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情缘:云中歌》 第1章 序言 【云中歌1:绿罗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西汉自高祖刘邦立国,经惠、文、景帝,到汉武帝即位之初,“汉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 汉武帝在位期间,虽雄才伟略,却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起居奢侈。由于“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征发烦数,百姓贫耗” (《汉书·刑法志》),到汉武帝晚年,汉朝已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汉书·昭帝纪》)。 汉武帝的连年征战、穷奢极欲,导致国库空虚。为了弥补用度,汉武帝允许买官和犯法者以钱赎罪。“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变,使犯法者赎罪,入谷者补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乱民贫,盗贼并起,亡命者众”(《汉书·贡禹传》)。 吏治混乱,富者越富,穷者越穷,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各地纷纷起义,“百姓贫耗,穷民犯法”(《汉书·刑法志》)。 “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主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趋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称数”(《汉书·酷吏传》)。 汉武帝采用的政策则是任用张汤、赵禹、王温舒、减宣、尹齐、杨仆等酷吏,实行残酷的高压统治。汉武帝之前,从高祖到景帝,历经四代皇帝,《汉书·酷吏传》不过收录了两个酷吏,而武帝一朝,就有酷吏十一人。 刑罚一再加重。律令从汉初刘邦在位时的九章,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只“大辟”一项就有四百零九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以死刑为例比的刑法多至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汉书·刑法志》)。 即使如此严苛的刑罚,依然不能阻止走投无路的百姓起义。 汉武帝一直希望四夷臣服,但直到他死,四夷问题也未真正解决。因为内乱,匈奴、西羌、西南夷、乌桓等外族的外乱也纷起。 汉武帝晚年,面对岌岌可危的大汉天下,想到秦朝亡于穷民起义的前车之鉴,才意识到自己一生之过,向天下颁布《罪己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悻,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只是汉武帝虽有心改过,却年事已高,无力回天,只能将风雨飘摇的大汉社稷传给了年仅八岁的汉昭帝。 第2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1) 万里荒漠,如火骄阳。 金子般灿烂的黄色,充盈在天地间。 刺眼阳光下点点反射的白光,那是动物的残骸,或者人的尸骨。 楼兰城外的白龙堆沙漠以龙卷风和变幻不定的地形闻名。 没有熟悉的楼兰向导引路,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能活着走出这片大漠。 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数十人正在死亡边缘挣扎。 七天前,他们的楼兰向导背叛了他们,利用一场突来的沙暴,趁乱扔下了这帮汉人。 这一行人,武功体力都不弱,但在残酷的自然面前,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如果再寻不到水源,他们就会永久地留在这里,变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部分。 赵破奴摇了摇水囊,这是最后的几口水了。 他将水囊捧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的视线从他已经爆裂的唇上一扫而过,淡淡地说:“你喝了这几口水。” 赵破奴刚要说话,少年又低声补了句:“这是我的命令。” 众人都只当少年是赵破奴的亲戚,赵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机会带他出来历练一番,只有赵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赵破奴拿回了水囊,却没有喝,把水囊别回了腰间。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着带出沙漠,即使以他们所有人的鲜血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这么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们能否活下去的关键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维持住你的清醒头脑,想法子带我们走出沙漠。即使我们都要死,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少年虽然说着事关生死的话语,语气却好像事不关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饥饿、干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满是灰败的绝望,可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也是嘴唇干裂,面容憔悴,神色却是清冷淡然。 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蒸发。 每一粒金黄的沙子都跳着死神的舞蹈,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走在最前面的赵破奴忽地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少年看到赵破奴侧耳倾听的样子,也凝神去听。 “叮咚、叮咚……”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几个人惊喜地大叫起来:“驼铃声!是驼铃声!” 从死亡的阴影中看到一线生的希望,这个好像还远在天际的铃铛声不啻是天籁之音。 少年却依旧面色清冷,面临死亡时,他没有黯然绝望,有生的希望时,他也没有喜悦兴奋,透着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淡漠。 赵破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铃声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骆驼队,声音不应该这么单薄,听着好像只有一峰骆驼,可有几个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处西域,来人是敌是友还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着驼铃声,大漠的尽头,在火一般燃烧的金黄色中,冉冉飘起一团绿影。 七天未见绿色的人,顿生亲切感,少年也不禁觉得干渴淡了几分。 待近了时,众人才看清一峰小小的雪白骆驼上侧坐着一个小小的人,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身绿衫,笑靥如花。 众人伸着脖子往后看,却再见不到任何人。 一峰神俊异常的骆驼,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孩,众人只觉诡异,刹那间想起许多荒诞的西域传说,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我娘让我来带你们出沙漠。” 赵破奴问:“你娘是谁?就你一个人吗?” 小女孩诧异地说:“我娘就是我娘呀!怎么就我一个呢?”拍了拍骆驼,“我有铃铛,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后,“还有雪狼,娘吩咐她保护我。” 众人这才发现小骆驼身后还随着一头浑身银白的狼。 一头狼却让众人想到了矜持高贵的字眼。不怕狼的骆驼?不吃骆驼的狼?众人惊诧未完。 “还有……”小女孩又从衣领内掏出一个小竹哨呜呜吹了两声,\仰头望着天上两只随哨声落下的雕说:“还有小谦和小淘,这是爹爹给我找的朋友。” 两只白雕还不大,但展翅间已露天空霸主的威严。 一只落在了骆驼背上,一只却想落到狼头上,狼警告地嗥叫了一声,伸爪欲扑,雕儿悻悻地飞起,却还不甘心地盘旋着。 小女孩笑说:“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铃铛背上休息一下吧!”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玩,也明白过来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们。 赵破奴身子一震,心内骤然间翻江倒海,他一面细细打量着女孩,一面问:“你娘姓什么?你爹爹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你娘为何命你带我们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亲就是娘亲呀!我叫云歌,我娘说有位赵叔叔对她有恩,就让我来领路了。你们走不走呢?还要两天才能出沙漠呢!” 云歌侧坐在骆驼上,说话时,两只脚一荡一荡。 一双葱绿的鞋子,鞋面上各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一只鞋她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只鞋却是半趿着,露着一截雪白的纤足,随着她一荡一荡,在绿罗裙间若隐若现。 云歌看到少年望着她的脚看,因为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却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为美丽而欣赏的无意之举,被云歌一笑,脸却不禁红起来,匆匆移开了视线,身上不合年龄的清冷漠然淡了几分。 赵破奴看不出来这个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还是故意相瞒,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名堂来,只能作罢。被一对雕儿的名字触动了往事,心中伤痛难言,虽知道万分不可能,可还是隐隐盼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是真,“我就姓赵,云歌儿,那就烦劳你领路了。” 云歌跳下骆驼,笑向赵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礼:“赵叔叔,云歌代娘亲给您问好。”又指着骆驼背上挂着的一排水囊,“这是给赵叔叔的。” 众人未等她语落,已经齐声欢呼,一扫先前的沉郁,笑闹道:“赵爷,就知道您是我们的救星。” 赵破奴解下一个水囊正要给少年送去,却发现云歌已经拿了她自己的水囊给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没有听到云歌的问题,沉默地接过水囊,沉默地喝着水。 其他人都一连声地对云歌道谢,少年却没有一声谢谢,甚至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都没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云歌倒是一点不见怪,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少年将水囊递回给云歌时,望见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终于淡淡地说:“赵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声“陵哥哥”,配着一个明媚如人间四月天的笑颜,从未被人如此唤过的赵陵只觉惯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线阳光。 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位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踱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倒。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这就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第3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2)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 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就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身体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又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地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出几颗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 赵陵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云歌轻声说:“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赵陵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我不肯喝药时,我娘都给我唱歌哄我喝药,我也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见她似乎张口就要唱起来,赵陵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赵陵喝完水,一声不吭地躺下睡觉。 云歌拥着毯子看了他一会儿后,往他身边凑了凑。 她凑一寸,赵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 赵陵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们说会儿话,好不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云歌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 “那你睡吧!我娘给我讲故事时,我也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三哥和我去大秦(古国名,中国古时对罗马帝国的称呼)时,我五岁。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黄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把狮子饿很多天,然后放了狮子出来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讨厌看这个,三哥却顶喜欢看。他们送给爹爹两头小狮子,被三哥拿了去养……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发誓真有这样一个国家……” 云歌还想啰唆,赵陵截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为什么不相信?先帝在位时,安息(即“帕提亚王国”,西亚古国)和条支(古西域国名、地名。据《汉书·西域传》和《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地处安息西界,临波斯湾)已有使者来拜见过,《史记·大宛列传》中都有记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华可比大汉的安息帝国,那安息的西边也很有可能有别的国家。听闻安息商人为了独霸我朝的丝绸,从中间获利,才不肯将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诉西域胡商和大汉商人。” 云歌和别人讲述她的故事时,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说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子兴奋起来,“你相信我的故事?确如你所料, 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过安息吗?安息也很好玩。” 赵陵没有理会云歌的问题,云歌等了一瞬,见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顾自地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赵陵这次却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赵陵从小到大,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从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和他说话时都是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 他第一次碰到像云歌这样脸皮这么厚的人,偏偏还厚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眼色都不懂得看。 本来只是无奈地忍受云歌的噪音,可渐渐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真正听云歌的故事。 从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从珠穆朗玛峰到帕米尔高原,从惊涛骇浪的大海到安静宁和的雪窟,从西域匈奴的高超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艺…… 云歌的故事中有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他在书册中读到过,却绝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对他而言,那是一个近乎传说的世界。 最后是他仍然在等着她的下一个故事,云歌却在“……那头小狼竟然会偷东西,还是贪财的小偷,专偷那些晶晶亮的宝石……我快被它气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断续声中睡去。 赵陵缓缓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子,凝视着云歌。 即使在睡觉,云歌的眉眼间也充满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写意。细密纤长的睫毛,在星光下,如两只小蝴蝶正在休憩。 云歌睡觉很不老实,裹着毯子翻来翻去。 眼看着越翻离篝火越近,云歌的头发仿佛已经散发出了焦味,她却依旧睡得人事不知,赵陵只能万般无奈地起身把她拽回来。 她又朝着赵陵翻过来,越翻越近,赵陵轻轻把她推开,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来,推出去,拽回来,推出去…… 赵破奴第二日醒来时,看到的一幕就是:云歌抱着赵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边犹带着笑意,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而赵陵却是一个古怪至极的姿势,拽着云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脸上全是疲惫无奈。 其他人都笑起来,赵破奴却是吃惊地瞪了云歌和赵陵半晌。早就听闻赵陵睡觉时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里都不行,只有于安可以守在门口。一路同行,也的确如传闻,云歌怎么让赵陵屈服的? 走完这段戈壁,进入前面草原,就代表着他们已经进入大汉疆域。 赵破奴的神情轻松了几分,幸不辱命,终于平安。 雪狼忽然一声低啸,挡在了云歌身前。 赵破奴立即命众人围成圈子,把赵陵护在了圈子中间。 不一会儿,就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拼命奔跑,有大汉官兵在后追赶,眼看着他们就要跑出大汉疆域,可利箭从他们背后穿胸而过,几个人倒在地上。 云歌看到箭飞出的刹那,已经驱雪狼上前,可雪狼只来得及把一个少年扑倒在地。 “大胆狂徒,竟然敢帮钦犯。杀!”马上的军官一挥手就要放箭。 赵破奴立即叫道:“官爷,我们都是汉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军官盯着他们打量了一会儿,下令停止放箭,示意他们上前说话。几句问话,句句不离货物和钱。 赵破奴已经明白军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赵陵,双手奉上一个厚重的钱袋,“官爷们守护边防辛苦了,请各位官爷喝酒驱寒。”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来往一趟大汉、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你们清除乱民。” 有人早就看军官不顺眼,刚想发作,被赵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气沉默。 赵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钱,军官才勉强满意,“你们可以走了。” 云歌却不肯离开,执意要带那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少年一起走,赵破奴无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钱财,向军官求情。军官冷笑起来,“这是造反的乱民,死罪!你们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赵陵冷冷开口:“他才多大?不过十三四岁,能造谁的反?” 军官大怒,挥鞭打向赵陵。 云歌一手轻巧地拽开了赵陵,一手轻扬,只见一团黑色的烟雾,军官捂着眼睛哭喊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见就是一场血战。 云歌不知害怕,反倒轻声笑起来:“乖孩子,别哭,别哭!你的眼睛没有事情,不是毒,是西边一个国家出产的食料,只是让你一时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冲洗一下就没事了。” 一直清冷的赵陵,听到云歌笑语,看到军官的狼狈样子,唇角也轻抿了丝笑,负手而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两个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为了这一队官兵日后能保住性命,只能牺牲自己了。 赵破奴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大叫着不要动手,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给军官的随从,“这是我们出门前,家中老爷的一封信。” 随从正要挥手打开,瞟到文书上的封印,面色大变,立即接过细看,又趴在军官耳边嘀咕了一阵。 第4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3) 军官忙连连作揖,“您怎么不早说您是赵将军的亲戚呢?误会,全是误会……” 军官又是道歉,又是要还钱,还说要请他们去喝酒吃饭,终于在赵破奴一再拒绝,一再表示不介意,还和军官称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们才离去。 众人都嬉笑起来,“赵爷,您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不是折他们的寿吗?”赵破奴却是看着赵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救下的少年估计是饿过头了,又连日惊怕,直到晚上才醒转。 醒来后,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吃饼,一连吃了八张,还要再吃。 云歌惊叫起来:“你会撑死的!” 少年仍旧死死盯着饼子,“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撑死总比饿死好。爹说了,饿死鬼连投胎都难。” 云歌皱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说话的赵陵突然说:“把剩下的饼子都给他。” 云歌立即将所有的饼子收到一个布囊里递给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赵陵,一脸迟疑,赵陵微微点了下头。 少年接过布囊,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有人会抢走的样子。突然间,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卖掉……娘……娘饿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刚开始是无声地落泪,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声声撕裂了宁静的夜色。 因为收成不好,他们实在交不起赋税,可如果不交赋税,官老爷就要收走土地,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卖了。 可是第二年因为闹了蝗灾,收成还是不好,交过赋税,他们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饿极了甚至连土都吃。 实在活不下去,有人说去富贵老爷手里抢吃的,他们就去抢吃的了,然后官府说他们造反,他们觉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死了,都死了…… “为什么你们有吃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吃的?娘说这是命!是谁规定的命?” 少年满面泪痕,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个个盯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和我们一起造反的识字先生说是皇帝的错,因为皇帝老是要打仗,为了打胜仗就要好多钱,所以赋税一再加重,人们交不起赋税,就没了土地,变成了流民,为了镇压流民,刑罚只能越来越重,一点小罪就要株连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错,那为什么不许我们造皇帝的反?为什么还说造反是错的?” 赵破奴连着说了几声“不要说了,住口”,都没能止住少年的话语。 云歌其实听不大懂少年的话,只觉少年可怜,于是边听边点头:“我犯错时,娘亲都会让我罚站。如果是皇帝的错,的确应该造他的反,你们没有错。” 赵破奴已经不敢再看赵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仰天长哭,难道是他杀孽太多,老天打算选择今日惩罚他? 赵陵目视着篝火,徐徐说:“官逼才民反,不是你们的错。” 少年说:“救命之恩不可忘。我听到大家叫她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赵陵道:“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问,紧紧抱着饼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处走去,“你们是富贵人,我是穷人,我们的命不同。我应该谢你们救我,可也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富贵人让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谢你们。我叫月生,我会记住你们的救命大恩,日后必报。” “喂,你去哪里?”云歌叫道。 “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活下去,我还要去找妹妹。”少年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围着篝火坐着的众人都沉默无语。 半晌后,才有一个人低低地说:“现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们今日碰见的那个兵官,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见钱眼开,对上谄媚,对下欺压,义正词严地说什么大汉律法,不能放人,可转眼就又因为惧怕权贵,把人放了。” 赵破奴已经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觉!” 赵陵起身向外走去,赵破奴想跟上去,赵陵头都未回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赵破奴为难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赵陵追去,向赵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担心。 赵陵走了一路,都没有理会云歌,后来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尽头发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赵陵一直一动不动。 云歌用黛笔在自己手上画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着花。 云歌把手放到赵陵眼前演起了手戏,一会儿小姑娘的声音,一会儿老头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不是骗自己说没有不开心就可以开心的。” 老头子板着脸不回答,戴着花的手又问:“你为什么整天冷着脸?” “因为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显得我比较深沉,比较与众不同。” “虽然我觉得你冷着脸挺好看,可是我觉得你笑一笑会更好……” “云歌!”赵陵忍无可忍地扭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脸。 两人鼻翼对鼻翼,彼此间呼吸可闻。 云歌轻轻说:“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歌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语声忽然变得有些干涩。 也许因为赵陵是第一个能听她唠叨,也能听懂她唠叨的哥哥。她虽有两个哥哥,可因为父亲四十多岁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龄长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说的话却很少。 三哥年龄差得少一些,却绝对没这个耐心听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换成是三哥,早拎着她的脖领子把她丢到大漠里去了。 赵陵愣了一瞬,才接受这个事实,是呀!她只是刚认识的小姑娘,她并不是会一直随着他回长安的人,可是这样明媚的笑颜…… 恍惚间,他只觉得似乎已认识她很久,也已经很习惯于她的叽叽喳喳。难道这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云歌看赵陵盯着她发呆,她笑凑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气,“我就要走了,不许你想别的事情,只许想我!” 云歌是天真烂漫的笑语,赵陵却是心蓦然急跳,猛地撇过了头,“云歌,你再给我讲个故事。” 这个似乎连话都懒得多说的人居然会请她再讲个故事,云歌喜悦地大叫了一声,“躺下,躺下,你一边看星星,一边听我讲故事。我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云歌未等赵陵答应,就扳着赵陵的肩让他躺下,自己躺到赵陵身侧,赵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开了一些,云歌却毫无所觉地顺势挪了挪,又凑到了赵陵身旁,靠着赵陵的肩膀,“你想听什么故事?” 赵陵的身子虽然僵硬,却没有再躲开,淡淡地说:“讲讲你为什么脸皮这么厚?” “啊!嗯?什么?哦!有吗?”云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终于泄气地说:“人家脸皮哪里厚了?我们家脸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错了!他是压根儿没有脸皮,因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的脸皮是很薄的……” 云歌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笑声像银铃,在星空下荡开,听着她的笑声,赵陵恍惚地想着长安城的那座空旷寂寞又黑沉的宫殿,也许有了云歌的笑声,那座宫殿也会变得如她的笑颜,温暖明媚。也许随着她飞翔过的脚步,他也能飞翔于天地间,至少他的心可以。 赵破奴来叫二人睡觉时,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云歌靠在赵陵肩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赵陵虽然一声不吭,神情却是从没有见过的温和。 赵破奴心中暗惊,大着胆子上前说:“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赶路,趁早休息吧!” 赵陵眼锋一扫,赵破奴只觉心中所思所想竟然无一能隐藏,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云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拿些水来,再拿两条毯子过来。”赵陵对云歌说,云歌笑点了下头,大步跑着去拿东西。 赵陵依旧躺着未动,凝视着头顶的星空,“云歌的父母是谁?”赵破奴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驼和汗血宝马被誉为西域两宝,先皇为了得到汗血宝马,发兵数十万攻打大宛,倾大汉国力,死伤无数,才得了宝马。这世间有几个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驼?还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云歌又说了你和她的娘亲认识,这般的人物在你认识的人中能有几个?” “我真的不知道。对方指点我们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对方来历?” 赵陵沉默了一瞬,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想追查他们的身份,我……我想留下云歌。” 赵破奴大惊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万万不可!云歌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 “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来。”赵陵唇角微翘,似笑非笑,“你是替云歌的父母担心,还是替我担心?我倒想见见他们,只要扣下云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龙,也要显身……” 云歌从远处一蹦一跳地过来,身侧的铃铛驮着毯子,“陵哥哥,水来了。” 赵陵向赵破奴挥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赵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云歌真是她的孩子,那当年……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云歌被扣下,哪怕一死。 赵陵用毯子把两人裹好。 一狼、一驼卧在他们身后,两只雕卧在骆驼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旷,繁星缀满天,再加上他们这个奇怪的组合,有一种神秘幽静的美。 “陵哥哥,你还会来西域吗?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听说南疆苗岭很好玩,我还没去过,我们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会,就这一次机会还是我费尽心思才争取到的,这也许会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你年纪比我小,去过的地方却远远比我多。” 第5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4) 两人沉默下来,赵陵忽地问:“云歌,你的故事中从来没有提到过长安,你愿意来长安玩吗?” 云歌轻叹口气,“我爹爹和娘亲不会答应,爹爹和娘亲不许我和三哥踏入大汉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过……”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来,“我爹爹说过,儿女就是小鹰,大了就会飞出去,我爹娘从来不管我二哥的行踪。过几年,等我长大一些时,等我也能自己飞时,我去长安找你玩。” 赵陵望着她晶晶亮的眼睛,怎么能让这样一双眼睛蒙上阴影呢? 半晌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在长安等你。” 云歌笑拍着手,“我们拉钩,谁都不许说话不算话。我到长安后,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呀!” 赵陵不解,“什么拉钩?” 云歌一面教他,一面诧异地问:“你怎么连拉钩都不会?你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两人小拇指相钩,云歌的声音清脆悦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的大拇指相对一按时,云歌自己又大笑着加了句,“谁变谁是小猪!” 赵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时眼睛内幽暗黑沉,可这一笑却仿似令满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内点点璀璨的光芒闪动。 云歌看得一呆,脱口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赵陵的笑意敛去,自己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是从那个夜晚,躲在帘子后,听到父亲要杀死母亲时吗?太想忘记,也在努力忘记,可是每一个瞬间只是越发清楚…… 赵陵从衣领内掏出一个东西,挂到云歌颈间,“你到长安城后出示这个给守门人,就可以见到我。” 云歌低头细看,一条好似黑色丝线编织的绳子,手感特异,看着没什么特别,挂着的东西却很别致,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坠。 赵陵淡淡解释:“这是我母亲在临走前的一晚上,拔发为绳,用自己的头发编织了这个绳子,做了挂坠给我留个纪念。” 云歌一听,急得想摘下来,“你母亲去哪里了?这是你母亲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给我你腰间的玉佩做信物吧!” 赵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见到我,你再还给我就行了,它虽是我最珍惜的东西,可有时候我也不想见它。挂在我心口,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玉佩……”赵陵小指头钩着腰间藏着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闪烁间,上面刻着的一条飞龙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么会让你戴着它?” 云歌并没有听懂赵陵的话,但看到赵陵幽黑双眸中的暗潮涌动,心里莫名一涩,不禁乖乖点点头,收下了发绳。 云歌摸了摸自己头发,只有绾着发髻的丝带,脖子上戴着的竹哨是用来和小谦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没有饰物,腰间只有装了姜片、胡椒、酸枣的荷包,这个肯定不能送人……从头到脚摸完自己,身无余物。 赵陵看她面色着急,淡淡说:“你不用送我东西。” 云歌蹙着眉头,“来而不往非礼也!啊……对了!我看你刚见我时,盯着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欢,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云歌说着话,已经脱下了脚上的鞋子,掸去鞋上的灰后,递给了赵陵。 赵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云歌茫然地看着赵陵,眼睛忽闪忽闪。 赵陵盯了她一会儿后,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过刚有他手掌大的鞋,郑重地收进了怀中,一字字地说:“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云歌用力点头,“爹爹和我讲过诺言的意义,这是我许下的诺言,我定会遵守,我一定会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云歌的眼睛专注而坚定,赵陵知道她人虽不大,心志却十分坚定,此话定会实现,伸掌与她对击了三下,“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云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经常做噩梦吗?” 赵陵没有回答。 云歌摸了摸他锁着的眉头,“我做噩梦,或者心里不高兴时,娘就会唱歌给我听。以后你若做噩梦,我就给你唱歌,我会唱很多歌,我还会讲很多故事。” 云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云歌的声音犹有童稚,温馨舒缓的曲调荡漾在夜空下,听得人也轻快起来。 云歌见赵陵微笑,心中十分欢喜。 虽是童谣,歌词却别有深意。云歌对词意显然还未真正理解,反倒赵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视着云歌。 歌声中,云歌没有让赵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着了。 傻云歌,能驱走噩梦的并不是歌声,而是歌声里的爱意,是因为唱歌的人有一颗守护的心。 知道她睡觉不老实,赵陵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揽了揽,把毯子裹紧了些。 自从八岁后,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亲近,他在用身体温暖她时,温暖的更是自己。 太阳升起时,云歌才迷迷糊糊醒转,待真正清醒,懊恼地大叫:“哎呀!我怎么睡着了?陵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我昨日还想把我家喜欢偷宝石的小狼的故事讲完。” 赵陵把云歌抱放到骆驼上,“下次再讲也来得及,等你到长安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讲故事。” 天空中传来几声雕鸣,小淘和小谦立即冲向了高空,迎向两只正在高空盘旋的大雕。 云歌瘪着嘴,笑吐吐舌头,“哎哟!爹爹不知道又带娘亲去了哪里,打发了三哥来接我。三哥可是个急性子,顶讨厌等人,我得走了。” 赵陵微一颔首,云歌策着骆驼离去,一面频频向他挥手。 绿罗裙下,两只脚一荡一荡,一只雪白,一只葱绿。 赵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赵是我母亲的姓,在长安时我姓刘……”看到赵破奴和其他人正遥遥走来,赵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话。 云歌手儿拢在嘴边,回身说:“记住了!” 赵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赵陵留下云歌的念头,却不料清早看到的是两人告别的一幕。 他心中一松,可接着又是一阵失落。 如果赵陵真扣下了云歌,那他就可以见到她的父母。 念头未转完又立即暗自谴责,竟然为了私念,全然不顾大局。何况真要算起来,赵陵和他们之间也许还有血海怨恨,如今这样安然道别,以后永无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护送云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动停了脚步。 云歌笑向雪狼告别,“雪姐姐,谢谢你了。” 雪狼矜持地转身离去,姿态优雅高贵。 云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皱,一只脚的鞋半趿着,一只脚压根儿没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难怪二哥说家有蕙质淑女时,三哥老是不屑地一声冷哼,讥笑道:“我们家是有一个淑女,不过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云歌儿顶多算一个举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刚到绿洲外围,就看见了三哥。 她那美丽如孔雀,骄傲如孔雀,自恋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树顶上,望着天空。 榆树下,几个乞丐正在殴打一个和三哥年岁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的头发包在一顶破旧毡帽子中,身子缩成一团,任由众人的脚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果不是他的手脚偶尔还会动一下,倒让人觉得已是一个死人。 第6章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5) 云歌轻叹一声,三哥说她是妖女,她倒觉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却一副压根儿没有看见的样子,依旧能专心欣赏蓝天白云。 不要说以众凌寡,就是看在年纪差不多大,也该“小孩子”帮“小孩子”呀! “几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笑眯眯地柔声说。 几个乞丐正打得过瘾,哪里会理会一个小姑娘? “几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旧没有理会。 “几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们依旧照打。 …… “几位大叔,不要打了。”一声好似狼啸的声音,响彻林间,震得树上的叶子哗哗而落。 几个乞丐被吓得立即住手,两个胆小的只觉心神刹那被夺,小腿肚子都吓得直摆。 云歌眯着眼睛,笑着向几个乞丐行礼,笑靥如花一般娇嫩,声音却穿云裂石如狼嚎,“大叔,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要说这么大声,大叔们才能听到,刚才说话太小声了。” 一个年轻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心头火起,正想喝骂云歌,一个年纪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传的驱策狼群的狼女传闻,忙拦住了年轻的乞丐,赔着笑脸对云歌说:“小姑娘,我们的耳朵很好,听得到您说话。您快不要这样说话了,把狼群招来了,可了不得!我们这些可怜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们。” 云歌笑着点头,很乖的样子,声音也立即变得小小的,“原来大叔们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们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纪大的乞丐立即答应,示意其余乞丐随他离开。 “小妖孽!小杂种!”年轻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脚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云歌,露出失望之色,正打算要离开,忽瞥到云歌鞋子上嵌的珍珠,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顾老乞丐的眼色,觍着脸说:“小姑娘,这可不是我们的错,是这位小杂种……小兄弟偷了我们的钱……” 榆树上传来一声冷哼,“云歌,你有完没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声口哨,就从榆树上轻飘飘地飞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从哪里悄无声息蹿出的马上。 云歌知道三哥是说走就走的人,绝对不是吓唬她。 座下的马又是二哥给他的汗血宝马,一旦撒开蹄子,绝对不是未长大的铃铛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这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身华衣,贵气逼人,坐在马上高傲得如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行动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乞丐们虽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讨,一点眼力还有。就是那个年轻乞丐也明白过来,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个不小心只怕会把命都搭进去,再不敢吭声。年纪大的乞丐连连向云歌行了几礼后,带着其余人匆匆离去。 云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骆驼去扶他,“小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地上的男孩子闻声睁开眼睛。 一双如黑色玛瑙石般美丽的眼睛,比雨后的天空更明净,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没有宝石的清澄光辉,而是带着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芜。云歌心中震动,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也从未见过这么绝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到云歌望着他的脸发呆,心中一声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头夹杂着无数银丝的长发直飘而下,桀骜不驯地张扬在风中。黑白二色相映,对比强烈,衬得玛瑙石般的眼睛中透着难言的妖气。 他对着云歌一笑,几分邪气,几分讥讽,几分蔑视,“富贵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纯洁的心已经向世人表露过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动了,我会铭记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骑上您的骆驼离开了。” 少年虽然满脸血污,可难掩五官的精致。 他的面容融合了汉人和胡人的最大优点,线条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着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犹有稚气的脸露着一股异样的沧桑和邪魅。 他虽然衣着破烂,躺在泥泞中,可神态高贵傲慢,让云歌觉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过……是……魔王的王子。 云歌鼓了鼓腮帮子,眼珠子一转后笑起来,“你想气我,我偏不生气!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云歌的反应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云歌,又看了看远处马上云歌的三哥,哈哈笑起来,“富贵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钱人做的事情,我贱命一条,不用花那么多工夫。不过越是命贱的人,越是会活下去,老天还指望着我给他解闷逗乐呢!我没那么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云歌儿!”三哥仰头望天,眉头攒成一团,夹了下马腹,马已经蹿出去。 云歌着急地大嚷:“三哥,我给你做‘风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来的菜式。” 此时就是天下至宝、大汉的国玺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马蹄下,三哥也会眼睛都不眨地任由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让他停住马。 三哥勒住缰绳,“二十声。” 云歌忙点点头,这是自小和三哥惯用的计时方式,二十声,就是从一数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云歌笑问男孩:“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讥诮,故意用自己乌黑的手去抓住了云歌的手,一个黑脏如泥,一个皓洁如云,云泥之别,云歌却一点没有感觉,反倒顺手握住了他的手,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着云歌的手,一时怔住,没有吭声。 云歌笑道:“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三哥,你有钱吗?” 三哥头都未回地说:“我没有带钱出门。我可不会被骗,家里面有一个蠢人就够了。即使有,也不会给那么没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开了云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软榻上,笑得懒洋洋又惬意的样子,唇边的讥诮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嘲笑自己,似乎透着悲哀。 爱笑的云歌却敛去了笑,很认真地说:“被乞丐打不见得就是没用,他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们不对。” 地上的男孩子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黑玛瑙般的眼睛中,光芒点点,又冰冷如刀锋。 三哥哼了一声,冷着声音说:“十五、十六……” 云歌正着急间,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说:“富贵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没有钱,不如把您脚上的珍珠赏了我吧!我去换了钱找大夫。” 既然已经被人看作骗子,不如就骗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说看大夫,就是买一家医馆都可以了。 “这个也可以换钱的吗?”云歌只觉得珠子缀在鞋子上挺好看, 所以让娘亲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时才知道可以换钱,笑着一点头,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丝嵌缠到鞋面,很是坚固,一时拽不下来。 “十八、十九……” 云歌匆匆把鞋子脱下,放到男孩子手边,回身跳上了骆驼,追在三哥身后离去,犹远远地叮嘱:“记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着雪白骆驼上的绿罗裙远去。 薄唇轻抿,依旧是一个懒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芜的背后,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伤痛。 他缓缓握住了手边的绣鞋,唇边的讥诮和邪气越发地重。 原来在他人眼中意味着富贵和幸福生活的东西,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一颗用来戏耍的珠子。 “我从来不是君子!也绝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着高高在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永远不会悲悯的天空大笑起来。 这就是命运吗? 老天又是凭什么决定谁该富贵?谁该低贱?谁该死?谁又该活?谁的命就更宝贵? 死老天!我绝不遵从你规定的命运,你从我手里夺去的,我一定都会加倍拿回来!我会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第7章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1)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 落花年年相似,人却年年不同。 寒暑转换间,当日的烂漫女孩已到及笄之年。 一间通透明亮的屋子,虽只是一间,却有一般人家几间那么大。 因屋子的地下生着火,外面寒意仍重,屋内却已如阳春三月。 窗上笼着的是碧茜纱,屋内摆着的是汉玉几,一旁的青石乳钵内散置着滚圆的东海珍珠。 少女娇俏的笑语声隐隐传来。 虽听到人语声,从门口望进去却不见人影。 只看到高低间隔、错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满了各种盆栽。 有的结着累累的红子;有的开着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绿,从架子顶端直倾泻到地上,像是绿色瀑布;有的却是沿着架子攀援而上,直到屋顶,在屋顶上开出一朵朵火红的星星花。 郁郁葱葱的绿色中,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却恍若两个世界,猛然间,都会以为误入了仙子居。 再往里走,绕过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灶台,定会怀疑看花了眼。 即使这个灶台砌得神气非凡,也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屋子中。可这的的确确是一间厨房,此时正有一个面纱遮颜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云歌斜斜坐在窗台上,双脚悬空,惬意地踢踏着鞋子。云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阿竹做菜,“阿竹,你是做菜,不是练剑,手放轻松一些!没有招式,没有规矩,只有心意和心情。” 阿竹却依旧十分严肃,垂目盯着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来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样,厚薄一样。 云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阿竹切菜时,她示范切出的菜一模一样。 想到阿竹待会儿炒菜时,每个动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样,甚至连手势之间的间隔时间,阿竹也会一瞬不差地重复,云歌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歌正心中暗骂三哥,怎么能把一个好好的用刀高手逼成这样?一个小丫头匆匆跑到门口,嚷着说:“小姐,又有个不怕死的来给你提亲了。” 云歌嗤一声讥笑:“等娘亲把他们轰出去时,你再来叫我去看热闹。” 小丫头笑着跑走,却是一去再未回来。 云歌渐渐起了疑惑,对阿竹说:“我去前厅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阿竹点了点头,却未料到云歌这个“一会儿就回来”,也变成了一去不回。 阿竹在厨房内直等到天黑都未见云歌回来。 趁着夜色,云歌背着包裹,偷偷从墙头翻出了园子。 她回头看了几眼园子,似有犹豫,最终还是大步跑着离开。 在她身后的暗影中,一个年青的声音说:“云歌儿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几句话一激,真就离家出走了。这下人都跑了,提亲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为难。爹,要我过几日把她抓回来吗?” 一声轻微的叹息,似带着几分笑意,又似带着几分怅惘:“如果我因为担心,而盯着你的行踪,你会乐意吗?” 年青的声音没有回答。 “小鹰长大了总要飞出去,老鹰不可能照顾小鹰一辈子,她总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随她去吧!我的女儿难道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青的声音平淡中却似含着笑意。 “……” 沉默了一瞬后,一声几分自嘲的叹气:“道理是一回事情,却真做不到,四十多岁才得了个宝贝女儿,不免偏宠了些,总觉得云儿还没有长大。”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远门?” 声音中满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们都长大了,当然要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了。” 年青的声音也笑起来,说话语气像朋友多过像父子:“云歌儿最喜欢黏着你们,爹,你不会是故作为难地不拒绝求亲,而把云歌儿这个小尾巴气出家门吧?” 微风中,笑声轻荡。 可他却在爹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想起了一个故人。 在他心中,即使天掉下来,父亲也不过掸掸袖上灰,他实在无法想象什么人能令父亲有如此神情。 已经从家里跑出来好几日,云歌依然是满腹委屈。 不明白一向宠她的爹爹和娘亲为什么没有把那个上门来提亲的人打出去,不但没有赶出去,听丫头说还招呼得十分周到。 三哥更过分,不但不帮她拿主意,还对她十分不耐烦。 三哥行事说话本就倨傲,当时更是一副巴望着她赶紧嫁人的样子。 云歌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说,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当夜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人都跑了,看他们怎么办,要嫁他们自己去嫁,她反正绝对不会嫁。 人人都以为她忘记了,爹爹和娘亲也肯定认为她忘记了,可是她没有忘。 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许过的诺言。 当日领路后回家,爹爹和娘亲见到她脖子上的饰物,问她从何而来,她如实相告,却没有想到,爹爹和娘亲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她惊怕下,约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诉爹娘。 娘亲把发绳收走,并且命她承诺,永不再想着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闹着不肯答应,那是娘亲和爹爹第一次没有顺她的心意。 最后娘亲禁不住她哭闹,虽然没有再逼她发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娘亲也无论如何不肯把发绳还给她。 后来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发绳拿回,在她心中山崩于前都不会皱眉的爹爹居然轻叹了口气,对她说:“云儿,你娘亲是为了你好,不要让你娘亲担心。”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陵哥哥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可那个星空下的笑容却一直提醒着她,提醒着她许下的诺言。 当她第一次从书籍中明白,原来女子送男子绣鞋是私订终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没有人,她却立即把书册合拢,好似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那一天,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着觉,只能跑到屋顶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个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睛中透出的点点光芒。 在那个瞬间,她才真正明白他当日所说的话:“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他收下了,他已经给了他的承诺。 云歌回忆着和陵哥哥相处的一点一滴,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着长安城内的陵哥哥此时也可以看到这片星空,云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此时肯定也在望着漫天星斗,既静静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又期许着重逢之日的喜悦。 她心中的愁思渐去,一种很难言喻的欣喜渐增。 云歌躺在屋顶,对着天上的星星轻声说:“我记着呢!满天的星星都见证了我的诺言,我可不敢忘记。” 从此后,云歌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独自一人时,会不自禁地偷偷笑出来;怕冷清,喜热闹的她突然爱上了独处,常常一个人能望着星空发半夜的呆;会在听到顽童笑唱“娶媳妇,穿红衣”时,脸蓦然变红;还不愿意再穿任何红色的衣服,因为她暗暗觉得这个颜色是要在某一天穿给一个人看的。 她一直计划着何时去找陵哥哥,本来还犯愁怎么和爹娘说去长安才能不引起他们的疑心,没想到爹娘竟然想给她定亲,既然爹娘都不想再留着她了,那她索性就离家出走,正好去长安见陵哥哥。 不过没有了发绳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见了陵哥哥,又该怎么解释呢?说他给自己的东西被娘亲没收了? 云歌心中暗叹一声,先不要想这些,等到了长安再说吧!总会有办法。 一路东行,云歌心中暗赞,难怪大汉会被赞誉为天朝,市井繁华确非一般国家可比,新奇的玩意儿也比比皆是。 但云歌自小见过无数珍玩异宝,父母兄长都是不系于外物的人,所以再稀奇的东西,她也顶多就是多看一眼,于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听到哪个饭庄酒店的东西好吃,必定要去尝一尝。 唉!爹爹、娘亲、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干吗还要为了他们学做菜呢? 虽然心中满是郁闷,可自小到大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说改就改? 云歌仍然禁不住每到一地方就一家家酒楼跑着。 遇见上好的调味料也总是忍不住买一点揣在身上。 满心哀怨中,会红着脸暗想,不做给三哥吃,可以做给陵哥哥吃。 因为心中烦闷,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为心中难过,存了和父母赌气的心思。只觉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让父母难受,也才越能缓解自己心中的难受。 云歌出门时,还是天寒地冻。一路游玩到长安城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刚到长安城外的少陵原,云歌就听闻七里香酒楼的酒很是有名,所以决定去尝一尝这个七里香怎么个香飘七里。 还未到酒楼,就看到酒楼前围着不少人。云歌心中一喜,有热闹可以看呢! 可看热闹,人人都很是喜欢,个个探着脖子往里挤,云歌跳了半天脚,也没有看到里面究竟是什么热闹。 云歌看了看里八圈、外八圈围满的人,抿嘴一笑,从袋子里摸出昨日刚摘的鱼腥草,顺手揉碎,将汁液抹在手上,探着双手往人群里面挤。 鱼腥草,顾名思义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闻。前面的人闻到异味,再瞅到云歌的邋遢样子,都皱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躲开。 云歌一路顺风地占据了最佳视野,而且绝对再无人来挤她。 她往嘴里面丢了一颗酸梅,拢起双手,瞪大眼睛,准备专心看戏。 第8章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2) 一个和云歌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丽,眉眼间颇有几分泼辣劲,此时正在斥骂一个年纪比她们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着扁担,一手拧着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钱?” 少年衣衫褴褛,身形很是单薄,被女子气势所吓,身子瑟瑟发抖,只是频频求饶,“许姐姐,你就看在我上无八十岁老母,下无八岁娇儿,孤零零一个人,饶了我这一次……” 女子满面怒气,仍然不住口地骂着少年,一面骂着,一面还用扁担打了几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红,看着好像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开口求情,却被女子的泼辣厉害吓住,只喃喃地说:“算了,算了!” 云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恶气和白眼,此时看到少年的样子,又听到孤零零一个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怜之情。 正琢磨着如何解救少年,七里香的店主走了出来。因为人全挤在门口看热闹,影响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来说了几句求情的话。那个女子好像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气,狠狠瞪了少年几眼,不甘愿地放他离去。 女子把挑来的酒卖给店主后,仔细地把钱一枚枚数过,小心地收进怀中,拿着扁担离去。 云歌眼睛骨碌碌几转,悄悄地尾随在女子身后。 以为没有人留意,却不知道她在外面看热闹时,酒楼上,坐于窗边的一个戴着墨竹笠、遮去面容的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时看她离开,立即下了楼,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云歌跟着那个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个僻静小巷,看左右无人,正打算下手,忽闻一声“平君”,云歌做贼心虚,立即缩回了墙角后面。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的男子从远处走来。 穿着洗得泛白的黑袍,脚上的鞋满是补丁,手里拎着一只毛几近光秃的鸡。 他的穿着虽然寒酸落魄,人却没有丝毫寒酸气,行走间像一头狮子般慵懒随意。眼中隐隐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满是开朗明快,流露着人间平凡升斗小民的卑微暖意。 尊贵、卑微,冷淡、温暖,极其不调和的气质却在男子的隐明间 融于一身。 云歌气恼地瞪向拎着鸡的男子,心却立即漏跳了一拍。 虽然举止笑容截然不同,可这双眼睛……好熟悉! 即使在灿烂的阳光下,即使笑着,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 可是云歌知道,如果这双眼睛也笑时,会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个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怀里的钱,数了一半,递给拎鸡的男子,“拿着!”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斗鸡,赢了钱。” “赢的钱还要还前几日的欠账。这是卖酒富余的钱,我娘不会知道,你不用担心她会唠叨,再说……”平君扬眉一笑,从怀里掏了块玉佩出来,在男子眼前转悠了几下,又立即收好,“你的东西抵押在我这里,我还怕你将来不还我吗?我可会连本带利一块儿算。” 男子扬声而笑,笑声爽朗。他再未推辞,接过钱,随手揣进怀里。 又从平君手里拿过扁担,帮她拿着,两人低声笑语,一路并肩而行。 云歌脑中一片迷茫,那块玉佩?那块玉佩!阳光下飞舞着的游龙和当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样。 她发了一会儿怔,掏出随身所带的生姜块在眼睛上一抹,眼睛立即通红,眼泪也是扑簌簌直落。 云歌快步跑着冲向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人,男子反应甚快,听到脚步声,立即回头,眼睛中满是戒备,可云歌已经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云歌的胳膊,刚想斥责,可看到乞儿的大花脸上,一双泪花盈盈的点漆黑瞳,觉得莫名的几分亲切,要出口的话顿在了舌尖,手也松了劲。 云歌立即抽回手,视线在他脸上一转,压着声音对平君说了句“对不起”,依旧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云歌恰撞到胸部,本来一脸羞恼,可看到云歌的神情,顾不上生气,扬声叫道:“小兄弟,谁欺负你了?”话音未落,云歌的身影已经不见。 男子立即反应过来:“平君,你快查查,丢东西了吗?” 平君探手入怀,立即跺着脚,又是气,又是笑,又是着急,“居然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刘病已,你这个少陵原的游侠头儿也有着道的一天呀!不是传闻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吗?” 云歌支着下巴,蹲在树荫下,呆呆看着地上的玉佩。 几个时辰过去,人都未动过。 本来还想着进了长安,没有了发绳该怎么找人,却没有想到刚到长安近郊,就碰上了陵哥哥。 人的长相会随着时间改变,可玉佩却绝对不会变。 这个玉佩和当年挂在陵哥哥腰间的一模一样,绝对不会错!玉器和其他东西不一样,金银首饰也许会重样,玉器却除非由同一块玉,同一个雕刻师傅雕成,否则绝不可能一样。 还有那双她一直都记得的眼睛。 来长安前,她想过无数可能,也许她会找不到陵哥哥,也许陵哥哥不在长安,却从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陵哥哥会忘记她。 可现在,她不敢再确定陵哥哥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约定,毕竟那已是几千个日子以前的事了。 而当年他不肯给她的玉佩,如今却在另一个女子的手中。 云歌此时就如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为走到某个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后,却发现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无力中,她只觉脑子似乎不怎么管用,一边一遍遍对自己说“陵哥哥不可能会忘记我,不可能”,一边却又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地对她说“他忘记了,他已经忘记了”。 云歌发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时,才想起自己本来是去七里香酒楼吃饭的,结果闹了半日,还滴水未进。 她拖着脚步,随意进了家面店,打算先吃些东西。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来很是不情愿,云歌满腹心事,没有精力再戏弄他人,扬手扔了几倍的钱给店主,店主立即态度大变,吩咐什么做什么。 面的味道实在一般,云歌又满腹心事,虽然饿,却吃不下。正低着头,一根根数着面条吃,店里本来喧哗的人语声,却突然都消失了,寂静得针落可闻。 云歌抬头随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个锦衣男子立在店门口,正缓缓摘下头上的墨竹笠。 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来却是异样的风流倜傥、高蹈出尘。光华流转间,令人不能直视。 白玉冠束着的一头乌发,比黑夜更黑,比绸缎更柔顺,比宝石更有光泽。 他的五官胡汉难辨,棱角比汉人多了几分硬朗,比胡人又多了几分温雅,完美若玉石雕成。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简陋的店堂中,应该踏着玉石阶,挽着美人手,行在水晶帘里,可他偏偏出现了,而且笑容亲切温暖,对店主说话谦谦有礼,好似对方是很重要、很尊贵的人:“麻烦您给我做碗面。” 因为他的出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面,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惭形秽的心思,想要离开,却又舍不得离开。 云歌见过不少气宇出众的人,可此人雅如静水明月,飘若高空流云,暖如季春微风,清若松映寒塘。 云歌一瞬间想了很多词语,却没有一个适合来形容他。 他给人的感觉,一眼看过去似乎很清楚,但流云无根,水影无形,风过无痕,一分的清楚下却是十分的难以捉摸。 这样的人物倒是生平仅见。 男子看云歌盯着他的眼睛看,黑玛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闪而过。 云歌虽然暗赞对方的风姿,但自小到大,随着父母周游天下,见过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着对方的原因,只是因为心中一点莫名的触动。 像是游山玩水时,忽然看到某处风景,明知很陌生,却觉得恍恍惚惚的熟悉,好似梦中来过一般。 云歌想了一会儿,却实在想不起来,只得作罢,低下了头,继续数着面条吃面。 哼!臭三哥,你这只臭孔雀,不知道见了这个人,会不会少几分自恋?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里会来长安?爹爹,娘亲,哥哥都在千里之外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男子笑问云歌:“我可以坐这里吗?” 云歌扫了一眼店堂,虽然再无空位,可也没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边一个老美女,那边一个中美女都盯着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们搭桌子,何必找她这个满身泥污的人? “吃饭时被人盯着,再好吃的饭菜也减了味道。”男子眉间几许无奈,笑容温和如三月阳光。 云歌一路行来,但凡穿着乞丐装,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时这个男子却对她一如她穿着最好的衣服。云歌不禁对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轻点了下头。 男子拱手道谢,坐在了她的对面。 当众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盯到她身上时,云歌开始万分后悔答应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过,后悔也晚了,忍着吧! 店主端上来一个精致美丽到和整个店堂丝毫不配的碗,碗内的肉片比别人多,比别人好,面也比别人多,阵阵扑鼻的香气明确地告诉云歌,这碗面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许多。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只有女人长得美可以占便宜,男人长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云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极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温和一笑,将面碗推给云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云歌立即毫不客气地将他碗中的面捞了一半过来。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云歌正埋首专心吃面,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绍,她口里还含着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说:“我叫云歌。” 云歌吃完面,叹了口气说:“牛尾骨、金丝枣、地朴姜,放在黄土密封的陶罐中炖熬三日,骨髓入汤,虽然材料不好,选的牛有些老了,不过做法已不错了。” 第9章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3) 孟珏夹着面,点头一笑,似乎也是赞赏面的味道。 云歌轻叹一声,这个人怎么可以连吃面的姿势都能这么好看? 云歌支着下巴,无意识地望着孟珏发呆,手在袖子中把玩着玉佩。 来长安的目的就是寻找陵哥哥,人如愿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孟珏看着好似盯着自己,实际却根本没有看他的云歌,眼睛中流转过一丝不悦,一丝如释重负,短短一瞬,又全变成了春风般温和的笑意。 云歌依旧在怔怔发呆,孟珏眼风扫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过来结账。他进袖子掏了半日,却还是没有把钱掏出来。 店主和店堂内众人的神色都变得诧异而奇怪,孟珏低声叹气:“钱袋肯定是被刚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云歌一听,脸立即烫了起来,只觉得孟珏说的就是她。 幸亏脸有泥污,倒是看不出来脸红,云歌掏了钱扔给店主,“够了吗?” 店主立即笑起来:“够了,足够了!” 孟珏只是浅浅而笑地看着云歌掏钱的动作,没有推辞,也没有道谢。 云歌和孟珏并肩走出店堂时,身后犹传来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还真是特别多!开店二十年,第一次见进店吃饭的乞丐,第一次见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着华贵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面,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阔。” 云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珏拽住了她,诚恳地向她道谢,云歌几次用力,都没有从孟珏手中抽出胳膊。 孟珏的相貌本就极其引人注意,此时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让街上的人都停了脚步观看。 行走在前面的许平君和刘病已也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看到云歌,立即大步赶了过来。 许平君人未到,声先到:“臭乞丐,把偷的东西交出来,否则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闻声,都鄙夷地盯向云歌,孟珏满脸诧异地松了手。 云歌想跑,刘病已挡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着,语声却满是寒意,“你面孔看着陌生,外地来的吗?如果手头一时紧,江湖救急也没什么,可不该下手如此狠。行规一,不偷妇人,男女有别,偷妇人免不了手脚上占人家便宜;行规二,不偷硬货,玉器这些东西往往是世代相传的传家宝贝,是家族血缘的一点念想,你连这些规矩都不懂吗?” 云歌想过无数次和陵哥哥重逢时的场面,高兴的,悲伤的,也想过无数次陵哥哥见了她,会对她说什么,甚至还幻想过她要假装不认识他,看他会如何和她说话。 可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厌弃鄙夷的眼神,是斥责冷淡的语气。 她怔怔看着对面的陵哥哥,半晌后才嗫嚅着问:“你姓刘吗?” 当日陵哥哥说自己叫赵陵,后来却又告诉她是化名,云歌此时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刘,名字却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刘病已以为对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长安城外地痞混混的头儿,点头说:“是。” “还给我!”许平君向云歌伸手索要玉佩,语气严厉。 云歌咬着唇,迟疑了一瞬,才缓缓掏出玉佩,递给许平君。 许平君要拿,云歌却好像舍不得地没有松力。 许平君狠用了下力,才从云歌手中夺了过去。看街上的人都盯着她们看,想起刘病已叮嘱过玉佩绝不可给外人看到,遂不敢细看,匆匆将玉佩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确定无误,方放下悬了半日的心。 “年纪不大,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哪里不能讨一碗饭吃?偏偏不学好,去做这些不正经的事情!”许平君本来一直心恨这个占了她便宜,又偷了她东西的小乞丐,可此时看到小乞丐一脸茫然若失,泪花隐隐的眼中暗藏伤心,嘴里虽然还在训斥,心却已经软了下来。 刘病已听到许平君的训斥声,带着几分尴尬,无奈地嘻嘻笑着。 一旁围观的人,有知道刘病已平日所为,也都强忍着笑意。要论不学好,这长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谁比得过刘病已?虽然自己不偷不抢,可那些偷抢的江湖游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铁喂牛,没有精通的,斗鸡走狗倒是声名远播,甚至有长安城内的富豪贵胄慕名前来找他赌博。 云歌深看了刘病已一眼,又细看了许平君一眼。 他的玉佩已送了别人,那些讲过的故事,他肯定已经忘记了,曾经许过的诺言,他们谁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经全忘了。 云歌嘴唇轻颤,几次都想张口,可看到许平君正盯着她。少女的矜持羞涩让她怎么都没有办法问出口。 算了!已经践约来长安见过他,他却已经忘记了,一切就这样吧! 云歌默默地从刘病已身侧走过,神态迷茫,像是一个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等一等!” 云歌心头骤跳,回身盯着刘病已。 其实刘病已也不知道为何叫住云歌,愣了一瞬,极是温和地说:“不要再偷东西了。”说着将自己身上的钱拿了出来,递给云歌。 许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动了动,却忍了下来。 云歌盯着刘病已的眼睛,“你的钱要还账,给了我,你怎么办?” 刘病已洒然一笑,豪侠之气尽显,“千金散去仍会来。” 云歌侧头而笑,声音却透着哽咽:“多谢你了,你愿意帮我,我很开心,不过我不需要你的钱。” 她瞟了眼强压着不开心的许平君,匆匆扭过了头,快步跑着离去。 刘病已本想叫住云歌,但看到许平君正盯着他,终只是挠了挠脑袋,带着歉意朝许平君而笑。 许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刘病已忙匆匆去追,经过孟珏身侧时,两人都是深深盯了对方一眼,又彼此点头一笑,一个笑得豪爽如丈夫,一个笑得温润如君子。街上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珏却是站立未动,负手而立,唇边含着抹笑,凝视着云歌消失的方向。 夕阳将他的身影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街道上经过的人虽多,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都自动地远远避开他。 云歌一直沿着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经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能继续不停地走着。 “客官,住店吗?价格实惠,屋子干净,免费热水澡。”路旁的客栈,小二正在店门口招揽生意。 云歌停住了脚步,向客栈行去,小儿把她挡在了客栈门口:“要讨吃的到后门去,那里有剩菜施舍。” 云歌木着脸,伸手入怀掏钱,一摸却是一个空。 原先在家时,从来不知道钱财重要,可一路行来,她早已经明白“一文钱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内立即着急紧张起来,浑身上下翻找,不但钱袋并携带的首饰不翼而飞,连她收调料的各种荷包也丢了。 她苦恼到极点,叹气苦笑起来,二哥常说“一饮一啄,莫非前缘”,可这个报应也来得太快了。 小二仅有的几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云歌推了出去,“再挡在门口,休要怪我们不客气!” 小二的脸比翻书还快,语音还未落,又一脸巴结奉承,喜滋滋地迎上来,云歌正奇怪,已听到身后一把温和的声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个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云歌热情叫了声“少爷”,一面接过孟珏手中的钱,一面热情地说:“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们正好有一套独户小园,有独立的花园、厨房,优雅清静,既适合常住,也适合短憩……” 孟珏的脸隐在斗笠下,难见神情,云歌瞟了他一眼,提步离去。 “云歌,你下午请过我吃饭,这算作谢礼。” 云歌犹豫着没有说话,却实在身心疲惫,再加上素来在钱财上洒脱,遂木着脸,点了下头,跟在孟珏身后进了客栈。 暖暖的热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风尘污垢,却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惫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无法入睡。 听到熟悉的琴音隐隐传来,她心内微动,不禁披衣起来。 一路之上,是为了好玩才扮作男子,并非刻意隐瞒自己的女儿身,所以只是把头发随意绾了下,就出了门。 一弯潭水,假山累累叠叠,上面种着郁郁葱葱的藤萝,潭水一侧,青石间植了几丛竹子,高低疏密,错落有致。 孟珏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于翠竹前,随手拨弄着琴。一头绸缎般的乌发近乎奢华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云歌想起了一首读过的诗,觉得用在孟珏身上再合适不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听到云歌的脚步声,孟珏抬眼望向云歌,仿佛有月光随着他的眼眸倾泻而下,刹那间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 他并没有对云歌的女儿容貌流露丝毫惊疑,眸光淡淡从云歌脸上扫过,就又凝注到琴上。 云歌也免去了解释,默默坐在另外一块石头上。 从小就听的曲子,让云歌心上的疲惫缓解了几分。 一曲完毕,两人依旧没有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云歌才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欢这首曲子,以前我不开心时,二哥常弹给我听。”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那个女子的玉佩。我刚开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后来只是想仔细看一下她的玉佩。” “我知道。” 第10章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4) 云歌疑惑地看向孟珏,孟珏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掠过,“刚开始的确有些吃惊,可仔细一想你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之家。” “你肯定心里纳闷,不是小偷还会偷东西?二哥有一个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儿,他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领。不过他和我吹嘘说,如果他说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绝对不敢有人说天下第一,可我的钱被人偷了,我一点都没有察觉。以后见了他,一定要当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云歌说着,噘嘴笑起来。 孟珏低垂的眼内闪过思量,唇角却依旧含着笑,轻轻拨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几声脆响,好似附和着云歌的笑。 “这段时间我一直很倒霉,本来以为到了长安能开心,可是没有想到是更不开心。和你说完话心里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现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长安游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一趟。”云歌拍了拍双手,笑眯眯地站起来,“多谢你肯听我唠叨!不打扰你了,我回屋子睡觉了。” 云歌走了两步,突然转身,不料正对上孟珏盯着她背影的眼睛,那里面似有锐光,一闪而过,她怔了一下,笑着说:“我叫云歌,白云的云,歌声的歌,玉中之王,现在我们真正是朋友了。” 一夜好眠,窗外太阳照得屋内透亮时,云歌眼睛半睁不睁,心满意足地展了个懒腰,“红日高挂,春睡迟迟!” 窗外一把温和的声音,含着笑意,“既然知道春睡迟迟,那就该赶快起来了。” 云歌立即脸面飞红,随即自己又掩着嘴,无声地笑起来:“孟珏,你能借我些钱吗?我想买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儿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过一会儿就送来。” 孟珏的眼光果然没有让云歌失望,衣服精致却不张扬,于细微处见功夫,还恰好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 云歌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袭绿罗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几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出了屋子。 “孟珏,你是长安人吗?” “不是。” “那你来长安做什么,是玩的吗?” “来做生意。” “啊?”云歌轻笑,“你可不像生意人。” 孟珏笑着反问:“你来长安做什么?” “我?我……我算是来玩的吧!不过现在我已经分文没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赚点钱再说。” 孟珏笑看向云歌:“你打算做什么赚钱?虽然是大汉天子脚下,可讨生活也并不容易,特别是女子,不如我帮你……” 云歌扬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饭,我就能赚到钱,我待会儿就可以还你钱。我打算先去七里香工作几日,顺便研究一下他们的酒。你要和我一块儿去吗?” 孟珏凝视着云歌,似有几分意外,笑容却依旧未变,“也好,正好去吃中饭。” 孟珏和云歌并肩走入七里香时,整个酒楼一瞬间就变得寂静无声。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没有问他们,就把他们领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点什么?”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问:“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我们的店虽然还不敢和城内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声名在外,很多城内的贵公子都特意来吃饭,姑娘尽管点吧!” “那就好!嗯……太麻烦的不好做,只能尽量简单一点!先来一份三潭映月润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后要一壶黄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尴尬,除了最后一壶黄金甲隐约猜到和菊花相关,别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头夸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强撑着说:“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厨子,食材可齐全。” 孟珏笑看着云歌,眼中含了打趣,云歌朝他吐了吐舌头。 店主和一个厨子一块儿走到云歌身旁,恭敬行礼:“还请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们还约略知道做法,可实在惭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却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释一下?” 云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逊之水,济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长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鱼,小火炖熬,直到鱼肉尽化于汤中,拿纱过滤去残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汤,最后用浸过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盐调味。嫦娥舞月,选用小嫩的笔杆青,就是青鳝了,因为长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笔长,也不能比一管笔短,所以又称笔杆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锅内旺火烹制,配以二十四味调料,出锅后色泽乌亮,纯嫩爽口,香气浓郁,最后盛入白玉盘,盘要如满月,因为鳝脊细长,蜿蜒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广袖,故名嫦娥舞月。” 云歌语声清脆悦耳,一通话说得一个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听得店主和厨子面面相觑。 店主深深作了一个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仓促间,我们还勉强做得,可三潭映月却实在做不了。” 云歌还未答话,一个爽脆泼辣的女子声音响起:“不就是炒鳝鱼吗?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子,还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来砸场子的!” 云歌侧头一看,竟是许平君,她正扛着一大罐酒走过桌旁。 一旁的店主立即说:“此话并不对,色、香、味乃评价一道菜的三个标准,名字好坏和形色是否悦目都极其重要。” 云歌浅浅而笑,没有回话,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应该只是普通的高粱酒,却偏偏有一股难说的清香,一下就变得不同凡响,这是什么香气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许平君诧异地回头盯了云歌一眼,虽然认出了孟珏,可显然未认出挑剔食物的云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这个酒楼的店主已经猜了好几年了。那么容易被你猜中了,我还卖得什么钱?” 云歌满面诧异,“此店的酒是你酿造的?” 许平君自顾转身走了,根本没有理会云歌的问题。 云歌皱眉思索着酒的香气,店主和厨子大气不敢喘地静静等候,孟珏轻唤了声“云歌”,云歌方回过神来,忙立起向店主和厨子行礼道歉:“其实我今日来,吃饭为次,主要是为了找份工作,你们需要厨子吗?” 店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云歌,虽然已经感觉出云歌精于饮食一道,可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她需要做厨子为生。 云歌笑指了指孟珏:“我的衣服是他给我买的,我还欠着他的钱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吐哺,店主若觉得我做得还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们就吃饭结账。” 那个年老的厨子大大瞅了眼孟珏,似乎对孟珏一个看着很有钱的大男人,居然还要让身边水葱般的云歌出来挣钱很是不满,孟珏只能苦笑。 店主心内暗暗合计,好的厨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即使肠子悔青了也没有用,何况自己本来就一直琢磨着如何进入长安城和一品居一较长短,这个女子倒好像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那好!姑娘点的这两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吐哺,食材普通,考的是调味功夫,于普通中见珍奇,嫦娥舞月考的是刀功和配色,为什么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鳝鱼,全在刀功了。” 云歌对孟珏盈盈一笑:“我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谢惠顾!”站起身,随着厨子进了内堂。 顿饭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楼的人都吸着鼻子向内堂探望。 周公吐哺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装在一个大小适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 冬瓜外面雕刻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图,瓜皮的绿为底,瓜肉的白为图,绿白二色相映,精美得像艺术品而非一道菜。 菜肴过处,香气浮动,众人都啧啧称叹。 另外一个小二捧着白玉盘,其上鳝鱼整看如女子广袖,单看如袖子舞动时的水纹,说不尽的袅娜风流。 “周公吐哺。” “嫦娥舞月。” 随着小二高声报上菜名,立即有人叫着自己也要这两份菜。 店主笑得整张脸发着光:“本店新聘大厨,一日只为一个顾客做菜,今日名额已完,各位明日请早!” 云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珏对面,孟珏给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么样?” 云歌眼巴巴地盯着孟珏,孟珏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内盛着的丸子,又夹了一筷子鳝鱼,细细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炖丸子和炒鳝鱼。” 云歌身后立即传来一阵笑声,想是许平君听到孟珏说“最好看的炖丸子和炒鳝鱼”,深有同感,不禁失声而笑。 云歌侧头看许平君,许平君一扬眉,目中含了几分挑衅,云歌却是朝她淡淡一笑,回头看着孟珏筷子夹着的丸子也大笑起来。 许平君一怔,几分讪讪,嘲笑声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壶酒放到云歌的桌上:“听常叔说你以后也在七里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见面,算我请你的了。” 云歌愣了一瞬,朝许平君笑:“多谢。” 孟珏笑看着云歌和许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浅,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说话,昨日被许平君揪着耳朵骂的少年,旋风一般冲进店堂,袖子带血,脸上犹有泪痕:“许姐姐,许姐姐,了不得了!我们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抓走了!” 第11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许平君脸上刹那血色全无,声音尖锐地问:“何小七,你们又打架了?究竟是谁打死了人?病已不会杀人的。” “一个长安城内来的李公子来和大哥斗鸡,输了后想要强买大哥的鸡,大哥的脾气,姐姐知道,如果好商好量,再宝贝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碰到意气相投的人,不要说买,就是白送,大哥也愿意。可那个李公子实在欺负人,大哥的脾气上来,不管他出什么价钱都不肯卖,那个公子恼羞成怒后命家丁殴打大哥,我们一看大哥被人打,那还能行?立即召集了一帮兄弟打回去,后来惊动了官府,大哥不肯牵累我们,一个人把过失都兜揽了过去,官府就把……把大哥抓起来了。” “你们……你们……”许平君气得揪住了何小七的耳朵,“民不与官斗,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懂?有没有伤着人?” “大哥刚开始一直不许我们动手,可后来斗鸡场内一片混乱,人人都打红了眼睛,对方的一个家丁被打死了,那个公子也被大哥砸断了腿……啊!”何小七捂着耳朵,一声惨号,许平君已经丢下他,冲出了店堂。 云歌听到店主常叔叹气,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常叔,这位姐姐和那个大哥都是什么人?” 常叔又是重叹了口气,“你日后在店里工作,会和许丫头熟悉起来,那个刘病已更是少陵原的‘名人’,你也不可不知。许丫头是刀子嘴,豆腐心,人也能干,一个女孩子比人家的儿子都强。刘病已,你却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最好能一辈子不说话。传闻他家里人已经全死了,只剩了他一个,却净给祖宗抹黑。明明会读书识字,才学听说还不错,可性格顽劣不堪,不肯学好,斗鸡走狗、打架赌博,无一不精,是长安城郊的混混头子。许丫头她爹原先还是个官,虽不大,家里也衣食无忧,后来却因为触怒藩王,受了宫刑,许丫头她娘自从守了活寡,脾气一天比一天坏……” “什么是……”云歌听到宫刑,刚想问那是什么刑罚,再听到后面一句守活寡,心里约莫明白了几分,立即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常叔,你继续说。” “许老头现在整日都喝得醉醺醺,只要有酒,什么事情都不管,和刘病已倒是很谈得来,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许丫头她娘却是恨极了刘病已,可碰上刘病已这样的泼皮,她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不搭理他。许丫头和刘病已自小认识,对他却是极好,一如对亲兄长。唉!许丫头的日子因为这个刘病已就没有太平过。刘病已这次只怕难逃死罪,他是头断不过一个碗口疤,可怜许丫头了!”常叔唠叨完闲话,赶着去招呼客人。 云歌默默沉思,难怪觉得陵哥哥性格大变,原来是遭逢剧变,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亲人竟都死了。 “打死了人非要偿命吗?” “律法上是这么说,但是官字两个口……看打死的是谁,和是谁打死了人。”孟珏唇边抿了一丝笑,低垂的眼睛内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 云歌问:“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一般的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员,如果触怒了王侯,下场是什么?许平君的父亲只因为犯了小错就受了宫刑。同样是汉武帝在位时,我朝的一品大臣,关内侯李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若换成别人,肯定要祸及满门,可因为杀人的人是汉武帝的宠臣霍去病,当时又正是卫氏家族权傲天下时,堂堂一个侯爷的死,对天下的交代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被鹿撞死了’。” 想到刘病已现在的落魄,再想到何小七所说的长安城内来的贵公子,云歌再吃不下东西,只思量着应该先去打听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孟珏说:“我已经吃饱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我一个人可以去逛街玩。” “好!晚上见,对了,昨日住的地方你可喜欢?” 云歌点点头。 “我也挺喜欢,打算长租下来,做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打个商量,你先不要另找地方住了,每日给我做一顿晚饭,算作屋钱。我在这里待不长,等生意谈好,就要离开,借着个人情,赶紧享几天口福。” 云歌想着这样倒是大家都得利,她即使要找房子,也不是立即就能找到,遂颔首答应。 云歌在长安城内转悠了一下午,却因为人生地不熟,这场人命案又似乎牵扯的人很不一般,被问到的人经常前一瞬还谈兴盎然,后一瞬却立即脸色大变,摇着手,只是让云歌走,竟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云歌无奈下只好去寻许平君,看看她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黄土混着麦草砌成的院墙,不少地方已经裂开,门扉也已经破裂,隔着缝隙就能隐约看到院内的人影。 云歌听到院内激烈的吵架声,犹豫着该不该敲门,不知道敲门后该如何问,又该如何解释。 看到一个身影向门边行来,她赶紧躲到了一边。 “我不要你管我,这些钱既然是我挣的,我有权决定怎么花。” 许平君一边嚷着,一边冲出了门。 一个身形矮胖的妇人追到门口哭喊着:“生个女儿倒是生了个冤家,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饿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大家都给那个丧门星陪葬才称了你的愿。” 云歌打量了一眼妇人,悄悄跟在了许平君身后。 许平君跑着转过墙角,一下慢了脚步,云歌看她肩膀轻轻颤抖,显然是在哭泣。 不过一会儿,许平君的脚步又越来越快,七拐八绕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猛地顿住了脚步,盯着前面的店铺半晌都没有动。 云歌顺着许平君的视线,看到店铺门扉侧处的一个“当”字,也不禁有些怔忡。 许平君呆呆站了会儿,一咬唇走进了店铺。 云歌隐在门侧,侧耳听着。 “玉佩的成色太一般了,雕功也差……” 云歌苦笑着摇摇头。她虽从不在这些东西上留心,可三哥在衣食起居上不厌求精,所用都一定要最好中的最好,那块玉佩就是比三哥的配饰都只好不差,这个店主还敢说成色一般,那天下好的估计也没有了。 店主挑了半天错,最后才慢吞吞、不情愿地报了一个极其不合理的价钱,而且要是死当才肯给这个价钱,如果活当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许平君低着头,摸着手中的玉佩,抬头的一瞬,眼中有泪,语气缓慢却坚定,“死当,价钱再增加一倍,要就要,不要就算。” 云歌看到许平君拿着钱匆匆离去,已经约略明白许平君要拿钱去做什么。 仔细地看了看当铺,把它的位置记清楚后,重重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离开。 脑中思绪纷杂,却一个主意也没有。如果是二哥,大概只需轻声几句话,就肯定能找出解决的法子,如果是三哥,他马蹄过处,管你是官府还是大牢,人早就救出,可她怎么就这么没有用呢?难怪三哥老说她蠢,她的确蠢。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全黑,她看到孟珏屋中的灯光,才想起答应过孟珏给他做晚饭,虽然一点心绪都没有,却更不愿意失言。 正挽起袖子要去做菜,孟珏推门而出,“今日就算了,我已经让客栈的厨子做了饭菜,你若没有在外面吃过,就一起来吃一点。” 云歌随孟珏走进屋子,拿着筷子半晌,却没有吃一口。 孟珏问:“云歌,你有心事吗?” 云歌摇摇头,夹了筷菜,却实在吃不下,只能放下筷子,“孟珏,你对长安熟悉吗?” “家中长辈有不少生意在此,还算熟悉,官面上的人也认识几个。” 云歌听到后一句,心中一动,立即说:“那你……那能不能麻烦你……麻烦你……” 云歌自小到大,第一次开口求人帮忙,何况还是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话说得结结巴巴,孟珏也不相催,只是微笑着静听。 “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官府会怎么处置刘病已,有没有办法通融一下?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云歌本来还担心,如果孟珏问她为何要关心刘病已一个陌生人,她该如何说,因为现在的情形下,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她和刘病已认识,却不料孟珏根本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说:“你不是说过我们是朋友了吗?朋友之间本就应该彼此照应。这件案子动静很大,我也听闻了一二。你一边吃饭,我一边说给你听。” 云歌立即端起碗大吃了一口饭,眼睛却是忽闪忽闪地直盯着孟珏。 “刘病已得罪的人叫李蜀,这位李蜀公子的父亲虽然是个官,可在长安城实在还排不上号,但是李蜀的姐姐却是骠骑将军、桑乐侯上官安的侍妾。” 云歌一脸茫然,“上官安的官很大很大?” “你知道大汉当今皇后的姓氏吗?” 云歌一脸羞愧地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什么。”孟珏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这事要细说起来就很复杂了,我大致给你讲一下,当今陛下登基时,还是稚龄,所以武帝刘彻就委任了四个托孤大臣,上官桀、桑弘羊、金日、霍光,这四个人,除金日因病早逝,剩下的三人就是现在大汉天下的三大权臣。当今皇后上官小妹,是上官桀的孙女,霍光的外孙女,虽然今年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当了六年的皇后。” “上官安是上官皇后的亲戚?” “上官安的女儿就是上官皇后,他的父亲是托孤大臣之首左将军上官桀,岳父则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云歌“啊”了一声,口中的饭菜再也咽不下。什么左将军、大司马大将军的,云歌实在分不清楚他们的分量,可“皇后”二字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白。上官皇后六岁就入宫封后,显然不是因为自己。只此一点就可以想见她身后家族的势力。难怪许平君会哭,会连玉佩都舍得当了死当换钱。人若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舍不得? 第12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可是,孟珏,那个人不是刘病已打死的呀!刘病已即使犯了法,那也最多是打伤了那个公子而已。我们有办法查出打死人的是谁吗?” “刘病已是长安城外这一带的游侠头,如果真的是他手下的人打死了家丁,以游侠们重义轻生的江湖风气,你觉得他们会看着刘病已死吗?想替罪的人大有人在,可全部被官府打回来了,因为说辞口供都漏洞百出。” 云歌皱着眉头思索,“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是刘病已的朋友打死了人,那是谁?总不可能是那个公子的人吧?除非另有人暗中……否则……” 孟珏赞许地点头,“就算不是,也不远了。刘病已不是不知道李公子的背景,已经一再克制,可对方一意闹事,刘病已也许不完全知道为什么,但应该早明白绝不是为了一只斗鸡。武帝在位时,因为征战频繁,将文帝在位时定的赋税三十税一,改成了什一税率,赋税大增,再加上战争的人口消耗,到武帝晚年已经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十室半空。当今皇帝为了与民休息,宣布将赋税减少,恢复文帝所定税赋,可朝中官员意见相左,分为了几派,以霍光为首的贤良派,以桑弘羊为首的大夫派,以上官桀为首的仕族派……” 孟珏的目光低垂,盯着手中握着的茶杯,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一会儿说汉武帝,一会儿说汉文帝,一会儿又说赋税,云歌约略懂一些,但大半听不明白。 虽然好像和刘病已的事情一点关系没有,但知道他所说的肯定不是废话,只能努力去听。 孟珏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歌,幽深的眼内光芒流转,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又在昭示着什么。 云歌看不懂,只能抱歉又惭愧地看着孟珏,“对不起,我只听懂了一点赋税的事情,那些什么党派,我没有听懂。“ 孟珏仿佛突然惊醒,眼内光芒迅速敛去,淡淡一笑,“是我说废话了。简单地说,少陵原的地方官是上官桀的人,而他们没有遵照皇帝的法令与民休息。民众蒙昧好欺,刘病已却不是那么好愚弄,他对官员设定的赋税提出了质疑。如果事情闹大了,上官桀绝对不会为了底下的小卒子费什么功夫,地方官为了自己的安危,利用了那个李蜀,至于究竟是李蜀心甘情愿地帮他,还是李蜀也被上了套就不得而知。事情到此,化解得还算巧妙,上官安大概就顺水推舟了。” 云歌木木地坐着,半日都一动不动,孟珏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原来是个死套。上官桀,上官安,这些陌生的名字,却代表着高高在上的权势,一个普通人永远无法对抗的权势。 云歌一下站了起来,“孟珏,你借我些钱,好吗?恐怕要好多,好多,我想买通狱卒去看看陵……刘病已,我还想去买一样东西。” 孟珏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借钱没有问题。不过光靠钱救不了人,你家里人可有什么办法?” 云歌眼中升起了蒙蒙水汽,“如果是在西域,甚至再往西,过帕米尔,直到条支、安息、大秦,也许我爹爹都能帮我想办法,爹爹虽然不是权贵,只是个普通人,但我觉得只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可是这是大汉,是长安,我爹爹和娘亲从来没有来过大汉,我二哥、三哥也没有来过大汉,而且……而且他们也绝对不会来。” 云歌说话时,孟珏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透过她的眼睛研判着话语的真假,面上的神情虽没有变化,可眼内却闪过了几丝淡淡的失望。 云歌垂头丧气地坐下,“前段日子还一直生爹娘的气,现在却盼望着爹爹或者哥哥能是大汉有权势的人,可是再有权势,也不可能超过皇后呀!除非是皇帝。早知道今日,我应该练好武功,现在就可以去劫狱,会做菜什么用都没有。” 云歌说到劫狱时,一丝异样都没有,一副理所当然该如此做的样子,和平日行事间的温和截然不同。 孟珏不禁抿了丝笑,“劫狱是大罪,你肯劫,刘病已还不见得肯和你流亡天涯,从此有家归不得,居无定所。” 云歌脸色越发黯淡,头越垂越低。 “做菜?”孟珏沉吟了一瞬,“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不知道你肯不肯?” 云歌一下跳了起来,“我肯!我肯!我什么都肯!” “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和你说。” “我一定吃,我边吃,你边说,好不好?” 云歌一脸恳求,孟珏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同意,“有上官桀在,他即使不说话,朝堂内也无人敢轻易得罪上官安。只有一个人,就是同为先帝托孤大臣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可以扭转整件事情。毕竟就如你所说,此事虽然出了人命,可并非刘病已先动手,人命也并非他犯下。” “可是这个霍光不是上官安的岳父吗?他怎么会帮我?” 孟珏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淡淡笑着,“在皇家,亲戚和敌人不过是一线之间,会变来变去。传闻霍光是一个很讲究饮食的人,如果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设法直接向他陈词,把握好分寸,此案也许会罪不至死。不过成功的机会只有不到一成,而且搞不好,你会因此和上官家族结仇,说不定也会得罪霍氏家族,后果……你懂吗?” 云歌重重点了下头,“这个我明白,机会再小,我也要试一下。” “我会打点一下官府内能买通的人,尽量让刘病已在牢狱中少受几分苦,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引起霍光的注意,让他肯来吃你做的菜。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之后的事情全都要靠你自己。” 云歌站起来,向孟珏郑重地行了一礼,心中满是感激,“谢谢你!” “何必那么客气?”孟珏欠了欠身子,回了半礼,随口问:“你如此尽心帮刘病已是为何?我本来以为你们是陌生人。” 云歌轻叹了口气,因心中对孟珏感激,再未犹豫地说:“他是我小时候……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只不过因为多年未见,他已经忘记我了,我也不打算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情。”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多年过去,见面不识也很正常。” 不知道孟珏用的什么法子,短短时间内居然先后请来了长安城内最红的歌舞女、诗赋最流行的才子,以及大小官员来七里香品菜,甚至长公主的内幸丁外人都特意来吃了云歌做的菜。 到现在,云歌还一想起当日傻乎乎地问孟珏“什么叫内幸,内幸是什么品级的官员”就脸红。倒是孟珏脸色没有任何异样,像是回答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样回答了她的问题,“内幸不是官名,是对一种身份的称呼,指他是用身体侍奉公主的人,如同妃子的称呼,只不过妃子有品级。丁外人正得宠,很骄横跋扈,你明日一切小心,不过也不用担心,只要没有错处,他拿了我的钱,肯定不会为难你。” 孟珏建议云歌只负责做菜,抛头露面的事情交给常叔负责,而云歌本就是只喜欢做菜,并不喜欢交际应付所有人,所以乐得听从孟珏的建议。 在孟珏的安排下,常叔特意隐去了云歌的身份和性别,所有来吃菜的人,除了丁外人,都没有见过云歌。 名人的效应,云歌非凡的手艺,再加上孟珏有心的安排,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云歌这个神秘的厨师成了长安城内的话题人物。 七里香也因为云歌而声名鹊起,在长安城内开了分店,风头直逼长安城内的百年老字号一品居。 在孟珏的有心谋划下,一品居的大厨为了捍卫自己“天下第一厨”的名号,被迫向云歌挑战,用公开擂台赛的方式决一胜负。 经过协商,七里香和一品居达成协议,打算请五名公开评判,由他们当众尝菜决定胜负。 孟珏又提议增设两个隐席,可以卖给想做评判、却又因为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公开参加的人,价高者得之。隐席的席位隐于室内,有窗户通向擂台,是当众品论菜式,还是独自吃完后暗中点评,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品居在长安享誉百年,很多高门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就在一品居吃饭,而七里香不过是长安城外的小店,论和长安城内权贵的关系,当然一品居占优势。一品居的大厨觉得孟珏的提议对己有利,遂欣然答应。 在一品居和七里香的共同努力下,一场厨师大赛比点花魁还热闹,从达官贵人到市井小贩,人人都谈论着这场大赛,争执着究竟是华贵的一品居赢,还是平凡的七里香赢。 有人觉得一品居的厨师经验丰富,用料老到,而且一品居能在风波迭起的长安城雄立百年,其幕后主事人的势力不可低估,自然一品居赢;可也有不少人看好七里香,认为菜式新颖,别出心裁,有心人更看出云歌短短时间内就能在长安城声名鹊起,背后的势力也绝不一般。 在众人纷纷的议论中,有钱就赚的赌坊甚至开出了赌局,欢迎各人去下注赌这场百年难见的厨师之争,越发将声势推到了极致。 云歌却对胜负根本未上心,甚至内心深处很有些不喜这样浓艳的虚华和热闹,她满心挂虑的就是霍光是否会来,“孟珏,这样做就可以吸引霍光大人来吗?” “机会很小。不过不管他来不来,这次的事情已经是长安城街知巷闻,他肯定会听闻你的名头和技艺,迟早会来尝你做的菜。” 云歌听到孟珏肯定的话语,才感觉好过一点,遂静下心来,认真准备着大赛的菜肴,只心内暗暗祈祷着孟珏有意设置的两个隐席能把霍光吸引来。 对两个隐席的争夺,异乎寻常的激烈,直到开赛前一天,才被人用天价竞购走。 那个价位让七里香的店主常叔目瞪口呆,居然有人会为了尝几盘菜,开出如此天价? 第13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都说因为先帝连年征战,国困民贫,可看来影响的只是一般百姓,这长安城的富豪依旧一掷千金。 常叔想着七里香将来在长安城的美好“钱景”,眼睛前面全是黄灿灿的金光,本就已经把云歌看作重宝,此时看云歌的目光更是“水般温柔,火般深情”。 到比赛当日,好不容易等到隐席的两位评判到了,云歌立即拖着孟珏去看。 肯花费天价购买隐席的人应该都是因为身份特殊,不想露面,所以为了方便隐席评判进出,特设了壁廊,只供他们出入。 此时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面慢走,一面观赏着壁廊两侧所挂的画轴。 那人年纪和云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众,行止间若拂柳,美是美,却失之阴柔,若是女子,倒算绝色。 “太年轻了,肯定不会是霍光。”云歌低声嘟囔。 那个公子虽听到了脚步声,却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静静赏玩着墙上的画,任由他们站立在一旁。 好半晌后,方语声冷淡地问:“这些字画是你们拜托谁所选?虽然没有一幅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显选画人的眼光,长安城内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这雅趣、眼界的人却不多。” 孟珏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这些字画是在下所挑。” 那个公子轻“咦”了一声,终于微侧了头,目光扫向孟珏,在看到孟珏的一瞬,不禁顿住,似乎惊诧于凤凰何故会停留于寻常院。 孟珏微微一笑,欠身示礼,那个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脸微红,却只点了下头表示回礼,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云歌。 云歌朝他笑着行礼,他微抬了下巴盯着云歌,既未回礼,也没有任何表情。 云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耸了耸肩膀就自顾低下了头,暗暗祈求下一个隐席的评判能是霍光。 孟珏伸手请素袍公子先行,他还未举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夹着扑鼻的香气传来,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个华衣男子正搂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进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刚健,却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的头正埋在女子脖子间吻着,女子欲躲不躲,娇笑声不断。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声,撇过了头,神色不悦地盯着墙上的绢画。 云歌脸有些烧,可又觉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细看看长什么样子。 云歌似乎听到孟珏轻到无的一声叹息,她侧头看向孟珏,却见孟珏面色如常,容色温和地看着前方。 那个男子直到经过他们身前时才微抬了抬头,身子依旧半贴在女子身上,目光轻飘飘地在云歌面上一转,头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紧拥着女子进入了他们的席位。 云歌并未看清他的长相,只觉他有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睛。 帘子还未完全落下,就听到绸缎撕裂的声音和急速的喘息声。 一旁的素袍公子寒着脸看向领路的仆人,孟珏立即说:“我们会重新给公子设清静的房间,方便公子品尝菜肴。” 孟珏示意仆人退下,他亲自上前领路。 素袍公子看着孟珏的出尘风姿,听着一旁时低时高的娇喘声,红着脸低下了头,默默跟在了孟珏身后。身上的倨傲终于淡去,多了几分一般人的温和。 云歌也是脸面滚烫,低着头吐吐舌头,一声不吭地向外跑去,脑子里面滑稽地想着,我们应该再给那位公子和姑娘准备衣裳,否则待会儿他们怎么出门回去呢? 呀!呀!云歌儿,你在想什么呢?云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不知羞! 听到外面嘈杂的人语声,她一下醒觉,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来的两个人都不是霍光,那她还需要做得努力很多,赢不赢并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让长安城的人都记住她做的菜,都谈论她做的菜。只要霍光喜好饮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来吃她做的菜。 风荷凝露:以竹为碗,雕成荷叶状,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旧年梅花熬炖,配用无根水。入口之初,觉得淡,但吃过几口后,只觉清纯爽脆,唇齿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饮了荷叶上的第一颗露珠,整个人都似乎浸润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块长方形的白色糕点,没有任何点缀地盛放在青玉盘中。初看了,只觉诧异,这也能算一道菜?但当你迟疑着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萦绕在口鼻间,清爽青涩中,让人不禁想起少年时因为一个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姜,辛辣甘甜中,让人想起了暗夜下的**;咬第三口,青松,绿叶,晚香玉,余香悠长中,让人想起了相思的缠绵……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过指长的糕点,吃完后很久,却依旧觉得香气盈袖,如美人在怀。 …… 整整一天,云歌都待在厨房,全副身心放在菜肴上。 最后经过五位评判和两位隐评的评断,九道菜式,云歌三胜一平五负,虽然输了,可虽败犹荣。 云歌在选料、调味、菜式整体编排上输了,可她在菜肴上表现出来的创新和细巧心思,特别是她善于将诗赋、书画、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从菜名到吃法都极具意趣,让原本在君子眼中腌臜的厨房变得高雅起来,极大地博取了长安城内文人才子的赞誉,云歌因此博得了“雅厨”的称号。 因为云歌只负责做菜,从不露面,惹得众人纷纷猜测这个神秘雅厨的年龄长相,有人说是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说肯定相貌丑陋,反正越传越离谱,云歌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赏云歌所做的菜,有人只是附庸风雅,还有人只是为了出风头,不管什么原因,在众人的追捧下,吃雅厨所做的菜成为长安城内一条衡量你是否有钱、是否有才、是否有品位的象征。 一时间,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才子淑女纷纷来预订云歌的菜肴,可霍府的帖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云歌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苦苦奋斗。 刘病已案子的最后宣判日却丝毫不因为她的祈求而迟来,依旧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许平君整个人瘦了一圈,眉眼间全是伤心疲惫。 因为云歌和许平君同在七里香工作,云歌又刻意亲近,许平君正值心中悲伤无助,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泼辣,多了几分迷茫软弱,两人逐渐走近,虽还未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可也极是亲近。 宣判之日,云歌陪着许平君一同去听刘病已的审判。两人听到“带犯人上堂”时,视线都立即凝到了一个方向。 不一会儿,就见刘病已被官差带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难掩憔悴,可行走间傲视众人的慵懒冷淡反倒越发强烈,唇边挂着一个懒懒的笑,一副游戏风尘,全然没有将生死放在心上的样子。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云歌忽然想起教她偷东西的侯老头常念叨的话,心中满是伤感。 刘病已看到许平君时,面上带了歉然。 许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刘病已却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开了视线。 刘病已看到云歌和许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云歌脸上顿了一瞬,露出惊诧的神色。 云歌朝他挤了一个笑,刘病已眉微扬,唇微挑,也还了云歌一个笑。 审判过程,所有证词证据都是一面倒,刘病已一直含笑而听,仿若审判的对象不是自己。 结果早在预料中,可当那块秋后问斩的判牌丢下时,云歌仍旧是手足冰凉,但心中的一点决不放弃,绝不能让陵哥哥死,支持着她越发站得笔直。 许平君身子几晃,软倒在云歌身上,再难克制地哭嚷出来:“人不是病已杀的,病已,你为什么不说?兄弟义气比命还重要吗?你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地痞无赖?” 看到官差拿着刑杖瞪过来,云歌忙捂住了许平君的嘴。 刘病已感激地向云歌微点了下头,云歌半拖半抱地把许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为官府怕刘病已的兄弟闹事,所以不许任何一人进入,一大群等在外面听消息的人看到云歌和许平君出来,都立即围了上来。 许平君一边哭,一边怨恨地骂着让他们都滚开。 第14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4) 何小七人虽不大,却十分机灵,立即吩咐大家都先离开。 这些人看到许平君的反应,已经猜到几分结果,因心中有愧,都一声不吭地离开。 何小七不敢说话,只用眼神问云歌,云歌朝何小七摇了摇头,嘱咐他送许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珏。 孟珏正和一个容貌清癯、气度雍华、四十多岁的男子坐于七里香饮茶,瞅到云歌进来,仿佛没有看见云歌满面的焦急,未等她开口,就笑说:“云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两壶。快去拣你拿手的菜做来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庆祝一下。” 云歌呆了一下,和孟珏的目光相对时,立有所悟,忙压下心内诸般感情,点头应好,转身进了内堂匆匆忙碌。 孟珏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对面的男子。 两盏茶的工夫,云歌就端了三盘菜上来。 男子每吃一道菜,云歌就轻声报上菜名,越往后越紧张,手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大气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盘,如同夜晚的天空,点点星子罗列成星空的样子。男子夹了一个星星,咬了一口后问:“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却透着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绿衣,一道是驺虞,这道叫什么名字?” 云歌低着头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声低吟,“绿衣,驺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愤怨之音,姑娘的亲人有难吗?若心中不平,不妨讲出来,人命虽贵贱不同,可世间总有公理。” 云歌瞟了眼孟珏,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遂低着头,细细地把刘病已的事情讲了出来,那个中年男子一面听着,一面吃菜,其间一丝表情都没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测,喜怒点滴不显,听到女婿的名字时,夹菜的手连顿都未顿一下。 云歌一段话讲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个男子听完云歌的话,没有理会她,对孟珏含了丝笑问:“小兄弟既然已经猜测到我的身份,怎么还敢任由这个丫头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 孟珏立即站起来,向男子行大礼,“霍大人,你刚进来时,草民的确不知道你的身份。谁能想到大汉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会一个随从不带,徒步就走了进来?还和草民说话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刚开始草民只是把你当作了风尘异人,后来看到大人的吃饭姿势,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内的宫绣,联系到大人起先的谈吐,草民才有**分推测,也因为有先前草民一时大胆的品茶论交,草民才觉得,云歌的话在大人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得。也许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体谅其情。” 云歌听完孟珏的话,立即向霍光行礼,“民女云歌见过霍大人。” “你叫云歌?很好听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写意。” 霍光语气温和地让云歌起身,“难为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我的女儿成君和你年纪相仿,她还只知道撒娇闹脾气。” 云歌说:“霍小姐金枝玉叶,岂是民女敢比?” 霍光视线停留在云歌眉目间,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亲切感,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眼缘吧!” 话里的内容大出云歌意外,云歌不禁大着胆子细看了霍光几眼,许是因为霍光的温和,云歌只觉心里也生了几分亲近,笑着向霍光行礼,“谢霍大人厚爱。”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说的事情,我会命人重新查过,公正地按大汉律法处置。” 霍光的背影刚走远,云歌就猛一转身,握住了孟珏的胳膊,一面跳着,一面高兴地大叫:“我们成功了,成功了!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 孟珏的身子被云歌摇得晃来晃去,“够了,够了,不用谢了!” 说到后来,发现云歌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面去,想到云歌这一个月来紧锁的眉头,难见的笑颜,心中微软,遂只静静站着,任由云歌在他身边雀跃。 云歌跳闹了一会儿,蓦然发觉自己和孟珏的亲昵,她立即放开了孟珏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脸颊飞红,讷讷地说:“我去告诉许姐姐这个好消息。” 云歌不敢看孟珏,话还没有说完,就迅速转身,如一只蝴蝶般,翩翩飞出了店堂,飞入了阳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珏临窗凝视着云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讥还是怜。 真是个蠢丫头! 霍光的话,你到底听懂了几分? 忽地轻叹口气,算了!没工夫再陪这个丫头折腾了。 看云歌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也该收手了。 刘病已,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屋子内的暗影处,“回公子,霍光进入七里香后,窗下赏风景的人,隔座吃饭的人都应该是保护他的侍从。” 孟珏微微而笑。 三大权臣中,性格最谨慎的就是霍光。他怎么会给对手机会去暗杀他? “通知李蜀,就说这个游戏到此为止,霍光已经介入,他应该不想惊动了上官桀。他要的钱财都给他,他想要月姬,就让月姬先陪他玩一阵。丁外人那边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他喜欢高,那就顺了他的心意,尽力往高处捧。” 一月低声说:“公子费了不少钱财把刘病已不落痕迹地弄进狱中,放过了这次机会未免可惜。” 孟珏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刘病已的命,总会有机会,现在别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为了云歌而来,却没有料到撞见了寻访多年的人。 云歌在树荫底下凝视着偷来的玉佩发呆时,隐在暗处的他也是思绪复杂地盯着玉佩。 虽然只见过一次,可因为那块玉佩浸润着无数亲人的鲜血,早已经是刻入骨、铭进心。 刘病已?他记得玉佩主人的真名应该叫刘询。 他曾派了无数人寻访刘询的下落,甚至以为这个人也许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刘询的胆子那么大,只改了个名字,就敢在天子脚下定居。可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吗?只此一点,刘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从脑中滑过,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时想过无数次的事情,杀了刘病已。 父亲不是说过刘询的命最宝贵、刘询的血统最高贵吗?那好……就让最高贵的人因为最低贱的人而死吧!堂堂的卫皇孙,因为一个低贱的家丁而死,如果父亲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吗? 只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珏没有料到会因为云歌找到刘病已,也没有料到云歌对刘病已的关心非同一般,现在又结识了霍光,而霍光对刘病已的态度难以预测。 当年为了夺取太子之位,燕王、广陵王早就蠢蠢欲动,却因为有卫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当卫氏家族的守护神卫青去世后,在众人明里暗里齐心合力的陷害下,卫太子刘据被逼造反,事败后,皇后卫子夫自尽,太子的全家也尽死,仅剩的血脉刘询流落民间。 为了斩草除根,江充在明,昌邑王、燕王、广陵王在暗,还有上官桀和钩弋夫人都想尽了办法去杀刘询,可霍光冒着风险偷偷护住了刘询,以至于众人都以为刘询早死。 但这么多年间,霍光却又对刘询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似乎霍光的心底深处也很乐意看到刘询死。 孟珏现在不确定霍光究竟知不知道刘病已就是刘询,也不能确定霍光对刘病已究竟是什么态度。而目前,他还不想去试探霍光的底线。 况且,他固然不喜刘病已,可更不想因为刘病已让上官桀回想起当年的旧事,心生警惕,坏了他的事情。 一月弯了弯身子,“属下明白了。” 一月刚想走,孟珏又说:“转告大公子,请他顾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进长安,安个谋反罪名丝毫不为过,请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颇是为难,孟珏沉默了会儿,轻叹口气,“实在劝不动就罢了,过几日我和他一起回去。这几日你们看好他,注意有没有人留意到你们。” 一月行了一礼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珏一个人负手立于窗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长安城的子民在他脚下来来往往。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的阴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几分光明处的暖,多了几分阴影下的冷。 第15章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1) 云歌还一心等着重新审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有人到官府自首,承认混乱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没有任何漏洞。 刘病已身上的命案简单明了地销了,死罪自然可免。 但是因为聚众闹事,死罪虽然免了,活罪却是难逃,判了十八个月的监禁。 云歌满心的困惑不解,转而又想,管它那么多呢?只要陵哥哥没有事情就好。 她和许平君还没有高兴完,又传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刘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场人头就要落地的大祸,竟然短短几日就莫名其妙地化解了。 云歌陪许平君去接刘病已。看到刘病已走出监牢,许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云歌立在原地没有动,只远远看着许平君冲到刘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气,刘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许平君终于破涕而笑。 那个与她有终身之约的人正细心宽慰着另一个女子。 云歌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的天空,心中难言的酸涩。 刘病已和许平君并肩向云歌行来。 许平君一脸开心,反倒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的刘病已未见多兴奋。 依旧如往日一般,笑得懒洋洋,似乎很温暖,可云歌总觉得他那漫不经心的笑容下透着冷漠。 “病已,这是我新近结识的朋友云歌,你不要小看她哦!她年纪不大,可已经是长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规矩是每天只给一个顾客做菜,连长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你今日有口福了,云歌晚上亲自下厨做菜给我们吃,给你洗洗晦气,不过这可全是我的面子。”平君说着嘻嘻笑起来。 云歌紧张得手紧紧拽着衣带,可刘病已听到她的名字后,没有任何异样,视线在她脸上顿了一下,笑着做了一揖,“多谢姑娘。” 云歌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 他真的全都忘记了!大漠中相处的两日已彻底湮没在几千个分别的日子里了! 知道他这声多谢全是为了许平君,云歌唇边缓缓浮起了一个恍惚的笑,欠身回礼,“公子客气了。” 许平君笑着拽云歌起来,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气冲天!你们两个怎么文绉绉的?云歌,你既然叫我许姐姐,那就直接唤病已一声刘大哥就行了。 病已直接叫你云歌,可好?” 云歌一直笑着,笑得嘴巴发酸,嘴里发苦,用力点头,“好。” 云歌正在厨房做丸子,满手的油腻,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头未回地说:“许姐姐,帮我系一下围裙,带子松了。” 来人手势轻缓地帮她系着带子。 云歌觉得有点不对,身后的人沉默得不像爱热闹、喜说话的许平君。 刚想回头,鼻端闻到沐浴后的皂荚香,混着青年男子的体味,她立即猜到是谁。 脸变得滚烫,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地站着。 刘病已系好带子后,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问:“还有什么要我帮忙?这些菜要洗吗?” 云歌低着头,一面揉着丸子,一面细声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做得过来。” 刘病已却已经端过盆子,洗了起来,“又要你出钱,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云歌不敢抬头地做着丸子,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好半晌都只听到盆子里的水声。 云歌只觉得屋子太安静了,好像再安静一些,就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的声音。 急匆匆地张口欲说话,想打破屋子的安静:“你……” “你……”却不料刘病已也是欲张口说话。 两人一愣,又是同时开口:“你先说。” 刘病已不禁笑起来,云歌也笑起来,两人之间不觉亲近了几分。 刘病已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云歌本来只是没话找话,此时看到刘病已洗得干干净净的菜,又摆放得极其整齐,很方便取用,笑赞道:“我三哥最讲究吃,却从不肯进厨房,二哥很乐意帮忙,也的确‘帮忙’了,只不过帮的永远都是‘倒忙’,没有想到你是帮‘正忙’呢!”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会做这些。” 刘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搁好,顺手把不要的菜叶收拾干净,动作利落。 云歌很想问问他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亲人怎么会全死了,还想知道他这些年是如何过的,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告诉他我是云歌吗?可他根本对“云歌”二字毫无所觉。 云歌想到那个谁都不许忘的约定,又伤感起来,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病已在一旁默默站着,看着云歌的眼神中满是思索探究。 他敛去了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盯着云歌问:“我不耐烦兜着圈子试探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刻意接近我?” 云歌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刘病已不知道为何,已经认出她就是那个偷玉佩的乞儿。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讷讷地说:“我不是坏人。我以为许姐姐欺负了何小七,想戏弄一下许姐姐,那只是碰巧而已。” 刘病已与她直直对视着,似乎想透过云歌的眼睛直接看到云歌的心。 他的眼睛,在漆黑深处隐隐有森寒的刀光剑影。 云歌有些惧怕,想要移开视线,却一动不能动。 他伸手轻触到云歌的脸颊,手指在云歌眉眼间拂过,唇边慢慢地浮出笑,“你的眼睛的确不像是坏人。” 他的指头透着凉意,所过之处,云歌的脸却变得滚烫。 云歌想躲,他反倒更进了一步,另一只手揽住了云歌的腰,两人的身子紧贴在了一起。 那么熟悉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云歌一时间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软。 可这双眼睛又是那么陌生,云歌看到的只有讥讽和寒冷。 还有瞳孔中两个意乱情动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个寒战,清醒了几分,用力去推刘病已。 刘病已不但未松力,反倒紧搂着挣扎的云歌,就势在云歌的眼睛上亲了下。 “我哪里值得他们用美人计?只要他们想,让我死不就是一句话吗?” 刘病已笑得很是无所谓,语声却透出了苍凉。 云歌又是羞又是恼,更多的是失望。可惊骇于他话里的意思,顾不上生气害羞,急急问:“谁想你死?他们是谁?” 刘病已本以为云歌是别有意图而来,可云歌自始至终的反应和神态都不像作假,此时的关心更是直接从眼睛深处透出。 他对自己阅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云歌所说的“只是碰巧”,可又对云歌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着云歌。 孟珏恰挑帘而进,看到的一幕就是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 刘病已搂着云歌的腰,云歌的双手放在刘病已胸前。 一个正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一个是眼中有泪,面颊绯红。 孟珏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面上的笑容却是温润如春风,带着歉意说:“我似乎进来的不是时候。” 云歌立即从刘病已怀中跳了出来,涨红着脸,急急分辩:“不是的,不是的。” 刘病已双手交握于胸前,斜斜倚着橱柜,一派毫不在意的洒脱,“孟兄吗?已经听平君讲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丰神如玉,气度华贵。难得的是孟兄肯屈尊与我们相交。” 孟珏拱手为礼,“直接叫我孟珏就好了,我不过是‘士、农、工、商’四民中位于最底层的商贾,哪里来的屈尊一说?” “商贾吕不韦以王孙为奇货,拿天下做生意,一统**的秦始皇还要尊称他为仲父。”刘病已瞟了眼云歌,“雅厨短短时间内就能在长安城立足,绝非云歌一人之力,只怕幕后出力谋划的人正是孟兄,孟兄这个商贾谁敢低估?” 孟珏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赞佩,人刚出死牢,却对长安城的风吹草动如此清楚。” …… 云歌看看温润如玉的孟珏、再看看倜傥随意的刘病已,无趣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专心干活,任由他们两个在那里打着机锋。 这个已经炖得差不多,可以只焖着了。 丸子该下锅了。 盛葱的盘子放这里,盛姜的盘子放这里,盛油的盘子放这里。 这个放…… 地方被刘病已的身子给挡住了。 那就…… 刘病已无意识地接过盘子拿着。 嗯!就放这里了…… 还有这个呢?孟珏的手还空着…… 放这里了。 许平君进门后,眼睛立即瞪得老大。 云歌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时不时要穿绕过杵在厨房中间的两个男子。 两个男子正在聊天。 一个捧着一个碟子,一个端着一个碗。 病已倒罢了,毕竟不是没有见过他端碟子的样子。 可孟珏……这样一个人……手中该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毫笔…… 反正没有一样会是一碗黑黢黢的麦酱。 不过,最让许平君瞪眼的却是云歌视美色若等闲、废物利用、见缝插针的本事。 许平君一手拿过碗,一手拿过碟子,“去去去,要说话到外面去,挡在这里干什么?没看人家都要忙死了,还要给你们两个让路。” 两个一来一往地打着机锋的人,已经从秦朝商贾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间经营盐铁、现行的赋税……甚至大汉对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为两个人都在民间长大,目睹和感受了百姓的艰辛;都从小就颠沛流离、吃过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势力变化;又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观点,惊人的一致。 在一来一往的试探和交锋中,居然不知不觉地生出了几分投契。 此时被许平君一岔,才回过神来,彼此愣了一下,蓦地都笑起来。 在对彼此的戒备中,还是滋生了几分对彼此的欣赏赞叹。 刘病已顺手抄了一壶酒,孟珏见状,经过碗橱时顺手拿了两个酒杯,两人会心一笑,并肩向外行去。 云歌看许平君切菜时,一个失手险些切到手,忙一把拿过了刀,“许姐姐,我来吧!你说去家里取酒,怎么去了这么久?” 许平君转到灶台后,帮云歌看火,“没什么,有些事情耽搁了。” 第16章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2) 过了半晌,许平君实在是琢磨不透,现在又已经和云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实情说出:“我去了一趟当铺。前段日子因为要用钱,我把病已放在我这里的一块玉佩当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东西,是他的一点念想,所以明知道当的是死当,根本没有机会赎回来,可我总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发生了什么?我刚进店铺,店主看到我来,竟然迎了出来,还没有等我开口,就说什么我的玉佩根本卖不出去,和我说只要我把原先卖的价钱还给他,我就能把玉佩拿回来,我立即求店主帮我留着玉佩,我尽快筹钱给他,结果他居然把玉佩直接交给我了,说我在欠据上按个手印就好,钱筹到了给他送过去就行。云歌,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云歌暗皱眉头,对那个当铺老板颇恼怒。 亏得他还是个生意人,怎么如此办事! 嘴里却只能轻快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玉佩能赎回来就行! 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么,况且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许平君笑着摇摇头,“说得也是,玉佩能拿回来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病已说。云歌,你能不能先……” 云歌笑应道:“好。” 许平君爽朗地笑起来,“谢谢你了,好妹子。虽然知道你不缺钱,不过我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我没有那么快还给你呀!只能慢慢还。” 不缺钱? 唉!还没有仔细和孟珏算过,那些钱也不知道何时还得清。 以后要和许姐姐学着点如何精打细算、节省过日。 云歌侧头朝许平君做了个鬼脸,“把你的酿酒方子给我,我就不要你还钱了。” 许平君笑哼了一声,“美得你!家传之秘,千金不卖!” 她走到厨房门口向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又走回云歌身侧,“其实那都是我骗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行,酿酒一点不会。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粱酒,只不过封存时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于经年老竹的竹筒中,等开封后自然暗含竹子的清香。” 云歌笑叫起来:“啊!原来如此!我也怀疑过是竹香,还试着将竹叶浸入酒中,酒虽然有了清香,可因叶片经脉淡薄,草木的苦涩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叶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却也不错,只是做法实在太矜贵,自制自饮还好,拿来卖钱可不实际。没想到这么简单……许姐姐,你真聪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这句赞,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这是病已想出来的法子。病已虽然很少干农活和家里的这些活计,可只要他碰过的,总会有些古怪法子让事情变得简单容易。” 云歌呆了下,又立即笑着说:“许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诉我了,那钱就不要还了。” “我几时说过要卖我的酒方了?借钱就是借钱,少给我啰唆,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许平君一脸不快。 云歌忙赔着笑说:“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了。借钱归借钱,酒方归酒方。” 许平君瞋了云歌一眼,笑起来。 云歌的菜已经陆续做好,只剩最后一道汤还没有好。 云歌让许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这边马上就好。” 许平君用食盒把菜肴装好,一个人先去了。 云歌把滚烫的陶罐放在竹篮里,拎着竹篮向花园行去。 暮色初降。 一弯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刚爬上了柳梢头。 天气不热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间,闻着草木清香,分外舒服。 云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浓郁的芍药花香中夹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云歌停住了脚步,虽然住的时间不算长,可这个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经熟悉,绝对没有檀木。 隐隐听到衣袍的窸窣声。 “谁?谁躲在那里?” “我好端端地躺在这里看月亮,何来‘躲’这一字?” 低沉的男子声音,在浸染着白芍药的夜风中无端端地透出魅惑。 云歌心中惊讶,这个园子只有她和孟珏住,怎么会有陌生男子? 她分开花木,深走了几步。 柳树后是一个种满了芍药的花圃。 本该缀满花朵的枝头,此时却全变得光秃秃。 满花圃的芍药花都被采了下来,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个身着暗紫团花镶金纹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异常,眼睛似闭非闭,唇角微扬,似含情若无意。 黑发未束,衣带松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发和紫袍间。 月夜下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丽和妖异。 好一个辣手摧花!竟然片朵不留! 云歌半骇半笑地叹气,“你好歹给我留几个花骨朵,我本来还打算过几日收集了花瓣做糕点呢!” 男子微微睁开眼,却是依旧看着天空,“石板太凉。” 云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认出了这个男子,“你……你是那天买了隐席位置的客人,你怎么在这里?你是那块玉之王的朋友?他怎么没有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呢?他不想别人知道他和你认识?” 云歌短短几句话,全是问句,却是句句自问自答。 男子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云歌脸上,“玉之王?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云歌。” “原来是……你。”男子声音太低,云歌只听到最后一个你字, “……你是个聪明姑娘!小珏倒不是怕别人知道我们认识,而是压根儿不想在长安城看见我。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他说着唇边勾起了笑。 笑时,只唇角一边扬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却透着顽童恶作剧般的得意。 云歌笑着转身要走,“那你继续和他躲着玩吧!我肚子饿了,要去吃饭了。” “喂!我也饿了,我也要吃饭!”男子从白芍药花瓣中坐起,随着他的起身,原本松松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开,瘦却紧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风中。 云歌视线所及,脑中掠过初见这人时的景象,立即闹了个大红脸。 男子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倒一边唇角微挑,含着丝笑,颇有意趣地打量着云歌。 云歌见他没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转了身子。 “我们正好要吃饭了,你想一块儿去吗?顺便给那个玉之王个‘惊喜’。” 男子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正想整理衣袍,视线从柳树间一扫而 过,手立即收了回来。 唇边抿着一丝笑,走到云歌身后,紧贴着云歌的身子,一手握着云歌的胳膊,一手扶着云歌的腰,俯下头,在云歌的耳朵边吹着气说:“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管保让你满意。” 语气低沉喑哑,原本清凉的夜色只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带出了**的味道,透着说不出的诱惑。 云歌想挣脱他。 男子看着没有用劲,云歌被他握着的胳膊却一动不能动,身子怎么转都逃不出男子的怀抱。 云歌对他可没有羞,只有怒,不禁动了狠心。 正打算将手中的竹篮砸向男子,借着滚烫的汤将男子烫伤后好脱身。 前面的柳枝忽然无风自动,孟珏缓步而出,视线落在云歌身后,笑若朗月入怀,作揖行了一礼,“公子何时到的?” 男子看孟珏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顿感无趣,一下放开了云歌。 云歌反手就要甩他一个巴掌,他挥手间化去了云歌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云歌的身子栽向孟珏,孟珏忙伸手相扶,云歌正好跌在了孟珏怀中。 不同于身后男子身上混杂着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珏身上只一股极清爽的味道,如雨后青木。 云歌心跳加速,从脸到耳朵都是绯红。 男子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拊掌大笑。 云歌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泪已经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男子,实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挣脱孟珏的怀抱,孟珏犹豫了一瞬,放开了云歌,任由云歌跑着离开。 孟珏目送云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还没有在长安玩够吗?” 男子笑睨着孟珏,“美人在怀,滋味如何?你如何谢我?” 孟珏笑得没有半丝烟火气息,“你若想用那丫头激怒我,就别再费功夫了。” “既然是不会动怒的人,那就无关紧要了。既然无关紧要,那怎么为了她滞留长安?你若肯稍假辞色,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她的样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说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孟珏微微笑着,没有解释。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来,语声却仍是低沉,“既然如此,那么我对她做什么,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珏不置可否地笑着,“云歌不是你挑逗过的闺阁千金,也不是你游戏过的风尘女子,吃了亏不要埋怨我没有劝诫过你。” “想采花就手脚麻利些,否则……喏!看到那个花圃了没有?晚一步,就会被人捷足先登。听闻她对一个叫什么刘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赶到孟珏身侧,欲伸手搭到孟珏肩上,孟珏身形看着没有动,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无趣地叹了口气,“和你说话真是费力气,我觉得我越少见你,越利于我身体的健康。”他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哎呀!我要饿死了,听说你们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刘病已和许平君看到孟珏身侧的男子都站了起来,云歌却是毫不理会,低着头自顾吃菜。 孟珏笑道:“我的朋友突然来访,望两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刘,兄弟中行大,所以我们都称他大公子。” 大公子随意向刘病已和许平君拱了拱手,在与刘病已的视线一错而过时,神色一惊,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来,恢复如常。 刘病已、许平君正向大公子弯腰行礼,云歌根本懒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变化。 看见的孟珏微扬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过了半晌,许平君实在是琢磨不透,现在又已经和云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实情说出:“我去了一趟当铺。前段日子因为要用钱,我把病已放在我这里的一块玉佩当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东西,是他的一点念想,所以明知道当的是死当,根本没有机会赎回来,可我总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发生了什么?我刚进店铺,店主看到我来,竟然迎了出来,还没有等我开口,就说什么我的玉佩根本卖不出去,和我说只要我把原先卖的价钱还给他,我就能把玉佩拿回来,我立即求店主帮我留着玉佩,我尽快筹钱给他,结果他居然把玉佩直接交给我了,说我在欠据上按个手印就好,钱筹到了给他送过去就行。云歌,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云歌暗皱眉头,对那个当铺老板颇恼怒。 亏得他还是个生意人,怎么如此办事! 嘴里却只能轻快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玉佩能赎回来就行! 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么,况且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许平君笑着摇摇头,“说得也是,玉佩能拿回来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病已说。云歌,你能不能先……” 云歌笑应道:“好。” 许平君爽朗地笑起来,“谢谢你了,好妹子。虽然知道你不缺钱,不过我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我没有那么快还给你呀!只能慢慢还。” 不缺钱? 唉!还没有仔细和孟珏算过,那些钱也不知道何时还得清。 以后要和许姐姐学着点如何精打细算、节省过日。 云歌侧头朝许平君做了个鬼脸,“把你的酿酒方子给我,我就不要你还钱了。” 许平君笑哼了一声,“美得你!家传之秘,千金不卖!” 她走到厨房门口向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又走回云歌身侧,“其实那都是我骗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行,酿酒一点不会。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粱酒,只不过封存时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于经年老竹的竹筒中,等开封后自然暗含竹子的清香。” 云歌笑叫起来:“啊!原来如此!我也怀疑过是竹香,还试着将竹叶浸入酒中,酒虽然有了清香,可因叶片经脉淡薄,草木的苦涩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叶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却也不错,只是做法实在太矜贵,自制自饮还好,拿来卖钱可不实际。没想到这么简单……许姐姐,你真聪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这句赞,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这是病已想出来的法子。病已虽然很少干农活和家里的这些活计,可只要他碰过的,总会有些古怪法子让事情变得简单容易。” 云歌呆了下,又立即笑着说:“许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诉我了,那钱就不要还了。” “我几时说过要卖我的酒方了?借钱就是借钱,少给我啰唆,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许平君一脸不快。 云歌忙赔着笑说:“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了。借钱归借钱,酒方归酒方。” 许平君瞋了云歌一眼,笑起来。 云歌的菜已经陆续做好,只剩最后一道汤还没有好。 云歌让许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这边马上就好。” 许平君用食盒把菜肴装好,一个人先去了。 云歌把滚烫的陶罐放在竹篮里,拎着竹篮向花园行去。 暮色初降。 一弯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刚爬上了柳梢头。 天气不热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间,闻着草木清香,分外舒服。 云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浓郁的芍药花香中夹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云歌停住了脚步,虽然住的时间不算长,可这个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经熟悉,绝对没有檀木。 隐隐听到衣袍的窸窣声。 “谁?谁躲在那里?” “我好端端地躺在这里看月亮,何来‘躲’这一字?” 低沉的男子声音,在浸染着白芍药的夜风中无端端地透出魅惑。 云歌心中惊讶,这个园子只有她和孟珏住,怎么会有陌生男子? 她分开花木,深走了几步。 柳树后是一个种满了芍药的花圃。 本该缀满花朵的枝头,此时却全变得光秃秃。 满花圃的芍药花都被采了下来,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个身着暗紫团花镶金纹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异常,眼睛似闭非闭,唇角微扬,似含情若无意。 黑发未束,衣带松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发和紫袍间。 月夜下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丽和妖异。 好一个辣手摧花!竟然片朵不留! 云歌半骇半笑地叹气,“你好歹给我留几个花骨朵,我本来还打算过几日收集了花瓣做糕点呢!” 男子微微睁开眼,却是依旧看着天空,“石板太凉。” 云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认出了这个男子,“你……你是那天买了隐席位置的客人,你怎么在这里?你是那块玉之王的朋友?他怎么没有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呢?他不想别人知道他和你认识?” 云歌短短几句话,全是问句,却是句句自问自答。 男子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云歌脸上,“玉之王?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云歌。” “原来是……你。”男子声音太低,云歌只听到最后一个你字, “……你是个聪明姑娘!小珏倒不是怕别人知道我们认识,而是压根儿不想在长安城看见我。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他说着唇边勾起了笑。 笑时,只唇角一边扬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却透着顽童恶作剧般的得意。 云歌笑着转身要走,“那你继续和他躲着玩吧!我肚子饿了,要去吃饭了。” “喂!我也饿了,我也要吃饭!”男子从白芍药花瓣中坐起,随着他的起身,原本松松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开,瘦却紧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风中。 云歌视线所及,脑中掠过初见这人时的景象,立即闹了个大红脸。 男子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倒一边唇角微挑,含着丝笑,颇有意趣地打量着云歌。 云歌见他没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转了身子。 “我们正好要吃饭了,你想一块儿去吗?顺便给那个玉之王个‘惊喜’。” 男子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正想整理衣袍,视线从柳树间一扫而 过,手立即收了回来。 唇边抿着一丝笑,走到云歌身后,紧贴着云歌的身子,一手握着云歌的胳膊,一手扶着云歌的腰,俯下头,在云歌的耳朵边吹着气说:“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管保让你满意。” 语气低沉喑哑,原本清凉的夜色只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带出了**的味道,透着说不出的诱惑。 云歌想挣脱他。 男子看着没有用劲,云歌被他握着的胳膊却一动不能动,身子怎么转都逃不出男子的怀抱。 云歌对他可没有羞,只有怒,不禁动了狠心。 正打算将手中的竹篮砸向男子,借着滚烫的汤将男子烫伤后好脱身。 前面的柳枝忽然无风自动,孟珏缓步而出,视线落在云歌身后,笑若朗月入怀,作揖行了一礼,“公子何时到的?” 男子看孟珏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顿感无趣,一下放开了云歌。 云歌反手就要甩他一个巴掌,他挥手间化去了云歌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云歌的身子栽向孟珏,孟珏忙伸手相扶,云歌正好跌在了孟珏怀中。 不同于身后男子身上混杂着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珏身上只一股极清爽的味道,如雨后青木。 云歌心跳加速,从脸到耳朵都是绯红。 男子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拊掌大笑。 云歌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泪已经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男子,实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挣脱孟珏的怀抱,孟珏犹豫了一瞬,放开了云歌,任由云歌跑着离开。 孟珏目送云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还没有在长安玩够吗?” 男子笑睨着孟珏,“美人在怀,滋味如何?你如何谢我?” 孟珏笑得没有半丝烟火气息,“你若想用那丫头激怒我,就别再费功夫了。” “既然是不会动怒的人,那就无关紧要了。既然无关紧要,那怎么为了她滞留长安?你若肯稍假辞色,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她的样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说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孟珏微微笑着,没有解释。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来,语声却仍是低沉,“既然如此,那么我对她做什么,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珏不置可否地笑着,“云歌不是你挑逗过的闺阁千金,也不是你游戏过的风尘女子,吃了亏不要埋怨我没有劝诫过你。” “想采花就手脚麻利些,否则……喏!看到那个花圃了没有?晚一步,就会被人捷足先登。听闻她对一个叫什么刘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赶到孟珏身侧,欲伸手搭到孟珏肩上,孟珏身形看着没有动,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无趣地叹了口气,“和你说话真是费力气,我觉得我越少见你,越利于我身体的健康。”他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哎呀!我要饿死了,听说你们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刘病已和许平君看到孟珏身侧的男子都站了起来,云歌却是毫不理会,低着头自顾吃菜。 孟珏笑道:“我的朋友突然来访,望两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刘,兄弟中行大,所以我们都称他大公子。” 大公子随意向刘病已和许平君拱了拱手,在与刘病已的视线一错而过时,神色一惊,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来,恢复如常。 刘病已、许平君正向大公子弯腰行礼,云歌根本懒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变化。 看见的孟珏微扬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 第17章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3) 大公子未等刘病已和许平君行完礼,已经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本该孟珏坐的主位,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闻到香气是从一个盖子半开的瓦罐中传出,立即不客气地动手盛了一碗。 云歌板着脸从大公子手中夺回瓦罐,给自己盛了一碗,低头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云歌喝了汤,他忙一面吹着气,一面喝汤,不一会儿工夫,一碗汤已经喝完,满脸惊叹,“好鲜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尝!入口只觉香而滑润,好汤!好汤!” 云歌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勺子轻拨着碗中的汤,一面细声慢语地说:“用小火煨肉芽,使其尽化于汤中。肉芽本就细嫩润滑,熬出的汤也是香而润滑。” 大公子看到云歌的笑,再看到孟珏含笑的眼睛,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腾起。 正在盛汤的手缩了回来,“什么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却从没听过肉芽这种东西。” 云歌徐徐地说:“用上好猪腿肉放于阴地,不过几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体软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猪肉也难抵万一,是肉中精华,所以称其为肉芽,将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个闪身,人已经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云歌抿着嘴直笑,许平君忍笑忍到现在,再难忍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大笑起来,刘病已也是摇头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净手,大公子扰攘了半日,才又回来。 隔了一段距离站着,远远地看着云歌和满桌菜肴,嘴角已再无先前的不羁魅惑,“倒是难为你能吃得下,我实在敬佩。孟珏,我也够敬佩你,这么个宝贝,你怎么想的?” 云歌施施然地给许平君盛了一碗汤,许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着许平君,居然在亲耳听到云歌刚说过的话后,还有人能喝下这个蛆做的汤? 难道他太久没来长安,长安城的人都已经变异? 原本风流的红尘浪荡子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云歌看着大公子一脸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礼?” 大公子只觉莫名其妙,指着自己没好气地说:“开玩笑!你没长眼睛吗?小珏要叫我大哥。” “哦……”云歌拖着长音,笑眯眯地说,“倒不是我眼睛不好,只是有人听话听一半,而且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脑子如三岁小儿。” 大公子脸色难看地指着云歌,“你什么意思?” 云歌笑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难道不是听话听一半?我是想说,肉芽熬出来的汤固然是天下极味,却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汤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却都很普通,豆腐、蛋清、猪脑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这么一个‘做着大哥的大男人’,至于反应那么激烈吗?” 大公子怔在当地,一瞬后瞪向孟珏。 他这个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滚的人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戏弄了? 什么风姿、什么气度,这下全没有了! 孟珏笑摊摊手,一副“你现在该知道招惹她的后果”的样子。 云歌不再理会大公子,自和平君低声笑语,一面饮酒,一面吃菜。 刘病已也和孟珏谈笑晏晏。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开心,大声笑着坐回席上,又恢复了先前的不羁,“今日我舍命陪姑娘,看看姑娘还能有什么花招,我就不信这一桌子菜你们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话是说得豪气,可行动却很是谨慎,孟珏夹哪盘子菜,他夹哪盘子菜,一筷不错。 云歌笑给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劳驾你了,我自己会倒。” 一壶酒还没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身,急促地问:“小珏,茅……茅房在哪里?” 孟珏强忍着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对云歌说:“好手段!” 话音刚落,人已去远。 许平君笑得被酒呛住,一面掩着嘴咳嗽,一面问:“云歌,你在哪盘菜里下了药?怎么我们都没有事情?” “我夹菜时,给每盘都下了。不过我倒的酒里又给了解药,他不肯喝,我有什么办法?”云歌眼睛忽闪忽闪,一副善良无害的样子。 许平君大笑:“云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云歌低下了头,瘪着嘴,“没什么。” 今天应该起一卦,究竟是什么日子?黑云压顶?还是桃花满天?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哥哥、陵哥哥,再没有被人抱过,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个男人抱了。 许平君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忙说:“云歌,你还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吗?我和你一起玩……” 刘病已看大公子举止虽然散漫不羁,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贵气,不想云歌和他结怨,打断了许平君的话,“云歌,如果气已经消了,就算了。这次算是警诫,他要还敢再闹你,那你下次做什么都不为过。” 云歌抬起头,对刘病已一笑,“好,听大哥的。” 朦胧月色下,云歌的破颜一笑,盈盈间如春花绽放。 刘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转瞬间已尽去,惯常懒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难得地透了一丝暖意。 孟珏笑回着许平君关于大公子的问题,谈笑如常。 手中握着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镜面,此时却是涟漪阵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简单的曲调中隐着淡淡哀婉。 云歌本就睡不着,此时听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门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是从小就听惯的曲调,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几分曲中的意思。 今与昔,往与来,时光匆匆变换,记忆中还是杨柳依依,入眼处却已是雨雪霏霏。 时光催老了容颜,催裂了情义,催散了故人。 季节转换间,有了生离,有了死别。 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应该是人世间永恒的感慨。 物非人也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几千个日子过去,那个记忆中的陵哥哥已经彻底消失,现在只有刘大哥了。 云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想知道永远平静温和的二哥究竟有什么样的心事,才会喜弹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许我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来,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听懂这首曲子,我会只是一个需要他开解、呵护的小妹。 虽然从怒而离家到现在不过几月时间,可一路行来,人情冷暖,世事变换,云歌觉得这几个月是她生命中过得最跌宕的日子。 几个月时间,她比以前懂事了许多,长大了许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孟珏正坐于竹下抚琴。 一身黑袍越发衬得人丰神如玉。 这个气度卓越不凡、容颜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给了他绝世的容颜,给了他非比寻常的富贵,他自己又博学多才,几乎是一个找不到缺憾的人。 但为什么偏爱这首曲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心事呢? 孟珏手中的琴曲突换,一曲《负荆请罪》。 云歌原本藏在林木间不想见他,听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着。大公子未等刘病已和许平君行完礼,已经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本该孟珏坐的主位,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闻到香气是从一个盖子半开的瓦罐中传出,立即不客气地动手盛了一碗。 云歌板着脸从大公子手中夺回瓦罐,给自己盛了一碗,低头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云歌喝了汤,他忙一面吹着气,一面喝汤,不一会儿工夫,一碗汤已经喝完,满脸惊叹,“好鲜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尝!入口只觉香而滑润,好汤!好汤!” 云歌笑吟吟地看着他,一面勺子轻拨着碗中的汤,一面细声慢语地说:“用小火煨肉芽,使其尽化于汤中。肉芽本就细嫩润滑,熬出的汤也是香而润滑。” 大公子看到云歌的笑,再看到孟珏含笑的眼睛,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腾起。 正在盛汤的手缩了回来,“什么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却从没听过肉芽这种东西。” 云歌徐徐地说:“用上好猪腿肉放于阴地,不过几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体软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猪肉也难抵万一,是肉中精华,所以称其为肉芽,将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个闪身,人已经跑到一边呕吐起来。 云歌抿着嘴直笑,许平君忍笑忍到现在,再难忍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大笑起来,刘病已也是摇头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净手,大公子扰攘了半日,才又回来。 隔了一段距离站着,远远地看着云歌和满桌菜肴,嘴角已再无先前的不羁魅惑,“倒是难为你能吃得下,我实在敬佩。孟珏,我也够敬佩你,这么个宝贝,你怎么想的?” 云歌施施然地给许平君盛了一碗汤,许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着许平君,居然在亲耳听到云歌刚说过的话后,还有人能喝下这个蛆做的汤? 难道他太久没来长安,长安城的人都已经变异? 原本风流的红尘浪荡子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云歌看着大公子一脸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礼?” 大公子只觉莫名其妙,指着自己没好气地说:“开玩笑!你没长眼睛吗?小珏要叫我大哥。” “哦……”云歌拖着长音,笑眯眯地说,“倒不是我眼睛不好,只是有人听话听一半,而且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脑子如三岁小儿。” 大公子脸色难看地指着云歌,“你什么意思?” 云歌笑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难道不是听话听一半?我是想说,肉芽熬出来的汤固然是天下极味,却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汤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却都很普通,豆腐、蛋清、猪脑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这么一个‘做着大哥的大男人’,至于反应那么激烈吗?” 大公子怔在当地,一瞬后瞪向孟珏。 他这个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滚的人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戏弄了? 什么风姿、什么气度,这下全没有了! 孟珏笑摊摊手,一副“你现在该知道招惹她的后果”的样子。 云歌不再理会大公子,自和平君低声笑语,一面饮酒,一面吃菜。 刘病已也和孟珏谈笑晏晏。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开心,大声笑着坐回席上,又恢复了先前的不羁,“今日我舍命陪姑娘,看看姑娘还能有什么花招,我就不信这一桌子菜你们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话是说得豪气,可行动却很是谨慎,孟珏夹哪盘子菜,他夹哪盘子菜,一筷不错。 云歌笑给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劳驾你了,我自己会倒。” 一壶酒还没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身,急促地问:“小珏,茅……茅房在哪里?” 孟珏强忍着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对云歌说:“好手段!” 话音刚落,人已去远。 许平君笑得被酒呛住,一面掩着嘴咳嗽,一面问:“云歌,你在哪盘菜里下了药?怎么我们都没有事情?” “我夹菜时,给每盘都下了。不过我倒的酒里又给了解药,他不肯喝,我有什么办法?”云歌眼睛忽闪忽闪,一副善良无害的样子。 许平君大笑:“云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云歌低下了头,瘪着嘴,“没什么。” 今天应该起一卦,究竟是什么日子?黑云压顶?还是桃花满天?从小到大,除了父亲、哥哥、陵哥哥,再没有被人抱过,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个男人抱了。 许平君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忙说:“云歌,你还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吗?我和你一起玩……” 刘病已看大公子举止虽然散漫不羁,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贵气,不想云歌和他结怨,打断了许平君的话,“云歌,如果气已经消了,就算了。这次算是警诫,他要还敢再闹你,那你下次做什么都不为过。” 云歌抬起头,对刘病已一笑,“好,听大哥的。” 朦胧月色下,云歌的破颜一笑,盈盈间如春花绽放。 刘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转瞬间已尽去,惯常懒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难得地透了一丝暖意。 孟珏笑回着许平君关于大公子的问题,谈笑如常。 手中握着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镜面,此时却是涟漪阵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简单的曲调中隐着淡淡哀婉。 云歌本就睡不着,此时听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门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是从小就听惯的曲调,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几分曲中的意思。 今与昔,往与来,时光匆匆变换,记忆中还是杨柳依依,入眼处却已是雨雪霏霏。 时光催老了容颜,催裂了情义,催散了故人。 季节转换间,有了生离,有了死别。 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应该是人世间永恒的感慨。 物非人也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几千个日子过去,那个记忆中的陵哥哥已经彻底消失,现在只有刘大哥了。 云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想知道永远平静温和的二哥究竟有什么样的心事,才会喜弹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许我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来,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听懂这首曲子,我会只是一个需要他开解、呵护的小妹。 虽然从怒而离家到现在不过几月时间,可一路行来,人情冷暖,世事变换,云歌觉得这几个月是她生命中过得最跌宕的日子。 几个月时间,她比以前懂事了许多,长大了许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孟珏正坐于竹下抚琴。 一身黑袍越发衬得人丰神如玉。 这个气度卓越不凡、容颜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给了他绝世的容颜,给了他非比寻常的富贵,他自己又博学多才,几乎是一个找不到缺憾的人。 但为什么偏爱这首曲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心事呢? 孟珏手中的琴曲突换,一曲《负荆请罪》。 云歌原本藏在林木间不想见他,听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着。 第18章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4) 走到孟珏身侧,盘膝坐下,向孟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孟珏琴音终了,云歌随手取过琴,断断续续地弹起刚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云歌的手势虽然优美,却时有错音,甚至难以继续,一看就是虽有高人教授,但从未上心练习的结果。 孟珏往云歌身边坐了些,手指轻拂过琴面,放缓节奏,带着云歌弹着曲子。 云歌的鼻端都是孟珏的气息,孟珏的手又若有若无间碰到云歌的手,甚至云歌有了错音时,他会直接握住云歌的手带她几个音。云歌不禁脸有些烫,心有些慌。 孟珏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坦然地教着云歌弹琴。 云歌的紧张羞涩渐渐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云歌跟着孟珏的指点,反复弹着,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记住,弹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一个貌自娟娟,一个气自谦谦。 云歌随手拨弄着琴,此琴虽不是名琴,音色却丝毫不差。 琴身素雅干净,无任何装饰,只琴角雕刻了两朵金银花,展现的是花随风舞的自在写意。 刻者是个懂画意的高手,寥寥几笔已是神韵全具。可简单的线条中透着沉重的哀伤,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难过,再想到刚才的曲子,云歌不禁伸手轻抚过金银花。 “这琴是谁做的?谁教你的这首曲子?” “我义父。”孟珏提到义父时,眸子中罕见地有了暖意,唇边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样。 “你前几日说要离开长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吗?” “我的亲人只有义父。我没有父亲,母亲……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云歌本来觉得问错了话,想道歉,可孟珏语气清淡,没有半丝伤感,反倒让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你想你父母吗?” 疏远的人根本不会关心这个问题,稍微亲近的人却从不认为需要问他这种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不及提防间,孟珏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黑玛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个人都似乎隐入一层潮湿的雾气中。 孟珏坐得离云歌很近,可云歌却觉得刹那间他已去得很远,仿若隔着天堑。 好半晌后,孟珏才说:“不知道。” 云歌低着头,手无意地滑过琴弦,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看孟珏正望着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云歌低声说:“在西域月族传说中,天上的星子是亲人的灵魂化成,因为牵挂所以闪耀。” 孟珏侧头看向云歌,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若寒玉,“那么高的天空,它们能知道什么?又能看清什么?”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过几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间。 云歌想提醒他忘记拿琴了,看他已经去远,遂作罢。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琴。 “曲子是用来寻欢作乐的,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样子。”大公子一手拿着一个大烙饼,一手一陶罐水,跷腿坐到藤萝间,一口白水一口烙饼地吃着,十分香甜的样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云歌头未抬地哼着说。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这么畅快?”大公子不以为忤,反倒一脸笑意。 云歌哑然,这个人……似乎不是那么正常。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想到他先前风流不羁、富贵的样子,不禁笑出声,“饼子好吃吗?”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也要体会一下民间疾苦,我这是在体察寻常百姓的生活。” “说得自己和微服私访的大官一样。” “我本来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么叫说得?这长安城里的官员见了我不跪的还不多。”大公子一脸得意地看着云歌。 “你是什么官?哦!对了,你姓刘,难道是个藩王?民女竟然敢捉弄藩王,实在该死。”云歌笑讽。 “说对了,我就是一个藩王。”大公子吃完最后一口饼子,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你敢对我无礼,是该死。” 云歌知道他应该出身富贵,可藩王却是没有皇命,绝对不可以私自离开封地进入长安。这是为了防止藩王谋反,自周朝就传下的规矩,天下尽知。 即使真有藩王私自进了长安,也不可能这样毫不避讳地嚷嚷着自己是藩王。 所以虽然大公子说话时,眼神清亮,一副绝无虚言的样子,可云歌却听得只是乐,站起身子给大公子行礼,一副害怕恐惧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王上,民女无知,还求王上饶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来,随意摆了摆手,“你这丫头的脾气!我是藩王,你也不见得怕我,不见得就会不捉弄我,我不是藩王,你也不见得就不尊重。倒是难得的有意思的人,我舍不得杀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着云歌,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嘴角暧昧不清的笑让云歌十分不自在。 云歌板着脸说:“你……你别打坏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了事的。” 大公子从藤萝间站起,一步步向云歌行去,“本来倒是没有主意,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云歌心中紧张,但知道此时可不能露了怯意,否则以后定然被这人欺负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极西极西之地,有一种花,当地人称食蝇花,花的汁液有恶臭,其臭闻者即吐,一旦沾身,年余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两滴,那你的那些美人们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终苦的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脚步,指着云歌笑起来,“你倒仔细说说我受的是什么苦?” 云歌脸颊滚烫,想张口说话,却实在说不出来。 “敢说却不敢解释。”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云歌,不如过几日去我府里玩,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云歌笑皱了皱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还有别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蓦然郑重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低沉的语声在夜风中却荡出了苍凉,“没有别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别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对我好,对别人也好。”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赶明我离开长安时,你和我一块儿去玩。论吃喝玩乐,我可也算半个精通之人,我们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鸥,还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种雪雉,配着雪莲炖了,那个滋味管保让你吃了连姓名都忘记。天山去过吗?天池是赏月色的最好地点,晚上把小舟荡出去,一壶酒,几碟小菜,‘人间仙境’四字绝不为过。世人只知道山顶上看日出,其实海上日出的壮美也是……” 云歌说得开心,大公子听得神往,最后打量着云歌赞叹:“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吃喝玩乐的高手,大半个大汉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结果和你一比,倒变得像是笼子中的金丝雀和大雕吹嘘自己见多识广。黄金的笼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终究是关在笼子里。” 云歌笑吐了吐舌头,起身离去,“去睡觉了,不陪你玩了。记得把琴带给玉之王。” 云歌已走得远了,身后的琴音不成章法地响起,但一曲《负荆请罪》还听得大致分明。 云歌没有回头,只唇边抿起了笑。走到孟珏身侧,盘膝坐下,向孟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孟珏琴音终了,云歌随手取过琴,断断续续地弹起刚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云歌的手势虽然优美,却时有错音,甚至难以继续,一看就是虽有高人教授,但从未上心练习的结果。 孟珏往云歌身边坐了些,手指轻拂过琴面,放缓节奏,带着云歌弹着曲子。 云歌的鼻端都是孟珏的气息,孟珏的手又若有若无间碰到云歌的手,甚至云歌有了错音时,他会直接握住云歌的手带她几个音。云歌不禁脸有些烫,心有些慌。 孟珏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坦然地教着云歌弹琴。 云歌的紧张羞涩渐渐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云歌跟着孟珏的指点,反复弹着,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记住,弹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一个貌自娟娟,一个气自谦谦。 云歌随手拨弄着琴,此琴虽不是名琴,音色却丝毫不差。 琴身素雅干净,无任何装饰,只琴角雕刻了两朵金银花,展现的是花随风舞的自在写意。 刻者是个懂画意的高手,寥寥几笔已是神韵全具。可简单的线条中透着沉重的哀伤,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难过,再想到刚才的曲子,云歌不禁伸手轻抚过金银花。 “这琴是谁做的?谁教你的这首曲子?” “我义父。”孟珏提到义父时,眸子中罕见地有了暖意,唇边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样。 “你前几日说要离开长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吗?” “我的亲人只有义父。我没有父亲,母亲……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 云歌本来觉得问错了话,想道歉,可孟珏语气清淡,没有半丝伤感,反倒让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你想你父母吗?” 疏远的人根本不会关心这个问题,稍微亲近的人却从不认为需要问他这种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不及提防间,孟珏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黑玛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个人都似乎隐入一层潮湿的雾气中。 孟珏坐得离云歌很近,可云歌却觉得刹那间他已去得很远,仿若隔着天堑。 好半晌后,孟珏才说:“不知道。” 云歌低着头,手无意地滑过琴弦,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看孟珏正望着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云歌低声说:“在西域月族传说中,天上的星子是亲人的灵魂化成,因为牵挂所以闪耀。” 孟珏侧头看向云歌,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若寒玉,“那么高的天空,它们能知道什么?又能看清什么?”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过几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间。 云歌想提醒他忘记拿琴了,看他已经去远,遂作罢。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琴。 “曲子是用来寻欢作乐的,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样子。”大公子一手拿着一个大烙饼,一手一陶罐水,跷腿坐到藤萝间,一口白水一口烙饼地吃着,十分香甜的样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云歌头未抬地哼着说。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这么畅快?”大公子不以为忤,反倒一脸笑意。 云歌哑然,这个人……似乎不是那么正常。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想到他先前风流不羁、富贵的样子,不禁笑出声,“饼子好吃吗?”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尔也要体会一下民间疾苦,我这是在体察寻常百姓的生活。” “说得自己和微服私访的大官一样。” “我本来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么叫说得?这长安城里的官员见了我不跪的还不多。”大公子一脸得意地看着云歌。 “你是什么官?哦!对了,你姓刘,难道是个藩王?民女竟然敢捉弄藩王,实在该死。”云歌笑讽。 “说对了,我就是一个藩王。”大公子吃完最后一口饼子,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你敢对我无礼,是该死。” 云歌知道他应该出身富贵,可藩王却是没有皇命,绝对不可以私自离开封地进入长安。这是为了防止藩王谋反,自周朝就传下的规矩,天下尽知。 即使真有藩王私自进了长安,也不可能这样毫不避讳地嚷嚷着自己是藩王。 所以虽然大公子说话时,眼神清亮,一副绝无虚言的样子,可云歌却听得只是乐,站起身子给大公子行礼,一副害怕恐惧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王上,民女无知,还求王上饶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来,随意摆了摆手,“你这丫头的脾气!我是藩王,你也不见得怕我,不见得就会不捉弄我,我不是藩王,你也不见得就不尊重。倒是难得的有意思的人,我舍不得杀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着云歌,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嘴角暧昧不清的笑让云歌十分不自在。 云歌板着脸说:“你……你别打坏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了事的。” 大公子从藤萝间站起,一步步向云歌行去,“本来倒是没有主意,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花招。” 云歌心中紧张,但知道此时可不能露了怯意,否则以后定然被这人欺负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极西极西之地,有一种花,当地人称食蝇花,花的汁液有恶臭,其臭闻者即吐,一旦沾身,年余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两滴,那你的那些美人们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终苦的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脚步,指着云歌笑起来,“你倒仔细说说我受的是什么苦?” 云歌脸颊滚烫,想张口说话,却实在说不出来。 “敢说却不敢解释。”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云歌,不如过几日去我府里玩,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云歌笑皱了皱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还有别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蓦然郑重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低沉的语声在夜风中却荡出了苍凉,“没有别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别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对我好,对别人也好。”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赶明我离开长安时,你和我一块儿去玩。论吃喝玩乐,我可也算半个精通之人,我们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鸥,还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种雪雉,配着雪莲炖了,那个滋味管保让你吃了连姓名都忘记。天山去过吗?天池是赏月色的最好地点,晚上把小舟荡出去,一壶酒,几碟小菜,‘人间仙境’四字绝不为过。世人只知道山顶上看日出,其实海上日出的壮美也是……” 云歌说得开心,大公子听得神往,最后打量着云歌赞叹:“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吃喝玩乐的高手,大半个大汉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结果和你一比,倒变得像是笼子中的金丝雀和大雕吹嘘自己见多识广。黄金的笼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终究是关在笼子里。” 云歌笑吐了吐舌头,起身离去,“去睡觉了,不陪你玩了。记得把琴带给玉之王。” 云歌已走得远了,身后的琴音不成章法地响起,但一曲《负荆请罪》还听得大致分明。 云歌没有回头,只唇边抿起了笑。 第19章 结交在相知(1) 为了给云歌回礼,也是替孟珏送行,许平君请孟珏和云歌吃晚饭。 大公子听闻,也不管许平君有没有叫他,一副理所当然要赴宴的样子。 长安城外的山坡。 太阳刚落,星辰还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来覆盖杂物的桐油布此时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许平君将它摊开铺在草地上。 从篮子里取出了一样样早已经准备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许平君笑得虽然坦然,可语气里还是带上了羞涩,“因为家里……家里实在没合适地方,所以我就听了云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间地头最常见的食物,我的手艺也不好,二位别嫌寒碜。” 孟珏坐到了桐油布上,笑着帮许平君摆置碗碟,“以天地为厅堂,取星辰做灯。杯盘间赏的是清风长空、草芳木华。何来寒碜一说?吃菜吃的是主人的心意,情谊才是菜肴最好的调味料。‘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许姑娘何必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怀?” 大公子本来对足下黑黢黢、从未见过的桐油布有几分犹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洁癖的孟珏的样子,心下暗道了声惭愧,立即坐下。 人都说他不羁,其实孟珏才是真正的不羁。 他的疏狂不羁流于表象,孟珏的温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羁。 许平君看到孟珏的确是享受着简陋却细心的布置,绝非客气之语。心里的局促不安尽退,笑着把另外一个篮子的盖子打开,“我的菜虽然不好,可我的酒却保证让两位满意。” 大公子学着孟珏的样子,帮许平君摆放碗筷,笑着问:“病已兄呢?还有云丫头呢?她不是比我们先出门吗?怎么还没有到?难不成迷路了?这可有些巧。” 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直瞟孟珏。 许平君笑摇摇头,“不知道,我忙着做菜没有留意他们。只看到 云丫头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会儿,两人就出门了。病已对长安城附近 的地形比对自己家还熟悉,哪里长着什么树,那棵树上有什么鸟,他 都知道,不会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着长音,笑看着孟珏,“他们两个在一起,那肯定不会是迷路了。” 孟珏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 干完了手中的活,就静静坐着。 唇边含着笑意淡淡地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而来。 许平君笑向他们招了招手。云歌跳着脚喊了声“许姐姐”,语声中满是快乐。 “对不起呀,我们来晚了。”云歌将手中的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搁到一旁。凑到许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盘子中的菜,一面嚷着:“好饿。” 许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云歌的手,云歌忙缩了回去。 许平君把筷子塞到云歌手中,“你们两个去哪里了?看看你们的衣服和头,哪里沾的树叶、草屑?衣服也皱成这样?不过是从家里到这里,怎么弄得好像穿山越岭了一番?” 云歌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回答许平君的问题,只笑着向许平君吐了下舌头。 刘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着云歌没有说话。大公子却是眼珠一转,看看云歌的衣服,看看刘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长,暧昧无限。 云歌只是忙着吃菜,没有顾及回答许平君的话,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脸色立即飞红,幸亏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还想不想安生吃饭?” 大公子刚想笑嘲,想起云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刘病已视线从大公子面上懒洋洋地扫过,和孟珏的视线撞在一起。 对视了一瞬,两人都是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移开了目光。 云歌夹了一筷子孟珏面前的菜,刚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脸,勉强咽下,赶着喝水,“好苦呀!” 许平君忙尝了一口,立即皱着眉头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记帮我把苦苦菜浸泡过水了。” 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把菜搁回篮子中,眉眼间露了几丝黯然。 苦苦菜是山间地头最常见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换过多次水,然后过滚水煮熟后凉拌,吃起来清爽中微微夹杂着一点点苦味,很是爽口。 因为是每个农家桌上的必备菜肴,贫家女儿四五岁大时已经在山头帮着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么会忘记呢?只怕是因为知道做给刘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为。 云歌看着篮子中还剩半碟的苦苦菜发了会儿呆,忽指着孟珏,一脸吃惊,“你……你……” 大公子赶着说:“他吃饭的口味比较重,他……” 孟珏一笑,风轻云淡,“我自小吃饭味重。” 那你怎么没有觉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云歌心中困惑,还想问。 大公子摇了摇瓶中的酒,大声笑着说:“明日一别,再见恐怕要一段时间了,今晚不妨纵情一醉!许姑娘,你的酒的确是好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没什么名字,我的酒都是卖给七里香,外面的人随口叫‘七里香的酒’。” 云歌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儿,“许姐姐,不如叫‘竹叶青’吧!此酒如果选料、酿造上讲究一些,贡酒也做得。”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温润君子,配上‘竹叶青’的名字,好一个酒中君子,君子之酒。”许平君笑说:“我没读过书,你们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你们说好就好了。” 虽是粗茶淡饭,可五个人谈天说地中,用笑声下饭,也是吃得口齿噙香。几人都微有了几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态随意起来。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赏着满天星斗。 孟珏半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手中握着一壶酒,笑看着云歌和许平君斗草拼酒。因为桐油布被大公子占去了大半,刘病已索性侧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着头,面前放着一大碗酒,想喝时直接凑到碗边饮上一大口,此时也是含笑注视着云歌和许平君。 云歌和许平君两人一边就着星光摸索着找草,一边斗草拼酒。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斗,用对仗诗赋形式互报花名、草名,多者为赢。 而是田间地头农人的武斗,两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断者则输,输了的自然要饮酒一杯。云歌寻草的功夫比许平君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十根草里面八根输,已经比许平君多喝了大半壶酒。云歌越输越急,一个人弯着身子在草里乱摸。嘴里面一会儿是“老天保佑”,一会儿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后来连“财神保佑”都嘟囔了出来,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个遍。 许平君端坐于桐油布上笑声不断,“云歌儿,你喝次酒,连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难怪你老输,因为各路神仙都盼着你赶紧醉倒了,好让他们休息。” 刘病已在身边的草丛中摸索了一会儿,拔了一根草,“云歌,用这根试试。”云歌欢叫了一声,跑着过来取草。许平君立即大叫着跳起来,“不可以,这是作假。”许平君想从刘病已手中夺过草,云歌急得大叫,“扔给我,扔给我。” 刘病已手上加了力气,将草弹出,草从许平君身侧飞过,云歌刚要伸手拿,半空中蓦地飞出一根树枝,将草弹向了另一边。 许平君笑对折枝相助的孟珏说:“多谢了。” 孟珏笑着示意许平君赶紧去追草。 云歌仓促间只来得及瞪孟珏一眼,赶着飞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从头顶飞过,迷迷糊糊地就顺手抓住。 云歌扑到他身侧,握着他的胳膊,“给我。” 许平君也已赶到了他另一侧,握着他另一只胳膊,“给我。” 漫天星斗下,两张玉颜近在眼前,带笑含嗔,风姿各异。 因为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也都如花般在绽放。 大公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无限陶醉,低沉沉的声音,透出诱惑,“美人,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云歌和许平君各翻了个白眼,一起去夺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气,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云歌和许平君看着各自手中拽着的一截断草,呆了一下,相对大笑起来。 云歌扭头看向孟珏时,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哼!帮许姐姐欺负我,亏得我还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许平君笑揽住云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帮你了吗?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就输红了眼睛?羞不羞?” 云歌扭着身子,“谁输红眼睛了?人家才没有呢!最多……最多有一点点着急。” 几个人都笑起来,云歌偷眼看向孟珏,看到孟珏正笑瞅着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觉得心上有些空落,鼓着的腮帮子立即瘪了下去。 收拾好杯盘,云歌请几个人围着圈子坐好。 拿过了摆放在一旁的袋子。 众人都凝视着云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云歌搞什么鬼。 平君性急,赶着问:“什么东西?” 云歌笑着缓缓打开袋子。 荧荧光芒从袋子口透出,如同一轮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会儿,有光芒从袋子中飞出。 一点点,一颗颗,如同散落在红尘的星子。 从袋子中飞出的星星越来越多,几个人的身子都被荧荧光芒笼罩着,仿佛置身于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丽得好像一个梦中世界。 云歌伸手呵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芒一闪一闪间,她的笑颜也是一明一灭。 萤火虫打着小灯笼穿绕在她的乌发间,盘旋在她的裙裾间。 在漫天飞舞的小精灵中,她也清透如精灵。 她凑过唇去亲了一下手中的萤火虫,“萤火虫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愿和思念告诉它,它们就会把这些带给星星上面住着的人,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许平君呆呆看了一会儿萤火虫,第一个闭上了眼睛,虔诚地许着心愿。 刘病已抬头望了眼天空,也闭上了眼睛。为了给云歌回礼,也是替孟珏送行,许平君请孟珏和云歌吃晚饭。 大公子听闻,也不管许平君有没有叫他,一副理所当然要赴宴的样子。 长安城外的山坡。 太阳刚落,星辰还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来覆盖杂物的桐油布此时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许平君将它摊开铺在草地上。 从篮子里取出了一样样早已经准备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许平君笑得虽然坦然,可语气里还是带上了羞涩,“因为家里……家里实在没合适地方,所以我就听了云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间地头最常见的食物,我的手艺也不好,二位别嫌寒碜。” 孟珏坐到了桐油布上,笑着帮许平君摆置碗碟,“以天地为厅堂,取星辰做灯。杯盘间赏的是清风长空、草芳木华。何来寒碜一说?吃菜吃的是主人的心意,情谊才是菜肴最好的调味料。‘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许姑娘何必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怀?” 大公子本来对足下黑黢黢、从未见过的桐油布有几分犹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洁癖的孟珏的样子,心下暗道了声惭愧,立即坐下。 人都说他不羁,其实孟珏才是真正的不羁。 他的疏狂不羁流于表象,孟珏的温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羁。 许平君看到孟珏的确是享受着简陋却细心的布置,绝非客气之语。心里的局促不安尽退,笑着把另外一个篮子的盖子打开,“我的菜虽然不好,可我的酒却保证让两位满意。” 大公子学着孟珏的样子,帮许平君摆放碗筷,笑着问:“病已兄呢?还有云丫头呢?她不是比我们先出门吗?怎么还没有到?难不成迷路了?这可有些巧。” 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直瞟孟珏。 许平君笑摇摇头,“不知道,我忙着做菜没有留意他们。只看到 云丫头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会儿,两人就出门了。病已对长安城附近 的地形比对自己家还熟悉,哪里长着什么树,那棵树上有什么鸟,他 都知道,不会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着长音,笑看着孟珏,“他们两个在一起,那肯定不会是迷路了。” 孟珏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 干完了手中的活,就静静坐着。 唇边含着笑意淡淡地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而来。 许平君笑向他们招了招手。云歌跳着脚喊了声“许姐姐”,语声中满是快乐。 “对不起呀,我们来晚了。”云歌将手中的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搁到一旁。凑到许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盘子中的菜,一面嚷着:“好饿。” 许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云歌的手,云歌忙缩了回去。 许平君把筷子塞到云歌手中,“你们两个去哪里了?看看你们的衣服和头,哪里沾的树叶、草屑?衣服也皱成这样?不过是从家里到这里,怎么弄得好像穿山越岭了一番?” 云歌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回答许平君的问题,只笑着向许平君吐了下舌头。 刘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着云歌没有说话。大公子却是眼珠一转,看看云歌的衣服,看看刘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长,暧昧无限。 云歌只是忙着吃菜,没有顾及回答许平君的话,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脸色立即飞红,幸亏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还想不想安生吃饭?” 大公子刚想笑嘲,想起云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刘病已视线从大公子面上懒洋洋地扫过,和孟珏的视线撞在一起。 对视了一瞬,两人都是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移开了目光。 云歌夹了一筷子孟珏面前的菜,刚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脸,勉强咽下,赶着喝水,“好苦呀!” 许平君忙尝了一口,立即皱着眉头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记帮我把苦苦菜浸泡过水了。” 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把菜搁回篮子中,眉眼间露了几丝黯然。 苦苦菜是山间地头最常见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换过多次水,然后过滚水煮熟后凉拌,吃起来清爽中微微夹杂着一点点苦味,很是爽口。 因为是每个农家桌上的必备菜肴,贫家女儿四五岁大时已经在山头帮着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么会忘记呢?只怕是因为知道做给刘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为。 云歌看着篮子中还剩半碟的苦苦菜发了会儿呆,忽指着孟珏,一脸吃惊,“你……你……” 大公子赶着说:“他吃饭的口味比较重,他……” 孟珏一笑,风轻云淡,“我自小吃饭味重。” 那你怎么没有觉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云歌心中困惑,还想问。 大公子摇了摇瓶中的酒,大声笑着说:“明日一别,再见恐怕要一段时间了,今晚不妨纵情一醉!许姑娘,你的酒的确是好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没什么名字,我的酒都是卖给七里香,外面的人随口叫‘七里香的酒’。” 云歌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儿,“许姐姐,不如叫‘竹叶青’吧!此酒如果选料、酿造上讲究一些,贡酒也做得。”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温润君子,配上‘竹叶青’的名字,好一个酒中君子,君子之酒。”许平君笑说:“我没读过书,你们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你们说好就好了。” 虽是粗茶淡饭,可五个人谈天说地中,用笑声下饭,也是吃得口齿噙香。几人都微有了几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态随意起来。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赏着满天星斗。 孟珏半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手中握着一壶酒,笑看着云歌和许平君斗草拼酒。因为桐油布被大公子占去了大半,刘病已索性侧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着头,面前放着一大碗酒,想喝时直接凑到碗边饮上一大口,此时也是含笑注视着云歌和许平君。 云歌和许平君两人一边就着星光摸索着找草,一边斗草拼酒。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斗,用对仗诗赋形式互报花名、草名,多者为赢。 而是田间地头农人的武斗,两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断者则输,输了的自然要饮酒一杯。云歌寻草的功夫比许平君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十根草里面八根输,已经比许平君多喝了大半壶酒。云歌越输越急,一个人弯着身子在草里乱摸。嘴里面一会儿是“老天保佑”,一会儿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后来连“财神保佑”都嘟囔了出来,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个遍。 许平君端坐于桐油布上笑声不断,“云歌儿,你喝次酒,连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难怪你老输,因为各路神仙都盼着你赶紧醉倒了,好让他们休息。” 刘病已在身边的草丛中摸索了一会儿,拔了一根草,“云歌,用这根试试。”云歌欢叫了一声,跑着过来取草。许平君立即大叫着跳起来,“不可以,这是作假。”许平君想从刘病已手中夺过草,云歌急得大叫,“扔给我,扔给我。” 刘病已手上加了力气,将草弹出,草从许平君身侧飞过,云歌刚要伸手拿,半空中蓦地飞出一根树枝,将草弹向了另一边。 许平君笑对折枝相助的孟珏说:“多谢了。” 孟珏笑着示意许平君赶紧去追草。 云歌仓促间只来得及瞪孟珏一眼,赶着飞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从头顶飞过,迷迷糊糊地就顺手抓住。 云歌扑到他身侧,握着他的胳膊,“给我。” 许平君也已赶到了他另一侧,握着他另一只胳膊,“给我。” 漫天星斗下,两张玉颜近在眼前,带笑含嗔,风姿各异。 因为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也都如花般在绽放。 大公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无限陶醉,低沉沉的声音,透出诱惑,“美人,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云歌和许平君各翻了个白眼,一起去夺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气,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云歌和许平君看着各自手中拽着的一截断草,呆了一下,相对大笑起来。 云歌扭头看向孟珏时,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哼!帮许姐姐欺负我,亏得我还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许平君笑揽住云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帮你了吗?不过多喝了几杯酒就输红了眼睛?羞不羞?” 云歌扭着身子,“谁输红眼睛了?人家才没有呢!最多……最多有一点点着急。” 几个人都笑起来,云歌偷眼看向孟珏,看到孟珏正笑瞅着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觉得心上有些空落,鼓着的腮帮子立即瘪了下去。 收拾好杯盘,云歌请几个人围着圈子坐好。 拿过了摆放在一旁的袋子。 众人都凝视着云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云歌搞什么鬼。 平君性急,赶着问:“什么东西?” 云歌笑着缓缓打开袋子。 荧荧光芒从袋子口透出,如同一轮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会儿,有光芒从袋子中飞出。 一点点,一颗颗,如同散落在红尘的星子。 从袋子中飞出的星星越来越多,几个人的身子都被荧荧光芒笼罩着,仿佛置身于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丽得好像一个梦中世界。 云歌伸手呵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芒一闪一闪间,她的笑颜也是一明一灭。 萤火虫打着小灯笼穿绕在她的乌发间,盘旋在她的裙裾间。 在漫天飞舞的小精灵中,她也清透如精灵。 她凑过唇去亲了一下手中的萤火虫,“萤火虫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愿和思念告诉它,它们就会把这些带给星星上面住着的人,会帮你实现愿望的。” 许平君呆呆看了一会儿萤火虫,第一个闭上了眼睛,虔诚地许着心愿。 刘病已抬头望了眼天空,也闭上了眼睛。 第20章 结交在相知(2) 大公子笑摇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么人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不过……许许愿也不是什么坏事。” 云歌说话时,一直看着孟珏,双眸晶莹。 孟珏眼中也是眸光流转,却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丝毫没有许愿的意思。 在漫天飞舞的光芒中,两人凝视着彼此。 云歌坚定地看着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虽淡却温暖。 孟珏最终合上了双眼,云歌抿着笑意也闭上了眼睛。 不过一瞬,孟珏的眼睛却又睁开,淡漠地看着在他身周舞动的精灵。 刘病已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孟珏手指轻弹,把飞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萤火虫弹开。 萤火虫的光芒刹那熄灭,失去了生命的小精灵无声无息地落入草丛中。 孟珏抬眼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刚睁开眼睛,并没有看见起先一幕,“孟兄许的什么愿?”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刘病已,再看看孟珏,无趣地耸了耸肩膀,嬉笑着看向许平君和云歌。 许平君睁开眼睛看向云歌,“你许了什么愿?” “许姐姐许了什么愿?” 许平君脸颊晕红,“不是什么大愿望,你呢?” 云歌的脸也飞起了红霞,“也不是什么大愿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转,忽地说:“不如把我们今日许的愿都记下后封起来。如果将来有缘,一起来看今日许的愿望,看看灵不灵。愿望没实现的人要请大家吃饭。” 云歌笑嘲:“应该让愿望实现的人请大家吃饭!怎么你总是要和人反着来?”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也该我请大家了。” 刘病已和孟珏微微笑着,都没有说话。 云歌和许平君想了一瞬,觉得十分有意思,都笑着点头。 许平君刚点完头,又几分羞涩地说:“我不会写字。” 大公子说:“这很简单,你挑一个人帮你写就行。” 许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红着脸把云歌拽到了一旁。 许平君和云歌低语,面色含羞。 云歌虽是笑着,可笑容却透着苦涩。 一人一块绢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后叠好。 大公子将大家的绢帕收到一起,交给了许平君,很老实地说:“剩下的活,我不会干。” 许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将绢帕密密地封好。 云歌跑到孟珏起先靠过的大树旁,在树干上小心地挖着洞。 折腾了半天,仍旧没有弄好。 孟珏随手递给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这个吧!” 不过几下,就挖好了一个又小又深的洞,云歌笑赞:“好刀!” 孟珏凝视了一瞬刀,淡淡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这么小巧的东西本就是给女子用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大公子闻言,神色微动,深看了一眼孟珏。 云歌把玩了会儿,的确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携带,很适合用来割树皮划藤条,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着把刀收到了怀中,“多谢。” 许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圆柱状的桐油布塞进树洞中,再用刚才割出的木条把洞口封好。 此时从外面看,也只是像树干上的一个小洞。等过一段时间,随着树的生长,会只留下一个树疤。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个记号。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会破坏她的记号。 孟珏和刘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败地看着云歌。 他可不是无聊地为了看什么愿望实现不实现,他只是想知道让两个少女脸红的因由,这中间的牵扯大有意思。 许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珏、刘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么一瞬间就晴天变了阴天? 她疑惑地看向云歌,云歌笑着摇摇头,示意许平君不用理会那个活宝。 不管聚会时多么快乐,离别总是最后的主题。 夜已经很深,众人都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 许平君笑说:“下一次一起来看心愿时,希望没有一个人要请吃饭,宁可大家都饿着。” 云歌有些苦涩地笑着点头。 孟珏和刘病已不置可否地笑着。 大公子笑眯眯地说:“有我在,没有饿肚子的可能。” 许平君和云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风流自在的人会有什么愿望实现不了。 大公子笑对许平君作揖,“我是个懒惰的人,不耐烦说假话哄人,要么不说,要说肯定是真话。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吃饭吃得最安心、最开心的一次,谢谢你。” 许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飞绕在他们四周的萤火虫已慢慢散去。 云歌半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萤火虫,目送着它们飞过她的头顶,飞过草丛,飞向远方,飞向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心愿…… 虽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物,可因为宫阙连绵,放眼望去,丝毫没有能看到尽头的迹象。 重重叠叠的宫墙暗影越发显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为色彩和装饰,看上去流光溢彩,庄严华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灿烂的表象,这个皇城只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宫墙,每一个墙角都似乎透着沉沉死气。 幸亏还有宫墙不能遮蔽的天空。 刘弗陵凭栏而立,默默凝视着西方的天空。 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刚毅。 今夜又是繁星满天,一如那个夜晚。 几点不知道从何方飞来的流萤翩跹而来,绕着他轻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萤火虫上,缓缓伸出了手。 一只萤火虫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后又翩翩飞走。 他目送着萤火虫慢慢远去,唇角微带起了一丝笑。 “连小虫子都知道陛下是圣明仁君,不捉自落。”刚轻轻摸上神明台的宦官于安恰看见这一幕,行着礼说。 刘弗陵没有吭声,于安立即跪了下来。 “奴才该死,又多嘴了。可陛下,就是该死,奴才还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气也已经上来,明日还要上朝,陛下该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宫里都怎么议论?”刘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萤火虫消失的方向,身形丝毫未动。 于安明知道身后无人,可还是侧耳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 往前爬了几步,却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听说骠骑将军上官安有过抱怨,说没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从始元四年陛下私自出了趟宫后,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难以推行。还说父亲上官桀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同意了陛下私自出宫,以至陛下回宫后老觉得刑罚过重,百姓太苦,还总是和霍光商议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内暗讥,一时心软同意陛下出宫?不过是当年他们几个人暗中相斗,陛下利用他们彼此的暗争,捡了个便宜而已。 上官桀当年事事都顺着陛下,纵容着陛下一切不合乎规矩的行为,一方面是想让陛下和他更亲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却是想把陛下放纵成一个随性无用、贪图享乐的人。上官桀对陛下的无限溺爱中,藏着他日后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错了陛下。 “陛下,虽然有官员抱怨,可奴才听闻,朝中新近举荐的贤良却很称颂陛下的举动,说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计无奈,虽然刑罚已经在减轻,可还是偏重。” 刘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边的天空,沉默无语。 于安凝视着刘弗陵的背影,心内忐忑。 他越来越不知道陛下的所思所想。 陛下好像已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怒,永远都是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岁起就服侍刘弗陵,那时候陛下才四岁,陛下的母后钩弋夫人还活着,正得先帝宠爱。那时候的陛下是一个虽然聪明到让满朝官员震惊,可也顽皮到让所有人头疼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就连那个上官家的小不点皇后也要隔着距离回陛下的话。 因为先皇为了陛下而赐死钩弋夫人? 因为燕王、广陵王对皇位的虎视眈眈? 因为三大权臣把持朝政,皇权旁落,陛下必须要冷静应对,步步谨慎? 因为百姓困苦,因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陛下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劝陛下休息,“陛下……” 刘弗陵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 于安立即打住话头,静静跟在刘弗陵身后。 夜色宁静,只有衣袍的窸窣声。大公子笑摇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么人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不过……许许愿也不是什么坏事。” 云歌说话时,一直看着孟珏,双眸晶莹。 孟珏眼中也是眸光流转,却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丝毫没有许愿的意思。 在漫天飞舞的光芒中,两人凝视着彼此。 云歌坚定地看着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虽淡却温暖。 孟珏最终合上了双眼,云歌抿着笑意也闭上了眼睛。 不过一瞬,孟珏的眼睛却又睁开,淡漠地看着在他身周舞动的精灵。 刘病已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孟珏手指轻弹,把飞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萤火虫弹开。 萤火虫的光芒刹那熄灭,失去了生命的小精灵无声无息地落入草丛中。 孟珏抬眼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刚睁开眼睛,并没有看见起先一幕,“孟兄许的什么愿?”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刘病已,再看看孟珏,无趣地耸了耸肩膀,嬉笑着看向许平君和云歌。 许平君睁开眼睛看向云歌,“你许了什么愿?” “许姐姐许了什么愿?” 许平君脸颊晕红,“不是什么大愿望,你呢?” 云歌的脸也飞起了红霞,“也不是什么大愿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转,忽地说:“不如把我们今日许的愿都记下后封起来。如果将来有缘,一起来看今日许的愿望,看看灵不灵。愿望没实现的人要请大家吃饭。” 云歌笑嘲:“应该让愿望实现的人请大家吃饭!怎么你总是要和人反着来?”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也该我请大家了。” 刘病已和孟珏微微笑着,都没有说话。 云歌和许平君想了一瞬,觉得十分有意思,都笑着点头。 许平君刚点完头,又几分羞涩地说:“我不会写字。” 大公子说:“这很简单,你挑一个人帮你写就行。” 许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红着脸把云歌拽到了一旁。 许平君和云歌低语,面色含羞。 云歌虽是笑着,可笑容却透着苦涩。 一人一块绢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后叠好。 大公子将大家的绢帕收到一起,交给了许平君,很老实地说:“剩下的活,我不会干。” 许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将绢帕密密地封好。 云歌跑到孟珏起先靠过的大树旁,在树干上小心地挖着洞。 折腾了半天,仍旧没有弄好。 孟珏随手递给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这个吧!” 不过几下,就挖好了一个又小又深的洞,云歌笑赞:“好刀!” 孟珏凝视了一瞬刀,淡淡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这么小巧的东西本就是给女子用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大公子闻言,神色微动,深看了一眼孟珏。 云歌把玩了会儿,的确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携带,很适合用来割树皮划藤条,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着把刀收到了怀中,“多谢。” 许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圆柱状的桐油布塞进树洞中,再用刚才割出的木条把洞口封好。 此时从外面看,也只是像树干上的一个小洞。等过一段时间,随着树的生长,会只留下一个树疤。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个记号。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会破坏她的记号。 孟珏和刘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败地看着云歌。 他可不是无聊地为了看什么愿望实现不实现,他只是想知道让两个少女脸红的因由,这中间的牵扯大有意思。 许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珏、刘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么一瞬间就晴天变了阴天? 她疑惑地看向云歌,云歌笑着摇摇头,示意许平君不用理会那个活宝。 不管聚会时多么快乐,离别总是最后的主题。 夜已经很深,众人都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 许平君笑说:“下一次一起来看心愿时,希望没有一个人要请吃饭,宁可大家都饿着。” 云歌有些苦涩地笑着点头。 孟珏和刘病已不置可否地笑着。 大公子笑眯眯地说:“有我在,没有饿肚子的可能。” 许平君和云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风流自在的人会有什么愿望实现不了。 大公子笑对许平君作揖,“我是个懒惰的人,不耐烦说假话哄人,要么不说,要说肯定是真话。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吃饭吃得最安心、最开心的一次,谢谢你。” 许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飞绕在他们四周的萤火虫已慢慢散去。 云歌半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萤火虫,目送着它们飞过她的头顶,飞过草丛,飞向远方,飞向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心愿…… 虽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物,可因为宫阙连绵,放眼望去,丝毫没有能看到尽头的迹象。 重重叠叠的宫墙暗影越发显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为色彩和装饰,看上去流光溢彩,庄严华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灿烂的表象,这个皇城只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宫墙,每一个墙角都似乎透着沉沉死气。 幸亏还有宫墙不能遮蔽的天空。 刘弗陵凭栏而立,默默凝视着西方的天空。 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刚毅。 今夜又是繁星满天,一如那个夜晚。 几点不知道从何方飞来的流萤翩跹而来,绕着他轻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萤火虫上,缓缓伸出了手。 一只萤火虫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后又翩翩飞走。 他目送着萤火虫慢慢远去,唇角微带起了一丝笑。 “连小虫子都知道陛下是圣明仁君,不捉自落。”刚轻轻摸上神明台的宦官于安恰看见这一幕,行着礼说。 刘弗陵没有吭声,于安立即跪了下来。 “奴才该死,又多嘴了。可陛下,就是该死,奴才还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气也已经上来,明日还要上朝,陛下该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宫里都怎么议论?”刘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萤火虫消失的方向,身形丝毫未动。 于安明知道身后无人,可还是侧耳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 往前爬了几步,却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听说骠骑将军上官安有过抱怨,说没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从始元四年陛下私自出了趟宫后,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难以推行。还说父亲上官桀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同意了陛下私自出宫,以至陛下回宫后老觉得刑罚过重,百姓太苦,还总是和霍光商议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内暗讥,一时心软同意陛下出宫?不过是当年他们几个人暗中相斗,陛下利用他们彼此的暗争,捡了个便宜而已。 上官桀当年事事都顺着陛下,纵容着陛下一切不合乎规矩的行为,一方面是想让陛下和他更亲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却是想把陛下放纵成一个随性无用、贪图享乐的人。上官桀对陛下的无限溺爱中,藏着他日后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错了陛下。 “陛下,虽然有官员抱怨,可奴才听闻,朝中新近举荐的贤良却很称颂陛下的举动,说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计无奈,虽然刑罚已经在减轻,可还是偏重。” 刘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边的天空,沉默无语。 于安凝视着刘弗陵的背影,心内忐忑。 他越来越不知道陛下的所思所想。 陛下好像已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怒,永远都是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岁起就服侍刘弗陵,那时候陛下才四岁,陛下的母后钩弋夫人还活着,正得先帝宠爱。那时候的陛下是一个虽然聪明到让满朝官员震惊,可也顽皮到让所有人头疼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就连那个上官家的小不点皇后也要隔着距离回陛下的话。 因为先皇为了陛下而赐死钩弋夫人? 因为燕王、广陵王对皇位的虎视眈眈? 因为三大权臣把持朝政,皇权旁落,陛下必须要冷静应对,步步谨慎? 因为百姓困苦,因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陛下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劝陛下休息,“陛下……” 刘弗陵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 于安立即打住话头,静静跟在刘弗陵身后。 夜色宁静,只有衣袍的窸窣声。 第21章 结交在相知(3) 快到未央宫时,刘弗陵忽然淡淡问:“查问过了吗?” 于安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几日都会派手下去打探,没有持发绳的人寻找姓赵或姓刘的公子。” 和以前一样,陛下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于安猜测,陛下等待的人应该就是陛下曾寻找过的人。 几年前,赵破奴将军告老还乡时,陛下亲自送他出城,可谓皇恩浩荡,赵破奴感激涕零,但对陛下的问题,赵破奴将军给的答复自始至终都是“臣不知道”。 虽然于安根本看不出来陛下对这个答案是喜悦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隐约明白此人对陛下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复时都捏着一把冷汗。 几个值夜的宫女,闲极无聊,正拿着轻罗小扇戏扑流萤。 不敢出声喧哗,却又抑不住年轻的心,只能一声不出地戏追着流萤。 夜色若水,萤火轻舞,彩袖翩飞。 悄无声息的幽暗中流溢着少女明媚的动,画一般的美丽。 从殿外进来的刘弗陵,视若无睹地继续行路。 正在戏玩的宫女未料到陛下竟然还未歇息,并且深夜从偏殿进来,骇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刘弗陵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一点未顿地走过。 隔着翩跹飞舞的荧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会儿就完全隐入了暗影重重的宫殿中。 只殿前飞舞的荧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映着一天清凉。 云歌、刘病已、许平君三人起了个大早送孟珏和大公子二人离去。 孟珏牵着马,和云歌三人并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于马车内,一个红衣女子正剥了水果喂他。 虽是别离,可因为年轻,前面还有大把重逢机会,所以伤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时有大笑声传出。 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众人都避向了路旁,给疾驰而来的马车让路。 未料到马车在他们面前突然停住,一个秀气的小厮从马车上跳下,视线从他们几人面上扫过,落在孟珏脸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珏,眼中露了几分赞叹,“请问是孟珏公子吗?” 孟珏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厮上前递给孟珏一包东西,“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礼。我家公子说这些点心是给孟公子路上吃着玩的,粗陋处还望孟公子包涵。” 孟珏扫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处的刺绣,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笑向小厮说:“多谢你家公子费心。” “孟公子,一路顺风。”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珏,转身跳上马车,马车疾驰着返回长安。 孟珏随手将包裹递给大公子。 大公子拆开包裹看了眼,咂巴着嘴笑起来,刚想说话,瞟到云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公子朝车外随意挥了挥手,探着脑袋说:“就送到这里吧!多谢三位给我送行,也多谢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后我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长安城招待三位。” 云歌和许平君齐齐撇嘴,“谁是送你?谁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脸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贵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买他账,还频频给他脸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则已,一碰就是两个。叹着气,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缩回了马车,“你们都是被孟珏的皮囊骗了,这小子坏起来,我是拍马也追不上。”许平君又是不屑地“哧”一声嘲笑。 孟珏笑向刘病已和许平君作揖行礼,“多谢二位盛情。长安一行,能结识二位,孟珏所获颇丰。就此别过,各自保重,下次我来长安时再聚。” 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地问:“我呢?你怎么光和他们道别?” 孟珏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我们之间的账要慢慢算。” 云歌忙瞟了眼刘病已和许平君,拽着孟珏的衣袖,把孟珏拖到一旁,低声说:“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我早就糊涂了,你先替我记着,我一定会勤快一些,再想些办法赚钱的,这两日我正琢磨着和许姐姐合酿酒,她的酿酒方子结合我的酿酒方子,我们的酒应该很受欢迎,常叔说他负责卖酒,我们负责酿酒,收入我们四六分,正好我和许姐姐都缺钱,然后我……” “云歌。”孟珏打断了云歌的唠唠叨叨。 “嗯?”云歌抬头看向孟珏,孟珏却一言未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云歌只觉他的目光像张网,无边无际地罩下来,越收越紧,人在其间,怎么都逃不开。 忽觉得脸热心跳,一下就松开了孟珏的袖子,想要后退,孟珏却握住了她的肩膀,在云歌反应过来前,已经在云歌额头上印了一吻,“你可会想我?” 云歌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白孟珏说什么,他已经上了马,朝刘病已和许平君遥拱了拱手,打马而去。 云歌整个人变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珏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轻轻碰了下孟珏吻过的地方,却又立即像被烫了一般地缩回了手。 许平君被孟珏的大胆行事所震,发了半晌呆,方喃喃说:“我还一直纳闷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么会和大公子这么放荡随性的人是好友,现在完全明白了。” 刘病已唇边一直挂着无所谓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云歌和他视线相遇时,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头,快快走着。 许平君笑起来,朝刘病已说:“云歌不好意思了。” 刘病已凝视着云歌的背影,一声未吭。 许平君侧头盯向刘病已,再看看云歌,没有任何缘由就觉心中不安。 刘病已扭头向许平君一笑,“怎么了?” 许平君立即释然,“没什么。对了,云歌和我说想要把我的酒改进一下,然后用‘竹叶青’的名字在长安城卖……” 马车跑出了老远,大公子指着孟珏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老三,你……你……实在……太拙劣了!花了几个月工夫,到了今日才耍着霸王硬亲了下,还要当着刘病已的面。你何必那么在意刘病已?他身边还有一个许平君呢!” 红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写字,大公子看着孟珏呵呵笑起来,“许平君已经和别人定了亲的?原来不是刘病已的人?唉!可怜!可怜!”嘴里说着可怜,脸上却一点可怜的意思也没有。也不知道他可怜的是谁,许平君?孟珏? 孟珏淡扫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强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会儿,又笑着说:“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包裹是怎么回事?你想勾搭的人没有勾搭上,怎么反把霍光的女儿给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内随意翻拣着点心吃,顺手扔了一块给孟珏,“霍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小珏,尝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珏策马而行,根本没有去接,任由点心落在了地上,被马蹄践踏而过,踩了个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马车角落里,笑问:“那个刘病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没有见皇帝了,那天晚上猛然间看到他,怎么觉得他和皇帝长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盖,“说错了!应该说刘病已和皇帝都长得像刘彻那死老头子。难道是我们刘家哪个混账东西在民间一夜风流的沧海遗珠?” 孟珏淡淡说:“是一条漏网的鱼。” 大公子凝神想了会儿,面色凝重了几分,“卫皇孙?老三,你确定吗?当年想杀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珏微笑:“我怕有误,许平君把玉佩当进当铺后,我亲自查验过。” 大公子轻吁了口气,“那不会错了,秦始皇一统六国后,命巧匠把天下至宝和氏璧做成了国玺,多余的一点做了玉佩,只皇帝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地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和死老头子真是一模一样,皇帝也不过只有七八分像。老头子那么多子裔中,竟只皇帝和刘病已长得像他,他们二人日后若能撞见,再牵扯上旧账,岂不有趣?那个皇位似乎本该是刘病已的。” 孟珏浅笑未语。 大公子凝视着孟珏,思量着说:“小珏,你如今在长安能掌控的产业到底有多少?看样子,远超出我估计。现在大汉国库空虚,你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只是你那几个叔叔能舍得把产业都交给你去兴风作浪吗?你义父似乎并不放心你,他连西域的产业都不肯……” 孟珏猛然侧头,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闭嘴。 孟珏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头,淡淡说:“以后不要谈论我义父。” 大公子面色忽显疲惫,大叫了一声:“走稳点,我要睡觉了。” 说完立即躺倒,红衣女子忙寻了一条毯子出来,替他盖好。快到未央宫时,刘弗陵忽然淡淡问:“查问过了吗?” 于安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几日都会派手下去打探,没有持发绳的人寻找姓赵或姓刘的公子。” 和以前一样,陛下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沉默。 于安猜测,陛下等待的人应该就是陛下曾寻找过的人。 几年前,赵破奴将军告老还乡时,陛下亲自送他出城,可谓皇恩浩荡,赵破奴感激涕零,但对陛下的问题,赵破奴将军给的答复自始至终都是“臣不知道”。 虽然于安根本看不出来陛下对这个答案是喜悦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隐约明白此人对陛下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复时都捏着一把冷汗。 几个值夜的宫女,闲极无聊,正拿着轻罗小扇戏扑流萤。 不敢出声喧哗,却又抑不住年轻的心,只能一声不出地戏追着流萤。 夜色若水,萤火轻舞,彩袖翩飞。 悄无声息的幽暗中流溢着少女明媚的动,画一般的美丽。 从殿外进来的刘弗陵,视若无睹地继续行路。 正在戏玩的宫女未料到陛下竟然还未歇息,并且深夜从偏殿进来,骇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刘弗陵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一点未顿地走过。 隔着翩跹飞舞的荧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会儿就完全隐入了暗影重重的宫殿中。 只殿前飞舞的荧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映着一天清凉。 云歌、刘病已、许平君三人起了个大早送孟珏和大公子二人离去。 孟珏牵着马,和云歌三人并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于马车内,一个红衣女子正剥了水果喂他。 虽是别离,可因为年轻,前面还有大把重逢机会,所以伤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时有大笑声传出。 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众人都避向了路旁,给疾驰而来的马车让路。 未料到马车在他们面前突然停住,一个秀气的小厮从马车上跳下,视线从他们几人面上扫过,落在孟珏脸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珏,眼中露了几分赞叹,“请问是孟珏公子吗?” 孟珏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厮上前递给孟珏一包东西,“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礼。我家公子说这些点心是给孟公子路上吃着玩的,粗陋处还望孟公子包涵。” 孟珏扫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处的刺绣,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笑向小厮说:“多谢你家公子费心。” “孟公子,一路顺风。”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珏,转身跳上马车,马车疾驰着返回长安。 孟珏随手将包裹递给大公子。 大公子拆开包裹看了眼,咂巴着嘴笑起来,刚想说话,瞟到云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公子朝车外随意挥了挥手,探着脑袋说:“就送到这里吧!多谢三位给我送行,也多谢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后我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长安城招待三位。” 云歌和许平君齐齐撇嘴,“谁是送你?谁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脸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贵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买他账,还频频给他脸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则已,一碰就是两个。叹着气,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缩回了马车,“你们都是被孟珏的皮囊骗了,这小子坏起来,我是拍马也追不上。”许平君又是不屑地“哧”一声嘲笑。 孟珏笑向刘病已和许平君作揖行礼,“多谢二位盛情。长安一行,能结识二位,孟珏所获颇丰。就此别过,各自保重,下次我来长安时再聚。” 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地问:“我呢?你怎么光和他们道别?” 孟珏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我们之间的账要慢慢算。” 云歌忙瞟了眼刘病已和许平君,拽着孟珏的衣袖,把孟珏拖到一旁,低声说:“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我早就糊涂了,你先替我记着,我一定会勤快一些,再想些办法赚钱的,这两日我正琢磨着和许姐姐合酿酒,她的酿酒方子结合我的酿酒方子,我们的酒应该很受欢迎,常叔说他负责卖酒,我们负责酿酒,收入我们四六分,正好我和许姐姐都缺钱,然后我……” “云歌。”孟珏打断了云歌的唠唠叨叨。 “嗯?”云歌抬头看向孟珏,孟珏却一言未说,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云歌只觉他的目光像张网,无边无际地罩下来,越收越紧,人在其间,怎么都逃不开。 忽觉得脸热心跳,一下就松开了孟珏的袖子,想要后退,孟珏却握住了她的肩膀,在云歌反应过来前,已经在云歌额头上印了一吻,“你可会想我?” 云歌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白孟珏说什么,他已经上了马,朝刘病已和许平君遥拱了拱手,打马而去。 云歌整个人变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珏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轻轻碰了下孟珏吻过的地方,却又立即像被烫了一般地缩回了手。 许平君被孟珏的大胆行事所震,发了半晌呆,方喃喃说:“我还一直纳闷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么会和大公子这么放荡随性的人是好友,现在完全明白了。” 刘病已唇边一直挂着无所谓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云歌和他视线相遇时,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头,快快走着。 许平君笑起来,朝刘病已说:“云歌不好意思了。” 刘病已凝视着云歌的背影,一声未吭。 许平君侧头盯向刘病已,再看看云歌,没有任何缘由就觉心中不安。 刘病已扭头向许平君一笑,“怎么了?” 许平君立即释然,“没什么。对了,云歌和我说想要把我的酒改进一下,然后用‘竹叶青’的名字在长安城卖……” 马车跑出了老远,大公子指着孟珏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老三,你……你……实在……太拙劣了!花了几个月工夫,到了今日才耍着霸王硬亲了下,还要当着刘病已的面。你何必那么在意刘病已?他身边还有一个许平君呢!” 红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写字,大公子看着孟珏呵呵笑起来,“许平君已经和别人定了亲的?原来不是刘病已的人?唉!可怜!可怜!”嘴里说着可怜,脸上却一点可怜的意思也没有。也不知道他可怜的是谁,许平君?孟珏? 孟珏淡扫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强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会儿,又笑着说:“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包裹是怎么回事?你想勾搭的人没有勾搭上,怎么反把霍光的女儿给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内随意翻拣着点心吃,顺手扔了一块给孟珏,“霍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小珏,尝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珏策马而行,根本没有去接,任由点心落在了地上,被马蹄践踏而过,踩了个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马车角落里,笑问:“那个刘病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没有见皇帝了,那天晚上猛然间看到他,怎么觉得他和皇帝长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盖,“说错了!应该说刘病已和皇帝都长得像刘彻那死老头子。难道是我们刘家哪个混账东西在民间一夜风流的沧海遗珠?” 孟珏淡淡说:“是一条漏网的鱼。” 大公子凝神想了会儿,面色凝重了几分,“卫皇孙?老三,你确定吗?当年想杀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珏微笑:“我怕有误,许平君把玉佩当进当铺后,我亲自查验过。” 大公子轻吁了口气,“那不会错了,秦始皇一统六国后,命巧匠把天下至宝和氏璧做成了国玺,多余的一点做了玉佩,只皇帝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地说:“他那双眼睛长得和死老头子真是一模一样,皇帝也不过只有七八分像。老头子那么多子裔中,竟只皇帝和刘病已长得像他,他们二人日后若能撞见,再牵扯上旧账,岂不有趣?那个皇位似乎本该是刘病已的。” 孟珏浅笑未语。 大公子凝视着孟珏,思量着说:“小珏,你如今在长安能掌控的产业到底有多少?看样子,远超出我估计。现在大汉国库空虚,你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只是你那几个叔叔能舍得把产业都交给你去兴风作浪吗?你义父似乎并不放心你,他连西域的产业都不肯……” 孟珏猛然侧头,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闭嘴。 孟珏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头,淡淡说:“以后不要谈论我义父。” 大公子面色忽显疲惫,大叫了一声:“走稳点,我要睡觉了。” 说完立即躺倒,红衣女子忙寻了一条毯子出来,替他盖好。 第22章 此情须问天(1) 新酿的酒,色泽清透,金黄中微带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绵长。 常叔刚看到酒色,已经激动得直搓手,待尝了一口酒,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云歌和平君急得直问:“究竟怎么样?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给句话呀!” 常叔半晌后,方直着眼睛,悠悠说了句,“我要涨价,两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云歌和平君握着彼此的手,喜悦地大叫起来。 两个人殚精竭虑,一个负责配料,一个负责酿造,辛苦多日,终于得到肯定,都欣喜无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叶青,刘病已却建议云歌和平君不要操之过急。 先只在云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杯,免费赠送,一个月后再正式推出,价钱却是常叔决定的价钱再翻倍。 常叔碍于两个财神女——云歌和平君,不好训斥刘病已“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懂什么”。 只能一遍遍对云歌和平君说:“我们卖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价钱已经是长安城内罕见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来的贡酒一个价钱了,谁肯用天价喝我们这民间酿造的酒,而不去买贡酒?” 可云歌和许平君都一心只听刘病已的话。 常叔唠叨时,云歌只是笑听着。面容带笑,人却毫不为常叔所动。 平君听急了却是大嚷起来,“常叔,你若不愿意卖,我和云歌出去自己卖。” 一句话吓得常叔立即噤声。 一个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经在长安城的富豪贵胄中秘密地流传开,却是有钱都没有地方买。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没有办法买,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为了先尝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预定了云歌菜肴的人购买一小杯的赠酒。一旦尝过,都是满口赞叹。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竹叶青还未开始卖,就已经名动长安。 一块青竹牌匾,其上刻着“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字迹飘逸流畅,如行云、如流水,隐清丽于雄浑中,藏秀美于宏壮间,见灵动于笔墨内。 “好字!好字!”云歌连声赞叹,“谁写的?我前几日还和许姐姐说,要能找位才子给写几个字,明日竹叶青推出时,挂在堂内就好了,可惜孟珏不在,我们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刘病已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觉得能用就好。” 正在内堂忙的平君,探了个脑袋出来,笑着说:“我知道!是病已写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里磨墨写字。别的字不认识,可那个方框框中间画一个竖杠的字,我可是记住了,我刚数过了,也正好是十一个字。” 云歌哈哈大笑,“大哥以为可以瞒过许姐姐,却不料许姐姐自有自己的办法。” 刘病已笑瞅着许平君,“平君,你以后千万莫要在我面前说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这个‘聪明人’就没有活路了。” 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又缩回了内堂。 刘病已建议既然云歌在外的称号是“雅厨”,而竹叶青也算风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内设置笔墨屏风,供文人留字留诗赋,如有出众的,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诗赋,当日酒饭钱全免。 云歌还未说话,刚进来的常叔立即说:“刘大公子,你知不知道这长安城内汇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个大汉乃至全天下才华出众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个免费,生意还做不做?” 刘病已懒洋洋地笑着,对常叔语气中的嘲讽好似完全没有听懂,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云歌对刘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竖的许平君摆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发脾气。 云歌对常叔说:“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没有听完全大哥的话。大哥是说文才笔墨出众,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免费。文才笔墨出众的人,有人已是声名在外,在朝中为官,有人还默默无名。前者也许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方法来喝酒吃菜,前者的笔墨我们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后者,如果我们今日可以留下他们的笔墨,日后他们一旦如当年的司马相如一般从落魄到富贵,到千金求一赋时,我们店堂内的笔墨字迹,可就非同一般了。贤良名声在外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孟珏说大汉的大部分官员都是来自各州府举荐的贤良,我们能请这些贤良吃一顿饭,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况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争长短吗?一品居在长安城已是百年声名,他们的菜又的确做得好,百年间以‘贵’字闻名大汉,乃至域外。我们在这方面很难争过他们,所以我们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云歌的话说到一半时,其实他已经转过来,只是面子上一时难落,幸亏云歌已经给了梯子,他正好顺着梯子下台阶,对刘病已拱了拱手,“我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一半的话,就下结论,的确心急了,听云歌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那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明日就来个雅厨雅酒的风雅会。”说完,就匆匆离去。 云歌看了看正低着头默默喝茶的刘病已,转身看向竹匾。 这样的字,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却是整日混迹于市井贩夫走卒间,以斗鸡走狗为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要游戏红尘?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吗? 许平君试探地说:“病已,我一直就觉得你很聪明,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懂一点生意,连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认真考虑考虑,也许能做个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开个饭庄,我们的酒应该能卖得很好,云歌和我就是现成的厨子,不管能不能成功,总是比你如今这样日日闲着好。” 云歌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刘病已已是搁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你了。” 许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泪水,追了几步,“病已,你就没有为日后考虑过吗?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难道斗鸡走狗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你和那些游侠客能混一辈子吗?我知道我笨,不会说话,可是我心里……” 刘病已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许平君,流露了几点温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用再为我操心。” 话一说完,刘病已再未看一眼许平君,脚步丝毫未顿地出了酒楼。 刘病已的身影汇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着老远依旧能一眼就认出他。他像是被拔去双翼的鹰,被迫落于地上,即使不能飞翔,但仍旧是鹰。 云歌临窗看了会儿那个身影,默默坐下来,装作没有听见许平君的低泣声,只提高声音问:“许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一声不吭地灌着酒。 云歌支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不一会儿,许平君的脸已经酡红,“我娘又逼我成亲了,欧侯家也来人催了,这次连我爹都发话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云歌“啊”了一声,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么时候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我,难道我还天天见个人就告诉她我早已经定亲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许平君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连话都说不清,你是想说‘你不是喜欢大哥吗’?” 云歌点点头。 许平君打着自己的脑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为你都是为了他好,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真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却还要按着狗屁的话去做;你真蠢,你以为你拼命赚钱,就可以让父母留着你……” 云歌忙拽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平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嚷起来:“云歌,连你也欺负我……”嚷着嚷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许姐姐,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放声痛哭,平日里的坚强泼辣伶俐都荡然无存。 云歌索性放弃了劝她,任由她先哭个够。 许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泪,强撑着笑了下,“云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许姐姐,你上次问我为什么来长安,我和你说是出来玩的,其实我是逃婚逃出来的,我刚从家里出来时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个人你不喜欢?” “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以前也有人试探着说过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这次却没有推掉,我……我心里难受,就跑了出来。” 许平君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提亲,父母都还未答应。我却和你的状况不一样,我和欧侯家是自小定亲,两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礼都换过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着我逃,我一定乐意和他私奔,可他会吗?” 云歌想着刘病已的那句“你不用再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许平君。 许平君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出生,我就是母亲眼中的赔钱货。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宫刑。母亲守了活寡后,更是恨我霉气,好不容易和欧侯家结亲,我又整天闹着不乐意,所以母亲对我越发没有好脸色,幸亏我还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否则母亲早就……”许平君的语声哽在喉咙里。 许平君一贯好强,不管家里发生什么,在人前从来都是笑脸,云歌第一次见她如此,听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许平君的手。 许平君揉了揉云歌的头,“不用担心我。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拼命去争取,就是想要一截头绳,都要先盼着家里的母鸡天天下蛋,估摸着换过了油盐还有得剩,再去讨了父亲和哥哥的欢心,然后趁着母亲心情好时央求哥哥在一旁说情,好让母亲买给我。云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株野草。野草总是要靠自己的,石头再重,它也总能寻条缝隙长出来……” 许平君步履蹒跚地走入了后堂。新酿的酒,色泽清透,金黄中微带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绵长。 常叔刚看到酒色,已经激动得直搓手,待尝了一口酒,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云歌和平君急得直问:“究竟怎么样?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给句话呀!” 常叔半晌后,方直着眼睛,悠悠说了句,“我要涨价,两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云歌和平君握着彼此的手,喜悦地大叫起来。 两个人殚精竭虑,一个负责配料,一个负责酿造,辛苦多日,终于得到肯定,都欣喜无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叶青,刘病已却建议云歌和平君不要操之过急。 先只在云歌每日做的菜肴中配一小杯,免费赠送,一个月后再正式推出,价钱却是常叔决定的价钱再翻倍。 常叔碍于两个财神女——云歌和平君,不好训斥刘病已“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懂什么”。 只能一遍遍对云歌和平君说:“我们卖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价钱已经是长安城内罕见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来的贡酒一个价钱了,谁肯用天价喝我们这民间酿造的酒,而不去买贡酒?” 可云歌和许平君都一心只听刘病已的话。 常叔唠叨时,云歌只是笑听着。面容带笑,人却毫不为常叔所动。 平君听急了却是大嚷起来,“常叔,你若不愿意卖,我和云歌出去自己卖。” 一句话吓得常叔立即噤声。 一个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经在长安城的富豪贵胄中秘密地流传开,却是有钱都没有地方买。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没有办法买,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为了先尝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预定了云歌菜肴的人购买一小杯的赠酒。一旦尝过,都是满口赞叹。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竹叶青还未开始卖,就已经名动长安。 一块青竹牌匾,其上刻着“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字迹飘逸流畅,如行云、如流水,隐清丽于雄浑中,藏秀美于宏壮间,见灵动于笔墨内。 “好字!好字!”云歌连声赞叹,“谁写的?我前几日还和许姐姐说,要能找位才子给写几个字,明日竹叶青推出时,挂在堂内就好了,可惜孟珏不在,我们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刘病已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觉得能用就好。” 正在内堂忙的平君,探了个脑袋出来,笑着说:“我知道!是病已写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里磨墨写字。别的字不认识,可那个方框框中间画一个竖杠的字,我可是记住了,我刚数过了,也正好是十一个字。” 云歌哈哈大笑,“大哥以为可以瞒过许姐姐,却不料许姐姐自有自己的办法。” 刘病已笑瞅着许平君,“平君,你以后千万莫要在我面前说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这个‘聪明人’就没有活路了。” 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又缩回了内堂。 刘病已建议既然云歌在外的称号是“雅厨”,而竹叶青也算风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内设置笔墨屏风,供文人留字留诗赋,如有出众的,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诗赋,当日酒饭钱全免。 云歌还未说话,刚进来的常叔立即说:“刘大公子,你知不知道这长安城内汇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个大汉乃至全天下才华出众的人都在这里,一个个免费,生意还做不做?” 刘病已懒洋洋地笑着,对常叔语气中的嘲讽好似完全没有听懂,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云歌对刘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竖的许平君摆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发脾气。 云歌对常叔说:“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没有听完全大哥的话。大哥是说文才笔墨出众,或者贤良名声在外的人免费。文才笔墨出众的人,有人已是声名在外,在朝中为官,有人还默默无名。前者也许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方法来喝酒吃菜,前者的笔墨我们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后者,如果我们今日可以留下他们的笔墨,日后他们一旦如当年的司马相如一般从落魄到富贵,到千金求一赋时,我们店堂内的笔墨字迹,可就非同一般了。贤良名声在外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孟珏说大汉的大部分官员都是来自各州府举荐的贤良,我们能请这些贤良吃一顿饭,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况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争长短吗?一品居在长安城已是百年声名,他们的菜又的确做得好,百年间以‘贵’字闻名大汉,乃至域外。我们在这方面很难争过他们,所以我们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云歌的话说到一半时,其实他已经转过来,只是面子上一时难落,幸亏云歌已经给了梯子,他正好顺着梯子下台阶,对刘病已拱了拱手,“我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一半的话,就下结论,的确心急了,听云歌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那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明日就来个雅厨雅酒的风雅会。”说完,就匆匆离去。 云歌看了看正低着头默默喝茶的刘病已,转身看向竹匾。 这样的字,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却是整日混迹于市井贩夫走卒间,以斗鸡走狗为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要游戏红尘?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了吗? 许平君试探地说:“病已,我一直就觉得你很聪明,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懂一点生意,连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认真考虑考虑,也许能做个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开个饭庄,我们的酒应该能卖得很好,云歌和我就是现成的厨子,不管能不能成功,总是比你如今这样日日闲着好。” 云歌心中暗叹了一声糟糕。 刘病已已是搁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你了。” 许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泪水,追了几步,“病已,你就没有为日后考虑过吗?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难道斗鸡走狗的日子能过一辈子?你和那些游侠客能混一辈子吗?我知道我笨,不会说话,可是我心里……” 刘病已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许平君,流露了几点温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用再为我操心。” 话一说完,刘病已再未看一眼许平君,脚步丝毫未顿地出了酒楼。 刘病已的身影汇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着老远依旧能一眼就认出他。他像是被拔去双翼的鹰,被迫落于地上,即使不能飞翔,但仍旧是鹰。 云歌临窗看了会儿那个身影,默默坐下来,装作没有听见许平君的低泣声,只提高声音问:“许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一声不吭地灌着酒。 云歌支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不一会儿,许平君的脸已经酡红,“我娘又逼我成亲了,欧侯家也来人催了,这次连我爹都发话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云歌“啊”了一声,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么时候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我,难道我还天天见个人就告诉她我早已经定亲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许平君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连话都说不清,你是想说‘你不是喜欢大哥吗’?” 云歌点点头。 许平君打着自己的脑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为你都是为了他好,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喜欢;你真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却还要按着狗屁的话去做;你真蠢,你以为你拼命赚钱,就可以让父母留着你……” 云歌忙拽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平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嚷起来:“云歌,连你也欺负我……”嚷着嚷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许姐姐,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放声痛哭,平日里的坚强泼辣伶俐都荡然无存。 云歌索性放弃了劝她,任由她先哭个够。 许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泪,强撑着笑了下,“云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许姐姐,你上次问我为什么来长安,我和你说是出来玩的,其实我是逃婚逃出来的,我刚从家里出来时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个人你不喜欢?” “我根本没有见过他。以前也有人试探着说过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这次却没有推掉,我……我心里难受,就跑了出来。” 许平君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提亲,父母都还未答应。我却和你的状况不一样,我和欧侯家是自小定亲,两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礼都换过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着我逃,我一定乐意和他私奔,可他会吗?” 云歌想着刘病已的那句“你不用再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许平君。 许平君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出生,我就是母亲眼中的赔钱货。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宫刑。母亲守了活寡后,更是恨我霉气,好不容易和欧侯家结亲,我又整天闹着不乐意,所以母亲对我越发没有好脸色,幸亏我还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否则母亲早就……”许平君的语声哽在喉咙里。 许平君一贯好强,不管家里发生什么,在人前从来都是笑脸,云歌第一次见她如此,听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许平君的手。 许平君揉了揉云歌的头,“不用担心我。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拼命去争取,就是想要一截头绳,都要先盼着家里的母鸡天天下蛋,估摸着换过了油盐还有得剩,再去讨了父亲和哥哥的欢心,然后趁着母亲心情好时央求哥哥在一旁说情,好让母亲买给我。云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株野草。野草总是要靠自己的,石头再重,它也总能寻条缝隙长出来……” 许平君步履蹒跚地走入了后堂。 第23章 此情须问天(2) 云歌端起了酒杯,开始自斟自饮,心里默默想着许姐姐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应该比给孟珏送行那次好喝才对,可云歌却觉得酒味十分苦涩。 云歌的诗赋文章都是半桶水。 不过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唤,从小到大,被母亲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学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罗了不少名人字画,日日熏陶下,云歌的鉴赏眼力虽不能和二哥比,点评字画却已经足够。 因为云歌点评得当,被挑中免去酒费的诗赋笔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写得固然出色,评得却更加有趣,两者相得益彰。渐渐地,读书人都以能在竹叶青的竹屏上留下笔墨为荣。 云歌一直谨记孟珏的叮嘱,越少人知道雅厨的身份越好。为了不引人注意,点评之事也是隐于幕后,可她越是如此,竹叶青的名号越是传得响亮。 “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成为长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话。喝竹叶青,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为才华的一种体现。 因为云歌和许平君居于少陵原,所以两个人每日都要赶进长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时,发现城门封锁,不能进城。 许平君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说什么因为卫太子还魂向皇帝索冤, 弄得全城戒严,所以没有特许,任何人不得进出长安城。 生意没有办法做,两人只能给自己放假,索性跑去游山玩水。 许平君还有些气闷,云歌却是快乐如小鸟,一路只是叽叽喳喳,不停地求许平君给她讲长安的传说和故事。 云歌是个极好的听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频频大呼小叫,让许平君觉得自己比说书先生讲得更好,不禁越讲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她也开始觉得能休息一天,钱即使少赚了,也不是坏事。 许平君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当年美名动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倾国倾城的故事让两个女孩子都是连声感叹。云歌不停地问:“李夫人真的美到能倾倒城池吗?”许平君说:“当然,老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一个比一个美,可死了后却只让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帝为此还特意追封了她为皇后,可见老皇帝一直不能忘记她。” 两人频频感叹着怎么红颜薄命,怎么那么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着说不知道如今这位皇帝是否是长情的人。 平君打量着云歌笑说:“云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个小妖妃,把皇帝迷得晕乎乎,将来也留下一段传说,任由后来的女子追思。” 云歌点着头连连说:“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贤后,名留青史。” 两个人疯言疯语地说闹,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歌笑指着山涧间的鸳鸯,“只羡鸳鸯不羡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轻轻说了句酒楼里听来的唱词:“只愿一人共白头。” 两人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会如愿!” 说完后,愣了一瞬,两人都是脸颊慢慢飞红,却又相对大笑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爬上一座山坡,看到对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么这里也戒严了?”云歌跺足。 许平君重叹了口气,“还不是卫太子的冤魂闹的?对面葬着卫太子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云歌抻着脖子看了半晌,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坟墓,只能作罢。 看到官兵张望过来,许平君立即拉着云歌下山,“别看了,卫太子虽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长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祸上身。” “那个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宫找皇帝好了,何必在城门口闹呢?闹得死人都不能清静。再说皇帝不也才十**岁吗?当年卫太子全家被杀时,皇帝才是几岁小儿,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谁知道呢?我们做我们的平头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还琢磨过即使再讨厌子女,父母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呢?可你看老皇帝,儿子孙子孙女连着他们的妻妾一个都不放过,满门尽灭。难怪都说卫太子冤魂难安,怎么安得了?” 两人在山野间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过饭,天色黑透时才回家。平君到家时,她的母亲罕见地笑脸迎了出来,平君却是板着脸进了门。 云歌轻声叹了口气,给许平君的母亲行了个礼后,回了自己屋子。 自孟珏走后,刘病已和许平君帮她在他们住的附近租了屋子。如今三人毗邻而居,也算彼此有个照应。 经过刘病已的屋子时,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发呆,云歌犹豫了下,进去坐到他身旁。 刘病已冲她点头笑了一下,虽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样的笑,云歌却觉得那个笑透着悲凉。 “大哥,许姐姐就要出嫁了。” “对方家境不错,人也不错,平君嫁给他,两个人彼此帮衬着,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大哥,你就没有……从没有……”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他们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来如此。那她现在可以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终身约定吗?至少可以问问他还记得那只绣鞋吗?可是许姐姐…… 云歌还在犹豫踌躇,刘病已凝视着暗夜深处,淡淡说:“我没资格,更没有心情想这些男女之事。” 云歌呆了一瞬,低下了头。 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即使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给他增添烦恼,何况还有许姐姐。 云歌低着头发呆,刘病已沉默地看着云歌。 云歌抬头时,两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开了视线。 “云歌,你觉不觉得我是个很没志气的人?”夜色中,刘病已侧脸对她,表情看不分明。 云歌轻声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闲逸了。游侠客们虽不是世俗中的正经人,可都有几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贫爱富,踩贱捧高,他们更值得交往。” 刘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云歌感觉出刘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说,她也不问,只静静坐着相陪。 刘病已忽地问:“云歌,你想出去走走吗?” 云歌点了下头。 刘病已带着云歌越走越偏僻。月光从林木间筛落,微风吹叶,叶动,影动,越显斑驳。两人的脚步声偶会惊起枝头的宿鸟,“呜呀”一声,更添寂静。 穿过树林,眼前蓦然开阔,月光毫无阻隔地直落下来,洒在蔓生的荒草间,洒在一座座墓碑间。 这样的萧索让云歌觉得身上有些凉,不自禁地抱着胳膊往刘病已身边凑了凑。 刘病已轻声笑道:“有兄弟喜欢骗了女孩子到荒坟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满怀,她们怕死人,其实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刘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坟地间,云歌倒是一片泰然,随着刘病已穿行在坟墓间。 刘病已站定在一个坟墓前。云歌凝目看去,却是一座无字墓碑,坟墓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几乎淹没住整个坟墓,墓碑也是残破不堪。刘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肃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听闻了吗?” “什么事情?” “北城门的闹剧。” “哦!听闻了。整个长安城都被闹得封锁了城门,所以我今日也没有进城做菜。” 据说清晨时分,一个男子乘黄犊车到北城门,自称卫太子,传昭公、卿、将军来见。来人说起卫太子的往事,对答如流,斥责本不该位居天子之位的刘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难安。 卫太子冤魂引得长安城中数万人围观,很多官员都惊慌失措。隽不疑挺身而出,高声斥责对方装神弄鬼,方稳住了慌乱的官员。最后经霍光同意,隽不疑带兵驱散了众人,抓住了自称卫太子的男子,经隽不疑审判,男子招认自己是钱迷了心窍的方士,受了卫太子旧日舍人的钱财,所以妖言惑众。男子立即被斩杀于闹市,以示惩戒。云歌端起了酒杯,开始自斟自饮,心里默默想着许姐姐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应该比给孟珏送行那次好喝才对,可云歌却觉得酒味十分苦涩。 云歌的诗赋文章都是半桶水。 不过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唤,从小到大,被母亲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学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罗了不少名人字画,日日熏陶下,云歌的鉴赏眼力虽不能和二哥比,点评字画却已经足够。 因为云歌点评得当,被挑中免去酒费的诗赋笔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写得固然出色,评得却更加有趣,两者相得益彰。渐渐地,读书人都以能在竹叶青的竹屏上留下笔墨为荣。 云歌一直谨记孟珏的叮嘱,越少人知道雅厨的身份越好。为了不引人注意,点评之事也是隐于幕后,可她越是如此,竹叶青的名号越是传得响亮。 “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成为长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话。喝竹叶青,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成为才华的一种体现。 因为云歌和许平君居于少陵原,所以两个人每日都要赶进长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时,发现城门封锁,不能进城。 许平君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说什么因为卫太子还魂向皇帝索冤, 弄得全城戒严,所以没有特许,任何人不得进出长安城。 生意没有办法做,两人只能给自己放假,索性跑去游山玩水。 许平君还有些气闷,云歌却是快乐如小鸟,一路只是叽叽喳喳,不停地求许平君给她讲长安的传说和故事。 云歌是个极好的听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频频大呼小叫,让许平君觉得自己比说书先生讲得更好,不禁越讲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她也开始觉得能休息一天,钱即使少赚了,也不是坏事。 许平君不知道怎么说到了当年美名动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倾国倾城的故事让两个女孩子都是连声感叹。云歌不停地问:“李夫人真的美到能倾倒城池吗?”许平君说:“当然,老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一个比一个美,可死了后却只让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帝为此还特意追封了她为皇后,可见老皇帝一直不能忘记她。” 两人频频感叹着怎么红颜薄命,怎么那么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着说不知道如今这位皇帝是否是长情的人。 平君打量着云歌笑说:“云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个小妖妃,把皇帝迷得晕乎乎,将来也留下一段传说,任由后来的女子追思。” 云歌点着头连连说:“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贤后,名留青史。” 两个人疯言疯语地说闹,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歌笑指着山涧间的鸳鸯,“只羡鸳鸯不羡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轻轻说了句酒楼里听来的唱词:“只愿一人共白头。” 两人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说:“你肯定会如愿!” 说完后,愣了一瞬,两人都是脸颊慢慢飞红,却又相对大笑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爬上一座山坡,看到对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么这里也戒严了?”云歌跺足。 许平君重叹了口气,“还不是卫太子的冤魂闹的?对面葬着卫太子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云歌抻着脖子看了半晌,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坟墓,只能作罢。 看到官兵张望过来,许平君立即拉着云歌下山,“别看了,卫太子虽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长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祸上身。” “那个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宫找皇帝好了,何必在城门口闹呢?闹得死人都不能清静。再说皇帝不也才十**岁吗?当年卫太子全家被杀时,皇帝才是几岁小儿,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谁知道呢?我们做我们的平头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还琢磨过即使再讨厌子女,父母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呢?可你看老皇帝,儿子孙子孙女连着他们的妻妾一个都不放过,满门尽灭。难怪都说卫太子冤魂难安,怎么安得了?” 两人在山野间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过饭,天色黑透时才回家。平君到家时,她的母亲罕见地笑脸迎了出来,平君却是板着脸进了门。 云歌轻声叹了口气,给许平君的母亲行了个礼后,回了自己屋子。 自孟珏走后,刘病已和许平君帮她在他们住的附近租了屋子。如今三人毗邻而居,也算彼此有个照应。 经过刘病已的屋子时,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发呆,云歌犹豫了下,进去坐到他身旁。 刘病已冲她点头笑了一下,虽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样的笑,云歌却觉得那个笑透着悲凉。 “大哥,许姐姐就要出嫁了。” “对方家境不错,人也不错,平君嫁给他,两个人彼此帮衬着,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大哥,你就没有……从没有……” “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云歌重重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他们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来如此。那她现在可以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终身约定吗?至少可以问问他还记得那只绣鞋吗?可是许姐姐…… 云歌还在犹豫踌躇,刘病已凝视着暗夜深处,淡淡说:“我没资格,更没有心情想这些男女之事。” 云歌呆了一瞬,低下了头。 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即使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给他增添烦恼,何况还有许姐姐。 云歌低着头发呆,刘病已沉默地看着云歌。 云歌抬头时,两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开了视线。 “云歌,你觉不觉得我是个很没志气的人?”夜色中,刘病已侧脸对她,表情看不分明。 云歌轻声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闲逸了。游侠客们虽不是世俗中的正经人,可都有几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贫爱富,踩贱捧高,他们更值得交往。” 刘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云歌感觉出刘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说,她也不问,只静静坐着相陪。 刘病已忽地问:“云歌,你想出去走走吗?” 云歌点了下头。 刘病已带着云歌越走越偏僻。月光从林木间筛落,微风吹叶,叶动,影动,越显斑驳。两人的脚步声偶会惊起枝头的宿鸟,“呜呀”一声,更添寂静。 穿过树林,眼前蓦然开阔,月光毫无阻隔地直落下来,洒在蔓生的荒草间,洒在一座座墓碑间。 这样的萧索让云歌觉得身上有些凉,不自禁地抱着胳膊往刘病已身边凑了凑。 刘病已轻声笑道:“有兄弟喜欢骗了女孩子到荒坟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满怀,她们怕死人,其实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刘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坟地间,云歌倒是一片泰然,随着刘病已穿行在坟墓间。 刘病已站定在一个坟墓前。云歌凝目看去,却是一座无字墓碑,坟墓上的荒草已经长得几乎淹没住整个坟墓,墓碑也是残破不堪。刘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肃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听闻了吗?” “什么事情?” “北城门的闹剧。” “哦!听闻了。整个长安城都被闹得封锁了城门,所以我今日也没有进城做菜。” 据说清晨时分,一个男子乘黄犊车到北城门,自称卫太子,传昭公、卿、将军来见。来人说起卫太子的往事,对答如流,斥责本不该位居天子之位的刘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难安。 卫太子冤魂引得长安城中数万人围观,很多官员都惊慌失措。隽不疑挺身而出,高声斥责对方装神弄鬼,方稳住了慌乱的官员。最后经霍光同意,隽不疑带兵驱散了众人,抓住了自称卫太子的男子,经隽不疑审判,男子招认自己是钱迷了心窍的方士,受了卫太子旧日舍人的钱财,所以妖言惑众。男子立即被斩杀于闹市,以示惩戒。 第24章 此情须问天(3) 刘病已凝视着墓碑,缓缓说:“你面前的坟墓里就是当年母仪天下的卫皇后,死后却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进了荒坟场中。极尽荣耀时,卫氏一门三女,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幸亏卫少儿和卫青死得早,幸运地没有看到卫氏没落。太子之乱时,不过几日,卫皇后自尽,卫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杀,合族尽灭。” 云歌蹲了下来,手轻轻摸过墓碑。也许是小时候听了太多卫青的故事,也听二哥提过这个出身低贱却成为皇后的女子,云歌心里蓦然难过起来,“舍人有钱财买通人去闹事,却没有钱财替卫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坟墓?他既然对卫太子那么忠心,怎么从未体会过卫太子的孝心?” 刘病已放声大笑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一些人却看不分明。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日日不能让他们安生。” 笑声在荒坟间荡开,越显凄凉。 云歌轻声说:“我以前听常叔和几个文人私下偷偷提了几句卫太子,都很是感慨。听闻卫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节俭,和武帝的强兵政策、奢靡作风完全不同,大概因为民间一直怀念着卫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杀死,可百姓的心却不能被杀死。卫太子泉下有知,也应宽慰。” 刘病已收住了笑声,静静站着。 云歌鼓了半晌的勇气,方敢问:“大哥,你上次说有人想杀你,你是卫家的亲戚吗?” “算有些关系吧!卫太子之乱,牵扯甚广,死了上万人,当时整个长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祸。”刘病已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笑对云歌说:“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荒草间,刘病已神态依旧,云歌却感觉到他比来时心情好了许多。 “云歌,害怕吗?” “压根儿就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闻有一个女子被负心汉抛弃,自尽后化为了厉鬼,因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专喜欢找容貌美丽的女子,静静跟在女子的身后,轻轻地呵气,你会觉得你脖子上凉气阵阵……” “啊!”云歌尖叫起来,满脸惊怕,“我的脚,她抓住我的脚了。大哥,救我……” 刘病已见她隐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惊出了一身冷汗,“云歌,别怕。我是信口胡编的故事,没有女鬼。” 他以为是野兽咬住了云歌,分开乱草后,却发现云歌的脚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惊疑不定间,忽醒悟过来,他只闻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气,没有血腥味。 没有血腥味?他摸了把云歌的裙裾,气叫:“云歌!”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开。 一边笑着,一边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吓唬女孩子,记得带点道具!否则效果实在不行。洒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着就像血,糖莲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满嘴血,染过色后的长粽叶,含在嘴里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刘病已笑向云歌追去,“云歌,你跑慢点。鬼也许是没有,不过荒草丛里蛇鼠什么的野兽还是不少的。”云歌一脸得意,笑叫:“我——才——不——怕!”刘病已笑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鬼门道?倒是比我那帮兄弟更会整人,以后他们想带女孩子来这里,就让他们来和你请教了。” 云歌撇撇嘴:“才不帮他们祸害女子呢!不过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怀,我一定倾囊相授。”话刚说完,忽想起刘病已刚才讲故事吓她,心突突几跳,脸颊飞红,只扭过了头,如风一般跑着。 两个人在荒坟间,一个跑,一个追,笑闹声驱散了原本的凄凉荒芜。 夜色、荒坟,忽然也变得很温柔。 明亮的灯火下,云歌仔细记着账。 唉!命苦,以前从来没有弄过这些,现在为了还债必须要一笔笔算明白,看看自己还有多久能还清孟珏的钱。 云歌想起孟珏的目光,脸又烧起来,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会想他吗? 哼!欠着一个人的钱,怎么可能不想? 每赚一枚钱要想,每花一枚钱要想。临睡前算账也要想他,搞得连做梦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应该问,会想我吗?而是该问,你一天会想我多少次! 他为什么会亲我?还问我那样的话?他……是不是…… 还在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窗户上几下轻响,“还没有睡?”刘病已的声音。 云歌忙推开窗户,“没呢!你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饼。” “吃过了,不过又有些饿了。” “有些凉了,给你热一下。” “不讲究那个。”刘病已接过饼,靠在窗棂上吃起来,“你喝酒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啊?没有……我是……有点热。”云歌的脸越发红起来。 刘病已笑笑地说:“已经立秋了,太阳也已经落山很久了。” 云歌“哼”了一声,索性耍起了无赖,“秋天就不能热?太阳落山就不能热?人家冬天还有流汗的呢!” “云歌,孟珏回长安了。” “什么?”刘病已说话前后根本不着边际,云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刘病已话中的意思,“他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们?”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听兄弟说的,前几日看到他和丁外人进了公主府。” 前几日?云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认识很多权贵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刘病已犹豫着想说什么,但终只是笑着说:“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云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来。 看看桌上的账,已经一点心情都无,草草收拾好东西,就闷闷上了床。 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 正烦闷间,忽听到外面几声短促的曲调。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来,几步跳到门口,拉开了门。 月夜下,孟珏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正微笑地看着云歌,笑意澹静温暖,如清晨第一线的阳光。云歌心中的烦躁一下就消散了许多。 两人隔门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话不说。 云歌挤了个笑出来,“我已经存了些钱了,可以先还你一部分。” “你不高兴见到我?” “没有呀!” “云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时有多难看?看得我身上直冒凉意。” 云歌低下了头。 孟珏叫了好几声“云歌”,云歌都没有理会他。 几团毛茸茸的小白球在云歌的鼻子端晃了晃,云歌不小心,已经吸进了几缕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一时间鼻涕直流,很是狼狈。 她忙尽量低着头,一边狂打喷嚏,一边找绢帕,在身上摸了半天,却都没有摸到。 孟珏低声笑起来。 云歌气恼地想:这个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过他的衣袖,捂着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方扬扬得意地抬起头。 孟珏几分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气了?” 云歌板着脸问:“你摘那么多蒲公英干吗?” 孟珏笑说:“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给我,好捉弄我打喷嚏!”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跋扈,心中却已经荡起了暖意。 孟珏笑握住云歌胳膊,就着墙边的青石块,两人翻坐到了屋顶上。 孟珏递给云歌一个蒲公英,“玩过蒲公英吗?” 云歌捏着蒲公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摘这么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珏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 云歌声音轻轻地问:“你已经回了长安好几日,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来找我?白天干吗去了?前几日干吗去了?” 孟珏眉头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下,“是刘病已和你说我已经到了长安?我在办一些事情,不想让人知道我认识你,就是今天晚上来见你,我都不能肯定做得是对,还是不对。” “会有危险?” “你怕吗?” 云歌只笑着深吸了口气,将蒲公英凑到唇边,“呼”地一下,无数个洁白如雪的小飞絮摇摇晃晃地飘进了风中。 有的越飞越高,有的随着气流打着旋儿,有的姿态翩然地向大地坠去。 孟珏又递了一个给云歌,云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飞絮荡入风中。 随着云歌越吹越多,两人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下去,整个院子,好像飘起了白雪。 云歌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孟珏唇边轻抿了笑意,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刘病已推开窗户,望向半空,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许平君披了衣服起来,靠在门口,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皎洁的月光下,朦胧的静谧中,飘飘荡荡的洁白飞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个很轻、很软、很干净、很幸福的梦中。刘病已凝视着墓碑,缓缓说:“你面前的坟墓里就是当年母仪天下的卫皇后,死后却是一卷草席一裹就扔进了荒坟场中。极尽荣耀时,卫氏一门三女,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幸亏卫少儿和卫青死得早,幸运地没有看到卫氏没落。太子之乱时,不过几日,卫皇后自尽,卫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杀,合族尽灭。” 云歌蹲了下来,手轻轻摸过墓碑。也许是小时候听了太多卫青的故事,也听二哥提过这个出身低贱却成为皇后的女子,云歌心里蓦然难过起来,“舍人有钱财买通人去闹事,却没有钱财替卫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坟墓?他既然对卫太子那么忠心,怎么从未体会过卫太子的孝心?” 刘病已放声大笑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一些人却看不分明。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日日不能让他们安生。” 笑声在荒坟间荡开,越显凄凉。 云歌轻声说:“我以前听常叔和几个文人私下偷偷提了几句卫太子,都很是感慨。听闻卫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节俭,和武帝的强兵政策、奢靡作风完全不同,大概因为民间一直怀念着卫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杀死,可百姓的心却不能被杀死。卫太子泉下有知,也应宽慰。” 刘病已收住了笑声,静静站着。 云歌鼓了半晌的勇气,方敢问:“大哥,你上次说有人想杀你,你是卫家的亲戚吗?” “算有些关系吧!卫太子之乱,牵扯甚广,死了上万人,当时整个长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祸。”刘病已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笑对云歌说:“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并肩走在荒草间,刘病已神态依旧,云歌却感觉到他比来时心情好了许多。 “云歌,害怕吗?” “压根儿就不怕。”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闻有一个女子被负心汉抛弃,自尽后化为了厉鬼,因为嫉恨于美貌女子,她专喜欢找容貌美丽的女子,静静跟在女子的身后,轻轻地呵气,你会觉得你脖子上凉气阵阵……” “啊!”云歌尖叫起来,满脸惊怕,“我的脚,她抓住我的脚了。大哥,救我……” 刘病已见她隐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惊出了一身冷汗,“云歌,别怕。我是信口胡编的故事,没有女鬼。” 他以为是野兽咬住了云歌,分开乱草后,却发现云歌的脚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惊疑不定间,忽醒悟过来,他只闻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气,没有血腥味。 没有血腥味?他摸了把云歌的裙裾,气叫:“云歌!” 云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跑开。 一边笑着,一边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吓唬女孩子,记得带点道具!否则效果实在不行。洒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着就像血,糖莲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满嘴血,染过色后的长粽叶,含在嘴里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刘病已笑向云歌追去,“云歌,你跑慢点。鬼也许是没有,不过荒草丛里蛇鼠什么的野兽还是不少的。”云歌一脸得意,笑叫:“我——才——不——怕!”刘病已笑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鬼门道?倒是比我那帮兄弟更会整人,以后他们想带女孩子来这里,就让他们来和你请教了。” 云歌撇撇嘴:“才不帮他们祸害女子呢!不过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怀,我一定倾囊相授。”话刚说完,忽想起刘病已刚才讲故事吓她,心突突几跳,脸颊飞红,只扭过了头,如风一般跑着。 两个人在荒坟间,一个跑,一个追,笑闹声驱散了原本的凄凉荒芜。 夜色、荒坟,忽然也变得很温柔。 明亮的灯火下,云歌仔细记着账。 唉!命苦,以前从来没有弄过这些,现在为了还债必须要一笔笔算明白,看看自己还有多久能还清孟珏的钱。 云歌想起孟珏的目光,脸又烧起来,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会想他吗? 哼!欠着一个人的钱,怎么可能不想? 每赚一枚钱要想,每花一枚钱要想。临睡前算账也要想他,搞得连做梦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应该问,会想我吗?而是该问,你一天会想我多少次! 他为什么会亲我?还问我那样的话?他……是不是…… 还在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窗户上几下轻响,“还没有睡?”刘病已的声音。 云歌忙推开窗户,“没呢!你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饼。” “吃过了,不过又有些饿了。” “有些凉了,给你热一下。” “不讲究那个。”刘病已接过饼,靠在窗棂上吃起来,“你喝酒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啊?没有……我是……有点热。”云歌的脸越发红起来。 刘病已笑笑地说:“已经立秋了,太阳也已经落山很久了。” 云歌“哼”了一声,索性耍起了无赖,“秋天就不能热?太阳落山就不能热?人家冬天还有流汗的呢!” “云歌,孟珏回长安了。” “什么?”刘病已说话前后根本不着边际,云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刘病已话中的意思,“他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们?”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听兄弟说的,前几日看到他和丁外人进了公主府。” 前几日?云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认识很多权贵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刘病已犹豫着想说什么,但终只是笑着说:“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云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来。 看看桌上的账,已经一点心情都无,草草收拾好东西,就闷闷上了床。 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 正烦闷间,忽听到外面几声短促的曲调。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来,几步跳到门口,拉开了门。 月夜下,孟珏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正微笑地看着云歌,笑意澹静温暖,如清晨第一线的阳光。云歌心中的烦躁一下就消散了许多。 两人隔门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话不说。 云歌挤了个笑出来,“我已经存了些钱了,可以先还你一部分。” “你不高兴见到我?” “没有呀!” “云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时有多难看?看得我身上直冒凉意。” 云歌低下了头。 孟珏叫了好几声“云歌”,云歌都没有理会他。 几团毛茸茸的小白球在云歌的鼻子端晃了晃,云歌不小心,已经吸进了几缕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一时间鼻涕直流,很是狼狈。 她忙尽量低着头,一边狂打喷嚏,一边找绢帕,在身上摸了半天,却都没有摸到。 孟珏低声笑起来。 云歌气恼地想:这个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过他的衣袖,捂着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方扬扬得意地抬起头。 孟珏几分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气了?” 云歌板着脸问:“你摘那么多蒲公英干吗?” 孟珏笑说:“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给我,好捉弄我打喷嚏!”云歌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跋扈,心中却已经荡起了暖意。 孟珏笑握住云歌胳膊,就着墙边的青石块,两人翻坐到了屋顶上。 孟珏递给云歌一个蒲公英,“玩过蒲公英吗?” 云歌捏着蒲公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摘这么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珏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 云歌声音轻轻地问:“你已经回了长安好几日,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来找我?白天干吗去了?前几日干吗去了?” 孟珏眉头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下,“是刘病已和你说我已经到了长安?我在办一些事情,不想让人知道我认识你,就是今天晚上来见你,我都不能肯定做得是对,还是不对。” “会有危险?” “你怕吗?” 云歌只笑着深吸了口气,将蒲公英凑到唇边,“呼”地一下,无数个洁白如雪的小飞絮摇摇晃晃地飘进了风中。 有的越飞越高,有的随着气流打着旋儿,有的姿态翩然地向大地坠去。 孟珏又递了一个给云歌,云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飞絮荡入风中。 随着云歌越吹越多,两人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下去,整个院子,好像飘起了白雪。 云歌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孟珏唇边轻抿了笑意,静静看着满院雪花。 刘病已推开窗户,望向半空,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许平君披了衣服起来,靠在门口,静静看着漫天飞絮。 皎洁的月光下,朦胧的静谧中,飘飘荡荡的洁白飞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个很轻、很软、很干净、很幸福的梦中。 第25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1) 孟珏和云歌辞别后,沿巷子走到路口,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许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孟大哥的。云歌睡下了?” 孟珏微微一笑,“本想安静来去,不想还是扰了你们的清梦。” 许平君说:“那么美的景致,幸亏没有错过。再说也和孟大哥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这几日都睡不好。前几日深夜还看到云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从外面有说有笑地回来,两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么好看的。” 孟珏笑意不变,好像根本没有听懂许平君的话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样称呼你了。你找我所为何事?” 许平君沉默地站着,清冷的秋风中,消瘦的身子几分瑟瑟。 孟珏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几步,站在了上风口,替她挡住了秋风。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想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嫁欧侯家,我不想嫁……”许平君说到后面,声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来,只能紧紧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稳安定的一生,嫁给欧侯家是最好的选择。”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刘病已可不是吃苦那么简单,孟珏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 许平君此行原是想拿云歌做赌注,可看孟珏毫不介意,本来已满心灰暗,不料又见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珏的胳膊,“孟大哥,你真的肯帮我?” 孟珏温和地笑着,“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觉,也不要和你母亲争执了,做个乖女儿,我肯定不会让你嫁给欧侯家。” 许平君用力点了点头,刚想行礼道谢,一个暗沉的声音笑道:“夜下会美人,贤弟好意趣。” 来人裹着大斗篷,许平君看不清面貌,不过看到好几个护卫同行,知道来人非富即贵,刚想开口解释,孟珏对她说:“平君,你先回去。” 许平君忙快步离去。 孟珏转身笑向来人行礼,“王上是寻在下而来吗?” 来人笑走到孟珏身边,“经过北城门卫太子一事,满城文武都人心慌乱,民间也议论纷纷。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稳。不费吹灰之力,却有此结果,贤弟真是好计策!本王现在对贤弟是满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来寻贤弟共聚相谈。却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贤弟抢女人?欧侯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珏笑着作揖,“多谢王上厚爱,孟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人哈哈笑着拍了拍孟珏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记得明日来本王处喝杯酒。” 孟珏目送一行人隐入黑暗中,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却不是因为来人,而是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为什么不让许平君解释?为什么要将错就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眼看着许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却突然暴病身亡。 云歌从未见过那个欧侯公子,对他的死亡更多的是惊讶。 许平君却是一下憔悴起来,切菜会切到手,烧火能烧着裙子,酿酒能把清水当酒封存到竹筒里。 许平君的母亲,整日骂天咒地,天天骂着许平君命硬,克败了自己家,又开始克夫家,原本开朗的许平君变得整天一句话不说。 云歌和刘病已两人想着法子逗许平君开心,许平君却是笑颜难展,只是常常看着刘病已发呆,盯得刘病已都坐不住时,她还是一无所觉。云歌听闻长安城里张仙人算命精准,心生一计,既然许母日日都念叨着命,那就让命来说话。 不料张仙人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无论云歌如何说,都不肯替云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说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预约,只算有缘人,什么公主都要等。 刘病已听云歌抱怨完,笑说他陪云歌向张仙人说个情。张仙人一见刘病已,态度大转弯,把云歌奉为上宾,云歌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再无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风范。 云歌满心纳闷又好奇,追问刘病已。 刘病已笑着告诉她:“张仙人给人算命靠的是什么?不过是先算准来算命人的过去和现在的私隐事情,来人自然满心信服,未来事情给的批语则模棱两可,好的能解,坏的也能解,任由来人琢磨。来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预约,又都是长安城内非富即贵的人,所谓的‘有缘人’……” 刘病已话未说完,云歌已大笑起来,“所谓的‘有缘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们私事的人,原来这位仙人的仙气是大哥给的。长安城内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没有想到外人看着一团散沙烂泥的下面还别有深潭,长安城若有风吹草动,想完全瞒过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刘病已听到云歌的话,面色微变。 他原本只打算话说三分,但没有想到云歌自小接触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见多识广,人又心思机敏,话虽是无心,可意却惊人。 “云歌,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云歌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张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观五官,又是起卦,最后郑重地和许平君说:“姑娘的命格贵不可言,因为贵极,反倒显了克相。你的亲事不能成,只因对方难承姑娘的贵命,所以相冲而死。” 因为张仙人给许平君算过去、现在,都十分精准,许平君心内已是惊疑不定,此时听到张仙人的话,虽心中难信,可又盼着一切真的是命,“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张仙人捋着白须,微闭着双目,徐徐道:“说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错,因为确是姑娘的命格克死了对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为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并无关系,是对方不该强求姑娘这样的贵人。” 许平君的母亲喜笑颜开,赶着问:“张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贵?是会嫁大官吗?多大的官?” 张仙人瞅了一会儿许母的面相,“夫人日后是享女儿福的人。”淡淡一句话说完,站起身,缓缓出了大堂,声音在渺渺青烟中传来,“天地造化,饮啄间自有前缘。姑娘自有姑娘的缘分,时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晓。” 云歌紧咬着嘴唇,方能不笑出来。虽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这白胡子老头。 装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说了,肚子里还的确有些东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观色的话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说出来。 许平君走出张仙人宅邸时,神态轻松了许多。许母也是满面红光,看许平君的目光堪称“踌躇满志”。对女儿说话,语气是前所未见的和软。 云歌满心快乐下,觉得这个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结,缓和家庭矛盾,增进母女感情。堪称“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药”。以后应该多多鼓励大家来算这样的命。 云歌瞥眼间,看到一个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像孟珏,想着自那夜别后,孟珏一去无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犹豫了下,找了个借口,匆匆别过许平君和许母,去追孟珏。 孟珏七拐八绕,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着行踪。 幸亏云歌对他的身形极熟,又有几分狼跟踪猎物的技能,否则还真是很难追。 云歌满心欢愉,本想着怎么吓他一跳,可看着他进了一家娼妓坊后,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转身离去,可心里又有几分不甘。琢磨了会儿,还是偷偷溜进了娼妓坊。 孟珏却已经不见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处寻找。 幸亏园子内来往姑娘多,云歌又尽力隐藏自己身形,倒是没有人留意到她。 找来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觉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弃时,忽看到一个僻静院落内,屋中坐着的人像孟珏。 云歌猫着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后躲好。隔窗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华服男子坐于上位,孟珏坐于侧下方。 云歌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只能隐约看到动作。 不知道说到什么事情,华服男子大笑起来,孟珏却只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简单的动作,偏偏他做来就风姿翩翩,让人如沐春风。 大概他们已经说完了事情,陆续有姑娘端着酒菜进了屋子。 云歌正琢磨着怎么避开屋子前的守卫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着头发拽起。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低声骂道:“难怪点来点去少了人,竟然跑到这里来偷懒。别以为妈妈今日病了,你们这些贱货就欺负我这个新来的人,老娘当年也红极一时,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花招,我比谁都明白。” 云歌一面呼呼喊着痛,一面已经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厅房。心中庆幸的就是对方认错了人,并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个合适机会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云歌,随手拿过妆盒在她脸上涂抹了几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着衣襟想把她的衣领拽开些,云歌紧紧拽着衣服不肯松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愿意装清秀,那就去装吧!把人给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干什么,我们和他们都一清二楚,可这帮臭男人偏偏爱你们这拿腔作势的调调。” 女人一边嘀咕,一边拖着云歌沿着长廊快走,待云歌发现情势不对,想挣脱她的手时已经晚了。 守在屋子门口的护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开了门。 女人用力把云歌推进了屋子,自己却不敢进屋子,只在门口赔着笑脸说:“刘爷,上妆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过人是最好的人。” 云歌站在门口,只能朝孟珏满脸歉意的傻笑。 当看到孟珏身旁正跪坐了一个女子伺候,她连傻笑都吝啬给孟珏了,只是大睁着眼睛,瞪着他。孟珏和云歌辞别后,沿巷子走到路口,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许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孟大哥的。云歌睡下了?” 孟珏微微一笑,“本想安静来去,不想还是扰了你们的清梦。” 许平君说:“那么美的景致,幸亏没有错过。再说也和孟大哥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这几日都睡不好。前几日深夜还看到云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从外面有说有笑地回来,两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么好看的。” 孟珏笑意不变,好像根本没有听懂许平君的话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样称呼你了。你找我所为何事?” 许平君沉默地站着,清冷的秋风中,消瘦的身子几分瑟瑟。 孟珏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几步,站在了上风口,替她挡住了秋风。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想求你帮帮我,我不想嫁欧侯家,我不想嫁……”许平君说到后面,声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来,只能紧紧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稳安定的一生,嫁给欧侯家是最好的选择。”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刘病已可不是吃苦那么简单,孟珏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帮你。” 许平君此行原是想拿云歌做赌注,可看孟珏毫不介意,本来已满心灰暗,不料又见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珏的胳膊,“孟大哥,你真的肯帮我?” 孟珏温和地笑着,“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觉,也不要和你母亲争执了,做个乖女儿,我肯定不会让你嫁给欧侯家。” 许平君用力点了点头,刚想行礼道谢,一个暗沉的声音笑道:“夜下会美人,贤弟好意趣。” 来人裹着大斗篷,许平君看不清面貌,不过看到好几个护卫同行,知道来人非富即贵,刚想开口解释,孟珏对她说:“平君,你先回去。” 许平君忙快步离去。 孟珏转身笑向来人行礼,“王上是寻在下而来吗?” 来人笑走到孟珏身边,“经过北城门卫太子一事,满城文武都人心慌乱,民间也议论纷纷。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稳。不费吹灰之力,却有此结果,贤弟真是好计策!本王现在对贤弟是满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来寻贤弟共聚相谈。却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贤弟抢女人?欧侯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珏笑着作揖,“多谢王上厚爱,孟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来人哈哈笑着拍了拍孟珏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记得明日来本王处喝杯酒。” 孟珏目送一行人隐入黑暗中,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却不是因为来人,而是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为什么不让许平君解释?为什么要将错就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眼看着许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却突然暴病身亡。 云歌从未见过那个欧侯公子,对他的死亡更多的是惊讶。 许平君却是一下憔悴起来,切菜会切到手,烧火能烧着裙子,酿酒能把清水当酒封存到竹筒里。 许平君的母亲,整日骂天咒地,天天骂着许平君命硬,克败了自己家,又开始克夫家,原本开朗的许平君变得整天一句话不说。 云歌和刘病已两人想着法子逗许平君开心,许平君却是笑颜难展,只是常常看着刘病已发呆,盯得刘病已都坐不住时,她还是一无所觉。云歌听闻长安城里张仙人算命精准,心生一计,既然许母日日都念叨着命,那就让命来说话。 不料张仙人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无论云歌如何说,都不肯替云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说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预约,只算有缘人,什么公主都要等。 刘病已听云歌抱怨完,笑说他陪云歌向张仙人说个情。张仙人一见刘病已,态度大转弯,把云歌奉为上宾,云歌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再无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风范。 云歌满心纳闷又好奇,追问刘病已。 刘病已笑着告诉她:“张仙人给人算命靠的是什么?不过是先算准来算命人的过去和现在的私隐事情,来人自然满心信服,未来事情给的批语则模棱两可,好的能解,坏的也能解,任由来人琢磨。来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预约,又都是长安城内非富即贵的人,所谓的‘有缘人’……” 刘病已话未说完,云歌已大笑起来,“所谓的‘有缘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们私事的人,原来这位仙人的仙气是大哥给的。长安城内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没有想到外人看着一团散沙烂泥的下面还别有深潭,长安城若有风吹草动,想完全瞒过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刘病已听到云歌的话,面色微变。 他原本只打算话说三分,但没有想到云歌自小接触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见多识广,人又心思机敏,话虽是无心,可意却惊人。 “云歌,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云歌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张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观五官,又是起卦,最后郑重地和许平君说:“姑娘的命格贵不可言,因为贵极,反倒显了克相。你的亲事不能成,只因对方难承姑娘的贵命,所以相冲而死。” 因为张仙人给许平君算过去、现在,都十分精准,许平君心内已是惊疑不定,此时听到张仙人的话,虽心中难信,可又盼着一切真的是命,“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张仙人捋着白须,微闭着双目,徐徐道:“说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错,因为确是姑娘的命格克死了对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为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并无关系,是对方不该强求姑娘这样的贵人。” 许平君的母亲喜笑颜开,赶着问:“张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贵?是会嫁大官吗?多大的官?” 张仙人瞅了一会儿许母的面相,“夫人日后是享女儿福的人。”淡淡一句话说完,站起身,缓缓出了大堂,声音在渺渺青烟中传来,“天地造化,饮啄间自有前缘。姑娘自有姑娘的缘分,时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晓。” 云歌紧咬着嘴唇,方能不笑出来。虽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这白胡子老头。 装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说了,肚子里还的确有些东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观色的话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说出来。 许平君走出张仙人宅邸时,神态轻松了许多。许母也是满面红光,看许平君的目光堪称“踌躇满志”。对女儿说话,语气是前所未见的和软。 云歌满心快乐下,觉得这个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结,缓和家庭矛盾,增进母女感情。堪称“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药”。以后应该多多鼓励大家来算这样的命。 云歌瞥眼间,看到一个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像孟珏,想着自那夜别后,孟珏一去无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犹豫了下,找了个借口,匆匆别过许平君和许母,去追孟珏。 孟珏七拐八绕,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着行踪。 幸亏云歌对他的身形极熟,又有几分狼跟踪猎物的技能,否则还真是很难追。 云歌满心欢愉,本想着怎么吓他一跳,可看着他进了一家娼妓坊后,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转身离去,可心里又有几分不甘。琢磨了会儿,还是偷偷溜进了娼妓坊。 孟珏却已经不见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处寻找。 幸亏园子内来往姑娘多,云歌又尽力隐藏自己身形,倒是没有人留意到她。 找来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觉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弃时,忽看到一个僻静院落内,屋中坐着的人像孟珏。 云歌猫着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后躲好。隔窗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华服男子坐于上位,孟珏坐于侧下方。 云歌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只能隐约看到动作。 不知道说到什么事情,华服男子大笑起来,孟珏却只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简单的动作,偏偏他做来就风姿翩翩,让人如沐春风。 大概他们已经说完了事情,陆续有姑娘端着酒菜进了屋子。 云歌正琢磨着怎么避开屋子前的守卫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着头发拽起。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低声骂道:“难怪点来点去少了人,竟然跑到这里来偷懒。别以为妈妈今日病了,你们这些贱货就欺负我这个新来的人,老娘当年也红极一时,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花招,我比谁都明白。” 云歌一面呼呼喊着痛,一面已经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厅房。心中庆幸的就是对方认错了人,并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个合适机会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云歌,随手拿过妆盒在她脸上涂抹了几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着衣襟想把她的衣领拽开些,云歌紧紧拽着衣服不肯松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愿意装清秀,那就去装吧!把人给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干什么,我们和他们都一清二楚,可这帮臭男人偏偏爱你们这拿腔作势的调调。” 女人一边嘀咕,一边拖着云歌沿着长廊快走,待云歌发现情势不对,想挣脱她的手时已经晚了。 守在屋子门口的护卫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开了门。 女人用力把云歌推进了屋子,自己却不敢进屋子,只在门口赔着笑脸说:“刘爷,上妆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过人是最好的人。” 云歌站在门口,只能朝孟珏满脸歉意的傻笑。 当看到孟珏身旁正跪坐了一个女子伺候,她连傻笑都吝啬给孟珏了,只是大睁着眼睛,瞪着他。 第26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2) 孟珏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复如常。 刘爷瞟了眼云歌,冷冷地说:“难怪你敢摆架子晚来,倒的确有晚来的资本。”招了招手让云歌坐到他身旁。 云歌此时已经恨得想把自己的头摘下来骂自己是猪头,一步一拖地向刘爷行去,心里快速合计着出路。 孟珏忽然出声笑说:“这位姑娘的确是今夜几位姑娘中姿容最出众的。” 刘爷笑起来,“难得孟贤弟看得上眼,还不去给孟贤弟斟杯酒?” 云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珏身侧,倒了杯酒,双手捧给孟珏。 刘爷冷笑着问:“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吗?斟酒是你这么斟的吗?” 云歌侧头看依在刘爷怀里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后攀在刘爷肩头,以嘴相渡,将酒喂进了刘爷口中,完了,丁香小舌还在刘爷唇边轻轻滑过。 云歌几曾亲眼见过这等场面? 如果是陌生人还好,偏偏身侧坐着的人是孟珏,云歌只觉得自己连身子都烧起来,端着酒杯的手也在发抖。 暗暗打量了一圈屋内四角站着的护卫,都是精光暗敛,站姿一点不像一般富豪的侍卫,反倒更像军人,隐有杀气。 云歌一面衡量着如果出事究竟会闯多大的祸,一面缓缓饮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吗?每天吃饭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云歌给自己做着各种心理建设,可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孟珏暗叹了一声,抬起云歌的下巴,凝视着云歌,黑玛瑙石般的眼睛中,涌动着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珏一手揽住了云歌的腰,一手缓缓合上了云歌大睁的眼睛。 云歌看见孟珏离自己越来越近,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被卷进了暗潮中,看见他的唇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见他的手抚过她的眼。她的世界,刹那黑暗。 黑暗隔绝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软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阳光,让人从骨头里透出酥软,又像酽极的醇酒,让人从热中透出晕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还是孟珏喝了,不知道是羞,还是其他,只觉身子没有一丝力气,全靠孟珏的胳膊才能坐稳。 孟珏的胳膊温柔却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中。 云歌的脸俯在孟珏肩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鸣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会儿后,云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复下来。 耳朵也渐渐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听到孟珏和刘爷说的都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云歌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珏好似专心和刘爷谈话,根本没有留意她,原本搂着她的胳膊却随着她的心意松开了。 一个侍卫进门后在刘爷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刘爷的脸色蓦寒,轻挥了下手,丝竹管弦声全停了下来,满屋的女孩子都低着头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云歌尾随在她们身后,刚要随她们一块儿出去,只见剑光闪烁,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尽力跃开,却怎么躲,都躲不开剑锋所指,眼见着小命危险,一只手用力将她拽进了怀中,用身护住了她,剑锋堪堪顿在孟珏的咽喉前。 “各种女人,本王见得已多。这个女子刚进来时,本王就动了疑心,属下的回报确认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进长安的藩王都是谋反大罪,云歌听到此人自称本王,毫不隐藏身份,看来杀心已定。扫眼间,屋宇内各处都有侍卫守护,难寻生路。 孟珏对燕王刘旦肃容说:“未料到误会这么大,在下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她叫云歌,王上前几日还说到过想尝尝雅厨做的菜,她就是长安城内被叫作“竹公子”的雅厨。她和在下早是熟识,今日之事绝不是因为王上,纯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应该在她刚出现时,就和王上解释,只是当时一时糊涂,这些儿女情事也不好正儿八经地拿出来说,还求王上原谅在下一次。若王上不能相信,只能听凭王上处置,不敢有丝毫怨言。” 刘旦盯向云歌,孟珏揽着云歌的胳膊紧了紧,云歌立即说:“确如孟珏所言,我无意中看到他进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干些什么,所以就跟了进来。可是王上屋前都有守卫,我根本不敢接近,没有听到任何事情,正想离开时,被一个稀里糊涂的女人当作了坊内的姑娘给送了进来,然后就一直糊涂到现在了。” “王上,孟珏早已经决定一心跟随王上,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上保证,绝对不会出任何乱子。” “本王来长安城的事情绝对不许外露,孟贤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后,本王定在全天下寻觅了与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给你。” 堂堂藩王想杀一个人,还要如此给孟珏解释,已是给足了孟珏面子。 孟珏却是一句话不说,搂着云歌的胳膊丝毫未松。 刘旦眉头微蹙,盯着孟珏,眼内寒光毕露。 孟珏面容虽谦逊,眼神却没有退让。 屋子内的寂静全变成了压迫。 不能束手就死!云歌的手在腰间缓缓摸索。 孟珏却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压在怀间,让她的手不能再乱动。 刘旦负于背后的手握了起来。想到正是用人之时,孟珏的生意遍布大汉,手中的财富对他成事很是关键,他的手又展开。 刘旦强压下心内的不快,命侍卫退下,手点了点孟珏,颔首笑起来,转瞬间,神情就如慈祥的长辈,“孟贤弟,刚看到你的风姿时,就知道你是个让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呀!光本王就碰上了两个,你还有多少件风流债?” 云歌惊疑地看向孟珏,孟珏苦笑。 云歌醒觉自己还在孟珏怀里,立即挣脱了孟珏的怀抱,站得远远的。落在外人眼里,倒很有几分情海风波的样子。 孟珏苦笑着朝刘旦行礼谢恩,“王上这是怪在下方才的欺瞒,特意将在下一军吗?” 刘旦笑道:“孟贤弟还满意本王属下办事的效率吗……” 孟珏打断了刘旦的话,“在下谨记王上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上过两日离开长安时,在下再来送行。” 刘旦笑看看云歌,再看看孟珏,“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们去吧!” 云歌和孟珏一前一后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一径的沉默中,两个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走在后面的孟珏,凝视着云歌的背影,眼中情绪复杂。 走在前面的云歌,脑中纷纷扰扰,根本没有留意四周。 为什么藩王会隐身在京城妓坊?为什么孟珏会和藩王称兄道弟? 为什么孟珏竟然能从藩王剑下救了她?他说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瞒,还是因为不方便直说?他用生命作保来救她,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云歌脑内一团混乱。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云歌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仍然直直向前走着。 等她隐隐听到孟珏的叫声时,仓促中抬头,只看见马蹄直压自己而来。 云歌惊恐下想躲避,却已是晚了。 最后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马儿长嘶,鞭声响亮。 云歌觉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来,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无数个滚。 原来死亡的感觉也不是那么痛。 “云歌!云歌?你还没有死,老天还舍不得让你这个小坏蛋死。” 云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刘病已几分慵懒、几分温暖的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亲有几分隐约地相像。 短短时间内,生死间的两番斗转,心情也是一会 天上,一会儿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还亲了嘴。 云歌只觉满心委屈,如见亲人,一下抱着刘病已大哭起来,“大哥,有人欺负我!” 云歌平日里看着一举一动都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此时哭起来,却是毫无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模样,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孟珏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复如常。 刘爷瞟了眼云歌,冷冷地说:“难怪你敢摆架子晚来,倒的确有晚来的资本。”招了招手让云歌坐到他身旁。 云歌此时已经恨得想把自己的头摘下来骂自己是猪头,一步一拖地向刘爷行去,心里快速合计着出路。 孟珏忽然出声笑说:“这位姑娘的确是今夜几位姑娘中姿容最出众的。” 刘爷笑起来,“难得孟贤弟看得上眼,还不去给孟贤弟斟杯酒?” 云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珏身侧,倒了杯酒,双手捧给孟珏。 刘爷冷笑着问:“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吗?斟酒是你这么斟的吗?” 云歌侧头看依在刘爷怀里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后攀在刘爷肩头,以嘴相渡,将酒喂进了刘爷口中,完了,丁香小舌还在刘爷唇边轻轻滑过。 云歌几曾亲眼见过这等场面? 如果是陌生人还好,偏偏身侧坐着的人是孟珏,云歌只觉得自己连身子都烧起来,端着酒杯的手也在发抖。 暗暗打量了一圈屋内四角站着的护卫,都是精光暗敛,站姿一点不像一般富豪的侍卫,反倒更像军人,隐有杀气。 云歌一面衡量着如果出事究竟会闯多大的祸,一面缓缓饮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吗?每天吃饭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云歌给自己做着各种心理建设,可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孟珏暗叹了一声,抬起云歌的下巴,凝视着云歌,黑玛瑙石般的眼睛中,涌动着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珏一手揽住了云歌的腰,一手缓缓合上了云歌大睁的眼睛。 云歌看见孟珏离自己越来越近,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被卷进了暗潮中,看见他的唇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见他的手抚过她的眼。她的世界,刹那黑暗。 黑暗隔绝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软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阳光,让人从骨头里透出酥软,又像酽极的醇酒,让人从热中透出晕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还是孟珏喝了,不知道是羞,还是其他,只觉身子没有一丝力气,全靠孟珏的胳膊才能坐稳。 孟珏的胳膊温柔却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中。 云歌的脸俯在孟珏肩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鸣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会儿后,云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复下来。 耳朵也渐渐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听到孟珏和刘爷说的都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云歌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珏好似专心和刘爷谈话,根本没有留意她,原本搂着她的胳膊却随着她的心意松开了。 一个侍卫进门后在刘爷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刘爷的脸色蓦寒,轻挥了下手,丝竹管弦声全停了下来,满屋的女孩子都低着头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云歌尾随在她们身后,刚要随她们一块儿出去,只见剑光闪烁,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尽力跃开,却怎么躲,都躲不开剑锋所指,眼见着小命危险,一只手用力将她拽进了怀中,用身护住了她,剑锋堪堪顿在孟珏的咽喉前。 “各种女人,本王见得已多。这个女子刚进来时,本王就动了疑心,属下的回报确认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进长安的藩王都是谋反大罪,云歌听到此人自称本王,毫不隐藏身份,看来杀心已定。扫眼间,屋宇内各处都有侍卫守护,难寻生路。 孟珏对燕王刘旦肃容说:“未料到误会这么大,在下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她叫云歌,王上前几日还说到过想尝尝雅厨做的菜,她就是长安城内被叫作“竹公子”的雅厨。她和在下早是熟识,今日之事绝不是因为王上,纯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应该在她刚出现时,就和王上解释,只是当时一时糊涂,这些儿女情事也不好正儿八经地拿出来说,还求王上原谅在下一次。若王上不能相信,只能听凭王上处置,不敢有丝毫怨言。” 刘旦盯向云歌,孟珏揽着云歌的胳膊紧了紧,云歌立即说:“确如孟珏所言,我无意中看到他进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干些什么,所以就跟了进来。可是王上屋前都有守卫,我根本不敢接近,没有听到任何事情,正想离开时,被一个稀里糊涂的女人当作了坊内的姑娘给送了进来,然后就一直糊涂到现在了。” “王上,孟珏早已经决定一心跟随王上,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上保证,绝对不会出任何乱子。” “本王来长安城的事情绝对不许外露,孟贤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后,本王定在全天下寻觅了与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给你。” 堂堂藩王想杀一个人,还要如此给孟珏解释,已是给足了孟珏面子。 孟珏却是一句话不说,搂着云歌的胳膊丝毫未松。 刘旦眉头微蹙,盯着孟珏,眼内寒光毕露。 孟珏面容虽谦逊,眼神却没有退让。 屋子内的寂静全变成了压迫。 不能束手就死!云歌的手在腰间缓缓摸索。 孟珏却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压在怀间,让她的手不能再乱动。 刘旦负于背后的手握了起来。想到正是用人之时,孟珏的生意遍布大汉,手中的财富对他成事很是关键,他的手又展开。 刘旦强压下心内的不快,命侍卫退下,手点了点孟珏,颔首笑起来,转瞬间,神情就如慈祥的长辈,“孟贤弟,刚看到你的风姿时,就知道你是个让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呀!光本王就碰上了两个,你还有多少件风流债?” 云歌惊疑地看向孟珏,孟珏苦笑。 云歌醒觉自己还在孟珏怀里,立即挣脱了孟珏的怀抱,站得远远的。落在外人眼里,倒很有几分情海风波的样子。 孟珏苦笑着朝刘旦行礼谢恩,“王上这是怪在下方才的欺瞒,特意将在下一军吗?” 刘旦笑道:“孟贤弟还满意本王属下办事的效率吗……” 孟珏打断了刘旦的话,“在下谨记王上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上过两日离开长安时,在下再来送行。” 刘旦笑看看云歌,再看看孟珏,“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们去吧!” 云歌和孟珏一前一后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一径的沉默中,两个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走在后面的孟珏,凝视着云歌的背影,眼中情绪复杂。 走在前面的云歌,脑中纷纷扰扰,根本没有留意四周。 为什么藩王会隐身在京城妓坊?为什么孟珏会和藩王称兄道弟? 为什么孟珏竟然能从藩王剑下救了她?他说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瞒,还是因为不方便直说?他用生命作保来救她,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云歌脑内一团混乱。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云歌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仍然直直向前走着。 等她隐隐听到孟珏的叫声时,仓促中抬头,只看见马蹄直压自己而来。 云歌惊恐下想躲避,却已是晚了。 最后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马儿长嘶,鞭声响亮。 云歌觉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来,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无数个滚。 原来死亡的感觉也不是那么痛。 “云歌!云歌?你还没有死,老天还舍不得让你这个小坏蛋死。” 云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刘病已几分慵懒、几分温暖的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亲有几分隐约地相像。 短短时间内,生死间的两番斗转,心情也是一会 天上,一会儿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还亲了嘴。 云歌只觉满心委屈,如见亲人,一下抱着刘病已大哭起来,“大哥,有人欺负我!” 云歌平日里看着一举一动都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此时哭起来,却是毫无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模样,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第27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3) 孟珏看到刘病已扑出抱住云歌的刹那,本来飞身欲救云歌的身形猛然顿住。隐身于街道对面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抱着刘病已放声大哭的云歌。 刘病已为了救云歌,不得已杀了驾车的马。 马车内的女子在马车失速骤停间,被撞得晕晕沉沉,又痛失爱马,正满心怒气,却看到闯祸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样子,而另一个杀马凶手,不来求饶认罪,反倒只是顾着怀中哭泣的臭丫头。 女子怒火冲头,连一贯的形象都懒得再顾及,一把从马夫手中抢过马鞭,劈头盖脸地向刘病已和云歌打去,“无礼冲撞马车在前,大胆杀马在后,却毫不知错,贱……” 刘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鞭子,眼锋扫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无端端地一寒,将要出口的骂语一下消失在嘴边。 马车内的侍女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车,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马你们都敢杀,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公主见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气气……”看到刘病已正拽着小姐的马鞭,侍女不能相信地指着刘病已,“呀!你还敢拽小姐的马鞭?” 刘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侍女,侍女被刘病已的狂妄大胆震惊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会杀了你,会……会灭了你九族。阿顺,你回府去叫人,这里我保护小姐,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 那个小姐拽了几下马鞭,冷声斥责:“放手!” 刘病已笑放开了马鞭,“此事我家小妹的确有错,可小姐在街上纵马飞驰也说不过去。情急下杀了小姐的马,是我的错,我会赔马给小姐,还望小姐原谅。” 女子冷哼:“赔?你赔得起吗?这两匹马是陛下赏赐的汗血宝马,杀了你们全家也赔不起。” 侍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大叫着说:“汗血宝马呀!当年先皇用同样大小、黄金打造的马都换不来一匹,最后发兵二十万才得了汗血宝马,你以为是什么东西?你恐怕连汗血宝马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可不是你家后院随随便便的一匹马……” 刘病已言语间处处谦让,女子却咄咄逼人,云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时也满肚子火,“不就是两匹汗血宝马吗?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宝马是大宛的五色母马和贰师城山上的野马杂交后的第一代。听闻大宛当年给大汉进贡了千匹汗血宝马,这两匹应该是它们的后代,血脉早已不纯,有什么稀罕?有什么赔不起的?” 女子气结,一挥鞭子打向云歌,“好大的口气!长安城里何时竟有了个这么猖狂的人?” 刘病已想拽云歌躲开,云歌却是不退反进,劈手握住了马鞭,“有理者何需畏缩?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错,小姐却动辄就要出手伤人,即使这理说到你们大汉皇帝跟前,我也这么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从来都是他人对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气怒下,一边狠拽着马鞭,一边想挥手打云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样?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误,看谁敢拦我?” 云歌虽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应付这个大家小姐却绰绰有余,只一只手,已经将女子戏弄得团团转。 侍女看形势不对,对车夫打了眼色,跑得飞快地回府去搬救兵。车夫是个老实人,又有些结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这……这可是霍……霍……”越急越说不出话。 刘病已闻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说的话,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变,忙对云歌说:“云歌,快放手!” 云歌闻言,嘴角抿了丝狡慧的笑,猛然松脱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气想抽出马鞭,云歌突然松劲,她一下后仰,踉跄退了几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马鞭梢回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云歌大笑,看刘病已皱眉,她吐了吐舌头,对刘病已说:“你让我放手的。” 刘病已想扶女子起来。 女子又羞又气又怒,甩开了刘病已的手,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声不吭地恨盯着云歌。 刘病已叹气,这个梁子结大了,可不好解决。 正在思量对策,孟珏突然出现,从暗影中慢慢走到光亮处,如踩着月光而来,一袭青衣翩然出尘。 他走到女子身侧,蹲了下来,“成君,你怎么在这里?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着的泪,一下就掉了出来,半依着孟珏,垂泪道:“那个野丫头……杀了我的马,还……” 孟珏扶着霍成君站起,“她的确是个野丫头,回头我会好好说她,你想骂想打都随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们也算旧识,怎么对面都不认识呢?” 云歌和霍成君闻言都看向对方。 云歌仔细瞧了会儿,才认出这个女子就是购买了隐席的另外一个评判。 云歌先前在娼妓坊上的妆都是便宜货,因为眼泪,妆容化开,脸上红红黑黑,如同花猫,很难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装,现在女子打扮,云歌自然也没有认出她。 自从相识,孟珏对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热,似近似远。这是第一次软语温存,霍成君虽满腔怒气,可在孟珏的半劝半哄下,终是怒气稍平,任由孟珏送她回了霍府。 刘病已见他们离去,方暗暗舒了口气。 云歌却脸色阴沉了下来,埋着头大步而走,一句话不说。 刘病已陪着她走了会儿,看她仍然板着脸,犹豫了下,说:“刚才那个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儿。霍夫人的行事,你应该也听闻过一点,一品大员车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为开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惨死在狱中。刚才霍府的丫头说连公主见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气气,绝非吹嘘,霍成君在长安,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若非孟珏化解,这件事情只怕难以善了。” 云歌的气慢慢平息了几分,什么公主不公主,其实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大汉,可是有两个字叫“株连”,大哥、许姐姐、七里香…… 云歌低声说:“是我鲁莽了。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该说什么‘回头你想骂想打都随便’。” 刘病已笑:“原来是为了这个生气。孟珏的话表面全向着霍成君,可你仔细想想,这话说得谁疏谁远?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当着人面骂的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云歌想了瞬,又开心起来,笑对刘病已说:“大哥,对不起,差点闯了大祸。” 刘病已看着云歌,想要忍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别生气,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脸上的颜色可以开染料铺子了。” 云歌抹了把脸,一看手上,又是红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个老妖精,她给我脸上乱抹一阵。” 刘病已想起云歌先前的哭语,问道:“你说有人欺负你,谁欺负你了?” 云歌沉默。一个鬼祟的藩王!还有……还有……孟珏!?想到在娼妓坊内发生的一切,她的脸又烧起来。 “云歌,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我,我没想什么。其实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刘病已笑了笑,未再继续追问,“云歌,大哥虽然只是长安城内的一个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帮不了你,可听听委屈的耳朵还是有的。” 云歌用力点头,“我知道,大哥。不过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双耳朵,还有能救我的手,能让我哭的……”云歌看到刘病已衣襟的颜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轻视,也不同情,才会用“混混”来和他开玩笑,甚至语气中隐有骄傲。其实不相干的人的轻视,他根本不会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关心他的人的同情怜惜。 暗夜中,一张大花脸的笑容实在说不上可爱,刘病已却觉得心中有暖意流过。 不禁伸手在云歌头上乱揉了几下,把云歌的头发揉得毛茸茸,蓬松松。 这下,云歌可真成了大花猫。 云歌几分郁闷、几分亲切地摸着自己的头。 亲切的是刘病已和三哥一样,都喜欢把她弄成个丑八怪。郁闷的是她发觉自己居然会很享受被他欺负,还会觉得很温暖。孟珏看到刘病已扑出抱住云歌的刹那,本来飞身欲救云歌的身形猛然顿住。隐身于街道对面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抱着刘病已放声大哭的云歌。 刘病已为了救云歌,不得已杀了驾车的马。 马车内的女子在马车失速骤停间,被撞得晕晕沉沉,又痛失爱马,正满心怒气,却看到闯祸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样子,而另一个杀马凶手,不来求饶认罪,反倒只是顾着怀中哭泣的臭丫头。 女子怒火冲头,连一贯的形象都懒得再顾及,一把从马夫手中抢过马鞭,劈头盖脸地向刘病已和云歌打去,“无礼冲撞马车在前,大胆杀马在后,却毫不知错,贱……” 刘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鞭子,眼锋扫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无端端地一寒,将要出口的骂语一下消失在嘴边。 马车内的侍女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车,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马你们都敢杀,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公主见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气气……”看到刘病已正拽着小姐的马鞭,侍女不能相信地指着刘病已,“呀!你还敢拽小姐的马鞭?” 刘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侍女,侍女被刘病已的狂妄大胆震惊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会杀了你,会……会灭了你九族。阿顺,你回府去叫人,这里我保护小姐,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 那个小姐拽了几下马鞭,冷声斥责:“放手!” 刘病已笑放开了马鞭,“此事我家小妹的确有错,可小姐在街上纵马飞驰也说不过去。情急下杀了小姐的马,是我的错,我会赔马给小姐,还望小姐原谅。” 女子冷哼:“赔?你赔得起吗?这两匹马是陛下赏赐的汗血宝马,杀了你们全家也赔不起。” 侍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大叫着说:“汗血宝马呀!当年先皇用同样大小、黄金打造的马都换不来一匹,最后发兵二十万才得了汗血宝马,你以为是什么东西?你恐怕连汗血宝马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可不是你家后院随随便便的一匹马……” 刘病已言语间处处谦让,女子却咄咄逼人,云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时也满肚子火,“不就是两匹汗血宝马吗?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宝马是大宛的五色母马和贰师城山上的野马杂交后的第一代。听闻大宛当年给大汉进贡了千匹汗血宝马,这两匹应该是它们的后代,血脉早已不纯,有什么稀罕?有什么赔不起的?” 女子气结,一挥鞭子打向云歌,“好大的口气!长安城里何时竟有了个这么猖狂的人?” 刘病已想拽云歌躲开,云歌却是不退反进,劈手握住了马鞭,“有理者何需畏缩?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错,小姐却动辄就要出手伤人,即使这理说到你们大汉皇帝跟前,我也这么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从来都是他人对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气怒下,一边狠拽着马鞭,一边想挥手打云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样?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误,看谁敢拦我?” 云歌虽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应付这个大家小姐却绰绰有余,只一只手,已经将女子戏弄得团团转。 侍女看形势不对,对车夫打了眼色,跑得飞快地回府去搬救兵。车夫是个老实人,又有些结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这……这可是霍……霍……”越急越说不出话。 刘病已闻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说的话,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变,忙对云歌说:“云歌,快放手!” 云歌闻言,嘴角抿了丝狡慧的笑,猛然松脱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气想抽出马鞭,云歌突然松劲,她一下后仰,踉跄退了几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马鞭梢回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云歌大笑,看刘病已皱眉,她吐了吐舌头,对刘病已说:“你让我放手的。” 刘病已想扶女子起来。 女子又羞又气又怒,甩开了刘病已的手,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声不吭地恨盯着云歌。 刘病已叹气,这个梁子结大了,可不好解决。 正在思量对策,孟珏突然出现,从暗影中慢慢走到光亮处,如踩着月光而来,一袭青衣翩然出尘。 他走到女子身侧,蹲了下来,“成君,你怎么在这里?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着的泪,一下就掉了出来,半依着孟珏,垂泪道:“那个野丫头……杀了我的马,还……” 孟珏扶着霍成君站起,“她的确是个野丫头,回头我会好好说她,你想骂想打都随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们也算旧识,怎么对面都不认识呢?” 云歌和霍成君闻言都看向对方。 云歌仔细瞧了会儿,才认出这个女子就是购买了隐席的另外一个评判。 云歌先前在娼妓坊上的妆都是便宜货,因为眼泪,妆容化开,脸上红红黑黑,如同花猫,很难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装,现在女子打扮,云歌自然也没有认出她。 自从相识,孟珏对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热,似近似远。这是第一次软语温存,霍成君虽满腔怒气,可在孟珏的半劝半哄下,终是怒气稍平,任由孟珏送她回了霍府。 刘病已见他们离去,方暗暗舒了口气。 云歌却脸色阴沉了下来,埋着头大步而走,一句话不说。 刘病已陪着她走了会儿,看她仍然板着脸,犹豫了下,说:“刚才那个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儿。霍夫人的行事,你应该也听闻过一点,一品大员车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为开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惨死在狱中。刚才霍府的丫头说连公主见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气气,绝非吹嘘,霍成君在长安,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若非孟珏化解,这件事情只怕难以善了。” 云歌的气慢慢平息了几分,什么公主不公主,其实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大汉,可是有两个字叫“株连”,大哥、许姐姐、七里香…… 云歌低声说:“是我鲁莽了。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该说什么‘回头你想骂想打都随便’。” 刘病已笑:“原来是为了这个生气。孟珏的话表面全向着霍成君,可你仔细想想,这话说得谁疏谁远?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当着人面骂的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云歌想了瞬,又开心起来,笑对刘病已说:“大哥,对不起,差点闯了大祸。” 刘病已看着云歌,想要忍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别生气,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脸上的颜色可以开染料铺子了。” 云歌抹了把脸,一看手上,又是红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个老妖精,她给我脸上乱抹一阵。” 刘病已想起云歌先前的哭语,问道:“你说有人欺负你,谁欺负你了?” 云歌沉默。一个鬼祟的藩王!还有……还有……孟珏!?想到在娼妓坊内发生的一切,她的脸又烧起来。 “云歌,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我,我没想什么。其实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刘病已笑了笑,未再继续追问,“云歌,大哥虽然只是长安城内的一个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帮不了你,可听听委屈的耳朵还是有的。” 云歌用力点头,“我知道,大哥。不过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双耳朵,还有能救我的手,能让我哭的……”云歌看到刘病已衣襟的颜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轻视,也不同情,才会用“混混”来和他开玩笑,甚至语气中隐有骄傲。其实不相干的人的轻视,他根本不会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关心他的人的同情怜惜。 暗夜中,一张大花脸的笑容实在说不上可爱,刘病已却觉得心中有暖意流过。 不禁伸手在云歌头上乱揉了几下,把云歌的头发揉得毛茸茸,蓬松松。 这下,云歌可真成了大花猫。 云歌几分郁闷、几分亲切地摸着自己的头。 亲切的是刘病已和三哥一样,都喜欢把她弄成个丑八怪。郁闷的是她发觉自己居然会很享受被他欺负,还会觉得很温暖。 第28章 凄凉别后两应同(1) “谁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盖公主轻颔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说过你是女子,为什么明明是女子却穿男装,还对外称呼‘竹公子’?” 云歌还未开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气总是对女子瞧低几分,雅厨恐怕是不得已才对外隐瞒了性别,省得有人说闲话。” 丁外人的话显是恰搔到公主痒处,公主面色不悦,看云歌的眼光却流露了欣赏理解,“你们都起来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养,却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说了算,各种规矩也是他们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却……唉!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在长安城闯出名头,本宫吃过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宫中的男御厨也毫不逊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务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宫会有重赏。” 云歌和许平君行礼后退出。 许平君看给她们领路的侍女没有留意她们,附在云歌耳边笑道:“原来公主也和我们一样呢!” 云歌笑起来,“难道你以为她会比我们多长一个鼻子,还是一只眼睛?” “谁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公主说的话很……很好,好像说出了我平常想过,却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原来就是因为定规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处处受束缚。” 云歌敛了笑意,“别琢磨公主的话了,还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并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却是第一次为了菜肴召见我,还特意叮嘱我们要好好做菜。” 许平君想了会儿,神色也凝重起来,“公主的那句话,‘做得好本宫会有重赏’,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会重罚,今日真的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呢!” 云歌轻叹口气,“如果要我再给这些皇亲贵胄做几次菜,我就要不喜欢做菜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做菜应该是快乐轻松的事情,吃菜也应该是快乐轻松的事情,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辛劳一天后,坐在饭桌前,一起享受饭菜,应该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不是现在这样的。” 许平君笑搂住云歌的肩膀,“晚上你给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兴兴做,我们高高兴兴吃,把不开心的感觉全部忘记。” 云歌笑着点头,“嗯。” “现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么公主藩王了,你就想成是做给你的朋友,做给一个你关心想念,却不能见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会开心一笑,会感受到你对他的关心,会有很温暖的感觉。” “许姐姐,你刚才还夸公主,我觉得你比公主还会说话。” “云丫头,你也很会哄人。好了,不要废话了,快想想做什么菜,快点,快点……” 皇帝刘弗陵的性格冷漠难近,可鄂邑盖公主和皇帝自小亲近,在琢磨皇帝喜好这点上,自非他人能及。 刘弗陵小时候喜读传奇地志,游侠列传,喜欢与各国来的使者交谈。虽然这些癖好早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可在鄂邑盖公主府,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暂时忘记。刘弗陵可以只静静享受一些他在宫里不能触碰到的事情。 一个胡女正在弹奏曲子,鄂邑盖公主介绍道:“皇弟,这是长安歌舞坊间正流行的曲子,弹奏的乐器叫作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带来的,听说龟兹的王妃最爱此器,从民间广征歌曲,以至龟兹人人以会弹琵琶为荣。” 看到刘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盖公主又笑着说:“此酒名叫竹叶青,是长安人现在最爱的酒,因为一日只卖一坛,名头又响,价钱比暗流出去的贡酒还贵呢!饮此酒的人最爱说‘竹叶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来,看向了孟珏,坐在最下首的孟珏续道:“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刘弗陵淡淡扫了眼孟珏,视线又落回了弹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说话、善交谈的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后,反常地一句话都不说,显然对刘弗陵很是畏惧,竟连讨好逢迎的话都不敢随便说。 刘弗陵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屋子内只有公主一个人的声音在琵琶声中偶尔响起。 孟珏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刘弗陵是真的在倾听、欣赏着乐曲。这是长安城内,他第一次碰见在宴席上真正欣赏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视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经准备妥当,要上菜吗?”侍女跪在帘外问。 公主征询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轻颔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从外端进来,转交给宦官于安,由于安一碟碟检查后,再逐一放在刘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云歌交给她的绢帕,按照云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请选用第一道菜。” 刘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饭还需要猜谜吗?” “今日不是府中的厨子,是特意传召长安城内号‘竹公子’的雅厨,听闻吃她的饭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鲜花样。因为怕她紧张,所以未告诉她是给皇弟做菜。我也没料到吃她的菜还要讲究顺序,皇弟若不喜欢,我命她撤了。” 立在刘弗陵身侧的于安俯身回道:“陛下,确如公主所言。传闻这个雅厨最善于化用画意、诗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还传闻他有竹叶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诗词的人都可以免费用菜,陛下曾召见过的贤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风也匿名在上留过诗。” 丁外人看孟珏盯着他,忙暗中比了个手势,示意召云歌来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没有办法。 刘弗陵说:“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个,后吃哪个,最后滋味会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后甜,甜者越甜,先甜后苦却是苦上加苦。这个厨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题目,猜猜他的谜。”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刘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审视过桌上的菜肴。一盘菜的碟子形如柳叶,其内盛着一颗颗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离人的泪。 他夹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过后,口中慢慢浸出苦。刘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叶,恨年年赠离别。” 竹公子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赠别的风俗,菜则蕴意离人千行泪,都是暗含赠别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云歌给的答案,忙笑着说:“恭喜陛下,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为‘赠别’。”其实不管对不对,侍女都早就决定会说对,但现在皇帝能猜对,自然更好。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请用第二道菜。” 漂浮在汤面上的星星好像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却完全不是南瓜味,透着涩,和先前的苦交织在一起,变成苦涩。 刘弗陵在满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诗:“人生如参商,西东不得见。”因心中有感,这两句他吟诵得分外慢。 参商二星虽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是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见的人? “恭喜陛下,此菜的菜名正是‘参商’。” ……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请用第五道菜。” 刘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长相思?忆取绿罗裙。” 刘弗陵吟完诗后,却没有选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没有说话,众人也不敢吭声,最后是于安大着胆子轻叫了声“陛下”。 刘弗陵眼中几分黯然,垂目扫了眼桌上的菜,夹了一筷用莲子和莲藕所做的菜。莲心之苦有如离人心上的苦,藕离丝不断正如人虽分离,却相思不能绝,“此菜该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说:“正是。” ……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请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请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从苦转涩,由涩转辛,由辛转清,由清转甘,由甘转甜,最后只是普通的油盐味,可在经历过前面的各种浓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盐味,竟觉出了平淡的温暖。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请用最后一道菜。”刘弗陵端起最后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静静吃着,一句话不说。 公主忐忑不安,陛下怎么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气了?也对,这个雅厨怎么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来充数?正想设法补救,却看到侍女面带喜色。 侍女静静向皇帝行了一礼,把布菜的菜单双手奉给公主后,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进来服侍的侍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来,都立即围了上去,“清姐姐,见到陛下了吗?长什么样子?陛下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说:“你们是先皇的香艳故事听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心性,你们又不是没听闻过?赶紧别做那些梦了,不出差错就好。”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吓得不轻呢!一手的汗!”阿清苦着脸说:“吃菜要先猜谜,猜就猜吧!那你也说些吉利话呀!偏偏句句伤感。我们都是公主府家养的奴婢,皇室宴席见得不少,几时见过粟米粥做菜肴?而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无言’,难道是差得无话可说吗?真是搞不懂!” 越到后面,阿清越是害怕陛下会猜错。雅厨心思古怪,陛下也心思古怪,万一陛下猜错,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圆谎,幸亏陛下果如传闻,才思敏捷,全部猜对了。 公主打开布帛,看了一眼,原来谜题就是“无言”,难怪陛下不出一语,公主忐忑尽去,带笑看向皇帝。 慢慢地,刘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须言语?菜肴品到此处,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话不用说,不懂得的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万语,对牵挂的人不过是希望他吃饱穿暖这样的最简单企盼,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谁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盖公主轻颔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说过你是女子,为什么明明是女子却穿男装,还对外称呼‘竹公子’?” 云歌还未开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气总是对女子瞧低几分,雅厨恐怕是不得已才对外隐瞒了性别,省得有人说闲话。” 丁外人的话显是恰搔到公主痒处,公主面色不悦,看云歌的眼光却流露了欣赏理解,“你们都起来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养,却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说了算,各种规矩也是他们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却……唉!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在长安城闯出名头,本宫吃过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宫中的男御厨也毫不逊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务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宫会有重赏。” 云歌和许平君行礼后退出。 许平君看给她们领路的侍女没有留意她们,附在云歌耳边笑道:“原来公主也和我们一样呢!” 云歌笑起来,“难道你以为她会比我们多长一个鼻子,还是一只眼睛?” “谁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公主说的话很……很好,好像说出了我平常想过,却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原来就是因为定规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处处受束缚。” 云歌敛了笑意,“别琢磨公主的话了,还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并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却是第一次为了菜肴召见我,还特意叮嘱我们要好好做菜。” 许平君想了会儿,神色也凝重起来,“公主的那句话,‘做得好本宫会有重赏’,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会重罚,今日真的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呢!” 云歌轻叹口气,“如果要我再给这些皇亲贵胄做几次菜,我就要不喜欢做菜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做菜应该是快乐轻松的事情,吃菜也应该是快乐轻松的事情,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辛劳一天后,坐在饭桌前,一起享受饭菜,应该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不是现在这样的。” 许平君笑搂住云歌的肩膀,“晚上你给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兴兴做,我们高高兴兴吃,把不开心的感觉全部忘记。” 云歌笑着点头,“嗯。” “现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么公主藩王了,你就想成是做给你的朋友,做给一个你关心想念,却不能见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会开心一笑,会感受到你对他的关心,会有很温暖的感觉。” “许姐姐,你刚才还夸公主,我觉得你比公主还会说话。” “云丫头,你也很会哄人。好了,不要废话了,快想想做什么菜,快点,快点……” 皇帝刘弗陵的性格冷漠难近,可鄂邑盖公主和皇帝自小亲近,在琢磨皇帝喜好这点上,自非他人能及。 刘弗陵小时候喜读传奇地志,游侠列传,喜欢与各国来的使者交谈。虽然这些癖好早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可在鄂邑盖公主府,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暂时忘记。刘弗陵可以只静静享受一些他在宫里不能触碰到的事情。 一个胡女正在弹奏曲子,鄂邑盖公主介绍道:“皇弟,这是长安歌舞坊间正流行的曲子,弹奏的乐器叫作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带来的,听说龟兹的王妃最爱此器,从民间广征歌曲,以至龟兹人人以会弹琵琶为荣。” 看到刘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盖公主又笑着说:“此酒名叫竹叶青,是长安人现在最爱的酒,因为一日只卖一坛,名头又响,价钱比暗流出去的贡酒还贵呢!饮此酒的人最爱说‘竹叶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来,看向了孟珏,坐在最下首的孟珏续道:“竹叶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刘弗陵淡淡扫了眼孟珏,视线又落回了弹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说话、善交谈的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后,反常地一句话都不说,显然对刘弗陵很是畏惧,竟连讨好逢迎的话都不敢随便说。 刘弗陵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屋子内只有公主一个人的声音在琵琶声中偶尔响起。 孟珏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刘弗陵是真的在倾听、欣赏着乐曲。这是长安城内,他第一次碰见在宴席上真正欣赏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视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经准备妥当,要上菜吗?”侍女跪在帘外问。 公主征询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轻颔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从外端进来,转交给宦官于安,由于安一碟碟检查后,再逐一放在刘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云歌交给她的绢帕,按照云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请选用第一道菜。” 刘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饭还需要猜谜吗?” “今日不是府中的厨子,是特意传召长安城内号‘竹公子’的雅厨,听闻吃她的饭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鲜花样。因为怕她紧张,所以未告诉她是给皇弟做菜。我也没料到吃她的菜还要讲究顺序,皇弟若不喜欢,我命她撤了。” 立在刘弗陵身侧的于安俯身回道:“陛下,确如公主所言。传闻这个雅厨最善于化用画意、诗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还传闻他有竹叶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诗词的人都可以免费用菜,陛下曾召见过的贤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风也匿名在上留过诗。” 丁外人看孟珏盯着他,忙暗中比了个手势,示意召云歌来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没有办法。 刘弗陵说:“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个,后吃哪个,最后滋味会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后甜,甜者越甜,先甜后苦却是苦上加苦。这个厨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题目,猜猜他的谜。”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刘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审视过桌上的菜肴。一盘菜的碟子形如柳叶,其内盛着一颗颗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离人的泪。 他夹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过后,口中慢慢浸出苦。刘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叶,恨年年赠离别。” 竹公子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赠别的风俗,菜则蕴意离人千行泪,都是暗含赠别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云歌给的答案,忙笑着说:“恭喜陛下,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为‘赠别’。”其实不管对不对,侍女都早就决定会说对,但现在皇帝能猜对,自然更好。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请用第二道菜。” 漂浮在汤面上的星星好像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却完全不是南瓜味,透着涩,和先前的苦交织在一起,变成苦涩。 刘弗陵在满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诗:“人生如参商,西东不得见。”因心中有感,这两句他吟诵得分外慢。 参商二星虽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是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见的人? “恭喜陛下,此菜的菜名正是‘参商’。” ……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请用第五道菜。” 刘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长相思?忆取绿罗裙。” 刘弗陵吟完诗后,却没有选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没有说话,众人也不敢吭声,最后是于安大着胆子轻叫了声“陛下”。 刘弗陵眼中几分黯然,垂目扫了眼桌上的菜,夹了一筷用莲子和莲藕所做的菜。莲心之苦有如离人心上的苦,藕离丝不断正如人虽分离,却相思不能绝,“此菜该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说:“正是。” ……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请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请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从苦转涩,由涩转辛,由辛转清,由清转甘,由甘转甜,最后只是普通的油盐味,可在经历过前面的各种浓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盐味,竟觉出了平淡的温暖。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请用最后一道菜。”刘弗陵端起最后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静静吃着,一句话不说。 公主忐忑不安,陛下怎么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气了?也对,这个雅厨怎么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来充数?正想设法补救,却看到侍女面带喜色。 侍女静静向皇帝行了一礼,把布菜的菜单双手奉给公主后,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进来服侍的侍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来,都立即围了上去,“清姐姐,见到陛下了吗?长什么样子?陛下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说:“你们是先皇的香艳故事听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心性,你们又不是没听闻过?赶紧别做那些梦了,不出差错就好。”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吓得不轻呢!一手的汗!”阿清苦着脸说:“吃菜要先猜谜,猜就猜吧!那你也说些吉利话呀!偏偏句句伤感。我们都是公主府家养的奴婢,皇室宴席见得不少,几时见过粟米粥做菜肴?而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无言’,难道是差得无话可说吗?真是搞不懂!” 越到后面,阿清越是害怕陛下会猜错。雅厨心思古怪,陛下也心思古怪,万一陛下猜错,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圆谎,幸亏陛下果如传闻,才思敏捷,全部猜对了。 公主打开布帛,看了一眼,原来谜题就是“无言”,难怪陛下不出一语,公主忐忑尽去,带笑看向皇帝。 慢慢地,刘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须言语?菜肴品到此处,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话不用说,不懂得的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万语,对牵挂的人不过是希望他吃饱穿暖这样的最简单企盼,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第29章 凄凉别后两应同(2)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浓烈刺激,可最温暖、最好吃的其实只是普通的油盐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涩辛辣,再诸彩纷呈、跌宕起伏,最终希望的也不过是牵着手看细水长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睛,陛下竟然笑了。 刘弗陵含笑对公主道谢:“厨师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谢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 公主看着皇帝,忽觉酸楚,心中微动,未经深思就问道:“皇弟喜欢就好,可想召见雅厨竹公子?其实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将酒碰倒,“咣当”一声,酒壶落地的大响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话。 孟珏忙离席跪下请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孟珏再三谢恩后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几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应过来,如今皇帝还未和上官皇后圆房,若给皇帝举荐女子,万一获宠,定会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开不说,她和上官桀却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传了舞女来献舞,尽力避开先前的话题。 刘弗陵吃了一碗粥后,对公主说:“重赏雅厨。”公主忙应是。于安细声说:“陛下若喜欢雅厨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宫中做御 厨,日日给陛下做菜。” 刘弗陵沉吟不语。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悬了起来,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杀了于安这个要坏了他富贵的人。 半晌后,刘弗陵低垂着眼睛说:“这个人要的东西,朕给不了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赏他。” 孟珏心中震动,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个皇帝给了他太多意外。 刘弗陵少年登基,一无实权,汉武帝留给他的又是一个烂摊子。面对着权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权的桑弘羊,和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燕王,他却能维持着巧妙的均衡,艰难小心地推行着改革。 孟珏早料到刘弗陵不一般,可真见到真人,他还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几个天子不是把拥有视作理所当然? 云歌受了重赏,心中很是吃惊,难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转念一想,心中的惊讶又全部没了。 这些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们,山珍海味早就吃腻味了,专喜欢新鲜,也许是猜谜吃菜的样式让他们觉得新奇了。她早料到,侍女虽拿了她的谜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说对说错,侍女都会说对,让对方欢喜。 她今日做这些菜,只是被许平君的话语触动,只是腻味了做违心之菜,一时任性为自己而做,做过了,心情释放出来,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给当年的那个人吃,那么谁吃就都无所谓了。 如果知音能那么容易遇见,也不会世间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会为了子期离世,悲而裂琴,从此终身再不弹琴。 云歌和许平君向公主府的总管告辞,沿着小路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公主府的正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许平君忙探着脑袋仔细瞅,想看看究竟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华盖马车的帘子正缓缓落下,云歌只看见一截黑色金织袍袖。 看马车已经去远,许平君叹了口气,“能让公主恭送到府门口?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惜没有看到。” 云歌抿了抿嘴说:“应该是皇帝。我好像记得二哥和我说过大汉以黑色和金色为贵,黑底金绣应该是龙袍的颜色。” 许平君叫了声“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来磕头。 云歌嘻嘻笑起来,“果然是天子脚下长大的人。可惜人已经走了,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大汉子民就省了这个头吧!”强拽起许平君,两人又是笑又是闹地从角门出了公主府。 看到静站在路旁的孟珏,云歌的笑声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冬日阳光下,孟珏一身长袍,随意而立,气宇超脱,意态风流。 许平君瞟了眼云歌,又瞟了眼孟珏,低声说:“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云歌跟在许平君身后也想走,孟珏叫住了她,“云歌,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只能停下,“你说。” “如果公主再传你做菜,想办法推掉,我已经和丁外人说过,他会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却总觉得像隔着大雾,似近实远。 云歌轻点了下头,“多谢。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吗?你吃了我做的菜吗?好吃吗?” 正是冬日午后,淡金的阳光恰恰照着云歌。云歌的脸微仰,专注地凝视着孟珏,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烧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个小小的太阳。 孟珏心中一荡,定了定神,方微笑着说:“吃了,很好吃。” “怎么个好法?” “化诗入菜,菜色美丽,滋味可口。” “可口?怎么个可口法?” “云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说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听你说。” “浓淡得宜,口味独特,可谓增之一分则厚,减之一分则轻。” 孟珏看云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表情似有几分落寞伤心,他却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并无不妥之处,不禁问道:“云歌,你怎么了?” 云歌先是失望,可又觉不对,慢慢琢磨过来后,失望散去,只觉震惊。深吸了口气,掩去一切情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孟珏,你有事吗?若没事送我回家好吗?你回长安这么久,却还没有和我们聚过呢!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那个……”云歌扫了眼四周,“那个烂藩王也该离开长安了吧?” 孟珏还未答应,云歌已经自作主张地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珏想抽脱胳膊,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任由云歌拽着。 一路上,云歌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经由她描绘出来,都成了生命中的笑声。 “孟公子。” 宝马香车,云鬓花颜,红酥手将东珠帘轻挑,霍成君从车上盈盈而下。 孟珏站在了路边,笑和她说话。 云歌看霍成君的视线压根儿不扫她,显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 而孟珏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云歌索性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路人的样子,心里开始慢慢数 数,一、二、三…… 孟珏和霍成君,一个温润君子,一个窈窕淑女,谈笑间自成风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时间到!三哥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可有些话却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会忘记。 云歌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一个转身,小步跑着离开。 两个正谈笑的人,两个好似从没有留意过路人的人,却是一个笑意微不可见地浓了,一个说话间语声微微一顿。 云歌主厨,许平君打下手,刘病已负责灶火,三个人边干活,边笑闹。 小小的厨房挤了三个人,已经很显拥挤,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觉温暖。 许平君笑说着白日在公主府的见闻,说到自己错过了见皇帝一面,遗憾得直跺脚,“都怪云歌,走路慢吞吞,像只乌龟。一会儿偷摘公主府里的几片叶子,一会儿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点,肯定能见到。” 云歌促狭地说:“姐姐是贵极的命,按张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贵极,天下至贵,莫过皇帝,难道姐姐想做皇妃?” 许平君瞟了眼刘病已,一下急起来,过来就要掐云歌的嘴,“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乱说?” 云歌连连求饶,一面四处躲避,一面央求刘病已给她说情。 刘病已坐在灶膛后笑着说:“我怕引火烧身,还是观火安全。” 眼看许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云歌脸上,正急急而跑的云歌撞到一个推门而进的人,立脚不稳,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孟珏身子微侧,挡住了许平君,毫不避讳地护住云歌,笑着说:“好热闹!还以为一来就能吃饭,没想到两个大厨正忙着打架。” 许平君看到孟珏,脸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静地后退了一大步。 云歌涨红着脸,从孟珏怀里跳出,低着头说:“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讲究刀功菜样,很快就能好。” 云歌匆匆转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扬,羞意未退的脸上晕出了笑意。 刘病已的视线从云歌脸上一扫而过后看向孟珏,没想到孟珏正含笑注视着他,明明很温润的笑意,刘病已却觉得漾着嘲讽。 两人视线相撞,又都各自移开,谈笑如常。 用过饭后,刘病已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洗碗的任务,云歌在一旁帮着“倒忙”,说是烧水换水,却是嘻嘻哈哈地玩着水。 许平君想走近,却又迟疑,半倚在厅房的门扉上,沉默地看着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大笑的刘病已。 孟珏刚走到她身侧,许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珏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许平君犹豫了下,叫住了孟珏,“孟大哥,我……”却又说不下去。 模糊的烛火下,孟珏的笑意几分飘忽,“有了欧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许平君不能否认自己心内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对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张仙人所说,是命! 许平君强笑了笑,将已经埋藏的东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着刘病已和云歌,“我和病已小时就认识,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走不进病已的世界中。你对云歌呢?” 孟珏微笑着不答反问:“你的心意还没有变?” 许平君用力点头,如果这世上还有她可以肯定的东西,那这是唯一。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浓烈刺激,可最温暖、最好吃的其实只是普通的油盐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涩辛辣,再诸彩纷呈、跌宕起伏,最终希望的也不过是牵着手看细水长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睛,陛下竟然笑了。 刘弗陵含笑对公主道谢:“厨师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谢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 公主看着皇帝,忽觉酸楚,心中微动,未经深思就问道:“皇弟喜欢就好,可想召见雅厨竹公子?其实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将酒碰倒,“咣当”一声,酒壶落地的大响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话。 孟珏忙离席跪下请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孟珏再三谢恩后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几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应过来,如今皇帝还未和上官皇后圆房,若给皇帝举荐女子,万一获宠,定会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开不说,她和上官桀却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传了舞女来献舞,尽力避开先前的话题。 刘弗陵吃了一碗粥后,对公主说:“重赏雅厨。”公主忙应是。于安细声说:“陛下若喜欢雅厨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宫中做御 厨,日日给陛下做菜。” 刘弗陵沉吟不语。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悬了起来,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杀了于安这个要坏了他富贵的人。 半晌后,刘弗陵低垂着眼睛说:“这个人要的东西,朕给不了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赏他。” 孟珏心中震动,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个皇帝给了他太多意外。 刘弗陵少年登基,一无实权,汉武帝留给他的又是一个烂摊子。面对着权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权的桑弘羊,和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燕王,他却能维持着巧妙的均衡,艰难小心地推行着改革。 孟珏早料到刘弗陵不一般,可真见到真人,他还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几个天子不是把拥有视作理所当然? 云歌受了重赏,心中很是吃惊,难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转念一想,心中的惊讶又全部没了。 这些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们,山珍海味早就吃腻味了,专喜欢新鲜,也许是猜谜吃菜的样式让他们觉得新奇了。她早料到,侍女虽拿了她的谜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说对说错,侍女都会说对,让对方欢喜。 她今日做这些菜,只是被许平君的话语触动,只是腻味了做违心之菜,一时任性为自己而做,做过了,心情释放出来,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给当年的那个人吃,那么谁吃就都无所谓了。 如果知音能那么容易遇见,也不会世间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会为了子期离世,悲而裂琴,从此终身再不弹琴。 云歌和许平君向公主府的总管告辞,沿着小路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公主府的正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许平君忙探着脑袋仔细瞅,想看看究竟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华盖马车的帘子正缓缓落下,云歌只看见一截黑色金织袍袖。 看马车已经去远,许平君叹了口气,“能让公主恭送到府门口?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惜没有看到。” 云歌抿了抿嘴说:“应该是皇帝。我好像记得二哥和我说过大汉以黑色和金色为贵,黑底金绣应该是龙袍的颜色。” 许平君叫了声“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来磕头。 云歌嘻嘻笑起来,“果然是天子脚下长大的人。可惜人已经走了,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大汉子民就省了这个头吧!”强拽起许平君,两人又是笑又是闹地从角门出了公主府。 看到静站在路旁的孟珏,云歌的笑声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冬日阳光下,孟珏一身长袍,随意而立,气宇超脱,意态风流。 许平君瞟了眼云歌,又瞟了眼孟珏,低声说:“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云歌跟在许平君身后也想走,孟珏叫住了她,“云歌,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只能停下,“你说。” “如果公主再传你做菜,想办法推掉,我已经和丁外人说过,他会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却总觉得像隔着大雾,似近实远。 云歌轻点了下头,“多谢。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吗?你吃了我做的菜吗?好吃吗?” 正是冬日午后,淡金的阳光恰恰照着云歌。云歌的脸微仰,专注地凝视着孟珏,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烧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个小小的太阳。 孟珏心中一荡,定了定神,方微笑着说:“吃了,很好吃。” “怎么个好法?” “化诗入菜,菜色美丽,滋味可口。” “可口?怎么个可口法?” “云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说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听你说。” “浓淡得宜,口味独特,可谓增之一分则厚,减之一分则轻。” 孟珏看云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表情似有几分落寞伤心,他却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并无不妥之处,不禁问道:“云歌,你怎么了?” 云歌先是失望,可又觉不对,慢慢琢磨过来后,失望散去,只觉震惊。深吸了口气,掩去一切情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孟珏,你有事吗?若没事送我回家好吗?你回长安这么久,却还没有和我们聚过呢!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那个……”云歌扫了眼四周,“那个烂藩王也该离开长安了吧?” 孟珏还未答应,云歌已经自作主张地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珏想抽脱胳膊,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任由云歌拽着。 一路上,云歌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经由她描绘出来,都成了生命中的笑声。 “孟公子。” 宝马香车,云鬓花颜,红酥手将东珠帘轻挑,霍成君从车上盈盈而下。 孟珏站在了路边,笑和她说话。 云歌看霍成君的视线压根儿不扫她,显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 而孟珏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存在。 云歌索性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路人的样子,心里开始慢慢数 数,一、二、三…… 孟珏和霍成君,一个温润君子,一个窈窕淑女,谈笑间自成风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时间到!三哥虽然是个不讲理的人,可有些话却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会忘记。 云歌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一个转身,小步跑着离开。 两个正谈笑的人,两个好似从没有留意过路人的人,却是一个笑意微不可见地浓了,一个说话间语声微微一顿。 云歌主厨,许平君打下手,刘病已负责灶火,三个人边干活,边笑闹。 小小的厨房挤了三个人,已经很显拥挤,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觉温暖。 许平君笑说着白日在公主府的见闻,说到自己错过了见皇帝一面,遗憾得直跺脚,“都怪云歌,走路慢吞吞,像只乌龟。一会儿偷摘公主府里的几片叶子,一会儿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点,肯定能见到。” 云歌促狭地说:“姐姐是贵极的命,按张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贵极,天下至贵,莫过皇帝,难道姐姐想做皇妃?” 许平君瞟了眼刘病已,一下急起来,过来就要掐云歌的嘴,“坏丫头,看你以后还敢乱说?” 云歌连连求饶,一面四处躲避,一面央求刘病已给她说情。 刘病已坐在灶膛后笑着说:“我怕引火烧身,还是观火安全。” 眼看许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云歌脸上,正急急而跑的云歌撞到一个推门而进的人,立脚不稳,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孟珏身子微侧,挡住了许平君,毫不避讳地护住云歌,笑着说:“好热闹!还以为一来就能吃饭,没想到两个大厨正忙着打架。” 许平君看到孟珏,脸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静地后退了一大步。 云歌涨红着脸,从孟珏怀里跳出,低着头说:“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讲究刀功菜样,很快就能好。” 云歌匆匆转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扬,羞意未退的脸上晕出了笑意。 刘病已的视线从云歌脸上一扫而过后看向孟珏,没想到孟珏正含笑注视着他,明明很温润的笑意,刘病已却觉得漾着嘲讽。 两人视线相撞,又都各自移开,谈笑如常。 用过饭后,刘病已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洗碗的任务,云歌在一旁帮着“倒忙”,说是烧水换水,却是嘻嘻哈哈地玩着水。 许平君想走近,却又迟疑,半倚在厅房的门扉上,沉默地看着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大笑的刘病已。 孟珏刚走到她身侧,许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珏并不介意,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许平君犹豫了下,叫住了孟珏,“孟大哥,我……”却又说不下去。 模糊的烛火下,孟珏的笑意几分飘忽,“有了欧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许平君不能否认自己心内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对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张仙人所说,是命! 许平君强笑了笑,将已经埋藏的东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着刘病已和云歌,“我和病已小时就认识,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走不进病已的世界中。你对云歌呢?” 孟珏微笑着不答反问:“你的心意还没有变?” 许平君用力点头,如果这世上还有她可以肯定的东西,那这是唯一。 第30章 凄凉别后两应同(3) “我第一次见他时,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后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问我‘小妹,为什么哭?’他的笑容很温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第一次见的人,一面哭一面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边,父亲醉倒在外面,他会帮我把父亲背回家。我娘骂了我,他会宽慰我,带我出去偷地瓜烤来吃。过年时,知道我娘不会给我买东西,他会特意省了钱给我买绢花戴。家里活儿实在干不过来时,他会早早帮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添满。每次想到他,就觉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撑过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说我会变吗?” 许平君长叹了口气,“母亲现在虽不逼我嫁了,可我总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 屋内忽然一阵笑声传出,许平君和孟珏都把视线投向了屋内。 不知道云歌和刘病已在说什么,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两三个。刘病已好似嫌云歌不帮忙,尽添乱,想轰云歌出来,云歌却耍赖不肯走,叽叽喳喳连比带笑。刘病已又是气又是笑,顺手从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云歌脸上。 许平君偷眼看向孟珏,却见孟珏依旧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悦。 她心中暗伤,正想进屋,忽听到孟珏说:“你认识掖庭令张贺吗?” “见过几次。张大人曾是父亲的上司。病已也和张大人认识,我记得小时候张大人对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见他,关系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说病已心中还有亲人长辈,那非张贺莫属。” 许平君不能相信,可对孟珏的话又不得不信,心中惊疑不定,琢磨着孟珏为何和她说这些。 一切收拾妥当后也到了睡觉时间,孟珏说:“我该回去了,顺路送云歌回屋。” 云歌笑嚷,“几步路,还要送吗?” 许平君低着头没有说话,刘病已起身道:“几步路也是路,你们可是女孩子,孟珏送云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个人出了门,两个人向左,两个人向右。 有别于四人一起时的有说有笑,此时都沉默了下来。 走到门口,孟珏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不说走,云歌也不催他,两人默默相对而站。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刘病已可以有说有笑,可和孟珏在一起,她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了一会儿,孟珏递给云歌一样东西。 云歌就着月光看了下,原来是根簪子。 很是朴素,只用了金和银,但打造上极费心力。两朵小花,一金,一银,并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时月华在上流动,更透出一股缠绵。 云歌看着浅浅而笑的孟珏,心扑通扑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却少有金银花簪,不过很别致,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珏微笑着看了看四周:“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云歌握着簪子立了一会儿,把簪子递回给孟珏,低着头说:“我不能要。” 孟珏的眼睛内慢慢透出了冷芒,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变化,声音也依旧温和如春风,“为什么?”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个理由,我不想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受刑人,你总该告诉我,为何判了我罪。” 云歌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孟珏每说一个字,就一牵一牵的疼,云歌却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为了刘病已?” 云歌猛然抬头看向孟珏,“你……”撞到孟珏的眼睛,她又低下了头,“如何知道?” 孟珏笑,几丝淡淡的嘲讽,“你暗地里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说你有心,你却处处让着许平君,说你无心,你又这副样子。” 云歌咬着唇,不说话。 孟珏凝视了会儿云歌,既没有接云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说离去,反倒理了理长袍,坐到了门槛上,拍了拍身侧余下的地方,“坐下来慢慢想,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云歌站了会儿,坐到了他旁边,“想听个故事吗?” 孟珏没有看她,只凝视着夜空说:“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 云歌也抬头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满天。 “我很喜欢星星,我认识每一颗星星,他们就像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和刘病已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是小时候的朋友,其实……其实我和他只见过一面,我送过他一只珍珠绣鞋,我们有盟约,可是也许当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缘,他已经都忘记了。” 当孟珏听到珍珠绣鞋定鸳盟时,眸子的颜色骤然变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亲口问他,也许是因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经忘记我了,我却还……也许是因为许姐姐,也许是他已经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样子。” “那在你心中,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他……会知道我……就像……”云歌语塞,想了半晌,喃喃说:“只是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云歌把簪子再次递到孟珏眼前:“我是有婚约的人,不能收你的东西。” 孟珏一句话未说,爽快地接过了簪子。 云歌手中骤空,心中有一刹那的失落,没料到孟珏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髻上。“我第一次见他时,因为在家里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后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问我‘小妹,为什么哭?’他的笑容很温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第一次见的人,一面哭一面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边,父亲醉倒在外面,他会帮我把父亲背回家。我娘骂了我,他会宽慰我,带我出去偷地瓜烤来吃。过年时,知道我娘不会给我买东西,他会特意省了钱给我买绢花戴。家里活儿实在干不过来时,他会早早帮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添满。每次想到他,就觉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撑过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说我会变吗?” 许平君长叹了口气,“母亲现在虽不逼我嫁了,可我总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 屋内忽然一阵笑声传出,许平君和孟珏都把视线投向了屋内。 不知道云歌和刘病已在说什么,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两三个。刘病已好似嫌云歌不帮忙,尽添乱,想轰云歌出来,云歌却耍赖不肯走,叽叽喳喳连比带笑。刘病已又是气又是笑,顺手从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云歌脸上。 许平君偷眼看向孟珏,却见孟珏依旧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悦。 她心中暗伤,正想进屋,忽听到孟珏说:“你认识掖庭令张贺吗?” “见过几次。张大人曾是父亲的上司。病已也和张大人认识,我记得小时候张大人对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见他,关系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说病已心中还有亲人长辈,那非张贺莫属。” 许平君不能相信,可对孟珏的话又不得不信,心中惊疑不定,琢磨着孟珏为何和她说这些。 一切收拾妥当后也到了睡觉时间,孟珏说:“我该回去了,顺路送云歌回屋。” 云歌笑嚷,“几步路,还要送吗?” 许平君低着头没有说话,刘病已起身道:“几步路也是路,你们可是女孩子,孟珏送云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个人出了门,两个人向左,两个人向右。 有别于四人一起时的有说有笑,此时都沉默了下来。 走到门口,孟珏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不说走,云歌也不催他,两人默默相对而站。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刘病已可以有说有笑,可和孟珏在一起,她就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了一会儿,孟珏递给云歌一样东西。 云歌就着月光看了下,原来是根簪子。 很是朴素,只用了金和银,但打造上极费心力。两朵小花,一金,一银,并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时月华在上流动,更透出一股缠绵。 云歌看着浅浅而笑的孟珏,心扑通扑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却少有金银花簪,不过很别致,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珏微笑着看了看四周:“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云歌握着簪子立了一会儿,把簪子递回给孟珏,低着头说:“我不能要。” 孟珏的眼睛内慢慢透出了冷芒,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变化,声音也依旧温和如春风,“为什么?”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个理由,我不想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受刑人,你总该告诉我,为何判了我罪。” 云歌的心尖仿佛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系着,孟珏每说一个字,就一牵一牵的疼,云歌却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为了刘病已?” 云歌猛然抬头看向孟珏,“你……”撞到孟珏的眼睛,她又低下了头,“如何知道?” 孟珏笑,几丝淡淡的嘲讽,“你暗地里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说你有心,你却处处让着许平君,说你无心,你又这副样子。” 云歌咬着唇,不说话。 孟珏凝视了会儿云歌,既没有接云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说离去,反倒理了理长袍,坐到了门槛上,拍了拍身侧余下的地方,“坐下来慢慢想,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云歌站了会儿,坐到了他旁边,“想听个故事吗?” 孟珏没有看她,只凝视着夜空说:“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 云歌也抬头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满天。 “我很喜欢星星,我认识每一颗星星,他们就像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和刘病已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是小时候的朋友,其实……其实我和他只见过一面,我送过他一只珍珠绣鞋,我们有盟约,可是也许当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缘,他已经都忘记了。” 当孟珏听到珍珠绣鞋定鸳盟时,眸子的颜色骤然变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亲口问他,也许是因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经忘记我了,我却还……也许是因为许姐姐,也许是他已经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样子。” “那在你心中,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他……会知道我……就像……”云歌语塞,想了半晌,喃喃说:“只是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云歌把簪子再次递到孟珏眼前:“我是有婚约的人,不能收你的东西。” 孟珏一句话未说,爽快地接过了簪子。 云歌手中骤空,心中有一刹那的失落,没料到孟珏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第31章 凄凉别后两应同(4) 云歌怔怔地瞪着孟珏,孟珏起身离去,“我又不是向你求亲,你何必急着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吗?明天带你去见一位长辈。不要紧张,只是喝杯茶,聊会儿天。我做错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见长辈,所以带个朋友去,叔叔见朋友在场,估计就不好说重话了,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谢礼,记得明日带上。”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走远。 云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后,无力地靠在了门扉上。 头顶的苍穹深邃悠远,一颗颗星子一如过去的千百个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绪,究竟是伤多还是喜多。 孟珏带着云歌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区七绕八拐,好久后才来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过几步之遥,一墙之隔,可因为布局巧妙,一边是万丈繁华,一边却是林木幽幽,恍如两个世界。 云歌轻声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的叔叔不好应付呢!” 孟珏宽慰云歌:“不用担心,风叔叔没有子女,却十分喜欢女儿,一定会很喜欢你,只怕到时,对你比对我更好。” 屋内不冷也不热,除了桌椅外,就一个大檀木架子,视野很是开阔。 檀木架上面高低错落地摆着许多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云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见叔叔。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珏叮嘱了云歌一句,转身而去。 云歌走到架旁,细细欣赏着不同品种的水仙花。 遥遥传来说话声,但隔得太远,云歌又不好意思多听,所以并未听真切,只觉得说话的声音极为严厉,似乎在训斥孟珏。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来往,可无论如何,不许介入大汉现在的党派争执中。你在长安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动辄千金、甚至万金的花销都干什么了?为什么会暗中贩运铁矿石到燕国?别和我说做生意的鬼话!我可没见到你一个子儿的进账!还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里?不要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小珏,你如此行事,我身体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给你,钱财的确可以筑就权势之路,可也……” 来人看到屋内有人,声音忽然顿住,“小珏,你带了朋友来?怎未事先告诉我?” 本来几分不悦,可看到那个女子虽只是一个侧影,却如空潭花,山涧云,轻盈灵动,与花中洁者水仙并立,不但未逊色,反更显瑶台空灵。脸色仍然严厉,心中的不悦却已褪去几分。 云歌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盈盈笑着回身行礼,“云歌见过叔叔。” 孟珏介绍道:“风叔叔,这是云歌。” 云歌又笑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知道风叔有什么病,脸色看上去蜡黄,不过精神还好。 风叔叔盯着云歌发髻边的簪子看了好几眼,细细打量了会儿云歌,让云歌坐,开口就问:“云歌,你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我从小跟着父母东跑西跑的,这个地方住一会儿,那个地方住一会儿,爹爹和娘亲都是喜欢冒险和新鲜事情的人,所以我们去过很多国家,也住过很多国家,不知道该算哪里人。我在西域很多国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风叔难得地露了笑,“你汉语说得这么好,家里的父母应该都说汉语吧?” 云歌愣了一下,点点头。 是啊!她怎么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父母虽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可家里都用汉语交谈,现在想来,家中的习俗也全是汉人的风俗,可父母却从没有来过大汉? 一直板着脸的风叔神情变得柔和,“你有兄长吗?” “我有两个哥哥。” 风叔问:“你大哥叫什么?” 云歌犹豫了下,方说:“我没有见过大哥,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说的两个哥哥是我的二哥和三哥。” 风叔眼中有疑惑,“那你二哥叫什么?” “单名‘逸’。” 风叔恍然大悟地笑了,神情越发温和,“他现在可好?” “二哥年长我很多,我出生时,他已成年,常常出门在外,我已有两三年没有见二哥了,不过我二哥很能干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身子可好?” “很好。” 云歌虽然自小就被叮嘱过,不可轻易告诉别人家人的消息,可风叔问的问题都不打紧,况且他是孟珏的长辈,换成她带孟珏回家,只怕母亲也免不了问东问西,人同此心,云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风叔再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神情似喜似伤。虽然屋子内的沉默有些古怪,风叔盯着她审视的视线也让云歌有些不舒服,可云歌谨记孟珏的叮嘱,一直微笑地坐着。很久后,风叔轻叹了口气,极温和地问:“你发髻上的簪子是小珏给你的?” 云歌虽不拘小节,脸也不禁红起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孟珏走到云歌身侧,牵着云歌的手站起,云歌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孟珏反倒握得越发紧。 孟珏向风叔行礼,“叔叔,我和云歌还有事要办,如果叔叔没有别的事情嘱咐,我们就先告退了。” 风叔凝视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而站的孟珏和云歌,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悲伤,眼睛内却透出了欣喜,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去吧!”又特意对云歌说:“把这里就当成自己家,有时间多来玩,若小珏欺负了你,记得来和叔叔说。” 风叔言语间透着以孟珏长辈的身份,认可了云歌是孟珏什么人的感觉,云歌几分尴尬,几分羞赧,只能微笑着点头。 第32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1) 这几日长安城内,或者整个大汉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帝下旨召开的“盐铁会议”。 先皇刘彻在位时,因为用兵频繁,军费开支巨大,所以将盐铁等关乎国运民生的重要事务规定为官府特许经营,不许民间私人买卖。 官府的特权经营导致了盐铁价格一涨再涨。文帝、景帝时,盐的价格和茶、油等价,到武帝末年,盐铁已是高出茶油几倍,铁器的价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间不堪重负下,开始贩运私盐,官府为了打击私盐贩卖,刑罚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头重罪。 刘弗陵当政以来,政令宽和,有识之士们也敢直言上奏,奏请皇帝准许盐铁私营,却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两大权臣的激烈反对,霍光则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刘弗陵下诏从各个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贤良到长安议政,广纳听闻,博采意见。 这些贤良都来自民间,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观点很反应百姓的真实想法。对皇帝此举,民间百姓欢呼雀跃的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门为主的豪门贵胄却是反对者多。 “盐铁会议”一连开了一个多月,成为酒楼茶肆日日议论的话题。机灵的人甚至四处搜寻了“盐铁会议”的内容,将它们编成段子,在酒楼讲,赚了不少钱。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为首的官员士大夫主张盐铁官营,认为盐铁官营利国利民,既可以富国库,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像吴王刘濞那样利用盐铁经营坐大势力,最后乱了朝纲的事情发生。 贤良们则主张将经营权归还民间,认为现在的政策是与民争利,主张取消平准、均输、罢盐铁官营,主张让民富,认为民富则国强。 双方的争执渐渐从盐铁扩及当今朝政的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双方都针锋相对。 在对待匈奴上,贤良认为对外用兵带来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长子不还,父母愁忧,妻子咏叹。愤懑之恨发动于心,慕思之痛积于骨髓”,建议现在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他们提倡文景时的和亲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则相反,仍然积极主战。他们认为汉兴以来,对匈奴执行和亲政策,但匈奴的侵扰活动却日甚一日。正因为如此,先皇武帝才“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大夫认为“兵革者国之用,城垒者国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会“轻举潜进,以袭空虚”,其结果是祸国殃民。 从盐铁经济到匈奴政策,从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场“盐铁会议”有意无意间早已经超出了盐铁。 孟珏和刘病已两人常常坐在大厅僻静一角,静静听人们评说士大夫和贤良的口舌大战,听偶来酒楼的贤良们当众宣讲自己的观点。 云歌有一次看见了霍光隐在众人间品茶静听,还第一次看见了穿着平民装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怀疑自己又看见了燕王刘旦,可对方屏风遮席,护卫守护,她也不敢深究。 在热闹的争吵声中,云歌有一种风暴在酝酿的感觉。 云歌端菜出来时,听到孟珏问刘病已:“病已,你说皇帝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刘病已漫不经心地笑着:“谁知道呢?也许是关心民间疾苦,想听听来自民间的声音;也许是执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间势力,扶持新贵;也许是被卫太子闹的,与其让民间整天议论他的皇位是如何从卫太子手里夺来,不如自己制造话题给民间议论,让民间看到他也体察民心。这次盐铁会议,各个党派的斗争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机会,如果皇帝看朝廷中哪个官员不顺眼,正好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让各个权臣们先斗个你死我活,等着收渔翁之利。” 孟珏击箸而赞:“该和你大饮一杯。” 刘病已笑饮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珏说:“站在商人立场,我自然支持贤良们的政策了,于我有利,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就顾及不了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选择,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其实双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时期要有不同的选择。” 刘病已轻拍了拍掌,“可惜我无权无势,否则一定举荐你入朝为官。贤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贪功激进,朝廷现如今缺的就是你这种会见风使舵的商人。” 孟珏笑问:“你这算夸算贬?照我看,你的那么多‘也许’,后面的也许大概真就也许了。” 刘病已点了点头:“一只小狐狸,虽然聪明,可毕竟力量太薄弱,面对的却是捕猎经验丰富的一头狼,一头虎,只怕他此举不但没有落下好处,还会激怒了狼和虎。可怜那只老狮子了,本来可以安养天年,可年纪老大,却还对权势看不开,估计老虎早就看他不顺眼,这下终于有机会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来的许平君笑问:“谁要打猎吗?豺狼虎豹都齐全了,够凶险的。” 刘病已和孟珏都笑起来,一个笑得散漫,一个笑得温和,“是有些凶险。” 云歌支着下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字一顿地说:“小——心——点。” 孟珏和刘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着说:“别光忙着说话,先吃饭吧!” 快要吵翻天的“盐铁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虽然相关的政策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执行,可六十多位贤良却都各有了去处,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职,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在大司马府设宴给各位贤良庆贺兼饯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员,有民间饱学之士,有才名远播的歌女,有豪门公子,还有天之骄女,可以说长安城内的名士佳人齐聚于霍府。 霍光虽来七里香吃过两三次云歌做的菜,却因知道云歌不喜见人的规矩,所以从没有命她去霍府做过菜。况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适合让云歌做,而是应该由经验丰富的大宴师傅设计菜式,组织几组大中小厨分工协作。但霍府的家丁却给云歌送来帖子,命云歌过府做菜。 云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够,很难承担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请帖。 家丁口气强硬:“大司马府的厨子即使和宫里的御厨比,也不会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过是给我家夫人和女眷们尝个新鲜。我家夫人最不喜别人扫她的兴,你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云歌看常叔一脸哀求的神色,暗叹了口气,淡淡说:“在下去就是了。” “谅你也不敢说不。” 家丁冷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离去。 云歌带了七里香的两个厨子同行,许平君性喜热闹,难得有机会可以进大司马府长长见识,又可以看免费歌舞,自然陪云歌一块儿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经点好的,云歌也懒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过的法子照样子做出来,有些菜更是索**给了两个厨子去做,三个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儿由府内侍女负责,不需云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么,这些菜,她府邸里的厨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请我来?”云歌细声抱怨。 许平君撇撇嘴说:“显摆呀!长安城内都知道雅厨难请,就是去七里香吃饭都要提前预约,霍夫人却是一声令下,你就要来做菜。那些官员的夫人们等会儿肯定是一边吃菜,一边拼命恭维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静稳重,喜怒近乎不显,可怎么夫人却……却如此飞扬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横着走的螃蟹。” 许平君哈哈笑起来,“云歌,你怎么说什么都能和吃扯上关系?现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来霍夫人的陪嫁丫头,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后,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泼辣厉害的一个人。不过……”许平君凑到云歌耳边,“听说长得不错,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则以霍大人当时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云歌笑拧了许平君一把,“我见过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妩媚标致的一个人。如果她长得像母亲,那霍夫人的确是美人。” 许平君笑说:“别烦了,反正菜已经做完,现在一时又走不了,我们溜出去看热闹。想一想,长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会聚在此了,听闻落玉坊的头牌楚蓉,天香坊的头牌苏依依今天晚上会同台献艺,长安城内第一次,有钱都没有地方看。当然……我以前也没有看过她们的歌舞。” “许姐姐,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连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虽然卖酒赚的钱,常叔六,她们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许平君赚得已不算少。 “要交一部分给我娘,剩下的我都存起来了,以后买房子买田打造家具,开销大着呢!你也知道病已爱交朋友,为人又豪爽,那帮走江湖的都喜欢找他救急,钱财是左手进,右手出。我这边不存着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要用钱,哭都没地方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平君在她面前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刘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语间,似乎一切都会成为定局和理所当然。 云歌很难分辨自己的感觉,一件自从她懂事起,就被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理所当然。 也许从一开始,从她的出现,就是一个多余,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看到许平君的笑脸,感受着许平君紧握着她的手,云歌也笑握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姐姐,姐姐。” “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你一声。” 许平君笑拧了拧云歌的脸颊,“傻丫头。” 第33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2) “许姐姐,我从小跟着父母跑来跑去,虽然去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为居无定所,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只有两个哥哥,还有陵……”云歌顿了下,“二哥对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见他的机会也不多,三哥老是和我吵架,当然我知道三哥也很保护我的,虽然三哥的保护是只许他欺负我,不许别人欺负我。我一直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说心事,我小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许平君沉默了一会儿,侧头对云歌说:“云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说也罢!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姐妹,我会永远做你的姐姐。” 云歌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永远做姐妹。” 云歌心中是真正的欢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个梦,却得了一个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为有了一种叫作“友情”的花正在徐徐开放,云歌觉得连空气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许平君是第一次见识到豪门盛宴,以前听人讲故事时,也幻想过无数次,可真正见到了,才知道豪门的生活,绝不是她这个升斗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说吃的,喝的,用的,就单这照明的火烛就已经是千万户普通人家一辈子都点不了的。 想着自己家中,过年也用不起火烛,为了省油,晚上连纺线都是就着月光,母亲未老,眼睛已经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绫罗绸缎、皓腕如雪、十指纤纤的小姐夫人们,许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觉心酸。 云歌正混在奴婢群中东瞅西看,发觉爱说话的许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许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感叹人和人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同呢!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 “没……有。”云歌的一个“没”字刚说完,就看到了孟珏,而邻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个“有”字变得几若无闻。 “那不是孟大哥吗?旁边和他说话的女子是谁?” “这个府邸的小姐,现任霍夫人的心头宝。” 许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么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云歌瞪了许平君一眼,噘嘴看着孟珏。脑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旧爱不能留,新欢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纯粹自嘲打趣的话,旧爱到底算不算旧爱,还值得商榷,至于新……云歌惊得掩住了嘴,新欢?他是她的新欢吗?她何时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许平君牵着云歌,左溜右窜,见缝插针,终于挤到一个离孟珏和霍成君比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不能靠近。 许平君还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头骂了起来:“你们是哪个屋的丫头?怎么一点规矩不懂?凑热闹不是不可以,但有你们站的地方,这里是你们能来的吗?还不快走,难道要吃板子?”许平君朝云歌无奈一笑,只能牵着云歌退了回来。 霍成君要权势有权势,要容貌有容貌,长安城内年龄相当,还未婚配的男子哪个不曾想过她? 很多门第高贵的公子早就打着霍成君的主意,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贵贤良们也留意着霍成君,不少人心里幻想着小姐能慧眼识英才、结良缘,从此后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颜只对着一个人,偏偏此人风姿仪态、言谈举止没有任何缺点,让见者只能自惭形秽,孟珏很快成了今夜最被痛恨的人。 云歌幸灾乐祸地笑着,“许姐姐,孟石头现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蜡。”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他当然味同嚼蜡了。 “从玉之王变成石头了?” “再好的玉也不过是块石头。” 许平君决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 云歌的脾气是平时很温和,极爱笑,可是一旦生气,就从淑女变妖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许平君只是心中纳闷,觉得云歌这气来得古怪,看她那个表情,与其说在生孟珏的气,不如说在生她自己的气,难不成生她自己竟然会在乎孟珏的气? 这边有霍光的女儿霍成君,那边有上官桀的女儿上官兰,亲霍府者自然声声顺着霍成君,亲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兰之意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兰两人,姐姐妹妹叫得是声声亲切,看着是春风满座,却是机锋内蓄。 射覆藏钩、拆白道字、手势画谜、诗钟酒令。游戏间互相比试着才华,有锦绣之语出口者,自博得满堂喝彩,一时难以应对,敷衍而过者,坐下时免不了面色懊恼。 会吟诗作赋的以诗赋显示一把,会弹琴的以琴曲显风头,武将们虽没有箭术比试,但投瓶之戏也让他们风采独占。 有意无意间,孟珏成了很多人挤对的对象,总是希望他能出丑。 孟珏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化招。 云歌的左肩膀被人轻拍了下,云歌向左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人语声蓦然从右边响起,吓了云歌一跳,忙向右回头。 大公子正笑看着她们,身侧站着上次送别时见过的红衣女子,依旧是一身红衣。 “你怎么在这里?”云歌和许平君一脸惊讶,不答反问。 “长安城现在这么好玩,怎么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面说着,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间转悠,色心完全外露。 许平君和云歌向红衣女子道:“姐姐怎么受得了他的?” 红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许平君和云歌笑着点头。 女子的笑颜干净纯粹,一直点头的样子很是娇憨,云歌和许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么名字?” 女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衣服。 云歌愣了一下,心中难受起来,“你说你叫红衣?” 女子开心地点头而笑,朝云歌做了个手势,似夸赞她聪明。 许平君也察觉出不对,拍了大公子一下,小声问:“她不会说话吗?” 大公子根本没有回头,眼睛依旧盯着前面,“嗯,本来会说的,后来被我娘给毒哑了。你们看不懂她的手势,就把手递给她,她会写字。”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和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云歌一瞬间怒火冲头,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顿,想问问他娘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不把人当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说他爹娘早就死了。 红衣察觉出云歌的怒气,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向她摇头,在她手掌上写:“你笑起来很美。”指指自己,我很开心,再指指云歌,你也要开心。 红衣的笑颜没有任何勉强,而是真的从心里在笑。 世间有些花经霜犹艳,遇雪更清,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 云歌心中对红衣的怜惜淡去,反生了几分敬佩,对红衣露了笑颜。 宴席上忽然声浪高起来,云歌和许平君忙看发生了什么,原来众人正在起哄,要孟珏应下上官兰的试题。 霍成君帮着推了两次,没有推掉,反倒引来上官兰的嘲笑。 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让自己难堪,只能求救地看向父亲。霍光还没有开口,霍夫人倒抢先表示了赞同,霍光就不好再发表意见。 霍成君知道母亲嫌孟珏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珏,让孟珏知难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时已经再难推脱,她只能恼怒地盯着上官兰。 霍府的公主别人需谦让几分,上官兰却丝毫不买霍成君的帐,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孟珏,一副你不敢也无所谓的样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兴,在下岂敢不遵?”孟珏笑着走到宴席中央,长身玉立,神态轻松,似乎应下的只是一段风月案,而非刁难计。大公子笑起来,“幸亏来了,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们找个好的位置看。” 许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过来凑热闹的,看你能有什么办法”的样子。 却见大公子一手银子,一手金子,见了大婶叫姐姐,见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乱飞,满嘴假话,自己是谁谁的远方侄儿,谁谁的表孙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听得许平君和云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对朝堂内的势力十分了解,假话说得比真话更像真的,硬是让他买婶关迷粉将,在一个视线很好,却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红衣等她们坐定后,第一动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灯,这下更是只有他们看别人,没有别人看他们的份。 许平君啧啧称叹,大公子笑说:“这算什么?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旧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旧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肴,他尝的才是最新鲜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过的。几个座位算什么?有人喜财,有人喜色,有人喜权,只要价钱出得对,出得起,给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纵张狂让许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当作没有听见。 云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地说:“不是天下间所有人都有一个价钱。” 大公子讥笑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沉默中,几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珏如何应对上官兰的刁难。 有人递给上官兰一方绢帕,上官兰看了眼,未语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请的在座贤良,都是饱学之士。小女子斗胆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鷄。得志猫儿胜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鷄。’”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来,“小珏也有今天,被人当众辱骂。” 许平君问:“这个题好答吗?”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关键是对方文字游戏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对方才是关键。”大公子想了瞬,说:“有木便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34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3) 云歌几分意外,赞赏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锦绣内蓄,并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样子,而且这个对子颇有些志气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会云歌的赞赏,反倒红衣朝云歌明媚一笑,以示谢谢。大公子自觉自己的应对在仓促间也算十分工整,唇边含了丝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较,静等着孟珏的应对。 孟珏好似没有听懂上官兰的奚落,笑着向上官兰作揖,一派翩翩风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应对,不敬之处,还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是娇。满座尽是相如才,千金难赋玉颜娇。’” 上官兰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僵住,似恼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恼的表情,原本等着挑错的各个少年才俊表情尴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来自顾谈话,状似根本没有留意小儿女们胡闹。听到孟珏的应对,却都看向了孟珏。 许平君看不出众人的此等反应究竟算好,还是算不好,着急地问:“如何?如何?孟大哥对得如何?” 大公子眼光复杂地盯着孟珏,沉默了一瞬,唇边又浮上了不羁,拍膝就想大笑,红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许平君是性急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摇云歌的胳膊,要云歌解释给她。 云歌冷哼一声:“活脱脱一个好色登徒子,就会甜言蜜语。” 大公子笑着拽开红衣的手,先就势握着红衣的手亲了下,才对许平君说:“小珏以德报怨,夸赞满座的贤良公子们都有司马相如的才华,可即使有人学当年的阿娇皇后肯花费千金求赋,却也难做一赋来描绘上官兰的娇颜。他这一招可比我的骂回去要高明得多,一举数得。夸赞了刁难他的众人,化解了部分敌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兰的敌意,又表现了自己的风度,越发显得我们小珏一副谦谦君子的大度样子,还有这虽然是游戏,可也绝不是游戏,桑弘羊、上官桀、霍光这三大权臣可都看着呢!” “难怪上官兰是又恼又喜,霍成君却是又喜又恼。”许平君看着二女的表情,不禁低声笑起来,“好个孟大哥!” 大公子睨着云歌说:“小珏虽然背对霍成君,可霍成君会是什么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云歌装作没有听到大公子的话。 席上尴尬地沉默着。虽然孟珏对上了对子,可他却盛赞了上官兰,拥霍府的人不知道这掌是该鼓还是不该鼓,这鼓了算是恭贺孟珏赢了,还是恭贺上官兰真的是国色天骄?上官兰的闺阁姐妹们虽觉得颜面有光,心中暗喜,可毕竟是自己一方输了,实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声。最后是霍光率先拍手赞好,众人方纷纷跟着鼓掌。 这一场算是上官兰一方输。 上官兰举杯向孟珏遥遥一礼,仰头一口饮尽,颇有将门之女的风范,和她一起的闺阁好友纷纷陪饮了一杯。 上官兰和好友们嘀咕了一会儿,笑对孟珏说:“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们的第二道题目是……” 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方桌放到离孟珏十步远的地方,桌上摆着一个食盒,又放了一根长竹竿,一节绳子在孟珏身侧。 “……我们的题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却要想办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动手,双脚移动一分也算输。” 宴席间的人都凝神想起来,自问自己,如果是孟珏该如何做,纷纷低声议论。 会些武功的人说:“拿绳子把食盒套过来。” 性急的人说:“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驳斥:“竹竿一头粗,一头细,细的地方根本不能着力,又那么长,怎么挑?” 不会武功的人本想说“先把绳子结成网,挂于竹竿上,再把食盒兜过来”,可看到竹竿的细、长、软,又开始摇头,觉得绳子都挂不住,怎么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觉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绳子,还是竹竿,他都能轻松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却绝对不能如此做,想来这也是孟珏的唯一选择,这道题是绝对不能赢的题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这道题目对文人是十分的难,可对会点功夫的人倒不算难,只是很难赢得漂亮。那个食盒看着光滑无比,不管绳子、竹竿都不好着力,又要隔这么远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态难看,所以这道题其实是查探个人武功的题目,功夫越高的人,越会赢得漂亮。看来上官兰心情很好,不怎么在乎输赢,只想让小珏出个丑,就打算作罢。” 众人都凝神看着孟珏,等着看他如何笨拙地赢得这场试题。云歌却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兰。大公子随着云歌,视线也落在了上官兰身上。 恰是二八年华,正是豆蔻枝头开得最艳的花,髻边的发饰显示着身份的不凡,她娇笑间,珠玉轻颤,灼灼宝光越发映得人明艳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边的笑意未变,看向上官兰的目光中却含了几分怜悯,暗自感叹:“花虽美,可惜流水狠心,风雨无情。” 大公子侧头对云歌笑说:“小珏看上谁都有可能,只这位上官姑娘是绝对不可能,你放一百个心。” 云歌脸颊飞红,恼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视线,和众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孟珏,看他如何“回答”这道题目。 孟珏笑问:“上官小姐的规矩都说完了吗?在下可以开始了吗?” 上官兰笑说:“都说完了,孟公子可以开始了。” 只见孟珏的眼睛根本扫都没有扫地上的竹竿和绳子,视线只是落在上官兰身上。 上官兰在众人的眼光环绕中长大,她早已经习惯了各色眼光:畏惧、巴结、逢迎、赞赏、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厌恶。可她看不懂孟珏,只觉得一径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许多不能流露的言语,隔着重山,笼着大雾,却直刺人心。 上官兰的心跳蓦然间就乱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闹过头了,却见孟珏已侧过了头,微微笑着向霍成君说:“霍小姐,麻烦你把食盒递给在下,好吗?” 霍成君愣了一下,姗姗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开食盒,端到孟珏面前。 孟珏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对上官兰说:“多谢小姐的佳肴。” 全场先轰然惊讶,这样也可以?!再哑然沉默,这样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珏身侧,一脸笑意地看着上官兰。 上官兰面色怔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自始至终,孟珏的脚半分都没有动过。 许平君搂着云歌,趴在云歌肩头笑得直不起身子,云歌终于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不一会儿,全场的人都似乎压着声音在笑,连上官桀都笑望着孟珏只是摇头。 大公子早已经笑倒在红衣的怀里,直让红衣给他揉肚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却是几分凛然。小珏的进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听他的号令,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珏哪里在乎的是输赢,他要的只是上官兰接下来的举动,在座的“才俊”们以为小珏为了佳人而应战,实际小珏的目标只是三个糟老头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引起他们的注意,自然地接近他们。 孟珏笑问上官兰:“不知道第二题,在下可算过关?小姐还要出第三题吗?” 第35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4) 上官兰看着并肩而立的孟珏和霍成君,只觉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地恼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饮尽,笑意盈盈地说:“我们出题,重视的本就不是输赢,而是饮酒时增添意趣的一个游戏。孟公子虽然已经赢了两道,不过第三题我还是要出的,如果我输了,我愿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输了,惩罚不大,只烦孟公子给我们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惩罚不大,却极尽羞辱,视孟珏为仆役。 霍成君盯着上官兰的眼神已经不是简单的怒气。就是原本想看孟珏笑话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来,孟珏出身再平常,毕竟是她女儿请来的客人。所谓打狗都要看主人,何况是霍府的客人,还是她女儿的座上宾? 霍光神情未动,依旧和上官桀把酒言欢,似乎丝毫没有觉察晚辈之间的暗流涌动。上官桀也是笑意不变,好像一点没觉得女儿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孟珏笑意不变,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一切听上官兰的意思。 上官兰面上仍在笑,可说话的语速却明显慢了下来,“刚才行酒令时,听到孟公子论曲,说‘天地万物皆有音’。小女子无才不能解,不过孟公子高才,说过的话自然不可能虚假。不可用琴笛箫等乐器,只请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内,所能看得见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为‘万物皆有音’。” 上官兰扫了眼歌伎苏依依,苏依依袅袅站起,行到宴席间,对众人行礼,“为添酒兴,妾身献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风辞》,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轰然叫好,众人也忙赶着附和这风流雅事,只一些机敏的人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低下了头专心饮酒吃菜。 桑弘羊捋着胡子,一脸慈祥地笑看着上官兰和霍成君,对上官桀赞道:“真是虎父无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心内对这老头的厌恶愈重,哈哈笑着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女都难免刁蛮些,不过只要懂大体,刁蛮胡闹一些倒也没什么,总有我们这些老头子替她们兜着。”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极是。” 正在举行酒宴,孟珏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壶筷子,因为地上铺了地毯,连片草叶都欠奉,勉强还有……盘子里做熟的菜和肉,应该也算物品。 大公子啧啧笑叹,“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话给你曲解得不成样子,圣人都能被气得七窍生烟。小珏倒是好风度,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可怜的小珏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风辞》是死老头子做的曲子,在这种场合,你若奏错了,可不是做奴才给众人斟酒那么简单了,索性认输算了,不过……要小珏服侍他们喝酒……”大公子视线扫过宴席上的人,笑着摇头。 红衣满面着急地对大公子连比带画,大公子笑摊摊手,“我没有办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们假扮山贼把小珏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珏,他也要先看了热闹再说的样子。 许平君不平地问:“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经赢了,这个上官小姐还要搞出这么多事情!真没有办法了吗?” 云歌蹙着眉头叹了口气,对大公子说:“把你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找个有价钱的奴才去办事。还有……红衣,孟石头可看得懂你的手语?” 霍成君出身豪门,自小耳濡目染权势斗争,虽日常行事有些刁蛮,可真有事情时,进退取舍颇有乃父之风,察觉事情有异,前后思量后,遥遥和父亲交换了个眼色,已经决定代孟珏认输。 她刚要说话,却见孟珏正有意无意地看向挤在奴婢群中的一个红衣丫头。霍成君几分奇怪,正要细看,不过眨眼间,红衣丫头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珏笑看向上官兰:“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吗?” 上官兰怕再被孟珏利用了言语的漏洞,仔细地想了一瞬,才带笑点头,“不错,还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珏笑说:“那我需要一张桌子、一摞空碗、一壶水、一双银筷。” 上官兰面带困惑,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觉得孟珏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确没有任何超出,只能点头应好。 霍成君向孟珏摇头,孟珏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虑。 不一会儿,有小厮端着桌子、碗、和一双雕花银筷上来。上官兰还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没有任何异常。 孟珏其实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红衣所说将碗一字排开。只见一个面容黝黑的小厮拎着水壶,深低着头,上前往碗里倒水,从深到浅,依次减少,神情专注,显然对分量把握很谨慎。 孟珏看到小厮,神情微微一震。小厮瞪了他一眼,低着头迅速退下。 红衣和许平君都困惑地看着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大公子笑嘻嘻地问:“云大姑娘,怎么帮人只帮一半?为什么不索性让红衣给孟珏解释清楚?” 云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孟珏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银筷,依次从碗上敲过,宫、商、角、徵、羽,音色齐全。他心中暗暗将《秋风辞》的曲调过了一遍,笑对苏依依说:“烦劳姑娘了。” 细碎的乐声响起,一列长奏后,曲调开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悦耳。虽然雄厚难及琴,清丽难比笛,悠扬不及箫,可简单处也别有一番意趣。 苏依依愣愣不能张口,霍成君笑着领头朝苏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过来,忙匆匆张口而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传闻此曲是刘彻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刘彻仅有的情诗,酒楼茶坊间传唱很广。 许平君听着曲子,遥想李夫人的传奇故事,有些唏嘘感叹,李夫人应该是幸福的吧!从歌伎到皇妃,生前极尽帝王宠爱,死后还让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这般,应该了无遗憾了。 红衣听着曲子,时不时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应。大公子依旧笑嘻嘻,没有任何异样。 一曲完毕,亲霍府的人都跟着霍成君极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云歌,你怎么想出来的?” 云歌笑说:“小时候和哥哥闹着玩的时候想出来的呗!敲破了一堆碗,试过了无数种陶土才掌准了音。正儿八经的琴不愿意弹,反倒总喜欢玩些不正经的花样,三哥可没有少嘲笑我。” 许平君也笑:“谁让上官小姐不知道我们这边坐着一位雅厨呢!厨房里的事情想难倒云歌可不容易。不过孟大哥也真聪明,换成我,即使把碗摆在我面前,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以碗水渡曲,上官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面色一时青,一时红。 霍成君笑问:“兰姐姐,不知道想为我们奏一首什么曲子?正好苏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珏却是欠身向上官兰行了一礼,未说一语,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风尽显无疑。 桑弘羊望着孟珏点了点头,问霍光:“成君好眼光。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上官桀也忙凝神倾听。 第36章 月夜故人来(1)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兰身上,孟珏寻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珏离席,立即牵起红衣就逃,“小珏肯定怒了,我还是先避避风头。” 四个人左躲右闪,专拣僻静的地方钻,云歌说:“找个机会索性溜出府吧!” 大公子和红衣都连连点头,许平君却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请来做菜的厨子,还没有允许你告退呢!” 云歌今晚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冷着脸说:“管她呢!”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个什么东西?管她呢!跟我来,我们从后面花园的角门溜出去。” 大公子倒是对大司马府的布局很熟悉,领着三个女子,穿花拂树,绕假山过拱桥,好像逛自家园子。 越走越僻静,景色越来越美,显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内宅,这可不同于外面宴请宾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闯大司马府的罪名不轻,许平君很是紧张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她也只能默默跟随,暗暗祈求早点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桥上,远处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红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听到,忙想找地方回避,却因为正在桥上,四周空旷,又是高处,竟然躲无可躲。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连许平君都已听到,紧张地拽着红衣袖子,无声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云歌和大公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会心点了下头,一人拽着许平君,一人拽着红衣,迅速攀着桥栏,轻轻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桥下。 刚藏好,就听到两个人从桥上经过。只听霍光的声音极带怒气,“混账东西!念着你做人机灵,平时你们做的事情,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今日却一点眼色不长!” “老爷,奴才该死。奴才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呀……” “你派人去四处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说一声,再知会少爷。” “是。不过陛下说除了大人,谁都不许……” 脚步匆匆,不一会儿人已去远。 云歌四人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直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大口呼吸。 四个人相视苦笑,虽已是春天,可春水犹寒,四个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湿,滋味颇不好受。 幸亏可以赶紧逃回家换衣服了。 云歌牵着许平君,刚想爬上岸,却又听到脚步声,四个人立即又缩回了拱桥下。 一个人大步跑着从桥上经过,好似赶着去传递什么消息。 四人等着脚步声去远,立即准备上岸,可刚攀着桥的栏杆,还没翻上岸,就又听到了细碎的人语声。 这次四人已经很是默契,动作一致,齐刷刷地缩回了桥洞下。 大公子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对着桥顶翻白眼。 红衣似乎担心大公子冷,毫不顾忌云歌和许平君在,伸臂环抱住了大公子,本来很狎昵的动作,可红衣做来一派天真,只觉真情流露,毫无其他感觉。 原本期盼着脚步声消失后,他们可以回家换衣服。可不远不近,恰恰好,脚步声停在了拱桥顶上。 大公子已经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头无力地垂在红衣肩头。 许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却又要拼命忍住,云歌摸出随身携带的姜,递给许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着一节姜,静静嚼着。 原想着过一会儿,他们就该离去,可桥上的人好像很有闲情逸致,临桥赏景,半晌都没有一句话。 很久后,才听到霍光恭敬的声音:“陛下好似很偏爱夜色。听闻在宫中也常常深夜临栏独立、欣赏夜景。”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儿郎当的神情褪去,罕见地露了几分郑重。 云歌和许平君也是大惊,都停止了嚼姜,竖起了耳朵。 只红衣虽然表情大变,满脸焦虑,却只是因为大公子的安危,而非什么皇帝。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风碎玉裂的声音,虽近在身旁,却透出碧水千洄,关山万重的疏离淡漠:“只是喜欢看星光和月色。朕听说你在办宴会,宫里一时烦闷,就到你这里散散心,希望没有惊扰你。” “臣不敢。” 霍光真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侧,皇帝长时间没有一句话,只怕就要胡思乱想,揣摩皇帝的心思,越想越乱,最后难免自乱阵脚。他却只沉默地站着,也看向了湖面上的一轮圆月。 云歌看许平君身子不停打战,紧咬着牙关方能不发出声音,忙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姜。自己却不禁好奇地看向桥影相接处的一个颀长影子。 霍光应该不敢和他并肩而立,所以靠后而站,湖面因而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宽大的袍袖想是正随风轻扬,湖面的影子也是变幻不定。 本是互不相干的人,云歌却不知为何,心中一阵莫名的牵动,想到他深夜临栏独立,只觉得他虽拥有一人独眺风景的威严,却是碧海青天,晚风孤月,怎一个无限清凉! “陛下可想去宴席上坐一会儿?臣已经命人安置好了僻静的座位,不会有人认出陛下。” “你都请了谁?”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连串的名字还没有报完,听着好像很爽朗的声音传来,“霍贤弟,你这做主人的怎么扔下我们一堆人,跑到这里来独自逍遥……啊?陛……陛下,臣不知陛下在此,无礼冒犯……”上官桀面色惊慌,赶着上前跪下请罪。 随后几步的桑弘羊,已经七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头,也打算艰难地下跪。 刘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监去搀扶起桑弘羊,“都免了。朕穿着便服随便走走,你们不用拘礼。” 大公子笑着摇头,霍光老头现在肯定心内暴怒,他和刘弗陵站在桥上赏风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却能很快找来,他的府邸的确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红衣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警告大公子不要发出声音。 红衣的动作没有对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吓得许平君一脸哀愁害怕地看着云歌。 云歌苦笑摇头,这是什么运气?桥上站着的可是当今的皇帝和三大权臣,整个天下的运势都和他们息息相关。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只怕都难于登天,而他们竟然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们究竟算荣幸,还是算倒霉? 桥上四人的对话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面上虽仍是笑嘻嘻,眼神却渐渐专注。 刘弗陵是一只聪明机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龄登基,没有自己的势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桑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继承了汉武帝刘彻的风格,强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头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如当年,可朝中威慑仍在。 上官桀是狼,贪婪狠辣,凭军功封侯,军中多是他的势力。先皇亲手所设、曾跟随名将霍去病征讨匈奴的羽林营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骠骑将军上官安统辖。 霍光是虎,虽年龄小于桑弘羊和上官桀,却凭借多年苦心经营,朝廷中门徒众多,渐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霍光和上官桀是儿女亲家,一个是当今上官皇后的外祖父,一个是上官皇后的祖父,但两人的关系却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应,防止皇帝铲除他们,却又想各自拉拢皇帝,让皇帝更亲近信任自己,借机铲除对方,独揽朝政。 而皇帝最希望的自然是他们三人斗个同归于尽,然后感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真是乱、乱、乱……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满脸看戏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桥上四人的风波可是随时会把他牵扯进去,一个处理不当,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桥上是暗潮汹涌,桥下是一团瑟瑟。 云歌双手紧握着姜块,每咬一口姜,就在心里骂一声“臭皇帝”。真希望哪天她能把这个臭皇帝扔进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听闻皇宫里美女最多,不在那边与美女抚琴论诗、赏花品酒,却跑到这里和几个老头子吹冷风,害得他们也不能安生。 桥上四人语声时有时无,风花雪月中偶尔穿插一句和朝政相关的事情,点到即止。一时半会儿,显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平君已经嘴唇乌紫,云歌看她再撑下去,只怕就要冻出病来,而自己也已是到了极限。 云歌打手势问,大家能不能游水逃走。 许平君抱歉地摇头,表示自己不会游水。 红衣也摇头,除非能一口气在水底潜出很远,否则暗夜中四个人游泳的声音太大,肯定会惊动桥上的人。 云歌只能作罢,想了会儿,指指自己,指指桥上,又对大公子和红衣指指许平君,示意自己想办法引开桥上的人,他和红衣带着许平君逃走。 红衣立即摇头,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云歌照顾大公子逃走。 云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顾他?红衣真是强弱不分。云歌摇摇头,坚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着无声地说: “我们猜拳,谁输谁去。” 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此人不管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对他而言都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猜你个头!云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从桥墩处摸了几块石头。先问大公子哪个方向能逃出府,然后搓了搓手,拿出小时候打水漂的经验,贴着水面,将石头反方向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气,整个人沉入水底,向着远处潜去。 石块贴着水面飞出老远,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在水面连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安静的夜色中听来,动静很大。 于安第一个动作就是挡在了皇帝面前,和另一个同行的太监护着皇帝迅速走下桥,避开高地,以免成为明显的目标,匆匆寻着可以暂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声呵斥:“什么人?” 早有随从高声叫侍卫去查看,湖面四周刹那间人声鼎沸,灯火闪耀。 第37章 月夜故人来(2) 桑弘羊和上官桀愣了一下后,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面色惊慌,一面高声叫着“来人、来人”,一面跟随在刘弗陵身后,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皇帝的架势。 原本暗夜里,人影四处晃动中,刘弗陵的行踪并不明显,此时却因为上官桀的叫声,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护。 桑弘羊年纪已大,行动不便,稀里糊涂间又似乎走错了方向,抖着声音也大叫:“来人、来人。” 他的“来人”和上官桀的“来人”让刚赶来的侍卫糊涂起来,不知道皇帝究竟在哪边,又究竟该先保护哪边。 刘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闪而过,若有所思地看着桑弘羊蹒跚的背影。 云歌东扔一块石头,西扔一块石头,弄得动静极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卫的叫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循着声音向云歌追踪而来,一时间场面很混乱,但越混乱,才越能让许平君他们安全逃走。 云歌此时已在湖中央,一览无余,又没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护卫发现了她,跳下水追来。 霍光冷着声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云歌顾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后果会是什么。只知道拼命划水,引着侍卫在湖里捉迷藏。 湖面渐窄,由开阔变为蜿蜒曲折。 溪水一侧是临空的半壁廊,另一侧杏花正开得好。落花点点,秀雅清幽,颇有十里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绕人家的气象。 湖面渐窄的好处是后面的追兵只能从一个方向接近她,云歌的戏水技术很高,虽然此时体力难继,但他们一时也难追上;可坏处却是岸上的追兵已经有机可乘。幸亏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卫有了顾忌,只要云歌还在水中,他们还奈何不了她。 “陛下,不如立即回宫。”于安进言。 不想刘弗陵不但未听他的话,反倒随着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经觉察出事情不太对,正困惑地皱着眉头思索。于安还想再说,刘弗陵淡淡地问:“上官桀,你觉得是刺客吗?” 上官桀谨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现在看疑点不少,皇帝来司马府的事情,有几人知道?” 于安说:“只陛下和奴才,就是随行的太监和侍卫也并不知陛下要来霍大人府邸。” 上官桀皱着眉头,“如此看来这刺客的目标应该不是陛下,那会是谁呢?”眼光轻飘飘地从霍光、桑弘羊面上扫过,又暗盯了皇帝一眼。 事情发生在自己府邸,没有审讯前,霍光一句话不敢说,只沉默地走着。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着,才能走得动,一面喘着粗气追皇帝,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想要逃跑,就应该往东边逃,那里湖水和外相通,这个方向,如果……老……臣没有记错,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连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来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胡子,没有理会霍光。 刘弗陵隔着杏花,看向溪水。阵阵落花下、隐隐灯光间,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水面时起时沉、时左时右,身后一众年轻力壮的侍卫紧追不舍,那个身影却若惊鸿、似游龙,分波而行、驭水而戏,只逗得身后众人狼狈不堪,他却依然“逍遥法外”。 看到自己府邸侍卫的狼狈样子,霍光面色几分尴尬,“长安城极少有水性这么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营教习兵士水中厮杀的教头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面色立变,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刘弗陵淡淡地说:“何必多猜?抓住人后问过就知道了。” 众人忙应了声“是”,都沉默了下来。 溪水越来越窄,头顶已经完全是架空的廊。云歌估计水路尽头要么是一个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么是水在廊下流动成曲折回绕的环状,看来已无处可逃。 不远处响起丫头说话的声音,似在质问侍卫为何闯入。 云歌正在琢磨该在何处冒险上岸,不知道这处庭院的布局是什么样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只手蓦然从长廊上伸下,抓住云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云歌刚想反手击打那人的头,却已看清来人,立即顺服地就力翻上了长廊。 冷风一吹,云歌觉得已经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还有几分知觉,连骨髓都觉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头,直往地上软去。 孟珏寒着脸抱住了云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板地,拭去云歌上岸时留下的水渍,另一个侍女低声说:“孟公子,快点随奴婢来。” 孟珏俯在云歌耳边问:“红衣呢?” 云歌牙齿打着战,从齿缝里抖出几个字,“逃……逃了。” “有没有人看到大公子?” “没。” 孟珏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你们一个比一个胆大妄为,把司马府当什么?” 看到云歌的脸煞白,他叹了口气,不忍心再说什么,只拿了帕子替云歌擦拭。 庭院外传来说话声,“成君,开门。” “爹爹,女儿酒气有些上头,已经打算歇息了。宴席结束了吗?怎么这么吵?” 霍光请示地看向刘弗陵,“臣这就命小女出来接驾。” 刘弗陵说,“朕是私服出宫,不想明日闹得满朝皆知,你就当朕不在,一切由你处理。” “成君,有贼子闯入府里偷东西,有人看见逃向你这边。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来。”霍光犹豫了下,顾忌到毕竟是女儿的闺房,遂对儿子霍禹下命:“禹儿,你带人去逐个房间搜。” 霍成君娇声叫起来:“爹爹,不可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你怎么可以让那些臭男人在女儿屋子里乱翻?”霍光偏疼成君,面色虽然严肃,声音还是放和缓,“成君,听话。你若不喜欢住别人翻过的屋子,爹改日给你另换一处庭院。”霍成君似乎很烦恼,重重叹了口气,“小青,你跟在哥哥身边,看着那些人,不许他们乱翻我的东西。” 云歌紧张地看着孟珏,孟珏一面替她擦头发,一面板着脸说:“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后果。” 听到脚步声,孟珏忙低声对云歌说:“你叫孟云歌,是我妹妹。” 云歌愣了一下,看到挑帘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过来。 霍成君的眉头虽皱着,却一点不紧张,笑看着他们说:“孟珏,你的妹妹可真够淘气,上次杀了我的两匹汗血宝马,这次又在大司马府闹刺客,下次难不成要跑到皇宫里去闹?” 云歌瞪着孟珏,称呼已经从孟公子变成孟珏! 霍成君笑说:“见过你三四次了,却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歌咬着唇,瞪着孟珏,一声不吭,孟珏只能替她说:“她姓孟,名云歌,最爱捣蛋胡闹。” 霍成君看云歌冻得面孔惨白,整个人缩在那里只有一点点大,这样的人会是刺客?本就爱屋及乌,此时越发怜惜云歌,云歌以前在她眼中的无礼讨厌之处,现在都成了活泼可爱之处,“别怕,爹爹最疼我,不会有事的。” 整个庭院搜过,都没有人。 霍光沉思未语,桑弘羊问:“和此处相近的庭院是哪里?长廊和何处相连?杏花林可都仔细搜过了?刚才追得近的侍卫都叫过来再问问,人究竟是在哪里失去了踪影?” 侍卫们一时也说不清,因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关系重大,谁都不敢把话说死,反倒越问越乱。 霍光刚想下令从杏花林里重新搜过,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间屋子搜过了吗?” 霍光面色阴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时就在屋子里。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么意思?” 上官桀连连道歉,“老夫就是随口一问,忘记了是成君丫头的屋子。” 门哐啷一声,被打得大开。 第38章 月夜故人来(3) 霍成君随意裹着一件披风,发髻显然是匆忙间刚绾好,人往门侧一站,脆生生地说:“桑伯伯,上官伯伯,侄女不知道你们也来了,真是失礼。屋子简陋,上官伯伯若不嫌弃,请进来坐坐。”说着弯了身子相请。 云歌和孟珏正贴身藏在门扉后,云歌透着门缝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后的暗影中,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周围重重环绕着人,可他却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为一体,面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为一个刚遇到刺客的人怎么也应该有些慌乱和紧张,可那抹影子淡定从容,甚至可以说冷漠。静静站在那里,似在看一场别人的戏。 云歌想到此人是大汉的皇帝,而她会成为行刺皇帝的刺客,这会儿才终于有了几分害怕。只要他们进屋,就会立即发现她和孟珏,紧张得手越拽越紧。孟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温暖有力,云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几分。 孟珏贴在她耳边,半是嘲讽半是安慰地轻声说:“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被发现了,一切交给我来处理。但是记住了,无论如何,不可以说出大公子和红衣,否则只是祸上加祸。” 身子紧贴着他的身子,此时他的唇又几近吻着她的耳朵,云歌身子一阵酥麻,软软地靠在了孟珏怀中,心中却越发赌着一口气,轻抬脚,安静却用力地踩到孟珏脚上:“谁需要你的虚情假意?” 孟珏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子却一动不敢动,“你疯了?” 云歌没有停下,反倒更加了把力气,在他脚面上狠蹍了一下,一副毫不理会外面是何等情形的样子。 云歌虽出身不凡,却极少有小姐脾气。孟珏第一次碰到如此横蛮胡闹、不讲道理的云歌,何况还是这等危险的情境下。一时不解,待转过味来,心中猛地一荡,脸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却慢慢漾出了笑意,脚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饴。怀内幽香阵阵,不自禁地就侧首在云歌的脸颊上亲了下。 云歌身子一颤,脚上的力道顿时松了。孟珏也是神思恍惚,只觉得无端端地喜悦,像小时候,得到父亲的夸赞,穿到母亲给做的新衣,听到弟弟满是崇拜骄傲地和别人说:“我哥哥……” 那么容易,那么简单,却又那么纯粹的满足和快乐,感觉太过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处。忽听到屋外上官桀的声音,如午夜惊雷,震散了一场美梦。恍惚立退,眼内登时一片清明。 屋子分为内外两进,纱帘相隔。 原来垂落的纱帘,此时因为大开的门,被风一吹,哗啦啦扬起,隐约间也是一览无余。 镜台、妆盒、绣床,还有没来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儿闺房景象。 上官桀老脸一红,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涂,不知道是成君丫头的闺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赶紧去歇息吧!”霍光似笑非笑地说:“上官大人还是进去仔细搜搜,省得误会小女窝藏贼人。” 上官桀尴尬地笑着,桑弘羊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静看着好戏。 刘弗陵淡淡说:“既然此处肯定没有,别处也不用看了。扰攘了这么长时间,贼人恐怕早就趁乱溜走了。” 未等众人回应,刘弗陵已经转身离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紧跟上去送驾。 霍光恭声说:“陛下,臣一定会将今日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刘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远送了。动静闹得不小,应该已经惊扰了前面宴席的宾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门口,看到众人去远了,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头们锁好院门,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进屋后,看到云歌头埋在胸前,脸涨得通红,不解地看向孟珏。 孟珏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对霍成君说:“她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被吓着了,吓吓也好,省得以后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霍成君笑睨着孟珏,“别说是她,我都被吓得不轻。上官伯伯不见得会进来看,你却非要我冒这么大险。今日的事,你怎么谢我?” 孟珏笑着行礼:“大恩难言谢,只能日后图报了。现在司马府各处都肯定把守严密,麻烦你给云歌找套相同的干净衣服让她换上,我们赶紧溜到前面宾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辞离府。” 霍成君听到“大恩难言谢,只能日后图报”,双颊晕红,不敢再看孟珏,忙转身去给云歌寻合适的衣服。 云歌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笑着去找带来的两个厨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请退。 等走出霍府,强撑着走了一段路,看见孟珏正立在马车外等她,她提着的一口气立松,眼睛还瞪着孟珏,人却无声无息地就栽到了地上。 云歌醒转时,已是第二日。守在榻边的许平君和红衣都是眼睛红红。 许平君一看她睁开眼睛,立即开骂:“死丫头,你逞的什么能?自己身子带红,还敢在冷水里泡那么久!日后落下病根可别埋怨我们。” 红衣忙朝许平君摆手,又频频向云歌作谢。 许平君还想骂,孟珏端着药进来,许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药吧!” 红衣缩在许平君身后,巴望着孟珏没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红衣,你去告诉他,如果他还不离开长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杀了他,免得他被人发现了,还连累别人。” 红衣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一副全是她的错,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样子。 孟珏一见她的眼泪,原本责备的话都只能吞回去,放柔了声音说:“我是被那个魔王给气糊涂了,一时的气话。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让他乱跑了。” 红衣立即笑起来,一连串地点着头,开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珏望着红衣背影,轻叹了口气。转身坐到云歌身侧,手搭到云歌的手腕就要诊脉,云歌脸红起来,“你还懂医术?”他既然懂医术,那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晕倒了。 孟珏想起义父,眼内透出暖意,“义父是个极其博学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这些上,所学不过他的十之三四。这几日你都要好好静养了,不许碰冷水、冷菜,凉性的东西也都要忌口,梨、绿豆、冬瓜、金银花茶这些都不能吃。” 云歌红着脸点头,孟珏扶她起来,喂她药喝,云歌低垂着眼睛,一眼不敢看他。 “云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说,不要自己强撑,要落下什么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云歌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 孟珏喂云歌吃过了药,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里判若两人。” 云歌闻言,娇羞中涌出了怒气,瞪着孟珏,“我就叫云歌,你以后要再敢随便给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珏只看着云歌微微而笑。 刘病已在窗外看到屋内的两人,本来想进屋的步子顿住。 静静看了会儿孟珏,再想想自己,嘴边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转身就走。 可走了几步,忽又停住,想了想,复转身回去,挑起帘子,倚在门口,懒洋洋地笑着说:“云歌,下次要再当刺客,记得找个暖和的天气,别人没刺着,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云歌不自觉地身子往后缩了缩,远离了孟珏,笑嚷:“大哥,你看我可像刺客?” 孟珏淡淡笑着,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尘。 许平君正和红衣、大公子在说话,眼睛却一直留意着那边屋子,此时心中一涩,再也笑不出来。怔怔站了会儿,眼神由迷惘转为坚定,侧头对红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转身匆匆离去,“我去买些时鲜的蔬菜,今天晚上该好好庆祝我们‘劫后余生’。” 红衣不解地看着许平君背影,怎么说走就走?买菜也不必如此着急呀! 大公子坐在门槛上,跷着二郎腿,望着那边屋子只是笑。 第39章 人生只似风飘絮(1) 盐铁会议虽有一个桑弘羊积极参与,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因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谋深算,会议未能起到刘弗陵预期的作用:将矛盾激化。 但之后霍光宴请贤良,刘弗陵夜临霍府,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却让三大权臣之间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积极推举重用亲近霍氏的人,而对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驳回,在朝廷权利的角逐上,渐渐有压倒上官桀的趋势。 自汉武帝在位时,上官桀的官职就高于霍光,当今皇后又是他的孙女,上官桀一直觉得自己才应该是最有权力的人。 幼帝刚登基时,在燕王和广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内的三公九卿都质疑过先帝为何会选择四个并没有实权的人托孤。为了保住权力,也是保住他们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联手对付着朝廷内所有对他们有异议的人,两人还结为了儿女亲家。 一直以来,霍光表面上都对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会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请上官桀代做决定,但随着敌人的一个个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长大,形势渐渐起了变化。 也许从选谁做皇后开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实,上官桀的小女儿上官兰、霍光的女儿霍成君才和刘弗陵的年龄匹配。可当上官桀想送上官兰进宫时,受到暗中势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选择让孙女上官小妹进宫,霍光又以小妹年龄太小,和皇帝不配来阻止。 实际原因呢?虽然小妹是霍光的外孙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时候的霍光还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斗,桑弘羊又对后位虎视眈眈,也拟订了人选进呈公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小妹毕竟流着霍家的血,两相权衡后,霍光最终妥协,和上官桀联手打压桑弘羊,把小妹送进宫做了皇后。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后的当日也都各自加官晋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着盛极的荣耀,矛盾却在权力的阴影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为钩弋夫人入宫得宠立过大功,上官氏和钩弋夫人一直关系甚好,因此皇帝幼时和上官桀更亲近,年纪渐长,却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帝能轻车简从地驾临霍府,可见对霍光的信任。皇帝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日后会重用的是霍光和贤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应该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绝不可能再分享权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云歌、大公子四个人误打误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会让矛盾更深。 霍光定会怀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当然不是行刺皇帝,而是让皇帝怀疑他。 狡诈多疑的上官桀却一定会想为什么此事发生在霍府?不早不晚,发生在他到之后?甚至怀疑是冲着他而去,说不定给他暗传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给他设置的套。 桑弘羊这个老儿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护皇帝安全。 大公子因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对他生了几分敬重,此人虽是权臣,却绝非佞臣。但对于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却难免怀疑他胆子如此大,难道因为刺客和他有关?他借机表忠心? 虽然盼的是虎狼斗,但只怕虎赶走了狼,或者狼赶走了虎,独坐山头。 如果非要选择一方,小珏肯定希望赢的是霍光。 皇帝呢?皇帝对霍光的亲近有几分真?或者一切都只是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帝看似临时起意的夜临霍府,只怕也是刻意为之。 堂堂天子,却轻车简从,深夜驾临臣子府邸,难道不是显露了对臣子的极度信任和亲近?和臣子对月谈笑,指点江山,更是圣君良臣的佳话!上官桀面对这等局面,会不采取行动? 可霍光真会相信皇帝对他的亲近和信任吗? 桑弘羊到底又存了什么心思? 真是头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合上了双目。 红衣看他睡着了,轻轻放下帐子,出了屋子。 云歌的身体底子很好,孟珏的医术又非同凡响,再加上许平君和红衣的照顾,云歌好得很快。可难得有机会偷懒,索性以病为借口给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爱财,也不能逼病人给他赚钱。 云歌一个舒服的午觉睡醒,满庭幽静,只有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晒进来,顽皮地在帘子上画出一格格方影。 红衣正在院中的槐树下打绳穗,大公子却不见人影。 云歌走到红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红衣指指屋子,做了个睡觉的姿势,朝云歌抿嘴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干活。 红衣的手极巧,云歌只看她的手指飞舞,青黑色的丝线就编织成了一朵朵叶穗。云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带着的一块墨玉合欢佩,看红衣编织的颜色和花样,正好配合欢佩,“红衣,你的手真巧,女红针线我是一点不会做。” 红衣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你想要什么?我编给你。” 云歌捡了截树枝,想了想,大概画了个形状,“我曾见过人家带这个,觉得很好看,这个难编吗?” 红衣笑瞅着云歌,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云歌的心,写下三个字,“同心结。” 云歌未明白红衣究竟是说难编,还是不难编,但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遂没有再问。 红衣挑了一段红丝线,绕到云歌手上,示意云歌自己编。 云歌并没有想学,但看红衣兴致勃勃,不好拒绝,只能跟着她做起来,“红衣,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红衣笑点点头,示意她问,云歌犹豫了下:“你和孟珏熟悉吗?” 红衣看着云歌手中的同心结,以为她的同心结是编给孟珏,一脸欣喜地朝云歌竖了竖拇指,夸赞她好眼光。 云歌却以为红衣赞她编得好,笑道:“过奖了!哪里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实用。” 红衣霞上双颊,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个十二三岁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么高时,就认识孟珏了,她很了解孟珏,孟珏很好。 “原来你少时就认识他了。那……红衣……你知不知道孟珏……孟珏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酸甜苦辣咸,孟珏竟是一种都尝不出来。云歌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有不辨百味的人,当时就想,这样的人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却没有料到,自己有一日会碰到这样的人。 红衣不解地看着云歌,云歌立即笑说:“没什么,我随口胡说。 为什么这个要叫同心结?” “红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热的茶。”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的大公子对红衣吩咐。 红衣立即站起,对云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厨房。 云歌看着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带着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发觉多久了?” “不久,试过几次后,最近才刚刚确认。” “他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你最好当作不知道。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这样了。具体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时,目睹了娘亲惨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头不辨百味。” “惨死?”云歌满心震惊。 大公子笑瞅着云歌:“云丫头,你打算嫁给孟珏吗?” 云歌气瞪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别忘了,你现在住在我家里,得罪了我,赶你出门。” “你不打算嫁给孟珏,打听人家这么多事情干吗?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问他。不过……”大公子就着红衣的手喝了口茶,牵着红衣出了院子,“不过,我的建议是什么都不要问。每个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记,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扒出来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什么人了?云歌对着大公子的背影挥了下拳头。她不过是想知道孟珏没有味觉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云歌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的生活。 继而又无力地重重叹了口气,为什么他们都有想忘记、想深埋的事情? 刘病已如此,孟珏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问一下刘病已过去的事情,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也想试探一下他还记得几分当年西域的事情,却感觉出刘病已一点都不想回顾过去,甚至十分避讳他人问,所以一句不敢多说,难道以后对孟珏也要如此? 云歌心情低落,无意识地像小时候一样,爬到了树上坐着发呆。 看到一个身形像刘病已的人从院外经过,云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后,她终于确定那个身杆笔直,走路端正,神情严肃认真的人的确是大哥。 吊儿郎当,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像刚爬起床的笑,慵懒的像随时随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这些都不见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谁?竟然能让大哥变了个人? 云歌蹑手蹑脚地悄悄翻进了刘病已的院子,却不料看到的是那个人神情恭敬地请刘病已坐。 刘病已推了几次,没有推掉,只能执晚辈之礼坐下,老者却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开,等刘病已坐好后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张贺沉默地打量着屋子,眼睛慢慢潮湿。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点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着的一簇野花。 张贺按下心酸,笑着说:“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谁家姑娘帮的忙?” 刘病已回道:“许家妹子偶尔过来照应一下。” “许广汉的丫头?”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龄了,可有中意的人?家里一定要有个女人才能像个家。” 刘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头。 第40章 人生只似风飘絮(2) 张贺等了半晌,刘病已仍不说话。“病已,如果你没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门亲事想说给你。” 刘病已抬头道:“张伯伯,我这样的身份娶谁是害谁。再说,谁家能看上我这家徒四壁的人?我现在过得很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刘病已话没说完,张贺已经大怒地站起来,气指着刘病已:“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爷爷、你爹爹、你叔叔们费尽心机,那么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这唯一的血脉,就是让你给他们绝后的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对得起谁?你让他们在地下怎么心安?多少条人命呀!你……你……”说到后来,老泪纵横,话不成语。 刘病已沉默地坐着,身躯僵硬,眼中满是沉痛。 张贺突然向刘病已弯身跪下,“咚咚”地开始磕头。刘病已惊乱下,一个翻身跪倒也朝张贺磕头,丝毫不愿受张贺的大礼。 张贺哭着说:“你若还念着你爷爷和爹娘,就听我几句劝,如果你实在听不进去,我也不敢多唠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尽灭,就是为了留一点血脉,指望着你能开枝散叶……” 刘病已双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却还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着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望着张贺已经泛红的额头,他扶住了张贺,漠然却坚定地说:“张伯伯,你起来说话,我的命是你们给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从。” “好,那就说定了!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内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 张贺行事果决刚毅,雷厉风行,颇有豪客之风,悲伤还未去,语声却铿锵有力。正事说完,一句废话都没有地出门离去。 张贺和刘病已的对话,有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有时候夹着哭音,云歌并没有听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几句话,已经让她明白他们在说大哥的亲事。 云歌缩在墙角默默发呆,连张贺何时离去都没有察觉。千头万绪,只觉心内难言的滋味。 刘病已在屋子内也是沉默地坐着,很久后,忽地叫道:“云歌,还在外面吗?” 云歌揉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强笑着问:“大哥,你知道我偷听?” 刘病已的语声第一次毫不掩饰地透出难以背负的疲惫和忧伤,“云歌,去取些酒来。我现在只想大醉一场,什么都不想再想,什么都想忘记。” 忘记?流在身上的血时刻提醒着他,他怎么忘得了? 借酒浇愁,愁更愁! 醉了的刘病已,杯子都已经拿不稳,却仍是一杯又一杯。 云歌陪着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着刘病已的胳膊问:“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云歌,我是云歌呀!你有没有想起一点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许诺,我不是小猪,你才是小猪!” 刘病已趴在桌上,笑着去揉云歌的头,却是看见两个云歌在晃悠,手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云歌脸上,“云歌,我记得,你叫云歌……我不想记得,我想都忘了,忘记我姓刘,忘记那些鲜红的血……人命……云歌,我不想记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绣鞋呢?你记得吗?你还问我知道不知道送绣鞋的意思,我当时不知道,后来就知道了。你叮嘱我不要忘记,我没有忘记,我一直记着的,我们之间有约定……” 两个人一问一答,自说自话,各怀心事,一会儿笑,一会儿悲。 孟珏在云歌屋中没有找到她,从墙头落入刘病已院中时,看到的就是云歌脸通红,依在刘病已肩头,正闭着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绣鞋呢?你弄丢了吗?” 孟珏眼内黑沉沉的风暴卷动着,欲绞碎一切。他进屋把云歌从刘病已怀里抱了出来。 刘病已想伸手拽云歌,“云歌……”却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来,却只能如受伤绝望的虫子一般,在地上挣扎。 孟珏毫无搀扶相帮的意思,厌恶冷漠地看了刘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转身就走。 “那么多人命……那么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珏闻声,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腾,却又好似结成了悲伤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冻在门口。 刘病已蓦然捶着地大笑起来:“……血淋淋……你们问过我吗?问过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们牺牲?背负着上百条人命地活着是什么滋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是什么滋味?什么事都不能对人言是什么滋味?没有一点希望地活着是什么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连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来受罪和接受惩罚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连选择死亡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必须要活着……因为我欠了那么多条人命……即使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能做,像狗一样……也要活着……如果当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会有幼时的辱骂毒打,不会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会有如今的煎熬……” 孟珏的眼前闪过了他永不愿再想起,却也绝不能忘记的一切,那些为了活下去而苦苦挣扎的日子。 饿极时,为了活着,他从狗嘴里抢过食物,被狗主人发现后的讥笑唾骂。 和野狗抢夺过死人,只是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亲断气后,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酷刑中,母亲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却固执地指着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为年少时离开的家乡能给儿子栖身之地,却怎么知道她的儿子在那个地方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杂种”。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锁门,围炉而坐,赏着瑞雪,欢庆着新的一年,憧憬着来年的丰收,他却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着满天飞雪飘下,远处一只被猎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着彼此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太累了,就这样睡去吧!娘亲、弟弟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弟弟的哭泣声传来:“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刘询,我不要做卫皇孙,我是你的华儿……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亲眼看到父亲为了不让弟弟说话泄漏身份,把弟弟刺哑,那个三岁的小人儿,被人抱着离开时,似乎已经明白他心目中最聪明的哥哥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没有眼泪,只一直望着他,眼内无限眷念不舍,弟弟还努力挤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嘴一开一合,却没有一点声音,可他听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吗?他的视线模糊,他想擦去眼泪,努力看清楚弟弟,可双手被缚…… 仇恨绝望会逼得人去死,却也会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断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来年春天,可最终却死在了他的牙下。当人心充满了仇恨和绝望时,人和野兽是没有区别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聪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刘病已脸贴着地面,昏醉了过去,手仍紧紧地握成拳头,像是不甘命运,欲击打而出,但连出拳的目标都找不着,只能软软垂落。 屋内的灯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挑,光芒逐渐微弱。昏暗的灯光映着地上一身污渍的人,映着屋外丰姿玉立的人。时间好像静止,却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卷,“毕剥”一声,油灯完全熄灭。 孟珏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云歌嘟囔了一声,他才惊醒。云歌似有些畏冷,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他将云歌抱得更紧了些,迎着冷风,步履坚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珏抱着云歌到许平君家踢了踢门,许母开门后看到门外男子抱着女子的狎昵样子,惊得扯着嗓子就叫,正在后屋喂蚕的许平君立即跑出来。 孟珏盯了许母一眼,虽是笑着,可泼悍的许母只觉如三伏天兜头一盆子冰水,全身一个哆嗦,从头寒到脚,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过去照顾下他。” 孟珏说完,立即抱着云歌扬长而去。 “孟大哥,你带云歌去哪里?” 孟珏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许平君的问话,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云歌醒来时,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刘病已喝酒,怎么就喝到了孟珏处?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却又觉得肯定是做梦。 在梦中似乎和刘病已相认了,看到了小时候的珍珠绣鞋,甚至握在了手里,还有无数个记得吗?记得吗?似乎是她问一个人,又似乎是一个人在问她。 “还不起来吗?”孟珏坐在榻边问。 云歌往被子里面缩了缩,“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男女有别!我还在睡觉,你坐在我旁边不妥当吧?” 孟珏笑意淡淡,“你以为昨天晚上是谁抱着你过来?是谁给你脱的鞋袜和衣裙?是谁把你安置在榻上?” 云歌沉默了一瞬,两瞬,三瞬后,从不能相信到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扯着嗓子惊叫起来,“啊——”拽起枕头就朝孟珏扔过去,“你个伪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什么谦谦君子?” 孟珏轻松地接住枕头,淡淡又冷冷地看着云歌。 云歌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着中衣,立即又缩回被子中,“伪君子!伪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这次你又……你又……呜呜呜……”云歌拿被子捂住了头,琢磨着自己究竟吃了多大亏,又怎样才能挽回。 孟珏的声音,隔着被子听来,有些模糊,“这次是让你记住不要随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云歌蒙着头,一声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觉疲惫。 很久后,孟珏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说:“别生气了,都是吓唬你的,是命侍女服侍的你。” 隔着不厚的被子,云歌觉得孟珏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脸颊附近,脸烧起来。 第41章 人生只似风飘絮(3) 孟珏掰开云歌紧拽着被子的手,轻握到了手里,像捧着梦中的珍宝,“云歌,云歌……” 一叠叠,若有若无,细碎到近乎呢喃的声音。 似拒绝,似接受。 似痛苦,似欢喜。 似提醒,似忘却。 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魔力。 云歌不知道孟珏究竟想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云歌心中慢慢坚定,不是早已经有了决定吗?事情临头,却怎么又乱了心思?对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难过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许姐姐。 云歌找到许平君时,许平君正和红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红。 “许姐姐。”云歌朝红衣笑了笑,顾不上多解释,拽着许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无人,“许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个伯伯来找大哥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要给大哥说亲事。这事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如果有孟珏帮忙,也许……” 云歌一脸迫切,许平君却一声不吭,云歌不禁问:“姐姐,你……你不着急吗?” 许平君不敢看云歌,眼睛望着别处说:“我已经知道了。你说的伯伯是张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请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来,今日清醒后,才稀里糊涂地和我娘说,他似乎答应了张伯伯一门亲事。” 云歌轻轻啊了一声,怔怔站了一会儿,抱着许平君跳起来,笑着说:“姐姐,姐姐,你应该开心呀!我昨天亲耳听到大哥说一切都听张伯伯做主,像对父亲一样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样子,轻揉了揉云歌的头,笑了起来,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还不见得答应,你知道我娘,她现在一门心思觉得我要嫁贵人,哪里看得上病已?” 云歌嘻嘻笑着:“不怕,不怕,你不是说张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吗?张伯伯现在还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经答应了张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乐意也不行。实在不行,请张伯伯那边多下些聘礼,我现在没钱,但可以先和孟珏借一点,给你下了聘再说,你娘见了钱,估计也就唠叨唠叨了。” 许平君笑点了点云歌额头,“就你鬼主意多。” 刘病已刚见过张贺,知道一切已定。回忆起和许平君少时相识,到今日的种种,心内滋味难述。平君容貌出众,人又能干,嫁给他,其实是他高攀了,可是纵然举案齐眉,到底…… 刘病已暗嘲,他有什么资格可是呢? 许平君看见刘病已进来,立即低下了头,脸颊晕红,扭身要走。 刘病已拦住了她,脸上也几分尴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样子,许平君的头越发垂得低。 云歌看到二人的模样,沉默地就要离去。 “云歌,等等。”刘病已看了眼许平君,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对镯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着你能过得好。你若跟着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给不了你……” 许平君抬起头,脸颊晕红,却坚定地看着刘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给了别人,那我才是受罪。” 刘病已被许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后,笑着摇头,语中有怜:“真是个傻丫头。” 他牵起许平君的手,将一只镯子拢到了许平君的手腕上,“张伯伯说这是我娘带过的东西,这个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礼了。” 许平君摸着手上的镯子,一面笑着,一面眼泪纷纷而落。这么多年的心事,百转千回后,直到这一刻,终于在一只镯子中成了现实。 刘病已把另外一只镯子递给云歌,“云歌,这只给你。听说我本来有一个妹妹的,可是已经……”刘病已笑着摇摇头,“大哥想你拿着这只镯子。” 云歌迟疑着没有去接。 许平君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病已特意当着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里透出欢喜,真心实意地对云歌说:“云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着,我们不是姐妹吗?” 云歌半是心酸半是开心地接过,套在了腕上,“谢谢大哥,谢谢……嫂子。” 许平君红着脸,啐了一声云歌,扭身就走。 云歌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进了屋后,却是一头就扑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湿。 “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下次再讲也来得及,等你到长安后,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讲故事。” 从她懂事那天起,从她明白了这个约定的意义起,她就从没有怀疑过这个誓言会不能实现。 她一日都没有忘记。 她每去一个地方都会特意搜集了故事,等着有一天讲给他听。 她每认识一个人,都会想着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会想着他吃了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会笑,会像那天一样,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里。 她一直以为有一个人在远处等她。 她一直以为他也会和她一样,会在夜晚一个人凝视星空,会默默回想着认识时的每一个细节,会幻想着再见时的场景。 她一直以为他也和她一样,会偏爱星空…… 言犹在耳,却已经人事全非。 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镜花水月,一个人的独角戏。 屋外,孟珏想进云歌的屋子,大公子拦住了他,“让云歌一个人静一静。小珏,好手段,干净利落!” 孟珏笑:“这次你可是猜错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刘病已的事情,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过于你。” 第42章 人生只似风飘絮(4) 孟珏笑得淡然悠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再反驳,“面对如今的局势,王上就没有几分心动吗?与其荒唐地放纵自己,不如尽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愿意沉溺在脂粉香中过一辈子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本就该激扬意气、指点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当过我是藩王吗?别叫得我全身发寒!很抱歉,又要浪费你的这番攻心言语了。看看刘弗陵的境况,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先皇心思过人,冷酷无情,疑心又极重,天下间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会真正相信四个外姓的托孤大臣?他对今日皇权旁落的局面不见得没有预料和后招。刘弗陵能让先皇看上,冒险把江山交托,也绝非一般人。看他这次处理‘刺客’事件,就已经可窥得几分端倪,霍光迟迟不能查清楚,刘弗陵却一字不提,反对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营,他只装不知,上官桀几次来势汹汹的进言,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刘弗陵什么都没有做,就使一个意外的‘刺客’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来,我这个人胆子小,说不定一时经不得吓,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大公子顿了顿,又笑嘻嘻地说,“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珏对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预料中,神色未有任何变化,只笑问:“王上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这是担心我的生死?还是怕我乱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孟珏微笑,一派倜傥,“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关心的,不过我视红衣为妹,红衣若因为你有了半点闪失,我会新账、老账和你一起算。”孟珏说话语气十分温和,就像弟弟对着兄长说话,表露的意思却满是寒意。 大公子听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会儿孟珏,转身离去,往昔风流荡然无存,背影竟是十分萧索,“长安城的局势已是绷紧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珏目送着大公子的背影离去,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珏立在云歌门外,想敲门,却又缓缓放下了手。 背靠着门坐在台阶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看过天空了。 孟珏看着一钩月牙从东边缓缓爬过了中天。 听着屋内细碎的呜咽声渐渐消失。 听到云歌倒水的声音,听到她被水烫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听到她走路,却撞到桌子的声音。 听到她躺下又起来的声音。 听到她推开窗户,倚着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与她隔着窗扉、一步之遥。 听到她又关上窗户,回去睡觉…… 孟珏对着星空想,她已经睡下了,他该走了,他该走了……可星空这般美丽安静…… 云歌一夜辗转,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天边刚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开门时,一个东西咕咚一下栽了进来,她下意识地跳开,待看清楚,发现居然是孟珏。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蒙眬地望着她,似乎一时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后,他一边揉着被跌疼的头,一边站起来向外走,一句话都不说。 云歌一头雾水,“喂,玉之王,你怎么在这里?” 孟珏头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错了地方。” 云歌进进出出了一早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直想不分明。后来才猛然发觉,从清早到现在没有见过大公子和红衣。推开他们借住的屋门,墙壁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告辞,不送”。 许平君问:“写的什么?” “他们走了。” 两个人对着墙壁发了一会儿呆,许平君喃喃说:“真是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两个人的喜酒。” 云歌皱着眉头看着墙上的字,“字倒是写得不错。可是为什么写在我的墙上?他知不知道糊一次墙有多麻烦?” 许平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则字拓了下来,倒是可以换些钱,正好糊墙。不过这些他用过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可以卖到当铺去。” 云歌和许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这几日又和红衣、大公子笑闹惯了,尤其对红衣,两人都是打心眼里喜欢。不料他们突然就离去,云歌和许平君两人说着不相干的废话,好像不在意,心里却都有些空落。 “云歌,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红衣?” “有热闹的时候呗!大公子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红衣是他的影子,见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见到红衣了。” 许平君听到“影子”二字,觉得云歌的形容绝妙贴切,红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吗?悄无声息,却如影随形、时刻相伴,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却是一愣,心中触动,不禁叹了口气。 云歌问:“许姐姐?” 许平君指了指云歌的脚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阳当空照,四处都亮堂堂,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却几乎看不见。 云歌低头一看也是叹了口气,不愿许平君胡思乱想,抬头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红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见。哎呀!还没有见过嫂嫂给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干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见了,定会看呆了……” 许平君脸一红,心内甜蜜喜悦,却是板着脸瞪了一眼云歌,转身就走,“一个姑娘家,却和街上的汉子一样,满嘴的混账话!”身后犹传来云歌的笑声:“咦?为什么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红脸瞪眼?” 许平君不曾回头,所以没有看到欢快的笑语下,却是一双凝视着树的影子的悲伤眼睛。 第43章 一寸相思千万绪(1) 因为许母事先警告过刘病已不许请游侠客,说什么“许家的亲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游侠客会连酒都不敢喝”,所以刘病已和许平君的婚宴来的几乎全是许家的亲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许家坐了九桌。男方只用了一桌,还只坐了两个人——云歌和孟珏。人虽少,许家的亲朋倒是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们。 刚开始,孟珏未到时,许家的客人一面吃着刘病已的喜酒,一面私下里窃窃私语,难掩嘲笑。 哪有人娶亲是在女方家办酒席的?还只云歌一个亲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见。虽然张贺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为他的出席,是因为曾是许广汉的上司,是和许家的交情,张贺本就不方便解释他和刘病已认识,只能顺水推舟任由众人误会。 许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许广汉喝酒的头越垂越低,云歌越来越紧张。这是大哥和许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人给毁了。 云歌正紧张时,孟珏一袭锦袍,翩翩而来。 众人满面惊讶,觉得是来人走错了地方。 当知道孟珏是刘病已的朋友,孟珏送的礼金又是长安城内的一纸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终于被封住。 许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许广汉喝酒的头也慢慢抬了起来,张贺却是惊疑不定地盯着孟珏打量。 三叔四婶,七姑八婆,纷纷打听孟珏的来历,一个个轮番找了借口上来和孟珏攀谈。孟珏是来者不拒,笑容温和亲切,风姿无懈可击,和打铁的能聊打铁,和卖烧饼的能聊小本生意如何艰难,和耕田的聊天气,和老婆婆还能聊腰酸背疼时如何保养,什么叫长袖善舞、圆滑周到,云歌真正见识到了。一个孟珏让满座皆醉,人人都欢笑不绝。 喝了几杯酒后,有大胆的人,借着酒意问孟珏娶妻了没有。话题一旦被打开,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挡,家里有适龄姑娘,亲戚有适龄姑娘,朋友有适龄姑娘,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云歌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安城附近居然有这么多才貌双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珏微笑而听,云歌微笑喝酒。 因为和陵哥哥的约定,云歌一直觉得自己像一个已有婚约的女子,只要婚约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当刘病已看到她和孟珏在一起,她都会有负疚感。 今日,这个她自己给自己下的咒语已经打破。 那厢的少时故友一身红袍,正挨桌给人敬酒。 其实自从见到刘病已的那刻起,云歌就知道他是刘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过的陵哥哥。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对刘病已的亲近感更像自己对二哥和三哥的感觉。 现在坐在这里,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为大哥和许姐姐高兴,没有丝毫勉强假装。此时心中的伤感怅惘,哀悼的是一段过去,一个约定,哀悼的是记忆中和想象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这厢身边所坐的人,面上一直挂着春风般的微笑,认真地倾听每一个和他说话人的话语,好像每一个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云歌怎么都看不透。若有情,似无意。耳里听着别人给他介绍亲事,她不禁朝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笑了。这些人若知道孟珏是霍成君的座上宾,不知道还有谁敢在这里唠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云歌又笑着大饮了一杯。 有人求许母帮忙说话,证明自己说的姑娘比别家更好,也有意借许母是刘病已岳母的身份,让孟珏答应考虑他的提议。 喜出风头的许母刚要张口,看到云歌,忽想起那夜孟珏抱着云歌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凉意。虽然现在怎么看孟珏,都觉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错觉,可仍然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孟珏摁住了云歌倒酒的手,“别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说胡话,请继续。”孟珏笑把酒壶推到了云歌面前。 云歌怔怔看了会儿酒壶,默默拿过了茶壶,一杯杯喝起茶来。婚宴出人意料地圆满。因为孟珏,人人都喜气洋洋,觉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蹒跚地离开时,还不忘叮嘱孟珏他们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刘病已亲自送孟珏和云歌出来,三人沉默地并肩而行。 没有了鼓乐声喧,气氛有些怪异,云歌刚想告别,却见孟珏和刘病已对视一眼,身形交错,把她护在中间。 刘病已看着漆黑的暗影处笑着问:“不知何方兄台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一个人弯着身子钻了出来,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刘病已的戒备淡去,“小七,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怕被许家那只母大虫看见,她又会唠叨大哥。”看刘病已蹙眉,何小七嘻嘻笑着摸了摸头,油嘴滑舌地又补道:“错了,错了。以后再不乱叫了,谁叫我们大哥摘了许家的美人花呢?我们不看哥面,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面呀!” 刘病已笑骂:“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了滚回去睡觉!” 何小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双手奉上,一脸诚挚地说着搜肠刮肚想出的祝词:“大哥,这是我们兄弟的一点心意。祝大哥大嫂白头偕老、百子千孙、燕燕于飞、鸳鸯戏水、鱼水交欢、金枪不倒……” 刘病已再不敢听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够了,够了!” “大哥,我还没有说完呢!兄弟们觉得粗鄙的言语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几日,才想了这一串四个字的话……” 刘病已哭笑不得,“难得想了那么多,省着点,留着下次哪个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听,觉得很有理,连连点头:“还是大哥考虑周全。” 云歌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孟珏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脸烧得通红。 刘病已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刚想说话,何小七立即赶着说:“大哥,兄弟们都知道你的规矩,这里面的东西不是偷,不是骗,更不是抢的,是我们老老实实赚钱凑的份子。我是认认真真当了一个月的挑夫,黑子是认认真真地乞讨,麻子哥去打铁……”何小七说着把自己的手凑到刘病已眼前让他看,以示自己绝无虚言。 刘病已觉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着盒子的手紧了紧,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强笑着说:“我收下了。多谢你们!大哥不能请你们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着:“大哥,你别往心里去,兄弟们心里都明白。我们兄弟哪天没有喝酒的机会?也不少这一天。我这就滚回去睡觉了。”说完,袖着手一溜烟地跑走了。 孟珏凝视着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几分触动,对刘病已说:“其实你比长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刘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珏送给他的屋契递回给孟珏,“多谢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压了场子。” 孟珏瞟了眼,没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这是我对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云歌镯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礼?” 刘病已沉默地看着孟珏。 云歌半恼半羞。平君是刘病已的妻,她是孟珏的什么人?这算什么礼对礼?当日送镯子时只有她、许姐姐、刘病已知道,孟珏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头,你说什么呢?你送你的礼,扯上我干吗?大哥,你和许姐姐都是孟石头的朋友,这是孟石头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头还没有成婚,还有一个回礼等着呢!大哥占不了便宜的。” 孟珏笑说:“新郎官,**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赶紧回去看新娘子吧!”说完,拖着云歌离开。 走出老远,直到到了家门口,却仍不见他松手。 云歌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本来心中就不痛快,强颜欢笑了一个晚上,现在脾气全被激起,低着头一口咬了下去,看他松不松手? 云歌咬的力道不轻,孟珏却没有任何声息。 云歌心中发寒,难道这个人不仅失去了味觉,连痛觉也失去了? 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夜色漆黑,孟珏的眼眸却比夜色更漆黑,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卷着她也要坠进去。云歌仓皇想逃,用力拽着自己的手,孟珏猛然放开了她,云歌失力向后摔去,云歌赶忙后退,想稳住自己的身形,却忘了身后就是门槛,一声惊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头!”云歌揉着发疼的屁股,怒火冲头。 孟珏笑得好整以暇,“不放开你,你生气,放开你,你也生气。云歌,你究竟想要什么?” 孟珏这话说得颇有些意思,云歌气极反笑,站起来,整理好衣裙,语声柔柔:“孟珏,你又想要什么?一时好,一时坏,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嘲笑他人前,可想过自己?” 孟珏笑说:“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云歌,如果舍不得,就去争取,既然不肯争,就别在那里顾影自怜。不过也许你从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争取’,任何东西都有父母兄长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选,不知道世间大多数人都是要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云歌盯着孟珏,疑惑地问:“孟石头,你在生气?生我的气?” 孟珏怔了一下,笑着转身离去,“因你为了另一个人伤心,我生气?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气,是最不该有的情绪。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只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和冷静,他以为这个情绪早已经被他从身上抹去了。可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竟然真的在生气。 “孟珏,你听着:首先,人和东西不一样。其次,我‘顾影自怜’的原因,你占了一半。”云歌说完话,砰的一声就甩上了门。 孟珏唇边的笑意未变,脚步只微微顿了下,就依旧踏着月色,好似从容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云歌愁眉苦脸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个多时辰,却仍旧嘴不干,舌不燥,上嘴唇碰下嘴唇,一个磕巴都不打。 第44章 一寸相思千万绪(2) 一旁的许平君听得已经睡过去又醒来了好几次。她心里惦记着要酿酒干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当着常叔的面配酒,只能等常叔走。却不料常叔的唠叨功可以和她母亲一较长短。忍无可忍,倒了杯茶给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赞许的目光看着许平君,再用非常不赞许的目光看向云歌,“还是平君丫头知人冷暖,懂得体谅人。平君呀,我现在不渴,过会儿喝。云歌呀,你再仔细琢磨琢磨……” 许平君将茶杯强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说了这么久,先润润喉休息休息。” 许平君的语气阴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战,吞下了已经到嘴边的“不”字,乖乖捧着茶杯喝起来。 终于清静了!许平君揉了揉太阳穴,“云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没有资格拒绝。不过你若实在不想去,有个人也许可以帮你。孟大哥认识的人很多,办法也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没有办法帮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云歌的脸垮得越发难看。 “那你就去。反正长安城里做菜是做,甘泉宫中做菜也是做,有什么区别呢?你想,就因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个行宫,一般人连接近甘泉山的机会都没了,你可以进去玩一趟,多好!听说甘泉山的风光极好,你就全当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钱,还有人给你钱。上次我们给公主做菜,得的钱都赶上平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了。这次你若愿意,我依旧陪你一块儿去。” 常叔频频点头,刚想开口,看到许平君瞪着他,又立即闭嘴。 云歌郁郁地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只朝许平君拱拱手做谢,满面笑意地出了门。 “许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吗?” 一提到刘病已,许平君立即笑了,“来回就几天工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嗯……云歌,不瞒你,我想趁着现在有闲工夫多赚些钱,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后有了孩子,开销大,手却不得闲……” “啊!你有孩子了?你怀孕了?才成婚一个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云歌从席上跳了起来,边蹦边嚷 许平君一把捂住了云歌的嘴,“真是傻丫头!哪里能那么快?这只是我的计划!计划!亏你还读过书,连我这个不识字的人都听说过未雨绸缪。难道真要等到自己怀孕了才去着急?” 云歌安静了下来,笑抱住许平君,“空欢喜一场,还以为我可以做姑姑了。” 许平君笑盈盈地说:“我算过账了,以后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账就是给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礼,这个是绝对不能省的,不过……”许平君拧了拧云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钱,最好嫁给孟大哥算了,我们花费一笔钱就打发了你们两个人……” 云歌一下推开了许平君,“要赚钱的人,赶紧去酿酒,别在这里说胡话。” 许平君笑着拿起箩筐到院子里干活,虽然手脚不停,忙碌操劳,却是一脸的幸福。 云歌不禁也抿着唇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叹了口气。 许平君侧头看了她一眼,“这一个月没见到孟大哥,某些人叹气的功夫倒是越练越好了。” 云歌捂住了耳朵,“你别左一个‘孟大哥’,右一个‘孟大哥’好不好?听得人厌烦!” 许平君笑着摇头,不再理会云歌,专心酿酒,任由云歌趴在桌上发呆。 云歌和许平君虽然是奉公主的旨意而来,却一直未曾见到公主。 只有一个公主的内侍总管来传达了公主对云歌菜肴的赞美,又吩咐云歌尽心听公主的吩咐,只要做好菜,公主一定会重重赏赐。 想是因为出行,防卫格外严,云歌和许平君都被搜了身,还被叮嘱,未有吩咐不可随意行动,不过虽然查得严格,但所有人对她们的态度都很有礼,让云歌心中略微舒服了一点。 云歌和许平君共坐一辆马车,随在公主的车舆后出了长安。 出门前云歌虽然很不情愿,可当马车真的行在野外时,她却很开心,一路撩着帘子,享受着郊外的风光。 到了甘泉宫后,云歌和许平君住一屋。 公主的总管说因为云歌和许平君不懂规矩,所以吩咐别的侍女多帮着云歌和许平君,出了差错唯她们是问。 虽然严厉的话是朝公主的侍女说的,但云歌觉得只不过是对她和许平君的变相警告。云歌偷偷朝许平君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进屋后哈哈笑起来。 许平君对云歌的大大咧咧十分不放心,提醒云歌:“长安城内出来避暑的不只公主,刚才从山上望下去,一长串马车直到山下。我们是要小心一些,别不小心冲撞了其他人,有些人可是公主都得罪不起。” “许姐姐出门前,大哥叮嘱了姐姐不少话吧?” “没有。病已吩咐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就是让我们只专心做菜,别的事情,做聋子、做哑子、做瞎子。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愿意我们来,还是不愿意我们来。” 云歌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男人的心思,琢磨来琢磨去,只是伤神,还是不要想的好。” 许平君正在饮茶,听到云歌的话,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面咳嗽,一面大笑,“小丫头,你……你琢磨哪个男人的心思琢磨到伤神了?” 云歌装作没有听见,迅速跑出了房门,“我去问问侍女姐姐大概要我做些什么样的菜。” 云歌琢磨公主传召她,只能是为了做菜,可是来了两天,仍然没有命她下过厨房,她这个厨子,日日吃的都是别人做的菜。 云歌问了几次,都没有人给她准确答案,只说公主想吃时,自然会命她做。 因为她们是公主带来的人,公主又特意吩咐过,所以云歌和许平君都可以在有人陪伴的前提下去山中游玩,日子过得比在长安城更舒服悠闲。 今日陪着她们在山麓里玩的人叫郭富裕,是一个年龄和她们相仿的小太监,比前两天的老太监有意思得多,云歌和许平君也都是好玩闹的人,三个人很快就有说有笑了。 云歌看左面山头有道瀑布,想去看看,富裕却不能答应,“明日吧!明日我再带两位姐姐过去玩,燕王、广陵王、昌邑王奉诏来甘泉宫等候觐见皇帝,今日正在那边山头打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惊了王上,奴才担待不起。如果竹姐姐想看瀑布,又愿意多走些路,我们不如翻过这个山头,到东面去,那里有一处瀑布,虽然没有这边的大,但也很美。”因为众人都称云歌为“竹公子”,富裕和她们混熟后,就以竹姐姐称呼云歌。 云歌笑着应好。 许平君听到富裕的话,才知道皇帝也要来甘泉宫,许平君偷偷问云歌:“你说我们这次能见到皇帝吗?” 云歌瞪了她一眼,“还想见?你上次还没有被冻够?” 许平君笑撇撇嘴,“上次是被大公子害的,我们这次是被公主请来的,指不准就能光明正大地见到皇帝,回头告诉我娘,她又多了吹嘘的资本,心情肯定又能好很多天,我也能舒坦几日。” 云歌沉默地笑了笑,没有回许平君的话。 这个皇帝虽然说的是避暑行猎,却丝毫不闲,不许进京的藩王被召到此处,不可能只是让藩王来游玩打猎。 不过,自己只是做菜的,即使有什么事情,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等云歌回过神来,发现许平君正和富裕打听皇帝。 富裕年纪不大,行事却很懂分寸,关于皇帝的问题,一概是一问三不知。 许平君和富裕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到了藩王身上。 先皇武帝刘彻共有六子:刘据、刘闳、刘旦、刘胥、刘髆,和当今皇帝。因为先皇六十多岁才有的皇帝,所以皇帝和其他兄弟的年龄差了很多。如今除了皇帝,还活着的有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现在的昌邑王刘贺是刘髆的儿子。年龄虽比皇帝大,辈分却是晚了一辈,是皇帝的侄子。皇帝的其他兄弟,都没有子嗣留下,所以藩王封号也就断了。 云歌暗想,卫太子刘据怎么会没有子嗣呢?三子一女,孙子孙女都有,只是都已被杀。 燕王刘旦文武齐修,礼遇有才之人,门客众多,在民间口碑甚好。 广陵王刘胥虽然封号雅致,人却是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徒手能搏猛兽,性格鲁莽冲动,残忍嗜杀,一直不受先帝宠爱。偏偏自以为自己很有才华,对刘彻把皇位传给了年幼的刘弗陵一直极不服。 富裕对这两位传闻很多的藩王似乎不敢多谈,所说还不如云歌和许平君从民间听到的多。直到说起昌邑王刘贺,富裕才恢复了少年人的心性,有说有笑,妙语不绝。 “两位姐姐有机会一定要见见昌邑王,论长相俊美,无人能及这位藩王。” 许平君和云歌都是一笑,在没有见过孟珏之前,富裕说此话还不错,可见过孟珏后,如果只论外貌,也只有大公子的魅惑不羁可以一比。若这世上想再找一人比他们二人还好看,只怕很难。 “听闻这位藩王脾气好起来,给丫头梳头打水、服侍沐浴都肯,可脾气一旦坏起来……”富裕瞟了眼四周,压着声音说:“先皇驾崩时,昌邑王听闻后,居然照常跑出去打猎,连奴婢都要服丧痛哭,可王上依旧饮酒作乐,追着丫头调戏,是个无法无天的王……咦!一头鹿……” 第45章 一寸相思千万绪(3) 一头鹿从林间蹿出,闪电般绕过富裕身侧,跳入另外一侧的树林中。因为隔着浓密的刺莓,追在它身后的箭全部落了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从林间奔出,满面怒气地瞪向富裕。富裕虽不认识来人,但看到他衣着的刺绣纹样,以及身后随从的 装扮,猜出来人应是位藩王,再看此人的形貌举止,黑眉大眼、脸带戾气,应该既非儒雅的燕王,也非俊秀的昌邑王,而是残忍嗜杀的广陵王。 好的不碰,歹的碰!富裕浑身打了个哆嗦,面色苍白地跪下,头磕得咚咚响,“王上,奴才不知道您在这里打猎,奴才以为……” “本王在哪里打猎还要告知你?” 富裕吓得再不敢说一句话,只知道拼命磕头。 许平君看形势不对,也跪了下来,云歌却是站着未动,许平君狠拽了拽云歌衣袖,云歌才反应过来,低着头,噘着嘴跪在了许平君身侧。 “你们惊走了宝贝们的食物,只好拿你们做食物了。”广陵王拍了拍身侧的两只桀犬,“去!” 桀犬不同于一般的犬,是将挑选出来的最健康的小狗关于一屋,不给食物,让它们互相为食,唯一存活下来的那只狗才有资格成为桀犬,民间的猎人驯养桀犬,一般以九为限,但宫廷中的桀犬却是常常将百只狗关于一屋来挑选,养成的桀犬残忍嗜血、可斗虎豹,珍贵无比。 富裕哭着求饶,却一点不敢反抗。 许平君仓皇间,一把推开了云歌,挡在云歌身前,“快跑。”怕得身子簌簌直抖,却随手抓了一根树枝,想要和桀犬对抗。 两只桀犬,直扑而来,平君手中胳膊粗细的木棍,不过一口,已被咬断。 云歌也随手捡了一截木棍,一手挥棍直戳犬眼,将攻击富裕的桀犬逼退,一手把平君拽到自己身后,让攻击平君的桀犬落了空。两只桀犬都盯向云歌,云歌的身子一动不敢动,双眼却是大睁,定定地和桀犬对视,喉咙里发着若有若无的低鸣。 桀犬立即收了步伐,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如临大敌,残忍收敛,换上了谨慎,在云歌面前徘徊,犹豫着不敢进攻。 “许姐姐,你带富裕先走。” 云歌的声音冷静平稳,可许平君看到她颈后已经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走?全天下都是我刘家的,你们能走到哪里去?”广陵王看到桀犬对云歌谨慎,诧异中生了兴趣,“有意思,没想到比打鹿有意思!”撮唇为哨,命桀犬进攻云歌。 桀犬在主人的命令下,不敢再迟疑,向云歌发起了试探性地攻击。 不过两三招,广陵王已看出云歌虽然会点拳脚功夫,招式也十分精妙,可显然从未下功夫练习过,招式根本没有力道,恐怕连半头桀犬都打不过,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吓唬住了桀犬。 云歌完全是模仿从雪狼身上学来的气势和呜鸣。 桀犬本以为遇到了狼,从气势判断,还绝非一只普通的狼,所以才分外小心。此时发现不是,谨慎消失,残忍毕露。一只攻向云歌的腿,云歌后退,裙裾被桀犬咬住,另外一只借机跳起,跃过同伴身子,直扑向云歌的脖子。云歌的裙裾还在桀犬口中,为了避开咽喉的进攻,只能身子向后倒去。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一声粗哑的惨叫,她的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忽又觉得声音不对,立即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富裕护住了云歌。 此时,两只桀犬一只咬着他的胳膊,一只咬着他的腿。 富裕惨叫着说:“王上,吃了奴才就够了,这两位姑娘是公主的贵客,并非平常奴婢……” 广陵王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一幕。 云歌翻身站起,挥舞棍子,和桀犬相斗,阻止它们接近富裕的咽喉。 许平君一面哭,一面扑过去,捡起根棍子胡乱舞着。 不过一会儿工夫,云歌和许平君也被咬到。 三人被桀犬咬死,只是迟早的事情。 正绝望时,忽听到一个人,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打猎的猎物是人吗?王叔可事先没有和我说过呀!容侄儿求个情,吃奴才没事,美人还是不要糟蹋了,王叔不喜欢,就赏给侄儿吧!” 广陵王刘胥扫了眼昌邑王刘贺,笑着说:“这两只畜生被我惯坏了,一旦见血,不吃饱了,不肯停口。” 刘贺一面朝桀犬走去,一面摇头,“唉!怎么有这么不听话的畜生呢?养畜生就是要它听话,不听话的畜生不如不要。” 话语间,只闻一声兵器出鞘的声音,众人还未看清楚,一只桀犬的头已经飞向了半空,另外一只桀犬立即放开富裕,向刘贺扑去,刘贺惨叫一声,转身逃跑,“来人!来人!有狗袭击本王,放箭,放箭!” 立即有一排侍卫齐步跨出,搭弓欲射。 两只桀犬,从培育优质小狗,筛选桀犬,到桀犬养成,认他为主,费了刘胥无数心血,却不料眨眼间就失去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危在旦夕,他强压下火气,招回了剩下的桀犬,眼内喷火地盯着刘贺。 云歌此时才有功夫看谁救了她们,立即直了眼睛。 大公子?他……他是藩王? 难怪红衣那么害怕他被霍光、上官桀他们看见。他居然欺骗了她们……不对……他好像早就和她说过他是藩王,是自己当成了玩笑。 他是藩王?他是被她和许平君嘲讽笑骂的大公子? 云歌有些头晕。 许平君死里逃生,一个震惊还未过去,另外一个震惊又出现在眼前,不禁指着刘贺大叫了一声,云歌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刘贺依旧是那副不羁轻佻,笑意满面的样子,只不过这次不是朝着云歌和许平君笑,而是看着广陵王笑。 广陵王的怒火,他似乎一点感受不到,笑得如离家已久的侄子在异乡刚见到亲叔叔,正欢喜无限,“王叔,听说狗肉很滋补,可以壮阳,不如今天晚上我们炖狗肉吃?” 广陵王蓦然握着拳头,就要冲过来,他身后的随从拦住了他,低声道:“那是个疯子,王上何必和他一般计较。如果在这里打起来,不是正好给了皇帝和霍光找碴儿的机会?” 广陵王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对着刘贺冷笑着点头,“好侄儿,今日的事,我们日后慢慢聊。” 刘贺皱起了眉头:“我可没龙阳之癖,只喜欢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况你还是我王叔,又大我那么多,这都罢了,反正我们皇家的人乱个把伦不算什么,最紧要的是王叔长得……唉!侄子记得皇爷爷六十多岁时,依旧相貌堂堂,妃子们也个个都是美人,皇叔却……”刘贺上下打量着广陵王,表情沉痛又遗憾地摇头。 广陵王的脸色由黑转青,由青转白。 广陵王残暴嗜杀,贴身随从看他的样子,怕祸殃己身,不敢再劝。 一个疯子藩王,一个莽夫藩王,两人相遇就如往热油锅里浇冷水,不“噼里啪啦”都不行。两边的侍从都开始挽袖擦掌,做好了准备,去打他个“噼里啪啦”的一架。 忽闻马蹄声急急,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成君不知王上在此行猎,未及时回避,惊扰了王上,求王上恕罪。” 霍成君一面说着,一面从马上跳下,赶着给广陵王请安。 和霍成君并骑而来的孟珏也跳下马,上前向广陵王行礼,视线从云歌身上一扫而过。 广陵王对霍光的忌惮,更胜于势单力薄的皇帝,虽然心里厌恶,仍是强挤了一丝笑出来:“快起来,不知者不为罪。几年未见,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只已经被广陵王唤回的桀犬好似闻到什么味道,鼻子深嗅了嗅,忽地嘶叫了一声,猛地挣脱项圈,向霍成君扑去。 众人都失声惊呼,广陵王也是失态大叫,想唤回爱犬,爱犬却毫不听从。 危急时刻,幸有孟珏护着霍成君躲开了桀犬的攻击,他自己堪堪从桀犬嘴边逃开,一节袍摆被桀犬撕去。桀犬还想再攻击,已经被随后赶到的侍从团团围住,赶入了笼中。 霍成君面色苍白,众人也都余惊未去。 只刘贺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眯眯地盯着霍成君上下打量,一副浪荡纨绔子的样子,毫无男女之别的礼数,也毫不顾及霍成君的身份。 霍成君侧头盯了刘贺一眼,心中不悦。虽然看他的相貌穿着,已经猜出对方身份,但反正第一次见,索性装作没有认出昌邑王,连礼也不行。 广陵王面上带了一分歉然,强堆着笑,想开口说话。 霍成君忙笑道:“王上的这只猎犬真勇猛。我哥哥还扬扬自夸他养的桀犬是长安城中最好的,和王上的猎犬相比,简直如寻常的护院家狗。若让我哥哥看到这样的好犬,还不羡慕死他?”言语中只字不提刚才的危险,谈笑间已是避免了广陵王为难。 广陵王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真诚,“你哥哥也喜欢玩这些?以后让他来问我,不要说长安最好,就是天下最好也没问题。” 霍成君笑着谢过广陵王,瞟了眼地上的云歌,惊讶地说:“咦?这不是公主府的人吗?他们三个冒犯王上了吗?” 广陵王冷哼一声。 霍成君赔着笑道:“容成君大胆求个情,还望王上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饶他们一次,若所犯罪行,真不可饶恕,不如交给公主发落。毕竟游猎是为了开心,王上实在不必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伤了兄妹感情。” 广陵王当着霍成君的面不好发作,余怒却仍未消,恨瞪向昌邑王。一旁的随从忙借机在广陵王耳旁低低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等事成之后,王上就是想拿他喂狗也不过一句话。” 刘贺以袖掩面,遮住广陵王的目光,一副害羞的样子,“哎呀呀!王叔,你可别这样看着我,人家都说了不行了。你当着这么多人,一副想‘吃’了我的样子,传出去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广陵王猛然转身,赶在刘贺再说什么让他忍不下去的话前,翻身上马,匆匆离去。 第46章 清波月下歌(1) 孟珏目送广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树林间,方向云歌行去,看着从容,却是眨眼间已蹲在了云歌身前,“伤到哪里了?” 云歌不理他,只对刘贺说:“王上,富裕已经晕过去,民女的腿被咬伤,求王上派人送我们回公主住处。” 刘贺笑看了眼孟珏,吩咐下人准备竹篼,送云歌她们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装作不知道刘贺身份,只能故作吃了一惊,赶忙行礼,“第一次见王上,成君眼拙,还请王上恕罪。” 刘贺笑挥了挥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为罪’的话,你都说了是你不知,我还能说什么?越是圣贤越觉得自己学识不够,越是懂得才越敢说不知。” 霍成君怒从中来,面上却还要维持着笑意,“王上说的绕口令,成君听不懂。” 孟珏想替云歌检查一下伤势,云歌挣扎着不肯让他碰,但力道比孟珏小很多,根本拗不过他。 孟珏强握住了云歌的一只胳膊,检查云歌的伤势,云歌另一只手仍不停打着孟珏:“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珏见只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虽然血流得多,但没有伤着筋骨,悬着的心放下来,接过刘贺随从准备好的布帛,先替云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说:“云歌,我虽然也常常和哥哥斗气,可和你比起来,脾气还真差远了。你哥哥刚才在山头看见你被桀犬围攻,脸都白了,打着马就往山下冲,你怎么还闹别扭呢?” 孟珏出现后,举止一直十分从容,完全看不出当时的急迫,此时经霍成君提醒,云歌才留意到孟珏的发冠有些歪斜,衣袖上还挂着不少草叶,想来当时的确是连路都不辨地往下赶。 她心中的滋味难言,如果无意就不要再来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远若近的关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这个样子,他不是……”看孟珏漆黑的双眸只是凝视着她,似并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话。 云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只把她当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边的话,只用力打开孟珏的手,扶着软篼的竹竿,强撑着坐到软篼上,闭上了眼睛,再不肯开口,也不肯睁眼。 孟珏查了下许平君的伤口,见也无大碍,遂扶着许平君坐到云歌身侧,对抬软篼的人吩咐:“路上走稳点,不要颠着了。” 刘贺本兴致勃勃地等着看霍成君和云歌的情敌大战,看小珏如何去圆这场局,却不料云歌已经一副抽身事外的样子,他无聊地摇摇头,翻身上马,“无趣!打猎去,打猎去!”走得比说得还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树林中。 许平君小声说:“云歌,孟大哥那么说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谎话可以救人性命,你会不会讲?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会牵扯出大公子,说你是刺客也许有些牵强,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们也听得不少,动不动就是一家子全死。” 云歌睁开了眼睛,微微侧头,看向身后。 此时已经走出很远,孟珏和霍成君却不知为何仍立在原地。云歌心中一涩,正想回头,却看到霍成君似乎挥手要扇孟珏耳光,孟珏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挣扎着抽出,匆匆跳上马,打着马狂奔而去。孟珏却没有去追她,仍旧立在原地。 云歌不解,呆呆地望着孟珏。他怎么会舍得惹霍成君生气?怎么不去追霍成君?正发呆间,孟珏忽地回身看向云歌的方向。 隔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云歌仍觉得心轻轻抖了下,立即扭回头,不敢再看。 回到住处时,公主已经被惊动。富裕虽然性命无碍,却仍然昏迷未醒,公主只能找云歌和平君问话。 云歌因为小腿被咬伤,下跪困难,公主索性命她和许平君都坐着回话。 云歌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告诉公主她们不小心冲撞了广陵王,广陵王放狗咬她们,重点讲了富裕对公主的忠心,如何拼死相救,最后轻描淡写地说危急时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见,昌邑王救下了她们。 公主听完沉吟了会儿,问:“王兄知道你们是本宫府里的人吗?” 云歌正思量如何回避开这个问题,等富裕醒来后决定如何回答,许平君已经开口:“民女听到富裕向广陵王哀求,说我们是公主的客人,让狗吃他,放过我们。不过当时狗在叫,我们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广陵王是否听到了。 公主冷笑着频频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昌邑王救下你们后,王兄如何反应?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云歌立即赶在许平君开口前说:“民女们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当时以为必死无疑,魂魄早被吓散,怎么被人送回来的都糊涂着,所以不知道广陵王和昌邑王都说了什么。” 公主想到富裕的伤势,再看到云歌和许平君满身血迹,轻叹了口气,“难为你们两个了,你们尽快养好伤,专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宫会补偿你们。”又对一旁的总管说,“命太医好好照顾富裕,你和他说,难得他的一片忠心,让他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本宫会给他重新安排去处。” 太医看过云歌和平君的伤势后,配了些药,嘱咐她俩少动多休养。 等煎好药,服用完,已经到了晚上。 云歌躺在榻上,盯着屋顶发呆。 许平君小声问:“你觉得我不该和公主说那句话?” “不是。我正在郁闷小时候没有好好学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铃铛、小淘、小谦知道我竟然连两只狗都打不过,他们要么会气晕过去,要么会嘲笑我一辈子。姐姐,这事我们要保密,日后若见到我家里的人,你可千万别提。” 许平君正想嘲笑云歌现在居然想的是面子问题,可想起刘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错了,“云歌,那说好了,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也千万不要在病已面前提起。” “嗯。” “云歌,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了。不过我当时真的很气,我们已经因为他们打猎,尽量回避了,只是一头鹿而已,那个藩王就想要三个人的命,他们太不拿人当人了。那些读书人还讲什么‘爱民如子’,全是屁话,如果皇帝也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见了,省得见了回去生气。” “都已经说出口的话,也不用多想了。”云歌对许平君笑做了个鬼脸,调侃着说:“爱民如子倒不算屁话,皇帝对民的爱的确与对子的爱一样,都是顺者昌,逆者亡。爱民如子这话其实并不是说皇帝有多爱民,不过是听的民一厢情愿罢了。” 许平君想到汉武帝因为疑心就诛杀了卫太子满门的事情,这般的“爱子”,恐怕没有几个民希望皇帝“爱民如子”,好笑地说:“云歌,你这丫头专会歪解!若让皇帝知道你这么解释‘爱民如子’,肯定要‘爱你如子’了。”话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话说过了,长叹口气:“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没个正形,连皇帝都敢调侃了!” 云歌浑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经和大汉的藩王吵过架,感觉如何?” 许平君想到刘贺,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很不错。不过,知道他是藩王后,我觉得他好像也挺有威严的,把另一个那么凶的藩王气得脸又白又青,却只能干瞪眼。怎么以前没有感觉出来?”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时,牵动了伤口,又齐齐皱着眉头吸冷气。 说着话,药中的凝神安眠成分发挥了作用,两个人慢慢迷糊了过去。 一个婢女替刘贺揉着肩膀,一个婢女替他捶着腿,还有两个扇着扇子,红衣替他剥葡萄。 正无比惬意时,帘子外的四月挥了下手,除了红衣,别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刘贺没好气地骂:“死小珏!见不得人舒服!” 孟珏从帘外翩翩而进,“你今天很想打架吗?不停地刺激广陵王。” 刘贺笑起来,“听闻王叔剩下的那条狗突然得了怪病,见人就咬,差点咬伤王叔,王叔气怒下,亲自动手杀了爱狗。可怜的小狗,被主人杀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记得长点眼色,我们孟公子的袍摆是你能咬的吗?霍成君也是可怜,前一刻还是解语花,后一刻就被身侧人做了诱饵,还要稀里糊涂感激人家冒险相护。” 孟珏水波不兴,坐到刘贺对面。 刘贺对红衣说:“红衣,以后记得连走路都要离我们这只狐狸远一点。” 红衣只甜甜一笑。 孟珏对红衣说:“红衣,宫里赐的治疗外伤的药还有吗?” 红衣点点头。 “你和四月去把云歌和平君接过来。云歌肯定不愿意,她的性子,你也劝不动,让四月用些沉香。” 红衣又点点头,擦干净手,立即挑帘出去。 刘贺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议事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小珏,你今天做了两件不智的事情。我本来横看竖看,都觉得好像和云歌姑娘有些关系,但想着我们孟公子,可是一贯的面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热的,我都早不敢确定了,所以觉得肯定是我判断错误,孟公子做的这两桩错事,肯定是别有天机,只是我太愚钝,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点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珏沉默不语,拿过刘贺手旁的酒杯,一口饮尽,随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刘贺笑嘻嘻地看着孟珏,孟珏仍没有理会他,只默默地饮着酒。 第47章 清波月下歌(2) 刘贺凑到孟珏脸前,“你自己应该早就察觉了几分,不然也不会对云歌忽近忽远。云歌这样的人,她自己若不动心,任你是谁,都不可能让她下嫁。你明明已经接近成功,却又把她推开。唉!可怜!原本只是想挑得小姑娘动春心,没想到自己反乱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会被她影响?甚至根本不想见她,所以对人家越发冷淡。一时跑去和上官兰郊游,一时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云歌姑娘命悬一线时,我们的孟公子突然发觉自己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乱跳,担心?害怕?紧张?” 孟珏挥掌直击刘贺咽喉,刘贺立即退后。 “离我远点,不要得意忘形,否则不用等到广陵王来打你。” 刘贺和孟珏交锋,从来都是败落的一方,第一次占了上风,乐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会儿,声音突然消失,怔怔盯着屋外出神,半晌后才缓缓说:“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着和广陵王打他个天翻地覆,你却跑出来横插一杠子。” 孟珏神情黯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刘贺说:“广陵王那家伙是个一点就爆的脾气,今天却能一直忍着,看来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广陵王是想等着燕王登基后,再来收拾我。” 孟珏冷笑:“燕王谋反之心早有,只不过他的封地燕国并不富庶,财力不足,当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断金,他也无机可乘,如今三个权臣斗得无暇旁顾,朝内党派林立,再加上有我这么一个想当异姓王想疯了的人为他出钱,贩运生铁,锻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们刘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对付上官桀,我只要燕王的命,幽禁、贬成庶民都不行。” 孟珏微笑:“明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阎王殿前。” 刘贺仍望着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错过了今日,我可是会还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学的功夫还打不过我。” 孟珏静静地坐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看到红衣在帘子外探头,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而去。 刘贺取过酒壶,直接对着嘴灌了进去。 云歌感觉有人手势轻柔地触碰她的伤口,立即睁开眼睛。看见孟珏正坐在榻侧,重新给她裹伤,云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珏,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过不要你给我看病。从今往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你别老来烦我!” “我已经和霍成君说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后我不会再和她单独相见。” 云歌的动作停住,“她就是为这个想扇你巴掌?” 孟珏笑看着云歌,“你都看见了?她没有打着,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不过你今天可没少打我。” 云歌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当时受伤了,力气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还在上药。” 云歌犹豫了会儿,躺了下去,“我在哪里?许姐姐呢?” “这是小贺、也就是大公子的住处,你们今日已经见过他。红衣正重新给平君上药,桀犬的牙齿锋利,太医给你们用的药,伤虽然能好,却肯定要留下疤痕,现在抹的是宫内专治外伤的秘药,不会留下伤痕。” 为了方便上药,云歌的整截小腿都裸露着,孟珏上药时,一手握着云歌的脚腕,一手的无名指在伤口处轻轻打着转。 云歌一面和自己说,他是大夫,我是病人,这没什么,一面脸烧起来,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珏,只直直盯着帐顶。 “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为公主做菜了吗?”孟珏的话虽然意带责备,可语气中流露更多的是担心。 “她是公主,她的话我不能不听,虽然她是个还算和气的人,可谁知道违逆了她的意思会惹来什么麻烦?而且许姐姐想来玩,所以我们就来了。” “你怎么不来找我?” 云歌沉默了会儿,低低说:“那天你不是转身走掉了吗?之后也没有见过你。谁知道你在哪个姐姐妹妹那里?” 孟珏替云歌把伤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中却有一种难得的平静温馨。 “云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认为自己没有喜欢自己妹妹的**癖好。” 这是孟珏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没有以前的云遮雾绕,似近似远。 云歌的脸通红,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扬起,好一会儿后,她才轻声问:“你这次是随谁来的?公主?燕王?还是……”云歌的声音低了下去。 孟珏的声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来,不是霍成君。” 云歌笑撇过了头,“我才不关心呢!” “伤口还疼吗?” “药冰凉凉的,不疼了。” 孟珏笑揉了揉云歌的头,“云歌,如果公主这次命你做菜,少花点心思,好吗?不要出差错就行。” 云歌点点头,“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让我给皇帝做菜?上次皇帝喜欢我做的菜吗?他说了什么?如果他喜欢我做的菜,那许姐姐不用担心皇帝是和广陵王一样的人了。” 孟珏没有回答云歌的问题,微蹙了下眉头,只淡笑着轻声重复了一遍“广陵王”。 云歌一下握住孟珏的胳膊,紧张地看着孟珏。 孟珏笑起来,“我又不是小贺那个疯子,我也没有一个姓氏可以依仗。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我睡不着,大概因为刚睡了一觉,现在觉得很清醒。以后几天都不能随意走动,睡觉的时候多着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孟珏看了眼云歌,扶云歌坐起,转身背朝她,“上来。” 云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珏背上。 孟珏背着她出了屋子,就着月色,行走在山谷间。 一轮圆月映着整座山,蛐蛐的叫声阵阵,不时有萤火虫从他们身周飞过。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铺满了碧草,从下往上看,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点点荧光,仿似碎裂的银河倾落在山谷中。 随着孟珏的步伐,云歌也像走在了银河里。 云歌一声都不敢发,唯恐惊散了这份美丽。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听到了隆隆水声。云歌心中暖意融融,白日被咬了一口、险些丢掉性命都没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却有一个人背着她来看。 当飞落而下的瀑布出现在云歌面前时,云歌忍不住地轻呼一声,孟珏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时天空黛蓝,一轮圆月高悬于中天,青峻的山峰若隐若现,一道白练飞泻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万朵雪白的浪花击溅腾起。就在无数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间。纱般朦胧,淡淡的橙青蓝紫似乎还随着微风而轻轻摆动。 孟珏放下了云歌,两人立在瀑布前,静静地看着难得一见的月光虹。 一贯老成的孟珏,突然之间做了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他从地上捡了三根枯枝,以其为香,敬在月光虹前。 云歌轻声问:“你在祭奠亲人吗?” “我曾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彩虹,彩虹里面有宫阙楼阁,亭台池榭。” 有这样的彩虹?云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传说,有一只叫蜃的妖怪,吐气成景,如果饥渴的旅人朝着美丽的幻景行去,走向的只会是死亡。”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义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楼的幻象。”云歌想到孟珏的九死一生,暗暗心惊。 孟珏却语气一转,“云歌,我很喜欢长安。因为长安雄宏、包容、开阔,金日这样的匈奴人都能做辅政大臣。我一直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称当朝为大汉,并不是因为它地域广阔,而是因为它兼容并蓄、有容乃大。” 云歌愣愣地点了点头,怎么突然从海市蜃楼说到了长安? 第48章 清波月下歌(3) “我小时候曾在胡汉混杂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于长安,那里胡汉冲突格外激烈。因为长相,我一直很受排挤,胡人认为我是他们讨厌的汉人,汉人又认为我是他们讨厌的胡人。小地痞无赖为了能多几分活着的机会,都会结党成派,互相照应着,可我只能独来独往,直到遇见二哥。” “他是汉人?” 孟珏点了点头,“我和二哥为了活下去,偷抢骗各种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见,我和他为了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大打出手,最后他赢了,我输了,本来他可以拿着饼离开,他却突然转回来,分给我一半,当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靠着那半块饼才又能有力气出去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认为大汉的皇帝是个坏皇帝,想把他赶下去,自己做皇帝,让饿肚子的人都有饭吃,而我当时深恨长安,我们越说越投机,有一次两人被人打得半死后,我们就结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珏的一举一动,穿衣修饰,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绘的他是他。孟珏的语气平淡到似乎讲述的事情完全和他无关,云歌却听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们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彩虹。我当时因为脱水,全身无力,二哥自己水囊里的水舍不得喝,尽力留着给我。他明知道沙漠里脱水的人一定要喝盐水才能活下去,可当时我们到哪里去找盐水?他根本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水和精力。他却一直背着我。我还记得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说‘别睡,别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丽!我们就快要到了。’” 孟珏笑看着月光虹,思绪似乎飞回了当日的记忆,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绝境中,能被一个人不顾性命、不离不弃地照顾,那应该是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因为即使绝望,仍会感到温暖。 云歌一面为两个孩子的遭遇紧张,一面却为孟珏高兴,“你们怎么走出沙漠的?” “幸亏遇见了我义父,两个差点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来。我跟在义父身边读书识字,学各种各样的技艺。二哥却只待了半年时间,学了些武功和手艺就离开了,他想回来寻找失散的妹妹。” “后来呢?你二哥呢?” 孟珏默默凝视着月光虹,良久后才说:“后来,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云歌静静对着月光虹行了一礼。 起来时,因为单脚用力,身子有些不稳,孟珏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珏对云歌而言,一直似近实远。 有时候,即使他坐在她身边,她也会觉得他离她很远。 今夜,那个完美无缺、风仪出众的孟珏消失不见了,可第一次,云歌觉得孟珏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侧。 “你叫他二哥,那你还有一个大哥?” 孟珏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会儿后,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贺那个疯子。他和二哥是结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长了。” 他们面前的月光虹,弯弯如桥,似乎一端连着现在,一端连着幸福,只要他们肯踏出那一步,肯沿着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时,孟珏的漆黑双眸,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云歌知道孟珏已经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云歌握住了孟珏的手,孟珏的手指冰凉,可云歌的手很暖和。 孟珏缓缓反握住了云歌的手。 随着月亮的移动,彩虹消失。孟珏又背起了云歌,“还想去哪里看?” “嗯……随便。只想一直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云歌不知道孟珏是否能听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着一遍遍说“一直走下去”。 本来很倒霉的一天,却因为一个人,一下就全变了。 云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发着七彩光辉。 听到孟珏笑说:“很好听的歌,这里离行宫很远,可以唱大声点。” 云歌才意识到自己在细声哼着曲子。 居然是这首曲子,她怔忡,孟珏轻声笑问:“怎么了?不愿意为我唱歌吗?” 云歌笑摇摇头,轻声唱起来。 孟珏第一次知道,云歌的歌声竟是如此美,清丽悦耳,婉转悠扬,像悠悠白云间传来的歌声。 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借着温暖的风,远远地飘了出去。 飘过草地,飘过山谷,飘过灌木,飘到了山道……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 马车中的刘弗陵猛然掀起了帘子,于安立即叫了声“停”,躬下身子静听吩咐。 刘弗陵凝神听了会儿,强压着激动问于安,“你听到了吗?” 于安疑惑地问:“听到什么?好像是歌声。” 刘弗陵跳下了马车,离开山道,直接从野草石岩间追着声音而去。 于安吓得立即追上去,“陛下,陛下,陛下想查什么,奴才立即派人去查,陛下还是先去行宫。” 刘弗陵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于安的话,只是凝神听一会儿歌声,然后大步追逐一会儿。 于安和其他太监只能跟在刘弗陵身后听听走走。 风中的歌声,若有若无,很难分辨,细小到连走路的声音都会掩盖住它。可这对刘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调,不管多小声,只要她在唱,他就能听到。 循着歌声只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 密生的树林,长着刺的灌木把刘弗陵的衣袍划裂。 于安想命人用刀开路,却被嫌吵的刘弗陵断然阻止。 看到皇帝连胳膊上都出现血痕时,于安想死的心都有了,“陛下,陛下……” “闭嘴。”刘弗陵只一边凝神听着歌声,一边往前跑,根本没有留意到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于安心头恨恨地诅咒着唱歌的人,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诅咒,歌声突然消失了。 刘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尽力听着,却再无一点声音,他急急向前跑着,希望能在风声中再捕捉到一点歌声,却仍然一点没有。 “你们都仔细听。”刘弗陵焦急地命令。 于安和其他太监认真听了会儿,纷纷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弗陵尽量往高处跑,想看清楚四周,可只有无边无际的夜色:安静到温柔,却也安静到残忍。 刘弗陵怔怔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岭。 云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岭中吗?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谁知道唱歌的人在哪个方向?” 一个太监幼时的家在山中,谨慎地想了会儿,方回道:“风虽然从东往南吹,其实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东去,还有山谷回音的干扰,很难完全确定。” “你带人沿着你估计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刘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天空。 银盘无声,清风无形。 苍茫天地,只有他立于山顶。 圆月能照人团圆吗?嫦娥自己都只能起舞弄孤影,还能顾及人间的悲欢聚散? 刘弗陵站着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敢动。 于安试探着叫了两声“陛下”,可看刘弗陵没有任何反应,再不敢吭声。 很久后,刘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虽坚毅笔直,却瘦削萧索。 于安跟在刘弗陵身后,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声说:“陛下,即使有山谷的扩音,估计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调兵把附近的山头全部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然后一个人一个人的问话,一定能找出来。” 刘弗陵扫了眼于安,脚步停都没有停地继续往前。 于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涂了。” 如果弄这么大动静,告诉别人说只是寻一个唱歌的人,那三个藩王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只怕人还没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动的藩王们逼反了。 刘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访,将甘泉宫内所有女子都查问一遍,再搜查这附近住户。” 刘弗陵坐于马车内,却仍然凝神倾听着外面。 没有歌声。什么都没有!只有马车压着山道的轱辘声。 云歌,是你吗? 如果是你,为什么离长安已经这么近,都没有来找过我? 如果不是你,却为什么那么熟悉? 云歌,今夜,你的歌声又是为何而唱? 第4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累吗?” “不累。” “你还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难走、很难走的路,你也会背着我吗?如果你很累、很累了,还会背着我吗?” …… 云歌极力想听到答案,四周却只有风的声音,呼呼吹着,将答案全吹散到了风中。越是努力听,风声越大,云歌越来越急。 “醒来了,夜游神。”许平君将云歌摇醒。 云歌呆呆地看着许平君,还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处。 许平君凑到她脸边,暧昧地问:“昨天夜里都干了什么?红衣过去找你们时,人去房空。天快亮时,某个人才背着一头小猪回来。小猪睡得死沉死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云歌的脸一下滚烫,“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背着我四处走了走。” “难不成你们就走了一晚上?”许平君摇摇头表示不信。 云歌大睁着眼睛,用力点头,表示绝无假话。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岭?唉!你本来就是个猪头,可怎么原来孟珏也是个猪头!”许平君无力地摇头。 云歌想起梦中的事情,无限恍惚,究竟是真是梦?她昨天晚上究竟问过这样的傻话没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在爱上一个人时问出一些傻傻的问题? 许平君拍拍云歌的脸颊,“别发呆了,快洗脸梳头,就要吃午饭了。” 云歌看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辆轮椅、一副拐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许平君一手有伤,不能动,另外一只手拎着陶壶给云歌倒水,“可别谢错人了。我听到丁外人吩咐宫人给你找轮椅和拐杖,应该是孟大哥私下里打点过。公主忙着讨好皇帝,哪里能顾到你?” 云歌用毛巾捂着脸,盖住了嘴边的幸福笑意。 许平君说:“你睡了一个早上,不知道错过多少精彩的事情。皇帝星夜上山,到行宫时,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马车里还有一件替换下的褴褛衣袍。听说皇帝本想悄悄进宫,谁都不要惊动,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公主大惊下,以为皇帝遇到刺客,呼啦啦一帮人都去看皇帝,闹得那叫一个热闹。” “真的是刺客吗?”云歌问。 “后来说不是,本来大家都将信将疑。可皇帝的贴身侍卫说没有刺客,皇帝身边的太监说是皇帝在林木间散步时,不小心被荆棘划伤。听公主带过来问话的人回说‘只看到陛下突然跳下马车,什么也不说地就向野径上走,等回来时,陛下就已经受伤了。’检查皇帝伤口的几个太医也都确定说‘只是被荆棘划裂的伤口,不是刀剑伤。’这个皇帝比你和孟珏还古怪,怎么大黑天的不到富丽堂皇的宫殿休息,却跑到荆棘里面去散步?” 云歌笑说:“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许平君笑睨着云歌,“难不成皇帝也有个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却晚上不睡觉……” 云歌一撩盆子中的水,洒了许平君一脸,把许平君未出口的话都浇了回去。 许平君气得来掐云歌。 两人正笑闹,公主的总管派人来传话,让云歌这几日好好准备,随时有可能命她做菜。给了她们专用的厨房,专门听云歌吩咐的厨子,还有帮忙准备食材的人。 云歌和许平君用过饭后,一个推着轮椅,一个吊着手腕去看厨房。 云歌随意打量了几眼厨房,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赶忙记下后,吩咐人去准备。 许平君看云歌下午就打算动手做的样子,好奇地问:“是因为给皇帝做,担心出差错,所以要事先试做吗?” 云歌看四周无人,低声说:“不是,我前段时间,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稀罕。现在厨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许平君骇指着云歌,“你,你占公主便宜。” 云歌笑得十二分坦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难道这些东西,他们不是从民取?难道我们不是民?”看许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个下午云歌都在厨房里做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多为公主尽心。 本来许平君一直很乐意尝云歌的菜,何况还是什么稀罕食材所做的菜,可当她看到菜肴的颜色越变越古怪,有的一团漆黑,像浇了墨汁,有的是浓稠的墨绿,闻着一股刺鼻的酸味,还有的色彩斑斓,看着像毒药多过像菜肴。 甚至当一只蜘蛛掉进锅里,她大叫着让云歌捞出来,云歌却盯着锅里的蜘蛛看着,喃喃自语,“别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许平君一听毒字,立即说:“倒掉!” 云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用勺子在汤锅里搅了搅,蜘蛛消失在汤中,“入足厥阴肝经,可治小儿厌乳,小儿厌乳就是不喜欢吃饭,嗯,不喜欢吃饭……这个要慢慢炖。” 许平君下定了决心,如果以后没有站在云歌旁边,看清楚云歌如何做饭,自己一定不会再吃云歌做的任何东西。 所以当云歌将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许平君面前,请她尝试时,许平君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干笑着说:“云歌,我中午吃得很饱,实在吃不下。” “就尝一小口。”云歌的“一小口”,让许平君又退了一大步。云歌只能自己尝,许平君在一旁皱着眉头看。 云歌刚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不光是吐本来吃的东西,而是连中午吃的饭也吐了出来。 “水,水。” 连着漱了一壶水,云歌还是苦着脸。太苦了,苦得连胃汁也要吐出来了。 看云歌这样,许平君觉得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决定。 天下至苦莫过黄连,黄连和这个比算什么?这碗黑黢黢的东西可是苦胆汁、黄连、腐巴、腐婢、猪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冲的苦,经过浓缩,尽集于一碗,云歌还偏偏加了一点甘草做引,让苦来得变本加厉。 光喝了口汤就这样,谁还敢吃里面的菜?许平君想倒掉,云歌立即阻止。 缓了半天,云歌咬着牙、皱着眉,拿起筷子夹菜,许平君大叫,“云歌,你疯了,这是给人吃的吗?”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云歌一闭眼睛,塞进嘴里一筷菜。 胃里翻江倒海,云歌俯在一旁干呕,胆汁似乎都要吐出来。 许平君考虑是不是该去请一个太医来?如果告诉别人厨子是因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 晚饭时,孟珏接到红衣暗中传递的消息,云歌要见他。 以为有什么急事,匆匆赶来见云歌,看到的却是云歌笑嘻嘻地捧了一个碗给他,里面黑黢黢一团,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我今日刚做好的菜,你尝尝。” 孟珏哭笑不得,从霍光、燕王、广陵王前告退,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肴也算应有尽有,何况吃和别的事情比起来,实在小得不能再小,云歌却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但看到云歌一脸企盼,他的几分无奈全都消散,笑接过碗,低头吃起来。 很给云歌面子,不大会儿功夫,一大碗已经见底,抬头时,却看到侧过头的云歌,眼中似有泪光。 “云歌?” 云歌笑着转过头,“怎么了?味道如何?” 看来是一时眼花,孟珏笑摇摇头,“没什么。只要是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吃。我要回去了。你腿还不方便,有时间多休息,虽然喜欢做菜,可也别光想着做菜。” 孟珏说完,匆匆离去。云歌坐在轮椅上发呆。 晚上,云歌躺在榻上问许平君,“许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吃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味道,会是什么感觉?” 许平君想了想说:“会很惨!对我而言,辛苦一天后,吃顿香喷喷的饭是很幸福的事情。云歌,你不是说过吗?菜肴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菜肴,酸甜苦辣辛,菜肴是唯一能给人直接感受这些滋味的东西,无法想象没有酸甜苦辣的饭菜,甜究竟是什么样子?苦又是什么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蓝天究竟怎么蓝,不知道白云怎么白,也永远不会明白彩虹的美丽,红橙黄蓝,不过是一个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符。” 谈话声中,许平君已经睡着,云歌却还在辗转反侧,脑中反复想着能刺激味觉的食谱。 山中的夜空和长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样。 因为夜的黑沉,天倒显亮,青蓝、黛蓝、墨蓝,因着云色,深浅不一地交杂在一起。 刘弗陵斜靠着栏杆,握着一壶酒,对月浅酌。听到脚步声,头未回,直接问:“有消息吗?” “奴才无能,还没有。奴才已经暗中派人询问过山中住户和巡山人,没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宫中查找,陛下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宫,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来。” 于安停在了几步外。看到刘弗陵手中的酒壶吃了一惊。因为环境险恶,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所以陛下律己甚严,几乎从不沾酒。 刘弗陵回身将酒壶递给于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陛下宴请三位藩王,陛下若想醉一场,奴才可以在外面守着。” 刘弗陵看着于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内,已经消散。 于安不敢再多说,拿过了酒壶,“陛下,晚膳还没有用过,不知道陛下想用些什么?” 刘弗陵淡淡地说:“现在不饿,不用传了。” “听公主说,前次给陛下做过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给陛下做次菜?陛下不是最爱吃鱼吗?正好可以尝一下竹公子的手艺。” 刘弗陵蹙了眉头,“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为他和阿姊的亲近,让有心之人把阿姊视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踪,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试探他的反应。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闹剧,不就又是那帮人在利用阿姊来查探他怪异行为的原因吗? 阿姊身处豺狼包围中,却还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第50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2) 刘弗陵起身踱了几步,提高了声音,寒着脸问:“于安,公主今晨未经通传就私闯朕的寝宫,还私下询问侍从朕的行踪,现在又随意带人进入甘泉宫,你这个大内总管是如何做的?” 于安一下跪在了地上,“陛下、陛下……”此事该如何解释,难道从他看着陛下长大讲起?说陛下自幼就和公主亲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后只能说:“奴才知错,以后再不敢。” 刘弗陵冷哼一声,“知道错了,就该知道如何改,还不出去?” 于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出了屋子,一边摸着头上的冷汗, 一边想:陛下真的是越来越喜怒难测了。 公主究竟什么事情得罪了陛下? 因为公主说广陵王眼中根本没有皇帝?因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过多?还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么得罪,反正是得罪了,陛下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于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监宫女,阴恻恻地说:“都过来听话,把不当值的也都叫来。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事先通传,不得随意在宫中走动。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们也都听闻过。死,在我这里是最轻松的事情。六顺,你去公主那边传话,将竹公子立即赶出甘泉宫。过会儿公主要来找,就说我正守着陛下,不能离开。” 六顺苦着脸问:“如果公主闹着硬要见陛下呢?奴才们怕挡不住。” 于安一声冷笑,“你们若让陛下见到了不想见的人,要你们还有何用?” 许平君正在做梦,梦见皇帝吃到云歌做的菜,龙心大悦,不但重赏了她们,还要召见她们,她正抱着一锭金子笑,就被人给吵醒了。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监命她们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连马车都已经给她们准备好了。 许平君赔着笑脸问因由,太监却没有一句解释,只寒着脸命她们立即走。 许平君不敢再问,只能赶紧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云歌怕孟珏担心,却实在寻不到机会给孟珏传递消息,忽想起最近随身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中药,匆匆从荷包内掏出生地、当归放于自己榻旁的几案上。刚走出两步,她侧着头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没药。 “云歌,肯定是你占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发现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许平君欲哭无泪。 云歌觉得许平君的猜测不对,可也想不出是为什么,只能沉默。“这次真是亏大了,人被咬了,还一文钱没有赚到。”许平君越想越觉得苦命。 云歌郁郁地说:“你先别哭命苦了,还是想想见了大哥如何解释吧!本来以为伤好一些时才回去,结果现在就要回家,连掩饰的办法都没有。” 许平君一听,立即安静下来,皱着眉头发呆。 长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为皇帝未让他随行同赴甘泉宫而心中不快。此时听闻皇帝因为在山道上受伤,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请三王,气怒下将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摆脱霍光钳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时机地劝父亲放弃以前和燕王的过节,不妨先假装接受燕王示好,联手铲除霍光,毕竟霍光现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胁。否则,万一霍光和燕王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形势对他们可就极度不利了。 等铲除霍光,独揽朝政后,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并非什么难事。 至于广陵王和昌邑王,封地虽然富庶,可一个是莽夫,一个是疯子,都不足虑。 上官桀沉思不语。 自从在霍府见过孟珏,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拢。 虽然彼此言谈甚欢,孟珏还暗中透漏了他与燕王认识的消息,并代燕王向他献上重礼示好,可最近却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儿上官兰对孟珏很有好感,他也十分乐意玉成此事,将孟珏收为己用。 但孟珏对女儿上官兰虽然不错,却也和霍成君来往密切。 的确如上官安所说,燕王既然可以向他们示好,也很有可能在争取霍光。别人被霍光的谦谦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却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上官桀心意渐定,怒气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对上官安说:“我们是不能只闲坐着了。” 甘泉宫。 刚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对皇帝给予的荣耀,却无丝毫喜色。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珏喝茶。 两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着孟珏满意地点点头。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个时辰,他一句话没有说,孟珏也一句话没有问。 他不急,孟珏也未躁。 别的不说,只这份沉着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儿的眼光的确不错。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还不如孟珏。更何况,对他而言,想要谁当官,现在只是一句话的问题。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远,能否帮到他。 “孟珏,你怎么看今夜的事情?”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晚辈只是随口乱说,说错了,还望霍大人不要见怪。今夜的事情如果传回长安,大人的处境只怕会很尴尬,霍大人应该早谋对策。” 霍光盯着孟珏,神色严厉,“你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吗?” 孟珏恭敬地说:“晚辈只是就事论事。” 霍光怔了会儿,神色一下变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虽然明白,可想到女儿,总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却非要立君子名声。燕王的虚伪在霍光面前不过万一。孟珏心中冷嘲,面上当恶人却当得一本正经,“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对小人不可不防,毕竟霍大人的安危关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稳,也还要依赖霍大人。” 霍光重重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人无害虎心,虎却有伤人意,只能尽量小心。”话锋一转,突然问:“你怎么看陛下?” 孟珏面上笑得坦然,心内却是微微犹豫了下,“很有可能成为名传青史的明君。” 霍光抚髯颔首,孟珏静坐了一瞬,看霍光再无说话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脸上的严肃褪去,多了几分慈祥,笑着叮咛:“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孟珏没有搭腔,只笑着行完礼后退出了屋子。 道路两侧的宫墙很高,显得天很小。走在全天下没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着自己的目标渐渐接近,可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也知道她已经睡下,可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 本来只想在她的窗口静静立会儿,却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铺零乱。 他的呼吸立即停滞。 是广陵王?是霍成君?还是…… 正着急间,却看到桌上摆放的三小片草药:生地、当归、没药,他一下摇着头笑了出来。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则当归,身体安康自然是无药。 什么时候,这丫头袋子里的调料变成了草药? 孟珏笑拿起桌上的草药,握在了手心里。似有暖意传来,从手心慢慢透到了心里。 突然想到生地和当归已经告诉了他她们的去向,既然能回家,当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没药? 没药?无药! 无药可医是相思! 这才是云歌留给他的话吗?她究竟想说的是哪句?云歌会对他说后面一句话吗? 孟珏第一次有些痛恨汉字的复杂多义。 左思右想都无定论,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原以为会很讨厌患得患失的感觉,却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着手中的草药,孟珏走出了屋子,只觉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孟珏回到长安,安排妥当其他事情后立即就去找云歌,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门口时,发现院门半掩着,里面叮叮咚咚地响。 推开门,看到厨房里面一团团的黑烟逸出,孟珏忙随手从水缸旁提了一桶水冲进厨房,对着炉灶泼了下去。 云歌一声尖叫,从灶膛后面跳出,“谁?是谁?”一副气得想找人拼命的样子,隐约看清楚是孟珏,方不吼了。 孟珏一把将云歌拖出厨房,“你在干什么,放火烧屋吗?” 第5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云歌一脸的灶灰,只一口牙齿还雪白,悻悻地说:“你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一回来就坏了我的好事。我本来打算从灶心掏一些伏龙肝,可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一窝白蚁在底下筑巢,这可是百年难见的良药,所以配置了草药正在熏白蚁,想把它们都熏出来,可你,你……” 孟珏苦笑,“你打算弃厨从医吗?连灶台下烘烧十年以上的泥土药名叫伏龙肝都知道了?白蚁味甘性温,入脾、肾经,可补肾益精血,又是治疗风湿的良药,高温旁生成的白蚁,药效更好。你发现的白蚁巢穴在伏龙肝中,的确可以卖个天价。云歌,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医药知识了?” 云歌还是一脸不甘,没好气地说:“没听过天下有个东西叫书籍吗?找我什么事情?” 孟珏却半晌没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说:“没什么。花猫,先把脸收拾干净了再张牙舞爪。” 孟珏把云歌拖到水盆旁,拧了帕子。云歌去拿,却拿了个空,孟珏已经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脸。 云歌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一面去抢帕子,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我自己来。” 孟珏任由她把帕子抢了去,手却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含笑看着她。 云歌说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将手拽出来,又有几分不甘愿,只能任由孟珏握着。 拿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脸,还是在躲避孟珏的视线。 “好了,再擦下去,脸要擦破了。我们去看看你的白蚁还能不能用。” 孟珏牵着云歌的手一直未放开,云歌脑子昏昏沉沉地随着他一块儿进了厨房。 孟珏俯下身子向灶膛内看了一眼,“没事。死了不少,但地下应该还有。索性叫人来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云歌听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怎么那么蠢?这么简单、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么没有想到?看来还是做事不够狠呢!” 云歌说话时,凑身向前,想探看灶膛内的状况,孟珏却是想起身,云歌的脸撞到了孟珏头上,呼呼嚷痛,孟珏忙替她揉。 厨房本就不大,此时余烟虽已散去,温度依然不低,云歌觉得越发热起来。 孟珏揉着揉着忽然慢慢低下了头,云歌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只大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珏。 孟珏的手拂过她的眼睛,唇似乎含着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头,不是第一次了,还不懂得要闭眼睛?” 云歌随着孟珏的手势,缓缓闭上了眼睛,半仰着头,紧张地等着她的第二次,实际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珏却都没有动静,云歌在睁眼和闭眼之间挣扎了一瞬,决定还是偷偷看一眼孟珏在干什么。 偷眼一瞄,却看到刘病已和许平君站在门口。 孟珏似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微笑着,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 手却依然紧搂着云歌,反而刘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云歌眯着眼睛偷看的样子全落入了刘病已和许平君眼中,只觉得血直冲脑门,臊得想立即晕倒,一把推开孟珏,跳到一旁,“我,我……”却什么都“我”不出来,索性一言不发,低着头,大踏步地从刘病已和许平君身旁冲过,“我去买菜。” 临出院门前,又匆匆扭头,不敢看孟珏的眼睛,只大嚷着说:“孟珏,你也要留下吃饭。嗯,你以后只要在长安,都要到我这里来吃饭。记住了!”说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许平君笑着打趣:“孟大哥,听到没有?现在可就要听管了。”孟珏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吗?” 许平君立即使了个眼色,“你给的药很神奇,连云歌都活蹦乱跳了,我的伤更是早好了。你们进去坐吧!我去给你们煮些茶。”孟珏会意,再不提受伤的事情,刘病已也只和孟珏闲聊。 许平君放下心来,转身出去汲水煮茶。 刘病已等许平君出了屋子,敛去了笑容,“她们究竟是怎么受伤的?和我说因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兽咬伤了。” 孟珏说:“广陵王放桀犬咬她们,被昌邑王刘贺所救。大公子就是刘贺的事情,平君应该已经和你提过。” 刘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珏淡淡说:“平君骗你的苦心,你应该能体谅。当然,她不该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刘病已只沉默地坐着。 许平君捧了茶进来,刘病已和孟珏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着放下茶,对孟珏说:“晚上用我家的厨房做饭,我是不敢吃云歌厨房里做出来的饭菜了。这段时间,她日日在里面东煮西煮。若不是看你俩挺好,我都以为云歌在熬炼毒药去毒杀霍家小姐了。” 孟珏淡淡一笑,对许平君的半玩笑半试探没有任何反应,只问道:“谁生病了吗?我看云歌的样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尝试用药入膳。”许平君看看刘病已,茫然地摇摇头,“没有人生病呀!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来,你们等云歌回来了,一块儿过来。” 刘病已看云歌书架角落里,放着一副围棋,起身拿过来,“有兴\趣吗?” 孟珏笑接过棋盘,“反正没有事做。” 猜子后,刘病已执白先行,他边落子,边说:“你好像对我很了解?” 孟珏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敌人的了解?” “本来是敌人,不过看到你这落魄样后,变成了两三分朋友,七八分敌人,以后不知道。” 两个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极快,说话的工夫,刘病已所持白棋已经占了三角,布局严谨,一目一目地争取着地盘,棋力相互呼应成合围之势。 孟珏的黑棋虽然只占了一角,整个棋势却如飞龙,龙头直捣敌人内腹,成一往直前、绝无回旋余地的孤绝之势。 刘病已的落子速度渐慢,孟珏却仍是刘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珏,你的棋和你的人风格甚不相同,或者该说你平日行事的样子只是一层你想让他人看到的假象。” “彼此,彼此。你的满不在乎、任情豪侠下不也是另一个人?”孟珏淡淡一笑,轻松地又落了一子。 刘病已轻敲着棋子,思量着下一步,“我一直觉得不是我聪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对我花费精力隐瞒。你一直对我有敌意,并非因为云歌,究竟是为什么?” 孟珏看刘病已还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刘病已,你只需记住,你的经历没什么可怜的,比你可怜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时,暗中都有人拼死维护你,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 刘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头盯着孟珏,“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珏淡淡一笑,“也许有一日会告诉你,当我们成为敌人,或者朋友时。” 刘病已思索地看着孟珏,捡起棋子,下到棋盘上。 孟珏一手仍端着茶杯,一手轻松自在地落了黑子。 云歌进门后,站到他们身旁看了一会儿。 明知道只是一场游戏,却越看越心惊,忽地伸手搅乱了棋盘,“别下了,现在势均力敌刚刚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斗,赢了的也不见得开心,别影响胃口。”说完,出屋向厨房行去,“许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厨房,我们去大哥家,你们两个先去,我还要拿些东西。” 刘病已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下次有机会再一较胜负。” 孟珏笑着:“机会很多。” 刘病已看云歌钻在厨房里东摸西找,轻声对孟珏说:“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你一直有资格争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满,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对着干一场。我却什么都不可以做,想争不能争,想退无处可退,甚至连放弃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只能静等着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珏,“孟珏,云歌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吗?云歌也许有些天真任性,还有些不解世事多艰、人心复杂,但懂得生活艰辛、步步算计的人太多了,我宁愿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着。” 孟珏的目光凝落在云歌身上,沉默地站着。 云歌抬头间看到他们,嫣然而笑。笑容干净明丽,再配上眉眼间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兰、远山闲云。 刘病已郑重地说:“万望你勿使宝珠蒙尘。” 云歌提着篮子出了厨房,“你们两个怎么还站在这里呢?” 孟珏温暖一笑,快走了几步,从云歌手中接过篮子,“等你一块儿走。” 云歌的脸微微一红,安静地走在孟珏身侧。 刘病已加快了步伐,渐渐超过他们,“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帮忙。” 第52章 兵戈乍起,人心难测(1)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宫之行和皇帝更亲近一些,等皇帝心情好时,再借机聊一些事情。没想到话还未说,就不知何缘故得罪了皇帝,自小和她亲近的皇帝开始疏远她。 甘泉山上,皇帝对她十分冷淡,却对广陵王安抚有加。 广陵王回封地时,皇帝亲自送到甘泉宫外,不但赏赐了很多东西,还特意加封了广陵王的几个儿子。 可对她呢? 常有的赏赐没有了,随意出入禁宫的权利也没有了。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却都没有用。 回长安后,她费心搜集了很多奇巧东西,想挽回和皇帝的关系。皇帝只礼节性地淡淡扫了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帝关系恶劣的消息就在长安城内传开,公主府前的热闹渐渐消失。 往年,离生辰还有一个月时,就有各郡各府的人来送礼。送礼的人常常在门前排成长队,今年却人数锐减,门可罗雀。 公主正坐在屋内伤心。 丁外人喜滋滋地从外面进来,“公主,燕王送来重礼给公主贺寿,两柄紫玉如意,一对鸳鸯蝴蝶佩,一对水晶枕……” 因为知道父皇在世时,燕王曾觊觎过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对燕王存有戒心。燕王虽年年送礼,公主却年年回绝。可没有料到门庭冷落时,燕王仍然派人来恭贺寿辰。 公主虽绝不打算和燕王结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绝燕王的礼物,毕竟锦上添花的人多,雪里送炭的却实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礼来的人。” 丁外人笑着进言:“难得还有如此不势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给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该多谢王兄厚意,口头传达总是少了几分诚意。” 丁外人忙准备了笔墨,伺候公主写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么办?” 公主恹恹地说:“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形了,往年陛下都会惦记着此事,可今年却不闻不问,本宫没心情办什么生辰宴。” 丁外人说:“虽然那些势利小人不来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经送了礼,总不能不回谢一番。经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着是祸事,其实也是好事。再说了,公主和陛下毕竟是亲姐弟,陛下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顾,感情非同一般。等陛下气消了,总有回旋余地,公主现在不必太计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过,会帮公主在陛下面前说话,霍夫人也说会帮公主打听陛下近来喜好。” 公主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还是你想得周到。本宫若连生辰宴都不办了,只能让那帮势利小人看笑话。这事交给你负责,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给霍光下个帖子,霍光不会不来,有他们三人,本宫的宴席绝不会冷清,看谁敢在背后胡言乱语?” 丁外人连连称是,面上一派谨慎,心内却是得意万分。 皇帝脾性古怪,喜怒难测,刚才给公主说的话,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话,他根本不信,公主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了。 就刚才这几句话,他已经又进账千贯,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应不应该凭此消息,去讹诈孟珏一番? 霍禹向他打听公主宴会,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珏是个一心结交权贵的傻商人,只要和权贵有关的消息,和他开多少钱,都傻乎乎地给,不拿白不拿。 为了过乞巧节,云歌和许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许平君还和族中的堂姐妹约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刘病已早上听到她和云歌商量时,并没有反对。可下午和孟珏打发来的一个人低语了几句后,就不许她们两个去了,说要和她们一起过乞巧节。 云歌和许平君摆好敬神的瓜果,各种小菜放了满满一桌子。许平君笑拿了一个荷包递给云歌,“这是我抽空时随手给你做的。” 荷包上绣着朵朵白云,绣工细密精致,显然费了不少工夫。云歌心中感动,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给姐姐做东西。” 许平君哈哈笑着:“这些菜不是你做的吗?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礼。你若想送我针线活,今天晚上还要好好向织女乞一下巧。” 云歌笑嘟着嘴,“大哥,你听到没有?姐姐嘲讽我针线差呢!”刘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着外面动静,听到云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为农乃立国之本,所以历代皇帝都很重视乞巧节,皇后会着盛装向织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织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间家家户户的女子也都很热闹地过乞巧节。女伴相约凭借针线斗巧,也可以同到瓜藤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谁的果上结网,就表明谁得到了织女的青睐。 还因为织女和牛郎的凄美传说,乞巧节又被称为“七夕”。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会、暗定终身的不少,情人忙着偷偷见面,爱闹的女伴们既要乞巧,还要设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热闹不下上元佳节。 往年的乞巧节,笑闹声要从夜初黑,到敲过二更后,可今年却十分异常,初更后,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墙院内偶有笑语声。 云歌和许平君也渐渐觉察出异样,正疑惑间,就听到街上传来整齐的步伐声、金戈相击的声音。有军人高声喊:“各家紧闭门户,不许外出,不许放外人进入,若有违反,当谋反论处。” 许平君吓得立即把院门拴死,云歌却想往外冲,许平君拉都拉不住。 刘病已握住了云歌正在拉门的手,“云歌,孟珏不会有事,大哥给你保证。” 云歌收回了手,在院子里不停地踱着步,“是藩王谋反了吗?燕王?广陵王?还是……昌邑王?” 刘病已摇头:“应该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内攻。或者和臣子联合,内外呼应,臣子大开城门,引兵入城,而非现在这样紧锁城门,更像瓮中捉鳖。” 于安接到手下暗线的消息,立即跑去禀告皇帝,声音抖得不能成话,“陛,陛下,上官大人暗中调了兵。” 刘弗陵腾地站起,这一天终于来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营,上官桀是左将军,上官安是骠骑将军。经过多年经营,羽林营唯上官氏马首是瞻,没有皇帝手谕,上官父子能调动的兵力自然是羽林营。 羽林营是父皇一手创建的彪悍之师,本意是攻打匈奴、保护皇帝,现在却成了权臣争夺权力的利器,一直自视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刘弗陵嘲讽一笑。 霍光的势力在禁军中,儿子霍禹和侄子霍云是中郎将,侄子霍山是奉车都尉,女婿邓广汉是长乐宫卫尉,女婿范明友则恰好是负责皇帝所居的宫殿——未央宫卫尉。 霍光此时应该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调动的兵力肯定是禁军。 禁军掌宫廷门户,皇帝安危全依赖于禁军,算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禁军调动应该只听皇帝一人命令,可现在,禁军只听霍光的命令,如同刘弗陵的咽喉紧紧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当年杀母亲是因为认为母亲会弄权危害到我。如今呢?你亲自挑选的辅政大臣又如何? 刘弗陵突然对于安说:“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进宫,就说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见她。” 于安立即应“是”,转身匆匆出去,不过一会儿工夫,又转了回来,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说:“陛下,范明友带人封锁了未央宫,不许奴才出未央宫,也不许任何人进出。” “你们随朕来。”刘弗陵向外行去,于安和几个太监忙紧随其后。 范明友带人挡在了刘弗陵面前。 范明友跪下说:“陛下,臣接到消息说有人谋反,为了确保陛下安全,请陛下留在未央宫内。” 刘弗陵手上的青筋隐隐跳动,“谁谋反?” “大司马大将军霍大人正在彻查,等查清楚会立即来向陛下禀告。” 刘弗陵依旧向前行去,挡着他路的侍卫却寸步不让,手搁在兵器上,竟有刀剑出鞘之势。随在刘弗陵身后的太监立即护在了他身前,起落间身手很不凡。 范明友跪爬了几步,沉声说:“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谏,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陛下。请陛下留在未央宫内。即使陛下日后赐死臣,只要陛下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愿。” 宣德殿外,全是铠甲森冷的侍卫。人人都手按兵器,静等范明友吩咐。于安哭向刘弗陵磕头,“天已晚,求陛下先歇息。” 刘弗陵袖内的手紧紧拽成拳头,微微抖着,猛然转身走回了宣德殿。 刘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壶欲砸,手到半空却又慢慢收了回去,将茶壶轻轻搁回了桌上。 于安垂泪说:“陛下想砸就砸吧!别憋坏了身子。” 刘弗陵转身,面上竟然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朕的无能,何必迁怒于无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结果已定。明日准备颁旨嘉奖霍光平乱有功就行。” 于安愣愣:“禁军虽有地利之便,可若论战斗力,让匈奴闻风丧胆的羽林营远高于宫廷禁军,两败俱伤更有可能。” 刘弗陵笑看着于安,语气难得的温和:“上官桀身旁应有内奸。范明友对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仓促间从霍光处得到命令,以范明友的性格,绝不敢和朕如此说话。上官桀的一举一动都在霍光预料之内,表面上霍光未有动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刘弗陵转身向内殿走去,“朕现在只希望已经失势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于安闻言,冷汗滴滴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听闻,只是因为皇帝自甘泉宫回来后,就对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请的宾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于安张了张嘴,可看到皇帝消瘦孤单的背影,他又闭上了嘴。老天垂怜!公主只是一介妇人,无兵无势,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公主寿筵所请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分量很重。 第53章 兵戈乍起,人心难测(2) 宴席上,觥筹交错,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为桑弘羊年龄太大,请的是桑弘羊的儿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为桑氏不会来人贺寿,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亲自来了。 经过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现热闹,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两父子笑意满面地看着霍光,频频敬酒。今日一过,明天的汉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两父子也是谈笑间,酒到杯干,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发开心,又给霍光倒了一杯酒,“来,霍贤弟再饮一杯。”霍光以为通过女儿霍怜儿掌握了上官氏的举动,却不知道上官氏是将计就计,霍怜儿冒险传递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计。 宴席间,气氛正浓烈时,突闻兵戈声,霍云领着一队宫廷禁军,全副武装、浑身血迹地冲进了公主府,“回禀大司马大将军,羽林军谋反。未得皇命,私自离营,欲攻入未央宫。” 刹那间,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军已经将整个屋子团团围住。上官桀神情大变,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冲去,想抢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云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着心口的羽箭,惨笑地看向霍光:“还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却依然瞪着霍光。 席上的女眷刚开始还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却突然没了声音。 一个个惊恐地瞪大着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声,猛然抡起身前的整张桌子,以之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这一瞬,被权力富贵侵蚀掉的彪悍将领风范,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几分重现。 霍禹接过禁军递过的刀挡在了霍光身前。 霍怜儿大叫:“夫君,我爹答应过不杀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两个禁军刺中,身形立时不稳。 霍禹挥刀间,上官安的人头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转,双目依旧怒睁,正朝向霍怜儿,似乎质问着她,为什么害死他? 霍怜儿双腿软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不会……不会……” 霍成君和霍怜儿并非一母,往日不算亲近,可面对此时的人间惨剧,也是满面泪痕,想去扶姐姐,却被母亲紧紧抱着。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头按向自己怀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两个禁军过来,护着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两个随从还想拼死保护他,桑弘羊却是朗声大笑着命侍从让开,拄着拐杖站起,“老夫就不劳霍贤弟亲自动手了。当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时,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为官三十多年,还望霍贤弟给个全尸。”看了眼已经瘫软在地的公主,轻声一叹,“霍贤弟勿忘当日在先帝榻前发的毒誓,勿忘、勿忘……”说着,以头撞柱,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两个随从看了看周围持着刀戈的禁卫,学着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团:“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对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帮霍公子……” 霍禹轻点了下头,一个禁卫立即将剑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话。 从禁军冲入公主府到现在,不过瞬间,就已是满堂血迹,一屋尸身。 上官桀倒给霍光的酒,霍光还仍端在手中,此时霍光笑看着上官 桀的尸体,饮完了最后一口。 霍禹看了霍云一眼,霍云立即命令禁军将所有堂内婢女侍从押下。 禁军从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礼,还有半路截获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将公主幽禁,等禀奏过陛下后,请陛下裁决。” 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寂静中,霍怜儿的抽泣声显得格外大,她这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确已被自己的兄弟杀死。 她从地上站起,颤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霍光,“爹爹,你不是答应过女儿吗?你不是答应过女儿吗?” 霍光温和地说:“怜儿,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上官安因为爹爹,近年对你也不算好,爹爹会补偿你。” 霍怜儿泪珠纷纷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晕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会放过靖儿?小妹呢?小妹是皇后,爹爹应该一时不会动她。靖儿呢?他是爹爹的亲外孙,求爹爹饶他一命。”霍怜儿哭求。 霍光撇过了头,对霍禹吩咐:“命人带你姐姐回府。” 霍怜儿眼中只剩绝望。 霍禹去扶霍怜儿,霍怜儿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霍禹不敢再动,只不停地劝:“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还年轻,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怜儿一边一步步后退,一边对着霍光笑说:“爹爹,你答应过女儿的,答应过女儿的……” 胳膊回旋,血珠飞出。 刀坠,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头颅旁。 她用刚刚杀死过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给怒目圆睁的上官安一个交代。 云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计长安城内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云歌急着想去找孟珏。 刘病已和许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着云歌一起出门。 往常,天一亮就人来人往的长安城,今日却分外冷清,家家户户仍深锁着门。就是好财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关门在家睡大觉。 一品居反倒大开了大门,仿若无事地依旧做着生意。 云歌心中暗赞,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经看惯长安城的风起云落。 许平君也啧啧称叹。 刘病已淡淡一笑,“听说当年卫太子谋反时,卫太子和武帝两方的兵力在长安城内血战五日,长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萧索,一品居是第一个正常恢复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当年比,根本不算什么。” 清晨的风颇有些冷,云歌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长安城一派繁华下血淋淋的残酷。 一个俏丽的白衣女子拦住了他们,指了指一品居,笑说:“公子正在楼上,请随奴婢来。” 云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后进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领着她们绕过大堂,从后面的楼梯上了楼,熟悉程度,不像顾客,更像主人。白衣女子挑开帘子,请云歌三人进。 孟珏正长身玉立于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着冰鲛纱,向外看,视线不受阻挡,外人却难从外一窥窗内。 孟珏转身时,面色透着几分憔悴,对着刘病已说:“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汉幕后的皇帝。” 话语惊人,云歌和许平君都不敢吭声。 刘病已却似对孟珏无前文无后文的话很理解,“你本来希望谁胜利?” 孟珏苦笑着揉了揉眉头,对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带云歌和平君先去吃些东西,再给我煮杯浓茶。” 云歌和许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后出了屋子。 孟珏请刘病已坐,“两败俱伤当然是最好的结果,或者即使一方胜,也应该是惨胜,如今霍光却胜得干净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远超出我所料。” 刘病已说:“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说给我听听?” 孟珏说:“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寿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杀霍光。却不料他的一举一动,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上提前发难,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当场诛杀。之后命霍禹提着上官父子的人头出现在本要伏杀他们的羽林军前,军心立散。审问后,嘴硬的立杀,剩下的个个都指证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调动羽林军,有谋反意图。” “上官桀怎么没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负责伏击的羽林营相互呼应?” “当然布了。不过因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部署,所以全数被禁军诛杀,没有一个能传递出消息。霍光明知道会血溅大堂,却依然带着女眷参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布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带着最疼爱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为霍光没有准备,自己肯定万无一失。” 刘病已问:“霍光怎么会知道上官桀打算调兵伏杀他?” 孟珏喝了口浓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怜儿给霍光暗中通传过消息,不过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怜儿的自责完全没有必要。真正的内奸,霍怜儿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没有想到。” “是谁?” 第54章 兵戈乍起,人心难测(3) “上官安心爱的小妾卢氏。卢氏处处和霍怜儿作对,两人针锋相对了多年,霍怜儿一直把卢氏视作死敌,估计霍怜儿怎么都不会想到卢氏竟是她的父亲霍光一手安排给上官安的。上官桀发觉霍怜儿偷听他们的谈话后,本打算将计就计,让霍怜儿传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却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虽是虎父,却有个犬子,估计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小妾。” 刘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败落都是先从内里开始腐烂。霍光是什么人?根本不需要详细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时,随意说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盘计划。” 孟珏颔首同意。 刘病已轻叹一声,“霍怜儿不知道实情也好,少几分伤心。” 孟珏唇边一抹讥讽的笑:“你若看到霍怜儿死前的神情,就不会如此说了。” 刘病已神情微变,“四个辅政大臣中,霍光最爱惜名声。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亲信,全都难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变,怎么还跟去?不怕霍光动杀心吗?” 孟珏苦笑:“霍光应该已经对我动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为保事情机密,我的麻烦更大。” 刘病已笑起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孟珏神情郑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帮我多留意着云歌。” 刘病已点头:“不用你说。现在宫内情形如何?” 孟珏摇了摇头:“趁着昨夜之乱,霍光将禁军换了一次血,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统领全部换掉,现在宫禁森严,宫内究竟什么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应该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联合燕王谋反,公主也牵连其中。” 刘病已大笑起来:“谁会相信?长安城内的兵力,从禁军到羽林营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帝没有几个亲信,当今皇后又是上官桀的孙女,假以时日,将来太子的一半血脉会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么关系?半点关系没有。燕王可是要亲信有亲信,要兵有兵,几个儿子都已经老大。上官桀还想杀了刘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脑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于发疯到谋反去立燕王。” 孟珏笑问:“从古到今,谋反的罪名有几个不是‘莫须有’?只要胜利方说你是,你就是。众人巴结讨好胜利者还来不及,有几个还有工夫想什么合理不合理?民间百姓又哪里会懂你们皇家的这些曲折?” 刘病已沉默了下来,起身踱到窗边,俯视着长安城的街道。 半晌后悠悠说:“世事真讽刺!十多年前,李广利、江充在明,钩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卫太子谋反。当时,他们大概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李广利、江充搭进性命忙碌了一场,不过是为钩弋夫人作了嫁衣裳。钩弋夫人倒是终遂了心愿,可还未笑等到儿子登基,就被赐死。上官桀如愿借着幼主,掌握了朝政,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也是谋反灭族的大罪。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笑到最后。今日你我坐在这里闲论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命运?” 孟珏笑着走到刘病已身侧,“你算借着霍光之手,得报大仇,应该开心才对。” 刘病已冷嘲,“你几时听过,自己毫无能力,假他人之手报了仇的人会开心?今日这局若是我设的,我也许会开心,可我连颗棋子都不是。” 孟珏微微一笑,“现在是我麻烦一身,你只需笑看风云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应该是我,几时轮到你了?” 刘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怅被孟珏的笑语冲淡,面上又挂上了三分随意,三分惫懒的笑。 孟珏推开了窗户,眺望向蓝天,“人生的乐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拼搏的过程,结果只是给别人看的,过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无数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珏说话时,罕见地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挥,似乎握住了整个蓝天。 云歌在外面拍门,“你们说完了没有?” 刘病已去拉开了门,牵起许平君向楼下行去。 云歌忙问:“你们去哪里?” 许平君笑着回头:“你心里难道不是早就巴望着我们这些闲人回避吗?” 云歌皱了皱鼻子,正想回嘴,孟珏把她拉进了屋子,一言未发地就把她揽进了怀中。 云歌紧张得心怦怦乱跳,以为孟珏会做什么,却不料孟珏只是安静地抱着她,头俯在她的头上,似有些疲惫。 云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乱的心平复下来,伸手环抱住了孟珏。 他不言,她也不语。 只静静拥着彼此,任凭窗外光阴流转。 未央宫。 刘弗陵正倾听着霍光奏报上官桀伙同燕王谋反的罪证。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谋反证据根本不用伪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来与燕王过从甚密,且私自调动羽林营,再加上人证、物证,也是铁证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证,书信往来,还有公主的侍女作证。 霍光罗列完所有书信、财物往来的罪证后,请求刘弗陵立即派兵围攻燕国,以防燕王出兵。 面对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谦恭态度,刘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温:“一切都准你所奏。立即诏告天下,命田千秋发兵燕国,诏书中写明只燕王一人之过,罪不及子孙。大司马搜集的罪证既然如此齐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边应有大司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应该不用担心兵乱祸及民间。” 霍光应道:“臣等定会尽力。” 刘弗陵道:“燕王和鄂邑盖公主虽然有罪,毕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杀他们,日后恐无颜见父皇,将他们幽禁起来也就是了。” 霍光还想再说,刘弗陵将国玺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尽可以自己颁旨盖印。” 刘弗陵的一双眼睛虽像汉武帝刘彻,但因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时眼神凌厉,暗藏杀气,正是霍光年青时,惯看的锋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刘弗陵收回了国玺,沉吟未语。 既然走到这一步,现在只能尽力避免因为权力之争引起战事祸乱百姓。 一瞬后,刘弗陵说:“传旨安抚广陵王,同时加重广陵国附近的守兵,让广陵王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三天之内不能让燕王大开城门认罪,大司马应该能预想到后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点了下头,“臣一定竭尽全力,昌邑国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刘弗陵说完,起身出了殿门。 于安跟在刘弗陵身后,看刘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后所居宫殿——椒房宫。心中纳闷,一年都难得走一次,今日却是为何? 椒房宫外的宫女多了好几个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经找不到。 于安恨叹,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宫女看见皇帝驾临,请安后纷纷回避。 刘弗陵示意于安去打开榻上的帘帐。于安欲掀,里面却有一双手拽得紧紧,不许他打开。 于安想用强,刘弗陵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着。 “小妹,是朕,打开帘子。” 一会儿后,帘子掀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露在帐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说我爷爷、我奶奶、我爹爹、我娘亲、我弟弟,我的兰姑姑都死了,真的吗?” 刘弗陵轻轻颔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泪落得更急,张着嘴想放声大哭,却扫了眼殿外,不敢哭出声音,“爹不是说,如果我进宫来住,他们就会过得很好吗?” 刘弗陵说:“小妹,我现在说的话很重要,你要认真听。你今年十三岁了,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该再总想着哭。你外祖父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来看你,你若还在哭,他会不高兴,他若不高兴……” 小妹身子往床榻里面蜷了蜷,像一只蜗牛想缩进壳里躲藏,可她却没有那个壳,只能双手环抱着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兴,就会也杀了我。” 刘弗陵呆了下,“看来你真长大了。如果外祖父问你,想念爹娘吗?你该如何回答?” 小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就说,我六岁就搬进宫来住,和他们很少见面,虽知道爹娘应该很好,可怎么好却实在说不上来,虽然很想娘亲,可有时候觉得日常照顾我起居的宫女姐姐更亲切。” 刘弗陵赞许地点点头,“聪明的小妹,这几年,你在宫里学了不少东西。” 刘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后叫道:“皇帝大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刘弗陵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小妹的问题,身影依旧向前行去。 殿堂宽广,似乎无边,小妹定定看着那一抹影子在纱帘间越去越淡。 终于,消失不见。 只有还轻轻飘动的纱帘提醒着她,那人真的来过这里。 小妹放下纱帐,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塞进嘴里,把嘴堵得严严实实,眼泪如急雨,双手紧握成拳,疯狂地挥舞着,却无一点声音发出。 帘帐外。 馨甜的熏香袅袅散开。 一屋幽静。 第55章 绾发结同心(1) 七里香虽然已经开门,生意却依然冷清。 许平君瞟了眼四周,见周围无人,凑到云歌耳边小声问:“你忙完了吗?忙完了,今日我们早点走。” 云歌诧异地问:“大哥不是嘱咐过我们,他来接我们一块儿回去吗?不等大哥吗?” 许平君脸有些红,低声说:“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了,我怀疑,怀疑是……” 云歌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估计是你日常饮食有些偏凉了,应该没有大碍。这个月多吃些温性食物。” 许平君轻拧了云歌一把,“真是笨!我怀疑我有了。” 云歌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呆呆问:“你有了什么?” 许平君翻了个白眼,先前的几分羞涩早被云歌气到了爪哇国,“有孩子了!” 云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许平君,却又立即吓得放开她,好像抱得紧一些都会伤到孩子。 云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许平君的腹部,兴奋地说:“待会儿大哥肯定高兴死。我现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许平君拉住云歌的手:“我还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确定了再告诉病已。说不定是我空欢喜一场呢!” 云歌点头:“也是,那我们现在就走。” 当大夫告诉许平君的确是喜脉时,许平君和云歌两人喜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一向节俭的许平君更是破天荒头一遭,给大夫额外封了一些钱, 一连声地道谢:“谢谢,谢谢,谢谢……” 谢得年轻的大夫不好意思起来,对着许平君说:“不用谢了,不用谢了。要谢该去谢你家夫君,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一句急话又是一句错话,大夫闹了个满面通红,不过终于让许平君的“谢谢”停了下来。 云歌捶着桌子险些笑倒。 云歌和许平君出医馆时,天色已黑。 两人都十分兴奋,云歌笑着说:“好了,从今日起,你的饮食我全权负责。安胎药最好不吃,毕竟是药三分毒,我回去仔细看看书,再让孟珏给你诊脉,一定……” 云歌忽觉得巷子异常安静,几分动物的本能让她立即握着许平君的胳膊跑起来,却已是晚了。几个蒙面大汉前后合围住了她们。云歌顾及许平君,立即说:“你们要谁?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抓我一个就够了。” 一个人微哼了一声:“两个都要。” 许平君抓着云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没有钱,只是普通百姓。” 云歌轻握住许平君的手,“我们会听话地跟你们走,不要伤到我们,否则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领头的人耸了耸肩,似乎对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务,十分诧异,向其余人挥了下手,命他们把云歌和许平君塞进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一行人匆匆离开。 许平君摸着自己的腹部,哀愁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云歌摇了摇头:“你没有钱,我没有钱,你没有仇家,我没有仇家,这件事情只能问孟珏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当场下毒手,反而带走我们,就证明是用我们向孟珏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暂时不用担心。” 许平君无奈地点了点头,靠在了云歌肩头。 也许因为孩子,许平君比平时多了几分娇弱。云歌突然之间有一种她需要保护两个人的责任。 云歌忽然摸到孟珏当日赠她的匕首,因为这把匕首打造精美,携带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云歌一直随身带着。 云歌低声和许平君说:“假装哭,不要太大声,也不要太小声。” 许平君虽莫名其妙,但素来知道云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呜呜咽咽地假装哭起来。 云歌嘴里假装劝着她,手下却是不闲,掏出匕首,掀开马车上的毯子,沿着木板缝隙,小心地打着洞。 等钻出一个小洞时,云歌把匕首递给许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几个荷包,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着胡椒子,胡椒子顺着小洞,一粒粒滑落。可是马车还未停,胡椒子就已经用完,云歌只能把荷包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上。 看马车速度慢下来,云歌立即把毯子盖好,抱住了许平君,好似两个人正抱头哭泣。 云歌和许平君都被罩着黑布带下了马车。 等拿下黑布时,已经在一间屋子里,虽然简陋,但被褥齐全,没多久还有人送来食物。 云歌嘱咐许平君先安静休息一夜,一则,静静等待孟珏和刘病已来救他们,二则,如果孟珏和刘病已不能及时来,她们需要设法逃走的话,必须有好的体力。 许平君小声问:“你的法子能管用吗?” “不知道,看孟珏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许平君本来心绪不宁,可看云歌睡得安稳,心里安定下来,也慢慢睡了过去。等她睡着,云歌反倒睁开了眼睛,瞪着屋顶,皱着眉头。 怕什么来什么,想着不要下雨,云歌就听到风声渐渐变大,不一会儿,雨点就敲着屋檐响起来。 云歌郁闷地想,难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让我们都被抓起来吧!转念间,又不敢再求,万一好的不灵坏的灵呢?还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许平君被雨声惊醒,发愁地问:“云歌,我们真能安全回家吗?” 云歌笑说:“会呀!孟珏和大哥应该早就发觉我们失踪了,也许已经发现我丢下的胡椒子,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们,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处,下雨时,守卫就会松懈,方便我们逃走。” 第二日。 雨仍旧没完没了地下着,看守她们的人不跟她们说话,却会很准时地送饭菜。 云歌看出这些人都是经过训练的人,并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们要挟孟珏和大哥去做什么,可身体内的一点动物直觉,让她从这些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杀意。他们看她和许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经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珏和大哥是否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他们都会杀了她和许平君。 云歌本来更倾向于等孟珏来救她们,此时却知道必须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云歌让许平君退开几步,小心地打开一个鹿皮荷包。 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蜘蛛从里面慢悠悠地爬出。 云歌静静退开,只看蜘蛛不紧不慢地从窗口爬了出去。 许平君小声问:“那个东西有毒?” 云歌点点头:“前两日我花了好多钱向胡商买的,是毒药却也是良药。这种蜘蛛叫作‘黑寡妇’,偶尔会以雄蛛为食。这只蜘蛛是人养的,为了凝聚它体内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卫进来送饭时,我在两个守卫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时饿了两天,肯定会闻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运气了。” 许平君悄悄伏在门边,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云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划开,被面给许平君做了雨披,里子全部划成布条,一节节打成死结后,连成了一条绳子。 因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逻的守卫经过,其他人都在屋里饮酒吃菜。 看守云歌和许平君的两人却要在屋檐下守夜,心绪烦躁中,根本没有留意地面上静静爬着的危险。 “黑寡妇”在分泌毒药的同时会先分泌出一种麻醉成分,将被咬的猎物麻醉。 一个守卫不耐烦地搓着手。 一个低声说:“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会做了她们,说不定过一会儿,头儿就会来通知我们了。” 两个人忽然觉得十分困倦,一个实在撑不住,说了声“我坐会儿”,就靠着门坐下,另外一个也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两人都闭上了眼睛。 许平君朝云歌打手势,云歌点了下头,先让许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妇’很讨厌大蒜味。不知道它钻到哪里去了,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许平君一听,立即往手上、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云歌笑着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许平君身上。 许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云歌客气,只重重握了下云歌的手。 云歌拿匕首小心地将门有锁的那块,连着木板削了下来。 一开门,两个守卫立即倒在了地上,许平君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他们都死了吗?” “没有,没有,大概只是晕过去了,许姐姐快一点。”云歌哄着许平君从两人的尸体上跨过去,把匕首递给许平君,指了指依稀记着的方向:“你向那边跑,我马上来。” “你呢?” “我要伪装一下这里,拖延一些时间,否则巡逻的人往这里一看,就知道我们跑了。” 云歌强忍着害怕将门关好,将两个守卫的尸体一边一个靠着门框和墙壁的夹角站好。远看着,没有任何异样。 云歌追上许平君时,面孔苍白,整个身子都在抖。 许平君问:“云歌,你怎么了?你呕吐过?” 云歌摇头:“我没事,我们赶紧跑,趁他们发现前,尽量远离这里。” 两个人猫着腰,在树丛间拼命奔跑。跑了一段后,果然看到当日马车停下来的高墙。 云歌的武功虽差,可借着树,还能翻过去,许平君却是一点功夫没有。 “我先上去,把绳子找地方固定好。” 云歌匆匆爬上树,借着枝条的荡力,把自己荡到了墙顶上。将匕首整个插入墙中,把布条做的绳子在匕首把上绑好,云歌垂下绳子,“许姐姐,快点爬上来。” 许平君看着高高的墙,摇了摇头,“我爬不上去。” 云歌着急地说:“姐姐,你可以爬上来。” 许平君还是摇头:“不行!万一摔下来了呢?” 云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许姐姐,你拽着绳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来,等我全站起来时,你的头已经离墙头只有两人高的距离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会在下面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摔着。” 许平君的手放在腹部还在犹豫,云歌说:“许姐姐,他们会杀我们的,我感觉到了,所以我们一定要逃。” 许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云歌肩膀上。 第56章 绾发结同心(2) 做了母亲的人会格外娇弱,可也格外勇敢。 云歌在下面紧张地盯着许平君,她看到许平君的害怕,看到许平君才爬了一半时,已经力气用尽的挣扎。 云歌一面紧张地伸着手,一面不停地说:“还有一点就快到了,还有一点就快到了。” 隐隐听到纷乱的人语声和脚步声。 云歌不能回头看,也不能爬上墙,只盯着许平君,一遍遍鼓励许 平君爬到墙顶。 许平君叫:“云歌,他们追来了,你……你快上来,不要管我了。” 云歌骂起来:“许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谁喜欢管你这个没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还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吗?大哥会恨你的。” 许平君听着身后的人语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面哭着,一面想着孩子,体内又有了一股力气,让她爬上了墙顶。 云歌立即说:“把绳子拽上去,然后顺着绳子滑下去,这个很简单,快走!” 许平君居高临下,已经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着问:“你呢?你快上来。” 云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条路。我有武功,没了你这个拖累,很容易脱身,你快点下去,别做我的拖累!”说完,就飞掠了出去。 追兵听到云歌在树丛间刻意弄出的声音,立即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许平君一边哭着,一边顺着绳子往下滑。 双脚一落地,立即踉踉跄跄地拼命跑着,心中疯狂地叫着“病已、病已、孟珏、孟珏,你们都在哪里?你们都在哪里?” 脸上的泪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许平君满心的绝望。 都是因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会被人抓走;都是因为她这个拖累,否则云歌早已经逃掉。全是她的错!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许平君只知道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云歌此时的境遇,许平君再难压抑心中的悲伤,对着天空吼了出来:“病已,病已,你们究竟在哪里?” 不料竟然听到:“平君,平君,是你吗?” “是我,是我。”许平君狂呼,大雨中,几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她看到刘病已的瞬间,身子软了下去。 刘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着喊:“去救云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珏脸色煞白,将身上的雨披扔给刘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刘病已看了看孟珏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虚弱的许平君,顿住了欲动的身形,对身后陆续而来的游侠客们大声说:“病已的朋友还困在里面,请各位兄弟配合孟珏兄先救人。” 有人一边飞纵而去,一边笑问:“救了人之后,我们可就大开杀戒了,老子许久没有用人肝下酒了。” 刘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岂能不尽兴而回?”低头间,语声已经温和:“我先送你回家。” 许平君摇头:“我要等救到云歌再走,我们是一块儿来的,自然该一块儿走。” 刘病已问:“你身体吃得消吗?” 许平君强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惧、害怕更多。” 刘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珏的雨篷把许平君裹好,抱着许平君追众人而去。 刘病已护着许平君站在墙头一角,俯瞰着整个宅院。 许平君只觉突然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恶煞,有娇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齐整的读书人,却个个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伞,甚至轻轻舞动的绸带,都可以立即让敌人倒下。 有两三个是她认识的,更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现在看来,也十分陌生。 许平君小声问:“这就是传说中隐藏行踪的江湖游侠客、疾恶如仇的绿林好汉吗?”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许平君和刘病已认识已久,虽然刘病已的脾气有时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了解刘病已的。 可现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了解刘病已吗? 刘病已眉目间有任情豪侠,可流露更多的却是掌控苍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气势。许平君忽然觉得即使当日看到的广陵王和刘病已比起来,气势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长刀挥过,一个人的人头飞了起来,许平君不禁失声惊呼。她猛然意识到,那些倒下的人不仅仅是倒下。她胃里一阵翻滚,身子摇晃欲坠。幸亏刘病已一直搂着她的腰,才没有跌下去。 刘病已轻轻把她的脸按到自己的肩头,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这些人都是坏人,是罪有应得。” 刘病已却是淡然地看着越来越血腥的场面,甚至看的兴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珏怀里抱着的人,他轻吁了口气,笑着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应声,紧接着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杀。 刘病已抱着许平君落下了墙头,“云歌受伤了吗?” 孟珏摇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些擦伤,都不要紧。她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晕了。她杀了个人,估计是第一次杀人,本来就吓得要死,结果那人没死透,云歌跑时被他拽住了脚,她一看那人状如厉鬼的样子,就晕了过去,幸亏二月及时找到她,否则……” “我以前和她去过墓地,看她胆子挺大,没想到……”刘病已摇头笑起来,孟珏身后的随从也都笑起来。 许平君此时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又是笑又是哭地骂:“还说自己会武功,原来就这个样子!” 正说着,刘病已的朋友陆续出来,冲刘病已抱抱拳,大笑着离去。 许平君不怎么敢看他们,眼睛只能落在孟珏的方向。幸亏孟珏的侍从也如他一般,个个气度出众,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诗书之家的公子。 刘病已笑望着已经再无一个活人的宅院:“这场大雨,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孟珏对刘病已赞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闲,杀人事了去,深藏身与名,难怪司马迁会特意为刺客和游侠列传。” 马车已到,二月挑起了帘子,请他们上车。 上了车,孟珏笑向许平君说:“我给你把一下脉。” 许平君脸红起来:“孟大哥知道了?” 孟珏笑着点头:“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亲口告诉他,所以还替你特意瞒着他。” 刘病已笑问:“你们两个说的什么哑谜?” 许平君低着头把手伸给孟珏,孟珏诊完后,笑说:“没什么,虽然淋了点雨,受了些惊,但你往日身体很好,回去配几服药,好好调理一下就行,不过以后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会如此幸运。” 许平君犹有余惊地点头,“你们如何找到我们的?” 刘病已回道:“要多谢云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产,一般百姓见都没见过,除了云歌,还能有谁会把这么贵重的调料四处乱扔?虽然我们发现得晚了,但毕竟给了我提示。” 云歌这时才悠悠醒转,眼睛还没有睁,已经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许平君刚想笑着提醒,孟珏却示意她别吭声,抓着云歌的脚笑问:“是这样抓着你吗?” 云歌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别抓我,别抓我,我没想杀你,是你先要杀我,我不想杀你的……” 孟珏本想捉弄一下云歌,此时才发现,云歌真被吓得不轻,不敢再逗她,轻拍着她的脸颊:“云歌,是我。” 云歌睁开眼睛看到孟珏,害怕的神色渐渐消失,怔了一会儿,猛然打起孟珏来:“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那么笨?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我杀了三个人……呜呜……我杀了三个人……我还碰了他们的尸体,软软的,还是温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没有鬼?我以前觉得没有,可我现在很害怕……呜呜……” 云歌打着打着,俯在孟珏怀里哭起来。 孟珏轻摇着云歌,在她耳边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这些人命都算在我头上,阎王不会记在你账上的。” 许平君不好意思地撇过了头,刘病已挑起帘子一角,把视线移向了窗外。 云歌把第一次杀人后的恐惧全部哭出来后,渐渐冷静下来。等发现马车里还有别人时,立即闹了个大红脸,用力掐了下孟珏,瞪着他,怨怪他没有提醒自己。 孟珏笑抽了口冷气,拽住云歌的手,不让她再乱动。 云歌笑瞟了眼刘病已,看向许平君,许平君笑摇摇头。 云歌一面看着刘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刘病已揉了揉眉头:“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云歌敛了嬉笑,凶巴巴地问:“我和许姐姐究竟是因为你们哪一个遭了无妄之灾?” 刘病已随手帮许平君整了下她身后有些歪斜的靠垫,胳膊交握在胸前,懒洋洋地侧躺到许平君身旁,笑着说:“没我的事,问我们的孟大公子吧!” 孟珏先向许平君行了一礼赔罪,又向刘病已行了一礼赔罪,“燕王狗入穷巷,想用你们两人要挟我帮他刺杀霍光。” 云歌不解地问:“那抓我不就行了,干吗还要抓许姐姐?” 孟珏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过他和许平君在一起,而自己当时因为几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视线,没有料到云歌后来会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虽然许平君已经嫁了他人,但燕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就把云歌和许平君都抓了起来。 孟珏虽心中明白,口上却只能说:“大概你们两个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两个人都抓了。” 云歌问:“刺杀霍光还不如刺杀燕王,燕王已经无足轻重,霍光却是只手可遮天,你们怎么办了?” 孟珏和刘病已相视一眼,孟珏说:“我和病已商量后,就直接去见了霍光,将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杀他的事情告诉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尽力让燕王早日放弃顽抗,病已则全力查出你们的所在。下午接到飞鸽传书,燕王已经畏罪自尽了。” 孟珏轻描淡写地就把一个藩王的死交代了过去。 第57章 绾发结同心(3) “啊?”云歌十分震惊,“燕王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个鱼死网破的人。敌人死一个,他平了,敌人死两个,他赚了。何况皇帝不是没有赐死他吗?他自尽什么?要不甘心,就索性开始打,要想苟活,就认个罪,然后继续好吃好喝地活着。” 孟珏和刘病已视线交错而过,孟珏笑着说:“皇帝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燕王大概因为做皇帝的梦破了,一时想不通就自尽了。云歌,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他死他生,和你都没有关系。” 云歌哼了一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晚怎么……”说着又难受起来。孟珏握住了她的手:“都过去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 云歌朝孟珏强笑了笑:“我没有怪你。” 孟珏淡淡笑着,眼睛里却几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许平君咳嗽了几声:“我胳膊上已经全是鸡皮疙瘩了。” 云歌立即红了脸,闭上眼睛装睡:“我困了,先睡一会儿。” 虽然吃了孟珏配置的安神药,可云歌一时间仍然难以挥去第一次杀人的阴影,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 孟珏和云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见云歌如此,孟珏索性夜夜过来陪着云歌。 两人隔帘而睡。虽一时间不能让云歌不再做噩梦,但至少云歌做噩梦时,有人把她从噩梦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赶走。 刘病已知道许平君怀孕的消息后,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却把悲都掩藏了起来,只流露出对新生命的期待。 买了木头,在院子中给婴儿做摇篮,还打算再做一个小木马。他不让许平君再操劳,把家里的活都揽了过去,做饭有云歌负责,洗碗、洗衣、打水、酿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许平君唠叨:“让别人看见你一个大男人给妻子洗衣服该笑话你了。” 刘病已笑着说:“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没有关系,再说,怎么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别人何干?” 许平君心里透着难言的甜,常常是刘病已在院子中做摇篮,她就在一旁给婴儿做着衣服。 阳光透过树荫洒进院子,清丽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弯着腰削木头的刘病已,不禁会有一种幸福到恍惚的感觉。 从小到大,在苦苦挣扎的日月间,她总是盼着实现这个愿望,实现那个愿望。第一次,她心满意足地渴盼着时光能停在这一刻。 手轻轻放在腹部,她在心里说:“宝宝,你还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亲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爹和娘都会很疼你。你会有一个很疼你的姑姑,将来还会有一个很能干的姑父。” 大清早,孟珏就出门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来,要云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珏未用车夫,自己驾着马车载着云歌直出了长安。 云歌坐在他身侧,一路嘀嘀咕咕不停,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她的菜,一会儿说她读到的哪句诗词,一会说起她的家人。讲到高兴时,会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讲到不开心时,会皱着眉头,好像别人欠了她的钱。 孟珏只是静听,笑容淡淡,表情并未随着云歌的谈笑而起伏。可他会递水囊给云歌,示意云歌喝水;也会在太阳大时,拿了斗笠罩到云歌头上;还会在云歌笑得直打跌时,腾出拽马缰的手,扶着云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马车。 等马车停在一座庄园前,云歌才反应过来孟珏并非带她出来游玩。门匾上写着“青园”两字,园子虽维护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显然颇有些年头,云歌低声问:“这是谁家园子?” 孟珏握住云歌的肩膀,神情凝重:“云歌,还记得上次我带你见过的叔叔吗?” 云歌点头。 “这也是他的产业,风叔叔病势更重了,药石已无能为力,今日怕是最后一次见他。过一会儿,不管风叔叔和你说什么话,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云歌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孟珏握住了云歌的手,带着她在回旋的长廊上七拐八绕,不一会儿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珏示意云歌在外面等着,自己挑了帘子先进去,到了里屋,他快走了几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珏来向风叔请罪。” 有小厮来扶陆风坐起,放好软垫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陆风凝视着孟珏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孟珏也是一言不发,只静静跪着。 陆风似有些累了,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挑唆着燕王谋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该死的都死了,现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满意?小珏,你的心真大,难怪九爷不肯把西域的产业交给你。” 陆风听到屋外女子和小厮说话的声音,“你带了谁来?云歌吗?” 孟珏回道:“是云歌,怕叔叔病着不愿意见客,就没敢让她进来。” 陆风打断了他的话,怒道:“不敢?你别和我装糊涂了,叫云歌进来。” 云歌进来后,看孟珏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来。榻上的人虽然面色蜡黄,可眼神仍然锐利,也没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陆风看着云歌,露了笑意:“丫头,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跪我?” 云歌红着脸偷瞟了孟珏一眼,虽然是低着头,语气却十分坦然:“你是孟珏的长辈,孟珏跪你,我自然也该跪你。” 陆风笑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这是打算跟着小珏了吗?” 云歌摇了摇头:“不是。” 陆风和孟珏都是一怔,孟珏侧头看向云歌,云歌朝他一笑,对陆风说:“不是我跟着他,也不是他跟着我,是我们在一起,是我们一起走以后的路。” 陆风大笑起来:“真是玉……和……女儿……”话说了一半,陆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孟珏忙帮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脉,陆风摆了摆手,“不用费事,就那个样子了,趁着能笑再多笑几回。” 陆风看了看孟珏,又看了看云歌,从枕下拿出了一块墨铁牌,递给云歌。 云歌迟疑了下,伸手接过。 陆风笑对云歌说:“云歌,若小珏以后欺负你,你就拿这块钜子令找执法人帮忙。” 云歌说:“钜子令?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啊!墨子,墨家学徒都要听从钜子的号令。” 陆风说:“我虽非墨家学徒,却十分景仰墨子,所以执法人的组织的确仿效墨家组织而建。人虽然不多,可个个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艺人,可一旦钜子下令,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因为做生意时,常有下属为了利益出卖良心,所以设置执法人来监督和处决违反了规矩的下属。长安、长安,却是常常不安,你拿着这个,护你个平安吧!” 云歌把钜子令递回给陆风:“我用不着这个。” 陆风温和地说:“云歌,这是长辈的一片心意,听话收下。” 云歌还想拒绝,却想起孟珏先前叮嘱的话,这些话恐怕都是陆风最后的心愿。云歌虽和陆风只见过两面,却因为陆风对她异常亲切,他又是孟珏的叔叔,云歌已把陆风视作了自己的长辈,此时听到陆风如此说,再不能拒绝,只能收下了钜子令,“谢谢风叔叔。” 陆风凝视着云歌, “看到你和孟珏一起,我很开心。可惜九……”陆风眼中似有泪,“云歌,你先出去,叔叔还有话交代小珏。” 云歌磕了个头,出了屋子。 陆风对孟珏说:“以后大汉疆域内所有产业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珏俯身磕头,“谢过叔叔。” 第58章 绾发结同心(4) 陆风板着脸说:“一是因为你姓孟,二是因为云歌,三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我也曾年轻过。小珏……”陆风半闭着眼睛,斟酌着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伸手轻拍了下孟珏的肩,“你跟在九爷身边多年,多多少少总该受了几分影响。既然决定交给你了,我就不必再废话。” 陆风闭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珏,你不用再来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时候就离开长安,一直想念小时候走过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时再游历一番,却一直拖到了现在,希望还能有时间,正好去看看小电、小雷他们。” 小厮进来,服侍陆风躺下。 孟珏连磕了三个头后,起身出屋,掀起竹帘的瞬间,听到屋内低低一句,“不要再错过。” 孟珏的手停了一瞬,轻轻放下竹帘,走向了在廊下等着他的人,“云歌。” 云歌立即跑过来,孟珏笑握住了云歌的手。 他们和陆风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别时,陆风的精神也还好,所以并未有太多伤感,可两人的心情还是十分沉郁。 孟珏牵着云歌的手,没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两人一口气爬到山顶。俯瞰着脚下的群山,遥望着一望无际的碧空,心中的沉闷才消散了几分。 山顶上的风很大,吹得云歌摇摇欲倒。云歌迎风而立,不禁觉得身子有些凉,正想说找个风小的地方,孟珏已经把她揽到了怀中,背转过身子,替她挡住了风,头俯在云歌耳侧问:“有人刚才的话是说愿意嫁给某人了吗?以后可以和儿女说‘当年是你娘追着你爹喊着说要嫁的’。” 云歌刚才对着陆风落落大方,此时只和孟珏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再被孟珏一嘲,立即恼羞成怒,挣扎着要推开孟珏,“谁追着你了?刚才说的话都是顺着风叔叔的心意说的,不算数。” 孟珏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紧,“好,刚才的都不算数。现在重新来过,云歌,你愿意嫁给我吗?” 云歌立即安静了下来,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说:“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云歌,你愿意嫁给我吗?”孟珏抬起了云歌的头,他的眼睛里有微不可察的紧张。 昨夜的星辰,只是儿时梦。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云歌笑低下了头,轻声说:“你去问我爹,我爹说可以就可以。” 孟珏笑着打趣:“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经说可以了’?” 云歌没有吭声,孟珏轻挑起了云歌的下巴,在孟珏的唇亲到云歌的脸颊时,云歌闭上了眼睛。 苍茫的高山顶,野风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珏无意碰落了发簪,还是狂野的风,云歌的发髻松散在风中,青丝随着风声起舞,轻打着她的脸。 孟珏以手为簪,将乌发缠绕到手上,替云歌绾住了一头的发,而云歌的发也缠缠绕绕地绾住了他的手,孟珏笑咬着云歌的唇喃喃说:“绾发结同心。” 面颊是冷的,唇却是热的。 云歌分不清是梦是真,好似看到满山遍野火红的杜鹃花一瞬间从山头直开到了山尾,然后燃烧,在呼呼的风声中噼啪作响。 云歌这几日常常干着干着活,就抿着嘴直笑,或者手里还拿着一把菜,人却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动不动,满面潮红,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么。 许平君推开云歌的院门,看到云歌端着个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许平君凑到云歌身旁,笑嘲着问云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订了终身?” 云歌红着脸一笑:“就不告诉你!” 许平君哈哈笑着去挠云歌痒痒:“看你说不说?” 云歌一面笑着躲,一面撩着盆子里的水去泼许平君,其实次次都落了空。 两人正在笑闹,不料有人从院子外进来,云歌泼出去的水,没有浇到许平君身上,却浇到了来人身上。 云歌的“对不起”刚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当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云歌身旁,一副和云歌同仇敌忾的样子。 霍成君的侍女在院门外探了下头,看到自家小姐被泼湿,立即冲着云歌骂:“你要死了?居然敢泼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声说:“我命你在外面守着,你不看着外面,反倒往里看?” 侍女立即缩回了脑袋:“奴婢该死!” 因为来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儿,云歌不愿许平君牵扯进来,笑对许平君说:“许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说会儿话。”许平君犹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云歌递了帕子给霍成君,霍成君没有接,脸若寒霜地看着云歌,只是脸上未干的水痕像泪水,把她的气势削弱了几分。云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说:“你救过我一命,我还没有谢过你。” 霍成君微微笑着说:“不但没有谢,还恩将仇报。” 云歌几分无奈:“你找我什么事情?” 霍成君盯着云歌仔细地看,仿佛要看出云歌究竟哪里比她好。 她有美丽的容貌,有尊贵的身份,还有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 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肯定会富贵幸福,可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兰的惨死,让她从梦里惊醒。 作为霍光的女儿,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来就是属于富贵的人,她已经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她不可能放弃她的姓氏和姓氏带给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荣耀下的一枚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结合,她既想要一个能依然让她继续过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弃内心的感觉。而孟珏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珏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她。她绝不想做第二个姐姐,或者上官兰。 云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开几步,干笑着问:“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气,尽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珏是一个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实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亲,这大概也是父亲很喜欢他的原因。孟珏以后想走的路,你根本帮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错外,还有什么优点?闯祸,让他替你收拾烂摊子?云歌,你应该离开长安。” 云歌笑着做了个送客的姿势,“霍小姐请回。我何时走何时来,不烦你操心。大汉的皇帝又没有下旨说不准我来长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说的任何话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后别纠缠不休,给彼此留几分颜面。”院门外传来刘病已的声音,似乎刘病已想进,却被霍成君的侍女拦在门外。 刘病已扬声叫:“云歌?” 云歌立即答应了一声,“大哥。” 霍成君笑摇摇头,几分轻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细看看你,就把你们紧张成这样,如果我真有什么举动,你们该如何?我走了。” 她和刘病已擦肩而过,本高傲如凤凰,可碰上刘病已好似散漫随意的眼神,心中却不禁一颤,傲慢和轻蔑都收敛了几分。霍成君自己都无法明白为何一再对这个衣着寒酸的男子让步。 “云歌?”刘病已试探地问。 云歌的笑容依旧灿烂,显然未受霍成君影响,“我没事。” 刘病已放下心来:“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换成是你许姐姐,现在肯定胡思乱想了。” 云歌做了个鬼脸,笑问:“大哥是说我脸皮厚吧?一只小山雉居然在凤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惭形秽。” 刘病已在云歌脑门上敲了下:“云歌,你只需记住,男人喜欢一个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权势、财富没有任何关系。” 云歌笑点了点头。 第59章 一片芳心冷若灰(1) 刘病已和孟珏的面前虽摆着围棋子,两人却不是下棋。 刘病已将白棋密密麻麻地摆了两圈,然后将一枚黑子放在了已经被白子包围的中间。 一枚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间,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珏笑着颔首:“一圈是宫廷禁军,一圈是羽林营,现在都由霍光控制。” 刘病已又拿过黑子的棋盒,陆续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大汉在各个关隘边疆的驻兵,虽然偶尔有些地方有一两枚白子,但整个棋盘看上去,却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时再看白子,身处黑子的海洋中,已经显得势单力薄。 孟珏点了点头:“这个天下毕竟姓刘,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刘。不过……”孟珏在白棋周围轻画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轻易行动,白棋感到危险,永远都可以先行一着。”孟珏将白棋中间的黑棋拿出了棋盘。 刘病已又搁了一枚黑子进去:“这几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减赋税、轻刑罚、少动兵戈、于民养息,不管在儒生口中,还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现在看来,白子更多的只是对权力的渴望。听闻霍光极其爱惜名声,这样的人十分看重千秋万世后的名声,他肯定不会希望史册记录中的他是谋反的奸臣。” 孟珏笑说:“霍光虽然很是了得,刘弗陵也不是昏君,刘家的子孙也并非刘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谋反,他面临的将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刘弗陵把他逼到绝路,否则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势,他不敢反,也不会反。刘弗陵的命在他股掌间,他的命又何尝不在刘弗陵股掌间?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着霍光能对刘弗陵下手,到时候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马,自然一呼百应。” 刘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从孟珏脸上一扫而过,复又垂眸,点了点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珏想了会儿说:“他是个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实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时,先亲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对上官桀示好,稳住局面,然后暗中调集外地驻兵,用‘清君侧’之名回攻长安。这个法子虽也凶险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这个法子更稳妥。天下也许会因此大乱一时,但不破不立,动荡过后,他却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刘病已说:“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变成一场大的兵戈之战。自大汉国力变弱,四夷就频频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头、姑缯,牂柯郡的谈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缯、叶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关。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虑一分社稷百姓,少考虑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选择只能是如今这样,尽量不动兵戈。” 孟珏笑看着刘病已问:“如果换成你,你会选择哪种做法?会选择牺牲几万、甚至十几万百姓的命来先保住自己的权力,还是刘弗陵的做法?” 刘病已笑,没有正面回答孟珏的问题,“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孟珏笑笑地看了眼刘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虽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动静,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 刘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着围棋子,“大概要做父亲了,突然之间觉得我不能再让我的儿子像我这样过一辈子,所以……”刘病已抬眼迎向孟珏审视他的视线,“我想我会尽力争一争,看有无法子扭转我的命运,所求不多,至少让我的儿子不用藏头缩尾地活着。” 孟珏淡淡笑着:“当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应该早知你在长安城,却一直不动声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帮你。如果你能放下过去的一切,也许可以去见见他。”孟珏的手指落在棋盘中央的黑子上。 刘病已的笑容几分惨淡:“我有什么资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经放下。” 孟珏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见他。虽明知此行定会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长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却是万万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见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谈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孟珏一直很确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情形,可看过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珏的确信已经变得不确信。 他无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情,又会如何看他在各个权臣之间若有若无的煽风点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准备,相机而动。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离不过一丈,这个距离可以保证隐藏的护卫,令突然而来的刺杀失效。自从上官桀死后,霍光将距离增加到了一丈半。虽然只是半丈的距离,却已经让刺杀变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贤侄,这茶的味道可喜欢?” 穿着家居便袍的霍光气质儒雅,丝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间,掌握着长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珏笑回道:“‘气飘然若浮云也’,这是先帝所赞过的武夷山茶,世间多以此茶赞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闼而意在云表,处江湖,居庙堂,掌权势,却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话说,不料听到孟珏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头,连声而赞:“说得好!好一个‘大丈夫身在紫闼而意在云表’!若世间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会有那些完全无根据的流言猜忌了。”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着孟珏,眼内情绪复杂,一会儿后缓缓说:“这茶是极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来煎,蓝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损了一半。” 霍光轻声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静静地将几卷羊皮卷轴放在孟珏面前。孟珏拿起看了一眼,又搁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却依旧淡然笑着。 霍光笑着说:“你肯定还没有想到,这茶是成君缠了我好几日,特意亲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儿,只要你好好对她,我也一定会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让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珏唇边仍抿着笑意,静静端起了桌上的茶。与其说好好对霍成君不如说忠心于霍氏家族。 霍光等着孟珏的回答,孟珏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 霍光眼中的不悦渐重,孟珏的确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儿子和孟珏相比,都实在不成器。自见到孟珏,霍光一直留意地观察着他,对他的欣赏日重。 可霍光越欣赏孟珏,孟珏此时的处境反而越危险,霍光不会留一个潜在的危险敌人。 霍光笑着搁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听到外面帘子响动,蹙眉叹气:“所有儿女之中,就这个女儿最是顽劣,偏偏最让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听,挑了帘子进来:“爹又说女儿的坏话。” 自甘泉山后,孟珏只在公主府中遥遥见过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还对他仍有怒气,没想到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没有丝毫怨气,反倒眉目蕴情,娇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珏,再看看成君,心中暗叹,的确是一对璧人,难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珏。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头,霍光闻到隐隐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着的样子,心头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个女子也这样远远地站着,低着头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还是她身后的茉莉花丛,晚风中一阵阵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泪的怜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心终于软了下来,决定再给孟珏一个机会。 霍光站起,笑对霍成君说:“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帮爹送孟珏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头,皎洁的颜若刚开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珏两人沿着长廊,并肩而行。 孟珏说:“多谢小姐代为周全。” 霍成君笑着,美丽下藏了几分苦涩:“我和爹爹说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赏你,所以……其实你和燕王、上官桀他们往来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认真地说来,上官安还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们有往来,我是不是也有谋反嫌疑?不过爹爹一贯谨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给自己留一个凶险的敌人。”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 霍成君的笑容有几分怯怯,脸颊绯红,像一朵夕阳下的茉莉花,透着楚楚可怜:“虽然爹爹常说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学会舍去。可我……我……没有那么想。云歌,云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几个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愿意和云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满面通红,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已是完全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孟珏仍是没有说话,霍成君也未再开口。 两人沉默地走着,到了府邸侧门,霍成君低着头,绞着衣带,静静站着。 孟珏向她行礼作别,她侧着身子回了一礼,一直目送着孟珏消失在路尽头,人仍然立着发呆。 丫头扶着霍夫人经过,霍夫人叹气摇头,挥手让侍女都退下。 “成君,如愿了吗?” 霍成君好似如梦初醒,亲昵地挽住了娘亲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珏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没有立即和爹说我和他的事情。爹本来已经对孟珏动怒,可看到我就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娘,为什么特意让我抹茉莉花油,为什么特意让我穿鹅黄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看我是把你娇纵得实在不像话了。” 第60章 一片芳心冷若灰(2) 霍成君抱住了母亲,宛如小女孩般将头藏在了母亲怀中,撒着娇,“娘,娘……”声音却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轻拍着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对了人,女人这一生,什么都可以错,唯独不可以嫁错人。” 霍成君说:“女儿明白,所以女儿不想嫁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人,一个上官安已经足够,女儿宁愿如别的姐姐一样,嫁一个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虽没有说话,表情却是完全认可了霍成君的说辞。当年还因为霍光没有选自己的女儿嫁给上官安而生气,现在却无比庆幸嫁给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成君,以后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这一次你爹是心软,下一次却说不定会因为你的装扮而心硬似铁。” 霍成君俯在母亲胸口点了点头。 小青给霍成君卸妆,望着镜子中霍成君娴静的面容,小青说:“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如果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惨死还能和以前一样,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问:“哪里不一样了?” 小青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吗?” 小青替霍成君梳着头发,看霍成君似乎心情还好,遂问:“小姐,你既然愿意让孟公子纳了云歌,为什么那天还特意去对云歌说那些话?”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边走去:“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头、上官兰的丫头是什么下场,你也知道。睡吧!这几日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云歌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和只无头苍蝇一样,看着很忙,却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孟珏静坐在灯前看书,眼光却一直无意识地随着云歌在转。 云歌纳闷地到镜子前转了一圈,好像头发还算整齐,脸也很干净,“喂,玉之王,我有什么问题吗?” 孟珏笑摇头:“你没有问题。” 云歌指着自己鼻尖:“那你干吗老是盯着我?” 孟珏忽地把云歌拽进自己怀里,抱了个结结实实。 云歌扭着身子说:“我活儿还没有干完呢!” 孟珏低低叫了声“云歌”,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云歌心底,云歌只觉心中莫名地一涩,安静了下来,反手也抱住孟珏,头在他脖子间温柔地蹭着:“我在这里呢!” 孟珏说:“别干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云歌和孟珏两人手挽着手,慢慢走着。 越走越偏,渐渐走到了农家的田地间。 夜风中,谷物的清香徐徐而来。 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扑通一声跃进池塘,引起蛙鸣一片,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更显得夜色宁静。 云歌很是淘气,青蛙安静下来,她却学着青蛙的叫声,对着池塘叫起来,引得青蛙又跟着她叫。她得意地冲着孟珏笑:“我学得像吗?我会学好多种动物的叫声呢!” 孟珏笑在她额头弹了一记,“青蛙以为从外地来了一只好看的母青蛙,它们正呱呱叫着追求母青蛙。” 骂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难看的人?云歌朝孟珏做了个鬼脸,笑对着池塘又叫了一通,侧头对孟珏说:“我和它们说了,母青蛙和一只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们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珏仍未说回去,云歌虽已经困了,但看孟珏不说,她也不提,只陪着孟珏。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两人并肩同行有些困难,孟珏蹲下了身子:“我来背你。” 云歌嘻嘻笑着跳到孟珏背上:“正好累了呢!” 过人高的高粱,时有过于繁密的几杆高粱从地里探到路中间,云歌伸着手,替孟珏把面前的高粱拨开。 月光在青纱帐里流转,在云歌的手指间舞动,映得云歌的皓腕晶莹如玉。 “云歌,给我唱支歌。” 云歌伏在孟珏的肩上,随口哼哼: 三月里来三清明, 桃红不开杏花红, 蜜蜂采花花心上动。 五月里来五端阳, 杨柳梢儿抽门窗, 雄黄药酒闹端阳。 七月里来七月七, 天上牛郎配织女, 织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纱帐里,月色温柔,云歌的声音时高时低,仿佛在梦中流动。 孟珏感觉到云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来,可笑意还未全展开,就凝结在了嘴角。 孟珏背着云歌回家时,已经半夜,云歌好梦正酣。 孟珏把云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云歌睡觉的姿势总是不老实,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盖在了地上。孟珏时而进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静静坐回黑暗中。 刘病已清晨推开云歌院门时,看到孟珏坐在青石凳上,几分倦容,衣袍的下摆湿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刘病已看云歌的门窗仍然紧闭,估计云歌还未起,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孟珏侧头看着刘病已:“原来不是皇帝也会有江山美人的困扰。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择,你选哪个?” 刘病已几次嘴唇翕动,想要回答,却一直不能回答,最后摊摊手,“我不会有这种烦恼。” 孟珏笑着站起:“云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许会晚一点回来,让云歌不要等我吃饭。” 颀长的身影,从轻薄的日影中穿过。往日翩翩风采不再,多了几分憔悴。 屋内,赤脚站在窗边的云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纱帐,拿被子把自己从头裹了起来。 厚实的被子仍然不能温暖她,寒意从心内一点点透出来,冷得她开始打着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风中的秋叶,随时会凋零。 晚上,孟珏回来时,云歌除了面色略显苍白,别的都很正常。 她依旧如往日一般,端着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菜肴给孟珏,孟珏也是接过就吃。 云歌静坐在一旁,看孟珏一口口把她所做的东西吃完。 “好吃吗?” 孟珏咽下最后一口汤,抬头看向云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苦是酸还是甜,我吃任何东西都一样。” 云歌没有任何惊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孟珏问:“你知道多久了?从开始做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吗?” 云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没用,给你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一直没有治好你。” 孟珏握住了云歌的手,“义父的医术赞一声‘扁鹊再世’都一点不为过,他试了无数法子都没有治好我这个怪病,最后和我说‘非药力能为,心病还需心来医’。虽不太懂义父的意思,可义父都说了‘非药力能为’,你何必为此自责?” 云歌凝视着他们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泪意,猛地撇过了头。 孟珏以为云歌是为了他的病,轻揽住了云歌的肩,“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别再往心里去,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你是名动天下的厨师,我却完全不能品尝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听到他人一声声赞好,究竟怎么好,他却完全不知道。” 云歌回头,眼中的泪意已去,笑呸了一声孟珏,“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么说着说着,声声都是我该安慰你呢?” 孟珏看着云歌的笑颜,忽然有一种不敢面对的感觉。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云歌。 云歌在他怀中,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睁着双眼,瞪着前方,实际看到了什么却一点都不知道。 这段日子,孟珏出门时,云歌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孟珏回来时,她却很黏他。 孟珏以为是因为他的病,加上本来就希望云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没有起疑。 两人相处时,都对对方异样的好,那样的甜蜜让许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刘病已却是神情复杂。 刘病已站在院子门口已经半日,而院中的云歌却是坐在大太阳底下一动未动,也未曾留意到已经看了她很久的刘病已。 刘病已推了下门,吱呀声惊动了云歌,云歌立即满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刘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惫。 刘病已将云歌拖到树荫下,“你已经知道了?” 云歌勉强维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凄苦,缓缓点了点头,“大哥,不要告诉他。” 刘病已心中苦涩,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云歌。这一瞬,他深感自己无能,也再次深刻体会到权势的力量,如果他有权势,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 云歌沉默了会儿,又笑着说:“大哥,我没有事情的。他不是还没有做出选择吗?也许他会选择我,不选择江山呢!” 刘病已很想问“如果没有选择你呢?”可是看到云歌勉强维持的笑容,无法问出口,只能亦笑着点了点头:“会的。” 在云歌用一个个时辰来计算时间的日子里,她小心翼翼地贪恋着孟珏的温情。每一次的拥抱,她都会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语,她也会想,也许是最后一次两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尽可能多的快乐,努力地让自己在孟珏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记。 她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还能坚持多久,只是现在,她舍不得他,舍不得放手。 长安城的街道,从刚到时的陌生,到现在的熟悉。她和孟珏在这座雄伟的城池里留下了太多痕迹。 云歌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霍府的后门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躲在树丛里,凝视着这座府邸发呆,也许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么东西在吞噬着她的幸福。 这座府邸像一头老虎,威严地盘踞在长安城。 大汉天下,长安城内,有多少人渴望着能和“霍”这个姓氏沾上一点半点关系?“霍”字所代表的威严、权势、尊贵、财富,又有几个人能拒绝?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第61章 一片芳心冷若灰(3) 这样的男子当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个,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为那很普通,可现在才知道自己家里的男子都是异类。她的母亲、她未来的嫂嫂都是幸运的女人,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运气。 云歌淡淡地笑开。 很奇怪,她居然对这座府邸没有一点厌恶,甚至对霍成君,她也没有任何恶感。也许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珏的选择,都只是她和孟珏之间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没有什么关系。 脑内思绪纷杂,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时,才突然惊醒,自己应该回去了,孟珏也许已经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角门开了。 薄暮昏暝中,距离又远,视线本该很模糊,可因为那个人影太过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绝不该再看下去,可脚却仿似钉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珏出府时,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灯笼过来,主仆二人视线一错而过,霍成君是疑问的眼神,小青微微点了点头。 到了府门口,孟珏正要离去,她却拽住了孟珏的袖子,满面飞红,欲说不说。 孟珏安静地笑看着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着头说:“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么开心,我听娘说,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赞了你,娘亲也十分开心。” 孟珏淡笑着没有说话,霍成君缓缓将身子靠在了孟珏身上。 孟珏的手轻轻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动迎合,却也未拒绝。 门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温情脉脉。 很久,很久,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动。 惜别,惜别,不忍别!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会如此默默相对,别时艰难吧?! 孟珏笑扶起霍成君,“我该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着叮咛:“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珏一笑,很温和地说:“外面风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着了。”说完转身离开,步履虽缓慢,却再未回头。 霍成君立在门口,目送着孟珏的身影消失不见。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对面树丛的阴影中,虽然那里看着一片漆黑,她的视线却久久未动。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两侧树上的黄叶纷纷随风而落。 云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叶,喃喃说:“起风了。” 街上偶有的几个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往家赶。 云歌停了脚步,侧着脑袋想了会儿,“该回家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想平复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会再难过,也不会再心疼,喃喃对自己说:“我不喜欢疼痛的感觉,我会好起来的。”可是真的吗? 她不敢深思。她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像蜗牛一样,缩回壳里。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忽地如旋风一般,冲到云歌面前,挥舞着手,兴高采烈,大呼小叫:“云歌,云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云歌儿,快给师傅做顿饭。” 年纪已经老大,性格却还像顽童,动作敏捷又如少年。 云歌满怀伤心中,他乡遇故知,如同见了亲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泪,却又立即逼了回去,挤了笑说:“不要乱叫,我可没有拜你为师,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么在长安?可见过我二哥?” 侯老头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很生气的样子,可又想起来别人怕他生气,云歌却不怕,历来都是他有求于云歌,云歌可从来没有求过他办事,满肚子的气不禁都泄了,满脸巴结地看着云歌,“乖云歌儿,老头子很久没见过你二哥了。我刚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顺路经过长安。你怎么也在这里?” 侯老头根本未等云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说:“唉!唉!云歌儿,多少人求着我想拜师,有人长跪三日三夜,我都没有答应,你这丫头却……你们家尽出怪人,当年求着你二哥学,你二哥只是笑,虽然笑得很君子,却笑得毫不回应,后来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头子欠了他钱,寒着脸来句‘没兴趣’,太让老头子伤心了,学会我的本事好处可多了去了……” 云歌一脸不屑,“快别吹牛了!你当年求着我跟你学什么‘妙手空空儿’时,我说‘我才不会去偷东西’,你说‘学会了,天下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东西’,我觉得不被偷还挺不错的,就跟着你学了。结果呢?我刚到长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头一生游戏风尘,不系外物,唯独对自己的‘妙手空空儿’自傲,听到云歌如此说,立即严肃起来,像换了个人,“云歌,你说的是真话?你虽然只学了三四成去,偷东西也许还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却绝不容易。” 云歌点头:“全是真话。我身上一共带了七八个荷包,全部丢掉了,害得我住店没钱,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亏……”那个人的名字跳入脑海里,云歌声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闭上了嘴巴。面上维持着一个随时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头没有留意到云歌的异样,只满心疑惑,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长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惊动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个荷包,七八个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头笑起来,又变得神采飞扬,“哎呀!我知道是谁偷了你东西。唉!笑话,笑话!我就教了两个徒弟,你们还对面不相识,不过也没有办法,我们这行的规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儿’了吗?那还偷什么?老头子纵横天下几十年,见过我真貌的都没几个……” 眼看着侯老头即将拐题拐到他一生的光辉偷史,云歌打断了他,“侯伯伯,说重点!究竟是谁偷了我的东西?难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头赔着小心的笑:“乖云歌儿,你大概是被你师兄,不对,他虽然年龄比你大,不过比你晚跟我学艺。入门为后,应该叫师弟,你大概是被你师弟偷了。当时师傅和你说我是天下第一时,还没有教小珏呢!如今,如今……”侯老头似乎还十分不甘愿,“如今我也许是天下第二了,小珏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像你?不过也奇怪,小珏怎么会偷你的东西?他虽跟我学了‘妙手空空’,可能让他看上眼,主动出手的东西恐怕还没有。光顾着玩了,好几年都没有见他,他也来长安了吗?云歌儿,你莫要生气,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师姐,因为你一直不肯叫我师傅,也没有真正学到我的本事,所以老头子就和他说只有他一个徒弟,好鼓励他刻苦学艺,继承衣钵。” 云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苍白,“侯伯伯,小珏的全名叫什么?” 侯老头想起自己的徒弟,满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孟珏,是老头子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义子。” 云歌站立不稳,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曾在心中掠过的一些疑问刹那间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头此时才留意到云歌面色异样的苍白,“云歌儿,你怎么了?病了吗?” 云歌强笑了笑:“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里,我得空时再去看你,或者我们西域见,到时一定给您做菜吃。” 侯老头指了指前面的客栈,“就在那里落脚。今夜的风肯定还要大,乖云歌儿,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头打起精神,好好给师傅做几道菜。” 漆黑的夜,风越吹越大。 无数的树叶在风中呼旋,从云歌头上、脸旁飞过,将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搅得更是支离破碎,一片迷蒙。 云歌茫然地走在混乱的天地间。 很多东西,曾经以为天长地久的东西,原来坍塌只是一瞬间。 曾以为他和她是长安城内一场最诗意的相逢,像无数传奇故事,落难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却是一生一世的缘分。 第62章 一片芳心冷若灰(4) 可原来真相是这样,他拿了她的钱袋,然后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施恩,让没有生活经验、没有钱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没有想到她会凭借菜肴赚钱,根本就没有依靠他。他的计谋虽然没有得逞,可他毕竟用这个法子强行闯入了她的世界。 难怪他会在深夜弹奏《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听侯伯伯提过二哥,也许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欢的曲子。 当时还以为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却原来又是有意为之。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她哪里就值得他花费这么多心思? 她拔下了头上绾发的金银花簪,又掏出怀中风叔给的钜子令仔细看着。当日的一幕幕,一点一滴都从脑中仔细回放过。 父母禁止她进入大汉疆域,自己家中却一切都是汉人习俗。 风叔叔对她异样关爱,还有对她家人的打探,当时以为是因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现在想来,当日风叔叔的问题其实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过得好不好。 如果没有她,风叔叔那天对孟珏的惩罚会是什么?禁止他使用任何钱财和人脉?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诉她不会再和霍成君往来时,正是风叔叔重病时,想必那个时候,风叔叔正在思考把家业交给谁。 他特意带着她去见风叔叔。 …… 云歌蓦然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发软,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缩成了一团,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间,一个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风刮起落叶呼啸着吹过她的身子,失去了绾束的一头发丝被风吹得张扬飞舞。 云歌迟迟未回家,刘病已打着灯笼寻到这里。 看到一条长长的街道,空旷凄凉。 一个缩得很小很小的人,缩得像是一个蜗牛,蜷缩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叶飞舞中,青丝也在飞舞,张扬出的全是伤心。 刘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云歌,只觉一不小心那个人儿也会随着落叶消失在风中。 “云歌,云歌……” 地上的云歌却听而不闻。 因为风太大,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直打旋,一个翻转,里面的火烛点燃了灯笼,在他手中忽地蹿起一团火焰。 原本昏黄的光芒骤然变得灿亮,云歌被光亮惊动,抬头看向刘病已。 长长的睫毛上仍有泪珠,脸上却是一个渺茫的笑。娇颜若花,在跳跃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颗露珠。 火光淡去,云歌的面容又隐在了黑暗中。 刘病已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扔掉了手中已无灯笼的竹竿,弯腰扶云歌站起。 握住了云歌零乱的发,看到云歌手里拿着一根簪子,他想拿过来,先替她把头发绾好,云歌却握着不肯松手。 刘病已无奈,只能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同心结,用作发绳,把云歌的头发绾起、束好。 刘病已护着云歌避开风口,找了小巷子绕道回家。 两人走了很久后,云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见他。” 刘病已很温和地说:“我们就要到家了。他晚饭前来过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让我们转告你,他要去见一个人,办些事情,这一两天恐怕没有空,等忙完后再来看你。” 云歌听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脚步又动起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等他做选择了吗?”云歌摇了摇头,“没什么。” 云歌的脾气看着随和,执拗起来却非同一般。 刘病已知她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只说:“回家后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哥向你保证,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许平君听到拍门声,立即迎了出来。 “云歌,刮着那么大的风,干什么去了?真正担心死人,怎么这么狼狈的样子……” 当她看到云歌束发的头绳是她给刘病已打的同心结时,语声哽在了口中。 刘病已把云歌交给许平君,“我去给云歌烧些热水,做些吃的。”转身去了厨房。 在路上,云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刘病已、许平君相聚的时光已是有限,伤痛中又添了几分留恋。 许平君帮云歌舀了热水,给云歌洗脸净手。 云歌看许平君眼光时不时扫一眼她的头发,虽然笑着,神情却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头发,一面笑问:“我的头发怎么了?” 摸到绾着头发的发绳,她拿了下来,发现是一个同心结。 当日红衣教过她做。她后来才知道为什么红衣不肯打给她,要她自己动手。 同心结,结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结在穗子中,系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着永结同心。 云歌大窘,忙把同心结捋平,还给许平君,“我,我……”她想不出来如何解释明明挂在刘病已腰间的同心结怎么跑到了她的头上,因为她也很恍惚,只记得她和大哥在巷子里面走路。 许平君笑着把同心结收起,“没什么了!男人都对这些小事不上心, 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结和其他穗子的区别。”一面找了自己的发簪帮云歌把头发梳好、绾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问:“你和孟大哥怎么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珏,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负你了吗?” 云歌听出了许平君语气下几分别的东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伤,感情已去,却不料友情也是这么脆弱,直到现在许平君仍旧不能相信她。 云歌忽然觉得长安城再无可留恋之人,侧身把许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里?” “我要回家了。” 许平君愣住:“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什么?你是说西域?为什么?你大哥知道吗?” 云歌摇了摇头:“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决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别,也不想告别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块儿走?” 云歌的头倚在了许平君肩头,“他会娶霍家的小姐。” “什么?”许平君怒气冲头,就要跳起来。 云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别乱生气,你看我都不生气。”云歌将金银花簪和钜子令放在许平君手中,“孟珏来时,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给他。” 许平君想到她们和霍成君的差距,心头的火气慢慢平复了下去。再想到连云歌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云歌,你不去争一争吗?为什么连争都不争就退让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来很多吗?你若想争,肯定能有办法。除了家世,你哪里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况且感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来也不见得幸福。”云歌伸手去抓盆子里的水,一只手用力想掬住水,可当她握成拳头的手从盆子里出来时,水都从指缝间溜走。她向许平君摊开手掌,里面没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只手随随便便从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这就是感情,有时候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没有。” 云歌的话说得饶有深意,许平君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结。 不会,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么一定要自己去争取,我可以握住这个,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们的同心结。 “云歌,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为什么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我休息好了,也许就会来看你们。即使我不来长安,你和大哥也可以来看我。”云歌一直笑着说话,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紧锁。 许平君轻拍着云歌的背,心下舍不得,还想劝一下云歌,但话语在心头徘徊了几圈后,叹了口气,未再说话。 霍府嫁女,到时候只怕比公主大婚还盛大,云歌若留在长安城,难道让她去看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热闹吗?况且没有了孟珏,云歌就是独自一人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想再见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许平君眼里有了泪花:“云歌……” 云歌声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说怀孕的人不能哭,否则以后孩子也爱哭。” 听到刘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饭了。” 许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泪,云歌笑着小声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大哥。”许平君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第63章 半随流水半随尘(1) 长安城外骊山的温泉宫始建于秦始皇,汉武帝又多次重建。刘弗陵登基后虽再没有在温泉宫花费银钱,但当年的奢华气息仍充斥于宫殿的各个角落。 卫太子之乱前夕,汉武帝刘彻中了巫蛊之毒后,曾选择在此地休养。 因为当时局势混乱,而刘彻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从皇后、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许长安城内侍卫进入温泉宫,此处的护卫靠的全是藏在皇帝身后的影子——太监。 因为先帝的遗命,又有刘弗陵的默许,于安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将宫廷中,除禁军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处大力培养,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座骊山。 整个温泉都在宫殿内,温泉四周是雕着莲花纹的镶金汉白玉,既是装饰,也是为了防止因为湿气而打滑。 一级级台阶渐次没入温泉中,白蒙蒙的水汽笼罩着整个屋子。 刘弗陵此时正坐在一级台阶上,温泉水只浸到肩膀,靠着身后的玉石枕,合目似睡。 他不喜欢人近身,所以于安只能守在珠帘外。 有太监悄悄进来,朝于安行礼,于安上前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帘内的情形,于安不敢轻易出声打扰,只能搓着手等。 刘弗陵没有睁眼地问:“什么事情?” 于安忙回道:“陛下,奴才无能。奴才已经把当日在甘泉宫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现在,仍没找到唱歌女子。不过倒是有别的消息。不知道陛下还记得曾给陛下做过一次菜的雅厨竹公子吗?她当时也在甘泉宫,后来被奴才下令轰出去了。听服侍过公主的太监富裕说,雅厨虽叫‘竹公子’,其实是个女子。” 刘弗陵慢慢睁开了眼睛,沉默了一瞬问:“她叫什么名字?” “因为富裕在公主府时,并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还没有打听到她的名字,不过竹公子是长安城七里香的厨子,奴才已经命人去七里香查了,估计最迟明日晚上就会有消息。” 刘弗陵回忆着当日吃过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声,猛然从温泉中站了起来,匆匆擦了下身子,一边穿衣一边说:“于安,去命人备车,回长安,直接去七里香。” 于安跪下磕头,“陛下来温泉宫不是为了等着见孟珏吗?虽只见过一面,奴才对此人的印象却很深刻。听闻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说霍光对他极为赏识,待他如儿子一般,却不知道他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让奴才代他求陛下见他一面。奴才琢磨着这里面定有些文章。陛下,不如等见了他,再回长安。” 刘弗陵整理好衣袍,掀帘而出,“他什么时候来?” 于安估算了下时间,“他说今日晚上设法离开长安,快则半夜,慢则明日清晨,不过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扰陛下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寻了合适时间找人通知奴才。”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我们星夜赶去长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着,朕最迟明日晚上见他。” 于安一想,虽觉得皇帝之举太过反常,可时间安排上也算合理,遂应了声“是”,退下去命人备马车。 马车内,刘弗陵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睡,心内却是一点不安稳。 不敢去想竹公子会不会是他等的人。这么多年,他守在长安城内,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动,主动地去抓命运也许不愿意给他的东西。 其实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骊山静静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动,如果不是,那么一切如旧。 他如此匆匆下山,虽然尽量隐秘了行踪,也故布了疑阵,可并不见得能百分之百地避开暗处窥视的耳目,但是他静静等候的时间太久了,久得太怕错过,太怕万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尽早见着她,万一有人欺负她了呢?万一她不开心呢?万一她要离开长安呢?万一她遇见另外一个人呢?一天之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对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时,还没有风,可越走却风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觉得要被风吹跑。 于安实在不安,大着胆子凑到马车旁,“陛下,今夜风很大,实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迟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实在无须陛下亲自跑一趟。” 刘弗陵眼睛未睁地说:“你可以回去。” 于安立即说:“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继续行路。 一匹黑马,一身黑斗篷,云歌纵马驰骋在风中。 风刮在脸上刀割般地疼,她却只觉痛快。 很多日子没有如此策马狂奔过了,可惜坐骑不是铃铛,也不是汗血宝马,否则可以享受和风赛跑的感觉。 爹爹和娘亲不见得在家,有时候去得远了,两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里漂泊。幸亏三哥是个懒鬼,肯定在家。现在想着三哥,只觉温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着脸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 难怪老人常说“娘的心在儿身,儿的心在石板”,儿女快乐得意时,常常忘记家,可一旦受伤,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经以为爱她的人定会把她视作独一无二的珍宝,不管她在别人眼里如何,在他眼里却一定是聪明、可爱、美丽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换的。可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少女时最瑰丽的梦。 人太复杂了,人的**太多了。很多时候千金不可换,也许万金就能换了,甚至也许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云歌感觉眼睛又有些酸胀,却实在不愿为他再掉眼泪,迎着冷风,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冷风割得腮帮子火辣辣地疼,眼泪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来时,长安是天朝大汉的都城,是世上最繁华、雄伟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向往已久的地方。长安盛着她的梦,盛着她以为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只想永不再想起这座城池,想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忘记。 马儿跑快点,再跑快点,把一切都丢开,都远远丢开…… 黑色的马。 最容易隐于黑夜的黑衣。 面容被遮去,只一双黑沉的眼睛露在外面。 虽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赶到骊山,也见不到刘弗陵,可还是要尽量减少在路上逗留的时间,减少行踪泄漏的可能。 幸亏今夜风大,路上的旅人少到无。他们也因为刀子般的风,可以顺理成章地蒙面赶路。 他的缓兵之计已到尽头,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会起疑。 刘弗陵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刘弗陵肯答应避开所有人见他,应该已经预料到他想说的话,也应该会同意。 虽然他的家破人亡、满门血仇和刘弗陵并没有直接关系,可他一直对和刘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远远地审视着刘弗陵,估量着刘弗陵。却没有想到最终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没有想到从小一直憎恨着的刘病已,和自己竟然会有执棋论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会很简单,他肯定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于霍怜儿,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有能力为自己争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适合辅助他在长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而云歌的利用价值,和霍成君比起来,已经不足一提。 他当年初进长安,一介布衣,既无人又无钱。小贺虽然承诺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财力都严格受朝廷控制,小贺在长安城的势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计划都需要风叔叔的产业和人力支持,可风叔叔深受义父影响,对朝廷争斗敬而远之,绝对不会支持他的任何行动,他想用风叔叔的财富和人脉介入大汉党派争斗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云歌,他义父深爱女子的女儿,能让一切不同。义父是风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义父唯一的后人,云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让一切从不可能到可能。 事实证明了他的推测,风叔叔本来当日已经对他动怒,可见到云歌发上的金银花簪时,别的一切在风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见了一个姓孟的少年执起了那个金银花下女子的手,弥补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无可奈何与遗憾。 现在,风叔叔已经将大汉的产业全部交给他。虽然三个伯伯还不肯将西域的产业交给他,但在权倾天下的霍氏家族面前,那些产业已经不再重要。 他一再尝试,也无数次想说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还尝试过吻她。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都是女人,闭上眼睛抱在怀里不都一样吗?况且只论容貌,霍成君并不比云歌差。” 可是不一样,虽然他理智上怎么想都觉得应该一样,可就是不一样。 他脑子里说“一样,一样”,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却在极其明确地告诉他“不一样,不一样”,在最后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时,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推开了霍成君。 面对霍成君惊伤和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着安慰霍成君,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云歌,他只是无法让那个人从他指间溜走,那是他的小云歌呀! 是在他最肮脏、最无助、最潦倒时,仍然会反手握住他手的云歌。 是在他冷言讥讽时,仍然会笑的云歌。 是他以为自己厌恶了很多年的娇小姐。一边厌恶着,一边却牢牢记住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她的绿罗裙,她的名字。 三个伯伯极其偶尔地会提起云歌的天山雪驼铃铛。 第64章 半随流水半随尘(2) 每次都只是因为他碰巧说到什么,才会让伯伯们碰巧提一两句他们刻意回避着的人与事,所以每一次他都会十分恰好、十分不经意地“碰巧”在场。 追逐着天山雪驼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线中寻觅那个他所厌恶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与铃铛到过厝木湖,去了孔雀河,还知道她的铃铛陪着她越过了兴都库什山,到了天竺国的迦湿弥罗,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讯全无。 她那么任意,又那么自在地挥霍着时间,享受着生命。 而他在读书,在练剑,在学医,在用毒,在习琴,在跟着三个伯伯学做生意,在密切地观察着大汉发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时间都没有浪费。 他努力学习着一切,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他边吃饭边背书,甚至睡梦中他都在反复练习着义父的一举一动,他要用义父的完美风姿掩去身上的戾气,他要他的敌人看见他时,绝无疑心,他要所有曾经蔑视过他的人,都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潜意识想过,再见那个喜穿绿衣的丫头时,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时间在林木枯荣间流逝,他安静地等着复仇的合适时机,安静地准备着一切,也许……在他心中,在他从不肯承认的某个角落里,也还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归来。 他等待着她归来时,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无懈可击的姿态出现,而这次她成了乞儿,可她对他视若不见、无动于衷。 她没有认出他?! 她当然不会认出他! 介意?释然? 他鄙夷着她的蠢笨,嘲讽着她的伪善,厌恶着她对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独没有惊讶。 八年的时间,在他的心底深处,也许他早已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 时间太久远了,牵绊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经发生,他已无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记。 在无数次隔着时间、空间的注视中,在长达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经习惯在他的时间、空间里,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现在只能像个傻子一样,不在长安城享受温暖,却奔驰在冷风中;不去走康庄大道,而要去过独木桥。 这样大的风,很不适合出行,所以孟珏一路疾驰未见一人。 孟珏还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到骊山,却不料看到一辆马车出现在路的尽头,四周还有不少人相护。 这样的夜晚还要赶路,肯定有非比寻常的事情。 孟珏心中疑惑,放慢了马速,谨慎地让到路侧。他身后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随着孟珏让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为冷风中骑马,还是别有原因,一行人都穿着大斗篷,面目也是如孟珏他们一样遮着。 马车周围的人看到路侧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备。 彼此相安无事地就要擦肩而过,各自都松了口气。 可突然之间,路侧的树林内一群蒙面人攻出,直扑马车而去。 马车周围的人立即将马车团团护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后护住了孟珏,只看刀光剑影,一场厮杀已经展开。 此行所带的太监,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训练的影卫。 来者人数虽多,于安却并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给我杀了!” 孟珏虽知道有误会,可因为刺客正是从自己身后的林子攻出,怎么看都像是自己一伙的,一时根本解释不清楚,而且对方已经下了杀手,他们不能不自保,只能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所有太监都是自小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不仅是功夫,更有杀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来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碰到一群锁在深宫里,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不做,就专心练杀人的人,而且因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满了阴狠的杀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渐渐不敌,纷纷倒在太监们的软剑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刘弗陵听到外面的兵戈声渐小,轻敲了敲马车壁,淡淡说:“口供。” 于安懊悔地跺脚,刚才被气糊涂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扫眼间,却只剩下孟珏那边的三人。于安纵身飞出,直扑孟珏。 于安三岁起就受教于宫廷内的老太监,为日后服侍皇子做准备,他的天赋又很高,否则刘彻也不会从几千个太监中,选中他来服侍大汉未来的皇帝。几十年下来,于安一身阴柔的功夫说冠绝天下也不为过。 孟珏身边的名师虽多,可学艺时年龄已大,和一般人过招,他的功夫还算好,碰上于安这样的绝顶高手却是处处危险。 六月和八月已经多处受伤,本来命在旦夕,可和他们过招的两个太监竟然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只是用剑一下下在他们身上划着,不深不浅,只要见血。 孟珏一再说“有误会”,但于安只想活捉了他,根本懒得听。 孟珏的傲气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释,沉下心来,招招直取于安的要害,因为招式来自西域杀手代代累积的经验,虽然简单,却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对方陪上半条命的打法。 于安因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伤,招式开始有了顾忌。虽然一时间还拿孟珏无可奈何,但打败孟珏只是迟早的事情。其余太监都护在马车周围,笑看着那边胜利已定的打斗。突然风中传来阵阵辛辣刺鼻的味道,树林中腾起浓烈的烟雾。于安一惊,以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护刘弗陵。 历代宫廷斗争下来,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药和解毒药,每个太监身上这些东西都没有少带,既是用来杀人、救人,必要时,也可以用来灭自己的口。 于安并不怕对方用毒,什么天山雪莲、百年何首乌、千年人参,他都吃过,可现在竟然没有任何解毒效果。众人都是咳嗽不停,眼睛也觉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泪。但若说中毒又不像,因为众人的劲力没有受丝毫影响。 浓烟中,打斗的人出剑都有些歪斜,孟珏虽是满心诧异,却一面咳嗽着,一面不禁笑起来。 这拿调料做武器的人,估计世间除了他的云歌再无第二个了。 既不是毒药,自然也无药可解。若说解药,唯一的解药就是用清水漱口和冲洗眼睛。 于安因为怕还有人袭击,所以和其他太监都一面流着眼泪咳嗽,一面紧张地护着马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旁观几个太监和孟珏他们打斗。 云歌拿湿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浓烟中爬到孟珏身旁,向正和孟珏他们打斗的太监们丢了一大捧东西,一声粗叫:“五毒蚀心粉!” 几个太监纷纷下意识地跳开,回避药粉。云歌拽着孟珏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们身后。 太监们随即就发现丢在身上的东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别的是什么,但想来“五毒蚀心粉”怎么也不会包括茴香,深感上当受骗,大怒着追了上去。 经过云歌点燃的火堆旁,孟珏随手往里面丢了一团东西,一阵白烟腾起,扑鼻的香气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珏回头说:“奉劝各位不要再追了,这次可绝对是‘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毒药,而且我的毒药绝非一般的毒药,即使你们有解毒圣药,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来的太监虽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还是脚步虚浮,速度大减。果如孟珏所言,即使有解药,也有些劲力不继。 云歌指了指树林里那帮刺客留下的马,孟珏三人立即去牵马,云歌却停在了原地,孟珏翻身上马后,看云歌竟然还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马回身,伸手想拉云歌和他同骑一匹马。 云歌呆呆地看着孟珏,却没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云歌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原本写意飞扬,此时却眉间蕴着凄楚,目中透着泪意。 孟珏惊讶不解:“云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强到变态的人快要追到,着急地催促:“公子!” “云歌?”孟珏又叫了一遍,一面策着马向云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强拎上马。 云歌却跳了开去,在孟珏不能相信的质问眼光中,她决绝地扭过了头,在马后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珏的马冲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马跟上。 云歌起先点燃的火堆被风吹得不断有火星飞出,遇到枯叶,借着风势,林子内各处都有火燃起,马儿被火惊吓,开始疯跑,孟珏根本无法勒住马,只能在颠簸的马背上,回身盯着云歌,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能相信,云歌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红焰狂舞。 风在天地间盘旋怒鸣,受惊的马在火光中奔跑闪避,发出长长的嘶鸣。 一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孟珏的视线中。 云歌拉住已经被火焰吓得乱跳的马,想要翻身上马。 一个太监眼看着人就要全跑光,气急交加,一时忘了于安说过的“留活口”,随手将手中的剑朝云歌飞掷出。 云歌的身子在刚触到马背的刹那,一阵透心的巨痛从后背传来,她低头困惑地看着自己胸前,不明白怎么会有一截剑刃从胸前冒出,手上鲜红的濡湿又是从哪里来? 她的眼前渐渐发黑,手从马鬃上无力地滑下,身子软软摔落在了地上。 马儿前蹄高高提起,仰头对着天空发出悲鸣,却唤不起主人,只有火光将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凉的剪影。 林间的风呼呼吹着。 火焰随着风势越腾越高,越烧越旺,烧得整个树林都变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间一片血红的透亮。 刘弗陵掀起帘子,走下了马车,静静看着前方熊熊燃烧的大火。 大风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第65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1) 【云中歌2:浮生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云歌被宦官拖放到一旁。 拖动的人动作粗鲁,触动了伤口,她痛极反清醒了几分。 隐约听到一个人吩咐准备马匹用具,设法不露痕迹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么口供。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大火,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是红灿灿的。 在纷乱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离地站在一片火红的世界中。 四周滚烫纷扰,他却冷淡安静。 风吹动着他的衣袍,他的腰间……那枚玉佩……若隐若现……随着火光跳跃……飞舞而动的龙…… 因为失血,云歌的脑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识地挣扎着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块玉佩,血迹在地上蜿蜒开去…… 距离那么遥远,她的力量又那么渺小。 努力再努力,挣扎再挣扎…… 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过是几寸的距离。 宦官们正在仔细检查尸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证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后按照于安的命令把检查过的尸体扔到火中焚化。 于安劝了刘弗陵几次上车先行,这里留几个宦官善后就行,可刘弗陵只是望着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于安只觉刘弗陵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着一股凄楚。 他无法了解刘弗陵此时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刘弗陵之前要急匆匆地执意赶去长安,如今却又在这里驻足不前。以刘弗陵的心性,如果说是被几个刺客吓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于安也不敢再吭声,只一声不发地站在刘弗陵身后。 大风吹起了他的袍角,云歌嘴里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气,以为叫得很大声,可在呼呼的风声中,只是细碎的呜咽。 听到窸窸窣窣声,于安一低头,看到一个满是鲜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着手,向他们爬来,似乎想握住刘弗陵的袍角。 他大吃一惊,立即赶了几步上前,脚上用了一点巧力,将云歌踢出去,“一群混账东西,办事如此拖拉,还不赶紧……” 云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滚间,她终于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只觉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伤口更痛。 还未及明白自己的心为何这么痛,人就昏死了过去。 刘弗陵望着大火静站了好半晌,缓缓转身。 于安看刘弗陵上了马车,刚想吩咐继续行路,却听到刘弗陵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掉头回温泉宫。” 于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驾回骊山。” 可刚行了一段,刘弗陵又说:“掉头去长安。” 于安立即吩咐掉头。 结果才走了盏茶的工夫,刘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车。 于安静静等了好久,刘弗陵仍然没有出声,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 于安第一次见刘弗陵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试探地问:“陛下,要掉转马车回骊山吗?” 刘弗陵猛地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随手点了一个身形和自己有几分像的宦官:“你扮作朕的样子回骊山,于安,你陪朕进长安,其余人护着马车回骊山。” 于安大惊,想开口劝诫,被刘弗陵的眼锋一扫,身子一个哆嗦,嘴巴赶忙闭上。犹豫了下,却仍然跪下,哀求刘弗陵即使要去长安,也多带几个人。 刘弗陵一面翻身上马,一面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没有人会想到,朕会如此轻率。刚才的刺客应该不是冲着杀朕而来,现今的局势,你根本不必担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该担心你的安危,走吧!” 于安对刘弗陵的话似懂非懂,骑马行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惊觉,陛下的反反复复竟然都是因为那个还没有见面的竹公子。 陛下担心自己的反常行动会让竹公子陷入险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舍,所以才有了刚才的失常之举。 外面风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板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梦到自己怀中抱着一块金砖,四周都是黄灿灿的金子,一品居的老板在给他当伙计,他正疯狂地仰天长笑,却突然被人摇醒。 以为是自己的小妾,一边不高兴地嘟囔着,一边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节粗大,又冷如冰块,立即一个哆嗦惊醒。 虽然榻前立着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为什么,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着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让人不能忽视。 常叔本来惊怕得要叫,声音却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间有一种人,不言不动,已经可以让人敬畏,更可以让人心安。 来者深夜不请自到,情理上讲“非盗即匪”。可因为那个影子,常叔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满常叔对自己的忽视,手轻轻一抖,剑刃搁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觉一股凉意冲头,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来人斗篷遮着面目,冷冷地盯着他,“既非要钱,也非要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来人将剑移开几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虽然外面都以为是男子,其实是个小姑娘。” “真名叫什么?” “云歌,白云的云,歌声的歌,她如此告诉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个窗前的颀长影子摇晃了一下。 拿剑逼着他的人没有再问话,屋子内一片死寂。 好久后。 一把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她……可好?” 声音中压抑了太多东西,简单的两个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过了千百年岁月:漫长、艰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习惯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这次却分辨不出这个人的感情,该往好里答还是往坏里答才能更取悦来人? 正踌躇间,榻前的人阴恻恻地说:“实话实说。” “云歌她很好。两位大爷若要找云歌,出门后往左拐,一直走,有两家紧挨着的院子,大一点的是刘病已家,小的就是云歌家了。” 刘弗陵默默转身出了门。 于安拿剑敲了敲常叔的头,“好好睡觉,只是做了一场梦。” 常叔拼命点头。 于安撤剑的刹那,人已经飘到门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着缩回被子,闭着眼睛喃喃说:“噩梦,噩梦,都是噩梦。” 来时一路都是疾驰,此时人如愿寻到,刘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着。 在他貌似淡然的神情中,透着似悲似喜。 于安本来想提醒他,天快亮了,他们应该抓紧时间,可感觉到刘弗陵的异样,他选择了沉默地陪着刘弗陵,也一步步慢走着。 “于安,老天究竟在想什么?我竟然已经吃过她做的菜,你当时还建议我召她进宫,可我……”可我就是因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让她自由自在。还有甘泉宫,居然是我下令将她赶出了甘泉宫,难怪于安后来怎么查探,都查不出是谁在唱歌。 刘弗陵的语声断在口中。 于安没有想到多年后,会冷不丁再次听到刘弗陵的“我”字,心中只觉得酸涩,对他的问题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陛下还不是陛下时,私下里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么鬼把戏,就一脸哀求地叫他“于哥哥”,耍着无赖地逼他一块儿去捣蛋。吓得他拼命磕头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听到了,十个奴才也不够杀”。 为了让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应他。 后来就……就变成“朕”了。 一个字就让母子死别,天地顿换。 一切的温暖都消失,只余下了一把冰冷的龙椅。 虽然华贵,却一点不舒服,而且摇摇欲坠,随时会摔死人。 “她在长安已经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们只是一墙之隔,甘泉宫中,我们也不过几步之遥。在这个不大却也不小的长安城里,我们究竟错过了多少次?”刘弗陵喑哑的语声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深深的无奈。 于安不能回答。 此时已经明白云歌就是陛下从十二岁起就在等的人。 已经知道云歌在陛下心中占据的位置。 这么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等待,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的坚持。 白日里,不管在上官桀、霍光处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着星空时,一切都会平复。 因为降低赋税、减轻刑罚触动了豪族高门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维艰,可不管遇见多大的阻力,只要赏完星星,就又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陛下十三岁时,被逼立了不到六岁的上官小妹为皇后。 可大汉朝的天子,因为一句诺言,居然到现在还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过任何女人。 二十一岁的年纪,不要说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应该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经可以放牛、割猪草;若是豪门大家,孩子已经可以射箭、骑马,甚至可以和兄弟斗心机了。 因为关系到社稷存亡,天家历来最重子裔,先皇十二岁就有了第一个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岁,即使没有娶正室,也都会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儿女。 可陛下到如今竟然连侍寝的女人都没有过。 陛下无法对抗所有人,无法对抗命运,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自己的诺言。 于安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老天这不是让陛下找到了吗?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刘弗陵的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虽还透着苦涩,却是真正的欣喜,“你说得对,我找到她了。” 说到后一句,刘弗陵的脚步顿然加快。 于安也不禁觉得步子轻快起来。 到了常叔指点的房子前,于安刚想上前拍门。 第66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2) 刘弗陵拦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门。”却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于安轻声笑说:“陛下若情怯了,奴才来。” 刘弗陵自嘲一笑,这才开始敲门。 因为心中有事,许平君一个晚上只打了几个盹。 身旁的刘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虽然很轻,可因为许平君只是装睡,他每一次的辗转,许平君都知道。 直到后半夜,刘病已才入睡。 许平君却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来,开始干活。 正在给鸡剁吃的,忽听到隔壁的敲门声。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门口细听。 敲门声并不大,似怕惊吓了屋内的人,只是让人刚能听见的声音,却一直固执地响着,时间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内不可能有人,可敲门声还一直响着,似乎没有人应门,这个声音会永远响下去。 许平君瞅了眼屋内,只能拉开了门,轻轻地把院门掩好后,压着声音问:“你们找谁?” 刘弗陵的拳顿在门板前,于安上前作了个揖,“夫人,我们找云歌姑娘。” 云歌在长安城内认识的人,许平君也都认识,此时却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你们认识云歌?” 于安赔着笑说:“我家公子认识云歌,请问云歌姑娘去哪里了?” 许平君只看到刘弗陵的一个侧影,可只一个侧影也是气宇不凡的,让许平君凛然生敬,遂决定实话实说:“云歌已经离开长安了。” 刘弗陵猛然转身,盯向许平君:“你说什么?” 许平君只觉对方目光如电,不怒自威,心中一惊,趄趄趔趔倒退几步,人靠在了门板上,“云歌昨日夜里离开的长安,她说想家了,所以就……” 许平君张着嘴,说不出来话。 刚才被此人的气势震慑,没敢细看。此时才发觉他的眼神虽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双眼睛却……有六七分像。 于安等着许平君的“所以”,可许平君只是瞪着刘弗陵看,他忙走了几步,挡住许平君的视线,“云姑娘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许平君回过神来,摇摇头。 于安不甘心地又问:“夫人可知道云姑娘的家在何处?” 许平君又摇摇头,“她家的人似乎都爱游历,各处都有房产,我只知道这次她去的是西域。” 刘弗陵一个转身就跳上马,如同飞箭一般射了出去。 于安也立即上马,紧追而去。 许平君愣愣看着刘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时,刘病已正准备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这么早就有人来?” 许平君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王家嫂子来借火绒。” 从天色朦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闻马蹄迅疾的声音。 风渐渐停了,阳光分外的好,可于安却觉得比昨日夜里还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现在哪里追得上? 陛下又如何不明白? 两边的树影飞一般地掠过。 一路疾驰,早已经跑出长安。 日头开始西移,可刘弗陵依旧一个劲地打马。 一个老头背着柴,晃晃悠悠地从山上下来。 因为耳朵不灵光,没有听见马蹄声,自顾埋着头就走到了路中间。 等刘弗陵一个转弯间,猛然发现他,已是凶险万分。 老头吓得呆愣在当地。 幸亏刘弗陵座下是汗血宝马,最后一刹那,硬是在刘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于安旋身将老头拽了开去。 老头子毫发未损,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头子腿软了一阵子,忙着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刘弗陵跳下马帮老头整理柴火,但从没有干过,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绳,就能让大小不一、弯曲不同的柴紧紧地收拢在一起。 老头子气鼓鼓地瞪了眼刘弗陵:“看你这样子就是不会干活的人,别再给我添乱了。” 刘弗陵尴尬地停下了手脚,看向于安,于安立即半躬着身子小声地说:“自小师傅没教过这个,我也不会。” 两个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干活,唯一能做 的就是把掉得远的柴火捡过来,递给老头。 为了少点尴尬,于安没话找话地问老头:“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一个人出来拣柴?儿女不孝顺吗?” 老头哼了一声:“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你养着我吗?朝廷的赋税不用交吗?儿子一天到晚也没闲着,做父母的当然能帮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动的那一天,就盼着阎王爷早收人,别拖累了他们。” 于安在宫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见了他,也十分客气,今日却被一个村夫老头一通抢白,讪讪得再不敢说话。 老头子收拾好干柴要走,于安掏了些钱出来奉上,算作惊吓一场的赔罪。老头子却没有全要,只拣了几枚零钱,还十分不好意思,“给孙子买点零嘴。”佝偻着腰离去,“看你们不是坏人,下次骑马看着点路。” 于安见惯了贪得无厌的人,而且多是腰缠万贯、依然变着法子敛财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却还想要更多权势的人,今日一个贫穷的老头却只取点滴就缩手而回,于安不禁呆呆地看着老头的背影。 一会儿后,于安才回过神来,“陛下,还要继续追吗?” 刘弗陵望着老头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摇了下头,翻身上马,向骊山方向行去。 云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终是不能任性地随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责任。 于安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不禁长吁了口气,“陛下放心,奴才会命人去追查。云歌姑娘再快,也快不过朝廷的关卡。” 孟珏强压下心中的纷杂烦躁,一大早就去求见刘弗陵。想商议完正事后尽快去找云歌。 虽然不知道云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样子,肯定是知道了,因为只有此事才能让她如此决绝。 从清早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孟珏心中不禁十分不悦。 可对方是大汉朝的皇帝,而他现在要借助对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时分,刘弗陵才出现。 面容透着疲惫,眉间锁着落寞,整个人难言的憔悴。 一进来,未等孟珏跪拜,就对孟珏说:“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搁了。 ” 话虽然说得清淡,可语气间是毋庸置疑的真诚。 孟珏心中的不悦散去几分。 一面行礼,一面微笑着说:“草民刚到时,已经有人告知草民,早则上午,晚则晚上,陛下才能接见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刘弗陵淡淡点了点头,命孟珏坐,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是霍光不能给你的?你要朕给你什么?” 孟珏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陛下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会给你什么罪名?” 孟珏说:“谋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来的证据。 ” 刘弗陵盯了会儿孟珏,淡淡问:“霍成君有什么不好?听闻她容貌出众。霍光对她十分偏爱,想来性格也有独到之处。” 孟珏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个清高的人,而且是一个很追求权势的人,可即使是权势,我也不习惯接受别人强加给我的事情,我若想要会自己去拿。” 刘弗陵听到“强加”二字,心中触动,“你既然来见朕,肯定已经想好对策。” “是,如果霍大人举荐草民为官,草民想求陛下封草民为谏议大夫。 ” 刘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应你。你以后有事,如果不方便来见朕,可以找于安。” 孟珏起身恭送刘弗陵:“谢陛下信任。” 于安随在刘弗陵身后,行了一段路,实在没有忍住,问道:“陛下,奴才愚钝。霍光性格谨慎,在没有完全信任孟珏前,肯定不会给他重要官职,可也绝对比谏议大夫强。我朝的官职基本沿袭先秦体制,先秦并无谏议大夫的官职,此官职是先帝晚年所设,一直未真正编入百官体制中,孟珏要的这个官职似乎不是有权势**的人会想要的,陛下真能相信他?” 第67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3) 刘弗陵说:“一、谏议大夫官职虽低,可父皇当年对全天下颁布‘罪己诏’时,曾说过设置谏议大夫的目的乃‘百官之外,万民之内。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孟珏是冲着先帝的这句话而去,也是要用此让霍光不敢再轻易动他;二、如今长安城内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经过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职,霍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孟珏对长安城的形势看得很透彻,不想为难朕这个皇帝。” 于安琢磨了会儿,似有所悟,喜悦地对刘弗陵说:“难怪霍光对孟珏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杀之,孟珏确是人才!昔越王勾践得了范蠡,就收复了越国,陛下如今……贺喜陛下!” 刘弗陵知道于安极力想让他开心几分,可他却…… 打了几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个笑,看了眼于安,淡淡说:“书没有读好,就不要乱作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忘;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越王勾践可不是什么好君王。” 于安一惊,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该死!陛下当然……” “行了,别动不动就跪,你不累,朕还累,传膳去吧!” 于安笑着行了个半跪礼,转身吩咐小宦官备膳。 虽然没有胃口,但因为一天没吃东西,晚上又有许多奏章要看,刘弗陵本想强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肴,想起公主府中那个入诗为菜的人。回忆着自己解谜品肴时与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觉,便觉心沉如铅,勉强动了几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书房。 边境军费开支,北旱南涝,减赋税的贯彻执行,刑罚更改的探讨,官员之间的互相弹劾,藩王动静,各个州府的地方官政绩,贤良们议论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阅完,已过了二更。 于安打着灯笼服侍刘弗陵回寝宫。 一出殿门,抬头间,才发觉是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刮了一夜的风,今晚的天空干净到一丝云也没有。 天清透如墨蓝水晶,颗颗星辰也是分外亮。 刘弗陵不禁停住了脚步,半仰头看着瑰丽的星空。 于安暗叹了口气。 一如往日,静静退后几步,隐入黑暗,给刘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属于他的时间和空间。 很久后,于安再次回来,想要劝刘弗陵休息时,听到刘弗陵声音细碎,似在说话。 听仔细了,才辨出是在吟诗,反反复复只是那几个句子,“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于安故意放重了脚步,声音立即消失。 刘弗陵转身,提步向寝宫行去。 小宦官在前面打着灯笼,于安跟在后面。 “陛下,奴才已经命人仔细查访长安到西域的所有关卡。” 刘弗陵轻轻“嗯”了一声,“务必小心。” “奴才明白。还有……奴才无能,那个抓获的刺客因为伤得很重,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所以还没有拿到口供,从她身上搜出的东西只有几个空荷包,没有线索去查身份,奴才担心刺客挨不过这几日,线索只怕就断了……” 刘弗陵淡淡说:“实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踪,又有能力短时间调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个人,但他却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绝路,现在的形势,他不敢轻举妄动。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种试探。于安,你固然要保护朕,可现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个人若想控制一只飞鸟,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飞鸟的每一根飞羽,让飞鸟失去飞翔的能力。而你对朕而言,比飞羽对飞鸟更重要。” 于安脚步乱了一下,声音有些喑哑,“陛下放心,奴才会一直服侍陛下,将来还要服侍皇子皇孙,帮他们训练称意的奴才……” 刘弗陵的目光暗淡下来。 于安明白说错了话,立即闭上了嘴巴。 经过偏殿一角,几个值夜的宦官缩在屋檐下小声聊天。 刘弗陵隐隐听到几句“……好笑……眼睛疼……都当是毒药……只是一些古怪的调料……” 话语声、低低的笑声阵阵传来。 刘弗陵脑中如闪过一道电光,全身骤僵。 幼时,云歌拿调料撒军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个辛辣刺激却一点毒都没有的烟雾。 那个女子说云歌昨日夜里离开长安……昨日夜里? 过去、现在的事情交杂在脑中,纷纷纭纭。 于安以为刘弗陵对宦官笑闹不悦,立即跪下:“陛下,奴才调教手下不力,一定会……” 刘弗陵一字一顿地问:“于安,昨日夜里的烟雾是调料?” 于安愣了下,命小宦官将聊天的宦官七喜叫过来问话。 来的宦官正是昨日夜里追孟珏和云歌的人,“回禀陛下,因为后来起了大火,没有灰烬可查,奴才们也不能确定那些刺激的烟雾是什么。 后来香气扑鼻的烟雾倒的确是毒药,而且是用药高手配出的毒药。” 刘弗陵问:“你们刚才说的调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一个刺客拿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调料撒我们,嚷嚷着是毒药,所以奴才们私下里开玩笑说只怕先头的烟雾也是调料所制。” 刘弗陵身子踉跄,扶住了身侧的玉石栏杆,声音喑哑到透出绝望:“那个拿调料撒你们的刺客有……有没有……被……杀死?” 从刘弗陵的异常反应,于安明白了几分,脸色煞白,一脚踢到七喜身上,“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禀告我?” 七喜忍着疼,急急说:“奴才没当这是什么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严严实实,黑夜里,又有浓烟,当时还一直流泪,奴才分不清谁是谁,也没有看清是谁丢我们调料。” 于安喝道:“滚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荷包递给刘弗陵,声音抖着:“陛……陛下,听负责审口供的下属回报,那个关在地牢里的刺客是……是个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绣都压根儿没有往那方面想,虽的确很难把云歌姑娘和刺客联系起来,可……奴才真是蠢材!”于安“啪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陛下,云歌姑娘只怕在地牢里。” 刘弗陵拿过荷包,瞟到一个荷包上精工绣着朵朵逍遥的白云,心骤然一缩。 把荷包凑到鼻端闻了下,各种调料的味道。 有几个女子贴身携带的荷包不装香料,反倒装着调料?他紧紧攥着荷包,哑着声音说:“你还在等什么?” 于安再不敢迟疑,立即在前面跑着领路。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楼梯修得十分狭窄蜿蜒。 因在地下,终年不见阳光,通风又不好,潮湿阴冷的地牢内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 刘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觉心一缩。 云歌,云歌,我竟然把你关在了这样的地方! 竟然是我让你重伤?! 从昨夜到现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这里等待死亡! 刘弗陵……你究竟在做什么?! 于安近乎无力地说:“因为想拿口供,命大夫来看过,处理过伤口,关在最好的牢房里,还专门拿了毡垫……” 于安越解释,越没有力气。当看到“最好”的牢房里,受着“特殊”照顾的人时,立即闭上了嘴巴。 一条粗甸毡里裹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女子。 乌发散乱地拖在泥中,面容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刘弗陵跪在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颊。 滚烫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亏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滚烫…… 云歌?云歌? 摸过她的脖子间,虽没有找到发绳,可那个竹哨却是旧识。 刘弗陵大恸,将云歌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一如小时候。 云歌一只脚的鞋子已被鲜血浸透,而另一只脚的鞋子不知去了何 处,只一截满是污泥的纤足掩在稻草中。 刘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天山雪驼上,小女孩笑靥如花。 雪白的纤足,半趿着珍珠绣鞋,在绿罗裙下一荡一荡。 他握着竹哨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太过用力,竹哨嵌进手掌中,指缝间透出了血色。 云歌!云歌! 九年后,我们居然是这样重逢了! 第68章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1) 院中的槐树依然浓荫可蔽日。 厨房中,一个个整齐摆放着的陶罐里,还有她没有用完的调料。 案头的书籍半开。 榻旁的蜡烛还剩一半。 只是那个笑说着喜欢槐荫茂密的人,喜欢做菜的人,为了他遍寻书籍寻找良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蜡烛的前一半陪伴着他们灯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温暖中荡漾着他们的温暖。 而后一半,此时,正映照出墙壁上一个孤单的影子,它的明亮温暖,似乎只是为了讽刺现在一屋的安静冷清。 “孟大哥,仍没有云歌的消息吗?”许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门口。孟珏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没有说话。 许平君手扶着门,静静站了好久,“孟大哥,对不起,我应该留住云歌。” 孟珏轻叹了一声,终于侧头看向许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许平君没有离去,反倒走进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中慢慢有了泪意。 孟珏看着她,目中原本的清冷渐渐杂了几分怜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虽然没有一点云歌的消息,但我并不担心找不到她。她也许是因为难过,还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再见我,所以藏匿了行踪,但她迟早会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许平君释然了几分,“原来孟大哥知道云歌的家和亲人?那可太好了。” 孟珏看着许平君,“平君,你和云歌认识已非一日两日,可你怎么还那么糊涂?” “我当时……当时只是觉得云歌回了家,也许可以少伤心一些。”许平君咬住了唇。 孟珏唇角微扬,似乎在笑,实际上没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里紧张刘病已,而云歌自从认识病已,就对他与众不同,很多事情上对病已近乎言听计从。可云歌既然当年未和你争,现在即使我伤了她的心,她又怎么会再去和你分享刘病已?你小看了云歌,更小看了自己,枉云歌将你视作姐姐。” 许平君藏在暗处的心思和恐惧被孟珏一语道破,眼泪一下全涌了出来。 这几日,孟珏和病已都忙着寻找云歌。病已对她和以往一样体贴,孟珏却对她十分冷淡。她并不怕孟珏的冷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凭直觉感觉出孟珏也许怪她,但绝对没有气她,甚至他还能理解她。她反倒对病已的体贴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优雅高贵的举止,有可敌国的财富,温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藩王还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人,却奇怪地拥有和她一样的灵魂,一种来自社会底层的阴暗和自私,以及为了卑微心愿而不惜付出所有的挣扎。 她知道她的感觉十分荒谬,孟珏怎么可能和她一样?可她就是如此觉得,甚至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有这种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都是十分正常的心愿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云歌聪明美丽,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写的字,我不认识,可云歌认识;病已吟出的诗赋,我听不懂,可云歌听得懂;病已笑摆的围棋,我根本不解,可云歌知道如何回应病已的嘲笑,她只随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拊掌大笑。而病已……我从来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现在也是。有时候,我甚至连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看不出来。就拿这几日来说,我宁可他对我发脾气,怪我为什么知道云歌要走,既不告诉他,也没有尽力挽留云歌。可他什么都不说,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依然如往常一样好。怕我累着,每日做饭洗衣都是他干,怕我在家里气闷,带我出去散步,甚至说我最近笑得太少,讲笑话逗我笑,好像我们的生活中,云歌根本没有存在过,她的走对我们没有丝毫影响。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的心思。我越不懂,越没底,就越害怕。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父亲有和没有差不了多少,母亲根本不喜欢我,在这世上,我全部的所有只是病已……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我必须要守着我唯一所有的东西。孟大哥……对不起……我必须要守着……” 许平君边说边哭,说到后来,又是委屈又是抱歉,还有心事倾诉出来的释然,索性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眼泪落得又急又密。 孟珏从榻上拿了条绢帕递给许平君,语声温和,“我明白。你做得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权利,也都应该尽力守护自己的幸福。” 许平君没有想到最应该因为云歌怪她的人,竟然对她没有丝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里越发难受,手中握着帕子,眼泪落得更急。 “平君,你虽然聪明,可你差了一点识人之明,眼界又局限于市井中,心胸不够开阔,所以你的聪明终落了下乘,只是小聪明。若是个一般男子,你的能力足够应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为是也许有一天会害了你。” 许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孟珏。忽想起云歌临走前和她说过的那句话,“孟大哥,云歌在走前,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攥得越紧,最后握紧的拳头中一滴水都不会剩下。我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原来……原来她是说我?!” 孟珏的神情一黯。 许平君慢慢体会出云歌话中的意思和对她的担心。 刹那间,满心的后悔和难过,眼泪又涌了出来,“孟大哥,云歌,云歌她和你一样,已经看透我的心思。她那么急着走,固然是因为生了大哥的气,可也是因为……因为我。” 孟珏淡淡笑着,没有说话,显然没有否认许平君的话。 对云歌而言,世间万物,再宝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情义才是她心中的珍宝,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间,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爱情,又紧接着发现拥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摇摇欲碎。那长安城还有什么可留恋? 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既是逃避开失望的爱情,也是尽可能保存剩下的两份友情。 那一夜间,云歌的心会如何痛? 那个曾经不染尘埃的世外精灵,已经不可能再轻盈地翩翩起舞……也许她选择飞入长安,本就是个错误。 院中槐树的阴影下,静站了很久的刘病已,轻轻转身,隐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内的对话虽只听到一小半,但他们所谈的内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珏如此亲近? 他们两人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份投契? 许平君依旧低着头哭泣。 孟珏对她的气早已全部消散,此时只剩怜惜,“平君,你想守护你的幸福,可你的守护方法对吗?现在碰到的是云歌,她会让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个女子,也聪明美丽,懂得一切云歌懂得的东西,她却不让你,你该如何?” 许平君嘴唇翕动:“我……我……她……不会……”却没有一句完整的话。她想说,那么好的女子不属于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云歌怎么进入了他们的世界?孟珏又怎么认识了他们?她想说,病已不会抛弃她,可病已难道会因为云歌就抛弃她吗?她又为何,每次看到云歌和病已说着她不能理解的话时就那么难受? 半晌后,许平君擦去了眼泪,抬头凝视着孟珏,轻声问:“孟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孟珏赞赏地笑了:“你总想用手去抓住离你很远的东西,为什么不尝试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许平君皱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第69章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2) “你说云歌能看懂病已写的字,你看不懂。难道你不能学着去看懂吗?可以问病已,可以问云歌,一天只学十个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个字了。你说你听不懂病已说的话,云歌却能听懂,你为什么听不懂呢?听不懂的话,可以问云歌,这次听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听懂了。云歌书架上的书,如果你要看,她肯定会很乐意给你讲解。琴棋书画,你幼时不能学是因为没有钱请人教,可现在你周围都是免费的先生,你若真因为这些自卑,为什么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许平君心内震动,她从没有如此想过! 她只顾着羡慕嫉妒云歌所拥有的,只顾着猜度刘病已的心思,却从没有想过自己,她总是暗自怨云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错得最多的一个。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为这些,觉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么我应该做的是努力让自己进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方设法把他拖进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别人进入他的世界。”许平君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个天地,可自己的天却只有井口那么大。 羡慕外面的天地,不满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越久,只觉得自己的天地越发黑暗,那井越发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渐渐变得阴暗。 她何尝没有痛恨过自己有负云歌对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么没有怀念过刚认识云歌时的坦诚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挣扎跳跃,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地落下,在污泥里陷得更深。 现在,她已经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个天地的方法,虽然会很慢,可是她不怕,她会努力地、慢慢地顺着孟珏指点给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阴暗。 孟珏道:“如果你想学任何东西,都可以来找我,我虽没有时间,可三月她们会很乐意教你。” 许平君起身向孟珏行礼:“大哥,谢谢你。”孟珏本要扶她,但听到许平君将“孟”字丢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缩了回来,任由许平君行了一礼。 许平君离去后,屋内只剩他一个人。孟珏随手拿起一卷书想分散一下心神,却看到云歌在旁边的批注,她的批注很奇怪,只是图案,如果喜欢就是一个笑眯眯的太阳,如果不喜欢就是一朵耷拉着的花。 孟珏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太阳,眼前闪过烈火浓烟中,云歌凄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书册合上。 云歌,你现在在哪里? 长安城,大司马府。 霍氏已经掌控了未央宫的侍卫,但侍卫只负责守护宫廷门户,并不能在宫廷内随意走动,所以霍氏对刘弗陵日常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及时掌握。要想及时得到刘弗陵的一切消息,必须安排宦官和宫女到御前侍奉,可宫廷总管于安是先帝任命,在宫内根基深厚,又对刘弗陵死忠,所以御前竟没有一个霍氏的人。 霍禹几次试探逼迫,都被于安不落痕迹地化解了,恼怒下,决定来个硬碰硬,看看这个阉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刘弗陵不在长安,身在骊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选一批刺客,去刺杀于安。只要杀了于安,日后宫廷内的一切都会好办,安排宦官宫女也会随他们的心意。 却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连尸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骊山见到于安时,于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旧是那副阴恻恻的样子,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连父亲都对这个阉人一直存着几分忌惮,也才真正理解父亲一再说的那句话:“先皇不会挑一个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荫庇护下,自小到大一帆风顺,几曾吃过如此的暗亏?气得肺都要炸了,却只能在霍山和霍云面前大骂。 霍云劝道:“大哥,这事是我们擅自行动,未和叔叔商量过,所以就此揭过,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让叔叔知道,只怕罚我们跪祠堂都是轻的。” 霍山不服,“难道就让这个阉人继续在那里得意?我们送进宫的人,除了上官丫头的椒房宫他不怎么插手,其余哪个没有被他使阴招?这次折损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损了?” 霍云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给大哥添堵了!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损,至少我们知道了于安这帮宦官的实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等到日后想铲除他们时,心里有底。”又对霍禹苦劝,“大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叔叔为了收拾上官桀,隐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云说的全在理,若让父亲知道这事,只怕他更倒霉,这口气只能暂且吞下去,点点头,“云弟说得有理,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以后谁都不许再提。于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声,“你以后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 “煎熬”二字,为何底下是火形,于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这几日,陛下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着吗?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陛下的痛苦自责汇聚成汤,烧得越来越烫,越来越浓。 如果那个人永远醒不来,这锅天下最苦的汤滚沸时,陛下会怎么样? 于安打了激灵,不敢再想。对自己喃喃说:“会醒来的。我们有大汉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药,一定会醒来。” 看见张太医出来,于安立即迎了上去,“张太医?” 张太医先给于安行礼,张太医的父亲就曾在太医院任职,父子二人脾气都很耿直,话语间常得罪权贵,刘弗陵却很欣赏张太医这一句是一句的脾气,于安自也不敢轻慢,忙伸手扶起了张太医。 张太医道:“伤得太重,又耽误了医治时间。在下医术有限,药石的效力已做到极致,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于安听到后,知道张太医刚才对刘弗陵肯定也是这话,心沉了下去,不禁长叹口气,对神色黯然的张太医摆了摆手,“张太医家学渊源,医术已经是太医院的翘楚,这事……唉!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张太医也是重重叹了口气,“世人都以为天下医术最高超的人是太医院的大夫,其实根本不是。风尘中多有藏龙卧虎之辈,在下听父亲提起过,很多年前,长安城内有一个人的医术可以说‘扁鹊再生’,我们和此人比不过都是沽名钓誉之徒。若他能给云姑娘看病,也许情形会大不一样。” 于安眼睛一亮,“那个人如今在哪里?我派人去请。” 张太医摇摇头,“若在下知道他在哪里,早就求陛下派人去请了,身为医者,却不能救人,那种无力感……唉!听父亲说,那个人很多年前就离开了长安,早已不知去向。只希望他能收个有天分的徒弟,万万不要让一身医术失传,否则不仅是医界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 于安失望之色尽显。张太医行了个礼后,脚步沉重地离去。 于安想进屋去宽解一下刘弗陵,刚到门口,就听到屋内传出了箫音。 隔着珠帘望去,榻上的女子乌发玉颜,榻侧的男子眉清目朗。此时男子正坐在女子身侧,为她吹箫。 刘弗陵的箫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只是这一次的箫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着思念多年的情愫。 于安转身退出了屋子。 珠帘内的世界只属于他们,是刘弗陵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刘弗陵看到云歌紧蹙着的眉头,在他的箫声中有几分舒解,心中略微好过。 一曲终了,他俯在云歌耳边,轻声说:“云歌,我知道你不是一无所知。你一定可以醒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答应过要来见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刘弗陵的心骤然大跳,心头狂喜,立即侧头看向云歌,紧接着却发觉那只是云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话,人依旧是昏迷未醒。 一瞬的失望后,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悦,还有丝丝缕缕的心酸。 云歌仍旧记得他,念着他。 明知道云歌听不见,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旧极其郑重地握住云歌的手,答应了一声:“云歌,我在这里。” 云歌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似乎很痛苦。 刘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伤口,“伤口又疼了吗?” 云歌的眉目间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难受,唇在微动,刘弗陵忙俯到她的嘴边倾听。 “孟……孟……” “陵……” “坏……石……头……” “孟……” 一声声近乎听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没有任何意义。 刘弗陵却在一声又一声的低喃中,心渐渐发冷,向着一个没有光亮的深渊沉了下去。 第70章 凝眸处,又添新愁(1) 也许是刘弗陵箫声中的情意挽留,也许是云歌自己的求生意志,云歌的病情渐渐缓和,烧也退了下来。 云歌睁眼的刹那,隐约觉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觉又是心痛又是身痛,无意识地叫了声:“珏,我好痛!”就像两人正好时,什么委屈和不高兴都可以和他抱怨。 话出口,立即想起孟珏已经不是她的孟珏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云歌如遭雷击,只觉一瞬间,她的世界全部错乱。 刘弗陵装作没有听见前面的字,柔声说:“再忍一忍,我已经让大夫下了镇痛药,等药效发散出来,就会好一些。” 云歌呆呆凝视着他,刘弗陵也看着她。 他的幽黑双眸中隐藏了太多东西,只需轻轻一捅,她就能全部读懂,但她不能。 她的视线猛地移开,缓缓下移,看向他的腰间。 没有玉佩,她心中一松。 刘弗陵从于安手中拿过玉佩,递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着玉佩,眼中有惊悸,有恐惧,还有绝望。 刘弗陵一直静静等待。 很久后,云歌扭过了头,眼睛看着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气地说:“素昧平生,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刘弗陵手中的玉佩掉到了地上,“当啷”一声脆响。 他眼内只余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轻轻颤了下。 金色的阳光从窗户洒入,照在榻前的两人身上。 脉脉的温暖将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内,却只有连温暖的阳光都会窒息的寂静。 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墙角,很清淡地说:“公子若没有事情,可否让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静地说:“姑娘重伤刚醒,还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扰了。万事都勿往心上去,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礼,出屋而去。 她只觉心中空落落,脑内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会摔下一个万劫不复的悬崖,她只能拼命后退,一遍遍告诉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刘大哥,和许姐姐已成婚。 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有错! 绝对不会有错! 云歌还不能行动,为了镇痛,药石里添了不少安神的药,每日里昏昏沉沉,醒一段时间,又睡大半日。 醒转时也不说话,人只怔怔出神。 于安问云歌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她也像是没有听见,一句话不肯说,什么表情都没有。 若不是知道云歌肯定会说话,于安定会把她当成哑巴。 云歌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想去接触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墙角里,绝不想往前走。 云歌沉默,刘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却好像远隔天涯。 刘弗陵又来看过云歌两次,可云歌每次都只盯着墙角,一眼不看他,说话十分客气有礼,可那种客气礼貌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冷淡和疏远。 刘弗陵每来一次,云歌的病势就会反复。 有一次甚至又发了高烧,搞得张太医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经稳定,怎么会突然恶化? 从那后,刘弗陵再没来看过云歌,彻底消失在云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与云歌日日相伴,于安偶尔过来查看一下她的饮食起居。 那个搅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从未存在,云歌也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 她总在昏睡中忆起,梦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时,会听到隐隐约约的箫声,绵长的思念如春雨,落无声,却有情。 她在梦里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悦的,有大漠的骄阳,有叽叽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会在醒来后努力忘记。 清醒的时分,全是痛苦,各种各样的痛苦,根本不能细思,她只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记。 一日午后,药力刚退。 云歌似睡似醒间,半睁开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纱窗上。 她立即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阳,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动不敢动。 听到于安细碎的说话声,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么,终于消失。她紧悬着的心才稍松,接着却有想哭的感觉。 她一边告诉自己,没有道理,怎么能胡乱哭?那只是个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边却有泪印到了枕上。 从此后,每个中午,云歌人躺在榻上,虽然刚吃过药,本该最瞌睡,神思却总是格外清醒。 每个中午,他都会拣她吃过药的时分来看她,也都只是隔着碧纱窗,静静地站在院中,从未踏入屋内。 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有时时间长,有时时间短。 屋内,屋外,这一站就是两个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云歌用过药后,云歌指了指屋中的藤椅,又指了指院内的紫藤架。 抹茶以为她想出去坐,忙说:“小姐,不可以呢!你伤得重,还要再养一段时间,才好下地。” 云歌摇了摇头,再指了指藤椅, 抹茶终于会意,虽不明白云歌想做什么,仍依言把藤椅搬到紫藤架下摆好。 云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合目睡了。 第二日。 刘弗陵来时,听屋内安静一如往日。他仍旧顶着烈日,立在了碧纱窗下,静静陪着她。 即使她不想见他,可知道她在窗内安稳地睡着,知道她离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离的遥远,他才能心安。 于安来请刘弗陵回去时,看到藤架下的藤椅,皱了眉头。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声说:“不是奴婢躲懒没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这里的。” 刘弗陵已经快要走出院子,听到回话,脚步立即停住,视线投向窗内,好似要穿透碧纱窗,看清楚里面的人。 于安惊喜地问:“小姐说话了?” 抹茶摇摇头。 于安不知道刘弗陵和云歌究竟怎么回事,不敢深问,不过既然是云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藤椅,遂只摆摆手让抹茶下去。 于安对刘弗陵低声说:“陛下,七喜来禀奏,霍光大人已经在上头的大殿等了一阵子了。” 刘弗陵没有理会于安的话,反倒回身走到藤架下,一言不发地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于安又是着急,又是不解,刚想问要不要让人传话命霍光回去。 刘弗陵却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离去。 于安看得越发糊涂,只能揉着额头,恨爹娘少生了两个脑袋。 云歌的伤好得极慢,一半是因为伤势的确重,一半却是心病。等勉强能下地时,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两个月,云歌早已经躺得整副骨架都痒,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说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搀扶云歌,她推开了抹茶,自己扶着墙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些事情在她骤然颠倒的世界里根本不算什么。 云歌沿着墙慢慢走出了院子。不远的一段路,却出了一头的汗。 太久没有走路,她实在讨厌软绵绵的自己。她还想顺着台阶再往上爬一段路,却已是力尽,腿下一软就要跌倒,身后的人忙扶住了她。云歌本以为是抹茶,一回头,看见的却是刘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挣脱他。 因为剑气伤到了肺,此时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弗陵一手扶着她,一手替她轻顺着气。 她想让他走,话到了嘴边,看到那双幽深的眸子,紧抿的唇角,她只觉心中酸痛,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推开了他的手,就势坐在了台阶上。 把头埋在了膝盖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这样,她的世界就会如常。 刘弗陵默默坐着,眺望着下方金黄灿烂的树林,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看到前面的树叶了吗?让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空闲时,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这里,白天可以赏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这么多年,别的事情没有什么长进,对星象却很有研究,东宫苍龙——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 云歌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裙上。 东宫苍龙、北宫玄武、西宫白虎,南宫朱雀,还有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她也全都研究过,翻着书,再对着星空找,日日看下来,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还多。 她知道他会知道,也会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却没有做到“定不负君意”。 她现在何来颜面见他? 刘弗陵抬起了云歌的头,替她把眼泪擦去,“云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吗?你真要我以后都称呼你‘小姐’‘姑娘’吗?” 云歌只是无声地落泪,眼中充满痛苦和迷茫。 刘弗陵不舍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虽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药,云歌却一直睡不着,半夜里听到隐约的箫声,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云歌辗转反侧了半晌,还是披了衣服起来。 于安看到一个人躲躲藏藏地隐身到暗处,骤然大怒。温泉宫都有人敢窥伺陛下? 待到跟前,发现是云歌。于安摇头叹气,转身想走,却又转了回去,“云小姐,奴才有几句话说。” 云歌一惊,转身发现是刘弗陵的贴身随从,她没有说话,只默默站着。 于安踌躇了下,还是决定豁出去了,开始把刘弗陵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报账一样报给云歌听: 少爷一直等着持发绳的人; 少爷爱看星星; 少爷偏爱绿色; 深夜里,少爷睡不着时,就会吹箫,可翻来覆去却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气竟然说了半个多时辰,等他说完,云歌早已是泪流满面。 于安清了清嗓子,“云小姐,你这整日不说话算怎么一回事情?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总应该给少爷讲清楚。奴才的话说完了,奴才告退。” 刘弗陵倚着栏杆,默默看着满天繁星。 听到身后动静,以为是于安,却半天没听到说话请安,一回头,看到云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长廊下。 第71章 凝眸处,又添新愁(2) 刘弗陵忙走了几步,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么还没有睡?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云歌靠着栏杆坐下,侧头望着远处,将她在长安的经历淡淡道来: “发绳被娘亲拿走了,我已经到长安一年多。来长安前,我还一直犯愁没有了信物,该如何寻找陵哥哥,却没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见了陵哥哥……” 刘弗陵听到有人和他长相相似,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心中剧震,但让他更伤痛的是天意弄人。 云歌淡淡地讲述着她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表情淡漠,好似讲着别人的故事。她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只简单地用一个“他”字,从相遇到别离,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可她扶着栏杆的手,攥得紧紧,脸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无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经违约,你也不必再遵守诺言。我的伤已经快好,也到我该告辞的时候了。” 刘弗陵扳着云歌的肩头,让她看着他,“你没有违约,这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云歌,如果你现在幸福,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当年盟约一笔勾销。不过你已经决定斩断过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还给你。我不要你现在答应什么,但是希望你给我们一些时间,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还想走,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 云歌再难维持自己的淡漠,眼内珠泪滚滚,她猛然偏过了头。 她宁愿他骂她,宁愿他质问她既有盟约,怎么可以背约?宁愿他大怒,生气她的负心。 可他只是这样看着她,面容平静,语气清淡,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内是心疼,是苦涩。 刘弗陵用衣袖替云歌把泪拭去,“不要迎风落泪,太伤身子。” 他微微一笑,语气刻意地放轻快,“云歌,至少也该把未讲完的故事讲完,这都九年了,别的小狼,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我们的那只小狼却还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么气也该消了,只是可怜了小狼……” 云歌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可笑还未及展开,眼泪又落了下来。 云歌不再拒绝见刘弗陵,只是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 刘弗陵本就是话少的人,云歌却是因为身心皆伤,很多时候不愿意说话。 常常两人共在一屋,却半日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时间久了,守在外面的于安和抹茶甚至会怀疑,屋子内真有两个人? 虽沉默的时间很多,可两人自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刘弗陵帮云歌找了琴,又寻了一大卷奇闻异志,两人抚一段琴,看一会儿奇闻传说。看到滑稽好笑处,她会微抿着唇笑,他会凝视着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刘弗陵对云歌若对朋友,既不提起过去,也不提起未来,既未刻意亲近,也未刻意保持距离。 他的淡然态度影响了她,她面对他时,紧张愧疚渐去,本性中的疏朗闲适渐渐显露。 两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说,对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时相处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随意。 刘弗陵把宫里能找到的菜谱都命人搬了来,让云歌闲时看着玩。 有不少绝谱异方,还有一些讲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却多是只言片语,未成体系,云歌看得心神意动时,往往跺足叹气。 刘弗陵鼓励她提笔写食谱。 自古“君子远庖厨”,文人墨客不会愿意提笔去记录厨房里的事情,而厨师又不会写文章,难得云歌二者皆会,不如写一份食谱,记录下当代的饮食烹饪,为后来人留一份资料,省的以后的人也边看边叹气。 云歌豪气盈胸,决定从现在开始就整理笔记,为日后写食谱传世做准备。 刘弗陵却不许她动笔,只让她做好记号。 他处理完公事后,会帮她把看中的菜谱仔细地誊抄下来。 有些远古探讨食材使用的文章传说太多,文字又晦涩难解,他会帮她一一注释,把出处都写明,方便她日后寻根究底。 刘弗陵写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后人临摹。 满幅小篆,仿如龙游九天,看得云歌忍不住击节赞叹:“传说李斯的一手小篆让荀子看后,三月不知肉味,当即决定破格收他做学生。荀子若还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学生不可,不过他若知道你用这么好的字来给我写菜谱,定要骂我无知妇人。” 刘弗陵的博闻强识也让云歌惊叹,他的脑袋好像把所有书都装在里面,任何一个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书,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处,甚至哪一章哪一节。 云歌的身体渐好,身上的萎靡之气也渐去,静极思动,常常刻意刁难刘弗陵。 刘弗陵不在时,她就东翻西找,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来考刘弗陵,从诸子百家到诗赋,从典故到谜语。 刚开始,刘弗陵提笔就给出答案,到后来,需要思索一会儿,时间有长有短,但也都能说出答案。 只要刘弗陵答对,云歌就算输,需给他弹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来,云歌本来极糟糕的琴艺,突飞猛进,云歌也从音乐中窥得了一个被她疏忽的世界。 云歌若赢了,刘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云歌到现在都没有机会行使她的权利。 云歌日日输,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这些书都是他命人搬来给她的,既然是他的书,那他自然都看过,如此相斗,她当然赢不了,要想赢,只能跳出这些书。 跳出这些书? 说说容易,云歌想着堆满几个屋子的书,脸色如土。 刘弗陵进屋后,看到云歌歪在榻上翻书,听到他进屋,眼睛抬都未抬,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丫头抹茶却是眉梢难掩兴奋,站在门侧,随时待命的样子。 于安刚想帮刘弗陵净手,刘弗陵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径直走到桌旁,拿起云歌出的题目。 “天上有,地上无;口中有,眼中无;文中有,武中无;山中有,平地无。打人名。” 话语直白浅显,却不好答。 刘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无一人合这句的意思。 刘弗陵想着不如放弃,让云歌赢一次。云歌生性好动,这个游戏是怕她闷,所以才不让她赢,好让她继续刁难着玩。 却在放下绢帛的刹那,恍然大悟,他是钻入固定思路了,谁规定“打人名”就是一个古人或者名人?就是书册上的名字? 这一个谜面,含了两个人的名字,云歌却故意不说清楚。 虽然云歌这个谜题出得有些无赖,不过就对他们两人而言,也勉强说得过去。手指从她所写的字上抚过,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着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荡,放下了绢帛。 “我猜不出。” 云歌立即丢了书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炉、茶釜进来,显然主仆两人早已商量好。 云歌笑吟吟地对刘弗陵说:“我口渴了,麻烦陵公子煮杯茶给我。 ” 立在帘子外的于安也带了笑意,陛下自小聪慧过人,所学广博,神童之名绝非白得,吟诗作赋、吹曲弹琴,陛下都是信手拈来,可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刘弗陵很平静地蹲下,很平静地盯着炭炉,很平静地研究着。云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着炭炉看,十分纳闷,“这个炉子怎么了?不好吗?” 刘弗陵平静地说:“我正在想这个东西怎样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还是先喝点水,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过坦然平静,让云歌想笑反倒笑不出来,云歌怔了下说,“我教你,不过只负责口头指点。你要亲手煮来给我喝,不然我就白赢了。下一次赢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刘弗陵微笑:“肯定会让你喝到口。” 一个说,一个做,于安和抹茶在帘子外闷笑得肠子都要断掉。毕竟有几个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着袖子,手忙脚乱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刘弗陵端了一杯给云歌,云歌喝了一口,顿了一瞬,才勉强咽了下去,微笑着问:“你放了多少茶?” “你说水冒如蟹眼小泡时放茶,我看罐子里茶不多,就都放了进去。放错了吗?” 于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进去了?陛下以为他在煮粥吗? 于安有些心疼地暗叹,那可是武夷山的贡茶,一年总共才只有四两三钱,这壶茶实在是很贵重! 贵重是极贵重了,可那个味道…… 于安此时忽地对云歌的微笑有了几分别的感触,也开始真正对云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远,没有留意。云歌此时才看到刘弗陵的手有烫伤,脸侧有几抹黑迹,云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涩,几口把杯中的茶尽数喝下,“不错,不错。” 云歌看刘弗陵想给自己倒,忙一把抢过茶壶,顺手拿了三个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于安,抹茶,难得你家少爷煮茶,你们也尝尝。”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觑,云歌眉毛轻扬,笑眯眯地盯向他们,“你们笑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 于安立即快步而进,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 抹茶握着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已经苦得连舌头都麻木了,脸上却要笑得像朵花,“谢谢小姐赐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云歌的反应固然机敏,可刘弗陵自小到大,整日里相处的哪个不是心机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动,只深深地看着云歌。 看云歌面色怡然地品着茶。 他想要拿过云歌手中的杯子,云歌不肯放,他索性强握着云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云歌愣愣看着他,他淡淡一笑:“从今往后,有我在,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吃苦。” 云歌心中一酸,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抽了一块绢帕给他,强笑着说:“你脸上有炭痕。” 第72章 凝眸处,又添新愁(3) 刘弗陵用帕子擦了几下后,还有几点地方没有擦去,云歌看得着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缩手时,刘弗陵却轻轻握住了云歌的手,云歌身子僵硬,低着头,把手缓缓抽出,“我有些累了。” 刘弗陵脸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晚膳晚点用也可以。” 云歌低着头没有说话,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突然站起,叫了声:“抹茶。” 抹茶忙进来,听吩咐。 “你去和于安说一声,说陵哥哥的手被烫了。” 抹茶点了下头,一溜烟地出了门。 云歌的身体渐渐好利落,只是那一剑伤得太重,虽有名医良药,还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刘弗陵神伤,暗中命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药方,有成者重赏。 云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经万幸,只是偶尔咳嗽几声,不要紧。” 山中无日月,时光如水一般流过。 云歌受伤时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经冬初。 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人,白日里还好,她可以努力给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静时,却总无法不难过。 想着他如今也该和霍家小姐举案齐眉了,说着那和自己无关,可是当日风中他绾着她的头发所说的“绾发结同心”却总会突然跳到脑中,如今他应该替霍家小姐绾发插簪了吧。 庆幸的是,她对他的恨意淡了许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传说中的苗疆蛊毒,无数虫子日日啃噬着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云歌不喜欢恨人的感觉。 他负了她,她却负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犹在耳,却经不起世间的风吹雨打。 她经不住他的诱惑,他经不住世间权力的诱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该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带眼识人,恨自己太过自以为是。 看到刘弗陵进来,对着一炉熏香发呆的云歌急急跳起,刘弗陵眼睛一暗。 云歌知道自己想掩饰,反倒落了痕迹,何况她想瞒他也太难,索性不再刻意做欢颜,只静静看着他。 刘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视了她会儿,忽地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揽进了怀中,“怎么才能让你笑颜依旧?如果只需烽火戏诸侯,那倒简单。 ” 云歌本想推开他,可听到他那低沉的声音,声声都压得她心酸,她忽然无力,头靠在他肩头,只是想落泪。 如果有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她和他现在该有多快乐? 刘弗陵静静拥了她会儿,忽地说:“你昨日不是说养病养得人要闷出病来了吗?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吗?” 云歌想了想,点点头。 于安听到刘弗陵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刘弗陵却不许,于安无奈下只能让人乔装改扮后,暗中跟随。 云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下山时才发现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隐在山峰层林间,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从主山道向上看,隐隐有一片屋宇连绵的楼台。 “这是哪里?” 刘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说:“骊山。” 云歌对汉朝皇帝的各处行宫并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叹了口气,原来离长安还很近。 他们来得很巧,正是赶集日。街上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今年是个丰收年,赋税又真正降了下来,盐铁等关乎日常民生的物品价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买过家里必需的生活物品,还有余钱给妻子买朵绢花,给孩子买些零嘴。商贩们的生意好,心头眉头也是舒展,打招呼间问起彼此的近况,多有笑语。 云歌微笑:“和我刚来汉朝时,气象已是不同,这个皇帝是个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刘弗陵第一次逛长安城郊的市集,看着人来人往,听着高声喧哗,和日常的深宫气象极是不同。 虽然喧闹纷杂,他却喜欢这种烟火气息。 因为正常,所以温暖。 两人常被人潮挤散,刘弗陵怕丢了云歌,索性握住了云歌的手,牵着她,在街道上胡乱走。 他们两人倒是随性,只是苦了于安,一双眼睛已经观了八方,还觉得不够用,可看到刘弗陵眉梢眼角隐带的温暖,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广场上一群人围得密密实实,云歌立即拽着刘弗陵挤了过去,只听到前面的人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惊叹,听得人十分好奇。 “模样长得真是惹人怜!” “看这小不点的样子!” “这两个是兄弟吧?” “看着像,不知道是不是双生兄弟?” “父母呢?他们怎么单独跑到这里玩?不知道有没有吃过东西。” 云歌转悠了一圈,仍旧进不去,视线扫到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的于安,计上心头,“于安,你想不想挤进去看看?” 在刘弗陵的视线注视下,于安敢说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想。” 云歌笑眯眯地说:“我有一个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里面的是我侄子’,众人肯定给你让路。” 于安神情一松,还好,不算刁难。他运了口气,中气十足地吼道:“让一让,让一让,里面的是我侄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听到喊得急迫,纷纷都让了路,里面的人却是惊讶,也让了路。 “让一让,让一让,里面的是我侄……”看到人群内的东西,于安的话咽在口中,差点没给呛死。 四周一片静默。 众人都默默地看着于安,表情各异。 只见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猴子正在场中戏耍,此时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它们好似十分奇怪,挠着头,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背后摇来晃去。 云歌强忍着笑,赶紧把刘弗陵拽开几步,和于安划清界限,小声地说:“我们不认识他的。” 片刻后,人群发出爆笑。 两只小猴子也来了劲,吱吱尖叫,又翻跟斗,又抓屁股,兴高采烈。 有人笑着高声说:“不知道哪里跑来两只小猴子,我们正想着如果不管他们,大冬天的只怕要饿死,既然娃他叔来了,那就好办!麻烦娃他叔把他们领回家。” 于安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云歌笑得直打跌。 刘弗陵怕她又开始咳嗽,忙轻拍着她的背,对于安吩咐:“于大哥,把它们带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于大哥的一件善事。” 于安愕然看向刘弗陵,很多年后的第一次直视。 刘弗陵扶着身边的绿衣女子,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是笑意轻漾。此时的他不再独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没有喜怒,他只是一个宠着身边女子的平常男人。 于安眼眶一酸,低下头,应了声“是”。 于安虽收留了猴子,却一直板着脸,云歌和他说话,他只嘴里“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却不拿正腔回答。 云歌向刘弗陵求救,刘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对云歌说:“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 云歌赶在于安身边,赔小心:“于大哥,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两只小猴子呀!我以为是谁家走失的孩子。于大哥,给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这两只猴子多可爱!” 于安瓮声瓮气地说:“那么可爱,也不见姑娘说那是你侄子。” 云歌笑:“别说是我侄子,就是我儿子也可以!我娘是狼养育大,算来我的外婆是狼,有个猴子儿子也很好……” 于安恼中也被云歌气出笑,“你亲都没成,就儿子、儿子挂在嘴边,不害臊吗?儿子他爹呢?” 于安话刚说完,就想到云歌是娘,他是叔叔,陛下可刚叫过他大哥,那陛下不就成了两只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云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偷偷瞅了眼刘弗陵,刘弗陵也正好看向她,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似笑非笑,几分打趣,云歌立即臊了个满面通红。 云歌跺了下脚,扭身就走:“你们两个合起来戏弄我!” 刘弗陵忙吩咐于安照顾好猴子,自己去追云歌,不想云歌走了不远,又一个急转身,匆匆往回跑,脸色十分难看,刘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云歌没有回答,牵着他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宽敞的院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还有小一点的腌菜坛子。 云歌左右环顾了一圈,根本没有可躲避的地方,听到外面传来的叫声,急切间,顾不得那么多,拽着刘弗陵跳进了一个大水缸中。水缸虽大,可容纳了两个人后也是拥挤不堪,云歌和刘弗陵面对面,好似紧紧拥抱着彼此,十分亲密。 云歌轻声说:“我急糊涂了,他们又不认识你,我怎么拉着你也躲了起来?” 刘弗陵没有太多表情,眼中却有苦涩。 刘病已听到手下的兄弟说看见一个像云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珏,匆匆赶来。的确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形,但他们还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个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几晃后,消失不见。 寻了几个月,孟珏已经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消息网,从大汉到西域,可没有云歌半点消息,她就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甚至连那夜厮杀的两方是谁,都查不出来。 他从刚开始的笃定,到现在的担心,他开始想那一夜云歌究竟有没有逃脱?是不是发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担心恐惧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寻了一大圈,却找不到要找的人。两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刘病已叹了口气说:“也许认错人了。” 孟珏沉默了会儿,蓦然一掌拍碎了身侧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第73章 凝眸处,又添新愁(4) 躲在水缸内的云歌,身子不禁轻轻一抖。 刘弗陵忙伸臂拥住她,好像要替云歌把一切伤害都挡开。 店堂内打瞌睡的伙计听到动静,出来探看,见人打碎了货物,刚想大骂,可被孟珏的森寒视线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珏扔了片金叶给他:“没你什么事,滚回去睡你的觉。” 伙计收起金叶,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缩到柜台下,闭上了眼睛。 孟珏对刘病已说:“她是在这附近不见的,命人把附近的几家店铺都搜一遍。”说完,孟珏亲自开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将缸震成粉碎。 云歌一点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权势顶峰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拥抱亲昵的还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为什么还要找她?难不成他还以为她能与霍成君共侍一夫? 刘弗陵看云歌脸色苍白,知道孟珏在她心中还是十分重要。正因为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面对,害怕自己的还在乎,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听到陶器碎裂的声音渐渐向他们的方向转来,刘弗陵附在云歌耳边说:“你若不想见他,我去替你把他挡走。” 云歌摇摇头。 孟珏外表看着是温润君子,性格实际上十分桀骜,现在他连那层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见今日不翻遍了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会善罢甘休。陵哥哥只是个普通人,不懂一点功夫,哪里挡得住孟珏? 云歌忽地抓住了刘弗陵的手,“你帮我圆个谎,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说我们已经定亲了,让他别再来找我……” 刘弗陵眼中带了几分酸楚,温和地打断了云歌的话,“云歌,我们本就是有盟约的未婚夫妻。” 云歌语涩,不错,他们早就是交换过信物,有过盟誓的……夫……妻! 云歌抓着刘弗陵的手变得无力,慢慢滑落,刘弗陵却用力握住了她。 脚步声渐走渐近,云歌心中零乱如麻,害怕伤痛恨怨,羞愧温暖酸涩,全挤涨在胸间,撕着她,扯着她,一颗心就要四分五裂,只有握着她的那只手,坚定地护着她。 她用力握住了刘弗陵的手,朝他一笑,虽未及完全展开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乱无措。 云歌听到身旁的缸应声而碎,知道下一个就是他们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气,鼓起全身的勇气等着面对孟珏。 孟珏举起手掌,正要挥下,忽然听到一人笑叫道:“这不是孟大人吗?” 孟珏顿了下,缓缓回身,负着手也笑道:“于……” 于安忙摆了摆手,“都在外面,不用那么多礼了。我痴长你几岁,孟大人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于兄吧!” 孟珏笑着作揖,“恭敬不如从命,于兄怎么在这里?” 于安笑着说:“出来办些私事,经过这里时,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时好奇就进来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说话。” 孟珏笑着向外行去,“没什么大事,此店的伙计惹人眼烦,一时之气。难得于大哥到外面一趟,若有时间,容小弟做个东道,喝几杯。”孟珏和于安一边谈笑,一边出了店门。 他们前脚刚走,立即有宦官进来接刘弗陵和云歌,护送着他们从后门上了马车,返回骊山。 云歌脑中思绪纷杂,于安和孟珏认识,而孟珏对于安显然很忌惮,对于安的客气程度不下对霍光,可于安不过是陵哥哥的管家。云歌沉默地坐着,刘弗陵也一直沉默,只听到马蹄敲着山路的嘚嘚声。 回到别院住处,刘弗陵让所有人都退下去,“云歌,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云歌拿着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烛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对人好,人也一定会对我好,我以诚待人,人自然也以诚待我,可后来知道不是的,这世上的人心很复杂,有欺骗、有猜忌、有背叛、有伤害。我不会去骗人,但我现在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云歌抬眼看向刘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连你也骗我,我还能相信谁?我只想知道真实的一切,你告诉我。” 刘弗陵静静凝视着云歌。 云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里面翻卷着万千无奈。 云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兴的,从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说,就算了,等日后……” 刘弗陵摇了摇头,“我的名字是三个字,并非两个字,刘陵二字中间还要加一个‘弗’。” 云歌正在挑烛火的簪子跌落,打灭了烛火,屋内骤然陷入黑暗。 云歌无意识地喃喃重复:“刘弗陵,刘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汉朝的皇帝同名呢!” 刘弗陵坐到云歌身侧,去握云歌的手,入手冰凉,“云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云歌只觉得这个世界怎么那么混乱,陵哥哥怎么会是皇帝?怎么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对不对?” 她眼巴巴地瞅着他,唯一企盼的答案显然是“不是”。 刘弗陵不能面对云歌的双眸,他去抱她,不顾她的挣扎,把她用力抱在了怀里,“云歌,我就是我,过去、现在、将来,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云歌打着刘弗陵的胸膛,想推开他。 刘弗陵紧紧抱着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让她挣脱。 云歌打了一会儿,终是大哭了出来,“我不喜欢皇帝,不喜欢! 你别做这个皇帝,好不好?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在山里盖一个房子,就我们清清静静地生活,你不是喜欢读地志奇闻吗?现在的地志多不全,我们可以亲身去各处游历,搜集各地风土气候传说,还有食物,你写一本地志奇闻书,我写一本食谱……” 刘弗陵把云歌的头紧紧按在他的肩头,眼中是深入心髓的无力和无奈,只一遍遍在云歌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经有太多无可奈何,所以他一直尽量避免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制造他人生命中的无可奈何。 他在吃过竹公子的菜后,不想因为他是皇帝就选择理所当然的拥有,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就让竹公子无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让云歌无可奈何,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却又是一个无可奈何。 已是万籁俱静,云歌却忽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轻轻穿好衣服。 环顾屋内,并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转身刚要走,忽又回身,将桌上刘弗陵为她誊写的笔记装进了怀里。 云歌从窗户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却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向他的住处。 那里灯熄烛灭,一片黑沉,想来他正在睡梦中。 她想了那么多年,又找了那么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为什么会是皇帝? 他是皇帝,难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吗? 云歌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自私也罢,她如今只想先躲开一切。 自从受伤后,她的脑袋就好似没有真正清醒过,一个惊讶还未完全接受,另一个惊讶就又来临,她现在只想远离所有的人和事。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一转身,却发现,不知道何时,刘弗陵已经静静立在她的身后。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里面的任何东西。 云歌怔怔地看着刘弗陵,良久后,猛地埋下头,想从他身侧走过。 “云歌。”刘弗陵拿着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云歌一瞥间,心中剧震,脚步再也迈不出去。 一只小小的葱绿绣鞋躺在刘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云歌痴痴地伸手拿过,入手犹有余温,想来他一直贴身收藏。 “好,我在长安等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知道女子送绣鞋给男子是什么意思吗?” “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记住!” “以星辰为盟,绝无悔改。” ……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满天。 同样的星空下,站着同样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过无数次的吗?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苦涩? 刘弗陵的视线落在云歌手中的绣鞋上,“云歌,我只要一年时间。等待了九年,至少请给我一段时间去听你讲故事。九年里想必你又去过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了解你所做过的事情。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我在这九年里做了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我……” 云歌语滞。怎么可能不关心,不想知道?无数次躺在屋顶上看星星时,会想陵哥哥在做什么。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个时辰,做什么都记下来,想等到将来重逢时问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个时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她?还有那些已经积攒了多年的话…… 刘弗陵从云歌手中把绣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时间,一年后你若还想走,我一定将珍珠绣鞋还你,我与你之间再无任何约定。但是现在,我要你履行你当年的誓言。” 云歌忽地侧着脑袋笑起来,“陵哥哥,你真聪明。谁叫我当年是个小笨蛋,大了又是个大笨蛋?好!一年之约。”转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后的今日,我走时,就不用你相送了。” 刘弗陵负手而立,手中紧握着绣鞋,望着云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经进屋很久后,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头,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辰密布,恒久的美丽。 如此星辰,如此夜。 第74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1)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未央宫驶出。 车内坐着汉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岁就进宫,这是她第一次走出长安城里的重重宫殿。 她从小就被教导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温婉端庄华贵,要笑容亲切,却又不能笑得太过。可是现在,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忍不住地咧着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来接她去温泉宫,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身在后宫,可她隐约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帝之间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强塞给皇帝的,她甚至能从皇帝周围太监的眼睛中看到厌恶和提防。可是最该讨厌她的皇帝却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冷语,甚至还吩咐于安要保护她的安全。 他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地淡淡看着她。他从不走近她,她也从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离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个皇宫中,也许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这个位置,她所渴望的哪里是什么母仪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皇后这个位置,当她只唤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时,他会待她不同。 祖父死后,宫里的人一边幸灾乐祸于上官氏的覆灭,一边又因为外祖父霍光,对她更加畏惧。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中,未免凉薄。 她对外祖父十分亲昵,亲昵到似乎完全忘记了祖父、父亲、母亲、兄弟因何而死。 可这难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则吗?要学会忘记,学会假装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况她相信,霍氏的结局一定不会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待那一天的来临,她要亲眼看见霍氏的结局。 当她能光明正大地祭拜父母时,她会细细描述给他们听,让他们黄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从帘子缝里向外看,当看到车舆未沿着主山道向上,直去温泉宫,反拐到侧路上,忙挑起帘子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见陛下吗?” 太监七喜声音平平地回道:“陛下在山中的一处别院。” 上官小妹不解,这些别院应该是给侍卫或者太监住的地方,皇帝怎么住这里?但知道这些太监不会给她任何关于刘弗陵的消息,只能放下帘子。 几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没有富丽堂皇,却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身华服、时兴发髻都十分不妥当。出门前,花费了大功夫,精心修饰了很久,可在这里,她只觉得格格不入。 七喜领着她走到后园,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对上官小妹说:“皇后娘娘,陛下就在里面,奴才就领路到这儿了。”说完,行了个礼,未等上官小妹发话,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举目望去:几树白梅开得正好,疏落间离,横于窗前。 一男一女临窗而坐,执子对弈。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洒在窗前,轻薄如蝉翼的光晕流动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约,仿如画境。上官小妹不能举步,怔怔看了许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轻轻咳嗽了几声,她才惊醒。 于安向她行礼,她忙让于安起身,终是没有沉住气地问:“那个女子是谁?” 于安笑着说:“陛下命人接娘娘来,就是想让云姑娘见一下娘娘。 ” 于安没有用“拜见”二字,而且说的是让云姑娘见一下她,而非她这个皇后见一下云姑娘。于安早已是宫中的精怪,他绝不可能因为一时口误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剧震,盯向于安。 于安虽微微低了头,却没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视线,满脸带着笑意。上官小妹点了点头,“多谢于总管提点,本宫明白了。” 上官小妹进屋后,欲向刘弗陵行礼,刘弗陵招手让她过去,指着她想要说话,却看着他对面的女子,踌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连介绍她的身份都会如此为难。 云歌看到一个华妆打扮的小姑娘进来,随口问刘弗陵:“你有客人? ” 看到刘弗陵的神色,再仔细看了眼小姑娘的装扮,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心中蓦然明白,强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礼,“民女云歌见过皇后娘娘。” 刘弗陵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没有让她的礼行下去,“小妹不到六岁,就搬到宫里来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对她多礼……” 上官小妹娇笑着拍手,“皇帝大哥派人来接我玩,我还想着,不就是一座山,比长安城多了些树,能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姐姐可别和那些人学,明明个子比我高,可总喜欢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让我都不好意思和她们多说话,也不知道我有多闷!” 小妹本就个子娇小,此时语态天真,一脸欣喜,更显人小,四分顽皮六分可爱,将三人的尴尬化解了不少。 云歌知道刘弗陵怕她总想着离开,所以直接让小妹来,向她表明心迹。其实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情。她知道他当年处境艰难,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也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一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年近二十一岁,都还没有子嗣。可每当她想到他是皇帝,还有一个皇后时,却总会觉得心里很怪。 云歌见小妹一直站着,向她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地方,“皇后,请坐。” 小妹瞟了眼刘弗陵,笑着坐下。即使六岁那年加封皇后大礼时,他也没有坐到过她的身侧,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对面而坐。 小妹对云歌说:“我叫上官小妹,云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刘弗陵向小妹点头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来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会笑的。 刘弗陵想把站在榻侧的云歌拉坐到自己身侧,云歌挣着想躲开。一向顺她心意的刘弗陵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肯顺着她,硬是不许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个拉,一个躲,两人都十分固执,拉扯间,云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荡。 两人正较劲,云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们,顿觉不好意思,只能顺着刘弗陵的力道,坐到了他身侧。 刘弗陵对小妹说:“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云姐姐下棋下输了,过会儿要下厨做菜。她的手艺,你吃过后,只怕就不会再想吃宫里的饭菜了。” 云歌不满:“做菜就做菜,干吗说我输棋?都没有下完,胜负还难定呢!” 小妹看向棋盘,棋才刚到中盘,说输赢是有些过早,可从现在的棋局,推断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几处都故意露了破绽给白子,显然是想让白子赢,白子却因为心不够狠,总是错失良机。白子、黑子实力相差太远,的确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后结果。 云歌看小妹低头盯着棋盘看,“看样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从已落的棋子推断前面的落子格局比预测以后的落子更难。” 小妹忙抬起头笑:“在宫里学过一些,不过用来消磨时光的,并不真懂。陛下,的确如云姐姐所言,这棋才到中盘,说输赢太早了。” 刘弗陵侧头凝视着云歌,温和地问:“要继续下完吗?” 云歌摇摇头:“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声说:“我知道是你赢,你想吃什么?听于安说你喜欢吃鱼,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鱼?我做给你。” 刘弗陵想了一瞬,也是低声说:“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云歌脸红,“这是什么菜?我不会做。”说着就出了屋子。 没想到,刘弗陵也跟了出来,陪着她向厨房行去,“你都做给别人吃过了,怎么不肯做给我吃?” 云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荡,“你吃过了?你全都猜对了?那个重赏是你封给我的?” 刘弗陵含笑点头。 云歌突然间觉得无限心酸,刘弗陵眼中也有同样的神情。 他们究竟是无缘,还是有缘?若说无缘,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虽一个偏静,一个偏动,却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说有缘,她和他却无数次阴差阳错。现在更因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条天堑。 刘弗陵明白云歌心中所想,说道:“以前的事情是无可奈何,以后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 云歌低下了头,以后的事情? 刘弗陵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份带给云歌的困扰太大,而他只能选择强留住她。他是在赌博,赌他可以用一年时间留住云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吗? 一年的时光说短很短,说长却也很长,总不能日日愁云惨淡。何况她总归是要离开的,更应该珍惜相聚的日子。云歌抬头而笑,语气轻快地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和你算账,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里泡几个时辰。” 刘弗陵莫名其妙,“什么账?” 想到当日霍府,两人一个桥上,一个桥下,云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后想算账时,再告诉你。” 时间一晃而过,从云歌受伤到现在,刘弗陵在温泉宫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说未有先例,刘彻晚年就经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宫,可刘弗陵正值盛年,多少显得有些反常。而且年关将近,他还要主持庆典、祭拜天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长安。 本想把云歌留在骊山,可想着众人迟早会知道,那迟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把握,一年后云歌是否会愿意留下,而他们两人分别的时间已太长。久别重逢,他实在不愿意别离,所以哄着云歌跟他回了长安。 云歌随刘弗陵回宫,如何安置云歌让于安十分犯愁。 未央宫中,除皇帝起居的宣室殿外,后宫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过上官皇后在住。别的殿要么太远,要么太简陋,要么太不安全。 第75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2) 于安想来想去,偌大的汉朝皇宫,先皇时期曾住过佳丽三千的宫殿竟然没有一处能让云歌住。 正在犯愁,刘弗陵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给云歌安排住处。 于安虽觉得十分不合礼仪,但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当的做法,再说刘弗陵都已经决定,于安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云歌是宣室殿的宫女。 只是一个简单的回宫,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让整个朝堂都震动。皇帝年龄不小,却膝下犹空。皇子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这牵扯到未来几十年朝堂权力的格局,是一盘新棋重新落棋的时机。但刘弗陵一直对女色很冷淡,没有选过妃嫔,没有临幸过任何宫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慑,众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着刘弗陵和上官皇后圆房,等着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脉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渐渐有了转机。 按说女子十一二岁就可以圆房,却迟迟未和上官皇后圆房,百官已经悄悄议论了很久,琢磨着皇帝对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众人还没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间,上官家灭族,唯剩流着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独揽大权后,对外孙女小妹十分宽厚,小妹也和霍光很亲昵,霍光几次暗示刘弗陵是时候考虑子嗣,刘弗陵却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圆房。 如今刘弗陵突然带一个女子入宫,众人的心思不免活络起来,想着虽然现在霍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将来谁家荣耀还是未定之数。只是目前霍光大权在握,众人也不敢轻易得罪,遂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霍光如何反应,等着看那个女子是什么结果。 于安怕云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开心,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熟人照顾她起居。 云歌看到太监富裕时,两人都是又吃惊,又开心。 所谓“患难见人心”。当日,富裕在广陵王桀犬的利齿下,拼死保护云歌和许平君,云歌一直感记在心。而云歌面对凶狠桀犬的那句“许姐姐,你带富裕先走”也让富裕一直铭记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用坏丢弃的玩意儿,不值钱!甚至不如公主府里养的珍禽异兽。那些珍禽异兽若有个闪失,他们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发现竟然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对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将咬到云歌时,用自己的身躯拼死护住了云歌,却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云姐姐和许姐姐把他看作了一个“人”。 她们两人在危险面前,没有把他当玩意儿一样丢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样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严和良心回报她们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灵魂中有着人最简单、也最宝贵的良心。 那次“立功”后,公主感于他的“忠心”,特意将他推荐到了宫中,算是对他的嘉奖,并且叮嘱他尽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后做一个掌事太监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奖”,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宫里替她查探事情,传递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奖他,他依旧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为如果没有公主的安排,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谋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监、宫女全被赐死,他因为早被送入宫中,侥幸躲过了一劫。 因为他不是于公公培养的亲信,公主的势力又已烟消云散,富裕在宫中并不受重用,只在一个小殿里打着杂。前两日于公公命人来吩咐他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随时准备到宣室殿听候吩咐,他还纳闷,到宣室殿前当差可是宫内所有太监、宫女的梦想,于公公怎么会突然把这么好的差事给他?不会另有玄机吧? 今日来时,富裕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却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后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实处,还觉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给老天好好磕几个头。 云歌刚进宫,一切都正新鲜,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云歌觉得皇宫也不是那么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说别的,就各个宫殿的布置都够她赏玩很久。 温室殿以椒和泥涂抹墙壁,整个墙壁温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齐屏风,挂的是鸿羽帐,让人入室就觉温暖,不愧“温室”之名。 清凉殿用寒玉铺地,画石为床,紫琉璃做帐,室内陈设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凉”。 …… 一个个宫殿玩下来,云歌最喜欢消磨时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禄阁和石渠阁,天禄阁是“藏秘书,处贤才”之地,石渠阁是“藏入关所得秦之书籍”之地。 刘弗陵在前殿接见百官、处理政事时,云歌常常在天禄阁和石渠阁内消磨整天。 今日,好几位大臣都请求单独见皇帝,温室殿内是刚送走一位,又迎来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门,刘弗陵微有些倦意,于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着,让刘弗陵休息一会儿。 刘弗陵喝了一口酽茶,眼中带了几分暖意,“云歌在哪里?” 于安给熏炉续了一把玉髓香,笑着回道:“在天禄阁。” 七喜忙笑着说:“云姑娘真是好学,奴才从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做学问的闺秀,真正一位才女,和陛下……” 于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闭嘴,心中却是困惑,挖空心思让陛下高兴,这不是师傅教的吗?不是做奴才的本分吗?难道他说错了?惶惶不安地观察着刘弗陵的脸色,虽然没有笑意,但很温和,想来没什么大错,方放了半颗心。 做学问?刘弗陵想着云歌整天翻来翻去看的东西,脑袋就疼。她自从知道宫内藏着“秘书”“秘史”之后,立即兴趣大发,她自己看不说,回来后还要和他探讨。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吕不韦的儿子?” “赵姬是喜欢秦王多一些,还是吕不韦多一些?” “黄帝和炎女究竟什么关系,炎女和蚩尤又是什么关系?炎女为什么不帮蚩尤,要帮黄帝?若炎女真是黄帝的女儿,她立了大功后,为什么黄帝未嘉奖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觉得炎女会不会恨黄帝?”一朝朝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争霸天下,到了她那里,全都变成了小儿女的情怀。 不知道她这会儿又在看什么? 第76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3) 刘弗陵出了会儿神,刚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惫不知不觉中淡去,正想命于安宣田千秋觐见,突然有太监在帘外探了下脑袋,于安出去了一瞬,回来时阴沉着脸向刘弗陵低低回禀。 刘弗陵听完后,沉默了一瞬,淡淡说:“宣田千秋进来吧!” 于安一怔,陛下这是不管的意思吗?低头应道:“奴才遵旨。” 云歌正在看一册记录公子扶苏起居、游历的书,其中还收录了一些扶苏公子的诗文,云歌读得思绪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终却是自刎于天下的结局,不禁长叹:“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误君!” 忽觉得身后站着一人,她未语先笑:“你忙完了?快帮我看看这首诗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诗呢!不知是写给何家女子……” 回头时,对上的却是孟珏带着质问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视线,“真是你!” 云歌的笑冻结在脸上,身子也是一缩。 别后半载,他看着清减了不少,也许因为瘦了,眉目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冷厉。 云歌定定看着他,身子一动不能动,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心口如被针扎,不徐不缓,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却狠狠地戳进去。那伤口看不见血,甚至连痕迹都难觅,可里面是溃烂的疼,胸肺也被带得隐隐疼起来,突然就俯着身子,开始咳嗽。 因为一直调理得当,她很久没有如此剧烈咳嗽过,但这一通咳嗽却让她清醒过来,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过刚行了两步,身子被孟珏一拽,带进了他怀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个穴位游走,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察看她脉象。 一会儿后,孟珏的面色缓和了几分,眼中藏着深深的自责,“我不知道你竟受了这么多苦楚。我现在接你回去,总会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珏的手法很管用,云歌的咳嗽渐低,胸中好过了不少,但还有些身软,她伸手想推开孟珏,却没有任何力道。 孟珏伸指描摹着她的脸颊,“病已已经做了父亲,平君生了个儿子,你不想去看看吗?” 云歌所有的动作都停住,过了会儿,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珏笑说:“我这个未来的姑父已经封了孩子满月钱,你这个做姑姑的却还没有任何表示。” 云歌苦笑:“孟珏,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经还给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还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没有关系。” 孟珏温和地说:“云歌,虽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频繁,有不少流言,但我从没有打算娶霍成君,也从没有对霍成君说过我要娶她。” 云歌冷笑:“对呀!你没有打算娶!那是谁与她搂搂抱抱?是谁和她那么亲昵?如果你没有打算娶她,还如此对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齿冷。是不是每个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珏未料到云歌亲眼看见过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脸色变得苍白,“云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云歌说:“孟珏,你和我看重的东西不一样,行事也不一样。你去追寻你想要的东西,我们之间……之间就当什么都没……” 孟珏蓦然用力抬起云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云歌想说的话,“云歌,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却从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许诺言,但我既然对你许过诺言,就绝不会违背,我会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云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两只手。霍成君现在对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价值没有多少了。” 孟珏愣住,“谁告诉你我在利用你?” “我见过侯伯伯了,他说你该叫我师姐。”云歌仍在勉强地笑, 声音却带着哭腔,“我虽有些笨,毕竟不是傻子!初入长安,是谁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洁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阴暗的心思?那个金银花簪子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长安城的千万财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义父有多深的渊源,可他们多年不见,仍对故人情重的宝贵恩义,却成了你手中可以随意利用的廉价东西。风叔叔和你义父想来都不愿涉足汉朝权力争斗,你和他们却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放心把那么多钱财交给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现在你至少已经如了一半的意,风叔叔已经将汉朝内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你了,有钱财铺路,再加上霍府的权势,你不管想要什么都可以大展手脚,还请阁下不要再急着谋夺你义父在西域的产业,不要让你义父伤心,也顺便放过我。” 孟珏身子僵硬,无法出言解释,因为这些全是事实!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云歌,眼睛如宝石般美丽、璀璨,汇聚的却是荒漠般的悲凉、苍茫。 他的目光让云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紧紧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地摁进去。 云歌抽手想走,孟珏却紧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慢慢却坚决地掰开了孟珏的手。孟珏眼中流转着隐隐的请求,云歌却只看到浓重的墨黑。 还剩一根指头时,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离了他。 出阁楼时,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难怪他可以静静站在她身后。 云歌心惊,孟珏竟然胆大狂妄至此,这里可是皇宫! 温室殿外已经没有等候的臣子,往常这时,刘弗陵会移驾到天禄阁或者石渠阁,去接云歌。可今日,他只是命于安把奏章拿了出来,开始批阅奏章。 于安虽知道暗处有人守护,只要云歌出声叫人,就会有人出现,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心内仍十二分着急。 本该最着急的人倒是气定神闲。 于安心叹,难怪都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是太监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说别的,只一点就不妥,云歌身份虽还没有过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会。 于安听到远处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神色一松。 不一会儿,听到小太监在外面小声说:“只陛下在。” 刘弗陵立即扔下了笔,眼中骤亮。 于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来陛下也不是那么镇静。 云歌小步跑着进来,脸颊绯红,没有理会于安在,就去握刘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红尘中,想握住一点心安,另一只手仍紧紧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许多不该涌出来的东西。 她朝刘弗陵笑了笑,想要说话,还未张口,又开始咳嗽,挣得脸色苍白中越发红艳。刘弗陵看得心疼,忙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都明白。你既不想见他,我以后不会允许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说话,慢慢呼气,再吸气……” 于安立即吩咐小太监去传张太医。 第77章 沉思前事,似梦里(1) 刘病已拎着两只老母鸡,推门而进,人未到,声先到,“平君,晚上给你煨只老母鸡。” 孟珏正坐在摇篮边上逗小孩,看到他兴冲冲的样子,笑嘲道:“真是有儿万事足的人,说话都比别人多了两分力气。” 许平君接过鸡,嘴里埋怨,心里却是甜,“月子已经坐完,不用再大补了,天天这么吃,富人都吃成穷人了。” 刘病已看孟珏唇边虽含着笑,可眉间却有几分化不开的黯然,对许平君使了个眼色,许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厨房。 刘病已一边舀水洗手,一边说:“今日我在集市上听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风言风语,听说你陪她去逛胭脂铺,惹得一堆小媳妇跑去看热闹。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若还和霍成君往来,即使找到了云歌,她也绝不会理你。你不会以为云歌愿意做妾吧?” 孟珏静静地盯着刘病已。 刘病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笑问道:“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孟珏问:“病已,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实话实说。” 刘病已看孟珏神色郑重,想了一瞬,应道:“你问吧!” “你幼时可收过一个女孩子的绣鞋?” 刘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的问题是什么天下兴亡的大事,竟然就这个?没有!” “你肯定?不会忘记吗?” 刘病已摇头而笑:“小时候,东躲西藏的,是走过不少地方,也遇见过不少人,可绝没有收过女孩子的绣鞋。” 孟珏垂目叹气。 云歌糊涂,他竟然也如此糊涂!竟然忘记有一个人长得和刘病已有一点相像。刘弗陵八岁就登基,贵为一国之君,出宫行一次猎动静都很大,何况远赴西域? 实在想不到他会去西域,更想不到云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时故交是刘弗陵,而非刘病已。 刘病已纳闷地问:“孟珏,你的表情怎么如此古怪?难道还巴望着我收到过女子的绣鞋不成?”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涩:“我的确希望收到绣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刘病已,而是刘弗陵。 霍成君告诉他刘弗陵带进宫的女子是云歌时,他推测那个晚上马车里的人也许就是刘弗陵。可他怎么都想不通,云歌为什么会随在刘弗陵身边? 云歌或者被刘弗陵当刺客所抓,或者被刘弗陵所救,不管哪种可能,云歌都不可能跟随刘弗陵住到宫中,现在却一切都很合理了。 云歌对一个错认的刘病已都已经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真正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对方难过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刘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珏只觉心中全是寒意。 孟珏起身离去。 刘病已说:“孟珏,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牵扯不清,我不想再帮你寻云歌了。” 孟珏头未回地说:“我已经找到云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这几日就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刘病已吃惊地问:“你已经找到云歌?她在哪里?” 孟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拉门而去。 几个月前,很多官员和百姓还不知道孟珏是谁,今日之后,孟珏的名字会如霍光的名字一般,为人熟知。 一个月前,霍光举荐孟珏,请刘弗陵为孟珏册封官职,并呈报了几个官职空缺供刘弗陵选择。刘弗陵却随口封了孟珏一个百官之外的官职:谏议大夫。 众人都幸灾乐祸,知道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极近,刘弗陵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见过孟珏的良官贤臣,感叹一个大好人才却因为君臣暗争要被闲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这位百官之外的谏议大夫,霍光亲口举荐的孟珏竟然洋洋洒洒罗列了霍光二十余条罪状。 身居高位,虽修了自身,却未齐家。此为罪一。 霍府家奴冯子都仗势欺人,强霸卖酒胡女。此为罪二。 霍夫人的亲戚依仗霍府权势,压抬粮价,低收,高卖,欺行霸市,谋取暴利。此为罪三。 王氏管家与官员争道,不仅不按法规民与官让路,反教唆手下当街殴打朝廷官员。此为罪四。 …… 都是些说重要,朝堂内官员一个转身就会想不起来的罪行,也许仔细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两件来。可说不重要吧,民间百姓专吃这一套,几乎每一条都触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么?他们可不会管你什么人做大司马,什么人做大将军,他们只怕官员以权欺人、以权谋私、以权愚民。 孟珏为民利益,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形象随着他弹劾霍光的奏折传遍了朝堂内外、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百姓交口相庆,出了一个真正的好官,是个真关心他们的青天老爷。 卖酒胡姬重得自由,又开始当垆卖酒。 买酒的人排成了长队,既是买酒,也是听故事。一个是流落异乡刚守寡的美貌少妇,一个是依仗大将军大司马权势欺人的恶霸,故事可谓有声有色。 有人酒兴之余,将胡姬的故事写成了诗赋,很快就在酒楼茶肆间传唱开。 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 偶有见过孟珏的人,在讲完胡姬的受辱后,又会浓墨重彩地讲述孟珏的言行,因为他的刚正凛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还有人回忆起当年霍府宴请贤良时,孟珏的机智才气,翩翩风姿。 谁家少年足风流? 孟珏出众的容貌,无懈可击的言行,傲视权贵的铮铮铁骨让他成了无数长安香闺的梦里人。 在歌女温软的歌声中,在满楼红袖招的风月场中,孟珏的名声伴随着歌中的故事传唱出了长安,甚至传到域外。 霍府,书房。 霍禹一脸的气急败坏:“‘今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爹,你看看!这个孟珏把我们霍府玩弄于股掌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楼传唱的诡计也都是他一手策划,他还真以为有个皇帝护着,我们霍家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吗?哼!” 霍光神情淡淡,读完全诗后,微笑赞道:“铺陈得当,收放自如,好诗。”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着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若有孟珏一半的智谋,我又怎会如此想要这个女婿?” 霍禹不禁握紧了拳,心内激愤,嘴里却不敢反驳霍光的话。 霍山道:“伯伯,侄儿有办法可以不露痕迹地除去孟珏,只是妹妹那里……” 霍光打断了霍山的话,眼内全是讥讽,“除掉孟珏?你们是打算明枪?还是暗箭?明枪,孟珏是谏议大夫,先皇口谕‘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帝都不能随便定,何况现在又有皇帝暗中帮助,你的枪再快,皇帝不许你刺出去,你能做什么?暗箭,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珏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霍家‘谋害忠良’这个奸臣逆贼的名声也就背定了。皇帝怕的就是我们不犯错。我们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间恶贯满盈,毁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庙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云听得愣愣,心中虽是不服,却再无一句话可说。 霍禹气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 霍光肃容道:“当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们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饬一番,下次若再有这些荒唐事情发生,谁的奴才,我就办谁。” 霍禹、霍山、霍云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口服心不服地应:“是。” “第二,”霍光点了点桌上的诗,“这么好文采的人居然闲置民间,是我这个大司马的失职,你们去把此人寻了来,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尽其才。” 霍禹不肯说话,霍山和霍云应道:“侄儿一定照办。” “第三,以后朝堂上见了孟珏,能有多客气就有多客气,若让我看见你们闹事,轻则家法伺候,重则国律处置。” 三人都不吭声,霍光失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掠过,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亲的目光,一个寒战,立即站起,畏惧地应道:“儿子明白。” 霍山和霍云也赶忙站起来,行礼说:“侄儿也明白。” 霍光看着他们三人,面容露了几丝疲惫,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三人出来时,恰碰见霍成君。霍成君给三个哥哥行礼,霍禹冷哼一声:“你的好眼光!”寒着脸,甩袖而去。 霍山、霍云对霍成君打了个哈哈,也匆匆离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泪光,紧咬着唇,才没有落下。 轻轻推开屋门,只看父亲正闭目养神,清癯的面容下藏着疲惫。 几日间,父亲的白发似又多了几根,已经微白的两鬓让父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伤都有,放轻了脚步,走到父亲身后,帮父亲揉着太阳穴。 霍光没有睁开眼睛,只笑着叫了声:“成君?” 成君应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不要往心里去,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没有处理好。” 成君几日来面对的不是母亲责怪的眼光,就是兄长的冷言冷语, 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再没忍住,一颗颗落了下来。 霍光轻叹口气,将成君拉到身前,让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哭?我们霍家的女儿想嫁谁不能嫁?爹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 霍成君伤心难耐,伏在父亲膝头哭起来,“爹,对不起。” 第78章 沉思前事,似梦里(2) 霍光抚着霍成君的头发,微微笑着说:“傻丫头,你哪里有对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珏,是你的眼光好。孟珏不能娶到你,是他没有福分。 ” 霍成君哭了许久,把心中的难过、压抑都哭了出来,好受许多,慢慢收了眼泪,“爹,你打算怎么办?” 霍光不答反问:“依你看,如何处置最妥当?” 霍成君仰头道:“修身养性,不处置最好。” 霍光听后,凝视着霍成君,半晌都没有说话。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绝不是女儿想帮孟珏说话。孟珏虽罗列了霍家二十余条罪状,可他也不敢轻捋虎威,没有一条和爹真正相关,爹爹唯一的过失只是驭下不严。只要爹爹的名声未真正受损,那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霍氏都可以挽回。现在霍府正在风口,众目睽睽下不管做什么,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错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么文章,到时只怕连爹爹也会受累。所以对骂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给予责罚,反应以礼待之,让他人看看霍府的气量,同时整顿霍府。毕竟霍府如今树大招风,又是皇帝的眼中刺,若不整饬,即使今日没有孟珏,他日若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会有其他人跳出来。” 霍光长叹了口气,扶着霍成君的肩膀说:“你怎么生成了女儿身呢?你若是男儿,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宫,宣室殿。 一室温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语。 云歌身上半搭了块羊绒毯,懒懒躺在榻上,边说边笑。 刘弗陵靠炉坐在云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块白虎皮,他半倚着榻侧,一手拿着火箸,正击炉计时。 云歌本来想讲她如何见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黄二帝,历经无数帝王,却从没有出过女君,所以刘弗陵听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时,也是极感兴趣。 可云歌这个话篓子,从孔雀河畔出发讲起,讲了快一天了,仍没讲到她进小月氏。路上碰到什么人要讲,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要讲,吃了什么好吃的也要讲,刘弗陵估计,照云歌这东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讲到月氏女王,要过完年了。 刘弗陵无奈,只得给她规定了时间,不紧要的事情,他击箸限时,火箸敲完,云歌就要赶快讲下文。 听着刘弗陵的速度渐渐加快,云歌的语速也是越来越快,可是怎么快,好像还是讲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去拽刘弗陵的胳膊。一边按着刘弗陵的胳膊不许他敲,一边飞快地说话,“你不知道那个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声有多动听,我们听到她的歌声时,都忘记了赶路……啊!不许敲……不许敲……你一定要听……这个很好玩的……连我三哥都驻足听歌了……” 刘弗陵板着脸,作势欲敲,云歌忙皱着眉头,一口气不带停地开始说话:“她皮肤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们时尾随在我们骆驼后唱歌我们的骆驼都听得不肯走路我给了她一块银子可她不要说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说她古怪不古怪为什么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气实在换不过来,云歌大叫一声,扶着榻直喘气,一手还不忘拽着刘弗陵的胳膊,“我这……哪里是……讲故事?我这是……赶命呢!” 刘弗陵担心云歌会咳嗽,可看她只是气喘得急些,遂放下心来。 眼看着刘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来,云歌哭丧着脸,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索性整个人滑到了榻下,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人挡在他面前,看他再怎么敲? 刘弗陵看着云歌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淡淡说:“快让开。” 云歌摇头,很坚持。 刘弗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歌的身后。 云歌忽觉得味道不对,一扭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盖着的羊绒毯滑到了铜炉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着火苗子就要蹿起来。 云歌情急下,忙要四处抓东西,刘弗陵将早已拿在手里的水瓶,静静地递到云歌手边,云歌随手拿过,立即泼出去,随着“嗞嗞”声,黑烟腾起,满室羊毛的焦臭味,还有一地水渍。 云歌掩鼻,“你……你既看见了,怎么不早点把毯子拿开?” 刘弗陵眼中带了笑意,面上却还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拨开,你却不让。” 云歌瞪着刘弗陵,哑然。 倒是她的错了?! 六顺在殿外一边吸鼻子,一边探头探脑。 刘弗陵拽着云歌向外行去,经过六顺身侧时吩咐:“尽快把里面收拾了。” 六顺忙低头应“是”。 于安看刘弗陵和云歌要出门,忙让人去拿了大氅来。一件火红狐狸皮氅,一件纯黑狐狸皮氅。刘弗陵先拿了红色的大氅,替云歌披好,又接过黑色的,自己披上。 两人沿着宣室殿的墙根慢慢走着,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随意而行。 云歌看到不远处的宫门时,忽地停了脚步,若有所思。 刘弗陵随着云歌的视线,看向宫外,“要出去走走吗?” 云歌表情有些许落寞:“听说大哥和许姐姐的孩子已经出世了,他们以前说要让孩子认我做姑姑的。” 刘弗陵问:“你说的大哥就是你认错的那个人,刘病已?” 云歌点点头。 刘弗陵想了一瞬,头未回地叫道:“于安,去预备车马,我们出宫一趟。” 于安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天已要黑,又是仓促出宫,不甚妥 当。可是劝陛下不要出宫,显然更不妥当,只能吩咐人去做万全准备。 于安扮作车夫,亲自驾车,“陛下,去哪里?” 刘弗陵说:“刘病已家。” 于安刚要扬鞭的手顿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点点头,表示一定会谨慎小心。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许平君早早做了饭吃,把炕烧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待着。 大门一关,管它外面天寒与地冻! 儿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刘病已披着一件旧棉袄,坐在儿子旁边,看司马迁的《史记》,细思刘彻执政得失。 许平君伏在炕头的小几上,拿着一根筷子,在沙盘里写着字,边写边在心中默诵,十分专注。刘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觉,刘病已不禁摇头而笑。 屋外突然传来拍门声,刘病已和许平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缩在家中避寒,极少有访客,能是谁? 刘病已刚想起来,许平君已经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随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开门,一边问着:“谁呀?”一边拉开了门。 门外一男一女并肩而立,气宇华贵出尘。 男子身披纯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袭罕见的火红狐狸皮氅,一个神情清冷,一个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协调中又透着异样的和谐。 许平君微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云歌对许平君笑眨了眨眼睛,侧头对刘弗陵说:“我定是吃得太多,长变样了,连我姐姐都不认识我了!” 许平君眼中有了泪花,一把就抱住了云歌。她是真怕这一生再无机会弥补她对云歌的愧疚,老天如今竟然把云歌又送到了她面前。云歌虽知道许平君见了她定会惊讶,却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感动,笑着说:“做了娘的人还跟个孩子一样,怎么带小孩呢?”许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泪擦去,挽住云歌的手,把她拉进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谁来了?” 刘病已放下书册,抬眼就看到云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随在云歌身后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顿变,竟是光脚就跳到了地上,身躯挺得笔直,一把就把许平君和云歌拽到了自己身后。 刘弗陵随意立着,淡淡审视着刘病已。 刘病已胸膛剧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备。 气氛诡异,许平君和云歌看看刘弗陵,再看看刘病已,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剑拔弩张,病已的反应好像随时要以命相搏的样子。 云歌从刘病已身后走出,刘病已想拉,未拉住,云歌已经站到刘弗陵身侧,对刘弗陵说:“这就是病已大哥,这是许姐姐。”又对刘病已和许平君说:“他是……”看着刘弗陵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介绍。 许平君并肩站到刘病已身侧,握住刘病已紧攥成拳头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见过这位公子一面。” 刘弗陵对许平君微微一点头,“上次走得匆忙,还未谢谢夫人指点之义。” 许平君笑说:“公子太客气了,公子既是云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说完,看向云歌,等着她的那个许久还未说出口的名字。 云歌心虚地对许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许平君一怔,还有这样介绍人的?一个大男人,无姓无名,又不是见不得人!刘弗陵却是眼中带了暖意,对许平君说:“在下恰好也姓刘,与尊夫同姓。” 刘病已刚见到刘弗陵时的震惊已去,慢慢冷静下来,明白刘弗陵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他的任何举动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应对。 只是……他看了眼许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对不住他们,终是把他们拖进了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 刘病已笑着向刘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让许平君去简单置办一点酒菜,摆好几案,请刘弗陵和云歌坐到炕上。 火炕烧得十分暖和,刘弗陵和云歌穿着大氅,都有些热,刘弗陵伸手要替云歌解开大氅,云歌笑着闪身躲开,“我自己来,你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刘病已看着刘弗陵和云歌,心内诧异、震惊、不解,各种滋味都有。 云歌脱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里头,伏在刘病已的儿子跟前看。小儿沉睡未醒,小手团成拳头时不时还伸一下,云歌看得咯咯笑起来,在小孩脸上亲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 第79章 沉思前事,似梦里(3) 许平君端着酒出来,一边布置酒菜,一边说:“离说话还早着呢!你和病已都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他也整天对着孩子说‘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现在就会叫爹,还不吓死人?” 刘弗陵忽然说:“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云歌笑着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凑到刘弗陵身边,让他看。刘病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弗陵。 刘弗陵低头看了会儿孩子,解下随身带着的一个合欢佩,放在孩子的小被子里,“来得匆忙,未带见面礼,这个就聊表心意。” 许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东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赶忙推辞。 刘弗陵笑对刘病已说:“算来,我还是这孩子的长辈,这礼没什么收不得的。” 刘病已从云歌手里接过孩子,交给许平君,“我代虎儿谢过……谢过公子。” 云歌笑问:“虎儿是小名吗?大名叫什么?” 许平君说:“还没有想好,就一直叫着小名了。” 刘病已忽地对刘弗陵说:“请公子给小儿赐个名字。”说完,心内紧张万分,面上却无所谓地笑看着刘弗陵。 云歌瞅了瞅刘病已,又看了看刘弗陵,没有说话。 刘弗陵沉吟了会儿,对刘病已说道:“今日随手刚翻了《逸周书》,颇喜‘奭’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云歌侧头思索:“刘奭?” 许平君忙把沙盘递给云歌,小声问:“云歌,怎么写?” 云歌有意外的惊喜,笑问:“姐姐在学字?” 云歌一笔一画,仔细写给了许平君,许平君忙用心记下,一时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觉得字很生僻,他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时候能叫得出来的人都不多。 刘病已听到刘弗陵起的名字,心内如吃了定心丸,对孩子的担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来,对刘弗陵行礼:“谢公子赐名。” 许平君看刘病已好像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也忙抱着孩子对刘弗陵行礼作谢。 刘弗陵只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看到炕上的竹简,他问刘病已:“《史记》中最喜欢哪一节?” 刘病已犹豫了下,说:“近来最喜读先皇年轻时的经历。” 刘弗陵轻颔了下首,静静打量着屋子四周。 刘弗陵不说话,刘病已也不开口。 许平君觉得今天晚上的刘病已大异于平时,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随便说话。 云歌没理会他们,自低着头看虎儿玩,时不时凑到虎儿脸上亲一下。 这个家并不富裕,但因为有一个巧手主妇,所以十分温暖。 刘弗陵从屋子内的一桌一椅看过,最后目光落回了刘病已身上。 刘病已身上披着的旧棉袄显然有些年头,袖口已经磨破,又被许平君的一双巧手细心修补过,一圈颜色略深的补丁,被许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绣上去的花纹。 刘病已镇定地接受着刘弗陵的打量,如果说刚见面,刘弗陵是在审视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与他说话,那么刘弗陵现在又在审视什么?审视他这个皇孙的破落生活吗? 应该不是。 虽然他第一次见刘弗陵,可他相信云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刘弗陵究竟还想知道什么?刘弗陵为何要特意出宫来见他? 一室沉寂中,云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边穿鞋,一边说:“已经好晚了,大哥和许姐姐也该歇息了,我们回去。”拿了刘弗陵的大氅来,刘弗陵起身站好,云歌站到一边的脚踏上,刚比刘弗陵高了些,她笑着帮刘弗陵围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随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门。不料刘弗陵早有准备,云歌动作快,刘弗陵动作更快,拽着云歌的衣领子把云歌给硬揪了回来,云歌只能龇牙咧嘴地任由刘弗陵摆弄。 两个人无声无息,却煞是热闹,看得许平君差点笑出声。 刘弗陵替云歌整好皮氅,两人才一前一后出了门。 刘病已和许平君到门口送客,看到云歌刚拉开门,暗处立即就有人迎上来,服侍刘弗陵和云歌上马车,云歌上车后,犹探着身子出来向他们笑挥了挥手。 等马车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刘病已才锁上了门,回到屋内,半晌都不说话。 许平君默默坐到他身侧,很久后,劝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该睡的觉总是要睡的。” 刘病已握住许平君的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该再瞒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总该让你心里有个底。你知道刚才来的人是谁吗?” 许平君说:“此人气度华贵,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丝毫不会让你觉得他倨傲,他还……还十分威严,是那种藏着的威严,不像那些官老爷们露在外面的威严。他的来历定不一般,不过不管他什么来历,既然是云歌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对了,病已,你发觉没有?他的眼睛和你长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们是亲戚呢!” 刘病已紧握住许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他就是我的亲戚,算来,我还应该叫他一声‘爷爷’,我亲爷爷在他们那辈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间差了四十多岁。他姓刘,名弗陵,是当今圣上。” 许平君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瞳孔内的视线却是越缩越小,渐如针芒,手脚也开始轻颤,不过短短一会儿,额头就有细密的冷汗沁出。 刘病已叹了口气,把她拥在了怀里,“平君,对不起,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许平君脑内思绪纷杂,一会儿想着皇帝的大哥,那不就是卫太子吗?一会儿又想着卫太子一家的惨死,再想到直到现在卫太子还是禁忌,她和刘病已是不是该逃?可逃到哪里去?一会儿又想着刘病已是皇孙?皇孙?!告诉娘,岂不要吓死娘,她这次可是真拣了个贵人嫁!只是这样的‘贵人’,娘是绝对不想要的。皇帝为什么突然来?是不是想杀他们?她是不是也算个皇妃了…… 许平君一时觉得十分恐惧,一时又觉得十分荒唐,无所凭依中,一直有个怀抱静静拥着她。许平君的思绪慢慢平复,脸靠在刘病已肩头,平静地说:“我愿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气。” 刘病已揽着许平君,望着沉睡的儿子,只觉肩头沉重,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以前还可以偶有疲惫放弃的想法,现在却必须要坚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还一定要走出点名堂。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难道老天让他活下来,只是为了让他苟且偷生? 许平君反复琢磨着刘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测出刘弗陵的心思,却只觉十分困难。刘弗陵自始至终,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难看出喜怒,不过刘弗陵虽然难测,云歌却很好猜测。 虽不知道云歌怎么会和皇帝成了故交,可连长安城郊斗鸡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孙,这个世上,许平君已经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云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吗?不管皇帝怎么想,云歌定不会害你。” 刘病已说:“刚来时,云歌应该也不知道,不过看她后来的样子,只怕已经猜得**不离十。” 现在的云歌亦非当年的云歌,孟珏伤她很深,云歌只怕再不会毫不多想地信任一个人。云歌以前随他去过卫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点滴事情,云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卫太子的后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关系。 许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气,有云歌在,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总有时间应对。 再往坏里打算,即使……即使将来真有什么发生,至少可保住虎儿。想来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帝给虎儿赐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儿子的名,而是儿子的命。 而皇帝赐的那个“奭”字,想来也别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礼谢恩。 马车内,云歌笑盈盈地趴在垫子上,反常地一句话没有。 刘弗陵望了会儿她,“刘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应该叫刘询。他身上的玉佩和我的玉佩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个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后来的误会。今日我想见他……” 云歌如猫一般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病已大哥,为了那个见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经够多,你绝不会因为他是卫太子的孙子就想杀他,我才不担心那个。我现在只是觉得好笑,怎么我每认识一个姓刘的,这人就是皇族里的人?我正琢磨我还认识哪个姓刘的人,赶紧弄清楚到底是藩王,还是皇孙,省得下次又猛地惊讶一次。” 刘弗陵听云歌话说得有趣,“你还认识哪个姓刘的?” 云歌吐吐舌头,“自认为天下最英俊、最潇洒、最风流、最不羁的人,你那个最荒唐的侄儿。” 刘弗陵有些诧异,“刘贺?”云歌什么时候认识的刘贺?想来只有甘泉宫行猎那次,云歌有机会见刘贺,可若是在那里见的,却谈不上惊讶是皇族的人。 云歌想到刘贺,看看刘弗陵,忽地笑起来,拍着垫子,乐不可支。 刘弗陵看到她的样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让你如意,让他见了你,执晚辈之礼,叫你姑姑。” 云歌笑着连连点头,另一个人的身影忽地从脑中掠过,本来的开心顿时索然无味。 刘弗陵看云歌忽然把脸埋在了毯子间,虽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却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了。既没有去安慰她,也没有刻意说话转移云歌的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歌,沉默中给云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会儿后,云歌闷着的声音从毯子下面传出来,“刘贺私自进过长安,他和孟珏关系很好,算结拜兄弟。不过他们二人是因为另一个结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珏对刘贺有保留,并非十成十的交情,刘贺对孟珏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刘弗陵虽微微一怔,但对听到的内容并未太在意。 刘贺若循规蹈矩就不是刘贺了,更让他在意的是云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信任下想保护他的心意。只是,云歌,你可是为了一年后不愧歉地离去,方有今日的好? 第80章 自别后,忆相逢(1) 大清早,刘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许平君吃早饭,就有个陌生人上门找他。“请问刘病已刘爷在家吗?” 听到来人说话,刘病已心中,自刘弗陵来后,一直绷着的弦咔啦啦地一阵轰鸣,该来的终是来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着行礼,刘病已忙回礼,笑说:“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礼。” 七喜笑道:“刘爷好机敏的心思。我奉于总管之命来接你进宫,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许平君听到“进宫”二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刘病已回身对许平君说:“我去去就回,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先凑合着用,别自己去挑,等我回来,我去挑。” 许平君追到门口,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 刘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随七喜上了马车。 许平君扶着门框无声地哭起来,心中哀凄,只怕他一去不能回。屋里的孩子好似感应到母亲的伤心,也哭了起来,人不大,哭声却十分洪亮,许平君听到孩子的哭声,蓦地惊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地等着一切发生。 进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珏。 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马车载着刘病已一直行到了宫门前的禁区,七喜打起帘子,请刘病已下车步行。 刘病已下车后,仰头看着威严的未央宫,心内既有长歌当哭的感觉,又有纵声大笑的冲动。 颠沛流离十几年后,他用另外一种身份,卑微地站在了这座宫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静静等了会儿,才提醒刘病已随他而行。宫墙、长廊、金柱、玉栏…… 每一样东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东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今日好似老天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证明他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是真实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员第一次进宫,宦官都会一边走,一边主动介绍经过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规矩,一则提醒对方不要犯错,二则是攀谈间,主动示好,为日后留个交情。 今日,七喜却很沉默,只每过一个大殿时,低低报一下殿名,别的时候,都安静地走在前面。 快到温室殿时,七喜放慢了脚步,“快到温室殿了,冬天时,陛下一般都在那里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刘病已对七喜生了几分好感,忙道:“多谢公公提醒。” 未央宫,椒房殿。 前来觐见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礼。 小妹心里十分别扭,却知道霍光就这个性子,不管内里什么样子,人前是一点礼数都不会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如有针刺般地等着霍光行完礼,好赶紧给霍光赐座。 霍光坐下后,小妹向两侧扫了一眼,宦官、宫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娇声问:“祖父近来身体可好?祖母身体可好?舅舅、姨母好吗?姨母很久未进宫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让她多来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挂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头。 先是宣室殿多了个女子,紧接着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这个节骨眼上,这个问题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呢?与其答错,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决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一直不说话,轻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年纪小小就进了宫,身边没个长辈照顾,臣总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实在不该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这宫里可就真没有依靠了。”小妹仰着头,小小的脸上满是着急伤心。 霍光犹豫了下,换了称呼:“小妹,你和陛下……陛下他可在你这里……歇过?” 小妹又低下了头,玩着身上的玉环,不在意地说:“皇帝大哥偶尔来看看我,不过他有自己的住处,我这里也没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没在我这里住过。” 霍光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宫里的老嬷嬷们没给你讲过吗?陛下就是应该住在你这里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们说的,我不爱听。我的榻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睡太挤了,再说,陛下他总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没有人,才小声说,“陛下像块石头,我不喜欢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侧,表情严肃,“小妹,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小妹咬着唇,委屈地点点头。 “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陛下就是陛下,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悦他,努力让他喜欢你。陛下对你好了,你在宫里才会开心。” 小妹不说话,好一会儿后,才又点点头。 霍光问:“陛下新近带回宫的女子,你见过了吗?” 小妹轻声道:“是个很好的姐姐,对我很好,给我做菜吃,还陪我玩。” 霍光几乎气结,“你……”自古后宫争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帮她,哪里会轻易让别的女子得了宠?何况小妹还是六宫之主,霍氏又权倾天下。现在倒好!出了这么个不解世事、长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后宫可以成为历朝历代的异类了。 小妹怯怯地看着霍光,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小妹长得并不像父母,可此时眉目堪怜,竟是十分神似霍怜儿。霍光想到怜儿小时若有什么不开心,也是这般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掉眼泪,心里一酸,气全消了。 小妹六岁就进了宫,虽有年长宫女照顾,可她们毕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会教,也不敢教,何况有些东西还是他特别吩咐过,不许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没有同龄玩伴,一个人守在这个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虚耗着时光,根本没机会懂什么人情世故。 霍光凝视着小妹,只有深深的无奈,转念间又想到小妹长不大有长不大的好处,她若真是一个心思复杂、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着小妹吗?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他此时倒有几分庆幸小妹的糊里糊涂。 霍光轻抚了抚小妹的头,温和地说:“别伤心了,祖父没有怪你。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会照顾好你,你只要听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点头。 霍光从小妹所居的椒房宫出来。 想了想,还是好似无意中绕了个远路,取道沧河,向温室殿行去。 沧河的冰面上。 云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热火朝天地指挥着一群宦官做东西。 云歌戴着绣花手套,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画图。 抹茶和富裕两人在一旁边看云歌画图,边叽叽喳喳。你一句话,我一句话,一时说不到一起去,还要吵几句。 虽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索,可看到这几个人,却只觉得十分的热闹,十二分的勃勃生机。 椒房宫内,虽然案上供着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着长青的藤,凤炉内燃着玉凰香,可肃容垂目的宫女,阴沉沉的宦官,安静地躲坐在凤榻内,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让人只觉如进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会儿,才有人发现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静气地站好,给他行礼。 霍光轻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目光落到了云歌身上。 云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惊,却未显不安,迎着霍光的目光,笑着上前行礼。 霍光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俗,老夫真没看走眼。” 云歌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霍光凝视着云歌,心中困惑。 自云歌在宣室殿出现,他已经命人把云歌查了个底朝天,可这个女孩子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家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长安,而且从她出现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先是刘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紧接着又是孟珏,女儿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头争孟珏。一个孟珏搅得霍府灰头土脸,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拿他无可奈何。 她摇身一晃,又出现在了刘弗陵身旁。虽然不知道刘弗陵带她入宫,是真看上了她,还是只是一个姿态,无声地表达出对霍氏的态度,用她来试探霍氏的反应。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诞下皇子,这个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无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觉得荒唐,权倾朝野、人才济济的霍氏竟然要和一个孤零零的丫头争斗? 也许把这场战争想成是他和皇帝之间力量的角逐,会让他少一些荒唐感。 …… 云歌看霍光一直盯着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种心绪,笑向云歌告辞。 霍光刚转身,云歌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事人一样。 富裕看霍光走远了,凑到云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说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说不出来。 云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头,“别在那里转九道十八弯的心思了, 你再转也转不赢,不如不转。专心帮我把这个东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经事情。” 富裕笑挠挠头,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后的日子经不得一点疏忽。 未央宫,温室殿。 刘病已低着头,袖着双手,跟着七喜轻轻走进了大殿。 深阔的大殿,刘弗陵高坐在龙榻上,威严无限。 刘病已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 “起来吧!” 刘弗陵打量了他一瞬,问道:“你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刘病已呆住,来的路上,想了千百个刘弗陵可能问他的话,自认为已经想得十分万全,却还是全部想错了。 刘病已沉默地站着,刘弗陵也不着急,自低头看折子,任由刘病已站在那里想。 许久后,刘病已回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最快乐的事情,也许儿子出生勉强能算,可当时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还是喜多。” 刘弗陵闻言,抬头看向刘病已。 第81章 自别后,忆相逢(2) 刘病已苦笑了下,“我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从小到大,颠沛流离,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深知一个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个坏官也可以毁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见了不少贪官恶吏,气愤时恨不得直接杀了对方,可这并非正途。游侠所为可以惩恶官,却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帝立法典,选贤良,才能造福百姓。” 刘弗陵问:“听闻长安城内所有的游侠客都尊你一声‘大哥’,历来‘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过犯禁的事情?” 刘病已低头道:“做过。” 刘弗陵未置可否,只说:“你很有胆色,不愧是游侠之首。你若刚才说些什么‘淡泊明志、旷达闲散’的话,朕会赐你金银,并命你立即离开长安,永生不得踏入长安城方圆八百里之内,让你从此安心去做闲云野鹤。” 刘病已弯身行礼,“想我一个落魄到斗鸡走狗为生的人,却还在夜读《史记》,如果说自己胸无大志,岂不是欺君?” 刘弗陵刚想说话,殿外的宦官禀道:“陛下,霍大人正向温室殿行来,就快到了。” 刘病已忙要请退,刘弗陵想了下,对于安低声吩咐了几句,于安上前请刘病已随他而去。 不一会儿,霍光就请求觐见。 刘弗陵宣他进来。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礼后,就开始进呈前段时间刘弗陵命他和几个朝廷重臣仔细思考的问题。 自武帝末年,豪族吞并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变成无所凭依的流民。此现象随着官府赋税减轻有所好转,却还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办法治理土地流失,这将会是汉朝的隐患,万一国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赋税应急,就有可能激发民变;但如果强行压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稳,以及仕族内部矛盾。 霍光结合当今边关形势,提出奖励流民边关屯田,和引导流民回乡的两项举措,同时加大对土地买卖的管制,严厉打击强买霸买,再特许部分土地垄断严重的地区,可以用土地换取做官的机会,慢慢将土地收回国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压制豪族,疏通办法解决流民,调理之法缓和矛盾。霍光的考虑可谓上下兼顾,十分周详。刘弗陵边听边点头,“霍爱卿,你的建议极好。我朝如今就像一个大病渐愈,小病却仍很多的人,只适合和缓调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和田千秋办,不过切记,用来换田地的官职绝不可是实职。” 霍光笑回道:“陛下放心,那些官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做官的人整日忙着玩官威。” 刘弗陵想了会儿又道:“朕心中还有一个人选,可以协助爱卿办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头丞相,凡事都听霍光的,所以霍光对田千秋一向满意,但刘弗陵上心中的另一个人? 霍光打了个哈哈,“陛下,此事并不好办,虽然是怀柔,可该强硬的时候也绝不能手软,才能有杀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内的官员仕族有极深的关系,一般人只怕……” 刘弗陵淡淡说:“此人现在的名字叫刘病已,大司马应该知道。”霍光眼内神色几变,面上却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刘弗陵磕头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陛下想给刘病已一个什么官职?” “你看着办吧!先让他挂个闲职,做点实事。” 霍光应道:“是。” 霍光本来打算说完此事,提示一下刘弗陵,宫里关于皇帝何时临幸皇后的规矩,可被刘弗陵的惊人之举彻底打乱了心思,已顾不上后宫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顺了刘病已是怎么回事,“陛下若无其他事情吩咐,臣就回去准备着手此事了。” 刘弗陵点点头,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刚走,刘病已从帘后转了出来,一言未说,就向刘弗陵跪下,“臣叩谢陛下隆恩。” 刘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忙搬了个坐榻过去,让刘病已坐。 “病已,刚才大司马对此事的想法已经阐述得很明白,如何执行却仍是困难重重,此事关乎社稷安稳,必须要办好,朕就将它交给你了。” 刘弗陵十分郑重,刘病已毫未迟疑地应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全力。” 云歌听七喜说霍光已走,此时和刘弗陵议事的是刘病已,两只眼睛立即瞪得滴溜圆。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往里偷看,见刘病已穿戴整齐,肃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样。 于安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刘弗陵,刘弗陵看向窗外,就见一个脑袋猛地闪开,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哎哟”,不知道她慌里慌张撞到了哪里,刘弗陵忙说:“想听就进来吧!” 云歌揉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来,因在外面待得久了,脸颊冻得红扑扑,人又裹得十分圆实,看上去甚是趣怪。 刘弗陵让她过去,“没有外人,坐过来让我看看撞到了哪里。” 云歌朝刘病已咧着嘴笑了下,坐到刘弗陵的龙榻一侧,伸手让刘弗陵帮她先把手套拽下来,“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没事。你请大哥来做什么?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买官卖官,你堂堂一个皇帝,不会穷到需要卖官筹钱吧?那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不如和我去卖菜。” 刘弗陵皱眉,随手用云歌的手套,打了云歌脑袋一下,“我朝的国库穷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我登基前一直穷到了现在。如今虽有好转,可百姓交的赋税还有更重要的去处,而我这个皇帝,看着富甲天下,实际一无所有,能卖的只有官。” 刘病已笑说:“商人想要货品卖个好价钱,货品要么独特,要么垄断。‘官’这东西全天下就皇帝有,也就皇帝能卖,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做实在对不起那些富豪们口袋中的金子。” 刘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时,为了筹措军费也卖过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刘病已应道:“臣会十分谨慎。” 云歌听到“臣”字,问刘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刘弗陵微颔了下首。 云歌笑向刘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刘病已刚想说话,七喜在外禀奏:“谏议大夫孟珏请求觐见。” 云歌一听,立即站了起来,“我回宣室殿了。” 刘弗陵未拦她,只用视线目送着她,看她沿着侧面的长廊,快速地消失在视线内。 刚随宦官进入殿门的孟珏,视线也是投向了侧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间摇曳闪过,转瞬,芳踪已不见。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时,他的视线与刘弗陵的视线隔空碰撞。 一个笑意淡淡,一个面无表情。 孟珏微微笑着,垂目低头,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头的样子,像因大雪骤雨而微弯的竹子。 虽谦,却无卑。 弯身只是为了抖落雨雪,并非因为对雨雪的畏惧。 刘弗陵处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时,云歌已经睡下。 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在榻旁坐下。 云歌心里不安稳,其实并未睡着,半睁了眼睛问:“今日怎么弄到了这么晚?累不累?” “现在不觉得累,倒觉得有些开心。” 难得听到刘弗陵说开心,云歌忙坐了起来,“为什么开心?” 刘弗陵问:“你还记得那个叫月生的男孩吗?” 第82章 自别后,忆相逢(3) 云歌想起往事,心酸与欣悦交杂,“记得,他一口气吃了好多张大饼。我当时本想过带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气那么执拗,就没敢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找到妹妹了没有。” 刘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说,为了交赋税,爹娘卖掉了妹妹,因为没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这些全是皇帝的错,他恨皇帝。赵将军不想让他说,可这是民声,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心声,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声音,百姓在恨皇帝。” 云歌心惊,刘弗陵小小年纪背负了母亲的性命还不够,还要背负天下的恨吗? 难怪他夜夜不能安稳入睡,她握住了刘弗陵的手,“陵哥哥,这些不是你的错……” 刘弗陵未留意到云歌对他第一次的亲昵,只顺手反握住了云歌的手,“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他,也一直想着他的话。到如今,我虽然做得还不够,但赋税已经真正降了下来,不会再有父母为了交赋税而卖掉儿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顺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后,不会有百姓因为没有土地而变成流民,不会再有月生那样的孩子。如果能再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我就是大汉的皇帝,我已经尽力。” 云歌听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权下总是悲凉多、欢乐少,总是残忍多、仁善少,可刘弗陵的这番话冲击了她一贯的认知。 刘弗陵所做的事情,给了多少人欢乐?皇权的刀剑中又行使着怎样的大仁善? 云歌乌发半绾,鬓边散下的几缕乌发未显零乱,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风情。 灯影流转,把云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悦、思索。 刘弗陵突然心乱了几拍,这才发觉自己握着云歌的手,心中一荡,低声唤道:“云歌。” 他的声音低沉中别有情绪,云歌心乱,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过饭了吗?我去帮你弄点东西吃。” 刘弗陵不敢打破两人现在相处的平淡温馨,不想吓跑了云歌,忙把心内的情绪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议事中吃了些点心,这么晚了,别再折腾了。我现在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 云歌笑:“那让抹茶随便拿些东西来,我们边吃边说话。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总是不许我在榻上吃东西。” 云歌把能找到的枕头和垫子都拿到了榻上,摆成极舒适的样子,让刘弗陵上榻靠着,自己靠到另一侧。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各色小吃。 再把帐子放下,隔开外面的世界,里面自成一个天地。 云歌挑了块点心先递给刘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块,抿着嘴笑:“我爹爹从来不管府内杂事,我娘是想起来理一理,想不起来就随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这些琐碎事情上。我家的丫头本就没几个,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后面叫,还时常没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云歌一拍额头,满面痛苦:“你都听了我那么多故事,还问这种傻话?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历来是,我说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着觉时,我就会常常……”云歌低下头去挑点心,“常常想起你。”云歌挑了点心却不吃,只手在上面碾着,把点心碾成了小碎块,“当时就想,我们可以躲在一张大大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说话。” 小时的云歌,其实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因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长待,基本没有机会认识同龄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别人家的父母极不一样,她的哥哥也和别人家的哥哥极不一样。别人家的父母养着孩子,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个极高远辽阔的世界,父母会带她一窥他们的世界。可那个世界中,她是外人和过客,那个世界只属于他们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她甚至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给她的精力和时间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时间都只是一个人。 刘弗陵一直以为有父母哥哥的云歌应该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识到云歌欢乐下的孤单,心中有怜惜。 他的手指轻轻绕在云歌垂下的一缕头发上,微笑着说:“我也这么想过。我有时躺在榻上,会想盖一个琉璃顶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见星空。如果没有星星,可以看见弯弯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点落在琉璃上,说不定,会恍恍惚惚觉得雨点就落在了脸上。”云歌微笑,“不过,我是想用水晶,还问过三哥,有没有那么大的水晶,三哥让我赶紧去睡觉,去梦里慢慢找。” 刘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么大的,不过琉璃可以小块烧好后,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们现在躺的这张榻这么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师来悄悄问过。” 云歌忙说:“屋子我来设计,我会画图。” 刘弗陵说:“我也会画……” 云歌皱眉噘嘴,刘弗陵笑,“不过谁叫我比你大呢,总是要让着你些。” 两人相视而笑,如孩子般,怀揣着小秘密的异样喜悦。 在这一刻。 他脱下了沉重沧桑,她也不需要进退为难。 他和她只是两个仍有童心,仍肯用简单的眼睛看世界,为简单的美丽而笑、而感动的人,同时天真地相信着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劳累多日,现在又身心愉悦,说着话的工夫,刘弗陵渐渐迷糊了过去。 云歌叽咕了一会儿,才发觉刘弗陵已经睡着。 她轻轻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看到他唇畔轻抿的一丝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龙纹时,想着只有凤才能与龙共翔,笑意蓦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涩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着刘弗陵,想着上官小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们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其实十分般配。两人都很孤单,两人都少年早熟,两人都戴着一个给外人看的壳子。 如果在这个尔虞我诈、云谲波诡的宫廷中,他们这对龙凤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许陵哥哥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昨日晚上,刘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记得迷迷糊糊时,云歌仍在絮絮说着什么。 枕头和垫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横睡在榻上,因为榻短身长,只能蜷着身子。 以云歌的睡觉姿势,昨天晚上的点心只怕“尸骨零乱”了,随手一摸,果然!所有点心已经分不清楚原来的形状,这大概就是云歌的娘不许她在榻上吃东西的主要原因。幸亏他和她各盖各的被子,他才没有惨遭荼毒。 自八岁起,他就浅眠,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他惊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时一定要四周绝对的安静和整洁,也不许任何人在室内。 可昨天晚上,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伴着云歌的说话声音,他竟然安然入睡,并且睡得很沉,连云歌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也丝毫不知道。 于安端了洗漱用具进来,服侍刘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云歌吃早饭,云歌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刘弗陵说:“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沧河上玩。你待会儿来找我。” 刘弗陵点头答应了,云歌却好像还怕他失约,又叮嘱了两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刘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搁下手中的碗碟,去追云歌。 第83章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1)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点,一个人静静在窗前摆弄着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满意,又取出来,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宫女都是见怪不怪,不发一言,要么垂目盯着地面,要么双眼直直盯着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娇小,偏偏椒房殿内的摆设为了彰示皇后的凤仪威严,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来的侍女橙儿看了半晌,只见皇后来来回回摆弄着一瓶花。从她眼中看过去,皇后就是一个小人儿,穿得刻意老成稳重,缩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怜。 橙儿笑道:“娘娘想要什么样子,告诉奴婢,奴婢帮娘娘插。这些琐碎事情让奴婢干,不值得耗费娘娘的时间。” 一室安静中,忽闻人语声,人人都有点不习惯,全都扭了头,看向橙儿。 橙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听到橙儿的话,手微微顿了下,轻轻放下了花。 从她六岁起,时间就是用来耗费的,她的时间不用来耗费,还能做什么?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轻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宫女眼中,她并非后宫之主——皇后,而是代表着钳制皇帝的势力。而椒房殿内,小妹微笑着扫过四周的宫女,她们中应该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许有刘弗陵的,也许有朝廷内其他臣子的,不知道这个橙儿是谁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儿,笑道:“你学过插花?本宫正发愁呢!过来帮本宫一块儿插吧!” 橙儿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悬着的心,磕了个头,跪到小妹身侧,帮小妹择花。 上官小妹边和橙儿商量着如何插花,边随意聊着天,“你进宫多久了?” “快三年了,从进宫起就在昭阳殿。” 上官小妹心内思索,因为刘弗陵没有册封过妃嫔,东西六宫都空着,昭阳殿内并无女主人。橙儿在一个空殿里一做三年,想来家中应该无权无势,只是为何突然来了椒房殿? 小妹诧异地说:“昭阳殿内现在好似没有住人,一个空屋子还需要人打理吗?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闲?” 橙儿笑起来,真是个娘娘,贵人不知低下事。这皇宫里,就是没有人的殿,照样要有人打扫、维护,要不然哪天陛下或者娘娘动了兴致想去看看,难道让刘弗陵和娘娘看一个满是灰尘的殿堂? “回娘娘,虽然没有人住,还是要精心照顾,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扫殿堂,擦拭家具,还要照管殿堂内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阳殿住过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诗画、笔墨用具、琴笛乐器,这些东西都经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维护。” 小妹听到橙儿的话,忽想起了句话:人已去,物仍在。不知这昭阳殿内又锁过哪个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侧头问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官,“昭阳殿内住过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进宫,昭阳殿好像就空着,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许找个已经不当值的老婆子能打听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摇摇头,虽然对昭阳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愿为了前尘旧事如此兴师动众。 橙儿小声说:“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儿,孩子气地嚷:“知道就快说,惹得本宫都好奇死了。” 昭阳殿是后宫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宫殿,富丽堂皇虽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胜一筹。如此重要的宫殿,竟然在先皇时期就空着,对后宫佳丽三千的先皇而言,实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围的宫女也都生了兴趣,竖着耳朵听。 橙儿说:“李夫人曾住过。” 众人闻言,立即露了疑惑尽释的表情,继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让昭阳殿空置那么久,除了传闻中倾城倾国的李夫人,还能有谁?一旁的老宫女也生了感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红颜薄命。” 上官小妹凝视着手中的梅花,甜甜笑开。 可怜吗?她一点不觉得李夫人可怜。如果一个女人生前尽得爱宠,死后还能让帝王为她空置着整座昭阳殿,那她这一生已经真正活过。只要活过,那就不可怜。可怜的是从没有活过的人。 上官小妹笑问橙儿:“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你还知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本宫听。” 橙儿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扫昭阳殿,还需要时常把字画拿出去晒一晒,日子久了,会偶尔看见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只言片语,因为还认得几个字,所以推测是李夫人。” 宫里极少有识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还识字?” 橙儿点点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学堂就设在家中,奴婢边做家事边听,不知不觉中就粗略认得一些了。” “那你为什么又不在昭阳殿做事了呢?”小妹说着话,把一枝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细端详着。 “前段时间云姑娘去昭阳殿玩,看到昭阳殿的花草和布置,就问是谁在照顾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吓得要死,因为一时胆大,奴婢擅自移动了一些器具。不曾想云姑娘是极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养的花草,她和奴婢说了一下午的话,后来就问奴婢愿不愿意来椒房殿,照顾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诉云姑娘愿意,于总管就把奴婢打发来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头的花瓣纷纷而落。橙儿忙从她手中接过花枝,“奴婢来吧!” 殿外叽叽喳喳一阵喧哗,一个宫女赶着进来通传,还没来得及说话,云歌已经迈着大步进来,“小妹,今天是小年,我们应该庆祝一番。和我一块儿去玩,我这几日做了个很好玩的东西,你肯定喜欢。” 殿内的宫女已经震惊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云歌身后的抹茶一脸无奈,静静地给小妹跪下行礼。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娇笑着站起“好!云姐姐做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是不好玩,就罚云姐姐给我做菜吃。” 云歌随手指了几个宫女,“麻烦几位嬷嬷、姐姐给小妹找些厚衣服来,越厚越好,但不要影响行动。橙儿,你也来,记得穿厚一些。” 称呼乱、礼仪乱,偏偏这个女子乱得天经地义,几个宫女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皇后的宫殿中了,晕乎乎地进去寻衣服。 橙儿想为皇后带个手炉,云歌不许她带,笑嚷:“带了那东西,小妹还怎么玩?况且冬天就是要冻呀!不冻一冻,哪里是过冬天?” 云歌挽着小妹出了椒房殿,有两个年长的宫女急匆匆地也想跟来,小妹对这些永远盯着她的眼睛,心中虽十分厌恶,可面上依旧甜甜笑着。 云歌却是不依,一跺脚,一皱眉,满脸不高兴,“有橙儿就够了,你们还怕我把小妹卖了不成?再说了……”云歌嘻嘻笑看着两位宫女,“这是我们小孩的玩意儿,有两位嬷嬷在旁边,我们都不敢玩了。大过年的,就让我们由着性子闹一闹吧!” 云歌一会儿硬,一会儿软,脾气一时大,一时无,虽只是个宫女,气态华贵处却更胜小妹这个皇后,搞得两个宫女无所适从,还在愣神,云歌已经带着小妹扬长而去。 汉初萧何建长乐宫和未央宫时,“每面辟三门,城下有池周绕”。之后武帝建建章宫,为教习羽林营,也多建湖池,所以汉朝的三座宫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宫前殿侧前方的人工河被称作沧河,宽十余丈,当年萧何发万民所开,与渭河相通,最后汇入黄河,气势极其宏大。夏可赏沧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结冰时,又可赏天地萧索。 可今日的河面,却无一点萧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层楼高,冰做的,像飞龙一样的东西,蜿蜒伫立在阳光下。最高处好似龙头,从高渐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缓,交错不一,回绕盘旋着接到沧河冰面。 飞龙在光晕下反射起点点银芒,晶莹剔透,华美异常。 云歌很得意地问:“怎么样?是我画的图,让于安找人凿冰浇铸的。 ”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长龙”,美是很美,可修这个做什么?难道只为了看看? 一旁的宦官早拿了云梯过来,搭到“龙头”上。 云歌让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后护着。 小妹颤巍巍地登到了“龙头”上。冰面本就滑溜,现在又身在极高处,小妹害怕地紧抓着云歌的手。 阳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头晕。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这条龙是云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来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错。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身侧的冰栏杆,握着云歌的那只手却开始慢慢松劲,改抓为推。此时云歌身在小妹侧后方,一只脚刚踩到龙头上,一只脚还在梯子上。 一个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从远处徐徐而来,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云歌登上了高台,蓦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吓得他身后的于安,赶上前护着,唯恐冰面太滑,他会摔着。 小妹的手颤抖着,只要这个女人消失,我和陛下就仍会像以前一样。没有别的女人,陛下迟早会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将云歌向外推去…… “云歌,小心点!”刘弗陵仰头叫。 小妹心神一颤,立时方寸大乱。 猛然一缩手。 “呀!” 云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搀扶,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 生死一线间,小妹却又突然握住云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云歌忙借力跳到了龙头上。 下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云歌身子晃了晃,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中间的生死转念,只有当事人能体会出这一来一去。 云歌定定看着小妹。 第84章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2) 小妹如同骤遇强敌的猫一般,背脊紧绷,全身畜力,双眼圆睁,戒备地盯着云歌,好似准备随时扑出,其实身体内是一颗毫无着落的心。 不料云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好险!好险!小妹,多谢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间全部消失,用力甩脱云歌的手,身子轻轻地抖着。 云歌忙扶着她坐下,“别怕,两边都有栏杆,只要小心些,不会摔着的。” 刘弗陵仰头静看着她们。 云歌笑向他招招手,蓦然弯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惊叫着,沿着砌好的龙身飞快滑下,她的惊叫声,伴着云歌的大笑声在沧河上荡开。 龙身砌成凹状,感觉惊险,实际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并不会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惧中,却分辨不出那么多,只是闭着眼睛惊叫。 耳畔风声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坠、再下坠,就如她的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而且这个坠落的过程不能出声。不但不能出声,还要不动声色,即使知道坠落后的结局悲凉无限,依旧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 可是至少,这一次的坠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惧、害怕、迷茫、无助都叫出来,把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来。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觉得她这一生从没有叫过这么大声,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内多年的压抑都发泄了出来。 小妹已经滑到龙尾尽头,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旧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握成拳,仰头对着天,满面泪水地尖叫。 橙儿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这个像孩子、却又不像上官小妹那个孩子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歌高声笑着从飞龙上滑下,滑过之处,飘荡着一连串的笑声。 在笑声中,她也滑到了龙尾,冲到了依旧坐在龙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云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两人跌成了一团。 只看冰面上,两个人都穿着皮袄,如两只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滚成一团。 小妹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云歌。我没有死吗? 云歌笑得乐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吓得哭成这样!哈哈哈……” 云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云歌,心里脑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么办的迷惘,可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似在叫声中把一切都暂时丢掉了,丢了她的身份,丢了她的家势,丢了父亲、祖父、外祖父的教导,她现在只是一个被云歌欺负和戏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泪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云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给小妹擦眼泪,“别哭,别哭。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戏弄你,姐姐自己罚自己,晚上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都行。”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刘弗陵招手,要他过去,“陛下,你来安慰一下小妹,这丫头的眼泪快要把龙王庙冲跑了。” 刘弗陵没有理会云歌,只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于安想上前去化解,刘弗陵轻抬了下手,于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呜呜地哭着,把眼泪鼻涕都擦到了云歌的袖子上。 云歌赔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会儿后,小妹才止了眼泪,低着头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云歌无奈地瞪了刘弗陵一眼,叫橙儿过来帮小妹整理仪容。 机灵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袄,这时刚好送到,忙捧过来交给抹茶,换下了云歌身上已经弄脏的袄子。 云歌走到刘弗陵身侧,笑问:“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刘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飞龙没有说话,云歌凑到他身旁,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国天子怎么能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在这么多宦官宫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仪呢?咱们晚上叫了小妹,偷偷来玩。” 刘弗陵没有搭理云歌,只问:“这是你小时候玩过的?” 云歌点头:“听爹爹说,东北边的冬天极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那边的孩子冬天时,喜欢坐在簸箕里面从冰坡上滑下。我听到后,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过生日时,爹爹就给我做了这个。我当时就想着,可惜你……” 刘弗陵微笑:“现在能玩到也是一样的。” 云歌满脸欣喜,“你答应晚上来陪我和小妹玩了?” 刘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当他答应了。 上官小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过来给刘弗陵行礼,“臣妾失仪在先,失礼在后,请陛下恕罪。” 刘弗陵让她起来,淡淡说:“性情流露又非过错,何罪可恕?”又对云歌叮嘱了一声:“别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凉咳嗽。”说完,就带着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气得她直跺脚。 刘弗陵来后,周围的宦官和宫女如遇秋风,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子树,站得笔直,身上没一处不规矩,刘弗陵一走,一个个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过来,跃跃欲试地看着“冰飞龙”,想上去玩一把。 云歌笑说:“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马当先,冲到梯子前,“我先来。” 橙儿有些害怕,却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在抹茶鼓动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云歌身侧,看着众人大呼小叫地嬉闹。每个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惊叫,或大笑,都似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忘记了这里是皇宫,都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感觉展现。 很久后,小妹对云歌说:“我还想再玩一次。” 云歌侧头对她笑,点点头。 众人看皇后过来,都立即让开。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处的方台,静静地坐了会儿,猛然松脱拽着栏杆的手,任自己坠下。 这一次,她睁着双眼。 平静地看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坠落,时而快速、时而突然转弯、时而慢速。 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 然后她平静地看向云歌。 没有叫声,也没有笑声,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云歌怔怔看着小妹。 凝视着殿外正挂灯笼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识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来妆盒。 妆盒是漆鸳鸯盒,两只鸳鸯交颈而栖,颈部可以转动,背上有两个盖子,一个绘着撞钟击磬,一个绘着击鼓跳舞,都是描绘皇室婚庆的图。 小妹从盒中挑了一朵大红的绢花插到了头上,在镜子前打了个旋儿,笑嘻嘻地说:“晚上吃得有些过了,本宫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宫女忙说:“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随意点点头,两个老宫女伺候着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边走一边玩,十分随意,两个宫女看她心情十分好,赔着笑脸小心地问:“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个宫女做了什么?” 小妹娇笑着说:“我们去玩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人可以从很高处掉下来,却不会摔着,很刺激。”又和她们叽叽咕咕地描绘着白日里玩过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 说着话的工夫,小妹已经领着两个宫女,好似无意地走到了沧河边上。 月色皎洁,清辉洒满沧河。 一条蜿蜒环绕的飞龙盘踞在沧河上。月光下,晶莹剔透,如梦似幻,让人几疑置身月宫。 银月如船,斜挂在黛天。 两个人坐在龙头上。 从小妹的角度看去,他们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弯月牙如船,载着两个人,游弋于天上人间,身畔有玉龙相护。 小妹身后跟随的宫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龙头上铺着虎皮,云歌侧靠着栏杆而坐,双脚悬空,一踢一晃,半仰头望着天空。 刘弗陵坐于她侧后方,手里拎着一壶烧酒,自己饮一口,交给云歌,云歌饮一口,又递回给他。 两人的默契和自在惬意非言语能描绘。 云歌本来想叫小妹一块儿来,可刘弗陵理都没有理,就拽着她来了沧河。云歌的如意算盘全落了空,本来十分悻悻,可对着良辰美景,心里的几分不开心不知不觉中全都散去。 云歌轻声说:“我们好像神仙。”她指着远处宫殿中隐隐约约的灯光,“那里是红尘人间,那里的事情和我们都没有关系。”刘弗陵顺着云歌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些灯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们没有关系。” 第85章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3) 云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带箫了,给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无音与你合奏,但你的箫吹得十分好,说不准我们能引来真的龙呢。” 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爱上了一个叫萧史的男子。两人婚后十分恩爱。萧史善吹箫,夫妇二人合奏,竟引来龙凤,成仙而去。 云歌无意间,将他们比成了萧史、弄玉夫妇。刘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箫出来,凑于唇畔,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诗经·国风》中的郑风篇,是一位贵公子在夸赞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见多美丽的女子,他都永不会忘记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刘弗陵竟是当着她的面在细述情思。 云歌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恼。虽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恼,毕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说,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云歌不敢看刘弗陵,扭转了身子,却不知自己此时侧首垂目,霞生双晕,月下看来,如竹叶含露,莲花半吐,清丽中竟是无限妩媚。 上官小妹听到曲子,唇边的笑容再无法维持。幸亏身后的宫女不敢与她并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后,所以她可以面对着夜色,让那个本就虚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毕,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陛下在那边,不要惊了圣上雅兴,回去吧!” 两个宫女匆匆扭头看了眼高台上隐约的身影,虽听不懂曲子,可能让皇帝深夜陪其同游,为其奏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脚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听到最后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没有听到,也许她还可以抱着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这一世就不能忘了吗? 刘弗陵吹完曲子,静静看着云歌,云歌抬起头默默望着月亮。 “云歌,不要再乱凑鸳鸯,给我、也给小妹徒增困扰。我……”刘弗陵将箫凑到唇畔,单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云歌身子轻轻一颤。 她刻意制造机会让刘弗陵和小妹相处,想让小妹走出自己的壳,把真实的内心展现给刘弗陵。他们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谐相处,那么一年后,她走时,也许会毫不牵挂。却不料他早已窥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转身就走,晚上压根儿就不让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云歌有害怕,却还有丝丝她分不清楚的感觉,酥麻麻地流淌过胸间。 霍光府邸。 虽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庆,可霍府的主人并没有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云和两个身着禁军军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们看似和霍禹、霍山、霍云平起平坐,但两人的姿态没有霍山、霍云的随意,显得拘谨小心许多。这两人是霍光的女婿邓广汉和范明友,邓广汉乃长乐宫卫尉,范明友乃未央宫卫尉,两人掌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 范明友向霍光禀道:“爹,宣室殿内的宦官和宫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几次想安插人进去,都要么被于安找了借口打发到别处,要么被他寻了错处直接撵出宫。只要于安在一日,我们的人就很难进宣室殿。” 霍云蹙着眉说:“偏偏此人十分难动。于安是先帝临终亲命的后宫总管,又得皇帝宠信。这么多年,金钱、权势的诱惑,于安丝毫不为所动。我还想着,历来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让皇帝疏远他,可离间计、挑拨策,我们三十六计都快用了一轮了,皇帝对于安的信任却半点不少,这两人之间竟真是无缝的鸡蛋——没得叮。” 霍光沉默不语,霍山皱眉点头。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内的霍禹虽满脸不快,却罕见地没有吭声。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损失了不少好手,却连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来,对于安一个阉人,他面上虽客气,心里却十分瞧不起,但经过上次较量,他对于安真正生了忌惮。 邓广汉道:“宣室殿就那么大,即使没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点了点头,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么特别事情?” 范明友谨慎地说:“昨天晚上皇帝好像歇在了那位新来的宫女处。 ” 霍禹憋着气问:“什么是‘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皇帝究竟有没有……睡……了她?” 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个字硬生生地换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说:“根据侍卫观察,皇帝是歇息在那个宫女那里了。” 霍光淡淡地笑着,“这是好事情,陛下膝下犹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汉幸事。” 屋内的众人不敢再说话,都沉默地坐着。 霍光笑看过他们,“还有事情吗?没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说:“我离宫前,椒房殿的宫女转告我说,皇后娘娘身边新近去了个叫橙儿的宫女。” 霍云说:“这事我们已经知道,是皇帝的人。” 范明友道:“的确是于安总管安排的人,可听说是宣室殿那个姓云的宫女的主意,打着让橙儿去椒房殿照顾什么花草的名义。” 霍禹气极反倒笑起来:“这姓云的丫头生得什么模样?竟把我们不近女色的皇帝迷成了这样?这不是妃不是嫔已经这样,若让她当了妃嫔,是不是朝事也该听她的了?” 范明友低下头说:“她们还说今日晚上也和那个宫女在一起,又是吹箫又是喝酒,十分亲昵。” 霍光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儿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体,起身在屋内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刚去见了云歌,刘弗陵晚上就歇在云歌那里,这是成心给他颜色看吗?警告他休想干涉皇帝的行动? 看来刘弗陵是铁了心,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长幼有序,圣贤教导。自先秦以来,皇位就是嫡长子继承制,若想越制,不是不可能,却会麻烦很多。 霍光的脚步停在墙上所挂的一柄弯刀前。 不是汉人锻造风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马上用刀。 霍光书房内一切布置都十分传统,把这柄弯刀凸现得十分异样。 霍光凝视了会儿弯刀,“铿锵”一声,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气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个两鬓已斑白的男子,几分陌生。 依稀间,仿似昨日,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着他说:“我要杀了你。”他朗笑着垂目,看见冷冽刀锋上映出的是一个剑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对着刀锋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开,他现在已经忘记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岁。骤然之间,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时,如骄阳一般耀眼。他一直以为,他会等到大哥重回长安,他会站在长安城下,骄傲地看着大哥的马上英姿,他会如所有人一样,高声呼喊着“骠骑将军”。他也许还会拽住身边的人,告诉他们,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谁会想到太阳的陨落呢? 大哥和卫伉同时离开长安,领兵去边疆,可只有卫伉回到了长安。他去城门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经腐烂的尸体,还有嫂子举刀自尽、尸首不存的噩耗。 终于再无任何人可以与卫氏的光芒争辉,而他成了长安城内的孤儿。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让大哥在朝堂内树敌甚多,在大哥太阳般刺眼的光芒下,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可随着大哥的离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他成了众人仇恨的对象。 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带给他的荣耀,同时意味着,他要面对一切的刀光剑影。 从举步维艰、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个“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弃了多少,失去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 云歌? 蜡烛的光焰中,浮现出云歌的盈盈笑脸。 霍光蓦然挥刀,“呼”,蜡烛应声而灭。 屋内骤暗。 窗外的月光洒入室内,令人惊觉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边的那枚弯月正如他手中的弯刀。 “咔嗒”一声,弯刀已经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着霍氏的血,那么刘弗陵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宠后宫,那么其他女子连活路都休想有! 第86章 知我意,感君怜(1) 未央宫前殿为了除夕夜的庆典,装饰一新。 因为大汉开国之初,萧何曾向刘邦进言“天子四海为家,非令壮观无以重威”“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时的民贫国弱,还是文景时的节俭到吝啬,皇室庆典却是丝毫不省。 此次庆典也是如此,刘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简单,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却是依照旧制,只是未用武帝时的装饰风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时的布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髹漆。青铜为沓,白玉为阶。 柱子则用黄金涂,其上是九金龙腾云布雨图,檐壁上是金粉绘制的五谷图,暗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刘弗陵今日也要穿最华贵的龙袍。 于安并三个宦官忙碌了半个时辰,才为刘弗陵把龙袍、龙冕全部穿戴齐整。 龙袍的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 龙冕上坠着一色的东海龙珠,各十二旒,前后各用二百八十八颗,每一颗都一模一样。 云歌暗想,不知道要从多少万颗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龙珠。 刘弗陵的眼睛半隐在龙珠后,看不清神情,只他偶尔一动间,龙冕珠帘微晃,才能瞥得几分龙颜,可宝光映眼,越发让人觉得模糊不清。 当他静站着时,威严尊贵如神祇,只觉得他无限高,而看他的人无限低。 云歌撑着下巴,呆呆看着刘弗陵。 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了萧何的用意。 刘弗陵此时的威严和尊贵,非亲眼目睹,不能想象。 当他踏着玉阶,站到未央宫前殿最高处时。 当百官齐齐跪下时。 当整个长安、整个大汉、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时。 君临天下! 云歌真正懂了几分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权力和气势。 以及…… 那种遥远。 于安禀道:“陛下,一切准备妥当。龙舆已经备好。” 刘弗陵轻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走到云歌面前,把云歌拉了起来,“你在想什么?” 云歌微笑,伸手拨了下刘弗陵龙冕上垂着的珠帘,“我以前看你们汉朝皇帝的画像,常想,为什么要垂一排珠帘呢?不影响视线吗?现在明白了。隔着这个,皇帝的心思就更难测了。” 刘弗陵沉默了一瞬,说,“云歌,我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如我唤你这般。” 云歌半仰头,怔怔看着他。 因两人距离十分近,宝光生辉,没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刘弗陵的每一个细小表情都纤毫毕现。漆黑眸子内盛载的东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并不遥远。 屋外于安细声说:“陛下,吉时快到。百官都已经齐聚前殿。司天监要在吉时祭神。” 刘弗陵未与理会,只又轻轻叫了声:“云歌?” 云歌抿了抿唇,几分迟疑地叫道:“刘……刘弗陵。”这个没有人敢叫的名字从口里唤出,她先前的紧张、不适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叫你,陵哥哥。” 刘弗陵握着云歌的胳膊向外行去,“这次负责庆典宴席的人是礼部新来的一位才子,听闻有不少新鲜花样,厨子也是天下征召的名厨,你肯定不会觉得无趣。” 云歌听了,果然立即生了兴趣,满脸惊喜,“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 “早和你说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发愁了。” 云歌不解,“什么?” “宴席上不仅仅是我朝百官,还有四夷各国前来拜贺的使臣,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寻常,你去缠着厨子说话,礼部还不天天给我上道折子斥责你?” 已经行到龙舆前,刘弗陵再不能和云歌同行。他却迟迟没有上车,只是静静凝视着云歌。 于安忙说:“陛下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妥当,六顺他们一定会照顾好云姑娘。” 刘弗陵知道再耽误不得,手在云歌脸颊上几分眷恋地轻抚了下,转身上了车。 云歌心中也是说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没留意到刘弗陵的动作。两人自重逢,总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对,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内,却被硬生生地隔开。 瞥到一旁的抹茶对她挤眉弄眼地笑,云歌才反应过来,刘弗陵刚才的举动在这等场合有些轻浮了,好像与帝王威严很不符。 云歌脸微红,对六顺和富裕说:“走!我们去前殿,不带抹茶。 ”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后一定听云姑娘的话,云姑娘让笑才能笑,云姑娘若不让笑,绝对不能笑,顶多心内偷着笑……” 云歌却再没有理会抹茶的打趣,她心里只有恍惚。 一年约定满时,离开又会是怎么样的滋味? 司天监敲响钟磬。 一排排的钟声依次响起,沿着前殿的甬道传向未央宫外的九街十巷。 钟声在通告天下,旧的一年即将完结,新的一年快要来临。 欢乐的鼓乐声给众生许诺和希望,新的一年会幸福、安康、快乐。 云歌仰头望着刘弗陵缓缓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监的颂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后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齐刷刷地跪下。 云歌不是第一次参加皇族宴,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盛大的汉家礼仪。 抹茶轻拽了拽她,云歌才反应过来,忙随着众人跪下,却已是晚了一步,周围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扫过。 在各种眼光中,云歌撞到了一双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针,刺得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隔着诰命夫人、闺阁千金的衣香鬓影,霍成君和云歌看着对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还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云歌自己都不能给自己答案。 两人都没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开,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向侧面,好似无意地看向另一个人。 孟珏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仪容出众,根本不需寻,眼光轻扫,已经看到了他。 汉朝的官服宽袍广袖、高冠博带,庄重下不失风雅,衬得孟珏神清散朗,高蹈出尘。 久闻孟珏大名,却苦于无缘一见的闺阁千金不少,此时不少人都在偷着打量孟珏。连云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来这就是那个不惧霍氏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铮铮铁骨。 跪拜完毕,借着起身间,孟珏侧眸。 他似早知云歌在哪里,千百人中,视线不偏不倚,丝毫不差地落在了云歌身上。 云歌不及回避,撞了个正着,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还是一阵阵地酸楚。 已经那么努力地遗忘了,怎么还会难过? 脑中茫然,根本没有留意到众人都已经站起,只她还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时大意,已经站起,不好再弯身相拽,急得来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云歌一脚,云歌这才惊醒,急匆匆站起。 孟珏眸内浓重的墨色淡了几分,竟显得有几分欣悦。 冗长的礼仪快要结束,夜宴就要开始,众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后,按照各自的身份进入宴席。 抹茶这次再不敢大意,盯着云歌,一个动作一个提点。想到自己竟然敢踢云歌,抹茶只觉得自己活腻了。可云歌身上有一种魔力,让跟她相处的人,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觉地就随本心而为。 男宾女宾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宫女的领路下一一入座。 云歌经过刚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无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刘病已,才又生了兴头。 刘病已遥遥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云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问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员来了,他们的夫人也会来?” “一般是如此。不过除了皇室亲眷,只有官员的正室才有资格列席此宴。” 抹茶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舌头。 幸亏云歌忙着探头探脑地寻许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后半句说什么。 云歌看到许平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周围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为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唯恐出了差错,给她和刘病已本就多艰的命运再添乱子,所以十分紧张,时刻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一个动作不敢多做,也一个动作不敢少做。 第87章 知我意,感君怜(2) 她身旁不少贵妇看出了许平君的寒酸气,都是掩嘴窃笑,故意使坏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本该走,她们却故意停,引得许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后的女子怨骂。 本该坐,她们却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来,引得许平君以为自己坐错了,赶紧站起,不料她们却仍坐着。 她们彼此交换眼色,乐不可支。 许平君竟成了她们这场宴席上的消遣娱乐。 云歌本来只想和许平君遥遥打个招呼。 以前许平君还曾很羡慕那些坐于官宴上的小姐夫人,云歌想看看许平君今日从羡慕她人者,变成了被羡慕者,是否心情愉悦?却不料看到的是这么一幕。 强按下心内的气,对抹茶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要么让我坐到许姐姐那边去,要么让许姐姐坐过来,否则我会自己去找许姐姐。” 抹茶见云歌态度坚决,知道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只得悄悄叫来六顺,嘀嘀咕咕说了一番。 六顺跟在于安身边,大风大浪见得多矣,在抹茶眼内为难的事情,在他眼中还算不上什么,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情,原来就这么点事!我去办,你先在云姑娘身旁添张坐榻。” 六顺果然动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给礼部的人说的,反正不一会儿,就见一个小宦官领着许平君过来。 许平君是个聪明的人,早感觉出周围的夫人小姐在戏弄她,可是又没有办法,谁叫她出身贫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识过呢?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见到云歌,鼻头一涩,险些就要落泪,可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立即回到了原处。 云歌将好吃的东西拣了满满一碟子,笑递给许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东西都还未吃,先吃些东西。” 许平君点了下头,立即吃了起来,吃了几筷子,又突然停住,“云歌,我这样吃对吗?你吃几筷子给我看。” 云歌差点笑倒,“许姐姐,你……” 许平君神色却很严肃,“我没和你开玩笑,病已现在给陛下办差,我看他极是喜欢,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认真。他既当了官,以后只怕免不了有各类宴席,我不想让别人因为我,耻笑了他去。云歌,你教教我。” 云歌被许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动,忙敛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气。我一定仔细教姐姐,管保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幸亏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博学之人,否则……”云歌吐吐舌头,徐徐开讲,“‘礼’字一道,源远流长,大到国典,小到祭祀祖宗,绝非一时间能讲授完,今日只能简单讲一点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礼仪。” 许平君点点头,表示明白。 “汉高祖开国后,命相国萧何定律令,韩信定军法和度量衡,叔孙通定礼仪。本朝礼仪是在秦制基础上,结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学者用心。 两个用心的人虽身处宴席内,却无意间暂时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虽贵为皇后,可此次依旧未能与刘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独坐于上座,小妹的凤榻安放在了右首侧下方。 霍禹不满地嘀咕:“以前一直说小妹年龄小,不足以凤仪天下。可现在小妹就要十四岁了,难道仍然连和他同席的资格都没有?还是他压根儿不想让小妹坐到他身旁,虚位等待着别人?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 霍云忙道:“人多耳杂,大哥少说两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视线在席间扫过,见者莫不低头,即使丞相都会向他微笑示礼,可当他看到孟珏时,孟珏虽然微笑着拱手为礼,眼神却坦然平静,不卑不亢。 霍禹动怒,冷笑了下,移开了视线。 他虽然狂傲,却对霍光十分畏惧,心中再恼火,可还是不敢不顾霍光的嘱咐去动孟珏,只得把一口怒气压了回去,却是越想越憋闷,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没有过的窝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珏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女眷席,他问道:“那边的女子看着眼生,是谁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云。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云道:“这就是皇帝带进宫的女子,叫云歌。因为叔叔命我去查过她的来历,所以比两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长安城内做菜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厨’。她身旁的妇人叫许平君,是长安城内一个斗鸡走狗之徒的妻子,不过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么运气,听说因为长得有点像皇帝,合了皇帝的眼缘,竟被皇帝看中,封了个小官,就是如今跟着叔叔办事的刘病已。云歌和刘病已、许平君、孟珏的关系都不浅,他们大概是云歌唯一亲近的人了。这丫头和孟珏之间好像还颇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听闻此事,“成君知道吗?” 霍云说:“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来成君早知道这个女子。” 霍禹看看孟珏,看看刘弗陵,望着云歌笑起来,“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带浅笑,自斟自饮。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又一向疼这个妹子,哪里看不出来霍成君笑容下的惨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骂道:“没用的丫头,拿一个孤女都没有办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云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乱来,否则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谁说我要乱来?” 霍山会意地笑,“可我们也不可能阻止别人乱来。” 霍云知道霍禹因为动不了孟珏,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迟早得炸,与其到时候不知道炸到了哪里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个女子身上。 孟珏将霍氏玩弄于股掌间,他憋的气不比大哥少。 更何况,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儿子,即使出了什么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们怎么样。 霍云心中还在暗暗权衡,霍山道:“云弟,你琢磨那么多干吗? 这丫头现在不过是个宫女,即使事情闹大了,也就是个宫女出了事,皇帝还能为个宫女和我们霍氏翻脸?何况此事一举三得,真办好了,还替叔叔省了功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声,整个长安城的军力都在霍家手中,他还真没把刘弗陵当回事。 霍云觉得霍山的话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两位哥哥演场戏了。” 霍禹对霍山仔细吩咐了一会儿,霍山起身离席,笑道:“你们慢吃,酒饮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声说:“小心于安那厮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场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于安和七喜这几个大宦官肯定要全神贯注保护皇帝,无暇他顾。何况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将军,未央宫的禁军侍卫又都是我们的人,他若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大哥,放心。” 云歌和许平君粗略讲完汉朝礼仪的由来发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摆置,又向许平君示范了坐姿,敬酒、饮酒的姿态,夹菜的讲究……等她们大概说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几轮。 此时正有民间艺人上台献艺,还有各国使臣陆续上前拜见刘弗陵,送上恭贺和各国特产。 抹茶接过小宦官传来的一碟菜,摆到云歌面前,笑说:“云姑娘,这是陛下尝着好吃的菜,命于总管每样分了一些拿过来。” 虽然说的是百官同庆,其实整个宴席不管座席,还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据官阶分了三六九等。呈给皇帝的许多菜肴,都是云歌座席上没有的。 云歌抬头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说话。 因为距离远,又隔着重重人影和喧闹的鼓乐,云歌其实看不分明刘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时眼内会有淡然温暖的笑意。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点知道。因为这一点知道,两人竟似离得很近,并没有被满殿人隔开。 云歌抿唇一笑,侧头对许平君抬手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许平君也是优雅地道谢、举箸、挽袖、夹菜,动作再无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许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绢帕轻轻印唇。 看到云歌赞许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第88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1) 自武帝在位中期,卫青和霍去病横扫匈奴王庭后,匈奴已经再无当年铁骑直压大汉边陲的雄风。 可自汉朝国力变弱,此消彼长,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频频骚扰汉朝边境。 除了来自匈奴的威胁,汉朝另一个最大的威胁来自一个日渐强盛的游牧民族——羌。 汉人根据地理位置将羌人分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结十万大军,联合匈奴,对汉朝发起进攻。 虽然羌人最后失败,可大汉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让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嘱四位托孤大臣务必提防羌人。 武帝驾崩后,羌人见汉朝国力变弱、内乱频生,对卫青和霍去病从匈奴手中夺走的河西地区垂涎三尺。 河西地区碧草无垠,水源充沛,是游牧民族梦想中的天堂,是神赐予游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为了夺回河西地区,在西域各国,还有匈奴之间奔走游说,时常对汉朝发起试探性的进攻,还企图策动已经归顺汉朝、定居于河西地区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谋反。 汉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带展开了激烈的暗斗,尤其对军事关隘河湟地区的争夺更是寸步不让,常常爆发小规模的激烈战役。 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来消灭汉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长,维持羌人在河湟地区的绝对多数。 因为羌人的游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对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并无统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各个部落渐有走到一起的趋势。 如果羌族各个部落统一,再和匈奴勾结,加上已经定居河西、关中地区的十几万匈奴人、羌人的后裔,动乱一旦开始,将会成为一场席卷大汉整个西北疆域的浩劫。 所以当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和公主阿丽雅代表羌族各个部落上前向刘弗陵恭贺汉人新年时,百官蓦地一静,都暂时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尔嗒嗒。 百官的静,影响到女眷席,众女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说话,也看向了皇帝所坐的最高处,审视着异族王子克尔嗒嗒。 云歌却是被阿丽雅的装扮吸引,轻轻“咦”了一声,打量了好一会儿儿,才移目去看克尔嗒嗒。 克尔嗒嗒个子不高,可肩宽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风,见者只觉十分雄壮。 他向刘弗陵行礼祝贺,朗声道:“都说大汉地大物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和天上星辰一样灿烂的珠宝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让我的舌头几乎不会说话,还有像雪山仙女一样美丽的姑娘让我脸红又心跳……” 许平君轻笑:“这个王子话语虽有些粗俗,可很逗,说话像唱歌一样。” 云歌也笑:“马背上的人,歌声就是他们的话语。姐姐哦!他们的话儿虽没有汉人雅致,可他们的情意和你们一样。”云歌受克尔嗒嗒影响,说话也好似唱歌。 许平君知道云歌来自西域,对胡人、番邦的看法与他们不太一样,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说话。 众人听到克尔嗒嗒的话,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尔嗒嗒的粗俗,自傲克尔嗒嗒话语中赞美的一切。 刘弗陵却是不动声色,淡淡地等着克尔嗒嗒的转折词出现。 克尔嗒嗒笑扫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汉朝百官,那些宽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广阔的蓝天有雄鹰翱翔,无垠的草原有健马奔跑,汉人兄弟,你们的雄鹰和健马呢?” 克尔嗒嗒说着一扬手,四个如铁塔一般的草原大汉捧着礼物走向刘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轻颤。 于安一边闪身想要护住刘弗陵,一边想出声呵斥他们退下。 游牧民族民风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领——单于、可汗、酋长都要是英雄,才能服众。 克尔嗒嗒看到汉朝的皇帝竟然要一个宦官保护,眼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个侍卫退下,却不料刘弗陵盯了眼于安,锋芒扫过,于安立即沉默地退后。 四个铁塔般的武士向着刘弗陵步步进逼,刘弗陵却状若不见,只看着克尔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紧贴到桌前,四个武士才站定。 刘弗陵神态平静,笑看着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缓地说:“天上雄鹰的利爪不见毒蛇不会显露,草原健马的铁蹄不见恶狼不会扬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会把收翅的雄鹰当作大雁?把卧息的健马认作小鹿?” 刘弗陵用草原短调回答克尔嗒嗒的问题,对他是极大的尊重,可言语中传达的却是大汉的威慑。 刘弗陵的恩威并用,让克尔嗒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调迅速回答并质问他,可见这个皇帝对草原上的风土人情十分了解。不论其他,只这一点,就让他再不敢轻慢这个看着文质彬彬的汉朝皇帝。克尔嗒嗒呆了一瞬,命四个侍卫站到一边。 他向刘弗陵行礼,“天朝的皇帝,我们的勇士远道而来,不是为了珠宝,不是为了美酒,更不是为了美人,就如雄鹰只会与雄鹰共翔,健马只会与健马驰骋,勇士也只想与勇士结交。我们寻觅着值得我们献上弯刀的兄弟,可是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结党拉派、暗逞心机,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辩的文官儒生们霎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云为首,受着父荫庇护的年轻武官们则差点就掀案而起。 刘弗陵面上淡淡,心里不无黯然。 想当年大汉朝堂,文有司马迁、司马相如、东方朔、主父偃……武有卫青、霍去病、李广、赵破奴…… 文星、将星满堂闪耀,随便一个人站出来,都让四夷无话可说。 而现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说最了解你弱点的就是你的敌人,何其正确! 刘弗陵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面无表情地端坐于席上。 今日宴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会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继而传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刘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应下这场挑衅。似乎等着刘弗陵出了错,他才会微笑着登场,在收拾克尔嗒嗒同时,也让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贤。 “木头丞相”田千秋一贯是霍光不说,他不说,霍光不动,他不动,垂目敛气,好像已经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将:霍禹、霍云。 …… 刘弗陵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刘病已。 刘病已心里有一丝踌躇。 但看到下巴微扬,面带讥笑,傲慢地俯视着汉家朝堂的克尔嗒嗒,他最后一点踌躇尽去,这个场合不是过分计较个人利弊的时候。他对着刘弗陵的目光微一颔首,长身而起,一边向前行去,一边吟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刘病已边行边唱,衣袖飘然,步履从容。 空旷的前殿,坐着木然的上百个官员,个个都冷漠地看着他,霍禹、霍山这些人甚至唇边抿着一丝嘲讽。 他的歌声在宽广的殿堂中,只激起了微微的回音,显得势单力薄。 可他气态刚健,歌声雄厚,飒飒英姿如仙鹤立鸡群,轩昂气宇中有一种独力补天的慨然,令人赞赏之余,更对他生了一重敬意。 《诗经》中的《鹿鸣》是中原贵族款待朋友的庆歌。 宴席上的乐人中,有一两个极聪明的已经意识到刘病已是想用汉人庄重宽厚的歌谣回敬羌人挑衅的歌声。 憋了一肚子气的乐人看着羌族王子的傲慢,看着刘病已的慨然,几个有荆轲之勇的人开始随着刘病已的歌声奏乐。 刚开始只零零散散两三个人,很快,所有的乐人都明白了刘病已的用意,同仇敌忾中,纷纷未有命令,就擅自开始为刘病已伴奏,并且边奏边唱。 歌者也开始随着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开始随着鼓瑟之音合唱。 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的乐者、所有的歌者、所有的舞者,忘记了他们只是这个宴席上的一道风景、一个玩物,忘记了保家卫国是将军们的责任,忘记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惩罚,他们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职务地一起唱歌。 《鹿鸣》位列《小雅》篇首,可见其曲之妙,其势之大。 曲调欢快下充满庄重,温和中充满威严。 但更令人动容的是这些唱歌的人。 他们不会文辞,不能写檄文给敌国;不会武艺,不能上阵杀敌。 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大汉的威严,不许他人践踏。 他们的身躯虽然卑贱,可他们护国的心却是比所有尸位素餐的达官贵人都要高贵。 他们为民族的尊严歌唱,他们在表达着捍卫家园的决心。 到后来,刘病已只是面带微笑,负手静站在克尔嗒嗒面前。 大殿内回荡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鸣》之歌。 上百个乐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个角落,肃容高歌。他们的歌声在殿堂内轰鸣,让所有人都心神震肃。 刘病已虽只一人站在克尔嗒嗒面前,可他身后站立着成千上万的大汉百姓。 一曲完毕。 克尔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内充满震撼。 有这样百姓的民族是他们可以轻动的吗? 就连柔弱卑贱的舞女都会坦然盯着他的眼睛,大声高歌,微笑下是凛然不可犯的灵魂! 第89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2) 刘病已向克尔嗒嗒拱手为揖:“我朝乃礼乐之邦,我们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声愉悦他们思乡的心,我们的弓箭刀戈只会出示给敌人。如果远道而来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印证我们的友谊,我们也必定奉陪。” 克尔嗒嗒迟疑,却又不甘心。 来之前,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领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定会让长安人永远记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带的四个人是从羌族战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勇士,根据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举让羌族各个酋领坚定信心,完成统一,共议大举。 刘病已见状,知道虽已夺了克尔嗒嗒的势,却还没让他死心。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汉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愿意与我比试一场,在下不胜荣幸。” 克尔嗒嗒身后的勇士哲赤儿早已跃跃欲试,听闻刘病已主动挑战,再难按捺,忙对克尔嗒嗒说:“王子,我愿意出战。” 克尔嗒嗒看向刘弗陵,刘弗陵道:“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于安忙命人清理场地,又暗中嘱咐把最好的太医都叫来。 许平君自刘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气都不敢喘。 此时听闻刘病已要直接和对方的勇士搏斗,心里滋味十分复杂。 作为大汉子民,对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衅和羞辱,她的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当她看到她的夫婿从殿下缓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气,慨然面对夷族王子,她的内心全是骄傲和激动。 那个人是她的夫婿! 许平君此生得夫如此,还有何憾? 可另外一面,正因为那个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动和骄傲,还有担心和害怕。 云歌握住许平君的手,“别怕!大哥曾是长安城内游侠之首,武艺绝对不一般,否则那些游侠如何会服大哥?” 克尔嗒嗒笑对刘弗陵说:“尊贵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试,不如以三场定输赢,将来传唱到民间,也是我们两邦友好的见证。”刘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请。谏议大夫孟珏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与羌族勇士切磋技艺。” 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派一个文官迎战?如果是霍光的命令,还好理解。可是皇帝?就算孟珏得罪了皇帝,皇帝想借刀杀人,也不用在这个节骨眼吧? 孟珏却是一点没有惊讶,他都已经知道当日长安城外的莫名厮杀中,碰到的人是于安、七喜他们,那么皇帝知道他会武功,也没什么好奇怪。 他微笑着起身、上前,磕头、接旨。 第三个人选? 刘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这场和刘弗陵的暗中较量,自 己又棋差了一着。 当年,戾太子选出保护刘病已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刘病已身处生死边缘,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尽心学。后来他又混迹于江湖游侠中,所学更是庞杂,“大哥”之名绝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刘弗陵都知道刘病已稳赢。 霍光虽对孟珏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刘弗陵绝不会拿大汉国威开玩笑,所以刘弗陵对孟珏自然有必胜的信心,而他对刘弗陵的识人眼光绝不会怀疑。 刘弗陵的剑走偏锋,不但将劣势尽化,而且凭借今日之功,刘弗陵将来想任命刘病已、孟珏官职,他很难再出言反驳。 到了此际,霍光再不敢犹豫,正想为霍家子弟请战。 克尔嗒嗒身边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弯身向刘弗陵行礼,“尊贵的皇帝,阿丽雅请求能比试第三场。” 克尔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抢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这个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极好,二则她是个女子,只知道草原女儿刚健不比男儿差,却未听闻过中原女子善武,汉人若派个男子出来,即使赢了也是颜面无光,且看汉人如何应对。 刘弗陵早已智珠在握,并不计较第三场输赢。 如果对方是男子,任由霍光决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战,霍家的几个子弟,虽然狂傲,但武功的确不弱。 若能赢自然很好,不能赢也很好! 可竟然是个女子,只觉的确有些难办。 想到于安亲自教导的几个宫女应该还可一用,可今日只有抹茶在前殿,再说若让百官知道宫女会武,后患无穷。也许只能让阿丽雅在女眷中任挑对手,权当是一次闺阁笑闹,供人茶后品谈。 还未想定,忽地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陛下,奴婢愿意和公主比试。” 云歌在下面看到刘弗陵踌躇不能决,遂决定自己应下这场比试。 许平君想拉没有拉住,云歌已经离席,到殿前跪下请命。 刘弗陵看着跪在地上的云歌,心内有为难,有温暖。这殿堂内,他终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于高处了。 可云歌的武功? 虽然不太清楚,但和云歌相处了这么久,知道她看菜谱、看诗赋、读野史,却从未见过她翻宫廷内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没有兴趣的东西,岂会逼迫自己去做? 正想寻个借口驳回,可看她眼内,流露的全是“答应我吧!答应我吧!我保证不会有事”。而克尔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扑的虎狼,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刘弗陵只得抬手让云歌起来,准了她的请求。 刘弗陵瞟了眼下方立着的七喜,七喜忙借着去问云歌需要什么兵器的机会,向云歌一遍遍叮嘱,“陛下心中早有计较,打不过就认输,您可千万别伤到了自己。” 云歌满脸笑嘻嘻,频频点头,“当然,当然。我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七喜又问:“姑娘用什么兵器?” 云歌挠挠头,一脸茫然,“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七喜感觉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擦着冷汗离去。 云歌的出战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连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绪复杂地看向了云歌。 许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时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亲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飞到台上,与他们并肩而战。可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点到即止”。 云歌全当孟珏不存在,只笑嘻嘻地和刘病已行了个礼,坐到刘病已身侧,开始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丽雅,一副全然没把这当回事,只是好玩的样子。 刘病已和孟珏无语地看着云歌。 云歌三脚猫的功夫竟然也敢来丢人现眼?!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肯定早拎着她脖子,把她从哪儿来的,扔回哪儿去了。 第一场是刘病已对哲赤儿。 刘病已上场前,孟珏笑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刘病已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容而去。 哲赤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在马背上杀敌时,兵器是狼牙棒。马背下的功夫最擅长摔跤和近身搏斗,没有武器。不过你可以用武器。” 刘病已以坦诚回待对方的坦诚,拱手为礼,“我自幼所学很杂,一时倒说不上最擅长什么,愿意徒手与兄台切磋一番。” 哲赤儿点了点头,发动了攻击。 哲赤儿人虽长得粗豪,武功却粗中有细。 下盘用了摔跤的“定”和“闪”,双拳却用的是近身搏斗的“快”和“缠”,出拳连绵、迅速,一波接一波,缠得刘病已只能在他拳风中闪躲。 哲赤儿果然如他所说,只会这两种功夫。 因为只会这两种功夫,几十年下来,反倒练习得十分精纯,下盘的“稳”和双拳的“快”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 会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儿无意中已经贴合了汉人武功中的化繁为简、化巧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们却看得十分无趣。刘病已却大不一样,只看他腾挪闪跃,招式时而简单,时而繁杂,时而疏缓,时而刚猛,看得夫人、小姐们眼花缭乱,只觉过瘾。 云歌却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着是华丽好看,可怎么觉得他根本没有尽力。大哥给人一种,他所学很杂,却没有一样精纯的感觉。但她知道刘病已绝非这样的人,他会涉猎很广,可绝不会每样都蜻蜓点水,他一定会拣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学到最精。 转眼间已经一百多招,刘病已和哲赤儿都是毫发未损。 刘病已本就对草原武功有一些了解,此时看了哲赤儿一百多招,心中计议已定。对哲赤儿说了声:“小心。”功夫突换,用和哲赤儿一模一样的招式和哲赤儿对攻。 哲赤儿是心思专纯的人,五六岁学了摔跤和搏斗,就心无旁骛地练习,也不管这世上还有没有其他高深功夫。几十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将草原上人人都会的技艺练到了无人能敌的境界。若刘病已使用其他任何功夫,他都会如往常一样,不管对手如何花样百出,不管虚招实招,他自是见招打招。可刘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儿脑内一下就蒙了。想着他怎么也会我的功夫?他下面要打什么,我都知道呀!那我该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吗?他肯定已经有了准备,那我究竟该怎么打…… 刘病已借着哲赤儿的失神,忽然脚下勾,上身扑,用了一个最古老的摔跤姿势——过肩摔,把哲赤儿摔在了地上。 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两个人使一模一样的功夫对打,也是发蒙,直到刘病已将哲赤儿摔倒,大家都还未反应过来。 刘弗陵率先鼓掌赞好,众人这才意识到,刘病已赢了,忙大声喝彩。 刘病已扶哲赤儿起身,哲赤儿赤红着脸,一脸迷茫地说:“你功夫真好,你赢了。” 刘病已知道这个老实人心上有了阴影,以后再过招,定会先不自信。哲赤儿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无旁骛,已经暗合了武学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只要心不乱,外人想攻倒他,绝不容易。 第90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3) 刘病已对哲赤儿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释,点醒对方。不是我打赢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输了。可再想到,哲赤儿纵然再好,毕竟是羌人,若将来两国交兵,哲赤儿的破绽就是汉人的机会,遂只淡淡一笑,弯身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克尔嗒嗒勉强地笑着,向刘弗陵送上恭贺。 “汉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刘弗陵并未流露喜色,依旧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跤搏斗技艺。” 因为他的诚挚,让听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赞美。 克尔嗒嗒想到哲赤儿虽然输了,却是输在他们自己的功夫上,并不是被汉人的功夫打败,心中好受了几分,对孟珏说:“我想和你比试第二场。” 孟珏本以为克尔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带了勇士、有备而来,不会下场比试,不料对方主动要战。 但既然对方已经发话,他只能微笑行礼:“谢殿下赐教。” 云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问刘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长什么功夫?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 刘病已对云歌跳出来瞎掺和,仍有不满,没好气地说:“有时间,想想过会儿怎么输得有点面子。” “太小瞧人,我若赢了呢?” 刘病已严肃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云歌,最后来了句:“散席后,赶紧去看大夫,梦游症已经十分严重!” 云歌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好一会儿后,却又听到刘病已叫她,仔细叮嘱道:“云歌,只是一场游戏,不必当真。若玩不过,就要记得大叫不玩。” 云歌知道他担心自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哥关心。” 刘病已冷哼,“关心你的人够多了,我才懒得关心你。陛下坐在上头,你断然不会有危险。我是关心孟珏的小命。我怕他会忍不住,违反规定,冲到台上救人。” 云歌“哧”一声冷嘲,再不和刘病已说话。 他们说话的工夫,孟珏已经和克尔嗒嗒动手。 一个用剑,一个用刀。 一个的招式飘逸灵动,如雪落九天,柳随风舞;一个的招式沉稳凶猛,如恶虎下山,长蛇出洞。 刘病已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羌族已经先输一场,克尔嗒嗒如果再输,三场比试,两场输,即使阿丽雅赢了云歌,那么羌族也是输了。克尔嗒嗒为了挽回败局,竟然存了不惜代价、非赢不可的意思。 孟珏和克尔嗒嗒武功应该在伯仲之间,但孟珏智计过人,打斗不仅仅是武功的较量,还是智力的较量,所以孟珏本有七分赢面。 可克尔嗒嗒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珏只能实打实。 最后即使赢了,只怕也代价…… 云歌本来不想看台上的打斗,可看刘病已神色越来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着看着,也是眉头渐皱。 看的人辛苦,身处其间的人更辛苦。 孟珏未料到克尔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刚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这哪里还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处,就是克尔嗒嗒可以伤他,他却不能伤克尔嗒嗒。克尔嗒嗒伤了他、甚至杀了他,不过是一番道歉赔罪,他若伤了克尔嗒嗒,却给了羌族借口,挑拨西域各族进攻汉朝。 他在西域住过很长时间,对西域各国和汉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了解。因为连年征战,加上汉朝之前的吏治混乱,边域的汉朝官员对西域各族的欺压剥削非常残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国家对汉朝积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远道而来,好心恭贺汉朝新年,却被汉朝官吏打伤,只怕这一点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燎原大火。 孟珏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杀手所学,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缠斗,着重的是用最简单、最节省体力的方法杀死对方。 若真论杀人的功夫,克尔嗒嗒根本不够孟珏杀。可是真正的杀招,孟珏一招都不能用,只能靠着多年艰苦的训练,化解着克尔嗒嗒的杀招。 孟珏的这场比斗,越打越凶险万分。 一个出刀毫不留情,一个剑下总有顾忌,好几次克尔嗒嗒的刀都是擦着孟珏的要害而过,吓得殿下女子失声惊呼。 孟珏的剑势被克尔嗒嗒越逼越弱。 克尔嗒嗒缠斗了两百多招,心内已经十分不耐,眼睛微眯,露出了残酷的笑容,挥刀大开大合,只护住面对孟珏剑锋所指的左侧身体,避免孟珏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门,竟是拼着即使自己重伤,也要斩杀孟珏于刀下。 弯刀直直横切向孟珏的脖子,速度极快。 可孟珏有把握比他更快一点。 虽然只一点,但足够在他的刀扫过自己的脖子前,将右手的剑换到左手,利用克尔嗒嗒的错误,从他不曾预料到的方向将剑刺入克尔嗒嗒的心脏。 生死攸关瞬间。 孟珏受过训练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想做出了选择。 右手弃剑,左手接剑。 没有任何花哨,甚至极其丑陋的一招剑法,只是快,令人难以想象地快,令人无法看清楚地快。 剑锋直刺克尔嗒嗒的心脏。 克尔嗒嗒突然发觉孟珏的左手竟然也会使剑,而且这时才意识到孟珏先前剑法的速度有多么慢! 孟珏的眼内是平静到极致的冷酷无情。 克尔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猎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猎人屠杀狼群时侥幸活下来的小狼,这些小狼一旦长大,就会成为最残忍冷酷的孤狼。 克尔嗒嗒的瞳孔骤然收缩,知道他犯了错误。 而错误的代价…… 就是死亡! 一个的刀如流星一般,携雷霆之势,呼呼砍向孟珏的脖子。 一个的剑如闪电一般,像毒蛇一样隐秘,悄无声息地刺向克尔嗒嗒的心脏。 在孟珏眼内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闪过一丝迷茫和迟疑,还有……悲悯?! 克尔嗒嗒不能相信。 孟珏蓦然将剑锋硬生生地下压,避开了克尔嗒嗒的心脏,剑刺向了克尔嗒嗒的侧肋。 克尔嗒嗒的刀依旧砍向孟珏的脖子。 孟珏眼内却已再无克尔嗒嗒,也再不关心这场比试,他只是平静淡然地看向了别处。 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的眼内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斩不断的牵挂。 “不要!” 一声惨呼,撕人心肺。 克尔嗒嗒惊醒,猛然收力,刀堪堪停在了孟珏的脖子上,刀锋下已经有鲜血涔出。 如果他刚才再晚一点点撤力,孟珏的头颅就已经飞出,而他最多是侧腹受创,或者根本不会受伤,因为孟珏的剑锋刚触到他的肌肤,已经停止用力。 当孟珏改变剑锋的刹那,当结局已定时,孟珏似乎已经不屑再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倾注在了眼睛内,凝视着别处。 克尔嗒嗒怔怔看着孟珏,探究琢磨着眼前的男人,震惊于他眼睛内的柔情牵挂。 孟珏立即察觉,含笑看向克尔嗒嗒,眼内的柔情牵挂很快散去,只余一团漆黑,没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 克尔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珏。 短短一瞬,这个男人眼内流转过太多情绪,矛盾到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见的是同一个人。 克尔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这个男子凝视的是什么。 他立即扭头,顺着孟珏刚才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睁,定定地看着孟珏,嘴巴仍半张着,想必刚才的惨呼就是出自她口。 她的眼睛内有担忧,有恐惧,还有闪烁的泪光。 云歌的脑海中,仍回荡着刚才看到克尔嗒嗒的刀砍向孟珏的画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叫,只记得自己好像跳起来,冲了出去,然后……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个人突兀地站在赛台前了。 她在孟珏眼内看到了什么? 她只觉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让她心痛如刀绞。 可再看过去时…… 什么都没有。 孟珏的眼睛如往常一样,是平静温和,却没有暖意的墨黑。 云歌猛然撇过了头。 却撞上了另一个人的视线。 刘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处,安静地凝视着她。 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态,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会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难过,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却看见他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觉出他眼中的劝慰。 云歌心中辛酸、感动交杂,难言的滋味。 满殿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很多人或因为不懂武功,或因为距离、角度等原因,根本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孟珏的剑刺入克尔嗒嗒的侧肋,克尔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珏的脖子上。 只有居高临下的于安看清楚了一切,还有坐在近前的刘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几分。 阿丽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经赢了,为什么还一直在发呆? 她站起对刘弗陵说:“陛下,王兄的刀砍在孟珏要害,王兄若没有停刀,孟珏肯定会死,那么孟珏的剑即使刺到王兄,也只能轻伤到王兄。” 刘弗陵看了眼于安,于安点了点头。阿丽雅说的完全正确,只除了一点点,但这一点点除了孟珏,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 刘弗陵宣布:“这场比试,羌族王子获胜。朕谢过王子的刀下留情。 ” 孟珏淡淡对克尔嗒嗒拱了下手,就转身下了赛台。 太医忙迎上来,帮他止血裹伤。 克尔嗒嗒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地跳下赛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第91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4) 刘病已看看脸色煞白、神情恍惚的云歌,再看看面无表情望着这边的刘弗陵,叹了口气,“云歌,你还能不能比试?若不能……” 云歌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笑说:“怎么不能?现在要全靠我了!若没有我,看你们怎么办?” 刘病已苦笑,本以为稳赢的局面居然出了差错。 “云歌,千万不要勉强!” 云歌笑点点头,行云流水般地飘到台前,单足点地的同时,手在台面借力,身子跃起,若仙鹤轻翔,飘然落在台上。 阿丽雅看到云歌上台的姿势,微点了下头。云歌的动作十分漂亮利落,显然受过高手指点,看来是一个值得一斗的人。 不过,阿丽雅若知道真相是…… 云歌学得最好的武功就是腾挪闪跃的轻身功夫,而轻身功夫中学得最好的又只是上树翻墙。并且刚才那一个上台姿势,看似随意,其实是云歌坐在台下,从目测,到估计,又把父母、兄长、朋友,所有人教过她的东西,全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精心挑选了一个最具“表现魅力”的姿态。 估计阿丽雅若知道了这些,以她的骄傲,只怕会立即要求刘弗陵换人,找个值得一斗的人给她。 阿丽雅轻轻一挥鞭子,手中的马鞭“啪”一声响。 “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云歌挠着脑袋,皱眉思索,十分为难的样子。 阿丽雅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平日用什么武器,就用什么。” 云歌抱歉地笑:“我会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时难以决定。嗯……就用弯刀吧!” 弯刀虽然是游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却也是极难练好的兵器,云歌竟然敢用弯刀对敌,想来武功不弱。听云歌话里的意思,她的武艺还十分广博,阿丽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内戒备,再不敢轻易动气。 云歌又笑嘻嘻地说:“汉人很少用弯刀,恐怕一时间难找,公主可有合适的弯刀借我用用?” 阿丽雅腰间就挂着一柄弯刀,闻言,一声不吭地将腰间的弯刀解下,递给云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谨慎。云歌不但艺高,而且心思细腻,不给自己留下丝毫不必要的危机。 刘病已有些晕。 云歌她不诱敌大意,反倒在步步进逼? 刘病已郁闷地问裹好伤口后坐过来的孟珏:“云歌想做什么?她还嫌人家武功不够高吗?” 孟珏没什么惯常的笑意,板着脸说:“不知道。” 云歌拿过弯刀在手里把玩着。 “公主,刚才的比试实在很吓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个不小心身上、脸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龄,学会的情歌还没有唱给心上人听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里的情意还没有表达就死掉了。我们不如文斗吧!既可以比试武功高低,也可以避开没有必要的伤害。” 听到身后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声,刘病已彻底、完全地被云歌弄晕了。 云歌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倒是第一次知道了,这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原来这么高。她若唱情歌,会有人不接受吗? 刘病已苦笑。 阿丽雅想到哥哥刚才的比试,瞟了眼孟珏脖子上的伤口,心有余悸。 她虽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锋利毕竟不能和弯刀相比。云歌手中的弯刀是父王在她十三岁生日时,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锻造给她的成人礼,锋利无比。 看云歌刚才上台的动作,她的轻身功夫定然十分厉害,自己却因为从小在马背上来去,下盘的功夫很弱。 若真被云歌在脸上划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云歌的那句“学会的情歌还没有唱给心上人听”,触动了她的女儿心思,只觉思绪悠悠,心内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惊醒。她的情歌也没有唱给心上人听过,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应该唱给他听一次。 如果比试中受了伤,容貌被毁,那她更不会有勇气唱出情歌,这辈子,只怕那人根本都不会知道还有一个人…… 阿丽雅冷着脸问:“怎么个文斗法?” 云歌笑眯眯地说:“就是你站在一边,我站在一边。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过招。这样既可以比试高低,又不会伤害到彼此。” 听到此处,孟珏知道云歌已经把这个公主给绕了进去,对仍皱眉思索的刘病已说:“若无意外,云歌赢了。” “云歌那点破功夫,怎么……”刘病已忽地顿悟,“云歌的师傅或者亲朋是高手?那么她的功夫即使再烂,可毕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聪明,记住的招式应该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内力,没有对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样的把那些招式都比画出来。” 孟珏淡笑一下,“她家的人,只她是个笨蛋,她三哥身边的丫鬟都可以轻松打败克尔嗒嗒。” 刘病已暗惊,虽猜到云歌出身应该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间好奇起来云歌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云歌又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了长安。 阿丽雅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斗中,不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条。” 云歌忙道:“公主说得十分有理。”又开始皱着眉头思索。 阿丽雅实在懒得再等云歌,说道:“以你们汉朝的水漏计时。三滴水内出招,如不能就算输。” 云歌笑道:“好主意。就这样说定了。公主想选哪边?” 阿丽雅一愣,我好像还没有同意吧?我们似乎只是在研究文斗的可行性,怎么就变成了说定了?不过也的确没有什么不妥,遂沉默地点了点头,退到赛台一侧。 云歌也退了几步,站到了另外一侧。 两个太监抬着一个铜水漏,放到台子一侧,用来计时。 云歌笑问:“谁先出招呢?不如抽签吧。当然,为了公平起见,制作签的人,我们两方各出一人……” 云歌的过分谨慎已经让性格豪爽骄傲的阿丽雅难以忍受,不耐烦 地说:“胜负并不在这一招半式。我让你先出。” 云歌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阿丽雅若出第一招,云歌实在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虽然脑子里面杂七杂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这些招式都只限于看过,大概会比画,却从没有过临敌经验,根本不确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时间,连着两三个不确定,她恐怕也就输了。 但,一旦让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样。 阿丽雅认为谁先出第一招并不重要,应该说阿丽雅的认知完全正确,可是云歌即将使用的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时,三哥所创。 那年,三哥因病卧床静养,闲时总是一个人摆弄围棋。云歌的围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会下了,之前她总是不喜欢下,觉得费脑子。可因为想给三哥解闷,所以才认认真真地学,认认真真地玩。 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应过阿竹,会和她比试一次,阿竹为了能和三哥比试,已经苦练多年,不想愿望就要成真时,三哥却不能行动。 云歌本以为他们的约定应该不了了之,或者推后,却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践、有诺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个怪人,所以两人还是要打,不过只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 刚开始,阿竹的回招还是速度极快,越到后来却越慢,甚至变成了云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盘围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刚挥出,三哥却好似早就知道,连看都不看,就随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面色如土。 在一旁观看的云歌,只觉得三哥太无情,阿竹好可怜。三哥一边和她下围棋,一边吃着她做的食物,一边喝着二哥派人送来的忧昙酒。阿竹却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将近一天! 第92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5) 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随手一个比画就破解了,云歌只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顾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装想一想再出招。”比试的最后结果是,当阿竹想了三天的一个招式,又被三哥随手一挥给破了时,阿竹认输。 阿竹认输后,三哥问阿竹:“你觉得你该什么时候认输?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爷出第四十招时。” 三哥很冷地看着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时,你就该认输。这还是因为这次我让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内就输局已定。” 阿竹呆若木鸡地看着三哥。 三哥不再理会阿竹,命云歌落子。 三哥一边和云歌下棋,一边淡淡地说:“卧病在床,也会有意外之获。与人过招,一般都是见对方招式,判断自己出什么。当有丰富的打斗经验后,能预先料到对手下面五招内出什么,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门,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预料到对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让对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云歌的棋盘。 三哥又说:“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诱’与‘逼’。用自己的破绽‘诱’对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余诸路都是死路,只暗藏一个生门,‘逼’对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诱’‘逼’兼用,那么我想让他在何处落子,他都会如我意。他以为破了我的局,却不知道才刚刚进入我的局。” 云歌不服,随手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诱’说起来容易,却是放羊钓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顺带占了羊圈。至于‘逼’,你再厉害,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把诸路封死。” 三哥却是看着阿竹回答问题:“若连护住羊的些许能耐都没有,那不叫与人过招,那叫活腻了!碰到高手,真要把诸路封死的确不容易,不过我只需让对手认为我把诸路都封死。何况……”三哥砰地一声,手重重敲在了云歌额头上,不耐烦地盯着云歌,“吃饭需要一口吃饱吗?难道我刚开始不能先留四个生门?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云歌揉着额头,怒瞪着三哥。 云歌还记得自己后来很郁闷地问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经全在你的预料中了,你还和我下个什么?” 三哥的回答让云歌更加郁闷:“因为你比较笨,不管我‘诱’还是‘逼’,你都有本事视而不见,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盘不要,或直接冲进死门。和你下棋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一个人究竟能有多笨!” 云歌一脸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却是看着云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 阿竹后来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简后编成了一套刀法。 这就是被云歌戏称为“弈棋十八式”的由来。 云歌自问没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内把对手诱导入自己的局,所以只能先出招,主动设局。 阿丽雅抬手做了“请”的姿势,示意云歌出招。 云歌很想如阿竹一般华丽丽地拔刀,可是……为了不露馅,还是扮已经返璞归真的高手吧! 云歌就如一般人一样拔出了刀,挥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请君入局。 云歌的招式刚挥出,阿丽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觉就是庆幸云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斗。 漫天刀影中。 阿丽雅扬鞭入了云歌的局。 错了! 应该说入了云歌三哥的局。 赛台上的阿丽雅只觉自己如同进了敌人的十面埋伏。 后招被封,前招不可进。左有狼,右有虎。一招慢过一招。 云歌却依旧满脸笑嘻嘻的样子,轻轻松松、漫不经心地出着招。 阿丽雅无意间出招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三滴水的时间,可是她身在局中,只觉杀机森然,根本无暇他顾。 而于安、刘病已、孟珏、殿下的武将,都看得或如痴如醉,或心惊胆寒,只觉得云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总觉得再难有后继,可她的下一个招式又让人既觉得匪夷所思,又想大声叫好。纷纷全神贯注地等着看云歌还能有何惊艳之招,根本顾不上输赢。 阿丽雅被刀意逼得再无去处,只觉得杀意入胸,胆裂心寒。 一声惊呼,鞭子脱手而去。 只看她脸色惨白,一头冷汗,身子摇摇欲坠。 大家都还沉浸在这场比试中,全然没想着喝彩庆祝云歌的胜利,于安还长叹了口气,怅然阿丽雅太不经打,以至于没有看全云歌的刀法。 嗜武之人会为了得窥这样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条,也会舍命挑战。现在能站在一旁,毫无惊险地看,简直天幸。 于安正怅然遗憾,忽想到云歌就在宣室殿住着,两只眼睛才又亮了。 克尔嗒嗒自和孟珏比试后,就一直精神萎靡,对妹子和云歌的比试也不甚在乎。 虽然后来他已从云歌的挥刀中,察觉有异,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觉得输得十分心服。 克尔嗒嗒上台扶了阿丽雅下来,对刘弗陵弯腰行礼,恭敬地说:“尊贵的天朝皇帝,原谅我这个没有经验的猎人吧!雄鹰收翅是为了下一次的更高飞翔,健马卧下是为了下一次的长途奔驰。感谢汉人兄弟的款待,我们会把你们的慷慨英勇传唱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愿我们两邦的友谊像天山的雪一般圣洁。” 克尔嗒嗒双手奉上了他们父王送给刘弗陵的弯刀,刘弗陵拜托他带给中羌酋领一柄回赠的宝刀,还赠送不少绫罗绸缎、茶叶盐巴。 刘弗陵又当众夸赞了刘病已、孟珏的英勇,赐刘病已三百金,孟珏一百金,最后还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对云歌却是含含糊糊地夹在刘病已、孟珏的名字后面,一带而过。 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欢喜地结束。原本设计的歌舞表演继续进行。 似乎一切都和刚开始没有两样,但各国使节的态度却明显恭敬了许多,说话也更加谨慎小心。 叩谢过皇帝恩典,刘病已、孟珏、云歌沿着台阶缓缓而下。 他们下了台阶,刚想回各自座位,克尔嗒嗒忽然从侧廊转了出来,对孟珏说:“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孟珏眼皮都未抬,自顾行路,“王子请回席。”一副没有任何兴趣和克尔嗒嗒说话的表情。 克尔嗒嗒犹豫了一下,拦在孟珏面前。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冒生命之险,饶我性命?” “我听不懂王子在说什么。”说着,孟珏就要绕过克尔嗒嗒。 克尔嗒嗒伸手要拦,看到孟珏冰冷的双眸没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尔嗒嗒心内发寒,觉得自己在孟珏眼内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珏从他身边走过。 刘病已和云歌走过克尔嗒嗒身侧时,笑行了一礼。 云歌脑内思绪翻涌,她的困惑不比克尔嗒嗒王子少。孟珏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克尔嗒嗒也不会糊涂到乱说话…… 身后蓦然响起克尔嗒嗒的声音,“孟珏,他日我若为中羌的王,只要你在汉朝为官一日,中羌绝不犯汉朝丝毫。” 刘病已猛地停了脚步,回头看向克尔嗒嗒,孟珏却只是身子微顿了顿,就仍继续向前行去。 克尔嗒嗒对着孟珏的背影说:“你虽然饶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间的恩怨。我不会用族人的利益来报答个人恩情。我许这个诺言,只因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赐给我的使命是保护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面前,任你屠杀。将来你若来草原玩,请记得还有一个欠了你一命的克尔嗒嗒。”克尔嗒嗒说完,对着孟珏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孟珏早已走远,回了自己的座位。 刘病已一脸沉思。 云歌与他道别,他都没有留意,只随意点了点头。 第93章 拟将生死作相思(1) 许平君看到云歌,满脸的兴奋开心,“云歌,我要敬你一杯,要替所有汉家女子谢谢你。有你这样的妹子,姐姐实在太开心了。” 云歌笑接过酒杯,打趣道:“我看呀!有我这样的妹子,没什么大不了。有大哥那样的夫君,姐姐才是真开心吧?” 许平君朝刘病已那边看了一眼,有几分不好意思,脸上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云歌夹了一筷子菜,还未送入口,一个宫女端着杯酒来到她面前,“这是霍小姐敬给姑娘的酒。” 云歌侧眸,霍成君望着她,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 云歌淡淡一笑,接过宫女手中的酒就要饮,抹茶吓得忙要夺,“姑娘,别喝。” 云歌推开了抹茶的手,抹茶又赶着说:“要不奴婢先饮一口。” 云歌瞋了抹茶一眼,“这酒是敬你,还是敬我?”说着一仰脖子,将酒一口饮尽。 云歌朝霍成君将酒杯倒置了一下,以示饮尽,微弯了弯身子,示谢。 霍成君淡淡地看了她一瞬,嫣然一笑,转过了头。 云歌瞥到霍成君唇角的一丝血迹,手中的酒杯忽地千钧重,险些要掉到地上。 刚才她在殿下,看着殿上的一切,又是什么滋味?她要紧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出一声吧!可她此时的嫣然笑意竟看不出一丝勉强。云歌心中寒意嗖嗖,霍成君已不是当年那个生气时挥着马鞭就想打人的女子了。 许平君盯一会儿怔怔发呆的云歌,再偷看一眼浅笑嫣然的霍成君,只觉得满脑子的不明白。 云歌不再和孟大哥说话,霍成君见了孟大哥一脸漠然,好似从未认识过。可是霍成君和云歌…… 孟大哥好像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感觉?还有云歌和皇帝的关系…… 许平君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云歌,可碍于云歌身后的宫女和宦官,却是一句不能说,只能在肚子里徘徊。 许平君想到今非昔比,以前两人可以整天笑闹,可云歌现在居于深宫,想见一面都困难重重。若错过了今日,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云歌在长安城孤身一人,只有自己和病已是她的亲人。他们若不为云歌操心,还有谁为云歌操心? 想到这里,许平君轻声对云歌说:“第一次来皇宫,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云歌,你带我见识一下皇宫吧!” 云歌微笑着说:“好。” 抹茶在前打着灯笼,云歌牵着许平君的手离开了宴席。 一路行来,鼓乐人声渐渐远去。远离了宴席的繁华,感受着属于夜色本来的安静,许平君竟觉得无比轻松。 云歌笑问:“姐姐以前还羡慕过那些坐在宴席上的夫人小姐,今日自己也成了座上宾,还是皇家最大的盛宴,感觉如何?” 许平君苦笑:“什么东西都是隔着一段距离看比较美,或者该说什么东西都是得不到的时候最好。得不到时,想着得不到的好,得到后,又开始怀念失去的好。这天底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 云歌哈的一声,拊掌大笑了出来,“姐姐,你如今说话,句句都很有味道,令人深思。” 许平君被云歌的娇态逗乐,自嘲地笑道:“你说我这日子过的,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上天,人生沉浮,生死转瞬,大悲大喜,短短几月内就好似过了人家一辈子的事情,你还不许我偶有所得?” 云歌听许平君说的话外有话,知道她碍于抹茶和富裕,很多话不能说,遂对抹茶和富裕吩咐:“抹茶,今晚的月色很好,不用你照路了,我看得清。我想和许姐姐单独说会儿话。” 抹茶和富裕应了声“是”,静静退了下去,只远远跟着云歌。 许平君听云歌话说得如此直接,不禁有些担忧,“云歌,你这样说话,好吗?若让陛下知道……” 云歌笑吐舌头:“没事的。就是陵哥哥在这里,我们姐妹想单独说话,也可以赶他走。” 许平君呆呆看了会儿云歌,“云歌,你……你和孟大哥……” 云歌的笑一下暗淡了下来,“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姐姐,我们以后不要再提他,好吗?” “可是……云歌,孟大哥虽然和霍小姐来往了一段日子,可是他现在……” 云歌一下捂住了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姐姐,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可是你若再说他,我就走了。” 许平君无奈,只得说:“好了,我不说他了,我们说说你的‘陵哥哥’,总行吧?” 许平君本以为云歌会开心一点,却不料云歌依然是眉宇紧锁。 云歌挽着许平君的胳膊默默走了一段路,方说:“我也不想说他。我们讲点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许平君道:“云歌,你在长安城里除了我们再无亲人,你既叫我姐姐,那我就是你姐姐。皇宫是什么地方?你人在这里头,我就不担心吗?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想到这些事情,想得心都慌。病已的事情、还有你……我都不明白,我们不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吗?怎么就糊里糊涂全和皇家扯上了关系?真希望全是梦,一觉醒来,你还在做菜,我还在卖酒。” “姐姐已经知道大哥的身份了?” “你大哥告诉我的。以他的身份,他不想着避嫌,现在居然还去做官,云歌,你说我……”许平君的声音有些哽咽。 云歌轻叹了口气,握住了许平君的肩膀,很认真地说:“姐姐,我知道你怕陵哥哥会对大哥不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陵哥哥绝对不是在试探大哥,也不是在给大哥设置陷阱。陵哥哥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他绝不会无故伤害大哥。” 许平君怔怔地看着云歌。这个女孩子和她初识时,大不一样了。以前的天真稚气虽已尽去,眉梢眼角添了愁绪和心事,可她眼内的真诚、坦荡依旧和以前一样。 许平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云歌微笑:“姐姐更要相信大哥。大哥是个极聪明的人,行事自有分寸,不会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许平君笑了笑,忧愁虽未尽去,但的确放心了许多,“难怪孟……云歌,我都要嫉妒陛下了,虽然我们认识这么久,但我看你心中最信任的人倒是陛下。” 云歌的笑容有苦涩,“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很小时就认识陵哥哥了,只是因为一点……误会,一直不知道他是汉朝的皇帝。所以我在宫里住着,很安全,他不会伤害我的。” “可是……今天晚上倒也不算白来,见到了上官皇后,回去可以和我娘吹嘘了。云歌,你会一直住下去吗?你会开心吗?” 云歌听到许平君特意提起上官皇后,静静走了会儿,方轻声说:“我和陵哥哥有约定,一年后,我可以离去。” 许平君只觉得刘弗陵和云歌之间,是她无法理解的。云歌对刘弗陵的感情似乎极深,却又似乎极远;而刘弗陵又究竟如何看云歌?若说喜欢,为什么还会让她走?若说不喜欢,却又对云歌如此小心体贴? 云歌丢开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笑问:“许姐姐,你娘知道大哥的身份了吗?现在可真正应验了当初算的命了。” 许平君想到她娘若有一日知道刘病已身份时的脸色,也笑了出来,“我可不敢和她说。她如今可高兴得意着呢!逢人就吹牛说女婿得了皇差,日日跟着霍大司马办事。当时我生孩子坐月子时,她都没怎么来看过我,这段日子倒是常常上门来帮我带虎儿,还时不时地拿些鸡蛋过来。她若知道了真相,只怕要掐着我的脖子,逼我把吃下的鸡蛋都给她吐出来,再立即给病已写封‘休书’,最好我也申明和她并无母女关系。”一边说着,许平君还做了个她娘掐着她脖子,摇着她,逼她吐鸡蛋的动作。 云歌被逗得直笑,“伯母也很好玩了,她这般直接的心思虽然会让人难堪,其实倒是好相处。” 许平君颔首同意,“是啊!经历的事情多了,有时候看我娘,倒是觉得她老人家十分可爱。以前看我娘那样对病已,病已却总是笑嘻嘻的,见了我娘依旧伯母长、伯母短,丝毫不管我娘的脸色,那时我还常常担心病已是不是心里藏着不痛快,现在才明白,我娘这样的人实在太好应付了,哪里值得往心里去?唉!我如今是不是也算胸有丘壑、心思深沉了?” 云歌笑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许平君的问题。 云歌和许平君沿着前殿侧面的青石道,边走边聊边逛,不知不觉中到了沧河。云歌说:“那边有我用冰铸的一个高台,很好玩。虽然姐姐对玩没什么兴趣,不过从那里应该能俯瞰现在前殿的盛宴,还是值得过去看一看。” 抛开之前被人戏弄的不快,前殿的繁华、绮丽其实很让许平君惊叹,只是一直紧张地不敢细看。听闻可以俯瞰百官盛宴,许平君忙催云歌带她去。 两人沿着云梯攀缘而上。抹茶和富裕知道上面地方有限,何况许平君和云歌两人聊兴正浓,肯定不想他们打扰,所以守在了底下。 许平君站到高处,只见万盏灯火,熠熠闪烁,人影歌舞,绰约生姿,宛如蓬莱仙境。 因为隔得远,只能偶尔顺着风势,听到若有若无的丝竹钟磬声,更让人添了一重曼妙的联想。 两人置身空旷的沧河上,头顶是青黛天空,对面是蓬莱仙境,只觉得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云歌忽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抹茶,笑着回头:“你也上来了?快过来看,像仙境一样美丽。”却是两个不认识的男子,隔着一段距离,已经闻到刺鼻的酒气。云歌立即叫道:“抹茶!富裕!” 底下无人回答,她的声音被死寂的夜色吞没。 云歌立即催许平君坐下,“姐姐,快点坐下,沿着这个滑道滑下去。 ” 许平君看到那两个男子,知道事情不对,忙依照云歌的话,赶紧坐下,却看到距离地面如此高,迟疑着不敢滑下。 当先而上的男子,一副公子打扮,看到云歌,眼睛一亮,笑着来抓云歌,“冯子都倒是没有哄我,果然是个美人!” 第94章 拟将生死作相思(2) 另一个男子伸手去拽许平君,“小乖乖,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 云歌在许平君背上踢了一脚,将她踢下去。可许平君的身子刚落下一半,就被大汉抓住了胳膊,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许平君也是极硬气的人,一边高声呼救,一边毫不示弱地用另一只手去抓打那个汉子。大汉一个疏忽,脸上就被许平君抓了几道血痕。大汉本就是粗人,又是个杀人如砍柴的军人,怒气夹着酒气冲头,手下立即没了轻重,抓着许平君的胳膊猛地一挥,“啪”的一声响,许平君被他甩打在冰柱上。 只听得几声非常清楚的“咔嚓”声,许平君的胳膊已经摔断,胸骨也受伤,剧痛下,许平君立即昏了过去。 云歌本想借着小巧功夫拖延时间,一边和男子缠斗,一边呼救,等许平君滑下后,她也立即逃生。不料许平君被大汉抓住,她的打算落空。 云歌看到许平君无声无息的样子,不知她是死是活。心内惊痛,却知道此时不可乱了分寸,厉声喝问:“你们可知我是谁?就不怕灭族之祸吗?” 云歌对面的男子笑道:“你是宫女,还是个很美丽的宫女,不过你的主人已经把你赏给我了。”说着左手一掌击出,逼云歌向右,右手去抱云歌。却不料云歌忽地蹲下,他不但没有抓到云歌,反被云歌扫了一脚。他功夫不弱,可是已有五分醉意,本就立脚不稳,被云歌踢到,身子一个踉跄,掌上的力道失了控制,将台子左侧的栏杆击成了粉碎。 云歌看到那个抓着许平君的大汉摇了摇许平君,看许平君没有反应,似想把许平君扔下高台,云歌骇得脸色惨白,叫道:“我是陛下的妃子,哪个主人敢把我赏人?你若伤了那个女子,我要你们九族全灭,不,十族!” 汉子虽然已经醉得糊涂了,可听到云歌那句“我是陛下的妃子”,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拎着许平君呆呆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云歌面前的男子呆了一呆,笑起来,“假冒皇妃,可也是灭族的大祸。除了皇后,我可没听说皇帝还封过哪位妃子。”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地逼了过来。 那个莽汉虽没完全听懂男子说什么,可看男子的动作,知道云歌说的是假话,呵呵一笑,“小丫头片子,胆子倒……倒大,还敢骗你爷爷?”说着,就把许平君扔了出去,想帮男子来抓云歌。 许平君的身子如落叶一般坠下高台,云歌心胆俱裂,凄厉地惨呼,“许姐姐!” 孟珏瞥到云歌和许平君离席。心思微动,也避席而出。 云歌在宫内来往自如,可孟珏一路行来却需要回避侍卫和暗中保护云歌的宦官,所以孟珏只能远远随着她。 幸好看云歌所行的方向是去往沧河,那里十分清静,只偶尔有巡逻经过的侍卫,孟珏再不着急,决定绕道而去。 在屋檐廊柱的暗影中穿绕而行,突然一个人挡在了孟珏身前。 孟珏手中蓄力,看清是刘病已,又松了劲,“让开。” 刘病已未让路。 “百姓心中正气凛然的谏议大夫不顾国法礼仪,私会皇帝殿前侍女,霍光若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送上门的一石二鸟。” 孟珏冷哼一声:“那也要霍光的耳目有命去回禀。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挥掌,想逼开刘病已。 刘病已身形不动,一边与孟珏快速过招,一边说:“云歌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你就不为她考虑吗?” 孟珏招式凌厉,微笑着说:“这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他既有本事留,就该有本事护。” 两人仍在缠斗,在隐隐的鼓乐声中,突然遥遥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许姐姐”。 孟珏和刘病已闻声,同时收掌,纵身向前,再顾不上掩藏身形,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沧河。 未行多久,就有侍卫呵斥:“站住!” 刘病已身形稍慢,匆匆解释:“大人,在下乃朝中官员,听到有人呼救……” 孟珏却是身形丝毫未停,仍快速而行。 暗处出现很多侍卫,想要拦截住孟珏,孟珏立即和他们打了起来。 孟珏几招内就将一个侍卫毙于掌下,侍卫叫道:“你身着我朝官服,私闯宫廷,还杀宫廷侍卫,难道想谋反吗?” 孟珏随手取过已死侍卫手中的剑,直接一剑刺向了说话的侍卫。 剑芒闪动间,说话的侍卫咽喉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大瞪着不相信的眼睛倒了下去。 孟珏冷笑:“想谋反的恐怕是你们。病已,我去救人,你立即回去找于安,通知皇帝。” 沧河附近几时需要这么多侍卫看护了? 云歌的惨呼,他和孟珏隔着那么远都已经隐隐听到,这帮侍卫守在沧河附近,却一无反应! 刘病已本想着他们出现后,这帮侍卫能有所忌惮,趁势收手,他也就装个不知道,彼此都顺台阶下,却不料这些侍卫毫无顾忌。他知道今晚此事危险万分,对孟珏说了一声“平君就拜托你了”,迅速转身,从反方向突围。 “许姐姐。” 云歌惨叫中,想都没有多想,就朝许平君扑了过去,只想拽住许平君。 先飞燕点水,再嫦娥揽月,最后一个倒挂金钟。 云歌这辈子第一次把武功融会贯通得如此好,终是没有迟一步,双手堪堪握住了许平君的双手,双脚倒挂在了台子右侧的栏杆上。 栏杆只是几根冰柱,先前男子一掌击碎了左面栏杆时,右面的栏杆已经有了裂纹,此时再受到云歌的撞击和坠压,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冰柱断裂的声音。 上有敌人,下是死地,竟然没有活路可走,云歌一瞬间,深恨自己怎么想起来建造这个东西。 男子听到冰柱断裂的声音,如看已入网的鱼,不再着急,笑道:“果然是个带刺的玫瑰。你若叫我几声‘哥哥’,我就救你上来。” 云歌此时因为身体倒挂,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高台下的情形。竟然看到台子,还有滑道底下布满了裂痕,甚至碎洞,而且迅速扩大中,架在台子一旁的云梯也早就不见。 虽然整个“冰龙”受到他们打斗的冲击,但绝对不可能断裂得如此快。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刚才他们在上面缠斗时,有人在底下已经破坏了整个冰龙。 云歌冷笑:“马上要见阎王了,还色心不减,真是其志可赞,其勇可嘉,其愚可叹!” 她打量了一眼那个已经碎裂得马上就要倒塌的滑道,想着如果把许平君扔过去。许平君的身子就会落在滑道上,即使滑道开始倒塌,那她也是顺着滑道边滑边坠,借着滑道,她下坠之力应该能化解部分,活命的机会也许还有一半。 不过,云歌此时全身的着力点都在脚上,她若想使力把许平君扔过去,必定会使脚上的坠力加大,那么她勾着的栏杆很有可能会受力碎裂。 云歌看着底下的冰面,有些眼晕,摔死是什么滋味?肯定不太好看吧!可是……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还有许多事情…… 听到冰层断裂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猛地下了决心,能活一个是一个! 何况此事是她拖累了许平君,许平君受的乃是无妄之灾。 正想使力,突然瞥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在冰面上飞快地掠过来。 他身后还有十来个禁军侍卫试图阻挡,想要捉拿住他。 只看到他原本齐整的衣袍上,竟是血迹斑斑。 云歌有些恍惚,最后一面见到的竟是他吗?倒有些分不清是悲是喜。 孟珏看到云歌和许平君悬在高台边缘,摇摇欲坠,心如炭焚,叫道:“云歌,等我,我马上就到!” 等他? 等到了又能如何? 此时已是大厦将倾,非人力能挽救了。 云歌感觉到脚上的冰柱在碎裂,遥遥地深看了一眼孟珏,双臂用力,身子如秋千一般荡悠起来,待荡到最高点,猛地将许平君朝侧方的滑道扔了出去。 随着许平君的飞出,云歌挂脚的冰柱断裂,云歌身子蓦地下坠。 一直紧盯着她的孟珏,身形顿时一僵,脸色惨厉的白,蓦然大叫一声“云歌”,手中剑锋过处,鲜血一片,在纷纷扬扬的血雾中,孟珏若飞箭一般疾驰向龙台。 云歌穿的裙子下摆宽大,裙裾随风飘扬,当云歌荡到最高处,突然坠下时,高台上残余的栏杆勾住了裙裾,云歌下坠的身形又缓缓止住。可是断裂的栏杆,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尖锐如刀刃,绢帛在坠力下,一点点撕裂,在绢帛撕裂的声音中,云歌的身子一点点下落。 就在这时,似从极远处,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声,“云歌——” 云歌叹息,陵哥哥,你不该来的!我不想你看见我的丑样。 云歌下方的孟珏却是面容平静,眼内翻卷着墨般漆黑的巨浪,他甚至微微笑着,看向了云歌,扬声说道:“我绝不会让你死。” 这一刻,云歌觉得她不再怨恨孟珏。孟珏固然带给她很多痛苦,可他也给了她许多快乐。那些生命中曾经历的快乐,不能因为后来的痛苦就否认和抹杀,她的生命毕竟因他而绚烂过。 云歌凝视着孟珏,对他微笑。 笑意盈盈,一如最初的相逢。 孟珏叫:“云歌。” 云歌却没有再看他,而是望向了远处的那抹人影,眷念中是心疼。 在这一刻,自己的心分外清明,生命的最后一瞬,她只想看着他,她的遗憾也全是为他。 陵哥哥,不要再深夜临栏独立,不要再看星星,不要再记得我…… 原来自己竟是这般舍不得,泪意从心中蔓延到眼中。 一颗,一颗,又一颗…… 眷念,不舍,后悔,遗憾。 原来自己竟蹉跎了那么多共聚的时光。 人世间可真有来世?若真有来世,她一定会多几分义无反顾…… 挂在冰凌上的裙裾完全撕裂,云歌若陨落的星辰一般坠向地面。 就在这时,“轰隆”几声巨响,整座“冰龙”也开始从顶坍塌,大如磨盘,小如飞雪的冰块四散而裂,宛如雪崩一般,震天动地地开始砸落。 云歌望着刘弗陵,慢慢闭上了眼睛,珠泪纷纷,任由生命中最奢侈的飞翔带她离去。 第95章 拟将生死作相思(3) 云歌虽然把许平君扔到了滑道上,可有一点是她没有考虑到的。 当龙身倒塌时,会有断裂成各种形状的冰块砸落。许平君因为有龙身的缓冲,坠落的速度远远慢于冰块坠落的速度,这正是云歌所想到可以救许平君命的原因,此时却也成了要许平君命的原因。 坠下的冰块,有的尖锐如刀剑,有的巨大如磨盘,若被任何一块砸中,已经受伤的许平君必死无疑。 左边:云歌若秋后离枝的枫叶,一身燃烧的红衣在白雪中翩翩飞舞,舞姿的终点却是死亡。 右边:许平君一袭柔嫩的黄裳,若雪中春花,可娇嫩的花色随时会被刺穿身体的冰块染成绯红。 而刘病已和刘弗陵仍在远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看孟珏仰头深看了一眼云歌,判断了一下时间后,视线又立即扫向许平君。 他视线游移,手下却一刻未闲,左手掌势如虹,右手剑刃如电,触者即亡。同时间,孟珏足尖用力,将脚下的尸体踢向许平君,一个差点打到许平君的冰剑刺中尸体,改变了落下的角度,斜斜从许平君身侧落下。 又一个侍卫,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鲜血。 尸体又准确地撞开了一个即将撞到许平君的冰块。 再一个侍卫,再一次鲜血的喷溅…… 在一次次挥剑中,孟珏抬眸看向云歌。 云歌坠落的身姿很是曼妙,衣袂飘扬,青丝飞舞,像一只美丽的蝶。 在蝴蝶翩飞的身影中,孟珏的眼前闪过弟弟离去时的眷念,母亲死时的不能瞑目,惊闻二哥死讯时的锥心之痛…… 他绝不会再承受一次亲爱之人的生命在他眼前远离。即使化身阎罗,也要留住他们。 剑刃轻轻滑过,鲜血洒洒飞扬。 …… 此时,云歌已经落下了一大半距离,孟珏估摸了下云歌的速度,抓起一具尸体,以一个巧妙的角度,避开云歌要害,将手中的尸体掷向云歌。同时脚下用力,将另一具尸体踢向许平君的方向。 “砰!”猛烈的撞击。 云歌“啊”一声惨呼,嘴角沁出血丝,下坠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孟珏手微有些抖,却紧抿着唇,毫不迟疑地又将一具尸体,换了角度,掷向云歌。云歌想是已昏厥过去,只看到她唇边的血越来越多,人却是再未发出声音。 许平君已经摔到地上,沿着冰面滑出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云歌则以仿若刚掉落的速度,缓缓下落。 武功最高的于安刚刚赶到,孟珏叫道:“扔我上去。” 于安看到孟珏刚才所为,猜到孟珏用意,抓起孟珏,用足掌力送他出去。 孟珏在空中接住了云歌,以自己的身体为垫,抱着她一块儿掉向了地面。 于安又随手抓起刚赶到的七喜,朝孟珏扔过去。七喜在空中与孟珏对了一掌,孟珏借着七喜的掌力化解了坠势,毫发无损地抱着云歌落在了冰面上。 孟珏一站稳,立即查探云歌伤势。虽然已是避开要害,可高速运动相撞,冲力极大,云歌五脏六腑都已受创。别的都还好,只是因为上次受的剑伤,云歌的肺脉本就落了隐疾,这次又…… 孟珏皱眉,只能日后慢慢想法子了,所幸这条命终是保住了。孟珏一边用袖拭去云歌唇畔的血,一边在她耳边低喃,“我不许你死,你就要好好活着。” 刘病已握着长剑冲过来时,衣袍上也是血迹点点,面上虽是喜怒未显,可当他从冰屑堆中抱起许平君时,手上的青筋却直跳。 许平君胳膊、腿骨都已折断,所幸鼻息仍在,刘病已大叫:“太医。 ” 张太医查过脉息后,忙道:“刘大人请放心。虽五脏有损,骨折多处,但没有性命之忧。” 刘弗陵面色惨白地看着躺于孟珏怀中的云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珏抬头看向他,温和而讥讽的笑,“陛下留下了她,可是能保护她吗?” 于安斥道:“孟大人,你惊吓过度,恐有些神志不清,还是早些回府静养吧!” 孟珏微微笑着,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将云歌放到刚备好的竹榻上,对刘弗陵磕了个头后,起身而去。 于安盯着孟珏的背影,心生寒意,此人行事的机变、狠辣都是罕见。这样一个人,若能为陛下所用,那就是陛下手中的利剑,可若不能呢? 刘病已来和刘弗陵请退,于安忙吩咐七喜去备最好的马车,安稳地送刘病已和许平君回去。 刘病已顾虑到许平君的伤势,没有推辞,向刘弗陵磕头谢恩。 刘弗陵抬手让他起来:“夫人之伤是因为朕的疏忽和……” 刘病已道:“陛下此时的自责和无力,臣能体会一二。容臣说句大胆的话,陛下只是人,而非神。如今的局势更是几十年来积累而成,自然也非短时间内可以扭转,陛下已经做到最好,无谓再苛责自己。”刘病已说完后,又给刘弗陵磕了个头,随着抬许平君的小宦官而去。 不愧是皇帝用的马车,出宫后,一路小跑,却感受不到丝毫颠簸。听到驾车的宦官说“孟大人在前面”,刘病已忙掀帘,看到孟珏一人走在黑暗中,衣袍上血迹淋漓。 刘病已命宦官慢了车速,“孟珏。” 孟珏没有理会,刘病已道:“你这个样子被巡夜士兵看到,如何解释?” 孟珏看了刘病已一眼,默默上了马车。 马车内,许平君安静地躺着。 刘病已和孟珏默然相对。 刘病已发觉孟珏先前脖子上的伤,因为刚才的打斗,又开始流血,“你的脖子在流血。”匆匆拿了块白绫,帮孟珏重新裹伤口。 孟珏不甚在意,随手拿了一瓶药粉,随意拍在伤口上,他看着重伤昏迷的许平君,“你打算怎么办?” 刘病已替孟珏包好伤处后,拿了块白绢擦去手上的血,平静地说:“徐图之。” 孟珏弯身查探许平君的伤势,刘病已忙将张太医开的方子递给他,孟珏看过后说:“张太医的医术很好,这方子的用药虽有些太谨慎了。不过谨慎有谨慎的好处,就按这个来吧!我回去后,会命三月把药送到你家,她略懂一点医理,让她住到云歌原先住的地方,就近照顾一下平君。” 许平君行动不便,的确需要一个人照顾。 刘病已现在不比以前,公事缠身,不可能留在家中照顾许平君。如今钱是有,可匆忙间很难找到信赖妥帖的丫鬟,所以刘病已未推辞,只拱了拱手,“多谢。” 孟珏检查过张太医替许平君的接骨包扎,觉得也很妥帖,“我会每日抽空去你家看一下平君的伤势。” 查看完许平君,孟珏坐回了原处,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刘病已含笑问:“你为什么未取克尔嗒嗒性命?你认识羌族的人吗?还是你母亲是……” 孟珏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病已忙道:“你若不愿回答,全当我没有问过。” “先帝末年,西羌发兵十万攻打汉朝,我当时正好在枹罕(古县名。秦置。故治在今甘肃临夏县东北)。” 孟珏说了一句,停了下来,思绪似回到了过往。 刘病已说:“当时我已记事,这件事情也有印象。西羌十万人进攻今居、安故,匈奴则进攻五原,两军会合后,合围枹罕,先帝派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十万反击。最后汉人虽胜,却是惨胜,十万士兵损失了一大半。” 孟珏垂目微笑,“士兵十万折损一大半,你可知道百姓死了多少? ” 刘病已哑然,每一次战役,上位者统计的都是士兵的死亡人数,而百姓…… “西羌和匈奴的马蹄过处,都是实行坚壁清野政策,所有汉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杀光,今居、安故一带近成空城。好不容易等到大汉军队到了,李息将军却想利用枹罕拖住西羌主力,从侧面分散击破西羌大军,所以迟迟不肯发兵救枹罕。枹罕城破时,愤怒的羌人因为损失惨重,将怨气全发泄在了百姓身上。男子不管年龄大小,一律被枭首,女子年老的被砍首,年轻的死前还会被剥衣**,连孕妇都不能幸免,刚出生的婴儿被人从马上摔下……”孟珏顿了好一会儿,方淡淡说,“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在孟珏平淡的语气下,刘病已却只觉得自己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 腥气,他握住了拳头,咬牙说:“羌人可恨!” 孟珏唇角有模糊的笑意,似嘲似怜,“羌人也深恨汉人。汉人胜利后,为了消灭羌人的战斗力,先零、封养、牢姐三地,十二岁以上的羌人男子全部被汉人屠杀干净。那年冬天,我走过先零时,到处都是女子、老人、幼儿饿死的尸体。汉人虽然秉持教化,未杀老人、妇女、幼儿,可失去了壮年劳动力,很多人都挨不过寒冷的冬天。” 刘病已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汉人并没有做错。先帝垂危,内乱频生,当时的汉朝还有能力应付再一次的大举进攻吗?如果不那样对付羌人,死的就会是汉人。 刘病已叹气,“一场战争,也许从百姓的角度看,没有什么真正的胜利者。有的只是家破人亡、白头人送黑头人。” 孟珏没有说话,只淡淡地微笑着。 以前刘病已从孟珏的微笑中看到的是漠然,甚至冷酷。可现在,他在孟珏的漠然、冷酷下看到了历经一切的无可奈何,还有孟珏不愿意承认的悲悯。 第96章 拟将生死作相思(4) 如果孟珏的剑刺入中羌王子的心脏,骁勇好斗的羌人岂能不报仇?那么孟珏曾目睹过的人间地狱就会重现,会有多少人死,二十万?三十万?又会有多少座城池变为人间地狱…… 孟珏终是把剑尖下压,避开了克尔嗒嗒的心脏。也许孟珏自己都鄙夷自己的选择,可他毕竟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克尔嗒嗒是个聪明人,短短一瞬,他看到了很多东西。孟珏虽然不想看到战争,可战争如果真的爆发,孟珏为了没有下一次的战役,屠杀的绝对不会只是羌族十二岁以上的青壮男子。 大司马大将军府。 霍山、霍云跪在地上,霍禹趴在柳凳上,两个家丁正在杖打霍禹。 霍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霍光冷眼看着两个家丁,在他的注视下,两人手下一点不敢省力,每一下都是抡足了力气打。很快,霍禹后臀上已经猩红一片。霍夫人在屋外,哭天抢地,“老爷,老爷,你若打死了他,我也不用活了……”挣扎着想进入屋内。 拦在门外的家丁却是紧守着房门,不许霍夫人进入。 霍成君眼中噙泪,拉住母亲胳膊,想劝一劝母亲,“父亲正在气头上,娘越哭只会越发激怒父亲。” 可没料想,母亲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我早说过不许你和孟珏来往,你不听。你看看,你惹出来的祸事,你哥哥若有个长短,我只恨我为什么要生了你……” 霍成君踉跄几步,险些摔到地上,丫头小青忙扶住了她。 霍成君从小到大,因为有父亲的宠爱,几乎连重话都未曾受过,可自从孟珏…… 母亲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哥哥也是冷嘲热讽。 那个人前一日还陪着她去买胭脂,还温情款款地扶着她下马车,却一转眼就毫不留情地把她推下了深渊。 内心的痛苦凄楚让她夜夜不能入睡,五脏六腑都痛得抽搐,可她连哭都不能。因为这些事情都是她活该,都是她自找的。 怔怔看着捶胸顿足哭泣的母亲,霍成君眼内却是一滴眼泪没有。 霍山、霍云看霍禹已经晕过去,霍光却仍视线冰冷,一言不发,两个家丁也不敢停,只能一面流着冷汗,一面鼓足力气打下去。霍山、霍云磕头哭求,“伯伯,伯伯,都是侄儿的错,我们知道错了,求伯伯责打侄儿。” 霍夫人听到霍山、霍云的哭音,知道霍禹若再被打下去,只怕不死,也要半残。霍夫人哀号着用头去撞门,“老爷,老爷,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 霍成君推开小青的手,扫了眼立着的仆役,“搀扶夫人回房休息。 ” 仆役迟疑未动,霍成君微笑:“听不到我说什么吗?都想收拾包裹回家吗?” 霍成君说话的表情竟与霍光有几分神似,微笑温和下是胸有成竹的冷漠,仆役心内打了个寒战,几人上前去拖霍夫人。霍夫人额头流血,大骂大闹,仆役们在霍成君视线的逼迫下,强行将霍夫人拖走。 霍成君上前拍了拍门,“爹,是成君。女儿有几句话要说。” 霍光心中视霍成君与其他儿女不同,听到她平静无波的声音,霍光心中竟有一丝欣慰,抬了抬手,示意奴仆打开门。 看到霍成君肿着的半边脸,霍光心头掠过对霍夫人的厌恶,“成君,先让丫鬟帮你敷一下脸……” 霍成君跪到霍光面前,“爹爹,请命非霍姓的人都退出去。” 两个执杖的仆役立即看向霍光,霍光凝视着霍成君微点了点头。 屋内所有仆人立即退出屋子,将门关好。 霍山、霍云呆呆看着霍成君,他们百般哭求,都没有用,不知道霍成君能有什么言语让霍光消气。 霍成君仰头望着父亲,“大哥所做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但并无丝毫错,爹爹的过分责打岂能让我们心服?” 霍山、霍云忙喝道:“成君!”又急急对霍光说,“叔叔……” 霍光盯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闭嘴,冷声问霍成君:“你怎么个不能心服?” “一、霍氏处于今天的位置,只有依附于太子,方可保家族未来安宁,否则不但皇帝,就是将来的太子都会想削弱霍氏,或者除去霍氏。云歌得宠于皇帝,若先诞下龙子,即使她出身寒微,有卫子夫的先例,得封皇后也不是不可能。上官皇后一旦被废,如同断去霍氏一臂。大哥想除去云歌,何错之有?二、若云歌所出的大皇子被封为太子,百官人心所向,天下认可,霍氏的死机立现。大哥今晚所做,是为了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宁,何错之有?三、皇帝迟迟不与皇后圆房,今日国宴,皇后却只能坐于侧位,皇帝虚位在待谁?皇帝当着天下人的面重重扇了霍氏一耳光,若我们只是沉默,那么朝堂百官欺软怕硬,以后折腾出来的事情,绝对有得我们看。不说别的,只这后宫的女人,就会源源不绝。我们能挡掉一个、两个,可我们能挡掉所有吗?大哥今晚回敬了皇帝一个响亮的巴掌,让皇帝和百官都知道,虎须不可轻捋,何错之有?四、大哥虑事周到,两个意欲侵犯云歌的人已经当场摔死。从侍卫处查,只能追查到是冯子都下命,冯子都和孟珏的过节天下尽知,他想对付孟珏的旧日情人,很合情理。女儿推测,冯子都现在应该已经‘畏罪自尽’了,那么更是查无可查。皇帝就是心中知道是霍氏所为,无凭无证,他又能如何?难道他敢为了一个宫女对爹爹发难?不怕昏庸失德、弃失忠良的千世骂名吗?就算他不想当贤君,可也要顾虑君逼臣反!”霍成君语意森森,言谈间,早让人忘了她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少女。 霍光冷笑:“我的计划全被禹儿的莽行打乱,现在依照你这番说辞,他竟是全都做对了?” “大哥当然有错,错就错在既然出手,就不该落空。大哥选在今晚除掉云歌,不管天时、地利都十分好,可他太我行我素。大哥应该知会爹一声,让爹帮他将宴席上的人都稳在前殿,不许任何人随意离开,也不许任何人随意将消息传入。倘若如此,那么现在大哥就不是在这里挨打,而是坐于家宴上接受弟弟妹妹的敬酒。但大哥的错,爹爹应占一半。大哥若知道爹爹肯支持他除掉云歌,他怎么会不通知爹爹?大哥正是猜不透爹爹的心思,才会自作主张。” 霍光一言不发。 屋内是“风雨欲来”的压人沉默。 霍成君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霍光,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与畏惧。 霍山和霍云心中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妹子有了几分极异样的感觉,敬中竟生了畏。 好一会儿后,霍光对霍山、霍云吩咐:“叫人进来抬你大哥回房疗伤。” 霍山、霍云暗松口气,忙磕头应是。 等仆人把霍禹抬走,霍光让跪在地上的霍成君、霍山、霍云都起来。霍山、霍云小心翼翼地挨坐到席上。 霍成君三言两语化解了父亲的怒气、救了大哥,却是半丝喜色也没有,人坐到席上,竟有些恍恍惚惚的伤悲样子。 霍光对霍山、霍云:“如成君所说,我已经命人把此事处理周全,皇帝肯定查无可查。可以后如何是好?你们先说说你们的想法。” 霍山和霍云对视了一眼,一会儿后,霍云道:“这次的事肯定会让皇帝全力戒备,以后再想对云歌下手,困难重重,只怕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若云歌在两三个月内有了身孕,那……”霍云叹了口气,接着说,“毕竟侍卫只是守宫廷门户,并不能随意在后宫出入,宦官又全是于安的人。宫内的宫女虽有我们的人,可都是只会听命行事的奴才,并无独当一面的人才。皇后快要十四岁了,按理说已经可以独掌后宫,可她却对这些事情一点不关心。否则内有皇后,外有我们,皇帝即使宠幸几次别的女人,也断无可能让他人先诞下皇子。” 霍光叹气,霍云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小妹虽然是皇后,可对霍氏来说,如今只是面子上的一个粉饰,没有任何实际帮助。小妹顶着皇后的头衔,本该能让霍氏通过她的手执掌后宫,但如今霍氏却对后宫无可奈何。 霍光心中虽别有想法,可是成君她…… 这个女儿与别的儿女不同,勉强的结果只怕会事与愿违。 霍成君没有任何表情地说:“爹爹,女儿愿意进宫。” 霍山、霍云先惊、后喜,寻求确定地问:“妹妹的意思是……” 霍成君迎着霍光探问的视线,挤出了一个笑。 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幼时与女伴嬉闹,玩嫁娶游戏时,她自信满满地说:“我的夫君将来必是人中之龙。” 与孟珏的初次相遇时的惊喜,再次相逢…… 她的羞涩,她的欢喜。 和孟珏并骑骑马,他曾体贴地扶她上马。 他为她抚琴,两人眼眸相触时的微笑。 她为他端上亲手所做的糕点时,他曾赞过好吃。 他曾温柔地为她摘过花。 月下漫步,两人也曾朗声而笑。 第一次执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那颗如鹿撞的心,若知道今日,当日可还会义无反顾地沦陷? 在他毫不留恋地转身时,他已经将她的少女心埋葬。 从此后,这些都是已死的前世。 她的今生将会…… 霍成君的笑容虽然微弱,眼神却是决裂后的坚强,“爹爹,女儿愿意进宫,替霍氏掌管后宫。” 第97章 与君诺,比翼今生(1)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点红烛照高堂。 好似怕一个闪神,就会发觉云歌已经消失在他的眼前,刘弗陵不许有一丝黑暗影响他的视线。 宣室殿内,火烛通明,将一切都映得纤毫毕现。 张太医半跪在龙榻前,为云歌针灸。 刘弗陵怕惊扰张太医的心神,所以站在帘外,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帘内。 于安和七喜、六顺等宦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殿内殿外都是人,却没有任何声音,殿堂内凝着压人心肺的安静。 很久后,张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疲惫地向刘弗陵磕头请退,“臣明日再来。陛下不用担心,云姑娘伤势不重,休养一段日子就能好。” 刘弗陵温言说:“你回去好好休息。” 张太医跟着一个小太监出了大殿。 刘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轻缓地描摹过云歌的眉毛、眼睛、鼻子…… 他从前殿匆匆出来,刚赶到沧河,看到的一幕就是云歌倒挂在高台上。 突然之间,冰台坍塌,冰雪纷飞。 她如折翅的蝴蝶,坠向死亡的深渊。 她那么无助,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 他拖她入险境,却保护不了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只能看着…… 刘弗陵在云歌榻前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于安看他似想一直陪着云歌,迟疑了很久,还是咬牙开口:“陛下,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后还有政事要处理,陛下稍稍休息一会儿,云姑娘这边有奴才们照看。” 照看?刘弗陵抬眸看向于安。 与刘弗陵眼锋相触,一帮太监都骇得重重磕头,于安流着冷汗说:“陛下,是奴才办事不力,求陛下责罚。” 六顺忙说:“与师傅无关,是奴才无能,中了侍卫的计,未护住云姑娘,奴才愿领死罪。” 刘弗陵淡淡问:“抹茶、富裕还活着吗?” 于安立即回道:“富裕重伤,抹茶轻伤,都还昏迷着,不过没有性命之忧。等他们醒来,奴才一定严惩。” 刘弗陵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几分疲惫,“你们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顺愕然,陛下什么意思?不用办他们了吗? 刘弗陵挥了挥手,“都下去!” 所有太监都低着头,迅速退出了大殿,一会儿工夫,大殿就变得空荡荡,只剩于安一人未离开。 于安期期艾艾地说:“陛下,奴才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云姑娘,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宫内的侍卫都是他们的人,你真能保证再无一点疏忽吗?还有躲在暗处的宫女,你每个都能防住吗?” 于安无语,这样的问题…… 就是问刘弗陵的安全,他都无法回答,何况云歌的?毕竟太监人数有限,他的首要责任是保护陛下安全,能分给云歌的人手有限。如果霍光下定决心要云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给陛下任何保证。 于安看向云歌,忽然觉得她的命运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心内痛惜,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挽救。 刘弗陵笑着摇头,的确如孟珏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却保护不了她,叹道:“你下去吧!朕想和云歌单独待着。还有,云歌醒来,肯定会问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责罚他们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于安看到刘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声,默默退了出去。 刘弗陵坐于地上,一手握着云歌的手,一手顺着云歌掌纹上的生命线来回摩挲。 他不能再让“意外”发生,不是每次“意外”都会幸运地化险为夷。云歌若因他而……而…… 亲眼看着云歌摔下时,那种没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 刘弗陵的手紧握住了云歌的手,用力确认着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这根本不是三年五载内就可以办成的,这是一场长期较量,一招不慎,就会是倾朝之祸,是天下动乱;二是……是让云歌离开。离开这个她本不属于的宫殿,离开长安城的旋涡。 他该给她自由的。不是吗?她本就属于更广阔的天地,不属于这每个角落都充满阴谋、鲜血的宫殿。 可是,自相逢,自击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这么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种子都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何况他的相思?她已经长在他的心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若想拔去她,也许需要连着他的心一块儿拔去。 谁能告诉他,一个人如何去割舍自己的心? …… 云歌恢复知觉时,只觉得五脏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声。 刘弗陵忙问:“哪里疼?” 云歌缓缓睁开眼睛,恍恍惚惚间,几疑做梦,“我活着?” 刘弗陵点头,“孟珏救了你。” 云歌怔了下,微笑着说:“那你应该好好谢他。” 刘弗陵听云歌的话说得别有深意,心头几跳,不可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云歌。 本以为已经死别,不料还有机会重聚,云歌有难言的喜悦,轻轻碰了下刘弗陵的眉间,心疼地责怪:“你一夜没有睡吗?怎么那么笨?我在这里睡着,又不会有知觉,你陪着也是白陪,干吗不睡一会儿呢?” 刘弗陵顺势握住了云歌的手,云歌并未像以前一样试图抽手,而是任由他握着,只几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刘弗陵心内的不确信全部消失,只余喜悦,如海潮一般激荡着。屋外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媚天,屋内是一个多年梦成真的如幻境。刘弗陵将云歌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摩挲,先是唇角微弯的微笑,继而是咧着嘴的大笑。 云歌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瞥到刘弗陵脸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着嘴笑,只是腹内抽着疼,不敢用力。 原来人生的路,其实很简单,前后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决心向前走,那么即使前方布满荆棘,也无所畏惧,也依旧可以快乐。两个人像两个小傻瓜一样,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只相对呆呆傻笑。 屋外。 于安试探地叫了声“陛下”。 两人从傻笑中惊醒。 刘弗陵说:“别来烦我,今日我谁都不见,让他们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过年去。” 于安刚想张嘴的话,全堵在了嘴里。 云歌小声说:“小心人家骂你昏君。” 刘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来就不清醒了,现在出去处理事情,鬼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刘弗陵的说话语气是从未听过的轻快,声音里有浓浓的笑意。于安觉得,昏的人已经不是陛下一个了,他现在也很昏,昨天晚上还愁云惨淡,压得众人连气都不敢喘,今日却…… 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于安抬头看了眼天空,一边踱步离去,一边叹道:“碧空万里,晴朗无云,真是个好天。闹腾了一年,是该好好过个年,休息几天了!” 刘弗陵问云歌:“难受吗?要不要休息?张太医晚上会再过来给你扎针。” 云歌摇头,“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说话没有关系。” “云歌,我想和你说……” “陵哥哥,我想和你说……” 两人笑看着对方,同时张口想说话,又同时停止。 “你先说。”云歌开口。 刘弗陵道:“你先说吧!” 云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着眼睛说:“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时候,很后悔很遗憾,觉得好多该做的事情没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捉摸,没有人能真正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事到尽头还有很多遗憾后悔,所以,如果喜欢的就该去喜欢,想做的就该去做,何必顾忌那么多呢?”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轻轻颤动的眼睫毛,抑制着喜悦,轻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云歌眼睛上的两只小蝴蝶扑扇了几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弗陵如闻天籁,整个身心都如饮醇酒,多少年没有过的快乐? 刘弗陵握着云歌的手掌,低头,吻落在了她的掌心,“云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说长,其实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过数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长,没有人真正知道。我这一生的遗恨、无奈已经够多,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过。云歌,还记得你小时候给我的许诺吗?你说过愿意和我去苗疆玩,愿意陪我去走遍千山万水?” 云歌有点不能理解刘弗陵的意思。如果他只是“陵哥哥”,那么所有诺言的实现,都会很容易,可他不只是她的陵哥哥,他还是汉朝的皇帝。云歌傻傻地点头,“我从没有忘过。” 刘弗陵微笑:“云歌,今后,我想只做你的‘陵哥哥’。” 云歌大瞪着双眼,一时间不能真正理解刘弗陵的话。 半晌后,才张口结舌地说:“那……那……可是……可是……”最后终于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那谁……谁做汉……汉朝皇帝?” 刘弗陵看着云歌吃惊的傻样子,故作为难地问:“是呀!谁做汉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悦中,云歌略微清醒了几分,伸手想打刘弗陵,“你那么聪明,定是早想好了,还不赶紧……”无意牵动了内腹的伤,云歌皱眉。 刘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着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云歌,你觉得刘贺和刘病已哪个更好?我觉得这二人都不错,我们就从他们中挑一个做皇帝,好不好?” 云歌此时真正确定刘弗陵所说的每个字都认真无比,甚至他已经有一套周详的计划去实现他的决定。 云歌本来抱着壮士断腕的心留在刘弗陵身边,虽然无可奈何,可她临死时的后悔遗憾让她觉得,这个无可奈何也许比离开陵哥哥的无可奈何要小一点。 却不料刘弗陵竟然愿意冒险放弃皇位,云歌只觉得她的世界刹那间明亮灿烂,再无一丝阴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后每一天的快乐幸福。云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乐的感觉,挤得心满满的,满得像要炸开,可即使炸开后,每一块碎屑都仍然是满满的快乐。 第98章 与君诺,比翼今生(2) 刘弗陵看云歌先是痴痴发呆,再傻傻地笑,然后自言自语,嘴里嘀嘀咕咕,听仔细了,方听清楚,她竟然已经开始计划,他们先要回家见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骑抢过来,然后他骑马,她骑着铃铛,开始他们的游历,先去苗疆玩……再去…… 她要搜集食材民方、写菜谱。汉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会用调料、不懂烹制蔬菜,她可以边走,边把两族做食物的好方法传授给彼此,让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刘弗陵心内酸楚,他把云歌禁锢在身边,禁锢的是一个渴望飞翔的灵魂。云歌在皇宫内的日子,何曾真正快乐过? 不过幸好,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皇位,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却要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给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们会做得更好。 放弃皇位,他可以和云歌去追寻他们的幸福。 刘弗陵庆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他也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飞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云歌,你有钱吗?” 云歌还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闻言呆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不过我会去赚钱。” 刘弗陵嘉奖地拍拍云歌的脑袋,“看来我这个媳妇讨对了。以后要靠你养我了。” 云歌笑得眼睛弯弯如月牙。 “是哦!某个人只会卖官,以后没得官卖了,好可怜!将来就跟着我混吧!替我铺床、叠被、暖炕,服侍好我,我会赏你一碗饭吃的。” 刘弗陵听到云歌的软语娇声,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荡,不禁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云歌脸红,啐了他一声,却不好意思再回嘴,只悻悻地噘着嘴。 刘弗陵对云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云歌却一直拒他千里之外。此时云歌就在他身畔,近乎无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内情潮澎湃,不禁脱了鞋子,侧身躺到云歌身旁,握着她的手,静静凝视着她的侧脸,心内只觉满足安稳。 云歌感受到耳侧刘弗陵的呼吸,觉得半边身子酥麻麻,半边身子僵硬。有紧张,有陌生,还有喜悦。 只愿她和他安稳和乐、天长地久。 刘弗陵看云歌紧张,怕影响到内伤,手指钩着云歌的手指,打趣地说:“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洗耳恭听你唱情歌,省得有人大庭广众下抱怨,这闺怨都传到异邦了。” 云歌和阿丽雅说时,一派泰然,此时想到刘弗陵听她当众鬼扯,不知道当时心里怎么想,羞红了脸。 “你还敢嘲笑我?我那是为了帮你赢!我说那些话都是有的放矢,不是胡乱说的。羌族少女十三岁时会收到父兄为其准备的一柄弯刀,作为成年礼,等她们找到意中人时,就会把弯刀送给对方,作为定情信物。阿丽雅的弯刀还没有送出,证明她还未定情。羌族少女头巾的颜色也大有讲究,绿色、粉色、黄色、蓝色都代表着男子可以追求她们,阿丽雅的头巾却是红色,红色代表她不想听到男子的情歌,不欢迎男子打扰她。阿丽雅既未定情,为何会用红色?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是她还未告诉对方。我当时想诱她答应文斗,必须先让她对武斗有畏惧,可草原女儿很少会胆怯畏惧,所以我只能尽力让她觉得有遗憾和未做的事情。阿丽雅以公主之尊,都不敢送出弯刀,只越发证明意中人在她心中十分特殊,阿丽雅的感情越深,就越有可能同意文斗。” 刘弗陵此时才真正了然,原来云歌当时没有一句废话,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在扰乱阿丽雅心神,等云歌提出文斗时,阿丽雅才会很容易接受。 刘弗陵捏了捏云歌鼻子,动作中有宠溺,有骄傲,“看来我该谢谢阿丽雅的意中人,他无意中帮了汉人一个大忙。” 云歌的笑有点僵,呵呵干笑了两声,“这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若让我三哥知道我鼓捣女子去追他,定会把我……”云歌做了个怕怕的表情。 刘弗陵几分诧异、几分好笑,“阿丽雅的意中人是你三哥?原来你早知道她。” “不是,不是,我是近处看到阿丽雅才知道,你看到她手腕上带的镯子了吗?挂着个小小的银狼面具,和我三哥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你说一个女孩子贴身带着我三哥的面具,能有什么意思?”云歌乐不可支,笑出了声,“三哥要郁闷了……哎呀!”牵动了伤口,云歌疼得眼睛、鼻子皱成一团。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刘弗陵忙道:“不许再笑了。” 云歌龇牙咧嘴地说:“我心里开心,忍不住嘛!你快给我讲点不高兴的事情听,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越快越好!我真想伤一好,就和你离开长安。” 刘弗陵肃容,想严肃一点,可是眼睛里面仍是星星点点快乐的星芒,“没有那么快,不过我想一年之内肯定可以离开。” “我看大哥很好,嗯……大公子除了有点花花眼,好像也不错,传给他们中的谁都应该不错的。为什么还需要那么长时间去选择?怕朝廷里面的官员反对吗?还是怕藩王不服?” “云歌,我也很想快一点离开长安,可是……”刘弗陵神情严肃了起来,“你记得大殿上,陪着刘病已唱歌的那些人吗?我不在乎朝廷百官如何反应,更不会在乎藩王的意思,但是我在乎他们。” 云歌点了点头,“嗯。” 第99章 与君诺,比翼今生(3) “让克尔嗒嗒畏惧的不是刘病已,更不是大殿上的文官武将,而是刘病已身后会慨然高歌的大汉百姓。他们辛勤劳作,交赋税养活百官和军队,他们参军打仗,用自己的生命击退夷族,可他们希冀的不过是温饱和平安。我在位一日,就要保护他们一日。现在我自私地想逃离自己的责任,那我一定要保证把这个位置太太平平地传给一个能保护他们的人。如果因为我的大意,引发皇位之争的兵戈,祸及民间百姓,我永不能原谅自己。” 云歌握住了刘弗陵的手,“我明白了,我会耐心等待。你放心,我觉得不管是大哥,还是大公子,都肯定会保护好他们。” 刘弗陵笑道:“刘贺,我比较了解,他的志向才学都没有问题,可他一贯装糊涂,装得我实在看不出来他行事的手段和风格,需要再仔细观察。刘病已心性更复杂,也需要仔细观察一段时间。” 虽然新年宴席出了意外,可在刘弗陵和霍光的心照不宣下,知道的人很有限。只一批禁军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云歌的意外似乎像其他无数宫廷阴谋一样,黑暗中发生,黑暗中消失,连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都未见到,已经在众人的睡梦背后泯灭。可实际上,却是各方都因为这个意外,开始重新布局落子。各方都有了新的计划,未再轻动,这反倒让众人过了一个极其安稳的新年。 云歌午睡醒来,看到刘弗陵在榻侧看东西,眉宇轻皱。 听到响动,刘弗陵的眉头展开,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扶云歌起来。 云歌随手拿起刘弗陵刚才看的东西,是官员代拟的宣昌邑王刘贺进长安觐见的圣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话。 云歌笑问:“你打算把刘贺召到京城来仔细观察?” “不仅仅是观察,有些东西,从现在开始就需要慢慢教他们做了。我三四岁的时候,父皇已经教我如何看奏章,如何领会字句背后的意思了。” 抹茶在帘外轻禀了一声,端了药进来,动作极其小心翼翼,云歌知她还在内疚自责,一时间难好,只能无奈一笑。 刘弗陵拿过圣旨放到一边,从抹茶手中接过汤药,亲自服侍云歌喝药。 刘弗陵喂云歌吃完药,拿了水,给她漱口,“不过还不知道他肯不肯来。皇帝和藩王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一方面,藩王宗亲和皇帝的利益一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更是刘氏的天下,如果皇帝的位置被人抢了,是整个刘姓失去天下。藩王宗亲的存在是对朝中文臣武将的震慑,让众人明白,皇室人才济济,即使皇帝没了,也轮不到他们;另一方面,皇帝要时时刻刻提防藩王的其他心思,防止他们和大臣勾结。当然,藩王也在时时刻刻提防皇帝,有异心的要提防,没有异心也要提防,因为有没有异心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皇帝是否相信你。史上不乏忠心藩王被疑心皇帝杀害或者逼反的例子。” 一道诏书都这么多事?云歌郁闷:“你觉得刘贺不会相信你?他会找托词,拒接圣旨,不进长安?甚至被你这诏书吓得起异心?” 刘弗陵颔首,“没有人会相信皇帝,何况他所处的位置。这天下,也只得你信我。” “那我们怎么办?” 刘弗陵笑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总会想出办法解决的。你要操心的是如何养好身体。” 刘弗陵不想再谈正事,和云歌说起上元佳节快到,宫里和民间都会有庆典,问她喜欢什么样子的灯。 云歌突然说:“我想上元佳节出宫一趟,一则看灯,二则……二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见孟珏一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从没有介意你见他,有的只是紧张。”刘弗陵的手从云歌鬓边抚过,温和地说,“有人与我一样慧眼识宝珠,更多的大概是惺惺惜惺惺,何况他还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云歌被刘弗陵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撇过了头,心中是欢喜、酸涩交杂。陵哥哥把她视作宝贝,珍而重之还觉不够,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孟珏可未把她当过什么宝珠,顶多是能得他青睐的几个珠子中的一个而已。 刘弗陵说:“云歌,孟珏是个精明人,和他说话的时候,稍微留点心。皇位禅让,事关重大,一日未做最后决定,一点口风都不能露,否则祸起萧墙,后患无穷。” 云歌点头,“我明白。” 现在的局面是一个微妙的均衡,也许一滴水的力量就可以打破,何况皇位这掌控天下苍生的力量? 不说朝廷臣子,就只刘贺和刘病已,他们现在都不存他想,才能一个做糊涂藩王,一个想尽心辅佐皇帝,以图有朝一日恢复宗室之名。若一旦得知有机会名正言顺取得帝位,他们还能安安静静吗?也许彼此间的争斗会比皇子夺位更激烈。 长安城中,最后的这段路,也许会成为他人生中最难走的路。刘弗陵凝视着云歌,“云歌,不如你先回家,等事定后,我去找你。” 云歌皱眉瞪眼,“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待在这里!” 刘弗陵耐心解释:“我不是不想你陪着我,只是以后恐怕风波迭起……” 云歌嘴巴瘪了起来,“陵哥哥,我们第一次分别,用了多少年才重逢?我不想再数着日子等待,不管风波水波,反正我不想分开。你要敢赶我走,我就再不理你!” 刘弗陵沉默。 云歌拉住他的手摇来摇去,瘪着嘴,一脸可怜,漆黑的眼睛里却全是固执。 刘弗陵叹息,“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还有伤,快别摇了,我答应你就是。” 云歌变脸比翻书快,瞬时已经喜笑颜开,“幸亏你对我比小时候好一点了,不然我好可怜。” “才好一点?”刘弗陵面无表情地淡声问。 云歌嘻嘻笑着凑到他眼前,“这是鼓励你要继续努力,说明刘弗陵在对美丽、可爱又聪明的云歌好的路上,还有很多、很多进步的余地,你要每天都对我比前一天好一点,每天都要想想昨天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没有惹可爱的云歌不开心呀?每天……” 刘弗陵一言不发地拿起圣旨,转身自顾去了,留云歌大叫,“喂,我话还没有说完!” 第100章 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云歌受的伤比许平君轻很多,加上心情愉悦,在张太医的全力照顾下,伤势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节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上元日,白天,刘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别是天、地、人三官,民间常用燃花灯来恭贺天官喜乐,所以太阳落时,刘弗陵还要在城楼上点燃上元节的第一盏灯。 等皇帝点燃第一盏灯后,民间千家万户的百姓会纷纷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灯,向天官祈求全年喜乐。 云歌在七喜、抹茶的保护下,趁着众人齐聚城楼前,悄悄出了宫。 一路行来,千万盏灯次第燃起,若火树银花绽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云歌在宫中拘得久了,看到这般美景,实在心痒难耐,自己给自己寻了借口,反正办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玩过了再办,一样的。遂敲敲马车壁,命富裕停车,笑说:“不怪四夷贪慕中原,这般的天朝气象,谁会不羡慕呢?” 抹茶看云歌要下马车,迟疑地说:“小姐,外面人杂,我们还是车上看看就好了。” 云歌没理会抹茶,在富裕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因为于安事先吩咐过一切听命于云歌,所以七喜微微摇了下头,示意一切顺着云歌的心意。 为了这次出宫,他们想了无数法子,既不能带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确保云歌的安全,本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可看云歌一副玩兴甚浓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有什么正经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帮云歌挡着人潮,抹茶、六顺在后保护云歌,五人沿着长街,边看灯边走。 长安城内多才子佳人,这些人所做的灯别有雅趣,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祭拜天官。灯上或有画,或有字。更有三五好友,将彼此所做的灯挂出,请人点评高低,赢者大笑,输者请酒,输赢间磊落风流,常被人传成风趣佳话。还有才女将诗、谜制在灯上,若有人对出下句,或猜出谜语,会博得才女亲手缝制的女红。奖品并不珍贵,却十分特别,惹得一众少年公子争先恐后。 云歌边看边笑,“这和草原上赛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只不过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孟珏和刘病已站在城楼下,挤在百姓中看刘弗陵燃灯。 本以为今晚的热闹,以云歌的性格,怎么样都会来看一下,可城楼上立着的宫女中没有一个是她。 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说应该已经能下地走动。 满城喧哗,孟珏却有些意兴阑珊,想要回府。 刘病已猜到孟珏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两人虽并肩而行,但谁都懒得说话。 喧闹的人声中,刘病已忽地问:“孟珏,平君告诉你云歌说她只答应皇……公子在那里待一年了吗?” 孟珏微颔了下首。 刘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珏却是没什么特别喜色,唇畔的微笑依旧淡淡。 刘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时,几分奇怪,几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个不留神,同行的亲朋都会走散,他们却是冤家路窄,迎面相遇。 霍成君一袭绿布裙,一头乌发绾了一个简单却不失妩媚的叠翠髻,髻上别着一根荆钗,十分简单朴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无数少女。只不过她们是与女伴手挽手,边说边笑地看热闹、赏花灯,而霍成君却是独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许是她在民间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了,从此后,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宫的重重宫殿中度过。 她特意支开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见什么,又想要什么。她只是在人群中走着,甚至脑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走着。 可是当她隔着长街灯火、重重人影,看到那个翩然身影时,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见的是什么了。 心酸,让她寸步不能动。 原来自己竟还是不能忘记他,原来自己的寻寻觅觅竟还是他。 原来自己看似随手拿的绿罗裙,只是因为知他偏爱绿色。 荆钗布裙,原来只是怅惘心底已逝的一个梦。 刘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着孟珏。 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时有撞到她的,她却好似毫未察觉。 孟珏的目光散漫地浏览着身侧的各式绢灯,迟迟未看到霍成君。 刘病已轻轻咳嗽了几声,胳膊捅了捅孟珏,示意孟珏看霍成君。 孟珏看到霍成君,脚步停了下来。 刘病已低声说:“她看了你半天了,大过节的,过去说句话吧!至少问个好。” 孟珏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向霍成君走去,“你来看灯?” 霍成君点了点头,“你也来看灯?” 刘病已无语望天,一个问的是废话,一个答的更是废话,两个聪明人都成了傻子,幸亏他这辈子是没有“福分”享受此等暧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话说完,气氛有些尴尬,孟珏不说话,霍成君也不说话,刘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珏,再瞅瞅霍成君。 他们三人,孟珏丰神飘洒,刘病已器宇轩昂,霍成君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国色天香,三人当街而立,惹得路人纷纷回头。 孟珏向霍成君拱手为礼,想要告辞。 霍成君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孟珏单独相处,心内哀伤,想要说话,却只嘴唇微动了动,又低下了头。 刘病已赶在孟珏开口前,说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灯吧!” 霍成君默默点了下头,孟珏盯了眼刘病已,未出声。 刘病已呵呵笑着,“霍小姐,请。” 三个关系复杂的人一起赏起了灯。 虽然多了一个人,但彼此间的话却更少了。 刘病已有意无意间放慢了脚步,让霍成君和孟珏并肩同行,自己赏灯兼赏人。 霍成君本来走在外侧,在人海中,有时会被人撞到。孟珏不留痕迹地换到了外侧,替她挡去了人潮。 各种灯,样式各异。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过拳头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绢制成,有的用羊皮制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并未真正留意身侧头顶的灯。有的灯垂得很低,她会未弯腰地走过,有的灯探到路中,她会忘记闪避,孟珏总是在她即将撞到灯的刹那,帮她把灯挡开,或轻轻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铁还坚硬冷酷,他的举动却总是这般温和体贴。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有太多“为什么”要问他,可是问了又如何?今夜别后,她会 成为另一个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敌人,那么就会是她的敌人。问了又能如何? 今夜是最后一次了! 遗忘过去,不去想将来,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没有,有的只是对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着头顶的一个团状灯,“孟珏,这个灯叫什么?” 孟珏看了眼,“玉栅小球灯。” “那个像牌楼一样的呢?” “天王灯。” “那个像绣球的呢?绣球灯?” “它虽然形似绣球,但你看它每一块的花纹如龟纹,民间叫它龟纹灯,象征长寿。先帝六十岁那年的上元节,有人进献给先帝一个巨大的龟纹灯,灯内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盏油灯,点燃后,十里之外都可见。” “竟有如此大的灯?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灯有多大?” …… 霍成君的举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侧,徜徉在花灯的梦般美丽中,娇笑戏语下是一颗忐忑女儿心。 所有经过的路人都对他们投以艳羡的眼光,好一对神仙眷侣。 在所有人羡慕的视线中,霍成君觉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人真实地走在她身畔,他温润的声音真实地响在她耳畔,他偶尔也会因她点评灯的戏语会意而笑。 老天对她并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将今夜赐给了她。 至少,今夜,是属于她的。 “孟珏,你看……”霍成君侧头对孟珏笑语,却发现孟珏定定立在原地,凝望着远方。 霍成君顺着孟珏的视线看向了侧前方,她的笑容瞬时灰飞烟灭。 两座角楼之间,穿着几根黑色粗绳,绳上垂了一串串灯笼,每串上都有二十多个白绢灯。因绳子与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难发现。遥遥看去,黑色夜幕中,无数宝灯在虚空中熠熠生辉,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水晶瀑布前,一个女子内着淡绿裙裳,外披白狐斗篷,手里正举着一个八角宫灯,半仰着头,仔细欣赏着。 不但人相撞,竟连衣裳颜色都相撞! 刹那间,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着云歌身上的绿色,悲极反笑。今夜,原来一如以前的无数个日子,都只是老天和她开的玩笑。 老天给了她多美的开始,就会给她多残酷的结束。 今夜,并不是她的。 云歌实在喜欢手中的宫灯,可无论七喜给多少钱,做宫灯的年轻书生都不肯卖,只说他们若猜中了谜,宫灯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卖。抹茶和富裕,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地说了半晌,书生只是微笑摇头。 云歌不善猜谜,试了两次,都未一口气连续猜中三个,又不喜欢这种太费脑子的事情,只得无奈放弃。 宫灯递还给书生,回身想走,却在回头的刹那,脚步定在了地上。 蓦然回首:故人、往事、前尘,竟都在灯火阑珊处。 花灯下,人潮中。 孟珏和霍成君并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侣。 云歌凝视了他们一瞬,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在唇边浮开。平心而论,孟珏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对璧人。 孟珏从人流中横穿而来,脚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随在孟珏身后而去。 刘病已一边挤着人潮而过,一边喃喃说:“天官果然是过节去了! ” 孟珏本以为云歌一见他,又会转身就走,却不料云歌微笑静站,似等着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云歌面前,他却有些语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歌含笑问:“你们来看灯?” 刘病已低着头,扑哧一声笑。云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第101章 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孟珏对云歌说:“我和病已出来看灯,路上偶然遇见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过了头,云歌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问刘病已:“大哥,姐姐的伤恢复得如何?” 碍于霍成君,刘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点了点头,“很好。” 孟珏看了眼云歌刚拿过的宫灯,“看你很喜欢,怎么不要了?” 云歌指了指灯谜,无能为力地一笑。忽想起,来的这三个人,可都是很喜欢动脑筋、耍心思的。她走到刘病已身旁,笑说:“一人只要连猜中三个灯谜就可以得到那盏宫灯。大哥,你帮我猜了来,可好?” 刘病已瞟了眼孟珏,虽看他并无不悦,但也不想直接答应云歌,嗯啊了两声后说:“大家一起来看看吧!” 霍成君随手往案上的陶罐里丢了几枚钱,让书生抽一个谜题给她来猜。一手接过竹签,一边笑问云歌:“你怎么出宫了?皇……公子没有陪你来看灯吗?皇公子才思过人,你就是想要十个宫灯,也随便拿。” 云歌的身份的确不能轻易出宫,说自己溜出来的,肯定是错,说刘弗陵知道,也不妥当,所以云歌只是面上嘻嘻笑着,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见到霍成君出现,就全心戒备的富裕忙回道:“于总管对今年宫里采办的花灯不甚满意,命奴才们来看看民间的样式。奴才们都不识字,也不会画画,所以于总管特许云姑娘出宫,有什么好样式,先记下来,明年上元节时,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内本就有怨不能发,富裕竟往她气头上撞,她冷笑着问富裕,“我问你话了吗?抢话、插话也是于总管吩咐的吗?” 富裕立即躬身谢罪,“奴才知错。”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吗?” 富裕举手要扇自己耳光,云歌笑挡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间说话,才叫‘抢话、插话’。我也是个奴婢,何来‘抢话插话’一说?小姐问话,奴婢未及时回小姐,富裕怕误了小姐的工夫,才赶紧回了小姐的话,他应没有错,错的是奴婢,请小姐责罚。” 霍成君吃了云歌一个软钉子,深吸了口气方抑住了胸中的怒意,娇笑道:“云小姐可真会说笑。听闻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过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责罚你呀!” 正提笔写谜底的孟珏猛地扭头看向云歌,墨黑双眸中,波涛翻涌。刘病已忙大叫一声,“这个谜语我猜出来了!‘江山万民为贵,朝廷百官为轻。’可是这两个字?” 刘病已取过案上的毛笔,在竹片上写了个“大”和“小”字,递给制谜的书生,书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对了。可以拿一个小南瓜灯。若能连猜对两个谜语,可以拿荷花灯,若猜对三个,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头奖。”书生指了指云歌刚才看过的宫灯。 刘病已呵呵笑问:“你们不恭喜我吗?”却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孟珏仍盯着云歌。 云歌虽对霍成君的话有气,可更被孟珏盯得气,不满地瞪了回去。先不说霍成君的鬼话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凭什么这样子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你自己又如何? 刘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还想说话,忙问:“霍小姐,你的谜题可有头绪了?” 霍成君这才记起手中还有一个灯谜,笑拿起竹签,和刘病已同看。 “思君已别二十载。” 这个谜语并不难,刘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谐音谜。” 霍成君也已想到,脸色一暗,看向孟珏,孟珏的眼中却哪里有她? “二十”的大写“廿”正是“念”字发音,思之二十载,意寓不忘。 刘病已提笔将谜底写出:“念念不忘。”递给书生。 刘病已轻叹口气,低声说:“伤敌一分,自伤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没有亲密的姐妹,也没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只有自己知道,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伤和苦。刘病已的话半带怜半带劝,恰击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渐渐化成了哀伤。 孟珏半抓半握着云歌的手腕,强带了云歌离开。 刘病已看他们二人离去,反倒松了口气,要不然霍成君和云歌凑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孟珏,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花市灯如昼、人如潮,笑语欢声不绝。 霍成君却只觉得这些热闹显得自己越发孤单,未和刘病已打招呼,就想离开。 书生叫道:“你们轻易就猜中了两个谜,不想再猜一个吗?”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云歌喜欢的宫灯,提步就去。 书生拿着孟珏写了一半的竹签,急道:“这个谜语,大前年我就拿出来让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没有人猜中。我看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刘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来了,不妨尽兴游玩一次,毕竟一年只这一回。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帮小姐猜盏灯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就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问书生,“你这个谜语真猜了三年?” 书生一脸傲气,自得地说:“当然!” 刘病已笑说:“我们不要你的这盏宫灯,你可还有别的灯?若有这位小姐喜欢的,我就猜猜你的谜,若没有,我们只能去别家了。”书生看着头顶的宫灯,不知道这灯哪里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笼间寻找。 霍成君听到刘病已的话,不禁侧头深看了眼刘病已。 现在的他早非落魄长安的斗鸡走狗之辈,全身再无半点寒酸气。 发束蓝玉宝冠,身着湖蓝锦袍,脚蹬黑缎官靴。腰上却未如一般官员悬挂玉饰,而是系了一柄短剑,更显得人英姿轩昂。 书生抱了个箱子出来,珍而重之地打开,提出一盏八角垂绦宫灯。样式与云歌先前喜欢的一模一样,做工却更加精致。灯骨用的是罕见的岭南白竹,灯的八个面是用冰鲛纱所做,上绣了八幅图,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画中女子体态婀娜,姿容秀美。神态或喜或愁,或怒或泣,无不逼真动人,就是与宫中御用的绣品相较也毫不逊色,反更多了几分别致。 霍成君还是妙龄少女,虽心思比同龄女孩复杂,可爱美乃人之天性,如何会不喜欢这般美丽的宫灯?更何况此灯比云歌的灯远胜一筹。 她拎着灯越看越喜欢,赏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还给书生。 刘病已见状,笑对书生说:“把你的谜拿过来吧!” 书生递过竹签,刘病已看正面写着“暗香晴雪”,背面写着“打一字”。凝神想了会儿,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毫无头绪,不愿再想,只静静看着刘病已。 书生看刘病已未如先前两个谜语,张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刘病已把竹签翻转到正面,看到孟珏在下边写了句未完成的话,“暗香笼……” 书生纳闷地说:“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么意思,这个谜底是打一个字而已,他怎么好像要写一句话?” 刘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珏为何要写一句话,孟大公子定是有点不满这位书生对云歌的狂傲刁难,所以决定“回敬”他几分颜色,奚落一下他自以为傲的才华。 第102章 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 刘病已笑提起笔,刚想接着孟珏的续写,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几分不舒服和憋闷,思索了一瞬,在孟珏的字旁边,重新起头,写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写完后,凝视着自己的字迹笑了笑,将竹签递回书生,径直提过灯笼,双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弯身行礼道:“请小姐笑纳。”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男女都笑拍起手来,他们看霍成君荆钗布裙,刘病已贵公子打扮,还以为又是上元节的一段偶遇和佳话。 霍成君此生收过不少重礼,可这样的礼物却是第一次收到。听到众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觉得大违自小的闺门教导,可心中却有异样的新鲜,半恼半羞中,袅袅弯身对刘病已敛衽一礼:“多谢公子。”起身后,也是双手接过宫灯。 刘病已会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着宫灯,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匆匆挤出了人群。 刘病已也匆匆挤出了人群,随霍成君而去。 书生捧着竹签,喃喃自语,看看自己的谜题:“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珏未完成的谜底:“暗香笼……笼……暗香笼晴雪。”最后看着刘病已的,笑着念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好,好,猜得好!对得好!”孟珏和刘病已以谜面回答谜面,三句话射得都是同一个字,可谜面却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书生倒是没有介意刘病已笔下的奚落,笑赞道: “公子真乃……”抬头间,却早无刘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旧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钱猜谜,书生挥手让他们走。游客不满,可书生挥手间,一扫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杀予夺的气态,游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着离去。 书生开始收拾灯笼,准备离开。 今夜见到这四人,已经不虚此行。让父亲至死念念不忘、令母亲郁郁而殁的天朝果然地灵人杰! 云歌被孟珏拖着向灯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拦,七喜却想到于安另一个古怪的吩咐:若云歌和孟珏在一起,不许他们靠近和打扰。于总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云歌和孟珏会遇见? 七喜吩咐大家远远跟着云歌,保持着一段听不清楚他们谈话,却能看见云歌的距离。 孟珏带着云歌走了一段路,初闻霍成君话语时的惊怒渐渐平复,心内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无奈。 “为什么伤还没有好,就一个人跑出来乱转?”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吗?” “要你管!” 孟珏懒得再吭声,直接握住云歌手腕搭脉,另一只手还要应付她的挣扎。一会儿后,他沉思着放开了云歌,“让张太医不要再给你扎针了,我最近正在帮你配香屑,以后若夜里咳嗽得睡不着时,丢一把香屑到熏炉里。” 云歌冷哼一声,以示不领他的好意。 孟珏替云歌理了下斗篷,“今日虽暖和,但你的身子还经不得在外面久待,我送你回去。” 云歌却站在那里不动,刚才的满脸气恼,变成了为难。 孟珏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歌想挤个笑,但没有成功,“宫里没什么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珏言简意赅,“说。” “陵哥哥想召大公子进长安,他担心大公子不来,所以我希望你能从中周旋一下。” 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珏微笑起来,眼神却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帝想下诏就下诏,昌邑王来与不来是王上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 “陵哥哥绝无恶意。” “和我无关。” 云歌气结,“怎么样,才能和你有关?” 孟珏本想说“怎么样,都和我无关”,沉默了一瞬,问:“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云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气,“孟珏,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几时告诉过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头,云歌老老实实却没好气地回答孟珏:“有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觉,就在我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聊天,后来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 “他睡不着,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该奇怪了。可你却是一睡着,雷打不动的人,为什么会睡不着?” 云歌低着头,不回答。 孟珏见云歌不回答,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歌因为那天晚上恰和刘弗陵掐指算过还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珏问时间,是想看看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云歌困扰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觉得宫里宫外并无什么大事,正想再问云歌,突想起那天是刘病已第一次进宫见刘弗陵,许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刘病已的安危。 孟珏想着在温室殿外朱廊间闪过的裙裾,眼内尖锐的锋芒渐渐淡去。 云歌看孟珏面色依旧寒意澹澹,讥嘲:“孟珏,你有什么资格介意霍成君的话?” “谁告诉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现在是你请我办事,注意下你说话的语气。” 云歌拂袖离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气,轻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微笑,转身向孟珏行去,“孟公子,您要什么条件?” 孟珏思量地凝视着云歌:“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 云歌微笑着说:“你既然已经衡量出轻重,可以提条件了。”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么多刘姓王孙,为何只召昌邑王到长安?我凭什么相信他?” 云歌的假笑敛去,郑重地说:“孟珏,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证,刘贺绝不会在长安有危险,也许只会有好处。”觉得话说得太满,又补道,“绝不会有来自陵哥哥的危险,至于别人的,我想他这点自保的能力总该有。” 孟珏沉思。 云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半晌后,孟珏道:“好,我信你。” 孟珏说的是“信”她,而非“答应”她,云歌笑问:“你要我做什么?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要开买家付不起的价钱。” 孟珏沉默了会儿,说:“一年之内,你不许和他亲近,不能抱他,不能亲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么都不许做。” “孟珏,你……”云歌脸涨得通红。 孟珏却露了笑意,“他毕竟深受汉人礼仪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会碰你。不过,我对你没什么信心。” “孟珏,你到底把我当你的什么人?” 孟珏眼中一暗,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我说过,我轻易不许诺,但许过的绝不会收回。对你的许诺,我一定会实现。” 云歌满脸匪夷所思地盯着孟珏,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理解吗? 孟珏淡淡笑着说:“你现在只需回答我,‘答应’或者‘不答应’。” 云歌怔怔发呆:孟珏用一年为限,想来是因为许姐姐告诉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约定,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将来,不管是刘病已,还是刘贺登基,凭孟珏和他们的交情,都会位极人臣,整个大汉的秀丽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还有时间理会我?何况只一年而已。 孟珏看着一脸呆相的云歌,笑吟吟地又说:“还有,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你我之间的约定,尤其是陛下。” 云歌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说:“好,我答应你。若有违背,让我……让我此生永难幸福。” 孟珏微一颔首,“我送你回去。” 马车内,云歌不说话,孟珏也不作声,只车轱辘的声音“吱扭”“吱扭”地响着。 快到宫门时,孟珏道:“就到这里吧!那边应该有于总管的人等着接你了。”说完,就下了马车。 云歌掀起车帘,“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远,我让富裕用马车送你回去吧!我走过去就可以了。” 孟珏温和地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云歌,照顾好自己,不要顾虑别人,特别是宫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云歌微笑:“孟珏,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孟珏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问题不在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云歌愕然。 孟珏转身,安步当车地步入了夜色。 第103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1) 刘弗陵召昌邑王刘贺进京的消息,让所有朝臣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笑。皇帝觉得长安太无聊了吗?召一个活宝来娱乐自己,兼娱乐大家? 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刘贺有几分期许,觉得此人也许小事糊涂,大事却还清楚,皇帝的这道诏书当然不能接,装个病、受个伤地拖一拖,也就过去了。不料听闻刘贺不但接了诏书,而且迫不及待地准备上京,明里嚷嚷着“早想着来长安拜见陛下”,暗里抓着来传诏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长安城里哪家姑娘长得好,哪个公子最精于吃喝玩乐,哪个歌舞坊的女子才艺出众。那些大臣也就摇头叹息着死心了。 陪宦官一起去宣诏的官员,回长安后,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霍光。这位官员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说起在昌邑国的荒唐见闻,也是边说边摇头。 霍禹、霍山、霍云听得大笑,霍光却神色凝重。 昌邑王刘贺的车仪进京的当日,长安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昌邑王是她的孙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刘弗陵登基后,第一次召藩王进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 当然,刘贺不愧为刘贺,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长安人记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后,当皇帝、皇后、霍光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刘贺。 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有百姓来城门外占地方。 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 巳时,一部分官员陆续而来;午时初,三品以上官员到达城门; 午时正,大司马、丞相、将军等皆到;午时末,刘弗陵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城门。 在巳时初,哨兵就回报,昌邑王已在长安城外四十里。满打满算也该未时初到。可刘弗陵站在城楼上,从午时末等到未时正,昌邑王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刘弗陵在百官劝说下,进了城楼边休息边等。刘弗陵还算体谅,把霍光、田千秋、张安世等年纪较大的官员也传进了城楼,赐了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等。其他官员却只能大太阳底下身着朝服、站得笔挺,继续等待。 未时末,昌邑王依旧没有出现。 一旁的百姓还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贩买碗茶,啃着粟米饼,一边聊天一边等。可大小官员却只能忍受着口中的干渴,胃里的饥饿,双腿的酸麻,干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把昌邑王诅咒了个十万八千遍。 申时,太阳已经西斜,昌邑王还是没有到。 百姓由刚开始的喧闹,变得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大家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喧哗激动了。 现在只是觉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见到这个昌邑王,不就是浪费了一天吗?满心的是不甘心! 当然,还有对昌邑王的“敬佩”,敢让皇帝等的人! 站了近万人的城门,到最后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场面不可不说诡异。 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映着众人,当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边时,一阵悠扬的丝竹音传来。乐声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辉中迤逦行来。 随着音乐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若百花绽放,春回大地。 八个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篮,一边撒着干花瓣,一边徐徐行来。其后是八个虬髯大汉,扛着一张硕大的坐榻,虽然是大汉,可因为随着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气。榻上几个云髻峨峨、金钗颤颤的女子正各拿乐器,为后面的男子演奏。 后面也是一张方榻,扛榻的却是八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的胡姬,上面半坐半卧着一个男子,一个侍女卧在他膝上。男子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发,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头戴缠金紫玉王冠,身着紫烟罗蟒袍,腰系白玉带。目若点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双入鬓剑眉添了英气,让人不会误认作女子。 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蕴情,目光从道路两侧扫过,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觉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却想去撞墙,觉得人家过的才是男人过的日子。无数顽皮的男孩在看到刘贺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读书、刻苦习武,将来封侯拜相,才能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做个像刘贺一样的男人。 走出城楼,看到眼前一幕的刘弗陵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十里地刘贺走了将近一天。 百官齐齐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刘贺看到当先而站的刘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赶了几步上前向刘弗陵磕头请罪:“臣不知陛下亲来迎臣,臣叩谢陛下隆恩。道路颠簸,实不好走,耽误了行程,求陛下恕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来给刘贺见礼,一番扰攘后,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站了几乎一天的百官终于可以散去。 刘病已早上出门时没有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扶着孟珏胳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时,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竭尽所能。” 孟珏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对今日的事情处之泰然。看到刘病已的样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辈论交,你好像该称呼大公子一声‘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刘病已打断了孟珏的话:“开玩笑!照你这么说,大公子叫陛下‘叔叔’,云歌叫陛下‘陵哥哥’,你该叫云歌什么?我们还是各自论各自的,少算辈分!皇家的辈分算不清。再说了,我如今还没那个资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珏淡笑一下,未出声。 刘病已问:“孟珏,你猜到陛下为什么召昌邑王到长安了吗?” “没有。” “你怎么没有反对昌邑王来长安?你们就不怕万一?” 孟珏淡淡说:“昌邑王进京的决定和我没有多少关系,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计较,我只是没有阻挠而已。” 刘弗陵设宴替刘贺接风洗尘,宴席设在建章宫前殿,比未央宫前殿的威严堂皇多了几分随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数有限。刘弗陵、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还有刘病已和孟珏陪席。 朝内官员看到竟然还有刘病已和孟珏,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斗中羌王子克尔嗒嗒后刘弗陵说的话,明白皇帝想重用刘病已、孟珏二人。有人心领神会了刘弗陵的意思后,准备开始拟奏章,奏请刘弗陵为这二人升官。 因为是家宴,众人都着便服赴宴。霍光未带妻子,只带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张安世、刘病已虽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身赴宴。无独有偶,刘弗陵也是独自出席,皇后并未出现。 霍成君是个女儿家,不能随意说话。霍禹有父亲在,不敢随意开口。霍光、田千秋、张安世、孟珏、刘病已都是谨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会轻易说话。刘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语,不是什么风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独剩了个刘贺谈笑风生,却是越说越闷,忍无可忍地对刘弗陵抱怨:“陛下,这就是长安城的宴会吗?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歌舞,亏得臣还朝思暮想着长安的风流旖旎,太没意思了!” 刘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于安忙弯着身子道:“王上,今晚的酒既有大内贡酒,还有长安城内最负盛名的‘竹叶青’,虽然不敢说玉液琼浆,但‘美酒’二字应该还担得。” 刘贺冷哼:“一听这话,就是个不会喝酒的人。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听名气的。有美人在怀,有趣士对饮,有雅音入耳,这酒喝得方有味道,现在有什么?这酒和白水有什么区别?”刘贺说着,将杯中的酒泼到了地上。 于安犯愁,他当然知道宫中宴席该是什么样子,当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可刘弗陵从来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类宴席,十几年下来,宫里也就不再专门训练歌女、舞女陪官员戏乐饮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给了礼部负责。平常的小宴,官员都知道皇帝喜好,不会有人想和皇帝对着干。今夜,却碰到了这么个刺头货,突然之间,让他到哪里去抓人?只能赔着笑脸说:“王上,是奴才没有考虑周详。” 刘贺不再说话,却依旧满脸不悦。 刘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带了不少姬妾,朕破例准她们过来陪你饮酒。” 刘贺摆摆手,貌似恭敬地说:“多谢陛下美意,臣怕她们被臣惯坏了,不懂宫里规矩,所以只带了两个侍女进宫,其余人都在宫外,一来一回,宴席都该结束了。臣就凑合凑合吧!”话语间说的是“凑合”,表情却一点“不凑合”,端着酒杯,长吁短叹,一脸寂寥。 刘弗陵的脾气也堪称已入化境,对着刘贺这样的人,竟然眉头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话要问刘贺,就问,无话也绝不多说。 刘病已彻底看傻了,连心中不怎么把刘弗陵当回事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么说,刘弗陵是一国之君,就是权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当着众人面拂逆刘弗陵的话语。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藩王。 田千秋和张安世垂目吃菜,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孟珏笑意吟吟,专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偌大的宫殿只闻刘贺一声声的叹气声。 霍成君忽地起身,对刘弗陵叩头:“陛下万岁,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上不嫌弃,臣女愿意献舞一支,以助王上酒兴。” 刘弗陵还未说话,刘贺喜道:“好。” 刘弗陵颔首准了霍成君之请。 第104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2) 刘贺笑说:“有舞无乐如菜里不放盐,不知道你打算跳什么舞?”刘贺说话时,视线斜斜瞄了下孟珏,一脸笑意。 霍成君笑对刘弗陵说:“臣女听闻陛下精于琴箫,斗胆求陛下为臣女伴奏一首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珏眼中神色更是复杂。 刘贺愣了一愣,立即拊掌而笑,“好提议。陛下,臣也斗胆同请。只闻陛下才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还求陛下准了臣的请求。” 刘弗陵波澜不惊,淡淡一笑,对于安吩咐:“去把朕的箫取来。”又问霍成君,“你想要什么曲子?” “折腰舞曲。” 刘弗陵颔首同意。 霍成君叩头谢恩后,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袭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别,显得比一般衣裙宽大蓬松。腰间系着的穿花蝴蝶五彩丝罗带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纤腰本就堪握,在宽大的衣裙和袍袖衬托下,更是显得娇弱可怜,让人想起脆弱而美丽的蝴蝶,不禁心生怜惜。 在众人心动于霍成君美丽的同时,一缕箫音悠悠响起,将众人带入了一个梦境。 箫声低回处如春风戏花,高昂时如怒海摧石;缠绵如千丝网,刚烈如万马腾。若明月松间照,不见月身,只见月华;若清泉石上流,不见泉源,只见泉水。 箫音让众人只沉浸在音乐中,完全忘记了吹箫的人。 霍成君在刘弗陵的万马奔腾间,猛然将广袖甩出,长长的衣袖若灵蛇般盘旋舞动于空中。 众人这才发现,霍成君袖内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叠,白色折缝中用各色彩线绣着蝴蝶,此时她的水袖在空中飞快地高转低旋,白色折缝打开,大大小小的“彩蝶”飞舞在空中。随着折缝开合,“彩蝶”忽隐忽现,变幻莫测。 众人只觉耳中万马奔腾,大海呼啸,眼前漫天蝴蝶,飞舞、坠落。 极致的五彩缤纷,迷乱炫目,还有脆弱的凄烈,丝丝蔓延在每一个“蝴蝶”飞舞坠落间。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刘弗陵的绝妙箫声夺神,再被霍成君的惊艳舞姿震魄,此时都被漫天异样的绚丽缤纷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箫音慢慢和缓,众人仿似看到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圆月下轻风吹拂着万棵青松,柔和的月光从松树的缝隙点点洒落到松下的石块上,映照着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过。 霍成君的舞蹈在箫音中也慢慢柔和,长袖徐徐在身周舞动,或飞扬,或垂拂,或卷绕,或翘起,凌空飘逸,千变万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后仰,或左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弯,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纤腰,柔若无骨,曼妙生姿。 众人这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此舞会叫《折腰舞》。 箫音已到尾声,如同风吹松林回空谷,涛声阵阵,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双臂,好像在松涛中飞翔旋转,群群彩蝶伴着她飞舞。 此时她裙裾的妙用才渐渐显露,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裾慢慢张开,裙裾折缝中的刺绣开始显露,其上竟绣满了各种花朵。刚开始,如春天初临大地,千万朵娇艳的花只羞答答地绽放着它们美丽的容颜。 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裾满涨,半开的花逐渐变成怒放。 箫音渐渐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环绕中,缓缓向百花丛中坠落,箫音呜咽而逝,长袖垂落,霍成君团身落在了铺开的裙裾上。 五彩斑斓的“彩蝶”,色彩缤纷的“鲜花”,都刹那消失,天地间的一切绚烂迷乱又变成了素白空无,只一个面若桃花,娇喘微微的纤弱女子静静卧于洁白中。 满场寂静。 刘贺目驰神迷。 刘病已目不转睛。 孟珏墨黑的双眸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霍光毫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他只关心刘弗陵的。 刘弗陵目中含着赞赏,静看着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毕竟是男人。待看仔细,顿时又心凉。刘弗陵的目光里面没有丝毫爱慕、渴求、占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壮美的日出,一个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单纯对美丽的欣赏和赞美。 一瞬后。 刘贺鼓掌笑赞:“不虚此夜,长安果然是长安!传闻高祖宠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艳姿,今夜得见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犹胜三分。” 田千秋笑道:“传闻高祖皇帝常拥戚夫人倚瑟而弦歌,每泣下流涟。今夜箫舞之妙,丝毫不逊色。” 对刘贺和田千秋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刘弗陵好似丝毫未觉,点头赞道:“的确好舞。赏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镯两串。” 霍成君磕头谢恩,“臣女谢陛下圣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实是陛下的箫吹得好。” 刘弗陵未再多言,只让她起身。 宴席再没有先前的沉闷,刘贺高谈阔论,与霍成君聊会儿舞蹈,又与刘弗陵谈几句音乐。霍禹也是精善玩乐的人,和昌邑王言语间十分相和,两人频频举杯同饮。众人时而笑插几句,满堂时闻笑声。 宴席快结束时,刘贺已经酩酊大醉,渐露丑态,一双桃花眼盯着霍成君,一眨不眨,里面的欲火**裸地燃烧着,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恼,却半点发作不得。霍光无奈,只能提前告退,携霍禹和霍成君先离去。田千秋和张安世也随后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走了,孟珏和刘病已也想告退,刘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宫,你们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珏和刘病已应道:“臣遵旨。” 当年武帝为了游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宫和建章宫之间铸造了飞阁辇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从建章宫前殿走到未央宫前殿。于安在前掌灯,刘弗陵当先而行,孟珏和刘病已扶着步履踉跄的刘贺,七喜尾随在最后面。 行到飞桥中间,刘弗陵停步,孟珏和刘病已也忙停了脚步。 身在虚空,四周空无一物,众人却都觉得十分心安。 刘弗陵瞟了眼醉若烂泥的刘贺,叫刘贺小名:“贺奴,朕给你介绍一个人。刘病已,先帝长子卫太子的长孙——刘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刘病已呆呆站立。这个称呼只是深夜独自一人时,梦中的记忆,从不能对人言,也没有人敢对他言。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听闻,而且是站在皇宫顶端,俯瞰着长安时,从大汉天子的口中说出,恍惚间,刘病已只觉一切都十分不真实。 孟珏含笑对刘病已说:“恭喜。” 刘病已这才清醒,忙向刘弗陵跪下磕头,“臣叩谢陛下隆恩。” 又向刘贺磕头,“侄儿刘询见过王叔。” 刘贺却趴在飞桥栏杆上满口胡话:“美人,美人,这般柔软的腰肢,若在榻上与其颠鸾倒凤,**滋味……” 刘弗陵、刘病已、孟珏三人都只能全当没听见。 刘弗陵让刘病已起身,“过几日,应该会有臣子陆续上折赞美你的才华功绩,请求朕给你升官,朕会借机向天下诏告你的身份,恢复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来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备。” “臣明白。”刘病已作揖,弯身低头时眼中隐有湿意,颠沛流离近二十载,终于正名显身,爷爷、父亲九泉之下应可瞑目。孟珏眼中别有情绪,看刘弗陵正看着他,忙低下了头。 刘弗陵提步而行。 孟珏和刘病已忙拎起瘫软在地上的刘贺跟上。 下了飞桥,立即有宦官迎上来,接过刘贺,送他去昭阳殿安歇。 刘弗陵对刘病已和孟珏说:“你们都回去吧!” 两人行礼告退。 刘弗陵刚进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厢殿顶上的云歌。 刘弗陵仰头问:“怎么还未歇息?” “听曲子呢!” “快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云歌手支下巴,专注地看着天空。 刘弗陵看向于安,于安领会了刘弗陵的意思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陛下想上屋顶?要梯子?”磨蹭着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侧墙根靠着的梯子,“陛下。” 刘弗陵攀梯而上,于安紧张得气都不敢喘,看到刘弗陵走到云歌身侧,挨着云歌坐下,才吐了口气,回头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听什么曲子?” “《折腰舞曲》。” “好听吗?” “好听得很!” 刘弗陵微笑:“你几时在宫里培养了这么多探子?” “你明目张胆地派人回来拿箫,我只是好奇地问了问,又去偷偷看了看。” 刘弗陵笑意渐深,“不是有人常自诩大方、美丽、聪慧吗?大方何来?聪慧何来?至于美丽……”刘弗陵看着云歌摇头,“生气的人和美丽也不沾边。” 云歌怒:“你还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们一个、两个眼睛都不眨!说假话,罪加一等! ” “好看。” “好看?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来看个够?” 刘弗陵去握云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 云歌猛地想站起,却差点从屋顶栽下去,刘弗陵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云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为和霍成君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并非只冲今夜而来。 她冷静了一会儿,寒着脸说:“不行,没得商量。我不管什么瞒天过海、缓兵之策,什么虚情假意、麻痹敌人,都不行。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这样做还是不对,你想都不要想!” “好像不久前还有人想过把我真撮合给别人,现在却连假的也不行了吗?”刘弗陵打趣地笑看着云歌。 云歌羞恼,“彼一时,此一时。何况,你已经害了一个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虽不喜欢她,可我也是女子。” 刘弗陵脸上的笑意淡去,“云歌,不要生气。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说,我已经误了小妹年华,绝不能再误另一个女子。” 原来刘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于她的介意。云歌双颊微红,低头嘟囔:“只能误我的。” 刘弗陵笑,“嗯,从你非要送我绣鞋时起,就注定我要误你一生。 ” 第105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3) 云歌着急,“我没有!明明是你盯着人家脚看,我以为你喜欢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问你要的。” 云歌低着头,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么事?” “看来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进宫。我膝下无子,估计田千秋会领百官谏议我广纳妃嫔,首选自然是德容出众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颁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动。”刘弗陵轻叹,“到时候,我怕我拗不过悠悠众口、祖宗典仪。” “真荒唐!你们汉人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吗?嘲笑四方蛮夷无礼仪教化的同时,竟然会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刘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还是自己的亲侄女,这就是天家。” 云歌无奈,“陵哥哥,我们怎么办?” “我们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 “上官小妹。” “她会帮我们吗?她毕竟和霍氏息息相关,她在后宫还要仰赖霍光照顾。” 刘弗陵叹息,“我也不知道。” 第二日,刘弗陵去上朝,云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宫女已经看惯云歌的进进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气很大,若想跟随她和皇后,她肯定一点颜面不给地一通臭骂。况且她和皇后之间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所以个个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 云歌将霍光想送霍成君进宫的意思告诉了小妹,小妹心如针刺,只觉前仇、旧恨都在胸间翻涌,面上却笑意不变。 “小妹,你能帮陛下阻一下霍成君进宫吗?” 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说:“我不懂这些事情,也不想管这些事情。我只是个弱女子,既没能耐帮霍光,也没能力帮陛下。” 她本以为云歌会失望,或者不开心,却不料云歌浅浅笑着,十分理解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小妹觉得那个“我们”十分刺耳,甜腻腻地笑道:“姐姐日后说话留意了,陛下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里来的‘我们’?被别人听去了,徒增麻烦!” 云歌嘻嘻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在别人面前,我会当心的。小妹,谢谢你!” 不知道这个云歌是真傻,还是假糊涂,小妹只觉气堵,扭身就走,“我昨儿晚上没休息好,想回去再补一觉,下次再和姐姐玩。” 云歌回到宣室殿,刘弗陵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小妹拒绝了,“没有关系,我另想办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动,云歌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刘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点头。刘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里什么时候最黑?” “什么时候?三更?子夜?” 刘弗陵摇头,“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云歌紧握着刘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来,“嗯。” 昌邑王进京,皇帝亲自出宫迎接,一等一个多时辰,丝毫未见怪,又特别恩赐昌邑王住到了昭阳殿,圣眷非同一般。在昭阳殿内执役的宦官、宫女自不敢轻慢,个个铆足了力气尽心服侍。众人自进宫起就守着无人居住的昭阳殿,在天下至富至贵之地,却和“富贵”毫无关系,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机会,都指望着能抓住这个机会,走出昭阳殿。对昌邑王带来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开口“姐姐”,闭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个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们如何巴结,连个笑脸都不给;另一个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亲,却是个哑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味地笑。众人的心力铆得再足,却没地方使,只能淡了下来。 刘弗陵和云歌到昭阳殿时,日已上三竿,刘贺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闲坐着的四月和红衣见到云歌都是一愣,云歌见到她们却是惊喜,“若知道是你们来,我早该过来找你们玩。” 四月、红衣只笑了笑,先给刘弗陵行礼,“陛下万岁,王上不知陛下要来,仍在歇息,奴婢这就去叫王上。” 红衣扭身进了寝殿,四月恭请刘弗陵进正殿。 昭阳殿内的花草长得十分喜人,几丛迎春花开得十分好,淡淡鹅黄,临风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带怯地吐露了几缕芳蕊。 刘弗陵看云歌已经凑到跟前去看,遂对四月摆了摆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闻言忙铺了雀翎毡,展了湘妃席,燃起金兽炉,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当后,悄悄退了下去。 刘弗陵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刘贺仍未出来。刘弗陵未露不悦,品茶、赏花、静等。 云歌在花坛前转了几个圈子,却是不耐烦起来,跑到窗前敲窗户。 红衣推开窗户,笑敲了一下云歌的手,无奈地指指榻上。 刘贺竟然还在榻上,听到声音,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 云歌询问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再等一等。 云歌皱了皱眉,顺手拎起窗下浇花的水壶,隔窗泼向大公子。 红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惨叫着,腾地一下就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气冲冲地看向窗外,云歌也气冲冲地瞪着他。 刘贺看到云歌,呆了一下,泄了气,招手叫红衣给他拿衣服。 他胡乱洗漱了一下,随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刘弗陵磕头行礼。 刘弗陵让他起身,又赐坐。刘贺也未多谦让,坐到刘弗陵对面,接过红衣端上来的浓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云歌:“你怎么在这里?” 云歌讥嘲,“我在宫里住了很长日子了,你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别在那里装糊涂!” 刘贺头疼地揉太阳穴,“我只知道有个宫女闹得众人心慌,哪里能想到宫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懒得掺和你们这些事情。陛下让臣回昌邑吧!” 刘贺说话时,双眸清亮,和昨天判若两人。 刘弗陵问:“贺奴玩够了?” 刘贺苦笑:“让陛下见笑了。” 云歌听到刘弗陵叫刘贺“贺奴”,问道:“为什么你叫贺奴?” 刘贺尴尬地笑:“不就是个小名吗?哪里有为什么。” 云歌知道刘弗陵可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遂侧头看向于安,“于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吗?” 于安轻咳了两声,“王上小时生得十分俊美,卫太子殿下见了王上,赞说‘宋玉不如’。传闻宋玉小名叫‘玉奴’,宫里妃嫔就笑称王上为‘玉奴’,王上很不乐意,抱怨说‘太子千岁说了,玉奴不如我美丽’,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众人大笑。当时先皇也在,嬉笑地说‘贺儿的话有理,可不能让玉奴沾了我家贺奴的光’,从此后,大家都呼王上为‘贺奴’。当时陛下还未出生,只怕陛下也是第一次听闻王上小名的由来。” 往事历历犹在目,却已沧海桑田,人事几换。 刘贺似笑非笑,凝视着茶釜上升起的袅袅烟雾。 刘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两三岁时,太子和父皇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到太子死后,父皇越发阴沉,几乎从没有听到父皇的笑声。此时听于安道来,刘弗陵只觉陌生。 云歌牵着四月和红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带你们去别的宫殿转转。” 四月和红衣频频回头看刘贺,刘贺没什么表情,她们只能被云歌半拖半哄地带出了宫殿。于安也安静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门。 刘弗陵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了半开的杏花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陛下十六岁时,臣在甘泉宫第一次得见圣颜。”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记。 刘弗陵微笑,“我却记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当时你正躲在这株杏树上偷吃杏子。” 刘贺惊讶地思索,猛地从席上跳起,“你……你是那个叫我‘哥哥’,问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刘弗陵微笑:“十七年没见,你竟然还把我当作迷路的少爷公子。我却已经知道你是刘贺,你输了。” 刘贺呆呆望着刘弗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年卫太子薨,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虚悬,所有皇子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刘髆。 先皇寿辰,下诏令所有皇子进京贺寿,各位皇子也纷纷带了最中意的儿子。因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仅仅是传给皇子,将来还是传给皇孙。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孙,自己的希望自会更大。 他并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爷爷最爱的孙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乐意不乐意,他都会随父王同赴长安。在母亲的千嘱咐、万叮咛中,他上了驰往长安的马车。虽然母亲对他极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可在他心中, 他却更亲近父王。父王虽然十分风流多情,还有一点点权欲,但并不是强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懒得动心,他会很愿意守着昌邑,四处偷偷寻访着美女过日子。可母亲却不一样,母亲对权欲的渴望让他害怕,母亲的冷酷也让他害怕。他知道母亲将和父亲睡过觉的侍女活活杖毙,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得疑点很多,他甚至能感觉出父王笑容下对母亲的畏惧和厌恶。 从昌邑到长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亲对他不算亲近。父亲的旅途有美人相伴,并不孤单,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母亲的话,思考父亲的话,思考母亲的性格,思考父亲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会如何。 当马车到长安时,他做了个决定,他不可以让母亲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让母亲得到皇位。如果这个皇位是父亲的,他很愿意当太子,可是这个皇位怎么可能是父亲的? 吕后的“丰功伟绩”是每个刘氏子孙都熟读了的。窦太后为了专权,当年差点杀死皇爷爷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讲过的。 第106章 长袖折腰殿前舞(4) 他可不想像惠帝刘盈一样,年纪轻轻就被母亲吕后的残忍给郁闷死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如皇爷爷,有个陈阿娇可以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皇爷爷可是七岁就用“金屋藏娇”把陈氏一族骗得给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经十一,却没看到有哪个强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亲还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国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时候再郁闷,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几年。 既然他做了决定,那么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拼了命地和母亲的叮嘱反着来。 诵书,其余皇孙诵四书五经,他背淫诗艳赋。 武艺,其余皇孙骑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却舞着一柄秀气的越女剑,把花拳绣腿当风流倜傥。 父王郁闷,他更郁闷。 他也是少年儿郎,怎么可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剑舞罢,满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而不是逐渐失望暗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当他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阳殿时,看到满株杏子正结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对佳肴,毫无胃口,此时却突然饿了,遂爬到树上,开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寻找他的宦官来回了几趟,频频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会,只想藏在浓荫间,将烦恼郁闷暂时抛到脑后。 人语、脚步声都消失。 只初夏的阳光安静地从绿叶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蓝天,随手摘一颗杏子,吃完,再随手摘一颗。 “‘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这样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站在树下,双手背负,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眼睛里面却全是“馋”字。 他讥笑,扔了一颗杏子给小儿。 小儿犹豫了下,握着杏子开始吃。吃完,又抬头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颗给小儿。 一个躺于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闷了,也大概觉得树下的小儿年龄还小,什么都不会懂,所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和小儿说话。 他告诉小儿,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从宴席溜出来的。 小儿说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他隐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吹嘘自己武功十分高强,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赞。还点评着朝堂上的人与事,告诉小儿,若他生在皇家,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好皇帝。 小儿咬着杏子点头,“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还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个四岁小儿吃杏谈心。 小儿边吃杏子,边说着他的烦恼,被母亲逼着干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别的兄弟更得父亲欢心。他在树上大笑,小儿的烦恼不也是他的烦恼?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来小儿的母亲也不是个“温良恭顺”的女人。他们既是母亲的依靠,又是母亲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争斗。 不过四五岁,小儿却口齿清晰,谈吐有度。 他惊讶,“你父亲是谁?” 小儿反问:“你父亲是谁?” 他笑而不答,小儿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们的身份是一道屏障,点破了,还会有谁愿意和他们说话呢? 两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头西斜,跳下了树,“我要走了,你也赶紧去找你父亲吧! ” “哥哥,你还会来这里吃杏子吗?”小儿眼里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几分寂寞。 那种寂寞,他很熟悉,因为他也有。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哥哥,我们能做朋友吗?我读《史记》时,十分羡慕那些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诺,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个这般的知己朋友该多好。虽居江湖之远,仍可肝胆相照。” 他微笑,这大概是很多男儿的梦想。怒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随的红颜。司马迁的《史记》,最动人心的是游侠列传,而非帝王本纪,或名臣将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后,还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当然也愿意。”他的语气中有已看到结果的冷漠。 小儿咬着半个杏子皱眉思索。 “哥哥,我们打个赌,看看谁先知道对方是谁。谁先猜出,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哦!” 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有些漫不经心,“好。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 小儿拽住了他的衣袖,“我们要一诺千金!” 他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腰部的小儿,小儿抿着的唇角十分坚毅。 人虽小,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 他笑:“好,一诺千金!” 小儿放开他,“你快点离开吧!若让人看到你在这里,只怕要责备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远,回头时,还看到小儿频频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丧,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现。 朝堂上的人事也几经变换。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帝放着几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不选,反而选择了一个八岁雏儿,冒着帝权旁落的危险将江山交托。可惜当时母亲已死,不然,看到钩弋夫人因为儿子登基被先皇处死,母亲应不会直到临死,还恨他如仇。 而那个小儿的父亲是否安稳渡过了所有风波都很难说。 杏树下的经历成了他生命中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极其偶尔,吃着杏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儿,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刘贺说:“当年都说陛下有病,需要卧榻静养,所以臣等一直未见到陛下,没想到陛下在宫里四处玩。” “是母亲要我装病。不过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后来真生病了。”几个哥哥都已羽翼丰满,母亲很难和他们正面对抗,不如藏拙示弱,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 刘贺喟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王叔们哪里会把钩弋夫人放在眼里?” 刘弗陵沉默。母亲若早知道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还会一心要争皇位吗? 刘弗陵说:“你输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刘贺几分感慨,“不太公平,当年臣已经十一岁,即使相貌变化再大,都会有迹可寻,而陛下当时才四岁,容貌和成年后当然有很大差别。陛下认识臣,臣不认识陛下,很正常。” “你以为我是见到你才认出你的吗?你离去后,我就用心和先生学画画,一年小成,立即画了你的画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承想,收拾我书房的宫女,刚看到你的画像就认出了你,与我笑说‘殿下的画虽好,可未将贺奴的风采画出呢’,我就立即将画撕掉了。” 刘贺无语,就如大人总不会把孩子的话当回事一样,他并未将承诺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谁,凭你的身份去查问,不会太难。当日有几个大臣带孩子进宫,又能有几个孩子四五岁大小?” 刘贺歉然,“是臣不对,臣输了。请陛下吩咐,臣一定竭力践诺。 ” 刘弗陵道:“我当日和你打这个赌,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谁,定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赢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过去,我还是这个要求,请你做我的朋友。” 刘贺沉默,很久后,跪下说:“既有明君,臣愿做闲王。” 当年杏树下的小儿虽然早慧,懂得言语中设圈套,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刘弗陵似乎没有听懂刘贺的彼“闲”非此“贤”,他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望你在长安的这段日子,让朕能看到你当日在杏树上所说的济世安邦之才。对了,因为这里无人居住,朕爱其清静,后来常到这里玩,听此殿的老宦官说,昭阳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云歌和红衣她们笑挽着手进来时,看见只刘贺一人坐在杏树下,全然没有平日的风流不羁,神情怔怔,竟有几分凄楚的样子。 四月略带敌意地盯了眼云歌,又打量着刘贺,刚想上前叫“王上”,红衣却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红衣凝视着刘贺,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刘贺此时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就在眼泪掉下的刹那,她借着低头揉眼,将眼泪拭去。再抬头时,脸上已只是一个温柔的笑。 她轻轻走到刘贺身侧跪下,握住了刘贺的手。刘贺看到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笑颜,像是在她干净的笑颜中寻觅着温暖,半晌后,他露了笑意,那个笑意慢慢地带上了不羁和毫不在乎,最后变成了云歌熟悉的样子。 云歌转身想悄悄离开,却听到刘贺叫她:“云歌,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刘贺让四月和红衣都退下,请云歌坐到他对面,“我下面问的话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说着“重要”,却依旧笑得吊儿郎当。 云歌却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是不是认识陛下?你们是不是在西域认识的?” 云歌愣住,她虽然告诉过许平君她和刘弗陵小时候认识,却从没有提过和刘弗陵何地认识,一会儿后,她答道:“是的。” 刘贺摇着头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全弄错了!一直以为是三弟……难怪……难怪……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弄错了什么?” 刘贺笑道:“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许会铸成大错。云歌,你还记得陛下和你一起救过的一个少年吗?” 云歌侧着头,笑着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连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讲了。” 刘贺心中最后一点的不确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视着云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云歌道:“陵哥哥记得比我还牢!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就是为了不要再出现像月生的人。” 刘贺笑容僵了一僵,云歌问:“你愿意留在长安帮陵哥哥吗?” 刘贺长吁了口气,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说:“我会住到你们赶我出长安城。” 云歌喜得一下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看着像个坏蛋,实际心眼应该挺好。” 刘贺苦笑。 第107章 馨香盈室花不语(1) 长安城从来不缺传奇。 在这座世上最宏伟繁华的都城里面,有异国做人质的王子,有歌女当皇后,有马奴做大将军,有金屋藏娇,有倾国倾城,当然,也还有君王忽丧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席葬。 长安城的人不会随便惊讶兴奋,在听惯传奇的他们看来,能让他们惊讶兴奋的传奇一定得是真正的传奇。什么某人做了将军,谁家姑娘麻雀变凤凰嫁了藩王,这些都不是传奇,顶多算可供一谈的消息。 可在这个春天,长安城又有一个传奇诞生,即使见惯传奇的长安百姓也知道这是一条真正的传奇,会和其他传奇一样,流传百年、千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巫蛊之祸牵涉众多,祸延多年,朕常寝食难安。先帝嫡长曾孙刘询,流落民间十余载。秉先帝遗命,特赦其罪,封阳武侯。” 刘询,卫太子的长孙,刚出生,就带着盛极的荣耀,他的满月礼,先皇曾下诏普天同庆。可还未解人事,卫太子一脉就全被诛杀,小刘询被打入天牢。 其后他所在的天牢就祸事不断。先是武帝身体不适,传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监观天象后说有来自天牢的妖气冲犯帝星,武帝下令诛杀牢犯。再接着天牢失火,烧死了无数囚犯。还有天牢恶徒暴乱,屠杀狱卒和犯人。 小刘询在无数次的“意外”中,生死渐成谜。有传闻已死,也有传闻他还活着。但更多人明白,所谓活着,那不过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随着武帝驾崩,新皇登基,属于卫太子的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卫太子的德行功绩还会偶尔被谈起,但那个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印记的刘询已经彻底被人遗忘。 却不料,十余载后,刘询又出现在长安城,还是不少长安人熟悉的一个人:游侠之首——刘病已。 从皇孙到狱囚,从狱囚到游侠,从游侠到王侯。怎样的一个传奇?有关刘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来谈论,似乎过去的一切,今日看来都别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闲”成了“忍辱负重”,“不务正业”成了“大志在胸”,“好勇斗狠”成了“侠骨柔肠”。 还有他与许平君的良缘,从许平君“鬼迷心窍、瞎了双眼”变成了“慧眼识英雄”,成了人们口中的又一个传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对卫皇孙的突然现身议论纷纷。 霍光细心观察着一切,可他怎么都猜不透刘弗陵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一贯忌惮宗亲胜过忌惮大臣,因为宗亲篡位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臣子。 可是刘弗陵却一步一步地替刘询铺路,先让刘询在朝堂上绽放光芒,博得朝臣赏识,再让刘询获得民间的认可。本来一些大臣还对皇帝提拔刘询不服,可知道了刘询的身份后,那点不服也变成了心悦诚服。 刘弗陵封刘询为侯后,任命刘询为尚书令,录尚书事,负责皇帝诏命、谕旨的出纳。官职虽不大,却是个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还有刘贺。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若说他的荒唐是假,可刘贺并非近些年为了韬光养晦,才开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时,霍光看到的就是一个荒唐皇孙,那时刘贺不过十一二岁,霍光完全想不出来刘贺为什么要故作荒唐。可若说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总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现在完全猜不明白刘弗陵为什么要把刘贺召进长安。 犹如下棋,现在虽然能看见对方手中的棋子,却不知道对手会把棋子落在哪里,所以只能相机而动。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诞下第一个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别的什么都会好办许多。 霍光为了送霍成君进宫,先去见小妹,与小妹商量。 一则,不管刘弗陵喜不喜女色,为了皇位,他当然会愿意选纳妃嫔。如选了各个大臣的女儿入宫,将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权力紧密联合起来,刘弗陵就会得到有力的帮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这绝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挡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儿入宫,只选几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充数,明处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则,他不想小妹从别人那里,听闻他打算送霍成君入宫的消息,那会让小妹感觉自己和霍氏不够亲密,他想让小妹觉得她也是霍家的一员。 小妹还是一贯的温顺听话,对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点头,对霍成君进宫的事情,拍手欢呼,喜笑颜开,直呼:“终于有亲人在宫里陪我了。” 上官皇后十四岁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诰命夫人齐聚建章宫,恭贺皇后寿辰。 刘弗陵也赐了重礼,为小妹祝寿。 小妹坐在刘弗陵侧下方,听到刘弗陵真心的恭贺,虽然不无寥落,却还是很欣喜。 她大着胆子和他说话,他微笑着一一回答。他和她说话时,身体会微微前倾,神情专注。小妹在他的眼睛里,只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心里的那点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现在他只能看见她。 小妹忽地对霍光生了几分难言的感觉。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记挂着给自己举办盛大的寿筵,也只有他才能让皇帝坐在她身边,陪她喝酒说话。 酒酣耳热之际,礼部官员献上民间绣坊为恭贺小妹寿辰特意准备的绣品。 八个宫女抬着一卷织品进来,只看宽度就有一两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着问:“什么东西要绣这么大?” 八个宫女将绣品缓缓展开。 只看大红绸缎上,绣了千个孩童,神态各异,有的娇憨可爱,有的顽皮喜人,有的生气噘嘴,有的狡慧灵动,不一而足。 送礼的官员磕头恭贺:“恭贺陛下、皇后百子千孙。” 小妹的心,刹那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原来这才是霍光给她举办寿筵的目的!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着自己,才能让自己还微笑着。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刘弗陵奏道:“陛下,现在东西六宫大都空置,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脸上却笑意盈盈地说:“丞相说得有理,都是本宫考虑不周,是应该替陛下选妃,以充后宫了。” 有了皇后的话,霍光才站起,向刘弗陵建议选妃,百官也纷纷劝谏。 刘弗陵膝下犹空,让所有朝臣忧虑不安,即使政见上与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劝刘弗陵纳妃嫔,一则是真心为了江山社稷,二则却是希望皇子能不带霍氏血脉。 刘弗陵淡淡说:“今日是皇后寿筵,此事容后再议。” 田千秋立即洋洋洒洒开始进言,从高祖刘邦直讲到先帝刘彻,没有一个皇帝如刘弗陵一般,二十一岁仍后宫空置。 情势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带领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刘弗陵同意,起先还动作有先后。后来,偌大的建章宫前殿,黑压压一殿的人动作一致,齐刷刷地跪下,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声音震得殿梁都在颤。 再跪下,再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思! ” 跪下…… 磕头…… 高呼…… 起来…… 上百个官员一遍又一遍,声音响彻建章宫内外。 众人貌似尊敬,实际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逼迫,刘弗陵只要不点头,众人就会一直要他“三思”。 连站在角落里的云歌都感觉到那迫人的压力滚滚而来,何况直面众人跪拜的刘弗陵? 刘弗陵凝视着他脚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青筋直跳,却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停止。 鸾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后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宫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脸色煞白,嘴唇乌青,没有任何反应。 百官的“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陛下三……”霎时咽在口中,呆呆地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宫女、宦官。 刘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宫,传太医去椒房殿。” 刘弗陵陪着皇后,匆匆离去。 一帮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龙座凤榻,面面相觑。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没了,还庆个什么?众人悻悻地离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声问:“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脸上笑着,却语气森寒,对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体,你去吩咐太医,一定要让他们仔细诊断,悉心照顾。” 霍禹道:“儿子明白。”匆匆去了太医院。 霍光对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凤体感恙,实在令老夫焦虑,一切等皇后身体康复后再说。” 田千秋点头:“大人说得是。” 霍光惊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断无道理在这个时刻不顾皇后病体,请求皇帝选妃。霍成君若在这个时候进宫,传到民间,很容易被传成她与皇后争宠,气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对霍成君和霍氏的将来都不利。 深夜,霍禹领着几个刚给小妹看过病的太医来见霍光。 这几个太医都是霍光的亲信,他们和霍光保证,皇后是真病,绝非装病。乃是内积悒郁,外感风寒,外症引发内症,虽不难治,却需要耗时间悉心调理。 霍光的怒气稍微平息几分,疑心却仍不能尽去。 第二日,一下朝,霍光就求刘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细盘问宫女。 宫女向霍光回禀,在霍大人上次拜见皇后前,皇后夜里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儿还唠叨着该请太医来看一下,却被皇后拒绝了。霍大人来见过皇后娘娘后,皇后显得十分兴奋高兴,话也变得多了,只是白天常会头疼和力乏,橙儿又劝皇后召太医来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绝了,说等忙完了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没想到,拖到现在竟成了大病。 第108章 馨香盈室花不语(2) 霍光算了算日子,怀疑小妹装病的疑心尽去,只剩无奈。有些迁怒于小妹身畔的宫女,竟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小妹身体,只听到橙儿劝、橙儿操心,可这个橙儿却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时,小妹在病榻上垂泪哭泣,“祖父,小阿姨什么时候进宫?我好难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让小阿姨进宫来陪我。 ” 毕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难受。若是长安城普通官员的女儿生病了,肯定有母亲细心照顾,有姐妹陪伴解闷,还会有父兄探望。小妹虽出身于最尊贵的家族,生病时,榻前却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关心她的宫女。 霍光告辞后,特意将橙儿叫来,和颜悦色地向她叮嘱,“悉心照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康复后,定不会亏待你,你的父兄也会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弟,橙儿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礼道谢,“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该做的。霍大人,有些话,也许不该奴婢说,可奴婢不说,也许就没有人说,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论对错。” 霍光道:“我不是苛责的人,你不必担心,有话直说。” “皇后娘娘这两日一直有些低烧,奴婢常能听到皇后娘娘说胡话,有时叫‘祖父’,有时叫‘娘’,有时叫‘舅舅’,还会边哭边说‘孤单’,半夜里突然惊醒时,会迷迷糊糊问奴婢‘小阿姨来了吗’。大人若有时间,能否多来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么药都管用。” 霍光目光扫向一侧的宫女,几个宫女立即低头。“奴婢守夜时,也听到过。” “奴婢也听到过皇后娘娘说梦话,有一次还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宫’。” “奴婢们想着都是些不紧要的思家梦话,所以就没有……” 宫女嗫嚅着,不敢再说。 霍光心里最后的一点关于“内积悒郁”的疑虑也全都散去,嘉许地对橙儿说:“多谢你对皇后娘娘体贴的心思。” 橙儿忙道:“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受大人的谢。” 霍光出来时,碰到来看上官小妹的云歌。 云歌侧身让到路侧,敛衽为礼。 霍光早知云歌常来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云歌自会来看,所以没有惊讶,如待略有头脸的宫女一般,微点了个头,就从云歌身旁走过。 橙儿看到云歌,高兴地把云歌迎了进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陪云歌一起来的抹茶倒是很受欢迎。抹茶只是个普通宫女,无须过分戒备,人又性格开朗,出手大方,众人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得过一些好处,所以看到抹茶都笑着打招呼。 闻到抹茶身上异样的香,众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熏香,味道这般别致?” 抹茶得意扬扬地打开荷包给她们看,“太医新近做的,于总管赏了我一些,不仅香味特别,还可以凝神安眠,治疗咳嗽。” 荷包一开,更是香气满室,犹如芝兰在怀。 众人在宫中,闻过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众女子心动,都凑到近前去看,“真的这么神奇吗?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风格,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见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云歌对仍守在帘旁的橙儿笑说:“你也去和她们一块儿玩吧!我常常来,什么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儿闻到香气,早已心动,笑着点点头,“姑娘有事,叫奴婢。”也凑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吗?” 上官小妹听到云歌的声音,依旧闭目而睡,未予理会。 “多谢你肯帮我们。” 小妹翻了个身,侧躺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病得有气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帮人做事?” 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坐着。 有宫女回头探看云歌和皇后,发觉两人嘴唇都未动,云歌只安静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合目而躺。 宫女安心一笑,又回头和别的宫女谈论着熏香,只时不时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动静。 上官小妹虽合着双眼,看似安详,心里却是凄风细雨,绵绵不绝。 祖父以为刘弗陵不宠幸她,是因为她不够娇,不够媚,以为刘弗陵为了帝王的权力,会纳妃嫔,散枝叶,可祖父错了。 祖父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他以为世上和他一样聪明的男人,懂得何为轻,何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却不知道这世上真有那聪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口拒绝云歌,虽然她也绝不想霍成君进宫。也许她只是想看云歌失望和难过,她不喜欢云歌的笑。可是云歌再次让她失望了。 云歌对她的拒绝未显不开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轻声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天下不会有人比她更会说谎,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说谎言,而她却是用谎言过着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可她看不出云歌有任何强颜欢笑,也看不出云歌说过任何谎。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偶感风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担心祖父会把她生病的消息压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还要生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领百官夫人祭拜蚕神娘娘,替整个天下祈求“丰衣”,所以她本打算当众病倒在桑林间,却不料风寒把她内里的溃烂都引了出来,昨天晚上气怒悲极下,突然就病发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自己而做,是为了横刀自刎的母亲而做,是为了小小年纪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条人命而做。 她不是帮他,绝不是! 有宫女在帘外说:“皇后,到用药的时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对云歌说:“你回去吧!我这病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安心调养三四个月就能好,不用太挂心。” 云歌默默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开了椒房殿。 温室殿内,刘弗陵正和刘贺谈话。看到云歌进来,刘贺笑着要告退。刘弗陵挽留住了他,未避讳刘贺,就问云歌:“小妹如何?” “她不肯接受我们的道谢。” 刘弗陵微点了下头,未说话。 云歌说:“小妹只给我们三四个月的时间,以后的事情就要我们自己去解决。” 刘贺笑:“还在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没有子嗣说事吗?照臣说,这也的确是个事。陛下,晚上勤劳些,想三四个月弄个孩子,别说一个,就是几个都绰绰有余了。臣倒是纳闷儿了,陛下怎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标?” 刘贺的惫懒的确无人能及,这样的话也只他敢说。 刘弗陵面无表情,云歌却双颊酡红,啐了一声刘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扭身匆匆走了。 刘贺凝神打量刘弗陵,竟觉得刘弗陵的面无表情下,好似藏着一丝羞涩。 错觉?肯定是我的错觉!刘贺瞪大眼睛,绝不能相信地说:“陛下,你……你……不会还没有……没有……难道你还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过难以置信,刘贺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刘弗陵淡淡打断了他,看似很从容平静地说:“朕刚才问你,羌族、匈奴的问题如何处理,你还没有回答朕。” 刘贺还想再问清楚一点,殿外宦官回禀,刘询求见,刘贺方把话头撂开。 等刘询进来,刘弗陵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刘询也思考一下。 刘贺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国一直都是我朝的隐虑,但他们国小力弱,常会择强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们不足担心。何况还有解忧公主在乌孙,抚慰联纵西域各国,靠着她和冯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驾崩后最动荡的那几年,西域都没有出大乱子,现在吏治清明,朝堂稳定,西域更不足虑。最让人担忧的是羌族和匈奴,而这两者之间,最可虑的却是羌族的统一,羌族一旦统一,我朝边疆肯定要有大的战事。” 刘弗陵点头同意,刘询神色微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可殿上的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刘贺笑道:“看来小侯爷已经想到应对办法了。” 刘询忙笑着给刘贺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对刘弗陵说:“这事倒不是臣早想过,而是有人抛了个绣球出来,就看我们现在接是不接。” 刘贺听他话说得奇怪,不禁“咦”了一声,刘弗陵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陛下一定还记得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克尔嗒嗒在赛后,曾去找孟珏说话,当着臣和云歌的面,对孟珏说‘他日我若为中羌王,你在汉朝为官一日,中羌绝不犯汉朝丝毫’。” 刘询重复完克尔嗒嗒的话后,就再无一言,只静静看着刘贺和刘弗陵。 第109章 馨香盈室花不语(3) 殿堂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刘贺笑嘻嘻地说:“中羌虽不是羌族各个部落中最强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却是最关键的。横亘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东羌,不仅是羌族各个部落的枢纽,也是通往苗疆的关隘,不通过中羌,匈奴的势力难以渗入苗疆,不通过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统一,可一直主张羌族统一,设法联合匈奴进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酋长。” 刘询点了点头,“王叔说得极是。有明君,自会有良臣,让孟珏这样的人继续为官,并不难。只是据臣所知,克尔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若想当王,却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对汉朝的政见上再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刘弗陵淡淡说:“那我们就帮他把‘更不容易’变成‘容易’。” 刘贺说:“克尔嗒嗒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去争位,也是头恶狼,让他当了王……”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刘弗陵淡笑道:“猎人打猎时,不怕碰见恶狼,而是怕碰见毫不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即使再恶,只要猎人手中还有弓箭,它也会因为忌惮,而不愿正面对抗猎人,但不知道弓箭厉害的狼却会无所畏惧,只想扑杀猎人。” 刘贺想了一瞬,点头笑道:“陛下不常打猎,这些道理却懂得不少。都是恶狼,也只能选一只生了忌惮心思的狼了。” 刘弗陵说:“这件事情只能暗中隐秘处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预,否则只会激化矛盾。”他看向刘询,“你在民间多年,认识不少江湖中的风尘侠客,此事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安危,我相信这些风尘中的侠客定有愿意助你的。” 刘询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后,低声说:“臣愿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请。 刘弗陵淡淡应道:“什么?” “此事若交给臣办,陛下就不能再过问,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 刘弗陵点头同意,只叮嘱道:“此事朕再不过问,只等着将来遥贺克尔嗒嗒接位。不过,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财力,可随时来向朕要。” 刘询心中激荡,强压着欣喜,面色平静地向刘弗陵磕头谢恩。 等刘询退出去后,一直笑眯眯看着一切的刘贺,坐直了身子想说话,转念间,却想到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刘弗陵如何会想不到? 他既然如此做,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懒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刘弗陵却是看着他一笑,道:“多谢。” 刘弗陵的通透让刘贺暗凛,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却仍是笑着。 刘询的新府邸,阳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顺利入宫,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可刘询总觉得孟珏心情不好,“孟珏,你好像很失望陛下不能纳妃。” “有吗?”孟珏不承认,也未否认。 刘询道:“皇帝纳妃是迟早的事情,就是不纳妃嫔,还有个上官皇后。以云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时,却绝不可能容一世,她离开是必定的事情。再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未过门,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况云歌?云歌如今给你点颜色瞧瞧,也很对。” 孟珏微笑着说:“侯爷对我的事情了解几分?当日情形,换成你,也许已经是霍府娇客。” 刘询未理会孟珏微笑下的不悦,笑问:“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和霍光翻脸?” 孟珏淡笑,“侯爷今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费功夫。” 仆人在外禀报:“昌邑王来贺侯爷乔迁之喜。” 刘询忙起身相迎。 刘贺进来,看到孟珏,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长叹了口气。 刘询似解非解。 孟珏却已经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寂寥。 刘贺将云歌拜托他带给许平君的东西递给刘询,“全是云歌给夫人的。云歌还说,若夫人的伤已经大好了,可以选个日子进宫去看她。现如今她出宫不及夫人进宫来得方便。” 刘询笑着道谢。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节,秋天的收获正在枝头酝酿。 因为百花盛开的希望,连空气中都充满芳香。 云歌和刘弗陵并肩沿沧河而行。 沧河水滔滔,从天际而来,又去往天际,它只是这未央宫的过客。 云歌看水而笑,刘弗陵也是微微而笑,两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歌的话没头没脑,刘弗陵却十分明白,“还没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许先盖座房子。” “房子?” “青石为墙,琉璃为顶。冬赏雪,夏看雨,白天望白云,晚上看星星。” 云歌为了和刘弗陵面对面说话,笑着在他前面倒走,“你要盖我们的琉璃小筑?你懂如何烧琉璃?对呀!煅烧琉璃的技艺虽是各国不传之秘,你却掌握着天下秘密,只此一门技艺的秘密,我们就不怕饿死了。” 说着,云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动,“你还知道什么秘密?”刘弗陵微笑:“等以后你觉得无聊时,我再告诉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证可以让我们被很多国家暗中培养的刺客追杀。” 云歌合掌而笑,一脸憧憬,“不就是捉迷藏的游戏吗?不过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刘弗陵只能微笑。禅位归隐后的“平静”生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向御花园行去。 “小心。”刘弗陵提醒倒走的云歌。 “啊!” 可是云歌正手舞足蹈,孟珏又步履迅疾,两人撞了个正着,孟珏半扶半抱住了云歌。 “对不……”话未说完,太过熟悉的味道,已经让云歌猜到来者是谁,急急想挣脱孟珏,孟珏的胳膊却丝毫未松,将她牢牢圈在他的怀抱里。 刘弗陵伸手握住了云歌的手,“孟爱卿!”语短力重,是刘弗陵一贯无喜无怒的语调。可波澜不惊下,却有罕见的冷意。 云歌感觉到孟珏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终还是慢慢放开了她,向刘弗陵行礼,“臣不知陛下在此,臣失礼了,臣想请陛下准许臣和云歌单独说几句话。” 刘弗陵询问地看向云歌。 云歌摇头,表示不愿意,“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孟珏起身,黑眸中有压抑的怒火,“我闻到不少宫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却一点没有,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我把香屑送给她们,她们用了,我没用呗!” 孟珏微微笑起来,“这个香屑统共才做了一荷包,看来你是全部送人了。” 云歌不吭声,算默认。 “若一更歇息,二更会觉得胸闷,常常咳嗽而醒,辗转半个时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宫里有太医给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云歌,你真是头犟牛!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晚上难受的是自己。 ” “你才是头犟牛!我都说了不要,你却偏要给我。你再给,我还送! ” 刘弗陵总算听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云歌,你晚上难受,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说过?” 云歌没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经为了此事十分自责,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为一点咳嗽让你更添忧虑。 刘弗陵又问:“孟珏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疗你的咳嗽,为什么不接受?” “我……”看到刘弗陵目中的不赞同,云歌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孟珏,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会亲自监督云歌使用。” 孟珏向刘弗陵行礼告退,行了两步,忽地回头,笑对云歌说:“药不可乱吃,你若不想害人,赶紧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来。” 云歌郁闷,送出手的东西,再去要回来?抹茶会杀了她的。 “孟珏,你骗人,你只是想戏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珏笑意温暖,翩翩离去。 云歌恼恨地瞪着孟珏背影,直到孟珏消失不见,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一侧头,碰上刘弗陵思量的目光,云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虽然孟珏人已走远,可她眼中的恼怒仍未消。 云歌对人总是平和亲切,极难有人能让她真正动气,一方面是她性格随和,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云歌心中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当回事,只要不在乎,自然对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云歌握着刘弗陵的手,摇了摇。 刘弗陵握紧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我该握紧你。” 晚上。 云歌正准备歇息,刘弗陵拿着一个木匣子进来,命抹茶将金猊熏炉摆好,往熏炉里投了几片香屑,不一会儿,屋子就盈满幽香。 云歌嘟囔,“他的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又做好了。” 刘弗陵坐到榻侧,笑赞道:“如此好闻的香屑,就是没有药效都很引人,何况还能帮你治病?免了你吃药之苦。” 云歌不想再提孟珏,拉着刘弗陵,要刘弗陵给她讲个笑话。 刘弗陵的笑话没说完,云歌就睡了过去。 孟珏所制的香十分灵验,云歌一觉就到天明,晚上没有咳嗽,也没有醒来。 所以,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备的香,夜夜伴着云歌入眠。 第110章 月将沉,争忍不相寻(1) 刘弗陵越来越忙碌。 云歌的日子却越来越安静。 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给他添任何乱,所以云歌尽力收起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淑女,连红衣那里都很少去拜访。常常在宣室殿内,一卷书,一炉香,就是一整天。 毕竟本性好动,不是不觉得无聊,可是想到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彻底飞出这里,心思也就慢慢沉淀下来,怀揣着她和刘弗陵的小秘密,喜悦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云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来越短,白日越来越长,春的缤纷换成了夏的浓郁。 云歌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可睁开眼一看,几缕斜阳照得室内更加明亮。这天怎么还没有黑? 她望着碧茜纱窗,数着一个个的窗格子。 “很无聊吗?”一个人坐到了榻侧。 云歌惊喜,“怎么今日天未黑,你就回来了?没有事情忙了吗?” “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开始行动了。”刘弗陵回道。这段时间他又清减了不少,脸上颇有倦色,但因为喜悦,精神却显得十分好。 云歌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选择了谁?”又赶忙说,“不要告诉我是谁,我不善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我怕我会露了形迹。” 刘弗陵微笑:“他们二人都很好,目前还没有看出来谁更适合。” 云歌点头,“你准备得如何了?” “我已经将赵充国将军调回京城,升杜延年为太仆右曹,右将军张安世虽然十分谨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间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张贺却有豪侠之风,握一发制全身,我把张贺握在手中,不怕他会帮霍光……” 云歌惊讶:“张贺?张大人?你让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么事情,张大人都会尽力。” “原来……这样。”刘弗陵明白过来,“看来真如他人所说,朝中仍有一些念卫太子旧恩的人。” “究竟还有谁和他有交往,你要去问病已大哥。” “刘病已不会告诉我的,臣子心系旧主是大忌。” 云歌叹了口气,“谁叫你是皇帝呢?” 刘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给你讲这些事情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你个糊涂家伙,只怕现在才知道右将军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 云歌吐舌头,“张大人官职低微,我怎么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这么大?那么多文武官员,要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都费力,还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皇帝果然还是要聪明人才能胜任!你这么聪明……” 刘弗陵笑敲了下云歌的头,“不用来绕我,有什么话直接说。”云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经好了,霍光应该会重提霍成君进宫的事情,你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刘弗陵的笑淡了,一时没有说话。一般人都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何况皇帝呢?皇子关系着整个江山社稷,在这个问题上,朝堂内没有一个官员会站在他这边。 云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着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 刘弗陵握住云歌的手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云歌笑着点了点头。 刘弗陵笑说:“听闻淋池的低光荷开了,贺奴嚷嚷着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游湖。我已经命御厨准备小菜、鲜果、糕点,晚上边赏荷边吃,你看可好?” 云歌大乐,“还是贺奴得我心意。” 云歌闷了很久,洗漱停当,就已经按捺不住,拉着刘弗陵直奔淋池。 不知道武帝当年从何处寻了此异花,淋池荷花与别处的荷花不同。一茎四叶,形如骈盖,日光照射时叶片低首,所以称为“低光荷”。每到花开季节,芬芳之气十余里外都可闻到。最神奇的是,荷叶食后能令人口气常香,所以宫内妃嫔,宫外命妇,都极其喜欢此荷,以能得一枝半叶为荣。 此时太阳还未西落,碎金的光线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绿荷叶上,金碧交加,紫光潋滟。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 风过时,叶动,光动,花动,水动。光影变化,色彩流转。 云歌高兴地叫:“整日锁在屋中,看看我差点错过了什么!” 其他人都还未到,但刘弗陵看云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 云歌把船上持桨的宦官赶下了船,“不用你划,我自己会划船。” 于安担忧,“陛下……” 刘弗陵看了他一眼,于安不敢再多言。 云歌在于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荡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渐渐四周都是荷花,两人身在荷叶间,云歌久未活动,划了不久,额头就有细密汗珠沁出,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人面荷花两相映,自是一道风景。云歌看刘弗陵只盯着自己看,笑嗔,“你干吗老是盯着我看?我又不会比荷花更好看!” 刘弗陵微笑不语,随手摘了一枝大荷叶,倒扣在云歌头上,充作帽子遮阳。 游湖的乐趣,一半在划船上。云歌不想刘弗陵错失划船之乐,把桨递给他,“我教你划船。” 刘弗陵笑:“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时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样贪玩好闹。”说着,接过桨开始划,几下后,动作渐渐流利,划得不比云歌差。 云歌惬意地缩躺在船上,随手扯了自己“帽子”边缘的荷叶放进嘴里。 “果然清香满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给刘弗陵。 船随水走,本就有些摇晃,刘弗陵张嘴咬荷叶,云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倾,刘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两人都如触电,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随着水流打转。 云歌低着头抽手,刘弗陵却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俯身欲吻云歌。 云歌只觉荷叶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软麻,半倚着刘弗陵的臂膀,闭上了眼睛。 刘弗陵的唇刚碰到云歌唇上,云歌脑内蓦地想起对孟珏的誓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不行!” 云歌用力太大,刘弗陵又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跌到湖中,云歌又急急去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已是湿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剧晃,两人都气喘吁吁。 刘弗陵的手紧紧扣着船舷,望着连天的荷叶说:“是我不对。” 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中,却有太多酸涩。 云歌去握他的手,刘弗陵没有反应。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愿意。只是因为……陵哥哥,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云歌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愿意”。 刘弗陵的心绪渐渐平复,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是我不对。” 刘弗陵眼中的苦涩受伤,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包容和体谅。 云歌知道只需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抚平刘弗陵的伤,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珏,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都绝不会推开你。”云歌脸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却大胆地仰着头,直视着刘弗陵。 云歌的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火焰,刘弗陵心中的冷意渐渐淡去,被云歌盯得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被你说得我像个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儿都这般大胆热情吗?” 云歌拿荷叶掩脸,用荷叶的清凉散去脸上的滚烫。 刘弗陵划着船,穿绕在荷花间。 夕阳,荷花。 清风,流水。 小船悠悠,两人间的尴尬渐渐散去。 云歌觉得船速越来越慢,掀起荷叶,看到刘弗陵脸色泛红,额头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么了?” 刘弗陵抹了把额头,一手的冷汗,“有些热。”对云歌笑了笑,“大概划得有些急了,太久没有活动,有点累。” 云歌忙摘了一片荷叶,戴在他头顶,又用自己的荷叶给他扇风,“好一些了吗?” 刘弗陵点了点头。 云歌拿过桨,“让奴家来划,请问公子想去哪个渡头?” 刘弗陵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按着自己胸侧,笑说:“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云歌荡着桨,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划去。 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将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个小小的剪影,隐隐的戏谑笑语,遥遥在荷香中荡开。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随。” “海之角呢?” “相随。” “山之巅呢?” …… 暮色四合时,云歌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刘贺肯定等急了,匆匆返回。 未行多远,只见前面一艘画舫,舫上灯火通明,丝竹隐隐,四周还有几条小船相随。 云歌笑,“白担心一场,刘贺可不是等人的人。” 刘贺也看见了他们,不满地嚷嚷,“臣提议的游湖,陛下却抛下臣等,独自跑来逍遥。过墙推梯,过河拆桥,太不道义了。” 行得近了,云歌看到刘询和许平君共乘一舟,刘贺和红衣同划一船,孟珏独自一人坐了一条小舟。于安和七喜划了条船,尾随在众人之后。 云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许平君招手,“许姐姐。” 看到刘弗陵,许平君有些拘谨,只含笑对云歌点了下头,赶着给刘弗陵行礼。 画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弹琴,有的鼓瑟。 画舫在前行,小船在后跟随,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赏景。 若论玩,这么多人中,也只得刘贺与云歌有共同语言。 刘贺得意地笑问云歌:“怎么样?” 云歌不屑地撇嘴,“说你是个俗物,你还真俗到家了。今晚这般好的月色,不赏月,反倒弄这么个灯火通明的画舫在一旁。荷花雅丽,即使要听曲子,也该单一根笛,一管箫,或者一张琴,月色下奏来,伴着水波风声听。你这一船的人,拉拉杂杂地又吹又弹又敲,真是辜负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刘贺以手覆眼,郁闷了一瞬,无力地朝画舫上的人挥了下手,“都回去吧!” 画舫走远了,天地蓦地安静下来,人的五感更加敏锐。这才觉得月华皎洁,鼻端绕香,水流潺潺,荷叶颤颤。 刘贺问云歌:“以何为戏?” 云歌笑:“不要问我,我讨厌动脑子的事情,射覆、藏钩、猜枚,都玩不好。你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我在一旁凑乐子就行。” 第111章 月将沉,争忍不相寻(2) 许平君张了下嘴,想说话,却又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她鼓励地一笑,低声说:“只是游玩,不要老想着他们是皇帝、藩王,何况,你现在也是侯爷夫人,有什么只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许平君大着胆子说:“王叔,妾身有个主意,四条船,每条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据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咏诗,大家觉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后用荷花多少定哪方胜出,输者罚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点吃亏。” 刘贺拍掌笑赞,“赏了很多次荷花,却从没有这么玩过,好雅趣的主意。”扫了眼孟珏,“我们多给他一次机会玩,他哪里吃亏了?云歌,你觉得呢?” 云歌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荷叶,无所谓地说:“王上觉得好,就好了。” 刘弗陵一直未出一语,刘贺向他抱拳为礼,“第一轮,就恭请陛下先开题。” 刘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没听到刘贺说话,云歌轻叫:“陵哥哥?” 刘弗陵疑问地看向云歌,显然刚才在走神,根本没有听到众人说什么。 云歌轻声说:“我们唱歌、作诗、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么?” 云歌说话时,纤白的手指在碧绿的荷茎上缠来绕去。刘弗陵看了她一瞬,抬头吟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既应景,又写人,众人都叫好。刘病已赞道:“好一句‘云光曙开月低河’。” 几人纷纷折荷花投向他们的船,不敢砸刘弗陵,只能砸云歌,云歌边笑边躲,“喂,喂!你们好生赖皮,这么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时,满头花瓣,一身芳香,云歌哭笑不得,对刘弗陵说:“你赢,我挨砸。我们下次还是不要赢好了,这花蒂打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云歌低着头去拂裙上的荷花,刘弗陵含笑想替云歌拂去头上的花瓣,却是手刚伸到一半,就又缩回,放在了胸侧,另一只手紧抓着船舷。 一直尾随在众人身后的于安,脸色蓦沉,划船靠过来,在刘弗陵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弗陵微颔首。 刘弗陵笑对众人说:“朕有些急事要办,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 不要因为朕扫了兴致,继续游湖,朕处理完事情,立即回来。”云歌忙道:“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刘弗陵低声说:“是朝堂上的事情,你过去,也只能在一边干等着。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许平君难得进宫一趟,你也算半个主人,怎么能丢下客人跑了?我办完了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只能点点头。 于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纳两人,他不愿耽搁工夫让七喜去拿船,“云姑娘,你先和别人挤一下,奴才用这艘船送陛下回去。”刘贺笑道:“孟珏的船正好还可以坐一个人,云歌就先坐他的船吧!” 云歌未说话,于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烦孟大人划船过来接一下云姑娘。” 孟珏划了船过来。 刘弗陵对云歌颔首,让她大方对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云歌点点头,扶着孟珏递过的船桨,跳了过去。 于安立即跃到云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气划桨,船飞快地向岸边行去。 刘弗陵一走,许平君顿觉轻松,笑说:“我们现在只有三条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两人,很公平。云歌,刚才你得的荷花算是白得了,不过可以让你点下家。” 云歌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偏帮孟珏,没好气地说:“就许姐姐你。” 说完又泄气,有病已大哥在,他们很难输。 不料许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刘询开口,就吟道: 水晶帘下兮笼羞娥, 罗裙微行兮曳碧波, 清棹去兮还来, 空役梦兮魂飞。 除孟珏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刘询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许平君。 不是许平君作得有多好,她这首咏荷诗比刘弗陵的咏荷诗还差许多。可是一年前,许平君还不识字。从一字不识到今日这首诗,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许平君看众人都直直盯着她,心怯地看向孟珏,孟珏嘉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许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各位就笑听吧! ” “什么不太好?简直太好了!”云歌大叫一声,急急找荷花,孟珏将刚折到手的荷花递给云歌,云歌匆忙间没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许平君用力扔了过去,许平君笑着闪躲,红衣的荷花也随即而到,躲了一朵,没躲开另一朵,正中额头,许平君一边嚷疼,一边欢笑。 云歌看孟珏想扔的方向是许平君的裙裾,不满地说:“刚刚砸我时,可没省力气。” 孟珏将荷花递给她,“给你扔。” 云歌犹豫未拿。 刘贺叫了声云歌,手里拿着荷花,努了努嘴,云歌会意而笑,忙抓起荷花,两人同时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许平君。许平君看云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边躲,不料右边的荷花突然加速转道,先打到左边荷花上,然后两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许平君的头。许平君揉着脑袋,气得大叫,“大公子、云歌,你们两个欺负我不会武功!” “你先头又没说,扔荷花不许用武功。”云歌向她吐吐舌头,一脸你奈我何的神气。 许平君盈盈而笑,点点云歌,“下一家,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这轮算我输了。” 刘贺和刘询笑嘲:“你不会,还有孟珏。孟珏,你不会打算向我们认输吧?”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侧仰着脑袋望月亮。 孟珏淡笑,“输就输了。”举起酒杯要饮。 刘贺叫:“太小了,换一个,换一个,旁边的,再旁边的。” 孟珏懒得推诿,举起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刘贺嚷:“云歌,该你喝了。” “孟珏不是刚喝过一杯?” 许平君笑:“云歌,是你们两个都输了,自然两人都该喝,哪里能只让一个人喝?” “哼!砸我的时候,也不见船上还有另一个人?” 云歌抱怨归抱怨,酒仍是端了起来,还未送到嘴边,孟珏把酒杯拿了过去,一口饮尽,朝众人倒置了下杯子。 云歌低声说:“我会喝酒,不需要你挡。” 孟珏淡淡说:“从今往后,咳嗽一日未彻底治好,便一日不许碰酒。” 刘贺和许平君朝云歌挤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这下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认输了。” 孟珏指了指刘贺说,“别啰唆,该你们了。” 刘贺舒舒服服地靠躺到船上,叫道:“红衣,我就靠你了。” 红衣从袖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竹短笛,微笑着将竹笛凑到了唇畔。 红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没有如泣如诉的缠绵悱恻,也没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闭月,也不能树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温和的风,最清纯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吹走了夏天的烦躁,涤去了红尘烦恼。 众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切束缚,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随波轻荡。皓月当空,凉风扑面,友朋相伴,人生之乐,还有什么? 红衣侧坐吹笛,刘贺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舷靠躺在了红衣身上,仰望明月,嘴角含笑。 刘询和许平君并肩而坐,双手交握,望着船舷两侧滑过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珏和云歌隔着段距离一坐一卧,举目望月,偶尔四目交投,孟珏眸内似流动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红衣的笛音悄无声息地消失,众人却仍静听水流,遥赏月兔。 良久后,刘询的声音在荷花深处响起:“闻曲识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刘贺笑问:“到底好是不好?怎么不见你们投荷,也不见你们罚酒?” 众人这才赶紧去折荷,但看着红衣娴静的身姿,却怎么都砸不下去,纷纷把荷花砸向了刘贺。 刘贺却非云歌和许平君,虽然看着身子未动,却没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头上,都只落到了袍摆上。 他嘻嘻笑着朝云歌、许平君拱手:“多谢美人赠花。”又指着云歌和孟珏,“我选你们。” “又是我们?”云歌郁闷。 …… “仍是我们?” …… “怎么还是我们?” …… “我知道是我们。”云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刘询和刘贺摆明了整她,不管她点谁,下一轮肯定又轮回来。 刘贺笑:“云歌,你还坚持不肯玩吗?孟珏酒量再好,也禁不得我们这么灌。不过,也好,也好,这小子狡猾如狐,从不吃亏,我从来没有灌他灌得这么痛快过。咱们继续,继续!回头看看醉狐狸是什么样子。 ” 孟珏正要喝下手中的酒,云歌道:“这轮,我不认输。” 孟珏未置一言,静静放下了酒杯。 云歌想了会儿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轻敲着船舷,心内暗渡了下曲调,启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云歌并不善即兴渡曲,又没有乐器替她准音,时有不能继,音或高或低,以至承接不顺。 忽闻身侧响起乐音,引她随曲而歌。 云歌侧目,只看孟珏双手握着一个埙,垂目而奏。 埙乃中原华夏一族最早的乐器,传闻炎帝、黄帝时所创。因为是用大地的泥土煅烧而成,埙音也如广袤无垠的大地,古朴浑厚、低沉沧桑中透着神秘哀婉。 云歌的歌声却是清亮明净,飞扬欢快。 两个本不协调的声音,却在孟珏的牵引下,和谐有致,宛如天籁。 苍凉神秘的埙音,清扬婉转的歌声,一追一逃,一藏一现,一逼一回,若即若离,似近似远,逡游飞翔于广袤深洋,崇山峻岭,阔邃林海,千里平原,万里苍穹。 起先,一直是埙音带着歌声走,可后来,歌声的情感越来越充沛,也越来越有力量,反过来带着埙音鸣奏。 埙音、歌声彼此牵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荡开。一个沧桑,一个哀婉,咏唱着天地间人类亘古的悲伤:爱与恨,生与死,团聚和别离。 音静歌停。 众人屏息静气地看着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珏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想奏哀音,可当他把云歌的歌声带出后,自己也被云歌牵引,歌曲已经不只是他一个人控制,而他,只能将它奏出。 第112章 月将沉,争忍不相寻(3) 云歌怔怔地站着,突然说:“我要回去。” 夏季时,刘弗陵会在清凉殿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云歌先去清凉殿。 没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内漆黑一片,异常安静。 云歌心慌,难道陵哥哥去找他们了?正要转身,于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云姑娘,陛下就在殿内。”于安大半个身子仍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只觉得声音阴沉沉地低。 云歌不解,“你没有在殿前侍候,怎么守在殿外?陛下睡了吗?怎么一盏灯都不点?”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正殿。 静坐于黑暗中的刘弗陵听到声音,含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歌的眼睛一时未适应大殿的黑暗,随着声音,摸索到刘弗陵身旁,“你为什么没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不开心?” 刘弗陵扶云歌坐到他身侧,“是有些不高兴,不过没什么,不用担心。” “因为朝堂上的事情不顺?霍光又为难你了?我们的计划遇到阻碍了吗?” 刘弗陵未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脸颊轻抚。 他的手指冰凉,云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气,“怎么夏天了还这么冰呢?以后你要和我一块儿去骑马、去爬山,几个月下来,管保比吃什么人参燕窝都有用。” 刘弗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云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吗?像上次一样,你睡一头,我睡一头。” 云歌很想点头,却不能,“我……这次不行。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一直说到你想睡,好不好?” 刘弗陵看着云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后,微笑着说:“好,你给我讲讲你们刚才都玩什么了。” 云歌只讲到红衣吹笛,刘弗陵已经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闭着眼睛说:“云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帮我把于安叫进来。”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等睡起来了,总会有办法解决。”云歌给他盖了条毯子,轻轻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云歌起了个大早去看刘弗陵,寝宫却已无人。 小宦官赔笑说:“陛下一大早就起身办事去了。” “哦,陛下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宦官挠头,“姑娘,你也知道,陛下一年四季都一样,淡淡的,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云歌笑笑,未说话。陵哥哥的喜怒哀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一连很多日,刘弗陵总是早出晚归。 深夜,云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时,他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会强撑困倦和云歌说话,云歌却不愿再烦扰他,只想让他赶快休息。 看来又出了意外,让他上次所说的“准备好了”,变成了“并没有好”。 云歌按下了心内的焦虑,重新开始静静地等待。 她开始亲自照顾宣室殿内的各种花草。浇水、施肥、剪枝,还移植了一些喜阴的藤萝过来,大概自幼做惯,她又本就喜欢做这些事情,宣室殿带给她的焦躁随着花草的生长平复了许多。 云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总会高兴地一笑。她刚开始照顾这些花草时,可是一条蚯蚓都没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云歌很久,最后还是凑到了她身旁,即使冒着会被于总管杖毙的危险,他也要告诉云歌。 “小姐,有件事情……陛下,陛下……” 云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铁铲,安静地看着富裕。 富裕不忍看云歌双眸中的清亮,低着头说:“陛下这几日离开清凉殿后,都去了椒房殿。” 云歌未说一句话,只扭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半谢的花。 很久后,她站起,“我想一个人走走,不要跟着我,好吗?” 云歌一路疾跑,跑到了清凉殿外,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退到角落里,只定定地凝视着殿门。 夏日的蝉正是最吵时。“知了、知了”地拼命嘶鸣着。 云歌脑内的思绪漫无天际。一时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约,心似乎安稳了,可一时又忽地想起了孟珏在山顶上给她的誓言,心就又乱了。一时想着这天下总该有坚贞不变、千金不能换的感情,一时却又想起也许千金不能换,只是没有碰到万金,或者千万金…… 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时,一个熟悉的人从清凉殿内出来,被身前身后的宦官簇拥着向左边行去。 回宣室殿不是这个方向,这个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过也通向别处,不是吗?也许他是去见刘贺。云歌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远跟在后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宫女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看到小妹欢笑着向他行礼。他缓步而进,亲手扶起了盛装打扮的小妹,携着小妹的手,走入了内殿。 原来,他不是无意经过,而是特意驾临。 心里最后相信的东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锥心刺骨的痛。 云歌慢慢坐到了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似乎缩得越小,伤害就会越小。 红衣拖起了地上的云歌,刘贺说了什么,云歌并未听分明,只是朝刘贺笑。 “……皇子关系着大汉命脉、天下百姓,不管政见如何不同,可在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谏……皇帝毕竟是皇帝,与其让霍成君进宫,不如宠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个儿子依靠罢了,霍成君若得子,却后患无穷……” 刘贺的声音淡去,云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动。 原来所有人都早已经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云歌不想再听刘贺的开解,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来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 笑着拒绝了红衣和刘贺的护送,独自一人回宣室殿。 却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漫无目的,心随步走。 太液池上的黄鹄还是一对对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旧娇艳,沧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东西,没有了。 从未央宫,走到建章宫,又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云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 当她回到宣室殿时,刘弗陵立即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急急问:“你,你去哪……”语声顿了一顿,紧握的手又慢慢松了,淡淡的语气,“夜很深了,你赶紧歇息吧!” 她不应该央求和企求一个人的心意的。她应该昂着头,冷淡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可她做不到。云歌有些恨自己。 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东西,那么,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刘弗陵转过了身,“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陵哥哥。” 叫声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第113章 月将沉,争忍不相寻(4) 刘弗陵的脚步却只微微停了一瞬,就头也未回地进了寝殿,任云歌痴痴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刘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门,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织金石榴裙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定定地盯着刘弗陵,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刘弗陵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歌。 “我要去上朝。” 他从云歌身旁直直走过,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云歌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她的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刘弗陵的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云歌身旁,牵起她的手,拽着她急步向外行去。 马车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宫。 云歌眼睛内有喜悦。 刘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纳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戏给他看?还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刘弗陵的手放在了云歌的唇上,笑摇了摇头,“先把这些事情都忘掉,这半日只有你和我,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看云歌点头答应了,刘弗陵才拿开了手。 于安也不知道刘弗陵究竟想去哪里。刘弗陵拽着云歌匆匆跳上马车,只吩咐了句“离开未央宫,越远越好。”,所以他只能拼命打马,催它快行,无意间,竟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颠簸难行,刚想要驾车掉头,刘弗陵挑起帘子,牵着云歌下了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陛下,荒郊野外,奴才还是跟着的好。” “我和云歌想单独待一会儿。” 看到陛下眼底的寥落无奈,于安心头酸涩难言,不再吭声,安静地退到了路旁。 刘弗陵和云歌手挽着手,随山道向上攀缘。 云歌抬头看看山顶,再看了看天色,笑说:“我们若快点,还来得及看日出。” “好,看谁最早到山顶。” “陵哥哥,我若赢了,你要答应我件事情,算作奖品。” 刘弗陵未说话,只笑着向山上快速爬去。 云歌忙追了上去。 两人都放开心事,专心爬山,一心想第一个看到今日的朝阳。 山看着并不高,以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荆棘密布,几乎无路。 云歌看刘弗陵额头全是汗,“陵哥哥,我有点爬不动了,下次我们来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经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可这次却是我可以控制的。”刘弗陵语气中有异样的坚持,云歌不敢再提议放弃。 刘弗陵看云歌边爬边看他,用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车进车出,做什么都有人代劳,难得活动一次,出点汗是好事情。” 云歌想想也是,释然一笑,手足并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几次,看着前面已经无路,云歌犹豫着想放弃,随在她身后的刘弗陵却总是极其坚持,坚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顶。 两人用木棍劈开荆棘,刘弗陵把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在极陡峭 的地方,用它搭着树干,充作绳子,继续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为的无路可走,总会在坚持一段后,豁然开朗。或有大树可供攀缘,或有石头可供落脚,虽不是易途,却毕竟是有路可走。 山顶近在眼前,东边的天空积云密布,渐泛出红光,太阳眼看着就会跳出云海。 对今天的日出,云歌从刚开始的不在乎,变得一心期待,一边急急往上爬,一边叫:“陵哥哥,快点,快点,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就在要登上山顶时,云歌回头,却看刘弗陵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来,刘弗陵仰头望着她说:“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到。不要两人一起错过,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讲给我听,快点!” 云歌迟疑,刘弗陵催促:“你看见和我看见是一样的,快上去。” 云歌用力拽着树枝,最后一跃,登上了山顶。 在她登临山顶的同时,一轮火红的圆日,从汹涌磅礴的云海中跳出,刹那间,天地透亮,万物生辉。 眼前是:碧空万里,千峦叠翠;回眸处:刘弗陵迎着朝阳对她微笑,金色的阳光将他的五官细细勾勒。 云歌眼中有泪意,蓦地张开双臂,迎着朝阳,“啊——”大叫了出来。 胸中的悒郁、烦闷都好似被山风涤去,只觉人生开阔。 刘弗陵缓缓登到山顶,坐到石块上,含笑看着云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飞扬。他偶尔一个忍耐的皱眉,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云歌大喊大叫完,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刘弗陵腿侧,脸俯在他膝头,“在宫里不敢乱叫,只好在荒郊野外撒疯。” 刘弗陵想用衣袖擦去云歌脸上的污迹,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颜六色,绝不会比云歌的脸干净,只得作罢。 云歌的脸在他掌间轻轻摩挲,“陵哥哥,我觉得你近来爱笑了。” 刘弗陵微笑地眺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可我觉得你的笑,不像是开心,倒像是无可奈何的隐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么笨,好多事情,你若为难,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说过只误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别人,心里会很痛。 ” “云歌……”刘弗陵手指轻碾着她的发丝,眉间有痛楚。他缓缓深吸了口气,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会记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吗? ” “嗯。”云歌枕在他的膝头,侧脸看向山谷,“虽然我以前看过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别,而且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会永远记住。” “云歌,我想你记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绝境,但只要坚持一下,就会发觉绝境后另有生机。每次的无路可走,也许只是老天为了让你发现另一条路,只是老天想赐给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坚持登到山顶。” “嗯。”云歌懵懂地答应。 刘弗陵托起云歌的脸,专注地凝视着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次凝眸。 云歌脸红,“陵哥哥。” 刘弗陵放开了她,站起身,微笑着说:“该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帮大臣跑出来,未央宫的前殿只怕要吵翻了。” 云歌依依不舍,在这个山顶,只有她和他。回去后,她和他之间又会站满了人。 刘弗陵虽然面上没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却走得十分慢,紧握着云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记忆。 于安看到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人从山上下来,吓了一跳。 等刘弗陵和云歌上了马车,于安恭敬地问:“陛下,去哪里?” 沉默。 良久后,刘弗陵微笑着吩咐:“回宫。” 第114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1) 和刘弗陵一起爬山后,云歌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可是,她错了。 每日下朝后刘弗陵第一个去的地方依旧是椒房殿。他会和小妹把臂同游,也会摘下香花赠佳人。 现在的小妹,和云歌初相识时的她,已是判若两人,青涩褪去,娇媚尽显。 云歌却在沉默中一日日憔悴消瘦,在沉默中,等着她的心全部化为灰烬。 偶尔,她会早起,或晚睡,在庭院、宫墙间,等着刘弗陵。 凝视着他的离去和归来。 她用沉默维护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可望着他的眼神,却早已经将心底的一切出卖。刘弗陵如果愿意看,不会看不懂。 他看见她时,会微微停一下,但他们之间过往的一切,也只是让他微微停一下。 他沉默地从她身侧经过,远离。 任由她在风中碎裂、凋零。 宣室殿内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屋内地毯和墙上的挂饰上,随处可见龙凤双翔图案。 没有人肯告诉云歌将要发生什么。 “富裕,你去打听一下,宫里要有什么喜事了吗?” …… “陛下要和皇后行圆房礼。”富裕打听回来后的声音小如蚊蚋。 云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沉默地弯下身子,一动不动,唇边似乎还有一丝笑意,额头却渐渐沁出颗颗冷汗。 刘弗陵晚上归来,洗漱完,刚要上榻,却看见密垂的纱帘下坐了一个人,双臂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凝视着纱帘下若隐若现的绿色身影,僵立在了地上。 “陵哥哥,你还放弃皇位吗?”细微的声音中有最后的恳求。 刘弗陵很艰难地开口:“这个位置固然有不为人知的艰辛,却更有人人都知的其他一切。我不放心把皇位传给刘贺和刘询,我想传给自己的儿子。” “你要让小妹成为你‘真正’的皇后?” 良久的沉默后,刘弗陵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是!至少现在是。 ” “我呢?”云歌抬头。 纱帘后的面容,隐约不清,可伤痛、悲怒的视线仍直直刺到了刘弗陵心上。 刘弗陵袖下的手紧握着拳,“我会对你好,呵宠你一辈子。目前除了皇后的位置不能给你,别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云歌蓦然一把扯下了纱帘,身子不能抑制地轻轻颤抖,“陵哥哥,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错了,你也错了。我错在走了这么多弯路,到要放弃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太天真。你错在直到现在,仍不能稍做妥协。世事逼人,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为什么不肯长大?为什么不能稍退一步?” 云歌盯着刘弗陵,眼内全是不敢相信,可在刘弗陵面无表情的坦然下,又一丝一缕地消失。最后,眼中的伤、痛、怒都被她深深地埋了下去,只余一团了无生气的漆黑。 她慢慢站起,赤着脚,走过金石地。 绿色裙裾轻飘间,两只雪足若隐若现。 刘弗陵胸内翻江倒海的疼痛,蓦地闭上了眼睛。 快要出殿门时,云歌突地想起一事,回转了身子,冷漠地说:“陛下,昔日诺言已逝,请把珍珠绣鞋还给我。” 刘弗陵身子轻震了下,一瞬后,才伸手入怀,缓缓地掏出了珍珠绣鞋。 刘弗陵欲递未递,云歌一把夺过,飘出了屋子。 刘弗陵的手仍探在半空,一个古怪的“握”的姿势,手里却空无一物。 云歌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自己。 她的父母、兄长都是顶高傲的人,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如卓文君一般,“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朱弦断,明镜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可她原来根本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刚烈。 也许因为这个人是她的“陵哥哥”,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感情已经不能由自己控制,不管她的眼睛看到了多少,不管她的耳朵听到了多少,她心里仍是有一点点不肯相信。 因为心底一点渺茫的光,她抛下了骄傲,扔掉了自尊,站在了上官小妹面前。 裙拖湘水,鬓绾巫云,带系柳腰。袅娜、风流尽显。 云歌第一次发觉小妹虽身材娇小,身段却十分玲珑。 小妹有无法抑制的喜悦,在云歌面前转了个圈,“云姐姐,好看吗?裙子是新做的,陛下说我不适合穿那些笨重、繁复的宫装,特意帮我选的这套衣裙。” 云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妹,明媚、娇艳、快乐。 小妹以前像屋檐阴影下的一潭死水,现在却像枝头绽放的鲜花。 云歌自问,还有必要再问吗?答案已经如此明显。应该微笑着离去,至少还有一些残留的自尊。 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受她控制。 “小妹,陛下真的喜欢你吗?” 小妹脸色蓦沉,眼神尖锐地盯着云歌,但转瞬间又把不悦隐去,含笑道:“云姐姐,我知道在陛下心中,我再怎么样,也比不过你。不过,我自小就被教导要与后宫姐妹和睦相处。只要云姐姐对我好,我也会待云姐姐好,我不会让陛下为难。云姐姐不必担心将来。” 言下之意,她若敢轻越雷池,小妹也不会客气。 云歌不在意地继续问,“小妹,陛下待你好吗?” 小妹虽有些恼,更多的却是娇羞和喜悦,一如其他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手指绕着腰间的罗带,低着头,只是笑。 很久后,才小声说:“陛下待云姐姐更好。”小妹不能理解,“云姐姐,你在想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抢走了陛下?” 云歌微笑,“不,他本来就是你的。是我错了。”就这样吧!不是本来就想过让他和小妹在一起的吗?可是心……为何如此痛? “我没有想过独宠后宫,陛下是我们的,也是天下万民的。陛下只是现在还不方便册封你,等我们圆房礼后,陛下肯定会尽快册封你的,我也会帮着你的,你不必担心霍光阻挠。”小妹满脸娇羞,拿起几件首饰给云歌看,“云姐姐,你帮我看看,今日晚上我该戴什么首饰。” “他心中有你,不管戴什么,都会很美。”云歌向小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云歌一人坐在淋池边,静静看着接天荷花。 司天监说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刘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却不是她的。 远处的喜乐隐隐可闻。 云歌探手捞了一片荷叶,撕成一缕一缕,缓缓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本该异香满唇齿的低光荷却全是苦涩。 相随?相随! 当日言,仍在耳。 只是他忘了说,他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相随。可她的舟太小,容纳不下三个人。 云歌对着满池荷叶、荷花,大声叫问:“你们也听到了他那天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无声,月光冷寂。 算算时辰,吉时应该已到。 云歌随手想将未吃完的荷叶扔掉,心中一痛,又缩回了手,将荷叶小心地塞进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细地将一切看清楚。 十年盟约已成灰烬,她要把灰烬中的所有火星都浇熄。 胳膊粗细的龙凤烛插满殿堂,七彩孔雀羽绣出的龙凤共翔图垂在堂前。 轧金为丝,雕玉为饰,大红的“囍”字宫灯从宣室殿直挂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红的猩猩毡,虚空是大红的灯笼,到处通红一片。乍一看,觉得俗气,看细了,却觉得唯这极致的俗气才能真正渲染出铺天盖地的喜气。 赞者高呼:“吉时到。” 鼓瑟齐鸣,歌声震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刘弗陵腰系红带,身披红袍,从宣室殿缓步而出,沿着红毯向椒房殿行去。 突然,他的步子顿住。 只见一袭绿裙在不远处的凤阁上随风轻摆。 万红丛中一点绿,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举一动却会尽入她眼。 刘弗陵站立不动,赞者着急,却不敢出声催促,只能轻轻抬手,让鼓乐声奏得更响。 在鼓乐的催促下,刘弗陵面带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 一截红毯,如走了一生。 但无论多慢,最终还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门缓缓打开,上官小妹身着大红凤冠霞帔,端坐在凤榻上。 老嬷嬷将谷草秆、麸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脚前,同时高声念诵赞词。 刘弗陵踩着象征多子多孙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礼者捧上合卺酒,刘弗陵和上官小妹头并头,臂把臂,举杯共饮。 杯中酒未尽,阁上的绿裙在风中悠忽一个飘扬,消失不见。 刘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颤,未饮尽的酒洒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酒喝完。 云歌一步步离开。 身后,椒房宫的朱红殿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的漫长余生。 红色、喜庆、鼓乐,都消失,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走出未央宫,站在宫桥上,云歌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离开长安的路;后面,是威严的大汉皇宫。 云歌突然用力,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绣鞋撕裂,上面的珍珠悄无声息地落到水中。 云歌看着两手中各一半的绣鞋,平平伸出双手,倾斜,绣鞋从手心滑落,随流水而去。 云歌再未回头,直直向长安城外行去。 刚出城门未久。 孟珏牵马而来,“云歌。” 云歌冷冷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 孟珏牵着马,沉默地走在云歌身侧。 行了许久,云歌凝视着夜色深处,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 “送你一程。” 云歌不再说话。 长亭更短亭,孟珏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长安城老远,他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 云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会迷失。” 孟珏未说话,仍然陪着云歌行路。 云歌叹气,指了指前面直通天际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吗?”又指了指身后的长安城,“你舍得那里吗?” 孟珏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脚步,“见到你三哥,代我向他问好。 ” 云歌诧异,“你认识我三哥?”转念间,又是一声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准备功夫做得真足!只怕你比我还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纳闷我爹娘为何会离开汉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说给我听听。” 第115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2) “我的确打听过,但毫无头绪。刘彻残忍嗜杀,卫太子之乱时,长安城死了几万人,知道旧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几个人也都成了隐者,无处可寻。” 云歌冷嘲,“原来孟公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孟珏笑中有苦涩,“云歌,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长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结果不是走错路,而是万劫不复。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对’与‘错’判断,更多的人是在对错之间行走,譬如我对霍成君,刘弗陵对上官小妹,我们只能在现实面前选择。” 云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我们长安城相识,长安城别离。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还和你纠缠这些事情做什么!” 孟珏微笑地凝视着云歌,“云歌,长安城内,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为了‘认识’,而是为了‘重逢’。纠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结束?”孟珏的声音温柔,却坚决,“永不。” 云歌愕然,“重逢?” 孟珏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云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给你一段时间养好伤口。等我忙完这一段,好好盖一座大府邸,我会去接你。” “孟珏,你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么阴谋?” 孟珏淡淡说:“才发现梦中的完美君子原来也是如我们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现在不会有心情听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将来,我会一点一滴都告诉你,你不听都不行。” 刻意忽略的疼痛,刹那席卷全身,云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稳身子。她疲惫地说:“他和你不一样。孟珏,我不会再见你。”牵过了马,“谢谢你的马。” 孟珏淡嘲:“只是你以为他和我不同,他并没有和我不同。” 云歌的力气已经全部用来镇压心中的伤痛,再无力说话,紧拽着马鞍,翻身上马,人如箭一般飞出。 孟珏凝视着马上的绿衣人儿。 她竟一次都未回头! 脑中闪过,很多年前,一个绿衣小人,一边忙着追赶哥哥,一边还不忘频频回头看他,殷勤叮咛。 当马儿冲出的刹那,云歌憋着的泪水,汹涌而下。 原来大漠中的相遇,竟只是为了这一刻的诀离。 她为什么没有听从父母的话?为什么要来长安? 如果不来长安,一切都会永远停留在星空下的相遇,陵哥哥会永远活在她心中。 她嘴里对孟珏固执地说“他和你不一样”,可是心中明白,刘弗陵和孟珏并没有不同,她只是还没有勇气把自己的伤口摊出来看。 每一条道路,每一片树林,都是熟悉。 长安城和骊山之间的道路,刘弗陵带她走过多次。 回望骊山,山上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越想控制着不去想,反倒越想得多。 云歌蓦然勒马。 胸膛剧烈地起伏,思绪急促地回转。 她猛地掉转马头,疾驰回长安城。 不!陵哥哥和孟珏不一样! 心中的迷障散去,很多疑点都浮现在她面前。 当日骊山中,她想偷偷溜走,却不料陵哥哥早等在外面相候。可这一次,从始至终,陵哥哥都没有挽留过她。 霍成君献舞,陵哥哥特意命人回宣室殿拿箫,之后又和她商量如何应付霍光。可这一次,陵哥哥竟是只字未和她商量。 除非陵哥哥已经对她无情,可是不可能,这点连陵哥哥也不敢否认。 最最重要的是,陵哥哥和孟珏、刘病已、刘贺绝不一样。 云歌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怎么会相信陵哥哥说的话呢? 孟珏听到身后“嘚嘚”的马蹄声,以为是路人,让到了路旁。 云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惊诧地叫:“云歌?” 云歌马速未减,只回头叫道:“他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疾驰到了宫门口,想着如何才能进去。 这个鬼地方,真是出难,进更难! 两个宦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惊讶地说:“姑娘不是已经走了吗?” 云歌说:“我又回来了。你们是失望,还是高兴?赶紧想法子带我进去,否则我非扒了于安的皮不可。” 两个宦官忙带云歌进宫,小声和她说:“好姑娘,奴才们都已经和于总管禀报,说您已经离开长安了,现在您又冷不丁地回来,于总管若责骂我们……” “我会和于安说清楚的,他要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不会有功夫收拾你们。” 大红灯笼依旧高高挂着,喜气仍洋溢在空气中。 可殿内却是漆黑一片。 于安看到云歌,眼睛立即直了,面上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云歌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问:“于大总管怎么没在椒房殿侍候? ” 于安嘴巴还十分硬:“陛下临幸后妃,并不需要留宿。” 云歌冷哼:“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着就要往寝宫走,却被于安拉住。 云歌瞪着于安,眼内有火,还要拦我?不要以为我没有办法修理你! “陛下不在寝宫。”于安指了指云歌住的厢殿。 云歌眼内骤然潮湿。 黑暗中,一人安静地躺在云歌的榻上,枕着云歌的枕头,手里还握着云歌平日用的团扇。 显然没有睡着,云歌推门的声音很轻微,却已经惊动了他。 “出去!”嗓音喑哑,透着疲惫。 脚步声依旧向榻边行来,刘弗陵皱眉看向来人,手里的团扇掉到了地上。 云歌跪坐到榻侧,捡起团扇,朝他扇了扇,“不在椒房殿内抱美人,在这里拿着把扇子玩?” “你……你不该回来。” “这一次,你就是拿剑刺我,把我的心掏出来,剁成碎块,我也不会离开,你不用再想任何花招了。” 刘弗陵无法出声,半晌后,微微颤抖的手去碰云歌的脸颊。 云歌侧头,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里的泪滴在他手背上。 刘弗陵一动不动,任由云歌发泄着不满。 云歌觉得嘴里一丝腥甜,忙松口,刘弗陵掌上已是一排细密的齿印。云歌却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吗?” 刘弗陵却反问云歌:“你还疼吗?” 云歌摇摇头,又点点头,如小猫一般蜷靠到了刘弗陵胳膊间,“这段日子,看着我日日难受,你有没有心疼过我?” 刘弗陵手指缠绕着云歌的发丝,“早将君心换我心。” 云歌忍不住又轻捶了他几下,“你也疼,却还是这么心狠?” 刘弗陵轻吁了口气。 “陵哥哥,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非要逼我走呢?反正我现在已经吃了秤砣,铁定心思不走了,你瞒也瞒不住,告诉我吧!” 刘弗陵的手正无意地揉弄着云歌的头发,听到这话,猛地一颤,就想放手离开,不想云歌的发丝纠缠在他指间,未能离开,反倒把云歌拽疼。 云歌气抓住他的手,用自己的发把他的五个指头缠绕了个密密实实,“放手呀!离开呀!咱们拼个头破血流,看看谁固执?” 刘弗陵看着“乌黑”的手掌。这样的纠缠曾是他心心念念的,原本丝丝都该是喜悦,可是现在每根发丝都成了入骨的疼痛。 云歌枕在他的“乌掌”上,软语哀求,“陵哥哥,你告诉我,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你那么聪明,我也不笨,我们总会有办法解决。陵哥哥,陵哥哥……” 一叠又一叠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很固执,如果他不说实话,只怕云歌真会一直叫下去。 刘弗陵闭上了眼睛,很久后,淡淡地说:“我生病了。” 云歌呆了呆,才明白了刘弗陵话里的意思,只觉一口气憋在心中,怎么都吐不出来,眼前昏乱,似乎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不必问病情严重吗?也不必问太医如何说?之前的一切都已经告诉她答案。 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云歌仿佛看到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却无一丝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浸没。 她轻轻地往刘弗陵身边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紧紧贴着他。 她伸手紧紧抱住他,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刘弗陵身体僵硬,没有任何反应。 云歌的身子轻轻颤着。 刘弗陵终于也伸手抱住了云歌,越来越紧,用尽全身力气,好似只要彼此用力,就能天长地久,直到白头。 云歌的眼泪随着刘弗陵的心跳,无声而落。 窗外一弯如钩冷月,无声地映照着黑漆漆的宣室殿。玉石台阶上,白茫茫一片,如下寒霜。 阳武侯府。 孟珏负手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一弯如钩残月。 残月照在屋檐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 孟珏从外面进来后,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话不说,面色出奇地平静,无喜无怒。 刘询和刘贺知道他心中有事,却根本没有精力关心他在想什么。 从年初开始,刘弗陵用他们两个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问他们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给爱卿办”。 刘弗陵最近又有很多大举动,任免官员,调遣将军,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职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斗智斗勇。 他们两个虽然绝顶聪明,也一直关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真做起来,才发觉很多事情的艰难。很多时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执行时,却充满了无力感,因为想法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执行却绝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级、各个职位官员的配合。 幸亏有孟珏帮忙。三个人,刘病已和孟珏在明,刘贺在暗,彼此提点,总算有惊无险地应付过了大小危机。 孟珏站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心绪听刘询和刘贺在说什么,索性告辞:“如果无事,我先行一步。” 刘贺忙说:“我和你一起走。” 刘询笑对刘贺说:“侄儿就不送王叔了。” 刘贺拽着孟珏上了马车,孟珏问:“你去哪里?落玉坊,还是天香坊?你我并不顺路。” 刘贺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老三,陛下今天早上交给我一个任务。 ” “能让你叹气的任务看来不容易。” “陛下说,丞相田千秋对霍光俯首帖耳,他对这个丞相不满,要我想办法。” 孟珏淡笑:“丞相之职,统领文官,虽然自先帝开始,大司马一职渐压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发布执行上,依然重要无比。田千秋两朝元老,不好应付,霍光更不好应付,你慢慢发愁吧!” 第116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3) “田千秋若好应付,陛下早应付了。我看陛下是不把我用到肢残人亡,不肯罢休。”刘贺叹息,“陛下还不许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则我们三个人商量一下,也许能有法子。” “你告诉刘询了吗?” “陛下不许,当然不敢。”刘贺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记了刘弗陵也不许他告诉孟珏。 孟珏含笑说:“刘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刘贺看着孟珏的笑,觉得胳膊上有凉意,“陛下想做什么?你觉得陛下会让刘询做什么?” 孟珏黯然,“连你这姓刘的人都猜不到,我怎么能知道?我只是觉得从年初开始,皇帝每一个行动都是在落子布局,可我却看不出来他的局是什么。” 刘贺一边琢磨,一边摇头,“不只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发蒙。所以他现在只用守势,谨慎地观望着陛下的举动。不光朝堂上,后宫也是扑朔迷离,陛下一直不肯和皇后圆房,后来还有了云歌,现在却又突然和皇后燕好。啊!对了,忘记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西域求亲?我要一块儿去玩……” 孟珏淡淡说:“云歌仍在宫内。” “什么?!”大公子待了一会儿,喃喃说:“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来眼去、搂搂抱抱了几下,云歌已决绝而去,刘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于飞了,云歌还留在宫里?” 孟珏望着马车外,“我和云歌,不完全是因为霍成君。你解决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刘贺精神又萎靡了下来,“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么最快、最稳妥的法子?” 孟珏云淡风轻地说:“死人自然不会再当丞相。” 刘贺不是不了解孟珏的行事手段,可听到他的话,还是面色一变,“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轻易杀丞相,都要经过三司会审。” 马车已到孟珏府邸。 孟珏掀帘下车,“我只是一个提议,如何做在你。” 车夫又赶着马车去落玉坊。 刘贺躺在马车内,合目凝思。 刘弗陵叮嘱的话一句句从脑海里回放过。 “此事十分重要,你务必尽全力办好。事成后,你要什么,朕都准你。” “不必来请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只想在最短的时间看到结果。” “朕只要结果,不管过程。” …… 权力的滋味,尝过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记。 这段日子虽然劳心劳神,可更多的是兴奋、激动,还有才华得展的淋漓畅快。 他的生活不再只是游玩打猎,他的对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汉朝最聪明的人。作为强者,他享受着刀光剑影带给他的兴奋。面对四夷的觊觎,他虽然不能亲自带兵去沙场奋战,可他能用计策化解危机,保护大汉疆土。 他的手指弹挥间,握着他人命运,甚至别国的命运。他的决定,影响着黎民苍生,天下兴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边陲安定,百姓安稳,都可以经过自己的手一点点实现。 这才是权力的魅力! 也许有人喜欢权力,是因为富贵尊荣,可对他而言,权力与富贵尊荣无关,它只是一个男人实现壮志和梦想的工具!追求权力只是追求畅快淋漓人生的手段! 刘贺睁开了眼睛,扬声叫马车外的贴身随从进来,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亲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们最近都在做什么,尤其他的几个儿子,连他们每日吃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随从应了声“是”,跃下马车,匆匆而去。 云歌和刘弗陵两人默默相拥,都未真正入睡。 云歌以前听闻“一夜白发”,只觉文人夸张。 如今才真正懂得,原来,人真的可以一夜苍老。 听到外面敲更声,刘弗陵说:“我要起来了,你再睡一会儿。” 云歌坐起,轻声说:“让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刘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颔首。 云歌匆匆绾好头发,拿过于安手中的皇袍,帮刘弗陵穿衣。 因为皇袍的设计不同于一般衣袍,有的地方云歌不会系,刘弗陵只能自己动手,耽搁了好一会儿,云歌才算帮刘弗陵穿戴整齐。 云歌站到几步开外,打量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于安,你觉得呢?” 于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陛下看上去更英武了。” 刘弗陵笑斥:“赶紧去准备洗漱用具。” 刘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动手,并不用宦官、宫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却是个不会伺候人的人。 最后脸终于洗完了,口也漱了,刚穿好的袍子却也湿了,而且位置还有点尴尬。 云歌看着刘弗陵身上的“地图”,不但不觉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这样去上朝吧!一定让大家浮想联翩。” 于安赶紧又拿了一套龙袍出来给刘弗陵替换。云歌还在一边捣乱,“不许换,那是我给你穿的。” 刘弗陵不理会她,匆匆脱衣。 看反对无效,云歌又嚷嚷:“我来帮你穿。”拽着衣服,一定要帮刘弗陵。 刘弗陵握住云歌乱动的手,无奈地说:“云大小姐,你先休息会儿,我自己来。满朝大臣等着呢!等我上朝回来,脱了再让你穿一次,行不行?” 云歌摇头,瘪着嘴,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行。你心里只有大汉社稷吗?我呢?” “我……云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做。” 云歌凑到刘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脸颊。 刘弗陵未动。 “那我只能‘认真’帮你穿衣了。”云歌去拽龙袍。 刘弗陵迅速在云歌脸颊上印了一吻。 于安和抹茶都垂目专心盯着自己的脚面。 云歌虽面有红霞,却是笑眯眯地盯着刘弗陵看。 她忽地问:“陵哥哥,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于安和抹茶差点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抹茶偷偷地拿眼瞟刘弗陵,想知道一向淡漠冷静的陛下也会不好意思吗? 刘弗陵理好衣服后,在云歌头上重敲了一记,一言不发地向外行去。 云歌摸着发疼的脑袋,叫:“有人恼羞成怒。” 跟在刘弗陵身后的于安,看着刘弗陵明显比前段日子轻快的步伐,露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紧接着却又是无声地长吁了口气。 看着刘弗陵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云歌脸上的笑意也全部消失。 她对抹茶吩咐:“去把七喜叫来。” 七喜进来行礼、问安,云歌抱歉地朝抹茶笑笑,抹茶立即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云歌问七喜:“我没有机会私下问于安话,你知道多少?能说多少?” 七喜回道:“奴才不清楚究竟,不过奴才已经传了张太医,他一会儿就到。师傅说他吩咐妥当前殿的事情后,也会赶回来。” 不一会儿,于安返来。又稍等了一会儿,张太医到。 云歌请张太医坐:“太医,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张太医知道云歌脾性,未和她客气,落了座,“姑娘不必客气,请问。” “陛下的病究竟如何?请太医照实说,不用避讳。” 张太医面色沉重中夹杂着惭愧,“到现在为止,究竟是什么病,臣都不知道。” “张太医能讲一下具体因由吗?”云歌平静下是浓重的哀伤。其实早已经料到,如果不是病情严重,陵哥哥怎么会逼她走,可亲耳听到还是痛彻肺腑。 “表面上看来,陛下的内症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内伤,肝失疏泄,脾失健运,脏腑阴阳气血失调,导致心窍闭阻;外症则表现为胸部满闷,胁肋胀痛,严重时会髓海不足,脑转耳鸣,心疼难忍,四肢痉挛。” 第117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4) 云歌因为孟珏的病,曾翻阅过一些医家典籍,略懂几分医家用语,所以基本听明白了张太医的话。 想到陵哥哥八岁登基,先皇怕钩弋夫人当了太后弄权,将皇位传给陵哥哥的同时,赐死了钩弋夫人。金銮殿上的龙椅是用母亲的鲜血所换。先帝扔下的汉朝,国库空虚,民乱频生,四夷觊觎,陵哥哥还要日日活在权臣的胁迫下。从八岁到现在,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云歌抑住心酸,“心神郁逆,心窍闭阻,虽然严重,但并非不可治。陛下正值壮年,只要以后心情舒畅,气血通畅,辅以药石针灸,总能缓缓调理过来。” 张太医有几分意外,“姑娘的话说得不错。陛下的体质本是极好,又正是盛年,即使生病,只要好生调理,应能恢复。可让我困惑的就是此处。根据陛下的症状,我原本判断是胸痹,采用家父所传的针法为陛下风取三阳、启闭开窍,疏经活络,可是……”张太医困惑地摇头,“陛下的症状未有任何好转,反倒疼痛加剧。此等怪象,我行医数十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遍翻典籍也无所得。” 云歌问:“陛下的疼痛会越来越重吗?” 张太医迟疑着说:“根据现在的迹象,疼痛正在日渐加重,等所有疼痛汇聚到心脉,犯病时,心痛难忍,再严重时,还会出现昏迷症状,而一旦昏迷,则有可能……有可能……醒不过来。” 云歌眼中泪意模糊,呆呆地望着张太医。 于安对张太医道:“奴才命富裕送太医出宫,若有人问起太医来宣室殿的因由,就说是给云歌姑娘看旧疾。陛下的病,还望太医多费心思。” 张太医说:“总管放心,在下知道事关重大,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只是,若能多找一些太医,一同会诊陛下的病,也许能早日得出结论,也好对症下药。” 于安颔首,“奴才明白,此事还要陛下定夺。” 张太医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绝非他能明白,语只能到此,遂向于安告退。 于安看云歌神情凄楚,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云姑娘,奴才还要回前殿伺候,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云歌想了会儿说:“如果不方便召集宫中的太医,能否先设法去民间寻访一些医术高超的大夫?” 于安立即说:“奴才已经命人去打听了。” 云歌沉默地点点头。 于安行礼告退,“奴才赶去前殿了。散朝后,还要伺候陛下。” 往常散朝后,刘弗陵都是去清凉殿批阅奏折,处理公事。今日却是一散朝就返回宣室殿,“于安,去把清凉殿的奏章和公文都搬到宣室殿,从今日起,除了上朝和接见大臣,别的公事都在宣室殿处理。” 于安应“是”。 云歌看到刘弗陵,有意外的惊喜,“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看到一队宦官又搬又抬地往宣室殿运送竹简、卷轴,云歌明白过来,心里满是酸涩。 刘弗陵微笑着说:“以后都会这么早回来。” 安置妥当一切,于安和其他宦官悄悄退出。 刘弗陵牵着云歌,并肩坐到案前,递给她一卷书,“你乖乖看书。”打开奏折,“我认真做事。” 云歌看了眼手中的书,讲述匈奴人的饮食习惯和食物烹制方法。 刘弗陵知她立志要效仿司马迁,写一本关于食物的书籍,所以命人 为她在天下各地收集、整理食物的制作方法,按地域分类,整理成册。 虽源自私心,但此举竟无意中促进了汉朝和四夷的民间往来。汉人很多方便的食物做法,渐渐传到四夷,令四夷对汉朝景仰中生了亲切,民间的普通百姓也更愿意接受中原文化。 云歌翻着书册,实际一个字未读进去,可是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 偷偷瞟一眼刘弗陵,他正专心写字,云歌将视线移回自己的书册上,不一会儿,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了侧面。 刘弗陵写字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他握着笔叹气,“云歌,你在看什么?” “看你。”云歌很理直气壮。 刘弗陵头未抬地伸手,将云歌的头推正,“好好看书。” 一会儿后,云歌的头不知不觉又偏了。 他伸手推正。 一会儿后,云歌的头又偏了。 他无奈放下了笔,看着云歌:“云歌,你再捣乱,我会赶你出去。 ” 云歌不满,“我哪里有捣乱?我很安静地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不乱动,是你老推我的头,是你捣乱。” 目光也是一种捣乱,会乱了人心。 刘弗陵拿了本折子给云歌:“帮我读折子。” 云歌提醒,“你手头的那份还没有批完。” “一心可以二用,读吧!” 云歌一字字、慢慢地读着奏折:“《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 “云歌,可以快一点,我能听明白。 ”刘弗陵一面书写,一面道。 云歌按照平日诵书的速度朗读:“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享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今正月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 落款是“京兆尹隽不疑”。 虽说不甚介意,可云歌心中还是几分怅然,她在这些大臣的眼中,竟是祸乱圣君,有色无德的“妖妃”。 刘弗陵将手头的折子批完,拿过云歌手中的折子,扫了眼人名, 大笔一挥,笔下凝怒,潦草地涂抹了三个字:“朕敬纳!”将折子扔到一边。 看云歌盯着折子发呆,刘弗陵说:“隽不疑不是在说你。” 云歌微笑:“妖妃就妖妃吧!天下间只有美女才能做‘妖妃’,也只有把君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才配称‘妖妃’。我若两样都占,有何不好?” 刘弗陵道:“隽不疑为了不开罪霍光,这份奏折明里劝我不该沉溺于身边女色,其实暗中劝诫我应该为了江山社稷,疏远有霍氏血脉的皇后。” 云歌这才真正释然,笑道:“你们这些皇帝、大臣,说话都如猜谜,真够劳神的!” 刘弗陵又拿了两份折子,一份给云歌,一份自己看。 他一心二用,只花了往日一半的工夫,奏折就全部批完。 天色已黑,刘弗陵看着外面,缓缓说:“云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云歌抿了抿唇,“你去吧!” 刘弗陵眼中有歉然,握住了云歌的手:“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云歌靠到了他怀里,“没有关系。既然是做戏,总要做得别人相信,不然白费了功夫。常常临幸,却次次不留宿,说不过去。”这个关头,陵哥哥的精力绝不该再为应付霍光而费神。 刘弗陵静静抱着云歌,很久后方放开了她。起身吩咐于安准备车舆去椒房殿。富裕和抹茶听到,都偷眼瞅云歌。只见云歌低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第118章 花间泪,两处沉吟各自知(1) 于安陪刘弗陵乔装出宫看过民间大夫,也仔细筛选了几位能信赖的太医给刘弗陵看病,所有人诊断后,都非常肯定是胸痹。但对药石针灸未起作用的解释各异:有人判断是有其他未被诊断出的病症,消减了针灸的作用;有人判断是典籍中还未论述过的胸痹,前人的治疗方法自然就不起作用。 张太医本来还暗中怀疑过其他可能,可是所有能导致胸痹症状的毒药都必须通过饮食,进入五脏,毒损心窍,一旦毒发,立即毙命,可刘弗陵的胸痹却是慢症。他又已经仔细检查过刘弗陵的饮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的所有饮食,都会有宦官先试毒,没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迹象。所以张太医只能将自己的怀疑排除。 民间大夫不知道刘弗陵的身份,没有顾忌,说出来的话让云歌越发的心寒,最后只能又把全部希望放到了张太医身上。 刘弗陵十分配合张太医的治疗,表面上看来平静如常,云歌也是与以往一般。两个人都将担忧深深藏了起来,似乎一切真的正常。可是刘弗陵的心痛日渐加剧,以他的自制力都会控制不住,有时病发时,疼得整个身子都发抖。身体上的变化时刻提醒着云歌和刘弗陵:不,一切都不正常。 一个晚上,两人并肩同坐,在神明台上看星星时,云歌低声说:“陵哥哥,我想请一个人给你看一下病,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他已经看过了汉朝最好的大夫,而且不是一个,是很多。所以并没抱什么希望,可是只要能让云歌稍许安心,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 “孟珏曾说过他的义父医术高超,扁鹊再世都不为过。孟珏绝不轻易赞人,张太医的医术在他眼中只怕也就是一个‘还成’。”云歌的声音有紧张,“所以我想去问问他,看可不可以请他的义父给你看病。太医也许都是好大夫,却绝不会是天下最好的。当年的民间医者扁鹊,替蔡桓公看病,就诊断出太医看不出的病症。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在民间,真正的医者不会只为皇家看病,他们绝不会甘心用医术来换取荣华富贵。” 刘弗陵心内一动,的确如云歌所言。 医术,不同于天下任何一种技艺。医者,更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唯有淡看人世荣华,心惜人生百苦,才能真正成为宗师名医。太医院的大夫,即使如张太医,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流传青史的名医没有一位是太医,都是来自民间。 但是孟珏…… 云歌看刘弗陵沉思,她道:“我知道你生病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孟珏他这个人……”云歌皱眉,“陵哥哥,我也不相信他,所以我一直没有考虑过他,不想让你为难。可陵哥哥,现在我求求你,就算是为了我。我从没有抱怨过你为了汉朝社稷安稳所做的任何事情,但这次,你可不可以只考虑一次我和你,不要再考虑天下?” 云歌眼中泪光隐隐,刘弗陵心内骤痛,疾病立犯,手一下按在了胸肋上,额上冷汗涔涔。 云歌大惊,立即去扶他,“陵哥哥,陵哥哥,我错了,我不逼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心内悲苦,却不敢哭泣,怕再刺激到刘弗陵,只能把所有情绪都压到心底,可两个眼圈已是通红。 刘弗陵扶着云歌的手,才能勉强站稳,好一会儿后,心腹间的疼痛才缓和,他道:“云歌,我答应你。” 云歌喜得一下抱住了刘弗陵,“谢谢你,谢谢你,陵哥哥!” 刘弗陵见她如此,只觉酸楚,想了想后说:“皇帝已经坐拥整个太医院,享人所不能享,孟珏的义父是世间隐者,不见得愿意给皇帝看病,请他转告他的义父,我的诊金会是三年内天下赋税降低一成。以他义父的心胸,这个诊金,他应该会接受。” 云歌点头,“陵哥哥,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孟珏答应保守秘密的,尽力不给你添麻烦。” 刘弗陵微笑下有淡然,“云歌,不必为难他,更不要为难自己。有些事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孟珏刚下马车,守门的家丁就禀道:“大人,有位姑娘来拜访。” 孟珏淡淡点了下头,不甚在意。 家丁又说:“小人听到弄影姐姐叫她云小姐。” 弄影是三月的大名,孟珏立即问:“人在哪里?” “在书房。” 孟珏顾不上换下朝服,直奔书房而去。书房内却没有人,只三月在院内晒书。他问:“云歌来过吗?” 三月一边抖着手中的竹简,一边说:“来过。” “人呢?” “走了。” 孟珏将失望隐去,淡淡问:“你怎么没有留下她?她可有说什么? ” 三月笑嘻嘻地瞅着孟珏,“公子着急了?”看到孟珏的视线,她不敢再玩笑,忙道:“公子迟迟未回,我怕云歌觉得无聊就不等公子了,所以和她说可以去花圃玩,她应该在花圃附近。” 绿荫蔽日,草青木华。一条小溪从花木间穿绕而过,虽是盛夏,可花圃四周十分清凉。 孟珏沿着小径,边走边找,寻到花房,看到门半掩,推门而进。绕过几株金橘,行过几杆南竹,看到云歌侧卧在夜交藤上,头枕着半树合欢,沉沉而睡。 合欢花安五脏心志,令人欢乐无忧,夜交藤养心安神,治虚烦不眠。因为夜里常常有噩梦,所以他特意将两者种植到一起,曲藤做床,弯树为枕,借两者功效安定心神。 孟珏轻轻坐到合欢树旁,静静地凝视着她。 合欢花清香扑鼻,夜交藤幽香阵阵,可身卧夜交藤,头枕合欢花的人却并不安稳快乐,即使睡着,眉头仍是蹙着。 不过半月未见,她越发瘦得厉害,下巴尖尖,锁骨凸显,垂在藤蔓间的胳膊不堪一握。 孟珏握住她的手腕,在掌间比了下,比当年整整瘦了一圈。 刘弗陵,你就是如此照顾心上人的吗? 两个时辰后,花房内日影西照时,云歌突然惊醒,“陵哥哥。” 反手就紧紧抓住了孟珏,似乎唯恐他会消失不见。待看清楚是谁,她赶忙松手,孟珏却不肯放。 云歌一边抽手,一边解释:“对不起,我看到这株藤蔓盘绕得像张小榻,就坐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着了。” “你近日根本没有好好睡过觉,困了自然会睡过去。” 云歌十分尴尬,来找人的,竟然在人家家里呼呼大睡,而且这一觉睡的时间还真不短,“你回来多久了?” 孟珏淡淡说:“刚到你就醒了。找我有事吗?” 云歌眼内有凄楚,“孟珏,放开我,好吗?” 孟珏凝视着她,没有松手,“告诉我什么事情。” 云歌没有精力和孟珏比较谁更固执,只能由他去。 她头侧枕着合欢,尽量平静地说:“陵哥哥病了,很怪的病,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张太医都束手无策,我想请你义父来给陵哥哥看病。” “义父不可能来。” 云歌眼中全是哀求,“陵哥哥愿减免天下赋税三年,作为诊金,而且陵哥哥不是暴君,他是个好皇帝,我相信你义父会愿意给陵哥哥看病。” 孟珏不为所动,“我说了,义父不可能来给皇帝看病,十年赋税都不可能。” “你……”云歌气得脸色发白,“我回家找我爹爹,他是不是认识你义父?” 孟珏冷嘲:“你爹爹?你真以为你爹爹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他和你娘已经寻了义父十几年,却一无所得。” 云歌怔怔,胸中的怒气都化成了无奈、绝望。眼睛慢慢潮湿,眼泪一颗又一颗沿着脸颊滚落,打得合欢花的花瓣一起一伏。 孟珏却只是淡淡地看着。 她从藤床上坐起,平淡、冷漠地说:“我要回去了,放开我。” 孟珏问:“他的病有多严重?” 云歌冷冷地看着他,“不会如你心愿,你不用那么着急地心热。” 孟珏笑放开了云歌的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送客。 云歌走到花房门口,刚要拉门,听到身后的人说:“我是义父唯一的徒弟。说所学三四,有些过谦,说所学十成十,肯定吹嘘,不过,七八分还是有的,某些方面,只怕比义父更好。” 云歌的手顿在了门闩上,“哪些方面?” “比如用毒、解毒,义父对这些事情无甚兴趣,他更关心如何治病救人,而我在这方面却下了大功夫研习。” 云歌淡然地陈述:“你的医术不过只是你义父的七八分。” “若把太医院其他太医的医术比作淋池水,张太医大概像渭河水,也许民间还有其他大夫如黄河水,我义父却是汪洋大海的水,就是只七八分又怎么样?” 云歌的心怦怦直跳,猛地回转了身子。 孟珏唇边含笑,好整以暇,似乎云歌的一切反应都早在他预料中。 云歌走到孟珏身前,跪坐下,很恳切地问:“你想怎么样?” 孟珏微笑地看着云歌,双眸内的漆黑将一切情绪掩盖。 “我要先了解一下情况,再决定。” “你想知道什么?” “皇帝和皇后在演戏给全天下看,霍光期许上官皇后诞下皇子的希望永不可能实现。” 孟珏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云歌微点了点头。 “皇帝年初就已经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有一连串外人看不大懂的举动。” 并非如此,年初是因为…… 云歌低着头,“不知道,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孟珏淡淡地嘲讽,“你一贯后知后觉。你是在皇帝和皇后的圆房夜后才知道。” 云歌看着膝旁的合欢花,没有说话。 孟珏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云歌,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和皇帝一年的约定还奏效吗?半年后,你会不会离开?”在孟珏的目光下,云歌只觉自己的心思一览无余,她想移开视线,孟珏扳住了她的脸,“看着我回答,会不会?” 云歌胸膛起伏急促,“会……会,不会!我不会!”她没有办法在孟珏视线下说谎,不受控制地吼出了真话。话语出口的一刹那,有恐惧,有后悔,却义无反顾。 孟珏笑着放开云歌,垂目看着身旁的合欢花,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笑看向云歌,“我可以去给皇帝治病,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治不好,分文不收,但如果治得好,我要收诊金。 ” 第119章 花间泪,两处沉吟各自知(2) 云歌的心缓缓放下,只要他肯替陵哥哥治病,不管什么诊金,他们都愿意支付,“没有问题。” 孟珏捻着指间的花微笑,极和煦地说:“不要说天下万民的赋税,就是他们的生死,又与我何干?我的诊金是,如果我治好皇帝的病,你要嫁给我。” 云歌难以置信地看着孟珏。 孟珏笑如清风,“这是我唯一会接受的诊金。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反正汉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大汉天下有的是名医,病也不是非要我看。” 云歌眼睛内有悲伤,有痛苦,更有恨。孟珏丝毫不在意,笑看着指间的花。 云歌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 孟珏听到花房门拉开、合上的声音。 他一直微笑,微笑地静静坐着,微笑地凝视着手中的合欢花。 花房内,夕阳的金辉渐渐褪去,最后黑沉。 他微笑地站起,背负双手,合欢花嵌在指间,悠然踱出花房,信步穿过花径。 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紫藤花架下,凝固如黑夜。 孟珏停步,静静看着云歌。 她的肩头,朵朵紫藤落花。 一个暗沉、微弱的声音,像是从死水底下飘出,有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我答应你。” 孟珏不喜反怒,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直跳,脸上的笑意却更重。 他走了几步,站在云歌面前,“再说一遍。” 云歌仰头,盯着他,“一旦你治好陵哥哥的病,我,云歌就嫁给你,孟珏。若有食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替云歌拂去肩头的落花,将指间的合欢花仔细插在了云歌鬓间,“此花名为合欢。” 云歌一声不发,任由他摆弄。 “你要我什么时候进宫看皇帝?” “明天。你下朝后,就说有事禀奏,于安会安排一切。” “好。” “还有一件事情,陵哥哥的病,不许你泄漏给任何人。” 孟珏笑着摇头,“云歌,你怎么这么多要求?我究竟是该答应你,还是索性直接拒绝?省得我答应了你,你还觉得是你吃亏了。” 云歌的声音冰冷,“我没有指望你会慷慨应诺,你还要什么?要不要我现在宽衣解带?” 孟珏的声音没有丝毫怒意,淡淡说:“来日方长,不着急。可是我现在还真想不出来要什么。” 云歌的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孟珏轻叹了口气,笑道:“这样吧!日后,你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 早已经城池尽失,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云歌讥讽地说:“不愧是生意人!好。” 迅疾转身,一刻都不想逗留地飘出了孟珏的视线。 孟珏静站在紫藤花架下,一动不动。 冷月寂寂,清风阵阵。 偶有落花飘下,一时簌簌,一时无声。 立的时间长了,肩头落花渐多。 晚饭已经热了好几遍,孟珏却一直未回。 三月提着灯笼寻来时,只看月下的男子丰姿隽爽,湛然若神,可身影孤寂,竟显黯然憔悴。 三月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孟珏转身间,已经一切如常。 三月只道自己眼花,公子风姿倜傥,少年得志,何来黯然憔悴? 笑道:“晚饭已经备好了,不知道公子想吃什么,所以命厨房多备了几样。” 孟珏温和地说:“多谢你费心。你亲自去见一月,让他想办法转告大公子,就说‘立即办好那人托付他办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何种手段,越快越好。’” 三月恭身应道:“是。” 孟珏又道:“从今日起,你们几个行动要更谨慎。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在长安城一日,就不许称呼彼此小名。没有我的许可,也不许你们来往。” 三月道:“我明白。公子不希望他人从我们身上,判断出大公子和公子关系亲密。我们和大公子身边的师兄妹私下并无往来。” 第二日,孟珏依照约定,请求面见刘弗陵。 六顺领孟珏踏入宣室殿时,云歌笑意盈盈迎了出来,如待朋友、宾客。 行走间,衣袖中无意落下几朵合欢花,轻旋着散落在殿前的金石地上,云歌每走一步,都恰踩到花上,将花踏得粉碎。 云歌笑福了福身子,“孟大人,请随奴婢这边走。” 孟珏含笑,视线淡淡地扫过云歌脚下的碎花,“有劳姑娘。” 起先,在大殿上,在龙袍、龙冠的遮掩下,看不出来刘弗陵有什么不妥。可此时一袭便袍,刘弗陵放松了心神半靠在坐榻上,孟珏立即觉察出他眉目间强压着的病痛。 孟珏磕头行礼,刘弗陵抬手,让他起来,“多谢你肯给朕看病。 ” 刘弗陵语气真诚,孟珏道:“是臣该做的。” 云歌搬了坐榻给孟珏,笑请他坐。 刘弗陵道:“云歌和朕说了你的要求,虽然有些难,不过朕答应你。 ” 孟珏笑意变深,看向云歌,目中有讥嘲。 云歌眼中有了惊惶,笑容下藏了哀求。 孟珏目光一扫而过,笑给刘弗陵磕头:“谢陛下。” 孟珏跪坐到刘弗陵身侧,“臣先替陛下把下脉。” 孟珏一边诊脉、察气色,一边细问于安,刘弗陵的日常作息、起居。 云歌安静地跪坐在刘弗陵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孟珏的一举一动。 孟珏又询问张太医用什么药,用什么法子治疗。张太医一一回答。孟珏听到张太医描述的针法,眼内掠过一丝诧异。 医术上,很多东西都是“传子不传女”的秘密,张太医虽非心胸狭隘的人,可毕竟不了解孟珏,对针灸的具体方法,自不愿多说。只约略说明在哪些穴位用针,大概医理。 不想孟珏听后,说道:“以水沟、内关、三阴交为主穴,辅以极泉、尺泽、委中、合谷通经络,治疗胸痹十分不错。不过,太医的治法是本着‘正气补邪’的‘补’法。为什么不试一试‘启闭开窍’的‘泻’法呢?用捻、转、提、插、泻法施术。先用雀啄手法,再用提插补法,最后在各个要穴施用提插泻法。” 第120章 花间泪,两处沉吟各自知(3) 张氏针灸闻名天下,孟珏却随意开口批评,张太医先有几分不悦,继而发呆、沉思,最后大喜,竟然不顾还在殿前,就手舞足蹈地想冲到孟珏身旁仔细求教。 于安连着咳嗽了几声,张太医才清醒,忙跪下请罪。 刘弗陵笑道:“朕明白‘上下求索,一无所得’,却‘豁然开朗’的喜悦,朕该恭喜太医。” 张太医激动地说:“臣也该恭喜陛下,恭喜陛下得遇绝代名医。这套针法乃家父的一位故友——孟公子传授给家父。当年,家父已经四十多岁,位列太医院翘楚,孟公子虽刚过弱冠之年,医术却高超得令家父惭愧。家父有缘得孟公子传授针灸,但因为当时孟公子还在研习中,针法并不齐全,后来他又突然离开长安,避世隐居,这套针法,家父只学了一半,经我们父子几十年努力,不断完善,竟然声传朝野,被众人称作‘张氏针灸’。父亲规定,我族子弟习得此套针法者,施针治病分文不取,只收医药钱。既是感激孟公子毫不藏私的高风亮节,也代表父亲对针灸之术不敢居功。父亲离世前,仍念念不忘这套针法,直说‘真想知道孟公子的全套针法是什么样子。若能再见孟公子一面,将针法补全,实乃世人之幸’。”他转身向孟珏行跪拜大礼,“在下代父亲恭谢孟大人高义,让张氏后人有机会得见针法全貌,在下也可家祭时告诉父亲,孟公子后继有人,家父定会九泉含笑。” 一套针法,竟无意牵扯出一段几十年前的故人情。此情还不仅仅是朋友相交的私情,而是恩惠世人的大义。教者自然胸襟过人,学者却也令人敬佩。在座各人都听得心神激荡。 看惯了朝堂的黑暗,人与人之间的算计,突然听到长安城还有这样一段光风霁月的往事,刘弗陵难得地大笑起来,对孟珏说:“遥想令尊当年风采,真让人心想往之。” 义父一生,结交过的人,上至皇族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恩及的人更是不可胜数。这件事情在义父一生中,不过小浪一朵,孟珏并未听义父提过此事,刚才听到张太医论针,他也只是心疑。 提点对方针法,一则是他有意而为。二则因为义父从没有教过他去藏守医术。义父历来是,有人请教,只要不是心思不正之徒,都会倾囊相授,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对别人隐瞒更好的治疗方法。 云歌的心却是喜伤交杂。本来还在怀疑孟珏的医术,现在看到张太医对孟珏满脸尊敬的样子,怀疑尽释。 可是…… 云歌看着展颜而笑的刘弗陵,心内伤痛难言。 孟珏诊脉后,垂目沉思,迟迟未说话。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安静地等着孟珏说出诊断结果。 刘弗陵淡笑道:“有什么话可直接说,不必为难。” 孟珏心内电转,前思后想,最后禀奏道:“具体病症,臣现在也判断不出来,世间的病,并非都能在先人典籍上寻到,即使典籍记录了的病症,也会因人而异,因地而异。臣先给陛下施针一次,再配些汤药,看看疗效如何。” 云歌忙去准备清水、毛巾,请孟珏净手。 施针时,需褪去衣物,于安请云歌回避。 云歌看着孟珏,不放心离开,孟珏微笑着低声说:“我治病要收诊金,你还怕我不尽心?” 云歌的手一抖,手里的盆子差点掉到地上。 刘弗陵不愿云歌看到他扎针时的痛苦,“云歌,今天晚上我在宣室殿和你一起用膳,想吃你做的鱼。” 云歌忙笑道:“好,我这就去做。” 因刘弗陵自小爱吃鱼,御膳房常备各种活鱼。 御厨端了一盆鱼,让云歌挑选,“这是今日清晨送进宫的鲤鱼,已经换了十次净水。” 云歌挑了一条大小适中,活泼好动的鲤鱼。又命人去淋池采摘荷叶、荷花,准备做荷香鱼片。 忙了一个时辰左右,做了四菜一汤,云歌命人把菜肴放在蒸笼中温着,随时准备上菜。 回到宣室殿,七喜说:“孟大人还在和陛下议事。” 云歌点点头。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于安才送孟珏出来。 云歌匆匆迎上去,看到于安脸上的喜色,她心中一松,“陛下如何?” 孟珏几分疲惫地点了下头,“幸不辱命。” 于安喜滋滋地说:“陛下说,觉得好多了,胸中的闷气好像一扫而空。” 孟珏道:“五天后,我再来见陛下。” 云歌虽不懂医术,却也听闻过,针灸是在人的穴位上扎针,扎得好可以救人,扎不好却会轻则致残,重则要命。 看孟珏面色疲惫,云歌知他心力耗损不轻,低声说:“多谢你。” 一个小宦官突然跑进宣室殿,气喘吁吁地说:“于公公,霍大人求见陛下。” 于安皱眉,“你师傅是这般调教你的吗?掌嘴!” 小宦官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几巴掌。转身退出宣室殿,袖着双手,躬着腰轻步从外面进来,行礼道:“于公公,霍大人有要事求见陛下。” “告诉霍大人,今日天色已晚,陛下累了一天,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小宦官偷瞄了眼孟珏,低声说:“丞相田大人突然中风,只怕挨不过今夜了。” “什么?”于安失声惊问。田千秋虽然年过半百,可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孟珏眼中神色几变,向于安作揖道别。 于安没有时间再和他多说,“孟大人慢走。”赶忙转身去禀告刘弗陵。 不一会儿,刘弗陵穿戴整齐,匆匆从殿内出来,看到云歌,眼中全是歉意,“今夜我要晚些回来,不要等我吃饭了,你自己先吃。”云歌笑着点点头,“没有关系。” 一瞬工夫,宣室殿就变得空荡荡,只剩云歌一人孤零零站在殿前。 她缓缓坐在了台阶上,静看着半天晚霞,一殿清凉。 第121章 恩恩怨怨哪堪说(1) 孟珏出宫后,立即去找刘贺。 刘贺在落玉坊欣赏歌舞,孟珏刚进去,刘贺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珏笑嘲:“刘大公子,还有工夫歌舞声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听闻了?” 刘贺道:“刚刚知道。” “此事是你办的?” 刘贺摇头否认。 孟珏眉头紧锁,“我让一月给你传的话,你没有收到吗?” 刘贺说:“收到了。我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这老头竟突然中风,枉费了我许多心血。” 孟珏撑着头,双目微合,“你本来打算怎么样?” 刘贺笑了下,“借鉴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头的儿子为了司天监的几句话,偷偷侵占了一块风水绝佳的王室墓地。 ” 孟珏边回忆边说:“当年的李氏家族虽不可和卫氏比,但也权重位贵,丞相李蔡却因为几块地自尽在狱中。嗯……这的确是个神鬼不知的好主意,只是未免太慢,皇帝要你越快越好,你却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况,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进牢狱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珏呀小珏!”刘贺笑着摇头,“谁说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陛下只是说不想让他做丞相,我就给陛下一个强有力的理由不让他做丞相。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何必不留一点余地?田千秋虽是庸相,却绝非佞臣,纵是有罪,却罪不及死。” 孟珏看着刘贺,没有说话。 刘贺说:“你看上去很累,躺一会儿吧!” 孟珏靠着卧榻假寐,突然问道:“你觉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风吗?事情未免有些凑巧。” 刘贺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对霍光言听计从,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里有想法,目前也没这个胆量动他,唯一想动又敢动田千秋的人就是陛下。陛下身边确有几个不惧霍光淫威的股肱臣子,不过,陛下不会命这些人干这种祸乱法典的事情,只会命……”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你和刘询。” 刘贺发了会儿呆,说:“卫太子起兵失败自尽后,先帝余怒未消,下令诛杀所有卫太子的舍人,以及和卫太子交往过的官员。壶关三老上书给先帝,说太子是‘受困于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结在心,无处告诉,因此忿而发兵,诛杀江充;子盗父兵,并无他意’。当时的高庙令田千秋也上书,申讼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静下来后,已经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逼迫,遂接纳了田千秋的上书,赦免了太子的谋反大罪,又升田千秋为大鸿胪。不过,田千秋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也许他是看壶关三老没有获罪,所以揣摩圣意,见机行事,为自己博取了一个锦绣前程,可如果没有壶关三老和田千秋,刘询只怕连进天牢的机会都没有。刘询会是不念旧恩的人吗?” 孟珏淡淡道:“如你所说,壶关三老才是冒死进言的人,田千秋不过顺风使舵。刘询究竟有没有必要念这个‘旧恩’,全看他是何样的人。话再说回来,即使壶关三老又如何?这天下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你们刘氏的半壁江山是‘汉初三杰’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没见感恩,还不是逼走了张良,计杀了韩信?到最后,‘三杰’仅剩了个苟且偷生的萧何。” 刘贺苦笑着摆手:“我们只说刘询,不谈其他。你觉得刘询是这样的人吗?” 孟珏道:“不论田千秋是否于他有恩,如果这事情是他做的,那么,他行事的果断、狠辣非你能及,不过你计谋周全,心存仁念,这个又远胜过他,现在就看皇帝如何想了。” 刘贺默默沉思,很久后,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让一月传话给我?” 孟珏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刘贺以为他已经睡着,却突然听到他说:“你若不想只做个普通的藩王,就准备好尽全力拼斗一场。有时间,不妨多琢磨琢磨皇帝为什么从年初就开始重用你和刘询,表面上像是让你们为他分忧,实际上却更像是历练、教导你们,再想想为什么皇帝把田千秋的事情单交给你和刘询办。” 刘贺皱眉不语。孟珏翻了身,面朝墙壁睡去。 刘贺的侍从在屋外禀道:“王上,宫里来人传话。陛下要见王上。 ” 刘贺道:“知道了,外面候着。” “是。” 刘贺叫:“小珏?” 孟珏沉沉而睡,没有反应。 刘贺出了屋子。 孟珏听到关门的声音,坐了起来,默默思量了一会儿,叫道:“来人”。 进来的却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珏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孟珏道:“帮我留意刘询的动静。” “是。” “再帮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么异常,尤其是府中的仆役、丫鬟,越是出身贫贱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细查。 ” “是。” 孟珏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面候着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孟珏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马车。” 孟珏安步当车,缓步而行。 长街宁静,只闻自己的脚步声。 走到一处分岔路口,他停了下来。 向左走?向右走?还是向前走? 刘贺赶进宫时,刘询已在。 刘弗陵对刘贺说:“正在等你。你看谁比较适合接任丞相之位? ” 刘贺心中琢磨,不知道这个问题刘弗陵可问过刘询,刘询的答案又是什么。刘贺沉吟着未立即回答,却看刘弗陵眼内似闪过一丝笑意,听到他对刘询说:“你也想想。” 刘贺心中暗嘲自己,赶紧专心思索,过了一会儿后说:“这个位置,并非谁合适做,谁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线在哪里。” 刘询道:“王叔说得十分有理。霍光绝对不会允许这么重要的位置落入陛下信赖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陛下早已不是未亲政前的陛下,也绝不会让这个位置落入田千秋这样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选个中间派的墙头草了。” 刘弗陵点头,“这是霍光呈报的人选。” 七喜将奏折递给刘贺和刘询传阅。 两人看完后,都笑着摇头,“霍光这老儿倒是知情识趣。”奏折上罗列的五个人都是赤金级别的墙头草。 刘弗陵叹道:“霍光智谋、能力、魄力兼备,最难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却一直不忘关心民生,体察民苦,朕几次削减赋税、减轻刑罚、打击豪族的改革,因为获益的只是普通百姓,受损的却是朝堂上的众多官员,所以遭到过激烈反对,可是却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没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圣君驾驭,他肯定是治世栋梁、国之瑰宝,可惜朕登基时太年幼,未能制衡住他,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刘弗陵语重心长地对刘询和刘贺说:“过于信赖良臣,让他的势力独大,野心膨胀,和疑心过重,使良臣心寒,甚至逼反良臣,是一样的罪过,都非明君所为。再神骏、忠心的马,都记得要用缰绳让它听话,用马鞍让自己舒服,这样才能跋涉远途,驰骋千里。” 刘贺和刘询默默沉思。 刘弗陵吩咐:“你们将各自中意的人写给朕。” 刘贺和刘询忙提笔写好,交给七喜,七喜呈给刘弗陵。 刘弗陵看了一眼,两人竟都是“杨敞”,他将竹片递给于安,于安掌间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刘弗陵道:“已是深夜,你们都回去吧!朕也要赶紧去祭朕的五脏庙。” 刘贺和刘询磕头告退。 刘询的府邸在宫外,自出宫回府。刘贺却因为刘弗陵破例让他住在昭阳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两人同行。 刘询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刘弗陵。却看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坐在御花园中说话,白玉桌上放了几碟时鲜水果。 刘弗陵的神态不同于和他相处时的平静、淡漠,此时,和刘贺对面而坐的刘弗陵面容带笑,极为温和。 刘贺拿着个杏子在吃,不知道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刘弗陵竟从桌上拿了个杏子,扔向刘贺,刘贺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来。刘弗陵也是笑意满面。 两个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亲密。 想到刘贺未来前,他和刘弗陵关于田千秋的谈话场景。当时,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刘弗陵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甚至近乎冷漠。刘询静静站了一小会儿,并未上前,而是转身出了宫。 刘贺问:“陛下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点儿?” 刘弗陵笑意很深:“云歌做了晚饭。” “哦——”刘贺拖着长音,笑着说:“原来怕美人不开心,要留着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简意赅、老老实实告诉朕。朕交给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么?” “臣遵旨。”刘贺一声唱喏,将事情一一奏明。 刘弗陵边听边点头,最后笑道:“你这个藩王毕竟没有白做,司天监都肯帮你说话。” 刘贺笑道:“他说的话都是真话,那块墓地的确是难得的风水宝地,田老头的儿子请他去看风水,我只是请他在堪舆时,顺便谈谈他曾见过的风水宝地。” 刘弗陵道:“人无欲则刚,有欲则有了弱点。不过,除非太上,否则没有人会无欲。” 刘贺笑嘻嘻地问:“陛下的‘欲’是什么?” 刘弗陵淡笑:“你的是什么?” 刘弗陵和刘贺谈完话,已经过了二更,进宣室殿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很饿,快去把云歌做的饭菜都拿来。” 云歌闻言,笑道:“让御厨做新的吧!时间差不了多少。” 刘弗陵坐到云歌身侧,笑而未言。 云歌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孟珏的医术十分不凡,一直积在胸间的烦闷感一扫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不过我现在有个更好的主意。” 刘弗陵眉目间的郁悒消散了很多,暗溢着喜悦。 云歌笑点点头,将脸埋在了刘弗陵胳膊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色,“什么好主意?” 第122章 恩恩怨怨哪堪说(2) “遁世有‘隐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隐遁’,但终究拖泥带水,而且一直没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这次的病倒是个极好的时机,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处。如果她想要自由,我会下一道圣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荣,那她会成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 云歌只轻轻“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说。 刘弗陵笑道:“过两日就命太医院的那帮太医们都来会诊,让他们好好焦头烂额一番,也让他们各自的主子都彻底相信,更让全天下都无疑心。” 饭菜送来,于安和抹茶服侍刘弗陵、云歌用膳。 知道刘弗陵爱吃鱼,所以云歌先夹了块鱼给他。刘弗陵吃了一口,赞道:“真鲜美。” 云歌也夹了一块鱼肉,“鲜美什么?鱼肉最经不得冷了又热,肉质如木。” 抹茶笑道:“只要是姑娘做的,就算是块真木头,放水里煮煮,陛下也觉得鲜美。” 云歌指着抹茶,对于安说:“于安,这是你调教出来的丫头?还不管管?” 因为刘弗陵的病,于安心里一直很沉重,今日总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他心情难得的轻松,笑道:“奴才调教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惯成了今日的德行,姑娘又有陛下撑腰,奴才哪里还敢教训抹茶?” “陵哥哥?” 刘弗陵正容问:“于安说的哪里不对?我要办他,也总得有个错才能办。” “哼!你们都是一伙的,欺负我是外来的!”云歌再不搭理他们,埋头吃饭。 于安和抹茶都偷着笑。 刘弗陵凝视着微有羞意的云歌想,这一生能日日吃着云歌做的菜,直到白头,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这几日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没有睡安稳,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众人要忙着钻营,忙着吊唁。紧接着,御史大夫杨敞升为丞相,百官又要忙着恭贺,忙着巴结。气还没喘口,又听闻皇帝得病,太医院翘楚——张太医束手无策,无奈下,只能召集所有太医会诊。 张太医医术如何,众人都心中有数,让他束手无策的病?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提心吊胆地等着会诊结果。 大司马府,书房。 两位参与会诊的太医如约而来。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后,忙向霍光请安。 不论多大的官,对太医院的医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为没有人能逃脱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宽和,此时更是客气,立即请两位太医坐。 两位太医一字不落地将会诊过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只是静听,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两位太医看霍光没有话问,站起告辞:“下官还要回去翻阅典籍,寻找医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医走后,霍光凝视着窗外不说话,霍禹、霍山、霍云也都不敢吭声。 窗外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湖泊。 湖上几只白鹭,时飞时落。岸边几株柳树随风轻摆。黄莺婉转鸣唱,因为树荫浓密,只闻声,不见影。 霍光好像赏景赏得入了神,近半个时辰都一言不发,也一动未动。 霍禹和霍山频频给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却视而不见,也看着窗外发呆。 霍光终于将视线收回,目光淡淡从屋内几人面上扫过,“成君,陪爹去外面走走,你们三个,平日里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们若敢不经我许可做什么事,我绝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着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闭嘴,随着两个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搀着霍光胳膊,慢步朝湖边走去。湖风清凉,将盛夏的炎热吹走了许多。 霍光笑说:“此湖是这个宅子最早开凿的一个湖。” 成君微笑:“女儿知道,这个宅子,伯伯曾住过的,书房这一带是伯伯的旧宅,其余屋舍是父亲后来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处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岁就封侯,其后又位居大司马,这个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实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阳还需要借助他物的光辉吗?你若见过你伯伯,就会明白,他要的,只是个‘家’。”霍光虽在笑,可眼中却别有情绪。 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册记述,还是长安城的传闻中,都有很多疑点,和伯伯有关的话题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 父女俩沿着湖边逛了一圈,随意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休息。一对野鸭缩躲在石块角落里打瞌睡,看到他们也不害怕,反以为有吃的,围着霍成君绕圈子,霍成君用手相嬉。 霍光看着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吗?”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鸭游近,去叨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挥手,用力打在了野鸭身上,两只野鸭“嘎嘎”几声惨叫,快速逃走。 “女儿说过愿意进宫。” 霍光叹息,“这条路,不能回头,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别人,爹会给你备好嫁妆,让你风光出嫁。” 霍成君淡淡说:“女儿想好了,与其嫁个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这件事情一再耽搁,先被小妹的病耽误。没想到这丫头因病得福,一场病倒让皇帝动了心。皇帝和皇后圆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进宫,只能再等等。现在想来,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帝的病……” “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的权力。若皇帝病好,计划如旧;若不能……现在只能步步谨慎。” 霍成君点头。 霍光突然问:“刘贺和刘询,你看哪个更好?” 霍成君一怔后才明白父亲话后的意思。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虽非寻常女子,却还是有了羞意,扭转了身子,低头望着水面。 霍光道:“刘贺看着荒唐,刘询看着豪爽,这两人我都有点看不透。不管选谁,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脑中闪过刘贺的急色和无礼相,心里一阵厌烦,又回忆起上元节时的情景。 刘询为她猜谜,送她灯笼,那盏“嫦娥奔月”灯还挂在自己闺房中。 他带她去吃小馄饨、韭菜饼。 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带着她在小巷子里左转右绕,很多店铺的老板都会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里,藏着她从未品尝过的美食,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好像从未在长安城真正生活过。杂耍艺人,见了他,会特意叫住他们,单为她表演一段节目,分文不收。 横着走路的街霸、地痞,却是一见他,刹那就跑个没影儿。 他送她回府时,她左手拎着灯笼,右手提着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零食和小玩意儿,她这才知道,原来长了那么大,自己竟从未真正过过上元佳节。 ……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着湖面,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语地说:“若从经历看人,刘询此人只怕心志坚忍,不易控制,刘贺却是富贵藩王,没经历过什么磨难,荒唐之名,举国皆知……不过,刘贺的正室是前大鸿胪的女儿,刘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鸿胪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刘贺的这门婚事又是先帝亲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还有不少人在朝中为官。想要绕过刘贺的正室立女儿为皇后,只怕十分难。刘询却不同,朝中无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难鸣。 霍光笑说:“这两人对我而言,各有利弊。刘贺、刘询,你选一个,毕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里虽然如此说,可心里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决定。他最期望听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对两人根本没有偏倚,否则不管她选择谁,他都会挑另一个。 霍成君如梦初醒,愣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绝不想给别的女人下跪,既然决定入宫,我就要做皇后。谁能让我做皇后,我选谁。” 霍光微笑着点头,心中却不无失望,成君的言语中已经透露了她的喜恶。他望着湖面,慢慢地说:“你要记住,从你进宫起,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会是你的依靠,甚至还会是你的敌人,你的依靠只有霍氏和你将来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点了点头。 霍光长吁了口气,“这些话不要告诉你哥哥们。” “女儿明白。”霍成君望着湖对面。岸上柳树婀娜,水中倒影摇曳,究竟是风动,树动,才影动,还是风动,水动,才影动?她眼中有悲伤,有恨意,还有迷茫。 父女俩在湖边坐了会儿后,霍光说还有事要办,命下人备马车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处。刚进门,小青就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方绢帕,“小姐,奴婢本来不敢收的,可他说小姐一定会看,奴婢怕耽误了小姐的事,所以就还是收了。奴婢若收错了,请小姐责罚,下次绝不再犯。” 霍成君打开绢帕,默默读完,握着帕子,望着窗棂上挂着的一盏八角宫灯怔怔出神。 发了半日的呆,方说:“点盏灯来。” 小青心里纳闷,大白天点灯?可知道自家的这位小姐,行事、说话极得老爷欢心,如今就是大少爷见了,都客客气气,她自不敢多问,匆匆去点了灯来。 霍成君将绢帕放在灯上烧了,淡声吩咐:“吩咐人准备马车,我晚上要出趟门。” 小青忙应:“是。” 明处,众多太医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阅各种胸痹的记载,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珏每隔五日来给刘弗陵扎针一次,又配了汤药配合治疗。 云歌问过孟珏,刘弗陵究竟得的什么病?孟珏的回答极其干脆:“不知道。” 云歌不满,一旁的张太医解释,“只有典籍上有记载的病才会有名字,还有很多病症,典籍上并无记载。可是没有名字,并不表示不可治。” 自从孟珏开始给刘弗陵治病,刘弗陵的病症开始缓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过。有事实在眼前,云歌稍微安心了点。 孟珏拿出一根一尺长的银针,下尖上粗,与其说是针,不如说是一把长锥,于安吓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么?” 张太医忙做了噤声的手势,走到于安身边低声说:“这应该是穿骨针,可吸人骨髓,传闻中黄帝用过,我也是第一次见。” 第123章 恩恩怨怨哪堪说(3) 孟珏将一块软木递给刘弗陵,“陛下,恐怕会很疼。本该用点药让陛下失去痛觉,可我现在还未确诊,不敢随意用药,所以只能……” 刘弗陵接过软木,淡淡说:“朕受得住。” 张太医说:“陛下若疼,就叫出来,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孟珏用力于腕,将针插入刘弗陵的股骨,刘弗陵面色刹那转白,额头的冷汗,颗颗都如黄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却紧咬牙关,一声未发。 于安眼见着银针没入刘弗陵体内,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透出寒意。 刘弗陵躺,孟珏站。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弗陵,手中的针保持匀速,缓缓插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云歌,感同身受,脸色煞白,咬着的嘴唇渐渐沁出了血丝。 人们形容极致的痛苦为刺骨之痛,这痛究竟有多痛? 听到窗外急促的呼吸声,孟珏眼中的墨色转深,手势越发地慢,将银针极其缓慢地推入骨头,刘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脸色由白转青。 张太医看着孟珏的施针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经取到骨髓,孟珏不敢在骨内久留,迅速将针拔出,刘弗陵已经痛到神志恍惚,却仍是一声未发。 孟珏将针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于安可以上前了。 于安赶忙去探看刘弗陵,刘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于安忙命七喜帮忙给刘弗陵换衣服,以防着凉。 孟珏磕头告退,刘弗陵喃喃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于安道:“孟大人上前听话。” 孟珏跪到了刘弗陵榻前。 刘弗陵声如蚊蚋:“多谢!” 孟珏道:“不敢,是臣的本分。” 刘弗陵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实在没有任何力量,缓了半晌,才又说:“你……你谁都不要帮。你想要的东西,朕定会给你。 ” 孟珏怔住。 “保存实力,置身事外。”刘弗陵闭上了眼睛,轻抬了抬食指。 于安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于安送孟珏出屋,孟珏将一个小檀木匣子递给于安,“烦劳公公了。 ” 于安含笑接过,“该奴才谢大人,云姑娘若没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开盒子检查了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样。” 孟珏淡笑道:“药随症变,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药也自然不一样。” 于安点头,将匣子收好,“奴才还要回去服侍陛下,就送到这里,大人慢走。” 孟珏向于安行礼作别。 孟珏出了殿门,看到坐在墙角处的云歌,淡淡说:“我有话问你。”说完,脚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云歌呆呆坐了会儿,跳起身,追了过去。 行到僻静处,孟珏停住了脚步,“你告诉皇帝我要的诊金是什么?” “手握重权,官列三公九卿。”云歌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你既然不关心天下赋税,我若告诉陵哥哥,你不收诊金,更荒谬,想来这个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珏微笑:“那我该谢谢你了,人还未过门,就懂得替夫君谋划前程了。” 云歌脸色蓦白,衬得唇畔的几丝血迹异样的艳丽。 孟珏笑如春风,转身离去。 孟珏前脚进家,刘贺后脚就冲了进来,“老三,你是不是在给陛下治病?” 孟珏半歪在榻上,翻着竹简,“是。” “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刘贺指着孟珏,有气却不知怎么发,半晌后,放下手,问:“陛下的病究竟如何?” 孟珏摇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能治还是不能治?” 孟珏看着手中的竹简说:“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珏不耐烦,“若是胸痹,我会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说:“小珏,不要因为二弟曾给你说过的愿望做任何事情,二弟当年对你说那些话时,还只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半大人,他日后的所思所想早已经变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刘贺不提月生还好,一提月生,孟珏蓦地将手中的竹简砸向刘贺,“滚出去!” 刘贺轻松地抓住了竹简,是一卷《起居注》,记录着刘弗陵每日的饮食起居。榻旁、案头都堆满了这样的竹简,还有不少孟珏做的笔记,刘贺心下歉然。 孟珏面上已平静,淡淡说:“现在朝局隐患重重,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你多操心自己,别在我这里聒噪。”说完,再不理会刘贺。 刘贺思量着还想说话,却被闻声进屋的三月拖着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边拖着他往花圃走,一边不满地说:“大公子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人?这段日子,三公子从未真正休息过,日日在屋里看陛下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个日子的作息、饮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过,还要配药,给陛下的药方翻来覆去地琢磨,唯恐一个不小心,引发陛下的并发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箩一箩的药,还有一盆盆活的药草,分门别类的摆着,整个花圃充满了浓重的药香,“你还说三公子不尽心?他就差心血耗尽了!” 刘贺沉默。 三月不依不饶地说:“三公子好像中意云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们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费尽心血救的是谁?三公子也是个人,你还不准他有个脾气?” 刘贺忙连连作揖:“好姑娘,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们这几个丫头个个心向着老三,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没有见你们帮过我。” 三月犹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刘贺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转身,匆匆向书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来,追向刘贺,“大公子,你怎么又去了?” 刘贺回过头,挥手让她下去,一面温和地说:“我去给老三个理由救人,让他救人救得好受一点。” 三月看到刘贺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脚步,恭敬地说:“是,奴婢告退。” 第124章 恩恩怨怨哪堪说(4) 孟珏听到推门声,见又是他,几分疲惫地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刘贺坐到他对面,敛了惯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诉你件事情。 ”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针,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他遇见你之前的一段经历?” 孟珏手下的动作停住,却仍然没有说话。 “先帝末年,因为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被逼去抢夺官府粮仓,官府下令拘捕追杀这些‘造反’乱民,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活命,月生的父亲想带着他逃出大汉疆域。在逃命的路上,他父亲被官兵杀了,而他却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 孟珏一下抬起了头,直盯着刘贺。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愿意把兄弟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却不愿意让兄弟为他背负责任,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时,从他偶尔提到的片断中拼凑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临死前,他断断续续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着约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他还让我照顾他的亲人……当时,他有很多事情想嘱咐我,却都已经说不出来,我哭着对天发誓,一定会替他报恩,一定会替他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 说到这里,刘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静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你来找我,我才见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一定会把你看作亲弟弟。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愿,我下了大功夫四处寻访云歌,却一直苦觅不得。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竟然向一个叫云歌的女孩子求亲,又追着她从西域到了长安。我当时去长安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你的举动,而是为了见她。一见到她,不需要任何证据,我已知道这个云歌就是我要寻觅的‘云歌’了。可是那个少年呢?根据月生的点滴描述,少年和云歌之间也应该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是你,因为根据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时间,似乎和你与云歌认识的时间一致,地点也一致。” 刘贺看着孟珏的视线十分复杂,“你对云歌的事情比我清楚,听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谁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件事情,也才明白为什么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刘弗陵时,表情那么复杂。” 孟珏的声音冷如冰,“你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刘贺长吁了口气,“这是月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摊了摊手,苦笑着说,“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些,所以不想你去为月生完成心愿。可是,现在发现,月生欠刘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还上。” 孟珏的脸色有些发青,刘贺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跳了起来,又变成了他一贯的惫懒样子,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说:“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们!今日没有功夫奉陪。” 孟珏凝视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种情绪都有。 屋外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 “知 ——了 ——” “知 ——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更好。 “砰”地一声巨响,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难得动怒的孟珏,突然情绪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个石砚台呼啸着直击来人命穴。 孟珏将砚台击出后,才看到来人是云歌,大惊下,又忙飞身上前。 云歌一踢开门,就满腔怒气地往里冲,根本没有想到孟珏会拿砚台砸她,等看到时,脑袋有些发蒙,紧迫间冲势根本停不下来,而孟珏离砚台还有一段距离。 眼看着砚台要砸到云歌的脑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随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壶用来擦木器的桐油朝云歌脚下泼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云歌“啊”的一声尖叫,脚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砚台从她头顶飞过,砸到了院子中,将一株胳膊粗细的树当场砸断。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云歌的手腿生生地疼,半边脸也立即肿了起来。身上、头发上全是黏糊糊、难闻的桐油,熏得人头晕。 孟珏忙去扶她,她用力打开了他的手,想自己起来,却手脚打滑,刚拱起身子,又摔了下去。 孟珏看到她的狼狈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说:“先别发脾气了,我没想到是你。我让三月给你准备洗漱用具,等收拾干净了,我再好好给你赔礼道歉。”说着,用力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想把她拎起来。 云歌用力去打他的手,一边嚷着:“我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不要你的假好心……我们不要……”嚷着嚷着眼泪扑簌簌直落了下来。 孟珏的手有些僵,云歌趁势挣脱了他,一边努力地起来,一边哭着说:“我刚去石渠阁查了秘籍,书上说穿骨针要快进快出,快出是为了保住取得的骨髓,快进是因为穿骨之疼非人所能忍,你却慢慢地往里插……你说你是信守诺言的人,可你……” 云歌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头发上、脸上全是油,半边脸又肿着,狼狈不堪,可她的神情却透着异样的倔强,“我不要你的假好心,不管你的医术有多高超,我都不会再让你去折磨他,以后你不用来给陵哥哥治病了!反正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总是陪着他的,我才不怕什么怪病!” 说完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孟珏想叫她,张了张嘴,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125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1) 刘弗陵自八岁登基,到现在,有将近十四年的《起居注》。 孟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近十四年的记录全部看过,并且仔细做了笔记。 一边翻着各年的笔记做对比,一边思索着刘弗陵的所有症状。 突然,他的视线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将笔记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扔下竹简,匆匆出门。 两个多时辰后,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马车一路小跑,直出了长安城,行到一处荒无人迹的山下,孟珏命停车。 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孟珏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珏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多日,难得肯出来散心,两人都笑着应好。 山脚附近没有人家,林木更比别处茂盛,充满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处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脚下汇成了一个大湖。 湖水清澄如镜,野鸭、野雁成群结队地在湖面上游过,冷不丁地还能看到几只仙鹤、天鹅翩跹飞翔。 阳光照耀处,偶尔会有鱼儿跳出水面,一身银甲,一个漂亮的摆尾,“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时大呼,一时小叫。 孟珏笑赏了会儿风景,沿着一条溪流,攀缘上山。 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没有道路。不过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觉得难走,三月甚至认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树、榆树,郁郁葱葱的枝叶将夏末的骄阳全数挡去。 岩壁上长满藤萝,随风轻荡。溪水从岩石上流过,将藤叶冲刷得翠绿欲滴。稍干处,开着紫色的小花,虽算不上好看,却十分清新可人。 三月从水里捞了几片紫色碎花,笑问:“公子,这种藤叫什么名字?没有在别处见过。” 孟珏笑看着岩壁,淡淡说:“野葛。” 待上到山顶,孟珏立在崖边,眺望四处。 阳光下,绿意一片,只看见盎然的生机,看不到任何阴暗下的腐叶。 三月在灌木中跳来跳去地四处乱转悠。不一会儿,人已经跑出了老远。突然,她惊叫了一声,吓得六月以为她遇见毒蛇猛兽,赶紧过去,却见三月呆呆看着前方,喃喃说:“好美!” 高大的榆树下,一片了无边际的紫红花,绚烂、艳丽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状都如钟,微风过处,每一个“钟”都在轻颤。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着彩霞,曼妙起舞。 花丛旁的岩石上,时缓、时急流动着的溪水,好似乐神的伴奏。 为了几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恶狠狠地要打他,“难道不美吗?公子,你帮我评评理!” 孟珏静静立在他们身后,凝视着眼前的紫红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丽。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去。” 依旧沿着溪流冲刷出的沟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许多,不大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回到湖畔。 回程的马车上,孟珏靠着软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马速,三月小声对他说:“公子很久没安稳睡过了。日后,我们该多叫公子出来转转。” 一夜无梦。 孟珏醒来时,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 直到日过三竿,三月已经到门外偷偷听了好几趟动静,他才起来。 简单洗漱后,他就去求见刘弗陵。 刘弗陵有事耽搁,仍在前殿。七喜让他先去宣室殿等候。 日头刚过正午,本该十分炎热,可宣室殿内,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叶密,把阳光和炎热都挡在了外面,殿内只余阵阵幽香,袭袭阴凉。 云歌坐在廊檐下,低着头,打穗子。打一会儿,拆了,重来,再打一会儿,拆了,又重来,笨手笨脚,却不见她不耐烦。眉尖紧蹙,似凝着无数愁,目中却是柔情无限,带着甜意。 孟珏进了殿门,立在一角,静静看了她许久,她一无所觉,只一遍遍结着穗子。 抹茶从殿内出来,看到孟珏的视线,心中一惊,唬得话都说不出来。 孟珏的眼光从云歌身上转开,笑向抹茶问好,“七喜公公让下官在此等候陛下。” 抹茶看到孟珏惯常的温润儒雅,方释然,笑道:“孟大人请到正殿内来等吧!” 云歌却站了起来,寒着脸说:“孟大人,若有公事禀奏请进,若不是,请离开。” 孟珏道:“我有几句紧要的话和你说。” 宫内的事情,历来是少问少做,孟珏最近进出宣室殿又都是云歌招呼,从不用别人,所以抹茶见状,忙蹑步退了下去。 云歌毫不为孟珏所动,冷斥,“出去!” 孟珏快步走到她身侧,云歌怒意满面,扬声叫人,想轰了他出去,“富裕!” 孟珏压低声音,快速地说:“我已经知道皇帝得的是什么病,三个月内,我保证让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从殿后跑出,却看云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着,有惊喜,有不能相信,还有悲伤和愤怒。“姑娘?”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云歌对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边守着。 云歌坐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上次答应我,会给陵哥哥治病。可你是怎么治的?这次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孟珏坐到云歌身侧,看着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着说:“你既看过记录穿骨针的书籍,应该知道此针是用来查探疑难杂症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过凶险,所以渐渐失传。我用它,并非胡乱使用。何况我上次只答应你,会给皇帝治病,并没有答应你如何给他治,何来我不守诺之言?” 孟珏竟然振振有词,云歌气得手直发抖,可想到刘弗陵的病,那口气只能忍着,“那你这次会如何给陵哥哥治?” “我会用最好的法子给他治病,有些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会想法尽力减少。” 云歌带着紧张,慢慢问道:“你真的能治好陵哥哥的病?” 孟珏非常肯定地说:“虽然要花点功夫,皇帝只怕也要吃些苦头,不过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这么多日,终于看见了肯定的希望。云歌眼中泪光隐隐,刹那间的狂喜,让她差点冲口而出“谢谢”,却又顿在了舌尖,变成了苦涩。 孟珏淡淡问:“我的条件依旧,你愿意守约支付诊金吗?” 云歌僵了一会儿,默默点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孟珏似有些疲惫,声音有些暗沉,“我会遵守今日的诺言,尽心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诺。” 云歌又默默点了点头,将手中刚结了一小半的同心结,当着孟珏的面,一点、一点地拆掉。 孟珏未再说话,只眼中黑影沉沉。 两人之间充溢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着脑袋,悄声说:“姑娘,陛下回来了。” 云歌走到殿门口,在富裕头上敲了一下,“回来就回来呗!你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 富裕偷瞟了眼孟珏,挠着脑袋,呵呵笑着不说话。 孟珏有些诧异,这个宦官心中的主人不是皇帝,竟是云歌。 进入正殿后,孟珏向刘弗陵奏道:“臣已经知道陛下得的什么病,也已经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一贯清淡的刘弗陵,在看向云歌时,眼中也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问孟珏:“朕的病是未见过的胸痹吗?该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珏请求道:“臣想单独向陛下禀奏几件事情。” 云歌皱眉,盯向孟珏,孟珏的微笑下,却有不容置疑的坚持。刘弗陵点了下头,准了他的要求。 云歌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听到刘弗陵宣人进去,她几步就冲进了大殿。 刘弗陵依旧清清淡淡,孟珏也依旧温雅和煦,看着好似和以前一样,但云歌觉得他们之间好似突然多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种只属于男人之间的东西,即使以她和刘弗陵的亲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云歌心内的那点忐忑反倒放了下来,另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流动,说不清是惊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珏这次肯定会尽全力治好刘弗陵的病。 因为知道病可治,众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轻松,说话也随便了很多。 孟珏对于安和云歌吩咐,“陛下的病虽非胸痹,却也算胸痹,症状之一就是血脉不畅,导致心痛。饮食清淡,会有助气血畅通。治疗期间,需要禁口,一切荤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点豆类食物。” 于安忙应:“是。” 孟珏又道:“因为陛下不想让太医知道病情,所以明面上的饮食,依旧按照张太医开的方子执行,忌猪、羊,不忌鱼、鸡。” 云歌道:“太医院的那帮庸医,刚开始还一窝蜂地议论病情,生怕别人抢功,后来看陛下的病迟迟不能治,个个心怯,唯恐日后掉脑袋,都开始彼此推脱,甚至有人装病,想避开给陛下诊病。陛下现在就留了两三个太医在看病,而正儿八经上心的也就张太医一人,别人都是一点风险不肯担,张太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让张太医在明处给陛下治病,你在暗处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给陛下做鱼,或者炖鸡,障人耳目。” 孟珏点头,“是,表面上一切都按照张太医的叮嘱。” 云歌问:“你打算如何治?” 孟珏问于安:“下官起先拜托总管准备的东西,可备好了?” 于安道:“好了。”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个木盒子进来,交给孟珏。 孟珏请刘弗陵脱去外衣,躺倒,笑道:“陛下若不爱看,闭上眼睛,不要去想就好了。” 刘弗陵笑说:“难得有机会见见从未见过的东西,闭上眼睛,未免可惜。” 云歌听他们说的有意思,凑到孟珏身旁,“上次是一柄长得像大锥子的针,这次是什么?” 孟珏将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开看。 云歌将盖子打开,太过出乎意料,一声惊叫,盖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孟珏和刘弗陵都笑起来。 第126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2) 盒子里面全是灰褐色的虫子。这个虫子和别的虫子还不一样,一般的虫子是蠕蠕而动,而这个虫子一见人打开盒子,立即半支着身子,头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摆动,一副饥不可耐、择人而噬的样子,看得人心里麻酥酥的。 云歌有些恼,“你们都知道里面是虫子,还故意让我去打开。这个虫子……这个虫子不是用来吃的吧?”几分同情地看向刘弗陵。孟珏道:“不是陛下吃虫子,是虫子吃陛下。” 他让于安帮刘弗陵把袖子挽起,袜子脱去,将手和脚裸露出来。孟珏用竹镊子把虫子一只只夹起,挑放到刘弗陵的手指头、脚指头上。 虫子一见人体,头立即就贴了上去,身子开始慢慢胀大,颜色也开始变化,从灰褐色,渐渐变成了血红色。 云歌看得频频皱眉,“它们在吸血!疼吗?” 刘弗陵笑着摇摇头,“不疼。” 孟珏道:“这东西叫水蛭,也叫蚂蟥,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以吸血为生,在吸血的同时,它会释放麻痹成分,让人感觉不到疼痛,若让它钻进体内,能致人死命。” 云歌忙说:“于安,你盯着点。” 于安笑着应“好”。 说话的工夫,刘弗陵手上的蚂蟥个个都变成了大胖子,一个顶原来的四五个大,云歌看得直咋舌。 “这些虫子十分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让身体变大十倍。”孟珏用酒浸过的竹镊子,把虫子一个个夹起,扔到空盒中,又夹了一批灰褐色的蚂蟥放到刘弗陵手指、脚趾上。 云歌问:“为什么要让它们吸陛下的血?” 孟珏好似忙着手头的活,顾不上回答,一会儿后才说:“十指连心,手部的血脉与心脉相通,通过蚂蟥吸血,可以帮陛下清理心脉,让血脉通畅。脚上的穴位对应了人的五脏,通过刺激脚上的血脉,对五脏都有好处。” 云歌似懂非懂地点头,这种治病方法,她闻所未闻,亏得孟珏能想出来。 “难道以后日日都要被蚂蟥吸血?” 孟珏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旧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云歌有些担心,“这样下去,还要忌荤腥,身体受得了吗?” 刘弗陵忙宽慰云歌:“生病的人,身体本来就会变弱,只要病能好,日后慢慢调养就成了。” 孟珏说:“我开的汤药方子会补气益血。十日后,依照治疗效果再定。我还会去挑选一批乌脚鸡,用特殊的药材喂养,必要时,可以适当炖些乌脚鸡吃。到时候要麻烦于总管想办法把乌脚鸡悄悄弄进宫中,云歌你亲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于安和云歌都点头说:“明白。” 孟珏的治疗法子虽然恐怖,但是确有效果。一个多月后,不必依赖针灸,刘弗陵的胸闷、心痛已缓和,虽然还时有发作,可频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症好转,已经瞒不过张太医,可他完全想不明白,这病是如何好转的,惊疑不定中,不能确认是表象还是真相。 在刘弗陵的暗示下,张太医当着众人的面,仍将病情说得十分凶险。 云歌问孟珏,刘弗陵的病还有多久能彻底好。 孟珏说,三个月内就能疏通心脉,治好心痛,可这只是保命。因为此病由来已久,若想身体恢复如常人,需要长期调养,两年、三年,甚至更长都有可能。 病渐渐好转,时间有限,刘弗陵加快了计划的执行,希望在两三个月内布置好一切。 他对刘贺和刘询越发苛刻、严厉,将两人逼得连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 朝堂上的官员眼看着皇帝的病情越发严重,正常的早朝都难继续,再想到皇帝没有子嗣,个个心头七上八下,眼睛都盯向了刘贺和刘询。 刘询府前,不断有人求见,他索性关了大门,连看门人都不用,任谁来都是闭门羹。 刘贺则依旧一副绕花蝴蝶的样子,和谁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员常常和刘贺哥俩好的说了半天,说得心头热乎乎的,但等刘贺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点没有。 众人都暗自琢磨着霍光的态度,可只看出他对皇帝的忠心耿耿。 霍光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只每日进宫和皇帝商议政事,将大小事情都一一禀奏,但凡皇帝交托的,都处理得有条有理。 霍氏子弟在他的约束下,也是各司其职,不理会任何其他事情。 很多官员想试探一下霍光的态度,可旁敲侧击、诱导激将,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再大的石头砸下去,也见不到水花。 刘弗陵日渐恶化的病情,不仅影响着众多官员之间的关系,刘贺、刘询、孟珏三人之间也起了变化。 刘贺和刘询有意无意间,渐渐疏远。 以前两人常常一块儿商量如何办刘弗陵吩咐的差事,彼此帮助,彼此照应。你有想不到的,我补充;我有疏忽的,你提点。同心合力,斗霍光,斗贪官,斗权贵,两人斗得不亦乐乎! 处理完正事,刘询还常会带着刘贺,身着便服,在长安城内寻幽探秘,一个曾是长安城内的游侠客,三教九流都认识,为人豪爽大方,又讲义气;一个虽从小就尊贵无比,却跳脱不羁、不拘小节,一直向往着江湖生活。两人很多地方不谋而合,相处得十分愉快。 刘贺虽和孟珏早就认识,可孟珏为人,外温内冷,看着近,实则拒人千里之外,又心思深重,从不肯在杂事上浪费功夫,所以若只论性格相投的程度,刘贺倒是觉得刘询更让他愿意亲近。 可现在,两人偶在一起,说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关的事情,也再没有一同出外游玩。 自书房谈话后,刘贺又找孟珏问过几次刘弗陵的病情,“陛下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吗?” 孟珏从不正面回答,刘贺遂不再问,面上依旧“老三”“小珏”地笑叫着,可逐渐将身边的四月师兄妹都调开,贴身服侍的人全换成了昌邑王府的旧人。 刘询对孟珏倒好似一如往常,时不时会让许平君下厨,做些家常菜,邀请孟珏过府饮酒、吃饭,孟珏有时间则去,没时间则推辞,刘询也不甚在意,反倒许平君日子长了见不到孟珏,会特意做些东西,送到孟珏府上,问一下三月,孟珏近日可好,还会抱怨几句,老是见不到面,虎儿都要不认识他了。 只是,以前刘询若在朝堂上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对待霍光的问题上,常会问一下孟珏的想法,现在却再不提及,好似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 孟珏对这些纷纷扰扰好像一无所觉,对谁都是老样子,除了帮刘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种种花草,翻翻诗书,或者在长安城的市集上闲逛,可又不见他买什么东西,只是随意走着,偶尔问一下价格。 长安城内阴云密布,孟珏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悠闲、平静。 光阴如水,无痕而过。 夏天不知不觉中离去,秋天将大地换了新颜。 一日,孟珏帮刘弗陵诊完脉后,微笑着对刘弗陵说:“恭喜陛下,陛下的病已经大好,日后只需注意饮食,适量运动,悉心调理就可以了。” 一瞬间,云歌竟不敢相信。 好了?真的好了?! 从夏初知道陵哥哥得病到现在,这期间所经历的折磨、恐惧、绝望,非言语能述,一切的噩梦都已经过去了? 于安也是愣愣,问道:“陛下的病真的全好了?” 孟珏请于安传张太医进来。 张太医替刘弗陵把脉,察舌,又用金针探穴,喜色越来越重,最后难以置信地笑给刘弗陵磕头:“恭喜陛下,恭喜陛下!” 刘弗陵心头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下,看向云歌,眼中有激动、欣喜、希冀,黑眸灿若星河。 云歌笑意满面,眼中却怔怔落下泪来。 刘弗陵第一次在人前露了情绪,眼中带怜,声音喑哑,“这段日子让你受苦了。” 云歌只定定看着他,不能作答。 孟珏淡淡扫了云歌一眼,垂目端坐。 于安将眼角的湿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绢帕给云歌,“虽然这是喜泪,可奴才还是巴望着姑娘笑口常开。” 云歌低着头,将眼泪擦去,心内百味杂陈,是真开心,可也是真苦涩,欢喜、痛苦竟能并聚。 好不容易收拢心神,将一切情绪都藏入心底,才敢抬头。听到孟珏正对张太医和于安说如何照顾刘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细听。 “……久病刚好的身子,内虚更胜病时,此时饮食一定要当心,起居也一定要当心,务必要一切都上心,万万不可大意。” 于安点头,“奴才明白,陛下此时就如,一个人刚用尽全力将敌人打跑,敌人虽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尽了,正是旧劲全失,新劲还未生的时刻。”于安还有半句话未说,这种时候,全无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险比先前和敌人搏斗时更可怕。 孟珏点头,“于总管心里明白就好。陛下的日常饮食,还是由下官拟定,于总管要亲自负责。” 刘弗陵却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一直都盯着云歌,眼中有疑惑。云歌侧眸间,对上他的视线,不敢面对,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尽力气,盈盈而笑。 孟珏的视线从云歌脸上掠过,看向了刘弗陵,“陛下要注意休养,不要晚睡,也尽量不要太过操心劳神。” 刘弗陵将疑惑暂且按下,移开了视线,对孟珏说:“朕一直都是个好病人,大夫吩咐什么,朕做什么。” 云歌身上的压迫感骤去,如果刘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当场就会崩溃。 刘弗陵对张太医和孟珏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议。” 两人都说:“不敢,请陛下吩咐。” “关于朕的病,两位帮我想个法子,在外症上要瞒住……”云歌疲惫不堪,再支撑不住,对于安打了个手势,悄悄退出了大殿。 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孟珏给的香屑往熏炉里丢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珏是在知道刘弗陵病后,给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强了凝神安眠的作用,云歌虽思虑重重,但在熏香中,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第127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3) 刘弗陵安排妥当他“重病难起”的事情后,已到初更。 来寻云歌时,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将她叫醒,只帮云歌刘弗陵虽知道云歌有事瞒着他,可朝堂上的计划正进行到最关键时刻,百事缠身,偶有时机,又不愿逼迫云歌,他更想等云歌自愿说出来。 刘弗陵的病真正好了,云歌心内却是一时喜,一时忧。 不知道孟珏究竟怎么想,又会要她什么时候兑现诺言。但想来,她和陵哥哥应该还会有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新劲”已生、心神俱坚时,她才敢把一切告诉陵哥哥。 “云歌,发什么呆呢?”许平君的手在云歌眼前上下晃。 云歌“呀”的一声惊呼,笑叫:“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哼!我怎么进宫?几个月不见,你可有想过我一点半点?” 这几个月的日子…… 云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确从没有想过许平君,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不敢想。 许平君心头真生了几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记着你,虎儿刚开始学说话,就教他叫‘姑姑’,现在‘姑姑’叫得已经十分溜,可姑姑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侄儿。给你的!”许平君将一个香囊扔到云歌身上,转身想走。 云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从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儿一百遍,把以前没想的都补上。”许平君想到暗中传闻的皇帝的病,再看到云歌消瘦的样子,心里一酸,气也就全消了。 云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宫锦缝制,未绣花叶植物和小兽,却极具慧心地用金银双线绣了一首诗在上面。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雄浑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温婉的绣工,风流有,婉约有,别致更有。 云歌喜欢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太漂亮了!” 许平君学着云歌的声音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诗!” 云歌哭笑不得,“天啊!你是做娘的人吗?怎么一点正经都没有? ” 嘲笑归嘲笑,许平君看云歌如此喜欢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去年七夕给你做了个荷包,当时觉得还不错,现在想来做得太粗糙了,今年这个香囊,我可是费了心思琢磨的。这里面的香也是让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闻闻!” 云歌点头,“嗯,真好闻!” “本来想七夕的时候送给你的,可你大哥说,你不可能出宫来和我一块儿乞巧,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送到你手里。” 云歌讨好地搂住许平君,“谢谢姐姐。唉!姐姐绣的东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别人绣的了,以后如何是好?” 许平君气笑:“你个无赖!反正我如今整日闲着,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让你大哥带话给我,我做给你就是了。”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摆弄着香囊,心头甜滋滋的。 许平君以前对她还有几分提防、怀疑,可自她重回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许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亲妹子,只有疼和宠,没有丝毫不信任。 现在心头的这种快乐,不似男女之情浓烈醉人,却给人如沐季春阳光的温暖,淡然而悠长。 许平君陪云歌说了会儿话后,因为还要去拜见皇后,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频频叮嘱云歌照顾好自己。 云歌用力点头。 晚上,刘弗陵一回来,云歌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我的香囊好看吗?” 刘弗陵问:“谁做给你的?” 云歌脖子一梗,大声说:“我自己做给自己的,不行吗?” 云歌的女红?刘弗陵失笑,拿起细看了一眼,见到是自己的诗,有意外之喜,“这是刘询的字。你的许姐姐很为你花功夫,想把字的风骨绣出来,可比绣花草难。” 云歌泄气,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会女红,也没有关系。 ” 刘弗陵笑说:“我不会嫌弃你的。” “哼!”云歌匆匆扭转了身子,眼中有湿意,语气却仍然是俏皮的,“谁怕你嫌弃?” 三日后。 刘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见朝臣,杨敞和杜延年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当堂开吵,一个骂对方是“竖子”,一个骂对方是“竖儒”,一个骂“无知”,一个骂“酸腐”。 云歌在厢殿听到他们咋咋呼呼,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不禁跑出来,躲到门口去看热闹。 以前听闻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们经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开国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们去吵、去打,实在忍无可忍,顶多偷偷溜走。云歌曾经还觉得惊讶,如今看到杨敞和杜延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了几分汉朝官员的“彪悍”风格。 嗯!难怪汉人看着斯文,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 大殿内的官员都不为所动,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闭目沉思,有人劝了几句,结果反被杨敞和杜延年齐齐开口唾骂,喝命他“闭嘴”,众人再不吭声,由着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继续对骂。 刘弗陵侧躺在榻上,好似在倾听二人的骂语,实际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观察着霍光、刘询、刘贺三人的微妙反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吵架的声音好似越变越大,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鸣一般,震得他脑里嗡嗡轰鸣。 心头的一股气胀得胸间马上就要爆炸,他蓦地坐起,大叫了声,“闭嘴!”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内迅即哑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歌呆了一瞬后想,陵哥哥在演戏?很逼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来的法子,还是陵哥哥想出来的法子? 于安脸色煞白,跪在刘弗陵身边,高声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转而又对七喜低声吩咐了句话。 七喜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云歌问:“你去哪里?” 七喜说:“去请孟大人。” 云歌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不顾殿内还有朝臣,就冲到了榻旁,“陛下,陛下。” 刘弗陵脸色青紫,四肢痉挛,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朝臣都乱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处观望,焦急地等着太医来判断吉凶。 霍光一声断喝,众人安静了下来,“陛下只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奏。” 还有不甘心,想凑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锋一扫,又忙退了回去。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边掐着刘弗陵的人中,一边对霍光道谢,“多谢大人!” 云歌手足冰凉,看到霍光的眼锋,想到他刚才一声断喝,无人不从的威严,更觉心头透凉。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医的诊断,肯定不会离开,她蓦地开口,“陛下肯定希望有亲人陪伴,请王上和侯爷留步。” 刘贺和刘询都停了脚步。 于安朝云歌微微点了点头,赞她想得周到。 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有的刚探完脉,话还没有说,先哭了起来,别的也是面如死灰,声都不敢吭,只俯在榻前磕头。霍光淡淡哼了一声,几个哭的太医立即收声,战战兢兢地又去给刘弗陵把脉。 云歌心若寒冰,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珏和张太医都说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张太医因为人在药房,晚来了一步,此时才赶到。 第128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4) 众位太医看到他,如见救星,立即让了开去。 张太医诊完脉,整个人都在抖,喃喃对云歌和于安说:“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云歌知道此时不是哭泣的时刻,强压着心内各种情绪,对张太医说:“太医需要施针吗?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们都退下去,让太医能专心诊治。” 张太医清醒过来,转身对霍光、刘贺、刘询说:“求霍大人、王上、侯爷回避,下官要为陛下施针。”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纷纷说:“对,对!施针要绝对安静,臣等告退。” 霍光已经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结果,扫了眼云歌,对刘弗陵磕头:“臣告退!” 屋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张太医匆匆扎针,先护住刘弗陵的心脉。做完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等孟珏。 孟珏到时,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见匆匆披上,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 “都让开!” 众人立即走开。 “金针!” 张太医立即递上。 一瞬间,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针,刘弗陵痉挛的四肢,慢慢平稳,脸上的青紫也渐渐褪去,虽然脸色仍然惨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 云歌心头乱跳,不自觉地往榻边凑了凑,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没有好一点。 孟珏眉头一皱,看向云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骤然黑沉,怒气凛凛,杀意森森,“滚出去!” 云歌往后退,“我……我……对不起!” 孟珏的声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插的都是死穴?谁让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龙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吗?于安,立即让她出去!” 于安为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歌已经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远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刘弗陵,一声不吭,常带的三分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面色沉寂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张太医期期艾艾地问:“孟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好了呀!” 刘弗陵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无能!要让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孟珏淡淡笑开,温润下浮着浓浓的苦涩,“我会再想办法。” 刘弗陵对于安轻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张太医退出了大殿。 孟珏将刘弗陵身上的针一根根拔去。 刘弗陵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说:“如果臣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则四五个月,短则随时。” 刘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说,下一次心痛时,也许就不会再醒来。” 孟珏没有吭声。 刘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顶,神情中透出了难言的苦涩,这一生的愿望终是实现不了了。他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珏忙去按他,“陛下刚苏醒,还不方便行动,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刘弗陵不顾孟珏反对,硬是坐了起来,对着孟珏就要行礼,孟珏大惊,叫道:“陛下!”话刚出口,心内突然反应过来刘弗陵如此做的原因。 他跪到了刘弗陵榻前,“陛下不必如此,若云歌日后问起,臣就说是臣医术低微,最终没有治好陛下的病。” 刘弗陵道:“她是个执念很重的人,若让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实在不能放心离开,所以只能委屈你了,这就算是你替月生还的恩,从此后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应道:“好!我没有治好你的病,就用这件事情充数了,从此两不相欠。” 刘弗陵无力地抬了下手,让孟珏起来,指了指龙榻,示意他坐。 孟珏毫无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刘弗陵问:“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谨慎,这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在刘弗陵掌上写了两个字, 刘弗陵一下惨笑起来。 孟珏眼内寒意潋潋。 刘弗陵心智并非常人,一瞬后,初闻消息的震惊就全部消散,平静地对孟珏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你的约束也已经全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给你的建议是隔岸观火。不管谁登基,到时候都离不开你,如果参与,把你的家底都搭进去,也许还落个一败涂地。” “陛下?” 他竟然还是这句话?孟珏眼内先是震惊,渐渐转成了理解,最后变得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怜悯。 “看上去你和刘贺要更近一些,其实,也不会比刘询更近。刘贺和你之间的芥蒂由来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刘贺却一直认定你在介意,听闻他把四月支出了宫,看来他并不相信月生帮他训练的人。只是红衣怎么还在他身边?” 孟珏道:“刘贺还不知道红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为了寻找幼时被父母卖掉的妹妹,寻到了昌邑王府,却不料看到红衣变成了哑巴,他对王府的恨应该非同一般。怀着私心,他想方设法地进入了王府。从满腔恨意,到获得刘贺信任,帮王府训练刺客、侍卫,最后竟和刘贺成莫逆之交,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惊心动魄,孟珏也不能尽知。 “听闻毒哑红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计全变成了无奈。再加上红衣她对刘贺……”孟珏轻叹了口气,“刘贺不是不相信二哥训练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过,他的确不该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确实会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动。” 刘弗陵对孟珏的“真小人”有几分欣赏,“在长安城这个朝堂上,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敢相信。” 孟珏笑说:“这个‘不相信’也十分正确,否则霍光的一举一动,刘贺早就探听清楚了,他自进长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没少花功夫。” 刘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让于安进来,不要让云歌进来。” 孟珏猜到他心意,应了声“是”,退出了殿堂,对于安说:“陛下已经醒了,召总管进去。”于安忙进了大殿。 云歌也想跟进去,被孟珏拦住。 云歌直盯着孟珏,眼内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块的希冀。 可是现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珏垂目,淡淡地看着云歌身上挂着的香囊,虽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绣了什么诗。 云歌看他盯着香囊,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不会再戴了。”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云歌问:“陛下的病不要紧吧?” 孟珏微笑着说:“不要紧。” 云歌将信将疑,却又盼着孟珏说的话全是真的。 于安在殿内叫云歌,云歌拔脚就要走,不料孟珏抬臂一挡,她撞到孟珏身上,被孟珏半抱在了怀中。 云歌情急,却不敢说重话,软语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孟珏放开了她,“没有,你去吧!” 话音刚落,云歌人已经飘进大殿。 孟珏望着旋即而逝的罗裙,唇畔是若有若无的讥笑,眼内却藏着深重的哀悯。 宣室殿外一侧的青砖道旁,种植了不少枫槭。 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红艳,芳华璀璨,再被夕阳的金辉渲染,更添了一分艳丽,三分喧闹,直压过二月的娇花。 孟珏一袭锦袍,徐徐而行。夕阳、枫叶、晚霞晕染得他身周也带上了温暖的层层红晕。 秋风吹过,枝头的叶子簌簌而落,脚踩到地面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地上全枯、半枯、刚落的叶子铺叠一起,绚丽斑斓中透出了萧索、颓败。 第129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1) 刘弗陵命于安帮他换过衣服,又擦了把脸,将仪容收拾整齐。 云歌进去时,只看他坐在案后,除了面色有些苍白,看着反比前几日更精神。 云歌心中未有喜悦,反倒“咯噔”一下。本来想问的话,突然都不想再问了,如果这就是他想让她知道的,那么她就只知道这些吧。 她安静地坐到他身侧,抱住了他,头窝在他的颈窝。 刘弗陵轻抚着她的头发,微笑着说:“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我们就去骊山。天寒地冻中泡温泉,别有一番滋味。去年你身上有伤,又在和我闹别扭,所以身在骊山,却没有带你去温泉宫住过。” 云歌笑:“不说自己是个大骗子,反倒说我和你闹别扭。” 如果当年,他将身份、姓名直言相告,一切会如何? 他们是否就没有了那么多错过?只怕不是。 云歌会知道他在一年后,就违背了诺言,娶了上官小妹。她也许根本不会来长安,就不会遇见孟珏,她也许会认识草原上的鹰,两人结伴飞翔。 如果真是那样,肯定比现在好。 云歌看刘弗陵一直不说话,问道:“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不能说假话。” 张太医仍常常来探看刘弗陵病情,可刘弗陵并不怎么让他诊脉,有时,实在禁不住于安和张太医哀求,才会让他看一下。张太医诊断后,只有沉默。 孟珏来的次数不多,每次来都是给刘弗陵送药,查探完他的身体后,也是不发一言。 以前,刘弗陵常和云歌商量,等离开长安后会做什么,可现在,他再不提起。云歌也不说这些事情,他们之间最远的计划只是骊山之行。刘弗陵不再上朝,每日只点名见几个官员,但仍然有忙不完的事情。 一日。 张太医给刘弗陵看完病出来,云歌请他停步,说几句话。 自从刘弗陵的病复发,云歌从未单独问过他刘弗陵的病情,张太医也很怕她会问,想寻借口逃避,云歌却紧追不舍,张太医只能停下脚步。不料云歌并没有问他刘弗陵的病情。 她表面看上去十分镇定,面颊却是晕红,“张太医,有一事相询。陛下他……他可能行房事?会影响病情吗?” 张太医呆了一呆,实话实说:“可以。不会影响病情,不过不可频繁。适当的房事,阴阳调和,令人心神放松,也许还对陛下有好处。” 云歌轻轻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 张太医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 刘弗陵已经睡着,忽觉得有人站在榻前。他睡眠本就浅,立即醒来。 “云歌,怎么了?” “我睡不着。” “用孟珏给你做的香了吗?”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刘弗陵怕她冻着,匆匆把被子拉开,让了块地方给她。 云歌滑进了被窝,躺到了他身侧。 刘弗陵这才发觉她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披件衣服再过来?” 云歌身子微微有些抖,刘弗陵以为她冷,忙把被子裹紧了些,拥着她,想用自己身上的暖意赶紧替她把寒意驱走。 云歌在他身侧躺了会儿,开始不安分起来,像拧麻花一样,不停地动来动去,刘弗陵头疼,“云歌,怎么了?你老是动来动去,当然睡不着。” 云歌不说话,只是挨着刘弗陵的身子蹭来蹭去,刘弗陵突然担心起来,半支起身子问:“云歌,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让于安传太医。” “啊!” 云歌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了刘弗陵,似乎十分气恼,用力捶着榻。 刘弗陵一头雾水,脑子里面已经前前后后绕了十八道弯,就是面对霍光,只怕这会儿也绕明白了,却仍然没有明白云歌为何会这样, “云歌,发生了什么事?” 云歌用手掩面,长叹息! 刘弗陵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云歌挫败后的羞恼渐渐平息,她转身侧躺,和刘弗陵脸脸相对, “你真是个木头!” “嗯?” 刘弗陵的疑惑未完,云歌的唇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心中巨震,身子僵硬。 云歌的唇在他唇畔温柔地辗转,一点点诱惑着他。 他终于开始回应她的温柔,刚开始是小心翼翼的笨拙,只是在回应她,渐渐地,一切都成了本能,变成他在索取。 这本就是他等了多年的缠绵,一经释放,迅速燃烧。云歌不知道何时,早忘了初衷,脑中一片空白,身子绵软欲飞,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他。 刘弗陵的吻从云歌唇上缓缓下移,温柔地吻过她的脸颊、下巴,在她的颈边逗留,最后在她的锁骨上重重印了一吻后,蓦地停了下来。他将云歌紧紧抱在怀里,却只是抱着。 云歌茫然若失,轻声叫:“陵哥哥?” 刘弗陵声音沙哑,“不许再闹了,好好睡觉。” 云歌不依,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已经明白云歌意思的刘弗陵只觉得如抱了块火炭。 薄薄的绸衣,未把诱惑隔开,反倒在蹭磨间,更添了一重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魅惑。 云歌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经将一切点燃,还一脸沮丧地不肯罢休,唇凑到他耳旁,轻轻去吻他的耳垂。 刘弗陵忽地坐起来,用被子把云歌一裹,抱着“被子卷”就向厢殿行去。 云歌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臭木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刘弗陵把云歌扔到她的榻上,对闻声赶来的于安和抹茶说:“看着她!天明前,不许她下榻!”说完,匆匆返身回寝宫。 云歌在他身后大叫:“臭木头,这事没完!” 刘弗陵却理都不理她,扬长而去。 “啊——”云歌握着拳头大叫,满面涨红,泫然欲涕。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歌的确是个从不食言的人,她说没完,就肯定没完。 刘弗陵的头疼与日俱增。 云歌对男女之事半通半不通,也没有人请教,却深谙书中自有一切。宫中收录的秘书都被她翻了出来,今天羽衣,明天霓裳,一天一个花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于安渐渐看出了名堂,差点笑破肚皮,于是更多了一个人添乱。 于安总有意无意地帮云歌制造机会,乐见其成。 刘弗陵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觉得宣室殿的人看他像看一只白兔,人人都盼望着云歌这只狼赶紧把他吃了。 晚上,云歌刚一晃一晃地走进寝宫,刘弗陵就站了起来,“今天晚上秋高气爽,不如去太液池划船玩。”实际原因是,他实在不敢和云歌再在一个屋里待下去。 云歌斜睨着眼睛看他,考虑了一瞬,点点头,“好吧!” 刘弗陵只盼着游完船后,云歌能累得倒头就睡,不要再折腾了。 于安命人将木兰舟放入湖中。 云歌和刘弗陵一人拿着一根桨,把船荡了出去。 平常,云歌都会有很多话,刘弗陵若有时间陪她玩,兴奋之下,她的话就更多。可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里琢磨一些别的事情,话反倒少了。 第130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2)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并肩坐在船上。 秋风拂面,夜色清凉,云歌想到这几日的行为,忽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羞赧和难过。 两人一直划到了湖中心,云歌都只是默默划船,一句话不说。 时不时,会有几点萤光翩跹而来,绕着他们飞翔,闪烁几下后,又在桨声中离去。 萤光明灭中,垂首而坐的云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不见白日的嘻嘻哈哈,只觉她眼角、眉梢都是心事。 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停了桨,任由水流轻摇着船。 云歌仰躺在船板上,望着天上密布的星斗,呆呆出神。 刘弗陵躺到她身侧,也看向了天空。 夜幕四下笼罩,星辰低垂,有将人包裹其中的感觉。 水面如镜,映照着上方的苍穹,仿佛是另一个天幕,其上也有群星闪耀,与上方星辰交相辉映。 抬头,是星光灿烂;低头,还是星光灿烂;中间,还有无数萤火虫的荧荧光芒,也是星光灿烂。 迷离扑朔,让人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感觉。 云歌喃喃说:“我以为我已经看尽世间的星辰景色,没料到竟还有没赏过的景致。” 她不自觉地往刘弗陵身旁靠了下,刘弗陵退了退,云歌又靠了一点,刘弗陵又退了一点,身子紧贴在了船舷上。 云歌并无别的意思,见他如此,心内难受,“我是洪水猛兽吗?我只是想靠着你的肩膀。”一转身,背对着他,面朝船舷,静静而卧。 刘弗陵心内伤痛,去抱云歌,入怀的人儿,身子轻颤,“云歌,你不是洪水猛兽,是我不能……”刘弗陵语滞,是我不能要你,不敢要你,因为我不能许你将来。 云歌问:“不能什么?” 好一会儿后,刘弗陵轻声说:“现在不能,这件事情应该等到洞房花烛日。你的夫君会把你的红盖头挑落,他会陪着你走一生,照顾你一生。” 云歌眼中有了泪珠,“我的夫君不就是你吗?” 刘弗陵不能出声。 云歌擦干眼泪,转身盯着他,“你不肯娶我吗?” “我当然肯。” 云歌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裙角绑到一起,又想把自己的一缕头发和刘弗陵的系到一起,“天为证,水为媒,星做盟,萤火虫是我们宾客。今夜起,你我就是结发夫妻。” 刘弗陵强笑着按住了云歌的手,“云歌,不要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你刚说过你肯娶我,而我愿意嫁你,你情我愿,哪里有胡闹?再好的洞房,好得过今夜的天地、星河吗?再美的花烛,美得过今夜的萤光吗?” 刘弗陵去解两人绑在一起的衣袍,“夜已很深,我明日还有事情要做,该回去歇息了。” 云歌去拽他的胳膊,想阻止他解开两人的“纠结”,却扭不过他的力道,眼看着刘弗陵就要解开交缠的结,云歌急得索性整个人赖到他怀里,抱住了他,两人身子纠缠到一起。 一个用力推,一个拼命地抱,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刘弗陵说:“快放手,你再胡闹,船要翻了。 “翻就翻,大不了一块儿淹死。”云歌不但没有松力,反倒抱得更紧。 刘弗陵不敢再推她,只能由她去,船的晃动渐渐平息。 水天茫茫,竟是逃无可逃!刘弗陵这才知道,他提议来划船,绝对是个错误。 云歌很温柔地说:“你叫我一声‘娘子’,或者‘夫人’,好不好? ” 刘弗陵哭笑不得,云歌是变尽了法子,逼着他承认两人已经“成婚”,索性闭起了眼睛,不再理会云歌。她闹累了,自然会回去。 云歌趴在他身上,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睛,他没有反应,又轻轻吻了下他的另一只眼睛,他仍没有反应。 她吻过他的每一个五官,最后在他唇畔流连不去,每一次的触碰都倾诉着爱恋,每一次的辗转也都诉说着爱恋。 他的身体渐渐在背叛他的理智,他努力去想着霍光、刘询、刘贺,可最终发现,他们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最后只有一个绿衣女子,一笑一嗔,一怒一喜,在他心头越发分明。 云歌使尽花招,他却一无反应,不禁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下,宣泄着恨意。 他无声地叹息,猛地伸臂,一个反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深深地吻住了她。 缠绵的亲吻,温柔的眷念,彼此的爱恋,在唇齿间交融。 他带着她飞翔,却在刚刚升起时,又停了下来。 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处,不肯再前进。 云歌这几日看了不少“**艳图”,已非第一日的茫然不解,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伸手去解他的衣袍,“陵哥哥,我已经是你的妻子。” 刘弗陵打开了她的手,“云歌,不行!” 云歌眼中有泪,开始解自己的衣衫,“刘弗陵,我就要做你的妻子,就要做!就要做!就要做!不管一年,一个月,还是就一天!你为什么不懂?我不要天长地久,我不要白头偕老,我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正活过,真正彼此拥有过。你是不是怕你要了我后,将来就没有人要我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人娶我,他若因此看轻我,这种男人不要也罢!”云歌的泪珠簌簌而落,衣衫半褪,刘弗陵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痛楚、有眷念,两人之间不敢面对的话题,被云歌摊在了眼前。 云歌,不是我不懂,是你不懂。我在你生命中留下的印记越少,你将来才会越容易遗忘。 刘弗陵帮云歌拉拢衣衫,淡淡说:“男人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 ” 云歌盯着他的眼睛,“你骗人!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我忘不掉你?陵哥哥,身体的印记和灵魂的印记哪个更重?如果你希望我忘记你,我会忘记的。”云歌的泪滴在他手上,“有人活到九十,却没有快活过一日,有人只活到十九,却真正快活过,我宁愿要后者。” 云歌的泪珠若有千斤重,打得他的手再无力气。 云歌轻声说:“陵哥哥,从我懂事起,我的心愿就是做你的妻子,你非要让我心愿成空吗?你老是想着明日的事情,却忘记了今日正在让我落泪,为什么不能让我现在幸福呢?你能给我现在的快乐,你还能给我很多、很多快乐,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刘弗陵心头一震,手缓缓松开。 云歌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落,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又密又急。他徐徐伸手接住,在云歌凄婉、哀求的眼神中,他眼中也有了湿意。 他低下头挽起云歌的一截衣裙,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结,牢牢系到了一起;又挽起云歌的一缕青丝,和自己的一缕黑发结到了一块儿。 抬头时,他微笑着握住了云歌的手,“天地为凭,星辰为媒,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云歌破颜为笑,刹那间,令满天星辰失色。 罗带轻分,云裳暗解。 黑夜如酒,银河如洗。 空气清凉,但他们的相拥相抱,温暖异常。 他的进入,缓慢、笨拙,却轻柔、迷醉。 似水的年华在这一刻停滞。 天上星光璀璨,水中星光摇曳,半空萤光闪烁。 船儿摇晃,时缓时急,一圈圈的水晕荡开,光华氤氲,若水天同舞,星辰共醉。 第131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1) 【云中歌3:忆流年】 树上的叶儿快落尽时,刘弗陵离开了长安未央宫,移居骊山温泉宫。 大部分的事情已经不再亲理,每日里只在温泉宫内接见几个大臣,政事都交托给霍光、杨敞、张安世、隽不疑四位议政大臣处理。 在议政大臣的选任上,朝堂内起了不少风波。忠于皇权或者对霍氏有怨的人拼尽全力想维护皇族的利益,力争刚调回京城的赵充国将军能被皇帝委任,而霍氏集团则全力排斥赵充国将军。激烈斗争后,霍光、杨敞、张安世、隽不疑四人被任命为议政大臣,这样的结果令很多人心寒。 丞相杨敞是霍光挑选出的墙头草,哪边风顺向哪边倒。 右将军张安世虽然不至于像前丞相田千秋一样对霍光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可也从来没有违逆过霍光。 至于京兆尹隽不疑,朝堂百官都知道他仕途的转折点是“卫太子冤魂”事件。隽不疑少年时就才名在外,暴胜将他举荐给先帝刘彻,刘彻虽封了他一个官职,却一直未真正重用过他。刘弗陵继位后,夸赞过隽不疑的才华,可也从未给他升过官。长安城门惊现“卫太子冤魂”事件后,隽不疑反应迅速、处理得当,将慌乱化解到最小,得到了霍光的注意。霍光向刘弗陵进言,当即将隽不疑擢为京兆尹,负责审 查“卫太子冤魂”案,隽不疑不负霍光赏识,行事果断严厉,将冒充卫太子的人斩杀在闹世警众。自此,隽不疑才真正开始成为汉朝重臣。这样的四个议政大臣,以后的政事谁说了算,还不明白吗? 远离了长安,似乎也远离了矛盾和烦恼,至少对云歌而言是如此。 以前陵哥哥一日的时间中,真正能给她的很少。常常是,她早上起来,他已经离去,直到深夜,她才能见着他。而如今,他将他的全部时间都给了她。 没有了宫规限制,不必担心暗中的窥伺,更不用畏惧不知的危险,他和她过起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云歌洗手做羹汤,他看书、写字、作画、吹箫。 两人手牵着手,在山间漫步,看溪流,看瀑布,看云起,看霞飞,或者什么都不看。 云歌教他如何做陷阱捉鸟,最后,师傅才捉了三只,徒弟却捉了九只。 他教云歌如何刻印章,云歌总是将刻刀的刀刃弄断,一个字未雕成,后来却拥有了一枚世上最精致的玉印。 一次,两人雅兴大发,天不亮就起床,去收集竹叶上的露水,拿回来煮茶,忙了几个早上,终于收齐露水,喝到了茶,却齐齐感叹:“味道不过如此!不值得!”第二日,两人睡到日过正午,才肯起床。 他们还一起浸温泉。 刘弗陵以前一直不明白父皇为何将温泉池修得如此古怪,特意安放了玉枕,却位置奇特,特意修了玉榻,还不止一个,可式样古怪。至于别的东西,他更是没看懂过有什么用。当然,他也从没有想过去弄懂,以前每次来骊山,他都只是在池边,靠着玉枕静静休息,人虽在温泉中,心却系天下。 可云歌不同,她不是泡温泉,而是在温泉里面游来游去,对所有不能明白的东西都好奇,都想弄明白。云歌心思聪慧怪异,有一般少女所没有的大胆热情,还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在她孜孜不倦的探索下,羞红着脸的低低细语中,他也渐渐明白了温泉中所有设置的 功用和深意。 一日午后,残酒刚醒,他信手涂了一幅画。 一池清波荡漾,两只鸳鸯共戏,一只在水面,一只半沉在水底。 侧角题了一句“忆来何事最**”。 云歌看到后,先是羞恼,夺了画要去撕,刘弗陵笑看着她,并未打算阻拦。 不料云歌眼珠一转,拿起细看,霞染双颊,唇角微翘,似笑似怒,“夫君既如此‘喜欢’,以后就每次都画一幅吧!”刘弗陵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云歌却捧腹大笑。 山中日月竟如梭,刘弗陵只觉得每日的时间都那么短。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如此盼望过时光能慢一些,可光阴却越发匆匆。他心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已经瞒不住云歌。万箭钻心般的痛苦,让他的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轻时,四肢痉挛,重时,整个身体都会抽搐。 刘弗陵先前还很担心云歌,可后来发现,每一次发病,云歌都未显惊慌,她总是很平静地抱着他,在他耳旁轻轻说着话。有时候是个故事,有时候是个笑话,有时候是一首诗,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陵哥哥,陵哥哥……”他在疼痛中昏迷,坠向黑暗,却在她的语声中,靠着眷念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熬过锥心疼痛。 他答应过她,要在雪落时陪她堆两个雪人。 可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时,他已经行动困难,不能再陪她去外面散步,堆雪人成了永不可能实现的诺言。 他望着雪,心下黯然,云歌却笑偎在他身边说,“这么冷的天,躲在屋子里拥炉赏雪才好。” 在她的笑颜中,他心里释怀的同时,涌起了苦涩。 他命刘贺来见他,两个人在屋里单独谈了两个时辰。刘贺出来时,脸色难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 随从小声说:“王上,雪飘得大了,不如改坐马车回长安。”一句普通的话语,却让他呆呆站在了殿门口,眺望着远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该作何抉择。随从不敢催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 云歌抱着个食盒快步而来,怕食物变冷,还特意用斗篷捂在怀中,突地看见远处一个头发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后还有一群“雪人”毕恭毕敬地躬身而站。 云歌绕了一下路,走了过去。“大公子,‘迎风赏雪’倒是风流雅事,不过你自个儿风雅也就行了,何必强让别人和你一块儿风雅呢?” 刘贺这才发觉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让他们到屋廊下候着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云歌,笑起来,笑容很是意味深长,云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我怎么了?” “我笑你梳错了头发,都进了我刘家的门了,怎么还一副姑娘的打扮?” 云歌脸“腾”地红起来,羞归羞,气势却是不弱,恶狠狠地瞪着刘贺,“一双贼眼睛,整天就知道瞄女人!哼!你若再敢对长辈不尊,胡捣蛋,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 刘贺大笑起来,只是笑声虽洪亮,却听不出一点欢愉的意思。 “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刘贺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笑嘻嘻地说:“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我啊!我快乐得不得了。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着的是什么?” “我做的菜。” 刘贺一听来了兴致,“自从‘雅厨’消失,我可是很久没吃到一口像样的菜了,都有什么好吃的?” 云歌将食盒递给他,“红衣姐姐呢?” “在山下。” “那你带下去,和她一块儿吃点吧!顺道帮我给她带声好。” 食盒不大,却很精巧地做了两层,第一层放了两道菜,明月鸽松、翡翠玉带。明月鸽松鲜嫩清香,翡翠玉带色泽明艳,让人一看就生食欲。第二层放了三道菜,一盘五色杂饭,一盘盛放着两个滚圆的团子,只闻幽幽清香,却看不出来用什么做的,还有一盘看着像红霞白云汤,可红霞白云汤应该是汤水,这盘菜却是晶莹剔透的凝胶状。 “这究竟是不是红霞白云汤?” “算是,也不算是。前面的用料都一样,挑选色泽鲜艳的陈年腊肉,配豆腐做汤,不过汤料里加了一味比较奇怪的东西。” “什么?” “桃树的树枝上常会有一种液体流出,干后凝结成半透明的胶体。‘桃胶’刚流出时清香扑鼻,比桃花还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胶采集回来,放置在密闭的瓦罐中保存,入汤、入菜皆可。”刘贺啧啧称奇,用此入菜,第一次听闻,亏云歌想得出来。 “这是什么?闻着有股梅花的香味。” “雪醉梅蕊,把南边进贡的一种稻谷磨碎成粉,用陈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软糯,只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时候,用银刀从中间切开,还可以看到两朵梅花并蒂开放,配着外面的白色,就好像开在雪中的梅花。”云歌一面说着,一面去盖食盒,“小心凉了,要吃就快点去吃。” 云歌在这些菜中花费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头还珍而重之地捂在斗篷下,现在却是说给就给,毫不犹豫,刘贺笑问:“我和红衣吃了,你们吃什么?” 云歌笑眯眯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宫里还有大厨房,我们就将就一顿呗!只望你吃了美食后,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云歌做了个打寒战的动作。 刘贺脑子里闪过月生醉酒的画面。 “她……她笑起来时,有一双像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说话时,像驼铃一样好听;站在那里时,像一棵树一样漂亮……” 他当时嘲笑月生,“驼铃是什么?就是铜铁的铃铛,那声音好听吗?银铃一样的声音还差不多。女人像树一样,能漂亮吗?像花一样才算漂亮。”后来才明白,对曾在沙漠中挣扎过的人而言,驼铃声就是人间最动听的声音,绿树就是世上最动人的景色。 “月贤弟,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难怪我送给你的姑娘,全被你退回来了。你放心,只要你喜欢,她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我也给你弄来……” 一句玩笑,却让醉意阑珊的月生勃然大怒,人都立即被气清醒了。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当年我年纪小,又因为吃了不少苦,性子偏激狭隘,人家救了我,我却连谢都不肯说,这些年道理懂得越多,越是愧疚,我是真心感激他们。” 看着月生铁青的脸,他知道他说错话了,以月生的性格,若真喜欢一位姑娘,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连忙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言语造次了。” …… “喂!你在想什么?”云歌在他眼前摇手,“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第132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2) “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刘贺摇摇头,高声朗笑起来,“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过我也不会白收你的东西,所以就不谢你了。就此告辞,来日有缘再会。”话一说完,他就笑着向山下大步行去,在屋檐下躲雪的随从们忙跟上去。 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远去,似乎仍能听见他的笑声,可那笑声伴着风雪,总觉得透着股悲凉无奈,似壮士断腕,又似英雄末路。 云歌不解地望着刘贺的背影,却没有时间多想,她的心中装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未等刘贺走远,她就反身向大殿内跑去。 刘贺这一去,没有返回长安,而是直接回了封地昌邑国。 刘弗陵又命刘询来见他。雪已经落了两日,却仍落个不停。山道难行,刘询弃马步行。到 半山腰时,有宦官出现,命刘询的随从止步,只准他一人上山。何小七想开口理论,被刘询看了一眼,只能安静退下。宦官朝刘询淡淡点了下头,人隐回了林中。 蜿蜒的山道上只剩了刘询一人,抬头望去,天地皆白,红尘空无一物。 因为大雪,溪水封流,鸟兽隐踪,世间唯一的声音就是雪落的簌簌声。 在簌簌声中,刘询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顶。往日色彩华丽的温泉宫被白雪换了颜色,一座银装素裹的宫殿伫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素净得让人心头压抑。 接待的宦官都神色阴沉,不苟言笑,刘询也步步小心,言语谨慎。 忽看到山坡上,一个人身披大红斗篷,怀里抱着几株怒放的红梅,沿坡而下,刘询只觉天地顿亮,胸中的压抑不知不觉中就散了许多。 因为梅花太多,将头和脸都遮了去,看路很不方便,她一面小心翼翼地下山,一面又要小心怀里的梅花别被伤着。 几处石块上的雪已结成冰,石块本身又有些松动,她脚下一滑,人就跌在了雪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下来。 刘询和他身前领路的宦官都是大惊,同时向前飞掠而出,宦官虽然人在前,却后于刘询到。 刘询半抱半扶地去接云歌,云歌大叫:“别伤到我的梅花!”刘询忙胳膊使力,避开梅花,将云歌侧揽到了怀中。入怀处,只觉得幽香扑鼻,也不知道究竟是花香,还是人香。 云歌立稳了脚,先探看梅花,见没事,方笑着和刘询说:“多谢大哥。” 刘询问:“雪路难行,怎么不叫个人陪你去折梅?” 云歌淡淡一笑,“我喜欢自己做这些事情。” 刘询还想说话,一旁的宦官阴沉沉地说:“陛下等着见侯爷呢!” 云歌道:“你下去吧!我正好要过去,和大哥同路。” 云歌发话,宦官不敢再多说,行了一礼后,安静退下。 刘询想帮云歌拿梅花,云歌盈盈一笑,说了声“多谢”,却未接受他的好意。 行到正殿,云歌小声问六顺:“里面还有人吗?” 六顺点点头,“几位大人仍在。”又对刘询行礼说,“侯爷略微等一会儿,奴才这就进去禀奏陛下。” 刘询暗惊,刘弗陵还召见了别人?他在长安城内并没有听闻此事。 一会儿后,六顺返来,对刘询说:“陛下命侯爷进去。” 云歌眼巴巴地盯着六顺,六顺笑道:“几位大人已经不在殿内了,不过陛下可不知道姑娘也等着见陛下呢!” 云歌随着刘询向殿内行去,“大哥不会介意我占用一点他的时间的。六顺,去找个花瓶拿进来。” 刘弗陵靠坐在榻上,面容清瘦,神情倦怠,可眉目中却有刘询从未见过的平静喜乐。 刘弗陵看到云歌,眼内已再无他人,一边帮云歌掸斗篷上的雪,一边笑着说:“一场雪竟已经把山后的梅花催开了。” 刘询静静磕了头后,自行坐到了一边。 云歌一边插花,一边笑着说:“是呀!几株树开得可好了,不过,我已经把最好的都给摘回来了,众人赏,不如我们独自赏。”云歌插好花,将瓶子捧放到窗下,恰能让刘弗陵一抬眼就看见。她推开窗户,天地顿从窗入:漫天雪花轻卷,红梅迎雪怒放。 刘弗陵静静看了一会儿,含笑点点头,云歌将窗户关上。 云歌指指花,指指自己,刘弗陵含笑摇头,云歌皱眉。刘弗陵招手让云歌过去,将云歌插花时掉落在案上的几朵梅花,仔细插到云歌髻中,端详了一瞬,唇角蕴笑,敲了下云歌的额头。 云歌侧头一笑,喜滋滋地出了屋子。 两人未置一语,可一举一动,似已将一切说明。一个未见颓丧,一个也未见哀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力共享着世间的美丽。 刘询来之前,不是没想过刘弗陵和云歌现在的情形,可怎么都没想到竟是这样。死亡并不见得痛苦,等待死亡却一定很痛苦,如果不是肯定刘弗陵的病况,一定不会相信这两人是日日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刘弗陵命殿内所有人都下去。 刘询恭敬地垂目静坐,似乎等着随时听候刘弗陵吩咐。 刘弗陵淡淡目视着他,无甚喜怒,“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正在看《史记》,说‘近来喜读先帝年轻时的事情’,你和朕说说你的心得。” 刘询有点怔,记得也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当年还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贵胄,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远,仔细一想不过才一年。 刘询想了会儿后,谨慎地说: “其实也就四个字 ‘隐忍 ’‘谋划’。” 当年,窦太后把持朝政,刘彻日日沉迷于打猎游玩,又召了一帮年轻人陪他胡闹,窦太后看他如此,杀心才稍减,不料就是这帮胡闹的年轻人成了后来威名震天下的羽林军。 刘弗陵微笑:“你谋划做得还算过得去,隐忍的功夫却实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连‘谋定、后动’都算不上。刘贺行事比你周全稳妥许多,法理人情兼顾。” 刘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镇定地说:“田千秋的事情,是臣办事经验不足,是臣的错。王叔自幼在天家长大,见识气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长大,有时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后会改,会好好跟着王叔办事。”说着就向刘弗陵重重磕头。 刘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软,没坐起来,轻叹了口气,“询儿,你过来。” 刘询听到刘弗陵的“询儿”,心头竟是莫名一酸,他这一生,几曾真正做过孩子? 他扶刘弗陵从榻上起来,行到大殿一侧,只看整个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羊皮地图,绘制着汉家江山。山峦、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出来,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注明,让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觉。 刘弗陵问:“江山为何多娇?” 刘询回答得很快:“因为人。很多人喜欢看崇山峻岭,黄河咆哮,臣却自小就喜欢看河道上的船来船往。艄公的号子,渔女的歌声,还有河岸两边的叫卖声,都让我觉得欢喜。没有人的河流太安静,没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没有人,就没有秀丽江山。” 刘弗陵点头,“因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颗仁心。善待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才能秀丽壮美。” “仁”字上,他已经全然输给了刘贺,刘询不敢多说,只道:“臣谨记。” 刘弗陵语声忽然转硬,隐有寒意,“但光有‘仁心’还不够。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让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现在内有权臣弄权,外有夷族进犯,还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稳、江山太平。” 刘询猛地侧头看向刘弗陵,与刘弗陵眼光一触,只觉得他眼内锋芒刺人,竟生畏惧,立即又低下了头。 刘弗陵道:“朕自八岁登基,自问行事,无愧天下百姓。” 刘询说:“陛下是罕见的仁君。” 刘弗陵却没什么欢喜:“可朕不是个好皇帝!朕有仁心,却无狠心,行事果断狠辣不及先帝万一。” 刘询无语。若刘弗陵是先帝,当年三大权臣的争斗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局面,先帝根本不会顾忌百姓死活,卫太子之乱时,长安城血流成河,无数无辜百姓被杀。先帝连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刘弗陵是先帝,根本不会容他活到现在,那么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刘弗陵指着波澜壮阔的汉家江山,肃容对刘询说:“朕就将这江 山交给你了,只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剑,治江山,稳社稷,造福天下苍生。” 刘询身躯剧震,不能置信地瞪着刘弗陵,半晌后,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问:“陛……陛下是一直都想挑一个果决刚毅的人吗?” 刘弗陵微笑着说:“不错!若选朋友,朕一定会选贺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个人偏爱做主。怎么了?你不想要吗?” 刘询忙跪下磕头,人却依旧有点怔怔,“臣……臣谢陛下!”又立即反应过来,称呼不妥,改口道:“询儿叩谢皇爷爷大恩。” 刘弗陵站得时间有点久,已经力尽,回身向榻旁行去,脚步虚浮,刘询忙站起,扶着刘弗陵坐回榻上。 刘弗陵说:“你去告诉于安,命他们都进来。” 刘询起身到帘外,依言转述。 一会儿后,几个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刘询一看来人,忙站了起来。 手握西北兵权的赵充国将军、负责京城治安的隽不疑,还有太仆右曹杜延年。赵充国是刘弗陵的人,满朝都知。杜延年有点令刘询意外,隽不疑则令他震惊。 三人齐齐跪到刘弗陵榻前听吩咐,刘弗陵指了指刘询,“从今日起,你们一切行事全听刘询吩咐。霍光若同意让刘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 赵充国定声说:“臣等也会让他同意。” 第133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3) 刘弗陵问刘询:“你可听到了?你可有信心?” 刘询跪下,给刘弗陵重重磕头,“臣叩谢陛下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厚望。” 刘弗陵让他站起来,命赵充国、隽不疑、杜延年向刘询磕头。当三人当着刘弗陵的面发誓效忠时,刘询突然有些不敢面对刘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后,刘弗陵说:“朕的布置,就不一一和你说了,他们三人,还有于安,会全部告诉你。杨敞是你举荐的丞相,你应该有法 子对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张安世手握燕北兵权,毗邻广陵国的驻兵统领是他的亲信,朕能将张安世算作你的人吗?” 刘询胸有成竹地说:“陛下放心,张氏家族的长兄张贺是臣的恩人,有张贺在,张安世即使不帮臣,也绝对不会帮霍光。” 刘弗陵点头,“朕能为你做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刘询忙跪下磕头,“臣接触朝事的日子还很短,万有不妥之处,还需要陛下提点。” 刘弗陵道:“朕的行事风格与你不同,从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办事。只不过,一定要记住我先头和你说的话,你的‘隐忍’功夫还太差。” “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内根深脉广,绝非短日内能解决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进去,也解决不了,臣日后,一定谨记‘隐忍’二字,再不敢贪功冒进。” 刘弗陵让他起来,坐到榻前,“你答应朕几件事情。” 刘询道:“听凭皇爷爷吩咐。” “第一,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许你杀刘贺。” 刘询立即应道:“臣遵旨。” “第二,不许为难上官小妹。” “皇后娘娘是皇爷爷的发妻,是臣的长辈,臣日后会向皇后行孙辈之礼,绝不敢轻慢。” 刘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说道:“她只是朕的皇后。” 刘询不解,对呀!上官小妹是皇后,是皇帝的发妻,有何不对?却不敢问,只能恭敬地应“是”。 “朕会问过她的意思后做安排,不管她走与留,你都要遂她心愿。”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于安能给你不少帮助,等你登基后,恐怕不愿意再看见他,对你而言,他知道得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 刘询急急想说话,刘弗陵做了个手势,让他不必多说,“放他出宫,不许你动他分毫。” “臣遵旨。” 刘弗陵想了一瞬后,淡淡说:“也就这点事情了。你把这些东西都写下来。” 刘询提笔,将应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记下,署名、盖好印鉴后,又印了个手印上去。 刘询将书写好的东西拿给刘弗陵看,刘弗陵点了点头。 刘询将白帛卷好,放在了案上,迟疑了一下问:“云歌呢?” 刘弗陵一直的平静淡然终于被打破,眼中转过了不舍,“她只是个山野女子,以后和你们都不会再有关系。” 刘询默默点了点头,“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爷爷。” “你问吧!” “孟珏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刘弗陵不答,反问:“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制衡霍光吗?” 刘询摇头,“没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给你。你将来只是一人,臣子却有成百上千,如何让臣子彼此牵制,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你慢慢学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刘弗陵淡淡地说,“你比朕更知道该如何办。” 刘询点头,“陛下还有什么要叮嘱臣的吗?” 刘弗陵想了一瞬后说:“据于安事后给朕讲,在和羌族勇士的打斗中,你表现得毫无弱点,直到比试结束,众人依旧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珏的功夫却是有弱点可寻的,所以当克尔嗒嗒以为可以斩杀孟珏时,却不料孟珏的‘弱点’根本不是他的‘弱点’。” 刘询以为他当日已经做到最好,不料听到刘弗陵这样的评语,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里却很不服气,想着结果可是他赢、孟珏输。他向刘弗陵磕头,恭敬地说:“臣懂了。” 刘弗陵道:“你比朕更适合做皇帝,朕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 回去吧!” 刘询磕头,连着磕了三个,却仍然未起来,僵跪了一会儿,又“咚咚”地连磕了九个头,一个比一个重,到最后好似要磕出血来。 他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刘弗陵却丝毫未阻止,只微笑着说:“把你的这份心留给天下百姓,你将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说着,人歪靠在了榻上,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让他走。 刘询站起,走了几步,忽有些迟疑,犹豫了一瞬,终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陛下,臣斗胆了,但这次不问,臣怕……臣心中已经困惑了很久,陛下第一次召见臣时,问臣‘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臣斗胆想知道陛下的答案。” 刘弗陵没有立即回答,闭着眼睛,似在思索。刘询心中稍慰,刘弗陵和他当年一样,这个问题也无法给出答案。 可慢慢地,刘弗陵的眉宇间溢出了笑意。“快乐的事情太多,一时想不出来哪件最快乐。”刘询心中剧震,说不清楚是惊讶羡慕还是嫉妒。一瞬后,刘弗陵笑着说:“最快乐的事情是娶了个好妻子。” 刘询屏息等着刘弗陵的下一个答案。 刘弗陵眉宇间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说话,刘询静静站了会儿,看刘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着,他轻轻起身,正想退下,忽听到刘弗陵轻声说:“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着她一日日变老。” 刘询心惊肉跳,不敢直视刘弗陵。 刘弗陵挥了挥手,刘询立即转身,脚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云歌在屋子外面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只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后,一时帮她 堆一把雪,一时拽着云歌的斗篷,好似怕云歌冷,掸着上面的雪,一时也会帮倒忙,把云歌扫好的雪推散。 云歌不见急恼,笑眯眯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由着猴子在她身边闹腾。 在外面的时间久了,虽戴着雪帽,披着斗篷,可她的发梢、鬓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檐下立了好几个宦官,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忙,都只是静看着。看到刘询出来,她抬头一笑,扔了扫帚,跑到屋檐下,一边跺脚,一边把斗篷、雪帽都摘下来,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两只猴子“吱吱”乱叫,似乎十分开心,也跑到屋檐下,学着云歌的样子,跺脚跳腾,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钻进了屋子。 屋外立着的宦官见惯不怪,任由两只猴子蹿进了大殿。 七喜拿了刘询的斗篷和雪帽过来,服侍刘询穿上,看刘询一直在看云歌,笑道:“那两只猴子是姑娘去年捡回来的,养了一个冬天后,放回了山中。自陛下和姑娘来温泉宫,两只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时不时来看陛下和姑娘,还常常带礼,上次它们送来的大桃子,比宫里的贡桃都好吃。够精怪的,两只山猴还懂得念旧情。” 七喜打着伞,一直把刘询送到宫门口,赔笑说:“只能送侯爷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爷下山,看这天色,得多打几个灯笼。” 刘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进宫,大人就对我多有照拂,刘询铭记在心。” 七喜眼角余光扫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分,侯爷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 刘询颔了下首,转身离去,七喜要给他伞,他轻摆了下手,没有要。 簌簌雪片,飘落不绝。因天色已晚,天空积的云层都带着铅灰色,累累叠叠,坠得天像 是要掉下来,层林越显萧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没有尽头。 刘询缓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闲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时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间似只剩他一人,衬得他更是雄姿伟岸。 七喜打着伞,站在宫门前,一直目送刘询消失在雪中,轻轻点了点头。 天快亮,刘询才回到长安,顾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请张贺,约好在一个屠户家相见。 他换了套便袍,刚要出门,黑子匆匆跑来,“大哥,有人……”一拍额头,恭敬地说:“侯爷,有人求见。” 刘询笑骂: “别那么多虚礼,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门子‘侯爷’?” 黑子心中热腾腾地,咧着嘴直笑,“俺也这么觉得,‘大哥、大哥’多亲近,都是小七那个操蛋,非要俺叫‘侯爷’。大哥,有个书生要见你。” 刘询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 黑子将手中打着的灯笼,高高举起来,给刘询看。 “俺也这么回复的,可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们听不懂的话,俺们几个全给他扯晕了,他说和大哥是什么故交,让俺把这个灯笼交给大哥,还说他是来雪……雪什么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实在想不起来书生的原话。 刘询细看了眼灯笼,立即认出是去年上元节时,云歌想要的那盏。他将灯笼接过,递给一旁的侍从,“拿下去,好生收着。”又笑对黑子说:“命这个‘雪中送炭’的书生来见我,若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则罢,若说不出……” 黑子握了握拳头,接嘴道:“俺们几个就好好替他松松骨头。” 书生见到刘询,见礼问好,不卑不亢,气度从容,并无一般小民初见皇族贵胄的拘谨。 刘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书生笑说:“不是侯爷看走眼,而是侯爷心中有更多计较,顾不上仔细看在下。” 刘询请他坐,“深夜求见,敢问何事?” 书生道:“在下姓李名远,来自漠北,长安城是家父的故乡,自小常听父亲提及天朝繁华,所以特来看看天朝的风土人情。” 刘询心中微动,“令尊高姓大名?” 李远十分干脆地回道:“李陵。” 刘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来是匈奴王子远道驾临,本侯失礼了。” 第134章 悲莫悲兮,永别离(1) 自刘弗陵移居温泉宫,上官小妹一直没再见过他。 突然接到宦官通传,刘弗陵要见她。她没有喜悦,反倒觉得心慌意乱,甚至不想去拜见,似乎不面对,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小妹走进殿内时,正写字的刘弗陵闻声抬头,看见她,淡淡一笑,让她过去。 小妹眼前有些迷蒙,恍恍惚惚地想起,刚进宫时,有一次她偷偷去神明台,刘弗陵突然上来,吓得她立即躲了起来。于安发现了她,十分生气,问她想偷听什么,她很害怕,哭着不回答。 刘弗陵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有人欺负你了吗?” 她看着变得和她一般高的皇帝,害怕突然少了,呜咽着说她想家,听说神明台是长安城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整个长安,她觉得也许站在神明台上,就能看到爹娘,可是栏杆好高,无论她再怎么垫着脚尖跳,也看不到外面。 刘弗陵凝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很温柔地替她把眼泪擦去,将她抱起,走到栏杆旁,指着北面说,“你爹爹和娘亲的府邸就在那边。” 她只看到连绵不绝的屋宇,根本分辨不出哪座是她的家,更没有看到爹娘。可是,即使没有看到爹娘,她仍呆呆地望着北面出神。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觉得她离他们近了一点,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一直呆呆地看着北边,而刘弗陵就一直抱着她,不催促,不询问,只是在沉默中,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皇帝……大哥哥,你为什么来神明台?你想看什么?”她轻声问。 他目光投向了西边,没有回答。 他放下了她,命于安送她回椒房殿,又对于安吩咐,以后她想在任何地方玩,都不要限制。 其实她很想问,我可不可以来找你玩。可是她不敢,因为他虽站在她身边,眼睛却一直望着西边,显得他好似很近,实际很遥远。 后来,她渐渐发现,她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因为不管她去到哪里,都会有阴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她开始明白,虽然父母一再告诉她,这里是她的新家,可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天地只有椒房殿那么大小。 …… 小妹坐到刘弗陵下方。刘弗陵将圣旨交给她,她刚看了一眼,猛然抬头,“陛下……” 刘弗陵淡笑着说:“别惊慌,不是真赐你陪葬,只是一个给你自由的障眼法,替你卸下皇后这个沉重的枷锁。” 小妹心里有淡淡的失望,竟好像有些盼着这个圣旨是他真实的意思。 “小妹,前段日子的事情,朕要多谢你。” 小妹摇了摇头,他能常常来椒房殿,即使只是陪着她说话,她也是开心的。 “朕耽误了你不少年华,幸亏你还小,今年才十五岁,日后……” 小妹打断了刘弗陵的话,“臣妾不想出宫。” 刘弗陵沉默了会儿说:“这道圣旨你先收着,也许将来你会改变主意,有这道旨意在,刘询就不敢不帮你。” 小妹听到“刘询”,并未显惊讶,而是很平静地说:“刘询想继承大统,就必须要改换宗室,那他以后就是陛下的孙子,臣妾是太皇太后。” 刘弗陵颔首,“他会很孝顺你,朕会命六顺到长乐宫服侍你,你可以信任他。” 刘弗陵将几个印玺交给小妹,小妹看清楚后,面色顿变,“陛下,这……这是调动关中驻军的兵符。这个……这个是国玺,这是西北驻军的兵符……” 刘弗陵叮嘱道:“这些东西,你小心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等刘询控制了长安城后,你将这些东西交给他。你和霍光毕竟有血缘上的联系,刘询又生性多疑,他感念你的恩德,日后就不会怀疑你帮霍光,也就不会只因朕的命令而仅是面子上善待你。” 小妹拿着关中驻军的兵符,只觉烫手,“关中驻军的将军是霍光的人,必要时,霍光肯定有办法不用兵符就调动军队。” “霍光能擅自调动军队,可粮草呢?十万大军一日间的粮草消耗是多少?他若不能喂饱士兵的肚子,谁会愿意跟着他胡闹?这个兵符实际上是控制粮草的,必要时,你交给刘询,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做。” 小妹的手轻颤,“陛下,你信我?”你可知道,我若把这些东西交给霍光的后果?也许整个天下会改姓。 刘弗陵凝视着小妹,微微而笑,“朕信你。” 小妹眼中有雾气,紧紧地握着国玺,用性命许出诺言,“臣妾一定会把它交给刘询。” 刘弗陵微笑着摇了摇头,“天下没有一定的事情!虽然我已经和刘贺谈过,可是变数太多,霍光、藩王,还有个一直隐忍未发的孟珏,刘询不见得能胜,即使已经安排了一切,朕对他的信心也只有七成。” 小妹的眼睛中流露着坚毅,“在皇宫中,五成把握就已值得放手去争了,七成已经很多!” “朕的目的是一定要避免兵祸,当此乱局,作为皇帝的人选,刘贺的确不如刘询,但同扰乱天下的兵祸相比,那点差距也就不算那么重要了。小妹,以一个月为限,如果一个月后,霍光掌控了长安,刘贺可以顺利登基,就把国玺交给刘贺,以皇太后的名义颁布懿旨让他登基,但是……”刘弗陵笑意淡去,神情变得凝重,“一旦刘贺登基,一定要他立即下旨杀了刘询。” “啊?”上官小妹惊愕。 “刘询登基,刘贺惹不出大乱子,但如果刘贺登基,刘询不死,汉室江山将来必乱,苦的是天下万民,所以一定要刘贺一登基,立即下旨赐死刘询。” 上官小妹凝视着手中的国玺、兵符,只觉肩上沉甸甸地重。她以为她的一生就是一颗棋子,没有料到江山社稷、黎民苍生竟然有一天会都压在了她的肩头。 刘弗陵长叹了口气,眼中有歉疚,“这些事情本不该让你承担,可除了你,朕实在找不到人……” 小妹嫣然而笑,“陛下,臣妾很开心,臣妾是你的皇后,享受万民的叩拜,让社稷安稳,黎民免受兵戈,都是臣妾该做的事情,臣妾定当尽全力把国玺、兵符安稳地交给新帝。” “朕给刘询安排了几个人,其他人倒罢了,赵将军却是个死心眼,所以朕还会特意留一道圣旨给他,若是刘贺登基,那道圣旨自会传到他手中,若刘询登基,这些事情,你就从来没听过。” 小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忽又想起一事,“刘贺登基,容得下刘询,刘询登基,却只怕容不下刘贺,陛下可有什么安排?臣妾心中有数,也好便宜行事。” 刘弗陵微微笑了笑,眼中却是怜惜,“小妹,不要辜负了老天给你的聪慧,应该用聪慧让自己幸福。” 小妹低着头不说话。 “朕已经命刘询写了一道旨意,承诺不伤刘贺和于安性命。” 小妹嘴角微翘,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他现在为了得到皇位,自然什么都肯答应。” 刘弗陵微笑着没有说话,凝视了会儿小妹,说:“朕派人送你回长安,你……你以后一切小心。” 小妹未动,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刘弗陵。眼中所有的感情,第一次未经任何掩饰地流露出来,刘弗陵只淡淡笑着,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都未懂。 小妹轻声请求:“皇帝大哥,臣妾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 刘弗陵将国玺、兵符包好,放到小妹怀里,温和却坚决地说:“小妹,以后照顾好自己,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外面的天地也很广阔,不妨把十五岁前的日子当作一场梦,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场虚华,梦醒时,一切都可以忘记。” 刘弗陵缩手时,小妹突地拽住了他,刘弗陵呆了一下,未再抽手,只淡淡地看着她,淡然的目光中有了然,有悲悯,还有歉意。他的手指冰凉,小妹多想能用自己的掌心温暖他,“大哥……” 小妹眼中泪意滚滚,“我……我……” 刘弗陵点了点头,“我都明白。” 小妹虽心如刀割、万般贪恋,可还是一点一点地放开了他的手,笑着抹去了眼泪。这一场心事终究再不是她一个人的春花秋月,即使最终是镜花水月,毕竟他曾留意到,他懂得。 她向刘弗陵行礼告退,却不顾君臣礼仪,一直凝目注视着他,似想把他的一切都铭刻到心中。 她微笑着退出大殿,微笑着坐上软轿,微笑着吩咐宦官起轿,可当轿子抬起的刹那,她却泪如雨下。 虽然下着大雪,但抬轿宦官的步履丝毫未受影响,不大会儿工夫,温泉宫已经要淡出视线。 “停!”小妹突地喝叫。 第135章 悲莫悲兮,永别离(2) 宦官立即停步,轿子还未停稳,上官小妹就跌跌撞撞地跳出了轿子。 六顺本以为皇后突然想起什么未办的事情,却不料她只是站在轿边发呆,仰头痴看着山顶,不言不动。 雪落得十分急,一会儿的工夫,小妹头上、身上就已经全是雪。 六顺怕皇后冻着,弯着身子走到皇后身侧,低声说:“皇后娘娘,时辰不早了,该起程回宫了。”一抬眼,却看见皇后满面是泪,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黯然,静静地退了回去。 小妹呆呆地站了许久,慢慢转身,缓缓向山下行去。至少,现在,我们仍在同一山中。六顺请她上轿,她好似未听见,只一步步自己走着。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迎着风雪,艰难地跋涉。蜿蜒的山道上,一个个浅淡的脚印印在雪地上。北风吹动,雪花飞舞。不一会儿,山道上的足印就消失了。只一条空荡荡的山道,曲折蜿蜒在苍凉的山间。 今年的雪甚是奇怪,停一停,下一下,一连飘了十几日,天都不见转晴,山道被封,很难再通行。温泉宫好似成了红尘之外的世界,刘弗陵完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和云歌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 他心痛的次数没有以前频繁,可精神越来越不济,一旦发病,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夜里,云歌常常睡着睡着,一个骨碌坐起来,贴到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确认听到了心跳声,傻傻地一笑,才又能安心睡去。有时候,刘弗陵毫无所觉;有时候,他知道云歌的起身,云歌的 倾听,当云歌轻轻抱着他,再次睡去时,他却会睁开眼睛,一边凝视着她疲惫的睡颜,一边希望自己不要突然发病,惊扰了她难得的安睡。 原来,当苍天残忍时,连静静看一个人的睡颜,都会是一种奢侈的祈求。 情太长、太长,可时光却太短、太短。 也许两人都明白,所能相守的时间转瞬就要逝去,所以日日夜夜都寸步不离。 白天,她在他的身畔,是他的手,他的眼睛,她做着他已经做不动的事情,将屋子外的世界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他虽然只能守着屋子,可天地全从她的眼睛,她的娇声脆语,进入了他的心。方寸之间,天地却很广阔,两人常常笑声不断。 晚上,她蜷在他的怀中,给他读书,给他讲故事,也会拿起箫,吹一段曲子。他已经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可她的箫技进步神速,她吹着他惯吹的曲子,婉转曲调中,他眼中有眷恋,她眼中有珠光,却在他歉疚地伸手欲拭时,幻作了山花盛绽的笑。他在她的笑颜中,明白了自己的歉疚都是多余。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如往常一般,云歌给刘弗陵读南疆地志听,在先人的笔墨间,两人同游山水,共赏奇景,读了很久,却听不到刘弗陵一声回应。 云歌害怕,“陵哥哥。”脸贴到他的心口,听到心跳声,她才放心。把书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头和垫子,让他睡得舒服一些。吹熄了灯,她躺在他身侧,头贴着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才能心安地睡觉。他的心跳声是她现世的安稳。 半夜时,刘弗陵突然惊醒,“云歌。” 云歌忙应道:“怎么了?” 刘弗陵笑问:“你读到哪里了?我好像走神了。” 云歌心酸,却只微笑着说:“我有些累,不想读了,所以就睡了。” 刘弗陵听着外面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觉得胸闷欲裂,“云歌,去把窗户打开,我想看看外面。” “好。”云歌点亮灯,帮他把被子拢了拢,披了件袄子,就要下地。 刘弗陵说:“等等。”他想帮云歌把袄子扣好。 因为手不稳,每一个动作都异常慢。云歌却好似全未留意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一边等着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 等他整理好了,云歌走到窗前,刚把窗户推开,一阵北风就卷着雪花,直刮进屋内。吹得案头的梅花簌簌直动,屋内的帘子、帐子也都哗啦啦动起来,榻前几案上的一幅雪梅图哗啦啦地翻卷,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 云歌忙几步跳回去,在画上压了两个玉石尺镇。她钻进被窝,“真够冷的!”说着用手去冰刘弗陵的脸。刘弗陵觉得脸上麻酥酥的,并无任何冷的感觉,他用手去触碰云歌脸颊上未化的雪,也没有任何感觉。 虽是深夜,可大雪泛白,丝毫不觉得外面暗,天地间反倒有一种白惨惨的透亮。院子里,云歌本来堆了两个手牵手的“人”,但因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两人拥着彼此,静静看着外面。天地无声,雪花飞舞。他觉得心内越来越闷,虽然没有疼痛,半边身子却开始麻木,在隐隐约约中,他预知了些什么。 刘弗陵轻声问:“云歌,你会忘记我吧?” 云歌用力点头,“嗯,我会忘记你。” “云歌,看到桌上的雪梅图了吗?我在它最美的时刻把它画下,它的美丽凝固在画上,你就只看到它最美的时候。其实,它和别的花一样,会灰败枯萎,丑陋凋落,我也如此,并不见得有那么好,如果我们生活一辈子,我照样会惹你生气,让你伤心,我们也会吵嘴怄气,你也会伤心落泪。” 他紧握住了云歌的手,贪恋着尘世中的不舍,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为只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着她的手,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直到白发苍苍。可原来,他拼尽全力,能阻止生离,却无法推开死别。 “不要念念不忘梅花最美丽的时刻,那只是一种假象。如果用画上的梅花去和现实中的梅花做比较,对它们不公平。” 云歌紧紧合上双眼,睫毛却在不住颤抖,“嗯。” 风扬起了她的发,和刘弗陵的交缠在一块儿。 他在微笑,可他的眼睛里是担心,说话渐渐困难,也明白她都知道,他和她之间无须多语,可就是不能放心,“记得我们那次看日出吗?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坚持走下去,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也许不是你本来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来想登临的山顶,可另一条路有另一条路的风景,不同的山顶也一样会有美丽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来的路……” 云歌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唇,微笑着说:“你放心,我会离开长安的,会忘了这里的一切。我会去苗疆,去燕北,走遍千山万水,我还会写一本菜谱,也许还能遇见一个对我好的人,让他陪我一起爬山,一起看日出,让他吃我做的菜,我不会念念不忘你……我会忘记……”云歌一直笑着,声音却越来越低,逐渐被强劲的北风埋没,到后来已分不清是在对刘弗陵说,还是对自己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苍茫一片,除了漫天大雪,再无其他。时间也仿佛被那彻骨的严寒所冻结,两人相依相靠,静拥着他们 的地老天荒,是一瞬,却一世,是一世,却一瞬。 刘弗陵想抬手去摸摸云歌的脸颊,却没有一丝力气。他努力地抬手,突然,一阵剧痛猛至,胸中似有万刺扎心,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吃力地说:“云歌,给我唱首歌,那首……首……” 如有灵犀,云歌将他的手轻轻举起,放在了脸颊上,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胸口,轻声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刘弗陵的眼前慢慢变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云歌,可她在自己的眼中慢慢淡去,渐渐隐入黑暗。拼尽全力,八荒**的担心、五湖四海的不舍也只是化作了心底深处一声无痕的叹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轮回中。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花儿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听着他慢慢消逝的心跳,云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最后一点血色都无,惨白如窗外的雪花。 一室寂寞的寒冷。 殿内的帘子哗啦啦地飘来荡去,愈显得屋子凄清。她脸颊上的手逐渐冷去,直至最后冰如寒雪,她却毫无反应,依旧一遍遍地哼着歌。 歌声温柔婉转,诉说着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漫长的黑夜将尽。 远处白蒙蒙的天,透出道道灿烂的金红霞光,飘舞着的白雪也带上了绯艳。 云歌抬头,望向窗外。 “陵哥哥,太阳要出来了,我们可以看雪中日出呢!” 身畔的人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安详,唇畔含笑。 她用力抱着他,抬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东方。 第136章 心字已成灰(1) 于安清早起来,看到云歌和刘弗陵相互依偎,以为他们在赏雪,未敢打扰。可从清早直到正午,两人都一动没有动过。 于安忽觉不安,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身旁,轻碰了下刘弗陵,触手冰凉,眼泪立即涌出,惦记着刘弗陵生前的叮嘱,不敢迟疑,一把擦去泪,轻声叫道:“云姑娘,陛……陛下他已去,后面的事情,朝臣们会按规矩处理,陛下特地吩咐过奴才送姑娘离开长安。” 云歌起身,揉了揉眼睛,好似梦中刚醒,笑看了眼刘弗陵,又靠到了他的身上,“陵哥哥刚睡着,我们要再躺会儿,你别吵。” 于安知道事情刻不容缓,咬了咬牙,猛然挥手,击在云歌头上,云歌这才真正昏睡了过去。富裕立即上前,要把云歌抱走,云歌的手却牢牢扣在刘弗陵腰上,怎么拽都拽不开。 抹茶和于安弯下身子,想把云歌的手分开,两个学武的人,竟然要用足了力气,才能把云歌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抹茶一边掰,一边突然开始哭泣。 于安本想呵斥她,可话到了嘴边,自己也险些要掉泪,忙把一切都吞下。他对抹茶和富裕,一字字吩咐:“云歌就交给你们了,过了天水郡,会有赵充国将军的人接应你们,护送你们到西域,之前的路程要你们担待了,等长安事了后,我就去寻你们。” 抹茶和富裕哽咽着点头,“师傅(总管)放心!” 刘询接到七喜传出的消息,有预料之内的平静,有期待已久的激动,也还有一丝淡淡的悲伤。他在屋内走动了一圈,猛然推开窗户。 不知何时,大雪已停了,积压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天空蓝水晶般的清澈,高悬在中天的圆日,万道金光,映得雪后的玲珑世界晶莹剔透。 一切都似乎预示着一个王朝的终结,另一个王朝的来临,而这个新来临的王朝会由他来开创。 刘询扬声叫人,问:“孟珏这两日有什么动作?” 来人回奏:“没有,就在府里养花弄草,偶尔去街市上闲逛。” 刘询自骊山下来后,就每日拜访孟珏一次,似乎两人交情深厚,日日密谋,实际上,他只是拉着孟珏说闲话。他并不指望孟珏现在就立场分明地支持他。但是,至少要刘贺不敢相信孟珏,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刘贺只要有一分疑心,那么他就不敢用孟珏,不管孟珏给他的建议多么管用,他也不敢采纳。 刘询沉默了一会儿,叫道:“何小七。” “小的在。”何小七立即躬身听吩咐。 “通知各人,一切按计划开始进行,还有,一定要派人时刻盯着孟珏的动向。” 何小七应了声“是”,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子。 日过正午,大好时光。 孟珏未做任何正经事情,真如刘询的探子回报的那样,在养花 弄草。 一个青玉八卦盘,里面垒放着黑白二色的鹅卵石,他把两个蒜头一样的东西放到盘中,用鹅卵石压好,再往盘中注入清水。 八月匆匆进来,在门口行了礼,“公子,我们在骊山附近守候了一个多月,今天才终于看到富裕下山。他很精明,不知道在山里如何绕道,竟不是从骊山直接下来的。他打扮成穷书生的模样,驾着辆灰驴车,身旁还坐着个妇人,扮作他的娘子,驴车里躺着个老婆婆,过关卡时,听那妇人哭说,婆婆得了急病,思乡心切,所以送婆婆回乡。我们都差点错过了,幸亏公子一再强调了富裕的长相,九妹又心细,我们才没弄丢了人。” 看来,刘弗陵已去! 孟珏放下了手中的鹅卵石,心内竟无丝毫轻松的感觉。 刘弗陵要送云歌离开长安,第一考虑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忠心可靠。毕竟这个危急时刻,真正有能力动云歌的人,都会被更重要的事情缠着,无暇顾及云歌,等想起云歌时,却已经晚了。只要忠心可靠、办事稳妥,就能把云歌送走,反倒是用人错误、走漏风声才最可怕。若论忠心可靠,整个未央宫,除了富裕,不作第二人想。 三月嘴快地问:“公子,我们什么时候下手劫车?” 孟珏笑问:“谁和你说要劫车?” 三月缩了缩脖子,派了那么多人在骊山下守了一个多月,不为了劫车,还能为什么? 孟珏吩咐:“八月,你带人暗中保护驴车,直到护送驴车安全出了汉朝疆域。” 八月应道:“是。” “若有万一,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护住驴车内的人。”公子说话历来言简意赅,“无论如何”四字竟特意重复了一遍,八月明白了话后的分量,跪下说道:“公子放心,我明白。” 孟珏看他离去了,又低头开始种另一盆水仙,三月轻吁口气, “公子,我今日又闲着了?” 孟珏头未抬地说:“想得倒美!帮我捡鹅卵石,大小适中,分颜色放好。” 三月苦着脸,不甘愿地坐到了孟珏身侧,从一个木盆里挑选着鹅卵石。 仆人进来通传,“大人,侯爷来了。” 刘询最近日日来,孟府内的所有人都已习惯。三月听闻,不等孟珏吩咐,就擦干净手,下去准备茶点。 孟珏淡淡一笑,“快请。” 话音刚落,刘询已经走进屋内,看了看屋子里各色的玉盘、石盘,陶盘,笑道:“孟珏,你真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长安城里已经要闹翻天了,你还在这里摆弄水仙。” 孟珏问:“发生何事?” 刘询说:“听闻陛下已经在骊山驾崩,于安还把消息压着,但霍光早已得到消息,正准备召集大臣议论何人可接帝位。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晚间,等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式公布后,霍光就会和几个议政大臣请王叔进京。” 说话间,孟珏又栽好了一盆水仙,他淡淡说:“皇帝驾崩是迟早的事情,众人意料之内。霍光会选择昌邑王,也在很多人意料之内,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有什么可闹腾的?” 刘询无语,的确如孟珏所说。在皇帝没有子裔的情况下,只能从皇帝的兄弟、子侄中选择。霍光不会选难以控制的广陵王,更不会自掘坟墓去选燕王的后人,唯独能选的就是势单力薄的他和荒唐昏庸的刘贺。从他们两人中挑选,霍光当然不是选择谁更适合做皇帝,而是谁更容易控制,刘贺荒唐名声在外,为人放荡不羁,霍光自然会倾向于选一个昏君。 刘询默默坐了会儿,笑着说:“王叔继位,定会重用你,我该恭喜你。” 孟珏看向刘询,微笑着说:“身为臣子,我自然该效忠皇帝。” 刘询点点头,起身告辞,孟珏也未留客。 富裕驾的车是驴车,八月的马是汗血宝马,追赶富裕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八月先给九月飞鸽传书,转达了孟珏的命令。太阳快落山时,八月已经追到秦岭山脉,估摸着就要赶上九月,本松了口气,可忽听到山谷中兵戈交击的声音,心中一紧,忙驭马加速。 转过几个狭窄的山道,只看上百个黑衣蒙面武士围聚成扇形,将青驴车逼在山道一角,富裕和抹茶紧守着驴车,不敢轻动。九月带人护着驴车一边,另外一边是十余个灰衣人在守护。八月看他们招式阴柔毒辣,公子又事先提醒过,猜到是宫里的宦官。 若只论武功,灰衣人明显高过黑衣武士,可黑衣武士好似早知道灰衣人的武功路数,有备而来,兵器是专门克制软剑的厚刀,而且三人一组,彼此配合,将灰衣人逐个击杀。眼看着九月手下的人也折损大半,八月忙高叫了一声暗语,通知九月救人逃跑。 云歌在厮杀声中醒来,掀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殊死搏斗,只觉自己正在做梦,呆呆看着众人,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九月看到云歌,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他们保护驴车,回身对富裕说:“对方人太多,我们只能救云歌走。” 富裕和抹茶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只要姑娘能护得我家小姐安全,我们就感激不尽。” 九月探手将呆呆愣愣的云歌拽下车,富裕和抹茶没了顾忌,立即拔出兵器迎敌,掩护九月逃走。 九月一手抛出飞索,钉入山道下方的一株大树上,一手挟着云歌,借助飞索,带云歌从众人头顶上飞掠而过。 黑衣人本以为云歌已是囊中之物,不料九月忽出奇招,情急下,出手越发狠毒,不大会儿工夫,灰衣人都被杀死。黑衣人立即追向云歌,八月带人挡在山道前,阻击黑衣人的追赶。 九月口中打了个呼哨,八月带来的汗血宝马疾驰到飞索下。 松手,落马,提缰绳,一气呵成。 九月正要调转马头离去,黑衣人将已经俘虏的富裕和抹茶推到前面,一个好像头领的人高声叫道:“云小姐,我们只要你。你忍心看着这么多人都为了你死?” 抹茶和富裕软绵绵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想来筋骨都已被打断,嘴里仍硬气十足,“不用管我们!” 八月一边奋力阻拦着追赶过来的黑衣人,一边吼道:“九妹,快走!公子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九月含泪点了点头,打马就走。 云歌茫然地问:“我……我怎么在这里?陵哥哥……”她回头望着抹茶和富裕,“抹茶?富裕?” 抹茶大叫:“快走!不用管……啊!” 黑衣人一掌敲在抹茶的下颚上,刀刃入嘴,只听抹茶“啊”一声惨叫,鲜血激溅,他们竟然割去了抹茶的舌头。 “啊!” 云歌惨呼中,软倒在九月怀里,九月忙加速急驰,云歌去握她的手,哭求,“停下来,停下来……”又扭头频频向后看。 九月毫不理会,一手勒住云歌的胳膊,一手驭马加速。 黑衣人冷笑连连:“云小姐好狠的心!自你进宫,抹茶就一直悉心照顾你,真是枉费了她对你的一片情义。” 说话间,刀刃飞过抹茶的脖子,鲜血喷溅!黑衣人又刻意用了些巧力,抹茶的头颅竟在空中打着转地飞向云歌。 云歌大张着嘴,却一声都发不出来,眼睛里面是恐惧的绝望。 第137章 心字已成灰(2) 黑衣人又抓起了富裕,挥刀想砍。云歌突然仰头长啸,悲凄的声音在山岭中荡开。山谷中群鸟惊起,黑衣人带来的马匹竟哀鸣着、全部跪倒在地。 九月座下的马虽然没跪,却嘶鸣狂跳着要把九月和云歌颠下去。 九月惊骇,这匹马是纯种的大宛汗血宝马,本就是马中极品,又是公子从小养大的,十分温驯听话,可云歌的悲音竟能让汗血宝马违背主人的命令。 “你已杀了抹茶,我日后必取你命,你若再伤富裕,我必要你后悔生到这世上。” 各种各样的咒骂早已经听多了,可云歌的哀音竟让黑衣人心中无端端的一寒,刀刃停在了富裕咽喉前,冷笑着说:“我早已说过,我们只要你,你若乖乖留下,这些人当然都不必死。” 云歌唇间低鸣,汗血宝马安静了下来,自动回头,驮着云歌和九月向黑衣人行去,九月怎么勒马都不管用。 马儿停在八月的人身后,还在厮杀的黑衣人和八月的人都停了下来,却仍握着刀剑、彼此对峙。 云歌对九月说:“放开我。” 九月看到云歌静若死水的眼睛,寒意侵骨,不自觉地就松了手。 云歌跳下马,向黑衣人走去,“放了富裕。” 黑衣人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手将富裕抛向九月,一手把云歌抓上马,策马而去。 云歌异样地安静,没有丝毫反抗,可因为主人事先有过吩咐,黑衣人对这丫头不敢轻估,仍把备好的一颗药丸递到云歌嘴边,“只是一颗迷药,让你睡一觉。” 云歌一言未发地将迷药吞下。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 窗户上蒙的纱已经残破,北风一吹,冷气直往屋里钻。屋内既无火盆,也无暖炕,霍成君走进屋中,觉得和屋外没任何区别。一旁的 小吏赔着笑说:“地方太简陋,有污小姐。” 霍成君冷冷地看着蜷卧在榻上的云歌,“我倒觉得这里的布置仍然太奢华。” 小吏立即说:“是,是,小的也觉得太奢华了。” “叫醒她!” 小吏已经揣摩清楚霍成君的意思,立即命人去打冷水,泼了一桶到云歌身上。 云歌体内的迷药在寒冷下,散去了几分,身子却仍然发软,强撑着坐起,看到霍成君,也未惊讶。 霍成君微笑着,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云歌的双瞳中,太过淡然平静,没有霍成君想看到的恐惧慌乱或祈求。霍成君瞅了眼小吏,小吏会意,拎着桶冷水,笑嘻嘻地走到榻旁,从云歌的头顶缓缓浇下。 云歌两日没有进食,又身中迷药,根本无力反抗,她也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既不哀求,也不唾骂,任由混着雪块的冷水当头浇下,只安静地看着霍成君,漆黑的眼睛内有种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霍成君为了这一日等待多时,一直畅想着云歌的落魄悲惨,临到头,却只觉自己的一腔怨恨连一点水花都未激起。看到云歌的样子,新怨旧恨都上心头,脸上反笑得越发欢快,“去找根马鞭来。” 小吏立即领命而去。 霍成君接过小吏寻来的马鞭,笑着吩咐:“你们都出去。”将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云歌下意识地躲避,却因身上无力,根本没有躲开,衣服应声而裂。 “这一鞭子本该多年前就抽你的!在街上冲撞我,杀害了我的宝马,却毫无愧疚!” 又一鞭子。 “这是因为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 又一鞭子。 “这是因为……因为……”霍成君无法说出心上的那道伤痕,只 得将羞愤化作了更狠毒的鞭打。 “这是为了我大哥挨的板子!” “为了母亲打我的耳光!” “这是因为刘弗陵。连我入宫,你都要和我过不去!花费了无数心思的歌舞,却成了众人的笑柄!” 霍成君越打越急,毫不顾忌、一鞭紧接一鞭地抽打下去,心中的怒火没有丝毫消逝,反倒烧得人欲疯狂。 …… 一个黑衣男子匆匆进屋,沉声说:“霍小姐,主人还要用她。” 霍成君清醒了几分,看到云歌的样子,觉得这么多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她笑对云歌说:“今日先只要你半条命,过几日再送你去和刘弗陵团聚。” 浑身血痕,卧趴在榻上的云歌身子猛地一抖。 霍成君还想再刺云歌几句,黑衣男子道:“霍小姐,这里不是您久待的地方,请回吧!被人看见,后果……”他没有再说,只做了个“请”的姿势。 霍成君明白黑衣男子说得很对,扔了马鞭,笑着离去。 起先浇的雪水已经结冰,混着云歌的鲜血,凝在榻上,如同铺了一层血水晶。云歌软软地趴在血水晶上,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整个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会是一个看着温柔秀美的闺阁千金打出来的。 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黑衣男子摇了摇头,去探看云歌。 被打得那么狠,云歌都未发一声,男子以为云歌早已晕厥,翻过云歌身子,却看她眼睛睁着,只是目中无一丝神采。男子翻动她身子时,她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她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男子对立在门口的小吏吩咐:“这里不是还关着很多女人吗?去找个女人来帮着收拾一下伤口,再拢个火盆。” 小吏冷哼:“这里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你没听到霍小姐刚才 说什么吗?我的前程……” 黑衣男子截道:“我只知道若她现在就死了,你和我都得给她陪葬。” 小吏在前程和性命之间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选命,嘴里骂骂咧咧地命人去找衣服、生火盆,自己去找个略懂医术的女人。 霍光要上官小妹下了一道旨意,命刘贺进京。刘贺接到旨意的同时,也接到了孟珏的消息。“守拙示弱,登基为要。雷霆手段,击杀刘询。”他淡淡一笑,将孟珏的消息烧掉,命下属准备进京。 从刘贺小时就侍奉至今的近臣王吉问道:“王上,容臣问句不该问的话,王爷究竟想不想进京?” 刘贺明白他意有另指,答道:“现在的形势下,我能选择吗?皇后娘娘下旨征召我进京奔丧,我能不去吗?” 王吉却仍固执地问:“臣只想知道王爷的本意。” 刘贺微笑着说:“不知道,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吉沉默了一会儿,说:“臣明白了,臣下去准备了,此去……唉!”王吉长叹了口气,“臣会多命一些人随王上进京。” 他刚想走,刘贺叫住了他,一面想,一面开始点人名,王吉忙提笔记下。 刘贺一口气点了几十个人,才停了,笑眯眯地说:“这些人都要带上,别的……别的就由你挑吧!不过不许超过二十人,我还要带姬妾婢女呢!人再多,就要越制了。” 王吉眼中有“朽木不堪雕”的无可奈何,却只能应诺着,退出了大殿。 刘贺目送王吉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一阵清冷袭上心头,只觉得说不清楚的寂寥。侧头间,看到纱帘后的红衣正望着他,眼中 有迷惑不解,还有着急,他忽又笑了,轻声叫:“红衣!” 红衣小步过来,跪在他膝前,刚想比画,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命那些人随行?’” 红衣点了点头。刘贺点的这几十人,有的是当年燕王放置在他身边的人,有的是上官桀安插进来的人,有的是霍光的人,还有的是广陵王的人,反正不是这个人的探子,就是那个人的暗哨。 “我带他们去自然有我带他们的用意,我不想多带自己的人也自然有我的想法,此行风险很大,我舍不得拿自己人去冒险,只好请他们这些神神鬼鬼陪我玩一场了。” 红衣想了一会儿,仍然不明白,不过既知道这是公子的有意安排,就不再多问,只甜甜一笑,指了指自己。 “你也要随去?”刘贺温和却坚定摇了摇头,“不,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等我摆脱了长安的事情后,我再带你出去玩。” 红衣着急,刚想比画请求,刘贺把她拖坐到榻上,头枕着她的腿,“让我休息一会儿,过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语声中有浓浓的倦意。 红衣眼中有怜惜,关于自己的一切都立即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累了。 她轻轻替刘贺取下发冠,把头发散开,让他能睡得更舒适。 刘贺带着二百多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此行虽然带了不少婢女,却都不是从小服侍他的人,刘贺也就没指望路途上能有多舒适。可说来奇怪,一路上,想吃什么、想用什么,总是未等他开口,一切就已经备好。刚开始,因为心中有事,他还未多想,只以为是婢女乖巧,还重重赏赐了她们,后来却渐渐留意起来。 一日清晨,起来后发现婢女拿来的衣袍恰是他今天想穿的,端上 来的早饭也恰是他今天想吃的重口味,心里突地反应过来。这世上,还能有谁做到这一步?胸中有怒,却也有一阵一阵莫名的牵动。刘贺坐到了案前,夹了一筷子菜后,笑着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想着又有赏赐了,兴高采烈地说:“是。” 刘贺微笑着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声音有一瞬犹疑,“是。 “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声音已如蚊蚋,“是……” 刘贺依旧笑着,“我只再问最后一遍,这些是你做的?” 婢女立即软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奴婢该死!奴婢不该鬼迷心窍……” 刘贺已经再无心情听她求饶,对着外面高声说:“红衣,你还不进来领罪?要让我下令斩了她们吗?” 穿着侍卫装束的红衣掀帘而进,跪到刘贺面前,脸上既无抱歉,也无害怕,只有一股隐隐的倔强。 刘贺看了她一会儿,原本责骂的话全都没了,挥手让仍在磕头的婢女退下,又对红衣说:“你先起来。” 红衣跪着不动。 第138章 心字已成灰(3) 刘贺知道她想让自己先答应她留下,心头火起,没理会她,自顾自地开始吃饭,一顿饭吃完了,红衣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刘贺想起她小时候被罚跪在沙砾上的情景,才**岁的小姑娘,跪了一日一夜,膝头皮开肉绽,仍沉默着一个字不肯说。 他想着进京后,把红衣安置在宫外的驿馆,与其他人分开,即使发生什么,也牵扯不到红衣。他无声地吁了口气,板着脸说:“我要喝茶!” 红衣听到他冷冰冰的话语,却一下笑了,从地上跳起,兴冲冲地就要去煮茶。 “站住,你先去把衣服换了,看得人伤眼!” 红衣笑着连连点头,高高兴兴地去了。 刘贺看到她的样子,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我算哪门子藩王?竟老是被一个丫头逼得退让!” 刘询曾是江湖游侠的首领,手下多能人异士,刘贺本以为进京的路程不会太平,却不料一点阻碍未遇到,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地就到了长安。手下的人都兴高采烈,刘贺却高兴不起来。刘询敢让他进长安,肯定是有所布置,再想起刘弗陵临终前和他说的话,他只觉心灰意冷、意兴阑珊。 刘贺到长安时,霍光和诸位大臣出城迎接。 虽然众人心中都明白霍光的意思,可因为还没正式登基,所以仍然按藩王的礼仪迎接,都未敢逾矩。 刘贺来的一路上,又闹了不少荒唐事,每经过一地,听闻当地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必要搜刮了去,有什么好吃的,也必要给他献上,惹得百姓唾骂昌邑王是蝗虫。 朝内群臣叹息,霍光却很满意,越发定了立刘贺为帝的心。不过表面上仍然态度含糊,只由御史大夫田广明主持所有事务。 长安城内的禁军、羽林营都是霍家的人,还有关中大军的后援,一声令下,十万大军一日内就可以赶到长安,霍光觉得所有事情都尽在掌握,只需按部就班,遵照礼仪让刘贺登基。等刘贺登基后,朝务就全在他手,隐忍多年的理想,也似看到了实现的一天。 可天不从人愿,事情开始一点点地偏离他所预计的方向。 首先是国玺、兵符失踪。 他派人搜遍未央宫、骊山,所有可疑的人也都一一查过,却怎么都找不到国玺、兵符。 没有国玺,皇帝登基时,如何发布昭告天下的诏书?没有兵符,如何调遣天下兵马? 刘弗陵信任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个个排除后,霍光推测国玺和兵符应该被失踪的云歌拿走,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出云歌。 云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 匈奴的右谷蠡王出兵,试探性地袭击关中地区。 霍光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不战,后果难测,如果匈奴得了甜头,很有可能集结大军发起进攻;可应战的话,关中大军就会被匈奴的兵力拖住,万一长安有变,肯定不能迅速赶回。 霍光还没有决定是否应战,乌孙又传噩耗。 当年为了分化西域,阻挡匈奴,武帝刘彻送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公主和亲乌孙。 解忧公主是一位极有胆魄计谋的女子。自她去了乌孙,说服乌孙大王与汉朝友好,联合周边的西域各国,共挡匈奴,替汉朝化解了很多来自匈奴的威胁。 近日,乌孙国王翁归靡病逝,匈奴联合西羌趁机进攻乌孙,势如破竹,吞并了恶师、车延。乌孙国内对汉朝一直不满的贵族势力推举了有匈奴血统的新王,打算先杀解忧公主,再向匈奴投诚。 解忧公主带着儿子、女儿,率领忠于先王的军队和新王的军队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给汉朝,请求汉朝出兵助她。 解忧公主还不知道刘弗陵已经驾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写给皇帝刘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忧公主的信时,神情怔怔。解忧自从离开汉朝,三十年都未有只言片语,以她的刚烈性格,若非事关百姓的性命,她绝不会开口求助。 霍光那边愁眉不展,刘询却是喜得击掌长叹,“天助我也!”翁归靡真死得太恰到好处! 他对李远又赞又忌,此人年纪只比他略大,行事却如此老练、稳 妥。天时、地利、人和,全被他用尽了!幸亏此人虽算不上友,却绝不是敌。 霍光此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速战速决,尽快解决新帝的事情,因为只有新帝登基,才有可能发兵救助解忧公主;二,不理会解忧公主的生死,放弃乌孙,一意和朝中反对刘贺登基的势力周旋,直到刘贺登基。可是,放弃乌孙,就意味着放弃汉朝在西域几十年的经营,也意味着放弃了西北边疆汉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长驱直入。 何小七问:“侯爷觉得霍光会选择哪条路?” 刘询淡淡说:“霍光是权臣,并非奸臣。对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对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为官三十多载,没有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刘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众议,全力支持,没有霍光的支持,汉朝说不定早成为另一个秦朝。西域绝对不能放弃,否则对汉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况解忧公主并非一般拿去滥竽充数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碴。” 何小七道:“我打听到,当年送解忧公主出塞和亲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远利用解忧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凑巧,我怕此人别有用心。” 刘询冷笑,“本来就是彼此利用,我达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仆人禀告“张贺来访”,何小七行礼退下。 刘询和张贺聊了几句别的事情,装作无意地问起霍光和李陵。 张贺对李陵似极其敬佩,虽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爷,他提到时仍不肯轻慢,“……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霍光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弟弟,两人都身世不凡,当年都只十七八的年纪,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众,极得先皇看重,当时长安城里多少女子……”张贺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纪真大了,有的没的竟扯起这些事情来。” 刘询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长公子,当年风华正茂,想必也是长安城里的风流公子。” “我和别人比还成,和他们两个不能比。痴长他们许多岁,却还只是个小吏,他们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宫禁,如自家府邸,这些人的事情离我很远,知道的不多。”张贺叹了口气,无限唏嘘,“唉!人生起伏,谁能想到?这两个长安城里最出类拔萃的人,一个后来竟娶了匈奴公主,当了匈奴的王爷,手中重兵在握。一个在汉朝只手遮天,权倾朝野……”张贺的言语间,流露着如果李陵未走,也许汉朝的格局就不是现在的格局,霍光也不会无人牵制。 刘询看问不出什么重要消息,转移了话题,开始商议正事,对张贺说:“我会设法让广陵王给霍光一点压力,张将军那边……” 张贺点头,表示明白,“侯爷放心,形势未明之前,我弟弟绝对不敢帮霍光。我已经和他撂狠话了,他是个精细人,自会衡量。只是,广陵王刚愎自用,如何让他按侯爷心意行事?” “我自有办法,你只管等结果就行了。” 赵充国恰好进来,听到刘询的话,笑道:“侯爷终于有动作了,我们看侯爷一直不发话,心都悬得老高!” 刘询忙站起来,亲自迎他,“将军来得正好,将军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问问将军,西域乌孙的事情怎么办。” 赵充国闻言,愣了一愣,对刘询立即生了几分敬重。这个节骨眼上,未心心念念只盯着帝位,还操心着乌孙的事情,这个新主子志向可绝对不低! “乌孙的事情,说难很难,说好解决也很好解决,只要有皇帝圣旨,命臣发兵,臣有信心帮解忧公主打退叛军。” 刘询却有更深一层的担忧,“乌孙国的内战看上去是保守势力和革新势力的斗争,其实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斗争,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斗争。叛军背后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稳,我朝还没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面开战。即使叛军失败了,可乌孙国内的匈奴、羌族势力仍然存在,解忧公主能不能顺利掌控乌孙仍很难说。” 赵充国呵呵笑起来,“侯爷没有见过解忧公主,所以有此忧虑。 她不是一般女子,只要乌孙国内形势安定,再有我们在后面给她一定帮助,她肯定有办法渡过这个难关,将乌孙国内的匈奴和羌族势力压制下去。” 刘询拍了下桌子,踌躇满志地说:“好!那我们就尽全力帮解忧公主登上乌孙太后的宝座。” 张贺笑着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谈帮助别人登基。” 赵充国点头。 刘询大笑,“放心,我没有忘。就要拜托赵将军了。”刘询向赵充国抱手为礼,“麻烦将军联系一切能联系的力量,开始公开反对刘贺登基,不管霍光用什么办法逼迫都寸步不让,即使他想调动军队开打,那你就准备好打!反正一句话,气势上绝对不能弱过他!” 赵充国有着军人的特点。他毫不忧虑: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军,可粮草呢?后勤如何补给?又该用什么名目发兵?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只接受命令,执行命令,绝不质疑命令,“下官立即去准备。”向刘询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令霍光头疼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广陵王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嚷嚷着说,刘弗陵正当盛年,去世太突然,只怕朝中有奸佞,要求进京护灵,并开始集结广陵国的兵力。 霍光去找张安世商议此事,希望加重广陵国附近的驻兵,命他们严守关卡,绝不能让广陵王离开封国,否则其他宗室藩王有样学样,都要求进京,天下会大乱。 第139章 心字已成灰(4) 张安世的回答让霍光很无奈。“调兵的事情,我只受命于皇帝,只听命于兵符。”隐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让他随意调动兵力,若想让他和广陵王开战,请拿皇帝的圣旨来,请拿兵符来! 霍光心中一横,决定不管国玺、兵符,先让刘贺登基,这样至少可以让刘贺用皇帝的名义下旨。可是没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强烈反对,赵充国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对,大声呵斥御史大夫田广明,责骂他是奸臣贼子,想选个昏君来误国。一些中间派看到有了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立即都缩了脑袋,支支吾吾地再不肯明确表态,尤其是丞相杨敞,为了避开锋芒,居然连装病的花招都使了出来。 朝中势力僵持不下,短时间内,霍光没有任何办法让众人都同意刘贺登基。 朝中官员的争斗一触即发,一个不小心,甚至会变成遍及天下的战争,可刘贺这个引发争执的人却对此毫不关心,整日在未央宫内花天酒地,甚至在刘弗陵灵柩前饮酒、唱歌,惹得大臣纷纷暗斥。 民间开始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选择刘贺这个昏君,是为了日后篡位登基,甚至开始有童谣传唱:“真龙沉,假龙升。雨点大,乱帝畿。” 霍光忧虑渐重,找到刘贺,语带警告地说了几句,不想刘贺醉眼蒙胧,一副混混沌沌的惫懒样子,气得霍光甩袖而去。 匈奴,西域,羌人,乌孙,广陵王,还有朝廷内涌动着的暗流。国一日无君,一日百事不兴。 霍光头疼万分。 霍成君推开书房的门,看父亲盯着墙上的弯刀怔怔出神。 “爹?”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来,“成君,有事吗?”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后,帮霍光捶着肩膀,“爹,自皇帝驾崩,你就没怎么休息过,今天早点休息吧!” 霍光疲惫中涌出了无力感,“人算总是不如天算!乌孙的国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去世。” 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过焦虑。只要新帝登基,父亲通过他将政令颁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没想明白国玺和兵符去了哪里,云歌若身藏国玺、兵符,她应该要用国玺和兵符为皇帝办事,不会远离长安,可直到现在她仍然不露面,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霍成君想了会儿说:“爹,你有没有觉得皇帝挺奇怪的,他为什么没有颁布旨意,指定是谁接位?” 霍光不说话,这个问题他也想过,甚至暗中做过准备,打算用雷霆手段应付一切,可刘弗陵无旨意,所有的计划骤然都落了空,这个刘弗陵从来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觉得皇帝属意的人是谁?” “现在看来,应该是刘询。如果是刘贺,赵充国就不会一直反对刘贺登基,国玺和兵符也不会一直失踪。哎!”霍光长叹,“都是当年一念之仁,否则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细想了会儿,试探着说:“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刘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为只靠卫太子的旧臣就能避开所有追杀他们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诉上官桀刘询已死,刘询后来能在长安城外做刘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问:“爹爹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设法把刘询抓起来,问出国玺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摇头,“不会在他那里。刘询若有兵符,长安城怎么还会是如今的僵持局面?”霍光一边思索,一边说:“我大概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一直以为皇帝一定会选刘询。可也许对皇帝而言,刘询和刘贺是有差别,但是差别并没有大到用天下万民的性命去争,就如我们霍家看待这两人,不管谁登基,都有利有弊,没有任何一个人好到值得我们霍家为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帝应该只是一个倾向,因为害怕兵祸,所以并没有孤注一掷选择谁,他也许预留了一个时间,等谁占了上风,他就选择谁。” 霍成君说:“那我们就慢慢等,现在仍是父亲占上风,到了皇帝定的日期,云歌自然会出现,交出国玺、兵符。” 霍光叹气,“皇帝驾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则以他 的性格,绝不会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费了近百年的心血才有今日,不能功亏一篑!我等得起,可汉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滞,“父亲的意思是要让刘贺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摇头,微笑着说:“爹本想给你挑个英俊夫婿,可……唉!刘询虽长得不如刘贺,不过更容易让你做皇后。” 霍成君早羞红了脸,捶着霍光嚷,“爹,人家陪着您聊正经事情,爹却拿女儿打趣!我才不管谁做皇帝呢!” 霍光决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问题,轻松了许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侧,“那刘贺怎么办?虽然没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当他是皇帝了。” 霍光皱眉思索,很久后,才道:“我还是看走眼了。能让刘弗陵考虑将江山交付的人,绝对不是个荒唐人!”他立刘贺,又废刘贺,刘贺必定会对他不满。刘贺身边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决定了除草,就务必要除尽,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长了出来,最后打蛇人反被蛇咬。 听到外面仆人禀告“大司农田延年到了”,霍光对霍成君说:“你回去吧!这些事情爹自会处理,你安心等着进宫做皇后就行了。” 霍成君红着脸,轻应了声“是”,起身离去。 深夜。 霍禹已经睡下,却又被人叫醒,说霍光要见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不敢迟疑,忙赶着来见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刘贺去上林苑游玩,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刘贺离开上林苑。霍禹忙应是,转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视着他说:“爹平常对你严厉了些,只因为霍家满门将来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吗?” 霍禹看着父亲迅速苍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心中一酸,以往对父亲的愤怨全散了,“都是儿子不争气。” 霍光微笑着说:“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风声,你一定要做到。”霍禹跪了下来,定声说:“爹放心,儿子虽然有时候有些荒唐,要紧的事情却不敢糊涂,明日儿子一定会把刘贺留在上林苑。”霍光又命人一一传了霍云、霍山、范明友来,细细叮嘱,等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东边已露了鱼肚白。 清晨。 大司农田延年当庭奏本,陈述刘贺荒唐,说到刘贺竟然在刘弗陵棺柩前饮酒吃肉时,他伤心欲绝、痛哭失声,不少臣子想到刘弗陵在时的气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乱,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大殿里哭声一片。 田延年哭着对霍光说:“昔日伊尹当商朝宰相时,为了商汤天下,不计个人得失,废了太甲,后世不仅不怪他,反而皆称其忠。将军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汉之伊尹也!” 霍光踌躇着说:“以臣废君,终是有违臣道!”田延年哭说:“将军不敢做主,可以请太后娘娘做主。” 众人都齐齐说好,隽不疑也进言说:“大司农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不妨请太后选择贤人。” 霍光只能答应。 汉朝太后的起居宫殿是长乐宫,可因为刘弗陵刚驾崩,刘贺还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听完众人来意,惊惧不安,望着霍光,迟迟不肯说话,霍光诚恳地说:“太后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臣等。” 小妹怯怯地问:“不知道大将军觉得谁是贤人,足担社稷?”霍光扫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卫太子的长孙刘询,先皇曾多次夸赞过他,说他‘可堪重用。’” 霍光点头,“臣也记得先皇说过这话。”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泪水,“本宫也听过,好像是去年除夕夜当着各国使节说的。” 众位臣子都一边回忆,一边颔首。 霍光问:“那太后的意思……” 小妹道:“众位爱卿都是我大汉的栋梁,若各位觉得刘询是贤者,本宫就颁布旨意,废除刘贺,迎立刘询。” 赵充国立即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大声说:“太皇太后英明!”霍光、田延年、隽不疑也跪了下来,纷纷口呼“太皇太后英明”。 杨敞看到僵持的两方已经意见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后圣明。” 所有大臣纷纷叩拜,小妹任由他们叩头,眼睛凝望着前方,却毫无落点,只有一片蒙蒙雾气。 雾气中浮现着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着他的手。 他说:“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终于意见一致。 六顺看到霍光率领朝廷重臣来见上官小妹,却无霍禹、范明友、邓广汉几人,想到当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设法把消息传递出去。 第140章 心字已成灰(5) 刘贺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猎游玩,住在驿馆的红衣接到六顺的消息,立即去寻刘贺,可整个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驻守,根本无路可入。 红衣自小在王府中长大,宫廷风波看过的、听过的已多,见到今日的场面,遍体生寒,想着刘贺生死未卜,心下一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 可是如何进去呢? 上林苑占地宽广,从孝武皇帝刘彻开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严重,加上天灾**,很多农民无地可种,他们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虽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无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刘彻知道后,下令杀过几次违命者。但不放牧是饿死, 放牧却还可以多活几天,所以仍有农民来此,竟是杀之不绝。刘弗陵登基后,听闻此事,下令禁止诛杀牧者,朝臣反对,刘弗陵只淡淡说:“天下治,民自归。吾等过,民犯险。”朝臣讷讷不能语。 后来,牧者发觉兵士只会偶尔来驱赶,却不会真正逮捕他们,胆子渐大,来此放牧的人越来越多,皇家禁苑不见珍禽异兽,反而常闻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后来,随着刘弗陵的执政,来此放牧的人越来越少,但仍会有好奇、贪玩或偷懒的牧童来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营驻扎区,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 上林苑渐渐变成了一处极奇怪的地方,虽是皇家禁苑,却可在外围的山坡上偶见牛羊。 红衣所立之处,恰是一面山坡,当她看到远处的牛群时,计上心头。 连比带画中,她用重金将所有牛买下,又请放牛人在牛尾上绑上麻绳,把牛驱赶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处是军队驻扎的禁区,但禁不住重金相诱,又看红衣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闹出什么事情的坏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营是令匈奴都胆寒的虎狼师,今日她却要孤身一人闯此龙潭虎穴,不是没有怕,但……红衣深吸了口气,毅然将牛尾上的麻绳全部点燃。火烧屁股,上百头牛立即狂性大发,扬蹄朝上林苑冲去,大地都似乎在轻颤。 疯牛连虎豹都会退让三分,上百头疯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猝不及防间,被牛群冲散。 漫天烟尘中,众人只看一个女子一身红衣,手持长剑,尾随在牛群后,飘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营不愧是声震天下的虎狼之师,在短暂的惊慌后,立即镇定 下来。有人持铁盾上前,结队驱赶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还有人负责追捕红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营重地,擅闯者,格杀勿论!立即止步,也许还可保得一命。” 红衣充耳不闻,身形不见停,反倒更快。她在树林、溪流、屋宇间飞掠而过,游目搜索着刘贺,身后的羽箭绵绵不绝,红衣只能闻音闪避。 一路飞纵,终于看到远处校场上的刘贺。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画中人,校场四周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守在校场外的士兵看到红衣,立即围堵过来。 红衣心内焦急万分。如果她能说话,此时也许只需要一声大吼,可她一声都发不了,只能迎着密密麻麻的刀刃继续向前。 挽起清冷的剑花,以纤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进一步,都有鲜血飘落。红衣不知道这些鲜血是她的,还是别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艰难,她都一定要见到他。 渐渐接近校场,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兵戈声,纷纷回头看。只看一袭灿若朝霞的红影,在漫天的刀光剑影中飘飞。每一次都觉得那红色云霞会被绞碎,可她就如疾风中的劲草,每一次的折腰后,却又坚韧地站起。 刘贺正引弓欲射,看到众人的异样表情,笑着回头,恰看见一线寒芒堪堪从红衣裙边划过,心神剧颤,立即喝叫:“住手!”霍禹却不出声,羽林士兵也就对这个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闻。红衣在刀光剑影中苦觅生机。 突然,刘贺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霍禹,“立即命他们住手。” 校场寂静,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声音,仍持续不断地从校场外传来,寂静中显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惊肉跳。 只看刘贺脸上往日的嬉笑不羁荡然无存,眼内锋芒凌厉。有人偷 偷想拔刀,刘贺随意踢起地上的一只羽箭,好似看都没有看,却正中 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让霍禹震惊。他冷声问霍禹:“我能当场杀了你,可你有胆弑君吗?”霍禹有了惧怕,忙跪下,“臣不知道这女子是王上的人。”扭头下令:“住手!都住手!”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开。 红衣向刘贺走去,刚走了两步,忽想起他最讨厌女子的残忍杀戮,立即将手中的长剑扔掉。刘贺看到红衣无事,一颗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处。刚才看到刀剑丛中的红衣时,只觉刺向红衣的每一剑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疯般,想都没有想地就把箭对准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儿子,他也会不管后果地射杀霍禹。 红衣走到刘贺面前,柔柔地笑着,一边笑着,一边向他打手势。刘贺脸色越来越凝重,一个旋身,如大鸟一般飞扑霍禹。霍禹想闪,侍卫想救,却看刘贺如入无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锋的人,声都未发,就一个接一个地倒到了地上。霍禹在刘贺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刘贺擒住。 刘贺的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迅疾如电,等羽林士兵围过来时,霍禹已经在刘贺的手中,众人都不敢再轻动。 如老鹰提小鸡,刘贺拎起霍禹,将他丢给身后的亲随,“用他开路,立即回未央宫,命令所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随从抓着霍禹迅速离去。 刘贺看随从走了,扫了眼周围持刀戈的士兵,笑起来。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搂红衣,“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红衣温柔地凝视着刘贺,唇边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她握住了刘贺的手,身子却软软地向地上滑去。刘贺这才发觉,红衣后背鲜血淋漓,只因为她穿着红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来她已受伤。 刘贺一把抱住了她,脸上平静的笑全部消失,换上了慌乱,对着周围的士兵吼叫:“去传太医!” 士兵没有动,刘贺的声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刘,就一日能将你们抄家灭族!” 士兵不见得畏惧个人生死,可是家人却是他们的软肋,立即有人跑着去找太医。 红衣感觉体内的温暖一点点在流失,她有很多话要告诉刘贺,可手上再无力气,在空中勉力比画了下,却画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刘贺努力去按她的伤口,“红衣,你要服侍我一辈子的,不许你逃走!” 她张了张嘴,想将多年的心事告诉他,可心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几声喑哑的“呜”“呜”“呀”“呀”。 她眼中有泪,脸上却仍然笑着,因为公子说过最喜欢看她的笑颜,她已经没有了声音,不能再没有笑容。 “红衣,红衣,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到!” 她摸索着去解腰上的穗结,刘贺一把将穗结扯下,按着她的手说:“不许再乱动!” 她的手簌簌直颤,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让他握住那个绳穗。刘贺却以为她想要绳穗,把绳穗用力塞到她手里,很生气地吼道:“我让你不要再乱动!”她每动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红衣伸着手,想将绳穗递给他。她眼中泪光闪动,却仍努力地笑着。周围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处的日子。 不过四五岁大,就进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嬷嬷的调教。 不管相貌,还是心眼,都算不得出众的人儿,可因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边,日日命她唱歌给他听。 那一年,她八岁,正是满树梨花压雪白的季节,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躲在树下练歌…… 红衣嫣然一笑,合目而逝。 刚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坠落,那个绳穗飘飘摇摇地跌入了尘土中。 刘贺如遭雷击,只觉得胸内有个地方猛地炸裂,千万碎裂的粉齑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个人如要散掉。他觉得慌乱恐惧,枪林箭雨、生死一线间都不曾有过这样陌生的感觉,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他紧紧地搂着红衣,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留住她渐渐流逝的体温,脸贴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我早和你说过的,你的卖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终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离开。” 红衣眼中的泪此时才缓缓沿着脸颊掉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尘土中,唇畔却依旧笑意盈盈。 第141章 血染同心缕,泪洒长命花(1) 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六日,大将军霍光领上官皇太后口谕,下旨拘禁刘贺,又命范明友带禁军拘拿随刘贺进京的昌邑国臣子。 霍光头一天晚上给范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实则斩杀。因为事出意外,昌邑国臣子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反抗,范明友就可借机用“抗旨”的罪名将所有人诛杀。可似乎走漏了消息,范明友赶到时,竟像刘贺事先下过命令般,无论禁军如何挑衅,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范明友无错可挑,不能借机发难,只能将刘贺的臣子先拘押起来。 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七日,上官皇太后下诏,废刘贺,立刘询。 刘询入宫祭拜刘弗陵棺柩,认刘弗陵为祖父,称自己为刘弗陵嗣孙,又去叩见上官太皇太后,认上官小妹为祖母。 行完大礼后,上官太皇太后赐刘询清茶,六顺借着奉茶的机会,低着头小声问:“侯爷,可要更衣?” 刘询微愣一下,不动声色地接过茶,弯身叩谢上官太皇太后。等饮了几口茶,刘询向上官太皇太后告退,言道内急需去更衣。出了殿门,一个鹅蛋脸、模样端正的侍女微笑着上前行礼,“奴婢橙儿,服侍侯爷去尚衣轩。” 刘询点了点头,沉默地随在橙儿身后。一路行去,竟真进了更衣的尚衣轩中,橙儿请刘询坐,“侯爷稍坐,奴婢去准备薰香。” 刘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干什么?脑中忽闪过《史记》中的句子,“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熟悉,不禁哑然失笑,平阳公主用卫子夫讨好、拉拢刘彻,前提是“讴者进,帝独悦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阳公主的计策为将来铺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现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后吗?能不接受对方的示好吗? 突然间,他有几分顿悟刘彻当年的“急色”了。色非色,幸非幸,刘彻幸的是卫子夫,其实传递的是他愿意接受平阳公主的效忠,这是一种无声的结盟仪式,表示从此后,在陈皇后家族外,他接受了平阳公主的势力。如果当时,刘彻拒绝了平阳公主,没有临幸卫子夫,后来的朝堂局势会如何?平阳公主在未摸准刘彻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对抗陈氏家族,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橙儿捧着薰香、净手用具进来,刘询唇角抿着丝淡笑看着她。 她深埋着头,捧着香木盘,将手巾送到刘询面前,小声说:“侯爷,请净手。” 刘询没有动,橙儿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将手巾掀开一角。 刘询瞥到手巾下的国玺时,双眼突地瞪圆,吃惊地看向橙儿,橙儿看到他的样子,反倒镇定下来,微笑着说:“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将它们赐给侯爷。” 刘询张了张嘴,却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 橙儿将木盘放到刘询身边,行礼告退,“侯爷请便,奴婢在外面候着。” 刘询紧紧地握着国玺,心内最后的一点儿担忧终于消失,本该高兴,却感到莫名的难受,眼前浮现的竟是刘弗陵的音容样貌。 他深夜莅临寒屋,从此自己的命运改变;他赐自己官职,封自己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诏书格式,何种诏书,该盖何种印鉴,他将自己作为一个皇子缺失的课程全给补了回来;他教自己如何驾驭朝 臣;他站在汉家地图前,徐徐而谈…… 当刘询更衣返来时,上官小妹颇有倦容,命他和随行官员都回去。 刘询向上官小妹跪下,连磕了三个头,真心诚意地说:“太皇太后,皇孙定会克尽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气地说:“哀家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守着一座宫殿了,不喜欢打扰人,也不喜欢被人打扰,移居长乐宫后,你也不必日日来拜见,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顺。” 刘询自然满口应诺。 出了椒房殿,刘询说想一个人走走,众位官员立即都识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会儿,偌大的宫殿就好似只剩了刘询一人。 碧蓝的天空,当中高悬一轮圆日,普照着大地,阳光强烈,映得人眼花,刘询未闪避,反迎着阳光边走边审视着周围的宫墙殿梁。从此后,这里全部属于他了! 他朝宣室殿行去,对赶来迎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珏觐见。” 孟珏奉召而来,一进入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龙榻上的刘询。记得上一次进宣室殿时,龙榻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微微笑着,向刘询行跪拜大礼,刘询等他磕完头后,才说道:“你是朕贫贱时的故交,何必如此多礼?” 孟珏恭敬地说:“陛下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礼绝不可废。” “朕能坐到这里,还要多谢你。若无你的人帮朕鼓动广陵王进京,霍光只怕不会这么快决定,也要多谢你这二十多日,一直待在府中养花弄草。” “陛下能有今日,是陛下雄才伟略,臣并无丝毫功劳。” 刘询笑道:“从今往后,朕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若众人发现朕的妻儿竟已失踪二十多日,定会诧异询问。孟爱卿有什么高见?” 孟珏淡淡地笑着,“云歌平安,许平君和刘奭自然也平安。” 刘询沉默了一瞬,说:“其实你根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儿来威胁我,我不会伤害云歌,无奈之举只为让你老实待在家里,确保你不会干扰我的计划,我会尽快放了她。” “多谢陛下隆恩。”孟珏磕头,“臣还想求陛下一件事情,容臣见罪臣刘贺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来求陛下,给臣一个恩典。” 刘询面色为难,“朕尽力吧!” 孟珏又磕了个头后,退出了宣室殿。 刘询一个人坐了会儿,起身向外行去。 七喜和两个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刘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为他并未穿龙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这些大殿内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宫女、宦官都不认识他,迎面而过时,纷纷给七喜请安,对刘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几次想要点破,都被刘询的眼色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随。 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经高低不平,杂草从残破的砖缝中长出,高处没过人膝。廊柱栏杆的本来色彩早已看不出,偶尔残留的黑、红二色,更显得一切残破荒凉,只有圈禁在四周的高高围墙依旧彰显着皇家的森严。 站在门口已经觉得凉意。这里,连灿烂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几个侍卫拦在门前,冷声斥责:“这里是掖庭冷宫,囚禁罪犯的地方,不得随意出入。”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侍卫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气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规矩,这里囚禁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嫔、宫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们都不能入内。” 七喜又说了几句,侍卫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要么需要宫廷总管的令牌,要么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动怒,刘询却淡淡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沉声说:“公孙止。” 刘询摊开手,上面有一块令牌。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公孙止看是宫廷总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边,“请进。” 刘询一边走,一边随手将令牌递给七喜。 七喜迟疑了下,接过令牌,忙跪下,对着刘询背影磕头,“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刘询步子未停,一径地向前走着。几个老宫女正靠着墙根儿打盹,看到他,刚想斥责,两个黑衣人从屋内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礼,在前领路。老宫女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七喜吩咐:“你留在这里等朕。” 黑衣人领着刘询走了一会儿,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边的屋子,低声说:“人在屋里。” 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前的荒草足可漫过门槛。窗上残破的窗纱,被风一吹,呜呜地响着,如同女子的哭泣。 刘询问:“这几日她可好?” 黑衣人回道:“一直没有说过话。倒是很听话,从来没有吵过,也没有闹过。霍小姐来过一次,用鞭子抽了她一顿。” 刘询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淡淡问:“打得重吗?” “反正还活着,找了个关在这里的老宫女在照顾她。” 刘询挥了下手,黑衣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个人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头青丝散乱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刘询站了会儿,忽觉不对,几步跨进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大怒,“来人。” 一个黑衣人匆匆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询并非常人,立即冷静下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他,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 女子微笑,眼内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样的话,今天早上刚有人问过,所以我躺在了这里,把那个丫头替换了出去。” 这种一切都已无所谓的人,最是难办,刘询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子开口。 女子凝视了一会儿刘询,眼内的冷漠退去,面色惊疑,“你姓刘?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陛下,鼻梁、下巴却长得有几分像太子……你……你……” 刘询回道:“我姓刘名询。” 突然之间,女子的身子开始不停颤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抚刘询的脸,眼泪簌簌而下,“你……你……” 刘询丝毫未怪,任由她抚着自己的脸,“我还活着。”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状若疯癫,“你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太子殿下怀中,殿下会很高兴……会很高兴……” 刘询已经明白几分端倪,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会儿,突然紧张地看向外面,“你怎么在这里?快走!不要被人发现了。” 她在掖庭中囚禁多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刘询几分心酸,轻声将一切告之。女子这才知道刘询竟是新帝,虽然早已见惯宫廷风云、人生起落,可还是吃惊万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难以自持。 第142章 血染同心缕,泪洒长命花(2) 在女子断续的叙述中,刘询弄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她姓夏,是武帝刘彻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仅仅只这些,可刘询不想多问,她说什么就什么吧!尸骨都早已经凉透,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往 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 等夏嬷嬷稍微平静后,刘询问:“嬷嬷,关在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过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让霍家的人把她带走了。” “霍光?” “这朝堂内,除了他的人,还有谁能随意出入宫禁?” 刘询说:“先委屈嬷嬷在这里再住几天,等一切安稳后,我会派人来接嬷嬷。” 将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涯,一直以为荒凉的掖庭就是她的终老乡,不料竟还有出去的日子。夏嬷嬷没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点了下头。 刘询刚走到门口。“陛下,等一下!我突然想起……”刘询回身。夏嬷嬷斟酌着说:“幼时看过几本医书,略懂医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身怀龙胎,陛下赶紧想办法把她接回来吧!” 刘询面色大变,眼中有寒芒闪烁,“你说什么?” 夏嬷嬷歉疚地说:“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照顾了她二十多日,觉得像。一个猜测本不该乱说,可如果她真身怀龙种,就事关重大……所以我不敢隐瞒。” 刘询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冷宫。 刘弗陵有了子嗣! 刘弗陵有了子嗣! ……他脑内翻来覆去地就这一句话。 如果刘弗陵有了子嗣,那他这一个月的忙碌算什么?霍光现在可知道云歌有了身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摆布的幼子利用,还需要他这个棋子吗?如果赵充国他们知道刘弗陵有子嗣,还会效忠于他 吗?如果……如果…… 无数个如果,让他心乱如麻、步履零乱。 握着国玺的刹那,他以为一切已成定局,这座宫殿,这个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承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个主人,那他究竟算什么? 不!绝对不行!宫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经失去过一次,绝无第二次。那一次,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摆布,这一次,他绝不会俯首帖耳的认命。 零乱的步伐渐渐平稳,慌乱的眼神逐渐冷酷,他开始仔细地思考对策。 算来,云歌即使有身孕,应该也就一两个月,他是因为机缘巧合才预先知情,霍光应该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想到这里,他慌乱的心又安稳了几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传赵充国、张安世、隽不疑入宫。” 他必须立即登基! 残月如钩,寒天似雪。 院内几株梧桐,灰色的枝丫在冷风中瑟缩,青石台阶上一层冷霜,月光下看来,如下过小雪。霜上无一点瑕痕,显然很久未有人出入。 四月站在院子门口,低声说:“王上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内,我们都不敢……自红衣死后,王上像变了个人……” 孟珏眼内如结冷霜,四月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行了个礼后,悄悄离开。孟珏踩着冷霜,缓缓踏上了台阶,门并没有关紧,轻轻一推,应声而开。 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满了残破的酒坛,浓重的酒气中,散发着一股 馊味。刘贺披头散发地躺在榻上,一袭紫色王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孟珏在榻边站着,冷冷地看着刘贺。 刘贺被冷风一吹,似乎有了点知觉,翻了个身子,喃喃说:“酒,酒……” 孟珏拎起地上的一坛酒,不紧不慢地将酒倒向刘贺。刘贺咂巴了几下嘴,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依旧不紧不慢地浇着酒,唇边似含着一层笑意。刘贺呆呆地瞪着孟珏,酒水从他脸上流下,迅速浸湿了被褥、衣服。冷风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 孟珏倒完了一坛,又拿起一坛继续浇。 “你有完没完?我再落魄仍是藩王,你算什么玩意儿?给我滚出去!” 刘贺挥手去劈孟珏,两人身形不动,只掌间蕴力,迅速过了几招,刘贺技高一筹,占了上风,将孟珏手中的酒坛震飞。酒坛砸到墙上,“砰”的一声响,裂成碎片。 屋中的酒气,弥漫开来,浓烈欲醉。 孟珏退后,负手而立,笑看着刘贺,“看来很清醒了,方便我说话?” “自我进京,你连影子都未露过,现在怎么又有话了?我和你没有什么话可说。”刘贺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顺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几口,“孟大人,还是赶紧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珏不屑解释,也未有怒气,只笑着说:“多谢你的吉言!先问你件事情,刘询手底下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帮黑衣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绝非江湖草莽的乌合之众。人,刘询不愁没有,可他哪里来的财力物力训练这些人。” 刘贺怔了一瞬,明白过来,说道:“你还记得羌族王子克尔嗒嗒吗?当年先帝告诉刘询,可以给他财力物力,让他想办法暗中介入羌族内部,想来,刘询就是用先帝的钱偷偷训练了这支军队。” 孟珏眼中似有疑问,眉头紧锁,刘贺轻叹了一声,“刘询的这些花招,先帝应该都心中有数。” 孟珏唇角一抹冷笑,“刘弗陵如果知道刘询用他们做了什么,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刘贺诧异地问:“刘询做了什么?这支军队虽然是刘询效仿羽林营所建,但现在最多两三千人,还成不了气候。” 孟珏没有回答刘贺的问题,巡视了屋子一圈,打开了所有箱笼,开始收拾东西。 刘贺跳了起来,去拦孟珏,“你做什么?这些是红衣的东西!” “我要把她的东西取走,还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红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孟珏冷笑:“你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有什么脸在这里嚷?” 孟珏的话戳到他的伤处,刘贺语滞,人仍挡在箱子前,脸上却是死寂的暗灰。 “该争时不争,该退时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独对我的疑心一点不含糊。在那么重要的时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对皇位没有兴趣的样子,既然当时没有兴趣,为什么不索性没兴趣到底?让大家都平平安安!” “先帝并没有打算传位给我!他请我离开长安,我……”刘贺想说,他不想背弃刘弗陵最后的要求,可是有些东西,他没有办法解释给孟珏听,孟珏也不可能明白他对刘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刘弗陵有没有给你传位,若想要,就要去抢!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优势的就是你!赵充国、张贺这些人有何可惧?只要动作迅速地除掉刘询,他们不支持你,还能支持谁?二哥训练的人全在长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几个一个也不敢用,你用过谁?长安城的形势就是比谁手快,比谁更狠,你整天在做什么?心里想要,行动却比大姑娘上花轿还扭捏,你扭扭捏捏无所谓,可 你……”孟珏想到红衣,脸色铁青。 刘贺张了张嘴,看着孟珏,却又闭上了嘴。权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宁愿选择放弃。为了权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够了!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绝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权力,变成他曾深恶痛绝过的丑陋。他尊敬和感激刘弗陵,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救过他、救过月生,也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他一展才华的机会,更因为刘弗陵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另外一种阐释方式——有仁善、有侠义、有宽恕、有大度、有从容。刘弗陵是刘彻悉心教导出来的人,论帝王之术,权利之谋,有谁能懂得比他多?他还未登基,母亲就惨死,刚登基,藩王就虎视眈眈,紧接着,三大权臣步步紧逼,若论面临的局势复杂、情势危险,又有谁能比过他?他比谁都有借口去挥舞无情的帝王刀剑开路,用巨大的权力铁轮碾碎一切违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结果好,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为了更远大的目标,牺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认的行事准则,众人甚至会赞美这样的帝王英明果断,可是,刘弗陵没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会有更简单、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 自小到大,皇爷爷的教诲,母亲的教导,以及所见所闻、亲身经历都告诉自己,权力就代表着无情和丑恶,在刘贺心中,他憎恶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嬉笑红尘下,藏着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从的颓废,但是,刘弗陵用自己的所做所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让他明白权力本身并不无情,无情的是人,权力本身也不丑恶,丑恶的是人。 刘贺张口想解释,可自小到现在的心路历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的?最后只得长叹了口气后说:“小珏,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信守的原则,你不会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也一样重要。现在,我生我死都无所谓,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请你看在红衣和二弟的分上去做。” 第143章 血染同心缕,泪洒长命花(3) 孟珏的脸色铁青中透出白,显是怒极。刘贺没有理会,接着说 道:“月生初进昌邑王府,就与王吉他们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分上,救他们一命。” 孟珏虽然哀怒交加,却没有冷言反驳,因为在月生给他的信中,的确曾提到过王吉的名字,说过王吉对他的礼遇,月生能得到刘贺赏识,也是王吉的举荐。 刘贺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竟对他行了一大礼,“多谢!王吉是个正人君子,定不忍见同僚赴死、而他独自偷生,你就告诉他,很多人不过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请他务必珍重,昌邑王府内的诸般事务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则救吧!是……是我对不住他们!” 孟珏冷笑着讥讽,“好个‘聪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谋善断,怎么忘记算红衣的性命了?怎么把她带到了这个是非地?”事情到此,他与刘贺恩断义绝,已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挥手欲推开刘贺,去拿红衣的遗物。 刘贺挡住了孟珏的手,“小珏,我知道你一直视红衣为妹,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错,但红衣的遗物,我不会给你。不管这次我生还是死,她以后都会和我合葬。我做错的事情,我会到地下去弥补。” 刘贺的语气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静,却是一种哀莫过于心死的淡然平静。 孟珏凝视了他一会儿,忽地摇头笑起来,满面讥嘲,“刘贺呀刘贺!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想清楚过一件事情? 刘贺淡淡说:“自以为聪明一世,实际一直是个糊涂人。自以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给世人看的,但是做戏太久,原来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世人都以为你荒唐糊涂时,你真能说自己很清醒吗?当身边的人也认为你好色贪欢时,她还能期望你会真心对她吗? 假做真时,真也会假。 孟珏大笑起来,“好!红衣的遗物和棺柩,我留给你!前几日刚听 到红衣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够,竟然还害死了红衣。就是刚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刘询的手,将你的命永远留在长安。不过现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无关系,红衣的遗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给你!” “多谢!” 孟珏笑着摆手,“不必谢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后悔一辈子而已!” 刘贺眼中有蒙蒙的哀伤,令他往日清亮的双眸晦暗无光。 孟珏笑问:“你还记得二哥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刘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慢慢地说:“那年先帝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猎,月生陪我同行。当时还年少气盛,我又一贯言行无忌,言语间得罪了燕王。燕王设了圈套想杀我,月生看出苗头,苦劝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离开先帝左右,我却自恃武功高强,聪明多变,未把燕王当回事,直到孤身一人被五头黑熊困住时,才知道人力终有限,危机时刻,月生赶到。后来……先帝带兵赶来时,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伤的我。” 当日的血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两人并肩而战,面对五头黑熊,却夷然不惧,谈笑风生,同进共退。 从小到大,刘贺看见的是妻子算计丈夫,丈夫憎恶妻子,儿子算计老爹,老爹屠杀儿子,兄弟阋墙,姐妹争宠,在认识月生前,他从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实存在。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时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边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临死前,他嘱咐我,让我替他报恩,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顾?”孟珏淡淡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告诉我的是‘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照顾……’他话未说完,就带着遗恨而去了。” 刘贺木然地点头:“嗯。” 孟珏笑着说:“好大哥,他要你照顾的人可不是我。” 刘贺愕然,“月生就你一个亲人,整日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孟珏笑看着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刘贺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绝去听答案,因为他知道答案也许比杀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须听。 “是红衣。”孟珏似乎很欣赏刘贺此时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分外慢,“二哥是豪气干云的男子,他为什么会愿意屈就于王府?因为红衣是二哥的亲妹妹!小时候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后来被辗转卖到王府。” 刘贺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着,“月生……他……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亲把红衣毒哑吗?告诉你,你能让红衣说话吗?告诉你,你就能补偿红衣所受的罪吗?告诉了你,你能做什么?” 刘贺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有身子颤得更厉害。 “二哥本想带红衣走,可红衣不愿意。” “为……什么?” “后来,我寻到王府时,本来想告诉你,红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红衣求我不要说,她想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告诉你。” “为什么?”刘贺的声音如将要绷断的弦,他像一个即将被滔天洪水溺毙的人,看着洪水滚滚而来,眼中有浓重的恐惧,脸上却是无能为力的木然。 “因为她这辈子只想跟着你,所以她不想离开。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会对她千般好,把你对月生的愧疚全部弥补给她。也许你还会不顾皇家礼仪,立一个哑巴为侧妃,可她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是因为她是她,所以你对她好。”孟珏微笑,“可惜!红衣竟然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合适的开口机会。王上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红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哑巴!不过是你家买下的低贱奴婢……” “闭嘴!” 刘贺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缩小了许多,他无力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红衣的箱笼上。 红衣的盈盈笑颜在他眼前盘旋不去,越变越清晰。 她侧首时,温婉的笑; 她低头时,含羞的笑; 她抬头时,粲然的笑; 还有她默默看着他时,欲说还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从没有看懂过!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习惯! 红衣就像他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在,他从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从不用去费劲琢磨她的心思,也从不用担心会失去她,反正她永远在那里。他只要轻轻叫一声“红衣”,她就会盈盈笑着出现。 可是她再不会出现了,永远不会了。 …… 他顺着箱笼滑坐到了地上,一个兰木盒子被带得从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盒子碎裂成了两半。里边盛放着的一堆编好的绳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样的花式,都是红艳艳的绳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着拿过一个,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不能立即想起来。 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红衣临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绳穗就和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孟珏盯着地面上的鲜红,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红衣没有必要做这么多,还珍而重之地藏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确都是普通的绳子打成,实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是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云歌一个人坐在廊下,就编着这个样子的绳穗。 “来人,来人!”刘贺一连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来,看到刘贺的样子,唬了一跳,这还是那个笑卧美人膝的王上吗? 刘贺举着手中的绳穗,“这是什么?” 四月仔细看了眼,说:“同心结。它的花样十分复杂,却只用一根丝绦结成,编起来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红色的丝绦仔细打好同心结,将它挂到男子的腰间,表示定情,意谓‘永结同心’。嗯……好像还有一句话。”四月边回忆,边慢慢地说:“好像是‘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百年长命花。’”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刘贺的声音似哭似笑,他将同心结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似乎从眼前的烦琐花结中,看到了当日寂静宫殿中,红衣低着头、仔细织着丝绦的样子,她眼中柔情百绕、唇边含着希冀的微笑,憧憬着有一日,她能把它亲手系到他的腰间。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送出她的同心结。 红衣眼角落下的泪,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为聪明一世,却连一个女子临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去捡同心结,每一个都仔细地捋平,再小心地收进怀中。紫色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渍中拖过,他一无所觉。头发上沾满了尘土,他也一无所觉。他只小心翼翼地捡着同心结,好似这样就可以掬住她死时落下的那串泪。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孟珏心中滋味难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同心结,忽觉得那鲜艳的红色压得他胸闷, 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钩的残月,斜挂在灰色的梧桐树顶。 阶前的寒霜白涔涔一片。 风吹着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暗鸣。 静夜中听来,悠长、凄厉。 第144章 天易老、恨难酬(1) 阴暗的监牢。 因为没有阳光,一年四季都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春天似乎永远不会光临,冬天在这里变得更加寒冷。 云歌安静地躺在枯麦草中,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牢狱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云歌躺的地方看出去,能看到一小方碧蓝的天空。时而会有鸟儿飞过,留下几声欢快啾鸣。可她只是 闭着眼睛,对一切都毫不关心。 狱卒将一碗饭放到栅栏前,碗中竟罕见的有几块肉。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罪轻的当即释放,你们这些死囚,可以免去死罪了。头儿吩咐给你们都加顿餐,算是庆祝!” 牢里面一片“嗷嗷”的欢叫声。 云歌听到“新帝”二字,突地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动了动,想要问点什么,却仍是沉默了下来。 隔壁监牢里的男子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饭菜,仍觉没有解馋,眼巴巴地盯着云歌牢前的饭菜,“姑娘,再不吃,可就凉了!” 云歌缓缓起来,端起碗想吃,却觉得胃里腻得人想吐,她把碗递给了隔壁的男子。 男子大喜,立即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又不好意思起来,“你还没有吃呢!” 云歌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男子忙把云歌碗里的肉都拨到自己碗里,笑道:“无功不受禄, 我看你面色苍白,脚步虚浮,非伤即病,帮你把个脉吧!”说着,探手去抓云歌的手腕。 云歌想移步闪开,却眼前一黑,向前跌去,忙抓住了栅栏,才没有摔倒。 男子握住云歌的手腕,替她把了一下脉,不禁摇头叹气,“唉!又是一个可怜人,这死牢里,只应该有死。有了生,反倒是痛苦!”他将肉块全拨回云歌碗中,“吃不下也吃点,有身孕的人不能由着性子乱来,你可还有亲人?孩子的爹在哪里?婆家可还有人……” 云歌只听到他的那句“有身孕的人”,整个人如在往下掉,又如同往上飘,脑袋里轰轰作响,她呆呆看着男子,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她在脑子里把男子的话又过了好几遍,才真正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猛地一把抓住男子的胳膊,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 云歌的眼中仿似有火苗燃烧,映得她的脸庞熠熠生辉,和刚才判若两人。 男子小心地说:“你有孩子了。” 云歌的手紧紧扣着他,指甲好似要掐进他的肉里,“你肯定?” 男子忍着疼痛点头,“我虽不是个好郎中,可喜脉不会把错。” 云歌一下捂住了嘴,眼中有泪,看着就要落下,不想发了会儿呆,她又笑了起来,“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肯定是陵哥哥怕她孤单,才送了他来陪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很苍白吗?我看着很虚弱吗?这样对孩子不好,是不是?” 云歌的问题又急又密,男子只来得及不停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娘不知道你来了,娘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你!娘错了! 她立即端起地上的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塞起食物。 “你身上有金银首饰吗?想办法买通狱卒,尽快通知孩子他爹,看看有没有办法疏通一下,至少换个好点的监牢,不必男女同狱。”男子哪里能知道霍成君特意下令将云歌囚在此处的原因,还一门心思地帮云歌出着主意。 云歌手中的筷子停住,视线落在了不知名的虚空,她眼中浓重的悲伤,令人觉得风凝玉碎、天地皆泣。男子也算见惯生死的人,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哀凄,好似随时可以吞噬掉她单薄如蝉翼的身躯。 她突然侧头一笑,柔声说:“他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不过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前几天做错了,以后不会了。”她微笑时,唇角轻扬,有一种异样的倔强和固执。 她低下了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睫毛上似有泪珠,莹光闪烁,却始终没有落下。不一会儿,她就把一大碗饭全部吃完,抬起头问男子:“我的气色是不是看起来好一点了?” 男子重重点了一下头,“好多了。” 云歌从最安静的囚犯变成了最好动的囚犯。 每日的清晨和晚上,她都会在四方的监牢里面绕着圈子散步。 “这样是不是对身体比较好?” 男子点头。 每天,当阳光照进牢房时,她会在一小方块的阳光下,慢慢地打拳。 刚开始有不少囚犯盯着她的身体打口哨,说一些混账话,可她充耳不闻。 在阳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有晶莹的光芒。 她的神情,好似站在碧绿的草地上,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迎着和 煦的风,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她的安详平静让偷看她的囚犯渐渐安静。他们仍然会盯着她看,可眼中的污秽渐渐消失。 每天,吃过晚饭后,她都会轻声哼唱歌谣。男子知道她是唱给腹内的小生命听的。有的歌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每当她温柔地唱歌时,牢狱里面会异常的安静。 在这个充溢着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她的歌声让他们想起了很多东西。也许是寒灯下缝衣的母亲,也许是邻家妹子鬓边一朵野花,也许是新婚之夜,妻子的一抹娇笑,也许是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只是年少时,一个可望不可得的温柔眼神。 一个个手染鲜血的人,心竟会在她的歌声中变得一瞬柔软。 粗豪的昂藏汉子,从她的歌声中,竟听懂了一些东西,每到吃饭时,会把碗中最好的菜捡出一点,一个一个牢房地传到云歌的牢房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约定,每个人挑一筷子,传到云歌牢房里时,已经像小山一样,高高一碗。 云歌也不拒绝,她只微笑地看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 他们竟然会在她的眼光下,不好意思地躲避,却又故作着满不在乎的冷漠。 她吃着整个牢房为她准备的“特殊”饭菜。虽然在阴暗的死牢里,可她的苍白在一点点褪去,她用坚强和渴望,在阴暗里生机勃勃。 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男子改变了先前的判断,即使这是死牢,她的孩子仍会是天下最快乐的孩子。 “你的宝宝会很幸福。” 云歌笑着点头,“当然!”眉目中有飞扬期待的欣悦,令人如见三月暖阳。 这一天。 男子又被云歌逼迫着把了第三遍脉,第一百遍告诉云歌,“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孩子更好。” 云歌笑眯眯地说:“不要不耐烦!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认你做干爹。” 男子只有苦笑。 现在的云歌和前几天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早知道她是如此“聒噪”,如此“跋扈”,当初实在不该贪口舌便宜!结果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她占尽便宜! 突然,几个狱卒簇拥着一个胖胖的官员走过来。云歌立即警觉地坐到了墙角。 胖胖的官员站在关着云歌的监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罪女云歌,妖行媚主,德行有亏,现经三司会审,定于七日后,闹市问斩,以警后世。” 官员念完,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打着官腔问:“可有冤枉你?” 男子在一旁急匆匆地插道:“不是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吗?还有,这算什么罪状?罪行到底是什么?” 官员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男子有点畏惧地往后缩了缩,看了眼云歌,心中愧疚,又挺起了胸膛,张口想理论。 “别说!”云歌叫。 他未理会云歌的阻止,高声说:“她有身孕,按我朝律法,不能问斩孕妇!” 官员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人犯既然无冤,七日后依照判决、执行死刑。” 牢狱里面的犯人敲着栅栏抗议,狱卒甩鞭警告,可犯人的喧哗声不仅没有被压下去,反倒越来越大,在封闭的空间里听来,整个牢房都似在嗡嗡颤动。 官员的镇静消失,慌里慌张地想跑。 云歌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们说我罪行深重,要以警后世,是否会贴出告示,昭告天下?整个天下?” 官员急急地想拽出衣袖,不耐烦地说:“当然!” 云歌放开了他,官员像只老鼠一样,用和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哧溜一下就蹿出了牢房。 随着监牢大门重重的关闭声,牢里的叫嚷声猛地消失,所有人都看向云歌。 有悲愤,有不平,有怜悯,还有无奈。 一个老头子问:“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了权贵?这可不仅仅是要你死,还是要你难看地死在全天下人面前才能解恨。” 云歌淡淡笑开,霍成君、霍光可不仅仅是权贵,他们是长安城的主人。 晚上。 四个狱卒进来,将一块黑布罩到云歌头上,要押她去别处。云歌有些无奈,霍光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竟然隔一段日子就换一个地方。想来是因为知道死牢里面的人和她混得有点熟悉了,怕出意外,所以又给她寻觅了新的关押地方。 云歌笑向四周抱拳行礼,朗声说:“多谢各位几日来的照顾,小女子铭记在心,容后再报。” 所有的罪犯都默默向云歌回礼。这个“容后”只怕就是十八年后、来世再报了。 当云歌被罩上黑布,向外押去时,牢狱里面响起有节奏的敲击声,还有低沉的哼唱,是送别的哀音。 云歌却在细声地哼着摇篮曲。她和宝宝不需要哀音,她们会活下去的。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离开死牢一个时辰后,死牢发生了大火。因为外面的铁门遇热,门锁变形,无法打开,关在死牢里面的牢 犯全被烧死。 牢狱里面低沉的哀音竟成了众人和她最后的诀别。 霍府里面一派喜气洋洋的忙碌。霍成君即将入宫的事情,虽然还未对外正式宣旨,可所有人心中都早已认定。 刘询登基后,将民间的发妻许平君册封为婕妤,皇后之位仍然空置,所有人都明白此位是留给谁的,只等着刘弗陵葬礼后,霍成君进宫,刘询就应该会册封她为后。 孟珏一大早就来求见霍光,站在霍府大厅,等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连一杯热茶都欠奉。 第145章 天易老、恨难酬(2) 外面不时地传来丫头们的阵阵笑声,他却一直很心平气和。他曾经历过的屈辱远胜于此,今日的一切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并不重要。 快要用晚饭时,霍光才面带疲惫地缓步进来,连朝服都未换下,显是刚从宫中回来,就直接来见他。 大厅四周空落落,坐榻都被撤走,只留了一个主人坐的坐榻,孟珏自然不能坐到主人位置上,所以只能站在厅堂内。霍光打量了一眼四周,无奈地摇了摇头,成君再聪慧,毕竟仍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女。 霍光吩咐丫头给孟珏置座、奉茶。 “不知道孟大人找老夫所为何事?” 孟珏先深深行了一礼,“霍大人,听闻昨日晚上,长安城东南的死牢失火,牢犯全部被烧死。” 霍光叹息着说:“是啊!真是可怜,陛下刚赦免了他们的死罪,没想到老天竟然不肯让他们活。” 孟珏又道:“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霍大人听说了吗?秦大人昨日下午去死牢宣读完审决后,听闻来拜访过霍大人,可他从霍府出来后就失了踪。” 霍光微微笑着,盯着孟珏说:“劫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孟珏笑得气定神闲,“一般人强留朝廷官员叫劫持,皇帝留下朝廷官员可不叫劫持。” 霍光眼皮子猛地跳了几跳,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 孟珏接着说:“听说罪女云歌是被霍云将军拘拿到的,不知道霍云将军是从哪里抓到的云歌?” 霍云告诉霍光是从长安城郊的农家中搜出,霍光笑着反问:“孟大人认为该从哪里抓到的?” “张贺大人曾任掖庭令十多年,掌管掖庭和冷宫。张大人以前虽然官运不顺,但听说为人豪侠仗义,与冷宫内的侍卫、小吏交情极好。掖庭冷宫无人问津,关押的又全是女子,什么时候多一个,什么时候少一个,只怕无人真正说得清楚。” 霍光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啜着。云歌竟一直在刘询手中,他为什么会放了云歌?又为什么会这么“恰巧”地被霍云抓住?云歌有身孕的消息,刘询究竟知道不知道? 孟珏安静地欣赏着墙壁上挂的字画。 霍光喝了小半杯茶后,决定摊开了直说,“如果陛下真想救云歌,他强行下一道圣旨,命令释放云歌,我也不得不遵从,可是陛下什么都没有做,任由刑部定了云歌死罪,看样子他想借霍氏的手把云歌除去。” “陛下若只是想杀一个女子,何需这么麻烦?关键是这个女子,他现在根本杀不得,当然,更放不得。陛下是希望霍大人把麻烦都揽了去,而好处他尽落,到时候出了事情,他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开一切,霍大人却只怕要背负上乱臣贼子的千秋骂名。” 霍光对孟珏的性格真是又欣赏又忌惮,闻言不禁大笑起来,“我会把云歌这个烫手山芋还给陛下,你去找陛下要人吧!”杀皇子的罪 名,没有人担待得起。刘询想除掉孩子,还是麻烦他亲自动手吧! 孟珏淡淡地笑着说:“何必那么麻烦?关中匈奴还未退兵,乌孙的大半国土已失,既然霍小姐会做皇后,有些事情,知道不如装作不知道。”他已经用许平君交换了秦大人,虽然刘询说过只要孩子没了,就不会再伤害云歌,可他实不敢再让云歌落回刘询手中。 霍光沉思着没有立即说话。刘询是他亲立,关押云歌,两人也都有份,在此事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共进退。霍光道:“孟大人的意思老夫也明白。可如今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老夫愚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珏心里冷笑,若霍光愚钝,这天下的人早全是傻子了,只不过,霍光和刘询打的主意一样,就是都想杀人,却绝不肯自己来做恶人,那么……他就来做吧!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哦?快说。” “一碗堕胎药,一杯鸩酒,从此天下人知道的就是先帝无子嗣。” “这……”霍光面色十分为难,“这……老夫实不敢做决定,老夫就全当什么都不知道,孟大人和陛下商量着办吧!” 孟珏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霍光道谢。 霍光道:“你先不要忙着谢我,云歌的拘禁是成君在负责,她为什么会如此,你比我明白,这事我还要和她说一声,回头她会派人联系你。” 孟珏没有吭声,向霍光作揖告退,霍光意味深长地说:“日后你我同朝为官的日子还很长,孟大人有空时,不妨常来走动走动。”孟珏淡笑着答应了。 当日深夜,霍府派马车来接孟珏。马车并未去霍府,而是出了长安城,越行越偏僻,行到了山林中,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有人来领孟珏入内。 霍成君靠坐在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重重山影,怔怔出神。一切 都如她意,可她的眉宇间未见任何快乐,反倒坠着重重心事。 “小姐,孟大人到了。” 霍成君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很客气地说:“孟大人,请坐。” 孟珏作揖行了一礼,坐到了霍成君对面。 霍成君又扭头看向窗外,孟珏也不好说话,只能沉默地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煎药,阵阵药香随风而入。孟珏闻到药香,唇边笑意依旧,眼中却有了几分黯然。 小丫头端着药罐进来,放到霍成君面前,“小姐,药煎好了。”又立即悄悄退下。 霍成君凝视着桌上的药,板着脸说:“这是太医所开的堕胎药,用药很谨慎,已经把对母亲的伤害降到最低,你若不放心,可以先检查一下。” 孟珏没有看药罐,只淡淡说:“云歌一直在小姐手中,小姐想下药随时可以下。” “一碗药已经在这里了,那杯酒呢?” “我出门前已经安排好,我见到云歌时,秦大人自然会因为贪污渎职,畏罪自尽。” 霍成君找了块帕子,端起药罐,将药缓缓倒入一个玉碗中。她倒药时,侧头而笑,神情冷然中透出几分妩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无心的人,云歌充其量不过是多得了你几分眷顾,不过没想到……你若真无心,我倒认了,可是竟然不是。不过有心也好,你有心,我才能让你伤心。” 霍成君将玉碗推到孟珏面前,孟珏的瞳孔骤然一缩,唇边淡淡的笑意凝结成冰。霍成君甜甜地笑着,“这碗药,我要你亲自喂给她喝。” 孟珏看着碗中乌黑的药汤,一动不能动。霍成君笑着问:“怎么了?让这个孩子死,不是你提议的吗?那可是刘弗陵的骨肉,你不是也觉得碍眼吗?” 孟珏盯向霍成君,眼中有细碎的寒芒,“你非要如此吗?” 霍成君笑着点头,无比娇俏,“如果你不同意,六日后,我们法场见。我不是父亲,也不是皇帝,我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我只想我的心舒服,大不了,我们三方玉石俱焚!我相信你的人早已经翻遍长安,之前你救不了云歌,之后你也绝对救不了她。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来对付你,我若实在不痛快,有人会帮我想出无数个比砍头更好玩的方法杀死一个人。” 孟珏垂目凝视了会儿汤药,抬头看向霍成君,淡淡地笑开,缓缓吐出了个“好”。 霍成君只觉得寒气逼人,身子不自禁地就想向后缩,却硬用理智控制住,毫不示弱地盯着孟珏。 关押云歌的屋子建造得十分隐秘。借助山壁掩饰,一半隐在假山中,一半藏在地下,除了一道门和外面的机关相通,连窗户都没有。云歌躺在榻上,面朝墙壁,似乎在睡觉。 随着机关打开的声音,一股浓烈的药香飘到了榻边。“云歌,看看谁来看你了?”是霍成君的声音。云歌暗叹了口气,我的死期都已经定了,你还想做什么? 半撑着身子坐起,不想却看到孟珏立在榻侧。 她心中莫名的一暖,好似孤身一人,跋涉缥缈寒山中,于漆黑中乍见灯火人家,一直无所凭依的心竟有了几分安稳。 霍成君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药。她将托盘放到案上,拿了炷香出来。一边点香,一边打量着云歌,笑说:“果然像是要做娘的人,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精神看着竟比上次在冷宫还好。” 云歌沉默地看着霍成君,双手无意识地交放在腹前。 霍成君笑看向孟珏,“迷香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孟珏向云歌慢慢走去。 云歌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觉得害怕,缩着身子向榻里退去,却很快就贴到墙壁,再无可以退避的地方。她想挥手打开他,身上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道。 孟珏将她轻轻拥到了怀里,握住了她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细细看着她。他的眼中翻涌着墨黑的波涛,似有温柔,更多的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冰冷。 霍成君看到孟珏的样子,气冲脑门,冷笑了两声,语声柔柔地对云歌说:“你知道案上的药是什么?是孟珏亲手开的方子,亲手熬制的堕胎药。” 云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霍成君长长吁了口气,十分满意地眯起了眼睛,细细欣赏着云歌的每一个表情。 云歌完全不相信霍成君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孟珏,似乎在向他求证。 孟珏躲开了她的视线,面容平静地去端药碗。 她从不相信渐渐变为恐惧,面色惨白,眼睛圆睁,黑漆漆的眸子中满是哀求。她紧紧盯着孟珏的手,似乎还对他存有最后的一分信任,觉得他的手会缩回来。 当看到孟珏端起了碗,她最后一分的信任烟消云散,漆黑的瞳孔中有愤怒,有恨怨,却在碗一点点逼近她时,全化成了泪珠,变成了悲伤和哀求。 她的唇不停地在颤抖,拼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凝视着孟珏,无声地哀求他。 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我的孩子! 孟珏一手掐着云歌的下巴,将她的嘴打开,一手将碗凑到了云歌唇边。云歌眼中的泪串串而落,她的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第146章 天易老、恨难酬(3) 药力作用下,她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动,可她竟然完全靠意志,紧紧勾住了他的衣袖。 “求……求……” 绝望的恐惧让她的身子簌簌直抖,眼中诉说着哀戚的请求。一串串的泪珠,又急又密地落下,滚烫地砸在他的手上,每一颗都在求他。 他的手停住。 云歌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忽让他想起了那个无数萤火虫的晚上。 他微闭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气,将药缓缓灌进了她口中。 她勾着他衣袖的手松开。悲伤与哀求都淡去,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点点熄灭,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只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慢慢坠落。 孟珏脸色正常,手也仍然很稳,心却开始颤抖,怀里的人似乎是云歌,却又似乎不再是云歌。 当最后一口药汁灌完,她的面容竟然奇异的平静,只是死死地盯着孟珏,死死地盯着他。 一会儿后,云歌的裙下慢慢沁出血色。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 乌红的濡湿,黏稠地沾了一手。 云歌举起手看,似要看清楚一切,好将一切都深深地刻到心上。孟珏心惊,去捂她的眼睛,可她竟然把手放进了嘴里,感受着她的孩子。 孟珏又赶着去拽她的手。 按照所配的药,将孩子流掉后,就该很快止血,可云歌的血越流越多,毫无停止的迹象。 孟珏去查探云歌的脉象,手微不可见地抖着,他紧紧地抱住云歌,怀里的人却冷如冰块。 “云歌,云歌,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来……” 她面容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吃力地举起手,把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到他胸前。 最后,鲜红的手掌覆在了他的心口,冰凉刺骨却带来如烙铁般滚烫的灼痛。 “我……恨……你!”她的唇无声而动。 一个个根本没有声音的字,却如惊雷,轰鸣在他耳畔。即使她转身离去,即使她在刘弗陵身畔,可他一直确信,她最后一定会和自己在一起,可在这一刻,他的确信如泡沫般碎裂。 因为失血过多,云歌昏迷了过去。 孟珏抱起她,向外行去。 霍成君想拦,可看到云歌满身的鲜红血迹,孟珏身上的斑斑血痕,她忽地遍体生寒,根本不敢接近他们,身子不自禁地就躲到了一边,只能看着孟珏大步离去。 七成新的青布裙,半旧的弹花袄,一根银钗把乌发整齐地绾好。任谁看到这样的装扮,都难以相信这个女子会是汉朝的婕妤娘娘。 孟府的仆人一边领路,一边偷偷打量许平君。 许平君毫无所觉,只脚步匆匆。行到内宅时,三月迎了出来,刚要下跪,就被许平君挽了起来,“别搞这些没意思的动作,赶紧带我去看云歌。” 三月是个除了孟珏外,谁都不怕的主。听到许平君如此说,正合心意,顺势起来,领着她进了暖阁。 榻上的云歌沉沉而睡,脸色煞白,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放在腹部,似乎要保护什么。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换,可榻下的地毯上仍有点点血痕。 孟珏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云歌,背影看上去疲惫、萧索。 许平君心惊,“发生了什么?” 三月小声说:“公子已经这样纹丝不动地坐了一整夜了。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云姑娘就是醒不来,再这么下去,人只怕……八师弟说,是因为云姑娘自己不肯醒。我猜公子派人请娘娘来,定是想着娘娘是云姑娘的姐姐,也许能叫醒她。” 这段日子,许平君从没有安稳睡过一觉,乍闻云歌的消息,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晃了两晃,三月忙扶住了她,“娘娘?” 许平君定了定神,推开三月的手,轻轻走到榻旁,俯身探看云歌,“云歌,云歌,是我!我来看你了,你醒来看看我……” 云歌安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许平君只觉恐惧,忙伸手去探云歌的鼻息,时长时短,十分微弱。即使不懂医术,也知道云歌的状况很不妥。 “孟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云歌她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全变了?为什么会这样?” 从一个多月前,许平君就有满肚子的疑问,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水落石出,可疑问竟越来越多。 先是孟珏请她立即带虎儿离开长安城,到一个叫“青园”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当时,孟珏神色严肃,只说和云歌性命有关,请她务必一切听他的安排,刘询那边,他会去通知。 孟珏绝不会拿云歌的性命来和她开玩笑,她当即二话不说,带虎儿悄悄离开长安。 等她再回长安时,刘弗陵竟然已驾崩,而皇帝竟然是病已! 病已搬到了未央宫的宣室殿,而她被安排住到了金华殿,两殿之间的距离远得可以再盖一座府邸。 病已进进出出,都有宦官、宫女、侍卫前簇后拥,而她见了他,竟然需要下跪!他走过时,她必须低着头,不能平视他,因为那是“大不敬”。 她去见他,需要宦官传话,小宦官传大宦官,大宦官传贴身宦官,然后等到腿都站麻了时,才能见到他。下跪叩拜,好不容易都挨了过去,一抬头,正要说话,却看见他身后还立着宦官,她满嘴的话,立即变得索然无味。 听说匈奴在关中闹事,西域动荡不安,他整日里和一堆官员忙忙碌碌,商量着出兵的事情;又因为他刚登基,各国都派使节来恭贺,表面上是恭贺,暗中却不无试探的意思,全需要小心应对,他忙得根本无暇理会其他事情。同在未央宫,他们却根本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她以前想不明白,既然同在一个宫殿里面,怎么会有秀女抱怨,直到白头都不能见皇帝一面,现在终于明白了。 第147章 天易老、恨难酬(4) 她站在大得好似没有边际的未央宫里,常常困惑,她究竟是谁?婕妤娘娘? 别人告诉她,婕妤是皇帝的妃子品级中最高的。可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她有什么用?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可是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了。 那个她在厨房叫一声,就能从屋外进来,帮她打下手做饭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个和她头挨着头、肩并着肩,一同搬缸酿酒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个白日里与她说说笑笑,晚上挤在一个炕上依偎取暖的男人,哪里去了? 那个她不高兴时,可以板着脸生气,睡觉时,把背朝向她的男人,哪里去了? …… 然后她听闻大公子被幽禁在建章宫,一坛子一坛子的酒抬进去,日日沉睡在醉乡。 她隐隐约约地听说,皇帝的位置本来是刘贺的,可因为刘贺太昏庸,所以霍光在征得了上官太皇太后的同意后,立了病已。 她想着那个笑容恬静的红衣女子,急急打听红衣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红衣已死。 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夏天才刚听过红衣吹笛,秋天进宫时,她还拉着红衣,给她看自己绣给云歌的香囊。为什么会这样?云歌现在又是这样,命悬一线。她不明白,究竟怎么了?才一个多月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珏一直沉默着,许平君柔声说道:“孟大哥,你不告诉我云歌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帮你想法子?你是懂医术的人,应该知道,要对症下药,才能治病。” 孟珏的目光缓缓从云歌身上移开,看向许平君,眼中满是迷茫不解,“一个连形状都还没有的孩子,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吗?日后仍会有孩子的……” “什么?”许平君听不懂。 “她究竟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刘弗陵?”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姿势,猛地明白过来,“云歌有孩子了?”话 刚出口,又立即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情,“她小产了?” 许平君身子有些发软,忙扶着榻滑坐到了地毯上,缓了半晌,才能开口说话,“孟大哥,你是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男人是等孩子 出生后,见到了孩子,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做父亲了,可女人却是天生的母亲,她们从怀胎时,就已经和孩子心心相连。小产后,男人也会为失去孩子难受,可他们依旧可以上朝,依旧可以做事,难受一段时间后,一切也就淡了,毕竟他们对孩子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女人的难受却是一生,即使以后有了别的孩子,她依旧会记得失去的孩子。” 孟珏的眼中是死寂的漆黑。 许平君还有一句话没有敢说:何况,这还是刘弗陵的骨血,这个孩子是云歌的思念和希望,是茫茫红尘、悠悠余生中,云歌和刘弗陵最后的联系。 “孟大哥,云歌的身体一向很好,孩子怎么会小产?”如果是别的女子,也许会因为丈夫离世,悲伤过度而小产,可云歌若知道她有了刘弗陵的孩子,只会更加坚强,好去照顾孩子。 孟珏一直沉默着,很久后,他才好似漠然地说:“是我强逼她喝的堕胎药。” “什么?你……” 许平君猛地站了起来,扬手扇向孟珏。孟珏静坐未动,没有一点闪避的意思。 “啪”的一声脆响,许平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扇了孟珏一耳光,她手簌簌抖着,猛地转过了身子,去看云歌,“我要带云歌走,她不会想再见你。”她转身向阁外行去,命人准备马车。 “你能带她去哪里?未央宫吗?云歌若不想见我,日后更不想见刘询。” 许平君的脚步定在地上,身上有股股的寒意,似乎再往前一步,就会打开漫天的暴风雪。她想问清楚孟珏,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没有一点勇气开口,只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云歌的孩子,也是刘弗陵的孩子!刘弗陵的孩子…… 云歌的下身又开始出血,孟珏一下从地毯上跳了起来,匆匆拿起金针,刺入各个穴位,可没有任何效果。 许平君无力地靠在柱上,眼中的泪,如急雨一般,哗哗而落,心中一遍又一遍祈求着,如果阎王殿上真有生死簿,她愿意把阳寿让给云歌,只求云歌能醒来。 云歌的嘴唇都已经发白,神色却异样地安详,双手交放在小腹上,唇畔还带着隐隐的笑。 孟珏用尽了方法,都不能止住云歌的血,他猛地拔出了所有穴位上的金针,抓着她肩膀摇起来,“云歌,你听着,孩子已经死了!不管你肯不肯醒来,孩子都已经死了!你不要以为你一直睡着,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孩子死了!是被我杀死的!你不是恨我吗?那就来恨!你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许平君冲过来拦他,“你疯了?不要再刺激她!”孟珏一掌就推开了许平君,他俯在云歌耳旁,一遍遍地说:“孩子已经死了!孩子已经死了!孩子已经死了!孩子已经死了!” 三月听到响动,跑了进来,看到许平君摔在地上,忙去扶她。许平君满面是泪,握着三月的胳膊,哭求道:“你赶快去拦住孟珏,他疯了!他会逼死云歌的!” 孟珏的声音忽地停住。 他臂弯中的云歌,如一个残破的布偶,没有任何生气。原本交握、放在腹前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软软地垂落,紧闭的眼睛中,沁出了两颗泪珠,沿着眼角,慢悠悠地落在了孟珏袖上。 三月喜悦地叫:“云姑娘醒了!”许平君摇了摇头,云歌只是从一个美梦中醒来了,如今她又进入了一个噩梦。 孟珏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了枕上,唇贴在她耳畔,一字字地说:“你努力活下来!我等着你醒来后的仇恨!” “她能醒来吗?”许平君望着云歌裙上的鲜红,没有任何信心。 孟珏冷漠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仇恨的力量。” 第148章 天山月依旧,不照去年人(1) 虽然刘询不是霍光的第一人选,但霍光对现在的一切还算满意。在登基日,刘询当着满朝官员,盛赞他贤良。登基后,不管大事、小事,刘询都会事先征询他的意见。在两人的协商下,关中十万大军整军待发,准备给进犯的匈奴迎头痛击,霍成君入宫的吉日也已选定,可是在西域问题上,因为一个无名无望的人,两人之间却有了暗藏的分歧。 萧望之,东海兰陵人,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少年时勤奋好学,经纶满腹,才名在外,长史丙吉将他举荐给霍光,霍光专门召见了他,听闻他经史子集,都能对答如流,的确才华出众,颇得霍光赏识,按理说他应该官运亨通才对,可因为在小事上忤逆了霍光,从此地位一落千丈、郁郁不得志。 刘询登基后,听闻此人,生了兴趣,命他觐见,交谈后发现果如外面传闻,经纶满腹,才华出众,当即决定重用萧望之。当然,刘询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虑,此人因为得罪过霍光,被霍光贬抑得多年难得志,必定对霍光有积怨,而自己此时缺的就是这种不畏惧霍光权势,绝不会被霍光拉拢的有智之士。 在西域问题上,刘询表现得不想卷入乌孙国的内乱,更不想动兵。虽然在霍光的一再说服下,勉强答应了霍光出兵暗助乌孙,但是 他打算派萧望之作为汉朝特使,随军同行。霍光激烈反对,刘询虽然不和霍光当面发生冲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对萧望之,他就一日不理会乌孙的战乱。再加上,朝堂内本来就有不少反战派的儒生,认为国家刚刚安稳,更应该休养生息,实不该为了一个西域国家的内乱大动兵戈、劳民伤财,刘询十分欣赏他们的观点,自然顺应着众位儒生的谏言,按兵不动。 乌孙局势迫在眉睫,霍光无奈下,只得做了退让,接受萧望之为特使。在霍光退了一步的情况下,刘询也做了更大的退步,答应了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两方第一回合的斗争,看上去还是霍光占了上风,逼得不愿意动兵的皇帝都动了兵,但是,霍光却高兴不起来。 霍成君私下里劝解霍光:“爹,皇帝只不过命萧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职,爹爹何必为此不开心?霍家的敌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认为我没有重用他,是因为他在小事上忤逆了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狭隘的人吗?” 霍成君讷讷地说:“女儿错了!难道别有隐情?” “萧望之是人才,不要说经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许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考倒他,皇帝一见他,惊为鸿儒,一点儿不奇怪,我当年也是这般反应。” “此人竟然如此有才华?”霍成君惊异。 “我当时心生敬仰,立即将他留在身边,决定历练一番后,委以重任,但是时间长了,却慢慢发现此人原来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诩、目下无尘,骨子里却好名重权,还一点都不肯承认。”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个纤尘不染的洁净地,反而是个污秽重重的肮脏地,只有两种人可以在这样的地方成就功业,一种是心性坚贞,无欲而刚的人,这种人如白莲,身在污泥,却丝毫不染,虽然结局常常会很悲惨,但是却会流芳千古;还有一种人则心思通明,表面上处事圆滑、手段狡诈,内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则,这种人像泥鳅,身在污泥中,却丝毫不被污泥所阻,反倒来去自如,甚至化污泥为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国家的大才。像萧望之这样的人觉得自己 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诩下深藏的是懦弱贪婪,治国一定会误事。我阻止皇帝重用他,怕的是他误了国家,皇帝却以为我是害怕这般有‘才华’的人将来会制衡住我。”霍光的目中全是忧虑,再加上过早苍白的头发,让人觉得他显得越发老了。 霍成君听得发愣,看着面前的父亲,心底的感觉很奇怪,每一次,当她以为她已经看明白了父亲时,就会发现,还是没有看明白。父亲究竟是狠毒,还是善良?究竟是忠臣,还是奸臣?究竟是重情义,还是性凉薄?究竟是贪恋荣华的权臣,还是心性坚忍的智者? 父亲是第二种人吗?她小声地说:“父亲,你忘记说第二种人的结局了。” “第二种人的结局?”霍光温和地凝视着女儿,笑了,很久后,他眺望着远处说:“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过,我想他们并不在乎,只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结局如何,他们不关心。” 一大清早,霍光就领着霍禹、霍山、霍云和霍成君去长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节庆、非清明、非亲人忌日,霍光的举动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过霍禹他们早就习惯。自小到大的记忆中,父亲高兴时,会来宗祠,不高兴时,也会来宗祠。宗祠里乌黑厚重的木门,氤氲缭绕的香火,似乎可以让父亲一切的心绪都平静。 他们只是猜不透,父亲这次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按理说应该是高兴的,但青烟缭绕下父亲的面容,却有辨不分明的愁郁。看似在笑,可瞧仔细了总觉得笑下背负了太多东西,连一贯镇定从容的父亲似乎也觉得难以负荷。 祭奠了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厢房休息。因为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虽不吃荤腥,但并不禁子侄食 用,所以霍山听说刚从山中打了一只鹿,忙命人架炉烤肉。 两个丫头挽着袖子,拿着铁箸翻烤鹿肉,两个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云围着炉子,边吃酒,边说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边啜着清茶,一边听着后辈们的笑语。霍成君嫌烟火味重,所以远离了炉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着个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时,她都没有察觉。 “成君,你在想什么?”霍光问。霍成君脸色有些苍白,往霍光身边坐了下,轻声说:“爹爹,就这样放过云歌了吗?”女儿的执念竟如此重!霍光暗叹了口气,“云歌现在无足轻重,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没有必要为了她,和孟珏势不两立。”霍禹捕捉到“孟珏”二字,立即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霍山却理解错了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铁箸,夹起鹿肉来烤,“其实这东西要自己动手烤来吃,才有意思。”霍云给自己倒了杯热酒,状似没有留意,实际却是凝神细听。霍禹说道:“爹,孟珏是我们的敌人,本就势不两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云儿,你说云歌是从长安城郊的农家中搜出,你们知道云歌之前被谁囚禁着吗?” 霍云的手猛地一颤,酒全洒到了衣袖上,幸亏恰好霍山急匆匆吃了口鹿肉,被烫到了舌头,大呼小叫起来,把众人的注意都引了过去。霍云趁机把酒杯搁下,偷偷瞟了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说:“被人囚禁?不是刘弗陵安排云歌藏在那里的吗?” “如果是刘弗陵安排的,为什么没有搜到国玺兵符?为什么国玺兵符最后会在刘询手里?孟珏说,云歌之前被关在冷宫。” 霍云、霍禹两人都“啊”的一声惊叫,满脸吃惊和不能相信。霍禹恨叹:“竟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我们都低估了刘询,这位皇帝……实在不好应付。”霍光轻叹了口气,“他想要孟珏做他的刀,不过孟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这把刀不肯顺他的心意来刺我。” 霍光说话时,霍云神色阴晴不定,瞅了好几眼霍成君,霍成君却只是低头静坐,一派泰然。 霍云收敛了情绪,也垂目而坐,只脸上罩着一层浓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生气于被刘询戏弄了。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赶着问:“如此说来,孟珏倒不是我们的敌人了?” 霍禹冷着脸说:“是敌人,不过是需要拉拢的敌人,最好能让他的刀锋也对着皇帝,犯不着逼得他和皇帝联手对付我们。”道理虽然明白,气却咽不下,霍禹说着话,猛地一下把面前的酒壶从窗户砸了出去。 霍光听到霍禹说的话,本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动作,却又蹙了蹙眉。他侧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霍成君,“成君,你怎么看?” 霍成君抬头一笑,“爹爹、哥哥的话都很在理。我只是有点担心云歌那丫头,爹爹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不曾上心,可我亲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现在想来,都是寒意沁骨,总觉得留着她,是个祸害。” 云歌身有龙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并未告诉其他人。霍禹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没有解释的意思,三人也不敢问。 霍光知道成君的话很对,留着一个深恨你的敌人,绝对不智。可是目前,孟珏和刘询都在保云歌的命,很难再动云歌,只能容后再说。 “目前最紧要的是应付好皇帝。新帝登基,免不了官员任免,如今又正要在关中和西域动兵,稍不留神,关中的兵权就会被皇帝拿回,云歌的事情以后再说。成君,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为进宫做准备,刘询和刘弗陵不同,是个正常行事的男人,他应该会选纳妃嫔,用后宫的力量影响朝堂,你肩头的担子很重。” 霍成君的眉头不禁又锁了几分,沉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从她暗中把云歌调换出冷宫,她和刘询的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她不相信他,他当然也不会相信她。 几人用完膳后,准备下山回长安。 第149章 天山月依旧,不照去年人(2) 除了开道的杂役,还有上百名侍卫前后守护,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着红缎幔遮的小轿。霍禹三人骑着汗血宝马。霍光来时本坐的是轿子,回时突然动了兴致,命人寻了一匹青鬃马,骑马而行。 人虽多,却训练有素,没有任何喧闹声,冬天的山谷又静谧,只有马蹄踩着山道的“嘚嘚”声。 反正随着队伍而行,马又驯服,不需太过操心,霍山已经在马上打起了瞌睡。 突然,队伍最前面人叫马嘶,惊得山林中的鸟儿扑棱棱尖叫着飞起。 霍山的马一个急停,霍山被摔了下来,他刚要破口大骂,却看霍光他们都已经下了马。 霍禹和霍云拔刀,打算去护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镇静,吩咐道:“不用管我,保护好你们的妹妹。” 霍禹、霍云闻言,忙一前一后护住了霍成君,霍山发了一会儿蒙,脑子里面跳出“刺客”两字,才总算搞明白了状况,急忙拔出了刀,赶到霍成君身侧。 外围的侍卫纷纷拔出兵刃,准备阻挡迎敌,近身的侍卫则变换队形,围成了好几个圈,将霍光他们护在当中。 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随时欲射;紧靠着往里的一圈,人人都手持过人高的青铜盾牌,搭于地上,彼此密接,像一个青铜城堡;最里面的两圈侍卫,有的身着软甲,擅长近身搏斗,有的身着重铠甲,随时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挡开刀剑。 霍光的身前身后,还站了几个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家奴,但高鼓的太阳穴,显示出极高明的内家功夫。 等一切布置妥当,霍云、霍山都平静了下来,如此周密的保护,刺客怎么可能突破?他们都握着刀,看向圈子外面。 只见无数白灿灿的刀影中,一根乌黑的鞭子在随意游走,如灵蛇吐信,诡谲敏锐,鞭子的末梢,总有办法在密布的刀锋中寻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轻轻一点,转瞬即逝,人却已如被毒蛇咬中,整个手臂都绵软无力,刀也就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侍卫一个个被鞭子扫中,来人渐渐攻到了近前,霍光这才看清楚,刺客竟然只有两个人! 前面的是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一匹黑马,一袭黑衣,策马慢行,好似遛马。普通的马鞭不过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却有三四丈长,舞得甚是漂亮,没有半点杀气,可鞭梢一点,就会有一个侍卫惨叫着弃刀。 女子身后,尾随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上坐着一个男子,锦衣裘袍,金冠玉带,端得是器宇非凡、华贵逼人,脸上却戴着个狰狞可怕的银狼面具,狼头铸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择人欲噬。温暖的阳光照射到银色的金属上,泛出冰冷无情的光芒,让人从心里透出阵阵寒意。面具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寒星般清亮,面对他们的重重阵仗,流露着毫不在意的冷漠。 从出现到现在,地上已经死伤无数,他却只是坐在马上,袖手静看着一切,好似不仅仅他们的生死他没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面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压根儿不关心。 霍禹虽然性格傲慢,但自小被霍光严格训练,又亲历过几次血光激战,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物,可这次他的手有些发颤,未顾得上还有侍卫在和黑衣女子苦战,就举刀下令:“放箭!” 最外围的侍卫,立即射出了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挥舞,几丈长的鞭子,如一团旋风,将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们射出的箭,没有伤到敌人,反而将在外面围攻黑衣女子的侍卫全部射死。 霍山气急,跳上了马,“大哥,我出去会会她!” 霍光刚想开口斥责他,只听一声洪亮的马嘶传来,伴着山谷回 音,好似上千匹马在嘶鸣。霍山座下的马猛然一个拱背,将霍山摔了下来,紧接着弯下前蹄,跪在了地上。 霍禹、霍云所骑的两匹马也是面朝男子的白马跪下。而霍光所骑的青鬃马虽没有跪,却是左跳右蹿,极度不安,险些把几个侍卫踢伤。 男子的白马如同审查自己的臣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宝马,满意地刨了刨蹄子,又昂了昂头,三匹汗血宝马这才温顺地立起,俯首帖耳,再无以前“目中无马”的傲慢姿态。 霍禹颤抖着手,举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动用了几把弩弓,所以个别箭的劲力十分大,穿透了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弯刀将箭击落。 霍禹见状,心中懊恼。早知道,应该带羽林营的一个弩弓队出来,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谁能料到?只是到长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这般的防护已是罕见。 “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艰难前行,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后的男子仍只是策马跟随,冷眼旁观,没有任何相帮的意思。 “放……”霍禹的眼睛突然瞪大。 只看男子的白马蓦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向他们扑来,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坠落。 快到青铜盾牌前时,白马一声长鸣,高高跃起,如同流星一般,飞跃过侍卫重重的包围圈,稳稳地落在了包围圈内。他们以为坚不可摧的青铜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虚设。 所有侍卫立即大乱,前面有黑衣女子,后面有这个男子,他们不知道究竟该阻挡谁。 霍光身前的几个仆人同时出手。一人轻身跃起,想去攻击男子, 一人去斩马腿,想将白马砍倒。 白马不等男子下令,就轻轻巧巧地避开攻击,后腿同时一踢,给想偷袭它的人一个重重的窝心脚。三匹汗血宝马见白马遇险,突然发难,扬蹄暴走,见谁踢谁,阻止着任何想接近白马的人。青鬃马也是又叫又跳,极度不安,想要逃走。混乱中,霍成君险些被马踢伤,霍山、霍云忙全力护住她,和几匹马打成一团。 在极度的混乱纷扰中,男子的刀却安静得像漫天轻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将一切凝固,令人连血里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态曼妙、无处不在,每一刀都会落在人的要害。 实际只是眨眼的一刹那,可在霍光眼里,一切都好似慢动作,男子的刀,弧光轻旋,灿若星辰,飘若流云,似乎还述说着江南杏花雨里的一场旖旎相逢,可挡在他面前的人全被无情地斩杀。 在他的刀锋前,无坚不摧,保护霍光的几个高手一瞬间就身首异处。 霍禹眼睛都已全红,大叫:“保护大将军。” 无数的侍卫如潮水一般涌上去,在众人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中,男子突然弃马,从马上飞身而下,动作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霍光好似听到众人的惊叫,可是太快了,快得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脖子上已经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静止。 只有一个戴着银狼面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面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云的脑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们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有办法化解,霍光怎么可能会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霍成君呆了好一会儿,才有点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后!”其实不用她说,所有的人早已经停了动作,傻傻地盯着 男子和霍光。 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胁地说:“你刀下的人是大汉的大将军大司马,你若伤他半分,辱的是大汉国威,大汉必倾举国之力诛杀你和你的家族。不过,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还是有求,我们都会尽力答应你。” 霍光虽然面色有些发白,却没有任何慌乱,唇边反抿着抹淡笑,从容地问道:“不知公子来自西域哪国的王族?汗血宝马胁如插翅,日行千里,被视为马中的‘天马’。据《史记》记载,大宛国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马,奔跃如飞,可是速度太快,人类根本无法捕捉,于是大宛国人想了个办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后生下的就是汗血宝马。我朝武皇发兵二十万求汗血宝马,得了千匹,视若珍宝。可汗血宝马的优异就是来自野马的宝贵血脉,我朝汗血宝马传到现在,虽然神骏,却早已经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宝马’了。你的这匹白马,想必是野马马王的后代。老夫年轻时,也曾去过西域,却没有机会去大宛,说来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汗血宝马’,倒是该多谢公子,让老夫一睹天马神姿。” 霍光竟在刀锋前,侃侃而谈,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异,听的人肯定以为他是在和子侄讲古。男子却毫无所动,只是一言不发地静站着。 忽听得马蹄“嘚嘚”,却看是黑衣女子骑马而来。因为霍光遇险,众人心神被慑,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时离去。 黑衣女子在马上回道:“三少爷,五个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想拖延时间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强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问道:“公子若想杀我,老夫早已毙命,你想要什么?” 男子的声音冷漠如冰,“我要见云歌,大将军命人将她接来,她若毫发无伤,你自然也毫发无伤。”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原定的云歌问斩时间,看来此人是专程来救云歌。霍光呆了一下后,反倒轻松起来。原本怀疑此人会和刘询有瓜 葛,不料竟是为云歌而来,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刘询的盟友,霍氏可就凶险了。 霍成君想张嘴道明实情,却又迟疑起来。如果来人知道云歌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会轻易放弃父亲吗?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汉的大将军大司马,不管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实现,错过了今日,绝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第150章 天山月依旧,不照去年人(3) 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这个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这人举止间的倨傲,竟让他觉得几分熟悉,“云歌的罪名早已撤销,已经放出大牢,如今在谏议大夫孟珏府上。” 男子深盯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撤刀、转身,上马,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经在马上。 仍有几十个铠甲森寒的侍卫手持刀戈,围在他身周,他却视若不见,十分从容地策着马离去。 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一地的尸首,众人的心惊胆寒,竟好似只是他的一场游戏。霍山怒喝了一声,将手中的宝刀扔向他。霍禹如梦初醒,立即下令:“追杀来人!陈田、王子怒立即去调羽林营。” 男子闻声回头。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啸着直直击向他的脸。众人都以为他肯定能避开。却不料,男子不避不闪,任由刀直直击在了面具上。 “啊!” 不少人的惊叫声中竟透出了一丝惋惜,却是惊叫未完,就变成了目瞪口呆。 只看银狼面具从中裂开,男子却毫发未伤,显然他是有意如此,狰狞的面具下,竟是一张清冷异常的俊颜。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面上微顿一下,转回了头。 不过一瞬。 一匹白马,一匹黑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刹那,霍光如遭雷击,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云忙扶住了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围了过来。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几个仆人又是给霍光顺气,又是烧艾草给霍光嗅。霍光的气息略微平顺,人却迟迟不能回神,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后,他对霍禹吩咐:“不许再追那个人了,也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了想,他又吩咐:“回去后,把今天的侍卫全都安排到边疆参军。” 霍禹虽心中不解,却不敢发问,只能连连应“是”。 云歌是三月见过的最听话也最冷漠的病人。不管多苦的药,只要端到她面前,她肯定一口喝尽,不管多疼的针灸,她都能毫不皱眉地忍下来。可是,别的事情上,不管花费多少心思,她都视若无睹。她对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种冷淡,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备。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纯净的笑意时,会觉得很心酸,也终于能体会到几分公子的心境。连她这个旁观者都如此,当事人的心中滋味只怕绝非“心酸”二字能道明。 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三月服侍云歌用完饭,收拾了餐具出来,却见淡青的冥光中,两 个人立在院子里,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一个背光而立的男子。 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这两个人何时进入院子,又在这里站了多久,她竟一无所觉。更何况,云歌住的地方,二师兄和五师弟轮班带人守护,这两人竟能不惊动任何人,就站在了院中。 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步,用力将餐具砸向地面,“来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烦,大步向屋内行去。 三月想拦,一根鞭子,倏忽而至,鞭尾几探,已将她去路全部封死。她看到男子进了屋,又听到屋内传来云歌的惊叫声,急得要哭出来。如果云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代? 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样子,轻声说:“从你准备晚膳时,我就跟在你身后,看得出来,你对我家小姐很费心照顾,多谢你!”随着她的话语,她手中的鞭子渐渐慢了下来,三月恍惚了一瞬,终于明白了女子话里的意思,“云歌是你家小姐?” 八月、九月匆匆跑进来,看到三月被人袭击,二话不说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出手就是杀招,三月大骇,对黑衣女子叫道:“小心!”刚跨进院子的孟珏,却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阿竹袖中的弯刀收了回去,人斜斜飞开,三月替她挡下了八月的剑招,九月的双刺被孟珏匆忙间扔过来的一块玉佩砸到了地上。 阿竹向孟珏行了一礼,“见过孟公子。” 孟珏作揖回了一礼,“多年未见,你一切可好?几时到的长安?”“很好。中午刚到。” 孟珏看向屋子,“曜也来了吗?” 阿竹解释道:“云歌要被砍头的告示贴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赶来向三少爷通报消息,不是我们不信任孟公子,实在是兄妹连心,没有办法不担心,请孟公子见谅。” 孟珏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里敢怪罪?当年曾在云歌双亲面前许诺过照顾她,不想照顾成了这样,该是我向你们赔罪。” 阿竹侧身避开,温和地说:“我相信公子已经尽力,只是……我家少爷的脾气,还望公子看在云歌儿的分上勿往心里去。” 孟珏点了点头。 “我们刚到长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歌究竟做了什么要被砍头?” 孟珏没有回答,半晌后,才说:“如果云歌想说,她会自己告诉你们。”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门口,却再不往前。 这几日,如木偶人一般的云歌,终于有了几分人气,低头而坐,眼泪一颗颗地滴到被上。坐在榻侧的男子,盯着云歌,剑眉深锁,似乎很生气。 兄妹两人,一个只是坐着,一个只是垂泪,大半晌都一句话不说。 以男子的寡言少语也终于受不了了,“云歌儿,你哑巴了?我问究竟谁欺负你,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云歌仍只是沉默地掉眼泪。 云歌自小是个话篓子,没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几曾沉默过?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闷,平生第一次放软了声音说话,“谁欺负了你,你告诉哥哥,我帮你有仇的报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们,就带你回家,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寻,你想要去哪里玩,我也都陪你去。” 没想到云歌的眼泪不但没有停,反倒一下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三哥有些无措,云歌儿只在二哥面前会如此,在他面前一贯嘴硬调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儿后,才学着二哥的样子,轻拍着云歌的背,只是做来极不习惯,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他看向站在门口的孟珏,孟珏抱拳一礼,他却只微挑了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讥讽。 孟珏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实际全身都在戒备,只要云歌的 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锋。 云歌哭了会儿,慢慢收了泪,靠在三哥的肩头问:“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们怎么都不来看我?”如果三哥能早点到,也许一切…… 云歌说着话,眼睛里面又有了泪光。这丫头把砍头当家族聚会吗?三哥微蹙了蹙眉,没有回答。阿竹回道:“老爷和夫人还不知道,去年他们从吐蕃回来时,路经达坂山,碰上雪崩……” “什么?”云歌现在如惊弓之鸟,一点刺激,就脸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爷和夫人性命无忧,只是人被困在了山谷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设法出来。” “那……那……” “小姐不用担心,三少爷会把食物、衣服都准备好,雕儿会把东西都带进山谷。” 三哥蹙着眉说:“你别闲操心!我看爹把那里当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笔和大食的地毯进去,还指定毛笔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样式的。” “二哥呢?” 三哥的脸色有点难看。 阿竹刚想说话,三哥不耐烦地说:“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会摆平,实在不行了,还有我,轮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么回事?若没有重要事情,我们立即回西域。”阿竹柔声问:“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了吗?” 云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会自己处理好。我知道家里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办,你和阿竹先回去吧!” “你不和我回家?” 云歌眼中泪意蒙眬,“现在不,等我……处理完一点事情,我会回去的。” 三哥凝视了一会儿云歌,点了点头。虽然是兄妹,可人生都只属于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的人生。 三哥冷声说:“不要让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头的告示!” 阿竹轻声说:“三少爷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从知道消息到现在,几乎没休息过。” 三日内从西域赶到长安,即使神骏的汗血宝马都会累呀!何况三哥的身体本就不好。云歌自小产后,只觉得心里如结了冰,连血管里的血都是冷的,现在却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总有一个小小角落会是暖的,好想就此缩回那个温暖的角落里面去,可是,想到孩子…… 如果他活着的话,会有疼爱他的舅舅;会有武功高强的阿竹陪他玩;还有一个会做菜的娘,她会做给他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她会带他去爬天山,去吐鲁番吃葡萄…… 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被人残忍地带走了! 云歌抬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平静地微笑,一切情绪都被遮掩住。 云歌眼内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双眸中,很快就被吞噬干净,竟是激不起一点惊澜。 三哥突然说:“云歌儿,我替你另安排一个住处。” 云歌有些不解,难道三哥的势力伸展到了长安?可父亲不是不许他们踏入汉朝疆域吗?但能离开孟府,绝非坏事,云歌点了下头。三哥一言不发地抱起了云歌,向外行去。孟珏让到了一旁,三月想说话,却被孟珏的眼神阻止住。 第151章 天山月依旧,不照去年人(4) 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云歌窝在哥哥怀里,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觉得马在爬山,睁开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又行了一会儿,云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问道:“三哥,这是哪里?”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问,有二哥、有三哥,怎么没有大哥吗?” “嗯,可是爹娘总是不肯回答,每次我问,娘看上去又是伤心又是自责。二哥后来和我说不要再惹娘伤心,等我长大,他会告诉我的。”三哥勒住了马,停在一个宏伟的陵墓前。 他抱着云歌跳下马,淡淡说:“这就是大哥。” 云歌“啊”的一声,因为小时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惊讶远大于悲伤。大哥的坟墓竟在汉朝! 她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看墓碑上的字:“哀侯霍嬗”。墓碑侧下方还刻着几排小字:“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落款刻着“思奉车子侯歌孝武皇帝刘彻”。 云歌看到前面的诗还未觉什么,待看到“孝武皇帝刘彻”的落款时,猛地一惊,大哥是什么人?武帝竟然会为他的离去而“不觉涕下兮沾裳”。 云歌刚想问,却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头。见一贯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来,面朝陵墓磕头,“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长安,现在才来给你行礼。” 三哥行完礼后站了起来,云歌问:“原来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们两个也姓霍,对不对?我还一直以为我们和匈奴人一样,是没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么会是汉朝的侯爷?爹娘为什么不把大哥的陵墓迁走?留大哥一人在这里,好孤单。” 三哥没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侧面,冷声说:“霍大人已经听了很久,心中疑问应该已解。” 霍光从松柏林中缓步而出,面色异样的苍白。 霍嬗?霍光?云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本就还在病中,身子一软,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 霍光细细审视着三哥的面容,半晌后,好似才确认了一切,“你叫什么名字?” “霍曜。” 霍光笑着点头,“日、月、星为曜,天地七星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云歌时,笑容却有些勉强,“云歌是大哥的小女儿?” “父亲的老来女。”一向不多话的霍曜,又特意补了一句,“我们家最宝贝的一个。” “大哥他……他……”霍光的脸色越发得没有血色,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应该不喜我在长安久留,我会立即离开长安,不过云歌还想在长安再玩一阵子,我就把她托付给霍大人了。” 霍光怔了一瞬,刚想开口,霍曜却剑眉微扬,飘然退后,护住了云歌,唇角一丝冷笑,“好个霍大人!” 半晌后,霍光听到陵墓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扬声命令:“是谁?立即出来见我!” 只看霍成君策马而来,“爹,女儿看你独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来。女儿已经命人包围了这里,可爹爹你怎么……”霍成君怎么都想不明白,一贯谨慎小心的父亲怎么会和刺客如此接近,难道不怕再次被挟持吗?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过来,爹有话和你说。”霍成君迟疑了一会儿,跳下了马,慢慢走到霍光身侧,惊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云歌他们。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云歌,语声艰涩,“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过去给他们行个礼。”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圆张,满脸震惊。 云歌却是蓦地扭转了头,紧咬着唇,身子不停地颤着。 霍光对霍曜说:“供奉祖宗灵位的宗祠就在不远处,既然来了,就去给祖先上炷香吧!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霍曜想了一瞬,点了点头。 霍曜带着云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头、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时,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炉内香灰甚厚,香炉却纤尘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几分。 云歌怔怔看了会儿“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说:“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听过这个名字的。” 霍光对霍曜说:“你放心回西域,云歌在长安一日,我一定会尽心照顾她一日。” 霍曜拱手为揖,终于说道:“多谢叔叔费心。” 霍光看着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颜,眼眶一酸,忽觉得众多的计较、愤怒、不解、担心都不重要了。这么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尽吗?不就是大哥的无后吗? 敬完香后,霍光让霍曜坐到他身旁,细细问着大哥和嫂子的一切。霍光心情激荡下,恨不得让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细告诉他,可霍曜不喜说话,又心冷性淡,霍光问十句,他不过几个字就答了过去。 霍光听得心急,却无可奈何,阿竹见状,说道:“霍大人想知道什么,以后可以慢慢问云歌儿,云歌儿是个话篓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讲一天。” 霍光看了眼缩坐在角落里的云歌,再看看缩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成君,只觉面上笑容僵硬,干笑了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游走,心内一动,欲张口询问,却迟迟不能开口,只觉那个名字竟有千金重,压得舌不能言。霍曜见他再无问题,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冲口而出,“曜儿,你可听说过冯嫽?”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再无下文。霍光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过去了? 怔怔半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兄妹还有许多话说,我不耽误你了,你去和云歌道别吧!”霍曜微一颔首,向云歌行去。 霍光将一切情绪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带上了惯常的从容镇定。立在灯旁的阿竹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忽地开口说道:“西域人怎么会不知道冯夫人的名字?解忧公主在汉朝积弱的情况下,联西 域诸国,阻匈奴、羌族。她将汉人的文化、医学传授给西域各族人,用怀柔的手段让西域各族对汉朝心生景仰,这些事迹,西域人尽皆知,可她的功劳至少一半来自冯夫人。” 霍光虽未说话,眼神却是一暗。好一会儿后,仔细打量着阿竹说:“你这番话不是一般西域人说得出来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纱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听她接着说:“我记得多年前,老爷、夫人还和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三人相谈甚欢,大醉而散。老爷很少赞人,却曾说过冯夫人和解忧公主是‘巾帼豪杰’。” 霍光一呆,眼内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问:“大哥……大哥他真的这么夸赞她们?” 阿竹点了点头。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忧地问:“大哥当年威名赫赫,她又聪慧异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冯夫人也许猜到了,也许没有。” 霍光低头不语。 阿竹向霍光静静行了一礼,退了开去。 霍曜坐到云歌身旁,看到云歌消瘦的面庞,十分心疼,连话都不愿多说的人,竟然重复问道:“云歌儿,你真的不随我回去吗?”云歌呆呆地望着三哥。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她该怎么办? ……霍曜从怀内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云歌手里。触手柔软,云歌低头一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急雨一般洒了下来。 乌黑的发绳,其上挂着一副女子的耳坠。自从星下盟誓后,它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让云歌开心,不明白怎么又把妹妹的眼泪招惹了出 来,几分懊恼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哭着闹着要这个东西,这次出来,看娘不在,我就给你偷偷带出来了,早知道如此,就不……” 云歌紧握着发绳,哽咽着说:“多谢你,三哥,真的,多谢你!”手中的发绳柔软温润,云歌的心却如被尖冰所刺、鲜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头,低低却坚定地说:“我要留在长安。” 霍曜扫了眼霍成君,问:“你想留在霍府吗?如果你不喜欢,我替你另找地方。” 云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头,眼睛却盯着霍成君,一字字地说:“就住霍府。” 霍曜抚着云歌的头,极温和地说:“只要你觉得高兴,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去做,若需要帮手,就派人来找我,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别人,我都不认识。不过,记住了,等心头舒服一点时,就忘记长安,回西域,我们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 三哥罕见的温柔中透着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云歌眼泪哗哗直落,呜咽着点头,心中却明白天山依旧,人已不同。等云歌不哭了,霍曜牵着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儿告辞。”霍光站了起来,“路上小心。见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无相见之日。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应该全都知道,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说:“你安心回去吧!我会照顾好云歌。” 霍曜对霍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云歌追送到门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远,云歌觉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远,到最后,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坠,刺得掌心阵阵疼痛。霍光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云歌,当心身子,不要站在风口里。过一会儿,等仆人备好马车,我们就回家。” 云歌将发绳小心地挂到了脖子上,轻抚了一下上面的坠子,默默走回了屋内。 一直不说话的霍成君却是猛地一下把怀中的手炉砸到地上,从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冲出屋子。 霍光断然喝道:“成君!”声音中有不容违背的威严和隐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门口,看不见她的神色,只看寒风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会儿后,霍成君缓缓回身,盯着云歌,行了一礼,“姐姐见谅,是妹妹无礼了。” 第152章 故剑情深千载颂,人心难测万古理(1) 民间若有长辈去世,需守丧三年才可论婚嫁,天家以月代年,“三年”丧期早满。霍成君如众人所料,顺利入宫,得封婕妤,赐住昭阳殿。不过因为孝昭皇帝还未下葬,所以并未举行什么大的庆典。 官员们比较了一下许婕妤和霍婕妤所住的宫殿,谁轻谁重已经一眼明了,一个个开始琢磨着准备什么礼,到时候好能最快送到霍府,恭贺霍家小女得封皇后。 霍成君入宫后不久,一顶青帘小轿将另一个女子抬进了未央宫。她侍寝了刘询一次后,得了个“长使”的封号,赐住偏僻的玉堂殿。“长使”的品级,光听名字就可以明白,不过比普通的使唤宫女稍强一点,所以朝中众人都未留意。只有住在金华殿的许平君和大司马霍光留意到了这位姓公孙的女子。 因为刘弗陵壮年驾崩,事出仓促,帝陵还未竣工,所以迟迟不能下葬。在如何安葬刘弗陵这件事情上,刘询十分为难。如果举行盛大的葬礼,一是国库吃紧,二是时间上会耽搁很长,修建帝陵往往需要多年,天气渐热,总不好一直停灵梓宫。可是如果简单了,他更怕朝臣日后的非议。 为了此事,刘询几次征询霍光的意思,可霍光这个老狐狸,从不 肯正面回答他,总是搪塞着说“臣听从陛下的旨意”。弄得其他朝臣更不敢说话。无奈下,刘询只能去长乐宫,向上官小妹拿个主意。 刘询本准备了一堆说辞,想着如何委婉地说服上官小妹同意尽快发丧,毕竟此事关系着上官小妹在全天下面前的尊贵和体面,上官小妹肯定不希望丧事简单。不料,上官小妹听完他来意,未等他再开口,就说道:“哀家会颁旨意,禁奢华、从简朴。” 有了上官小妹的旨意,不管有任何差错,将来都无须他承担责任。刘询对上官小妹的感激又增一重,倒头就拜,“皇孙替天下黎民谢过皇祖母。” 小妹只淡淡的一丝笑,恍若不见。他几曾看重过这些?看现在的局势,汉朝和羌族的战事只怕不可避免,军饷粮草都是大花费,我若想大葬,他倒会不悦。 有了上官太皇太后的旨意,一切容易了很多。 经过两个多月的赶工,帝陵接近竣工。朝臣商议下,孝昭皇帝的葬礼定在了一个月后,由太常蔡义主持,葬于平陵。 霍光将消息告诉云歌,问她想不想在大葬前,单独祭奠一下孝昭皇帝,他可以替她安排。 云歌的反应出乎霍光预料,她呆了一呆,竟是好像不明白霍光在说谁,“我为什么要去祭奠孝昭皇帝?”一扭身子,自顾走了。 霍光只能心内暗愁百结。云歌自住进霍府,就是这副不冷也不热的样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还能看懂,可如今也如云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测。在成君进宫前,霍光好几次想劝一下她,可她从不给他机会开口。无奈下,霍光只能等待时间化解一切,也只能希望时间能化解一切。 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监预测是个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刚出未央宫,晴天忽变成了阴天,紧接着,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自春入夏,八百里秦川一直无雨,刘询急得日日难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见雨,虽道路泥泞难行, 身子被淋得透凉,心里却难得地轻松起来。 举国皆丧,抬目望去,只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诏书,等大礼全部完成,封墓的时候,刘询心中忽地一紧,没有立即开口传旨,下意识地看向山陵四周。扫视了一圈后,却未看见最该来送别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孟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刘询收回了目光,凝视着孝昭帝即将安寝的陵墓,心中百味杂陈,迟迟没有出声。 众位官员以为新帝刘询不舍孝昭皇帝,一个个哭声突然加大,都用尽了力气哀号,唯恐显得自己不够伤心。伴着凄风冷雨,天地间一片萧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声“陛下”。刘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只余坚毅。他向蔡义点了 点头,蔡义扬声下令,封闭地宫。封墓石落下后,地宫就永无开启之日。轰隆隆的巨响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三岁就被百官赞为神童,八岁稚龄登基,未满二十二岁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暂如流星,虽然也曾有过璀璨,可留给世人的终只是抬头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同一时间,长安城外一座无名的荒山顶上,一个红衣女子临风而立,任雨打面。连绵起伏的山岭被蒙蒙雨幕笼罩,合着山涧雾霭,视线所及,是飘摇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衬得女子的一身红衣越发显眼。她似乎寻找着什么,一步一步地向山崖边靠拢,山风鼓得衣裙像 一朵变幻无形的红云,裹着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已经到山崖边,云海隐着乱石,根本看不清足落处,只要一步踏空,她就会化云而去。 隐身在暗处的孟珏,淡然地看着崖顶独立的女子。眉梢眼角,冷凝如冰。他身后站着于安。雨点纷纷,于安脸上满是湿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抹不掉心底流动着的深沉悲悯。“云歌和先帝来过这里?”清淡的语气中,孟珏并没有太多疑问的意思。于安谨慎地开口说:“先皇刚知道自己病时,曾带云姑娘出过一次宫,当时老奴驾着车,无意中行到了这里。” “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云歌轻轻地叹了口气,倒也未见得有多遗憾。转身沿着泥泞山道而下,在雨丝织成的网中,安步当车,缓缓而行,全然未把凄风苦雨当回事。 此山本就难行,现在有雨,路就更加难走,可云歌起落间很是从容。于安看了暗惊,云歌这段日子只怕花了不少时间练武。 云歌出城时,还是半夜,路上无人,此时回城,却正过晌午,路上行人不绝。皇帝出殡,长安城内,处处麻衣白幡,她的红衣格外扎眼,见者纷纷回避,唯恐惹祸上身。未行多久,一队兵士将云歌拦住,叱骂了几声后,想将她锁拿回衙门。云歌自然不肯随他们去,出手挡开了士兵。新皇登基,旧帝出殡,本就是敏感时刻,云歌一身红衣招摇过市,还公然拒捕,官兵大惊,立即调兵团团围住了云歌。云歌嘴边一抹淡笑,竟是随手从一个士兵手中抢了把长刀,就在长安闹市中和官兵打了起来。 于安急着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云歌如此当街大闹,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大罪。孟珏却是好整以暇,负手立在商铺屋檐下,隔着蒙蒙雨幕,冷漠地看着长街对面的混乱。 云歌虽然招式精妙,可双拳难挡人多,渐渐地,险象环生。于安看孟珏依旧一副坐看风云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顾后果自己出手,却看到一顶白璧素绸马车停在了路边,几个熟悉的面孔护在马车边上。 一个灰衣男子弯着身子,似在听马车里的人吩咐什么,一瞬后,他匆匆跑到官兵统领前,出示了一个腰牌,说了几句话,统领惊诧地望了眼白璧马车,遥遥向马车行跪拜大礼。车帘微微挑开,一只手轻抬了下,示意他平身。 统领下令兵士住手,竟丢下云歌,整队而去。 因为怕惹祸上身,路人早已躲开,各个商铺也都紧闭大门,此时官兵又突然离开,原本喧哗的街道刹那间变得冷寂无声,只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积水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叮咚”声。 云歌不解地愣住,视线扫过长街,看到屋檐下站着的孟珏。细细雨丝织成的雨幕,如同珠帘,遮得他面容不清,可太过熟悉,只一个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谁。云歌以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丢下长刀,就要离开。白璧马车的缎帘挑起,一个宫装素服的女子跳下马车,“云歌!”云歌脚步停住,回头看向匆匆朝她跑来的女子。女子身后,两个宫女手忙脚乱地一边撑伞,一边追,“娘娘,娘娘,小心淋着了!” 许平君站定在云歌身前。她一身素服,头上戴着白色绢花,以示重孝,云歌反倒一身红色艳衣,如同新嫁。两个宫女用伞遮住许平君,雨滴沿着伞沿垂落,如一道珠帘,隔在了云歌和她之间,许平君一挥手挡开了伞,“你们都下去!”两个宫女忙垂首退了开去。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别后,风云太多,她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心中对云歌有太多愧疚,压得她在这个几分陌生的云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来。 云歌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笑意将她眉眼中的冷漠融化,她轻声说道:“姐姐,你做娘娘了。”许平君心头终于一松,她还是云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风云,至少这点还没有变。 许平君牵着云歌的手,忽地沿着长街跑起来,一串串的泪急急坠落,幸亏有雨打在脸上,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从她心头落下。 只看长街的迷蒙细雨中,一个白衣女子,一个红衣女子,手牵着手,飞一样地跑着。迤逦的裙裾微微鼓涨,如半开的莲,砰砰的脚步声中,莲花摇曳着闪过青石雨巷,给本来清冷的画面平添了几分婉约。 在她们身后,飞溅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缤纷地盛开,全都是苍茫易碎的晶莹。 许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离什么,又想追寻什么,她只是想跑。奔跑中,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被束缚在未央宫内的压抑都远离了她,她仍然是一个可以在山坡上撩着裙子摘野菜的野丫头。 第153章 故剑情深千载颂,人心难测万古理(2) 好像跑过了大半个长安城,跑到她的力气都已经用完时,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剧烈的喘息中,她看向云歌。云歌发髻松散,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脸颊,显得很狼狈,眉眼间的笑意却是十分浓烈。 许平君脸上的泪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边却绽开了笑。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对着大笑起来。人生路上的疯跑,只要能有个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这种 陪伴是来自亲人、爱人,还是朋友,都肯定是幸运的。她没有福气享受来自亲人的扶持,也许也已经失去那个最该携着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还拥有一种清淡却持久的温暖。 看到熟悉的景致,许平君的脚钉在了地上。院中的槐树枝叶长开不久,翠绿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两两地躲在枝丫中探出围墙。雨水洗刷后,更添了几分皎洁。原来,她跑了半个长安城,想来的是这里。许平君摘下鬓边的簪子,轻轻捅了几下,就开了院门。这开锁的技巧,还是他所教。 隐约间,树荫下,似乎还有个身影在做着木工活,笑着说:“这是十年的老桐木,给儿子做个木马肯定好。” 院墙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还有个人一边酿酒,一边嘲笑着她的贪婪敛财,“我怎么娶了这么个‘爱钱’的女人?都怀孕了还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计着该酿多少酒,能卖多少钱。” 堂屋内,高高一叠空竹箩静躺在屋角。以前这些竹箩可是日日都没得闲,从春到秋,总能听到蚕儿吃蚕叶的沙沙声。养蚕是个辛苦活儿,蚕儿结茧前,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喂两次。常常半夜里,她刚要披衣起来,身旁的人已经下了榻,一边穿鞋,一边说:“你睡吧!我去喂蚕。” …… 许平君用**的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笑着说:“这屋子倒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云歌轻轻 “嗯”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许平君脸上过多的“雨水”。许平君笑着转身向外行去,“我们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云歌屋前,却看院门半掩,锁被硬生生地扭断。如今的长安城里还有人敢偷这里?许平君忙推开门,牵着云歌快步走进了堂屋。 黄铜火盆前,孟珏正拿着火箸整火,看见她们进来,淡淡说:“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许平君这才猛地想起,云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强拖着云歌坐到 火盆旁,自己去里屋找找有没有旧帕子、旧衣服。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人捧了几条帕子,躬身递给许平君。许平君以为是孟珏身边的人,随手接过,“有劳!”转身出了屋子,递了一条帕子给云歌,让她擦脸,自己正想帮云歌擦头发,猛地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刘弗陵的宦官于安吗?可之前她听小宦官们说,病已本想让于安继续掌管宫廷,可他突然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宫里的一批珍稀珠宝、书画古董。病已为了顾全先帝颜面,秘而不发,也不想再追究,只让七喜替了于安的职位。 云歌一边擦脸,一边说:“姐姐,别光顾着我,你先自己擦一下。”许平君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强笑道:“知道了。” 三人围炉而坐,却无一句话。云歌似在专心烤着衣裙,许平君低头望着火,怔怔出神,孟珏神态淡然,时不时地用火箸挑一下火。云歌看裙子已经半干,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许平君,“姐姐,我们走……”孟珏忽地开口说:“平君,陛下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后?”许平君没有立即回答,好一会儿后,才漠然地说:“满朝文武不是都已经认定霍成君是未来的皇后了吗?前段日子还有个姓公孙的女子进宫侍寝,只是没有庆祝而已。” 云歌垂目看着一块小小的木炭,从红色渐渐燃烧成灰色。这位公孙氏女子听说是一个普通侍卫的妹妹。她入宫不久,刘询又将她的哥哥公孙止调到了范明友手下。此事让霍光很是不快,不过刘询行事谨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请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会下旨,此举让霍光里面难受,外面风光,所以即使难受也只能干忍了下来。 孟珏道:“今日葬礼前,几个亲近的臣子陪着陛下时,张贺说,葬礼后就该立后了,想先问一下陛下的真实想法,陛下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 许平君豁然抬头,紧盯着孟珏,“出人意料?” “陛下说起他贫贱时常佩戴着一柄剑,虽不是宝剑名器,可是此剑伴他微时,不离左右,如今不见了,他念念不能忘,所以希望众位臣子代为寻找。” 仿若挣脱乌云,跳出黑暗的太阳,许平君眼中刹那绽放的喜悦,让她整个人亮如宝珠,映得满堂生辉。 孟珏对即将出口的话有了几分不忍,“不要做皇后。” 许平君不解:“为什么?” 孟珏斟酌了一下,说道:“皇后的位置,霍成君势在必得,你争不过她。” 许平君毫不在意地一笑,显然未把孟珏的话当回事,反倒半开玩笑地说:“云歌如今可也是霍小姐呢!孟大哥你当着霍小姐的面说霍家是非,当心云歌不乐意。” 霍光接云歌进府后,对外说云歌是他已过世夫人的远房亲戚,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相认,怜云歌在长安孤苦,把云歌认作了义女,改名霍云歌。听说因得霍光爱怜,就是霍成君见了云歌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姐姐,所以霍府上下,竟是无一人敢对云歌不敬。许平君虽猜到事情肯定不像霍光说的那么简单,病已也曾叮嘱过她,让她见到云歌时,打探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她心中自有自己的主意,她认识的是云歌这个人,不管云歌姓霍姓刘,是贵是贱,她只知道云歌如她亲妹,那些纷纷纭纭的外事,云歌愿意解释,她就听,云歌不愿意,她也没那工夫理会。 云歌苦笑着说:“姐姐心情大好了就拿着我戏耍?霍成君早认定皇后非她莫属,姐姐若不想蹚这潭浑水,这个皇后还是不要当的好。” 许平君反问:“我的夫君已经下了潭,我能只站在岸边,袖手旁观吗?” 孟珏心头另有思量,刘询的“寻故剑”真的就是“故剑情深”吗?可是许平君眼睛内的喜悦太过耀眼,那么单纯的女儿心思,那么炽烈的渴望,是这段日子以来,他见到的最干净的美丽,让他迟迟不 忍击碎。可是……他不是早已经击碎过一双恳求相信的眸子吗?他不是早已经习惯看鲜花下面的腐叶了吗? “平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陛下封了你为后,你就站在了刀锋口上?陛下想要争取天子的独权,霍氏想要维护家族的权势,他们之间的矛盾汇聚到后宫,你首当其冲。陛下封你为后并不难,不过是一道诏书。以霍光一贯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和皇帝正面冲突,可你拿什么去守住皇后的位置?陛下如此做,已经将你置于险地,是用你的安全在换取……” 许平君断然说道:“孟大哥,你不必说了,你说的道理我明白。我想这也是病已为什么想要我做皇后的原因。他在朝堂上已经被霍光左右牵制,他不想后宫再被霍氏把持,那是他的家,他需要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而我愿意在他休息时,做他的剑,护他左右。他是我的夫君,从我嫁他起,我已立志,此生共进退!我相信他也会保护我,因为我是他的妻!” 云歌听到孟珏话语下流转的暗示,本来寒气陡生,才想深思,可听到许平君的铿然话语,却又觉得本该如此。爱一个人,本就该与他共进退、同患难,如果她当初也有许姐姐的义无反顾,她和陵哥哥至少可以多一点时光,可以再多一点快乐。 孟珏似对许平君的选择未显意外,仍旧微微笑着,“以前,我一直觉得刘询比我幸运,后来,觉得我比他幸运,现在看来,还是他比较幸运。” 云歌唇边一抹冷笑。 许平君看到他们二人的样子,心中不安,蓦然间一个念头窜进脑海,孟珏究竟为什么要打掉云歌的孩子?病已又究竟做过什么?如果有一日,云歌知道病已所做的一切,自己该怎么办? 孟珏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云歌的敌意,对云歌说:“你既然住到了霍府,有了自己的宅院,有个人就该还给你了,省得留在我这里碍眼。” 于安从室内出来,跪在了云歌面前,“老奴办事不妥,让姑娘这段日子受苦了,还求姑娘看在……看在……让老奴继续服侍姑娘。” 云歌脑内轰然一声大响,痛得心好似被生生剜了出来。 在她的记忆中,骊山上的最后一夜,画面一直模糊不清。她只是睡了一觉,而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在她的记忆中,他仍倚在夜色深处的栏杆上赏星,似乎只需一声轻唤,他就会披着夜色和星光,走进屋内。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暂时出了远门。他一定是不放心她,所以打发了于安来,一定是…… 许平君看云歌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忙去扶她,“云歌,你怎么了?” 云歌摇摇头,脸色恢复了正常,她对于安说:“陵哥哥都已经让你来了,我当然不会不愿意了,只是我现在暂时住在霍府,不知道你愿意去吗?” 于安简单地回道:“姑娘住哪里,我住哪里。”云歌忽想起一个人,开口问道:“富裕在哪里?”孟珏说:“在我这里,我命他也跟你过去……”“不用。”云歌对许平君说,“姐姐,你还记得富裕吗?就是我们在温泉宫认识的那个小宦官。” 许平君笑着点点头,“记得,大家是患难之交,怎么会忘记?后来我在宫中也见过他的,他对我极好。” “如果姐姐决定了当皇后,就让富裕做椒房宫的主管吧!他在宫里已经有些年头,熟知各种宫廷规矩,又和如今服侍陛下的七喜、太皇太后的六顺这几个大宦官都有交情,姐姐若要办什么事情,他都能说得上话。” 第154章 故剑情深千载颂,人心难测万古理(3) 许平君已在宫内住了一段日子,深知那些看着不起眼的宦官和宫女在整个未央宫的重要性。宫里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宦官宫女,可她对这些一直尾随她左右的眼睛,总是不能放心,想做什么,也总觉得不称心。可她出身贫贱,并无外戚可倚靠,自然也无人帮她操心这些事情。未料到云歌心思转得如此快,转眼间,已经帮她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禁喜道:“当然好!” 盆中的火炭已经快要烧尽,许平君却迟迟不想说离去。在熟悉的旧屋,大家围炉而坐,除少了一个人以外,一切都好似和以前一样,她眷念着熟悉的温暖,不想回到冷清的未央宫。 云歌却是没有丝毫留念,炭火刚熄,就站了起来,“姐姐,走吗?”许平君只得站起,孟珏将一把旧伞递给许平君,许平君微点了下头示谢,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云歌出了门。 两人行到巷口,几个灰衣便服打扮的宦官正寻到了此处,看到许平君和云歌身后随着的于安,惊得都忘记了给许平君行礼,一个人喃喃问:“师傅,您怎么……” 于安谦卑地弯着身子说:“不敢,在下如今只是霍府的家奴,当不起各位的敬称。”几个宦官仍看着于安发怔,许平君不悦地哼了一声,几人忙肃容请安,再不敢看于安。许平君挥手让他们退下,握着云歌的手,满是不舍,仔细叮咛道:“以后不要再在街上打架了。”云歌微笑着说:“姐姐不用担心我,霍光对我很好,他要对我不好,我可不敢当街闹事,霍家得宠的小姐才能飞扬跋扈。”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呀!早知道你是这个心思,我倒不该多事了。”语声中却仍夹着忧虑。云歌笑着说:“姐姐,你照顾好自己。我的事情,我自己有主意。”许平君只能点点头,将手中的伞递给云歌,转身离去,立即有宦官过来替她撑伞领路。 偶有路过的住户,认出了许平君,都是惊得立即把伞扔掉,跪到了街侧,一个幼童不知尊卑,大声叫道:“刘家婶婶,你答应要给我熬糖吃……”他的母亲吓得面无血色,忙把他的口死死捂住,另一只手摁着他的头,母子二人用力磕头赔罪。 许平君让他们起来,妇人却只是一味磕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 蒙蒙的细雨,笼罩着天地,才是下午,却已经有了夜的昏暗。许平君立在长街中央,看着泥泞路上跪着磕头的人,神情茫然。 葬礼后不久,张贺和张安世两兄弟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刘询上书,请求册封许婕妤为皇后。事情出乎预料,霍光一派只能仓促应对。大司农田广明反对,说许婕妤是罪夫之女,不足以母仪天下,霍婕妤出身尊贵,品性端庄,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张安世反驳道,许婕妤虽出身微贱,可与皇帝患难情深,更值得众人感佩。两方争执不下,只能请刘询做主,刘询虽没有明说,可话语中一直回忆着和许平君从相识到成婚的始末,说着妻子在他贫贱时,对他的百般照顾,情动处,眼中泪光隐隐。 如孟珏所言,当刘询表明了态度后,霍光只态度恭敬的接纳,并未当面就激烈反对,在右将军张安世和京兆尹隽不疑的一再进言下,最终刘询在圣旨上盖了印鉴,正式昭告天下,册封许平君为后。 霍光也许心中有不悦,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甚至吩咐下人准备礼物恭贺许平君封后。可消息传到昭阳殿,霍成君却是气得差点晕过去,她将昭阳殿内所有刘询赏赐的东西全都砸到了地上,摔不烂的,也要用剪刀一点点剪碎。侍女战战兢兢地想劝,却全被她喝退。 当她砸完所有东西,全身也已无力气,悲愤攻心,软坐在了地上,一抬头,却看见窗下还挂着一盏“嫦娥奔月”八角垂绦宫灯。她望着宫灯,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竟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霍成君呀霍成君!你竟然又上了一次男人的当!当然知道他不是君子,可你以为他至少还会是一个守信用的生意人,你帮助他登上帝位,他给你后位,公平的交易!不想他竟然连一个生意人都不是,今日的两巴掌将你彻底打清醒,要你日后永远记得自己的错! 刘询不弃糟糠之妻的举动传到民间,让无数百姓生了感动赞佩。 自古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可刘询当了皇帝后还如此深情,让无数女子暗洒感动羡慕的泪水。一时间,长安街头的剑都贵了几倍,只因为很多女子买剑赠心上人,望他能如刘询一般,即使将来封侯拜相,仍记得“故剑情深”。 伴着“故剑情深”的故事,刘询竟成了大汉开国以来,最受民间百姓喜欢的皇帝。因为百姓心中,这个皇帝不再是龙座上一个高不可及的冰冷影子,而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如他们一般会笑会落泪,他们觉得刘询和他们很近。在他们心中,一个对糟糠妻子都如此有情有义的皇帝,会对百姓不好吗? 这一点连孟珏都没想到,一个还没做出任何政绩的皇帝竟只此一举就赢得了民心,令孟珏冷嘲之余,也自叹弗如! 许平君被封皇后,刘奭成了刘询的嫡长子。自周朝以来,天子承袭就沿袭的是嫡长子承位制,太子之位似乎不言而喻地要落到刘奭头上。朝内忠于皇权的大臣们欢欣鼓舞,被霍氏压制了二十多年,终于看到了出头的希望。 爽直的张贺想一鼓作气地再请刘询册封刘奭为太子,心思精明的张安世却摇头不同意。张贺有些气恼,对着弟弟嚷嚷:“张氏既然已经决定效忠陛下,你和霍光之间再无可能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做起事情来还这么一副怕前怕后的样子?” 张安世对着这么个大哥,只有叹气,“太子和皇后不一样。霍光的性格,可以容许平君做皇后,反正他自有办法将后宫实际控制在霍氏手中,只要将来霍婕妤得子,这些面子上的事情,他犯不着和陛下撕破脸地争,可太子……”他摇头表示霍光绝对不会放弃。 张贺冷笑连连,“太子肯定是要立的,现在只有许皇后有子,不立大殿下,还能立谁?霍光他再巧,也难为无米的炊。你上不上书?你不上,我自己去上。” 张安世想拉没有拉住,张贺已经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张贺的一道请立太子的奏章,如一块惊天巨石,激得整个朝堂水 花四溅。立太子的事情不到准备妥当,刘询和霍光都不会轻提。可是,张贺的一道奏折将两方都想暂时回避的问题硬给摆到台面上。不要说霍光震惊愤怒,就是刘询都心中暗恼张贺的自作主张,可碍于张贺于他有恩,一直忠心耿耿,他又刚登基,真正能倚靠的臣子只有这些人,所以也只能暗恼。事情至此,覆水不能收,只能不得不小心地想出解决办法。 散朝后,刘询命七喜将张安世悄悄传来见他。 刘询望着下方跪着的张安世,诚恳地说:“张将军,当日朕和梓童的婚事多亏令兄一手主持,如今他又上书请求立朕和梓童的儿子为太子。朝堂上的情形不必朕多说,将军心中应该都清楚,朕如今只向你拿个主意,朕究竟能不能现在就立奭儿为太子。” 张安世心内苦叹,大哥呀大哥,你真是要害死兄弟!朝堂斗争中,一直置身事外,不与任何党派结交,如今却被逼得非要明确的选择一方。 张安世不说话,刘询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张安世三朝元老,手握兵权,官居右将军,心思精明通透,处事沉稳小心,刘奭能不能做太子,张安世是个关键。 刘询问的是“能不能现在就立刘奭为太子”,而不是“刘奭适合不适合做太子”,看样子,刘询的心思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当太子很容易,不过一道诏书,只要诏书迅速昭告天下,霍光再强横,也不能把刀架在刘询的脖子上,逼刘询收回诏书,可是在霍光的手段下,刘奭这个太子究竟能不能做到登基? 张安世踌躇犹豫了半晌,仍不能决断,正无可奈何时,心头忽有了主意,缓缓说道:“陛下,事情到现在,立当然有危机,可不立也不见得就能化解危机,不如索性破釜沉舟,立!一切名正言顺后,反倒会让人有了忌惮,有些举动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了。” 刘询一拍龙案,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喜悦和满意,“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快步走下金殿,亲手扶起了张安世。 张安世诚惶诚恐地又赶紧跪下,频频磕头,“陛下厚爱,臣不 敢!不过……” 第155章 故剑情深千载颂,人心难测万古理(4) 刘询本来龙心大悦,听到张安世的“不过”,脸色突地一沉,可立即想着自己看重的不就是张安世小心谨慎的性格吗?遂不悦散去,问道:“不过什么?” 张安世小心地禀奏道:“大殿下在朝中没有可以倚靠的臣子,所以太傅就重要无比,陛下若想立大殿下为太子,应该先选好太傅。” 张安世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嫌弃奭儿势单力薄,没有外戚可倚靠,俗语说“师如父”,通过选太傅可以说是替奭儿寻找了一个能倚靠的外戚。张安世则要等看到这个人选,衡量了胜败后,才会真正决定是否将张氏的生死与太子绑在一起。刘询在大殿内踱了一会步后,坐回了龙榻上,说道:“将军先回去吧!这事朕会仔细考虑。” 张安世磕了个头后,低着头退出了大殿。 天色已黑,七喜和几个宦官进来想掌灯,刘询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面对着逐渐变黑的殿堂,他忽然生了几分无力感,明日上朝就驳回张贺的奏折吗?那今日晚上应该去昭阳殿歇息,可是每歇一次,他就是在给自己多制造一分危险!霍成君如果有了身孕…… 这个问题,他连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静静坐了很久,他猛地站了起来,出了宣室殿,向椒房殿行去。七喜想要唤人,被刘询阻止了,“你陪朕过去就可以了。” 许平君正在教刘奭写字,一个简单的“贰”教了一百遍,刘奭却依旧没有学会,许平君的急脾气发作起来,拽过他的小手想打。刘奭本来只是噘着嘴不乐意,反正娘打得一点也不疼,可一见父亲进来,立即从噘嘴变成了眼泪汪汪,跌跌撞撞地冲到刘询面前,一把抱住刘询的一条腿,无限委屈地说:“娘要打我!” 刘询心头的郁悒散了几分,大笑着把腻在他腿上的刘奭抱起来,“我看我也要打你的手板,竟然敢子告母状!” 病已竟然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椒房殿,许平君有意外的惊喜,笑着整理好坐榻,让他坐,“你用过饭了吗?” 刘询抱着刘奭坐到许平君身旁,“没有。命人随便弄几个家常 菜,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吧!”许平君听到他的话,再看到他低着头亲虎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忙走到帘子外面命富裕去吩咐御厨做菜。 一家三口团坐在榻上用饭。没有了一直环绕在四周的宦官宫女,许平君分外放松,笑声不断。 用完饭后,刘奭嚷嚷着要玩骑马,刘询把他放到背上,驮着他在地毯上爬来爬去,父子两人闹成了一团。直到刘奭困了,刘询才让人抱了他下去睡觉。 “你太顺着虎儿了,现在毕竟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能还陪着他玩‘骑马’?”许平君一面笑着,一面替刘询整理衣袍。刘询笑搂住了许平君,“一会儿就全在地上了,你整理什么?” 说着,手已经探进了许平君的衣裙内。许平君“嘤咛”一声,软倒在了他怀里。册封皇后前,刘询虽然偶尔会来,可许平君心里一直有别扭,所以两人一直是勉勉强强的。册封皇后之后,刘询总是来去匆匆,从未留宿过。许平君虽然心里难受,可也明白,身为皇帝的女人,将来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 今日晚上,她却忘记了他是皇帝,只觉得他仍是她的病已,满心欢愉下,又是“小别”,许平君竟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 完事后,刘询仍搂着她不肯放,许平君只觉柔情满胸,看着他的侧脸,手指肚子无意地摩挲着他的鬓角。刘询笑起来,在她额头重亲了下,“你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孩子?” 许平君低笑着说:“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 刘询把她又往怀里搂了搂,极温柔地说:“平君,虎儿对我而言,十分特殊,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最爱的孩子,为人父母的,总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能给孩子。” 许平君笑着说:“你在考虑给虎儿请先生的事情吧?是该给请个先生了,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刘询道:“我想把江山给他。” 许平君猛地一下,就想坐起来,却被刘询搂得紧紧,根本动弹不得。她说不清楚心中什么感觉,是该高兴病已竟如此爱虎儿,还是该害怕一种突变的命运? 刘询轻抚着她的背问:“平君,你在想什么?”许平君强笑了笑,“你突然告诉我这事,我现在脑子里面乱糟糟的,根本什么都想不了。” 刘询说:“你不用担心了。我心意已定,不管谁反对都不会阻止我立虎儿为太子。太子定了,朝臣们才会有主心骨,只有看清楚了将来,他们才会对霍氏的畏惧少几分。否则,这帮大臣,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精明,一日不立太子,他们就不会真正帮我。” 说着话,刘询困意上头,渐渐闭上了眼睛。许平君却是左思右想,一夜未睡。 第二日,刘询离去后,许平君依旧神志昏昏。富裕抱着刘奭进来给许平君问早安,她才突然记起,竟然忘记去给上官太皇太后问安了,立即匆匆赶去长乐宫问安。 上官小妹见到她,仍是那副不冷也不热的样子,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捧起了书卷,暗示送客。许平君起身告退,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去,跪在上官小妹面前,“太皇太后,儿臣有一件事情请教。”上官小妹淡淡地说:“你问吧!”“儿臣看太皇太后最近一直在看史书,儿臣想请太皇太后给儿臣讲一下有关太子的故事。” “你不是也识字吗?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书籍自己看。” “儿臣没有时间了,儿臣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一切。”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坐着,许平君以为她不肯开口,磕了个头,正想告退。却看上官小妹放下了书卷,说道:“那么多朝代,我也不全记得,就随便拣几个讲吧!”许平君感激地说:“儿臣叩谢太皇太后。”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立公子扶苏为太子,扶苏公子后来自尽身 亡。秦二世胡亥登基后,立子婴为太子,秦灭后,子婴被项羽杀死。传闻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时,本想废了太子惠帝,改立赵王为太子,赵王后来被吕太后折磨而死,惠帝虽然登基,却郁郁而终,死时年仅二十四岁。”上官小妹看许平君脸色发白,问道:“你还要听吗?” 许平君咬着牙,点了点头。 上官小妹继续讲道:“近一点还有孝武皇帝,他七岁被立为太子,其间经历了窦太后执政,几次都险死还生,不过孝武皇帝雄才伟略,迎逆境而上,不仅收回了皇权,还成了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孝武皇帝能收回皇权,废后陈阿娇的外戚势力起了关键作用。再后面……卫太子的故事,你应该很清楚,我就不讲了。” 许平君呆呆地跪在地上,脸色煞白。这就是这些太子的人生吗?除了孝武皇帝,竟无一个善终。 上官小妹看着她,眼中似有同情,却是一低头又拿起了书卷,冷淡地说:“可以和你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回去吧!” 许平君重重磕了三个头,退出了长乐宫。孝武皇帝有外戚可倚靠,可虎儿呢?他什么都没有!我这个做娘的,什么都给不了他!当年的卫太子有着权势滔天的卫氏倚靠,最后都落了个尸首异处。虎儿不但没有倚靠,反而有一个权势滔天的敌人——霍氏。 她只觉得脚步虚浮、天旋地转。想立即跑去求病已,不要立虎儿为太子,却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事情挑明说出来,就已经再无回旋余地。 椒房殿内,宫女正陪着虎儿唱歌,富裕看到她回来,笑道:“殿下真聪明,歌谣一教就会,娘娘打算什么时候给殿下请先生,开始正式授课?” 一语点醒梦中人! 许平君精神一振,一边转身出门,一边说:“立即!” 跑到宣室殿,求见刘询,等了不一会儿,七喜就恭请她进去。 大殿内无人,只刘询坐在龙榻上等她。许平君几步走到刘询面前,跪下说:“陛下,如果你想立虎儿为太子,就必须请孟珏做太傅,否则,臣妾绝不同意。” 刘询笑拉起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下诏书容易,他会不会真心辅佐虎儿,我却全无把握。” 许平君趁着起身,迅速将眼角的泪印去,平静地说:“臣妾有把握,陛下就下旨吧!” 刘询拥着她说:“好!朕在下诏立虎儿为太子的当天,就会命虎儿拜孟珏为师,太子的加封礼和拜师礼同一天举行,册封孟珏为太子太傅,官居三公之首。”又向七喜吩咐,“立即传张安世觐见。” 许平君向刘询告退,“陛下还有政事处理,臣妾告退。” 刘询温柔、却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她的背,就放开了她,看神情已经在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如何接见张安世了。许平君心头一阵茫然,安静地退出了大殿。 刘询和张安世究竟谈了些什么,许平君永不可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张氏家族中的一个女子随后被选进了宫,得封良人。 第156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1) 刘询不顾朝堂上的激烈反对,毅然下旨,宣布册封刘奭为太子,同时宣旨加封孟珏为太子太傅。 孟珏从一个百官之外、连品级都没有的官员一跃而成为和大司马、大将军同品级的太子太傅,令不少官员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暗中嘲笑,本朝专出“鲤鱼跃龙门”的事情。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如今又出来一个太子太傅。 许平君在孟珏被册封为太子太傅的第二日,诏云歌觐见,富裕一见到云歌,两个眼圈立即红了,忙低下头将她领进了大殿。 云歌刚想下跪,许平君就跑了过来,将她一把挽住,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面打转转。 富裕见状,忙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云歌默默地搂着许平君,好一会儿后,许平君才慢慢平静下来,将自己的担心恐惧一一告诉云歌,最后问道:“云歌,你觉得孟大哥会帮我和病已吗?” 云歌想了会儿,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许平君面色有些难看,“陛下不完全相信孟大哥,他一面尽力想办法提拔我家的人,希望将来能成为虎儿的助力;一面正在我的堂姐 妹们中挑人,想给孟大哥赐婚。”说到后来,脸涨得通红,极为不好意思。 云歌却是没什么反应,淡淡地说:“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姻亲历来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许氏家族中的男儿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比谁都清楚,陛下若指望着能出半个卫青、霍去病的,纯粹是做梦!我的指望全在孟大哥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他。有他在,虎儿的命肯定能保住,能不能坐江山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云歌听到许平君前面的话,皱着眉头思索,似乎刚意识到一些东西,一瞬后,恢复了正常,静静听着许平君的下文。 “我这次请你来,一是告诉你,陛下想赐婚给孟大哥,你若反对,我就绝不答应陛下如此做;二是想和你拿个主意,霍成君那边我该怎么办?立太子这么大的事情,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害怕得要死。” 云歌道:“大哥的性子不是你反对他就会不做的,何况他现在当了皇帝,渐渐开始习惯高高在上,恐怕更不喜别人干涉他的决定,所以姐姐不必为了我惹得他不高兴。霍成君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帮你处理好她的。” 许平君愕然。因为心中太过担忧恐惧,她只是想找个人毫无顾忌地说说话,并没指望真的能有什么解决方法。未料到,云歌竟然一口应诺,似乎早就想过如何对付霍成君。 云歌看着许平君呆滞的表情,抿唇笑道:“陛下下诏明天晚上普天同贺太子殿下,那些个礼仪繁复着呢!姐姐赶紧去准备吧!我回去了。” 许平君叹了口气,送云歌出门。 刘奭正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地看,见到娘亲忙扑了上去,“娘,富裕不让我进来。” 许平君指着云歌对刘奭说:“这就是娘常给你说的姑姑,快去给姑姑行礼。” 刘奭拽着娘亲的手,不肯上前,只盯着云歌瞧。 许平君很难为情,忙对云歌说:“他有点怕生。”话出口,却觉 得这句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尴尬地推刘奭,“快叫姑姑呀!你不是老问姑姑长什么样子吗?”不想,刘奭索性缩到了许平君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打量着云歌。 许平君正想把他硬拖出来,却看见云歌对她眨了下眼睛,笑眯眯地蹲下,右手拿着一枚钱币给刘奭看,然后将手掌合拢,再迅速打开,手掌中已无钱币。刘奭瞪大眼睛,“咦”的一声,凑到了云歌身前。云歌将左掌摊开,钱币躺在左手掌心。刘奭用手指头碰了下,确认的确是一枚钱币,云歌又将手掌合拢、张开,钱币又没了。刘奭“咯咯”笑起来,指着她的右手说:“我知道,在这里!”云歌笑着打开右手,空无一物。刘奭呆呆地看着她,再仔细瞧着云歌的两只手,都没有钱币。云歌笑着,右手在他的耳畔打了个响指,钱币出现在她的指间。刘奭看直了眼睛,对云歌一脸敬慕,拍着手直嚷:“再变一次,再变一次!” 云歌笑问:“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该怎么说话?” 刘奭拉住了云歌的手,一面摇,一面叫:“姑姑,姑姑!再给虎儿变一次!” 小手温暖柔软,云歌却心中陡地一颤,呆呆地看着又笑又叫的刘奭。 许平君见状,立即明白过来,忙命富裕带刘奭下去。刘奭不依,两只手紧拽着云歌不肯放,眼见着就要哭起来。云歌强忍着心内的伤痛,给刘奭再变了次戏法,又把钱币给了他,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富裕离开。 许平君想劝慰,却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语可以化解云歌的伤痛,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叮嘱道:“照顾好自己。”云歌强笑了笑,“我回去了,姐姐保重。”许平君点了点头,云歌转身而去。 云歌坐在马车上,只一遍遍想着,他要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就这么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了吗?回到霍府时,恰和打算出府回宫的霍成君迎面相遇。云歌是姐 姐,成君是妹妹,以前是成君要给云歌行礼问安。可如今霍成君是君,云歌是臣,云歌该给成君行礼。云歌却连身子弯都没弯地直直走到了霍成君面前,“我有话和你说。” 霍成君冷哼一声,脚步未停地从云歌身侧走过。云歌道:“娘娘应该是为了孟珏的婚事回府的吧!”霍成君停住了脚步,看了眼小青,小青立即命所有人都退下。霍成君笑对云歌说:“的确是!陛下想让孟珏和许家联姻,父亲却想让他和霍家联姻,刚才正和我们商量族中哪个年龄适当的女子可靠。”云歌笑笑地问:“娘娘看我如何?”霍成君愣住,一瞬后,盯着云歌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云歌说道:“娘娘甘心让孟珏就这么娶妻生子、前程锦绣、子孙满堂吗?他是什么样的人,娘娘心里很清楚,一般的女子到了他身边,只怕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姓什么,到时候不要跟他一起倒打娘娘一耙就是好的,娘娘还指望她能帮娘娘?” 霍成君铁青着脸说:“那也轮不到你。” 云歌笑着摇头,似乎感叹霍成君怎的这么愚蠢,“你若真恨他,又真恨我,就该让我嫁给他。不费你吹灰之力,就能看着两个你恨的人互相折磨,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呢?” 霍成君怒气全去,愣愣地看着云歌。 云歌淡淡地看着她说:“他真以为他做了那些事情后,还可以一个转身,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继续他的锦绣前程?我绝不会让他娶妻生子、子孙满堂的。” 还是盛夏,霍成君却觉得全身寒意飕飕。一会儿后,才冷笑道:“好!本宫如你所愿!” 小青看霍成君在走回头路,匆匆赶上来问:“娘娘,不是回宫吗?”霍成君寒着脸说:“本宫还有事情和父亲说,你在府门口等着。”小青打了个寒战,忙退了下去。 霍成君再次出府时,看云歌倚在她的马车上,笑赏着街上景致, 很是惬意的样子,小青垂手站在一边,一脸愤怒,却不敢发作。她走到马车旁,呵斥:“下来!”云歌未动,只问道:“如何了?” 霍成君上车坐到她身边,压着声音说:“父亲倒是挺疼你,我刚提议时,他坚决不同意,后来我说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才不反对了。霍云歌,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血管里面流的是霍氏的血!你和我的怨恨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你若做了对不起整个家族的事情,霍氏的列祖列宗不会原谅你!” 云歌笑看了她一眼,跳下了马车。霍成君寒着脸吩咐:“回宫!” 马蹄的“嘚嘚”声渐去渐远,云歌的笑意尽数消失,眺望着远方,神情迷茫。夕阳余晖将整条长街晕染成绯红色。温暖的光晕中,她的身影显得十分轻薄。 一辆马车踩着青石路而来,她闻声回头,看到马车上的于安,迷茫的眼中绽放出喜悦,却在看清楚马车的刹那,喜悦的光芒熄灭,一种透骨的哀伤漫上了眉头。 一瞬间,于安竟不忍睹,低着头说:“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您想去哪里?” 云歌呆了一下,才似完全清醒,微微笑着,跳上了马车,“去给太子太傅大人道喜!” 这两日,来给孟珏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孟府门前的整条街上停的都是马车,道路十分难行,常会有马车挤在路中央动弹不得。幸亏于安驭马技术高超,马车上又印着“霍”字,所有的马车看到他们,都会主动让道,所以一路畅通地到了孟府。 几个家丁正守在门前迎客、挡客,其中一个看到云歌,忙转头对身旁的人吩咐了两句,又赶着跑上来,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 “云姑娘……” 云歌笑着纠正道:“我姓霍,云只是名。” 家丁立即改口,“霍姑娘,奴才已经命人去通知弄影姐姐了。”正说着,三月已经跑了过来,笑道:“他们和我说,我还不信,竟真是姑娘!” 云歌笑道了声好,问:“孟大人方便见客吗?” 三月一叠声地说:“方便!方便!”她领着云歌向花圃行去,“这会儿,堂屋、书房都是人,闹得不得了。我看花圃倒是还清静,好多花也开得正好,姑娘就在那里等等吧!我已经让师弟去禀告公子了,他肯定很快就到。” 云歌笑点点头,“多谢你。” 三月问云歌想坐在哪里,云歌说“随便”。三月就在紫藤花架下铺了湘妃竹席、设了楠木几案,烹了云雾山茶,确定云歌一切都方便舒适后,才退了下去。 云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不远处,几丛芍药花开得正好。望着花,云歌脑海中忽地滑过一个人“懒卧芍药”的不羁样子。 于安见孟珏到了,向他行了个礼后,悄悄地离去。 孟珏立在花影中,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紫藤花架下的人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一时唇畔含笑,一时又在无声叹气,可不管笑还是叹气,眉梢眼角却总是挽着无数哀愁。 第157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2) 好半晌后,他才提步向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脸上带起了惯常的微笑。 云歌正望着芍药花出神,孟珏一直走到她身旁,她都没有发觉。视线内红红白白的芍药花,忽地被一截蓝袍挡住,云歌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无限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云歌心中一声长叹,缓缓抬头,和孟珏视线相触时,也已是笑若春风,“恭喜孟大人。” 孟珏坐到她面前,微笑着将手中的一个小木盒递给她,“你应该 是专程为此物而来。” 盒子内放着一块锦帕,帕上压着一个小陶瓶。云歌将瓶子打开,倒了一粒药丸到手中,一边看,一边问:“如何使用?” “锦帕上有具体用法。此物遇水就化,小心收存。” 云歌立即将一粒药丸丢进茶杯中,端起轻抿了口,“有异味!我要的是无味无色,神不知鬼不觉的药。” “时间有限,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你若不满意,就还给我。”云歌把陶瓶收到了荷包里,“我要。” 孟珏说:“你要我做的东西,我已经给你,现在该你告诉我,你和霍光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云歌凑到他眼前,下巴微扬,笑睨着他说:“我告诉你了,你肯定要后悔得晚上睡不着觉。” 孟珏往后退了一退,拉远了与云歌的距离,淡淡说:“洗耳恭听。” 云歌坐回了原位,“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我和霍光的关系,我爹爹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叫‘霍去病’。” 孟珏的笑在脸上僵了好一会儿后,才又恢复正常。 云歌慢悠悠地说:“你别想着用这个对付霍光。一则,年代久远,既无人证,也没物证,你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二则,霍光和病已大哥没什么关系,我爹和病已大哥却都是卫家的血脉,大哥心里究竟会怎么想,你可猜不准。” 她拍了拍裙上的落花,站了起来,“这次合作十分愉快,谢谢你了。”说完,转身欲走,却又突地回了头,侧眸笑道:“几日内,你会收到我的一份大礼,不要表现得不开心哦!”一阵轻笑,步履轻快地走出了花圃。 为了庆贺太子册立,未央宫的前殿装饰一新,比起刘询登基的时 候都丝毫不差。刘询、许平君并肩坐于金銮殿上,霍婕妤、公孙长使,还有新近入宫的张良人也依各人身份列席。百官、命妇依照品级而坐。孟珏是将来的天子师,座位自然在最前面,和霍光同席。 刘询今天晚上是真的开心,笑声不断。底下的官员们有真开心的,也有假开心的,可不管真假,笑声却是一点不能吝啬,不停地陪着刘询笑了又笑。 孟珏总觉得心里有丝不安,刘询和霍光的笑都别有意蕴。仔细想想,却又实在想不出来,今天晚上这样的日子他们能做什么。 歌舞声中,众人纷纷恭贺太子殿下,向太子殿下道完了喜,又向孟珏道喜。恭贺太子殿下是假,给孟珏道喜才是真。太子殿下还是个小不点,什么都不懂,要巴结奉承也是日后的事情,和孟珏搞好关系才是现在的关键。 席间张安世一句笑问“孟太傅可定了亲事”,让几个正在敬酒的人一下竖起了耳朵,心中暗叹:“完了!晚了!要被张家抢先了!”直恨不得当场打自己一耳光。难怪人家是正一品,自己只能是个从二品,这就是差距! 孟珏心中明白过来,拱了拱手,正想用话语避开这个问题,刘询已经笑道:“朕与孟爱卿是微时故交,这事朕倒是很清楚,他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张爱卿若有好人选,赶紧告诉朕。” 张贺站了起来,朗笑道:“臣最爱做媒,陛下和皇后娘娘就是臣给说到一起的,想当初许家婆子还不乐意,看如今这和和美美的!许夫人,你不再埋怨我了吧?” 许母臊得直想找个地洞去钻,许父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说:“不敢,不敢!”大殿上一片笑声,张贺笑说:“今日,臣给孟大人也说个媒,仍是许家的姑娘,皇后娘娘的堂妹,论模样、论相貌都是出挑的,性子也好,绝不会委屈孟大人。” 刘询赶在孟珏开口前,笑着说:“朕见过她,确是一门好亲事。” 刘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众人也都明白了这门亲事是要把孟氏和许氏的利益连在一起。 金口玉言,眼见着一切就成定局,霍光忽地笑道:“老臣也凑个 乐子,老臣也知道一位不错的姑娘,和孟太傅十分般配,虽不敢说千里挑一,但这长安城里若想再找一个更好的出来,却有些难!”言语间虽然只夸着自己的人,却句句在损许家的姑娘。 霍光一向谨慎恭敬,就是对一般人都很客气有礼,今日竟然当众挤对许家。大殿里静了一静,才又笑起来,但是笑声已经明显透着勉强。 张贺正想当场发作,张安世在案下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才闭了嘴,仍不满地瞪着霍光。刘询笑道:“不知霍大人所说是谁?若真有这般好的人,朕和梓童也想见见。”张贺小声嘀咕:“就是!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别光是嘴里吹!”霍光笑道:“臣想说给孟太傅的姑娘,陛下和皇后都认识的,就是臣的义女霍云歌。” 刘询和许平君都愣在了金銮座上,神色怪异。孟珏猛然侧头,盯向云歌,却见她深低着头,根本看不清楚表情,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张贺看着云歌,咂巴了下嘴,再没吭声。张安世看了眼兄长,奇怪起来,这人怎么突地就心平气和起来了? 从宴席开始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许平君突然问道:“霍大人可征询过云歌的意思?她自己可愿意?” 霍光还没开口,霍成君就笑道:“孟太傅人才出众,臣妾的姐姐当然乐意的,臣妾求陛下允了这门婚事吧!” 云歌抬头,对着许平君疑问的视线点了点头。 刘询迟迟不肯说话,只是盯着云歌。 许平君不解地望了会儿云歌,毅然起身,面向刘询跪了下来,求道:“陛下,臣妾觉得不论性情,还是容貌,云歌都与孟太傅更般配,求陛下准了霍大人的媒!” 霍成君也跪了下来,满脸诚恳地同求。这是许平君和霍成君第一次意见一致,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殿下的百官彻底看傻了,不明白今天晚上唱的是哪出戏,只能静悄悄地看着殿上的两位娘娘同为霍家求婚。 刘询强笑着说:“这事容后……” 孟珏突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臣茕然一人,霍小姐正是良配,求陛下准婚!” 霍光笑眯眯地说:“臣代小女求陛下准婚!” 现在的场面已成了射出去的箭。刘询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许平君和霍成君,只得一手扶着一个,挽起了她们,朗笑道:“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霍云歌山水清韵、花木风致,许香兰生性婉顺,质赋柔嘉,特赐婚于太子太傅孟珏,诰封霍氏正一品夫人,许氏从一品夫人。”一旁早有官员执笔将刘询的话一一记录,润色整理成圣旨。 霍光笑着向刘询谢恩,将不悦全放在了心底。孟珏却僵跪在地上,没有立即反应。 霍成君一泓秋波,从云歌脸上扫过,落在了孟珏身上,笑着说:“陛下真是厚爱孟太傅!一门竟有两位一品夫人。恭喜孟太傅!” 孟珏警醒,忙磕头:“臣谢陛下隆恩。”殿上立即响起众人七嘴八舌的道喜声。 刘询只抬了抬手,让他起来,拿起桌上的酒杯欲喝,却早已是空的,七喜忙端了酒壶过来斟酒,刘询未等酒斟满,就不耐烦地问:“歌舞呢?”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命奏乐。因是贺太子册立,歌舞喜庆欢快,满殿的人也好似都喜气洋洋,刘询笑赏着歌舞,缓缓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云歌等着两曲歌舞完了,众人对她的注意都散了时,借着更衣,悄悄退避出了筵席。都是熟悉的路径,不大会儿工夫已经行到宣室殿外。有宦官过来查问,见是她,倒是愣了,“姑娘怎么在这里?” 可他的面孔对云歌而言,却是陌生,“你在宣室殿当值?” “是!陛下登基后,将奴才从骊山调到这里。”那病已大哥应是相信他的了,“麻烦你帮我带个话给陛下,说我想私下见他一面。”“姑娘客气,奴才立即找人去给七喜总管传话。”云歌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望着殿内。宦官请她进殿等候,她沉默地摇摇头,可一会儿后,又向前行去,未走几步,却又猛地停住。她似想后退,又似想前进,几番犹豫后,迟迟疑疑地走进了殿门。 宦官在前面带路,想领着她去正殿,笑问:“姑娘想喝什么茶?”身后没有回应,一转身,看见云歌不知何时早停了脚步,呆呆立在院内。 宦官小步跑着回去。 云歌似乎盯着院内的一草一木,眼中却空无一物。他隐隐明白了缘由,轻轻说:“姑娘要用人,唤奴才就可以了。”说完,也不管云歌有没有听到,悄悄退了下去。 刘询进来时,云歌正低头立在茑萝架下,一手扶着竹架,一手轻抚着叶蔓。隔着疏落间离的绿叶看去,她的人如笼在氤氲流转的青纱中。他身后的宦官想出声命云歌跪迎,刘询摆了下手,令他下去。 他轻步走到藤架前,低声说道:“你来晚了,花期刚过。” 云歌抬头,看见绿叶中,一双黑漆的眼睛,若星辰一般,将她阴冷黑暗的迷途突然照亮,她笑了起来,“你说‘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很难种在庭院,可我种活了。”语声轻得似怕打碎梦境,快乐却盈满了整个天地和她的眉眼。 云歌走近,伸手想触碰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缩回了手,“我知道我一碰,你就会像以前一样又走了。这次我不动,也不说话,你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的目光沉静缠绵,不管红尘繁华、时光荏苒,天地在她的眼中,唯有他! 刘询只觉得熏然欲醉,醉梦中,时光似将过去与现在最完美结 合。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分开了挡在脸前的藤叶,轻声说:“云歌,我不会消失。” 第158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3) 云歌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了一层雾气,遮得她的人在迅速远离,刘询伸手欲握,云歌恰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陛下,臣女失礼了。” 刘询递到半空的手,突然改向,落在了一片藤叶上,好似本来就想去抚那片叶子,“云歌,你还要和我玩君臣的游戏吗?” 云歌笑直起了身,“那你要我叫你什么?还是‘大哥’吗?” 刘询绕过藤架,站在了云歌面前,“嗯。” 一个宦官抱着一卷湘妃竹席,铺放在花架下。七喜端着一方小几过来,上面放着两杯刚烹好的茶,刘询淡笑着说:“给朕拿壶酒来。”七喜忙去拿了壶酒,刘询连酒杯都未用,拎着壶直接倒进了嘴里。云歌本想等着他问“寻我何事”,可刘询根本不开口,只倚坐在藤架下,笑喝着酒。 云歌低着头,将手中的茶杯转了一圈又一圈,几次想开口,却都难以成言,心内纷乱忐忑,左思右想着,真的能行吗?大哥他能答应吗?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也一直沉默地坐在院子里。” 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突兀响起,云歌呆了一下,真正地微笑起来,“嗯!那次我们还去见了卫皇后,我当时不知道她是……其实我该给她磕个头的,我知道大哥正在给卫皇后重新修建陵寝,等迁葬后,我再去给她磕头。” 一个小宦官匆匆跑了进来,将一盏灯笼捧给刘询,磕了个头后,就又立即退了下去。刘询沉默地将灯笼递给云歌。 云歌不解地接过,“给我的?”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是上元佳节时,自己想要而未得的那盏灯笼。没有开心的感觉,反倒涌起了酸楚,随手将灯笼放到了一旁,却又不忍拂逆刘询的一片好心,强笑着说:“多谢大哥!” 刘询俯过身子,紧盯着云歌问:“你真愿意嫁给孟珏吗?你要不 乐意……” “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我呢?” “什么?”云歌完全不能明白。 “我算什么?” “大哥,你喝醉了吗?”云歌身子后仰,想要避开刘询。 刘询猛地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我身在监牢时,是谁花费了无数钱财买通狱卒,只为了让我晚上能有一条毯子,白天能多一碗饭?是谁又是哀求又是重金的将当铺里的玉佩赎回?是谁为了向霍光求情,以厨技大闹长安,还不惜得罪当时正权势鼎盛的上官家族?” 云歌摇头,着急地说:“大哥,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刘询笑起来,“云歌,你看我的眼神,我不会误会!虽然你总是躲在暗处,每次我一看你,你就闪避开了,可我心里都明白。只是当时……当时我没有办法,自己的命都朝不保夕,我拿什么去拥有你呢?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云歌,那些东西呢?那些盛在你眼睛里面的东西呢?为什么没有了?我想你像刚才那样看我,我现在可以给你……” “大哥!别说了!那些事情是我的错!你已经有一个天下最好的妻子,现在后宫里面还有张良人、公孙长使,以前的事情,你就别再想了,那些事情真的是误会。” 她竟然将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好似那些东西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刘询伤怒交加,“误会?我不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是误会。在你心中,我先孟珏一步,如果不是我无奈退让,他哪里会有机会?云歌,不要嫁给他!我如今哪里比他弱了?”他想拉她入怀,云歌扭着身子要闪。 刘询武功高强,虽然因醉只剩了六七分,可武功大进的云歌也只勉强和他打了个平手。两人一逼一躲,整个茑萝花架都颤起来,酒壶、茶杯、灯笼全摔在了地上,叮叮当当地响,可没有任何人出现,似乎整个宣室殿只有他们。 缠斗中,刘询渐占上风,云歌的两只手都被他缚住,动弹不得。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喃喃说着,“云歌,所有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我都得到了,只剩你了……”手指摸过她的唇时,云歌猛地张口重重咬在了他的掌上。 猝不及防受到攻击,巨痛下,他立即收回缚着云歌双手的手,本能防护地挥掌。刹那,掌风已经扫到云歌太阳穴前,云歌根本没有办法闪避,只抬眸望向了他。被那双眸内的清寒波光一映,他突地打了个冷战,生生地顿住掌势,酒立即惊醒了一半。 云歌趁着他愣神,立即退后,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衣服,远远地缩坐到了花架尽头。 “我……我……”刘询看着自己的手掌,不能说话。 “大哥,以前的事情,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可那只是因为我误会了你的身份。我和陵哥哥小时候就有婚誓,我来长安是为了寻他,因为你长得和他有些像,又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以我将你误认作了他。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其实都是我为他而做,不是因为你。” 云歌躲在花影中,整理衣裙,不知道是因为语声模糊不清,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听,一切的语句都变得支离破碎,晦涩难解,只是落到心底时,扎得心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行为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请大哥原谅我。许姐姐对大哥情深意重,大哥也一直对姐姐呵护疼爱,你们一定要幸福。” 刘询好似已经完全清醒,理了下长袍,挥挥衣袖站起来,微笑着说:“她是对我‘情深意重’!”最后四字有着异样的重音。 云歌整理好衣裙,走了出来,脸上仍带着红晕,神态却已经坦然大方,“大哥懂得就好,要好好珍惜她。你是皇帝,可以找到无数美丽出众、温柔婉约的女子,可世间再不会找到第二个人如此对你。” 刘询的微笑下,有着疏离冷漠,“你找我什么事?” 云歌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大哥,你想要霍成君为你生孩子吗?” 刘询盯着云歌,沉吟着没有回答。“大哥,告诉我真话!也许我可以帮到你。”刘询低垂了眸,“她若有了孩子,虎儿就会很危险。这一生,我也许还会有很多孩子,可他肯定是我最爱的孩子。”他的唇边有微笑,“我亲手给他做摇篮,亲手给他做木马,亲手给他洗尿布,就是现在,我仍然愿意趴在地上,让他骑在我的背上,陪着他玩骑马。虎儿永远是我的儿子,而别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还有另一个身份,他们还是我的臣子,不管他们再怎么聪慧可人,这些东西,我给不了了。” 云歌弯着腰寻了好一会儿,将先头滚落在地上的一个小陶瓶捡起,递给刘询。 刘询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东西?”“每次和霍成君行房事前,给她吃一粒,她就不会有你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药?刘询眼中射出狂喜,匆匆将药丸倒到掌心,放到唇边尝了下,“异味太重。霍成君不是一般女子,她自幼出入宫闱,在这些方面一直很小心。” “我试过了,这个药丸遇水立化,放在当归、鹿茸炖的山鸡汤中,就尝不出来异味。大哥可以想个办法,常陪着她喝一些。当归、鹿茸对男子温补肾阳,对女子调经养血。就算她命太医去查,只要查不到当时喝的那一碗,就没事,反而会因为大哥的恩宠而高兴。” 刘询看着云歌的目光透着怪异,迟迟没有说要还是不要。 云歌忐忑不安,细声说:“大哥是皇帝,她是你的妃子,说话间可以很容易地将药丸顺入汤碗中,再精明的太医、宫女都看不出异样的。” 刘询淡淡地笑起来,将陶瓶仔细地收入怀中,一边向外行去,一边说:“云歌,你变了。” 云歌的紧张消散,随着他的步履走出大殿,淡笑着说:“大哥不也变了许多?”刘询紧抿着唇角,没有说话。暗夜中,不闻它音,只两人衣袍的窸窸窣窣声。 这般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只弥漫着沉默,那个荒草没膝的野坟堆里却荡漾着一串串的笑声。恍恍惚惚间,刘询觉得耳畔似有笑声,猛地侧头,却只看到她清冷的侧脸,那些荒坟上的笑声,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第159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4) 云歌看到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影从宫墙间闪过,她突地拔脚就追了过去。那个人影也发现了她,立即加快了步伐。刘询叫道:“云歌,你做什么?赶紧回来!”云歌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只像疯了一样地追着那个人影,刘询无奈,也追了过去。 宫墙间,越走越偏,都是云歌从没有到过的地方,有侍卫发现了云歌的踪迹,呵斥道:“皇宫禁地,岂能狂奔乱走,来者立即止步!”云歌眼看着那个身影闪入了宫墙暗影中,急得不顾一切往前冲。侍卫拔了刀出来,将她拦住,正要动手,刘询在后面叫:“都住手!” 侍卫看清楚来人,忙跪了下来。 云歌在各个廊柱殿门间快速游走,却根本没有了那人的身影。刘询问:“你究竟在找什么?说出来,朕命人帮你一起找。”“一个穿着黑色军官衣服的人,刚刚从屋檐下掠过。” 跪在地上的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摇头,“臣等只看见姑娘跑了过来。”云歌不肯罢休,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一遍,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刘询劝道:“回去吧!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人影,你义父肯定已经开始着急了。说不准,是你一时眼花,把野猫当了人影。”云歌寻不到人,也只能先回去,她静静走了会儿,说道:“那个人杀了抹茶,我绝对不会看错!我一定会找了他出来的。”刘询说:“这里的侍卫全是霍光的人,你找到了又能如何?你既然都已经原谅了霍光,也认了他做义父,有些事情就索性忘记吧!”云歌只固执地说:“我要找到他,这是我欠抹茶的。” 刘询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会命人尽力帮你去找。” “谢谢大哥。” 云歌微弱的笑容中流露出他熟悉和渴望留住的东西,但他竟不敢多看,匆匆撇开了目光。 接近前殿时,两人分路而行。虽然已经刻意避嫌,一前一后回到宴席,可他们离席时间这么长,一直留心着二人的人心中都早有了各种猜测。 许平君刚看到云歌时,脸色突变,一瞬后,却笑着摇了摇头,神态安然地给虎儿夹菜。霍成君却是一时脸色铁青地看向刘询,一时又笑意绵绵地看向孟珏。孟珏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会儿云歌,转过了头,背脊孤独倨傲地挺着,整个人好似已经和黑夜融为一体。 云歌根本没留意到席上的一切,心中仍萦绕着抹茶的身影,端起酒就灌了一大杯。旁边的宫女借着给云歌倒酒,小声说:“小姐,你的头发,避席理一下吧!” 云歌脸唰地通红,忙站了起来,匆匆回避出席,早有宫女捧了妆盒镜匣过来,伺候她重新梳妆。 发髻有些松散,倒还不至于凌乱,只是簪子上钩了一缕茑萝翠叶,夹杂在乌发间,有些扎眼。一对翡翠耳环,只剩了一只,另一只耳朵看着空落落的。宫女替她梳好头发,耳环一时找不到配对的,索性把另一只摘了下来,看看一切都妥当了,笑禀:“霍小姐,奴婢告退。” 云歌脸埋在粉盒前,不想再出去,实在太尴尬了,人家会怎么想她和刘询?呀!许姐姐!云歌跳起来,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许平君似已料到云歌返来,第一个寻的就是自己,云歌刚进去,她就迎着云歌急切的视线,盈盈笑开。云歌心中骤暖,也盈盈笑起来,目光看向刘询时,却不免有些恼。 刘询右手拢在袖中,左手端了酒杯正与孟珏喝酒,小手指上戴着个翡翠指环,映着白玉杯十分显眼,看仔细了,发觉正是自己掉落的 那只耳环。 似感觉到有人看他,刘询侧眸看向云歌,未理会她的恼意,反倒唇角似笑非笑,一味地盯着云歌。 云歌眸光流转间,扫到霍成君和孟珏,忽地唇角微翘,似羞似恼地嗔了刘询一眼,低下了头。 殿堂坐满了人,又歌舞喧哗,笑语鼎沸,大部分的臣子都未留意到云歌的出出进进,皇帝指上的一个小指环,就更不会有人注意。但察觉到异样的人都噤若寒蝉。张贺虽然一直留意着几人,可仍然似明白、非明白,不能相信地问弟弟:“陛下他……他和云歌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张安世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个云歌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妖女。” 张贺义愤填膺,气得脸色铁青,“陛下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他刚当众赐婚,就……就把人家未过门的妻子……太羞辱人了……” 张安世肃容说:“大哥,现在坐在上面的人是君,你只是个臣,你绝对不能说任何不敬的话。否则,即使你以前救过他一千次,我们张家也会被你牵累,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张贺面容隐有悲戚,“我是好管这种闲事的人吗?孟珏是故人之子,他和陛下应该是同舟共济的好兄弟,我答应帮许家做媒,只是想着他们两个通过姻亲也就结成亲人了。” 张安世疑惑地问:“他是谁的孩子?” 张贺黯然:“我觉得是……唉!自从当年在陛下婚宴上见到他,我试探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承认,只说自己姓孟。” 张安世知道哥哥的侠义心肠,可这些东西在朝堂上行不通,所以哥哥做了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小官。 “大哥,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使结成了姻亲,也不见得就真亲近了。我不反对你替故人尽心,别的事情上,你怎么帮孟珏都行,但朝堂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咱们张家还有一门老幼,你得为他们多想想。陛下为显不忘旧恩,以后肯定还要给你加官晋爵,你一定要力拒。” 张贺本想着刘询登基后,他要尽心辅助,做个能名留青史的忠 臣,可发现这个朝堂仍然是他看不懂的朝堂,而那个坐在上面的人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刘病已。 “知道了,我就在未央宫挂个御前的闲职,仍像以前一样,与我的‘酒肉朋友’们推杯换盏,到民间打抱不平去。” 张安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多谢大哥!” 张贺笑起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是我这个没用的兄长该谢你。自打爹死在牢中,若没有你,张家早垮了!看看你,年纪比我小,白头发却比我多。”张贺说着,声音有些喑哑,匆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安世拍了拍哥哥的背,微笑着端起酒杯与兄长干了一下,也一口饮尽。再多的艰难,兄长能懂就足够了! 散席后,云歌上了马车,没行多远,就听到一把低沉的声音,“你们都下去。” 霍府奴仆看是新姑爷,都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小姐,奴才们先告退。”听云歌没有说话,估摸着肯定不反对,遂都笑着避开。 孟珏一把抓起帘子,一股酒气随风而进,云歌掩着鼻子往后退了一退。 孟珏定定地盯着她,“你不用为了刺激我去糟蹋自己,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我!你在我心中还算不得什么,我也从来不是痴情公子!” 云歌冷嘲,“你怎么知道是‘糟蹋’呢?”一会儿后,又缓缓说:“他的眼睛和陵哥哥一模一样,尤其是黑暗中两人贴得近了时,看不见其他地方,只有眼睛。”她看向孟珏,微微笑着,“不,不是糟蹋!我很快乐!” 孟珏脸色煞白。他一直不相信一切会是真的,刘询也许有意,云歌却绝对无情。可现在他相信了,因为云歌追逐的是刘弗陵,而不是刘询。 “你疯了吗?他是你的……” “你别拿汉人那一套来说事!在匈奴和西域,子继父妻、弟继兄妻都很正常。何况就算是汉人,惠帝不也娶了自己的亲外甥女?我和刘询算得了什么?” 孟珏苍白着脸,一步步向后退去,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其他原因,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好似就要摔倒,“云歌,你究竟要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云歌一句话不说,只盯着他,眼中的冰冷如万载的玄冰。 孟珏猛然转身,一边笑往嘴里灌着酒,一边踉跄着离去,月夜下,他的身影歪歪斜斜、东偏西倒。 云歌不堪重负,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了车壁上,原来恨一个人也需要这么多力量和勇气! 第160章 人心尽处竟成荒(1) 三日后,正是吉日,宜嫁娶。 在刘询的旨意下,霍家女和许家女同时进府。一个是大将军霍光的女儿,一个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谁都不能怠慢。孟府的管家为了一切能周全,费了无数心思,只求能太太平平,两边都不得罪。 孟珏对一切出奇的冷漠,去请示他任何事情,他要么一句“你看着办就行了”,要么一句“随便”。 “是两位夫人同时拜堂,还是分开行礼?” “随便。” “公子晚上打算先在哪位夫人处安歇?按理应是大夫人,她是陛下封的正一品,不过公子若想先和二夫人圆房,老奴也可以去安排,公子的意思是……” “你看着办就好了。” 呃!这都能随他安排,管家彻底明白了孟珏的无所谓。 “公子想让两位夫人住在哪里?老奴看着竹轩和桂园都不错,只是一个离公子的居处有些远了。”管家已经做好准备,等着“随便”后就请示下一个问题了,不料孟珏沉默了一下说:“让大夫人住远点,越远越好。” “老奴明白了。” 大婚当日,百官同来恭贺,宦官又来宣旨赏赐了无数金银玉器,还说皇帝有可能亲临贺喜。孟府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两顶花轿,一左一右同时到达孟府;两段红绸,一头在轿中新娘子的手中,一头握在了孟珏手中;两个女子,要随着他的牵引,步入孟府,拜天地高堂。 不料刚进府,大夫人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将牵引他们姻缘的喜绸掉落。一旁的丫鬟急急去扶她,她隔着盖头说她头昏身软,实难站立。 喜婆急得蹦蹦跳,再难受也该忍到拜堂礼结束,若连天地高堂都不拜,算哪门子成婚?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云歌忍一下,孟珏却只是唇边含笑,淡淡地凝视着戴着红盖头的人。盖头下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动作,微仰着头,也在盯着他,目中有嘲笑。 两人之间的怪异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怎么都看不明白。 孟珏突地转身,“送夫人去房中休息养病。”异常淡漠的声音,似将一切的欢乐幸福都隔绝在外。 两段红绸,只牵引着一个女子进入了喜堂,另外一截空荡荡地拖在地上。 众人本在高声笑闹,见此,都是突地一静。霍光愣了一愣,仆人嗫嚅着解释小姐病了,他忙代女儿向孟珏道歉,张安世在一旁巧言化解,众人也都精乖地随着喜乐笑闹起来。 扰攘声将不安隐藏,一切都成了欢天喜地的喜庆。 一路行去,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绸缎、大红的柱子,漫天漫地都是红色。 云歌跟在三月身后,沉默地望着好似没有尽头的红色。 三月行到竹轩前,尽量克制着怒气说:“大夫人,您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奴婢看夫人的样子,应该是不用请郎中了。”云歌淡淡一笑,自推门而进,对尾随在她身后的于安吩咐:“把屋里的东西都移出去,把我从霍府带来的东西换上。”三月气得立即走进屋子,抱起榻上的喜被和鸳鸯枕就向外行去,紧咬着唇才能阻止自己出言不逊。于安默默地带着两个霍府的陪嫁丫头把房子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撤去。一会儿后,整个竹轩已经看不出任何洞房的气息。 云歌早脱去了大红的嫁衣,穿着一件半新的衣衫,倚在窗前,静静望着天空。手里拿着管玉箫,也不见她吹奏,只手一遍遍无意地轻抚着。 于安看到她手中的玉箫,无声地长叹了口气,劝道:“小姐,闹了一天,人也该累了,若没有事情,不如早点歇息吧!”云歌微笑着说:“你先去睡吧!我一个人再待会儿。”因为孟府的人并不知道于安曾是宫内宦官,以为他是个男子,不方便让他与女眷同住,所以另给他安排了住处。于安默默地退下,走远了,忍不住地回头看。 窗前眺望天空的身影,十分熟悉。这样固执的姿势,这样冷清的孤单,他曾在未央宫中看过无数次,看了将近十年,可当年的人至少还有一个期盼。 竹轩之内,安静昏暗,显得一弯月牙清辉晶莹。竹轩之外,灯火辉煌,人影喧闹,月牙如一截被指甲掐出的白蜡,看不出任何光华。刘询身着便服,亲自来给孟珏道喜,喜宴越发热闹。众人都来给他行礼,又给他敬酒,他笑着推拒:“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官,朕是来凑热闹的。”说着倒了酒,敬给孟珏。 他小指上的那个翡翠耳环,碧绿欲滴地刺入了孟珏眼中。孟珏微笑着接过酒,一口饮尽。众人拍掌笑起来,也都来给孟珏敬酒,凑乐子。刘询笑陪着臣子们坐了会儿,起身离去,众人要送,他道:“你们喝你们的酒,孟爱卿送朕就可以了。”孟珏陪着刘询出来,周围的宦官都知趣地只远远跟着。 刘询笑道:“朕成婚的景象好像就在昨日,仔细一想,却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日你送了份重礼,朕不好意思收,云歌还笑说,等到你成婚时,朕也给你送份重礼就可以了,平君为了这事,担心了很久,生怕到你成婚日,朕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孟珏弯着身子行礼,“陛下赏赐的东西早已是臣的千倍、万倍,臣谢陛下隆恩。”刘询握着孟珏的手,将他扶起,“云歌性子别扭处,你多多包涵。” 他指上的翡翠指环冰寒刺骨,凉意直透到了心底。孟珏如被蛇咬,猛地缩回了手,又忙以作揖行礼掩饰过去,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自会好好照顾她。” 刘询笑着,神色似讥嘲似为难,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反正看在朕的面子上,她不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迫她。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 孟珏微笑着返回宴席。众人看他与皇帝并肩同行、把臂谈心,圣眷可谓隆极全朝,都笑着恭喜他。 孟珏笑着与所有人饮酒。他的酒量不差,可敬酒的人实在多,他又来者不拒、逢杯必尽。别人是越醉话越多,他却是越醉话越少,只一直微笑着。到最后,不管谁上来,还不等人家说话,他就笑着接过酒一饮而尽。其实他早醉得神志不清,可他的样子,众人看不出任何醉态,所以仍一个个地来灌他。 自刘询来,张贺一直留心着孟珏,慢慢察觉出异样,不觉心酸。 这孩子竟然连醉酒都充满了戒备提防、丝毫不敢放松,这十几年他究竟过的什么日子? 又有一个人来敬酒,张贺从孟珏手中拿过酒杯,代他饮尽,笑道:“新娘子该在洞房里面等生气了,诸位就放过我们的新郎官,让人家去陪新娘子吧!”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张安世一面笑着,一面向孟珏告辞。众人见状,也都陆陆续续地来告辞。等众人都散了,张贺拍了拍孟珏的肩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长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三月跟在孟珏身边多年,却是第一次见他喝醉,偷偷对八月说:“公子喝醉酒的样子倒是挺好的,不说话也不闹,就是微笑,只是看久了,觉得怪寒人的。” 八月对这个师姐只有无奈,说道:“赶紧扶公子回去歇息吧!”管家在一边小声说:“夫人们的盖头还没挑呢!盖头不挑,新娘子就不能休息,总不能让两位夫人枯坐一夜。” 三月知道管家的话十分在理,霍大小姐自然不会等公子挑了盖头才去休息,可许家的小姐却会一直等着的。只得吩咐厨房先做碗醒酒汤来,服侍孟珏喝完汤,搀扶着他向桂园行去。 守在屋子里的婆妇、丫头看见孟珏都喜笑颜开,行了礼后,喜滋滋地退了下去。三月把喜秤放到孟珏手中,“公子,你要用这个把盖头挑掉。” 模模糊糊的红烛影,一个身着嫁衣的人儿,绰约不清。晕晕乎乎中,孟珏忽然觉得心怦怦直跳,似乎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久得像是一生一世,久得他都要以为永不可能再等到。他用力握住喜秤,颤巍巍地伸过去,在即将挑开盖头的刹那,却突然有了莫名的恐惧,想要缩回去。三月见状,忙握着孟珏的胳膊,帮他挑开了盖头。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露在了烛光下。不是她!不是她! 孟珏猛地后退了几步,她……她在哪里?错了!都错了!不该是这样的! 三月要拽没拽住,他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屋子。 “公子!公子!” 三月在后面叫,可孟珏只是猛跑。三月恼得对八月说:“早知道就不该做醒酒汤!现在半醉半醒地不知道又惦记起什么来了。” 竹轩的丫头打听到孟珏已醉糊涂,想着不可能再过来,此时正要关院门、落锁,却看姑爷行来,忙笑着迎上前向他请安。孟珏一把推开了她们,又叫又嚷,“云歌,云歌,我……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话和你说。” 孟珏神情迷乱急躁,好似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正固执地要找回来。 丫头们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三月假笑着说:“两位妹妹回避一下了,公子有话想和云姑娘……霍小姐……哦!夫人私下说。” 云歌已经躺下,听到响动,扬声说:“你们随弄影去吃点夜宵。”一边说着一边披了衣服起来,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孟珏已经推门而进。 绿色的流云罗帐内,那人正半挑了罗帐,冷声问:“你要说什么?”挽着罗帐的皓腕上,一个翡翠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动。 烛光映照下,碧绿欲滴,孟珏只觉刺得眼痛,那些心中藏了多年的话被疼痛与愤怒扯得刹那间全碎了。 他笑起来,一面向她走去,一面说:“洞房花烛夜,你说……你说我要说什么?” 云歌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着眉头躲了躲,“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怒气?又不是我逼着你娶我的。” 孟珏笑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也没有逼着你嫁我,不过你既然嫁了,妻子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第161章 人心尽处竟成荒(2) 手腕被他捏得疼痛难忍,又看他神情与往日不同,云歌紧张起来,“孟珏!你不要耍酒疯!”他笑着把云歌搭在身上的衣服抓起,丢到了地上,“你疯了,我也疯了,这才正好。”说着话,就想把云歌拉进怀里。云歌连踢带打地推孟珏,孟珏却一定要抱她。两个人都忘了武功招式,如孩子打架一样,开始用蛮力,在榻上厮打成一团。云歌只穿着单衣,纠缠扯打中,渐渐松散。 鼻端萦绕着她的体香,肌肤相触的是她的温暖,孟珏的呼吸渐渐沉重,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愤怒还是渴望。云歌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斥道:“你无耻!” 话语入耳,孟珏眼前的绿色忽地炸开,让他什么都听不到,“我无耻?你呢?”一把扯住云歌的衣袖,硬生生地将半截衣服撕了下来。 近乎半生的守候,结果只是让她越走越远。 明知道她是因为恨他,所以嫁他,可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嫁,他就会用最诚挚的心去迎娶她。 可她宁愿对刘询投怀送抱,都不肯…… “哧”的一声响,云歌身上的小亵衣被他撕破,入目的景象,让已经疯狂的他不能置信地呆住,满胸的怒火立即烟消云散。原本该如白玉一般无瑕的背,却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云歌一面哭着,一面挣扎着想爬开,那些鞭痕如一条条丑陋的虫子在她背上扭动。 孟珏伸手去摸。鞭痕已经有些日子,如果刚受伤时,能好好护理,也许不会留下疤痕。可现在,再好的药都不可能消除这些丑陋的鞭痕,她将终身背负着它们。 “谁做的?” 云歌只是哭着往榻里缩,手胡乱地抓着东西,似乎在寻求着保护,无意间碰到被子,她立即将被子拽到身前,如堡垒一般挡在了她和孟珏之间。 “谁做的?” 云歌一口气未喘过来,旧疾被引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紧拽着被子的指头却渐渐发白。 孟珏伸手想帮她顺气,她骇得拼命往墙角缩,咳得越发厉害,他立即缩回了手。他呆呆地看着她。 随着咳嗽,她的身子簌簌直颤,背上丑陋的鞭痕似在狰狞地嘲笑着他,究竟是谁让那个不染纤尘的精灵变成了今日的伤痕累累? “云歌!”孟珏低下身子,俯在榻前,一种近乎跪的姿态,“原谅我!”他的声音有痛苦,更有祈求。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换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滚……滚出去!” 她脸上的痛恨厌恶如利剑,刺碎了他仅剩的祈求。 他脸色煞白,慢慢站起来,慢慢地往后退,忽地大笑起来,一边高声笑着,一边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刘询从太傅府出来后,唇边一直蕴着笑意,可眉宇间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何小七正想吩咐车仪回宫,刘询挥了挥手,“朕现在不想回去。”何小七忙问:“陛下想去哪里?”刘询呆了一呆,忽地振奋起来,笑道:“找黑子他们喝酒去。”何小七笑着说:“那帮家伙肯定正喝得高呢!”“他们在哪里?”“陛下不是说让他们在军队里面历练历练吗?估计都在上林苑呢!” 刘询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命车仪先回去,和何小七骑着马去上林苑寻访旧日兄弟。 何小七看他心情好,凑着他的兴头说:“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扭捏什么呢?说!”“陛下知道黑子他们,三杯黄酒下去,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们聚在一起,肯定免不了……”小七做了个扔骰子、吹牌九的动作。刘询想起旧日时光,笑着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军营不许聚众赌博,你是要我放他们一马。” 小七听他无意中已经从“朕”换成了“我”,心里轻松下来,嘿嘿笑着点头,“其实臣的手也很痒,感觉这赚来的钱花起来总不如赢来的畅快,花赢的钱总觉得是花别人的,花得越多心里越美!” 刘询大笑起来:“我待会儿教你几招,保你把他们的裤子都赢过来。” 何小七喜得差点要在马上翻跟头,“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凭着何小七的腰牌,两人顺利地进入上林苑。一边打听一边寻,费了点工夫才寻到了躲在山坡上喝酒吃肉的一群人。如何小七所料,黑子他们确实在赌博,但赌的是斗蟋蟀,看黑子红光满面的样子,想是在赢钱。 刘询看着一帮人围着两只小畜生大呼小叫、摩拳擦掌、怒眉瞪眼,只觉得亲切,不禁笑停了脚步,“等他们斗完这一场,我们再去‘拿人’。” 何小七呵呵笑着点头,陪刘询站在树影中,静看着兄弟们玩乐。 一局结束,黑子一方输了,恼得黑子大骂选蟋蟀的兄弟,赢了钱的人一面往怀里收钱,一面笑道:“黑子哥,不就点儿钱吗?你如今可是‘财主’,别这么寒酸气!大家都知道你们是皇帝的旧日兄弟,这会儿输掉的钱,皇帝回头随意赏你点,就全回来了。” 黑子端了碗酒灌了几口,“财主你个头!我大哥的钱还要留着给……民……民……苍……”实在想不起来小七的原话,只能瞪着眼嚷:“反正是要给穷苦人的,让大家都过好日子。” 刘询笑瞟了眼何小七,“看来你私下里说了不少话。”何小七忙低下头,“臣就是尽力让兄弟们明白一点儿陛下的大志。” 刘询正要走出去,忽听到那帮人嚷嚷着要黑子给他们讲讲皇帝。黑子向来是就算没人问,都喜欢吹嘘大哥有多厉害,何况有人问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挥舞着讲起来。刘询停了脚步,做了个手势,命何小七止步。 “……就说斗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还有你们赢钱的机会?……大哥做了侯爷后,仍对俺们兄弟好得没话说,俺们兄弟帮他看侯府时,别提多神气了!以前那帮趾高气扬的官老爷见着俺们兄弟都要低头哈腰地求俺们代为通传,俺大哥索性锁了门,不肯见他们!大哥对那帮子官爷很牛气,可他对一般人还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摆架子,哪家乡里人有了着急事来求大哥,大哥都很尽心替他们办事。陈老头子丢了牛,都哭到侯府来,大哥立即派侍卫去帮他寻。俺看不惯陈老头没种的样子,发了几句牢骚,大哥还骂了俺一通,说……说‘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没有了牛,地不能耕种,人怎么活’……” 黑子碗中的酒没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满,“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时候,定见了不少世面。” 黑子满意地喝了两口,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述:“……什么藩王、将军、俺都全见了……什么怪人都有!有一次,几个黑衣人深夜突地飞进侯府,说要见大哥……还有一次,一个书生竟然提着个灯笼来见大哥,俺们不理他,他还大咧咧地说‘我不是来……来添花,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里送炭’!对!就这句,俺看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诉大哥……” 刘询听着前面的话时,一直面容含着微笑,越往后,脸色渐渐地阴沉。何小七听到后来,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最后不顾刘询先前的命令,突地从树丛中走出,笑着说:“黑子哥,你两碗马尿一灌,就满嘴胡话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来找陛下去雪夜寻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么久,还一点风雅都不懂!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着两管鼻涕,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哥’,问老子要吃要喝的时候,怎么不骂老子是烂泥?别以为你学 了几个字,就能到老子面前充老爷……” 几个兄弟忙拦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们都是皇帝的故人,谁都不敢帮,赶紧找了个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着何小七大骂,其他兄弟虽然拉住了黑子,却一声不吭地任由黑子骂着小七。何小七本是他们这一帮兄弟中辈分最小的一个,可自从刘询当了侯爷,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带着他出出进进。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最大的一个,什么事情都要管,什么事情都要叮嘱,甚至他们叫刘询一声“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唠叨半天。一帮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惯小七,此时黑子刚好骂到了他们心坎上,所以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沉默地听着。 何小七低着头,任由黑子骂了个够后,寒着脸说:“军营不许聚众赌博,各位兄长都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若再聚众,小七即使有心回护,可军法无情!” 黑子气得又想冲上来,小七转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后的骂声仍隐隐可闻。 山下系在树上的两匹马,只剩了一匹,看来刘询已走。 小七翻身上马,想着刘询刚才的脸色,心里一阵阵的寒意。李远是匈奴王子,若让人知道汉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当时那么微妙的时刻,像霍光、张安世、孟珏这般的聪明人只要知道一点,就肯定能联系到后来匈奴出兵关中,甚至乌孙浩劫。还有刘询暗中训练军队的事情……小七打了个寒战,这些事情是应该永埋地下的。 小七一夜没睡,脑子里面想了无数东西,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到散朝后,就进宫去见刘询,可究竟见了刘询,该说些什么,他却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来:“大人真是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刚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觐见,大人竟就来了。” 小七抬头看着清凉殿的殿门,像一个大张着口的怪兽,似乎随时准备着吞噬一切。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着清凉殿发呆,叫道:“大人?”何小七身子弯了下来,谦卑地说:“麻烦总管领路了。”七喜知他和刘询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气地说:“不敢,不敢!大人请这边走。” 第162章 人心尽处竟成荒(3) 七喜刚到殿门口就停了步子,弓着身子,轻轻退开。何小七提步入内,殿内幽静凉爽,只刘询一人在,他的面色看着发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何小七跪在了刘询身前,“陛下万岁。” 刘询默默看了他许久,“朕要吩咐你去办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绝。” “是。” 刘询靠在檀木镶金的龙榻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着仰天欲飞的雕龙头,“找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将黑子他们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滞,又好似在大喘着气,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发出声音:“臣遵旨。”殿内幽暗的光影中,只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七喜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寒鸦夜啼,刮得人遍体凉意,“陛下,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刘询却命他留下,扬声对外吩咐:“宣他进来。” 孟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刘询磕头行礼,刘询指了指龙座不远处的坐榻,示意他坐下。 孟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没有了往常的笑意,人显得几分清冷。 刘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朕有件事情交给爱卿办。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请云歌,手下人一时失手将抹茶给杀了。云歌前几日在未央宫瞧到了一个人,以她的性子,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爱卿既然一直未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一定是不想云歌和朕正面冲突,朕就将这些手下人交给爱卿了。” 孟珏作了个揖,淡淡说:“臣遵旨。” 刘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帮朕料理一件事情,你们就彼此做个帮手,将事情替朕办妥了。小七,孟爱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你跟着他,要好好多学点。”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刘询也许只是谨慎,也许早已经料到他会耍花招,所以将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喘着粗气,重重磕头。 刘询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都下去吧!” 孟珏和何小七刚出殿堂,刘询握着的檀木龙头突地碎裂,断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刘询却一无反应,只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前方。鲜血顺着凹凸起伏的雕刻龙纹,滴在了龙座上,鲜亮的殷红在幽暗的大殿内异样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刘询吩咐黑子他们偷偷出长安,赶去秦岭翠华山杀了霍光派去行刺刘询的人,黑子他们一听大哥会有危险,自然叫齐兄弟,乔装打扮,掩匿行踪,悄悄溜出长安,赶去帮助大哥。 等着他们离开后,何小七再暗传刘询旨意,将所有牵涉在捉拿云歌、杀先帝御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调到了翠华山,命他们追杀一群乱贼,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当后,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珏,向正靠着车椽闭目休息的人禀奏:“孟大人,下官已经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将两方人马诱向翠华山,现在该怎么办?” 孟珏挑起了车帘,进马车内坐好,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十分疲惫,“马车到了翠华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会儿,跳上马车,做起了临时马夫,打马向秦岭翠华山赶去。 面对刘询亲手训练、意欲对抗羽林营的军队,黑子哥他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去面对死亡,可当他站在山岭上,看着 谷中凌乱不堪的尸首、支离破碎的肢体,他忽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他顾不上去想孟珏就在身边,也许会向刘询回禀自己的反应,就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将肚内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自小就是孤儿,东讨半碗汤,西讨半碗饭地活着。很多时候,都是兄长们硬从口里给他省的食物。寒夜里挤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钱人的看门狗躲起来炖狗肉吃,一块儿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珏负手立在一旁,静看着一切,等他哭了一会儿后,淡淡说:“哭够了就去清点人数,回头陛下问时好回话。” 何小七霍然抬头,满眼恨意地盯着孟珏。即使要杀死他们,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方式?为什么不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此痛苦地死去? 孟珏毫不在意地微笑着,将一包药粉丢到他面前,“这是一包迷药,兑入酒中,可以让人全身无力,神志却依然清醒。”说完,挥了挥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经办完。 陈键顺利完成刘询的命令后,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仍然没有人来。众人嗓子渴得冒烟,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不远处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们从接受训练的第一天起,就最强调军纪,所以没有命令,无一个人乱动,都屏息静气地站得笔挺。 一阵酒肉的香气传来,何小七赶着辆牛车出现,“这是陛下犒劳大家的酒菜,回头等大家成为陛下的近卫,各位都会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东西,然后等夜黑了,悄悄返回营地。” 陈键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给他敬了一碗酒,笑着嘱咐他将来封了将军,可别忘了小七。陈键出身江湖草莽,不善这些官场上的言辞,只笑着把酒饮尽。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着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后,整个山林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语声和笑声,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 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周一圈,打了几声呼哨,十几个人奔进了树林,躬身听命。 “就地掘坑,将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们掘好深坑,拖着尸首要埋时,忽地发觉触手温暖,手中拖着的人竟然还是活的,甚至有些醉得浅的正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骇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声,众人才又硬着头皮继续。 铁锹盖土的声音,听来如同刀刃刮在骨头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听着尘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别的人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何小七却觉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几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许孟珏残忍地设计杀死黑子他们,原因只是为了逼迫自己更残忍地杀死这帮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将所有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来种上。” 等看着眼前的坟场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林木,他才笑着说:“天快亮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干净就多干净,否则……” 众人立即跪下,指天发誓。 小七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他面对着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静谧的夜色中,像是要听清楚地下的一切动静,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后该做什么。 东边的天刚透了鱼肚白,孟府的马车就已经备好,等着送孟珏入宫上朝。孟珏刚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作揖说:“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车一程?” 孟珏仍是倦意深重的样子,只点点头,就上了马车。 何小七坐在下首,看孟珏闭着眼睛,歪靠在车上,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将伤害过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来孟大人应该还满意这种惩戒。” 孟珏唇角抿出了丝笑,“既然没有勇气拒绝,就不要再像只野猫一样东抓西挠了,又没有人责怪你。” 何小七强撑的镇静立即被孟珏的话击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缩了一半,他恶狠狠地说:“大人就不想想将来吗?不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吗?” 第163章 人心尽处竟成荒(4) 孟珏睁开眼睛,笑看着何小七。他的视线看着温和,可何小七竟不敢直视,急急扭头躲避着孟珏,隐藏在心内的无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脸上。 孟珏又闭上了眼睛,“不得不倚重的东西,即使用着刺手一点,也不会扔。” 何小七琢磨着孟珏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再有十年时间,也许他可以成为霍光、孟珏这样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个问题。 孟珏没有再理会他,自闭目养神。 马车快要到未央宫时,何小七突地问:“为什么陛下不把这些事情交给张贺、隽不疑这些人做?为什么非要让我去做?” 孟珏没有理他,他自问自答地说:“因为他们是君子,所以陛下也要在他们面前做君子,贤君良臣才可以记入史册,做天下表率、供后世瞻仰。我这一生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张大人和隽大人那样的人了,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替陛下做陛下永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脸色苍白,语声中有着看清自己命运的绝望。 马车缓缓停住,孟珏下了马车,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马车内。 散朝后,孟珏还要给太子授课,等上完课,已快到晚膳时分。从石渠阁出来时,看几个宦官面色怪异地在交头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来接太子,孟珏叫住了他,“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富裕也是面色怪异,看左右无人,压着声音说:“奴才也是来的路上刚刚听闻。御前要多个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硬要净身入宫侍奉陛下,如果陛下不答应,他情愿立即撞死,陛下怎么劝都没用,就只得准了。何大人一入宫,就仅次于七喜总管,所以宫里的宦官议论纷纷,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 么有人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断子绝孙的宦官。” 孟珏淡淡地笑着,何小七倒是没令他失望,竟从死局中想出了这唯一的生路。 孟珏回到府邸后,三月迎上来问什么时候用晚饭,孟珏随口说,已经饿了,换下官服就去用饭。 三月开始细声细气地说着成亲晚上孟珏的荒唐行径,“……公子把人家的盖头刚挑开,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丑陋,吓着了公子一样,许姑娘难过伤心得不行,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看着实在可怜,就让她做几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饭,她才不掉眼泪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个挺好的人,不管怎么说,你都该给人家赔个罪、道个歉。” 孟珏一言不发,三月小声说:“就是去吃顿饭而已,好歹将来要在一个府邸里生活,总得见个正脸吧!公子只怕连人家长什么样子还没看清,不怕在府里见了都不认识吗?” “去桂园。” 三月心里欢呼一声,乐颠颠地跟在孟珏身后往桂园行去,桂园里的丫鬟婆妇都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许香兰低着头给孟珏行礼,孟珏客气地让她起来。许香兰偷偷扫了眼孟珏,果如姐妹传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忧,不知不觉中脸就全红了。 虽然只两人用饭,许香兰却做了十来道菜,摆了满满一案。三月随口赞了声,夫人能干,许香兰的婢女蕙儿就笑着说:“夫人出嫁前,老爷专门请了师傅教夫人做菜,这几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爷尝过小姐所做的菜后,都说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气呢!” 三月听出来蕙儿的话另有所指,尴尬地笑牵住她的手,向孟珏和 许香兰告退。 孟珏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许香兰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人相对沉默地用完了饭,许香兰心内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珏可满意她的手艺。待丫头撤下所有饭菜,端上烹好的茶时,许香兰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问:“夫君,饭菜味道还合口吗?如果不好……” 孟珏微笑着说:“十分合口。” 许香兰不知道再说什么,沉默地坐着。孟珏回来得本就晚,一顿饭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隐隐约约地盼望着他能留下来,脑子里面回响着婆婆们教导的话,那些取悦夫君的方法一个个从心头掠过,却似乎没有一个能用到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他的微笑太过完美,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 突然,屋子外面响起了一缕乐声,许香兰不禁凝神去听。自堂姐成为皇后,族里就请了先生来教她们一帮姐妹弹琴,虽然还未全学会,但有些名气的曲子,她也都知道。这首应该是《诗经》中的《采薇》,先生曾弹给她们听过,还说过这是哀音,唯经历世情的人才会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没听出什么哀伤,这一次却真正体会出了先生所讲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谁如此悲伤,竟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孟珏脸上的笑容突地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着,似乎在挣扎,最终他放下茶盅,向外走去,许香兰忙站了起来,慌乱不解地叫:“夫君……” 孟珏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脚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许香兰跟在他身后追,追出桂园,只看月光下,一个乌发直垂的绿衣女子坐在桂 花树上,握箫而奏,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瞥,轻笑间,一个旋身飞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过诡异,许香兰以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珏却冲到了桂花林前,叫道:“云歌,你究竟想怎么样?” 蕴着笑意的声音从桂林深处传来,缥缈不定,好似人还在枝丫间跳来跳去,“不怎么样,你若想晚上留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吹《采薇》,孟公子脸皮虽厚,手段虽卑劣,行事虽无耻,毕竟还是个讲究风流情调的倜傥公子,想必没有办法在此乐声中拥佳人入怀。” 她的语声娇俏、还含着笑意,话语的内容却尖酸刻薄,许香兰怔怔地想着,这是什么人?怎么敢在孟珏面前如此放肆?云歌、云歌?啊!是她! 孟珏跑进了桂林,许香兰忙追上去,可孟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连他去往哪个方向都没有看清楚。 云歌从树上跃下,一抬头却发现孟珏就立在她面前。她握着箫,谨慎地后退了几步,眼中全是戒备,似乎怕他暴怒中会做什么。 孟珏眼中有哀恸,当日长安城月下奏曲时,绝没想到,他亲手教她的《采薇》,她会这般回敬给他。 “云歌,你不必如此。” 云歌微笑,“我会天天如此!许姑娘是个好人,你还是趁早放她另觅良人,你以为你做过那些事情后,还能此生妻贤子孝吗?休想!” 孟珏的长衫在风中轻动,他举手对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云歌无子无女,我孟珏也就断子绝孙!若违此诺,生生世世永坠泥啰耶。” 云歌呆住,孟珏竟发这么毒的誓。在西域传说中,泥啰耶是恶鬼聚集地,人的灵魂若到此地,就永无喜乐安宁。 孟珏反笑起来,“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闹来闹去了,我去和许姑娘道个歉,也回去休息了。” 云歌狐疑地盯着他,孟珏走了几步,忽想起一事,回身说道:“云歌,不要再去追究当日杀了抹茶的人。” “凭什么?” “因为人已经被我杀了。” 云歌有如释重负,也有恼火,“谁让你多事?” “我杀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问题只是顺道。” “什么原因?” 孟珏微笑,“你有什么不信的?无耻如我,会那么好的帮你去报仇?” 云歌不吭声,只是盯着他,孟珏想了想解释道:“他的死是一个潜伏的矛盾,也许将来会让朝堂中的两大阵营芥蒂深重、彼此仇视。”云歌摇了摇头,飘然而去,“连一个人的死亡都能是你的棋子!”孟珏淡淡地笑着,死亡的确是棋子,只不过不是一个人。 第164章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1) 刘奭渐大,男孩淘气调皮的本事也渐增,椒房殿被他闹得鸡飞狗跳。他让宫女们兜起毯子做榻,一人提着一头,摇啊摇,睡在上面果然很舒服,他欢喜地“咯咯”笑。 他在鹦鹉的脚上系了一根绳子,看鹦鹉扇动着翅膀冲向蓝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绳子,鹦鹉尖叫着掉下来。看着鹦鹉飞上去,掉下来,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开始留意哪些宫女长得好看,哪些长得不好看,他只要长得好看的服侍他,因为他只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这样他也才会变得美丽。 ……刘奭的举动落在许平君眼里,不过是一个淘气男孩的胡闹而已,乡野里面哪家男孩子没有掏过鸟窝玩过雏鸟呢?不喜欢睡榻、喜欢被宫女兜着毯子摇着睡,虽然让人头疼,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刘奭的行为落在那些饱读诗书的朝臣眼里,却渐渐引起了恐慌。根据史书记载,商纣王小时就喜欢被宫女兜着睡觉;喜欢美丽宫女,讨厌容貌丑陋者;喜欢虐杀动物…… 人说“三岁看老”,刘奭的行为让很多朝臣恐惧担忧。大汉天下要交付给这样的一个人吗?若他们现在不闻不问,将来有一日他们会 不会变成被掏心的比干? 当刘询察觉时,朝堂内的恐惧担忧已经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十几个官员上书请求刘询慎重考虑太子的事情,其中还包括刘询倚重信赖的隽不疑。这些官员劝奏说,虽然一向的规矩是立嫡长子,可若有贤者,史上也不乏越长立幼的事情,皇帝春秋鼎盛,将来定会子孙繁多,不必这么早就将太子定下。 面对这帮大臣,刘询充满了无可奈何。这些大臣全非玩弄权术的人,他们也许古板僵化,却是真正信奉皇权、忠于汉室的臣子;他们不见得是最好的栋梁之才,却是汉家朝堂稳定的基石。对于权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权术计谋,甚至威吓化解,可面对这些大臣,他想不出来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时之策。这些人的古板固执绝不会让他置之不理,何况还有个霍光;惩罚?会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惩罚,难道准奏吗? 在十几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开始陆续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时处理,到最后也许会变成不得不准奏。 隽不疑第二次上书,论述“贤者唯用”。刘询看着侃侃而谈的他,心里烦闷无比,面上还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可霍光显然不打算再给他拖延的时间,大司农田广明跪下附和隽不疑的奏疏。田广明曾力劝霍光和诸位大臣废除刘贺那个昏君,选立他这个明君,是被他嘉奖过的“有功之臣”,以“能识人贤庸”闻名朝野,没想到这么快,这个他御口嘉奖过的“贤臣”就又来识人“贤庸”了。 别的大臣也开始陆陆续续下跪,恳请他慎重考虑册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张安世,张安世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刘询心中暗叹了一声,转开了视线。 刘询望着下面仍不停上奏磕头的臣子,几分茫然地想,谁说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这个位置上的人,因为顾忌太多,不但不能为所欲为,反倒处处受制。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说古代废愚立贤的典故,孟珏突地满脸自责地跪倒在地,大呼:“臣有罪!” 刘询的心在他的“有罪”声中安定了下来,问道:“爱卿自入朝为官,只闻爱卿的贤举,从不闻有失检点之为,何来有罪一说?” 孟珏磕头奏道:“臣身为人师,却误教子弟。误了平常人,最多让朝堂少了一个栋梁,可误了太子,却会祸及天下,臣不但有罪,还罪该万死。” “此话怎讲?太子的功课,朕和众位卿家曾一同查考过,爱卿教得很好。” 隽不疑他们也都点头。刘奭在经文诗赋方面表现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给太子讲述贤君、暴君的故事,教导他学贤君、厌暴君。臣先讲贤君,然后又给他讲述商纣王小时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时的善恶会影响大时的贤昏,臣讲述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批评纣王所行,身体突感不适,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请求退避。本想着第二日继续将故事讲完,可臣……臣竟然忘记了,纣王的故事就只讲了一半,又是混在贤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懂分辨,只会照着先生讲述的去做。臣……臣罪该万死!”孟珏说着,砰砰地磕头。 几位大臣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原来并非刘奭本性残暴。 张安世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陈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对待大臣谦恭有礼,恪己安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每日去长乐宫给上官太皇太后请安,有这些行为的人怎么会是本性残暴的人呢? 刘询又以父亲的身份,赞了几句刘奭日常琐事上温良敦厚的表现。 隽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刘询见此,想着再说几句场面话,就可将此事暂且抛开了。不料田广明却不依,虽不再弹劾太子恶行,却将矛头对准了孟珏,“孟太傅自责的话很有道理,太子师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安康,孟太傅却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亏发现得早,尚来得及教导、纠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还会忘记什么?会不会等我等发现时,已经大错铸成,悔之晚矣?到时候大人真是万死都不足矣!臣认为孟大人实难担任皇子师一职,泣奏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务必严惩孟珏,另选贤良。” 孟珏现在是待罪之身,只能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决。 众人本以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应该会帮他开解一下罪行, 不想霍光低着头,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无关。 张贺跪了下来,张安世未等他开口,就急急开始替孟珏辩解求情,可田广明言辞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职,张安世辩解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无力,田广明越来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谢天下的样子。 刘询猛地拍了下龙案,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扬声下旨:“孟珏身为太子师,未尽教导之责,本需严惩,念其向来克己守责,暂从宽发落,廷杖四十。杖后继续留用,以观后效。” 田广明仍满脸愤怒不平,但刘询已经宣旨准了他惩罚孟珏的奏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磕头高呼:“陛下圣明!” 廷杖之刑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打,与其他刑罚相比,廷杖的本来用意不在“惩”,而在“辱”。不过因为孟珏所犯罪行恶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惩”了。 百官静静站在殿前广场上,观看行刑。按照法典规定,司礼监命人将孟珏双手绑缚,把衣袍脱下、掳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后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专门训练过的壮汉杖打背脊。壮汉拿出一截长五尺、阔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礼监一声令下后,他用足力气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总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借此来缓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闭着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静静感受着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声中,有人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仔细观看,有人却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虽是孟珏,他日难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人却高洁不损,依旧雅致出尘,神志看着也还清醒。七喜匆匆跑来,替他解开缚手的麻绳,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时,神志已有些涣散,孟府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立即炸了锅。 许香兰闻讯,忙跑来探望,一见孟珏背上的血迹,就哭了起来。 三月刚把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轰出去,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可又不敢轰这位,只能软语相劝:“二夫人不必太担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 许香兰看三月想帮孟珏脱去衣服,擦拭一下身体后上药,一面忍着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帮忙,可她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衣服刚拿开,看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她猛地一惊,失了力道,拽疼了伤口,孟珏微哼一声,脸色发白,三月一把就将许香兰推开,又立即醒悟不对,赔着笑说:“夫人还是出去吧,这些事情奴婢来做。” 三月一边清理伤口,一边纳闷。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伤成这个样子不奇怪,可公子练武多年,怎么没有用内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实打实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药,正想给孟珏上药,孟珏闻到药香,清醒了几分,低声说:“不用这个。” 三月以为孟珏有更好的伤药,忙俯下身子听吩咐,不料孟珏闭着眼睛说:“把伤口清理干净,包扎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公子?这次伤得可不轻!不用药,伤口好得慢不说,还会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够受的,可是会日夜折磨着……” 孟珏睁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颤,立即闭嘴,咬了咬唇,说:“是!”把药扔到了一旁。 因为没有用药止痛,包扎伤口时,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让手一点不抖地把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完后,三月小声问:“公子,疼得厉害吗?”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转着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东西,半晌后,没有说话地闭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屋子。 傍晚时分,富裕带着一堆宫里的补品来看孟珏,见面就给孟珏磕头,孟珏忙命人拽他起来,他硬是磕了三个头后才起身,“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给大人磕的头。” 孟珏说:“你回去劝皇后娘娘不要责备殿下,更不要自责。” 第165章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2) 富裕眼圈有点红,“陛下朝娘娘发了通火,责问娘娘如何做母亲的?竟然让儿子学纣王,虽然陛下怒火平息后,又劝慰、开解娘娘,可娘娘觉得全是她的错,奴才们怎么劝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瞬说:“你若方便,不妨请云歌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富裕立即反应过来,点头应好。 云歌进椒房殿时,许平君在抹眼泪,刘奭被罚跪在墙角,想是已经跪了很久,小人儿的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可仍倔强地抿着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和娘说。 云歌坐到许平君身前,“你想罚他跪一晚上吗?”许平君眼泪流得更急,“其实该罚跪的是我,都是我没有教好他,见他所行不端,也就责骂几句,没有严厉管教。”云歌招手让刘奭过去,“虎儿,到姑姑这边来,姑姑有话和你说。” 刘奭看向母亲,许平君瞪着他说:“怎么现在又知道听话了?早前干什么去了?”看到儿子苍白的小脸,终是不忍,冷着声音说:“过来吧!” 刘奭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早已酸麻,富裕忙弯身半抱半扶地将他带到云歌身边。云歌把他揽进怀里,一面帮他揉腿,一面笑着说:“其实姑姑小时候也捉鸟玩的。” 刘奭斜斜看了母亲一眼,抱住了云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责罚姑姑?”云歌笑:“我捉鸟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说我娘可会责罚我?我爹还捉了两只大雕陪我玩呢!” 刘奭羡慕地看着云歌,“姑姑的娘真好!” “对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鸟的法子?” “是娘娘告诉……”刘奭猛地闭上了嘴巴。昭阳殿内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亲总是不许他接近昭阳殿,可母亲越是不许,他越是好奇。里面住着什么样的怪物?会吃人吗?当他发现昭阳殿内住着的不 但不是怪物,反而是个美丽温柔的娘娘;不但没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很好玩的事情,他渐渐喜欢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是这不许,那不许,可娘娘会温柔地笑着,让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说了,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是个男子汉,肯定会信守诺言,谁都不告诉! 许平君面色突变,云歌朝她打了眼色,继续笑着说:“虽然睡在宫女兜的毯子里十分舒服,但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刘奭看娘和姑姑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嘴误,放下心来,赶着问云歌:“什么法子?什么法子?姑姑快告诉虎儿。” “其实这个法子娘娘也知道的,她怎么没有告诉你呢?我以为她早告诉你了。” 刘奭嘟起了嘴,“你胡说!娘娘最喜欢虎儿了,什么秘密都告诉我!” 云歌摇头,不相信地说:“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问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阳殿问。” 许平君盯着儿子,脸色发青,举掌就想打,云歌按住了她的手,对富裕吩咐:“带殿下下去,用热水给他泡个澡,再揉揉腿。” 太子刚出殿门,许平君哭着说:“你干什么拦着我,这个逆子竟然认贼做亲!我和他说了多少遍,不许他接近昭阳殿,他竟然一句不听。你看看他维护她的样子,竟然把亲娘当成了外人!他爹今日骂我时,他明明在场都一声不吭。” 云歌无奈地说:“怎的人一旦长大就会忘记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呢?姐姐小时候有没有过父母一再阻止,你却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难道姐姐小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母吗?姐姐难道没有自己的秘密吗?反正我是有的。” 许平君愣住。她如何没有呢?那时候娘拼了命地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却总是偷偷地去。娘不许她带红花,她却总会一出门后,就在辫子上插一朵红花,进门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儿和霍成君来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宫中,只 要霍成君有心,处处都是机会,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儿只怕越想和霍成君亲近。”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诉虎儿,你是他娘,他若知道这个人是欺负他娘的人,不管霍成君对他多好,他也会疏远防备她。” 许平君摇头不同意,“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懂?何况我也不想让他这么早就知道这些污秽的事情。” “小孩子远比大人想象得懂事,你仔细想想你小时候,只怕年纪很小时,人情冷暖就已明白了。” 确如云歌所说,当母亲以为她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母亲对她的厌恶了,甚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三岁那年的新年。母亲在厨房炖肉,她和哥哥们在外面踮着脚等。肉煮好后,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厨房,母亲将肉分放在几个哥哥碗里,却只给她盛了一碗汤。从那后,母亲煮肉时,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许平君叹气,“虎儿和我不一样,他有这么多疼爱他的亲人。” 云歌很严肃地说:“姐姐,自你做皇后开始,他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连带着许多人的命运。孟珏、张贺他们都先不说,只许家就有多少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虎儿……许家也会连带着……”云歌轻叹了口气,“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哪个做娘的不想孩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呢?可是虎儿注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长大了,一般孩子的快乐天真只会成为别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爱护他,反而越是该让他早早明白他身处的环境。” 许平君呆呆地望着云歌,好一会儿后,说道:“我怀着他时,曾想着要把我所没有得到过的全部弥补给他,他会成为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呢?” 云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着,笑容下却全是心酸,“因为他要做皇帝,老天会将整个天下给他,同时拿走他的全部人生。” 许平君俯在云歌肩头,默默落泪。 云歌将一块绢帕塞到她手里,“姐姐,在虎儿学会保护自己之前,你是这未央宫中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许平君将眼泪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泪太多,做的事情却太少。” 刘奭好似几天之间就长大了,他看人的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探究,举止间有着和年龄绝不符合的稳重。以前他总喜欢在宫里跑来跑去,忙着寻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宫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大的游乐场所;现在他喜欢避开所有人,静静坐在一个地方,默默看书,看累了,就支着下巴眺望远处。 他小小的眉眼间究竟在想着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刘询若长时间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会去看爹爹,腻在爹爹身边戏耍,有时候也许是宣室殿,有时候也许是别的娘娘们的宫殿;现在他总喜欢牵着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让父皇教他这,教他那。以前他对孟珏恭敬,却不亲昵,因为孟珏从未像别的亲戚长辈那样抱过他,也从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珏只是温和地微笑,微笑下却让他感觉到遥远;而现在他对孟珏敬中有了亲,那种亲不是抱着对方胳膊撒娇欢笑的亲,而是心底深处一块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仰慕。 第166章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3) “奭儿,怎么拿着册书,却在发呆呢?怎么好长时间没来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刘奭对面。 刘奭觉得秋日的灿烂阳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礼,一面说:“先生布置的功课很重,儿臣要日日做功课。” 霍成君看他头上有几片落叶,伸手想把他拽到身边,替他拿掉,可刘奭竟猛地后退了两步。毕竟年纪还小,举动间终是露了心底的情绪。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着缩回了手,带着估量和审查,凝视着刘奭。 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同来御花园散心,两人因喜欢清幽,又想单独 说些话,所以专拣僻静处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树下,回避已是来不及,只能上前给霍婕妤请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孙长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针刺,刘询对她近乎是专宠,可她的肚子无一点反应,刘询几个月里只去过一次公孙长使处,她竟然就怀孕了。 “坐吧!你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么多规矩。”公孙长使局促不安地站着,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隐有不屑,侧头看向张良人,笑命她坐,“宫里的一切可都习惯?” 张良人因为出身于大家族,行动间自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笑扶着公孙长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侧,“回娘娘的话,一切都习惯,就是觉得没家里自由自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霍成君笑着点头,与她谈论起以前闺阁中的旧事,公孙长使对这些贵族小姐的消遣一窍不通,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静静地坐着。她看刘奭时不时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问刘奭:“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开心?” 刘奭盯着公孙长使问:“是弟弟吗?”公孙长使笑回道:“不知道。不过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刘奭一下高兴起来,“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丽,到时候我也要带妹妹玩。”公孙长使也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大殿下的吉言。” 两个嬷嬷提着食盒过来,给众位娘娘请安后,笑对张良人说:“娘娘真让我们好找!转遍了御花园才寻到这里。”张良人站起来接过食盒,“这是我命御厨按照家中的食谱做的几样点心。” 一个小宦官也寻了过来,刘奭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几块点心再去读书。” 刘奭回禀:“儿臣要回去做功课了。” “吃几块点心耽误不了你的功课,快过来!” 张良人也笑说:“很好吃的,殿下尝尝吧!”刘奭低声对宦官吩咐:“去找我师傅。”说完后,转身回去。张良人亲手选了块最好看的点心递给刘奭,刘奭握着点心不动,只看着公孙长使将一块杏仁糕几口吃完。 公孙长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最近变得有些挑嘴,那日在张良人那里吃了两块点心,竟一直嘴馋得不能忘,所以张姐姐特意命御厨做给我。” “原来我们都沾的是长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块桃酥放进嘴里,又好似随手地拿了块给张良人,张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经递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着接过桃酥。 “手里的点心不爱吃吗?那尝尝别的。”霍成君捡了块杏仁糕给刘奭,刘奭接过后,却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说:“尝一尝!”公孙长使刚吃完第二块杏仁糕,也笑着说:“殿下,很好吃的。”刘奭紧握着点心,越来越着急。 “太子殿下!” 一声充满了责备的叫声,却让他顿时轻松。刘奭立即扔下点心,扑向孟珏,又猛地顿住脚步,恭敬地行礼:“先生。” 孟珏神色不悦:“功课做完了吗?” “还没有。” “那还在这里戏玩?” 张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宫的错,请孟大人不要责罚殿下。”孟珏什么都没有说,微笑着行礼后,牵着刘奭告退。霍成君看着两人的背影,手里的桃酥断成了几截。 师徒两人回到石渠阁后,孟珏微笑着问:“谁叮嘱过你这些事情?” 孟珏的话没头没尾,刘奭却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给我糕点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却很不高兴,要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喝和吃任何娘娘给的东西,后来我告诉了娘,娘还亲手绣了一双鞋给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没显得多惊讶,微微点了下头,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给太皇太后磕头时,记得要多磕一个。” 刘奭没听懂孟珏的话,只随口“嗯”了一声,跑到桌前,打开竹简开始诵书。 半夜里,刘奭正睡得香甜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忙爬到窗户前,只看母后正匆匆整理衣装,一个侍女跪在殿门外边哭边奏:“长使娘娘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可半夜里突然就嚷肚子疼,现在流血不止。” “陛下可知道了?” “陛下在昭阳殿。昭阳殿的总管说陛下已经歇息,不准奴婢入内惊扰。”侍女说着又开始给母后磕头,“奴婢求皇后娘娘救长使娘娘一命,奴婢愿意来生做牛做马……” 母后打断了她的话,“赶紧回去守着公孙长使,别在这里说胡话。”又对富裕说,“传本宫旨意,命太医立即进宫,若有怠慢的,本宫严惩!”富裕转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后严厉地说:“你亲自去办!” 富裕应了声“是”,撒开双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后吩咐完一切后,带着人赶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静下来,只几个守夜宫女立在殿门前,小声说着什么。 刘奭缩回榻上,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清晨,未等母后来唤他起床,他就洗漱停当,出了椒房殿。先去长乐宫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还未起身,他就在殿外“咚咚”地磕了三个头,惹得已经熟稔的橙儿掩着嘴偷笑,“殿下今日的头磕得可真实诚!”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嘴,一个骨碌爬起来,跑去了石渠阁,翻开孟珏布置给他的功课,大声地朗诵着,“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子曰:‘富与 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子曰……” 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诵读中,在一个又一个的“子曰”中,他努力寻找着可以相信和追求的东西。 “先生?” 刘奭急急擦去眼角的泪,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师傅不知何时到的,没有叫他,只静立在窗下,听着他的诵书声。孟珏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微笑着说:“今日我们不做书籍上的功课,我们去爬山,看看书籍外的风光。” “好。” 刘奭掩好书,跟在孟珏身后,亦步亦趋。当爬到山顶,刘奭终于没有忍住地问:“先生,父皇聪明吗?” “很聪明。” “父皇……父皇会像书籍上的皇帝那样很喜欢很宠爱一个妃子吗?” “不会。” 听到先生绝对肯定的语气,刘奭如释重负,小小年纪,竟然眺望着远方长长地吁了口气。 第167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1) 云歌接到许平君传诏时,正对着医书背草药的药性,想着许平君找她应该和公孙长使、张良人的事有关,忙将手头的药草放下,赶进宫中。 许平君见到她,露了笑意,不过只在唇角一转,很快就淡了,“有个人想见你,却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请我帮忙,你肯见她吗?” “谁?” “太皇太后。” 云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无事不会找我的,姐姐带我去吧!”许平君见她答应了,牵着她的手,并肩向长乐宫行去。许平君的面容清静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云歌轻声问:“公孙长使的事情是张良人做的吗?”许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没做都无所谓。陛下立意要压下此事,根本不会去彻查,御厨和所有牵涉在内的人都已被秘密处死。” 云歌只有沉默,对刘询的处理方法,她虽然早已猜出几分,可真听到后仍不免心寒。张良人身后有右将军张安世和整个张氏,刘询不能失去张氏,可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长乐宫已到,橙儿和六顺正在殿门口张望,看到她们,欢喜 地迎上来。六顺给皇后请完安后,竟失礼地问云歌:“姑娘,你还好吗?” 云歌微笑着,十分平静地说:“以后叫孟夫人。我很好。”六顺忙跪下要赔罪,云歌却理都没有理他,径直走进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内,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织锦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许平君有些诧异,她不是要见云歌吗?“你们来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来吧!” 许平君反应过来,恭敬地说:“儿臣正好有空,不如让儿臣随侍左右,儿臣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比宫女尽心。” 上官小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出了殿门。许平君忙小步跟上,云歌低头随在她们身后。上官小妹转了几个圈子后,出了长乐宫,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宫,许平君和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一直默默跟随。 六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她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宫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宫深处的一处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脚步,说道:“我不方便过去,云歌,你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云歌看侍卫环绕,守卫森严,不解地想了会儿,猛地明白过来,对许平君细声求道:“姐姐,要麻烦你了。”许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进去吧!” 守卫见皇后亲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拦,犹豫间,许平君已走进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扫落叶,抬头看到来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溅起一阵轻尘。 “大公子在哪里?”云歌问。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许平君和云歌推开木门,刺鼻的酒气混着酸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个长 发散乱的男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却已经被酒渍、油腻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皱巴巴地团在身上。脸上野草一般的胡髯和长发纠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觉得污秽丑陋不堪,令人避之都唯恐不及。 许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刘贺!刘贺……”紧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动了动,喃喃自语:“红……红……”忽地笑起来,大呼一声,“二弟,这是我们的喜酒,再干一杯!”云歌猛地转身出了门,仰头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气。 许平君扶着门框,似有些站不稳,那个倜傥风流的男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半晌后,她才定下心神,问四月:“你怎么可以让他醉成这样?” 四月盯着许平君冷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还能做什么?难道清醒地散步吗?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该散多少遍?”她说话的工夫,整个院子就被她走了个遍。 许平君看着逼仄狭窄的小屋,说不出话。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犀利的目光前,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云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字说:“我会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让他醒过来!” 四月双眼圆睁,瞪着云歌,好一会儿后,用力点了点头,“好!” 云歌快步离开,许平君紧跟在她身后,想问却不敢问。 上官小妹看到云歌,问道:“他还活着吗?” “离死不远了。你要我做什么?要我去求霍光,还是刘询?” 小妹悠悠地笑起来,“霍光几次暗示皇帝下旨杀刘贺,罪名他都已经替皇帝网罗齐全,一千多条罪行呢!只差皇帝点头宣旨,皇帝却一直含含糊糊地装糊涂,霍光又想通过我的手赐死他,我装害怕,大哭着拒绝了。” 许平君喜悦地说:“他定是念着故情,我去求他放人。” 小妹的视线如寒刃,割碎了许平君的喜悦,“皇帝不是不想杀刘贺,而是不敢杀。孝昭皇帝曾命他写过一道圣旨,他承诺过不动刘贺,否则刘贺早就……”小妹一声冷笑,“皇帝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霍 光能设法杀了刘贺,可霍光不想背负杀害废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帝下旨杀了刘贺。” 许平君脸色发白,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云歌问:“圣旨呢?” 小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遍,皇帝肯定想的遍数更多。他先前一定以为在我这里,所以借着把我从椒房殿迁到长乐宫的机会,将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可惜结果令他很失望。” 云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这里,我刚知道此事。” 小妹的视线越过了她,似看着极远处,“他不会舍得将你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刘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压根儿没去烦扰过你。” 云歌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你为何拖到现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许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难鸣;再晚下去,就来不及了,现在的时候恰恰好。边疆有乱,皇帝和霍光暂时都顾不上刘贺,但他们一个抢了刘贺的皇位,一个废了刘贺,没一个会放心留着刘贺。”小妹看着云歌,微笑起来:“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刘贺是他的朋友,刘贺也敬他为友,否则,以刘贺的心智绝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想他绝不想看到刘贺今日的样子,刘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好似卸下了个大包袱,神态轻松、脚步轻快地走了。 云歌遥望着守卫森严的院子,心里全是茫然。她虽然给了四月承诺,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兑现这个承诺。 书房内,孟珏清心静气、提笔挥毫,在书法中,寻觅着暂时的平和。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三月轻敲了敲门,“夫人想见公子。”孟珏的眉间有不悦,可声音依然温润有礼,“我有要事在忙,请夫人回去。”“你怎么……”三月的叫声未完,云歌已经推门而进,“不会占用多少时间,我来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三月一脸不满,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匆匆后退,将门掩上。 孟珏不露声色地将面前未写完的卷轴轻轻合上,“什么东西?”“风叔叔给我的钜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从暗格中取出钜子令交给云歌,云歌转身就要走,他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吗?” 风叔叔说找执法人,可执法人在哪里?云歌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去一品居找掌柜的,将钜子令出示给他,钜子们自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歌震惊,一品居竟然是风叔叔的产业?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诉我七里香其实也是你的产业,我想我不会太惊讶。”孟珏没有回答,而云歌也没有给他时间回答,语音刚落,人已经在门外。 “三月。”孟珏扬声叫她进去。三月拖着步子走进屋子,孟珏看着她没有说话,三月脸色渐渐发白,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绝无下次。”孟珏移开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云歌,查清楚她这几日的行踪。”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脸色恢复正常,磕了个头后站起来,“是。” 三月出来时,看见许香兰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罐汤过来,她苦笑着上前行礼,“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这会儿正忙着。”许香兰眼中都是失望,强笑了笑说:“好的,我就不去打扰 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着炉子炖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还是忙!喝碗汤的工夫都没有吗?”许香兰瞋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着汤姗姗而去。 三月只能叹气。 云歌为了救刘贺,细心地调查和分析着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刘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刘贺送回昌邑国。昌邑国是武帝刘彻封的藩国,只有皇帝才能下旨夺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刘询因为对先帝有承诺,一日没有销毁自己亲手写的圣旨,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杀刘贺。 可要把刘贺送回昌邑,谈何容易? 首先要把刘贺从建章宫中救出,再送出长安,最后护送回昌邑。守建章宫的羽林营,虎狼之师,只听命于霍家,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从羽林营的重重戒备中救出刘贺;即使把刘贺救出建章宫,又如何出长安?负责京畿治安、守长安城门的是隽不疑,此人铁面无私,只认皇帝,他一声令下,将城门紧闭,到时候插翅都难飞。最后的护送当然也不容易,以刘询的能力,肯定能调动江湖人暗杀刘贺,可相对前两个不可能完成的环节,最后一个环节反倒是最容易的。 虽然云歌看不到一点希望,可她的性格从不轻言放弃,何况这是刘弗陵的心愿,无论如何困难,她都要做到。 既然最后一个环节最容易,那就先部署最后一个,从最简单的做起,再慢慢想前两个环节。 她静静观察着朝堂局势的变化,希冀着能捕捉到刘贺的一线生机。 第168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2) 汉朝在秋天正式出兵,到了冬天,关中大军大败匈奴的右谷蠡王,西北大军虽然不能直接参与乌孙内战,可在赵充国将军的暗中协 助下,乌孙内战也胜利在望,刘询和霍光的眉头均舒展了几分,众位官员都喜悦地想着,可以过一个欢天喜地的新年。 正当众人等着喝庆功酒时,乌孙的内战因为刘询宠臣萧望之的一个错误决定,胜负突然扭转,叛王泥靡在匈奴帮助下,大败解忧公主,顺利登基为王。解忧公主为了不让汉朝在西域的百年经营化为乌有,毅然决定下嫁泥靡为妃。 消息传到汉庭,一贯镇定从容、喜怒不显的霍光竟然当场晕厥。 迫于无奈,刘询只能宣旨承认泥靡为乌孙的王,他心内又是愤怒又是羞愧,面上还得强作平静。内火攻心,一场风寒竟让一向健康的他卧榻不起。 太医建议他暂且抛开诸事,到温泉宫修养一段时间,借助温泉调养身体。刘询接纳了建议,准备移居骊山温泉宫。命皇后、霍婕妤、太子、太傅以及几位近臣随行。 因为旨意来得突然,孟府的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准备。担心温泉宫的厨子不合孟珏口味,许香兰特意做了许多点心,嘱咐三月给孟珏带上。一堆人挤在门口送行,孟珏和众人笑语告别,到了许香兰面前时,和对其他人一模一样,只笑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要转身上车。 许香兰强作着笑颜,心里却很难受委屈,听说不少大人都带着家眷随行,可孟珏从未问过她。唯一宽慰点的就是孟珏对她至少还温和有礼,对大夫人根本就是冷淡漠视。 “等一等!”一把冷洌的声音传来。孟珏闻声停步。云歌提着个包裹匆匆赶来,“带我一起去。” 自霍光病倒,大夫人就回了霍府,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这会儿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孟珏如何反应。不想孟珏只微微点了下头,如同答应了一件根本不值得思考的小事。 云歌连谢都没说一声,就跳上了马车,原本该坐在马车内的孟珏坐到了车辕上,车夫呆呆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扬鞭打马,驱车离开。 刚到温泉宫,云歌就失去了踪迹,三月着急,担心云歌迷路。孟珏淡淡说:“她不可能在温泉宫迷路,做你的事情去,不用担心她。” 许平君正在整理衣服,听到富裕叫“孟夫人”,还以为听错了,出来一看,竟真是云歌,喜得一把握住了云歌的手,“你怎么来了?一路上冷不冷?让人给你生个手炉来?” 云歌笑着摇头,“一直缩在马车里面,拥着厚毯子,一点没冻着。”许平君有意外的喜悦,“孟大哥陪着你一起的吗?”云歌笑意一僵,“他坐在外面。姐姐,我有话和你单独说。”许平君看到她的表情,暗叹了口气,命富裕去外面守着。“什么事?” “我已经计划好如何救大公子了,只是还缺一样东西,要求姐姐帮我个忙。” “什么忙?” “看守刘贺的侍卫是霍光的人,我已经想好如何调开他们,救刘贺出建章宫。” “这些侍卫对霍家忠心耿耿,你怎么调开?” 云歌从怀里掏出一个调动羽林营的令牌,许平君面色立变,“从哪里来的?” 云歌的手随意一晃,令牌即刻不见,“从霍山身上偷来的。霍光病得不轻,儿子和侄子每夜轮流看护。他在霍光榻前守了一夜,脑袋已不大清醒,我又故作神秘地和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大意下,令牌就被我给偷来了。”云歌说着,面色有些黯然,“霍府现在一团乱,希望叔……霍光的病能早点好。” 许平君已经明白云歌要她帮的忙,十分为难地问:“你想让我帮你从陛下那里偷出城的令牌,好让隽不疑放人?” 云歌点头:“陛下离京前特意叮嘱过隽不疑,严守城门。隽不疑 这人固执死板,没有皇命,任何花招都不会让他放行。这件事情必须尽快,一旦霍山发现令牌不见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能再有。” 许平君侧过身子,去叠衣服,默不作声。很久后,她语声干涩地说:“我不想他杀大公子。可他是我的夫君,如果我去盗取令牌,等于背叛他,我……我做不到!云歌,对不起!” 云歌满心的计划骤然落空,呆呆地看着许平君。上官小妹以为刘询所为会让许平君心寒,她低估了许平君对刘询的感情,而自己则高估了许平君对刘贺的情谊。 “云歌,对不起!我……” 云歌抓住许平君的手,“姐姐,你只要帮我查清楚大哥把令牌放在哪里,把收藏令牌的机关讲给我听就可以了,这样子不算背叛大哥,如果我能偷到,证明老天站在大公子这边,如果我偷不到,那也是命,我和大公子都会认命。” 许平君蹙眉思量着,云歌钻到了她怀里,“姐姐!姐姐!姐姐!陛下身边高手无数,他自己就是高手,即使你告诉我地方,我也不见得能偷到。姐姐忘了红衣吗?大公子再这样子被幽禁下去,不等陛下和霍光砍他的头,他就先醉死了,红衣即使在地下,也不得心安呀……” 云歌还要絮叨,许平君打断了她,“我答应你。”云歌抱着她亲了下,“谢谢我的好姐姐。”许平君苦笑,“你先回去吧!我梳妆一下就去看陛下,等有了消息,我会命富裕去通知你。”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先回去休息。 一边走着,一边反复回想着侯伯伯教过的技艺,却又频频叹气,刘询不是霍山那个糊涂蛋,也不会恰巧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地被她得了手,何况刘询肯定不会把令牌带在身上,而是应该藏在某个暗格里。 刚进住处的院门,三月恰迎面而来,云歌突然朝她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三月,你最近在忙什么?” 三月被云歌突然而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晕,不解地看着云歌。 云歌借着和她错身而过的机会,想偷她身上的东西,三月立即察觉,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满脸匪夷所思,“你要做什么?”云歌懊恼地甩掉了她的手,“就玩一玩。”说完,咚咚地跑掉了。 立在窗口的孟珏将一切看在眼底,静静想了一瞬,提步去找云歌。 云歌坐在几块乱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山坡下的枯林荒草,眉目间似含着笑意。她发了会儿呆,取出管玉箫,吹奏起来。曲子本应该平和喜悦,可在萧萧寒林、漠漠山霭中听来,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两只山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欢叫着跳到云歌身前,歪着脑袋看看云歌,再看看空无一人的云歌身侧,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中似有不解。 云歌微笑着对猴子说:“他去别的地方了,只能我吹给你们听了。”两只猴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云歌的话,一左一右蹲坐到云歌身侧,在她的箫声中,异样的安静。 孟珏在后面听了一会儿,才放重了脚步上前,两只猴子立即察觉,“吱”的一声叫,跳起来,带着敌意瞪向他,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警告他后退。 云歌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仍眺望着远方。孟珏看着两只猴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上前的话也许就要和两只猴子过招。 猴子瞪了他半晌,突地挠着脑袋,朝他一龇牙,也不知道究竟是笑,还是威胁,反正好像对他不再感兴趣,吱吱叫着坐回了云歌身旁。 孟珏捧着一个盒子,走到云歌面前。打开盒子,里面有各种机关暗门的图样,孟珏一一演示着如何开启暗门的方法。云歌从漫不经心变成了凝神观察。 两只猴子“吱吱”跳到孟珏身后,和孟珏站成一溜,模仿着孟珏 的动作。孟珏动一下,他们动一下,竟是分毫不差。还装模作样地努力模仿着孟珏的神态,只是孟珏举止间的高蹈出尘,到了猴子身上全变成了古怪好笑。 一个人,两只猴子,站成一列,一模一样的动作,说多怪异有多怪异,说多滑稽有多滑稽。 云歌的脸板不住,变成了强忍着笑看,到最后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孟珏闻音,只觉得呼吸刹那停滞,全身僵硬着一动不能动。两只猴子也立即学着他,突然间身体半蹲,上身前倾,手一高一低停在半空,然后僵了一会儿,随着孟珏的动作,缓缓侧头看向云歌。 云歌本来已经又板起了脸,可看见一人两猴齐刷刷的转头动作,只得把脸埋在膝盖上,“吭哧、吭哧”地压着声音又笑起来。孟珏望着云歌,眼中有狂喜和心酸。 两只猴子等了半天,见孟珏仍是一个姿势,无聊起来,蹲坐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看看云歌,看看孟珏。笑声渐渐消失,云歌抬头时,已经与刚才判若两人,冷着声音问:“你在我面前做这些干什么?” 孟珏眼中也变回了一无情绪的墨黑,“你是侯师傅的半个徒弟,这最多算代师传艺。”云歌垂眸看着地面,似在犹豫。正在这个时候,富裕喘着粗气跑来,“哎呀!好姑娘,你让我好找!都快跑遍整座山头了。”云歌立即跳起,惊喜地望着富裕,富裕却看着孟珏不肯说话。“若是许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说吧!” 富裕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绢,递给云歌,“娘娘说了,看过之后,立即烧掉。” 云歌接过白绢,打开一开,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图样,她喜悦地说:“回去转告许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富裕应了声“是”,想走,却又迟疑着说:“姑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云歌微笑着点了下头。富裕眼中有难过,却只能行礼告退。 云歌沉默地将白绢摊开,放在了地上。孟珏走过来看了一眼后,将破解方法教授给她,两只猴子依旧跟在他后面,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着。 不管暗门的机关有多复杂,可为了取藏物品方便,正确的开启方法其实都很简单。等清楚了一切,云歌对着远方行礼,“谢谢侯伯伯。” 第169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3) 孟珏一言不发地离开,走远了,听到箫音又响了起来。山岚雾霭中,曲音幽幽,似从四面八方笼来,如诉、如泣,痴缠在人耳畔。 踏遍关山,倚断栏杆,无君影。 蓦然喜,终相觅! 执手楼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风吹落花,惊人梦。 醒后楼台,与梦俱灭。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珏觉得脸上片片冰凉,抬眼处,苍茫天地间,细细寒风,匀得漫天小雪,轻卷慢舞着。 雪由小转大,飘了一夜,山中梅花被催开,在悬崖峭壁上迎着风雪烂漫。 刘询贪其坚韧高洁的姿态,竟站在雪里赏了一个多时辰。七喜和何小七劝了两次,反被刘询嫌烦,给斥退了。 等觉得兴尽了,刘询才欲返回。刚走了几步,却看一个红衣人影沿着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悬崖前,探手去折梅。他蓦地想起无意中拥入怀中的柔软幽香,心内阵阵牵动,不禁停下遥望。 风雪中,人与花都摇摇欲坠,刘询的心不自禁地就提了起来。看到那人顺利折到梅花,刘询也无端端高兴起来,觉得好似是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了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刘询迈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对视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斗篷颜色,该是个女子,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或哪宫的宫女,只怕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番雪中折花竟会折下泼天富贵。 等刘询绕到山道前,人与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风雪中,一抹红影渐去渐远。 刘询忙加快了步速,一边追,一边叫:“姑娘,姑娘……”女子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捧着花回头。花影中,轻纱雪帽将容颜幻成了缥缈烟霞。 刘询赶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刚好,气息有些不匀,喘着气没有立即说话,只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几声轻笑,若银铃荡在风中。笑声中,女子挽起挡雪的轻纱,“陛下,你怎么看着有些痴?”刘询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着云歌。云歌在他眼前摇了摇手,“陛下,你回去吗?若回去正好顺路。” 刘询忙笑道:“好。”说着想把云歌抱着的梅花拿过去,“我帮你拿吧!”云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侧。风雪中,两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的软语娇声固然愉人心扉,可适时的沉默却更难得,刘询杂乱的心绪渐渐平稳,觉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宁。 进了温泉宫,刘询拿着花,迟迟没有还给云歌,直到最后才将花 依依不舍地递回:“好花要配个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给你寻个瓶子。”云歌没有接,微笑着说:“陛下捧着它回来,就送给陛下赏了。” 刘询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刚收了一个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云歌问:“什么样子的?”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肩并肩地进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进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摇了摇头,又遥遥朝殿内的宦官打了个手势,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会儿,小声问七喜:“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错地低下了头,嘴边却抿出了个阴沉沉的讥笑。 云歌一进屋子就笑说:“好重的药味。” 刘询叹道:“我的病已经大好,他们一个个却还把我当病人一般捂着。” “大哥若不觉得冷,我打开窗户透一下气。” 看刘询同意了,云歌将内殿的窗户一一打开,捧起案上的一个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说的是这个瓶子吗?”“就是它。”云歌把瓶子放在正对殿门的案上,脱去斗篷,跪坐在了案前。刘询将花递给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两人时不时视线相触,云歌或嫣然,或低首,刘询只觉花香袭人,人欲醉。 花插好后,云歌献宝一样把花捧到刘询面前,“大哥喜欢吗?”刘询的声音很重,“喜欢。” 云歌侧首而笑,刘询忽地伸手欲握掩映在红梅中的皓腕,云歌却恰好缩手,两人一擦而过。 云歌取出腰畔挂着的玉箫,低着头说:“我给大哥吹个曲子,好不好?” 刘询点头。 云歌侧依在案上,轻握着玉箫,悠悠地吹起来,慵懒闲适中妩媚暗生。 此情此景,竟触手可及。他的峥嵘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间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刘询只觉欣喜无限。云歌一首曲子吹完,低头静坐着,好似在凝神细听,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后,她向刘询欠了欠身子,站起来就要离开。刘询急急伸手,只来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云歌回头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刘询忙放开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医说我应该每天适量运动。” 云歌凝视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还愿意见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刘询喜悦地说:“那说好了,明日不见不散!”云歌笑着,扭头而去。 她一出殿门,就加快了步速,一边向树林里走,一边嘴里打着呼哨。树林深处传来猴子的吱吱叫声。云歌跑进林中,一只猴子倒吊在树上,另一只猴子抓着个木盒给她。云歌拍了拍猴子的脑袋:“好样的,回头再谢谢你们,赶紧回山中去,这几天都不要再出来,藏好了!” 云歌打开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怀中,强装镇静地向宫外行去。 等出了温泉宫,到了约定地点,一直潜藏在暗处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来,云歌将两块令牌放到他手中,“这块可以出入建章宫,这块用来出城门。皇帝说不定今天就会发现令牌被盗,你们一定要快!一定要赶在皇帝派人通知隽不疑之前出长安,否则……一定要快!”云歌有深深的抱歉,因为一旦失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来人立即飞身隐入了风雪中,“我们一定尽力!”云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从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点滴计算。而她唯有等待。 刘询目送着云歌出了殿门,很久后,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觉得从鼻端到心里都馨香萦绕,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温泉宫里,而是回到了很久前的少年时代。 踏春时节,柳丝如轻烟,浅草没马蹄。锦衣少年、宝马雕鞍,在黄莺的娇啼声中,呵护着高贵优雅的仕女谈笑而过。他们遥不可及,居高临下。在经过一身寒衣的他时,他们或视而不见、态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让路,却不知道这个他们随意轻贱的人原本在他们之上。 在萦绕的梅花香中,过去与现在交融错乱,那个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乱莺啼声中,一边欣赏春色,一边折下梅花,笑赠佳人,而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在频频回头。 刘询微笑着坐了很久后,吩咐七喜去拿奏折,准备开始处理政事。 太医建议刘询到温泉宫的初衷,是想让他远离政务,清心休养,可刘询丝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会将送来的公文、奏折仔细批阅。 第170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4) 有些奏折批阅后就可以,有些奏折却还需要加盖印鉴,所以吩咐完七喜后,他又亲自起身去室内,准备开启收藏印鉴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鉴备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机关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开了暗格,所有的印鉴和令符都呈现在了他眼前。 云歌一遍遍问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吗?不!一定还有可以帮到他们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让他们独自而 战,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只要拖住刘询,让他越晚发现令符丢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机。可是怎么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刘询聪明过人,如果我表现太过反常,他一定会起疑心,察觉事有蹊跷,反倒提前败露。 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刘询觉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扰他,而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她猛地转身疯跑起来。 当云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阁中时,孟珏的眼色沉了一沉。 刘奭欢喜地站起来,“姑姑。”看了看孟珏,又迟疑着改口,“师母。” 云歌走到刘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吗?”刘奭笑看了眼孟珏,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云歌望向孟珏,孟珏颔首同意。她立即牵着刘奭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刘奭捏好雪团,偷偷在树后藏好。许平君刚到,两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许平君又跳又叫。刘奭看到母亲的狼狈样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许平君看到儿子的样子,心头一酸,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呀! 她随意抹了抹脸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团,又扬声叫身边的宫女,“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快点帮我打回去!”宫女们见她被云歌打成那样,都丝毫未见怪,遂放心大胆地加入战局,帮皇后去追打云歌和太子。两拨人越打越激烈,兴起处,全都忘了尊卑贵贱,叫声、笑声、吵声不绝于耳。 随着暗格的打开,刘询正要细看所有的印鉴和令符。忽然,窗外 传来惊叫声和欢笑声,刘询皱了皱眉,侧头看向外面。本以为不过一两声,不想竟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他不禁动了怒,谁的胆子这么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闹?七喜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他们放肆? 随手将暗格关好,暗藏不悦地向外大步走去,还未走到殿外,七喜就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陛下,奴才刚命人去查探过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没敢多言,先来请示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的眉头慢慢展开,笑了起来,“他们倒是好雅兴。走!看看去!”七喜笑应了声“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刘询去看热闹。 皇后和几个宫女是一队,云歌和刘奭是一队,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树木躲避。可惜只两个人、四只眼睛,根本躲都躲不过来。 刘询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扬声说:“羊角士。” 云歌立即反应过来,一推刘奭,指向九宫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团狠狠砸出去,“哎哟!”一个要偷偷潜过来的宫女被砸得立即缩了回去。 “花十象。”云歌轻声下令,刘奭和她立即左右分开,各自迎战,将两个从左右角包攻的宫女打了回去。“肋道。” …… 刘询用的是象棋术语,他的每句话,许平君她们也能听到,可就是不明白刘询到底指的是哪个方向,又是何种战术,所以听到了也是白听。 在刘询的指挥下,云歌和刘奭敌不动我不动,可敌人一旦动,他们却总能后发制人。 许平君不依了,嚷起来:“陛下,君子观棋不语!”刘奭着急,立即探头大叫,“父皇是锄强扶弱,侠客所为!” 云歌想摁他的脑袋,已经晚了,一个雪团滴溜溜地砸到了他头上。 刘询大笑起来,“真是头憨虎!中了你娘的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虽看不到许平君,可她欢快的笑声飘荡在林间。 刘奭见到父母的样子,也高兴地笑起来,雪仗打得越发卖力。 这场“雪中大战”一直打到晚膳时分才散,刘询龙心大悦、玩性尽起,索性吩咐御厨准备晚宴,召随行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赏雪品酒、对梅吟诗。 君臣欢闹到深夜,才兴尽而归。孟珏和云歌一前一后回到屋中,各自休息。云歌疲惫不堪,却无丝毫睡意,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孟珏也未歇息,听到隔壁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遥望着月色,任寒风扑面。 一更时分,三月匆匆而来,凑到窗下,小声说:“刚收到师弟的飞鸽传书,大公子已出长安,公子吩咐送给大公子的礼物,师弟也已经送到。” 孟珏点了点头,三月悄悄退下。孟珏去敲云歌的门。“谁?”“是我,有话和你说。”云歌拉开了门,不耐烦地问:“什么?”“刘贺已出长安。”云歌绷着的背脊突地软了,扶着门框好似站都站不稳,“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难道你希望我坐看着她往死路上走?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刘贺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刘询差,他输的是一股决绝和狠劲。” 云歌神情黯然:“现在的刘贺不是当年的大公子了,他现在究竟 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珏淡淡说:“我已命人把红衣的棺柩带给刘贺,他就是醉死在酒坛子里了,也得再爬出来。” 云歌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悲悯中也认同了孟珏的推断,不错!刘贺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惊扰红衣。云歌冷冷地说:“你若不想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最好回去蒙头睡觉。”她“砰”地一声,将门摔上,想着抓紧时间,还能睡一两个时辰,立即向榻边走去。至于明天怎么办,即使天要塌下来,也先养足精神。 孟珏静静地站了会儿,转身回屋。 半夜,刘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张地爬进寝殿。刘询立醒,沉声问:“什么事?”何小七一边磕头,一边禀奏:“接到隽不疑大人传书,说……说已经放刘贺出长安。”“什么?”刘询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扯开帘帐,怒盯着何小七。何小七硬着头皮,将隽不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刘询赤着脚就跳下了榻,几步走到墙壁前,打开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见。他脸色铁青,眼中又是伤又是恨,声音冰寒彻骨:“我要刘贺的人头。” “是。”何小七磕了个头,赶忙起身,向外急掠去。 刘询悲怒交加,连她都会最终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件事情绝非她一人能做,还有……孟珏!肯定是孟珏指使的她,可是……孟珏如何知道兵符印鉴的收藏地方?还有开启机关的方法?不可能是云歌!登基后,他特意将未央宫、温泉宫所有的机关暗格都重新设置过,即使云歌以前见过也没用。也不可能是身边的宦官,他们没有这个胆子!那么是谁?能是谁?这个人一定是他亲近信任的人。 刘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头的俏丽全变成了无情的嘲讽。他突地举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响中,立即香消玉殒。冷水荡着碎花慢慢淌过他的脚面,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第171章 当时断送、而今领略,总负多情(1) 云歌睁眼时,天已大亮,她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大白天。 她以为这一觉顶多睡到半夜,没想到竟安安稳稳地直到天亮。不过,不管了!事已至此,只能随遇而安、见机行事了。洗漱完,刚出院门,就看到周围侍卫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她抓住一个询问原因,侍卫笑着回禀:“陛下要去围猎,许了百金的彩头。”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都这么高兴,彩头还是其次,若能借着围猎,得到刘询青睐,将来封侯拜将都有可能,不过……刘询还有心情围猎? 云歌道了声谢后,去找许平君。刘奭也在皇后屋内,许平君正帮着他整理猎装。云歌见刘询要带儿子去,忐忑的心稍微安稳了几分,也许刘询还未发现令符丢失。刘奭握着一把小弓,学着将军们走路的样子,在云歌面前走了几步,又做了个挽弓射雕的姿势。 刘奭的眉眼像许平君,显得文弱秀气,此时这么一打扮,突然间也有了几分刘询的英武,云歌笑拱着手说:“拜托大将军给在下打两只兔子回来。” 刘奭跺脚,“谁要打兔子?我要打老虎!” 许平君笑推他出门,“赶紧去找你父皇和师傅,就等你了。”看刘奭走了,却又不放心起来,追到门口叮嘱:“紧跟着你父皇和师傅,不许自个儿乱跑!” 刘奭重重地长叹口气,摇头晃脑地说:“女人呀!”许平君气笑着回了屋子,眉目舒畅,好似未央宫内积压的郁悒都已消散。 云歌说:“虎儿比在未央宫活泼许多。”许平君点头,“看他这个样子,我也开心。”“姐姐,陛下今天的心情如何?他有没有问起我?”“很好呀!没有提过你,我只听到他和大臣们商量打猎的事情。”“哦!”“怎么了?你还在琢磨盗令符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救刘贺?”“没!没!姐姐千万不要再提这事了。你吃早饭了吗?我起得太晚,还没吃过东西。” 许平君忙吩咐人去准备食物,又唠唠叨叨地数落云歌,云歌只能安静地笑听着。 两个人一块儿说着闲话,一块儿笑闹,一块儿用饭,好似又回到了旧日时光,无拘无束的少女时代。中午时,两人一块儿去爬山,约定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云歌未让许平君,自然第一个到达。站在山顶上,她望着粉妆玉琢的重重山岭,眉目间无限黯然,江山依旧,人物全非! 听到许平君叫她,忙打起精神,笑着回头。只看许平君内着一袭正红色绡凤锦衣,外穿雀金裘兜帽斗篷,姿态端庄,气度雍容,随着她盈盈步履,素白的天地都成了她华贵的底色。 她走到云歌身前,喘着气问:“你盯着我干吗?”云歌微笑着看向远处,“我们都已不是原来的我们了。”许平君笑搂住了她,“只要有些东西不会变就成!”云歌倚在她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下山时已经很晚,围猎的人却还没回来。许平君担心起来,富裕劝道:“陛下又不是在骊山打猎,他们是带着人进入秦岭山脉,深山里才能打到大畜生。听说孝武皇帝年轻的时候,有时候一入山打猎,来回要一两个月。陛下这次虽没打算去那么远,不过两三天总是要的。” 自出了刘奭学“纣王”的事件后,许平君一直在勤读史书,知道富裕所说不虚。想着周围那么多人保护,又没有霍家的人捣鬼,自己的担心的确多余,可对儿子的牵挂却还是放不下。 “云歌,你晚上陪我一起睡,他们全走了,这里怪冷清的。”云歌犹豫着说:“还有富裕他们呢!我晚上闹得很,怕吵着姐姐。”许平君没好气地说:“让你过来就过来,哪里来的那么多借口?”云歌只得搬过来,和她一起睡。 晚上,许平君睡梦中被云歌的咳嗽声吵醒,才明白了云歌的心思。她忙起来,帮云歌倒了杯水,“每日夜里都这样吗?”云歌抱歉地说:“一会儿就好。这几日天寒地冻的,所以严重了些。” “孟大哥没有……” 云歌蹙了蹙眉,许平君未敢再说下去。云歌喝了几口水,又躺下睡了。许平君见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满腹的话只能全放回去,一面左思右想着,一面经不住困意地迷糊了过去。 天刚麻麻亮,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许平君和云歌立即坐了起来,富裕在外面奏道:“陛下命人来传口谕‘命皇后、婕妤和温泉宫其他人等立回长安’。” 许平君一面穿衣一面问:“为什么?”“不太清楚,来人言语含糊,好像是陛下要封山。”“陛下呢?”“陛下取道别处,应该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霍成君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皇后娘娘和孟夫人还睡着吗?本宫刚去看过孟夫人,听说她在这里……”许平君恨恨地说:“这只乌鸦!刚安稳了两天,就又出来了。她 一叫,准没好事!”云歌整理好衣裙,笑挑起帘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云歌面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姐妹妹亲热的样子,声音却是阴森刺骨,“赶着给姐姐道喜呀!” 云歌笑问:“喜从何来?难不成娘娘得了绝症?” 霍成君的眼睛异样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长,比姐姐好!不过你的另外一个大仇人已经离世,姐姐高兴吗?”云歌的手足顿凉,强笑着说:“听不懂你说什么。” 霍成君紧紧抓着她的手,如毒蛇缠腕,“妹妹得到消息,孟珏孟大人打猎时不慎跌落万丈悬崖,尸体遍寻不获,陛下悲痛万分,下旨封山寻尸。陛下现在匆匆赶回京城,就是准备治丧。” 许平君一把抓开了霍成君,指着门外,厉声说:“滚出去!” 霍成君大怒,恨盯着许平君,“你算什么东西……” 许平君喝问:“我是皇后,本宫的话你都敢不听?你要本宫执行宫规吗?富裕,传掌刑宦官。” 富裕响亮地应道:“是!” 霍成君气得身子直抖,强吸了几口气,弯身行礼,“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知错!”说完,立即退出了屋子。 许平君摇了摇面无血色的云歌,“她的鬼话哪里能当真?孟大哥怎么可能掉下悬崖?” “他自己当然不会掉下去,但如果陛下逼他掉呢?” 许平君脸色煞白,厉声说:“不会!陛下绝不会现在就动孟大哥的,他还指望着孟大哥帮他保护虎儿。” 云歌喃喃说:“你说刘询‘现在不会动’?看来他早有杀孟珏的意思。” 许平君被自己的话吓得呆住,心底深处是不是早已经察觉到一切?只是从来不肯面对。 “陛下他……他……孟大哥一直小心谨慎,于虎儿有恩,陛下没有道理想杀他的,也许出了什么意外,大雪中山路难行,也许有猛兽……陛下不会,陛下不会……” 云歌的眼睛清亮透彻,一瞬间就将背后因由全部看清楚,“刘询对孟珏不满已久,我救出刘贺后,刘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个人筹谋此事,以为幕后策划的是孟珏,所以暴怒中动了杀机。” 云歌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顺手将案上的点心果子兜好,披上斗篷,就冲出了屋子。 许平君追着她叫:“云歌!云歌!” 云歌苍白的面容下全是绝望,“我是恨孟珏,正因为恨他,所以我绝不会受他的恩,我不许他因我而死!” 云歌的身影在风雪中迅速远去。 许平君泪眼模糊,只觉得在这一刻,她生命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远离、消逝,她所尽力相信和守护的一切都将破碎,“云歌,你回来!我们先回京城想办法,可以派大军……”人影在风雪中已模糊,隐约的声音传来,“姐姐若想帮我,就立即回京城找霍光,说我入山寻夫,也许他念在……会派兵救……” 人与声都彻底消失了,只北风呼啸着卷过。雪花越落越急,不一会儿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满身是雪,富裕叫:“娘娘!娘娘!”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富裕含泪说:“娘娘,现在整个长安只有你能救云姑娘了,您可一定要救她!”许平君喃喃问:“我可以吗?”“一定可以的!云姑娘只有娘娘一个亲人,娘娘是她唯一的依靠。”许平君从迷茫变得冷静,“我也只有她一个亲人。富裕,把马车撤了,我们骑马回京!” 骊山是秦岭山脉北侧的一个支峰,山秀岭峻,东西绵延四十多里。整个秦岭山脉呈东西走向,横亘于关中大地,山势雄宏,呈蜂腰 状分布,东、西两翼各分出多支山脉,西翼有大散岭、凤岭和紫柏山;东翼有华山、蟒岭山、流岭和新开岭;中段有太白山、鳌山、首阳山、终南山、草链岭,还有无数的小山岭点缀其间,如翠华山、南五台。 云歌打听清楚刘询封山的地段后,直奔而去,途中与封山的侍卫相遇,她先巧言骗问出刘询狩猎的大致方位,然后强行闯入,还顺手牵羊地夺走了一把军刀。因山中地形复杂多变,又下着大雪,侍卫们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云歌连爬了两座山峰,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这座,她还要继续去爬下一座。山顶上一片萧索,大雪已将一切掩盖,只剩下皎洁的白。 她挥着手中的军刀,将树上的雪振落,渐渐看出了异样,很多的树都有新的断痕,她心中一震,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忙用衣袖去擦树干,很新鲜的刀剑痕迹露在眼前。 云歌眼前隐隐浮现出:孟珏被诱到此处,等察觉不对、想要退避时已经来不及,只得持剑相抗,三面重兵环绕,包围圈渐渐收拢,将他逼向悬崖边……不对!此处的刀痕力道如此轻微,用刀的人显然杀意不重,看来刘询并不想立杀孟珏,他想活捉他?为什么……也许孟珏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他还有顾忌,也许有其他原因,所以并非他诱孟珏到此,而是孟珏发现他的意图时,主动向悬崖边靠近,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任刘询摆布! 云歌扶着树干,大口地喘着气,等稍微平静一点后,她小心地一步步走到悬崖边,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耸立,她一阵头晕,立即缩了回去。 从这样的地方摔下去,还能有活路吗? 第172章 当时断送、而今领略,总负多情(2) 她身子发软,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地飘落在身上,脑中也似飘着大雪,只觉得天地凄迷,白惨惨的寒冷。 迷蒙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个锦衣男子,走进了简陋的面店,正缓缓摘下头上的墨竹笠。彼时,正是人生初见,一切还都如山花烂漫。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来慢慢想,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 “云歌,等我,我马上就到。” ……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如决堤的水一般涌了出来,她一面哭着,一面拄着军刀站起来,挥舞着军刀,发疯一般地砍着周围的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 哭着哭着,军刀好似重千斤,越挥越慢,“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软跪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那边有人。”山涧中有人高喊。云歌眼泪仍是落个不停,只觉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无所谓。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她的脑海,如果刘询已经肯定孟珏死了,还有必要派这么多人封山?哭声立停,连泪都来不及抹,立即捡起军刀,躲进了山林中。 她从侧面仔细观察着悬崖,崖壁上长了不少松柏老藤,如果落下时,预先计划好,借助松柏的枝干,坠力必定会减少许多,再侥幸地没有撞到凸凹起伏的山壁上,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生机。 她将长刀绑在身上,准备下山谷,看看有无可能从下往上攀,也许孟珏正奄奄一息地吊在崖壁的哪棵树上,可也许他已经……她立即打住了念头,跺了跺脚,搓了搓手,出发! 等爬到山谷中,仰头望山,才发觉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边际,一寸寸地找,要找到何时?不管找到何时,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云歌深吸了口气,手足并用,开始往上攀缘。松柏、藤条、灌木 交缠,有的地方积雪甚厚,看不清楚植物本来的面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觉出有刺,云歌虽然戴着厚厚的绣花手套,仍被尖刺刺伤了手掌。突然,几声细微的鸟鸣声传来,云歌顾不上去听,仍专心爬山。又是几声鸟鸣,云歌停住,侧耳细听,一会儿后,又是几声。乍听,的确像鸟叫,可前后的叫声连在一起,却隐然有“宫、商、角”之分。云歌闭起了双目,似推断,似祈求,“徵音!徵音!”鸟叫声再次响起,果然又高了一个音调。云歌眼中泪花隐隐,立即追着鸟叫声而去。 当她拨开密垂的藤萝时,孟珏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静温暖,好似山花烂漫中,两人踏青重逢,竟无丝毫困顿萎靡。云歌冷着脸说:“你因为我遭受此劫,我现在救你出去,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微笑着说:“好。” 云歌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褴褛衣袍,“伤得重吗?还能走吗?” “恐怕不行。” 云歌背转过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受伤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没有一个人说话。云歌砍了一段藤条,当作绳子,将他缚在自己背上,背着他下山。 虽然有武功在身,可毕竟是背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陡峭的山壁,有时是因为落脚的石块突然松了,有时是因为看着很粗的藤条却突然断裂,好几次两人都差点摔下去,云歌虽然一声不吭,可额头上全是冷汗,而孟珏只沉默地抱着她,每一次的危险,连呼吸都未起伏。云歌忽地担心起来,这人莫不是晕过去了?趁着一次落脚站稳,扭头探看,却看他正微笑地凝视着她,目中竟透着宁和喜悦,云歌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你摔傻了吗?” 孟珏笑而不语,云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扭过了头。好不容易,下到了山谷,云歌长出了口气,放下他,让他先靠着树干休息,又将怀中的点心果子放在他手边,虽已是一团糊了,不过 还能果腹。 “你帮我砍些扁平的木板来,我的腿骨都摔断了,需要接骨。” 云歌拿出军刀削砍出木板,孟珏将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诉她,吩咐说:“若我晕过去了,就用雪将我激醒。”云歌点了点头,孟珏示意她可以开始。 云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将错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扭,“咔嚓”声中,孟珏脸色煞白,满额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云歌抬头看他,“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个吗?”孟珏从齿缝中吐出两字:“继续。” 云歌咬了咬牙,低下头帮他清理另一条腿的伤势,先将木刺剔除干净,然后猛地将腿骨一拽。 巨痛攻心,孟珏忽觉气血上涌,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挡面,一口鲜血喷在了衣袖上。 云歌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帮他接骨,并未注意孟珏的动作,待接好后,又用木板、藤条固定绑好。云歌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孟珏微笑着说:“别的地方都不要紧。” 自见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这个笑不同于他往常挂在脸上的笑,可究竟哪里不同,云歌又说不清楚。她没好气地说:“现在的情形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就不怕没人来救你?学鸟叫求救?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幸亏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则救兵没叫来,敌人倒出现了。” 孟珏微笑着不说话。她在崖顶上放声大哭,山谷又有回音,不要说他,就是几个山岭外的人都该听见了,他的鸟叫本来就是叫给她听的。 云歌见他只是微笑,恶狠狠地说:“刘询派人重重包围在外面,名义上是封山致哀,实际是怕你万一活着,可以借着搜山杀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俎上鱼肉有什么不同?” 孟珏笑问:“霍光会来救你吗?”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准,我救了刘贺,估计他的怒气不会比刘询少,不过他对我一直很好……” 听到山谷中的隐隐人语声,云歌立即背起孟珏,寻地方躲避。 幸亏这个山谷已经被来回搜过五六次,这队士兵搜查时,并不仔细,一边咒骂着鬼天气,一边随意地看了看四周,就过去了。 等士兵走了,孟珏说:“现在有两个方案,你任挑一个。一、霍光会救你,刘询没有任何理由阻挠霍光救女儿,只要霍光态度强硬,刘询肯定会退兵,那我们就在这个山谷中等,这里是我摔落的地方,刘询已经派兵搜过多次,短时间内士兵肯定对此处很懈怠。二、霍光不会救你。刘询搜不到我的尸体,以他的性格,定会再加兵力,士兵定会返来此处寻找我的蛛丝马迹,那我们就要尽力远离此地。我有办法逼刘询退兵,但需要时间,所幸山中丛林茂密,峰岭众多,躲躲藏藏间够他们找的。” 云歌心中有很多疑问,可孟珏既说有办法,那肯定就是有办法。她低着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后,抬头看向孟珏:“我被关在天牢时,结识了一帮朋友,我一直想去谢谢他们一声,可一直打听不出来自己究竟被关在哪里,后来听说,那一年有一个监狱发生大火,里面的人全被烧死了。那些人是我认识的人吗?是霍光做的吗?” 孟珏看到云歌眼中浓重的哀戚,很想能出言否认,将她的自责和哀伤都抹去,可是他已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点了一下头。 云歌背转过了身子,将他背起,说道:“我们离开这里!” 茫茫苍林,寂寂山岚,天地安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云歌沉默地背着孟珏行走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越来越慢,却一直牢牢地背着他。 云歌对捉迷藏的游戏很精通,一路走,一路故布疑阵。一会儿故意把反方向的树枝折断,营造成他们从那里经过,挂断了树枝的假 象;一会儿又故意拿军刀敲打长在岔路上的树,把树上的雪都振落,弄成他们从那里经过的样子。他们本来的行迹却都被云歌借助不停飘落的雪自然而然地掩盖了。 雪一时大,一时小,到了晚上,竟然停了。 孟珏看云歌已经精疲力竭,说道:“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上吧!雪停了,走多远也会留下足迹,反倒方便了他们追踪。” 云歌本想找个山洞,却没有发现,只能找了一株大树挡风,在背风处,铺了厚厚一层松枝,尽量隔开雪的寒冷,又把斗篷脱下铺在松枝上,让孟珏坐到上面。孟珏想说话,却被云歌警告地盯了一眼,只得闭上嘴巴,一切听云歌安排。 黑夜中,火光是太过明显的追踪目标,所以云歌虽带了火绒却不敢生火,两人只能静坐在黑暗中。 突地传来几声“咕咕”叫,其实声音很小,可因为四周太过安静,所以显得很大声,云歌一下撇过了头。孟珏将云歌起先给他的点心递过去,云歌忙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好几口后,反应过来,惊讶地问:“你怎么还没有吃完?你不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吗?” 孟珏微笑起来,“经历过饥饿的人知道如何将尽量少的食物留得尽量长。有时候食物不是用来缓解饥饿,而只是用来维持着不至于饿死。” 云歌看着手帕中仅剩的几口点心,再吃不下,“我够了,剩下的归你。” 孟珏也未相劝,只是将手帕包好,又放进了怀中。 云歌默默坐了会儿,问道:“树林里应该会有很多动物,我们能打猎吗?” 孟珏笑起来:“这个时候,我们还是最好求老天不要让我们碰见动物。大雪封山,有食物贮存的动物都不会出来,顶着风雪出来觅食的往往是饿极的虎豹。我不能行动,没有一点自保能力,一把军刀能干什么?” “我会做陷阱,而且我现在武功大进了,可不会像以前一样,连桀犬都打不过。” 孟珏微笑地凝视着她,温和地说:“我知道。等天亮了,我们看看能不能设陷阱捉几只鸟。” 第173章 当时断送、而今领略,总负多情(3) “好!”云歌的沮丧消散了几分,身子往树上靠了靠,闭着眼睛睡起来。太过疲惫,虽然身上寒冷,肚子饿,可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孟珏一直凝视着她,看她睡熟了,慢慢挪动着身体,将裹在身上的狐狸斗篷扯出来,盖在了她身上。云歌人在梦中,咳嗽声却不间断,睡得很不安稳。孟珏神情黯然,轻轻拿起她的手腕,把脉诊断,又在心中默记着她咳嗽的频率和咳嗽的时辰。 半夜里,又飘起雪花来,天气越发寒冷。天还未亮,云歌就被冻醒了,睁眼一看,瞪向了孟珏。孟珏微笑着说:“我刚醒来,看你缩着身子,所以……不想你这么快就醒了,倒是多此一举了。” “你以后少多事!惹火了我,我就把你丢到雪里去喂老虎!”云歌警告完了,抓起一把雪擦脸,冻得龇牙咧嘴的,人倒是彻底清醒了。 “我们继续走,顺便找找小动物,再顺便找找山洞。我身上有火绒,有了山洞我们就可以烤肉吃了。” 大雪好似让所有的动物都失踪了。 云歌虽然边走边留意,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的踪迹。不过在孟珏的指点下,她爬到树上,掏了几个松鼠的窝,虽没抓到松鼠,可弄了一小堆松果和毛栗子,两人算是吃了一顿勉强充饥的中饭。 本来食物就少得可怜,孟珏还特意留了两个松果不吃,云歌问:“你留它们做什么?” 孟珏微笑着将松果收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歌想了想,明白过来,猛地敲了下自己脑袋,气鼓鼓地背起孟珏就走。 孟珏笑着说:“你没想到,不是你笨,谁第一次就会呢?我也是为了生存,才慢慢学会的。” 云歌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突地问:“你小时候常常要这样去寻 找食物吗?连松鼠的食物都……都吃。” 孟珏云淡风轻地说:“就一段时间。” 云歌走过荒漠,走过草原,爬过雪山,翻过峻岭,对她而言,野外的世界熟悉亲切、充满乐趣,可现在才知道她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残酷世界,在父母兄长的照顾下,所有的残酷都被他们遮去,她只看见了好玩有趣的一面。 经过一处已经干枯的矮灌木丛时,孟珏突然贴在云歌耳畔小声说:“停,慢慢地爬下去。” 云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全身紧张,屏息静气地缓缓蹲下,伏在了雪地上。 孟珏将备好的松子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由远及近,然后他向云歌做了个勾手的姿势,示意她靠近他,云歌忙把头凑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伸手去摘她耳朵上的玉石坠子,云歌立即反应过来,忙把另一只也摘下,递给孟珏。 等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动静,眼看着松子就要全被雪花覆盖,云歌疑问地看向孟珏,孟珏只点了下头,云歌就又全神贯注地盯向了前方。 冰天雪地里,身上冷,肚子饿,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雪中,实在是一种堪比酷刑的折磨,更何况孟珏还身受重伤。不过孟珏和云歌都非常人,两人很有耐心地静等,雪仍在落着,渐渐地,已经看不出还有两个人。 一只山雉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四周,小心翼翼地刨开雪,寻找着雪下的松子,刚开始,它还吃一颗松子,警觉地查视一下周围,可一直都没有任何异常的声音,它渐渐放松了警惕。 大雪将一切食物深埋在了地下,它已经饿了很久,此时再按捺不住,开始急速地刨雪,寻找松子。 孟珏屏住一口气,用力于手腕,将云歌的玉石耳坠子弹了出去,两枚连发,正中山雉头颅,山雉短促地哀鸣了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云歌“哇”的欢叫一声,从雪里蹦起来,因为趴得太久,四肢僵 硬,她却连活动手脚都顾不上,就摇摇晃晃地跑去捡山雉。从小到大,打了无数次猎,什么珍禽异兽都曾猎到过,可这一次,这只小小的山雉是她最激动的一次捕猎。云歌欢天喜地地捡起山雉,一面笑,一面和孟珏说:“你的打猎手段比我三哥都高明,你和谁学的?” 孟珏很久没有见过云歌笑着和他说话了,有些失神,恍惚了一瞬,才说道:“人本来就是野兽,这些东西是本能,肚子饿极时,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就会了。” 云歌呆了一下,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去扶孟珏起来,孟珏见她面色憔悴,说道:“这里正好有枯木,又是白天,火光不会太明显,我们就在这里先把山雉烤着吃了,再上路。” 云歌点了点头,把孟珏背到一株略微能挡风雪的树下,安顿好孟珏后,她去收拾山雉,将弄干净的山雉放在一边后,又去准备生篝火,正在捡干柴枯木,忽然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她惊得立即扔掉柴禾,跑去背孟珏,“有士兵寻来了。” 背好孟珏就跑,跑了几步,却惦记起他们的山雉,想回头去拿,可已经看到士兵的身影在林子里晃,若回去,肯定会被发现。云歌进退为难地痛苦:想走,实在舍不得那只山雉,想回,又知道背着孟珏,十分危险。她脚下在奔,头却一直扭着往后看。 孟珏忽地笑了,“不要管它了,逃命要紧!” 云歌哭丧着脸,扭回了头,开始用力狂奔,一边奔,一边还在痛苦,嘴里喃喃不绝地骂着士兵,骂着老天,骂着刘询,后来又开始怨怪那只山雉不好,不早点出现让他们捉,让他们吃。 忽听到孟珏的轻笑声,她气不打一处来,“你笑个鬼!那可是我们费了老大功夫捉来的山雉,有什么好笑的?” 孟珏咳嗽了几声,笑着说:“我在笑若让西域人知道曜的妹妹为了只山雉痛心疾首,只怕他们更愿意去相信雪山的仙女下凡了。” 云歌愣了一下,在无比的荒谬中,先是生了几分悲伤,可很快就全变成了好笑,是呀!只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山雉!她一边背着孟珏跑,一边忍不住地嘴角也沁出了笑意。 孟珏听到她的笑声,微笑着想,这就是云歌! 身后追兵无数,肚内空空如也,可两个人都是边逃边笑。 孟珏和云歌,一个是走过地狱的孤狼,一个是自小游荡于山野的精灵,追兵虽有体力之便,但在大山中,他们奈何不了这两个人,很快,云歌和孟珏就甩掉了他们。 但久未进食,天还没黑,云歌就已经实在走不动了,虽然知道追兵仍在附近,可两人不得不提早休息。 云歌放孟珏下来时,孟珏的一缕头发拂过云歌脸颊,云歌一愣间,随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你的头发……”孟珏的头发乌黑中夹杂着斑驳的银白,好似褪了色的绸缎。 “我七八岁大的时候,头发已经是半黑半白,义父说我是少年白发。”孟珏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没觉得世人眼中的“妖异”有什么大不了,可凝视着云歌的双眸中却有隐隐的期待和紧张。 云歌没有任何反应,放下了他的头发,一边去砍松枝,一边说:“你义父的制药手艺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的头发本来是白色的。” 孟珏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着。很久后,他突然问:“云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见到刘弗陵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云歌僵了一瞬,侧着脑袋笑起来,神情中透着无限柔软,回道:“就两个字,‘赵陵’,他不喜欢说话呢!” 孟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痛楚苦涩都若无其事地关在了心门内,任内里千疮百孔、鲜血淋漓,面上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 云歌以为他累了,铺好松枝后,将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着身子睡了。 半夜里,云歌睡得迷迷糊糊时,忽觉得不对,伸手一摸,身上裹着斗篷,她怒气冲冲地坐起来,准备声讨孟珏,却看孟珏脸色异样的红润。她忙探手去摸,触手处滚烫。 “孟珏!孟珏!” 孟珏昏昏沉沉中低声说:“很渴。” 云歌忙捧了一把干净的雪,用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将水滴到他嘴里。 云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脉,神色立变,伸手去检查他的身体,随着检查,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从悬崖上摔下时,他应该试图用背化解过坠力,所以内脏受创严重,再加上没有及时治疗和修养,现在的症状已是岌岌可危。孟珏虽然一声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颤抖,肯定很冷。 云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体,考虑到平躺着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情继续恶化,她拿出军刀去砍木头、藤条,争取赶在追兵发现他们前,做一个木筏子,拖着孟珏走。 孟珏稍微清醒时,一睁眼,看到铅云积坠的天空在移动,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动,而是自己在动。 云歌如同狗儿拖雪橇一样,拖着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来她已经发觉他的内伤。 “云歌,休息一会儿。” “我刚才做木筏子时,听到人语声,他们应该已经追上来了,我想赶紧找个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珏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阴沉的天越坠越低,他的思绪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饥饿,那时候他的身后只有一只狼,这一次却是无数头“狼”,那时候他能走能跑,这一次却重伤在身。可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愤怒、绝望、恐惧,即使天寒地冻,他的心仍是温暖的,他可以很平静快乐地睡着…… “孟珏!孟珏!” 孟珏勉强地睁开眼睛,看到云歌的眼中全是恐惧。 “孟珏,不许睡!” 他微微地笑起来,“我不睡。” 云歌很温柔地说:“我们马上就会找到一个山洞,我会生一堆好 大的火,然后抓一只兔子,你要睡着了,就没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应我!” 孟珏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温柔,“我答应你。” 云歌拖着木筏继续前进,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着话,想尽办法,维持着孟珏的神志,“孟珏,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会儿,身后却寂然无声。 第174章 当时断送、而今领略,总负多情(4) “讲呀!你怎么不讲?你是不是睡着了?”云歌的声音有了慌乱。 “没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开头。” “什么样子的故事。” “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从最最开始的时候讲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快乐很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个不大却也不小的官,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家里有两个兄弟,他们相亲相爱。突然有一天,父亲的主人被打成乱党,士兵要来拘捕他们,母亲带着两个兄弟匆匆出逃。” “父亲呢?” “父亲去保护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护妻儿吗?”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国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呢?” “后来,这个异族女子带着两个幼儿寻到了夫君,虽然危险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开心。” “大难重逢,当然值得开心。” “这个父亲的主人有一个孙子,年纪和两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这位父亲为了救出主人的孙子,决定偷梁换柱,用自己的幼儿冒充对方。主人的孙子活了下来,那个幼弟却死在了天牢里。他的母亲愤怒绝望下带着他离开了他的父亲,没有多久传来消息,他的父亲为 了保护主人而死,走投无路的主人自尽而亡。” “后来呢?那个男孩子呢?还有他的母亲。” “主人虽然死了,但还有无数人怕死灰复燃,他们在暗中追杀着主人的部下,有一伙人追上了他们,这个坚强的异族女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准备以身诱敌,她在临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仅剩的食物塞到儿子手里,对他说‘你若是我的儿子,你就记住,我不要你今日来救我,我只要你将来为我复仇!’‘记住!吃掉食物!活下去为我报仇!’敌人为了查问出有关主人和父亲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只字不吐。这个女子被最残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后被折磨而死。她的儿子就藏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上,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后,他跪在母亲的尸身前,将母亲给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为这样,他才能有力气把母亲掩埋了。他一声未哭,他的眼泪早已干涸,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味觉,再尝不出任何味道。” 云歌的声音喑哑艰涩,“后来这个男孩子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个人收男孩做了义子,传授他医术、武功,男孩后来回到了长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珏似乎想笑,却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吸气声,“还没有讲到那里。后来这个男孩子一路历尽艰险,逃往母亲的故乡。因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捡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几天吃不到一点东西,一两个月吃不到一点盐,又日日惊慌恐惧,他的头发在那个时候开始慢慢变白。” 孟珏停了下来,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气继续。云歌听得惊心动魄,一口气憋在胸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很多时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简单许多、许多!”孟珏的语气中有沉重的叹息,“好几次他都想放弃挣扎,一死了之,可母亲的话总是响在耳边,他还没有做到母亲让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挣扎着活了下来。当他终于到了母亲的故乡时,他发现,在那里他被叫作‘小杂种’。一场战乱后,他离开了母亲的故乡,开始四处流浪。有一天,一个赌客赢钱后心情好,随手赏了他一枚钱,那个地头上的乞丐不满,将他带到树林中,殴打他。他早已经习惯拳脚加身的日子, 知道越是反抗越会挨打,索性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打,等他们打累了,也就不打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清脆的说话声,就像草原上的百灵鸟一样。百灵鸟儿请乞丐们不要再打这个男孩子,乞丐们当然不会听她的,这只百灵鸟就突然变成了狼,乞丐们被她吓跑了,后来……” 孟珏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一直以来念念于心的事情终于做到,精神一懈,只觉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合上。 “后来……他看见原来是只绿颜色的百灵鸟,这只绿色的百灵鸟送给了他一只珍珠绣鞋,他本来把它扔了出去,可后来又捡了回来。百灵鸟说……说‘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后来快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把珍珠绣鞋卖掉。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想接受百灵鸟的施舍,想等到将来有一天,亲手把珍珠绣鞋扔还给她,可是不是的……云歌,我很累,讲不动了,我……我休息一会儿。” 云歌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沿着面颊滚下,“我还想听,你继续讲,我们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经看到山壁了,那里肯定会有山洞。” 他已经很累很累,可是他的云歌说还要听。 “他有了个结拜哥哥,又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义父,学会了很多东西……无意中发现……义父竟知道小百灵鸟,他很小心……很小心地打听着百灵鸟的消息……在百灵鸟的心中,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珏微笑起来,“可他知道百灵鸟飞过的每一个地方……他去百灵鸟家里提亲,他以为他一点都不在乎,可他是那么紧张,害怕自己不够出众,不能让百灵鸟看上,可百灵鸟却见都不肯见他,就飞走了……所以他就追着百灵鸟……” 混沌中,思索变得越来越艰难,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一团黑雾,卷着他向黑暗中坠去。 “孟珏!孟珏!你答应过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摇着他的头,一颗颗冰凉的水滴打在他的脸上,黑雾突地散去了几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对自己说,眼睛却怎么睁也睁不开。 他的身体冰凉,额头却滚烫。没有食物、没有药物,他的身体已 经没有任何力量对抗严寒和重伤。 云歌将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虽然没有发现山洞,却正好有几块巨石相叠,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洞,可以挡住三面的风。 她将他放进山洞,匆匆去寻着枯枝,一会儿后,她抱着一堆枯木萎枝回来,一边点火,一边不停地说话:“孟珏,我刚抽枯枝时,发现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扫回来了,过会儿我们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后,云歌将孟珏抱到怀里,“孟珏,张开嘴巴,吃点东西。”她将板栗一颗颗喂进他嘴里,他嘴唇微颤了颤,根本没有力气咀嚼吞咽,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声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脉,跳动在渐渐变弱。 第175章 当时断送、而今领略,总负多情(5) 如宇宙的洪荒,周围没有一点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弥漫的黑雾旋转着欲将一切吞噬。孟珏此时全靠意念苦苦维持着灵台最后一点的清醒,可黑雾越转越急,最后一点的清醒马上就要变成粉齑,散入黑暗。 突然间,一股暖暖的热流冲破了黑雾,轻柔地护住了他最后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这团热流如同一个小小的堡垒,将冰冷和黑暗都挡在了外面。 一个小小的声音随着暖流冲进了他的神志中,一遍遍地响着:“孟珏,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不能又食言,你这次若再丢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渐渐地闻到弥漫在鼻端的血腥气,感觉到有温暖的液体滴进嘴里。吃力地睁开眼睛,一个人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鲜红的液体正一滴滴从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开她,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只能看着那一滴滴的鲜红带着她的温暖进入他的身体。 她珠泪簌簌,有的泪滴打在了他的脸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泪光,当第一颗眼泪无声地落下时,如同盘古劈开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脑中轰然一阵剧颤,嘴里就突然间充满 了各种各样怪异的味道。 是……是……这是甜! 腥……腥味…… 泪的咸…… 还有……涩! 已经十几年空白无味的味觉,竟好似刹那间就尝过了人生百味。 “云歌,够了!” 满面泪痕的她听到声音,破颜为笑,笑了一瞬,却又猛地背转了身子,一边匆匆抹去泪痕,一边拿了条手帕将伤口裹好。 她把先前剥好的栗子喂给孟珏,眼睛一直不肯与他视线相触,一直游移在别处。孟珏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栗子的清香盈满口鼻,让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后,她拿树枝把火里的栗子拨出来,滚放到雪上,背朝着他说:“等凉了,再剥给你吃。” “云歌。” 孟珏叫她,她却不肯回头,只低头专心地弄着栗子。 “因为娘临去前说的话,我一直以为娘要我去报仇,可后来……当我摇着你肩膀告诉你,让你来找我复仇时,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着,她只是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在绝望中活下去。她临死时指着的家乡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儿子在蓝天下、绿草上,纵马驰骋、快意人生,她大概从没希望过儿子纠缠于仇恨。” 云歌将一堆剥好的栗子用手帕兜着放到他手边,“你给我说这个干吗?我没兴趣听!” 他拽住了她的手,“当日你来找我请义父给先帝治病时,我一口回绝了你,并不是因为我不肯,而是义父早已过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先帝治病时,已尽全力,自问就是我义父在世,单论医术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对,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体谅一二。” 云歌抽手,孟珏紧握着不肯放,可他的力气太弱,只能看着云歌 的手从他掌间抽离。 “这些事情,你不必再说了,我虽然讨厌你,可你尽心尽力地给他治过病,我还是感激你的。” 云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着外面,只留给了孟珏一个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时,雪花又开始簌簌而落,北风吹得篝火忽强忽弱。 “霍光先立刘贺为帝,又扶刘询登基,如果刘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谋朝篡位的逆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这个孩子活着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关系,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会顺着你、依着你,但如果事关大局,他绝不会心软,你若信霍光,我们岂会在这里?你的兄长武功再高强,能打得过十几万羽林营和禁军吗?在孩子和你之间,我只能选择你!这件事情我不后悔,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选你。可云歌,我求你原谅我的选择。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伤痕,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陪着你寻回丢掉了的笑声。” 即使落魄街头、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骜不驯地冷嘲苍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颗低到尘埃中的心,诉说着浓浓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绝望中化成了尘埃。五脏的疼痛如受车裂之刑,一连串的咳嗽声中,他的嘴里涌出浓重的腥甜。风蓦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啸着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在山林间横冲直撞,云歌拿起军刀走入了风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赶在大雪前,再去砍点柴火。” “是不是我刚才死了,你就会原谅我?” 冷漠的声音,从一个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还恨你来生来世。” 云歌刚出去不久,又拎着军刀跑回来,“他们竟冒雪追过来了。” 孟珏立即将一团雪扫到篝火上,“嗞嗞”声中,世界刹那黑暗。 “还有多远?” “就在山坡下,他们发现了我丢弃的木筏子,已经将四面包围。” 云歌的声音无比自责。可当时的情况,孟珏奄奄一息,她根本没有可能慢条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珏上山。 孟珏微笑着,柔声说:“过来。”云歌愣了下,走到他身边蹲下。 他将一个柔软的东西放在她手里,“过会儿我会吸引住他们的注意,你自己离开,没有了我,凭你的本事,在这荒山野林,他们奈何不了你。” 云歌看都没看的把东西扔回给他,提着军刀坐到了洞口。 “云歌,听话!你已经将我从山崖下救到此处,我们已经两不相欠。” 不管孟珏说什么,云歌只是沉默。 风雪中,士兵们彼此的叫声已经清晰可闻,此时,云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珏挣扎着向她爬去。 云歌怒声说:“你干什么,回去!” 孟珏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宝石,光辉熠熠,“云歌!” 云歌挣扎了下,竟没有甩脱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为我手染鲜血。” 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葱绿珍珠绣鞋,上面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发着晶莹的光芒,云歌呆呆地看着那只绣鞋,早已遗忘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 毡帽拉落的瞬间,一头夹杂着无数银丝的长发直飘而下,桀骜不驯地张扬在风中。 “云歌,长安城的偶遇不是为了相逢,而是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难言的酸楚。 人语声渐渐接近,有士兵高叫:“那边有几块大石,过去查一下。”孟珏将军刀从云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里,挣扎着,挺直了 身子,与云歌并肩而坐,对着外面。 北风发着“呜呜”地悲鸣声,狂乱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乱石,似想将巨石推倒。 鹅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宫塌裂后的残屑,“哗哗”地倾倒而下。 天地纷乱惨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倾倒、地陷落。 纵然天塌地裂,她为他孤身犯险,对他不离不弃,此生足矣! 第176章 多情总为无情恼(1) 许平君从骊山回长安后,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见皇后娘娘突然驾临,乱成了一团。许平君未等他们通传,就闯进了霍光住处。霍光仍在卧榻养病,见到许平君,立即要起来跪迎。许平君几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头赶忙搬了个坐榻过来,请皇后坐。 “霍大人可听闻了孟大人的事情?”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头,丫头们都退出了屋子。霍光叹道:“已经听闻,天妒英才,实在令人伤痛。”“云歌独自闯入深山去寻孟大人了。”霍光这才真的动容,“什么?这么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吗?” “这是云歌拜托本宫带的话,本宫已经带到。”许平君说完,立即起身离开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叹了口气,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云来见他。“禹儿,你们三人一同去向陛下上书,就说‘突闻女婿噩耗,又闻女儿踪迹不明,老父伤痛欲绝,病势加重。身为人子,理尽孝道, 为宽父心,特奏请陛下准臣等入山寻妹。’陛下若推辞,你们就跪着等他答应。” 霍云不太愿意地说:“之前对孟珏退让是因为不想他完全站到皇帝一边,可皇帝毕竟年轻,急怒下乱了方寸,竟开始自毁长城,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我们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不是更好?” 霍山也满脸的不情愿,“云歌这丫头偷了我的令牌,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还要为她跪?我不去!她又不是真正的霍家人。” “你……”霍光咳嗽起来,霍禹忙去帮父亲顺气,“爹放心吧!儿子和弟弟们立即进宫求见皇帝。爹安心养病,云歌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三个一起去,皇帝不敢不答应的。” 霍光颔了下首,霍禹三人正要出门,门外响起霍成君的声音。“不许去!”她走到霍光榻前跪下,霍光忙要闪避,“成君,你如今怎可跪我?”又对霍禹他们说:“快扶你们妹妹起来。”霍成君跪着不肯起来,“云歌和我,爹爹只能选择一个。爹若救她,从此后就只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她语气铿然,屋里的人都被唬得愣住。霍光伤怒交加,猛烈地咳嗽起来,霍禹急得直叫:“妹妹!”霍成君却还是跪着一动不动。霍光抚着胸说:“他们不知道云歌的身份,你可是知道的,你就一点儿不念血缘亲情吗?” “云歌她念过吗?明知道许平君和我不能共容,她却事事维护许平君!明知道太子之位对我们家事关重大,她却处处保护刘奭!明知道陛下是我的夫君,她却与陛下做出苟且之事!明知道刘贺与我们家有怨,她却盗令牌放人!这次她敢盗令牌救人,下次她又会做什么?爹爹不必再劝,我意已决,从今往后,霍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霍光盯着女儿,眼中隐有慑人的寒芒,霍禹三人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霍成君却昂着头,毫不退让地看着父亲。半晌后,霍光朝霍成君笑着点头,“我老了,而你们都长大了。”转了个身,面朝墙壁躺下,“你们都出去吧!”语声好似突然 间苍老了十年。霍成君磕头:“谢谢爹爹,女儿回宫了。”几人走出屋子后,霍山笑着问霍成君,“云歌究竟是什么人?不会是叔叔在外面的私生女儿吧?” 霍成君笑吟吟地说:“二哥倒挺能猜的。管她什么人呢!反正从今天起,她和我们再无半点关系。”霍山点着头,连连称好。霍禹冷着脸说:“娘娘,臣就送到此处,先行告退。”霍成君委屈地叫:“大哥,云歌和我们结怨已深,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也帮着她吗?”“云歌的生死,我不关心,可父亲卧病在榻,身为人子,你刚才做的,过了!”霍禹大步流星地离去,霍成君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突地扭头,快步跑出了霍府。刚出霍府就有人迎上来,她一边上马车,一边问:“陛下知道云歌闯山了吗?”“刚知道。”霍成君身子一滞,屏着呼吸,悠悠地问:“陛下什么反应?”“陛下十分惋惜,感叹孟大人夫妇伉俪情深,加派了兵力,希望还来得及搜救到孟夫人。” 霍成君长长地出了口气,全身轻快地坐进了马车,舒畅地笑起来。看来刘询这次动了真怒,杀心坚定,云歌也必死无疑了。 许平君回宫后,立即命人准备香汤沐浴,传来宫里最巧手的老宫女,帮她梳起最妩媚的发髻,又让宫女们把所有衣裙拿出来,挑出最娇俏的。装扮妥当后,所有宫女都称赞皇后姿容明丽。 镜中陌生的自己,原来也是妩媚娇俏的。 那个人是她的夫,她以为他要的是相濡以沫,从未想到,有一日她也会成为“以色事人”者。 窈窕的身影穿行过漫天风雪,飞扬的裙带勾舞着迷离冶艳。 刘询抬头的一瞬,只觉得素白的天地顿成了落日时的纸醉金迷。明媚艳丽,令人不能移目,可心里却莫名地骤然一痛,未及深思,柔软的身体仿似怕冷一般缩到了他怀里,“陛下可受惊了?” 仍带着沐浴后的清新,他不禁头埋在她的脖子间深深嗅着,她畏痒地笑躲着。他因生病已禁房事多日,不觉情动,猛地抱起了她向内殿行去。 鲛绡帐里春风渡,鸳鸯枕上红泪湿。他热情似火、轻怜蜜爱;她曲意承欢、婉转迎合。她将他心内的空洞填满,他却让她的心慢慢裂开。**缓收,风流犹存。她在他怀里软语细声,过往的点滴趣事让他笑声阵阵,笑声表达着他的欢愉。 当“云歌”二字时不时融在往事中时,他仍在笑,可笑声已成了掩饰情绪的手段。许平君含泪央求:“陛下派的人应该妥当,可臣妾实在放心不下云歌,求陛下派隽不疑大人负责此事。” 刘询凝视着她,笑起来,起身穿好衣服,欲离开。许平君抓住了他的衣袍,跌跌撞撞地跪在他的脚下,“陛下,臣妾求您!臣妾求您!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派隽不疑去搜救。” 看着她陌生的妩媚俏丽,刘询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突然迸发。事不过二!云歌愚他一次,连她也敢再来愚弄他!“你是为云歌而求?还是为孟珏所求?”“臣妾……臣妾同求。”刘询脚下使力,踢开了她的手,讥嘲道:“孟珏和你还真是好搭档。” 许平君愕然不解,心中却又迷迷蒙蒙地腾起了凉意,她爬了几步,又拽住了刘询的衣袍,“孟珏与臣妾是好朋友,孟珏自和陛下结识,一直视陛下为友,他为虎儿所做的一切,陛下也看在眼里,求陛下开恩!” 刘询冷笑着说:“朕看在眼里的事情很多,你不必担心朕已昏庸!你以为我不知道孟珏在背后捣的鬼吗?他将我害进大牢,差点取了我的性命,还假模假样地对我施恩。还有,你的未婚夫婿欧侯是如何死的?你要不要朕传仵作当你面再验一次尸?” 她仰头盯着他,在他冷厉的视线中,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他……他……他是被我……我克死的。”刘询大笑起来,“他倒也的确算是被你克死的,他不该痴心妄想要娶你,否则也不会因毒暴毙。”许平君身子簌簌直抖,紧抓着他的衣袍,如抓着最后的浮木,“他……他是中毒而亡?”刘询微笑着说:“此事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是不想嫁他吗?还要问朕?” 她的手从他的袍上滑落,身子抖得越来越急,瑟瑟地缩成一团。 刘询眼中有恨意,“朕一直以为你良善直爽,不管你有多少不好,只这一点,就值得我敬你护你,可你……你毒杀未婚夫婿在前,计谋婚事在后。”他弯下身子,拎着她问:“张贺为何突然间要来给我说亲?我以为的‘天作姻缘’只不过是你的有意谋划!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可以任你摆弄于股掌?刘贺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我虽然知道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想着你毕竟对朕……”刘询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越掐越紧,好似要把许平君的胳膊掐断了一般,“……朕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可你竟敢……你倒是真帮孟珏,为了孟珏连朕都出卖!” 许平君泣不成声,身子直往地上软。刘询扔开了她,她就如一截枯木,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刘询一甩衣袖,转身出了殿门,七喜匆匆迎上来,“陛下去……”“摆驾昭阳殿!” “是!” 不一会儿,宣室殿似已再无他人。宽广幽深的大殿内,只有一个女子趴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间或传来几声哀泣。何小七轻轻走到殿门口,看着里面的女子,眼中隐有泪光。他走到她身边跪下,将一件斗篷盖在了她身上,扶着她起来,“许姐姐,不要哭了,陛下他已经走了,你的眼泪伤的只是自己。”许平君看着他摇头,眼泪仍在急落,“你现在可愿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宦官了吗?” 何小七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滚了下来,他用袖子一把抹去。“黑子哥他们已经都死了,我若不进来,迟早也……到了这里,无妻无子,身家性命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也就不怕我能生出什么事来。”许平君嘴圆张,眼中全是惊恐的不能相信。 “皇帝是皇帝,他姓刘名询,不是我们的大哥,也不会是姐姐认识的病已。” 许平君眼中的“不能相信”渐渐地变成了认命的“相信”,她木然地站起来,走到镜前坐下,慢慢地梳理着发髻,慢慢地整理着衣裙。 “小七,霍光有派人来求见过陛下吗?”“没有。”她眼中有了然的绝望,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忽地抿唇笑起来。“小七,你知道吗?云歌对我极好,她处处都让着我、护着我。 其实她对病已也有过心思的,可因为我,她就退让了。我们被燕王抓住时,她让我先逃,为了护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引开杀手。可我对她并不好,我明知道她对病已的心思,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她为孟珏伤心时,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我却因为一点私心,让她独自一人离开长安,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何小七劝道:“只要是人,谁没个私心呢?云歌她也不见得对姐姐就没私心。” 第177章 多情总为无情恼(2)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她和刘询在偷情。”许平君微笑着说,“可我知道她不会,这世上我也许不信自己的夫君,但我信她。” 何小七愕然,傻傻地看着许平君。 “自她和我相识,每一次有了危险,她最先考虑的是我,每一次我面临困局,也是她伸手相助,虽然她叫我姐姐,其实她才像姐姐,一直照顾着我。这一次我也终于可以有个姐姐的样子了。小七,我能拜托你件事情吗?” “昔日故人均已凋零,只余你我,姐姐说吧!”许平君轻声叮嘱完,何小七震惊地问:“姐姐,你确定?”“我确定!”“好!”许平君见他答应了,向殿外走去。 何小七看到她去的方向,忙追出来,问道:“娘娘不回椒房殿吗?” “我去昭阳殿,一切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许平君行到昭阳殿外,正对着殿门,跪了下来。殿内立即响起嘈杂声,霍成君和刘询已经歇息,听到动静,她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服侍她的夏嬷嬷在帘帐外回禀道:“皇后娘娘面朝殿门,跪在了雪地里。”霍成君“呀”的一声,从刘询怀里坐了起来,“赶快准备衣装,本宫去……”刘询将她拽回了怀中,“睡觉的时候就睡觉,有人喜欢跪就让她跪着好了。” 听到刘询的话,众人心里都有了底,全安静了下来,该守夜的守夜,该睡觉的睡觉。 霍成君婉转一笑,似含着醋意地说:“臣妾这不是怕陛下回头气消了又心疼嘛!” 刘询笑着去搂她的腰,“你明知道朕的心都在你这里,还吃这些没名堂的醋。一曲‘折腰’让朕早为你折腰!” 霍成君闭上了眼睛,靠在刘询肩头,轻声娇笑着,心却不知道怎 的就飞了出去,冷雪寒林、悬崖峭壁,只觉得茫茫然,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刘询面上好似一点不在乎,可胸中怒火中烧,怀中的温香软玉、浅吟娇啼竟只是让他的心越发的空落。 簌簌的雪花不大不小地飘着。 昭阳殿外的屋檐下挂了一溜的灯笼,光线投在飞舞的雪花上,映得那雪晶莹剔透,衬着黑夜的底色,光影勾勒出的样子就如一个个冰晶琉璃,一溜看去,随着屋檐的高低起伏,就如一粒粒琉璃参差不齐地飘浮在半空。 许平君仰头呆呆地望着昭阳殿,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泪光。即使这般的美景,他都不会陪她一起欣赏了,纵有良辰美景又如何? 前尘往事断断续续地从脑中闪过,只觉得天地虽大,余生却已了无去处。欧侯的死,她能全怪孟珏吗?那般的巧合,她却简单地相信是自己命硬,心底深处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不肯去面对心底的阴暗。忽想起张神仙给她算命时说过的话,“天地造化,饮啄间自有前缘”,只觉意味深长,慢慢细品后,一个刹那,若醍醐灌顶,心竟通透了。 若不是深夜,若不是下雪,若不是恰好跪在这里,哪里就能看到这般美丽的景致呢? 若不是当年自己强行掬水,何来今日雪地下跪?她今日所遭受的苦楚,比起她害死欧侯的罪孽又算得了什么?她在当日费尽心机想嫁给刘病已时就已经种下了今日的果。 人生得失看似随机,其实都是自己一手造成。与其为昨日的因自惩,不如为来日的果修行。 许平君微微地笑着,从头上拔下簪子,以簪为笔,以雪地为帛,将眼前所看到的“雪殿夜灯图”勾描出来。一边画,一边凝神想着该作一首什么样的诗才能配得起这如梦如幻景。 清早。刘询起身去上朝时,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神情哀伤凄楚、祈求他回 心转意的人,不料眼前的女子淡然平静,见到他时,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叩首。她的姿势卑微谦恭,可他觉得她就如她肩头的落雪一般清冷干净。 他心中只觉烦躁,微笑着,匆匆而去,任她继续跪着。 他离开不久,刘奭披着个小黑貂斗篷跑来,站到母亲身前,替母亲把头顶和身上的落雪一点点拍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直咬着唇,不肯哭出来。 “娘,你冷吗?”许平君微笑着摇摇头。“姑姑能把师傅找回来吗?一定可以的,对不对?”许平君想了会儿说:“娘很想和你说‘可以’,但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娘不想哄你,娘不知道。”刘奭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了会儿,“娘,我去了。”“好。”刘奭“咚咚”地跑进了昭阳殿,霍成君见到他,立即命人给他宽衣、拿手炉、倒茶、拿点心,使唤得一群宫女围着刘奭团团转。“殿下怎么突然有空了?”霍成君的目光里面有狐疑。 刘奭摇着霍成君的胳膊,“娘娘,您一直很疼虎儿,虎儿求您救救母后。母后再跪下去,会得病的。” 霍成君释然地笑起来,一面拿起个橘子剥给他吃,一面说:“你父皇正在气头上,等气过了,我们就去说几句软话,你父皇肯定会原谅皇后娘娘。” 刘奭吞下口中的橘子后,担心地问:“真的吗?”“当然!” 他放下心来,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随手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吃起来,霍成君端了碗热奶给他,“慢点吃!早上没有吃早饭吗?”刘奭点点头,“我一起来就听说母后跪在雪地里,立即跑过来看。” 霍成君笑问:“你母后怎么肯让你来找我?” “母后……母后……”刘奭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话, 好一会儿后才说:“儿臣自己来的,儿臣知道父皇宠爱娘娘,娘娘说的话,父皇应该会听。” 霍成君看到他的样子,忽地叹了口气,“若我将来的孩子有殿下一半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刘奭立即说:“会的,弟弟一定会的。” 老人都说小孩子说的话准,霍成君开心地笑起来,“殿下觉得我会有儿子?” “嗯!”刘奭很用力地点头。 霍成君又给他喂了瓣橘子,“等你父皇散朝后,我就去帮你母后求情。”刘奭给霍成君行礼谢恩后,高高兴兴地去了。 朝堂上,几个大臣向刘询禀奏民生经济状况。刘询越听越怒,“什么叫粮价飞涨?今年不是个丰收年吗?一斤炭火要一百钱?那是炭火还是金子?” 大臣哆哆嗦嗦地只知道点头,“是,是,陛下说得是!长安城内不要说一般人家,就是臣等都不敢随意用炭,为了节省炭,臣家里已经全把小厨房撤掉了,只用大厨房。” 刘询气得直想让他“滚”,强忍着,命他退下,“隽不疑,你说说,怎么回事?” “今年是丰收年,即使因为这几天大雪成灾,运输不便,导致粮价上涨,但也没道理疯涨。据臣观察,除了粮食、炭火,还有药材、丝绸在涨,只不过这两样东西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而已。” 刘询点头,没有生病的人不会去关心药价,也没有人天天去做新衣服。“这些东西彼此影响,继续涨下去,只怕会引起民间恐慌,民众会抢购囤积,一旦发生抢购,物价就会被推得更高。最后的局面就 是,不需要粮食和炭火的人库存充足,而真正需要的人购买不起。根据司天监的预测,今年冬天会大冻,若粮食和炭火不足,就会出现冻死和饿死的人。” 刘询只觉得脑疼欲裂,“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没说完的话朕也知道,若冻死、饿死的人多了,民间就会有怨言,怪朕昏庸无能。朕想知道的就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物价会飞涨?” “既然粮食本来充足,臣的推断应该是有人操纵市场,想从中渔利。” 大殿内“哗”的一声炸开,嗡嗡声不绝。 杜延年反驳说:“商人为了利益,囤货抬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可这次是整个汉朝疆域内的粮食都在涨,还有炭火、药材、丝绸,哪个商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田广明讥笑道:“隽大人以为这事我们没想过吗?我们正是仔细考虑了才不会胡言乱语,故作惊人之语。难道全汉朝的商人都联合起来了?那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还要什么军队?” 刘询喝道:“都闭嘴。隽不疑,你继续说。” “臣想过,并不需要所有商人联合起来。人都有从众心理,就如抢购,并不是抢购者真需要,只不过看别人买了,他就也去买。此理放在商人身上也行得通,只要业内的一两个大商家开始囤货抬价,清醒的商人为了追逐利益,自然会先握紧手中的货品,相机而动,众多的小商人则是看大商家都如此做,一种自然而然的跟随。” “如果朕下令发放赈灾粮,可会把粮价压下去?” “那要看陛下有多少赈灾粮,而那些大商家有多少资金,如果他们能把陛下发放的赈灾粮通通吸纳,陛下的政令只怕于事无补,反倒会引发潜藏的危机。” 刘询颔首,隽不疑已经点到了他的犹豫之处。边疆不稳,粮草若不充足,危机更大。他一筹莫展中,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他曾派人跟踪孟珏很长一段时间,暗探的回复常常是“孟珏又去逛街、转商铺了”“什么都没买”“就是问价钱”“和卖货的人、买货的人聊天”。他一直以为孟珏是故作闲适姿态,这一瞬,他 却悟出了“商铺”“价格”“买卖”的重要。孟珏! 朝臣们看刘询突然脸色铁青,眼神凌厉,都吓得跪倒在地,大殿里立即变得宁静无比。众人提心吊胆地大气都不敢喘时,外面却传来吵闹声。“陛下,陛下,奴才要见陛下。”宦官闹着要见驾,侍卫们却挡着不肯放行。刘询大怒,“拖下去,裸身鞭笞!”侍卫们立即拖着富裕离开,富裕挣扎着大叫:“陛下,太子殿下突然昏迷……陛下……”刘询跳了起来,几步就冲出了大殿,“你说什么?”富裕连滚带爬地跪到刘询身前,哭着说:“陛下,太子殿下突然昏迷,怎么叫都叫不醒……”刘询未等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向椒房殿赶去。七喜赶着说:“传李太医、吴太医火速进宫!”太傅刚去,太子就病?大殿内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说话,都屏着呼吸,低着头,悄悄地往外退。 第178章 多情总为无情恼(3) 椒房殿内,宦官宫女黑压压跪了一地。刘奭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乌青,小手紧紧地蜷成一团。刘询大恸,厉声问:“从昨天到今天照顾太子的都是谁?”两个宫女和两个宦官从人群中爬了出来,身子抖得就要软在地上,上下牙齿打着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个太医大步跑着进来,刘询顾不上审讯,赶忙让开。太医诊了下脉,又用银针探了穴位,两人暗暗交换了个眼色,彼此意见一致,一个人哆嗦着声音禀奏道:“应该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许平君被两个宦官搀扶着刚刚赶到,看到儿子的样子,再听到太医的话,身子一软,就往地上栽去,一个太医又忙去探看皇后。刘询的脸色反倒正常起来,异常平静地问:“太子的病能治好吗?”跪在地上的太医正好能看到刘询的手,刘询的双手一直在颤,太 医的身体也跟着颤起来,“臣……臣尽力!” 刘询微笑着说:“你最好尽力。” 太医爬到刘奭身旁,再次搭脉,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正在查看皇后的太医小声地说:“张太医对疑难杂症独有心得。” 刘弗陵在位时,张太医在太医院位列第一,刘询登基后,似不喜欢张太医,一贬再贬,如今人虽还在太医院,却只是个负责研磨药材的杂工。刘询立即说:“传他来。” 不一会儿,张太医就赶到,他查探完病情后,思量了一瞬,问:“可有绿豆汤?”一个宦官忙回道:“有!有!”“立即去抬一大锅来,掰开殿下的嘴,灌绿豆汤,越多越好。”一群没了主心的人都有了主心骨,各就各位地忙碌起来。刘询的心稍宽,语声反倒虚弱下来,“病可以治吗?” 张太医恭敬地说:“幸亏太子殿下吃得不多,又发现及时,病情未恶化。先灌些绿豆汤,再吃些药,修养一段日子,应该就能大好。” 刘询一直紧绷的身子突地懈了,几近失力地靠着坐榻,一会儿后,又突地站了起来,对七喜吩咐:“将椒房殿的所有人和御厨都押到刑房,朕亲自监审。” 审问了一整日,一个个拿口供,大刑加身,仍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刘询冷笑,“他们都无辜,难不成毒是太子自己吃下去的?” 七喜正准备动用酷刑,富裕突然想起一事,“今天早上太子殿下起身后,奴才正要服侍太子用膳,殿下突然听闻皇后娘娘跪在昭阳殿外,立即闹着要去,奴才自然不敢让殿下去,不想殿下把奴才几个支开,等奴才们回来时,已经不见殿下踪影,奴才们立即分头去寻,看到殿下从昭阳殿出来,手里好似还拿着瓣橘子……”富裕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没了。 刘询一动不动地坐着,只脸色越来越青,半晌后,他问:“这件 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富裕摇头,“只奴才知道。”刘询又静静坐了会儿,站了起来,一句话未说地走出了屋子。 因为宫女、宦官都被拘押了起来,椒房殿内异常冷清。大概怕惊扰儿子睡梦,许平君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下,她坐在榻侧,一边绣花,一边守着儿子。 刘询站在窗外,呆呆看了许久,只觉得慌乱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安宁了下来。 他提步入殿,“醒了吗?”许平君立即跪下,恭敬地说:“还没,不过张太医说毒已经解了,应该随时会醒。” 刘询忽地心头莫名的烦躁,冷声说:“你这个娘做得可真是称职!”许平君的脸色苍白,不停地磕着头说:“臣妾罪该万死。”刘询只觉厌恶,斥道:“出去!”许平君忙弓着身子退出了大殿。 刘询坐在儿子身旁,轻轻抚着儿子的脸,小声说:“你要吓死爹吗?等你醒来,不打你一顿板子,你记不住教训。下次再敢乱吃,就吊起来打。” 刘奭迷迷糊糊地刚醒来,就听到父皇说要“吊起来打”,吓得差点哭出来,“父皇,儿臣……儿臣……知错……” 刘询拧着他的脸蛋问:“浑小子,你好好的早饭不吃,为什么要跑去昭阳殿?” “儿臣……儿臣请娘娘给母后求情。” “你不来求我,跑去求她?” “儿臣……儿臣……他们都说父皇最宠娘娘。” 刘询气笑:“他们说的你就全信?” “可……儿臣看父皇若不在宣室殿歇息,就去昭阳殿,父皇定是 常常想念娘娘的。” 刘询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得苦笑着说:“将来有一日,等你做皇帝时,也许你就会明白。不过,你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爹会帮你把这样的人都清除了。” 刘奭似明白非明白地轻轻“哦”了一声。 刘询舍不得离开,东拉西扯地问着刘奭话。功课做得如何了,平日间都吃些什么,身边使唤的人可都喜欢,有谁对他不好了,刘奭零零碎碎地回答着。不知怎么的,说起了张良人,刘奭不解地问为何最近一直看不到她,张娘娘性子活泼,最近却一直待在殿里不出来,和她交情很好的公孙娘娘怎么也不去找她玩了。 刘询诧异,“你怎么知道公孙长使和张良人关系亲密?” 刘奭笑讲着他在御花园中的经历,刘询的脸色渐渐阴沉。 “霍婕妤到了多久,张良人和公孙长使到的?” 刘奭想了想说:“一小会儿,儿臣刚和娘娘没说几句话,张娘娘她们就来了。” “霍婕妤命你吃点心,你怎么没吃?” “儿臣听公孙娘娘说她肚子里面住着个小妹妹,觉得很好玩,就光顾着看她吃了,后来正要吃时,先生突地冒出来,斥骂了我一通,带着我就要离开。估计娘娘看先生生气了,不好再留我吃东西玩,就让我们走了。先生后来罚我抄书,警告我不许乱吃零嘴,还说君子远妇人,让我不要去找娘娘她们玩,应该多读书,多去父皇身边学习。” 刘询眼中情绪复杂,脸色越发阴沉。 刘奭低着头,怯怯地说:“先生他十分严格,儿臣平日里挺不想见他,可没了他,儿臣又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什么事情都没有个人给我拿主意。今日早上,我看到母后那样,着急得没有办法才去求娘娘的,儿臣下次再不敢了。父皇,还没有寻到先生吗?您再多派些人去寻,好不好?” 刘询站起来,打算离开,“你好好休息,这两日的功课可以先放一放。” “嗯,多谢父皇。” 刘询弯着身,把刘奭的胳膊放进被子,把被角仔细捏好,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身要走。 “爹……”刘奭突地叫。 刘询回头,“怎么了?” 刘奭看着他发呆,一会儿后说:“爹,外面黑,雪又滑,你小心点。” 刘询眼中的阴影刹那间就淡了,笑着说:“知道了。你以为爹是你吗?睡吧!明天爹再来看你。” 刘询出殿门时,视线四处一扫,看见个人影缩在暗处,似等他离开后才敢进去,他冷声说:“以后看紧点,若再有差错,朕第一个降罪的就是你。” 人影跪在了地上。他一甩袖子,出了殿门。许平君看他走远了,才站起来,仔细锁好殿门,进了屋子。刘奭看到母亲,一个骨碌就想坐起来,却身子发软,朝后跌去,许平君忙把他抱住,“别乱动,毒刚拔干净,身上还没力气呢!”刘奭扯母亲的袖子,许平君脱去鞋袜,上了榻。刘奭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问:“父皇会饶了先生和姑姑吗?”“应该会。他一时急怒才想杀你师傅,现在的情况提醒了他,霍光一日未放权,他需要借助你师傅的地方还很多,他能做的不是发怒,而是隐忍。” 第179章 多情总为无情恼(4) 刘奭终于放下心来,喃喃说:“希望师傅能原谅我。” “虎儿,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了救师傅和姑姑,勇敢地吃下毒药,娘吩咐你小七叔叔去寻毒药时,还担心你会害怕,不敢吃,没想到你这么勇敢。他只会谢谢你,怎么会怪你?” 刘奭眼中有泪花,“父皇说是打老虎的,我……我看见他们没有打老虎,有一群黑衣人围攻师傅,我该制止他们的,可我害怕得躲起来了。师傅摔下去时,也看见了我,他的样子好悲伤,他肯定很失望。我是个胆小鬼,看着师傅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我晚上做梦,看见师傅在生气……” 许平君紧紧地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不会,不会!你师傅是个最会体谅别人难处的人,娘以前也做过对不起你师傅的事情,可你师傅一点都没生娘的气,这次他也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虎儿不是胆小鬼,虎儿很勇敢,我的虎子聪明善良又勇敢。”她的语声轻柔,想尽力拂去儿子心上的尘埃,却悲哀地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擦不去,他亲眼看到和经历的一切,将永远刻在心上。 “我不勇敢,姑姑才勇敢。娘,姑姑知道她救了大公子,爹会很生气很生气吗?” “她当然知道。” “可是她一点都不怕,她仍然去救大公子了!” “对!如果有一天是娘或者你遇险,你姑姑也会什么都不怕地来救我们。” 刘奭的脸庞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好似大雪中迷路的人在黑暗阴冷中突然发现火光,“原来书上的话不是假的。娘,我一直以为书上的话全是假的,我一点都不相信,我憎恶讨厌所有的书籍和所有的人,什么仁仁善善,都是假的!最讥讽的就是,明明不相信仁善的一帮人却还天天期望着我去相信!现在,我知道了,先贤们说的不是假话,他们只不过也在努力追寻,同时努力地说服世人去追寻。” 许平君听得心惊胆寒,刘奭的不动声色下竟藏了那么多的失望和迷茫。日常所见和书籍中所学完全两样,他在失望中迷了路,年纪小小就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能相信什么。一个没有“相信”的人生,她想都不敢想。 刘奭心中积压的失望和迷茫散去,四肢百骸好似都轻松了,浓重的倦意涌上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姑姑有了危险,娘也什么都不怕地去救她,甚至不怕失去父皇。姑姑很勇敢,师傅很勇敢,娘很勇敢,虎儿也很勇敢……”唇角含着甜美的笑意,渐渐沉入了睡乡。 许平君看到他的笑,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下,也微笑起来。 虎儿,不是娘不怕失去你父皇,而是娘喜欢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等你再长大一点时,娘会给你讲娘认识的病已哥哥是什么样子, 会给你讲娘做过的傻事,还会给你讲娘、病已、云歌、孟珏、大公子,讲述我们曾经的亲密和笑闹。这世上,时光会改变太多事情,但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要你相信,就永远不会变…… 刘询一走出椒房殿,七喜立即迎上来:“陛下,回宣室殿吗?”刘询目光阴沉,却面容带笑,“昭阳殿。”走了会儿,又吩咐:“传朕旨意,赏赐张良人玉如意一对,命她明日晚上准备迎驾。”“是。陛下,关着的宦官和宫女怎么处置?椒房殿总要人服侍的。” “听到太医诊断病情的几个都杀了,其余的先放了,富裕……” 七喜小心地听着对富裕的发落,一边琢磨着哪个宦官能胜任椒房殿总管的职位,可等了半晌,都没有下文。 “……也放了。” “是。”七喜很是意外,却不敢问,只能任不解永沉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以后要对富裕再多一分客气。 听到宫女向刘询请安,霍成君有诧异也有惊喜,“陛下怎么来了?”刘询皱眉说:“你不希望朕来,那朕去别殿安歇,摆驾……” 霍成君忙拉住了他,娇声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听闻太子殿下病了,臣妾就想着陛下应该不会来了,臣妾当然希望陛下能日日……”霍成君说着,满面羞红。 刘询把霍成君拥进了怀中,温柔地笑着。 霍成君一边细察他神色,一边小心试探,“听闻陛下把椒房殿的宫女宦官都拘禁起来了,难道太子的病……” 刘询眉目间露着几分疲惫,叹了口气,“病倒没大碍,朕生气的是一大帮人还照顾不好一个人,所以一怒之下就全关起来了,还杀了几个。事情过后,却觉得自己迁怒太过,有些过意不去。” 霍成君心中有嫉妒,有释然,“陛下是太喜爱殿下了,关心则乱。何况只是几个奴才而已,陛下也不必太往心上去,给他们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刘询笑道:“朕还没有用膳,去传膳,拣朕爱吃的做。”一旁的宫女忙去传膳,自然少不了刘询爱喝的山鸡汤。刘询就如天下最体贴的夫君,亲手为霍成君夹菜,亲手为她盛汤,还怕她烫着,自己先试了一口。霍成君也如天下最温柔的妻子,为他净手,为他布菜,为他幸福地笑。 芙蓉帐里欢情浓,君王却未觉得**短。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准备去上朝,霍成君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刘询的声音黑暗中听来,异常的清醒,“你再睡一会儿。今年天寒得早,大雪下个不停,恐怕要冻死不少人,朕得及早做好准备,看看有没有办法尽量避免少死一些人。” 霍成君听得无趣,翻了个身,又睡了。刘询毫未留恋地出了昭阳殿,一边走一边吩咐:“传隽不疑、张安世、张贺、杜延年先来见朕。”见到他们,刘询第一句话就是“各位卿家可有对策了?”众人都沉默,杜延年小声说:“臣来上朝的路上,已经看见有冻死的人了。看情形,如果雪再下下去,就会有灾民陆陆续续来长安。”刘询恨声说:“孟珏!”众人还以为他恨孟珏意外身死,以至无人再为他分忧解难,全跪了下去,“臣等无能。” 刘询问道:“霍大人的病好了吗?他有什么对策?”隽不疑回道:“臣昨日晚上刚去探望过霍大人,还在卧榻休息,言道‘不能上朝’。臣向他提起此事,讨问对策,他说陛下年少有为,定会妥善解决此事,让臣不必担心。” 刘询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开始下旨:“开一个官仓,开始发放救灾粥,早晚一次,此事就交给杜爱卿了。记住,一定要滚烫地 盛到碗里,插箸不倒!若让朕发现有人糊弄朕,朕拿你是问!” 杜延年重重磕头:“臣遵旨!” 张贺自告奋勇地说:“陛下,臣也去,给杜大人打个下手,至少多一双眼睛盯着,让想从中渔利的人少一分机会可乘。” 刘询几分欣慰,准了张贺的请求,张贺和杜延年一粗豪一细致,应该能事半功倍。“张将军,从今日起,你每日去探望一次霍大人,务必转达朕对他的挂虑和思念,盼他能早日康复,尽早上朝。” 张安世只得跪下接旨,揽下了这个精细活。霍光不上朝后,朝堂上的很多官员不是做哑巴就是唱反调,议事往往变成吵架,常常一整天议下来,一个有效的建议都没提出来。政令推行上就更不用提,刘询纵有再大的心劲,没人执行,也全是白搭。 等张安世、张贺和杜延年告退后,刘询对隽不疑吩咐:“你带人去搜救孟太傅和他的夫人,尽量多带人手,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把他们救回来。” 事情透着古怪,但隽不疑历来对皇命“不疑”,只恭敬地说:“臣一定尽力。” 第180章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1) 孟珏和云歌被隽不疑所救,护送回孟府。三月见到孟珏的一瞬,放声大哭,又跪到云歌脚前用力磕头。云歌面罩寒霜,轻轻巧巧地闪到了一旁,三月这块爆炭却没有恼,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站了起来。许香兰看一堆人围在孟珏身前,根本没有自己插足的地方,孟珏也压根儿不看她一眼,又是伤心又是委屈,低着头默默垂泪。 云歌刚想离开,仆人来通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临。” 掌事的人忙去准备接驾,不相干的人忙着回避。一会儿工夫,屋子就空了下来,只孟珏躺在榻上,云歌站在门口,许香兰立在屋子一角,拿着帕子擦眼泪。 许平君带着刘奭匆匆进来,见到云歌,一把就抱住了她,“你总算平安回来了!”云歌也紧紧地抱住她,“姐姐!”云歌孤身闯雪山,皇后夜跪昭阳殿。其中的惊险曲折不必多说,两姐妹都明白彼此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 许香兰嘴微张,呆呆地看着堂姐和云歌,她们两个之间有一种亲 密,好似不需言语就已经彼此明白,一个词语忽地跳到她脑中——肝胆相照,那本是用来形容豪情男儿的,可此时此刻许香兰觉得就是可以用在堂姐和云歌身上。 许平君牵着刘奭朝孟珏下跪,孟珏急说:“平君,快起来!”觉得叫不动许平君,又忙叫云歌去扶她。 云歌站着没动,等许平君跪下行了一礼后,才伸手扶她起来,“虽有惊有险,不过他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姐姐也不必太内疚,刘询……”看到刘奭,她闭了嘴。 许平君对许香兰说:“香兰,你带太子殿下去外面玩一会儿。”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许香兰愣愣地点了下头,牵着太子出了屋子。云歌看他们走了,才说:“姐姐不必为刘询做的事情抱疚。” 许平君微笑着说:“我没有为他所行抱疚,他所行的因,自有他自己的果,我只是替自己和虎儿谢谢孟大哥一直以来的回护之恩。”云歌不能相信地盯着许平君。许平君在她脑门上敲了下,“你干什么?没见过我?”“是没见过,姐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许平君淡淡说:“我只是悟了。”云歌分不清楚自己该喜该悲,她一直以为病已大哥会是许姐姐一生的“结”,最终也许还会变成“劫”,却不想这个“结”竟就这么解开了。 许平君似猜到她所想,轻声说:“他叫刘询。”云歌也轻轻说:“是啊!他叫刘询。” 许平君眼波在云歌面上意味深长地一转,落在了孟珏身上,“孟大哥,这几日过得如何?”孟珏微微笑着,不说话。 云歌不自在起来,想要离开:“我去洗漱、换衣服,姐姐若不急着走,先和孟珏说话吧!一会儿再来看我。若赶着回宫,我回头去宫里陪姐姐说话。” 许平君含笑答应,见云歌走了,她的笑意慢慢地淡了,“孟大哥,对不起。我求你仍做虎儿的师傅。” “你出宫时,陛下跟你说什么了?”“陛下什么都没对我说,只吩咐虎儿跟我一起来探望师傅。”孟珏淡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做太傅,还能做什么?除非我离开长安,不然,做什么官都是做。”许平君喜极而泣,“谢谢,谢谢!”“我想麻烦你件事情。”“大哥请讲。” 孟珏说:“早或晚,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请许香兰离开,她若愿意,让她给我写封休书也成,她的身子仍白璧无瑕,她又是皇帝的小姨子,未来皇帝的姨母,不管以后再嫁谁,都没人敢怠慢她。”许平君微微呆了下说:“好的,我会私下开导她的。大哥和云歌重归于好了吗?” 孟珏极淡然地说:“她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不过我都已经等了她十多年,也不在乎再等她十多年。” 许平君震惊中有酸楚也有高兴,酸楚自己的不幸,高兴云歌的幸运,“大哥所做都出于无奈,云歌慢慢地会原谅你的,大哥可有庆幸自己从崖上摔下?” 孟珏微笑着说:“所以这一次我原谅刘询,让他继续做他的安稳皇帝。” 一阵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许平君打了个寒战,她以为她已经解开了结,却不知道也许一切早已是个死结。如果没有云歌,孟珏大概从此就会和霍光携手,甚至以孟珏的性格,说不定早有什么安排,借助霍光或者其他替自己报仇,来个一拍两散,两败俱伤!她只觉得手足冰凉,再也坐不住,匆匆站起来,“孟大哥,我……我回去了。” 孟珏没有留客,只点了下头。 孟珏重伤在身,行动不便,理所当然地可以不上朝,他又以“病 中精神不济”为借口,拒绝见客。府里大小杂事少了很多,仆人们也清闲起来。孟珏养病,孟府的仆人就说闲话打发时间。 话说自大夫人进门,公子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和别人说话时,是微笑有礼,和大夫人说话时,却常常面有寒霜,可自从公子被救回府后,他对大夫人的态度就大变,人还在轮椅上坐着,就开始天天跑竹轩。 第一天去,大夫人正在为三七剪茎包芽,预防根部冻伤,看见他,正眼都没看一下,低着头,该干啥干啥,公子就在一旁呆看,看了大半天,要吃饭了,他就离开了。 第二天去,大夫人在为黄连培土壅蔸,还是不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呆看。 第三天去,大夫人在为砂仁松土、施肥,当然,没搭理公子,公子仍在一旁看着。 …… 大夫人一连在药圃里忙了十天,公子就在一边呆看了十天,两人不要说说话,就连眼神都没接触过。 药圃里的活儿虽忙完了,可大夫人仍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在翻书,有时候在研磨药材制药,有时候还会请了大夫来给她讲授医理、探讨心得。公子还是每天去,去了后,什么话都不说,就在一旁待着。大夫人种树,他看树;大夫人看书,他就也拿本书看;大夫人研磨药材,他就在一旁择药,他择的药,大夫人压根儿不用,可他仍然择;大夫人和大夫讨论医术,他就在一旁听,有时候大夫人和大夫为了某个病例争执时,他似乎想开口,可看着大夫人与大夫说话的样子,他就又沉默了,只静静地看着大夫人,时含笑、时蹙眉。 仆人们对公子的做低伏小,惊奇得不得了,闲话嗑得热火朝天,至少热过炭炉子。可这一模一样的闲话嗑多了,再热的火也差不多要熄了,无聊之下,开始打赌,赌大夫人和公子什么时候说话。 …… 时光流逝,晃晃悠悠地已经进入新的一年。 春寒仍料峭,墙角、屋檐下的迎春花却无惧严寒,陆陆续续地绽 出了嫩黄。 孟府的仆人们彼此见面,常是一个双手袖在衣袖里,打着哈欠问:“还没说话?” 一个双眼无神地摇头,“还没。” “钱。” 一个懒洋洋地伸手,一个无精打采地掏钱。 孟珏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可他仍天天去云歌那里,若云歌不理他,他就多待一会儿,若云歌皱眉不悦,他就少待一会儿,第二天仍来报到,反正风雪不误,阴晴不歇。 竹轩里的丫头刚开始还满身不自在,觉得公子就在眼前,做事说话都要多一重谨慎、多一份小心,可时间长了,受云歌影响,孟珏在她们眼中和盆景、屏风没两样,就是多口气而已。 忙活了数月,好不容易等到新配制的药丸制好,云歌兴冲冲地尝了下,却垮着脸将药丸扔到了炉子中。沮丧地坐了会儿,又振作起精神重新开始配药。抓着一味药刚放进去,又赶紧抓回来,犹豫不决,皱着眉头思索。 孟珏走到她身旁,她仍在凝神思索,没有察觉。突地,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在每个药盒里快速点过,看似随意,抓起的药分量却丝毫不差,一瞬后,药钵里已经堆好了配制好的药。 云歌盯着药钵生气,冷冷地问:“你每次所做都不会免费,这次要什么?我可没请你帮忙,也没东西给你。” 孟珏的微笑下有苦涩,也许只能叹一声“自作孽”。 “这次免费赠送。” 云歌更加生气,猛地把药钵推翻,“我自己可以做出来。” 孟珏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到云歌对面,将散落的药捡回药钵中,“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交换。” 云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你做这个药丸给谁用?” 云歌回答得很爽快,眼中隐有挑衅,“霍成君。她已经喝了很久的鹿茸山鸡汤,再不去掉异味,她迟早会起疑。”孟珏提起毛笔将配方写出,递给云歌,“把这个药方直接交给刘询。” 云歌犹豫了下,接过药方。 “其实这个药有无异味并不重要,这个药若使用时间超过三年,有可能终身不孕,如果我第一次给你的药,就是给霍成君用的,算时间也快了。” 云歌握着药方的手开始发颤,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却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放下药方。 “你报复了她,你快乐吗?她一生不能有孩子,能弥补你一丝半点的痛楚吗?” 云歌无法回答,只是手簌簌地抖着,孟珏忽地握住了她的手,“云歌,我们离开这里,你的心不是用来研究这些的,我们去寻找菜谱做菜,我现在可以尝……” 云歌用力摔开他的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语气却尖锐如刺,“我早就不会做菜了!”子期离世,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弹琴。自刘弗陵离去,云歌再不踏入厨房,荷包里的调料也换成了寻常所用的香料。 孟珏如吃黄连,苦涩难言。她为他日日做菜时,他从未觉得有何稀罕;她为他尝尽百苦、希冀着他恢复味觉时,他却从未真正渴望过要去品懂她的菜。当他终于能品尝出她菜肴的味道,不惜拱手让河山、千金换一味时,她却已不再做菜。 云歌慢慢平静下来,冷冷地说:“你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孟珏起身向外走去,踏出门口时,头没回地说:“我明天再来。”未等云歌的冷拒出口,他已经快步走出了院子。 第181章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2) 云歌捏着药方发呆,耳边一直响着孟珏说的话,“终身不孕”,她应该开心的,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霍成君所做的一切,罪有应得!可她竟一点没有轻松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心更沉、更重,压得她 疲惫不堪。 很久后,她提起毛笔,在孟珏的配方下面加注了一行字:“此方慎用,久用恐会致终身不孕。”将药方封入竹筒,火漆密封后,交给于安,“想办法交到七喜手中,请他代递给皇帝。” 于安应了声“是”,转身而去。 云歌看着屋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闻着阵阵药味,只觉得很厌恶现在的自己,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害人! 她猛地高声叫人,几个丫头匆匆进来,听候吩咐。 “把所有的药材都拿走。” 丫头小心地问:“夫人是说找个地方收起来吗?” “随便,扔了,收了都可以,反正不许再在这个院子里。还有,药圃里的药草也全都移植到别处去。” “是。” 几个丫头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就将屋子中的药草全部收走。一个伶俐的丫鬟还特意点了薰香,将药草味熏走。 坐在窗旁发呆的云歌闻到薰香,神情迷茫,好似一时间分不清楚置身何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模仿着他的语调说:“这香的味淡,该用鎏金银熏球,笼在袖子下,不该用错金博山熏炉。” 丫头忙准备换,“这是宫里赏的香,一直收着没用,奴婢不知道用法,竟鲁莽糟蹋了。” 云歌回过神来,神情黯然地说:“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几个丫头赶忙退出屋子。 云歌嗅着香气,闭起了眼睛。恍恍惚惚中总觉得屋子里还有个人,静静地、微笑着凝视着她。 如果一个人住在了心里,不管走到哪里,他似乎都在身边。闻到曾经的香,会觉得鼻端闻到的是他衣袍上的味道;看到熟悉的景致,会想起他说过的话;晚上听到风敲窗户,会觉得是他议事晚 归;落花的声音,会觉得听到他叹息…… 点点滴滴,总会时时刻刻让人滋生错觉,似乎他还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可蓦然睁眼时,却总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不睁眼,你就会还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对吗? 香气氤氲中,她倚着窗户闭目而坐,一动不敢动。渐渐地,似真似假地睡了过去。 四周弥漫起白色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她一人站在大雾里,她想向前跑,可总觉得前面是悬崖,一脚踏空,就会摔下去,想后退,可又隐隐地害怕,觉得浓重的白雾里藏着什么。她害怕又恐慌,想要大叫,却张着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四周的白雾越来越多,好像就要把她吞噬。 忽然,一缕箫音传来,是无限熟悉的曲子,所有的害怕恐慌都消失了,她顺着箫音的方向跑去,大雾渐渐地淡了,一点、两点、三点的萤光在雾气中一明一灭,仿佛在为她照路。 终于,她看见了他。白雾缭绕中,他一身青衣,正立在那里吹箫,无数莹莹茕光,在他身周闪烁,映得他缥缈不定,好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际。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云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心里是万分的想靠近,却再不敢移步,只是贪恋地凝视着他。 一曲未终,他抬起了头,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的眼神这么悲伤?为什么?她一遍遍地询问,他却只是沉默、悲伤地凝视着她。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人了?可霍成君杀死了我们的 孩子!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为什么? ……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云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远 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唤都化作了虚无。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无限疲惫地问:“什么事情。” 丫鬟的声音带着颤,好似被云歌的悲叫给吓着了,“老爷派人来接小姐回府探亲,说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团圆。” “知道了。” 丫鬟硬着头皮问:“那奴婢帮小姐收拾包裹?” 云歌仍呆呆地闭着眼睛坐着,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丫鬟小声说:“小姐,姑爷已经同意了,您若想去,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云歌突然问:“如果一个人,以前看着你的时候眼底都是温暖,也很开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时候充满了悲伤,你说这是为什么?” 丫鬟凝神想了会儿,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做错了事情,让他不开心了。”云歌喃喃说:“我没有错!他应该明白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也许他不开心,只是因为你心里不开心,他难过,只因为你心里是难过的,他觉得你做错了,只是因为你心底深处早已认定自己错了。” 云歌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正立在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来他是因为霍光的事情,随丫鬟同来的,只是站在屋外没有说话。 他的唇角紧抿,似乎很漠然,注视着她的墨黑双眸中却有无限悲伤,竟和陵哥哥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云歌心中陡地一颤,跳了起来,随手拿了件披风就向外走,丫鬟忙赔着小心服侍云歌出门。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亲自在外面迎接。面对霍光的厚待,云歌淡淡地行礼问安,客气下是疏远冷漠。一旁的丫头都觉得窘迫不安,霍光却似笑得毫无隔阂。因为云歌的来临,宴席的气氛突地冷下来,霍光笑命霍禹给族中长辈敬酒,众人忙识趣地笑起来,将尴尬掩饰在酒箸杯盘下。 霍光看云歌没带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寻了个借口,避席 而出,带着云歌慢慢踱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点着四处景物,“看到左面的那个屋子了吗?以前是主人起居处,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里。” “那边的草地以前是个蹴鞠场,你爹喜欢蹴鞠,常叫人到府里来玩蹴鞠。可别小看这块不起眼的场地,当年的风流人物都在这里玩过,有藩王、有将军、有侯爷,卫太子殿下也来过很多次,不过你爹可不管他们是王还是侯、几只鼻子几只眼,脚下从不留情,那帮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滚尿流。” 霍光眼前浮现过当年的一幕幕,语气中慢慢带出了少年时的粗俚爽快,眉宇间竟有了几分飞扬。 云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觉中就淡了,顺着霍光的指点,仔细地看着每一处地方,似乎想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倜傥风流。 “这个书房是你爹当年办公议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没变,只摆放的东西变了。那边以前放的是个巨大的沙盘,你爹常在上面与你娘斗兵,还赌钱了,究竟谁输谁赢,我是一直没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个府邸都输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么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将军们商议出兵大事时,你娘都可以随意出入。这个书房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你娘用的,现在我用来存放书籍了。” 云歌突然间觉得这个书房无限亲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还能感受到爹娘的笑声。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笑了起来,一直压在身上的疲惫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念头,她是该离开长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越来越清晰,在脑中盘旋不去,云歌的手轻搭在墙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有无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顶别人的好几生,在庙堂之巅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在江湖之远能纵横天地、笑看苍生。有生死相随的妻子,还有曜儿和你这般的儿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无憾!” 云歌看到他斑白的两鬓,苍凉的微笑,第一次发觉他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多岁,好像肩头的疲倦随时会让他倒下,虽然心中有厌恶,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叔叔的一生也波澜壮阔,辅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几次力挽狂澜,将一个岌岌可危的汉朝变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稳,叔叔也会青史留名。” 霍光让云歌坐,他亲自给云歌斟了杯茶,云歌只淡淡说了声“谢谢”。 “我想大哥并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如何评价是别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样,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评价我,我的确希望能留名青史,可这并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为霍光最在乎权势,其实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云歌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我想边疆再无战争!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汉的稳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泪去换!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来,朗声说:“权势算什么玩意?只不过是我实现这一切的必经之路!没有权势,我就不能为所欲为!只有鼎盛的权势才能让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轻徭役、薄税赋,良田不荒芜;才能让国泰民安、积蓄财富;才能修兵戈、铸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铁骑万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虽然身着长袍,坐于案前,可他说话的气势却像是身着铠甲,坐于马上,只需利剑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马蹄就可踏向胡虏。可在下一刻,他却又立即意识到,他再权倾天下,再费心经营,仍只是个臣子,能令剑尖杀敌、铁蹄驰骋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眼中的雄心壮志渐渐地都化作了无奈悲伤,他笑嘲着说:“‘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大汉的男儿都该面目无光才对!” 云歌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惊闻乌孙兵败的时候,重病到卧榻数月,他并不是在装病教训刘询,让刘询明白政令的执行还离不开他,而是真的被刘询的刚愎自用气倒了。他谨慎一生,步步为营,却被刘询的人毁于一夕,其间伤痛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亲流着相似的血脉。 第182章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3) 霍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眼中的情绪立收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镇定从容、胸有成竹的权臣,“这些话已将近三十年未和人说过,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间……让你见笑了!” 云歌将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热茶,双手奉给他,“叔叔身体康健,手中大权在握,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完成心愿。陛下虽然刚愎了一些,但并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对武帝刘彻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实现武帝刘彻未完成的心愿——安定边疆、臣服四夷,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气气九泉下的刘彻。我想只要君臣协心,叔叔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霍光接过热茶,顾不上喝,赶着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陛下一直表现出来的样子和你说的可不符,他总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样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虽然年年给匈奴称臣进贡、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其实比在武帝手里要好,我一直以为陛下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云歌说道:“叔叔聪明一世,却因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涂了。陛下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越表现得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让。” 霍光呆呆发怔,一一回想着自刘弗陵驾崩后的所有事情,半晌后,痛心疾首地叹道,“没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驱策他人,最后却被一个小儿玩弄于股掌间。” 云歌正想说话,听到外面仆人的叫声:“娘娘,娘娘,您不能……” 门“砰”地被推开,霍成君面色森寒,指着云歌说:“滚出去!霍家没你坐的地方,你爹当年走时,可有考虑过我爹爹?他倒是逍遥,一走了之,我爹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长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长安树了多少敌人……” 霍光断然喝道:“闭嘴!”冷鹜的视线扫向书房外面立着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烟地全退下,有多远走多远。 “云歌,你先去前面坐会儿,等叔叔处理完事情,再给你赔罪。” 云歌无所谓地笑笑,告辞离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 叔,您多保重!” 出书房后,走了会儿,忽觉得身上冷,才发现匆忙间忘拿披风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风上的花样是刘弗陵亲手绘制,命人依样所绣,自然要拿回来。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是宁要云歌这个侄女,不要你这个女儿……”“……你说是我的亲生女儿?”霍光的笑声听来分外悲凉,“……亲生女儿会帮着刘询刺探老父的一举一动,通知刘询如何应对老父?亲生女儿会用利益说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既然你和刘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拦你……我霍光只当从没生过你,从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声音时高时低,云歌听得断断续续,她如中蛊一样,明知道不对,却轻轻地贴到屋檐下,藏在了阴影中。屋子里传来哭泣声,“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却被霍光打开。她悲伤羞怒下突地吼起来,“爹爹可有当我是女儿?可曾真正心疼过我?爹爹装出慈父的样子,让女儿在刘询和刘贺中选,等试探出女儿的心思后,却偏偏反其道选了刘贺。还有大姐,爹爹当年对她许诺过什么?结果是什么?你让女儿怎么信你?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刘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声音突地断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好一会儿后,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响起,“爹爹,女儿已经知错!求爹爹原谅!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低哑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你走吧!我没做好父亲,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儿。”“咚咚”的磕头声,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却再不开口。“吱呀”一声,霍成君拉开门,捂着脸冲出了书房。云歌软软地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到无一丝血色。“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 “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 “刘弗陵的病……” 他们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话,竟然不顾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断她! 云歌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似乎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可她却还要向前走。 当年暗嘲上官桀养了个“好儿子”,如今自己的女儿、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霍光失望、悲伤攻心,坐在屋里,只是发怔,忽听到外面的喘气声,厉声问:“谁?”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云歌立在门口,扶着门框,好似刚跑着赶回来,一面喘气一面说:“我忘记拿披风了。” 霍光看她面色异样,心中怀疑,微笑着说:“就在那里,不过一件披风,何必还要特意跑回来一趟?即使要拿,打发个丫头就行了,看你着急的样子。” 云歌拿起披风,低着头说:“这件披风不一样,是……是陵哥哥亲手绘制的花样。” 她眼中隐有泪光,霍光释然,一面陪着她出门,一面叮嘱:“你如今已经嫁人,我看孟珏对你很好,他也的确是个人物。去世的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你的一生还很长,不能日日如此。你现在这个样子,地下的人也不能心安,把旧人放在心底深处珍藏,好好珍惜眼前的新人,才是既不辜负旧人,也不辜负新人,更不辜负自己。” 云歌神情恍惚,容颜憔悴,对他的话似听非听,霍光只能无奈地摇头。 在马车上候着的于安看到她的样子,再听到霍光的话,心内触动,对霍光谢道:“多谢霍大人的金玉良言,其实这也是奴才一直想说的话。” 云歌对霍光强笑了笑:“叔叔,我回去了,你多保重身体。” 霍光客气地对于安吩咐:“你照顾好她。” 于安应了声“是”,驾着马车离开霍府。 云歌回到竹轩后,却站在门口发呆,迟迟没有进屋。于安劝道:“在霍府折腾了半天,命丫头准备热水洗漱吧!”云歌突地扭身向外跑去,于安追上去,“小姐,你要做什么?”“我去找孟珏。”于安以为她心思回转,喜得连连说:“好!好!好!那奴才就先下去了。” 云歌气喘吁吁地推开孟珏的房门,孟珏抬眸的刹那,有难以置信的惊喜。 “孟珏,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我想跟你学医术。” 虽不是自己期盼的话语,可至少意味着云歌愿意和他正常的交往了,不会再对他不理不睬。他微笑着说:“你愿意学,我自然愿意教,不过不用拜什么师,若非要拜师,那你就拜我义父为师,义父如果在世,也肯定不会拒绝你,我就算代师传艺。” 云歌感激地说:“多谢你!我们现在就拜师,明天我就来学,好不好?” 第183章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4) 孟珏岂会说不好?命三月设好香案,没有牌位,他就拿一幅白帛,龙飞凤舞地写了“孟西漠”三个字,挂在墙上。 云歌面朝“孟西漠”三字跪下,恭敬地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三拜。”一面磕头,一面在心里默念:师傅,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拜师的动机不纯,你也许会不开心,但弟子一定会尽心学习,将来也用医术去救人。弟子愚笨,肯定赶不上师傅的医术,但一定不会做有辱师门的事情。 磕完头后,云歌又将“孟西漠”的名字在心中默诵了一遍,从此后,除了父母、兄长,她还有个师傅了。 孟珏看她磕完头后,一直盯着义父的名字发呆,笑着提醒:“该给义父敬茶了。” 云歌接过他递来的茶,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茶水斟在地上。敬完茶后,依礼她就已经可以起来,她却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站 起来。 孟珏一面收香案,一面说道:“这回,我们可真成师兄妹了。” 云歌想想,也觉得缘分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情,她第一次看到金银花琴时,还想过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雕出这哀伤喜悦并存的花,不想后来竟成了他的徒弟。 她坐到坐榻上,说道:“你以后若有时间,多给我讲点师傅的事情,我很想多了解师傅一些。” 孟珏收拾完东西,坐到了她对面,点头答应,“不过我只知道我跟随义父之后的事情,义父从不提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很多都是我猜的。” “我以后可以问我爹爹和娘亲,等我知道了,我再告诉你。” “千万别!”孟珏急急地说,“你要问,去问你二哥,他应该都知道,千万不要去问你娘,你拜师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你娘。” 云歌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是故人吗?而且应该交情十分深厚,要不然你也不会想利用……”她猛地吞下已到嘴边的话,撇过了头。 孟珏的语声很是苦涩,“正因为他们交情十分深厚,义父才不想你娘知道他早已过世多年,他怕你娘会伤心。” 云歌已经历过生离死别,听到那句“他怕你娘会伤心”,眼泪都差点下来,原来是这样的,师傅他竟情深至此! “义父临终前特意叮嘱过三个伯伯和你二哥,你二哥因为义父离世,伤心难耐,当着你爹娘的面还要谈笑正常、尽力隐瞒,可你娘和你爹岂是好糊弄的人?所以,他一半是性喜丘山,一半却是为了义父,索性避家千里,你爹和你娘这些年来四处游走,应该也只是想再见义父一面。” 云歌听得又是惊又是伤,喃喃说:“只怕我二哥已经在我爹面前露馅了,我爹应该早已猜到了,他虽然陪着我娘四处乱走,但雪一崩,他就借机住在了里面,因为他早知道,即使寻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了!” 孟珏轻轻地叹了口气,“上次我去你家提亲,你娘问起义父,我 就胡乱说了几个地点,反正我是尽力往远里说,你娘还纳闷地问我,‘你义父去那些地方做什么?’你爹却只是坐在一旁静听,原来他早已知道。” 两人琢磨着一知半解的旧事,相对唏嘘。 这一刻,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似消失,因为纠缠不清的缘分,彼此间有着别人难及的了解和亲切。 云歌小声说:“难怪我爹和我娘对我不闻不问的,他们是太相信师傅了。” 孟珏很尴尬,也小声地说:“本来你爹让你三哥盯着点儿你,可我说我去追你,你娘和你爹立即就同意了,拜托我照顾你,想来他们虽然不愿勉强你,可心里一定很盼望婚事能成。” 云歌低着头,默默地坐着,孟珏也是默默地坐着。 烛火跳跃,轻微的“毕剥”声清晰可闻,两人的影子在烛光下交映在一起,孟珏忽地希望这一刻能天长地久。 云歌却猛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回去了,明天等你下朝后,我来找你。” 孟珏也赶着站起,“我送你回去。” “不用!” 孟珏却未理会她的拒绝,灯笼都顾不上打,就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 一路行去,虽然云歌再未和他说话,可也未命他回去,两人就着月色,并肩行在曲径幽道上。孟珏只觉得心静若水,说不出的宁和安稳,好似红尘纷扰都离他万丈远,只有皓月清风入怀,平日里需要借助琴棋书画苦觅的平静竟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不禁盼着路能更长一些。 到了竹轩,孟珏自动止步,云歌也未说什么告别的话就进去了,行了几步,突地转身说:“时间或长或短,汉朝应该会有一次大举用兵的战事,到时候,你能站在霍光一边吗?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说的一句话,‘太平若为将军定,何须红颜苦边疆?’你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整日间斗来斗去,可想过汉朝西北疆域十几年的太平是靠 着两个女子的青春在苦苦维持?还有那些红颜离家园,却白骨埋异乡的和亲女子。你们一个个的计策除了争权夺利,就不能用来定国安邦吗?想想她们,你们就不会有些许不安吗?” 孟珏未料到她是这样的要求,肃然生敬,很认真地应诺,“你放心,大事上我绝不会乱来。”云歌第一次露了丁点儿笑意,轻抿着唇角说了声“多谢”,转身而去。 孟珏回道:“这本是七尺男儿该做的事情,何用你来谢我?”云歌脚步一顿,虽未回头,眉间却有一股柔和。 正式拜师后,云歌开始了真正的学医生涯。每日里风雨不误、阴晴不迟地去找孟珏。 云歌心思聪慧、认真刻苦,孟珏则倾囊相授、细心点拨,所以云歌的医术一日千里,让孟珏都暗自惊讶,想着义父若还活着,能亲自教云歌医术,恐怕云歌才是义父最佳的衣钵传人。 云歌刚开始还有不少担心和戒备,可发现孟珏教课就是教课,绝不谈其他,担心和戒备也就慢慢少了。 云歌疏忽犯错的时候,孟珏训斥起来一点不客气,丝毫不留情面。她自小到大,爹疼娘宠哥哥让,从没被人那么训过,怒火上头时,也出言反驳,可孟珏言辞犀利,字字直刺要害,偏偏语气还十分清淡,越发显得她无理取闹。 她词穷言无,又羞又恼,只能对着他嚷:“师傅若在,才不会这么说我!是你自己教得太差了!”孟珏冷笑一声,拂袖就走,一副“你嫌我教得差,我还就不教了”的样子。云歌嚷归嚷,其实心里很清楚,的确是自己做错了。医术不同于其他,其他事情可以犯错,一道菜做失败了,大不了倒掉重做,可用 药用错,却会害人性命。所以过一会儿后,等怒火消了,她会低着头,再去问他,他倒仍是那清清淡淡的语气,也不提两人吵架的事情,只就云歌的问题细细道来,再着重讲解她做错的地方。 一学一教的日日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虽还不至于谈笑正常,但至少在不提起往事的时候,两人可以如普通朋友一般相处。 第184章 破茧成蝶(1) 自发生偷盗令牌的事件后,刘询就再不踏足椒房殿,许平君也尽量避免见他,所以两人虽然都身处未央宫中,却常常月余不谋一面。 一日,云歌进宫去见许平君,看她整日闷在椒房殿内,遂主动提出要出去走走。两姐妹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淋池畔,荷花才长出叶子不久,一个个碧绿的小圆盘袅袅地浮于水面。两人对着水天碧波,都是心绪万千,沉默无语。 忽地,一缕笛音随着清风传来,云歌和许平君循着乐声,眺望向远处。只看碧波尽处,柳烟如雾,一叶小舟徐徐荡出,一个红衣女子正坐在船头,握笛而奏。 云歌和许平君都是呼吸蓦地一滞,心跳加速。 小舟渐渐近了,舟上的女子回头间看到许平君,急急站起来,想要行礼问安,“皇后娘娘!” 云歌和许平君看清楚是张良人,长长地吐了口气,眼角莫名地就有了泪意。 许平君高声说:“人在舟上不用行礼了。” 撑船的宦官将船靠了岸,小心地扶张良人下船。许平君这才发现 张良人隆起的腹部。她告诉自己不在乎,可毕竟不是不相关的人,心还是猛地痛了下。 张良人上岸后,立即来向许平君行礼,许平君强笑着说:“不用行礼了,你身子不方便,多休息吧!”说完,不等张良人说话,就拉着云歌离开。 云歌默默地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张良人惊疑不定的神情,只能叹气,姐姐还是没掌握宫廷生存的法则。 许平君走着走着,脚下一个踉跄,人向地上跌去,云歌忙反手扶住她,许平君倚着云歌的手臂,弯着身子干呕,云歌生疑,手搭在她的腕上,“姐姐,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许平君直起了身子,惊慌地说:“不可能,我和陛下已很久没见过面了。” “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姐姐,你可真是个糊涂人!当年虎儿刚怀上,你就知道了,如今却直到现在都还不相信。” 许平君脸色渐渐发白,云歌微笑着抱住了她,“姐姐,这是好事,应该高兴。” 许平君想起和刘询的最后一次房事,正是她雪夜跪昭阳殿的那夜,她身子轻轻地颤着,“孩子该带着父母的爱出生,不该是凝聚着父母彼此的猜忌和怨恨,那是不被神灵护佑的。” 云歌只能轻声安慰她,“能护佑他的人是姐姐,不是神灵,只要姐姐日后疼他,他就是幸福的。” 许平君的惊慌渐渐消失,想着恐怕此生这就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了,神灵若不是眷顾她,怎么会赐她孩子?心中涌起了喜悦,微笑着说:“虎儿也该有个弟弟、妹妹做伴。” 云歌笑着点头,“姐姐最近太伤神了,身体可大不如怀虎儿的时候,回头让孟珏帮你开几服药吧!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姐姐就不要理会了,安心养胎才是正经事情。” 两人一面笑说着话,一面向椒房殿行去。 日夜交替、光阴流转,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夏季。 如云歌所料,霍光果然倾力筹划,准备集结大军,挥师西北,讨伐羌族,顺带暗中清除乌孙的保守势力,立解忧公主的儿子为乌孙王,将匈奴、羌族的势力赶出西域,使西域诸国放弃两边都靠的想法,完全向汉朝称臣。 刘询在此事上表现得漠不关心,再加上朝中儒生都厌战事,觉得现在的境况很好,所以朝堂内一片反战声。 霍氏门生虽然众多,可碰到漠不关心的皇帝和言辞锋利、动辄搬出民生安康一通大道理的儒生,霍光的主张实施困难。毕竟一场战争牵涉巨大,从征兵到粮草,从武器到马匹,即使以霍光的滔天权势都困难重重。 主战派与主和派相持不下时,行走丝绸之路的富贾巨商们联名上书,向皇帝陈述他们在丝绸之路的所见所闻,论述西域门户对中原地区的重要性:西域是汉朝通向外界的门户,如果西域被堵,汉朝就如同被锁在了院子中,不能了解外面世界的动向,无法与外界进行文化、医术和科技的沟通交流,只会故步自封。他们还慷慨陈词,言道从文帝、景帝到武帝,再从武帝到现在,汉朝商人地位在西域的变化和大汉的国势息息相关。文景时,西域人畏惧匈奴,蔑视汉人,将最好的食物和向导给匈奴,将最差的马匹、骆驼高价卖给汉人,甚至随意抢夺汉人的商品和屠杀商人;武帝时,汉朝商人所过之处,待遇之隆,如若王公,匈奴奔走回避,而现在,虽还不至于沦落到文景时的惨状,但在西域人眼中,他们已只是一群来自一个日渐没落帝国的商人,常有轻慢无礼之举。最后,他们许诺“愿倾绵薄之力,以助国家。无强国则无民尊,而无民之荣耀则无国之兴盛!草民等谨以贱躯叩首,遥祝一代明君,成百世霸业”。 刘询明知这封上书背后大有文章,可看到最后时,仍悚然动容、 心潮澎湃,直想拔剑长啸、西指胡虏。 儒生们仍在底下哼哼唧唧,说着商人重利,他们如此做,只不过是希望国家为他们开辟一条顺畅、平安的通商之路,方便他们赚钱。刘询问孟珏:“孟太傅如何想?” 孟珏笑看着众位指责商人的儒生问道:“这些商人是不是大汉的子民?”一个文官嘴快地说:“当然是了。”“他们的经商所得是否交了赋税?”“当然!他们若敢不交……“既然他们是大汉的子民,既然他们向国家交了赋税去养活官员、军队,那么他们难道不该希求自己的国家保护他们吗?”几个文官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这……这……要从长计议,一场战争苦的是天下万民,个别商人的利益……” 孟珏没有理会他们,只对刘询朗声说:“‘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千里亦必诛之!’” 孟珏的声音将所有的议论声都压灭了,突然间,大殿里变得针落可闻。在一片宁静中,孟珏的声音若金石坠地,每一字都充满了力量,“这样的汉朝才配称大汉!”他眼睛的锋芒中还有一句话未出口:这样的君主才配称霸主! 朝堂上的百官,面色各异,空气中流动着紧张不安。刘询强压住内心的惊涛巨浪,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问张安世,“张将军如何想?”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孟珏。 张安世在刘询的眼睛里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武帝刘彻命张骞出使西域时,命卫青、霍去病出征匈奴时,命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联姻西域时,眼睛内应该都有过这样的光芒,那是一个不甘于平凡的男人渴望千秋功业的光芒,也是一代君王渴望国家强盛的光芒。他恭敬地弯下身子,不紧不慢地回道:“陛下如想做一位清明贤德的君王,一动自不如一静,不扰民、不伤财;但陛下如想做与周文王、周武王、高祖皇帝、孝武皇帝齐名的一代君王,那么雄功伟业肯定离不开金戈铁马!” 霍光立即趁热打铁,“自卫青、霍去病横扫匈奴王廷后,匈奴分化为南、北匈奴。南、北匈奴彼此不合,经常打仗,若我朝能大破羌族,令乌孙彻底归顺,匈奴在西域最后的势力就被化解,我朝与北匈奴就对南匈奴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也许陛下可以借此逼迫南匈奴向陛下俯首称臣,这可是先帝孝武皇帝终其一生都未实现的梦想!” 大殿内寂静无声,人人都屏息静气地等着刘询这一刻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仅会影响汉朝,还会影响匈奴、羌族、西域,乃至整个天下;不仅仅会影响当代的汉人,还会影响数百年、上千年后的汉人子孙。 刘询的目光从殿下大臣的脸上一一扫过,见者莫不低头,一瞬间,他决心蓦定,猛地站了起来,高声说:“准霍大将军所奏,集结二十万大军,联乌孙击羌族!” 百官在他脚下叩拜,齐声诵呼:“陛下英明!” 在众人雷鸣般的呼声中,刘询遥望着殿外,豪情盈胸,壮志飞扬! 自孝武皇帝刘彻驾崩,汉朝一直处于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的阶段,这次倾国力发动的大规模战役,是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朝堂内,少壮男儿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准备誓破胡虏、沙场建功。 民间却和朝堂上的气象截然相反,对大战畏惧厌恶,几乎是户户有泣声。毕竟征夫一去不见还,也许早化作了漠上森白骨,却仍是深闺梦里人。 许平君和云歌身着粗衣,行走在田埂果园间。 行过一处处人家,总会时不时地看到默默垂泪的女子,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豆蔻妙龄的少女。只有孩童们还在快乐无忧的戏耍,大声叫着“爹爹”或“大哥”,丝毫不知道也许这就是他们对爹爹和大哥最后的记忆。 许平君心沉如铅,越行越沉默,当她们坐上马车,启程回宫时, 她问道:“一人的千秋功业,也许需要上万具枯骨去换,如果委曲求全,也许就可以避开战事,陛下如此做,究竟是对是错?” 云歌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沉默了很久后说:“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那些商人所说‘无强国则无民尊,而无民之荣耀则无国之兴盛’,姐姐,难道你不希望说起自己的国家时,是骄傲地出口‘我乃大汉人’吗?我相信这些男儿愿意为国而战。既然已是必定,我们要做的不是问对或错,而是问如何才能让这些男儿无后顾之忧,让他们的儿子和弟弟安安稳稳地长大,多年后,即使记不清爹爹和大哥的容颜时,也可骄傲地对别人说,我爹爹和大哥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是大英雄!” 许平君苦着脸叹气:“你说话倒很有将门风范。” 云歌微笑着摇许平君的胳膊,“笑一笑,人的精神气是互相影响的,人家看到一个愁眉苦脸的皇后,肯定就更愁了!战死沙场的可能是有,可衣锦还乡的可能也很大呀!” 许平君挤了个笑,“满意了吗?” 第185章 破茧成蝶(2) 云歌“呀”的一声,推开许平君,“好了!好了!你继续愁眉苦脸吧!你这一笑,文人墨客哪里还需要寒鸦叫、子规啼?” 许平君愁肠百结中,也被云歌惹得气笑起来。 刚行到城门口,就看人来人往、彼此推攘,挤得城门水泄不通。 因为许平君是微服私访,并无专人开道,车马难行,只得弃车步行,于安和富裕一前一后护住许平君和云歌。 云歌向一旁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后,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原来在民间的厌战情绪中,渐有传闻说,汉朝现在无将星,根本不适合出兵打仗。以前有卫大将军、霍将军才能百战百胜,霍将军、卫大将军死了后,孝武皇帝倾大汉国力,发兵二十万,死伤无数,才勉强和弹丸之地的大宛打了个平手。这次又是发兵二十万,打的却是比大宛强大很多的羌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事情越传越离谱,连兵营中的士兵都拿了朝中各个将军的生辰八字去找人算命,看他们是 不是真正的将星。 面对羌族的彪悍骑兵,这仗还没打,气就已经泄了。为了鼓舞士气,刘询宣旨在城门面见百姓和士兵,听说还会有娘娘出现。 看许平君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云歌牵着许平君的手也挤在人群中等皇帝驾临。 等了好一会儿后,一身龙袍的刘询出现在城楼上,身边伴着的娘娘是霍成君。自下往上看,刘询高大威严,霍成君华贵端庄,如同画中的神祇。 刘询面朝着他的子民,朗声分析着这场战争的重要性。 众人刚开始还能凝神细听,可后来听到什么西羌、中羌、乌孙、龟兹……这些名字离他们的衣食住行太过遥远,很多人甚至从未听过乌孙、龟兹这些国家。渐渐地,都心不在焉起来,反而开始关注起城楼上那些天神般的人。 “皇后娘娘可真好看!” “那不是皇后娘娘!那是霍婕妤,以前我在霍大将军府门口见过她上下马车的。” “听说皇后娘娘出身低贱,哪里能有这份贵气?” “难怪陛下没有让她一起来。” “那当然,你以为人人都能母仪天下?” …… 云歌紧握着许平君的手,担心地看向她,许平君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可她发白的脸色述说的是相反的意思。 刘询讲完话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反应,百姓们虽然高呼着“陛下万岁”,可他们的声音里没有刘询所渴望的力量,他的心不禁沉了一沉。这场战争,究竟有几分胜利的希望? 霍成君看到刘询的脸色,小声说:“陛下,可否容臣妾对他们说几句话?” 刘询几分诧异地点了点头。 霍成君向前几步,直走到最前面,她望着城楼下黑压压的百姓,脆声说:“陛下为了这场战争,夜夜睡不安稳,日日苦思良策,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大汉天下的安稳,所有百姓的安稳。本宫一个弱女子,不能领兵出征,为陛下分忧解劳,为天下苍生尽力,本宫所能做的,就是从即日起,缩减用度,将银钱捐作军饷,尽量让陛下为粮饷少操一份心,让天下苍生少一份担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头上的玉钗金簪,耳上的宝石坠子一一摘下。 百姓的注意力被霍成君的话语吸引,再看到她的古怪动作,全都眼睛一眨不眨。 “本宫的所有首饰全都捐作军饷。如果一根金簪能免除十户人家的赋税,那么它比戴在本宫的髻上更有意义。”百姓们望着黑发上无丝毫点缀的霍成君,心中生了感动。 “霍婕妤是个好娘娘。” “是啊!” “娘娘连首饰都不戴了,这仗只怕真的非打不可。” “霍娘娘不但生得好,心眼也好。” …… 低低的议论声中,众人对战争的厌恶好似少了一点,刘询看到众人的反应,赞赏地看了霍成君一眼,霍成君垂目微笑,样子很是贤惠 淑德。许平君不愿再看,拉着云歌向人群外挤去。人人都想往前拥,她却往外挤,引得好多人瞪向她,一个许广汉家以前的邻居,失声叫道:“许丫头……皇后娘娘!”如施了定身法,挤攘的人群突地不动了,纷扰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人人都将信将疑地看向许平君。那个邻居想到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许丫头”,双腿直发抖,软跪在了地上,一面重重磕头,一面请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实难相信眼前这个荆钗布裙、面容哀愁,挺着个大肚子的女子就是皇后,可看到那个男子下跪的举动后,仍是一个、两个,陆陆 续续地跪了下来。在大家的窃语中,以许平君和云歌为圆心,一圈圈的人潮,由里向外,全都跪了下去,直到最后,整个城楼下,只有她们两个站着。 许平君很想逃走,可眼前是密跪的人群,根本无路可走;想躲避,可人海中根本无处可躲,反倒将她凸显了出来。她只能呆呆地站着,周围是黑压压的脑袋,无边无际,好似漆黑的大海,就要将她吞没。恍恍惚惚中,她抬头望向城楼:刘询高高在上地立着,遥远地俯视着城楼下发生的一切,脸容清淡,视线冰冷。 许平君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她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的一个皇后娘娘如何能让天下万民去仰慕崇拜?如何值得大汉兵士去效忠保护? 霍成君满意地笑起来,一边恭敬地行礼,一边高声说:“还不去把皇后娘娘迎上来?” 一群士兵分开人群而来。 云歌用力握了一下许平君的手后,向后退去,一面跪下,一面轻声说:“姐姐,不要怕他们,你就是他们呀!谁规定了皇后就要华贵端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皇后!” 好一会儿后,士兵们才穿过人海,站在了许平君面前,向她行礼,想护送她离开人群、登上城楼。 许平君侧头看云歌,云歌用力点头,许平君在迟疑中,命所有士兵先退下。 所有的百姓都不解地偷偷打量着她,眼中有羡慕、有嘲笑、有不信,似乎还有轻蔑。 许平君的心在发颤,她有什么资格让他们跪拜?她心虚地想后退,却看到云歌抬着头向她微笑,眼中有深深的相信。她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向周围。 “其实和 ‘皇后娘娘 ’这个称呼比起来,我更习惯 ‘许丫头’‘野丫头’‘许老汉的闺女’这些称呼,每次人家叫我皇后娘娘时,我都会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叫谁。看到人家跪我 时,我会紧张,紧张得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现在你们这么多人跪我,我不但紧张,还感到害怕,我现在手心里全是汗!” 当她直面自己一直以来的心虚、胆怯时,她反倒觉得害怕淡了,心虚也小了,微笑渐渐自然,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很希望自己能变得高贵一些,能做一个大家期许中的皇后,值得你们的跪拜。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习,很努力地让自己配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可是,我努力再努力后才发现,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低着头跪拜的百姓,一个两个的慢慢抬起了头,好似在慢慢忘记眼前人的身份,开始毫不回避地看向许平君。 许平君抬头看向了刘询,眼中有泪光,嘴边却有淡淡的微笑。 第186章 破茧成蝶(3) “我大概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和期许中的皇后样子。我没有办法变得举止高贵,也没有办法变得气质文雅。不管如何修饰,我仍是我,一个出生于贫贱罪吏家的普通女子。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对自己很失望,我无数次希望过我能有更剔透的心思,更完美的风姿,我能是一株清雅的水仙,或者一棵华贵的牡丹,而不是田地间普普通通的麦草,就在刚才,我又一次对自己失望了,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是麦草。” 她看向跪在她脚下的千万百姓,面对着他们展开了双手。 “因为自小操持家务和农活,我的手十分粗糙,指节粗大,还有老茧,我曾经很羞于在别的娘娘面前露出这双手,常常将它们藏在袖子里。现在,我很羞愧于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它们应该值得我骄傲的,它们养过蚕、种过地、酿过酒、织过布,这双手养活过我和家人……我倒是又犯糊涂了,你们的手都和我一样,只怕很多姐妹、大婶的手比我更巧、更能干!普普通通的一双手而已,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呢?手不就是用来干活的吗?不过比酿酒,我还是很自信,你们若有人能胜过我,当年也不会看着我一个人把钱都赚了去,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不少人“哗”地笑了出来,几个人的笑,带动了其他人,大家都低声地笑着,原本的紧张压抑、猜疑揣度全都没了。 “今天早上我去村庄走了一圈,看到很多人在偷偷掉眼泪。我是妻子、也是母亲,如果出征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想我掉的眼泪不会比她们少,也会和她们一样怨恨这场战争。如果不打仗多好!干吗好端端地要打仗呢?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不是我们不肯保家卫国,可人家羌人不是还没来侵略我们吗?” 所有人都在点头,几个就跪在许平君身边的人忘记了她是皇后,像平常拉家常一样,一边擦眼泪,一边抱怨着说:“就是呀!也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没事非要找个事出来,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 许平君含着眼泪说:“那些国家之间的利益纠纷我不懂,也说不清楚,但我琢磨着,羌人就像一头卧在你身边的老虎,它正在一天天长大,它现在没有进攻你,不代表你就安全,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好将你一击致命。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日夜提心吊胆地等着它的进攻;二是趁它还没有完全长大,杀死它。正因为我是个妻子、是个母亲,我选择后面的做法,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安全长大,希望我的夫君不必将来面对一头更凶猛的老虎,你们呢?” 有的人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有的人边叹气边颔首,还有人皱着眉头不说话,但不管何种反应,却显然都认可了许平君的选择。 许平君抹去了眼角的泪,“我对要出征的男儿们就一句话,你们放心去,你们的妻儿交给我!我许平君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一个人挨饿受冻。” 众人立即交头接耳起来,嗡嗡声如无数蜜蜂聚集在了一起。 许平君反问:“怎么?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大家不知不觉间早忘了许平君是皇后,有人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天灾的时候,施粥也只能施几日,长贫难顾呀!” 许平君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挑着眉毛冷声问:“谁需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云歌久违了的泼辣女子又回来了,云歌想笑,眼中却有了泪意。 许平君脆声说:“我是做娘的人,宁可吃自己煮的粥,也不愿儿 子靠别人施舍的肉长大!儿子要长的不只是个头,还有脊梁骨!只要你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手,她就能养活自己和儿子。我以皇后的名义下旨,宫中所有丝绸布匹的采购会先向家中有征夫的家庭采办,价格一律按宫价,我还会命人成立绣坊,如果女红好,可以来坊内做绣娘,官员的朝服都可以交给她们绣。”许平君指向云歌,“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别看她弱不禁风,她可是长安城内真正的大富豪!咱们女人真要赚起钱来,不会输给男子!” 众人都盯向云歌,云歌笑站了起来,“我叫云歌,说我的名字,恐怕你们都不知道,但我若说我是‘雅厨’‘竹公子’,你们应该都听说过。” 竹公子的一道菜千金难求,长安城内的人自然都听闻过,阵阵难以相信的惊叹声,还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惹得云歌偷偷瞪了许平君一眼,又笑嘻嘻地对众人说:“我不算什么,许皇后的敛财、泼辣、吝啬、抠门才是早出了名的,大家若不信,尽管去和她家以前的邻居打听,那是蚊子腿上的肉都要剐下,腌一腌,准备明年用的人。只要天下太平,长安城里处处油水,你们的老婆、孩子交给她,肯定不用愁!” 众人大笑起来,原本愁云笼罩的长安城骤然变得轻松。笑声中,恐惧、担忧在消散,自信、力量在凝聚。 其实世间的男儿有几个会甘于平凡庸碌,不愿意驰骋纵横、建功立业呢?如果说男儿的勇气是剑和马,是勇往直前、冲锋陷阵,那么女子的温柔则是家和灯,是宁静的守护、温暖的等待。因为有了守护和等待,男儿的马才会更快,剑才会更锋利。许平君用一颗妻子和母亲的心,承诺了和所有的妻子、母亲一道守护和等待。所以这些男儿的心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向前冲去。 云歌怕许平君站得太久累着,笑对大家告了声辞,扶着许平君向城内行去,众人都很自然地站起来给她们让道。不少人都叮嘱许平君当心身子,好生保养,还有老婆婆说家里养了只三年的老母鸡,回头给娘娘送来。 城楼上的四道目光一直凝在她们身上。两道的恨怒,即使隔着人海,仍然感觉明显,可从这一刻起,许平君已真正无所畏惧;另外两道目光中所蕴藏的东西却辨不明白,可她已不会再费尽心力地去探究。 离未央宫越来越近,人群的声音越去越远。道路两侧开了不少花,几只彩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许平君和云歌都被它们的曼妙舞姿吸引,不禁驻足欣赏。云歌微笑着想,当众人看到蝴蝶的美丽时,有谁能想到它们曾是 普通的毛毛虫?又有谁知道它们破茧成蝶时的无奈和痛苦呢?两人看了一小会儿,又向前行去,许平君轻声说:“谢谢你。”许平君的谢谢来得莫名其妙,云歌却很明白,微笑着摇头,“姐 姐该谢的是自己,不是我。你说的那些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姐姐,你不知道你说那些话时的身影多么美丽!灿烂的阳光照着你,你就像……像麦草,不过不是刚长出来的稚嫩麦草,而是已经历过日晒雨淋后的金黄麦穗,想想,金色阳光下耀眼的金黄,那种美丽绝对不输给水仙、牡丹!” 许平君不好意思起来,笑啐了一声,“好了!又不是作歌赋,还没完没了了?”她握着云歌的手说:“如果不是知道你一直会站在我身边,我也许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正视他们、正视自己。” 云歌侧着头娇俏地笑起来,“姐姐也一直陪着我的呀!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在你身边?”许平君思索着云歌的后一句话,既高兴又悲伤地笑起来。是啊!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在你身边?冰冷的巍巍宫墙间,两个女子相携而行,阳光下的身影透着脉脉温暖。 第187章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 云歌本就是个聪慧的人,现在又碰到一个高明的师傅,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时间,医术已非一般医者可比。随着懂得的医理越多,云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却没有一本书可以给她答案。本来,孟珏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选,可她不想问他,那么只能去找另一个人了。 云歌以为一到太医院就能找到张太医,没想到张太医已经离开太医院。原来,虽然张太医救过太子的性命,刘询也重重赏赐了他,可事情过后,刘询依然将他遗忘在角落,他的一身医术仍无用武之地,张太医从最初的苦闷不甘到后来的看淡大悟,最后向刘询请辞,离开了太医院。 依循一个和张太医交情不错的太医指点,云歌一路打听着,寻到了张太医的新家。 几间旧草堂,门口的席子上坐满了等着看病的人,张太医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着两个弟子,张太医一边诊断病情,一边向学生解释他的诊断。 云歌站在门口,看着病人一个个愁眉苦脸地上前,又一个个眉目舒展地离去。早上,刚听说张太医辞官时,她本来心中很不平,可现 在,听着病人的一声声“谢谢”,看着他们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 都散了。 一个弟子走过来问道:“姑娘,你看病吗?” “我不是……” “云姑娘?”闻声抬头的张太医看到云歌,惊呼了一声,立即站了起来,“云……孟夫人怎么在这里?” 云歌笑道:“我本来是想来问你为何在这里,是不是有人刁难你。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后,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想问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张先生离开,张先生只怕还感激他呢!” 张先生大笑起来,声音中有从未听闻过的开朗愉悦。他向弟子吩咐了几句后,对云歌说:“草堂简陋就不招待贵客了,幸好田野风光明媚,姑娘就随老夫去田野间走走吧!” 两人踱步出了草堂,沿着田地散步。碧蓝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黄或翠绿晕染得大地斑斓多姿。农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看到张先生,都放下了手头的活儿,向张先生打招呼问好,云歌在他们简单的动作后看到了尊敬,这些东西是太医们永远得不到的。 “张先生,我现在也在学医,你猜我的师傅是谁?” 张先生笑道:“孟夫人的这个谜语可不难猜,孟大人一身医术可谓冠绝天下,自不会再找外人。” 云歌笑着摇头,“错了!他只是我的师兄,不是我的师傅,还有,张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云歌’或者‘云姑娘’都成。” 张先生怔了一怔,说道:“原来是代师传艺!这是云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张先生说到“孟九公子”四字时,还遥遥对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尽显。 云歌不好意思地说:“张先生过奖了,我只能尽力不辜负师傅的盛名。” 张先生拈须而笑,孟珏虽聪明绝顶,可不是学医的人,云歌也许才是真正能继承那位孟九公子衣钵的人。 “不过,我学医的目的不对,希望师傅能原谅我。我不是为了行医救人,而是……”云歌站定,盯向张先生,“而是为了寻求谜底。 ‘陛下的内症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内伤,肝失疏泄,脾失健运,脏腑阴阳气血失调,导致心窍闭阻;外症则表现为胸部满闷,胁肋胀痛,严重时会髓海不足,脑转耳鸣,心疼难忍,四肢痉挛。’”云歌一字字将张先生当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张先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们都说是胸痹,可胸痹虽是险症,却从未有记载会在壮年发病。我想知道,连我这个初学医的人都觉得困惑不解,张先生就没有过疑问吗?今日,我站在这里,只要听实话。” 张先生轻叹了口气,“困惑、不解都有过,我的疑问远不止这些。” “洗耳恭听。” “一则,确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则胸痹虽是重症,却很少在青壮年发病。先帝自小身体强健,当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郁逆,劳思积胸,也不该在这个年龄就得胸痹。二则,据我观察,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根本无发病的可能。自云姑娘进宫,先帝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该减轻,没有道理突然发病。三则,《素问·至真要大论》中说‘寒气大来,水之胜也,火热受邪,心病生焉’。先帝应是突受寒气侵袭,引发了病痛。”张太医抬起一只胳膊,指着自己的衣袖说:“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烬,但只要没有火,它却仍可以穿四五年。” 云歌思索着说:“张先生的意思是说,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张先生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并不见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许是风吹来了火星,也许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种可能都有。” 云歌的神色严厉,诘问:“张先生既然有此不解,为什么从没有提过?就不怕万一真是人点的火?” 张先生诚恳地解释:“皇帝得病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说先帝中毒,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我当然不能只凭自己的怀疑就随意说话,我暗中反复查证和留意过,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证,先帝绝不是中毒。”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所有能导致胸痹症状的毒药都必须通过饮食才能进入五脏,毒损心窍,而且一旦毒发,立即毙命,可先帝的胸痹却是慢症。我又拜托过于安仔细留意先帝的饮食,他自小就接受这方面的调教,经验丰富,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先帝的所有饮食,都会有宦官先试毒,没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迹象。” 云歌无语,的确如张先生所说,于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没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迹象,在这样的铁证面前,任何的怀疑都是多余的。 张先生道:“云姑娘,下面的话,我是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来说,我真心希望将来你愿意让我诚心诚意地喊你一声‘孟夫人’,人这一生,不管经历多大的痛,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不能总在原地徘徊。” 云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泪光,望着田野间的斑斓色彩,不说话。天地间再绚烂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蒙。“不是说你永远停留在原地就是记忆,先帝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吗?他已经……” 云歌好似很怕听到那个字,匆匆说:“张先生,你不明白,对我而言,他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那里。” 张先生愣住,还想说话,云歌急急地说:“张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脚步零乱,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纤细的身影在绚烂的色彩间迅速远去,张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摇着头叹气。 自张先生处回来,云歌就一直一个人坐着发呆。难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对话是另有所指?张先生的话有理有据,也许的确是她多疑了,也许她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揪住过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们日日记挂的皇帝是刘询,百姓们知道的天子是刘询,宫中的宦官宫女想要讨好的人是刘询,霍光要斗的人是刘询。所有的人都早忘记了。喜欢他的人,讨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惮、痛恨过他的人,都已经渐渐将他忘记。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时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后,变成了史书中几笔淡淡的墨痕,夹在一堆丰功伟业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时光流逝中,一切没有变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变得十分不合时宜。每个人都希望能追逐着他们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却在不停地提醒着他们,不许遗忘!不许遗忘!他曾在金銮殿上坐过,他曾在神明台上笑过,他曾那么努力地想让你们过得更好,你们不可以忘记…… 是不是因为前方已经没有她想要的了?所以当人人追逐着向前去时,她却只想站在原地。曾告诉过自己要坚强,曾告诉自己不哭,可是泪珠丝毫不受控制地落下。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坚强,我会的,我会的……心里一遍遍许着诺言,眼泪却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珏静静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她窗前的烛火清晰可见,只要再走几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与她共坐,同剪夜烛,可这几步却成了天堑。她的每一滴泪,都打在了他心头,他却只能站在远处,若无其事地静看。她一面哭着,一面查看着刘弗陵的遗物,一卷画、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很久后,她吹熄了灯,掩上了窗,将他关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余他一人痴立在她的窗外。夜,很安静,静得能听到露珠滴落竹叶的声音。 天上的星一闪一闪,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独立于夜露中。 清晨,当金色的阳光投在窗户上时,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也响了起来。 三月抱着两卷书,走进了竹轩。 云歌正在梳头,见到她,指了指书架,示意她把书放过去。三月已经习惯她的冷淡,心情丝毫不受影响,笑眯眯地说:“公子本来昨天就让我把这两卷书拿给你,我听丫头说你出门了,就没有过来。公子说他这两天恐怕会在宫里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就先记下,过两天一块儿解答。” 云歌淡淡“嗯”了一声。 三月放下书后,看到一旁的案上摊着一幅卷轴,上面画了不少的花样。她笑着凑过去看,每朵花的旁边,还写着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细读。云歌瞥到,神色立变,扔下梳子,就去抢画,几下就把卷轴合上,“你若没事就回去吧!” 三月无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几朵花吗?人家又不是没见过,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时,还见到过一大片……” “站住!” 第188章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2) 三月停住脚步,不解地回头。 “你见过的是哪种花?” 云歌说话的语气尖锐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过孟珏,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压下去,回道:“就是那种像钟一样的花,颜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样绚烂,我问公子,公子说他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云歌的脸色发白,“你在哪里见过?” “嗯……”三月想了会儿说,“长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丽得惊人。” “你带我去。”“啊?我还有事……”云歌连头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疼, 想要甩掉云歌,可变换了好几种手法,都没有办法甩掉云歌的手,她心中大骇,云歌的功夫几时这么好了?终于忍不住疼得叫起来,“我带你去就行了,你放开我!你想掐死我吗?” 云歌松开了她,吩咐于安立即驾车。 出了孟府,三月边回忆边走,时有差错,还得绕回去,重新走。待寻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美丽的湖,欢叫起来,“就是这里了!这个湖里有很多的鱼,上次我还看到……” 云歌没有丝毫兴趣听她唠叨,冷声吩咐,“带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三月噘着嘴,在前面领路。沿着溪水而上时,云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间,她停住了步子,抬头看着山崖上一丛丛的藤萝。 那些藤萝在溪水瀑布的冲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静。三月看她盯着看了半天都不走,小声说:“这叫野葛,公子上次来,告诉我的。” “孟珏告诉你这叫野葛?”三月点头,“是啊!难道不对吗?”云歌的脸色煞白到一点血色也无,她一句话不说地继续向上爬去。 到了山顶,三月凭借着记忆来回找,却始终没有发现那片灿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说:“就在这附近的呀!怎么没有了!” 云歌问:“你究竟有没有看到过那种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会儿,最后无比肯定地说:“就在前面的这片松柏下,我记得这片树,还有这个泉水,当时泉水也像今天一样叮咚叮咚地响,配着那片钟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么一大片花,怎么一株都没有了?” 云歌盯着眼前的茵茵青草,寒声说:“你家公子会让这片花还继 续存在吗?” “啊?”三月接触到云歌的视线,全身一个寒战,一瞬间,竟然有想逃跑的念头。 云歌盯着看了许久,开始往回走。以她现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没有留意过她,可是在一处陡坡,云歌却脚下一软,整个人骨碌碌地就滚了下去,三月吓得大叫起来。幸亏云歌最后勾住了一片野葛,才没有掉下悬崖。 三月吓得魂飞魄散,忙把云歌拽上来。云歌的手腕上、腿上划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还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脸上还有一颗颗的水珠。三月想要扶着她下山,她却一站稳就推开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边守着马车等候的于安,看到云歌满身血痕的样子,大吃一惊,以为有变故,手腕一抖,就将软剑拔出,纵身上前来护云歌。紧跟在云歌身后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惊,云歌身边不起眼的一个人怎么武功也如此高强?难道真如师弟猜测,此人是从宫里出来的高手? “于大哥,云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没有人追杀我们。” 于安把软剑绕回腰间,去扶云歌,满心不解。云歌现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竟然会摔跤? 云歌躲在马车里,一声不发,于安也不说话,三月只能一个人无趣地坐着,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再不和云歌出来。这丫头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回到竹轩后,云歌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同一只困兽,希冀着能寻到一个出口,却发觉无论如何挣扎,周围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丝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孟珏,他……他……真的这么狠毒吗? 野葛,其实真正的名字该叫钩吻,如果有动物误吃了它,会呼吸麻痹、肌肉无力,最后因为窒息而心脏慢慢停止跳动。 而那种像钟一样的美丽花朵有一个并不美丽的名字:狐套,它的 花期很短,可这种花却是毒中之毒,会让心脏疼痛,心跳减弱,误食者,刹那间就会身亡,且无解药,不是配不出来解药,而是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它毒发的时间太快。 这两种毒药都可以在某个方面营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们毒发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症,但孟珏善于用毒,也许在张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珏完全可以做到…… 云歌的身子一软,又要摔倒,忙扶住了书架,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钩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个胸腔就要炸开,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许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干,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这些花的存在,这些事情也许和孟珏没有关系,可孟珏如何知道这些花的?他为什么要骗三月?他怎么可能不认识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无鬼,他为什么…… 丫鬟捧着香炉进来,本来面有笑容,可看到云歌的脸色,再被云歌几近疯狂的视线一扫,笑容一下就全没了,嗫嚅着说:“夫人早上受惊了,奴婢想着薰香安神,特意烧了一炉,夫人若不喜欢,奴婢这就拿出去。” 云歌闻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着此香中有栀子和幽芷,性寒,隐隐间,一道电光闪过,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身子向后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着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请太医。” 云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渐渐地幻成了血红,一瞬后,她强撑着坐了起来,虚弱地吩咐:“去叫于安过来。” 于安匆匆过来,看到云歌的样子,眼睛立即湿了,跪在她榻前说道:“姑娘,你再这么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无颜见先帝。” 这是于安第一次在云歌面前提起刘弗陵的死,云歌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又立即抹去,“于安,帮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让这府里的任何人知道。你帮我去药店配一副香。” 于安凝神细听。 云歌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 沥,栀子……”想了好一会儿,又犹豫着加上,“山夜兰,天南星,枫香脂。” 于安答应着去了,云歌躺在榻上,全身冰凉、脑内一片空白,是与不是,等于安回来后,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后,于安才回来,说道:“这香很难做,跑了好几个药铺都说做不了,我没有办法了,就跑到张太医那里,他现在正好开了个小药堂,他亲手帮我配了香,还说,如果不着急用,最好能给他三天时间,现在时间太赶,药效只怕不好。” 云歌闭着眼睛说:“把香燃上。”于安重新拿了个熏炉出来,熟练麻利地将香放进了炉子。一会儿后,青烟缭绕而上,他深嗅了嗅,迟疑地说:“这香气闻着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过,这似乎是孟公子当年为姑娘配制的香。” 回头想向云歌求证,却看到云歌脸色泛青,人已昏厥过去。他几步冲到榻旁,扶起云歌,去掐她的人中,云歌胸中的一口气终于换了过来,旧疾却被牵引而出,剧烈地咳嗽起来,无论于安如何给她顺气都没有用,咳得越来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丝,于安不敢再迟疑,扬声叫人,想吩咐她们立即去请孟珏。 云歌拽着他的胳膊,一边咳嗽,一边一字字地说:“不许找他!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他之前!” 于安忙又喝退丫头,匆匆拿了杯水,让云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护下,否则今上虽不敢明杀我,悄无声息地暗杀掉我却不难。富裕,还有姑娘……” 云歌将一截药草含进口中,压制住肺部的剧痛,“我的医术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将剧毒的药物变作了隐性的毒,让你们没有办法试出来,然后再用这个香做药引子,激发了陵哥哥体内的毒。这香可以清肺热、理气机,却寒气凝聚,正好解释了张太医一直想不通的“寒气大来,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云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于安被云歌所说的话惊得呆住,反应慢了,阻止时,云歌已经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脸上,于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挣扎着想打 自己。 于安哭起来:“姑娘!姑娘!” 云歌一连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气尽失,人瘫软在榻上,双眼空洞,直直地看着虚空,面色如死灰,唇周却是紫绀色。于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坏,哭着说:“要不然,我们现在就搬出这里,先去张太医那里,让他给你看一下病。” 云歌唇角抽了抽,低声说:“我要留在这里。于安,我的书架后藏着一卷画,你去拿过来。” 于安依言将画轴拿出来,打开后,看到白绢上绘制了好多种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药。 “左下角,画着一株藤蔓样的植物。” “嗯,看到了。”于安一面答应着,一面去看旁边的注释:钩吻,性剧毒,味辛苦…… “我们今天早上去过的山上,溪水旁长了不少这样的植物,你去拔一小株回来。” 于安看着云歌,迟疑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 云歌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我这就给自己开方子治病,你放心,我会很好很好。” 第189章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3) 孟珏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全黑。不知道霍光怎么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极其近,似乎一切远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许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时间又开了两个大的绣坊,专门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连儿子都顾不上,太子殿下似乎变成了他的儿子,日日跟在他身边出出进进。不过,虽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难得的平和,因为知道每日进门的时候,都有个人在自己身边。虽然,他还在她紧闭的门窗之外,但是,和十几年前比,状况已经好多了。那个时候,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至少现在她知道他,她还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险。所 以,他充满信心地等着她打开心门的那一日,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只要她在那里。 刚推开门,就察觉屋里有人,他沉声问:“谁?”“是我!”云歌点亮了灯,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笑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看清楚她,几步就走了过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云歌若无其事地说:“下午的时候旧疾有些犯了,不过已经没事了。”孟珏虽然明知道云歌会拒绝,仍然忍不住地说:“我帮你看一下。”不想云歌浅浅一笑,应道:“好啊!等你用过饭后,就帮我看一下吧!” 孟珏愣住,云歌跟着他学医,受的是义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丝好意,今日竟……一个惊讶未完,另一个更大的惊讶又来。 “你用过饭了吗?”“还没。”“我很久没有做过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过,你也吃不出味道来,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珏只觉得如同做梦,不能置信地盯着云歌,“云歌,你……” 云歌抿着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说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珏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连说了三遍还不够,还想继续说。 云歌打断了他,抽出手,低着头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换衣服吧!我很快就来,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用饭。” 孟珏太过欣喜,什么都顾不上,立即去屋里换衣服,一面想着,云歌还不知道他的味觉已经恢复,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里的心思,待会儿他要一道道菜的仔细品尝,然后将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诉她,也算是给她的一个惊喜。 云歌将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里,看着最后的一道汤,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守在门口的于安见状,走到她身旁小声说:“姑娘,孟珏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剑给他个了断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云歌脸上有渺茫的微笑,幽幽地说:“钩吻,会让人呼吸困难,然后心脏慢慢地停止跳动,你能想象人的心一点一点地停止跳动吗?人会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这种痛苦。陵哥哥却忍受过无数次。我要看着孟珏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从犯,也该自惩。你知道吗?我贴在陵哥哥胸口亲耳听到他的心跳一点点,一点点……”她眼中有泪珠滚来滚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小截钩吻,放进了汤里,然后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于安面色惨白,想要劝她,却知道如果能劝,早就劝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独自一人走进了黑暗的夜色。 孟珏脱下官服后,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地自嘲地笑出来。笑声中,闭着眼睛,随手一抽,抽出来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当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云歌去看瀑布时穿过的袍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几次想扔掉,却又都没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后藏在了最底下。他拿着袍子,怔忡了好一会儿,穿上了它,淡笑着想,反正她也不会认出来的。 换好衣服,擦了把脸,坐到案前静等。 安静的夜里,只觉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噼啪作响,他忙起身去关窗户。夏日的天多变,回来时,还觉得天空澄净,星多云少,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青黑的天上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厚云,好似就连着屋檐。 孟珏正担心,就看到云歌两手提着东西,行走在风里,裙裾、头发都被风吹得凌乱。 他跑出去接她,刚到她身边,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云歌身子猛地一个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脱,砸向地上,他忙弯身一捞,将瓦罐接住,另一只手握住云歌的手,跑了起来,进屋子后,他去关门,“看样子,要有场大雨了。”一转身,看见云歌仍提着食盒立在那里,正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刚想细看,她侧头看着他一笑,将瓦罐从他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头,“这是汤,一会儿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开,笑着说:“孟公子请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珏笑起来,坐到案前,先对她作了一揖道谢。 云歌将四道菜摆好,微笑着说:“你一边吃,我可以一边告诉你每道菜的味道,这道菜是用……” 孟珏笑着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听味,让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云歌淡淡一笑,随他去了,自己低头吃了两口五色杂饭,却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珏看着桌上的菜肴,琢磨着该先吃哪一盘。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云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个季节,春夏秋冬,按照四时节气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后,他拿定了主意,举筷去夹一片片冰晶状的雪花,此菜堆叠错落有致,形如梅花。 云歌看到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撑着下巴没有说话。 冰凉爽口中透着若有更若无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开,清雅甘冽。这盘菜虽然是雪花,隐的却是报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无,淡香中却自有一番浓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绿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顽皮古怪、明眸笑语、蹙眉瞋目、飞扬明媚都从眼前掠过,不禁淡淡地笑开。 吃了几口后,又去夹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鳜鱼。桃花、流水、鳜鱼,都是春天的景色,可云歌最后用了桃胶调味,桃胶是桃树上分泌出的胶体,如同桃树流出的眼泪,所以民间也叫“桃泪”,而且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并非完整的花,应是暗喻落花纷纷,泪眼送春,所以此菜虽是春景,打的却是夏季。 鳜鱼的味道很鲜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气,更是味足香浓。恰如两人正好的时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山顶上,他挽住她的发,许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时的她和他应该都是浓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炖小羊肉,乳白色的汤上,星星点点粉红的荼,煞是漂亮。看到荼,会很容易猜到夏季,不过荼花虽然开在夏季,却是夏季最后的一朵花,它谢时,秋天就已经要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羊肉一入口,先前的满口浓香一下就变了味道,竟是难言的辛辣,孟珏脸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动声色地将羊肉咽下,去夹最后一盘菜。 最后一盘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风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时节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盘菜,类推到此,孟珏已经可以肯定,这盘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开紫蟹壳,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虾混以猪肉填在螃蟹壳里。似乎暗讽着,不是吃蟹的季节,也就别想着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气,才敢去夹菜,刚入口,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着,如同品尝着最甘美的佳肴,将菜细细咀嚼后吞了进去,不但吞了,他还又夹了一口菜,又经历着一轮痛苦,胃里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云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几味药草熬煮虾肉和猪肉,如果是恨,那么一定是汇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觉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过开心,没有仔细看,现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许因为绝望,他麻木地笑着,“很好。” 她提过了瓦罐,盛了一碗汤,还很温柔地吹了吹,等凉一些了,才端给他,“这是最后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汤,你尝尝。” 他接过,轻轻地抿了下,舌尖刚碰到汤,一股异样的辛苦就直冲脑门,钩吻!原来如此!老天竟然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她终是知道了,到这一步,他和她之间,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抬头看向云歌,云歌抿着唇,盈盈地笑着,两人之间,眼波交汇,似是缠绵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漠,一轮酷日炙烤着天地,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而他已经在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却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浓重的疲惫厌倦袭来,他看着她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汤。 云歌看到他吞下汤的同时,脸色刷地惨白,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化,仍然强撑着,坐得好似姿态惬意,微笑地凝视着他。 他也微笑地凝视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当喝完最后一口,他轻声唤道:“云歌,你坐过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云歌煞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边。 第190章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4) “云歌,我待会儿就要去睡觉了。你带着于安离开长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刘询会替你报仇,你只需等着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过你千百倍,至于刘询……”他细看着云歌的神情,看她没什么反应,心里舒了口气,“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记住,刘询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会有人去‘惩罚’他所做的一切。一时间,我给你解释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证,刘询让你承受的一切,日后他也会点滴不落地承受。” 云歌的眼睛里有蒙蒙的水汽,孟珏笑看着案上的菜肴,说道:“这几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却一直不敢说。云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虽然感人,但伯牙为子期裂琴绝弦并不值得称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弹琴时,只是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 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继续在高山流水间,而非终身不再弹琴。在刘弗陵心中,你的菜绝不仅仅只是用来愉悦他的口腹!你应该继续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记了你做菜的本心!” 云歌的一串眼泪掉落,孟珏想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手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笑着起身,挣扎着向室内走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刘……”他的步子一软,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墙上。 他扶着墙,大喘着气,慢慢地向前走着,“刘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会希望你去为他报仇。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杀人……能让他活过来吗?能让你快乐一点吗?每害一个人,你的痛苦就会越重!云歌,你不是个会恨人的人,刘弗陵也不是,所以离开,带着他一块儿离开!仇恨是个沼泽,越用力只是越沉沦,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说完,“……再纠缠!” 屋子外面,几声惊雷,将痴痴呆呆的云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来,眼中含着恐惧地望着孟珏。 孟珏手抓着珠帘,想要掀开帘子,进里屋,却身子摇晃,他尽力去稳住身子,但没有成功,几声“咔嚓”,他拽着的珠帘全部断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坠地声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来。 脸色越来越青紫,胸膛急剧地起伏,四肢开始向一块抽搐痉挛,云歌跑到他面前,对着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孟珏想笑,却笑不出来,肌肉已经都不听他的命令,他哆嗦着说:“我……我知道。” “你该恨我,我也要恨你!听到没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孟珏的眼中全是悲伤,还有无尽的自嘲。云歌,如果恨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么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会在疼痛中炸裂,耳朵开始轰鸣,眼前开始发黑,就在意识昏迷的刹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云歌,离开!” 伴随着最后的叹息,他的眼睛终于无力地合上。 云歌的身子软软地跪向地上。 于安在竹轩里越等越怕,为什么云歌还没有回来?万一孟珏发现云歌想杀他呢?他会不会反向云歌下毒手?最后实在再等不下去,不顾云歌吩咐,赶了过来,听到云歌的吼叫声,立即推开了门,发现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孟珏,和满脸悲伤绝望、跪在地上的云歌。 他冲上前去,抱起云歌,想带她走,却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她双眼的瞳光涣散,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嘴里喃喃地说:“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这一刻,于安清晰无比地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杀戮,而云歌就恰好是这样的人。如果说刘弗陵的死是她心灵上最沉重的负荷,那么杀死害死了刘弗陵的人并不能让云歌的负荷减轻,反而会让负荷越来越重。如果孟珏现在死了,云歌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她会永远背负着这个噩梦般的枷锁,直到她背负不动,无力地倒下。 于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珏的脉搏,抓住云歌喝问:“解药!给我解药!” 云歌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于安用了几分内力,用力摇着云歌, “孟珏还没死!解药,快点给我解药!” 云歌的瞳孔猛然间有了焦点,紧紧地盯着于安。于安大声地吼着,“他还没死!” 云歌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给孟珏,可在手碰到孟珏身体的刹那,她又突地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个懦夫!我竟然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她将那株药草扔到孟珏身上,却又完全不能原谅自己,一步步地后退着,蓦地长长悲鸣了一声,就向外跑去。 闪电中,几声雷怒,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云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远了。 于安想追她,却又不得不先照顾孟珏。他扶起孟珏,先用内力帮他把毒压住,看着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这不是他摘回来的钩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吗?当时没多想,就顺手一块儿带回来了。突然间,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世间万物莫不相生相克,此物既然长在钩吻的旁边,那么应该就是钩吻的解药。 忙把孟珏的嘴掐开,将草药挤烂,把药汁滴到了孟珏的嘴里,随着药汁入腹,孟珏的呼吸渐渐正常,神志也恢复过来。 于安把整株药草塞进他嘴里,立即扔开了他,无比憎厌地说:“吃下去。”说完,就跑进了大雨里。 在轰轰的雷鸣中,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如同金色的剑,质问着世间的不公,大雨无情地鞭笞着大地,似在拷问着世间的丑陋。 云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长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过心,她的心已无宁土,苍茫天地间,她已经无处可去。 宏伟的平陵伫立在黑暗中,无论风雨再大,它回应的都是沉默。 “站住!” 第191章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妒(5) 守护帝王陵墓的侍卫出声呵斥。云歌却听而不闻,依旧向陵墓闯去。侍卫们忙拔出刀、上前拦人,云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将几个侍卫重伤在地后,人已经接近陵墓主体。 大雨中,众人的警戒都有些松懈,不想竟有人夜闯帝陵,侍卫们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长安城通传,请调兵力。 其余侍卫都奋力拦截云歌,云歌渐渐情势危急,一个侍卫将她手中夺来的刀劈飞,另两个侍卫左右合逼向她,云歌向后退,后面却还有一把刀,正无声无息地刺向她。 云歌感觉到后背的刀锋时,一瞬间,竟然有如释重负的安静宁和,她凝望着不远处的帝陵,心里轻声说:“我好累,我走不动了!”刀锋刺入了云歌的后背。云歌本可以挡开前面的刀,她却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过来。 在闪电扭动过天空的刹那光亮间,于安看到的就是云歌即将被兵刃解体的一幕。可是他还在远处,根本来不及救云歌,魂飞魄散中,他泪流满面,满腔愤怒地悲叫,“陛——下——” 叫声中,于安发了疯地往前冲去,只想用手中的剑,杀掉一切的人,问清楚苍天,为何要对好人如此? 几个侍卫猛地听到一声“陛下”,多年养成的习惯,心神一颤,下意识地就要下跪,虽然及时反应过来,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反应,可手上的动作还是慢了。云歌却在悲叫声中惊醒,她还没见到他呢!现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借着侍卫失神的瞬间,从刀锋中逃开,几个侍卫还欲再攻,于安已经赶至,一阵暴雨般密集的剑花,打得他们只能频频后退。 云歌避开刀锋后,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卫都被于安拦住,零散几个守陵侍卫也不是云歌的对手,云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间,她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台阶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转身离开,好一会儿后,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着台阶。 当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谥号中的三个大字:刘弗陵,她身子软软地顺着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泪也开始倾泻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对这一切,因为她的记忆只停留在,骊山上,他和她相拥赏雪的一幕。 当时,他正和她说话,还要听她唱歌,然后她睡着了,等醒来时,她就在古怪的驴车上了。她从来没觉得他死了。在她的记忆中, 他只是暂时离开,所以她从不肯听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他已经……死去。可是,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永远离开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会再回应她,因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这个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让他躺在里面的凶手是孟珏,还有……她,若不是她给了孟珏可乘之机,陵哥哥不会中毒。而现在,她连替他报仇的勇气都没有,她杀不了孟珏,她杀不了孟珏! “陵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云歌的脸贴着冰冷的墓碑,却若依在情人温暖的怀抱,小声地低喃着。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动了。我知道你想我继续爬山,你说山顶会有美丽的日出,不见得是我本来想要的,可也会很美丽,但是我就是只想要你!我不想看别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动了,我想闭上眼睛睡觉,梦里会有你,即使你不说话,也没关系,我就想一直睡觉,我不想再醒来……”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这么辛苦,会不会心疼?你肯定也舍不得让我去爬山了,对吧?你一定会同意我休息的……” …… 不小心惊扰了帝陵的安静都是大罪,何况来者还夜闯帝陵、杀伤侍卫。装备精良的援兵已到,领兵的军官看到于安一人站在台阶上,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阻挡着众人。一个人竟然就闹得他半夜从榻上爬起来,冒着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当即格杀。 于安虽然武功高强,可一个人怎么都打不过上百的精兵。他边打边后退,渐渐地,已经退到了刘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长剑、一人站在台阶上,将云歌护在身后,阻挡住士兵们再上前。因为周围不是玉石栏杆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类似未央宫宣室殿内的龙榻、龙案,侍卫怕刀剑挥砍中伤了帝陵的这些物品,别到时候功劳没赏,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顾忌。 虽然于安还能苦苦支撑,尽力挡住侍卫不靠近云歌,但时间一长,他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身上到处都是伤痕,随时都有可能命丧士兵刀下。 领兵的军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个于安阻挡到现在,肝火旺盛,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两柄斧头,一面向前冲,一面叫:“兄弟们,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们一看头儿亲自冲锋,也都开始玩命地往上攻,于安再难抵挡,回头叫云歌,想带着她逃跑。可云歌闭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么都听不到。 他匆匆后退,抓住云歌的胳膊,想带她走,可云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说:“陵哥哥,我就在这里,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于安一时间根本拽不动,悲伤无奈下,只得放弃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阶下密布的人头,正一个个挤着向前,他喟然长叹,没想到这就是他的结局!他以为他要遵守在先帝面前发的誓言,护卫云歌一辈子!他想着只要他大叫出云歌是孟珏的夫人,或者霍光的义女,那么即使是闯帝陵这样的重罪,这些官兵也不敢当场杀害云歌,可是…… 他回头看到云歌的样子,想到刘弗陵的离去,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剑!今日,即使死,也绝不再和孟珏、霍光有任何瓜葛! 无数士兵的刀像倾巢之蜂一样围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闪烁着白光,一丝缝隙都没有,连雨水都逃不开。 “轰隆!轰隆!” 雷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哗啦!哗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轻颤。 平陵的玉石台阶上,两道鲜红的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下,从远处看,如同帝陵的两道血泪…… 第192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1) 同样的月儿,同样的星星,甚至同样的宁静,可未央宫的夜晚和寻常人家屋檐下的夜晚很不一样。 黑暗可以掩盖太多丑陋,阴谋诡计似乎也偏爱黑暗,所以在这个恢宏庄严的宫殿里,夜晚常常是好戏连台。皇帝与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地阴招频频,妃子与妃子在衣香鬓影中杀机重重,皇子与皇子在交杯换盏中磨刀霍霍…… 在这里,微笑很近,欢乐却很遥远;身体很近,心灵却很遥远;美丽很近,善良却很遥远,而看似最遥远的丑陋,在这里却是最近。丑陋在每一个如花的容颜下、在每一个明艳的微笑里、在每一袭精致的华衣下、在每一声温柔的私语中、在每一扇辉煌的殿门里。 不过,阴暗中偶尔也会开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个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慈母手中的针线,儿子案头的书籍。 在温暖的灯下,刘奭趴在案头,温习书籍,许平君一边做针线,一边督促着刘奭用功。 刘奭做了一会儿功课后,看许平君仍在缝衣,问:“娘,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许平君摇头笑,“等把这片袖子缝好,就休息。” “娘,你怎么给我做衣服?不给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刘奭倒了杯水,端给母亲,忍不住地摸了下母亲高鼓着的肚子,总是难相信这里面会住着个小人。 “你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娘都还留着,到时候可以直接给她用。你却不行,现在个子一天一个蹿,不赶在这个小家伙出来前,我手还能腾得出来时给你做几件衣袍,到时候你就要没衣服穿了。” 刘奭呵呵笑了,“师傅也说我最近个子长得很快,其实,宫里都给我备衣袍了。”许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长大的村子里打听打听,谁家 小子不是穿娘亲手缝制的衣服长大的?”刘奭笑着不说话。许平君完成了手里的袖子,伸了个懒腰,刘奭刚想站起,帮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响起了人语声,刘奭皱了下眉头,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么事情。” 刘奭是走着出去的,一瞬后,却大步跑着回来,“母后,富裕说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闯帝陵,隽不疑已经命五百精兵去护卫帝陵。”许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对!“哪座帝陵?”“平陵!听说是一个女子,富裕他很着急,说他担心是姑姑。”许平君一下就跳了起来,腹内的小人好像不满了,一阵乱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宫女忙扶住了她。许平君深吸了几口气,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得赶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刘奭笑着没说话,母亲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他已经料到母亲肯定会出宫,所以刚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备车,果然被他猜对。 “母后,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难,可姑姑若想拜谒帝陵有无数种方法,为什么要深夜去硬闯?儿臣觉得不会是姑姑。不过母后不去一趟不会放心,那我们就走一趟吧!”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嘴,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说道:“等你再大 些时,我再和你说你姑姑的事情。正因为有那么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谒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马车快一点。” 刘奭不再多言,等母亲上了车后,对驾车的富裕说:“平稳中尽快!”富裕驾着马车,飞速地出了未央宫,驰进了漫天大雨中。 当他们赶到时,没有看到云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挤在平陵的台阶上,而台阶上全是流淌着的血水。刘奭掀帘看了一眼,头有些昏,忙又缩了回去,拉住要下车的母亲,脸色苍白地说:“母后,不要下去,外面有血……”许平君推开了他的手,“你的母后经历过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说着话,她跳下了车,富裕忙撑起了伞。看到台阶上的血,许平君眼中有担心恐惧,面色却还镇定,一面沿着台阶向上急走,一面对富裕说:“命所有人跪迎!”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开始吼:“皇后、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驾!” 在他一遍遍的吼声中,一圈圈的人回头,一边看,一边都跪了下去。皇后加太子的威慑力十分大,不过一小会儿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几道金色的闪电如狂蛇乱舞,扭动着划过天空,映照得陵墓惨白的刺亮。许平君也终于借着光亮看到了于安,可是云歌…… 浑身是血的于安,在看到她的瞬间,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被他护在身后的云歌露了出来。闪电消失,一切又隐入了黑暗。 隐隐约约中,许平君觉得云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来,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说完,把伞递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几跃,踩着士兵的脑袋,就跳到了墓碑旁。摸了把于安的鼻息,发觉微弱无比,心中伤痛,对一旁跪着的官 兵吼叫:“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挥手想打,却又匆匆收回,赶去探看云歌,一面对军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长安郊外的张氏医馆,他若活不过来,你也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惊慌中军官立即背起于安,赶去找人救命。 富裕刚扶起昏迷的云歌时,还心里一松,觉得她没受伤,只是神志不清,可紧接着,就觉得不对,云歌的脸通红,而他扶在云歌后背的手黏糊糊的湿,和雨水的湿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细看,发现云歌后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本来不会有性命之碍,可她受伤后,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现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云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伤了,要赶紧看大夫。”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样子,伤怒攻心,气得身子都在颤,指着台阶上跪着的士兵,“你们竟然在平陵伤她……” 刘奭听闻姑姑受伤,也慌起来,几步赶了过来,但毕竟不像母亲般心痛神乱,“母后,他们只是尽守卫职责,当务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惩罚他们,我们赶紧回城内去找太医。” 许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后,匆匆上了马车。 许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着云歌,一会儿就去探一下云歌的鼻息。刘奭看母亲脸色也不好看,担心起来,想着话题来消解母亲的焦虑。 “娘,你刚才看到血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在车轱辘碾着雨地的声音中,许平君的思绪悠悠地飞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这次还多,娘还亲眼看到人头飞起……那次也下着很大的雨,当时娘正怀着你,被一个坏人捉了去,你姑姑为了救娘和你就……” 在哗哗的雨声中,在许平君含泪的讲述中,马车奔驰在过去与现在。 因为有人夜闯帝陵,所以刘询一直在昭阳殿静等消息。在许平君的马车刚驶出未央宫时,刘询就已经知道了皇后和太子深夜出宫,在太医接到皇后传召的同时,云歌重伤的消息也被飞速送到了昭阳殿。 刘询听闻,淡淡“嗯”了一声,就上榻休息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却怎么都睡不着,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装睡,还不敢翻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刘询上朝去了,她才能赶紧命人去打听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时,给她带来了她最希望听到的消息。 “三位太医守护了一个晚上,云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奴婢问过一个老太医,他说人若老这么烧下去,不死也会被烧成个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却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这边还没笑够,又有人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娘娘,听闻孟太傅突然感了恶疾,今日没能来上朝,陛下很担心,下朝后亲自去孟府探病。”霍成君紧张地问:“他真的病了?” 宫女点头,“真的病了,霍大将军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陛下只能命霍大将军同行。孟太傅的确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他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精神特别不济,后来陛下告诉他孟夫人夜闯帝陵被士兵误伤,如今生死难料,听闻他差点晕厥。” 霍成君咬牙切齿地笑着,云歌呀云歌!你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说过的话!两个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宫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会意,笑扫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宫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面前的宫女才再次开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传话。夫人……夫人说‘你入宫这么多年,怎么肚子还没有消息?张良人已有身孕,那边更是眼见着第二个儿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宫里的太医全是一群废物!你这两天找个时间出宫来,我听说终南山那边有个老婆子祈子十分灵验,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刹那间无影无踪,一把将案上的食物全部扫到地上,宫女吓得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奴婢只是依言传话。” “滚出去!” 宫女立即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气得拿起什么砸什么,一件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被砸坏,她的气却一点没少,反而越重。这么多年间,什么办法没有想过?使尽浑身解数地缠刘询,私下里见太医,哪里的神灵验就去哪里拜神,去喝“神泉”,听闻哪个村里的哪块石头灵验,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实际那块所谓的神石,就是一块长得像男人那里的石头,她甚至还喝过童子尿求子…… 第193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2) 什么办法没有想过、做过?很多事情,不敢泄漏身份,只能乔装改扮后去,中间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辈子从未想过的。现在又要一个愚昧无知的妇人来给她跳神,询问她最私密羞耻的事情,然后再在她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她受够了!她受够了! 作为一个女人,却连女人最基本的怀孕生子都做不到。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跋扈,整个家族的压力,其他妃子的窃笑,还有宫女们古怪的眼光…… 许平君她凭什么可以一个又一个儿子…… 霍成君觉得自己就要被他们逼疯! “我肯定会有孩子的,肯定会有……”她一面喃喃地对自己说,一面却见到什么就撕裂什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讥讽她,她只想毁灭一切。 许平君隐隐明白云歌和孟珏之间出事了,否则云歌不会深夜突闯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云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带云歌去未央宫,正无奈时,突然想到她和云歌以前住过的房子还空着,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来暂住。她命刘奭先回未央宫,自己带着云歌回了她们的旧宅,又传了太医来给云歌看病。 三个太医一直守在云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间的屋 子放了张软榻,守着云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医摇头,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静谧的深夜,恍恍惚惚中听去,觉得那淅淅沥沥声像是一个老人讲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曲调无限苍凉。 许平君细看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书架上摞着的竹简,角落上的一副围棋,案上的琴,还有那边的一幅竹叶屏…… 还记得孟珏坐在那边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弹琴。 也记得病已刚做好竹叶屏时大笑着说:“这面屏风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让你们拿到七里香去了。”云歌从厨房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着,赶明天我们自己喝酒题诗。” 还有院子中的槐树,夏天的晚上,他们四个常在下面铺一层竹席,摆一个方案,然后坐在树下吃饭、乘凉,有时候,病已和孟珏说到兴头,常让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筒酒来。” 她蹙眉,“还喝?这次统共没酿多少,还要卖……”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说:“我是一家之主,让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势却带着几分孩子的撒娇,扳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云歌在一旁掩着嘴笑。 孟珏伸手入怀去摸钱,一摸却摸了空,随手从云歌的鬓上,拔下珠钗,扔给她,慷他人之慨,“换你筒酒!” 这次换了她抿着唇,对着云歌乐。 …… 细碎的说话声、欢愉的笑声就在许平君耳旁响着,许平君似真看到了他们,她不禁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走向他们,就在她想笑坐在他们中间时,一个眨眼,槐树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阳在一片片槐叶间跳跃、闪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让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泪。 她怔怔地站在槐树下,茫然不解。雨,不知道何时停了,天,不知道何时亮了,云歌,她却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个太医满脸疲惫地向她请罪,“臣等已经尽力,不是臣等的医术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体不受药石。” 许平君没有责怪他们,谢过他们后,命他们告退。叫了个小宦官过来,命他去请孟珏,一则想着孟珏的医术好,二则想着总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云歌的病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唯有清楚了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当许平君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孟珏时,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风姿翩翩的孟珏竟然一夕之间,憔悴虚弱至此!本来存了一肚子的质问,可此时全都变成了无奈。 “孟大哥,你和云歌不是已经关系缓和了吗?我还听她说在跟你学医,怎么现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么病?怎么连路都走不了了?”孟珏没有说话,推着轮椅的八月忍不住说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内火攻心,不肯静心调理,所以身体虚弱无力。”许平君惊讶地问:“毒?谁敢给你下毒?谁又能让你中毒?”八月却不敢再开口,只是满脸气愤地低着头。孟珏淡淡说:“你先下去。”八月静静退了出去。许平君琢磨了一会儿,心中似有所悟,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 孟珏谨慎多智,又精通医术,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让他一声不吭,八月他们敢怒不敢言的却只有云歌。“云歌,她……她不会做这样的事,也许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锐的声音突地在屋子门口响起,“云姑娘当然不会随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陛下的人则另当别论。”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经从醒来的于安处得知一点前因后果,此时义愤填膺,根本顾不上尊贵卑贱,“皇后娘娘,请命孟大人尽快离开,更不用请他给云姑娘看病, 云姑娘宁死也不会让他给自己治病!他在这里多待一刻,云姑娘的病只会更重!” 许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陛下”该是指先帝刘弗陵,而非刘询,反应过来的一刹那,她突地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是莫名的恐惧,刘弗陵被害?刘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着,一个留下来的太医正在厨房里煎药,才稍微放心,厉声说:“富裕,你在胡说什么?” 富裕跪了下去,头却没有低,满眼恨意地盯着孟珏,“我没有胡说,于师傅亲口告诉我,孟珏设计毒杀了先帝,他还利用云姑娘的病,将毒药藏在云姑娘的药里,他的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伤心自责得恨不得死了……”富裕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许平君看孟珏面色灰败,一语不发,从不能相信慢慢地变成了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珏没做过,他怎么不分辩?何况,孟珏杀人本就从来不手软,欧侯的死、黑子他们的死…… 许平君想着孟珏的狠辣无情,想着云歌的生死未卜,强抑着发抖的声音对富裕说:“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孟太傅是社稷栋梁,岂会做这等乱臣贼子的勾当?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医都可作证,以后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胡话,本宫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训斥完富裕后,许平君客气有礼地对孟珏说:“烦劳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宫的妹妹病中,实在不宜见客,孟大人请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来,弯着身子,好似很卑贱有礼地说:“孟大人,请!” 孟珏不肯走,“平君!”语气中有浓重的请求。 许平君不理他,只对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护此院,不许任何闲人进入,若有违旨,本宫严惩不贷。” 富裕响亮地应了声“是”,过来推孟珏的轮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珏回头盯着许平君,“太医现在束手无策,你让我去看看云歌。她高烧不退,耽搁不得,你不顾她生死了吗?” 许平君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我若再让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从此后,孟大人是孟大人,云歌是云歌!” 眼见着就要被推出门,孟珏忍住内腹的疼痛,掌间强提了股力,使了个虚招,挥向富裕,将富裕逼退了一步后,借机对许平君说:“你先问清楚我用的是什么药害……的人,再发怒。”已经看到屋外的人,孟珏也不敢多言,只能仓促间扔给了许平君这么一句话。 富裕将孟珏推出院门,重重关上了门,几步跪到许平君面前说:“娘娘,张大夫,就是以前救过太子殿下的那个张太医,医术很好,可以命他来探看一下。” 许平君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云歌的病不在身体,她背上的伤口,你也看见了,不是重伤,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许平君没有办法说出口,心里却无比清楚,一个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紧接着失去了孩子,当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一些时,却发现丈夫是被人害死,她还在无意中被卷入了整个阴谋,间接地帮了凶手……许平君自问,如果是自己,自己可还能有勇气睁开眼睛? 许平君只觉得心沉如铅,问道:“孟珏究竟是如何利用了云歌?” “云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吗?孟珏当年制了一种很好闻的香屑给云姑娘治病,后来云姑娘发现,这个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发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间,许平君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富裕吓得大叫,发现许平君双眼紧闭,呼吸紊乱,立即大叫太医,太医忙过来探看许平君,气得直说富裕,“你是怎么照顾皇后的?怎么惊动了胎气?你……你……搞不好,会母子凶险……”忙烧了些艾草,稳住许平君心神,再立即开了药方子,让人去煎药。 许平君悠悠醒转时,双眼虚无,没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来,“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云姑娘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不会不开眼。” 许平君无力地说:“你去孟府叫孟珏,我想见他。” 富裕呆住,许平君小声说:“快去!不要对他无礼。” 富裕只得擦干净眼泪,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见孟珏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他面容蜡白,身子歪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似 休息又似聆听。 富裕刚走了几步,他已经听到声响,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睁眼对身后的八月说:“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富裕很是吃惊,却顾不上多问,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将院门关好后,又推着他进了许平君所在的堂屋。 许平君对富裕说:“你在屋子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应了声“是”,退出去,关上了门。 第194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3) 孟珏推着轮椅,行到许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脉息,许平君手猛地一挥,躲开了他。她脸色苍白,声音冰冷地问:“你既害刘弗陵,后来又为什么装模作样地救他?” 孟珏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疲惫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没有对刘弗陵动过杀机,但我要杀他,多的是手段,犯不着把云歌拉进来。”孟珏的语气中有自负、不屑,还有自伤、骄傲,“我给云歌配的药全是为了治她的病,我当时压根儿不知道刘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药引发,是个意外的巧合。” 许平君眼睛盯着别处,声音如蚊蚋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我推测是霍光,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在内,恐怕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应该已经早被霍光送去见刘彻了。” “怎么可能?以前我不懂,现在可是很明白,给皇帝下毒谈何容易?皇帝的饮食、衣物都由专人负责,就是每口水都会有宦官先试毒,于安忠心无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仅见,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布了这么个天衣无缝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种植了一种叫‘狐套’的植物,它开的花剧毒,可令人心痛而死,这座山中还有一种野生的植物,叫‘钩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这些植物就随意长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会多想,世间哪一座山上没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钩吻的点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实,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为我们即使连喝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中毒迹象,因为这些毒太少 了,少得我们的身体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们常年喝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后,随着年龄增长,体质衰老,却会某一天突然爆发疾病,比不饮用湖水的人早亡。这种事情在民间也不少见,比如某个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个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个村子的人寿命比别的地方短,人们往往归咎于他们得罪了神灵,或者受到诅咒,我义父却曾说过‘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异,水土因。’我能发现霍光的这个绝不可能被人发现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 许平君不解,“可是皇帝和皇后、后宫诸妃喝的是一样的泉水,霍光如果用这种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会得怪病?” 孟珏解释道:“所以我才说霍光的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他的‘下毒’还多绕了一个圈子。我查过刘弗陵的起居注,刘弗陵喜用鱼肉,而这个湖内就有很多鱼,这些鱼看上去健康活泼,和其他的鱼没有两样,实际上体内却积蕴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说,一般人吃几条,一点事都不会有,但刘弗陵从八岁起就开始食用这些‘有病’的鱼,身体会慢慢地变差,如果没有我的香,也许还要五年左右才会病发,但是我的香,恰好激发了他体内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后他身体开始虚弱得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是毒,因为试毒的宦官没有一点事情。” 许平君喃喃说:“因为试毒的宦官不止一人,而且这些试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刘弗陵不一样。” 孟珏点头,“可以说,即使我们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责他下毒,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给你看!鱼有毒?霍光也立即可以吃给你看!哪里都没有毒。” 许平君寒意侵体,声音发颤,“霍光他究竟想要什么?他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天下终究是刘家的天下,即使杀了刘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谋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讨伐他的一天。” “我推测,霍光从没有想过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实际上的‘皇帝’。如果刘弗陵好控制,听他的话,那么他可以随时中断养‘鱼’,如果不好控制,那么刘弗陵会在二十五岁左右就身体变差, 生怪病而亡,这个时候,刘弗陵应该已有儿子,还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计划,还应该是有霍家血脉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挟幼帝令天下,天下藩王没有任何理由声讨他。” “刘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许平君身子簌簌发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权势遮天,是个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他已经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毒,预谋二十年后的天下,这是怎样的谋划和心思?难怪上官桀和桑弘羊会死,他们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狠毒无情的人?难怪刘询明知危机重重,仍急着要立虎儿为太子。 孟珏淡淡应了声,“嗯。” 许平君的面颊抖动得几次想说话,都话语破碎,不能成声,最后才勉强吐出了句,“我……送给云歌的……香囊可……可有问题?” 孟珏身子靠坐到了轮椅上,声音不大地说:“不仅仅是有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刘弗陵的毒虽然被我的香引发,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因为再晚两三年,即使扁鹊再世,恐怕也没有办法替他治好这非病非毒的怪病。这次病发,却机缘巧合地让我发现了他病的源头,然后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实他的毒大部分已经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头太久,所以身虚体弱不说,有些余毒还要慢慢地靠调理去拔,不过只要方法得当,两到三年就应该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他当时身体内的状况正是新旧交替时,刘询送的香囊,压制了新气生,引动了体内残存的余毒,所以……所以我也再无能为力。” 随着孟珏的话语,许平君大睁的眼睛内,一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再无声无息地涔入了盖着她的毯子上。 “你为什么不向云歌解释?” 第195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4) “我没有信心她会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释,就会牵扯出刘询,这事太过重大,我怕云歌会有生命危险。再说了,让她知道她曾无数次亲手做过鱼给刘弗陵吃,也许在刘弗陵吃不下饭时,她还特意夹过鱼片给他,劝他多吃一点,她又是什么感觉?难道就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吗?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我绝不会告诉你这些。” 许平君心中对孟珏感情复杂,恨叹道:“孟珏,如果你能告诉先帝或云歌,他的病是因为你的香无意引发的,也许先帝根本不会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们呀!” 孟珏呆住,怔怔不能说话。 许平君的眼泪仍在不断地滑落,可她的声音却已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异样的冷。 “我把云歌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宫了。”说着就掀开毯子,要起来,孟珏想伸手扶她,她躲开了他,叫富裕进来。 “平君,你不如让富裕先陪你去别处住几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过家吗?许平君笑起来,一面扶着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说:“我不回未央宫,还能去哪里?” 夏末的阳光正是最明媚绚烂时,她却是连骨头缝子里面都在发冷,眼里所看见的是只有黑灰色,没有任何光亮温暖。原来这就是被最亲的人利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伤害到自己最亲的人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生不如死,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小时候,没有家和亲人,她以为只要她很努力,讨得母亲喜欢,她就会有家,可是无论她如何勤劳能干,母亲都看不到她;大一点时,她以为她的刘大哥能给她一个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拥有温暖,她费尽心思地抓住了他,以为在他的身边,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错了。未央宫当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拥有过曾经的温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内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错了,原来曾经的温暖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愿再见刘询,无颜再见云歌,一瞬间,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说,她本就一无所有。 她能去哪里?哪里又能给她栖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后,太医和守护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带走。八 月见状,上前敲了敲院门,屋里没有人回应,他就走了进去。厢房里,孟珏坐在云歌榻边发呆,许是因为还在病中,孟珏看上去异常的疲惫,显得眉目间无限萧索。 八月心中本来对云歌有很多气,可这会儿看到她脸被烧得通红,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伤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让人觉得一碰就会断,他心中的气忽地就全消了,上前小声问:“公子,要去抓什么药吗?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点轻伤,流了些血,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院最好的三个太医会诊开出的药石方子已经是最好。”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嘴唇都被烧得全裂开了,再这么烧下去……” 孟珏拿着湿棉布轻轻擦云歌的唇,“只能试一试非药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云歌的屋中应该收着一管紫玉箫,你把它拿来。” 八月忙回府去取箫,心里却怎么都不明白云歌的病和箫有什么关系。 等八月把箫取来,孟珏接过紫玉箫,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瞬,唇边慢慢地抿出了丝苦笑。 他面对着窗外,将箫凑到唇畔,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箫声响起的刹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绽放,整个屋子都被宁静安详笼罩。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孟珏的五官苍白中流动着点点碎金的细芒;和煦的夏风从窗口吹进,孟珏的几缕黑发在风中飘舞。他细长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苍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双瞳中柔情流转,全是温暖。 八月退到了院外,轻轻掩上了门。这般的深情和挽留,连不懂音律的他都听懂了,云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吧! 八月觉得曲子耳熟,可又从未听公子奏过,坐在门槛上听了半晌后,忽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云歌常喜欢在有星星的晚上吹这 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这管紫玉箫,不过,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却平和宁静,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待想明白了,八月心里又泛出酸楚,这管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刘弗陵的遗物,云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当年常奏的曲子。公子这般心高气傲的人竟然为了救云歌,不惜用刘弗陵的物品,揣摩刘弗陵的心思,吹奏刘弗陵常奏的曲子。 没有人知道云歌究竟有没有听到曲子,孟珏似乎也并不关心,甚至他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云歌,他只是坐在窗边,面对着他和她曾经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着箫。 从午后的金光流溢到夕阳的晚霞熠彩,从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转,有午后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阳斜曛中的落寞,有月从西窗过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执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惫孤单。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间,似乎交错了孟珏的一生。但不管何种神情,何种姿态,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晨昏交替间,追寻着一点渺茫,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当灿烂的阳光再次洒满庭院时,曲子突然滞了一滞,几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涔出,沿着紫玉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珏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吹着曲子。 一会儿后,曲子又顿了一下,又再次响起…… 在院子外守着的八月听到曲子变得断断续续,猛地推开了门,冲了进来,看到孟珏唇角的鲜血,惊骇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夺箫,却被孟珏眼中的光芒所慑,根本不敢无礼,情急间看到榻上的云歌,一下扑了过去,“烧退了,夫人烧退了!公子……”带着哭音回头,看见孟珏终于停了下来,正缓缓回头看向云歌。 他脸色煞白,唇却鲜红,手中的紫玉箫早被鲜血浸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说是欣慰,却更像悲伤。 他怔怔看了云歌好一会儿,头无力地靠在了轮椅上,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几动,八月却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忙凑到他身旁。“……回府,请张大夫照顾云歌,不要提我,就说……就说是太医救的云歌。”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顾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 连见都不见一面吗?“公子,你……不等夫人醒来了?”孟珏已没有力气说话,只轻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啰唆,立即推着他向外行去。 第196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1) 于安毕竟从小习武,伤势虽然重,可康复的速度很快,不过几天,就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云歌却一直面色苍白,一句话不说,整天都恹恹地坐着,她的神情总带着困惑和寻觅,常常皱着眉头、侧着脑袋,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寻觅着什么。 云歌此时的样子让张先生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样子,可那个时候,她身边有一个人倾力呵护,此时整个院子进进出出的不过就是他和一瘸一拐的于安。好歹云歌也是金口御封的诰命夫人,霍府都来送过几次药物银钱,孟府却从没一个人来探望过,还有皇后,不是说皇后和云歌情如姐妹吗?妹妹病了,姐姐会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吗? 人情凉薄至此,张先生黯然,索性绝口不提这些人,好似云歌从始至终一直都住在这个简陋的小院中。 “云姑娘,你在听什么?” 张先生将一碗药放到云歌身旁,试探着问。他总是不能确定云歌在高烧中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症,因为她总是好像在倾听着什么的样子。 托腮坐在窗口的云歌默默摇了下头,端起碗几口就把药喝尽了。 “那你可想过病好后去哪里?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去我那里,你 若不嫌弃,可以跟着我学习医术,顺道帮我看看病人,也算学以致用。”院子中正在劈柴的于安停下了动作,静听云歌的答案。云歌沉默地坐着,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眼中有迷茫,好半晌后,她张了张嘴,似想说话。 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宦官扶着门框大喘气,“孟……孟夫人,你速跟我进宫。” 于安冷声斥道:“这里没有孟夫人,你找错了地方!” 小宦官并不认识于安,他自进宫后就在椒房殿当差,从没人敢对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气得差点跳起来,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于安,想骂,却毕竟顾忌云歌,重重冷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这山村野人计较。”赶上前几步,对云歌行礼,“孟夫人,富裕大哥命我来接您进宫,说是有十分、十分重大的事情。” 云歌不吭声,小宦官急得差点要哭,“您一定要去,奴才虽不知道是什么事,可富裕大哥一头的汗,眼泪都好像就要下来了。”云歌心头一动,这几日许姐姐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什么事!猛地站了起来,“我们走。” 小宦官高兴地跑了出去,掉转马头,准备回未央宫。 于安和张先生想劝,都劝不住,于安无奈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软剑悄悄交给了云歌,“这剑轻软,可藏入腰间、袖中。”云歌本不想带,可看到于安眼中的担忧,还是接过了剑藏好,“于大哥,我去去就回。” 马车停在未央宫时,正是夕阳时分,半天的红霞,绯艳异常,映得未央宫的雕梁玉栋金碧辉煌。云歌心中却透着荒凉,总觉得入眼处是荒草丛生、尸骨累累,走在宫墙间,觉得厌倦疲惫,此生此世都不想再踏入这个地方。 天还未黑,椒房殿的大门就紧闭,云歌很是诧异,指了指门,疑惑地看向身侧的小宦官。他抓了抓脑袋,回道:“已经好多天都这样了,听说……好似皇后娘娘想搬出椒房殿,陛下不同意,两人之间……反正这段时间,皇后娘娘一直都不理会宫内的事情,除了去长 乐宫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就只静心纺纱织布,督促太子读书。” 宫门吱呀呀地打开,富裕看到云歌,忙一把将她拽了进去,“您可来了!”又神色严厉地对周围的人吩咐,“都看好门户!不得放任何人进出,否则杖毙!” 云歌一边随他走,一边问:“究竟怎么了?”富裕不说话,只是带着她往屋里赶,经过一道道的门,一重重的把守,云歌终于看到了许平君。 许平君面如死灰,唇如白蜡,几个婆子正满头大汗地接生。云歌几步扑到了榻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姐姐,你……” 许平君见是她,脸孔一下变了颜色,急着想抽手,云歌不解地叫:“姐姐!姐姐?是我呀!” 许平君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扭过头去不看云歌。 云歌温言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现在可不是斗气的时候。 孩子想要出来了,你不能再随意动气,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来。” 许平君不说话,只有眼泪从眼角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云歌走到一旁,低声问富裕,“太医呢?” 富裕低声说:“开完药方就被我赶走了!前段时间,陛下和皇后起了很大的争执,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中,现在后宫的事情都是霍婕妤说了算,写下来的药方不怕有事,除非这些太医想被灭九族。可我不放心留他们在这里!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舒服,再不敢出一点差错。” 云歌一边去把许平君的脉,一边问:“是谁煎熬的药?把药方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单衍,是信得过的人,她是掖庭户卫淳于赏的妻子,懂得一点医理,许家和她是故交,娘娘小时候就认识她的,前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娘娘,没有出过差错。” 一个端着热水进来的妇人听到对话,立即跪了过来,看上去很淳朴老实。 云歌正想问她话,许平君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痛得额头全是 汗,“……孩……子……” 云歌忙过去,俯身去擦她额头的汗,柔声说:“没事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你也会好起来的。” 云歌先去探看了一下许平君的胎位,全身寒意骤起,怎么是个倒胎位?又是早产!许平君的身体好像也不太对。她心慌起来,叫过富裕小声说:“我的医术不行,你立即派人去找孟珏。” 富裕心中一沉,不敢再废话,转身就飞跑出了宫殿。 云歌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慌,坐到了榻上,将许平君抱在怀里,“姐姐,不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这一次也一定能平安闯过去!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孟珏赶到时,天色已黑。灯火通明的椒房殿内,空气中流动的全是不安。 听到富裕说孟珏来了,云歌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俯在许平君耳畔,喃喃细语。孟珏也好似没有看见云歌,直接走到榻旁,去查看许平君,探完许平君的脉,他皱着眉头,沉思着不说话。 云歌看他半晌都不说话,又瞥到他的神色,只觉得全身都寒意飕飕,强压下去的慌乱全都翻涌了上来。以他的医术,竟也如此为难?孟珏想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药方,许平君忽地叫:“孟大哥……” 孟珏和云歌都忙凝神细听。 “……孩子,先保……孩子!” 她的面容灰暗憔悴,眼中却是无比坚毅的光芒,隐隐有一种圣洁,令孟珏想起了母亲将他藏好后,临去前的一瞥。他郑重地点了下头,将两味已经写下的药勾去,重新换了几味药,把药方递给富裕,“你亲自煎熬,不要假手别人。” 富裕点了点头。 许平君挣扎了大半夜,终于诞下了孩子,随着孩子的出世,先前的压抑紧张一扫而空,屋子内的人都笑起来。 “恭喜娘娘,是个小公主。” 稳婆抱着孩子颠了几下后,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一下就慌了,赶忙探了下孩子的鼻息,脸色立变,一句话还未说,眼泪就已满面。 孟珏一步就跳了过去,接过孩子,指尖蓄力,连换了十几种手法,都没能让孩子哭出来。他的脸色渐渐灰暗,抱歉地看向云歌和许平君。 云歌凝视着他怀里的孩子,有今日的伤,还有前尘的痛,觉得心若被一把钝刀子一刀又一刀缓慢地锯着。 许平君看上去好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若死灰、双眼空洞,“把她抱过来。” 孟珏在她的目光下,任何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许平君身旁,许平君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脸,悲伤欲绝,眼泪终于涌了出来,随着眼泪涌出的,还有鲜血。 正在给许平君清理下体的婆子叫起来,“血崩了!血崩了!”说着话,身子已如筛糠一般抖起来。产后血崩,阎王抓人!云歌慌了,急迫间抓住了孟珏的胳膊,“你快想办法!”孟珏不吭声,只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刺入许平君的各个穴位。云歌紧张地盯着他。 许平君拽了拽云歌的衣袖,云歌忙低下头,贴在她唇边聆听。“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了,我这次……这次不行了……太苦了!可我想这孩子无辜,老天该放过她。报应,都是报应!” “不,姐姐你不会……” 许平君用眼神示意云歌不要说话,“虎儿在长乐宫,我想见他。”云歌忙让富裕去请太子殿下。 “云歌,你是个好妹妹,我却不是个好姐姐,我对不起你。” “不是的,你和我小时候盼望的姐姐一模一样。” 许平君看着身旁的女儿,眼中泪花滚滚,唇畔却有一丝怪异的笑,“刘询夺去了你的一个孩子,老天夺去他的一个孩子,冥冥中都 有定数,很公平。” 云歌伤痛难禁,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姐姐,你再坚持坚持,孟珏的医术很好,他一定能救你,你还要照顾虎儿呢!” 许平君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力量在迅速流逝,折磨了她一整夜的疼痛也在远离,整个身子是酥麻麻的轻松,她说道:“孟大哥,你早已经知道结果,就不要再浪费精力了,我有话和你们说。” 孟珏停了下来,将手中未插完的金针一把就扔到了地上,一阵清脆的响声,更显得大殿寂寥。他坐到了许平君榻旁,“你有什么心愿和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到。” 云歌听到他的话,心内残存的一点希望彻底消失,只觉得心似乎一点一点全被掏空了,却感觉不到一点疼,只是麻木的寒冷。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上天要把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带走。 许平君笑着去握孟珏的手,手抬到一半,就要无力地落下,孟珏忙一把抓住了她。她拖他的手,孟珏顺着她的力移动,碰到了云歌的手,她将他的手覆在了云歌的手上。 第197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2) “云歌,你错怪孟珏了,真正害死你孩子的人是刘询,刘询为了能没有后患地当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先帝的孩子生下来,孟珏如果不出此万不得已的下策,你和孩子都要死。毒杀先帝的人也是刘询,他让我不要绣荷包,去做香囊,又亲手写了先帝的诗,让我绣,最终的目的全是为了那个位置,他和霍成君……” 即使过了多日,每次想到却仍是伤心欲绝,许平君一口气未喘过来,脸色发白,孟珏忙在她各个穴道轻按着。 “平君,你先休息一会儿。你想说的话,我会告诉云歌。”孟珏抬头看向云歌,将前后因果半隐半藏地说了出来,“……刘询和霍成君究竟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刘弗陵病重的时候,霍成君不知道怎么从霍光那里探知了霍光的秘密,她又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刘询,刘询手下不乏江湖上用毒的高手,所以就有了后来的香囊。” 许平君喘着气说:“不是先帝生病时。霍成君告诉我,刘询在我 身受重伤的那个上元节就陪她逛街游玩,还送了她一盏宫灯,她特意拿给我看了……那盏宫灯有八个面,绣着嫦娥奔月,她说刘询曾说过嫦娥的容貌也不如她万一……” 云歌看她脸色惨白,猛地打断了她,“姐姐,不要说了,也不要去想了。”当年,霍家虽不是冲着姐姐去的,可姐姐毕竟因为霍家差点死。发妻在家中养病,刘询竟然和霍成君……姐姐以为的夫妻恩爱原来自始至终全是假的。 孟珏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许平君身体不适,胎气惊动,霍成君肯定知道,她还特意跑到许平君面前说这些话,这招“毒心”的计策用得真是颇有其父霍光的风范,兵不血刃,杀敌无形。 许平君笑起来,可那个笑容在苍白憔悴的脸上,只是显得更加悲伤,“好,不说他们。云歌,孟珏他……他是真心想治你的病,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先帝体内有毒。其实,很多事情,我早就隐隐约约明白,却一直不敢去深想,也一直都瞒着你。孟珏瞒着你是怕你去寻刘询报仇,怕你会受伤,我瞒着你,也是怕你去寻刘询报仇,却是怕刘询受伤,你……你不要生气……”许平君的眼泪潸潸而落。 孟珏对许平君温和地说:“云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会生你的气的,你就不要再为这些事情难过愧疚,你在她心中永远都是好姐姐。” 许平君握住他俩的手,“云歌,你答应我,把中间的一切都忘记,只记住你们的初相见,那时候,我们都很好……大家都很开心……你和孟大哥好好地在一起,你们好好的……” 云歌的手掌上覆盖着孟珏的手,距离上一次两手交握已经恍如隔了几世。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云歌!”许平君气苦,想要起来,身子一软,头无力地又跌回了云歌怀中。 云歌如梦初醒,忙叫:“姐姐,姐姐……” 孟珏用力地握住了云歌的手,对许平君说:“我曾在你面前说过的话,这一生一世我都会信守。” 许平君仍眼巴巴地盯着云歌,云歌犹豫了下,在许平君眼前,反握住了孟珏的手,许平君欣慰地笑了,缓缓合上了眼睛,“虎儿……”孟珏立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绝不会让霍家伤他分毫。” 许平君嘴唇哆嗦着想说“谢”,可此生孟珏对她的恩,根本不是“谢”字能报,所以索性沉默,只眼泪一颗又一颗。“虎儿他怎么……还……还没……” 许平君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放在云歌和孟珏双手上的手猛地掉了下去,落在榻上,一声轻软的“啪”,云歌却如闻惊雷,身子剧颤,猛地抱住了许平君,心内痛苦万分,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是身子不停地抖着,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屋子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橙儿牵着刘奭进来,刘奭还在笑叫“母后”,想凑到榻前,橙儿却已经明白一切,一把揽住了他,对富裕使了个眼色,“太子殿下,您先出去,皇后娘娘有话吩咐奴婢呢!” 富裕脸色变了几变,拖着刘奭向外行去。刘奭却已反应过来,挣开富裕,冲了过来,“母后!母后!娘!娘!娘……”随着刘奭撕心裂肺的大哭声,皇后因为难产,血崩而逝的消息传出了椒房殿。 未央宫的黑夜被打碎,一座座宫殿全都亮起了灯。 昭阳殿的宦官、宫女因为早有命令,一贯都会阻止椒房殿的消息,可这次的消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报,所以即使是半夜,宦官仍哆哆嗦嗦地到寝宫外面敲门。 刘询在沉睡中翻了个身,不悦地哼了一声,霍成君半支起身子,没好气地说:“拖下去!”宦官把头磕得震天响,哭喊着说:“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薨逝。” 刘询睡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竟然直接越过睡在外侧的霍成君就站在了地上,穿着单衣,赤着脚,一把就拉开门, 抬脚踹向跪在地上的宦官,“你胡言乱语什么!” 昭阳殿内的宫女、宦官黑压压早跪了一地,个个都在磕头,刘询将目光投向夏嬷嬷,眼睛里的询问下流露着隐隐的恐惧和恳求。 夏嬷嬷不忍看他,垂目说:“禀奏陛下,皇后娘娘因为惊动了胎气,导致早产,不想是个逆胎位,生产困难,皇后娘娘苦苦挣扎了大半夜后,终因体力不支,母……母女俱亡,望陛下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节哀顺变……” 刘询只觉得夏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耳朵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看见周围的人有的在磕头,有的在抹眼泪,还有人跑来跑去,似乎很混乱,可他却觉得世界无比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 他一步步地向外走去,有人拉住了他,他回身,看见一个容貌明艳妩媚的女子嘴巴急促地一开一合,旁边一个宫女弯身捧着一套衣服,那个令人生厌的女子还指着他的脚在说什么,他不耐烦地推开了那个女子,向外跑去。 似乎在下雪,身上一层一层地寒,可是不怕,只要跑到家里就有火了。那年的冬天也出奇的冷,整日里都在下雪,他没有棉袄子,只能穿一件夹衣。每日里去街上闲逛,找人斗鸡,赢些吃的,晚上兄弟们都爱往他的小破屋挤,不是他的屋子比别人的裂缝小,也不是他的屋顶比别人漏风的地方少,而是他的屋子每天晚上总有火烤。平君每日里都上山去捡柴,回来后,总会偷偷把几根最粗的柴塞到他屋檐下。 那个小丫头,见到他们一帮无赖,总是静静地让到路边。黑子他们吹口哨,大声起哄地逗她,她背着藤筐,紧张地站着,鼻头被冻得红通通的,十分滑稽。袖子上几个大补丁,脚上是一双偏大的男鞋,估计是她哥哥的旧鞋,还是破的,大拇指露在外面。似乎感觉到他目光扫到了她的鞋,她涨红着脸,脚指头使劲往鞋里缩…… 他突地停住了脚步。眼前不是他的破屋,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可以挡住风,挡住 雪,可他身上的冷却越发重了。无数人迎了出来,在他脚下跪倒,有人抬着头在说话,有人低着头在哭号,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穿过他们,向屋里奔去,经过重重的殿门,他终于看见了她。他心里一宽,雪停了,身子也是暖和的了,她不是好好地睡在那里吗?他的世界仍是安稳的。 他微笑着上前,榻前跪着的一个孩子突然站了起来,满面泪痕地向他跑来,他的心剧震,一个刹那,铺天盖地的哭声都传进了耳朵里,压得他头晕目眩,他茫茫然地伸手去抱他,“别哭,别哭!你娘不会有事!” 孩子却在愤怒地把他向外推,“你出去,你出去!娘是被你气死的!是被你气死的!你去昭阳殿,昭阳殿的霍婕妤比娘出身高贵,长得好看,你去找她……” 何小七冲出来,将刘奭抱开,“太子殿下不要不敬!”又忙向刘询请罪,“陛下,太子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刘奭连打带踢地想挣脱,可他哪里挣得开何小七,最后反抱住何小七的脖子大哭起来,“小七叔叔,娘……娘……”小七也是泪流不止,担心刘奭悲伤下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强抱着刘奭退到了殿外。 刘询慢慢地走到了榻前,跪下,挽起了她的手,可她的手冰冷,不可能再来温暖他,也再不会来握他。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透心的冰凉,他扭头看向云歌,“你们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看似平静的语气下有汹涌的暴风雨。 云歌盯着他,没说话,身子却在轻颤,若一触即发的箭。她轻声说:“许姐姐有几句话要我转告陛下。” 孟珏想拽住云歌,却已经晚了。 第198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3) 云歌身法轻盈,像一朵绿云般飘向刘询,而刘询急于听到许平君的遗言,也飞快地向云歌纵去。他看云歌嘴唇翕动,却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下意识地就俯下身子去听,云歌袖中突然弹出森寒的剑锋,直刺刘询心脏,幸亏刘询武功高强,身体的本能反应迅急,硬生生地运力向后退去,堪堪避过了云歌必杀的一招。可云歌的招式难以想象的 精妙,携着云歌必杀的决心,雷霆般一波又一波攻向刘询。刘询失了先机,处于守势,几次想逃开剑网,都被云歌逼了回去,始终避不开云歌的剑锋。 已经退到墙壁,刘询只能向侧面避让,却忘了身侧就是许平君睡的榻,脚下一步踏错,身子失衡,云歌立即逮住机会,剑锋突然爆开千万朵剑花,每一朵花都在快速飞向刘询咽喉,刘询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旋转着的冷冽花朵中,眼前好似闪电般闪过和云歌相识的一幕幕,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竟会死在她手上。 突然,一只手横空而出,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剑刃,所有光芒刺眼的花朵刹那消失。剑锋紧贴着刘询的脖子被停住,刘询没受伤,那只手却被剑刃刺伤,鲜血落在了刘询雪白的单衣上。 屋外的宦官听到动静,试探着叫了几声“陛下”,刘询都没答应。他们冲了进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一幕,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珏手握着剑刃,对刘询平静地说:“陛下还是先让他们退下,有些话,陛下绝不想任何人听到。” 刘询因为被剑锋抵着脖子上的动脉,不敢低头,只能昂着头下令,“你们都退下。” 宦官不敢不退后,可又不敢扔下刘询不管,只得一步步退到了殿外,远远地围住大殿,越来越多的侍卫闻讯赶来,将椒房殿团团围住。 孟珏对云歌说:“你若杀了她,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云歌一手握着剑不放,一手蓄力,盘算着如何逼开孟珏,“我也没想活着离开。” 刘询想看到云歌的神色,他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云歌想杀他的眼神,他总觉得用剑抵着他脖子的人是另外一个人,可头低不下来,只能嘶哑着声音问:“云歌,你怎么知道的一切?” 孟珏微哼了声,“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根本连刘弗陵都没 瞒过。” 刘询和云歌的身子都是猛地一颤,抵在刘询脖子上的剑锋往里刺了下,刘询的脖子和孟珏的手同时开始滴血。 刘询不敢再动,“不可能!绝不可能!他若知道……我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让我活着?” 云歌眼睛中有不能相信的震惊和悲伤,也喃喃说:“不,不会,他不会……” “你一点不顾许平君和云歌与你的情谊,还将我的一番苦心毁于一旦,我当然不会替你隐瞒,所以发现是你后,立即就告诉了刘弗陵,本以为他会将你处死、传位给刘贺,不想他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做,不但什么都没做,反而依然决定把皇位传给你。” “你胡说!不会!他不会!陵哥哥不会……”云歌摇着头叫,剑锋不停地颤动,好似随时都会刺入刘询的咽喉。 孟珏用力压住剑锋,厉声说:“云歌!他是你的陵哥哥,可他更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他为了你和他,是应该杀死刘询,可他为了天下万民不能杀了他!他的死当时已是既定,若再杀了刘询,那么得利的只能是霍光,刘贺重义心软,不见得是霍光的对手,一招不慎,天下就会动荡不安。他不杀刘询,负了你,更负了他自己,可他若杀了刘询,也许负的就是天下苍生!” 云歌嚷:“我不听你说,我只知道他害死了陵哥哥!”说着就不管不顾地用力向前刺去,孟珏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压不住云歌的剑势,又不能伤云歌,急怒中,猛地弹了把剑,将剑锋撞歪,然后放开了手,“好!你想杀就杀吧!反正你早就不想活了!汉朝现在正和羌人打仗,你杀了他,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不了就是多几万人、几十万人陪你一块儿死,不得安宁的是刘弗陵,我又不会为这些流民难受,这些事情与我何干?”说着一甩袖,竟坐到了一旁,拿出一方绢帕,低着头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看都不再看云歌一眼。 云歌想刺,却刺不出去,这一剑刺下去,刺碎的是陵哥哥多年的苦心,刺出的是无数家破人亡;想退,却恨意满胸,眼前的人,让她 和陵哥哥天人永隔,让她的孩子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发出。她握剑的手簌簌直颤。 刘询的身子已经紧贴到了墙根上,云歌的剑不停地在抖,他脖子上的血珠子就不停地涔出,雪白的单衣已是血红一片。 突然,橙儿牵着刘奭出现在门口,刘奭惊恐地睁着眼睛,忍不住地大声叫:“爹!姑姑?你……你……”“咣当”一声,云歌的剑掉在了地上。刘奭向云歌跑来,又有些害怕地站住,“姑姑,你为什么……”云歌蹲下,把他揽进了怀里,“以后不许再叫我姑姑。”“那叫什么?” “姨母,我是你的姨母,不是姑姑。” “嗯,姨母!” “姨母以后再不会进宫来看你了,你要一个人好好的,不要忘记你娘,你要做一个好人,不要让你娘在地下伤心。”刘奭哭起来,抱住云歌的脖子,“姨母,不要离开虎儿。” 云歌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你只要记住,只要你好好的,姨母会一直看着你的,你娘也会一直看着你的。”云歌狠着心推开刘奭,向殿外行去。 一天之内,接连变故,刘奭对诸多事情隐隐约约之间似懂非懂,此时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大哭起来。橙儿上前,替他擦去眼泪,小声哄他:“太子殿下已经是个大人了,要坚强!” 云歌蒙眬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要哭,你以后是皇帝,老天会用整个天下补偿你所失去的。” 一袭绿裙,人群中几闪,就已经再看不见。 七喜此时才敢冲进来,小声问:“陛下,要去追……追捕云歌吗?” 刘询软坐在榻上,整个人痴痴呆呆,刘弗陵竟然心如明镜,早就知道一切?可他……他……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一切!七喜又叫:“陛下?” 孟珏淡然说:“陛下,若说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让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也就云歌了,请让皇后娘娘能安心休息,也让太子殿下多个亲人。” 刘询在孟珏并不淡然的目光下,却没有往常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合目安睡的许平君,心头大雪弥漫,最后无力地挥了挥手。七喜心下长舒了口气,带着人退出了屋子,同时吩咐侍卫都各回原职。 橙儿向刘询告退,“奴婢带太子殿下先去长乐宫住几日。”刘询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刘询看到许平君的头发有些乱,坐到榻头,拿了把梳子帮她抿着头发,动作细致温柔。 孟珏见状却只觉得不屑厌恶,刘询不是没有斗争经验的安逸皇子,他是从鲜血中走过,在阴谋中活下来的人。以他的聪明,当年他立许平君为后时,就该知道今日的结局。他为了自己,亲手将一个女子柔弱的身躯推到了刀锋浪尖上。既然有当初,又何必现在? 孟珏弯身请退。刘询问:“她……她临去前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孟珏低着头,话语却很直接,“是的,从没提过要见陛下。皇后娘娘挣扎了半夜,却因为早前惊动了胎气,胎儿受损,胎位又不正,所以产下的是个死婴。皇后娘娘悲伤难禁,导致血崩而亡。” 刘询眼前发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孟珏说着话,特意将小棉被包着的女婴抱过来,递给刘询,刘询不想接,孟珏却松了手,女婴跌向地上,刘询心中一痛,明知道孩子已死,却仍着急地去捞,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入怀的瞬间,这个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的孩子,似乎没有太多联系的孩子,就立即融进了他的血脉中,他将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在他怀里的样子,紧闭的眼睛,微翘的唇,粉嫩的肌肤,柔软的身体。从此后,在他的午夜梦里,总会 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在徘徊,那么脆弱,那么堪怜,他却永远听不到一声“爹”。 刘询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孩子,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孟珏跪了下来,奏道:“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需要禀奏陛下。” 刘询无力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娘娘因为心情激愤,哀伤盈胸,动了胎气,导致早产,偏偏胎位又是个倒胎位,就是孩子的脚在下,头在上,是最难生产的胎位。太医想借助催生的药,让孩子尽快出来,太医的想法看上去没有大错,因为娘娘此时的状况本就是怎么做都凶险,只不过看哪种凶险更容易被人控制而已,药方看上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总是很难保证不出一点偏差。”孟珏停了下来。 刘询霍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阴云密布,杀机浓厚,“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 孟珏恭敬地说:“臣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陛下想怎么处置,下面就是什么,臣告退。” 刘询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白,最后全变成了灰败,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管孟珏的话是真是假,早产确是因他而起。 现在他无力,也不能去追究发泄,他只是觉得冷,很冷,很冷!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握着平君的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艰难地行走着,那座不管风雪再大,却总会暖暖和和的屋子再也找不见了。 平君,你已不肯再为我去捡柴了,是吗? 第199章 明日天涯已陌路(1) 面对汉朝的大军,羌族向匈奴借兵,生死关头,两个最强大的游牧民族联合,共抵着农耕民族的进攻,两方相持不下时,羌族内部突然爆发内乱,主战的三个羌族首领被杀。汉朝大军的铁蹄趁势扫荡了整个羌族,令最桀骜不驯的西羌对汉朝俯首称臣,其他羌族部落也纷纷归顺汉朝。匈奴扶持的乌孙叛王被杀,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被立为乌孙大国王,历经波折后,解忧公主终于登上了乌孙国的太后宝座。她的女儿嫁到龟兹做王后,在解忧公主的斡旋下,龟兹也归顺汉朝。 解忧公主的掌权,意味着汉朝和匈奴在西域百年的斗争,从高祖开始,历经惠、文、景、武、昭五位帝王,直到宣帝,汉朝终于大获全胜,从此后,西北的门户通道尽在汉朝控制。 建章宫在举行盛宴,欢庆大汉的胜利,可这次战役最大的功臣霍光却没有出席。他独自一人坐在家中的假山溪流旁,自斟自饮,眉目间未见欢颜,反而尽是落寞沧楚。 喝得已有**分醉,他举杯对着明月,高呼:“太平已被将军定,红颜无须苦边疆!” 脚步凌乱中,他瞥见松影寒塘下,映照着一个白发苍苍、神情疲 惫的男子。霍光醉意蒙眬中,指着对方喝问:“何方狂徒,竟敢闯入大将军府?” 不料对方也指着他,挑眉发怒。他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寒塘中的老头就是自己,悲上心头,手中的酒杯跌入了池塘,“咕咚”一声,水镜碎裂,涟漪荡漾中,那个碎裂的老头变成了无数个画面,从水面下呼啸着扑面而来。 黑色铠甲、红色战袍的是李陵,他剑眉含怒,剑蕴雷霆,正骑着马向他冲来。 那个穿着胡装,腰挎弯刀的是翁归靡,爽朗的笑声下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一身宫装的是解忧,她手握长剑,徐徐走来,眼中有决绝、有鄙夷。 颜若玉兰、鬓如绿云,微笑着而来的是冯嫽,可转瞬就变了,她眼中有凌厉,有愤怒,握着解忧的手,哀哀落泪。 上官桀正指着自己的儿子上官安与他笑语,他也笑着点头,屋子外面是几个丫鬟推搡着怜儿,笑叫着“大小姐,去看一眼!不好也可以和老爷说。”怜儿羞恼得满面通红,挣开丫鬟的手跑了。可一眨眼,上官桀推倒了几案,怒吼着向他扑来。 绿柳依依,黄莺娇啼,女儿怜儿才五岁,在园子里荡秋千,咯咯地笑着,“爹爹,爹爹,抱抱!抱抱!”他刚想伸手,她却脖子上全是血,眼睛大睁地瞪着他,“爹,你答应过女儿的……” …… 霍光的眼前光影交错,时而黄沙满天,时而柳荫翠堤,时而欢声笑语,时而鲜血四溅,一幅幅流转而过的画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眼前出现了宣室殿,殿堂阴暗幽深,虽然安静得压抑,他却终于喘了口气,看到一个人睡在龙榻上,他向前走去,突然,白发苍苍的刘彻从龙榻上翻身坐起,喝问:“你在朕面前指天为誓的誓言可还记得?若有异心,子子孙孙,翦灭殆尽。”刘彻向他扑来,两只干枯的手重重抓向他的脖子。 霍光“啊”的一声惊叫,身子向后栽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失去 了知觉。 霍光在自家后园饮酒时突然中风,自此,霍光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可霍家的尊荣未受丝毫影响,刘询封霍成君为皇后,又陆续加封霍禹、霍山、霍云三人为侯。 虽然后宫中还有张氏、公孙氏,以及后来新选的戎氏、卫氏,可刘询专宠霍成君,夫妻感情深笃。因为帝后恩爱,后宫反倒很清静,人人都不敢、也不能与霍皇后争宠,霍氏一门的尊荣达到极盛。 一年后,霍光在担忧无奈中病逝于长安。作为一代权臣,霍光这一生未曾真正输于任何人,只是敌不过时间。 霍光病逝的消息传出,一直隐居于长安郊外,跟随张先生潜心学习医术的云歌去向张先生告辞。张先生知道他们的缘分已尽,没有挽留云歌,只嘱咐她珍重,心中却颇是担忧她的身体。近年来,云歌肺部的宿疾愈重,咳嗽得狠时,常常见血,且有越来越多之势。云歌的医术已经比他只高不低,她自己开的方子都于事无补,张先生更无能为力,只能心中暗叹“心病难医”“能医者不能自医”。 受过云歌恩惠的乡邻听闻她要走,扶老携幼,都来给她送行,云歌和他们一一话别,等众人依依不舍地离去,已是深夜,云歌将行囊收拾好后,交给了于安,自己赶在日出前去往平陵。 平野辽阔,星罗密布,墓冢沉默地伫立,点点萤火一明一灭,映得墓碑发着一层青幽的光,阵阵蛩鸣时起时伏,令夜色显得越发静谧。 云歌一阶阶的台阶蹬着,周围没有一个侍卫出来阻挡,她也没有觉得奇怪。在她心中,她想见他,所以她来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个宫装女子托腮趴在玉石栏杆上,凝视着夜色尽处,听到云歌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地说:“今夜的露水重,天亮前怕有大雾。” 云歌站住,待看清楚隐在暗处的人后,走到她身侧,也看向了远处。 上官小妹说:“我最喜欢在这里等日出,时间不长,景色却会几变。我有时候很好奇,你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总觉得皇帝大哥应该喜欢和你看日出的。” 云歌沉默地望着夜色尽头,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小妹的眉眼也如她一般,凝聚着浓重的哀伤,她轻声说:“我一直以为霍氏覆灭的那天,会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可是昨天早上听到外祖父病逝的消息时,我竟然哭了,也许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很快就会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父亲家族的人已经全死掉了,不久的将来,母亲家族的人也会都走了。” 云歌侧头看向小妹,小妹朝着云歌,努力地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我恨了霍光那么久,他终于死了,可是我现在只有难过,没有一点快乐。” 夜风中,小妹的身子似乎在颤,云歌的身子也微微地抖着,她握住了小妹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谁也给不了谁温暖,但是至少少了一份孤单。 没一会儿,果然如小妹所说,在蒙蒙晨曦中,腾起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旷野。白雾漂浮间,陵阙、石垣、陪冢、不知名的墟落若隐若现,景致苍莽雄奇中透着宁静肃穆。 “这片陵原葬着高祖、惠帝、景帝、武帝,现在还有皇帝大哥,光皇帝就有五个,曾经的英雄豪杰更多,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匈奴王子金日、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这里还曾是秦时的战场,传说神秘的秦始皇帝陵也在这附近。岁月悠悠千载,改朝换代、风起云涌,这片陵原却总是这个样子。我常常想,百年、千年后,未央宫会是什么样子?大概荒草丛生吧!到时候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就如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我们只知道这个是好皇帝,那个是暴君。我 在史书里恐怕会是一个可怜没用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寥寥几笔就写尽我的一生,而皇帝大哥是一个和其他早逝的皇帝没什么不同的皇帝,顶多再赞句聪慧仁智。世人知道的是刘询,史官也肯定更愿意花费笔墨去记载他的传奇经历,他的雄才伟略和他的故剑情深。但是,那重要吗?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记了他,你和我会记着他,我们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甚至,我和你保证,刘询在梦中突然惊醒时,也会想起他,刘询越是跑着去遗忘,就越是忘不掉。” 云歌听到刘询的名字,好几次想将压在心头的一切都倾诉出来,也许这世上,只有小妹才能理解她的一切感受,可最后,她仍选择了沉默,就如同陵哥哥的选择。仇恨不能让死者复生,只会让生者沉沦,小妹身上的枷锁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一重沉重和挣扎,她希望小妹能慢慢忘记一切,然后有一天愿意动用陵哥哥留给她的遗诏离开这里。 小妹从地上提起一个木盒子,递给云歌,“琉璃师烧好这个时,他已经离开了,琉璃师傅就将这个敬呈给了我,但我想,这个屋子应该是他想为你盖的,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带着它,也一直想着究竟什么时候适合给你,你一会儿是霍小姐,一会儿是孟夫人,我还以为你不再需要它了。” 第200章 明日天涯已陌路(2) 云歌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琉璃烧制的房子。主房、书房、卧房、小轩窗、珍珠帘一一俱全,甚至屋后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窗下有翠竹。根据不同的景物,琉璃师选择不同颜色的琉璃,还会根据屋子的角度,通过琉璃颜色的深浅,营造出光线的变化。卧房的屋顶是用一小块水晶做的,从屋顶看进去,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泥人并排躺着,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两个泥人和精妙的琉璃屋宇相比,捏造手法显得很粗糙,可人物的神态却把握得很传神,显然捏者对两人十分熟悉。 小妹轻声说:“琉璃师傅说这对小人是先帝交给他的,并非他们所做。”云歌痴痴地盯着屋子,早已淡看一切的眼中涌出了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 泪水掉在琉璃屋上,如同下雨,顺着惟妙惟肖的层层翠瓦,滴滴答答地落到院子的台阶上,里面的两个人好似正欣赏着水晶顶外的雨景。 太阳升起了,大雾开始变淡。仿佛一个瞬间,刮了一阵狂风,大雾突地没了,眼前突然一亮,一切变得分明。蓝天辽阔,原野苍茫,无数只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吵闹不休,还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时在这朵花上停一下,时在那朵花上停一下。 云歌手中的琉璃小屋在阳光下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七色光芒,好似人世间的一个美梦,流光溢彩下是晶莹秀润的易碎。 一直看着太阳的小妹满意地叹了口气,背转了身子,靠在栏杆上,笑望着云歌,“你是来和他告别的吗?想好去哪里了吗?” 云歌双手捧着琉璃小屋,抬头望向初升的朝阳,睫毛上仍有泪光,唇边却绽开了一朵笑。她将琉璃小屋收回了木盒中,小心地放好后,侧依着栏杆,对着小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和他一起走。他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就打算兴之所至,随意而行。” 小妹歪着脑袋,笑着问:“你们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云歌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妹眼中几点晶莹的光芒,迅速地撇过了头。 云歌静静站了会儿,忽地出声,“小妹,我有个不情之请,虽然霍光已……” “我知道,你想说刘奭。许平君早已经求过我了,我答应了她会替她照顾刘奭,现在霍成君已不足为虑,我在一日,后宫中的人绝伤不了他。” “多谢!” 云歌向她行了一礼,提起地上的木盒,就飘向了台阶下方。 小妹没有回头,只高声说:“珍重!” “你也是!” 万里碧蓝,千丈层林、一川萋草。明媚的朝阳下,绿裙穿行过草林野花,衣袂翩飞中,有光有影,有明有暗,有载不动的忧伤,可也有不颓败的坚强。斜斜晨曦中,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苍茫的旷野中。 天边一对对燕子你追我赶,轻舞慢嬉,小妹凝视着它们,喃喃低语:“大哥,你一定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两行晶莹透明的泪珠却沿着脸颊无声地坠落。 孟珏正在屋中整理东西,三月突然闯进了书房,面色怪异地说:“夫……夫……云……云歌回来了,正在竹轩整理物品。” 孟珏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 三月呆了一呆,静静地退了下去。自从许平君死后,云歌再未踏进长安城一步,公子虽知道她在跟着张先生学习医术,可他也从未去见过她,两人之间好似再无关系。三月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云歌怎么又突然跑了回来。 孟珏静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一卷义父写的医书,翻到最后面,接着义父的墨迹,提笔在空白处,写下了他这几年苦苦思索的心得: 肺络受损,肺失清肃,故咳嗽。五情伤心,肝气郁结,火上逆犯肺络,血溢脉外,则为咳血。外以清肝泻肺、和络止血,内要情绪纾缓,心境平和,内外结合,诸法协同,方有满意之效。切记!切记!情绪舒缓,心境平和! 处方:桑叶、牡丹皮、知母、枇杷叶、黄芩、蝉蜕…… 云歌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收拾,主要是于安带出宫的一些刘弗陵的遗物,以及她自己的几套衣服,还有几册书籍。 孟珏去时,看见云歌正拿了丝帕擦拭玉箫,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接着擦,“这玉箫原本是纯净的紫色,不知道是不是没放好,竟透出斑斑驳驳的红色来了。” 云歌说话语气淡然温和,像是普通朋友拉家常,好似他们昨日才刚见过,而不是已经一年多未谋面。孟珏将带来的书放到案上,随意坐到一旁,微笑着说:“随着它去就好了,时间长了,也许自然而然就没了。” 云歌已经擦了很久,知道是真擦不掉了,只得放弃,将玉箫小心地收到盒中,起身去整理书籍。 “这几册针灸、医理书籍能送给我吗?” “那些是义父的书,你肯拿去读,他一定愿意的。我刚拿来的这几卷医书也是义父所写,我已经都看过,留着用处不大,你拿去看吧!”云歌没有吭声,只把书拿了过去。收好书籍后,她打量了一圈屋子,觉得没掉什么东西,对孟珏说:“我走了。”孟珏站了起来,微笑着说:“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云歌淡淡地一笑,“我还没想好,打算坐着船,边走边看,也许先去见我爹娘,阿竹说我娘已经给三哥写了好几封信,念叨我很久了。”“那我送你去渡口吧!”云歌未推辞,孟珏帮着她把箱笼搬到了马上。 云歌是一匹马骑,一匹马驮行李,孟珏竟也是一匹马骑,一匹马驮行李。云歌没什么表情,径自上了马。 两人骑马出城,一路没有一句话,行到渭河渡口时,于安戴着斗笠,摇橹而来,将船靠岸后,就来帮云歌搬行李。 云歌抱拳对孟珏一礼,说:“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孟珏微笑着问:“我也正好要出趟门,可以搭你的船吗?” 云歌摇了摇头。 孟珏又微笑着说:“那看来我只好另行买船,沿江而行,如果恰好顺路,我也没办法。”说着,就招手给远处的船家,让他们过来。云歌低着头,默默站了会儿,忽地抬起头,轻声叫:“玉中 之王!” 孟珏呼吸猛地一滞,一时间竟是连呼气都不敢,唯恐一个大了,惊散了这声久违的唤声,定了定神,才敢回身。眼前的绿裙相似、面容依旧、黑眸也仿佛,实际上却已浸染过风霜、蕴藏了悲愁,如深秋的湖水,乍一眼看去和春日湖水一般无二,再看进去了,才发觉一样的清澄下不是三月煦暖、万物生机,而是十月清冷、天地萧肃。 “此生此世,我不可能忘记陵哥哥的。” 孟珏想说话,她浅浅笑着,食指贴着唇,示意他不要开口。那浅笑如风吹静水,淡淡几缕縠纹,一闪而过,只是给世人看的表象,湖心深处早已波澜永不兴。 “我不可能把他藏在心底深处,也不想把他锁在心底深处,我知道自己很想他,所以我要大大方方地去想他。他喜欢读的志趣怪谈,我打算踏遍天下山河,将各地好听的、奇怪的故事、传说都记下来,以后讲给他听;我还会去搜寻菜式,也许十年、二十年后,你能在京城看见我写的菜谱;我在学医时,曾对师傅发过誓,不会辜负师傅的医术,所以我会用我的医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们不都要我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新开始吗?现在我真的下定决心忘记了,我要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只记住我和陵哥哥之间的事情。你若真想我重新开始,就放我自由,让我走吧!你若跟着我,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你和霍成君灌我药,想起你做的香屑……”云歌深吸了口气,再说不下去,她看向了远处的悠悠白云,好一会儿后,轻声说道:“千山万水中,我一定能寻到我的宁静。” 云歌说完,小步跑着跳上了船,江边的风吹得她乌发飞扬,衣裙沙沙作响。 孟珏脸色煞白,如同石雕,呆呆地立着。 他一直盼望着她的释怀,她也终于准备遗忘过去、重新开始,可是他从没有想到,她的遗忘就是从他开始。 她是他心头的温暖、舌尖的百味,他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却寻到了,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不放手,就永不会失去,可是,原来他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地从他的生命淡出。 这次的离去,她没有说再会,因为她永不会再与他相会,她只想和刘弗陵一起安静地走完余生。 云歌毫未留恋地向他挥了挥手,侧身对于安说了句话,于安将船荡了出去。 长天浩瀚,江面辽阔。远处,数峰青山隐隐,白云悠悠;近处,江面红光粼粼,蒹葭苍苍;中间是淼淼绿波,点点白鹤。云歌一身绿裙,立在乌篷船头,与飞翔的仙鹤一起,向着云海深处驶去。 船越去越小,人影也越来越淡。一阵风起,那一点绿影消失在了碧空尽处,只有无数只仙鹤在蓝天白云间飞翔。他通体寒冷,只觉得漫天漫地俱是荒凉,一望过去全是灰天败地 的寂寥,他猛地跑向江里,跌跌撞撞地追着。“云——歌——”天地间的悲唤,却很快就被浩渺烟波吞噬,只有滚滚的江水在天 际奔流不息,漠看着人世离合。 第201章 落子勿言悔(1) 霍光走后,刘询就开始削减霍家的势力,去霍成君处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绝迹于椒房殿。 霍光死后的第二年,刘询准备妥当一切后,发动了雷霆攻势,开始详查许平君死因,医婆单衍招供出与霍氏合谋,毒杀了许皇后。霍禹、霍山、霍云被逼无奈,企图反击,事败后,被刘询以谋反罪打入天牢,霍氏一族其他人等也都获罪伏诛。霍成君被夺去后位,贬入冷宫。当年权势遮天、门客遍及朝野的霍家,转眼间,就只剩了霍成君一人。 刘询的心腹大患终被拔除干净,随着霍氏的倒台,皇权的回归,两个新兴的权力集团隐隐浮出水面,一个是藏于暗处的宦官集团,以何小七等贴身服侍刘询的宦官为首;一个就是刘询亲手训练出的“黑衣军”,他们掌握了禁军、羽林营,甚至军队。表面上看起来,黑衣军和宦官是刘询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应该齐心合作,可何小七总觉得黑衣人看他的眼光透着怪异,他总会不自禁地想起那帮被他活埋了的黑衣人,常常大夏天的,惊出一身冷汗。 孟珏对刘询下一步的动作了然于胸,刘询知道他了然于胸,他也 知道刘询知道他的了然于胸,彼此都明白他们两个这局棋下到此,已经要图穷匕现,但是两个人依旧君是明君,臣是贤臣,客气有礼地演着戏。 孟珏在霍光病逝不久的时候,就向刘询请求辞去官职,刘询收下了奏章,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下令把一品居抄了,将老板打入了天牢。第二日,刘询亲手训练出的“黑衣军”开始查封城里各处的当铺,搜捕抓人。获罪的罪名,何小七自会网罗,他现在熟读大汉律典,对这些事情很是得心应手,一条条罪名安上去,可谓冠冕堂皇,罪名确凿。第三日,孟珏向刘询要回了辞呈。 之后,长安城内的商铺不几日就会关门一家,或倒闭一家。 刘询每次收到何小七的密报,总是无甚喜怒,何小七却是每奏一次,就心寒一次,这些关门的商铺全是刘询已经知道的,孟珏这样做,究竟是向刘询示弱,还是讥讽刘询?孟珏又是如何知道他已经查出这些商铺的? 等何小七名单上的商铺倒闭得差不多时,一日,孟珏给刘奭上完课,微笑着对他说:“这些年,我能教给殿下的东西已经全部教完。” 刘奭听后,手慢慢地蜷到了一起,力持镇静地问:“太傅也要离开了吗?” 孟珏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的父皇与你性格不同,政见亦不同,你日后不要当面顶撞他,他虽然待你与其他皇子不同,可天底下最善变的是人心。” 刘奭抿着唇,倔强地说:“我不怕他!” 孟珏未再多说,起身要走,刘奭站起来想去送他,孟珏道:“我想一个人走一走,你不必相送了。” 刘奭虽贵为太子,可自小跟随孟珏,见他的时间远远多过父皇,对他有仰慕、有尊敬、有信任,还有畏惧。听到他的拒绝,只能停下来,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孟珏背影。 待孟珏的身影消失后,他正要转身进屋,却发现孟珏惯配的玉珏遗落在地上,连忙捡起,去追孟珏。 孟珏快到前殿时,看到刘询一身便袍,负手而立,观河赏景,恰恰挡住了他的路。 孟珏过去行礼,“陛下。” 刘询抬手让他起来,却又一句话不说,孟珏也微笑地静站着。有宫女经过,看到他们忙上来行礼,袖带轻扬间,隐隐的清香。 刘询恍惚了一瞬,问道:“淋池的低光荷开了?”橙儿低着头应道:“是!这几日花开得正好,太皇太后娘娘赏赐了奴婢两株荷花。”刘询沉默着不说话,一会儿后,挥了挥手,让橙儿退下。 不远处,沧河的水声滔滔。刘询对孟珏说:“这些年,我是孤家寡人,你怎么也形单影只呢?”孟珏微笑着说:“陛下有后宫佳丽,还有儿子,怎么能算孤家寡人?” 刘询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对广陵王怎么想?” 孟珏淡淡说:“一个庸才,不足为虑。” 刘询点了点头,正是他所想,这种人留着,是百好无一坏。 孟珏却又紧接着问:“臣记得他喜欢驯养桀犬,不知道现在还养吗?” 刘询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深盯了眼孟珏,孟珏却是淡淡笑着,好似什么都没说。 好半晌后,刘询淡声问:“你我毕竟相交一场,你还有什么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吗?朕可以替你完成。” 孟珏笑:“我这人向来喜欢亲力亲为。” 刘询也笑:“那你去吧!” 孟珏微欠了下身子告退,不过未从正路走,而是快速地向沧河行去,刘询刚想出声叫住他,孟珏一面大步走,一面问:“你可还记得多年前的沧河冰面?你我联手的那场血战!” 刘询呆了一下,说道:“记得!平君后来询问过我无数次,我们 是如何救的她和云歌。” “你去找刘弗陵时,也杀了不少侍卫吧?” 刘询微笑,“绝不会比你的少!” …… 隐藏在暗处的何小七看预订的计划出了意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想派人去请示一下刘询,可是看孟珏直到此刻,都还一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的样子,他的愤怒到了顶点,黑子哥他们碎裂的尸体在他眼前徘徊,淋漓的鲜血直冲着他的脑门。 隐忍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不能再等!以孟珏的能耐,出了这个皇宫,就是刘询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置他于死地。何小七向潜伏在四周的弓箭手点了点头,率先将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满,对着孟珏的后背,将盈满他刻骨仇恨的箭射出。 一箭当先,十几只箭紧随其后,孟珏听到箭声,猛然回身,一面急速地向沧河退去,一面挥掌挡箭,可是利箭纷纷不绝,避开了第一轮的箭,却没有避开第二轮的,十几只箭钉入了他的胸膛,瞬间,他的前胸就插满了羽箭,鲜血染红衣袍。 刘询负手而立,站在远处,淡淡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刘询。沉默中,他们的视线仍在交锋,无声地落下这局棋的最后一颗子。 刘询的眼睛内无甚欢欣,只是冷漠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们终于下完了一直没有下完的棋,我赢了。”孟珏的眼睛内亦无悲伤,只有淡然的嘲讽,“是吗?” 淡然的嘲讽下,是三分疲惫、三分厌倦、四分的不在乎。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再站不稳,剧痛让他的眼前开始模糊不清,刘询的身影淡去,一个绿衣人笑着向他走来。他的唇畔忽然抿着丝微笑,看向了高远辽阔的蓝天。在这纷扰红尘之外,悠悠白云的尽处,她是否已经忘记了一切,寻觅到了她的宁静? 她真的将我全部遗忘了吗?她的病可有好一些?今生今世不可求,那么只能修来生来世了……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身后正是滔滔沧河,身体入水,连水花都未溅起,就被卷得没有了踪影。 何小七轻声下令,隐藏在暗处的宦官迅速消失不见,一丝痕迹都未留下。一群侍卫此时才赶到,刘询下令:“封锁河道,搜寻刺客尸体。” 张安世和张贺气喘吁吁地赶到,也不知道张贺脸上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刚想说话,被张安世一把按住,拖着他跪了下去。 张安世恭敬地说:“陛下,沧河水直通渭河,渭河水连黄河,长安水道复杂,张贺却很熟悉,不如就让张贺带人去搜。” 刘询对张贺的信赖不同常人,闻言,点头说:“张爱卿,你领兵去办,此事不要声张,只向朕来回报。” 张贺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忙磕头接旨。起身后,一边擦汗,一边领着兵沿沧河而去。 张安世这才又磕头向刘询请罪,“听闻霍家余孽袭击陛下,臣等护驾来迟,有罪!” 刘询却半晌没说话,张安世偷偷抬眼看,发觉刘询的眼睛正盯着侧面。张安世将低着的头微不可见地转了个角度,看见不远处的雕栏玉砌间,站着太子刘奭,他眼中似有泪光,看见刘询,却一直不上前行礼,甚至连头都不低,毫不避讳地盯着刘询。一会儿后,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张安世不敢再看,额头贴着地,恭恭敬敬地跪好。 半晌后,张安世看见刘询的袍子摆飘动起来,向远处移去,冷漠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你们都下去吧。” 刘询向前殿走去,走到殿外,看到空荡荡的大殿却恍惚了,我来这里干什么?大臣们早已散朝了! 随意换了个方向走,看到宣室殿的殿宇,想起那也是座空殿,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等着他,可是他现在难以言喻的疲惫,只想找个舒适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又换了个方向,走了几步,发觉是去过千百次的椒房殿,虽然已是一座空殿,他心头仍是一阵厌恶,转身就离开。 刘询左看右看,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未央宫,未央宫!说什么长乐未央?这么多的宫殿,竟然连一座能让他平静踏实地休息一会儿的宫殿都找不到。 不知不觉中,他走出了未央宫。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商铺的生意兴旺,人们的口袋中有钱,似乎人人都在笑。田埂上,是荷锄归家的农人,还有牧牛归来的牧童,杨树皮做的简陋笛子,吹着走调的欢乐,看到刘询,牧童大大咧咧地腾出一只手,指指路边,示意他让路,刘询也真就退让到一边,让牧童和牛群先行。袅袅炊烟下,竹篱茅屋前,妇人正给鸡喂最后一顿食,一边不时地抬头眺望着路的尽头,查看丈夫有没有到家,看到刘询盯着她发呆,她本想恼火地呵斥,却又发现他的目光似看着自己,实际眼中全是茫然,妇人以为是思家的游子,遂只扭转了身子,匆匆进屋。 第202章 落子勿言悔(2) 刘询穿行过一户户人家,最后站在了两处紧挨着的院落前。别家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扑鼻时,这两个院落却了无人影,瓦冷墙寒。 刘询随手一摆弄,锁就应声而开,他走到厨房,摸着冰冷的灶台,又去堂屋,将几个散落在地上的竹箩捡起放好,看到屋角的蛛网,他去厨房拿了笤帚,将蛛网扫去。干着干着,他竟扫完屋梁、扫窗棂,扫完窗棂、扫地,后来索性打了桶井水,拿了块抹布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虽然多年未做,可也不觉手生,一切都很自然,似乎昨天、前天他都曾帮着妻子做过这些。 屋子里里外外都变得亮堂、干净了,他却仍意犹未尽,看到里屋的旧箱笼,就全部打了开来,想要整理一下,箱子大多是空的,只一个旧箱子里放了几件旧衣服。 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当刘弗陵赏赐了侯府后,他让平君准备搬家,平君连着几案,坐榻,甚至厨房的碗碟都要带过去,他笑着摇头,让她把捆好的东西全部拆开,放回原处,拆到衣服时,平君死活不肯扔,箱子里的这几件是他随手翻着,硬扔回箱子里,不许她 带的。 “这些衣服大补丁重小补丁,你就是赏给侯府扫地的丫头都不会有人要,你带去做什么?是你穿,还是给我穿?” 平君说不出来话,没有补丁的旧衣服,她却仍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叹一声“穷怕了的人”,随她去。 …… 刘询随手拿起一件旧衣服细看,是平君做给他的旧袄子,袖口一圈都是补丁,平君为了掩饰补丁,就借着花色,绣了一圈圈的山形鸟纹,两只袖子,光他能辨别出的,就有三、四种绣法。她花尽心思后,硬是用劣等的丝线描绘出了最精致的图,将补丁修饰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样。 刘询的手指头一点点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最后他忽地将袄子披在了身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坐着。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面还能听到院子内的动静,虽觉得声音古怪,但在刘询身边多年,他已经学会少说话、少好奇。后来却再听不到一点声音,他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渐黑,可屋子里仍然没动静,他不禁担心起来,大着胆子,跨进了院子,入眼处,吃了一惊,待从窗户看到刘询大夏天竟然披着个袄子,更是唬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询睁开眼睛,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软跪在了地上,“陛……陛下,天……天有些晚了。” 刘询静静站起,将身上的袄子仔细叠好,何小七想去拿,刘询却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里,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将屋子锁好,派人看着点,还有……旁边的房子。” “是!要派人来定时打扫一下吗?” 沉默了一会儿后响起了两个字,“不用。” 何小七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静地锁上了院门。 刘询没有回宫,仍在乡野间闲逛,看到田间地头绿意盎然,果树藤架花叶繁茂,家家户户灯光温暖,他似微有欣悦,却也不过一 闪而逝。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月亮刚刚升起,如少女的弯眉,挂在东山顶上,带着一股羞答答的妩媚。田野间的虫儿好像约好了一般,纷纷奏起了自己的乐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萤火虫也打起了小灯笼,翩跹来去。 几只萤火虫飞过刘询身边,掠过刘询眼前,他不在意地继续走着。走着走着,他忽地停了下来,转身向后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听吩咐,刘询却根本没注意他,只是打量着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个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间的树丛中寻觅着什么。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想寻找什么,奴才可以帮着一块儿找。” 刘询听而不闻,仍然一棵树、一棵树地仔细查看着。然后,他站定在一棵树前,手指抚摸着树上的一个树疤。他取下腰间的短剑,沿着疤痕划了进去,一个桐油布包着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刘询蹲下身子,捡起了布卷,却没有立即打开。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着远处。 萤火虫在荒草间,一闪一灭,时近时远。刘询随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着这根草若用来斗草,应该是个百胜将军,平君若用它,云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地觉得夜色太过宁静、太过冷清,指尖用力,将草弹了出去,草儿平平飞出去一段后,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会有人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抢又夺了。 坐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将桐油布卷放在膝头,打开了布卷,一条条被卷得细长的绢帕,安静地躺在他的膝头。 他打开了一个绢帕,上面空白无一字,他笑了起来,这个应该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个会是谁的? 他打开绢帕后愣住。白色的绢帕上没有一个字,也是空白。一瞬后,他摇摇头,扔到了一旁。两条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条是孟珏的,哪条是他的。 第三条绢帕上,画着一个神态慵懒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对着看绢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说:“愿望就是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怎么可能写下来让你偷看?”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将一个人戏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多此一举!刘询冷哼了一声,将绢帕丢到了一边。 静看着剩下的两个绢帕,他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透过绢帕,能隐约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轻轻打开了一角,一行灵秀的字,带着云歌隔着时空走来。 一个绿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着,一群群萤火虫在她掌间、袖间明灭,映得她如山野精灵。她轻轻拢住一只,很小心地对它许愿,“曾许愿双飞……”她轻轻放开手掌,萤火虫飞了出去,她仰头望着它越飞越高。 刘询渐渐走近她,就要听清楚她的愿望,可忽然间,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眉目间的温暖,不想再去惊扰她了!他深叹了口气,将云歌的绢帕合上,轻轻放在了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最后一条绢帕,只觉得心跳加速,身体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那个鼻头冻得通红的丫头怯生生地从远处走来,身影渐渐长高,羞怯少了,泼辣多了,见到他们也不再躲闪,反倒抬着头,昂然而过,辫梢的两朵小红花随着晃悠着的扁担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强、泼辣下,藏着的依然是一颗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着摇头,她以为自己很精明,其实又蠢又笨,什么都不懂,她怎么能那么笨呢?她的笨放纵出了他的笨! 我们究竟谁更笨? 老天给了缘,让他和她幼年时就相识,这个缘给得慷慨到奢侈,毗邻而居,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他觉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烟火下是寻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轻贱,他内心深处,隐隐渴盼着的是配得起梦中雕栏玉砌的雅致绚烂,因为遥不可及所以越发渴望,他一直以为得不到的雅致绚烂才会让他念念不忘,却不知道人间烟火的平实温暖早已经刻骨铭心。 他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接住老天给的“缘”,将 它变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于在雕栏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再次跌入贫乏的人间烟火中,根本没精力、也不想回头去伸手。 究竟是谁傻?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这些话,你能听到吗?也许,你根本就不愿听了,也早就不关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来,手中紧抓着绢帕,脸贴在旧棉袄上,几滴水痕在棉袄的刺绣上淡淡晕开。 萤火虫,打灯笼,飞到西,飞到东,飞上妹妹薄罗衣。萤火虫,打灯笼,飞得高,飞得低,飞得哥哥骑大马。骑大马,驮妹妹,东街游,西市逛,买个胭脂送妹妹。 …… 一个小女孩哼着歌谣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她身后一个男孩子正在捉萤火虫。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刘询,吓了一跳,歌声也停住,小男孩却只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刘询一眼,就依旧去追萤火虫。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刘询,看到他想打开绢帕,却又缓缓地合上。 她探着脑袋,凑到刘询身边问:“叔叔,这上面是什么?”刘询看着她辫子上的红花,柔声说:“是一个人的心愿。”“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什么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帮她实现心愿,她一定很开心。”小女孩兴奋起来。 刘询没有说话,只是将绢帕小心地收进了怀里。他的余生已经没有什么可期盼的,唯有这个绢帕上的东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给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间没有结束,仍在进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见刘询不理她,闷闷地噘起了嘴,刘询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阵温软的牵动,轻声说:“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她已经生气了。”“啊?你是不是很后悔?”刘询颔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叹气,支着下巴说:“因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 我气了,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听话肯定会生气的,可是那个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来一次,我仍然会去偷吃。”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问,“你呢?如果再来一次,那些错事你会不做吗?” 刘询愕然地愣住。 “喂!问你话呢!如果再来一次……” 远处的男孩不耐烦地叫:“野丫头,你还去不去捉萤火虫?求着我来,自己却躲懒,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顾不上刘询,忙跑去追男孩,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丛中。 天上星罗密布,地上萤火闪烁,晚风阵阵清凉,刘询沉默地站了起来,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后,四条白色的绢帕散落在碧绿的草地上,一阵风过,将绢帕从草地上卷起,仿似摇曳无依的落花,飘飘荡荡地散向高空,飞向远处,渐渐坠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寻觅。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么都可以追寻到,却唯有失落的往事再找不到了。 第203章 凤归何处(1) 霍成君 嫦娥应悔偷灵药 云林馆的荒草足没过人膝,霍成君常常披头散发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荒草发呆。看管她的宦官和宫女都得过何小七暗示,为了自己的利益,没有一个人敢对霍成君稍假辞色。 只有夏嬷嬷不避任何人的耳目,也完全不理会何小七的软语警告,执意跟随着霍成君到了昭台宫,然后又跟随着她来到云林馆,悉心照料着霍成君的日常起居。何小七恼怒下,想动夏嬷嬷,行动前一查,却发现夏嬷嬷表面上是霍成君救出冷宫,实际上竟是刘询暗中发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后,赶紧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可即使有夏嬷嬷的照顾,霍成君的一日三餐也全是野菜粗糠,还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霍成君也不挑,不管多难吃的饭菜,她总是平静地吃完,吃完后,就依旧坐到门槛上去发呆。 夏嬷嬷想帮她把头发绾起,她却不要,任由头发披在肩头。 “娘娘在想什么?” 夏嬷嬷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不说话,不料她今日的心情似乎还好,竟回道:“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霍成君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裙,裙摆上两个小洞,她的指头在小 洞中钻进钻出,好像觉得很有趣,夏嬷嬷看得心酸,轻声说:“这是我第二次进冷宫,第一次进来时,我一直盼着出去,直到绝望,这一次进来时,我却再不想出去了,这里虽然清苦,可很安静,身虽然苦一些,心却不苦。” 霍成君侧着头笑了,一把乌发斜斜地倾泻而下,垂在脸畔。乌发素颜,仍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丽色。 “昭台宫已经是冷宫中最差的,可刘询又将我贬到了云林馆,何小七三天两头来检查我过得如何,唯恐周围的人给我个好脸色,你觉得这里能安静吗?” 夏嬷嬷回答不出来。 霍成君又望着荒草开始发呆,如同一个没了生气的泥塑。 一个宦官从外面进来,霍成君一下像变了个人,跳了起来,几步走上前,紧紧地盯着宦官,宦官扫了眼四周,示意夏嬷嬷退下,夏嬷嬷向霍成君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宦官趾高气扬地说:“最近宫里出了不少大事,我抽不出空过来。你的话,我前段日子已经带给了孟大人,他只微笑着听完,客气有礼地谢过我后,什么都没说的就走了。” 霍成君怔怔地盯着膝盖处的野草,失望吗?也许不!他仍是那个他,冷漠狠心依旧,一点怜悯都吝于赐予。 宦官咳嗽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我这里有个关于孟大人的重大消息。” 霍成君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宦官的意思,说道:“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金银首饰了,上次给你的那根玉簪子已是我最后的财物。哦!对了,那边还挂着一盏灯笼,手工精巧,应该能换一些钱。” 灯笼?宦官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转身就走,边走边随口说:“孟珏已死,萧望之接任太子太傅。” 霍成君身体剧颤,一把抓住宦官的胳膊,“你说什么?不可能!” 宦官毫不客气地将霍成君推到地上,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掸去晦气,“只手遮天的霍家都能全死光,孟珏有什么不能死的?不过……”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一边向外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究竟怎么回事,我可真不清楚。陛下宣旨加封萧望之为太傅时,和百官痛心疾首地说孟珏身为异族人,虽然皇恩隆厚,却仍有异心,竟然暗中和羌人有往来,事情败露后,逃出了长安,可宫里的宦官却暗中说他被万箭穿心,早死了!” 霍成君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荒草丛中,远处夕阳如血、孤鸿哀啼,她眼前一切都朦胧不清。刘询怎么会让他活着呢?她早该想到的!可刘询为什么迟迟不杀她呢?刘询对她的迁怒和怨恨,一死都不可解,也许只有日日的活罪才能让他稍微满意。 她站了起来,向殿内走去,素袍裹身、长发委地,苍白的脸上只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静。 清风吹拂,窗前的八角垂绦宫灯随风摇晃,一面面栩栩如生的图画在她眼前晃过,正对着她的一幅恰是嫦娥独居于凄冷的广寒宫,偷望人间的垂泪图。 她淡淡地笑开,父亲,女儿错了!即使地下也无颜见您!她取出一幅旧缎,站在了脚踏上,手用力一扬,将长缎抛向了屋梁。夕阳斜斜照进了冷殿,屋内的一切都带上了一层橙黄的光晕。风乍急,窗户被吹得一开一合,啪啪作响,灯笼被吹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停在了一个翻倒的脚踏前。 上官小妹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当橙儿替上官小妹梳头时,小妹看见了镜中的白发,她轻轻挑起了那束白发,在指肚间轻捻着。橙儿心酸得想落泪,其实娘娘年纪并不老,和宫里的几个妃子差不了多少岁,可娘娘…… 六顺进来禀奏,言道各位娘娘来给她问安。她轻挥了挥手,六顺就转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宫娘娘全回去。她笑着想,六顺也老了,说起话来,没有了先前的明快热情。 因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顺,她的地位在后宫无可撼动,不管是得宠的妃子还是不得宠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青睐,可真正能见到她一面的却寥寥可数,有的妃子直到诞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长什么样。“长乐宫中的那个老女人”渐渐成了未央宫黑夜中窃窃私语的传说。有人说她是身体残疾,所以即使先帝无妃,专宠皇后,她都未能生育,还绘声绘色地说废后霍成君也这样,只怕是霍家血脉中的病;有人说她是石女,根本不能接受帝王雨露;有人说她其实还是处子之身,先皇当年有个秘密女人,只是忌惮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个女子为妃;有人说她胆小懦弱,遇事只会唯唯诺诺地哭泣;有人说她冷淡无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却一滴眼泪没掉过…… 她听到这些流言时,总是想笑。时光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少女的黑发变白,男儿的直腰变弯,让一切东西失真、变样。但是,时光抹不去她的记忆,长乐宫幽静而漫长的岁月,她可以慢慢回忆。 第一次踏进未央宫那年,她六岁。 还记得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走路都摇摇晃晃,到处是欢天喜地的乐曲,可她害怕得只想哭,盼望着一切结束后,母亲赶快来接她回去。她听到众人高叫“陛下”,她却一直看不到人过来,她忍不住偷偷掀起头上的红盖头,四处找着皇帝,只看见远远地,一抹隐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了错事般,飞快地放下盖头,将惶恐不安藏在了凤冠之下。 在赞者的唱词中,她一面笨拙地磕头行礼,一面想着母亲说过的话。 “娘,皇后是什么?” 母亲推着秋千,将她送往高处,她笑起来,在自己的笑声中,她听见母亲说:“皇后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是皇后的夫君。” “那妻子是什么?”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么?”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她不高兴地说:“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辈子在一起吗?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母亲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推着秋千送她,她扭回头看,看见母亲眼中似有泪光。 …… 她在凤冠下琢磨,就是这个人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吗?他好像不高兴呢!可我也不高兴呀!我想回家!母亲一直没有来接她回家,她一个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岁的时候,在神明台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着她一块儿寻觅她的家,她靠在他怀里,一边努力地找寻爹娘,一边模糊地想着,娘说他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惧似乎淡了。 第204章 凤归何处(2) 后来,她发现他很喜欢去神明台,只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面,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面,她偶尔碰到他时,他仍然会将她抱起,让她能看向北方,虽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面、还是北面,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听到宫人唱: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身旁的宫女告诉她,这是刘弗陵应大臣所请作的诗,诗意她并未全解,可她知道这首歌唱的不是什么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为她也曾无数次站在太液池畔,看着自由自在的鸟儿,幻想着自己是一只鸟,能自由地飞出未央宫。在宫女的歌声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 深藏的怜惜,原来他懂她的,他虽然沉默疏离,可他明白她心中的一切。 她逐渐长高,他对她却日趋冷漠。偶尔,她会刻意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见她时,会立即转身离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着藏不住的疲倦,她知道神明台是整个未央宫中,唯一一块真正属于他的天地。因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只会在有星星的晚上,在远处散步,静听着悠悠箫声,萦绕在朱廊玉栏间。 …… 她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她这一生所有的快乐和记忆都在这里。她的父母兄弟、家族亲人也都在这座城池里。清明的时候,她会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会在弟弟的墓前,将亲手所画的马烧给他,也会在兰姑姑的墓前烧绢花,成君小姨的墓前烧罗帕。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她可以在神明台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黄鹄,还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这座宫殿里,他的身影无处不在,而且这些记忆只属于她,即使那个青丝如云、笑颜若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拥有。如果拥有是一种幸福,那么拥有回忆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儿担忧地轻叫,娘娘又在发呆了。 小妹抱歉地一笑,挥手让橙儿下去,不在意地将指间的白发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户,蓝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迁。那些鸟儿飞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皇帝大哥他现在肯定知道的。 大哥,我知道你终于自由,你已经随着那个如云似歌的女子飞了出去,她会行遍千山万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这座宫殿里,却无处不在,太液池畔、神明台上、殿宇的回廊间,仿佛只要一个眨眼,就可看到你徐徐向我走来;深夜时,只要我凝神细 听,依然还能听到你的箫声。 你的那道旨意,我怕是永远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天地,没有了你的身影,又与我何干呢?那些花再艳,那些树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儿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愿意守在这里,守着你与我的回忆,一个人地老天荒。 第一章 跋文汉武帝末年,由于连年征战、穷奢极欲和严刑峻法,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土地流失严重,民不聊生,农民起义的烽火四起。面对民怨,汉武帝想起秦亡于穷民起义的前车之鉴,下《轮台罪己诏》,忏悔半生所为。 武帝死后,昭帝刘弗陵八岁登基,夙慧多智,果决善断,数次下诏赈贷百姓,减免田租、口赋等赋税,短短十三年时间,赋税就减少了三分之二。同时他减刑罚,赦天下,推行仁政。在他执政期间,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开始充裕,汉朝开始出现了中兴稳定的局面。 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十四年),史籍中记录的自小身体健康、聪慧好动的昭帝,却在二十一岁(有说二十二岁)的英年暴病而亡。刘弗陵,终其一生,未有妃嫔,未有宠幸宫女的记录,也未有子嗣,只有一个小他六岁(或七岁)的皇后上官氏。刘弗陵死后,葬于平陵。 昭帝驾崩后,其侄昌邑王刘贺被霍光拥立为帝。刘贺在即位的二十七天內做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平均每日四十件,也就是刘贺不吃不睡,都得要几乎每半个小时去做一件坏事。霍光以此为由废刘贺,立刘询。自此,另一位传奇皇帝——刘询,登上了历史舞台。 刘询因为长于民间,深知民间疾苦。他体察民情,严格约束官吏,诛杀了不少位高权重的贪官污吏。他还屡次赦免赋税,招抚流民,减轻刑罚;在农业生产等重大国策上,他继续采用霍光的主张,令民富国强;而对周边国家的政策上,刘询则软硬兼施,纵横联合,各个击破。神爵二年(公元前六十年),刘询派大军进攻羌族,羌族各部落联合,并向匈奴借兵,因地利之便,隐然占据上风,正当汉朝军队形势危急时,羌族爆发莫名的内乱,主战的首领杨玉、犹非等人被杀,羌族大乱,最后降汉。西域各国,乌孙、车师、龟兹纷纷归附。甘露三年(公元前五十一年),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亲至五原塞上请求入汉朝称臣,南匈奴成了汉朝的藩属,随同呼韩邪单于归顺汉朝的还有武帝时背叛汉朝、归附匈奴的李陵后人(李陵乃飞将军李广之孙)。至此,宣帝刘询得以完成武帝刘彻终其一生、倾举国之力都未尽的功业——四夷臣服,天下归顺。 宣帝刘询有三位皇后:许平君、霍成君,以及史书未有名字记载的王皇后。史册记载,许平君与刘询感情深厚,有“故剑情深”的典故,死于产后大出血,霍光死后,却又被查出是死于中毒;第二位皇后霍成君乃大将军霍光之小女,霍光生前,霍成君和刘询帝后恩爱,近乎专宠,可是一直不能有孕,霍光死后,霍成君被废,刘询命她迁去昭台宫,却仍不满意,又再度命她迁往更荒凉的云林馆,霍成君不堪羞辱,自尽而亡;而第三位皇后王氏,与其说是刘询的妻子,不如说是太子刘奭的养母,刘询命她照顾刘奭起居,却从未亲近过她,她也自然无所出,所以宣帝终其一生,只有刘奭一位嫡皇子,按照中国皇位的继承制度,也就是说,除非刘奭死,否则其他皇子都没有继位资格。可矛盾的就是,刘询虽对刘奭非同寻常的爱护,但父子关系并不融洽。史书记载中,刘奭“柔仁好儒”(在《云中歌》中,刘奭是在太傅孟珏的刻意引导下,熟读儒家典籍,崇尚儒术,再加上母亲许平君的影响,以至秉性柔仁。)而刘询却推崇帝王霸权治国,所以几乎在所有事情上,刘奭都与刘询意见不合。刘询数次大怒,有的怒火甚至被惜言如金的史官记录入了史典,可刘询依然将皇位传给了刘奭。 宣帝刘询对待宗室亲厚多恩,却独对昌邑王刘贺不喜,屡次下旨斥责他的言行,甚至最后下旨封他为“海昏侯”,昌邑王刘贺逆来顺受,从无反抗,对“海昏侯”的封号也敬纳。据史籍记载,刘贺喜行猎,身健康,最后却无疾而终,年仅三十多岁。而广陵王刘胥则恰恰相反,根据史册记载,宣帝对其礼待厚赏,皇恩隆厚,可他依然对皇帝不满,竟然倒行逆施,请巫婆诅咒宣帝早死。事情败露后,刘胥畏罪自尽。他死后,刘询将广陵国废除,不许刘胥的子孙继承封地。直到元帝刘奭登基后,才复封刘胥的太子刘霸为广陵王,归还封地,以奉刘胥之祀。 黄龙元年(公元前四十九年),宣帝刘询去世,享年四十四岁,葬于杜陵。 宣帝统治期间,“吏称其职,民安其业”,史书上评价这段时期是汉代历史上武力最强盛、经济最繁荣的时期。但宣帝的功绩离不开昭帝为他打下的基础,所以昭帝刘弗陵和宣帝刘询的统治被并称为“昭宣中兴”。 但是,宣帝的中兴之后却是重重隐患。由于宣帝任用宦官,元帝刘奭对宦官更是宠爱、信任非常,以致后来发生了重臣被宦官打死的惨剧。所有这些都埋下了日后宦官干政的隐患,宦官干政又直接滋生朝廷的党派斗争,扰乱正常的朝务,汉朝最后亡于宦官乱政,可以说,是在刘询手里就埋下了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