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护卫》 楔子 一块上等美玉。 乳白温润,执握于布着厚茧的粗糙大掌中,在光线折射下透着绝美内敛的光芒。 一般婴孩身上常见的金锁片,竟由如此美玉雕琢而成,多奢华?霍戎把玩着那块不及他手掌四分之一的玉锁片,深湛的黑眸一如以往没透露出任何波动,思绪却被勾回到尘封的过往。 「……我以为、我以为……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已经死心了,没想到……」素以风流倜傥闻名的顺王爷手抖唇颤,激动到语无伦次,泛红的眼直盯着那块玉。「琤儿没死,她没死……」 忆起自己的职责,霍戎不着痕迹地敛回心神,专注在主子方才对他说的事情上头—— 这个玉锁片是顺王爷在参加恭、谨两位王爷为孙儿举办的周岁宴时无意中发现的,它是另一位王爷自古玩店买来的贺礼,然而会让顺王爷不顾宾客之仪强硬要来的原因,为的不是它的价值与独特,而是因为它正是十八年前连同顺王爷长女庞琤一起失踪的随身物。 那一年,王爷夫人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庞琤前往佛寺,途中遇袭,虽然随行护卫奋力保护,夫人仍不幸当场被杀,庞琤则被凶手夺走,生死不明。 悲痛至极的顺王爷倾尽全力派人搜索擒凶,但谋财、争权的可能性太多,反而无法锁定目标,数日后,只在京城近郊的山涧中找到一条染血的襁褓,诉说了庞琤不为人知的凄惨遭遇。 随着时日流逝,这件悬案早已被人淡忘,如今却因这个特制玉锁片的突然出现,重新唤起了沈寂的希冀。 「这块玉价值不菲,只要看到它,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会视而不见。」霍戎将玉锁片置回桌上的锦盒,话说得隐晦,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玉仍莹润无瑕,但,人呢?他不敢奢望。 顺王爷怔住,脸上的狂喜激动被陡升的担虑取代,突然,他深吸口气,神情转为坚定。 「不,老天爷在这么多年后又让玉锁片出现在我的眼前,一定有祂的用意,就算改变不了结局,至少我能循线找到是谁将这块玉拿去变卖,进而找到杀我妻女的凶手!」顺王爷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些至今仍逍遥法外的恶煞全揪出来千刀万剐。 不同于主子的激动,霍戎冷静沈吟,评估这项任务的优劣之处。 虽有线可循,但时间太久远,追寻到源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好不容易才当上顺王爷的贴身护卫,此时若离开,这个空缺将会马上被人递补。 即使他现在受到顺王爷重用,但当他完成不了任务时,顺王爷对他的信心是否能不受影响?而当他的位置被人取代,是否也代表着他必须再费尽心力才能回到原来的地位? 「我知道这个任务很有可能会无功而返,需要耗费的时日也相当久,派你去,是大材小用了点,但你是我最信任的属下,我只能托付你。」顺王爷是个聪明人,加上依他对霍戎的了解,当然明白霍戎并未马上答应的考量是什么。 打从这个年轻人进入顺王府,杰出的表现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看着霍戎只花了别人不到一半的时间,从巡守侍卫一路被拔擢至他的贴身护卫,凭的不仅是高强的武功,更因为对功成名就的执着使他懂得用最快的方式平步青云。 他相信「王爷护卫」这个职位绝不是霍戎的终点,他的志向高远,能往上爬多高就想爬多高,若要留住这样的人才为己效忠,他必须有所付出,光是口头上的肯定与嘉勉绝对不够—— 「不论琤儿是生是死,只要你能找到确实的证据,回来我就将郡主许配给你。」为了让霍戎能够无后顾之忧地达成任务,顺王爷下了重赏。 即使个性沈稳深虑,霍戎也不禁流露出诧异之色。 他曾听闻顺王爷在未出事前相当宠爱元配及庞琤,但逝者已矣,加上顺王爷之后将小妾扶正、时常出入青楼寻欢享乐,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他早已平抚伤痛,将过世的妻女遗忘。 如今顺王爷却愿意为了一个凶多吉少的佚失长女,将已继承大半领地的受封次女许配给他的举止,又完全颠覆了这项认知。 值得吗?霍戎精锐的视线在顺王爷脸上掠过,所看到的坚决及执着更让他感到不解。 他明白王爷想找到的不只是血缘命脉,更因为庞琤是他和元配唯一的孩子,所以不想轻易放弃。但让他不懂的是,感情为何淡不去?富贵的顺王爷经历了无数风花雪月,却仍坚持于一段早已逝去十数年的感情,是什么样的魔力让他如此痴心? 他不懂,也不想懂,那种事太虚无缥缈,对于功名也毫无助益,他只想实事求是,一步步坚定地朝他的目标迈进。 「属下只是一介平民,王爷真的放心将郡主许配给属下?」难得的大好机会他不会傻到谦虚推拒,怕只怕顺王爷届时反悔,让他白忙一场。 在那不卑不亢的神态中,闪烁灿光的黑眸无声透露出他的势在必得,那股自信与傲气让王爷忐忑的心定了下来。他相信霍戎会尽力去做,绝不会让他失望。 「平民又如何?我膝下无子,而郡主只是女流之辈,什么也不懂,她需要一个能干的丈夫帮助她守住承袭的家业,重要的是能力而不是家世。」 旁人对霍戎的评价不一,有人批判他心机深沈,也有人称赞他懂得把握机会,而身为主子的他,属于后者,霍戎的聪明才智让他相当激赏。男人就是要有这种积极和魄力才会成功,能力加上努力,这年轻人的成就指日可待。 外表镇定如恒,但心头澎湃的狂喜几乎让霍戎无法压抑。 天赐良机终于落在他的眼前,一旦跻身王公贵族之列,之后要再加官晋爵更是易如反掌,他永远都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永远—— 深烙心头的画面掠过脑海,霍戎坚定抹去,更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出人头地。 「属下定会不负王爷所托,竭力找出大小姐的下落。」 第一章 一名相貌清丽的女子自高墙大院的宅第走出,手中提着竹篮,在和煦的阳光中缓步悠闲地走着。 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自觉扬起了笑。 每次出了家门,总让她有种来到另一个天地的错觉。 位于村庄最后方的宅第富丽雄伟,直可与京城里的贵族王府比拟;然而只要一出大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再纯朴不过的乡村景致,水田畦畦、阡陌纵横,一幢幢平实无华的屋舍座落其中,再衬上远处环绕的青山绿水,美得像幅画—— 一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的平凡田野画作。 即使如此,她仍爱极了这个村落。 她去过京城,见识过那里的繁华与富裕,她却仍偏爱这里,人人安居乐业、知足勤奋,俯拾皆得的祥和与安宁,宛如世外桃源。 「茱萸姑娘——」看到她,田中忙碌的老伯扯开喉咙喊。 茱萸停步,颔首以应。村民们有大半都是向她家租地以农耕为生,但他们不像其它村子充满了佃农对地主的拘谨恭惧,反而多了长辈对小辈的亲切与热络,彼此间的关系好得很。 「今儿个人多不多啊?我好像有点伤风,想去让夫人瞧瞧。」老伯边说还边咳了几声。 这又是另一个和其它村庄的迥异之处了,这里的地主夫人不仅不会苛刻增租,还在自家后院免费帮村民看病,诊疗费、药材费全免,候诊时又有茶点可吃,这种好事天底下可鲜少听过第二回。 茱萸摇摇头,表示人不多。就是因为人少她才能离开,要是人满为患,自幼从母亲那儿习得一身医术的她,绝对会留下来帮忙。 「那我待会儿去,妳要去采药是吧?路上小心哦!」知道她生性寡言,即使她没开口,老伯也一个人说得很高兴,挥手道别后又忙着做自己的事去了。 茱萸继续前进,唇角蕴上淡淡的笑意,将那张柔媚的丽容妆点得更加动人。 每次和人用这种方式沟通总让她觉得好奇妙,大家从小看着她长大,懂得她的个性,就算她没说话,也不会以骄傲之名来批判她,而是视若自家孩童般倾心相待。 「小草!」 她的前进又被打断,从嗓音听出来人,茱萸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回头,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几个起落后已来到她的面前。 「不是叫妳别乱跑吗?」长相俊美的男孩仰头拧眉质问,才十岁的他明明比她矮了半个头,那捍卫的神态却像足以将她守护在羽翼之下。 「药草没了。」不常开口的嗓音柔软中带着些许沙哑,茱萸连解释都相当简短。 「连张阿伯都看得出来妳要去采药,我会猜不到?」男孩嗤哼,一手接过她手上的药篮,一手拉了她往回走,不容违抗的王者气焰浑然天成。「回去了,等我有空再陪妳去采。」 「药草没了。」茱萸再度重申她出门的原因,男孩却置若罔闻,她有些着恼。他吃定她不爱多话,老是用强悍的态度逼得她更加哑口无言,但、药草就是没了嘛,教她还要说什么?「小煦——」她警告地低唤。 「不要叫我小煦啦!」一听到这两个字,男孩气得跳脚,超龄的自信气质被完全破坏。「小许、小王、小陈,村子里随便抓都一把,谁知道妳在叫我?」 凡事优越的弟弟就只有这个弱点,只在这时候她才看得到他像个十岁男孩般可爱的模样。茱萸忍住笑,伸手拿回她的药篮,继续往村外走去。明明就是个好听的名字——端木煦,他却要想偏,她也没办法。 而他不爱人家唤他小名,却老爱用她的小名叫她,还不加姊字,更正了几次他依然故我,她也就由得他去。 「小草——」见她走远,端木煦再度追上。「爹昨天不也说了?村里最近来了陌生人,在没弄清楚对方的来意之前,要妳别独自走动。」 想到父亲及弟弟对她的保护,茱萸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叹气。 她是家中的天之骄女,被爹爹和弟弟捧在掌心中呵疼,但呵护过度反而成了枷锁,气得娘老是耳提面命要他们两个收敛点。 有鉴于娘的警告,爹表面上对她是放松了些,实际上却是派出小煦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帮手紧盯着她,那无微不至的守护,活像她才七岁,而不是十七岁。 「我会留意。」村子虽然少有外来客,但也没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何况村人说那人只是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离开,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放心。」端木煦压根儿没将她的保证看在眼里,不容置喙的口气及神情和他们的爹如出一辙。 如果对象是爹,她会听话,但比她小上七岁的弟弟?茱萸苦笑,开始思索要怎么摆脱掉他。 「少爷、少爷——」上天帮了她一个大忙,府里的马总管焦急跑来,后面还跟着两名随从和马匹。「我找您找得好辛苦,您该出门了,别让老爷等。」 想到他和爹约好在邻村碰头,端木煦为难地拧眉。这一趟是为了和邻村洽谈划分河域的大事,身为继承家业的独子,他不能缺席。分身乏术,再怎么不甘愿,他也只好把守护长姊的重责大任交到他人手上。 「马总管,你要负责把小姐带回府里,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我就唯你是问。」端木煦对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恐吓完,又转向茱萸。「妳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害马总管受罚吧?快回家,等我回来后再陪妳去采药。」 知道她心软善良,他用连坐法来压制她,再三叮咛加催促之后,端木煦这才飞身跃上马匹,带着两名随从奔驰而去。 听着马蹄声渐去渐远,茱萸转头看向马总管,而马总管也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茱萸淡淡扬起笑,不发一语,只用澄澈的水眸一直望着他;马总管面有难色,开始回避她的目光,避到无可再避,偷偷瞄向主子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确定人已走远,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去吧,自己小心。」他向来拿这个小姐没辙,明明柔美又不多话,性子却比牛还拗,只要她下定决心,除了老爷和夫人之外谁也改变不了。 不是他不关心小姐的安危,实在是少爷未免也管太多了点,在老爷的守护下,这个村子的治安好得很,近年来连桩窃案都没发生过,小姐对那座山又熟到有如自家后院,他还真看不出来只是去采个药会有什么危险。 反正有夫人和小姐护着他,就算被少爷发现他这个老管家没听话,真发狠要下什么责罚也动不到他。马总管眼中流露出慈爱的光芒,挥挥手要她放心离开。 茱萸嫣然一笑,轻触了下他的手臂,表示绝不会让他受到拖累,然后转身快步朝山道走去。 这座山隔开了邻村和他们村庄,没有峥嵘的山势美景,也没有特殊的山产药材,吸引不了外人前来,顶多是村人会来捡捡柴薪、捕溪鱼加菜。 但对她而言,这儿却是取之不竭的药库。虽然府里大部分的用药都是向药商购得,但一些越新鲜越显功效的药草,她和娘还是偏爱自行入山摘取。 对山林的熟悉让她迅速而准确地找到药草的聚集生长处,节省了不少心力,不多时,已采了满满一药篮。 丰富的收获让茱萸满意扬笑,她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将药篮安稳放在树下,然后脚步轻盈地往某个方向前进。 地势越走越低,已可听闻淙淙的流水声,穿过树林,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眼前。 茱萸走近溪边,取出手绢打湿、拧干,而后闭眼覆上脸庞,沁凉的舒服感让她想喟叹。 这是她每次采完药后给自己的犒赏,倚坐大石,将疲累的脚浸在清凉的溪水中,听着虫鸣鸟叫,可说是体力劳动后的最佳享受。 她不怕被人打扰,这儿已是溪流下游,为捕鱼入山的村民并不会过来,又远离连结两村的山道,鲜少有人踏足,于是她有幸能独占这个小天地,就连小煦也不晓得。 只要他跟她入山,她就不会过来这里,因为这是她难得能够独处喘息的天地,可以抛开禁锢,只感觉得到自己,她不想破坏了这份静谧。 想到家人,茱萸漾起了温柔的笑。对于父弟的保护,她是感激远多于苦恼,但……还是会忍不住想逃开,偶尔的放松能让她对这样的「疼爱」更加甘之如饴。 将双手拭净之后,她动作灵巧地跃上惯常待坐的大石,正要脱去鞋履,掠过眼界的异状攫住了她的注意。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看得出有样事物在溪边载浮载沈,却一直没被溪水冲走,茱萸疑惑站起,瞇起眼睛努力想辨认,突然她脸色一变——那是个人吶! 她立刻施展轻功掠近,看到一名男子仰躺溪边,幸运地搁浅在一块大石上让他不致灭顶,但即使是溪水不住冲刷,他依然双眼紧闭,看不出是陷入昏迷或是早已成为尸体。 她赶紧涉进溪中打算将人拖上岸,方才匆匆一瞥只觉这人瘦削,一拖之下才发现那一身全是精实的肌肉,远比她预想中还重,好不容易将他拖离溪水,已累得她气喘吁吁。 但人命关天,茱萸没空歇息,她立刻为男子把脉,虚弱的脉象令她心惊,还没来得及探究原因,下一瞬又被他身上迅速泛开的红艳震住了呼吸。 流动的溪水冲散了血迹,直至此时她才发现他身受重伤,脉象已显示出他失血过多,命在旦夕。 她迅速拉开他的衣袍,肩上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让她不禁闭上了眼。自幼便协助娘亲看病治伤,她早已习惯见血,但她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刀伤。 这人伤得太重,情况又太急迫,没有时间让她回去村庄求救,他活不活得下来全靠她了!茱萸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定心,再睁开眼时,眸中的慌乱已然抹去。 她先为他点住几个穴道减缓失血,而后起身朝山林疾奔而去。 要快,她必须采药回来,她得赶快—— 一心救人的她无暇思索为何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会出现陌生人,而这名陌生男子又为何带着致命刀伤,她脑中全被采药治伤的事填满,努力不让脆弱的生命之火自她手中熄灭。 几乎是一清醒,霍戎就反射性地伸手朝旁探去,结果不但没摸到应该置在枕边的剑,还被左肩传来的剧痛迫得差点呻吟出声,漫然袭来的晕眩更是让他不得不再躺回原位。 身下坚硬的触感和种种异常的状况,说明了这并不是平常自睡梦中被人惊醒那般单纯,霍戎试着回想,但脑袋太过昏沈,加上触目所及的黑暗让他完全无法分辨自己现在是真的清醒,或是还陷在梦魇之中。 听到旁边传来轻微声响,他的戒心瞬间升起。 防卫已成了他的本能,就是因为察觉身旁有人,他才会夺剑防身,结果武器没到手,那番举动反倒让他气息紊乱,至今还无法调息。 「你伤很重,别动。」轻柔偏低的女声响起,不似寻常女子娇柔,却带着平抚人心的宁和。 伤?霍戎身子微动,又是一阵刺骨的痛楚让他冷汗直冒,咬牙忍过之后,他才发现身上无处不痛,但经验告诉他那顶多是擦撞或过度劳累所造成的影响,问题在于他肩上的伤,又疼又麻,夺走了他大半的体力与神智。 自对方的声音里听不出敌意,他防备略褪,但全身肌肉仍紧绷着。 「我……发生……什么事?」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问得气若游丝,让他清楚明白自己在醒来前绝对去过鬼门关绕了一圈。 茱萸愣住。 他昏迷了五天,好不容易清醒,却问了一个应该出自她口中的问题。 「你左肩上有刀伤。」明白他是因为刚醒来脑袋还一片浑沌,她只好提供自己唯一知道的实情帮助他回忆。 疼痛让霍戎瞇起了眼,反正睁着也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他干脆闭上,试着从紊乱的脑海中理出头绪。 刀伤……遇袭……经历过的画面逐渐清晰,将他的回忆一一勾回—— 奉命离京的他一路循线追索,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手中所掌握的资料已追至十多年前,眼看着目标越来越近,却突然遇到五名黑衣人袭击。对方并非泛泛之辈,而且招招狠辣,欲置他于死地,寡难敌众的他负伤坠入溪中,等再有记忆,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还能安稳躺在这里,应该代表他已摆脱追杀。已无力撑持的他,徐长地吁了口气,绷紧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 那群黑衣人是谁?是她救了他吗?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四周这么暗?为什么她不说话了?无数的疑问在心口喧腾,但体力不支的他又渐渐坠入了昏沈,无法清晰思考。 发现他快睡着,茱萸赶紧端来米粥,托起他的头。 「先喝再睡。」他若再不吃东西,就算没伤重致死也会先饿死。 她的动作虽轻,仍难免扯动到肩伤,剧烈的疼痛将霍戎自昏睡边缘拉了回来,感觉有东西抵到唇边,他下意识地张口,将微温带稠的米粥缓缓喝下。 就连抬头吞咽的举止都让他力气耗竭到全身发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体却不允许,在陷入昏迷前,他只来得及再环视四周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让人茫然无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视线,虽只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光亮,却如此温暖,像是深沈无边的绝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终于晓得要点火把了吗……这是霍戎意识昏沈前最后闪过的念头,在他还没发现那是她的眸子时,他已闭眼沉沉睡去。 随着清醒的次数及时间的增多,霍戎总算明白为什么四周会那么暗—— 他所处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还有天然横生的枝叶遮蔽,而她总是入了夜才来,难怪他会觉得睁开眼或闭着眼都没什么两样。 她像是刻意隐藏他的踪迹,找了这个隐密的地点,只在为他换药和审视伤口时才会点起灯笼,一旦换好药,立刻将灯笼吹熄,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举止是因为要帮助他躲避追杀,还是另有隐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吗?抑或只是纯粹心软才出手救人? 在难得的清醒时,霍戎不住推敲这些问题,但生性谨慎的他并未直接询问,现在他伤重未愈,仍然相当虚弱,沈睡的时间比清醒还长,不如先由她的反应判断,再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么都没问,若不是听过她说话,他真会以为她是个哑女。 只有在她为他换药时,他才得以借着微弱灯火端详她的模样,大约看得出她长相清秀姣美,年纪不大,但为他把脉、治伤的架势又异常地熟练,不像一个年轻姑娘所应拥有的绝佳医术。 她充满太多疑点,而他也不遑多让,偏偏两人谁也不想开口发问。 这样的状况虽然怪异,但他也就这么跟她耗着。现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缚的分,揭开谜底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他甚至不排除她与黑衣人有关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动机前,她还是不值得信任。他宁可先保持原状,等待体力恢复之后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惊蛇让她有所防备。 荒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两个陌生人,却又培养出一种诡异的默契,只要她踏进山洞他就会清醒,她也会知道他醒着,然后就是换药、喂他吃东西,在他吃饱喝足后,他就径自闭眼养神,而她完成任务离开,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经地义。 经过多日的休养,加上不断地运行内功帮助体力复原,虽然伤势尚未痊愈,但他已可自行起身,并有足够的力气重新训练因伤而虚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着锻炼时,外头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让他猛然顿住。她一向只在夜间才来,会是黑衣人追到了这里吗? 霍戎迅速退到岩壁的凹陷处,紧盯洞口的犀锐视线不曾稍瞬,将所有的力气凝聚于右掌中,自忖现在还敌不过黑衣人,他只能以突击制敌的方式取得生机。 当来人拨开枝叶走入,即使背光让人看不清面容,他也从那抹熟悉的形体认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哑,就不会发个声示意一下吗?他差点打死了她!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的千钧一发让霍戎颇感不悦。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已看出她会武,但不专精,他的奋力一搏她根本抵挡不了。 听到她轻轻咦了声,他将思绪敛回,悄然无声地坐下,然后才开口说道:「我在这里。」 茱萸还没从他消失无踪的惊诧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传来声响,吓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她觉得自己该回些话,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慌乱之余她只发得出简短的句子。 不想让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处现身,制造了他仍行动不便的假象。在还未摸清她的来历之前,他无法信任她,他的锻炼都是背着她进行,她最多只知道他伤势的痊愈状况,并不晓得他的体力恢复到什么程度。 怕会挡到他,茱萸往旁让开,自外映进的光亮转为落在她的脸上。 虽然洞口的枝叶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许多,这是霍戎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她—— 在昏暗中显得柔美的她,并未因清晰减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衬出她的细致,灵动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间的尘埃,在粉嫩无瑕的丽容上闪耀着温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钱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说明了她也是个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对陌生人无私付出的关心与照顾,简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慑于她的清灵,但她的清纯也让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个释怀,忆起之前对她的诸多揣想,他更是有种想嗤笑自己多心的冲动。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备的意味,简直就像是亲自送上兽口的天真小兔,相对于她,他简直狡诈得像头狐狸,这样的她根本不足为惧。 既然他们之间的规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该是他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妳没这么早过。」不似以往保持沉默,霍戎徐缓开口。 他不曾和她聊过天,这突然的转变让茱萸先是有点怔住,然后才思索要怎么回答。 平常为了避开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静才偷偷带着药材和食物过来,今天难得他们都出门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间就来到这里。 但她要怎么解释?先说因为顾虑到种种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里,不敢带他回家? 再说因为最近村里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对陌生人极度防备,要是知道他还身受引人疑虑的刀伤,不想将祸端引进村子的爹很可能会当场将他丢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灭? 还是要说她爹和弟弟对她的保护欲极强,撇开他是陌生人不谈,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个男人,就足以让他对她亦步亦趋,逼她将整座山林列为禁地,一步也不让她踏进? 说得太少怕他误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为爹和小煦的行为举止做解释,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实在不擅长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简短的说—— 「……刚好有空。」 从她真诚的眸光,他看得出她并没说谎,但她言简意赅的回复等于没回答一样。忆起遭遇追杀前他在某个邻近村庄所碰到的软钉子,霍戎表面不动声色,眸色却转为深沈。 为主寻女的这趟任务并不曾张扬,尤其是与多年前的凶杀案有关,在循线追查时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没鲁莽到拿着玉锁片四处招摇,而是先以闲聊的方式取得确定的消息后,才会锁定目标,或利诱、或威吓,明确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个村子里的人口风紧得很,一看他是个外来客,热络有余,对他的问话却都绕着圈子答。察觉到他们的防备,不想引起疑虑的他当机立断暂先打退堂鼓,转由先从邻村探查,却在途中遇袭。 她不会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吧?看似纯真极好套话,却什么也套不出来。 「忙家里的事吗?平常那么晚才出门,家里人不会说话?」将心中的疑虑隐藏得不露痕迹,霍戎随口聊着,轻松熟稔的语气彷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这是他累积经验所研究出来的技巧,循序渐进的问法会让人心生防备,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闲聊方式,反而容易让人不知不觉透露出关于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当然不会有意见,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却是习惯性地答在心里,对他只用摇头回应,而后攫起他的手腕闭眼把脉。 这是在暗示她需要专注,要他别吵她吗?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会另谋计策,但现在他被困在这里,闲着没事再多做尝试也无妨。 「我在受伤前造访过一个村子,村子后方有座华丽的庄园,妳知道那里吗?不晓得离这儿多远?」丢出一些有关自己的事情来换取情报,也是他所学到另一种效果极佳的方式。 「……就在这座山脚下。」听出他口中说的正是他们的村子,茱萸顿了下,才轻声答道。 原来他就是那时村民所说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后,又有几名外地人踏进村子,看似来者不善,他的刀伤、那些人出现的时机,让她不得不将他们联想在一起。 「你被追杀?」对村子的责任感促使她开口。 「是,但我并不知他们的用意。」隐瞒只会造成猜疑,更何况他身上的刀伤不是一个善良百姓会受的伤,诚实回答才是上策。「他们也追到了这里?」从她那句问话里,他听出些许端倪,也听出她和那群人并不认识,对她的怀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经离开。」爹看出那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用了什么计策将他们驱离,村子的安宁无虞,她只疑惑他为何会惹来仇家。茱萸本来想问,但想到他刚刚的回答,她选择了相信。 霍戎等着她追问,没想到她却开始静静地为他拆解纱布换药,显然是接受了他的说词。不问来龙去脉?至少问问他和对方有过什么样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说不知道,她也就这么信了? 他真不知该庆幸她的淡然,还是该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忧心——察觉到这个陡生的念头,霍戎一怔,然后为自己这怪异的反应觉得可笑至极。 怎么?他不是早已习惯利用任何事物达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吗?她的单纯可欺,将会是帮助他自那团结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么好迟疑的? 而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先将她的来历摸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问题,要怎么引诱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讯息,才是最艰巨的任务。 「很少有女子像妳医术如此高明,是家学渊源吗?待在这个小村落有点太埋没了些,不过若要离开家乡,多少会让人舍弃不下,但我应该庆幸吧?要不是如此,我这条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没咄咄逼人,与其说是在问她问题,反而还比较像是在闲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径自说去,但她却一直感觉到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发言在她指腹下不住鼓动,大大地妨碍了她为他裹伤的速度。 不是没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过,为了习医,她甚至看过、摸过男人的赤身露体,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心浮气躁了起来。 一直以来,他都鲜少说话,加上处于昏暗的环境,她总将心思专注在他的伤势上头,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回荡,让她无法只将他当成伤患,而是不断地意识到他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男人。 他怎么突然转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样是个话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头,却望进一双充满俊魅笑意的黑眸里,她的心猛然一顿,而后又急速跳动。 「在下霍戎。」那双黑眸里的笑意更浓郁了,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长处早已成为他的天性,平时有所收敛的他,在必要时绝不会吝惜绽放。 茱萸别不开眼,既惊讶于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慑于他在狼狈落拓之际仍能显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间,她怔怔地、礼尚往来地说出了自个儿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 第二章 茱萸手持灯笼,视线凝视着那张被荧荧火光照耀的面容。 她从没真正看清楚过他,救人时太急,搬进了山洞后太暗,点着灯笼时又忙着看他的复原状况。直至此时,他要她为他掌灯好让他剃去髭胡时,无事可做的她才有空随着他利落的动作,将他的长相细细敛进眼里。 他不像爹和小煦那般俊美,但仍称得上是好看的人,阳刚的五官、坚毅的轮廓,举手投足间都展现出卓尔超群的自信,却又不会给人太狂妄的霸道感。 虽然他现在因为专注刮胡的关系,黑眸深沈到有些冷冽,周身彷佛散发着让人无法亲近的疏离感,但她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和现在的他几乎是判若两人。 他有点怪……不对,用怪来形容他有点不恰当,应该是──茱萸看着他的侧脸,努力寻找符合的词汇,忆起这几天和他相处的情景,心思不自觉地游离。 她一向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和她下熟的人在见识过她的寡言后,通常也不会想再将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但自从那一天她在日间出现后,他开始会和她攀谈,在昏暗中听着他的声音成了种习惯。 他大部分都是在说他的事,她也没什么特别被询问的厌觉,却常常都是猛然意识到她才发现自己正在答话,虽然都很简短,对她而言已属极为罕见,她只有在面对家人时才会那么“频繁 ”开口。 或许是他的态度使然,他不像一般人总散发出期待她有所响应的压迫感,和村民对她的熟稔包容又完全不一样,于是他们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聊起天来。 这状况很怪,却怪得让她很能适应,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像个可以和人交流的正常人。 “妳要帮我吗? ” 戏谑的温醇嗓音传进耳里,茱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至对上他笑睇她的视线,才发现自己竟看他看得出神,而且这模样还不知道已落进他眼中多久。 她赶紧将目光敛回,摇摇头,有些发窘,又有些想笑。他都刮完了,还问她要不要帮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嘛…… “我还以为妳不只会医病治伤,连修面都很擅长。 ”霍戎低笑,用布巾抹拭下颔。 “我不会。 ”看吧,他又没问她会不会,结果她却自己搭话,还被逗笑。茱萸想了想,还是觉得很匪夷所思。 在父弟的保护下,村里的男人们只敢远看不敢高攀,更遑论和她言语调笑,她从没和年轻男人对等相处过,再加上霍戎刻意用轻松的态度拉近彼此的距离,一颗心已不知不觉被这个才认识数日的男人吸引。 看到她清丽的笑容,霍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那愉悦中又带着些许自责的复杂感觉。 他很清楚自己俊逸的外形相当受到异性欢迎,随侍在顺王爷身边让他有许多接触贵族千金的机会,她们见到他时的骚动和注目他都看在眼里,不排斥凭妻而贵的他,也学会用暧昧不踰礼的风趣言谈吸引更多好感。 姑娘家会有的反应他都大致摸透,高傲自负的会暗自窃喜却又强持矜冷,羞怯点的就红着睑笑得花枝乱颤,大胆些的甚至会和他娇嗔应对,就只有她,或是莞尔扬笑、或是好奇地睁圆了眼,淡然真实的反应都跳脱他的预期。 她不会故作姿态,也不会矫揉造作,她只是自然真诚地表达出情绪。寡言是真,信任是真,对他的接纳好感也是真。在她那双纯然直视的璀璨瞳眸里,他获得了引她倾心的快乐与满足,却也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狡诈。 他在心软什么?他并没有伤天害理,只是利用可行的事物使自己的前进之路更加顺遂,使计耍诈都是成功的必要手段,这不是从一开始就再明确不过的认知了吗?他根本没有必要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她,落进该与不该的无谓自我批判。 “既然妳衣服都带得出来,少了把剃刀应该不会被家里人发现,我就将它留下喽。 ”不想沈入自责的情绪里,霍戎用笑言转移心思。 这段期间,他从她无意透露出的简短回答里拼凑出不少事,他知道她十七岁,自母亲那里习得一身医术,家人管得很紧,父亲有钱有势,虽然不在朝廷任官,却是这个村子实际上的掌管者。 “嗯。 ”茱萸点头,看到父亲的衣服在他身上如此合身,却呈现出和父亲完全不同的伟岸昂藏,更让她意识到眼前男子和她习惯相处的人有多么地不同。 “再过一、两天,我想下山继续我的任务。 ”之前为了从她口中探得消息,他说出他是为了寻人而来,但他只描述了让他追寻至此的中间人,并未透露出他所追寻的真实目标,当然也没提到顺王爷的事。 茱萸怔了下,原本蕴笑的水眸染上黯然。她知道他有要事在身,终有一天会离去,但她没想到会那么快…… “你伤还没好。 ”她低低开口,想到他的离去,原以为会为了不必再隐瞒家人而松了口气,可当真正面临时,弥漫胸随的却是满满的不舍及担虑。 听出那隐于关怀之下的依恋,再加上那惹人爱怜的表情,霍戎心口一紧。他还有需要利用她的地方,会那么说是为了诱她主动提供帮助,但他没料到在看到她的反应时,深沈诡诈的心竟会升起自惭的念头。 他没逼她,是她自己要付出至此,他对她不须有任何的责任及亏欠。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硬下心。 “我已经耽误太久了,就算走不远,至少也可以去村子问问比较年长的人,看他们认不认识我要找的人。 ”他将内心的波动掩饰得极好。 之前他从玉锁片的买卖线索一路追查,最后追到的古董商说那是他十多年前以五百两自一名许姓男子手中购得,但时间太久远,只依稀记得是这附近的人。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于是他锁定了这附近的两个村庄,想找出多年前一夕致富的许姓男子。 在她的记忆中,村子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她身为地主之女,对整个村庄相当了解,他相信她对他也没有任何隐瞒,但或许是她太年轻,不晓得曾有人富裕后又转为没落,这一点考虑让他不愿轻言放弃所有的可能性。 “你不能被发现。 ”茱萸黛眉微拧。要是他在村里走动绝对会引起爹的注意,别说寻人了,当场被赶出村子的下场她都可以预见。 “这是我的职责,再危险我也应该承担。 ”霍戎淡淡一笑,知道她已一步一步落入他设好的圈套里。 她曾说过追杀他的人被她爹驱离,但他怀疑一个小小村庄的地主会有多大的能耐。为了安全起见,他若能隐藏行踪就尽量不要现身,但她已无法提供更进一步的线索,最好的方式就是透过她再找出其它更可靠的管道。 他的话提醒着茱萸。想到他伤重未愈,想到追杀他的人不知是否真的远离,粉嫩的唇办因担虑而咬得死紧。怎么办?她改变不了他的决定,难道没用的她就只能坐视不管吗? 见她动摇,霍戎再下猛药。 “妳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的…… ”明明身手已恢复矫健,他却扶着山壁吃力站起,还故意闭气让脸色一片苍白。 “我……我带人过来。 ”那虚弱强撑的模样让她好不忍心,茱萸急喊。不管了,虽然带人过来这里也有可能被爹知道他的存在,但再怎么样也比他自己出马还来得好。 “我要问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可能要问很多人才会确定,这样妳会很难瞒过妳爹,我不想拖累妳。 ”霍戎成功地掩去了喜色,脸上只有真挚的关心。 茱萸摇头。她不是怕事情揭穿后爹会骂她,而是担心爹不晓得会如何对他……她苦恼寻思,想要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突然闪过脑海的人选让她欣喜扬笑。 她怎么没想到?马总管是本地人,早在爹娘定居这里之前就已担任总管的职责,对村子的大小事全都了如指掌,他又疼她,一定会为她保守秘密的! 霍戎愣住,不仅为了那突然在她脸上绽开的明艳笑靥,更为那向来淡然的丽容初次出现的激动情绪。她那么开心,如获至宝般地狂喜,却是为了他,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他,而他心里转的却是另一个忘恩负义的无情心思…… 这场意外已耽搁他不少时间,现在他已可行动自如,若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个村子,近日内他就必须动身离开,而且是毫不恋栈地离开。 为了可以帮上忙而开心不已的茱萸并未发现他的撼动,那双明眸闪耀着灿光,自信满满地说出以为是安抚他,实际上却是激起更多内疚的宣言── “没关系,交给我。 ” 茱萸看着手上的书,字字句句看进了眼里,却读不进脑海,心里盘算的全是明天要怎么跟马总管开口。 马总管是个老人家,虽然身强体壮仍不适合走昏暗的山路,必须要白天的时候带他过去。如果和马总管出门,小煦应该会放心,要说服他别跟并不是难事,只是……要在什么时机对马总管坦白就比较难拿捏了。 太早说,怕马总管大惊小怪反而被小煦看出端倪;太晚说,又伯马总管起疑,问一堆问题让她答不出来,真的很麻烦……。 “想什么? ”身旁一句淡淡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忖。 完了,都忘了她在书房了。茱萸一惊,赶紧收回游离的心神。“没什么。 ” 身旁的人没回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存疑。茱萸偷偷瞄去一眼,看到爹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屏住呼吸,心虚的视线缓缓地敛了回来。 马总管说那叫诡谲,只要看到爹爹嘴角这么一扯,他都会吓到双腿打颤,拚命用眼神要她去向娘搬救兵。 “您、不、懂──您从小就只亲老爷,哪里知道他的可怕之处?真不懂您的胆子是哪里来的,那时候的老爷比现在还吓人,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您死命缠着他…… ”当她提出疑惑,马总管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嘴里还唠唠叨叨地将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扯了出来。 其实小时候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只记得爹有段时间必须以轮椅代步,他都会让她坐在轮椅的扶手上教她读书写字.当他的脚好了之后,就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等她再大一些,改成和他并肩坐在书桌前,这个习惯延续至今仍不曾变过,每天她都会和爹在书房待上至少半个时辰,这段父女共享的时光连小煦都没得介入。 她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会那么怕爹,他除了聪明,心思细腻、能将人心看得透彻,俊美的外形再衬上冷傲的气势看起来很莫测高深外,其实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真的……很诡谲吗?她又偷偷瞄去一眼,很想从那本就冷淡邪魅的气质里辨认出旁人所谓的可畏之处,却刚好对上爹抬眸看她。 端木柏人淡淡一笑,受到上天厚爱,年龄增长只为他添了成熟魅力,虽离不惑之年已近,但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妳长大了。 ” 这句喟叹让茱萸有点摸不着头绪,又从那泰若平常的表情瞧不出端倪,她保持沉默,决定将它当成是身为父亲发现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孩子长大后,都会有些事情不想让爹娘知晓。 ”端木柏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即使她已出落得妍丽绝伦,在他眼中仍是当年那个依赖地凝视他的小小女孩。 “我的小草也是吗? ” 那似乎别有深意的话让茱萸僵住。 爹的无所不晓很多时候都是奠定在故弄玄虚的要领上,让对方以为已被看透而主动招出所有事,这对聪明的爹来说只不过是最粗浅的伎俩。 爹不可能发现的,她出门时都很小心……从小就被爹以“三十六计 ”当床头故事的她,虽无法与他抗衡,也没傻到不打自招。忖度只在转瞬间掠过,茱萸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端木柏人不置可否地低低笑了声,又道:“看妳最近都很累的样子,睡不好? ” 原来是这样啊……恍然大悟的茱萸终于安下了心。她只能在半夜去找霍戎,怕被看出异样所以不能在日间补眠,已经好几天没睡饱,憔悴之色当然显现,这真的很难掩饰。 “是睡不好。 ”她刻意回避原因不谈。 “自己开些安神的药方,别为失眠这种小事受苦。 ”端木柏人似心疼、似责怪地说完,将视线移回桌上的书卷。 那话语里的宠溺及关怀,让茱萸感动又愧对。 爹娘对她的疼爱,总让她有种身处在美梦的虚幻咸,幸福得让她不敢置信。 其实她并不是他们亲生,而是一个他们十二年前从街上捡回的小乞儿。她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只依稀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个婆婆收留她,后来婆婆去世,她就四处流浪,没人好好教过她,也或许足因为受尽人情冷暖及鄙夷让她封闭了心扉,五岁前的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直到遇见了爹娘,她才开始学习迟来的点点滴滴,对于非亲非故的她,他们却如此疼爱,比对小煦还疼,在他们的呵疼下,她终于能敞开心房喊他们一声爹娘。 想到爹爹方才的感叹,再想到自己被说个正着的隐瞒行径,茱萸好挣扎,犹豫着该不该将霍戎的事坦白告知。 她不喜欢有事瞒着家人,也很想将他带回府里治疗,又湿又暗的山洞根本就不适合养伤,而且有了爹的帮忙,一定能让霍戎更快找到他所要找的人。 但只要想到爹爹可能会出现的反应,每次话到了嘴边,最后她还是又吞回吐子里。 爹向来不是仁慈心软的人,为了保护他所重视的事物,更是可以冷狠到让她无法想象的地步,她没办法确定当他知道霍戎的存在时,会将他视作无害的对象抑或是必须铲除的威胁。 她不是故意要骗爹,但她真的觉得霍戎不是坏人,而且他现在伤还没好,连起身都得扶着山壁才能勉强站稳,她好不容易才将他的命救回来,不能因一时下错决定又将他推进了地狱。 一思及此,荣萸决定让同情战胜亲情,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妳回房吧,用点方法让自己好睡些。 ”端木柏人隔了会儿才又开口。 父亲念念不忘的关心让茱萸歉疚到抬不起头。但什么都不能说的她,只能低低道了晚安,走出书房继续当一个有所隐瞒的坏女儿。 ◎  ◎  ◎ 茱萸离开后,端木柏人仍继续看书,偶尔提笔记下批注,平静淡然的表情没有透露出任何思绪。 不久,门上传来轻敲,长相俊俏的男孩进了书房,对父亲身旁的空位视若无睹,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那是茱萸的宝座,父亲不让儿子坐,儿子也不想抢。 “我去问问娘有没有什么静神安眠的药方好了。 ”小煦毫不隐讳方才躲在外头偷听的事实,还光明正大拿出来讨论。 端木柏人斜睇儿子一眼,唇畔嘲讽勾起。这小子的功力未免太浅了些,竟让那蹩脚的理由瞒过了? 想他端木柏人的心机诡诈无人匹敌,却养出两个单纯好骗的儿女。都怪他们的娘,教他们太多无谓的悲天悯人,害他一直尽力改变仍事倍功半。俊浓的眉宇虽埋怨微拧,但那双深冷的眸子里却盈满因想到妻子而浮现的温暖柔情。 “治标不治本。 ”他没明说,却用暗示指引儿子。“没查出原因,喝再多的药也只是一时之计。 ”孩子大了会有秘密是一回事,他准不准他们保有又是另一回事了,任何异状都是警讯,他必须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她选择说谎瞒他。 “唔…… ”小煦沈吟半晌,然后抬头看他,黑眸闪烁黠光。“要是我去小草房间守夜,娘知道了会不会罚我? ”这一问代表的不只是征询,还带着要父亲承担一切的意味。 不愧是他的儿子,一点就通,而且懂得要规避责任,只是──端木柏人微笑,眼中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光芒──比起他爹还差得远吶。 “要我去吗? ”他挑起一眉。“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无所谓。 ” “不、用! ”小煦一听马上变脸。“你明明说小草要给我的,她是我的人。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不能随便踏进她的房! ” 爹之前不是已经和他达成协议了吗?只要他不去打扰他们在书房的共处,爹就会将其它的时间让给他,亏他那么忍耐,爹现在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虽然他才是亲生独子,但身为男孩的他完全不像姊姊和父亲那般亲密,会让他每天随后跟到书房的原因只有一个──为的是他们都视若心头肉的至宝,贡献各自的观察所得,讨论要如何调整守护她的方式。 瞧,这不就中招了吗?没因儿子的无礼感到不悦,端木柏人反而还扬起愉悦的笑。 别人家的父子是争着抢娘,他们家是争着抢小车。打从五年前儿子冲到书房宣示他长大后要娶小草,还请求兼警告再外加恐吓要他减少对她的疼爱时,他就开始以男人的身分平等看待儿子。 “就算是我亲生,要是不够有担当,我也不放心将小草交出去。 ”端木柏人冷冷哼笑,将要儿子跳进去的陷阱挖得更深。 不想当坏人,更为了在妻子发现时方便脱罪,他很乐得让这个孟浪小子强出头。这就是经验累积的差别,懂得进与退,稍稍的放手是为了更长远的拥有。 “你已经有娘了,干么跟我抢? ”小煦气呼呼地瞪他。 哪有父亲跟女儿好成这样的?爹不怕娘吃醋,但他可越看越刺眼。他相貌不比爹差,狡诈程度再历经时间的磨练也一定不输他,偏偏年龄这无法改变的差距成了他天生的劣势。 现在是爹赢没错,但再过个十年,正值年轻俊俏的他会比不过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吗?问题是这十年间,他得将小车守得牢牢的,不能让她被别人抢走,就连爹也不行! “她是我女儿,我当然疼她。 ”说得很名正言顺,酝笑的俊眸却邪魅得让小煦心惊。 “我是她的丈夫,我疼她就好。 ”年纪小的他口气倒不小,说得好像已经将人娶进了门。 “你、们、两、个── ”啼笑皆非的恼怒话语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一名少妇走进,虽是板着脸,自然流露的温柔气质仍让她一点威吓性也没有。“要我说几次?小草不是你们的,你们再怎么分也没有用。 ” 端木柏人一脸无辜,聪明地沉默不语。武功精深的他早听出妻子的接近,他却没停止对话,为的是要挑衅儿子说出那占有欲十足的宣言,这样妻子就会气儿子比气他多些,今晚才不会将他赶下床榻。 小煦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设计,还在那里辩解。“可是小草也很喜欢我,我对她那么好,她以后一定会嫁我的。 ” 笨。端木柏人没让得意显露出来。妻子最讨厌他们将小草当成私有物,这傻小子却还不知收敛,活该被他拿来当挡箭牌。 “你又知道她喜欢你了?那是疼,当你是弟弟的疼,你怎能利用她对你的好得寸进尺? ”韩珞对儿子教训完,又转向置身事外的丈夫训斥:“别笑,要不是你对小草太保护,煦儿的思想也不会有所偏差,这一切都怪你。 ” 风头转向,见机不可失,小煦开始悄然无声地朝门口移动。 “妳不是很希望我和小草能多多培养感情吗? ”将儿子的举止看在眼里,端木柏人只好认命地承担一切,谈笑将妻子的注意力全拉在自己身上。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韩珞好气又好笑,清秀柔媚的她简直像是茱萸的姊姊,完全看不出来已有了个十岁大的儿子。“你那时候孤僻又难相处,我怕你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小草扔出去,哪想得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 端木柏人勾笑,倏地将她揽进怀中。“吃醋了? ”这不能怪他,小草很聪明,却心软到不懂得怀疑人,虽然妻子总说他管太紧,但防患未然总比亡羊补牢来得好。 已快踏出房门的小煦闻声翻了个白眼,父母间的浓情密意他可没兴趣看,赶紧头也不回地溜掉。 “谁吃你的醋?我是为小草抱不平。 ”韩珞想说得冷硬,但对上丈夫那张俊容,还是不由自主地扬起柔笑。 虽然他老爱用话逗她,认真倾诉爱意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是完全无庸置疑的。她是他这世上最重视的人,因为她,他才疼爱小草,更因为不愿她受生育之苦,不管她怎么恳求,也不让她再怀下孩子。 他观念里的是非曲直很独特,有时候他的作为也非常人所能理解,但这都是他爱他们的方式,只是…… “小草终究会嫁人,就不怕到时你舍不得放手? ”若能再减少一些占有欲就好了。帏珞在心里低叹。 “到时候再说,我等着看匹配得上她的男人要到何时才能出现。 ”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将身子靠向她,让她一步步后退。 “你倒不如直说没有人可以通过你的认可算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上眼。 ”韩珞抗议。 煦儿一心想娶小草,她不反对也不会推波助澜,她只希望小车能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而不是为了报答所谓的养育之恩嫁给了煦儿。伯只怕,届时那个人真的出现,却被这个做爹爹的用严格的审核眼光完全驳回。 “他? 还有待磨练呢! ”端木柏人成功地将她逼抵上桌沿,一脚探进她的双脚之间,亲密地紧贴着她,无声传达他的欲望。 被他这么亲昵地困住,韩珞总算察觉到他的意图,丽容赧上嫣红,羞窘地推着他。“煦儿在,别这样…… ” “早走了。 ”端木柏人在她耳旁低笑,用近乎吐息的气音诱惑着。“记得我们上回在书房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修长的掌指不等她回答,已灵活地朝怀中的软玉温香攻城略地。 书房?他们有吗……他的吻截断了她的思虑,韩珞环住他,放任自己被他的渴切包围。 有没有过都不重要了,他们可以再一次制造旖旎的回忆。 第三章 “原来是妳!厨房还跟我抱怨最近耗子很多,原来是妳这只大耗子!明明平常不会惹是生非,怎会一做就做出窝藏男人这种荒唐事啊? ” 听着马总管连珠炮似的大吼,茱萸不禁庆幸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她以陪她去邻村买药的理由约马总管出府,直至入了山才坦白告知实际目的地及缘由,震惊不已的马总管气到连敬称都省略了。 “小姐这不是在为难我吗?妳不怕老爷也就算了,干么拖我下水? 这种大事我若胆敢知情不报,妳以为我这条老命保得住吗? ”骑在马上的马总管一扯缰绳,马头都还没回转,缰绳就又被扯了回来。 “他不是坏人,等他伤好就离开了,求求您,帮我好不好? ”知道面恶心善的马总管只是嘴巴凶了点,茱萸努力想要说服他。“只要让他问问一些事就好,就算事迹败露,我也绝不会让爹知道您到过这里,拜托…… ” 难得听到寡言的小姐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话,马总管戚动到想哭,问题是……他现在比较想为项上人头不保的自己痛泣啊! “要我怎么帮妳嘛? 若是被老爷知道,妳自身都难保了,更不可能护我啊,妳呀!真是……哎哟、哎哟── ”被那双盈满恳求的无辜大眼直视到无法招架,进退两难的马总管倏地抱头哀号。 “那您……还是决定要告诉爹吗? ”茱萸低声问道,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马总管抬头,那难过低头的模样让他心疼极了。为什么老天爷要给他这样的磨练啊?他哀怨地长叹口气,只好把命都豁出去了。 “算了算了,快带我去。 ”与其僵持着,倒不如快点把事情了结,在这山道待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 原本还颓然低垂的螓首倏地抬起,扬起了开怀的笑。〞这里。 ”茱萸纵马奔驰,领头迅捷地往林间小道穿去。 他……是不是中计了啊?马总管错愕地眨了眨眼,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但人都去得远了,也只能叹口气,认分地跟上去。 小姐单纯好骗。阅人无数的他可没那么容易打发,就别让他发现那个混小子别有居心,更别想从他这儿采得任何有关村子的机密。 马总管打定主意,准备一看到人就先来个下马威,没想到── “抱歉麻烦老丈走这一趟,晚辈有伤在身无法下山,请您见谅。晚辈此行是为主找寻故友,若您知道线索,盼能不吝告知,好让他们完成相聚的心愿── ” 在马总管一踏进山洞,霍戎就已判断出他的个性,将无用的男性魅力敛下,转以令人感动的缘由及谦冲有礼的态度,将对方的心收服。 结果准备来找碴的马总管不但连一句鄙夷都没哼,还主动追问各项细节,帮忙从脑海里努力过滤任何符合条件的人。 想当然,霍戎只透露了关于许姓男子的线索,对于玉锁片及庞琤的存在完全回避不提,那技巧之高超,丝毫没让马总管起疑。 “我们这村子真的没你说的这号人物,邻村的贫富差距较大,要不要我去帮你探探? ”马总管想不出来了,但对霍戎的赏识让他极为热心。 一直静默在旁的茱萸闻言欣喜扬笑,有了马总管的掩护及帮忙,那他就更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了……然而心念才刚闪过,他的回答就让她的笑僵在唇畔── “不,老丈的帮忙已经够多了,晚辈会自己想办法,等到我能下山,就会离开这个村子,不会为你们带来麻烦。 ” 霍戎刻意不看向她,因为他不想再在她脸上看到那抹会让他心拧的表情,但她微微僵直的动作仍清楚地告知了她所受到的打击。 胸口一股窒塞的抽痛,让他突然恼怒了起来。 可恶,她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她本来就只是他用来探知消息的管道罢了,现在他的体力已大致恢复,他要找的人又确定不在这个村子里,他根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霍戎很坚定地告诉自己,那抹痛楚却挥之不去。 “那也好。 ”虽然马总管很想帮忙,但对方都这么说了,再坚持下去反而变成多事,他点点头,转向茱萸说道:“小姐,之后霍公子所需的食物和用品我会派可以信任的人送来,您别再到这儿了,免得被老爷发现。 ” 并不是他觉得这年轻人有什么让人怀疑之处,但为了他的老命着想。还是别让小姐再靠近这里比较妥当。 “没关系。 ”茱萸连忙摇头。她隐瞒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再让她照顾最后的这段时间又有什么关系?他都要离开了……难过急涌而上,她的唇倏地抿紧。 “姑娘家摸黑走山路总是太过危险,在下觉得端木姑娘还是听从马总管的意见比较好。 ”没想到连他也附和马总管。 茱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只看到挂着有礼微笑的客套表情,那双黑眸变得深幽无底,温煦的笑意没了,会惹她发笑的轻松语调也没了,疏远有礼的称呼在彼此之间划下鸿沟,仿佛他们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是啊是啊,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还得去邻村买药掩人耳目,也该离开了。 ”欣喜霍戎的通情达理,马总管只顾着放心,并未留意到茱萸的不对劲。“小姐,走吧。 ”他率先走出,想赶快让事情顺顺利利地结束。 茱萸并未即刻跟上,踌躇地逗留原地。他是因为马总管在场才会故意用那种态度对她吧?她静静地等着,等着他轻声扬笑、等着他再跟她说些话,盈满期待的水眸一直紧锁着他。 沉默无声催促着他,霍戎抬头。 “谢谢端木姑娘这段时间的照顾,再会。 ”疏远未变,客套未变,唇边淡扬的笑反而比冷漠更加伤人。 霍戎强迫自己迎视她的目光,看着她眼中的期待被困惑不解完全击碎,他暗自握紧了拳,不让漫然涌上的不舍影响他的冷硬。 茱萸愣住,她想说话,脑子里却空荡荡的,心里也空空的,她却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在他冷淡眸光的注视下,她只做得到轻声重复那两个字── “再会。 ” 自山洞离开后,茱萸镇日陷入了怔仲,不晓得自己的异样全被爹爹看在眼里,也不晓得爹爹和弟弟交换了眼神,她的心思全旋绕在霍戎那令人费解的转变。 是因为马总管的关系吗?是不是马总管离山洞不够远,所以他才不用两人独处的态度对她? 翻腾的思绪一直困扰着她,这一夜,虽然他已叫她别去,她仍借着月色出了村庄,直至人了山,才点起灯笼快步急奔。 她第一次有那么强烈的冲动想问为什么,促使她亟欲在最短的时间见到他,即使都快喘不过气,也不肯暂歇脚步。 然而,当她奔至了山洞,里头空无一人的情景震得她全身冰冷,几乎连手中的灯笼都拿不住。 不仅人不见了,就连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项不属于此的物事置于地上,让人无法忽视。 她走近拿起,发现那是一个小布包,她从沈甸的触感得知里头包的是银两,顿时像被人狠狠拧碎了她的心,她愣站原地,一步也移动不了。 她不要他的感激,不要他这种回报,她只是想……只是想再跟他聊聊天,把握所余不多的时间再多聊一些,就这样而已…… “报上名来──咦? ”快步冲进的人影越过她,直接张臂挡在她前方,却狐疑顿住,又迅速回头望向她。“人呢? ” 茱萸怔怔地看着突然冒出的小煦,水眸不曾稍瞬,人是映入了眼,却像是完全没将他看进眼里。 她应该被吓到,但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就算此时是父亲出现也不会让她感到惊讶。她的神魂仿佛被取走了一部分,就像这个被清空的山洞一样,整个人虚虚浮浮的,所有的情绪反应都离她好远。 昨晚茱萸因为预计带马总管前来,难得空了一晚没过来这里,害得想找出她为何睡眠不足的小煦苦守一夜,却一无所获。 今天她失神的模样和父亲的暗示,引得小煦又守在她的房前,在逮到她暗夜离家的诡异行径时,甚至还能沈住气跟到这儿,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得不到回答,小煦不死心地在山洞里四处寻找蛛丝马迹,越找越气。 “没有人啊,妳这么晚来这种鬼地方做什么?”啥证据也找不到,他又跳回她面前逼问。 他还以为山洞里躲了什么人要和小草私会,一冲进来就想先发制人,却反而弄得对着山洞大喊的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是啊,他都不告而别了,她还来这里做什么……隐于袖下的手紧握着那袋银子,茱萸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山洞。 小煦看得心惊,气也不生了,赶紧一路追喊。 “小草,怎么了?妳别不说话……妳不会还是睡着的吧?我听过有人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到处走,别跟我说妳染上了这种怪病哦……如果醒着的话就应我一下,小草?小草── ” “吴公子,这边请。 ” 某个城镇的街道一角,富绅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在前头,领着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走进一间铺子,里头的柜台、桌椅都蒙着一层薄灰,从摆置约略看得出这儿以前是间饭馆。 “您眼光独到,晓得挑上我这间铺子,这里人来人往,开什么赚什么。只要您满意,我开出来的价格也会让您满意。 ”明明来了半晌也没见有人从门前走过,富绅还是说得口沫横飞,一点也不心虚。 年轻男人从进了门就不停朝外张望,猥琐胆小的样貌和那身华服一点也不配,倒像是硬生生套上去的。 一心想把铺子卖出去的富绅虽觉得怪,仍热络地直推荐。“您要不要到里头瞧瞧…… ” “许牛,你终于出现了。 ”一道徐沈嗓音突然响起,让富绅当场跳离地面三尺。 “谁…… ”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颀长身形,富绅更是吓白了脸。“我不姓许,也不叫什么牛啊猪的,你认错人了。 ”他急急否认,闪身就要冲出铺了,却被一把拉住。 对方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握住他的臂膀,却不论富绅怎么挣都挣不开,让跟着富绅进来的年轻男人看傻了眼。 “你可以走了。 ”另一只空置的手还能轻松弹指,划弧飞出的银两不偏不倚地落在年轻男人面前,他伸出手刚好接住。“顺便将门带上。 ” 有钱最大,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年轻男人立刻捧着银两喜孜孜地离开,门一关上,窗户都紧闭的店铺顿时暗了许多。 富绅这才明白自己中了计,愤怒咆哮:“你设了陷阱把我诱出来?卑…… ”却在对上那双冷列眸子时,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地吞下肚,忆起面临的危机,心里叫苦不迭。 他现在可不敢再小觑这人了,都怪这男人长得一脸俊逸,第一次见面时,自个儿瞎了眼将他当成好欺负的书生,结果眼睛都还来不及眨,胳臂就差点被他扭断,幸好有人经过,让他幸运逃回家。 他躲了好多天不敢出府,这人都没再出现,他还以为风头过了,没想到…… 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霍戎轻轻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若不这样,怎么能让你离开家门?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平安无事,反之── ”他停了口,握住对方的力道象征性地紧了一紧。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付方式,许牛这些年来享尽奢华,早已成了贪生怕死之人,些许的威吓及疼痛远比利诱、苦劝来得有效。 感觉到握在手中的臂膀正拚命发抖,霍戎满意地勾扬唇角。 找到许牛,代表他的任务已到尾声,回去向王爷禀报结果后,他就可以将经历过的一切抛到脑后,包括她……突然脱羁的思绪让他眸色一暗,迅速再凝聚意志力,强硬地将那张清丽面容自脑海抹去。 他很绝情。 在确定那个村庄没有他所要找的线索,立下决定离开,甚至没有正式的道别,只有似是而非的一句再会,这就是他给救命恩人的回报方式。 她那时水眸圆瞠的受伤表情,总在他心神失防时占领他的思绪,谴责他的自私,他必须用更多的冷硬去巩固自己,才能将那抹情绪压下。 幸好这个难找的许牛转移了他不少心思,在他们的邻村问到有人在十数年前突然离乡,听闻后来在另一个省城以租售房产发迹,刚好也姓许,各项符合的条件让他追到了这里。 隐姓埋名的许牛让他又费了番功夫寻找,好不容易将这个城镇以租售店铺牟利的财主筛选得只剩下他。而当他出现在他面前,那听到“许牛”二字大惊失色的反应骗不了人,更让霍戎确定自己押对了宝,于是他故意等,好几天都没再出现,等到对方松懈了心防,他才从街上找了个地痞,给了赏钱和华服要他假扮买主引许牛自动送上门。 “你到底想怎样? ”许牛的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 “想问你当初置产的本钱哪里来──那五百两。 ”霍戎敛回心神专注逼问,不再让纷杂的念头困扰他。 许牛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得出话。“你……你怎么知道? ”就算知道他发了横财,也不可能知道确实的数目啊! “我还知道,那笔钱是用一块玉锁片换来的。 ”霍戎冷笑,陡然厉声斥暍:“快说!你怎么会有那块玉锁片?! ” 许牛吓得软跪在地,眼泪开始奔流。“你是老天派来罚我的吧?我就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是、可是……我没害死人啊,这些年我也过得很不安,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索性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人和命案有关?霍戎一把将他提起,眼神森冷地逼视他。“是谁指使你的?人呢?你把带走的人藏哪儿去了?你杀了她是不是?! ”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许牛先是吓傻了,而后迭声惊喊。“我只是取走玉锁片,最多只是见死不救而已,我根本没动手,而且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人没死,我没杀她啊! ” 越听疑点越多,但许牛惊慌的神情并不似伪装,为了问出详情,霍戎只好暂先敛下气势。 “把话说清楚,我再决定要不要杀你,若被我发现你有掺杂半句虚假,我保证会让你比死还难受,懂了吗? ”他一字一字缓缓轻吐,让许牛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恐吓。 许牛僵直了身子,神色惨白地点点头,咽了口口水,这才开口说道── “那个婴儿是我在山上发现的,她被一只狼叼着跑,还是我拿柴丢狼才把她从狼口救下来的……她身上又湿又脏,看起来像是活不了了,我又没钱治她,只好把她丢在山上。 ” 狼?霍戎惊讶不已。许牛的故乡离京城数百里路,而庞琤的襁褓遗落在京城近郊的山涧,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被凶手丢下河,不知足何原因不但没淹死,反而随波逐流,然后又被野兽叼走才会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若真是如此,历经这一切还能活着真算她命大。 “别拿没钱当借口,知道要拿走玉琐片就代表你明白价值,拿来当她的医药费绰绰有余,你却选择了见财起意。 ”虽然暗自思忖,霍戎的注意力仍系在许牛身上,驳斥他为自己脱罪的说词。 “我以为是假的嘛…… ”许牛羞愧地胀红了脸。“我后来有再回去,结果她已经不见了,这不能怪我。 ”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还活着? ”说到后来又成了谜团,霍戎勉强按捺怒意问。 “我离乡之后有再回去过一趟,那时候听到村里有个老太婆从山里捡回一个小女婴,我就知道是她了,隔了几年,又听说她被有钱人收养,现在过得比我还好,所以说我当初没带她走是对的,不然…… ”说到后来,许牛忍不住帮自己讲点好话。 “那个孩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霍戎冷声打断他。 许牛的行为虽然让人鄙夷,但也不能说全是他错,自私之心人人皆有,他后续仍会留意庞琤的状况,代表他还是有些良心。既然许牛与凶案无关,当年的遗弃他也懒得追究,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庞琤,将她带回去交差。 “我有点忘记那个姓了,满少见的复姓…… ”许牛苦思,书念得少,不常见的姓氏就记不怎么牢。“那一户是我们邻村的有钱人,那女孩本来叫小草,后来改了个怪名字,也是什么草的…… ” 霍戎心一凛,那些话凝聚心头成了个漩涡,转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曾听她提过小名叫小草,她住的村子就在许牛故乡的邻村,家里也是有钱人,茱萸更是草木的一种…… 别那么巧,千万别那么巧。他在心中不住默祷,背脊冒出冷汗。 “端木……茱萸吗? ”他从不知道要从口中吐出这个名字有这么困难。 他的祈祷无效,许牛的拍手喜喊粉碎了他的冀望。 “是啦,就是这个怪名字──端木茱萸! ” 第四章 自他离开,茱萸只是麻木地过日子。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一如平常的生活,一如平常的人事物,唯一改变的只是那个来了又走的过客,如此而已,却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 笑,笑不进心底,宁和人心的淡泊也不再让她戚到平静,她想的是和他愉悦谈笑的开心时光,想的是为他掌灯将他容貌烙进眼中的静谧时刻,却……无法再重温了。 这只是他的路过之处,他离开了,她也该回到之前的生活平静度日,但,好难,真的好难…… “茱萸姑娘她是怎么啦? ”这些日子茱萸的改变太明显,就连村民们也察觉,趁着看病时都免不了悄声地问个几句。 瞄了药室一眼,韩珞忍住叹气的冲动,若无其事地绽放柔笑。“没事啊,她本来就不多话,您又下是第一天认识她了。 ” 韩珞真想为自己扯谎扯得面不改色的功力拍拍手。茱萸平常虽然话炎多,但脸上灵动生气的表情完全补足了她的沉默,然而那张丽容现在却是死气沉沉,失魂落魄的状况已经严重到让她不放心将病人交给她,只敢派她做包药这种简单的工作。 身为母亲的她当然想找出原因,但茱萸的个性她很清楚,只要是她不愿意说的事,就算软硬兼施也没用,她还以为丈夫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偏偏平常关心女儿至极的他,在这种紧要时候反而毫无动静。 “孩子大了,给她一点空间。 ”当她主动提起时,他甚至还淡淡丢来这句令她傻眼的话。 他若真有这么豁达,她哪还会老是被他气到哭笑不得?想到丈夫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正在开药方的韩珞难掩懊恼,执笔的手用力收紧。他肯定知道一些事,却不愿透露玄机,任由她和煦儿急得团团转,好气哦。 村民听到回答还是觉得怪怪的,但此话出自聪慧又温柔的夫人口中,大伙儿对她只有尊敬佩服,哪会想要质疑她呢? “……也对啦。 ” 于是纯朴的村民们被她说服了一个又一个,看完病乖乖地拿药去了,害得韩珞汗颜不已,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睁眼说瞎话。 而在药室的茱萸就幸运多了,平常村民就不太跟她聊天。加上又事先在韩路那里得到回答,她只是接过药单、本能地依着上头的药方将药包妥就好,很少受到打扰。 察觉有人踏进药室,茱萸等着对方递出药单,但隔了好一会儿,对方却只是站在那儿,使得对外在事物已变得更加淡然的她,也不禁疑惑抬头。 这一眼,让她怔住了──消失多日的他竟站在她面前,扬着暖笑,见她怔愕,还戏谑地挑起一眉。 “不认得我了? ”四周如此明亮,地点也不是数里外的山洞,他的笑语却好熟悉,最后一次见面的冷淡完全不复存在。 一时之间,茱萸竟激动得想哭。她怎会不认得他?就算陷入黑暗看不见他,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能知道是他。 她正要开口,但下一刻,忆起他们目前身在何地,一股惊骇将她的狂喜猛然僵凝。 “你不能来! ”她着急低喊,推着他要他离开。身为陌生人的他太引人注目,不管被谁看到都一定会传到爹的耳里,更何况他还是光明正大地踏进她的家门?趁还没引起注意前,她得赶快叫他走── “我想见妳,晚上来找我好吗? ” 温醇的低语如此温柔,就像在她耳旁呢喃似的,茱萸推他的动作顿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或许,他只是希望她再帮他诊疗伤势而已,没有其它意思……茱萸努力要自己别想偏,但当望进他那双燃着情感的炽烈黑眸里,她的心颤了、呼吸乱了,清楚意识到在那寥寥数字之后,还隐藏着更多现在无法宣诸于口的语句。 他不只是想见到她,他想她,所以回来了,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这一瞬间,茱萸既想哭又想笑,忘了他走得干脆的伤害,眼不得夜晚马上来临,让她能听他将所有的话全都倾吐而出。 “我等妳。 ”对她温柔一笑,霍戎离开。 直至人已消失无踪,茱萸还陷在恍惚中,好半晌喜悦才缓缓地流进了心扉,将一切变得真实,那张黯然许久的丽容,终于再度发出灿光,绽放出夺入神目的绝美笑靥。 她不知道的是,来去匆匆的他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韩珞发现了那名男子,但由于她高超的医术常引各方患者慕名而来,加上刚刚医治过的病患里有外地人,她自然而然地将他们联想在一起,以为他是陪人就诊。 除了那在寻常百姓身上难得见到的沈敛俊雅,让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见他不一会儿就离去,她也就将心思专注在看病上头,不疑有他。 但问题症结出在刚好踏进后院的马总管身上,看到他,马总管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人不是走了吗?小姐和他都被这姓霍的害惨了,他还敢回来啊?!哎、哎、哎,是他自己回来送死,可不能怪他这个无辜的老人家…… 马总管心里暗叹,赶紧俏俏退出后院,往主屋的方向快步奔去。 ◎  ◎  ◎ 茱萸其实好怕,怕当她踏进山洞时,会再看到空无一人的情景。 这一天好难熬,见了他之后她便心不在焉,甚至连照着药单配药的简单工作都差点出了错,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府里的人都睡了,她才施展轻功奔向山林,途中还因为太心急不小心绊倒了。 她忍着疼痛,连沾染的尘土都无暇拂去,直至来到山洞,拨开了挡在洞口的枝叶,看到手中的灯笼在山壁上映出了长长的身影,提悬忐忑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她走进山洞,在他身旁停下步子,一如平常地保持沉默,却不是她不想开口,而是几欲满溢而出的激动让她开不了口。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用那种灼热的眼神看她?好多话、好多话想问,但她只能紧紧地凝视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霍戎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迎视她的目光。 就是这样的表情……逼得他在日间落荒而逃。 他设想过许多再相见的场景,猜她可能会怨怼瞪视、可能会斥喝驱离,最有可能的是佯装不识地忽略。他已备好各项化解怒意的应对方式,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却是用一双盈满不可置信的泛红瞳眸看他,眼中的激狂喜悦像是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那时他无法直视,还可以藉由不敢久留的原因逃离,但此时他却只能坐在这里,任由她用纯然的温柔鞭笞着他,因为她是他抵达成功的重要关键,他必须把握她对他的感情,再一次地利用她── 狠心将胸口的翻腾抑下,霍戎微笑,凝睇她的俊眸散扬着无边无际的魅惑深情,将猎物诱引至更加无法逃脱的境地。 “妳来了。 ”从不曾踰礼的他,第一次伸手碰触她。 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指尖,那股颤动却瞬间流窜过她的血脉,重重击进了心窝。茱萸震了下,心跳快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却没有抽手,他的温暖让她舍不得抽手。 以往她只要一进洞口就会将灯笼熄灭,可此刻她不想这么做,她想看他,仔细地看他。茱萸在他身旁跪坐下来,视线来回在他脸上流连。 这段时间的分别,加上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难过,将她暧昧不明的感情全勾了出来,不舍及依恋毫不隐藏,掌指回握住他的,握得好紧。 端木柏人的思想特立独行,兼之将女儿守得滴水不漏的自信,守礼矜持完全不在他的教导范围之内,所以茱萸不懂什么叫礼教、不懂什么叫男女之别,初次体会到爱情,她全心全意地感受,真诚地给予。 但她毫不保留的爱恋,却成了压在霍戎心头的一块大石。 他承认,这是他计谋中的一环,从她之前的言谈中,他能感受到她对端木一家的深厚情感,也看出她安于平淡生活的恬静个性,要她首肯跟他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若他一出现就直言来意,这等于是将他的居心昭然若揭,让她完全看清他的面目,就算她对他有所好感,也会当场被毁得一乾二净。 成功在即,他绝不容许失败,他必须一击致胜。而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有什么能让她义无反顾? 答案清楚浮现,一个最卑劣、也最不会节外生枝的方式──唯有情感能诱得她愿意隐瞒家人,与他远走。 当然,为了前程他不会做出玷辱她的傻事,他要娶的是那个已受封爵位的郡主,就算是她──可以让他迈向贵族公卿之路的通行牌──他也不会让她成为妨碍,他只想带她离开,之后会再伺机告诉她实情。 于是他回来了,以迷途知返的深情面貌朝她接近。 对功利至上的他而言,要装出爱上她的款款深情并不难,要假装不曾忘恩负义也不是难事,最难的莫过于他必须在她纯洁信任的注视中继续他的欺骗。她毫无防备的倾心,原该是他要善加掌握的利器,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他下不了手的主因。 “你的伤? ”即使他已恢复到能消失无踪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那关心使他胸口一窒,霍戎深吸口气,想着他的过往、想着他的目标,逼自己把良心泯灭。 这并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他只不过是利用一些小手段,让她能心甘情愿跟他走,如此而已。他甚至没恶劣到人财皆得,她根本没有什么损失。得知真相后,她最多只会因为被骗而难过一阵,等着她的是身世大白后的荣华富贵,对她只有好、没有坏。 良知吶喊着那全是狡辩,被贪婪蒙蔽的理智却选择继续他的心机。 “我没事。妳呢? ”他用温柔张成一张网,漫天袭地朝她靠近。“看起来憔悴了,是因为我吗? ” 茱萸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咬唇低下了头。答“是 ”像在责怪他,但因他而夜不成眠却是事实。 他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声轻叹,更是将她的心揪紧。 “抱歉我走得那么急,我那时只想着不要造成妳的麻烦,但当我离开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忘不了妳,明知不该,我还是回来了。 ”他顿了下,才又低道:“我这样会让妳感到困扰吗? ” 茱萸拚命摇头再摇头,好怕他没看见。“我很高兴。 ”满满的欣喜凝聚成这短短几字,完全表达了她的爱意。 他感受到了,忍不住屈指在她脸侧轻轻拂过。动作如此自然,彷佛真是分离的冲动促使他这么做,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这份深情是发自内心,或是他用尽心机假装出来的。 他不想分辨,也不想深究,只想乘胜追击达成目的。 “我回来……是为了见妳最后一面。 ”迎上她震惊的眼,霍戎苦笑。“不然妳能让妳爹知道我的存在吗?我只是一名家仆,妳是千金大小姐,他根本不会允许。 ” “我不是……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茱萸想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化为沉默。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在爹是否能认同他,她真的能带他回去吗? “谢谢妳的救命之恩,好好地跟妳道别,最后一次将妳看进眼里,是我再回到这里的原因。 ”霍戎收回了手,深深地凝视着她。“妳走吧,回去妳的生活。 ” 茱萸白了脸,紧紧捉住他的手不放。失去很痛,但重擭又再度被夺走的打击更痛。她都还来不及拥抱喜悦入眠,就又要失去他,她不要,她不要再回到那可怕的寂寞里! “别走,求求你…… ”她哽咽了,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我、我会跟我爹说…… ” “但我有任务在身,终究还是得离开。 ”霍戎无奈闭眼,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手用力收紧,再睁开时视线灼亮地直望进她的眼底。“妳愿意跟我走吗?让我负责妳之后的生活,我绝不会让妳受苦。 ” 从没想过要离开家人,这个提议让茱萸惊骇不已,直觉就想说不,但看进他眼中的渴切,那个字她说不出来,她不想离开这里,但她也不想离开他。 “留在这里;:我会说服我爹。 ”想做出保证,茱荚却忍不住心虚。爹的想法谁也摸不透,她不怕必须一再努力恳求爹接纳他,她只怕爹会以让她无法转圜的方法将他们隔开,让她永远再也见不到霍戎。 她知道他看出来了,他无奈中带着体谅的表情,让她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妳都没有把握了,我又怎么可能让妳去冒险?就这么瞒到底,我默默离开,而妳回去妳的生活。 ”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霍戎猛然站起。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强烈的惊慌让茱萸忘了家人,只想抛开一切跟在他身旁,她踉跄起身想要抓住他的手,那句允诺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高招。 ”下一刻,自洞口传来的笑语顿住了她的动作。 “谁? ”霍戎立刻将她护在身后,瞬间蒙上锐利防备的视线紧盯着洞口。表面镇定,内心却震惊不已。来人竟能让他完全察觉不到声息,足见对方的武功绝不亚于他。 枝叶被拨开,一名冷魅俊美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视线徐缓地打量着他,唇角似轻蔑、似讥诮地微微勾扬,然后朝他身后伸出手。 “小草,过来。 ”男人轻唤,那声音之温柔,和他全身散发的邪肆形成强烈对比。 察觉到对方扬手,霍戎本已预备攻击,但那声亲昵的呼唤让他动作一顿,而她听话地自他身后走出的行径,更是让他全身僵住。 她认识这男人?霍戎震惊地看着她走到男子面前,男子接着占有似地将她护在身侧,还似笑非笑地朝他睇来一眼。一股急猛的怒意倏地排山倒海袭来,要不是状况太过诡谲,他绝对会不顾一切朝那男人扑去。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方才还以深情眼神看着他的茱萸,竟然可以在他面前和另一个男人这么亲密?霍戎分不清自己是气那男人多些,还是气她多些,向来冷静沉着的他必须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抑住出手的冲动。 他竟还以为自己可以诱引她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全是他会错意,原来真正狡诈的人不是他,而是看似单纯的她! “爹…… ”茱萸低着头,宛若求饶似地开口。 爹……? 那句低唤让妒火狂燃的霍戎当场怔愕。 这个看来只比他年长数岁的男人,居然就是她口中管得很紧的爹?诧异的视线朝男人望去,看到对方傲然的姿态,再忆起他和茱萸并无血缘关系,确定了来人身分非但没让他放心,反而让他戒心及怒意更起── 是长辈就别这样碰她! “妳刚刚脑子里曾挂记过我这个爹吗? ”端木柏人轻哼,睥睨的视线投向霍戎,唇畔仍噙着笑,语调却瞬间冷列。“用那种不入流的招式就想骗走我女儿,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太响了。 ” 被逮个正着,就算再怎么想当场将人抢走也得先忍住。霍戎抱拳,藉由低头的姿势掩饰眼中无法抑下的敌意。 “请前辈恕罪,晚辈并非有意未经许可即将端木姑娘带走,全因一时冲动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希望您能再赐机会,让晚辈表达诚意。 ” 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对方喜好,一向是霍戎的拿手本领,但这个“爹 ”竟让他无法看透,他只能用最为人接受的姿态应对,即使,那声“前辈 ”实在让他喊得很不情愿。 “爹,我可以解释…… ”怕爹对他就此印象全毁,茱萸着急开口。 “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他利用妳的事实。 ”端木柏人缓声打断她,精锐的目光一直停在霍戎身上不曾挪移。“茱萸心软为你疗伤也就罢了,你还反过来加深她的同情让她为你打探消息,知道这里没利用价值,立刻挥挥衣袖一走了之,这番心机倒挺深沈的呵。 ” 霍戎一震。 人在述事时,常会因己身的好恶而略加修改,当日马总管对他的欣赏再明显不过,若这男人是经由马总管得知他的存在,多少会受到影响,但他却将他这段时间的狡诈心思分析得透彻,这人甚至没见过他! 不曾遇过如此莫测高深的对手,霍戎当下决定放弃说服这个精明的男人,脑中急速寻思要用什么方式让茱萸能继续相信他。 “有我在,你以为我会再让茱萸听你的谎话连篇吗?”端木柏人的冷冷嗤笑让他心凛,接下来的话更是有如一桶冷水当场淋下。“省下‘为主寻友’这套矫情说词,许牛已经被你寻获,你非但没有飞奔回去报喜,反而回到这里,还用尽花言巧语想诱哄茱萸跟你离去。与其演这种引入发噱的烂戏,劝你倒不如明白坦言茱萸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或许还会考虑让她跟你走。 ” 听到她的抽气声,霍戎无法抬头看向她的反应,惊惧、难堪等各种复杂的情绪袭来让他俊容胀红,他不曾这么狼狈过,更为了这人的无所不知而浑身发寒。 自从离开这里他就隐藏行踪,因为不知黑衣人的来历,更怕是王府里出了内贼,他连许牛的事都没向王爷回报,还捏造假行踪让王爷以为他朝另一个方向前进。 不知是他的怀疑没错、或是黑衣人早已跟丢他,之后他都不曾再遭遇袭击。 连主子都捉摸不到他的去向,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却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仿佛看穿了他的脑海。这男人还知道多少?究竟摸透了多少?霍戎越想越心惊。 “亲生父亲 ”这个词汇出现得太过突然,茱萸不禁抽了口气,她困惑地看向心上人,想询问他是否真和她的身世有关,霍戎却避开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判断爹爹所言是真是假。 她不是无父无母的弃儿?他寻找的人与她有关? “真的吗? ”茱萸忍不住问,在意的不是他的欺瞒,而是她的身世之谜。 霍戎还来不及答,端木柏人已然介入。 “回去再说,有人习惯阴沈的地方,我可受不了。 ”他不顾茱萸的回头盼顾,将她拉出了山洞,还直接施展轻功。 为了不被拖行在地,茱萸只得被迫跟上。 他们去得极快,林中逐渐远离的火光显示了他们的方位,当霍戎跟出山洞,她手中的灯笼已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红点,缥缈游移,就像他被毁得所剩无几的自信。 她还愿意信他吗?对他的感情是否依然存在?霍戎不敢想,怕再继续深思下去,已清楚可见的结局会让他就此决定放弃。 他只能赌,赌自己的运气。 他深吸口气,明知此行多难,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第五章 书房里笼罩着一股诡谲的气氛,三人之间形成互相牵制的状况。 茱萸紧张到指尖发冷,担虑不解的水眸一直看着霍戎,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响应,即使只是一个眼神也好;但霍戎自始至终都紧盯着端木柏人,湛黑一片的眸子深沈得让人读不出思绪。 而端木柏人却对他的注视惚若未觉,俊眸慵懒半垂,玩味似地将女儿的神态尽收眼底。 直至此时,茱萸才深刻体会到他人对爹爹的敬畏评论所为何来。 愚蠢的她竟还以为自己能瞒过精明的父亲,没想到父亲却早将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甚至连她不知道的事都一清二楚。 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保护欲极强的爹为什么能做到不动声色?想到自己一直都毫无警觉地曝露在父亲的监视下,那份心机、那份城府,让她背脊窜过一阵冷寒。 “我允许你进门不是让你瞪我的,趁着我还耐得住性子,快说吧。 ”端木柏人慢慢地将视线移向霍戎,徐缓轻松的语调和话中的冷狠警告,恍若出自不同人的口中。 望进那双冰冷无情的眸子,霍戎清楚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个可怕的对手,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确实是为主寻人而来,只不过找寻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长女,为免横生枝节,才会有所隐瞒。 ”在那犀锐的审视下,霍戎依然能泰然无惧地直视响应。“十八年前她被歹徒夺走,原以为凶多吉少早已死心,直到日前碰巧发现线索,主子才又激起希望派我前来追查。 ” 即使是装得再真的谎言也瞒不过他,霍戎不再费心欺瞒,但状似坦言的叙述中,仍是将最主要的关键巧妙带过。 至今他仍不愿透露王爷的身分,一方面是防止引起有心人的贪欲,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此人太奸诡,无法预料他会有什么后续举动,断了他能追上门的线索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但端木柏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被哄过的角色? “怕我上门找碴吗?”端木柏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隐讳。“那个玉锁片若非王公贵族是拥有不起的,你又来自京城,唔…… ” 他刻意停顿,斜睇霍戎一眼,然后才又继续说道── “恭、诚两位王爷只有独子,前些日子我们还见过面,而谨王爷痛失长子是最近的事,我想,那应该就是妻子被杀的顺王爷了,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听说长女尸骨无存了吗?他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撩得霍戎心中的怒火猛然灼升。明明私下查到不少事,也已推论出结果,却还玩着猫耍耗子的游戏,等着欣赏他的仓皇失措,这人未免也太过自信了! 不愿让对方得逞,霍戎即使心头震骇,仍强持从容镇定,没让任何情绪显露。刚刚那一番话,显示了此人与京城贵族间的交情与熟识,但一个地方富绅为何有此能耐?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父母对子女的疼爱与不舍是人之常情,只要有一丝希望,谁都不会轻易放弃。 ”霍戎看似对端木柏人回话,实际上却是想要激起茱萸寻亲的念头。这样至少在她对他这个人认清死心时,他还有理由可以说服她回京。 看出他的心思,端木柏人俊眸微瞇。这小子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在他面前竟还耍这种小伎俩? “小草,妳觉得生父那种鬼东西,值得让妳背弃我的养育之恩吗?”他转向茱萸问道。 看准他们一家三口在茱萸心中的重要性,端木柏人不但没刻意回避,反而还大方地将抉择权丢出去。此举彰显的不只是他的自信,更是想藉由茱萸的回应,给这个妄想夺走女儿的混小子一个打击,让他看清自己的胜算有多微渺。 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让茱萸至今仍处于震惊状态,突然被问,脑袋一片昏沈的她完全答不出来,茫然的视线在爹与霍戎之间游移。 自从改名为端木茱萸,她就认定了爹娘,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其它亲人,她的家人只有他们,以及一个一点也不像弟弟的弟弟,如今却突然冒出了另一个爹,而且还是京城里的王爷,根本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那他想要带她走,是因为打算交差了事,还是真的喜欢上她?这个突然掠过的念头让她梗住了呼吸。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他别有居心,和爹所说的完全不谋而合,但想起他深情凝视的眼神、想起他握着她的温暖感触,一切都是那么的真,那么的美好,教她要怎么怀疑他? 端木柏人的那句问话太锐利,逼得霍戎不得不看向她。 他该做的是用坚定的眼神鼓励她眼他走,但当望进那双询问中带着祈求的无助眸子,他的狡诈在这种紧要开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能怔站原地,让茱萸将她的彷徨惊慌烙进他心里,成为深刻的伤痕。 看到两人视线交缠的模样,女儿的没用让端木柏人暗啧在心,他上前挡在两人中间成了屏障,不让女儿被蛊惑。 “突然要妳下决定是太强人所难了点,我会给妳时间考虑。 ”他对茱萸温柔说完,转向霍戎挑眉扬笑。“别以为这是你的大好机会,这段时间我不会让你接近她。煦儿── ”他突然扬声喊道。 霍戎正疑惑他喊的是谁,却见一个俊秀的男孩推门走进,他才恍悟。方才的暗潮汹涌占走了他所有的专注与心力,他完全没注意到外面还有人偷听。 气势汹汹的端木煦一进房,就上前用力扯住他往外走,一边怒目瞪视,一边咬牙切齿说道:“交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他跟小草说到话!” 端木柏人满意微笑。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加上知道这人对小草做的一切,他相信儿子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霍戎当然没将高度只及胸口的小男孩放在眼里,但逞凶斗狠只会让茱萸对他更加心寒,他只好毫不抵抗,任由这个小孩将他半扯半拉地粗鲁带离。 “妳也回房歇息吧。 ”端木柏人看向茱萸笑道,面容仍是平静慈爱,彷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爹…… ”单纯的茱萸根本没他那份深沈。她有好多话想问,还有好多事想说,她不能就这么回房。 “与其浪费无谓的心力来说服我,倒不如静下心把事情想清楚。 ”端木柏人扬手制止了她,而后淡淡勾笑。“我真的很遗慨妳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不然血缘一定可以为妳染上一些狠邪,妳的心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软。我知道妳懂,也知道妳看得透彻,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就看妳自己了。 ”他鼓励似地按了下她的肩头,转身离开。 方才还充满震惊言论的书房如今悄然一片,那些话现在全在她脑中缠绕。 茱萸以为爹爹会强硬地扭转她的思想,但没想到他却是全数放手,这样的开明及体谅反而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生与育的亲情取舍,直一实或虚假的爱情面貌,全成了无解的难题,让她几乎无力招架。 为什么她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为什么她不是端木茱萸就好……她倏地掩面蹲下,不住颤抖的纤细身子显得脆弱又无助。 ◎  ◎  ◎ 一夜无眠,等待结果的戚觉像是凌迟,霍戎反倒庆幸身旁有这个充满敌意的小男孩陪伴。 时不时冒出几句狂妄宣言加警告,还有那在熄灯黑暗中仍愤恨瞪着他的眼,让他可以藉此分散心思,让时间没那么难熬。 越是深入接触她的家人,他越不禁怀疑自己为何能获得她的青睐。 有凡事掌控在手的成熟父亲,有直率宣爱、霸道又得人疼的可爱弟弟,他们确有足够的资格去拥有她。被这两个卓越出众的男人包围,再加上无微不至的疼惜及呵护,她的眼界该是无人能及才是,但、她怎会看得上他? 只要一思及此,他就冷汗涔涔。她只是一时迷惑了吧?他毫无胜算,心机用尽的他根本毫无胜算。 他已做好了接受否决的准备,但苦候一夜,得到的结果却出乎他预料── “我要跟他走。 ” 茱萸站在爹娘面前,哭到红肿的双眼无法遮掩,透露了她彻夜流泪的真相,足见她对家人的不舍,但强忍眼泪忍得身子颤抖的她,语里的坚定完全不容怀疑。 霍戎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处心积虑的,就连陷入无可转圜的劣势,他仍不停止思索要如何逆转。 但此时,他只能怔站原地,脑海里空白一片。得到以为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应允,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肯跟他走?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后,她竟还肯跟他走?她还没看清吗?天真的她仍以为他是真的爱着她吗?愧疚击中胸口,痛得他无法思考,更没有足够的自持再挂上掩饰情绪的面具。 “……小草? ”韩珞顿时红了眼眶。 她昨天才从丈夫口中得知这些事,对丈夫的隐瞒行径都还没气消,没想到今天就听到女儿即将离开的消息。 “你先出去。 ”端木柏人看也不看霍戎一眼,平静下令,那张俊容不见怒意,失去温度的语调却冷得令人发寒。 幸好在爹娘的坚持下,端木煦被排除在这场会议之外,否则乍闻恶耗,他不知要闹了个怎样的天翻地覆了。 那句冷言将霍戎震慑的心神拉回了些,忆起自己的任务,他顺从离开,走远之后又隐藏自己的声息,俏然回至窗下。 为了成功,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偷听这种小奸小恶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只是想了解他们打算怎么干预,以便预想防范对策,他并不是怕她被说服,绝不是! 强硬地将她那句不住在脑海回荡的允诺抹去,霍戎要自己定下心神倾听动静。他不愿承认自己是怕茱萸改变主意,更不愿承认是担心她被他们用养育之恩勒索得为难心伤,将一切动机全解释成是狡诈对峙的手段。 因为若不如此,他根本不晓得该以什么样的心态自处。 “小草,妳是爱上他,还是想认祖归宗? ”端木柏人一开口就直接切进主题。 茱萸震了下,然后才缓缓开口── “我永远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说出这句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这句话等于间接回答了爹的问题,她知道她让爹娘失望了,他们不求回报地养育她十多年,她却为了一个男人说走就走。 “妳当然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见她掉泪,韩珞也跟着哭了,正要上前将她揽进怀里安慰,却被丈夫拉在身旁。 “妳难道没看出来那个男人谎话连篇吗? ”端木柏人并未像茱萸预期中那般雷霆大怒,他的反应很冷静,冷静得令人费解。“我不认为妳是这么愚笨的人。 ” 茱萸抬头,泛着泪光的眼眸直视爹爹,那眼神是如此令人怜爱,却又透着令人动容的奋不顾身。 “我知道,他隐瞒伤势要我帮他打探消息,知道我身上已没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态度就立刻转为冷淡,甚至直接一走了之。 ”为了让父亲知道她真的明白,茱萸一反寡言,将她想通的事全都说出。“当他发现我就是他所找寻的对象,于是他回来迷惑我,怕被你们阻挠,想用私奔的方式直接带我离开,我知道,我都知道…… ”话到语末,她开始哽咽。 窗外的霍戎闻言如遭雷击,她说的话全成了大石狠狠击向他。 他还以为涉世未深的她不懂得怀疑人,爱恋更使她盲目无法看清,结果她却早将他的算计完全看在眼里?那她又为何答应跟他回去? 立刻有人代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妳为什么要跟他走? ”心疼不已的韩珞好生气,气那个男人竟敢这样利用她女儿。“如果妳想见妳的亲生父亲,爹娘带妳去就好了,妳不用靠他,娘马上叫爹赶他走! ” 茱萸低下了头,母亲的疼爱让她无颜面对。 “因为……我还是爱他。他让我体会到什么是快乐,教会我什么是期待,虽然我知道他将我当成踏脚石,但如果他对我没有一丝感情,他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不会那么真……爹、娘,对不起,我辜负了您们的养育之恩…… ”勉强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屈膝就要跪下。 韩珞挣脱丈夫的手,赶紧将她拦住,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心疼低喊:“我不是气妳,我只怕妳受伤啊…… ” 刚才霍戎听到茱萸回答的震惊反应她看在眼里,她也相信他对茱萸是有感情的,但对一个急功近利的心机分子而言,感情能占多少分量?怕只怕茱萸的付出等不到回报,反而会被他的自私打击得遍体鳞伤。 那一番真挚的倾吐窜进霍戎的耳里,将他的冷硬完全崩毁,强烈的不舍与自惭让他彷佛坠入万丈深渊。 她看得清楚,却还是选择相信他,甘愿成为他的踏脚石,她怎么那么傻?他连忘恩负义的事都做得出来了,她为何还要对他有所期盼?他只想带她回去邀功,只想娶了她已承袭家产的妹妹啊! 他几乎抑不住怒喊要她留下的冲动,但想起那已近在眼前的功名、想起那唾手可得的富贵,他踌躇了,紧接而来的自惭形秽几乎将他击溃。 他怎么能?在见到她如此无怨无悔的付出之后,他竟还想得到功利?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令人唾弃,他却还是不愿停手? 霍戎痛苦握拳,恨自己竟没有像她那样义无反顾的勇气。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她知道他利用她的感情只为了成为她的妹夫时,她所受到的伤害会有多大…… 里头的韩珞见丈夫一直默不作声,转而对他急喊:“你不是很行吗?想想办法啊! ”平常对女儿护得跟什么似的,为何事到临头,真正紧张的人反而只有她了呢? 他想的办法可多了。端木柏人暗暗苦笑,不着痕迹地瞄了窗外一眼,确定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该听的人耳里。 没人知道,其实他的神通广大都是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一一拼凑出来的。 在煦儿回报茱萸有魂魄出窍的倾向、且会半夜入山乱走之后,茱萸翌日就变得失常,而马总管一直躲着他,见到他也不敢直视他的眼,如此明显的关联他若还看不出来,那这些年他就全白活了。 他先是用迟迟不罚的恫吓,将知情不报的马总管吓得每天都处在提心吊胆的惊骇中──要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才没那么简单就放过这个有失职守的老仆──再接下来,就轮到那个混小子了。 将他女儿害得如此失魂落魄,以为能够没事地拍拍屁股走人吗?虽然他离开京城已久,但权势与影响力可不曾因为退隐乡间而削弱,只要霍戎走过的踪迹,他都有办法一点一滴寻着,将他的底细全挖出来。 他有绝对的能力,可以让这样的小小王爷护卫死上千百回都没人敢作声,问题是女儿的心早已被夺走,他对那小子所做的任何伤害,最后都只会回到茱萸身上。 他恨不得将那混小子千刀万剐,疼爱多年的女儿也让他舍不得放手,偏偏深沈的心思选择在此时冒出头,压抑下于事无补的情绪,让他能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策划全局。 “想什么办法? ”将眼中的诡光全都掩下,端木柏人讥诮一笑。“小草非我们亲生是事实,何况女儿翅膀硬了,留得住吗?除了让她去飞,我们还能做什么? ” 韩珞愣住,不敢相信竟会从丈夫口中听到这么消极的话。她诧异地看进他的眼,剎那间,因慌了心神而影响的迷乱神智回复了,她看出那抹只有对他极度了解才得以察觉的狡黠,担虑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好啊,竟害她白哭了一场,晚上绝对要好好罚他!韩珞环着女儿狠瞪他一眼,丈夫因面对女儿而必须面不改色的镇定让她想笑。 “爹……您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茱萸不明所以,惊骇到从母亲的怀拥中挣脱。 她没想过要成为王爷的女儿,她只是想跟霍戎回去让他交差,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劝他和她回来,她并不是真的想抛弃端木茱萸这个身分,但……她让爹伤心了吗?他不要她这个女儿了吗? 端木柏人无奈低叹,女儿的软心肠让他既心疼又好笑。最不可能答应的人竟成了劝慰的角色,也无怪乎她误会了爹爹是对她彻底死心。 “我死都不许妳改名。 ”他倏地将女儿揽进怀里,气势汹汹地宣示。“妳要回来,记得有爹娘在这里等着,受了苦、被人欺压都不准放在心里,回来告诉我,让爹去将对方铲除知不知道?! ” 明白爹爹并不是不要她,茱萸倏然心安,偎在爹爹肩上哭得好惨,再加上那番直率却又溢满疼爱的宣告,她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韩珞在旁轻抚她的背无声安慰,虽然知道丈夫的暂时放手应该只是计谋所需,她还是舍不得让陪了他们十二年的女儿离开。 “难怪妳小时候会一直缠着我,现在总算真相大白。 ”端木柏人突然轻笑。 那时,是后来才发现小小年纪的茱萸会死命地跟着他,其实和他身上的味道有关。王公贵族的衣服都会用熏香净过,他身上所沾染的香气吸引了她,之前他并没多想,还以为只是茱萸的特殊偏好,直到现在终于知道原因。 那应该是她从王府那里得来的潜在记忆吧,被人带离后,出入穷乡僻壤的她再也不曾闻过那样的味道,好不容易发现他这个有钱人也有那熟悉的味儿,让她以为找到了家人,即使他如何冷言怒视,她也不离开。 轻松笑语停住了茱萸的哭泣,回忆起童年,她也不禁扬起了笑。“嗯。” 直至年岁较长,她才发现自己依恋的原来是味道而不是人,但那时她已对爹娘产生了感情,打从心里将他们当成家人,有没有味道都无所谓了。 她庆幸有这样的缘分让他们可以成为一家人,她姓端木,永远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害我那时候嫉妒死了,妳只找他都不理我。 ”韩珞也加入了回忆,皱鼻埋怨后,温柔一笑。“妳那时候好瘦好小,还以为捡到妳时最多也不过五岁,没想到还是少估了一岁,妳现在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她轻捧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眼中满足疼爱之情。 屋里那盈满温馨的对话及氛围,让霍戎无法再窃听下去,因为那会让他更加不忍心将她带走。 他离开到完全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强迫自己放空心思。 和家人的离情依依只是刚开始,等她到了京城,她将会见识到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残酷……霍戎深长地叹了口气,却完全释不去心头的梗窒及苦涩。 ◎  ◎  ◎ 从茱萸决定离开到整理好行囊预备启程,只用了短短半天的光景。 没有人真正出言催促,但就是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加速了动作。 再拖延又能如何?只是多添别离前的神伤,只是多添要再解释或不解释的尴尬,于是他们专注准备,好让这段难熬的时间别长得让人折磨。 反正会回来的,不是吗?依依不舍只会让她回来的日子更往后延罢了,倒不如干脆地走,到时干脆地回来。 但这样的共识,十岁的端木煦却无法理解。当他知道时,爹娘已带着他来到前院准备送别,他晶灿的眼睛睁得好大,不敢相信爹真会答应让小草走。 “他那么坏,不成啊,小草跟他走会受苦的! ”他先是拉拢母亲当同盟,然后又转向父亲激烈抗议。”您说要将小草给我的,您不能食言而肥啊!你、你、你!我昨天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还敢带小草走?她是我的,我要娶她,你不能带她走! ”忿忿不平的他最后扑向霍戎,使出已有力道的小拳头,扎扎实实地朝情敌捶了一拳又一拳。 相较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样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霍戎甚至没有运气抵御,只是站在原地不闪不躲地任他发泄。 “小煦,别这样。 ”茱萸见状赶紧将他拉住。 看到她,男孩急急揪住她的袖子,连被喊了最介意的小名也不顾了。 “小草妳不要走,我不会再凶妳了,妳等我嘛,我长大后一定会变成比他还好的男人,再给我十年……不、不,五年就好,我快长大了,妳等我,等我……哇啊~~ ”他一直说,却见她红着眼眶一直摇头,情急之下,从懂事后就没再当众掉泪的骄傲男孩开始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凄惨兮兮。 结果,努力强忍不哭的茱萸被引得掉下了泪。“小煦,对不起…… ” “别理他,妳快走吧。 ”韩珞把儿子带开,再这样下去,她搞不好也会改变主意不让小草离开了。 一接触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小煦更是紧紧环抱,放声大哭。 “嗯…… ”茱萸抹去眼泪,双膝一屈就要跪下,却被喝住。 “妳不打算回来了? ”端木柏人冷声道。“如果不是,就不准拜别,妳只是出了趟远门而已,少给我行这套大礼。 ” 茱萸只好起身,满腔的感激与感动无法诉诸言语,只能化为眼泪不断落下。 一旁的霍戎静默地看着这一幕,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有握持缰绳的手用力收紧,隐约流露出他隐藏至深的情绪。 泪眼滂沱的茱萸倏然转身跃上马匹,一振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不能回头,回头就走不了了……背着家人无声落下的泪,都是她无法道别的思念。 霍戎也跃上身旁的马匹,临去前,端木柏人的视线和他在空中交会,心思各自深沈的两个男人,眼神都湛墨得难以看透。片刻,心中有愧的霍戎率先别开脸,策马追上茱萸。 直到双骑都远离,韩珞才收回不舍的目光,看向还偎在她怀里哭到气竭的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想办法。 ”她看着丈夫,以下颔朝儿子一点。谁叫他老是对煦儿进行什么男人的对话,这下好了,看他们要去哪里找一个妻子给煦儿。 “留不住人,还哭得那么难看,你这样离长大还远得很,谁愿意等你? ”端木柏人不但没安慰,还语出嘲讽。 “那您呢? ”小煦猛然抬头,哭泣是停了,认真的小脸却好生气。“小草是您的女儿,只要爹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留下,而且您也承诺过要把她给我,结果却什么也没做! ” “给你? ”端木柏人挑眉。“我只说要把小草的一些时间给你,何时说过要把小草给你了?你娘平常对你的告诫都没听进去?小草是人不是物品,我当然是以她的意愿为优先。 ” 小煦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诡诈的爹爹竟然撇得一乾二净。“她也是您的女儿啊,听您的话又有什么不对了? ” “对,她是我的女儿,该听的是我的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端木柏人哼笑,转身朝屋子信步而去。“不服,自己去捡一个啊。 ” 丈夫临走前丢下的话让韩珞翻眼。这算什么安慰啊?忍住怒气,她苦恼寻思该怎么开导儿子,一低头,却见儿子拧着眉,想得好认真。 “我自己捡一个,她就可以听我的话了? ”小草也不喊了,泪也不掉了,他沈吟着,若有所思地往厢房走去。 韩珞看看丈夫离去的方向,再看看渐行渐远的儿子,过于错愕的她只能头痛抚额。天吶,她怎会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 想到和她最亲的女儿已经离开,离情又浮上心头,她仰首望向蓝天白云,在心里祈祷── 爱情是种难以捉摸预测的东西,她只希望小草能拥有爱情,别被爱情所伤。 第六章 自离开家之后,茱萸就不哭了,她将难过放在心里,勇敢地面对她所选择的未来。 原以为两人单独同行,加上她决定与他离开已表露了心迹,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有所改变,但变是变了,却变得让她不知所措。 镇日间,他们都在骑马赶路,除非必要,他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平抑的面容透着疏离,别说像在山洞时那样握住她的手了,他连正眼瞧她都不曾,态度甚至比当初他决定不告而别时更冷漠,那时他至少还保有客套,现在的他连有礼的假象都省下。 望着领在前方策马奔驰的背影,茱萸想不透。 他是觉得她都已经跟着他走了,所以便可以将那些诱哄的心力全都省下吗?但在还没见到王爷之前,她还是有反悔的可能,他应该要更细心呵护、让她无暇怀疑他的真心才是,这道理思虑周密的他不可能不懂。 或是身为主子千金的身分让他有所顾忌,所以才会把所有感情都藏得不露痕迹?她不在乎的,她不在乎当什么郡主,不在乎他是个护卫,只要他看她一眼,他就会明白。 还是他并没有那么喜欢她?看透了她的死心眼,觉得他再怎么无情她也不会背离他?茱萸眸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扬起柔美的淡笑。 如果是,那他还真猜对了,他的冷淡虽然让她难过,但她依然怀着期望,等着他能再正视她。 察觉到她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霍戎放慢了速度。 其实他们离京城只有三天的路程,即使昨天是过午之后才出发,也不需要马不停蹄地赶路。 虽然有马匹代步,整天赶路仍是件累人的事,她根本没必要受到这种折磨,但在端木家中受尽呵护的她却不言苦,仍勉强撑持地跟着。 她的疲累,他看在眼里;她的难过,他也都知道,他的冷淡伤害了她,在她为他付出这么多之后,他是该给她一些感谢的。 但他没有,反而还变本加厉,将过河拆桥的混帐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然要他能怎么做?再以风趣迷人的面貌去蛊惑她吗?她已经够爱他了,他只希望她不要这么爱他! 忆起她对爹娘说的那番话,霍戎下颚不自觉地绷紧,忍着那锥人心坎的痛。 他都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为何她觉悟不了?她竟还能对他怀着期待,不用言语索求他的回报,也不曾以怒容责备他的忘恩负义,她只是用澄澈无瑕的眸子看他,里头闪烁着她很努力抑压却仍不禁流露的祈求,等着他能回头给她一眼,对她说句话。 就这样,她对他的要求就只有这样,甚至连直视他都怕会让他感到被逼迫,只敢小心翼翼地偷看他! 这教他怎能再对她好?只要一正视她,他就想将她拥进怀里,只要一碰触她,他就再也无法忍住满溢的情潮,他会吃了她、吞了她、将所有想望全都传达给她,但……他不会娶她。 所以他只能离她远远,用冷淡禁锢自己,也希望能用冷淡让她对他死心,藉此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 好不容易才平稳了翻腾的情绪,霍戎却发现并没有听到她跟随在后的马蹄声。他回头,看到她的马匹停在数丈外,而马背上竟是空的! 他脸色一变,连忙纵马回头奔去。“茱萸── ” 不料,那张无辜的丽容却从马的后方探出来,已奔至她坐骑前方的霍戎及时勒马,一脸错愕。 看到他紧张震惊的模样,茱萸好抱歉,却也有抹欣喜无法克制地从心里冒出。他还是挂心她的,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情。 “马鞭掉了…… ”想到自己的愚蠢,羞窘的她小小声地说。 方才她想事分了神,加上赶路的疲累让她有些恍惚,手中马鞭没握好落了地,她原本想赶快捡起上马别让他发现,结果,天不从她愿。 听到她的解释,再想到自己的大惊小怪,霍戎俊傲的脸庞也不禁略微浮现困窘之色。 这一切都怪黑衣人!虽然他们已许久都不曾再出现,但这不代表他们已经罢手,何况尚未厘清他们袭击他的原因,再加上是在寻找茱萸的过程中遭到攻击,他不排除黑衣人也会对她下手的可能,所以才会一不见她人影,就立刻往最坏的地方想去。 “对不起。 ”瞥见他的表情,茱萸以为她的没用让他觉得烦,喜悦褪去,她赶紧道歉。 她的情绪转变霍戎都看在眼里,让他更加恼怒,气她的无欲无求,也气自己竟那么容易就流露关心。 关心?这个词汇一浮现脑海,就立刻被他猛烈驳回。 不,他不是关心她!要不是怕出了差错便无法顺利将人带回去交差,他才不会这么紧张,他投注许多心力在这桩任务上头,只差这最后一步了,他绝不接受功败垂成的结局! 反驳得太快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但霍戎并没发现这一点,他只为自己找到了无懈可击的解释悄悄松了口气。 “走了。 ”他简短应了声,掉转马匹准备再度上路。 那只显露瞬间的失防让茱萸好失望,不过,能看到他为她紧张担虑的表情,就足够让她高兴好久了。眼中的落寞全都抹去,她又开心地扬起了笑。 她想要赶快追上,但已没有力气施展轻功,只好乖乖地握住鞍头、踏着马镫,借力使力想要跨上马匹。 谁知马儿却选择在此时闹脾气,不住踏地往旁挪移,害得茱萸一时失去平衡,脚没跨过马背,反而整个人狼狈地悬挂在马腹旁。 茱萸想下马重来,脚却卡在马镫里,偏偏马又拚命动,害她一直被拖着走,陷在无法脱困的窘境里。 “乖、站好,乖…… ”茱萸丽容羞红,低声努力安抚马匹,想在他还没发现前赶紧将状况解除。 然而下一刻马匹被突然拉停,以及贴近身后的气息,都明白告知他不但看见了,还赶过来援助她,茱萸更是因无地自容而红透了耳根子。 这个突发状况,迫得霍戎不得不暂时先卸下防备靠近她。 “我扶住妳。 ”他先发出预告,然后一手拉着缰绳稳住马匹,另一手托着她的腰,让她有着力点得以摆脱困住她的马镫。 感觉他的体温自后将她包围,茱萸心跳得飞快,不禁想起在山洞时他接近她的情景。 他会像那时一样,再握住她的手吗?除了那样,还会再对她做别的事吗?发现自己竟开始胡思乱想,她赶紧捉回心思,为那些得寸进尺的念头感到又羞又恼。他只是好心帮她,她怎能这样占他便宜? “……谢谢。 ”怕被他察觉脑中的绮想,茱萸一直低着头,手脚笨拙地和马镫奋战。 也幸好她没抬头,因为只要朝霍戎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脸上完全掩藏不住的渴望与挣扎。 忙着解镫的她几乎将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怕她掉下去,单手扶持并不够,他还得用身子当成她的支撑。 当她紧贴着他,柔软的曲线嵌合着他刚硬的线条,淡雅的馨香飘进鼻息成了最撩人的邀请,原本善意的举止都成了痛苦的折磨,尤其是她不经意地磨蹭过他,他几乎抑不住懊恼的呻吟。 天……霍戎咬牙强忍,全身因压抑而绷得僵直,他必须凝众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抱她的冲动。 不,他绝不能对她下手,诱骗她的感情已是罪大恶极,绝不能再做出占她清白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想到他对她的伤害,体内奔腾的狂潮才稍稍地平抑下来,强迫自己对怀中的软玉温香不闻不看不理。 马镫的铁片勾到了鞋面的绣花,茱萸好不容易解开,正要道谢,却突然发现两人之间的暧昧姿势,原欲出口的语句剎那间完全哑在喉头。 茱萸好羞,明知自己该赶快站好,但全身却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使不上力啊……她在心里拚命解释,却仍无法掩过那狂肆的吶喊──她不想结束,她想这样一直倚着他,但……这样只会让他困扰而已…… 一思及此,茱萸只好无奈咬唇,忍痛说出她一点也不想宣诸于口的话语。“我……好了。 ” 听到声音,他拉回神智,放松执握让她下来。 有所顾虑的两人,明明理智都占了上风,却都克制不了想接近对方的强烈渴望,他们分不清这是错觉,抑或真是他们的身体违背了意志。当他放她落地时,时间仿佛停止流动,身躯间缓缓熨贴滑过的火热触感、衣料的厮磨声、彼此的心跳声,所有的感受都变得好清晰。 当地踏稳了地,两人的呼吸都异常急促,谁也没先动作,谁也不想先结束这奇异又美妙的感觉,直到那匹不知好歹的马回头用力顶了霍戎一下。 “嘶── ”马儿不悦喷气,抗议他将缰纔握得太紧。 被程咬金打破了魅惑氛围,原本紧贴的两人倏地弹开,霍戎尴尬地往他的马走去,而茱萸自立自强地聚集力气跃上马背。 她害羞,他自觉不该又若有所失,于是他们极有默契地故作无事,视线刻意回避对方,将体内无法熄灭的火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然后,又一如之前地赶路。 接近傍晚时,他们预计在数里路外的村落过夜,接近已可隐约看见村庄的距离,茱萸却听到官道旁的林子传来哭泣声。 她赶紧勒马,凝神倾听,确认自己没听错,着急喊住前方的他。“等等,林里有人在哭。 ” 本想置之不理的霍戎只好也跟着停下,但他只是冷冷回了句:“我们没有空理别人。 ” 他的武功比她强许多,早已将声音听得真切,还听出那哭声来自一名妇人及小孩,但他向来就不是古道热肠的人,独善其身是他的处世原则,现在只想完成任务领赏的他更是不愿节外生枝。 “一会儿就好。 ”不顾他的反对,茱萸策马奔进了林子。 霍戎低啧了声,赶紧追上。他忘了,她连他这个濒临死亡的陌生男人都不愿放弃,如此仁慈心软的她又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困难视而不见? 对方所在的位置距离他们并不远,因此在官道上的他们才听得见。 才刚接近,眼前的情景让霍戎的背脊迅速泛上恶寒,手中不自觉收紧力道,勒得马儿缓下了脚步── 一抹灰影悬吊树旁,那是一个男人,但被动轻摇的姿态却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有名妇人和小男孩抱着他的小腿大哭。 为什么只是哭,不把他解下?那是因为太高了,他们攀不到,无计可施却又伤痛欲绝,于是他们只能哭,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 那画面,像过往再一次在他眼前重现。 霍戎想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身子却僵住了,连视线都别不开。他毫无招架之力,眼前情景和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恶梦化为一头可怖骇人的兽,用牠凶锐的爪牙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神撕成了碎片。 “帮我救他! ” 身旁响起的急喊解救了他,让他得以自摧毁心智的画面中脱离,才短短瞬间,他的背已被冷汗整个湿透。 见他还怔坐马背上,已奔至树下又跑回来求救的茱萸满怀不解。他的脸色好差,视线好空洞,神智仿佛游离了一样。 他的模样让她担虑,但忙着救人的茱萸没办法这时候问他,她的武功不够专精,没办法解下那个人,若是那人还有救,每一秒都必须争取。 “快点! ”她扯住他的手臂,用尽力气要将他拉下。 或许是着急的她力气突然大增,或许是惊慑中的他忘了抵抗,霍戎被茱萸从马上拉下,推向那棵树。 霍戎全身血液冷透,感觉像置身于醒不来的梦魇中,犹似魔音的哭声、曾经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的摇晃吊尸,一切都那么熟悉,将他带回了十五年前,仿佛他没有武功、没有才智,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男孩。 “霍戎! ”连动怒都很少的茱萸。急得扳住他的肩头大喊。“有什么问题我之后再帮你,你先帮我救人吶── ” 她的执握给了他力量,对上那双温暖的眸子,陷在心障中的霍戎总算被拉回现实。那不是他爹,他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小男孩……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定心,随即抽出随身短刀,凭借树干跃上枝头,划断绳索后一曜而下。 一落地他就立刻背身远离,任由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人接下也不愿插手相助,光是靠近就已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没办法再做更多。 霍戎痛苦闭眼,要自己什么都不想,却怎么也抹不去深据于心的痛苦。 一接过人,茱萸就尽力抢救,她很想把握任何机会,但人已上吊多时,连身体都变得冰冷,无力回天的她只能难过罢手。 她摇摇头,绝望的妇人和男孩见状立刻哀号痛哭。 “爹── ” “你为什么那么傻?没钱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啊,你就这么走了,教我们母子怎么办?啊、啊…… ”妇人哭得声嘶力竭。 该死的!为什么连这个都要那么像?霍戎狠狠咬牙。上天是故意耍他吗?在他几乎要成功之际再让他看到过往情景,藉以谴责他的所作所为? 他没错!他只是竭尽所能地往上爬,他没错!别以为这样就能击倒他,不可能,绝不!奔腾的怒气占领了理智,霍戎猛力攫住茱萸的手臂往回走。 被他像要杀人的凛冽表情吓到,茱萸失神间被拉得踉跄数步,才想到要反抗,但她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他们搬不回他,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过狠的力道握得她发疼,但茱萸还是试着挣扎。 霍戎满脸阴郁,连话也不回,甚至不想费心和她拉扯,也不愿上演她跑他追的戏码,直接将她扔上他的坐骑,然后立刻上马坐在她的后方。 她还想抗议,他却已策马奔驰,在经过她的马匹时顺势捞起缰绳,带着马匹飞快离开。 听着那对母子哀凄的哭声越离越远,茱萸的心里满是疑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不住喧嚷的疑问在舌尖上打转,但她却没办法问,奔驰速度太快,身后的他又迫得太近,她只能抓紧马鞍稳住身子好让自己别掉下去。 只能等他愿意停马时再问他了,但……他愿意说吗?想起他从未出现过的狠鸷气势,还有那如见鬼魅的震骇表情,她不觉得怕,只觉得心疼。 她有种预感,这是他不想让人踏足的禁地,而她,一个他连笑容都不愿给的她,会有足够的幸运让他允她一窥究竟吗? ◎  ◎  ◎ 预感成真。 茱萸待在房里,坐立难安地一直往外张望,留意对面房门有无动静,苦苦等着他归来。 别说提出疑问了,一进客栈,他要了两间房之后就不见人影,连马都带走了。 他是故意的吗?知道她一定会找方法回去帮那对母子,所以干脆让她连村子都出不去? 骑马只要一会儿工夫的路程走起来其实很远,而且她一个人过去也无济于事,只好花钱请店小二帮她找人前去帮忙将死者的遗体运回,结果得到的响应却是那里并没有人。 他们有看到树上的断绳,表示他们没找错地方,但怎么会找不到人?孤儿寡母就算走回村子求救也需要一些时间,不可能离开得那么快。 茱萸很想打听出他们的住所再给予后续帮助,但被他突然拉走,她连那对母子的姓名都来不及问,根本就没办法找人。 茱萸只能要自己往好处想──能那么快就离开,表示应该有人帮他们,这么一想,她才终于稍微定下了心,待在房间静静地等他回来。 从日阳西斜等到天色全黑,她都没听到声音,无尽的等待让她的心又开始忐忑,挂念的不只是他的安危,还有他今天使人放不下心的异样。 茱萸终于忍不住了,想去找店小二打探看看是否知道他的去向,一出房门,却看到他房中亮着烛光,心头大石落地之余又好想骂自己,亏她还留心了半天,却连他早就回来也不知道。 她赶紧上前敲门,门却应声开了道缝,害她怔愣了下。他没上门闩?不好意思贸然闯进,她还是安安分分地敲门,却等了半晌都没有回音。 抑不住担虑,她不得已只好选择推门走进,却看到他趴伏桌案上。走近一看,发现他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地上摆着一个酒坛──他醉倒了。 可恶,害她担心了整个晚上,结果他却是躲在房里喝酒享乐。茱萸想敲他一个爆栗,但注意到他连睡着都还拧结的眉宇,凝视他的眼神因心疼而转柔。那是气话,她知道他不是在享乐,而是在喝闷酒,内敛冷静的他竟需要用喝酒来解闷…… 你心里挂记着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告诉我……她在心里默喊,然而沈睡中的他并不会响应她。 又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她才敛回爱恋的目光,上前要扶他上榻,但才刚碰到他手臂,原本还陷在沈睡中的霍戎便立刻醒了过来。 酩酊的他即使刚醒,眼神依然锐利,看见是她,紧绷的警觉才逐渐放松。 “什么事? ”他扶桌起身,声音听不出有喝醉的迹象,然而眉宇倏拧的反应说明了酒力依然有一定的影响。 “你去哪里了? ”怕被以为她在质问他,茱萸口气放得很轻,身子也不敢离太开,以防喝醉乍醒的他会站不稳。 那个问题勾起了他藉由醉酒而成功遗忘的事,霍戎的眉蹙得更紧,最后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回去帮那对母子,将遗体用马运回他们位在村尾的小屋,还留下了银两,让他们能将那个没用的男人安葬,扣除丧葬费用后,剩余的银两也足够他们再撑上一段日子。 他该置之不理的,然而他穷尽所有自制力,最后还是又回去了。他真的做不到置之下理,因为他很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苦。 他们会没钱吃饭,然后像娘亲的会四处打零工只求衣食温饱,最后弄坏了身子,撒手人寰,留下孤苦无依的小男孩流离失所。若他没伸出援手,这样的结局他可以预见,因为他经历过,他再清楚不过! 霍戎紧紧握住串,全身因狂肆的怒意隐隐颤抖。为什么这些男人都如此没有担当?只要肯做,甚至挑粪拉车都挣得到钱,有人逼他们一定要走上绝路吗?却因为不得志,却因为遇到困难,就选择自己一走了之,他们只是放不下身段! 他不是这么没用的人,他也不会让自己成为这么没用的人!即使必须泯灭天良,他也要让自己功成名就,他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会让父亲知道,是遗弃他们的他无能,他会让父亲后悔当初的选择,选择走上绝路的人分享不到他的成功! 突然自后环住的拥抱让霍戎狠狠一震。她在做什么?她也像她爹一样无所不知吗?她受尽家人宠爱,在她眼中,他很可悲吗? “放开! ”他不需要她的同情! “不要……我答应过你的。 ”茱萸抱得更紧。“轮到你了,我要帮你。 ” 她不知道他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不想看他那么痛苦。他不想说没关系,但至少、至少别把苦涩积压在心底,他可以对她发怒、对她大吼,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自己背负了一切。 “帮我什么?妳又懂什么? ”霍戎攫住她的手,将她拉至面前,森冷低咆。“妳受尽端木一家疼爱,亲生父亲又是尊贵的王爷,妳根本没吃过苦! ” 他在迁怒,他知道。但他克制不了,今天历经的事太痛,那些被勾起的回忆太黑暗,他需要宣泄的出口。 为了飞黄腾达他用尽心机,但他是对的吗?他一直压制不理的良心,会不会有一天狠狠反扑?他努力堆砌的台阶是扎实的吗?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崩毁,让即将攀顶的他摔得粉身碎骨? 他怕,怕他使尽一切城府,仍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怕自己最终也会走上父亲那条路! 茱萸咬唇忍住不哭,还挤出笑容,伸手温柔地捧着他的脸。“我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是疼爱,可以帮你分担,你可以把苦加到我身上。 ” 那无私的温柔注视灼痛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悲惨,他只能选择伤害她。 “就连这样也行吗? ”用力将她推躺榻上,邪恶地压覆着她,他用极尽冷狠的言语想吓得她落荒而逃。“若我说需要泄欲来排解郁闷,妳肯给吗?只是交合而不给任何名分,妳肯吗?做不到的事别信口开河!” 发怒吧,痛骂他是混帐吧,这样他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他就不会再因她的爱而时时亿起良心的存在,更不会再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肯。 ”她却点了点头,即使眼儿泛泪,唇儿颤抖,凝视他的目光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那眼神直透进他的心里,将他的心撕裂。他明明是要遗弃良心的,为什么她不放过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堕入魔道? “这样妳也肯?人好也该有个限度! ”他怒喊,已无法再面对她,撑起身子就要离开,却被她勾住颈子,他的唇被一抹温软覆住。 那暖柔的触感虽轻,却将他激狂的动作完全顿住。 霍戎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近在眼前的绵长羽睫。她很害羞,很紧张,眼睫不住轻颤,但她的情感毫无保留地透过吻传递给他,平抚了他疼痛的心。 他该推开她、远离她,但他的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思想,大掌反而托住了她的后脑,将她吻得更深,诱她为他启唇,让他品尝她的甜美。 清醒时就已难以抗拒的美好,在酒力浑沌时,推拒她更是成了难如登天的艰巨任务,加上她的主动、她的温柔与包容,他的理智一点一滴地逐渐瓦解。 怕他恢复自制,茱萸羞怯怯的手探进了他的衣里。 未经人事不代表不解人事,在爹的书房里她找到的不只是三十六计,如爹说的,她很聪明,她只是太过心软,有一些事,她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纯洁 ”。 酒后吐真言,即使是他一时激动所说出的气话,她都会当真,只要能让他宣泄荷在心头的苦,任何方法她都会试。 她红着脸,轻轻吻上他的颈际,软嫩的唇办顺着他的脉搏蜿蜒而下,直至被她拉开衣襟而裸露的结实胸膛,进行着最生涩也最艳媚的诱惑。 下午被强硬压下的火苗,只是成了余灰,并未真正熄灭,如今在她的煽风点火下,立刻变成燎原大火。 早在之前,他们就有太多的机会可以踰矩,全是因为他的自持与挣扎,才会至今仍什么都不是。 但此时他的自持已然弃守,他的挣扎也已抛诸脑后,过往残忍地在他眼前重演一回之后,他需要温柔慰藉,而她愿意给予。 明天醒来后,他定会懊悔不已,如今在酒力以及她柔媚的召唤下,他只能沦陷。 陷入最甜美也最残酷的深渊。 第七章 当翌日霍戎醒来,他只觉得痛不欲生。 宿醉的头痛,痛恨自己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最痛的,是她的反应。 她若无其事般,跟之前的沈静温雅并没有什么不同,彷佛他昨天没有任何失常,仿佛他昨天没对她做出任何举止。 而他,直至此时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怯懦又没有担当的男人,他无法对她做出解释,竟也就利用她的温柔包容,故作无事。 他无法正视她,只能以拚命赶路当成回避她的借口,速度比他预估的还快,傍晚时他们已来到京城近郊的村落。 不想披星戴月地赶进京城,而且也该传递讯息好让主子有个心理准备,也或许潜意识中他还想拖延重击她的时刻,于是霍戎决定在村庄落脚,先聘快驿前往顺王府通报,待明日再进京让他们父女相会。 结果夜间奔回的快马却让他的计划大乱──王爷得了急病,恐怕撑不过今晚! 这个恶耗迫得他们快马加鞭,用权势逼夜间禁行的守城人破例,在三更时分赶到了顺王府。 整个过程茱萸都没有真实感,她只是依着他的命令而动,被动地赶路,被动地踏进那座富丽堂皇的顺王府。 她的亲生爹爹快去世了?她不是准备来跟他相认的吗?为什么变成要来与他诀别了呢?茱萸感受不到悲伤,但她的心空白一片,只觉得茫然,只觉得措手不及。 这里的一切对她面言都是陌生的,就连直用怨恨目光瞪她的女人她也不认得,但她没有心力去观察这里的人事物,她必须去见她的爹爹,陌生却又和她有着浓厚血缘的爹爹。 奢华的寝房被药味染成一片死亡气息,茱萸才刚靠近榻边,就从那人的气色看出他只剩一口气了。 “王爷,大小姐回来了。 ”霍戎单膝跪下在王爷耳旁禀报。 他担任的是使武动剑的职责,伤亡早已见多,但看到平常健壮的主子突然被死亡召唤,这种世事无常的无奈让他心情也不禁沉重。 原本气若游丝的顺王爷闻言,勉强地睁了开眼。 “琤……琤儿…… ”就连半睁眼睑都好似耗去他所有的力气,他仍挣扎着,举手想要握住朝思暮想的女儿。 她知道她本名叫庞琤,霍戎告诉过她。 茱萸咬唇,上前握住了那只费尽力气却只能抬起些许的手。是恻隐之心吗?为什么她明明不认识他,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妳还活着……太好了…… ”顺王爷努力聚集涣散的目光,想将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看进眼里。 “爹。 ”那声呼唤自然地脱口而出。她想让他能再多活一刻、让他能看清她,但按上他的脉门,她知道他现在只靠意志力撑着,再做什么都没用了。 “妳跟妳娘好像……好像…… ”不知是真看见了,还是神智昏迷所产生的幻象,顺王爷欣慰含笑,眼睑又开始垂覆。“她来……接我了…… ” “爹!您不要走,您走了我和娘怎么办?不要走啊── ”突然有个女子扑跪榻旁大哭。 “王爷,别丢下妾身啊── ”另一个妇人也扑过来哭天抢地。 茱萸被她们接连用力挤开,连爹爹的手都滑脱了,她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儿,看出这两人正是从她进门就一路瞪她的人。她们也是她的亲人? “我的遗言……都写下了……来不及改……我没想到……琤儿真的……真的还活着……来不及啊…… ”顺王爷顿失执握的手无力收紧。 听闻此书,那对母女都是脸色一变,怨恨的视线毫不掩饰地直朝茱萸射来,敌意昭然若揭。 在旁默默垂泪的茱萸一凛,不懂为什么她们这时候还能分心恨她。人都要辞世了,专心送他这一程很难吗? 她们才是真正和他相处多年的家人啊! “霍戎……交给你了…… ”顺王爷说完,已完成心愿的他无法再撑,朝茱萸的方向虚弱地投去一眼,而后眼睛缓缓闭上。 “哇啊──”哀凄的哭声顿时充斥了整个寝房。 霍戎没想到顺王爷在去世前竟还能想到他。 王爷是他的贵人,是王爷让他从默默无闻的武人逐渐踏往成功。忆起他的知遇之恩,霍戎心头一片恻然,他闭眼默哀,再睁开眼,悲伤已然敛去。 他抬头上望,看到横梁的锦盒,足下轻点上跃,再落下时,手中多了个锦盒。 王爷夫人发现了他的举动,哭泣顿停,连忙朝他伸出手。“给我,快!” 霍戎顿了下,将锦盒交出去。顷刻之间他已衡量了所有利弊及可能,依王爷所言,里头应该不会有不利于她们母女俩的遗言,而且也料定夫人没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动手脚,所以他才愿意将锦盒交给主母。 郡主也急忙靠了过去,霍戎一边留意她们的举止,分散的心神不由自主地飘到连落泪都不曾出声的茱萸身上。 她并没有矫情地扮演重回父亲怀抱的伤痛女儿,她只是真实地表达出她自己,为王爷的过世而哭,为王爷对她的执着而感动地喊出一声爹,却比那些号啕痛泣还来得真挚。 将郡主许配给他是王爷私下对他的承诺,任务保密,当然承诺也不会挂在嘴边,除了他们两人并没有第三者得知。 而王爷走得太突然,单凭他一己之词根本没人会相信,与其落得被人说是无赖捏造,倒不如把那些心力拿来算计该如何另谋出路。 他认了,这个近在眼前的权势就算了吧,他一定可以再创造出其它机会。如此一来……他对她的伤害也就不会那么深了吧?想到她对他付出的一切,霍戎很想叹气。 她只想归于平淡,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他不可能娶她,即使占了她的身子,他还是不会娶她。虽然这依然残忍,但至少比娶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来得仁慈许多。 愧疚的情绪一直压着他,霍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好让沈窒的心口能喘息片刻,然而王爷夫人乍起的惊喊却让他的心陡然一凛── “什么?怎么会? ”王爷夫人神色震惊地看着手中的遗嘱,睁大的眼再望向他,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一旁见过父亲最后一面的茱萸收拾了悲伤,她本就对富贵权势毫不在意,只衡量着何时该走及要如何劝他跟她离开,但看到王爷夫人震惊地瞪着他,怕她们会对霍戎不利,她的注意也被聚集。 当对上王爷夫人的目光时,霍戎已有预感,而郡主读完遗嘱后惊讶中又略带暗喜的神情,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上天下可能眷顾他到这种地步……霍戎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还觉得浑身冰冷。别在这时候说出来,就算只是离开这房间也好…… 在他还来下及阻止之前,王爷夫人已经开口了── “霍戎,我会依王爷的嘱咐将郡主嫁给你,因为…… ”她瞄了茱萸一眼。“你找到庞琤的下落。 ” 茱萸怔愣地眨了眨眼,一时之间,她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郡主?才刚被找回来的她并不是郡主啊,而且顺王爷以为她存活的希望极为渺茫,更不能将她当成赏赐……逐一深思,茱萸越想心越冷。 只是交合不给任何名分,妳肯吗?他昨天嘶吼的话语突然浮现脑海。 原来,那不是气话,那是他一直隐藏的心思;原来,他态度丕变,是对她最后的仁慈。是她,是不知好歹的她,诱他破了戒,成了一个他极力避免的薄情郎。 心化成碎片,茱萸闭起眼,强忍晕眩,逼自己勉强站着,而不是没用地软倒在地,任由身旁那似远又近的话语,将她已无法拼凑的心再狠狠鞭笞── “忙完王爷的丧事,百日之内就让你们成亲吧,自此之后,你要协助郡主,今后王府就交给你们了……” ◎  ◎  ◎ 在这里,她像个外人。 没有疼她的家人,也没有了解她的旧识。在二娘及妹妹的眼中,她是有心想要争权的威胁者,在仆婢的眼中,她是个高傲不言的外来者。 鄙夷的视线、冷漠的对待,都让她觉得痛苦万分,在王爷出殡后,她早该离开,却仍还待在这里。 因为,她都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质问他的欺瞒吗?她早知他是在利用她,是她愿意毫无保留给了所有,他并没有强迫她。还是要恳求他为她放弃即将到手的权势? 他为功名心机算尽的执着,她早巳看在眼里,她只有一颗真诚的心,但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她给不起,她凭什么能让他放弃名利地位,回到那朴实知足的村落? 即使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和他说些话,不然她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死心。如果她就这样离去,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所以,王爷夫人的苛待她默默承受,郡主庞琄的冷嘲热讽她置若罔闻,就连她们不让她参加王爷葬礼、甚至任由不知情的外人将她当成奴婢呼喝,她也都能以平常心看待。 只有在看到他们张罗婚事的喜红物事时,她的心会无法抑止地揪疼,他自从踏进顺王府后就一直对她视若无睹的态度,也会让她忍不住黯然心伤。 但她仍等着,等着他跟她说些话,不用是道歉、不用是解释,更不敢抱着他会回心转意的奢望,连她也不明白自己等的到底是什么,她只能等,一直等。 夕阳余晖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茱萸走过长廊,看到那扇仍旧关阖的房门,水眸因失望而暗了下来。 之前从仆婢的闲谈中听到他住在这个偏院,她什么也不是,没资格召见即将成为郡主丈夫的他,只能藉由四处走动制造巧遇的机会,却还是都遇不到。 霍戎踏进院落,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脚步倏然顿住。即使只是一眼,他也可以从背影看出是她。 他可以说是因为准备婚事以及接手顺王府的事务,让他忙到应接不暇,所以至今都找不到时间和她好好谈谈,但不管再怎么找借口,他心里仍然很清楚,他是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所以一直拖延着。 如果她能骂他、吼他,他反倒还比较知道要用什么态度相符,但她却选择默默接受,让他连想道歉都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总是该解决的,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要和郡主拜堂成亲,若让她亲眼目睹那一幕,那他就真的是……霍戎沈痛闭眼。他的恶毒自私,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形容词。 无声叹了口气,他换上冷淡的表情朝她走去。 茱萸正想离开,一回头却见他正朝着她走来,凌乱的思绪顿时梗在喉头开不了口,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身上不再穿着利落便捷的劲装,而是换上手工精细的锦织衣袍,更让她意识到他即将成为的身分──她的妹夫。 “为什么不回去? ”在适当的距离停住,霍戎开口,语里不带任何温度。“护妳的王爷已经过世,夫人防妳都来不及了,更不可能给妳任何名分,回去吧,我会说服郡主给妳一些应得的财富。 ” 明知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仍刻意扭曲她的动机,他必须让她恨他,她才能走得决绝,她的心伤才不会那么痛。 他却不知,再多的伤害她都能承受,她早有觉悟,爱他的心让她得以对他的所作所为无限包容。很傻,茱萸自己很清楚,但爱他已用尽她的心力,没有余力再去保护自己。 茱萸咬唇摇头,还在思索该如何开口,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迟疑地冒了出来:“你爹……也是像那样抛下你们吗? ” 语音一落,他们两人都震住了。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提起这件事,霍戎也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脸色倏变的反应让茱萸好后悔。从他那一晚的失常举止,她就该清楚那是他不愿多谈的禁忌,为何她遗要提起?但不知为何,刚刚脑海突然浮现他那时充满伤痛的面容,她的心一紧,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霍戎静默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开口,平抑的嗓音才缓缓扬起。“是,又如何? ” 他从不曾和任何人深谈自己的身世,就连用尽心机也不曾想过要把这些拿出来博取同情,他只想把这一段过往深埋,埋到他再也亿不起的程度。 听到她的问题,他直觉就想转身离开,但对她的愧歉让他仍继续站在原地。这是他欠她的,在对她做了这一切之后,他根本没有立场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你母亲呢? ”茱萸踌躇了会儿,第二个问题又脱口而出。 “死了。”霍戎抬眼,直视向她。“为了扶养我,她操劳过度,最后晕倒暗巷,在寒冬中过了一夜,等我找到她,她已经冻死了。后来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兄看我天生武骨,收我当弟子,我才能一路爬到这个地位。够详细吗?还有要问的吗? ” 她从不多问,一旦违背个性开了口,代表着她内心的渴求已冲破了她的淡然,与其缓慢地一问一答,他倒不如直接说了个干脆。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没将那些过往放在眼里,但茱萸看得出来,隐于平静之后的是深沈的伤痛。 若那师伯真是好人,又怎么可能会坐视师弟走投无路、选择自尽,仍不伸出援手?又怎会放任他们孤儿寡母贫苦度日仍不闻不问,直至发现他有一身好资质,才把他带回收养? 她还想问,被收留之前他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在进入师门之后,他是否曾被鄙夷欺凌?可她问不出口,她不想再勾起那些残忍的回噫引他心伤,这就够了,让她能明白他为何那么执着于名利就够了。 “我只希望你快乐。 ”她轻声低道。 如果权势富贵能让他厌到满足,即使他为此背离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怨怼。 她看过他笑,就算那是在诱惑她,里头真挚的愉悦是不容错认的,但自从带她离开之后,他就不曾笑过了。若这些真是他要的,当追求许久的目标就在眼前时,得意和兴奋早该喜形于色,而不是露出那么沉重的表情。 听到这句话,霍戎像被踩中了痛脚,恼怒陡生。她凭什么揣测他?她该做的是质问他、责备他,而不是用自以为是的温柔包容他! “我是不快乐,有妳在这里提醒我的奸诈,我怎么快乐得起来? ”他俊眸寒瞇,狂猛涌上的怒意将他的歉意全都毁去。“是妳说妳愿意给的,别以为装出一副无怨无海的模样就可以激起我的内疚,我要娶的人只有郡主,永远都不会是妳! ” 被他狠戾的目光直刺入心坎,茱萸不由自主地发颤,对他的不舍让她心痛到无法自已,眼睁睁看着他往无底深渊坠,却拉不起他。 她知道他每一句伤她的话,都是他无法面对自我的防备所化成的攻诘,他也痛恨那样的自己,但他却被心障束缚无法挣脱,也拒绝让别人帮他。她该怎么办? 突然一阵脚步声奔来,茱萸震蹑中遗来不及回神,就被重重袭上脸颊的一掴打得踉呛后退。 “贱人! ”郡王庞琄的怒喊随即传来。“回来抢郡主的地位抢不到、就想引诱我丈夫吗?妳想都别想! ”她又想朝茱萸扑去,及时被霍戎攫住了手腕制止。 看到茱萸雪白的脸颊当场被打出五指印,霍戎又心疼又愤怒,凌厉的视线射向始作俑者。听到脚步声他还以为只是路过的仆婢,加上情绪激动使他无暇旁顾,没想到来人竟是郡主,而且还二话不说直接扑上来打人! 执握因狂怒而收紧,几乎捏断庞琄的手骨,疼得她放声尖嚷:“霍戎你弄痛我了!” 那喊声拉回他一些神智,忆起她的身分,霍戎才勉强自己松手。 “郡主不该这么做。 ”他压抑怒气吐出规劝,实际上很想将这一掌打还给她。 “不然要我怎么办?让这女人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吗? ”没发现他的神色有异,庞琄只顾着跳脚。 她刚踏进院落只来得及听到他最后的话,但已足够让她起疑。突然冒出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已让她无法接受,身为女人的傲气,更是不容她与夫婚夫有任何暧昧。 庞琄示威似地勾住霍戎的手臂,冷傲地瞪向茱萸。“不管是家产、领地还是他,这一切都是我的,妳别想抢走! ” 那股龇牙咧嘴的愤恨劲儿,看得出若不是顾虑到霍戎还在身旁必须维持端庄,她很可能会当场又扑了过去。 茱萸下意识抚着疼麻的脸颊,这一瞬间,她竟觉得想笑。 郡主认识他的时间比她还久,怎么会不懂她身边的伟岸男子并不是听令行事的软弱之人?他有他的主见、有他的坚持,那些强悍全隐于俊逸的外形之下,他的人生全掌控在他自己的手中,又岂是她说抢就抢得走的? “霍戎,说呀,打消她的非分之想。 ”将她的无言当作是怔傻,庞琄仍不愿放过她。“你再不久就是我的夫婿了,你也不希望我心里有什么疙瘩吧? ”她撒娇地偎向霍戎,暗示他必须当面做出能够让她信任的举止。 在得知父亲竟然将堂堂郡主的她许配给霍戎时,她第一个反应其实是不满的。他不过是一介平民,凭什么娶她?但震惊稍褪,瞥见俊雅的他,再想到平常见到他时心头的小鹿乱撞,她的排斥也就没那么大了。 后来母亲又劝她,霍戎其实是助她掌管家业的最佳人选,他清楚府里的事务,随父亲出入也让他接触所有人脉,而出身平民的劣势更是让他有所顾忌,这么一个外形、能力、服从样样不缺的丈夫,别人求之不得,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如果她够聪明,就会发现身旁沈下脸色的男人,绝非她想象中可以掌控的对象,但她却将他的不动声色当成了不敢反抗。 这些年的了解,霍戎早已清楚这个郡主并不足为惧,反倒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夫人才是厉害角色,他不会为了讨好她而委屈自己,更不可能会听令行事。 若只有他们两个独处,他绝对会在不知不觉间说服她将主权双手奉上,但此时还有别人在场──察觉茱萸正在看他,霍戎更是将心里的想法完全掩下。 我只希望你快乐。 她刚刚那句话重击了他。 她不但不觉得受伤,遗有心力去臆断他的作为,早知道他就省下那些自责,把所有精神全拿来为自己的前途铺路,而不是和其它高官贵族应酬之际还不时想起她。 他不快乐?霍戎嗤笑,伸手揽住庞琄的肩。在她面前,他绝不会透露出任何让她觉得被她猜中的举止。 “理她做什么?她根本不足以让郡主放在心上。 ”冷冷丢下嘲讽,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带着庞琄离开。 直至他们走远,茱萸才软靠身后的墙,让难过的神情浮现脸上。 她不要让他看到她的心伤,她宁可让他以为她不在乎,也不要自己在他清醒觉悟之后,成为引他陷入懊悔沈痛的梦魇。 他的过往已经够折磨他了,这些就让她承受吧,她受得住,受得住的…… 第八章 寝房里,骄纵的庞琄正在向母亲发脾气。 “我不想再让她待在这里了,您想想办法嘛,像之前那样……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爷夫人硬生生截断。 “嘘! ”王爷夫人吴氏神色大变,四下张望确定房外无人,紧张的神情才放松下来。“无关紧要的事别老是挂在嘴上。 ”她责怪地瞪了疼爱的女儿一眼。 这孩子也真是的,在知道她当年所做的事时,还骂她心狠手辣,好一阵子不理她这个娘亲,结果现在反倒吵着要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可是看到她在府里到处晃,心好烦吶! ”庞琄重重坐下,独自生着闷气。“吭也不吭一句,搞不好她脑子里都在算计,想着要怎么把我这个郡主的封号夺回去。 ” “她敢?”吴氏嗤哼。“放心吧,就算她是长女又如何?虽然霍戎找回她,但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就是庞琤?更别说是夺回妳的郡主之位了。 ” 要不是如此,她怎么可能让她到现在还活着?吴氏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人要懂得为自己打算,当初吴氏以为嫁了王爷就可以享尽荣华富贵,虽然只是个小妾,但只要抓住丈夫的心,还伯大权掌不到手中吗? 谁知王爷的心全放在元配身上,害她时常独守空闺,她仍痴痴等着王爷有一天会注意到她,但当元配生下女儿后,她终于死心。 王爷竟不顾以后再有儿子的可能,直接将大半领地赐给庞琤,此举完全显露了他对元配的疼宠。为了替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她学会冷残,寻求父兄协助,开始之后的一步步计划。 终于,她成功雇了江湖门派杀了元配,而且那条线索绝对怀疑不到她身上。只是护主的侍卫太尽责,杀手无法当场杀死庞琤,只来得及把人夺走,躲避追缉之际顺手将婴儿丢下了河,没想到那小鬼竟连这样都活得了。 “舅舅真的认为不必除掉她吗? ”庞琤担虑的声音拉回她的心神。 看着让自己费尽心思的女儿,吴氏慈爱地安抚道:“她不足为惧了,现在要紧的是控制好霍戎,好让他为我们俩打天下。” 要不是老天帮忙,让她偷看到霍戎给王爷的回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更别说是聘雇杀手去拦阻霍戎了。她原要杀手直接将霍戎连同那块玉锁片给毁了,结果人没杀成,现在他反而即将成为她的女婿。 也罢,他是个人才,若能好好利用对她们将有所帮助。幸亏王爷死得好,来不及为庞琤再做任何安排,也省下她再雇人杀庞琤的工夫,减少别人怀疑到她头上的机会。 “那我得看紧那个小贱胚,她今天和霍戎不知在说什么,霍戎回说他只会娶我、不会娶她。 ”庞琄拧眉,一脸忧虑。“她该不会……在劝他帮忙她夺回家产吧? ” “呸!有其母必有其女,只会蛊惑男人。 ”吴氏恨恨地啐了声。“我相信霍戎不笨,不可能会放着妳这个郡主不娶,反而选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 ”吴氏心里想着会再留意,嘴上仍自信满满地安慰女儿。 想那姓庞的男人辜负她一生,即使元配都死了,他宁愿流连青楼也不愿将感情放在她身上,别人都以为被扶正的她苦尽甘来,其实她是有苦说不出,她绝不让自己的女儿也尝到被丈夫冷落的滋味。 “我想也是,我长得比她美,也比她会巧笑扮娇,眼睛瞎了才会选上那根杂草。”庞琄从小就被母亲宠坏,一下子就恢复信心,忆起稍早之前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对了,娘,您说明天是谁要来啊? ”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妳舅舅介绍的,好像是前任宰相的后代,听说和当今皇上关系很好,虽然不住京城,但影响力仍下容小觑。刚好他最近进京访友,妳舅舅就把握机会帮我们引荐,要是能巴上这么一个得力的后盾,霍戎之后在官场的前途就更不用担心了。 ”想到兄长帮她牵线的贵人,吴氏笑得开怀不已。 兄长原本只是小小文官,全靠当上王爷夫人的她帮忙,他才能爬到现在的官阶,她失势的话他也没好处,当然要想尽办法帮她们母女站稳一席之地喽! “好,我明天一定会盛装打扮好好迎接他。 ”庞琄用力点头。 “比较麻烦的是他要求全府的人都得到前院迎接,不晓得会不会注意到庞琤那女人。 ”吴氏皱了下眉,随即又笑开。“啧,我想多了,她又不像妳,一看就是郡主的娇贵气势,何况府里的仆婢好几十人,她混在里头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 “可不是? ”庞琄跟着抚掌大笑。 这对狠毒的母女就这样妳一言、我一语,大肆批评被她们踩在脚下的已逝元配及长女,只忙着欣喜已将权势握在手中,完全没将茱萸这个小孤女放在心上。 ◎  ◎  ◎ 贵客来临的时刻,那排场连见惯奢华的吴氏及庞琄也看傻了眼。 先是弓箭手登上屋檐搭弓防护,然后是长枪手入院围成圆弧,将顺王府的仆婢全挡在人墙之后,再来是持刀的御林军一字排开,一顶八人大轿才从敞开的大门抬了进来。 吴氏和庞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能动用到御林军,足见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若是真能讨好他,她们下半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候在一旁的霍戎看到这等阵仗,眉宇不自觉地拧起,察觉到自己眉头紧销,他才又强迫自己放开。 可恶,她那句话像是魔咒,让他的心情一直都好不起来。 明明这些都是他一心追求的,但当面对官场上惯有的虚假客套时,他觉得烦;当夫人要他等在府中讨好这名贵客时,他直觉就想推却;每天早上张开眼,他都必须花上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能说服自己戴上面具接受这一切。 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着痕迹地望向被长枪手围在防备之后的她,气自己在这种重要时候居然遗会挂心她,他的心情更是烦躁不已。 “端木公子,请下轿。 ”吴氏兄长随侍轿旁,毕恭毕敬地拱手迎接。 那句称呼立刻引起霍戎的注意,视线紧锁垂覆的轿帘。 虽然一方面自觉多心,但脑海里的警讯让他无法忽略──端木这个姓氏太少见,而端木柏人的权势又完全不像一个乡野地主所能拥有的能耐,他不得不揣想这太过哈巧的巧合。 “你可以回去了。 ”当小煦掀帘出轿,不耐地对吴氏兄长挥手,顺王府的人全都瞪大了眼。 其它人是惊诧于他的年幼,而霍戎则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感真那么准。 端木家真有那么位高权重?为什么她从来都不曾对他提过?霍戎震惊地朝茱萸望去,却见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小煦怎会跑到这儿来了?茱萸水眸圆瞠,直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方才被士兵驱赶的茱萸没听到那句称呼,直至弟弟下了轿,她才看清是他,当场震慑得说不出话。 虽然父亲是前任宰相之子,与朝廷皇室的关系一直没断过,但他们从没使过这么大的排场。小煦到底在想什么?意识到弟弟隐藏在这诡异举止背后的动机,这比他突然出现更让茱萸困惑。 吴氏及庞琄母女很快就从惊讶中回神,见对方只是个孩子,笼络对方的信心更是笃定。 “哎呀,欢迎欢迎,端木公子这趟旅途累了吧?要不要吃点点心啊?豌豆黄好不好? 还是要我派人去买糖葫芦回来? ”吴氏一脸慈祥地迎了上去,十足亲切大婶的模样。 小煦平常最恨别人把他当小孩看,更何况这两人还是他这次前来主要教训的目标?他冷眼一瞥,不悦地哼了声,直接往那群被阻拦的奴仆走去,经过霍戎面前时,还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那神情,和他父亲如出一辙。霍戎怒瞇了眼。看到小煦前进的方向,他立刻明白这小鬼所为何来,不由得被这对父子的诡诈心思撩起了炽烈怒火。 端木柏人早就看穿他的狡诈,明知他贪求富贵,于是刻意隐瞒家世不做任何透露。他不晓得端木柏人知道多少,但猜到他将为此平步青云是可以肯定的。 那男人料定他会辜负茱萸,故作大方放他们离开,却选好时机派儿子带来大批人马耀武扬威,为的是彰显端木家所能给茱萸的权势,要他深深后悔,后悔自己竟傻到放过眼前的大鱼而去苦苦攀附一个小郡主! 情敌的冷怒神色让小煦得意地笑了,他在众仆婢面前停下脚步,扬声喊道:“茱萸,过来。 ” 知道弟弟会来到这里绝对不单纯,茱萸着恼地看着他,气他和爹连手设计她,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端木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由我吩咐下去就成了。 ”不知祸到临头,吴氏又跟了过来。 她没将茱萸放在眼中,从没想过要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也没料到她因为自个儿的陷害反而有更好的际遇,当然更不知道她被取名端木茱萸,至今还没法将眼前这名贵气男孩和个性温雅的她扯在一起。 “离我远一点! ”小煦脸一板,对靠近的吴氏凶狠地斥喝回去。 敢欺负他的小草?要不是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他去做,他当场就让这老女人好看! 虽然他们远离京城,但消息灵通加上端木柏人的细腻心思,即使顺王府严防消息走漏,仍被他察觉了端倪。 或许该说是因为消息没走漏才出了错吧,堂堂王爷长女归来,整个京城却都没人知晓,传出去的只有顺王爷过世的消息,这代表他们并不接受她的身分,心眼如此之小,当然更不可能会善待她。 “茱萸,妳真要我过去拉妳是不是? ”见她迟迟不动,小煦又吼,还作势准备排开人海。 怕他乱推伤人,茱萸只好出列上前,用责怪的眼神看他。她已大概猜到小煦是来为她出头的,但她根本不需要啊。 这贱胚和端木公子认识?吴氏吓到连嘴都合不拢,看到他亲热地一把握住茱萸的手,心更是凉了一半。怎么会?她都还来不及拉拢这个靠山,靠山却自动朝对手倒去了。 茱萸一向温柔,很少有明显表现怒意的时候,甩不开小煦紧紧握住的手,她只能瞪他,拚命地瞪他,小煦却视若无睹。 “好啦,该办正事了,妳、妳、你── ”非但如此,他还不客气地用手指逐一点过吴氏和庞琄,最后指向霍戎时特别用力。“跟我到大厅去,其它人都可以退下了,快点、快点。 ” 丢下命令,他拉着茱萸往大厅走去,嚣张到把别人的地盘完全当成自己家。 不敢得罪贵客,众人纷纷行动。 霍戎强忍怒气,神色沈郁地跟在后头。他倒想看看这对父子能玩出什 把戏! 一进厅堂,小煦大剌剌地坐在上位,将茱萸拉坐身边,待他点名的人都进来了,才旁若无人地对茱萸笑道:“听说妳是顺王爷失踪多年的长女啊? ” 茱萸瞪他。这不是早在之前就知道的事,干么还当着众人的面前故意这样问她? “若早知道妳的身分,爹当初就不捡妳回来了。 ”小煦故意叹了口气。“瞧,现在要叫妳端木茱萸也不是,要喊妳一声郡主也不是,这可怎么办好呢? ” 吴氏和庞琄越听越心惊。这贱胚居然是端木家的养女?这下好了,要是她向这小男孩告状、若是这些日子她们对她做的事露了馅儿,她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茱萸还是瞪他。这两个明明都不是他喊她的称谓,他只喊她小草,死都不肯承认她是姊姊地只喊小草! “虽然郡主这名号咱们家也没看在眼里,但该属于自己的,就得拿回来。这么吧,明天我就向皇上说去,请他作主,认了妳的身分,顺便把顺王爷的领地重新做个分配吧。 ”小煦轻松笑道,将找皇帝说得跟找邻居伯伯一样简单。 早在小煦那番话还没出口之前,霍戎就已经猜到他来的目的。 他们会等到这时候才来,是为了要让他将茱萸的心伤透,让她对他彻底死心,然后才将他以为已到手的一切夺走,最后将茱萸带回身边。 知道他们的计谋,他不但不觉得惊慌,反而有种真相大白的释然。以为他会转过来苦苦哀求茱萸重新接受他吗?就算他再怎么急功近利,这种失格的举止他永远不屑做。 夺走就夺走吧,只要他们能将茱萸自他生命中带离,他无所谓了,他仍有能力东山再起。没她在身旁提醒着他的罪过,他反倒可以专注耍弄心机,追求他的名利,他求之不得! 但吴氏和庞琄可没他这份豁达,乍闻那番话,她们面面相顾,脸色白到了极点。原以为稳当到手的富贵就这么拱手让出去?这教她们怎能接受? “我说端木公子,就这么决定有点太草率了,要不要再从长计议一下? ”吴氏强笑道。“我们是怀着相信人的慈悲,才让这位端木姑娘留下来,不然事隔这么多年,根本也没证据确定她就是庞琤嘛,是吧?” 吴氏睁眼说瞎话的功力让小煦叹为观止。她慈悲?那天底下就找不到心胸狭窄的人了。 “玉锁片呢? ”他理也不理,直接朝霍戎伸出手。“那是茱萸的东西,还来! ” 霍戎从广中掏出锦盒,不发一语交到他手上。 “这是顺王爷特地为长女刻制的,这可就足以证明了吧? ”小煦将锦盒转交给茱萸。 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有这个物事的存在……茱萸取出玉锁片,微温的触感是他熨贴在怀里的温度,她收手握紧,好希望也能这样握住他的心。 “但…… ”吴氏本想说那块玉又不是从庞琤身上找到的,但突然又想到,这么说就等于招认她知道王爷寻女的来龙去脉,反而会为自己惹来嫌疑,她只得猛然又住了口。 小煦斜睨她一眼,唇畔浮现一抹冷笑,然后才将视线调向霍戎身上。“郡主换人做,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可惜啊! ”他讥诮反讽。 “霍某仍能凭一己之力,多谢端木公子关心。 ”回应说得有礼,口气却冷到极点,霍戎深湛的眸子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不让对方得逞。 他生气了……茱萸又急又恼,却又不知该怎么制止小煦。她不想当郡主,也不想成了他的绊脚石,小煦就别再帮倒忙了成不成? “这么有骨气? ”小煦凉凉地哼了声,不由分说拉住茱萸的手往外走。“来吧,这么久没见到妳,咱们好好地叙叙旧,然后今晚早点歇息,明天才有精神去见皇上。 ” 怕霍戎误会是她联合父弟报复他,茱萸想解释,却被小煦一直拉出大厅,她不断回头望去,霍戎却完全不看她。 “老太婆,我的房间呢?还不叫人带我去? ”小煦对吴氏喝道,下马威兼之存心不让对方好过,对她极尽无礼之能事。 “是、是,这边请── ”不敢得罪他,又不能露出马脚,吴氏只得暂时敛下慌乱的心思,先专心接待贵客。 “霍戎,你会娶我吧? 你不会见风转舵吧? ”见他们都走了,庞琄立刻握住霍戎的手急问,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抛弃她。 “放心,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霍戎平静应允,没让她察觉他的心思波动。 这份坚持,是为了什么?他明明对庞琄没有感情,当她失去引他娶她的优势,他却不愿放弃,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一份自尊?还是为了不让人看轻的最后骄傲?这和因放不下身段而走上绝路的父亲又有什么分别? 究竟是之前为了功名而心机用尽的自己较令人鄙夷,还是如今为坚持而坚持的自己更令人唾弃?他分不清了…… ◎  ◎  ◎ 被小煦拚命缠住东聊西扯,等茱萸好不容易能摆脱他,已近半夜。 虽然时间已晚,茱萸还是厚颜来到霍戎房前。她举手敲门,等待响应的这段时间,她的心忐忑不已。 咿呀──门开了,那声响在深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有事? ”霍戎踏出房间面对她,那俊傲面容比她见过他的任何时刻都冷,冷得她全身血液都被冰透。 “我不知道小煦会来,我会劝他,我下想要郡主这个位子…… ”口拙的她拚命解释,好伯他会以为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不重要了。 ”他冷冷打断,深沈的黑眸看着她,却像完全没将她看进眼里。“还有事吗? ” 茱萸被他的态度重创得怔站原地,除了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真以为她会这么做?用这种方式夺走他辛苦得来的一切,再将这一切像诱饵般吊在他眼前,逼他选择她?她怎么可能引她只希望他快乐,她说过的啊,为什么他不明白?她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伤害他的事? “我……我不会让小煦去见皇上……”须臾,她才终于有办法开口。 “随妳。 ”霍戎长吁口气,像是已对她耗尽了所有耐性。“请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让我的未婚妻误会,郡主。 ” 他叫她郡主,还残忍地提醒他与庞琄的婚事,他还是不愿相信她::那一字字和那两个称呼都成了大石,狠狠击碎她的心。茱萸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入房,将门当着她的面绝然关上,离家之后就一直强忍不流的泪,无法抑制地泛上眼眶。 教他怎能不生气?以为她故意隐瞒端木家的权势,让他自认已迈向成功,却又突然千预将他的成就抢走,这对他的自尊是多大的重创? 他是那么想要摆脱他父亲的命运,却在他好不容易从深渊爬至边缘时,她又狠狠地将他推了下去。她没亲自下手,但全是因为她,爹和小煦才会如此对他,这都是她的错…… 不想让他听到哭泣声,茱萸咬唇强忍,直至出了院落,抑不住的哽咽才终于逸出喉头,纤细的肩头不停轻颤,在夜色中落寞地走回房。 她没发现,跟踪前来的小煦躲在墙边的树上,将院子的情景从头到尾都看进眼里。 这混蛋,竟敢害小草哭得那么伤心,他绝对、绝对要让他吃尽苦头──俊俏小脸咬牙切齿,默默在心里立誓。 等到茱萸已然走远,他才跃下树,足下无息地朝他的厢房掠去。 第九章 “茱萸,这位韩御医算是咱们的师伯,来打声招呼。 ”小煦不但鸠占鹊巢,不让吴氏及庞琄进入大厅,还在这里招待起客人。 茱萸勉强对面前的中年男子一笑,即使她心里真正想做的是直接将小煦扔出顺王府。 他真的太过分了!目中无人也就算了,还强硬吩咐霍戎在旁当陪客,分明是极尽所能在践踏他的尊严。 偏偏霍戎也不违逆反抗,就这么不露喜怒地静静候在一旁,让她看了心里好难过。偷偷觑了他一眼,茱萸咬唇,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端木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 ”韩御医对她颔首,然后被小煦拉去注意力,就和他聊了起来。 因为她很少进京,当然没小煦那么交游广阔。茱萸闷闷地在心里应道。 她很想叫小煦让霍戎离开,但小煦却只顾着和韩御医聊天,让她插不上话,也仿佛忘了旁边还站了个他坚持得留下的人。 “对了, ”小煦忆起一事,却完全与霍戎无关。“茱萸,这碗蔘汤妳喝了吧。 ”他击掌轻拍,立刻有仆婢送上瓷碗。 他还真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茱萸终于忍不住── “不喝。 ”对少话的她而言,发怒的口气已等同骂人。 “喝嘛~~ ”小煦嘻皮笑脸地哄道。“喝了我就让霍戎端着碗离开哦。 ”知道她在意什么,他就故意拿来当诱饵。 “喝了,你就让他离开。 ”茱萸很坚持那寥寥几字的差别,要他做收碗这种仆婢的工作,比让他一直站在那里更恶劣, “好、好,碗别人收,可以了吧? ”小煦让步,扬手示意,婢女立刻将蔘汤送至茱萸面前。 关于这些对话,霍戎要自己做到置若罔闻。他知道小煦是故意找他麻烦,若动怒反而正中下怀,看似认输的他,其实足用另一种方式在与对方抵抗。 为了让霍戎能赶快离开,茱萸接过碗,一口气将蔘汤喝了干净。把空碗交回给婢女,她等着小煦实现他的允诺。 “韩御医,您说我什么时候去找皇上比较好?他日理万机,真怕会打扰到他……”结果小煦又和韩御医打开了话匣子。 “小煦── ”即使无礼插话她也顾不得了,小煦答应过她的,不该装傻。 “当然啦,我有求于他,找个他心情好的时候过去,这样才有胜算嘛! ”小煦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没听到,仍和韩御医聊得愉快。 茱萸好生气,正要站起好让小煦没办法再忽视她,却发现双脚完全使不上力。她还以为是自己坐太久、脚麻了,想偷偷按压穴道帮助气血循环,却发现连手也移动不了。 紧接着,她的身子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重击胸口,茱萸这才发觉事态严重。怎么了?她怎会突然变这样? “小……呃…… ”她想求救,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眼前所见开始涣散,神智逐渐离她而去。 那声响虽细微,仍传进了霍戎耳里。抬头看到她惨无血色的丽容,他赶紧上前,正好按住她软倒的身子。 “茱萸! ”她不住颤抖的异状让霍戎的心猛然一凛。 听到他的喊声,茱萸想拾眼看他,身体却完全不受她控制,眼皮重得像铅,一直垂下,遮蔽了视线。 不要……她不想睡……她想看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关心地喊过她了……让她看他……看他……茱萸努力与昏沈挣扎,终究还是被拖进了黑暗。 “怎么了……韩御医! ”被那声大喊拉来,小煦见状况不对,急忙呼喊。 韩御医立刻赶来,为她把了脉,又赶紧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让她吞下,还不住按压周身穴道,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霍戎不想放开她,但他知道不懂医术的他只会妨碍救治,所以他强逼自己退开,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闭眼苍白的脸庞,彷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她只是昏倒而已,她刚刚还会为了他跟小煦讨价还价,没事的,她一下子就会醒来的……霍戎不断安慰自己,盈满担虑的心忍不住懊悔。她一心护他的举止,他看在眼里却故作不见,是因为这样,她才难过到昏厥吗? 醒来,让他对她说声谢谢,快醒来──他不住在心里呼唤。 “她……死了。 ”回应他的却是简短而又残忍的三个字。 死了?什么意思?一时之间,霍戎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他震惊地看向韩御医,那张斯文的脸上满是颓丧与哀痛。 “怎么会?小草?小车── ”小煦扑过去,拚命摇晃她。 不,韩御医弄错了,她怎么会死?她刚刚还坐住那里讲话的……霍戎僵在原地,全身动弹不得。 “你再救她啊! ”摇不醒她,小煦又跑去拉韩御医。 “我尽力了,连珍藏的悬命丸都让她吞下了,但…… ”如此罕见的状况让韩御医也不知所措。“……我真的尽力了,请节哀…… ”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小煦抱头大叫。 周遭的吵嘈都传不进霍戎耳里,他僵硬地迈着步伐,举步维艰地向她走去。明明只是一小段的距离,却远得让他以为永远都走不到。 他想亲自确认,心里却又浮现一抹不愿正视的恐惧──若是真的呢?当亲眼所见,他就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一思及此,胸口的疼痛让他无法呼吸,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他却还是只能逼自己蹲跪她身旁,轻轻执起她的手。 她不抖了,平静的面容像睡着了般,但为何她的手会那么冷?为何她的胸口不再因呼息而起伏了?所察觉到的每一丝迹象,都让他全身变得更加冰寒,逼他看进眼前的事实── 不!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死了?而且还是在他眼前就这么突然走了!紧紧将她环进怀里,但以往会贴伏他的柔软曲线,如今却隔阂得像在抗拒他,更加提醒他怀里的人儿已成了具冰冷冷的尸体。 上天怎能就这样夺走她?怎么能!他也想象小煦一样嘶吼出心里的痛,但所有的情绪却梗在喉头,他喊不出,只能任由激动的悲愤在胸口猛力冲撞,撞得他伤痛欲绝。 “她是不是中毒?不然怎么会突然死掉?! ”小煦开始哭泣。 “不是,这不像是中毒的症状,但…… ”韩御医也没办法确定死因。 “一定是一定是!问题一定出在那碗蔘汤,还没喝之前小草都好好的。 ”小煦越哭越大声。“都是我害了她,明知王爷夫人不安好心,那碗蔘汤早该倒掉的,我却还要她喝下,都是我的错──” “端木公子,话不能乱说啊,茱萸姑娘真的不像是中毒死的…… ” 接下来的解释霍戎都没听进去,他的心神全被小煦那段话勾走。 蔘汤是夫人送来的?在小煦威胁要将郡主的名号及领地夺走的翌日,这样的好意会不会太诡谲了?尤其她喝下这碗蔘汤就出了事,更是让人不得不怀疑…… 突然间,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同一处,霍戎震住。 十八年前的命案让她小命几乎丢掉,而攻击他的黑衣人是为了不让他找出她的下落,再加上这碗蔘汤……猛烈而生的懊悔让他直想杀了自己!他怎么会错过这么大的线索?茱萸消失,最有利的得利者就是她们母女,他竟还想娶郡主为妻! 霍戎一跃而起,朝吴氏的厢房急速掠去,奔至门前,他连门也没敲,直接一脚踹开。 里头的庞琄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回头见一脸愤恨的霍戎杀气腾腾地冲进房,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 “妳娘呢? ”霍戎忍住要她以命抵命的冲动,厉声逼问。 “她、她……她不在…… ”从没见过他这么恐怖的样子,庞琄不自觉地后退。 “妳也有分? ”霍戎口吐冰寒,眼中绽出杀人目光。 “……什么?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啊!庞琄都快哭了。她之前怎会觉得自己掌控得了这个男人?他好可怕! “庞琤死了。 ”霍戎下颚倏地一抽,虽是因逼问必须透露讯息,但只是说出这几个字,仍让他痛得几乎无法承受,他必须深吸好几口气,才有办法继续说下去。 “她喝了妳娘送去的蔘汤就……死了。 ”猛然袭上的恨意太强烈,让他握拳握得发疼。 庞琄瞪大了眼。娘怎么手脚那么快?娘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去和舅舅商讨对策,难道是她突然改变心意,决定离开前先下手毒死那女人吗? “这、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啊,经手的人那么多,谁说问题一定出在我们身上? ”自以为将反驳说得理直气壮,其实已让她的心虚昭然若揭。 真的是她们!他竟放任她独自面对这两个恶毒的女人!霍戎恨得想当场将庞琄击毙,但为了查出真相,即使忍怒忍到身体发疼,他也得咬牙强忍。 “那十八年前的命案呢?追杀我的黑衣人呢?妳敢说这些事和妳们都无关?! ”他怒声斥喝,将她逼至了墙角。 恶行被一一揭露,庞玛吓得腿都站不直,只能死命靠着墙。 “我……我们只是想……想阻止你,不是想杀你啊…… ”如果是奸诡的吴氏可能还会拚命找理由开脱,但道行粗浅的她光是这样就被逼问出来了。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名弱女子,而是凶残狠毒的毒蛇! “妳── ”亲耳听到她承认罪行,恨意让他失去了理智,直接勒住她的颈子。 妳们竟然为了名位权势就动手杀人,这一切真有那么重要?值得妳们这样丧尽天良! ” “我、我们……只是……想保、保护……自己……你……不也是吗…… ”庞琄被勒得离了地,为了保命,即使艰难万分,她仍勉力一字字吐出。 那些话虽然都是她的开罪之辞,但听进霍戎耳里,却成了轰天巨响,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 他不也是吗?自以为不曾伤天害理,但他的所作所为和她们又有什么两样?一样是为了自己,一样是伤害了别人。 若他不曾自私自利,她也不会离开端木家跟他来到这个险恶之地,更不会为此丢了性命。她逃离了,早在十八年前她就已逃离了,却因为他重回这个轮回,走上她原应避开的结局。 是他,是他害得她丢了性命,在伤她无数次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他的执迷不悟而香消玉殒。他又有什么立场批判她们?凶手是他,是他自己! 一挣脱束缚,庞琄跪在地上猛咳,好不容易顺过气了,见他怔站原地,还以为他在与良心挣扎。 “其实,我们这么做对你也有好处啊。 ”她努力把握机会想说服他。“你还是可以稳稳当当地当我的夫婿,我也依然是郡主,有什么不好?她没死的话,这一切就都拿不到了,你要回到平民的低贱生活吗?你要吗?” 霍戎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看到她眼中赤裸裸的贪婪与心机,他彷佛看到了自己。曾经他再三对着镜子宣示,就算泯灭天良也要功成名就,镜中的他,眼神和她一模一样。 他要吗?不!他不要,他愿意放弃一切换她回来,但……她已经被他害死了!无法忽视的真相狠狠反噬,霍戎仓皇逃离厢房。 他想逃开那双像自己内心的眼,却怎么逃,也逃不开紧紧纠缠的悔恨。 ◎  ◎  ◎ 当霍戎回到大厅,小煦已将茱萸带走。 他急忙追上,但小煦有御林军帮忙,即使他日夜奔驰,仍赶不及在小煦抵达端木府前将他拦下。 一旦进了门,那座屋宅宛如铜墙铁壁,不论他再怎么闯,端木柏人就是有办法挡下来。 “你让小草成了具死尸回来,我怎么可能再让你见她?就连你的视线都是种玷辱! ”端木柏人神色狠戾,招招都不留情。 如果奋力而为,他是打得过的,但对方所掷来的字眼让他无法面对自己,心伤自责之余,他一次次被踢出了门外。 再多的名利都只是空,她一直想让他懂,如今他终于懂了,却是她用生命换来。他还没跟她道别,还没跟她忏悔,还没跟她说……他爱她,他必须再见她,让他见她最后一面……霍戎不死心,转为以诚意相求,长跪门外不起。 “你害死了小草,别说见她最后一面,你连上香都别想! ”拚命保护茱萸返家的小煦,每天都朝他扔石子、不然就是朝他泼水,想要逼他走。 他依然不走,默默忍受这一切。比起他对她做的,这又算什么? 直到有一天,韩珞出来了,她端了份食物放在他面前,静默许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把小草葬了,你再怎么等也见不到她,离开吧。 ” 霍戎惊骇抬头。怎么可能?他一直守着门口,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出殡队伍啊!但他多日滴水未进,只凭毅力在硬撑,干哑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看出他的质疑,不像丈夫与儿子那么恨他的韩珞,解答了他的疑问。“我们将她葬在院子里,让她永远都在我们的保护中。 ” 身为女人的她,能明白茱萸为爱的义无反顾,而他这些天的跪求也感动了她,只是,为时已晚。 这个打击撞得霍戎脑中一阵晕眩,体力已经透支的他,连跪都跪不住,无力地朝前倒去。 韩珞赶紧撑住他,端起米粥要他喝下。 他却紧闭着唇,不愿喝下维系生命的食物。对她忏悔,是支持他活到现在的希望,如今希望破灭,他也没必要再撑了…… “你怎能这么没有用? ”韩珞气到破口大骂。“小草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你意志消沈,如果知道错了,就去做些什么呀,证明你真的知道,而不是只会碍眼地跪在这儿! ” 那些话像一道光明划破他昏沈的神智,想到她曾经对他说过的愿望,霍戎不禁热泪盈眶。 我只希望你快乐。她曾经轻轻地、爱怜地这么对他说。 她只是希望他快乐,他却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无法满足她。在接触到功名之后,他开始明白费尽心机得来的净是沉重的枷锁,他却不愿承认,仍选择一意孤行,而她,却比他自己更早看穿他的内心。 如果知错了,就去弥补吧,就算已挽不回她的性命,至少要让她知道,他懂了,他懂得她的用心良苦了,这样他才能无愧坦然地去见她。 他颤抖着手,接过米粥,一口一口缓缓地喝下。 韩珞见状,欣慰地笑了。 “一年之后你再回来,我不保证那时他们会允你向小草上香,但::就看你这段时间的表现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家门。 等再出来时,霍戎已经不在了,地上留着食物全被清空的碗与托盘。 ◎  ◎  ◎ 一年之后,宁静的村子来了陌生人。 但,说是陌生又有点面热,他一进村,就直接往后方的端木府走去。 那人正是霍戎,在茱萸的祭日重回村庄。 他身上的衣衫陈旧朴实,他眼中的光芒从狡桧褪为温煦,此时的他就像一块温润的玉,没有耀眼慑人的光辉,只淡淡散发着平静内敛的宁和气质。 接到门房通报前来应付他的,是一脸冷然的小煦。时间的流逝在小孩身上最为明显,他长高了许多。 原以为一年的时间会褪不去他的怨恨,霍戎已做好被骂的准备,没想到小煦只是淡淡地将他从头扫到脚,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转身径自走进。 这是代表愿意放行让他进入吗?看了看门户大开的宅第,霍戎没傻到放弃这样的机会,就算是误会他也要先试了再说。 踏进前院,他正想找人间茱萸的所在之处,又一名旧识前来领他。 “霍公子,这边请。 ”马总管带他来到一间房。“我先去请示小姐要不要见你。 ”要他在此稍候,马总管又离开了。 她在天之灵知道他来了吗?会愿意透过掷筊来传达她的意思吗?发觉心越跳越快,霍戎淡淡一笑。无妨,即使她还不愿让他上香,他也能泰然接受,这表示他做得还不够多,他必须再去努力。 虽然极力以平常心视之,但当有脚步声接近时,他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息,就怕来人带回的是坏消息。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出现面前的,竟是他以为早已辞世的茱萸。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但四周明朗的光线和她充满生气的粉嫩脸庞,说明了眼前的她再真实不过,绝不是一眨眼就会消失的幻影。 “我爹策划的。 ”她咬唇,然后低声开口,一如她以往因为少话而略带沙哑的柔软嗓音。“他要小煦给我吃下药,看起来很像死了,但其实只是昏迷,然后小煦就趁这段时间把我带回来。 ” 霍戎静静地听,爱恋的眼神一直紧睇着她。一听到“我爹 ”这两个字,他就明白了,只要扯上诡诈多计的端木柏人,再大的骗局都有可能。 他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会这么专注地听着,是因为他怀念她违反寡言个性、努力解释的样子,那笨拙中带着可爱的模样,他终于看到了,不是在梦中,不是在怀想里,而是真真实实地出现他面前。 “一回来,他们就把我关起来,直到你离开,才肯放我出来。 ”忆起那时的无助与着急,茱萸不禁哽咽了。“我爹要我等,他说如果我连一年都等不了,他会让我永远都见不到你。 ” 真是邪恶的人。霍戎心里这么想着,但他的心情太好,这句暗啐,竟比较像是莫可奈何的咕哝。 解释完了,茱萸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无措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他都不说话?他在生气吗?气她伙同爹一起骗他吗?但……她也是受害者啊…… “我很快乐, ”见她无言,换霍戎轻轻开口。“我远离了京城,四处行走江湖,遇到需要护院的,就留在那儿工作,闲余的时间会教附近小孩一些基本的招式强身,得到的银两,就拿去帮助困苦无依的孤儿寡妇。 ” 茱萸惊喜抬头,看到他眼中温柔的笑意,她的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很快乐,抛弃了那些名利,我才明白平淡就是幸福。 ”他边说边朝她走近。“我很快乐,因为妳那句话,所以我让自己快乐,真正地感到快乐,我才敢回来见妳。 ” 他终于来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妳呢?愿望实现之后的妳,快乐吗?”他俯首轻问。 不说抱歉,不说感谢,只实现了她的愿望,这就是她要的,他真的懂了……茱萸泣不成声,紧紧地回拥他。 “快乐,我很快乐。 ” 房外的树上,有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盯着他们。 “还抱?我要把他的手剁掉! ”小煦忿忿道。虽然在母亲的规劝及父亲的“开导 ”下,他已逐渐接受小草心属他人的事实,但那画面还是刺眼得紧。 “剁?太麻烦了,不如去你娘那儿偷药出来,更神不知鬼不觉。 ”端木柏人瞇起眼。 他差点就从妻子那里骗到一张药方,能让男性雄风尽失,最后却被妻子识破诡计,当场没收。唉,妻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真的不用去把庞家和吴家铲掉吗? ”静静看了会儿,小煦又问。 虽说庞琄后来嫁了个徒有空壳的贵族,夫家背了一屁股债,丈夫只会花天酒地,将顺王爷留下的家产耗掉大半,但只要想到她还挂着原该属于小草的郡主名号,他就一把火。 “铲了反而容易把注意力引到这儿,算了。 ”想他端木柏人很少有这么轻易善罢干休的时候。 光凭她们对小草的冷嘲热讽,就够让他整到她们两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遑论是这十几年来林林总总的罪行?但小草要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为了她的希望,再怎么手痒他也得忍下, 反正那一家子的气数快尽了,庞家不成气候,失了依靠的吴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凄凉晚景已可预见。 “他在做什么?干么咬小草的嘴?”见霍戎“欺负 ”小草,小煦哇哇叫了起来,当场就想冲进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端木柏人无奈摇头,见里头的霍戎彷佛朝他们这儿看来,他拎起儿子的衣领将他拖离。 虽然他一点也不将这个女婿放在眼里,但为了小草,还是卖他一些面子好了。 “放开我啦,我要去救小草,放开── ”纯真的小男孩还在奋力挣扎。 小男孩终有一天会长大,也终有一天会明白,他这时自以为英雄的表现,其实都是可笑的误会。 ──全书完 编注: (一)天之骗子再骄傲霸道,在爱面前也得温柔低头。请看花蝶1208【天之骄子之一】 《古板小婢》、花蝶1216【天之骄子之二】《风流冤家》。 (二)欲知端木柏人与韩珞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蝶1040【醉月楼传奇之三】 《魅药》。 后记 锵锵锵锵,答案揭晓!有人猜对了吗? 想不到当年那个自闭的小女娃会被小席子抓出来写吧?不过如果可以选择,她本人应该比较不想被写,因为在这一本书里她也算受尽了折磨。 想写小草的动机,其实是来自读者的问题──为什么小草会那么喜欢端木啊? 而且还不只一个人问,于是就引发了小席子的深思,为小草打造了一个身世,然后带出了整个故事。 其实这个构想已经存在小席子脑中很久,却一直被插队,刚好觉得可以跟前面两本合成一个系列,于是终于让它得见天日。 时隔两年,大家还记得端木吧?友人吶喊着她不想看端木变老,小席子已经很努力喽,努力维持他又邪又魅的形象,反倒还比较担心他抢了男主角的风采呢! 说到这儿,又不得不来解释一下《魅药》所带来的另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要叫《魅药》?韩珞一点也不蛊魅啊! 嘿嘿,这个疑问当初小席子也曾有过。明明想书名时,“魅药 ”这两个字还是从小席子脑海里蹦出来的,但一蹦出来后小席子又自己驳回。 药,想当然指的是韩珞,清丽有余,娇媚下足,凭什么去魅惑端木呢? “拜托,魅指的当然是男主角,端木要去﹃魅”韩珞这个‘药’啊! ”小编的一番话顿时点醒了小席子。 对厚,谁说“魅 ”只能当形容词?当动词更好用啊!小席子恍然大悟,更为了这个贴切的书名拍手叫好。 所以喽,这个书名完完全全是为了端木而取的,足见他派头之大啊,连来到别人的地盘当配角都很嚣张。但若不如此,又怎显得出他的魅呢? 年轻小毛头闪边去,小席子是个熟男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