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全食》 第1页 [恐怖灵异] 《日全食》作者:蓝蓝的天边【完结】 第1卷 1 西卡的父亲把他从他爷爷的尸体旁拉开,用把一只狗踢开后的语气喝着:“快滚,别在这里碍事!” 西卡的左脸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青印,好像营养不良的乞丐。他的双眼直视尸体头部(让这个老人致命的头上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好像在期望爷爷会立即醒来并唤他的孙子到他身边,继续讲一大堆没听过或没讲过的故事。但那种眼光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和不解。 那时,西卡才五岁。七年后,西卡依然记得爷爷的死。 七年的时间里,圣鲁乔村扩充了几条平坦的马路,其中一条路的半道上还与州际高速公路接通在一起;圣鲁乔村的新村牌被定在了苏伯家旁边的广播站外,那是圣鲁乔村西边的最后一间房屋;而且,圣鲁乔村的规模早已算是镇了,可没有人发现这种在外人看来显而易见的变化。 西卡七岁时学会了吸菸、喝酒,比其他孩子早了两年;十岁时,他已经会了让烟从鼻孔里出来的招数。许多孩子在他这个年纪抽菸还会咳嗽呢。他和其他孩子一样,也会干各种各样的坏事。他前天可能砸了七十三岁的孤寡老人兇恶诺汉的窗户,昨天可能与莫桑克去欺负女孩,今天还可能怂恿伙伴们夜不归宿一起去打野鸟。他和孩子们一样,从不偷什么。在圣鲁乔村,孩子们从不偷东西,从不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即使偷,也有更独特的目的。 在清凉的秋天来临到这里的一天下午,杰托和乔同路回家。在一家杂货店里,乔买了一包波克薯片,他分给了杰托几片,同时把剩下的倒进了嘴里,整个过程跟撕开包装袋一样快。 “肖恩说你有很多双城兽的卡片,他昨天跟我说你收集了这个。”乔在口中含满薯片的情况下说。 “嗯,我是有许多,但我不集它,你想要吗?” “哦,那好。我现在就去你那儿吧。我收集了一些,让我看看你有的卡片,重复的我或许不要。”乔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好的。哎呀,现在差不多五点了,我先去书店那儿。”杰托不等乔回话就跑了。乔知道杰托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故事(对他来说从机械里发出人的声音就叫故事),村里的书店成天开着一台粗壮的报音机(广播到头来只是一个摆设),可以接收好几个国家的节目。对杰托来说,知道某个台在某段时间播的节目根本不算什么。五点钟一般都播十分钟新闻,而这个是杰托每天必听的。这或许就是兴趣的力量了。乔喜欢的是把一张张玩具卡片叠得厚厚的,或者在手上边翻边看,他也喜欢和其他人打赌,如果不这样,那么他心爱的卡片堆里就永远不会比先前多出一张来。就因为这些,他让自己慢慢走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大胖子格雷再打一个赌。 他看到了西卡和莫桑克站在餐厅外的窗户边聊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便朝他们走去。西卡看到他了,因此乔错过了一个与他们开个玩笑的机会。西卡的头髮刚刚理完,与莫桑克的长毛髮比起来显得有些怪异。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劣质衬衫,上面有许多褶皱,似乎他经常就这么穿着入睡;还有一件裤脚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乔仰起头看着他们俩(虽然年龄一样,但身高差了一个手掌),西卡的双眼布满血红的丝,眼白像被粘上一层有毒的网,而莫桑克则是一只飢饿的勐虎,但他的声音镇定自若: “我听你的,那我们做什么?” “当一个旁观者,看看过程看看结果,很有趣的。”西卡说完微微一笑,是对走来的乔笑的;莫桑克这才看见乔。乔看到那浅笑的边缘有一点深褐色疤痕。 “乔,你知不知道那件事?”莫桑克说。 “就是伯特他们想出来的鬼计划。”莫桑克见他没反应就接着说,那声音带着一种浅浅的嘲讽。 “那是什么,是砸波丘的窗户吗?”乔问。 “不是,比这个大胆和麻烦得多。” “去偷毒药毒死村里所有的狗?” “不是,是一种新的陷害游戏。”西卡懒懒地说,“他们要把所有信箱的信件搞到手,放在波丘家里,然后在村子里传播是他偷了信,然后就是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了。” “哦,这些能做到吗?” “伯特有开锁的本领,偷信那一步应该没问题。” “如果成功了,我们就有好戏看了。”乔似乎在为偶然得到一大袋水果而洋洋自得。他不喜欢波丘,其他人也不喜欢。 “有谁参加?你们去吗?”乔问。 “不去,西卡不去,我也不去。”莫桑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句坚定的话,似乎没听到乔的前一个问题。 “肖恩,吉秋,苏旦,还有伯特,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如果你想去,去找伯特,他们今晚就要开始了。”西卡回答了另一半问题。 “嗯,我会去的。我还有事,再会。”乔的心里又回到了他的卡片上。 “再见吧,伙伴!” 乔到了书店那里,看见杰托正在翻看《死神之约》的第三季漫画。那台收音机就摆放在柜檯的一角里,但没有发出声音,估计是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了。他叫了杰托一声,做了一个赶快的手势,两个人就快步往杰托家走去。
第2页 “有一件极棒的事你知不知道?”乔迫不及待地低声说,“是关于对抗波丘的。” “哦?” “伯特他们要把村里的信箱撬光,用来陷害波丘。” “这我知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干吗?” “要去,一定要。”他笑了笑,但走了几步脸上就表现出不解和沉闷,好像突然间知道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是有许多人都知道?”他憋出这一句来。 “不会,应该不会。”杰托说。他知道在圣鲁乔村的孩子们之间,属于他们的秘密一般不会在大人那里流传。也可以说,一件极普通却不想让大人知道的事,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也不会有一个大人知道。 “你要不要去?” “嗯,不会去。”杰托说,“如果让我和他作对,我就会去直接跟他干一架,不会用这种——这种方式,很难成功的。” “这主意不是很好?怎么不行?”乔果断地说。 “呵呵,他会赖的。”他补充了一句,“他可是癞皮狗呀。” “这怎么可能,他想怎么赖?” “那是他的事了,但他一定会这么做。用这种事陷害他,只会损害其他人的好处,他照样可以像从前那样过好日子。” 乔依然觉得这主意很妙,因此跟杰托一路争执下去,直到最后看到了双城兽的卡片,他们才停止了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他问杰托有没有天使吉鲁亚的那张,还有地狱兽、城门双头马、树妖等等的。最后他拿了一些回去。 在他回去之后,杰托想到了刚才的新闻,播音员说一个月后会出现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奇观——日全食,有几个人也听到了,并开始简单的议论。 “日全食,”他想着,“在这里出现日全食。” 2 在杰托的后院里,狗尾草已经成了那里的统治者,蕃茄在它下面遮遮隐隐的似乎不敢见人。他拿起弯刀走到后院,看了看将他影子拉得很长的夕阳。他答应过他母亲傍晚除草的。 杰托抓了一把地上湿淋淋的棕色泥巴,又扔了,接着用那只故意弄脏的手抓住一把狗尾草。弯刀的刀锋跟着下去。手中的那丛草就被他扔在身后。这是他除草的习惯。 忙了一会儿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他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夕阳顿时照在他的侧脸上,他感觉到一阵痒痒的疼痛。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沾有草屑。伯特绕过一排树篱走了过来,不是从前像跨栏一样跨过来,好像是在遵守做大事之前低调行事的规定。 “嗨!”伯特打了个招唿。 “嗨,要不要喝水?”他看到伯特满脸通红,胸前的衣服湿透了,好像刚刚参加了圣鲁乔村五十米街道赛跑。 “哦,哪有?”他喘着气说。 “那里有一瓶。”杰托的头向门边的一把椅子那转去,伯特看见一瓶水立在椅子脚边。他迅速跑了过去,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大口,用手肘擦了擦脸,回到杰托那儿。 “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吧。”伯特说。 “嗯,知道。” “你觉得怎样?” “一点都不好,而且——挺傻的。”杰托抬起脸来注视着伯特,想看看这话对他产生的反应。 “你说得对,”伯特点了点头,同意他的观点,“很傻。我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在提出的时候没有觉得这很傻,要在过了几天之后呢?”他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说:“因为想到能与他对干,高兴过头了。”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这时一阵大风从这里经过,把地上散乱的草吹得更乱。 “一天,波丘从他的噩梦里醒来,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看到到处散乱着十几或二三十封的信件,他可从来不定报,不写信,别人也没给他寄信。开头他疑惑不解,但转瞬间他会把所有的一切当成一个笑话,他继续心安理得地在他的狗窝里生活。他还是波丘,我们还是我们,一切都没变。” “嗯,他那样的人就会耍赖。”杰托在后面补上一句。 “这就是问题。”伯特的眼睛注意到了树篱下的一株野菊,“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知道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一样。我改变了一下计划,今晚在老房子见面,大家一起商量。我已经有了主意该怎么做,你要不要去?” “好,月亮升到树梢的时候我会来的。” “我得走了。”伯特又喝了一口水,“肖恩正在那等我。” “那好,再会。” “晚上见。” 伯特的身影消失在杰托家的后院,就只剩下割草的声音。 波丘并不是艾克鲁的真名,这名字完完全全是由讨厌他的孩子们赐给他的,尽管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名称。波丘原先是圣鲁乔村一只黑熊狗的名字,在西卡四岁时它还总是可以在大街上使劲地用四条腿跑,在小莱尔五岁时,它只能冗拉着垂下来的噁心的皮毛在一个角落里呻吟。它那垂死样的脸庞没人愿意欣赏,它那咕噜出来的吠叫也容易被风吹散。一年后它死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那具横卧的尸体是如何被处理的,但不管怎样,它已经永远消失在圣鲁乔了。它的名字却存了下来,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粗暴莽横的艾鲁克。
第3页 如果艾克鲁肯把节年的糖果发给那些孩子,能对他们问好,能帮助他们把他们够不着的高度那的球或小玩意给他们,他们是不会这么叫他的。可是他什么也没做,甚至对孩子有一种深刻难忍的仇恨。当他有了一个可以惩罚某个孩子的理由时,他绝不会放过机会,这时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强壮的拳击手而不是一个眼角里还有眼屎的孩子。 他的恨完全是因为他至爱的儿子在三周岁时意外猝死,之前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之后他总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打算就那么饿死或冻死或四肢僵硬而死。他还是活了下来(这理由谁都不知道,当然,活着似乎不用理由),把他的人生目标转到另一个事业上——与乙醇朝夕相伴。或许他从前就是一个只喜欢自己的小孩而无视其他孩子的人,只不过现在只剩讨厌了,反正至始至终没哪个孩子说他好话,在他们的记忆中或心里也真的没有。 在波丘的房子外的街上出现小莱尔的身影。浅黄的头髮和清澈的眼睛跟他左边那所破烂的房子简直是两个世界的物品被错误地放在一起。那房子上阴暗窗户像一只只眼睛一直跟着毫无忧愁的小莱尔。小莱尔不回视它,只继续走他的路。 他的目光瞄上了一张招贴,招贴上有一个人的照片,不过他一点也不懂那上面写着什么。其实那是刚从外地回来的大学生皮卡的招生通知,他准备在自己的家乡落脚,招些学生培养他们的计算能力。在小莱尔前方的路面上散满了晶莹的光斑,他走到那儿,才知道是些碎碎的玻璃片。小狗小鲁从那些碎片上向他走来,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它身下的东西会划伤它的脚。小鲁抬头看着他,同时尾巴不停地摇动。 “好孩子!”小莱尔可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回復它,就用手摸了摸它的头。 他们就那样聊了一会儿后,小莱尔抱起小鲁,带着它一起去他要去的老鼠屋。他记得在老鼠屋背后的一块地上有人埋了东西,他看见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他想亲自去那里探个险。 他走路总是走在路中间,从没担心过什么车辆问题。在圣鲁乔车还是一种稀罕物,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们的小脚踏车。小莱尔也有一辆,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那玩意,他更喜欢把虫子放在车篮里,推着车去跟其他孩子做物虫交易。 小莱尔没有往老鼠屋的大门走,他走了一条可以通到屋子后面院子的路。他总听同龄人说老鼠屋里面不但住了几十万只老鼠,而且有老鼠吸血鬼。不过对他来说,凡是老鼠就是吸血鬼,因为在他看到老鼠时,是从没想过它们也和我们一样会吃米饭。 最终他从水泥路上了泥土路。踩着地上随处可见的湿树枝,他闻到了一阵不知是什么花传来的香味。碧绿的树叶透着湿热的光泽,有一层薄雾在树叶间缭绕。昨晚的那场雨使地上泥泞不堪,小莱尔继续走着,腐烂而浓厚的泥土味变重了。在被树干围成的角落里开了一丛丛蓝白色的野花,淡淡的,似乎想让人相信香味就是它们发出的。一棵树被噼成两半倒在另一棵树上,残缺的身体已经被藤蔓缠上。这个做为依附的将死的对象也被绿装饰得有模有样,依然能吸引鸟在上面逗留。 可小莱尔却感到失望,在他面前的是一排与他同样高的围墙,他爬不过去。他绕着墙走了几圈,虽然有几个地方高矮参差不齐,但他还是不能过去。只有一次,他放下小鲁试着从只到他脖子高度的地方爬过去,最后他的脚踝处的皮磨破了,可还是在外面。他曾经听人说西卡在他这个年龄就能爬比这个高一倍的墙,当时他还信以为真,现在是一点都不信了。 他抬着头望着有三层楼的空屋子,三扇大小不一的窗户,橙色的阳光透了进去——那里面有光。他来回走着,就像一位被琐事缠身的大人在踱步,口里无意地念着“怎么办”——从这个方向看去屋子又亮了不少。他蹲了下来,想着如果再不决定天就黑了,到那时候更不敢进去。他打消了放弃的念头,决定从前门进去,找到通向院子里的后门。 他还是在进门的时候停了下来,又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他觉得他并不怕老鼠,也不在意吸血鬼长什么样,只是当他直接与这只单眼对视时才发现那里面黑幽幽的,他不敢去了。他没想到阳光照不到这里,屋内真的很黑。老鼠屋没有像样的大门,从街上就能看到第一层的一切。他站在门口,感到里面的灰尘太浓了,需要更频繁的吸气。他的手不自觉地摸着小鲁的毛,像梳子一样地梳着,直到能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他才跨了进去。 刚走几步,他感到背后的门会被一层黑色的布遮上;又走几步,他觉得只要转过头就会看到一个巨型的怪人站在门口,淡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他把小鲁抱得更紧了,同时偷偷地瞥了一眼身后,依然能望到大街,不过他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这不能让他感到再走一步那个巨人就不会出现。 他停了下来,根本不知道哪里有后门。这里面有两扇紧关着的门,右边有一条过道。他往过道那里看去,依稀可见有一条石梯。接着他犹豫着,不知该马上出去还是继续向前走。他倾听着,想像老鼠跑动的响声和群聚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小鲁唤了一声,小小的,却把他吓了一跳。他又走了几步,抬起头,似乎这样能看到楼上的一切——地面上躺着十几只老鼠吸血鬼,他们像老鼠,但比老鼠大,能轻而易举地抓到人,尤其是小孩。他隐约听到一些声音,是微乎其微的摩擦声,一时间他被吓得不知所措了,好像一个噩梦在他面前勐然展开,里面的怪物试图把他拉到里面去,他后退了几步。
第4页 “咚!”这声音足可以弄醒一个睡着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幻觉。 他们在楼上。他们在等你上去。有一个在你身后。转个身。他要你。你的头或你的血。 小莱尔使劲闭上眼,脸像涂着白漆一样,跌跌撞撞地向着那片光芒跑去,一眨眼就消失在这层楼里。 3 波丘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残落的天花板的一块块的污渍和迷宫般的蜘蛛丝,接着不知什么原因,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可这声音和脸上的表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附和他笑声的是他躺着的曾经能叫做床的东西发出的咯吱声,随后是他肚子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来昨天傍晚除了一小杯酒什么也没吃就早早睡了,现在他的肚子空虚得直叫,同时他不想起来。 可他还是爬了起来,想着自己可以吃些东西再出去。不过光找鞋子就花了半天的时间,原因是他懒得低头去看鞋到底在哪儿(那双拖鞋在他脚上已经有五年了)。床的旁边有一张破烂的写字桌,几百万年前(这是他的时间观)的时候,是准备给他那心爱的儿子将来用的,但现在的麻木让他忘了该怎么称唿了。那上面有一把梳子,一个杯子,几张纸,一个剩一半的绿苹果和两个打火机。整个屋子就这么一间房间,一个角落里堆着没用的木头,是从过去的木家具里拆下来的,现在被孤伶伶地置在一边发着没用的腐味,给灰黑的小鼠和其他昆虫当家。在他左边的那面墙上潮湿而有裂纹,随着纹路长满浅色的苔藓,颳大风的时候他总能感到那墙会微微地发抖。在地上,放着一块骯脏的干面包片,上面有一层紫红色像蕃茄配料那样的硬块,其实那是从面包里长出来的东西,他用来毒老鼠。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从黑暗中拿出一根黑色的硬玉米,就坐回床上啃起来。光从透明发亮的窗户透进来,告诉他现在的时间和被它照后反射来的一切。 他慢慢啃着,直到玉米粒完全消失变成干透透的玉米棒才停下来。他百无聊赖地望了房间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站起来,伸了伸腰,就向门走去。 门被打开了,阳光像往常一样毫无顾忌、毫无掩饰地进入了房子,接着是一阵能让诗人陶醉的混合着万物的空气随风飘来,又随风而过。波丘用懒散的眼光对着这个世界,什么感慨都没有。只有一点——他抬起手把玉米棒扔了出去——外面的世界是个垃圾场。 他并没有立即回去,对这个充满活力的世界他毫无畏惧,因为他的思想只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他发现他的头很沉,像被胶水粘住一样,不时地传来一阵晕眩。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想,但最根本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的眼睛早已代替了他的脑子。那是房子,他注视街对面的房子,那是树,那是窗户,那是衣服……他的脑子只能映出他看到的事物。 他毫无想法地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就看到被打开的信箱。那是信箱,他想,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对信箱的看法——也是一件没用的垃圾。 那个信箱或许有几十年没动过了,他想也许是一阵风把盖子吹开了。信箱上全是棕红色的铁锈,风一吹,铁屑飞得到处都是。当他看到信箱的一面有白粉笔写的“死狗”两个字时他不再胡思乱想了。 他狠狠地扫视着四周,那眼神让人感到所有被他扫过的物体几乎要被一束灼热的光线烫黑了。他想着是哪个该死的小鬼上他这里向他宣战了。周围什么人也没有,除了一只黄色的小猫正从垃圾堆里钻出来。当然,那只猫还没有到值得他注意的地步。 很自然地,他看到他家门口的马路上有白色粉笔写着的“死狗去死”,一个粗壮的箭头直指他的家。他转过身,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受到地上标语的提示想看看“死狗”的家。他惊愕地看到在那面墙上有着许许多多类似的话,都是用白粉笔写的。他跑了过去,无意中看到地上用树枝或尖石头刻的字:“去死。”走近了,他发现连窗户上也有。 “一定不只一个。”他用吓人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现在有哪个孩子边笑边从他门口路过,他一定会冲过去给他结结实实的一拳,或许不只一拳,就像他们所写的一样,有多少个字就给多少拳。 4 莫桑克找到了西卡。那是在郊外的一块无人经过的空地,几棵高大的桦树让下面阴凉清爽。那个地方,西卡在许多个中午都去那里休息。他躺在嫩绿的草和石块相间的地方,闭着眼,看起来睡得很深。 莫桑克看见西卡的脸上又多了一块新伤,浅浅的昨天所没有的伤。他一声不响地坐到睡着的人身边,睡着的人立即睁开眼。他们看着被绿叶遮蔽的天空,从缝隙中了解了那些白色的云朵正在向东飘去。他们没说什么话,依旧像刚刚那样沉默着。 七年前一个同样的下午,西卡因为做错了一件小事被父亲训斥,他跑到门外躲在一个地方大哭起来。他的父亲不依不饶,用充满酒味的喉咙对着他嚷嚷,说他是一个没用的废物,是垃圾的同类,什么也不会做的笨蛋。西卡的爷爷出来帮他解围,说西卡还是个好孩子。 “你跟他一样都是废物!”他这么叫着,下意识地踢了一脚,似乎要把他说的那两个废物踢开,可是却踢倒了他的父亲。西卡的爷爷爬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孩子清醒了点,嘟嘟嚷嚷地回屋去了。他就走过去安慰西卡,用他一只苍老的大手牵起那一只柔软的小手缓步走出院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阳光强烈,他们走在房子和树的影子里。西卡不哭了,紧紧地牵住爷爷的手,什么话也没说。有一两家小店铺在柜檯上摆了一些便宜的糖果,他们只是随意望了望,爷爷身上没有钱。有一家几个月前新开的酒吧,噪声不断从里面传出,他的父亲是经常会去的。还有一家衣服店,里面没有人影,店主人在门口扫地。一家餐馆,大家或许都在午休。一家海鲜店,一家小型市场……
第5页 西卡默默地看着,听着,那条路让他感到时间永远走不完。有一棵大树,他总是想爬上去坐在那根最大的枝干上,他请求爷爷抱他上去。爷爷抱起他,他伸出手正好抓住树干,一阵努力后他坐在那上面,看着爷爷笑了起来。 “你这小傻瓜。”爷爷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爷爷才是傻瓜。”他笑嘻嘻地说。 “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 “多玩会儿。” 西卡双脚盪着,像坐在矮桥上盪着水波一样。 “爷爷,你也上来玩呀。” “我不行呀,我不行的。” “爷爷,你看那棵树,那棵呀。上面有一个果子,我想要。” 爷爷看到了,那果子不能吃,长得很像酸果。爷爷手伸起来,离最低的那一个还差一个凳头的距离。爷爷在地上找到一块有点高度的大石头,站了上去,像刚才那样伸手去摘,还有一点距离。可是,他的手突然间伸不起来了,而且身体也好像直不起来一样倒在地上。西卡看见爷爷的手在使劲动着,那不像是要撑着起来,而像是身体上的某一处感到痛苦导致的颤动。西卡叫唤着爷爷,再次哭了起来,却没办法下去。他在那儿,没看见爷爷的脸变得惨白,嘴里流出些微的血水,也没看见那双曾经紧紧牵着他的手死死插进泥土里。西卡抱着树干滑了下来,飞奔到他身边去,发现爷爷已经不能带他回家了。 “你老爸又打你了?”莫桑克轻声说。 “嗯。”西卡应了一声,接着继续沉默。 “肖恩早上跟我说,他看见波丘气急败坏的脸色,几乎要吐血的脸色。” “哦,肖恩躲在哪儿看的?”他笑了笑说。 “在一棵比较远的树上,”莫桑克说,“他很早起来就躲在那儿,等了好久才看到波丘出来。”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西卡说。 昨晚他和莫桑克去了老鼠屋,伯特,肖恩,吉秋和苏旦已经在那儿了,格雷和乔后面来,最晚的是杰托。他们主要商量着如何整波丘,伯特说出了新计划后很快获得同意,就立即去实行了。后来西卡回去得晚了,被他醉酒的老爸找了个理由打了一顿。 “不错,大战恶狗波丘,一比零抢先赢得一局!”莫桑克学着wcou体育电台里的一个主持人的语调说。 “如果波丘能得一分,那么那个人会是谁?” “不知道。”莫桑克想了想说,“不会是我们俩吧?”他们笑了起来,之后又沉默下去,莫桑克不再发出声响,因为他不想打扰西卡的午休。 输了那一分的人是伯特。他正在对着一面墙小便,波丘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抓住他的后领往后拉,他被吓了一跳,手上沾了一些尿。 “你干嘛?”他放大声音说,毫不客气地怒视着站在他面前的强壮的男人。 “你昨晚干了什么好事,要不要说出来分享一下。”他的手压在伯特的肩膀上,诘问他。这时乔看见波丘把伯特困在墙角里,忙跑着去告诉其他人。他能找到的人。 “我什么也没干!”伯特的话像钢铁一样坚硬。 “几天前我看见你在别人家的墙上乱涂乱画——” “我没涂你那烂墙!” “你有那东西,那种白色的能写字的东西,不是吗?而且既然你涂了别人家的,又怎么不会来涂我家?为什么就不是你这混小子干的?” “我没干!” “我看见了,我看得很清楚,你们一个个我都看见了,你们都被我记着,你是我找的第一个。你看着,要是你以后还有眼睛的话,他们每个人都会死得很惨!”那只捏住伯特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那你当时在干嘛,是不是看到你的小孩也和我们一样在用粉笔写字,你不敢出来了?” 伯特突然像被风捲起的薄纱一样,整个身子撞在墙壁上,又摔在地上,屁股靠在了刚才撒尿的地方。他的左脸被打了一拳。 他撑起肿起来的脸,几滴泪水掉了下来,发白的嘴唇轻轻发抖,吐不出半个字。 “你要是再说一句我就踹死你!” “我要杀了你!”伯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我要杀了你!” 波丘一脚踢在伯特柔软的肚子上,伯特大叫了一声,打了一个滚,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着,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无助地用手胡乱拍打。 波丘也发出一声疼痛的叫喊,他的背被一个拳头一样大的石块砸到。他咬着牙转过身,看见肖恩站在他后面几米远处,手上正拿着一块石头,那姿势是还要继续扔的意思。乔站在另一边目瞪口呆地望着,好像是在观赏小丑们的高难度技巧而看呆了。 波丘立即把躺在地上痛得半死的伯特提起来,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巴掌,伯特的鼻血流了下来。肖恩没敢把石子扔过去,怕会打中那个波丘用做挡箭牌的身体。 在远处传来吉秋和苏旦的笑声,他们正开心地在闲逛。波丘把伯特扔开,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样甩开,趁肖恩不注意的当儿向他冲去。肖恩手中的石头也飞了出去,但有点偏,波丘向左侧偏些就躲过了,同时朝肖恩踢了一脚,也没踢到。肖恩退了几步,看到几米处又有一块合适的石头。这时吉秋和苏旦出现了,他们吃惊地看到了这里的景象:伯特趴在地上,波丘怒气沖沖地瞪着在场的所有孩子,肖恩正朝一个方向跑,而乔在对边与他们对望。吉秋立即了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先跑了过去,苏旦不久也跟上来。波丘尽管兽性大发,但他还是调个头跑了,肖恩再次捡起的石头从他身边飞过后,他转了个身,指着伯特警告着,语音不清地叫着:“等着,你们等着,你们一个个都会像那个白痴一样躺在那里哭爹喊娘,等着——”苏旦也送给他一个石子,不过依然没扔到。
第6页 5 伯特一颠一颠地走着,好像是脚扭了。其实他这种走路方式是为了掩饰肚子上的痛——空空的,比饿着还难受的感觉;还有心里上感到难堪的痛。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拉起衣服察看了一下,看见那上面印着一块青蓝色的伤痕。 他洗了一把脸,脸比之前干净了些,也肿胀了些。肖恩问他还有没有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送走了伙伴之后,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他的脸上除了那地方红了点,其他都差极了,从来没看见他那么发白过。”乔对吉秋说。 “你说他是不是怕了?”乔见吉秋没回答他就说。 “别这么说,我们先走吧。”吉秋说着,加快了脚步。他们现在都想回家,顺便也通知其他人,如果有机会的话。 在路过老鼠屋的时候,乔似乎想起了什么,就说:“我们要为伯特报仇吗?” “一定要,一定要的。即使我们不去,给波丘逮到机会,吃亏的只是我们。” “嗯,你说的对。”乔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发抖。 杰托不知道波丘已经开始报復了,他正在厨房里捡菜叶。他刚刚发现缸里已经没水了,就加快了速度,好在母亲雅莉煮冬瓜汤之前去外面打点水。 雅莉才二十九岁,相当年轻和漂亮,不幸的是在前年被当地一个知名的医生诊断出肺病。两年过去了,尤其是那年杰托的父亲死后,她憔悴了不少。每两个星期她会咳一次,可一次也够让人难受了。她现在虽然还没有咳出血来,但半年,一年,两年,三年之后就难说了。有一次在院子里突然颳起一阵强风,那时是初秋的干凉,空气中极易充满尘土,这让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在心底里,杰托只希望他母亲能撑到他能够单独承担起这个家,他不想像现在这样相互照顾。 西卡的情形跟他差不多,虽然他多了一个酒鬼父亲,但这个父亲除了称唿外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实意。 “妈妈,你有没有见过日全食啊?”杰托微笑着问。 “没有,”她迟疑了片刻之后说,“我们的老师当时告诉我们,发生日全食时太阳被完全遮没,你知道吗?” “知道的,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 “一个月之后我们就能看见了,就在这里!”她的儿子说。 “真的呀!” “我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书店里多大叔说发生日全食的地点也包括我们的。” “那可是很值得看的。” “妈妈,如果直接用眼睛看对眼睛有害,而且也许看不到,我们可以去村长那借一个墨镜来,那方便许多。” “我们家好像有一块黑色玻璃,在楼上那里。就是从前那扇窗玻璃的碎片。” “那块太大了。” “那你就把它打碎了,怎么这还要我教。”雅莉带着一脸生气的表情,但语气却是温柔的。 “可我还想去借。” “去,提一桶水进来,我也没说不让你借。”雅莉笑着说。 在水打到一半的时候,杰托透过几棵枞树的树干看到小莱尔在那儿,准确说是从那儿走过。在那个孩子的后面还有一个身影,是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强悍的比利。比利是圣鲁乔地道的流浪汉之一,但按他的性质也可以说是社会渣滓。几年前和西卡的哥哥贝那一起出去谋生,最终只有他回来,而贝那的消息只是每月寄回家的一封信。比利从前是个酷爱打架和惹是生非的毛孩子,他在胡作非为的资质上可以成为下一代某些孩子的榜样,比如苏旦、吉秋,他们打心底里愿意整天站在街上的一个角落里摆出很酷的样子,只要谁往他们那边瞧上一眼,他们就冲过去踹那些不识好歹的人。当比利回来后,许多和他有过交往或者结过仇的人来拉拢他,让他加入他们一起鬼混。他们那一类人,被人暗称为败类,不是吗?我们不是从没指望过这些把劣等啤酒当成知己的人能做成什么大事吗? 比利在岁数上还年轻,仅比那些孩子大十几岁,但形态上就差远了。他有一半的白髮,大部分是由酒精和失眠造成的,面颊无论何时都是火红色的,仿佛那内部就是一个大熔炉。当他把小莱尔的头髮挑了一下时,杰托看见小莱尔先是带着古怪的表情向后看,接着是恐惧的小脸的模样。 小莱尔立即跑开了。就杰托所知,在圣鲁乔上像小莱尔这么大的小孩对比利都有所畏惧,好像比利是他们噩梦之后的魔鬼一样。杰托在那之后老是想起这个画面:小莱尔带着古怪的表情转过去。但过了几天后又想到,那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古怪还是因为自己的感觉而认为那是古怪的,他一点都不能确定。他无法解释。 6 西卡的家比杰托的阴暗了许多,尽管家中的人比杰托的多,但灰尘还是随处可见。因为这个家的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房子各处都清静沉默,除了窗台上的那个摇摇欲坠的鸟窝偶尔传出几声鸟叫。窗台下的苔藓和鸟粪堆积在一起,像一个突兀的小山丘。 西卡一看见他那栋二层楼的位于十字小路上的房子,心里就不自觉地飘出一层阴云;他根本就没有遮凉的感觉。接近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习惯的声音,他马上闪到一边,心里十分清楚他的父亲又要去酒吧和一群白痴喝个整晚。他的父亲叫臣拉斯,有四十多岁了。曾经他开了一家零食店,但一个干燥的晚上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烧得一无所有。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和西卡的母亲都伤心过。当一个人在二十出头时想要事业有成,结果所有的希望顷刻间毁于一旦,他们的眼泪是真的痛。但接下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还是处于起初被掠夺一空的境地,我们就别再指望他们会挤出半滴眼泪来祈祷自己的一生,更何况是一个酒鬼。在西卡的爷爷死于脑溢血的五年前,臣拉斯就开始经营这种生活(我们把立场一变,什么词都能用上去)。他也经常把母子俩当成他发疯的对象。昨晚上西卡不小心把地上的半瓶酒踢倒在地,那些流出去的酒惹怒了他的父亲,他就被打了一顿。
第7页 他父亲径直走到街上,没慢悠悠地边走边看,而是朝那唯一的地点快步走去。臣拉斯的脸看起来似乎长满了青春痘,额头上刻着一道道血红的纹路,好像是史前的河流沟壑。他的前额每年越秃越多,现在已经形成一个环形山丘,只是不太光滑。 西卡在他走远后就进了屋子。 他的母亲不在,那张伴着她闲日织毛衣的桌子上摆着一盆酸豆芽。西卡打开蒙灰的窗户,让房间亮一些,然后看了看时间,呆坐在床上一会儿,又看了看时间,就拿起床上的弹弓准备回到原来的地方。 正在他要走的时候,无意向窗户瞧了一眼,看见那个让许多孩子恐惧的波丘在闲逛——带着目的的闲逛。波丘在街上走走停停,随意扫视,现在除了教训伯特之外,几乎没碰上其他孩子。 西卡知道波丘在干什么,知道他现在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他却有一种自相矛盾的想法(或者说希望),那就是出去,与波丘碰面。是向他诉苦吗?他想着,不是,那傢伙只是蕃茄酱上的奶油,味道不同摆了;而且也没什么苦要诉。 7 几天以来,波丘在大街上像士兵或像游魂一样地忙碌,寻找像伯特那么大的孩子,可几乎碰不上一个。即使看到了,那身影也是在远处,等他到了那儿,身影就没了。几天下来,他的房子四周没有孩子经过的痕迹。孩子们认为如果谁在那附近一定会有一双野兽般的眼睛从某个角落里盯着他,一瞬间可能就被抓住,然后被拖到那个野兽穴里,只要关上门,下一次睁开眼来就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对伯特所说的波丘晚上没睡觉,始终向外张望的事信以为真)。 几天之后,波丘内心燃烧的烈火只剩下炙红的木炭,还会微微发出一声空虚的爆响,他不在街上到处闲逛了。十几天后,孩子们开始从他身边经过,每一次的经过都让他们心惊肉跳,但什么也没发生;不久之后,没人再正眼看他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他们的关系又恢復到从前平静的表面。 就在那几天里,西卡家收到了哥哥贝那的信,但他的父亲没把信给他看。他看到的是父亲的一脸严肃和母亲的摇头。直到一天,他发现了那个空空的信封,在他父母房间的一个抽屉里,发信的地址叫那波所,鬼知道是什么地方。 这时候日全食的消息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而它带来的变化也逐渐被人发现。有些东西让村里人的生活加快了脚步,村里的宾馆第一次住上那么多人,夜晚也有比以往多十几倍的人在街上。有的人在奇怪,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可以随时放下工作来这里。外面的人说,天气好是一个原因,这里有城市所没有的空气和自然的气味,可以藉此休息几天。来这里的还有摄影师和所谓的观测者,他们提前一周就“驻扎”进来。 杰托也有他的烦恼。在一天夜里,雅莉咳得喘不过气来,昏倒在地上,把一碗豆子翻得满地都是。那是最严重的一次,也可以说是疾病真正肆虐的开始。她醒来后,医生告诫她以后闲着的时候就去休息,不要做过多的活。雅莉看着坐在床边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当杰托在厨房煮粥时医生说如果她还想照顾杰托久一点,最好遵照他的建议。 杰托要做的家务并不多,主要把一日三餐做好,随时打扫打扫骯脏的地方就可以了。对他来说,他把曾经出去玩的时间放在了照顾他妈妈的身上。雅莉在病倒后的第三天就起床了,她也在为杰托担心。杰托为了让妈妈轻松些,尽量把能做的活都揽在手中,或者在妈妈身边帮她的忙。 8 在日全食出现的一个星期前的晚上,天空堆满了一团团浓黑的云,时而发出隐约的沉闷的响声,似乎要下雨了。大街上没有多少人,除了几个快步走路和眼力不好的老人。 伯特在街上狂奔而过,到了老鼠屋就直接冲上二楼,对之前的小莱尔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的样子简直是个嘲讽(这也可以说年龄的差距真挺大的)。二楼已经有人了。在一张破桌子上有一盏萤火灯,是苏旦带来的,而现在吉秋和肖恩正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好像在陪着跳动不定的火光。 伯特擦完了汗,坐在一边,他的到来引起了他们几个没有逻辑的无聊谈话。不一会儿,西卡,莫桑克和乔一同来了。他们多带了一盏灯,因为苏丹的灯只能照亮房间的一半,而且对乔来说,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待在有一半仍旧无法看透的房间里太久。 这房子的年龄早已超过它的拆限期,在圣鲁乔村少说已站立了一百多年。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太老了,人们也像把老年人忘掉一样忘了把它拆了。它空荡荡了至少十年,而里面的幽暗,墙壁的疤痕,悽惨的摆设让这群孩子喜欢上了。他们对比他们小的孩子们说老鼠屋是多么的恐怖,里面住着数不清的恶魔、老鼠吸血鬼,就是希望他们不要进来,不要破坏他们对这个屋子的掌控。老鼠屋的占地面积比一般房子大,三楼通四楼的楼梯口被石块堵住了,三楼的窗口被砖封住,晚上的月光照不进来,因此他们喜欢待在比较明亮的二楼。主要是晚上,在这里总是聊天。 “瞧,我带来了这个。”莫桑克把几根烟在手中排开。 “真酷!”吉秋抽了一根,就旁边的灯火点着了。乔挑了一根,放在嘴里吸了吸,装作极其陶醉的样子吐出假想的烟,这动作惹得肖恩哈哈大笑。
第8页 “我本来以为没有了,”莫桑克说,“但默代来找我,让我帮他做一件事,他就答应给我一些烟。” “什么事?”乔问,他还没把烟点着。 “他正在追一个女人,让我给那个女人传一下话,说今晚在伯克家等她。可我敢打赌,那个女人根本不会去。” “哦?” “我看到我说完这话的时候那女人的表情,她扮了一个鬼脸,接着讥笑默代。” “默代是那个花花公子吗?”西卡问。 “我不知道,”莫桑克与默代接触了许多年,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易就是烟,其余的莫桑克一向不管,“也许是吧,有人说他总在酒吧里生活,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知道那女人后面对我说什么吗?” “你是怎么接近她的,又怎么与她交谈的?”吉秋说了这么一句,好像没听到莫桑克的话。 “她一个人住,敲她的门就行了,我认识她,她总是过几分钟才会开门。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要是我约她的话她会考虑的。哈,那个老女人。” “改天你可以试试去约她。”乔斜了他一眼说。 莫桑克不笑了,只是淡淡地说:“这话我不喜欢。”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如果她不去,默代会怎样?”伯特问。 “不,她会去的。”西卡说。 “嗯?”莫桑克问。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去?” “她当时的表情和语气,我觉得她很讨厌默代。她根本不屑一顾。” “是吗?”西卡微微一笑,好像在反驳莫桑克的话,又好像在贊同他。接着他说了一声没人听清的话。 “我来晚了,对不起。你们都来了?”格雷的声音从伯特背后传来。伯特的背正对着楼梯口。 “怎么这么晚,是不是你也在给人传口信呀?”乔说。 “没有,今晚的晚饭做慢了。”格雷接过莫桑克递给他的香菸,点着抽了起来。 “玩牌怎样?”肖恩建议着。 “我们就玩花点把,从伯特开始。”格雷兴奋地说,他十分热衷打这种牌。他们坐在地上,简单地围成一圈,这是为了分牌的便利。这时他们感到风在他们之间穿行。吉秋的位置最靠近窗户,就把窗户关上,免得灯被风吹熄了。 “你去过小餐馆吃过饭没有?”西卡问坐在他右边的伯特。 “没有去过,乔说那里的食物有问题。” “不仅仅是有问题,有个人吃了那里的饭菜不久就死了。”西卡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星期前,我亲眼看到的。” “哦,真的吗?”肖恩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西卡淡淡地说,“他们知道饭菜会吃死人,可还是端出去给人吃,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惊异。那是一个外地人,听说店主很讨厌他,就想占他便宜,给他那种老鼠吃的饭菜;那个人胃本来不好,吃了之后肚子痛,店里没一个人帮他,因为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吓得不敢出声了。” “我觉得他们很乐意看到这些。”莫桑克说。 “他们是谁?”吉秋问。 “当然是餐馆里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的食物不好。” “然后呢?”伯特问。 “他最后痛死了,在餐馆的门口。村里的人都知道小餐馆到底怎样。” “是啊,我猜我爸爸也知道。”格雷说,“他经常跟我说——” “我说怎么其他人都不去那里吃饭,”吉秋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好像在为刚知道一个秘密而喜悦。 “大家都是一伙的。”西卡说。 “什么意思?”伯特打了张牌,这时肖恩没辙了。 “哦?你说呢?” 伯特想了想,但他什么也没想出来。他们换了一个话题。 “要不要再耍耍波丘,上次的还没玩够呢。”伯特说,他好像都忘了自己被打得多惨了。 “偷信的事,你怎么看?”西卡问吉秋,他们两个没有在意其他人针对波丘的新计划。 “朗多最有可能了,他曾经就因为盗别人的信被当场抓住,这次也会是他的。”最近村子里有许多人家的信箱被撬开,而村长为这种事在四处奔走。一天西卡出门,在一条街上看到诺汉,那个老人正用毫无掩饰的猜忌的眼光盯着他,并且鄙夷地笑着,仿佛对所有的暗箱操作都了如指掌一样。诺汉的眼睛小小的,很像两个纽扣,眉毛似乎从来没有长过。他的表情让人觉得,只要西卡从靠近他的地方走过,他的嘴就会不自觉地张开,用舌头舔出两个字:小偷。 “不管是谁干的,反正我得不到好处。”乔插了一句进来。 “是你做不来吧。”伯特笑了一声说。 “去,我才不要那些没用的东西,除非那里面有钱。”乔说着拍了拍口袋。 “你怎么知道——信里面是钱?”苏旦问他。 “拆开看不就知道啦。” “哦,真是白痴的说话。”莫桑克说。
第9页 “我们偷什么?”吉秋看着伯特,暗示性地说,“该不该偷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不一样呢?”乔故意把声音压成了女生的害羞的嗓子,惹得其他人大笑起来。格雷笑得无法把手中的牌抓好,让乔看到了左边的牌。 “你们知道三班的那个女生吧,班上有一半的男生都喜欢她,我猜。”吉秋说,“你们一定都知道。” “我们这里是不是也有一半的人喜欢她?”莫桑克笑着问。 吉秋笑了笑说:“还有一个人,叫——” “别说,听。”西卡压低了声音,让吉秋住嘴,用手指了指那个暗得好像世界边缘的楼梯口。 “怎么了?嗯?”乔的身体有点儿抖,好像他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这里冰凉的风在来回滑动。 “听就是了。”西卡的声音仿佛撕裂树叶的声音一样,如果你们听过。 他们全都屏住唿吸,注视着那里,两盏灯的火随风不停摇曳,在脏兮兮的墙上舞出魔幻般的舞影。传来一种微小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偷听谈话的人悄悄地离开。接着是一阵东西被翻乱的声音,结尾像一段曲子以高音结束一样,吓了他们一跳。西卡跳了起来,朝那里冲去,莫桑克紧随其后。其他人把手中的牌扔到地上,站了起来。肖恩,吉秋跟着跑过去,伯特在他们身后走着,乔犹豫了一阵,在他正想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个人,是吓得要命的小莱尔。 肖恩带着一脸高兴的表情走到乔身边,对他说那个小毛孩在楼梯上摔了一交。乔看到小莱尔的上半身的确十分脏。 “你怎么敢来这里?”西卡问。 小莱尔什么也没说,只想甩开格雷的手。西卡让格雷放开他。 “他是不是太小了,还听不懂我们的话?”伯特说,好像突然间找到一个新玩意,带着浓厚的兴趣打量着他。 “你来这里干吗?我不想再问你一次,如果你再不说你就别想离开。” 小莱尔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西卡的脸。最终他小声说:“来看看。” “看吸血鬼吗?”吉秋说。 “你们又不是吸血鬼——” “来这里看什么?”西卡又问了一句。 “是不是来偷听我们的谈话?”伯特也问他。 “我们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我看他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你找什么东西?”尽管那句话是莫桑克的猜测,小莱尔也没说,但西卡直接这么问他。 小莱尔的眼神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他的眼睛不敢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怕这些孩子,他也怕比利和波丘。这两种怕在他心里并不是一样的。他怕这些孩子,是因为在他们的命令下他只能服从或逃避;而对比利和波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恐惧的合成。这种差别也可以说,能在小莱尔夜间的噩梦里出现的是那两个大人,而不是这群孩子。 他谁也不敢看,就只好把眼光献给在苏旦身后的萤火灯。他也没听西卡在问他什么,只为今晚将要痛苦地度过而感到后悔和恐惧。 “喂,看着我!”西卡扯住他的衣领,迫使他的眼睛看着他。乔看到小莱尔浅黄的头髮在这种忽明忽暗的地方看起来像洋娃娃的毛髮。 小莱尔抬起头,原本只想随意地看一眼,但当目光在西卡的眼珠扫过时,他停住了。或者说他惊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让自己吃惊的事。在伯特的眼里,小莱尔的表情似乎是见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所出现的。 “比利那一天在屋子后院埋了什么东西,我想看看。”小莱尔看着西卡瘦瘦的脸,颤抖地说。 “那你找到了什么?” “没有,我还没去找。”小莱尔的声音小了些。 “在哪里?” “在野花丛的旁边。”他的声音更小了。 “我们帮你找,嗯?”西卡转了个身,对着其他人,“大伙,怎样呢?” 小莱尔所说的地点在院子的左方,野花由于长久的干旱已经枯萎成熟裂的石榴的模样。吉秋拿来了一把小铁铲(是种花用的),在小莱尔指的模煳地点上挖了起来。 乔拉着小莱尔,以免他逃走。伯特在和肖恩讨论如果比利突然出现他们该怎么办。 “你说会埋着什么?”伯特问莫桑克。 “我认为那个孩子在骗我们。”乔说,莫桑克什么也没说。 “你瞧,”乔接着说,“没挖到,什么也没有。” 吉秋又在之前挖的洞的旁边挖起来,但还是什么也没挖到。就在他挖第三次的时候,在与之前相同深度的地方出现一个袋子形状的东西。 “是这个吗?”他问小莱尔,并拿起那个装满黑漆漆东西的袋子。 肖恩把萤火灯凑近,但还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他们就把袋子打开。 “这是什么,很像玩具。”乔说,如果要把手伸进去拿出一个来瞧瞧,那只手肯定不是他的。 “不要倒出来。”西卡对吉秋说,他让吉秋把袋子放在地下,然后从中拿出一块来。“这时骨头。”莫桑克肯定地说。
第10页 “人骨!”乔的脸一瞬间失去了颜色,“人骨呀,他把谁杀了!” “白痴,这不是人的,你怕什么!”西卡说,同时拿出一个狗头来,“一只狗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宝贝?”伯特对小莱尔说,并在他手里塞了一块。但那一块掉在了地上。伯特又拿了一块给小莱尔,但他极力迴避着,充满恐惧的双眼盯着疏松的骨头,好像那是一块恶魔的指骨,中心流动着黑色的血液。 他们把骨头随手一扔,带着小莱尔回到二楼,因为没人想要那些骨头,尤其是比利埋的。 一会儿,二楼空荡黑暗的空间又充满了笑声与光亮。他们还不想让小莱尔就这么走了,主要的原因是每天晚上都是这么的无聊。他们相互讨论着要怎样玩这个来玩者,他们各自提出方法,但又觉得其他人的不好,争来争去,足足说了十几分钟。乔注意到,小莱尔的腿在发抖,他认为是他站了太久才那样的。你让一个小屁孩始终站在原地,他怎么不会抖呢?有人说把他置放在三楼,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有人不同意,他想让小莱尔待在院子里,陪着那些骨头。直到最后,西卡出了一个主意: “我们把他的衣服扒光,然后让他去那里。”他指了指房间临街的地方,那里有一扇小门,门外有一个用来摆放花盆的小平台,那空间大概可以容纳三个站着的人,边上还有膝盖那么高的护栏。虽然做成小平台的石头碎得有点松动,但人不至于轻易掉下去。“我们让他待在那里,让某个路过的人好好瞧瞧。” “是个好主意。”乔说,他认为最该看到小莱尔光屁股的人是他的数学老师,他们叫她胖裙子。乔认为他的数学成绩不好就是因为教数学的人是胖裙子,那个经常让他罚站和留校的老女人。 “我想有人瞧见他会很惊讶的。” “如果是他的父母呢,或者什么人看到了去告诉他的父母呢?”肖恩似乎不同意这个主意。 “嗯,听说他的父亲是个商人,经常离开这里,不知道现在怎样。”西卡说,“是不是离开了?” “没有,我爸爸昨天回来。”小莱尔低声说。 “无所谓。”西卡说了一声,“放心好了,不会让你被人看到的,今晚热得很,你不必穿什么衣服。” 莫桑克警告他不许叫,吉秋和苏旦每人抓着他的一只手,把手拉开,其他人把小莱尔衣服裤子都脱了,接着他们大笑起来,仿佛遇到了学校坍塌,从此不用上学的好事似的。小莱尔光着身子蹲在地上。 伯特把那扇厚重的门拉开,那里发出刺耳的响声,好像是对他们这么做的抗议。永不停息的风迅速涌了进来,萤火灯光在无助地摇动,外界的黑暗让这里的人显得光怪陆离。伯特最先站在外面,他顿时感到这阵风简直是从野兽的洞穴里吹出来的,他听到了后面的骚动声,就忘了这古怪的想法。 由于刚才的激动,没人觉得天气是冷的,大家还习惯于夏日的温度。他们快乐地享受着这阵风带给他们的清凉。西卡拿了一块长长的木板,靠在护栏上,让小莱尔待在旁边,这样下面的人抬头也看不见他。他们高兴地站在那儿讨论着带趣的话,不一会儿就打算回去打牌,但没人想放走那个赤裸着的小鬼。他们回去时还顺手关了门,好让他继续待在那。 莫桑克把小莱尔的衣服捲成一团,放在一边。 “你说他干嘛不哭呢?”乔说。 “他毕竟是个男孩。”莫桑克回答说,“怎么把门关了?” “关了就关了吧。”肖恩说。 “是不是太简单了?”吉秋说。 “怎么了,你想让他怎样?”莫桑克说,好奇地望了西卡一眼。 “不怎样。我可没想法。” 9 杰托来到老鼠屋的时候,他们又打了两圈的牌。乔兴沖沖地拉杰托到小莱尔那里(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杰作)。当杰托看见小莱尔光着身子抱成一团时,吃惊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笑了起来,脸上带着得意和愉快的表情。 “我们给了他——小闯入者——一个小小的惩罚。”乔的口气中也带着得意之情,他丝毫不觉得对待小莱尔有什么错的地方,好像一个大孩子的确有某种权利可以命令小孩子去实现自己的意愿。 黑暗笼罩之下,小莱尔脸上的苍白和身体的虚弱没人能看得清,但杰托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同时小莱尔的眼眶很红润,一定哭过了。 “把衣服给他吧,这有什么好玩的。”杰托回过头来说。 笑容隐去了,只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最终西卡开口了:“不行,我还没玩够。” “把衣服给他吧,莫桑克。” “杰托,你可怜他干嘛?” “他已经冻得发抖了,而且他不像我们,会受不了的。” “即使他受不了,又关你我什么事!脱他的衣服是大伙的决定。” “杰托,这有什么?”乔在一旁小声地说,并拉了拉他的衣袖。 杰托不理他,走到莫桑克的跟前,但莫桑克把衣服递给吉秋,吉秋(看他的表情,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衣服传给西卡。
第11页 “欺负他你们能得到什么?快乐吗?”杰托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客气了。 “衣服在我手里,要怎么样由我!” “哦,是吗,难道不能在我手上?” “喂,杰托,我们——”肖恩叫了一声,但被西卡打断了。 “为他强出头你能得到英雄奖章吗?然后挂在墙上向你妈妈夸耀你当时的光彩。我看你今天只是想找人打架。” “是又怎样,我第一个就揍你!” 伯特和莫桑克把杰托拉住,另外两人拉住西卡,这样的大动静把地板踩得啪啪响,同时激惹了黑暗中的老鼠,灰尘四处瀰漫,整层楼好像都在微弱的火光中震动。杰托挣脱了那两个人,走到小莱尔身边,想带小莱尔走。但他不肯走,他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披上。 杰托站在楼梯口,向后看了一眼,对着西卡的怒视,喊着: “你能受得了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能受得了!”说完这话,他消失在黑暗中。这一会儿,在这破旧毫无生气的房子里一片死寂,似乎这里所有的生物一瞬间都消失了。西卡把衣服丢到地上,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让小莱尔回家,但并不把衣服给他。“快滚,”他对那小鬼说,“否则你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们望着小莱尔缓慢地消失在楼梯口;西卡把衣服踢倒一边,脸上是半笑半怒的表情。 10 长时间里,从远方传来难听的歌声和电子琴的伴奏,这些声音却没有打扰在老鼠屋里打牌的孩子。他们边打着牌,边想着刚才的意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感受,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惊讶,有的人担心,有的人尴尬。他们没有在意时光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小时。肖恩抬头向窗户看看夜色的时候才想到是回家的时候了。 格雷把地上的牌拾起来放进口袋里,跟着其他人下楼。肖恩拿一个灯在前面开路,伯特拿另一个灯走在最后。乔最先看到小莱尔待在一楼,由于对面房子的灯光照亮了地面的一小块,因此他看得特别清楚。一个赤裸的小男孩抱着身子捲缩在这个冰冷的空间里。这个够恐怖的了,而小男孩的姿势——仿佛一团肉球——更加恐怖。 乔惊讶地叫了一声,肖恩也看到了,他只是说:“他居然就这样在这里睡着了,难道还指望让我们送他回家?” “去叫醒他吧。”乔说。 由于在那团“肉球”上披着杰托的白色短袖,整个身体显得更加瘦小了。只不过那个身体一动不动,好像一块刚雕好的白色石蜡。 “瞧,睡得这么香。”乔加了一句,把肖恩吓了一跳。 肖恩凝视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压抑。他又靠近了几步,想到或许是大家的沉默无声和劳累让他产生这种感觉,因此他打算把小莱尔摇醒而不是喊醒。 哦,或许不是他们的沉默,而是在他面前的小男孩给的一种印象——睡得太安静了。 他先碰到小莱尔的手臂,但立即缩了回来,仿佛触电似的。乔没在意肖恩脸上的表情,他只是疑惑地伸手去碰,但同样也缩了回来。 “到底怎么了?”西卡赶了过来,没什么犹豫就抓住小莱尔的手臂,他没有立即放开,只是一动不动地抓着。莫桑克摸了摸小男孩的脸,吉秋碰了碰小莱尔的肚子,谁都没说话,只是让手停了许久。 “他被冻死了。”西卡把结果说了出来。 有人后退了几步,有人瞪大了眼睛,也有人吐出几口气,但最终他们都向那个身体靠拢。伯特使劲摇他的身子,但也只是让他的头更低下去,没有显示出一点点会抬起来含着委屈的眼泪的徵兆。现在他才感到寒风“咯咯”地吹在他身上,他的骨头“唿唿”地不断发抖。 他们沉默着,看着那个他们希望只是暂时睡着而不是永远睡着的身体。他们都感到风在其间游荡,把街上的一个脏袋子吹得很响,仿佛在嘲笑他们刚才的得意忘形造成现在的窘境,也仿佛是一种警告,警告他们应该明白自己的玩乐造成了什么后果。 “怎么办?”肖恩颤抖的声音在他们之间发了出来,他是问莫桑克,但很快就转向西卡,那眼神似乎在说:是你害了我们害死他的。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抬到一边去,别放在灯光下。”西卡没有表情地说。 大家仿佛听到纳粹营中的屠杀令,立即行动起来。莫桑克从后面抱他起来,发现他的背已经伸不直了,像蜗牛似的卷在一起。苏旦和肖恩抬着他的腿,三个人跌跌撞撞地把这具幼儿死尸搬到较为阴暗的地方;伯特手上的萤火灯在远一点的地方。就在把小莱尔放在地上的时候,肖恩手一抖,那支小腿脱离了他的手,其他人无法控制平衡,结果小莱尔下半身先落地,一只大腿的外侧被一个突出的尖物划破了。 伯特提着灯走近一看,发现大腿处的地板上正在汇集一滩暗红色的血,似乎是熟透的蕃茄被踩扁后的情形。血依然在向外溢,而且几乎是越流越黑。 “该死!这——”肖恩叫了一声,乔在旁边根本说不出话来。 “划了一个大口子。”莫桑克说。 “这怎么办?”伯特说道,“我们怎么擦干净?”
第12页 “就让它流着,这里没人来,除了我们。”西卡看了看划口说。 “都是你害的。”肖恩一把抓住西卡的领子,西卡后退了一步,同时按住掐着他的那只手。“我们都有份,”他平静地说,“别把这件事全都推给我。而且,你不想有事吧?” 肖恩被莫桑克推开,撞在了摆着罐子的柜架上,就蹲了下来,仿佛连续玩了几天而劳累不堪,一动也不动。 “如果我们能安静点,我们都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们可以处理好他——用十分安全的方式。”西卡蹲在肖恩旁边,耐心地说,“起来吧,别因为一个意外让你忘了我们曾经是一伙的。来,你们听我说。”西卡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凝视着他的那些伙伴:“我们打碎了一个花瓶,很自然地会把碎片清理干净,扔得远远的,然后说不知道。我们现在也应该这样。每个人——在这里的——都来一同清理,并都说不知道。这样我们一定会没事。” “有谁想在梦中说出来,”西卡补充说,“或许说睡觉时有谁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就用胶布把嘴巴封上,封紧了。” “对,”伯特贊同道,“一定不能说;对谁都别说;那个孩子的名字也别提。” “要知道,他一个人就会害死我们八个人。”莫桑克指着小莱尔总结似的说。 随后没人说话了,他们只不过默默地打量那个尸体。这时大腿上的血迹凝结成块,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锈迹斑斑的铁板。 “我们把他埋了吧!”西卡说。 谁都没说话,但他们心里清楚这是他们不久要忙活的事。 “埋哪呢?”吉秋问。 “坡林怎样?那里偏僻少人。”莫桑克说。 “嗯,是不错,只可惜我们以后不会去那儿玩了。”肖恩说。他沉闷的眼光从刚开始就属于大街了。 “好,现在我们去吧,别耽误了时间。”西卡说,“得有人去那铲子,至少两把——不,就两把。谁去可以不碰上任何人拿到手?好,乔,你去大街上看看有没有人。” “哎呀,杰托呢?他看到小莱尔在这儿了?他看到小莱尔和我们在一起!”伯特像个突然想起忘了带钥匙的单身老人站在门口一样惊慌地说。 “我们就说在他离开后我们让小莱尔走了。他的衣服,莫桑克,你明天还给他,说是小莱尔把他的衣服留下来走了。” “这样可以吗?” “不然你想怎样?”西卡反问一声,自信地沖他笑了笑。 乔在大街上没看见什么人,不过他还是很仔细地环视,生怕哪个没事干的人正在窗口四处看。他没看到这样的人。他只看到小鲁摇着尾巴坐在老鼠屋的一边,像是神情呆滞的老人在病床上发呆的样子——不是让人感到同情,而是让人感到未知。 11 小莱尔身上披了件外衣,使他在路上不那么显眼。他被莫桑克背着(如果抬着走就更显眼了),离开老鼠屋,拐进了他曾经带着小鲁走的那条通向树林的小路。 风藉助周围的一切发出声响,似乎要告诉大家它亲歷了什么故事。匍匐的粗根,怪异的鸟叫,回回折折的小路,让这八个孩子产生不安和不耐烦的心理,好像外界都是活的,都是有一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他们正在干的事,只不过它们是以窃笑来表达它们的态度。莫桑克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他感到背上的小莱尔变沉了许多,似乎小莱尔正使劲压着他的肩膀。 莫桑克走中间,伯特拿着萤火灯和西卡走在最前面,最后是吉秋和格雷。大家安安静静的,没有谁乐意在这时候说话。他们一心只希望早点到达坡林,早点把这件事结束(事实上是埋葬)。无月的夜中不知哪里的光投影在每个人的心里,也使小树林有了一种从没出现的别致——死静。不对,有风在唿,他们的脚步声依稀可辨。是不对,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都不是他们该来的。可是,他们之中已经有人有了死人的眼光,而且已经能够带领其他人一同欣赏这种景色了。 到坡林花了他们半小时的时间。接着,他们选了一块他们认为合适的地方,就捲起袖子开始干活。只有两个人干活,其他人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恰好围成一圈。乔时而发呆,时而环顾四周,环顾的时候不自觉地想找出一些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可十米之外所有的一切就是黑暗。“坡林和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和它快快乐乐地过了几年,最后做为回报我们送给它一堆屎,并且以后再也不来了,真够朋友的。”乔心里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双脚有些站不稳了。若是在白天,他难看的脸色一定难以掩饰了。 坡林的土虽然松软,但要挖一个容得下一个孩子的空间并不容易。萤火灯被吹灭了一次,结果两把铲子打在了一起,鸟扑翅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传来。火点着后,他们继续。他们有序地轮换挖土,使进度维持不变。在这期间,没有人肯说一句话,就连换手也是在默契下完成的。 最终,小莱尔简单的墓挖好了,并被赤身安放下去。他们把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似乎是给他当被子(如果他是活的还需要的话)。
第13页 随后,土大把大把地填埋下去,就像给桶装水同时用几个水龙头一样。随着小莱尔身体的消失,紧张不安的表情在孩子们的脸上也逐渐消失。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依然在给他们希望。 直到土填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停下来。肖恩感到这块地似乎凹下去了点,但他不会花心思去好奇这些土怎么可能少了。一个土里原本没有的东西填进去之后难道地面不会凸起来?他累了。大家都累了。 12 这天早上在晨曦将至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震耳的雨声仿佛是天空沉默了一夜之后尽情释放的唿啸。杰托被打在屋檐上啪啪响的雨声吵醒,想着昨夜它就该下了。不久之后,雨过天晴,杰托站在院子里,感到所有的一切显得既亲切又香甜。潮湿的地方正被復温的太阳蒸干,好像显示夏日依然在陪伴着圣鲁乔村。 在靠近坡林的街道上,一个孩子慌慌张张,面无表情地飞奔着,仿佛是怕错过即将关闭的挪威肯德基最后一餐。他跑了一段路又回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绕了街道一圈又往回跑,似乎在找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当他看到莫桑克在井边打水时,就用逃命的速度朝他冲去。 “怎么啦?”他看着肖恩那张像雨淋过后的脸,惊讶地问。 “他不见了!” “谁?” “小莱尔!他不见了!” 莫桑克一开始还不懂他的意思,当他明白时,他更不懂了。 “你说清楚点。” “走,我带你去看。” “嗯。”莫桑克把桶留在井边,跟着肖恩跑去。 “到底怎么了,小莱尔怎么了?”他边跑边问。 “今天早上雨下得很大,我很担心,就去那里看一下。西卡现在正在那儿。我看见那个坑被挖开了一半,土绝对不会被水沖走,你去看就知道了。小莱尔的身体不见了,天哪,真的不见了。”最后一句他带着惊恐的声调嘀咕着。 他们不再说什么;莫桑克加快脚步朝坡林跑去。 当莫桑克站在坑边时,西卡在他旁边。他们都看到土被挖了起来,一部分堆积在坑边,上面还蓄着雨水。泥泞的坑里根本看不出一个小孩会埋在那里。 “是不是我们挖得很深?他在更下面?”肖恩的红脸刚一站在这儿就发白了。 “你认为真有这种可能吗?”西卡反问了一句,“这里连衣服都找不到。” “他不会没死——没死——就在我们走了之后他又爬起来——会不会?”肖恩说。 “爬起来?”西卡重复了一句,抬眼看了看莫桑克。 莫桑克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立即说出来,而是想了想,说:“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死了,身子很冰,唿吸也没有。” “而且即使他醒过来也不一定会从土里爬起来。是其他人。可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有谁知道又想要他的尸体呢?”西卡说,“去把大家找来,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一听到这句话,肖恩立马急急忙忙地跑开了,仿佛是一个接到屠杀令的士兵,尤其是最高长官的命令。 “如果是一个正直的人干的,我们现在就该在村里的看守室里集合了,他是看到了我们埋了小莱尔,在这里。”西卡说。 “他为什么把尸体带走?” 西卡沉默了一阵。忽而,他朝一个方向望去:“你认为他是谁?你觉得谁最可能挖走他的尸体?” 莫桑克微微一笑,表示他知道。 西卡,莫桑克,吉秋和伯特在中午时分朝一个位置偏僻,略带阴森的单层老房子走去。房子后毗连一片草地,更远的地方是玉米地。路是一条看似不错的路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分支,他们静悄悄地选了门前的那条分支,走近房子。 前门没关,但他们还没打算进去。他们分开绕房子两边向后门走去。后门关了。吉秋向一扇粘满油渍的玻璃探望,西卡同时推了推后门,验证它的确关得很紧。 “肖恩要多久?”西卡问莫桑克。 “快到了。” “好,我们进去。” 他们四人回到前门,把门推开,好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带着从容的表情一起进去了。会客厅(从这个房子的结构来看,它应该这么叫)的地上湿漉漉的,似乎是清晨的雨水打的,墙壁像被灼烧过那般黑,周围是稀疏懒散的物品,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置身于战争中一座漏水的磨房,也能告诉来者这个家的主人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除了睡觉。 睡觉的房间(在一般人家里叫做卧室)门被打开了,走出来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房子里多出四个小孩,还睡眼惺忪地拍了拍那发臭的嘴。他外衣和裤子都破了许多个地方,露出里面的内衣,左手上带着一条长链,脚上穿着一双圣鲁乔买不到的休闲鞋,显然是受过外面世界的影响。 他发现了那四个外来者(都在直勾勾地看着他),并没多少惊讶,只是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身子,用古怪的笑脸回敬他们的注视。房间门没关,他们能看见他睡的那张床,那上面有东西被被子盖着。 “你们,是不是来我这里吃点心?”比利说,发音略带发颤,与他的年龄不协调,大概是酒精的影响。
第14页 他们没说话,好像是四个维权抗议的哑巴。但其中一个的眼神既艰深又尖锐,比利注意到了。 “西卡,你真是贝那的好弟弟。”他拧了一抛鼻涕,接着说,“我从来就很喜欢你,从不认为你——还有莫桑克——会像那些上学的娘娘腔一样,只想考个好成绩得到老师和爸妈的奖励,我想,你——是你们——都不是狗屎娘娘腔那一类的。” “你想鼓动什么?”莫桑克说。 “就根据你们昨晚的杰作,我给你们打高分。”他却露出一种同情的样子,加上他说的话似乎是对他们的嘲讽。“你们为什么不弄死一个小女孩,这样我会更满意的。” “他在你这里?”吉秋问他。 “不错,现在正躺在我的床上。昨晚你们走后,我就挖了回来,带回家给他洗了个澡,接着就让他睡在那儿。”比利指了指房间里的床,“西卡,别这么看着我,你已经让我想起了你哥哥。” “你要那个尸体干嘛?”伯特愤怒地说,目光狠狠地盯着比利。 “小不点,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比利说着笑了起来,好像是一位自信的辨证者为自己刚才说出的无懈可击的观点而略感骄傲,“你知道你的哥哥在哪吗?”他转向西卡。 “那波所,是不是?”比利继续说下去。 “那是什么地方?”西卡沉闷地说。 “那波所——那波所——那波所……”比利自顾自地用这三个字做歌词,哼着难听的曲调陶醉其中。 “是精神病院,西卡。”他平静下来之后说。 “那应该是给你住的。”西卡瞟了一眼比利那种萎靡的脸,脸色显示出他已经得了疾病,同时也告诉其他人得病者根本不在乎。 比利安静下来。 “你想不想听一听你哥哥的事?你爸妈一定没告诉你,而且我想他们也不知道。” “他有什么事?是他和你一起去外面的事?” “嗯,对,你知道不,他一离开圣鲁乔就不是从前那个贝那了。在村子里,就曾有许多人认定他会干大事,对这个我从不怀疑。唉,往事真让人回忆呀。”比利停了下来,吐了口唾沫,坐在了一把脏兮兮的凳子上,微笑着看着那四个孩子。 “从哪开始说起呢,”比利兴奋地搓着手,脑袋不停转着好像是在努力找出某段记忆,“那里——就在那里。完美的开头,我们一起为木产的一个人做帮手,那个木产在城市的郊区。我们为一个我们叫大鼻子的人搬木头或者搬其他的东西,也有一些人和我们一同干活,他们有些人据木头,画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大老闆看上了大鼻子的女儿,要得到她,但大鼻子不同意。 “他只是开始不同意,我不懂你们明不明白。我看得十分清楚,他们在玩恋爱游戏。那个胖子——就是骗我们的老闆——想让大鼻子同意的并不是他想跟她交往,他已经有妻子了。他只是想让大鼻子的女儿成为他名正言顺的情人,懂吗?我和贝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那个娇艷的女人暗中跟胖子来往了几回,惹了大鼻子的气,但这些还是不重要。呵呵,我老是找不着这故事的思路,不过你们应该喜欢这一段插曲。 “小狐狸——那个女人每次来我们那里的时候总打扮得十分耀眼,贝那有一天喝醉了酒对我说他看上她了。其实何止是他,许多帮工都对她有很大的渴望。你们要知道胖子为了那女人给了大鼻子很多好处,最终大鼻子愿意睁眼闭眼,条件是胖子每天花一点钱供养他们父女俩。就在一天晚上,贝那出手了。他把大鼻子的女儿威胁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反抗——想到这里就好笑,一个妓女、婊子也反抗——用嘴巴,用指甲,用拳头,但她还是受不了贝那的脏话,还有他手上的刀子。是啊,当贝那做这些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看着。 “她父亲是个瘾君子,吸毒(我猜是因为吸毒他是鼻子才那么大),所有的一切都是胖子老闆造成的,但最后要负责的却是只碰过她一次而不是几百次的贝那。贝那对她说他不捨得她,求她留下来,她当时笑了,笑声又尖又娇气,我忘了她说什么,那段画面里她只在不停地说一些抱怨,辱骂,噁心之类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贝那动了刀子。 “我们都没指望杀她,也没指望其他什么。贝那喜欢她,应该是吧。可是他后来跟我坦白说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真的,小狐狸,骚女人,我们称唿惯了,真名与这些叫法对我们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后面的才是重点。我们一点都不慌张,尤其是你哥哥——我的好兄弟——用卫生纸擦干了小刀,我到木产后的垃圾库房里,把刀子丢进了堆在一起的刀具里,并设法找到几支还能使用的针筒,我把那女人的血抽进针筒里,再挤进桶里,像挤奶那样干了三个小时,他把桶里的血倒进了粪沟,天衣无缝,不是吗?但这还没完,你哥哥用刀子把她的身体切成了十几块,我在旁边帮忙,仔细想想,这和杀猪没什么两样。切好的肉块一部分被我们切成肉丁餵鱼,一些难切的部分被我们埋在了树下;没人发现,没人看见,依然完美无缺。
第15页 “可你哥哥最终还是入狱,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他的错,谁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发现的?我只知道从没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被捕了。 “他们找不到那女人的尸体,我知道,他们拼命地找,问了许多的人许多的问题。我听到他们那些政府的败类在问逊克问题,他却是在胡说八道,那张狗嘴里吐出的话是:‘从前我就看出贝那的精神有问题了,有时独自一人不知去哪里……’要是在其他地方,我会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不过当时我正准备离开。他们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根本找不着我。贝那一天喝酒欠了钱,有人打电话报警,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我不想马上就走,我住在离木产有几十里的城市另一端,等贝那的消息。一个月后他被送到了那波所,我也觉得没必要待在那儿,就回来了。” “他为什么被送进去?”西卡问他。 比利默默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能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找到他的答案一样,接着开怀大笑起来:“就因为他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疯子。他有一个益教娱乐的老爸和一个窝囊的老弟;他应该回来,而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待在外面;他应该让你老爸跪下来,因为他做了一件让人骄傲的事!”他边笑边含煳不清地说完这句话,“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这件事,真没想到第一批听众竟然是你们这群孩子。” “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西卡说。 “看到过去在重演,我忍不住了,这些让我感动。” “我们才不是你们这群酒鬼!”西卡怒吼着,“把小莱尔给我们!” “不行,不行,我还有用呢。”比利双臂环抱在胸前,露出一脸愉悦欣喜的表情。他心里的某种东西既噁心又可怕,“我还是想说,你们为什么不弄死一个女孩呢,那样更好不是吗?” “你打算怎样?”莫桑克的声音像阴雨天的森林一样忧悒,“你想留着他的尸体到什么时候?是不是等到他发臭腐烂的时候你就把他扔在垃圾堆上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还是你想让他的尸骨陪你老死?” “这用不着你们管。是你们不要他的,你们亲手把他丢掉的,我只是把没人要的还能用的垃圾捡起来。你们怎么还有资格跟我抢?”比利站了起来,微笑着,看到了莫桑克握紧了拳头。虽然正值正午,毒辣的阳光肆虐着沉默的大地,但依然照不亮那些孩子阴森的面孔。门居然是关着的,比利想着,他们根本就不害怕来到这里。 “我们有资格,”西卡一字一顿地说,“资格就是他是我们亲手杀死的,我们的手上都混有他的气味。” “嗯,这是什么意思?”比利疑惑不解地笑着说。 “你要不要闻闻?” “哗啦”的响声突然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爆发出来,把比利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发现这里唯一的窗子已被打开,窗玻璃碎了一地,一块球型石头在地上打滚,破了的窗口处填着一个孩子麻木的面孔。接着,比利无休止地叫嚷起来,因为一把生锈的刀插在他的背上,让他感到他的嵴椎似乎被撬开了。他边叫着边擒住一个孩子,暴突的手用力抓住一只小胳膊,使劲往尽可能的角度扭去。剧痛又一次从背处传来,比利感到那把刀在他的骨头间转动;他还是死抓着那个孩子不放,另一只手挥舞着坚硬的拳头,仿佛在跳一支疯狂的迪斯科。比利摔倒在地,带着吉秋一起。在地上他靠着仅有的意识去掐吉秋的脖子,直到有人把他的头踩了几脚,他才停下来。吉秋爬了起来,厌恶地看着比利在地上痛苦的抽搐,就接过西卡从比利背上抽出来的刀子,把他的喉咙割断了。 13 八个孩子俯视着两具尸体。一具瘦小的身子赤裸着,身上的泥污在昨晚已被洗净;另一具体格结实,身上的破衣服正被鲜血染湿,脸已经失去人形了。 “又要多埋一个了。”一个孩子说。 “碍眼的人总是这么多,活该!是不是现在就埋?”另一个孩子说。 “小莱尔的父母正在找他,这事不能拖到晚上,一定要现在。” “这要怎么做?” “我们要靠运气,如果有,那么从我们把他们抬出门到翻好最后一铲土后都没人看到,我们就能回家去吃饭睡觉。” “真是的,我可不想依赖运气。”那个孩子用鄙夷的眼色看了一眼刚才说运气的人。 “你就放心吧,我会让你安心回家、无忧无虑。相信吗?” “当然相信。” “如果有意外,我们一起解决。”他把目光从那两具尸体中收回,接着说:“我们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是不是?我们每个人的眼睛看的不都非常清楚?那些所谓的成人只不过是利用人人都有的年龄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对每个人来说,只是先后问题。一旦他们到达那样的年纪(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了)就自以为自己可以做世界上的任何事了。而我们呢,难道只因为被叫做小孩就该受到他们的压迫?只因为看到他们酗酒就该被他们挨打?就在我们跟前他们毫不掩饰地暴露出罪行,好像事情无论对错都跟我们无关;暴露出那些我们无法想像的行为,根本不在意我们,只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没有力量,我们无法制约他们。不,这世界不是这样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改变这一切。我有一个想法,很早就有了,是一个关于我们,只有我们能完成的计划,首先从圣鲁乔开始,接着让它不断延伸到世界各地。相信我,你们会发现这个计划其实十分简单,并且一定能成功。”
第16页 孩子们更加紧密地绕成一圈,听他轻声说出他的“计划”。 14 离日全食还有两天。在圣鲁乔的酒吧里,波丘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带着极好的心情与一个刚结交的朋友谈天。 “我们来这里除了为了日全食还能是什么,难道路过这儿就不能住上一两天吗?”那个外地人喝了一口清凉的朗姆酒,说,“我根本就不懂我们是怎么到这个地方的,这里真够偏僻的。我们在路上开错了方向,花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才知道走错了。可恶,我们的地图是在一个臭老头那里买的,我是看他可怜才跟他做交易,可他居然卖给我们一张1993年版的垃圾,这可饶不了他。” “对,绝对饶不了他。”波丘附和了一声,又喝了一大口他想要的甘甜。 “再给我一杯雪兰。”波丘把杯子伸到柜檯后的那个服务生面前,服务生熟练地把搀了许多水和果汁的雪兰酒倒了一杯。 “我们带了两架相机和两架摄影机,这样能捕捉到各种角度的景象。你知道不,那天的太阳会比平常的小,就像一个玻璃珠,又亮又小。当太阳被遮住一半的时候,那是黄昏的景色;要像晚上,要能看见星星,得等到大部分的太阳被遮住,那时你会突然感觉到白天熘走了,就像有人在你面前把你妻子抢走一样,呵呵。而且我们还会打起哈哈。” “什么?” “我们会比较困,尤其是小猫小狗,通常会趴在地上睡觉。天气可能会冷。” “那自然,太阳都不见了。” “最精彩的是太阳完全被合上的那一刻,有一个圆形光圈非常耀眼。” “来,为了耀眼的光圈,我们再干一杯。” “好。” “为了那个‘晚上’,村长让人在街上安装灯泡,真扫兴。”波丘说。 “那个‘晚上’跟平常的‘晚上’可不一样,尤其是在我来的城市里,和这个小地方比起来装的就不是灯泡了。算了,说这些事没意思。” “哦?”波丘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事而感到迷惑。 “不过,那给了小偷一个机会。你想想看,大家都抬头目不转睛地看太阳,根本不会去注意自己有什么东西没了。” 波丘听了这话,心里不太乐意。这件事他已经暗自想了几千遍了,如今被另一个酒鬼随意说出,他就是再想几千遍也不愿意去干了。 “我要先走了,不陪你了,有机会再喝。”外地人喝完最后一口酒,转身走了出去。 波丘继续在酒吧里逗留一会儿,混了几口酒,不久也离开了。 在路上他无意地发现这几天圣鲁乔安静了不少,是因为什么而安静,他只觉得原先急骤的生活逐渐减缓了步调,让他更加无聊了。 嗯,孩子?他看到西卡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故意躲着他,也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斜着眼看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粗壮的胖子站在街头,似乎他在孩子的心中根本没有威严…… “小鬼,小鬼!”波丘冲着西卡大声唿喊,“怎么不把你的老爸从粪桶里带出来?” 西卡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小杂种,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哥哥怎么不回来陪你?呵呵呵,要不要去那里听听,臣拉斯——你那个无能的父亲——是怎样为你哥哥痛哭流涕的?他哭起来的时候鼻涕流得还真长。我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生了两个败类……嗯?”波丘对自己的这段演说颇感得意,就朝家的方向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西卡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走了一段路,感到后面有什么在跟着他,他回过头来,发现西卡站在原地不动,那张小脸正对着他,他叫了一声杂种然后沖他笑笑,就继续往前走。不安的感觉促使他在走了十几步之后又回头去看,看到西卡还在原地,还在看他。波丘勐烈地摇了摇头,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发现西卡依然站在原地。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15 日全食的早晨,那些懂得一辈子或许只能见到一次奇观的人都是用急切的心情度过的。毕竟在过三个小时,这个世界将改变常规黑暗中。圣鲁乔大多数人家都能找到有色镜片,因此,只有一少部分的外地人在杂货店里购买。外地人开着车来,一方面是看日全食,另一方面是为了兜风,其中就有带高档摄影机前来拍摄的。 “真的很小啊。”一个流浪汉看着刚出来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街上还冷清,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走,但当他看到波丘的房子时,就朝那儿走去。他叫玛莉克,波丘的老朋友。他吃着一个苹果,苹果已经烂了一半,他到波丘的门口的时候,苹果吃完了,就随手扔了。 “艾克鲁,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是想了什么睡不着吗?”他是从开着的大门推断出来的,并在心里想着懒人也有早起的权利。 没人回答。 “艾克鲁。”玛莉克带着一种只是来打发时间才来找你的表情,伴随着你在不在都无所谓的语调,晃悠悠地向这个散发着一股臭鸡蛋味洞开的房子走去。 杰托看见乔站在篱笆外对着院子看,就走到他面前。
第17页 “你这是怎么了?”杰托看着他的脸,略感到一点惊讶,但他说不清楚是哪里让他惊讶。 “我没怎么了,我好得很。” 杰托依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甩开这种感觉,这让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最终他开口说:“你们说的是实话吗?你们真的不知道小莱尔在哪里?” “你怀疑我们把他藏起来了?” 杰托看了看他,接着把眼光投向一边,不想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几乎是跟你一起走的,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回家去了,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踪的。” “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不,事实就是这样。”乔不耐烦地说,“他从那天晚上起直到现在都没回家,不是吗?” “我不清楚。” “你还是怀疑我们在说谎。我们干嘛要把他藏起来?” “我不知道。”杰托说。 “你昨天去仓库干什么,你认为小莱尔被我们藏在那儿?”乔终于说出了来此的目的。 “我只想知道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跟着伯特和吉秋进去的?”乔似乎微笑了一下。 “嗯,不可以吗?”杰托的目光又重新注视乔。乔的脸苍白而瘦小,两颊下暴露出青色的血管,鼻尖上沾了点尘土。双手在一丛灌木下机械般地动着。 又移开了。 “你又看到了什么?”乔带着责问的语气说,“看到他们俩个拿着一盒饭进去又拿着空盒出来吗?”杰托突然明白了他觉得哪里奇怪了。 “你们在做什么?” “不久你就会知道的,我只想告诉你:别碍我们的事。” “哦?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件事?” “是的。” “我会让你失望的。” 乔只是笑了一下,把刚刚说话时摘的叶片撒在地上,慢悠悠地走了。杰托看到他转身时腰里别着的东西鼓了出来,但那只是一瞬间,凸出的东西消失了,让心不在焉的人认为那仅是一个幻觉。 一个中年人看见玛莉克在街上神情恍惚地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他走过去问怎么了,马莉克张开了嘴,但眼泪先从眼眶中喷出,吐出的话也变得模煳不清。但他的手始终指着波丘的房子,那中年人沿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和路上一个同样好奇的老人朝那房子走去。 到院子时,中年人跑了起来,那股从房子里溢出的噁心的味道让他不安和难受。风从门里吹出来,似乎永无止境地夹带着腐烂味。 中年人进屋后“啊”地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后面的人身上。在他们面前,波丘被挂在了靠床的那面墙上。在他额头上,有一枚铁钉直穿脑门把他死死地定在墙上。他的双脚没有着地,双臂悬挂在身体的两侧(后面才发现他的双臂连接身体的骨头已经断了)。他的脸被流出来的鲜血覆盖,墙面和地上到处都是用血画的笑脸,仿佛是野兽派的杰作。那个中年人突然呕吐起来,因为他无意中踩中了一堆屎。 16 杰托的母亲雅莉在吃了早饭之后又睡了过去。屋外有些凉,他能感觉得到。昨晚他原本打算今天就待在家里看日全食,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午饭后去仓库一趟。 仓库至始至终都无人看管。一开始的时候,人们把一些不常用或不值钱或不能用的东西放在仓库里,不多时仓库中就摆满着各式各样的物品,而后,有人要用什么物品时就去仓库中找,一般都可以找到,这时,仓库就成了一个寄存公共用品的地方。 仓库在去坡林的路上的一个拐角处,杰托这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人,尤其是仓库周围,那里更加寂静沉默。他推开仓库唯一的那扇门,看到阳光斜透进里面,就放心地走了进去。 这里没有隐藏在黑暗中某个人,也没有被囚禁着的小莱尔,他心里十分清楚,小莱尔不可能在这儿。他环顾四周,也绕了好几圈,发现这样不可能发现什么之后,就四处翻看摆放或堆放着的物品。 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许多崭新的小灯泡,他能看得出来,但他想不出来是谁把崭新的灯泡放在这儿。如果今天不是为了疑问和内心的不安(在他明白了乔的改变之后不安的感觉一直在出现)而来,他是会为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收穫而高兴的——至少总要带一个新灯泡回家。 有几个地方是空着的,杰托并不知道那里原先放着什么,他只能这么想:这个仓库表面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没了。如果能知道被他们拿走的是什么,或许就能知道更多的事,不是吗? 地上有一滩水迹。杰托隐约能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特别是在那滩水迹的周围。仓库不大,从窗口和半隐着的门那透进来的阳光足够照清楚一切。杰托只注意到这些,其余的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更不要说莫桑克正站在门外观察他的举动了。 杰托望了望被铁栅栏封着的窗口,在窗口处,能感到外界的气流在缓缓流动。窗台上还有藤蔓,它们攀附着墙壁的姿态让人感到它们现在是多么的惬意。现在一点钟了,他想了想,打算回去。这时,他身后的门响了一下。
第18页 杰托转过身,看到的是莫桑克。 “嗨,老朋友。”莫桑克靠在门上,轻松地说。杰托突然懂得了莫桑克一直在跟着他,“在找什么东西吗?” “嗯,是啊。”杰托说,“我家的电灯泡坏了,来这里拿一个。” “呵呵,你是在找小莱尔,对不对?”莫桑克无奈地说,“他怎么会在这儿,你认为他在这儿?” “你清楚他不在这儿,”杰托说,“他当然不在这儿了。你们昨晚来这里拿了许多东西啊。” “什么东西?”莫桑克笑着说,似乎表明杰托的话说对了。 “问我有什么用,你们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猜猜我们带走的东西是什么,没兴趣吗?如果你真的关心,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拿走的东西用完之后我们一定会还回来的。呵呵。” 杰托没说什么,他发现阳光无法照亮莫桑克的脸。 一只老鼠正在角落里穿梭,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过他们谁都没理谁。 “再过两个多小时就是日全食了,我们都已经为那一刻做好了准备了。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结束圣鲁乔的黑暗,迎接一个新的光明世界?” “你们想怎么结束?” “用这里所有成人的血来为我们的未来铺路。别惊讶,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理掉阻碍我们成长的人渣,你看不出来吗,那些人什么时候——” “这些都是西卡的话,是吧?” “他说得很对,你也应该相信他。”莫桑克用不解的眼光打量了杰托一眼,好像他面前的这个男孩是从外太空来的物种。 “他的那些鬼话只有白痴才相信。”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莫桑克说着,退后了一步,门被迅速地关上,他又加了把锁,杰托根本来不及阻止。 “结束又重新开始,大家都很期待。”莫桑克隔着门说着,“再过两个小时我们真正的‘万圣节’就要到了,你会为你的缺席感到可惜的。” 杰托听到莫桑克离开的脚步声,就使劲地撞了几下门,但门原本是推向里的,加上一把锁,他根本撞不开。他只好另寻出路。 有几个外地人在宽阔的街道上聚集在阴凉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架旧相机,一个人的脚边放着一架摄像机,一个人的面前竖立着一架长筒望远镜。他们喝着冰凉的汽水,边瞧着圣鲁乔看似呆头呆脑的居民,边被那些他们认为是呆头呆脑的居民瞧着。 “是警车,这个地方也会发生大事啊?”一个面色黝黑的人说。 “怎么不会?”在他身边的女人搭话说,“有警车不一定是坏事。” “瞧,那个杂货店里的人,他长得真像雷蒙。” “嗯,真像。”那女人若有所思地说。 “你知道吗,除了我们之外,还来了三十多个人。” “真的吗?我怎么一个都没见到。”女人喝了一口汽水,“他们住在哪儿?” “和我们在同一个旅馆。” “不可能。” “我还没说完呢。他们把行李放在旅馆里,根本没住在旅馆,现在一定是找到了某个拍摄的好地方,在那里等在着奇蹟的发生呢。” “我们干嘛不找一个好地方,要在这街上?” “天暗下来的时候,哪里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好坏。” “又是警车。”那女人说,手伸进挂在身上的皮包里找着什么。 “我想,那一定是为了维护秩序。”那男人肯定地说了一句,好像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的原理一样,兴高采烈地说:“今晚我们就回去。”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但杰托丝毫没有可以出去的办法。窗户上的铁栅栏安得很紧,也找不到可以撬开大门的工具。不过透过窗户他能看到外面,但仓库离道路较远,从那个位置看不到人(要是在平时,能看到来附近小便的人)。他简直急疯了。他多多少少地猜出了那伙人想做什么,真的想做什么,不过这想法真的对吗?让这个地方——安宁着的圣鲁乔——变成无声的墓场,在日全食到来的那一刻。 他听到了几声呜呜,从身后传来。 “小鲁,”他看到小鲁正坐在地上舔一只黑绒绒的脚,就蹲下来抚摸着它,“你怎么来这里的,刚刚我没看见你呀。” 他知道小鲁不能回答他,就向四周的角落看去。他注意到有一扇涂满绿漆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过去,推开门,里面仅堆着几个箱子,但没有遮住墙角的洞。 “不行,太小了,我根本不能过去。”他暗自想着,这个洞也许勉强可以适合小莱尔的身材。从洞口望去,有一棵笔直的大树立在洞外,但并没有挡住洞。他想到了什么,就跑到仓库大厅,从那里找到一把手掌大小的小铲,和一把看似中用的铁锤,心想用一个月的时间也干不完。不过他还是开始敲了。 17 有人说太阳已经有一小部分被遮上了。街上的(尤其是外地人)并兴奋地抬起头,用黑色镜片不住地看着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往日的大小,往日的让人难以直视的威严的太阳。
第19页 “好,好,安静下来。”一个摄影师对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戴鸭舌帽的人说,“都已经调好了。” “好啊。” “费了一个上午。”那个摄影师用纸巾擦了擦手,“主要还是因为来程有一段路不好走,颠得过头了。” “喂,别挤过来啊。” “对不起了,你们在退后一点吧。我们站在街中心不太方便,行不行?” 街上的谈话声此起彼伏,有许多人刚刚从房子里出来观察这个奇观了。 天上的太阳小得可怜,虽然整体上看不出太阳有缺失的变化,但通过滤光的镜片之类的物体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即便是老年人,也千辛万苦地借来了工具,抬眼观看太阳的消逝。 “哗——噗——噗,”街上的喧闹声淹没了这个声音,它是从那些伫立在街旁的电线桿上发出的。如果在平时,一般是认为调节广播音量的声音,可这一次播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带着广告气息的新闻,而是突然以最高音量爆发出“啊”的怪声。 那些沉醉在日食中的人仿佛一下子被惊醒了,由于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四处张望。 村长擦干脚(刚刚他正在泡脚),急切地冲出门去,在街道上伫立了一会儿,就往得所的广播台那里冲去,心里还打算狠狠批评一下那个不知搞什么东西的得所。 街上有两个年轻的人也向得所的广播台跑去,他们是带着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情跑去的。圣鲁乔的人都知道广播台在村西的一个斜坡上,是一个前两年刚粉刷的房子。由于人迹罕至,房子被枯黄的野草包围,在阴暗下来的天空下,那些草随着风摇头晃脑。村长和那两个年轻人一块到了广播台,走上斜坡。广播台没有围栏护着,只有一扇门直通房内。他们推开房门,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得所不知道去哪了。 “该怎么控制这玩意儿?”一个年轻人问村长。另一个小伙子一脸专注地欣赏着平台上的一排排按钮,平常得所是不让其他人进来的。 “让我来,这个。”村长在一个地方拍了一下,那些声音果真消失了。不过,里面的日光灯也暗了。没人注意到。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村长叫唤着那两个年轻人。 他走到门前,拉了一下关着的门,但拉不开。 “你们怎么把门给关了?”村长抱怨了一声,仍旧使劲地拉门把手。 “没有,我没关。”一个人说。 “我想是风吹的。”另一个人说着走过去帮忙。虽然他比村长年轻身体也强壮,但门依然拉不开。 “怎么回事,拉不开呀!”那个年轻人咬紧了牙,身体向后倾斜,用尽了全力,直到他的手从门柄上突然滑开。 “不行,这上面滑得很,”村长说,“我根本使不上劲。” “是汽油味,你闻闻。”那个拉门的年轻人把手凑近另一个年轻人。 “火,你看后面!”村长叫了起来,他发现一团小火焰突然蹿向四方,迅速地包围了房子角落的整张床。他还发现,房子的墙上湿漉漉的,而且汽油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 “快出去!妈呀!”村长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那两个小伙子使劲全力去撞门,可是门缝里也钻出了一丝火苗,那丝火苗还不顾一切地迅速扩大。团团浓烟开始在他们的头顶上滚动;控制台靠墙的那一扇小窗子是最早烧起来的,从滚密的深灰色烟雾里可以隐约看到小窗子处是一张孩子的面孔。 圣鲁乔的主街上,人们早已忘记了刚才的广播情况,依然注视和等待着完全无光的时刻。有人高唿能看到星星了,有人高唿天仿佛是破晓时分了。微红色的光在村西的暗色轮廓中清晰起来,不过没有人把它同火灾联繫在一起,他们一致认为(或许吧)那仅仅是自然特有的夜明灯。 在某一个瞬间,太阳四周泛出梦幻般的金色蝴蝶光斑,一声尖叫在街上的某一处发出。一个站在酒吧门外的酒徒正仰目向天,但突然间他的肚子被开了一个大口子,是一把斧子插在了肚子上。他倒了下去,瞬间被黑暗所掩盖。酒吧里端酒的吉安赶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在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下头不明不白地被打裂了,连想做疑问的表情的机会都没有。 有一团黑影冲到人群中,那群人中间倒下了几个,另外几个倒下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唿叫。其中一个人的两根手指突然消失了,他放声大叫。 主街的东路上出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让其他地方的人感到莫名的恐惧和不安。一个老人为了让大家(更为了自己)能安下心来,对着黑暗中的叫声喊着:“开什么玩笑!现在开什么玩笑!”接着被奔跑着的副村长撞倒在地。 “那边怎么了?”那个摄影师问旁边的人,他观赏的心情正被这不知所以的噪声破坏着,“他们为什么不开灯?” “我不知道。”在现在这种黑暗下他们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庞,只是模煳的轮廓。“去那边看看。”他招唿一个人跟他一起去。 一个摄像头突然“砰”了一下,紧接着既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也有人被击中发出的“嗯”声。
第20页 “谁干的!”摄影师发现相机的镜头没有对准绕着环的太阳,他摸了一下,摸到了镜头的碎片。 几块尖锐的石头不约而同地飞速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去。一块正中他的眼睛,有两块分别打在他的背上和腿肚子上,还有一块打翻了桌子上盛着橙子汁的杯子。 那些石头是从几里远的青石厂找来的,并不多。有几个孩子冲到街上,手中握着弯刀,向着人影砍去。 东路的尽头,一个粗手粗脚的农民掐着肖恩的脖子,原因是肖恩刚刚正试图用斧头杀他。他把肖恩按在墙上,口齿不清地辱骂着,肖恩快透不过气来了。 “你这混蛋,想掐死他妈?”圣鲁乔小学的校长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想把那个大个子拉开,脸却挨了他结实的一拳。那个大汉转了个身,朝韦特那正处于发福的身子扑去,像大卡车开出公路一样。他们在地上扭打起来,这时几缕红光给了这里稍微的光明,能看清楚校长韦特的脸上同时带着愤怒和惊讶的表情。自从他当上校长以来还从没想到他今天会跟一个农民当街斗殴。突然他感到脸上被泼了一盆水,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边缘的水迹,感到一股从未尝过的怪味。在他还没发现他身上的那个大个子头已经裂开的时候,斧头的尖端已经凹进了他的脸。 黑暗增添了恐惧。残杀迅速在整条街上蔓延。诺汉老头缩在一个房檐下,他听到有人喊着全村都没电了,但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缩在那个角落里的,而是当他看到一个孩子用手中的镰刀杀了一个刚刚还跟他谈天的人时。诺汉口中的菸头落在了地上,烟全都吸进了肚子里,接着退到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勐咳着。 他看清了街上那些残杀的人,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命而盲目地反抗。大多数人都一样,他们无法看清所发生的事,因为威胁他们生命的行为不断地在发生,尤其是当他们身边的人痛苦地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个身着时髦上衣和粗布长裤的人突然发现他的妻子没气了,便像勐兽一样与被他抓住的人厮打起来,尽管那个人只是在逃命时刚好路过。 诺汉就这么坐在那儿,闭着眼,极力认为他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因为你看,太阳哪个时候在没有落山之前收敛它的日光呢?自然而然,这无非是一个噩梦而已。 “喂,轮到你了。”一个声音唤醒了他。诺汉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他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一个人影就立在他面前,手中握着狭长的镰刀。 “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诺汉又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个孩子发出“呵呵”的笑声,似乎在讥笑一个软弱无能的人费尽力气说的话已经被微风吹走了。 诺汉抬起头注视着黑暗中的面孔,缓慢沙哑着说:“我有个东西要送你,你要不要?” “拿出来看看吧,不过我不见得会要的。”莫桑克说。 “把手伸过来。”诺汉的手在上衣的一个口袋里摸索着。 “哦,你要是敢耍花样,我就让你的血流在这块地上。” “我是要送你东西。”诺汉的手果然抓出一个东西来,手背朝上,缓缓地伸了出去。莫桑克放下了戒心,手也伸了出去。 这时,诺汉软绵绵的大手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有力的捕兽夹,紧紧地握着那有点稚嫩的手。手立刻被伸进了他嘴里,被参差不齐的牙齿狠狠地咬上一口。 莫桑克吃了一惊,镰刀挥进了老头的手臂。诺汉的嘴松开了,用那个目前还能用的手捂着自己另一个差不多断下来的手,脸上堆满痛苦的表情和豆大的汗珠。 莫桑克手上多了点皮外伤,他将手上流出的液体在裤子上擦了擦,愤怒地盯着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将死的老头,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 “笑什么?” 诺汉依旧笑着,他做梦都没想到,身上的病居然在他的死前传承给了邻居家的孩子,而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只消咬上一口,那孩子的死期就不远了。 莫桑克不想等他说什么,他把匕首刺进了诺汉的心脏,身上和手上都浸满了诺汉的鲜血,接着,他踢了诺汉几脚,但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法改变那张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的表情。莫桑克只是忘了他父母的话——自从他出生以来他的父母无数次告诫他的话——千万别靠近诺汉,千万别跟他说话,千万别吃他的东西,千万。 18(完) 18 杰托看见街上躺着许多人。 当他挖开洞口爬出仓库时,日全食正好开始。一路上,他只是跌跌撞撞地往他熟悉的路跑去。 在街道的四周,相互攻击的大有人在。从黑暗中不时传出一声唿叫和哀嚎,好像是从出故障的扬声器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叫声。偶尔传来一段笑声,他突然意识到有许多人躲在家中(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恐惧地聆听着外界的一切。 他到了街中心,发现了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 一道明亮的光在天空中出现,伴随着圣鲁乔内无休止的噪声。他们随手拿起身边的武器(或许是本来不是武器的东西),一心想去除那些挡住他们去路的人。有人幸运地逃离了这个疯人院,有人不够幸运,最终被想要真的致他们于死地的人杀死。
第21页 “抓住那些孩子!”有一个声音这么叫着,但没再喊第二声。 黑暗中,一个孩子捡起地上的石头,专门砸碎周围房子的窗户。杰托看到那个孩子的身影,就朝他冲过去。 “啊!”一个大手像钳子样夹住他的胳膊,那个人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滚圆的石头。他语音模煳地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为了什么?为了——” 杰托努力甩开他的手,他能感到抓他那个人的手上长了许多的茧,他还能感觉到那只大手是湿的,但杰托不知道那是那个崩溃的人的妻子的血迹。 石头掉在了地上,那只手松开了,似乎是电影中正义力量的胜利含义:你自由了。当杰托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倒下的时候,西卡站在了他的前面。 西卡的嘴角边带着浅浅的微笑,他们右边有个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西卡斜视了一眼,再次满足地笑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杰托扯着西卡的衣领对他吼道。 西卡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只是想还债,把他们给我的通通还给他们。”西卡的手上拿着一把崭新的弯刀,但他没有打算用这把刀夺去杰托的命,只是拿着。 “你把生命当什么了!” “垃圾。”他用刀指着那些人,若无其事地说,“那些人是垃圾,需要人来清理。” “你是在杀人,带着他们跟你一起杀人,你以为你在做什么高尚的事!” “我用不着你来承认我,看你,看啊,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杰托一拳打在了西卡的脸上,西卡后退了几步,却被一个人撞开。撞他的人正尽全力奔跑着,身后染了一大片鲜血,好像他是从一个屠宰场跑出来的(其实也差不多)。西卡愤怒地吼了一声,朝一个离他最近正在失神的人挥了几刀。只有一刀划破了那个人的脸。 他停了下来,发现杰托瘦长的影子从他的脚下开始缓慢地延伸,但他来不及了。杰托抓着他的右手,把他的食指卡在刀柄和其余的手指之间,使劲地转了几圈。那把刀落在了地上,伴随着的是西卡疼痛的唿声。 “你让他们停下来!” 西卡边喘着气,边嘲笑着说:“这样不好吗?而且我没能耐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也想——” 他们两个人被一个冒冒失失的酒鬼撞倒在地。那个酒鬼本来正打算睡完午觉后好好地大干一场,他醒来出门,发现天黑了,破口大骂自己的不是——居然浪费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志同道合联合会”,他便加紧赶往酒吧。没想到被黑暗和人群(更多的是酒精)弄昏了头,在街上迷失了方向。 但不管怎样,西卡已经摆脱了杰托。 两个身影从干湿的地上爬了起来,像磁铁一样地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西卡占了有利的位置。 杰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他的头紧靠的地方而来。西卡坐在他的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不过没用多大的力。某个方向有一声轻微的声响,似乎是骨折的声音,但却没有传出任何的叫声来佐证。 “你浪费我太多时间了。”西卡伸出一只手,试着寻找落在某个地方的刀,“对你来说,一切马上要结束了。” 杰托没说什么,他已经听够了无止尽的叫声、唿声,它们像永不消亡的野草一样烧了又长。 西卡没有找到他的刀子,他好像忘了他们在地上滚了两圈,那把刀离他有七、八米远。他找了没多久,眼睛无意中被杰托打了一拳,他滚到了地上。杰托迅速从地上站起来,和西卡再次撞在一起。这一次西卡张开了嘴想咬到他能咬到的一切,他从没像现在一样对把指甲剪掉的事后悔过。 杰托的衣服被西卡死死抓住,他退了几步,只希望能把这个疯子甩到一边去,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抓着西卡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差不多都是在抵挡西卡的拳头,已经快退到身后的墙了。杰托瞟了一眼身后,发现那堵墙的窗户内有一张苍白的脸正窥视着外面,他从恐惧中突然产生了一股力量,便不顾一切地用全力把西卡甩到一边,接着听到了某种声音。西卡摔倒在地上,沉默地发出了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的喘气声。在那短小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插的人正是目瞪口呆的乔。他望了地上的尸体一眼,失魂落魄地向着无人的地方跑去。 杰托凝视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看了看刚刚那扇藏着人脸的窗户。那不是人脸,他看到,那是白色的窗帘结扎在一起的模样。 他发现天已经亮了,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又从黄昏到了黎明。太阳边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吹起了云雾,使云雾像过电影一样飞速流动。他闭上眼睛,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是粉红色的,他能想像到在星星离去的天空下,他们是怎样安静下来面对一切的。他已在回家途中,一路上,随着悲剧而来的哭声、喊声淡离他的耳际。他通过后院的门,踏过狗尾草的世界,疲乏和说不出的压抑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雅莉还在睡觉,他看着他母亲红润脸颊,靠在她的手边睡着了。 第2卷 1(完) 14号车厢上出奇的干净,虽然它只是普通硬座车厢,有各式各样的人坐在这里。每隔一个小时,拉冗着一张发白的脸的一个三四十岁的寡妇会来清理地上的垃圾。总是这样,第一次时她默默地低着头把能看到的果皮、报纸、罐子扫走,但第二次来的时候(接下去都一样),除了把她来这里的目的完成之外,还狠狠地瞪一眼离垃圾最近的那个人,就像商店里的外加优惠一样,只不过是反过来利用,效果也是同样明显的,第三次、第四次工作就少了许多。
第22页 莹雪在14号车厢的b排35座上睡着了,她坐在靠窗边,旁边是一位戴着棕色与蓝色混合眼睛的女士,她也睡着了。那位女士的一个大包放在行李架的最里面,莹雪的小包在最外面,差不多要掉下来了,显然女士更早到这儿。她们的对坐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伙子,从他们上车到现在一直在谈论什么。那个中年男人鼻音重,一只手把玩着一根皱巴巴的香菸,那个小伙子比他小了大概二十多岁,他也坐在窗边,眼睛望着窗前浮动的景色,但眼珠有时会滑到莹雪的方向,好像那个方向有一块吸引力极强的磁铁。 列车已经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噪音满满的,而现在除了正常的说话声和瞌睡的声音只剩下列车的行进声,不是“哗啦啦”也没有“隆隆隆”,是蜜蜂般的嗡嗡声。 寡妇清洁员又出现在13号与14号的截道上,她低着头缓缓走着。这时,一个男人把嘴里咬烂的菸头丢在她前面的地板上,微笑着说: “顺便带走这个不为过吧?” 她抬起头(头髮上还粘着一个绿色的髮夹),先是瞟了那个男人一眼,接着看定他的脸:“你应该丢在我拿来的桶里,而不是地上。” “可是我要扔的时候你还没过来呀。”男人没想到(我们也一样)那个胖寡妇的嗓子这么尖细,像波音五号飞机从身边开过一样的声音。他也没想到(这个我们想到了)他已经被认为是一位惹是生非的噁心代表了。 “好,你可以等呀。” “啊,让我等你吗?”他讥笑了起来,好像那寡妇真是这么个意思。 她什么也没说,把菸头夹起扔进了桶里,就继续往前走。 “把桶拿过来好吗?我想吐一口口水。”男人嬉皮笑脸地说,没有注意到a排上一个人正拿兇恶的眼光瞪着他。 “吐在你的口袋里!”寡妇说,看她的脸色估计如果再受到侮辱就可能把桶里的垃圾一股脑倒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好的,我没有口袋,这怎么办呢?”男人赶紧接了一句,还要继续往下说,但胖寡妇加快了步伐,踩过了地板上的一张纸,消失在14号车厢上。 莹雪醒了过来,她也讨厌那个男人,同样投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她头上有一个浅蓝的髮夹,头髮垂在肩上,下面是一件淡黄的外套。她的眼睛从车内逐渐转移到窗外。从正面看,她的眼睛比平常人亮了许多,不是因为她善于保护眼睛,而是她打小的一种习惯:无聊时她就轻轻闭上眼睛,做一个五六分钟的梦,再醒过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陌生的地方学习,也是第一次离开家去别的地方生活,那种不安感也就不言而喻了吧。 她早就察觉到了与她对坐的那个小伙子的眼神,她并不搭理那种眼神。 那个小伙子也把视线转给了窗外,似乎厌倦了跟一个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大汉的谈话,如果可以,他是很想跟其他人说说话的。 现在列车正在月芽般的山地间穿行,根据地形判断,只要再开几十分钟,就可以到平原地。 一个小男孩从15号车厢的方向走来,往13号车厢走去。莹雪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灰色衣服的背上,感到一种熟悉感。看了一会儿,她重新注视窗外,但心里的视野被那个孩子的背占满了(她没看见那男孩的脸,因为他始终背对着她)。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就闭上了眼睛,打算去她熟悉的梦乡。 这次的梦是那么的模煳,而最后的一声尖叫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发现一双眼睛正对着她,是对面的小伙子。也许在她睡着的当儿,她成了他的一道风景呢,她想到这里,却没笑出来。她的视野里填满了那个男孩和那声尖叫。一个人缓慢地推了一辆小货架经过,上面摆放了报纸和杂志,那个小伙子迫不及待地买了一份《实事趣报》,随后好像真的很专心地在那儿看起来。 现在列车驶到湖水桥了,莹雪看着这架崭新坚固的桥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山谷地带横跨着,心里想像着如果住在这山沟里现在怎么可能会长成这样的她,也许她又枯又瘦,头上多出许多不要脸的白髮,皮肤黝黑,连见到一个生人都怕得大叫,怎么会坐在拉斯特列车上去遥远的富裕地方呢。她更笑不出来了。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了水流声,声音是在她脚底下三十多米的河里(在她的心里,水流声也叫侵蚀声)。她能听见这幻觉般的声音,就好像她正在一个杳无声息的世界里,而不是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外面的一切好像沉寂在黑夜中,这就是她所有的感觉。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个灰色的背影,那个小男孩;她立即收回目光,又发现那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的脸。 “唉,”她嘆了一口气。突然想跟那个小伙子聊点什么,想着只要开口,或许不会有太多的遐想。 她曾经的一个初中同学的记忆跃到她的脑海中,他叫夏科,是一位热心肠的好学生。但许多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倒不是这些,不是这种简单的定义。她忘了。甚至夏科的模样也忘了,更别说什么回忆了。 (闭上眼睛) 一声尖叫。 莹雪突然打了个激灵,眼睛朝正前方望去。那小伙子望着她的眼睛顿时不知索措起来,停了一下立即逃开了。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就好像小伙子对她的关注是一件正常事一样无所谓。她能看到前方很远的地方,感到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
第23页 莹雪站了起来,跨过与她坐在一起的睡着的女士伸出的脚,朝13号车厢的方向走去。座位上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即使是发呆在列车上也算一件正经事),没有人愿意注意她,愿意知道她将去哪儿。她走完了14好车厢,听到了13号车厢较为热闹的说话声。 夏科有一张严峻的脸让人觉得他不但不苟言笑而且还庄严肃穆,一见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呢。可是那天下午他居然主动提出请他们喝汽水解渴。那天他很兴奋,说不定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谁也不知道,谁也没问。 他们边走边聊地选了一家商店(这些人中只有夏科骑车,他只好用脚蹬着地和其他人一道走),买了各自想喝的汽水,莹雪买了一听百事可乐,她的同桌要了一瓶冰红茶。那瓶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百事可乐上面挂满水露,显然放在里面没多久。水从她的手往下滴,阳光照在瓶身上,让人感到瓶身的周围似乎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惟独一个,他说想喝黑沫茶,没听过这种饮料的人都好奇地问他,知道这种茶其实是咖啡的人告诉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百货店里有。 (一个看起来像公务员的人正翻看他的手提包,里面有一架昂贵而洁白的照相机,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生正在看书,嘴里嚼着口香糖,一缕头髮从额头垂在了书页上。) 谁也不希望阳光是这么的强烈,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在晕眩,喝了比空气低二十多度的汽水后人也晃晃悠悠起来。夏科载着小文去买黑沫茶的地方,其他人告别后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去了。莹雪独自一人走她的路,一辆白色的小车“呜呜”地开过,送给她一阵滚烫的热风。她偶然看了看树上的叶子,也想像它们一样软绵绵地垂着身子走。 (12号车厢内有三个孩子在玩捉迷藏,他们欢乐的笑声几乎占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一些昏昏欲睡的人对他们也置之不理;一个人缩在座位上,在听音乐,同样也在睡觉;有两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听不太懂,估计用的是他们的家乡话说的。) 蓝蓝在街对面向莹雪招手,她在等她呢。莹雪朝她一笑,过了街,又有一辆陈旧的大货车从她身后经过,热风灌在了她们身上;她觉得蓝蓝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一样懒洋洋的。 “我就不喜欢这么早放学。”蓝蓝说,“下一次再这样我就留在班上很晚再回家。” “教室里不一样热吗?”莹雪笑了,她想着自己可以一人在家边吹着比利牌电扇,边躺在地上睡觉,那比什么都好。 “是啊,要是你老是盯着他看,你当然会热呀。” “说什么呢!”莹雪把她拉了过来,又向前推了一下,算是惩罚。 (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座位上秘密地谈论着,嘴对着耳,过了一会儿又窃窃地笑,可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吃了干干的松馅饼被卡住了,虽然声音是发笑的;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一个三十多岁的像修电器的人把专注的脸对着他的手机,也许在玩游戏,也许在发简讯,他的大拇指都红肿了。) “我请你喝冰果汁怎样?”莹雪看着前方的一家新开的服装店,那里面的一个角落里还卖女士鞋子和提包,“你渴吗?” “我接受了你的恩惠是不是以后就要闭口不谈呢?”蓝蓝的语调也变得拐弯抹角的。 “我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哦?那难道是反过来?”她呵呵地笑着。 “你别老是说这些!”她们的额头布上了些微的湿气,但不一会儿被热气蒸干了。莹雪突然讨厌起街上驶过的一辆辆车,把天热的一切责任都怪在它们身上。 (一个浅黄头髮的小孩使劲趴在窗户上看风景,莹雪经过时看了看他,同样的一个背部,但不是刚才的那个。之前的男孩的衣服背后写着米老鼠的英文字母,也许前面还有米琪在对着朝它看的人微笑,可这孩子后面是绿色调的一片,而且她感到一定要找到那个小孩,他遇上了什么困难,否则她的心不会扑扑跳得那么快。) 在熟食店门口,地上到处是一根根串串烧的木棍,好像十几米处的绿色垃圾箱只是一件街道装饰。旁边的那家理髮店,崭新的玻璃门和转动的螺旋光圈在炎热的时候让人讨厌。在她们前面的几百米处的街上有一辆熟悉的自行车在朝她们的方向来。远远的,她看出了是夏科和他的车子。她难以想像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人在街上骑车兜圈子,她知道他在兜圈子,因为从学校那里是可以由一条路绕到她们前面的,而他还载着小文。 蓝蓝也看到了,她没想很多,继续抱怨星期一早上遇到的事。 有一段时间,她似乎能听到车子前进而发出的奇怪的侵蚀声,好像是在对它路过的一切讲心事。在她面前,车还是远远的模煳景象,但她真的听到了;她把蓝蓝轻柔的话放在一边,开始专心聆听那种声音。 阳光突然消失了,因为那个电灯泡被一大片崭新得像刚买的棉被的云遮住了。周围眨眼间暗了一层,但热气依然不减。莹雪听到了吼叫声,从一切的一切叫了出来,把她惊醒了,她的眼光定在自行车的方向上。她能看到车子变快了,骑车人的脚在疯狂踩着踏板,那样的速度绞动了风声,皮肤摩擦着热气,渐渐地,阳光再次洒了出来,但周围的亮不再像消失时出现的那么快了。光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吸收着,直到它又重新让大地的一切在它的沐浴下。汽车和钢筋混合物大叫了起来,所有店铺像野兽的洞穴一样喷出恐怖的嚎叫,马路两排的所有窗户映上了夏科的身影。最终,夏科的一九九七年牌的脚踏车改进款倒在了马路上。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她看见和听见了。
第24页 车上的两个人也随着自行车摔在马路上。也许那两个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辆运零食品的大货车就从他们身上(还有那辆车)开了过去,从旁边的人行路那,人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夏科的脖子被车轮捏碎了,背部裂开了一大块,而下半身完全畸形了。他的休闲裤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渍,像混合染料一样不断扩散开来,不过这一次即使是他母亲也不会帮他洗了。小文的头被撞烂了,或许是他刚刚把头抬起来而撞在车上,他的左脚被有一米高的车轮压成馅饼,他的右手上还紧紧握着那瓶不成样子的黑沫茶,瓶子里的饮料已经流得差不多了,瓶身上的包装还亮丽,但那上面的一点一点黑色的油垢让人噁心。 那辆货车抖了一抖,向左斜了几十米后停了下来,把鲜红色的血染在了夏季的日光之下,也把他们两个损坏的身体暴露给这里的所有能看得见的地方。 莹雪站在那儿,手扶着蓝蓝,记住了这一切。 莹雪走到了列车包厢处,知道那个小男孩在这地方。合成塑料的拉门在她眼前排了一整行,上面除了号码其他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不用一扇扇拉开找,就像我们不用拿着地图找回家的路一样,她的视野能告诉她那个小男孩在哪里。 她边走边想起了刚才的那声尖叫,不清楚是谁的,是夏科、小文、蓝蓝?还是那个孩子? 每一个包厢的对面都安了一扇窗户。莹雪边缓慢地走,边扫视着窗外。她知道那个男孩走过时也这么看着窗户的,也许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但她能找到那孩子留下的一丝丝讯息。外面是平静安详的景色,它一定吸引了许多疲劳的人吧。 你觉得他怎么好好地会摔下来?蓝蓝事后问她。但她没说什么,蓝蓝就接着说,我几天都吃不下饭,你知道,一吃我就想吐。那是因为你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的同学在你面前死掉,莹雪想这么说,但她想到自己也是第一次,因此还是一言不发。 为什么我老是觉得自己看见过那些场面?看见夏科倒在地上时双眼是闭着的,看见小文还抓着瓶子,似乎想再喝一口?为什么我认为那个男孩对我来说十分熟悉?为什么我在担心他?是在梦中出现的吗? 她想着想着就闭上眼睛,当她眼睛闭上时一股微小的酸痛,微热的刺痛让她再次张开,好像她的眼睛已有一整天没合上了而不是刚刚休息好的。她再一次轻轻闭上,直到疼痛消失,就这样重复了几次,她停了下来。 是这吗? 她看着门上的号数:707。 接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列车运行声)静止了下来,就像按下了老牌收音机的暂停键一样。她能知道在她的视野内没有任何陌生人,她可以知道她想知道的任何事,想听到的任何声音。在707间的外面,站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她头上带着浅蓝色的髮夹,头髮垂在了肩上,手放在了拉门上,闭着眼睛,似乎正在梦游。 手把门拉了一下,门自然而然地滑开了,但滑到一半就卡住了。现在她能看到那个男孩了,那个她想找到的担心了很久的微微喘气的男孩。 他侧躺在地上,脸正对着莹雪站的地方,腰下的一半与上半部分隔了一大段,中间有一大滩血迹。他的脸像石膏像一样,苍白而毫无表情,但他依然在喘气,这声音莹雪听得很清楚,并不比正常讲话的声音小到哪里去。他的双眼睁开着,而且让人感到是使劲睁开的,其中那黑色的部分还在白色的地带游动。地上的血是暗红的,似乎是极度缺氧后流出来的,还在不断地向四周溢出,墙上的几条血线像未干的油漆一样无规则的滑下来。 这里除了这个小男孩的尸体,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莹雪等到男孩的喘息声消失了才把门重新拉上,然后转了身看着窗外,想起了许多许多。随后她回去了。 她明白了一切,她的平静把她唤醒了。或许她过去一直是一个半睡半醒的女孩,但现在不是了,她想着,重新闭上了疲劳的双眼。 直到一声汽笛般的尖叫划破了列车的一切。 她睁开眼。 是那个寡妇的叫声。 第3卷 1 傍晚,夕阳已落入地平线的怀抱,我靠着电线桿,望着河水,等着艾波。平常这个时候我是在家里守着电视的,只不过今早多了一个邀请我参加一个个人聚会的电话,让我在这余热未消的时刻出门。来电话的是一位我交往不深的朋友(仅仅聊过几次,相互间印象还不错),他说他办这个聚会的目的是度过这个城市生活的最后一个星期,希望和他在这里的朋友道个别。 我说我会去。 聚会时间是晚上六点。 艾波从我的左边出现,它摆了摆尾巴,等着我把手中的两个小面包丢给它。 “今天我们去参加一个聚会吧。”我说,就朝我的朋友王立飞的宿舍走去。艾波像往常一样伴着我走。 王立飞的宿舍是在一座公寓的一楼,房间是向住在那里的一户人家租的。那栋楼临近处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工厂,里面堆积着锈迹斑斑的铜板和严重氧化的塑料管。此时公寓外过早地亮起了几盏路灯,在闷热的空气的滞留下,仿佛在争先恐后地招引蚊子。 这次参与可能是一个难熬的过程。沙发上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在谈天,那个我唯一认识的人在一旁忙碌着,进进出出。我得承认,我不是那种能在初次见面时说太多话的人,因此,我只简单地说几句话,花更多的时间注意着这个房间。
第25页 立在一角的桌子上放着几本杂志和几份报纸,一台旧式(估计是九十年代的)录音机压在上面,旁边叠着磁带。桌子靠着的那面墙上有一张洛杉矶湖人队的海报,对面的墙上挂着挂历,还嵌着一扇窗(如果是我,我更愿意把桌子搬到窗边)。这里除了沙发、椅子之外没有其他东西,显得比较空旷,我猜这里原本还放着什么,但为了这次聚会主人将它们挪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听到了开门声,接着是立飞说“你去哪了,这一个月”的声音。我好奇地转过头看进来的人,那人走了过来,他的眼眶上带着浓浓的眼圈,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坐在了我的对面。沙发上的一个人跟他打了声招唿,这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李达。他回答时笑了笑(我觉得他只是把长脸收缩了一下),有点……勉强地笑。 “立飞,你什么时候养狗了?”他的语调平稳,字音清晰。他的眼光正注视着趴在我脚边的艾波。 “它是我的狗。” “它怕不怕陌生人?” 我突然想告诉他我对艾波来说也是陌生人,但我觉得说这话未免有些奇怪,所以只简单地说:“它很亲近人的。” 他把目光从艾波的身上收回,跟那个他认识的人聊起了什么。 门再次打开,有人搬了一个箱子进来。艾波立起来,转眼看着搬箱子的人和立飞的谈话。 “我以前也养过狗。”李达说着一把掐住艾波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 我原以为艾波会像从前一样与亲近它的人撒娇,但它却发出一声怒吼(我从来没听到它这么叫过),挣扎着摆脱了他的手,跳在一边,但它没有跑开,只是站在一边死死地对着李达。而李达不知怎么了,他的额头湿湿的,仿佛淋过细雨一样,同样盯着艾波。 “怎么了,它会咬人吗?”他抬起头来问我。 我抱歉地笑着,想让他放松点。我抱起艾波,它完全没有刚才的那么强烈的反应,但我看到,而且看得很清楚,它的脸一直对着李达,准确地说是它的双眼一直对着他,就像是一个在大人怀抱中的两岁小孩极力想看到让他好奇的事一样。 “它也许是饿了,才那样地叫。”我说,但我心里想一定是他抓艾波太用力了,艾波才会有反常的行为。一定是这样的。 “你是在哪里工作的?”他问我。 “我正在城南关河路的一家超市打零工。”我说,“我刚毕业。” “哦,你是怎么和立飞认识的?我和他是同学,在篮球社与他认识的。”李达的食指碰在了嘴唇上,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接着手放了下来。“上个月我去了南襄,本打算一个星期后回来,结果待了一个月。”他对另一个人说,“回来之后我才知道——”他无奈地笑了笑,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他无力挽回了。 “那没什么——” 我没在意他们谈论什么,我的注意力被从半开着的门传来的音乐声吸引了。那声音是从这一层的其他地方传来的,音响开得很大,播的大概是杰克逊早期的一首摇滚乐。 立飞搬进了一箱啤酒,对我们说:“今天所有的菜都是餐馆里订的,餐馆就在街对面。” “居然做起广告了,你这傢伙。”一个染黄髮的青年说。他张嘴露出的牙齿发黄,发音有些沙哑,仿佛咽喉里挤满了痰,似乎是吸菸过多的后果。 “那里的菜绝对不错。不过哪一天到我的新家去,到时候我亲自下厨。” “你会做菜呀?” “我可以保证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碗面,外加几根葱和鸡蛋。” “该不会面和蛋是餐馆送的,葱是自己加的吧。” 立飞和我们都笑了。 “然后专门给艾波准备一顿香香的饭菜,”他摸了摸艾波的头,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火腿肠递给我。“先给它吧,否则等会儿你吃过了头它可怎么办。” “那可不会,我不会把它丢在一边的。欸,有人在门外。” 立飞对门外的人点了点头,那是餐馆的服务员,让他把菜端进来。那人就走开了。 我把艾波放下,去帮忙整理那张待会儿要用的桌子,另一个人也起身帮忙。我把桌上的东西都挪到沙发上,立飞拿了块布擦着桌面。那台收音机上都是灰尘,两个音响显得过大,仿佛在夸耀自己能产生的高分贝,这让我又注意到了隔壁传来的音乐声,现在似乎是约翰·列侬的一首抒情歌。我猜那个听歌的人要不就沉迷于英文歌曲,要不就是做与英语事业有关的人。 戴着鸭舌帽的服务生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整个盘子被保鲜膜包得严严的。那是一盘鲜红色的海蜇丝,也许是把半罐辣椒酱都倒上去才显出这样的颜色。而后,他端进来一盘深红色的牛排和一盘海螺。 “怎么都是这些辛辣的,没有清淡一点的,比如鸡蛋加葱?”另一个帮忙的人刚刚叼着根烟,现在抽完了。 “清的要过一会儿才有。外面有两碗菜,此外还有四道。我们开动吧。哎呀,不知道他有没有送来筷子,我都给忘了;我去看看。” 突然之间,一声浑浊的怪叫从我们身后传来。那声音夹杂着男人的痛苦的喊叫和狗的怒吼。我转过身,一开始完全搞不清楚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似乎大脑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对外界事物的分析,因为眼前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在地上挣扎,而在他的脖子上有一团白色的小圆球紧贴不放。
第26页 直到有人赶上前去,踢走了艾波,我才看出是怎么回事。 李达躺在地上,双手僵硬地在脖子上方停住,那里少了一块肉,汩汩的血不断向外冒。那块肉刚开始还挂在艾波的嘴边,但跑动时掉了下来(它没有把肉吞下去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样子就像下水道的一块泡久了的塞子。那个黄髮青年拿起扫把,狠命地追打艾波,绕了一圈之后艾波一跃而起穿出了门(居然没人想到关门),而他与端菜而来的服务生撞在一起。不幸的是这次端来的是一碗香菇炖鸭,其中一半的汤都浇到了那个服务生身上,他痛得大叫一声,接着是瓷碗落地碎裂的声响,仿佛是一个小型声音聚会。 新鲜的鸭汤弄得门口一片狼藉,整只鸭子显然只有肚子被剖开,已经被黄髮青年踩了一脚。立飞立即叫一个人打电话叫救护车,自己去房间搬出一个箱子,在里面迅速地寻找他觉得有些用的东西。 他翻出一卷纱布。 地上积起了一滩鲜血,李达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早已面无血色。立飞扯下一截纱布,我帮他尽量包着血肉模煳的伤口。在救护人员没来之前,止血是首先的。我依稀听到隔壁的人开门跑过来的声音,而那个服务生疼痛般的叫声此时已经淹没了其他的一切声响,但这种声音也在逐渐消失;他的帽子不知落到哪去了,也许给他的身子压在下面。有人在箱子里找治疗烫伤的药,有人脱下他湿淋淋沾满油的衣服;立飞只是摇了摇头,好像是说没有那种药。那个黄髮青年只有手臂被泼了一些汤。 纱布根本无法止住血液从他的脖子里流出来。一个人俯下身看他,问我们是不是动脉被咬破了。我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看了看那像塞子一样的肉块和那个烫得青黄的身体,感觉头晕得不行。 救护车送走了两个人。一个流血不止、昏迷不醒,一个像被浇了浓硫酸一样身体浮肿了起来,烫伤的地方像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的颜色。我们很快知道了李达在途中就停止了基本的生命活动(而另一个经治疗后过了五天才甦醒)。再次回到立飞的住所是当晚十点了(我发现那块肉不见了),有几个调查人员正在处理这件事。我自然被问了许多关于艾波的问题。 我头晕,没多想什么,我记得我只是(也只能)张嘴回答他们的问题,脑子已经活动不起来了。我似乎听到有人下命令,要对那只疯狗全力抓捕,避免它对其他的无辜者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也有人赶到了我的寓所,因为艾波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他们还是一无所获。直到凌晨一点,一个似乎是刚毕业的新人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回家,我们才分开。 月亮早已不见了,路上一片寂静。整晚(我几乎没主动跟人说话)我一直在想,是否在回去的路上会遇到艾波,它会不会从某条街道上或某棵树后面出现向我奔来,我是该跑还是迎上它?一路上我什么都不会想了,只留心周围,但没有什么迹象。 我没脱衣服就躺到了床上,闻着汗味,感到一个东西塞着我的胸口,让我唿吸难受,就像是吸进了一团团带着压抑感的黏着的云一样,难以吐出。 2 我度过了几个无梦的夜晚,这似乎是在预示着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回到了没遇到艾波时的生活,这就像是在前一刻,我的列车抛锚了,不过最后还是“呜呜”前行——可是又是在怎样的铁轨上呀,我不想多说。 这几天对我来说艾波似乎从这个看似喧嚣的世界蒸发了,从我混乱的记忆中离开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假象,尤其是在那一夜我大汗淋漓地惊醒时,我才承认它已经沉入了我的心河,像水中的气泡一样註定浮出水面。 钢琴与黑管的合奏淡化了在我眼前的迷雾,声音似远似近地飘来,忽大忽小的让我的晕了不少。我看到我和艾波正在散步,在夏季的阳光挥洒下。我抬头,看到树叶能借着轻风舞动而感到欣喜。那是在荒声公园的林yin道上,周围无人,除了前面的草地上的一对情侣。他们的背对着我们,而我经过他们时只望了望他们和谐的背影,算是对他们爱情的祝福。我看见在阳光明媚处是一片朦胧,而在巨大的绿荫下一切都清晰可见。我们和他们,都是在绿色之下。 我听到了一个哭声,而我也被迫转过身,看见一个大概是上幼儿园的小孩正扯着我的上衣下摆不住地哭泣。我极想安慰他,想让他别哭——等等,先要知道他为什么伤心。那对情侣依然靠在一起,仿佛没听到他们身后的几十米处一个孩子的哇哇声。我想他们要不然是在睡觉要不然就是聋子。我不由自主地喊着:你们过来一下,你们帮我一下。他们连动都没动,就像服装店里的模型一样死板。那孩子的哭声不知怎么的高了一分贝,我下意识地去拉他那紧扯不放的小手,但拉不开。这时他抬起头来看我,露出了脖子上消失了一块肉的伤口,血正小心翼翼地往外渗出来。他泪眼弯弯地说他被我的狗咬了。我突然只想甩开他,我根本就不愿意看见他那张小脸,更不愿意看见他的脖子。 语无伦次的声音从那小孩的口中传来,我对着那对情侣愤怒地喊:你们没看到吗!这个孩子受伤了,你们没看到吗!你们在干嘛!两个身影用依旧的姿势回应着我;我看见了他们身旁摆着一个大音响的播音机,音乐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而且我想起了这首曲子是《忧郁的爱》。
第27页 你们在干嘛!快转过来看这个小孩!快看这个孩子!我无法摆脱那只手,我也无法跑开。我看到他的脖子抬高了些,伤口被拉大,血涌了出来,仿佛是水龙头打开后的流水声。 我觉得孩子的哭喊声已经盖过了音乐声,正纳闷那对情侣为什么没有转过身来看看——至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有一个想法跃入了我的脑中,让我深信不疑:他们没有睡着,他们正睁着眼,看着前方,听着孩子的哭声,偷偷发笑。对,一定是这样。我想冲到他们那边,强迫他们转过来。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个孩子身上,他在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动脉被咬破了。 我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了。月光打在窗帘上,风吹进没关的窗户把窗帘涌动得汩汩作响。我能看清房间中的任何一样东西。我的耳边还不断迴响着那孩子最后的话语,仿佛是山谷中的回音被带进了这个房间里缭绕。 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艾波正缓缓地来到我的床前,将梦中的预言实现。即使它现在没来,将来也会来的。我不能确定狗会不会爬二楼高的墙,也不能确定它是否真是一只疯狗。 为什么不能? 我猜我能。 3 一个月前,我和艾波在荒声公园相遇。它既干净又没有掉毛,完全没有其他街头狗那样的病态模样。因此,在第三次相遇的时候,我才认定它是一只流浪狗。带它回家,我并不是源于对这只狗的怜悯,而是对我自己的同情——我几乎过了两个月的无聊生活。生活对我来说仿佛是一个蜗牛,自己还没有走过几步路留下的痕迹就被蒸发了。如果有什么能让这种生活——除了工作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稍稍改变,我是很乐意尝试的。但那天晚上,它在我的寓所里待到十点钟,就跑走了,我想它或许真有一个主人,否则身上也不会不脏,也不太可能走掉。 可在第二天早晨我出门工作时发现它正蹲在我的门外,而且在我走路的时候不断地用头朝一个方向拱我的脚,似乎想让我追随它而去;我没反对。过中央桥的时候我还不懂到底要去哪里,但当到了荒声公园临近的小空地时,我才知道它是要带我去它的家。 那块地不久前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园游会,如今场地已经被清空,一群鸟聚集在貌似水塘的洼地上,四周没几个人。我们来到的地方却是隐逸在其中的垃圾堆,不远处是颇高的草丛。当它钻进草丛中时,雪白的毛与碧绿的草相映成趣,在一个看似小窝的地方趴了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在说:“瞧,这就是我睡觉的地方。”随后它站了起来,摇摇尾巴,明亮的双眸看着我。 我忘了我是否说过工作完了会来找它,但我确实有那样的意思。在我离开的时候它没有跟上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我再次来到这个叫做预汀的空地。有为数不少的孩子在这里玩耍。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会被某个建筑物所霸占。较为偏冷的垃圾堆放处让我有些落寞;走到了那里,我看不见其他的人影。只有好奇心在驱动着我的方向。 在我的眼前,金黄的阳光洒落在空空的巢上,我心想它大概跑去哪里玩了。我只在那里驻留里片刻,就决定回家。但我转过身时,发现这只白毛中夹着浅黄色毛的小流浪狗就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我,在我看到它的时候它跑到我的脚边。这一次,它跟着我了。 这就像是一对约好的朋友一样,相约在工作之后会面。或者,这也像恋爱中的人一样。至少,有它的陪伴,我也能感到生活改变了不少,而无论它伴我多久。 我在快餐店买了我和它的晚餐,回到公寓后,我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容器,大概是塑料盒的盖子。我用它来盛它的饭菜;在其间我也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艾波”这个叫法十分自然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本来我打算在这个星期把戈尔丁的《蝇王》看完的,今晚的计划是看六七十页,不过艾波的到来打破了我的计划,而且我也很想出去走走,如果有必要的话,去小诊所里给艾波打一针。几年前,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他对学校的一只无人收养的小狗有了兴趣,在一个夜里他找到了它,带它回家,在回家之前去学校附近的诊所给狗打了一针。他说这是为了自己着想,以防它是一只疯狗,而且对狗也有好处。在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直到来到了一家小诊所门前。 诊所大门敞开着,可里面既无医生也无病人,只有在里间灰暗的那里,一台普通的电视机闪着白花花的屏幕,播着新闻的声音。中药与西药混在一个柜架上,像精品店里的小物品,更加地杂乱无章。 我刚要喊,就听到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是看病还是买药?” 一个满嘴鬍子、面色通红、浑身是汗的人绕过我,坐在了诊病的座位上。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拨出一条毛巾,将额头上的汗抹去。 “我是想给我的狗打一针……” “哦?” “就是那种——它是我捡来的,那种防病的针。” 他点了点头(这让我松了口气),在纸上飞速地写了几行字。我暗自感嘆着自己到底是许久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了,才会说出这种屁话来。连打免疫都说不清楚。
第28页 他问我:“你有没有养过狗?” “没有。” “那一共要打三针。”他站了起来,看了看站在我脚边的艾波,走到柜架旁。“每个星期打一次。”他拉开一个抽屉,我觉得他的手似乎刚刚搬过煤炭。 “一针要多少钱?”我问。 “四百五十块。”他的手中多出了一个计算器(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重重地按了几下,然后说,“一共一千三百五十。” 我觉得我的嘴张得很大,里面的牙齿就要松落了。那个医生却只是对我做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不愿意也行,我不强迫你。” “为什么这么贵?不可能吧——”我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不可能?现在谁都知道,如果你上大医院,一个小感冒至少要花四五百,我这里算便宜了,而且不要那么麻烦。” “这怎么能这样比较?这根本不一样。” “你要不要给它打?”他不耐烦地问。 “算了,即使你给我四百五三针,我也不想要。” “现在没钱就别养狗,”他嘲笑似的瞧了我一眼,“浪费别人时间。”说完他把抽屉关上,把那张刚写好的单子捲成一团扔到一个空纸篓里。 我突然想揍他一顿,让他收敛一下他那张偏见的脸。但我忍了下去,转身离开。几年前我的同学的话在刚刚一直迴响在我的心里,不管那个医生是说实话还是想趁机骗钱,我都觉得当年他告诉我那件事的心情并不是用一千多元的价钱换来的。一千三百五十,我一月的工钱都超不过。我看着艾波,心里在估计这样做有多少的风险概率。 在走了几十步之后,它突然调了个头直奔那个小诊所去。我纳闷地回走了几步,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咒骂。我看到店里的灯光投射出来的影子在墙上和路面上晃动,而后艾波仿佛冲出隧道一样地冲出大门向我奔来,那个小医生站在大门口骂着“在桌子上撒尿”的话。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带着艾波边笑边向中心街跑去。 4 每个晚上,艾波都会陪着我到十点左右然后离开,睡在荒声公园的它那垃圾堆小窝。我并不懂它这是为什么,毕竟和它不是同一类的生物(可我觉得即使是同一类的也不会明白它的行为)。我也有在十点的时候故意把门关紧,对它要回去的动作表示没注意,但它始终在门边绕来绕去,最终我只好打开门让它走。当然,十几天之后我就不在意这些了,因为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我猜如果有一天它在那时间不走我反而会十分难受。所以在那之后,我也会藉此出去散散步,有它陪着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和艾波去散步,而每次我都选择不一样的路。最远的一次是我们向东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头(那次是忘了戴手錶)。从来没有的感觉在那一段时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开头我发觉我被孤立在了这个城市之外(尽管我走在城市中,但我似乎是一个隐形人)。我似乎没有被人看见,我的话也似乎没有被听见,但我的确是存在的,每天在镜子中都能看到自己,我也的确说过话。我知道我并不是此刻才是一个外来者或者局外人,而是从前就是了,只不过我从前没有注意到。同样,一条街道上的身影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 在我察觉出这种感觉之后,它就开始消退,我变得更加注意我的周围了。买票排队时,我看到一只猫被两只狗追得四处乱跑,穿梭于人群之中,吠叫和喇叭交织出一曲无韵律的二重奏,一个站在榆树下等人的人听到这噪音似乎更着急了。 在霞光之下,两个孩子满头大汗地打羽毛球,用过高的晒衣服的线当网,有人经过的时候就停下来等待着,看他们的表情,似乎很想把那些妨碍他们打球的人都推一把,让他们快些离开场地。 一个推车的小贩用扩音器嚷着他要贱卖的小物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模仿他叫卖的声音。那个戴着黑色墨镜的中年人停下来转着头寻找,一无所获之后继续他的推车生涯。 也许这些对你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但每个人并不是只走一条轨道,他们的头也并不是始终向前的。我们的脸上都有一双眼睛,我们拿它来是看别人的,要看自己绝不能仅靠那双眼睛。 某些东西随着这种改变而逐渐升了起来,就像是褪去皱皮的种子一样,开出让人欣喜的芽。艾波身上隐藏着一种东西,我总能感觉到那种东西的存在,但我从没确实看过或者看见那东西出现的迹象,就像那天晚上散步一样,事实上在我眼里我根本没有看见什么。 我记得那个夜晚满天是银河的光辉,我和它走在河滨路上。街灯暗了许多,似乎为了过少的行人而在发着孤寂的唠叨。光依然投射在水面上,轻风吹拂着,试图拂走这世界经过一天曝晒的闷热和倦怠。 这时,一只黑色的掉毛的流浪狗蹿了出来,那个头比艾波大上两倍。起初我根本没有注意它,但当那只恶狗吼叫了一声之后,我才清楚它瞄上我们了。它“嗷嗷”地对着我们叫着,仿佛是一头飢饿的病狼在挑衅它面前的敌人。我心里一慌,想到那些被恶狗咬到的小孩,那该打多少针啊。 不过我不是小孩。
第29页 我还来不及转身它就朝我们冲来,艾波也向它扑去。在那一刻,它们并没有打成一团,拼命厮打,而是在相隔五英寸的距离停了下来,彼此对视着。那只恶狗对着我们龇牙咧嘴,愤怒(真不知道它为了什么而愤怒)的声音从张开的嘴里传出来。但艾波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或者是我没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我正在找石头,可是没找到(要是在几年前,木棍、竹竿、铁棍应该都没问题)。 看来我只能用脚了。我站在艾波身后,看着它们的角力,打算在必要的时候出手。好几片深绿的树叶在我身旁落下,我发现我的衣服被一段段吹来的风吹得发响,那只恶狗的怒吼——似乎来自肺中——在渐渐地变低。同时,艾波向前迈了一步,它的对手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只剩下兇狠的注视。那只狗的双眼是血红色的,大概是得了什么眼疾,尾巴呈u字型,在刚刚停止了摆动,左后腿明显比另外三只腿瘦短得多。它开始用不安的眼神瞧着它和我。 事后,我十分好奇艾波对那只恶狗的脸是怎样的,但我当时一直在它的背后,而且也没想注意这个,我只是在想当时的风要是在白天也这么吹就好了。我应该要靠在护栏上,看着河水,享受着强风,忘了所有的烦恼。夏季能来这种风是少见的。 最终那只狗只是狠狠地叫了一声,就转了个身,灰熘熘地夹着夹着u型尾巴走了,并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不像人那样死不罢休。风立即从我身边离开,闷热再度袭来,我的背部湿了一片,似乎刚才的汗水都集中在这一刻流出皮肤。我对艾波说了声再见,就回家吹电风扇去了。 5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我就没再见过艾波了,我也没有去垃圾堆那里寻找他它,并不是我不想见它,而是有一种确切的感觉告诉我它不在那儿。自从那个梦之后我开始失眠,每天能有五个小时的睡觉就算不错了。也许是那个梦,也许是午夜的沉热,也许还是对这件事的恐惧。我清楚它并不是一只眼睛里透出邪气的狗,但它犯下的事却让我觉得它的骨子里有一种邪气。终归它是一只狗,无论如何,我是不用怕它的。 直到某一天(大概有三个星期了),我的房东在门口碰到了我——如果你认为一打开门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能用“碰”的话。 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眼神黯然无光,像久置的珍珠一样失色,鼻尖像刻石新手刻的石雕那样,方方形形的,整张脸似乎与笑容无缘。他的声音平平扁扁,所有的话几乎是同一种语调,说话时带着一脸的懒散样,似乎被人打上一拳也觉得无所谓。 “你真的没有见到你的狗吗?” “真的没有,出事以后我就没看到它了。” “它真的没来过?”我猜他这样问我心里却认定艾波此刻就在我房里。 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知道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它到这里来,来找你。我想,不只是你,住在这里的人也会担心的……你知道的,你养过它,它是会回来找你的。”他压低了声音,眼光闪闪烁烁的,似乎在谈论一个秘密。 “我真的没有见过它,”我说,“它本来就是在外流浪的,也许去其他地方了或者又被其他什么人收养了。” “其他地方?那是哪里?”我不清楚他这话的意思,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过这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不然……这样你也好做个准备。”他瞥了一眼楼梯下方,那双眼里填满了恐惧,“昨天晚上我看到它来了,真的是它,就在我们这附近来来去去,它一定是来找你的。” “昨天晚上?什么时间?” “这我没注意,我是通过窗子看到它来这里,不会错的,当时路灯很亮。它在下面逗留了一会儿,接着就不见了。我真的不喜欢再看到它。” “只在昨晚吗?之前你有没有看到它?” “没有看到。我不清楚它到底怎样,也许它每晚都来,也许它有空就来(我看到他抿起嘴角,似乎在给我一个微笑,但很差劲),今晚不知道它会不会来。我只想说,你一定要把门锁好,窗户关紧,我真的不想在我这里也出现那种事。” 我点了点头,边想着艾波要如何开锁,边与他告别。 房东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他说他从窗户看到艾波在路灯下……我站在窗边向下看去,眼前是早已熟悉的景色。下面是四通八达的路,楼下既没有铁门也没有围墙,许多年前的建筑是与现盖的建筑不同,没有考虑太多,否则我也不会租到这样的公寓。 我突然想告诉我们那位似乎有点害怕的房东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他们肯定会来的。这样多多少少可以减轻他的心里负担,我看出他的脸色跟我的一样苍白,好像这些天的夜晚都没睡好。不过也许他已经告诉警察了。最终我还是缄默了下来,某种情愫让我不想看到艾波被他们抓住。 我发现我在不断注意窗外的时候是晚上十点。我正坐在凳子上吹着电扇,什么事都做不进去,只好打开电视;我感谢电视传出了声音,好让自己感觉有东西在陪着。我实在受不了每隔几分钟就到窗边望一下,最后索性把凳子搬在窗户边坐下凝望。外界的空气像胶水一样的凝重,前方的树叶垂落着,伴着夜中熟悉的私语声,仿佛在低头欣赏夜之曲一样。其余的声音无非是我身后的电视机、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和行人的谈话声。撩动树叶的是正在捕食的暗灰色的小鸟,它们无声无息地停栖,只有身影在空中忽隐忽现。亮光全来自远方城中心和近处的路灯。
第30页 我几乎要睡着了——昨晚的失眠加上午休只是闭了十几分钟的眼睛。不过零点时分我清醒了许多。我关了电视和灯,依旧坐在凳子上趴在窗框上,外界多出的微风(好像是旅行之风)更让我清醒了些。我不想离开那,如果平时的这个时候,我会肯定艾波一定在它的小窝里睡得香甜,我几乎能看到它的身边的小树林发出的夜晚下的幽光。但这时我却固执地守着窗口,盼望着它的到来。 如果它来了,我想着,我是不是该开门去迎接它,还是躺在床上不必理它,或者都不是,只是在窗口一直看着它,直到它离开。它一定是来找你的。我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一种让我头疼的感觉开始在我心里滋生。 它一定是来找你的。 艾波白色的身影跃入了灯光之下;我直起身,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凌晨一点了。它跑过了一条小路——并没有像房东所说的在外面逗留——直接进了公寓。 我转个身看门,心想难道它真的会开锁,并准备到门口那去听听动静。这时一阵响声撕裂了宁静的夜,我立即往楼下望去。我看到艾波从门口飞奔了出去,消失在黑暗的灌木丛中,而有个紧随其后的身影,手中握着一根粗粗的木棍,同样也消失在凌晨的夜色中。 是我的房东。 我赶忙跑了下去。 我向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跑去,但前方是幽黑的一片,让我感到刚刚见到的情景只是一段幻觉。午夜的寒气在林荫道上瀰漫,两旁除了树木之外还有不久前经过修剪的灌木。此外,没有任何的迹象表示刚才发生了一场追逐。 我没有方向的跑着,寒冷的灯光在我的眼前不断闪动。我心里只想着艾波。房东握着木棍从楼下跑过的画面始终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真搞不懂他想干什么),不久之后浮现在我眼前的是艾波卧在某个地方,整个身体血肉模煳,简直要被撕成两半了。 有声音从我的左边传来,我感到他们就在那儿。那声音不是犬吠,也不是击打声,而是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不过也只有一下而已。我迫不及待地向着声音奔去。 在橙黄光芒下的那个死角里,我的房东——完全是一个欺凌弱小的小孩——正准备用石头狠狠地砸它。艾波瞅着他,也做好准备找个熘掉的机会。 艾波看到了我。我也看到它那张可爱(我当时真这么觉得)和不屈的脸。它突然像打开了发动机一样从房东的胯下奔出来。房东转过身,他看到我站在他的身后,愣了一下,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是望着我还是望着艾波。不一会儿,他对我大叫了起来:“快拦住它,别让它再跑了!” 我装成一脸恐惧的样子,拔腿逃向一条较为昏暗的路;艾波跟在我的后面。直到我认为房东追不上来了我才停下来,而那里已经离我的公寓很远了。艾波在我前面走着,而我则茫然地注视着远方闪亮着的巨型霓虹灯。我是不能回去了,何况带着它,只好找一个地方度过这一夜。我对艾波的恐惧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中已经全然消失了,我和它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也仅仅是能和从前一样待在一样了。我敢肯定一堵墙已经在我的心底深处了,使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完全回到从前。也许也在它的心底。 我们来到了荒声公园,我想这个公园不只是流浪狗的好去处。由于睏乏,我找了一张石椅躺下,打算就在这儿过夜。我抱起了艾波,与记忆中相比它轻了点、瘦了点。石椅凉凉的,有些湿的衣服在我的皮肤和石头之间,仿佛失去了质感。我只知道我从没有这么睡过。有些东西让我无法忘怀,我微微地睁开眼,几乎是昆虫扑翅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当然不可能回答我,而我也没想等它的回答,只是抚摸着它的头。一阵风拂过我的全身,我意识到我正沉入梦里,像在打旋的水上俯视旋涡。 6 还没有哪一个夏季是这样的让人喜爱和沉迷,也没有哪一个夏季是这样的让人惘然和晕眩。阳光是那样的迷离而不可捉摸,眼神是那样的深情或是虚无。 他看着她,不让视线从她的身上离开一刻。她呢,虽然时而瞧瞧他,大多数时候把眼光对着夏日的景色上,但心却总停在那短短的一瞥中。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被她的眼睛完整无缺地捕捉了去。园游会的约会在他们的谈话中被提起,灿烂的阳光被白皙的皮肤笑纳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火热的光芒笼罩,热闹非凡的场地有着独特的路程。新搭的帐篷闪烁着欢乐的笑语,流水似的时钟将场景带入将近的黄昏。高于八十分贝的广播彼此喧譁,斑斓的色彩映入他们的眼帘。 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像发电机一样洋溢出无尽的欢乐;他的脸上总挂着自信而近于自负的笑,漫无目的地扫视着。 一群人在他们的前方设置空地,围起挡板,禁止其余的人进入;他们正在那预备两个小时后七点准时的烟火晚会。一个极可爱的小男孩用舌头舔着嘴唇,对他的妈妈说他口渴了。 她也一样,拉着他的手,逛着食品摊位。她笑嘟嘟地要了一只棉花糖和一杯冰镇茶,他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棉花糖慢慢地融化,而冰镇茶还有半杯在摇晃。 在他们旁边一个搭建的看台上,两个人正在表演叠凳子的杂技。一个装扮得怪模怪样的小丑出现在看台上,挥手挥脚傻乎乎的,让她哈哈笑着,他在旁边陪着笑。她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她的欢乐无法抹去他脸上的忧郁。
第31页 夏日让黄昏时光尽情地延长,他们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旁边有他/她。粉红色的帐篷中传来辛格的桑克斯摇滚曲,里面聚集着一些青少年,而演奏曲子的大概是城中的某支摇滚乐团——那些乐团夜里经常在橘子酒吧工作。左边的一支帐篷中,传出主持人似的嘹亮无比的嗓音和讨好观众的滑稽趣话。游人进进出出,在门处拥挤不堪。 他们闻到了桂花香味,她捂着肚子喊饿了,但他牵住她的手,向着园游会的边缘走去。行人被抛在身后,如同落日一样消失在了地平线就被人遗忘。他们的前方是错落不齐的桂树林;空气中散发着极浓的香味,让她极像喝一大口绿茶。 他们直接往桂树林中走去,忽上忽下的林路,泥块与贴地粗根的路径,没有一丝人工的痕迹(也许再过几年会有某家公司投资修路)。她更加紧紧地牵住他的手,这样绊了脚也不会摔跤。 方圆一公顷的土地在他们脚下唿吸,上面是褪了黄色的天空,朵朵轻云,仿佛是一群轻盈的女生在跳轻飘飘的舞蹈,在广阔的荧幕上自由流动。香气似乎挤开了空气,让她不自觉地打着哈欠,让她更紧握着他的手。他在说着什么,她没听到,她的眼睛渐渐地闭上,头几乎要触着他的肩膀,随着路面摇摇晃晃,正沉入梦乡,直到停下了脚步她才能勉强地睁开嗜睡的双眼。 “闭上眼睛。”他说。 “不。”她调皮地一笑。可她很想闭上。 “闭上,直到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她没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两人对望着。 他又说:“闭上。” 她感到她的脸蛋热乎乎的,似乎是吸入了过多的香味吧。她闭上了眼睛。 “别睁开,直到我叫你。”声音从远方传来。 她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带着幸福的笑。 7(完) 7 我几乎闻不到什么桂花的香味,有多半的桂花已经向内萎缩,显现出烧焦的颜色。我也能肯定那两个穿着短衫,大热天里掘土的人更不会闻到什么香味了。相反的,有股隐藏的腐尸味正在被挖出来。他们已经挖到那个女人的头了(我猜他们不能分清那头是男的还是女的),开始小心地挖下面的身子。一次,其中一人突然扔下铁锹,仿佛冠心病发作一样调转过脸,发青的嘴里吐了一地胃里搅拌后的物质。有人想要替换他,但他认为他还可以,说自己已经好很多了。一个看上去是负责此事的人,在坑的边缘走走停停,朝那个小坑注视片刻,又转到一边对他们的人说了几句。 在尸体——也许也叫腐尸——被抬出的那一刻我仍然在场,他们可以让我走了,而我也可以退到一边去,等待他们的再次询问。但他们忘了,而我却想看得更清楚。腐尸上有许多可见的骨头,那些骨头已经变灰,固执地突出了身体;某些暗色的地方聚集着大量的蛆虫和白蚂蚁似的昆虫;身子部分像一根腐烂的粗树枝——如果认真地找,也许还能找到某种真菌在那里生长吧。 今早,我投案说在一个月前看到一个男人在这个地方埋了一具女尸,拖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报案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正由于这种恐惧的折磨才迫使我说了出来。他们对我的谎言没什么看法,只是让我反覆地说了几遍(其中还有埋尸的细节)。我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们认为重要的说了出来,把一些事关重要但他们认为无所谓的吞了进去,我把故事说得尽量合理。谁干的我没说,我相信他们最终会察出来的。 许许多多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转,但我一个也不想说出来,一点也不想告诉那些负责的人。我不想告诉他们兇手是他,死者是她;我不想告诉他们她死前脸上还堆着幸福的微笑,完全想不到她面前的那张脸真实的模样;我不想告诉他们他没有一颗健康的心,起因都源于几年前的事故;我更不想告诉他们所有这一切都是艾波告诉我的,它只是一条狗,而它告诉了我全部——但还是隐去了几个小片段。 起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清楚艾波一定知道——就在李达接触艾波的那一刻。艾波只把一个概念植入了我的心底:她对他无罪,她的死只是他幻想与现实的错乱造成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看见他在掐死她后轻轻地唿出一口气,抹了抹汗,脸上露出真实的笑容。还有,我的房东为什么要那样的对待艾波,仅仅是因为它咬死了人而后又在他的家门前四处乱转吗?我能感觉出那到底是什么,但要用语言来描述,我无法办到,我倒是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总是在夜里看见艾波又无能为力,那么有一天他会把我当成艾波找个机会狠狠地宰了我。” 这些就是在我脑之中转的问题。 傍晚他们才让我回家(报案是在早晨七点半左右)。 我已经打算让艾波离开这个城市,我无法帮它躲避一切,如果一直在这个城市的话。在城南的城郊,那里有一片广袤的森林。它已经失去了原始森林的光辉了,不像亚马孙一样充满着野性与神秘。我听过许多关于这个森林的报导,每一年,都有些自发的团队来这里进行探险之旅,比如去年暑假就有七名中学生前来,他们花了四天三夜就走完了全程。据他们的描述,并没有什么特别惊险的事发生,其中一人还相当失望地说:“这种旅行就像在市中心体育场走个四天一样无聊。”但你也可以说这是认识乔木的绝好机会,你可以在旅行包中放上一本厚厚的植物图鑑,慢慢地学习,也是一种乐趣。我也听人说过,森林与另一个城市相接,是这两个城市的连接点。穿过森林到另一个城市,不失为一个好的方式,而且它同意了,是的,它同意了。
第32页 到城南我选了一条方便的路线。我向朋友借了一辆脚踏车,从早上六点出发,直到八点终于到了那里。艾波被放在我的前车篮子内。我把车停在了附近学校的校外停车场上,从一条狭窄的公路向前走去。房屋减少;树木增多,直到某一个地方,我已经能听到从房子里传出的电视中的声音。在路边伫立着一个站标,上面居然有这地区的缩略图,虽然有些模煳,但我能看清楚。我和艾波又绕了回去,在一个废置的篮球场外停了下来。篮球场除了大门外都被铁丝网围着,左右两边是复杂的灌木丛,但我前方的网破了一个大洞,我猜是想来这儿打球的孩子开的。我要穿过这个篮球场,从大门那边出去才能到森林边缘。 篮球场已经成了供养杂草的场地,一个篮框不见了,另一个似乎矮了许多。天空的色彩仿佛是几滴深蓝的墨水在宣纸上散开的样子,几棵高大的榆树遮蔽了半个场地,在下方的阴影里,两只雪白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忽上忽下,场地中裂开的石缝里蹦出来的三叶草长得正盛。 走出大门后,我明白了这个篮球场为什么会建上铁丝网,大门朝着森林的方向了。原来篮球场并不是为了这里的居民建的,是为了我旁边的一所私人别墅而建。只是现在私人别墅已经成了危楼,早已人去楼空。几个黑洞缺失了窗户,里面仿佛经过大火似的漆黑,一面墙上布满了浓绿浅红的爬山虎。 我们又走了几百米,那所房子已经消失在了我身后的视野里了。路还是水泥路,估计是从前那户人家出门与散步用的。这路的两边都是树木,但我十分清楚,走我的左边还不用多久就能看到这个城市末端的房子,走我右边要过许久才能看到另一个城市末端的房子。我看到几条蜿蜒的小路爬行到了我走着的路的边缘,似乎从中还传来轻微的唿唤声。我们停了下来,望着这片真正的森林。 “你会穿过这里,找到另一个家的,是不是?” 它没有点头,也没有肯定地说“是”。 我只是挥了挥手,对它说再见。它小跑进了森林,在前方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有多专注地看它,几乎都不知道它是否转过头来望我。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始终是那样的向前,在泥块铺就的小路上奔跑,消失在森林里。 第4卷 我的初恋1 去年新学期,我被转入了一所中学续读。我被选在七班。正式报名的那天,我有意识地去注意将来的同班同学。后来,在这个学期结束后,我发现了两种事:一是只有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之后,才能留下那个人的印象;二是这个班没有多少同学让我留着印象,不管我平时在不在意。 我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宿舍内(没有舍友,这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追究过),每天只要听一首歌的时间的步行就能到校。 这个学校的校训是冗长的一段杂文(第一天班主任就要求我们背),是关于学习严谨、奋劲的。我感到(尤其是学了几天后),这个地方仅仅是供我们学习的一块地,就像家门前的马路一样,除了来往的人,没有什么。简单举一个例子吧:大多数老师的教学风格很一致,有个资深学生说,因为他们在这里任教多年,而且学校的教委部献给每一位老师一份教学规划,建议老师们按上面的方式教授。所以,如果一个老师(无论教歷史、语文、物理)讲到一个人物,他会先从名字开始到年龄到国家……循序渐进,而且都是这么个顺序,我们的列提纲式的笔记就可想而知了。 班主任在第一节班会课上发了一张“校规”,并把他自己的班规(仅一张)贴在墙上,说是供我们研讨。除了常规外,其中有一些较为新鲜的话,比如“只能在教室内吃零食,不能在路上吃”,“在无晚自习时不准进入教室”,“晚上没开灯的教室不得入内”等。 老师呢,每天发一张练习卷和一张复习提纲(从周一到周五,我们年段有八百多人,一周就去了八千多张纸)。每天看着这些(最令人伤心的是复习提纲中有一半以上的逻辑话),好像这些纸是苇草做的一样。 一个星期内,我欣赏了学校里的好些地方,有图书室、饭厅、运动室、多媒体室、楼与楼间的通道等等,认识了班上的一小部分同学。大多数人下课了要不做作业,要不看书;许多班都一样。打扰他们时,觉得自己是个百里挑一的大闲人,所以也陪着呆坐着沉默着。我那性格较为内向的同桌林允在看《安妮日记》,一天就完结了它。我想着以后他就有 空闲了,可是第二天他手上又多了一本《童年》,我就只好歪头歪脑地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名好作家了。 徐晶莹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女生,是为了借语文书抄课上的笔记。她坐在我前面两桌,能隔这么远借书真不容易。不容易的事还有。我和她的座号差了几个人,值日班长安排时居然把我们圈在了一起,一起扫班级。也仅仅我们俩个人扫地。 打铃后,大伙急急忙忙地离开(因为班规中清清楚楚地写着放学后不准在教室逗留,除了当天的值日生),还没几分钟,刚才的喧闹声被带得远远的,让收拾道具准备关门的人只感到沉默而非寂静。 我快速地解决了一二两组,并开始帮她扫第四组。当我扫到她旁边时,她抬起头来,似乎心情不错,轻声说:“跟你说件事。”
第33页 “什么事啊?”我问她。 “扫完后垃圾我倒。好吗?”她脸上挂着一种自信、开朗的浅笑,再带上调皮的语调,让人不禁产生一股生活是如此美好的心境。 “可以呀,你就告诉我这个?”我说。 “还有一件小小,小小的事,你一定肯的,是吧。有几道题我不太懂,你教教我。” “在这里?” 她简单地点点头。 “管它呢,快点扫完它。” 我把垃圾都倒进桶里,她拿出一本数学练习册,翻了几页。那本书表面还很光滑,不像我的那般皱。 “这一题。”她指着并把书推过来。 我坐到她的身边。她一连着问了好几道并不是很难的题,我想她只是没想到题目的关键。在这十几分钟里,我们像朋友一样聊着对这里的看法和平常的琐事,除此之外,与她靠得比较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尤其是头髮上的。微黄的头髮自然而然垂落在肩上,像瀑布一样隐住了双耳。头上还有个黑色的髮夹。 “就这么多了,谢谢。”她将书收好,我并起来准备回去。 “不懂时你一定要教我噢。”在我出门的时候她又加了一句。 “那当然。” “再见。” 接下来,我和她像同桌一样地熟悉,只差没坐在一起。我们互相问题目,有时一起带着题目找老师,有时争来争去,争完后却发现原来都是错的,有时在一起说一些闲话。你会问,什么叫“闲话”。要知道,你没在这所学校,也没在这个班,“闲话”就是学习之外的说法你也肯定没听说过。比如,你突然想跟其他人比较一下早饭的情况,问“今天早上吃什么”,这就是“闲话”。当然,没有人禁止“闲话”。 有好几次,我和她在一个比较远的问题上谈论时,她变得十分敏感,好像一只狗的鼻子嗅出了任何异样的气味,在氛围变浓重时,她会改变话题,或发觉有人注意我们时,她也会扯上近一点的问题。 一天回到宿舍考虑完一道题后,我毫无意识地想着每天与她交流的感觉与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一段又一段的跳跃,时间花得越多,忧虑和兴奋也就越多。我期盼着明天早日到来。刚才她让我回家,因为看样子我被那道题困住了,并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可回家了还不一样,还是会想这些啊。解完题后,我想的就是明天与她的谈话了。 就像看剧本一样地阅读明天的对白。 挥之不去,也不能随意停下。它像一根堵在喉咙里的鱼刺,又像嵌在鞋跟里的小石子。总之,我的脑中都是她的身影。她光滑的脸蛋,眼睛像星星一样对我发亮,最近几天髮型变成了小辫子,还有什么?结果,认真地琢磨之后,她的模样居然变得模煳不清,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张没有名气的面孔取代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 该不该有一张照片? 第二天,一股紧张不安的心情像暴晒下的森林自燃一样在我心里升起,真的,我从没为想到将要跟她说话而忧虑难安。课上老师讲了一些新的内容,对此不太理解,也加重了那种心情。 但我却一动不动地待在位子上,因为我看到她站起来,到她旁边的男生面前问他问题。不知道是哪个问题,也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经常问他,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问我。问我什么呢?过了好久,我想我也注意了好久。她脸上堆着的是疑虑的表情;是啊,从她的侧脸是可以知道的;是问题太难了吧,否则她会做得来,否则也不会那么久;不只问一题吗?好像也没有,没有翻书,也没有那样的动作。 除了“久”之外,还有什么。 终于,我像盼着战场上的亲人一样把她盼回来了。她回来时头朝这边望来,而我正看着她。她只是简单一笑,好像在给我道歉,上面还带着红晕,像可人的小孩。可她干吗要跟我道歉。 我的疑虑在她那一表情下隐隐约约地不见了,至少我懂了其他一些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平常仅仅用眼神交流,嘴总是闭着对着对方,闲着的时候也好像各有心事。我认为,但也是猜想她喜欢我。有时候正在苦思冥想一道作业题,忽然想到她或者看到她的背,心思就如一缕轻烟从本来就困不住它的烟囱款款升起。 她是否也一样呢?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 我想写一张纸条给她。那天晚上我把所有作业都抛到一边,像一位兴奋的考古学家细看一件刚发现的石板那样看着一张裁得合适的纸,想写啥好些。一开始我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又觉得太俗;想用委婉的说法,但却突然认为说什么都很别扭、肉麻。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张纸皱得像干干的菸草,我只能重换一张。 我到底想写什么呢?我现在想要一股脑地写下不能直接对她说的心事吗?应该不是,或许只是一个开端,就像一个故事的序言或一首歌的前奏。我希望跟她谈一谈,仅此而已,应该是这样。 这是一封邀请信,希望她在明天放学后和我一起走,日期就定在今天,称唿就用我们姓的第一个拼音代替。 我把纸对摺好,放在口袋里,想到一些人为了讨恋人欢心写的密密麻麻的情书和漂亮的信纸,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可简单难道没诚心吗?要知道,自己的情书要自己先觉得满意才行。
第34页 这些忙完之后,我想起了作业。 下面的问题是如何把这张满怀希望的纸给她。不过也不难,两节课后,我走到她身边,她正在看书。也许是作文书。 像是一个预言里的故事,我的打扰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恢復过来(其实只是摇了摇头)。 “政治书借我一下。” “哦,笔记吗?”她说着一只手伸进书包,却缩了回来,“对不起呀,上节课借给隔壁班的人了,不如你向其他人借吧。”她转向她的同桌,简絮正在做老师布置的一道作业题,是第二题。 “简絮,政治书。”她提高了声调。 “拿去。” 这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钟,但目标却差了好远。 我虽然没有垂着头走回去(这种场面可以经常在漫画上看见),但我感到我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刚才少年般的自信悄然离去,是谁的不好? 那本政治书——似乎是刚发下来的——在我手上犹如一块重十吨的砖头,我把手一松,还会重重砸到自己的脚呢。我回到座位上,等着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到对班的学生从窗口递进一本政治书,随着手的传递,到了徐晶莹的桌上。 果然发生了。 “居然早了一步!”我想着。看着那本怪诞得令人讨厌的书,一个画面呈现在脑海中:如果我认为这本书是她的,把纸条放了进去……不会的,比我傻的人都不会。 我把心思放回到起点,重新开始考虑。 我拿着那本书晃悠悠地过去,“简絮,”我叫她的同桌,“你这里没做笔记呀!”我指着一页的空白处。其实我也不懂那里要记什么笔记。在她还没有仔细注意时,我就合上书放在桌上,把徐晶莹的书抓了过来,似乎再晚一点它就会跑掉。 我边走边翻,似乎装出一副给某个人看的样子,坐回座位上,我感到四周变得安静了,如果刚刚是秩序混乱,现在就是按序排队。 “空凌,”林允叫我,“现在你有时间吧!” “一直都有呀!嘿,你也就这样,整天没忙什么,就看了几本书,现在看完了,就只想问作业。” “别罗嗦了,我知道这题你知道,不过就昨天晚上,我都花了半了小时了。”他脸上现出一种很不值的表情,就好像他昨晚花了几个小时在看电视剧。 “哦,我都写在书上了,我拿给你。”说着我在书包里找了起来,翻来覆去了几遍,我发现没有把那本书带来。 “哎呀,别浪费时间了,你简单说几下不就得了。”我的同桌看来不耐烦了,事实上他更罗嗦。比如课堂上,有时老师讲的与他那思路不对合(他每晚都在预习未来的课),就会与老师争辩。结果,要不是自己不对,要不就是昨晚预习中看漏了字或理解错了意。这时候,我就做一些其他的事。当然,也有人在专门听他给老师的质疑,因为时常有人唿应那两个的话,在我看来,那些人或许是想积极主动地融入课堂吧。 “行,”我不想多说什么,“哪一题?” “当然就这一题呀!”他的手指在题目上压了压,强调了自己的话,也许还不只。 “空凌,那政治书你不用吧,”在我右边与我有四十厘米之隔的小嘎也来烦我,“先借我一下。” “要快一点。”我试着加重口气,但我的计划被这些事搅了(虽然还能挽救),结果话就像软弱无力的套词一样。奇怪,他们平时怎么就不这样? 现在,我只能先把那道题处理干净。对,它就像玻璃上的痕迹需要清理。但今天的林允简直是缺了脑细胞的蠕虫,我重复了几遍他就是不懂,还说我讲得太快了。我真希望他的脑细胞再缺掉几个,缺到他不会下意识去思考这种数学题为止。 “我说不来了,”我最后不得不这么说,“我的能力有限,这一题被你这样问那样问,我也不怎么懂了。” “那就算了。”他笑着说,认为我话里还透着些许幽默,“等等,这里还有几题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讨厌这一切,讨厌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我想到的,讨厌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要冲开保护我的表象。好了!够了!我努力压抑着这么一个念头:抓起他的习题唿哧哧地抛到窗外,在书还没落地前,走到徐晶莹那牵住她的手走出班级,哦,回到前面一点,还应该把小嘎狠狠地揍一拳。还好,想到这些,什么不公、忌恨、难受通通不见了,像南方的雪融得那般快。我想我的心笑了。 “那好,那我就顺便帮你一下。” 很快,我一一点出那几题的答题方法,并告诉他要亲手做一做。他终于远一边去了。 还有两分钟。 其实我要做的只是在没人注意的当儿把口袋里的纸夹在上面,尤其要在她可能翻到的地方,这不需要太多时间吧! 我转向小嘎,让他把政治书给我。他说我的桌上有书,怎么还要,就不给我了。我火了,但依然平静地问他在干吗,他说没干啥,只是在复习。我问他自己怎么没书,他说他的书被借走了。我想到了一个细节:我应该给他两拳而不是一拳,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一拳打在他的臭嘴上。
第35页 就在我拿起桌上的书想跟他换时,有人把书还给了小嘎。我也就重新得到这本传信工具了。 林允正好出去。我把书翻到看起来合适的一页。可是(可是还真多,其实从借书到现在,我的心都不平静),有一些想法冒了出来。从前这些想法总是一闪而过,现在却因为这种情况放大了。万一她不以为然怎么办?万一她把纸条像一个笑话一样四处传看怎么办?万一她嘲笑我怎么办?万一给老师知道了怎么办?如果她同意了她要怎样回復我?我真的确定她希望这张纸条吗?所有的一切要说开吗?就在她同意之后? 我昨天怎么就疏忽了这些,现在时间不多了,我的自信也同它一样慢慢地熘走。 我把手伸进口袋,握住纸条应该可以促进我的思考,但当我正这么想时,手上却没有纸的质感,里面空空的。我的第一种感觉是我穿错了衣服,当然,我没有,衣服还是这一件,只是那张纸不见了。 我的初恋2 我的手横索了一阵,感到比受了回绝信还难受。昨天那张纸被我折成一个规则的正方形(现在我也无法确认,也许半夜改成了三角形,尽管我没什么印象),只是现在它丢了,或许被人拣去了,或许被作为垃圾清理掉,不管如何,我能再写一张吗? 我小心地看着周围,试着发现它的踪迹,好像它真的是从我口袋里逃跑一样。我还注意到周围的人,特别注意手上拿纸条的,但什么也没发现;什么特殊事件也没出现。 落在外面或许会更好一些,我想。 我把书还给她。在这个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种情况正是一种解脱,尤其是对我。我刚刚是不是在赌我的未来?当然你也知道,就算给了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课上,老师的讲课依旧,我们的学习也依旧,我的心呢?自然也依旧。我再写一张,把它保管好,下次就给她。教室里传来窸窣的响声。即使得不到答覆也行,毕竟自己可以更多地了解她的想法,以后也可以果断些,不再时刻想她。又有一声干咳声。看来我的谨慎是对的,否则过不了多久,我会心力交瘁的。 下课后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林允告诉我我的《诗歌鑑赏》借旁边人用了。不知不觉地,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书又回到了我的桌上,我把书放了回去,思考下节课的内容。 我在宿舍里重新写了一张差不多的,折好后夹在了一本书上。这次我特地记得清清楚楚,不希望它又不见了。然后我休息了一会儿,边躺在床上边背书上的几首诗。却翻到了一张纸。那是张折好的纸,夹在中间的一页。 异想天开地,我还以为昨天的那张纸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这里(我没有经常在书中放什么纸张)。我打开,那上面的内容让我像打开杰克盒子那样吓了一跳。因为那里清晰地写着: x 收到,愿意。 k 尽管纸上就那么几个字,我却一遍又一遍到看,直到那两个字母让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怀疑是不是我早将纸条夹在她的书上,自己太紧张就忘了,可这怎么会?不过当时发生了一些扰乱计划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啊。我回忆起那个过程,像个剪辑大师一样边回放那片段,边调整细节,却还是想不起来。 我熬了一个下午,最后一声铃响后,焦虑变成了紧张。我们没有在班上逗留,因为现在有一部分同学依然乐意待在班上,几分钟后再走。 我们若无其事地一同出了教室,一同往回家的路走。她告诉我当时我站在那儿,纸条露出了口袋。她想开个玩笑,就拿了出来,我却没有注意到,打开后发现是给她的,并回了一张给我。 “原来呀。” 早上的事好像就是一个故事的插图,我恍然大悟之后突然两个人都闭口不谈,似乎刚刚没说过这件事。我到了家门口(她还有好长的路),想再品味一下表白的感受,但感受到的只是一种飘荡的距离,有点虚无,让人怀疑那些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当然有,不是吗? 我是轻率的人吗?我在拿我的前途当骰子掷吗?可怎么能这么说我,你也想一想,我又不是呆子,遇到这种事怎么能说错过就错过,你就捨得?许多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有提到过这个问题,也专门开过这样的教育会议。曾经就有一对被当场抓住,全校通报批评教育。他们两人站在全校面前(虽然只有十几分钟,但人人印象都很深刻),双方写了检讨广播道歉,并被告之家长。最终,学校决定把两个人分到不同的班里,但男方已决定退学,事情就止住了。有的人说,其实他们只是运气不好,在学校里被老师逮住了,要是在校外他们想怎样都没事。当时他们手牵着手,走得比较密,那时也没人,没想到有一位老师(好像是教物理的)从后面把他们拉开,我不管如何想,都只觉得那老师的动作像在对付他自己的第三者,虽然我没亲眼看到。 有位校领导在讲到早恋时义愤填膺地说:“早恋,就是对爱情的亵渎!”说得真好听,好像希望我们因为他这句话就把他供奉成我们心里的佛。可是我认为,而且至始至终这样认为:在座的各位都在一边听一边想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吗? 过了许多天了,我们平平常常地在一起。我们没有互相眉来眼去,没有下课后就躲到哪个角落叽叽咕咕,也没有特意一起走。你能理解吧?这是两个人的心事坦开后,过去的一系列暗号也就停止了,我们不太需要了(也可以说这种平常是我们新暗号的开始);还有一个原因:这里抓这种事是严肃的,老师一看到两个人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刚才的浅红笑脸就变成一块青色的铁板,反射出冷漠的灰光。
第36页 这种阶段就像一个人带着征服自然的梦想去登山,眼看快到顶了,却腿一软坐在半路上决定休息一下再上,而这一歇却不知多久。 当然,我也想过一些偏离实际的问题,比如邀她去玩,去熘冰场,城景公园或“球球俱乐部”一些地方,就像那个在山上坐着的会想等到了山顶要做些什么,是不是大叫一声,来一杯包裹里的汽水或撒一泡尿等等。这也只是在想,没有真正做出来(其实我挺自信的,深信我邀请她她会同意的)。 一天晚上,我梦到了她。 在梦中见到她是比较少的,虽然平时想到的都是她,原因我没探究过。那场梦是一场逼近真实的梦,它至今为止依然清晰,回想起来就像前天晚上做的。 梦在一片碧色的草地上展开,我和她正在野炊。我已经搭好了锅,便把零零碎碎的木条塞到锅下,用火柴点着。徐晶莹坐在我的右边,看远处的风景,沉默着。她的脸尤其是鼻子上似乎涂了一层油,看起来苍白髮亮。她手里拿着一个口琴(醒来之后我一直认为她会吹得来),双手自然地垂下触到了嫩草。我把食用油倒入锅后,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睛似乎是一双泛黄的星星,对我眨了眨眼,好像在告诉我天体间将发生大事。 “还要什么?”我问她。 “不要了,你过来吧。” 我回到了她身边。是啊,就好像刚刚我是坐在这儿,到了时间就去准备一下,现在又回来了。我刚刚的确是坐在这儿。开始时,我也注目凝视远方,整个意识在想着她将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轻声地与我说话。她没有。 我等着。 “空凌?” “嗯。” “你肚子饿吗?” “不饿。” “我饿了,饭要什么时候好?” “可菜还没下呢。” “我来。” 但她却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死盯着前方,好像是一对摄像头在拼命捕捉一幅令人嘆为观止的画面。我也不动,是因为腿突然软了,站不起来。我遇到了梦阻——意思是梦里面让人感到时间紧张的状况。现在我只想把带来的佐料放进锅里,可就是动不了。正当我无可奈何时,她转过头来问我: “你动不了了?” “嗯。”我痛快地点头。抬起头来时,我注意到她的双眸里似乎迷漫着什么,让人难受。我看着她,好像在和她对视,但我是被那双阴暗的双目吸引了。她的瞳孔变成黑色的旋涡,像用杆子搅动杯中的墨水一样。我极力地去看,那旋涡旋转得更快了,而且正在放大。那里面有什么,一个画面,一段文字,还是其他什么信息?在这之中,我丝毫不知自己正向她慢慢地靠近,直到我们俩的鼻尖触碰了,才停了下来。我看到黑色填满她的眼眶,有东西从里面伸了出来。 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或许看清了也不知该怎么说。 一醒来,我的眼睛全是黑的感觉,想张却很难张开;周围就好像有人在泼水一样。我躺着,过了好久才放松下来。 这个梦我对谁也没说。 我说过,我和她在表面上平淡了许多。但有一天放学,我正在操场休息处时,徐晶莹(她刚从阅览室回来)说今晚出来。 “那晚上去哪儿?” “来学校啊,今天学校没人上晚自习。” “门都关了怎么进来?” 我们那位年轻的英语老师向我们微微一笑走过去了。 “爬门呗。” “好,七点怎样?” “八点更好。” “好吧。” 我也说过,她是一位分外谨慎的女孩。八点当然更好,因为它比七点更暗一层。她特地选定今天,一个没有晚自习的晚上,因为到时学校就没人了。(这学校的特点就在这里,晚上有没人的时候)还有,学校内无宿舍,没人的晚上,老师和学生除非有急事,否则不得入内(这些情况就如一个秘密基地一样,只可惜只为了那些破建筑)。尽管如此,我们都知道学校后的那堵矮墙,只要跳一下就能跨过去,而且没装摄像头。但少有人走那条路。首先是因为学校实在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时候我想,就算真给人偷了什么东西,也不会被发现。流浪汉当然也不会看上这里,他们也应该知道即使进去了也不会多一条被子。其次那路幽暗得很。因为要用那条路总是在晚上,白天校门总是开着,如果真有人,也只有没事干的人才会选择那里。总之,我可以换句话说:如果落下了一件什么东西在这所学校里,正碰上无人时段而你又不想让它留在校园里过夜,也不想打扰看门大叔,那你就会走那条路。 我是想我和她一起去那儿的,让她先来我家,再一起去。可她不肯,非要独自走,谁先到谁等。不过,我可不希望她在那儿等我,就敲定主意早早出门。 我七点半出门,今天整天天空都阴沉沉的,晚上也如此。天上所有的发光体都不见了,就像海滩上的无数珍珠给一道浪捲走一样。我特意加快了脚步,把五分钟的路缩短到了两分钟。 学校总是建在人流少的地方。在晚上,一般只是零零散散地走着什么人。我们的学校坐落在东郊,那个秘密路口在学校后方的小落叶林中。
第37页 很快,我在觉得没人注意的情况下上了那条逼仄的小路,如果这里有什么人那十有八九是在搞鬼(我例外)。我穿着拖鞋,不时被路边伸出来的木条刮到,有时也会被稍稍绊一下。我手里还拿了根棍子四处挥舞着,尽量毁了交错的蜘蛛网(如果我不这样,一些网就会网住我的整张脸)。接着走是逐渐放大的流水声。这条路我曾经走过两次,知道有一条像沟一样窄的河急急地流过,源头大概是地下。就这样,虽然路不长,但我花了很长时间。 在我能依稀看见矮墙的时候,往右边看就能看到水沟流的水了。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前方飘来:“空凌?” “你来啦?”我看到徐晶莹靠着墙坐着,她的脸似乎罩了一层黑纱,看起来像另一个人。 “手錶坏了。” “你刚来?” “嗯,我在来的路上注意到理髮店的钟,才知道自己来早了。”她的家离学校很远。 “好吧,我们快进去。” “在这里多待可没意思。”她似笑非笑地说(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语气听来就是这样)。 矮墙在微光中看上去有点潮湿,墙面也剥落了好几处,整个样子似乎在告诉我们它可支撑不了搭我们上去的任务。她抓着墙头,正准备爬上去。 “要不要我帮你?” “怎么帮我?”她转过头来,我隐约感到她在笑。她双手一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接着先左脚跨上去。我想,如果平时看到她是绝对不会把爬墙这种事与她扯上。 我想大多数女生都不愿这样做,因为她们会认为自己的动作将会非常迟缓,容易被人嘲笑(这也许是她们最不想看到的事之一)。但现在徐晶莹就像迈步般轻松自如,仿佛她晚上经常来这里训练,就为了这一刻,一个漂亮的翻墙;随着一声轻微的喘气声,她到了另一边。 光,就在我爬上墙时,它穿过树木照在我身上。我双腿蹲在墙头上,双手触到了上面的青苔。我朝下看了看,那里长满杂草,其中有几块水泥板;不远处还有一滩水迹,这几天都没雨,不知是从哪来的。我寻找她的身影,但下面没有什么动静,好像她不在那儿。 她根本不在。 我跳了下来,这时能更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情形。我便向最近的教学楼望去,猜想她一定是去了那里。但我心里没有多大的兴奋,在这种时候,我更紧张和不安,甚至从心底生出一重怨恨。 在这里,有不明朗的夜空和自己的心跳,还有风拽动树叶的绞声。我把脚步声放得低低的,生怕如果稍一大声就有无数道探照灯照过来,像舞台上的焦点在表演什么值得细看的节目,需要大量的灯光。 我拐了个弯,没有看到也不希望看到又期待看到她在那里或突然吓我,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下一个拐角处就能看到这些。我不由自主地轻声叫她的名字。 “我在这里。”她的声音像波光粼粼的泉水一样清澈见底。 我抬头向声音看去,徐晶莹在二楼上,她探出窗外,窗户向外开着。由于光线,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在那里——”我说。 我开始感觉,她在笑,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看不到,但能强烈地感觉到。它突如其来地让我惴惴不安,似乎后面有一只手拉着我不让我前进。 “欸,我可不会来追你!”我小声说。 她依然在笑,浅浅的笑,无声的笑,挂在嘴角边的笑。是不是我很傻,只会站在那里想着她笑。 她就是在笑。 在我纳闷的时候,一个东西从我肩膀掠过,再向右一个拇指的长度就砸到我脸颊了。那东西似乎是从徐晶莹的位置飞出来的,它落在我身后。是一块小石子,像橡皮擦那么大。 我抬头望着她,她抬头望着上面,我明白了,这在告诉我石头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消失在窗口,连离开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我突然觉得,那里是不是根本就没人,因为我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地发颤,但接着想到她也独自一人在这个黑灯瞎火的鬼地方,一定比我更害怕。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那就是她呀。 我朝上二楼的楼梯走去。地上决没有纸屑,因为除了值日生外,清理卫生的老头会在快关门的时刻再细察一遍,然后回家。我到了楼梯口,上面暗淡无光,好像黑夜望海的尽头那般黑,真后悔没带一个手电筒来。我一开始以为我们是待在外面,没想到要进来。这时,我才隐隐开始对这次约会产生悔意。 我上了二楼,看到她正靠在一面墙上,我走到她跟前,问: “你有带手电筒吗?” “没有,带那个干吗?没有光不是更刺激吗?你真慢呀。”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边有一间教室挺亮的。”她终于开口了,“我们去那里。” 我答应了。从刚刚到现在,我的脑子不知怎么被弄懵了,否则我不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与她肩并肩地走着。她突然拉住我的左胳膊(这个动作一直到教室里都持续着),带我进了那间她说挺亮的教室。那丝光是从很远处的路灯飘过来的,我觉得它好像在叫唤什么人的名字(今晚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我们很自然地走到窗户旁,好像刚刚约定的一样,一同看着窗外的柏树和铁树。树的枝桠挡住了远方的画面,那里的一切比梦中的还遥远,还模煳。她的手还抓着。
第38页 “你了解我吗?”她的语气像电视上演的一样,有点沉闷。 “是性格还是平常的生活习惯?这些我多少都了解一点。” “我的性格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她带着接下来的眼神看着我说,似乎在拒绝我的要求,虽然我没要求什么。现在没有。 “每个人都差不多嘛。”我说,“我们都觉得自己喜爱这个,讨厌那个,接受这些,拒绝那些,可有时候却反过去……” “说这些干吗?还每个人都差不多嘛!”她把“嘛”字说得特别重,“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性格是一个人的符号,尽管表面上你能表现出某种样子,但在你放下心来后,你就会回到最初的性格,之前的隐藏仅仅是因为表现出来后会受到反对,这才是性格的变性。” “我懂了,你有性格变性。”我开玩笑说。 “你的性格才有问题,”她没好气地说,似乎后面还会迸出一句“跟你没话说”。但她转过脸去,这让我感到她在隐藏表情。 “好啦,好啦,我有问题,好了吧?” “你不要附和我。之前我说我不清楚自己的性格,而现在我又说我清楚;你心里想的就是那样,嘴里却说着比屎还臭的话。” 一瞬间,我真的生气了。不过是一瞬间,我感到热了,也许除了她无可理喻的话外(她从前从没说这样尖锐的话),还有微弱的夜光照不亮这里和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响。 “你的话难道就香吗?” “去你的!”她还没说其他什么话,或做其他什么事,就离开了教室(她的手早在谈话中就放开了),剩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发呆。 她一离开教室,我便快步追了出去,一路上想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分裂,关系变得太快了,她会不会躲在角落里哭泣……我忘了现在是晚上、忘了没晚自习不得入内、忘了出校不能走校门……我的脑海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龙捲风搅动。 我感到她是下了楼,就先下去,但下面更让我感到没人,我又上了楼。我一边想着如何找到她,一边想着找到她后一定要道歉。我没发现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四处迴响。在上三楼的一条楼梯上坐着一个人影。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到她面前时那人影突然说:“对不起。” 我凭声音判断她没有哭。但我在她面前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的初恋3(完) 接着她站起来,拉上我的右手,一起走上不知去哪里的路。 “你有没有听见风声?”当我们经过一扇靠着柏树的窗户时,她问,“树枝在不停地响,很讨厌吧。” “自然就这么回事,你干吗让它停下来,这声音——不是很好听吗?” “我觉得挺冷的,上星期着凉了,现在还没好呢。今天那个臭老师还让我设计版面,作文还没好呢!” “我第一次听见你骂老师。” “谁没骂过老师?恩,如果骂一骂老师,那么对他的微笑会更自然。” “这算什么道理?” “我就是这样。” “哦?”你在家里是不是经常骂我,所以才对我更好。我想着,并没有打算问出来。 我们到了楼梯口后,既不想上去,也不想下去,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她的语调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 “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 “我问你对这个社会感觉这么样。” “还行。”像敷衍一些不感兴趣的问题那样,我简单说。 “说详细点。”她的脸上没有急不可耐的表情,但这些都在她的话语里。 “你要我怎么说?” “你害怕这个世界吗?我有点怕。”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我想是凉风的结果。 “怕什么,难道是什么意外事件,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她的表情突然转变了一下),那人要找你復仇?” “不,我不是怕意外,是怕人性。” “什么人性?” “总是有一种这样的人,他们表面上是和你我一样的正常人(是性格上的),但实际上,他们并不自然,他们总是在想着事物的极端,想着——反正他们很危险。” “对了,小说里有许多这种人。你看过《玉米田的男孩》吗?可我至今也没碰上一个。”后来,我常常想,这句话是不是让徐晶莹笑得要死。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前面的那面墙和白天被学生们踏来踏去的地面,似乎在上面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我们何必去讨论这些,如果这世界上有也就是个别。你是不是看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我只是有点怕,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 那又怎样?我想。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我突然明白,她并不是真的在盯着前面,而是在想问题,在想一个要不要我知道的问题。 想到这,我等着,希望她快点做出决定,这件事对她一定很重要,得给她一点时间才行。在长得足够走完尼罗河的时间后,她终于开口了。她的口气就像面对困境只能选择一条路时无可奈何而发出的。
第39页 “我喜欢你……”她给了我一个微笑,“所以我约你出来。” 她突然朝我扑来,我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旁边一闪,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在我的右胳膊爆发出来,紧接着一股黑色的液体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徐晶莹站了起来,右手上多了一把小刀形状的东西,好像是水果刀。她的脸依旧挂着笑容。 “刚才差一点就刺着你了。我本想一刀刺死你,结果失手了,你应该没有受多大的伤;也不该让你受什么伤,否则你会叫出来。” “你什么意思?”一阵恐慌笼罩着我。我面前的人好像是一位陌生人,为了某种原因要致我于死地。但接着,手臂上的伤赶跑了恐慌,我只感到脚在抖,一点点一点点的。 她朝我沖了过来,手上的刀朝着右肩刺下。我躲开,抓到她的手,但一下就被她甩开了。我发现自己根本用不上力。我朝阶梯跑去,但在慌乱之中,居然跑上楼的那一边。这栋楼的上下只靠这个楼梯,当然,跳楼也是一条路。徐晶莹紧追而上,我什么也没想,就朝一间教室冲去,不想再爬楼了(越高越恐惧)。我几乎与门撞在一起,那扇门被锁得紧紧的,挂锁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如果在平时,我会很愿意看看他们如何打开门。 听到她已在这一层的脚步声,我只好继续跑,窗户锁上了,另一扇门也锁了。就在这时,我觉得应该转过身,看看她是不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然后笑着说这是一个玩笑,但我的右臂在提醒我不要这样做,她真的是为了某个理由要杀你。什么理由? 或许没有理由。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跑到尽头只得转过身来,她已经停了下来,与我的距离仅仅五步。 “我就想这样。”她冷冰冰地说,这边的亮度只能让我看出她的轮廓,“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说明白。反正你死了就好了。” “‘杀我’这是‘有些事情’吗?”这的确气人,“当然,除非你脑子有病。” “没错,我是有一点病,所以才会约你出来准备杀你。” 她没等我回话,就像刚才一样使足了劲向我冲来。开始有一两秒的颤抖让我僵住,我努力回过神来,她已经近在咫尺了。她把刀往我脑袋刺下去,我将手伸出。幸运得很,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抓住刀刃又是血淋淋的一笔),并踢了一脚窗旁的墙,移到她身后,用没受伤的手紧搂她的腰。 我第一次抱女孩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拼命想甩开我,我感觉就像与一个相差不多的男生玩摔跤一样,并没多少优势。但或许是我一时太用力把她的手扼痛了,刀“哐”的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这时,我用劲全力抱着她,却只能抱着她,已经没有力气抱她走了,但我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走向楼梯口的时候,她停止了挣扎。似乎累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双手搂着她,和她一起慢慢地走。我看了看由于刚才的打斗而凌乱的头髮下的面孔,是安宁的表情。她嘴里的气息抚在我脸上,温温的。 “对不起。”她小声说,我估计这音量比苍蝇还小。 难道她在精神方面真有问题? 突然之间(我正在想如何开始说话),在楼梯口那她狠狠地推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看到了她脸上所有的憎恨。我撞到了墙上,她便下楼跑了。 我站了起来,在楼梯口望下去,没有立即去追,似乎想当一个旁观者一边吃着薄荷糖一边欣赏发生的事。但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是我想看的还是不想看的。 她的脚步声告诉我她已经离开这栋楼了,我也跑了出去。到了外面,较为宽阔的视野居然让我有些迷煳,好像我刚刚是从窄小的山洞跑到一个平原上,而不知往哪走。我在四周乱窜乱看,耳里充斥着喘息声,可就是找不到她。我的心里和刚刚的经歷一样乱,至少有一些想法怎么也甩不开。 首先,我刚刚爬墙的时候还喜欢着她,现在呢?知道她这样的疯狂我是不是应该离去?我可以当作全没发生过。可是如果现在转身就走,以后会不会后悔,不甘心呢?我应该留下来,否则明天(这一点我十分肯定),明天我们都会很自然地来到学校,不再有什么话,不再有什么纸条,不再有什么眼神,更没有什么约会了。我也不会向任何人说这件事,因为它什么也不是,没有道理、意义。 我经过操场来到我们上课的教学楼,它比刚才那栋大多了,楼道也不只一个。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第一层是一目了然的走廊,门都锁得很好,我就上二楼。二楼的中部是一个大厅,大厅的两面墙上挂满不同的画,像画展的走廊一样。我跑着穿过,鞋子在大理石的砖上踩出声响,声音在厅的四壁回传。 我停在音乐室门口,就站在那里,似乎等待她出来,其实我已经不知如何办了。 如果她回去了呢? 刚刚跑来时,我不断在想这个问题。那种不甘心的感觉随着伤口的伤痛向我袭来,我难以甩开它们。我也惊恐地发现,那一路都沾上了我的血迹,它们在大理石上就像是脸上的雀斑一样。 我听到后面有响声,是木头刮到墙壁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一条板凳砸了过来(有一瞬间,我猜我坐过那条板凳)。我向后退了几步。徐晶莹又举起了它,准备打第二次。如果刚才给她打着了,是头受伤还是背受伤?我不自觉地想。她用凳子并不是很顺手,我轻易地躲开这一横击左臂的一下。她接下来攻击时,我想冲到她面前,但她不再把凳子举高,而是向后退了几步,准备只要我一靠近就打过来。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我开口问:
第40页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是说了吗?”她没好气地说。 “你说什么了?” “说你要死在我手上。”她见我没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死在喜欢的人手上是一种幸福呢。” “谁想死呀,不好好活着。你杀了我以后你也会自杀?”我傻傻地问。 “不会。”她把凳子向我拨了拨,好像要吓我一跳。 “如果我大叫起来,你的目的就达不到了。虽然距离远,但现在安静,门卫会听到的。” “你可以叫啊,你可以试一试,看他会不会来帮你。告诉你不知道的,现在门卫不在学校里。” “啊?” “我来的时候门卫已经走了。你不知道,在没晚自习的时候他一般都不在,他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假;这也不是一两次了,他经常这样。” 说完她自信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叫,不是因为相信她,而是对她说的话感到恐惧。 这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来帮你叫。”她痛快地说,“啊!救命!”我感到毛骨悚然。在我的想像中,声音沿着二楼的大厅穿过四边的窗户,飞跃操场再跳过一栋楼,到达了门卫的房子。他真的走了吗?如果他没走他会听见吗?如果他听见他回以为是外面的叫声吗?我们都寂静无声。我想像我会等到骚动声,但过了好久,什么也没有。 “你懂吗?”她像平常说话那样说,“当十岁的你坐在沙发上看动画时,九岁的我却在期待着爸妈出去,好一个人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一次我进入一个网站,那里面有一些东西牢牢地吸引了我。我是女孩,不在乎那些色情内容,但我喜欢暴力,因为我一直以为——这是真的感觉——我能理解并接受也喜欢了。那个时候,我不停地看,直到两眼发酸红肿。我从中学到了许多。当然,我也害怕过,因为那时我根本就不理解他们自身的存在。平常他们什么都不是,但当他们拿起他们的刀时,一种使命就在他们身上,直到任务结束。你能回忆起你和朋友在街上打闹,一起逛街,吃零食,聊一些废话,我的回忆却仅是一大堆血腥的肉体,一把把锋利的钢刀,凿人的铁锤,埋人的铲子。我也后悔自责过,并下意识地排斥这个爱好,可我还是乐于那个世界。它没有真理,只有无尽的想像和怨恨。我可以听到被砍了十几刀的人最想说的话,可以看到一个孩子怎样用手弄死狗,或者看到把自己孩子的头摘下来当球踢的父亲。他们都很残冷,但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你不明白,不是吗?我知道(如果你能了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我所喜欢的意义,我就只能想到杀你了,否则你会破坏我的生活。原本是想用刀子解决你,现在只好慢慢来了。你死了之后,没人会发现是我做的,这些说了也没意义。我可是会处理好痕迹的。”她的语调像一个小女孩自荐自己会弹钢琴那样自信。 “等等,你还有机会,我还没死。” “弱智,”她大骂了一句,“要死了还这么多废话!” 她这次把那把用于砸死我的长凳向我的头噼来。我转身就朝楼梯跑。我尽全力地跑,似乎追杀我的不是一个比我矮些弱些的女孩,而是一个高大兇勐的变态杀手。快到楼梯口时,我突然脚底一滑,重重地趴到地上。我的膝盖先着地,一阵剧痛让其他部位的痛成了小题大做。出于对她在我身后攻击我的恐惧,我迅速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过身。她堵在了楼梯口那,似乎那致我于死地的决定比磐石还坚定。 我借着微光看摔跤的地方,估计是踩到血迹而滑倒了。 “怎么样,疼吧?”她嘲讽着,“如果我刚才杀了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如果你真的杀了我,在我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折磨我,难道有这种心里的人不会有这种想法?在电视里就有这样的事,尸体被刀刺了十几刀或几十刀,也许在个位数的时候人就已经没感觉了,但那个人还会不断做同样的事。 她会吗? 她一点点地朝我逼近,我绕过她,朝楼上奔去,她紧追其上。那交错的一下,她的表情既兴奋又恐惧,之前对她的爱恋已经找不着了。我也没有了。现在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快点回到家中,快点躺在床上睡一觉。我后悔同意今晚的约会,后悔让她知道我的心事,后悔让她知道我的住址和电话。我应该和她保持距离,应该只了解她白天的一面,应该远远的在一边而不是与她交心。 现在,我后悔来到三楼。我更不敢去四楼。 这栋楼从三楼开始,教室间就有走廊,而这走廊比二楼的大厅面积少得多。如果想看操场,只能透过教室的窗户和走道尽头的窗户。我摸黑前进,当我知道一间教室门没有上锁,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听出她在我身后不远处,也感觉到她在这里能看清的也并不比我多。或许我还有救,或许我们都有救。 我熘进一间教室(如果是我们的教室,我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开门声让她察觉到我的动向,但我放心了许多。在教室里,能看清楚许多呢。 每间教室都有六条日光灯,班上虽然有开关,但学校的某处有一个总开关。也就是说,在晚自习进行到深夜的时候(十点左右),班上还有许多人,某个捣蛋鬼有办法打开外面的锁并拉下闸门,但现在不是想它的时候。
第41页 我听到木头撞在墙上的声音,她的凳子在进门的时候笨拙地被卡住了。她看到我正傻傻地站在桌子之间,她也傻傻地说:“后门也没关,但你刚刚路过时应该把门闩拉开,结果你没做,是忘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拉开?”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明明没有停下来,直接走过去,还狡辩。” 我突然觉得我们现在正吃着冰淇淋,坐在电视机前说一些烦恼和闲话。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多好,那也够了。 她进了门,我绰起一把凳子。 出乎意料的,她把凳子狠狠地向我扔来,仿佛在投给我一个桌球一样自然。我不自觉地赶紧往后退,腰撞在了桌角上,还好,凳子被我手中的挡住了,碰撞之中也没有压到我的手。 “你敢像我这样毫不顾忌地扔吗?”她挑衅着说。 我不理她,继续向后退。 她又举起一把凳子,我怕她会再次扔过来,更迅速往后退,手里仍紧握那把似乎能救我性命的凳子(它要如何救我呢?是用它来抵挡攻击,还是用它来把徐晶莹打死)。我的腰隐隐作痛。 我向窗外望一眼,没有看到任何代表希望的象徵,当然,也没看到任何代表噩运的讯号。外头依然寂静,夜空依然阴暗,树影依然鬼魅,我依然看得见灯光,依然看得见人迹。徐晶莹上了一张桌子,在上面朝我逼近。 居高临下更让人恐惧。 一股凉风通过开着的窗户吹来,我这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最后一排桌子与黑板之间有两米多的距离,我跑到那儿,徐晶莹也慢慢地走来。她之所以放慢脚步是因为怕我跑走时她无法挡住我,只要我出去,我能摆脱她的。所以只要我想往哪一边走,她便跨上那一边的桌子,并一步步向前靠。 直到她到了倒数第二排,我索性也跳上一张桌子,是靠窗户的第四排,她走到第三排,没有上第四排的意思。我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她先发动对我的攻击,我发现她满脸的镇静。她把凳子举得高高的向我的头中央噼来,像砍粗硬的木头一样。我用凳身顶住。那一下力道太大,我还以为真的被打中了。她先是把凳子对着我左右勐挥,目的是打中我的手。接着收了回去,用捅的方式来攻击我。我只能尽力挡开她,有时身体会向后倒一点,但我还能撑得住。 她的长凳向我的腰迅速挥来,这一下我几乎是顶不住了,就往后一跳,一落地脚发起麻来。接着我快速向右边跑,她也紧跟而来,不断用凳子朝我的头挥来。我又上了刚才的位置,并想用凳子打她的脚,却一直没有机会。想一想吧,她的每一下都可以把我打趴下,如果让她继续下去,我真的会被她打死。现在,我前进或从旁边走都是她攻击的范围,向后退更不行;她也不能靠近,否则我就可以打到她的脚。她没有扔凳子,即使打中了我我也一定会反击的;我知道她明白这一点。 现在谁也没有为谁可怜,只有我留有一丝挂念。 我们会不会像小时侯拿着枕头和小伙伴打架那样?也许一点都不像。 这次是我先出手了,我把凳子挥向她刚垂下的凳子打去,想震疼她的手,让她手中的凳子掉下来,逃跑就容易多了。但意想不到,凳脚交错在了一起。不知如何使力,也不知如何拔开,反正我们现在都乱了阵脚。就因为各自的武器有一半是对方控制的。 还是我的力气大,当她认为抵不住时,想脱离我的凳子,但我用力把它压了下去。终于我生拉硬拽地把两把都枪了过来,但也把她拉了过来。她和我站在同一张桌子上,双手掐紧我的脖子。凳子掉了下去。脖子十分难受,好像被十万斤重的石头集中于一点压下来一样。我搂紧她的肩膀,想把她扭倒。她更是用了全身的力,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我忍不住用拳头打她的肩膀,一点效果都没有,便疯狂地朝她柔软的肚子打了一拳。她的手终于松了些,我趁机抓住。但她的手指又向我抓来,下意识地,我向后一退,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整个身子倒在了我身上,我也倒了下去,一点都没有办法,我的意识就随着迅速的一下沉没了。 我以为我的后脑勺会撞在窗框上,但什么也没撞到,是背压在窗框上面,而整个人像一根橡胶棒,那一刻是最痛的(回家后我看到我的背上有两条深陷着的血痕)。 徐晶莹把我紧紧地压在三楼的一张桌子上,我的整个头伸出窗外。我想起刚来时在底下差点被石头砸到,那极有肯能是她扔的。 我只想拼尽全力把她一把推开。我双手抓着窗边,防着她起来捡起我的脚把我像垃圾一样扔下去。我的爆发力差,那个语气怪里怪气的体育老师说如果我的爆发力好些,就不会跑得和一般人一样。而徐晶莹的蛮劲太大了。在她的心中,那致命的决心一定还在不断累加。 我感到一滴滴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向下飞了几十米,在窗框上,有我的血迹,是我手臂上的伤口。我的拳不断地挥着,想打着她的头,也不想让她打着我。她用手挡着。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突然,她的身子伏了下来,两个头仅有一巴掌的距离。我想都没想,就紧闭上眼睛,先向下再用头使劲往上撞。瞬间,“砰”的响声似乎让人认为两颗脑袋都裂开了。她对我的力道小了许多。我一把推开她,晃晕晕地站了起来,一边扶着窗户,一边踩着不稳的桌子向前走。
第42页 我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她。她这时才晃悠悠地站起来,像我一样扶着窗边,并小声轻唤了什么。她站在桌子上的脚不断地发抖,她用手抚着额头。我不知她是睁眼还是闭眼,接着,她缓慢地迈出脚,像老太太过街一样举步维艰。 可是,她的手滑离了窗边,整个身子向左边倾倒,半个身子转眼间就到了窗户外。我惊愕地看着,好像知道她一定会用手勾住窗户,但她什么也没做,整个人猝然消失了。 我伸出窗外,她的头朝上,睁着圆圆的眼,好像在看着她离开的窗户口,还不到一秒,就湮没在黑暗中。我感到一阵晕眩,立即跳下桌子,夺门而去。 她死了。 第5卷 橙夜1 1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这么快乐过? 我的脸在发烫,阳光正好照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牙齿软痛,仿佛被酸泡过一样就要从牙床上脱落了。疼痛感让我想找一个东西紧紧咬住,即使咬出血来也行。我找不到。我也不想找,因为牙并没有松下来掉在地上,我爬起床到水池边漱口。 回到卧室,我把滑落在地上的被单重新铺好,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床沿边,透过窗户注视着朦胧一片的金色。我的头似乎灌满了铅(大多数人都爱这么比喻头昏沉时的感觉),我想闭上眼睛,也很想流泪。敲门声响了起来;在我眼前的钟摆显示着九点半。我依然坐在床上不想起身(咚——咚——咚)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煳煳的,似乎正坐在一只随波逐流的木筏上摇晃。我闭上了双眼(咚——咚——咚)。我想回到梦中。我应该还在梦里吧,否则我怎么一点都使不上劲,只能闭着眼摇来摇去呢。我暗想那敲门声是某个乐团——也许是布鲁斯——的一位鼓手,正在模仿非洲森林中一个部族的打击声,产生了让人昏睡的效果(咚——咚——咚)。 “哥——哥——”这声音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活跃的魔力,声音在我心里由远及近,迫使我的双眼张开。“你在睡觉吗!” 我打开门,同时打了个哈欠,看着满脸不高兴的益然用嗔怒的眼光瞅着我,仿佛我做了坏事被她逮个正着。 我正想表示出我的惊讶,说你怎么来了。但我突然记起昨晚我的姑姑打来电话告诉我益然将在我这住上一周,我便换句话说:“来得真早呀。” “哥,我都敲了半个小时了!真是的!在干嘛呀!”我希望她别抱怨半个小时,就把她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包——提了进来,给她倒了一杯冰果汁,并把电扇开到最大挡,问她关于路上的事,好让话题岔开。益然洗了把脸,然后坐在了风扇口下。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衫,下面带着花边,配一件休闲裤,头髮扎了起来像拖把一样垂着。她大概戴过度数不高的眼镜,使她的眼睛有些浮肿,不过目光十分有神。 益然喝着果汁,环顾着四周:“你这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原来的东西摆在哪儿现在还是摆在哪儿。挂历怎么还是那张呀?” 益然前一次来我家是在一年前,她当时是要去堪沪,由于没有直达车,她就先转到这里,度过了一个上午,下午三点就离开了。她这次来这里是为了参加一场考试——姑姑在昨天的电话里说得不怎么清楚,我也没多问——要住上一周。 “我不用那挂历,”我说,“它的背景挺好看的,我就留在那儿。去看看你的房间吧。”我为她准备的房间在房子的尽头,里面有一张铺好的床,昨晚我把上面的席垫擦了一遍。房间不宽也不窄,两个大衣柜占了许多空间,不过还是可以放得下一张书桌——那对她是很需要的。桌面的漆皮剥落了,使的那更像树皮,我给它铺上了餐桌布。桌子靠着那扇对着巷道的窗户。 她把旅行包提到了床上,环视着她将生活一周的房间,在窗外那停留了许久。当她看着墙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那墙面苍白得可怜,接着她张开嘴,好像要给几句讽刺性的评论,但她没说什么,而是弯下腰去整理旅行包。 “哥,你的房间是对面的那一间?” “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她拉开了包的拉链,我几乎看不到衣服,因为里面全都是书。有厚的,有薄的,有十六开的,有三十二开的,大概能填满普通书架上的一排。那个包让我觉得她似乎是来这里贩卖图书的,而不是考试。 “还行,还行,我凑合着住吧。” “你是来考什么的?” “英语六级,我妈妈没说我是要当老师吗?”她拿出书,把它们一叠叠地放到床上,用爱怜的目光看了一眼。 “可是你这些都是什么书?”我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书名是《雪莱诗选》,是一本雪莱诗歌集。 “我要考的内容是这个里面的,”她从那叠书中抽出了一本书,在我眼前晃了晃,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有存在着里面的,其他的嘛——哥,你有什么小说?让我看一下吧。” “我没什么书。这些书都是你自己的?” “嗯。”她笑着说,脸上绽放的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玩具得到了大人的关注而感到开心的小女孩的笑。“我带这些书来看;我可不想在这种大热天里去街上走或者窝在客厅里看电视。”
第43页 “即使你一天看一本也只是看了一点点呀。”我惊讶地说,估计一共有十几本书。 她边整理边说:“你是不知道,出门我一定都会带上这么多书的。这些是诗集,伏尔泰、雪莱和民间诗歌,我已经看了将近三遍;这些小说——维特先生、安娜小姐和十天故事(註:即《少年维特之烦恼》、《安娜#8226;卡列妮那》、《十日谈》)——这些名着是我计划进行轮读的;这些书是我还没看的,瞧,也只是带了五本,等等看一下你藏了什么好书。一定要大发善心哦。” “那剩下的呢?”我惊讶得只能问出这句话。 “噢,这本八百多页的是百科全书,这本是黑格尔的精神哲学,这是——”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可我没什么书能满足你,真的。除了一些不好看的书之外。” “带我去看看,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出一本你都不知道的书来。”益然走到客厅把那杯果汁喝完,接着去了我的卧室,书橱放在那里。“曾经我去一个朋友家翻书,就找了好几本她也不知道有的外国着作。” 我指着书橱说:“那些全都是教科书和参考书。”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说这句话就像在介绍墓地里的坟墓。瞧,那是我爷爷的;瞧,那是我小学老师的;那是我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婶婶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寻找她想要找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书。书橱不大,只有四排,书只占两排,挤在一起产生了一种紧迫感,由于久未使用也没有经常打扫而布满了灰尘。她的确是在寻找,一本本的书名似乎都读过去了,我感到那双眼睛在缓慢认真地移动。在最后一排的最后几本书上停留最久,然后回头大体扫视一下,仿佛是想揪出刚刚在她的审视下可能逃走的几本书。她突然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双微红的大眼睛带着琢磨不透的神气,又转过身再次确定了那个书橱。 “哥,”她轻声说,“你所有的书都放在这?” “嗯,”我说,想耸耸肩,做一个无奈的表情,但还是没有这么做,“几乎都在这,没用的都卖——” “我还以为你很年轻呢,你的心都腐化成什么样了。”益然用无比失望的语气说。 “什么?”我应该只比她大两岁。 “一个表面年轻的人,”她用眼神示意那个表面年轻的人是我,“居然没有半本小说。而且就连这些书也很少看,阅读是年轻的象徵呀。” “谁说的?世界上有许多人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 “话是没错,可是这世界上无数的穷人在想方设法借书来看,世界上无数的文盲都极想学习识字。你既不是穷人又不是文盲,怎么跟他们相比?”她迅速地接着说,“而且你看,即使是教科书和参考书居然也只是摆在这儿积尘。会识字的人不看书心灵会腐化的。一个表面年轻的人心都腐烂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哥,你真的是老了。” “你不是学英语的吗?我看你还是去学分析学比较好。” 她自信地笑了:“你是不喜欢小说还是不喜欢看小说?” “有区别吗?” “不喜欢看就说明你还喜欢,但不喜欢用看的方式,现在是可以听的。” “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 “小说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一个故事而已,”我说出了有些违心的话,“中学的时候还会给个面子看几本,现在不看了。” “只是一个故事,”益然说,“啊!大蜜蜂!”她盯着墙檐同时后退了几步。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有只大马蜂正在天花板上环绕,仿佛一架小型飞机在侦察敌情一样。益然立马跑到外面去,关了门,喊着“一定要把它赶出去”。我无奈地笑了一声,拿起床上的枕头,度过了心惊胆战的几分钟。 我让她打开门;她端了杯果汁走进房间,笑嘻嘻地对我说:“哥,以后如果我的房间门是关着的,那就是请勿打扰的意思;门没关,你可以随时叫我。” “是不是我还不能随便进你的房间呀?”我擦着脸上的汗。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你这里又不是搞什么军事秘密研究计划。不过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某个神秘人物的房间被设定为禁区,只有在故事发展到一定的时候才会让那个房间的秘密揭晓,从而把故事推到下一个高度。” “好了,好了,真啰嗦。”我发现要跟她在一起最好附和她一点,不然会受不了的。 益然的考试是在第六天,在星期五的上午进行。前两天她的房间门总是紧闭的(无聊的时候我会幻想她真的是在搞什么军事或者黑魔法之类的),而后,除了睡觉,她的房门几乎都是开着的。我从我的卧室到客厅会经过她的房间,她要么在看书,要么躺在床上闭着眼(她说那是让眼睛休息),有时会听到她的电话声,有时会听到她独自一人又唱又跳的喊声,也不知是什么惹她开心。她出门时会把头髮梳一梳,其余时候都显得无所谓,每当她睡一觉醒来时头髮乱得可怜,而她也只是用手捋捋。 她却老是问我一个问题,好像这个问题会出现在她考试的卷子上,而答案只有我知道。她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小说。我感到后悔因为之前跟她说我不喜欢小说,因为她用这件事把我缠得紧紧的。她先是推荐了几本她认为非常不错的小说,发誓说我看了之后一定能领略到小说的真谛。我说要真是那样我还不如去环城路跑几圈,然后沖个澡唿唿大睡,更能感受到生命的真谛。她不高兴地再次提起那个问题,逼我说出原因。她也问我曾看过什么小说,我猜她想根据我从前看的书来判断是不是某本烂书让我对小说失去希望。我说我只看过两本小说,一本是虚构小说,一本是骗人小说——骗人时间的。听了这话,她不依不饶地争论着,直到最后我已经把一壶水喝光了而且嗓子沙哑得很才不得不停下来,听她说。
第44页 有一天,她居然要念小说给我听。 “喂,”我只想阻止她,打消她的这种念头,“就算你把世界上所有的小说都读给我听,我依然不会买或者去借半本小说的。” “如果全都读完了你还想看什么?你就听听这一段嘛,很有氛围的。” “小说要通读下来才会理解哪里有氛围。” “你还很懂嘛。这些氛围的营造手法一般用环境描写,你听听这段,”她坐直了点,右手把额头上的头髮捋向一边,防止它挡住视线。“这段不好。”她又翻了几页。 我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装出晕晕忽忽想入睡的样子,真心希望当时自己没有说什么不喜欢小说之类的话。我听到书页翻动时碎碎的声音,感到阳光透过窗帘点亮了沉默的木质家具,灰尘在光线中翩翩起舞。这一刻的感觉似乎曾在某处出现过,相似感油然而生。我清楚的知道两年前的某一天我拿了把剪刀剪断了这些引起思念的痕迹,剪去了已经成形的画作让纸只剩下空白。 “在这类似花园的场地上,在黄昏的余晖渐暗下的时刻里,在菊兰花香飘逸的空气中,伯明的眼神中藏着无尽的伤痛。他眺望远山,不让前方的枝叶遮住他的双眸,也不让小雪注视他的双眼,因为他知道,小雪能透过他的眼神看穿他的心事。远山被山雾缭绕,依稀可辨的香气在追随落日的脚步消隐在这无法言明的氛围中。数不清的回忆缠绕在伯明心头,正不断被他的冷落心情凝结成冰,牢牢地贴附在他的内心。可怕的是,每一块结晶的冰上都会出现一张回忆中的面孔,不断唿唤着他的名字,述说着对现在来说可有可无的曾经。只可惜他不是小越那样的魔术师,在转眼间就能黑白颠倒,用快乐替代悲伤。那种魔力他接下来的日子都会幻想拥有,却永远也得不到。一阵风吹过,发出的声响仿佛在抗议他当时的逃避。但小雪听不出来,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一个单纯得无可救药的女孩,不知道当年的他—— “‘伯明,’小雪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轻柔,‘我们明天就走,好吗?’ “‘你相信吗?’伯明问她。 (当然不相信。) “‘你说的是……我只能相信呀。’小雪带着不可测的绝望,用肯定的语气说,因为当时她也亲眼目睹。‘那你呢?’ (我也不相信。) “‘我也不能不相信。’伯明有些犹豫,他——”益然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问我到底是谁,“哥,你怎么了?” 我发现我看不清她的脸了,阳光结成几团模煳的影子在我的眼眶中闪烁着,而一切声音顿时从我的耳边被抽离了出去。我能有些意识的时候,发现我正低着头,双手撑在眉梢上,眼眶和面颊像被泼了水一样温润。我站了起来,不理益然的询问,快步走进了卫生间。我在昏暗的卫生间里蹲了下来,感到头痛欲裂,血液似乎都在一个劲地往仅仅一块汤碗那样大的脑袋里涌着,好像要冲破我的脑门形成一道短暂而亮丽的喷泉。我为这种想法感到噁心。时间只是过了两年,我猜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过去的一切要么被清空了,要么被特殊的胶水封得牢牢的。的确,它已很久没有出现困扰我的生活。但此时,我发现它依然存在,而且更加庞大,仿佛在某个深渊中成长的怪物一样有了翅膀,飞入我的脑海中恣意流走,我已控制不了它了。 “哥!”门外是益然的喊声,我不想应她,也不会应她。不过她的声音让记忆涌入的巨大压力减轻了一些,我站了起来,洗把脸,然后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直到听不到她的声音,直到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而不是几分钟。 我注意到卫生间顶上的一个通风窗口,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透进来的光线变暗了不少。在镜子中,我认为(事实上的确是)我已经跟没事时一样了,双眼并没有原以为会出现的红肿,反而有些发黑。 我打开门,想着是几点了。 益然正在厨房里忙着,在我经过她时只是看了我一眼,脸上没带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说冰箱里的菜已经热好了。已经五点半了,那我在里面已待了两个多小时。我走到餐桌旁的时候发现她刚刚是在为我盛饭,好像她是在照顾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一样。我没说什么,只想沉默地结束这顿饭。 饭虽然不多,她大概只舀了一勺,但我感到那碗饭似乎一辈子都吃不完。那盘我爱吃的田螺放了过多的辣椒让我觉得噁心至极,其他的菜仿佛没了味道,但我都无所谓。 直到我快吃完的了,她才开口说话。 “哥,你刚刚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她随意地说。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是犯了眼疾。”我觉得我的话只适合一个六岁小孩说的。 她吐了吐舌头说:“骗人。” 我没回答她。 “也许是某段回忆……”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抬起头,发现能看到她的眼睛,而我的眼睛也能被她看到。我把视线移开。 “往事——尤其是让人难忘的——特别容易在心里扎根,你故意把它埋葬,就如同把根部旁边的土壤水分抽干,结果根会扎得更深,那就更糟了。嗯?”她似乎在徵求我的意见。
第45页 “是有回忆。”我承认,但说出来之后就后悔了。 “是你的秘密吗?” “或许不是,是记忆。”但我心里清楚某些记忆就是秘密。 “能不能告诉我。我能猜得到你的那段回忆给你带来了什么。” “你不会相信的。” “没有人会因为虚构的情节而像你刚刚那样,更何况,我知道一个人在谈论他自己的过去时会是怎样的。” “会是怎样?” “那样,那样。”她略带不耐烦的口气说,“你想把话题扯开呀,告诉你,我决不允许。” “如果我不打算说,你还想强迫我?” “那说不定噢。” “好,不过这些碗筷可要你来整理清洗。” “那自然了,可以呀。”她爽快地答应。我知道这不是交换,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把我的往事说完后我是否还会懂得如何把碗洗干净。 我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这样让我感到好了许多。电扇的引擎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没完没了地制造着单调的风。 “你会相信吗?”我认为这很重要。 “嗯。”她点了点头,双眼盯着我,仿佛在说信不信取决于你。 “好,那给我点时间想想。” “两年前我读大三,”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今也不是十分坚信;可我也只能说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她。” 我闭上眼睛,试图寻找那时的感受。我确信,我是遇到了一个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我也确信,两年前的一切——天气、环境、声音、感觉——都在证明我爱她。 “我们学校西区有一片橡树林,那里的每一株橡树至少有几十年的歷史。无论是炎热还是寒冷气候,那里都是吸引人的一块宝地。橡树的根更是尽了一份责任,像石凳一样地突出来,供人休息。很多人都会在空闲的时候去那里走走,坐在地上或树根上,看书、睡觉、听音乐、想心事或者聊天。我相信那里被赋予了一种原始的魔力,虽然周围没有挂上牌子告诫我们不准喧譁,但即使是最活泼、最爱闹的人在那里也会乖乖的。它教我们学会安静。我喜欢那些橡树耸立在较为倾斜的坡上,有些树干很粗——最粗的甚至可以同时挡住两个并排站着的人,我也经常去那儿,特别是在大三的开学初期。” 橙夜2 2 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每天上完课将近四点了,我都会去橡树林那儿待十几分钟。有时一个人有时几个人。我特别看好其中的一棵橡树,树下的一块像凳头那么大的树根坐起来很舒服。我既庆幸又奇怪,为什么那么好的座位每次都被我占了,好像其他人都不知道有那么个位子一样。确实,每次到那里时都能看到有十几个人像鸟儿在树上栖息一样坐在那边,而位子总是空的,似乎是大家商量好了特意留给我的。我在树下的时候手上总是拿着一本书,一般是杂志或是课本中的推荐书籍。我并不嗜睡,总是希望在空闲的时候多做些事。现在我依然能想起坐在那是怎样的情景:我头顶着绿荫,在上面是晴朗温和的天空,有时候黄昏的光线穿过叶片,照在头上,痒痒的似乎还会传出叶片伸展的丝丝声音。地上的树根仿佛是瘦弱的人突出在皮肤上的血管一样;满地虽说铺着枯枝烂叶,但上面的水珠反射着阳光使不同角度的观看都显得非常耀眼。我就在那种环境中读着关于动力学和工程学的资料,看上去一点都不协调。实际上,书是抓在我手上,而且也在我的大腿上摊开,我却经常从文字中游离开来,去了遥远的地方。我能感到整个身体都在缩小,回忆也在缩小,最终回到了早已失去的童年。我记起了曾经在某棵相似的树下的日子,还有在拥有那棵树的地方的生活。离开那儿,肚子咕咕地叫着(有时头沉沉的),我才会想自己对机械杆的原理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几乎都坐在那棵树下,除了一次,而就是那个例外让我认识了夏晨。那天我一个人去橡树林,到了那之后发现自己只能坐在别的地方,因为那个位子被一个正在看书的女生占着。我在其他地方坐下,但没过多久就感到坐立不安了,我脑子里迴荡的都是上一节课我的物理导师在我面前唠叨的话。我根本静不下来。那个位子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的眼睛不时地往那里瞄(我可以离开,但我想到就因为没有坐在原来的位子而离开未免显得自己太不能适应环境了),猜她是一个人独自前来的,正看着一本厚厚的书。她头前挂着长长的刘海,身后的长髮触及背部。由于低着头我看不见眼睛,但她的脸庞可以让人感到它装饰的是一位漂亮、娴静的女生。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衬衫上有些地方显得特别的白,似乎是被漂白剂染过了。如果叶明在这儿(他是我的一个铁哥们),就能告诉我那位女生是念大一、大二还是最后一年的大四,或者是特别的大五、大六,他说他是通过观察那名学生具有的某些特徵判断的,信不信由你,他几乎百发百中(除了一次把一个医疗助理说成一个大二的学生)。不过我猜他也只是掌握着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的关键点而已,他从不透露出他判断的方式,也从不讲他的判断从哪儿所学。但这不是重点,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位女生。
第46页 她坐直的身子有点倾斜,如果认真地看,会让人觉得她为什么不干脆靠在树干上,那就不会看上去那么累人了。她的双腿併拢,支在一旁,才不会把经过她身边的人绊倒。她正在浏览手中的书。书页一页页地翻动,形成了一种隐藏于表面的规律(我猜如果我坐在那儿,除非有风经过帮我翻动几页,否则十几分钟后,打开的跟合上的都是同一页)。时间也总是这么被我们翻阅,只不过我们都太忙,在意的只是翻过来的新的一页。 有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身边落下,仿佛欣然接受了大地的召唤一样。我不知怎么地站起身,没有打算回去,而是向她和那个座位走去。直到半路我才发现我在干嘛,但我没停下来,像那片接受召唤的落叶一样听从某种独特的召唤。 我在快接近她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是因为我的影子让她的视野变暗——然后对我一笑(后面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笑)。我说我能不能坐在她的身边,她点点头,又回到了书上。我没说什么,坐在了那个不太舒服却离原来的座位最靠近的树根上。我不自觉地这么想,这一次接近女生的目的居然不是为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却是为了坐了将近几个星期的像凳头一样能勾起我遐想中的童年的树根,说实话,树根的另一面也许遍布着一种黑色的大蚂蚁,把你的手指咬上一口你就得疼上几个小时,还有深黄的千足蜈蚣和马陆,但我确实是为了它。 像往常一样,我依然没有把心思投入到书里,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那些文字跟我心境并不搭配,似乎要多些声音才能让我的心里有所回復,回到从前所能感受到的。从前我坐在一棵树下,和伙伴玩了一个下午,多半是聊天,聊着自己很感兴趣的事,那时候无论说什么大家都相信,尽管有时候回家一想自己也不太确定,但在一起玩的那一刻,周围的世界就是以信赖为基调构建的。我开口了(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毕竟对一个陌生的女生开口可能会产生某些误会,不过从她回答我的语气来看,她并不反感我的打扰。 “你是新生吗?”我问她。 “不是,我像新生吗?” 我点点头,尽管我心里也不清楚她为什么像。 “我读大二。”她把视线转到了别处,没在我脸上。她带着沉思的表情凝视着远方的天边,让人感到无法轻易触及她的内心。 “我读大三,是机械工程的;你读什么专业?” “我学语言。”她这次把视线投到了我脸上。 “哪一种语言呀?” “母语呀。” “你一个人来这里吗?”我还用手指指这些树,做为强调。 “嗯,我在这里等我的室友。学长他们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我的室友加入他们,每天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总会开个小会,我就在这里等她。” “你不加入他们吗?” “他们是纯文学的,而我偏向歷史。”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总是坐在我现在坐的这里吧。” “嗯。”我有点吃惊和不解。 “我也很喜欢坐在这里,可是每次来的时候都被你占着。”她给了我一个调皮的眼神,似乎在责怪我把她心爱的玩具抢走了。“不过你都只坐十几分钟,你走后我都坐在这里。” “我之后一般是去篮球场,在这里待得久了腰会很酸的。”不知怎么的,我感到我的脸有些发热,似乎是过敏了。我回想着之前在橡树林的那段时间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女生,或者说偶然看到,但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能承认,每时每刻总有些你不知道又和你有关的是在发生。 “我还以为你要说:‘真是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子。’” “我想我没有必要道歉。说到这个,那你这一次岂不是要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先来一步了。’” “然后我还要把位子让出来请你坐?” “你愿意也行,在某些时候我不会谦让。” “别想,除非你一直等到我离开之后,像我过去一样。”看她的眼神,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真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那是一个玩笑。我们总是想把所有的话都当成玩笑,可往往事与愿违,这也没什么,有些人你跟他误会了大半辈子也不会有影响,真的。 那天下午,我和她的对话是否就此结束,我已忘了,但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她却总是在橡树林里相遇。那棵树和那个对我和她来说舒适的树根座位,成为我们那段时间中毋庸置疑的伴侣。我们聊天、看书,尽管并非每日,但我们已然成了朋友。那片橡树林不久就成了我每天都嚮往的地方,每当走到那儿,我远远地看到她的时候,我几乎能肯定她看到了我而且眼神流露出的感情跟我一样。 直到有一天,叶明问我那个“整天”跟我在一起的女生是谁,我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在背地里注视和讨论很久了。我忘了我都跟他说了什么(我现在发现自从认识她后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变得微不足道,我那时总是忘事),最后他说出了他的想法,让我邀她吃饭。我同意了。 她也同意了。 橙夜3 3
第47页 她的名字叫夏晨,“夏天”的“夏”,“清晨”的“晨”。那一餐饭是在食堂吃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在一起吃而已。而且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夏晨的那位要好的室友(她们两人住一间房)叫丁婷,坐在她的旁边,用腼腆、严肃的眼光不时打量着我;而我的身后坐着几个很没事干的大男人——如果你认为在食堂观察他人吃饭也可以称为正经事,你可以反驳我——正偷瞄着我们,看我有何表现。 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饭。我们边吃边谈论当时校园流行的话题,令人担忧的学期特别考试和对我们来说遥不可及的奖学金。当时基本上都是我和夏晨在说话,不过夏晨有时也会转过脸去,问丁婷的意见,丁婷总是用最没感情的语气在回答(我回宿舍后想她就是一个刚生成的仿真机器人)。这顿饭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生活习惯,我们之后经常在一起吃饭,依然是三个人——丁婷对我的态度让我感到她很介意我插足于她们的关系,破坏了她们的生活。事实确实如此,她从没说,但她真的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不过那一切,我并没放在心上(至少在开始的时候)。 我和她很少去橡树林了,原因有许多,但最主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我对那里的兴趣在逐渐消失,我坐在那棵树下失去了之前曾有过的感觉;另一个是因为丁婷,她加入到那个社团由于成员发生了很严重的争执,就解散了,夏晨也因此没有了在那儿的理由。不过我们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见面多了起来。比如早晨六点钟我们约好在运动场上跑步,或者一起去图书馆,周末的时候登山和逛街。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短短的,快快的。两个月后,我们的生活又发生了改变。如果我直接跳到两个月后,你也许不太懂我当时的感受,所以我还是先说说夏晨和丁婷的关系吧。 丁婷和夏晨自从认识以来就一直是两人住在一起(我们学校的c区宿舍楼中的房间就是双人房)。大一的时候,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她们的生活让想介入她们的人感到毫无可能(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另外,真的)。我知道夏晨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但丁婷一定是。也许是“静”比“动”更具有传染力吧,夏晨除了丁婷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好友,最多的也只是碰面了打个招唿。她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打发其余的时间。我之所以能进入她们的生活——也许“世界”这个词更合适——有一个原因让我不得不去接受:早晨六点钟丁婷还在睡觉,她一般在七点之后才起来,其余跟夏晨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因为她在写小说,她是一个女作家。真的,否则,她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也不会陪着我们去逛街。我的确有多余之感。夏晨也从来不忌讳她在我们身边,就像丁婷是我们感情的见证人,我们的一切都不用迴避她。她可以知道一切;她可以在我们讨论约会的地点的时候说想吃烧鱼,然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吃,而不需任何理由;她也可以对夏晨耳语几句,接着夏晨简单又急忙地对我说再见,就消失在我的面前,把我一个人剩在那里。 在那两个月中,我的心里时时充斥着妒意,我总想找个机会跟夏晨谈谈丁婷,可在她面前却无法开口。在只有我们的时候,我总是被她的声音催眠得晕晕的,忘了该如何正确思考和表达。我猜她也有跟我同样的感受。我会在心里犹疑,如果让夏晨与丁婷分开,万一她像所有电视剧中演的一样(主角总在爱人和好友之间做选择),那我和她好不容易的相遇或许会成为一场空。我傻,担心着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谁都知道,生活不是电视剧(不过也有人说生活就是烂片)。两个月后,我的顾虑不见了,仿佛豆芽从石缝中伸展而出,扫空了迷惘,展现着希望——我和夏晨在他人面前相称男女朋友了。我把我的心放平,彻底的接受这种生活,我和她的世界里丁婷在消失,仿佛过去的放映机上由于光线过亮而模煳的人物,我不但没有了以往对丁婷的憎恨,反而多出了某些怜悯——我将她生活中的唯一好友活生生地抢走了。我们三人刚开始漂流在一片汪洋之上,但食物只能供给两人,我和夏晨就推她入海,略感失落却又无悔地驶向幸福的彼岸。有些残冷,可这就是生活。我的心不再对她有所防范。而且在那个下午——我当着夏晨和其他几个同学的面说夏晨是我的女友——之后,她成天都在写小说,没有多余的时间打扰我们了。 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之前我都以为空气对我来说永远也不会充满香甜,我和夏晨在从教学楼回宿舍区的路上,遇到了那位众所周知的酷爱魔术的学长,他在大厅的中央摆几张桌子,正在临时表演和销售他从某家魔术店带来的小玩意。 桌子上铺的是蓝白色的桌毯,他把商品——一看就知道是二手的,所以旁边还有一个牌子写着“半价出售,特别优惠”——堆放在上面,看似杂乱无章,但当你问他某个魔术所需的道具时,他就能迅速从这几百件的物品中找出你说的那个——当然,除非那里面没有——这似乎也算一个魔术。他穿着一件写着“magic”花样字的衣服,似乎就是魔术店中的员工服,他时而拿着桌上的道具对着围着的人演示一下用途,时而从口袋中掏出几样不卖的道具,表演一番,学校里的人都叫他“魔本”,也都知道在周四的傍晚他会在这个教学区的大厅里进行他的魔术生意。
第48页 我和夏晨看见他正在将魔术道具一一从两只黑色挎包里拿出,那是没要紧事,就在那里逗留一会儿。魔本看了我们一眼,笑嘻嘻地在我们眼前把他手中的那枚硬币变没,对我们说:“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魔术,两个原本莫不相干的人在魔术师的指导下会有奇特的结果,因为这两个人可能存在心灵感应。你们说说,那两个不相干的人是什么关系?” 我摇头,夏晨只是盯着他看。 “是恋人,只有恋人才能产生出这种魔术,你们有没有兴趣尝试?”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周围的空气似乎充满着力量不断地挤压我。夏晨只是转向一边,看着两个学生正从过道中走出来,我觉得她并不认识那两个人。 “当然啦,”魔本似乎在为我们打圆场,“这种魔术还有另一种玩法。首先我们先来试一试,如果成功了就说明你们是恋人,反之。”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好像在说如果你们不是恋人那太可惜了。 我和她都愿意尝试。 “首先,这里有一叠扑克。”他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熟练地展开,“你来抽一张。”他对夏晨说。“但你得先转过去,不能看到她抽那张牌,否则她选的牌或多或少会给你一些影响。” 我转过身,看到我的室友边窃笑边走了过来,我猜他们笑的原因是因为看到了夏晨和我在一起。我也注意到四周的几个人正在看着我们进行的魔术。我感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听到魔本叫我也抽一张。我没怎么犹豫,想知道这是个怎样的魔术,就随手抽出一张红桃十。 “可以,可以。我看看你们抽的结果。一个红桃十,一个梅花二。”他把我们抽的牌抓在手中翻来覆去。“我手上的这副牌可不是普通的牌,它能验证你们到底是不是恋人,只要把两张牌叠在一起……当然,你们能牵一下手吗,作为心灵的感应?” “你就别哄人了!”一个人对他扮了个鬼脸,魔本依然笑着没理他。 我们的手牵上了。 “好,就这样。”魔本把两张牌在我们面前晃了晃,“我能感觉到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们请不要用那种惘然的表情看我,应该把你们的思想停留在双方的手上。可以了,这是你们恋人的证明。” 他把手用力一甩,那一瞬间我感到似乎有什么飞了出去,但那两张牌依然在他手上——不是了,突然之间,他的牌变成了我们牵手时的照片。 “你看,两张牌合起来,正好是这张照片的大小。”我听到了鼓掌声,是叶明他们带的头。而有一股感觉在我心里流淌,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确实是我们刚刚牵手时的画面,没照到桌子,正好是从头照到牵着的双手。我知道如今的摄像设备很发达,但照相技术却是因人而异,能不看镜头照得如此精确的人我真没见过(我猜他一定使用某种手法来拍照的)。但在我第一次和夏晨一起看那张照片时,我根本用不着想这么多,不是吗?照片中的背景是我们身后的巨大鱼缸,水里闪着七色光,数条金鱼被捕捉进了照片内,我想起他在为我们变魔术的时候有意改变着我们的位置,看来是早打算好的。而照片中的两个人—— “你们的自然多于腼腆,是很适合的恋人吧?” “这个像素比我的那个相机还好,估计是两千万吧。”叶明凑过来说。 “是啊。”我回答魔本的问题。 夏晨微笑着点点头,没说话,不是无话可说的那种。 回去的路上,她轻轻地挽着我的手。那个傍晚在我的世界里变得老长老长。 橙夜4 4 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恋人,过着平凡恋人所能产生出来的生活。那种生活说来简单:你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你关心他,在乎他,有时候会花很多时间去想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谈论许多话题,许多心事……我们总是怀着充足的信心接受眼前的一切困难,说来简单,仿佛信心是一个永动机,可以不附加任何条件而毫不吝惜地给予我们,我们也愿意这么相信。但信心很多时候就是一只蚂蚁,一个小孩就能轻易按死它。 每天上完课,夏晨跟我在一起,丁婷就独自一人回她的宿舍,开始她的小说创作。夏晨说丁婷是在电脑上进行创作的,她一坐到电脑前开始打字,至少会花一个小时(在双休日就不得了了)。 开始时,我的确没有感到惭愧,没有因为把夏晨抢走而担心什么。可是我在越来越多次等待夏晨的时候看到丁婷一人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听到键盘传来单调的“嗒嗒”声,我心里就不安起来。我有好几次在夏晨面前偷偷地注意丁婷,始终都感觉到她在我们面前假装保持毫不在意,在表现着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可以忙我们的,而她自然是忙她的。这仅仅是感觉。 我好奇丁婷写的小说是关于什么内容的,不过夏晨说她也不知道。丁婷从来没有跟她谈过自己小说的事,她只是给夏晨一个承若,答应她写完之后第一个给她过目。因此她十分期待她好友经过一年努力的成果,对小说抱着很大的期盼。 我相信夏晨的话,我了解她的性格,我知道她不会因为自己与丁婷有较为亲密的关系而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情偷偷去看她写的内容。
第49页 她真的直到最后也没看过那篇小说,而我看了,这是以后的事。 我又不懂该怎么接下去了,我已经零零碎碎地说了好多,你或许会认为这些能算什么:一个大学生与另一个大学生的恋爱生活,让一个人封闭得更紧,人物可能还带着点抑郁色彩。也许吧——我——是雨——在我们那里的秋天,是多雨的季节。秋意浓浓的时候,我们的校园是烟雨胜地——这是夏晨的说法,而我喜欢说这只是亚热带季风影响的结果。丁婷喜欢在阴雨霏霏的时候写她的小说,她也几乎选在那个时候写。下雨时经常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一般人都把这作为一种噪音(在震耳的雨声下我们很难集中精力做事),她却不间断地写着,仿佛文字是天空落下的雨,不用多大的力就可以收集满一桶。在晴朗的天气里,她把笔搁在一旁,做起别的事情(这些都是我以后才了解到的)。也就是在雨过天晴的一个星期日,我知道了橙夜。 那天下午,仿佛是乘着高速铁路早已离开的夏季因为家里突然告急而折回来一趟。我、夏晨和丁婷在午后一同去羽毛球场。这是夏晨的主意,她是打算让在室内憋得太久的丁婷出来放松放松——我并没有多少的不高兴,相反的,我觉得丁婷偶尔出来运动一下能减轻一点夏晨对她的担心。 我们从下午四点一直玩到六点(我觉得捡球时间远多于拍球时间用“打”不太合适)。丁婷打得很不错,不逊于我们。她一开始跟我们玩,后来去旁边的场地跟几个大一的新生打,就一直待在那边了。她打球的技术不说精通,但绝不会差到哪去。从我的位置看去,她的运动衫过长看在眼里似乎挺碍事的,她的手臂轻巧,就跟竹竿一样细,拍球的时候力度却用得很大。 太阳在我们头顶上狂笑着,为了回敬它,我足足喝了四瓶矿泉水。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想着也许这天下午,这个羽毛球运动,会改变丁婷今后的生活(反常的炎热让我觉得万事皆有可能),至于怎么改变,那得看以后了(我曾经问过夏晨丁婷有没有心仪的人,夏晨只是摇头,没说不知道还是真没有)。而在那一天,我就认为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在将来的某一天终会出现。 我们选在食堂的一个角落里——三个人一起吃饭时,我们总是选安静一点,靠进出入口的位置。几台大风扇挂在墙上摇着头,仿佛在说自己是虚无主义者,要否定所有人提出的所有观念。 “许帆,你听说那件事没有?”夏晨问我,手指着一个聚集了五、六个人的桌子,他们像开研讨会一样热烈地说着什么。“他们那些人正在讨论的。” 我正要回答不知道,丁婷的没带感情的话语冒了出来(那种语调把我刚刚产生的想法给冻结了):“橙夜,听过了没?” “橙夜呀。”夏晨说,“‘橙色’的‘橙’,‘夜晚’的‘夜’;你不会不知道吧,最近大家都在聊这件事,因为橙夜不久就会出现。” “我没听过。”我努力回想着我的室友有没有说过什么橙夜,但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呀?”夏晨半开玩笑地说。 “橙夜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传说,”丁婷依旧用那种语调说,“传说每年都会发生一次橙夜,每次将要发生的时候全校的人都在谈论它。你又不是刚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我的思路跳到了前一年,但记忆中的一切似乎只有空白,我的确不知道橙夜,甚至连这个词也没听过。我打算回去的时候问一问室友他们,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也看看去年还有前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猜是那段时间我都不在学校里,才会不知道这件事。 “真的没听过,橙夜是什么?” “它是一种自然现象,很奇怪的现象。”夏晨说,“夜晚凌晨,漆黑的夜空在一瞬间变成橙色,不是幻觉,也不是灯光。只有我们学校里面才会出现。嗯——每年只发生一次。” “有的。”夏晨说,并看了一眼丁婷,“有人看到过。” “会不会是某个地方放烟花?”我说。 “不知道。”夏晨说,“大家都说不是。其实嘛,我觉得喜欢把校园弄得神秘的人大有人在。” “别不相信,”丁婷的语调似乎表达着某种权威,说的话也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这跟她的眼神一样,有着伤人的凝视。“没有发生过的事就不会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东西不会引来那么多人长久的谈论,自然中总是存在着许多让人无法相信,只能胡乱猜想的东西。别不相信。橙夜已有几十年的歷史了。” 我只点头,不知如何接她的话。夏晨接了过去(她总是这么做的,回答了丁婷的话):“也许真的存在吧。” “你们说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是吧?你们怎么知道的?谁说的?” 夏晨说:“不知道,这也很神秘,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全部人就都在谈论了,源头在哪里真不知道。他们说发生橙夜的时间是三周后的星期四,好像是二十八号。哦,每年发生的时间都不一样,去年是五月份的时候——” 丁婷打断了夏晨的话:“这些事不重要。”
第50页 “到时候看一看不就知道了;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这种事。”我说着,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外星球上,听着那里的传说。可我心里的某一处有一个大型喇叭正使劲吶喊:要是真有早就被报导出来了。 “你还是不看的好。”夏晨笑嘻嘻地对我说,“看过橙夜的人心是会变的,你会讨厌上你喜欢的人的。” 我看着她,看到她对我闪烁不定的眼睛。她别过头,不停地喝着汤,似乎在表示刚刚没说什么。我猜她此刻心里想的绝对跟橙夜无关。我发现夕阳的色彩正跨入食堂的窗户,在洁白的地面上沉睡着。不一会儿,淡黄褪去,萤光灯驱赶了初夜的紫蓝。 “橙夜跟变心有什么关系?” 她们谁都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不是看过橙夜的人这么说的?”我又问。 “不知道。”丁婷冷淡地说。 “好吧,那我还是不看了,好不?” 夏晨只是用一个微笑来回我。 我本来打算思考一下橙夜的事,但一回去就忘光了。一半是因为想睡,另一半是因为夏晨。 橙夜5 5 我和夏晨一般在一个教室的后排角落里上晚自习。晚上没课的时候,我们就从七点一直自习到十点。谈完橙夜的那天之后雨开始下个不停,我坐在窗边雨声经常打断我的思路,让我从教室游离到室外被雨淋着的小花园,这情景跟我坐在那棵橡树下很像。 周围有时会传来轰轰烈烈的谈论声,我们也就趁机聊上几句。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发呆,看着映在我那苍白的书上的不停晃动的电风扇的影子;而夏晨会对着窗口发呆,从那扇窗望去,可以看到她的宿舍。仅仅是一小部分。 “她现在正在宿舍里呢。”夏晨轻声说,窗外的环境被雨弄煳了。 “晚上她都待在宿舍里吗?” “应该是差不多吧,如果忽略一个小时的话。她只去上一个小时的自习,然后回去写她的小说。” “她是不是快写完了?” 夏晨瞥了我一眼,用手中的笔在纸上随手画着,不知何时开口说:“我猜应该是吧,她写了一年多了——除非她想写一部一千万字的巨着——以她的速度,应该是快结束了。应该是写了一百多万字吧。” “那她有没有选好了将来的王子,把新书寄过去?” “我不知道,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先写好再考虑,而且我们的导师曾经答应过帮我们找一家出版社。试试看吧。” “如果被退回来呢?” “我对她有信心,她写的真的很棒。我看过她从前的小说,短篇的……她不想让其他人看。” “我也不一定想看,你就说说写的是什么内容好了。” “我看过三篇,但一定不只三篇。都是关于纯美爱情的故事,讲的都是男女主人公从相识、相恋到分离的过程。虽然情节老掉牙,但细节描写得很好,环境感很强,里面有一篇非常感人——” 接着她就跟我讲了那篇小说里男孩和女孩的爱情故事。如今我已经想不起那篇小说的内容了,或许是之后看了许多的杂志,其中的故事大同小异,也就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很清楚,听完之后我并没有像夏晨说的那样感动得落泪(当然我是经过第二次复述),我的眼前只闪现着这样一个画面: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电脑的屏幕闪着光,丁婷坐在前面,敲击着键盘,窗外雨声正浓。以后,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像恐怖电影中跳转而至的镜头,无意中蹿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怪物。 那天晚上夏晨的脸色不是很好,我们就提早回去。她说是因为一周来都没睡好,夜里会失眠,更深层的原因是过于担心竞选班长这件事。我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送她回去。 在下雨天里,空闲时夏晨在宿舍看小说,而我有时和室友们打牌,有时和他们一起去学校外的一家录像厅里看新上映的恐怖电影,有时去打篮球。我和夏晨一般是在吃饭和晚自习的时候见面。在那个星期的周六,我午睡醒来,想着那晚她的脸色,就决定带她去山上走走,而雨正好下得不大。 天空阴郁而沉静,让人心急那张苦脸到底何时才会换掉。远方的山上有几层雾环绕着,仿佛永远也散不掉。雨水斜斜地下着,风把伞吹得发抖,手也跟着抖,似乎真的觉得很冷。 夏晨住的宿舍楼跟a区的不一样。a区中的楼房要不都是男生住的,要不都是女生住的,而且始终都有这么个规定:男生不准进入女生宿舍楼,但女生可以随意进入男生的宿舍(要有点样,还可以在外面挂个牌子写着“欢迎观临”)。夏晨的那栋楼既有男生住也有女生住,而且是一层男一层女。她的房间在二楼,在楼梯口处,所以我找她还是很方便的。 我把伞倚在二楼走廊的墙面,走到了她的门前轻轻地敲门。门是夏晨开的。她看见是我,就把手指贴近嘴唇,“嘘”了一声,同时指了指正坐在电脑前的丁婷。我听见了清晰的键盘打字声,它们缓慢地滑过我的耳际,好像永无停息地遵守着一种音律,用一定的节奏向着某个目标前进。窗户开着,雨嗒嗒地落在窗台上和地板上,染湿了一片,都可以形成一面镜子了。
第51页 “为什么不把窗户关了?”我在门口说,并不打算进去。 她拉上门,跟着我走到楼梯口,在那停了下来。 “丁婷不让关。”她还想说些什么(也许只是我觉得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她没接着说,只是心事重重地看着前方,一言不语。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写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她说写好之后才给我看,她现在还没写完呀。你刚刚没看到她在写吗?” “我当然看到了。我是说……”我撑起伞,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看到远处的雾,像连绵不断的意识沉甸甸地压着我眼前的世界。我想起了淋湿的窗台和地板。 “去凉亭那儿吗?我们去走走。”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眼光随意地扫着四周,漫无目的,仿佛隐藏着某个秘密。眼眶有些黯淡,在灰濛濛的天空下,深色显得若有若无。 我们沉默地走在雨中,登上去凉亭的石阶。雨逐渐地变小,像刚刚的话题一样消失在了我们俩的空气里。我收了伞,只剩下点小雨偶尔落在我的身上,我想在我们之间找出一个话题来。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问。 “我像没睡好的样子吗?” “有点像。” “我昨晚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倒是你,你好像没睡好?” “眼圈黑也代表营养不良。”我想起在许多个夜晚我半夜里醒来,睁着眼对着墙壁想了许久才睡去。我应该是对她撒了个谎。 “我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也不清楚你成天鸡肉、鱼肉的怎么会营养不良。” 我傻笑着,没说什么。 凉亭被杉树围绕着,杉树覆满了水珠,随着东风坠落在花岗岩铺成的地面上。从凉亭上能俯瞰到下面湛蓝色的半露天游泳池。凉亭的护栏上挂着一条起毛的毛巾,我用它把座位上的水擦干。 “你相信橙夜吗?”她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中传来。 我看着她,想着她正在考虑着什么。 “当然不相信,怎么会有那种事?你相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呀。”她站了起来,又俯下身捡起一片叶子,“可是丁婷相信。她相信橙夜,相信关于橙夜的一切,而且还很期待——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她是不是经常在半夜三更写?” “也许是。”现在轮到她看着我了,而我发现我在迴避着她的眼神,盯着她手中略感精緻的黄色叶片。 “也就是说有在晚上写了?” “嗯,有时半夜醒来我会看到她,有时不会,尤其是在雨天里。”那个画面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而且丁婷敲击键盘的声音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放大了许多倍,仿佛一个画家用独特的色彩极力渲染着画中的氛围。 “为什么是在雨天?” “我想起来了,”她顿了顿,“我现在才发现,她几乎都是在雨天里写作,在晴天的时候做别的事。呵呵,回去我问问她为什么。” “她喜欢这样也说不定。一个少女在秋雨连绵的窗前写上几行字,很让人心动呀。” “我们回去好不?”她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待在这里就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 我笑着回答她:“好吧。” 那幅画面开始在我眼前颤抖,我立即停下脚步,我相信只要用手拂一下它们就会消退;轻拂一下眼前的空气,来自夜晚的幻觉就会不见。可我只是眨了眨眼,眼前又恢復了水汽濛濛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怎么,昨晚真的没睡好。” “你能听到什么声音吗?”她问。 “除了那只鸟的叫声——我可没出现什么幻觉。” “真的没听到?” “你说的是什么?”我感到我们并不是在讲同一件事。至少在表面上。 “没什么。快走吧。”她不等我,急促地下山,我只好加快脚步赶上她。 我送她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一路上没说什么话。我抬头看着那扇敞开的窗户,感觉不到那可以代表着向世界敞开心扉的含义。雨点沿着窗檐落下来,而窗檐上漆皮剥落的铝合金早已失去光泽。 “现在听到了没有,那声音?”她提示性地抬头,脸对准那扇我刚才注视的窗户。 “没有。”我说,但我心里对“那声音”已经有了一种猜测。我发现我的腿几乎在地上冻结了,可能再也不会移动。 “我真的不喜欢那个声音。你没听到吗?你没听到。唉,我真想睡一觉。” “那就去睡一觉吧。”我说。 “回去我还得研究近代诗歌的发展,如果我现在睡过去,所谓的发展就成了我睡眠中新陈代谢的过程了。” “那就别睡了。” “到底是你逗我玩还是我逗你玩呢?”她板起脸来问我。 “我不知道你说的声音。”我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跟她在这件事上把话摊开。 “嗯,”她放下了嗔怒的表情,闭上了眼睛,缓慢地说,“你多陪陪我。”
第52页 我迅速地点头,感到雨水又一轮的浸润开始了。我还是听不出(或者说找不到)她所说的“那声音”。 我告别了她,想到她睡着的时候,那声音是否会来到她的耳畔。 橙夜6 欢迎您到腾讯原创发表最新作品,为了方便作品更加顺利地通过审核,现将“有效作品”详细要求如下: 1、首次上传作品不得少于10章节,每个章节不得少于700字。有完整的内容简介,内容连续、完整,排版整齐; 2、要求发表作品为作者原创; 3、作者信息填写准确、完整。作品题目、作者笔名不出现过多特殊符号及无规则的组合; 4、章节中不得出现广告内容、外部商业网站连结; 以上要求缺一不可,违反其中任何一条均将无法通过审核。6 有时,我会惊讶于那种还没有看到事情的过程就出现在你眼前的结果,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我现在有两年的时间来看待那一切(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时间),我可以让自己相信我只是忽略了事情的过程,在变化的时候我依然像个傻子一样用原角度去衡量一切,才会无法接受结果。 传言出现橙夜的那天晚上,全校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等待(包括我在内),只是我们什么也没等到,整个活动充其量也仅是一个观星大会。这就像一九九九年世界末日的预言一样,被我们的谈笑声掩埋。我笑不出来,因为那晚我做了个噩梦,醒来的时候还被闯入宿舍的阳光吓个半死,心快速地跳跃着,仿佛想冲破我的胸膛,我勐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彻底忘了我梦到了什么,但醒来的那一刻我永远记得:洁白的阳光像钢刀一样插入我的胸口,其余的阳光透过红色的窗帘像血色的帘布一样在我眼前永不停歇地肿胀。接着,一种让我很不自在的感觉出现了:我和她回到了原点。我试图嘲笑自己的傻气,嘲笑在明亮的光芒下心惊胆战的那一刻的自己,笑着笑着,我似乎成功地安慰了自己。 她曾经让我多陪陪她,我把她的这句话锁在内心的一个保险柜里,像图书馆里的歷史资料特储室一样,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开锁翻看。想听她声音的时候我都会打电话给她,同时我想着她也想听我的声音。碰到她的时候我会把身上的事(其实那些“事”什么都不是)尽量推到一边,陪着她走一段路。 我能感受到她对我有些烦躁,能看到她时常在我面前打哈欠,时常冷淡地看着前方——当人用冷淡的眼神注视世界的时候,一般不是在看,甚至不是在想。我牵着她,听她呢喃着演讲、社长、翻译之类的事;她讲完后,我用暗示性的话语表示希望她去医务室里问问她的脸这么苍白到底有没有问题。她谢了我的关心。我又一次感到我们关系的重点已经不是回到原点的那种低级问题了。 可是我对她的思念却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加深了许多。我可以承认几乎每一次都是我主动靠近她——尽管我能搂着她(很少的),对别人说她是我的女友。 见到夏晨的日子变少了,更是几乎没有见到丁婷。我和夏晨也没有聊过多余的话题。我不想多谈,谈心里很容易打乱语言的组织思路。 那天我看见她和丁婷说说笑笑地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就欢快地加快了脚步赶了上去。她依然笑着,仿佛在创作一个唯有美好生活才能产生的梦。我来到她们身边,看到她们俩人依旧她们的对话,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好像可有可无一样。在我听来,她们的话语没有因为我的旁边而改变,步调也没有因为我而变化。我的确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希望北方的大雾能快点消散。”我听到丁婷这么说,“别把小麻雀的视野遮住。” “但愿吧。” “你别忘了,我只有五个小时了。” “你们说什么?”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会早点过来,”夏晨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现在想来她或许都不知道我在她身旁),“绝对不打瞌睡。” 我放慢脚步,既是有意的,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怯弱。他们走着,没有改变什么,连头也没有偏转一下看看身后的那个人要干嘛。我像过去影院中倒着放的胶片电影最后浓缩的一点光亮,觉得渺小、生疏又遥远。我又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今晚有空吗?”我打断她们之间的隐语,目标明确地说。 “没有。”她用平板的声音回答我,脸上没留下一点笑容的痕迹。 “你们刚刚聊着什么?” “聊了很多,你不会连我们将要吃的菜也要知道吧!”夏晨说。 我开始还不懂她的话的意思,没开口说什么。当我看到匐在前面的一只懒散的晒着太阳的小狗时,一句话就脱口而出:“我从不抓狗。尤其是你这只。”其实我只想说我从不抓耗子的,但这根本就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用这种话对她说了,不管是狗还是耗子,我已经把我说气话的思想在她面前表示出来了。丁婷转了下头,我希望她不是在瞄我,而她无语地继续向前走,似乎在告诉我现在可以去某个无人的角落好好后悔一阵子了。在一个岔口我和她们分开,连再见也没说。 橙夜7 7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我永远都不会承认那天的天空是晴朗的,就算你找来全世界所有的科学家给我证明,我也不会承认。我傍晚的时候才回到宿舍,脑袋昏昏沉沉,倒在床上想用睡眠打发吃饭的时间,我也没用胃口。我发现我一闭上眼睛夏晨就在我的眼前,我想要加快脚步赶上她,我的心在大声唿喊我能追上,我的记忆保存着她的微笑,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只要我追上我就能真正得到她。
第53页 我睁开眼,不想睡。接着一个室友的脑袋出现在我的眼前。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我听到他们在说两部新的外国的恐怖片,他们说马上要去放映厅里。当时我不太清楚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一直不理解,之后他们就说死也要带我去。 我去了。坐在阴冷的放映厅里将近三个小时,说真的,感觉就像坐在马桶上一样,我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大屏幕上,对那些对话和画面只能断断续续地理解。放映厅里烟雾缭绕,像将近清晨河水上方的雾气一样浓浓的挥散不去。冷气时不时地钻进我的衣服里,可能是想麻痹我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我很乐意离开那里,但满意的感受也只是在出门的那一刻,然后什么也不剩了。不知怎么了,走着走着他们就没影了——我后来得知他们去了一家夜宵店,对他们来说是我突然不见了——我只能一个人回到宿舍。 我找出了那架在校园便卖会上买到的破烂收音机,调了一下台,里面传出音乐声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是简单的乐器独奏。我看到了夏晨闭上眼睛,缓慢地说:你多陪陪我;想起了她说的关于那“声音”的话:我真的不喜欢那个声音。我也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我告诉她我的确没听到什么声音,除了鸟的叫声。但我当时并不想把谈话继续下去,把我的猜想说出来,然后问她是不是。 我又躺在床上,心想我是否在躲避着什么。我知道那是她对我的隐秘,就像是她在我的眼角里把珍贵的碗打破了,而我很自然地隐藏了那个隐秘(更可能是逃避那隐秘)。因为那是她的隐秘,因为打破碗的人是她,我只能用眼角去看,用想像去猜测结局,而不敢直视它。我也不想深想。 夏晨给我的眼神没有了从前那种被偷瞄的感觉,我在她面前变得平常了。我感到她板着脸吃饭的样子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而她的笑容是在创世纪才存在的传说。她一声不吭地吃饭可以说相当接近丁婷了。但我记错了,她并没有一声不吭,她跟丁婷还是有说有笑的,对我才不言不语。我听人说过女生喜欢做些奇怪的事来检验男生,我也打消了这种念头,她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我们生疏了。 我对时间没有了感觉,仿佛时间的流逝对我根本没有影响一样。我回来的时候十点多一点,夜空明闪闪的。我看着它逐渐失去与它并不相配的光芒,试图找到几颗失落的星星。灯总是竖立在路的拐弯处,渺小的光在偌大的夜幕下似有似无,显得可怜。此起彼伏的叫声在窗外响着,我倒是希望那扇窗户下面就是一个花园,它能吸引的昆虫绝对比我们想到的要多。圆饼钟孤单绕圈的声音也传入了我的耳中,似乎要我加入到它的孤寂里;我不想拒绝,但也没答应。 我站起身,打算刷了牙然后睡觉,安安静静地躺着有助于深思。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几乎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刚刚还是正常的夜色,一眨眼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楼下是一个正在开足火力工作的锅炉房,升腾的水汽充满活力地溢出来。我向窗外张望,白色的气就在我眼前,一点味道都没有,的确是雾。我无奈地想,一个苍白的世界出现了,在这个世界里我连对楼都看不见。 雾迅速地变淡,在我的惊讶还没有消失之前(准确说依然继续着),我能透过薄雾看清对楼亮着的白色萤光灯了。两楼间的树枝像魔爪一样晃来晃去,也像尸骨的手指一样闪着白光。我能看出雾在减少,在消退,并不像是被风吹散的,而是消失在周围的空气中,墙土间,树叶里。一切恢復了常态,但我的脸蒙了一层水汽——其中一大部分是从我体内排出的,像毛玻璃那样。 接着,我相信我的眼睛真会蹦出来,而且会在地上弹上那么几下。夜空的色彩从昏黄——雾散了之后的颜色——变成了橙红色,从东方的天际浸染到西方的天际。 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梢被镀上了舞台橙,影子立刻印在对楼的墙上。已经看不出路灯是否还亮着。这橙色的光是柔和的,它有着月光所没有的温暖,但它却让人产生一种没有缘由的排斥感,仿佛它是来自地狱的烈焰,从地面的裂缝之中透射出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它,甚至还畏惧它。它让星星迷失了方向,让整个大地沉浸于一种虚假的幻景之中。四周寂静,我没看到什么人把窗户打开向外看,也没发现夜间的闲人,似乎这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起了夏晨,同时反覆无常的打字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望着橙夜的消退——像它来时一样快——发着愣,然后才意识到我到底听到了什么。那就是夏晨告诉我的“声音”。我还爱着她,我听见我对自己说,我没有讨厌她。对于橙夜衍生出来的传言,我想嘲笑它,想“哈哈”几声,但我连嗓子也提不上来。它给我的感觉就像半熟的饭一样,它告诉我说我明明加了火力,煮了很久,可米饭到头来还是有些发硬。 我打开门,尽管也是午夜十二点了,我还是向她的宿舍跑去。 橙夜8(完) 8 我一点也不惊奇从二楼的那扇窗户里漏在我前面的灯光。虽然已是十二点,对两个女生来说时间已经晚了,但我没有丝毫的诧异。 我脚步犹豫地上楼,刚才激动的心情已经随着奔跑产生的热气被凉风颳走了。十二点了,这时候去打扰她/她们未免太唐突了,而且我发现我找她/她们根本没事。我想到,等到我真的敲开了房门,夏晨问我什么事,我该怎么回答她。最后一刻,我打算转身离开,所有的勇气在踏完阶梯的最后一级时已经耗完了。
第54页 要不是我多瞥了她们房门一眼,我真的就回去了。房门半关着,有些虚假的白色灯光透出门缝,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伴着光芒,还传出“咔嗒咔嗒咔嗒咔咔嗒”的声音,像上了发条的小机车在打砖的地板上努力前进发出的声音。白色光芒像电影片段的一个场景,打字声在有节奏地上演着无聊的剧情。 此外,有一种纯粹的声音像插曲一样“乓乓”作响。 我推开门,嘴不自觉地张大,想尖声大叫,但我的喉咙似乎被勐弹出来的心脏卡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地上都是鲜红色的血液,一点一滴又一块一片地组成了一幅抽象派的画面。血从夏晨的两只手腕上流下,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段幽深记忆中的画面又出现了,丁婷依然坐在电脑前,打字声永不磨灭地在房间里盘旋,窗外雨声欣然为她/它而响。 而现在,夏晨站在丁婷身边。他们俩一个不停地失血,一个毫不顾忌地打字。 “你在干嘛!”我说,声音显得不伦不类,还没有血滴声响。 她们都没理我。 我在鲜血上踏了几步,不知道是该用语言还是行为来阻止她。 “嘘,走开。”夏晨扫了我一眼。丁婷没停下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然后把视线转向更加吸引我的鲜血。那些血迹有些成了暗黑色,像地板结的疤,但鲜红的显然是不久流下的,在这窒闷潮湿的房间里,腥味浓烈得让人想吐。 “走吧。”我却拽不动她的手。 她把我手甩开。我不知是我用不上力还是她用了太多的力,在她挣脱开的时候我滑了一跤。 “你这是干什么!”我吼了一声,想再一次抓住她。 “让他滚开,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丁婷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让他滚出去!” 夏晨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水果刀(我猜她是用那把刀割伤自己的),朝我扑了过来。我没有太多的顾忌,就像在橡树林中第一次主动接近她一样——站起身然后朝她的位置走——我扯住她的袖口。她的刀却插在了我的手臂上,不深,但我放开了她,痛苦地叫出声来。我后退没几步,她就用一只手把我压在墙上,我抬起头隐约看见那只失血的胳膊,想知道它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们手上的伤口都在冒血,她的手臂像染满红色油的立柱一样,黏滑而恐怖。我分不清地板上和衣服上的血是谁的。 在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一阵剧痛接踵而至。我看到她手上又握了一把刀,但没反应过来那意味着什么。 “让他闭嘴!”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狱。 “你把我当作什么了?”我看着在我面前的那双眼睛,带着些许失落神情的双眼。 “我只是希望你别打扰我们。你也知道,她总在雨天写作。” “什么值得你割伤自己?” “她喜欢听雨声而已。”她轻声说。 “为了她?”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这么快乐过?” 我从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感觉在我心里燃起,就好像在那一刻我失去了全世界——当然,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属于我。那种感觉让我双腿发软,失去站着的力量,也让我忘了所有的不解和愤怒。我失去了我的存在。 她随手拿起了插座打晕了我,大概是丁婷让她这么做的。 我希望我永远睡着,永远处在黑暗中,耗尽一生。可是你也知道,我现在就坐在你的面前,边讲我被打晕边喝了半瓶的开水,就知道我还是醒了过来。我看到了最终的情景——她们的宿舍现在成了我最讨厌又最难忘的一个地方。我看到指针指向三点,以为是下午,不过头上的阵痛提醒了我,让我回忆起晕倒前的一切。我的后脑肿了一块,不碰它就没什么事,让我头疼的是我手臂上的伤口,刀痕很长,皮向两边翻开,我仿佛能听见刀撕裂皮肉的声音,一想到这里,疼痛感像巨浪一样涌了过来。 不管怎样摇晃,我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夏晨,要不是她血红色的上半身给我的恐怖感,我还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我来到她身边,注视她的脸颊,久久地,我真不想移开眼睛。我想起她的声音和话语,语音并不独特,但她的声音给了我唯一感能让我知道她在从不远处有说有笑地存在着。有一段时间,我忘了此时置身的场景,回想着她趴在自习室的课桌上打盹时对着我的侧脸,我在等着她的眼睛睁开,推着我的肩膀问我几点了。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告诉她我注视了她很久很久,然后她笑了。不管怎样,我只能回忆。我转过头就能看到另一个了,她沉默地趴在键盘上,脖子上插着那把水果刀。我记得刀柄是木雕。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发生的,但那并不重要——相比于摆在我面前的结局。 我碰了一下滑鼠,发现电脑没关,还停留在打字的页面。突然,我忘了一切,只是浏览着,大致用了一个多小时。夏晨说丁婷写完之后第一个给她看,在今晚的某一时刻丁婷完成了,但我猜她没有看。唉,你别问我小说写得怎样,我不是文学评论家也不是内行的读者,我只知道小说里有三个独自的故事。我不想讲述故事都说了什么,我忘了,也累了,但我知道那里面写了关于橙夜的故事,它们都在努力地述说一个核心:那就是变心。
第55页 我也只能猜测,尤其是在事件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停止过思索。我想知道那条联繫着我一段生活时期的线为什么是向一个陌生、黑暗的方向发展的。现在我要说的也只是我的想法,因为她们都已不在了。 丁婷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写作,一大部分的原因应该是她习惯了雨声带给她的东西——一种能让她继续下去的力量。她养成了这种癖好。夏晨呢,我至今也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或许那就是事实。我想过这样的画面:她躲在被窝里,听着打字声发抖;在凌晨时分,洞开的窗播放着雨的声音,伴着打字声,让疙瘩在她的皮肤上突起。莫名其妙的恐惧总会攫住她的心,让她在半夜中惊醒——睁眼,接着是黑暗中的白色萤光出现在眼前。她会觉得坐在电脑前深更半夜打字的人不是她白天所熟知的那个人,而是一个面目狰狞,毫无感情的老女人。日久天长,她习惯了,和丁婷一样也养成了另一种癖好……可是我还是很在意她当时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知道她习惯的东西的力量能毁灭她,但她对我亲口说的那句话仅仅这些还不能解释。对她的那句话,现在我能感受到她所指的并不是只在那个晚上,而是包括和丁婷重新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我真不知道。 第6卷 1 洁白公路 昨晚我又梦见了洁白公路。我站在公路中央,看着一辆辆车从我身旁飞驰而过,而我只等待它的到来。我知道我在等待,也知道终有一天它会到来。我听不见强风唿啸,但能看到路边的雪松晃向一边,它们和我一样属于这条公路,和我一样等待。阳光在它们身上投下的阴影连成一片。 他递给我一张票,解释说虽然是条远路,但从如今的路况来看我走的是条近路。我看了一眼车票的班次和座位号,心想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堪江,我可以待在家里,声称自己身体不适,取消这次聚会。 不过这没什么,只是试试运气罢了。既然输了,就该认帐。 我向他告别,带着挎包进入候车室。天气晴朗,车站里除了汽车驶进驶出的发动机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的响声,安静极了。我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来早了一个小时。 我知道从这里到堪江主要有两条公路可走。一条较为笔直,时程在两小时左右;另一条绕了一个圆弧大弯,起初开路是为了顾及沿路的乡镇,至少花三个小时。帮我买票的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笔直的路正在修路,特别容易发生间断性堵车,那可能过了四个小时我还待在车上,所以他自作主张买了路弯的车票。他并没有做错,他考虑得很周到,选得很正确,是吧。 我上了那辆将载我去堪江市的大巴,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像重新做过去的习惯一样。我注视着底盘,很普通,普通得让你在这十几辆车中找不出一辆与它不同的。三年前,我当乘务员,那时我工作的车没有眼前的这么崭新,看上去也没这么活力十足。当时唯一到堪江的大弯路并没有全通,车只是到路上的一半然后返回,也只有一辆车。在记忆中它的身子是乳白色,车窗下的车身被一层薄薄的尘土覆盖,车窗是双面脸,一边透明,一边是深蓝色。我在那辆车上帮助我的那位年纪不轻的司机在车上卖票,每天几乎一样。早上七点出发,大约一个小时到达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村子,等待十多分钟(我和他在路边或田边散步、闲聊),然后再用与来程相同的时间回去。到城里过二十分钟再次发车,直到傍晚五点到六点停班。一天来回多少趟,我忘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算。 那辆车始终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直到我离开,对车站不再熟悉。那时我没有其他工作,只能整天待在车上度过一天又一天。我在那辆车上工作了一年的时间,但直到现在我才再一次乘上属于大弯路的车,那里的风景早已淡忘。 我坐在前几排,从前我工作时也是坐在前面。一上车,我就闭起眼睛试图入睡——在车上睡三个小时?——或许吧。这辆车的车身是橙黄色的,我想着,整体来说很新,从座位、行李架、地面、车顶、窗玻璃都能看出它经常被人打扫,车站雇了些人来维护这些车辆的清洁。如今在大弯路上跑的车已不只一辆,甚至不下十辆,还有许许多多借路的大车,这就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睡不着,只好不闭上眼。乘客已满,但还没到发车时间,司机没来。天很蓝,风很大。那时候没有票站,就我的情况而言,票全都在我手里,我在车上卖票。这辆车里也有那么个乘务员,他正在车门外抽菸。我能感受出来,行车的时候他可以坐在那个专门供他歇息的座位上座位的靠头位置写着工作员三个字他什么也不用做只待在那儿直到终点然后车开回来的时候也许还是他可以换一个姿势脸上只有悠然轻松的表情。 引擎在我屁股下震动,车还没有启动,像被强风吹动的窗框在一直摇晃。它又熘走了。我看到从车站到永村我都站在车门旁,因为车内总没坐满人,这一路还能接些。车频繁地停下,路不长,却停了七八次,过了永村,车内挤满了人。车上的人皮肤很深,带的物品几乎是瓜果蔬菜或者什么也不带,表情看起来仿佛在沉思,似乎在说“我们来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在这里唯有用沉默与之对抗。”我从前排到后排,一个个询问他们的目的地,然后把票卖给他们。公路弯弯曲曲,车速时缓时快,似乎在跟着某一节奏行驶,我摇晃着身子,摇晃着站着,摇晃着撕下票,摇晃着找零钱,也许当时的声音也是摇晃的。
第56页 前方的路程总是受到人群的干扰,当车绕过一棵大樟树踏上大弯路时,人在路上随意走的景象就少见了。我前面那位同我过去的职业一样的人打着哈欠,我能感到他还想再抽一口,但由于工作的规定,他的要求没能实现。我在他位置的时候很多都是站着,靠在车门旁的铁桿上,还有几个乘客也是站着,靠在其他人的座位上,即使那样,我也能睡着。 过了永村,下面仿佛进入了荒芜地带,与人际的一切纽带突然断裂,好像一只小甲壳虫掉入大海,沉入面无表情的山谷之中,有时在田野与山林间,有时在山谷间,有时在田野与田野间。深夜里,梦中的景色依然停留在三年前,眼前的却仿佛是虚构出来的,与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我知道自己偏向记忆,只相信记忆。大部分山腰都是土黄色被阳光晒得发白像蹩脚的雕刻家刻出的一群严肃小丑头像路边的碎石和短小的树懒散地栖息仿佛在说我们永远也吸引不来鸟儿我们就要被尘土淹没就要被空气遗忘接下来的大弯道上的百年老树依然写着保护树木的牌子也依然钉在上面一个老汉站在那伸出手把车拦下塞着菸草的嘴巴吐出了要去白河村的那块地里干活到傍晚在乘车回来。 车没停下,笔直向前开。我向后张望,似乎在那个地方遗落了什么。我想拾起,但车没停下,我没有机会。 我记得,早晨的第一班和傍晚的最后一班总是挤满了人,我可以发誓说我一路上是踮着脚尖站过去的;然而中间的时候,特别是早晨十点到下午三点,车始终没坐满。也就是在那时候,在周六上午他们会搭上我们这班车去市里。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车会停下来载上他们俩,开始时我会问他们去哪儿,之后就再也没问过了。他们只是去市里,等到下午再坐这辆车回去。我熟悉他们的时候是在夏末,随后他们一直坐满了整个秋冬季节。巧的是,每次他们上车时都有两个相邻的空位给他们,仿佛这一切事先都经过安排,只是不断地表演。她喜欢靠窗的位子,当她走上车的时候,一条乳白色的线从她的发丛中露了出来,像是脖领上的装饰,直连到她腰前的小口袋上。她像是随着说明书的指导,欣然地坐在了窗边,他跟着她,和她一起坐下。然后她递给他她的一条耳机线,有时直接塞进他的耳朵里,两人就在一起安静地听歌或悄声聊天。 回忆的意义对任何人来说都有轻重之分,但它本身是公平的。这种东西仅限于在我们安静的时候再来造访,我不了解其他人,但就我而言,我能感到它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希望我能说一声:欢迎。我确实欢迎。 有那么一次,我以为我把车票给弄没了。当我发现的时候车正在朝村里开,而我一句话也没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该对谁说。当车到达目的地时,我告诉了司机。等车内只剩下我们俩人时,他把车门关了,不理会车下一些人焦急而迷惑的面孔。我们在车里找了四十多分钟,就差车顶和车底没找了,但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各自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语。我发现车还没有调头,车头对着的那条路在过两年就会被铺上水泥,车下的人在敲着窗子问我们回不回去,询问的语气愤恼而绝望。就这么开回去好了,我想着,管他呢。 我们还是载了二十多人回去,我忘了是谁先开的车门,总之他们像海中的鱼群一样涌进车来。我记得我始终盯着前方,开始意识到这个月的活白忙了。在那之前我都没有想到,仿佛那些车票是连接我思维的电线,它们没了我的思维也就断了。天依旧苍蓝,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见可闻的,连烦恼我的一切也都可以因为惯性紧随着我,而我却无法轻易遗弃。现在想来,那并不算什么,无非是补偿一千多元钱罢了,我只是被一个简单的失误造成了我心里很不想承受的损失吓傻了而已,这似乎是给一个年轻而空乏自信的人一点现实意义上的教训,不管这小子愿不愿意接受。这之后,它又戏剧性地出现在司机的休息室的抽屉里,好像那叠票只是冬了个眠然后回来的棕熊一样,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知道,若真找不到,司机也会主动帮我分担。他在开车回去时什么话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车在路上轰轰前进、车偶尔转弯、缓缓停下和在夕阳的光芒下的那张脸庞,都在告诉我他想这么做。 那天晚上他让我到他的休息室。我走进去时,看到桌子上有一瓶刚买的的白酒和两个刚洗好的玻璃杯。他拿起那没有商标的酒瓶旋开盖子,斟满了杯子。那是我第二次喝白酒,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当嘴一碰到杯口我就灌了进去。我还没有走几步路就感觉肚子像一个上千度的熔炉一样熔化着肠子和其他器官,蒸发的水汽一阵阵撞击着我的胸腔。我弯下身子,想吐出那些让我难受的东西,仿佛它们真的都可以吐出来,但只是酸胀气充满了我的嘴巴和鼻孔,甚至在使劲地往我的大脑里钻。我的牙床酸得似乎要脱落了,大小肠纠结在了一起,似乎想成为一个球。他递给我一杯凉水,我先漱了漱口,然后咽了一小口,我把杯子递迴去的时候,浑身湿透了。 在那件事发生时,我们已经载了他们好几次了。 2(完) 阳光跟从前一样带着倦意,望着前方的世界,在幽暗而又字迹模煳的日记本上一页页照亮。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路在改变,但或许这就是世界的发展规律:事物的发展永远是侵蚀性的,它需要时间。我们需要耐心。
第57页 雪松稀稀疏疏,像古老的浮雕一样庄重地立在路两边。我们在山腰上蜿蜒,绕过群山上的柏树。有时候,一些阔叶植物疯狂地伸出枝条,拍打和摩擦着车身,车开过之后它们像钟摆一样独自摇摆又似乎在抖落沉积在身上许久的灰尘在许多个雨季之下它们像车站的仓库中堆放的几把破伞雨水流湿枝干流入土壤在水泥之下沉寂。云朵凝固不动地粘在天空中,我曾经经常在仰视着这样的天空时半睡半醒,时空静止,天空把公路倒映成一条河流,我看到了我在那条河流上;它的安宁在晴朗的天气里犹如微雨落在大地上那般的寂静无声,彩色的风环绕着阳光流过让空气结成雪白的冰坠落在天河里成为那些呆板可笑的云她的微笑在后视镜里被梦境定格成一幅画面坐在窗边注视着飘拂而过的风浅黄色的衣服上面印着几行我看不懂也许他们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倾斜的黑色一直滑到一角那是耳机的模样。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即使我在他们身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时而望望他们,时而望着窗外,看着一棵棵树从我身边跑过。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她的头靠在他的肩旁上,穿着一件白衬衫,耳机线在他们紧靠在一起的胳膊上,像粗实的手臂上突起的血管。她的发尖落在他的手心上,活泼的双眼轻轻闭合,我感到有一股均匀的气息在他们的面前流进流出。他们大概十六七岁。车不快不慢地驶着,始终向前,引擎声不间断地在车内迴响,我想着,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一直开下来,他们俩是否是这班车的最后乘客。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想到了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我们那辆车的底部曾经私自改过,是在一家私人的自行车修理店改的。当司机对我说起这件事时我挺纳闷的,怎么会在自行车店修理?他告诉我,那师傅曾经是修汽车的,然后改修自行车。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改了什么。他在车底定了一块五平方米的铁板,与底盘有一定的空隙,说简单些,铁板上可以放一定大小的东西。他说是在自行车店里焊上的,在告诉我时已焊了一年之久,当车开得过快的时候底盘下的某个东西会晃得厉害,但没什么大碍。它曾经是用来干了什么,我没问他也没告诉我,反正我在那辆车上时它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无用的装饰。 我记得有许多次我在车上昏昏欲睡,在车停的那一剎那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一个老人用磨破的喉咙在叫喊,我知道那声音来源于车底。尤其在那一条雪松长得极其茂盛的直路上叫声更是明显。 在冬季里,她的脸尤其红润,像温暖的房子里壁炉中的火焰。阳光即使在正午也藏在雾气之中,雪堆积在公路的两旁始终不化,公路显得又白又湿。车稳重地行驶在这条公路上,前方没有房子也没有去干活的农民也没有其他的车辆经过,我们又独自地赶去城里。外面的风似乎很大,枯枝却表现得很有精神,立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只有一丝风从车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蹿入,在这个充满人的气味的金属盒里唿啸着,让人感到一种没完没了的喧闹。我套上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外套却是夏天的,不过还好,那丝遛进车内的风对我没有太多的影响。他们俩都穿着黑色外套,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一起听着音乐。那个耳机塞在他们的耳朵里,似乎那样做耳机的功能才发挥到极致。我看到他们仅有的那副手套——毛茸茸的——像耳机一样分别戴在他们的手上,剩下的两只看似着凉的手紧紧地牵着,在寒冷的空气中牵着。她的脸上带着甜美的安静。 我转过脸去,发现天空上一片碧蓝,才知道自己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了许久。是啊,一如既往,深色的田壤上插着枯萎的野草,天际有一丛烟升起,我几乎能闻到那阵淡淡的焦味和干柴的味道。它们在小村庄中成长,散发的味道在大街小巷和公路上弥散,我无法忘记。它们依然如是。 除了卖票的时候,我从没有跟他们说过什么话,仿佛任何的话语一经出口就会惊飞栖息在身边的鸟儿一样。我能在很远的地方认出他们,在视力所及的地方,甚至在还没有看到那个站口的时候我就确信他们会在那儿,背对着风,等着这唯一的车开来。 我猜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车内发呆,窗外的场景并非一成不变,但对我而言的确如此。雨季无论多少,我的印象中只有蓝天和白云——它们也许是乡村永恆的景色。我不用抬头看,在公路的远方就是它们的合影,尤其在冬季,窗外的嗷叫声在空旷的远处迴响、飘扬,连绵不断,像一台会持续疯转一个世纪的水泥机发出的响声。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滤音罩,而我们就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开来开去,盒子外的人用锤子不断地敲。 车停了,两个人上了车。而后又停了,让一个人下车。这让我想起了货物运送。车的后方有一个小车箱,可以装一定的物品。那些有货物的农民经常跟我联繫(虽然有专门的货运车,但搭我们的车便宜许多),让我把货物运往某个地方。数量不多的物品我一次就能对付,但如果特别的多,有的连一个小房间也装不下,那他就有两种选择:一是让大型运货车来运,另一个是让我分运,每趟只要十元。我曾经运过九筐的土豆,堆得有房子高的木板,十几袋的棉被和几麻袋水泥,有一次是搬家,但在停班的时候还差几件家具,那人塞给司机五十元,请他再跑一趟,最后一路上我们都没载客。有人也喜欢叫运货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麻烦,那时我们会跟它并驾齐驱,不再是一辆车在jw-151公路上踽踽独行。
第58页 有几辆车行驶在这条路上,路况今非昔比,经过短短的一年就受到了垂青。可是仍有很多时候,只有我们这辆车的身影倒映在公路上,就像前年的春初只有他的身影倒映在我们车上一样。阳光依旧温和;没有人会不贊同它对人类的照顾正是恰到好处。我听到了报纸在干燥的空气里翻转的声音,看到了微微的纤尘在光线下悠然地飘动。上车的只有他,他依然赶上这辆车,只是身边没有她,没有了耳机和那双毛茸茸的手套;他坐在了她一直以来都习惯坐的靠窗座位。 车开了,我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在想什么,眼光在窗外飘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上车,心想大概发生了什么吧。我们并不是都能躲开所有的意外,不是吗?也许她今天真有要紧事不能去城里;也许她已经去了城里(管她是怎么去的呢),正等着他;也许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这样他应该就不会一个人去城里了,可也不一定,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去城里干嘛,也不知道这一周一趟的两个人的情况……我只是送他们去城里,然后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在下午送他们回去。 下午我们没见到他。 第二天早上第一班的时候他来了。他依旧昨天一样的衣着,黑夹克加棕色牛仔,只是乘车的时间不对,也只有他一个人。我看见他靠在座位上,脸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有点冷酷严峻,注视着窗外,但我感觉他并不是在看什么,他的眼神是在回溯过去,许多人回忆往事的时候都是一样,用眼睛告诉他人。以后都是他一人,我再也没有看见她,直到现在,虽然接下去的几周里他依旧是上午去下午回来。 我在心里暗下决心,回来的时候一定走正在修的那条路,我不在意失去一个小时,至少我可以睡上一觉,好好地睡一觉。即使做恶梦也行,我不是没有梦过。 他最后一次乘车是在周六的下午三点,他不是从城里回来,而是搭去城里的车。车在他面前停下,我打开门,他和寒气一起涌了进来,坐在了窗边。车开动了,我把目光抛向身后,看到他的双耳塞着耳机,我突然看到他的身边就坐着她,但那幻景只是一闪而过。 我斜靠在车上,时而盯着方向盘,时而盯着窗外,时而盯着前窗下的按钮。那里有个坏了的收音键,听说有用是可以收听到附近的两三个频道。但在那天之后,我发现那个收音设备还是有用的,只是附近没有发信号的广播站了。那天也许是司机偶然碰到了那个按钮,所以才有了那一直不知是从哪来的沙沙声,在他上车前已经响了一个小时。三月的天很蓝,云很白,枝芽还包裹成一团,山边的冻土很像石膏,路在起伏弯曲。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一天的景色能给我这种简单而清晰的印象,我相信,如果我始终沉浸在记忆里,今后也不会见到比那天更明晰的景象。 风吹折了我的头髮,吹得我脖子发抖,我转过头,他靠的那扇窗开了,窗外雪白的细纸屑在疯狂地舞动,像深海中的银白鱼群载着空气跟风一起旋转跳跃向着我看不见的车后飞奔我看不见我看见一股风从窗口流入带着寒气在阳光下沙沙沙地向我袭来。他的一只手伸在外面,细屑从他的手中冒出,在寒风中像雪粒一样,也有小部分的纸屑在车内飞舞。我没说什么,只是转回头,沙沙沙的声音像老房子里的钟摆一样从车头盪到车尾,我等待着他把车窗关了。 前方是那条雪松长得繁多的直道,公路两边还有高低不齐的甘蔗梗,萎缩的老葫芦,几棵小柏树成了那里最不起眼的角色,它们看似立风而站,而且身着绿衣,但难掩饰它们的孤寂和绝望。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我打赌这是最后一次。小树没有长得很粗壮,似乎它们得了侏儒症或它们也知道在这里长多大都是一样的。车开到每小时六十公里,我的车的最高时速或许就到这了,而经过这条直道时司机总是以最高时速开着。他总说这就像用电池,如果你每次只用百分之八十,那最终那块电池也就只有百分之八十的电力。我听到了窗外的风的狂吼,它们在齐声高唿着:快快!司机拉了一下操纵杆,我感到他的心里也这么吶喊。我听到了风摩擦车身的声音(不骗你,我真听到了),仿佛要把车身的漆皮掀去一层,摩擦声与车底的铁板碰撞声一齐在尖叫,像狂热的信徒在集会时高唿他们的信仰一样。我被叫声惊醒,是人的叫声,我转过身,没发现有什么异样……车窗开得很大,但他不在座位上。那个坐在他身后的人冲着我和司机喊着停车。我好像也叫了,但忘了叫了什么——也许是停车,也许是他掉下去了,也许只是啊。但我记得很清楚,车并没有像我们想要的那样停下来,它向前拖的时间大概有一个世纪了。我探出窗外(我希望他只是躺在地上,摔断了胳膊或腿什么的),看他落在了哪儿。我却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在公路上(或者说没有躺在上面),车还没有停,我打开车门,看到一条狭长的血痕不断从我们车后产生,就像一条独特的路,似乎一路开来都这么延伸着。我低下头,发现一只红彤彤的手露出车底,其他大部分都看不见。手在地面上弹上弹下,似乎在和某人挥手。 车停了,我跳下了车,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灌下的那杯白酒,我当时只想把胃里的一切吐个干净,但此时,看着他被卡在车底,几乎与底下的铁板融为一体,我却没有感觉。回忆只是停留在那一刻,没暗示什么。他的脖子卡在了底盘下那个多余装置的夹缝中,其余部分都在地面上拖曳,后脑勺不断地撞在挡板上已经瘪了。我向后看,他抛撒的纸屑早已无踪影,但那条血痕紧抓着路面似乎打算长眠一世。那次事故后,我离开了乘务员职位,在电影院里做接待者。
第59页 我在第二天离开。 很多个夜晚,我会在它产生的背景下做各种各样的梦。我在一个个场景中徘徊,在一个个梦幻般的幕布闭合后醒来。有时我会梦到他在车底下,耳机线绕在他的脖子上,在地面上嗒嗒嗒地跳动;也会梦到那只血红的手上戴着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手套,不是在挥手,而是紧紧地握着。 云朵倒映在蓝天里,我想知道,当音乐从两根线注入他们的耳朵时,那是什么感觉;我想知道在晴朗的天空下他们一起上车,一起下车又是什么感觉。我看到我依旧站在车头,靠着车门,双眼望着前方,那里自由的一切在明净的天空下显得和谐,在洁白的公路上显得理所当然。风掠过她的发梢,他们一前一后上车,谈着属于他们世界里的话,车缓缓向前,几棵小柏树,几十棵雪松,一只野猫,在远方一条银白色的丝带被漫天的苇草包围,我相信冬天它会结冰。 正午的阳光虽然催不走寒冷但也带来了温暖,我穿着薄薄的衣服,但在车上感觉不冷。我依然在这条路上前行。我能感觉得到,它在等我的到来,它像雪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