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极限》 第1页 [侦探推理] 《超越极限(出书版)》作者:[日]横山秀夫/译者:赵建勛【完结】 内容简介:本作《超越极限》(一译《登山者》)以日航空难,坠机至日本群马县,五百多人死亡的事件为主轴,而以地方报的资深记者悠木和雅所见,带出事件、新闻、记者、政治与报社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描写新闻记者们在採访该事件的过程中,如何遭受命运的捉弄、感悟人生的悲喜。当时横山秀夫是群马县《上毛新闻》报社记者,曾亲自採访坠机事件。这部长篇小说是横山秀夫的得意之作。本书在2004年,日本首届“书店图书大奖赛”第一轮投票中名列第一,最后一轮投票屈居第二。 故事的开头,就是悠木和雅要去登山的场景。望着险峻的山壁,悠木想起很久以前,和老同事安西耿一郎约好,要去爬这座“墓碑之山”,最后两人却都因故而没有赴约的往事。随着悠木和雅的回忆,“日航灾难事件”也就逐渐的浮出了台面。这场重大的空难是确有其事的。 日本航空的七四七飞机ja8119,在1985年8月12日,于群马县多野郡上野村的高天原山坠落。高天原山在御巢鹰山的南方。这场是史上最大的单架飞机失事事故。这场事故对日本社会的影响之大,到如今,如果单说“日航机坠落事故”,一般都是指这场事故。 据说,横山秀夫也的确曾在那个时候,前去採访过此项事故。因而,《超越极限》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可当成自传小说来读吧。因而,书中许多的记者,感觉起来都像是不同时代的横山秀夫的分身。而书中多所倾轧的派系斗争、政界的介入等等,又是另一种黑暗的呈现。 悠木和雅无法想像尸横遍野的场景,也不太愿意去想像。看灾难片的时候,总觉得那么斗大的恐怖迎面袭来。虽然明明知道是假的,却又总忍不住替那些死掉的配角抱不平。那么,当一个人到那样地狱般的景象里去採访时,他想到的又是什么?他还能够想到什么? 根据本书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得日本第32届“放映文化基金奖”。 作者简介:横山秀夫(よこやまひでお、1957年1月17日-),日本东京都出生的推理作家。被认为是日本最有实力和最受欢迎的警察推理小说家。毕业于东京都立向丘高等学校普通科、国际商科大学(现在的东京国际大学)商学系。此后进入上毛新闻社,开始了长达12年的记者生活。 1991年以《罗苹计划》(儿パンの消息)获得第9回“三得利推理小说大奖”,也以此为契机从新闻社退出,专事写作。并以自由作家的身份,为《少年周刊杂志》中的漫画原作、儿童书执笔,还兼差做警备。 横山秀夫是位坚持“一笔入魂”的作家,凭藉着多年做记者的经验,1998年以《阴暗的季节》(阴の季节,一译《影子的季节》)夺得第5届“松本清张奖”。由非搜查领域的县警本部警务部为背景,反转过去推理小说主流书写的方向,针对往往被视为台面下的、不可告人的警察内部事件,延续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名家松本清张的精神,创作出带有强烈心理悬疑风格的推理小说。作品揭露了事件背后的人性,深入探究人物的心理状态,被日本文坛视为社会派大师松本清张的接班人,而有“平成的松本清张”之美誉。2000年再以《动机》一书,一举拿下第53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门)。 2002年,以作品《半自白》(半落ち,一译《半落》)同时获得“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和“《周刊文春》推理小说best10”两大排行榜的第一名。2003年,以同作入围“直木奖”,但是该届主要选考委员北方谦三,对“接受受刑者的骨随移植手术”等情节提出质疑,经向相关单位提出后,所得到的回答是“事实上,来自受刑者的骨髓提供,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最终以此为由,进而指出该作现实批判性欠佳,《半自白》最终落选。这时着名小说评论家目黑考二谴责选考委员,发出“直木奖已经失去权威性了吗?”的感言,类似的议论纷纷出现。 横山秀夫反驳选考委员的批判,并作出与直木奖诀别的宣言。2004年,《半自白》同名电影开拍,横山秀夫在片中担任法庭记者和临时演员。 横山秀夫的重要作品还有《颜》《第三时效》《超越极限》《真相》《踏影游戏》《看守眼》《临场》《没有出口的海》等。自2005年发表又一批判力作《震度0》之后,未再有新作问世。 01 老式火车“哐当”一声停了下来。 位于群马县最北部的土合火车站,向北去的站台在深深的隧道里,乘客下车以后,要想见到阳光,需要再爬486级台阶。可以说,攀登谷川岳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悠木和雅早早地就换上了沉重的登山靴,所以,觉得脚指头伸展很不自由,但是他心想:“上去再换就好了。” 其实,悠木和雅就算没有换上登山靴,要想一口气爬上去,也是很困难的。他在用红色油漆写的“300阶”前边的小平台上站住,决定休息一会儿再往上爬。 这使他想起了十七年前,安西耿一郎在这里,对他说的那番话:“这486级台阶,对于每个想挑战谷川岳沖立岩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如果在这儿都要喘口气歇一歇,就没有攀登那座魔鬼山的资格!……”
第2页 十七年前,是因为毫无规律的记者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现在已经57岁的悠木和雅,身体状况就更差了。心跳数肯定比当年又增加了很多。 攀登沖立岩! 虽然这个决心,在悠木和雅的脑子里,已经渐渐地淡漠了,但是,安西耿一郎那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的大眼睛,从来都没有在悠木的心里消失过。安西——这个把大山当作知心朋友的,老登山家说过的话,也一直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特别是那句话:“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悠木和雅抬头向上看了看,继续爬剩下的那186级台阶。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悠木和雅一直在琢磨着,这句谜一样的话的含义。现在,他心里总算有了一个答案,可惜的是,最有权利判断他的答案,是否正确的安西耿一郎,已经不在人世了。 爬出隧道,只见初秋的大地,荡漾着淡淡的秋光。下午两点多了。凉风吹来,拂过面颊,悠木和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虽然同为群马县,但这里的气温和空气的味道,跟悠木和雅住了很长时间的高崎市,气候都非常不一样。离开红瓦屋顶的车站售票处,顺着291号国道向北走,越过一个铁路道口,再穿过一个筑有防雪墙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首先吸引眼球的,是右边拥有一大片草坪的土合陵园。 陵园里有一座“昔日碑”,是当地一个叫水上町的小镇立的。碑上刻着迄今为止,因为攀登谷川岳而遇难的779个登山者的名字。把谷川岳称作“魔鬼山”并不足以说明它的恐怖;这里还被人们称为“墓葬山”、“吃人山”。连绵的山峰,海拔两千多米,在这里爬山遇难的人,比地球上任何一座山都要多。究其原因,这个地区气候变化无常,是最主要的一个方面。 但是,如果谷川岳没有诸多以“一之仓泽”为代表的、岩石裸露的山峰的话,它就不会驰名全日本。征服未曾攀登过的悬崖峭壁,成为第一个登上某座山峰的登山家,吸引着各路英豪海啸般向谷川岳卷将过来。听说土合火车站修好以后,他们都是飞跑着,跨越那486级台阶的。他们分秒必争地沖向谷川岳的各个山峰,很多人攀登上去,也有不少人坠崖身亡。于是,谷川岳越被说成是危险的山,有血性的登山家们,就越往这里跑,结果反倒使“昔日碑”上刻下的名字越来越多。 沖立岩,是被各路登山英雄称为“不可能的代名词”、“最后一道难题”的一座山峰,多少年来没有人登上过沖立岩的顶峰。后来,随着攀岩用具和登山技术的进步,这里开闢了十几条攀登沖立岩的路径,而登山家们付出的牺牲,也自不待言。“恶中之恶”,是沖立岩得到的最后一个代名词。 “餵!……我说悠木啊,咱们干脆去爬沖立岩吧!……”安西这么建议说。 悠木和雅跟着安西耿一郎,事先到沖立岩观察过,也进行过攀岩训练。17年前的那一天,他们应该带上攀岩用的保险绳等用具,挑战沖立岩的,可是,悠木却没有能够如约前往。 就在他们相约好,一起攀登沖立岩的前一天夜里,日本航空公司的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在群马县上野村山中失事,520人在一瞬间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悠木和雅作为当地地方报纸——《北关东新闻》的一名编辑,没有去谷川岳,而是到另一个“墓葬山”拼搏去了。 那么,奔向沖立岩的安西耿一郎呢…… 一阵嘈杂的人声,把沉浸在往事中的悠木和雅,突然拉回到了现实世界,抬头一看,前边就是谷川岳缆车的始发站了。宽阔的停车场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好不热闹。沿着两旁摆满了出售土特产的小摊儿的旧路前行,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登山嚮导中心的房子。悠木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三点,离约好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您好!……请问您参加哪个登山队呀?”悠木和雅刚刚在嚮导中心的长凳上坐下,一个胳膊上戴着袖标的嚮导就走过来,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唿,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虽然悠木和雅为了攀登沖立岩,把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内行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经常爬山的人。他背包上的头盔,告诉别人他不是参加一般登山队,而是参加条例上指定的,危险地带的登山队的,嚮导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疑问:嘿,你小子能行吗? “一之仓泽,明天攀登沖立岩。”悠木和雅说着,拉开了腰间坤包的拉链,从里边取出一张登山许可证来。那是他十几天以前,把申请书寄到登山嚮导中心,由这里盖了章又寄给他的。 “什么,沖立岩?”嚮导小声嘟囔着,把视线落在了申请书上。首先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年龄。悠木和雅在填写登山履歷的时候,一度大伤脑筋。虽然他在攀岩练习场里,练习过一段时间,但是,却并没有攀登过真正的山崖。 嚮导的笑脸渐渐维持不住了,就在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从登山嚮导中心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年轻人一边快步走向悠木和雅,一边说着:“对不起,我来晚了!……” “燐太郎!原来是你带他爬沖立岩哪!……”正要说什么的嚮导,马上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放心地站起来到别处去了。
第3页 “你可把我给救了。”悠木和雅苦笑着点头说。 被嚮导称作“燐太郎”的年轻人,今年29岁,是当地登山者协会里,年轻的攀岩能手。听悠木和雅这么一说,他马上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安西燐太郎有着一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的大眼睛,酷似他的父亲安西耿一郎;但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则完全继承了他的母亲。据耿一郎说,他本来想给儿子取名叫作“连太郎”的,这样的话,把姓“安西”和名的第一个字“连”放在一起,就是“安西连”,跟德语单词“用保险绳把两个人连在一起”的发音相同。 “没想到,我的这点小聪明,一下子就被我老婆看穿了,她也知道这个德语单词!……我只好缴械投降……”安西耿一郎那爽朗的笑声,又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起来。 “悠木叔叔,小淳呢?” “啊,没有联繫上。”悠木和雅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燐太郎的脸。儿子小淳在东京,那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儿子却不在家,他只好对着录音电话,说了今天的计划,可是,小淳一直没有回音。 “就咱俩去!……”悠木和雅又说,“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知道了。咱们怎么办?先在这儿住一夜也可以。” “不了,今天就赶到出合,在那里搭帐篷过夜。我想早点儿过去看一看,已经十七年没有再来过了!……”悠木和雅颇为感慨地说。 安西燐太郎见悠木和雅的热情挺高,愉快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拿攀岩用具。 看着安西燐太郎的背影,悠木和雅感到一阵眩晕。燐太郎十三岁的时候,悠木和雅就认识他了。燐太郎长大了,不但体格健壮,思想也很成熟,更叫人高兴的是,这孩子非常诚实,心眼儿也特别好。 两个月以前,他们在群马县县政府的所在地——前桥市见过一面。在一个叫作“斋场”的停车场里,悠木和雅看见燐太郎,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遥望着蓝天,眼睛是潮湿的,但是,燐太郎绝不是在哭。悠木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燐太郎依然遥望着蓝天,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您到底还是向北走了……” 安西燐太郎背着攀岩用具返回来,对悠木和雅说:“准备好了。” “嗯,那就走吧。” 两个人离开登山嚮导中心,顺着号称有九十九道弯的林荫小路前行。坡不太陡,在路两旁浓密的山毛榉树林的遮挡下,空气也变得浓浓的。地上的干草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群群猴子不时机警地,从前方横穿过林荫路,从这边蹿到那边。 安西燐太郎默默地前行,一句话也不说。悠木和雅跟在他的后边,看着他的背影往前走。17年前悠木跟着安西,到沖立岩事先观察的时候,走到“一之仓泽”的出合,到底用了多长时间,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好,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当然,今天也是。 走在路中间的安西燐太郎,身子突然向右边避让了一下,这是暗号,意思是前边有情况。悠木和雅吓得赶紧屏住唿吸,站在原地不动了。 高高耸立的黑煳煳的悬崖峭壁,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看上去很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要塞。虽然山崖距离悠木站的地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是,那黑煳煳的山崖,似乎随时都要倒将下来,把他压个粉碎。巍峨的山峰仿佛要刺破青天,上面的空间明显变小了。 在悠木和雅看来,形容这样的山峰的词不能用“壮观”,只能用“威慑”来说。“一之仓泽”拒绝人类前来拜访。悠木觉得,大自然正是为了强烈地表达这个意思,才构筑了这个巨大的城堡的。 沖立岩犹如“一之仓泽”——这个巨大城堡的卫兵,巍然挺立。尖锐的峰顶,让人看了,有一种被利刃刺杀的痛觉;浄狞的峭壁,更叫人感到恐怖。垂帘似的悬崖,似乎被折断了几次,带着几分悽惨,也带着几分阴险。真不愧是“恶中之恶”这个代名词。 攀登沖立岩——有这种欲望的人能有多少呢?不,应该说,只有有了这种欲望,才会走上通往沖立岩的路——那是登山家的路。 “我爬得上去吗?”悠木和雅不小心,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当然爬得上去。”安西燐太郎说完,立刻走下干涸的河床,物色搭帐篷的地点去了。 悠木和雅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17年前就感到的恐怖,完全把他控制住了。不过,那时候只是来看看,这回可要动真格的了。 两座“墓葬山”交错着在脑海里浮现,最后重叠在一起。17年前的那个夏天在心里甦醒了。 史上罕见的飞机坠落事故。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因操作失灵,在群马县迷失了方向。悠木和雅也从那天开始,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以前,他总是默默地,忍受着生活中的一切,不求过得多么好,也不抱怨着什么,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 那次事故完全改变了,他那枯燥无味的生活。事故发生以后,他跟庞大的对手,对峙了整整七天。在那些如同火烤般的、火辣辣的日子里,悠木和雅认识了自己,并因此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航线。
第4页 悠木和雅用挑战的眼光看着沖立岩。落差330米的悬崖绝壁,跟东京塔一样高,悠木要用自己的手脚攀上去。 安西耿一郎那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的大眼睛,正在面前晃动着。身上插了数不清的管子,被固定在医院病床上的安西,大眼睛到死都在闪烁着坚毅的光芒。17年来,那光芒从来没有在悠木和雅的心里消失过。 “安西耿一郎,你登上去了!……”悠木和雅心中暗暗惊嘆。 悠木和雅的视界模煳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把吸进肺里的空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不登上沖立岩决不罢休! 为了再一次亲耳听听安西耿一郎的心声,也为了深刻地反省一下自己17年来的人生。 1985年8月12日,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02 1985年8月12日早晨,一起来就觉得闷热得要命。 上午,悠木和雅先去了一处,经歷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住宅。他是为了写一个题为《战后40年——群马如是说》的专题系列,专门去那里採访的。 这个专题系列从8月6日开始刊登,每天一集,到8月15日战败纪念日,一共刊登十集。负责今天的採访、并执笔写最后一集的,应该是政治科的青木,但是,他突然接到紧急任务,到东京分社去了,替补记者的差事,就轮到了悠木和雅的头上。 现在是盂兰盆节1期间,本来是城里人回乡的高峰时期,可是,东京永田町——这个日本政治的大本营,还是那么热闹。据传说,首相中曾根康弘将于8月12日参拜靖国神社。 1在日本,盂兰盆节是仅次于元旦的盛大活动。盂兰盆是“ubana”的音译,原为印度的佛教仪式,本意是“倒悬之苦”,后指为了把人们,从倒悬之苦中拯救出来,而进行的佛教仪式。据说盂兰盆节起源于佛经故事《目莲救母》。目莲为了拯救陷入地狱的母亲,按照佛祖的指点,在阴历七月十五这天,摆出各种食品,虔心供养十方大德僧众,最终救出了母亲。在日本,每到盂兰盆节,各企业均放假数天,人们纷纷地赶回故乡,去跟亲人团聚。从精神意义上来讲,相当于中国的中秋节。在中国,盂兰盆节又叫“中元节”,民间俗称“鬼节”。。盂兰盆节是经由中国传到日本的,所以日本也有“中元”这个叫法。 前一天的晚上,青木给悠木和雅打电话,本来是要向前辈记者悠木表示歉意的,因为本来应该是他干的活儿,却转交给悠木干了,但是,当他兴致勃勃地谈到,自己在东京,跟全国性大报的记者,并肩取材的时候,兴奋得简直忘了,自己给悠木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了。 採访完老兵,悠木和雅又去墓地,祭奠五年前因交通事故,死去的部下——望月亮太郎,待回到报社的时候,已经中午12点多了。他觉得没有食慾,所以,也没有去地下室的食堂吃午饭,而是直接去了三楼编辑部的大办公室。《北关东新闻》是一个只在每天早晨发行的报纸,所以这个时间,报社里人不多。空调一大早就全开了,报社大楼里边很凉快。从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到报社,这短短的一段路,悠木和雅的衬衣已经贴在后嵴樑上了。 悠木和雅站在空调下边吹着凉风,回想着刚才在墓地时的情景。离开墓地的时候,碰上了捧着鲜花、前来祭奠儿子的望月亮太郎的父母。悠木已经碰上过他们好几次了,每次都是默默地互相鞠躬之后,迅速擦肩而过,可是今天,亮太郎父母身后,多了一位年轻姑娘,对悠木怒目而视。 那个小姑娘20岁左右,悠木和雅好像在哪儿见过。如果是五年前在葬礼上见过的话,应该是亮太郎的堂妹。这个堂妹是出于自己的感情,对悠木表示愤恨呢,还是替死了独生子的亮太郎的父母,发泄对悠木的愤恨呢?开车回报社的路上,悠木和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餵!站在这儿想什么哪?”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悠木和雅回头一看,是整理科科长龟岛。龟岛也是来空调下边吹凉风的,他那馅儿饼似的圆脸冒着汗珠,从他嘴里叼着的牙籤可以断定,他是刚从地下室的食堂回来的。 “龟岛啊,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有啊。千面人1又有动作了。”龟岛笑着说。 11984年,发生了震惊全日本的“固力果森永事件”。自称是“千面人”的歹徒,不断地给报社写信,宣称自己在固力果和森永等食品公司,制作的食品里下了毒。警察接到报案以后,还真的在商店的固力果食品里,化验出了剧毒氰化物,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但最终没有能够破案,成为战后日本着名的谜案之一。“固力果”和“森永”都是日本有名的食品公司的名字。——译者注 “什么?……”本来只是为了打个招唿随便问了问,不料龟岛的回答,让悠木和雅顿时大吃一惊。制造了“固力果森永事件”的“千面人”,已经沉默了很久了。 “那傢伙已经有四个月没有露面了,我都快把它给忘了。” “又是威胁信吗?” “好像是休战宣言。说是不再耍弄生产食品的公司了。”
第5页 龟岛一口气把共同社发来的,电讯的内容说了一遍。在所谓“夏季稿源枯竭”的时候,突然来了堪称a级的重要情报,龟岛喜形于色。 待身上落了汗,悠木和雅拿出一叠稿纸,在靠窗户的一个办公桌前面坐了下来。这张桌子没有明确是谁的,由于最近这些年来,悠木和雅一直在用,就成了他的专用办公桌了。桌子上有可以直通外线的电话,使用电话採访非常方便。 虽然参加了县政府和县警察局的青年记者倶乐部,但是,悠木和雅很少过去。他在两边都担任顾问,这么大岁数,还跟年轻人在一起凑热闹,让人家讨厌。 上个月刚刚过完40岁生日的悠木和雅,是报社里资格最老的记者,人称“单兵作战”,也就是说,他没有一个部下。有人羡慕他,更多的人向他投过来的,却是怜悯的目光。跟他一起进报社的都提升了,有的还担任了分社社长。 “对悠木的人事惩罚都五年了!……”同事们时常这样小声议论着。 五年前,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望月亮太郎,被分配到了悠木和雅的手下,当时,悠木是在县警察局採访的,记者组的组长。望月看上去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但是没过几天,悠木就对他感到失望了。 那是望月亮太郎成为悠木和雅的部下的第六天。与前桥市接壤的大胡町,发生了一起交通死亡事故。一个38岁的测量技师,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行驶的时候,被一辆轿车剐倒了,造成脑挫伤死亡。当时,悠木和雅命令望月去“取面”。所谓“取面”,就是把死者的照片弄一张来。望月亮太郎很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就去了,可是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说他到死者家去了,但人家没好气地说:“这里正忙着办丧事呢,谁有工夫给你找照片!” “再去一次,家里人不行找亲戚,亲戚不行找朋友,一定要弄一张回来!……”悠木和雅强硬地说。 可是,望月亮太郎好像没有听见悠木的话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悠木和雅见状,生气地大声训斥起望月来。望月一点都不示弱:“为什么非要在报纸上,登上死人的照片呢?”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了悠木一个下不来台。 最近这些年来,没有毅力、没有韧劲儿的年轻记者越来越多,可是,刚参加工作就敢这样的,悠木和雅还没见过。他大骂道:“混蛋!为什么?印报纸不是为了卖的吗?登了照片的报纸,当然比不登的更好卖啦!……”悠木还想骂些什么,可是没有骂出来,气得浑身哆嗦。 望月亮太郎紧紧地咬着嘴唇,从记者室里飞跑了出去,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小时以后,望月驾车行驶在17号国道上的时候,跟一辆载重10吨的大卡车相撞,当场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本来应该刊登那个死去的测量技师的照片的版面,刊登瞭望月亮太郎的记者证上的照片,一个看上去蛮认真的青年。 面对前去说明情况的悠木和雅,望月的父母虽然没有大吵大闹,但是,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他们没有说恨谁,也没有说自己有多么难过,始终低着头,肩靠着肩地坐着。 报社里的同事们,都对悠木和雅表示了同情。悠木和雅跟望月亮太郎争吵的时候,在场的记者组副组长佐山,把当时的情况向报社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总要加上这么两句话:“谁也得生气呀!……那简直就是成心气你嘛!”为了保护悠木,佐山还利用休息时间,走访了那个测量技师的亲戚和朋友,证明望月亮太郎那天谁都没去找,而是开车回家。他指责望月“临阵脱逃”,希望藉此改变管理部门,那些同情望月的人的看法,减轻悠木和雅的压力。 报社决定:不给悠木和雅任何处分。但是这个决定,并没有使悠木和雅感到轻松,反而使他的心情,像铅块一般地沉重。不管怎么说,望月亮太郎是个参加工作不到一年、还什么都不懂的年轻记者,当初应该冷静地说服他,接受自己的意见,应该耐心地对他说,登了照片,可以提高新闻的实录性和说服力,对防止悲惨的交通事故,起到警示作用……等等。 通过望月亮太郎死亡的这件事,悠木和雅发现自己的内心里,有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以前他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过,现在变得更清楚了。悠木只喜欢那些喜欢他的人,而且,即便是那些喜欢他的人,如果对他态度不好,他也不能原谅。喜欢他的人越多,他对喜欢他的人的要求就越高,当悠木和雅知道:人家达不到他的要求的时候,悠木就会感到非常绝望,所以,他对谁都喜欢不起来。他怀疑任何对他抱有好意的人,因为他不想最终伤害人家。 自从做了父亲以后,悠木和雅更认识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从儿子小淳懂事的时候起,他心里就开始不踏实,并且感到一直无条件地,信赖他的儿子很棘手。 天真无邪的儿子,小时候总是扬着小手,扑进悠木和雅的怀里,悠木那个高兴啊,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太高兴了,跟儿子太亲近了。 可是,儿子长大以后,悠木和雅就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儿子的脸色。比起如何教育儿子来,他更关心的是儿子对他怎么看,是否能够一直尊敬他。
第6页 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悠木和雅开始讨好儿子。 “了不起!真伟大!干得好!” 这些褒奖的话,悠木和雅心里即使没有那么想,也毫不吝啬地大量地使用着。等悠木说完以后,他就暗暗观察儿子的反应。当看到儿子特别高兴的时候,悠木自己心里也乐开了花;但是,如果儿子对他稍有反抗,他心里对儿子的爱护之情,马上就变成了憎恶,对儿子冷淡到极点,甚至动手打过儿子。他觉得是儿子背叛了他,一气之下失去了理智,脑子里一片空白。 悠木和雅认为:自己之所以成为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自己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小时候,他听浑身酒味儿的母亲说,父亲人间蒸发了。那时候,他对“蒸发”这个词,竟然感到特别可怕,心里说不上是漠然还是不安。不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躲起来偷偷地活着,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离开家。 悠木和雅羡慕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的小朋友们。“父亲”这个概念,对于悠木来说是虚无,是空白。这使他感到自己特别的渺小。他觉得自己是被父亲抛弃了,既感到悲哀,又感到愤恨,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期待着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上小学之前,他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叫“爸爸”。 悠木和雅做父亲,可以说是失败了。小淳长到13岁的时候,成了一个神情黯淡的少年。作为一个父亲,到底应该教给儿子、传给儿子一些什么东西呢?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吗?其实就是有机会,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悠木本来就不知道,而且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教给儿子什么。 悠木和雅虽然没有因为望月亮太郎的事情受到处分,但是,他自己向编辑部主任,提出撤掉他的组长职务。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因为他认识到,自己既没有领导别人的资格,也没有领导别人的能力。 悠木和雅觉得,望月亮太郎的死近乎于自杀,既不是被骂了一顿以后,感到情绪低落,也不是开车的时候心不在焉。恐怕望月亮太郎在本质上,跟悠木属于同一类人,属于那种一旦厌倦了平淡无奇的生活,就想一死了之的那种人。他并不为望月的死感到痛惜,但是…… 在墓地里碰上的那个姑娘锐利的目光,和望月亮太郎的父母那毫无生气的脸,还是使悠木和雅心情沉重。 大办公室里的人多了起来,悠木和雅把写了30多行的稿子,用曲别针别好,站起来看了看里边的办公桌,看见政治科的副科长岸本坐在那里,就拿着稿子走了过去。 “这部分是追加的,加在青木稿子的空白处。”悠木和雅说着,把稿子放在了岸本的办公桌上。 岸本脸长,外号“马面”,跟悠木和雅同一年进的报社。他拿起稿子,不好意思地对悠木说:“真对不起,让你干这种麻烦事儿。” “不必介意,反正我也没事情做。”悠木和雅说完,转身就要走。 岸本把他叫住了:“傍晚的会你参加吗?” “什么会呀?” “还是关于买无线电通话机的问题。” “哦!……”悠木和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对这个问题,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去年,在上信线铁路上,发生了一起列车相撞的事故。各报记者纷纷前去採访。附近仅有的一户人家的电话,被《朝日新闻》的记者借用,《北关东新闻》的记者只好跑15分钟的路,去打公用电话,来回跑了五趟。气得记者们纷纷要求,购买无线电通话机,还挖苦说,要是嫌贵,怎么也得给他们买几只信鸽……总务部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开会研究买无线电通话机的问题。 岸本把无线电通话机的产品简介,递给悠木和雅去看:“打算买摩托罗拉的。” “还不如买大哥大呢。”悠木和雅嘟囔着,“日本电视台的真田就有一部,可得意了。” “啊,那个傻瓜呀。”岸本冷笑着摇了摇头,“大哥大不行,我不喜欢用那玩意儿。又大又重,携带不方便,电池两三个小时就没,太费钱。” “无线电通话机也不省钱哪,《读卖新闻》《上毛新闻》都有好几部,总务部天天发牢骚,说花费太大。” “也许吧。怎么着?去开会吗?” “不去,今天晚上,得出去办点儿事儿。” 听悠木这么一说,岸本马上猜出来是什么事儿了,笑道:“听说了,听说了,一起爬山去,对不对?……昨天小偷儿跟我说了。” 安西耿一郎的外号叫“小偷儿”,因为他长了满脸大鬍子,像个小偷儿。 “你们想爬沖立岩对吧?自卫队的人开枪打断了,保险绳的那个沖立岩吧?” 岸本说着,慌忙回过头去,编辑部副主任追村正在叫他呢。追村脾气暴躁,一碰就炸,外号“摔炮”。 “千万要小心啊!……”岸本看了悠木一眼,就小跑着到副主任那边去了。 岸本的眼神里,分明流露着这样的意思:那地方也是你们能爬的? 悠木和雅何曾不是这么想的呢?那刀切般的悬崖峭壁,能爬吗? 悠木和雅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销售部的电话号码。
第7页 已经两点多了,可是悠木和雅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心情烦躁的原因,除了天热和望月亮太郎的事情以外,还有沖立岩。 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音,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拉紧了。 03 销售部里没有人接电话。大白天竟然没有人,兼职令人难以置信。 销售部的本来面目,一直就很朦胧,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搞好县里各个报刊销售点,可是,他们所做的只是,请那些设立了代销点的商店老闆,喝喝酒打打麻将。为了维持送报上门的制度,他们使用的招待费,更是没有上限。说起来这里是个“部”,其实,销售部里连十个人都不到,办公室里黑煳煳的,有人送给销售部一个绰号——“黑匣子”,悠木和雅觉得,这个绰号非常贴切。 悠木和雅下楼走进地下室的食堂,打算吃点儿东西。地下室实际上只是半地下,阳光可以透过窗户照进来。午饭时间已过,食堂里加上悠木和雅,现在只有三个人。 那两个人吃完饭就走了,食堂里只剩下了悠木和雅。他想吃点儿凉的,就要了一碗冷面,结果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想到沖立岩,悠木和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半个月以前,悠木和雅跟安西到沖立岩附近去看了看。当沖立岩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悠木和雅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甚至觉得身旁的安西都听见了。不过,那时候觉得爬沖立岩,还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时间上还有富裕,也就没有特别紧张。可是现在不同了,明天就要动真格的了。 在安西向悠木和雅介绍沖立岩以前,悠木就知道这个悬崖峭壁了。即便是对爬山不怎么感兴趣的人,住在群马县的40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沖立岩的,大家都记得自卫队在沖立岩开枪的事。 1960年,也就是悠木和雅15岁的时候,一个令人胆寒的新闻震惊群马县全县。登山协会的两名会员,在攀登沖立岩时不甚失足,被保险绳吊在了半空,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当然是通过望远镜观察,从而得出的结论。前一年,第一次有人成功攀上沖立岩,实现了零的突破,于是,不断有人向沖立岩挑战,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尸体吊在半空,即使是超一流的登山家,也无法靠近那里实施救援。自卫队赶到现场,经分析认为:无法解开保险绳,把尸体抬下来,于是,他们採用了“开枪打断保险绳”的、前所未闻的收容遗体的方法。 那是在事故发生之后第六天,陆上自卫队第一管区驻相马原的部队,受群马县知事委託来到现场。第一侦察中队的十一名自卫队员,奉命向150米开外的悬崖上,吊着遗体的保险绳射击。目标是只有12毫米粗细的绳子,而且被风吹得来回晃动,所以打了半天才打断。来復枪、卡宾枪、机关枪,总共消耗了1238发子弹。 悠木和雅当了记者以后,採访过一位当年向保险绳,射击的退伍自卫队员。保险绳被子弹打断以后,吊在半空的两具尸体,就像两个断了线的吊线木偶似的,“扑通”一下子掉了下来,跌在悬崖上被弹起好几次,最后顺着陡峭的斜面,一直骨碌碌第滑到崖底。虽然知道人已经死了,但是,他们心里也感到特别难受。觉得尸体和背包都被摔得粉碎。退伍自卫队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方,好像当年悲惨的一幕,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悠木和雅他们明天要攀登的,就是这个沖立岩。 为什么要去攀登沖立岩呢?除了受安西耿一郎的撺掇,悠木和雅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话头还要从三年前说起。安西耿一郎在报社里,发起了一个叫作“一起爬山去”的倶乐部,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业余性的登山小组,以上山散步为主,散步以后再搞个野餐,喝杯啤酒什么的,以便互相沟通,联络感情。成员是男女都有,总共有30来人。 安西耿一郎是从外单位调来的,虽然比悠木和雅大了三、四岁,但是,反倒不如悠木的社龄长。刚认识悠木的时候,安西耿一郎就说:“咱们交个朋友吧!”说完就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悠木和雅的肩膀,摸了摸悠木和雅的脑袋瓜儿,抓住胳膊使劲儿第摇晃起来。 可以说,安西耿一郎是个豪爽的男子汉,但个性太强,有时候对人热情得超出常理,所以,悠木和雅一直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尽量不跟他过于接近。 尽管如此,当三年前,安西耿一郎组织“一起爬山去”的倶乐部、叫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悠木和雅还是跟着参加了。参加的原因可能是望月事件,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的缘故吧。儿子没有教育好,在报社也混不好,先喝他个一醉方休,听登山迷侃大山去! “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成立宴会特别没有意思。安西耿一郎这傢伙,除了爬山以外,什么英国诗人拜伦啦,德国作家米切尔·恩德啦,漫画《明天的丈》啦,当红影星山口百惠啦……没有他不喜欢的,侃起来没完没了。 但是,成立宴会不久,“一起爬山去”俱乐部便组织了爬妙义山的活动;在那次爬山活动中,悠木和雅的心理,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开始的时候颇有几分勉强,但走在妙义山的山嵴上的时候,悠木产生了一种大大超出自己预想的、从未有过的快感。漫步山嵴,眺望着峰峦叠嶂的群山,唿吸着大山的空气,悠木和雅蓦地觉得:自己从孩提时代开始,就笼罩在心头的阴郁的雾消散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也感到非常满足。
第8页 为了享受这种感觉,悠木和雅一到休息日就去爬山,而且,基本上都是跟安西耿一郎同行。悠木没有对安西说过,喜欢上了爬山的理由,但是,安西也并不询问悠木,每次跟悠木一起爬山的时候,都要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开始搭伴攀岩了。也许是某种预感在起作用吧,最先提出攀岩的,竟然还是悠木和雅。他们以攀登榛名山的黑岩为主,为此还进行了艰苦的训练。黑岩的高度大约有三四十米,安西耿一郎年轻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练习攀岩。在安西的带领下,西稜路径、19号岩沟、金字塔面、大斯拉夫路径……几乎所有能攀上黑岩的路径,他们都去尝试过。 攀岩使悠木和雅的心情变得宁静了,那种预感也在变成实感。大概就是在那个时期,悠木体会到,心头阴郁的雾消失的瞬间,可以在攀岩时持续。身体吊在半空,全力向上攀登时,可以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悠木!你是个大器晚成的登山家!……”安西耿一郎向一心攀岩的悠木和雅,笑嘻嘻地喊道。 两个人之间消除隔膜的萌芽,可以说是有了,但是,离着心灵沟通还差得很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悠木只不过是利用安西,使自己得到宁静和忘我。安西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悠木不用担心自己的心被安西看透,可以尽情地享受那份宁静与忘我的境界。 悠木和雅认识安西耿一郎已经三年了,对安西的印象,跟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却没有任何变化。在悠木的眼里,安西还是那个喜欢喝酒、大笑、侃大山、抓住别人的胳膊乱摇的安西。 同在《北关东新闻》工作,但是,关于工作上的事情,安西耿一郎却没有对悠木和雅说过一个字。安西是销售部的,就算销售部的工作除了请客吃饭以外,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做,安西不愿意说吧,悠木工作上的事他也不问。 可能安西耿一郎对报社、对工作,根本就不感兴趣吧。有一次,悠木和雅借着酒劲儿,跟安西提起了报社的事儿,安西耿一郎马上用米切尔·恩德作品中的话,把悠木和雅给制止住了。 “这个话题属于别的范畴,别的时间再谈吧!……”他这么搪塞了一句。 往好里说,安西耿一郎是一个善于享受人生的人;往坏里说,就是一个只知道逍遥自在、浪费时间的浅薄的碎嘴子。 但是,这样一个安西耿一郎,在攀岩的时候,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也不再乱开玩笑,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他攀登过那么多的悬崖峭壁,但是,每次攀岩的时候,还是那么认真,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那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在悬崖峭壁面前,安西是非常谦虚的,有时候甚至是胆怯的。 就是这个安西耿一郎,三个月以前突然提出,要跟悠木和雅一起攀登沖立岩,悠木稀里煳涂地就答应了下来。现在仔细想一想,真是太欠考虑了。 “可把你给找着了!……”听惯了的高门大嗓,撞向食堂四面的墙壁以后,又被反弹了回来,从各个方向震盪着悠木和雅的耳膜。 安西耿一郎扭着螃蟹步,哌嗒哌嗒地走进食堂。让悠木和雅感到吃惊的是,他身上穿着的红色t恤衫。 “找了你半天了,我还以为你要临阵脱逃呢!” “我怎么会脱逃?……”悠木和雅很认真地看着安西。 安西耿一郎爆发出一阵大笑,坐在了悠木和雅对面的椅子上。 “玩笑!跟你开个玩笑!……”大鬍子颳得干干净净的安西耿一郎,满头大汗,t恤衫也湿透了。 “按原计划行动,晚上7点36分的火车!……”安西耿一郎叮嘱道。 虽然到古川岳“一之仓泽”的出合,可以开车过去,但是,安西耿一郎觉得那样不带劲儿,没有登山气氛,所以,他建议坐火车到土合火车站,然后步行到登山嚮导中心,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一早直奔沖立岩,从正面绝壁发起攻击。 悠木和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两点半了,再有五个小时就该出发了。 “终于要攀登沖立岩了!……”悠木和雅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天气太热了,不去了吧?”——看来要安西耿一郎说出这句话来,可能性是没有了。 “我说悠木,你的脸色可不太好。怎么?害怕了?”安西耿一郎挑衅似地问。 “哪里,这有什么可怕的。” “不用担心!……”安西耿一郎轻轻拍着悠木和雅的肩膀,自信地安慰着他,“跟我一起去,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悠木和雅今天觉得:安西耿一郎那一点儿顾虑都没有的笑脸,特别令人讨厌:“我没有担心啊。” “知道,知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第一次真正攀岩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身体跃跃欲试,心里呀,还真在不停地敲着小鼓,跟告别童贞的时候一个心情!……”安西耿一郎的话,总是向奇怪的方向转换,“女人告别处女的时候也一样,连山口百惠也不会例外!……”
第9页 “这我知道。”悠木和雅闷声闷气地说。 “不过嘛,咱们悠木这样的可不憷头,说干就干!……” 悠木和雅咂了咂舌头,歪着脑袋问:“说干就干?这话什么意思?” “说攀岩就攀岩呗!……”安西耿一郎把话题又拉回攀岩上来了,“只有头脑冷静的人,才能够做到目不斜视,一心想着往上爬。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疯了似的向高度挑战。” “是这样的吗?”悠木和雅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这样的!……这就是所谓的超越登山极限。” “超越登山极限?”悠木歪着头,表示没有听懂。 “我没跟你说过?” “第一次听你说。” “就是兴奋状态达到了极点,恐怖感完全麻痹。这就是登山家的制高点!” “完全麻痹?……”悠木和雅大吃一惊,“就是说,没有恐怖感了?” “对!……就知道一路噌噌噌地往上爬,等你清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沖立岩的顶峰了!……到时候你别提多高兴了,那叫狂喜!……” 安西耿一郎轻松地说着俏皮话,满脸笑容。不过,在悠木和雅看来,安西是为了消除悠木的恐惧感,才这样对他说的。 “好!现在开始脑筋急转弯儿。” “啊?又是脑筋急转弯儿?” “听好了,迄今为止,安西耿一郎一共攀登过几次沖立岩?” 悠木和雅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表示不屑于回答。 但是,安西耿一郎却不肯放过他,“开始倒计时,还剩三秒!三!二!……” “十次吧?”悠木不耐烦地随便说了一个数字。安西得意地跟悠木谈起,攀登沖立岩的次数,远比十次多得多。 “回答正确!准备出发!……到沖立岩顶上去,开怀大笑吧!” 安西耿一郎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悠木和雅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了几下。 悠木和雅嘆了一口气说:“不过,你爬沖立岩,是在15年、20年前吧。” “哈依……悠木……”安西用双手做成喇叭筒放在嘴边大声喊了起来。 “吵死人了!……”悠木和雅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 “看你说的!……会自行车的人就是20年不骑了,骑上就能走!……人的身体记忆能力,全都融化在dna里了,想忘你都忘不了!” “哦,是吗?”悠木和雅呆呆地立着,似乎看到了一个临死的自己。 悠木和雅并不是不想去谷川岳,但是,他对攀登沖立岩,确实感到有些害怕,而且,就他对自己的了解,一旦踏上沖立岩的石崖,就不可能临阵脱逃。 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是,悠木和雅还没有找到,自己一定要攀登沖立岩的理由。 悠木和雅爬山,并不是要去追求,一般人所追求的成功感,也没有想过,非要征服什么高山险峰。为了得到那份宁静与忘我,榛名山的黑岩就足以了。可是,安西耿一郎那小子一提出要爬沖立岩,自己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通过这一段时间攀岩的经歷,悠木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具备登山家的素质,同时对自我标榜为“登山家”的安西耿一郎,既羡慕又讨厌起来。 “为什么要爬山呢?”悠木和雅从来都没有问过安西耿一郎,这个谁都会问的问题,也不想听到安西的回答。因为他觉得:安西耿一郎之所以喜欢爬山,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表现,只不过是想在“爬山”,这种异常艰辛的活动中,来显示自己是个英雄好汉,想通过人们对登山家的盲目崇拜,来抵消自己在报社的卑下地位。 安西耿一郎到处吹嘘:自己爬过这座山、爬过那座山的目的,实际上跟採访案件的记者,吹嘘自己报导过这种案件、报导过那种案件,是完全一样的目的,都是作为自己的金字招牌,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有所不同的是,爬山不属于工作的范畴,而纯属个人爱好。这就更显得安西层次低了,别人甚至可以对他说:“少拿你个人的爱好,到处吹牛皮!……你就一个人蔫儿蔫儿地,好好爬你的山去吧!……” 况且,悠木和雅对于安西耿一郎每天,堆砌哲学名词精神理论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是好。悠木不想站在安西这位登山家的上边,但是,他也决不想被安西耿一郎踩在脚底下。在悠木看来,在爬山这种活动中,既不需要崇高的精神,也不需要非凡的能力。 悠木和雅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如此顽固地,拼命寻找贬低安西耿一郎的理论,实际上是出于对安西耿一郎的敬佩和羡慕。有的登山家在爬山时,竟然冻掉了手指、脚趾,但仍然对登山情有独钟,这种境界,悠木和雅还不能够理解。但是,他可以想像到的是:他们的境界远远超出了,个人爱好的范畴,他们的人生观、生死观,都是一般人需要仰视,才可以看到的,自己既无法达到,也无法获得。 可是,悠木和雅所认识的、可以称作“登山家”的,只有安西耿一郎一个人。以前自己虽然採访过几位登山家,但是,那都是蜻蜓点水,根本没有认真探索过,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
第10页 其实,悠木和雅对安西耿一郎到底算不算登山家,也有几分怀疑。虽然听说安西爬遍了日本的名山,而且,他还出国爬过外国的大山,但是,他连登山协会的会员都不是。《北关东新闻》算得上群马县一流的工作单位了,但是,安西耿一郎在这里,根本就不努力工作,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爬山上了。而且,安西耿一郎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虽然号称是“登山家”,其实只不过是个登山界的落伍者。所以呢,一直想着:如果认识了一个真正的登山家,--定问问他为什么要爬山的悠木和雅,从米没有问过安西耿一郎,他为什么要爬山。 但是,悠木和雅越来越想向安西耿一郎问,他为什么要爬山了。 明天就要去攀登那个可以称为“登山家的圣地”的沖立岩了,可是,对于悠木和雅来说,并没有非要攀登沖立岩的理由。如果安西耿一郎是一个真正的登山家的话,应该有确定的动机吧?那是什么呢?是他悠木和雅可以接受的吗?悠木和雅想听一听,安西耿一郎把爬山的真正动机说出来,然后琢磨琢磨安西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悠木和雅收拾完餐具,回到了饭桌前面,向前探着身子问道:“我说安西,你为什么要爬山呢?” “为了下山啊。”安西耿一郎淡淡地回答说。 这回答完全超出了悠木和雅的想像:“什么?只是为了下山?” “对呀,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悠木和雅顿时愣住了。安西耿一郎的回答,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什么意思?莫非是人们常说的“撤退的勇气”? 不对吧,我并没有问他,爬山需要做哪些心理准备,而是问他为什么爬山啊。 “不懂!……为了下山去爬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悠木和雅自顾自地连连摇头,一脸苦笑,“莫非,安西耿一郎故意用这个令人费解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 但是,安西耿一郎那双无邪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狡黯,还是平时那张脸,就像一个在寻找快乐的孩子,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够把快乐找到似的。 “也许又是一道安西耿一郎式的脑筋急转弯儿。”悠木和雅突然这样想。如果又是脑筋急转弯儿的话,那两个人之间的温度,差得也太大了。这边那么认真地问,那边却开玩笑似的,给你一个脑筋急转弯儿——如果是这样的话,悠木可真的要讨厌安西了。 徒有其名的登山家……悠木和雅生气地站起来要走。 “餵!就去试一试嘛!……”正在买冰咖啡的安西耿一郎,回过头来对悠木和雅说,“最好是坐火车,你要是赶不上7点36分这班,我在嚮导中心等你!” “啊?!……”悠木和雅一时莫名其妙地看着安西耿一郎。 “不许当逃兵啊,当逃兵的话,就处以髙额罚金!……”安西耿一郎笑着说。 “啊!……”悠木和雅继续莫名其妙地看着安西耿一郎。 “拿出中年人的干劲儿来,要跟沖立岩决一雌雄!……”安西耿一郎说着,摆好拳击的架势,嘴里咻咻地模仿着出拳的声音,使劲挥动着左拳,好像那个根据漫画《明天的丈夫》改编的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丈夫,在向对手发起攻击一般。 悠木和雅认真地,看着安西耿一郎的脸——安西耿一郎那圆圆的、快乐的大眼睛,让人联想到盯着生日蛋糕的幼童的眼睛。 悠木和雅走出食堂,心情忧郁地不断扪心自问着:“明天到底去不去爬沖立岩呢?” 04 下午六点钟时,报社全体工作人员,纷纷到会议室开会去了。 悠木和雅留在政治科的办公桌前,修改明天要见报的稿子。他说他不去开会,岸本让他在这儿值一会儿班。 头版头条的稿子已经决定了,是三光汽船公司破产的消息,明天按照法律程序申请破产,负债总额达五千二百亿日元,破了战后负债的最高纪录。 悠木和雅长期负责报导刑事案件,对政治、经济版面不怎么关心,但是,他听说过三光汽船公司实际上的老闆,是国务大臣河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公司破产的问题了,永田町的政治力学,也将要失去平衡。 悠木和雅刚想到这儿,共同社关于“国务大臣河本辞职”的传真,就发过来了。悠木立刻拿起红笔,给明天的头版头条——关于三光汽船公司破产的稿子,又加了一笔。 左边办公桌前,坐着的社会科副科长田泽,一边抽着烟,一边把“固力果森永事件”的剪贴簿收了起来。田泽跟悠木和雅同年参加工作,但是,两个人几乎从来不说话。15年前,两个人同时採访一个杀害妻子儿女的案件,结果,由于悠木和雅的稿子写得好,受到了社里的表彰。田泽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见悠木坐在旁边,他不时故意地咂咂舌头,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 稿子刚改完,出差去东京採访的青木就来电话了。 “今天实在辛苦您了,老兵住宅的採访怎么样了?” “啊,弄完了。”悠木和雅笑着回报。
第11页 “是吗?太谢谢您了!……回去我请您吃拉面!……”青木笑着说。 “那倒不用,你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首相中曾根康弘已经正式决定,8月15号参拜靖国神社了。” 据青木说,这个决定是藤波官房长官,在自民党党内会议上宣布的。参拜方法和香火钱给多少,党内还没有决定,这将成为今后报导的焦点。青木很兴奋地说完当前形势,说还要去採访,就把电话给挂了。 悠木和雅举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6点40分了,关于购买无线电通话机的会议,社里还没有开完。 从这儿到车站去,走路只需要三分钟,7点36分的火车,7点半怎么也得离开报社。去更衣室换登山服需要十分钟,也就是说,7点20分必须走出这个房间。 “最高气温31度9!……”不知道是谁在楼道里,这么喊了一嗓子。今天的温度不能说是太高,但由于湿度比较大,还是觉得闷热。 编辑部主任粕谷腆着大肚子,施施地走了进来,会议好像是结束了。 “真烦人哪!……”从悠木和雅身后走过的时候,粕谷故意含煳其辞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指的究竟是天气呢,还是悠木呢?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今年春天,粕谷要给悠木和雅提一级,安排一个负责联络全县,各分社记者的工作,他跟悠木谈话的时候特意说,这个工作不需要部下。悠木和雅一听,当场就拒绝了。粕谷感到下不来台,满脸通红地沖悠木大声喊道:“我们不能永远把你,当作特殊人物来对待!……” 粕谷大发脾气的原因,悠木和雅是知道的。五年前悠木提出,撤掉自己的记者组组长职务,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单兵作战”。编辑部主任早就换上了粕谷,可是,悠木和雅好像要永远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单兵作战”的记者了。 望月亮太郎事件发生以后,虽然报社领导认为:不应该给悠木和雅处分,但是,实际上,悠木等于给“腌”起来了。在粕谷看来,悠木和雅是个麻烦,应该尽快给他安排一个职务,省得他在报社里到处闲逛。 还有,最近想像悠木和雅那样,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年轻记者,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一心一意用自己手中的笔,写好每一篇稿子,不去钻营着升官儿,是一个记者健全心灵的表现,但是,现实告诉人们,一辈子当一名普通记者,只能说明你无能,那些一辈子当一名普通记者的,不是都被发配到,山沟里的记者站去了吗?如今呢,似乎亘古不变的现实,反倒被悠木和雅给改变了,年轻记者们甚至认为:悠木和雅直到40岁了,还在总社“单兵作战”,是非常浪漫的一件事。 粕谷当然不认为,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想做的是,尽快除掉悠木和雅这个“坏榜样”。 悠木和雅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永远这样自由自在下去。今年春天,悠木虽然拒绝了粕谷的安排,但是,他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明年总不能再拒绝了吧。就算悠木不想提级,在总社恐怕也待不下去了。 “真烦人哪!……”粕谷的这句话,让悠木和雅很生气,他真想立刻就辞去报社的工作,到别处去谋生。可是,当了这么多年记者的悠木和雅,想不出自己除了记者,还能去干什么。 悠木又看了看挂钟。快到晚上七点了,岸本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悠木和雅觉得: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弓子还不知道他要去爬山呢。作为记者的妻子,弓子早就习惯了丈夫不规则的记者生活,不回家睡觉连个招唿都不打,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明天爬的是沖立岩哪,这个电话,也许会成为我的遗言呢……”悠木和雅自嘲地这样想着,随手拿起了电话。 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弓子大概送小淳上补习班去了?可女儿由香利怎么也不在呢?暑期少年体育培训学校不是傍晚六点钟就放学了吗? 悠木和雅想也没用,关于孩子们的事情,除了补习班和暑期少年体育培训学校,悠木和雅什么都不知道。 悠木和雅放下电话的时候,看见了编辑部副主任追村的背影,悠木赶紧小跑着追上去,打了一个招唿:“喂,副主任!……” “有事儿吗?”追村满脸不高兴地问。 “岸本还在会议室吗?”. “啊,跟总务的人说话呢。” 悠木和雅不由得在心里咂了咂舌头:都7点15分了! “听说你要去爬山?”追村绷着脸问。 “对,该出发了。” “我看你还是少跟那小子来往为好。”追村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把眼睛下边的一个小脓包给挤破了。 “那小子”当然是指安西耿一郎,悠木和雅有点儿慌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悠木和雅刚回到办公桌前,电话铃就响了,是五年前接替悠木的记者组组长的佐山打来的。 “是悠木啊,你们那儿没有听说什么吗?” “没有啊。” “是吗?……”佐山嘆息着,“是时事通信社的一个傢伙,刚才来电话说的,出大事儿了!”
第12页 悠木和雅又看了看挂钟:“什么大事儿啊?你快说!” “大型喷气式客机从雷达监视屏上消失……” 大型喷气式客机?悠木和雅自言自语着抬起头来,视线正好落在了书架上的电视画面上。 一排新闻速报的字幕,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方:日本航空公司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从雷达监视屏上消失。 “哎!快来看哪!……”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电视前立刻聚集了一大群人。 “这么说是掉下来了?” “喷气式客机啊,怎么会掉下来呢?” “要不就是雷达出故障了。” “是飞到哪儿的时候消失的?” “反正不会是咱们这儿,群马县上空,根本就没有航线。” 电视前边的记者们越集越多,新闻速报的字幕却不再出现了。 悠木和雅半个身子门里、半个身子门外地站在门口,越过人墙看着电视画面,心想:“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转念又一想,万一是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了,明天的报纸就得重新组稿。当然,如果乘客里没有群马县的人,记者们採访的任务也不会太重,不过,要是飞机坠落在群马县境内,可就另当别论了。于是,悠木决定:等坠落地点报导出来以后再走,但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新的消息。 悠木和雅走出房间,来到楼道里。大型客机坠落在群马县境内的可能性,看起来实在太小了,刚才不是有人说,群马县上空根本就没有航线嘛。不能再等了,不然,那个安西耿一郎非骂他“逃兵”不可。 就在悠木和雅迈开大步,奔向更衣室的时候,报社的有线广播响了。 “注意了!大家注意了!……共同社消息,共同社消息,日本航空公司的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在美军横田基地西北数十公里处去向不明……注意了!大家注意了……” 悠木和雅停下了脚步,转身返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已经骚动起来,不少人摊开地图,推测着飞机失踪的位置。 这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新的新闻速报字幕。 “运输省宣布: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在飞行到崎玉县与长野县交界处时,从雷达监视屏上突然消失。” 不是群马县!大家发出一阵遗憾的嘆息。 就在这时,有线广播又响了。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在长野县或群马县境内坠毁。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报社内顿时一片骚乱。 这时,有线广播紧接着,播报了乘客和机组乘务员的人数——524人!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北关东新闻》的职工总数是511人,也就是说,坠毁的飞机上的人数,比《北关东新闻》的职员总数还要多13个。 “作为单纯的飞机失事,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大的事故!……” 资料员的一句话,打破了社内的沉寂,大家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 “快打寻唿机,把全体记者找回来!……” “给东京羽田机场打电话!” “给日本航空公司打电话!……把乘客名单要过来!” 悠木和雅顿时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但是,他的心里迸出了火花。那火花虽然很小,却可以点燃导火索,引起巨大的爆炸。 “我应该去採访!……”悠木和雅心里想,“可是——群马、长野、崎玉,到底坠落在哪个县呢?” 这时,粕谷走过来,大声叫道:“悠木!……” 悠木和雅看着粕谷那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命令你!……担任报导这次事故的总指挥,从头到尾由你全权负责!……”粕谷用不容反驳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悠木脑子里的沖立岩,立刻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望月亮太郎,那张紧紧咬着嘴唇的脸。 “逃兵!逃兵!……高额罚金!……”安西耿一郎那滑稽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 05 战争开始了!…… “日航全权——悠木”,黑板上写着如是几个大字。 编辑部专门为悠木和雅,安排了一张“全权”办公桌,田泽被任命为“全权助理”。田泽气得把“固立果森永事件”的剪贴簿,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摔,小声嘟囔着:“我可干不来!……” 悠木和雅没有时间做任何准备,就立即走马上任了。 晚上8点到9点,悠木和雅就像待在沸腾的锅底煮着。头上关于事故的片段消息,暴雨一般降下,四周是同事们的大唿小叫,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被拳击手击打的沙袋。但是,正式消息很快就传过来了。 跟地面中断了联繫的,是日本航空公司123次航班的大型喷气式客机,是由美国波音公司制造的波音747大型宽体客机,机组乘务员15人,乘客509人。全家一起回乡过盂兰盆节的、出差办公事的,几乎全都坐满了。
第13页 123次航班于傍晚6点12分20秒,从东京羽田机场起飞,约20分钟后的6点31分,飞行到伊豆大岛以西55公里处时,跟地面突然紧急联络说,飞机发生了故障,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又过了10分钟,到了傍晚6点41分,机长跟羽田机场的日本航空公司,地面塔台指挥中心取得联繫,说机体右侧最后边的机舱门坏了,机内气压很低,所以,飞机正在紧急下降。此后,机长又说过两次操纵失灵,跟地面的联繫也就中断了。 晚上6点54分,123次航班从运输省东京羽田机场事务所的雷达上消失了。与此同时,驻日美军横田基地的雷达上,也看不见123次航班的踪影了。飞机已经坠落,可以说是毫无疑问的了。紧接着,长野县南佐久郡川上村的村民,向当地警察报告说:“从崎玉县方面低空飞过来的一架客机,坠落在群马县和长野县交界处的大山里,葡萄岭的山嵴上,先后出现了红色的火球和黑色的浓烟。” 到了晚上7点13分,训练中的驻日美军c130运输机上的机组人员,在横田基地西北54.4公里处,看见了正在燃烧的大型客机。7点半的时候,日本航空自卫队百里基地的rf4侦察机,也看见了正在燃烧的机体,飞机坠落现场位于海拔1500米至2000米的大山上…… 悠木和雅又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正好9点半。悠木把前后左右,围着他的五、六个人推开,抓起电话,立即拨了记者组副组长佐山的唿机号。佐山现在应该在县警察局警备二科的办公室里。晚上8点以前,那里已经成立了“失踪飞机对策小组”。 佐山副组长马上回电话了。 “到底是哪儿啊?”悠木和雅问道。 飞机到底是坠落在群马县了,还是坠落在长野县了,对《北关东新闻》来说至关重要。如果坠落在群马县了,就是“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事故”,现场採访的核心,就应该是《北关东新闻》,全报社就得全力以赴。 悠木和雅把电话听筒放在左耳朵上,右手使劲儿捂着右耳朵。周围嚷嚷得太厉害了,悠木也不由自主地大声喊起来:“为什么还不知道啊?美军运输机和自卫队的侦察机,不是都把距离和方位,已经说清楚了吗?” “说清楚了倒是说清楚了,不过,横田基地是用卫星导航系统估测的。”电话那头的副组长佐山说,“那玩意儿不太准,差个十公里、八公里的是常事儿。” 悠木和雅暗想,坠落现场明确下来,是需要时间的,这样等来等去,错过了截稿的时间,明天可就见不了报了。 “警察出动了吗?” “已经一批接一批地奔向葡萄岭了。这儿的对策小组,也升格为对策本部,今天夜里还要在上野村,成立现场对策本部。” 葡萄岭位于群马县和长野县的交界处。负责在县警察局採访的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四人,跟着警察过去了,高畸市和藤冈市的分社,也分别过去了一个记者。 安西耿一郎说过,没有登山经验的人,夜里上山等于自杀。悠木和雅本来已经命令,过去的六个记者在车里待机,不准下车,但是,既然警察要在上野村,成立现场对策本部,就不必在车里待机,在现场对策本部待机,是更聪明的举措。悠木和雅决定把上野村,作为《北关东新闻》採访的前沿阵地。 记者组副组长佐山等着悠木和雅把话说完,立刻满腔热情地请战:“悠木和雅先生,就派我到现场去吧!……” “不行!你是指挥员,不能离开指挥位置。” “这地方你再安排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你得叫我去!……”佐山强硬地说。 “还不知道到底掉在哪儿了呢!” “悠木先生!……”佐山有点儿急了,“不管它是掉在了群马县,还是掉在了长野,作为一个记者,赶赴现场,是理所当然的嘛!……” “你再等会儿!……”悠木和雅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悠木和雅心里有点儿嫉妒:佐山这个小子,搞不好真有机会,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失事现场採访呢。 悠木和雅匆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办公室的人,比平时至少多出三倍,你来我往,沸沸扬扬,都赶上摇滚乐演奏会现场了。不过,从人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悠木这个年龄以上的人,已经明显欠缺了一点儿热情。面对史无前例的大事故,他们显得比较淡然。旁边的岸本,“全权助理”田泽,都是如此,当然,悠木和雅也不例外。 说起发生在群马县的恐怖事件,最有名的就是“大久保事件”和“联合赤军绑架事件”。虽然说不上太大,但当地记者都认为,那是“以前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再发生”的重大事件。“大久保”是指把八个妇女连续姦杀以后,把尸体埋在榛名山的事件。“联合赤军”简称“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是一起更悽惨的事件,12个人被弄到深山里凌迟而死,在电视上播出以后,顿时震惊全国。两个事件先后发生于1971年和1972年,当时的记者称这两个事件,为“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採访过这两个事件的很多记者,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第14页 简单一句话概括起来说,他们都成了那两个事件的受益者。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在靠那两个事件混饭吃。依靠“大久保”的故事,可以换来美酒佳肴;用釆访过“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经歷,可以使年轻记者俯首帖耳。 “浑蛋,你是能够成事儿的人吗?”简直成了他们的口头禅。简直就像得过奥运会金牌似的,就算以后再也没有出过好成绩,一辈子都能冠以“奥运金牌获得者”的头衔。不管有没有作为一个记者的能力,只要脖子上挂着“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金牌,就能在报社里挺着胸脯横冲直撞,尽管那块牌子,已经是锈迹斑斑了。 在“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中,分别担任釆访组长和副组长的追村和等等力,如今都是报社的中层干部,当时有幸在他们的领导之下,进行取材的悠木和雅、岸本和田泽,也都沾了“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光,直到今天仍然是英雄。 古老而美好的“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恐怕将于今天晚上结束了。世界航空史上最大的事故,在一瞬间使以前的金牌黯然失色。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有一点点沮丧,但是值得高兴的是,他很快就战胜了这种沮丧的感觉。他好像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等了13年了。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早就为靠“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报导,支撑门面而感到羞愧了。 编辑部主任粕谷现在,心情一定很复杂吧,早早就任命悠木和雅担任“全权”负责报导的人,他并不单单是为了明年春天,对悠木和雅的工作安排垫底,更是为了用悠木和雅牵制,影响力越来越大的追村和等等力。只因为当年担任社会科科长的粕谷,因为分工不同,没有能够採访到“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如今都控制不了追村和等等力了。如果让悠木和雅成功地组织了,对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失事的採访,追村和等等力还敢那么猖狂吗?这叫一举两得;既用枷锁锁住了悠木和雅,又可以抑制追村和等等力。 “必须亲临现场!……”悠木和雅心里想的,就是这一件事。 不论发出了多少有用的命令和指示,如果没有亲自到过现场,就等于你没有採访过这个事件。作为一个记者,只有亲临现场以后,你才可以自豪地说,我採访过这个事件。 安西耿一郎的笑容,忽然出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对于安西耿一郎来说,他的现场除了沖立岩,没有别的地方。虽然没有来电话联繫过,但是可以肯定,他一个人坐上火车,已经直奔沖立岩了。从时间上来推算,他已经到达土合火车站了。现在的他,大概正在哼着动画片《明天的丈》的主题歌,扭着螃蟹步,哌嗒哌嗒地朝登山嚮导中心走呢。 要是安西耿一郎在这里就好了。 就算是现趸现卖吧,佐山副组长说得很对,如果飞机没有坠落在群马县境内,群马县的记者到长野县去採访,也不会被冷落的。明天太阳一出来,肯定会有不少记者进山,向现场进发。但是,现场是跟谷川岳相匹敌的高山,如果不是人们经常爬的山,恐怕连登山道都没有。把没有登山经验的记者,往那种山上送去,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要是安西带着记者们去,危险性就小多了。不,不但谈不到危险性,如果各报社记者来一场竞争,看谁先到现场,安西带领的记者队,肯定是最先到达的。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悠木和雅还是拨通了安西耿一郎家的电话号码。悠木和雅没有如约前往火车站,安西心里一别扭,就转身回家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是零吧。 “喂,哪位呀?”是安西耿一郎的小老婆小百合的声音。小百合比起别的同事的老婆来,更容易接近一些,曾多次用她那汗毛浓密的手,把悠木和雅拽到家里去请他吃饭。 “我是悠木,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对不起。” “噢,是悠木啊!……”小百合一听是悠木和雅,倒是特别高兴。 “安西回家了吗?” “哎?不是说坐今天晚上7点36分的火车,跟你一起去爬山吗?” 悠木和雅的双肩立刻垂了下来。他告诉小百合,自己因为要採访坠机事件,没有能够跟安西一起去,请她转告安西,回来以后立刻跟报社联繫。 悠木和雅认为,如果飞机是坠落在群马县境内,以后还要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地,送记者们上山採访,那时候,也是需要安西耿一郎帮忙的。小百合听电话的时候,惊叫了好几声,大概是在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电话吧。 抓不到安西耿一郎,悠木和雅便想起了“一起爬山去”倶乐部的会员们。虽然不都是安西那样的山里通,但是,有攀岩经验的人也有好几个。他打开笔记本,开始在会员名单里,物色有能力带记者队上山的人选,最后选中了五个人。 广告部的宫田,是这五个人里边,脚力最强的一个,悠木首先给他打电话。宫田听悠木说要他带记者上山,马上就答应了,听他说话的口气,恨不得立刻就跑过来,带着记者们出发。另外四个人也都答应得非常痛快,说随时听从悠木调遣。 悠木和雅刚打完电话,岸本就凑了过来:“你打算用爬山俱乐部那些傢伙呀?”
第15页 “啊!……”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他们可都是别的部门的。” “肚皮当不了后嵴樑。记者在山上迷了路,受了伤,採访任务怎么完成?” “我看还是向上边请示一下为好。”岸本突然这么警告。 “你给我拉倒吧,就为买个无线电通话机,已经研究讨论了一年多了!……”悠木和雅不由得讽刺了一下,上边的那些官老爷们。 进山採访如果没有通信手段,是最致命的弱点,《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们,得爬到飞机坠落现场取材,然后再下山回报社,否则写好的稿子,连一个字也送不回来。如果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再好的稿子也白费了。 悠木和雅使劲儿吐了一口气。无线电通话机迟迟装备不起来,跟“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也是有关系的。当时,记者们在零度以下的山上,东奔西跑地到处取材,然后蹬着自行车,到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找电话报告最新消息。记者嘛,就得付出辛苦!正是这种精神,可以战胜物质的极端思想,造成了《北关东新闻》的现代化通信手段的严重滞后。 “浑蛋,你也是‘罪犯’之一!……”悠木和雅在心里谴责着自己。 “餵!有了!……” “啊!这个是群马县的!……” 从靠墙的办公桌那边,发出了几声尖叫。那边是一个五人小组,专门负责从日本航空公司提供的乘客名单里,找出群马县的人。 他们发现的群马县的这个乘客,是农大第二附属中学棒球队,一个队员的父亲。为了看看在甲子园1,进入第二轮比赛的儿子的雄姿,乘坐了123次航班…… 1甲子园是每年举行的全日本髙中生棒球比赛的棒球场,位于大坂。夏季的比赛由《朝日新闻》主办,春季的比赛由《每日新闻》举办。全日本约有四千多个高中棒球队,数目可说是非常惊人,而最终可以进入甲子园比赛的,只有49个队。各队先要从地方上各赛区打起,取得各都道府县第一名的,才能够去甲子园参加比赛。进入甲子园本身,就已经是一个难圆的梦了。在甲子园再进行单淘汰赛,比赛出冠军。有幸进入甲子园比赛的高中棒球队的球员,都将此视为终生的荣耀;被淘汰出局、离开甲子园的时候,每个球员都会满脸泪水地,装上一袋球场上的红土带走,作为永久的纪念。日本着名的职业棒球运动员,几乎都是从甲子园出来的。——译者注 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默哀。数秒钟以后,又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快去取面!去採访家属!……” “跟大坂方面联繫!让去甲子园採访的记者组,赶快行动起来!……” “把社会版原来的稿件撤下来,立即换上这个新闻!……” 时针指向了夜里11点。 尽管把截稿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也还只有两个小时了。第一版版面基本确定下来,通栏标题是:日航大型喷气式客机坠毁起火,副标题是:乘客乘务员524人生还无望。 可是,坠落地点呢?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确切的坠落地点! “还不知道啊!……”编辑部副主任追村冲着悠木和雅,大声吼叫着,好像这是悠木的过错。这傢伙急得变成了一个大“摔炮”,随时都可能发生大爆炸。 悠木和雅毫不示弱,也大声吼道:“卡着点儿开机印报嘛!……先去跟制版和印刷打个招唿,让他们再等一等!” 电话铃声立即制止了两个人的争吵。 打进电话来的是佐山副组长。他极力控制着兴奋的情绪,压低声音说:“还真坠毁在咱们县了!……” 剎那之间,悠木和雅觉得被什么东西,穿透了整个身体。悠木停顿了一下问道:“有根据吗?” “刚刚从对策本部得到的消息,据目击者说,飞机坠落在葡萄岭群马县这一侧。长野县和崎玉县的同行,也通过无线电通话机,向我证实了这个消息。” “你等一下,先不要挂断电话!……”悠木和雅嘱咐完佐山以后,立即站起身来,用双手做成喇叭围住嘴巴,大声喊道,“坠落地点在群马县!……” 五十多个人同时转过脸来,看着悠木和雅,静了几秒钟以后,突然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唿声,震得整座大楼,似乎都在摇晃。 悠木和雅重新拿起电话,认真地放在耳朵上,佐山的叫声震得耳膜生疼。 “这回行了吧?请你派我去现场!……”副组长佐山激动地说。 悠木和雅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佐山。现在的佐山,犹如一条要去追赶猎物的猎犬,爪子挠着地面咆哮着,可是,主人就是紧紧抓住项圈不放。 悠木和雅很想让佐山去,可是,如果佐山去了,在县警察局的记者组,就失去了核心组员。如果飞机真是坠落在群马县境内,明天,悠木就必须组织20至30个记者,奔赴现场採访。 自己能够统领这么多人吗? 忽然,悠木和雅的内心深处,涌上来一个类似祈祷的念头:但愿刚才的信息是错的,飞机不是坠落在群马县,而是坠落在长野县了!
第16页 越是这么想,悠木和雅就越没有当好“全权”负责人的底气。 悠木和雅的手上,没有像佐山这样的中坚记者。佐山才33岁,但是已经当了十年记者,而且在报社内很有威望。把整个指挥系统交给佐山,自己通过佐山,来调动其他记者——除此以外,悠木和雅还想不出当好“全权负责人”的策略。 佐山在望月亮太郎的问题上,曾经帮助过悠木和雅,当时,悠木并没有求他,甚至想过制止他不要那样做。但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可以说佐山把悠木和雅给救了。如果不是佐山勇敢地站出来,指责望月亮太郎“临阵脱逃”,悠木很可能躲不过处分。 悠木和雅很喜欢佐山,愿意把他当作知己。两个人的家庭也有些类似,所以悠木在心里,是把比他小七岁的佐山,当作自己的弟弟来看待的。 “悠木先生!……”佐山用恳求的声音叫道。 “好!……”悠木和雅的城堡终于被佐山攻陷了,“你去吧!……但是,看了现场以后,要尽怏返回对策本部,坚守自己的岗位!……”悠木和雅认真地说,“还有,天亮之前,绝对不许上山!……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佐山响亮地回答说,“谢谢你悠木!……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给我配一个摄影记者!” “我这里没有摄影记者了。除了去葡萄岭的,都在甲子园呢。” “是吗?那我带我这里的神泽去!……”佐山兴奋地跳起来,转身迈步朝外走,“那我走了!……” “先慢点儿!……”悠木和雅急忙制止住佐山,“去把广告部的宫田带上!……” “什么?……”佐山不明白为什么要带一个广告部的。 “不认识啊?搞广告策划的……” “当然认识,”佐山打断了悠木和雅,“那傢伙的脸黑黑的,戴着眼镜,为什么要带上他呢?” “他经常爬山,对山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带上他肯定有用!……” “不要不要!……”佐山干脆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我这是上前线,你让我带上一个就知道游山玩水的,那不是添乱吗?” 佐山的意思很清楚:你别往我的事业上泼脏水! 悠木和雅的额头刷地凉了,他的喉咙鼓动着,那句好久没说的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畜生,你这个半拉子的阿飞记者,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沉睡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的,另一个自己醒过来了,不,应该说是悠木和雅连续否定了,十三年的另一个自己,想站出来说话了。或者说“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那个时代的记者的自尊心,又在悠木和雅心里作怪了。 悠木和雅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悠木和雅撑在桌子上的胳膊肘,觉得桌子在颤,原来是旁边的田泽跷着二郎腿的脚尖,顶着悠木的桌子腿在抖动。 “别穷哆嗦了!……”悠木和雅瞪了田泽一眼。 就在这时候,整理科科长龟岛叫了起来:“悠木!快看电视!……” 悠木和雅立即站了起来,只见播音员正在播送,飞机坠落的确切位置。 “长野县南佐久郡北相木村的御座山北斜面……” “什么?……”悠木和雅立刻拿起电话,拨打了佐山的唿机号。 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过去了,佐山还是没有回电话,看来他不到上野村,是不打算回电话了。 上当了! 不对,佐山不可能为了去现场编瞎话,他不是那种人! 现在正是情报错综复杂的时期,不敢说电视上说的位置,就一定准确。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佐山对我悠木和雅,是不那么尊重的。 不安和焦躁感,弄得悠木和雅坐立不安:连唯一的部下都控制不了,还怎么当这个“全权”呢! 截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不知道是谁在愤怒地吼叫。 电视上报导了坠落地点为长野县的御座山以后,又传来了各种消息:小仓山、扇平山、三国山……各种说法出现之后又迅速消失了。 已经是夜里12点半了,离最终截稿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整理科科长龟岛手上,拿着两张纸条,铁着脸走了过来。他把两张纸条一左一右地,往悠木和雅的面前一放,问道:“大标题用哪个?” 悠木和雅一看,右边的纸条上写的是:坠落于长野县与群马县境内山中;左边的纸条上写的是:坠落于群马县与长野县境内山中。 本来用什么标题,是由整理科科长来决定的,现在让悠木和雅来决定,当然是为了给他这个“全权”面子。 周围的人们看着那两张纸条,全都屏住了唿吸。 悠木和雅伸出手去,鬼使神差似的拿起了右边那张纸条。 “日本航空公司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于长野县与群马县境内山中”。 不是判断,而是愿望。
第17页 呕吐感从悠木和雅的胸腔里涌了上来。大概是跟愿望相反的身体反应吧,预告着又热又长的“日航之夏”的到来。 06 车厢上印着“北关东新闻”几个大字的大卡车,飞一般地驶出了报社,及时地把当天的报纸送往四面八方。 制版完成以后交付印刷的过程中,关于客机坠落地点的情报,还一直在群马县和长野县之间徘徊着。根据设立在上野村的现场对策本部的记者,向社里通报的消息,群马县和长野县的警察都出动了,加上自卫队和当地消防队,总共一千余人,正在山里拼命地搜索。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定飞机坠落的具体位置,原因是两县交界的山区,地形非常复杂,就连上野村都有“关东西藏”之称。看起来,要想确定客机的坠落地点,非得等到天亮不可了。 据说前往葡萄岭方向採访的记者,已经多达300余人,车堵得一塌煳涂。电视上不紧不慢地,播送着乘客和乘务员的名单。凌晨3点,办公室才像一间老人病房似的,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三分之一的职工留在了报社里,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靠在沙发上,有的趴在桌子上,大家都想休息一下了。还有一个小时天就亮了,新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悠木和雅把身体靠在了椅子背上,心里还在期望着飞机坠落在长野县一侧。当然,他也明白,也要做好坠落在群马县一侧的思想准备,否则一旦变成事实,就该他们手忙脚乱了。天亮以后,如果确认是在群马县一侧,就立刻向在上野村待机的记者,发出进山採访的命令。目前,两个记者去了葡萄岭,四个记者还留在上野村,佐山和神泽去向不明,悠木给佐山的唿机打了好几次电话了,一直没有回音,恐怕是被堵在去葡萄岭的路上了。 悠木和雅现在不怎么生佐山的气了。给他们一个登山嚮导,显然是瞧不起他们,换上悠木也会发火的。 控制不了佐山的不安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厉害。 新的战斗的狼烟,被电视报导点燃了。清晨5点多钟,各电视台一齐播放,通过直升飞机拍摄的录像。办公室里惊唿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就像打完了一个回合以后,休息了一分钟的拳击手似的,重新围在了电视机旁边。 坠机的惨状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坠落地点根本就看不见客机的模样。美丽的绿色大山的山坡上,鲜明地刻着坠落的痕迹。由于摄影机拍摄角度的不同,散落的残骸有时候看上去像英文字母v,有时候看上去像个飞镖。白烟还在冒着,主翼的残骸可以辨认得出来,上面“日本航空公司”的英文缩写“jal”,也可以看得清楚,但也仅此而已,看不见机体在哪里。机体呢?莫非掉进峡谷了?山坡上有很多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发生交通事故以后,路面上散乱的玻璃碎片一样。 悠木和雅的目光,落在了刚刚印好的《北关东新闻》上,一架跟坠落的飞机同型的喷气式客机的照片,刊登在第一版显着位置上。悠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以说,飞机被摔得粉碎。在朝阳的照射下,反射的一个一个光点,数小时以前还是一架巨型客机,载着五百多人在天上飞!不用说,那五百多人也被摔得粉碎!……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一股股热浪在胸中翻滚,那是满腔愤怒——为什么客机会从天上,“吧嗒”一下掉下来呢?悠木从这时候开始,已经在思考事故的原因了。 电视画面上,乘坐直升飞机,进行现场拍摄的电视台记者,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大声地叫着:“群马!坠落地点在群马县境内!……” 围着电视机的人们,“嗡”地一声炸了窝。 电视台记者继续叫道:“坠落现场在群马县,多野郡上野村的大山里!……” 人们很快便平静下来,因为他们知道,从现在开始,就要迎接相当漫长的战斗了。大家默默地看着电视机的画面——524个人死在了现在闪着光点的大山里。 静静的办公室里,开始有人小声说话了,就像雨天刚开始掉雨点似的。渐渐地,雨越下越大,终于变成了暴风雨。办公室恢復了往日繁忙的景象。 以编辑部主任粕谷为首的三人领导小组,在家里从电视上,得知坠落地点在群马县以后,马上就来到报社主持工作。 坠落地点的大山的名字,很快就判明了——御巢鹰山!悠木和雅被这座气宇轩昂的大山的名字震撼了。 昨天晚上,悠木和雅想到了很多大山的名字,就是没有想到御巢鹰山!现在一听这座山的名字,悠木马上就会承认,自己想到的那么多山的名字,哪座也不如御巢鹰山的名字,与这次史无前例的,飞机失事事故的现场更相匹配。 真是不可思议。可能有几千双眼睛在附近搜寻过,可能有几万、几十万双眼睛,正在地图上查找过,为什么御巢鹰山,迟迟不露面呢?难道它在凭弔死者吗? 好像是小时候,躺在喝醉了的母亲怀里,听过的一段神话故事。悠木和雅闭上了眼睛。一种令人无地自容的羞愧,在他的心里翻腾,他想逃离现实——如果是坠落在长野县那边,死五百人也好,死一千人也好,都跟他悠木没有关系。
第18页 悠木和雅再次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电视画面上的御巢鹰山。悠木的心被深深地划伤了。无私地接受了这场特大事故的,不是别的什么山,而是它——御巢鹰山!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如同大梦初醒,大声地叫了起来:“地图!快拿地图来!……” 仔细地查看过地图以后,悠木和雅决定派十个记者进山。 葡萄岭方向错了,要在进入葡萄岭之前,进入滨平矿泉入口,然后,沿着神流川侧畔的林荫道前进,走到头以后,再越过一个小山谷,就可以到达御巢鹰山了。从地图上来看,这是一条捷径。如果顺利的话,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现场。 悠木和雅给每个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的唿机,都打去了信息电话,最早回电话的是佐山手下的副组长——川岛。 “给我爬上去!跟在消防队后面爬上去!……找不到现场的话,要随机应变,跟在机动队或自卫队后边往上爬!……” 有消息说,搜索现场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四千人。悠木和雅命令川岛,跟在别人后边,至少可以避免在山里迷路。 “万一出了什么事故,马上找共同社的记者,借无线电通话机,求他们通知前桥分社。” “……明白了!”川岛说话的声音很紧张。早就听说川岛是个胆子很小的人。 悠木和雅把声音放缓和了一些,仔细地问:“佐山怎么样了?在上野村的现场对策本部,你见着过他吗?” “见着了。他说要从长野县的南相木爬上去,已经走了……我问过自卫队的人,他们说走那条路最近。” 这情报有点儿奇怪。可是现在,悠木和雅已经没有办法,再跟佐山联繫了。只要翻过了葡萄岭,寻唿机就够不着了。 “好!出发吧!……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觉得有困难,上不去,就尽早下山!……”悠木和雅吩咐道。 早晨6点,报社召开了紧急干部会议。 会议研究的问题,是版面的安排方法。第一版和社会版自不待言,照片、特集等一共12版,全都用来报导飞机失事,运输省、日本航空公司、东京大坂的遗嘱採访等,多一半内容将採用共同社的电讯,群马县内的情况,则全部由《北关东新闻》自己组稿,特别是“现场直观”这个栏目,绝对要用《北关东新闻》的署名文章。 接下来,悠木和雅就开始给各处记者,分派採访任务,忙得不可开交。 上午8点半左右,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悠木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广告部的宫田。 本来宫田是准备好了登山用具,在家里待命的,怎么到报社来了?悠木和雅先对他表示感谢,宫田打断悠木的话,忧心忡忡地说:“安西耿一郎那傢伙被送到医院去了。” “什么,摔下来了吗?”悠木和雅吓得哆嗦了一下,眼前出现了安西耿一郎坠崖的惨状。他咽了口唾沫,问道:“是沖立岩吗?” “哎?你怎么知道?”宫田不知道,安西耿一郎已经跟悠木和雅约好,一起攀登沖立岩的事。他在家里等着悠木,叫他带记者上山,等得无聊,就心血来潮地,给安西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安西的儿子。 宫田说:“具体情况,问了半天也没问清楚,只说爸爸被送到医院里去了,妈妈也去了。” 安西耿一郎的儿子燐太郎,跟悠木和雅的儿子小淳同岁,虽然已经上了中学,但是,他看上去还像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孩子,性格特别内向,不管你问他什么,都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但是,比起父母来,燐太郎更愿意跟悠木亲近。 “知道了,我再打电话问一问。”悠木和雅马上给安西家打去了电话,家里没有人。燐太郎到哪儿去了呢?学校?医院?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安西耿一郎为什么被送进医院去了呢? “难道安西耿一郎一个人,攀登沖立岩的时候摔下来了?”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马上想到了御巢鹰山方面的记者们,是不是也很危险呢?从电视画面上看去,那里是非常险峻的。应该说比坐在办公室里想像更困难,记者们能够顺利地到达现场吗? 这时,有线广播响了:“在现场发现了四名生存者……” 报社里一片欢腾。悠木和雅还从来没有见过,报社里有如此喜悦的场面。 有人活着!这真是奇蹟! “富士电视台正在现场直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电视画面上,一个自卫队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女孩,直升飞机正把他们缓缓吊上去。 欢唿、鼓掌、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口哨,人们用各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欢喜。自从得知飞机失事的消息以来,人们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四名生存者,这个新消息将大大改变,早晨干部会上决定的版面安排。悠木和雅马上安排四名记者,奔赴医院採访。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下午三点,悠木和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因为在电视画面上,他除了可以看到自卫队员和消防队员的身影,还看见了他认识的县警察局的好几个警察,和别的报社的记者模样的人。可是,他们《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一个也没有看见。
第19页 御巢鹰山现场,总共投入了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12名,不至于一个都没到吧?“现场直观”这个栏目的署名文章怎么办?共同社的“现场直观”之类的稿子,已经发过来了,难道这个全世界最大规模的飞机失事,当地报纸就没有一点儿动静,全都转发共同社的稿件吗?那样的话,这个《北关东新闻》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那将是悠木和雅最大的失败,因为他是负责报导这次事故的“全权”! “现场直观”跟一般新闻不同,记者的眼睛代表了《北关东新闻》的眼睛。在现场的所见所感,由生于群马县、长于群马县的记者们,亲手写出来,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换句话说,这是面子,是尊严,“现场直观”如果不是出于《北关东新闻》记者之手,将是《北关东新闻》的奇耻大辱! 下午四点钟已经过了,悠木和雅的办公桌上,稿件堆积如山——《已经找到52具遗体》《三浦半岛发现尾翼一部》《群马县政府在现场设立对策本部》《各国首脑致电慰问》《噩耗震惊农大二附中棒球队》《等到了退票,丢掉了性命》《空前规模的赔偿》《航空专家谈空难》《行李中检测出放射性物质》《美国波音飞机制造公司调查官来日》《日航总经理暗亦将引咎辞职》《安全神话崩溃》…… 稿件越来越多,悠木和雅看都看不过来。事故的严重性,从厚厚的稿纸上,可以感觉得出来。悠木一边看着稿件,一边不时地扫一眼电视屏幕;他还拿着电话,不停地拨着记者们的唿机,和安西耿一郎家的电话号码。随着时间的推移,悠木对安西的担心,渐渐膨胀起来。 最先联繫上的是安西家。电话那头是燐太郎细小的声音:“安西的家……” “我是悠木和雅,你小子听出来了吧?” “哎,听出来了。” “你爸爸怎么样了?” “住院了。”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摔倒了……” 莫非是从沖立岩上摔下来了?悠木和雅无法做出判断,于是又问:“在哪儿摔倒的?” “我不知道……”安西燐太郎声音嘶哑,好像是在哭。 悠木和雅尽了最大努力,把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你去医院看爸爸了吗7” “去了,妈妈让我回来,给他拿换洗的衣服。” “是吗……爸爸现在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诶!……”安西燐太郎笑着说。 “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睡着了,可是……睁着眼睛。” 悠木和雅觉得毛骨悚然。睁着眼睛睡着了,是医生的话吗?表达方式太奇怪了。悠木觉得再问下去,对燐太郎来说太残酷了,于是问了问是哪家医院,就把电话挂了。 悠木和雅真想去医院里,看一看安西耿一郎的情况。但是,就给燐太郎打电话的这么一会儿时间,又来了一大堆稿件。 睁着眼睛睡着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悠木和雅心里乱得很。县立中央医院,往返需要一个小时,让田泽替他盯一会儿。转过脸去一看,只见田泽正用红笔,在修改稿件呢。 田泽看一会儿电视,然后修改一会儿稿件,悠木和雅马上就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了。他是想通过在电视画面上,看到的东西,把共同社的“现场直观”稍加修改,变成《北关东新闻》的“现场直观”!悠木探过头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热血涌上头顶,悠木和雅一把将田泽手底下的稿件,给拽了过来。由于用力太大,弄得其他许多稿件散落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田泽瞪着眼睛大叫。 “你搞什么鬼名堂?谁的指使?” “科长!有意见你找科长去!……” 原来是等等力那小子,唆使田泽这么干的。现任社会科科长的等等力,是把“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当作资本,来不断炫耀的傢伙,他的笔记本里直到今天,还夹着当年发表过的新闻报导。飞机失事事件发生以后,表面上等等力蔫儿蔫儿地不说话,背地里却指使田泽,干这种不要脸的勾当。 悠木和雅大踏步地,向等等力的办公桌走过去。等等力抬起戴着金边儿眼睛的脑袋,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悠木和雅。 “科长!……”悠木和雅厉声说。 “怎么了?”等等力抬起头来。 “请你别干那种事好不好? “哪种事啊?” “现场直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咱们的记者,一个都没上去。”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悠木和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可怕。 等等力用更加可怕的声音反击道:“浑蛋,已经来不及了,你小子知道不知道!……都是因为你指挥不当造成的!” “畜生,你敢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吗?”悠木和雅厉声喝道。 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兴奋地大喊:“快来看哪!佐山!……”
第20页 悠木和雅就像被人在背后,勐地击了一掌,闻声迅速地转过头去。 电视画面上的确是佐山记者,他的后边是神泽,俩人的衣服破破烂烂,被雨水打湿的头髮贴在头皮上,显得非常疲劳。但是,他们在现场!《北关东新闻》的记者在现场! 悠木和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五点一刻。现在马上下山还来得及,可是,那将是相当危险的,特别是没有爬山知识的人,天黑以后下山就更危险了。 但是,佐山会回来的! 悠木和雅相信,佐山不会放弃任何努力,会跟着机动队、自卫队、消防队什么的下山来。离截稿时间还有七个小时,不,如果像昨天那样,延长一个小时的话,还有八个小时!也许能够赶在截稿之前,把佐山他们的“现场直观”加上去。 悠木和雅转向等等力,激动地说:“‘现场直观’要等佐山的稿子!” 等等力冷笑一声:“要是来得及的话——’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晚上11点。离截稿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了,佐山还是没有消息。 除了等待以外,悠木和雅没有任何办法。社会版版面把田泽偷梁换柱搞的“现场直观”,已经准备好了,等不来佐山的稿子,就这样发稿了。 悠木和雅心急如焚,可是,电话铃就是不响。步步逼近的时间,把悠木挤到了悬崖边上。 天黑以后,使悠木和雅感到不安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御巢鹰山的确是一座不好对付的山。能够到达现场的记者,应该说是相当幸运的,绝大多数记者都败退了下来,有的是因为迷路了,有的是因为被断崖挡住了去路,有的则是被疲劳击倒了……《北关东新闻》派过去12名记者,抵达现场的只有佐山和神泽两个人。 马上就到半夜12点了,悠木和雅在心里不断念叨着:“不要紧,不要紧,佐山肯定能回来,比平时延长一个小时截稿,佐山肯定是知道的,他肯定在紧赶慢赶地下山呢,下山以后碰上任何一个电话,他都会及时跟我联繫,把‘现场直观’通过电话传给我!……” “截稿了,截稿了!……” 突然,编辑部主任粕谷叫着走过来。编辑们雪崩似的离去,到二层的制作部,对版面做最后检查,继而开始印刷。 “他妈的!……”悠木和雅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等一等!还有一个小时呢!……” 粕谷回过头来,满脸惊讶地看着悠木:“今天的截稿时间不延长!……” “为什么?” “现有印刷机状态不好,得使用老式印刷机,老机器印得慢。” 悠木和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换掉机器的事?难道是……有人故意不通知他? 悠木和雅缓缓扭过头去,看着社会科科长等等力,怒目而视。等等力则面无表情地与悠木对视着。 “要是来得及的话……”悠木和雅终于明白:等等力冷笑的含义了。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失事的“现场直观”的署名文章,等等力是不肯让给年轻记者的! “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亡灵復活了! 悠木和雅气得浑身哆嗦:嫉妒,竟然使一个堂堂五尺的男子汉,变得如此肤浅! 众人散去,难耐的寂静。等等力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悠木和雅把自己的看法,向等等力的后背扔了过去:“你也配当一个记者?!……” 等等力的脚步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悠木和雅重新坐在椅子上,等着佐山的电话。他坚信,佐山一定会来电话的,不能离开这里!虽然已经40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悠木却没有丝毫倦意。 12点半,“日航全权”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我是佐山!……现在报告现场直观!记者佐山、神泽在御巢鹰山……” 那是一篇扣人心弦的御巢鹰山现场直观! 登不了了——悠木强忍着喷涌欲出的泪水,把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听着佐山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念他的稿子,悠木和雅心想,在《北关东新闻》,一个新的时代——“日航时代”就要诞生了! 07 凌晨三点多钟,悠木和雅从编辑部里走了出来,顺着已经没了照明的楼梯爬上四楼,走进顶头的值班室,打开空调,胡乱躺在了靠墙的简易摺叠床上。他没有开车回家的把握,头脑涨得厉害,简直要炸裂了。 死者520人。全世界最大的空难。 这个“全权负责”可不好当啊,事件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能力。战斗才刚刚开始,123次航班坠落在群马县上野村的御巢鹰山以后,才过去了32个小时,报纸才出了两天的。 “早上六点钟叫我起来。”悠木和雅用床边的内线电话,给值班记者打了个招唿,扯掉被汗水浸透了的领带,枕着胳膊躺了下来。 满床值夜班的年轻记者们噎人的汗臭,唤起乡愁似的,让悠木和雅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经常在这里睡觉的情景,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失落感。这张简易摺叠床,对于满天飞的年轻记者来说,就是一棵栖身的大树,是他们早出晚归歇歇翅膀的地方。但是,他们的大脑从来没有睡着过,每天都在做着野心勃勃的五彩腾达梦。
第21页 眼前浮现出佐山那张稜角分明的脸。 为了给地方报纸《北关东新闻》争一口气,佐山他们冒着盛夏的酷暑,在连路都没有的大山上,爬了12个小时,终于赶到御巢鹰山飞机失事现场,天黑以后冒着生命危险下山,用电话把写好的稿子,传回来给了报社……可是,几小时以后,送到千家万户的报纸上,竟然没有佐山的署名文章,而是等等力他们拼凑的……“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的老记者们,是不希望新星诞生的。 这回,佐山没有能够在《北关东新闻》的歷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佐山的文章未能刊出,会引起什么后果呢?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佐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谁也压制不住他,他的个性之强在报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以后对坠机事件的採访能否顺利进行,将取决于佐山的态度。 如果佐山採取某种报復手段,也是等等力他们罪有应得。想到这里,悠木和雅感到了释然,翻了一个身以后,佐山那稜角分明的脸,就在眼前消失了。 可是,安西耿一郎的事情,悠木和雅还是放心不下:摔倒住院了……到底是在哪儿摔倒的呢? 两个人本来应该一起去攀登沖立岩的,燐太郎说住在前桥市的县中央医院,方向不对呀,莫非安西也没有去谷川岳? “睡着了,可是……睁着眼睛。”安西燐太郎那细小的声音,依然留在悠木和雅的耳朵里。 今天早晨7点开会,研究如何安排今天的版面,开完会应该有时间,利用那段时间先回一趟家,然后去医院看望安西,但愿伤得不重…… 想着想着,悠木和雅似乎听见了,自己打唿噜的声音,他睡着了。好像还没睡几秒钟,身体被人剧烈地摇晃起来。 “餵!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悠木和雅木弹簧似的跳了起来,由于眼皮被眵目煳粘住,一时睁不开眼睛,但是,从声音可以判断出,叫醒他的人是广告科科长暮坂。 悠木和雅用袖子擦擦眼睛,抬头一看,果然是暮坂那张有稜有角的大红脸。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暮坂把一份报纸摔在悠木身上。 悠木定睛一看,原来是今天的《北关东新闻》的第二版。 “怎么了?……”说完看了看挂钟,差十分6点,不知不觉睡了三个小时了。 “装什么蒜哪你!……”暮坂科长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广告!广告!……第二版的广告你没有给我登!……” 悠木和雅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共同社陆续发过来很多现场的照片,砍掉哪张都捨不得,于是决定全部採用。整理科的职员说放不下,悠木大怒,吼道:“那就把广告撤了……” 悠木和雅本来想好晚上就把撤广告的事,向上边汇报的,由上边通知广告部,但由于一直担心着佐山和安西,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悠木和雅醒过味儿来,下床坐在床沿上对暮坂说:“对不起,把广告撤了。” “是上边儿的指示吗?” “不,是我决定的。” “你怎么敢随随便便地,就撤我的广告?” “现场照片删掉哪张都不合适……” “你小子知道,你都干了一些什么吗?”暮坂咆哮着从怀里拽出一张纸来,在床上摊开,“你看看!……你给我好好儿地看一看吧!” 那是一张应该刊登在,今天的报纸上的广告校样,内容是:高崎购物中心今日开业。 广告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告诉各位读者,北关东营业面积最大的百货商场——高崎购物中心,于今天正式开始营业。悠木和雅向暮坂鞠躬认错:“我太迂腐了!……” “道个歉就算完啦?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你知道吗?你说!你怎么负这个责任吧?”暮坂用威胁的口气说,“刊登这个广告有多大的效益,你知道吗?我们部的池山,说破了嘴皮子才拿下这个广告的!……对方最初的态度是只在《上毛新闻》登广告,池山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谢罪,人家才答应也在咱们这儿登的。这下可好,全都泡汤了!” “对不起!飞机失事事故太大了,我光顾了这边儿了。” “事故太大了?少来这套吧!……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吗?世界上有为了报导这事儿,就把广告撤了的傻瓜吗?” 悠木盯着暮坂的脸,心想:“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怎么能这么说呢?” 暮坂比悠木和雅早两年进入报社,以前他当过编辑,为了混个科长噹噹,去年春天才去了广告部。如果他是一直干广告的,说出这种话来还可以理解…… 悠木和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说科长阁下,您应该明白呀,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故啊!……” 暮坂一撅下巴,喊着:“那又怎么样?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时候,也没有撤过广告啊!……少登一、两篇报导、一两张照片也得上广告啊!咱们就靠这个吃饭哪!……” 悠木和雅见他不可理喻,就把头转向一边,不说话了。
第22页 “你这是什么态度?……餵!悠木!你知道广告费多少钱吗?” “我不知道!” “102万5千哪!” “是吗?” “是吗个屁!……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们这些编辑记者,都是不知别人辛苦的纨绔子弟呢!” “纨绔子弟?” “一分钱都不挣,全靠我们养着。难道不是吗?” 悠木和雅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当过多年编辑的人说的话,暮坂调到广告部,还不到一年半呢,怎么变得这么快呀! 悠木和雅觉得血往上涌,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报社嘛,报纸就是商品,我们这些人呢,就是做报纸的,怎么能说我们,一分钱都不挣呢?” “少说废话!……一份报纸能卖几个钱啊?要是没有广告收入的话,你就是再有多少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一天都维持不了!” “报纸要是办不好,一个广告你都拉不来!……”悠木和雅也提高了声音说。 暮坂在一瞬间心虚了,但马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把广告的校样在悠木面前抖动着,大叫:“放屁!……你说怎么办吧?这笔损失你买单吗?” “我负责弥补,请你通过财务从我的工资里扣。但是,有一条我要告诉你,以后要是再有昨天晚上,那样的事故发生,我还会撤掉广告!……” 悠木和雅一字一顿地说,他根本就没有认错的意思。 “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科长阁下,请您记住了,版面安排的权力在编辑部,用不着您再来多嘴多舌!……” “好你……” 电话铃响了,悠木还以为是叫他起床的夜班记者,抓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在上野村的现场对策本部值班的户冢。户冢在藤冈分社当了五年记者了。 “御巢鹰山的临时直升飞机停机坪,马上就要修好了!……”户冢报告说。 “这么说,可以往外搬运尸体了?” “对!力争八点半开始。” “事故调查的人到了吗?” “什么?……” “就是运输省事故调查委员会的人,到了以后马上採访。” 悠木和雅放下电话,回头一看,暮坂已经站到门口去了,红脸膛变得煞白。 “有人还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回我可算是领教了!……” 暮坂的话里,好像隐含着某种言外之意。他不等悠木和雅再说什么,转身怒气沖沖地走了。 “通情达理的人?谁跟暮坂说过这种话呢?”悠木和雅一边繫着领带,一边思索着。站起来以后,忽然发现那张广告的校样,还在床上摊着,又弯下腰去捡起来,一把扯成两半,换上一副开会用的大脑,大踏步向编辑部主任办公室走去。 08 早晨7点,三楼编辑部主任办公室里,是三张睡眠不足的脸。编辑部主任粕谷正在打电话。追村副主任和等等力科长,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指着报纸上的股票版议论着。 “看,日本航空的股票又跌了410日元。” “连全日空的股票都跌了。” 悠木和雅在角落里找了地方坐下,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控制了。 刚刚参加工作,来到报社的时候,悠木曾经从这三个人身上,寻找过父亲的幻影。悠木很小的时候,父亲人间蒸发,所以年轻的悠木和雅,就把报社的上司,当作父亲一样地尊敬着、崇拜着。不管是对当时的社会科科长粕谷,还是对记者组的正副组长追村和等等力,都是如此。虽然在年龄上,悠木只能跟他们叫大哥,但是,他们那男子汉气概,总让悠木不由自主地,把他们跟自己那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的影像重叠起来。悠木和雅把他们当作自己最可信赖的人,甚至带着几分畏惧。作为一名记者,他们都有坚定的信念,对此悠木丝毫没有怀疑过。但是…… 粕谷放下电话,表情就像刚刚喝完一碗苦药:“悠木!……要撤广告,你也得先打个招唿嘛!” 来电话的是暮坂的顶头上司,广告部主任浮田。听暮坂说高崎购物中心今日开业的广告,被悠木和雅撤下去了,感到非常气愤。 “对不起,以后我一定注意。”悠木和雅低头道歉。 “真的,就算我求你了成不成?他们几乎天天在找咱们的毛病,你这纯粹是予人口实嘛!……”粕谷是个心里连芝麻粒儿大的事儿,都放不下的人,他的外号是“调停专家”、“跳蚤心”。 让上司下不来台了,悠木和雅觉得心里挺别扭的。他觉得非常失望,他的这种失望感,后来又引起了很多麻烦。 “好,开始吧。”粕谷说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追村和等等力赶紧端正了一下坐姿。 “今天的版面怎么安排,悠木,说说你的意见!……”粕谷又说。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第一天的主旨是飞机坠落,第二天是四人生存,今天主要内容应该有四个方面。” “四个方面?有那么多吗?” 悠木和雅打开笔记本:“第一是遗体搬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二是在藤冈市体育馆,家属认领遇难亲人遗体;第三是生存者的证言,第四是事故原因。”
第23页 “事故原因就不用考虑了吧,后部机舱门损坏,不是早就确定了吗?” “不,尾翼破损的可能性很大,具体位置还不清楚。” “尾翼……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共同社早晚会弄到准确情报的。”粕谷把将近100公斤的巨大身躯,倚靠在沙发上,很随便地说。 悠木和雅希望,改变粕谷这种过于随便的态度,认真地说:“咱们不应该一开始就放弃吧?事故调查委员会今天进入现场,佐山的副手户冢,就住在现场对策本部,他是工学系毕业的,我打算让他盯着点儿。” “嗯,试试看吧。”粕谷随便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接下来说说遗体搬出问题……” 追村打断了悠木和雅的话说:“认领比搬出重要吧,那将是多么令人伤心的场面哪!……今天的版面应该以此为主。” 追村刚一说话,就带着一股火。他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傢伙,向来喜欢直接出击,跟阴险狡猾、说话爱绕弯子的等等力,形成鲜明的对照。 “500多具遗体,用直升飞机从深山里搬运出来,可是前所未有的行动!……”悠木和雅反驳道。 追村马上瞪起眼睛说:“一张照片就把问题解决了,你要用那种能把人感动得直哭的照片,懂吗?” 悠木用沉默表示反对。 “调停专家”粕谷赶紧和稀泥:“好了好了,先别急着下结论。悠木,刚才你提到的生存者证言,能搞到手吗?” “当然,现场录音是搞不到的,但是,可以找到机会,跟生存者家属会面,在医院外边等着,总能找到机会。” “原来如此。如果能够打听到,当时飞机客舱里的状况,是再好不过的了。四个生存者之中,有一个是空姐,肯定能够透露出一些,带有专业性的信息。” 获救的一位女性,是日本航空的乘务组副组长,只不过她不是失事的123次航班乘务组副组长,而是作为一名普通乘客,搭乘该航班的。 “那哪儿等得着啊,各大报社的记者,早就把医院挤得水泄不通了。还不如把所有记者,全部投入到藤冈市体育馆,採访遇难者家属呢!……”追村又横着插了一槓子。 粕谷担心悠木跟追村再争论起来。为了岔开话题,他把脸转向等等力,问道:“今天能够派出去多少记者?” “20个……左右吧。” “至少要派去30个!”悠木和雅立刻强烈地要求道。 等等力那茶色金边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立刻射出阴冷的光。悠木和雅直视着那两只眼睛。 自从走进这个房间以后,悠木和雅本来一直迴避着别人的视线,但对于等等力,他不想迴避。深夜的愤怒復甦了:就是这个等等力,故意不延长截稿时间,造成佐山写的那么动人心弦的“现场直观”,没有能够见报。当然,等等力也没有忘了,悠木甩给他的那句话——你也配当记者?!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以后,等等力先说话了:“咱们又不是全国性大报,把记者都派去採访飞机失事,别的事儿还干不干了?” “25个派得出去吗?”悠木和雅取了一个中间数字,他担心争论的时间长了,粕谷和追村都站到等等力那边去。 等等力翻了翻手头的资料:“25个嘛,还勉强派得出去。” 粕谷见状马上拍板:“好,那就派25个!……悠木,你说,怎么分派?” “藤冈市体育馆十个,医院五个,剩下的十个去御巢鹰山。”悠木和雅迅速说。 “嗨!……”追村又跳了出来,“用得着十个人上山吗?体育馆再多派几个!……” “县警察局的警察,一半都在现场,有1400多人呢!……” “警察是警察,他们在那儿有事儿干!……报社派十个记者过去干什么?”追村严厉地训斥着,“游山玩水呀?……我看你是中了安西那小子的毒了吧?” 悠木和雅气得大脑一下子停止了转动。追村昨天晚上,也说安西的坏话来着,什么“我看你还是少跟那小子来往为好”。 忽然,悠木和雅把这句话跟广告科科长暮坂,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联繫了起来。通情达理的人?莫非是安西对暮坂说过这种话? 悠木和雅的大脑恢復了转动。一定要把追村顶回去!想到这里,悠木一咬牙,一字一顿地说:“结果就算是游山玩水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另外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追村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意思?” “只要踏上那个世界最大的飞机失事现场,新闻就有价值。飞机坠落还不到36个小时,应该尽量多派记者到现场去!” “餵!……你也太狂妄了吧?你的意思是利用这个机会,培训记者是不是?报社现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追村怒吼道。 悠木和雅早就知道自己的说法会遭到反对,不慌不忙地说:“当然要给他们安排工作。”说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坠落之山——御巢鹰山。”
第24页 “用一个版面,搞一个十天的系列报导。”悠木和雅补充说。 “你是说连载?”等等力惊问。 “实际上是一个扩大了的现场直观。投入主力记者,轮流写署名文章,每天一换。”悠木和雅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等等力很不高兴:“从山里往外搬运遗体,是非常单调的作业,连续十天,不可能有那么多素材。” 悠木和雅直视着等等力的眼睛:“怎么会呢?520个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就被大山给吞没了,没有素材才怪呢!……” “不要凭感觉说话!……” “凭感觉说话的是科长您!” “什么?……”等等力面色变了。 “用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感觉,是推测不出来现场的状况的!……” 等等力这回可是真生气了,粕谷和追村的脸色也变了 悠木和雅轮流地看了看三个人的眼睛,继续说:“那是一个远远超过,我们的想像的现场。派记者採访一个无法想像的现场,需要超乎寻常的气魄。只有这样做,才能使《北关东新闻》80年来,在现场採访方面,一直压倒其他报社的传统,得到发扬光大。”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门。编辑部的女事务员依田千鹤子,用一个托盘端着四杯茶进来,她敏感地发现,主任办公室里的空气比较紧张,放下茶笑了笑就退出去了。 巨汉粕谷吐了一口气:“那就试试吧。” 让悠木和雅当了“全权”的是粕谷,他得支持悠木的工作,如果拆台,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追村咂了咂舌头,什么都没有说。等等力眼睛看着墙壁,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悠木和雅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自己的意见被这三个人接受,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十个记者都能顺利到达现场吗?昨天折腾了半天,不就上去了俩吗?”粕谷又提出来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问题。 “自卫队和警察,正在菅野泽修索道,从那儿上去,只需要两、三个小时。”悠木和雅胸有成竹地说。 听了粕谷跟悠木的对话,追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是写现场直观,翻开一看,都是给自卫队和警察吹喇叭、抬轿子、拍马屁的官样文章!……” 追村有自卫队过敏症,凡是跟自卫队有关系的报导,他都反对。有一次,自卫队要在《北关东新闻》上,刊登招募广告,他坚决反对,而且反对到底,结果上印刷机之前,硬给撤了下来。 “悠木,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还是认为:应该把採访重点,放在遇难者家属这边,别面面俱到,否则你什么都抓不到,版面不成样子,你哭都来不及!……” 追村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等等力也站起来,用厌恶的目光瞪了悠木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好了好了,别闹别扭,好好儿干啊!……” 粕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薄的微笑,根本没有面对前所未有的飞机失事时,一个新闻工作者应该有的紧张感。 09 已经是早晨7点半了,朝阳的光束,照进了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里,光束里飞扬着被编辑和记者们,匆匆的脚步掀起来的细微尘粒。 办公室里安静得很,“世界最大的空难”好像只存在于电视机播放的画面里。不只是粕谷等报社的干部,连悠木和雅也都还没有对这次空难,有什么切肤之感。不到现场去就是不行。虽然沿关越高速公路,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够赶到,但是,现在御巢鹰山,已经不是可以用距离和时间测量的,而是一个相当遥远的存在。 悠木和雅坐在办公桌前面,开始遴选准备派出的25名记者,由于已经派到御巢鹰山12名,所以还需要再从各个分社,选13名记者派过去。选的时候要注意分配平衡,以免给当前工作带来不利,所以,悠木颇费了一番脑筋。其间还接听了一个青木从东京那里,打过来的电话。选好记者以后,悠木把写着13个记者的名字的名单,交给了编辑部的女事务员依田千鹤子,让她逐一给各位记者的唿机发出,立即跟悠木和雅取得联繫的指令。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上的时候,岸本来上班了。满脸是汗的岸本,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放,没好气地说:“看来今天气温也低不了。” 岸本看见悠木过来,就沖悠木和雅打招唿说:“餵!……你的脸色可不太好会儿吗?” “睡了一会儿。”悠木和雅苦笑一声,立即转入工作中去,“对了,刚才青木从东京来电话了。” “关于参拜靖国神社的事吧?” “对,听说中曾根首相,只在正殿鞠了个躬。” “那么,关于奉献的香火钱呢?” “好像是免了。傍晚发布正式消息,咱们也报导一下吧。” “跟上边儿说,情报是青木弄到手的。” “啊,这事儿就拜託你了。” “你那边儿怎么样了?”岸本沖悠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努了努嘴。 “今天开始往外搬运遗体。”
第25页 “是吗?……动作够快的呀,群马县的警察也挺能干的嘛!”岸本感嘆着。 “自卫队转眼工夫,就把直升飞机临时停机坪修好了。” “这种时候,还得靠自卫队。”岸本赞嘆着。 “但是,自卫队没有权力,调查事故发生的原因。” “啊?……” “昨天晚上群马县警察局,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 岸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特别调查委员会?难道这次事故,要由群马县警察来调查吗?” “这叫事故发生地主义。”悠木和雅苦笑着说。 “这回群马县的警察可惨了,突然有人送给他一个事故。” 岸本说完,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他觉得自己失言了。 “咱们报社不也一样嘛!……”悠木把岸本的失言接了过来。 “这简直是一起送来的事故。”悠木和雅认为,报社里肯定已经有人,在这样议论了。 在群马县里,杀人事件并不少见,因为群马县山多,有时甚至被称为“弃尸场”。犯人经常在首都杀了人,用车把尸体拉到群马县的深山里扔掉。每当在山里发现了尸体,群马县的警察,就大批出动进行搜查,《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也大批出动现场取材,为了别的县的人,在别的县发生的事件,瞎忙活着。 “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嘛!……”广告科科长暮坂表达得,其实挺确切的。 连接东京和大坂的航线,根本就不经过群马,123航班是非常偶然地,落在了长野和群马之间的围墙的这一边——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要说悠木和雅自己心里,丝毫没有这种想法,那也是撒谎。实际上,在情报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悠木就希望,飞机是坠落在长野那一边来着,即便是现在,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也不能说已经完全消失了。为什么非要坠落在连航线都没有的群马县境内呢?为什么他就非当这个“全权”,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应付这么多事情呢? 连悠木和雅都认为:这次飞机失事,简直是送来的事故。要是哪个嗓门儿高的傢伙,在报社里喊上这么一嗓子,这个事故的严重性,马上就会在报社里化为乌有。 悠木开始觉得:世界最大的空难的吸引力,也许维持不了多久,到了那个时候,悠木是像放下了重担似的,吐一口气轻松一下呢,还是为自己,没有能够在报导这次事故时,大显身手而感到遗憾呢?现在的悠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多了。被唿叫的记者们,纷纷给悠木和雅打来电话,悠木按照预定方案,把他们派往各个採访点。他盼着早点儿来电话的川岛,结果是最后一个跟悠木联繫的。 “我是川岛,您唿我?”川岛的声音里还带着恐惧。昨天,悠木和雅命令他登上御巢鹰山,结果在山里迷了路,败下阵来。 “今天再上去查!……”悠木和雅强行命令,川岛没有说话。 “现场直观,要搞一个十天的连载,十个人,每人写一篇!……你算这十个人里的一个!” “可是我……” “今天就不要紧了,索道弄好了,不会再像昨天似的迷路了。” 虽然悠木和雅最终,还是把川岛给说服了,但是,不安却留在了悠木的心里。 川岛本来就比较懦弱,昨天的失败,使他彻底丧失了自信心。悠木和雅现在要做的,除了鼓励他奋起,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把他开除了吧。川岛进报社已经满七年了,可以说是老记者了,而且,他还是一个记者组的副组长,如果最后弄一个“御巢鹰山我没有能够上去”,他还怎么带年轻记者?这对他将来的记者生涯,会带来永远都不能抹掉的阴影。 派遣记者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悠木和雅唿了佐山和神泽。这回不是派他们上山,而是招唿他们回报社来。为了对他们的工作表示肯定,连载的第一篇文章,就让佐山来写。 电话铃响了,悠木和雅立刻抓起了电话。打电话的不是佐山,也不是神泽。 “我是户冢。直升飞机停机坪修好了。搬运遗体的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你辛苦了!……”悠木和雅挂了电话,立即再唿叫佐山和神泽,还是没有回音。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了今天的《北关东新闻》,发现没有刊登自己的文章,因此又失望、又生气,就索性把唿机给关了呢? 悠木和雅再唿叫他们,仍然没有回音。 悠木和雅嘆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挂钟,8点10分。下午肯定会有大量的稿件忙煞人,要想回家和看望安西,只有利用上午的时间。 “岸本,你关照一下,我回一趟家,两个小时以后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谁的唿机叫。回头一看,悠木愣住了。是佐山和神泽,他们的唿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不只是悠木和雅,所有注意到他们两个进来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白衬衣成了茶色,简直就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不知道被汗水打湿过多少遍的、藏蓝色的裤子上泛着白硷,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到处是划伤的痕迹——那是他们翻山越岭留下的印记。对悠木震动最大的,是佐山那因充满了忧郁,而变得昏暗的眼睛。
第26页 悠木和雅心想,佐山肯定是看到什么以后,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佐山径直向悠木和雅走了过来:“你唿我来着?”佐山的嗓子是沙哑的,像一位白髮苍苍的老人。 “唿你来着,你辛苦了!……” “现场直观,为什么没有给我登?”也许是愤怒超过了极限,佐山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冷静。 悠木和雅看着佐山的眼睛回答说:“新印刷机出了故障,用老印刷机印,截稿时间没有能够延长。” 悠木和雅没有打算,把等等力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截稿时间不能延长,当时等等力对悠木是明说的,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跟他争也是白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争不过谁。 佐山暧昧地点了点头,点了好几次,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那我念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不出来。” “是吗?……”佐山又暧昧地点了点头。在悠木看来,佐山心里是不相信他的。 更引起悠木和雅注意的,是站在佐山身后,一直用闪光的眼睛,看着悠木的神泽。这个26岁的、才当了三年记者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新手,在悠木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个没有什么勇气,也不显眼的新手。但是,通过这次磨鍊,神泽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成长起来了。 悠木和雅将二人带到前厅,摆着沙发的休息处,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三罐冰咖啡。每当别的部门的人经过此处,向佐山和神泽,投来异样的目光的时候,神泽都威吓似的,向那些人皱了皱眉头。 三人在沙发上坐好以后,悠木和雅急问道:“现场情况怎么样?”佐山的表情在一瞬间露出恐惧,没有立刻回答悠木的问题。 倒是神泽先开口了:“人全都给摔散了,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 悠木和雅跟他们谈了整整一个小时…… 说话的主要是神泽。他们跟在自卫队后边,从长野县一侧爬到山顶以后,才发现离飞机失事地点,还差了三道山岭。在陡峭的山谷里,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在既没有饮水、又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胶捲盒,舀着水洼里的泥水喝;他们穿过无边无际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爬上乱石嶙峋的岩壁,最后终于到达了事故现场…… 那里遍地是死尸,稍不留神,就会踩在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脚上黏煳煳的…… 不知不觉之间,在他们坐着的沙发周围,聚集了很多人,除了编辑部的,还有很多其他部门的。大家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响。 神泽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破喇叭。他非常具体地,描述了乘客遗体的惨状,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恐惧——他已经被亲眼目睹的惨状,刺激得精神麻木了。 相比之下,佐山显得很没有精神,他始终低着头,没怎么说话,就是说话,也是犹豫一下才说,好像是在畏惧什么,又好像被什么鬼魂附体似的。大概是半夜里用电话,向悠木发送了现场直观以后,重新回忆起现场的惨状,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 如此说来,神泽和佐山在精神上,都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从神泽与佐山的表情的巨大反差上,悠木和雅可以推想到,现场是一幅多么悽惨的景象。 “把你的现场直观再写一遍!……”悠木和雅把脸转向佐山,向他详细说明了,搞一个十天连载系列的主旨。 佐山抱着胳膊沉默不语,悠木和雅激动地劝说道:“现在才算刚刚开始啊!……” 神泽顶撞道:“今天的报纸上没登,再写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拼着性命,把稿件通过电话送了回来,却不用你的,叫人怎么想?” 悠木盯着神泽的眼睛:“不是不用,是没有来得及用。” “开什么玩笑啊?都是用共同社的报导拼凑的!……这不是把我们当猴儿耍吗?” “不是那么回事!……”悠木和雅加重了语气说。 可是,悠木和雅越这样说,神泽对编辑部的不满,就发泄得越厉害。至少有一半不是针对悠木,而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人越多他越兴奋。 悠木把脸转向佐山:“你的意见呢?” 悠木和雅犹豫了一下:“我的意见跟神泽一样。我们确实把稿子,通过电话传给你了。”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明显对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在《北关东新闻》的歷史上,留下一笔而感到愤怒。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写吗?” “我已经通过电话传给你了。” 悠木和雅紧咬着嘴唇,既对自己在年轻记者面前,束手无策感到焦躁,又有几分生气。佐山通过电话传过来的现场直观,确实没有见报,但是,自己为了补偿他,绞尽脑汁策划了这个系列连载,而且,在早晨的会议上力排众议,费了好大劲儿才通过了,总不能撤销了吧?最关键的记者——佐山,要是给自己闹别扭,使这个十天的系列连载,受到挫折的话,追村和等等力他们,还指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呢! 悠木和雅压低声音对佐山说:“你那也配叫现场直观?”
第27页 佐山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配叫?” “夜里你通过电话,传过来的东西,写到稿纸上顶多30行!” “那有什么办法?时间紧迫嘛!……” “这我知道,所以,那只能说是《北关东新闻》记者意志的表现,不是现场直观!……”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儿像骗小孩子。但是,一个记者如果变成,爱耍小聪明的大人,就不是一个好记者了。 “80行也好、100行也好,能写多少你尽量写,把你在现场看到的,都写下来让我看一看!……”悠木和雅这话,可以说是掏心窝子的话。 悠木和雅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佐山这样一个优秀记者,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的男人了呢? 佐山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我写!……”他的脸上泛着红光。 尽管神泽还是嚷嚷着不写不写,但佐山决心已定。 悠木和雅立即赶回到大办公室,看到电视上,正在直播搬运遗体的场面。桌子上的稿件和写着各种消息的纸张,又堆起来了。 “运输省空难调查委员会成员13人,已经到达现场,开始寻找黑匣子。” “多野综合医院医生会见记者时说,生存者的血压和唿吸,都已经恢復正常,再过两、三天,就可以转到一般病房。” “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区的巡逻船,在江之岛南18公里的相模湾,发现了坠落飞机的部分碎片。” 悠木和雅一边匆忙处理着稿件,一边不时地向趴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写稿子的佐山瞥上一眼。佐山好像写得很慢。以前他写稿子可快了,二、三十分钟就能写一篇社会版头条。 佐山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把稿子写完,吃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写好了!……”佐山把稿子交到悠木和雅手上的时候,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好像终于放松了一些。 “辛苦你了,我马上看!……”悠木和雅笑着说。 “太应该写了,写完以后,觉得轻松了许多。”佐山说了一句,不像佐山能说出来的话,转身走出办公室。 悠木和雅习惯性地拿起红笔,开始审稿。厚厚的一叠稿纸,足有100行以上。 刚刚读了一个开头,悠木的身体就颤抖了。 这个现场直观,跟夜里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一篇新闻报导,倒不如说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学作品。 在御巢鹰山——记者佐山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伫立着,像大庙里杵着的一尊门神。他用双手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女孩头上扎着鲜红的蝴蝶结,身上穿着印着露珠图案的、海蓝色的连衣裙,被烧成黑褐色的细小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仰天长嘆。 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林中小鸟的鸣叫,是那么的动听。吹过山岭的风儿,是那么的凉爽。 可是……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把目光投向那边的人间地狱。 那个小女孩那细小的左臂,肯定在那边!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悠木和雅把红笔放下,先把开头部分反覆读了好几遍,然后一口气读了下去。读完之后,便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以后,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佐山所记述的悲惨的空难场面,鲜活地在悠木和雅的眼前晃动着。 悠木和雅把稿子送到整理科科长龟岛那里:“这个,头版头条。” 龟岛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悠木和雅没有回答,一边默默地解着领带,一边朝门外走去。 10 夏日的阳光刺得皮肤生疼。 悠木和雅迈着轻快的脚步,慢腾腾地向停车场走去。在办公大楼里憋了两天了,出来以后,顿时有一种解放感,也有一种从坠机事故的喧嚣中,暂时逃脱的感觉。不过,比起这些感觉来,最使悠木感到高兴的是,看了佐山的稿子以后,自己获得的透明感。 悠木和雅发动了车子以后,没有立刻出发,而是把窗户和空调都打开,把车里边积存的热气,都赶出去以后才出发。从报社所在的总社町到高崎的家里,开车需要20分钟,还要去前桥的县中央医院,去看望一下安西,时间并不富裕。 家里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红色轻型小轿车,那是弓子的车。 还没等悠木和雅进门,弓子已经从家里跑了出来。 “嗨!……你回来啦?去坠机现场了?” “没有,在报社被任命了一个全权。” “一直在报社?” “是啊!……” “够憋屈的吧?”可以说,当了15年记者妻子的弓子,简直比记者还了解记者。 “小淳呢?” “在家里玩儿呢。”弓子笑着说。 悠木和雅心里有些不快:“畜生,为什么不出来呢?” “由香利呢?”悠木又问。 “跟朋友一起游泳去了。”
第28页 “怎么不去少年体育培训学校了?” “盂兰盆节嘛!……”弓子笑了。 悠木和雅把散发着汗臭的衬衫和领带,随手塞给了弓子。 “还要去报社?”弓子焦虑地问。 “对,沖个澡就走。”悠木和雅点了点头,“你给我准备,两、三天的换洗衣服。” “够戗了吧?……”弓子关切地问。 “嗯,有点儿。”悠木和雅说着,走进厨房,拉开了冰箱,从里边拿出冰镇的麦茶,正要喝的时候,穿着睡衣的小淳,从悠木身后走了过来,悠木沖他“餵”了一声。 小淳“嗯”了一声,走到电视旁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漫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起来。已经在上中学的小淳,个子越长越高,三人沙发都不够长了。 悠木和雅小声地问着,随后走进厨房的弓子:“大白天的,怎么穿睡衣?”弓子也小声回答:“好像是感冒了。” “发烧吗?” “好像不发烧。” “量体温了吗?” “不知道。”弓子随口回答。 “吃药了吗?” “你不能直接去问呀?”弓子瞪了悠木一眼。 悠木和雅特别讨厌弓子,说这话的时候的眼神,看到这眼神,他会产生一种被怜悯、被抛弃的孤独感。 “你不是他的父亲吗?” 弓子对悠木和雅说出这句话以后,被悠木打了一记耳光,打那以后,弓子虽然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但一直在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早在大学时代,悠木就跟弓子同居了,彼此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是,只有一点悠木隐瞒了,那就是父亲人间蒸发的事。悠木骗弓子说,父亲在他上中学的时候,突然病死了。如果说了实话,悠木担心弓子怀疑,他跟母亲是怎么过活的。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出入过悠木母子的家,在存放杂物的小屋里,悠木和雅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九年前,母亲因为心脏病去世以后,悠木才算松了-口气。在走上社会、业已独立的悠木和雅的眼里,母亲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弱者。 悠木和雅跟小淳合不来,弓子单纯地这么认为。她谁也不偏向,只是尽量在父子之间联络感情。悠木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可是,弓子最近,好像不想继续这样做了,悠木很恼火。反正过不了十年,小淳就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去了,父子关系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僵。 悠木和雅走出厨房,主动跟小淳打招唿:“嗨,小淳!……” “哎。”小淳用他那缺乏感情的眼睛,随便看了父亲悠木和雅一眼。 “你小子感冒啦?” “嗯。”小淳随口答应着。 “发烧吗?” “不发烧噢。” “量过体温了吗?” “嗯。”小淳点了点头。 “别老在空调底下躺着。”悠木和雅说。 “嗯。”小淳点了点头。悠木和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洗澡间。 悠木和雅知道,除了“嗯”以外,小淳什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变成这样了。因为对父亲说“讨厌”,结果挨过悠木和雅的打,后来就改说“嗯”了。说“嗯”并不是服从的意思,而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反抗。 悠木和雅曾经噼头盖脸地打过小淳。被打得跌跌撞撞的小淳,突然把饭桌上的一把剪子,随手抄了起来。虽然没有把剪子尖指向父亲,只是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剪子,嘴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叫——悠木和雅真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开始恨自己的父亲了。 悠木和雅沖了一个几乎等于冷水的淋浴,拎起装着换洗衣服的旅行包,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家门。在去医院的路上,长吁短嘆了好几次。 小淳的脸看上去好像是在发烧,应该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可是,一个做父亲的很自然的动作,悠木和雅已经做不出来了。 悠木和雅从小就渴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父亲、母亲、孩子,全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为了寻求家庭幸福,他才结婚建立家庭的,小淳和由香利也都是为了填补,他内心的空白,这才搞了老婆生下来的。悠木和雅没有想过,他们将来也要结婚生子,也要在苦恼中生活。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一个人怀着对父亲、母亲的怨恨,去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 悠木和雅加大油门,开车向医院驶去。本来应该挺担心,安西的身体状况如何的悠木,忽然觉得,是安西在寻求某人的拯救。想到这里,悠木和雅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11 县中央医院新粉刷的白色墙壁,看上去特别晃眼。虽然是盂兰盆节期间,医院的第一停车场还是满满的。没办法,悠木和雅只好把车子,停在离医院较远的第二停车场,然后快步朝医院走去。 医院一层的大厅里,摆着一台大画面电视,正在直播停放遗体的藤冈市体育馆的情景。一位女性用手绢捂着眼睛痛哭着,大概是刚刚认领完遗体吧。大厅里看电视的患者们,大多面无表情,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老太太,正在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死了,要是有人那么哭,我也就满足了……”
第29页 悠木和雅在传达室那里,问明安西耿一郎的病房是508号,就立即坐上电梯,来到五楼外科病房。顺着走廊走到头,右手的一个单间就是508。 悠木和雅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安西小百合苍白的脸。就在这一瞬间,悠木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直担心来着,只不过因为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空难,没有顾得上多想安西耿一郎的事情而已,更不用说,安西是个从来都不会生病、不会受伤的人…… 可是,小百合满脸的憔悴、不安、悲伤、恐惧,已经如实地告诉了悠木和雅,安西耿一郎伤得不轻。 “我能看看他吗?”悠木和雅谨慎地小声问道。 小百合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可以啊!……不过,你可不要被他的样子给吓着了。” 悠木和雅一边揣摩着小百合的话的意思,一边心情紧张地往病房里走去。 安西耿一郎躺在医疗用电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胳膊上插着输液的管子。见安西睁着眼睛,悠木和雅不由得叫道:“安西!……”安西没有任何反应。 正如安西耿一郎的儿子燐太郎,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安西耿一郎竟然睁着眼睛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吗?……安西耿一郎那闪烁着坚毅的光芒的两只大眼睛,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好像是在故意跟人开玩笑。悠木和雅甚至觉得,安西马上就会扭过脸来,叫一声:“哟!悠木来了啊!……” 可是,安西耿一郎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悠木和雅握着他的手,手是温热的,但没有一点儿力气。那双大手曾经是那么有力地,抓住悠木的肩膀摇晃。 悠木和雅嘴唇颤抖着:“安西……你这是……怎么啦?” “悠木,坐吧。”小百合打开一把摺叠椅,放在悠木和雅的身后。 “安西太太,这到底是……”悠木和雅不知道问什么好。 “蛛网膜下出血。已经做了手术……可是……可能永远……变成植物人了……” 说到这里,小百合双手捂住脸,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怎么,植物人?……”悠木和雅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哪里能有这种事……”悠木和雅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有时候还能眨一眨眼睛,可是,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小百合悲痛地说。 悠木和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在那里干坐着。小百合擦干眼泪,开始给悠木沏茶。 “您就不要张罗了,我马上就得走。”悠木和雅急忙举手劝着。 “别走啊,求求你,多陪他一会儿吧。”小百合强装着笑脸说,“他这个人哪,没人陪他说话,他就觉得特别无聊。” 悠木和雅心想,现在希望有人陪着说说话的,应该是小百合吧。她刚才的表情告诉悠木,整天陪着不会说话的丈夫,已经使她感到绝望了。 小百合递给悠木和雅一杯茶,自己也找了一个凳子坐下,眼睁睁地看着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悠木也把视线转向了安西。 曾经是安西耿一郎的标志的大鬍子,现在再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刺得眼睛生疼。 “悠木原来也是打算去爬山的吧?” “安西没有去山里吗?” “什么?”小百合奇怪地问。 “那天晚上,我不是给你家里打电话来着吗?……”悠木和雅感慨说,“因为发生了飞机坠毁事故,我不能如约,跟安西一起坐火车去了。安西也没有赶上火车吗?” “好像是吧。他倒在前桥的路边,是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里来的。” “在前桥的什么地方?” “好像是城东町。” 城东町别名欢乐街,是男人们饮酒作乐的地方。安西耿一郎可能是喝醉了酒摔倒的。安西耿一郎所属的销售部,经常招待各代销店的老闆,大概是突然被同事叫住,才没有能够去爬山吧。 “难道喝醉了酒,摔倒在路边了?” “不,大夫说他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悠木和雅没有马上相信。 安西耿一郎可是个十足的酒鬼,有招待宴会也好,没有也好,到了欢乐街不喝酒,那是不可能的。要不就是觉得时间还早,正在走向他熟悉的酒馆儿的途中。 “当时是几点?” “深夜两点多。” 悠木和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时就他一个人吗?” “好像是。他倒在路旁,有人路过看见了他,打电话叫的救护车。” 悠木和雅看着安西耿一郎的脸,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深夜两点,一个人在欢乐街闲逛,也没有喝酒,那他去那里干什么呢? 在目前的情况下,悠木和雅了解那些情况,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西一家以后怎么办。悠木最想知道的是,安西耿一郎还有恢復意识的可能性吗? “医生是怎么说的?”
第30页 听悠木和雅这么一问,小百合的表情,立刻变得阴郁起来:“搞不好,一直是植物人状态……”小百合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取出央在里边的一张纸条,递给悠木和雅让他看。 纸条上写着:迁延性意识障碍。 “医生说,採取一切措施治疗以后,这种状况仍然延续,三个月以上的话……我……我记不清楚了,也不想记了……” 平时说话不多的小百合,忽然变得能说会道了,可见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是很大的。 悠木和雅斟酌了半天字句,才慢慢开口说话:“恢復意识的例子有很多,真的有很多。” 小百合眨眨眼睛:“他要是也能恢復就好了……” “安西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绝对能够恢復!……” “谢谢你……”小百合低声说。 悠木和雅觉得:小百合很可怜,他们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报社总务部打算怎么处理?…… 想到这里,悠木问道:“报社有谁来过吗?” “昨天他们主任来过了。” 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听到这个名字,悠木和雅立刻觉得,脖颈子沖接近呕吐的感觉,从胃里涌了上来:“他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一定尽最大的力量……”小百合哭丧着脸说,“还说,叫他好好儿地休息休息吧!……” 好好儿休息休息?分明是讽刺挖苦嘛! 报社对长期休病假的人,最多照顾半年,半年以后就不管了。如果安西耿一郎真的变成了植物人,半年以后,他的工作也就没有了,没了工作,庞大的医疗费,无法支付自不必说,小百合,还有燐太郎,靠什么生活呢? 安西一家的前景暗淡啊。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对小百合说:“该提的要求,尽量跟报社领导提,我帮着使劲儿。” “谢谢你!……”小百合点了点头,“不过,主任对我们那么好,再提要求是不是有点儿……” “你不提,报社就不动,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要是那样的话,报社也太过分了吧?身体好的时候,给他分派那么多工作……” “啊?……”悠木听了这话感到意外,不由得看了小百合一眼。 小百合突然变得开朗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他呀,一直高兴地期待着……” “期待什么?” “跟你一起去爬山啊。” “是吗?……”悠木和雅颇感意外地嘟囔了一声。 “手术以后,他的意识恢復了一会儿。” 悠木和雅瞪大了眼睛问:“真的吗?” “嗯。那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先走吧’!……” “啊?!……”悠木和雅太惊讶了。 “是对你说的吧?……对了,他不知道你去不了了。” 安西耿一郎是非常想去爬山的。大概是没有赶上,跟悠木和雅约好的那班火车,便打算第二天早晨坐头班车,先到古川岳的登山嚮导中心集合。 “你先走吧……” 悠木和雅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安西耿一郎,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也许他正在梦中攀登沖立岩吧。” 悠木和雅真想诅咒这个登山迷:“为什么你不对小百合留下一句话,不对燐太郎留句话呢?……要是你再也醒不过来了,那句话岂不成了,安西耿一郎的临终遗言了吗?” “沖立岩是一座很可怕的山吗?”小百合突然问道。 “可怕?……”悠木和雅感到有些吃惊。难道安西跟小百合说过这种话吗? “他这样说过吗?” “对,他一直感到很可怕。”小百合轻轻点着头说,“他呀,从外表你看不出来,其实是个胆小鬼。既然害怕,不去不就完了吗?” 悠木和雅觉得:小百合的话里带刺儿。她的心里,现在肯定很不平衡:为什么醒过来以后,什么都没有对家里人说,一心只惦着爬山的约定呢? 唿机叫了,报社在唿叫悠木和雅。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悠木慢慢地站起身来。 小百合的眼里,流露出想拉住悠木和雅的神情。悠木一走,将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 “这个……”两个人同时出声。 “你想说什么?”悠木和雅沉静地问。 小百合勉强地笑了笑说:“你能见一见我们家燐太郎吗?” 两个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悠木和雅也想在回报社以前,再见一见安西燐太郎。“他现在在哪儿?” “买东西去了,马上就回来。” “知道了。我下楼去打个电话。” “悠木,以后燐太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小百合认真地说,“那孩子,嘴上不说,其实呢,特别喜欢你,倒不怎么亲近他爸爸。” 悠木和雅顿时大吃一惊,对此他连做梦都没想过。他到安西家去过很多次,经常看见安西耿一郎跟儿子燐太郎,在一起嬉戏玩耍,他还羡慕得不得了呢。
第31页 “怎么会呢?”悠木和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出了房间。 悠木和雅坐上电梯来到一楼,正要朝公用电话那边走的时候,正好碰见安西燐太郎买东西回来了。燐太郎跟小淳同岁,但是,看上去比小淳小好几岁,手上提着的两个购物袋,看起来显得特别大,特别重。 “嗨!……”悠木和雅大声招唿了一声。 安西燐太郎加快脚步走过来,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起来很像他的父亲安西耿一郎。 “一定累了吧?”悠木和雅和蔼地问。 “不……”安西燐太郎刚一开口就羞得满脸通红。 “刚才我看你爸爸去了。” “哎。”安西燐太郎无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 “他一定能够醒过来,不用太担心了。” 安西燐太郎低头不语。 悠木和雅把手放在安西燐太郎的头上,故意使劲儿晃着他的头:“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呀,男子汉嘛,要当妈妈的主心骨!……过两天我还过来。” 悠木和雅说完,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回头一看,只见燐太郞手上提着的两个购物袋,已经散落在地上,燐太郎呢,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弯着腰。一个方便面从购物袋里滚了出来,那大概就是这个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孩子的晚饭吧。 悠木和雅的心里一热:“想必孩子真是非常害怕呀!……” 悠木和雅奔了过去,一把搂住了安西燐太郎,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12 天快亮了。烤糯米饼的香味儿,把悠木和雅突然给弄醒了。 悠木和雅钻出帐篷,首先看到的是安西燐太郎宽大的后背,他正蹲在河滩上,用可携式煤气炉烤糯米饼呢。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些纸盘子,里边是白糖、酱油和海苔,看来早饭是谁都喜欢吃的海苔卷糯米饼。 “早上好!……”悠木和雅冲着安西燐太郎的背影打招唿说。 安西燐太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抱歉地:“哟,把您吵醒了吧?” 悠木和雅笑道招唿说:“那我就起来呗,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能不起来吃吗?” 悠木和雅抬头望去,“一之仓泽”的山岭,已经被朝阳抹上了一道金色的镶边,深蓝色的天空上,还残留着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 “真美啊!……”悠木和雅不由得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嘆。 安西燐太郎也抬起头来感嘆着:“啊,我最喜欢这个时间的景色。” 悠木和雅把视线转向右边的沖立岩。清晨的雾霭中,高耸的沖立岩,轮廓好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令人毛骨悚然。 “真可怕啊!……”悠木和雅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嘆。 “吃了糯米饼就不害怕了。”燐太郎亲热地笑着,把一块海苔卷糯米饼递了过来。 “你爸爸可说过可怕哟!……” “真的吗?”安西燐太郎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啊,是你的妈妈告诉我的。” “那么,我爸爸是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感,这才要爬沖立岩的吧?” “不,他说,是为了下山才爬山的。” “为了下山?” “理解不了吧?……”悠木和雅笑了,“你爸爸可喜欢,出脑筋急转弯儿的题了。” 他们定好的出发时间,是在早晨六点。 悠木和雅心里的话,早就想对燐太郎说了,可惜,悠木一直不知道如何切入话题。眼看出发时间就要到了,悠木下决心直接说了。 “燐太郎,出发之前,有句话我想对你说。” 正在收拾东西的安西燐太郎停了下来,认真地听了起来。 “那时候,就是你爸爸住院的时候,我第一次去看他,你还记得吗?” 安西燐太郎的脸红了:“记得,记得可清楚了。我还被悠木叔叔,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就是……”悠木和雅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我得向你道歉。当时我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其实是利用了你……” 安西燐太郎不解地歪着头倾听着。 悠木和雅认为:这次选择攀登沖立岩,可以说是一次对安西耿一郎的追悼活动。来这里之前他就想好了,要把自己心中的污浊,洗刷干净以后,再开始攀登沖立岩。 “……那时候,我是把你当做小淳,紧紧地抱在怀里的。你还以为我是在抱你,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我是希望那样抱着小淳……” 安西燐太郎直视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认真地屏息仔细听了下去。 “一年以后,我带着你和小淳,去爬榛名山,我只不过是按照了你爸爸,教给我的方法去做。说实话,那时候,我跟小淳的关系很紧张,两个人根本不能在一起待。我一直在想,怎样解开我们父子之间的疙瘩,但是,我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于是我就利用了你,因为就当时的状况而言,三个人还能在一起待。值得庆幸的是,你跟小淳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当然,我也是很喜欢你这个孩子的。可是……”
第32页 悠木和雅把头沉重地垂了下去:“你妈以为,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对待,一直对我表示感谢。大概你也是那么认为的吧。我说要带你去爬山,你特别高兴,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你的亲生父亲一样。当时,看着你那样的眼神,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的疼……不,不只是当时,现在我的心也疼……我是为了解决我跟小淳之间的矛盾,无耻地利用了你啊!……” 当时,悠木和雅唯一可以相信的是,安西燐太郎喜欢他,所以呢,他对燐太郎也就非常自然。他心疼安西燐太郎,说实话,他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燐太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 但是,悠木和雅对儿子小淳,并没有完全绝望,他想从零开始,再次跟小淳建立良好的父子关系。 凉爽的山风吹过河滩。安西燐太郎轻轻地说:“就算是听明白了吧。”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纯净,那么明亮,没有一丝愤怒,也没有一丝嘆惋。 “那时候好快活啊!……”安西燐太郎由衷地说。 “什么?……”悠木和雅吃惊地抬头看着安西燐太郎。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盼望星期天快点儿到啊!” 安西燐太郎这句话,深深地感染了悠木和雅:“是啊,好快活……” 那时候,一到星期天,悠木和雅就带着儿子小淳和安西燐太郎去爬山。爬到一半,吃完随身带的盒饭,就继续爬上去。如此单调的重复,谁也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快活。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那些日子。 儿子小淳净偷懒,爬山的技巧一点儿都没掌握。可是安西燐太郎则不同,越爬越麻利,连悠木都不如他了。仔细想一想也不奇怪,龙生龙凤生凤嘛。 “出发吧!……”安西燐太郎站起身来。 “你能够原谅我吗?”悠木和雅的这句话,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安西燐太郎重新蹲了下来,坦诚地看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认真地对悠木说:“不许您这样说,悠木叔叔的心眼儿,比任何人都要好,这一点我心里最清楚。” 悠木和雅的心里,顿时一个热浪头打了上来,泪水盈满了眼眶。 安西燐太郎转过身子,开始收拾登山用具,帆布背包、绳索、头盔、铁环…… 悠木和雅从后边看着安西燐太郎,羞得耳朵都红了。刚才那些话,大概是爱害羞的燐太郎,这一辈子只能说一次的话。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心里轻松多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沖立岩,心想,这回可要真的跟它交锋了! “咱们走吧!……”安西燐太郎已经把背包背在了身上,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那表情使悠木一下子,想起了以前见过多次的安西耿一郎,在攀岩之前的表情。 悠木和雅顿时有一种,身体被什么东西,贯通了的感觉,终于要爬那座“魔鬼山”了。悠木和雅这次是动真格的,要向沖立岩发起攻击了。 安西燐太郎大步向前走去,悠木和雅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从“一之仓泽”的土合出发,经过本谷,然后才能到达,攀登沖立岩的第一个平台。 沿着灌木林里,被登山者踩出来的小路前行,这里的坡度不大。沖立岩就在右前方。在悠木和雅的眼中,沖立岩是个庞然大物。虽然朝阳把它装饰了起来,但是,它那怪石嶙峋的峭壁,依然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安西燐太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保持着一定的节奏。距离第一个平台的崖壁越来越近,山路越来越难走了,到处是雪崩时带下来的大石头,可以说这里没有一块,称得上是“安全”的地方。 悠木和雅的心情紧张起来,这回可是真正进入“一之仓泽”的怀抱了。17年前,自己就应该跟安西耿一郎一起来,如今自己却跟他的儿子一起来了。 悠木和雅抬头向上看,有名的“乌帽子泽奥壁”就在眼前。大约走了四十分钟,他们来到了第一平台的根部。 安西燐太郎回过头来说:“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不用,我还不累,咱们继续往上爬吧。” 安西燐太郎点点头,开始仔细观察岩石的状况。昨天晚上,山里突然下了一场雨,由于年年雪崩,被磨得光光的岩石湿乎乎的。 “系上保险绳吧。”安西燐太郎说。 安西燐太郎这样体贴入微,悠木和雅的心里很高兴。 对于一般攀岩的人来说,这里还不需要系保险绳,但是,悠木和雅看着那光熘熘的岩壁,没有系上保险绳,他是不敢爬的。细心的燐太郎体察到这一点,早早就提出“系上保险绳”,真是个会关心人的好孩子。 保险绳从身上的铁环穿过去以后,一种令人感到惊奇的安全感,便在悠木和雅心里油然而生了——保险绳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安西燐太郎用一根保险绳,把自己跟悠木和雅连在一起,悠木马上觉得,一股肉眼看不到的神奇的气,通过保险绳传到自己身上,进而传到心里。 “上吧!……”安西燐太郎简洁明快地说。 “好吧!……”悠木和雅应声答道。
第33页 安西燐太郎基本上只用双脚向上爬去,而悠木和雅则是手脚并用。爬着爬着,慢慢觉得沖立岩,不是在面前耸立着,而是在头顶上悬挂着,那种恐怖的威慑之力,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 沖立岩似乎发出了威严的问话:“畜生,你竟敢攀登我吗?” 悠木和雅的回答,早已存在于记忆之中了。那是17年前,安西耿一郎对他说过的话。 “咱们悠木这样的,可不憷头,说干就干!……” “目不斜视,一心想着往上爬。” “兴奋状态达到极点,恐怖感完全麻痹。这就是登山家的制高点!……” 超越登山极限! 悠木和雅想起了17年前,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那天,悠木的兴奋也超越了极限。 13 好累啊!…… 由于悠木和雅在县中央医院里,待的时间太长,回到报社都快到下午四点了。追村副主任的怒骂声,把悠木从医院里看到的安西耿一郎的病状,重新拉回到“全权”的位置上。 “混蛋!……你这个全权是怎么当的?……”副主任追村蹦天索地地大吼,“擅自离开岗位,也不说声去哪儿!……偷偷摸摸的,搞什么鬼哪?” 追村发脾气是有原因的:就在悠木和雅不在的时候,关于飞机失事的消息,又有了新的进展。什么新进展呢?放在桌子上的共同社电讯,告诉了悠木这个特大新闻。 共同社电讯说,倖存者之一的日航乘务组副组长,详细地对日航公司有关人士,述说了当时123次航班坠落之前,客舱里发生的一切。 她说:“下午6点25分,听见客舱上部,突然发出‘嘭’地一声响,紧接着,就觉得耳朵特别疼。客舱里白茫茫一片,座位下边的救生衣,自动弹了出来,头顶上的氧气罩也自动掉了下来。飞机很快大角度下降,转眼只觉得受到两、三次巨大的冲击,周围坐席的坐垫、靠垫及其他所有的东西,顿时在飞机舱里四处乱飞……” 上述内容为共同社一直主张的,垂直尾翼破损是发生事故的原因的说法,提供了佐证。 令悠木和雅感到愤怒的是,向记者公开上述内容的,既不是倖存的乘务组副组长本人,也不是负责调查的警察,而是日本航空公司的一名高层干部。群马县警察局昨天晚上,成立了事故原因调查本部,要追究事故责任者的刑事责任,在今后的调查过程中,听取生存者的证言,是不可欠缺的一环,更不用说那位倖存的乘务组副组长了。她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专业知识,对立案侦查可以说,是极其重要的人。 但是,也许是造成这次特大空难的,嫌疑人之一的日本航空公司,竟然採取利用自己人的手段,而且,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公开了!就算这篇证言是可信的,但是,谁又能够肯定:日本航空公司在公开原因之前,没有做任何加工呢? 如果只是为了给遇难者家属,和全国民众一个交代,也应该等那位乘务组副组长的身体恢復了,让她直接接受媒体的採访,而且,应该把听取汇报的权利,交给运输省的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 报社里纷纷议论说,应该以这位乘务组副组长的证言为中心,安排明天的版面,甚至有人提出,要把她的话放在头版头条。听着这些议论,悠木和雅有些坐不住了。佐山的现场直观上头条,是已经决定了的,悠木一点儿改变这个决定的意思都没有。 傍晚五点钟刚过,编辑部主任粕谷晃着大肚子,走过来问:“餵!……那个证言怎么处理啊?” “头版挂肩吧。”悠木和雅把心里想好的方案说了出来。 所谓“头版挂肩”的意思,就是在头版的一侧,次于头版头条的位置。悠木和雅本来想把这条消息,安排在第二版来着,因为担心众人反对,才准备了一个“头版挂肩”。 粕谷晃了晃大脑袋说:“才弄个挂肩哪?应该弄一个头条嘛。” 悠木和雅强调说:“日本航空公司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有可能对乘务组副组长的证言,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加工,可信度不能说是百分之百。” 其实,悠木和雅打心眼儿里,对日本航空公司在东京羽田机场,公开乘务组副组长的证言,感到十分气愤。123次航班是坠落在群马境内的,乘务组副组长住的是群马的医院,证言无疑是在群马的医院得到的,但是,日本航空公司不在群马县里,发布那个证言,偏要回东京以后再发布。对此,悠木和雅感到非常不满。 粕谷勉强同意了悠木和雅的意见,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悠木开始阅读堆积在办公桌上的大量稿件。前所未有的大空难,再次刺激着他的神经。 “已经收容了121具遗体,其中51具身份辨明” “亲属扶棺痛哭” “七年前着陆时,飞机尾部先着地,莫非是事故的原因?” “123次航班一天飞行五次,属于过密飞行!” “日本航空将对所属49架大型喷气式客机,进行全面检查” “事故调查委员会回收黑匣子,并开始对其进行分析” “群马县警察局拟于近期,找倖存的乘务组副组长听取情况”
第34页 “上野村村公所行政机能陷于瘫痪” “航空保险售出额增长五倍” “赔偿总额将达500亿日元” “四位倖存者逐渐恢復” …… 晚上七点多钟,报社里怒骂声四起。人们已经相当疲劳了,对周围事情的注意力开始减弱。眼睛一直盯着稿件的悠木和雅,也是一样的疲惫,销售部主任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也没有察觉。 “嗨!”旁边的田泽喊了他一声。 “什么事?”悠木和雅抬头问道。 田泽沖悠木身后努了努嘴,悠木和雅回头一看,原来是销售部主任——长着鹰钩鼻子的伊东康男。 “耽误你一会儿行不行?”伊东康男很不礼貌地嚼着口香糖。 “什么事?”悠木和雅警惕地问。 “我想问一问,你今天截稿时间,是不是还要延长啊。” “不延长,怎么了?”悠木和雅严厉地反问。 “是吗?……那好,要是延长的话,送到各代销点的时间,就得往后推,代销点意见大了去了。” 伊东康男嘴里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哕啰唆唆地叨叨着,脸上挂着一丝诡秘的笑容。 悠木和雅当初刚进报社不久,伊东康男第一次跟他打招唿的时候,顿时把悠木吓了一跳,那声音简直使他的心脏,都要冻结起来了。伊东说话的声音,跟小时候听到过的一个声音,简直完全一样。 “你妈妈呀,就是个卖屁股的淫荡妇啊!……” 当时,悠木和雅还是一个小学生,经常到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去玩儿,在那里,有时可以碰见一个高中生。俩人谁都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互相打过招唿。有那么一天,那个高中生忽然对悠木说:“你妈妈呀,是个卖淫的荡妇啊!……” 悠木和雅吓得再也不敢,到那个公园里去玩儿了。为了避免碰上那个高中生,悠木一放学就躲在家里不出门。有时,他老远看见那个高中生的身影,就立刻逃命似的往家跑,被那个高中生追赶的噩梦,悠木也做过很多次。 听见伊东康男说话的声音,悠木和雅马上就想起了,那个高中生对自己说话的声音。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15年之久,但是,悠木和雅内心的伤痕,并没有完全平復,他几乎认定伊东康男就是那个高中生。 悠木和雅曾经偷偷地查看过报社职员名单,发现伊东康男的家,就在悠木和雅上小学时住的那个家附近。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悠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高中生,长的是什么样子。是对说话的声音印象太深了呢,还是因为害怕,内心深处拒绝想起,那个髙中生长着怎样一张脸呢?悠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是,如果伊东康男就是当年那个讥嘲自己的高中生的话,他是不是还记得悠木和雅呢?一想到这里,悠木就感到恐怖,这种恐怖感多少年来,一直无法在心中消失。当年伊东已经是个高中生了,肯定是从哪里听说了,悠木和雅母子的事,甚至有可能知道他们母子的名字。 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伊东康男知道悠木和雅的过去,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伊东早就把那件事情给忘记了,也许伊东根本就不是那个高中生。 但是,可能是悠木和雅多心了吧,同事们在一起聊天儿的时候,伊东康男当着悠木的面,说过好几次“是个卖淫妇啊”,有时候,并不是跟妓女有关系的话题,他也说上那么一句。每当这种时候,悠木和雅就立刻变得委靡不振,而且吓得汗毛倒竖。母亲怀里的酒臭,跟淫笑着的男人们的脸,交织在一起,让悠木和雅觉得噁心想吐。 今天晚上也是。伊东康男并没有什么事情,但是,他就是待在悠木和雅这里不走。悠木觉得,伊东肯定要耍什么鬼花招儿了。 悠木和雅心里这样想着,手和眼却没有闲着,他又拿起一篇题为《劳动省着手调查符合职工灾害补偿保险法的遇难乘客》的稿件,刚刚要静下心来看,伊东康男又说话了:“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悠木和雅用不满的眼光,看着伊东康男。 “今天你到医院,去看安西耿一郎去了?” “是啊,我去瞧他了!……”悠木和雅冷冰冰地说。 “他怎么样了?”伊东康男忽然热心地问。 “还是昏迷不醒。” “可不是嘛,真叫人为难哪!” 悠木和雅愤怒得几乎要吼叫起来,但是他忍住了。 “他的太太呢?” “什么?……”悠木和雅好奇地抬起了头。 “他太太!……还在医院吧?” “她还守在哪儿。” “她说什么来着?” 悠木和雅耳边迴响起小百合的话:“报社也太过分了吧?身体好的时候,给他分派那么多工作……” 悠木和雅一直认为:安西耿一郎对报社、对工作都不感兴趣,小百合的话让他感到费解。分派给安西的工作太多了?伊东本人这样认为吗?…… 安西耿一郎曾经说过,伊东康男是他的“救命恩人”。虽然没有说为什么,但那种赞赏,分明是发自内心的。悠木和雅理解不了。销售部本来就是有名的“黑匣子”,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工作,别的部门的人都不太清楚。这个部门的最高首长——伊东康男,别的部的人同样看不清楚,他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第35页 悠木和雅打算结束这无聊的对话,于是,他带着几分挖苦的口吻说:“她说,您让安西慢慢儿休息,还说,感谢伊东主任的关心。” “哦……还有呢?”伊东康男歪着脑袋瓜儿问。 悠木和雅把手中的红笔,往稿件上使劲儿一戳,感慨地说:“她说的多了,主要是担心安西的将来。您赶快叫总务部的人去看看吧!” “当然,我会跟总务说的。”伊东康男低声说。 悠木和雅继续看着稿子,决心不管伊东康男再对他说什么,都不再搭他的茬儿了。 伊东康男倒是不说话了,但是,悠木和雅感觉到,另一个人在盯着这边。那个人就是副主任追村,与其说是盯着,倒不如说是瞪着,不是瞪着悠木,而是瞪着伊东。追村特别讨厌销售部的人,看到伊东康男赖在编辑部的办公室不走,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讨厌安西耿一郎,恐怕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你们打起来才好呢!……”悠木和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感到自己的大脑,开始麻痹了,疲劳度达到了峰值。 “全权!请您过目!……”整理科的一个职员,把第二版的清样,放在了悠木和雅的办公桌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方的大幅广告:谢罪!在这次空难中,很多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对此我们表示…… 原来是以日航总经理的名义,发的谢罪广告。 与广告形成了鲜明对照的,是广告上边认领遗体的家属,哭得死去活来的悲痛照片。 悠木和雅看到这些内容,顿时觉得怒不可遏,血往上涌。 如果是一场特大火灾,引起了火灾的单位,登个广告谢罪,也还可以理解,但是,像这样的版面安排,绝对不能容忍。加上此前还有擅自公开,乘务组副组长的证言的事情,悠木和雅觉得:日本航空公司做得也太过分了。如果就这样把广告登出来,《北关东新闻》与日本航空公司同罪! 悠木和雅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龟岛!……” 龟岛赶紧跑了过来:“怎……怎么了?什么地方搞错了吗?” 悠木和雅指着广告说:“这个,请你把它给撤了!……”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你也太没脑子了吧?这样登出去,读者还不骂死我们?” 龟岛莫名其妙地看着悠木和雅的脸:“我说你这是抽什么疯哪?没发高烧吧?” 整理科的人都是排版的匠人,只管安排版面,不管内容。龟岛与悠木对问题的理解,有着很大的温度差。 “哪能说撤就撤呢?得跟广告部的人商量啊!……”龟岛认真地说。 广告科科长暮坂的红脸膛,顿时浮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不,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他跑腿跑来的广告,是他没有付出任何劳动,只靠幸运得到的东西。 “责任由我来负,你就把它撤了吧!……”悠木和雅强硬地说。 “可是……”龟岛一脸为难地犹豫起来。 “可是什么?叫你撤你就撤!……”悠木和雅不由得大叫起来。 龟岛那馅儿饼似的圆脸扭歪了,人们纷纷朝悠木和雅这边看过来。 悠木和雅情绪激昂,高声怒喝:“这种不知羞耻的东西,报纸能够出版吗?……登这个广告的收入,顶多就是二三十万日元!……跟日航说去,用这笔钱买点儿鲜花,送到现场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冤魂吧!……”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吭声。悠木和雅见状,更生气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把上边的新闻报导,跟下边的广告对比着看看吧!……” 悠木和雅突然瞪大了眼珠子——他发现,在第二版遇难者亲属照片的右下方,用小号字安排了一篇文章:在御巢鹰山……记者佐山…… 是佐山写的那篇,催人泪下的现场直观!本来悠木已经给定在头版头条了,是谁趁他不注意,给弄到第二版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来了? 怒火从心头燃起,悠木和雅在心里大骂:“他妈的,又来搞阴谋诡计!……”他抓起桌子上的清样,就向等等力的办公桌沖了过去。 等等力戴着金边眼镜坐在椅子上,周围是佐山、神泽等五六个青年记者。瞧等等力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又在吹嘘什么釆访的经验吧。 悠木和雅推开围在等等力身边的青年记者们,把清样往桌子上一拍,大喝一声:“浑蛋,这是怎么回事?” 佐山“啊”地叫了一声,凝结着自己心血和汗水的文章,居然是这么一个下场! 等等力慢慢地摘下眼镜,连瞥都没瞥一眼桌子上的清样,用没戴眼镜的眼睛,盯着悠木和雅问:“这怎么了?” “我已经把这篇文章,安排在头版头条了,现在为什么被弄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 “别装煳涂!……” 面对愤怒到极点、情绪激昂的悠木和雅,等等力当然不甘示弱,他一晃脑袋站起来:“嗨!……你这是跟谁说话哪?”
第36页 “跟你!……”悠木和雅激动地怒吼着,“跟你这个一向嫉妒别人的小人!……” 两个人斗鸡似的对峙着,鼻子尖都快撞到一起了。 “马上跪下道歉,老子可以原谅你这一回!……” “我给狗道歉,都不给你这种人渣道歉!……”悠木和雅大骂起来,“给我弄回头版头条去!” “有意见你找副主任去!……”等等力毫不示弱。 难道是追村把佐山的稿子换下来的?悠木和雅张了张嘴,愣住了:“为什么?” “给自卫队拍马屁的文章,副主任能给你上头版头条?”等等力猖狂起来。 对了,佐山的稿子一开头,写的是一个年轻的自卫队军官。悠木的愤怒立刻转向了追村。他要质问追村:“佐山的稿子什么地方不好?”回头一看,追村不在。 “副主任呢?”悠木和雅质问等等力。 “说是去总务部了。” 悠木和雅伸手抓起清样要走,等等力把清样的另一端给摁住了。 悠木和雅喝道:“松手!……” “好啊,你跪下道了歉,我马上就松手。” 周围的记者们全都屏住了唿吸,佐山注视着悠木的侧脸。等等力的目光,让人联想到锋利的尖刀:“年轻人都看着呢,给你个台阶你还不下!……” 悠木和雅向着等等力怒目而视:“有那个必要吗?” “怎么?是你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疯狗似的乱咬的!……给我道歉!……” “你昨天也干过!……”悠木和雅大声喝道,“怎么样?……要我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这些年轻人吗?” 等等力一时语塞,狰狞的眼睛瞪着悠木。 悠木和雅要把清样从等等力手下拽出来,等等力死摁着不放,刺啦一声,清样被撕成两半,印着日航广告的那一半留在了等等力的桌子上。 “你别以为这就算完了!……”等等力威胁道。 悠木没理他,拿着半版清样,转身朝门外走去,年轻的记者们追到楼道里。 佐山代表大家激动地说:“悠木!我们都支持你!……” 悠木和雅什么也没有说,顺着楼梯往下勐跑。 已经晚上10点多了,总务部还有人在吗?悠木和雅对等等力的说法将信将疑。 西馆一褛是总务部。楼道里的灯还亮着。推开总务部办公室的门一看,跟悠木和雅同年参加工作的久慈,正在用文字处理机打文件。总务部一直在提倡记者们,也都使用文字处理机,但是,记者们都说,那东西能把内心的情感,表达出来吗?悠木和雅也是这样认为的。 久慈见到悠木和雅来了,顿时吓了一跳:“喂,你可是这里的稀客,有什么事吗?” “我们编辑部的副主任,没有在这里吗?” 久慈向里边努努嘴:“去里边儿了。”“里边儿”的意思是社长室。 “社长还在啊?” “小声点儿,里边儿能够听见!……”久慈压低声音说。 “在吗?” “在。刚才去附近什么地方,跟什么人会面去了,回家的路上,他顺便回一下报社。” 悠木和雅转身就向社长室走。 “嗨!……你要干什么?”久慈慌忙阻拦道。 “有急事儿!……”悠木转身就走。 悠木没有撒谎。并不是所有版面,都要等到夜里12点才印刷的,制作科总是要求先排好的版面先印刷,第二版10点半就要上印刷机! 久慈冲着悠木和雅的后背问道:“你也是这边的?” 所谓“这边的”,大概是指报社内部的派系吧。在《北关东新闻》,追随社长的是一派以编辑部为主,追随总经理的是一派以销售部、广告部为主。 悠木和雅没有时间,向久慈说明事情的原委,头也不回地向社长室走去。 站在社长室前,悠木和雅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那扇装饰豪华的门。 14 悠木和雅还是第一次,到一楼的社长室来。 以前,社长室在三楼,由于社长白河,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嵴椎损伤,只能坐着轮椅,半年以前,社长室搬到了西馆一楼。 社长白河坐在轮椅上,女秘书高木真奈美在一旁伺候着,另外还有十个人左右,在室内一角的一圈高级沙发上坐着,其中的确有追村。 “悠木啊,坐吧。”追村挺客气地对悠木和雅说。大概因为是在上司面前吧,追村除了在悠木进屋的时候,脸上露出些许惊诧的表情以外,态度和荡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就是悠木,我跟您谈到过的。”追村轻松地向白河社长介绍着。 白河社长笑了笑说:“知道知道,我当编辑部主任的时候,他进的报社嘛。” “现在,他全权负责这次空难的报导。”追村补充说。 “嚯!……长大了嘛。”白河社长笑着说,“以前总是服服帖帖地,跟在别人后边,像个孩子一样”
第37页 悠木和雅听着他们的话,觉得非常别扭。跟社长谈到过我?莫非追村经常来这里,向白河逐一汇报,每个人的情况吗? “请用!……”女秘书真奈美端来一杯冰咖啡,放在悠木和雅面前的桌子上。真奈美长得很漂亮,三个月以前是住宅供给公社的职员。据说是追村引荐给白河的。不知道以前为白河社长,推轮椅的黑田美波怎么样了。 白河跟追村的闲聊,似乎没完没了。悠木和雅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了,果断地插了进去:“副主任,耽误您一会儿行吗?” “什么事?说吧。” “关于版面安排的事。”悠木和雅说着,把清样展开铺在桌子上,“我已经把这篇文章,安排在头版头条了,不知是谁弄错了,给放在第二版了。”因为是当着社长的面,悠木尽量斟酌着词句。 追村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弄错,是我叫排在这儿的。” “为什么?” “这还用得着解释吗?报纸嘛,没有必要替自卫队吹喇叭抬轿子。” “可是……”悠木欠起身子,屁股离开了椅子,“这里只不过是,偶然写到一个自卫队军官,跟吹喇叭抬轿子没关系!……” “就结果而言,还不是那么回事!社长,您看呢?” “什么事啊?”白河正在享受真奈美用梳子,给他梳头的快感,说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睁。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问题啊?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悠木和雅想到这里,对追村耳语道:“您出来一下可以吗?” “出去?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 “您不能就这么定了,请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追村又把脸转向白河:“头版头条登一篇宣扬自卫队的文章,有些不妥吧?” “嗯……这倒也是。”白河社长犹豫着说。 悠木和雅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形势急转直下,排不排头版,突然变成由社长来判断的问题了。 这不公平!追村使用了“宣扬”这个词,把问题的性质夸大了。 “社长!……”悠木用很快的速度说,“这绝对不是宣扬,您看了就会明白的!” 追村急得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但是,关键人物白河社长,根本没有把清样要过来的意思。他的手被真奈美那雪白的小手握着,让她修剪指甲呢。 “社长,真的,只要您看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不妥当啊!……”白河扭过脸来,看着悠木和雅,打断了他的话。 悠木愣住了,连眼睛都眨不动了。社长就这么决定了,如此轻率地决定了! 不,现在还来得及!悠木主意已定:一定要争取到底! “社长!写这篇文章的记者,是没吃没喝爬了12个小时的山,才赶到现场……” “悠木!……”追村用教训的口吻喝道,“难道你连社长的话,都不听了吗?” “不是,但是……” “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社长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容更改的!” 白河微笑着看二人争论。真奈美又开始给他按摩肩膀了。看着白河那色眯眯的样子,悠木和雅心想,这个当过编辑部主任的人,身体行动不自由了,难道大脑的转动,也不灵活了吗? “社长!求求您了,让我把这篇文章,安排在头版头条吧!” 白河社长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还真是长大了!……”说话的口气跟刚才的“长大了”完全不一样了。 悠木和雅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再说社长就该发火了。白河当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外号叫“氢弹”,爆炸起来比原子弹厉害多了。 悠木和雅的脑海里,浮现出佐山的身影,“悠木!我们都支持你!……”的声音,也在他的耳边迴响。 悠木和雅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站起来向坐着轮椅的白河社长走过去。追村厉声制止了好几次,都没有把他制止住。 悠木和雅把清样放在白河的腿上:“只求您看一遍,求求您了!”说完就一直深深地,向白河行着鞠躬礼,不再站直身子。 空气好像都要凝固了。真奈美悄悄地离开轮椅,走出了社长室。 真奈美走了以后,白河睁开了眼睛,高声喝道:“不就是临时让你,当个全权吗?……这里没有你发表意见的分儿!……” 悠木和雅的后嵴樑直冒凉气,但他并没有被白河的淫威吓倒,坚持说道:“请您一定看一遍!……” 白河社长眼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他把脸转向悠木和雅:“你小子想把自己的饭碗砸了是吧?” 悠木和雅沉重地垂下了头。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沮丧。他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恨不得一拳把白河打翻在地。 就为了这个就开除我?可以啊,随你的便!反正我也不想干这个“全权”了。两次都把人家佐山的文章枪毙了,我也没脸再当这个“全权”!
第38页 我才不留恋记者这个职业呢!干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干出个人样儿来,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家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演戏演够了,心也碎了。那也叫个家吗?整天提心弔胆地,看着儿子的脸色过日子,这种日子实在是过够了!弓子要是听说我被开除了,恐怕再也不会那么亲且了吧? 以前早就想过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 悠木和雅用手捂住了额头。他的眼前一片模煳,什么都看不见了。累了,实在太累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好像被拖进了黑暗的渊薮。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蜷缩在堆放杂物的小屋里,抱着膝盖,浑身哆嗦着。 他想大叫。他的耳朵深处疼得要命。 他听见了母亲娇滴滴的声音。他听见了男人们淫荡的笑声。 狗又咬起来了。孤独感渗入了他的骨髓。眼前浮现出弓子、小淳和由香利的脸。 我离不开你们,我只要求你们能待在我身边,哪怕你们根本不能跟我交心。 我害怕孤独,不想再过那种一个人抱着膝盖在,小屋里打哆嗦的日子。 悠木和雅身体摇晃着,在差点儿撞到白河社长身上的时候,叉开脚站稳了。 他的眼睛好像被蒙着一层,不怎么透明的薄膜,模模煳煳地可以看到白河那张鬼脸。他弯下腰,郑重其事地伸手把白河腿上的清样拿起来,叠好以后攥在手里,无力地向白河鞠躬,说了声:“给您添麻烦了!……”转身离开了社长室。 穿过昏暗的走廊,顺着楼梯上到三楼的时候,发现那几个年轻的记者,都坐在自动售货机前边的沙发上等着他呢。 悠木跟佐山四目相视。 佐山从悠木的脸上明白了一切,默默地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神泽挡住了悠木和雅的去路问:“怎么样了?” “忍了吧。”悠木和雅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悠木和雅走向办公室的时候,身后传来一片咂舌的声音。 年轻的记者们,毕竟抱着很大的希望,在楼道里等来着…… 大办公室里是截稿前的骚乱。 悠木和雅没有回自己的办公桌,而是来到写着“日航全权——悠木”的黑板前面。 悠木和雅伸出手去,把用白色颜料写的那几个字抹掉了。 15 夜已经很深了,天气还是那么的闷热。 报纸付印以后,悠木和雅马上就开车回了家。即便如此,到家里也已经12点半了。家里黑煳煳的一片,一盏灯也没有亮着,悠木心里不免有那么一点点失望。 家里非常安静,一进家门,就可以闻到一股混合的气味——家的气味。客厅里还很凉快,说明弓子刚刚睡下不久。悠木和雅走进厨房一看,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打开冰箱,里边一罐啤酒都没有,也没有剩菜剩饭。毕竟中午回家的时候,悠木和雅说好今天晚上不回家的。 倒了一杯凉麦茶回到客厅里,悠木和雅把刚才拿回来的《北关东新闻》,随便地往桌上一摔,也没换衣服,就躺在了长沙发上。抓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正在播放的是御巢鹰山坠机现场的新闻。大概是因为职业棒球联赛直播时间延长,新闻节目顺延了。穿着朴素的西装的女主持人,念着长长的新闻稿件,也说不上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悠木和雅呆呆地看着电视画面,女主持人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开始有些后悔回家来了。 “你小子想把自己的饭碗砸了是吧!……”社长白河的声音,依然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 悠木和雅向社长的淫威屈服,退缩、狼狈地低下了头。他没有能够保住,佐山那篇文章的头版头条的位置,年轻记者们也看不起他了。 悠木和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悠木和雅是为了寻找某种可以依靠的东西,这才回到家里来的。他害怕孤独,他想立刻看到家人的笑脸,可是好叫人泄气啊。 搞糟了的盆景! 悠木和雅把理想的家庭,当作一个盆景加以制作,只不过这个盆景,不是山石树木,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悠木心目中的理想家庭,是在明亮的灯光下,他跟弓子、小淳、由香利围坐在一起,聊着家常……可是,这个盆景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完成。 悠木和雅觉得憋气,连唿吸都感到困难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悠木和雅觉得:上班比在家里待着好了。碰到什么辛酸事的时候,在报社里待着,要比在家里待着舒心得多。 在报社里喧闹的环境中,悠木和雅可以达到暂时忘记自己的境地。 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里,没有令人烦恼的过去,也没有叫人担心的未来,只有一个单纯而明快的目标——顺利出版明天的报纸。为了这个单纯的目标,悠木和雅跟大家一起,在有限的时间里向前勐冲。愤怒也好,焦急也好,暴躁也好,都在那个犹如断头台上的绳索,被切断的截稿瞬间,突然化为了乌有。在那个瞬间,谁都能够利利索索地,把“今天”抛掉了。到了第二天,又重复今天做过的一切。 这是单调而枯燥的工作。不管你多么讨厌谈论死人,也得把这个人,是在哪儿死的、是怎么死的,调查个一清二楚,然后写稿、改稿、排版、印成报纸……悠木和雅的神经都麻痹了,谁也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过。只要待在那个大办公室里,就不用说谁比谁心眼儿更好、谁比谁更加薄情。
第39页 大概正是那枯燥的空气,和某种程度的宽容,吸引着悠木和雅走进大办公室里去的吧。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内心深处有很多悲伤的人,不一定就是能够理解,他人的悲伤的人。悠木和雅在当记者的过程中,常常把地球上这里、那里发生的不幸,跟自己的不幸重叠起来,从中得到某种安慰和平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在那间大办公室里,简直就待不下去了。 电视上女主持人嘶哑的声音,钻进了悠木和雅的耳朵里。她的大眼睛里都是泪水,在她身后的监视器的画面上,是藤冈市体育馆认领遗体以后,哭得死去活来的遇难者的亲属们。 悠木和雅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女主持人的脸,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掉了。 “辛苦了!……”看着黑煳煳的电视屏幕,悠木和雅似乎听见了那名女主持人的同事们,在用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的欢快的声音,跟她打着招唿,然后约她一起去吃夜宵。那个女主持人还没有,从主持人席上站起来吧?她谢绝了同事的邀请吧?她依然一个人,坐在没有了照明的播音室里,淌眼泪吧? “不会的!……淌眼泪是遇难者亲属的工作。”悠木和雅自言自语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突然,悠木和雅想起了,还躺在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来。 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说,安西耿一郎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安西绝对能够醒过来!……”那是安慰小百合的话,实际上醒过来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不管怎么说,安西耿一郎还没有死,那么,他的妻子小百合和儿子燐太郎,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哭呢? “啊,爸爸!……”背后是由香利的声音。 悠木和雅慌忙坐起来一看,女儿由香利穿着睡衣,站在客厅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都上小学四年级了,由香利还像个幼儿园的孩子。由于个子太小,在少年体育培训学校的排球队,是个从来不上场的板凳队员。 “睡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悠木和雅温和地望着女儿问,“是要上厕所吗?”悠木和雅听出来,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很不自然。 “我口渴噢!……”由香利说,“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爸爸辛苦了!……”由香利像个礼仪培训班的学生。 悠木和雅的眼睛一阵剧痛,笑容和回答晚了一拍:“不辛苦……啊,谢谢!……” “坂神老虎队1今天也赢了吗?” 1日本关西的着名职业棒球队,1985年度冠军,后亦多次夺得冠军。下面提到的真弓和巴斯,都是老虎队的主力队员。——译者注 “嗯——这个嘛——噢,对了,听同事们说,好像是输了。” “是吗?几比几呀?” “这个嘛,爸爸没有注意听。” “好遗憾哟!……”由香利嘟囔了一声。 悠木和雅还想跟女儿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发现由香利正在观察爸爸的脸色。其实,从站在客厅门口的时候起,由香利就开始观察,这个打过哥哥的爸爸的情绪,究竟怎么样了。 悠木和雅记得,女儿由香利拿回来的第一张成绩单上,老师写的评语是:有看那些厉害的孩子的脸色行事的倾向。看到这评语,悠木心里颤抖了。 “真弓今天有本垒打吗?” “这个嘛,爸爸,没有听说。” “巴斯呢?”悠木和雅笑着问。 “对不起,爸爸,不知道。” “是吗?……”悠木和雅嘟囔着,“对了,飞机出了事故,爸爸太忙了。” “可不是嘛。”由香利像个大人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妈妈说,死了很多人呢。” “嗯,520人呢。” “真是可怜。” “可不是嘛。”悠木和雅尽量做出悲伤的样子说。要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至少要教会由香利这样做。 “不过,也有得救的孩子哟。” “嗯,爸爸真为她高兴。” “我也高兴。”由香利笑着拍了拍手。 “由香利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好孩子。” “那倒不是……”由香利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悠木和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水喝过了吗?” “嗯,喝了一杯大麦茶。” “那就赶快睡去吧,明天还得去少年体育培训学校呢。” “哎。爸爸晚安!……” “晚安!做个好梦!……”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由香利的小手在胸前摆动了几下,转身上楼去了。 悠木和雅重新躺在沙发上,强装的笑脸,使脸上的肌肉变得硬邦邦的。 由香利始终没有跨进客厅一步。 悠木和雅左右转动了几下脖子,把领带松了松——只是松了松,他没有解下来。他在犹豫,是否回报社的值班室去睡呢?内心深处一个兇恶的声音,催促着悠木从沙发上爬起来。
第40页 16 第二天即1985年8月15日的早晨,在编辑部主任的办公室里,主任粕谷、副主任追村、社会科科长等等力、整理科科长龟岛……编辑部的主要干部都在场。 悠木和雅走进屋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连平时关系比较好的龟岛,也对他板着脸。 悠木和雅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果然,会议的第一项内容,也许就是等等力宣布,解除悠木的“日航空难报导全权负责”。他甚至想自己主动提出,解除这个有名无实的“全权”。 但是,会议的议题完全是另一回事…… “现在开会,研究今天的版面,怎么安排比较好,请大家拿出各自的智慧来。”粕谷来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环视着大家。 今天的版面安排,确实需要智慧。有三个方面的内容都非常重要:一是继续报导空难事故,二是战争结束40周年纪念日,三是中曾根首相正式参拜靖国神社。 最让人头疼的,是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内容。你说这是那位“乡土宰相”1的英明决断也好,盲目蛮干也好,作为一张地方报纸,如何处理,还真是挺难办的。空难事故发生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政治科科长守屋和副科长岸本,被粕谷安排在上座,就是这个原因。 1当时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是群马县人。 “我看,中曾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报导,应该安排在头版头条位置。”守屋先发制人。 大概是从守屋说话的口气里,闻到了“政治臭味”吧,等等力用社会科科长的表情,看着守屋说:“空难事故不上头条了?……掉下来才四天哪!……” “今天就来个挂肩吧。作为战后第一个,正式参拜靖国神社的首相,不弄个头版头条,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守屋毫不退让。 “别用过年的感觉说话!……”等等力严肃地说。 “过年的感觉?什么意思?” 这两位同年进报社的同行,都互相瞪起了眼睛。 “这次跟他当上首相以后,第一次回故乡,完全是两码事!……”等等力严肃地说,“正式参拜靖国神社是有问题的!不但在野党和宗教团体会反对,中国、韩国也会提出抗议的!……” “那又怎么样?……日本国内的事情,用不着外国说三道四!……”守屋愤愤地说,“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向为国捐躯的英灵表达悼念之情,那又有什么不对的?” “政教分离你懂不懂?正式参拜有可能是违宪的!” “所以我才说,这条新闻非常非常的重要嘛!……绝对不比空难事故逊色!” “死了520人呢?” “群马县县政府所在地——前桥大空袭死了多少人?” “少说这种没有用的废话!……”等等力愤愤地说。 “等等力!你小子才是过年的感觉呢!……” “你是什么意思?”等等力质问着。 “事故越大你越高兴!死人越多你越高兴!……”守屋讽刺地说,“不过嘛,虽说是欠的空难事故,也是别人送来的事故!……日本航空的事故,根本就不是本县的素材!……” 悠木和雅不禁看了守屋一眼。 “别人送来的事故”,悠木早就料到,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没有想到的是,在社会科与政治科之间的争论中说出来了。 悠木和雅把视线收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对守屋的不满,也就是看了他一眼而已,并没有产生空难事故,被他轻看了之类的想法。 当然,今天如果把头版头条,让给了中曾根康弘参拜靖国神社,整个编辑部对空难事故的报导,就会热情大减。空难事故全靠“世界最大”啦、“前所未有”啦,等等空洞的词句支撑着,守屋的话一针见血,所谓“过年的感觉”的指摘,也不是无的放矢。编辑部的人们,谁都不敢正视“别人送来的事故”这个事实,而是把“世界最大”作为兴奋剂,去消减着自己的睡眠时间。 守屋跟等等力的争论,很快就结束了。互相牵制一下而已。《北关东新闻》跟全国性大报不一样,单位小,人员少,政治科跟社会科,没有根深蒂固的矛盾。除了悠木和雅一直是社会科的记者以外,在座的编辑部干部们,几乎两边都干过。《北关东新闻》称得上势不两立的,是编辑部门跟经营部门,社长派跟总经理派。 粕谷故意使劲儿嘆了一口气,把大家的视线吸引到他这边来:“守屋,假如中曾根首相上头版头条的话,你准备怎么上?……我的意思是内容,光是吹捧不行吧?” “当然也要刊登,在野党发表的批判性谈话。” “那样的话,会不会让读者认为,我们是为了打中曾根的板子,才让他上头版头条的?让中曾根首相的阵营认为:我们的姿态,跟《朝日新闻》《每日新闻》是相同的呢?” “这倒也是,”守屋想了想,继续说道,“整体上还是要,给人以‘中曾根干了一件大事’的印象,在大标题的配置上,下一点儿工夫,问题不大。”
第41页 粕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首相如果上了头版头条,福田1阵营会怎样理解呢?” 1即日本前任首相福田纠夫,1976—1978年间,担任日本首相。福田纠夫跟中曾根康弘一样,也都是群马县人——译者注 “这个嘛,如果他们觉得没有批判,心里也许不痛快。” “这小子该受不了了……” 《北关东新闻》在“角福战争”1中吃尽了苦头。当时担任编辑部主任的白河发出指示,避免批判当时的竞选者之一的中曾根,结果福田阵营都不订《北关东新闻》了,损失惨重。 1指1972年田中角荣与福田纠夫,为争夺日本自民党总裁,展开的党内政治斗争,结果田中角荣取得胜利,当上了总裁、田中角荣1972—1974年任日本首相,在位期间实现了日中邦交正常化。而福田纠夫直到1976年71岁的时候,才坐上了总裁宝座,担任日本的首相。——译者注 紧接着,福田纠夫在总选举中,以178281票的绝对优势,战胜了中曾根康弘。这个数字接近《北关东新闻》的订阅量。所以,得罪了“福田党”可了不得——报社的干部们,都了解这一点。 粕谷把脸转向副主任追村:“你看呢?” “我看嘛,头版头条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追村今天没有以往的干脆劲儿。按说讨厌自卫队,就应该反对中曾根康弘,可是,社长白河是亲中曾根的,这让追村左右为难。粕谷把他当作暗藏的“福田党”加以追问,使他躲闪不及。 粕谷又嘆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非得问一问饭仓总经理不可了……” 房间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饭仓总经理外表看上去像个绅士,外号“黑社会的教授大哥”。在《北关东新闻》报社,他是最接近福田纠夫的一个存在。 粕谷以“调停专家”的口吻,对守屋说:“关于这次参拜,饭仓总经理没说什么吗?” 饭仓虽然不主抓编辑部的工作,但是,经常给编辑部的大办公室打电话,通报什么“福田的意见”啦,“福田的反应”啦,等等。编辑部的干部们,对饭仓的行动看法不一,但都可以通过“饭仓情报”,或多或少地了解到,福田纠夫阵营的想法。“饭仓情报”往往比记者们通过福田的秘书,搜集来的“秘书情报”更加准确,更接近福田纠夫本人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这一次,他什么都不说呢?”粕谷不耐烦地问。 “恐怕是在静观局势变化吧。”回答粕谷问话的是追村,大概是听到饭仓的名字以后,他也愤愤不平起来。 “静观?为什么?”粕谷这么一问,追村马上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后发制人嘛!……咱们要是来个头版头条,他就可以批评咱们吹捧中曾根。总经理这次划拳打算后出,真不愧是黑社会的教授大哥!……” 粕谷神情忧郁地点了点头:“要尽最大努力,不被别人钻空子。追村,你下结论吧!……” “头版头条还是要上的,按照守屋说的,把在野党发表的批判性谈话登上去,再加上一些解说性文字消消毒。” “解说?用共同社的?” “共同社的解说,言辞过于激烈,让青木写一个比较温和的。” “不行!……加上我们自己的解说,那样做太危险了,读者会认为,那就是咱们报社的主张。”粕谷立即打断了这个主张,“混杂着主观看法的东西,最好不要刊登。” “这倒也是……”追村听粕谷这么一说,不由得沉思起来。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可以说,在没有摸清楚总经理的想法之前,谁也无法判断,头版头条关于中曾根康弘去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到底该怎么登好。 粕谷把庞大的身躯,靠在沙发背上,环顾四周问:“你们想一想看,《上毛新闻》那里会怎么做?” 整理科科长龟岛说:“恐怕还是以日航空难事故为中心吧。” 粕谷对龟岛的回答感到意外:“为什么?” “看看咱们编辑部大办公室的气氛,就可以推断出来。所有的人都着了魔似的,热衷于报导日航空难,就算咱们决定上中曾根的新闻,大家也不会有多大热情。” 龟岛的说法,显然是一种无视事物本质的说法,但粕谷听了以后,好像很受启发。 “嗯,你说得有道理。”粕谷点了点头。 龟岛得意地说:“就是嘛!……报纸啊,它就是一个活物,不重视它的生长规律,那是不行的。” 粕谷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了悠木和雅的身上:“你呢?你怎么看?” 悠木和雅默默地看了粕谷一眼,暂时没有说话。他做好了被拒绝发言的思想准备,却没有做好,回答问话的思想准备。如果是昨天,悠木会毫不犹豫地说:“应该上日航空难”,但是,昨天晚上佐山的稿子被排挤,自己又被社长侮辱,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报导日航空难的热情,也顿时减了大半。
第42页 追村和等等力冷漠的目光,制造了一种不许他发表意见的氛围,他自己也意识到,不会有人再信任他这个“日航全权”了。 “嗨!问你呢!……你是什么意见?”粕谷又问。 悠木和雅从粕谷的表情和声音里,可以听出某种期待感,哪怕他仅仅对龟岛的意见,表示一下贊成也是可以的。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了!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粕谷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失望。 会议在没有得出结论的情况下,伴随着粕谷的第x声嘆息,草草地结束了。 “傍晚再开一次会,我这就去见总经理!……”粕谷严肃地说。 17 大办公室里闲散起来了。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悠木和雅一直追在龟岛身后,他想为昨天晚上的事,向龟岛道歉。他让龟岛撤掉日航的道歉广告,对龟岛大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对可以称作大办公室的“良知”的龟岛耍态度,悠木和雅真是太过分了。 “龟岛!……”悠木和雅忽然从后面叫了一声。 “有事吗?”龟岛扭过头来,表情很严肃。 悠木和雅向龟岛稍稍弯了弯腰:“向你道歉,昨天晚上我态度不好。” “不用了。”龟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以后我一定注意。” 龟岛哼了一声:“不是跟你说了吗?不用为昨天晚上的事情道歉!……你应该反省的,是刚才的行为!……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刚才?……”悠木和雅顿时一惊。 “刚才开会的时候,你说什么,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你是负责报导这次空难的全权哪!……你不是一直干得挺带劲儿的吗?怎么了?……这个素材,难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爱吗?”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嘴里好苦,他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个素材,难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爱吗?” 悠木和雅打心眼儿里,羡慕能说出这种话来的龟岛。他怎么就能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考虑、来对待呢? 进了报社以后,龟岛一直在整理科工作,从来没有作为记者,去外边採访过,每天都在这个大办公室里,为了“明天”跟“今天”搏斗着。也许是因为,没有跟外边的活人,接触过的原因吧,他对瀰漫在这个大房间里的,新闻气氛最敏感。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一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悠木和雅的心就发痛。 悠木和雅嘆息似的吐了一口气,开始整理桌子上的稿件。中午11点还不到,悠木就已经有大量的共同社,关于空难事故的新闻稿发过来了。其中的一张大幅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盖着白布的灵柩,整齐地排列在体育馆里,体育馆中门的两侧,各自摆着两个大花圈。花圈輓联上的字看得很清楚,右侧的落款写的是“原内阁总理大臣福田赳夫”,左侧的落款写的是“内阁总理大臣中曾根康弘”。 那是在藤冈中学体育馆拍的照片。由于藤冈市体育馆太拥挤了,这里的体育馆也被借用了。 原首相也好,现任首相也好,这里都是他们的地盘啊! 这真是一张奇异的照片,越看越觉得余味无穷。花圈不是在体育馆门外,而是在体育馆里边,也就是说,摄影者是站在禁止媒体进入的地方,拍下了这张照片的。 又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胃里翻了上来。 “早上好!……”1伴随着一个女人明快的声音,悠木和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杯茶。 1日语中的“早上好”,可以一直使用到中午12点,如果是一天之中的第一次见面,甚至过了中午12点,也可以用“早上好”打招唿。——译者注 悠木和雅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依田千鹤子已经摆动着裙裾,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她手上端着的大托盘里,茶杯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诉说着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的歷史。 悠木和雅喝了一口茶,嘴里苦涩的味道被沖跑了,可还是静不下心来看稿件。 桌子上有一份松散地、捲成一卷的报纸。悠木和雅把报纸拿起来,一下子就翻到了体育版。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立刻感觉到,自己从事这种职业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老虎队还真输了,3比4输给了巨人队…… “照这样下去,老虎队能夺冠吗?”政治科的“马脸”岸本,手里端着一个特大号的茶杯,忽然凑了过来。 “昨天也输了。”悠木和雅接过岸本的话茬儿说。 听悠木和雅这么一说,“老虎队”的铁桿儿球迷“马脸”岸本,有点儿不高兴了:“五连胜以后输两场,不疼也不痒。” “今天二连败,明天二连败,最后结果是下地狱。哪年不是这样啊。” “呵!……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暗藏着的巨人队的球迷!……”“马脸”岸本模仿着追村的口气笑着说。
第43页 近来,巨人队的老闆——读卖集团的报纸《读卖新闻》,在群马县发起了扩大销售的攻势,在《北关东新闻》谁要说自己是巨人队的球迷,就会被骂作“卖国贼”。 “不过,你们家的老二……是叫由香利吧,可是个坂神老虎队的铁桿儿球迷——是你说的吧?” “不如说她是真弓迷。” “对对对,日本人的老婆和女儿,都是真弓迷。”岸本又笑了,但马上把大茶杯放在桌子上,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对了,你们家由香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悠木和雅奇怪地歪着头。 “她说不说你脏?” 悠木和雅一愣,举头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真叫人伤心哪。”“马脸”岸本皱着眉头说,“我们家那孩子,老说我脏!……也不知道是不是初潮的影响,女孩子一到小学五六年级,就十分讨厌父亲。” “你们家和子开始讨厌你了?”岸本家的女儿和子,悠木和雅只见过一次,但是,照片都已经看腻了。 “老二史子也是。” “你家的那两个女儿都多大了?” “一个初中一年级,一个小学六年级。太叫人伤心了。”岸本开玩笑似的,不过说着说着,表情消沉了起来,“好像我就是霉菌,只要我一回家,姐儿俩就像引田天功1那骚娘们儿似的,‘滋熘’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 1日本着名的女性魔术师,每年在美国和亚洲等地,到处演出三百多场,被誉为世界级顶尖的魔术师,幻术大师,善于表演精彩的逃脱术。——译者注 “不会永远这样的吧?”悠木和雅安慰他说。悠木也在为自己的孩子发愁,希望能从岸本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大家都这么说,可谁能给我一个保证呢?……如果永远这样下去怎么办?”“马脸”岸本嘟囔着,“我……我他妈的真想大哭一场。” “唉呀!……”悠木和雅也感嘆一声。 “我是那么喜欢她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拉扯长大,到头来……我真羡慕你,还是男孩子好啊!” 悠木和雅不想谈儿子这个话题,正要把话头岔开,结果岸本抢在了他前面:“对了,你们家小淳怎么样?好像是跟我们家和子同岁吧?那小子长高了吧?” “啊,个子倒是不小。”说完这些,悠木和雅赶紧躲开岸本的视线,看别处去了。 “你们家的由香利,跟你也挺亲的吧?那可是个好孩子。” “说不上是好孩子……”悠木和雅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孩子……咳,我们家那两个孩子,一直到小学四年级……” 岸本说到这里,发现追村过来了,赶紧停下不说了。 “嗨!岸本!……”追村把屁股靠在岸本的桌子角上,“刚才也没有听一听你的意见,现在我想来听一听。” 悠木和雅把转椅转了半圈儿——总算可以逃避,岸本提起的话题了。追村等于把他给救了,但他不想感谢这个蹂躏了佐山的稿子的人。 岸本好像是偏向中曾根康弘的。这也不奇怪,岸本在中曾根去日本各地视察的时候,曾经作为报社的特派员,一路跟随中曾根首先同行。在岸本家的客厅里的电视机上边,摆放着一幅中曾根首相和岸本的合影。那是在中曾根的专机里边照的,不过是政府方面的记者,为了让岸本高兴给他照的,岸本却如获至宝。对岸本这种崇拜权威的意识,悠木打心眼儿里表示轻蔑。 但是,听了岸本刚才,关于两个女儿的一番感慨,悠木和雅对岸本的轻蔑,发生了一些变化。 岸本的女儿们的照片,也摆在电视机上边,他也许是为了吸引来客,来看自己女儿的照片,才把跟首相的合影,摆在那里的吧。另外,岸本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家里人每天都能看到,才摆在那里的。作为一个男人,至少得得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的尊敬吧…… “对,老是日航日航的也有点腻了。”追村说完,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什么,已经腻了?……”悠木和雅特别讨厌这种说法。 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过一会儿,就该决定截稿时间了。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悠木和雅的心里很不平静。怀着这种别扭的心情,去迎接“今天”,是他当记者以来的第一次。 18 中午饭是在地下室的职工食堂吃的。吃完饭回到大办公室里,悠木和雅立即拿起电话,拨了佐山和川岛的唿机号。 在等待回电话的时候,悠木和雅随手翻了翻今天的《北关东新闻》。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是“已找到121具遗体,辨明身份者51人”。左侧为“坠毁原因,可能是由于尾翼附近破损”。往下翻,本来应该登在头版头条的佐山的文章《在御巢鹰山》,可怜巴巴地躲在第二版的角落里。 愤怒和自责,再次涌上悠木和雅的心头。悠木提议搞的系列连载,要想占据第一版,已经成为不可能。一个好端端的计划,就这样随便流产了。
第44页 先回电话的是佐山:“您唿我?”冰冷的声音,让悠木和雅觉出了距离感。 悠木和雅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你那边调查出什么消息了?” “县警察局找那个乘务组副组长,听取了情况,够写50行吧。” “嚯,警察的动作挺快的嘛。” “日本航空公司抢了个先手,县警察局的头头脑脑可生气了。” “当然得生气了,日航的行为,纯属妨碍调查。” 过了一会儿,佐山才不冷不热地说:“就是。” “你现在在县警察局里吗?” “在警察局的记者室。” “川岛在吗?” “不在,他出去了。” “看见他以后,让他给我回电话,我唿过他了,还没回话。” “知道了。”佐山用公事公办地口气回答。 悠木和雅看着电话,发起愣来。很明显,佐山已经没有採访热情了。这也怪不得他,呕心沥血地写的现场直观,被糟蹋成那个样子,谁不感到心寒哪! 电视画面上,正在播出追悼仪式。追悼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川岛那柔弱的声音,才出现在电话里。 “我是……川岛。” “你的稿子几点钟交过来?” “啊?……”川岛吃了一惊,好像很感意外。 “要连载第二篇文章啊!……第一篇虽然没有能够上头版,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垮了嘛!” “让神泽写吧。” “什么?……”悠木和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跟你说过,第二篇让你来写的!……” 川岛不说话。 “你是记者组副组长,怎么能让神泽先写呢?” “这个……”川岛含煳其辞。 不用问了,理由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神泽跟佐山,是最早到达御巢鹰山坠机现场的《北关东新闻》记者,而川岛则半途而废,这使川岛跟神泽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逆转。 “川岛,你来写!……”悠木和雅坚持命令,川岛沉默了。 “听清楚了,5点以前给我交来!……”悠木和雅说完,也不等川岛说话,“啪”地把电话给挂了。 悠木和雅心想,川岛在《北关东新闻》干不长了。连自己的位置都站不住的记者,在这个报社是生存不下去的。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看见电视下边,聚集着很多人,马上就想到,一定是电视台正在直播,首相中曾根康弘参拜靖国神社。果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身穿礼服的中曾根首相,在官房长官藤波和厚生大臣增冈的陪同下,迈着严肃的步子,顺着台阶慢慢走上正殿,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眼睛盯着电视画面的编辑部主任粕谷,表情十分僵硬,头版头条到底是上日航的空难报导呢,还是上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呢?他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 电话铃响了,是玉置打来的。 玉置是《北关东新闻》里,唯一的一个工科毕业的记者,悠木和雅让他把藤冈分社的户冢换下来,专门在上野村,盯住运输省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的成员,打探事故发生的原因。悠木虽然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他知道,玉置在大学学的不是航空工业,不一定能发挥他的专业特长,打探到什么重要情报。把他安排在上野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不想在事故原因的报导上,落在别的报社后边。 但是,玉置报告的情况,让悠木和雅大吃一惊。 “事故的原因大体上明白了。”玉置开口就说。 悠木和雅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可是个爆炸性消息。 “你快说!……”悠木和雅催促道。 “减压隔板坏了。”电话那头说。 悠木和雅第一次听说,“减压隔板”这个名词:“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减压隔板,也叫抗压隔板,就是飞机后部的半球体隔板,这个隔板的作用,是阻挡飞机内部的气压……” “接着说。”悠木和雅似懂非懂,只知道催着玉置快说。 “飞机在高空中飞行的时候,客舱内的气压比外面高。减压隔板的作用,是减轻客舱内的气压,对机身的冲击,因此,它的负荷是很大的……” 悠木和雅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留着三七开的分头的小伙子,那张严肃认真的脸蛋。他于群马大学工学系毕业,在前桥市负责市政方面的取材,今年是他当记者的第三个年头——悠木和雅所了解的只有这些。 “不用说那么复杂了,说结论吧!……”悠木和雅打断玉置的报告。 “总而言之,超负荷的压力挤破了减压隔板,进而撑破了机身,最后把尾翼沖断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认为的?不是听调查官说的呀?” “啊,不是,我只听见调查官们在一起,说出了‘隔板’这个词。” “不是採访得来的,而是偷听来的?” “啊,这个嘛……”玉置有些不好意思。
第45页 “听见调查官们说没说,隔板被挤破了?” “那倒没有听见。”玉置诚实地说。 悠木顿时扫兴地垂下了双肩。结论原来是玉置推测的!但是,万一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呢? “今天晚上,你潜入调查官们住的地方,找机会抓住一个问问!” “这可不容易,各报社记者都在这里,甩开他们单独行动,简直是不可能的。” “尽最大努力去做吧!……”悠木和雅说了一句鼓励的话,把电话挂断了。 悠木和雅转向政治部的岸本,问道:“岸本,咱们报社有参加运输省记者俱乐部的人吗?” “没有,以前好像有过,现在没有了。” “哦……”这样的话,除了让玉置在上野村,抓住事故调查的官员以外,就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玉置一个人行吗? 悠木和雅走到地方科的山田那里,问道:“山田,前桥的玉置能行吗?” “玉置啊?怎么说呢?……”山田笑着说,“属于那种说他不行也可以,说他行也可以的那种人。”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视线顿时落在了电话上。他想再找个人问一问,玉置作为一个记者的资质、能力、获取情报的可信度,等方面的事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问佐山。 悠木和雅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佐山打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从背后叫他,原来是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嚼着口香糖过来了。 “耽误你一会儿行吗?”伊东康男突然问道。 “什么事?”悠木和雅没好气地回道。 “占用你15分钟的时间,跟你谈一谈。”伊东康男摸着仁丹胡说。悠木和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表现出为难的样子。 “那就十分钟,为安西的事情。” 悠木和雅的脸色马上变了:“安西的病情恶化了?” “没有,不是谈他的病情。”伊东康男磨磨唧唧地说着,把脸转向了门口。 二人来到楼道里。一般需要说什么事的时候,都是在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沙发那边,但伊东康男经过那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奔楼梯下楼了。看着伊东那自信而傲慢的背影,悠木和雅心想:这小子肯定知道,死去的母亲的秘密…… 伊东康男在一楼准备了一个房间,是营业员谈业务的小接待室。伊东康男硬让悠木和雅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自己才落座了。悠木和雅凭直感知道:伊东康男今天,肯定有某种恶意的企图。 “我算是服了!……安西耿一郎这么一病,窟窿大了去了,现在派了三个人去堵都堵不上!……”伊东夸张地比画着说。 悠木和雅沉默着,很明显,伊东康男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严肃地说:“已经十分钟了,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上去了。” 伊东康男一点儿都不着急地说:“你看你,我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呢。” “今天确实忙得要命。”悠木和雅抱怨了一句。 伊东康男好像正等着悠木和雅这句话似的,马上兴奋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十指交叉在一起:“为中曾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事吧?”· 悠木和雅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伊东康男,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总经理的侦探”。 伊东康男眯缝着眼睛笑了:“咱们准备怎么报导?” 悠木和雅没有感到吃惊。他完全明白了:饭仓总经理派伊东来编辑部打听消息,伊东康男呢,把悠木当作编辑部的内奸,把他给叫出来了。 愤怒和懊恼同时冲上了悠木和雅的头顶,悠木感到最窝心的是,自己被“总经理派”的侦探,选为他的“谍报员”了。 “为什么选中了我呢?难道我被他们当作编辑部里,吃里爬外的人了?……要不然就是因为我,经常跟他们销售部的安西一起去爬山?很有可能!……”悠木和雅心里激烈地琢磨着,“安西耿一郎也是‘总经理派’的,还说过‘伊东是他的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呢,伊东康男也把安西耿一郎,当作了他的左膀右臂。因为自己跟安西接近,才引起了伊东的注意,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成了‘总经理派’的人了……” “你怎么了?脸色可够难看的!……”伊东康男仿佛很关心地问,悠木和雅还是不作声。 “参拜靖国的报导,要上头版头条?” 悠木和雅直视着伊东康男,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打听这个,对您有什么好处吗?”说完,他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伊东康男仰着头,看着悠木和雅:“那当然啦。对了,昨天你干得真漂亮!……” “什么?” “在社长室嘛!……”伊东康男得意地说,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也明白了吧?”伊东康男笑着说,“白河最坏了!……那种色鬼,当社长是不行的!……” 悠木和雅沉默不语。伊东康男接着说:“只要白河在,你就永无出头之日!……有了昨天那样的事,到了秋天,不把你发配到边远地区去才怪呢!……”
第46页 “那也比把自己卖了好!……”悠木和雅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 身后追赶过来的,是那个令人感到噁心的声音:“你以前不是在中新田町住吗?” 悠木和雅不由得站住了。他慢慢回过头来,看见的是伊东康男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像一只发现了老鼠的猫。悠木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猫眼,把视线转移到别处去了。 剎那间,悠木和雅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包裹着雪白的肌肤的后背,那个雪白的身子,正在从后门熘出去,贪婪地盯着她的,是男人们色眯眯的眼睛。 19 下午4点钟已经过了,大办公室里热闹了起来。悠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审阅着稿件。 《已经运回了271具遗体,101人辨明身份》 《日美开始共同调查》 《安全第一,竞争第二》 《国家公安委把调查重点,放在日航是否有责任上》…… “你妈呀,是个卖淫妇啊!……”伊东康男果然是悠木和雅上小学的时候,在公园里碰到过的那个高中生。 悠木和雅心中昂奋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了。伊东康男把窗户纸捅破了,反而使悠木和雅感到轻松。一般来说,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在怀疑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但是,对方却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是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对方一旦把秘密说出来,恐怖感反而一下子消除大半。 悠木和雅已经死去的母亲,不管是卖淫妇也好,不是卖淫妇也好,难道可以说是一个已经40岁的男人,身上的弱点或瑕疵吗? 悠木和雅拿着红笔,不停地在稿件上圈圈点点。 他的内心深处,总还是有个箱子来着,他觉得那个箱子里,装着足以使自己完全毁灭的东西,多少年来战战兢兢,可以说悠木是拼着性命,把那个箱子隐藏起来了,或竭尽平生力气摁着箱子盖儿。 但是,今天打开一看,里边除了哀伤,什么都没有。 那只箱子里边,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在战后混乱的日子里,丈夫不知去向以后,一个人把还在吃奶的孩子拉扯长大。很多男人接近过她,但只是为了在她的身上,发泄一下兽慾。当她悽惨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前来参加她的葬礼! 悠木和雅的红笔在飞舞着。 《紧急解析黑匣子》 《飞行路线显示出,飞机在做最后的搏斗》 《机长曾经试图使引擎恢復正常》 《对所有大型喷气式客机的总检查业已开始》 …… “悠木和雅!……”有人突然在叫悠木。 悠木和雅抬头一看,是整理科的吉井,满脸担心地站在面前。吉井今天是第一版的负责人。 “赶快决定吧!……”吉井认真地问,“日航空难和首相参拜,到底哪个上头条啊?” 悠木和雅伸长脖子,看了看主任办公室那边。门紧闭着,科长以上的干部,还在接着早晨会议的议题,继续议论呢。 “好像还没有决定。”悠木和雅两手一摊。 “再不决定就麻烦了!……”吉井焦急地抱怨着。 “我这儿也是。没有办法,再等一等吧。” “为什么非要上中曾根首相的报导呢?上日本航空灾难的报导,不是挺好的吗?”吉井不满地说。 悠木和雅好像被强光晃眼似的,看着吉井。这个35岁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个子,是整理科的老职员了。 吉井说:“日航要是三、四天不上头版,会被全日本的报社笑话的!……” “被……笑话?”悠木和雅吃了一惊。 “可不是吗,怎么着!……”吉井激动地大声说,“为了给咱们报社争口气,别的报社不上,咱们也应该连着上!……毕竟这是本地报纸嘛!……” 为本地报纸争口气——听了这话,悠木和雅的心里颇不平静。 “悠木,你跟上边说说嘛,你小子不是日航全权吗?” “挂个名而已。”悠木和雅说完以后,被自己说的话刺伤了。 不能接过吉井的话题,继续谈下去,悠木和雅自己也很着急,可能是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如鲠在喉、一吐为快的话了。 “这样的话,我只能做两手准备了……”吉井小声嘟囔着,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悠木和雅无力地嘆了一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快下午五点了,川岛的稿子还没有送来。悠木收回来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田泽桌子上的,一本打开的杂志上,刊登的照片上。 那是一条人腿,一条没有跟身体连在一起的腿。悠木和雅一看就知道,那是《焦点》或者《星期五》之类的杂志,大概是御巢鹰山灾难现场的报导特辑吧。 “杂志是今天发行的吗?”悠木和雅询问田泽。 田泽把杂志递过来:“拿去做参考吧!” “参考?……”悠木和雅一怔。 田泽指着杂志上的照片说:“直截了当地报导了空难事故,报纸竞争不过人家!……” “为什么?”悠木和雅奇怪地问。
第47页 田泽冷笑一声:“不明白呀?……自从听说死了520人的时候开始,报纸就悲惨呀、悲惨呀,写了一大堆,到头来顶得上人家一张照片吗?” 悠木和雅不理解:田泽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没有让他当“全权”,在这里发泄不满? “就算能感动得读者掉眼泪,也太单调了嘛,不就是每天给遇难者家属,一点儿安慰吗?……”田泽冷笑着摇了摇头,“这种报导谁看哪?肯定没有人看!……” 悠木和雅嘆了一口气:“少说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说的话吧!……” “什么什么?”田泽激动了起来。 “田泽,你老实说,你写过能让读者,感动得掉眼泪的文章吗?”悠木和雅质问道。 田泽正要说些什么,悠木和雅用眼神制止了他,接着说了下去:“人死了以后,以最悲痛的方式传达给读者,是新闻媒体的责任,读者看也好,不看也罢,我们都得这么写,都得如实地印出去,都得把报纸送出去!……520个人死了,我们就写520篇,让读者感动得掉眼泪的文章!难道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说着说着,悠木和雅觉得好不心寒,“为了没见过、也不知道的人掉眼泪的人,也许没有,想不想看遗体,想不想看我们写的文章,也是读者的自由,一天到晚老考虑这些,就不要再办报纸了。” “哟,你可是变得消极多了,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田泽!……”悠木和雅厉声说。 “干什么?” “我随时可以下台,你要是想干这个‘全权’,就跟上边说去。”悠木和雅严厉地说。 田泽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注视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说:“怎么,你跟社长发生争执了?” “你的消息够灵通的呀!……”悠木和雅感慨地说。 “你就别提下台的事了,你下了我也不上。” “这么大的事故,不会来第二次的。” “大过头了就没有意思了。”田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呀,这回这堂吉诃德,你就当到底吧!……” 田泽冷冷地放了一炮,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悠木和雅也转过身子,继续看他的稿子。 “堂吉诃德?……”悠木和雅心里暗想,“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话,我肯定会拍着大腿说,这个外号起得太妙了。” 悠木和雅拽过来一大叠,关于事故原因的稿件: 《运输省调查委员会说:r5门不是事故的原因》 《尾翼连接部有缺陷,造成事故的原因可能是“共振”》 《尾翼圈可能有损伤》 《垂直尾翼是连根脱落的》 《水平尾翼也有损伤》 《美联邦航空总署说:大型客机容易老化》 《半个小时、8字形飞行之谜》 《全力以赴分析飞机残骸》 …… 悠木和雅看稿,花了很多时间。在看稿的过程中,悠木特别注意“隔板”这个词,但是,他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所以,悠木和雅越来越觉得被玉置给骗了。 接着是关于遇难者家属的稿件: 《遗体损伤严重,身份难以确认》 《已经辨明身份的遗体,纷纷运回家乡》 《遇难者家属的焦虑与绝望》 《还有三位遇难者亲属,没有取得联繫》 《部分遇难者家属突破警察的封锁线,到达坠机事故现场》 《盂兰盆节的悲剧》 …… 看完这些稿件,悠木和雅开始考虑,如何安排版面的时候,去主任办公室“侦察”的岸本回来了。 “决定了吗?”悠木和雅抬头问。 岸本暧昧地点了点头:“头条好像要上中曾根首相的新闻,具体内容还在争论。” “主任见着饭仓总经理了吗?” “没有,总经理今天请假休息。” “躲起来啦?”悠木和雅嘟囔了一句。 “也许是吧。家里没有人接电话。” “就跟恐怖电影里的妖怪一样,越是不出来,你越觉得害怕。”悠木和雅嘟囔着。 岸本忍不住笑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哪?日航的稿件都准备好了?” “共同社电讯都准备好了。你那边呢?” 悠木和雅说着,把拟好了《遗体还乡》这个大标题的稿子递给岸本,上面用红笔写着“1版挂肩”。 “这边就等东京的青木了。那小子写东西太费劲,笔头不如嘴头利索。” 悠木和雅也笑了。- “我说悠木……”岸本嘟囔着。 “什么事?……”悠木和雅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岸本。 “关于空难的新闻挂肩,你没有意见哪?” 悠木和雅看着岸本说:“无所谓,反正我什么都决定不了。” “也是……”岸本低声说。 这时,田泽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不行不行!……这儿哪能随便进呢?”
第48页 悠木和雅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田泽堵在门口叫道:“外人不许进办公室!……” “对不起!……”女人连连鞠躬道歉,“我想买一份报纸……” “到下边买去!……”田泽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轰那母子俩。 “下边没有人……”年轻的母亲,带着些许不太熟悉的地方口音,穿着很素淡,却涂着很浓的眼影,小男孩大概是觉得,母亲被别人呵斥了吧,瞪着小眼睛看着田泽。 小男孩的视线,忽然转向了悠木和雅,悠木想沖他笑笑,但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紧张,没有能够笑得出来。 “下楼梯左边有自动售报机,杳硬币就可以买。”田泽对那个女人说。 “谢谢!……”女人道过谢,拉起小男孩就走。一直看着悠木和雅的小男孩,转身跟着母亲走了。 悠木和雅的脚在颤抖,因为他在那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大概都是这种眼神吧。当意识到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一定都是这种眼神! 一股令人烦躁的热风,突然吹进了悠木和雅的心里,他一把抓起自己桌子上的报纸,今天的,昨天的,前天的……他把所有关于空难事故的新闻,都仔细地收集了起来,装进一个《北关东新闻》的大信封里。刚才拟好的《遗体还乡》这个大标题,好像第一次刺痛了他。 他拿起装满了报纸的大信封,迅速跑出办公室,跑下楼梯,在自动售报机前面,追上了那对母子俩。 “请您把这个拿去吧!……”悠木和雅把大信封,递到了女人面前。 正要打开装硬币的小钱包,往外掏钱的女人,顿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悠木和雅。她连妆都没有化,更没有涂眼影,那是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悠木和雅低着头轻声说:“这是13号以来的报纸,您都拿去吧。” “啊……”女人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水,“谢……谢谢……您……” 女人一边带着哭腔道谢,一边拉开了小钱包的拉锁。 “不要,不要钱,这是我送给您的。”悠木和雅说完,把报纸塞进了女人的怀里。 透过大厅的玻璃门,悠木和雅看见一辆黑色的灵车,停在马路边上。 女人向悠木鞠了好几个躬,领着小男孩默默地离去了。小男孩一直看着悠木和雅,跟着母亲往外走的时候,还在频频回头看他。 悠木和雅上楼以后,没有立即走回办公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虽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很多遍“流眼泪是遇难者亲属的工作”,他还是控制不住了。 他又一阶一阶地,慢慢地走到楼下,想了很多很多。 女人一定是看见了《北关东新闻》的大牌子。她是哪个县的人呢?不管是哪个县的,都有当地的报纸,在当地发生的事情,当地的报纸报导得,肯定比外地的更详细——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她才让司机停车的。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用领带擦了擦眼泪,飞奔上楼。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直奔主任办公室,连门也没敲就进去了。 编辑部主任粕谷、副主任追村、社会科科长等等力、政治科科长守屋、整理科科长龟岛……全都愣住了。 “头版头条上日航空难吧!……”悠木和雅直截了当地说。 人们沉默着,谁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粕谷说话了:“不,还是上中曾根首相……” 悠木和雅打断粕谷的话,气喘吁吁地说:“那样的话,总经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悠木和雅说完,把拿在手上的照片,往桌子上一放。是那张同时拍下了福田赳夫,和中曾根康弘送的花圈的照片。 “把照片放得大大的,让福中双方都有面子!……”悠木和雅一字一顿地说。 几个人顿时呆住了。悠木和雅一个挨一个地,看了看他们的脸,继续说:“不能把日航从头版头条的位置撤下来!那520个人,可是死在了咱们群马县!……” 最先活跃起来的,是坐在后边的龟岛。 20 下午6点钟的时候,第一版总算定下来了。 头版头条是日行空难事故续报。首相中曾根康弘正式参拜靖国神社排在左肩,一张照片平衡了福、中两派的政治势力。 悠木和雅的建议,使粕谷高兴得不得了,追村和等等力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今天的头版头条也是日航!……”随着龟岛一声喊,大办公室里立刻欢腾起来。 编辑部里的大部分职员,都倾向于日航空难上头条,不管有什么内幕吧,把“乡土宰相”从头条的位置拉下来,总可以显示一点儿《北关东新闻》的个性。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正赶上依田千鹤子来统计,晚饭要叫什么外卖。 “您来份儿什么?” “嗯——来一份儿乐乐亭的凉面吧。”
第49页 “您要凉面哪?”千鹤子看了看手上的纸条,好像有几分为难。 “就我一个人要凉面?” “啊,整天待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大家都想吃点儿热乎的。” 外卖如果要得太分散了,自然耽误的时间就长。 “要什么的多呀?”悠木和雅笑着问。 “今天晚上要得最多的是什锦炒饭。” “那我也要这个吧。”悠木和雅说完,坐在椅子上,继续翻阅起稿件来。 悠木和雅离开办公桌,到主任办公室,去了一趟的工夫,稿件又来了一大堆。不管怎么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航空灾难。 《全力寻找其余200多具遗体》 《上野村全体村民的大力支持》 《日本电信为遇难者亲属,提供340台临时电话》 《两名在现场採访的记者,因为过度疲劳而昏倒》 《运输省发布命令,四大航空公司一齐检查飞机尾翼》 《美国空难调查团今天赶赴御巢鹰山坠机现场》 …… 由于激动,悠木和雅的脸还在发着热。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位年轻的母亲,把《北关东新闻》像宝贝似的抱在胸前,拉着年幼的儿子,走向灵车的情景。在把亡夫的遗体运回家乡的途中,为了买一份当地报纸,特意走进《北关东新闻》的大楼。当地发生的事情,当地的报纸报导得最详细——那位年轻的母亲一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位年轻的母亲,教给了悠木和雅一个真理:详细报导发生在本地的事情,是地方报纸存在的理由,否则还要地方报纸干什么? 忽然,有人拍了拍悠木和雅的肩膀。悠木回头一看,是龟岛。龟岛只不过是从悠木身后经过,并不是来找他有事。他沖悠木笑了笑,迈着轻快的步子,回自己的岗位去了。 悠木和雅也沖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看了看挂钟。 已经傍晚六点半了。刚刚缓和了几分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川岛的稿子还没有送过来。本来命令他五点以前送过来的,都超了一个半小时了!唿了他好几次也不回话,莫非真的抗命不写了?那样的话,川岛将被编辑部除名。 悠木和雅继续看稿。 《群马县警察局,听日航乘务组副组长说明飞机坠落之前的情况》 《农大二附中棒球队,发誓打进八强,以告慰队友在空难中,失去的父亲的在天之灵》 《下午3点半,寻找遗体的工作,因降雨暂时中断》 《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区,在相模湾回收的部分尾翼,将运送到群马县警察局》 …… 看完了手头的稿件,悠木和雅转向右边的岸本,朝他喊了一句:“岸本!……” “嗯?……”岸本答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国际版还有空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岸本扭过头来。 悠木和雅把几份稿子递过去:“有关美国来的调查团,和波音公司的报导,放在国际版吧。” “什么?你等一等……”岸本看了看悠木和雅手上的稿子,没马上接过去,“要是不长的话,加上两、三篇没有什么问题。” “关于运输省的,就加在国内政治版吧。” “啊?……”岸本愣住了,“你干吗这么东一篇西一篇的,都集中在第一版和社会版多好。” “如果不增加版面,报导是放不下的,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稿件被扔掉。” 岸本脸上浮规出一丝苦笑:“我说悠木先生啊,稿子都登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稿子多得都能开店了。一升斗装不了两升米嘛!……” “我也没有打算都登出来,我是想尽量多登。” “别的版面也有非登不可的东西嘛!……”岸本不满地说。 悠木和雅瞪了他一眼,对岸本说:“别的版面,就把腰带勒紧点儿吧!……” “再怎么折腾,也竞争不过那些全国性大报嘛!……”岸本嘟囔了一句。 目前,各大报纸关于御巢鹰山的报导,正处于激烈的竞争状态。《北关东新闻》虽然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但在信息量上,在内容的充实度上,还不一定处于领先地位。 “那也不能轻易认输啊!……”悠木和雅把手上的几篇稿子,往岸本怀里一塞,又拿起一篇稿子站起来,走到地方科的山田那里,“山田,把这个登在地域版上!……” “什么呀这是?” “关于上野村的事,上野村属于西北部地区吧?”悠木和雅指了指稿件的标题说。 山田急了:“可是悠木,这不是日航范围的稿子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说的是村公所呀、消防团的事情嘛!……” 山田抓了抓头皮:“您就饶了我吧,我这儿都安排完了。” “上印刷机了吗?” “还没有呢?” “这不结了吗?对不起了,就换上这个吧!……”
第50页 岸本看不下去了:“悠木!……你这么干,可得跟上边打个招唿吧?” “好,明天跟他们说。”悠木和雅不耐烦地说。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悠木和雅又拨了一遍川岛的唿机号。 “川岛要是来电话,就喊我一声。”悠木和雅嘱咐了岸本一句,走到整理科那边,把几份稿件,交给了负责排第一版的吉井。 “悠木,干得漂亮!……不上日航,真的说不过去啊!……” 决定日航空难上头版头条以后,吉井特别高兴,干得可起劲儿了,几个小标题已经拟好了: 《遗体辨认工作进展缓慢》 《无言的归途》 《坠落前的航迹即将解明》 《不睡觉不休息,不分昼夜寻找遗体》 《御巢鹰山的无情雨》 …… “主标题决定了吗?”悠木和雅认真地问。 吉井拍了拍前额:“再给我一刻钟时间,我绞尽脑汁想!……” “你也别太着急了。”悠木和雅说完,把嘴巴贴在吉井耳边,“有时候啊,晚了晚了,说不定来个爆炸性的消息。” “关于哪方面的?”吉井压低声音,好奇地问道。 悠木和雅的脑子里,一直惦记着玉置说过的“隔板”那两个字:“有关事故原因方面的。” 吉井一听脸色都变了:“那就得整版撤换吧?” “万一来了,就得整版撤换。”悠木和雅笑着说,“可是不一定来,只不过给你提个醒儿,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知道了!……”吉井激动地答应了一声。 “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 “这我明白。” 悠木和雅回自己的位子的时候,经过负责处理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那里,稻冈跟他打招唿说:“悠木!……忙得够戗吧?”稻冈曾经在文化科,当过很长时间的记者,明年就该退休了。 “没什么。”悠木和雅故作轻松地说。 “我这儿也有很多,关于日航事故的读者来信。” 悠木和雅听稻冈这么一说,不由得凑了过去:“有关什么方面的比较多啊?” “什么方面的都不少。”稻冈一边说着,一边翻弄着手上的信件和明信片,“有对四人奇蹟般生存的感慨,有对警察和消防队员的感谢和激励,最多的是对遇难者亲属的同情……来信的主要群体,还是平时经常投稿的那些读者。” 报社的人管那些经常给“读者来信”栏目,投稿的人叫“常客”,一想到要把“常客”们,对遇难者亲属的同情的文字,排列在读者来信栏目里,悠木和雅就顿时优郁起来。 这倒不是说“常客”们不好,他们理解报纸,支持报纸,但是,其中一部分人属于闲得无聊,把自己的文字见报,当作一种消遣。这样的读者来信,能不能表达出真正的同情,悠木和雅表示怀疑。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突然建议说:“把常客以外的读者来信,弄一个特辑怎么样?” “什么,不打算登常客的了?”稻冈好奇地张大了眼睛。 “对,有没有因为这次空难,第一次给咱们报社投稿的读者?” “有有有,家庭主妇啦,高中生啦……”稻冈匆匆忙忙地翻动着手边的稿件,“对了,这儿还有一个初中女生的……” “那就把这些读者来信,搞一个特辑吧。” “常客的一篇不登?”稻冈面露难色地笑了笑,“将来常客们非找我的麻烦不可。他们该嚷嚷了:特辑都出了,为什么不登我们的?” 据说那些“常客”之间,经常比赛谁投的稿被採用的多。来稿被採用之后,投稿者可以得到一支有《北关东新闻》标志的原子笔。“常客”们以这种原子笔的多少,来决定他们的名次,甚至有的“常客”把有《北关东新闻》标志的原子笔,当作勋章插在上衣兜里,去参加所谓的“常客联谊会”举行的晚会。 “不理他就是了!……”悠木和雅笑着挥了挥手。 “好好好,以新面孔为中心,弄他一个特辑!……” “那就拜託你了!……”悠木和雅说完,郑重地向稻冈鞠躬。 稻冈的办公桌上,一个粉色的信封,突然飞进了悠木和雅的眼睛里。信封上的字小小的、圆圆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初中女生写的。 那里边都写了些什么呢?, 不管那里边写了一些什么,在悠木和雅看来,都是写给《北关东新闻》的“情书”。 21 依田千鹤子帮大办公室的职员们,叫的外卖陆续送来了。 悠木和雅正打算去厕所的时候,整理部一个名叫市场的职员跑了过来,冲着悠木喊:“悠木!……悠木!……快把稿子拿来吧!……” 报纸的版面上空出了一块,就等川岛写的连载之二了。 “马上就会送来的,你再等一会儿。” “什么?稿子不在您的手上啊?”市场挡住悠木的去路,“都到7点10分了!……”
第51页 “几点上印刷机呀?” “最晚8点半。” “8点半?为什么这么早?” “后边的事情还多着呢!……一个特别报导座谈会结束得晚了。” “知道了,我马上催他们写!……”悠木和雅点头答应着。 “求求您,快点儿弄吧!……”市场激动地叫着。 悠木和雅又唿叫了一遍川岛,心想:“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不把稿子送来,你小子就得被炒鱿鱼!……” 悠木和雅端起什锦炒饭的时候,饭和汤都已经凉了。看着碗里的饭,悠木忽然想起了安西燐太郎:那孩子吃晚饭了吗? 收拾完了碗和筷子,悠木和雅给安西家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悠木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安西燐太郎没有在家,就一定是在医院里,一定跟他母亲在一起,总不会受到什么委屈的。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不是川岛就是玉置。”悠木和雅这么想着。 “餵!……我是玉置。”电话那头果然是玉置。 “怎么样?让你猜对了?” “不是,我要向你报告一件事情:事故调查的人回东京了。” “回去了?” “对,下午雨下起来以后,他们就都走了。” “那就……”悠木和雅本来想说,那就追到东京去,但是转念一想,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就没有说出口。在运输省没有内线,去了也是白去。 “明天还来吗?” “来,要跟美国方面的调查委员会,一起展开事故调查。” “那就明天晚上,再出击一下试试看吧!……”悠木和雅说。 “好,我姑且试一试吧。我认为,肯定是减压隔板的问题。”玉置坚持自己的推测,“这架飞机七年前,在大坂机场降落的时候,屁股先着了地,尾部受过伤。也许是没有完全修好,留下了后遗症,也有可能是金属疲劳,反正最后的结果,耐受不住机舱内的压力,隔板破裂,伤及尾翼……” 悠木和雅默默地听着玉置说下去。 “我认为”、“也许”、“有可能”……这些都是记者最忌讳的词句。这傢伙看来靠不住。 “关于尾部先着地的事故,我看了共同社的电讯,都没有提到隔板。” “恐怕是写电讯的那个记者,不知道‘隔板’这个词吧?如果记者提问的时候,没有人问到隔板的问题,运输省也好、日本航空公司也好,谁也不会主动说吧?” 玉置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悠木和雅对共同社的电讯,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不管什么社都有机灵的记者,也有笨蛋记者。但是,记者不知道“隔板”这个词,只不过是玉置的推测。不知道的就推测,这怎么能搞到真实的情报呢?看来得再派一个记者过去援助玉置。 放下电话,悠木和雅站起身来,随口喊了一声“吉井”,吉井也站起来,朝这边看的时候,悠木用两个食指,在自己的额头上,比画了一个“x”的形状;吉井做了一个手势,表示看明白了。等等力看见了悠木做的怪动作,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派谁去援助玉置呢?悠木和雅连想都不用想,就断定:最好的人选就是佐山。在《北关东新闻》,佐山是挖掘情报能力最强的记者。悠木和雅决定:明天命令佐山去上野村,找事故调查的人,把“隔板”的情报摸来! 悠木和雅的情绪并不是很高。《北关东新闻》掌握着,可以震撼世界的特殊情报,其根据只不过是玉置的推测。与其说悠木关心的,是这个特殊情报,倒不如说他关心的,是佐山对自己的命令的反应。 “悠木!还没来呀?”整理部的市场举起第二版的空白,又激动地叫了起来。 已经傍晚7点45分了,不能再等下去了。悠木和雅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佐山。 “佐山吗?我是悠木!……川岛呢?” “出去了。”电话里佐山说。 “去哪儿了?”悠木和雅问道。 “我没问他,也许是写稿子去了吧。” “真的是写稿子去了吗?”悠木追问道。 佐山没说话。从电话里传来别人大声嚷嚷的声音,好像是又有一具遗体辨眠了身份。 “是川岛在写稿吗?” “好像……是吧。”佐山支支吾吾地说。 悠木和雅觉得:川岛就待在佐山身边,他用手把送话器围起来,小声说:“不写的话,川岛就完蛋了!……” 佐山用沉默回答了悠木。 悠木和雅急了,大声喝问:“佐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实话!……” “你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就别再瞎指挥了!……” 佐山的意思应该是:我负责说服他,你就别管了。 “好吧,告诉川岛,8点10分以前,用传真给我传过来!……” “只要我逮得着他。”佐山冷笑着说。 “一定要转告他!……”
第52页 悠木和雅本来还想跟佐山说一说,援助玉置的事,又怕影响了佐山督促川岛写稿,就没有说出来。 悠木和雅转向了旁边的田泽,招唿一声:“喂,田泽先生!……” “怎么了?”田泽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体育新闻。 “川岛这小子,真不行啊?”悠木和雅愤愤地说。 田泽厌恶地咂了咂舌头:“完全没什么用!……他下边的神泽,一点儿都看不起他。” “因为没有爬上御巢鹰山吧?” “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川岛本来就是个胆小鬼。”田泽说着,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被报社炒了鱿鱼,他还能够干什么呢?” “他有教师资格证书。” “是吗……”悠木和雅略感意外。 “他是我的兵,你就不用操那么大的心了。” “我没有替你操心。” 悠木和雅结束了跟田泽的对话,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儿看看墙角的传真机。 8点3分……5分……10分. 8点15分的时候,悠木和雅站了起来,旁边的岸本,重重地嘆了口气。就在这时,传真机的红灯亮了。 “总算让他小子,顺利地闯过这一关了!……”岸本有些兴奋地说。他一直在关注着川岛。 田泽没有说话,还在看他的体育新闻,但是,从他坐的角度来来看,也许是他最早,发现传真机动了。> 川岛的稿子,慢慢地从传真机里吐了出来,整理部的市场闻讯,满脸笑容地跑了过来。 悠木和雅拿起先发过来的几张稿子,迅速地看了看,是川岛的字,内容写的是御巢鹰山的遗体搬运情况。稿子写得很平庸,但它保住了川岛的记者生命。 悠木和雅动笔修改川岛的稿子的时候,急急忙忙地跑进一个人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的是神泽。他身穿一件t恤衫,像个大学生。闪着光亮的眼睛,火辣辣的表情,跟刚从御巢鹰山下来的时候一样。 神泽把厚厚的一叠稿子,递到悠木和雅的面前。 “这是什么稿子?”悠木和雅抬起头来问道。 “这还用问?连载的计划,不是您提出来的吗?” “明天再用,先放在这儿吧。”悠木说完,转过去继续修改川岛的稿子。 “明天?……”神泽惊叫了一声,“为什么今天不用?” 悠木和雅把身子转回来,盯着神泽:“今天用川岛的,我正给他修改呢。” 神泽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嚷了一句什么。在悠木听来,好像是“那个混蛋”之类的骂人的话。 悠木沉下脸来说:“想说什么你就说出来好了。” “川岛……川岛……那小子可没上去嘛!” “昨天上去了。” 神泽冷笑一声:“昨天上去了就算上去了呀?第一天没上去的不算数!……” “第一天……” 悠木和雅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包括神泽在内的记者们,争相爬上御巢鹰山採访,是在空难发生的第二天,但是,神泽把它说成“第一天”,好像因此拥有了某种特权。 悠木和雅压低声音说:“第一天也好,第二天也好,只要上去了,都是一样的!……” “那可大不一样。真正的坠落现场,只有第一天才称得上现场!……警察和自卫队上去以后,就把尸体收拾了。这个你不可能知道!……一直待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你也没有上去嘛!……” “嗨!神泽!……你小子要……”田泽厉声喝道。 悠木和雅一摆手,暂且制止了田泽。神泽虽然是田泽的部下,但引起争执的是自己。 神泽用挑战的目光,看着悠木和雅,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态度。这个以前看上去很软弱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才当了三年的记者,只因为去了一次空难事故现场,就算是世界最大的空难现场,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把稿子给我!……”悠木和雅突然说。 “啊?”神泽吃了一惊。 “要是你的稿子写得好,今天就用你的。” “悠木!……”旁边的市场几乎是尖叫起来,因为他看到悠木和雅和桌子上,川岛的稿子才改了不到一半,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你放心,马上就完。”悠木和雅拍了拍市场的肩膀,转身把神泽手上的稿子拽过来,连红笔也没拿就看了起来。 三页……五页……悠木飞快地看下去,看到第七页的时候,悠木突然停了下来。稿子上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悠木和雅站起来,拿起川岛的稿子递给市场,吩咐他说:“你先去排已经改过的部分,剩下的我过一会儿就改。” “太卑鄙了!……”神泽激动地叫了起来,“您压根儿就没打算,採用我的稿子!……这不是在耍我吗?” 悠木和雅左手拿起神泽的稿子,右手拉起神泽的t恤衫的袖子,说了一声:“你小子跟我出来一下。”
第53页 神泽不知道悠木和雅要干什么,一时间慌了手脚:“干什么?去……要去哪儿啊?” 悠木和雅很客气地对田泽,说了一声“把他借我用一下”,拉着神泽就往门外走。出门以后,来到自动售货机旁边,摆着沙发的地方,示意神泽坐下。 神泽挣开悠木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悠木和雅跟神泽拉开一段距离坐下,心平气和地问:“比起你来,川岛是个老记者,对不对?” “哈,没想到採访专家悠木先生,会说出这种话来!……”神泽激动地说,“记者还分什么老少吗?谁能把最新消息搞到手,谁就是英雄!悠木和雅” 不过,才当了三年记者的神泽,居然敢对悠木这么说话。 “那我问你,你弄到什么最新消息了?” “什么?”神泽吃惊地仰起头。 “你不就是爬上去了吗?你弄到什么最新消息了?……”悠木和雅严厉地质问神泽,“你小子只不过上了一回御巢鹰山,值得这么骄傲吗?瞧你,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开玩笑!尾巴都翘到天上去的,是您悠木先生吧?大久保事件,联合赤军事件,你们吃老本儿吃到现在还在吃!……” 悠木和雅顿时觉得,头上的太阳穴一阵剧痛,他盯着神泽的眼睛问:“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提到过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 神泽避开悠木的视线:“什么时候不提呀,田泽他们。还让我们到当年的现场——浅间山庄去参观,让我们吃着方便面,听着他们训话,说当年他们就是靠吃方便面,坚持採访下来的!……” “那倒不假。”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但是,跟我看到的现场,是完全不能相比的!我看到的现场才叫现场呢!……”神泽激动地说。 “所以你就……” “就什么?” “你写的这是什么稿子嘛!” “我写的稿子怎么了?” 悠木把神泽的稿子翻到第七页,指了指稿纸上“内脏”那个单词,看着神泽的眼睛说:“你详细地描写尸体的内脏,是怎么一个状态,考虑过读者看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啊,当然考虑过。遇难者亲属肯定不看咱们的报纸,都是外县的嘛!……”神泽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么,如果亲属要是看了呢?” “不会看的。”神泽满不在乎地说。 悠木和雅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叱责神泽说:“那一般读者呢?夜里看报的,只有咱们这些报人,一般读者差不多,都是吃早饭之前,或者是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的。” “那有什么办法?我写的都是事实嘛!” “你——”悠木和雅的面色变了。 “行啦,您的说教完了吗?您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来说这说那的!……”神泽愤愤地说,“我们拼着性命,爬到现场去,又拼着命下山,通过电话送给您的现场直观,您没有给我们登,重新写的文字,您又给我们弄到二版的角落里,您对我们有什么仇恨吗?” “没有。”悠木和雅摇了摇头。 “那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呢?” “你再在这个报社待十年,就会明白的。”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十年还少啊?别跟我开玩笑了!……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都知道。您是嫉妒!……只有我跟组长爬上去了,我们经歷了你们谁都没经歷过的,看到了你们谁都没看到过的!你们没有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那是520人的尸体啊!整整520个人哪!……”神泽越说越激动,瞪得圆圆的眼睛,放射着奇异的光,他的话根本就收不住了,“川岛写的稿子都是骗人的,我写的才是真正的现场!……死尸、内脏,如实写出来有什么不对?难道防止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故,不是新闻工作者的使命吗?不能把悲惨的现场如实传达给读者的文章,还有什么意义?咱们报社要是不给我登,我拿到别的报社登去!……真的,我的文章里没有一句假话!现场真的是惨不忍睹。满地都是死尸,而且没有一具是完整的,胳膊、大腿、内脏、到处……” 神泽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原来是悠木和雅用手卡住了他的喉咙。即便如此,神泽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一面挣扎,一面含混不清地呜呜着。 悠木和雅把神泽的后脑勺顶在墙上,厉声喝道:“我只请你记住一句话:那520个人不是为了,让你臭来劲才死的!……” 两双血红的眼睛互相瞪视着。 突然,从神泽的眼睛里,滚出大颗泪珠,大得吓人的泪珠不住地顺着脸颊滚下来。真像那个拉着年幼的儿子,进《北关东新闻》买报纸的年轻母亲的泪珠。 悠木和雅被强烈地震撼了,掐着神泽的喉咙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神泽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地流啊流,渐渐地哭出声来,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哭。神泽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第54页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真正的坠落现场,只有第一天才称得上现场!……” 那才是最真实的! 神泽看见了,看见了死了520人的日本航空公司,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的现场。 22 时间已经进入了8月16号。 编辑部大办公室里,剩下的人不多了,安静得连电视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事故发生以后出的第四份《北关东新闻》,已经送到印刷厂去了,过一会儿,就该听见印刷机的轰鸣声了。 悠木和雅在整理桌子上的稿件的时候,听见整理科长龟岛,用他那特有的方式,高声向大家道别:“明天的头版头条,还上日航空难!……” “咱们去少来点儿?”旁边的岸本,用手做成酒杯的样子,来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好吧!……”悠木和雅马上响应着。今天回不回家,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今天的版面做得不错,这使悠木和雅感到轻松。事故发生以后到昨天,悠木一直迷迷煳煳的。他被前所未有的大事故吞没了,似乎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被肆意翻弄着。除了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外,悠木和雅心里简直没有做报纸的实感。 今天则不同。见到那位年轻的母亲以后,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变了。他在版面上,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却没有打算从报导这次事故的过程中,得到什么好处。工作了一天的悠木,为自己能够尽心尽力地报导,这次前所未有的、世界上最大的空难事故,感到自豪和满足。 “悠木,可以走了吗?”岸本又问。 “可以了。”悠木和雅回答。 “对了,神泽怎么样了?”岸本忽然想起了神泽的事。“我把他送到值班室去了,大概已经睡了吧。” “你跟他谈了谈?” “嗯,稍微谈了谈。”悠木和雅点头说。 “神泽不要紧的吧?” “大概不要紧。” “他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 “嗯。”悠木和雅简单地点了点头。 “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惨状,一定吃不下去了吧?” “可能是吧。” 悠木和雅一边下楼,一边想着神泽的事。悠木把他送到值班室以后,他说,在御巢鹰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死尸。虽然神泽跟着佐山,在警察局待了三年,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死尸,所以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可以看到死尸的机会。没想到这个机会,以一种大大超出想像的方式,出现在了神泽的眼前…… 在御巢鹰山,神泽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来到报社大楼外边,热空气就像热毛巾似的,把脸给包住了。 “呵!都这点儿了还这么热!……”岸本说话的口气里,带着“解放了”的轻松。 不用商量,两个人小跑着穿过马路,直奔路口一个叫“总社饭店”的韩国烤肉店,这是一对在日的韩国夫妇经营的。这个时间想喝酒,除了这个烤肉店,一时还想不起别的店来。 “哟!悠木先生,好久不见了!……这回您可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了!……”店老闆一看见悠木和雅,立刻热情地恭维了悠木一下。大概他已经从报社的人那里,听说悠木和雅当了“日航全权”了吧。 悠木和雅没有说话,因为他一进门,就看见等等力和田泽,正坐在靠里边的位子上,面对面地喝啤酒呢。岸本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悠木和雅不由得咂了咂舌头。昨天悠木在编辑部里,跟等等力争得不可开交,岸本肯定是听见了,但是,他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根本没有跟悠木提过。 “悠木,坐呀!……”岸本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催促着。 悠木和雅本来想转身就走的,但又怕被等等力嘲笑是夹着尾巴逃跑了,于是小声嘟囔了一句“畜生,谁怕谁呀”,很痛快地就坐下了。 等等力用意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进来的悠木和雅,田泽则好像是早就知道悠木要来。大概是岸本委託田泽,把科长等等力请到这里来的,目的是缓和一下悠木跟等等力的关系。不过,田泽肯定不希望,悠木和雅和等等力握手言和,他可能是抱着看这两个人在酒席上,闹得更僵的笑话才来的。 “要一整瓶啤酒吗?”店老闆问。 “不,今天来扎啤。”悠木和雅回答说。他看见等等力跟田泽,要的是瓶装啤酒,他不想待长,打算喝一扎啤酒就走。 烤肉店里的气氛,正是田泽所期待的。悠木跟等等力隔着一张桌子,互相连个招唿都没打。 以前他们也经常在这里喝酒。当时,等等力是记者组组长,悠木、岸本和田泽三个同年进报社的年轻人,都是他手下的兵。他们每天都被等等力,和当时担任科长的追村训斥。 店老闆端来两个扎啤,亲切地问:“咱们烤点儿什么?” “先来一份烤猪肠子吧。”岸本回答说。 这时,等等力说话了:“嗨,岸本!……你小子挺会安排的嘛!” “什么?”岸本一时没有能够理解等等力的意思。
第55页 等等力认真地说:“这个地方,下跪比较方便嘛!……” 悠木和雅面色严峻地看着等等力。 等等力把脸扭到一边去,他的脸红红的,但不像是喝醉了以后的脸红。他跟田泽是10点钟离开办公室的,也就是说,两个人才喝了两个多小时,而且他们的桌子上没有白酒,就等等力的酒量而言,光喝啤酒是喝不醉的。 “我没有理由向你道歉!……”悠木和雅说。如果等等力什么都不说,悠木也就算了,既然把昨天的话题又提出来,悠木也不甘示弱。 等等力摘下金边眼镜,提高了嗓门儿:“怎么没有?昨天你对我什么态度?” “算了,算了!……来!干杯!……”岸本举起酒杯,向等等力示意着。 等等力就像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对悠木叫道:“悠木,你小子还记得那时,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大概吧!……”悠木和雅冷淡地回了一句。俩人互相瞪着,谁也不肯让步。 店老闆拿着烤肉用的铁板,和猪大肠走过来,摆在悠木和雅面前的桌子上。 “大概可不行啊。”等等力在烤猪大肠升腾起来的烟雾那边叨叨着,“是副主任让把头版头条——御巢鹰山连载的内容换下来的,你小子呢?误认为是我换的,找我来算帐,而且在一群年轻人面前,骂我是个小人!……你说,这是不是事实?” 悠木和雅的视线,落在了铁板上的烤猪大肠上。 “为什么不道歉?明明是你不对嘛!……”等等力咄咄逼人。 “我说悠木,”岸本插话了,“这事儿确实是你不对,趁早道个歉,了结了算了^” “住口!没你说话的分儿!……”等等力瞪了岸本一眼,重新把脸转向悠木,“你小子肯定是误解我了!……” “误解?误解什么?” “你骂我是嫉妒别人的小人,是这么骂我的吧?这话是什么意思? 悠木和雅把啤酒端起来,冷笑着说:“就是字面的意思啊,”他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前一天,你故意不让佐山的现场直观见报,你是嫉妒,嫉妒这个世界最大的事故!” 等等力一边看着田泽给他倒酒,一边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对于你来说,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报导,就是你们的一切!……”悠木和雅一针见血地说。 “那当然啦!……”等等力毫不掩饰。 “日航的空难太大了,完全可以淹没,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端起啤酒喝了起来。 等等力放下杯子:“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等佐山的稿子?” “印刷机出毛病了,你故意没有告诉我。”悠木和雅愤愤地说。 “那是你的误解。”等等力严肃地说。 “怎么能说是误解呢?” “就算我把印刷机出毛病了的事情,真的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呢?那时候,佐山跟神泽还在御巢鹰山,咱们又没有无线电通话机……不管怎么说,你没有把截稿时间不延长的事,跟他们说清楚!……” “我呀……”悠木和雅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喝光,“我不是不讲道理,只是想把心里的话,抖落出来而已。” “什么心里话?” “先从道理上讲吧。印刷机有毛病,是傍晚时候知道的吧?”悠木和雅愤愤地说,“你要是那时候告诉了我,我会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上共同社的记者,让他们用无线机,跟山上的共同社记者联繫,转吿佐山截稿时间不能延长。佐山知道了不能延长以后,就会提前下山,赶在12点以前,把稿子通过电话传回来,第二天,佐山和神泽的黑体字,就可以出现在《北关东新闻》上了!……” “你觉得有那么顺当的事儿吗?共同社的无线机,恐怕连一秒都不借给你!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借给你了,你能保证在山上的共同社记者,顺利地找到佐山吗?就算找到了,你能保证佐山他们赶在12点以前,把稿子通过电话传给你吗?总而言之,只要没有奇蹟发生,你就收不到佐山的现场直观!” “不打自招……”悠木和雅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说什么?”等等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说谁不打自招?你给我说清楚!” “你刚才哕啰唆唆地说的这一套,就是不打自招!……那天晚上你就想好了,不把印刷机出毛病的事情告诉我,以后你就可以找到理由辩解!……” “住口!……”等等力恼羞成怒地断喝一声。 “确实如你所说,只要没有奇蹟发生,佐山的现场直观,就见不了报了。”悠木和雅冷笑着说,“但是,发生奇蹟的可能性并不是零!所以,你……” “叫你住口,你没有听见吗?”等等力大声断喝。 “是你找碴儿吵架的,那你就得听我说完!……”
第56页 “你个小兔崽子,真他妈叫人讨厌!……” “是你把奇蹟的萌芽给掐断了!你为了保住你的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排斥佐山的现场直观!” “悠木!……”等等力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 悠木挺起胸膛:“你为什么要给佐山设置障碍呢?是因为不想被年轻人战胜吗?是因为你——还有我们——在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上的惨败吗?” 等等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岸本也瞪大了眼睛,田泽也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悠木。等等力的嘴巴慢慢地嚅动着:“我们……惨败?败给谁了?” 悠木和雅意识到自己的话,越过了不该越过的界限。 岸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悠木,你说,败给谁了?” “还用说吗?……我们败给了《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和《产经新闻》!……”悠木和雅严肃地说。 “应该说咱们赢了吧?”岸本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咱们不是赢了吗?很多消息都抢在他们前面了!……”田泽忍不住插话了,太阳穴的青筋鼓得老高。 悠木和雅看了田泽一眼:“有几条啊?人家抢在前面的是咱们的多少倍!” “不对吧?确实有被他们抢了先的,不过……” “你们真是健忘啊!……”悠木看了看岸本,又看了看田泽。悠木一直以为说“失败”是忌讳,没想到岸本和田泽,都由衷地认为是他们“赢”了。 悠木和雅看着天花板,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所说的赢了,只是大久保事件的前一半。当时咱们确实占了先,但是事件越发展越大,别的报社全力介入以后,咱们就不行了,重要的情报差不多,都被人家给抢走了。大久保事件的前一半,还算说得过去,到了採访‘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时候,从中央的警察厅到地方警察署,咱们抓到什么了?在浅间山庄里抓到什么了?简直是一败涂地啊!……” 几个人都沉默了。 昨天晚上神泽提到的“浅间山庄”,是事件将近尾声的时候,《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们踊跃参战,到头来唯一的收穫是,学会了怎么泡过了期的方便面能更好吃。 田泽开口说话了:“咱们在浅间山庄,确实什么都没有得到,可那是长野县的事件,被别人抢了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不过,咱们报导潜藏在榛名山和妙义山的罪犯的事件时,一点儿都不比别的报社逊色。” “还不都是用了共同社的电讯,咱们什么都没有弄成,光在山里瞎转悠来着。”悠木和雅感慨说,“我们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报导,倒是累得够戗,还冻得要告成了一种错觉,还以为自己也跟共同社的记者并肩战斗呢!……”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头顶冰凉,回头一看,原来是等等力把一杯啤酒,浇在了他的头上。等等力魔鬼似的瞪着眼睛,咆哮着:“悠木!不许胡编滥造!……” “我没有胡编滥造!……”悠木和雅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你小子竟敢诋毁《北关东新闻》!立刻给我从《北关东新闻》报社滚出去!……” “不是早就有人滚出去了吗?” “什么?” “高桥、野崎、多田罗……不是都在联合赤军绑架事件以后,立刻就离开了《北关东新闻》报社了吗?……”悠木和雅愤怒地质问着,“他们都承认失败了,但咱们还在盲目地庆祝胜利!他们失望了,对北关彻底失望了!……” “住口!……”等等力激动地吼着。 “我还没说完呢!……”悠木和雅热血沸腾,一发而不可收拾,“咱们为什么失败了?应该坐下来找找原因了!……不教给下边,怎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方法,那是不行的!……十几年来自我陶醉,把失败当作成功,整天吹牛是不行的!……有了吹牛的时间,还不如认认真真地,开几个会好好研究一下!……如果记者手上有无线电通话机,情况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们知道吗?时代不同了,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已经一去不復返了!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失败没有别的结果,这次日航空难也一样!”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桌子上的啤酒瓶被等等力推倒了好几个。 悠木和雅还以为等等力要打他,赶紧做好了防御的姿势。 可是,等等力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忽然,他的身体无力地摇晃起来,眼神似乎陷进了悠木的眼睛里——不,他的瞳孔已经变得恍恍惚惚。 喝醉了?不对,等等力喝这么点儿啤酒,是绝对不会醉的。 心虚了?有可能。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泄了劲,避开等等力的视线,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铁板上的烤猪大肠,被烤得焦煳焦煳的,已经不能吃了。
第57页 岸本和田泽的表情,都变得很奇怪了,双臂交叉抱在一起,就是不说话。 悠木请店老闆上度数最高的烧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等力摇摇晃晃地走到悠木身边,拿起酒瓶往悠木的酒杯里倒酒,几乎有一半倒在了酒杯外边。等等力断断续续地问:“你……你知道……后来去了《读卖新闻》的多田罗……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悠木和雅摇了摇头。 “他已经死了!……给他派到偏远山区,身体搞垮了……”等等力说完,端起悠木的酒杯喝起来,“告诉你们吧……当时,也有大报想把我调过去……” 这可是悠木和雅第一次听说:“哪一家?……”他信口便问。 等等力轮流看了看三个部下:“不许对别人说!……” “那当然!……”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等等力的脸扭歪了,怪笑着:“《朝日新闻》!” “为什么没有去?”三个人又异口同声地问。 “有什么办法呢?白河那老头子,硬塞给我一只小狗嘛!……” 悠木和雅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报社里的人都知道,“白河赠狗”的故事。当时,优秀的记者纷纷辞职,转到别的报社去,编辑部主任白河为了控制,人才流失的局面,把家里的母狗生的五只小狗,分别送给了柏谷、追村、等等力和现在的政治科科长守屋、广告科科长暮坂。 白河社长送狗的时候,深情地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千万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啊!” “白河那老头子这一招太绝了!……小狗是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啊!……有时候在报社,跟老头子闹了别扭,回到家里,一看到沖你摇头摆尾的小狗,马上就觉得对不起老头子了。”等等力感嘆着说,“那么可爱的一条小生命,谁也不可能把它给扔了。本来大家心都已经散了,但老头子就是靠一只小狗,牢牢地控制了我们这么多年!……” “牢什么呀,暮坂就被总经理招安了。” “不是总经理把他招过去的,是老头子把他轰出去的!……” “轰出去的?”悠木和雅不可思议地举头看着等等力。 “对。那小子跟福田阵营太接近了。他哥哥是县议会议员,福田派的,想通过暮坂争得报社的支持,老头子一生气,不要他了。”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不说话了,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沉默了一会儿,等等力突然提高声音说:“理想、梦想,都被吞没了,这种工作,有什么干头儿啊!……” 悠木和雅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等等力还是想说《朝日新闻》跳槽的事。 “不管你报导的对象,是国家还是世界,记者所做的全都一样。拼着性命跑现场,偸偷摸摸地去採访,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等等力滔滔不绝地说着,腔调越来越奇怪,眼睛也不能聚焦了,“报导的对象大,新闻价值就大,但是,这并不能说明,记者的工作有多么伟大。作为一种工作,报导小对象跟报导大对象,本来就是一样的……” 悠木和雅想回报社值班室睡觉去的时候,等等力揪住他的领带,脸色变得铁青。 “你在听着呢吗?悠木!……”等等力醉马三枪地沖悠木和雅吼着,“你给我记着:地方报社的记者,只要承认自己失败,这辈子就算全完了!……不管败得多么惨,到死你也不能,说自己失败了……” 等等力把心里的话一说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悠木和雅想起了死去的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不能相信那些喝醉了以后,才说心里话的人,因为他们除了醉着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是虚伪的……” 很久以前,等等力也说过:“喝了就笑,醉了就唱,有话明天再说……”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醉了。不是什么很久以前,不过是十几年以前的事情。 悠木和雅环视了一下,这个地方不大的烤肉店。店老闆坐在柜檯里打瞌睡,像个木乃伊。 十几年前,店老闆还年轻,老闆娘也很有精神,夜里经常帮助丈夫招唿客人。他们有一个名叫善喜的女儿,把岸本迷得死去活来,可热闹了。 田泽也曾爬到柜檯上模仿小丑,被老闆娘用韩国语臭骂,那也趁老闆娘不注意的时候往上爬,追村还打过他的屁股。粕谷有时候也跟大家一起来,他一来就是他请客了。大家肩靠着肩,扯着嗓子唱《北关东新闻之歌》1…… 1日本的学校有校歌,报社也有社歌,公司则有歌颂公司的歌,人们对自己的校歌、社歌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日本国的国歌。——译者注 那时候,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大笑,悠木和雅那时候,一定也放声笑了吧?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快活,父亲、兄弟、完整的家庭,似乎一下子到手了。这个小小的烤肉店里,有悠木和雅想要的一切,大家在一起,欢笑声不断,知心话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第58页 等等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打起唿噜来。岸本和田泽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悠木和雅缓缓地站起身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失去了以前的欢乐呢? 悠木和雅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出了烤肉店。也许是因为喝醉了,他耳鸣起来。《北关东新闻之歌》混杂在耳鸣的声音里: 东边有坂东太郎,我们俯瞰着大利根广阔的河滩。 北边有名月平原,我们仰望赤城峰高耸的山巅。 在这关东的大地上,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扑簌扑簌地金光灿灿。 啊——北关东新闻! 懦弱地走开,坚强地过来,让我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写、写、写,一直写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23 悠木和雅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被菸草熏得发黄的天花板。 朝四下里看了看,悠木才知道,自己是躺在了大办公室的沙发上。他也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自己回到这里的了,凌晨4点?要么就是5点。 悠木和雅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医院里,去看安西耿一郎了。病房里只有空空的一张病床,墙上留下了安西写的两个大字:骗人!梦中的悠木和雅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够,如约前往沖立岩,安西耿一郎顿时生气了,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您该起来了吧?” 上方出现了依田千鹤子的脸,她的长髮,几乎碰到悠木和雅的鼻子尖。 “啊……啊……几点了?” “已经10点钟了。您喝点儿什么吗?” “不喝。”悠木和雅摇了摇头。 “喝点儿水吧。” “不,不喝。”悠木等依田站直身子,才坐了起来,否则自己的脸,就会碰到千鹤子的头髮。身上盖着被单,大概是依田给盖上的。 悠木和雅往社会科科长等等力的办公桌那边,匆匆地看了一眼,等等力还没有来上班。刚过10点,时间还早。办公室里除了悠木和千鹤子,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扫员。 “农大二附中还赢着呢吗?”悠木看见电视上,正在直播全国高中生棒球比赛的实况,但是,他看不清楚现在是几比几了。 “大比分领先!……”千鹤子高兴地说。 在大坂的甲子园,群马县的农大二附中棒球队,进入了第二轮比赛。一个队员的父亲为了去甲子园,给儿子加油,从东京羽田机场,乘坐123次航班前往,结果遭遇了这次空难。 “神泽呢?”悠木和雅又问。 正在擦桌子的千鹤子,停下来回答说:“神泽好像回家了。” 悠木忽然想起一件事:“依田,秋天你要调动工作?” “啊,您听说啦?”依田千鹤子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兴奋的光彩。 “听说了,调你去前桥分社吧?” “对!我高兴死了!……” “你今年多大了?” “啊?……”依田千鹤子吃了一惊,不明白悠木和雅突然问她的年龄,这番话什么意思。 “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每天都会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是北关新闻的第一个女记者嘛!……” “不是第一个,文化科的平田就是女记者。” “她算什么记者!……不过是陪酒女郎而已。”悠木和雅对平田不屑一顾,“依田,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大家捧着你,也就是开始的那几天,很快就不捧你了。” “是……我知道。”依田千鹤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连自己都闻得见身上的汗臭,空调虽然开了,但凉气还没有吹到沙发这边来。 “悠木老师。” “嗯?……”悠木和雅抬起头来。 千鹤子深深地向悠木鞠躬:“请多多指教。”她笑着说。 “不,我没什么可指教的。”悠木和雅站起身来,向自己的办公桌那边走去。年轻记者气性不长,几乎都是共性,悠木对此是非常了解的。 千鹤子不肯罢休,追在悠木身后继续说:“一开始当记者,还是警察破案方面的採访比较好吧?” “那倒是。”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啊……不过……”千鹤子歪着脑袋瓜儿想。 悠木和雅已经开始,整理桌子上的稿件了,见千鹤子这样吞吞吐吐,就问:“不过什么?” “啊……没……没什么。” “问你你就说嘛。” “是这么回事,上边让我第一周,先在警察署记者俱乐部实习。” “那怎么啦?” “我想知道,那儿的记者组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千鹤子脸红了。佐山30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 “你不认识他呀?” 千鹤子连忙摆了摆手:“不认识。整天在警察署那边转的记者,很少上楼到编辑部来。” 悠木和雅看着天花板,昨天,佐山在电话里说的话,在悠木的耳边响起:“你又不了解具体情况,就别瞎指挥了!……”
第59页 如果悠木和雅处于佐山的位置,恐怕就会对川岛弃而不顾。不想上来的人,你就是给他吊下去多少根绳子,他也不会往上爬。想上来的人呢,你就是一根绳子都不给他,他也会千方百计地爬上来。 依田千鹤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悠木和雅的回答。 “佐山嘛……”悠木和雅的心里,顿时出现了好几个形容词,最后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是个很有热情的男子汉。” 悠木和雅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让千鹤子高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天,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词彙,来评价一个记者。以前他评价一个记者的时候,都是用“是个能干的记者”或“算不上记者”来评价的。 “嗨!悠木!……”这时,广告科的宫田走了进来。宫田是安西耿一郎组织的“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成员,跟悠木和雅也很熟。 “悠木老师……”宫田都快过来了,千鹤子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悠木瞪了她一眼,心里说,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啰唆呀! “27岁了!……”千鹤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我都27岁了,绝对不能失掉这次机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坚持到底!请您多多指教!……” “我没有什么可指教的……”悠木和雅把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看着千鹤子的背影。 宫田在悠木旁边的-把椅子上坐下,表情很难看。 “怎么了?”悠木和雅问他。 “刚才,我去医院看了看安西……” 悠木和雅以为,是安西耿一郎的病情加重了,结果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原来,宫田在病房里,碰见了一个名叫末次郎的人,曾经是跟安西一起攀岩的朋友,他说,数年之前,跟安西一起攀登沖立岩的友人坠崖身亡,打那以后,安西就从攀岩界消失了……, “悠木,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悠木和雅心里变得很不平静。 “安西不是跟你约好,一起去攀登沖立岩吗?” “是啊。”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安西为什么要爬,导致友人身亡的沖立岩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悠木和雅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平静下来。 安西耿一郎的话,顿时又迴响在了悠木和雅的耳边:“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悠木和雅看了宫田一眼:“那个叫末次郎的人走了吗?” “现在可能在图书馆。” “什么,在图书馆?……”悠木和雅很意外。 “他说他要顺便去一趟县图书馆。去见他一面?现在去大概还来得及,我是半个小时以前,在医院里碰到他的。” 悠木和雅站起来:“他长得什么样?” “啊,一眼就能认出来,穿一双跟身体很不相称的小鞋。” “什么?……”悠木和雅奇怪地张大了眼睛。 “光看脚,会以为是个小学生。” 悠木和雅想起来了:“肯定是那个冻掉了脚指头的人!” 24 从《北关东新闻》报社到县图书馆,开车只需要15分钟。 悠木和雅很小心地开着车,因为他觉得眼前很模煳,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痛。 找一个穿着一双跟身体,很不相称的小鞋的人,真的能够找得到吗? 把车开进县图书馆停车场的时候,悠木和雅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太盲目。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那个叫末次郎的人,正在走进图书馆大门。他不是看见了那人脚上的小鞋,而是从那人蹒跚的步履中,迅速判断出来的。 悠木和雅把自己的车子停好,立刻一阵小跑,在一楼大厅里,追上了那个被他认定是末次郎的人。 “末次郎先生!……”悠木和雅冒昧地叫了一声。 那人立刻回过头来。晒得黑黑的圆脸,年龄跟安西不相上下。 悠木和雅走上前去,掏出名片,又说出安西和宫田的名字,然后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 “对不起,我没有名片。”末次郎坦诚地笑着说,好像没有名片,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果把登山爱好者分类的话,末次郎跟安西耿一郎一样,应该都属于“豪放磊落型”。他的两只脚很小,而且,跟身体的比例失调,大概是没有脚指头的缘故吧。 悠木和雅请末次郎,到图书馆四楼的咖啡厅坐一坐。末次郎说,他要先去二楼,查一本书,那是安西耿一郎为纪念那位坠崖身亡的友人作的追悼文集。 “我手上原来有一本来着,遗憾的是,半年前家里失火给烧了。据说群马县图书馆,作为乡土资料,存有那本文集,既然到群马县来了,我想顺便看看。”末次郎说。 在二楼柜檯,末次郎跟图书管理员一说,过了没几分钟,那本题名为《鸟》的文集,就摆在了末次郎的面前。那是一本很旧的文集,a4纸大小,用绿色尼龙线手工装订的。 末次郎拿着那本文集,跟悠木和雅一起,顺着楼梯上了四楼。他走得比较慢,一边走着,一边跟悠木聊起13年以前,发生的那起事故。
第60页 那天,安西耿一郎跟友人远藤贡,一起攀登沖立岩,为了安全起见,两个人用保险绳互相联结起来。攀岩的过程中,安西脚下一滑,一块大石头被碰翻滚了下去,正好砸在下边的远藤贡的头上,当场就被砸死了,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悠木和雅模模煳煳地,记得有这次事故,那时候,他已经是《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了。他没有负责採访,但是,由于远藤贡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年轻的登山家,报纸用很大的篇幅,对他作了报导。没想到这个事故,竟然跟安西耿一郎之间,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悠木和雅买了两杯冰咖啡,跟末次郎边喝边聊。 末次郎说:“当时,我们根本不相信,远藤贡的死是真的。你知道吗?他是登上过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家呀!……在我们看来,他是杀都杀不死的人……珠穆朗玛峰常年封冻,氧气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你能想像得出来,他登上那座世界最高峰以后,都干什么了吗?” “想像不出来……” “据当地舍帕族人登山嚮导说,他既没有摄影留念,也没有展示国旗。” “那么,他干什么来着?” “仰望天空来着。” “仰望天空?”悠木和雅很好奇。 “对。据说在严冬季节的珠穆朗玛峰顶上,可以看到飞翔的仙鹤。”末次郎的声音,变得虔诚起来,“远藤贡一定是在寻找仙鹤。当然,他登上珠穆朗玛峰的时候,不是严冬季节,所以,他没有看到仙鹤。但是,他站在地球的最高峰的时候,一定想看一看,那飞得比自己还要高的仙鹤吧。他想到更高的天空去,像那些高高飞翔的鸟儿一样。”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了,这本悼念文集的题名,为什么是叫作《鸟》。 末次郎接着说:“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对大山的钟爱,一点儿都不输给远藤贡,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次事故,安西早就成了登上过,世界最高峰的登山家了。” 悠木和雅反覆咀嚼着末次郎的话,心想:“原来安西那小子,还是一个真正的登山家……” 末次郎无可奈何地说:“只能说那是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故。爬山当然是有危险的,但是,对安西耿一郎和远藤贡来说,沖立岩只不过是一个热身的地方。不,那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因为它夺去了远藤贡的生命,它也从安西耿一郎身边,夺走了他心爰的大山。” 末次郎深情地看着《鸟》的封面,抚摸着装订用的绿色的尼龙线,“这尼龙线,就是当年连接安西耿一郎,跟远藤贡之间的保险绳。” 悠木和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安西耿一郎把那根保险绳拆散以后,拿绳子装订了这本文集。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从此再也不跟任何人组合攀岩。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直发痛,他发誓再也不攀岩了。” 悠木和雅听到这里,身上哆嗦了一下。到底该不该说呢?他犹豫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向前探了探身子:“其实……” “怎么?……”末次郎好奇地抬起头,望着悠木和雅。 “安西耿一郎本来约我去爬沖立岩,说好他出事那天出发的。” “真的吗?!……”末次郎愣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悠木和雅,“那么你……” “攀岩我完全是外行,只在练习场练习过。” 末次郎陷人了沉思。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安西耿一郎为什么,要约悠木和雅去爬沖立岩。 悠木和雅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说:“再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是什么意思?” “为了下山……爬山?”末次郎歪着头,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在登山界,没有哪位名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没有听说过。这话是谁说的?……是安西那小子吗?” “就是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对我说的!……”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末次郎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嘆了一口气。 “那个事故,已经过去了13年了,安西从痛苦中摆脱出来,说不定是达到了某种境界吧。”末次郎低声说,“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吗……”悠木和雅嘆气的同时,也垂下了双肩。 末次郎说他要回滨松去了,他买的是往返火车票,现在得去赶火车。 “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悠木和雅加快语速说,“真有所谓登山的极限吗?” “有,登山的极限是很可怕的。” “很可怕的?”悠木对末次郎的回答感到意外,“不是说是一种极度兴奋,恐怖感进入麻痹状态的感觉吗?” “啊,是啊。”末次郎点了点头。 “既然不感到恐怖了,为什么您说是很可怕的呢?” “从麻痹状态恢復到正常状态以后,就觉得非常可怕了。”末次郎皱着眉头说,“恢復正常状态以后,那种恐怖感是很奇怪的,大概是集聚在内心的恐怖感,一下子释放出来的缘故吧。如果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恢復到正常状态,就一步也爬不了了。”
第61页 悠木和雅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起来。 “就是兴奋状态达到了极点,恐怖感完全麻痹。这就是登山家的制高点!……” “一路噌噌噌地往上爬,等你清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沖立岩的顶峰了!……” 安西耿一郎只说了这些话,为什么他没有说,从麻痹状态恢復到正常状态以后,会怎么样呢?难道只是为了让没有攀岩经歷的悠木和雅,陪自己安心地去爬沖立岩吗? 悠木和雅搞不懂,他的大脑混乱得要命。关于安西的事情,一下子了解了这么多,安西耿一郎的影像,反而变得模煳不清了。 但是,悠木和雅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安西耿一郎,要再去攀登沖立岩呢?而且,用保险绳连接在一起,攀登沖立岩的对象,为什么选择了他悠木和雅呢? 25 悠木和雅开着车,把末次郎送到前桥车站以后,直接奔县中央医院,因为他今天早晨,梦见了安西耿一郎。 从县图书馆到车站的路上,末次郎恢復了刚见面时,豪放磊落的性格。从怎么跟安西夫妇熟悉,到安西调到《北关东新闻》,他向悠木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但是,关于他自己,末次郎几乎一个字都没有提,例如他是哪个登山协会的,爬过什么山,脚上的鞋后面的悲壮故事…… 下车以后,末次郎很认真地对悠木和雅说,安西耿一郎要是醒过来了,一定要给他打电话。 悠木和雅认为,末次郎很可能就是,引导安西耿一郎和远藤贡,走上登山运动这条路的人。 悠木和雅赶到医院,小百合今天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快活,好像有什么好消息。安西燐太郎坐在床边,手里摆弄着一个黄色的棒球形状的皮球。悠木和雅跟他打招唿,他的脸马上就红了,大概是想起了两天前,在医院大厅里,被悠木和雅拥抱的事情吧。 “真是对不起,您这么忙,还麻烦您往医院里跑。”小百合再三向悠木和雅道谢。 悠木和雅感到颇为惊奇。小百合今天竟是那么开朗,甚至可以不合时宜地说,今天的她非常漂亮。 安西耿一郎跟那天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色也很好。悠木和雅甚至产生了唿喊他的冲动,一想到安西不会回答,悠木马上觉得沮丧起来。 迁延性意识障碍——悠木和雅怎么也找不到,对这个词的感觉,还是“植物人”这个词更恰当。 “悠木!快坐呀!……我这就给你沏茶去。”小百合热情地微笑着,“对了,大热天儿的,还是喝点儿凉的吧。有麦茶也有橘子汁儿,喝哪个?” “你就别客气了,我待不了多长时间,马上就得走。”悠木和雅连忙摆了摆手。 “那可不行!你可得多坐会儿,要不然,安西得多扫兴啊。他爸,你说是不是啊?”小百合一边撒娇似的说着,一边抚摸着安西的脸颊。 悠木和雅感到困惑:小百合的笑容,跟两天前勉强的笑,完全不一样了,整个病房可以说是充满活力。 悠木不由得问道:“检查结果很好吧?”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小百合的笑容消失了。但是,从冰箱里拿出麦茶,给悠木倒了一杯,递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又恢復了。 “也许已经想开了吧。”悠木和雅心里暗想。 可是,刚刚过去了两天…… 小百合过不了多一会儿,就看了安西耿一郎一眼,还时不时地沖他笑了笑。听末次郎说,安西耿一郎跟小百合,是经过一场生死恋,才结合到一起的。安西夫妻关系非常融洽,这也是悠木和雅看在眼里的,但是……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待在安西耿一郎身边很不合适,简直是影响人家夫妻在一起亲热,于是,悠木走到燐太郎身边,跟他聊了起来。 “农大二附中赢了吧?” “对,9比1。”安西燐太郎兴奋地说。 “呵!打得真不错!……” “附中的打线简直太厉害了。” 悠木和雅觉得,安西燐太郎也许喜欢跟他说话,他指着他手上的皮球问:“你喜欢棒球?” “说不上喜欢……” “咱们玩儿投球接球吧!……” “啊?……”燐太郎环视了一下病房,心说在这里哪能玩儿啊? 悠木和雅笑了:“当然是在外边玩儿啦,外边有草坪。” “啊……好!”安西燐太郎有点儿惊慌失措。 悠木和雅站了起来,见小百合正在用湿毛巾,给安西耿一郎擦着手,便半开玩笑地说:“安西太太,把你家燐太郎,借给我一会儿好吗?” “太谢谢您了!那就拜託您了!……”小百合高兴地弯腰向悠木和雅鞭躬。那眼神分明是希望,悠木能够快点儿离开病房,悠木和雅感到迷惑不解。 悠木和雅本来也不想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在车上他就想好了,要是燐太郎在的话,就跟他在外边玩儿一会儿,然后直接回报社。 “安西太太,您这儿有安西用过的,笔记本什么的吗?” “有。有他昏倒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一本效率手册。”
第62页 “借给我看两、三天可以吗?”悠木和雅突然说。 “可以呀!……可是,您为什么要看这个?”小百合感到有些惊讶。 为了避免刺激小百合,悠木和雅选择着合适的词彙,谨慎地回答说:“安西耿一郎先生昏倒的时候,是在夜里两点,而且没有喝酒,这些我都觉得有点儿难以理解,所以想试着调查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吗……那太谢谢您了。” 看来刚才的话,对小百合的刺激不是很大,她没有什么踌躇,就转身到柜子里,找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册去了。 悠木和雅真的很想调查一下,安西耿一郎在那天夜里,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呢?还是为了其他事情呢?……他到了欢乐街,连酒都没有喝,而且,还是跟悠木和雅约好,攀登沖立岩的前夜…… 刚才悠木和雅听末次郎,讲了很多关于安西耿一郎的逸事,这些逸事,跟安西不可思议的行动,有什么联繫吗?悠木和雅想解开这些谜。 小百合拿着一个黑皮效率手册,慢慢地走过来说:“就是这个。”说完,她就把本子递到悠木和雅的手上。 悠木和雅接了过来,也没翻开看一看,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看完了就还给您。” 这时候,在门口等着,跟悠木和雅一起玩儿球的燐太郎,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了。 “好了,咱们走吧。” “走咯!……”安西燐太郎高兴起来。 坐电梯到一楼,走出后门以后,有一片宽阔的草坪。 “燐太郎!跑远点儿!……”悠木和雅冲着安西燐太郎喊道。 两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开始玩儿投球接球。安西燐太郎好像没有什么运动神经,投球接球的动作都很笨拙。两个人互相投了几个来回的时候,悠木和雅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跟幼年的小淳,一起玩儿的情景。 “注意啦!弧线球!……” “什么?”安西燐太郎似乎没有听懂。 “注意接球!……”悠木和雅兴奋地说着,投了一个弧线球。 皮球开始直冲着安西燐太郎飞了过去,快到面前的时候,燐太郎伸手去接,可是,皮球忽然往左一拐,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 安西燐太郎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去看那飞远的皮球,然后转过脸来,愉快地冲着悠木和雅笑了:“叔叔真厉害!” “哈哈!……厉害吧?”悠木和雅得意地说。 安西燐太郎跑出去好远,这才捡到了球;他拼尽全身力气,把球又扔给了悠木和雅。 “这回给你来个下旋球!……”悠木和雅挥了挥手。 “下旋球?”安西燐太郎还是一脸懵懂。 “注意啦!……”悠木和雅说着,投了一个下旋球。 皮球冲着安西燐太郎的前胸飞过去。燐太郎双手档在胸前,做好了接球的准备,不料那皮球快到的时候,却忽然下沉,正打在他的裤裆上。 “啊……”安西燐太郎抱着小腹弯下腰去。 悠木和雅心想,皮球不会打那么疼吧? 就在悠木和雅想跑过去,看一看安西燐太郎的时候,燐太郎直起腰,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他是故意逗悠木呢。悠木和雅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俩人越玩儿越高兴。挂在腰间的唿机响了好几次,悠木都没有理会,燐太郎也装作没听见。 现在的悠木和雅,很有心情满足安西燐太郎,寻求父爱的心理。 日航全权,真正的意义,就是接受了一个任务。详细报导,是完成这个任务的宗旨。 能够战胜别的报社的时候,就竭尽全力去战胜。绝对不能重蹈“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的覆辙。输给了别的报社的话,要把输的原因和教训,告诉给年轻的记者…… 悠木和雅再次投出一个下旋球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小淳那郁郁寡欢的面容。但是,眼前慌慌张张接球的安西燐太郎,那可爱的样子,让他脸上浮现出慈父般的微笑。 26 保险绳把悠木和雅跟安西燐太郎,紧密地连在了一起,二人一前一后向上攀登。悠木觉得沖立岩的悬崖绝壁,似乎随时都会倒将下来,把自己压成一摊臭肉。 爬着爬着,安西燐太郎停了下来,仰起头观察着攀登路线。那姿势一定很累,不仅仰着脖子,而且身体也弯成反弓形。悠木和雅真是担心,他会向后倒下来。 “还差一点儿就能登上第一平台了。”安西燐太郎回过头去,对悠木和雅打了一个招唿,继续往上爬。 又向上爬了五分钟左右,两个人进入了一片灌木丛,前面就是第一平台了。真正的攀登将从那里开始。 安西燐太郎迅速地做着攀岩的准备工作。九毫米粗的保险绳两根、楔钉、踏镫、铁环……各种设备一应倶全。 “15分钟以后,开始攀登吧!……”安西燐太郎非常沉着地说。 “知道了!……”悠木和雅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紧张。都爬到这里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向沖立岩发起攻击。
第63页 悠木和雅摘下攀岩专用的手套,做了几次深唿吸,一边慢慢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对安西燐太郎说:“攀岩的时候,两个人用保险绳连在一起,以便互相救助,德语叫anseilen吧?” 不等安西怜太郎回答,悠木和雅接着说:“我想起来了,你爸爸最初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安西连太郎,安西连的日语发音,正好跟德语的anseilen—样。后来因为你妈妈反对,才改叫现在的名字的。” “悠木叔叔,这话您是听谁说的?” “啊?……”安西燐太郎这么一问,悠木和雅愣住了,反问道,“你没有听你父母说过吗?” “我是听说过,不过,跟您的说法不一样。我母亲并没有反对。” “哎?你爸爸说你妈妈反对来着。” “我可不是这样听说的。”安西燐太郎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母亲告诉我,我生下来以后,父亲突然说,要给我起名叫连太郎,母亲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的?”悠木和雅不可思议地问。 “父亲去给我报户口,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回来以后对母亲说,我把儿子的名字,又改成燐太郎了。” 悠木和雅狐疑地看着安西燐太郎,低声嘟囔着:“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西燐太郎脸上带着悲伤:“一定是爸爸在那两个小时里,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决定,给我改名叫燐太郎了。我认为,当时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将来决不带儿子爬山,决不教儿子攀岩。” “啊……”悠木和雅想起来了…… 正是因为安西耿一郎的失足,造成了远藤贡的死,在那不幸的事故发生之后三个月,燐太郎就出生了。当时的安西耿一郎,想必一定非常犹豫:是继续攀岩呢,还是就此离开登山界呢?给儿子改名叫作安西燐太郎,就是他的决定。 安西燐太郎轻轻地说:“父亲一定非常痛苦,他不知道应该跟我,建立怎样的父子关系。我认为爸爸表现父爱的方式,除了爬山没有别的。” 安西燐太郎经常把父亲”和“爸爸”,这两个意思相同、但感情色彩不同的词语混用。 “我也很痛苦。”安西燐太郎面色扭曲,嘆息着说,“父亲对我的态度生硬,我经常感到不安。我不理解父亲的痛苦,父亲就更难以处理跟我的关系……” 悠木和雅不由得打断了安西燐太郎:“你父亲是爱你的。” 安西燐太郎点了点头说:“这我知道。但是,他没有能够把父爱传达给我。后来成了植物人,想传达也传达不了了。” “哦……”悠木和雅痛苦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跟母亲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安西燐太郎的话,让悠木和雅想起了,他跟燐太郎玩儿皮球那天,小百合那欢喜的样子。末次郎说过,安西耿一郎跟小百合,是经过一场生死恋,才结合到一起的,夫妻关系非常融洽。但是,自从安西耿一郎到了《北关东新闻》销售部以后,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就没有了。 安西耿一郎平时,天天都要去陪订户喝酒,到了休息日,还要带着“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同事们去爬山。不用说蜜月时期的亲密,早已风化了,就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受到了影响,小百合只能在影集里,追寻以前那甜蜜的日子,她的凄清寂寞之感,是可想而知的。 可是,自从安西耿一郎变成了植物人以后,小百合似乎又跟自己最爱的人,回到了蜜月时期。安西不是死了,而是睡着了,可以跟自己分秒不离地在一起了——小百合爱安西耿一郎,可以说是到了发狂的程度。 安西燐太郎看着远方,缓缓地说:“那个时候,我所能依靠的人,只有悠木叔叔您,我是多么盼着跟您见面啊!……” 安西燐太郎的话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对往事深情的怀念。 “今天该叔叔依靠你了。”悠木和雅说完,仰起头来看了看沖立岩。 那是一座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山峰。怪石嶙峋的峭壁,似乎直直地向悠木和雅覆盖下来,使他感到自己,就像待在一个巨人居住的,巨大房屋的屋檐下边。他们准备攀登的第一平台,是压在头上的第一道关口。翻上这道关口,就是远藤贡被滚下来的石头,狠狠砸死的地方。 悠木和雅紧张得一个劲儿地咽着唾沫。 “摸摸石头就不紧张了。”安西燐太郎轻声说。他看出悠木和雅过于紧张了。 悠木和雅默默地点了点头,向岩石伸出了手去。 冰凉的无机物!那感触跟悠木以前,在攀岩练习场里,触摸过的岩石很不一样。是高达300米的绝壁,产生的压力造成的吗?是有生以来,初次面对冲力岩的紧张,造成自己不寻常的感觉的吗? 但是,悠木和雅感觉到的东西,还不仅仅是恐怖。 通过他的手掌,岩石那厚重的能量,也传达到了他的身上,慢慢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悠木和雅的心安静下来,继而变得澄澈透明。 “继续爬吧!……”悠木和雅非常自然地脱口而出。
第64页 “继续往上爬!……”安西燐太郎表情平静地,看着悠木和雅回答说。 起风了。悠木和雅抚摸着岩石,再次仰起头来,看着高耸的冲力岩。 冲力岩在拒绝他,也在诱惑着悠木和雅。这种感觉似乎在哪儿有过。 对了,就是那天——日本航空公司的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的第五天。那是《北关东新闻》向世界最大的爆炸性消息,勇敢地挑战的那一天。 27 悠木和雅握着方向盘的手,好像还抓着安西燐太郎那个柔软的皮球。 把车开进报社停车场的时候,悠木和雅撇了一眼,仪錶盘旁边的数字式时钟。下午两点13分。别在腰上的唿机又叫了起来。 悠木和雅两阶并作一阶地奔上三楼,来到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里。在他的办公桌旁边坐着的岸本,眼睛瞪得圆圆的:“嗨!下暴雨啦?” 悠木和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衬衣被汗水打得透湿,几乎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他气喘吁吁地回答岸本:“啊,玩儿了会儿棒球。” “这大热天的玩儿棒球?”岸本惊讶地问。 悠木和雅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并没有感到天气有多么热。可能是为了不让安西燐太郎扫兴,更有可能是悠木自己,已经沉醉在其中了。 “先别说这个了,唿我那么多次,有什么急事?” “你自己去看一看吧!……”岸本朝悠木的办公桌努了努嘴。 稿件堆得像一座小山,镇纸下边还压着十来张留言条,最上边的一个是玉置发送来的,上面写着:十万火急!赶快与我联繫! 事故调查委员会,减压隔板……几个关于事故原因的词语,在悠木和雅和脑子里闪现。 悠木和雅拿起电话,先拨了玉置的唿机号,然后拨了佐山的唿机号。放下电话以后,悠木开始翻看别的留言条,翻着翻着,悠木和雅忽然停下来,看看旁边的岸本:“岸本,让你帮我接了这么多电话,真是对不起!……” “别离开太久了,你可是日航报导全权哪!……”岸本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昨天夜里一起喝酒的时候,悠木和雅关于“《北关东新闻》在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惨败”的说法,震惊了岸本和田泽。悠木的说法,无疑玷污了他们记者时代的美好回忆,这是他们,也是那个时代,活跃在第一线的记者们,难以接受的刺激。 电话铃响了。 “我是佐山,您唿我?” “啊……”悠木和雅以为是玉置,没想到是佐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你在警察署?” “对。”佐山说话的口气,跟昨天一样,冷冰冰的。 “跟你有话说,到报社来一趟吧。” “我正等着警察公布,确认的遗体名单呢。” “你那儿没有别人吗?” “只有一个森肋。” 森肋是刚参加工作年的年轻记者,那也没办法,这边的事情实在重要嘛:“你让森肋在那儿盯着,你来一趟。” “在电话里说不了吗?” “对不起,说不了。”悠木和雅加重语气说,“20分钟以内过来,3点半我还得开会去。” “……知道了。” 在跟佐山通话的过程中,机报科的赤峰,把共同社的电讯稿送来了,题目是《回收遗体数目终于达到六成》。 悠木和雅把收到的稿件,进行了大致的分类,又唿了玉置一遍以后,继续翻看留言条。忽然,一个刺目的名字,闯进了悠木和雅的眼睛里,悠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望月彩子”。 这个名叫“望月彩子”的女人,希望悠木给她打电话,从电话号码的地区号,可以轻易地判断出,她就在高崎市,来电话的时间,是在下午一点,她没有说有什么事情。 这个人一定是望月亮太郎的亲戚,想到这里,悠木感到很痛苦。望月亮太郎死于交通事故,但是跟悠木和雅有关系。 望月亮太郎的母亲叫久仁子,那么望月彩子一定是在墓地里,碰上的那个20岁左右的姑娘,可能是亮太郎的堂妹。 当时,望月彩子一直瞪着悠木和雅,什么都没有说。那是四天以前的事情,但好像已经是,过去了很久的事了。 那天晚上,123次航班坠落,悠木和雅对时间的感觉全乱了。 “望月彩子突然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悠木和雅往编辑部事务员的办公桌,那边看了一眼。留言条是依田千鹤子写的,应该是她接的电话。悠木想问问她,即便望月彩子没有说具体有什么事,但至少在电话里,对话的过程中,她留下某种印象。 依田千鹤子不在,桌子上收拾得很干净。 “岸本,依田呢?” “啊?啊,千鹤子啊,已经到前桥分社去了。” 悠木和雅想起了千鹤子早晨,那满脸兴奋的样子:“浑蛋,她不是说9月才调走吗?” “刚才,工藤来找粕谷主任,要求提前把千鹤子调过去。他们那儿的玉置和田仲,都去採访日航空难,人手紧张。”
第65页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前桥分社的社长工藤,是一个有名的“易恐慌”,已经50岁的人了,既没有志气,也不要面子,动不动就跑到总社来哭鼻子。 悠木和雅不打算打电话,到前桥分社问千鹤子了,直接给望月彩子打电话吧!他按照留言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望月彩子不在,录音电话里的声音,不是电话机出厂时录制好的,而是电话的主人自己,特意录制的,是一个凛然而欠稳重的年轻女声。悠木和雅对着话筒,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还会给您打电话的。”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有点儿冷,也许是因为衬衣被汗水打湿了的缘故吧,也许是千鹤子不在的缘故,害怕了冷风的她,总是在膝盖上,盖上一条小毛毯,而且,经常把空调的温度往高里调。 悠木和雅把衬衣扣子扣好,继续看剩下的那些留言条。几乎一半以上是玉置来的。悠木开始后悔,自己跟安西燐太郎玩儿棒球了。由于回来晚了,玉置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接到。 玉置还是不回电话,上野村属于偏远地区,电波经常够不着唿机,悠木已经唿了他好几次了,还是没有回音,莫非已经跟事故调查的人接触上了? 不管怎么说,悠木和雅还是信不过玉置。眼下除了等他的电话,悠木没有别的办法。悠木一边等,一边翻看其他的留言条,发现其中之一,是广告部的宫田来过电话,大概是询问悠木和雅,他跟末次郎见面的情况吧。 末次郎说,安西耿一郎因为跟自己,一起攀岩的伙伴——远藤贡的死,深感自责,因此退出了登山界…… 忽然,悠木和雅想起了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册,赶紧把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皮效率手册,翻开一看,悠木和雅顿时吃了一惊:几乎所有的日期,都写得满满的,黑煳煳的一片,用极小的字写着,那个日子预定要做的工作。 悠木和雅首先看了8月i2号的预定。早晨是招待一个大订户打高尔夫球,怪不得那天在食堂里,碰见安西耿一郎的时候,他的脸颳得光光的,红色t恤衫被汗水湿透,而且满头大汗。根据效率手册的记录,可以了解到,那么热的天儿,安西上午陪着订户打高尔夫球,中午他在报社的食堂,跟悠木见了一面以后,下午又跑了五家代销点。 引起了悠木和雅注意的地方,是安西耿一郎在笔记角落上,写着的“孤心”两个小字。 “‘孤心’?……那是什么意思呢?”悠木和雅想不明白。 悠木和雅接着看8月13号的预定。只有这一天的字,是用蓝色的笔写的。“再攀沖立岩”,运笔强劲有力,而且圈了好几道圈儿。 悠木和雅想起了小百合说过的话:“安西一直盼着,跟悠木一起去攀登沖立岩,他可兴奋了……” 悠木和雅很努力地,把突然袭来的感伤情绪赶走,继续翻看安西的效率手册。手册上大部分预定,都是接待代销点的店主,喝酒、打麻将、唱卡拉0k、打高尔夫球、打保龄球、洗温泉、钓鱼、在河滩吃烤肉野餐…… 悠木和雅边看边想:“原来这就是销售部的工作啊!……” 在安西耿一郎的这本效率手册上,有不少悠木熟悉的餐馆和酒吧的名字,也不时出现“孤心”两个小字。这两个小字,最早出现于6月7日,此后频频出现。也许是一个酒吧的名字吧。但是,“孤心”这两个字,总是很固定地写在角落里。难道是什么特别的记号? 从效率手册里还可以看到,招待客人的时候,安西耿一郎跟着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到高级酒吧去了一家又一家。 在厌恶他们的行为的同时,悠木和雅也明白了,安西耿一郎蛛网膜下出血的原因:“工作”太紧张了。这三个多月以来,没日没夜的招待以及事前准备,不管安西耿一郎多么爱喝酒,每天为了陪对方喝到深夜,安西也是受不了的。休息天一个月只有一次,而且,唯一的这么一个休息日,还要跟“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同事们,一起去爬山。 “太过分了,交给安西那么多工作……”悠木和雅终于可以理解,小百合抱怨的话了。 悠木和雅再次想起了在报社食堂,碰到安西耿一郎那个时候的情景。根据效率手册的记录,安西耿一郎前一天陪着客人喝酒到深夜,上午又陪客人打高尔夫球,肯定是累得够戗了,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看不出有一点儿疲劳,跟悠木约好坐7点36分的火车以后,他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但是,他没有去车站,而是于深夜两点多钟,倒在了欢乐街的路边…… “孤心”这个词,再次浮现在了悠木和雅的脑海里。如果“孤心”是一个酒吧,安西耿一郎到那里去,这也不算奇怪。但是,既然已经预定夜里去“孤心”,就不应该坐7点36分的火车。 莫非安西耿一郎根本就没有,打算攀登沖立岩?或者下了决心以后又后悔了?所以,他跟悠木和雅在食堂分手以后,突然有了去“孤心”酒吧的任务,马上就去了,这样也就有了向悠木和雅交代的理由。 安西耿一郎在沖立岩,碰落石头砸死了同伴,十几年以后,在《北关东新闻》组织了“一起爬山去”俱乐部——对此,悠木和雅很难理解。也许是因为对大山的留恋,也许是安西耿一郎开始,从同伴的死的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是一种自虐似的赎罪。不管是什么,悠木和雅成为俱乐部成员以后,改变了安西耿一郎,因为是悠木提出练习攀岩的。
第66页 “嘿,一起去爬沖立岩怎么样?”提出这个建议的虽然是安西耿一郎,但是,已经了解了安西的过去的悠木和雅,现在可以想像,当安西耿一郎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内心该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啊! 大办公室里热闹起来,下午三点钟来上班的编辑们,纷纷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子前面。 田泽也来了,岸本一见田泽,表情马上轻松起来,他不愿意跟悠木和雅,单独待在一起。田泽看都没看悠木一眼,把挎包放在桌子上,就跟岸本打起招唿来。 “我刚才在市政府的记者室里,看见依田了。”田泽说。 “提前调动了。”岸本搭茬儿说。 “她能行吗?……简直紧张得要命,从来没见过她那种表情。恐怕连十行的新闻记事都写不出来。” “开始的时候都这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显得特别亲热。 悠木和雅惑到自己被疏远了,这种感觉在内心深处,变成了带刺儿的语言。 “听说销售部的安西病倒了。”田泽转向悠木和雅,大概是觉得,一直故意疏远悠木,毕竟不太合适吧。 悠木和雅只是“啊”了一声,并没有说再别的。 已经晚了四天!在报社里,对别的部的情况的了解,总是有一个不小的时间差。 “真的?……”岸本大吃一惊。在他看来,安西是一个杀都杀不死的人。 “是消防队1的人跟分社社长说的,蛛网膜出血昏倒,送到县中央医院去了。” 1日本的消防队,管的面比较宽,除了救火以外,还负责救助因病昏倒的病人等,担负着类似中国的急救中心的任务。——译者注 “蛛网膜?……”岸本还是不敢相信。 “听说是跑着跑着倒下去的。” “什么?安西跑来着?……”悠木和雅不由得看了田泽一眼,“这个说法有根据吗?” “有人看见了。”田泽说。 岸本插嘴说:“讨论这些有什么用,人现在怎么样啊?” “过劳死!……”悠木和雅看过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册,把自己得出的结论,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岸本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过劳死?……悠木,你说话可得注意分寸哪!安西还活着哪!……” “那当然!……”悠木和雅没好气地,顶了岸本一句以后,倏地站了起来,他看见佐山来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佐山已经显得相当成熟。从御巢鹰山下来那天,眼神里的阴郁,现在都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称之为“大将风度”的表情。 从佐山的表情里,悠木和雅第一次预感到,现在的《北关东新闻》,已经具备了向世界最大的爆炸性消息,挑战的实力…… 28 悠木和雅让佐山,去走廊里的自动售货机那边等着,自己先跑去整理科,布置了几项工作之后再过去。 佐山在自动售货机里,给自己买了一罐可乐,正站在那里喝。那意思好像是说:“用不着你悠木和雅给老子买饮料喝!……” 悠木和雅空出一个人的位置,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口便问:“神泽今天怎么样?” “上御巢鹰山了。” “又去山上啦?”悠木和雅嘟囔了一句。 “他每天都去,简直成了必修课。”佐山愤愤地说,“我认为,他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 这个情况,悠木和雅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又问:“川岛呢?” “您不是找我有事吗?” “川岛在干什么呢?” “负责死者遗物那边的报导。”佐山没好气地说,然后立即催促着,“您找我有什么事,快说吧,森肋一个人在那边,我可不放心。”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往周围扫了一眼,看着佐山的眼睛说:“我找你来,是想说说关于前桥支局的玉置的事。” “玉置怎么了?” “玉置是个什么样的记者?” 佐山没有回答,拿起可乐喝了起来。他不能说别人的坏话,但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玉置是个不怎么样的记者。” “玉置能够把情报搞来吗?” “什么情报?” “关于事故原因的情报。” 佐山的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知道减压隔板吗?” “是机舱后部的碗形隔板,可以使机舱内,保持一定的气压。”佐山回答说。 “你对飞机挺有研究的嘛。” “看了两本关于飞机的书。” “玉置说,减压隔板顶不住,机舱内的气压而破裂,进而破坏了垂直尾翼。” “情报来源呢?” “事故调查组的调查官说的。” 佐山瞪大了眼睛。 “不过,这是他偶然听到的,而且只听到了‘隔板’这个单词。”悠木和雅严肃地说,“至于减压隔板顶不住,机舱内的气压而破裂,进而破坏了垂直尾翼,都是这小子的推论。”
第67页 佐山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玉置是工学部毕业的吧?” “对,不过不是航空工学部。” 佐山认真地思索了一阵:“他的推论也许就是事实。” “不会吧……”悠木和雅大吃一惊。 佐山抬起头来:“很有可能,应该顺着这个路子,继续追究下去。” 悠木和雅就等着佐山这句话呢,他顺势说:“我打算派你去把确实的情报搞到手,拜託了!……” “派我去?……”佐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悠木和雅的脸,“让玉置搞,又是他听来的。” 佐山到底还年轻,说话的口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遗憾。 “这不是挺好的吗?”佐山冷笑着说。 悠木和雅向佐山那边靠了靠,严肃地问:“你认为,玉置能把确实的情报搞到手吗?”佐山没有说话。 “想一想这个情报的价值,会有多大吧。我想把这个情报搞过来,而且,要赶在其他报社前边。” 佐山还是不说话。 “你去把它搞来,你是记者组组长,应该有这个能力!……”悠木和雅下命令了。 佐山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记者,谁不想介入这个世界级的、爆炸性的消息呢?特别是佐山这样的,专门负责在警察局採访的记者,这种欲望更加强烈。 悠木和雅一拍膝盖,吩咐一声:“好吧!你马上过去,争取天黑之前赶到,摸清调查官具体住哪个房间!……” “玉置现在在哪儿?” “我也正在找他呢。你先去上野村吧,我你负责获取这个情报。” “应该盯住谁?”佐山的眼睛里,放射着锐利的光。 “擒贼先擒王,当然是首席调查官啦!……” “藤浪鼎?”佐山暗吃一惊。 “对,就是他了!……”悠木和雅一拍桌子,做出了决定,“时间晚点儿也没什么关系,厕所也好,澡堂也好,只要能逮住他就行。” 二人对视了一下。从侧面看上去,可能会认为,他们正在互相瞪着对方。 佐山咽了一口唾沫:“明白了!……我去把这个情报搞来。不过,不管怎么说,是玉置最早注意到这个情报的,我只扮演辅助的角色就可以了。” 悠木和雅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佐山显得这么爽快了:“那当然,我要给他报一个社长奖,我连请他三天!……” 佐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但是,他马上就收敛了笑容,说了一声:“那好,我这就去了。” “拜託了!……”悠木和雅点头答应。 工作把两个人的距离缩短了。当然,这不是一件一般的工作。 向大办公室走的时候,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世界级的爆炸性消息,就要从《北关东新闻》发出去!带着现实味儿的传教士,已经出发了!…… 进门的时候,悠木和雅正好碰上了岸本,他告诉悠木说,玉置来电话了。 悠木和雅赶紧跑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见受话器在桌子上躺着呢,悠木立刻抄起电话。 “啊,终于叫我给逮住了!……”玉置说话的声音非常兴奋。 “你辛苦了。有动静了?” “对!肯定是减压隔板的问题!我已经开始写……” “等一等!……”悠木和雅打断了玉置的话,“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垂钓者旅馆的公用电话。” “说话小声点儿,别叫别人听见了!” “知,知道了。” “为什么说,肯定是减压隔板的问题?”悠木用手拢着送话器,小声地问道。 “这个嘛,我跟事故调查组的唐泽接触上了,唐泽跟我的大学老师很熟,所以能够搭上话。”玉置骄傲地说,“据他所说,也许是减压隔板的问题吧——对,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也许吧,好像……”悠木和雅对玉置这些含煳其辞的说法,感到很不以为然,“你那只能算是预定稿。” “预定稿?预定稿是什么?” 悠木和雅使劲儿吐了一口气。所谓预定稿,指的是来不及在截稿之前,查实的报导,先写一个预定稿,送到编辑部,然后再去查实——浑蛋,玉置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你就去写吧!……”悠木和雅劝道,“等到写好以后,用传真给我发过来,发传真之前,一定要先打一个电话!……” “知道了。”玉置又兴奋了起来。 悠木和雅也认为:玉置得到的情报,可信度很高,所以,对这个各方面都很稚嫩的玉置,他更加不放心,心里非常着急。 “还有,”悠木和雅尽量用简明的语言说,“就算你的情报没错儿,不管怎么说也是听来的,还需要进一步查实,明白吧?” “那当然,我会去进一步查实的。” “我派佐山去协助你,他是在警察局,专门採访案件的。”
第68页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玉置信心十足地说。 悠木和雅不理睬玉置,只管自己说下去:“佐山将在上野村,跟你会合,你把掌握的情报和你的专门知识,详细地告诉他,好好跟他合作!……” 玉置尖叫了一声:“为什么?我一个人能行!……关于飞机,佐山什么都不懂嘛!没有专业知识,怎么去跟调查官们接触啊?” 难道玉置还要跟调查官们,讨论事故的原因吗?简直是岂有此理嘛!不过,要跟这个没有如何查实情报的经验的玉置,解释清楚是很困难的。 所谓查实,往往是在几秒钟之内,凭直觉搞定的。你不能直接问调查官:“事故的原因是减压隔板吗?”因为根本没有直接回答,这种问题的调查官。作为一名有经验的记者,要凭直觉在一瞬间,抓住关键性的东西,从而得出结论。佐山在警察局一年365天,都跟警察打交道,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的经验。 “这是佐山的工作!”悠木厉声喝道。 玉置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了。那……我跟佐山一起去好了。” “让他一个人去,你做援手,把佐山搞来的情报,逐一向我报告!” 怎么能够让两个人一起去呢?任何人向他人透露秘密的时候,都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嘛! “我不能够接受!……”玉置又不干了,“我听来的情报,为什么让佐山插一槓子?” 悠木和雅本来想把刚才,佐山说过的话,传达给玉置,但是,玉置如此自私地抱着“自己的情报”不撒手,不免有些生气:“犬守夜,鸡司晨。什么事情都得靠行家,让佐山一个人去!……” “可是……”玉置还是不肯罢休。 “我肯定对上边说,这是你的功劳,这个你不用担心!……”悠木和雅安慰玉置 “那么……”玉置嘟囔着。 “喂,你还在听着呢吗?……” “听着呢。” “下午五点以前,佐山可以赶到上野村,这个情报是死是活,就看你对佐山支援得怎么样了!……拜託了!”悠木加重语气说。 岸本和田泽已经起身,向主任办公室走去,研究怎样安排,8月17号的版面的会议,就要开始了。这个版面也许会成为使《北关东新闻》,青史留名的版面! 悠木和雅迈开大步,追着岸本和田泽,走向主任办公室。 “好冷啊!……”悠木和雅哆嗦了一下,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 29 会议夹杂着杂谈开始了。 编辑部主任粕谷今天特别高兴。今天的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平衡了福田派和中曾根派两大势力,得到了各方面的好评。 “饭仓总经理特意打来电话,表扬我们版面安排得好!……” 副主任追村提醒道:“肯定是有什么目的,主任还是提高警惕为好。”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嘛,饭仓总经理的某些说法,在报业也算是一家之言哪!……” “算了吧,他对报纸的内容根本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只是《北关东新闻》这个金字招牌。” 悠木和雅听了正副主任的对话,心里很不踏实。他的口袋里装着的,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册上,记录着总经理派的活动。 悠木和雅对哪一派都不感冒,也不想参加他们的议论。 粕谷笑眯眯地对悠木说:“昨天多亏了你的好主意,值得表扬,值得表扬!……” “哪里哪里……”悠木暧昧地沖粕谷点头,眼睛却看着刚刚进来的社会科科长等等力。 等等力跟平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眼镜片后边的眼睛,瞥了悠木和雅一眼,就在追村身边坐了下来。他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什么话都没有说。昨天夜里,等等力喝得烂醉如泥,也不知道悠木说的那些话,他还记得不记得。 “都到齐了吧?说说明天的版面,怎么安排吧!……”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粕谷,依然面向着悠木和雅,“先说日航空难,怎么安排版面好呢?” “头版头条报导,农大二附中棒球队打入第三轮。围绕那个棒球队员遇难的父亲的一系列故事,把文章做足。”悠木和雅信心十足地回答说。 听悠木和雅这么一说,追村马上皱起了眉头——难道要提什么反对意见? “其他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呢?”粕谷又问。 “对倖存者的联合採访、日美合作调查、遗体回收状况、遗体认领、遗物认领,主要内容就是这些。” “哦,就这些了?” “对。”悠木和雅马上回答说。他没有说那个世界级的爆炸性消息,因为即使是同一报社的,也不一定都是自己人,万一透露给别的报社,《北关东新闻》就抢不了先了。 “别老是日航日航的了好不好?”追村终于插话了,“今天这个甲子园棒球,和遇难者家属的报导还算可以。但是,老是这样日航空难下去,也显得太死板、太僵硬了吧。从明天开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报导,头版头条该换内容了,本县有很多重要新闻嘛!……”
第69页 不知道是为什么生气了,追村眼睛下边的眼袋,突然鼓得大大的。他瞪了悠木和雅一眼,接着说道:“今天的报纸,也太让人讨厌了,除了日航还是日航!……内政版、国际版,都是日航,连地域版都被日航坠机空难给侵占了!……悠木!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吧!……” 追村摆出了一副先发制人的架势。他的理论很简单:不要把日航空难,报导得过于详细了,应该广泛报导方方面面的新闻。从报业的一般常识来讲,追村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悠木和雅没有点头表示同意。“详细报导”是他给自己,确定的新闻方针,即便被指责为“一点豪华主义”,他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方针。 当事故刚发生的时候,作为“日航全权”的悠木和雅,也是如坠五里雾中,他不知道如何报导这次空难,现在刚刚摸到了一点门道,而且,还是受到了一位遇难者家属的启发。所以,不管追村怎么瞪眼,他都不会让步的。 悠木和雅语气强硬地解释道:“地方报纸的信息量,不能落在其他报纸的后面,所以,能用的版面我都用上了!以后我还要这样做!……” “不要患自恋症!……”追村仰起尖下颏,刻薄地说,“不许你随便支配别的版面!……你是干什么的?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不就是个日航全权吗?不是《北关东新闻》的全权吧?……报纸的每个版面,都有自己非登不可的内容,你硬把那些内容删掉,是什么用心?” 悠木和雅顿时觉得血往上涌:“我没有删除任何一条重要新闻,也没有想过删除任何一条重要新闻,我只不过求他们,把那些用来补白的文章删掉,登上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而已!” “想看补白的读者也有嘛!……少了这些变奏曲,报纸体裁的平衡就被破坏了!” “但是……”悠木和雅刚说了一个“但是”,有人就插嘴了。 “那又怎么啦?”整理科科长插了进来,“眼下这种形势,还管它体裁不体裁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追村说话的声音低了八度。他的职务比龟岛高,但是,龟岛的资格比他老得多。 “这还不明白,关于日本航空灾难的报导,是能上多少就上多少!……不要说中央级的报纸,就是本县的《上毛新闻》,咱也不能输给它!……别的报纸关于日本航空公司的报导,从第一版消失以后,咱得再连续上它一个星期的头版头条!咱得有这种勇气!……” 龟岛并不只是为了帮助悠木和雅,这也是他的心里话。 龟岛接着说:“咱报社以前,无论报导什么,都是半途而废,咱是群马县的地方报纸,就得像个地方报纸的样儿!……这么大的事故,到死也碰不上第二次了!……我们整理科的人,都憋足了劲儿,要大干一场。不是我大白天说梦话,这么干下去,准能压倒别的报纸,今年得他一个全国报刊协会奖,我看也不成问题!……” 追村不说话了,胀得鼓鼓的眼袋也消下去了。 “对对对,龟岛说的也有道理。”粕谷貌似公允地说了这么一句。会场上瀰漫着龟岛胜利的空气,但是,大家都担心这样反而会惹急了追村,毕竟龟岛是横插了一槓子。 悠木和雅也担心追村会大发雷霆。关于明天的版面,除了一般报导以外,悠木还准备在“读者来信”栏目里,搞一个“日航特辑”,已经跟负责这个栏目的稻冈说好了。如果追村真的急了,这个“日航特辑”再提出来的话,肯定会遭到追村的反对,因为追村本来就是冲着悠木来的。那样一来,悠木和雅主张的“详细报导”,就会受到影响。 等等力的存在,也对悠木和雅不利。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但是,如果追村跟悠木再度冲突起来,他肯定站在追村一边。 岸本和田泽都不说话,他们两个傢伙,到底是什么意见,谁也说不准。悠木和雅顿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对自己非常不利的赌博,于是,他决定不提在“读者来信”栏目里,搞一个“日航特辑”的事,转换方向,提了一个版面安排以外的方案。 这时,柏谷说话了:“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看来他要结束会议了。 悠木和雅赶紧说:“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粕谷满脸不高兴。 悠木和雅简单明了地说:“把《北关东新闻》送到等着认领遗体的遇难者家属手上去。” “家属们在哪儿等着呢?……藤冈?” “对,城东中学体育馆等处,有三千多遇难者家属,在等着认领遗体,我们把报纸送到那里去怎么样?” “去那里卖报?” “哪能卖给他们呢,免费赠送。” “送多少?”粕谷问道。 “一千份。五百份也可以。” “家属们会对咱们的报纸感兴趣吗?” “等着认领遗体的家属挤成堆,简直可以说是洗芋头状态,再多的信息也不能满足要求。要是他们能够,看见咱们送的报纸,指不定多高兴呢。”悠木和雅越说情绪越高,“而且谁都相信,当地报纸对发生在当地的事件,报导得最详细。”
第70页 “有道理,不过……”粕谷有些犹豫不决。 “应该去送!……”等等力说话了。等等力的表态,让悠木和雅感到十分意外。 “嗯,好主意!……主任,您做出决定吧!……遇难者家属肯定会高兴的。”龟岛也表示贊同,“这也是咱们《北关东新闻》,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嘛!……” 追村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也不反对这个主意。粕谷见状问道:“如果送的话,什么时候开始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明天就开始送!……”龟岛说。 粕谷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悠木赶紧为龟岛帮腔:“对!……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这可是个短期项目,遇难者家属们认领完遗体,就会离开了,人少了再送,就没有意义了。” “那倒是,不过,这件事不是编辑部,说了就算的,必须跟销售部门取得联繫,没有他们的同意不行。还得跟财务部门说,这是要赔钱的,他们肯定不高兴。”粕谷啰啰唆唆地发了几句牢骚以回,便宣布散会了。 悠木和雅看着等等力,向他行注目礼。不知道等等力注意到了没有,反正是毫无反应地走了。不管怎么说,等等力今天是帮了悠木的忙。 别人都离开了主任办公室,只有悠木和雅还在沙发上坐着。粕谷回到自己的大办公桌的时候,发现悠木还在:“嗯?你还有事吗?” 悠木走过去:“主任,有件事想问问您。”悠木知道,粕谷是最喜欢去“欢乐街”的,年轻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现在,一个星期里至少也有三天,挺着大肚子去那里找陪酒女郎。 “什么事?别再给我添乱啊!……” “孤心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好像是个酒吧的名字,您知道吗?” “孤心?……”粕谷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马上就想起来了,“孤独的心吧,有这么一个酒吧,简称孤心,在上天大厦后边。” 悠木和雅心里暗想:果然是接待客人时常去的酒吧。 “那个店最好别去。”粕谷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_ “黑田美波在那个店里。” 黑田美波?悠木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不知道啊?三个月以前,她还为老头子推轮椅呢!……”粕谷说。 哦,对了,三个月以前,通过追村的推荐,现在给白河推轮椅的高木真奈美,换下了黑田美波。 “美波说是老头子,对她有性骚扰,一气之下辞了报社的工作。老头子手下的兵,在她的店里是不受欢迎的。”粕谷内行地指导说。 “这么说,总经理手下的兵,肯定受欢迎啦……”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安西耿一郎莫非是为了跟黑田美波接触,才到“孤心”去的吧?目的是什么呢?打探到白河的丑闻,进而整倒他?总经理派要把性骚扰作为武器? “行了吧?我还得找销售部,求爷爷告奶奶去。有关日航空难的报导开始以来,截稿时间老是延长,伊东康男那个小子,早就牢骚满腹了,再给他增加一个免费送报……哎!……” 悠木和雅对伊东康男的名字,非常敏感,立即说:“销售部那里我去说!……”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悠木和雅总是躲着伊东康男,现在他反而渴望,有跟他正面交锋的机会。 柏谷一听非常局兴:“真的?……你能替我跑一趟?” “主意是我出的,应该我去。” “伊东康男那个小子,不会不帮忙的。那好,我去财务那边。”粕谷说着,开始整理领带。 悠木和雅退出了主任办公室,马上就被大办公室喧闹的声音包围了,自己的办公桌上,又来了一大堆稿件,悠木赶紧坐下来,开始分拣。 悠木和雅的心里阴沉沉的,眼前浮现出了安西耿一郎那双,带着稚气的、明亮的大眼睛。安西作为总经理派的一名尖兵,在伊东康男的驱使下,奔走于欢乐街…… 青草的腐臭味儿,从胃里一股一股地涌了上来,悠木和雅觉得很不舒服。他扔下手上的稿件,呆呆地发起愣来。 30 下午5点来钟,悠木和雅下楼去了一层的销售部。 进销售部办公室之前,他先去总务部,跟久慈打听黑田美波被白河性骚扰的事。 自称“中立”的久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社长在里边插上门,谁都进不去。”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一半,至少了解到白河社长,可以跟黑田美波独处一室。 销售部的门敞开着。悠木和雅进门里一看,里边只有伊东康男一个人。房间里黑煳煳的,怪不得人们叫它“黑匣子”。 “哎哟!我当是谁呢!……”伊东康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伸手示意悠木在沙发上坐,那是一只非常豪华的沙发。 也不问悠木和雅有什么事,伊东康男就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啊,今天的头版头条绝了!……听说是你出的主意?……简直太妙了,一张照片,平衡了福田和中曾根两大势力,真行啊你!……饭仓总经理也是大加赞赏。你是先赢一局呀!……”
第71页 还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说话方式,说着说着,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出去:“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啊?特意到我这儿来,你有何贵干?……昨天我跟你说的话,好好儿考虑了没有?” “昨天的什么话?”悠木和雅不客气地反问道。 “离那个老色鬼白河远一点儿啊!……” 也就是说,让悠木和雅成为总经理派的人。 “你来顶替安西怎么样?你在编辑部里,有什么干头啊?而且你我从小就认识嘛!……” “伊东先生!……”悠木决定过一会儿再说正事儿,“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从来不惧怕任何威胁!……” “哟!……你别那么凶嘛,有伤心事的人,也不只你一个嘛!……”伊东康男故意暗示悠木和雅,自己母亲的事。 但是,悠木和雅今天不想,跟伊东康男去谈母亲的事,他单刀直入提起了安西:“你给安西耿一郎安排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只能说他比任何人都能干!……” “背地里搞阴谋,暗地里调查报社领导,是你指使的吧?” 伊东脸不变色心不跳,冷冷地微笑着:“是安西的老婆跟你说的。” “不是,我从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册上看到的!……” 伊东康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嗯?随便看人家的效率手册,这不合适吧?” “我是经过安西夫人允许的。” “哼!……这么说,你把效率手册,让上边儿的人看了?”伊东康男的眼睛里,闪着询问的目光。 悠木和雅真想说“看了”,来吓唬吓唬伊东康男。 “我在问你,关于安西的情况。他说你是他的恩人,是你把他从吉川报刊代销店,调到北关来的吧?” 这个情况,悠木和雅是在图书馆里,听末次郎说的。远藤贡在沖立岩,被滚落的石头砸死以后,安西耿一郎恍恍惚惚地,过了一段日子。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小百合,是安西唯一的精神支柱。 小良合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跟没有正式工作的安西同居,怀上燐太郎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有一天,小百合出去打工,不小心摔倒在路边,摔倒的时候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她拼命用手护着腹部,手背擦伤,鲜血直流……这个情景,被偶然经过这里的安西耿一郎看到了。从此他不再消沉,到处找工作,终于被吉川报刊代销店录用。 安西耿一郎没命地工作的样子,被伊东康男看上了,于是,安西耿一郎便成了群马县里,有数的几个大企业之一的《北关东新闻》的正式职工。这对于刚刚生下儿子的安西夫妇来说,简直就是大旱逢甘霖,所以,安西把伊东康男当作“救命恩人”,是不难理解的。 伊东康男便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安西耿一郎的感恩心理,说穿了,伊东是为了找一个,可以无条件地,听他使唤的部下,才把安西耿一郎调到《北关东新闻》来的。对于“救命恩人”的命令,安西耿一郎除了无条件服从,没有别的选择。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愤怒地说:“安西耿一郎一直被你当作工具使唤!……” “部下嘛,就是被使唤的工具!”伊东康男恢復了笑脸。 “所以,你就让安西去黑田美波那里,收集整倒社长的黑材料!……” “有什么事你赶快说吧,安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最感到痛心的是我。”伊东康男对悠木和雅的穷追不捨,採取了迴避的态度。 “请把明天的报纸,送500份到藤冈市。”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悠木简单明了地,把编辑部的想法说了一遍。 伊东康男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这可难为我了!……就算家属们集中的地方有三个吧,每个地方要送一百六七十份,抽不出人手送啊。” “不用分送到每个人手上,三个点,每个点放上一捆就行了,想看报纸的家属们自己去取。” “你们编辑部的人,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找谁去送啊?” “发送科不是有卡车吗?让卡车带过去不就行了吗?”悠木和雅认为问题并不复杂。 “发送科的卡车?那就绕远了。卡车送完藤冈市的,还要去多野郡的万场、中里、上野村呢,都得晚到!……” “嗨,不就是晚到个十分八分的吗?” 悠木和雅没有想到,这句话把伊东给惹急了:“什么?十分八分的?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给我耽误个十分钟试试!……我们销售部就别想消停了,各个代销点的抗议电话,过一分钟就得来一个!……” 悠木和雅瞪着伊东康男问:“这么说,这500份报纸,你是不送了?” “我说不送了吗?你们编辑部要是早点儿截稿,早点儿把报纸印出来,我们耽误个十分八分的,也不是不能送。” “你答应给送了?” “啊,你们编辑部要是能早点儿截稿的话。”
第72页 悠木见伊东答应了,故意说:“不能早截稿的时候也有。” “你们每天玩儿得挺高兴吧?” “什么意思?”悠木和雅严厉地问。 “我看你们玩儿得挺高兴的。一个个紧锁眉头,煞有介事,摆弄着一条一条新闻,就在那里玩儿,越是接近截稿的时间,你们就越兴奋。难道不是这样吗?” “关于事件或事故的稿件,总是要等到截稿的最后一分钟,最新情报往往在截稿前几分钟,来到我们手上。” “读者才不关心你的情报新不新呢!……那只不过是你们编辑的自慰而已。”伊东康男冷嘲热讽地说,“你到销售部来几天就知道了,你们磨磨唧唧带来的后果,都得我们替你们擦屁股!” “连代销点发牢骚,你都压制不了,还要你这销售部干什么!……”悠木和雅不由得把憋在心里的话,给放了出来。 伊东康男—直眯缝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你们每天晚上,都请代销点的老闆喝酒,花那么多钱,为的是什么?” “你别开玩笑了!……各大报在代销点上的竞争厉害着呢。代销点老闆不给你卖了,你连一点儿辙都没有。”伊东康男一脸愤愤地说,“你们编辑部的老爷们,能把报纸,送到深山老林里的各家各户里去吗?这得靠各代销点的老闆!……请他喝几杯,他就能高高兴兴地为你送!……你们懂什么呀!……” “行了吧!……深山老林里,又能卖几份报纸啊?代销点不卖《北关东新闻》,他们就吃不上饭!……”悠木和雅强硬地说,“双方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可是你呢,推行软弱外交政策,每年要多花多少冤枉钱哪!……” “你给我住口!……”伊东康男的拳头,突然落在了桌子上。两个人互相瞪视着,互不相让。 这时,就像专门为他们解围似的,伊东办公桌上的电话和悠木腰间的唿机同时叫了起来。 悠木和雅站起来,伊东康男也站了起来。 伊东康男重新眯缝起眼睛说:“孩子,别太认真了,报纸不是什么伟大的东西。不信你就试一试看,你把每天的报纸里,混进两、三版白纸,我照样给你卖出去!……” 两个人同时迈开脚步。 悠木和雅走到门口的时候,蓦地回过头来,冲着正在接电话的伊东康男,赌气似地喊了一句:“有句话忘了说了,今天晚上,截稿时间也早不了!……” 31 已经傍晚六点多了。编辑部大办公室烟雾缭绕,抽菸的人太多了。 悠木和雅刚从伊东康男那边回来,佐山就来电话了。佐山说,他已经到达上野村,跟玉置会合了。跟玉置会合之前,他就去事故调查组的调查官们,住的旅馆观察过了。旅馆比较简陋,后门连门锁都没有。 悠木和雅逐一读着桌子上的稿件。 《农大二附中大胜对手》 《失去了父亲的棒球队员,化悲痛为力量》 《和着校歌的泪——等着认领遗体的遇难者家属,观看比赛现场直播》 《倖存者证言——飞机出现异常时,机舱内一片混乱》 《飞机坠落之前,父亲绝望地喊道:帮我剪断安全带!》 《验尸结果表明:飞机坠落以后,倖存者不止四人》 《遗体身份辨明工作进展缓慢,判明者目前仅181人》 《许多遗体需要切开机体,才能够搬出机舱》 《36名遇难者的遗体告别仪式》 《遇难者骨灰陆续踏上归程》 …… “悠木!……”一个声音在悠木和雅背后,对轻声叫道。 悠木和雅回头一看,是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 稻冈双手作揖,对悠木和雅压低声音说:“悠木,对不起,今天的日航特辑,已经上不了了。” “为什么?……”悠木和雅惊奇地问。 “关于战败40周年纪念的读者,来信还有四、五篇没有登,今天再不登就太过时了。内容挺好,捨不得不登啊。” 悠木和雅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追村捣的鬼。他向稻冈发出指示,稻冈不敢不从。 在主任办公室开会的时候,看到追村要发火,悠木和雅就没有提在“读者来信”栏目里,搞“日航特辑”的事,甚至打算缓那么一两天再说。 但是,搞“日航特辑”的建议,是自己向稻冈提出来的,自己再去让人家缓一缓,就显得自相矛盾了,于是,悠木和雅做好了,向追村大发雷霆的思想准备。现在稻冈自己提出来了,正合悠木之意。 “日航特辑什么时候能上呢?”现在,悠木和雅关心的是这个。 “明天是法律谘询日,上不了,后天吧,怎么样?” “好,那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悠木和雅沖稻冈作了个揖。 悠木和雅转过身去,正想继续浏览稿件的时候,悠木忽然觉得一阵头晕,而且浑身发冷。莫非是感冒了?他站起来,走到控制空调风量的开关那里,把风量调小,又到放药箱的地方,拿了一片感冒药,也没有用水,就把药片吞了下去。
第73页 “只要能坚持到截稿就行。”悠木和雅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回到办公桌前,接着看稿子。 《日美共同调查团进入现场》 《尾翼掉在下田湾,大体位置已经推定》 《部分客舱天花板飘流到海岸》 《第四个引擎被发现》 …… 悠木和雅一边看着稿子,一边想着玉置那边的事。忽然,他听见传真机动了。旁边的序本刚要站起来,悠木赶紧说了一声“可能是我的”,就跑到传真机那边去了。 果然,传真机里吐出来的,正是玉置写的稿子。这个玉置办事真不稳妥,悠木和雅特别嘱咐过他,发传真之前,一定要来个电话,结果他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玉置的稿子,开头是这样写的: 导致520人遇难身亡的日本航空公司,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事故,原因已经查明。 根据运输省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本月16日发表的意见,基本上可以断定:事故原因是机体后部的碗形减压隔板破裂造成的。这次坠落的这架飞机,七年前在大坂机场,发生的尾部擦地事故时,减压隔板受到损坏,修理不彻底可能是,发生此次坠落事故的原因。为此,事故调查委员会…… 悠木和雅在接收玉置传过来的稿件的时候,嵴背一阵阵发冷。肯定是感冒了。 传真机不慌不忙地,往外吐着玉置的稿件。悠木和雅用身体挡住传真机,不让田泽他们看见,每传过来一张,就赶快翻过去。 一共23张,115行!真可以说是长篇巨制了。悠木和雅拿着玉置的稿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红笔修改起来。 稿子冗长不说,而且事实与臆测搅和在一起,破绽百出,非得动大手术不可。 悠木和雅首先把不需要的地方,用剪子剪掉,再按照先后顺序,把稿子用胶水粘起来,然后才开始删改。这么重要的稿件,要求筋骨强壮,不能有赘肉。 悠木和雅放下红笔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八点一刻了。悠木删改玉置的稿子,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改好的稿子一共13张,63行。他把稿子放进抽屉里,拿起电话,拨了整理科吉井的内线号码。 眼看着吉井拿起电话,悠木和雅压低声音说;“我是悠木。” “知道了。”吉井把脸转向悠木,也压低了声音。 “昨天晚上跟你说过的事,今天晚上干!……” 吉井的表情,马上变得紧张起来:“需要多少行?” “大约60多行。再做一个跟农大二附中一样大的。” “明白了。稿子什么时候送过来?” “晚上10点钟,你那边来得及吗?” “没问题!……”吉井肯定地答应了。 “好,一会儿见!” 看着吉井放下电话以后,悠木和雅紧接着,拨了玉置的唿机号。 15分钟以后,玉置来电话了,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解脱感:“我是玉置,您唿我?” “你的稿子我看了。” “太长了吧?” “没关系,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先说你那边怎么样了吧。” “佐山已经在后山做好准备了。” “后山?” “旅馆后边,是一座长满了竹子的小山。藏在那里,能够看见旅馆里面的情况。” 悠木和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事故调查组的人在干什么?” “他们早早就吃了晚饭洗了澡,现在正在旅馆的,一个大房间里开会呢。” “别的报社的记者呢?” “跟前几天一样,正在旅馆附近乱转。” “你在哪儿呢?到旅馆跑一个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我在村里路边的公用电话亭,跑一个来回需要1刻钟。” “知道了。从现在起,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不唿你。你那边有了新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明白了吗?” “明白……不过,什么才叫新情况?” “佐山潜入旅馆以后。”悠木和雅严肃地说。 “明白了。”玉置答应着,又反问了一句,“对了,佐山让我问问您,今天几点截稿?” 悠木和雅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佐山没有问截稿时间,就奔上野村了。“现场直观”的不愉快,还留着尾巴。 悠木抬起头来,现在是8点45分,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1点,根据你们那里的情况,可以等到1点半。” “1点半?能等到那么晚吗?” “你就这么告诉佐山!……” “好,明白啦!……”玉置兴奋地回答说。 悠木和雅觉得,两边的岸本和田泽,一定都在注意他,他们一定在心里暗暗琢磨:“悠木和雅这小子,鬼鬼祟祟地,到底在搞些什么鬼名堂!……” 悠木和雅拽过来一叠稿件,继续看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了,唿吸也有些紊乱,不是因为感冒了,而是因为抽屉里边,的那个东西。 看完所有稿件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50分了。再等十分钟……
第74页 10点,编辑部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回家。虽然是日航空难的特殊时期,也不是大家都等到最后。等到报纸出来才回家的,那叫“收尾”。 悠木慢慢地拉开抽屉,从里边把玉置的稿子拿出来。 “岸本,你那儿有全社职员的名单吗?”悠木和雅想不起玉置和佐山的全名来了,因为平时根本就不使用全名。 岸本欠起身子,把自己办公桌上的一本资料集抽出来,递给了悠木和雅:“给你看去!……” 悠木和雅接过来,查到玉置和佐山的名字,郑重地在修改过的玉置的原稿上,写下了“玉置昭彦、佐山达哉”。署名文章署全名,这在《北关东新闻》的歷史上,还是第一次。 悠木和雅看了看岸本,问道:“今天晚上,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没有啊。”岸本摇了摇头。 “那你陪我收尾吧。”悠木和雅说着,把玉置的稿子递了过去。 岸本刚读了几行,脸色就“唰唧”一下子变了,眼神也变得很可怕。他看了悠木和雅一眼,慢慢地笑了。 “田泽!……”悠木和雅叫了一声,正在看校样的田泽,田泽没有理他。悠木并不在意,接着说,“你也看看,看完了交给吉井。” 悠木和雅也不管田泽看不看,站起来就走。 应该往哪儿走呢?悠木和雅犹豫了:是去粕谷主任那儿?追村副主任那儿?还是社会科科长等等力那儿呢? 如果是昨天,悠木会直接去主任办公室,把等等力和追村约过去,羞辱他们一下子。追村不讲义气,等等力把佐山的“现场直观”给毁了。 但是,悠木和雅还是走到了,等等力的办公桌前面:“科长!……” 等等力抬起头来,从眼镜片后边看着悠木:“有事吗?” 悠木把双手撑在等等力的桌子上,尽量靠近一些以后,小声说:“有重要情报。” “什么内容?” 悠木和雅盯着等等力的眼睛,心想:这次你可不要把它毁了! “关于事故原因的。” 等等力睁大了眼睛:“确实吗?” “基本上没有问题,正在查实。” 等等力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截稿时间得往后推吧。” “恐怕得往后推延了。” “说一说你的计划吧。” “截稿时间延长到1点,如果还来不及,就等到1点半,我跟现场的记者,就是这么说的。” 说到一半的时候,悠木和雅停顿了一下,为的是给等等力思考的时间。 等等力双臂交叉抱在胸前:“1点半,也就是说,准备两套第一版的版面。” 悠木点了点头。 第一套的头版头条,是农大二附中棒球队获胜的报导,在没有得到,佐山已经查实的情报之前,先印第一套,印好了的装上卡车,发送到边远地区,耽误不了当地读者看报。 只要佐山已经查实的情报一来,立刻换上头版头条是“事故原因是由于减压隔板破裂”的第二套付印。佐山的情报到得越早,看到第二套的读者就越多。如果佐山1点半才能把情报送回来,看到第二套新闻的,就只有县政府所在地——前桥市的读者了,动作快一点儿的话,高崎市的一部分读者也可以看到。 这就是很大的问题了。 “第二套如果送不到藤冈市和多野郡,就没有意义了。”悠木和雅担心地说。 “那倒也是,不过,负责往藤冈和多野送报的卡车,就算能等到两点,开得再快,送到代销点也得到凌晨四点。” “我认为,即使这样,也有必要干一下!”悠木和雅动情地说。 “编辑部要跟销售部,陷入全面战争了!……”等等力也很激动。 悠木和雅激动地直视着等等力,眼睛里放射出恳切的光芒。 等等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清晰有力地说:“好,截稿时间延长到1点半!……但是,第一套方案12点1刻付印,只要前桥、藤冈和多野,能看上第二套就是胜利!……” 对此悠木和雅没有异议。 “这样的话,必须截住藤冈、多野方面的送报卡车。” “还用以前的老办法。” “时代不同了,老办法恐怕不好使了。” “现在想不起更好的办法来。”悠木和雅说完转身就走。 “悠木!……”等等力叫住他,“你跟主任和副主任说过了吗?” “还没有。”悠木和雅答应了一句。 等等力眼镜片后面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等等力在白天的会议上,支持了悠木,悠木和雅知恩图报——等等力眼神里微妙的变化,透露了他的心曲。 悠木和雅排除杂念,全副精力集中在,那个世界级的爆炸性消息上。 32 已经夜里11点半了。大办公室里被一种异样的安静笼罩着。 大家都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悠木和雅是中心人物。 时间飞快地逝去,快得让人心焦。
第75页 眼看就是第二天了,不安的气氛渐渐浓厚起来,人们不停地扭过头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就在这时,悠木和雅面前的电话铃响了。是玉置那紧张的声音:“我是玉置,佐山已经从后门潜入旅馆了。” “事故调查组的傢伙们呢?” “还在开会。” “知道了,你回旅馆后面的山上,去给我继续盯着,观察一刻钟,再给这里来一个电话!……” 从旅馆到公用电话亭,往返的时间是15分钟,观察15分钟以后来报告,下一个电话应该是12点半。 “佐山潜入了旅馆。”悠木和雅对岸本说。 悠木和雅说话的卢音不大,但由于大办公室安静得很,连整理科那边都听见了。整个大办公室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唿声。龟岛攥起了拳头,向悠木挥动着,摆了一个“加油儿干”的手势。 大办公室的门开了,吉井跑了进来,手里郑重地握着一个,捲成圆筒的校样,精神气十足。吉井把第二套方案的第一版校样,平摊在悠木和雅的办公桌上。平时印校样,一印就是十来张,但今天只印了三张。悠木和雅一张,主任办公室一张,吉井本人一张,右上角都打着红戳,醒目的两个大字“绝密”! 两边的岸本和田泽凑过来,跟悠木一起,看第二套方案的校样稿。 《减压隔板破裂可能是造成事故的原因》,大标题破格使用了,平时很少用的粗黑体字,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悠木和雅一行一行地、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额头上渗出了混合着油脂的汗珠。 “好傢伙!……这回咱们《北关东新闻》可要一鸣惊人了!”岸本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明天早晨,这个纸面在朝阳下,展现在读者面前以后,全日本的报纸,都要追随在《北关东新闻》后边,竞相报导此事,共同社将向全世界发出消息,并进而翻译成多种语言,提供给各个国家的人们…… 而最初发出这个消息的,就是《北关东新闻》! 悠木和雅把吉井叫了过来,点头说了句:“很好!就这样决定了!……” “知道了!……”吉井激动得手直打颤,他把手上的校样,重新捲起来,转身向门外跑去。 悠木和雅每天这个时候,坐在椅子上的屁股,都会感到的振动,是从楼下的印刷机房传上来的,第一套方案开始印刷了。 电话铃响了,悠木和雅看了看时间,12点半,没错儿,准是玉置。 “怎么样了?”悠木急切地问。 “我看见旅馆里边的佐山了!……”玉置激动地说。 “他在什么位置?” “在厕所里,事故调查组开会的大房间,旁边的厕所里!……” “事故调查组的傢伙们呢?” “还在开会。” “知道了,你……” 悠木和雅正要嘱咐玉置,应该注意些什么,“哐当”一声,大办公室的门被人踹开了。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突然破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力壮的部下。 “嗨!编辑部的龟孙子们!……打算干什么?!”伊东康男龇牙咧嘴地大骂着,连牙床子都露出来了。由于悠木和雅是背朝门口坐着,伊东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今天开印又晚了一刻钟!……这是为什么?你们给我说清楚!……”伊东康男继续大喊大叫。 “糟糕!……”悠木和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白天悠木和雅跟伊东康男见面的时候,甩下了一句“今天晚上截稿时间也早不了”,引起了伊东的警惕,所以,他一直没有离开报社,暗中监视着编辑部的行动。 “还有!……钥匙呢?送报卡车的钥匙!……谁偷了?” 悠木和雅屏住了唿吸。钥匙——负责往藤冈和多野方面,送报的五号车的钥匙,正在悠木的裤兜里装着呢。 追村和等等力从主任办公室跑了出来,后边跟着神色不安的粕谷。 “滚出去!……”追村大吼了一声,“神圣的编辑部,也是你这种好吃懒做的废物,应该来待的地方吗?” “你说什么?你这个就知道给社长,舔屁股的马屁精!……” “你骂谁?饭仓的走狗!……”追村激动地挥着拳头。 “你们都是他妈的小偷!……把钥匙交出来!老子早就知道,以前你们也这样干过!” 门口附近编辑部的人,跟销售部的人争吵着,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悠木!去下边儿!……”岸本指了指楼下,意思是叫悠木转移到二楼的制作科去。 悠木和雅赶紧冲着电话喊道:“玉置!以后把电话打到3301去!……” 放下电话,悠木和雅转身刚要向门口走,自己的视线却像被吸过去似的,跟伊东康男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悠木和雅!……”伊东康男的吼声,在大办公室里迴响:“是你小子干的吧?……婊子养的,赶快把钥匙还给我!……”
第76页 悠木和雅不理他,径直朝门口走去,岸本和田泽跟在两侧,就像两个保镖。销售部的人也行动起来,两个年轻人拦住了悠木他们的去路,脸色很吓人。 “给老子让开!……”悠木和雅瞪着那两个年轻人,突然大喊一声,那两个傢伙胆怯了。 悠木就要从俩人之间冲过去的时候,伊东康男大叫了起来:“截住他!……”伊东的部下们,不顾一切地围了过来。岸本和田泽也沖了上去,整理科的年轻小伙子们,也都沖了上去。双方打起来了。 编辑部的人多,很快就占了上风。悠木和雅面前出现了空当,他趁机躲闪着,冲出了大办公室的门。 “别熘啊!你个卖淫妇的小杂种!……”伊东康男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 悠木和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了伊东康男那卑鄙的笑脸。他的眼前一片昏暗,觉得天旋地转。他在昏暗中,看见了蜷曲在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冻得浑身发抖的童年的自己。 悠木和雅紧握双拳,突然向伊东康男沖了过去。 岸本等人赶紧抱住悠木和雅,连声劝着:“悠木!以后再跟他算帐也不迟!……” “放开我!……”悠木和雅大声叫着,挣扎着,还是被编辑部的同事们架着,向二楼的制作科转移过去,销售部的人们在后面追。 二楼制作科的人,突然听见外面一片骚乱,纷纷探身出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架着悠木和雅的岸本等人,激动地叫着:“快把销售部的截住!……” 制作科的年轻小伙子们,把销售部的人挡住了,悠木和雅等人雪崩似的,涌进位作科以后,把门关上,从里边反锁起来。 悠木和雅推开众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浑身冒汗,嗓子干得冒烟,已经分不清是感冒还是怎么了。 门外,销售部的人们叫骂着、怒吼着。 悠木和雅在椅子上坐稳,环顾了一下四周。编辑部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场,都摆出一副坚决保护悠木的姿态:谁敢闯进来,立刻就把他轰出去!……这里是安全的,都是自己人…… 但是,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了悠木和雅的心头。那是一种沉睡了很久的感觉,这是跟眼下这种一体感不一样的、亲兄弟般的、血管都连在一起的感觉…… “悠木!……”岸本在制作科的作业台前,向悠木和雅招了招手,吉井也在那边。可能是准备付印的第二套方案,已经摆在那里了吧。 悠木和雅站起身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12点55分,还有30分钟决定命运。 往作业台那边走的时候,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裤子有点儿别扭,哎呀,刚才没把五号车的钥匙丢了吧?赶紧把手伸进去一摸。 坚硬的钥匙,还有拴在钥匙上的皮圈,不可思议地让悠木和雅想起了攀岩,想起了安西耿一郎那句谜一般的话:“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一道闪电,在悠木和雅的脑子里闪过,他似乎看见了安西耿一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如果让他安静一会儿……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思考……说不定他就能够解开,安西耿一郎留下的这个谜。 33 内线号码为3301的电话,一直沉默着。 悠木和雅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好似一尊佛像。他的四周围着20多个人,房间里这一带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很多。 已经凌晨一点一刻了!…… 悠木和雅站起身来。离最后的截稿时间,只有15分钟,他再也坐不住了。1点16分……1点17分……时间过得真快。 等等力坐在一把不锈钢的椅子上,没有戴眼镜,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錶。 看不见编辑部主任粕谷,和副主任追村的影子,也许还在楼道里跟伊东争吵吧。 悠木和雅把视线从挂钟上收回来,走到等等力面前:“送给等着认领遗体的家属们的,500份报纸怎么办?” “送完代销点返回的时候,再送也不晚嘛,两头都不耽误。”等等力说完,重新把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手錶上。 悠木和雅也把视线转到挂钟上。 1点22分……1点23分…… 明天再说吧,今天就不印第二套方案了,明天再决一胜负吧!…… 准备放弃的时候,幸运突然降临,是悠木和雅在一线当记者时,经常遇到的情况。悠木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但这微笑很快就消失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 悠木和雅转向电话。围着电话机的20多个人,都在看着悠木,谁也没有拿起话筒的意思。 悠木和雅跑过去,一把抄起话筒。 “我是佐山。”佐山的声音异常平静,“跟藤浪鼎接触上了。” “结果呢?” “如果他是个警察,我敢肯定,是减压隔板的问题。” 佐山接触到了首席调查官藤浪鼎,而且,他得到的感觉是肯定的。但是,藤浪鼎并没有十分肯定地说,事故的原因是减压隔板破裂。佐山是从他的口气、表情、态度等方面,凭自己的经验推断出来的。藤浪鼎的反应倾向于肯定。警察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如果藤浪鼎是个警察,那么,他的反应就是百分之百的肯定。
第77页 遗憾的是,藤浪鼎是佐山第一次接触的人,而且身份特殊,是首席调查官。他平时什么时候,都有什么样的反应,佐山手上没有任何资料。所以,虽然佐山做出了肯定的判断,但是,心里不免留下了不安。 悠木和雅在椅子上坐下,汗津津的手紧握着话筒,慎重地问:“也就是说,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不是?” “是的!……”佐山肯定地说。 “那么,别的报社有什么行动?” “《每日新闻》好像有所动作。” “知道了!……”悠木和雅答应了一句。 别的报社也有所动作——这是一个记者,希望自己搞到的消息,见报时常说的话。一般记者说话,都带很大水分,但是,佐山的口气里,没有一点含煳。《每日新闻》也闻到了“减压隔板”的味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1点26分……1点27分……房间里安静极了,谁都不说话。 “付印吗?”悠木和雅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么好的机会,是绝对不能放弃的。万一将来查出,不是减压隔板的问题,至少目前事故调查组,还是这么认为的,不能说是《北关东新闻》瞎猜的。报导这个消息,完全属于只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大标题里有“可能”二字,并没有断定。 “不要紧的!印!……”悠木和雅暗暗下定了决心。 但是,悠木和雅内心的天平,很快就发生了倾斜。 死了520人的大空难啊!迄今为止全球最大的空难! 如此草率地确定事故的原因,是负责任的态度吗?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情况下,就仓促地写稿;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情况下,把稿子印成报纸,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应该做的事情吗?最终辨明事故的原因,也许是在几年以后,如果不是减压隔板的问题,就等于说《北关东新闻》一直欺骗了读者好几年。 到底该怎么办呢? 有什么可怕的吗?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可信的。 眼看着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从手下熘走吗? 要知道,如果报导成功了,不但佐山和玉置,作为总指挥的“日航全权”——悠木和雅的名字,也要刻在《北关东新闻》歷史的丰碑上。 悠木和雅又看了看时间,分针就要指向1点半了。 印!悠木勐地站了起来。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悠木和雅低头一看,是那把钥匙,专门往藤同和多野方面送报的五号车的钥匙,因悠木起立太勐,从裤兜里掉了出来。 悠木和雅顿时觉得自己很狼狈,紧接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剧烈地颤抖起来。 “停机!换上第二套方案!……”心里准备好的台词,突然涌到了喉咙口,可就是喊不出来。 “悠木!干吧!……”岸本激动地叫道。 “干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向全世界发出,咱们《北关东新闻》的消息!”岸本补充说。 悠木和雅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脚尖碰到了掉在地上的钥匙。五号车将把500份报纸,送到等着认领遗体的家属们手上。在空难中失去了丈夫,领着年幼的儿子的年轻母亲,突然出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 最想知道真相的,不是“全世界”,而是那些遇难者家属。被夺去了亲人的家属们,最想了解事故的原因。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做儿女的,为什么非要死在御巢鹰山上啊? 可信度达不到百分之百的,关于事故原因的报导…… 悠木和雅弯腰捡起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嗨!悠木!……到哪儿去啊?悠木!等一等……” 岸本伸手拉住他,被悠木和雅扒拉到了一边去。 等等力叫他,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人们围拢过来,被悠木和雅一一推开。 悠木和雅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打开了制作科的门。 门外的人们吃惊地看着悠木和雅。伊东康男瞪着血红的眼睛愣住了。 悠木和雅把五号车的钥匙,郑重其事地递给了伊东康男,诚恳地对他说:“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实在对不起!……明天写一份检讨交给您!……” 34 童谣是这么唱的来着: 今天怎么看不见山呀?没有云,也没有雨呀?奶奶,这是为什么呀?今天怎么看不见山呀? 这个嘛,我的好孙孙,大山哪,它在弔丧啊! 奶奶呀,请您告诉我,大山为什么要弔丧呀? 这个嘛,我的好孙孙,人死了,大山会弔丧!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大山就会给死人弔丧! 悠木和雅突然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睡在值班室的床上。他挣扎着欠起身子,环顾四周。 突然,枕边的电话铃响了。悠木下意识地抄起电话,但是,大脑还没有开始转动。 “我是佐山。”电话里说。 噢,负责蹲警察局的记者组长佐山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悠木和雅完全醒过来了。 “昨天晚上辛苦你了。现在几点钟了?”
第78页 “已经快六点了。”电话那头的佐山说。 昨天晚上,悠木和雅确实命令过佐山,叫他早上起床以后,再去旅馆找调查官摸情况,可这个时间也太早了,能摸到什么情况呢? “这么早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每日新闻》登了。” “登什么了?” 佐山停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减压隔板破裂可能是造成事故的原因。” 悠木和雅顿时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餵!餵!……” “……”悠木和雅没有吭声。 “餵!餵!……”佐山焦急地唿叫着。 “……”悠木和雅还是没有吭声。 “悠木!……我认为你的决断是正确的,咱们不登是对的!……” 悠木和雅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忽然,悠木和雅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飞快地穿上裤子,穿上衬衣,连衬衣扣子都没扣,就朝门外跑去。 跑到编辑部的大办公室,只见值夜班的森肋,正坐在椅子上,一发现悠木和雅过来,他赶紧站起来鞠了一个躬。森肋刚刚参加工作一年,这小子见了谁都鞠躬。 “《每日新闻》来了吗?”悠木和雅焦急地问。 “啊,对不起,我还没去拿,应该来了吧。” 森肋一阵风似的,跑到大楼外边,去拿报箱里的报纸。由于还没有人上班,大楼里安静得很,森肋下楼上楼的脚步声,悠木听得清清楚楚。 森肋抱着一大卷报纸,推门进来,从中抽出《每日新闻》,递给悠木和雅:“给您。” 悠木和雅把《每日新闻》摊开,放在桌子上,头版头条醒目的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减压隔板破裂,可能是造成事故的原因。 跟悠木和雅昨天拟的大标题,竟然完全一样。再看内容,也是大同小异。 “他妈的,老子又失败了!……”悠木和雅的手颤抖着,抓起报纸扔向空中。 报纸像一只巨大的蛾子,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 森肋吓得瞪大了眼睛。悠木和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地方。 悠木和雅在等电话,等大家怒骂的电话。最早打来电话的,应该是谁呢?粕谷主任?追村副主任?还是等等力科长?…… 30分钟过去了……1个小时过去了……7点多了,谁也没有来电话。 武士的同情心?还是认为:反正是送来的事故无所谓?或者根本就没人指望,能有什么爆炸性消息,被报导出去而漠不关心? 悠木和雅走出大办公室,离开了报社大楼,也没有左右看看,他就横穿马路,直奔对面的停车场。路过这里的一辆大卡车,鸣着刺耳的气笛唿啸而过。 悠木和雅开车离开报社,向高崎方面疾驰而去。 “要回家去吗?……”悠木和雅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是离开报社越远越好。 悠木和雅简直后悔极了。自己亲手把“减压隔板”葬送了,而且是自己认为有把握的东西。他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佐山的话在耳边迴响:“悠木!我认为你的决断是正确的,咱们不登是对的!……” “谢谢你,佐山!……”悠木和雅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 有了佐山这句话,悠木和雅就有了,面对新生活的勇气。可是,同样的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了!人生往往就是一个个,这样的瞬间决定的。 悠木和雅狠狠地用掌心,击打着汽车方向盘,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十三下、十四下、十五下、十六下、十七下、十八下、十九下、二十四下、二十一下、二十二下、二十三下、二十四下、二十五下、二十六下、二十七下、二十八下、二十九下、三十下、三十一下、三十二下、三十三下、三十四下、三十五下、三十六下、三十七下、三十八下、三十九下、四十下、四十一下、四十二下、四十三下、四十四下、四十五下、四十六下、四十七下、四十八下、四十九下、五十下、五十一下、五十二下、五十三下、五十四下、五十五下、五十六下……悠木和雅把油门儿一脚踩到底,时速表的指针,眼看着往上走去。 只有小淳一个人在家,还是穿着睡衣,坐在电视前玩儿游戏机。 “你他妈呢?” “除草去了。” “由香利呢?” “除草去了。” 弓子一定是去住宅小区的公园里,进行除草去了。小区里有各家轮流除草的公约。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里,迷迷煳煳地看着,肩膀已经长得很宽的小淳的背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淳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会儿晃一晃膝盖,一会儿又晃一晃肩膀。那意思好像是说:“畜生,别他娘的在我后边呆着!滚—边儿去!……” 不过,悠木和雅今天并不感到伤心。 “小淳……”悠木和雅叫了一声,见儿子不搭理他,悠木又喊着,“嗨,小淳!……”
第79页 “啊。”小淳没有回头,肩膀晃动得更厉害了。 “小淳,你有什么想干的事情吗?” “我吗?……”小淳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指的是将来,将来你有什么想干的事吗?” “没有。”儿子冷冰冰地噎了悠木和雅一句。 “什么都不想干吗?” “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 “嗯。” “除了想吃饱肚子以外,别的什么都不想。” “是啊!……” 悠木和雅预感到,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扇他耳光,还是用棒球棒打他? “我去睡一会儿。”悠木和雅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唿腾”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淳的肩膀,马上就晃得不那么厉害了。悠木和雅穿过客厅,向楼梯走去。 悠木和雅总是这样逃避着,也了不知道逃避了有多少次了。悠木和雅一边逃,一边想:“下次吧,下次再跟儿子好好谈一谈吧,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父与子,总是有机会的。” 悠木和雅走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平台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真的吗?真的总是有机会吗?……”悠木和雅暗暗琢磨着,“一个个瞬间都错过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跟儿子好好谈过一次……” 想到这里,悠木和雅转身下楼,重新走进客厅。 听见脚步声,小淳回过头来,大概是认为妈妈和妹妹回来了,没想到又是爸爸。儿子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了。 13岁孩子无邪的笑容,让悠木和雅想起了安西燐太郎,那天真无邪的脸。 小淳转过身去继续玩儿游戏机。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涌上了悠木和雅的心头。 悠木和雅用充满父爱的声音,突然说道:“小淳,哪天咱们一起爬山去吧!……” 35 沖立岩,刺破澄澈的蓝天,巍然耸立在两个人的面前。 “我先上了啊!……”安西燐太郎说完,就攀上了绝壁。他先是纵身一蹿,双手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整个身体悬挂在半空,紧跟着脚也找到了支撑点。燐太郎像壁虎一样,迅速地向上爬去。身上的铁环碰在岩石上,哗啦哗啦不断作响。 他们首先要冲击的,是一段高度大约25米的悬崖。这段悬崖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向攀岩者一侧倾斜的。攀岩者必须有效地,利用悬崖上凸出来或者凹下去的地方,艰难地向上攀登,攀岩的难度很大,是攀上沖立岩的第一道难关。 悠木和雅仰起头来,看着勇敢的安西燐太郎,把跟他连接在一起的保险绳,一点儿一点儿慎重地送出去。燐太郎是本地山岳会里,有名的攀岩能手,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悠木和雅简直被迷住了——啊,那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安西燐太郎攀岩的节奏,保持得非常好,手脚没有丝毫的颤抖,更没有踌躇和紧张。地心引力似乎对他不起作用,颀长的身体很快就蹿上去了。 “悠木叔叔,我要是掉下去,您可要接住我呀!……”安西燐太郎朗声开着玩笑。 安西燐太郎那高昂的情绪,立刻感染了悠木和雅,悠木和雅顿时觉得,自己放松了许多。一个人留在下边,无形中有一种凄凉和不安的感觉,在身体里慢慢地膨胀起来。细心的安西燐太郎,体谅到了这一点,特意跟悠木和雅,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放心吧!我保证接住你!……”悠木和雅在下边大声喊道。 安西燐太郎攀岩的速度真快,悠木和雅送出去的保险绳,时常被拽得很直,转眼间,安西燐太郎已经到达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站立的小平台。他很快利用攀岩专用楔钉和保险绳,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好,探出身子,看着下边的悠木和雅,冲着悠木和雅招唿道:“勇敢地上吧!……开始的时候,身体一定要放松!……” “知道了!轻轻松松地爬!……”悠木和雅虽然嘴上这样说着,腿却哆嗦起来。他拼命克服着自己的怯懦,把手搭在岩石上。 周围好寂静啊!……就像今天一大早起来,悠木和雅走进厨房以后的感觉。悠木摸到水龙头、冰箱把手和煤气开关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一夜没有人摸过了,冷冰冰的,就跟这岩石一样。 悠木和雅抬头向上看去,倾斜的悬崖好像要倒下来似的。悠木在心里对自己说:“先把安西燐太郎站的那个小平台,作为目标,爬到那里就是胜利!……不慌,不急,保持节奏……”——以前安西耿一郎就这样教导过他。 忽然,关于往事的回忆,缠住了悠木和雅的心灵。安西耿一郎那富有弹性的声音,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起来。 “我说悠木啊,咱们去爬沖立岩吧!……” “临阵脱逃可是要受到罚款的哟!……” “拿出中年人的勇气来,沖立岩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安西耿一郎的笑容,那可不是装出来的。在那个瞬间,安西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作为《北关东新闻》的一名职工,悠木和雅心中的烦恼,也确实是存在的。销售部主任伊东康南对他有恩,悠木和雅只好遵从伊东的命令,当了总经理派的马前卒。每天夜里,他都要接待外单位的头头脑脑,还要想办法找到社长派的把柄。伊东指示他,把社长调戏妇女的丑闻搞到手,于是悠木便三番五次地,到原社长秘书黑田美波,当陪酒女郎的酒吧——“孤心”去打探消息。
第80页 那天夜里,本来已经跟悠木和雅约好,去攀登沖立岩的安西耿一郎,但是,临时接到指示,又到“孤心”去了。从“孤心”出来以后,耿一郎就倒在了路边,从此长眠不醒。 后来悠木和雅也到“孤心”去了,在那里,他见到了原社长秘书——黑田美波。那是一个长得像个混血儿似的、颇有魅力的女人。由于忍受不了白河社长的性骚扰,黑田辞职当起了陪酒女郎。她说,安西确实为了打听,关于白河对她的性骚扰问题,才多次到“孤心”去的。还说安西总是很严肃,从来不对她乱开玩笑。悠木和雅问起那天夜里的事情,黑田美波没有丝毫隐瞒地说了出来。 那天夜里,黑田美波先在“孤心”的一个姊妹店里陪酒,回到“孤心”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美波刚一进店门,已经坐在里边的安西耿一郎,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美波面前说:“我找你有话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黑田美波心情不好,见安西耿一郎这样来,她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就走出了“孤心”。安西耿一郎在后边大喊着:“喂,等一等!……”黑田美波觉得害怕,撒腿就跑,在欢乐街跟安西兜起圈子来。 安西耿一郎倒在欢乐街的时候,是夜里两点多,也就是说,他到处转着找黑田美波,整整找了一个小时。第二天就要攀登沖立岩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可能安西是想对黑田美波说:“一直缠着您问性骚扰的问题,这引起您的不快,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问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悠木和雅的主观想像,躺在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无法证实这个猜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稚气的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那双大眼睛像一面,反映季节的镜子,映过穿透了窗帘的夏日阳光,也映过染红了半边天的秋日晚霞…… 安西燐太郎又在上边喊了起来:“加油啊!……”在悠木和雅听来,安西燐太郎的喊声里,浓缩着十七年漫长的时光。 当安西耿一郎的大眼睛里,映出冬日淡淡寒霜的时候,燐太郎开始成为了悠木家的常客,休息天或晚饭前,悠木和雅经常把他带到家里去。弓子热情地款待他,由香利也特别喜欢他,跟他同岁的小淳一度困惑过,但是,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也开始把他邀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一起玩儿了。悠木曾经感到,跟小淳无法修復的父子关系,自从安西燐太郎成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以后,也觉得大有希望了。 第二年初夏,悠木和雅开始叫上小淳和安西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已经记不清去了多少次了。直到两个人高中毕业,小淳上了大学,燐太郎到工厂当了工人,三个人也每年至少去一、两次。 “那边的石头比较脆,靠右边点儿!……”安西燐太郎在上边指挥着。 “知道了。”悠木和雅攀岩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就接近了那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小平台。 “您累了吧?……”安西燐太郎笑脸相迎。 “这算什么?才爬了多一点儿啊。”悠木和雅满不在乎地说。 “开始显得有些僵硬,后来就显得自如了。” “是啊!……”悠木和雅颇为认同。 “身体状况怎么样?”安西燐太郎看着悠木和雅,关心地问着他。 “没问题!看来爬上沖立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悠木和雅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得意地说道。 不知不觉出了很多汗。山风吹在悠木和雅的脸上,觉得非常爽快。放眼望去,一之仓泽的群山尽收眼底。对于沖立岩来说,这里只不过是第一个台阶,但已经居高临下了。 安西燐太郎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升起了一缕轻烟。那缕轻烟最初是向上直升的,但升到半空,突然被上空的风,吹得拐了一个直角…… 悠木和雅看着安西燐太郎的侧脸,心想:“这孩子大概是想起了安西的葬礼吧,因为他的眼神里,含有几分哀愁。” 悠木和雅一辈子都忘不了,同事安西耿一郎的葬礼。 安西耿一郎以前的登山伙伴们都来了,悠木和雅在县立图书馆里,曾经见过一面的,走路上下蹿动的小脚末次郎,当然也来了。 出殡的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了。本来,安西的灵柩是被男人们扛在肩上的,但随着末次郎一^声唿喊:“举高点儿,再举高一点儿!……”男人们一齐把灵柩,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一条条有力的胳膊,都伸得直直的。被高高举起的灵柩,好像融化到远处的群山里去了…… “燐太郎,你更想跟你爸爸一起,去爬沖立岩吧?”悠木和雅不由自主地问道。 “悠木叔叔想跟小淳一起,去爬沖立岩吧?……您的脸上可是写着呢!……”安西燐太郎半开玩笑地说。 悠木和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悠木父子去爬山,从来都少不了安西燐太郎,父子二人去爬山的事,一次都没有过。 “下礼拜咱爷儿俩去吧”——这句话不知有多少次,悠木和雅想对小淳说,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怕被小淳拒绝。
第81页 “再等一等看吧”——悠木和雅总是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机会一个接着一个地错过了。七年前,小淳进了东京的一家公司,打那以后,连三个人一起爬山的机会都没有了。 今天和安西燐太郎一起来爬沖立岩,可以说是对安西耿一郎的悼念,悠木和雅把这层意思,通过小淳的录音电话传达过去了,结果没有回音。小淳现在经济上也独立了,修復父子关系的办法,看起来更找不到了。现在悠木和雅所能做的,除了祈祷没有别的,他祈祷着小淳将来,结婚生子,做了父亲,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悠木叔叔!……”安西燐太郎在上面叫了一声。 “哎!走吧!……”悠木和雅把头转向安西燐太郎,惊奇地发现他的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 “你怎么了?”悠木和雅惊奇地问。 “没什么……其实,我也有句话想对叔叔说。”安西燐太郎苦笑着。 “什么话?……你说吧!……”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这是以前,我听小淳说的。”安西燐太郎低声嘟囔着。 “小淳说的?你说的‘以前’,到底是什么时候?” “刚上高中的时候。”安西燐太郎看着悠木和雅,认真地说,“小淳说,爸爸第一次叫我,一起去爬山的时候,我心里简直高兴极了!……” 悠木和雅好像没有立刻能够理解,安西燐太郎的话中意思:“高兴极了?小淳是这样说的吗?” “对不起!这话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安西燐太郎笑着说。 悠木和雅想起来了。那天早晨,由于自己犹豫不决,爆炸性消息被《每日新闻》,抢了先的那天早晨,自己冲着小淳的后背说:“小淳,哪天咱们一起去爬山吧!……” “那时候,我怕……我怕把这话告诉了您,您就不会再带我一起去爬山了。”安西燐太郎惭愧地嘟囔着,“当时,您把我当作您的儿子看待,我却盼着您跟小淳的关系,一直就这么不好下去。那时候,我觉得:如果您跟小淳的关系,突然变好起来的话,我就得不到您的关爱了。” 悠木和雅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罪孽是深重的。然而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说些补偿过去的罪孽的话了。吃早饭之前,已经得到了燐太郎的原谅。一开始他就相信,自己会得到原谅的,因为安西燐太郎已经,成长为一个心胸宽阔的男子汉了。 安西耿一郎一定也很想跟儿子安西燐太郎一起爬山吧。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安西耿一郎说过的这句话了。 悠木和雅笑着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跟爸爸一起爬,我跟小淳一起爬,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安西燐太郎笑了。他笑得是那么开心,愉快的笑声在山谷里迴荡着,而后乘风远去。 “真有意思,”安西燐太郎说,“不管是谁,只要一到山里来,就不可思议地变得诚实起来。” “嗯。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空气新鲜,山里的景色好吗?” 安西燐太郎微笑着说:“可能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很可能是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言了,才自觉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声的吧。大山就是这种地方,谁也说不清它会在什么时候,一怒之下夺走人的生命。” 悠木和雅使劲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现在好了,想说的话,都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了,什么都没有剩下。咱们接着往上爬吧!……” “不过,我还有呢。”安西燐太郎冷不丁地,突然来了一句。 “还有?那就快说出来吧!……”悠木和雅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上边再说。”安西燐太郎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能不能听到,到时候可不一定啊!……”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看了看黑煳煳的悬崖,笑着说道。 “没关系,你肯定能够听到的!……”安西燐太郎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有力的声音说。 说完,安西燐太郎沉着地向崖壁伸出了右手。 36 悠木和雅在家里睡了两个小时,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家。 去报社之前,悠木和雅先去了前桥市政府大楼,赶到四层的记者室,想跟前桥分社的社长——工藤见上一面。田泽说,工藤听消防队的人讲过,安西昏倒以后的情况。悠木想找工藤详细地问一问。 记者室只有依田千鹤子一个人,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写稿。别的记者恐怕都去,忙日航空难的报导去了吧。 “工藤社长呢?”悠木和雅急着问。 依田千鹤子扭过脸来说:“他不在。”说话的口气非常生硬,悠木和雅好像第一次听到。 “去哪儿了?”悠木和雅追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诶!……”依田千鹤子冰冷冷地说,还是同样的口气,说完转过脸去,视线重新落在了稿纸上。但是,手里握着的原子笔,却并没有动弹。
第82页 “写不出来啊!……”一这也是田泽说过的话。 工藤大概是去看赛自行车1了。这个工藤,跑到总社去诉苦,说什么记者都被抽去,报导日本航空灾难去了,人手不够了,提前把千鹤子调了过来,自己却去赌博。 1在日本,自行车比赛主要是一种赌博形式,相当于赛马,一般不被看作体育运动。——译者注 悠木和雅打算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就去报社,没想到茶几上放着的《每日新闻》的头版头条,刺目地钻进了眼睛里: 减压隔板破裂可能是造成事故的原因。 悠木和雅顿时觉得喉咙干渴:“依田!给我沖杯咖啡来!” 依田千鹤子没有反应。 “依田!……” 还是没有反应。长发挡住了依田千仙子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悠木和雅站了起来,走向记者室角上摆着的电暖瓶。 “我来给您沖。”千鹤子跑过来,窘得满脸通红。 “算了!……你不是在写稿子吗?” “我来给您沖嘛!……” “这种脸色,冲出来的咖啡好喝不了!……” 千鹤子委屈得眼睛里噙着泪花:“这儿不足总的编辑部,我在这儿不是端茶倒水的。别的报社没有谁,指使女记者给沖咖啡的。” 悠木和雅一把打在千鹤子手里,那个大号的杯子上。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不是因为你是个女的,才叫你给沖咖啡的!而是因为你是个新记者,才叫你给沖咖啡的!……”悠木和雅沖千鹤子怒吼着。 悠木和雅发完了脾气,转身走出了记者室。到停车场坐进车里以后,激昂、亢奋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他经常这样教训年轻记者,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怒吼过。 悠木和雅的视网膜里,还残留着“减压隔板”等字样。 悠木和雅依然留恋着“减压隔板”,还没有从它的阴影里走出来。 到了报社,大家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呢? 当悠木和雅决定,不上第二套方案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才过去了四个多小时,《每日新闻》就堂而皇之地登出来了。 千鹤子的脸红得像猴子……悠木和雅连连咂着舌头,发动车子直奔总社大楼。 37 悠木和雅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来到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门前。看腻了的破门挡在面前,犹如一面厚厚的城墙,悠木推开它,是需要非常的勇气的。 都下午两点钟了,办公室里还瀰漫着睏倦的空气。梦幻般的爆炸性消息破灭的后遗症。极度的兴奋和极度的失望,两者之间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从兴奋的高峰跌入失望的谷底,产生这种怠惰的空气,是很自然的结果。 有几个人跟悠木和雅打了招唿,但谁都没有看他的脸。办公室里所有的科长以上干部都不在。田泽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正是悠木极端厌恶的《每日新闻》。 “昨天晚上给你添麻烦了。”悠木和雅言不由衷地对田泽说。田泽暧昧地“啊”了一声,看都没有看悠木一眼。 “副主任和科长们呢?”悠木和雅低声问。 “都在主任办公室。总经理和伊东找咱们算帐来了。”田泽兴味索然地说。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默默无语。一定是截稿时间延长,影响了报纸发送,伊东康男把总经理给搬来了。现在,粕谷主任他们肯定处于劣势防守状态,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桌子上的稿件有两堆,悠木和雅把它们扒拉到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准备写检讨书。根据上边的态度,打算再写一份要求罢免他的“日航全权”的申请。 “悠木!……”缺少了笑容的龟岛整理部长走了过来,“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哪里。”悠木和雅声音低沉地说着。 “托你的福,让我们做了一个美梦。我叫它‘仲夏夜之梦’!……” 龟岛的话里,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可以说是体谅的话。尽管知道是这么回事,悠木和雅还是不免心情烦躁。没有在一线当过记者的龟岛,不理解一个记者,需要被人同情的时候,会是多么的难受。 悠木和雅说话的口气,自然就变得冷漠起来:“有事吗?” “哎?减压隔板哪!……今天的版面怎么安排?” “咱们还没有查实呢。”悠木用严厉的口吻说。 龟岛立刻瞪圆了眼睛:“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什么还不知道?” “你看!……”龟岛指了指桌子上的稿件。 顺着龟岛的手指一看,一个大标题把悠木和雅,顿时吓了一大跳——“警方将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责任”。 悠木和雅愣了一会儿,赶紧拿起电信稿读了起来。 “日本警察厅和群马县警察局搜查本部,以及东京警视厅等搜查当局,17日决定以业务上致死致伤嫌疑,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责任。搜查当局非常重视运输省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关于减压隔板破裂,造成客舱高压空气喷出,损坏了垂直尾翼的调查结果……”
第83页 悠木和雅哑口无言。这就是说,事故调查委员会已经把减压隔板问题,向外界宣布了。不仅如此,搜查当局也已经以此为依据开始追究日航的刑事责任了…… 悠木和雅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从自己手边熘走的这个爆炸性消息,实在太大了。 悠木和雅看着龟岛说:“追在大报后边,上头版头条。” “好嘞!……”龟岛扭头走出去没几步,又转身回来说了,“对了,今天《上毛新闻》的头版头条,已经不是日航空难了。咱们不管它,继续上!……大信息量,彻底报导!……爆炸性消息错过一条、两条的没关系,最后取得综合性优胜的,肯定是咱们《北关东新闻》!……” 看着龟岛的背影消失以后,悠木和雅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当然,他不是生龟岛的气。 “为什么上边不叫我呢?”悠木和雅感到不可思议。 早晨回家睡觉的时候,“减压隔板说”已经被肯定,搜查当局也行动起来了。编辑部的头头脑脑,肯定都知道这个信息,但是,没有一个通知悠木。不仅如此,关于事故原因,是减压隔板破裂的报导,被《每日新闻》抢了先,也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来。 这回悠木和雅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家都认为:日本航空公司的空难是“别人的事”,取材也好、报导也好,转载共同社电信就足够了!作为群马县的地方报纸,群马县是《北关东新闻》防区,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了,520个人翘丫子了,报社领导却把这次事故,当作别人送来的事故,当作别人到群马县,来借地方出的事故! 悠木和雅厌恶地瞥了一眼,门关得紧紧的主任办公室。前所未有的空难对他们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迴避报社内部的矛盾——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愿意花比日航空难多得多的时间来讨论。 悠木和雅不想写什么检讨了。他把稿纸塞进抽屉,浏览起稿件的标题来。 《遗体回收已达9成,z76具遗体判明身份》 《判明身份的工作进展困难,判断依据主要是齿形和指纹》 《遇难者家属冲破禁令进山,无论如何,要看一眼亲人遇难的地方》 《坠落之前写给妻子的遗书: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一位公司职员写给同事们的最后一句话:希望大家好好活着》 …… 悠木和雅只是看了看标题,没有情绪再看具体内容。他又瞪了主任办公室一眼,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忽然冒了出来:“你悠木和雅不也跟他们一样吗?你一直感到焦躁不安的,不也是报社内部的一些、毫无意义的纷争吗?” 悠木和雅的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之下,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警察局记者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佐山。 “我是悠木!……” “有事儿吗?”佐山的声音冷冰冰的。 “今天神泽也上御巢鹰山了?” “嗯!……”佐山毫无情感地回答。 “明天我也去。神泽跟你联繫的时候,你就通知他。” 佐山没有说话。 “听见了吗?” “听见了。” “进山规定是怎么说的?” 佐山嘆了一口气:“有报社的证章就行。” “神泽几点钟出发?” “每天早晨5点到6点,从上野村村公所出发。” “在什么地方跟他会合比较合适?” “上野村村公所比较合适吧,他就睡在村公所二楼大厅里。”佐山说。 “明天的头版头条,上减压隔板的话题。”悠木和雅换了一个话题。 佐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就为这上山哪?”话里分明带着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用不着全权亲自出马吧?……现场人手足够了。” “我想亲眼去看一看,现在我满脑子里,都是你们的稿件,给我灌输的东西。” 悠木和雅说完,没等佐山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现场嘛,就交给现场的人干——佐山的看法是对的,但是,那么露骨地挖苦他,是悠木和雅所难以接受的。 “佐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完全把我悠木看透了?”悠木和雅心里琢磨着。 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总经理饭仓和销售部主任伊东,从里边走出来。悠木和雅的视线跟伊东康男撞在了一起。 没有理由逃走。眼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近,悠木和雅站了起来。 “你小子变化不小啊!……”说话的不是盯着悠木和雅的伊东康男,而是饭仓经理。饭仓都快60岁了,但显得很年轻,满面红光,没有什么皱纹。报社里目光最锐利的人,就数饭仓经理了。 “你用一张照片平衡了福田、中曾根两大势力,说明你很聪明,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却证明你很愚蠢。你有两副脑子吧?” 早就听说过,总经理饭仓喜欢用难以回答的问话,来耍弄对方。_
第84页 “昨天晚上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悠木和雅低着头说。 “这可不是认错的态度,莫非你也有两个舌头?” 悠木和雅沉默不语。 “要不就是有好几个爹,每个爹教他一套做人的道理。”伊东康男恶毒地说。 悠木和雅白了伊东康男一眼。这小子肯定把母亲的事告诉饭仓了。 “这些就不要提了,”饭仓经理一边说,一边走到悠木面前,伸出双手拍了拍悠木的双臂,“不要太张狂了,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共同社电信还不够你用的吗?咱们可没少给共同社付钱哪!……” 悠木和雅感到很气愤,更感到无限的失望;就算饭仓经理能把白河赶下台去,夺经理之位取而代之,《北关东新闻》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悠木和雅冲着正在向门口走的饭仓的后背问道:“总经理!到医院去看安西了吗?” 饭仓扭过头来:“安西?哦——那小子啊,还没呢,怎么了?” “去看一看他吧!……安西先生可是为了总经理倒下的!” “住口!……”伊东康男大吼一声,向悠木和雅沖了过来。 饭仓一把拉住伊东,浄狞的双目瞪着悠木和雅:“语言这东西,可是很可怕的,而且,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语言比铅字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 黑社会教授大哥的本性,稍稍显露了一点儿之后,饭仓经理优哉游哉地走出了大办公室。 38 编辑部主任粕谷坐在沙发里,额头上捂着一块手绢。 “我认输,饭仓简直就是一条毒蛇!……没办法,只好给他写了。” “您给他写了?”悠木和雅觉得奇怪,要写检讨,也应该是悠木写呀。 “对了,刚才你不在场。从现在开始,一个月以内,零点以前必须截稿付印!……” 悠木和雅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您接受了?” “不但在口头上接受了,还签字画押了!……”粕谷主任恨恨地说。 “零点?……不管发生多么大的事,也得零点?” “对!不管发生多大的事!……” 悠木和粕谷同时重重地嘆了一口气。 副主任追村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默不作声。光是伊东康男一个人,悠木和雅还能够对付,一把总经理搬来,他们就对付不了了。 粕谷无精打采地看着悠木,意思是让他说一说,明天的版面怎么安排。 悠木和雅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条,开始考虑怎样说出自己的计划。佐山的一瓢冷水,使悠木和雅的心思,至少有一半回到了“日航全权”上了。 “头版头条登减压隔板,然后是农大二附中棒球队,打进了第三轮,现在比赛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不管是输是赢,.都上第一版。社会版弄一个遗书特辑。” “遗书?什么遗书?”粕谷抬头好奇地问。 “飞机坠落之前,遇难者写给亲人的遗书,被发现了好几份,我认为非常具有新闻价值。” “哦,登吧!……”粕谷满脸无所谓。 悠木和雅继续说:“我的主张,还是以日航空难为中心,尽量多登关于日航的报导。” 本来以为追村会发怒的,没想到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饭仓经理到底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让他们变得这么老实了呢? “可惜啊,昨天没登太可惜了!……”粕谷突然提起了这个悠木最不爱听的话题,“昨天那个第二套方案,要是实行了的话,可就万万岁了,饭仓那小子也就没话说了。” 如果是一个没有当过记者的人,说这种外行话,还可以原谅的,可粕谷是编辑部主任啊!就算悠木坚决反对,粕谷只要想登,登多少登不了啊! “好了,会就开到这儿吧。”粕谷看看追村和等等力,最后看着悠木说,“你的检讨写是写,但不必交到上边去。你随便找张白纸,写一写就行了,写完了交给我。” 悠木和雅默默地点了点头,站起来往门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追村小声对粕谷说:“主任,对那小子太客气了吧?” 悠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追村,追村反而提髙声音说:“我认为让悠木当日航全权的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 “追村先生!……”粕谷主任制止了一声。 没想到,追村说话的声音,反倒更大了:“通过昨天夜里的事情,就更加清楚了,从根儿上说,这小子是个胆小鬼,特别是在关键时刻,肯定当逃兵,成不了大器。” 悠木走到追村面前说:“我成不了大器,这我不否认,但我想问问你,我什么时候胆小鬼来着?你给我举个例子!” “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追村要冒火了,“你刚当记者的时候就是!……每次命令你写稿子,你都说还没查实,再查查,结果呢?可以抢在别的报社前边的、登出的消息,从你手边熘走了多少?” “副主任又怎么样呢?不等查实就发稿,多少消息是你误报的?”
第85页 “浑蛋!这话也轮得着你说吗?……”追村激动地手舞足蹈大骂着。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吧!……”粕谷大声劝说着,等等力也站起来,插到追村和悠木之间,防止他们打起来。 追村嚷嚷得更欢了,“都是因为你!让我们受了奇耻大辱!……饭仓经理嘲笑我们还不算,连伊东那小子都敢欺负我们!……”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悠木也嚷嚷起来,“副主任的工作是什么?讲歪理吃白饭的?” “你……你小子……”追村气得脸色苍白,抬手要打悠木和雅。粕谷和等等力一边一个,按住了他的胳膊。 “悠木!刚才的话太过分了!……”等等力连劝带批评地对悠木和雅说。 但是,悠木和雅依然盯着追村的眼睛,愤怒地说:“挨了饭仓经理的批评,你找我嚷嚷什么?……《每日新闻》抢了先,你怎么不嚷嚷啊?你也当过记者,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自尊心吗?” 悠木和雅说完,大步走出主任办公室。 大办公室的人可能都听见,他们在主任办公室吵架了,悠木和雅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他。经过办公桌之间的通路,回到自己的位子的时候,悠木把地面跺得咚咚响。 岸本吃惊地看着悠木。他刚进办公室,挎包还在肩膀上挂着呢。 “嗨!……悠木,怎么了?” “没什么!”悠木和雅随口一说。 “因为《每口新闻》?” “为了那个倒好了!……”悠木和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 “喂,我说悠木……” “等一等!……”悠木和雅看见追村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不是回自己的位子,而是直接出了大办公室的门。 莫非是去社长室,要求罢免我的“日航全权”?随你的便吧!我还打算写申请要求罢免呢! 岸本担心地凑过来说:“按说在这种时候,我不该……不过,有件事不得不对你说。” “以后再……”悠木和雅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神泽打人了!……”岸本嘴快说出来了。 “打人了?……打谁了?”悠木一愣。 岸本弯下腰,嘴对着悠木的耳朵小声说:“暮坂。” 悠木和雅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神泽打的是广告科科长。 “为什么打架?”悠木和雅抬头问道。 “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是在坠落现场打的。” 悠木和雅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暮坂上了御巢鹰山?” “我也觉得奇怪。” “去爬山玩儿吗?” “不知道。”岸本摇了摇头。 “谁告诉你的?” “摄影记者部的远野,今天也上山了,他说他看见神泽,把暮坂给打了。” “你没问一问远野?” “他现在正在暗房里洗照片呢!……”岸本指了指外面。 悠木和雅使劲儿吐了一口气,双拳在大腿上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是攥着的。张开一看,掌心已经顶出了几个紫红的指甲印。悠木再次把拳头攥紧,攥疼了也不松手。 虽说是报社,但这里跟一般的公司,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管理由是什么,打了上级的下级,肯定会被公司开除的。而且神泽打的是暮坂,是个很难对付的傢伙。 暮坂一直是政治科的记者组组长,为了当科长才去了广告科。悠木和雅原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听等等力说,暮坂是因为得罪了白河社长,被轰出编辑部的。暮坂对编辑部肯定是恨之入骨。 悠木和雅抓起电话,拨了神泽的唿机号。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音,悠木和雅又拨了警察局记者室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又拨了几次,一个别的报社的女记者,随手接了电话,不耐烦地说:“《北关东新闻》的一个都不在!……” 悠木和雅又拨了神泽的唿机号,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回音。 悠木和雅想了想,拿起报社的内线号码錶,找到广告科规划股的号码,立刻拨了过去。 “喂,规划!……” “麻烦你叫一下宫田。” “您哪儿啊?” “业务部。”悠木和雅报了号。 宫田还以为业务部找他有什么事呢,一听是悠木和雅,有些不知所措,“有……有事吗?” “问你点儿事儿,咱们是自己人,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他们都是安西组织的“一起爬山去”俱乐部的,还算比较熟悉。 “暮坂科长呢?”悠木直截了当地问。 “今天休息。” “我知道他今天休息,他去御巢鹰山了吧?” “啊……不……没有。”宫田突然口吃起来。 “不让你对任何人说,对不对?” “啊……不要对编辑部的人……”
第86页 “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小声告诉我,暮坂科长去御巢鹰山干什么?” “我也没问……不过……我琢磨着,可能是去找说话的材料吧。” “说话的材料?什么意思?” “也就是聊天儿的时候的话题。拉广告请客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儿是吧?……不能没有话题呀。”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们为了在拉广告、请人喝酒的时候,有聊天儿的话题,竟然到遗体成堆的空难现场,去找所谓“说话的材料”! “科长在开会的时候,还经常让我们每人说一个,发生在身边的新鲜事儿,每天都得请客,不能每天只说一个话题吧?为了找说话的材料,科长可没少费心思。” 宫田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什么顾虑,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没有当过记者,不管看多少经过加工的电视画面,都无法联想到真实的死尸的惨状。 但是,暮坂可不同,他当过记者,见过死尸,“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时代,他曾经是取材班的一员。 这个暮坂,要把“日航”作为拉生意的材料,加以利用,所以激怒了神泽——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暮坂是个很聪明的人,明明知道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会激怒编辑部的人,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 “宫田,我们编辑部的神泽你知道吗?” “知道,科长就是请神泽带他上山的。他们是同乡。” 哦,神泽和暮坂,还有远野,三人一起上了御巢鹰山。问题是后来,神泽为什么…… “宫田,就当我没给你打这个电话,拜託!……” 悠木和雅挂断电话以后,立即往岸本那边探着身子说:“我到摄影记者部去一趟,要是有佐山或神泽的电话,你给我转到那里去。” “知道了。”岸本答应得很痛快。 悠木和雅站了起来,迅速走出大办公室,到了楼道里就跑了起来。御巢鹰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悠木和雅的脑海里,非常清晰地浮现出几天前,那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哭起来没完没了的神泽的面容。 39 摄影记者部的门关着。这里的年轻人比较多,总是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悠木和雅刚一进门,就看见地上胡乱扔着,好几双满是泥巴的登山靴,跳过这些登山靴,走进屋里去以后,才发现房间里烟雾缭绕,四、五个摄影记者正跟副部长铃木,坐在一起抽菸呢。 “远野在吗?”悠木和雅立即问铃木。 “在暗房里,马上就该出来了……”铃木说着,转过身起,“啊,你看,出来了。” 穿着满是汗渍的t恤衫的远野刚一出来,就被悠木推回暗房里去了。 “能开灯吗?”悠木和雅急问。 “啊?可以开!……” 悠木和雅打开萤光灯的开关,坐在一个小圆凳上。暗房里飘荡着显影液刺鼻的味道。 “远野,告诉我,暮坂科长和神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野为难地挠着小平头,“刚才铃木副部长嘱咐过我了,不要到处乱说。” “我也嘱咐你一句,不要到处乱说,这事儿如果传出去,神泽就得被开除。” 远野使劲儿点了点头。他已经在报社里,当了四年摄影记者了,对暮坂的为人是清楚的。 “远野!……”悠木和雅提高了说话的声音,老式空调和换气扇噪声太大了,“我这就去跟暮坂说,别把这事儿嚷嚷出去!……” “明白了,我说!……”远野说完也坐了下来,“今天早晨,我们三个一起上山。自卫队把登山道修好了,爬起来不是太费劲,两个小时就上去了。开始是分头行动,过了不一会儿,暮坂科长走过来,把他的照相机递给我,让我用他的照相机照相。” “暮坂的照相机?” “对,是那种一次性照相机。”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催促远野说下去。 “没办法,我只好给他照了相。科长指挥着神泽,一会儿在这儿照一张,一会儿在那儿照一张,后来,他站在机翼上,印着jal1的地方,让我给他照……” 1日本航空公司的英文(japan airlines)的缩写。——译者注 悠木和雅心里感到一阵燥热,这不是在拍纪念照吗? “这个浑蛋!……”悠木和雅不由得骂出声来。 远野向悠木这边凑了凑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别的报社也有这种浑蛋。咱们报社后援组的,还有伸着食指和中指,作成v字摄影留念的呢!……”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真的!没舍半句谎话!……”远野点了点头。 悠木真不敢相信,怎么能有心情,在死了520人的现场,拍摄纪念照呢?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道:“神泽就为这事,就把暮坂给打了?” “不,不是为照相。暮坂科长拍纪念照的时候,神泽一直不满地盯着他,照了五张左右的时候,神泽凑了过来,小声地对科长说,差不多了,别再照了。附近的警察和自卫队正在忙着,搬运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遗体,显然神泽是觉得,别着《北关东新闻》证章的科长太丢人了。神泽说过以后,科长就不照相了,但后来的举动把神泽惹恼了。”
第87页 “什么举动?”悠木和雅面色一变,问道。 远野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神泽看见科长——我也看见了——从地上捡起飞机的碎片往兜里装。” 悠木和雅惊呆了。暮坂是要把飞机碎片,作为礼物带回家,送给那些广告贊助商啊! “再后来呢?”悠木和雅的声音沙哑了。 “神泽疯了似的冲过去,一脚把科长拿在手上的飞机碎片踢飞,又强行把科长口袋里的碎片,掏出来扔在地上,这还不算,又揪着部长的脖领子,把他拽到一棵大树后边,不由分说,照着脸上就是一顿拳头……” 悠木和雅闭上了眼睛,继续追问:“再后来呢?” “我赶紧追过去劝神泽别打,可是已经晚了。”远野十分遗憾地说,“科长的脸被打肿了,牙也被打掉了好几颗,鲜血一个劲儿地,从嘴里往外冒……” 悠木和雅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神泽呢?” “他一个人下山了。我扶着科长下山,开车把他送到前桥的医院,就回报社来了。” “暮坂在车上说什么来着吗?” “什么都没有说。为了止血,我给他往嘴里塞了一条毛巾。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两眼直瞪瞪地,一直看着前方。” 悠木站起来问:“送去哪个医院?” “森林综合医院,那家医院有口腔外科,而且星期六也挂门诊。” “你是几点把他送到医院的?” “大概一个小时以前。”远野说。 “医院里的人多吗?” “停车场都满了。” “这么说,暮坂可能还在医院里。” “也许还在。” 这时,外边有人敲门。 “马上就出去!……”悠木沖门外喊了一声,转过脸来问远野,“科长的胶捲呢?” “我拿着呢?” “他让你给沖印?” “没有,哪还顾得上说这个。” “让你沖洗你也别沖洗!……” “那当然!……”远野满脸愤怒,“我也想揍他来着。要不是我老婆快给我生儿子了,我非揍他个主八蛋不可!”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默默无语。远野担心地皱着眉头问:“神泽……会怎么样呢?” 悠木和雅没有回答远野的问话,转身走出暗房,小跑着下楼走出报社,直奔停车场。 悠木和雅回答不了远野的问题。保住神泽是非常困难的。恐怕还不只是神泽一个人的问题。 暮坂是属于被总经理派拉拢的人,饭仓总经理又要亲自出马了。他会说,编辑部养着一个“暴力记者”,让编辑部的干部们狼狈不堪,甚至藉机向社长派发起攻击。 如果是这样的话,神泽除了辞职,没有别的出路。为了使事态平息下去,编辑部可能会主动把神泽除名。 悠木和雅紧紧地咬着嘴唇,发动了车子,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儿。知道了神泽打人的前因后果,悠木对神泽更关心,或者说更有感情了。他也特别理解远野的心情,看到暮坂那么可耻的行为,谁都会把拳头攥紧,挥动起来打打打打打的!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尽快找到暮坂,说服他不要向上边汇报,现在悠木和雅能做的只有这个。也许没有什么作用,但还是要争取一下,万一能成功呢? 40 森林综合医院一楼大厅里,人多得令人吃惊。星期六怎么也这么多人? 口腔外科门外的长椅上,坐着20多个人,里边没有暮坂的影子。莫非已经回家了?或者已经去报社了?…… 不会,暮坂是请了假,去的御巢鹰山,而且,今天是星期六,过了下午五点,广告科里就没有人了。 悠木和雅又去住院处查了查,了解到暮坂没有住院,正要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哟!悠木!好久没见面了!……” 悠木和雅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穿笔挺的西装,五官端正的中年男人。不认识他的人,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大公司的白领,其实他是县警察局鑑别科科长,名叫志摩川,是个资格很老的刑警。 真是好久没见了。自从悠木和雅五年前离开县警察局记者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志摩川了,但是,现在,悠木却有一种刚刚在哪儿见过的错觉。也不能说是错觉,在电视的御巢鹰山坠机现场的画面上,出现过志摩川指挥警察们,搬运遗体的镜头。 “现场已经没事儿了吗?”悠木和雅问。 “你没看报纸吗?” “别挖苦我了。”悠木和雅苦笑着。 “确认遗体身份,需要齿形和指纹,这儿就是现场。” “原来如此。”悠木和雅越过志摩川的肩头,“口腔外科”的牌子,正好进入悠木的视野,“县警察局忙得够戗吧?” “你们不也一样吗?” “忙是忙,实际是束手无策。” “可不许这样说?” “啊?……”悠木和雅吃了一惊。
第88页 “发生在咱们群马县的事故,就是咱们的事故。”志摩川沉稳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警察也好、记者也好,都得从研究飞机,为什么会飞开始。” 悠木和雅忽然想起了,佐川当时说过的话。事故发生以后,佐川也研究了飞机的构造,甚至弄明白了什么是减压隔板,恐怕就是受了志摩川的影响吧。 志摩川接着说:“这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是,我们无处可逃。飞机确确实实,是在咱们群马县坠毁的嘛!……”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眉心,被谁打了一拳似的,心里想:“警察们热情可真高啊!……” 悠木和雅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次事故,是县警察局对付得了的,甚至认为:县警察局的警察们,也会这样想吧。中午在报社浏览稿件的时候,悠木只注意到“警察厅”的字样,并没有注意到“群马县警察局”。但是,瞧瞧面前这位警官的豪气!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处理这次前所未有的空难事故! 可是,《北关东新闻》,还有悠木自己,是怎样面对这次空难的呢?差距简直太大啦!…… “好,再见吧!……三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志摩川说完转过身去,迈着坚定而自信的步子走了。 什么,三年以后?……也就是说,志摩川做好了立案以后,再调查三年的思想准备!……那个时候,《北关东新闻》正需要神泽这样的记者啊!……看到坠机事故发生以后的惨状,神泽的心每天都在哭泣,他着了魔似的,每天上一次御巢鹰山!三年以后,可以一心一意追着警察,忠实地採访并报导,立案千日以后的坠机事故的记者,非神泽莫属! 41 悠木和雅迷路了。暮坂住在前桥市六供町的住宅区,悠木以前来过一次。由于这一带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 悠木和雅开着车,慢慢地转了好几个圈,还是找不到暮坂的家。别在腰间的唿机叫了起来,大概是整理科的着急了吧?关于日航空难的版面怎么安排,等着悠木拿主意呢!……这样无目的地找下去,还不如给报社打个电话问一问。 在在住宅区中心部的一个儿童公园附近,悠木和雅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把电话打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接电话的是岸本,他拿起电话就抱怨起来:“畜生,你怎么还不回来?整理科的都急了。” “我尽快回去。你给我调查一下,暮坂家的住址和电话。” 过了一会儿,岸本小声把暮坂家的住址和电话,告诉了悠木和雅,还告诉他,佐山已经来过电话了,但是神泽没有来过。 莫非神泽跟佐山在一起?悠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刚才记下来的暮坂家的住址,一边往自己的车那边走。三丁目?就在这附近啊,是走着去还是开车去呢?犹豫之中,他忽然看见在儿童公园的入口处,蹲着一个带着大口罩的人。口罩把下半边脸全挡住了,但是,悠木和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暮坂! 悠木和雅赶紧藏在车后边,观察着暮坂的行动,他蹲在那里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才看明白,暮坂前边卧着一条狗。 那是一条老狗。看起来还活着哪! 那是联合赤军事件之后,社长白河送给暮坂的狗,算起来已经13岁了,不,送给暮坂他们的时候,应该已经有一岁了吧? 那老狗身上的毛,有一半脱落得稀稀拉拉的,那姿势好像是在拉屎,但它的腿已经软弱无力,拉屎的姿势几乎保持不住了。暮坂伸出手去,一只手支撑着老狗的身体,另一只手抚摸着老狗的背。暮坂静静地看着老狗的脸,目光是温和的。 悠木和雅轻轻拉开车门,钻进车里,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继续观察着暮坂的行动。 老狗终于拉出来了。暮坂用小铲子把狗粪铲起来,装进塑胶袋里,提着塑胶袋站起来往前走,老狗跟在后面,走得都很慢…… 一种厌恶和怜悯混合在一起的情感,在悠木和雅的心里搅动着,很不舒服。他发动车子向报社方向驶去。 暮坂是想再做一回记者梦啊!他并不是像宫田所说的那样,为了找说话的材料,才爬上御巢鹰山的,他是想以后有机会,对广告贊助商们说,我并不是光会拉广告,我也是个记者!你们看,我到前所未有的空难现场去採访了!你们看!这是我在现场拍的照片,这是我在现场捡的飞机碎片!这才是暮坂去御巢鹰山的真正目的! 记者病!这是隐退或转行的老记者,最容易得的病!结果呢,假记者被真记者给打了。 暮坂为什么上那座山,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他一定在绞尽脑汁,想一个牙齿为什么断了的理由。 悠木和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的部下安全了。 御巢鹰山是不允许有邪心的人上去的! 悠木和雅不禁反省起自己来。 前面路口的红绿灯,变成了红色的,悠木和雅剎住车,等着绿灯亮起来。 等红灯的时间好长啊! 悠木开始考虑自己的工作应该如何安排了。不管心情多么不好,作为“日航全权”,都应该像一枚攀岩的时候,使用的专用楔钉一样,紧紧地楔在大办公室自己的办公桌上。
第89页 42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关于日航空难的稿件,像潮水一样,从岸本那边卷将过来。 离开报社的时候,悠木和雅只是看了“警方将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责任”和“减压隔板破裂是事故原因”两条,“遇难者遗书”看了一个标题,还没有看具体内容。既然主任办公室开会的时候,决定在社会版上登“遇难者遗书”,就应该认真看一看。 悠木和雅坐下来,拿起“遇难者遗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爸爸觉得很遗憾…… 但是,跟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迄今为止的人生,爸爸是非常幸福的…… 谢谢你们了!…… 他妈,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可要把他们抚养成人啊!…… 好好儿活下去!…… 一定要热爱生活!…… 珍惜活着的日子!…… 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遗书虽然都是只言片语,断断续续,但是,遇难者们对生命的热爱、对亲人的情感,都是催人泪下的。悠木和雅读着读着,只觉得心头热浪滚滚,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能发出声音来了,就把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的形状,大声叫起来:“龟岛!把这个换到第一版上去!……” 龟岛急了:“这都几点了?还换来换去的!……” “你过来看看嘛!……” 龟岛跑过来一看:“是遗书啊?不是决定上社会版头条了吗?那还不行啊?” 悠木和雅没再说什么,只把遗书往龟岛怀里一塞。 龟岛莫名其妙地低头,看起遗书来。看了还不到十秒钟,转身就回整理部,把遗书换到第一版上去了。 龟岛又把遗书复印了很多份,发给编辑部大办公室所有的人。人们被震撼了,有的眼睛潮湿了,有的甚至滚下了热泪。 悠木和雅埋头看起了稿件来。 《农大二附中惜败》——真遗憾,悠木和雅不由得咂了咂舌头。 接下来的稿件有—— 《运输省紧急回收坠落飞机碎片》 《飞机的常规检查,追加减压隔板等项目》 《日本航空公司的经营方针:利润第一、安全第二》 《机长工作时间过长》 …… 悠木和雅看稿子看累了,向上伸直双臂活动活动。与此同时,他环顾了一下大办公室。田泽和岸本已经回家了,除了负责收尾的工人,其他人都回家了。办公室里的气氛,不像昨天晚上那么紧张了,换句话说,已经回到了日航空难之前,那种普通的气氛之中。 第一座山峰翻过去了。 明天,也就是18号的报纸就要付印了。日航客机是12号晚上坠落的,屈指算来,现在准备付印的,是事故发生以来,出版的第六份报纸,明天就是一个星期了。怪不得古人发明了,七天一个星期的制度,原来人的心情,就是七天一个周期啊! 昨天夜里,没有把第二套方案印出来,编辑部所有的人,都有些士气低落。事故原因毕竟是媒体最大的新闻,这个机会错过了,可与之匹敌的新闻,眼下就没有了。至于追究刑事责任、逮捕责任者、送交检察院等,虽然都属于爆炸性消息,但是,那都不是明后天的事。用县警察局志摩川的话来说,很可能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 真像做梦一样。世界最大的空难,震惊了这个大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坠落地点,就迎来了朝阳。那天晚上,记者们连个盹儿都没打。 大家为倖存者欢唿过,为“减压隔板”沸腾过,为没有能够抢在别的报纸前面,登出来消息而沮丧过,今天夜里,大家又被遇难者的遗书感动得流泪,浮躁的气氛终于湿润起来,并且渐渐恢復了正常。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也平静下来了。 当然,详细报导的初衷并没有改变。尽管编辑部对日航空难的报导,热情逐渐冷却了,“日航全权”的位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别人替换,因为追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只要在这个位子上坐一天,悠木和雅就要贯彻自己的详细报导的方针。这是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不是争强好胜,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 晚上十点钟,处理完稿件的悠木和雅,随手拿起了电话,先后拨了神泽和玉置的唿机号码。谁都不给他回话。 悠木和雅又把电话,打到县警察局记者室,佐山就像在等他的电话似的,立刻就接了。 “两件事,第一,告诉神泽不用担心。” “什么?不用担心什么?”佐山说话含含煳煳的。 “神泽就在你身边吧?告诉他,山上发生的事不用担心了。” “知……知道了。” “第二,告诉神泽,明天我不跟他一起上御巢鹰山了。” “那……什么时候上?” “不知道。” 佐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着:“这么说,不是延期,而是中止?” “对!……这回我要借用你们的眼睛。”悠木和雅说完,觉得已经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顺利传达过去了。刚要挂电话,佐山慌忙拦住了他。
第90页 “等一等!神泽就在这里!……” “我……是神泽。”对方的声音有些消沉。 “刚才已经跟佐山说过了,山上发生的事,你不用担心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谢谢您!……” “明天也上御巢鹰山吗?” “嗯,川岛跟我一起去!……”神泽低声嘟囔了一句。 川岛?悠木和雅心里闪过一道亮光——通过这次日航空难,年轻记者们成长起来了! 放下电话以后,悠木和雅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他找到分社电话一览表,拨了一个号码。 “您好!这里是《北关东新闻》前桥分社。” “我是悠木!……给我沖一杯咖啡来!” 电话那头的千鹤子笑了,佯装嗔怒骂了一声“傻瓜”。悠木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听到千鹤子真实的声音。 “还有,到佐山那里去!向他请教怎么写稿!” 听到千鹤子又笑着骂了一声“傻瓜”,悠木和雅才把电话挂断。 11点半的时候,第一版的清样出来了。 头版头条是:《迄今为止的人生是非常幸福的——我感谢你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悠木和雅忽然觉得坐不住了,不由得扪心自问:“那啥哟……我写得出这样的遗书吗?” 悠木和雅又想到了医院里的安西耿一郎。安西没有给亲人留下一句话就睡着了,这一睡着,恐怕再也不会醒来了。 据小百合说,手术之后,安西耿一郎曾经清醒了一下,留下来的唯——句话是;“你先走吧!……” 这话肯定是对悠木说的。攀登沖立岩,竟然在安西耿一郎的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好好儿活下去……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安西燐太郎害臊的样子,顿时浮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 攀登沖立岩,安西耿一郎肯定没有做死的精神准备,所以,他没有给儿子燐太郎留下一句话。这就更令人感到遗憾了。 如果留下一句话,对安西燐太郎来说,将是多么宝贵的精神财富啊! 43 空中响彻着两个人的喊话。 “悠木叔叔——!悠木叔叔——!你听得见吗——!” “哎……!听得清楚着哪——丨” “保险绳已经系好了,您上来吧!……” 悠木和雅站在那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小平台上,仰着头向上看,已经看不见安西燐太郎的身影了。他已经攀到向悠木倾斜着的,峭壁的上边去了。现在轮到悠木往上攀了。 悠木和雅拽了拽安西燐太郎系好的保险绳,那根绳子非常结实,悠木和雅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有了这根保险绳,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上了啊!……”悠木和雅冲着上面的安西燐太郎喊了一句。 “不要着急啊,掌握好节奏!”安西燐太郎关心地叮嘱着。 悠木和雅抓着保险绳,开始往上爬了。为了攀登沖立岩,悠木和雅多次到攀岩练习场练习过,但是,真正攀岩还是第一次。这里是攀登沖立岩的第一道难关,甚至可以说,是攀登沖立岩的核心部分。除了熟练的技术以外,还要保存体力,否则在这里就把力气用光,就只能在悬崖峭壁上挂一夜了。 悠木和雅把专用踏镫挂在楔钉上,穿着登山靴的脚登上去,他的身子整个儿地吊在了半空。他冷静地倒换着踏镫,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爬。有的地方向内倾斜的角度太大了,身体几乎跟地面平行。攀登这种向内倾斜的悬崖,特别难以保持平衡。刚才吹在脸上,还觉得很舒服的山风,现在简直就是杀人的恶魔。 跟岩石搏斗了将近一个小时,悠木和雅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即使踏镫挂得上去,他的脚却登不上去,挣扎着登上去以后,下一个踏镫却挂不上去了。楔钉的间隔怎么这么大呀! 胸憋闷得要命,就像跑400米,剩下最后50米的时候一样,双脚似乎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特别是向内倾斜一超过90度,体力的消耗就更大了。脚用不上劲儿,体重就全交给手臂了,于是,手臂的力气很快用完,手指尖都麻痹了。 马上就能翻到上面的平台,去跟安西燐太郎会合了。悠木和雅左右观察了一下,除了踩着下一个踏镫最上端,向上攀登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他的脚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踏镫的最上端。 57岁一一悠木和雅忽然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年龄。年龄不饶人哪! “噹啷”一声,有一个铁器撞击岩石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悠木和雅扭头一看,是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备用铁环,突然掉下去了。 “餵……!搞不好得掉下去呀!……”悠木和雅冲着山上喊道。 “您放心吧……!绝对掉不下去!……”安西燐太郎爽朗地笑着喊道,“万一掉下去了,我把您拽上来!” 拽上去?那怎么可能呢? 这时,安西燐太郎又说话了:“悠木叔叔!……只要踩着踏镫的最上端,再使一把劲儿就上来了!……”
第91页 悠木和雅感到惊嘆不已。这时的安西燐太郎,根本看不到自己;但是,悠木和雅处于什么状态,燐太郎却了如指掌!惊嘆之余,悠木和雅心里翻起热浪:“要是安西耿一郎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安西耿一郎一定非常想跟儿子燐太郎一起爬山。他最后一次到“孤心”酒吧去,是为了彻底清算一下,不是自己的自己。他对黑田美波说,这是最后一次——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了结伊东康男交给他的所谓“任务”,向不是自己的自己告别。他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摆脱那种令人窒息的“任务”,才那样做的,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下山”了——从伊东康男追随的总经理那个“山头”下来了。安西耿一郎要下的“山”,是伊东他们那个宗派山头,要爬的山是大自然里真正的山,所以说“为了下山才爬山”。 安西耿一郎叫上悠木和雅,一起攀登沖立岩,可能是打算找个“证人”吧。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安定的工作,安西耿一郎对《北关东新闻》,不能说没有留恋。 但是,大山对安西耿一郎的吸引力太大了,他要斩断对《北关东新闻》的留恋。安西耿一郎想对悠木和雅说:“你就当我的证人吧,看我从此以后,是怎样征服大山的!……”所以,安西耿一郎一做完手术、醒过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先去吧!……” 安西耿一郎简直太想攀登沖立岩了! “悠木叔叔——”安西燐太郎又在叫了。 悠木和雅好像看见了安西燐太郎的脸,他心里在为悠木担心,但目光里却显不出一点儿担心。 悠木和雅微微地笑了,眼前浮现出小淳的面容。安西燐太郎说,17年前的那一天,悠木第一次邀小淳一起去爬山,小淳心里高兴极了。 悠木和雅好像听见小淳也在唿喊自己。 悠木和雅忽然觉得,刚才变得狭窄的气管敞开了,大量的新鲜空气被吸进肺里,僵硬无力的四肢,变得柔韧有力了。 “上吧!……”这是悠木和雅唯一可以做出的决断! “除了上,没有别的选择!……” 只要踏上踏镫的最上端,就能翻到上边去! 17年前,自己不也曾面临过一个决断吗? 那是日航客机坠落的第七天,作为“日航全权”的悠木和雅,做出了最后一个决断——是最痛苦,也是最严厉的决断。 那个决断的结果呢…… 悠木和雅闭上眼睛,抬起右脚,一下子登上了踏镫的最上端! 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悠木和雅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左脚也登了上去。 悠木和雅勐地睁开眼睛,向上一个楔钉伸出手去…… “还差五公分就够得着了……”悠木和雅暗暗祈祷着。 “一定要战胜沖立岩!……”悠木和雅在心里打定主意。 44 8月18日。 悠木和雅在上午11点,就来到了《北关东新闻》报社。昨夜负责收尾的悠木,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就来的,但是,为了跟出版部副主任贝冢商量,可否出版一本关于日航空难的书,悠木和雅便提前来到了报社。 昨天夜里,悠木和雅曾经给贝冢打过电话,贝冢开始非常冷淡地予以拒绝,但是,听悠木说完自己的想法以后,贝冢又觉得可行,让悠木和雅早点儿来报社,和他具体地谈一谈。 把关于这次空难的报导编成一本书,是第一个山峰翻过来以后,悠木和雅很快在心里,形成的另一个想法。翻过了第一座山峰,只不过是对这次日航空难的报导的开始。不说别的,把520个遇难者的遗体的身份完全辨明,就不是很快就能够完成的,更不用说遗物的确认、飞机残骸的搬运、遇难者家属到现场哀悼、祭奠仪式等……取材任务繁重得很呢。 但是,不论多么大的事故,随着时间的推移,记者也好、编辑也好,士气渐渐低落,那都是正常的现象。不但悠木和雅本人是这样,从整个大办公室的气氛,也可以看得出来。 空难刚刚发生的时候,人们感到万分惊愕,万分震撼,但是,新闻这东西总会失掉新鲜度,乃至腐烂变质。关于这一点,当过多年记者的悠木和雅,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悠木和雅想编一本书,把日航空难记录下来,延长这个特大新闻的寿命,从而改变报导一结束,就被遗忘的现状。另外,作为“日航全权”,也应该慰劳一下,那些到现场採访的年轻记者,可以说是一种义务感吧。 空难发生以来的一个星期里,悠木和雅派到现场的记者,多达50人次,他们写的稿件,大部分都没有能够见报,都在悠木和雅的抽屉里塞着呢。把这些稿子重新琢磨琢磨,润色加工,编成一本书,就可以把採访过这次空难的记者的名字,全都记录下来。 如果想写新的感想,川岛可以写写第一天,自己没有能够爬上御巢鹰山的懊悔,玉置可以写,写由于“全权”悠木和雅的判断失误,使爆炸性消息从手边熘走以后的愤懑…… “也许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到要编这本书的吧……”
第92页 悠木和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顺着楼梯上楼,顺着二层的游廊向西楼走去。强烈的阳光从游廊顶部的採光窗,热烈地照射进来,晃得悠木和雅的眼睛生疼。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推开出版部的门,好几张脸立刻扭过来,其中之一是副主任贝冢的。跟贝冢的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候,悠木和雅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因为他的表情跟电话里的口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对悠木的到来很反感。 “来啦?到里边儿来谈吧。”贝冢指了指里边的主任办公室。 悠木和雅默默地跟着贝冢,往屋里走去,心里这个骂呀:“畜生,你小子把我领到,茂吕主任那里去干什么,我是因为知道茂吕不会同意,才找你这个当过记者的副主任的!……” 茂吕主任装腔作势地,把悠木和贝冢让到沙发上,然后,很不情愿地把正在看的一本书合上,又把老花镜摘下来,放进一个眼镜盒里,又从另一个眼镜盒里,取出近视眼镜戴上,慢吞吞地用手梳理了一下头髮,才从大号的真皮转椅上站起来。看表情就知道,他已经从贝冢那里,听说悠木想出书的事了。 “你想出什么书啊?”茂吕主任尖刻地问。 果然不出所料。悠木和雅知道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把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加工润色一下,出一个报告文学集。” “报告文学集?”茂吕主任鄙视地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坐在悠木对面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用眼神催促悠木说下去。 悠木和雅就像没看见,茂吕那恶劣的态度似的,继续认真地说:“我想问一问,咱们出版部能不能出版这样一本书?”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了吗?是怎样一本书?” “把咱们报社的记者们,在採访日航空难的过程中,写的报导、照的照片,编成一本书,作为一个记录保留下来。” “记录?……把报纸上的报导和照片剪下来,做一个剪贴簿不就行了吗?” “我想用书的形式保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起世界最大的空难,发生在咱们群马县。” “你想印多少册?” “这个我还没有……”悠木和雅的话卡壳了,具体的问题,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茂吕主任以战胜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问:“你那书有人买吗?” 悠木和雅已经预料到,茂吕会提出这个问题的。《北关东新闻》出版部出版的书,大部分是自费出版的。比如说,当过校长的写回忆录,要先统计一下,自己教过多少学生,然后决定印多少册。因为这种书摆在书店里,是没有人买的。 悠木和雅明明知道,说出去也会被顶回来,还是说了:“最好能面向一般读者,问题是能摆到书店里去吗?” “只要我出面,还是可以摆到,本地出版物的架子上去的。这种东西,摆在那儿也没人买呀!……” “我认为关心这次空难的人还是很多的。” “不过,群马县的人,好像没有人坐那架飞机吧?” 悠木和雅愣了一下,忽然注意到:自从自己走进出版部以后,没有见过一份《北关东新闻》,难怪茂吕不知道。 “不,群马县有一个人遇难。” 茂吕窘住了,但很快就恢復了傲慢的态度:“才一个呀?那算什么?” 突然,一直尴尬地坐在旁边没说话的贝冢,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出一本简装杂志之类的,小册子怎么样?” “什么?……”茂吕不满地瞪了贝冢一眼。 贝冢虽然害怕了,但是,他毕竟在编辑部当过记者,还是想帮老同事悠木和雅一把的。他谨慎地解释道:“别太厚了,文字和照片都不用彩色的,花不了多少钱,事先到县警察局、自卫队、消防队征订一下,也许还能赚点儿钱,摆在书店里也能卖。” “浑蛋哪你?那跟《上毛新闻》出版的《群马画报》,能有什么区别?……人家是县政府给出钱,赔了钱有人给兜着,咱们是自己出钱,卖不出去,赔钱的是咱们自己!……” “不过,听悠木说,他想编的书,是新闻报导的深刻化和文学化,还是很有特点的。” “得了吧,这种东西,《星期五》和《焦点》之类的杂志,弄得够花哨的了,你再弄一本四不像,你觉得会有人看吗?” “那倒也是……”贝冢退缩了。 “算了,不打搅了!……”话到喉咙口,悠木和雅又咽了回去。 茂吕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悠木说:“一般体裁的书,也一样没有人买!……不管怎么说,这种书要做的话,《朝日新闻》啦、《读卖新闻》啦,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做出来了。不光是速度,内容也是我们没法比的!……” “我可以断言:到御巢鹰山现场採访的,北关记者们写的稿子,一点儿都不比别的报社记者逊色!……”悠木和雅有些激动地说。 “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地方报纸就是地方报纸,你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你们这些个编辑也是,一看事故很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以后再想起什么歪点子的时候,先往自己头上浇两瓢凉水,再跟上边说!……”
第93页 “还没跟上边说呢。”悠木和雅说着,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茂吕那厌烦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钻进悠木的耳朵里:“傻瓜!……明明知道会碰钉子,还跑这里来讨没趣儿,吹捧编辑部的书,我能给他出吗?” 这才是茂吕的心里话。悠木假装没听见,大歩走出出版部。 出版部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悠木和雅一眼,都在忙着修改自费出版的书稿。在他们眼里,赚钱比日航空难的报导有意义多了。 45 悠木和雅一个人,去地下室的食堂吃完午饭,上三楼进了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还没有几个人。整理部的吉井跟悠木打了个招唿,满脸闲倦。想起冲击“减压隔板”的爆炸性消息那天晚上,吉井那兴奋的样子,恍如隔世,其实只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 桌子上的稿件有三大堆,这情景持续了一个星期了,悠木和雅巳经习以为常。中间那堆最上边,是今天头版头条的替补稿件——农大二附中棒球队那个队员的父亲的遗体,身份天亮之前被确认了。关于这个消息,佐山一大早就从县警察局记者室,打来电话通知了悠木,跟这个消息有关联的各个方面的採访,悠木和雅已经把记者都安排好了。 悠木和雅坐下来以后,拨通了出版部副主任——贝冢的电话:“我是悠木,实在对不起,刚才给你添麻烦了。”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没帮上忙。你让追村副主任,给我们茂吕主任打个电话试试,茂吕主任的夫人是追村给介绍的。” 悠木和雅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放下电话的时候,他看见一杯咖啡,正被放在电话机旁边,悠木抬头一看,是脸上挂着微笑的依田千鹤子。 “昨天我态度不好,向您赔礼道歉。” “今天怎么又这么好了?……你可以当一个出色的女演员。”悠木和雅称赞着,“今天你打算在这边儿?” “下午三点过后,我就去那边儿了。”依田千鹤子骄傲地说。 “感觉在哪边儿好?” “现在还说不好。” “写稿跟倒茶一样,很快你就会熟练的。” “要是能那样的话就好了。”千鹤子甩动着长发走了。 目送千鹤子那好像没有什么精神的背影远去,悠木和雅拿起了电话,拨了广告科规划股的内线号码。接电话的正好是宫田。 “我是悠木。小声告诉我,暮坂科长今天怎么样?” “请假休息,真没有想到。” “为什么请假?”悠木这样问着,心里紧张得直敲小鼓。 科长在御巢鹰山被神泽给打了——这个消息,是不是已经在广告科传遍了? “说是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很厉害。”宫田苦笑着说,“也是啊,他毕竟没怎么爬过山嘛。” “是吗?……知道了。”悠木和雅嘆了一口气说,“对了,宫田,你又到医院去看过安西吗?” “啊,昨天傍晚去了一趟。” “情况怎么样?”悠木和雅关切地问。 宫田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忧郁:“表面上看起来挺开朗的,开朗得有些不正常……也许是装出来的吧?” “也许吧。”悠木和雅喃喃地说。 “最可怜的是他儿子,坐在病房的墙角里,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宫田很伤感地说,“本来放暑假了,应该高高兴兴地玩儿几天……” 宫田的话,使悠木和雅心情沉重起来,他想起了在医院外边的草坪上,自己跟安西燐太郎一起玩球的情景。燐太郎那灿烂的笑脸,就在悠木的眼前浮现,尖细的笑声在耳边迴响——燐太郎还没变声呢。 给宫田打完电话以后,悠木和雅沉默了很久。 副主任追村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都来上班了。悠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下午一点半,讨论日航版面的会议,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 悠木和雅拨了玉置的唿机号以后,开始浏览稿件。 《噩梦般的空难,发生已经一周,还有很多遗体没有被找到》 《冒着酷暑搜寻遗体》 《分析黑匣子,本周内拿出初步报告》 《第一个七天,空难现场的鲜花与香火》 《运输省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说,减压隔板的碎片已经组拼完毕》 《羽田机场和成田机场对所有飞机的减压隔板进行检查》 《跟坠落飞机同型的一架客机,在香港发生引擎故障》 《坠落飞机在大坂机场,发生尾部先着地事故以后,是美国波音公司负责修理的》 …… 岸本来上班了。今天的岸本看起来挺髙兴的。 “有什么好事儿吗?看你高兴的!……”悠木和雅笑着对岸本说。 “哟,你看出来啦?”岸本笑着说。 “难道不是你故意让我看出来的吗?” “神泽的事怎么样了?” 这事儿昨天晚上,悠木和雅已经打电话,跟岸本说过了。
第94页 “想说就快说,别打岔!” “昨天是我40岁生日。”岸本笑着说。 “上个月我就40岁了,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停战了!生日停战!……”岸本颇有些激动地说。 哦——悠木明白了,岸本指的是他那两个把他当作霉菌的女儿,暂时跟他和好了。 “好久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全家团圆了!……”岸本高兴得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我高兴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停战还不够吧?一鼓作气结束战争得了。” “这还说不好,看今天晚上的情况吧。不过,我已经看到了和平的徵兆。”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出小淳的面容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我是玉置,您唿我?”玉置的声音还算冷静。 悠木和雅把椅子转了个角度,后背冲着还要说些什么的岸本,低声对玉置说:“对不起了玉置,没有能够把你的情报,抢先刊登出来。” 玉置选择了沉默。 “还要继续盯着事故调查组,摔碎了的减压隔板,已经拼凑起来了,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玉置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终于说话了:“悠木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悠木和雅答应一声,可是,玉置又沉默起来。 “说吧,不用有什么顾虑。” “……如果不是您当这个日航全权,我那篇稿子能见报吗?” 悠木和雅想了几秒钟以后,回答说:“大概也能吧。” “知道了,对不起。”玉置说话的速度,突然变得很快。 “应该道歉的是我啊!……”悠木和雅长嘆一声,“不过,有一条你不要忘了:你前边的路还长着呢。” 悠木和雅说完以后,忽然觉得自己的话都是废话。 不管玉置以后再当多少年记者,也很难说再碰上这么大的事故了。这一点不但悠木和雅很清楚,玉置只要稍微用脑子想一下,也会很清楚的。 但是,悠木和雅只能这样说。一个星期以前,悠木想到过群马县境内,还会发生比“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更大的事件吗? 追村和等等力相继站起来,向主任办公室走去。已经下午两点了,该去参加讨论日航版面的会议了。 悠木和雅拿起记好了稿件标题的一张纸条,站起身来。 给玉置打完电话,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又了结了一档子事儿。他要想办法,说服编辑部的领导,继续详细报导日航空难。作为“日航全权”,他要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坚持负责到底。 46 “悠木,今天的‘菜单’准备好了吗?”粕谷局长直截了当地问。 悠木和雅看着手上的纸条因答说:“本县唯一的一位遇难者的遗体,身份已经确定了,此事上头版头条。其他相关报导,在社会版全面展开。” 粕谷和等等力点了点头,追村看着自己手上的资料没做声。昨天悠木差点儿跟他打起来,是不是还在生气呀。 粕谷为难地看着追村问:“你的意见呢?” “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但是这四条消息,都得安排在第一版!……”追村说着,把手上的资料推了过来。 悠木和雅拿起来一看,四条消息的标题分别是:富士见村选举村长、赤城村选举村民委员会委员、草津音乐艺术节开幕、群马县少年棒球赛决出冠军。 “富士见村的两个村长候选人的照片,草津音乐艺术节开幕的照片,少年棒球赛决出冠军以后,孩子们把教练抛起来的照片,都要上头版!……听清楚啦?”追村的口气是严厉的。 “选举这两条,怎么也得安排在第一版,”悠木和雅指着后面两条消息说,“音乐艺术节安排在社会版,少年棒球赛安排在体育版还不行吗?” “不行!……”追村马上反驳道,“草津音乐艺术节,是文化厅和县政府贊助的,世界闻名的英国bbc交响乐团的指挥,首席圆号演奏家都被请来了,在本县报纸上放进第一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可是,跟空难报导摆在一起,看起来不太协调吧?最起码少年棒球没有必要上第一版,还要上一个孩子们,把教练抛起来的照片,太过分了吧?本县唯一的遇难者的儿子,就是农大二附中棒球队的!……” “你怎么就不能反过来想一想呢?这位遇难者是非常喜欢棒球的,这样的照片登出来,可以说是对他的一种安慰和悼念!……”追村严厉地批评着,“总而言之,问题在于你怎么去理解了!……” “但是……”悠木和雅感觉这话十分强词夺理。 “别但是了!这是社长的命令!……”追村蛮横地打断了悠木的话, “《北关东新闻》发行量的增加,主要靠把被选举人的名字,和在体育比赛中出场的运动员的名字,在第一版上登出来这个英明决策!……”追村严厉地训斥着,“不管规模多么小的小孩子的比赛,只要是比赛,就把运动员的名字登出来。看到孩子的名字见报,家长就愿意掏钱购买。订户就是靠这个逐年增加的,这是咱们社长创造的奇蹟,不许你随便搞破坏!……”
第95页 悠木和雅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四篇消息和两张照片,大概要占多大地方。把这些都放在第一版,虽然会使头版头条的有关日航空难的报导,显得侷促一些,但是,别的版面就可以自由使用了,日航在版面上并不吃亏。想到这里,悠木点头表示同意了。 粕谷松了一口气说:“那就这样决定下来吧。我贊成追村的意见,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我们也不松劲,版面该恢復正常的就恢復正常。日航空难不可能永远报导下去,只有立足本地,才是我们办报的主旨嘛。好了,散会吧?” 悠木和雅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了一个“请等一下”的手势,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主任,今天我到出版部去了一趟。”悠木觉得自己很痛快地,接受了追村的条件,这个时候说出来比较合适。 “出版部?你去那儿干什么?” “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关于日航的报导结集成书。” 不只是追村,连粕谷也露骨地表现出厌恶。 悠木和雅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反感。出版部连“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都没有给结集成书嘛!悠木朦胧地记得,当时粕谷和追村,都去出版部要求过,结果被拒绝了。 “我们都被他们拒绝了,你小子竟然想超越我们吗?……”粕谷和追村用眼睛对悠木和雅说。 “你就那么喜欢自我表现哪?”追村忍不住挖苦了悠木一句。 悠木和雅没有理他,偷偷看了等等力一眼。 等等力面无表情。在佐山和神泽的现场直观的问题上,跟悠木发生争执以后,等等力对悠木客气多了;他也许是觉得,对不起年轻人,也许是觉得日航空难太大了,不能再抱着“大久保联合赤军绑架事件”不放了。 粕谷带着厌烦的表情问道:“茂吕那个老狐狸,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悠木和雅刚要说话的时候,有人敲了敲主任办公室的门。 依田千鹤子走进来,递给悠木和雅一个纸条,小声说:“这个人要见您,已经上来了。” 为什么千鹤子不把名字说出来呢?悠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低头看了看纸条上的名字。 望月彩子。 悠木顿时觉得,脸上的肌肉紧张起来。这个人一定是望月亮太郎的堂妹!前天她打来过电话。悠木曾经给她打过电话,她不在。悠木在她的录音电话里说,以后再打过去,但是,由于“减压隔板”问题,搞得非常紧张,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怎么了?”粕谷主任觉得,悠木和雅的表情有些不对头。 “没什么。”悠木和雅觉得,不便把望月的名字说出来。 “不是说有人要见你吗?谁呀?……” “就是一个熟人。”悠木和雅对粕谷撒了个谎,扭头对千鹤子说,“你帮我接待一下,就说我开完会,马上就去。” “好。”千鹤子说完,就要退出主任办公室。 “等一等!……”悠木和雅叫住了千鹤子说,“你把她带到地下室的食堂去,给她弄杯饮料。” 依田千鹤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悠木和雅的意思了,然后便转身离去。 “问你呢,茂吕那小子是怎么说的?”粕谷又把被千鹤子打断了的话题,再次提了起来。 “他没有答应。他说,那种东西,有人买吗?” 粕谷跟追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那意思仿佛是说:“就是嘛,谁买呀!……” 在他们的表情里,既有对茂吕的厌恶,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没答应给这小子出书,太好了!等等力的眼神,表达了跟他们大体相同的意思。 悠木和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认为应该用某种形式,把关于这次空难的报导,完整地保留下来。载着520多人的大型客机,居然坠落在根本没有任何航空线的群马境内,确实可以理解为,是别人送来的事故,但是,不容否认的是,这是一起世界最大的空难。如果就让它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了,作为一个报社,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态度。为了让人们看到咱们报社的个性,不管印数多少,出一本书……” 说到这里的时候,悠木发现三位领导都很冷淡,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以前,为了保持心理的平衡,悠木和雅总是自己对自己说:“望月亮太郎的死,几乎等于自杀,没有必要感伤。” 但是,望月彩子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悠木和雅这种心理的平衡。他的心情很不平静。 47 大约20分钟以后,悠木和雅来到了地下室的食堂里。只见靠墙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色t恤衫的年轻姑娘。 六天以前,两个人在高崎市的墓地里见过面。当时,这位年轻姑娘用两眼,使劲儿地瞪着悠木和雅,目光里带着仇恨。 食堂里没有别人,静悄悄的。开饭时间过去很久了,大师傅们也休息了。 悠木和雅迈步走了过去,那个女子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冲着悠木鞠了个躬,两个人落座之后,那姑娘就做了自我介绍。
第96页 果然不出悠木和雅所料,望月彩子是望月亮太郎的堂妹,今年20岁了,是县立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是,她那对黑黑的眼球,唰唧唰唧地闪着智慧的光芒,看上去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 尽管一看就知道是个淳朴的孩子,悠木和雅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他猜不出望月彩子在想些什么。 “先向你道歉,本来在你的录音电话里,说好再给你打电话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打。”悠木和雅很有诚意地说。 “你一定太忙了吧?”望月彩子微笑着说。笑容里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但是,似乎包含着某种深刻的思考。 果然,望月彩子马上说了一番,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话:“我每天都看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因为我在大学里,就是学习新闻理论和报刊史的。” 悠木和雅眯缝着眼睛,看着望月彩子问:“那么,你今天是……” 望月彩子继续说:“我认为我自己,所经歷过的事情,比在大学里学的理论,对我触动更大。” 悠木和雅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静静地等着望月彩子说下去。 “这两天,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可是,您一直没有打过来。” “对不起……” “你的工作一定很忙吗?” “嗯……也算是吧!……”悠木和雅含煳地说。 “人的生命有大小吗?”望月彩子突然转入正题。 悠木和雅感到唿吸困难,脑子里一片空白。望月彩子说的话,瞬间刺痛了他的心,这种难以名状的痛楚,逐渐蔓延到了整个胸腔。 望月彩子继续说了下去:“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看了最近的报纸和电视上,关于日航空难的报导,我发现,整个新闻媒体,都认为只有在这次空难中,遇难的人们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悠木和雅顿时无言以对。 “八年前,我父亲死于交通事故。我是在育英会的照顾下,艰难地读完高中的,现在也是靠奖学金上的大学。”望月彩子开始慢慢地说道,“我没有觉得孤独过,因为伯父伯母把我,当做他们的亲生女儿,亮太郎哥哥把我当做他的亲妹妹,我也把他当做亲哥哥……” 悠木和雅这时候才发现:依田千鹤子为望月彩子准备的冰咖啡,里面的冰块已经化光了,装吸管的小纸袋,望月彩子也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我父亲是个泥瓦匠,待人特别和气。我们全家对父亲的死,都感到万分悲痛。父亲并没做错什么,他只不过是在人行横道上过马路。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把父亲撞倒,并从他的身上轧了过去……” 望月彩子说到这里,双手放在胸前,好像要把剧烈起伏的胸膛摁住似的。 “父亲受了重伤……报纸上用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报导了这次事故。”望月彩子低声说,“我上大学以后,在图书馆里,查到了那天的报纸,登在社会版最下边的角落里。” 悠木和雅现在,能够做的只有沉默。 “三天以后,父亲就死了。但是,报纸并没有报导。”望月彩子静悄悄地诉着苦,“警察说,事故发生以后,24小时以上死亡的,不属于交通死亡事故。不但报纸没有报导,也没有统计到交通死亡人数里去……” 望月彩子说到这里,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看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说:“报纸把他给遗忘了。父亲既不是什么伟人,也不是什么名人,从这个社会上消失就消失了。他的生命是小的、轻的,不珍贵的……所以,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的事情,早就被记者们给遗忘了。父亲死了,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 望月彩子用手绢,擦了擦噙满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使劲儿吐了出来,定定地看着悠木和雅:“亮太郎哥哥不也是很快地,就被你们给忘记了吗?刚才去你们编辑部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的,高兴着呢!……亮太郎哥哥跟你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登了一回报就算完事了,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不是这样的!……”悠木终于说话了,不是为了给自己辩护,而是为了安慰彩子,“大家都想起过他!……” “畜生,你们骗人!……”望月彩子尖利地怒吼着,“一群婊子养的下流坯子!……” “虽然我们没有一直想着,.但是,我们的确想起过他的!……真的!……” 悠木和雅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阵发虚。望月亮太郎背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自己才从被动的情况下解脱的。 望月彩子微微向前撅着下巴:“是你逼着亮太郎哥哥出去,他才撞车死的吧?”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说:“是的。” “那么,”望月彩子那泡在泪水里的眸子,挑衅似的看着悠木和雅,“就请您一直想着他吧!……” 悠木和雅又点了点头。 “我的亮太郎哥哥,请您每时每刻地想着他。”
第97页 悠木和雅深深地点了点头。关于望月亮太郎的死,在悠木和雅的心里,所留下来的阴影,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我就一直想着他,从15岁起就一直想着他。”望月彩子沙哑的声音颤抖着,“我喜欢我的亮太郎哥哥,不行吗?” 此后,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都没说话。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望月彩子突然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警告悠木和雅说:“前天伯母来电话了,她让我转告您,请你不要再到亮太郎哥哥的墓地去了,以后永远也不要去了!……” 悠木和雅也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明白了,请转告你伯母,我以后决不再去了。” “还有……”望月彩子突然从包里,拿出几张稿纸,向悠木和雅递了过去,“这是我关于小的、轻的、不珍贵的生命的思考,希望能刊登在你们的读者来信栏目里。我投过一次稿,但没有给我登。” “知道了,这回一定给你登,我保证。” “谢谢您!……”望月彩子说着,很有礼貌地向悠木和雅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食堂。 听着望月彩子远去的脚步声,悠木和雅顿时感到浑身无力,瘫坐在了椅子上。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动弹不了。 20岁啊,年龄才及悠木和雅的一半,却把新闻媒体的本质看透了! 生命的重量! 一边在口头上说着,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等宝贵,一边挑剔地选择着,决定着轻重,把生命等级化,并把这种价值观,推广到整个社会——这就是今天的新闻媒体! 伟人的死,非伟人的死。可怜的死,非可怜的死。 悠木和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去医院看望安西耿一郎的时候,在医院大厅里,看见的那位老太太的面容。那个老太太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着电视上正在直播,停放遗体的藤冈市体育馆外边,亲属们痛哭失声的情景,自言自语地说:“我死了要是有人那么哭,就心满意足了……” 那个老太太竟然羡慕那些,因为飞机失事遇难的人们,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是不会有人哭得那么伤心的。 悠木和雅的眼前,又出现了老太太身旁,许多面无表情的人……这些又让他想起瞭望月亮太郎。 小的生命……轻的生命……浑蛋!生命绝对不能分大小轻重!……但是…… 悠木和雅斩断纷乱的思绪,嚯地站了起来:“浑蛋,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从‘日航全权’的位置上撤下来!……自己不能当逃兵!……” 悠木和雅大步走出食堂,打开望月彩子给他的读者来信,边走边看。 刚看了几行,悠木和雅就停下了脚步,再往下看,全身的血液,好像被谁抽走了似的——悠木和雅被望月彩子的文章打动了。 望月彩子把刚才跟悠木谈的那些内容,自己形成了文字。尤其使悠木和雅感到震撼的,是最后的那四行: 在我父亲和堂兄死后,那么多人,没有掉一滴眼泪,为此,我不会哭泣。 在这次世界最大的空难中,那么多人遇难身亡,为此,我也不会哭泣。 48 “三十五度八!……” “都几点钟了,他妈的,气温还是这么高!……” 下午5点多,在编辑部大办公室里,人们议论纷纷。 悠木趴在办公桌上,用红笔紧张地改着稿子。 《黑匣子记录下机长冷静地跟同事对话》 《减压隔板断面绵软无力》 《已经有三百四十二具遗体身份被确认》 …… 佐山和神泽突然来到了悠木和雅的身后,佐山叫了他一声。 悠木和雅没有回头,也没有吱声。佐山又叫了他一声,他还是没有吱声。 两个人转到悠木和雅的侧面,提高声音叫道:“悠木先生!……悠木先生!……我们耽误您一下行吗?” 悠木和雅瞪了他们一眼:“什么事?……”他的表情怪吓人的。 两个人倒吸一口凉气:“没什么大事,为昨天的事,我们向您表示感谢!……” “算了,不用了。”悠木和雅不耐烦地说。 “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神泽向悠木鞠了一躬。 “算了算了!……”悠木和雅生气了。 佐山和神泽向后退了一步,两个人面面相觑。 悠木和雅用拇指和食指,使劲儿地按着太阳穴,头盖骨里迴荡着小时候,母亲经常唱的摇篮曲,震得他耳膜生疼。 小东西,更可怕!大东西,倒没啥! 它还小,就怕它!它大了,才有办法对付它! 这是悠木和雅最讨厌的一首摇篮曲。 悠木和雅摸了摸衣袋,里面装着的是望月彩子写的“读者来信”。悠木和雅原本以为:望月彩子写这封“读者来信”,是为了向他悠木復仇,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把它扯碎就是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一封匿名的读者来信,望月彩子把自己的身份,完全公开了:名字、住址、年龄、县立大学二年级……写得一清二楚。
第98页 悠木和雅准备承担:为望月彩子写的“读者来信”,在报纸上刊登以后,所引起的一切后果。 一个只有20岁的年轻姑娘,竟然…… 我悠木和雅决不能够,把这么好的稿子毁掉——结论在一个小时以前就做出了,还犹豫什么呢? 悠木和雅呆呆地坐在了椅子上,像剥大葱似的,把一个又一个理由剥掉,最后剩下的是:明哲保身! 逡巡不决的悠木和雅拿起电话,拨通瞭望月彩子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望月彩子!……”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声音。 “我是《北关东新闻》的悠木。刚才……谢谢你了!……” 望月彩子愣了一下:“啊……噢……怎么了?”彩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发僵。 “你写的那封读者来信,真的可以见报吗?” “能给我登吗?” “倒也可以!……”悠木和雅犹豫着说。 “那太感谢您了,求您帮我登出来。” 悠木和雅换了一个拿话筒的姿势:“你不害怕吗?” 望月彩子顿时笑了起来:“哇哈哈哈哈哈哈!……害怕的是悠木先生您吧?……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得对呀!……”悠木和雅微微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笑得很不自然。他挂上了电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走过去。 见悠木和雅走了过来,稻冈举起一只手说:“日航特辑弄好了!……” “内容类似的删掉,把这封读者来信放进去!” “嘿!20岁的女大学生!……悠木也不甘寂寞嘛!……”稻冈一边轻松地开着玩笑,一边浏览起望月彩子的文章来。 看着看着,稻冈瞪大了眼睛:“什么?这样的文章?你要……” “对!……”悠木和雅冷静地说。 稻冈几乎跳了起来:“开……开什么玩笑啊?我离退休还有一年呢!你想让我提前啊?” “责任由我来负,决不给稻冈先生添麻烦。” “你可真够叫人讨厌的,为什么非要登这样的文章呢?这分明是对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的亵渎嘛!……” “这也是一家之言嘛。作为报社的编辑,不能随便剥夺任何一个读者,发言的权利,这该是常识吧?” “所以你就让我登这种文章?”稻冈大声嚷嚷起来。 听到吵嚷声,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互相传看着望月彩子的文章。 “悠木哇悠木!……”整理科科长龟岛大叫,“这种文章,你也要登吗?……千万不能登!……尽管从某个角度来看,不能说它没有道理,但是,咱们报社的报纸,可不是哪家机关的内部刊物啊,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都要看的!……” “太过分了!……这种文章不能登,要是登了,明天就是抗议电话的暴风骤雨!……” “望月?跟望月亮太郎有什么关系吧?”大家一齐转向悠木和雅。 悠木和雅从容地回答说:“望月亮太郎的堂妹。” 周围响起一片嘆息和嘘声。 “那又怎么样?”悠木和雅那锐利的目光环视四周。 岸本凑过来,对悠木和雅耳语道:“悠木先生,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篇文章实在太过分了,算了,别登了。” “既然你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就别插嘴!……” 悠木和雅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跟岸本身后的田泽碰在了一起。以前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田泽总是迴避,今天却没有。 “悠木!……”背后传来一声怒吼,是副主任追村。追村抖落着望月彩子的稿子,“你小子疯啦?去登这种怪文章!……你知道不知道,遇难者家属都要看咱们的报啊?赠送500份,是你出的主意吧?这么快就忘啦?” “什么怪文章?”悠木和雅瞪着追村问。 “难道不是诽镑、中伤一类的怪文章吗?遇难者家属不会沉默不语的!……全都得跑到报社,来跟咱们算帐!……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想把《北关东新闻》变成媒体的攻击对象吗?” “遇难者家属不可能,对这种文章提出批评!” “餵!你以为说一句,这是读者来信,就能一了百了啦?责任要由报社来负的!……” “那当然,还用你说吗?” “你小子,竟敢如此看不起老子!……”追村一把揪住了悠木和雅的脖领子,“你想把《北关东新闻》给毁了是不是?……刺激遇难者家属的神经,就那么有意思?” 悠木和雅也揪住了追村的脖领子:“遇难者家属怎么可能闹事呢?失去了亲人的人,最能理解失去了亲人的人的痛苦!……” 整个大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篇文章我一定要登,你可以休息去了!……”悠木冲着追村的鼻子尖说。
第99页 追村好像要爆炸了,但苍白的脸上抖动着的肌肉,也暴露着他的怯懦。 好几个人上前去,把揪扯在一起的追村和悠木拉开。稻冈看看悠木,又看看追村:“问题是最后四行,如果把这四行删掉,问题就不是太大了。” “不许删!……”悠木和雅斩钉截铁地说。 稻冈拼命解释道:“刊登读者来信的时候,删掉几句话是很正常的。如果不稍微加工一下的话,能见报的稿子能有几篇哪?” “作者名字改成首字母w.y.,其他一个字不改!……”悠木和雅坚持说。 “这……”稻冈感到十分为难。 “加工过的读者来信,还叫读者来信吗?亏你还当过那么多年记者!……”悠木和雅大声说。 稻冈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悠木!……”佐山走到悠木面前,“我知道你总觉得,望月亮太郎的死跟你有关系,但是,你没有必要永远谴责自己。他的死等于是自杀,你没有任何责任!……” “别说了!……”悠木和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佐山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最不能原谅那种,自己死了不算,还要把责任推给别人的那种人,那是最卑劣的死法!……” “畜生,请你不要再说了!……”悠木和雅突然大吼一声,豁地睁开了眼睛,“我是想做一张真正的‘报’纸,因此,才坚持这样做的,‘纸’我已经做够了!……大家都太忙了,忙得连《北关东新闻》快死了,都还没有注意到!……《北关东新闻》已经成了上边的玩偶,已经腐烂发臭了!这么好的稿子,要是毁在你们手里,你们就只配一辈子,在这里做‘纸’了!……” 大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人们的唿吸声。 悠木和雅激动地大声说:“这篇读者来信,一字不改,全文刊登!……谁要是不想跟这件事儿染上干系,从现在起,就到外边喝咖啡去!……” 49 悠木和雅突然一失足,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坠落下去了。在一瞬间,悠木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那根保险绳拽住了他。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冲击,身体被吊在了半空中。 这是沖立岩的第一个关口!…… “悠木叔叔,怎么样?您不要紧吧?……”安西燐太郎关切的喊声,从上边传了过来。悠木和雅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影。燐太郎在房檐似的岩壁上边,紧紧抓着保险绳,正在等着悠木和雅翻上去呢。 “悠木叔叔,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现在的悠木和雅,还顾不上回答安西燐太郎的问话。落下的那一瞬间,心理受到的冲击,把他的思考能力完全沖跑了,他头朝下倒挂在悬崖上,晕晕乎乎地,只看得见遥远的下方的地面。 “悠木叔叔,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我!……”安西燐太郎紧张地催问着。 悠木和雅终于想了起来,自己是怎么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的了。 还有一点点就可以翻到,上面的平台上去的时候,悠木和雅勉强踩住了一个踏镫的最上端,右手抓着另一个踏镫,往已经钉在岩石上的,一个楔钉上挂的时候,一下子挂空了,身体失去平衡,结果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由于安西燐太郎的保险绳抓得紧,悠木和雅落下来还不到一米,但是,悠木感觉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 “悠木叔叔!……听见了吗?”安西燐太郎在上面唿叫着。 “啊……听见了。”悠木和雅终于迷迷煳煳地说话了。 “你的身体没有问题吧?”安西燐太郎关切地问。 “好像……没什么问题。” “你完全吊在半空了吗?身体完全离开踏镫了吗?” “没有……”悠木和雅观察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右脚还在踏镫里,头朝下吊着呢。” “明白了!……我现在往上拉您。”安西燐太郎认真地大声吩咐,“您呢,就用双手抓紧保险绳,踩着踏镫的脚,要登上劲儿!……” “嗯,我明白啦!……”悠木和雅答应着,身子朝上托起来。 “我开始拉了啊,注意——”安西燐太郎喊了一声,两手勐地一拽。 保险绳慢慢地收紧了,里边饱含着值得信赖的力量,悠木和雅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上半身慢慢抬高,倒流到头部的血液,渐渐地返回到身体里去了。 “怎么样了?恢復到刚才的状态了吗?”安西燐太郎大声地问。 “慢慢地好了!……”悠木和雅渐渐自信地回答。 “抓紧踏镫,让身体安定下来!……”安西燐太郎在上面说。 “抓紧了。”悠木和雅扽了扽绳子,点头说。 “好!……”安西燐太郎大声答应着,“你先别急着往上爬,做几次深唿吸,把情绪稳定一下!……” “嗯,你让我先稳定一下吧……”
第100页 悠木和雅自己都能够感觉到,自己说的话非常软弱。他抬起头向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黑煳煳的岩石,觉得岩石在嘲笑他。悠木的嘴里没有一点儿唾液,干燥得像着了火。手和脚都在打哆嗉,身上的力气似乎全部用光了。最要命的是,侵入身体内部的恐怖感,使悠木和雅的勇气,萎缩得接近没有了。 “没戏了,我爬不上去了!……”悠木和雅话到嘴边,刚要说出来的时候,安西燐太郎先说话了。 “悠木叔叔,上吧!……” 悠木和雅没有做声。 “踏镫没有问题吧?” “没有……”悠木和雅回答了一句。 “那就好,来,再上吧!……” 悠木和雅又不做声了。 “悠木叔叔!……要趁热打铁,上吧!……”安西燐太郎一边鼓励着悠木和雅,一边拉紧了保险绳。 安西燐太郎的心声,通过保险绳传了过来:“畜生,如果心一旦凉下去,可就真的上不来了!” 但是,悠木和雅心中的火把,怎么点都点不着,往上爬的冲动,就是涌不上来。悠木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对上面看不见身影的安西燐太郎说:“对不起,这道坎我翻不上去了。” “看您说的,你肯定能够翻得上来!……”安西燐太郎大声鼓励着。 “不行啊,楔钉太远了,我够不着。” “不可能够不着嘛!……”安西燐太郎大声说。 悠木和雅对安西燐太郎这种不当回事的态度,心里有些不满:“刚才试过了,离我最近的那个楔钉,我都够不着……” “肯定够得着!……您知道吗?”安西燐太郎的话里,充满了感情,“那颗楔钉是小淳钉上去的!……” 什么?小淳?……悠木和雅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别的楔钉诱迹斑斑,只有离自己最近的那颗楔钉,还微微闪着银色的光华。 “对不起!……这件事儿一直瞒着您,上个月,我跟小淳一起,爬过一次沖立岩。” 悠木和雅顿时愣住了,张着嘴巴,不住地眨着眼睛。一起?小淳跟怜太郎? “我们是为了给您探路,特意前来爬沖立岩的。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们知道,您这回可是要动真格的了。”安西燐太郎那变得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越过坚硬的岩石,渗入了悠木和雅的心田,“小淳爬到这里的时候说,我爸爸岁数大了,光靠以前钉好的楔钉,他恐怕翻不上去,给他加一颗吧,于是他就在那里,特意为您加了一颗楔钉。” 悠木和雅虽然看不见安西燐太郎的脸,但是,他还是被这些充满感情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 “小淳……为了我……” 悠木和雅唿出了一口热气,试着动了动手指,楼了摸拳头,觉得自己有了力气。 “啊!……原来,人身体的每一个部件,全都听从心的指挥!……”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控制着摇摇摆摆的身体,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了。 那颗银色的楔钉,看起来比刚才近得多了。 悠木和雅举起了手中的踏镫,伸向那颗银色的楔钉。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手臂上,一厘米一厘米地,慢吞吞地向模钉靠近。 五厘米……四厘米……三厘米……二厘米……一厘米……啊!…… “王八蛋,一定能够挂上去的!……” 此刻的悠木和雅,对此一点都不表不怀疑,这信心支持着他,维持着超越了自己身体的极限的姿势, 10秒……20秒……30秒……40秒……50秒……60秒……70秒……80秒……90秒……100秒…… “咔啦”一声,悦耳的、让人感到愉快的金属相撞的声音,突然在大山里迴响起来。 也许是为了不打扰,悠木和雅父子二人心灵的对话吧,安西燐太郎一声不吭,只通过手中的保险绳,把由衷的祝福,向悠木和雅传送了过去。 保险绳也跟远在东京的小淳连在了一起。 在17年前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此吧…… 50 晚上10点钟,悠木和雅终于离开了报社。白天被似火的骄阳,晒得发烫的地面和建筑物,此刻依然散发着热气,让人觉得烦躁不安。 悠木和雅驾车驶出停车场。望月彩子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迴响:“人的生命有大小吗?” “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望月彩子愤愤地说,“我发现,整个新闻媒体都认为:只有在这次空难中,遇难的人们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望月彩子的话打动了悠木和雅。他接过彩子写的文章,并力排众议,以“日航全权”的名义把彩子的文章,一字不改地安排在读者来信“日航特辑”栏目里。 最后四行文字,像火一样烧灼着眼睛: 在我父亲和堂兄死后,那么多人没掉一滴眼泪,为此,我不会哭泣。
第101页 在这次世界最大的空难中,那么多人遇难身亡,为此,我也不会哭泣。 悠木和雅捱着方向盘的手攥得紧紧的。 望月彩子的文章当然是不能不登的,迴避的理由是没有的,但是,做出那种决定以后,悠木和雅的心里,还是不住地敲小鼓。读者的反应会怎么样?抗议电话会来多少?遇难者家属看了报纸以后,会不会对《北关东新闻》产生反感? 悠木和雅打定了主意:就算只有一位遇难者家属,向报社提出抗议,他也得主动辞掉这份工作。 离家越来越近了。 空难发生以来,悠木和雅是第一次,在弓子还没睡觉的时候回家。他没有等着报纸付印,因为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对他说:“悠木啊,不是只有社会部的记者,才是记者,读者来信的版面我负责,你就回家去吧。” 悠木和雅今天很想见弓子,既然稻冈这么说,他也就没客气。报社的工作也许丢掉,这话应该早点儿对弓子说。 当悠木和雅说出“谁要是不想跟这事儿染上干系,从现在起,就到外边喝咖啡去!”那句话以后,没有一个人离开办公室。副主任追村扔下一句“你小子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就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四处打起电话来。 看样子,就算没有一位遇难者家属提出抗议,悠木和雅也别想在报社里待下去了。 悠木和雅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家,换拖鞋的时候,听见了客厅里传出弓子、由香利和小淳的说笑声。看来他们都还没睡。 当悠木和雅突然出现在客厅以后,妻子弓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出吃惊的样子:“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由香利高兴地叫着:“爸爸回来啦!……” 可是,小淳只看了悠木和雅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过身去,继续看电视了。 悠木和雅没有往客厅里的沙发上坐,而是坐在了餐厅的椅子上。 沙发离小淳太近了,万一小淳站起来,就回他自己的房间去,这么融洽的气氛,岂不是被悠木给破坏了? 弓子赶紧走过来问:“你要吃点儿什么?” “不了,吃过了。” “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 “什么?……”悠木和雅一愣,看了弓子一眼,“我看上去很高兴吗?” “对,满脸高兴的样子。” 悠木和雅不由得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弓子接过悠木解下来的领带:“给你放一浴缸水,去泡个澡吧,我们都是洗的淋浴。” “那就放吧!……”悠木和雅知道:弓子想节约用水,但还是让弓子放水,他想好好轻松一下。 弓子去洗澡间放水去了,悠木和雅从柜橱里,拿出两罐啤酒放进冰箱里,打算泡完澡再喝。. 悠木和雅看了看正在看电视的由香利和小淳,搭讪着:“由香利,巨人队对大洋队的比赛,谁赢了?” “不知道。”由香利对除了关西的“老虎队”以外的球队,根本就不关心。 悠木和雅扭扭脖子,又扭扭肩膀,看看由香利,又看了看小淳,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 这时,弓子从洗澡间出来了。 “我说娘子大人!……”悠木和雅招唿了弓子一声。 “怎么了?”弓子好奇地歪着头。 “你坐下,我跟你说一件事……”悠木和雅简单明了地跟弓子,说了说安西耿一郎的事情。 弓子大吃一惊:“什么?植物人?……” “对,医学上叫迁延性意识障碍。” “那么,他还能恢復意识吗?” “可能性很小。”悠木和雅严肃地说。 弓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气:“安西夫人实在太可怜了!……” “安西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燐太郎。” “知道,跟小淳同岁。” “我想时时把他带回家里来,跟咱们吃顿饭什么的。安西耿一郎这一病,他老婆就顾不上照顾儿子了。” “应该这样。”弓子点了点头。 “经常带他来吧,我帮妈妈做饭!……”由香利听见爸爸妈妈谈话的内容,插嘴说。小淳也转过半个脸来。 悠木和雅趁机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也要多安慰他。” 由香利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爸爸!……那孩子怎么样?” “是个好孩子,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长得精神吗?”由香利笑着问。 “这个嘛,爸爸可说不好。反正是个好孩子。” “哼!……”由香利对爸爸的回答不太满意。 “嗨,小淳!……”悠木和雅冲着正在看电视的儿子的侧脸,叫了一声,也不等儿子答应,就继续说了下去,“燐太郎他爸爸是个登山家,我也跟他学过爬山。以后咱们带上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吧。” 悠木和雅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小淳的反应,由香利在一旁叫了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当然可以啦,不过,你不是还得去打排球吗?”
第102页 “讨厌!我不打排球了!……退出!退出!” 这时,小淳转过脸来,没看悠木的眼睛,只看着悠木胸前问:“爬山?什么山?” “榛名山啦,妙义山啦,多了。山上可好玩儿了,空气也新鲜……”悠木和雅拿双手比画着说,“怎么样?跟爸爸去吧!……” “……让我想想。”小淳说完,就又转过脸来,看电视去了。 由香利拽着小淳的衣服:“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 小淳那不耐烦的脸上,分明带着几分微笑。 悠木和雅泡在浴缸里,一时间思绪万千。 罪恶感和满足感交错着,涌上了悠木和雅的心头。 利用安西燐太郎拉上小淳一起去爬山……不,这对燐太郎也是一件好事,那孩子肯定也会高兴的…… 悠木和雅拿双手,捧起了一捧热水,洗了一把脸:“啊,好长的一天啊!……” 望月彩子…… 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 他奶奶的,管他呢!……不想这些了,反正已经决定了,彩子的文章明天见报!…… “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弓子的话在耳畔响起。 “我真的是满脸高兴的样子吗?不可能!……恐怕是脸上的肌肉,绷得太紧张了吧?……”悠木和雅暗暗感嘆着。 “被迫辞去报社的工作,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悠木和雅暗自苦笑着,“对了,这件事情还得对弓子说。” 悠木和雅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就剩下弓子一个人了。电视机已经关了,黑煳煳的萤光屏,既让他感到安心,又让他感到丧气。 “孩子们都睡了?” “刚睡下。”弓子给丈夫倒了一杯啤酒,“还不怎么凉,凑合着喝吧。‘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北关东新闻》,翻到电视节目预告那一版,发现这些天一直以“日航”为中心的报导,已经减少了许多。 “看看四频道。”悠木和雅对弓子说。 “关于空难的?” “嗯,体育新闻以后,就是纪实报导。” 弓子打开电视,在悠木身旁坐下,说了句“我也喝一杯吧”,于是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 悠木和雅想把辞掉报社的事,对老婆如实说出来,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时,弓子说话了:“我说他爸,别太往心里去了。” “什么别太往心里去了?” “小淳的事嘛,那孩子并不讨厌你。”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怎么说呢?……”弓子低声嘟囔着。“那孩子有点儿笨,不知道怎么跟你,把关系搞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这孩子性格上像你。” 悠木和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弓子把脸转向悠木和雅,对他说:“孩子再大点儿就好了,再大点儿就能够理解,父母对他们的一片苦心了。你不是打过他吗?孩子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也不用着急,慢慢儿来。” 悠木和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听着呢吗?” “全指望你了!……”悠木和雅不由得激动起来,“希望你能够永远地,做孩子们的太阳,只要有了你这个太阳,小淳和由香利就都没问题了。” “太阳?我才不想做太阳呢!……”弓子笑了起来,“你的话太夸张了,所以,小淳受不了你那一套。” 正因为是夫妇,才能够这么相互了解,尽管是夫妇,也有永远不能互相了解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悠木和雅觉得很痛苦。 母亲唱的摇篮曲,突然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了。 悠木和雅小时候,是多么渴望见到太阳啊!正是有了这种渴望,他才勇敢坚强地活下来的。 弓子睡觉去了。悠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被难以名状的虚无感笼罩着。 体育新闻播送完了,连谁输谁赢都没有闹清楚。关于日航空难的纪实报导,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悠木和雅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悠木和雅迷迷煳煳地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 被晒得退了色的窗帘,某年结婚纪念日买的白色挂钟,弓子曾一度特别着迷的手工挂毯,由香利做的曾经在学校里,得了特等奖的版画,小淳的玩具跑车,在地板上留下的黑印…… 一切的一切,都记录着这个家的歷史,是那么值得留恋…… 如果被迫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这所房子就得卖了吧?……如果悠木和雅不当记者了,还能做什么工作呢?自由撰稿人?……如今自由撰稿人多如牛毛,靠这个是绝对不能养家煳口的。 那就去东京闯一闯?没有认识的人在东京,悠木将寸步难行。四处应聘?一个四十岁的、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人,谁要呢? 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悠木和雅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第103页 悠木和雅咒骂自己白活了四十年,也咒骂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望月彩子。 51 别追星星,也别追月亮,要追就去追森林里的大灰狼! 哇呀呀呀,这个森林里好黑呀! 星星睡了,月亮也睡了,宝宝也睡吧! 别追星星,也别追月亮! 悠木和雅躺在沙发上,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悠木和雅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了,好像一直坐在沙发上,就等着天亮。挂钟的时针指向5点的时候,外面好像有摩托车的声音。 摩托车在家门口停了一下,又开跑了——一定是送报纸的。悠木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把报纸拿了回来。 回到客厅里,悠木和雅打开了《北关东新闻》,翻到读者来信专栏,看了看望月彩子的文章。 稻冈按照悠木和雅的指示,果然除了名字以外,一个字都没改。 凌晨六点钟,悠木拨通了编辑部大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不是值夜班的年轻记者,而是佐山。对于佐山的义气,悠木和雅非常感动,他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问道:“有抗议电话吗?” “到现在为止来了五个了。” “怎么说的?” “请考虑考虑遇难者亲属的心情吧——几乎都是这么说的。” “那么,遇难者亲属呢?” “没有人打电话过来。”佐山说。 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悠木和雅又问:“有几个人等着接抗议电话?” “我安排了四个说话和气的。” “知道了,我今天尽早赶到报社。”悠木和雅说完,就要挂上电话。 佐山赶紧说:“悠木!……说实在的,我不能理解你的做法。为什么要登那种文章呢?”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悠木……”佐山激动地说。 “有时候,谁都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做的事情。”悠木和雅冷言冷语地说。 “那倒也是,不过……”佐山心情很沉重。 “不用多说了,我这就去报社!……”悠木和雅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开始收拾东西。 “这就要走了?”弓子说着,从卧室里出来了。 “嗯。”悠木和雅冷冷地答应了一声。 “因为空难的关系?” “是啊!……”悠木和雅说完,就去门口换鞋。 悠木和雅听见弓子跟了过来,回过头去说:“也许我得辞了报社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弓子,一下子完全醒了过来:“你……你他奶奶的说啥?” “还没有最后决定,不过,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 弓子脸上的肌肉,突然痉挛起来,悠木和雅第一次看到弓子这种表情。 悠木和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他知道,弓子所恐惧的,也是他自己所恐惧的。 52 朝阳照进大办公室的时候,悠木和雅走了进来。 大概是佐山叫来的吧,办公室里已经有七个人,在守着电话了。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也早早地就来了,一副令人感到吃惊的、充满活力的表情。依田千鹤子也在,坐在佐山旁边的办公桌前,一边往上拢着长发,一边大口地吃着什么东西。 悠木和雅用眼睛和手势,跟佐山打了个招唿,走上前去,看了看佐山手里拿着的一张复印纸。 上面写着:“《北关东新闻》以不偏不倚、公正中立为宗旨,尊重任何人的立场和意见,并把这些意见,如实传达给读者,是我们神圣的使命。” 这是稻冈的笔迹。他把这段话复印,交给守电话的人每人一份,回应抗议电话的时候作参考。佐山在复印纸的一角,用“正”字记录着来电话的个数。 佐山已经接到七个电话,千鹤子是六个,按七个人计算,大约来了50个抗议电话了。 悠木和雅刚刚问了问佐山,有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他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悠木拿起电话,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立刻钻进了悠木和雅的耳朵里。 “北关新闻!你们是怎么搞的!……”对方吼着。 直接听到了读者愤怒的声音,悠木和雅反倒平静了许多。 “您有什么事吗?” “这还用问吗?读者来信!……你们为什么要登那样的文章?太过分了吧!……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对遇难者亲属太残酷了吗?” “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意见,而且,那确实是一篇关于人的生命的、思考的严肃的文章。” “那为什么要匿名?就知道是个20岁的大学生!……”对方叱责说,“文章分明是有恶意的,你们觉得刊登这种文章合适吗?” “我们知道具体是谁写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作者,是非常认真的。” “浑蛋!……北关是群马的地方报纸,那些遇难者亲属到群马县来,肯定要看这份报纸的,他们看了这篇文章,心里会有多么难受,你们想过吗?我都觉得丢人!觉得对不起遇难者亲属!……”
第104页 “……正因为是地方报纸,我们才刊登这样的文章,希望您能够理解。” 这时,佐山递过来一张纸条。悠木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遇难者亲属——0。 悠木和雅觉得稍微安慰了一些。 这时,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是吗?明白了!……我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了,从今天开始就不订了!……你们的水平最低,我宁愿下地狱,都不看你们的报纸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读者,但是,他那“再也不订《北关东新闻》”的宣告,让悠木和雅的心里很难受。 抗议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 也许是察觉到会捅娄子吧,还不到早上八点钟,主任粕谷和社会科科长等等力,相继来到了办公室。昨天晚上,他们二位参加金融界人士举行的宴会,没有在场。副主任追村打电话告诉他们,悠木和雅要登一篇,内容敏感的读者来信,但是,他们没有当回事,继续在宴会上喝酒。 追村在九点之前露了一下面,很快就消失了。岸本和田泽也来了,他们说:总经理饭仓和社长白河,也早早地就来了,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10点过后,抗议电话总算消停下来了。悠木和雅数了数,总共来了283个抗议电话,仅次于前年选举期间,把候选人照片登错的那一回。 不过,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却连一个也没有打来。 但是,悠木和雅并不能为此感到高兴。读者的意见是直率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抗议电话听得越多,悠木就越怀疑自己,坚持全文刊登望月彩子的文章,是否是正确的,甚至连自己下决心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悠木都回想不起来了。 “悠木!……”主任粕谷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走了过来,听声音就知道他很生气,“社长今天都提前上班了!……” “我听说了。”悠木和雅点头说。 “恐怕这回得让饭仓钻空子。” “我向社长说明情况。” “这回你可是太过分了。”粕谷的口气里的意思是:我可保不住你了! “没有遇难者亲属的抗议电话,也算便宜了你。不过,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 “恐怕不会来了。”悠木说话的声音里渗透着自己的愿望。 “悠木先生!……你的电话。”依田千鹤子的表情,跟昨天通知悠木和雅,有客人来的时候的表情,简直是一样的,悠木马上就明白来电话的人是谁了。 悠木和雅赶紧过去,从千鹤子手上接过电话,果然是望月彩子。 “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了我写的稿子……”望鱼肉彩子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怎么了?” “我……我写的文章太过分了!……”望月彩子道歉了,“我……我觉得……真……真对不起那些遇难者亲属……” 在文章里写过“不会哭泣”的望月彩子哭了。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刊登,望月彩子的那篇文章了。自己并不是为了安慰彩子,而是为了解放自己,那颗因望月亮太郎之死,被禁锢了多年的心。 悠木和雅不禁仰天长嘆,心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痛,但是,此刻的他,想到的是:应该赶快止住彩子的眼泪。 “遇难者亲属,没有一个打电话表示抗议的。” “是嘛……”望月彩子冷淡地说。 “看来他们理解了你的心情。” “可是……我……我想向他们道歉……” “那就再写一篇文章嘛。” “什么?……” “写好以后我还给你登。” “真的吗?” “保证给你登。”悠木和雅咬紧牙关,坚定地说。 这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转向了门口,悠木和雅的目光,也被大家带了过去。 53 大办公室里进来一辆轮椅。前来找悠木算帐的,不是总经理饭仓,而是社长白河。 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白河社长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把编辑部里所有成员,挨个儿地扫了一眼。 白河当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就得了“氢弹”这个外号,现在,“氢弹”好像又要爆炸了,连粕谷和等等力都原地立正不动了。 “这是谁干的?……”白河威严地瞪着粕谷问道。 “至于说具体是哪一个人干的……”粕谷含煳不清地说了半句话,就咽回去了。 “那么,是你的指示喽。” 粕谷紧张得嘴巴都歪了,停顿了一下以后,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他完全被白河镇住了。 “谁干的?……”白河又追问了一句。 寂静笼罩着整个大办公室。 白河社长的头顶上,是专门为他推轮椅的、那个名叫高木真奈美的女人端庄的脸,她那迷人的眸子,好像是白河的另一双眼睛,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第105页 悠木和雅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稻冈开始慢吞吞地向前移动,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了。他那僵直的腿,刚刚向前迈了一步,只听见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大家一起干的!……”是整理科科长龟岛。 白河伸长了满是皱纹的脖子:“大家一起干的?……畜生,你小子以为,这是你上小学的时候,在开班会哪?少他妈给我来这套!……” “确实是大家决定的,大家一致贊成才登出来的。” “浑蛋!……”社长白河暴跳如雷地伸腿瞪眼。 悠木和雅镇定地走到白河社长面前说:“是我干的。我是日航全权,刊登这篇文章是我决定的。” 白河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微笑:“畜生,果然是你小子……”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低头等着白河的怒骂。 可是,白河没有发怒,而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给我滚出北关吧。”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由于“死刑”宣判得太突然,他有点儿不大相信:“您是说……开除我?” “怎么?不服吗?……”白河傲慢的反问道。 悠木和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瞧你那可怜的样儿!……要不你就到深山里的记者站去。”白河社长恶狠狠地训斥着,“我可以像养一条狗似的养着你,但是,一辈子别想再回总社来!……摆在你面前的,就这两条路,自己挑吧!……” 悠木和雅是辞职呢,还是像一条狗似的,被白河养起来呢?难道当场就要决定吗? 悠木和雅紧紧地咬着嘴唇,恐惧感悄然遁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愤怒。 望月彩子那满是泪水的脸,突然浮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悠木觉得,应该对彩子的眼泪负责,因为自己实际上,是利用了彩子的纯真,来沖洗亮太郎死后,自己心灵的污垢。但是…… 望月彩子关于生命的轻重和大小的思考,刊登在《北关东新闻》上,对于媒体来说,难道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吗? “我不认为,我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悠木和雅终于把,挤到喉咙口的话,给说了出来。 “畜生,我没有问你这个!……”白河社长激动地吼道,“我在问你:究竟是辞职,还是到深山里的记者站去!……” 这回悠木和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弓子胆怯的脸,但是,他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 一个人从悠木后边走了出来,是等等力。为了对白河表示礼貌,他把茶色眼镜摘了下来:“社长,请您给他点儿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白河社长把脸转向等等力:“给他一点儿时间?” “对,给他一、两天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你不就是个社会科的科长吗?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吗?” 等等力的脸色,立刻变成了青灰色。 白河环视了一下大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呵!……你们是满脸不服气啊!……你们都不要搞错了,你们都是我手上的棋子!……” “可是,社长……”等等力还想说些什么。 没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氢弹”就扑地爆炸了。 “都给我住口!……编辑也好,记者也好,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都他妈的像个人物!……”白河社长大声骂着,“我告诉你们,如果没有北关,来做你们的后盾,你们就狗屁不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没有你们,北关照样一天不落地出报纸!……” 办公室顿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悠木和雅!……今天之内,你去向总务报告你的决定!……” 白河社长说完,沖真奈美摆了摆手,轮椅马上转换了方向。 “作为北关的一员,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悠木和雅底气十足地,冲着就要离开的白河社长说。 轮椅停了下来,两个混浊的眼球慢慢转向悠木。悠木和雅直视着那两个混浊的眼球,没有屈服的意思。 白河社长那威严的嘴唇张开了,谁都以为随之而来的是第二颗“氢弹”的爆炸。 可是,白河社长只缓缓地说了一句“今天之内”,就把脸转过去了。 轮椅从大办公室里消失了,办公室的门也被谁关上了。 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人们慢腾腾地动起来,只有悠木和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岸本站在旁边看着他的侧脸。 “这叫什么事儿啊!……”龟岛发了一句牢骚,但没人理他,一个个面色都很严峻。 粕谷主任的影子不见了,大概已经悄悄熘回,主任办公室去了吧。 等等力回到靠窗的、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重新戴上了茶色眼镜,表情是暧昧的。他没有能够保护悠木和雅,但是,他那一句“可是,社长——”,足以使悠木终生难忘。 追村副主任本来不在,但此时站在门口附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眼看着悠木和雅。
第106页 悠木和雅也看着追村。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把他当作父兄加以崇拜。 没有所谓决断,也没有所谓强烈的意志,悠木和雅抬起手来,去摘别在胸前的《北关东新闻》的徽章。 岸本一把抓住了悠木和雅的手,大声劝他:“悠木先生,请你不要这样!……” 悠木和雅把岸本的手甩开:“浑蛋,你要我当一条狗吗?” “当一条不摇尾乞怜的狗,又有什么不好呢!……” “对不起!我不当!……”悠木和雅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烦躁。 “悠木,别跟自己过不去!……”田泽也说话了,“你是日航全权,不能扔下日航当逃兵!……要想辞职,你也得把工作交代清楚了,然后再辞职,今天的版面安排,你得负责!……” 田泽越说越兴奋,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54 《四分之三的遗体身份已经确认》 《黑匣子分析,机长曾经大喊:畜生,油压没有任何显示!》 《驾驶舱内的苦斗》 《遇难乘客赔偿标准交涉长期化》 《群马县警察局开始,对此次空难事故进行检证》 《在多野医院住院的三位倖存者恢復食慾,时现笑脸》 《倖存少女接受记者採访,表示永远不会惧怕任何挫折》 …… 这一天,悠木和雅坐在被岸本和田泽,夹着的办公桌前,一直埋头用红笔改稿。 龟岛的馅儿饼脸凑过来:“稿子差不多了吧?” “社会版五分钟以内给你。” “知道了,拜託!……”龟岛说着,转身走了。 大办公室的气氛,跟昨天没有什么两样,大家的工作态度,也都跟昨天一样。悠木和雅觉得:自己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悠木和雅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有了辞掉这份工作的愿望,今天总算找到了从这个组织的束缚下,自由解放出来的机会! 悠木和雅忽然想起了,安西耿一郎对他说过的话:“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 “莫非安西耿一郎也是我现在的这种心情?……”悠木和雅暗自琢磨着,“攀登沖立岩,只不过是一种把自己,从被束缚的状态下,解放出来的仪式?” 登山家的制高点…… 也许自己的心境,被安西耿一郎给提前言中了。到报社参加工作17年了,推开拥挤的人群,在记者的路上艰难前行,悠木和雅从来没想过要辞掉记者“下山”。 但是,安西耿一郎看到了悠木和雅内心深处的愿望。不,说得具体一些,那是一种想“下山”又“下”不了“山”的、很不干脆的生活方式,自己曾经为此感到烦躁不安。 已经决意“下山”的安西耿一郎,已经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邀请悠木和雅,一起攀登沖立岩。他是想告诉我:“你将面临是否‘下山’的选择。”而且,他还想问悠木和雅:“你打算怎样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呢?” 将近午夜12点的时候,大部分版面都付印了。 悠木和雅把第一版的清样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两遍,抬起头来,对龟岛说:“好!付印吧!……” 龟岛没有说话,长时间地盯着悠木和雅的脸,仿佛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小血窟窿眼儿来。 悠木和雅站起身来,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摘下胸前的徽章,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又把改稿用的红笔放在徽章的旁边。 岸本见状问道:“全家人以后靠什么吃饭呢?” “反正饿不死。”悠木和雅强硬地说。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现在日本经济很景气,还愁找不到工作吗?” “你说过的话不算数啦?” “什么话?”悠木和雅抬起头来。 “以前咱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对我们说过的!……”岸本激动地说。 “我说什么了?”悠木和雅反问了一句。 岸本使劲儿地盯着悠木和雅:“你说,你喜欢这个工作,你要当一辈子报社记者!……” “那是年轻的时候说的话。” “我亲耳听见的!……”岸本激动地说。 “现在的情况变了。”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不,情况没有变!……”岸本大吼一声,站起身来,揪住了悠木和雅的脖领子,好大的劲儿啊! “深山也好,浅山也好,你都应该去!……不愿意当一条被人豢养的狗,就当一条野狗!……当一条山狗!……”岸本激动地说,“你就在那里继续地写!……写山上的樱花开了,写夏天山里人的传统节日,写往河里放鱼苗……可写的东西多着呢!” “你给我放手!……”悠木和雅大声吼着。 “我就是不放!……”岸本强硬地说。 悠木和雅奋力地一挣扎,衬衣发出令人讨厌的撕裂的声音。
第107页 “求求你,放手!……”悠木和雅缓声说。 “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辞职!……”岸本记者激动地大吼着,“要辞职,也得等到你真想辞的时候!” 悠木和雅动摇起来。真的想辞的时候…… 岸本大叫起来:“畜生,你难道忘记了吗?……咱们可是同年进这个报社的!……你不能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辞职!……” 岸本的话,深深的打动了悠木和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听了岸本的话,龟岛频频点头,吉井双手紧紧攥着一把,排版专用的尺子,赤峰抱着一叠共同社电信低着头,稻冈则挺着胸。 不光是搞内勤的编辑,搞外勤的记者很多也在场。佐山是一副严肃的面孔,神泽的眼睛红红的,依田千鹤子双手捂着脸。川岛也在,玉置也来了。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悠木和雅看见了田泽那好像在闹情绪的侧脸。 “悠木先生!……”佐山向前跨了一步,庄重地大声吼叫着,“不管你到哪儿去,你永远都是我们的日航全权!……” 悠木和雅潸然泪下,双拳捶在桌子上,脸也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这个时候的悠木和雅,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体验到这种幸福的人,看起来是不多的! 这时,传真机启动了,传真纸慢慢吐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得格外真切。 传真纸上的字很大,是悠木和雅最近,刚刚熟悉的笔体。 悠木先生:谢谢您了! 我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像您那样的报社记者。 望月彩子 55 进人9月份以后,几十年未遇的酷暑,渐渐开始消退了。 悠木和雅被调到北部山区的草津记者站去了。在赴任之前,他去医院看望安西耿一郎。他向小百合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是要单独地跟安西耿一郎,在一起待五分钟。 小百合离开病房以后,悠木和雅在病床边的小圆凳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餵!安西,我来了!……”悠木和雅在床边低声说。 安西耿一郎好像瘦了一些,但是那双大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昨天晚上,悠木和雅到那个叫做“孤心”的酒吧去,找到黑田美波,了解到安西耿一郎,确实是接受了上司的命令,调查社长白河的丑闻。 “安西!……你是不是打算辞了北关,重返登山界?”悠木和雅大声问道。安西耿一郎并不做声。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是不是那个意思?” 安西耿一郎还是没有做声,毕竟他是个植物人嘛。 “你为什么要约我一起去?是不是想叫上我一起下山?”悠木和雅问道,安西耿一郎依然不做声。 “对我笑一笑!……”悠木和雅苦笑着说,“我到底还是没下来,今后恐怕只能,这么窝窝囊囊地活下去了!……” 安西耿一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是一声不吭。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悠木和雅问道。 安西静静地听着。 “难道登上沖立岩,就能明白你的心思吗?可是,要是没有你,我是绝对爬不上沖立岩的!……”悠木和雅难为情地说。 安西耿一郎还是没有反映,悠木和雅不禁祷告起来:“你快起来吧!……起来以后,咱们一起去爬沖立岩!” 这时,安西耿一郎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悠木和雅不由得“啊”了一声。 安西笑了,微微地笑,但他的确是笑了。 “安西!餵!安西!……你听见了吗?”悠木和雅激动地手舞足蹈,“我的声音,你听见了吗?……我是悠木啊!……北关的悠木和雅!……畜生!……” 植物人还是没有回答。 这时,悠木和雅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安西燐太郎抱着一个花瓶进来了。 “嗨!安西笑了!……”悠木和雅激动地说,“你爸爸,刚才,你爸爸笑了!……” 安西燐太郎高兴地点了点头:“对,爸爸最近经常笑呢。” “哦.是吗……”悠木和雅回头看着安西耿一郎的脸,“他一定能治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忽地坐起来了!……” “是的。”身后的安西燐太郎说。 “绝对能够治好!绝对能站起来!……安西是一只不死鸟!……”悠木和雅激动地说。 “是啊!……”安西燐太郎使劲地点了点头。 悠木和雅回头看着安西燐太郎,只见他的脸蛋被太阳,哂得黑黝黝的,看上去显得坚强一些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大概开始变声了吧。 “燐太郎,下次跟叔叔一起去爬山好吗?” “爬山?……”安西燐太郎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悠木和雅。 “对!……”悠木和雅重重地点了点头,“叫上我儿子小淳,三个人一起去,肯定玩儿得特别高兴!……”
第108页 “好!我想去!……”安西燐太郎拍手欢唿起来。 “还有,以后每个月我都把你,带到我家去玩儿几次,你可一定要去哟!……” “好!我一定去!……”安西燐太郎狠狠地点了点头。 悠木和雅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棒球形状的皮球,对安西燐太郎笑着说:“现在,再跟叔叔一起,去玩儿一次好不好?” “好!太好了!……”安西燐太郎高兴得跳了起来。 两个人走出病房,在楼道里,他们碰上了销售部主任伊东康男,大概是来看望安西的吧。 “你要去草津?”伊东康男冷淡地问。 “正是!……”悠木和雅镇定地点了点头。 “不错嘛,听说那里有温泉,你可以尝尝温泉三味了。”今天伊东说话似乎不那么叫人讨厌,好像至少有一半是真羡慕,“可是,大家本来对你的期望值挺高的。” “我并没有下山啊。”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什么?……”伊东康男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注视着悠木和雅。 “报纸填不满的时候,不能出白纸吧,我在草津写的东西,负责填补空白。” 悠木和雅盯着伊东康男的眯缝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伊东部长,小时候,您在家里很快活吗?” 伊东康男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想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没有笑出来。 果然如此:伊东康男小的时候,他父亲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彻夜鬼混不回家,肯定不会幸福的。伊东康男的心里,也有一个灰暗的小黑屋。 “安西耿一郎的事情,还请您多加关照!……”悠木和雅说完,向伊东康男鞠了一个躬,转身去追已经走出很远的安西燐太郎。 56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真正投入了沖立岩的怀抱之中了。他几乎亲吻到眼前,那坚硬的岩石了,并且闻到了岩石的味道。 当他从形成负角的悬崖下边,攀上去露出头来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湛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顿时叫人心旷神怡。 悠木和雅再向上攀,紧紧抓着保险绳,为悠木保险的安西燐太郎的笑脸,就出现在了悠木和雅的眼前了。 “太棒了!悠木叔叔太棒了!……”安西燐太郎激动地赞嘆着。 “嗯,总算爬上来了。”悠木和雅感慨万端。 最难攀登的第一台阶,终于被他战胜了。五十七岁的悠木和雅,第一次挑战沖立岩,就能够成功突破,这里边也有小淳一点点功劳。 跟安西燐太郎并肩站在一起以后,悠木和雅无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刚才那段崖壁,不知不觉爬了两个多小时。 “从这儿看风景不错吧?”安西燐太郎不无得意地说。 悠木和雅顺着安西燐太郎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夹着美丽的汤桧曾川的白毛门山和笠之岳山的山巅上,流云飞渡。 “那风景真美啊!……”悠木和雅顿时陶醉得,简直有些头晕目眩了。 十七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在悠木和雅的脑海里荡漾翻腾,悠木所熟知的人们,一个一个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佐山今年春天担任了《北关东新闻》的编辑部副主任。论经歷、论能力、论威望,让他去没有不服气的。依田千鹤子早就改姓佐山1了,并且已经为佐山生了三个儿子。千鹤子生完第一个孩子,本来打算回报社继续当记者的,结果未能如愿。 1日本女性结婚以后随夫姓。——译者注 在送别会上,依田千鹤子带着些许遗憾,对大家说:“工作的星星数不清,而家庭的星星只有一颗。”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别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说服她自己。佐山一家生活得非常幸福。第三个儿子取名“悠三”,佐山和千鹤子笑着对悠木和雅说,这是为了跟“悠先生”的发音相同1。 1在日语里,“悠三”和“悠先生”的发音是一样的——译者注 神泽在悠木和雅离开总社以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次空难事故,此后写了很多颇有影响的报导。等到日航空难取材完全结束,神泽通过了共同通信社的录用考试,成为这家世界知名的通信社的记者。目前在北海道首府札幌,还是单身,每天精力旺盛地,追踪採访各类事件。 望月彩子大学毕业以后,如愿以偿地成为《北关东新闻》的记者,并很快成熟起来,担任了群马县歷史上,第一个驻县警察局记者组的女性组长。她的机智和敏捷,令其他报社记者望而生畏。 尽管如此,望月彩子还是每年,都到草津去好几次,向悠木和雅请教。天真无邪的望月彩子,直到今天,还在大的生命和小的生命之间,狭窄的空间里烦恼着。 《北关东新闻》变化很大,白河垮台了,继任社长的饭仓,也因为挪用公款被撤职。粕谷得渔翁之利当上了社长。追村当了报社办公室主任,整天无所事事。等等力调到县立大学当了讲师。岸本当了编辑部主任,田泽当了总务部主任,两个人经常来问悠木和雅,他要不要回总社来。
第109页 悠木和雅从此就一直在草津的记者站,没有再离开过,在当地深深地扎下了根。由香利去东京上大学以后,悠木和雅把高崎的房子卖掉,在草津盖了新房。弓子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山里婆姨”了。 两个人都喜欢草津的温泉,过着山高皇帝远的、桃花源一般的日子。明年就是可以提前退休的年龄了,但是,悠木和雅不想退休。将来退休以后,他也要在这个小山村里,一边种田,一边继续写他的文章。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安西耿一郎的话,一直在悠木和雅的耳边迴响。 但是,不下山的人生,也不是要不得的。跌倒了再站起来,受了伤医好它,失败了从头再来,人生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里。就像一个专业登山运动员,一个劲儿地向上爬呀,爬呀,超越了登山极限,兴奋状态达到极点,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不是也很好吗? 山风吹动着悠木和雅花白的头髮。 悠木和雅把脸转向安西燐太郎,问道:“你跟我约好的事呢?” “啊?我跟您约好什么了?” “你不是说,爬上来以后,有话对我说吗?” “啊,是这么回事,明年我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悠木和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到底是登山家的儿子,不登上世界最高峰,看来是不会罢休的。 “然后呢?……”悠木和雅追问着安西燐太郎。 两个多小时以前,在下边那个小平台上,悠木和雅询问安西燐太郎的时候,发现他的脸红了,他一定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安西燐太郎的脸又红了,这回红到了耳朵后边:“从登珠穆朗玛峰迴来以后,请您允许我跟您家的由香利结婚!……” 悠木和雅早就听弓子说过,女儿由香利特别喜欢安西燐太郎,两个人已经私定终身了。 “继续往上爬吧!这回我在头里!……”悠木和雅故意不对安西燐太郎的请求发表意见。 “什么?……”安西燐太郎吃了一惊,顿时觉得不知所措。 “姑且试一试嘛!……”悠木和雅抓住保险绳,感到体内产生了新的力量。 “好的,相信没有问题!……”安西燐太郎仰望山头说,“不过……” “安西耿一郎,老子我来了!……”悠木和雅在心里叫了一声,转身招唿安西燐太郎,“上吧!……”说着便向崖壁伸出手去。 “那么……悠木叔叔,关于由香利的事呢?”安西燐太郎认真地问。 悠木和雅故作严肃地答道:“到了上边再说吧!……” 安西燐太郎那副认真的脸,和悠木和雅严肃的脸,同时变成了笑脸,两个人相对人哈哈大笑起来。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震盪着澄澈的空气,在大山里,掀起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层层回音。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