腌臜的评论区,便将app关闭了。 这明显是田彦真的手笔,所以在世界第二层受到的伤害的确是会转移到世界第一层,只是这种伤害的方式会因为施害者的不同行事作风而发生改变。 如今常京桐反倒成了那个被造谣和网暴的人,只是不清楚佟时安这个角色能否从受害者的身份之中摆脱出来。 常京桐正想着,手机的消息提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出来,大部分都是陌生的号码,话里的内容也全是刻薄且带强烈侮辱性的词语组成,不需要多久,陌生的电话也开始打入,手机不断地发出提示音,亮起的屏幕将常京桐的面部切割成了不同的色块,掩盖住了她隐晦的神色。 “京桐,”一个同事迟疑地走了过来,视线短暂地落在了桌面热闹的手机屏幕上,又像被灼伤似的匆忙移开,“老板叫你。” “好。” 常京桐应了一声,直接将吵闹的手机关机,起身往老板的办公室走去。 她的脚程快,直到经过角落那群人时,他们的话还没散去。 “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公司怎么什么样的人都招进来啊。”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短暂的擦身而过,常京桐面色如常地将办公室的门推开。 在和办公桌后头的人对上目光时,常京桐倒是意外地挑了下眉。 原本干练的女老板如今被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给代替了。 常京桐进门的动作都谨慎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办公室内扫过,并没有发现其余的不同。 “你来啦。”男人僵硬地笑了笑,在常京桐的目光注视下生硬地说道,“你来我们公司也有几年了,应该知道,公司一般是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 常京桐皱着眉头看他,倒不是觉得他的话刺耳,只是觉得这人异常的眼熟。 星目剑眉,其实算得上是俊朗的,只是脸上糊着一层粉底,眼影唇彩样样不缺,甚至还有高光和少许彩片。 如果只是淡妆还好,偏偏色彩艳丽,不大符合他的职场身份,倒像是要上台表演节目似的…… “!” 常京桐的眼睛突兀地睁大,紧盯着面前这人瞧了又瞧,可面前这男的却还保持着那标准的笑容,说着干巴巴的带刺话语。 “其实我们公司看重的远远不是一个人的工作能力,更看重一个人的品德修养。人啊,至少要有基本的羞耻心……” 常京桐看着面前这个形象扁平且违反人设的男人,心情复杂。 要是一个普通人突然遭受这种毁谤,不仅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还有大把人落井下石,不管认不认识都恨不得将其一脚踩死,失去亲友是一方面,还要失去赖以生存的工资进项,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场好戏,可惜常非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将她楼道里贴着的广告小明星给安插在了这里,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里并不是她的世界。 既然没有带入感,自然谈不上慌张和难过了。 “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公司的形象和声誉,希望你自觉离开公司,财务会和你结算这个月工资的……” “有n+1补偿吗?” 常京桐忽然开口打断了男人的话,男人保持着标准的笑容停格了片刻后,才像重新拧动了发条一样慢悠悠地说道。 “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公司的形象……” 常京桐沉默片刻,直接起身绕到办公桌后面,将这油头粉面的老板一把推倒在地。 老板的话语再次中断,姿势别扭地躺在地上,停格几秒后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继续说道。 “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公司的形象……” 常京桐看着这明显出现错误的角色,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来她先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田彦真恐怕并没有在先前那场对峙之中得到好处。 看来促成一个崩塌的世界,并不是一个虚无的目标啊。 第190章 新瓶旧酒(十八) 常京桐虽然满意于看到这个世界出现漏洞,但到底没有在办公室里浪费太多的时间,确认这个不伦不类的老板并不能提供进一步的信息之后,常京桐便从办公室内出来了。 “京桐,这边跟我去签个名吧。” 财务的话一时没有得到回应,对方便同常京桐一起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迟迟没有动弹。 常京桐歪了下脑袋,仔细辨认了一遍本该熟悉的财务,发现她的眉眼的确也有些差异,只是这种差异不细看很难发现端倪。 至少一个被网暴到失去饭碗的人,是不应该察觉到这点不同的。 常京桐没有为难对方,或者该说,没有在这种小事上为难这个世界,她甚至心情甚好地和对方一同去签了字,在没有拿到赔偿金的前提下,依然好脾气地按照对方的指示收拾东西走人。 从公司里走出来后,常京桐看着那锦鲤石雕喷水池差点笑出声来。 在她的记忆里,这喷水池有时候会关起来,直到节假日才打开,但从来没有喷一半的道理。 常京桐一路往家里走,视线忙碌地扫来扫去,一旦发现不合理的地方,总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上两眼,就这么一路晃荡到了那栋老屋前,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 她抬头看了两眼天空,确定了这里的时间流速也不大正常,这才迈步上楼,在看到蹲守在门边的乔世莉时,常京桐反而彻底地安下心来。 “呵,我还以为你不敢回来呢?”乔世莉微微扬起头来,趾高气昂地逼问道,“为什么关机?!” 常京桐对她露出笑容,温柔的声线平缓地划过:“我想你应该清楚,被网暴的话会给手机带来什么样的负担。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等,先进来坐坐吧。” 常京桐的态度非常平和甚至过分好客。 乔世莉看着常京桐打开的大门和她脸上挂着的笑容,迟疑地朝后退了两步,抵住了走廊栏杆。 “我不进去。”乔世莉警惕地看着她,“你就说什么时候给钱吧。” “我需要一点时间看看账户余额。”常京桐一再地示意身后的客厅,“你先进来坐坐吧,我给你倒杯茶喝,等很久了吧?” “……不,不用了。” 乔世莉好像在常京桐温柔的笑意里看到暗藏的杀意,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被逼到末路的人奋起反抗杀人的新闻,当即下了决断。 “我明天再来找你!你可别跑!”乔世莉说完转身就跑,“你要是敢跑,你就死定了!” 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一路穿过来。 “等……” 常京桐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乔世莉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世界的漏洞吗? “你不打算进来吗?” 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在了常京桐的背后,让她当即转过身来,看向本来空无一人的大厅。 常非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时常带着笑容的脸上如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对浅琥珀色的眼睛还继续专注地看着他的目标。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常京桐靠着门板,并没有想靠近的念头。 常非人声线平稳:“帮你拿到票。” 常京桐皱起眉头:“然后呢?拿到票之后呢?” 常非人慢慢扯起嘴角:“只要拿到票,你就能拥有和我们一样强大的力量。很可惜,你错过了花园里的捉迷藏表演,不过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将人类的时间进行切割,将你藏在了这个世界的上层,让你远离了原世界存在的伤害,这样的力量你喜欢吗?” 常京桐心里难免因为这饱含信息量的话而感到错愕。 原来在她看来正常的世界其实才是里世界,而那空无一人只有怪物存在的世界才是表世界,更让常京桐感到意外的是,她一直以为‘票’是写上委托的纸片,原来‘票’指代的其实是一股力量吗? “你只要跟着世界的意念走就可以了,我会帮你拿到票的。”常非人朝前挪了一步,常京桐当即朝后退让了一步,“只要你拿到票了,我们就能一起离开。” “等等,”常京桐本来不想打断他的话,但听到这里却是再次和她的设想截然相反,“为什么是我们一起离开?我不能独自离开吗?” 常非人刚浮现的笑意又消失不见了:“你的力量来自于我,你自然是属于我的。” 常京桐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即想到了他身上那一个个性格各异的人格。 “你身上,”常京桐稍一停顿,换了个问法,“你和你背后那群,能出现在同一副身体里的家伙,都是你用这种方式收集过来的吗?” 这又是什么可怕又古怪的癖好? “哦,你说他们啊,”常非人出现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他们就是我,我也是他们。我们来自同一块碎片,和你不一样。” 常京桐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应,她难以避免地想到在迷宫里见到的小孩,他曾经提起过碎片两个字,只是不清楚和常非人口中所说的碎片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但不管这背后代表了什么,常京桐都不会想要成为另一个生物的附属品。 只是贸然拒绝,她担心常非人会不管不顾地采取过激的手段,给她的计划带来变故,但她更不想口头答应,常非人给她埋的坑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他具体的能力还并不明朗。 有时候,语言也能在无形之中成为约束的一部分,目前的常京桐不想也不愿意再承担多一丝的风险。 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 “你不想拥有这种力量吗?”常非人本想继续朝前挪步的动作在半途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享受无穷无尽的财富和寿命。即使是规则,也没有办法轻易伤害你。” “这难道不是你想拥有的力量吗?” 不一样。 常京桐抿嘴,将反驳的话都强行咽了回去。 她的确是想要过安逸的生活,但这绝对不是靠依附其他生物达成的目标。 她想要的是相对的自由。 世界为了能够正常运行,总需要一定的规则律法束缚。 常京桐不奢求绝对的自由,但至少不能是受制于某人的自由。 第191章 新瓶旧酒(十九) 常京桐不想和他多做争辩,但也受不了他洗脑似的追问,只得开了口:“我考虑考虑。” 话是回应了,她也自然而然地将另一件事提了出来:“这里现在应该算是我家吧?你不走吗?” 大门敞开着,只是屋主站在了外头,而推销人员却站在了里头。 常非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奇异地让她感知到了些许外放的情绪。 这家伙恐怕也清楚她目前是在用拖字诀,只是当下一腔的怒火却没发出来。常京桐又扫了他两眼,越发觉得没有先应下来稳住他的做法是对的。 常非人的力量有时候很诡异,他努力想引导她口头答应这件事情,那这段答应的话必然对他有重要的意义,只是这意义是不是损人利己的就不清楚了。 “你还没答应我,我不走。” 这种厚脸皮的话…… 常京桐看了一眼外头转瞬间便暗淡下来的天色,考虑在外头住酒店的可行性,但按照常非人如今的性格,恐怕她前脚刚到酒店,他后脚就能跟上来。 “哎。” 常京桐抹了把脸,迈步进了屋。 她一进屋,常非人周身的冷气倒是收了回去。 那双淡色的眼眸又开始滴溜溜地跟着她转,只是双脚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再动弹了。 常京桐知道他另有所图,倒是不担心他要害她的性命,于是自顾自地在收拾了下屋子,又去洗了澡,回房睡觉去了。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上一个世界时间流速怪异,这个世界甚至会在数个时间节点里穿梭。 要不是从人鱼体内离开之后,她所使用的身体都有了一定的能力提升,恐怕她即使没有在这两个常非人插手后变得混乱的世界里被杀死,也会因为时间的混乱而出现毛病。 常京桐翻了个身,看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会儿呆。 或许她真的出毛病了也说不定。 这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她的身体虽然不累,但精神却很是疲惫,可现在躺在床上,常京桐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能是因为外头还有个常非人在站岗吧。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房门,又翻了个身,开始在脑海里推演明天可能遇到的事情,见到乔世莉的时候又该如何做,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何摆脱常非人的控制。 要和常非人的力量抗衡,恐怕需要纸片背后那股力量出面才是,但她可不想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如何在毁去世界的同时让这不完整的委托引来规则,这背后行事的掌握,却不是那么好把控的。 常京桐不过思考了片刻,那窗帘露出的缝隙便有一道刺眼的光线泄露了进来。 “?” 常京桐错愕地坐起身来,看着那窗帘随着外头吹拂进来的微风而摆动着,连带着那道明媚的日光都跟着时隐时现。 “……” 这场景和小洋房内的景象何其相似。 常京桐起身拉开窗帘,看了会儿外头的街道。 商贩不知道什么时候拉着摊子摆在了街道尽头,这附近的老小区出入一般都要经过那条主道,眼下能看到不少路人匆忙地来往。 有了对照组,一切就明朗起来了。 看来不仅是时间出现了问题,随意打乱时间的那人也很有问题,他这是直接将她带到这个时间点而不是将时间向前拨动。 怪不得在小洋房那会儿焦孟芝表示并没有感觉到时间异常,常非人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常京桐绝对不会成为凶手选择的对象,原来是他直接将她带到了前面的时间点里,这让只能在夜间行动的凶手怎么找到她? 不得不说,这种方式简单粗暴,但对她本人的神经不是很友好。 常京桐揉了把脸,抑制住想要休息的哀嚎。 就算睡不着,难得的闭目养神也是好的。 这该不会是常非人另类的折磨手段吧? “叩叩叩。” 常京桐正犹豫是否躺回去,就朦朦胧胧听到外头的声响。 “常、京、桐!开门!” 看来是乔世莉点卯来了。 “哎。” 常京桐认命地开了房门。 常非人还站在客厅原先的位置上,看到她来了,那双淡色的眼睛立刻像追踪的探灯似的定在了她身上。 常京桐看了看他站在原地的脚步,心里浮现些许怀疑,但到底没有在常非人面前有所表露,直接去开了大门。 “常……” 喊话被突然打开的门所打断,常京桐苍白的脸出现在了门后,让乔世莉愣怔地将抬起敲门的手收了回来。 “你,你在啊?” 常京桐扫了一眼她身上没有变化的衣服。 世界核心田彦真力量不继而出现的纰漏,让常京桐勉强挽回了一点好心情。 “进来坐吧。” 常京桐侧身避让。 乔世莉当即看到了客厅中央站着的高挑柱子,她目光晦涩地看了常京桐一眼,扬起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怪异:“看来那段视频也没有冤枉你嘛,你和他怎么又搞在一起了?” 常京桐没有在意她重复出现的调侃,过去还存在着她没有出现过的大段故事,但常京桐对其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乔世莉迈步走入,在她的身后,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子随后跟上。 “王显文今天是负责我安全的!” 眼见着常京桐伸腿一挡,前头的乔世莉当即开口喊了一句。 王显文?胖子? 常京桐难掩惊讶地扫了面前这个轻飘飘的纸片人几眼。 这是王显文? 对方阴鸷的目光迎上了常京桐的视线,丝毫没有掩饰他对常京桐的恶意,但他的身形和他今天的‘保镖’身份实在不符合。 “……” 看来她落在那只苍蝇上的伤势的确是不轻,也以其他的方式显现在了胖子身上。 常京桐收回了阻挡的腿,在他们进去之后将门关上了。 乔世莉一坐下就着急地开了口:“所以呢,你打算什么时候付钱?” 常京桐这时候反倒显得气定神闲:“余刚呢?” 这委托里的团体现在还存在吗? 乔世莉:“哼,你干嘛?难道你还和余刚有瓜葛吗?就算你勾搭上余刚也没用,你要么给钱,要么这事没完。” 常京桐看了几眼一旁安安静静的王显文,重点扫了一下他空无一物的双手和可能藏着手机的口袋,慢悠悠地开了口:“当然,我只是觉得这聘请你们的酬劳,不好缺了余刚一个人的。” 第192章 新瓶旧酒(二十) “你什么意思?” 乔世莉皱着眉头,手上捏着的手机在小幅度的移动之中反射着阳台外的日光。 常京桐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们的手机上,听到这话也不急着回答,反而说道:“你们几个人一直都有互相联系吗?” “……关你什么事。” 乔世莉的眼神戒备,常京桐想了想,倒是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们这个团队是以田彦真为首,而田彦真却是个控制欲极高的人,他肯定无法接受手底下的人脱离他的控制,自然会以这样那样的办法牵住他们,可能正是他的疑心和欲望促使他生成了这次的委托,也给了常京桐可乘之机。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常京桐笑起来,脸上的委顿疲惫全然消失了,“事实上,我们的交情也有好多年了吧?虽然你们这次事情做得不算公道,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本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做这种敲诈,额,奔波的事,很辛苦吧?” 常京桐晃了晃桌面上的水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 常非人始终当着背景板,见她动作,却是忽然凑到了桌前,视线盯着她手上本想倒给自己的水杯。 “……”常京桐见众人的目光被轻易转移,只能将手中的水杯交了出去,免得干扰事情的进展,“这么辛苦的工作,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理想的薪资呢?” 乔世莉捏着手机的指尖挪动了一下,似乎犹豫着是否要将息屏的手机打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动作,转而不客气地说道:“别说废话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要钱的。余刚晚点会来接我们,要是你还这样拖时间,他可不会跟你客气。” “哦,当然,当然,钱的事情好说。你们要多少?” 常京桐听到余刚要来的消息,显然更开心了。 乔世莉虽然防备,但还是说了个数:“现金转账都行。” “嗯……,其实是这样的,我手头上有个生意,我自己是没有能力做到的,但你们做,额,这种事情这么久,肯定能做成。这可是笔大生意,这个数目不过就是早期的一个零头。 “你们还记得佟时安吗?” 乔世莉和王显文对了下视线,两人显然都还记得当年被再三刁难的女生,但对常京桐的防备和排斥还是让他们没有好脸色更没有搭腔的意思。 不过常京桐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多说话,他们的话越少,对她越有利。 “她最近联系上我了。当年的事情呢,她跟我说,背后其实都是彦真做的,你们都是被迫的。”常京桐最后几个字的音量稍稍上扬,话越说越大声,“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她一直没忘记当年受到的委屈,她一直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乔世莉捂住一边被震到的耳朵:“你……” “啊!” 常京桐忽然大叫了一声,让面前没有心理准备的两人吓了一跳,浑身一激灵,却见常京桐叫完当即低下头去,边看地板边几步挪到乔世莉身边,一个抬手就打在了她的手上,力道不大,但却让她捏在手上的手机落了地。 还不等乔世莉生气,常京桐却又突兀地抬起头来,对着乔世莉和王显文轻声地说道:“有老鼠,嘘。” 她这幅做派显得神经兮兮的。 乔世莉面露惊恐,当即和王显文对了对视线,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慌张。 这些被逼到绝路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但很快,常京桐就微微一笑,端正坐好,看似恢复了常态。 “原来是这样。” 常京桐说了句云里雾里的话,弯腰要去捡乔世莉脚边的手机,却被乔世莉匆忙用脚挡了一下,抢先将手机抓在了手里。 常京桐笑道:“我知道了。” 在两人露出惊愕的表情后,常京桐慢悠悠地补充道:“钱的话,前阵子我取了一部分现金出来。” 听到这话,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但面上的惊愕却慢慢消散了。 原来她是记起这件事了。 “那是多少……” 乔世莉本想反驳拒绝她先前提到的佟时安的话,但如今常京桐却略过了先前的话题,转而说起了钱的事,这可是正题,她便将反驳拒绝的话先压下,语气和缓地问了一句,只是她面上的戒备却不少反增。 毕竟两人距离拉近了许多,几乎是挨坐在一起。 如果常京桐忽然发疯,她恐怕首当其冲。 “你们稍等一下。” 常京桐微笑着起身,独自在房间里忙活了一通,东西翻动的声音不时地传出来,外头两人听到动静反倒有了耐心,任由她在里头鼓捣,等着她拿钱出来。 等到大门再次被敲响,常京桐才慢悠悠地出来了。 “看来是余刚同学到了?” 两人的目光先落在了常京桐手里的信封袋上,倒是给了常京桐先行开门的机会。 大门敞开,外头的余刚倒还是那副高大的骨架子,甚至连紧绷的脸色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和屋子里的乔世莉一样,面容和气质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 常京桐笑眯眯地站在门边,将手里捏着的钞票塞了一小叠给他:“辛苦了,辛苦了。” 余刚脸色没有变化,但却没有客气地将钱收进了口袋里。 身后不放心跟过来的两人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红钞,都难掩惊讶地看着她。 常京桐回转身,大大方方的将手里的红钞分成两份,递给了他们。 “辛苦你们了,今天实在是太晚了。”常京桐装模作样看了一眼外头接近午时的大太阳,又扫了一眼乔世莉手里拿着的手机,高声说道,“麻烦你们明天再过来一趟,只要你们做到了,我会把‘报酬’准备好的。” 乔世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红钞,这个厚度,凑在一起都能当做这次威胁的‘报酬’了。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但没人会嫌钱多。 她本来还想拒绝常京桐提到的关于佟时安的提议,但如今常京桐却像是忘记这件事情了,话语和动作都在将他们往外赶。 乔世莉觉得自己如今提起会显得很刻意,又有了‘小费’在手,便干脆闭上了嘴。 三个人拿了钱,云里雾里地出了门,看着门慢慢闭合,将常京桐的笑脸完全遮挡。 乔世莉:“这该不会是假钞吧?” 王显文:“不会,她应该没有这个胆子。我们回去验一下就知道了。” 乔世莉忽然放低声量,凑到王显文耳边:“那要跟,说吗?” 王显文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又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上头的通讯还没有断,并在自动录制中:“那自然是要说的。” 王显文边说边当着乔世莉的面将自己手里那份红钞给分成两份,一份放进口袋里,一份还拿在手上。 乔世莉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照做。 一旁的余刚无形中被排挤在一边,但他却依然绷着脸,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瞧,没有出声,两人也没有在意,似乎对他这种状态非常熟悉了。 随着两人迈开脚步,余刚很快也跟了上去。 第193章 新瓶旧酒(二十一) “你要做什么?” 门一关上,常非人就开了口。 常京桐本来不想回应,但想到他先前的骚操作,还是开口应了一声:“没什么,不过我想玩会儿电脑,你别又把时间扰乱了。” “好。”常非人低下头,好似纠结了一番才重新抬头对着房间书桌前的常京桐说道,“我的能力在这里很受限,你只要把钱给他们,今明两天就会有人来跟你确认答案的。只要你认真回答,他所得到的力量就是你的了。” 常京桐刚把电脑开机,听到这话一时心跳加速,隐约感觉到触碰到了常非人的某个秘密。 关于常非人用什么手段来让她成为规则手底下的漏洞,并让她得到力量成为他的一部分,常京桐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的,大量的信息缺失让她只能连蒙带猜,常非人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流,也不会轻易将内容告知她,但只有知道了常非人背后的操作,她才能更好地躲过这件事。 “可你不是说过,票代表的是你的力量吗?怎么变成从别人身上拿了?” 常京桐稳住声线,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滑动着鼠标。 根据常非人的话,常京桐推测,今明两天来确认答案的应该就是田彦真。 在这关头,常京桐倒是想到了一个或许很贴切的比喻,接私活。 虽然常非人隶属于规则这间公司,但他独自在外头背着规则接了私活,而离开了公司这种月结工资的结算方式,委托人只能当面清算酬劳,那这份酬劳,可能就是常非人所说的‘票’,只是这样一来,就和常非人先前所说的,拿到票就能拥有他的力量,并成为他的所有品这件事情冲突了。 常非人不急着回答,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着要走进常京桐的房间里,却被常京桐挪移过来的视线轻易地逼退了。 “是我的力量,只是被拿走了。”常非人见常京桐一脸怀疑的模样,话有些急了,“我会拿回来的,拿回来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常京桐又看了他两眼,便状似没有兴趣地挪开了视线,但她没有错过常非人变得郁卒的表情。 别的不说,至少常非人越来越像人了。 从小洋房离开后,他可能还在继续学习,但这种学习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当人? 常京桐打开搜索引擎,不管心里有多少疑虑,还是动手开始搜索‘浮云衫学院’的相关信息。 她在学院的论坛里溜达了一圈,还去了各大社交平台将相关的帖子粗略地看了看,接着又去了官网搜查每届毕业生合照,终于在一堆密密麻麻的人头里面见到了田彦真等人的毕业照。 常京桐能够认出来,完全是因为合照里有她的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 常京桐确定目标后,便仔细去看合照里的人脸,可她看了许久,除了常非人之外,就只能找到田彦真一个人。 他站在照片的角落,自然卷的毛躁头发扎成了一个短马尾,面容瘦削,竟然和在吧台边上见到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差别。 常京桐按捺下自己心中猜想得到验证后的激动,转而开始搜寻和浮云衫学院有关的新闻,之后便将一些负面新闻提取出来,修改了措辞和细节,将主人公替换成了田彦真,想了想,又将大部分篇幅用被害者第一视角替代,开头换了吸睛的哭诉,文本修改了几次,最后才满意地保存。 常京桐又写了几个简短的版本,之后便重新打开社交平台,自己发了几个帖子后,又通过大量的搜寻,找了几个水军,不管真假,统统交了定金,说了要求。 一下午的时间,常京桐都在忙碌这件事情,并盯紧了大门,不让常非人迈进一步。 常非人神色沮丧地站在门边,几次挑起话头,但鉴于话题只限于干巴巴的无聊探询,常京桐并没有搭理他。 等她将账户余额的钱都花完了,常京桐才伸了个懒腰,分了点目光给他。 “你要害他吗?” 常非人边说边去看常京桐的脸色,眉梢却一改先前的愁闷,反而有些喜色。 常京桐知道他的想法。 他和规则都对她的向恶非常感兴趣。 如今猜到她想要做坏事,常非人甚至都不再叮嘱她不要乱来了。 常京桐目前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事,但心里还不算很有底气。 田彦真性格多疑,他先前就通过手机信息,加上自己另类的监视形式把控全局,如今更是不可能放手让乔世莉等人脱离自己的掌控独自和常京桐交流。 常京桐推测田彦真会通过手机监听和录像的功能进行监视,所以她在和乔世莉的交流之中,故意挨近挡住摄像头,在说了些引诱他们背叛的话后不给他们回应的时间,便转而说起其他似是而非的话,后头更是直接用‘赃款’将这群人请了出去。 这钱还是在常京桐卧室的床和墙的夹缝里找到的存款,她曾经在惠泽小区的时候用过一次,没想到来到这里还能再用一次,因此用起来一点都不手软,直接都给他们了。 有了‘赃款’作为证据,再加上田彦真听到转述或录音录像过后的怀疑和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反霸凌宣传’,常京桐相信田彦真这样自私又疑心重的人,肯定会认为手底下这三个人已经背叛了他。 有时候,人宁愿相信遮蔽住自己双眼的事物也不会愿意相信由别人转述的被遮挡的真相。 既然这次不是规则负责查收答案,那自然也不会有一个检验标准答案的环节,她也就不担心交卷的问题了。 她不想受制于常非人,但对于回到规则的摆布之下更是没有丝毫兴趣,所以这个题她是要答得有技巧些的。 而对于田彦真,常京桐上一次没能杀死他,那这次更不可能放过他。 田彦真既然喜欢这种指名道姓的‘宣传’,那她自然是不会吝啬于让对方切身体验一遍的。 一个害怕别人背叛的人,在精神层面上亲自体验一遍被所有同伴背刺的感觉,常京桐相信即使到时候来验收答案的人并不是田彦真,她也绝对能将田彦真引出来。 常京桐正这么想着,午后的日光忽然消失不见了。 她刚侧头看了一眼窗外霎那间变得漆黑的世界,便听到常非人所在的位置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第194章 新瓶旧酒(二十二) 常京桐听到那古怪的声响,视线当即调转,看向本该站着常非人的位置,在看清楚常非人的模样时,不免有些惊讶。 只见常非人如今有大半个身子陷入了一团凭空出现的黑雾之中,这团黑雾拧扭吞噬着,让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缺失。 常京桐见他的嘴巴开合了几次,却没能再听到任何声音。 或许是常京桐迷茫的表情太过明显,常非人闭上了嘴巴,转而朝她招了招手。 常京桐心里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起身走近了些。 常非人双臂在黑雾之中挣动了几次,身子朝前弯,离常京桐更近了一些。 “你惹怒了他是吗?”常非人的嘴角拉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来,声音像是在远处遥遥传来,“你做得很好,但是我得先走了。” “别怕,只要完成,一切就结束了。记得认、真、回、答、他好吗?” 常非人后头几个字一个个地往外掉,手指反复指着常京桐一人,像是恨不得直接将答案口头说出来。 常京桐惊异于答案竟然真的这么简单,但也进一步感觉到了常非人希望她答对的迫切。 而常非人这种异常现象,恐怕只有规则出现才能做到。 难道是田彦真精神的异常将规则引来了? 常京桐压抑住自己的心绪,难得朝着常非人露出笑容:“我知道了。” 原本她还在思考如何在常非人阻拦她伤害田彦真的时候引出规则,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 在小洋房的时候,王嘉离开小洋房,成功欺骗了自己的意识并逃生的时候便引来了规则,常京桐以为这一次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如今看来,单单是田彦真认为手底下的人都背叛了他,就已经足够了,倒是省掉了她许多的麻烦。 常非人看到她的笑容,被吞噬了大半的脸上迸发出热切的期许,似乎在隔着这层皮囊看到了常京桐的灵魂在朝着他挥手。 他不再和黑雾抵抗,身子很快便被黑雾拉扯着向后坠去,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的直觉告诉她,田彦真很快就会出现。 规则的提前现身也让她有所顾虑。 常京桐当即行动起来,先将床边柜子里的防蚊喷雾拿出来,正要去茶几边上的柜子里摸打火机,却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转而将探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伸手去摸房间墙上的灯光开关。 “啪。” 开关摁动时发出一声轻响,在静谧之中显得异常的刺耳,可周遭的黑暗却还是静静地在屋子里流淌着。 “……” 看来田彦真已经来了。 常京桐握住防蚊喷雾的瓶身,慢慢朝后挪了一步,先行离开发出声音的开关位置。 她倒是不奢望防蚊喷雾能够杀退田彦真,只是有时候对手的一闪神,可能就是她的机会。 常京桐尽可能地将呼吸放轻,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后又落到了外头客厅里。 浓稠的黑暗阻隔了大半的视线,但外头的窗帘没拉,即使今晚没有月亮,外头依然比屋子里亮堂一些,再加上常京桐对这间屋子非常熟悉,倒是能从模糊的轮廓之中推测出各物件的位置。 常京桐看了会儿,大致在心里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便试探着蹲下身子,歪着头想借着那微乎其微的光线确定外头是否已经有蛛丝拦住了通往茶几的路。 可无论她怎么更换角度,都没能看到空中有任何反射的微光。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常京桐犹豫了片刻,还是准备尽快行动,可还没等她起身,门前忽然窜出一个占据了整个门框的影子,毛绒绒的脸面上带着两排眼珠子,爬动的肢节每一根都有常京桐的两条大腿加起来的粗细,但落在墙面时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常京桐当即寒毛直竖,正要起身,那乳白色的蛛丝团却比她先一步喷了出来。 两人距离过近,常京桐根本没有太多躲闪的时间,只来得及匆忙站起,脸下意识抬起。 蛛丝滞空时间过短,还未完全展开便成团沾附在她腰上,力道让常京桐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那成团的蛛丝一撞到她的身体,立刻像水球般喷溅出来,被沾到的胳膊当即感觉到行动受阻的黏腻感,下巴的冰凉触感更是让常京桐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不敢想象如果她没能及时站起身来,被蛛丝打中脸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冰冷湿滑的气息在这对蜘蛛而来异常瘪仄的空间里传开,常京桐受了一击,没有过多的思考时间,当机立断随手抓了桌上的键盘和屏幕,一个劲地朝着试图挤入房间里的蜘蛛身上砸去。 在蜘蛛螯肢发出不耐烦的磕碰摆动声,暂时向边上爬动时,常京桐虽说惊异于蜘蛛的轻易退让,但还是抓紧时间拉起床上的被褥,随意地抹了几把身上黏腻的蛛丝,重点是将胳膊肘附近沾上的蛛丝拉扯个大概,便要追上去,却在这时听到了外头田彦真沙哑的声音。 “告诉我,谁是团体里的背叛者?!”田彦真的声音高昂,嗓音好似是从四面八方响起,“告诉我!” 常京桐一时停住了脚步,见时机已去,便干脆退回到房间里,对着外头的黑暗喊话。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常京桐说一句便停一下,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被所有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知道我用多少钱收买他们的吗?”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声响。 “五千块钱。”常京桐挪到门的斜对面,眯着眼睛往外细看,“五千块钱就收买了所有人!” “真是让我吃惊啊,一个相伴多年的团体,几个人的友谊,只用五千块钱就分崩离析了。” 黑暗之中,常京桐将外头一团团黑影按照记忆之中的物件分别对号入座,没有多出来的东西。 “怎么样?成为名人的滋味不错吧?你可得感谢我呢。” 常京桐话尾上扬,极尽嘲讽的语气,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暂时也安静了下来,朝着门边又挪了两步,目光始终警惕地在外面的黑暗之中扫动着,手里紧抓着的防蚊喷雾微微抬起,喷头朝外。 “砰!” 常京桐紧绷的神经在身后这一声巨响下当即崩裂,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便先朝着外头紧盯的位置跑去。 第195章 新瓶旧酒(二十三) 在常京桐的背后,大片玻璃落下,窗框被挤压变形,长着黑色绒毛的肢节努力往窗户内挤,螯肢啃咬着墙壁和窗框,那混凝土和金属窗框当即成了块状的碎渣,哗啦啦地往下落,片刻就让出了一个可供蜘蛛紧缩爬入的窗口。 在蜘蛛的头部,田彦真的面容时隐时现,他痛苦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是你!是你!都怪你!” 大厅里,常京桐已经看清楚了打开的阳台门,知道了他先前是从哪里进来又是从哪里出去的,手里紧捏着防虫喷雾,毫不客气地回应道:“怎么?威逼利诱他们的是我吗?伤害无辜的人好威慑自己朋友的人是我吗?逼着他们成为罪犯的人是我吗?动不动就以伤害他们的名义控制他们的人是我吗?!” 常京桐话音刚落,那蜘蛛已经横冲直撞地冲出了房间,房门又是一声巨响,哗啦啦地掉落了什么,常京桐不退反进,趁田彦真刚出房门,还没稳住脚步之际,忍着浑身因为恶心而引起的颤栗,对着蜘蛛就冲了过去。 这里的层高限制了蜘蛛的行动,却对常京桐没有影响。 她一跃而起,脚步不停地朝着蜘蛛下蹲的脑袋爬了上去,尽可能地缩起身子,对方的螯肢几乎从她的腹部擦过。 蜘蛛感应到她的存在,所有的肢节当即一顿乱摆。 常京桐立刻跟着蜘蛛的摆动而摇晃起来,随时可能从它身上落下,她连忙趁这靠近的时机,将防蚊喷雾的喷头对准他的其中一排眼睛,死命摁住喷头不放,滋滋滋地一阵狂喷。 “啊——!” “砰砰砰砰……” 蜘蛛肢节一顿摆动,踢翻了房间里的各种杂物,常京桐一手乱抓,却没能在这颗可怖的脑袋上抓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当即摇晃着朝后跌去。 眼见着那蜘蛛意识到头上的威胁消失,立刻调转势头,张开两对附肢,就要朝半空中的常京桐扑来。 常京桐随手将空掉的防蚊喷雾瓶丢掉,露出紧贴着掌心的打火机。 “嗤。” 一声开火的轻响,伴随着螯肢戳中腹部的剧痛,常京桐一手去抓腹部的螯肢,一手将手上开启的打火机朝着那颗狰狞的脑袋丢了过去。 “砰!” “轰!” 常京桐的身体落了地,腹部的鲜血喷涌而出,在那一瞬间,面前沾满包含酒精的防蚊喷雾蜘蛛脑袋在她面前燃起了一簇刺目的火光。 “啊——!” 蜘蛛挣扎着四处滚动,试图将头顶的火扑灭,但对它而言过分瘪仄的屋子却让它无意间将火四处点燃。 “咳。” 常京桐捂住腹部,尽可能将身子缩成一团挨着茶几,躲过蜘蛛的踩踏,目光紧盯看着火的蜘蛛看。 只见蜘蛛的脑袋随着刺耳的哀嚎声,慢慢露出下层田彦真痛苦的脸面,他的眼睛浴火,脑袋疯狂摆动着,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朝着大阳台的方向逃去。 常京桐捂紧不断朝外涌出鲜血的腹部,拼尽气力爬起身来想要阻止,却没想到田彦真一头扎进了随风扬起的窗帘上。 那布帘子当即燃了起来,无意中将试图从阳台逃离的田彦真逼退。 常京桐的脸色随着腹部不断涌出的血液而迅速变得惨白,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田彦真更随时可能结束这一个世界的轮回。 要想真正完结这一切,需要让田彦真精神上的放弃才行。 常京桐忍着疼,提气朝着那屋内四处点火的田彦真喊道:“你自私自利!刚愎自用!害怕被背叛的人是你!宁愿害死所有人也不愿意相信同伴的人是你!害他们全都死在学校的人也是你!” “嘶啊……” 蜘蛛渐渐停住不动了,所有肢节朝着中心蜷缩,焦臭的气息在炙热的火焰之中弥漫开来,田彦真的皮肤在蜘蛛的脸面上浮现,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古怪且含混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响起。 常京桐看着挤压在鞋柜附近的蜘蛛,用力捂住自己渐渐变得麻木的伤口,手掌感觉到满是黏腻而温热的血液,嘴唇微微发颤,坚持说下去。 “他们都死了,在暑假死在了水库里,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你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觉。他们根本不可能背叛你,但你却还是怀疑他们,在这个幻境里继续操纵他们灵魂。要说谁会背叛这个团体,那个人只会是你!是你背叛了他们,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独自一个人背负着他们的名义做伤害别人的事情!” “闭嘴!闭嘴!” 蜘蛛面发出痛苦的嘶叫声。 如果常京桐没有在学校里和田彦真等人的第二面发生冲突,导致学校大面积受损,恐怕还没有机会来到这一个地图,更没有办法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地图全然是用常京桐的记忆所组建的,完全失去了田彦真的痕迹,一开始常京桐还猜想,会不会是这个世界太大了,她所待着的位置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而田彦真等人所在的位置则在另一部分,可在看到乔世莉等人时,常京桐却推翻了这个想法。 除却王显文因为第二面受伤严重而导致第一面的体重出现大幅变化之外,其余两人都没有任何不同,不管是面容还是着装都很稚嫩。 乔世莉是最明显的一个人。 明明在吧台面前,乔世莉等人无论穿着还是面容都有了成人的模样,行为举止更是和学生时代有所不同。 她不确定是因为田彦真的身体受损,力量出现了短缺的原因,才导致出现这样的漏洞,还是因为乔世莉等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常京桐的猜想在学校官网和旧新闻中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乔世莉等人的确存在,可他们早就死了,死在了学生时代,甚至没能熬到拍毕业照的时候。 常京桐推测,田彦真的力量在他自己的地盘里能够得到完全的释放,而那三人或许是他唯一认可的同伴,他让乔世莉等人继续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了下去,可在田彦真重伤后,本该关闭进入循环的副本在常非人插手后出现了偏差,为了让副本和委托继续进行下去,常非人强行让这个故事移接到了常京桐记忆之中的世界。 这个城市的力量或许来自常非人,或许还有部分来自于她本身,但为了保证委托能够进行下去,故事就不能有变动,田彦真依然需要成为世界的核心,但他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世界,所以世界出现多处漏洞,而停留在学校时代的乔世莉等人俨然是田彦真最熟悉的角色形象,所以他们也停留在了那一刻。 常京桐不确定自己猜对了多少,但她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猜对了多少,而是唬弄成功了多少。 第196章 捉迷藏(一) 只要世界核心相信了一切,一切就会以核心的认知为基础成为现实,而现在的常京桐,俨然就是要努力将田彦真的‘美梦’统统敲碎。 她要让这个世界停止循环,最好永远消失。 “你才是该闭嘴的人。” 常京桐急促地喘息,疼痛和失血让她的精力迅速流失。 “如果不是你的话,他们也不会痛苦,不会反抗,更不会死!” 常京桐自然不清楚乔世莉几人是什么纠葛,但至少由田彦真记忆里形成的乔世莉的确是会和他就霸凌同学的程度争辩,而常京桐口中的‘他们’却不仅仅包含乔世莉等人,更包含着佟时安这些无辜被牵连迫害的生命。 “不是我,不是我,叛徒……” 田彦真不再挣扎的肢节给了常京桐极大的信心,他在放弃抵抗。 远在田彦真出现那会儿,常京桐就发现了他的冲动和杂乱无章,恐怕在他心中的怀疑确定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要泯灭了。 田彦真含糊的叫喊一声叠过一声,渐渐变得撕心裂肺,高昂而激烈。 周遭燃起的火焰之中忽然涌现出大团大团的黑雾,浓稠的黑雾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物件,将炙热的火源替换成了冰冷的凉雾。 从窗户看出去,外面的世界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一片虚无的黑暗。 常京桐浑身发冷,意识昏沉,却还坚持喊道:“你就是叛徒!你才是最该接受审判的人!” 整个屋子被黑雾撕裂成了数块,世界开始向着一侧歪扭。 常京桐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滚动,视野里,那只蜘蛛蜷缩的肢节忽然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不确定田彦真是否听进去了,身为世界核心,最强大的武器是意识,可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意识。 他们不清楚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更深陷于自己构建的世界无法脱离,比起肉体伤害,精神施加的压力反倒更有可能成为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不是之前田彦真所受的伤成为了他心理暗示的一部分,之后的疑心甚至自认为所有人背叛了他进一步加重了田彦真的负担,常京桐自问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制住他。 常京桐努力抬起身子往鞋柜处看了一眼。 鞋柜处的半边空间全都被黑雾给吞噬干净,那挨挨挤挤卷缩在一处的肢节转而被一抹肉色所代替,但还没等常京桐看清楚,那抹肉色便随着黑雾的扩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没有常非人强制带着常京桐脱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整个世界崩塌毁灭的模样。 这种毁灭是无声的,却也是震撼人心的。 屋子成片成片地消失在黑雾之中,常京桐强撑着躲过黑雾的侵蚀,朝着一侧艰难地躲闪,但随着面积的增大,她也难以避免地跟着陷入黑暗之中的世界一同落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咳。” 常京桐呼吸变得粗重,疲惫和失温让她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下坠更是让她浑身不适。 失重感却不断拉扯着她的意志,让她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好似没有尽头的虚无黑暗之中,一个发着光芒的彩色光点跃入混沌,像是无意间进入沼泽之中的金龟子,带着后背的色彩蛮横地飞入,任由后背的光点在混沌之中肆意地泼洒。 一开始是渲染成窗户大小的绚丽存在,随着光点朝着四面八方铺洒,常京桐的身体周围也被色彩所覆盖。 那是一个个挨凑在一起的小窗子,耀眼的色彩吸引着浑浑噩噩的常京桐睁眼去看。 她在其中一个窗子里看到了在战场上泼洒着热血的战士,他们或骑着山峰大小的象群,或挥动着足以撼动地面的巨锤,面容遮挡在密不漏风的铠甲之下,在和其中一双万花镜似的绚丽眼眸对上视线时,常京桐下意识偏开了视线。 隔壁的窗子感受到她擦过的视线,殷切地凑了过来,常京桐看到了成片的深褐色跃到眼前,里头狂风卷过,大片土地翻出,风沙席卷到了天空,将补丁似的居所统统掀翻,吞进风内。 随着窗子距离的拉近,常京桐隐约听到了狂风的嘶吼和惊慌的哀叫。 她浑身一颤,本能地偏过头去,却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挨近的窗子里,在骤然强烈的拉扯之中,感觉到身子像是被丢进了一台运行之中的洗衣机,骤降的体温被一阵热源包裹,四面八方的拉扯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颠倒转动。 “咳。” 常京桐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呛咳声,在嘴里浓烈的血腥味之中彻底地昏了过去。 。 “哎呦,小心点……” “这要报警吧……” “就这……” 常京桐昏昏沉沉之际,隐约听到了几声轻响。 在这之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的意识完全吞噬。 等她再次醒来,却是被几声清脆的争执声给拉扯回来的。 “这是我的!” “才不是!我先看到的!” 稚嫩的嗓音带着年幼特有的尖锐,常京桐皱着眉头,艰难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在短暂的模糊之后,她看到了天花板上挂着的塑料卡通花朵和几排用细绳绑住的明黄色星星,那些挂坠正随着正中间的老旧风扇吹拂过来的凉风而轻微摆动着。 常京桐的目光随着挂坠摆动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边缘发黄翘边的墙纸,上头脱色的彩色线条描绘着动物园里的各类动物,还在动物卡通头像下用文字写明了它们的名称。 “你们不要闹啦!再这样我要告诉老师了!” 常京桐转向床的另一边,看到了发出声音的三个小孩。 他们正坐在一块四四方方的泡沫垫上。 一个头发自然卷的小男孩正紧抓着手里的恐龙玩具尾巴,而恐龙的头部则被另一个剃了光头的男孩抓住,两人憋红了脸,一声不吭,显然还是暗自较劲。 说话的小女孩绑着两个朝天辫,手里还摆弄着几根柔韧的草藤,身子被两人较劲挪动时不断朝外挨挤着,朝前伸直的双腿都落到了垫子外头。 女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和烦躁,但还是紧抿着嘴唇,并没有真的像她所说的起身去找老师。 “咳。” 常京桐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她搭在腹部的手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倒是并没有感觉到破了个大洞应有的痛苦,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劲来,大脑更是浑浑噩噩的,一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97章 捉迷藏(二) “啊!她醒啦!” 女孩第一个听到声响并看向常京桐,见她睁开了眼睛,当即一跃而起,转身就朝外跑去。 其他两个小孩顿时也不争了,好奇的目光挪移到常京桐的身上,在和她的眼睛对上后,统统僵坐在那里,没过多久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惊慌爬起,噔噔噔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往外冲,甚至不敢发出叫声。 那只被争夺的恐龙失去了支撑的力道,骨碌碌地滚落在了垫子上,那只独眼沉默地和常京桐对视上。 “……” 她长得很吓人吗? 常京桐没等多久,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便迈步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睛,也是微微错愕地停下了脚步,不过只过了一瞬,便又重新迈步走到了床边。 “小姑娘,你醒啦?再不醒,我可得叫救护车了。” 女人的头发整洁地在脑后扎了个发髻,泛白的发丝服帖,看上去清爽又干练,衬着她脸上完全称得上是慈爱的笑容,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我……” 常京桐一开口便感觉到自己喉咙的不适,像是被强行塞入了一把干土,不仅将她喉咙的所有水分吸取干净,还让她的喉咙发痒,她强忍着干咽了两下,却还是没能忍住,当即转过头去对着墙面,咳得昏天暗地。 “哎呦,盈盈,快,帮姐姐倒杯水去。” “诶!” 忙乱的脚步声刚进来了又远去。 常京桐感觉到后背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耐心地一下下拍抚着,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将喉咙那阵痒痛抑制下来。 女人扶着她稍稍坐起身来,让她靠着床头,再随手接过那小女孩手里捧着的水杯,给常京桐喂了几口。 常京桐对这种待遇极其不适应,但还是顺从地喝了。 “小姑娘,能跟凤姨说说吗?” 女人抬起手来给常京桐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她的手掌粗糙。 常京桐瞥了一眼,见到了她手上深且多的掌纹和多处鼓起的硬茧。 “你怎么会一身血躺在我们院门口?要不是今天信号不好,电话怎么都打不出去,我肯定是要报警的。” 凤姨边说边帮她把身上的薄毯子理好。 常京桐这会儿的理智和记忆也随着刚刚那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慢慢回落。 田彦真的世界消失了,她也跟着从崩塌的世界里脱离。 但常京桐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世界崩塌的模样,不确定那样的场面代表的是世界在重置并准备循环,还是那个世界便随着田彦真的颓丧而消失了,就像王嘉一样。 好在,常京桐至少猜得到,自己这是在那堆奇怪的窗子里无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新的落脚处。 她没有听到规则发布委托的声响,没有再摸到纸片,更没有回到自己的世界。 常京桐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好事,但至少她现在所选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其他世界那么危险。 不然在刚来到这里时,她恐怕就要因为重伤昏迷而直接在无意识之中死亡了。 但她肯定是不能这么跟凤姨说的。 “我,我有自残的毛病。” 常京桐硬着头皮说道。 毕竟无论她说是别人伤了她或者是她伤了别人,这都是足够报警处理的事情,但先不论田彦真存不存在在这个世界,她也不能在还不清楚局势的情况下先去警察局里蹲着。 “我离家出走,一时想不开,咳,现在已经好了。” 常京桐说得心虚,但配上她惨白的脸色,倒是的确有几分自怜的味道。 凤姨一时脸色复杂:“一家人能有多大事呢?你看我这儿,都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不知道多羡慕有家的人呢。” “小姑娘,你听凤姨一声劝,有什么事就好好和家里人摊开来说,可不能在自己身上出气动刀子啊……” 凤姨念叨了一会儿,常京桐老实地点头应和,混沌的大脑努力消化着她的话,但目光却三番四次地和凤姨身边安静捧着杯子的小女孩对上。 或许是因为女孩脸小的缘故,感觉五官都被放大了,特别是一对黝黑的眼睛,几乎占据了面部的三分之一,远看倒是挺可爱的,但可能是近看和对视的缘故,常京桐竟从这一双眼睛里面看到了隐约的攻击性,像是意图摄取灵魂般的引人戒备和颤栗。 “小姑娘,你都是伤到了哪儿呢?我和小淘搬你进来的时候我给你撩衣服瞧了眼,硬是没发现伤在哪里,不好乱来,就只给你把那衣服换了。” 常京桐将目光强行从那面无表情的小女孩身上拉扯开,落在了热情的凤姨身上。 “这大院里啥没有,就这伤药啊,都备着呢!”凤姨作势要起身去拿,“你伤口流那么多血,可得赶紧处理了。” 凤姨的视线落在常京桐还没更换的黑裤子上,虽说话语和动作都很热情,但面上却多少有些戒备,应当并没有完全取信她。 “……” 常京桐试探着将身上宽松的衣服下摆往上拉了一截,本该破开一个大洞的腹部此刻竟然光滑如初,甚至连条疤痕都没有留下。 这倒勉强算是好事,只是她要怎么解释上身沾了血,但伤口却在下肢呢。 “我,我自己看看吧。” 常京桐顶着凤姨和女孩的视线,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凤姨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突然将张开的嘴巴重新闭合上了,眼睛空茫了片刻,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常京桐不免有些诧异,她下意识直起身子往门口看,却发现自己身上那种拖住四肢的无力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她试着轻咳了一声,喉咙的不适感也感知不到了,似乎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体就以极快的速度在脱离强行恢复带来的副作用。 她先前的身体素质的确是有所加强,但这一次,好像从另一个方面进一步增强了…… 常京桐心中震惊,却见她视野范围内忽然挤进来了一张小脸,小孩子特有的脆而尖的嗓音响在了她的耳边:“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常京桐重新和这女孩的视线对视,尽量忽略心中随之升起的不适感,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盈盈。” 女孩迟疑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将名字告知。 “盈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很感谢你们帮助了我。” 常京桐温柔的声线落下。 小女孩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转身跑了。 常京桐:“……” 第198章 捉迷藏(三) 对于这群小孩子的反应,常京桐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现在是否换了一副模样,还得是变成了带点穷凶极恶那味的面相才能接二连三地将人吓退。 常京桐没再等到有人出现,外头的动静倒是将她引了出去。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你拍二,我拍二,二个小孩梳小辫儿。” 清脆的童谣传唱声响彻整个小院。 常京桐出了房门一看,发现这里是一处独立的平房,房子一个连着一个,平房外的走廊就对着围墙,围墙下方长着杂草,似乎许久没有修整过了,几乎触及墙头的草根随风飘荡,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常京桐迈步朝着童谣源头的地方走去。 空旷的教室里只有简单的十几张矮椅,连桌子和讲台都没有,十几个小孩围坐在一处,摇头晃脑地两两对着拍子,清脆的嗓音混合在一起,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懵懂和天真。 “你要做什么?” 常京桐正在教室里搜寻大人的踪迹,却在下一刻被身边的质问声吓了一跳。 她迅速低头去看,本来空无一人的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小人,此时正仰起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那对大而黑的瞳仁似乎将所有光亮都拢了进去。 “额,我到处看看。”常京桐蹲下身子和她直视,“你知道凤姨去哪里了吗?” 凤姨匆忙走开,甚至连套她的话都套了一半,这点不寻常就像是一个线头,正在盈盈的牵引下越来越显眼。 常京桐并不认为自己来到这里就安全了。 事实上,按照这些世界的设定,她要想好好活下去,现在就应该在离开了规则这个‘中介’之后,找到世界的核心,并接受他们的委托,完成他们的委托以换取报酬,或者另辟蹊径,摧毁掉世界的核心,将这些世界统统毁去。 常京桐想到在迷宫时结算拿到的古怪道具,那些东西的确是很无厘头,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有作用的。 她怀疑自己后期完成的几个委托还有未曾结算的奖励压在了规则那里,但现在这幅光景,常京桐是决计不想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奖励而回到规则的桎梏之下的。 至于是选择完成世界核心的委托还是将世界核心毁去,常京桐还没能在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做出决定,但不管如何,她的目的都是找到办法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 在那有着无数小窗的奇异空间里,应该就有一个窗子属于她的世界,只是当时的她因为腹部的伤而变得神志不清,根本没办法好好查看一遍。 常京桐在没有找到其他回到原世界的方法前,便只能回到那片时空再做打算。 “你要找凤姨做什么?” 盈盈脸上的警惕带着超乎她年龄和性格之外的早熟,常京桐倒是不反感这种戒备。 “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地方,借个手机,做好之后的打算。”常京桐试着将她当做一个小大人看待,“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要活下来,我总得出去看看,或许找份糊口的工作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觉得呢?” 不知道常京桐的话哪一句打动了这个警戒的小大人,盈盈抿着嘴唇,双手在衣服下摆上揉搓了几下,终于开了口。 “好吧,你跟我来。” 她的下巴扬起,带着与她行为不符的小傲娇。 还挺可爱的。 常京桐笑着看了一眼她挺起的小肚子,听话地站起身跟了过去。 “凤姨——。” 盈盈拉长的尾音带着撒娇似的软糯,小孩的两条小短腿噔噔噔地往前摆动,带着常京桐往教室背面走,到了另一间空荡的屋子。 这屋子摆着几张长方形的桌子和板凳,墙上挂着‘粒粒皆辛苦’之类的警示语,应该是食堂。 在食堂内部的一个侧门里,匆忙离开的凤姨此刻正满头大汗地翻动着大铁锅里的食材,青菜和油渣的不断翻搅让整个闷热的厨房都充斥着一股喷香的味道。 常京桐跟着盈盈站在了半敞开的门边,眼见着盈盈灵活地顺着门缝钻了进去,常京桐也没有多做犹豫,便将厨房的大门推开,站在门边。 她看到盈盈跑到了凤姨的身边,甚至拉住了凤姨炒菜时翻飞的衣角,可凤姨却迟迟没有反应,目光专注地盯着铁锅,嘴里还轻声地念念有词。 “……要记得让院长买米才行,这批米可真不耐吃。” “凤姨!妈妈!” 簌簌叨叨的声音在盈盈的再三呼唤下终于停了下来,凤姨有一会儿没有动作,铁锅发出油光炙烤时的滋滋声响,片刻后才听到凤姨如梦初醒般的喊叫声。 “哎呦!盈盈你怎么跑厨房来了?!” 凤姨又翻炒了一下锅里的菜,转身要拿铁盆装时,弯腰在盈盈的后背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快出去!快出去!你这是逃课了吧?”凤姨拿起铁锅在灶台边上磕了两下,再翻转过来装菜,“是不是饿了?就快能吃了,你先回去上课,不然潘老师可要生气了!” 盈盈的目光不时落在常京桐的脸上,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但常京桐全程保持微笑,倒是看不出她的情绪变化。 盈盈再次大喊:“凤姨!有人来啦!” 凤姨手脚利索地将锅里的菜铲到了铁盆里,又就着锅里的油光开始敲鸡蛋进去。 “啥人?那群领养的过来了?”凤姨边说边干活,但目光始终掠过站在门口的常京桐,似乎并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没听院长说啊?那中午是要添菜吗?现在人到哪儿了?” “不是!不是!不是!” 比起被忽略的常京桐,盈盈似乎更加生气,她跺着脚,闭起眼睛大叫了几声,尖利的嗓音往耳膜里钻,常京桐甚至感觉到了耳朵里的嗡鸣声。 这次的声响,终于让忙碌的凤姨再次停了下来。 凤姨这次停顿更为短暂,但效果却是显着的。 “咦,盈盈,你怎么……”凤姨的话停了停,空洞的目光终于在门口的人影上凝实了,“姑娘,你谁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常京桐冲着她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请问,这里是孤儿院吗?” 第199章 捉迷藏(四) 中午,常京桐和一群小孩子一起坐在简陋的饭堂里吃大锅饭,凤姨就坐在她旁边,热情地和她交谈。 “常太太,您是打算领养个什么样的孩子啊?” 凤姨笑眯眯地给她夹了块肉放在她的碗里。 “无所谓,这事情主要是讲眼缘。” 常京桐笑着回应,不客气地将肉放进了嘴里,赢来了对面盈盈的一个瞪视,常京桐咀嚼着嘴里喷香的猪肉,冲着这暴躁的小人眨了眨眼睛。 盈盈明显错愕了一下,圆溜溜的眼睛大睁着,筷子有一会儿没有动弹,最后情绪不明地哼了一声,低头扒饭了。 凤姨热情的嗓音却是一时半会没有停歇:“是是是,常太太说的是。缘分这件事啊,玄乎得很,说不清楚的。不过有一点您可以放心,这院子里的娃娃,那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全都乖巧懂事,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一顿午饭吃下来,凤姨看得出是恨不得能当场将所有孩子在常京桐的面前过一遍,让她了解到每个小孩的优点。 “常太太,您证件都带齐的吧?” 凤姨饭后领着常京桐参观这个小院子,见常京桐信誓旦旦地点头,面上却依然没有放松。 “常太太,您看,这好巧不巧,院长这阵子呢,忙着拉赞助这件事情,不在。院子里呢,也有规矩,我就是一个外人,原本是帮着大院做饭洗衣的,有时候院子里忙不过来,我再帮忙照顾下这群孩子。” 凤姨斟酌着边走边说,不断地转头去看常京桐的脸色。 “我就是个粗人。这领养里头的手续呢,我也是一知半解的,不好插手。您看要不这样,我们参观完这个院子呢,先看看孩子们。领养的事情呢,我们等院长来了再谈,您看……” 常京桐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应该的。” 这话放下,凤姨明显松了口气。 “常太太,说起来,您家那位怎么不跟着一起来呢?” 常京桐看着这一间比一间破落的平房:“他工作忙,我先过来看一眼。” 两人边谈边进了屋。 这间屋子里满是灰尘,但凤姨却毫无所觉,带着点引以为荣的骄傲,指着墙上发霉的奖状依次介绍。 “这就是我们院子里的兴趣园。” “这儿的院长呢,是个顶顶的大好人。他注重孩子的全面发展,像这个钢琴啊,画画啊,他都有培养他们的,还时不时带孩子们去城里参赛。您看看这个,市里的一等奖呢!” 常京桐眯起眼睛细瞧,那墙上贴在正中间的奖状早已被霉菌腐蚀了大半,上面的名字早就晕成了一团,看不真切了。 凤姨:“看看这,都是好心人捐赠的,都是名贵的乐器。” 常京桐的目光扫过蒙尘的钢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盈盈对上了视线。 。 常京桐逛完了脏兮兮的孤儿院,和热情的凤姨说了一路的话,常京桐所捏造的形象在她的套话之中越来越完善成型,但对于孤儿院的情形,凤姨所说的却和现实之中糟糕破旧的模样相差甚远,而她却像是毫无所觉,积极地说着与现实中完全不符合的场景。 要么是凤姨的脸皮真的厚到了某种程度,要么就是凤姨压根没有发现到现实和她话语的不符。 常京桐侧头和凤姨的目光对上,迎来了凤姨的一个灿烂的笑容。 凤姨:“常太太,这会儿潘老师应该上完课了,我们这会儿过去正好看看孩子们。” 常京桐笑着点了点头。 凤姨的眼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她的意识有没有问题,就另说了。 常京桐低头看向安静跟了他们一路的盈盈。 这个小孩有古怪,只是不知道这个古怪和世界的核心有没有关系。 凤姨带着常京桐去了一开始见到的大教室。 大教室现在铺上了好几块拼凑在一块儿的泡沫垫,十几个孩子正坐在上头玩游戏。 常京桐的目光一扫,依然没能在这个空荡的教室里找到大人的存在。 凤姨:“潘老师呢?” 一个卷毛小孩抬起头来:“潘老师回家了。” 常京桐感觉得到这十几个小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是大半的孩子都立刻胆怯地低下头去,甚至有几个迅速爬到了角落,扁着嘴状似要哭。 “……” 她现在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有这么可怕吗? “哎呦,已经这么晚啦。”凤姨看了一眼墙上停摆的时钟,“常太太,要不今晚也在这里吃吧?晚点儿送货的该过来了,我给您做桌小炒菜,试试我的手艺?” 常京桐沉默片刻,笑着点了点头:“好,麻烦您了。” 今天是阴天,但现在的天色还亮堂着,常京桐估摸着现在最多也就四五点,可隔着这一面围墙,院外却还是静悄悄的。 常京桐花了点时间说服了凤姨,没让这群胆怯的孩子一个个轮流上前来表演才艺,放过彼此,又找了个理由,想找到这里的大门。 “我忽然想起来,我手机好像落在了车里。凤姨,您方便带我过去大门那里看看吗?” 常京桐前头跟着凤姨绕了围墙一圈,却压根没有见到这里出入的大门。 这里或许就和田彦真的世界一样,故事核心发生在一个地点里,并没有提供出入的通道。 “当然,当然,我带路。” 凤姨正将其中一个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她听到这话,连忙用手给小孩擦了鼻涕,随意地在身前的围裙上一抹,又轻声地哄了小孩几句,便将他放下,往门口的常京桐走来。 这次,凤姨目标明确地朝着围墙一边走去。 常京桐记得,那是走向兴趣园的方向,但和上次不同,这次走来,兴趣园面前延伸出了一条铺石小道,一路通往围墙上敞开的大门。 常京桐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安静跟上来的盈盈:“你有什么事吗?” 盈盈紧抿着嘴,不说话,只用那双黝黑的眼睛紧盯着她瞧,像是有着千言万语似的,但直到她们跟着凤姨走到大门边,盈盈还是没有开口。 “那,我就先走了。” 常京桐看着外头被迷雾笼罩的世界,对能不能离开这里心中存疑,但不管怎样,她都要亲自试一试才清楚。 凤姨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好好,常太太您先去忙,我这会儿得去侧门看看,小孙估计也快到了,我先去接货。” 盈盈无声地抓住了常京桐的上衣下摆,又在常京桐低头冲她微笑时,松了手。 第200章 捉迷藏(五) “盈盈,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常京桐蹲下身子和盈盈对视,尽可能地将语气放缓,面上露出笑容,尽最大的能力表达自己的善意。 盈盈还是沉默地看着她,在常京桐试图伸手触碰她时,转身跑开了。 “……” 回头找面镜子看看吧。 常京桐看了眼空荡的手心,将手收了回来。 凤姨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客套了几句就迈步走远了。 盈盈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脚程却也快得惊人。 常京桐不过是站起身的功夫,周遭就已经空无一人了。 她看着安静下来后显得格外阴森的兴趣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转头看向大门。 在这敞开的铁门边上有个空置的保安亭,里头照旧是空荡荡的,满是蛛网尘土。 常京桐扫了一眼便转向外头的一片空茫。 那片浓密的雾气在她的视线下雀跃地跳起翻腾,和在田彦真世界里看到的学校外浓雾极其相似,但那会儿情况紧急,为了及时找到田彦真,常京桐并没有进浓雾里查看究竟。 现在既然没有找到委托也没有确定世界核心,倒是可以看看这浓雾里的乾坤。 常京桐做好心理准备,迈步朝着浓雾走去。 浓雾里静悄悄的,也没有找到在学校外见到的能够穿透浓雾抵达遥远天边的简笔画纸,常京桐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她的眼睛频繁地眨动,尽力朝浓雾内探看。 雾气在她的眼睫上凝结成了水珠,将坠未坠地随着眨眼的动作抖动着。 常京桐的面上沾染了水汽,湿漉漉的模样像是在穿过一场蒙蒙细雨。 这场雨安静且无形。 不知道走了多久,常京桐倒是并不觉得疲累,只是身子几乎湿透,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让人倍感不适。 在她心里的慌乱刚刚冒出头来,唯恐永远离不开迷雾的担忧刚刚有了端倪,便被远处的一个模糊的轮廓给摁灭了。 常京桐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来加快速度朝着那模糊的轮廓走去。 那轮廓离得越来越近,常京桐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星星孤儿院”的牌匾高挂着,敞开的大门通向兴趣园的小径清晰地映在了眼前,但在雾气里头白茫茫的视线,在这里却像被强行拉灯一样变得昏暗且阴沉。 常京桐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无奈地迈步走进了孤儿院。 孤儿院里静悄悄的,常京桐沿着小径进了院内,顺着围墙朝着食堂的位置走。 随着距离的拉近,预想之中的吵闹却并没有出现。 常京桐站在食堂的大门前,看着里头空荡荡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进去,转而走向食堂侧门通往厨房的位置。 一靠近厨房,常京桐倒是听到了些走动的声响,她谨慎地靠近半敞开的大门,侧着身子往里瞧。 此刻的厨房比之院子外还要昏暗得多,常京桐一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她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面前的黑暗,里头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哎,我知道的院长。” 是凤姨。 “这事儿不怪您,您这样的大善人,这世上再没有了……” 常京桐彻耳倾听,后面的话含糊起来,隐约带着哽咽,最后凤姨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 “行,那我不打扰您了。您放心,我今晚就等着您,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讲。” “好好好,您请您请。” 电话似乎挂断了,但常京桐眯着眼睛去看里头的轮廓,却并没有看到电话挂断时该亮起来的屏幕光线。 隐约的脚步声朝着门边走来,常京桐下意识要躲,又强行停了下来。 她心里有个猜想,现在正是验证的时候。 常京桐调转身子,装作朝着厨房这头走来,正好和里头出来的凤姨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凤姨的目光涣散,像是全然没有看到这个挡在她面前的人影,直直朝着常京桐走来,常京桐强忍着没躲,只是在对方走近时,微微侧身,用肩膀顶住对方。 僵硬的身子撞了上来,常京桐一瞬间奇异地感到后颈发毛。 面前的凤姨和她相撞后生硬地停下了脚步,有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等她目光重新聚焦在常京桐脸上时,她明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姑娘,你是哪个?怎么跑这里头来了?” 常京桐目光紧盯着凤姨,见她脸上的错愕和防备并不像作假。 “我……” “姐姐!姐姐你回来啦!” 常京桐听到这清脆的叫唤,面上不免也带上了些许讶异。 一个小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冲了过来,一下子便抱住了她的腿:“姐姐。” 常京桐被抱住的腿部感到一阵冰凉,她微微弯腰,抚摸了一下盈盈冰凉的脸蛋,强装镇定地应了一声。 “嗯,你怎么来了?” 。 凤姨最终同意了常京桐留宿一夜的要求,只是对她志愿者的身份存疑。 “盈盈,她真的有来过院里吗?我怎么没印象呢?” 常京桐在厕所里就着所剩无几的光线看向镜子,在厕所外,是坚持要等她出来的盈盈和随之跟在她们身边的凤姨。 “凤姨,是你忘记了。” 盈盈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笃定,外头随之安静下来。 常京桐紧盯着镜子里的人影,歪了歪脑袋,镜子里的那人也跟着歪了歪脑袋,她眨了眨眼睛,里头的人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虽然视力受限,但常京桐并不觉得镜子里的面容有太大的变动,更多的变动,应该是气质。 她微微皱眉,里头的人影跟着皱眉,深棕色的眼睛泛着仅剩不多的微光,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她舒展眉眼,里头的人影也跟着舒展眉眼,但却带上了一层隔绝他人靠近的疏离感。 “……” 这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常京桐并不是个习惯看镜子的人,再加上这段时间疲于奔命,还真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改变。 “姐姐,你在干嘛?” 常京桐垂放在身侧的手掌一凉。 她低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将所有光亮都吸收殆尽的漆黑眼睛。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常京桐自问自己另一个巨大的改变就是对危险的警觉,可这小孩来去悄无声息,她完全没有任何感知。 “现在。” 盈盈仰着小脸,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常京桐带着她走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静悄悄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头顶的天空连一颗明星都没有。 第201章 捉迷藏(六) 常京桐带着盈盈进了她刚醒来时休憩的屋子,里头搁置在地上的泡沫垫还没有收起,那临时拼凑出来的床位也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 她在墙上仔细找了一圈,将能找到的开关都摁了一遍,却没有哪个开关显灵。 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 常京桐认命地走到床边,在枕头边上轻轻一拂,摸到了一手的灰尘。 “你今晚要待在这里吗?” 常京桐随口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回头看去,原本在门边站着的小人已经不见了。 外头的微风拂过,野草互相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 常京桐坐在了床边,没有摸黑去找人的意思,但也没有休息的想法。 她的身体加强后,饥饿感和疲惫感便不再时常萦绕着她了。 夜色渐深,常京桐坐到了半夜,享受难得思想放空的时间,却在某个瞬间忽然想到了凤姨在厨房时那段意义不明的话。 她是精神不好,在自说自话,还是的确有在和待在其他地方的院长通话呢? 常京桐想了片刻,终究还是起身,再次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按照凤姨话里的意思,院长今晚是会出现的。 常京桐走得很小心,但轻巧的脚步还是难免在过于静谧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可还没等她走到厨房的位置,就忽然听到了一声悠远的歌声,似有若无地反复拉远消失。 她突兀地停下脚步,目光在周围模糊的黑影里扫动着,慢慢放缓呼吸,侧耳去细听。 “一起捉迷藏,我们一起捉迷藏。” 那声音忽远忽近,但却越来越清晰,恍若有一群小孩子在一起清唱。 “你躲在哪里,看看你躲在哪里。” “一起捉迷藏,我们一起捉迷藏。” 常京桐皱眉。 这声音太过空灵,像是从四面八方涌出,又转瞬消失,她一时竟然无法判断声音的源头在哪里。 常京桐想到白天时始终没有见到大人的空旷教室,干脆调转方向,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那声音已经不见了,常京桐有些心急,担心错过了重要的线索,脚步越来越快,走廊边上的石头无意中被踢中,骨碌碌地朝着一侧滚去,她的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在走廊的这头望去,那间空教室还是黑黢黢的模样,隐约能看到矮椅的黑影,却并没有见到人影。 既然是捉迷藏,人会不会是躲起来了? 常京桐没有犹豫多久,又转身朝着厨房的方位走。 事有轻重缓急,常京桐认为凤姨的话似乎更重要些,孤儿院的院长如果能够出现,或许能解开不少谜团。 她沿着围墙的另一头走去,这次没有受到其他的干扰,一路直走到了空旷安静的食堂,又摸黑往厨房的位置走去。 厨房此刻依然没有光亮,但还没走近,常京桐便在半敞开的厨房门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她当即放缓了脚步,谨慎地挪移到了门边。 “铃——!” “轰——!” 刺耳的提示音突兀地划破了静谧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穿破耳膜的爆破声。 常京桐的眼前被一阵突然冒出的火焰刺痛了眼睛,耳边在近距离的爆破声后嗡嗡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她拉灯的世界重新恢复光亮时,那阵合唱的童音正霸道地钻进她的耳朵里,衬着耳朵里的嗡鸣声没有情绪起伏地清唱道。 “一起捉迷藏,我们一起捉迷藏。” 常京桐的头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的视角变得尤其奇怪,像是悬浮在了空中,看着下方一片刺目的火海。 火海里隐约看到了数个渺小的身影在四处跑动着,她的心念一转,视角便从高空之中迅速下落,让她看清了那群着火的小人,在嗡鸣声中放声惨叫,嘶声痛哭。 常京桐心头发闷,昏昏沉沉的大脑下意识去追寻那群活动的身影,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站了起来。 “一起捉迷藏,我们一起捉迷藏。” 焦黑的小人开合着嘴巴,像提线娃娃一样迈动着僵硬的步伐,开始了捉迷藏游戏。 他们不再惧怕火焰,跳跃着回到了火海里,钻进了燃烧着噼啪作响的木床底下,将坍塌了大半的书柜门扯下,常京桐一直跟着他们,直到他们抓到了第一个猎物。 “抓到你啦,抓到你啦。” “在妈妈的椅子下,在爸爸的柜子里……” “一只哈巴狗,一只小绵羊……” 小人的五官只剩下三个空洞,但从他们跳跃翻腾的动作里却能看得出他们的兴奋和雀跃。 小人们围成圆圈,一把将躲在食堂消防柜里的黑影揪了出来。 那黑影一接触到小人,当即嘶声痛叫,影子扭曲变形,可无论他如何拧扭,却无法挣脱小人的钳制。 在小人的尖利笑声里,在小人不顾一切地撕扯之下,那黑影终究还是变成了无数块不成形的碎片,扬起在火焰腾起的滚滚黑烟之中。 “我知道你是谁。” 常京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随着声音的拉近,火海里其中一个黑乎乎的小人慢慢挪移到了她的面前。 盈盈? 常京桐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她现在这古怪的上帝视角明显是不具备一些身体的功能。 “我见到过你的朋友,”小人平静地说着足以让常京桐心绪混乱的话,“他骗了我们,神就让他永远留在了我们身边。” “如果你敢骗我们,你也会被神丢掉的。” 这是杀鸡儆猴? 常京桐看着那纷纷扬扬的碎片,耐心地听盈盈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玩捉迷藏,有一个人,我们找不见他。” “帮我们找到他,把他带到我们面前。” “我们要亲眼看见他,亲眼看见——” 最后的喊叫混杂了许多稚嫩而尖锐的嗓音,高昂的话语里,还掺入了其他被抓住的黑影发出的惨叫声。 常京桐大脑一阵尖锐的刺痛,在另一个黑影被数个小人撕扯的画面里不受控制地迅速后撤,在强烈的失重感之中,后背和某样坚固的物件重重撞上。 “!” 常京桐急促的喘息声在昏暗的角落里响起。 她的目光还迷蒙着,手先向后探去,摸到了一堵坚实的墙壁。 第202章 捉迷藏(七) 常京桐花了一点时间恢复精神。 周遭的一切还陷在黑暗之中,空气里带着焦臭的气味,脚下黏腻湿滑,走动时和积水发出踩动的声响。 常京桐的脚步缓慢,目光在这片瘪仄的角落里扫动,直到走出了这块角落,她才就着外头堆在一处的变形桌椅和院子外头大致的布局推测出这里是食堂的位置。 那她刚刚所站的地方,或许是厨房外的某处角落。 常京桐回想起厨房里那阵铃声后的爆破声响,站在黑暗之中停了片刻,才继续迈步走开。 这时的孤儿院像是经历了一场严重火灾后的场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世界,空气里的焦臭味吸入胸腔,让整个心口都在发闷,隐约间,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常京桐简单地绕了一圈,在某个倒下的石柱上坐了下来。 这里如今是一片狼藉,加上光线影响,几乎无法找到有用的线索,或者该说,这个世界的整体就是一个最显眼的线索。 所有的人在一场火灾之中死去了,凶手不明,但很可能就是盈盈要求她找到的躲藏起来的人。 捉迷藏…… 常京桐隐约觉得这个游戏名应该有另一层的含义, 盈盈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是时间有限还是规则依然存在并束缚着盈盈? 按照盈盈的意思,在她之前,恐怕已经有人来到这个世界,并接到了盈盈的委托,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并没有完成盈盈的委托,还永远地成为火海之中的其中一个黑影。 常京桐自问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并不算出彩,一路走来更多的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在懵懂前进。 如果已经有人在这个委托之中栽坑,那她当下的处境应该也很危险,只是她却摸不清楚,那个可能让她中招的坑到底埋在了哪里。 常京桐坐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天边慢慢露出些许光亮,随着天空阴云的挪移,光亮从天边铺洒下来,周遭灰扑扑的一切在常京桐的注视之下忽然开始无声的挪移。 常京桐错愕地站起身来。 身旁倾倒的房梁重新回到了顶部,地上的青苔污水蒸腾消失,焦黑的围墙边冒出及墙高的野草,又在眨眼间将野草和焦黑的痕迹统统抹去。 面前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挪移着面前的积木,让一切回到原先的模样。 不过几个呼吸间,面前的一切就恢复到干净整洁的模样,甚至比常京桐醒来时看到的样子还要靓丽洁净,装潢上也略有不同,明亮的色彩随着她的走动映入她的眼帘,隐约的人声也随着她的接近而越发地清晰起来。 “不要跑!哥哥等等我!” “哈哈哈哈,超人来啦!” 常京桐在画满花朵的门外看到了‘育儿园’这三个字的铭牌,不用她推开门,里头恍若无数道稚嫩而尖锐的声响同时响起,就足够证明里头现在杂乱的情况。 这里可能是所有小孩夜间休息的地方。 常京桐记得凤姨带她过来的时候,的确说过这个地方是育儿园,只是当时的育儿园空荡荡的,门外并没有铭牌,大门也不过是个简单没有装饰的推拉门,里头更没有一张床铺,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灰扑扑的,和现在的模样相差甚远。 常京桐将育儿园的大门推开了些,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里头。 虽然醒来的孩子互相打闹,场面看上去很混乱,但比起先前的模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温馨了。 她安静地将门重新阖上了,迈步离开,沿着围墙简单地绕了一圈。 这个孤儿院的确是焕然一新,但按照凤姨的说法,恐怕这才是孤儿院原本的模样。 那她刚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景象又算是什么? 常京桐暂时想不明白,正好见到一群孩子排着队,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摆,嘻嘻哈哈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一个个地略过孩子堆,却没能在里面看到盈盈的面孔,但在队伍里的确出现了一个空缺。 那卷毛的孩子虚抓着空气,小嘴张合着和前头空荡荡的位置说话,似乎听到了什么,还被逗笑了,露出两颗明显的兔牙。 常京桐跟着孩子们去了食堂,看着忙碌的凤姨若有所思。 她昨晚听到的爆炸,会是凤姨动的手吗? 可这样一来,盈盈早就应该找到凤姨了,根本不需要第三方的帮助。 常京桐仍然没有进去和里头的人交流。 她看着凤姨帮忙照顾几个还不大会自己吃饭的小孩,面上的慈爱并不像作假。 常京桐待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孤儿院的装潢和房间分配也有些差别,常京桐转了一圈,并没有见到盈盈,想了想,去了昨天凤姨没有带她进去的院长办公室和一旁的教师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锁着,教师办公室被屏风切割成了两处,两处都有桌椅,孤儿院的老师似乎并不多,常京桐所知的,只有一个潘老师。 她走近看了眼桌面的杂物,电脑水瓶日历…… 办公位的主人看上去不过是稍微走开了一会儿,但从始至终,常京桐都没有见到除了凤姨之外的大人在孤儿院里行动。 盈盈要找的人会是这个潘老师吗? 常京桐弯腰在电脑主机开关上摁动了一下,主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声,电脑屏幕亮起,不需要密码,常京桐就直接进入电脑的主页。 她看了一圈,除了桌面上的上课课件和歌谣音频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常京桐起身,绕到了屏风另一头,那里的桌面收拾得更干净了,几乎没有私有物品落下,电脑打开后也空荡荡的,几乎让人以为是全盘格式化后的结果。 常京桐没有继续在里面浪费时间,转而去了隔壁的校长办公室。 门锁着,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见到人影,敲了敲门,也没有得到回应,便向后退了两步,抬脚用力踹在了门上。 “砰!砰!” 常京桐只踹了两下,门就朝内弹去,在门后的墙上撞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她在门外扫了几眼,没有见到人影,便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成排的书架占据了一面墙,红木办公桌前后都摆着实木的靠背椅,书架下方还搁置了一个沙发。 比起办公区,更像是会客区。 常京桐有不好的经历在前,便先将窗帘拉开,在扬起的灰尘下确认了后方并没有藏人后,这才将窗帘拉回去一半,借着外头的光线开始寻找这里可能存有的线索。 第203章 捉迷藏(八) 红木办公桌上收拾得干净,只在一侧搁置着一套茶具。 常京桐蹲下身子,打开办公桌里的抽屉查看,找到了一沓发票,甚至还有一叠现金。 她将东西放到桌面上,目光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扫过,最终落在了书架上。 书架上第一排放着好几本大部头,下面几层有意义不明的黄金摆件,还有几张合照。 一张合照是在‘星星孤儿院’的大门拍的,几人排成一排,手里拉着红绸。 一张是某人在讲台上发言时拍下来的,后头只能看到呈现拱弧状横幅的前后几个字,似乎是一个研讨会。 其他两张像是全家福,几个人亲密地站在一处,互相搂着肩膀和腰身,但这几张照片,无一例外都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出现。 常京桐想了想,将那几张合照从相框内拆出来,翻到后背看了几眼,没有字。 她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将照片直接折叠,放进了口袋里,转而继续搜寻线索,但却并没有在书架上有什么收获。 常京桐不愿放弃,目光落在了书架下的沙发上。 “咯吱——” 沙发被推动时发出难听的挪动声,沙发上的靠垫和坐垫被拆开,零散地落在地上。 沙发后贴连着书架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常京桐起身,拍了拍沾上尘土的手掌,目光缓慢地在这片有限的空间里扫过,耳边听到远处时高时低的笑闹声,本来准备离开的心思无形中又消散了。 她重新看向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籍,干脆伸手去一本本的拿下来看一眼,又放回去。 直到将最上面那排的大部头拿下来,常京桐才在其中一本里头看到了夹在其中的对折名单。 纸张拿起来时略显单薄,但内里的名字却密密麻麻的,有红笔在名单上圈画。 常京桐数了数,有十六名之多。 每一栏名单后面会写着一句简短的句子,一般是职位名称或某样有标志性的家产。 常京桐先将名单收起,又搜了一圈,并没有其他的收获。 办公室里乱糟糟的,常京桐没有复位的意思,就这么离开了办公室。 她没有按照来时的方向走去,而是往另一头走去,想看看还没有未发现的线索。 常京桐脚程快,迈步离开了办公区没多远,又倒回来几步,看到了某处树荫下的公告栏。 这处公告栏板子小,呈竖立的长方形,就立在树下,很容易被略过。 那棵树在常京桐刚醒来见到的蒙尘世界里并不存在,那告示板也没了踪影。 常京桐调转方向走近,发现上头一个较大的栏目和篇幅是在介绍这所孤儿院的院长‘孙伟安’,最上方的头像俨然就是在办公室里照片内见到的中年男人。 栏目的内容里写到,院长农村出身,家庭并不富裕,是吃百家饭养大,后来接受了村长孙刚华的帮助,离开村子在外头上学,后面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在担任了某个知名大学和某些委员会的主任后,决定动用自身的力量帮助有需求的孩子,因此成立了这个孤儿院。 在这布告栏的另一头,则用较小的栏目公布这所孤儿院收到的捐款并表示感谢。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并没有见到捐款具体款项去处的公告,反倒在下方的一角见到了凤姨口中的潘老师。 潘老师全名潘春莉,照片里她的头发扎紧束起,脸上带着笑容,是名儿童心理高级指导师,下方还有部分她的自述,只是边缘的玻璃框破裂,处于碎玻璃下的彩印纸张边缘泛白,看不真切了。 这两人是常京桐目前最怀疑的对象,他们全都只存在在凤姨的话语里,但常京桐却并没有在孤儿院内见到他们。 根据昨晚的经历,常京桐猜想,这两人要么是那场爆炸的始作俑者,要么是那场爆炸之下的幸存者,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或者并没有在孤儿院内死去,这才能摆脱了这里诡异的循环。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整齐的稚嫩童声响起,常京桐转身离开这处布告栏,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教室里如今不仅有了讲台,还有了投影仪等设备,小孩们两两组队,拍着手齐声唱着。 常京桐站在不远处安静地观察。 等歌声停下后,小孩子们齐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似乎在认真听着什么,还有小孩按捺不住地高举着手,甚至从椅子上跳下来争着要和那看不见的潘老师说话。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又在其他的教室里走过,直走到尽头,见到年龄较大的孩子在净几明窗的兴趣园里弹钢琴。 这里正对着大门,的确是算得上是无形的宣传。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去厨房找凤姨,和她设想的一样,凤姨所做的菜和昨天一样。 “……要记得让院长买米才行,这批米可真不耐吃。” 常京桐沉默地站在门边,听着凤姨说着和昨天相差无几的喃喃自语,在凤姨提着盆菜离开厨房时,自然地避让开,明目张胆地跟在她的身后。 没人接触和打扰的凤姨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像是全然没有见到常京桐的存在。 常京桐耐心地跟随着,凤姨的生活泛善可陈,大部分时间都在食堂和厨房的区域忙碌着,直到天渐渐阴暗下来时,才有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节奏。 “铃——!” 常京桐因为这熟悉而突兀的铃声而吓得一激灵,看着凤姨随意地在身前的围兜上抹了把手,再从口袋里将手机摸了出来。 “喂?小孙?”凤姨似乎对这通电话早有准备,“诶诶诶,我这就出去。” 电话很快挂断,凤姨将脚边的垃圾桶踢回到角落里,又把桌案上折干净的菜扫进水池里,这才离开了厨房,常京桐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段应该是在她离开大门进入迷雾时发生的。 常京桐跟着凤姨绕到了厨房后方,走了一段后,面前的围墙忽然朝两侧移开,让出一个侧门来。 侧门外依然迷雾缭绕,但离门不远的地方竟停着一辆面包车。 后方车门敞开着,里头堆积着两袋用蛇皮袋装着的时蔬,一把葱露在外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 第204章 捉迷藏(九) 常京桐的错愕刚露出来,车内就下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陈旧的牛仔马甲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牛仔裤的后腰处挂着一长串的钥匙,走动时发出钥匙碰撞时的清脆响动。 男人面上坑坑洼洼,吊梢眼,红鼻头,实在称不上好看。 “凤姨,东西都在这儿了。” 常京桐看着他走路不大稳当的模样,甚至怀疑他喝了酒。 “诶。” 男人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凤姨看上去也并不见怪,自觉地走上前去,将那两袋蛇皮袋抱了下来。 “小孙,就这些?” 凤姨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还将头探进面包车里望了几眼,被小孙一把抓住后领,向后拉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 常京桐下意识要扶,又匆忙将手收了回来。 “啊,不然呢?” 小孙仰起头来,带着没来由的倨傲和嚣张。 “没肉就算了,可那米面油呢?” 凤姨激动地喊了两声,那小孙忽然偏头朝着两侧看了看,还做出挥手驱赶的动作:“滚滚滚!看什么看?!” 常京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一团白雾,又慢慢地挪移了回来,看向那辆旧面包车。 “有这些就不错了!”小孙说着就往驾驶座里去,见凤姨要凑过来,当即伸手隔空往凤姨的脸面戳了戳,“我告诉你啊!这院子能开起来你就得对我舅感恩戴德了!要不是他,连这两袋吃的你都别想有,也就你们这群白眼狼能这样急赤白脸地要东西了!” “哎呀,小孙,你说得哪里话!我当然知道院长是好人,只是这点菜大院快二十多口人,哪里够吃啊!” “我不管!有本事你自己找我舅聊吧!” 两人在前头争执的空档,后排的面包车车门忽然打开,又徐徐地关上。 常京桐坐在车内,直到车子启动,都没有得到前头小孙的注意。 她看着外头笼罩过来的迷雾,听着前头小孙嘴里不清不楚的骂声,忍着没有出声。 可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面包车就停了下来,前排的车窗打开,小孙开始点烟,萦绕的烟雾钻到车外,和外头的浓雾混在一块,翻腾着往上升。 这次等待的时间较长,小孙又是玩手机又是打电话说着口水话,坐在后排的常京桐几次三番看向他的手机,但最后都忍了下来,没有动手抢夺。 “噔噔噔——” 不知过了多久,常京桐估计至少也是深夜了。 闭目养神的小孙搁置在副驾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一串杂乱且突兀的电音,并在响了数秒后迅速挂断。 小孙打了个激灵,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将身下放倒的座位重新调好,把副驾上的手机拿在手上。 常京桐瞥了一眼,在未接电话最上方看到了‘舅舅’这两个字。 小孙没有回拨,像是早就有所准备般,启动了车子,只是车子却并不是继续向前走,而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孤儿院的侧门。 常京桐抿嘴,长期没有休息的眼里却带着精神奕奕的锐利。 她安静地紧跟在小孙身后,重新进了孤儿院。 此时的孤儿院还保留着白天见到的模样。 这小孙显然并不熟悉孤儿院的布局,七绕八弯之后才在厨房的位置落脚。 常京桐冷眼看着他将厨房下的三个瓦斯罐拧开,并将气管拆掉。 小孙做完这事后便脚步匆匆地往外跑,到了门边还不忘将半敞开的厨房门阖上。 常京桐这次却没有跟过去,她盯着地上红色的气管想了想,忽然上前将瓦斯罐的开关拧了回去,又沉默着将气管装好。 在上一个世界,过去的事情并不只是回忆,她的存在可以改变过去,常京桐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能不能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试一试的话,这件事肯定会像根刺一样压在她心底的。 她刚忙活完,外头便再次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那虚浮凌乱的脚步,常京桐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她不免皱起眉头,起身凑到门边,正思考要不要动手将回来继续捣乱的小孙制服,便听到挪移到厨房门边的脚步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走。 常京桐没有犹豫,当即开了门,在黑暗之中迅速捕捉到前头匆匆忙忙的背影。 她疑惑地回转脑袋,看向小孙本来要走的方向,在走道尽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盈盈?” 常京桐的声音在静谧的夜空之中回荡,竟让人觉得异常的刺耳。 她走出厨房,又看了一眼走远的小孙,这才往小人所站的位置走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小人在常京桐迈步过去时,竟然转身就跑。 常京桐下意识跟上。 随着他们离开了刚刚那条走道,来到了院子外头,常京桐借着外面隐约的昏暗光线看到了前方那小身影头上熟悉的朝天辫。 盈盈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育儿园的门口,站在那里回头望去。 常京桐看着盈盈的目光穿过自己,落在了虚空中的某点。 “……” 看来这是陷入循环之中的盈盈。 常京桐走近了些,看到她纠结无措地站在门外,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上衣的衣摆,目光在走廊那头看着。 但等到盈盈的呼吸平稳之后,她还是抿着嘴巴,推开育儿园的门走了进去。 常京桐看着育儿园的门在自己面前缓缓阖上,在心里理顺了一下顺序。 看来是小孙这个关系户在自己的舅舅,也是院长的指使下,回到孤儿院内制造了一起煤气爆炸事件,但在逃脱的过程中被半夜离开育儿园的盈盈看见,盈盈出于某种考量,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告知给大人,而凤姨想来是半夜被院长专门引入到了厨房之中,成为了爆炸的引火线,而小孙,恐怕是在逃脱的过程中被拖延了时间,加上对这里的路线不熟,并没有成功逃离孤儿院。 只是这样一来,和盈盈所说的捉迷藏有什么关联? 孤儿院院长又为什么要毁掉孤儿院甚至杀死院内的人呢? “轰——!” 常京桐正思索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爆破声,隐约间,似乎地面都在为之震颤。 常京桐勉强稳住身子,在育儿园内的小孩惊醒哭闹的声音里站起身来暂且躲到一旁。 烈火在食堂的位置腾起并迅速朝着周围蔓延。 常京桐皱眉。 看来这并不是一段可以阻止的循环。 第205章 捉迷藏(十) 育儿园的门打开,小孩子们匆匆忙忙地往外挤。 “轰——!” 可还没等孩子们跑出来,第二下爆破声便响在了耳边。 小孩们的哭喊声被淹没,玻璃被震破的声响湮灭在震颤之中,常京桐感觉自己如今身处在地震的源头,亲眼见着这群渺小的生灵接受震源的无情摧残。 大半的小孩都趴坐在地上大声哭嚎,有的甚至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几个较大的孩子手上扯着一个怀里艰难地抱着一个,踉踉跄跄地往出口跑。 常京桐闭上被焰火刺痛的眼睛,再睁开时,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跟着这群孩子往逃生出口的方向跑,看着他们前进的队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短时间内迅速缩减。 可直到零星几个孩子赶到门边时,大门和侧门却再一次被密不透风的围墙所替代。 常京桐心跳声撞击着耳膜,意识到在她跟随姓孙的四处乱转时,已经有人提前将大门锁上了。 那人是谁?难道也是受了院长的指使? 他已经成为黑影了吗? 几人不过是片刻的停滞,爆破声再次响起,火已经蔓延开了,兴趣园通往大门的小径两侧被飞溅的火星点燃,火焰在树木的助燃下迅速腾起。 常京桐看到几个半大孩子慌张起来,竟然哭着再次往院内跑,嘴里喊叫着凤姨的名字。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拦,却在出手时发现自己的身子趋于透明,在肢体碰撞时,被面前几人穿身而过。 “……” “没用的。” 稚嫩的嗓音里满是蕴含着绝望的平静。 常京桐回过头去,发现盈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面容有大半被烧毁,边缘还有火焰状的线条在朝着另一半完好的身体吞噬过去。 “已经结束了。” 随着盈盈这话一同落下的,是近在耳边的爆破声。 常京桐耳边再次响起嗡鸣,这声音让她头晕目眩,甚至感到反胃,她强忍着保持清醒,对着身体燃起火焰的盈盈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常京桐头脑发胀,原先想问的问题早就泯灭在了浑噩的大脑之中,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你要找的人是谁?怎么离开这里?”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此不自觉地将说话声抬高,听起来像是在歇斯底里地喊叫,但掺杂在身旁的一片混乱之中,倒算不上吵嚷。 盈盈的面容此刻已经淹没在了火焰之中,徒留一双漆黑的眼睛还在牢牢地盯着常京桐。 常京桐看到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在再次翻涌扑来的火舌之中,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 天亮了。 常京桐看着恢复靓丽的孤儿院,心中一时茫然。 根据她找到的线索,最大嫌疑人显然就是孤儿院的院长,只是按照她的观察,院长并不在这个陷入循环的孤儿院里,而她自己却连离开孤儿院的办法都没有找到。 常京桐不免有些泄气。 她坐在教室外头,沉默地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又一次循环之中打闹嬉笑。 日头下沉,孩子们从食堂吃完饭,再次一个拉着一个,自觉地回到了育儿园休息。 常京桐看着卷毛小孩前头空缺的位置,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失踪的盈盈本该存在的位置。 盈盈有极大的几率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核心,只是她一个孩子,本身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常京桐想到她紧闭着嘴巴摇头的模样,几乎要怀疑自己再次落入了规则的手中,而盈盈显然就是被规则挑中,在力量的束缚下不得不重复循环,将这里演变成规则训练绑定者的校场,而作为世界的核心,盈盈在束缚之下却无法将重要的信息告知给其他人。 但常京桐直到现在,都没有感觉到规则的降临。 是规则潜伏起来了? 还是没有票的她并不能被规则所感知? 她走了一会儿神,直到孩子们回到教室,才将放空的目光拉回,视线下意识地在孩子堆里面搜寻着。 盈盈还是没在。 常京桐正想着干脆起身去侧门蹲守,好将面包车抢过来,试试能不能脱离这个迷雾,却忽然半途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那堆小孩。 目光扫了一次后又仔细看了一圈。 卷毛去哪里了? 那笑起来有个显眼兔牙的小孩不过一个午睡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孩子堆里。 常京桐连忙调转方向,先去了一趟育儿园,但育儿园里除了折叠得略显凌乱的被褥和几个落到地上的玩具之外,并没有见到那熟悉的卷毛脑袋。 常京桐当即跑回教室,将常常出现在卷毛旁边的小孩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刚从座位上脱离,小孩脸上明显出现了惊愕恐慌的表情,那表情在目光聚焦在常京桐身上后,慢慢凝聚成了眼眶里的泪水,啜泣着就要嚎啕出声。 常京桐连忙捂住他的嘴巴,语速较快地问道。 “你的朋友去哪里了?头发卷卷的那个男孩子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小孩抽噎了一声,但在常京桐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真的哽咽着回应道。 “潘老师带他回家了。” 常京桐下意识抬头看向周围的小孩。 这群小孩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此时正大声笑闹着,甚至有两个正在互相推搡,叫声混在嬉闹声中并不起眼。 常京桐一直没有见到潘老师,更对小孩子上课的内容不熟悉,即使路过教室也不过匆匆一瞥,竟然一直没有发觉潘老师中途有消失的经历。 “走正门吗?” 小孩抽抽噎噎的,依然一脸恐慌地看着她。 常京桐立刻放弃从他口中听到答案,将他放回到矮椅上,迅速起身往前门跑去。 从兴趣园望出去,前门外满是空茫的迷雾,并没有人影,常京桐下意识要往侧门跑去,却在跑动时回头匆匆一瞥后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在大门的边上,一个卷毛的脑袋露出一角蓬松的发毛。 常京桐直奔到大门边上,慢慢平息自己的呼吸。 卷毛小孩正挨着墙边站着,他的一只手高举着,像是被某人向上牵起,这让他不得不立着身子,脑袋时不时抬起,看着天空的方向,带动着头上蓬松的卷发跟着轻微晃荡。 常京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旁边,浓稠的迷雾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翻腾着飘了过来。 第206章 捉迷藏(十一) 常京桐安静地跟着前方那一个小小的身影。 周遭的迷雾依然很浓烈,小人时不时停下来,抬头看来看去,偶尔应一声话,似乎是潘老师遇到了熟人,正在和对方交流。 常京桐耐心地跟随着,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她能感觉到周遭的迷雾在变少,湿漉漉的脸部感觉到了温度的升高,冰冷的皮肤甚至因为温度的变化而起了一层颤栗。 不远处隐约出现了一栋楼房的影子,常京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雾气从睫毛上落下,滴入她的眼睛。 常京桐的视野有一瞬间的模糊,再眨眼时,周遭的迷雾消散不见了,前方的矮小身影更是不见了踪迹,只有那栋隐约可见的楼房忽然放大立在了她面前。 常京桐转头四处看了看。 楼房建在了大路边上,她脚下踩着砖石路,再往后些,是沿着柏油路种植的一排绿化带,在日光的照耀下,地面隐约有蒸腾扭曲的幻觉。 天气炎热,路上并没有人影的出现。 常京桐看了看两侧零星开门的店铺,没有贸然进入楼房,转而进了附近的杂货店。 杂货店里开着电风扇,并不比外头凉快多少。 挂在墙角的电视正播着电视剧,柜台后有个中年女人正扇着蒲扇刷手机。 常京桐安静地吐出心中压抑的浊气,直到这时才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你好。” 常京桐站在门边,开口的声音还带着些微的沙哑。 “嗯?”女人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迎着外头的日光去看常京桐,“要找什么啊?” 女人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到手上发出怪笑声的手机上。 常京桐摸了一把鼓鼓囊囊的口袋,从外头的冰柜拿了一把瓶矿泉水,用办公室内找到的红钞付了款,这才在女人时不时飘到脸上的目光下继续问道。 “请问潘老师是住在这附近吗?” “潘老师?”女人将红钞过了两次验钞机,拉开柜台下方的抽屉找零钱,“潘春莉是吧?” “……嗯。” 女人将找零放在柜台上,又指了指常京桐来的方向:“喏,就路边,过去两栋就是,你按门口402就行。” 女人说完,又好奇地追问道。 “你找潘老师做什么?”她的视线总忍不住落在常京桐的脸上,“潘老师只辅导小学哦,高中估计不得行。” 常京桐:“……嗯,谢谢。” 常京桐说完就走了出去, 坐在柜台的女人看着她走远后,又将手机和蒲扇拿到了手里,嘟嘟囔囔地说道:“……闹鬼竟然还有人到这儿来。” 。 常京桐回到那栋楼房,在楼下的可视门铃上摁下了402的房间号。 可视门铃发出叮咚的响声,没过多久,常京桐就听到了里头的一道温柔的声音伴随着电流声传了出来:“……哪位?” “请问是潘老师吗?”常京桐看向可视门铃的摄像头,“方便见一面吗?” 。 或许是常京桐看上去年岁较小,容易让其他人放松警惕,或许是潘春莉习惯了上门拜访的陌生人,常京桐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顺着开启的门进了楼里。 潘春莉的屋子并不大,但足够干净整洁,阳台的绣花窗帘随风飘起,带来阵阵热气,屋内的立式风扇尽职地转动着,缓解屋内的燥热。 潘春莉和公告板上的模样相差甚远,发白的头发已经占据了她大半的发丝,脸上有了岁月的纹路,鼻梁上架着眼镜,但当她们面对面坐下时,常京桐还是从她笔挺的坐姿和微笑的模样里看出了她当年的影子。 潘春莉将桌上的水推了过去,语气温和:“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常京桐看着水杯里晃荡的水面,没有犹豫多久就决定单刀直入地问清楚:“请问您还记得‘星星孤儿院’吗?” 热风从阳台吹拂进来,让绣着花瓣的轻薄窗帘缓缓飞起,又轻轻落下。 屋内一时只有立式风扇发出来的响动。 过了片刻,潘春莉才轻声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常京桐见她表情虽然平静,但握住杯子的手却在轻微发颤,话语也是明显的戒备。 常京桐沉默片刻,将原先想问的话给吞了回去,转而问道。 “请问您还和孤儿院院长孙伟安先生有联系吗?”常京桐面不改色地说着,“我是从孙家村出来的,村长让我来找孙伟安先生,但我没找到星星孤儿院,也没找到孙伟安先生。” 常京桐:“我听说您是孙伟安先生的好友……” 潘春莉:“不是。” 她的语气生硬,音调忽然抬起,让常京桐不免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潘春莉:“我和他不熟。你可以离开了。” 杯子重重地落在了茶几上,荡起一层水花。 常京桐一时不确定她是在避嫌,还是真的厌恶孙伟安这个人。 她想了想,却是直接站起身来:“打扰了。” 潘春莉坐了一会儿,在她开门的时候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了门。 常京桐边换鞋边朝她笑了一下,在转身离开之前,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刚刚在楼下的时候,看到一个卷发的小男孩,大概这么高。” 常京桐在膝盖以上略微比了比:“他一直喊着潘老师,但一转眼就不见了,是您家的孩子吗?” 听到这话的潘春莉睁大了眼睛,呼吸沉重起来,急急地问道:“在楼下吗?他,他……” 潘春莉失神了片刻,又很快收拾好表情,矜持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常京桐听着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客套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看潘春莉的模样,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悲伤,不大像是会动手杀小孩的人。 卷毛男孩的确是看上去乖巧可爱,可能对潘春莉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两人或许相处得不错,不然卷毛不会一声不吭乖乖跟着走,但孤儿院的事情却不知道有没有潘春莉参与的手笔。 她是经常带小孩离开孤儿院,还是只在那一天突然带小孩离开,这都是未可知的。 如果是前者,这件事情或许和她无关,可如果是后者,在知晓事情背后真相的前提下,沉默地看着事故发生,未必就是无辜者。 “等等!” 这是栋老旧居民楼,虽然外头加装了可视电话,但内里还没有加装电梯。 常京桐走到二楼的位置,便听到后头潘春莉的喊声。 第207章 捉迷藏(十二) 意料之内的,赶来的潘春莉开口请求常京桐帮忙找到那卷毛的小孩。 “他叫平安,”潘春莉眼圈还是红的,但声音还能保持平稳,“他一个人在外头,很危险。” 短暂的沉默和尴尬在这楼梯间里蔓延开来,只是一个还在想着怎么糊弄和套话,一个却是因为先前的强硬拒绝而感到不安。 “可以。”常京桐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只是额外提了一个要求,“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 炙热的太阳将地面烤得发烫。 常京桐手里拿着手机,潘春莉跟在她身后。 她倒是没有查看对方隐私的想法,而是按照心中所想,先确定了当下的时间,又搜索了孙伟安的信息,在犄旮旯角里找到了他前几年从某某大学退休的消息,又搜索了星星孤儿院爆炸事件,确定事情已经发生在近二十年前,报道内容甚至没有她所知的详实后,常京桐将搜索记录删除,把手机还给了潘春莉。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潘春莉才迟疑地开了口:“你看到的小孩,他脸上有雀斑吗?” 常京桐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只看到了他笑起来时有两颗兔牙。”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挺可爱的。” 这一句话过后,两人继续沉默地在巷子里走动着,背后没多久就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这里数家关闭的门店。 这里无处不在透露着破败的气息,甚至连过往的人流和车流的数量都可以忽略不计。 常京桐身后的声响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潘春莉开了口,呼唤起平安的名字来。 常京桐带着潘春莉兜了几圈,自然是没有见到那个卷发的孩子。 常京桐根据来时在迷雾里感知到的方向,回到了大道上,朝着孤儿院的方向张望。 潘春莉:“……他,他往那里走了吗?” 常京桐回头看了她一眼。 事实上,常京桐一开始那么说,不过是想诈一诈潘春莉,没想到潘春莉竟然全盘接受了,这对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而言,其实是不大寻常的。 要么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要么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了。 常京桐想了想,直白地问道:“他已经死了吗?” 潘春莉抹了把脸,深呼吸了两次才说道:“你到底有没有见到他?” 常京桐盯着她瞧:“我看见了,但我也看见了你,你把他从孤儿院里带了出来,为什么又让他回去了?” 常京桐如今倒是不奢望能从潘春莉身上得到孙伟安的消息,但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从潘春莉身上得知卷毛回去孤儿院的原因。 既然时间不多了,潘春莉的态度也已经明朗,常京桐也不想浪费时间兜圈子了。 听到这话,潘春莉呼吸一滞,语气尖锐起来:“你到底是谁?” 在潘春莉眼里,常京桐如今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尽管她的穿着称不上讲究,但她流畅的脸型圆钝的眼尾构造成的不俗容貌弥补了穿着上的缺陷,至少会让人因为她的年龄和长相而有所放松,但她接二连三的话显然超过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情。 “我是谁不重要的,我只想知道平安为什么会在那一天回到孤儿院。”常京桐停顿了一下,“放心,我不是警察,对审判这件事情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常京桐神色平常,但却不知道自己的面貌在潘春莉的眼中慢慢起了变化,日光照在她通透的皮肤上,像是徒然出现两层相差无几的面容在争夺着最上方的位置。 下层的容貌尽管看不真切,变化也并不大,但只是这短时间分层达成的对视,就足够让潘春莉浑身寒毛直竖,强烈的危机感让她头皮发麻,面上的血色尽褪。 这脸色转变太快。 常京桐不免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但转念一想,对潘春莉而言,她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或许潘春莉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还以为自己是要威胁她吧。 “平安一直是个乖孩子,”潘春莉的嘴唇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也不免有些发飘,“孤儿院后期周转不开,大半的孩子经常要饿肚子。” “我时不时会带他回家吃饭,但我毕竟只是一名职员,而不是他的监护人。” 潘春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带上了坚毅的色彩。 “我不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但那天的事情,是场意外,没有人希望那样的悲剧发生……” “是吗?”常京桐打断了她的话,“那你为什么和孙伟安决裂?” 常京桐直接抛开了先前的说辞,明目张胆地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但她这么做倒不是真的指望能得到解答,毕竟这么说明摆着先前看到平安的话八成是在欺骗潘春莉,可没想到的是,潘春莉并没有转头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酝酿片刻后才回答道。 “那次,平安吃饭弄脏了衣服,我给他换了一套……”潘春莉的话停在了这里,转而用尖锐的话语尽量平稳地说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孙伟安不是人,那所孤儿院不过是他掩藏自己肮脏行径的遮掩。”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孙伟安派来的,但我问心无愧。我劝你最好别去找他,不然,没人保得了你。”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言。 潘春莉等情绪平复下来后,才尽可能平和地问道。 “平安真的出现了吗?” 常京桐想了想,点了点头:“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这话不算错。 没有这个小孩的话,或许她现在还在孤儿院里面转悠呢。 潘春莉:“他……” 常京桐:“他的确是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 常京桐的目光从潘春莉身上挪开,转而在安静的街道上掠过:“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没有能力在你面前出现的。” “如果那场爆炸真的和你没有关系,”常京桐转身,做出要离开的姿态,“那你的悲伤并不会对始作俑者造成伤害,反而会对亲近你的人造成影响。” 常京桐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这是交浅言深了,只得匆匆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打扰了。” 她朝潘春莉点头示意后便转身离开。 “他应该在a市。” 常京桐走了没几步,身后潘春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他曾经在那里任教,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回应了一声:“谢谢。” 第208章 捉迷藏(十三) 常京桐和潘春莉分开后,先一步回到了原先的公路边,再次进了那家杂货店,在那里问了附近的车站和手机店网吧的地址后,用几百块钱和杂货店老板买了个二手机。 “哎,其实我之前是不想说的,但这会儿你问起来,我不说肯定是不安心的。” 常京桐正在等手机充电,听着数钱的老板的话,隐约有了拉家常的意思,便安静地看着她。 “你是不知道,这附近啊,闹鬼!” 这后面两个字,对方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常京桐微微皱起眉头,但转念一想,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所以啊,你要找这些店,那是统统没有,谁不怕死啊?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也早就跑了。”老板娘将手里的红钞一张张过机,又捏在手上数了一遍,“这附近现在都只剩下些老住户,我这铺子也算是给人方便了。” 常京桐点了点头,或许是她温顺的态度诱发了老板娘的倾诉欲,对方将红钞收进柜子里后,还在忍不住继续说道。 “你说你家里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让你一个小姑娘来这里找潘老师?还不带手机也没人来接,这心也太大了。不过呢,你尽快走也是好事,别说阿姨吓唬你,这里晚上的时候啊,这一片,”老板娘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大圈,神神叨叨地说道,“那鬼哭狼嚎哦,啧啧啧,要是没个心理准备,能当场吓哭你。” “哎,”老板娘拿起了蒲扇慢慢扇了起来,“我等过了这个年,也考虑把铺子关了,去大城市看看。再这样下去,我都怕折寿了……” 老板娘的絮絮叨叨直到常京桐拿着手机离开还仿佛萦绕在她耳边。 常京桐在太阳底下靠着两只腿一路走到了客运站,耗时近一个半小时,后背全是热汗,原本苍白的脸上带上了运动后的红晕,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客运站里冷冷清清的,常京桐按照老板娘的话,在进门左手边一个破旧的售票窗口等了片刻,等到了暂时离开岗位的工作人员,买了票,蹲在了客运站大门边开始等车。 热风迎面吹拂而来,常京桐将a市的地图提前在杂货店里缓存好了,根据老板娘的说法,从这里到a市靠客运车估计要用4个多小时,到那里天都黑了。 好在自从成为绑定者之后,常京桐的身体素质有所提高,倒是并不担心困倦或饥饿的问题。 在日头下移,橘红色的夕阳铺满整片天空时,那辆老旧的客运车才慢悠悠地行驶到了客运站门口。 常京桐起身上车,在车里闻了一会儿瘪仄的闷臭味后,离开的司机才上了车。 车内只有她一个人,司机也没有想要开口确认目的地的意思,沉默地开了车。 常京桐看着窗外,直到夜幕完全拉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真的脱离了孤儿院行动了。 她对潘春莉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但至少那句对审判没有兴趣的话只对潘春莉有效。 常京桐对老而不死的孙伟安,审判的兴趣却是不减反增的。 。 某某大学,某主任办公室 “……所以,你是想找孙主任?” 办公室内,三十多岁的林主任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看上去年岁不大,至多刚成年,面容苍白,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边缘圆钝,占据了面上大部分的面积,看上去无辜且无害,但当长时间和那双眼睛对视时,却让林主任无端地产生了畏惧的想法。 “是。” 今天是周三,常京桐一路来到这所大学,跟着其他进出的学生一起自如地走了进来,在问过几个人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不得不来教学楼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好在,这个幸运儿手里似乎有答案。 “你是孙主任的什么人呢?” 林主任撇开视线看向桌面,可在下一秒,却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常京桐的脸,和那双眼睛对视。 “我从孙家村过来,村长让我找他。” 常京桐坚持原先捏撰出来的说辞。 林主任看了她一会儿,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动作突兀地向后躲闪了一下,后背撞击在靠椅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额,孙主任他,其实已经退休了。”林主任莫名地感到心慌意乱,这次是再也不敢抬眼看她了,他伸手拿过搁置在一旁的手机,“我帮你联系一下吧,你可以先坐一会儿。” 常京桐这次没有等待多久,孙主任在学校任职的儿子孙宝裕就出现在了门外。 “主任,你叫我?” 敞开的大门被礼貌地敲了两声,常京桐抬眼看过去,看到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探了进来,估计是四十几岁的年纪,身上穿着的衬衫腹部鼓起一个显眼的弧度。 林主任简单地将事情和他说了一遍。 “这孩子看着也不大,一个人来这里,我也不敢乱做主意,只能和你说一声,你看要不要把人领走?” 孙宝裕听话知音。 林主任显然并不想再让这个乡下人赖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面上连忙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话里的热情不减。 “当然,当然,我这就把人带走。您忙您的。” 客套的话说了两三轮,常京桐这才跟着孙宝裕离开了林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林主任看着敞开的办公室门,连忙起身将门关上,直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还觉得心有余悸:“真是邪门。” 他抬手随意抹了一把脑门,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外头走廊处,常京桐将自己那套千篇一律的话术又讲了一遍:“……村长让我来找孙主任的。” “他告诉我,如果星星孤儿院找不到,就来这学校找,孙主任位高权重,肯定能帮我安排一份好工作。” 孙宝裕一离开办公室,面上的笑意早就散了,此时听到常京桐的话,眼睛眯成了细缝,毫不掩饰挑剔地扫了常京桐一眼:“那老不死的……” 孙宝裕的喃喃自语常京桐没能听清,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行吧,跟我走吧。” “我要见孙主任。”常京桐说完觉得语气比较生硬,又找补了一句,“我有东西要亲自交给他。” 孙宝裕:“什么东西?” 常京桐没有回答,孙宝裕见常京桐的穿着打扮,对她口中所说的东西也没有了探究的欲望,反正不会是什么高档货。 “行行行,我这就带你去见那老不死的,走吧。” 孙宝裕的尾音上扬,带着满溢的不满和轻视。 奔波了一天的常京桐却是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在见到目标的曙光前抬步跟了上去。 第209章 捉迷藏(十四) 常京桐是在位于市中心的某栋高楼里见到了孙伟安,她想过孙伟安六十多岁的年纪必然和布告栏上的模样不同,但没想到他已经半瘫了。 常京桐跟着孙宝裕进房间时,孙伟安正坐在轮椅上,身体还连着监控身体情况的仪器,正在看落地窗外的景色,精神状态看上去倒还算不错。 “喏,你要的人。” 孙宝裕一进门,就不客气地往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了,语气轻蔑地指了指站在门边的常京桐。 正在为孙伟安倒水的护工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动静抬头看过去,视线无意识地在门边的年轻人身上停留。 孙伟安眯起眼睛,在护工的帮助下戴上了眼镜,再次往常京桐的方向看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常京桐平铺直述地将那重复多次的借口又说了一遍。 孙伟安听了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孙宝裕吊着嗓音喊道。 “我跟你说过了,别再和那群要命的家伙来往,你怎么老是不听?!” 孙伟安沉默地挥了挥手,一旁的护工便自觉地将手里的水杯搁置在了旁边,迈步离开了房间。 等护工离开了,孙伟安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些人,都是你以后的助力。这些事情,你不用管,我会给你处理妥当的。” 孙宝裕还想说话,却被孙伟安一抬手给制止了。 “去吧,给这孩子安排一下。” 孙宝裕一句话没能成功说出口,憋得脸都涨红了,但到底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冲着还站在门内的常京桐吼了一句:“还不快过来!” 常京桐沉默地再次看了一眼门内的装潢,确定屋里没有其余人监护之后,在孙伟安假意的笑容下退了出去。 “我不是第一个从孙家村里过来的吗?” 常京桐随口问了一句。 孙宝裕风风火火地走在前头,没有应声。 他显然没有给常京桐安排房间的意思,但至少将常京桐丢给了屋子里另一个穿制服的人,便直接进了电梯,怒气未消地走了。 “跟我来吧。”男人带着常京桐往楼层的另一头电梯走去,“这附近三层都是孙先生的住处,我给你安排在15楼……” 电梯是刷卡的,常京桐下意识皱眉,但到底没有再开口,以免还没行动就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男人给常京桐安排的房间是个一室一厅。 “这一层都是员工住,员工食堂在电梯过去的第一个房间。上面那层是先生的住处,没有通知最好不要上去……” 常京桐听着这人说话,内心的割裂感越来越明显。 她还以为来到这里还要费一番口舌或者头脑,却没想到这么简单,这里的人似乎都习惯了有陌生人突然出现。 “在我之前,来找孙先生的人多吗?” 在男人离开之前,常京桐问了一句。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里处处透着古怪,结合之前的潘春莉的说法,常京桐心中有一个极其糟糕的猜想。 这个猜想让她心情的天平快速向负面的一侧倾斜,将内心原先的计划涂抹修改得面目全非。 常京桐面无表情看着房门,面上一对深棕色的瞳仁变得越发的深邃,像是额外镶嵌在脸上般带着慑人的光彩。 。 常京桐没有在这里耽搁时间,当天夜里,她便按照路上见到的逃生通道,一路走到了楼上。 手机的屏幕显示着十二点,世界进入了新的一天。 常京桐拧开了逃生通道的门,在楼道监控的关注下,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孙伟安的房门前。 他的房门前没人,但门锁着,常京桐刚站定,就有人赶了过来。 “干什么的?” 男人穿着统一的制服,声音压得低。 常京桐看了眼他利落的装束和耳麦,眨了眨眼睛,平和地说道:“我有东西要交给孙主任。” “很重要的东西。” 常京桐补充了一句,忽然抬手握住了门把,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浮起,刚刚还锁着的门把在她的拧动之下,竟发出咔的脆响,门露出了一条缝隙。 男人当即皱眉,伸手就要抓常京桐的手腕。 他的手掌内收成勾,要是被抓住,这一下肯定能让常京桐吃些苦头,却见常京桐保持着笑容,手腕向下垂落,不过转瞬间就从损坏的门把上滑落下来,轻易地便躲过了这一抓。 男人抓了个空,心中诧异,手正要追过去,却听到面前这小孩笑着说道:“我交给他就走。”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容貌稚嫩,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和之前来来往往的孩子一般岁数,眼神有些空洞,加上她漫不经心的动作,刚刚的躲闪更像是一个意外。 “东西呢?我给你转交。” 男人压着脾气,尽可能地降低声量,一只手还坚持要将站在门边的常京桐推走。 常京桐稍稍侧身,和他推过来的手擦身而过:“不了,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必须亲手交给他。” 女孩脸上的瞳仁在某个瞬间似乎放大了许多,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个精致的娃娃,而不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男人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不过一错眼的功夫,眼前的面孔便转瞬消失了。 他当即被惊出一身白毛汗,要不是房门随风朝里荡去,眼尾随之掠过一个黑影,他恐怕会以为自己是见鬼了。 “站住!” 压低的怒喝声传进屋内。 常京桐按照白天见到布局,在黑暗之中绕过几个障碍物,却在见到床身时,被忽然亮起的灯光晃了眼睛。 “怎么了?” 沙哑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常京桐睁开眼睛,在一片光影之中见到了坐起身来的孙伟安,对方眉头紧蹙,怒而不发,手慢条斯理地抚过身上的睡衣,年老发皱的皮肤在光滑的丝绸面料对比后更觉得扎眼。 “孙先生,这孩子硬是要见您。” 男人的腿撞在了进主卧后侧边的小桌上,见孙伟安醒了,连忙站直了身,板正地回应道。 “见我?”孙伟安绷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见我做什么?” 第210章 捉迷藏(十五)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常京桐突然开口,声音空灵,像是从四面八方朝着这一处屋子聚拢似的。 孙伟安脸上的冷笑停滞,和跟着常京桐进来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不定。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指尖在耳机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却见常京桐以超乎常理的速度站在了床边,面上的瞳仁放大到了极限,将整个圆钝的眼眶占满,面上没有表情,却比任何表情还要惊悚。 “你,你要做什么?!” 孙伟安故作姿态的模样在这不合常理的一幕面前瞬间崩盘,他想向后退去,却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被常京桐一把攥住了胳膊。 周遭的一切突然开始褪去。 天花板上的灯光闪烁了两下,灭了。 一旁指尖刚敲到耳麦上的男人面容成了一块空白的幕布,身边的桌椅沙发被褥全都褪去了颜色。 大片大片的黑色浓雾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眨眼间就将两人吞噬其中。 “笃。” 男人抬手,在耳麦上敲了第一下。 。 几小时前,15楼某房间。 常京桐将浴室的小灯打开,昏黄的灯光在镜子面前失去了柔和的情调,转而带上了慑人的氛围。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抬手擦了擦镜面。 要不是她在刚到孤儿院的时候看过镜子,现在或许还真的会被糊弄过去。 镜子在纸巾抚过后泛着顶上的微光,将镜子前的常京桐完美地映照在里面。 和二十多岁时变得锐利的气质不同,镜子里的常京桐俨然还停留在十几岁的年纪,那些锋芒统统在过于圆钝的弧度前被一再削减。 常京桐沉默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脚感觉到了不合常理的冰冷,像是有人反手握住了自己的指尖,那双手无疑比她的十指短且圆润,肌肤带着稚嫩的细柔。 镜子中的常京桐开始出现了两层不同的面貌,上下两层似乎在争夺着上方的位置,在某个瞬间,下方更具有攻击性的容貌占据了上方的位置,完整地出现在了镜子前,但不过眨眼间,镜子中的人再次恢复到了十几岁时的容貌,眼睛瞳仁缓慢放大,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眼眶。 “盈盈?” 常京桐再开口,声音却像是隔着一层薄膜,她呼出的气息在浴室间里凝结成了冷雾,又慢慢消散在了眼前。 “姐姐。” 这次没有让常京桐等待太久,似乎是觉得没有扭转糊弄的余地,盈盈终于在这一刻和她的容貌以奇妙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 “别赶我走!” 小孩子特有的稚嫩尖利的嗓音在常京桐的耳边炸开,让镜子中的人脸有片刻的扭曲。 常京桐尽量平稳地回应道:“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 如今再想想,当孤儿院的一切恢复到原样时,她迟迟见不到盈盈的身影,恐怕从那时候开始,盈盈就已经通过某种方式附身在她身上了,只有当爆炸事件发生时,她才能在里世界里见到盈盈的身影。 虽然知道盈盈跟着她离开了孤儿院,但常京桐对盈盈却没有太大的反感。 或许是因为盈盈作为世界的核心,从头到尾表现出不符合她身份的力量和与之相反的充足善意。 通过那对放大后占据了整个眼眶的瞳仁,常京桐感觉像是在和盈盈隔着透亮的镜子对视。 盈盈的声音时近时远,像是在努力挣破某种束缚:“不要拒绝我的存在,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常京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在某个瞬间感应到体内并不属于她的情绪后,便意识到不对劲,只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找到了不对劲的源头。 在知道真相的刹那,原本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常京桐忽然能清晰地描绘出身上附着的另一个灵魂的轮廓,古怪的是,那灵魂太过渺小而脆弱,常京桐感觉对方在自己灵魂的笼罩下,像极了误入狼圈的兔子,她的每一个情绪似乎都能对这忽明忽暗的灵魂造成影响,这可能也是盈盈老实出现的原因之一,唯恐她一个不高兴,亲手将这明火给掐灭了。 “你跟出来做什么?” 常京桐的话听不出喜怒,却让盈盈恐惧地落了泪。 那泪光在镜子里那对慑人的眼睛里滚落,轻柔地拂过脸颊,凝聚在了下巴处。 “我们已经被神抛弃了,我实在没有时间了……” 镜子里的人再次出现了两层面孔,随之而来的,是盈盈惊恐的叫声,她的恐惧很快渗透到常京桐的感知内,常京桐连忙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好让这场一面倒的争夺平息下来。 “你不是说,神会监督这场委托,在我失败的时候困住我的灵魂吗?” 常京桐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这话还是赢来了盈盈支支吾吾的嘟囔。 “我,我骗你的,别杀我。”盈盈隔了片刻后,才挽回似地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算骗你,在很久之前,神还没有抛下我们,它的确是会帮我留住你们的,但现在……” 盈盈沉默了片刻,镜子里那对放大的瞳仁在刚刚的眼泪润泽后隐约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我太弱了,我的恨还不够多,没办法伤害每一个走进孤儿院里的人,我让神失望了……” “它把我们困在孤儿院里,因为我,因为我……” “凤姨他们因为我的害怕死掉了,现在又因为我和它签的名字困在了孤儿院里,每天每天都要再死一次。” “神要我把他们的痛苦收集起来,只有当这份痛苦能够伤害每一个接近的人,神才会再次降临。” “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 盈盈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起伏,因为那声音就在常京桐的脑海里回荡,所以那话语里的变化不需要捕捉就自动钻进了常京桐的脑中,让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了你,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盈盈说完,在情绪平复后犹豫地说道。 “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跟着你是我不对,但是,我也帮了你,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第211章 捉迷藏(十六) 镜子里的人挑了一下眉尾:“你帮了我?什么时候?” 常京桐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引路的卷毛小孩。 的确,要不是那小孩重复着生前发生过的一切,从孤儿院里离开,恐怕她现在还跟盈盈一起待在孤儿院里一筹莫展,但出乎常京桐意料的是,盈盈说的却不是这件事情。 “你看到了我们家原来的样子不是吗?那里有好多东西,你一下子就懂了!” 盈盈的情绪起伏明显,带动着镜子里的人跟着露出一点笑意来。 常京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那完整没有烧毁的孤儿院,竟然是经过了盈盈的手笔才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为了让你看到它的样子,我用了好多力气,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镜子里的人微微低着头,眼睛朝上看,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在偷觑着面前人的神色,用这话掂量着常京桐的态度。 但盈盈能在常京桐发现之前安全的存活下来,本身就和常京桐平稳的心态有着莫大关联,她终究没能从镜子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常京桐沉吟片刻,说不惊讶是假的,感情她这次是拿到了‘开卷考试’,怪不得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始作俑者的线索,只是这‘开卷考试’的题目,她还是不大理解。 “所以,你要找玩捉迷藏藏得最深的人就是孙伟安?为什么是‘捉迷藏’?” 这话有什么含义吗? 常京桐的话没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周遭因为盈盈的出现而变得冰冷的温度迅速上升,她的皮肤甚至感觉到炙热的灼痛感。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镜子里的人一改先前无害的模样,双眼在某个瞬间无限接近最隐秘的黑雾,带着慑人的光彩,可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周遭的温度退却,镜子里的那对眼睛,瞳仁慢慢缩小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圆钝的眼尾微微向下垂,带着自然的无辜和无害假象。 常京桐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看来,你是等不及了。” 她的话轻而快,话音还没传开就消散了。 。 常京桐从浴室出来后,便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自然地在房间里的摄像头监视下走出了浴室,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等待天黑。 当她在天黑后一路来到孙伟安身边,并攥住对方手腕时,她感觉自己也跟着孙伟安一起脱离了原先的身体,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置身在高空之中,再次回归到那奇特的上帝视角里。 下方的格局很熟悉,是经过常京桐翻找过的校长办公室。 孙伟安还穿着那身丝绸睡衣,下巴微微扬起,似乎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先前的遭遇,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沙发点了点头。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挪步吧。”孙伟安脸上牵起一个笑容来,那面上的恶意在这笑容之下翻涌而出,“今天保证各位尽兴而归。” 常京桐心情的天平朝着负面的一侧倾斜,她隐约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好事,甚至不确定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来自她自己还是来自附身在她身上的盈盈。 面前的一切如流水般化去,下方的孙伟安带着零星几个黑影来到了一间空教室。 这教室在兴趣园之后,里面除了角落搁置的一台钢琴,并没有其他杂物,几个小孩正无措地站在那里,懵懂地看着他们。 孙伟安将门锁上后便侧着身子,似乎在听后方的某个存在说话,笑着回应了一句:“这里隔音很好,不用太担心。” 他说完后便蹲在几个孩子面前:“叔叔们和你们玩捉迷藏,要是被叔叔们抓到,就要接受惩罚,要是没抓到,叔叔也有奖励给你们。” 几个小孩互相看了看,似乎不理解这突兀的要求。 孙伟安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笑着起身拍了拍手:“那就开始吧。” 常京桐在上方看着教室内的混乱,被抓住的孩子一开始还懵懂地抬头去看,之后便是孩子们无措的哭喊。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经站在了教室内,面朝角落里的孙伟安。 常京桐的速度很快,她在这个幻境里似乎有着无穷的能量,让她能够在眨眼间的功夫从后方抓住了孙伟安的领子,几乎在她抓住孙伟安后领的同时,周遭的幻境像是被一只大手撕扯开来,片片碎片散去,大簇的火花无端燃起。 在火焰之中,哭嚎的孩子们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人,张开了空洞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嘶吼,朝着那些肆无忌惮的高大黑影扑了上去,尖利的爪子撕扯着黑影,将其拉扯成了片片碎屑,喷溅出星星点点的黑雾。 孙伟安在黑影的痛苦哀嚎之中打了个激灵,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大声叫嚷起来:“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常京桐的钳制。 “呵,你不是喜欢玩捉迷藏吗?” 常京桐的脸上浮现出两层面孔,这两层面貌都带有着最浓烈的恶意。 “那我就陪你玩玩好了。” 常京桐松开了手,看着孙伟安慌不择路地朝着前方的火光跑去,等了片刻后才闲庭信步地迈开了步子,转瞬间就挪移到了孙伟安的面前。 “哎呀,抓到你了。” 她的声音油滑,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 孙伟安惊恐地抬头,身子抖如筛糠,转身就要继续逃跑,却被常京桐一个伸手,擒住了胳膊。 “既然被抓到了,那就要接受惩罚了。” “啊——!” 孙伟安的右边胳膊被擒住,紧握成拳的手指被根根拔起,向后用力弯折,手指扭曲变形地贴着手背,发出令人牙酸的掰折声。 孙伟安当即痛叫起来,另一只手抬起,想要制住常京桐掰扯他手指的手腕,却在碰触到常京桐时,被一簇燃起的火焰沿着指尖蔓延到左手肩膀,炙热的刺痛感立刻席卷了他的意识,让他尖叫着扭动起来,却始终无法挣脱开钳制。 “啧啧啧,不乖的大人可是要接受惩罚的。” 常京桐的声音变得空灵,上方的面孔占据了主导,面上的瞳仁不断放大,占据了整个眼眶,嘴角的笑意如同刀刃,在他人直视时轻易将其灼伤。 第212章 捉迷藏(十七) a市某栋大楼 负责保护孙伟安安全的守夜保安刚抬手敲击上耳麦,准备以这隐晦的方式,召集人手过来将面前这诡异的女孩抓起来,却见他面前的女孩和坐在床上的孙伟安在眨眼的功夫里便消失不见了。 他愣怔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茫然地四下望了望,发出一声变了音调的询问:“人呢?”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的两人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似乎刚刚的一切不过只是他的幻觉。 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坐在床上的孙伟安忽然瘫软了身子朝着一侧倾倒,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在了转瞬间挪移到床边的女孩脚下。 床头负责检测孙伟安身体数据的仪器发出一连串尖锐的鸣叫。 “呜呜,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放过我吧,放过我……” 雇主哽咽变形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几乎要让男人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还是那一向自持清高,对人不苟言笑的雇主吗? “孙先生,您没事吧?” 男人看了一眼床头发红警告的仪器屏幕,就要抬脚过去,却在接近背对着他的女生时感觉到了一阵本能的颤栗。 他突兀地发了个抖,但目前挪移到的角度已经足够让他看到孙伟安姿势扭曲地跪在女孩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这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画面却无端地让男人感到心惊肉跳,他的目光转而盯住了女孩的后背,恐惧在他心里叫嚣着,背后的寒毛根根竖起,强烈的第六感不断地拉扯着他向前的脚步。 “呵。” 女孩意味不明的清脆笑声响起,颤抖着求饶的孙伟安立刻强行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害怕泄露出一丝声响,屋内一时只有仪器发出的刺耳提示音。 “这可不行。”女孩慢慢低下头去,在孙伟安惊恐的目光下勾出一个笑来,“刚刚不过是一场小游戏,我的礼物还没有送给你呢。” 女孩的声音还带着稚嫩的甜腻,但话尾却有着上扬的尖利,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孙伟安便疯狂地摇头,站在女孩身后的男人看清了雇主脸上的鼻涕眼泪和满脸邋遢都遮掩不住的恐惧。 “不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孙伟安的身体抖如筛糠,额头上是磕头时留下的淤痕,隐约透出血色。 女孩摇了摇头:“现在让他给我安排一辆车,我会考虑让你少受点苦。” 当然,只是考虑而已。 此刻的孙伟安已经在吓破胆的边缘,身后不断发出提示音的仪器就是他最好的代言人。 他不敢反抗,连忙朝着傻站在那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可在男人转身之前,求生的本能又让他做出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男人点了点头,在外头赶来的同事前拦了一把,将雇主的要求告知给他们。 几人茫然地探头看了一眼,无法理解那单薄的身影有什么好忌惮的,但雇主的要求永远是放在首位的,几人分成两批,一批去安排车辆,一批去联系孙伟安的儿子孙宝裕。 “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不杀我……” 崭新的车辆停在了大楼下方。 常京桐随意地扯过床单,在床单上撕下了一条布条,直接像狗链一样捆住了孙伟安的脖子,让他爬着和自己离开了大楼。 车上的人都下了车,保安队的人让到一旁,见到这一幕,眼里都是惊讶和震撼,却见面色如常的常京桐直接揪着孙伟安的头发,像是提起一个轻飘飘的人偶似的,将人提起来塞进了副驾里。 孙伟安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一大把的头发随着常京桐的离开而从头皮上撕扯开。 常京桐这才甩了甩手,放开十指,让那把头发随风散去。 “你会乖的,对吧?” 常京桐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孙伟安当即频频点头回应:“我,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常京桐瞥了他一眼,看不出是否满意,只关上车门,绕到了驾驶座上,启动了车辆。 在车子像箭一样射出去后,候命在一旁的保安队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启程跟在后头,一路在原地等待孙宝裕的到来。 孙宝裕的住处离得并不远,只是当他到达时,楼下已经看不见远去车辆的身影了。 “到底怎么回事?!” 孙宝裕凌晨被叫起,憋了一肚子气,话里满是愤怒和不满。 保安队的副队长正是先前阻止常京桐进屋子的男人,他连忙上前一步,将前因后果简单地说了一遍。 “哈?”孙宝裕满脸的不可置信,“你特么在开玩笑吧?” 他爹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眼高于顶的变态一枚,他恨不得他爹死,却又不得不仰仗他的庇护,这一生都没见过他爹低声下气的模样,现在听到他爹磕头哀求一个小孩子,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合理,保安队负责他爹的安全,还帮忙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估计也没有这份功夫来逗弄他。 孙宝裕当即沉下脸来:“报警了吗?” 副队长面露难色:“这事,报警合算吗?” 孙伟安背地里勾结的政要商贾不少,但到底是做的不见光的买卖,警察不来找都是万幸的,哪里还轮到他们找警察的一天。 可孙宝裕听到这话却是满脸不忿:“不然呢?要是那女的一个不爽把他砍了,你们难道要动手砍回去吗?到时候有理都变成没理了!” 副队长眼神复杂地看了孙宝裕一眼。 看来雇主的儿子被保护得挺好的,竟然觉得他们的买卖没涉及人命吗? 他想解释,但孙宝裕已经一脸不满,话里带脏,他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和雇主的儿子闹矛盾,反正天塌下来还有雇主在前头顶着,回头孙伟安要是有所不满,那也是他儿子背锅。 想到这里,副队长便听话地报了警,再由着孙宝裕带着人往警局赶去。 。 常京桐开着车带着人往a市的方向驶去,副驾驶座上的孙伟安全程不敢吭声,车内一时只有导航发出的提示音。 常京桐顺着后视镜看到了后方跟过来的车辆,她语气平稳地问了孙伟安一句:“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吗?” 第213章 捉迷藏(十八) 孙伟安听到常京桐的声音,当即像受惊的鹌鹑似的抖了抖:“知、知道。” 在他心里,是随之油然而生的恐惧和颤栗,那全身骨头一节节被折断再踩碎的痛苦恍惚间还在他的骨头缝里蔓延,全身的疼痛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得到安宁,而那曾经成为他为非作歹的领地,如今却像是一个大开的地狱入口,在等着他一寸寸地靠近。 “看来你很高兴啊。” 常京桐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在孙伟安惊疑不定地露出讨好的笑容时,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 如今她的手劲远比普通人大多了,当即就让孙伟安半张脸肿了起来,鼻血哗哗地往下流。 “你丑到我了。” 常京桐平淡的一句话,立刻让孙伟安低下头去,呜咽着道歉。 “我的错,我的错……” “嘘。” 常京桐竖起了食指,车内当即只剩下导航转弯的提示,在这提示音中,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警笛的声响。 “哎呀,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常京桐的声音略带兴奋,她慢慢将油门踩死,全速朝着目的地驶去。 一旁的孙伟安低着头捂着脸,惊恐的目光落在侧旁的后视镜上,却看不见那警车的身影,可那警笛却像是索命的吊绳,从远处缓慢地朝他们拉近。 “目的地在您的左侧……” 导航的电子音发出让孙伟安落泪的恐怖死亡预警。 常京桐踩住刹车,在突如其来的惯性之后打开车门,随后抓住孙伟安的胳膊,将他从安全带里往外拉扯出来,朝着驾驶位这头拽。 他的身子在夸张的蛮力之下不受控制地撞上了汽车中控台面,又顺着常京桐的力道,像破败的木偶似的一路碰撞着滚下了车。 “走。” 常京桐在放大的警笛声中,反手拧着孙伟安的胳膊,硬生生将人拖进了破败的孤儿院内。 孤儿院的牌匾已经换了,改成了‘希望幼儿园’,常京桐迈步走进,在看到门边的保安亭时,还有心情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 保安亭内没有人,蜘蛛丝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结网,里头的沙发垫破开的口子和常京桐刚来到这世界时看到的一样。 看来她醒来时看到的孤儿院其实是它改建后的模样。 在他们跨步走进希望幼儿园时,孙宝裕跟着警察匆匆下车,警察的示警喊话声通过喇叭传开,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警力悄声地将幼儿园包围,通过无线电和队长报告侧门的位置。 “行,你们从侧门进去,一定要小心。” 从报警人的描述里,那女孩似乎是带有凶器,不仅力气大行动速度快,还不怕死,如今她手上有人质,虽然他们手中目前只有报警人的一面之词,但人质的存在却是板上钉钉的,恐怕只有在将人质救下后,才能通过两方的供词来判断事情的前因后果。 队长继续待在前门,通过喇叭和内里的人进行单方面的交流,但却始终没有等到回应,反而等到了幼儿园内警员的消息。 “里面没人?!” 外头守着的人听到这话都难免讶异,坚持凑到一旁的孙宝裕更是直接喊出了声:“不可能!我亲眼见到她带着我爸进去的!” 队长抬起手来,示意他稍安勿躁,见他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这才摁开无线电通讯和里头的警员交流:“幼儿园布局图已经发到你们的设备上了,你们分成两队……” 等详细的指挥落下之后,无线电的提示灯才熄灭。 喇叭里迂回的谈判声在短暂的停歇后再次响起,微风轻轻拂过幼儿园门前的尘埃,又在撞击到某处隐形的壁垒后悄然地回落。 。 常京桐在掠过希望幼儿园的保安亭时,感觉到背后拂来的一阵微风轻轻地推着她的后背,她顺着这道轻柔的力道迈步向前,直走到兴趣园的大门前,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按照孤儿院原先的布局而重新装修的幼儿园早已在内里的怨气哭嚎助力下破败,没有人敢进来,更没有外人能够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来到幼儿园内套着的孤儿院。 此时幼儿园外无声无息地弥漫起了一层浓雾,将这座孤岛推向了另一个被隔绝的世界,门外高挂的牌匾出现片刻扭曲,星星孤儿院的大字慢慢代替幼儿园的名字浮现出来。 此时,孙伟安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常京桐在听到空气中隐约的窸窣声后,低头朝他笑了笑,抬起手来拍了两下:“捉迷藏游戏开始了,从现在开始,藏好吧。” 在常京桐的背后,一个个或矮小或高大的影子慢慢浮现出来,面容被迷雾所笼罩,看不真切,但那阵恐怖的寒意和焦臭的气息却是清晰地传达给了孙伟安,他上下牙齿在恐惧的颤栗之下互相磕碰着,眼睛大睁,边缘隐隐开裂,手脚发软,却还是四肢并用地朝着走廊另一头爬了过去。 “嘻嘻……” 孩子稚嫩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孙伟安抬头一看,走廊的另一头也被一个个渐渐成型的黑影所围住,他慌不择路地调转方向,朝着兴趣园里半爬半跑地冲了进去。 几乎在他进去的瞬间,周遭的黑影统统挤了过来,朝着兴趣园里涌了进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常京桐看着孙伟安趴地的身子突兀地朝着一侧拧扭,身上的血肉片片掉落,将他身上的丝绸睡衣打湿。 围拢过去的影子轮廓越发地清晰。 常京桐在浓烈的血腥味里漫步走开。 没过多久,盈盈的身影便在她的身侧逐渐成型。 “他死了?” 常京桐挑起眉尾。 盈盈摇了摇头,想了想措辞才回答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死了,又都死不成,他会永远在这里玩一场赢不了的游戏。” 常京桐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常京桐才在远处时不时响起的凄厉惨叫声中重新开了口:“你说的神,还会来吗?” 盈盈低着头,双手在衣摆上揉搓着,半天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刚刚以为它会来,可它还是没有来。” 常京桐:“那你和凤姨他们,是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盈盈:“我,我不知道。可能晚点神就会到了……” 两人又是突兀地一静。 片刻后,盈盈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睛,又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拿出一只草编的蚂蚱:“这个给你。” 第214章 捉迷藏(十九) 常京桐伸手将那草编的蟋蟀接了过来,想到了刚来到这世界时,盈盈就在用草藤编着什么,没想到竟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 那蟋蟀的根须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隐约有了活像。 “这是你的报酬。” 盈盈忽然正色地说了一句,又朝着常京桐露出一个笑来。 “让它跟着你吧,它会很听话的。” 此时的盈盈鼻子和眼眶还有些发红,一双漆黑的眼眸在眼泪的润泽下似乎在泛着微光。 常京桐朝她露出笑模样来,抬手将那蛐蛐收进了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了口袋里某样粗糙的边角,她抚了抚那折叠起来的名单,轻声问道:“你还有额外的秘密要告诉我吗?” 。 幼儿园内,警方派出了第二批队伍从侧门进去,但还是没能在这幼儿园里找到任何嫌疑人的踪迹。 生涩的推拉门在推动时甚至会扬起一阵灰尘,让内里的格局像是铺着一层纱状的滤镜。 “陈队,东面搜查完毕……” “陈队,西面搜查完毕……” 陈队在外头听着千篇一律的播报,面色冷冽严肃。 一旁的孙宝裕在听久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不会啊,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应该就在里面啊……” 这附近的居民都搬迁得七七八八了,因此现在过来围观的人倒是不多,杂货店老板娘挤到了近旁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在听明白现状后,抬手抚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迟疑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定,隔着警示带冲着里头的人挥手。 “诶,小伙子!小伙子!” 压低的嗓音引来了陈队和孙宝裕的侧头。 一旁的警员轻声问道:“要不要疏散他们?” 陈队抬了下手:“没事,你过去问问。” 警员点头应下,几步就挪到了警示带边上:“阿姨,这里不能挤……” 老板娘着急地插嘴道:“诶!你们这样做是行不通的!” 警员:“什么?” 老板娘:“这里闹鬼的!你们快把人都撤出来,别都出事了!” 警员看着老板娘煞有其事地压低嗓音喊话,心里有些无奈:“阿姨,您别自己吓自己了,这里现在很危险。” “大家别聚在这里!都散开!” 警员朝着周遭零零散散跟过来看热闹的居民喊了一声。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响短暂地一停,一个七老八十的爷爷拄着拐杖走到前头来:“小伙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这里头,不干净!” 后头跟过来的居民当即跟着七嘴八舌地抢话。 “是啊,这里每晚都有声音的……” “吓人呐,这是冤魂作祟了。” 警员只得大喊起来才能勉强盖住他们的声音:“大家冷静点!现在这里很危险,大家不要在这里凑热闹……” 声响越来越大,隐约要压过那待命状态的喇叭了。 陈队皱眉,正要过去问清楚,就听到无线电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后便是一个陌生的嗓音在另一头响起:“你们是在找我吗?” 。 常京桐在盈盈的带领下离开了孤儿院。 她刚踩在幼儿园蒙尘的地板上,便察觉到地面刚印下不久的脚印,她想了想,跟着脚印绕了出去。 断断续续的脚印一路延伸到院子里便消失了。 院子里没有太多的遮蔽,自然也见不到躲藏起来的警员,只是那院子如今在常京桐的眼中,像世界出现分层似的,突兀地在空气里撕扯开了一道口子。 通过那道口子,隐约能看到里头纷杂的画面。 常京桐脚步停滞,在片刻的愣神过后才迟疑地走上前去。 “杀了它!” “如果我能够报仇的话,我愿意……”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取代我!” 纷乱的语言和各异的口音在常京桐的靠近下以蛮横的方式挤进了常京桐的大脑,转化成了熟悉的语言传达出其真切的情感。 常京桐面色有些发白,在感觉到口子里有道无形的拉扯力在吸引着自己时,更是慌张地向后退去。 “咚。” 忙乱的后脚跟将一颗石子踢飞,石子打中了走廊生锈的立柱,发出一声响动。 这声响就像落入水面的诱饵,惊起了一层涟漪。 附近的小队成员互相对了眼视线,当机立断往来时的路走去。 常京桐没有离开原地,在看到包围住自己的警员时,心里倒是悄然地松了口气。 “人质现在在哪里?” 警员谨慎地靠近,在他身后,数名队员立刻以常京桐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分散开来寻找人质的踪迹。 “我把他藏在一个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 这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露出一个笑容来,她看上去文文弱弱,身形单薄,衣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尘土,面上更是多了一抹干结的土渍,当她笑起来时,原本清丽的长相更是显得无辜起来,只是因为其苍白的脸色和平静的目光,竟让人感觉到了奇异的割裂感和不适。 “我想和你们之中能管事的说话。” 常京桐像是累极了,直接就原地坐下了。 剩下的警员们面面相觑,到底是怕她留有后手,不敢轻易激怒嫌犯。 “滋滋滋——” 无线电忽然发出时断时续的刺耳电流,带头的警员迟疑了片刻,干脆将无线电摘了下来,正要和那头报告现在的情形,却见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地在眼前一晃,不过眨眼的功夫,手上便是一轻,无线电已经落入那坐在地上的女人手中。 警员大骇,身后的数人更是提起精神来,手向腰侧摸去。 “你们是在找我吗?” 无线电里平稳温柔的嗓音混杂在纷乱的电流声中,陈队神色紧绷,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安静下来。 孙宝裕紧张地捂住了嘴,目光紧盯着那巴掌大的无线电设备,无线电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可那嗓音却和他记忆中稚嫩的声音有着很大的差别。 “让你们之中能主事的人进来和我说说话,另外,我这个人喜欢出风头。如果你们能带个记者和摄影师进来,我或许心情好,还能提前把孙伟安藏着的位置告诉你们。要是有直播设备,那就更好了,我这个人心软,可能会提前结束这一切,但要是你们做得让我不满意……” “我这个人最记仇了,孙伟安的死法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无线电内的声线柔和,听着年岁不大,介于少女和孩童之间,却隐约有着让人后背发凉的漠然疏远。 陈队沉默地听完,朝着身后待命的下属点了点头。 第215章 捉迷藏(二十) 常京桐没有等多久,就在包围着她的一众警员之中见到了陈队和身后扛着设备的摄影师,那拿着话筒的记者站姿挺括,面容坚毅,有着和职业不符的训练痕迹。 常京桐笑容不变,倒是没有为难这群人,只是要求亲眼看到直播间画面,她喜欢隔着直播间和网友互动。 没过多久,一个没有锁屏的手机就送了进来。 常京桐前头拿来示威装作炸弹开关的手机便被她随意地收进了口袋里,警员睁大眼睛盯着她的动作,内心有着千言万语,却不好在这时候和陈队说。 陈队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在她伸手过来接手机时,忽然一个揉身上前,抓着手机的手转而要去握她的手腕。 常京桐深棕色的眼睛有着诡异的通透感,她漠然地看着陈队的动作,在奇异的动态视角中,身随心动,轻易地便挪移到了人群的另一角。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陈队感觉自己的指尖刚触碰到面前这人的肌肤,眼前就是一晃,再看去时,面前哪里还有人在。 “嗬!” 正精神紧绷盯着圈内女人的警员忽然感觉面前一黑,一个人影便站在了他的面前,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他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哎。”常京桐感觉得到自己在被盈盈附身后便得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却不知道自己这股力量在盈盈离开后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那条离开的缝隙又会开启多久,所以事情必须尽快解决,“看来你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孙伟安死了。” 常京桐想着,要是这时候孙伟安能配合她的话叫唤两声,或许能对这僵持的局面有所帮助,只是没想到,在她话音落下之时,不远处的育儿园方向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不少警员当即转移了视线,面色凝重。 常京桐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感觉到有软嫩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握了一下,还抓着她的手掌朝着裂缝的方向轻轻拉扯。 她对着空气摇了摇头,任由外围的警员朝着育儿园的方向悄然离去,只对着陈队说道:“你不想他死,就带着记者去幼儿园后院,从走廊尽头翻出去,在右边墙角下挖坑。” 常京桐举起刚刚拿到的手机:“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没说停之前,你们要挖到我满意为止。” 几人的脸色在那一声惨叫之后明显都阴沉了下来。 陈队最先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面前这女人不仅来历不明,刚刚那简单的一击更是将其神秘度提升了几个级别,在无法确定人质的安全前,他们必须谨慎行动。 陈队带着几个警员前往常京桐所指的位置,摄像头的像素高,尽职地将图像传递出去。 虽然直播有延迟,但常京桐时不时的指挥还是将几人顺利地送到了常京桐所指的位置。 “陈队,铁锹。” 围住常京桐的警员部分悄然离开了幼儿园,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拿到了几支铁锹,这才将陈队等人的双手解放出来,挖土的速度明显加快,但眼见着这土坑到半人高时,无线电里令人精神紧绷的声音便在沉默许久后再次响起。 “用手。” 警员们下意识去看陈队,却见他沉默地将铁锹丢到坑上,趴在地上开始用手扒拉。 从育儿园搜查完的警员也分了一人过来,在镜头后方比了个手势,几人的心情在看到这失败的结果后,心情不由得往下沉。 先头那叫声几乎算得上是濒死的叫喊,再拖下去,恐怕人质凶多吉少。 陈队不由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队长!这……” 忽然,一同挖土的某位警员惊愕地喊了一声。 镜头尽职地凑了过来。 常京桐看着直播间里网友们热闹的弹幕,面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的表现。 她的要求提得匆忙,这群警员倒是没有糊弄她,的确是用警方当地的官方账号给她开了个直播间。 一开始零星有人因为好奇而点了进来,但不少人等不到回应后又退了出去,直到有当地人在外围围观了解完情况后,顺着当地的账号进了直播间,直播间里的人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现在是嫌疑人在直播?” “这是要做什么?” “不会是要直播杀人吧?” “怎么警察都在挖土?这是在干嘛?” 随着事情前因后果的传播,直播间的人数开始稳步上涨。 这堪称猎奇的事件像是个冒着异香的古怪冰淇淋,在炎炎夏日里迅速掠夺了路人的注意,统统在围观的同时,迫切地想要见到冰淇淋完全融化后造成的狼藉。 在常京桐没有注意到的角落,a市知名教授被挟持的相关新闻甚至登上了本地的头条和热搜。 陈队的手伸到了镜头下,在镜头里扒拉开上层的土渍。 这次不用常京桐指挥,他便语气严肃地命令道。 “把东西挖出来!小心点!” 几人见他神色严肃,态度更加严谨,数只手凑到了一起,将那土层拨开,让里面的腿骨完全露了出来。 “这,这是……” 最先发现的警员这时候也意识到了不对,但几人统统都沉默地动手继续往下挖,他也不好再浪费时间多说什么,直到坑近两米高,几人才将这副零散的骸骨主要关节挖了出来,可下层却再次冒出第三根腿骨。 “这里有五个小孩的尸体。” 无线电将那漠然的嗓音传了出来,失真的声音同时在直播间里荡开,网友们议论纷纷,不少人开始辱骂绑架教授的嫌疑人,但很快又被下一条弹幕顶了上去。 “惠儿,3岁。一行,5岁。宝义,5岁。希望,7岁,还有铃铛,9岁。” 在这平淡的声线下,坑里的几个人都停下了动作,怒火催促着心跳敲击着心房,却不知道该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怒气和恨意对准哪里。 “他们都是星星孤儿院里的孤儿,在孙伟安的安排下,被虐待致死。” 常京桐感觉到身侧有个冰凉的身子贴了过来,将她的小腿抱住了,她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在二十年前,这里还叫做‘星星孤儿院’。孙伟安作为院长,不仅克扣捐款,勾结他人,残忍地虐杀了孤儿院里的孩子,还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指使自己的外甥,制造了当年的煤气爆炸事件。” 第216章 捉迷藏(二十一) “当时孤儿院的善款被克扣,教师和护工大都被辞退,偌大个孤儿院只有凤姨一个人照顾近二十个孩子,爆炸发生的时候,许多孩子根本不懂得第一时间离开。” “我这里有当年和孙伟安一同虐杀这几个小孩的名单,还有数十张挪动善款的发票。” 常京桐所掌握的证据实在算不上多,而且据她猜测,这类型的惨案还在孤儿院之外的地方发生,她只能另辟蹊径,通过舆论的力量来催化这迟来的调查和审判。 常京桐将口袋里放了许久的皱巴纸张丢给了一旁的警员。 镜头里,陈队长迅速起身,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赶来,镜头卖力地跟上。 整个画面一时晃荡,却晃不掉直播间里的震撼。 “真的假的?” “我是本地人。当年爆炸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有几岁,听说孤儿院里的人全都死光了,特别惨。” “本地人+1,我奶说那时候听到爆炸都没人敢靠近,结果隔天去看,那门都被烧黑了,但链条却是锁着的!那时候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天哪!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就因为这事搬过家!那时候到了晚上就能听到孤儿院里的哭声,我妈说我每天夜里都被吓得直哭,最后怕死搬家了。” “编故事吧?我怎么没搜到这个孤儿院?” “楼上得搜希望幼儿园,这里后来改建了,有趣的是,投资人里还有孙伟安的名字。” 众说纷纭,弹幕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滑,有怀疑的,自然也有信服和愤怒的。 营销号闻到风声迅速赶到,将刚刚的直播片段剪辑出来,配上了额外的恐怖故事背景,迅速占领了各大广场。 此时的常京桐却早就将手机连同无线电一起随手丢到地上,在扬起的尘埃之中,伸手试探地在紧贴着自己的冰冷身体上探去,在隐身的盈盈脑袋上摸了摸。 “我该走了。” 她这一声轻而快,一旁的警员只看到她嘴巴轻轻开合了一下,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阴凉的风。 赶来的陈队在风扬起的尘土之中闭了一下眼睛。等到刺痛的双眼再睁开时,却见刚刚还站在那里的女人不见了,只遗留下地上还在发着光亮的手机和亮着提示灯的无线电通讯设备。 “你们刚刚看到了吗?!” “人一下子就不见了!啊啊啊啊——!” “敢情这是灵异节目而不是刑侦节目啊!” “所以这是孤儿院的孩子来复仇的吗?” 扛着镜头的临时摄影师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和跟随了一路却没机会开口的临时记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陈队,现在,怎么办?” 临时记者,同时也是在职警队成员,艰难地开了口,他手上的收音设备也尽责地将他有些不稳的提问传达到了直播间里。 “搜。” 陈队神色紧绷,刚刚一闪而过的惊愕被很好地掩盖起来。 他安排一队警员继续在幼儿园里搜查,一队警员则拿着那女人交给他们的资料回局里着手调查。 热闹的直播间还在或激动或愤怒地讨论着刚刚见到的古怪画面和孤儿院的惨案,却在下一秒被无情地关停了。 还陷在激动之中的网友们虽然有所不满,但过剩的激情还是让他们迅速转战各大社交平台,搜索和星星孤儿院有关的信息,参与其他人的讨论。 直到这时,孙伟安才算是完全符合‘知名’两个字。 网友们迅速将他的资料扒了出来,在看到当年媒体对他的赞誉后,愤怒地将当年的帖子顶上了热门。 “真·披着羊皮的狼。” “太恶心了。在外扬名,背地里却把让自己扬名的孩子虐杀了。” “我看警方也别找了!就让他死了算了!” “这种人死不足惜!” 帖子里还有各种被禁言的过激言语。 曾经聘用孙伟安的学校也遭遇了网友的愤怒洗礼,开通了账号的孙宝裕更是被骂到不得不关闭评论区,可大量的私信还是流进了他的账号里,他的电话更是差点被打爆,连给亲信通风报信都做不到。 孙宝裕气得双眼通红,只是这怒火却不是对着这轰然袭来的言语攻击,而是对着将这背后真相勾出来的古怪女人和那不知所踪的孙伟安。 这燃烧理智的怒火在孙宝裕多次享受孙伟安给他带来的福利时从不曾燃起,却在被曝光时姗姗来迟,但如今他被警方带走调查,即使想要做些什么来挽回,也无能为力了。 陈队当机立断派人检验骸骨并收敛,又将当年爆炸事件的宗卷调了出来,申请上头派人去孙伟安和孙宝裕的住处调查,另外还需要将名单里的人带回局里询问。 这次事件完全符合猎奇的标签,同时又具备调动人心的血腥和残忍,以致这件事情被推上热门许多天都热度不减。 局里在这种压力之下,只得派出大量的人手加速调查,同时仍然不放弃要将失踪的女人和孙伟安找出来。 不少探秘的主播更是趁着这波热度,在夜里来到这处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幼儿园,和网友们一同寻找那凄厉的哭嚎声。警方不得不额外派出一部分警力守夜,免得又出现失踪的案例。 但这一个个在直播时听到异响或无故断掉连接的直播片段仍然给这次的事件再次加了一把柴火,这里头不乏有为了热度而自导自演的人物,但对于部分网友而言,这已经足够满足他们猎奇的心理。 警署里为了这事忙得脚打后脑勺,却又因为这事涉及范围广,年份久远,加上内里关系错综复杂,一时竟没有过多的进展。 在越演越烈的舆论压力下,上头不得不为这事成立了一个专案组,但事情有所进展的时候,却已经是一年半之后的事情了。 希望幼儿园门前,一簇簇鲜花整齐地排放在幼儿园门前,几个老人结伴过来,还有人带了饼干糖果等甜食,就放在了鲜花的旁边。 “哎,一晃眼又要一年过去了。” 其中一个老人家感慨了一句,还没等同伴回应,一旁的杂货店老板娘就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上头说是要查,可到现在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第217章 捉迷藏(二十二) 老板娘话里的不满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网上追讨这件事情真相的网友也被其他猎奇的事情吸引了眼球,到现在还坚持每天转发这件事情,追讨真相的人已经不多了。 “咳,”老人家看到老板娘时还有些讶异,“明芳啊,你不是说年后准备搬走的吗?” 他们那会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发愁了一阵。 毕竟这附近的商贩都搬离得七七八八了,要是明芳的杂货店也关门了,他们要买东西就麻烦多了。 “哎,不搬啦。” 老板娘随意地挥了挥手,面上倒是没有什么不满和怨怼的。 “这是怎么啦?是有什么难处吗?” 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他们也经常受明芳帮助,忍不住在这时候多问几句。 “哎呀,没有啦。我先前那是怕才要搬走的。” “那你现在不怕啦?” 老板娘听到这问题,白眼一翻:“我怕个xx,这里头都是些可怜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哼,都说鬼可怕,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人比鬼可怕多了!” 说起这星星孤儿院里头的事情,几个人不免再次议论开来。 “里头有几个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没想到啊……” 老人家抹了抹泪。 正是因为这股怜惜和悲痛,这附近的老居民在过节的时候总有几个自觉过来探望,送几束花也好,放些零嘴也罢,总盼着里头惨死的孩子能够安息,老板娘还看到过不少生面孔千里迢迢从别的地方赶过来。 大家有时候凑在一起聊一聊,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事,他们肯定要追讨到底,得不到真相之前,绝不罢休! 日头西斜,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落了下来。 这次过来的都是附近的老住户,倒是并不慌张,互相说着话,就要往家去,却见幼儿园门内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几人惊愕地看过去,正好见到那在网上看过无数次的面孔趴在了栏杆之间,冲着外头嘶声喊道:“救我!救我!” 失踪四百多天的知名教授孙伟安再次现身,疑是杀害多名幼儿的元凶! 嫌疑犯孙伟安在遭受指控后失踪,于昨日现身于凶案现场! 在孙伟安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希望幼儿园的当天,各种消息不胫而走,一年半前那场直播再次被推上了热门,新一轮的信息战开启,但孙伟安本人却是在警署安了家。 “我全都告诉你们,告诉你们……” 孙伟安虽然看上去惊疑不定,身上还穿着那身丝绸睡衣,可他身上除了沾上尘土之外,并没有其余不同,连头发的长度都维持在原本的模样,只是他说不清楚自己失踪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更是对他人的触碰应激。 即使只是无意间的拂过他的肩膀,都能让他惨叫出声。 送他来到局里的警员耳朵遭受了一路的摧残,还没将人送到审问室里,就听到他一叠声的叫喊。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全都是我做的!全都是我……” 他的嗓音喊了一路已经有些嘶哑了,但这并不妨碍赶来的专案组成员迅速控制住他,将这人脑子里的东西倒腾干净。 等孙宝裕赶来时,事情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的脑子不清楚!那都是他乱说的!” 这些年下来,孙宝裕被舆论控制,被迫从学校里辞职,无论到哪里都像是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他心里对孙伟安的恨意还没来得及发泄,又因为孙伟安不断将那藏起来的辛秘喃喃地说出口而濒临崩溃。 有些事情甚至连他都不清楚。 “闭嘴!我让你闭嘴!” 隔着探视窗口,孙宝裕直接将拳头砸在了透明的窗户上,又在律师和警员的拉扯下,生生地被带出了探视室。 “你这么冲动做什么?!这下更难见到孙先生了!” 律师跟了孙家多年,这次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这个探视的机会,没想到机会转瞬即逝,轻易就被孙宝裕给毁了,他眼前发黑,心中对孙家的未来已经有了计较。 虽然孙家依然以孙伟安的精神状态为由,想找机会抹除供词的可信度,但专案组的成员依然顺着他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埋藏多年的证据和名单。 那都是孙伟安拿来威胁那些一同作恶的政要商贾的重要证据。 在时隔一年半后,这些人终于落了马,即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天哪,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那群孩子太惨了。这些人真该被千刀万剐!” “枪毙都便宜他们了!” 网上一片叫好。 星星孤儿院附近的老居民们也都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心酸抹泪。 老板娘今天和这片区的人就着这件事情聊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有空来星星幼儿园门口。 她手里抱着一捧花,将花放到门口后,又自觉地打扫清理门口枯萎的花束,把吃食收归到一旁,正忙碌着,眼尾却见到一个黑影安静地立在转角的位置。 老板娘不免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瞧了一眼。 这一瞧,心又放了回去。 “潘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自从一年半前的事情发生后,潘老师本就沉默的一个人,眼看着更是变得孤僻起来了。 老板娘记得她离过婚,没了一个孩子,其余的,就再没得了解了。 她顺口问了一句,便回转身子将垃圾倒进带来的垃圾袋里,耳边只有细微的风声,迟迟没有等到回应,让她有些疑惑地再次回头看去,却见那处转角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在。 老板娘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寒毛根根竖起,虽然没做亏心事,但还是不免心慌,连忙加快速度把东西收拾干净,匆匆提着垃圾走了。 潘春莉神情不属地走在路上,这些年她时常哭,一双眼睛哭的发肿,又瘦得眼眶朝内凹陷,颧骨高高凸起,一年前的衣服如今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 在她身后不远的转角处,只遗留下了几盒铁罐饼干。 那是平安最喜欢吃的零食。 但说是最喜欢,不过是因为平安还没来得及吃过其他零嘴罢了。 微风拂过街道,带来一阵细微的尘埃,但潘春莉的眼前却腾起了一片迷雾,这阵突如其来的雾气将人拥进了怀里,消失在了转角前。 第218章 捉迷藏(二十三) 潘春莉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她怀疑自己是要低血糖昏迷了,却没有想要采取措施的想法。 在她面前,那阵迷雾缓缓朝着两侧消散,将迷雾后遮掩的数个黑影暴露出来。 “潘老师!” 潘春莉耳边听到了一声空灵的叫喊,那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她茫然四望,这时才注意到前方那越发清晰的影子。 潘春莉嘴巴微张,大脑一片空白。 “潘老师!” 那群黑影之中,一个矮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头上有束蓬松的卷毛影子跟着他的跳动一跃一跃的。 “平,平安!” 潘春莉下意识向前迈步,却在下一刻双腿无力发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但她还是张开双手,身子前倾,尽可能地要去触碰那可爱的影子。 “潘老师,我好想你呀。” 小人站在了潘春莉前方,双手束在身后,没有贸然碰触他的潘老师。 潘春莉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喉头涌上来的哽咽堵住了喉咙,她的眼眶发热发烫,眼泪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带动酸涩的疼痛感。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潘老师。” 小人在潘春莉面前蹲下身子,任由潘春莉抖着手来触碰他的影子,但影子终究不过是道影子,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轻易便穿过了影子的轮廓,当即颤抖着往回缩了缩。 “你,你要去哪里?”潘春莉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管是不是做梦,她都舍不得移开眼睛,“平安,跟老师回家,跟老师回家吧……” 哽咽的哭诉似乎让小人有些难过,他面上代表着眼睛的空洞边缘微微向下拉耸。 “不行的潘老师。大家都在等我。” 潘春莉这时才发现后头密密麻麻站在一处的黑影,那黑影有高有矮,俱是沉默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潘春莉想到了那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想到了孤儿院孩子的遭遇,想到了残酷的现实。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抹了把泪。 潘春莉在这些年里,反复拷问自己一个问题。 为什么当年不争取收养平安? 虽然她自己的力量微弱,但至少能够救回一个,可惜当时的她还处于失去孩子的苦痛之中,她唯恐自己领养了另一个小孩,心中对另一个小孩的爱意会逐渐取代自己死去的孩子,更是在厌世的情况下一边享受着孤儿院孩子带给她的温暖,一边麻木自己装作看不见孤儿院里头涌动的泥沼和脏污。 可未曾想到,如今的她,却是在被悔恨日日洗刷,夜夜折磨,现在平安能够出现在她面前,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 她隐约猜到平安现在的状态,不想在最后关头还让他难过,便强忍着心头的苦楚,硬是挤出一个不成型的笑来。 “大家对你好吗?” 小人听到这个问题,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大家都很照顾我,而且多亏了姐姐,我们才能离开孤儿院。”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麻木肿胀的眼眶里流出来,潘春莉又抹了一把,抖着嗓音说道。 “是吗?你这段时间,都在孤儿院里吗?” 小人不清楚潘春莉的悲痛,还朝着她咧开了下方那张代表着嘴巴的空洞。 “是呀,后来姐姐把力量给了一个帮助我们的人,现在所有的力量都用完了,我们也能走了。” 小人凑近了些,脑袋隔空在潘春莉的肩膀上蹭了蹭。 “潘老师,我走后,你就不要再哭啦。” 迷雾翻涌着向后退去,外界的窸窣响动传了进来。 潘春莉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问题想问,有太多事情想做,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开口求一个原谅。 “谢谢你的饼干。” 小人的声音再次变得空灵,像是从遥远的所在传了过来。 潘春莉大脑恍惚间成了一团浆糊,面前的黑影慢慢离她远去,皮肤上停留的凉意也被周遭笼罩过来的热意所逼退,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强烈的悲痛感让她一时喘不上气来。 “潘老师!你这是怎么啦?!” 一道强而有力的喊叫声拉扯回了她的灵魂。 潘春莉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前方巷子里走出来的杂货店老板娘,她的手里还提着一袋垃圾,面上生动的疑惑和惊愕在看清潘春莉的状态后又转化成了担忧。 “呜啊——” 潘春莉胸口压抑多年的悲痛化成了一声凄厉哭嚎。 她此时哪里还不清楚,刚刚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是梦境。 平安真的来了,可他也永远地走了,带着当年那一群可爱的孩子,一同离开了这个脏污的世界。 “哎呦!潘老师!你没事吧?!” 老板娘被这一声嚎啕大哭吓得一激灵,连忙将手里的垃圾袋丢下,快步走到潘春莉的身边,蹲下身子轻柔地拍抚她的背脊,又在她无力瘫倒时揽住了她的身子,手慌张地抹去她脸上的鼻涕眼泪。 “哎,没事没事哦,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老板娘笨拙的安慰随着一阵清凉的微风散去。 巷子的尽头隐约传来了小孩的嬉笑声。 新的生命将带走旧轮回的悲痛,开启新的轮回周期。 。 常京桐在缝隙里沉浮许久。 在这里,她的所有疲惫似乎都在一瞬间涌现出来,常京桐几乎要在这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睡死过去。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在刺痛的血腥味里勉强保持着清醒,目光不断地在黑暗之中逡巡着,迫切希望能看到那代表着一个个世界的小窗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常京桐紧绷的神经在这片黑暗的消磨下竟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她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昏沉。 常京桐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似有所感地低头看了一眼。 周遭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挨近了过来,她的下半身被悄然吞噬,深陷在一片黑暗的泥沼之中,可她却提不起气力来挣扎。 “啾啾——” 当那黑暗的边界挪移到她的腰部时,一声清脆高昂的蟋蟀叫声忽然从常京桐被吞噬的部分传了出来。 那声音强而有力,穿透力极强,近距离的刺耳声响让常京桐打了个激灵,竟全然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远处的黑暗里隐约有光亮受到了召唤,开始徐徐地在黑暗之中铺展开。 常京桐当即紧盯着那片彩色的光亮,在确定那就是各个世界的窗口时,几乎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第219章 海声(一) 常京桐匆忙地扫过面前掠过的窗口,迫切地想要在无边无际的窗户里找到属于她的世界。 在她的身后,那团黑雾还在不断地吞噬她的身体,蟋蟀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黑暗里警示的笛声,不断催促着她投身窗户里去。 在黑雾吞噬到胸口部位时,常京桐当即感觉到痛苦的压迫感,这压迫感让她徒劳地急促喘息起来,几近呕血。 蟋蟀的叫声也跟着低沉下来,隐隐有了疲态。 常京桐知晓这就是极限了。 面前的窗口漠然地一个个掠过,常京桐睁大了眼睛,在濒死的痛苦之中向前伸直了手,触碰到了其中一个冰凉的窗口。 她的指尖穿过窗口表面的透明薄膜,窗口朝着一侧掠去的动作稍一停滞,转而朝着常京桐所在的方向挪移了寸许,常京桐只感觉一阵强大的吸引力,将她从黑暗沼泽之中拉扯了出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倒栽进了放大的窗口内。 常京桐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却在迎面而来的强风里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那风里带着一股咸湿的气息,冰凉而黏腻,在刮过她的皮肤时,留下刺痛的辣感,像是一道道无形的风刃。 “哼。” 常京桐在风中感觉到后背一阵突兀的推力,让她下坠的失重感骤然一停,身子跟着推力掉了个个,双脚也跟着触碰到了地面。 风停了。 常京桐当即睁开通红的眼睛,在短暂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周遭一个个跪趴下去的人影。 耳边呼呼的声响停了,像是从水中浮起,周遭的声响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无上的海神,请赐予我们看破迷雾的力量,帮助我们脱离这片海域,找到通往陆地的路线!” 粗糙沙哑的声音大声呼喊着,在这道声音落下之后,数道低沉的嗓音跟着齐喊。 “无上的海神!请赐予我们力量,带领我们找到通往陆地的路线!” 海风吹来,常京桐感觉到地面跟着轻微晃荡。 随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常京桐看到了远处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大海,闻到了腥甜和咸臊混合的古怪气味,她皱着眉头挪动了一下脚步,却踩到了不知名的黏腻。 常京桐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正陷在大片的血迹和碎肢肉沫之中,以她所站的洼地为中心,周遭的血迹沿着规律的线条铺展开来,画出了一片诡异的图案,围绕着最外围的圆圈,一个个人影跪趴在地上,每个人都用额头贴着地面,低声咏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常京桐莫名地感到胸口发闷,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刚刚在黑暗之中所受的伤似乎跟着她来到了这片海域。 在常京桐前方,一名手拿着砍刀的男人正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她,眼里是难以掩饰的震撼和喜悦,他猛地在夹板上磕了个头,高喊道。 “海神显灵!海神显灵啦!” “无上的海神!请赐予我们力量!” 周遭趴伏在地上的人听到这话纷纷抬起头来,又在看清楚圆圈之中的常京桐后,再次跪趴下去,跟着男人高喊。 “无上的海神!请赐予我们力量!” 一个个脑袋再次趴了下去,起起伏伏的喊叫在这片海域之上传开。 不远处的海面上,一道影子浮出水面,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风带来的消息后,便悄然无声地沉了下去,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 船员们热情高涨,呼喊声迟迟不消。 常京桐在耳边短暂的嗡鸣之后,听清楚了他们的话语,意识到自己是误闯了这里的仪式,迟疑片刻后,强忍着心口的疼痛,高举起右手来。 船员们抬头看到她的示意,慢慢地停下了呼喊,转而好奇地低声询问着。 “海神这是什么意思?” “它要开始帮我们驱散迷雾了吗?” 窸窸窣窣的声响笼罩着甲板。 前方拿着砍刀的男人直起身来,皱眉端详了一会儿,大喊了一声:“安静!” 沙哑的声音传开,甲板慢慢静了下来,全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正中央的女人。 “船长,它,它好像是个女人……” 在男人背后,另一个瘦削的男人惊愕地凑到他的耳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的讶异。 船长没有回应,而是沉默地看着圆圈之中的身影穿透迷雾,慢慢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甲板上的迷雾随着她的走动而翻滚着朝着海面跃去,随着距离的拉近,船长自然看清了这人的模样。 她面色惨白,一对深棕色的眼睛镶嵌在脸上,像是面上唯一的色彩,比起活人,更像是传说中的吸血者,面容昳丽却没有人气,但无论如何,她柔和的面部轮廓和包裹在宽松衣物下的身材,无不都在彰显着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会给出海船只带来厄运的女人。 常京桐通过这简单的动作制造了短暂的混乱,从中锁定了这艘船的领头人,她忍着心口的疼痛迈步向前,随着她的走动,脚下似乎有几只冰冷的肢节抓住了她的脚腕,拉扯着她回到圆圈的中心。 常京桐强忍着不适,奋力迈步向前,随着她慢慢离开圆圈的中心,面前悄然笼罩过来的迷雾忽然朝着两侧散去,她像是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心口的疼痛顿时消减,脚上的拉扯更是不见踪迹。 她急喘了一下,又及时收敛表情,冷着脸来到了那喊话的男人面前,低头看过去。 “是你召唤了我?” 常京桐裹在运动鞋下的脚趾尴尬地扣了扣鞋底。 她一来到这里就发现情况不对。 这里是早已出海的船只,听他们口音独特的喊话,这群人是找不到回陆地的路线了,因此求助了海神,举办了这个血腥的仪式。 虽然她并没有航海的经验,但在这一群明显愚昧迷信的人面前坦言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话,恐怕是嫌弃死的不够快。 常京桐还不想死,那就只能自觉地将这层皮穿上。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本来严肃的男人忽然露出掐媚的笑容来,握着砍刀的手一松。 “是,伟大的海神,您是来帮助我们的吗?我们愿意为您奉上最珍贵的宝物,祈求您带领我们找到通往陆地的线路。” 男人念出这段官方的祷语,又念了一串不明其意的祷词,磕了个头,这才仰起头来,等待面前这浑身透着古怪的女人回应。 “……我不是海神,”常京桐漠然的语气平稳没有起伏,“我是海神送来的使者,让你的人都起来吧。” 第220章 海声(二) 常京桐听不懂这群人所说的祷词,保险起见,她给自己身上穿的皮进行了可控范围内的调整。 果然,面前这几人倒是没有应激,似乎已经接受了她的说法,高喊着让周遭跪着的人群站起身来。 “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常京桐抚了抚身上发皱的t恤,努力撑起‘神的使者’这个派头。 好在面前这群衣着古怪的人并没有纠结她的装束。 “大人,我们是八宿镇的渔民,在一个月前进入这片海域,从那之后,就一直没能找到离开的线路。” 船长将手里的砍刀交给身后的男人,想了想,又伸手示意常京桐跟他一起走向前楼甲板。 “这里的迷雾经久不散,到了夜里,还会有海妖吟唱,从我们之中挑选出祭品,引诱他们跃入海中。” 前楼甲板视野宽阔,常京桐漠然地极目望向远方。 这里的确是有雾,这雾气时浓时淡,裸露在外的皮肤能感觉到一阵阵湿气,衣服这会儿就已经有了黏腻感,但对于船长的说辞,常京桐还是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散思维。 无论是船长等人办的这诡异的仪式召唤海神,还是海妖用歌声引诱水手,这都像极了童话里经过修饰和发散的故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在现实之中,单单一个仪式的腥臭味就足够让人反胃和忌惮了。 常京桐回过头去,看向甲板上议论纷纷的船员们,他们时不时朝着前楼甲板的方向望过来,又恐惧地低下头去,指着地上那血淋淋的符文说着什么。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细看符文旁边甲板上一处隐约隆起的肉山,和朝外支棱出来的肢节,像极了一只朝外伸展的人手。 “大人,您能帮我们找到离开这里的路线吗?” 就在常京桐看着那肉山出神时,船长带着浓烈的腥臊味朝着常京桐走近了一步。 常京桐拉回视线,那双平淡通透的眼睛在淡淡的雾气衬托下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船长内心的疑虑在这一眼中稍稍得到了抑制。 “嗯,我需要一点时间。” 常京桐面色如常地回应了一句。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船长的目光像带尖刺的蟾蜍,看得常京桐浑身不适,但到底是没有表现出来。 “当然。大人您从深海宫殿而来,我们不胜感激,请让我们先好好招待您吧。” 常京桐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船长当即喊来了副船长。 副船长和船长比起来,像是颗营养不良的土豆成精,脑袋挂在细长的脖子上,让人担心他随时可能会因为摔跤而折断脖子。 “去,为我们尊贵的使者大人准备好一个休息的船舱,再安排一桌饭菜。” 副船长努力睁大了眼睛,让那对布满血丝的凸出眼球越发地引人注目,只见他做作地捂着嘴巴,用常京桐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可是,船长,这船上能吃的都基本吃完了,这……” 船长瞥了常京桐一眼,见她依然没什么表态,忽然抬手拍了副船长的后脑勺一下,那偏大的脑袋当即朝前磕去,细细的脖子朝前折,猝不及防之下,常京桐眨了下眼睛。 “让你去准备你就去准备!实在不行就去把那些肉猪给处理了!” 船长的话引来了周遭几个船员的目光,那目光有麻木冷漠,也有惊恐害怕。 常京桐一直没有出声,担心多说多错,任由他们在自己面前表演,直到这时才开了口:“不用了。” “我没有进食的需求。” 常京桐虽然没有特意去禁食,但她的确在这些混乱的世界里无意识地禁食过许多次,她猜测在规则所有的力量干涉下,不仅是她的身体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进化’,她身上许多人类拥有的习惯和特性也被悄然改变了。 虽然这种改变的极限是什么,常京桐并不清楚,但几天不吃饭应该是对她的行动没有影响的。 在这之前,她更关心这船上有没有这世界的核心,按照规则的做派,这个可能性只高不低。 “这……” 常京桐这话显然让船长等人有些惊愕,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转而问道。 “大人,那您现在……” “我自己逛逛,你们去忙吧。” 常京桐说完便继续看向甲板上描绘的纹路,似乎对他们并不感兴趣。 船长干笑了几声:“既然这样,那就让副船长跟着您吧,有什么要求请一定要让他为您代劳。” 常京桐没有反应。 船长又说了几句古怪的祷词,这才带着其余人走开了。 甲板上的人群随着船长走入,都围拢了过去。 常京桐站在那里,隐约听到他的嗓音,却没能从嘈杂的声响之中精确地听清他所说的话。 这里的人口音都很古怪,说出来的话在常京桐听来也有些别扭。 常京桐扫过那群船员身上大半可以说是衣衫褴褛的装束,就连身穿着皮革衣,脚下还蹬着皮靴的船长,在常京桐看来,穿衣风格也有些独特。 她怀疑这里所用的语言根本不是她所熟知的,只是在这世界规则的运作下,她作为一个外来者,享受了一回颅内自动翻译,倒也省去了繁琐的学习适应过程。 船长传达完指令后,隐晦地往常京桐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身姿挺拔地站在风里,还朝着她身后的土豆脑袋比了个手势,先下了甲板。 甲板上的船员得到了船长的命令,都忙碌了起来。 一部分人将那堆肉山搬到了推车里,运往甲板下的厨房。 一部分人开始往甲板上泼水,那血渍跟着晕开,花纹开始看不真切了。 常京桐努力回想了一下刚刚见到的花纹,进行了简单的复习加强记忆,虽然不知道这纹路的来源,但保不齐之后会有用处。 船员们泼完水后却没有扫洗的意思,竟然又推出了装着细沙的箱子,开始往地面泼沙子。 “?” 常京桐原本想要迈开的脚步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 细沙铺开后,船员们手里拿着方块状的石头,趴下身子,在这甲板上磨动起来。 常京桐没有行船的经历,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面上维持着漠然的神态,终于迈开步子朝着船长离开甲板的方向走去。 第221章 海声(三) 船长室内,船长,船务士,和舵手等数人第一时间聚在了这里,将门锁上了。 船务士在屋内扫了一圈,和几个同僚对上了视线,收到了一致的隐晦催促信号,他迟疑地看向船长,确定他暂时没有发火的意思,终究还是第一个开了口。 “船长,所以,那真的是海神派来的使者吗?” 舵手见有人开了头,当即跟了上去:“这不可能!海神即使要派使者到船上,也不应该是派一个污秽的女人上船!” 这话当即受到了多人的认同。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当即传开。 船长这时才慢条斯理地抬起了手,在众人安静地看过来时,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的确怀疑这女人不是海神派来的。”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张嘴想要说话,却又在船长注视下将心中的躁动压了下来。 “我用了三个谎言试探她的身份。”船长拿起桌上的烟斗,摩挲着烟斗泛光的表面,“第一,我声称这是一艘渔船,她没有生疑。第二,我说她从深海宫殿里远道而来,她没有反驳。第三,我念错了一道祷词,她没有纠正。” 舵手冷笑了一声:“海神来自广袤的神域,被大地之母授予了海域的管辖,这女人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清楚,怎么可能是神域派来的人!” 船长摇了摇头:“也不一定。” 在众人迷惑的表情之中,他将烟斗随意丢回了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这女人能凭空出现,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只是不清楚她是站在哪一头的。” 船务士:“那,船长,现在要怎么办?” 船长:“静观其变,今晚那群妖物肯定还会再来,到时候,自然能知道她有没有用处。” 船务士:“可,要是这女人是那群妖物派来的呢?” 船长扯了扯嘴角:“我原想着用肉猪款待她,用药来试试她的深浅,现在却是不得不把货舱里的东西先备好了。到时候她要是真站在那群妖物那头,有那东西拿捏着,我们还怕什么?” 船长室内的几人对了对视线,都应和着笑起来。 船务士:“还是船长您沉得住气。” 舵手:“是啊,我还以为又来了个硬茬,正头疼着呢!” 船长挥了挥手,制止了他们没完没了的奉承,又抬手指了船务士:“现在你先去把船副给换下来,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别被那女人三言两语把话都掏干净了。在夜晚来临之前,好好款待那女人,最好别让她靠近下层船舱。” 船务士连忙点头:“明白,我这就去。” 等船务士离开了房间,船长又点了舵手和其余两人:“你们现在就跟我去货舱看看。” 。 常京桐离开了甲板,顺着瘪仄的楼梯下到了二层。 这里空气凝滞,带着难闻的腥臭味,几个大门敞开着,她一路走过去,见到了这里的医务室。 医务室里放着三张吊床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床铺,床上都躺着人,却全都惨白着脸,紧闭着眼睛,身体盖在泛黄结块的被褥底下,看不出生死。 “大人,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我带您去我的船舱里休息吧?” 副船长说话细声细气,像是费力地将话从细长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在常京桐看过去时,他当即露出一个笑容来,肿胀的牙龈还挂着血丝,在泛黄的牙齿上涂抹开淡红的颜色。 看来他们的确是在海上逗留了一定时间。 这里大部分人都皮肤苍白,眼窝深陷,不确定是否有牙齿脱落的问题,但这似乎都是坏血病的征兆。 常京桐:“……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厨房吧。” 她想起先前船长所说的‘肉猪’。 当时船员们的表情让她有些在意。 副船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迈步走到了前头带路。 常京桐:“你们被困在这里之前,有见到什么预兆或者遇到什么事情吗?” 副船长:“额,只是忽然起雾而已,那时候海妖的歌声将我们迷惑,我们……” “嘿!” 副船长的话被前头冒出来的人突兀地打断了。 常京桐谨慎地停下了脚步。 船务士一出现便听到了副船长的话,连忙先开口打断他的话尾,又几步冲了过来,将副船长和这女人隔开。 “大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请让我来为您带路吧!货舱让老鼠啃出了几个洞,可木工却找不见了!船长等着和副船长一起去看看情况,恐怕没办法继续为您效劳了。” 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挤出一脸褶皱的长条脸。 她感觉得到这里的人对她的忌惮,和与他们表达出来的话语截然不同的轻慢,但在没有确定世界核心和没有找到办法离开这艘船之前,常京桐会尽量维系这层表面的和平。 事实上,她怀疑过船长会不会就是世界的核心,但目前她还没见到异象的出现,更没有摸清楚这群人的底细,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嗯。”常京桐应了一声,在看到长条脸露出点真正的欣喜时,却转而接了一句,“那我也过去看看好了。在危险来临之前,我需要积攒不同的见闻,这些见闻都是珍贵的素材,在我回到海神身边时,可以为海神展示真正的人间百态。” 常京桐缓慢挤出的话语让面前露出喜色的长条脸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这,这……” 船务士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绝,干脆后退一步,一脚踩在了后方的副船长鞋面上。 副船长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扭曲,也知晓了船务士的意图,便一手拧住船务士的后腰回了一击,一手推着他往侧旁让了一步。 副船长:“大人,既然如此,不如让船务士带您去厨房看看吧,这个时候所有船员都会去领每日的口粮。恐怕这船上最有人气的地方就是厨房了。” 船务士:“是啊!大人,那里现在可热闹了。如果您有兴趣,我记得厨房还有几瓶白兰地,您可以尝尝……” 常京桐看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一个劲地要说服她放弃跟随副船长去往货舱。 要么货舱里有什么东西不想让她知晓,要么货舱这词代表着什么含义,船务士刚刚只是想用这隐晦的话语暗示给副船长听,而船长或许是要根据这个主题在短时间内和副船长商议,所以这两人才拼命地阻止她跟过去。 常京桐想了想,点了头:“那也好。” 反正如果她跟上去,这群人肯定会将重要的内容藏匿起来,既然如此,不如等没人的时候再去一探究竟。 第222章 海声(四) 常京桐跟着船务士来到了位于三层的厨房。 这里的确有不少人在排队领餐,但氛围却不像船务士所说的热闹,反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这里的船员看着比副船长还要病重,脸色白得像死人,一个个眼睛都陷在了凸出的眼眶里,前头和派餐的厨师说话的人,一开口就露出缺了牙的充血牙龈。 常京桐看到他们伸出去的手只拿回来了一块手心大小的饼干片,那饼干不知道放了多久,竟然还有白色的蛆虫在上头蠕动,领完饼干的人挪到了一旁的水盆里用杯子舀水,将得到的饼干珍之又重地放进去泡着。 常京桐站在前排,往那水盆瞥了一眼,却见上头浮着绿藻,水舀起时还带着黏度往下粘连。 “……” 船务士觑着她的脸色,虽然没看出什么,但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吃食上,便琢磨着开了口:“哎,这海妖将我们害苦了。这海里迟迟钓不到鱼,船上的口粮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再不能逃出去,恐怕我们不被海妖抓住,都会被活活饿死。” 常京桐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周遭的船员很快注意到船务士和常京桐的到来,都凑在一块悄声地说着什么,可一旦排队挪移着靠近常京桐附近,便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常京桐倾耳细听,却没办法从他们古怪的口音里面轻易辨别出他们的悄悄话。 船务士没在意她表现出来的冷漠,转而走到前头,示意常京桐和他一起绕到后头的厨房。 厨房看上去甚至没有甲板干净,陈年的油垢糊在了墙面上,走进厨房时,鞋子踩动时,脚底下还能感觉到黏腻的粘黏感。 “……只是个女人!只会给这艘船带来更多的厄运!” 他们刚迈步走进,便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怒喊。 常京桐当即在心里锁定了这话的主角。 的确,她在这艘船上至今没有见到女人,参考某些愚昧的认知和先前煞有其事的召唤仪式,想来他们在看清楚她的身份之后,一直争论不休的就是这件事情了。 身为海神的使者,却是被他们剥夺了出海权利的女人。 角落里正大放厥词的厨师听到响动,往门口瞥了一眼,当即吓得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椅子受到碰撞,摇摇晃晃地落了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边。 两名厨师显然平日里并没有少捞油水,看着都比同船的船员们宽大许多。在经过这段时间的苦熬后,两人肚子上的油水却还有晃荡的空间。 “大,大人!” 两人青白着脸,想解释却无从说起,也不知道常京桐是从什么时候到的,又听了多少,俱是两股战战地吓得跪趴在了地上,额头抢地,口里念念有词地滚着那些意义不明的祷词。 常京桐虽然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却也没有开口让他们起来。 船务士搓了搓手,也是无措了一会儿,干脆装作没听清更没听懂他们先前所说的话,转而微微弯着腰,往前一伸手,开始了他的卖苦之路。 “大人,您看,这厨房里的存粮都没有,眼下全船的人就指望着这一袋干粮了。” 常京桐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那是一袋约莫一米高的麻布袋,袋子的边缘朝外卷起,靠站着中间的案台,袋子上方放着一条腐臭的鱼,鱼身上爬动着不少蛆虫,远远看去,只能看到里头米黄色干粮饼的一点边角,但照样有蛆虫在翻滚着。 船务士说完便上前去,顺手将上头架着的那条蛆虫鱼丢进了一旁的麻袋里,又从顶部垂挂下来的勾子上取了一条鱼下来,重新架在了袋子上,那袋子里的蛆虫蠕动着,当即调转方向朝着那条鱼拱去。 常京桐抬头看了一眼。 这厨房的上方用于放置物品的勾子还真不少,全都聚集在了正中央的长形案台上,只是大部分都空了,那鱼干被船务士摘走后,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条垂荡在那里。 这么粗略的一看,这里的确是没有存粮了。 常京桐等船务士忙完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这才开口问道:“你们说的‘肉猪’呢?” 她的声音在这近乎封闭的空间里传开,竟隐隐有空灵缥缈的感觉,船务士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摸不清楚她的意思,便老实回答道。 “都在牲口间呢,那儿脏乱得很,味道也难闻,您是想吃吗?要是想吃,就让他们为您效劳,烹制完再送过来吧?” 常京桐摇了摇头:“带我过去。” 事实上,要说脏乱,对常京桐而言,这里就没有一处是不脏不乱不臭的,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短时间内并不需要进食,不然还真下不去嘴。 常京桐的确是没有行船的经历,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奇特’。 既然没法从他们的行事作风和其中透出的古怪来判定世界的核心落在了谁的肩头上,那就只能多走多看,总好过待在船舱里盲目等待。 船务士欲言又止,但到底是觉得牲口间虽然处在下层船舱,可离那关键的货舱还是有段距离的,加上他们走走停停,至少过了半个多小时,船长等人应该已经忙完了。 这么一想,船务士便没有多做阻拦,老老实实地在前头带路。 常京桐跟着他,又下了一层。 这一层明显湿度更高,空气几近凝滞,呼吸时,除了要受到那越发浓郁的腥臭味折磨,还感觉自己陷入了水中,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在摄取水分。 常京桐在船务士回过头去时,抬手抹了把脸,努力放缓自己的呼吸节奏,时不时闭一会儿气。 她那深棕色的透亮眼睛不时扫过周遭的船舱,判定这里继续往下走的入口后,便落回到前头的船务士身上。 前头的船务士背脊不自然地佝偻着,他的双手局促地抓在胸前,似乎对常京桐走在他身后感觉到了不安,时不时总要回头瞧上一眼,在对上常京桐的视线后,讨好地挤出一个满是褶皱的假笑来。 直到走到了牲口间敞开的大门前,船务士才因为侧身正面着常京桐而悄声地松了口气。 虽然船务士并不认为海神会派来一个女人降临到这艘船上,但对这女人可能拥有的魔力却没有轻慢的意思,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女人对这艘船的好奇,会不会是为了方便今晚海妖可能筹备的突袭。 第223章 海声(五) 常京桐不知道船务士的脑补,她看着这内里的牲口间,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只见这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牲口间铺着湿润发霉的茅草,空气里弥漫的屎溺腐臭味引得那群蚊子苍蝇欢快地四处游荡,但这茅草堆里却没有一只熟悉的牲畜,反而在角落里挨挤着几个赤裸身体骨瘦如柴的人。 其中一个还被单独搁在了入门附近的篱笆内。 常京桐一眼就看到瘫倒在地的人手脚缺失的部分,被整齐锯掉的小腿裸露出来的横切面被黑褐色的黏液捂着,脚边还有一个倾倒的水桶,那黑褐色的液体倒了满地,他的其中一只手还浸泡在另一个装满黑褐色液体的桶内,想来那手也是凶多吉少了。 “大人,那是焦油,烧开了泡一泡,免得肉猪流血过多死了不新鲜,到时候洗洗就行了。” 船务士的话赢来了常京桐的一个眼神。 那眼神看似和先前投来的目光没有太大的区别,却无端地让船务士心里发虚发慌。 “大人,您要是看不上这只,还有三只新鲜的在里头。” 常京桐感觉自己的鼻子都要被这里头的臭味熏麻木了,但与之相对的,却是血气上涌的脑袋和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们以前是这里的船员?” “额,”船务士忽然出现了片刻的失语,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都是专门养着吃的,没这些讲究。”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再次看向里头挨凑在一起,头发凌乱捂住面孔的几人,目光在他们瘦弱可见内里骨骼走向的背脊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咚——!” 在这时,船上忽然响起了三声悠长的钟声。 船务士自觉解释道:“这是午时歇息的钟声。自从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每天晚上都要应对来袭的海妖,所以船上的作息时间更改了。现在好好歇一歇,夜里才有精神。” 船务士眼睛一转,继续说道:“大人,要不您先挑一只,我吩咐底下的人给您做好送来,现在就让我带您去船副的屋子里歇息吧?到时候我们恐怕还需要仰仗大人您的力量,帮我们驱逐那群凶残的海妖。” 常京桐看着围栏里没有太大反应的几人,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进食,带我过去吧。” 船务士又看了常京桐几眼,想确定她是不是话里有话,还想着再劝几句,却在常京桐忽然挪移过来的冰冷视线里闭了嘴,过了片刻才呐呐地回应:“那我带您去歇息?” “嗯。” 船务士连忙走到前头带路,露出的后颈部分被冷汗浸湿了,走着走着还突兀地打了个激灵。 常京桐沉默地跟着他,周身的气息因为她心情的急转直下而变得越发的阴郁起来,一路上见到的船员统统战战兢兢地闭上嘴挪到一旁,低头弯腰,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敢直起身来。 “那,那是海神派来的使者没错吧?” 船员心有余悸地看着走远的身影,手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消。 “真可怕,像是海神现在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一旁的船员同样惊魂未定,刚刚那是本能的颤栗,像是猎物遇见了绝不可能战胜的野兽般,求生的本能压着他的头颅,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是船务士惹恼了使者吗?”人群里的另一个人开了口,“我先头领物资的时候,使者大人还没有这么可怕……” 话说到这里,他便无端地打了个冷颤,当下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继续私下议论海神的使者了。 但这次无意间的相遇,却是让常京桐扑朔迷离的身份变得明朗起来,在船员们心中的地位更是直线上升了好几个层面。 常京桐沉默地跟着船务士走到了二层的副船长室内,倒是没有对路过的船员多加注意。 “大人,来,我给您挂床,您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船务士先行一步进了屋子。 虽然常京桐认为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同时想到让她去副船长的船舱休息,那副船长的房间必然是没有存在什么有价值的物品的,却没想到那门还只是虚掩着,连开门锁都不用。 常京桐瞥了一眼那门锁的锁眼,并没有损坏。 或许副船长已经和船长就‘货舱’和她的事情商议完毕,并提前过来将这扇门打开了也说不定。 船务士几步走到了角落里,将卷起来的吊床从墙上的圆环里面拿了出来,边展开边往墙上的一排弯钩上挂。 常京桐没有阻止他,自顾自地走到了那圆形的小窗边上,朝外看了一眼。 外面依然是阴天,海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光线却有些昏暗,常京桐摸了一把空荡的手腕,考虑弄一个手表的可能性,另外,如果离开了这艘船,她一定要好好地洗个澡。 船务士将吊床的两头绳头都小心地挂在了排扣上,抬手将头上冒个不停的汗水擦去,又从一旁的角落里拿了毯子往吊床上铺。 他的动作细致,唯恐漠然的常京桐忽然和他翻脸。 这女人能突然出现在仪式上,无论她是不是海神的使者,她所拥有的魔力都不容小觑,要是动起手来,船务士怕自己见不到今晚的月亮。 “大人,都弄好了。” 船务士被常京桐无声的恐吓之后,现在态度端正了不少,忙活完后还恭恭敬敬地弯着腰低着头和常京桐禀报。 常京桐看着他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却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才惹了这人的忌惮。 难不成那肉猪有什么讲究? 常京桐迅速回想了这一路的表现,没能找到不对的地方,反倒是船务士因为常京桐这一两秒的沉默而微微发颤起来。 “……” 常京桐挑眉。 这已经不是敬畏,而是恐惧了。 “嗯,可以了。” 常京桐的回应赢来了船务士精神松懈的喘息,他低着头恭敬地说道:“那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常京桐看着这人一步步倒退着让了出去,到底没有阻止。 恐惧她不一定是件坏事。 在这艘被围困的船内,得到畏惧和忌惮可比轻慢和蔑视安全得多。 第224章 海声(六) 屋内的吊床在常京桐的注视下轻微晃动着,常京桐走到近旁,想了想,又走到了门边,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果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船务士应该还待在船外,名为待命,实为监督。 看来还是不够怕她啊。 常京桐心中感慨了一句,倒也没有急着这时候去找货舱,毕竟他们藏着掖着的事情可能已经告一段落了,现在去打草惊蛇,恐怕吃鸡不成还得蚀把米。 常京桐回到吊床边上,试着抓住床头,右腿抬高放上去,确定吊床稳定后,抬起左脚,整个人翻了个身,几乎是跃进去的。 吊床随着推动而慢慢晃动起来。 常京桐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进了口袋里,将好奇了一路的蟋蟀摸了出来。 那草编的蟋蟀并没有因为黑雾沼泽挤压后变形,朝外延伸而出的须须随着吊床的晃荡而跟着摆动起来,虽然看上去活灵活现的,但还是难以想象它能发出来那样的尖啸。 常京桐确认过蟋蟀的情况后,便珍而重之地将蟋蟀收回了口袋里,两手放在肚子上,在晃荡之中开始闭目养神。 先不论这群人是否良善,说的话是真是假,至少今晚会有一场硬战要打,这件事应该是不会有变的,至于敌人是这群船员,还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海妖,那就要另说了。 船长说他们是渔民,虽然常京桐没有行船的经验,但这种体积的渔船还是少见的,能狠下心来享用自己同类的渔民更是少有,而且据常京桐的观察,这里的每个船员都配备有武器,或是有模有样的砍刀,或是一根简陋的木棍。 但常京桐这一路走下来,捕鱼用的渔网,陷阱,钓具等在这艘船上却是少得可怜,至少常京桐只在甲板边缘处见到几根用长短不一,宽度不同的棍子做成的钓具。 要不是上头随风垂荡的鱼钩,常京桐还有些不敢认。 这样一艘船,是渔船的可能性极低。 而且即使在童话故事里,这样的海妖和航海船之间的纠葛,往往都是由人类这头挑起的。 经历过这么些世界,常京桐并不认为人就比所谓的妖物良善和高贵了。 副船长室门外,船务士不敢离门太近,但也不敢离开这扇门,便只能在门外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一旦有船员好奇看过来时,还会遭到他仇视的愤怒瞪视。 “怎么?受了气了?” 在又一次将好奇走近的船员瞪走后,船务士便听到了走廊那头传来的调侃声。 他转头看过去,来的人是舵手,想到可能是船长有了新的指令,船务士心里暗暗叫苦,却还是第一时间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见没有动静后,又赶紧拦住靠近的舵手,脚步匆匆地往走廊尽头挪去。 “你干嘛?”舵手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看他慌里慌张地去看副船长室的门,不免轻蔑地撇了撇嘴,“瞧你紧张的,不过就是个女人。” 船务士见那房间迟迟没有动静,这才有心思应付舵手。 他能理解舵手对这女人的轻慢,在这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认为这人极可能是海妖派到这里来的间谍,左不过是个炮灰,明着是奸细,实则是连海妖都要抛弃她了,这才将她往船上扔,但在先前那女人恐怖且无形的威压压迫之下,船务士却是完全改变想法了。 “她可不简单。”船务士压低声音,“她发威时,给我的感觉和当年海神出现的时候一模一样。” 船务士的话和面上严肃紧张的表情让舵手心里打了个突。 舵手“……有这么厉害吗?” 船务士:“你还记得我们这群信徒当年献祭了多少才勉强活下来吗?” 舵手脸上的嬉笑和轻蔑渐渐收了起来,眉头紧皱,粗声粗气地说道:“当然。那时候我特么也在跟着你们吃苦的好吗?” 船务士:“既然你清楚,那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船务士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海神还有所求,但这个女人,她好像什么都不要,就像真的只是来这里增加见闻一样,而且,她好像,好像很讨厌肉猪。” 这话让这个角落里突兀地静了片刻。 舵手:“……会不会是那几只肉猪太瘦了?这会儿的条件可远远比不上当年海神现身的时候。” 船务士:“可能是吧。” 船务士感觉自己一说起海神来,便心慌气短,现在连说起那屋里的女人时,也有这种症状。 他不愿意多说,反正意思表达到了就行,舵手自然会懂得怎么和船长传话。 船务士:“行了,你过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他被选中成了前头兵,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既然扭转不了,他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舵手要是在帮他转述的时候添油加醋,反而会惹得船长不喜,到时候他两头拿不着好,还不如直接进入正题。 舵手:“你没有跟那女、那位说太多今晚的事情吧?” 船务士瞥了舵手一眼,倒是没有取笑他改口的事情。 “当然没有,她也没问。” 舵手:“竟然没问?哎,不管了。船长让我告诉你,到时候前桅给你准备好绳子,你只要钻进去拉紧就成。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海妖出现的时候,把那位领到甲板上去,到时候她是死是活,是人是妖是神,自然就清楚了。” 船务士有些不满:“到时候我哪里能看清楚情况?” 他保命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舵手挥了挥手:“你怕什么?能看就看,总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上头的。” 有了这话,船务士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又往那副船长的房门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到舵手心虚移开的目光。 舵手:“行了,我该走了。你到时候放机灵点。” 船务士:“切,还用你说,快滚吧!” 舵手张开嘴想怼回去,又想到他今晚估计是生死难料了,让一让他又何妨,便黑着脸将话吞回去了,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舵手走远了,船务士当即回到门边,凑到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动静,又默默地在外头溜达站起岗来。 。 “咚——!” 常京桐一直没睡,但到底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得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钟声照例响了三下。 常京桐往那圆形的窗户看了一眼,发现外头的天越发的阴沉了,层层厚云堆积着,像是随时可能会下雨的模样。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船务士掐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 “大人,您还在休息吗?” 第225章 海声(七) 常京桐跟着船务士来到了甲板。 “这里是船上视野最好的地方,”船务士低着头,矫揉做作的嗓音听得常京桐浑身不适,“海妖要是来了,大人您应该能从这里看到全局。到时候可就得仰仗大人您帮我们摆脱海妖的迫害了。” 常京桐看着刷洗干净的甲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此时天色阴沉,能见度在迷雾的加持下开始直线下降,站在一米外的人都在这种情况下模糊了面容,的确是适合来袭的好时候,只是不知道这海妖到底存不存在。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在甲板上搜寻着,却发现这里除了船务士和自己,竟看不到其他人影。 “没有人守夜吗?” 常京桐看着顶上收起来的桅帆,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船务士的目光总忍不住往前桅的方向看去,心脏在这时候超负荷地加速蹦跳着,血液流动速度加快,让他脸上都带了一点血色,双手局促地在身体两侧搓动着,此时听到常京桐的问话,额上隐约现出了几滴汗水。 “额,这晚上太危险了。我们的力量对海妖来说微乎其微,与其待在甲板上送死,不如躲起来还安全些。” 常京桐挑了一下眉:“你们不是说,海妖会自己挑选猎物吗?” 挑选的猎物还会像童话美人鱼故事里水手一样自己跃入海中。 船务士:“额,这个嘛,这个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不过,如果可以稳妥一些,额,我是说,要是能有办法提高存活率,我们肯定是会不遗余力地去尝试的。” 常京桐:“哦。” 船务士的汗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只是混在雾气造成的湿润痕迹里,倒是并不显眼。 常京桐:“那你呢?现在跟着我没关系吗?” 船务士:“呵呵呵呵,当然当然。有使者大人在,我肯定是最安全的,呵呵。” 船务士干笑起来脸上捏出的褶皱在这湿度下都显得干巴了。 常京桐隔着缥缈的白雾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笑得脸都要发僵了,这才慢悠悠地移开了视线。 此时从尾楼甲板看出去,甚至连海面都看不清了,耳边的海声似乎都远离了这艘被孤立的海船。 “那个,大人,”船务士忍了许久,实在没能找到机会独自离开,眼见着天都要黑完了,能见度再次下降,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大人,我,我想去上个厕所,您看……” 常京桐:“哦。” 船务士:“……” 微风从侧边吹拂而来,将面前的迷雾吹得翻涌上扬。 天完全黑下来了。 在这一瞬间,时不时从侧面拂过的风忽然停歇了,万籁寂静,总在晃荡的船体似乎都停格在了那里。 船务士呼吸急促,恐惧让他的牙关紧咬,说出来的话像是从干涩的喉咙里生硬地拽出来的。 “大人!我先去上个厕所!” 这次不等常京桐回应,他转身就跑,凭借着对这艘海船的熟悉,摸黑拼了命地往前桅的方向跑去。 常京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紧盯着他消失在迷雾里,这才慢条斯理地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当然,主要是因为这里能见度太低,速度如果不慢下来,她怕摔倒有违她海神使者的身份。 船务士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即使在被个不知名的物件绊了一脚,还能坚强地稳住了身子,目标明确地往前桅的方向跑去。 高大的前桅穿透了弥漫的浓雾,在这种情况下却根本看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 船务士抖着手去摸,去探,耳边仔细辨别着可能出现的海浪声,却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他紧绷的神经当即又加了一道弦,干脆趴在了地上,用手在这一片甲板附近摩挲,好在没有摩挲多久,他就碰到了一个柱状的物件。 太好了!太好了! 船务士满是血丝的眼睛在内陷的眼眶里放大,急促的呼吸带动着周遭的迷雾推搡游动着,他顺着那柱状体一路往上摸,却沾到了一手黏腻湿滑的液体,没能从柱状体上摸到毛糙的麻绳质地。 他向上摩挲的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停滞在了那里,后背的冷汗被不知道哪里拂来的微风一吹,粗糙的皮肤上层当即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船务士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隔着迷雾努力去瞧面前这不知名的滑腻物件,恐惧牵动着他的心跳,拉扯着他的脚步,他试探着朝后迈步,缓缓挪移了一寸。 “——!” 在甲板上缓慢挪移的常京桐听到了一道熟悉的鸣叫声,她猛地抬头望过去。 这鸣叫声太特殊了,几乎没有复刻的可能性,它并不像是通过耳朵去摄取,而是直接蛮横地钻入大脑里,像是一层浪花般调皮地去推翻大脑里的杂乱思绪,霸道地意图占领这片刻的神志。 常京桐一瞬间感觉到混杂着欣喜和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人鱼? 难不成真的是人鱼作祟? “啊——!” 还不等常京桐翻涌的情绪落地,鸣叫声发出的位置忽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声。 常京桐没有犹豫,加快速度朝着声源处走去,一路不知道碰翻踢倒了多少物件,离得近了,不需要她多做寻找,浓烈的血腥气便明晃晃地告知她终点的方向。 常京桐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她的视线终究无法穿透浓雾,只能侧耳细听,可除了她的呼吸声和哗哗的海浪声,并不能听到其他的动静。 等等。 海浪声? 常京桐疑惑地极目望去。 刚刚天黑下来时,世界恍惚间安静了下来,别说海浪声了,连风都消散不见了,可这会儿,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响在了耳边,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里混杂着浓郁咸腥,像是积沉在海底的物件都在这浪涛之中翻了出来。 雾气越发的浓郁了。 常京桐现在全然成了个睁眼瞎,雾气凝结在了她的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面缀上了颗颗晶莹的水珠,她稍做犹豫后,还是咬牙继续朝着血腥气里走去。 常京桐多个世界的经验都告诉她同一个道理。 在危险的地方,往往深藏着最珍贵的秘密。 第226章 海声(八) “——!”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越发的浓郁,那人鱼熟悉的鸣叫声也越来越明晰。 “砰!” 常京桐慌忙中踢中一个木桶,木桶骨碌碌地朝前滚动,很快就撞在了另一个物件上往回滚了一段距离,停住不动了。 常京桐放慢脚步,在突兀起来的静谧之中迈步靠近那阻碍物。 那是一截切口平整的手臂。 常京桐顺着蔓延开的血迹继续往前走,在残肢的附近,船务士正大张着眼睛,面上的眼珠子朝外凸出,几乎滚落眼眶,惊恐的面容上溅到了成片的血迹,长条脸下方和脖子失去了连接,大张的嘴巴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常京桐停下脚步,眉头紧蹙。 看来,海妖的故事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风席卷着吹过甲板,将铁锈腥味卷向海面,翻滚的海浪呼啸着,船身却没有丝毫晃荡的感觉。 常京桐警惕地看着迷雾的走向,观察凶手的所在地,却在这时听到了隐约的歌声。 那声音轻柔空灵,毫不费力地就将悦耳的音频传入耳中,钻入心里,让人沉重的心情瞬间轻松了不少。 “我亲爱的宝贝,回到母亲的怀里……” 在常京桐失神放松下来的瞬间,这摇篮曲似的腔调一刹那清晰起来,古怪的歌词在脑中强制性地翻面成了她所熟悉的语言,却让常京桐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 “我亲爱的宝贝,让母亲的双臂揽着你……” 面前的迷雾在这时翻腾着朝着两侧消散,常京桐皱着眉头听着那带着古怪腔调的‘机翻’,终于在入夜近一个多小时后看到了天上那轮明月,更看清楚了地上被拖曳过的血痕。 常京桐看了一圈周围,并没有见到那让船务士死去的凶手,反而看到了远处的海面立在了面前,高度全然没过了船体。 “!” 常京桐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顺着水墙慢慢抬起头来,海水不知道在何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分隔开来,单单把这艘海船围在了中间。 她匆匆跑到船边往下望去,看到了露出礁石的海底,和陷在淤泥里的船身。 不会吧? 常京桐握住船身的手甚至因为这奇特而蕴含着危险的一幕而本能地发颤,她匆忙地瞥过海底,又转移视线到船上。 不管怎样,她得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分流并将船身隔离在海底的海水恢复原样之前,先找到一个不被冲走的好去处。 常京桐刚回过头来,便在失去雾气后变得清朗的视野里,看到不远处前桅上松松挂着的麻绳,她面上一喜,正要过去拿绳子,却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从船舱里跑了出来。 “我亲爱的宝贝,快回到我的怀里……” 歌声还在继续,那两人迅速跑出了船舱,目标明确地往船边跑去,常京桐犹豫了一瞬,便见两人爬上了船沿,一个跨步跃了出去。 “啊——!” 惊恐的惨叫声刚起个头,就沉寂了下来。 “……” 常京桐一时有些茫然,她停顿的脚步再次迈开,朝着那处船沿看了下去。 这艘船的高度目测和十层左右楼房相当,更不论那下方凸起的礁石,从这里摔下去,不死也残。 她的视线在月光的加持下顺利找到了那两滩模糊的血迹和混在血泥之中看不真切的身躯,隔了片刻才移开了视线。 连动弹一下都没有,应该是死了。 常京桐想到了船长等人的说辞,难不成真是她多想了?他们所说的都是对的?那船长会是世界的核心吗? “我亲爱的宝贝……” 常京桐正想着,在这时近时远的歌声里突兀地打了个激灵,她的后背寒毛竖起,第六感疯狂地叫嚣着让她逃离,她抿紧嘴唇,目光落在了远处立的水墙里。 微风吹来,带来咸湿的气息,她抓着船沿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竟在上头留下了数根指痕。 “我亲爱的宝贝……” 常京桐在这一歌声下猛地朝后挥拳。 拳头落入一片空气之中,面前沐浴在月光下的甲板空荡荡的,常京桐急喘了一声,风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变得高昂的咏唱,像是在取笑常京桐的疑神疑鬼。 她咬牙,正要迈步回到那处前桅,目光却重新拉回到落在地上的残肢上。 常京桐走近了两步,在月色里细看那颗惊恐的脑袋。 船务士那对空洞恍若蒙上一层灰膜的眼睛正对着她,而在这之前,他还朝着常京桐来时的方向。 “……” 看来这甲板上的确是有活物在作怪,刚刚的本能警戒也不是她的错觉。 常京桐改变了暂时将自己绑在前桅上的念头,但前进的路线却没有改变,她谨慎地绕过地上的残肢,来到前桅面前,将麻绳拆开,再一头绑着前桅,一头绑在手臂上,背靠着前桅,看向这重归平静的甲板。 “我亲爱的宝贝……” 歌声锲而不舍地呼喊着,常京桐在放大的心跳声中,目光四处搜寻着。 在甲板上活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就是人鱼? 和童话里一样会将尾巴变成双腿的人鱼? 它是什么时候上了船的?还是说,它一直在船上? 常京桐发散的思维在对上水墙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后,便由紧绷的神经拉扯了回来。 她眯起眼睛,努力去看那水墙里游动的影子,水墙里的影子原先不过单薄的一两只,像是无意间经过的小鱼,可如今已经密集到游曳的影子时不时会重叠在一起的程度,让常京桐不注意到都很难。 在常京桐逃离本能的叫嚣之下,她开始思考要不要在无法确定安全的情况下先进入船舱里避险,船长一行人和这只不知名的活物相比,她对上哪一边更有胜算。 可不过在常京桐思考的几分钟空档里,船舱里再次爬出一个人来。 那人的左边大腿裸露在外,下方的小腿部位由一个木制的假肢代替,但如今这个假肢已经脱落了近大半,让他无法正常地走动,他身上还挂着一条脱落的麻绳,断裂的绳结拖在他的身后,像一条丑陋的尾巴。 在歌声的传唤,那人连滚带爬地朝着船舱外踉跄冲了出来,常京桐扫了一眼手臂绳子的长度,动作迅速地朝着他的前方跑去,在绳子到达极限绷紧之时,身子下蹲,绑住的手打直,一只腿探进了对方朦胧的视线里,往他完好的右脚膝盖狠踹过去。 “砰!” 男人刚立起身来,又被这一脚踹得跪趴在地,这一声磕得极响,可男人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般,还在挣扎着要起身,离得近了,常京桐还能听到对方隐约的呢喃声。 “海神……,无上的荣耀……。” 第227章 海声(九) 常京桐正感到头疼之际,那歌声再次拉近在了常京桐的耳边。 “我亲爱的宝贝……” 在常京桐紧绷着脸,露出隐约反感的表情时,她手上的绳子忽然向后拉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拖去。 “!” 事发突然,常京桐连忙用左手握住那根绷紧的绳索,缓解部分右手臂的压力,脑袋上扬,匆匆抬头往绳子拉动的方向扫了一眼。 前方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可紧绷的麻绳还在不断朝着前方拖去。 常京桐努力去勾周遭的杂物,却只蹭了一层灰,扫了一层血迹。 眼见着竖立的前桅越来越近,常京桐绷紧了身子,在即将碰撞到前桅时,全身使力,提前攀上了这根宽大的前桅。 海风吹来,常京桐跟着风的拂动在空中轻微地晃荡了几下,她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收起的船帆,那处绳头被系在了船帆附近,可在这一过程中,她全程没有见到人影。 一股挫败感混杂着对感知到危险时不可控的惊慌,常京桐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甲板上还在喃喃自语,一个劲朝着船沿爬去的男人身上。 “我亲爱的宝贝……” 她耳边的歌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吟唱着,但和男人口中呢喃的海神实在没有太多的关联,常京桐怀疑这歌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都有不同的版本。 她想了想,干脆抓住绳索往上爬,一路爬到了船帆附近,坐在了桅杆上。 在这上头,视野明显更加开阔,至少她能看到那压迫感十足的水墙边缘,但风的拂动似乎也加大了力道,她的身板在这里无处着力,难免随着风的吹动而摇摇晃晃的。 常京桐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匆匆地朝下扫动,高空俯视时带来的眩晕感让她这个简单的动作只能切割成了数个短时间的查看过程,可下方除了那锲而不舍的男人之外,并不能见到其他的活物。 “——。” 在常京桐耳中,那时远时近的歌声突兀地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鸣叫声,但看下头那男人还在坚决朝着船沿靠近的动作,或许属于他的歌声还没有停下。 “让她过来……” “不行……,他们吃……” “杀了她……” 断断续续映入她脑海里的对话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台节目,常京桐抿了抿嘴,干咽了一口口水,目光对准那远处的水墙。 “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 刚开始说出口的话还像干黏在喉咙里,还没传开就消散在了微风之中,但开完口后,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常京桐深吸一口气,朝着水墙大声喊道。 “你们是谁——” 断断续续传入她脑海里的对话突兀地停歇了,水墙内纠缠在了一起的影子停格在了原处。 在常京桐不知道的情况下,她的声音转化成了高昂的尖啸声,以桅杆为中心,穿透力极强地朝外扩散出去。 在船长室内,正躺在吊床内的船长忽然直起身来,起身过快,吊床不受控制地晃荡起来,在他旁边,舵手直接从吊床上翻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安静!” 船长愤怒地压低嗓音吼道。 舵手喃喃地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过了片刻,守在门边的副船长才迟疑地开了口:“船长,您听到了吗?那个叫声……” 舵手:“好像是从甲板上传来的!它们登船了吗?!” 浓稠的黑暗里,船长的吊床里传出窸窸窣窣的摸索声,直到摸到了那冰凉的球体时,船长才安下心来。 船长:“不会,只要有这东西在,它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舵手:“那,那难不成是……”海神的使者?! 舵手心里的想法没能说出口,受阻碍的昏暗视野让他越发的不安,似乎单单念叨这名讳,就有可能会招来些可怕的诅咒。 但即使他不说出口,屋子里的其他人也知晓他的意思。 舵手眼神飘忽:“船长,会不会是我们听错了?” 那尖啸声虽然轻灵,但穿透力强,或许只是嗓音大了,这才像是离得很近似的。 船长耐心告罄:“闭嘴。” 屋子里气氛凝滞,所有人都握住了身旁的武器,严阵以待地候着白天的到来。 桅杆上,常京桐并不知晓船舱内丰富的心理斗争过程,她正紧盯着翻涌的水墙看,那层层叠叠的影子朝着两侧避让,显现出中间越靠越近的庞大黑影,在它靠过来之后,所有的影子便自动被它包含吞噬。 一眼望去,整片水墙内里的影子似乎成了一块整体,占据了常京桐目所能及的所有面积。 “到我的梦里来吧。” 蛮横的语言化成了熟悉的字体霸占了常京桐的大脑。 常京桐短暂的惊愕之后,双眼恍惚被一层白膜笼罩,头向下低垂,身子不受控制地朝船桅下倒去。 常京桐只感觉自己一瞬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之中,周遭的海水亲昵地围拢着她,让她甚至因为安心而产生了困倦感,但还没等她陷入更深层次的梦境,便被一连串稚嫩清脆的笑声拉扯了回来。 “——。” 鸣叫声在这稚嫩的笑声前变得柔和,像是故意发出怪声来逗弄这个笑声的主人。 常京桐努力睁开了眼睛,在短暂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水面之上向下探望的人影,短短的手指探入水中,指尖捏着一小团不断扭动的物件。 常京桐感觉到身体自发地朝着那小团影子游去,离近了,才发现那团扭动的物件竟然是只小章鱼,这只迷你的章鱼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不断地舞动着肢节,努力想顺着那短短的手指爬上水面。 常京桐感觉面前一花,视野在眨眼后得到了改善,但是那短短的手指上抓着的小章鱼却是消失不见了,她似有所感地低下头去,这副身体咀嚼时掉落的章鱼肢节正好顺着水流朝下坠落,滑过了这副身体长而梦幻的青蓝色尾巴。 “——” 轻柔欢快的鸣叫声顺着水波涌向水面。 常京桐在尾巴的摆动下,视野不受控制地拔高,终于破水浮起,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 第228章 海声(十) 那是个约莫才六七岁的女孩子,扎着两颗圆润可爱的丸子头,面上是还未被海风肆虐过的白嫩,见到人鱼高高跃起的弧度,女孩兴奋地大叫起来,牵出一长串清脆的笑声。 常京桐意识到这所谓的梦境虽然是以她所在的身体作主角,但却没有任何她可以操作的空间。 人鱼一路跟着渔船游动,时不时逗弄一下这个可爱的孩子。 这渔船体量小,船上只有四个人,像是一大家子,父母利索地在人鱼赶着鱼群靠近时撒网捕鱼,对于人鱼和女孩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还有个男人负责驾船,收拢在船上乱跳的鱼获。 人鱼愉快的心情通过共鸣传达到常京桐的心里,她自觉这场美梦很快就会直转急下,目光却忍不住追着船只后打出来的水花看。 在那水花里,点点的星光混杂其中,像是被船舷打破的晶亮宝石。 渔船赶到了某个海域边界,人鱼便停住不动了。 常京桐能从海中嗅到不同物种的气息,尽管这片海域并没有明显的标识,但在人鱼的感知里,那一头却是一只鳐鱼掌管的领地,它不能轻易跨过这条无形的界限。 想来这艘渔船也知晓人鱼并不会跟过去,船身随着海浪轻微晃荡着,停在了边缘处。 女孩探出了脑袋,招手示意人鱼靠过去,人鱼谨慎地探头在海面上看了一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游了过去。 “海神大人,我这次上岸后,就再也不能出海了。” 女孩试探着伸出手来抚摸人鱼面上的鳞片,人鱼歪着脑袋,似乎在仔细辨别她言语的意思,倒是并没有拒绝她温热手掌的靠近。 那细嫩的肌肤自带的热度捂在布满鳞片的脸上,冰冷的脸颊甚至感觉到了滚烫,人鱼上下牙齿相互磕碰,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带动着脸上的鳞片在这温热的掌心里来回滑动,女孩脸上的愁容当即消散了许多,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等玩闹了一会儿,女孩才在母亲无声的催促下想到了正题。 “海神大人,我已经要八岁了,八岁的女孩就不能出海了,不然恐怕会引来大海的诅咒。” 人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目光却是越过了面前爱笑的女孩子,落在了她后头安静的女人身上。 女孩当即理解了它的意思:“哦,我母亲就是因为不顾村长他们的阻拦下了海,这才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女孩的思绪忍不住又开始发散:“其实,我觉得是因为母亲没能在暴雨天里赶回来,发烧了这才烧坏了嗓子……” 母亲的手在女孩的背上拍抚了一下,女孩当即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继续将父母督促她的话说出来。 “海神大人,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还请您在我离开之后,继续帮助我的父母,为我们带来丰富的鱼获,我们也会按照约定,定期为您祈福,向您祭祀的。” 常京桐透过人鱼眼珠上的薄膜,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向这个有些特别的女孩,她的身上带着星星点点的光晕,这光晕在女孩放声大笑时,像从天空撒落的星光一样落入海面上,触碰时给人鱼带来了充沛的能量。 这种能量通过触碰交互传递到人鱼身上时,就连暂时附身在人鱼身上的常京桐都能感觉到身体的舒适和随之升起的惬意。 虽然暂时不清楚这种能量代表了什么,但在人鱼的世界里,的确只有这个女孩才有这种奇特的安抚能力,靠的越近,常京桐越能理解人鱼心中对女孩油然生出的喜爱。 “——” 女孩的话说完,人鱼仰着头发出了低沉的哀泣声。 常京桐在这时忽然想起,人鱼的确是拥有着强大的语言学习能力,它们能听得懂别的物种的语言,甚至有堪称蛮横对话能力,让别的物种理解它们的意思,这种能力还多次被规则借用,用来和他们这群绑定者单方面的发布命令。 女孩抿了抿嘴,眼里也有了哀伤的情绪,她弯下腰,凑到人鱼面前,不顾父母的阻拦,和人鱼冰冷的额头贴了贴。 “再见了,我的朋友。” 这话说完,女孩坐回到船上,船身晃荡着飘过了边界线。 女孩伸直了手,朝着停留在原地的人鱼用力地挥动着。 人鱼看着那艘渔船慢慢走远,忽然一个翻身落入了海中。 常京桐感觉自己的身体受到了一阵拉扯,面前落水时扑来的水花忽然变得剧烈起来,她下意识挣动了一下身子,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许多,范围也更大了。 常京桐的惊讶不过刚升起来,便感觉到身体的另一个存在轻笑地迎合着她,而这种存在还不止一个。 “……” 常京桐的眼睛转了转,依次和触手上的八对眼睛对上,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她所在的触手在主脑的指挥下,跟着另一根附肢一同穿破了海面,顺着长满了绿藻和藤壶的船身往上爬动,在触手贴住船身的瞬间,触手的表面颜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滑过了船舷来到了甲板上时,那触手已经和甲板融为一体了。 常京桐以诡异的视角看到这一幕,忽然想到了还挂在桅杆上的自己,更想到了无声无息杀死船务士的存在,和当时空荡荡的甲板。 “说出来吧。说出来的话,我还能留你们一条性命。”有些熟悉的低沉嗓音在有节奏的皮靴落地声中不紧不慢地响起,“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每过一分钟,如果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帮你们献祭一个人给你们伟大的冒牌货海神大人。” “哈哈哈哈哈。” 触手的方向转动了一下,常京桐利用这对清晰的眼睛,看清楚了说话人熟悉的穿着打扮。 船长的话语一落下,周遭的船员们当即捧场地大笑起来,他们手里个个拿着武器,和后来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不同,在这场梦境里,他们和绑在正中间的渔民相比,个个壮实得像一座座小山坡。 在和渔船接壤的另一艘高大的船只上,一只属于海盗的骷髅头旗帜正迎风飘扬着。 第229章 海声(十一) 船长的话带动了船员们高涨的情绪,但同时也让这群渔民越发的惊恐起来。 “现在,就让你们其中一个人来承担这第一份祭品的殊荣吧。” 船长从渔船边上杂乱的鱼获里用脚勾出一张小板凳来,也不嫌弃上头落满的鱼鳞,只用脚扫了扫,就转身坐了上去,摸出了烟斗抽了起来。 船员们自发地围拢上去,传达船长的指令。 “你们要选谁当第一个人啊?” 渔民们跪在地上,有的疯狂摇头努力向后挪动,有的当即就磕起了头。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放过我们,你们都是好人!海神会保佑你们的……” 混杂在求饶语句里头的关键词语被识别出来,船长撩起眼皮,顺着声音定位了目标,朝着那名胡子拉碴的渔民抬起了下巴,当即就有船员上前将人抓了出来。 “啊——!” 惊恐的叫声伴随着拖行时双脚踢打甲板发出来的响动。 常京桐紧盯着那名挣扎不休的渔民,正紧张地等待着那悬空的一刀落下,却见上一秒还懒懒散散坐在板凳上的船长忽然站起身来。 在船长身旁,始终盯着船长的脸色瞧,嘴里说着什么的船员目光依然落在那板凳的上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近在眼前的船长站起了身。 皮靴磕过甲板的声音匆匆地掠过了那堆混杂的人群,直直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 “!” 她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却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船长低着头,藏在帽檐底下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看上去空荡荡的甲板,眼睛慢慢地从深黑色转变成了浅淡的琥珀色。 “呵,找到你了。” 常京桐听到这话,本能地觉得毛骨悚然,她努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定格在了面前这高大的人影上。 人影在她的视线里扭曲了一瞬,面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在船长的身后,吵吵闹闹的人群忽然定格在了那里,时间似乎被强硬地停格在了这一刻。 “——!” 熟悉的鸣叫声从远处传来,常京桐感觉整个梦境随着船长伸出来的手而剧烈震颤起来,当那只粗糙的手掌握住滑腻的触手时,所有的一切都迅速离她远去。 “!” 常京桐猛地睁大了眼睛,悬空的身体下意识绷紧,在模糊的视野里本能地朝着上方的物件伸出手去,单薄的身体在短暂的停滞后垂荡在了桅杆上,随着海风的吹拂轻微地晃荡起来。 “……” 常京桐看了一眼下方令人眩晕反胃的高空,抓住桅杆的手用力抓着,肌肉微微鼓起,带动着身体朝上抬起,狼狈的趴伏在了细长的桅杆上。 “……来了!” “杀了他们!” “不,在它醒过来之前……” 前方立起的水墙发出阵阵波荡的海浪声,混杂着杂乱的语言,那语言无意中钻进了常京桐的脑海里,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台节目,在短暂的电流杂音后,迅速地归于平静。 船长室内,重新躺下的船长忽然再次坐起身来,将掩在毯子下的球形物件摸了出来。 那球形物件借着昏暗的视线,能看到上头反光的青蓝色鳞片,但指尖摸过的地方,却感受不到鳞片的存在,触手冰凉,但却隐约感觉得到另一个存在透过这水晶球似的物件发出无声的呐喊。 “船长,怎么了?!” 压低的惊恐问句在船长室内传开。 在甲板上那声穿透力极强的空灵鸣叫声响起之后,船长室内的人都一反之前的懈怠,全都绷紧了神经,唯恐船长室的大门被外头的海妖击破。 如今看到船长忽然将那珍贵的结晶明目张胆地拿了出来,个个都强制提起了精神,神色紧张地倾听着外头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船长没有回应,随手将那颗结晶塞进了怀里,便从吊床上跃了下来,就要从大门里出去。 “船长!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守在门边的副船长当即站起身来,匆忙地问了一句,却在下一刻因为挡住了外出的路线而被船长不客气地掼了出去。 副船长的土豆脑袋在墙面上磕了一下,竟碰出一个洞来,挂在墙上的杂物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在了半昏迷的副船长身上。 屋子里的其他人当即倒抽一口冷气,向前的脚步登时停滞在了原地,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船长将门打开,步履匆匆地朝外走去。 “这,船长该不会是……”被海妖附身了吧? 舵手的话没能说完就先打了个冷颤,他的目光和屋子里的几人对上,眼里除了几乎淹没理智的恐惧之外,还有一股决然的狠厉。 金属的碰撞声在这片漆黑的空间里响起,磨得发光的刀刃顺着所有者的走动而轻微地晃动起来,人影一个跟着一个,谨慎地跟上了前头远去的身影。 船长一路掠过了走廊里或是紧闭或是敞开的船舱,船舱里露出的一角无一例外都有用麻绳将自己紧紧绑在柱子或重物上的船员,他们脸上惨白,在窗口铺下的月光里透露出病态的渴望和向往,身子拧扭着朝向门口,却因为白日的捆绑而无能为力,嘴里发出或凄惨或狂热的呢喃声。 船长脚步匆匆,对这群船员没有丝毫的兴趣,却还不忘边走边摆弄自己一身的行头,沾上灰尘的外套用手抚了抚,在发现手掌的粗糙后,不满地抹了一把,厚茧连带着掌纹在这一抹之后一同消失不见了。 他调整了一下裤头的位置,对这双短腿不满意地伸了伸,骨骼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拧扭声。在上甲板的出口处停下,他磕了磕破旧的皮靴,在低头闻到一身的腥臭味后,更是不客气地干呕了一下,摸上脸颊的手用力一抓,直接将脸上皱巴的脸皮剥了下来。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不少沾染在胸前黑色的布料上,他却因为这张皱巴的脸而失去了关心的余地。那张脸皮被拉扯着剥离,无情地丢在了脚边,脸上除了那对转变成浅色的瞳孔之外,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坑坑洼洼。 “这样见她可不行。” 船长喃喃自语,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脸上的皮肉像是沸腾了一般,鼓起了颗颗的血珠和肉沫,在带动着骨骼一同走向熟悉的轨迹后,才慢慢归于平息。 第230章 海声(十二) 船长抬手摸了摸这张新生的脸面,终于满意地露出一点笑意,现出一嘴新生的鲨鱼牙来。 他低下头去,将嘴巴里随着骨骼移动而落干净的旧牙齿吐掉,又把脚边的脸皮随意地踢到了一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将沾血的手蹭干净,让衣服蹭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这才心满意足地迈步上了台阶。 在他的身后,几个脑袋探出了拐角,眼里俱是遮盖不住的浓郁恐惧和恶意。 船长没有在意身后紧跟不舍的小虫子,他在上了甲板后,目光第一时间聚焦在了前桅杆的船帆上,那单薄的身影仅仅靠着一根细细的麻绳牵着,正随着麻绳的垂荡而跟着船帆晃悠起来。 常京桐刚立起身子,又不得不在风的吹拂下再次趴伏在桅杆上,免得因为坐立不稳而被推下桅杆。 面前那立起来的水墙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归于平静,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常京桐便听到了令人心慌的滔天海浪声,这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水墙身上,并没有注意到甲板上忽然窜出来的人影。 “哗——” 只见面前的水墙在在海浪的冲击翻滚之中轰然倒下,水花荡起的高度全然没过了船身,像是一面朝着船身碾压过来,迫不及待地张嘴吞噬的巨兽,直接将常京桐目所能及的所有区域都笼罩在其身下。 她下意识抱紧身下的桅杆,浑身紧绷地等待着这近乎致命的一击。 “桐桐——” 沙哑低沉的嗓音拥有着与其不符的穿透力,轻松地穿透滔天的海浪声钻进了常京桐的耳中,她错愕地低头看去,在令人眩晕的高度之中看到了仰头面朝着自己,笑容灿烂的熟悉面孔。 常,常非人?! 虽然在那场梦境里,船长的怪异让常京桐有了熟悉的惊悚感,但之前和船长的接触到底是让她强行压制住了那种可怕的诡异感和与之产生的惊悚联想,只是没想到—— 常京桐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竟然还控制不住自己发散的思维,在自己清晰的视野中,注意到对方和船长一模一样的装束和与之完全不符合的面容。 这是船长变成了他,还是他变成了船长? “桐桐——,下来吧!我接住你!” 常非人的笑容标准而灿烂,双手朝上,将怀抱打开,说的话和过分热情的态度却让常京桐抱住桅杆的手抓得更紧了。 可还没等常京桐找到逃脱的路线,铺天盖地压下的浪花让她眼前一暗,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哗——” 海浪的声音近在咫尺,但身体却没有感觉到海浪拍打到身上的刺痛感,常京桐谨慎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海浪在船身上方突兀地炸开,汹涌地朝着两侧奔腾而去。 “?” “桐桐!快来!” 常非人拔高的音调在这处甲板上荡开。 此时的船身像是有个无形的盖子罩在了甲板上,奔涌的海水掠过甲板上空无形的屏障后,锲而不舍地转而冲击着下方的船身,将陷入淤泥之中的船身生生地从海底推了起来。 “!” 常京桐上一秒还震惊地看着这不合理的海水分流,下一刻就被剧烈晃动的船身直接从桅杆上晃了下去。 她的双手紧抓着湿滑的桅杆,在桅杆之上随风晃荡起来。 在刚刚的雾气浸润之下,无论是常京桐的衣服还是甲板上的物件,统统都带着一层略带黏腻的湿滑,她的双手青筋浮起,却还是忍不住地打滑,用力到发白的指尖几乎要抓不住那光滑的桅杆。 “哗——” “咯吱——” 海浪低吼翻涌着要将这艘船只吞噬,船身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侧倾斜。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船舱里传出来的惊叫声,还有常非人锲而不舍的怀抱推销声,在船身的剧烈晃荡之中,终究还是脱了手,朝着下方坠落。 她当即转而去抓手臂上绑着的麻绳。 身体的下降趋势骤然一停,可还没等常京桐松一口气,她居然在这时隐约听到了一道不满的轻啧声,下一刻,那看上去还算完好的麻绳竟然就凭空断裂了,重力拉扯着她的身子,朝着下方直直坠去。 “啊——!” 常京桐这会儿终于憋不住喉咙里的惊叫了。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待和甲板接触时的剧痛传来,至于甲板上热情的常非人,常京桐并不觉得对方真的会接住她,事实上,他或许还是这场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但在这种可怖的关头,她实在没办法分出精力来探究真相,力量的悬殊更是让她暂时没有兴师问罪的念头。 “!” 常京桐在闭上眼睛之后,其余的感官反而在这种延迟的恐怖之下越发的敏感起来,她在某个瞬间感觉到身子骤然一轻,下一刻,一个满是血腥气的怀抱就朝着她的身子揽了过来。 “哈,终于抓到你了。” 常京桐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在那对浅琥珀色的眼睛注视下,她竟然隐隐觉得,高空坠落的痛苦或许比被常非人当场抓住来得更容易些。 船身倾斜到某个角度后,又在海浪的拍打下倒向另一头,但站在甲板上的常非人却像是悬空在了某处单独的空间里似的,丝毫不受船身移动的影响,甚至有闲心开始了他单方面的埋怨和诉苦。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你明明答应我,要成为我的一部分的……” 常京桐目光呆滞,耳边在汹涌的波浪声中艰难地过滤掉常非人自作多情的虎狼之词。 “还好,你还是回来了。” “……” 常京桐有千言万语想表达,但在头顶那还未停歇的可怖海浪之中,还是自觉地咽了回去。 言语上的较量并不能给她争取多少好处,在生死折磨之前,适量的示弱不算什么。 常京桐在心里安慰自己,任由常非人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乖乖地踩着常非人的皮靴上站了起来,由着他搂抱着自己,用新生的脸颊皮肤挨蹭她的脸,像是玩具失而复得般尽显亲昵。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被它带走了,后来想起你是在失落世界里丢失的,花了好多功夫,还好你被核心力量锁定了,让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你的存在……” 常京桐放空的精神在关键词的拉扯下迅速回神,她的下巴靠着那沾染了血腥气的外套上,忍不住将常非人话里的词汇一一和这一路过来经历的东西进行配对。 第231章 海声(十三) 这话里的它,所指的应该就是规则了。 那失落的世界,是指她在那片黑雾之中见到的窗口世界吗? 从人鱼身上脱身后的世界在常非人插手后,的确是没有先前那些世界完善,无论是王嘉,田彦真还是盈盈,所谓的世界核心寄托的对象一般都被局限在了一块小区域,这片小区域一般有规则出现的痕迹,但却没有了规则的监管。 按照盈盈的说法,他们的确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被规则暂时归置在了一旁,等待着规则,也是他们口中的神明的重新降临。 核心力量的锁定,恐怕是指刚刚那个奇怪的梦境。如果水墙内那不知名的存在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那也说得通,能够使海水分流,将人随意地拉扯进奇异的精神世界里,亲身感知别人的经历,这种力量的确是比这艘船上的人来得强大许多。 只可惜她没能将梦境看完,还没能了解核心的要求就被迫脱离了,还阴差阳错地让常非人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常京桐头疼,脸颊被另一张滑腻的脸皮蹭得微微变形,终究没能忍住,艰难地抬手将这张脸推开了一些。 “你不受它的管制吗?” 常京桐还记得当初常非人离开时,可是被规则的黑雾带走的,虽然不指望规则能够像人类一样教育孩子,但至少不能让这个总是搞事的‘孩子’像现在这样到处乱窜吧? 常非人本来不满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但发现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也让他感觉到温暖,便不再要求将人死死地搂在怀里了,他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地应了一声。 “嗯,”见常京桐皱眉,他想了想,补充道,“但是我有不止一个自己。” 所以那些碎片的用处在这里吗? 帮他接受规则的管制? 常京桐一阵无语。 她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当初在迷宫里遇到的小孩,或许他至今都还陷在那处迷宫里出不来。如果让他知道身为碎片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会不会不再以身为强者的碎片为荣了呢? “你是在关心我吗?” 常京桐正想着,却见面前这对浅淡的眼睛一瞬间似乎在闪闪发光。 常京桐沉默以对,但这可能给予了一个错误的信号,只见常非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周遭无形的屏障一刹那似乎扭曲了一下,他坚定的声音几乎响在了常京桐的耳边。 “我绝不会再把你弄丢了,”常非人在常京桐抗拒的手掌下努力将被手掌摁扁的脸颊凑了过去,勉强贴在了那张细嫩的脸颊边上,“这次我会亲眼看着你拿到力量的。” “你想要谁取得胜利呢?” 常京桐推拒的动作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而稍一泄力,常非人滑腻的脸皮当即贴了上来,脸颊肉挤过隔绝在两张脸之中的手掌指缝,稍稍触碰到了彼此。 常京桐强忍着血腥味扑鼻而来的不适,在这片沸腾似的海水笼罩拍打的屏障之下问道。 “刚刚海里的那只,额,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吗?” 常京桐迟疑了一下,没能准确地说出海里那只庞然大物的名字,在梦里,她的视角也不是固定在一个海洋生物里的。 “哦,它啊,”常非人满足地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物,语气也尽可能地和缓下来,虽然因为过于敏锐的听力而导致耳边除了宝物发出来的声响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吵闹的叫声,但他的好心情还是让耳边的一切变得可以忍受起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完成,它虽然拥有了我的力量,但还算不上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想要让它成为核心,我会帮你的。” 常京桐:“……” 这人真是一阵子不见,变得更加难以理解了,这病态似的亲昵也让她接受不良。 上一次她能够成功躲过常非人的掌控,老实说,运气的成分比较大,但常京桐没想到这脱离掌控的有效期竟然这么短暂,之后还能有机会离开他吗?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永远地脱离这家伙的掌控呢? 常非人敏锐地感觉到常京桐的不满,他的钳制松懈了些,想到两人分开前夕,两人之间不算愉快的对话,他迅速检讨了一下自己,斟酌地问道。 “这样不好是吗?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常京桐一瞬间警惕的表情差点掩盖不住。 在这空档里,汹涌的海浪终于稍稍平息,至少让这艘船身终于从海底爬了上来,有机会在海面上晃荡了。 常京桐:“你先放开我。” 这话引来了常非人的不满,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手上的钳制一松,常京桐当即从他的靴子上走了下来,一口气在湿滑的甲板上退了好几步。 在甲板上,不仅有屏障消失后不慎落到上头来的鱼获,还有好几个不知死活的船员,因为那无形的屏障,至少他们前期并没有因为那剧烈的晃动而落到海里去。 阴沉的天空开始放晴了,在除去迷雾后的晴天里,似乎咸腥的空气都变得清爽了不少。 常京桐边观察周围环境的变化,边下意识抚了一下皱巴的t恤,却摸到了一手黏腻,她抬手看了一眼,看到了一手暗红色的液体。 “!” 她探手在t恤下摸了一把,没有摸到伤口,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面前还盯着自己瞧的常非人身上。 “你……”你受伤了? 常京桐刚开口就将自己下意识的问话吞了回去,在还没摸清楚眼前这个常非人的秉性之前,还是拉开距离,避免他过多的联想和自我感动比较好。 “刚刚海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常京桐将问题换了个方向,好在常非人没有在意,热情的态度不减,稍微思考了一下,便用绑定者更加容易理解的语言说道。 常非人:“它是一只章鱼。” 常京桐:“……” 好在常非人的话语并不止于此。 “它是这一届的海神,负责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外交关系。这可是个麻烦活,但是比它老的海洋生物都死掉了,今年不得已就只能让它当了。它知道这艘船上有上一任海神的灵魂,想夺回来让上一任的海神继续担任这份职位。” “但是人类一旦拥有了海神一星半点的能力,都不会想要抛弃这份‘殊荣’,即使死亡的危机就在眼前也是一样的。” 第232章 海声(十四) 常非人看着常京桐的脸色,继续说道。 “它们精着呢,以为你是海和人类的孩子,所以才想要从你身上下手。它知道大部分人类有自己的一套情感和道德标准,所以想要利用上一任海神的故事打动你,让你把上一任海神的灵魂偷走,还给大海。” 常京桐:“海和人类的孩子?” 常非人笑眯眯地回应:“是呀,你会人鱼的鸣叫不是吗?” 常京桐对这一部分没有任何印象,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转而问道:“上一任海神就是那只梦里的人鱼吗?” 常非人:“是啊。事实上,它是自己想死才能让海盗得手的,只是它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被吃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丝一毫回到海里,这就让它的灵魂无处安放,只能形成结晶,等待时机了。” 常非人说着,还将怀里的结晶拿了出来。 这东西平日里灰扑扑的,但在月光下能够析出漂亮的光泽,也算是个聊胜于无的装饰品了。 常非人趁机拿着结晶拉近和常京桐之间的距离,将结晶体放在她的手心。 常京桐被结晶体夺走了注意,倒是没有在意他的靠近。 那结晶体的内部覆盖着一层青蓝色的鳞片状物件,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灰暗,隐约有不少絮状物在里头漂浮着。 “所以,我只要把它丢进海里,这一切就结束了?” 常京桐根据常非人刚刚的话,进行了简单粗暴的理解,得到了令人有些意外的答案。 常非人张了张嘴,又阖上了,点了点头:“嗯。” 常京桐正抬头看他,自然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小动作,她皱起眉头,将跃跃欲试想将结晶丢入海中的想法压制下去。 常京桐:“海里那只,章鱼,它还会再出现吗?” 常非人:“你想要它出现吗?” 常京桐:“嗯,我想将它给我梦境看完,如果你能够不打扰,那就更好了。” 常非人点头,笑了起来:“当然,我会听你的。” “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 常京桐听到了他附加的条件,沉默了片刻,转而去看甲板上瘫软的人。 常非人笑眯眯的跟在她身后,对她显而易见的逃避倒是并没有应激。 常京桐猜测,或许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世界的某种运行方式就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才让他的急切完全消失了。 同样是未完成的世界,但常非人为她挑选的两个世界里,世界的核心基本上已经被他所认定,在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认证之下,核心的离开和崩塌都会导致世界的崩溃和消散,可惜她在孤儿院的时候,还是没能找到让莹莹离开孤儿院的办法,并不清楚在未得到这种认证的前提下,怎样才能达到毁灭世界的目的。 常京桐在走向甲板上那人的短短路径之中,再次回想常非人从出现到现在为止的一举一动,在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里,他的确是重复和常京桐确认,她想要让哪一方的势力取得胜利或者成为这个世界的核心。 他的选择是否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这个世界的结局呢? 常京桐来到了其中一个瘫软在地的人身边,她蹲下身子,将那趴伏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 这人有些眼熟,像是昨天挨在船长身边的人。 常京桐伸出手,在这人的鼻子下方停留了片刻,又沉默地收回了手。 在她身后的常非人看着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能理解。 “你想要让这群人活下来吗?” 常京桐刚想回应,又想到了他每次话里有话的试探,干脆转移了话题:“你现在就是船长了吗?” 常非人蹲在她身后,点了点头,还挺起胸膛,让她看他脖子上挂着的骷髅吊坠:“这是船帆上的图案,海盗旗的模样。” 常京桐伸手拿起来看了一眼,那是半截骷髅半截人头组合而成的图案,中间近似刀锋的痕迹将这张粘合在一起的脸斜切着分开。 船只被困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最上方的旗帜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见了,船帆更是早就捆紧收好,加上她对行船没有经验,不敢轻易许诺带他们离开,自然没有将船帆放下来的机会。 那精细的金属制品倒是和常京桐在梦境里那匆匆一瞥见到的旗帜图案大体相似。 常京桐正要将手中的项链放开,常非人却脑袋向后一缩,双手拿着项链取了出来,抬手就要往常京桐的脖子上挂,常京桐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整个人朝后仰,躲避了这个链条撑起的不规则圆圈。 “你不喜欢吗?” 常非人懵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实在没有想要挂上的意思,便只能悻悻地给自己戴了回去。 常京桐站起身来,顺手抹了一把后脖子,感觉这样表现弱势的常非人实在是有点超乎她的想象,这不免让她想到了在老牟村里见到的周有禾,笑眯眯的亲昵懵懂模样实则随时等着捅你一刀,也不知道这些塞在常非人体内的人格出场顺序到底有没有什么依据。 这么想着,常京桐也斟酌地开口问了。 “你现在在这里,你的那些碎片会知道吗?” 常非人似乎很高兴常京桐好奇自己的事情,刚刚悻悻的失意模样很快又被一脸笑容给替代。 “现在还不知道。”常非人转了转眼珠子,“不过,等大家都融为一体的时候,就都知道了。” 常京桐表情怪异:“那,你们什么时候会融为一体?” 常非人耸了耸肩:“要很久很久了,契约还没有结束,不过可以一部分一部分融在一起,再拆出来一部分还回去。” 常京桐在这之前倒是没有想了解常非人的念头,只想着能找到他身上的弱点或者可以让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但她现在想到当初遇见的周有禾,反倒有了试探一下的念头,虽然周有禾这个人格也很能装傻,但至少他会说出一半的真相,适当地了解自己的敌人,在之后的对峙之中或许还能有所帮助。 常京桐:“那你待在这里,规则知道吗?” 常非人摇了摇头:“在失落的世界里,除非核心力量崩塌,不然它不会突然出现的。” “你别怕,这次我会小心再小心,绝对不会再让规则发现你,夺走你的力量。” 第233章 海声(十五) 常京桐看着一脸真诚的常非人,心里不是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产生蠢蠢欲动的破坏核心力量引来规则的想法。 对常非人来说,或许只有规则的出现才有可能带走他,但与此同时,她关注到了另一个问题。 “规则曾经发现过我吗?我的力量被夺走了?” 常非人点头,像是有些惊讶:“你没有感觉到自己很弱吗?你甚至都抓不住桅杆!” 常京桐:“……” 平心而论,她现在拥有的身体已经远比普通人的要强大,这种强大是体现在体能的上升,力量的增强和速度的敏捷上,而对于和海洋抗争的超现实力量,常京桐自问还未曾拥有。 当时那慌乱的情况,如果不是麻绳断了,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再挣扎一番的,但常京桐没有就这个问题和常非人争论,转而细问道。 “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常京桐知晓常非人的认知和他的名字非常吻合,许多想法和普通人不同。 “我只知道一份是拟态,”常非人眨了眨眼睛,“还有一份记忆在另一个碎片那里。” 。 常京桐直到离开甲板来到船舱里都还在记挂着常非人所说的事情。 根据常非人的话,她大致将绑定者可能遇到的世界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完成体,一种是失落的世界。 在完成体的世界里,常非人的碎片尽职地完成和规则之间的契约,扮演且束缚在各式各样的角色里面,为绑定者的‘体验感’添砖加瓦。 而失落的世界则大体分成了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是近乎完成的状态,例如王嘉作为核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世界的形态和委托的派发已经相对完整了,但大部分力量还仰仗着核心力量的表现,以核心力量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还未脱离失落的世界,所以常非人仍然拥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他可以派绑定者参与这些世界,或许还从中躲过了规则的监视,利用这些世界的运作,一而再再而三地完成世界核心派发的执念委托,通过这类世界的循环特性来收取他因为和规则之间签订的契约而散落在各个世界之中的力量,但在这些世界里更容易引来规则的察觉。 常京桐怀疑常非人坚持让她接管他散落在各个世界的力量,在名义上成为他的一部分,是因为他先前‘捞油水’的小动作已经被规则发现了,所以现在需要个第三方来帮他完成这个收集的任务,只是不知道常非人是怎么注意到她的,又为什么会挑中她成为这个第三方。 他的思维有时候太跳脱,或许真的需要‘非人’才能理解他。 第二个阶段是田彦真所在的世界,介于近乎完成体和毛坯状态之间,依然以核心力量的意志为转移。常非人仍然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但在世界的核心出现问题并导致世界处于崩溃边缘时,依然会引来规则的窥探和审判。 第三个阶段则是盈盈所在的世界和常京桐如今所在的世界,处于‘毛坯’状态,世界的核心还未确定,世界在无意识地争夺并推选出最终的世界核心。在这些世界里,完成世界核心备选者委托的任务,依然能够得到奖励,只是这种奖励的等级会大打折扣。 至少,常非人就非常瞧不上她拥有的草编蟋蟀。 “如果你把它交给我,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 常非人第三次说出这话时,他们正在走廊里看着船舱内被五花大绑的船员。 船身先前的晃荡因为船员们提前绑好了自己,反倒在浑浑噩噩之中躲过了一劫,只是本来该在天亮时帮船员解绑的副船长等人今天却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只能茫然地绑在原地,透过那扇小窗子看着外头晴朗的天空,一时不确定这景象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错觉。 “雾散了吗?” “真的假的?我们会不会现在已经落入海妖的幻境陷阱里了?” “那我们会死吗?” “这一切是真的!这一定是真的!海神的使者真的帮我们驱散了迷雾!她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 船舱内议论纷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扇小窗户给吸引了,倒是没有人注意到半敞开的门扉外,他们热情赞颂的海神使者就站在外头。 “如果你敢对我的蟋蟀乱来……” 常京桐不放心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摩挲了一下那只冰凉的草编蟋蟀。 她的眼神戒备,浑身都因为这话而竖起了无形的防备,在常非人委屈的眼神下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知道了,我会听你的话的。” 常非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常京桐的身后,和她一起往下层船舱走去。 常京桐按照自己记忆中的位置,忍着走廊里扑面而来的腥臭味,踩着地上随着船身晃荡而落了满地的稻草,放缓呼吸走到了牲口间的位置。 里头的‘肉猪’竟然还窝在那处角落里,反倒是本来躺在门边浸泡焦油的男人落到了走廊的尽头,裸露的胸口早就没有了起伏。 常京桐在强烈的不适感之中慢慢走近了角落里那三个不知生死的存在,走近了一看,才发现他们脖子上各牵着一条麻绳,绑在了角落里的主干上,头发狼狈地糊了满脸,正窝成一团,也不知道船身晃动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其中一个几乎是靠墙壁的支撑才不至于瘫软下去,身上的起伏微不可见,胸口微微隆起,细看才能勉强从饿得干瘪的皮囊上看出这是个女人。 常京桐的猜想再次被验证,心中的不快却再次累加,成了笼罩在她身上无形的隔膜。 一旁的常非人歪了歪脑袋,浅色的眸子从常京桐紧绷的侧脸挪移到了角落里那赤身裸体的人形生物,转瞬间就了解了这群人的来历,在他的脑海里,隐约有两个声音在细声地和他说着什么。 一个稍显稚嫩的嗓音说道:“既然这几个人让她不开心,那不如就杀了他们吧。” 另一个清朗的嗓音却不赞同:“如果你想要让她讨厌你的话,那你就这么做吧。” 稚嫩的嗓音明显不满起来:“什么都不做才会让她讨厌!之前我们提前被它拉走,不就让她找到机会离开我们了吗?!” 晴朗的声音不屑地嗤了一声:“那是因为当时不是我在掌控着局面。你们这次让这个笨蛋上场,就等着我们所有人都被讨厌吧!” 随着这两个声音的争吵,越来越多陷入沉睡的碎片被惊醒,大脑里乱糟糟的,常非人眨了眨眼睛,瞳孔微不可见地震颤着,却在常京桐一个回头的眼神下迅速平静下来。 “你怎么了?” 常京桐眼里的警惕还没有消散,见常非人又露出那带点傻气的笑容,展露出那带有攻击性的鲨鱼牙后,反倒诡异地放下心来。 “你知道这几个人之前是从哪里来的吗?” 第234章 海声(十六) 这船上的‘肉猪’除了部分是从当初那艘渔船上劫掠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在海妖来临时摔断了腿的临时船员。 这类船员没有多少归属感,干一天活算一天工钱,但能选择在口岸登上这艘船的,显然都经过船长和副船长的筛选,只是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会遇到海妖这样离奇的事情,每天晚上命悬一线。即使没有丢命,还有可能反过来被饿极了的船员当做口粮吃了。 “他们这时候倒是没有关于女人的禁忌了。” 常京桐怒极反笑。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艘小渔船的人会转而加入那艘大渔船的捕捞工作,但梦中那闪着光的女孩还是给常京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岸上等待自己的家人。 “哦,因为他们认为这女人现在算是肉猪了,已经算不上是他们的同类了,而且这肉猪是给船长他们享用的,下层船员大部分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常非人听到常京桐的话,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常京桐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转而问道:“现在这迷雾散了,船可以离开这片海域了吗?” “当然。你想去哪里?”常非人停了停,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想要进入那只章鱼的梦里的话,那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它们现在应该还在休息,离开海底对它们的身体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 常京桐沉默地盯着常非人看了一会儿,见他对紧盯的目光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还开心地咧嘴笑起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好像变了? 但让常京桐说出常非人具体的变化,又还说不上来,而且现在的常非人给了她一种很微妙的危机感,像是一头猛兽蹲伏在她的身边,让她后背有些发毛,这种感觉在甲板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 常京桐想了想,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让对方知晓她的警觉,不一定是件好事。 常京桐带着身后紧跟不舍的尾巴,离开了牲口间,本想先上楼找些毯子和饮用水下来,却在抬步迈上台阶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而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掠过那青白的尸体,找到了先前匆匆一瞥的通往下层船舱的阶梯。 “下面是货舱,”常非人像是个尽职的导游,随时准备为常京桐介绍这艘现在属于他的船只,“酒还是挺多的,还有火药库和火药处理仓。” 见常京桐回头看他,他不由得挺直了身板,高兴地继续说道。 “你想帮他们对吗?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你最好是去船长室看看,那里有船上最好的酒和食物。” 常京桐最终还是走下阶梯逛了一圈,除了对她而言过分陌生的火药库和火药处理仓之外,她还在货舱里见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在货舱里,酒桶一个垒着一个叠放上去,几只几乎要和猫一样大小的老鼠恍若无人般地四处爬动着,身上的青蓝色鳞片异常的夺人眼球,除此之外,几个酒桶已经被咬破了,正在汩汩地流着酒液,但那液体竟然是浅蓝色的,几只老鼠簇拥在水流底下,仰头张嘴盛着酒滴。 常非人看见常京桐眼里一闪而过的讶异,当即提前追答道:“他们之前压制不住这个结晶,试过很多办法,最后发现把它放进酒里是最好的,只是需要时常更换酒水。” 常京桐不理解:“为什么要压制它?” 常非人:“每到夜里,结晶会蛊惑拥有它的人回到海里,这群人会来到这片海域也是它努力游说人类的结果。不过,他们害怕结晶会找到机会逃离他们,或者像他们眼中的海妖一样蛊惑他们跳入水中淹死,所以一直在找办法压制它。” 常非人享受了一番常京桐专注的视线,见她移开目光后,又努力搜索了一番脑海里能说出来的事情,在进行了一番脑内争夺之后,终于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其实,昨晚本应该是海的最后一次反击,它们原本打算,如果这群人类坚决不肯将结晶交出来的话,就用海水将这艘船彻底淹没,只是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常京桐看了一眼常非人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对方有些洋洋得意的小眼神,莫名的直觉告诉常京桐,这人或许是在等待她的称赞。 常京桐试着张了张嘴,但实在是不想违心地夸赞他的到来,因此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若无其事地问起其他的事情来。 “那这些酒还能喝吗?” 常非人的眼尾微微垂落,似乎有些失望,但和脑子里的其他碎片相比,他在常京桐面前得到的回应似乎已经称得上是优待了,这么一对比,他的精神气又回来了。 “当然,只是身上会长出一些装饰品,像鳞片之类的。”常非人指了指那几只老鼠,“不过,喝多了还能长出鱼鳃,能在水里呼吸,对人类来说,还算是一笔不差的买卖。只可惜,他们好像很怕长鳞片。” 所以这个结晶进了下层船舱之后,船上不仅明令禁止船员靠近货舱,更不敢轻易喝下这份在他们眼里蕴含着诅咒的酒水。 浪费了。 常京桐从常非人的表述和态度里读出了这个感慨,但他似乎对这个酒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没有鼓励常京桐喝喝看的意思。 “在人类的世界里,太显眼的异常会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下次得到新身体的机会很渺茫,还是保持原样比较好。如果你能拿到那次的拟态就好了,我们还能去不同的世界看看……” 常京桐走在前方带头,听着常非人细碎的嘟囔声,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第六感一直在盲目地发出警告,可现在的常非人,比起往常的他,看上去却是更加无害,甚至还带了点不设防的懵懂,但比起肉眼见到东西,常京桐明显更注重自己感知到的东西。 她让到了楼梯的一侧,挥手示意身后的常非人走到她的身边来。 常非人的嘟囔声一停,面上灿烂的笑容几乎遮掩不住,蹦跳着掠过那几层阶梯,和常京桐挨在了一处。 第235章 海声(十七) 常京桐忍着常非人借着并排走路的机会时不时撞自己一下的撩揍举动,直接进了船长室,将里头的东西搜刮出来,竟然还找到了几捆腊肠,蜂蜜和干粮等储备粮。 她忙碌了一通,确定东西搜刮干净了,这才带着这条甩不了的尾巴,再次去了牲口间,将那三个昏迷不醒的人脖子上的麻绳切断,带回了船长室。 “轻点。” 常京桐在常非人作势要把肩膀上扛着的两人直接丢在地上时,连忙开口拦了一句。 常非人眨了眨眼睛,做作地垂下眼睫,像是被常京桐这声命令给击中了脆弱的心灵似的。 常京桐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直接上手将他肩膀上的人接过来,安置在了吊床上,又给他们喂了点蜂蜜水,简单地用酒精处理了一下身上长蛆的伤口,这才放他们在船长室里待着。 “现在你要做什么?” 常非人被忽视了也不在意,反正他现在是所有碎片里面待遇最好的,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更是顶着一众反对的声音坚持占据着这副身体。 他不像先前那个容易动摇的家伙,轻易就被其他碎片找到了吞噬侵占的机会。 “等天黑。” 常京桐上了甲板,找了个箱子坐着,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 “你不准备将那群船员放出来吗?” 常非人硬是挨坐在了她身边,没话找话地说道。 意料之中的,常京桐没有回应他。 她现在脑子乱糟糟,因为常非人的突然出现,她原先的计划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但常非人的出现并不全都是坏处,至少她现在知道了许多额外的信息,只是不知道这些信息能不能帮她彻底脱离身边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两人倒是难得安静平和地待在了一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哎,真想一口吃掉她。” 响彻整个脑海的声音感慨了一声,当即引来了所有碎片的反驳。 稚嫩的声音变得高昂而尖利:“你吃掉她,她的灵魂会消失在这个世界里的!到时候我们更不可能找到她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洋洋地评价道:“真是个野蛮人。” 清朗的嗓音冷哼了一声:“所以说,为什么要让它代替我们成为主导?还不如让先前那个傻子上阵呢!” 常非人撇了撇嘴,目光仍然紧盯着面前百看不厌的侧脸,意识却不服输地反驳道:“你们里面又有几个扮演过人类,再说了,你们好几个都跟她一起玩过游戏,我却只有吃掉他才得到的记忆,就是要让我来才公平。” 就着公平的话题,他们又争吵开了。 一旁的常京桐并不知道隔壁这人丰富的心理活动,在浑身的戒备之中,思考了一个又一个或许存在可能性的行动方案,之后便带着这个甩不掉的尾巴回到了船长室,在沉默之中迎来了黑夜。 今天没有人敲钟。 船舱室内,有几人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但还没等他们摸索出去,又被窗户外昏暗下来的天色逼了回去。 “你们至少上甲板看看吧!” 有人不满地喊了一声。 “那不如你去吧!” 那几个松绑的人当即不客气地回应道,几步绕过船舱内其余被绑在重物上的船员,就要去给开口那人松绑。 “诶诶诶!别!” 开口那人下意识地躲闪和反驳暴露了他的空架子。 眼见着这几人要吵起来了,船员里面的老资历连忙开口劝和。 “我们刚刚其实看过一眼了,只是没有真的上甲板搜查而已。外头现在一个人都没有,虽然现在迷雾散了,但是不仅船长他们不见了,海神的使者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先头浪费了太多时间,也不急着这一刻了。在这片海域里,天黑下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到时候上了甲板没赶得及下来,那不是找死吗?” 这群船员等到了下午时分才愿意相信没人会来帮他们松绑这个事实,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老资历说了一堆,口干舌燥地干咽了几下,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去找水喝,还在手忙脚乱地让一旁的人帮忙将绳子拉紧实些。 “等我们熬过了这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行动。如果今晚没事,那我们明天或许还能离开这里呢!” 老资历的话打动了不少船员。 船员们大都被饿得面黄肌瘦,或许正是因为饥饿和困倦,才让他们忍耐了一整天才迟迟采取行动,不过,这会儿他们倒是因为老资历的话而有了开口的欲望。 “到时候我要去盖德的酒馆好好喝几杯。” “我要去吃肥得流油的香肠,配上最甜美的红酒鲟鱼。” “我想吃炖肉,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黑啤酒。” 一道道菜名被报了出来,船舱里充斥着船员们的幻想和渴望。 在他们恐惧的甲板上,船员们寻找的海神使者正坐在前楼甲板上,看着波荡的海面皱眉。 “那只,章鱼,今晚还会出现吗?” 常非人凑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模样往下看,扶着船身的手杂乱地在木板上敲了敲。 “会的,会的。” 他开口安抚身边莫名焦躁的人类,随手敲击的杂乱节奏顺着船舷传入海底,带着古怪频率的波浪朝着海底深处的一团混沌传去,一路掠过了无数游曳的未知生物,终于在抵达那团混沌的时候凭空消散。 无形的音波在海底深处荡开,让那团混沌茫然无措地震颤了一会儿,终于,一只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 在确定自己还处在熟悉的环境之后,一只只眼睛接二连三地睁开,一道道无形的声波随着它肢节的挪动而传开,朝着冒着银光的海面翻涌而去。 常京桐手里掂量着一根麻绳。 因为常非人的存在,她迟迟没有选择像昨天那天将自己绑在一个固定物上,她坐在了前桅和几个货箱之间的夹角,寄希望于今天的海神没有想要玩弄海水的意思。 “——!” 当那熟悉的鸣叫响起时,常京桐当即起身,将脑袋探出船沿,往下方望去。 深邃的海水荡开一波波海浪,没有见到露出的海底让常京桐松了口气。 常非人不甘寂寞地将脑袋挨凑到她边上,指了指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它在那里。” 第236章 海声(十八) 常京桐觉得面前的景象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诡异的。 在月光的照拂下,一颗颗带着鳞片的椭圆脑袋冒出了水面,在那一个个游曳的身影下方,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将所有的影子吞噬殆尽。 常非人所指的方向,显然是处于最下方的巨大黑影,只是—— “为什么是人鱼?” 常京桐不解地看着海面上一个个冒出来的类人脑袋,在她身边,终于等到了解答机会的常非人当即开口回答道。 “这是海神的附庸。” 常非人为自己所选的词汇而感到满意,吞噬其他碎片虽然会让双方的性格和执着互相融合,但能够得到别人的记忆无疑能帮助他更容易地取得面前这人的欢心。 常京桐并不知晓在她身边发生的无形战役。 按照常非人的话,常京桐理解的是,这是每个海神都拥有的‘助理’。 在这之前,常非人的确说过海神的工作,是负责和其他物种交流的所谓的外交工作。既然如此,那拥有一项和各个物种交流的能力就非常重要了,而人鱼正好拥有这一项技能。 “是她……” “……这次可以吃了吗?” “……气味不对劲。” 嘈杂的话语以蛮横的方式钻入常京桐的脑海里,像是漏电的仪器,经过海水将这些琐碎的信息泄露了出来。 挨在常京桐身边的常非人忽然眼眉竖起,朝着面前的人鱼们张开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嘶叫,那张长着双排鲨鱼牙的嘴巴一路咧到了耳边。 虽然这突然的举动将常京桐吓了一跳,但的确是让面前这无数漏电的电线线路安静了下来。 人鱼们惊恐害怕的眼神一闪而过,翻身落入了水中。 “等,等等!” 常京桐在眼尾扫到身旁那张忽然大张的嘴巴后,下意识朝着侧边躲闪了一步,但注意力很快又被这些离开的人鱼所吸引,她趴伏在了船沿,大声喊了一句。 清脆悦耳的嗓音落入了水中,化成了无形的鸣叫声,在海里荡开,那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随着肢节的摆动而缓慢地上浮。 站在常京桐旁边的常非人讪讪地闭上了嘴巴,隐约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一时有些局促,但心里却并不后悔这么做。 这些海里的丑八怪竟然想要吃掉他的宝物! 他自己都没舍得吃,没有下水将它们统统吃掉都算是客气的了。 常非人的脑海里难得地一片平静,对这个举动没有碎片有不同的想法。 “……” 常京桐看着人鱼散尽后的海面,海面上如今只剩下粼粼的月光,但最底下的黑影细看还能看到隐约的轮廓,就在常京桐考虑是否冒险下海时,一只眼睛冒了出来。 或许是常京桐惊愕的目光太过明显了,常非人的解答随之响起。 “这就是现任海神了,这个世界核心力量的预备役,不过它不大想当,这个世界需要完善的地方也有很多。” 常非人伸出手去,在船沿上毫无条理地敲了敲。 常京桐再次注意到他诡异的举动,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常非人缩了缩手指:“额,和它聊聊。” “你想去它的梦里看看是吗?” 常非人确认了一句,手上又敲了一下,一只人鱼在远处的海面上冒了出来,谨慎且戒备地看着他们的方向,正中间那只眼睛又沉了下去。 “——!” 常京桐再次听到了人鱼的鸣叫声,它似乎不大情愿,但在这一声鸣叫之后,那蛮横的交流方式便再次塞进了她的大脑里。 “我知道了。” 很简短的回应,但常京桐的眼睛却在下一刻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隔膜,身体随之瘫软倒下。 她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海域,身体浸泡在了温暖的海水里,接近海面的地方总是被太阳炙烤得暖洋洋的。 常京桐的思绪在海水里泡发,隔了好一会儿才一激灵回过神来,她转动眼珠子看了看,和其他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它们的眼眶弧度微微弯起,像是在取笑她的迷糊。 没有语言或者行动的表示,但此刻的常京桐却奇妙地得知了它们此行的意图。 等人。 等待的过程实在是舒适,常京桐不知道又发了多久的呆,这才在海水之中传来的震颤里等到了那批人的出现。 肢节浮动,迎着船只靠近,常京桐听到了一声沙哑低沉的抱怨。 “真特么的倒霉!所以我说了,女人就是不能上船!要不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份上,我肯定不会让你们上这艘船的!” 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嗓音当即唯唯诺诺地回应道:“当然,当然,我就是相信庞斯你的为人才向你求助的。要不是实在捕不到鱼,全家人都快掀不开锅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找你。” 那声音停了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哎,谁说女人不是灾祸呢?但我家婆娘已经受到过海神的惩罚了,她虽然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是手脚很利索,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常京桐顺着肢节的挪动破开了水面,渔船上的声响当即清晰了许多,她甚至还闻到了烟草的味道。 咦,她现在有鼻子吗? 就在常京桐无意识地寻找自己的鼻子时,先头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说起来,你们之前不是靠那条小渔船赚了不少吗?怎么现在连一条大头鱼都捕不到?” 说话时叩叩的敲击声顺着船沿传入水中,常京桐感觉身上扑簌簌地落了不少东西,她低头一看,在和船舷同色的肢节上看到了不少灰白色的烟草灰,当即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哎,别提了。”那声音带着一股难言的苍老疲惫感,“那时候都是靠我那七岁的小女儿帮的忙,她是个好女孩,比她母亲还要懂得干活,只是,她现在已经八岁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冒险让她出海了。” 两人零零碎碎地又聊了一会儿天,常京桐顺着肢节的挪动爬上了甲板,看到了当初在小渔船上看到的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代表着年岁和劳苦的沟壑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脸上,身上还穿着那身带着海腥味的补丁衣。 那女人则在一旁理着一张渔网,面上带着疲惫的麻木,手却没有一刻停歇。 就在这时,周遭的一切开始以不合常理的速度挪移起来,常京桐看着海盗船撞击在了渔船上,船员们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爬上了渔船。 那群渔民就像落入网中的小鱼小虾,毫无反抗的能力,在献祭了两个人之后,一部分人被带上那艘熟悉的海盗船。 第237章 海声(十九) 常京桐在面前的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挪移到了海盗船上,有个人正坐在她的身边,一对上她的视线,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常京桐想翻身躲过这对浅色的眼眸,却没能拥有行动的能力,只能在那人伸出手来试图摸她的时候瞪了对方一眼。 那人讪讪地收回了手,但屁股却没有挪动的意思,依然守在了这节隐藏在甲板之上的肢节边。 “砰!” 不远处,肌肉撞击甲板的声响清晰入耳,常京桐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去。 经过加速挪移的剧情是由一条青蓝色的鱼尾作结尾的。 那条鱼尾长约有两米,在夕阳落下时橘红色的光晕下泛着夺目的光芒,常京桐艰难地将目光从它漂亮的尾巴上掠过,扫过它腹部和肩胛多处穿透身体的鱼叉,落在了对方的面孔上。 那是对常京桐而言隐约有些亲近感的面孔,带着青蓝色鳞片,没有头发,只有一层眼膜保护着脱离水源的透亮眼眸,组合成了常见的人鱼模样。 它的眼膜笼罩在眼睛上,看不出它是醒着还是昏迷了。 “它在装……,等着人类来将它杀死呢……” 硬是化身跟着进入梦境里来的常非人压低嗓音,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它为什么要让人类来将它杀死呢? 常京桐的眼睛转了转,不受控制地往旁边这个或许知晓所有秘密的人身上瞥。 常非人接收到她的目光,不免大受鼓舞,他挪了挪,用令海底生物厌恶的体温挨了过来。 “它也不想当这个海神呢,”常非人的话让这根下意识躲闪的肢节停在了原地,“这可是个苦活。” “真正的海神会知道许多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世界的规则会催生无数的苦难,最刻骨铭心的苦痛势必会找到他们,要让他们在苦难之中酝酿出足以让世界随之震颤的恨意来。这种恨意,可以轻易地刺穿,你。嘿嘿。” 常京桐正听得入神,身子就被常非人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 如果她有眉毛的话,这一刻必然已经纠结在一处了。 “没想到一桶药鱼就能够把这冒名的海神给撂倒了!” “哈哈哈哈,还是老大有办法啊!” “是啊,那会儿死了十几个兄弟,我还以为要完蛋了!没想到这条鱼忽然就沉下去了!” 甲板上几十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正中间那条人鱼还是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但常京桐发现,包裹在它眼眸下方的瞳仁几不可察地往边上捆在一处的渔民身上扫了一下。 或许连它都很纠结,到底接受这来之不易的死亡呢?还是拯救和它有过交情的人类呢? 常京桐看着海盗们高声讲述着利用渔民将它引诱出来的场景,又说起让渔民给它喂下泡过药的诱饵时紧张的心情,船员们被发怒的人鱼撕碎的恐慌,还有将其制服的畅快。 他们分享大杯的酒水,在辛辣的酒精冲刷掉身体的疲惫和拔高精神的亢奋后,终于握住了那几根将人鱼贯穿的鱼叉。 常京桐的瞳仁无意识地收缩,人鱼被分食时流出的血液渐渐聚集成了一处水洼,人鱼的肌肉时不时震颤几下,被拆卸下来的嘴巴大张着,朦胧的双眼最终被鱼叉穿透。 船员们在人鱼血液的腥甜气息催促下纷纷闯入了战局,个个都似野兽般疯狂地争夺分食。 常京桐感觉附身的肢节向后缩了缩,随后,面前的一切就像是隔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屏幕,将画面框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子里,迅速朝着远方拉去。 “你想看的,我都给你看了。” 熟悉的语言出现在了常京桐的意识里,常京桐看着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慢慢地从那种朦胧的状态里挣脱开来。 “你还想要做什么?” 常京桐‘听’到这话,意识到这或许是对常非人说的,她想到他一派的作风,倒是有些理解这个用文字都能传达出来的不满情绪了。 常京桐试着开口:“你呢?你想要什么?” 这个空茫的意识空间安静了片刻,对方似乎是在感应着什么,在确定安全之后暴露出它的本性来。 “我想要什么?”古怪的话语一个个转化成文字蹦出来,接着,一连串语言以极快的速度蛮横地霸占了整片空间,“我想要那个找死的家伙重新蹦出来!我才不当这个出头鱼呢!再这样下去,我有预感,我迟早会丢掉我的二十四颗眼睛!” 带着情绪的文字在空中慢慢淡去。 常京桐难免因为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而惊诧了一瞬,眨眼的功夫,她的意识便被拉扯回了身体里。 在她面前,还是那片闪烁着月光的平静海面,那颗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沉了下去,下头那片巨大的黑影早就不见了踪迹。 “你想帮它吗?” 常非人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扶着她的背,微微仰着下巴,像是随时等着接受传唤的忠仆,只可惜,这个仆人收费太高了。 珍惜自己灵魂所有权的常京桐收回了手,往旁边挪了一步。 常京桐:“你知道海盗们信仰的海神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们似乎是经过了指点,这才目标明确,步骤清晰地对当初的海神下了手,而在他们口中,真正的海神倒成了冒牌货,从头到尾,都有一个只存在在海盗们口中的‘海神’隐藏在了暗处,却像是导致了当下这幅局面的始作俑者。 常非人本来准备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神色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鼻子,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后,抬头望向天空。 常京桐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往上看,片刻后才明白这是他表示婉拒的逃避姿态。 她不禁皱眉,在这之前,常非人对事件的脉络都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甚至不介意帮助她脱离这个未完成的世界,虽然这里头必然有属于他的私心,但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他却诡异地选择了沉默。 明明即使他不回答,她也完全可以从船员们处得知。 在常京桐看来,这个答案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的目光落在逃避的常非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你,在一个世界里,能存在几个你?” 常京桐谨慎地选择了措辞。 常非人瞥了一眼她的脸色,转头去看大海,声音含糊地回答:“这个,我也不清楚呢。” 常京桐闭了闭眼:“这个‘海神’,该不会就是你吧?” 第238章 海声(二十) 常京桐先前设想过许多种情况,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因为你不见了,所以……” “要找你很困难的,只靠一个碎片一个个世界的找,那太不切实际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来找你。”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我也是因为被召回才知道你的存在,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 常非人说得兴起的关头忽然截住了话尾,偷偷瞥了一眼常京桐的反应,见她没有追问自己秘密的意思,又换了个话头继续说下去。 “每个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不一定是相同的,所以大家至少要在一个世界里待够一个循环,这个世界完成度太低,恐怕连一个循环都很难做到。我想这个家伙只是太无聊了,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忙活,要是触及到世界的运转,很容易被它发现,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被投放到它选择的世界里去了。” 常京桐理清了思路。 常非人在迟迟等不到她回到他准备的‘中转站’后采取了极端的做法,他将部分碎片收了回来,他们似乎有一定的办法可以共享想法和记忆,在明确任务之后,常非人将他们散落到了各个世界里,这些世界有完成体也有未完成体,自然也包含了现在这个‘毛坯’。 只是在不能确定世界的核心之前,世界是会按照一定规则竞选出这个核心,而不会像王嘉等人的世界一样在固定的节点重复循环。 常京桐:“那你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吗?” 搞浑这滩水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常京桐的念头一闪,心里又无奈地意识到,恐怕对常非人而言,单纯能把一切搅乱就足够满足他怪异的癖好了。 常非人:“可能只是没事做吧。” 常非人莫名憨厚的回应让常京桐彻底沉默了。 她想到梦境里见到的每个角色,有股莫名的横冲直撞的直觉,让她不断地想起那个特殊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离开大海,会不会也有这个碎片的手笔呢? 那女孩身上的光点又代表了什么?那应该也算是一种力量的外现吧? 只是别的生物所拥有的力量是利己的,而她的力量却是利他的。 一个世界,两个常非人,三个海神…… 常京桐望着海面发呆,隔了许久才回到船长室内去照顾那三个昏迷不醒的渔民。 要不是他们还有隐约的气息,常京桐或许会认为这不过是三具面容模糊的尸体。 隔天,常京桐一大早就来到了绑着船员的船舱,几乎是在她打开门的瞬间,屋子里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是海神的使者!” “快醒醒!使者大人来帮助我们了!” “太好了!太好了!使者大人果然是将海妖击退了!” “使者大人!我们能离开这片海域了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几乎要掀翻船舱的顶部。 他们胆战心惊地又熬过了一个夜晚,在昨晚,他们的确是听到了可怕古怪的鸣叫声,但却没有人因此而失去神志。 大部分船员不敢轻易入睡,强撑着熬到了天亮,眼见着所有人都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勉强保住了性命,却因为饥饿而昏昏沉沉,在天光大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 眼下终于见到了一个能主事的人出现,代表着某样美好猜想的实现,刚刚从梦中醒来的船员们都爆发出了最后的热情,拔高音量欢呼起来。 常京桐过了片刻才抬起了右手,往下压了压。 船员们慢慢闭上了嘴巴,没过多久又开始不安地去瞧常京桐的背后,在看到船长笑眯眯地出现后,心中更是大定。 “我想,你们应该都听到了昨晚的动静。” 常京桐的声音清清冷冷,却莫名地让船员们感觉到安心。 “海神,我是说,海妖已经被击退了。今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哈哈哈哈!果然是这样!” “太好啦!太好啦!” “砰砰砰砰砰!” 船员们爆发出欢呼声,惨白的瘦削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血色,碍于双手受缚,转而用双脚敲击起地板来,扬起了一片积攒多年的尘土,却见海神使者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喜形于色,更没有为他们解绑的意思。 船员们又慢慢安静了下来,忐忑地看着使者的脸色,只听那清冷的嗓音这时才慢慢说道。 “但是,昨晚我得到了海神的神谕。它告知我,船只会遭遇这样的险境,是因为船长,船副等人事先和海妖达成了协议,献祭你们好得到呼风唤雨的能力。” 这话一落地,所有船员都震惊地看向她身后笑眯眯的船长,见船长没有反驳的意思,船舱里当即像热油入了水,爆发出了激烈的议论和声讨。 常京桐再次抬了抬手,在船舱里勉强安静下来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船副等人已经接受了惩罚,至于船长,我们还需要一个带领我们离开这里的人不是吗?” 船员们从船舱里被解开,将厨房里那袋可怜的干粮分食干净,那几条长满蛆虫的鱼干也没能幸免于难,在简单的休整过后,他们按照使者的指示,在日头快要爬到正中时,来到甲板上集合。 或许是船长积威多年,又或者是现在的船长自身带着让人恐惧的寒意,尽管船员们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怨怼,但却没有人真的敢和船长正面冲突。 常京桐对着面前这群面黄肌瘦的船员,没有多少怜悯的意思:“听着,我们这次能够离开,全仰仗海神对你们的仁慈,但你们私底下和海妖签订契约的事情还是引来了海神的不满,这次离开,我们需要前往祭祀海神。” 在船员们有苦难言,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常京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然后,永远别再出海了。” 这话落下,当即引来船员们激烈的抗议。 “为什么?!这不公平!” “我们被当做祭品,差点没有性命!现在还要为船长他们的行为买单吗?!” 说出这话的船员在船长挪移过来的目光里突兀地打了个寒战,所有的怒火像是被兜头的冰水浇灭,舌头畏惧地蜷缩回去,紧闭的嘴巴将千言万语都吞了进去,整个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在他周围,愤怒的同伴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239章 海声(二十一) 常京桐等他们将有限的精力发泄得七七八八了才继续说道。 “这是我对你们的忠告。当然,如果你们不以为意,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现在,听从船长指挥,闭上嘴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海神使者说完话后就走到了前楼甲板找个位置坐着了。 船长和往常一样,说一不二,但想到这是为了能够抵达陆地,饥肠辘辘的船员们都没了抱怨和反抗的心思,一头扎进了忙碌之中。 船帆终于在近一个月之后重见天日,船只破开海面,朝着最近的城镇赶去。 当那熟悉的城镇一角出现在眼前时,船员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熟练地将桅杆上捆着的另一个船帆放了下来,完美地将那半骷髅半人脸的图案给遮掩起来。 虽然这处口岸有不少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不然,管理口岸的戴帽子先生可不介意仰着鼻子趾高气昂地将他们驱离。 船只刚停稳,不少船员就争着要跑下船去,还是那名老资历的船员扯着破锣嗓,吆喝着将他们拦住了。 “你们疯了!要不是使者大人,我们早就死了!使者大人还没有传达下一步的指令,海神大人也没有得到安抚,你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得到了一块喷香的面包又能如何!” 话一说完,船员们都忍不住因为他的话而干咽了一口口水。 “砰!” 勉强将船帆绑好,却饿得没力气的船员从桅杆上摔到甲板上,一时半会儿没有动弹,船员们却不以为意,统统看向前楼甲板上的海神使者和她身边的船长。 饿绿了的双眼迸发出了无限的渴望和期许。 “记得带钱,别惹事。月亮出来的时候甲板上集合。” 使者大人平淡的话引来了又一阵欢呼,大家欢天喜地地奔下了船,朝着记忆中的饭店酒馆跑去,那倒地的船员挣扎了两下,哼哼唧唧地发出难听的叫声,最后还是老资历看不过眼,上前将他扶下了船。 “你要找另一个我?”常非人忽闪着那对浅色的眼眸,眼里兴趣盎然,“你想做什么?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吗?” 不知道为什么,常京桐感觉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她摇了摇头,没回应。 常非人不甘寂寞地继续说道:“告诉我吧,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还帮得上你呢!” “不!我一定能帮上你的!” 常京桐挑眉,并不买账:“你们之间不是可以共享记忆吗?” 常非人蠕动了一下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又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难以成功开口,直到常京桐准备下船时,才艰难地张开了嘴。 “这还是需要一定条件的。”常非人含糊地说道,“总之,我会帮你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最喜欢你的!” 常非人脑海里的纷纷扰扰当即上升了一个层面,对于这个头衔,想来不少碎片都有不一样的看法。 常京桐没有回应。 在她看来,每一个常非人的确是有些许差别,但他们本质的侧写却是相同的,或许是他们分开后各自的经历不同,才导致他们表现出来的性格有所差异,但他们对恶作剧的热忱,对悲剧的喜爱,对超出他们所认同的常理之外的事物表现出来的超乎寻常的好奇和采取行动时的果断和自负,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现在,让我们先找到那个可怜的女孩吧。” 常京桐见常非人哼哼唧唧个没完,难得温柔地回身牵起他的手来,忍着浑身警报响起的不适,带着恢复神气的常非人往村镇里走去。 “圆脸单眼皮的女孩,曾经和父母一起出过海?” 面前正在晾晒鱼干的渔民想了想,忽然拔高了音调。 “你不会是说罗茜丫头吧?” 离他们不远的另一个渔民直起身来,在这时候插嘴道。 “你又是谁?找她做什么?” 常京桐看了看身上披着的补丁衫,确定自己目前的穿着在他们眼里并不算异常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将从船长室里摸出来的钱袋拿了出来,边数钱边说道。 “哎,我是她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听说她遇难了,还留下一个可怜可爱的女儿。我孤身一人,总想着能有一个贴心的女儿陪伴在我身边……” 常京桐拿着钱袋的手抖了抖,竟然还在里头找到了一块金色的硬币。 这钱币一出现,面前的人早就没有话语,只愣愣地听着常京桐继续说道。 “只要帮我找到她,我肯定会表达我的感谢之情的。” “我知道!我知道!” “我!您刚刚就是问的我不是吗?我现在就能带您过去找她!” “夫人!罗茜那丫头现在肯定是出海去找她父母了!我知道去哪里找她!” 周遭忙活的渔民都被这一头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最终,还是一位梳着整洁发髻,即使穿着补丁衣还不失整洁的妇人靠自己的话赢得了这次机会。 她似乎对一同出现的常京桐和常非人有了误解,一口一个夫人和先生,常非人却对此很满意,时不时还点头回应一下。 “夫人,罗茜是个可怜的女孩。即使过了这些年头,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母已经葬身鱼腹了,她总是坚持出海找人,可她就这一艘小破渔船,又能去到多远呢?可怜她的母亲,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可眼下她的女儿却在走她的老路,坚持要到海里去!要知道,女人下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妇人边走边说着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身边的人太过安静了,不免有些忐忑地扫了一眼她的临时雇主,见她的两名雇主都微笑地看着她,虽然心里莫名发毛,但这点小小的诡异感很快就被她丢在了脑后,备受鼓舞地继续说道。 “我看她可怜,时不时会给她带点吃的,她也是个争气能干的孩子,总到渔场帮忙。上次我家忙着补船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还是她帮我将那几筐鱼卖出去的。” 妇人叹了口气,慢慢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前方那处凸出去的海湾。 “她这会儿要么在海上飘着,要么就在那里阴凉的地方歇着。”妇人犹豫了一下,在两名临时雇主准备迈步时,觑着那名好心且年轻的女士小声地说道,“夫人,她真的是个好女孩,虽然海神惩罚她,夺走了她的声音。可一旦有人对她好,她一定会千倍百倍地还回去的。她真的是个贴心的好女孩。” 第240章 海声(二十二) 直到他们来到那处凸出的海湾部分,那名妇人还在重复着那苍白而无力的语言。 常京桐内心复杂,只能和她保证:“既然我来到这里了,自然会给予她合适的帮助。” 妇人明显松了口气,面上又有了喜色,坚定地说道:“您真是个好人!” 一旁的常非人看了她一眼,她当即补充道:“您的先生想必也是个大善人!” 常非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捏了捏常京桐被捂得发烫的手心,常京桐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跟着前头带路的妇人走入杂石碓里,小心地踩着海水往海湾被凸出的石块遮住的部分靠近。 那处凸出的崖边石块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隔着一条浅浅的杂石碓,能看到一艘小渔船被一根绳子牵在了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船身正随着海浪的波动而轻微晃动着,一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人影,只能看到长满绿藻的船身和船上一角的木箱子,上头垂落着一条灰扑扑的毛毡布。 “罗茜!罗茜!快看看谁来找你了!” 妇人高声喊道,声音在这处略显局促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那艘破旧的渔船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看上去灰扑扑的毛毡布下方蛄蛹了一下,一颗脑袋从这处角落里冒了出来。 直到罗茜从毛毡布下站起身来,常京桐才理解为什么她能够缩在下头却毫无痕迹。 她实在是太瘦小了。 在梦境里见到的丰盈脸蛋消失了,只剩下发黑发红的瘦削面庞,巴掌大的脸上一对黑色的眸子尤其突出,像是占据了脸上一半的面积,嘴唇干燥起皮,正在旁人的注视下局促地抿了抿。 她和当初差不多一样高,身子笼在过于宽松的补丁衣里,显得整个衣服空荡荡的,露在外头的手腕和脚踝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罗茜的双手交握在了腹部的位置,双眼茫然无措地重复扫过那妇人的脸。 “罗茜!快过来!”妇人喜形于色地叫唤道,“这是你母亲那边的亲戚!为了你才来的!这可是个大好人!” 和妇人比起来,罗茜就显得要紧张戒备许多,但她到底没有违背妇人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那艘小渔船,跟着他们走到了杂石碓上。 妇人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来:“就是她了夫人!她很能干的,一定能成为您最好的帮手!” 常京桐看着她,并没能看到在梦境里见过的莹莹光点,但不知道是个人情绪影响,还是那人鱼残留在她身上的感情,她对罗茜有着难以言表的喜爱,这种喜爱直白蛮横得没有道理。 “你就是罗茜?” 常京桐蹲下身子,微微仰视着她。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妇人。 妇人当即笑着帮忙应道:“是的!是的!夫人,就是她。” 常京桐依然直视着罗茜:“你说不了话了是吗?” 妇人这会儿笑容收敛了不少,罗茜点了点头,嘴唇抿得发白。 “我有一份,”常京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礼物,一份你最期待的礼物要送给你,你这会儿有空吗?” 罗茜又看向那位妇人。 妇人扫了扫常京桐和常非人空荡荡的双手:“夫人,这份礼物是在哪里啊?” 常京桐:“在我的船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能陪罗茜一起去看看?我会给你付双倍的薪资。” 常京桐摸出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因为对钱币的购买力没有什么概念,干脆抓了一把给她。 “哦!我的天哪!”妇人双手捧着去接,面上是激动过度的潮红,嘴里喋喋不休地呼喊感慨着,“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 她带着身后一连串的尾巴回到了船上,船员们都还没回来,这艘船倒是难得显得空荡荡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在那处海域度过的时间和城镇里的时间流速不同。 如果他们在外头有妻儿的话,这倒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正当常京桐思维发散的时候,跟着他们一同过来的妇人仔细看了看船身和桅杆,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她紧抓着罗茜的肩膀,身子几不可见地发着抖。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自认为体贴地问道:“你要先回去吗?” 妇人接收到常京桐的视线,如临大敌地说道:“不,我……” 她抓着罗茜肩膀的手被一只瘦小的手掌反握住,隐晦地扯了扯,妇人的眼睛转了转,改口道:“当然,当然。我去给夫人和先生带些茶点过来吧!我做的酥油饼可是一绝!” 常京桐没有反对,对她们之间的小动作视若无睹。 在妇人一步三回头地匆匆离开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和罗茜说道:“跟我来吧。” 罗茜虽然人小,但的确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 她对常京桐和常非人不失警惕,却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戒备,目光谨慎地在船上四处扫动着,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敌人,也关注着每一处可以作为逃生出口的阶梯。 常京桐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她,在常非人惹人厌地挡住她视线时,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船长室的大门被打开,里头的吊床随着船身的摆动而细微晃动着,几乎是刚进到房间里,罗茜的目光就锁定在了吊床上微微隆起的人形上,面上有些空茫。 常京桐为她拉了一条凳子,让她能够站在上面看看。 “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罗茜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去抚摸面前这个憔悴女人面庞时,常京桐才发现她哭了。 她那双干瘦的手轻轻地落在了那似乎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惨白面庞上,指尖不停地发着抖。 船长室内好一会儿没有声响,常非人状似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对这一幕没有太大的触动。 常京桐耐心地候在一旁,罗茜全程都很安静,过分的安静。 她很快收拾好情绪,抬起胳膊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通,随后,狐疑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常京桐的身上。 这一路过来,罗茜明显看出了这两人中主导了这一切的人是谁,只是始终不了解她真实的目的。 在很久之前,七岁多的罗茜也曾经遇到过一位中产阶级的绅士,他或许是名律师,也可能只是一名乡绅,但在他和她的家人聊过之后,她就失去了出海的机会,没过多久,她的父母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再也没有返航。 第241章 海声(二十三) 常京桐弯下腰和罗茜平视,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感觉到了内里坚韧的灵魂,这或许是这个世界将她挑选为核心后备役之一的原因吧。 “你母亲,”常京桐想了想,斟酌道,“遇到了海盗。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艘船是属于谁的,他们经历了一场风波。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可以把她带回去。” 常京桐的话落下后,罗茜的警惕却还没有消减,她又胡乱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在这时,常京桐听到了一道声音,一道像是粗砂粒在水泥板上刮过的声音,不仅刺耳还有些发飘。 “你要什么?” “什么?” 常京桐愣怔了一瞬,细听了罗茜重复的话语后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不需要。” 事实上,罗茜已经在‘给予’了,虽然她现在看不见罗茜身上耀眼的光斑,可却感受得到那股外放的暖流,和罗茜待在一起久了,甚至能感觉到精神的放松和疲惫的消散。 这应该是罗茜的能力。 常京桐瞥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常非人,见他又打了个哈欠,像是松懈下来的慵懒大猫,浑身都散发着散漫的味道。 “如果你一定要给的话,”常京桐见罗茜仍然没有放松下来,便继续说道,“那就告诉我,你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京桐笑了笑:“我可不相信那所谓的海神之说。” 如果罗茜能够找到海神,或许还不会经受这些磨难,海神外现的能力可比她扎眼多了。即使世界的运行规则会将苦难推向他们,那也是海神先受着,更遑论,海神对她的重视。对于朋友,显然上一任海神是个很慷慨的家伙。 罗茜低下头去,揪了揪衣摆下方磨薄后被刮擦下来的流苏线头,过了片刻才听到那刺耳的声音响起。 “我喊了太多声了,在海上找人的时候。” 罗茜似乎并不习惯开口说话,几个字讲得磕磕绊绊的。 常京桐理解了她的意思,在苦等渔船靠岸却没能等到的时候,那段时间罗茜肯定很着急。一个小女孩茫然地在海上嘶声喊叫的画面让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待会儿他们过来送‘茶点’的时候,就让他们帮你把母亲背回去吧。” 最后,还是常京桐再次开了口。 罗茜又抹了一把眼泪,忽然扑过来将常京桐抱住:“谢谢……” 常京桐微微一笑,正要抬手抚摸她瘦削的背脊,却突兀地感觉到周身的温暖,随着这股突兀的暖流出现,罗茜身上的光点忽然跃进了她的眼里。 那些光点一半发灰一半还保持着耀眼的光芒,但无论是哪一颗,都在雀跃地涌进常京桐的怀里。 这一瞬间,常京桐蓦然感觉到了一道存在于世间的视线盯住了自己,她的第六感疯狂地叫嚣起来,让她一刹那寒毛直竖,整个人不寒而栗。 常京桐勉强保持住了脸色,双手扶住了罗茜的胳膊,将她扶稳站好,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其实,这件事情多亏了他,是他让这一切顺理成章,也让我能有机会将这艘船收到名下。” 常京桐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发颤,陷在浓烈情绪之中的罗茜没有发现异常,而是在常京桐的带领下,也给了常非人一个拥抱。 常非人觑着常京桐的脸色,没有反抗,随后,还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在常京桐的眼里,大量恢复光亮的金色光点正欢呼雀跃地跃进常非人的怀里,转瞬间便被吸收殆尽了。 常京桐轻轻地拂了拂身上悬浮飘逸的光点,却没能将这停留在表面的光点给去掉,她的心沉重地往下压了压,这在她的计划之外却又在她的计划之内,只能盼着另一个常非人足够无聊,能够尽快感知到核心后备役的变动并采取行动了。 不然的话,她就只能改变战略,主动去寻找这一块碎片了。 常京桐将船长室让给罗茜,让她和母亲待在一起,或许这能让她母亲的情况有所好转。 常京桐:“你能感知到另一个你在哪里吗?” 常非人看了她一眼,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快:“有时候可以,有时候不行,要看他愿不愿意吧。” 常京桐:“那你愿意让他感知到你的存在吗?” 这次常非人沉默了一会儿,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如果你坚持的话。” 。 那名收取了报酬的妇人声称要取‘茶点’,最终却没能真的找到帮手来,常京桐见她视死如归地提着篮子过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最后还是她在码头花钱雇了几个看上去足够健壮的家伙,又将船上几个大门拆下来作临时的担架,让人负责把罗茜的母亲和其余两人一同扛回去。 “这给你。” 常京桐将那个钱袋交给罗茜,罗茜有些躲闪,常京桐直接将钱全部塞进了她的怀里。 “回去吧。你可以分出来一部分当做我给你的救济,剩下的藏好,有需要的时候再用。记着,钱财不外露。” 当然,像她这样别有目的的临时过客就另当别论了。 “……对不起。” 罗茜慌乱地抱住了那袋往下出溜的钱袋,喃喃地说道。 常京桐试着和她询问了关于另一个常非人的消息,只可惜罗茜半天才想起一个符合的人选,但却从没有和他直接接触过,更不清楚那人去了哪里。 常京桐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本来就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等人走空了,常非人才好奇地问道:“你难道不是要帮她报仇吗?现在呢?” 常京桐有些好笑:“报什么仇?杀了船长你吗?” 常非人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当即让这一处的氛围变得怪异起来。 常京桐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转而问道:“你可以随意离开这里吗?我是说,这个世界。” 常非人眨巴眨巴眼睛:“你想离开这里了吗?可是,一切都还没开始呢,我们也没有改变过这个世界或者搞出些微不足道的裂缝,嗯,至少现在还没有。” 常非人顾左右而言他,但这样的回答已经揭露了答案,常京桐心情好了些。 在夜色笼罩着这处口岸,月色盈盈地铺洒在海面上时,船员们基本都到齐了。 常京桐没有点名的意思,而是在人堆里认出了在船靠岸时扯着破锣嗓维持秩序的老头,让他负责组织人手,在甲板上再画一次召唤海神的法阵。 第242章 海声(二十四) “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了。” 船员中的老资历将一叠暗黄色的粗纸恭敬地递给了常京桐,那几张粗糙的纸张上头用炭笔画了几个精细的图形,笔墨染黑了纸张上的毛刺,探出不少无关紧要的小触须。 常京桐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其中一张图形就是当初‘召唤’她时地面上的图案,另外,还有一张画着如同话本里的精怪般古怪却引人注意的人鱼,一张画着睁着好几只眼睛的触手团,还有一张画着一条竖立的不规则柱子。 “大人,这几个就是我们上次出海的目的了。” 老资历见常京桐盯着后面的图形出神,当即尽职地解释道。 常京桐回过神来:“这些纸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老资历微微弯着腰,讨好地笑了笑,挤出一脸深深的褶皱:“这东西都是船长带来的,我也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上次为了召唤大人您,需要我帮忙指挥船员,这才暂时转交给我保管,可能是船长贵人多忘事,之后都没有跟我索要,我也不好有事没事都去烦扰船长,就只能自己收起来了。” 老资历说完,见常京桐面无表情地看着第三张画,神色称不上是满意,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自己猜测,船长他……” 老资历的话停了停,转头看了一眼在甲板上的船长,见他歪着脑袋正在细看地面用鸡血和猪血画成的法阵,不由得松了口气。 天太晚了,他们本来以为这次画法阵又要献祭几个船员,有几个底层甲板的人甚至在考虑偷偷逃走,还好使者大人只让他们去买血,不计较是什么动物的血,其中一个船员摸到了附近的村子,用使者大人给的一颗宝石换了几头黑猪,刚刚甲板上可是一通忙活,混乱才刚平息没多久。 “继续说。” 果然,老资历的话让使者大人的视线从纸上剥离,落在了他的身上,这让他的背脊弯的更深了,头颅低垂,低声说道。 “大人,希望您能原谅我的不敬之词,但恕我直言,船长他,并不尊重您。” 这话一说完,老资历的额上已经沁出了冷汗,他谨慎地瞥了使者大人一眼,见她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便停住了话尾,斟酌后继续说道。 “据我猜测,这是船长两个月前,额,当然,现在外头的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只单纯就这艘船经历过的时间进行计算……” “总之,在两个多月前,船长在三沙鱼酒吧回来后就表现得很奇怪,船副还特意将我叫过来,跟我核实了船员的数量,让我准备召集新船员的事情,要知道,那时候我们船上可没有多余的船舱可以提供给新船员,后来……” 老资历并没有将话说完,但之后的内容大体可以猜出来。恐怕那时候就是船长接到指令,准备捕杀海神的时间了。 常京桐:“这个三沙鱼酒吧在哪里?” 老资历:“哦,离这里并不远,就在下一个小港口,那里停不了这么大的船,我们每次都是划小船过去的。不过,那里的人对我们这些人,额,没有太大的敌意。船长喜欢去那儿消遣。” 常京桐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做的很好,我会考虑你说的话。” 老资历当即喜形于色,躬身退开,转而去甲板上盯着那些画法阵的船员了。 常非人突然在常京桐身后冒了出来,语气有些古怪:“你想帮他换掉我这个船长?” 常京桐将纸张折起来收好:“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不是吗?” 老资历的殷勤和试探就差用白字黑字写出来了,但他跟了这艘船久了,又经历了这些骇人听闻的变故,无论是胆色还是野心,自然都相对的膨胀起来。 现在这艘船上还多了个掌控着几乎和船长一样权利的海神使者存在,且这个海神使者随时可能离开,对老资历而言,这大好的机会,没有道理不尝试,只可惜,常京桐可不打算让这艘船继续存在下去。 今晚的月光很美,船只的视线并不受阻,这让法阵的临摹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常京桐在法阵成型之后,又和脑海里记忆中的模样对了对,确定大致无误后,这才让老资历顶替船长的主位,试着召唤海神。 老资历因为使者的这个决定而容光焕发起来,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意在见到船长那阴冷的目光后才稍微得到了压抑,他带领着船员们围着法阵跪下,开始在使者的关注下,卖力地念起了不明其意的祷词。 常京桐翘着腿扶着脸,冷眼看着他们虔诚地跪趴在地,所有人的祷词混在了一起,像是组合成了一只硕大的喋喋不休的恼人苍蝇,当然,常非人似乎有不一样的体会。 常京桐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张开了嘴巴,打了个困倦的哈欠,好像从接触罗茜开始,他的精神状态就开始直线下降了。 常京桐沉吟片刻,没有打扰他和坚持要闭上的眼皮斗争,默默地回头继续观看这场仪式。 在常非人的脑袋里,争吵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或许过分相同的存在反倒让彼此更加难以容忍,他们实在不适合以这种方式容身于一个身体里,要不是因为同时感应到目标的存在,导致这些带有些许主动权的碎片同时出现在这里,恐怕还不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 在这个关头,那稚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崩溃:“为什么要吃那么多?!你是猪吗?!力量阈值就要到了!要是成为了核心,第一个就会被规则发现抓起来的!” 响彻整个脑海的困倦嗓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可是,是桐桐让我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还让给了我,这机会可不常有,而且,那些蜉蝣光,嗯,还挺好吃的。”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这里头倒是显得慢条斯理起来:“有什么用呢?他的智商哪里玩得过那个女人呢?你们还不理解吗?那个女人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出现一个明确的核心,而这个核心,还必须就是我们。” 常非人的脑海里诡异的静了片刻,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了,话尾自带高昂的戏剧腔调:“哎,可惜了。为什么要告诉他呢?我还在等着一个吞噬他的机会呢。” 第243章 海声(二十五) 面前的法阵在最后一道生祭完成后陷入了一片让人心惊胆颤的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海神使者平稳的话语。 “都起来吧。” 常京桐倒不指望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但她相信,这个法阵必然是有什么蹊跷,也是这个蹊跷,让船长等自负傲慢又冷血的人开始为这个‘海神’折服,但不着急,她现在没有吊在脖子上的绳索,随时准备将她推向悬崖吊死,只是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还是有些恼人。 正在船员们惊讶又不解地低声和同伴确认使者大人的命令时,甲板上往下垂落的直梯忽然传来一些响动。 常京桐在面前嘈杂的声响中锁定了那处冒出来的脑袋。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 男人迎着常京桐的目光,朗声说道,一只手握住了直梯把手,利索地翻身上了甲板。 男人穿着翻边领的上衣,下身则是修身的马裤,一头淡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捋,举手投足彰显着他与生俱来的自信,看向甲板上的人时,目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鄙夷的意味。 常京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打瞌睡的常非人,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接受了神的旨意……” 男人刚开口,忽然低头看了一眼,皮靴动了动,似乎踩中了船员们散落在角落里的残肢。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本就白皙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是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的下巴微微扬起,有些倨傲地扫过这里跪在地上的船员。 “神让我来这艘船上寻找一个女人,一个该死的异教徒。” 常京桐的目光很快和他有了接触,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坐在木箱上的常京桐,半天没有再出声。 常京桐笑了笑:“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船上嘈杂的议论声迟迟没有平息,船员们对这突然出现的男人议论纷纷,却又觑着使者的脸色,在没有明确指令前,不敢起身驱赶。 “哼,”男人意义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跟我走吧。教廷的人还在等着处决你这个异教徒!” 男人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但没人能听清楚,只能从他那不屑的神情中判断出这肯定不是一句什么好话。 常京桐思考了片刻,果断地摇了摇头:“别玩这些虚的,我知道你的能力大着呢,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见一面?” 这话一落下,船下的嘈杂声似乎直到此刻才传到了船上,除了甲板上垂落的直梯,另一侧放下去的合板式长梯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又一个身穿制服带着火枪的人匆匆忙忙地从各个入口跑上甲板,将枪口对准甲板上的船员们,船员们哗然失色,本能地举起了双手,僵硬地保持着跪姿。 “不是让你们听我的命令行事吗?” 金发男似乎有些不快,皱着眉头怒斥了一声。 跑到他身边围拢着呈保护姿态的三个男人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犹豫地开了口:“大人,我们的确已经收到了您的指令。我们不会认错的,那正是您用的那款信号弹的红光。” 他指着头顶,这会儿的头顶正挂着一轮圆月,似乎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下方的这场闹剧。 那所谓的信号弹红光,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三人面上不免有些讪讪,金发男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把人都带回去审判。那女人就交给我了。” 坐在木箱上的常京桐看着面前一出接着一出的戏码,又看了一眼身旁撑着脸蛋,以诡异的姿态睡熟过去的常非人,开始思考他装睡的可能性。 在她犹豫是顺从地跟着这来势汹汹的金发男离开,还是按照计划利用这艘船来达到目的时,常京桐感觉到口袋里有个小东西蹬了蹬自己的大腿,这种感觉特别奇特,让她不禁睁大了眼睛。 常京桐在一片混乱之中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感受到里头那草编的细长腿还在不停地扑腾,不断地朝后蹬腿,她的手心感觉到那股力道,还挺奇妙的。 常京桐想了想,站起身来,几乎是在她做出起身动作时,那扑腾不停的小腿就停下来了。 这指示性明确的动作让常京桐下了决定。 在那金发男走到她面前倨傲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跟上时,她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抬步要跟上去。 在走开之前,常京桐感觉口袋里的蟋蟀又轻轻地蹬了一脚,这让她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视线往旁边看了一眼。 常非人还闭着眼睛,不省人事。 常京桐隐约有个直觉,这应该和他先前吸收罗茜的力量有关系。 难道这么快他就已经接近世界核心后备役了,所以才会有这样奇异的举动? 难不成只要睡着就能阻止这种趋势,避免被规则发现? 常京桐思维在这一刹那四处发散,手也跟着伸了出去。 “醒醒。” 常京桐试着叫醒他。 “喂!动作快点!别逼我动手了!” 金发男走了一截发现常京桐没有跟上,当即高声喊道。 嗓音即使混在船员们求饶和呼喊使者的声响里,依然显得格外刺耳。 常京桐近距离看着面前这个沉睡的面容,忽然站起身来,冲着那张脸狠狠地打了一拳。 “砰!” 常非人的身体摔落在地,胸腔已经停止了起伏。 “你,你在做什么?” 正要去抓她手腕的金发男不免有些讶异,在他的身边,还时刻簇拥着两个拿着火枪的家伙,此时那黑黢黢的枪口还对着常京桐。 常京桐漠然地低头看向那具倒地的躯壳。 果然,这些碎片无论如何都会带着欺骗的本能。 她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确是需要世界的变动和缝隙的出现,但常非人却没有这个禁锢,他可以轻易地来到这个世界,自然也可以随心所欲的离开,这也是他在常京桐询问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理由,只是她还是误会了这内里的含义。 一个空空的躯壳,又一次打乱了常京桐的计划。 常京桐拂过身上随着她的心情而晃动飘逸的光点,回身面对着金发男。 “你能命令这么多人,应该是个厉害的人物吧?” 女人的面容在月光下似乎在盈盈地发着光,金发男冷哼了一声,用高昂的下巴和轻视的目光作为回应。 第244章 海声(二十六) 常京桐微微一笑,金发男只感觉眼前一花,身子就突然调转了方向,向后拧扭的胳膊传来刺骨的疼痛感,让他不免惨叫出声,引来了甲板上许多人的注意。 护卫在金发男身边的两人当即抬高了火枪,直直对着常京桐的脸面。 “立刻放开哈菲斯公爵!” 常京桐直接将手中的金发男提了起来,正对着枪口,一只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笑容不减:“原来你还有个名头呢?哈菲斯是吗?” 哈菲斯脸白了红红了白,在船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抖着嗓音问道:“你,你要做什么?教廷的人还在等着你,你,你肯定会激怒他们的……” 常京桐看着甲板上如临大敌的士兵们,还有在他们手中如同待宰小鸡,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船员。 长时间的饥饿已经剥夺了这群船员健壮的体魄,恐怖的海妖更是刮走了他们仅存的血性。 常京桐轻声说道:“我要做什么,取决于那个想见我的人想要做什么。” 说完这话,她的声音拔高了起来:“如果想要这个金发的家伙活下去,就让你们后头最有话语权的人来跟我谈!” 既然这一个常非人决定利用教廷的力量和她周旋,那就让教廷来成为那个掂量的砝码吧。 总之,计划被搅乱了,没关系。横冲直撞,她也能撞出一条路来。 “放开哈菲斯公爵!难道你不想管你的同伴了吗?!” 之前甲板上围拢在哈菲斯身边的第三人随手抓过一个船员,将手里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啊——!大人!大人请救救我!” 船员惊恐大叫起来,瑟缩的身子不停地发颤。 那人的背后,一个身穿制服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身边,在船员的惨叫声中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不过是个女人,要不我直接让人……” 那人当即偏着头压低嗓音怒骂道:“睁大你的眼睛!没见到她能直接将哈菲斯公爵提起来吗?!要是她在听到声音的时候直接动手,哈菲斯公爵的脖子肯定不会比蛋壳更坚硬!” 而且,从上船开始,他就发现这女人不简单了。作为教会的成员之一,他清楚地知道女人出海可能带来的不祥,可这女人不仅待在这艘船上,在变故发生时,几乎所有的船员都下意识去寻求她的指令。 现在,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这群船员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了。 只见那女人手里轻松地制住了试图挣扎的哈菲斯,听到这话,微微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 那人的目光在常京桐和哈菲斯身上来回扫动,最后在哈菲斯瞪大的眼睛里,一枪打在了那船员的大腿上。 “砰!” 伴随着这声闷响,是船员凄厉的叫声。 常京桐冷眼看着,她本来就不打算让这群家伙活下去,只是在完成和常非人之间的交锋之前,这群人还可以再活一段时间,装点一下她的门面。 她随手摸过腰间挂着的匕首,匕首的刀光在她的指尖上翻转了一下,朝着哈菲斯的胳膊插了进去。 “啊——!” 哈菲斯疼得浑身发软,差点一下子跪倒在地,可拧扭着他胳膊的手虽然纤细,力气却出奇地大,根本不给他动弹的机会。 常京桐将匕首拔出来,在众人在月色下显得越发阴沉的脸色下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回了腰间。 不得不说,她身上从船长室里搜刮出来的这身装束,除了有股腥臭味,必须将多余的布料切割掉并因此而显得破破烂烂之外,某些方面还是挺方便的,至少口袋够大,腰上的皮带还带有挂匕首的皮扣,后腰处甚至还有个小巧的口袋用来装子弹。 其余人并不清楚常京桐冷漠的表情下还有一丝思绪落在了她身上的装束上,跟在哈菲斯之后上船的士兵们还在严阵以待,那几个明显是领头羊的家伙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这才安排了几个人离开了甲板。 “这位,额,”其中一人被派出来和常京桐交涉,却在名称上犯了难,见常京桐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他便直接略过了称谓,直接说了下去,“我们已经派人去请阿斯比教皇,现在,请允许我们为哈菲斯公爵止血……” 常京桐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地搭在了嘴唇上,示意他闭上嘴巴,这才说道:“现在,离开这艘船。我命令你们这群人全部离开。” “我可以答应你们,绝对不将这艘船驶离这处口岸,但我恐怕需要一点私人的空间。作为诚意,我可以让十五个船员成为人质。” 。 常非人在力量满溢的情况下难以自持地睡了一觉,在这一觉之中,他会将那些依附在碎片上的力量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但在这一过程中,他忽然察觉到了一道隐秘的窥探,多年的习惯让他当即翻了个身,从意识层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进展。 “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的声调痛苦,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清朗的声音淡然地说道:“比起暂时的相处,以后长久的未来才是我们的追求。” 就连那道稚嫩的嗓音也不再反对他们的想法了:“如果被它抓住,我们这么久以来的安排就危险了!反正还有一个我在那里呢,他应该会分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混沌短暂的安静了片刻,一道沙哑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道:“事实上,他可能还真的分不清楚。” 。 甲板上,船员中的老资历在同僚们的催促下忐忑地走近了前楼甲板上坐着的常京桐,在她的脚边,那名金发的贵族被捆绑起来,愤怒地坐在了地上。 “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老资历走近时,正好听到了这话。他下意识去看海神使者的脸色,却在见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再往前了。 还是常京桐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什么事?” 老资历当即扯出一个笑容来,绕过了她脚边怒目而视的男人,走到她身边轻声地问道:“大人,请问今晚这一切,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245章 海声(二十七) 常京桐看了老资历一眼,语气淡漠:“这你就得问他了。” 她伸出脚,往哈菲斯身上轻轻地踢了踢,这侮辱性的动作当即让他的脸色涨红,粗声粗气地继续说道:“我一定会让阿斯比教皇把你绑起来烧死!你这个险恶无情的异教徒!” 他的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骂起来,常京桐没有让人塞住他的嘴,反而像是看戏般的盯着他瞧,直到他的脖颈青筋暴起,嘴巴开合着却挤不出话来时,才无趣地将目光挪开。 “听到了吗?” 常京桐朝一旁不断流冷汗的老资历说道。 “额,”老资历停顿了片刻才理解她的意思,这段没有意义的辱骂就是对他刚刚提出的问题给予的回复了,“当,当然。” 他也不敢提出异议,只是—— “大人,您想好对策了吗?额,我是说,”老资历抬手擦了擦汗,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教廷的权利是很大的,我们这样准备火药和炮筒,会不会,额,我不是要质疑您的决定的意思,只是这个……” 常京桐在那群人离开之后,便当着哈菲斯的面命令船员们将下层船舱里的火药统统搬出来,一部分甚至还要他们搬到甲板这块来,另外,还要他们将船配备的炮筒准备好。 且不论他们看到跑出货舱的怪异老鼠是什么心情,单单是海神使者的这个决定,就让他们心里发慌,脚底发飘。 天知道,他们在跟着船长烧杀抢掠的时候,也是有明确的目标的。 小渔船一般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油水太少了,但在码头的时候,时不时可以勒索几个单干的渔民,这种人一般没有人为他们出头。其次,是比这艘船还要大规模的富商船只和挂着教廷和皇室旗帜的船只,这类人要么很有钱要么很有权,要么两者兼有,都是硬骨头,有极大的概率啃不下来还被磕崩牙齿。 一旦他们引起皇室的注意,被登记在了悬赏手册里,不仅寻常的口岸不会让他们登陆,在海上还要时不时应对皇室的围剿捕杀。 听到这话,常京桐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哈菲斯又有了活力:“哈!没错!你们是逃不掉的!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投降吧!或许我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常京桐听到这话,突然定定地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通过他,在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哈菲斯被她盯得不自在地动了动,再次扬起下巴来语气不快地说道:“看什么!” 常京桐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挪开了视线,问一旁立着的老船员:“我吩咐的事情,你们都办好了吗?” 老资历当即点头回应:“当然当然!只是,额,大家都很不安,您懂的,在经历了这么多……” 老资历的话因为常京桐抬手的动作而强行咽了回去。 “我自有安排。如果实在害怕的话,就进船舱里等着吧。”常京桐说到这里,语气很轻地说道,“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老资历不敢多说,将她的话传达给了甲板上慌乱的船员。 现在整艘船被围起来了,不管是通往陆地还是船只离开口岸的路径都有人和船只蹲守,比起那十几个成了俘虏的倒霉货,他们的运气可能还算好些。 虽然心情沮丧又不安,但船员们因为海神使者先前击退海妖的能力,早就对她信服,终究还是老实地离开甲板,回了船舱,但议论声却是一时半刻无法停歇。 “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使者大人为什么要将没有处理好的火药桶也搬到甲板上,而且,让我们回到船舱里,要是打起来了,又有谁能去用炮筒呢?” 其中一个船员的疑惑很快就被其他船员打压下去。 “你蠢啊!之前使者大人对付海妖的时候,难道就有我们的帮助了吗?我想,使者大人肯定是拥有着不同的神通,所以才这么自信。” 另一个船员紧跟着附和道:“是的是的,还记得几年前船长带我们混进首都时见到的圣典吗?教皇可是拥有撒豆成金的本事!” 嘀咕的声音远去,没有撒豆成金能力的常京桐一手抓住一个火药桶,轻松地就将它们挪近了些,围着哈菲斯绕了一圈。 “你,你该不是想要……” 哈菲斯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了。 常京桐朝他笑了笑:“或许我们还能在地狱里相会,你说是不是?” 常京桐说完继续忙活,还拖了几桶挡住了船舱的出口,这时候,岸边隐约传来了对话声。 常京桐手肘搁在船沿,兴致勃勃地往下看。 那数百名士兵自发地排列整齐,朝内对着让出一道路径,迎接着朝船身走来的人。 走在正中间那人穿着有袖的长罩衫,白色的衣摆长长地拖在了地上,外头披着一件带花纹的华丽罩衣,头上还像模像样的顶着一个边缘坠着垂肩饰巾的高帽子,帽子上用金线和丝绸描绘出一个个繁复的图形。 在他旁边的两人也是同款白色的长罩衫,却没有带帽子更没有那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花纹罩衣。 常京桐回到哈菲斯的身边,忽然轻声感慨了一句:“你一定特别无聊。” 哈菲斯惊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他的追问被船下的声音打断:“阿斯比教皇在此!请立刻将梯子放下来!” 他们自然也可以直接用他们船上的梯子搭一个,但这风险太大,按照哈菲斯的下属传话,这个带头的女人精神状态似乎很不稳定,心狠手辣,要是一不小心激怒了她,反倒得不偿失了。 常京桐没有回应,而是直接坐到哈菲斯的身边,侧头看着他:“你喜欢玩过家家吗?这样的扮演游戏有什么乐趣可言?还是说,你的胆子太小了,不能承担正面冲突带来的后果?” 哈菲斯的神色有些古怪,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在下方人群的呼喊声中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常京桐笑起来,又摸出腰间那把匕首出来把玩,歪着头继续问他:“你确定还要这样畏畏缩缩下去吗?你要知道,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好玩伴,和我一起玩过家家酒的孩子只有被我气哭的份。” “我不是个好演员,更不是个有耐心的演员,”常京桐笑容不变,咬字清晰地继续说道,“我是不会介意,将你精心准备的剧场提前毁掉的。” 第246章 海声(二十八) 哈菲斯那对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常京桐看,隔了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被绑成粽子的身子朝后微微仰着,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我看你精神的确不正常,”哈菲斯眨了眨被笑出的眼泪浸润过的蓝眼睛,“阿斯比教皇说的没错,用这种烂熟的话糊弄民众就是你们这些异教徒的常用把戏!” “真该将你们挂在绞刑架上绞死!” 哈菲斯收起笑意,咬牙切齿地说道。 常京桐看上去有些失望,她手上的匕首在她的指尖挽了个刀花,嘴里轻声地说道:“我可警告过你了。” 在哈菲斯惊愕的目光中,常京桐并没有刺出匕首,而是转而张开双臂,将他抱住了。 “你!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哈菲斯高声的喊叫似乎让岸边的人惊慌了片刻,嘈杂的人声不断地传上来,负责喊话的那人加大了音量,大声地催促着船内的人做出回应。在船舱内,船员们挤在一个个小小的窗户前,提心吊胆地等着海神使者的应对。 常京桐闭着眼睛,没有理会这些杂音,她的手指摩挲着匕首手柄,粗糙的质地刮擦着她的指尖,却不足以对她造成伤害,她开始说话了。 喃喃的话语声响在了哈菲斯的耳边,像是一首低声的吟唱,带着与主人表现出来的冷漠截然相反的温柔。 “你是个有趣的灵魂,我很喜欢你,是的,你是个古怪的家伙,但做出来的事情很有趣,我应该喜欢你……” 常京桐低声的话语比起像他人讲述,更像是在努力地洗脑自己。 哈菲斯的耳朵被她呼出的热气染红了,红晕一路蔓延到了脖颈上,他所有的话语似乎都在这一声声的告白之中碾碎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惊讶无助甚至羞怯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随着常京桐的话语越来越坚定,她周身的点点星光正从她身上跃起,不断地朝着哈菲斯的身体涌去。 哈菲斯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很快又被扭曲的恼怒所代替,他的声音发飘,像是在努力地将话从齿间挤了出来:“你,你这个虚伪的……” 他的话没能成功说完,常京桐依照从罗茜身上得到的灵感和这短短的时间里对这股从罗茜身上得到的力量的把控,终于成功地将这股被世界运行规则标记过的力量全部传给了哈菲斯。 她终于松开了手,可这时候,哈菲斯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意思,他那显得年轻且轻率的面容随着他肃穆冷静的表情变化而变得精明和狡猾起来,就连他那戏剧性的高昂腔调都被低沉的嗓音所替代。 “哈,你真是……” 哈菲斯扯了扯嘴角,依然没能下定论。 常京桐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怎么样?喜欢我给你带的礼物吗?被世界运行的规则盯上的感觉怎么样?哦,我忘了,你的生活,不,你的一切都处于它的监视之下不是吗?想来你对这种毛骨悚然又冷冰冰的感觉很熟悉了。” 哈菲斯抿住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常京桐。 常京桐好奇地看了他两眼:“你怎么还没走?难道它没有发现到你?” 哈菲斯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兜圈子和你玩这场游戏?有了这股力量,并不见得就是坏事,你会后悔的!” 常京桐想了想,揪住了他胸前位置的绳索,威胁道:“说吧,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和我玩这场游戏。如果你不说的话,你才会后悔。” 哈菲斯扭过头去,没有理她。 常京桐举起那把匕首,刀锋对着他,哈菲斯斜着眼睛瞧了一眼,一脸鄙夷地望着她,但这种鄙夷的表情很快就扭曲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住手!” 哈菲斯身上的绳索至少有五条,因为对绑人的业务不熟练,常京桐又足够的闲,这才给他赋予了粽子的形象,此刻倒是方便了她的行事。 只见她将哈菲斯下半身的绳索割开,留下脚踝绑在一处的麻绳,转而去割他的裤子。 “你这么喜欢戏剧的场面,应该也很喜欢由自己引起的轰动效果吧?你最好想清楚,我可以将你的裤子脱光,让你挂在甲板上!下面现在至少有五百个人,就让他们看看你扮演的哈菲斯公爵是怎样一个滑稽的人物吧!” 常京桐的确稍微夸大了事实,但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从这块碎片选择扮演哈菲斯开始,她就看出他纸老虎的本质,当然,如果他遇到了一个需要在这个世界里兢兢战战完成任务的绑定者,恐怕能利用权势将绑定者轻易地玩转在手掌心,可惜他现在遇到的不仅仅是个从某种程度上过分熟悉他的人,更是一个早就因为常非人突兀的到来和离去而破罐破摔的人。 “请你们立刻放下梯子!阿斯比大人在此!请立刻停止对哈菲斯公爵的伤害……” 岸边那人的声音已经因为高昂和愤慨的喊话而有些劈叉嘶哑了。 哈菲斯的脸色红了又白,在常京桐将刀锋对准他裤子的中心时,终于开了口:“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常京桐的刀尖一停,却没有移开的意思。 哈菲斯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气得大脑充血:“你这个虚伪又无情的女人!” 常京桐点了点头:“谢谢你诚恳的评价。这也有赖于你的帮助,我才能得到这样的头衔。” 哈菲斯气得闭了闭眼,在常京桐拿着匕首尖轻轻地戳了戳他紧绷的腹部肌肉时,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拥有这股力量的确会被它盯上,它是无处不在的,但也不是一直存在的。” 他说着绕口的话,却没有要多做解释的意思:“我原本可以直接杀了你,但是你已经有了这股力量,成了这个世界的关注对象,我要杀你却不引起它的注意,只能通过这个世界的人主观伸出来的手。” “没想到你这么蠢!连这股力量都可以不要!我真是错看你了!等着吧!在它带走我之前,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247章 海声(二十九) 常京桐思考了一会儿哈菲斯所说的话,得到了几个猜想。 在成为世界核心后备役后,这个世界运行规则会像一个没有主人却依然可以正常运行的代码,这串代码会盯住这个后备役,恐怕这也是之后世界核心后备役会经受那么多苦难的原因之一。 在这串代码的运行下,后备役必须通过苦难来磨砺自己身上的力量,并最终由这串代码推选出一个世界核心。 在得到罗茜的力量之前,常京桐不过是个外来者,哈菲斯可以找到她并毫无预兆地杀了她。可在哈菲斯通过常非人或其他途径得知常京桐的存在时,常京桐已经得到了这股力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一个关键npc。 在这时候,哈菲斯不得不准备一份剧本,用正当的理由,教唆这个世界的其他npc来夺取她的性命,这符合世界运行规则的逻辑,也能让他的角色隐藏在人群之中,躲过‘代码’的注意,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寻找的人同时也在找他,猎人和猎物之间的角色切换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常京桐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哈菲斯得到这股力量后却没有离开,而常非人得到这股力量后却直接消失了呢? 这么想着,她也直接问了。 哈菲斯毫无隐藏对常非人的轻视:“他们那群家伙乱糟糟的挤在一处,做事冲动没有条理,我只需要用一点点智商,就能够轻易地让他们自己夹着尾巴逃走。” 常京桐还是一脸迷惑的模样:“他们?你很讨厌他们?” 常京桐猜测这个他们可能是指代所有的其他碎片,但哈菲斯对其他碎片的排斥还是让她有些讶异。 “怎么?我就必须喜欢他们吗?!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就必须是我!既然他把我赶走了,那就别想再让我回去!更别想侵犯我的领地!” 常京桐听出这里头的利益情感纠纷,对于这部分内容,她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可能是常京桐脸上寡淡冷漠的表情刺伤了哈菲斯,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随意践踏别人真心的渣女。 “……” 哈菲斯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了,结合他先前戏精的表现,常京桐认为这或许也是他表演的一部分,她直接略过这部分内容,直截了当地问道。 “所以,他,船长的离开还有你的手笔?” 常京桐现在回想起来,常非人离开的时候的确正好是哈菲斯戏剧性登场的时候,或许他早就在等着这个时机,和另一个自己错开来。 哈菲斯艰难地撇过头去,似乎不愿意再开口了。 “当!” “砰!” 就在这时,各处船沿发出震耳的撞击声,一个个抓钩勾住了本该悬挂直梯的地方,而另一处早些时候搭着梯子的地方也伸出了一块临时搭上去的板子。 “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哈菲斯公爵!你这个变态的异教徒!” 先前和哈菲斯一起出现的其中一个护卫手脚利索地沿着抓钩绳索爬上了甲板,当即就借着盈盈的月光看清楚了甲板上的情势,他立刻失声大叫起来。 “额。” 常京桐尴尬地往边上挪了挪,在哈菲斯愤怒和委屈的控诉目光下,将那件发臭的亚麻衣脱了下来,盖在了哈菲斯的身上,露出她下头现代化的t恤。 哈菲斯面色古怪地看了看她身上那件t恤抽象的图案,在数十名护卫爬上甲板后,才仰着下巴轻蔑地说道:“你完蛋了,哼。现在即使你讨好我,你也别想逃走了。” 常京桐淡定地盘腿坐在他身边,听到这话才将目光从那群握着火把穿着统一制服的护卫身上转移到了哈菲斯身上,她那对深且透的眼睛在那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在闪闪地发着光。 “是吗?”常京桐的声音和恐惧搭不上边,更像是走神时随口的应和,“其实,我本来是想和另一个你一起离开的,如果没办法消灭你们的话。” 她的话在那三个身穿教廷服饰的人慢步走上甲板时,略显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还想着,或许能在挑选窗户的时候得到一些建议,那样的话,其实那点不愉快也是可以容忍的。”常京桐轻声叹了口气,“可惜了。” 哈菲斯看着说话时的常京桐,她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有些失真的美感,目光虽然落在他的身上,却又像是落在了其他物件上,哈菲斯突兀地回头看了一眼,除了长久没有打理的甲板,什么都没有。 他莫名地感觉有些恼怒,和他表现出来的夸张情绪起伏不同,在哈菲斯真的生气时,他反倒看上去更加目中无人了,他正想说些什么,那名叫做阿斯比的教皇却正好站定,朝着这名穿着古怪的女人开了口。 “这位女士,我就是你要找的阿斯比·提利尔。你有什么要求,就请提出来吧,还请不要伤害哈菲斯,他是个无辜善良的孩子。” 阿斯比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露出帽子的部分鬓角发白,棱角分明的脸型在胡须和皱纹的加持下,倒是显露出些许温和来。 常京桐想了想,说出一段毫无关联的话来:“海神已经召集了所有的海盗,我们很快就能登陆,在信徒的拥护下,取代你和你后头那几个老头子的位置。” 在他们或是诧异或是恼怒的注视下,常京桐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还得感谢你们的哈菲斯先生为我们提供这么一个毁灭你们的机会。” 常京桐笑了笑,起身要去拿哈菲斯身旁靠着的桅杆上方挂着的火把。 “砰!” 就在这个关头,一声近距离的枪响炸在近旁,常京桐本能地侧身躲闪,但即使如此,胳膊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 “别开枪!”哈菲斯大喊,“这里全是火药!” “砰!” 在哈菲斯高声的叫喊间,又有几发子弹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发去,他大张着嘴巴,戏剧性的高昂话语被突兀地掐灭在了一个带着鱼腥味的怀抱里。 “你……” 哈菲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常京桐,对方根根明晰的眼睫倒映在他的眼里,接着就是一簇刺眼的火焰在她的身后燃起。 “砰!” 挨凑在一起的火药桶被无意打中后腾地跃起片片夺目的火光,甲板上的人慌乱起来,高声的喊叫此起彼伏。 “保护教皇大人!” 第248章 海声(三十) 常京桐难得成为了世界核心后备役之一,而这还只是罗茜一半的力量,常京桐不敢想象如果罗茜成为这个世界的核心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但不得不承认,她如今的处境,大部分都是给予她力量的世界运行规则在搞鬼。 或许罗茜身上这股力量的骤然增长,和她后来糟糕的境遇也有关系。 常京桐从得到这如同恼人苍蝇一样的代表某种力量的光点之后,这个世界在她眼里的模样也悄然地发生了改变。 常京桐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走动着,带着困倦的常非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在确定那近似世界裂缝的带光边的奇怪细线的确是会根据她所在的位置停顿片刻后跟着调整位置后,便安心地找个地方坐下了。 看来即使是她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个世界的npc,她绑定者的身份也是不会发生改变的,只是,不清楚她感知到的那只眼睛会不会将她的消息传递给常非人时常提起的那个‘它’。 如果它知道了她偏离方向的位置,会不会对她不利呢? 因为这个担忧,常京桐给自己原先的计划打了个折扣,无论常非人能不能按照她的计划成为世界的核心或核心后备役,被它察觉甚至直接导致世界的崩溃,只要能够利用两个常非人互相试探,得到足够的消息,她就必须要离开。 没想到,其中一个常非人提前离开了,而另一个常非人,哈菲斯,却给了她不少新的消息。 这样就足够了。 常京桐想着,在爆炸的那一刻,扑向了倚靠在桅杆边上的哈菲斯。 在常京桐的视野中,哈菲斯的脸侧有一条泛着淡淡光源的长椭圆形的裂缝,在她的手触及那处裂缝时,刺耳的爆破声炸在了她的耳边,她的眼前闪现一阵耀眼的亮光,随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哈菲斯努力睁开了眼睛,在反胃和眩晕之中看清楚了头顶米白色的天花板。 他皱起眉头。 为了不被规则发现,更不被管着他们的家伙带回去,他主动将自己身上的力量剥离,作为砝码加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之中,虽然这让他每时每刻都能对这世界核心力量的流向有所把握,可相对的,他成为了一个受束缚的普通人,被他自己困在了这个名叫哈菲斯的贵族身份里,但恐怕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在接收了常京桐给予的力量之后,因为力量的满溢而直接成为世界核心,不得不灰溜溜地逃走,或者被它抓住。 “大人,大人?”朦朦胧胧的喊叫声越来越清晰,那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快将杰弗里斯医生叫来!” 哈菲斯挪动了一下四肢,离爆破源头那么近,他却因祸得福,反倒因为那股被标记过的力量而幸免于难,而且,最重要的是…… 哈菲斯脸色惨白,干燥起皮的浅淡嘴唇紧紧的抿着,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才在喉头涌起的血腥气中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她在哪里?” 哈菲斯的视野随着他的清醒而清晰起来,他的床边,正站着他的管家莱文。 莱文的眉眼在夹鼻眼镜后皱了起来,他凑到了哈菲斯的嘴边,细听他的吩咐,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大人,恐怕我并不清楚这个‘她’是指谁,但我可以告诉您,那艘海盗船已经被烧毁了,幸运的是,阿斯比大人只是受了轻微的烧伤。” 这时候,医生带着护士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哈菲斯只能暂时压住自己心中的焦急和迫切,在一片混乱之中命令莱文:“让桑切斯上校过来。” 莱文欲言又止,但看他面色严肃,心情沉重的模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哈菲斯直到足足等了几个小时,才将拄着拐杖的桑切斯盼来。 桑切斯正是在船上和常京桐对峙和谈判过的家伙,更是第一个见到哈菲斯公爵被异教徒残忍侮辱的画面,因此,在他听到哈菲斯问起那个海盗女人时,他得意地一笑。 “大人,您无须担心。那个女人早就在那场爆炸之中被炸成了粉末!我们带着您紧急撤离后,那艘船足足烧了一个晚上,似乎船上所有的煤油和火药都燃起来了,船员们争着像饺子一样往下掉,被我们统统抓了起来。那十五名俘虏也接受了拷问,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异教,他们都在昨天被处决了。连我屋子里的护士都去观看了绞刑……” 桑切斯的话突兀地停止了,他看着哈菲斯面容僵硬,那对镶嵌在惨白的面孔上的蓝色眼眸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灰色,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身体似乎在细微地发颤,他被吓了一跳,斟酌地补充了一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哈菲斯大人。” 见哈菲斯还是没有反应,似乎灵魂都跟着这些消息飘走了,桑切斯急切地说道。 “哈菲斯大人!请您不要害怕。如果有需要的话,今晚我可以留下来给您守夜……” 哈菲斯还是没有反应,桑切斯最后不得不请来了医生,并接受了莱文含枪带棒的训斥。 “桑切斯上校,请您明白,即使哈菲斯大人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但他仍然是这场战役的大英雄!他严重受惊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请您在开口前……” 喋喋不休的话语直到桑切斯那晚在哈菲斯的病房里守夜时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当晚,桑切斯早早就在哈菲斯隔壁的床上睡着了,哈菲斯已经被注射了足量的镇定剂,按理说,应该是不可能会在当晚醒来的,可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之中,桑切斯还是听到了动静,一些可怕的动静。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似笑非笑且断断续续的呢喃声让半睡半醒的桑切斯打了个寒战,彻底地清醒过来。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却没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切斯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来,探出身子去看隔壁床的哈菲斯,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差点没张嘴叫出来。 今晚睡前,护士并没有将窗帘拉好,在那倾泻进来的月光下,哈菲斯直挺挺地侧身站到了窗边。 他那对蓝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竟然泛着诡异的琥珀色,那颜色像极了融化的蜡块,慢慢占据了他整个眼眶,他露出睡衣的部分肌肤爬满了像瓷器破碎般的黑色裂纹,整个人像个行尸走肉般钉在了那里。 第249章 神笔娘娘(一) 桑切斯的动静惊动了这个站在窗边接近分崩离析的瓷人,他盯着哈菲斯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来的。 “我看到了,”哈菲斯的声音似笑似哭,“哈,我在预言里看到了那根柱子,可却没想到那就是她,不,或许那还是我,星光模糊了我的判断……” 桑切斯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浑身寒毛直竖,几乎是压抑着逃生的本能才能僵坐在床上。 “明明是她召唤了我,为什么……” 含混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桑切斯跟着他低头的视线看清了他所站的地板。 在那里,奇怪的花纹正以规律的走向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圆形,而哈菲斯正好就站在了那个圆形中间。 桑切斯的心跳加快,大脑充血,强烈的直觉让他几乎要抵抗这股求生的本能站起来了,却见这时哈菲斯所站的位置凭空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缝隙,那些缝隙悬浮在空中,像一只只眼睛般睁开了漆黑的瞳孔,一团团黑雾从裂缝之中蔓延出来,将失魂落魄的哈菲斯吞噬在内。 鼓动的黑雾翻滚涌动,不过片刻的功夫,那窗前就再没有人存在的迹象了。 桑切斯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他直直奔到了走廊,赤着脚顺着那条幽暗的走廊跑到了尽头,对着值班的护士大声喊道:“快去叫阿斯比大人!快去!” 桑切斯的声音嘶哑,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般气喘吁吁,他的脚在站定时才感觉到那阵钻心的疼痛,这让他当即站立不稳地跌倒在地。 两名护士当即站起身来,一个摁响了医院的警铃,一个跑到他身边来要扶起他。 “桑切斯大人!这是怎么了?您怎么能这样跑出来?” 护士的声音和手上传来的体温将惊魂不定的桑切斯拉回了人间,他急促地喘息着,半天才开了口:“哈菲斯,哈菲斯大人出事了……” 护士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有不少困惑:“哈菲斯?谁?” 正在这时,被警铃叫醒的医生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蹲在了他的身边:“这是怎么了?” 桑切斯认出他是哈菲斯的主治医生,当即抓住了他的胳膊,睁大的眼睛里还有未消散的恐惧和不安,他紧紧地盯着医生的面孔,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哈菲斯!哈菲斯公爵出事了!” 医生吃痛地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和护士对了个眼色,在护士拿起注射器时,轻声哄道:“好的,好的。别担心,我们会帮助你的……” 医生的声音渐渐远去,桑切斯慢慢陷入了一种强烈的困倦之中,他紧盯着医生的瞳孔开始涣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嘶,他力气可真大啊。” 医生让出位置,让护士帮忙把人搬回房间里去。在他的胳膊上,一个显眼的手印正慢慢涨红起来。 值班的护士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桑切斯大人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在找一个叫做哈菲斯的人……” 医生皱眉想了一会儿:“看来,我们不得不如实报告他的情况。如果他的精神情况还是这么不明朗的话,恐怕……” 医生的声音在恢复安静的大厅里回荡开,压低的话尾慢慢消散,听不真切了。 。 常京桐从黑暗之中醒过来,只感觉自己浑身像是被车碾过似的,腰酸背痛得厉害,口袋里蟋蟀的叫声歇斯底里,已经有些嘶哑了。 常京桐摸索着将手伸进口袋里,触碰到了那温润如玉的物件,蟋蟀的声音随之停了下来。 这次常京桐获得了罗茜的力量,最开心的莫过于这只小蟋蟀了,它似乎借由这次机会吸收了不少力量,编织的身体沁出淡绿色的粘液,粘液转瞬便凝结起来,顺着它原本的纹理成为了它的新皮肤,触手温润,在光源下泛着玉质的淡绿色光芒,看起来价格不菲。 这会儿常京桐轻轻捏了捏它的触须,目光茫然地在这片黑暗之中逡巡着。 没过多久,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远处的黑暗像是被平白撕裂开来,露出一条细长的光源。 这和她能见到窗户的空间不同,这种感觉更像是她在完整世界里周转时的感觉。 常京桐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触,她强压着自己恐惧和兴奋混杂的情绪,看着那条裂缝以极快的速度朝她扑了过来。 刺目的光线让常京桐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世界又恢复了黑暗。 她在黑暗之中站定不动,在双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渐渐能看到这附近家具的模糊形状。 常京桐缓了缓心情,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亲爱的绑定者, ……杀死神笔娘娘。 失落世界 倒计时:…… 熟悉的文字蛮横地钻入了她的脑海里,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段文字像是信号不稳的通话记录,省略号的部分是由一段扭曲的线条慢慢取代的,没头没尾且突兀地占据她的大脑。 “……” 常京桐闻到了呛鼻的灰尘气味,将意识短暂地停留在落款‘失落世界’片刻后,才重新打量起这间屋子。 熟悉了昏暗环境的眼睛找到了墙边的开关,常京桐小心摸索着走近,将墙上紧贴在一起的三个开关齐齐摁下。 “滋滋滋……” 在短暂的电流和灯泡冒出的火花之后,房间顶上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常京桐看清了屋内杂乱无章的模样,更在第一时间看清楚了白墙上用红色字迹涂画的字样。 “安静!” “黑暗!” 诸如此类的放大字体陌生又潦草,常京桐却能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理解了内里的含义。 这或许又是升级后得到的能力之一。 常京桐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屋内家具蒙上的厚厚一层灰,看到了地上她蜿蜒走过来的鞋印,还看到被木板钉死的窗户。 “砰!”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捋清楚现在的情况,便听到开关旁边的大门忽然震颤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极大,让整个门周遭的白墙和门框都在扑簌簌地落灰。 常京桐呛咳了一声,忍不住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让开了一步。 “砰!砰!砰!” “咯——” 可这一声呛咳却像是打开了某个不知名的开关。 门外的撞击一下接着一下,随之还响起了像指甲刮擦木门的刺耳抓挠声和野兽喘息时的沉重呼吸声。 第250章 神笔娘娘(二) 常京桐谨慎地又让了几步,转而在这屋子里摸了一把椅子抓在手中,蟋蟀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口袋里。 那老旧的大门在多次撞击抓挠之后,终于破出了一个大口,只剩下数条横排的固定木板还钉在上头,但这已经足够常京桐看清楚这外头的东西了。 浓重的腐臭味,爬着蛆虫的皮肉,脱落后勉强挂在脸上的皮肤,空洞浑浊的眼珠子,衣衫褴褛沾满尘土的穿着,还有挥动四肢时难听的骨头拧扭声,粗重的喘息露出糜烂而空洞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在彰显着外头这三个脑袋不一样的身份。 这是,丧尸? 常京桐惊愕地观察了片刻,在坚持的横排木板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并脱落了部分后,常京桐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离开了这三个丧尸目所能及的位置,小心地避开他们钻入房间里的手臂,将灯光摁灭了。 丧尸们的动作突兀地停了下来,但在几声粗喘过后,动作并没有减缓地往前探,将又一根木板撞了下来。 常京桐大概理解了墙上那些血字的含义,将腐朽的椅子腿掰下来一根,照着那几只探进来的胳膊猛力一挥。 “咔!”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接连响起。 这三个丧尸估计有些年份了,骨头早就烂空了,轻易就能被打断。 在失去胳膊之后,这三个丧尸依然没有放弃往里头钻,甚至有个丧尸嗅着里头的味道将那没了皮肉的脑袋挤了进来,被常京桐一棍子捅了进去。 “咦——” 这感觉可不好受。 常京桐浑身鸡皮疙瘩浮起,强忍着恶心将这颗停止挣扎的脑袋推了出来。 看来这些丧尸拥有的许多属性都能和她了解的内容相匹配。 常京桐如法炮制,将剩下的两颗脑袋都捅穿往外推。 她等了片刻,见外头没了响动,这才再次将屋子里的灯打开,墙上干结暗淡的褐红色字体还在那里冲着她招手,但字里行间却没有任何和‘神笔娘娘’有关的字眼。 常京桐刚刚收到委托时澎湃的思绪反倒因为丧尸的突然到来而稍稍得到了平息,她的心情复杂,分不清楚她现在到底算是被规则抓住了,还是没有。 按照常非人曾经的说法,她已经失败过了一次,失去了继续接受委托的资格,必须躲过规则的搜捕,可事实是,她现在收到了新的委托,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上一个世界里她成为了世界核心后备役的原因? 常京桐无意识地在门边踱步起来。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常非人欺骗了她。 常京桐的脚步停了下来,眉头紧锁。 纷杂的思绪一时谁也没能说服谁,常京桐强迫自己再看了一遍因为接受不良而失去了许多信息的委托。 那落款的‘失落世界’或许代表了她仍然没有回到完成体的世界之中,委托的类型也和之前要求解开谜题不同,可这样一来,她还能在完成委托后回到现实的世界吗? 她实在是离开自己的世界太久了。 常京桐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从思绪之中脱离时,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这次,她有目的地搜寻了一番屋子,却没能找到任何和‘神笔娘娘’有关的东西。 这是一间三房一厅的屋子,常京桐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具腐朽成骨头的尸体,又在房间的床上看到了一只手脚被束缚在床上的丧尸。 和外头的丧尸相比,这一只丧尸甚至连发出声音或移动指尖都没有办法做到,它的一只灰蒙蒙的眼睛缓慢地眨动着,另一只眼睛没了眼皮,下颚早就朽空脱离,像个年久失修的腐烂玩偶,难得的是,并没有太多蛆虫出现在它身上。 常京桐没有多做犹豫,直接用棍子捅穿了它的脑袋。 灰蒙蒙的眼睛停止了眨动,半阖着看向房门的位置。 常京桐一无所获地离开了第三个房间,站在屋子中间,不禁怀疑自己的推测。按理来说,她出现在新世界的地点一般和委托有关,可如果这个屋子和委托里提及的‘神笔娘娘’无关,规则为什么要让她在这里出现? 常京桐没有迟疑太久,便强迫自己重新动了起来。这次,她在确定屋内的水源被切断后,将一把尖头菜刀和一根红木桌的桌腿用晾衣架里头的铁丝捆在了一起,好在她现在的力气足够大,绑得紧,但为了以防万一,常京桐几乎将铁丝都用完了。 武器准备好后,常京桐又在厨房尸体边找到了一部手机,可开机失败了,花了半天功夫找到充电器也没能将它救回来。 她透过大门那个空洞,看了一眼外头略显昏暗的走廊,没有多做尝试,最后看了一眼那墙上刺眼的字体,便将木门的横杠拆了。 “砰!” 发出来的剧烈响动让常京桐动作有所停顿,又连忙加快了速度。 出门时,常京桐谨慎地借着门框的斜角看了看外头灰暗的走廊,确定暂时没有危险后,这才带着一身的尘土,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屋子。 这栋楼房不确定有多少丧尸,刚刚拆门的声音很可能将它们引过来,虽然她现在的身手有了长进,但还是没有必要在搏斗上浪费太多的时间精力。 常京桐目标明确地走进了逃生通道,楼道的灯光早就损坏,幸运的是,从楼道的窗口里,常京桐看到外头泄露进来的刺目阳光。 现在是白天。 这个事实让她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 常京桐放轻脚步,握着加长的菜刀,缓步掠过墙上那代表着十七楼的楼牌号,往上方走去。 这栋楼最高是十八层,通往天台的门敞开着,常京桐谨慎地走了出去。 天台没人,刺目的阳光炙烤着地面,她极目望去,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常京桐的目光大致扫过远处的景色,没有多做停留,她转而往下走,放轻的脚步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可在走到四楼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楼道中间的楼梯井散发着一股越发难闻的浓郁气味,低头一看,能看到一楼离开逃生通道的平台上,一个个脱毛腐烂的脑袋正茫然而缓慢地在挨挨挤挤中挪动着,不停地用手去扑那窗口照下来的光线,嘴里不时有浑浊的嘶吼声响起,目所能及的地方,少说也有二十几只丧尸。 常京桐屏住呼吸,慢慢抬步又往上走了两层。 她搓了搓胳膊上因为那密集的场面而不受控制竖起的寒毛,将目光落在那高悬的窗户上。 第251章 神笔娘娘(三) 对于攀爬外墙,常京桐还算是有经验。 她将散发着鱼腥味的裤子脱了,露出下头属于自己的休闲裤。 “哎。” 常京桐这次在海上漂流,已经几天没能洗一个热水澡了。 这次的世界又是这幅光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泡个热水澡。 常京桐用裤子将棍子绑在了腰上,离开了六楼的楼梯间,楼梯外并没有丧尸,可以想见混乱发生的时候,应该是大部分人都通过逃生通道跑了下去,却在最后离开一楼大门时出现了不可控的状况。 走廊的两端,窗户正紧闭着,常京桐迈步走近,目光谨慎地在两侧打开的房门上逡巡着。 她看到了不少凌乱的内部环境,出事那会儿肯定很轰动。 常京桐边走边想,后来终究抵抗不住开启的房门诱惑,迈步进了几间屋子仔细搜寻起和‘神笔娘娘’可能有关的线索,但除了沾上一身的尘土,杀死了几个腐朽的丧尸之外,一无所获。 常京桐委顿地拖着一条绣纹华丽的窗帘离开了房间,终于将走廊尽头的窗户打开,看了看下方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面和一旁绿化带里被晒死的植株。 她确定安全后便深吸一口气,将窗帘的一角绑在了窗户底部的栏杆上,忍着向下望时漫到头顶上的眩晕感,翻过了窗户。 除了略感不适,这种高度的攀爬倒是对常京桐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她下了楼,略显茫然地在空地处看了一圈,这才迈步朝小区出口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甚至连丧尸的踪迹都罕见了。 烈日炙烤着地面,隐约能看到水泥地上空因为热度而变得有些扭曲的空气,道路两旁的绿植基本都死光了,甚至有马路因为干燥而开裂了。 她沿着马路在这座荒废的城市里走动着。 两侧破裂的橱窗玻璃倒映着常京桐的身影,微风吹起尘土,轻轻地落在她的衣袖上。 常京桐无数次查看那些路边废弃的汽车,却没能找到一辆合心意的代步工具,她一时竟然有些茫然,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区域里逡巡着。 这里以前应该是个大型商超,她此刻正站在商超前停车的空位上。 常京桐的目光顺着这栋挂着商超招牌的建筑一路往上看去,发现这座商超背后还靠着一栋居民楼,少说也有三十层左右。 她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那楼上泛着刺目日光的顶部,没有犹豫多久,就开始绕路往后头的居民楼走去。 虽然常京桐至今没有找到和‘神笔娘娘’有关的线索,但这个偏古风的敬称,落在这个现代化的荒废城市里,配上这无望的末世气息,很可能和信仰有关。 常京桐明确了目标,她现在最需要找到的是人,其次是找到庙宇一类的建筑,从最高处往下俯瞰,应该会提高她这种漫无目的的步行寻找速度。 常京桐这次算是驾轻就熟了,除了几个和丧尸相遇的不愉快插曲,她凭借着自己如今惊人的精力一口气爬上了三十五层。 常京桐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抓住了天台上悬挂的锁头,她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只见那尾指粗细的锁扣就在压力下慢慢挤压变形,直到某个瞬间彻底断裂,无力地向下坠落,被一只手接住了。 在这道锁之后,门上自带的锁头也是锁上的。 常京桐犹豫地看了一眼楼梯井,这才抬起脚来,用力一踹。 “砰!” 生锈老旧的大门朝外撞在了墙上,常京桐踹完后立刻缩在了一旁,但等了片刻还没能听到任何响动。 她这才迟疑地站了出来,天台上除了几个挨凑在一起的储水桶之外,并没有其他杂物。 这栋楼可能入住率并不高,她看到了不少毛坯房,或许楼下的商超都是刚开业没多久的。 常京桐思绪有些发散,她找了个位置坐下,避免从高处俯瞰时因为手脚无力造成不必要的伤害,随着她盘起腿来,口袋里的细长小腿扑腾起来。 她诧异地环视四周,见确实没有异样,这才将那只扑腾的蟋蟀抓了出来。 蟋蟀的触须轻轻碰了碰常京桐的手心,又老实了。 “?” 常京桐疑惑过后又有些好笑。 “如果你会说话就好了。” 或许它还能说出些常京桐不清楚的事情。 “啾啾——” 蟋蟀给面子地叫了两声,又一跃跃到了地面上,泛着绿色玉质光芒的身子有模有样地端坐在了那里。 常京桐确定它没有逃逸的心思后,便不再管它。 从几次帮忙脱险之后,常京桐就隐约感觉到这只蟋蟀或许是‘活着’的,这种微妙的状态在这次变化之后更加明显了。 她的目光落在楼宇之间,耐心地蹲伏着。 。 常京桐在这里待到了晚上,她后来被晒得受不了,还中途下楼找了毯子拉在了储水箱之间,她就缩在这下头的阴影里坐在一张一动就咯吱作响的板凳上。 虽然她还是可以继续观察下方可能出现的移动目标,但炙烤的温度却并没有因为阴影和纸板扇出来的热风而有所减缓,直到夜幕降临,这种高温的痛苦才有所改善,整个城市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亮起,更没有人声鼎沸的景象。 根据常京桐的认知,丧尸在夜晚是会有增益buff的,一般来说,即使有幸存者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出行,但相对地,如果有的话,那对方凭借光线移动时,应该会非常显眼。 常京桐只能寄希望于这群幸存者并没有红外夜视设备,不然她今晚可能还是会毫无收获。当然,这城市也可能早就被抛弃了,但她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然规则将她投放到这个城市,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如果今晚没有收获的话,常京桐扶着下巴双眼放空地望着远处,那就离开这里,去远处郊外矗立的庙宇看看好了。 正当常京桐冒出这个念头时,她的眼尾隐约晃过了一道暖黄色的微光,常京桐立刻清醒过来,抓着天台边缘看出去,那道微弱的光线又一次晃动过去,消失在了一栋楼房之后,目测和常京桐所处的位置相隔了两条街道。 第252章 神笔娘娘(四) 常京桐没有急匆匆地往下跑,即使她奔跑的速度极大的提高,也不能在短短的一两分钟内跃下三十多层,不一定能赶上这一束光,更不用说这一路可能撞到探出的利爪了,即使这群因为长时间没进食而濒临散架的丧尸并没有太大的战斗力,但常京桐还是没有触碰它们的念头。 要是在这里变成丧尸,那就真是无路可走了。 那束光线移动速度并不快,看得出光线所有者的谨慎。 常京桐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光源处,猜测至少有三个人以上,他们进了那栋楼房,没过多久就又从里头出来了,就这么一栋接着一栋进出,很快就走到了常京桐看不见的地方。 她掠过那一排楼房,停格在了见到他们的起点处。 直到这时候,她才抄起停在她手边看热闹的蟋蟀,迈步小心地在黑暗之中往楼下走去。 。 常京桐的眼睛在晨光的照耀下似乎在泛着微光,没有彻夜未睡该有的疲态。 她现在正位于离商超中心相距两个街道的路边面包店里头,外头的街道静悄悄的,那一伙人竟然没有往回走。 常京桐心情沉重,直到早晨刺目的光线照进了店里,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她的手边,那只美玉般的蟋蟀随着阳光的照耀而轻轻晃动自己的触须,似乎并没有感应到主人阴沉的心情。 “啾——” 在常京桐像个精致的橱窗娃娃似的僵坐在那里时,蟋蟀忽然发出了清脆的鸣叫声,朝着大门跃了过去。 常京桐心中一惊,下意识去抓的手在看到它停在大门外的马路时慢慢垂落在身侧,她的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令人激动的直觉,这让她面色紧绷,双眼紧紧地盯着前头再次跃起的蟋蟀。 一人一蟀跑过了两条街道,在一处空无一物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 常京桐等了半天,见它没有再次起跳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道。 “啾——” 接收到她的问题,蟋蟀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往回一跃,跳到了常京桐的肩上。 常京桐看了它一眼,莫名地感觉到了它的自得其乐,又看了看这处夹在两栋握手楼之间的巷子口,谨慎地迈步走进去。 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地面和墙面都很平整,用力踩踏摁动也没有松动的地方。 如果真的要说出点不一样的地方,可能是这条巷子,太干净了。 常京桐看了一会儿这只有尘土却没有枯叶碎石的巷子,谨慎起见,她助跑了一段距离,翻身爬上了巷子底的墙面,确定并没有多余的线索,这才回到了这处小巷子,在巷子对面找了个角落蹲着。 。 “我告诉你!你下次要还是这么丢三落四的,我肯定跟魏老头说的!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出门!” 青年变声期的嘶哑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气闷。 在平静的午后,那处空荡荡的巷子突兀地扭曲起来,一道门毫无预兆地镶嵌在了墙上,随着门被推开,里头的声响也更明晰了。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嘛。”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跟在他身后响起,听起来年岁都不大。 两人估摸十几岁的男生结伴走出了巷子,一个剃着光头,穿着紧身的上衣配一条花布长裙,手臂和小腿都用皮革包裹起来,脚上黑色的帆布鞋洗得脱了色,左边的鞋子还破了个洞,露出一只脚拇指。 另一个头上都是直挺挺的两三厘米发茬,看上去像颗刺猬脑袋,身上穿着带流苏的长袖衬衣和一条破洞裤,脚上穿着运动鞋,看得出穿鞋的人很珍惜,虽然因为旧了而脱色,但却没有污渍。 刺猬头抱怨的声音在光头男不走心的道歉之中消了音,只冷哼了一声,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去。 对面巷子的垃圾桶边,常京桐迎着光眯着眼睛看着那处巷子墙上突兀出现的大门。在两人迈步出来之后,那扇大门就像是兑了水的未干水彩画,上头的颜料晕染开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常京桐待着没有动,等两人的脚步声远了些才谨慎地凑到巷子边缘,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去。 两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地又说了什么,一反先前憋闷的氛围,这会儿刺猬头正恼怒地举起手来,追打着跑到前头去的光头脑袋。 两个小青年就这样你追我赶地穿过了几条巷子,常京桐在他们进到某栋居民楼后,就停下了脚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待着。 等他们两人下来时,常京桐一眼就看清了他们手上多了什么,光头空荡荡的手里此刻多了个像金箍棒玩具一样的不锈钢棍子,上头还用颜料涂抹了棍子的两头,中间则用皮革包裹了起来,正好能让他握在手上转动。 “真受不了你,竟然因为一点动静就吓得把自己的武器丢掉,就你这样,以后还是别跟着我们出来了!” 刺猬头看到光头得意开心的模样,就忍不住撇撇嘴讥讽道。 光头翻了个白眼,对他那张嘴早就麻木了,并没有对他那不饶人的话有所反应,转而问道。 “你说,我们这次能在这里留多久呢?” 刺猬头摇了摇头,满是无所谓的样子,和光头一起走过一个巷子口。 “要我看,昨晚就没有太多收获,不过布料倒是不少,就算要换地方也得一两个星期吧。不管怎样,神笔娘娘都会给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的。怎么换都无所谓了。” 他们边说边走,又绕过了一个巷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并没有走来时的路,反而兜了几个圈子。 在他们走过的巷子里,常京桐紧抿着嘴唇,眼睛在日光的映照下似乎在闪着光,她脚步匆匆地跟在他们后头,见他们虽然兜圈子,却没有偏离方向,她的心中大定,在角落里想了想,转而离开了他们的身后,切了近路提前去了他们出现的巷子口。 常京桐在那两个混搭青年到来之前,仔细摸索了一遍墙面,却终究一无所获,她耐心地坐在了墙根处,等待那两人的出现。 第253章 神笔娘娘(五) 刺猬头的脚步在转弯进入巷子的时候突兀地停了下来,在他身后,光头没设防地在他的后背上撞了一下,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起来。 “怎么了?傻了你?” 随后,他也察觉到巷子里的异样。 “你……” 只见墙根处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穿着灰扑扑的t恤和休闲裤,蹬着一双同样满是灰尘污渍的球鞋,虽然东西不旧,整个人却像是在泥土里滚过似的。 可那张脸却被衬得越发的白嫩起来,和他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但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却突兀地打了个激灵,比昨晚听到响动后喘着粗气跟在他们后头的丧尸还要令他毛骨悚然。 这种恐惧来得既突然又毫无道理。 “你们好。”常京桐在这两人到来后站起身来,镇定地打了声招呼,“方便带我进去吗?” 常京桐理直气壮却不失温和地问道。 一方面,她相信自己有别于丧尸的身份还是能勉强降低他们戒心的。另一方面,他们这种不符合常理的进出方式留给她一个外行人自己研究,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精力,最后还可能一无所获。 在倒计时不明确的情况下,常京桐还是想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时间浪费,而且,这群人明显对‘神笔娘娘’知之甚多,她可不想因为私自跟踪和拷问等手段和他们交恶。 当然,这种手段还是可以当做后备方案准备的。 刺猬头绷着一张脸,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常京桐微微一笑:“我的名字叫常京桐。” 这一笑之后,那光头忽然大大地松了口气,似乎直到此刻才将刚刚那突兀的恐惧卸下,他贴得刺猬头更近了。 刺猬头的粗粝嗓音压得低低的:“你要做什么?是谁让你来的?” 常京桐摇了摇头,试着糊弄道:“我听说了‘神笔娘娘’的厉害,想跟着她做事。” 这一句话似乎奇异地化解了这两个小年轻的紧张,常京桐见到刺猬头轻蔑地扯出一个笑容,像模像样地扬起了下巴,小声嘟囔了句:“又是这种人。” 之后,他的声调扬了起来:“这事可不归我管。” 常京桐看到他身后的光头扯了扯他的衣角,他的话又突兀地转了个弯:“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和魏老说一声。要是他同意你加入我们,他自然会给你开门的。” 常京桐目光淡然地看着他们,直盯得他们两站在日头下都无端地冒出了冷汗,这才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应该的。” 她站到了一旁,让出了墙面的位置。 两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小步挪着走到了常京桐的身边,目光始终落在了她空荡荡的手上和后腰处用外套别着的一根菜刀棍。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刺猬头拉了光头一把,见他还是紧紧贴在自己后背,不由得心烦意乱,手上的力道大了些,硬是将人拽到了常京桐和他的中间,这才在光头欲哭无泪的表情下摸上了墙壁。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扇常京桐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显现出来的大门又慢慢浮现了出来,墙面像是成了一滩泥水,在波澜停止后,刺猬头连忙一把握住了门把手,打开门溜了进去。 “等等我啊!” 光头惊叫了一声,硬是挤进了那条门缝,门随后应声关闭,再次像融化了似的消失在墙面之上了。 看来这还是指纹解锁呢? 常京桐坐回了地上,若有所思。 在刚刚的某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困住他们两人来达到目的,但最终还是将这种想法掐灭了。 一个有丧尸的末世,一个有信仰意味的名号,一个和哆啦a梦任意门近似的出入口,一个拥有着不凡力量的角色,能引得规则派人追杀,常京桐觉得冒险行动并在未曾接触之前就触及对方的雷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既然还是等,那就等吧。 常京桐耐心地坐在那里,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对这两名涉世未深的小年轻造成了怎样的恐吓作用。 “一个漂亮的女人?看起来很可怕?你们俩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魏老面上蓄着白须,一头长发打了个簪在后头,配上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面上印刻着岁月的皱纹,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但他一开口,那口浓重且古怪的口音就打破了这种滤镜。 “我看啊,是你们白日发梦,脑子瓦特了!”魏老坐在小板凳上嘬了一口泡着两颗枸杞的清水,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哎,其实我知道你们两中午跑出去了,我没想拿你们怎么样,不用在我面前耍猴,快去睡吧。今晚还有活要干呢。” 光头瘪了瘪嘴,下意识去看刺猬头的反应。 刺猬头似乎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但那女人看着他的眼神再次闪现在他眼前。 如果他们不打算换一个门,那他们迟早会再次遇到那女人,比起没有防备地撞上她,不如有准备地应对。 刺猬头深呼吸了两次,强压住刚刚的慌张,想了想才有条有理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再三强调这人面容和气质的不同。 “所以,她想加入我们?” 魏老将杯子轻轻地放在石桌上,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确认似的问道。 “你确定她看起来很可怕?精神状态呢?” 又是一番细细的盘问,魏老才挥挥手将他们赶走了。 “先去歇着吧,我自有安排。” 等两个小青年走后,魏老又思索了片刻,他走到了一旁方方正正的木屋里,将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拿下来擦了擦,又按照记忆中的方法,沾了水在上头画起了画,过了片刻,那水渍干了,但另一副景象却浮现了出来。 往常空荡荡的巷子里,这会儿却多了一个人,一个闭目养神的女人。 她的衣着和华丽不沾边,看上去显得灰扑扑的,但盘坐在地上时却带着一股气定神闲的感觉,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很年轻,但和神笔娘娘提起过的气质好像有些出入。 魏老正这么想着,镜子里的那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像是一把穿透了镜子的利剑,吓得他双手一抖,差点将镜子给打碎了。 第254章 神笔娘娘(六) “是了,是了……” 魏老抬手抹了抹那面镜子,镜子里的景象便消失不见了,他拿着镜子往墙上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魏老抹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在木屋里走了几圈,这才确定了自己要说的话,拿起了桌面上倒盖着的纸杯。 那纸杯的底部被细线穿过,那看上去不过一两厘米的细线紧绷着,凭空立在了杯底。 魏老深吸一口气,将嘴巴凑近那个纸杯,将心里打好的草稿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 巷子里,常京桐感觉到的那阵突兀的窥视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明所以地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巷子,终究没有起身离开。 她直等到了夜幕降临,这才等到了那扇门重新浮现出来。 这一次,出现在门里的人却不是那两个穿着奇特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头。 老头的目光盯着她,半天没有开口,常京桐坦然地坐在月光里,接受他的扫视。 过了好一会儿,这老头才终于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怎么知道我们神笔娘娘的?” 老头一叠声地问道,常京桐耐心地等他问完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叫常京桐,从惠泽小区过来的,来这里找个庇护。至于神笔娘娘,”常京桐停了停,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缓缓说道,“还有人不知道她吗?” 反正这老头也没有办法验证她话的真假,用惠泽小区也是为了避免对方有什么测谎的工具,至少她的确是住过惠泽小区,也的确是从惠泽小区离开,恐怕正常人并不会想到会有一个人在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世界里跳跃,最终落到了这里。 老头又是半天没有出声,最终一侧身,竟然真的要让她进去。 常京桐心中不免讶异,却强忍着没露出来,对进门后可能接受的刁难更加戒备起来。 她慢慢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门边,从门缝往里看,里头是一片诡异的黑雾,除了握住门把手的老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可当她迈步走进的时候,眼前却是忽然一亮,周遭的事物和声响统统都闪现了出来。 “……就是她?” “……真奇怪。”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不远处响起。 常京桐发现进门后的自己站在了一处村口,居于一个小山坡高处,回头一看,那扇门不见了踪影,而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远处的青山流水透着一股孩子般稚嫩的手笔,晕染的颜料抵达山的一角就突兀地停住了,让那一角透出毛笔的毛糙轮廓来。 那张画布像个铺天盖地的网,常京桐的瞳仁微微放大,顺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往上看,天空中的太阳也是简笔画,圆盘的周围还用短线代表着光芒的漫射,但诡异的是,那圆盘真的带有刺眼的光芒。 常京桐闭了闭眼,听到了周遭的声音放大了许多,但因为十几个人同时讲话,竟然听不真切。 “……外乡人。” “行了行了!”站在她身边的老头喊了一声,围着他们两人的村民这才停下了议论声,“最近村里进度比较赶,这青壮力太少,才不得不吸纳外头的人进来。” 这话一落下,那凑在一处的村民就有几个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老头眼明手快,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听他说完。 “这件事呢,是有风险。我会带她去给楚医生看看,体检过后呢,隔离几天。要是有人不放心,也可以对她多加关注,只要不起冲突不闹事,欢迎各位乡亲监督!” 这话说完,大部分人还是一脸不忿,像是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只是都畏惧于这个老头的权威,不敢多说什么。 直到老头带着常京桐走下这个小山坡,身后的议论声才冒了出来。 “要是真的病发,事情就晚了!” “到时候我们想逃都没处逃!” 身后两道突兀而高昂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想来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见的。 常京桐面色如常,那老头更是眉毛都没皱一下,带着常京桐直直穿过了村里的小道。 常京桐的目光掠过那一个个带着圆滚滚屋顶的木屋和地上换个角度就变得过分平面的草地,屋子里时不时出现的警惕面孔,垂着草藤装饰的水井,嚼着干草的单眼皮驴子,画着涂鸦的板车,随处可见的各色野花…… 神笔娘娘,难不成真的有一只神笔? 常京桐的念头一闪而过,他们在一处位于交叉路口的木屋前停下了脚步。 楚医生穿着白大褂,内里是一件花布连衣裙,蹬着一双夹脚拖鞋,看到走进门的常京桐时,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警惕,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往旁边让了一步。 “楚医生,这是个外乡人。我带她来让你做个体检。” 魏老的话一说完,楚医生脸上的警惕便消失了,她露出笑意,伸手示意常京桐坐在桌边的板凳上,随口问了句。 “你打疫苗了吗?” 常京桐心中一突,但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地点了点头。 楚医生不再多说什么。 体检的过程不算繁琐,唯一让常京桐在意的,是她抽走的一管血。 “可以了。” 楚医生站起身来,再次往旁边让了让。 “走吧。” 坐在门口的老头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常京桐最后又看了楚医生一眼,在她强撑起来的笑容中回之一笑,收回视线跟着前头的身影离开了。 “听着,”老头带着常京桐去了村子边缘的一个铁皮房,这铁皮房过分真实和粗糙的外貌让它在这个如画的小村庄里看起来格格不入,“外乡人进村,要守的规矩多。” “现在,你要是后悔了,可以离开,但是,之后你就别想再进村了。要是你坚持留下来,现在就进隔离间。” 常京桐皱眉。 进村需要隔离两天是一进来她就听到的话,倒是不难理解,可是直到带她体检完抽了血才说可以反悔离开的话,是不是有些晚了? “隔离这两天,我会派人给你送早晚两餐。在这间屋里,你要做什么随你。” 第255章 神笔娘娘(七) 尽管常京桐感觉到了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但这里是离‘神笔娘娘’最近的地方,常京桐断然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隔离期的两天倒是并不难熬,只是倒计时的存在让她难免心中焦虑。 如果倒计时还是七天,那她恐怕会浪费掉五天的时间,余下的两天就要找到神笔娘娘,还要杀了她,这任务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那信号不良似的断层内容似乎代表了某种可能性。 或许规则并没有真正掌控到她。 这种怀疑一定程度上让她有了侥幸的心理,也让她在铁皮屋的两天里好受了一些。 “嘿!今天有炖肉!我给你抢了两块!” 铁皮屋仅存的一扇窗户冒出了一个程亮的光头。 常京桐从木板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等了一会儿,那扇从外头锁住的窗户便被打开了。 在村子外头见到的那个光头小年轻正端着一个铁饭盒冲着她傻笑。 “谢谢你。” 常京桐微微一笑,接过了他的好意。 虽然这个铁皮屋内并没有找到任何疑似监控的物件,但保险起见,常京桐还是尽可能地向普通人靠拢,有饭就吃,没得吃就躺着。 虽然她也短暂地考虑了这群人对她下毒的可能性,但这一切在委托和倒计时的恐吓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不客气。” 光头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饭盒,又看了看她,迟迟没有走开。 “?” 或许是常京桐的疑惑太明显了,光头又是腼腆一笑:“你不吃吗?” 这举动太过怪异,但常京桐却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捧着饭盒走到了屋子里唯一的板凳上,抓稳饭盒把手,将盒盖掀开,随手放在了地上,又从旁边竹筒内拿出了一个木勺。 在光头热情的视线下,她搅了搅里头的土豆炖肉,淡定地尝了一口。 “很好吃。谢谢你。” 常京桐再次强调了一遍。 这一回,光头咧嘴一笑,脸上带上了两坨红晕,语气不减兴奋地说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魏老晚上会过来接你的!” 光头这次说完,总算是满意地离开了。 窗户传来挂锁的窸窣响动,常京桐沉默地移开了目光,慢慢将铁饭盒里的东西吃完了。 饭盒吃完后被放回了窗台上,收饭盒的时间不定,但这里的温度凉爽,并没有外头的高温,估摸着是初秋的天气,倒不至于有味道。 常京桐拿着保温杯喝了口水,又躺了回去。 到了外头的光线被头顶那颗变成橙红色熟鸭蛋似的‘太阳’代替时,魏老真的来了。 他的话不多,只将铁门打开,挥手示意她出门。 “你住在1区,记着,别惹事。”魏老东转西绕,带着常京桐在一间圆顶木屋前停了下来,“明天就上工,一天管两顿饭,去大食堂吃。这是记工本。月底按工分结算。” 常京桐接过魏老递过来的小卡片,上头是一张六月的月历。 屋内很宽敞,屋顶很高。 两侧是两排大通铺一样的土炕,上头放满了各色的凉席和被褥,少说能睡个十几人,中间是几条木桌拼凑在一起的公共区域。 屋内或坐或站着不少人,在常京桐走进屋内时,都齐刷刷地往她身上瞧,屋内嘈杂的说话声都突兀地静了下来。 “这位就是外乡人,明早开始上工,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谈。” 魏老头轻描淡写地说完后,便转身走了。 桌边的其中一个女人站起身来,走到了常京桐的身边,她看上去四十多岁,短发,带着眼镜,身上穿着衬衣和黑色长裤,穿着布鞋,说话时声音轻柔。 “魏老说了让你去哪儿上工没有?” 她开口问了一句,常京桐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似乎就已经足够了,她跟着点了下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叫戴椽玉,是一名教师,也是这个宿舍的管理员。” 常京桐干巴巴地回应了一句:“你好。” 之后,戴椽玉就带着常京桐认了床铺,还给她一个塑料桶和面盆,里头还有不少生活用品。 在这个过程之中,屋子里除了戴椽玉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开口,常京桐感觉得到其他人对她的打量,却始终没有回视过去。 当天晚上,常京桐倒是难得能冲凉换身衣服,等躺在床上时,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再次被天上那轮月亮给吸引住。 只见圆形屋顶正对着她的这一边开了个小窗户,那轮明月是由两条很粗略的弯曲线条构成的,可它的确是散发出了月亮那盈盈的暖光。 神笔娘娘。 常京桐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内心却很是沉重。 她将那份委托调了出来,再次看了一遍那没头没尾的简短委托,慢慢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前头有阻止含义的字样呢? 那这份委托的意思就全然改变了,她这两日反复思考这类的问题,却始终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她这一路见到的物品和村里人对她的态度,让她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可当常京桐想要深究时,却茫然不知道违和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在常京桐的呼吸趋于平稳时,躺在她隔壁的女人慢慢翻了个身,在昏暗的室内眯着眼睛盯着她。 隔天,一大早就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来找常京桐,让她跟着去上工。 “这一片,那群男的进不来。”马尾辫女孩蹦蹦跳跳地边走边说,“这一片是女人管事的。魏老就让我叫你过去了。” “你是不是惹到魏老头啦?他怎么不让你去学堂上课,反倒让你去上工呀?” “上工又脏又累,你最好别穿好的衣服过去。” 女孩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常京桐时不时应一声,就能让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常京桐斟酌着问道:“你们学堂里都学些什么?你也要去上课吗?” “当然,我们要学好多东西,所有人都要学。最近我学到神笔娘娘入世,可有趣了!” 常京桐心中一惊,正要继续问下去,却听到有人做作地咳了两声。 她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了那个留着白须的魏老头。 第256章 神笔娘娘(八) “她都问了你些什么?” 魏老头将那外乡人安插在了最辛苦的凿石工作队伍里,在那里,不少村民都在隐晦地盯着她瞧,但她那模样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甚至没有开口抱怨几句,就开始埋头干起活来。 被派去接外乡人的小姑娘林淼淼正是到了小孩子最爱说话的年纪,就算路过一条狗都要被迫听她说两句。 一个年幼单纯爱说话的小女孩,绝对能降低这外乡人的戒备,这也是魏老头将她派过去的原因之一。 “她就问了我在学堂里面学什么。” 林淼淼脆声回答道,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困惑。 “魏爷爷,她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魏老头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将她从小屋里赶了出来,让她现在就回学堂上课了。 林淼淼不满地嘟起嘴,却终究没有违抗他的命令,踢踢踏踏地走了。 当然,她没有立刻回学堂,而是去了逃课时经常去的偏僻小山坡,那里有野果子可以摘,还有好多奇怪的小昆虫。 眼见着那处小山坡快到了,她忽然见到一个铮亮的光头立在树后,伸着手拉住另一个人。 被拉的那人生气地喊了一声:“放开我!你这个被猪草塞满的死光头!” 这一道声音淼淼特别熟悉,是村里的男青年队队长宋文举,不过她总是听到跟他同龄的哥哥叫他刺头,该说不说,他的头发的确是挺像尖刺的。 光头的声音弱了很多,林淼淼竖着耳朵认真去听,小手捂着嘴巴,一对眼睛在好奇的驱使下似乎在闪闪地发着光。 “你别去找她麻烦,我就放开你。” 刺头听到这话,声音又拔高了一些:“她就是个瘟神!一个间谍!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她!我不仅要去找她,我还要让魏老头把她赶出去!” 两人拉拉扯扯了一阵,光头突然哭了起来,像是特别为难情的模样,大声喊到:“我只是想去见见她而已,送的礼物又不是你的!你不帮我出主意就算了!干嘛要这样!” 林淼淼见到眼泪,兴致就弱了下来,她有些害怕,转身匆匆跑了。 。 为了不显得特殊,常京桐有一下没一下地干着活,但最后的成果还是让周遭的村民议论得更起劲了。 “……怪人。” 从那嘈杂含糊的议论里,常京桐最常听清的就是这个评价,她面不改色地在午时跟着人群离开了这个采石场。 采石场的旁边是个棚屋,不少人带了吃食过来,凳子都被占了,常京桐也不想进棚子熏臭气,便状似散漫地四处走动起来。 她所在的采石场全都是男人,女人工作的地方似乎并不在这片区域,可能是那魏老头在故意刁难她,但也有可能是这里才是魏老头自认为最没有秘密的地方。 常京桐才刚走出一段距离,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查看,而是自顾自地往采石场外被画了红线的地方走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在常京桐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跟着加快,但在脚步声跑动起来时,却见前头的常京桐忽然转过头来。 “嗬!” 跟着常京桐的那人被吓了一跳,古铜色的脸上出现了明显惊疑不定的表情,又在常京桐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局促地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漫步走开了。 在那人后头,还有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在接收到常京桐扫视过来的目光时,匆匆地移开。 常京桐站在原地,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 如果这个村子真的只是缺少青壮年的话,应该不会选择一个看上去并不算健壮的女人进村,更不会派这么多青壮力盯着她。 根据常京桐的观察,这个村子里的人隐隐是以魏老头为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魏老头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她可能拥有的物资,更甚者,是想要得到她的命,那这一路走来,魏老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 可如果不是可以掠夺的实体,那难道是无形的东西?信息? 常京桐皱着眉头思索着。 可等到她傍晚离开采石场都还没能得到答案。 在饭堂里,常京桐翻了翻铁饭盒里零星的五块土豆,对这饭堂的舀菜阿姨深感佩服,真是一手抖菜的好功夫啊。 “外乡人,你干完活啦?” 正当这时,一个小脑袋从桌前冒了出来,她脑袋后头的马尾辫经过一天的玩耍,已经有些松散了。 常京桐对她笑了笑:“是啊。你也上完课了吗?” 林淼淼含糊地应了两声,看着常京桐吃了一口,忽然开口问了句:“你会法术吗?” 常京桐愣怔了一下:“什么?” 林淼淼嘟起嘴来,犹犹豫豫地问道:“就是,嗯,我听别人跟我说的,说你是瘟神,嗯,你就告诉我吧,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讲的。” “你如果是神的话,那你和神笔娘娘一样会法术吗?” 常京桐听清楚了她的话,心中一动,平静地指了指天空问道:“你是说,像神笔娘娘一样会画出太阳月亮?” “嗯嗯。”林淼淼激动地点了点头,“你会吗?” 常京桐摇了摇头,在林淼淼显而易见的失望之中慢慢说道:“我虽然会画画,但却没办法像神笔娘娘一样画什么就出现什么。” “哦。”林淼淼兴趣减弱了,“那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差别嘛。” “淼淼!” 在食堂的另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拿着沾满水珠的两个饭盒,厉声地喊道。 林淼淼当即垮下了脸,畏缩地说了句:“完了。” 常京桐看着她匆匆跑到了女人身边,那女人甩了甩手上洗饭盒沾到的水,一巴掌拍在了林淼淼的屁股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饭堂。 一个可怕的验证被证实了。 常京桐又给饭盒里的土豆翻了一个身,最后一点食欲也跟着消散了。 “你吃不下吗?要不要试试我的?” 听到这话,常京桐略显诧异地转头看去。 身为一个村里认定的瘟神,林淼淼一个小孩不明其意,好奇探问就算了,村民怎么可能会毫无缘由地靠近她,除非是另有所图了。 第257章 神笔娘娘(九) 当常京桐看清楚面前这个人时,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只见他眨巴着那对浅琥珀色的眼睛,下巴微微扬起,得意和满足的神情洋溢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的疤痕还在争夺着常京桐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想要隐瞒身份的意思。 他将手里满满当当的饭盒推到了常京桐的面前,和她碗里全靠汤汁撑起来的零星土豆相比,他的饭盒里就是一道真正的土豆炖肉,一块块炖得软烂的肥肉堆在了上头,常京桐怀疑全食堂的肉都到他的饭盒里了。 “吃吧。” 常非人殷勤地催促道,却没能得到一个回应。 常京桐回过头去,几口将碗里浸透的米饭扒拉进嘴里,起身离开了。 “诶!” 常非人跟着匆忙起身,又想到了什么,将饭盒盖子又盖了回去,捧着饭盒迅速跟了上去。 饭堂里的人自以为隐晦的目光粘在了常京桐的身上,可直到她离开饭堂,却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身后那一位死缠烂打且显眼的同村人。 “你怎么不吃?” 常京桐将饭盒洗好带回了大通铺,和她料想的一样,常非人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地跟着她走进了女宿舍,却没有人阻拦,无奈之下,常京桐只能带着他先行离开。 村里的人显然都对她四处走动的举动非常不满,只是碍于某种原因,并不上前阻拦,但那反感戒备的眼神,让常京桐倍感不适,这和她前期想要低调行事的打算完全背道而驰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常京桐带着这个再次黏上来的尾巴走到了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 在她的斜对面,好几个村民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了一路,这会儿正装作闲聊的模样凑在一处。 “我早就找到你了啊。” 常非人露出个笑来,语气有些无奈。 常京桐听到这话,心情沉重是一方面,毕竟这代表着从上一个世界找到她开始,常非人就已经完成了某个标记一类的动作,至少他是可以一直知晓她的位置了,可反过来,她却一无所知。 另一方面,常非人眼下的表现给予她的古怪直觉让某个可能性立刻占据了她的思维,同时,她也忽然察觉到在上一个世界时,因为常非人的存在而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逃生本能,在这一次并没有发作。 可这种出现又消失的警觉,还有眼前的常非人尽量向上一个世界的行为举止靠拢的举动,都让常京桐更加的戒备和排斥。 一个骗子,和一个伪装得更细致的骗子。 既然他还不准备杀了她,而她又完全没有想要和对方合作的意思,那浪费时间在这里周旋,还有意义吗? 常京桐问自己,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现在跟着我是想要做什么?” 常京桐尽可能直白地问道。 “我只是想陪着你,你需要帮助不是吗?”常非人的笑容不变,标准而精致,像是由尺子测量过似的,“你应该很好奇吧?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需要做什么……” 常京桐漠然的表情并没有改变,甚至那种隐约的抵触感越发的明显了。 “所以呢?你要怎么帮我?代价又是什么?” 常非人摩挲了一下发烫的铁饭盒,状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你先吃饭吧。” 一个不能说出口的代价。 常京桐无不嘲讽地想道。 既然是这样,恐怕这个代价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谢谢,但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要你离我远点。” 常非人听到这话,低着头没有动。 常京桐见他无动于衷的模样,自认为无话可说了,便转身离开。 在一堆谎言里自行翻检可能存在的真相,还是无知地蒙头往前走,常京桐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个更好些。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太多接触其他绑定者的机会,不然,或许她能从其他资深的绑定者身上得知一些东西,她目前所知道的一切或许也能给其他绑定者给予帮助。 这可能也是规则要将他们分开的原因之一,除了让他们自相残杀,恐怕规则并不乐意见到他们联合起来。 常京桐迈步离开了这处阴影,在她的身后,常非人慢慢抬起头来,说出来的话极轻,转瞬间就消散在空中。 “可惜了,吞掉你们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 常京桐心情沉重地往回走,可还没等她回到宿舍,一个铮亮的脑袋就从一旁的树丛里面冒了出来,非常显眼却自以为隐秘地窝在那里用力朝她挥手示意。 常京桐微微皱眉,瞥了一眼后头跟过来的几人,忍不住闭了闭眼。 算了,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扎眼了。 常京桐快步走过去,又被光头拉着往一棵树后躲闪。 她看着光头像个戏多的特务般,弯着腰探出那颗堪比聚光灯一样的脑袋,往后像模像样地看了两眼,之后便眼瞎似的安心地舒了口气。 “……” 常京桐扫了一眼斜对面再次聚在一处装模作样地聊天,眼睛却始终往这边飘的几个村民,浓重的无力感漫上了心头。 “你找我有事?” 常京桐见光头犹犹豫豫半天没有开口的迹象,不得不出声催促了一下。 “我……”光头反复抬眼看她,又看向脚尖,最后一闭眼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快逃吧!离开这里!” 常京桐眉头没忍住又皱了起来。 “村里人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光头白着脸压低嗓音继续说道,“你最好赶紧走!我怕他们,我怕……” 光头说到后面,似乎感到难以启齿,咬着嘴唇消了声。 常京桐轻声问道:“他们要做什么?” 光头盯着常京桐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朋友,我是说,我无意中听到,嗯,他们在骂你,是很恶毒的那种话……” 见常京桐表情没有变化,光头有些急切地说道。 “真的!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那个样子!要不是我和我朋友吵架,我怕他出事跟过去,可能,我是说……” 从光头语无伦次的话语里,常京桐理清楚了他的意思。 他的朋友,应该就是指上次见到的那个刺猬头,对方可能担任着村里较为重要的角色,和光头相比,能够接触到村里更机密的东西,而他因为跟着刺猬头,无意中听到了村民对她的怒骂。 这对常京桐来说倒是没什么,但对于光头而言,似乎是个不小的打击。 第258章 神笔娘娘(十) 或许是村民们对这群不大不小的孩子比较宽容吧。就像是十几年如一日表现得和蔼可亲的亲人忽然露出险恶的一面,恐怕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光头并不能轻易地接受这一点。 常京桐想着,抬手拍了拍光头的肩膀,让又激动又难过的光头冷静下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常京桐冷静的态度让光头短暂的沉默下来,在常京桐准备离开的时候,急切地开了口:“你会走吗?!” 常京桐迟疑了一下,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会杀了我吗?” 光头脸色煞白,大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像是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等他开口的时候,尽管看上去冷静了不少,话语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 “不,不会。”光头停了停,低下头喃喃地补充了一句:“我想,不会的……” 常京桐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是不会离开的。” 见光头要开口劝阻,常京桐摇了摇头,继续补充道:“可能你从没有在外面生活过。外面的日子和这里的生活相比,一点点敌意算不上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离‘神笔娘娘’最近的地方,而这群村民对她这个陌生人罕见的敌意,也值得她深思。 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厌恶的可能性有多大?在几乎所有有话语权的村民都厌恶她的前提下,依然让她进入这个末世里的世外桃源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既然这些不大可能的事情全都发生了,那很显然,这背后肯定会有一个促使这些不可能事件发生的推手,而这个人,必然拥有最大的话语权,且对村民们的思想拥有极大的掌控能力。 这一切都指向了至今还未曾露面的‘神笔娘娘’。 一个拥有着神笔的女人,拥有预知一类的能力,似乎也并不出奇,当然,按照规则的做派,她可能并不是第一个接收到这个特殊委托的人,这样一来,神笔娘娘对她的反感就可以理解了,任谁对一个想杀死自己的家伙都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只是,她让自己进入到村子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对,对不起。” 常京桐的话似乎让光头非常的羞愧,他突然红了眼眶,低下了头,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东西。 “你跟我道歉做什么?”常京桐思绪被打断,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来跟我说这些,我很感谢。当然,以后在靠近我之前,希望你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 常京桐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松地将让他转了个方向,脸朝着角落里那几个面露凶光望着这一头的村民。 光头一开始还云里雾里,可那群村民们甚至没有要躲避他视线的意思,迫使这个神经粗大却又感情充沛的青年人理解了常京桐的意思。 “我……” “嘘,”常京桐轻声说道,“这没什么。总之,谢谢。” 这话说完,常京桐没有再逗留,而光头也不再试图阻拦她。 常京桐考虑过是否要向光头打听神笔娘娘的事情,但一方面,根据光头的话,他并不算是村里的核心人员,得知一些辛秘的可能性较低,而且,他的举动恐怕已经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而他表现出来的心理素质并不特别强大,恐怕她这头询问,没过多久光头就会在村民的探问下抖搂个一干二净,甚至可能因为他的态度而让事实变得扭曲起来。 既然如此,现阶段的她觉得没必要再提高村民的过分警惕。要是真把他们惹急了,将她赶出去就不好了。 这事情还要徐徐图之,毕竟对于这个倒计时,她是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的,对于如何杀死神笔娘娘,她更是没有一点思绪。 她承认自己有些不该有的侥幸心理。 但更重要的是,常京桐隐约从这次的委托中感觉到了不安和阴谋,至少在读清楚这次委托之前,她实在没有想杀死神笔娘娘的念头。 另一方面,常京桐对光头这个年轻人知之甚少,而对方无论如何,都是这个村落的居民。老实说,常京桐并没有太信任他,但却无法从他的举动中读出多少能阻拦她脚步或谋害她的意味,因此,她并没有将这类小打小闹放在心上。 。 常京桐回到宿舍的木屋里时,果然接收到了更加强烈的视线跟随,让人怀疑是否前一刻光头找到她,下一刻就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常小姐,”戴椽玉迈着步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话语虽然柔和,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这让她显得不怒自威起来,有了些许教师上课时的派头,“你毕竟刚来这里没多久,最好还是别四处转悠。要是冲撞了什么,触犯了村里的禁忌就不好了。” 常京桐看了她一眼,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戴椽玉应该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村里人的态度。 这话说完,戴椽玉也没有在她面前逗留的意思,回到桌边继续她批改作业的工作。 常京桐收拾了洗漱的用品离开,等她回来时,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在天空那撇不伦不类的月亮照耀下,竟然也足够看清楚室内的轮廓。 常京桐没有多说什么,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躺了多久,常京桐感觉自己后脑勺都因为躺平太久而有些不适了,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静悄悄的,头顶那处天窗的月亮还悬挂在最上方,并没有挪动的意思。 常京桐试着慢慢起身,坐在铺位上等了一会儿,在昏暗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这才谨慎地从床上下来。 既然学堂里有教神笔娘娘的事迹,那常京桐的目标就明确了许多。如果可以,她最好去学堂看一眼,当然,她也可以看看戴椽玉的东西,里面或许有配套的教科书,但在这个宿舍里,她总感觉到似有若无的窥视感,这让她对这个计划有种难言的排斥感。 常京桐退而求其次,学堂并不是她唯一的目标。 如果能找到魏老这类决策者的宿舍或直接找到神笔娘娘的庙宇,那远比美化修饰过的教科书有用得多。 常京桐确定了心中所想,走出宿舍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梦乡。 第259章 神笔娘娘(十一) 常京桐借着那轮古怪的月亮,沿着鹅卵石小道四处转悠。 这算是她第一次自由地探索这个村落。 木屋规整地排列在一处,不远处的小山坡还能见到成片的萤火虫在平面化的草地里飘动着。 常京桐目标明确地寻找着房子外貌和其他木屋不同的建筑,在她掠过又一条小路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个不带门的茅草屋。 茅草屋门槛处朝外延伸出一段近似小庭院的空置面积,上头铺着一块洗得铮亮的大理石,两侧还有两根粗壮的红漆柱子顶着,上头贴着手写的春联,已经有些褪色了。 常京桐走到门边,大门并没有关,沿着门边探进去的走廊,甚至可以看到第一个斜对着大门的房间,里头摆着不少木椅,但常京桐还是细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这才迈步走进了屋子。 她先沿着走廊,进了那间摆满椅子的房间,第一眼就发现自己的猜想出错了。 在屋子的正前方,摆放着一个石头雕刻成的等身雕像,通体的石块透着死白。 雕像并不像个成品,只有大致的肢体轮廓,但手上却清晰地刻着一只毛笔。那只笔的雕刻非常精细,上头的毫毛根根分明。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神笔娘娘了。 这雕像是没来得及雕刻完,还是为了某种明确的目的而设计的呢? 常京桐盯着这座雕像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握住那只手,触手冰凉,并没有人类该有的体温。 她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转身开始在这屋子里寻找起来。 屋子里除了这个站在讲师位置的雕像和满屋子的木椅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物件。 难道这里就算是神笔娘娘的庙宇了? 常京桐觉得这里实在是过分粗糙了,只是暂时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头,转身出了门,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往左边的方向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月亮突兀地挪动了方寸,正正对准了屋子顶部的小窗户,雕像正处于小窗下方,沐浴在月光里的雕像隐隐透出人类的面部轮廓,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常京桐在这栋木屋里找了一圈,发现这里比起庙宇或教室,更像是村里开会和囤物资的地方。 这里有几个放置长方桌和数张椅子的房间,也有不少放了粮食蔬菜和柴火的屋子。 这一番寻找,甚至没能见到‘神笔娘娘’一类的字样。 常京桐从木屋内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它还处于天空上方,但常京桐知道,一旦时间到达,它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为一颗明黄色的太阳。 可惜她没有表。 常京桐再次感慨,将这条巷子走完,便不再继续逗留,转而原路返回,回了宿舍。 。 “她昨晚出门了?”魏老头站在采石场附近,盯着采石场内的某个扎眼的身影瞧,此时听到身边人的汇报,不免有些分神,“你没跟着去吧?” 站在魏老头旁边的是个消瘦的女人,头发细致地分成了几份,各自用编成了辫子扎成了一个高马尾,仔细看的话,能辨认出她是睡在常京桐旁边的女人。 “当然没有。”女人瞥了魏老一眼,似乎认为魏老问了一个弱智的问题,“先不说我走路的速度,就说我这身手,那不是摆明了告诉对方,我们在盯着她吗?” 魏老讪讪地笑了笑,点头认可地说:“是,是我多想了。” “行了,我该走了。要是被她看到,难免多想。你这岁数,平日里也多走动走动,大不了派个人在这儿盯着她,你自己过来找我们。我们之后就不过来了。” 女人说完,也没有等魏老回应的意思,转身走了。 魏老看着她慢悠悠的背影走出了采石场的范围,这才冷哼了一声。 “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家伙,连外头的天都没见过,占着神笔娘娘的喜爱,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老爱幼……” 他自顾自嘀咕了一阵,心里好受了些,两手背在身后,将目光重新落在那名外乡人身上。 魏老头原本想着,要给这个外乡人派些重活,人累了想得就少了,就没有体力作妖了,没想到他还是小觑了这一类人。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将这件事情告知给神笔娘娘吗? 神笔娘娘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 今天是七天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常京桐从早起若无其事地跟着林淼淼一起去矿场时,就忍不住一再地查看那依然模糊不清的委托和下方的倒计时,随时等着头顶那把可能存在的利剑落下来,但在林淼淼离开去上学之前,她还不忘问了一句。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在下工后去找你玩吗?” 常京桐的话似乎让林淼淼有些苦恼,她那两条小眉毛皱起来,嘴巴微微嘟起,看了几次常京桐的脸色才为难地说道。 “我妈妈不让我跟你玩……” 常京桐将自己的良心往下摁了摁:“你妈妈会去接你放学吗?” 见林淼淼摇了摇头,常京桐只是冲她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明说。 林淼淼疑惑了片刻,等理解她的意思后,不免睁大了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好吧,那你要是见到我妈妈过来了,你就别去找我了。” 常京桐自然无有不应,由此得到学堂的位置后才目送林淼淼离开,她似乎对自己的‘不友善’而感到愧疚,不断地回头看站在原地的常京桐,还不停地朝她挥手示意。 常京桐耐心地等她走远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往采石场里面走去。 一进采石场,常京桐就开始寻找那白须老头的身影,等她在某个过分童稚的小山坡下见到他时,她的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就像是为了转身调整个姿势似的。 即使两人隔了好一段距离,但常京桐还是在这匆忙的一瞥中,看到了他身旁那女人的模样。 昨晚宿舍的人知道她离开了屋子? 常京桐回想昨晚的经历,除开她进村后就一直时不时感应到的窥视感之外,她并没有其他感觉。 “需要我帮忙吗?” 陷入沉思的常京桐被这身侧的声音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常非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手上空荡荡的,穿着休闲的套装,像是无意中闯入了这里,随时会摸出相机或画笔来写生一样。 第260章 神笔娘娘(十二) 常京桐没有回应。 “昨晚你有收获吗?”常非人弯腰捡了块石头把玩起来,视线从常京桐身上离开,但对着她说的话却是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可以帮你,我是说,杀了她。” “硌。” 石块发出细微的响动,转瞬间就成了常非人手里的一捧细沙。 常京桐往边上挪了挪,目光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和白须老头说话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那老头无意中和她的视线撞上,当即生硬地调转了目光,没过一会儿就走开了。 “我不需要。” 常京桐的话并没有让常非人放弃,事实上,今天的他似乎有了极大的自信心,拍了拍手再次缩短常京桐拉开的距离。 “不,你需要。你知道那女人的能耐吗?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还太弱小了,我就不一样了……” 常非人的喋喋不休少说也坚持了半个多小时,那车轱辘一样的废话让常京桐感到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他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教你学会讲座’一类的鸡汤课程,这才让他本就膨大的信心和笨拙的谈话能力结合得严丝合缝。 “你不需要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感到羞愧,我的爱是不会因为……” “嗡——” 常非人的话被一阵突兀而刺耳的嗡鸣声打断了,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但当常京桐茫然抬头时,却见到一只小而破旧的纸飞机飞了过来。 “请注意,为了庆祝村子里取得的进展,神笔娘娘决定于明天降临圣像,为大家祈福……” 随着这个边角皱巴且破洞的纸飞机颤颤悠悠地飞过采石场的上空,魏老头的声音也时大时小地在这一片区域传开了。 人群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最后凝聚成了一声欣喜万分的呼喊声。 在这欢呼声下,那纸飞机更是抖颤了一下,朝下坠落了一段距离,又颤颤巍巍地飞起,朝着出口处飞去。 常京桐的脸上也难免有了些许喜色。 在她以为事情没有进展的情况下,这个幕后的角色终于愿意展露些许边角了,但这种喜悦很快又被更浓重的担忧和警惕所替代。 倒计时可能存在的刀尖还在她头顶晃荡着,而即使她能够活到明天,还需要面对一个可能存在的敌人。 常非人眨巴着眼睛观察着她,见他迟迟没能调动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因为其他的事物而浮现在常京桐的脸上,浅色的眼眸一刹那收缩震颤起来,但一眨眼又恢复了平静。 “既然你不相信我,”常非人先前的活跃情绪这会儿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就让事实说话好了。” 这话说完,常非人就转身离开了。 常京桐没有阻拦,她这会儿潜在的敌人增加了,力量却都一样的霸道,恐怕在未能真正见到‘神笔娘娘’之前,她的压力都不会有所减少,而为了活命向常非人这个变得越发捉摸不透的敌人低头,显然不是个良策。 这次下工照例登记工分后,常京桐就按照林淼淼所描述的位置,顶着周遭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了,或许在今明两天,关于她命运的答案就会全然揭示出来。 学堂的模样的确和其他居住用的木屋不同,但位置比较靠后,是个挂有许多花藤的屋子,半开放式的格局,从远处就能看清楚内里排列齐整的八个教室,另外有两个封闭式的房间,很可能是教师的办公室。 教室外头已经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聚在学堂附近的大树下,或坐或站,要么在聊天,要么在忙些针线或拾掇些不明叶子等杂活。 常京桐站在不远处,围着这处学堂绕了一圈,从另一巷子离开了,她兜兜转转,在某个转弯的功夫甩掉最后一个跟踪她的家伙,快步走到了某处山坡上,又转而去一旁僻静而扁平的树荫背后,等了好一会儿才从后头出来。 从山坡上望下去,整个村落像是一个坐落有致的棋盘。 常京桐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她在这村子里的时间有限,但他们对时间的把控程度似乎非常严谨,一旦太阳变了个模样,他们就会三三两两地回到屋子内,这或许和他们的计分制度有关。 按照戴椽玉的说法,要是随意在外逗留,被随机行动的纪律员抓住,是会扣工分的,但这种威胁对常京桐而言,无异于用纸钞引诱她犯罪。 她耐心地等学生们散了学,人们三三两两地往食堂的位置走去,天空中的太阳再次变成了熟鸡蛋黄似的橙红色,这才从山坡上下来,按照自己在上方确定的一条近路,目标明确地往学堂走去。 这一路上路人很少,常京桐如今的身手已经能够保障她不被发现,除非村民们大动干戈地集体出动找人,常京桐还是有信心躲到夜里的,当然,她和林淼淼的对话也可能很快就被其他人得知,她的行动越快越好,这样她才有可能去寻找其他地点可能存在的线索,尽可能了解她要面对的角色。 常京桐进了学堂,学堂里静悄悄的,没有她想象中可能扑出来抓她的村民,但学堂的前方除了讲台和黑板之外,还多了两个公告栏,近距离之下,那上头手笔稚嫩的图画就明晰了许多。 公告栏的标题是:我心目中的神笔娘娘。 常京桐饶有兴致地扫了一圈,对这群孩子而言,神笔娘娘似乎代表了许多庞大的物件。她确定了这类半开放式的教室并没有太多可存放物件的地方,又扫了一圈学生们的桌肚,在其中一个桌肚中找到了一本陈旧的书册。 常京桐借着昏暗的视线简单地浏览了一遍。 在这本写着大字加粗的‘神笔娘娘’封面之下,是一篇详尽却脱离现实的神笔娘娘传记类型的故事。 核心内容是,神笔娘娘是从无尽世界之中转化而成的,她生来就是命定的掌管世间的神明,除了她之外,还有四颗星星伴随她左右。她就是美满与幸福的象征,违背了大地规则降生于世间,只为了解救这世间受末世折磨的陷于苦难之中的人类。 整本书有拇指粗细的厚度,将神笔娘娘描绘得近乎无所不能。 常京桐只简单看了每章的总结导语,又在文中捕捉了部分和她所知晓的东西可能匹配的词语,诸如‘无尽世界’、‘大地规则’等近似的话语,但最让她愁眉不展的,并不是里头描述的神笔娘娘近乎开天辟地的强大能力,而是那‘四颗星星’。 第261章 神笔娘娘(十三) 常京桐着重找到了讲述‘四颗星星’的章节粗略地看了一遍,书中写到这四颗星星是和神笔娘娘一同诞生的,和神笔娘娘经历过一系列的冒险故事。 和神笔娘娘一同诞生而不是和神笔一同诞生吗? 常京桐若有所思地将本子放了回去,起身去往那紧闭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自然没能拦住常京桐,只是却并没有给常京桐提供更多的线索,教学内容都是围绕着那本书展开的,此外,他们还学习美术和语文,但这似乎就是他们的主要科目了。 常京桐离开时忍不住再次看向头顶那显眼且随性的描画,对神笔娘娘这个角色有了大致的概念。 事实上,从收到这份委托开始,常京桐心中就有了一个猜想。 这个神笔娘娘的角色背后会不会是一个绑定者? 如今常京桐从教育方面看到了神笔娘娘的野心,却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规则可不介意原属于该世界的npc成为一个野心勃勃并有意搅乱或操控世界的角色,它乐于为这种角色增加阻碍,到后头再推波助澜,势必要让这种角色将世界营造出一个个阴郁的背景。 为什么神笔娘娘这完全符合规则要求的角色却不能为它所容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不受规则的束缚,而不受规则束缚的角色,常京桐目前就见到了两例,一例是常非人,一例是她自己。 他们都一定程度上可以脱离规则的视线范围,从而达到脱离掌控的目的,而这种脱离的程度完全是按照各自能力来划定的,那么这个神笔娘娘又会是哪一种类型呢? 常京桐走在这如画的寂静小道上,忽然想到了村外的荒芜世界,那会是神笔娘娘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动的手脚吗? 她一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随时让自己和起点保持直线的位置,想要去验证她的另一个想法。 不知道走了多久,头顶的咸蛋黄太阳终于被那两撇月亮所代替,而她也终于走近了那片曾经见过的用稚嫩的手笔描绘出来的山水。 从远处看过来,这片山水虽然看起来既虚假又平面化,但当常京桐站在山脚下往上看这片触及天空的画时,心里却难免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压迫感。 她扫视两侧,画布一路延伸过去,没有尽头。 常京桐伸手摸进了裤子口袋,拿出了一块边缘锋利的页岩。 这是她在采石场找到的。 常京桐当初带进来的菜刀实在是太显眼了,并不具备随身携带的条件。 常京桐握紧那块巴掌大的石头,将锋利的边缘对准这张画布,开始试着切割它。 尽管肉眼上看,这块画布似乎不堪一击,但事实上,反倒是那块堪比刀片的石块在两边角力下碎裂了。常京桐试着要将画布抓在手中,可惜平展的画布并没有可以抓住的空间。 她想了想,握紧了拳头,奋力地朝着那面画布打了一拳。 “……” 像是打进了棉花里的触感让常京桐不免有些泄气。 她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烧了它,而她很有可能会成功。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错落有致的村落,又看向那片虚假的天空。 今天应该已经是第七天了。 村子里的日夜时间循环似乎和外头不同,至少她刚进入这片空间时,外头还是深夜,而她的体感时间更是明确地感知到,这里的白天比外头短得多。 常京桐有些犹豫,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高悬的月亮上,就在这时,那两撇月亮忽然扭动了一下线条,迅速膨大起来,刺目的光线在膨大的瞬间照耀在了下方的世界中。 天亮了。 常京桐下意识抬手挡住那刺眼的光线,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天才刚黑没多久,却又出于某种原因强行让天再次明亮起来。 她想到这里,当即抛却自己心中的犹豫,拿出从大棚里顺出来的火柴盒。 采石场里的苦力吸烟的可不在少数,大多数都是吸手卷的烟叶,连火柴都是他们自制的,盒子外型歪歪斜斜,上头有不少污渍,火柴大小不一。 常京桐摸出火柴试图点燃,却划断了几根都没能成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望向那处村落。 一个个远看只有蚂蚁大小的人类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后,渐渐汇集成了一条人流,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奔来。 常京桐低头扫了一眼挨挤在一处的火柴,从中挑选了一根,沿着火柴盒的侧面轻轻一擦。 当火星跃起时,常京桐忍不住屏气凝神,将那点微弱的热源靠近身旁这张撑开的画布,就在这时,一只透着死白的冰冷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 常京桐惊愕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同样透着死气,过分惨白的面孔,迎着光看过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面部的轮廓,和对方传递过来的鲜明敌意。 “喜欢玩火的孩子,呵,在别人的家里纵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对方的钳制极其有力,常京桐的手竟无法前进分毫,手腕被攥得发疼,那根火柴上微弱的火光就在两人无声的角力下,慢慢地熄灭在了常京桐的指尖。 灼烧的刺痛感转瞬即逝,浓烈的危机感拉扯着常京桐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去,这让她开口时的声音也显得过分沉重起来。 “你是谁?” 那张模糊的面容似乎露出了点笑意。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常京桐手上的力道一松,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姿势都发生了改变。 常京桐的眼前一晃,即使快速起身避让却还是晚了一步,对方的能力明显在她之上,不过眨眼的功夫,她的脖颈上就感觉到了一阵冰凉的触感,这触感让她浑身的警铃狂响,聚焦于面前模糊面容的眼睛一瞬间有些放空,常京桐不自觉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身的躲闪之上。 “呵。” 常京桐手上的火柴盒无声无息地落了地,在接触到地面时,被那蠕动的土地包裹吞噬。 她的脖颈处感觉到的杀意生生在她的阻拦下一滞。 两人此时都站起了身,女人的手握住了常京桐的脖颈,但拇指和手腕却被常京桐抓住,两人再次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局面。 第262章 神笔娘娘(十四) “你想成为我的敌人?” 女人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常京桐没有应声,她在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这种感觉特别奇异,像是视觉神经连通大脑的部分已经失灵了似的。 “回答我。” 女人不顾自己拇指的掰折,像是毫无痛觉似的,随着问话的深入而不断在常京桐的脖颈上加压,整根拇指不自然地弯折贴在手背上。 常京桐毫不怀疑对方的力量可以轻易地取走她的性命,她的两手转而齐齐紧握住对方的手腕,阻止她再进一步。 “这样说吧,”女人再次露出了模糊的笑容,可手掌却始终坚定地缓慢加压,“我是规则的敌人,你呢?你是我的同伴还是它的走狗呢?” 常京桐在听清楚了女人的问题后,瞳孔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孔大小,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在奋力挣扎,一时竟分不清楚是窒息导致的还是因为对方过分跳脱的话而导致的。 她猜对了? 常京桐有些恍惚,她的面色呈现出极端的艳红,隐隐透出了窒息时的泛紫底色。 在这濒死的关头里,一道小小的浅绿色影子跃了出去。 “我……” “啊——!” 常京桐张开嘴巴努力想要开口,却见神笔娘娘忽然嘶叫一声,握住她脖颈的手奋力一甩,常京桐甚至因为这一下力道而被带倒在地,她脱力地躺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因为第一口本能的大口呼吸而呛咳起来。 那抹淡绿色的影子顺着这个动作迅速落入草地之中,闪身消失不见了。 “你!” 神笔娘娘微微佝偻着腰,用力抓住了自己刚刚握住常京桐脖颈的手,似乎正在经受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常京桐的目光注视下,那只泛着死白的手腕上印着两只手掌的隐约纹路,正是刚刚常京桐的双手握住的地方。 从那处纹路开始,神笔娘娘的手臂逐渐浮现出裂纹,那裂纹一路朝着她的手臂往上爬,迅速地朝她的肩膀跃去,往她身体的主干爬去。 “咳……” 常京桐抚上自己发疼的喉咙,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呛咳声,难掩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像分崩离析的石块般从胳膊开始断裂,落到地面的胳膊当即成了一滩碎石粉末。 “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女人从始至终无法看透的面容忽然清晰了一瞬,常京桐的视野里短暂停留着对方发亮的混杂着欣喜和痛苦的黑色眼眸。 “我会再找你的,找到你……” 女人的腿崩裂溃散,无处支撑的身子和脑袋倒在地上,摔成了一片细碎的粉末。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和荒诞,常京桐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但脖颈处留下的刺痛掌印却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从地上站起身来,凑到那堆石粉面前,伸手轻轻一抓。石粉从她的指缝滑过,随风扬起。 “真是个懦弱的小偷。” 又一道声音响在常京桐身边,她转头看去,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常非人就蹲在她身边,一手托着脸颊,一副懒散轻蔑的模样。 常京桐认为自己应该感到惊讶,但实际上,对于常非人的出现,她的心里却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她早就隐隐怀疑,常非人从没有离开过,只是因为她的排斥,而暂时没有现身在她面前罢了。 “你,”常京桐刚开口的声音嘶哑浑浊,她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这才轻声地问道,“你说谁?” “你一直在找的人啊,”常非人将托着脸的手放下来,指了指那堆碎粉末,“她就是个小偷,你没有必要跟她说太多。” “她连亲自现身的诚意和勇气都没有,你和她说再多也是徒劳。” 看来,那人还活着。 常京桐脸上的表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白的。 神笔娘娘,一个绑定者,一个对她有着杀意的绑定者,却问出了最让她在意的问题。 从很久之前,常京桐就时不时闪现过这样的念头。 规则拥有的力量如此霸道强大,被迫绑定的人必然是个庞大的数字,那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呢? 脱离规则的掌控,让这些被迫陷入混乱的世界拨回原先的轨迹上,让那些在苦难之中被迫成型的世界消失…… 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会不会有人也在面对着这样过分悬殊的力量面前,坚持将这些想法作为活下去的动力和目标呢? 常京桐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远处村民们的叫喊声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条人流顺着山坡往上爬,朝着常京桐所在的位置赶来。 “……你呢?”常京桐一瞬间脱口而出,在身旁常非人疑惑的目光下,将问题说完整,“你是它的走狗呢?还是我的同类呢?” 既然已经有一个荒诞的想法了,常京桐并不介意自己有第二个,第三个。 毕竟这些世界本身就足够荒谬不真实了。 常非人张开了嘴,又短暂地闭上了,最后谨慎地问道:“怎样才算是你的同类呢?” 常京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常京桐的目光从常非人的脸上移开,转而盯着那群不断拉近距离的村民,声音轻得近乎喃喃自语。 “我想要的,不是一个龟缩在规则提供的缝隙里苟延残喘,靠着它露出来的一点小恩小惠为它四处奔走的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意图毁灭规则,将这些把人命当做燃料随意践踏的世界禁锢全部解开的同伴。” 常非人紧盯着面前似乎有些恍惚的面孔,在这一刻,他时刻保持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全部消散不见了,露出些许带着尖刻的冷意来。 “然后呢?”他的声音低沉地流淌着,内里包含着尖锐的攻击性,“等你将这些世界毁去了,你要去哪里呢?” 常京桐骤然一惊,像是从一场混沌的梦境之中惊醒过来,看向常非人的眼里有隐约的恐惧,一个她一直不断避开的真相似乎就要在她面前被强横地剥开。 常非人的声音冷冷的,并没有丝毫迟疑:“你从来没有想过吗?如果你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带入这场游戏的,那你所在的世界就是安全的吗?” “你们口中的‘规则’到底是什么?你心中还是没有答案吗?” 第263章 神笔娘娘(十五) “那些燃烧的生灵难道是因为规则的存在才被践踏的吗?”常非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这张随着他自身的其他部分而镶嵌在他执念之中的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上,“即使没有规则,人类的世界也是由战争,掠夺和杀戮组成的。怎么?同类之间的摧残就不算是践踏了吗?” 常京桐一直逃避的关于原世界的真相以反问的形式剥开在了她的面前,那双闪过惊恐不安的眼睛却反而被那抹熟悉的漠然慢慢代替了。 再糟又会有多糟呢? “我承认人性的恶劣一面,但这不是规则作为催化剂存在的理由。人性本身就是复杂的。这世界不仅有恶人,也有好人。每个世界都有许多努力想要生存下来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想成为那个恶人,就必须作为燃料被吞吃嘛?” 常京桐平淡地说完后,竟诡异地觉得面前的这一幕特别的违和。 两个本该针锋相对的存在,竟然在别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杀过来的空档里聊起了这么深刻却虚无的问题。 一个压根不可能达成共识的问题。 常非人的语气同样没有起伏:“不。在我看来,他们会被吞吃,并不是因为不够邪恶,而是不够强大。” 常京桐笑了笑:“所以,这就是你吞吃了其他碎片的理由?” 常非人沉默了片刻,一双浅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饶有兴趣地说道:“原来你知道我吃掉了他们。” 常京桐笑容渐渐消散了。 她本能地觉得这个‘吞吃’在常非人的认知里,或许是个平面化的字眼,并不具备任何修辞意味。 “我猜的。你们可都不是喜欢和平共处的家伙。既然在上一个世界找到我并通过某种方式标记了我位置的人是另一个碎片,那为什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却是你?而且,只是你。”常京桐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她的眼尾似乎见到了某个跃起的绿色影子,这让她短暂地挪开了视线,“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在我看来,你们除了互相伤害最终得到主动权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他们的底色是如此的鲜明,几乎没有回转的余地。 这也是在上一个世界时,常京桐想要安排让他们碎片之间互相碰面赢取逃脱机会的理由,只可惜最后因为种种变故并没有成功。 常非人长舒了口气,语调微微上扬:“你足够了解我,我很高兴。” 常京桐的目光在草地上一寸寸扫过,话语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如果我能再了解你一些,知道如何消灭你的话,我会更高兴。” 常京桐实在没能在刚刚扫到的位置找到那抹绿色的影子,这让她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她没有第一时间伸手进口袋里确认蟋蟀的存在,而是先直面她的敌人。 “我们不可能成为同伴,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为你卖命。” 这话常京桐很早之前就想说了。 当她真的说出口时,才发现其实并不那么可怕。 常非人眨了眨眼睛,先头的冷峻模样已经消失了,又露出些许天真开朗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会继续装傻。” 常京桐:“我是挺傻的。” 她的语气坚定,似乎已经确定了心中所想。 从再次遇到常非人之后,那种时刻扰乱常京桐思绪,搅乱她平静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倾泻和安抚。 “以前的我一直以为我可以逃,但现在的我发现,逃避是没有作用的。你会一次次地找上我。就算再逃一百次也没有意义。” “你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糟糕。我想,你还在不断地成长,就像你之前所说的,你在回收你认为属于自己的力量。可惜,我的成长速度远远快不过你。” “那这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常非人听到这话,目光定定地看着常京桐,那对浅色的眼眸似乎在闪闪发光,脸上更是有了一抹血色,像是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礼物出现在了面前,话语都带着兴奋似难以自持地颤抖。 “我太喜欢你了!怪不得我们都喜欢你!” 他的话音刚落,那山坡处冒出头来的村民们便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大叫起来。 “外乡人在那里!” “快过来!” “把牌丢出去!” 随着他们的喊话声一同出现的,是一张张及人高的纸牌。 纸牌人手里握着长矛和护盾,气势凌厉地冲着常京桐奔来。 常京桐本能地起身躲闪,耳边隐约传来了破空的声响,在她的身后,一只胳膊伸了过来。 常非人抓着一颗青豆似的子弹看了两眼,又随手往回丢去。 在这随手一丢中,青豆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去,穿透了几个朝着他们逼近的纸牌人。它们被穿过的位置正好是右手,那粘连在卡牌上的右手落地后立刻成了一条轻飘飘的破纸片,右手握着的武器也跟着落了地,随风飘荡着落在了草地上。 纸牌军团慌乱地转了一圈,人性化地改变了队形,填补了空缺。 “还有一个人!” “把东西都拿出来!” 村民们在常非人这一击后,明显惊愕了一下,似乎才发现现场不仅仅有常京桐一人,连忙派出了一部分力量对付出现在外乡人身边的奇怪人物。 一颗颗鸡蛋朝着常京桐的位置投了过来,她掠身躲过,却听到身后落地的鸡蛋发出隐约的破碎声,那声音怪异地在常京桐的意识里放大,对危险的感知让她匆忙朝前扑去,将其中一张纸牌人扑倒在地,强而有力的劲道让她轻轻松松就将纸牌人抬了起来,翻身朝上。 “砰!砰!砰!” 鸡蛋破碎后发出小范围的爆炸,爆炸出来的粘液粘在了纸牌人身上,当即腐蚀出了一个个小洞。 纸牌人无声地挣动了两下,彻底成了一张软塌塌的纸张,垂落下来不再动弹了。 常京桐心下一惊,再次翻身而起,躲过发射过来的青豆子弹,地面在子弹落下后出现了一个拇指长短的深孔,溅起的土壤还未落地,常京桐的身影已经冲了出去。 随着她的身影朝着村民们聚集的地方跃去,她的视线也跟着扫视了一圈混乱的现场,难以避免地看到了一旁的常非人,比起打斗,他更像是在玩闹。 只见他好奇地将纸牌人揪起来,翻看它们的牌面,徒手接住了鸡蛋,在爆破前捏碎了蛋壳,翻搅里头怪异的粘液,在见到坐在近五米高的纸片铠甲里头的村民时,还站在了对方的脚下,抬起来掂量掂量重量…… 在他随心所欲的玩闹之中,所有朝他发出的攻击都不由得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 第264章 神笔娘娘(十六) 如画的村落里,村里议事厅位置站立的神笔娘娘雕像忽然消失不见了,想赶来聆听神笔娘娘进一步指示的村民吓了一跳,统统在议事厅里四处寻找起来,可却始终一无所获。 “现在怎么办?” 村民的脸上俱是出现了惊慌和恐惧的神情,村里几个不同队伍的队长对了对眼神,终于有人惊魂不定地开口问道。 “魏老他们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当所有人准备入睡时,天上的月亮忽然被太阳所代替,直到现在都还有村民不明就里,恐慌像是一粒小小的种子,早在末日来临之时就种在了他们的心里,随时会因为一点点意外的来临而被惊恐的情绪催生出来,到时候,恐怕村子里还会再乱一会儿。 “还没有。”其中一人回应道,“但是神笔娘娘给我们留下来的武器都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如果……” 如果那个外乡人来个回马枪怎么办? 这是所有人心头压着的大石头,这也是他们会聚集在这里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危难时刻,只有神笔娘娘才是末日里的寄托,可这会儿,连这份微弱的雕像寄托都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屋子里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凝视着那具雕像原先所站的位置,久久不语。 在那混乱的边界附近,隔着薄薄一层画布,是另一片广阔的空间。 一个女人站在了水盆面前,水盆里混乱的景象搅乱了清澈的水面,又在画面中某个男人突兀的目光注视下分崩离析,水盆内恢复了平静,可相对的,女人的脸上却出现了愤怒和厌恶混杂的扭曲神情。 “叛徒……”她喃喃地开了口,怒火燃烧了她的理智,让她那一刹那甚至想要冲进画中,将那突然出现的男人灭去,“果然,我说怎么在她身上闻到了它的味道……” 女人站直了身体,焦虑地围着水盆走动着,无意识地啃咬着手指指甲,因为过分的啃咬而尝到了铁锈似的血腥味。 “再试一次好了,只要一次……” 随着这个决定落下,女人终于站住了身体。 她将渗血的指尖浸泡在了水中,用手指作笔,在水面上描画起来。 “未来,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空灵而轻缓,黑眸透过再次变得浑浊而漆黑的水面,极力要刺穿那虚无缥缈的未来。 。 在画布面前展开的混战不过经过了短短的几分钟,可场面却已经十分混乱了。 常京桐躲过了又一颗子弹,下定决心朝着人群中那熟悉的面孔扑了过去。 神笔娘娘肯定还没有死! 她消失前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常京桐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而身为村落的话事人之一,魏老头很有可能知晓神笔娘娘真正的所在,她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常京桐并不知晓常非人在这一连串玩闹似的动作里寻找着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必须在常非人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前,找到神笔娘娘的所在。 魏老头就挤在人群之中,平日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白须此刻早就在混乱之中变得杂乱,他惊恐之余习惯地摸着胡须,更是不小心揪下来了不少白须。 这会儿魏老头不过是感觉到眼前一花,周遭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声惊呼,下一秒,他的肩膀就被钳制住了。 “啊——!” 惊人的手劲让魏老头痛叫出声,在看清楚钳制住他的人后,更是让他吓得面容失色,叫声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神笔娘娘在哪里?!” 常京桐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晃动了两下,强制将他从濒临吓昏的边缘拉扯了回来。 “我,我不……” “放开他!” 周遭的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在这个包围圈之外,常非人饶有兴趣地将最后一个纸牌人丢下,望向里头,对可能出现的冲突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 “常小姐!” 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奋力挤出了一个消瘦的身影,成长期对营养的过分汲取让他看上去虽然干瘦,却又展现出了青年时期的力量感。 顶着一颗刺猬头的男生冲到了前头,手里还捏着一个葫芦,他迎着常京桐的眼神,抖着嗓音继续说道。 “如果你想见神笔娘娘,那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听到这话,常京桐的表情有些古怪,目光落在了他颤抖的手中紧握的一个小葫芦上。 这类几乎贴近她成长期间见过的影视作品的道具,让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这会是神笔娘娘送到眼前的提示吗? 她的短暂犹豫在眼尾扫到常非人的靠近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我叫,常京桐。” 常京桐咬字清晰地说道,松开了手中钳制的魏老头。 刺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定神抬起了那葫芦喊出了她的名字。 “常京桐!” “是我。” 常京桐忍着那股心里涌上来的诡异感触回应道,几乎是在她应声的瞬间,葫芦就在她眼前迅速放大,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放大的瓶口冲了进去。 在她身后,一只手探了过来,指尖和她擦身而过。 瓶口迅速收拢,将那只手拒之门外。 不知何时移动到人群之中的常非人目露惊讶,正要伸手抢夺那葫芦,却见周遭的环境,连同那吵吵嚷嚷的人群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平面似的薄薄纸片,纸片随着一阵席卷而来的风朝着远处卷去,徒留常非人站在原地。 此时再看,哪里还有人在? 常非人周遭是荒芜的楼房,蒙上厚厚尘土和碎石的柏油路,枯死的绿化带和破碎凌乱的街边商店。 微风拂过,卷起一阵灰尘,掠过了常非人的脚面。 “哈。” 站在原地的常非人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 “真是令人厌恶的把戏啊。”常非人感慨道,脸上兴趣盎然的神情全然消失了,“你以为我真的找不到吗?” “小偷,你死定了。” 他的口吻平平,双眼却透出被戏耍后的恼怒,周身有一瞬间牵扯出了一阵黑雾,又在转瞬之间平息了。 他朝前迈步,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第265章 神笔娘娘(十七) 常京桐赌了一把,但事实证明,这个赌注还是划算的。 她进入葫芦之后,并没有见到在影视作品中看过的足以融化身体的溶液,更没有身陷瘪仄的昏暗空间,而是落在了另一处开阔的庭院。 庭院里除了错落有致的花草,还有一幅幅放在画架之上的水彩画,不同的是,这些水彩画都会动。 常京桐缓步走近了其中一个画,画上有不少人正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走动着,中间横放着一条长木桌,两侧还有紧贴着墙面的大通铺,像极了村落里的寝室。 常京桐从画架前走开,目光在周遭的画上扫视着。 她看到了不少村落里的景象,但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视作品里的人物活灵活现地在画里活动着,有几个人物甚至接收到了常京桐的视线,热情地和她挥了挥手,隔着那层薄薄的画布,上蹿下跳地和她打着招呼。 “你可别蠢到被愚弄了。” 当那道略显刻薄的软糯嗓音响起时,常京桐才忽然醒神,迅速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只要回应了,你就要进去陪他们。” 常京桐抬头朝着声源处看去,在看到那位神笔娘娘的第一眼,她难免还是闪过了一丝惊讶,隐约理解了为什么那尊神笔娘娘的雕像,并不拥有详细的面容。 只见女人站在了门廊处,穿着长到小腿的旗袍,鹅蛋脸柳眉明目,看上去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但无论是她的站姿还是给人的感觉,都像是经历过许多风霜的成熟女性。 可若是这幅姣好的容貌成为一副停格在某个瞬间的塑像,恐怕并不能看出她的气质,反而会因为其偏向稚嫩的面容而缺少过多的威信力。 似乎是接收到了常京桐在第一眼时隐约的讶异,神笔娘娘冷笑了一声。 “怎么?你还想着我是反派里会熬毒药的邪恶女巫不成?”神笔娘娘好似习惯了这种略带刻薄的尖刻语气,她的话一说完,话锋又是一转,“进来吧。我现在还没有想在画里见到你的想法。” 常京桐对她散发出来的敌意和善意混合的矛盾态度并没有发表意见,见她转身进了屋,没有迟疑多久,就沉默地迈步向前,掠过一张又一张恳切请求的画像,走向那间竹舍。 她的手状似随意地伸进了口袋里,和一抹温润的玉质触感相碰,又淡定自若地将手拿了出来。 竹舍的大厅里放着一个及腰高的青铜器具,像是鼎,却并没有鼎的繁复,更像是个刻画着简易图腾直上直下的桶,里头盛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清水。 在常京桐的注视下,平静的水面忽然晃起了波澜,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清脆的水滴声。 “你知道我有多少个机会杀死你吗?” 神笔娘娘站在了水边,目光近乎痴迷地盯着那水波看,但在水波平稳下来后,她隐藏在姣好面容下的讥讽模样又冒了出来。 “我甚至数不过来了。”神笔娘娘冷笑了一声,不等常京桐回答,又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反而在这里和你费这些口舌吗?” 常京桐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癫狂的女人,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没等常京桐回应,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因为所有存在!所有!包括我自己!都在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她忽然大吼起来,又迅速平静下来,目光毫不掩饰挑剔地将站在那里的常京桐从头扫到尾,“为什么是你呢?我每时每刻都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那家伙的味道,而你,一个普通的绑定者,狼狈愚蠢爱表现,却真的拥有了它的力量。” 神笔娘娘慢慢走到了青铜器后头,将手在水面上轻轻一点,那水面就在涟漪之下泛起了一副又一副画面,像是一本正在被人翻看的连环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神笔娘娘看着水面,似乎出了神,半天没有继续说下去,常京桐只得开口问道。 “什么?” 这陌生的声音让神笔娘娘身子一颤,回过神来。 “这是一个预言器皿。我花了很多心力画出来的,这让我失去了很多力量,很多……” 她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对,常京桐微微皱眉,不确定这是暂时性的癫狂,还是持续性的问题。 毕竟,要是神笔娘娘真的是一名绑定者,恐怕对方的背景和常京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根据她先前见到的神笔娘娘画出来的东西,她们甚至有可能来自同一个世界。而作为一个普通人,要得到如今的力量和地位,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困难折磨。 事实上,常京桐就时常感觉到自己性情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不得不进行的,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而进行的必要割舍和塑形,可即便常京桐能够理解神笔娘娘可能存在的疯狂一面,但还是为这种癫狂可能带来的混乱而感到隐隐的不安。 好在,神笔娘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骤然深吸了一口气,又围着水盆转了几圈,强制性地让自己冷静清醒过来,再开口时,话里的熟悉讥讽口吻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关于我一开始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神笔娘娘挑起眉打量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挑剔和不满,“要是还没有答案,你也可以尽早滚蛋了。我虽然不会杀你,但也绝对不会留你。” 常京桐还是没有太多神情变化,或许是神笔娘娘绑定者的身份让她有所松懈,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常京桐已经和另一个疯狂的存在相处太久了,对于这类情绪起伏大,或许拥有两幅面孔,且对她的性命有莫大威胁的存在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压迫感,这让她说话时的语气始终是平稳没有起伏的。 “我心中是有答案,但是我又要怎么确认你给的答案真伪呢?” 是规则的敌人还是走狗? 神笔娘娘曾经给出的答案,是敌人。 虽然常京桐并不认为规则会反其道而行,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小角色而大费周章,派出一个伪装绑定者的角色来换取她的信任,但常京桐并不认为自己目前对这些世界和规则的所有认知都是正确的。恐怕在黑暗里,还有许多不同的角色潜伏着。 为了避免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作多情而陷入不必要的险境,常京桐认为再谨慎都是不为过的。 利益使然,她可以有盟友,但在这之前,她需要确认她的盟友足以让她交付信任。 第266章 神笔娘娘(十八) 神笔娘娘听到常京桐的话,冷笑了几声,笑里的讥讽几乎要压抑不住。 “呵,我承认,我为了得到这股力量,的确是当过一段时间规则的走狗,但是你就能保证你先前没有为了苟活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竹屋里突兀地安静了一会儿。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片刻,还是常京桐近似喃喃自语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所以,你的确是绑定者?” “是,”神笔娘娘见常京桐似乎还要发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你想要了解什么。我和你一样,都是在任务失败过后为了活下来,不得不挤进了世界的缝隙里。那可不是一段好体验,但在这之前,我跟你一样经过了多重升级的考验,到达过高层位面,并设法得到了力量。” “这股力量帮助我撬开了缝隙,让我得以存活下来。我和不止一个绑定者打过交道,我也同样经历过许多历练,知道你们的疑心重,我不指望你对我的话全盘接受,但现在时间紧迫,我就快要死了,而只有你,才能帮我活下来。” 常京桐无意识地虚握着手,拇指摩挲着起了倒刺的食指侧面,面上强撑着云淡风轻的模样,消化着神笔娘娘这一信息量极大的话。 看来,神笔娘娘不止经历过一次升级试炼,而她,却只经历了一次迷宫升级历练,只是后来因为常非人的插手,阴差阳错地先行落入了缝隙之中,在懵懂无知之中,靠着第一次升级时带来的良好身体素质活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界。 按照神笔娘娘的说法,她以前的猜想似乎是正确的。每一次升级试炼过后,面临的世界难度会加大,遇到的非科学事件恐怕也会相对增多。 “在这之前,至少你该告诉我,你在预言里见到什么?”常京桐尽量保持平静地扫视了一下站在水盆后头的神笔娘娘,并没能看出她身体状况的低下,相反,常京桐怀疑她有一定程度的多动症,无法长时间专注于同一件事件,小动作也很多,“而且,你会怎么死?而我又是怎么帮你的?” 神笔娘娘再次开始踱步。 这似乎是她解压的办法之一。 但或许时间正如她所说的紧迫,所以这样思考的时间很短,她不过在水盆的两侧来回走了两次,就下定了决定,咬字清晰地说道。 “我们是不被规则允许的异类,在它看来,我们可能就是让程序出错的病毒,但我该说,我享受这样的过程,让程序出错。” 神笔娘娘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忽然加快了语速。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重整世界没多久,就再次被规则发现了,它会派出‘敢死部队’,这是我对他们的称呼,一群无知的绑定者,为了它可能给予的小恩惠就为它卖命。”女人的手搭上了面前的水盆边缘,“一个个的,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到来。”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们都会一个个扑到我面前来,试图将我杀死。所以,我能轻易地在预言盆里见到他们,提前把他们从人群里认出来,杀死。” “而你,你是不一样的。” 神笔娘娘一口气说到这里,语速才有所减缓。 “我看不见你。你像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我预测了许多举措,但无论我怎么做,都看不清楚你的脸。相反,在多次预测之后,我看到了我的死亡。” “死亡在朝我逼近,就在现在!就在我们浪费时间讲话的时间里!”神笔娘娘可能长时间经受这件事件的折磨,在话题得到宣泄时,情绪总是难免出现强烈的起伏,可还没等常京桐开口,她就强压着继续说了下去,“我单独占卜了你的未来。虽然还是失败了,但我至少看到了那样东西。” “拿出来吧。”神笔娘娘目标明确地看向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将这股力量吸收掉?你以为这样做规则就发现不了你吗?等这股力量强大起来,你会后悔的。它会成为又一个执法者,由你的利器化身成挥向你的断头刀!” 常京桐的神情在这时候才有了明显的变化:“什么意思?” 神笔娘娘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你果然不知道。你该庆幸你拿到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记着,所有从世界之中得到的力量,必须要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不然,它迟早有天会叛变。我已经看到过不止一个例子了。” 常京桐这时才将那一小只玉质的蟋蟀拿了出来,借着竹屋敞亮的光线,常京桐发现它的颜色似乎更深了。 在先前神笔娘娘试图拷问她或者该说直接杀了她的关头里,那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的绿影可能就是它,只是常京桐不理解,为什么之后要找它却找不到,反而在口袋里再次触碰到了它。 说实在的,在那片混乱之中,她根本无法察觉这家伙什么时候爬回她口袋里的,更不理解这只小家伙为什么要躲着她。 在这之前常京桐就隐隐感觉到了它的灵性。如果神笔娘娘的话是真的,那这股灵性似乎就带上了另一层意味。 “什么是执法者?” 常京桐的声音低沉压抑,好似有了某个沉重的猜想。 神笔娘娘将身子倚靠着水盆,手往耳后一摸,摸出了一只毛笔,手架在了腰间,举手投足间又有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你的身边不是一直跟着一个吗?这也是我给他们取的名字,不过,大家都赞同我的想法。他们是规则的走狗,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碾死任何一个绑定者。可惜了,规则并不信任他们,将他们的力量切割成了很多块,散发在了各个世界里,不管你手上的小玩意,还是我的神笔,都是从他们身上拔下来的羊毛。” “告诉你吧。我认识不止一个绑定者,他们的能力不一而足。其中一个绑定者就拥有着看破真相的能力,我们靠他知道了不少信息。如果你愿意帮我度过这次死劫,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你想继续活下去,这些信息都是必不可少的。我相信你总是不愿意到死都对这一切一知半解吧?” 第267章 神笔娘娘(十九) 神笔娘娘的话固然是拥有极大的吸引力,但最重要的,是常京桐现在手中握有的‘力量’。 “你是说,它会变成‘执法者’?”常京桐转动着手上任由她摆弄的小家伙,轻声说道,“既然‘执法者’那么强大,为什么规则不派执法者来杀你呢?” 常京桐虽然开口反问,但思绪早就被神笔娘娘先前的话牵走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确是在得到这只蟋蟀之后没多久就被常非人找到。等她来到这个世界,常非人的出现更是不急不缓,像是就等着她往圈子里跳似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恐怕在上一个世界里,蟋蟀汲取罗茜的力量并不是巧合。 根据常非人的说法,这些世界全都散布着属于他的力量,那罗茜的力量很可能也是同一个来源,自然能够被相同的存在汲取和吸收。 等到这个力量汲取到达某个界限,这个蟋蟀难道会成为另一个常非人吗? 常京桐一时有些恍惚。 “你以为我没有经历过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单独跑到这个世界里来?”神笔娘娘又恢复到了那副讥讽的口吻,不耐烦地问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帮不帮?我告诉你,要是你帮了我,我肯定让你只赚不赔。至少,没有我,我不相信你有办法回到委托世界里去。”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常京桐终于抬眼看她,“这个末世是你造成的吗?” 。 天地间有一张色彩斑斓的画布,上可触及到铅蓝色的天空,下蔓延至废弃水泥路的地底,从侧面看,轻薄的画布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 常非人站在这张画布面前,歪着脑袋看了几眼,忽然朝着画布伸手,手臂直接穿进了画布内,却没有从另一头冒出来。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仔细地摸索着什么,不过片刻,他的双眼就亮了起来,动作轻柔了许多,身子朝后撤了几步,手臂也随之慢慢朝外拉扯。 在常非人的手上,还扣着另一只手。 那只手比常非人的手小了一圈,食指因为干燥的天气而有了倒刺,又因为主人的长时间摩挲而上翘起来,边缘有些红肿,随着这只和他交握的手出现在眼前,手的主人也跟着朝画布外探身出来。 “我还以为她想偷走你……” 常非人看着走出画布来的常京桐,低声感慨了一句,姿态习惯性地放低,以防过分悬殊的能力差距导致他的靠近引起对方的不适。 常京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她偷走我做什么?” 常非人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手臂越过她,试图再次探入画布之中,却在下一刻,被常京桐的手拉住了。 “你要做什么?” 常京桐轻声询问。 尽管没有任何掐媚的表示,但这难得失去棱角的语气和态度就足够让常非人警觉,他斟酌了一下语气,用最能让她接受和喜欢的轻松微扬语调说道。 “抓小偷啊,她身上有不少属于我的东西呢。” 常京桐听到他的回答,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但她将常非人的胳膊拉下来的动作却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的态度。 “你想帮她?” 常非人的语调低了下来,眉眼低垂,精神看上去有些委顿,话语更是因为带上了委屈的意味。 “不,我想帮我自己。”常京桐紧握着他的手,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常非人,“我想赌一把。” 在常京桐的手上,一个浅绿色的影子跃在了上头,垂落的触须晃动着,像是在愉悦地表达着什么。 在上一个世界里,蟋蟀通过她来汲取力量时,常京桐并没有太大的感觉,这或许和她本身就因为蟋蟀的来历而毫无戒备有关。 常京桐直觉相信盈盈的善意,这份经过她的编织后成型的力量,不应该是有害的。 而根据神笔娘娘的说法,这只小家伙根据常京桐的碰触加持,将她寄托在雕像上的那些力量全部吸收了,使她不得不借由村民的帮助将常京桐送到自己身边,而神笔娘娘之后的举动,大部分都是受到了预言的启示,因而她对常京桐的态度是复杂的,既因为陌生和特殊而本能地排斥,又因为预言表达出来的希望而交付信任。 但常京桐认为,即使是神笔娘娘,也不一定知晓所有的事情。恐怕所有的绑定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他们的信息互通肯定是对他们本身有帮助的,只是对于信息的接纳,常京桐自认还需要仔细斟酌后再决定接不接受。 至少,她就不可能将这只小家伙用残忍的方式融化成自身的一部分,它是一份寄托了某个善良生灵的美好礼物,不应该是一份伺机成长成邪恶力量的存在。 常京桐不仅要赌一次神笔娘娘和这只蟋蟀对她的善恶,更要赌一次神笔娘娘和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 “你……” 常非人感觉到常京桐传来的手掌温度,对对方难得的亲近感到讶异和难以掩饰的窃喜,但下一刻,他的神色就变了。 阴沉下来的浅色眼眸在日光下有着通透的凉意,常非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常京桐,开口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确定要和我为敌?” “啾——” 只见那只落在了常京桐手背上的蟋蟀颜色逐渐转深,听到敌人压低的威胁声,它的翅膀摩擦震颤,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但这声音显然激怒了它的敌人。 常非人绷着脸低头,看向这个不断借由中转汲取力量的同源,并没有要伸手去抓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 “哈。” 在这标准的笑容之后,那只蟋蟀的颜色越发的幽深,几乎转成了黑绿色。 常京桐的脸色有些发白,试图松开手,身体却几乎无法动弹。 “啾——” 在常非人冷笑着要开口说出讥讽的话语时,刺耳的鸣叫声忽然再次响起,通体黝黑的蟋蟀如同雕刻完美的蜡像遇到了高温,在两人的注视下慢慢融化了。 常京桐心中一沉,大脑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事实,却见那滩融化的雕刻温润地贴在她的手背上,渐渐融入了她的肌肤里,成了一个描绘精美的黑绿色纹身。 而她惨白的脸色忽然有了缓和,在刺眼的日头下发冷的身子在这一瞬间更是像有股暖流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浑身的疲惫和痛苦当即消失了。 “哈!” 常非人又笑了一声,脸上却没了一丝笑意。 “你真是好本事,让我的力量背叛我,真是,真是……”常非人的怒意以平静的重复一再强调着,“真是好本事啊。” 最后的感叹放得很轻,要不是两人过近的距离,或许早就随风消散而去了。 第268章 神笔娘娘(二十) 这个结局,完全出乎了常京桐的意料之外。 她知道这个小家伙或许有自己的想法,但这样的结局还是让她不禁怀疑,会不会因为先前她和神笔娘娘的对话才导致了这个结局? 它是有意识地想要成为她的一部分吗? 那它还有可能恢复吗? 乱糟糟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 两人还站在原地,一切不过发生在了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局势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扭转。 常京桐不再感觉到身为力量汲取的中转站而经受的痛苦,可也感觉不到庞大的力量朝她奔涌过来的碎裂般的窒息感,常非人在蟋蟀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后,就只是虚虚地握着她的手,不再用那股霸道的力量表达他的不满。 “为什么总是排斥我呢?” 常非人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可常京桐却诡异地感觉到了他迟迟没能平复的愤怒。 “那个小偷又有哪里好的?为什么她只是说了几句废话,你就愿意帮助她,可我呢?我努力了这么久,为什么你就是不想成为我的一部分呢?” 常京桐略显愣怔地看着他,因为这瞬息万变的情况而有些失语。对于常非人变味的指责,她更是无言以对。 或许两人的认知和观念都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至少一个正常人,是断然不会要求别人成为自己字面意义上的一部分的,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拒绝而理直气壮地感到委屈。 “我……” 常京桐向后挪步,脚后跟触及到了身后的画布。 一次为神笔娘娘涉险,更是为她所拥有的力量进行冒险的测试,换取一次提前逃离这个世界的机会和进入神笔娘娘所拥有的绑定者圈子,共享他们所拥有的信息。 这的确是一场冒险。 神笔娘娘明确表示她不会露面,预言里见到的死相让她却步,但为了表示对盟友的诚意,她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常京桐身边。 常京桐缓缓挪步,手掌试图从那虚握住的手中挣脱,却迅速被对方攥紧了。 “你要逃。” 常非人那状似委屈的模样快速褪去,又是冷然的不快语气。 常京桐朝他笑了笑,没有要和他辩解的意思:“是。你也尽快去找另一个愿意成为你一部分的人吧。” 她的身形忽然淡去,与之相对的,是画布上变得越发鲜艳的色彩。 常非人咬牙:“别逼我杀了你!” 只要将画布撕毁,只要将画布撕毁…… 可这些劣质的小玩意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画布的撕毁不仅仅代表着逃离的失败,更代表着附身者的永久消散。 “这是我的另一个赌注。” 赌神笔娘娘给予她的关于生死关头的预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是一个关于盟友是否真诚的赌约,赌注的一头挂着她的性命,一头却挂着她开始这段旅程后就一直不安萦绕的茫然。 只是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会这么迅速,且起伏不定,让她到了这关头,还有些恍惚的错觉。 常京桐笑容不变,淡去的手掌最终消失在了常非人的手中,在他面前的画布鲜明且透着生命力的颜色在日光下几近刺眼,常非人立在那里,看着那张画布本身在他面前再次淡去。 为了保险起见,这样的手法还有数层,画布分布在了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最终抵达那个小偷自以为安全的堡垒之中。 每一层画布的位置都清晰地印在常非人的意识里,但他却迟迟没有动弹。 常非人意外清晰地意识到,常京桐的话是认真的,她的确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常非人鲜明且强烈的底色在催促着他将无法得到的生命亲手撕毁,可意识之中的许多部分却在叫嚣着挣扎着阻止他的行动,这让他最终僵立在了那里,直到那最后一层画布消散在他感知到的位置上。 “你浪费太多时间精力了。” 常非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铺直述的话像是在告知那个还未曾现身过的角色,又像是在告诫他自己。 热风吹拂过地面,形成一个迷你的气旋,掠过了常非人的鞋面。 周遭的荒芜静悄悄的,最后一抹生息随着这阵热风悄然消散在了原地。 。 “果然,你是不一样的。” 神笔站在最后一张画布面前喃喃自语道。 画布里头的色彩在她的注视下渐渐褪去,而在这画布之后,却有一个身形渐渐成型。 虽然这一幕早就在水面之中见过,可神笔此刻还是感觉到了心头上涌的激动和颤栗,这一幕代表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只可惜,作为带来这些可能性的主人公却暂时还什么都不知情。 常京桐站在那里,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化身人鱼浸入深海之中的诡异混沌和平静之中回过神来,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道路的两侧随意立着一个个画架,正是她进入葫芦瓶中抵达的竹屋小院。 但现在那些画架上的图画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张平展开来的空白纸张。 “我们得走了。” 神笔走过消散的画布,来到常京桐的身边,右手掌心朝上,对着常京桐,无声地要求着。 常京桐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振,她垂着眉眼,慢慢将手放在了神笔的掌心。 在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忽然裹挟过来,像是一阵狂风将他们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属于神笔的缝隙。 她早就为了这次逃生准备周全,只是一直在等那个可能救赎她的存在,而现在,预言的应验让她的心暂时地落下,转而被另一种更为澎湃的心绪所代替。 一个代表着无限可能性的存在此刻正紧紧地被她抓在手中。 。 常京桐从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之中挣脱时,她们已经位于另一个世界了。 “记得千万别把这个项链摘下来。” 神笔亲手将那条长至胸口的银链子挂在了常京桐的脖子上,在项链的底部,有一块小相框,相框内部画着一幅抽象画。 常京桐自认自己的艺术细胞并不活跃,实在看不出这幅画的含义,硬要说的话,就是数条不同色彩的纹路在有限的空间里游走着,其中一条纹路尽头溅开凌乱的色块,形成它们游走的背景。 “它能够给我们镀上一层假象。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就不会感受到我们的能力,避免因为能力达到世界标准而成为受关注和折磨的对象。” 第269章 巨人国(一) 常京桐这时才发现,神笔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条同样类型的项链,但上头的图画却和她现在戴的有所不同。 “这是我们尝试了很多次后摸索出来的办法之一。”神笔在常京桐接受并完成她的委托之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此刻更是尽职地为常京桐可能存在的疑虑说了详尽的解释,“你或许不清楚。如果绑定者本身的能力达到所在世界的标准线时,各种苦难波折就会找上你。要是你完成了这个世界对你的考验,超过了所在世界的标准线,那你很有可能会被规则标定。” “被规则标定后,你很有可能再也不需要在不同的世界里完成委托了。” 神笔说出这话时,神情严肃,语气肃穆,单单是看她的表现,都能猜到这话背后的含义肯定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里算是一个高位面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虽然更危险,但对能力的经受阈值也更高,我们更不容易被规则发现。” 神笔说完,见常京桐一直在看她脖子项链的图画,便捻起那相框看了一眼,确定无误后解释道。 “我们尝试过让两个绑定者同时接受一个世界的委托,但都失败了,要么无法同时进入,其中一人很可能落入缝隙里,要么其中一个人会成为该世界的npc,难以脱离。为了避免这类型的问题出现,我带着的图像会让这个世界忽略我绑定者的身份,这样一来,虽然我还是可以接受委托,但却无法得到奖励。” “我的身份比较特殊。你可以理解为我上了规则的黑名单,并不适合揭露我绑定者的身份。这样的安排对你我都好。” 常京桐直到这时才开了口:“你不是要带我去找其他绑定者吗?” 神笔点头:“是啊,但是去之前我们还需要拿到‘门票’。只有进入升级关卡时,才能有机会和其他绑定者一起活动。你连这个都不清楚吗?” 常京桐想到当初经历的迷宫,可又想到了在常非人提出要给她‘拿票’时,带她进入的王嘉的世界,那栋陈旧的小洋房。 常非人又是怎么做到利用未完成的世界顶替升级关卡的? 神笔说完,见常京桐依然垂着眉眼出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不大友善,又找补道。 “你不会是以为我能够跳过这个过程吧?”这样说似乎还是不大满意,神笔继续说道,“不过,虽然我不能跳过这个过程,但是我能够帮你完成委托,而且,我认识很多有能力的绑定者。有我在,他们一定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我在预言里虽然看不到你的模样,也看不到你清晰的未来,但对于你的打算,我还是一知半解的。我知道,你和我以及我那群朋友有着同样的想法。” “这就足够了。” 神笔没有将话说的很明白,但两人之间达成的共识正是如今两人得以相安无事地站在同一块地盘上的原因之一。 常京桐对她并不了解,更谈不上信任,只是两人近似的道德价值观和共同的目标让她愿意孤注一掷,更重要的是,常非人的存在让她神经紧张,步步紧逼的界限一再地被缩短,不破不立,她早就在两人悬殊的力量较量之中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我并没有收到委托。” 常京桐像往常一样在意识之中寻找可能存在的世界委托,但不仅那条信号接收不良的关于‘神笔娘娘’的委托消失了,新的委托消息也没有出现。 “因为这个东西,我们需要主动点。” 神笔弹了一下脖子上的相框吊坠,带头迈步向前走去。 常京桐环顾四周,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里位处地下,像是个人工开凿的洞穴,洞穴极深,顶高更是难以触及,走动时耳边一直听到隐隐约约的滴水声。 这道滴水声衬托得周遭越发地安静,两人的脚步声却都在有意识的控制中消弭在了空旷的洞穴里。 直到走到分岔路口时,神笔才停下了脚步,手往耳后一摸,凭空拿出了一只毛笔来。 常京桐见她用毛笔在左手手背上画了个古怪的符号,接着,那只毛笔再次凭空消失,神笔蹲下身子,将左手摁在了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常京桐对这只笔的好奇心几乎要达到了某个顶峰。 至少从目前看来,神笔所拥有的力量似乎是没有限制的,但这样的能力在听闻常非人的到来时,却连反抗的心思都没能升起来。 常京桐想到常非人给予神笔的小偷称谓,不自觉地摁住自己的右手手背。 这一小块精致的纹身像是打开了某个力量的开关,常京桐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进一步得到了强化。 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只是常京桐除了‘汲取’这个能力之外,并没有其他控制这股能力的方法,就像是拿到了某个精良的武器,却因为没有说明书而对严丝合缝的外壳束手无策一样。 如果常非人先前是靠这股力量定位她的位置,那在这股力量成为她的一部分之后,他还能做到吗? 常京桐想到他最后的威胁,拇指无意识地在那块肌肤上用力一抹。 至少她现在是无法通过这股力量反过来定位他的位置的。 “这边。” 神笔通过这奇怪的仪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起身指明了路径,没有感知到跟在她身后的常京桐发散的思维和始终沉重的心情。 在过了分岔路口后,洞穴的路径渐渐变得狭窄起来,但依然足够让四个人并行,奇异的是,随着洞穴的深入,身体感觉到的阴凉并没有改善,但鼻尖感觉到的空气湿度却在下降。 路径两侧开始出现了照明用的路灯。 路灯由一个简陋的木制底托和半透明的网罩组成,内里的光源是掌心大小的不规则团块,在常京桐的注视下,像是活物般轻轻撞击着那半透明的网罩。 “要到了。” 神笔压低声音说道。 随着这话落下,常京桐也看到了前方到达尽头的弧形甬道照耀出来的明亮光线。 两人放慢脚步,谨慎地走到了尽头。 第270章 巨人国(二) 常京桐放眼望去,能看到洞穴继续朝下挖掘,近数百米的深宽。岩壁上开凿出一条条甬道,从常京桐这个角度看去,密密麻麻的路径和其上走动的人影让这里像极了蚂蚁的巢穴。 “我们需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之源。”神笔探头出去,扫了周遭一圈,和这庞大的地下城市相比,她们所在的角落不过是个针眼般的小洞口罢了,“可能只有一个,但也可能有好几个,而且出于世界运行的特性,他们会主动或被动地向你靠近。” “在这之前,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了解了解这个世界。” 神笔似乎确定了方位,指了指斜对面一个朝外凸出的洞口,那洞口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几乎要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去那里看看吧。” 常京桐没有异议,两人选了一侧开始寻找向下的通道。 等往下走了几层后,她们两人开始频繁遇到四处走动的人类,更见到了不少朝着甬道两侧打通进去的屋子。 或许是为了通风,房门基本都开着,一眼就能看到内里瘪仄有限的空间。 房间角落里放置的床架上还时常看到坐在上头打闹的孩子,身上要不是没有上衣就是没有裤子,用一张破旧的毛毯裹着,几个孩子在毯子里钻来钻去,传出来的笑声感觉不到他们的窘迫和困扰。 常京桐看得出这里的科技发展水平并不高,路过她们身边的人们大多衣衫褴褛,双目空洞无神,落在她们两人的目光除了贪婪还有富有攻击性的戒备。 “砰!” 常京桐的目光正无意识地跟着前方从一侧的甬道内钻到回廊上,第三次见到的身影,却在这时和一侧甬道内跑出来的身影撞在了一处。 两人相撞,那个单薄的身影当即摔了出去,倒是常京桐停下了脚步,看上去并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对自己没有躲开这一撞而感到一丝违和的怪异。 摔坐在地的那人抬起头来,是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两条眉毛向下拉耸,双眼有些凸出,嘴唇没有血色,一脸苦相。单薄的身形套在一个麻袋剪成的外衫下,麻袋上还用古怪的线条写着这个世界的文字,常京桐看出那是豆子的意思。 “对、对不起……” 那人胆怯地嘟囔了一句,低头不敢再直视常京桐的目光。 周遭走动的人群忽然在这一瞬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地在常京桐和神笔两人身上逡巡着。 “是他吗?” 神笔看了常京桐一眼。 常京桐迟疑了两秒,点了点头。 刚刚的相撞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合理,但放在身体经过一定程度改造的绑定者身上却有些说不通了。 常京桐也无法理解刚刚自己的走神,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这人的靠近似的,这或许就是这世界运行规律安排的一次‘偶遇’了。 “小子,”神笔毫不介意周遭虎视眈眈的目光,直接上前将那瘦弱的男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看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男人听到这话,更是被吓得面无血色,支支吾吾地求饶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们,我什么都没有……” 神笔扫视了一圈,直接将这男人推入了刚刚他冲出来的甬道内,挥手示意常京桐跟上。 常京桐迈步走进时,下意识回头再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那名跟踪了她们一路的男人的视线。 那男人脸上有条延伸到脑后的指宽伤疤,鬓角因此缺了一块,虽然穿着旧褂子,不合身的七分裤和一双漏洞的布鞋,但他身形壮硕,和周遭或是骨瘦如柴或是衣衫褴褛的居民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得体了。 对方一对上常京桐的视线,当即镇定地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 常京桐收回视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沉默地跟上了前头的两人。 神笔凭着那股毫无依据的直觉提溜着这瘦削的男人进了个无人的转角,不少关注他们的人在常京桐回头的视线下不得不止步于此,见那群人只是在甬道尽头来回走动,常京桐也不再逗留,迈步走进了这处转角,正好听到神笔开口道。 “……你要我们做什么?” 那瘦弱的男人在恐惧之下更显得双眼突出,两颊凹陷了,他微微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问道。 “真,真的是我召唤的你们吗?” 常京桐倚靠着墙壁站着,目光时不时扫向进来时的转角,她有股直觉,那个刀疤男一定还会继续出现,只是不知道是想对他们下手还是受世界运行规则的吸引才不断出现在他们身边。 “怎么?你难道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吗?从邪神那里祈求得到力量?或者用你那条苟延残喘的性命换取许愿的机会?” 神笔问完后见这男人还是一副不理解不相信的模样,耐心告罄后竟然直接伸手掐住了这人细长的脖颈,轻易地就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常京桐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又慢慢倚靠了回去。 在她的注视下,男人惨白的脸色迅速涨红,在透出暗紫底色后,双手的挣动也微弱起来,但在这关头下,神笔的手却像是被灼伤似的,手背上寻路用的符文忽然一亮,完全消失了。 这似乎让神笔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当即收回了手,任由男人摔在了地上剧烈的喘息和呛咳起来。 “是你没错啊。”神笔甩了甩灼痛的手,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对上常京桐的视线,尽职地解释道,“像这种高位面的世界,世界的力量之源一般是很难杀死的,还很有可能遭到反噬,类似于主角不死定律。如果试图杀死力量之源,提升自己的力量取代对方远比直接杀了对方更容易,不然可能会在杀死对方的关头忽然摔个狗吃屎,出现解救他的英雄,手臂骨折等等状况。像我刚刚那样,就是符文忽然失灵反噬了,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也说明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家伙没错。” “不过,这家伙智商好像不怎么样。” 神笔嫌弃地皱起眉头。 第271章 巨人国(三) 常京桐不大理解。 在这之前,她所有的委托任务都算不上是直接向委托人接取的,基本都是经过规则这个第三方来接收委托。 力量毕竟是一种抽象的东西。 如果直接和委托人接取任务,难道对方就能在委托结束后完成力量奖励这种无形且抽象的动作吗? 常京桐看着面前这个从濒死中挣脱,开始啜泣,并流了一脸鼻涕眼泪的男人,表示怀疑。 “哦,这个啊,我不是要让他给我们发放委托。”神笔自以为隐晦的扫了常京桐一眼,老实说,如果不是预言的内容,她实在很难将这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绑定者和他们所需要的关键人物联系在一起,“我需要他认可我们的身份,只要他认可我们是他召唤来的,世界就会同样这样认为,到时候我们就能接取到他的委托了。” 虽然神笔的话似乎也有些许道理,但常京桐见这人现在对她们两避之不及,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模样,怀疑这种恐吓式的举措真的有用吗? 就在她考虑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时,神笔再次强行将缩在角落的这人提溜了起来,麻袋绑成的衣服随着这粗暴的拉扯而紧绷着,岌岌可危。 “喂,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的实力吗?”神笔将人像纸片似的晃了晃,强行让这人从几近溺亡的委屈和恐慌之中挣脱了出来,“我告诉你,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们,那我们就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我相信……” 微乎其微的回应混杂在哽咽啜泣之中,回荡在这个略显瘪仄的角落。 就在常京桐以为这不过是这男人保全自己小命的应付策略时,那蛮横且熟悉的纹路却再次钻入了她的脑海之中,渐渐扭曲转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 亲爱的绑定者, 我的哥哥失踪了。 他是一名勇者。 难道勇者最后的归宿都是悄无声息的消失吗? 我不相信族人对他的猜测,那是对勇者们荒谬且不负责任的蔑视! 请帮我将我哥哥找回来,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巴尔托族人,最后一名信徒 倒计时:七天 “……” 常京桐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这种粗暴的方式可以奏效,但她只能对这名信徒受虐狂似的性格表示尊重。 “收到了吗?” 神笔将手上提溜的信徒放下,这次的动作倒算得上轻柔,至少没让他因为过重的力道而东倒西歪。 “收到了。”常京桐点头,“那我们现在……” 常京桐的目光落在这虚弱得似乎随时就要昏迷过去的男人身上,怀疑他能不能继续经受神笔没有轻重的‘拷问’。 “嗯……,看描述,这家伙的哥哥好像凶多吉少,我们还是越快行动越好。”神笔往耳后一摸,再次将那只笔拿了出来,“要是他哥哥死了,这委托就算失败了,倒计时这东西最靠不住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男人沾满灰土的额头,用笔在他额头上画了古怪的符文后,示意常京桐和她一起将拇指摁在对方额头的符文中心。 “人大概率会说谎,但记忆不会。虽然身为力量之源,我们看不了太深入的东西,但先认认人还是能做到的。” 随着常京桐的指尖落下,她的意识恍然间被拉进了另一个时空里。 她站在某条阴暗的甬道里,旁边就是一个没有房门的房间,用一条破旧且脏污的布帘遮挡着,常京桐扫视了一圈,除了这房间是清晰的,其他地方都被似有若无的雾气所遮掩,连时不时走过的居民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这恐怕是受到了记忆主人的影响。 常京桐简单地看了一圈,便伸手去掀那布帘,却发现自己的手能轻易地穿过帘子,她微微挑眉,直接穿透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一张铺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席子,搁置在席子一边的毯子起了毛边,像是被猫爪抓挠过似的,流苏线头凌乱地垂落在地上,里头裹着两个孩子,俱是蜷缩着身子,却依然露出了裸露的小腿部分,皮肤因为洞穴的阴冷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要当了勇者,就能有饭吃吗?” 其中一个男孩开了口,眼里满是希冀。 常京桐端详他稚嫩的面孔和在细长脖子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大的脑袋,推测这个小的孩子就是那名派发委托的信徒,那另一个人估计就是他失踪的哥哥了。 另一个稍大些的孩子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处在变声期:“当然,我亲眼看到装在桶里的大米。只要报了名,每个人都能分到一把米。” 就着这个问题,两个孩子畅享了一下未来,吸溜着口水推测成为勇者的条件。 “大家都怕死,过阵子他们招不到人了,一定会降低要求的。到时候我去试试。” 稍大的孩子伸出皮包骨的胳膊,帮忙擦了一下幼年信徒嘴边的口水。 常京桐看了他几眼,却发现他的面容相对模糊,只有那对黝黑的眼睛特别清晰。常京桐不免皱眉,眨眼的功夫,周遭的一切却突然像浸入了水中,他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闷而模糊,面前的一切也在水镜般的波澜之中变得越发模糊不清。 在最后一刻,常京桐看到了说话的幼年信徒点了点头。 画面一转,常京桐发现自己站在了另一条甬道内。 这条甬道的地面平整,两侧还有灯光悬挂,那股湿冷的气息被不知哪里吹来的暖风所取代,她环顾四周,找到了百无聊赖站在那里的神笔。 “这人的记性太差了。” 神笔一见到她,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吐槽了一句。 “那种不成型的记忆根本看不了,我们只能等他回忆到这里来了。”神笔嘟囔着,“但愿这里的记忆足够重要的吧。” 常京桐微微张嘴,正要说一说刚刚看到的东西,却见甬道的尽头走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双突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满是惶恐不安,正是这份记忆的主人公,成年时期的信徒。 第272章 巨人国(四) 或许是基于第三视角和记性差的缘故,无论是信徒本人,还是周遭的环境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细节缺失。 常京桐的视线跟着信徒的脚步,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甬道的一头。 到了这个分岔路口,一个嵌入甬道内的铁门就阻拦了他的脚步。 只见他忐忑不安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要探头往里瞧,不知道煎熬了多久,神笔皱着眉头在空中一划,时间的流速就开始不断加速朝前推进,信徒的身影匆匆地来回踏步,在听到铁门内的脚步声时,神笔才将悬空的手收了回来,时间的流速这才恢复正常。 站在门内的人绷着脸,棱角分明,穿着脏污的褂子,蹬着一双布鞋,尽管这人此刻脸上还没有那道几乎横跨了整张脸的疤痕,但常京桐还是认出了这人就是先头一直跟着她们的刀疤男。 “你怎么又来了?” 刀疤男皱着眉头开了门,却没有要让信徒进入的意思,而是闪身出来后就立刻将门重新锁上了。 “莱姆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帮我叫一下我哥哥?”信徒小声嘟囔着,见叫做莱姆斯的人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地迈步走开,连忙碎步跟了上去,“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哥说一下,请你帮我叫他出来吧!” 莱姆斯一路直走出了甬道,在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中扫了他一眼,说出来的话直接将他钉在了原地。 “科尔,清醒点吧。约翰说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了。在我失去耐心揍你之前,你最好给我老实地滚开。” 莱姆斯这话说完,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连同莱姆斯转身离开的背影都在水波之中晃荡起来。 常京桐似有所觉地去看科尔的面孔,果然看到了他瞪大的眼睛里晃荡的水雾,和随之不受控制落下的眼泪。 常京桐:“……” 神笔:“不是吧?连脸都不让我们看到吗?” 随着话音消散在这片晃动的空间里,常京桐眨了下眼睛,看到了面前画着符文的额头,和她摁在符文中心的拇指。 随着常京桐直起身来,神笔不客气地在科尔的额头上用力一抹,符文随着这一抹消失了,转而是一团红晕印刻在了上头。 科尔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们,眼里的泪意还没完全消散,眼泪在他瘦削的下巴处汇集,成颗地往下落去。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神笔的眉头紧锁,却忍不住再次扫了一眼站立在一旁的同伴。 她虽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她还是听说过某些拥有非酋手气的绑定者,这种人死得尤其快,所以能够活下来的都在绑定者圈子里小有名气,是纯靠实力往上爬的孤狼。 原因无他,绑定者或多或少都相信玄学,因为他们的境况实在是很难用科学来解释清楚,而一旦和这种人合作过一次,能活下来的都不会想用自身的性命再试一次玄学,所以这群非酋一般都是独来独往。 神笔此刻的心情是何等复杂,又是如何思量的,常京桐并不清楚。事实上,因为很少碰上其他绑定者,而自己多次能够在险境之中活下来,所以她一直没发觉自己的运气有什么问题。 “没事。至少我们看到了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关键人物。” 常京桐将自己在幼年时期记忆里见到的属于‘哥哥’角色的那对清晰的黑色眼眸,还有一路遇到的那个刀疤男莱姆斯告知给了神笔。 神笔又看了她两眼,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知道刚刚回忆了什么吗?” 常京桐指着那个慢慢回神的委托人科尔,他那瘦弱的身子正慢慢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唯恐面前两人忽然暴起打人。 神笔:“应该是不知道的。” 常京桐正要说话,视线往边上一扫,在看到那转角处探出来的布鞋一角时,到了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哦,我们运气倒是不错。” 神笔欲言又止,却见常京桐身形一闪,忽然跃至转角处,手臂一伸,一脚站定,另一只脚朝前一勾,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转角处的布鞋主人当即身形一歪,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在神笔的视野里露出完整的身形,又在那只伸出来的手臂拧扭下,狼狈地跪在了地上。 神笔这次脸上有了难得的惊诧,还有随之涌起的凝重:“怎么回事?我完全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常京桐压着试图挣扎的刀疤男莱姆斯,想了想:“或许他也是个关键人物吧。” 世界运行的规则总是会促成他们和绑定者之间的相遇,至于是友好的相遇还是针锋相对的对峙,就不得而知了。 神笔似乎无法接受除了世界力量之源之外的存在也拥有这样的特性,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因而只能暂时放弃。 “说,跟着我们做什么?” 常京桐接过神笔凭空画出来的一根麻绳,还没来得及绑住对方,那根麻绳就如同一条灵活的游蛇,滑动着将人团团捆住。 莱姆斯气喘吁吁地挣扎了片刻,确定无法挣脱后,扯着嘴角对着他们狞笑道。 “邪教的余孽,你们死定了!”莱姆斯冷笑了几声,“我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祭司很快就会赶到,你们别想活着逃出去!” 看来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要棘手些。 “要不先离开这里?”常京桐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不禁皱起眉头,“你能画出一个暂时躲藏的空间吗?” 神笔点头应下,抬笔在墙壁上画了几条凌乱的竖线,隐约像是条裂缝的形状,不一会儿,那几条竖线就真成了一条可供一人侧身走进的缝隙。 “让他走在前面。” 神笔又递过来一条用石头画成的毛巾,不客气地塞进了震惊的莱姆斯嘴里,轻轻松松地拉着他先往缝隙里挤进去。 常京桐则带着那弱不禁风,在恐惧下瑟瑟发抖的科尔跟在其后。 在他们进入缝隙没多久,这条由笔画画成的缝隙就随着淡去的墨水而渐渐消失。 凌乱的脚步声扑到这处转角,在这处略显瘪仄的角落里茫然地走动着。 “怎么回事?!人呢?” 带头的络腮胡男人大睁着眼睛,仔细寻找地上可能存在的线索后,眼里除了残留的愤怒之外,还有浓重的迷惑不解。 第273章 巨人国(五) 什么意思? 在墙里? 络腮胡再次看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标记,确定是莱姆斯留下来的印记,可代表着方向的指示标志却对准了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壁,他起身摸索了一遍墙壁,除了得到一众下属不解猜疑的目光之外,一无所获。 。 常京桐跟着前头的身影,在狭窄的缝隙里走了几分钟后,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个可容纳十几人的圆形空洞来,空洞的另一头破开了又一条缝隙,不知道连通哪里。 “这里应该能坚持一会儿。” 神笔说完,便随手将人丢下。 莱姆斯当即要凭借腰腹的力量爬起身来逃跑,却在下一刻被游蛇似的绳索一路捆绑下去,连脚踝都被绑了几圈,彻底成了一条蛄蛹的蚯蚓。 “他的记忆能看吗?” 常京桐根据科尔的记忆看到的景象,猜测在他哥哥成为勇者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时间或许还没有眼前这个来者不善的莱姆斯多。 如果能看到莱姆斯的记忆,应当能给予他们很大的帮助。 神笔转了转手上的毛笔,但终究没有动手:“像这种意志比较坚定的人,很难看到对方的记忆,还有很大的几率遭到反噬。” 如果是在看科尔记忆之前,神笔或许还会试一试,但现在感觉到了非酋的气息后,神笔就有些退缩了。 老实说,自从她得到这股力量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这么多变故了。 先头没能感应到莱姆斯的存在,更是让神笔心生疑虑。 常京桐看了一眼愁眉不展的神笔,倒是没有强迫对方,转而商量起让科尔口述他哥哥的长相,神笔根据描述画画像的可能性。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相似性不能保证。” 神笔爽快应下了,常京桐则在这个空档里负责拷问莱姆斯。 嘴里的毛巾一被拉扯下来,便成了一块沾满唾沫的石块,常京桐嫌弃地将石块丢开,将手在对方破旧的褂子上抹了抹,顶着对方杀人的目光心平气和地问道。 “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莱姆斯冷笑着转过头去。 常京桐其实从莱姆斯之前威胁的话语里已经听出了一点端倪。一般来说,在科技落后,人们生活条件低下的地方,通过信仰来达到一定的社会稳定是常有的手段。而她们勉强算得上光鲜亮丽的装扮在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面前,的确算得上是扎眼,甚至怪异。 常京桐对这一部分内容并没有兴趣,但却可以利用这一部分内容来达到威胁的目的,只听她语气平稳地说道。 “你应该已经看到我们的实力了。不过,我们对占领这里或在这里发展信徒并没有兴趣。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叫做约翰的家伙,找到他,我们就会离开。” 莱姆斯慢慢转过头来,在质疑和讥讽参半的视线注视下,常京桐淡定地说道:“对于你们这些手无寸铁,毫无能力和天赋可言的人类,我们并不感兴趣。不过,如果迟迟找不到约翰,我们倒是不介意在这个丑陋的巢穴里闹一闹。我们不痛快了,你们也别想有安稳的日子。” 莱姆斯的面容有了片刻的扭曲,气愤地还嘴道。 “呵,那现在又算得上是什么?你们不还是被我们的人吓得无路可逃,钻到这个洞窟里了吗?” 常京桐面色不变:“这里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领土,我们自然不想浪费精力和时间挑起战争。不过如果只有这样你才愿意将约翰的事情告知给我们的话,我们不介意走回去,用你同伴的血来满足一下你这渴望混乱和血腥的奇怪欲望。” 莱姆斯张开嘴又闭上,面色在怒火的翻腾下迅速涨红,又想将话顶回去,又怕她说到做到。 对于面前这女人鬼魅似的可怕身手和另一个女人近似点石成金的能力,他难免还是心生忌惮,最终,莱姆斯只能强忍着怒火,压着嗓音不快地问道。 “你们要找哪个约翰?” 常京桐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你的智商让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在莱姆斯气得咬牙,脖子青筋都浮现出来时,常京桐才不紧不慢地示意他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科尔。 “呵,这个约翰,我当然记得。”莱姆斯将话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毫不掩饰恶意地说道,“他早就死了。如果你们早点离开地下城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他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碎肉,运气好的话,可能还能捡到他的残肢。” 常京桐的脸色在莱姆斯看来,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仍然用那双眼睛怜悯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有着智商障碍的残障人士。 “他还活着。” 轻飘飘的话语让莱姆斯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不可能,我亲自送他出洞的,他不可能还活着。” 见莱姆斯这个反应,常京桐收下了他的答案,转身走到了神笔的身边。 在她的手上,由石头幻化成的纸笔将一张面孔描绘出来,平头单眼皮,算得上是一张瘦削却平凡的脸。 如果放在常京桐所处的世界,可能还能因为过分消瘦而引人注目,但放在这个世界里,是落入人群里都很难再找到的普通面孔。 “他左边的耳朵,上面缺了一角。” 科尔怯弱地指了指空置没画出来的耳朵部分。 神笔挑了挑眉:“至少我们有了一个能勉强辨认的部位。” 常京桐正要开口,却见神笔抬起手来,阻止了她的声音:“等一下。” 神笔画出了两个纸杯,两个纸杯中间用一根细绳连接起来,她将纸杯拿起,朝着两侧拉扯,细绳绷到了极限后,在三人的注视下忽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纸杯底部一两厘米长的细绳。 即使没有朝着两侧拉动,那变短的细绳都始终立在杯底。 “对着纸杯说话,除了我,没人能听到。” 神笔将其中一个纸杯交给常京桐,另一个纸杯放在了耳边。 “……” 常京桐欲言又止,想和神笔确认她原本属于的世界,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那个简陋的纸杯放在了嘴边。 第274章 巨人国(六) 常京桐将莱姆斯所说的话告知给了神笔,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里的洞穴七通八达,既然是莱姆斯送约翰离开的洞穴,那就让他带我们出去。或许约翰就在洞口附近逗留也说不定,而且不管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能根据他的反应来应对。” 神笔没有意见:“那要带上这个懦弱的家伙吗?” 常京桐和神笔同一时间将目光落在了科尔身上,接收到视线的科尔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眼里还有些未曾散去的惊恐和戒备。 常京桐:“你觉得他的族人会杀了他吗?” 神笔:“……会吧。” 常京桐:“即便他是世界的力量之源?” 神笔:“……嗯,即使他是力量之源。不过,他应该能活下来,但要怎么逃过去就不清楚了。我们可能会再也找不到他就是了。” 两人沉默地端详了这人一会儿。 神笔:“其实如果他能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那我们就是安全的。如果他因为自己身陷险境而质疑我们的身份,那我们就有麻烦了。” 常京桐:“……” 最后,他们还是将这瑟瑟发抖的家伙带上了。 好在听说她们是要去找约翰,科尔倒是乖觉,一路上老老实实地跟着,倒是并没有弄出什么幺蛾子。 莱姆斯则还是那副宁死不屈的不屑模样,梗着脖子要求他们从缝隙之中离开:“你们开了新路,我怎么可能带你们找到约翰离开的洞口?” 在常京桐看智障似的目光下,莱姆斯强忍着怒火和不满,坚持他的想法,使他们不得不迈上了洞穴里本就开辟出来的甬道。 “老实点。如果你偏离了路线,我会知道的。” 神笔牵着莱姆斯身上麻绳的一头,像牵着一头猎犬出门似的,虽然警觉,却又有几分漫不经心在身上。 因为寻路符文的反噬,神笔暂时失去了使用寻路能力的技能,但这并不妨碍她煞有其事的警告。 常京桐走在最后,不时回头确认是否有人跟踪,对神笔的警告表示无声的赞同,而莱姆斯因为常京桐先前的狠话和可怕的身手,即使原本有这样的念头,也早就在无形之中消散了,甚至有意识地带他们绕开了居住区。 没关系。 莱姆斯安慰自己。 反正,只要出了洞穴,他们自然会得到教训。 莱姆斯正对着前方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数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越来越空旷的甬道内,常京桐最后看了一眼后背,发现跟着他们的人已经不见了,她走在最后,食指敲了敲用绳子挂在腰间的一次性纸杯。 前头的神笔一手牵着绑住莱姆斯的麻绳,一手垂放下来,时不时随着手臂的晃动而触碰到同样挂在腰间的纸杯,此时感觉到纸杯内传来的震颤,回头瞥了一眼,又回转过去,点了点头。 跟踪的人止步于此,恐怕这里离危险也不远了。 常京桐将目光放在了走在中间的科尔身上,时刻警惕他的安危问题。 不知道绕过了几个弯又上了几个坡,他们所走的甬道已经没了多少人工修饰过的痕迹,巨石碎块四散,路也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尘土在失去光亮的空气中肆无忌惮地飘荡着,常京桐不得不多次将绊倒的科尔提溜起来。 “你知道陆地上有什么吗?” 鉴于科尔的精力,他们不得不在半路停下休息。 对于莱姆斯,常京桐并不认为对方会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实相告,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威胁套话的意思,有时候懵懂但警觉的行动,比一开始就有错误认知来得安全些。 可惜,科尔的回答在常京桐的意料之内。 “听说,是非常可怕的魔鬼。” 科尔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溜圆,整个人像是惊弓之鸟,不断地在黑暗中徒劳地张望着,害怕随时有可怕的存在蹦跳出来。 常京桐对于这个说了等于没说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一旁的莱姆斯冷笑起来。 “他这样的窝囊废,这辈子都没上过地面,你竟然指望他……” “既然休息好了,那就走吧。” 常京桐没心思听对方的长篇大论,第一个站起身来,神笔紧随其后,麻绳立刻跟紧了主人,强行将话说到一半的莱姆斯拉扯了起来。 莱姆斯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才没有将一肚子的恶毒诅咒骂出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与其争一时意气,不如活到最后才算得上畅快。 莱姆斯在脑内努力说服着自己,踉跄了一下便自觉走到了前头带路。 科尔的紧张已经到达了某个顶峰,与其在黑暗之中拉长这个自己脑补折磨自己的过程,不如早点去到地面。 常京桐拉扯着科尔的小身板越过了一块巨石,爬上了更高一层。 在这一层,薄薄的日光已经足以通过上层的破洞向下渗透,从黑暗挣脱出来的科尔和莱姆斯都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生理性泪水在隐约的日光刺激下不断地在眼眶里晃荡。 当他们挤入倒数第二层的狭窄凌乱的缝隙时,已经能够看清楚周遭的事物,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到耀眼的阳光从上方崩裂开的缝隙泼洒下来。 在这关头,常京桐第一个停下了脚步,随后拉住一旁的科尔,将对方往旁边两个石头的夹角塞了进去。 “小心!” 压低的嗓音刚刚响起,地面就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常京桐立刻拉住了神笔,示意她跟着进到这处更为安全的三角空间里。 莱姆斯在感觉到震颤后,身子当即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隔着几块近人高的石块,莱姆斯自然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互动,连忙趁着拉绳的女人分神的功夫,狼狈地朝前爬去,身子钻进了另外一条缝隙里,目标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连滚带爬地赶去。 神笔看了眼空荡的掌心,没有太大的反应,跟着常京桐一起坐在了那夹角处躲避头顶落下的碎石。 虽然绑定者的身体素质有所提升,但该有的痛觉却是不会少的,能少受一点苦,又何乐而不为呢。 常京桐见她淡定的模样,猜到那麻绳的作用恐怕不仅仅是捆绑目标,本就沉着的人此刻更是显得气定神闲起来。 第275章 巨人国(七) 常京桐的目光落在了震颤不已的顶部,这一路走来,离地面越近,甬道就越杂乱,到后头甚至连路都消失了。 比起地壳错动导致的地震,更像是上层有大型生物在活动,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群人搬到了地下生活,莱姆斯等人对地面的恐惧和忌惮也变得合理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普通人类存活的几率的确是直线下降了,也不知道那名叫做约翰的家伙能坚持多久。 常京桐的顾虑显然也是神笔和科尔所担忧的。 科尔这家伙甚至又开始悄声地抹泪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别过头去,对他表现出来的怯弱悲伤没有丝毫兴趣。 两人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想法。 神笔:“既然地面危险,为什么还要派所谓的勇者去往地面呢?人类真是妄自尊大啊。” 常京桐在余震中慢慢说道:“可能是要给地下生活的这群人一点希望吧。” 从那群人的衣着和精神状况来看,地下的生活可称不上愉悦,而且人类长期接触不到阳光,很多心理问题也会接踵而来,这时候没有个胡萝卜在前头吊着,恐怕地下早就乱起来了。 两人在地震中闲聊打发时间,等震颤平息之后,便从这处夹角钻了出来。 “啊——!” 只见神笔站稳身子后就晃了晃指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便听到远处的一声惨叫,伴随着一路碰撞落地的碎石响动,莱姆斯被捆成粽子拖行的模样就映入在了他们的眼帘之中。 “我说你何必呢?” 神笔嗤笑了一声,将跃到她掌心的绳子末端握住。 在她的旁边,常京桐都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莱姆斯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是对他的进一步侮辱,不免气得双目赤红,恨不得跃起将这几个蔑视他的人咬死,但却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很难做到。 一旁的科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抹了抹眼泪,在莱姆斯可怕的眼神攻击下,缩到了常京桐的身后。 “我不会再走了!既然都是死,那你们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莱姆斯原先趁乱逃跑的计划还没瞧见希望的曙光就被强行掐死在了腹中,这会儿干脆破罐破摔地躺在地上,愤愤地盯着旁边的石头看。 “呵,”神笔冷笑了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剪成人形的白纸来,“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又无能的家伙了。” 常京桐看她将人形白纸往前一丢,那张白纸就像有了磁性似的,自动朝着躺在地上的莱姆斯扑过去。 人形白纸一贴在他胸膛上,当即消失不见了。 在这瘪仄的空间里,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下来,静待着即将出现的异象,就连莱姆斯都难以自持地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接受身体传来的痛楚。 在这关头,头顶又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震颤,石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几人的脚边,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莱姆斯忽然直挺挺地站起了身子,身上的麻绳无力地向下垂落,滑动着朝神笔爬去,却在中途被一颗落下的石块砸中,化成了一颗灰扑扑的石头,混入这堆石子中消失不见了。 “跟着他!” 神笔迈步跟上前头身形灵活窜动的莱姆斯。 常京桐连忙拉住慌张无措的科尔,几个闪身跟了上去。 “那是傀儡纸。我就只有两张!本来还想省着点用的!” 混乱的震颤和滚石声中,神笔大声喊道,话里是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不满。 常京桐抿住嘴唇,阻止心中蔓延开来的震撼和随之升起的不安。 神笔如果在同一阵营里,的确是个好帮手,但如果她是敌方阵营里的人,常京桐恐怕防不胜防,完全没有招架的空间和实力。 她现在就像是揽着金山银山却不知道如何将金银换成物资的潦倒商人,空有一身的力量却只会‘汲取’这一个不知道如何启动的能力,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至少她和神笔的合作是有契约加持的,尽管神笔拿出来的契约看上去很儿戏,只是在两人的手心里写上了简陋的条款,但至少她在意识空间内的确感应得到那份契约的存在。 在常京桐还没得到她想要的信息之前,神笔才是‘欠债不还’的乙方。 这种不安带来的联想不过一闪而过,常京桐几人跟着前头灵活的身影绕过了数个挡路的落石,顺着一条缝隙攀爬上了最后一层,迎着不远处洞口刺目的光线冲去。 当常京桐冲破那层迎面而来的日光时,她听到了身后拉扯的科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那惊叫声迅速被恐惧掐灭,大睁的眼睛瞳孔缩小到了极致,被日光刺激出来的生理性泪水不断地往下落,勉强模糊掉了面前极具压迫性的场面。 常京桐看到了比人还要高的草叶,透过这些草叶只能看到不远处一个不知名的物件一角在缓慢移动,却看不出那东西的全貌,她在众人恐惧惊讶的吸气声中抬头看去,看到了几乎要触及天空的高大生物。 这恐龙似庞大生物目测超过数百米,常京桐迎着日光甚至看不到它的头顶,伸长的四肢包裹在多彩的外衣之下,挪动时发出的窸窣响动恍惚间有地动天摇的作用。 常京桐抑制着在这庞大生物前不受控制疯长的危机感和过分活跃的心跳,将身旁的神笔和科尔一把拉回了那条从外头看颇为幽深的洞穴之中。 当然,常京桐猜想这个洞穴在这庞然大物看来,或许连针孔的大小都称不上,倒是不至于担心这处藏身之所会被发现,只是为了避免无意中让这庞然大物踩在脚下,那种死法想必是再憋屈不过了。 “能让他回来吗?” 常京桐看向站在草叶间时隐时现的莱姆斯,对方哆嗦的背影不知道是受到了傀儡的影响,还是身体的本能挣脱了傀儡的控制,但不管如何,他看起来都没有要回头的意思,整个人僵立在那里,直面着这缓慢移动的庞然大物带起的飓风。 “嗯……”神笔微微挑眉,“我想傀儡纸的时效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应该是被吓腿软了。” “切,之前说得那么硬气,没想到和这个懦弱的家伙也没什么两样嘛。” 神笔吐槽道。 身为绑定者,他们的确是遇到了许多不科学的现象,对这种景象还算接受良好,而这时候的科尔早就在常京桐松手后瘫软在地,身体的应激让他连泪水都停流了。 第276章 巨人国(八) 对于这看不见全貌的庞然巨物而言,他们应该就像蚂蚁一样不起眼。 “你觉得我们喊话的声音,它能听见吗?” 常京桐突然开口问道。 神笔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两秒后才回答道:“应该,听不见吧?” 两人对视了片刻。 神笔:“你要把约翰喊出来?” 常京桐:“可以试试不是吗?毕竟这里可没有电话可以联系。” 两人又是沉默地对视了几秒,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神笔:“好吧,我承认你的主意虽然听上去很无厘头,但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们两人说话的空档里,外头的莱姆斯忽然大喊大叫起来,转身朝着洞穴疯跑过来,远远看去,他的神情在过分恐惧之下扭曲变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随着他叫喊时发出来的响动,地面那似有若无的震颤似乎也渐渐明晰起来。 常京桐微微眯起眼睛,细看莱姆斯的背后。 因为那庞然巨物制造出来的动静,常京桐一直以为地面隐约的震颤就是它无意中制造出来的,但在看清楚莱姆斯背后的生物时,常京桐才发觉并不是这样。 “跑!” 莱姆斯背后那活物长而尖的吻部,黄褐色的背毛,细长的四肢,鼻尖嗅动时频频露出凸出的门齿,都在展现其啮齿类动物的身份。 常京桐的警告主要是针对地上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那里的科尔,神笔反应迅速,长臂一伸,抓住科尔的麻袋衣就朝向下的洞口跑去。 常京桐紧随其后。 在她身后,莱姆斯更是将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逼了出来,但那迅猛的野兽在确定了目标之后,加快的速度带起来的风几乎要将周遭的草叶压垮,莱姆斯只感觉后背一凉,濒死的危机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他的视线还紧盯着所有人钻入的洞口,心脏疯狂地蹦跳着,大脑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扭曲的面孔在濒死的恐惧下抽动了一下。 “趴下!” 命令式的喊声让莱姆斯本能地做出了应对,但他的动作终究迟了一步,关节在恐惧的加持下似乎生了锈,勉强做出了双膝跪地朝前扑倒的动作,但后背的凉风已经扑向了他的后脑勺,在这最后的关头里,莱姆斯竟然想起了别人的事情。 他想到了‘护送’勇士们的那天,即使他们来到了地面,外头和地下一样黑漆漆的,风很大,带来了泥土的草腥味。 勇士们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既兴奋又恐惧地熟悉着手里派发下去的武器,莱姆斯还记得,约翰手里摆弄的,是一把木制的弓箭。 莱姆斯的瞳孔里似乎还倒映着那最后的一幕,约翰拨动着弓弦,迎上他的目光后,还朝他咧嘴一笑,张嘴说了句什么。 “哒!” 石块落地的脆响拉回了莱姆斯的神志。 他被冷汗糊住的双眼费劲地眨动了一下,下一刻就被面前伸过来的一只手拉扯了过去,沉重的身子当即轻飘飘地挤入了那条落入地底的缝隙里。 “啧。滚开点!” 正在提笔画画的神笔不耐烦地将无意中滚到她身边的莱姆斯一脚踹开。 莱姆斯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朝边上滚动了一下,正浑浑噩噩地躺在那里时,感觉到有人在费劲地拉扯着他的褂子,他微微抬头看去,发现是一脸鼻涕眼泪的科尔。 “我们,我们不能打扰她们……” 科尔哽咽地说道。 莱姆斯因为濒死的经历而有些宕机的大脑这会儿才缓和过来,他突然急喘了几声,迅速起身,挣脱开科尔紧抓着他的手,朝着那处他滚进来的缝隙看去。 只见那身手鬼魅的女人正立在缝隙边上,拿着石块不断朝着外头那只猛兽砸去,在她身边,是一张张巴掌大的小纸人,正在努力地搬运着地上的石块,将其递到女人的手边。 “竟然是她……” 莱姆斯灵魂出窍似的喃喃自语道,手脚因为放松的神经而再次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常京桐对缝隙内的动静没有过多的关注,她的手劲经过强化,早已不同往日,普通的石块在她的手中,甚至能发挥近似子弹的威力。 那只庞大的类鼠动物被密集的石块砸破了脑袋,在疼痛之下不断朝后退去,又在愤怒之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 常京桐见它后脚蹬地,吻部朝前探,有所预料地随手抓住一张好奇朝外张望的纸人,身子当即往下一缩。 “砰砰砰……” 上头传来的动静让缩在角落里的科尔发出一声哽咽似的怪声。 神笔转头看向缝隙出口,正好见到了那只和老鼠极其相似的吻部努力朝缝隙里挤,那时隐时现的门齿在放大数百倍后看得人头皮发麻。 “好了吗?” 常京桐希望神笔能画出一道和上个世界近似的如意门来,不需要通往很远的地方,只要相对安全就足够了。 毕竟比起和这群过分大型的生物正面冲突,避其锋芒更省时省力些。 神笔频繁使用能力后,连常京桐都能隐约察觉到她的疲态了,画出来的东西失败的几率直线上升。 虽然越困难的东西消耗的能量就越多,但这扇门之后也能有大用处,神笔的能力可以将两个她去过的地方连接在一起,并能更换一到三次起点和终点,因此神笔将这扇门的优先权放在了首位。 在她身边,好几个地方都有了隐约的笔痕,却迟迟没能成功。 “哗啦啦……” 大片的石块在老鼠吻部的拱动下开始松动起来。 如果这个入口被破坏,他们的起点恐怕就不得不向后退,这无疑会拉长他们去往外部的路线,更会无形之中增加他们移动的时间。 常京桐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地停住了后撤的脚步,盯准那不断嗅动的长长鼻尖,找准时机,猛地扑上前去。 “但愿你没病吧。” 要是有鼠疫就无望了。 常京桐抓稳着湿滑的鼻头,努力避开它摆动头部时在空中胡乱划过的门齿,双脚蹬住地面稳住身体,使劲要将这只老鼠推出去。 “哗啦啦……” 两方角斗之间,那石块灰尘更是没完没了地往下落。 常京桐在尘土中忍不住闭眼屏住呼吸,缝隙的扩大让她始终平稳的情绪隐约有了起伏,她的十指紧扣着手下的毛皮,手背上精致的淡绿色纹身在某个瞬间隐隐加深。 第277章 巨人国(九) 变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常京桐只觉得手上一轻又一重。 那种轻是指上方老鼠施加的力道忽然减弱了,而重却是她自己的手背连接到手臂的部分隐约感觉到了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让她熟悉的手臂都隐隐有了异样感,好似整个手臂的自重都增加了不少。 “咳。” 常京桐微微偏头,在尘土之中睁开了一条眼缝。 “什……” 常京桐隐约听到了身后震惊的吸气声,更听到了神笔卡壳似的惊叹,而她的眼中,也难以避免地因为面前的景象而有了惊异之色。 只见常京桐手中紧抓的吻部在她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很快,她就能通过这条让出来的缝隙,看到外头不断抓挠的老鼠身体像漏气的气球般平铺在了地面上,将那些利爪挠出来的痕迹铺盖遮掩。 “……” 常京桐轻轻扯了扯手上陈旧泛白的皮毛,感觉到内里干瘪的血肉,听到了皮毛拖过地面的窸窣声响,看着这张不规则的扁平皮毛隐约露出刚刚那只啮齿动物的形状来,确定几秒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 她当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我的天,你有这招怎么不用?” 神笔的脑袋凑了过来,用笔尾戳了戳那张干瘪的皮毛。 “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招。 常京桐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这次算是真正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在没有说明书的情况下再次无意识地使用了这个汲取的能力,并在没有所谓的世界核心力量的生物身上以汲取生命的形式完成了汲取的过程。 她仔细回想刚刚使用能力的瞬间,只感觉到自己隐约的急切,之后一切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这某种程度上让常京桐心里有些发毛。 或许她应该有意识地避免和别人的肢体接触,以免因为无意和偶然的触碰直接将别人的性命收割了。 神笔扫了常京桐一眼,见她神色凝重,自认为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来你的能力限制也很多啊。” 常京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神笔触碰过她肩膀的右手,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让同伴降低对自己能力的期许,在关键时刻比较不容易掉链子。 一旁旁观了全程的科尔和莱姆斯俱是一脸震惊,在常京桐侧身看过来时,科尔更是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常京桐对他怯弱的表现早已麻木,只看向莱姆斯,和他确认道。 “约翰就是通过这个出口离开的?” 莱姆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经过一番濒死的体验后,他此时开口的声线都带着暗哑的微颤。 “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派出一队勇者,”莱姆斯停了停,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还是先头的经历迫使他将真相从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不过,并不是为了杀灭恶魔,而是为了,献祭。” 这话一落下,科尔本就微微凸出的眼睛更是因为大睁而显得过分突兀起来。 “你,你在,在胡说什么啊……”科尔的情绪难得从怯弱和恐惧之中挣脱出来,竟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直接抓住了莱姆斯的胳膊,“你在胡说对不对!我哥是勇者!是深入恶魔巢穴的勇者!是英雄!” 常京桐和神笔原本还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科尔歇斯底里的对峙,但没过多久,两人的脸色就有了变化。 在接取了任务的意识板块之中,那描述任务的文字忽然扭曲震颤起来,隐约有了拧动改变成其他文字的趋势。 “别担心。” 常京桐突然响起的声调异常平稳,在这略显瘪仄的空间里有着自然的穿透力,衬着科尔嘶声的喊叫和痛苦的哽咽声,有着诡异的突出感,引得那对峙的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里全是满溢出来的苦痛。 “你哥还没死。”常京桐试着平静地说道,“而且不管他是不是英雄,我们都会将他救回来的。” “是啊,”神笔极快地扫了一眼身旁的常京桐,配合她的语气,略带轻蔑地说道,“难道你宁愿相信这个无能的家伙,都不愿意相信你自己召唤出来的绑定者?” 神笔在召唤一词上加重了语气。 科尔听到这话,虽然还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的思绪总算是平静下来了,至少常京桐此时再看意识层面的委托面板,已经平稳没有变动了。 常京桐和神笔对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 “难道是因为他的思想足够悲观偏激所以才成为委托人的吗?” 神笔小声吐槽,赢来常京桐一个无奈的微笑。 “我可以以神的名义起誓,我并没有说谎。”莱姆斯白着脸说道,“这一切牺牲都是为了地下城的未来。如果它们深入地下城,恐怕我们全都逃不掉。” 常京桐回想这一路往上爬的经历,尽管在她看来,这地下城所处的位置已经足够深入,但对于体型大上数倍的啮齿动物而言,或许的确是挖掘片刻的功夫。 但常京桐对这类啮齿动物是否能和这群地下城人类无障碍地进行沟通表示怀疑。 “但是,你们要怎么确定勇者的生死?又怎么确定和你们交易的,嗯,生物同意你们的安排呢?” 常京桐的话让莱姆斯的表情有短暂的愣怔。 “……祭司大人可以确定,而且,地下城的确是在这仪式之后存活了近百年!” 莱姆斯半死不活的模样都因为这样一针见血的疑问而激起了不少血色。 “哦。” 常京桐虽然对莱姆斯的回答并不买账,但也不想浪费时间纠结这几个问题。 她漠然的回应让莱姆斯如同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除了再次感受到遇到这两人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憋闷感之外,还感到了心口隐约而陌生的刺痛感。 “总之,约翰就是从这里离开的是吗?你们送到这里就回地下城了?” 常京桐没有心思理会对方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像祭祀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最怕质疑和琢磨,因为要么越琢磨越信以为真,要么反之。 对莱姆斯来说,这样的事实或许是强烈的打击,但常京桐并不关心,只强行将话题拉扯回了正道上。 “是……”莱姆斯低声回应道,目光飘忽地落在了那条破开几寸的缝隙上,“我们会在第三层休息一天,之后回到这里,确定他们没有返回后,我们就会回去。” 第278章 巨人国(十) “约翰知道这场讨伐背后的真相吗?” 常京桐在见到莱姆斯摇头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而和神笔分享她的看法。 “如果约翰真的不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我认为他离开这附近活动的可能性比较低。如果他们的信仰足够深刻的话,或许他还在附近寻找能够猎杀‘恶魔’的时机,而且,这群勇者很可能受了伤,这才限制了他们回城的行动。” 神笔想了想,点了点头:“但是他们认定的‘恶魔’又是谁?只是指就是那只老鼠吗?” 两人齐齐看向那像是经过长年累月摧残过的泛白脏污毛皮,忽然沉默了片刻。 事实上,回想起先前莱姆斯面对这只啮齿动物的表现,常京桐认为这只啮齿动物就足以对付约翰一行人了,更不用说外头或许不止有一只啮齿动物,另外还有那几乎触及天空的庞大四肢动物。 如果那庞然巨物一直在这附近行动,可能不需要动手就足够威慑约翰等人,让他们不敢轻易靠近这处洞穴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常京桐的脑海,地面那隐约的震颤就再次响起。 这次常京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震颤慢慢离他们而去。 常京桐等震颤平息了才问道:“出去看看?” 神笔将那有些呲毛的毛笔在指间里转了两圈,眉头紧锁:“那还要设置如意门吗?其实如果你那能力还有使用空间的话,我觉得把这部分力量用在其他物件上会更好些。” 常京桐瞥了一眼那变成深绿色的手背纹身,迟疑了两秒才点了点头:“应该没问题……” 两人做了决定。 一旁的莱姆斯见她们明明处在几步之外的距离,却如何都听不清她们的声音,隐约有了焦急的神色,拳头紧了又松,对科尔恢复小声和怯弱的询问声置之不理。 这会儿莱姆斯见她们背对着这边各自点了点头,两手间又交换了什么,或许是因为目光过分强烈,其中那身手鬼魅的女人偏了偏头,朝着他这头看了过来,莱姆斯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 这女人的确是救了他,所以他接下来的劝说也并没有违背他的原则,他必须要阻止他们犯傻,这外头的魔鬼多得难以想象,随便哪一个都能够轻易地将他们捏死! 莱姆斯刚做好心理准备,张开嘴巴,话头却被常京桐给拦了下来。 “科尔,过来。” 她的头微微朝一侧偏了一下,示意科尔往前走几步,似乎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 莱姆斯一瞬间感到了一股莫名且奇异的刺痛背叛感,他睁大眼睛看向一旁被点名后不受控制瑟缩了一下的科尔,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糟糕的家伙到底是哪里得到了这女人的青眼。 当然,他根本不想和这异教徒女人有什么瓜葛,只是他认为,比起指望这只会哭哭啼啼的科尔,他显然是这里更能被指望的人! 刚刚面对巨兽时糟糕的表现只是因为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常京桐虽然有些疑惑莱姆斯一瞬间变得阴沉的脸色,但只是对其变脸之快而感到些许讶异,她的目光一掠而过,将手里的纸杯听筒放在了科尔的耳边。 神笔将一沓纸人拿了出来,像是数钞票似的在那里对了一遍,之后从中抽出了一张,递给了状况外的科尔,又牵起他皮包骨的手腕,在上头画了个腕表。 虽然那腕表看上去很童稚,但那秒针的确在三人的注视下开始转动起来。 “这……” 科尔原本两手捧着那张纸人,这会儿又恭敬地捏着自己的手腕,呼吸急促,欲言又止,满眼的惊诧,但却不敢真的问出口。 虽然这来历不明的两人的确是在为他的委托所奔波,但科尔对这两人有着一股蛮横而强硬的本能恐惧,这恐惧让他谨言慎行,过多的情绪起伏和虚弱的身体更是让他自顾不暇,不敢多说多问。 “我们准备出去找约翰,你躲在这里。如果这个短的针到了六或者你有什么紧急的情况,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将这小人唤醒,把你的情况都跟这个小人说清楚,明白了吗?” 老实说,常京桐和神笔两人并不如何担心委托人的安危,但对于他信仰的动摇却是有些担忧,不得不做些防范措施让他不至于在陷入险地时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神笔的话通过纸杯完整地传到了科尔的耳中,他听完后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常京桐和神笔一开始并不清楚通往地面的路径和地面的情况,不得已只能将科尔带在身边,这会儿大致知道了地面的情况,而地下城远在数十层的地下通道内,这里便成了个相对理想的分别场所。 在这巨大生物横行的地面,敏捷度成了存活的重要条件之一,带着科尔实在是不方便行动。 科尔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甚至因为不需要外出冒险而可耻地感觉到了一丝隐晦的侥幸,然而,在下一刻,这点似有若无的侥幸就让他感到了无地自容的耻辱。 对于这种情绪起伏严重的委托人,常京桐和神笔都见习惯了,两人自动略过了迅速低落下去的科尔,直接朝着莱姆斯喊话道。 “你可以走了。” 莱姆斯听到这话,一时没能控制好表情:“你说什么?” 常京桐:“你可以走了,回你的地下城。” 对于如何处置莱姆斯,神笔倒是没有提出意见。 在上一个世界里,当常京桐询问她是否亲手促成了丧尸末世时,神笔就隐约触碰到了她的道德底线。老实说,神笔并不讨厌这个同伴道德底线的划区,这某种程度上也符合她自己的标准。 只要不触及她的雷区,神笔很乐意给这些无关紧要的npc一条生路。 莱姆斯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但这处空间里掌控话语权和主动权的两人却半点没有想和他商议这件事情的意思,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通知,从她们两人自顾自绑紧鞋带脱去外套束缚调整装束,并依次离开缝隙就可以看见端倪。 “等等!”莱姆斯连忙凑到了缝隙边上,大声叫住了她们,“你们要去哪里?!约翰已经死了!这事实不可能改变!外面全是魔鬼!你们会被撕成碎片的!” 第279章 巨人国(十一) 神笔瞥了他一眼,跟着打头的常京桐继续朝前走。 “你们、你们……”莱姆斯焦急地抓住了缝隙边缘,口不择言地喊道,“你们难道不在意科尔的死活吗?!我会把他交给祭司!让他接受异教徒该受的灵魂洗礼!” 两人缓步走出了这处洞穴,身影消失在了不远处及人高的草叶之后。 “为什么这人会觉得我们是拯救人设的英雄人物呢?” 神笔嗤笑了一声,常京桐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在遮挡视线的草叶之中穿梭,随着一只巴掌大的纸飞机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天空,两人的路线也跟着有所改变。 她们目前最大的劣势是受阻碍的视野,而这一点在占据高地时可以有所改善。 神笔这只纸飞机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常京桐根据它边角皱巴的痕迹和其中破孔的缺口,认出这只纸飞机是当初在采石场负责通知事项自带喇叭的那只。 可惜为了避免引起那只逗留在这里的大家伙注意,她们暂时无法大张旗鼓地使用多个喇叭发布寻人启事。 “它可以理解简单的指令,我让它去这附近的最高点歇着,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到时候我们跟着过去就行了。” 神笔的安排常京桐并不反对,而这只好似随时可能坠机的飞机的确是减少了不少她们寻路的时间。 “这只大块头到底在这儿磨蹭什么啊?” 神笔的脾气随着力量的流失和疲惫的累积,隐约有了烦躁的苗头。 地面时不时传来的震颤难免会对她们造成一定的影响。 常京桐在震颤之中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只再次挪动了位置的庞然巨物。尽管它的身型庞大,但动作却可以称得上是慢条斯理,两条和双腿几乎一样修长的手臂在做每个动作前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幸运的是,这只大家伙的路径似乎和她们正相反,这让她们免去了许多躲闪的时间,而大部分时间,她们看到的似乎都是这家伙平直的后背。 等接近那棵纸飞机落下的参天大树时,常京桐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它好像在修草地?” 随着距离的拉远,常京桐反而看得更真切些。 远处扬起的尘土随风飘荡落下,常京桐数次看到那只背对着她们的大家伙长臂一拂,一番轻柔的折腾后,在尘土和溅开的水雾之中双手在身前聚拢着什么,但却始终没有拿起来进食的意思,当然,如果它进食的位置的确安在脑袋上的话。 这会儿她们边说边动作迅速地朝这棵直通蓝天的树干上爬去,即使是绑定者,她们这会儿也有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态,但在某根树干上停下歇息时,这种疲惫就显得物超所值了。 辽阔的平原草地,在远处挨凑在一起的柱状建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半圆形带底座的古怪建筑和树旁由数根高大支柱撑起的圆形建筑都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 这里的一切建筑都和这没有毛发,靠两足站立,利用双手做活,有平面无弧度五官的庞然巨物一样平整光滑。 “它该不会是人类吧?” 神笔的惊叹得到了常京桐无声的认可。 如果忽略她们和这个地面世界的体型差距,那这片被‘圈养’的草地,的确算得上是这新人类的小庭院,看它小心翼翼地将切割下来的草叶聚拢在了一处,走动时都尽可能地沿着一条露出沙土的小径走,而这处对她们而言过分辽阔的草地,对它而言,恐怕还显得有些瘪仄。 她们的猜想很快得到了验证。 “尼克!动作快点!市区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了,这市容的补贴税我们可承受不起!” 绑定者的特殊属性让这世界的所有语言都会转化成绑定者能够理解的话语,常京桐眨了眨眼睛,和同样有些惊诧的神笔对上了视线。 “知道了!这是珍贵的苗种,我又不能让机器乱搞一通,我需要时间!” 这名叫做尼克的家伙声音浑厚,即使常京桐和神笔离它有一段距离了,还是因为这过大的声音而感到胸腔的共鸣和耳朵的尖锐刺痛,不得不暂时捂住了耳朵。 尼克在喊话结束后,又蹲下了身子,继续它手上的活计。 “看来地下城那群人不该和那只老鼠做交易,而是应该将性命献祭给这片‘珍贵’的草坪。”神笔嘲讽道,“要不是这片草坪,恐怕他们的老家早就被一锅端了。” 常京桐点了点头,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觉得他们会藏在哪里?” 那条通往地下城的缝隙在草坪之中完全不起眼。 常京桐勉强靠着对方向的感知判断那处缝隙应该存在的位置,离缝隙最近的,当属那位于边缘的‘篱笆’。 那圆柱形的支柱成片成片地连在一起,对他们的体型而言,却是称得上遮天蔽日,只是不知道这样光滑平整的柱状建筑下方有没有可以容纳他们藏身的地方。 排除草坪内有其他相似裂缝的可能性,那离缝隙第二近的选项就是那占据了半个草坪的半圆形建筑了,在建筑周围,还有许多凌乱的杂物沿着围栏堆在半圆边上。 他们不需要进到这个半圆形建筑里,就有足够的遮蔽物能够让他们藏身。 至于那最大的圆形建筑,常京桐觉得可能性是最低的。 刚刚喊尼克的说话声就是从这个圆形建筑内传出来的,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休憩活动的家,且不论这群勇者没有能力爬上圆形建筑下层支撑的条柱,单单这庞然巨物似的居民就足够震慑他们了。 神笔认同这个猜测,她下意识将那只笔摸了出来,在看到那呲毛越发严重的笔毛后,又默默地将其收了回去。 “分开行动?”常京桐晃了晃绑在腰间的一次性纸杯,“找到再通知对方。” “好,那我去圆柱子那里瞧瞧。” 两人敲定了行程,在树上各自确定了大致的路径后便从上头爬了下来,几乎没有停歇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常京桐除了靠近那半圆形建筑附近的杂物堆之外,还额外关注了地面可能存在的裂缝,洞穴或沟壑。 好在那大家伙手头的工作似乎告一段落,随着它的离开,这场寻找的路途变得更明朗了些。 第280章 巨人国(十二) “约翰……,听到请回答……” 常京桐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围栏那一边传来的有些失真的喊叫声,应该是在那庞大的家伙离开后,神笔使用的纸飞机发出来的声响。 因为离得相对较远,常京桐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部分的内容,她微微一笑,专心寻找可能存在的移动生物。 那只老鼠似乎是本就蹲伏在缝隙附近活动的生物,至少这一路走来,常京桐并没有再遇到另一只大型动物,她不确定这里是否有夜晚,只能加快速度朝着那堆五彩缤纷的杂乱物体赶去。 “约翰?约翰?” 等走到杂物附近,常京桐才开了口。 干渴的喉咙挤出略带沙哑的高昂音调,常京桐谨慎地拂过面前这带着红色扎染似的斜放物体,摸到了一手的冰凉,她矮下身子,绕到了这斜切面的背后,拐着弯在这堆杂物里头穿梭。 “约翰!” 沙哑的声音发出又一声奋力挤出的叫喊。 常京桐闭上了嘴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时半会不想开口了。 她又绕过了另一个方形的物件,抬头看向这挡在面前的淡绿色长形圆柱体,在它的两侧还有一条连接两点向下垂落的提梁。 这里离围栏更近些,常京桐在无意中开始远离了那半圆体建筑,正当她考虑往回走时,却听到了隐约的窸窣声。 常京桐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抬头张望,确定那庞大的新人类并没有出现,这才又将心放下,侧身走到了方块体和围栏之间的空隙,目光在杂物和围栏之间的缝隙探望。 过了片刻,那道窸窣的响动都没有再次响起,常京桐想了想,清了清喉咙,朝着前方又喊了一声:“约翰——!” 话音慢慢消散落下,常京桐侧耳细听,在这时候听到了隐约‘咚’的一声闷响,她当即目标明确地朝声源处赶去。 当常京桐绕到圆柱体之后时,她才发现这圆柱体是中空的,而那发出落地闷响的家伙此刻正狼狈地趴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身形大小和她相对一致。 常京桐抬头,和跪在中空部分焦急朝下望去的另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 两方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几分钟后,常京桐和这两人一同坐在了圆柱体下方。 摔在地上的女人叫做泰雅,她消瘦的脸上此刻正迸发出难以自持的希冀,但饥饿和干渴拖垮了她的身体,让她的兴奋都显出了异常的矜持和过高的控制力。 “是地下城派你来救我们的吗?” 她的声音远比常京桐的要嘶哑得多。 常京桐猜测,他们早就断水断粮好一段时间。 普通人能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活下来就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常京桐看着两人眼中无声的期许,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就你们两个人吗?” 泰雅呼吸急促起来,奋力要将话从刺痛的喉咙里挤出来:“还有塔拉!她快死了!还有四个人被抓走了!被恶魔!” 常京桐理清楚了大致的事情经过。 他们一行十个人,三个人死在了半路上。众人逃窜到这里后,约翰和另外三个人被恶魔带走了。他们三人一个受了重伤,两个受了轻伤。 在听到常京桐的叫声后,还是胆子更大点的泰雅冒险爬了出来,只是饥饿带走了她大半的行动能力,让她脚滑直接从上头摔了下去。 泰雅话里提及的塔拉还躺在中空的圆柱体内,她的一只腿血肉淋漓,像是被汽车反复碾过似的,红褐色的血洼汇集在她的身下。 她那浅蓝色的眼睛早已涣散,的确是濒临死亡的边缘。 和她们同行的乔伊满脸的悲痛:“是我害了她,在恶魔来临的时候拖慢了她的脚步……” 常京桐站在了中空体的边缘,对这作秀似的忏悔没有兴趣,径直问道:“恶魔长什么样?” 在她的手中正把玩着一个米白色的一次性纸杯,杯口朝向他们。 乔伊惊愕地抬头:“你没看到吗?那能够触及天空的巨人!还有长着长嘴巴大牙齿的四脚巨兽!” 常京桐点了点头:“所以另外四个人是被巨人带走的?” 泰雅点头:“有好几个巨人,是其中一个带走了他们。” 泰雅话音刚落,就听到濒死的塔拉发出了痛苦且虚弱的呻吟声,那对涣散的蓝眼睛短暂地落在了站在边缘处的常京桐身上。 泰雅当即跪在她的身边,趴下身子抚摸她冰冷的脸颊,不断地低声安慰她:“地下城派人来救我们了,他们并没有抛弃我们,没事了,没事了……” 常京桐见塔拉虚弱地朝着她的方向张开了嘴巴,便走到塔拉的身边,学着泰雅的模样跪坐在她的脑袋边上,弯腰凑过去细听。 “……快、跑。” 断断续续的警告从痛苦之中推挤出来。 泰雅听到了这声音,无声地落下了眼泪,嘴里只能机械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一旁的乔伊回来走了几圈,在无意中和常京桐的目光对上时,匆忙地低下了头。 但常京桐的视线却并没有真的落在他身上,她的瞳仁在某个瞬间迅速缩小,身子随之快速直起,语速急速地说道:“有东西过来了!” 在常京桐的话音落下之时,那似有若无的震颤果然穿透了圆柱体,传到了这中空的空间里。 “那巨人上次来,是在哪里抓到了你们?” 常京桐边说边将一次性纸杯绑了回去。 “在,在东边四千米左右!” 泰雅迅速回应,双手下意识做出搂抱塔拉的动作,却立刻被常京桐握住了手腕。 两人对上了视线,一瞬间,泰雅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的痛苦蔓延出来,面容都出现了片刻的扭曲,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求情的话来。 “这个距离对巨人而言,太近了。” 常京桐客观评判的话语在这一刻透着难言的漠然。 塔拉伤势过重,无法经受长距离的移动,原本常京桐想着或许神笔会有办法,但即使是她也无法要求神笔使用自己的能力拯救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人。 她们现在要做的并不是移动塔拉,徒增她的痛苦,而是考虑是否在撤离这里前,先行下手结束她的痛苦。 在常京桐和泰雅无声对峙的关头,一旁的乔伊冲到了出口边缘,焦急地两边张望了一下,本来想探出去逃跑的脚步又在恐惧的加持下缩了回来,他抖着嗓音问道:“现在,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第281章 巨人国(十三) 一次性纸杯在这关头震颤了两下,常京桐当即松开了抓住泰雅的手,将纸杯拿起放在耳边,神笔留下的话语从里头传了出来。 “一个新的巨人,目测是先前那只的一半大小,穿着黑红条纹的外衣,朝你刚刚所说的方向过去了。我暂时不再靠近,你自己小心。” 常京桐松开纸杯,纸杯晃荡着在她腰间自转了几圈。 “我们得走了。” 泰雅的脸色在常京桐这轻飘飘的话落下时,几乎成了一张白纸,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呼吸沉重,徒劳地用满眼的痛苦和哀求望着常京桐。 常京桐绷着脸站起身来,目光从泰雅因为苦痛而扭曲的面孔上移开,落在了躺在那里的塔拉。 塔拉对两人的决定一无所知,只一味地在血泊之中艰难地开合着嘴巴,努力要将自己的警戒告知给自己的同伴,在这数秒凝重的沉默中,地面感觉到的震颤越发地清晰起来,塔拉惨白的脸上突然透出一股异样的潮红,在这场令人窒息的数秒沉默之中忽然嘶声喊道。 “快跑!” 那声音粗哑而决绝。 泰雅的眼泪当即决堤。 常京桐半跪着,将手放在了塔拉的脖颈上,在动手之前最后看了泰雅一眼,无声地等待泰雅的决定。 “我,请让我来。” 泰雅抖着嗓音将腰间挂着的一把断剑抽了出来。 尽管她的双手颤抖,但在这珍贵的数秒犹豫中,她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 常京桐的到来的确是给予了他们希望,可却也撕破了这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塔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亡。 她的伤势太严重了,根本不可能有所回转,只是为了他们自私且任性的慰藉而强行留了下来。 她所受的苦痛已经足够多了。 “巴尔托的神,请接纳您虔诚的信徒,允许巴尔托勇者伴随您的左右……” 泰雅将嘴唇贴在塔拉的额头上,快而含糊地念着祷词,在话音落下之时,将那把磨得光亮的断剑送进了塔拉的胸膛。 塔拉那双空灵的蓝色眼眸直直看着上方,潮红迅速褪去,在这个瞬间,痛苦似乎终于离她远去,因为疼痛而抽搐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她最后开合了一下嘴巴,挤出了最后一口气息,慢慢闭上了眼睛。 神色肃穆的常京桐没有阻止这场用时不过数秒的送别仪式,她半跪在地上的模样无声地守卫了这两个彷徨的灵魂,让一旁焦急的乔伊多次想上前,却都因为本能的恐惧而退缩。 在这煎熬的数秒结束后,常京桐忽然站起身来。 “走!” 常京桐感觉到地面的震颤在短暂地停格一秒后忽然以加快的速度靠近他们所在的位置,她当即走到边缘处朝外看去,果断的命令让那两人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凑到边上往下爬。 常京桐押后,在跃下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躺在血洼之中的尸体,转身直接从高处跃下。 “这边!” 泰雅指着靠近围栏的那侧,乔伊早已朝着那个方向跑出了一段距离,常京桐随后跟上,有意识地调整速度,以便和泰雅平行,只听泰雅哑着嗓音喘息着说道。 “恶魔会将东西推翻……,找我们……,到处钻能躲……,那里有足够多的障碍物……” 常京桐点了点头,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朝前奔去。 这时候,常京桐回头就能轻易地看到那有着黑红条纹外衣的存在,它的身形比起先头那只叫做尼克的巨人,的确是小了一倍不止,但对于他们这群和蝼蚁一样的人类而言,这样的大小就已经能轻易地用指尖碾碎他们了。 乔伊听到声响后回头看了一眼,面容因为恐惧而微微抽搐,不过片刻的功夫,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就已经有超过他的趋势了,这让乔伊心中的恐惧越发地具象化。 今早塔拉的大腿在巨人的指节间迸出鲜血,靠着断裂的右腿坠落到地面的场景还能鲜明地映入他的眼里,塔拉当时的惨叫声几乎要将他体内所有的恐惧都从灵魂深处抽扯出来。 乔伊的呼吸越发急促,在他的视线中,那巨人占据了椭圆形脑袋三分一的眼睛在平面的眼眶里挪动了一下,对上了他的目光,发现小人的存在似乎让巨人心情愉悦,乔伊再次见到了对方可以称之为嘴巴的缝隙朝着两边拉扯,露出内里圆润平整的密集牙齿。 “啊——!” 常京桐带着泰雅轻松地追上了乔伊,正要伸手拉乔伊一把,却见他忽然大叫一声,踉跄了几步后直接反过来抓住了她的衣袖,朝着地面带了一把。 常京桐微微皱眉,身形却没有丝毫动摇,在乔伊一闪而过的震惊下,忽然停下了脚步。 乔伊急喘了几声,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 常京桐则拉着泰雅和头顶压下来的黑影擦身而过,冲入了边上杂物间的缝隙里。 “砰!” “哗啦啦——!” 这片区域的杂物在这只巨手的挥动中东倒西歪起来,常京桐脚步不停,身形下压,拉着泰雅多次掠过从头顶飞过的杂物。 泰雅的面孔因为体力的过度超支而透出不正常的血色,她感觉自己的四肢虚浮,心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却在胳膊传来的有力支撑下不断地朝前奔去,双腿几近麻木地摆动着,干渴的喉咙渗出满嘴的血腥气,她看不清楚来路,只能本能地跟着身旁的常京桐朝前跑去。 “哈哈哈哈,找到你了!” 尖细的嗓音在身形的放大下几乎响彻了这一片区域。 常京桐摁住泰雅的脑袋,让她缩进一旁倒塌后形成的三角缝隙,自己随后跟上,躲在这处缝隙里回转身子,朝着这声音的源头看去。 她加强后的视力迎着刺目的日光,看到了那和手臂一样过分修长的六指打着结将一个小小的身影捏在了手中。 滴滴答答的血流顺着断腿的躯体不断流淌出来,一下子就将那几只修长的手指打湿,晕开了一层暗色的红漆。 常京桐的瞳孔在这瞬间紧缩,在她的身后,是在剧烈透支后痛苦喘息的泰雅。 在那艰难的喘息背景声中,常京桐看到巨人的两只手合拢在了一处,在短暂的停顿后,大量的血浆流淌出来,却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