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神》 序幕 宝景十年,天子卧病不起,天朝群龙无首,皇子争斗,夺权位、划势力,妄想坐拥帝王之位,权掌百年江山,享尽万世千秋锦绣风华。 对内,皇室争斗不停,波澜四起;于外,外戚干政弄权,民不聊生。 因此,六神遂现,铲除叛乱,平定局势,风雨飘摇之中,拥戴太子承火恩即位,一统天朝,安内攘外。 六神叱咤一时,手起掌握之间,风雨时起时落,变幻万千。 凤平元年,天朝百废待举之际,六神遁隐,不再立现。 余十年间,六神名号仍是令人闻风丧胆,为天朝传奇。 楔子 艳红的血渍蔓延在刀口上,随着握刀人的手起刀落,刀尖上艳红的血珠滚落大地,开出一朵朵繁盛的红花,引领着亡魂迈向冥府。 伫立在血泊之中,男子过于高壮匀称的体格宛若神祇,不过却散发着地狱拘魂使者般的气息,眉宇间的威武勇猛放眼天下间,无几人可及。 他衣着不俗、气宇非凡,玄墨色的衣饰上头,有着同是用玄色绣线纂绣着走兽的图腾,在日照下隐隐现形,衣襟上一排赤金色的凤鸟彩纹,显得夺目耀眼。腰上缠着两环黑索布绳,系住走着青龙样纹的刀鞘,上头悬着上等玉珏,通透翠绿。 只见男人脸上一派平静,彷佛先前的打斗不过是一场幻影。刚毅的脸庞中,并无掺杂一丝情感,冷淡得好似这世间无人可动摇他半分。 这些年来,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魂断在他这把钢刀之下,成为无辜的一缕幽魂。 数十条倒卧在地的尸首嘴边呕出热血,一双双黑瞳睁得大大的,无语问苍天,还未来得及多做抵抗,便已横死当场。 剑光闪烁、杀气峥嵘,阒静的树林因为先前激烈的打斗,翠艳色的嫩叶覆上一抹诡异的红,那腥腻的气息中,夹杂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暴戾之气。 男子低首,他脚边那把立在血地中的钢刀散发着嗜血寒光,只见他一把抽起大刀,刀身未沾半点尘土,上头的血珠竟在瞬间被刀吞噬殆尽。 六神阵,人人闻风丧胆的斗神,在此立现。 他,是手握兵刃的斗神,刀起刀落之间取众生的神魂,并将之永世封入手中的钢刀之中。 他踏着尸首铺成的血毯,一路自冥府降生在人间,绝无半点迟疑。 今日,他在蛰伏多年后,在人们逐渐忘记「六神」之际再度现身,汹涌暗潮的争夺之战,于此揭开序幕。 一双无形的魔爪,逐渐伸向平静许久的天朝。 看来未来的动荡是不可避免了,而他们也无法置身事外,必须纵身跃入命运的漩涡中,一肩扛起所有责任,像个傻子般无法退回来时路……细想至此,男人的嘴边无奈地弯起一抹笑。 他们是,而他--也是! 第一章 贵风茶楼,位在天朝中最热闹的春风大街上。 此街涵盖天朝泰半的繁华,在天子的眼皮之下,各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商家统统都集中在这条最热络,也最招摇的大街上。 而贵风茶楼在此开业已有半年的时间。 它楼高三层,室内悬有各色布幔,窗外则可欣赏热闹的街景。高处翠艳色的八角藻井饰以丹青、缀以赤金,以八形为井,向上拱成圆,内层各斗绘上色彩斑斓的凤鸟,绕着青色云纹、赤色火焰纹,显得美不胜收、灿美夺目。 于下八大梁柱,十六蜀柱皆漆成黝色,上雕花、刻百兽,充满了华贵气息。茶楼的四方大窗上雕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二十四扇小窗则刻着所属节气花卉。 茶楼地上铺着黝色石板,并以和阗玉石扣缝衔接,夏季可见石板下流过清泉,冬日则有暖气缓缓度过,一年四季拥有最适意的温度。 犹记得,当日初开张时,络绎不绝的贵客几乎踏平了茶楼门坎,楼里上上下下座无虚席。 没人知道茶楼的主事头儿是谁,只晓得半年前有人阔绰地买下春风大街上这块价格不菲的土地,拆掉原址的茶铺子,盖了这座金碧辉煌的茶楼。在这里出入的娇客,是一个比一个还要有来头,更添茶楼主人的神秘色彩。 这天,茶楼掌柜花馥应托着下巴站在柜台前,正摇头晃脑瞧着账本细目,像足了外头那棵随风摇曳的柳树。 「摇摇摇,我见你都摇了半晌,还没摇够啊?」嘴里叼着根竹签的男人油腔滑调地说。 「呿!我说你,少在那儿啰唆,还不快给我招呼客人去!」花馥应媚眼一瞪,眼角那抹艳红的胭脂,将她冷艳的脸蛋儿衬得更加出色。 富璟丹在茶楼里名义上是跑堂,实则也是茶楼的合伙人,他衣着不俗,艳白色的锦织上头,走的是紫草洛神的图饰,针针织得细腻,腰上一条赤金色的锦带,绣上着白泽、化蛇、英招那些传说中的神兽,华贵得简直可比茶楼中的金箔梁柱。 「欸,有闲可偷,爷儿我自然应当要把握。」说话的同时,他瞄到一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正目不转睛瞧他,于是他赶忙伸出手朝对方挥了挥,还给了她一朵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还不快给我上工去!」花馥应见状,抄起手边的小金算盘,「啪」地往富璟丹俊美无俦的脸上砸去。 顿时,他脸上浮现几条纵横的印子,将他的笑容毁得一乾二净。 一手捂着被打肿的脸,富璟丹嘴角暗暗抽搐几下,转身抢过正好从身旁经过,隶属他管辖的小小跑堂手里的抹布。 「富爷,这小的来便行。」小小跑堂见富璟丹要动手,连忙拦下来。 「还是你这小子贴心啊,不像某人成天只知道欺压我……哎唷!」他穷嚷嚷个没完,冷不防后头一颗未剥壳的核桃飞来,不偏不倚打中他脑门。 「再嚷,这个月的工酬你就少拿些,我帮你扣下来支给你底下的人。」花馥应恶瞪他一眼。哼,这小子专挑懒事做! 「你这女人!」富璟丹大叫。「又敲我脑门!才月初就扣我的酬劳,月底要爷儿我怎么活?」富璟丹火大的不得了。 被这女人扁已经很呕了,没想到她还要扣他银子! 「富爷,别、别生气啊……」倒霉的小跑堂抱着富璟丹,拦着说没几句话又要打起来的主子们。 花馥应没富璟丹冲动,眼看他气得快杀过来,她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说你呀,少跟女人搅和在一块,便有钱可过日子了。」 「呸!你这女人才像柳树一样摇摇摆摆哩!」富璟丹咆哮,平日温文的形象荡然无存。 「你说什么?!」一听到他骂自己,花馥应将手里账册重重一摔,冲了柜台。 两人之间形同水火,不时就上演全武行,看来这会又要热热络络开打了。 只见双方欲出招时,一道墨黑的身影自门外走进来。那人挑了一颗篮子里的鸡蛋,往富璟丹的脑壳上砸。 「啪」地一声,生蛋腥腻的气息直窜富璟丹的鼻头里。 「是大庖!」小跑堂急忙忙避风头去,闪到滕罡身后。 「死滕罡!你下回劝架可以别扔东西过来吗?」被砸得一身是蛋腥味,富璟丹就算脾气再好也忍无可忍。 「但你们这会不就停手了?」名唤滕罡的男人冷冷说道。 滕罡高头大马,身形比一般人还要高壮许多,这会他手里提着从街市采买来的食材,心里盘算着晚些还要请肉贩送些肉来,好应付接下来中午用膳的人潮。 虽说贵风茶楼不过是间茶楼,平日卖些精致糕点跟好茶,供人喝茶闲嗑牙外,中午也供餐,每天总会吸引许多饕客莅临,若没早点在外头等候排队,可挤不上二楼的雅座。 「还没正午,你们又要大打出手了。」滕罡将食材交给下人拿进厨房,便坐下来喝杯茶解解渴。 「是花馥应那女人先找我碴的!」富璟丹咬牙低吼,每回都是他吃亏。 花馥应撇撇嘴,见富璟丹又开始抱怨,她随手捏住桌上一颗花生,冷不妨朝他额头弹去-- 「砰」一声,某人因为毫无防备,被暗器袭击,顿时疼到晕过去。 花馥应嘴角一撇,袅袅婷婷地走到滕罡面前坐下,脸上笑吟吟的,媚眼里看不出来半点打昏人的罪恶感。 「辛苦你了。」这话是说给滕罡听的。 滕罡颔首,没有搭腔,只是瞧了眼倒在脚边的男人,见怪不怪地继续喝茶。 「上回卫泱要你上兆家庄……」花馥应话尚未说完,随即被滕罡打断。 「你知道在茶楼里,我不谈阵内的事。」此时此刻,他不过是贵风茶楼里的庖子,既单纯又平凡,更没有应当背负的重担。 「我只是担心你罢了,毕竟咱们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过那样的生活了。」她显得很感慨。 滕罡搁下茶杯,定眼看着她,刚毅的面容里没有半点情绪,就连吐出的话语,都平平板板没有情绪。 「你以为,我们的安逸能比寻常人来得永久吗?」 他的一语道破,让花馥应只能无奈苦笑。 是啊!像他们这样的人,能有多久的平淡与知足? 「但搁在心里总是个希望,也并无任何不妥。」她道。「滕罡,难道你从没想过?或许有朝一日,咱们将能离开阵内,各奔东西平静度日。」 「到那时,再说吧。」滕罡为自己斟满热茶,也替花馥应倒了一杯。「喝吧,希望这月进的茶叶,味道要更好些。」 花馥应看着滕罡,相处那么多年,她从没见他失控、痛快大笑过。 他的冷漠,总让她的心底感到很不痛快,觉得他并不把他们当伙伴,但那复杂的心情却是迟迟说不出口。 或许他比其它人,更能释怀地接受另一个身分的自己吧! 滕罡啜饮着热茶,因为习武多年,让他听力比寻常人来得佳,这会他听见一旁茶楼里的客人正交头接耳,耳朵咬个没完没了,讨论热烈不已。 「你听说没?最近江湖上流传个传闻哩!」 「啥,怎说的?」 「听说只要……捉到那个人,可称王做霸主了!你说威不威风?」 「这么神?那不就是坐拥千金万银,比皇帝还有钱啦!」 「可不是嘛,小声点,若是被其它人听见了,肯定会跟咱们抢人了。」 「那对象长个什么模样?是老人、男人……还是个小鬼?咱抓了他,当皇帝老子去!抢天下民女也不犯法了,后宫任咱玩去了。」 「啧!你是色鬼转世的啊!俺还听说啊……」 「怎么,听什么听得那么仔细?」花馥应见滕罡闪神,心思似被后头桌的客人给拉走了,不觉好奇地问。 「没什么,感到古怪罢了。」他的脸平静无波,让人察觉不到半点怪异。 「这茶楼里,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她每次坐在柜台里,听到的可多哩!「下回听到猪能飞天,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了。」 滕罡轻笑出声,搁下茶杯。「我回厨房去忙了,下次就等你告诉我哪家养的猪能飞天。」 未时三刻,过了正午用膳时间,楼里仅剩三三两两吃茶的客人。 花馥应燃起只有在未时才会点的油香,以当令花季浸泡酿制的花油,夹杂着百花的气息,飘散在金碧辉煌的茶楼之中,告诉上门的客人午时供应的膳食已过,接下来是吃茶食甜的时刻。 贵风茶楼比起其它同行,无论是在美食或其它细节上都更为细腻、讲究,莫怪乎素有天朝第一楼之称。 「休息吧,上门客人没方才多了。」花馥应端了杯茶给平常是门房,却每在午时被她抓来当跑堂的殷孤波。 「好。」扔开手里的抹布,殷孤波一屁股坐下来。 比起滕罡刚毅、如刀刻般的面容,殷孤波天字一号的表情,显得淡漠无神色,宛若是一张毫无半点情绪的死人脸。 花馥应已经很习惯这个茶楼里没半个正常人,这些人与她共事多年,全是牛鬼蛇神一个样。偏偏,她和这群诡异到极点的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与缘分。 「上回滕罡不是上兆家庄办事,办得如何?」殷孤波一边品茗,一边问道,在那张情绪过于平淡的面容里,却有双最深沉透亮的眼眸。 「他不喜欢在茶楼里谈论这事。」花馥应坐在他身旁,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来来去去的人群。 「所以你不知道?」犹记得那日,滕罡一脸铁青地回到贵风茶楼里,整整一旬未到厨房上工。 虽说还有其它庖师顶替着,可嘴刁的饕客也是吃出个中的差别。 殷孤波没有忽略从滕罡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这是只有像他们这样曾经游走在刀口上度日的人,才会察觉到的。 「『六神』中的斗神再现江湖,还能发生什么事?」掀出的风雨,不就是杀戮那一档事儿?花馥应手指敲着桌面,击出的音律,是清清响响的。 「卫泱已经很久不管天朝的事了。」 「这不表示他心不在天朝。」花馥应接着回话,没有半点迟疑。 殷孤波冷冷地掀唇说道:「莫非我们还要当天朝的走狗一辈子?若是璟丹知道了,铁定又要闹翻天。」 「他不会晓得的,那回滕罡出门,他以为跟他往常一样只是出城采买。」其它的,她并未告诉富璟丹。「而且不知道也好,说不定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前来贵风茶楼里的客人中,也有些懂门道的人,前来请六神索命,铲除自己心腹大患。而只要不毁坏目前天朝的平衡,卫泱也会乐于接下请托。 「滕罡身上的血腥味,你是闻过的,那次绝不是只除掉几个人这么简单。」那罪恶的气息,诱人嗜血的冲动,殷孤波太明白了。「他毁的,少说也是快百来人的村落。」 「孤波,别在茶楼谈这样的事儿,若让滕罡听见了,他会不高兴的。」 「那家伙琐琐碎碎的毛病特别多。」殷孤波再和她讨了杯茶水。「晚些,我回房补眠去,不替你招呼晚饭的客人,你叫富璟丹给我争气些。」 知道他比谁都重睡眠,爱困起来便六亲不认,谁的面,别有一番韵味。 三人闭目养神,不约而同享受起这份难得的清闲,但当他们听见自二楼缓缓传来的脚步声时,三双湛亮的眼眸倏地一睁,一起望向朝他们走来的男子。 「今日大伙真是好雅兴。」男人打个呵欠,似乎是睡到此刻才清醒。 花馥应斟了杯茶给他,媚眼里收起先前的轻松,取而代之是防备的情绪。 「现在想吃什么?」滕罡问,想找个借口离开这里。 「我回房睡了。」殷孤波冷淡地道,细长的眸子毫无半点生气。 男子似乎没注意他们要逃要散的意图,只见他修长的指尖在杯缘画了一圈,然后浅蘸茶水弹指命中殷孤波面前的空杯,夹着内力的水滴扫过杯身,让杯子旋进殷孤波的手里。 「难得这桌凑齐可以打副麻雀。」男子笑了笑,邪魅的笑容让人不甚自在。「馥应,替孤波斟杯茶,他的空了。」 「是。」花馥应没第二句话,顺从地领命。 滕罡不动声色,刚毅的脸覆上一层阴影。 「不如向对街赌坊讨副麻雀练练身手,如何?」男人瞧了斜对面那间一天总是涌进上百人的大赌坊,那儿最热的赌盘,就是赌这条春风大街哪间馆子会先被砸。 「卫泱,你又想玩什么把戏?」殷孤波不似其它人唯唯诺诺。 「这几年,咱们也安逸够久了……」卫泱好整以暇地说道,却不把话说全。 「难道你又要我们回头做天朝的狗?」殷孤波瞪大眼。当年他们为天朝做牛做马,到头来呢?天朝给了他们怎么样的报答? 「滕罡血灭兆家庄,是不是个开端?」 兆家庄,不过是天朝一个不起眼的村落,里头的人穷得连生个小孩都养不活,但他却独挑上这小村落,还派六神中的斗神滕罡血洗整个村落。 「这茶,好。」卫泱不回答,啜了口微凉的茶水,入喉回甘的滋味真是绝妙。 见他不说个明白,滕罡面无表情,对于六神今后是否要再度复出天朝,并不特别在意。 「『六神』已经沉寂太久了,久到几乎让人忘记天朝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卫泱搁下杯子,那颇富深意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进三人心底。 六神阵--这三个字曾在天朝内掀起腥风血雨,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在那历经纷纷扰扰的岁月里,六神出现,便等同人间炼狱。 「现在的天朝,已经不需要六神的存在。」滕罡缓缓吐出这句话。 卫泱一个翻掌,掌风强劲狠戾,直朝滕罡的脸扫去,然而他却不闪也不躲,任由这掌劈向自己面门。 「卫泱!你太过分了。」花馥应眉一挑,挥舞红袖收下那道狠劲十足的掌风,从不蹚浑水的她,这回却是出手相助。 只见卫泱一脸事不关己,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多事了。」 「滕罡说得没有错,现在天下太平,天朝里的人不再记得六神,那以讹传讹的传说也早消失在时光洪流中,现在的局势早没有六神的立足之地。」她明白这世道绝不可能长治久安?但他们图得也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人生,刀口下讨生活的日子,她过久了、也嫌腻了。 「花馥应,你以为六神能活到这时,靠的又是什么?天朝盛,六神便生;天朝衰,六神则强;天朝若死,六神也仅能落葬地!」 卫泱这句话,如同锐利的匕首般,狠狠戳往三人心窝。 纵使贵风茶楼再如何兴盛,仍藏不了、保不住六神的命运。 直到今日,他们仍旧身陷在这样的宿命里--无、法、逃、脱! 第二章 夜,沉得快要融进闇魔的嘴里,祂吞下人世间数百万年的千百欲念。 那缀在上头的星斗,无视于闇夜的势力,绽放着最柔媚的光彩;蟾光乍现,皎洁如轻冰,将夜里那只食欲念的魔,探照得仔仔细细。 千百万年来,白昼之后,黑夜是蕴生罪恶的渊薮。 「还不睡?」踩着沉稳的步子,一身绛紫色的卫泱,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出妖异的光彩。清风徐缓,在仲春的夜里是沁入肌肤的冷凉。 他生来就是个出色的男子,两眼透着彷佛窥伺过天机的深沉模样。无论怎么隐藏,总是有人生来是领着天命,更无视于天地运行的道理,唯有遵着自己的心意,才是唯一正道! 卫泱,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以致后来,他创立令天朝人闻风丧胆的六神阵,并且握有天朝许多不为人知,甚至说来也荒唐的秘密。 「你特别钟爱这把钢刀。」卫泱坐在滕罡身边,见他将刀身拭得通体透亮,就着月色,甚至还能见这刀隐隐透着杀气。 「你赠的。」滕罡面无表情地说,继续擦拭着刀身。 初见到这把刀,他就晓得这是把妖刀。因为它在卫泱手里时,丝毫没有半点动静,但当他握住刀鞘时,那剧烈的震动,让滕罡怎样也握不牢,若不是定下心神压抑体内过分的激动,或许他会因为这把刀走火入魔。 「它跟你也特别有缘。」卫泱盯着那把刀,它美得太过妖异,才会让人只看一眼就印象深刻。「拥有它的主子,从没有人死得其所。」 滕罡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先前的动作。 「馥应她当初不愿我把这把刀送你,就是怕你哪日死于非命。」那女人看来谨慎理智,却比想象中还要迷信。 「像我这样的人,死于非命也是迟早的事,跟这把刀没半点关系。」在刀口上度日的人,还能有怎样的选择?滕罡心里觉得讽刺。 「你还在怪我那日要你上兆家庄的事?」他的牛脾气,卫泱不是不清楚。 滕罡噤口不语,神情严肃地盯着刀身,细看是否有任何瑕疵。 「我要找的人,并不在兆家庄?」卫泱无视那日斗神再现,又有多少人消失在人世中,只清楚「那个人」若一日没寻着,斗神将再度大开杀戒。 「没有。」他言简意赅,直接了当。 「真是顽固。」卫泱抚着尖瘦的下巴,像是在思索什么。「看来,真是遇到难缠的对手了。」 滕罡瞇起眼,突然发现青钢刀上头,有个非常细微的缺口,若不是细看,可能察觉不出。他不禁感到懊恼,这把刀跟了他这么久,今日竟有所损伤。 「你要找的到底是怎样的人?非要我屠了兆家庄。」他似不经意地问。 「能替我做事的人。」卫泱含笑,那笑容是不具半点温暖。「可惜这效果没我想象中的好。」 「最近天朝里头流传着一个谣言,莫非你也在找『那个人』?」滕罡想起白天茶楼里的客人所谈论的事。 卫泱笑得很灿烂。「这一回,你倒是很主动。」 真是让人有些意外呢!从前,滕罡不是那么爱多管闲事的人,可见这几年安逸的生活,也将他的性子给磨得有几分像平常人了。 「我不愿做什么事都不明不白。」 「你从前难道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的过?」这家伙的话没半点修饰,真是直性子惯了。「好吧!我告诉你,我要你找的人,是个女人。」 「或许你要找的人,那天早就惨死在我刀下了。」滕罡冷冷道。 「如果这么轻易,那我也就不必要你这个斗神出马。」卫泱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话里实际的残酷,却更胜千万倍。 「难道说你还是要我去……」滕罡瞠大眼,不信自己的猜测。 卫泱笑了。「明日一早,你就离开贵风茶楼吧!」 滕罡站起身来,将刀架在卫泱颈子上。「你可知道要我杀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人!」 当初天朝处在乱世之时,他们六神杀的大多是流寇反贼,或许有几回不得已的杀戮,但他从没将杀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 「人头点地不过是这般,也不是要你飞天。」卫泱睐了刀身一眼,刀面上的瑕疵让他嘴角隐隐现一抹笑痕。 「他们都是无辜的!甚至连怎么死的理由都不晓得。」说到此,鲜少动气的滕罡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滕罡,你太妇人之仁了。」卫泱压根没将他的怒火看在眼里,只是轻轻地以两指夹着青钢刀,指腹一弹,震掉大刀。 「难道就如同坊间所传说的那般,你找那个女人,是为了要得天下?」 虽说这是小道消息,但他无法探究其中的真伪,而卫泱既然想要那个女人,就一定与天朝脱不了干系。 「天下?我要的不只是百年江山,你也未免把我瞧得太扁。」卫泱笑道,他猜测的功夫,就这么一点? 「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就算说了,你也不明白,不如你自己等着看吧!」卫泱终究还是和他打一回迷糊帐,没说出原因。 要说,也等日后时机成熟,这话说起来,才有它的一番道理所在。 滕罡刚毅的脸庞上,有丝压抑的怒气,他明白与卫泱多说无益。 卫泱彷佛看穿他的心思,只是起身拍拍他的肩头。「我要你寻的,也同样是你需要的人。」他意有所指,却不说分明。 「什么意思?」 「这把刀,是该重整一下门面了。」扔下这话,卫泱好整以暇地离去,那潇洒的背影,看在滕罡眼里,刺眼且残酷。 眼见卫泱一派局外人的姿态,却独独将他推入这场漩涡之中。滕罡心不甘情不愿,更无法释怀。 虽说他早已手刃无以计数的人,他的刀总是遭致可怕的毁灭,但他心里却有个小小的想望--只要可以救世,哪怕犯下无可饶恕的杀孽,甚至堕入无间地狱,生生世世都无法在投回人身,他也欣然接受。 至少在这一世,他愿用双手抚去乱世中的风风雨雨,还给天朝人一个安乐永康的日子可过。 抬头望月,滕罡无语问天,这些年来,他总是如此问着自己。 一个人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大? 握着青钢刀,滕罡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惨景。 腥风扑面,夹杂一股刺鼻的血味,浓厚得教人忍不住掩鼻走避。 碧草如茵,却在此时,成了一片地狱血海。 这已经是他离开贵风茶楼半年后,屠下的第六个村庄。 翻飞在秋风之中的杀戮气息,已随风飞送传遍整座天朝,人们的嘴里,正在传说,六神再现,自冥府又活跃至人间。 滕罡将大刀入鞘,萧飒的秋风拂面,将乌黑的发丝吹散在风里,腰上系的玉玦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清脆声响。 他远离这载满无数哀怨的血地,赶往下个村落。滕罡随手掏出离去前,卫泱给他的一只素帕,上面只写了一个「蒋」字。 这一字,让他这半年里不知毁了多少无辜的人。只要一日寻不着,便势必有更多人惨死在刀下。 在滕罡跃上座骑之际,脚边倒卧的身躯隐隐动了手指。他不死心,抽出大刀抵在对方的脖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村里,有没有姓蒋的迁徙至此?」 「没……没有……」男人倒卧在血泊之中,脸色灰白如蜡,仅剩一口气。 「不坦白,你的命就是阎王的了。」滕罡的大刀,亮晃晃地在骄阳底下发光。 「早……早就搬走……」 未待男人再多喘几口气,滕罡闭上眼,刀身掠过覆满热血的身躯,对方魂断于此,踏上黄泉归途。 捏紧手中的帕子,滕罡神色冷得吓人,翻上马背,他疾奔至下一个村落。 滕罡策马的速度一刻也不停歇,然而他的眼中,却也丝毫没有见到半点困惑。 他的心,澄如明镜……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绿林里,风吹树摇,天色湛蓝的宛若是最上等的玉石。 滕罡拉着缰绳,在一路急赶的脚程中,他像个见不到终点的浪人,一心一意朝着未知的旅程,不断地向前进。 怀里搁着卫泱给的素帕,为了那个「蒋」姓不知赔上多少无辜的性命?一旦与姓蒋的人有过接触,他便奉卫泱的命,斩草除根! 但他心底总是这么想:卫泱要逼的,究竟是那个姓蒋的人,还是他自己? 秋风之中,马蹄声哒哒作响。 他未握缰绳的那只手摸往腰上系住的大刀,这半年的损耗,让原来的缺口,转眼裂成一指长的缝隙,即便他找了许多铸剑师,仍旧无法弥补已毁裂成伤的刀身。 浓眉揪成结,面对这般景况十分地忧心;只怕若再多用几分气力,或是再多几回杀戮,这把青钢刀势必摧颓殆尽。 若无这把刀在身,只怕六神阵中,他这杀气最重的斗神,也要落得几分失意。也或许,卫泱某日会因为他不再意气风发,而将他一除为快。 滕罡嘴角浮现一抹冷笑,面对往后的落难景况,心觉无比的讽刺。 然而这时一道细微的呼救声随着风钻入耳里,滕罡扯高缰绳,停止了马儿的走势,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 蓦地,他见到一旁坡崖边有双手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由那儿发出的,滕罡由马上一跃而下,走向前去。 「救……救命……」细弱的喊声,夹杂极度的恐惧。 滕罡弯身一看,果真见到一张饱受惊吓的脸蛋,眼角悬着泪水,黑白大眼分明得让人印象深刻。 「救、救救我……」她不敢松开双手向他求援,更怕自己体力透支跌下山崖。 他未动声色,玄黑色的身影在此刻冷漠得如同炼狱中的鬼差。 「救我……」她哽咽,害怕他一走了之。 滕罡冷眼以待,无动于衷,抿起唇,彷佛没听见她的心愿。 他见过许多人死前的挣扎,而面对死亡对他来说,早是家常便饭之事。 更何况,他才刚结束一场杀戮,并且全身而退。 湛亮的泪珠跌出眼眶,她今日真是命绝于此了。面对这男人的冷血无情,她自知是在劫难逃。 两臂酸麻,即便她的求生意志力再坚强,也难以抵挡天生身形薄弱的劣势,只怕命丧于此不过是迟早的事。 只是……这男人无情的程度,简直可比修罗鬼刹。她这辈子还没遇过如此冷酷的人!她心里怨着,更恨自己太大意、太粗心,才会失足落崖。 「不求我了吗?」蹲下身,他低低地问。 女子白皙的脸蛋遭锐石划伤,留下一道艳红色的割口子,看来极为狼狈。她不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滕罡心想,自己所见过最耀眼、最绝艳的女子,大概除了花馥应之外,应是没有其它人了。 就连眼前这个丫头,也不及花馥应千万分之一的美貌 蒋奾儿以为自己差点活不成了! 当时她的掌心被温热的巨掌握住,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将她拉了起来。 滕罡一手扯起她,一手揽上她的腰,将她稳稳拉起,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像抓到浮木般紧捉着自己的手,深怕他改变心意。 将人救回地面上,滕罡见她瘫坐在地,两手仍旧拉着他不放,眼里的惧意尚未消失,就连握住他的那双小手,也不住颤抖。 滕罡晓得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方才游走在生死边缘,惊魂未定,像他一向踩着刀口度日,已是习以为常,没她这般大惊小怪。 「冷静些了没?」滕罡没抽开手,仅是低低问着。 蒋奾儿调匀气息,仍止不住害怕的情绪,粉色的面颊没半点血色。 那时她两手一松,身子直往下坠,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以猛烈的速度将她往下扯去。 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她相信自己坠入悬崖,肯定是粉身碎骨。 「谢……谢谢你……」蒋奾儿低首道谢,连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见她应是定下心神,滕罡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以后当心点,不是每回都能如此好运。」 蒋奾儿两手落空,少掉他手心温热的暖度,让她略带恐惧地抬眼,眼神像足了被遗弃的落水猫。 扬高眉,滕罡瞧着她脸上伤痕,那一划几乎要毁掉她那张小巧的鹅蛋脸。「回去以后,脸上的伤要上药。」要不,就破相了。 和花馥应相处久了,滕罡了解女人家爱美的性子。平常登门光顾贵风茶楼的顾客里,不乏名门千金,或雍容华贵的官夫人,她们个个娇贵不已,可比水捏出来的娃娃儿,爱美也就理所当然了。 蒋奾儿这才知道自己受伤了,欲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时,却被滕罡一手挥开。 「瞧你手脏兮成这样,碰了伤口,不化脓才奇怪了。」他低首,见一旁有几株自己还识得的草药,便取了些揉碎,敷在她面颊上。 「会有些疼,但挺有效的。」他低语,手力极轻,十分细心。 「呃……」蒋奾儿因触到药草汁而感受到伤口如火般的灼痛,怕得缩回去,可后脑门却被滕罡一把按住,扎扎实实地敷上。 「我说有些疼,得忍耐。」他的话平板得简直毫无抑扬顿挫,冷漠得没半点可亲的感觉。 「疼……好疼……」蒋奾儿皱起眉,大眼里蓄着泪花。 「你若不怕变丑,便无须忍受。」这伤痕若不谨慎处理,以后准是留疤了。 蒋奾儿不禁推着他的手,可在滕罡冷冽的视线下,又不敢造次。「呜……好痛喔!」忍着忍着,她脸上的火热更加强烈了。 他是不是因为方才出手相救后悔了,所以现在才如此整她。这敷药的痛楚好比被火灼烧般,让蒋奾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毁容了! 「不许哭,要是泪水进了伤口里,就无效了,你别害我做白工。」他警告,她可别不识趣。 「好……」 低低的允诺声,夹杂哀怨的哭腔,被秋风吹散在林里,飘散得很远、很广…… 第三章 坐在马背上,蒋奾儿半边脸上涂着青灰色草汁,鼻端还窜着那生腻的草味,伤口处隐隐作痛,她身上粉嫩色的衣衫因为被锐石割破,狼狈得简直活像遭到土匪打劫般。 滕罡牵着缰绳,朝着她所说的方向前进,没留心马背上的人儿脸有多臭、多不耐,甚至对自己的倒霉怨叹连连。 离开官道,循着她指示的方位,滕罡一路走去却感到古怪,他们理应要走回村落,怎么反倒越走越偏僻? 直到后来他站在一处根本见不到黄土泥地的草丛里,滕罡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她。 只见蒋奾儿伸出小手,指着遥远的山顶,滕罡看了不觉得心头一震。 「再往上?」他的视线调往上头,前头翠绿的碧草迎风展曳,滕罡剑眉一挑,他不认为自己该继续当那个冤大头。 停下脚步,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下马来。 蒋奾儿因为反应不及,傻呼呼地被他捉着,宛若被人拎在手里的小鸡。 见她站稳他才松手,蒋奾儿明白在这世道若是送佛送到西,那个人准是会自顾不暇,倒头来根本讨不了便宜,甚至还惹得一身腥。 「谢谢大爷今日相救。」她说得相当恳切,虽说一开始他冷眼旁观的态度实在教人心寒,可他终究是她的救命恩人。 「以后,凡事当心点。」滕罡板起脸,冷淡的态度和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蒋奾儿乖顺地颔首,她拨开蔓生的杂草,拎着裙襬爬上山去。 滕罡在后头冷眼瞧她离去,只见那草高得快淹没她娇小的身子,而她走一步绊两步,爬没几步山路,满头大汗,半点进度也没有,最后还倒霉的一路滚到底。 「痛……痛痛痛……」蒋奾儿栽个大跟斗,摔得灰头土脸,像个小灰人似的,黑成一团。 滕罡的嘴角抿成一直线,那冷硬的脸部线条如同是块大石,又硬又臭,尤其是在看见她咕咚咕咚从山路上滚回脚边,那傻不愣登的模样,让他很想抬起脚来将这臭丫头踹得更远,最好远得让她飞到天边去,成为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他蹲下身去,见到她摔得浑身伤,这一跌没将她的脖子跌断,还真是万幸! 「很疼?」他明知道她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是坏心地问道,可那认真询问的表情,让蒋奾儿不敢有所怨言。 她眼底含泪的颔首,那张又黑又灰的小脸上,布满被青草叶缘割伤的大大小小伤口。人若走起霉运,那无与伦比的霉气,还真的是非同小可的! 「嗯……」这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扎扎实实刺进她心窝里,而且力道之狠烈,足以让她伤重身亡。 滕罡轻按着她的手脚肩膀,深怕她的骨头因这一跌,跌成好几截。「还有哪里痛?」见她还可以与自己对答,看来脑子没跌傻。 「全身。」她话声颤抖抖地飘出哭腔,痛的除了是身体上的伤,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今日真的是背到极点。 「看样子只是皮肉伤,不碍事儿。」 听他三言两语这般带过,蒋奾儿真想挥拳扁他。 跌又不是他在跌,痛也不是他在痛,这男人话说得如此轻易,真是教人生气,她累积一整天的委屈,到此刻终于爆发。 「你是谁、你是谁啊?凭什么是你说了算?」蒋奾儿恼怒地扯开嗓门大吼,积在眼眶里的泪水就这样扑簌簌滚落下来。「我都要痛死了,都要痛死了!又不是疼在你的肉上,你当然不痛啊!」 滕罡愣了好半晌,见她像个撒泼地又吼又叫,先前乖顺的模样完全不复见,好似这才是真的她。 「因为冒失鬼不是我。」他又冷冷地戳她一下,没有被她的暴怒所影响。 他自始自终都像个局外人般,这让蒋奾儿怒火中烧,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更加有口难言。 滕罡仍旧表情平板,半点情绪的波涛皆无,就这样看着她哭得脸红脖子粗;而蒋奾儿则是泪水如雨珠般狂落,却很显然地,眼前这男人完全不为所动。 直到蒋奾儿哭累了、哭烦了,哭到再也不愿意让这男人像木头般看着她哭,却什么事也都不做,连声安慰也不会说。 今天她脚骨没跌断,脖子没给跌拧,还有一口气活着算是捡来的好运。不哭、不哭!她要坚强一点,不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蒋奾儿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但仍旧怨得要命。 抹抹泪水,她的委屈与怒气在泪水宣泄后,终于被消耗泰半。 滕罡彻头彻尾只顾着瞠大眼,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又像个没事的人,抹干眼泪擦掉鼻涕,恢复先前胆怯怯的模样。 他没再多说一句话,突来的冲动让他一把将这丫头扛上马背,吓得蒋奾儿差点失声尖叫。 「你家真的在上面?」他搞不懂自己为何因这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心软得想好人做到底? 蒋奾儿一脸古怪地瞧着他,他是良心发现想要多做好事积阴德吗? 见她一脸疑问,但滕罡也不多说什么。就当偶尔发发善心,尽管这一向不是他的作风,甚至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动这样的念头。 可天晓得,他要寻的对象究竟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奔波了大半年,他至少在今日让自己喘喘口气吧! 陋舍、残瓦、竹窗,一扇摇摇欲坠的门。 旧桌、圆凳、破杯,一只缺壶嘴的水壶。 滕罡从没见过这么穷困,简直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的住所。除了基本的整洁之外,房子破败的程度像是随时都会倒塌。 「你瞧够了没?」冷冷一声,他微愠。 蒋奾儿回过神来,赶紧替救命恩人倒水。「大爷,喝喝喝……喝水。」她手忙脚乱地将空杯斟满,收起放肆的眼光,可还是不时偷觑那把刀。 「怎么了,喜欢这把刀?」瞧她眼中无半点惊恐,反倒是有些困惑,甚至是隐隐透露出喜爱的模样,这令滕罡相当不解。 一般人见他面容严酷冷峻,活脱脱像个钟馗般,常是被惊吓得魂不附体。只不过花馥应总是安慰他,他至少比起钟鬼王满脸胡渣,浓眉锐眼,看来多丝人气,也相当可亲……天晓得,这辈子有多少人一见到他那张面无表情,天生凶狠的面容,就吓得退避三舍的? 「冒昧请问大爷……」 「我姓滕,单名罡。不必大爷东大爷西的喊。」他不耐烦道。 蒋奾儿两掌交握,端起谄媚的笑脸…… 「滕爷可否让小女子见见您腰上的大刀?」 她狗腿的嘴脸让滕罡觉得可笑,方才她哭得花容失色,撒泼得像个野丫头,这会儿又像个奸人似的笑得居心叵测。 滕罡也是头回遇见一个女孩子家表情如此生动,看来她是个藏不住喜怒哀乐,也没啥心眼儿的人。 「这是把妖刀。」若让她这弱不禁风的丫头拿在手上,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我知道。」蒋奾儿眼神发亮,不见丝毫惧意。 「会伤人。」他言简意赅,她妄想要说服他。 听见他如此说道,蒋奾儿肩头垂了下来,本是笑咪咪的小脸蛋,顿时都垮了下来。 「你……」与其对他的大刀有兴趣,她可不可以先顾顾自己的脸?滕罡实在没见过对自己如此粗心的女人。「你脸上的伤,要不要先清理一下?」 蒋奾儿「啊」了一声,敲敲脑袋。「我去、我去!」她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摔得四脚朝天,还没见到伤到底有多严重。 他颔首,打算饮毕这杯水后离去,他不该在此逗留,以免误了脚程。 一日不寻到那名蒋姓女子,他便一日不得清闲。安逸的日子他过得太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跟天朝中那些平凡普通的百姓没两样。 然而,在那一夜卫泱交付使命后,滕罡便明白这样平凡的幸福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如昙花一现般。 他生,是流离失所;死,是不得其所。 滕罡已经习惯人们嘴里那套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道理,也清楚上天可以将所有恩泽留给信仰祂、敬畏祂的众生,就是不将这样的关爱留给他。 他摊开掌心,长年握刀的厚茧,将所有过往牢牢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只是这短短的日子他成了庖人,忘了自己曾是杀人不眨眼,令人颤寒的斗神。 一盏茶后,让滕罡起身准备离去。但当他欲踏出门坎前,内室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凄厉喊声,让他不自觉地戒备,大手按住腰上的大刀。 「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拢紧眉,滕罡臂上的肌肉贲起,随时都能在眨眼间,利落地抽刀砍人,应付眼前所有可能发生的险境。 蒋奾儿慌张张地端了盆水冲出来,脸上布满慌张,眼里还噙着泪水,再度飘出浓浓的哭腔。 「我的脸……我的脸……呜呜呜!」要她怎么接受这样的事实?「怎会那么的花?」她大声哭叫,虽说她无沉鱼落雁之姿,但好歹也算小家碧玉啊! 听着她不停哀号,手握大刀的滕罡,此刻很想一把敲昏她,或让她魂断刀下也可以。 「你不是不在乎吗?」他早就说过了,她这张脸花得惨不忍睹,是她自己没把他的话搁心上。 瞧在水面的倒影,蒋奾儿慌乱地道:「滕罡,你说我会不会破相?会不会一辈子都像个刀疤婆?」 那大大小小的伤口,大多细细长长,最深大概也仅是她跌下崖边遭锐石划破那一道,其余倒是很浅,但却是红肿得相当厉害。 他猜想,她原先大概因为不清楚才会如此不在意。而今见到自己这般狼狈,想必是吓得她魂不附体了。 「你冷静些,不要说些没意义的话。」她急得跳脚,他却表情极冷的看着她。 「怎么办?我会嫁不出去的……这要我对蒋氏的列祖列宗如何交代?」蒋奾儿凄厉的哀叫声夹杂着很深厚的怨念,彷佛已预见自己愁云惨雾的未来。 滕罡按着眉心,这女人脑子到底是装了什么,如此毫无半点脑筋的瞎话,她怎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我说,蒋姑娘,这种话由一个黄花闺女来说,实在很不恰当。」虽然花馥应也是随心所欲惯了,可说话却相当得体,没有她这般大剌…… 等等……蒋?!这个字,浮上滕罡的心窝上头,像把利刃戳进他的体内。 这个黄毛丫头,连心眼儿也不懂得如何使来的女人,难道是他追查大半年的对象。 「你说你姓蒋?」滕罡压低声音,那语调里带有凝聚的杀意。 他突如其来翻脸,让蒋奾儿吓傻了。「是啊……」 她不过是多掉了几滴泪,有必要跟她变脸吗?瞧他像见到仇家般怒目相视。 滕罡抽起大刀,一把架在她纤细的颈脖上,眉宇间凝聚着杀气。 「你叫什么名?」他不信,她会是卫泱要的人。 「蒋奾儿。」咽下一口气息,搁在颈子上的大刀,刀缘沁出冷冷的寒光,令蒋奾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希望你不是我要寻的人。」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足以成大器的人。她弱得像是什么事也做不好,也应是都不会做。 她垂眼,视线扫向抵着自己颈项,正散发冷冽寒气的刀身。「这把妖刀,是传说中的青钢刀。」那刀面走的纵横纹路,让人有脉络可循。 「你真的识货!」她有的,是少数拥有极深工夫底子的铸剑师傅才能一眼识出的慧眼。这样的人,他迄今还没见过。 「你到底是怎么对待这把青钢刀的?这把刀已经快毁在你的手里了!」没了先前的急躁,蒋奾儿此刻像是脱胎换骨似的,成了另一个人。 听她的口气恶狠狠,十足有魄力,滕罡扬起眉道:「它还是堪用,至少能砍断你的颈脖。」 「我是认真的,你却不当成一回事。」蒋奾儿拧眉,这男人的态度冷漠得让她讨厌。 他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端着水盆,方才还哭得跳脚的小丫头。眼下这情况实在诡异得可笑…… 「你要我怎信服?」 「当你选择砍下我的颈子后,这把刀也将会硬生生地拦腰折断!」她说得很严肃,眼神转换的光采,是先前所没有的。 「要不,我立刻一试,便能知晓了!」举刀,他毫不犹豫地蒋奾儿挥去。 银光流泄,划开眼前凝结的暗潮,迎面扑来的寒气妖娆得让人承受不住,可比自冥府窜升至人间的冰凝气息。 在刀口即将砍到她颈项前一刻,蒋奾儿脱口道:「青钢刀,不食蒋氏血脉!」 第四章 蒋奾儿的视线停在此刻正偎在自己颈项上的青钢刀,看滕罡一脸铁青,她努力读着他眼里隐隐泄露的情绪,怕他一刀砍下,自己成了一缕无主孤魂。 「蒋氏一族,曾经叱咤一时,听说还掌握了前朝的气数。」那些传说,从前被他当成是乡野杂谈,毕竟被后人加油添醋,到了神化的地步,听来实在很可笑。 蒋奾儿觉得荒唐,小吃小的脸蛋不见先前的慌张。「是大家将我们蒋家说得太无所不能了。」 如今,她不过是一介贫女--甚至,落魄得根本不足以承担过去的风光。 「单凭你一个丫头,就识得我手上的青钢刀。」那些一辈子铸剑的师傅,也不会有她的好眼力。 「因为刀身上走的纹路,是我们蒋家不外传的绝学。」蒋奾儿视线看向他,眼里丝毫没有半点畏惧。「既然你手握青钢刀,你应当是六神中的斗神。」 多年前她曾打探过这把流落在天朝的妖刀,听说早已被六神阵中的斗神取走。然而,可以制服青钢刀的人,极为少数,只因拥有它的人,不是走火入魔,发狂而亡,要不就是死无其所,下场相当凄惨。 「原来,六神还活在天朝之中。」她以为,那也不过是百姓口中的以讹传讹。「我早该想到应是如此才对。」 「你还真会躲。」 这半年来,蒋奾儿听闻许多村落遭人屠村,而无巧不巧的,都曾是她落脚处。尽管她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可心底某个小小的声音,让蒋奾儿有种不详的预感。 「六神寻我何事?」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那空穴来风的传奇?「你们该不会真把前朝的传闻当真了吧?」 「与我无关,捉你回去我便能交差了事。」卫泱怎么想的,大抵也与天朝脱不了干系,那家伙随心所欲惯了,唯有天朝的事他始终悬念在心。 「捉我?」这是什么鬼话?「你凭什么捉我?我蒋家又不欠你们六神什么!」蒋奾儿膛大眼。 「的确是两不相欠,但你还是得走一趟。」滕罡话说在他正要将她拖出门口之际,蒋奾儿突然紧抓着门框不愿放。 「你这个土匪!天朝难道没有王法了吗?」蒋奾儿头摇得有如拨浪鼓,她使尽吃奶的力气紧紧巴着门,她才不要平白无故被这男人带走。「快放开!放开我!」 滕罡瞧她坚决抵抗到底,不得己之下伸出手来,想将她扛上肩头省事些,但没想到她那张贵吼鬼叫的利嘴竟然咬他。 「你--快、给、我、放、开!」他额上青筋暴凸,感到自己的掌心传来阵阵刺痛,这丫头难不成是野兽转生的?! 蒋奾儿瞇起眼,齿印越陷越深,他若再不松手,她就咬下他一块肉来。 「泼妇!」滕罡想拍昏她那颗似乎只有装着豆腐渣的脑袋,然而蒋奾儿却目露凶光,完全成了野兽。「你简直欠揍!」 蒋奾儿边咬边捶他,这男人见她瘦弱好欺负,竟然白日掳人,真是可恶至极! 「你该死……」滕罡手握成拳,结结实实赏了她一个爆栗,疼得蒋奾儿不由得松口,还咬伤了舌头。 「呜……呜啊啊……」舌尖上传来剧烈的痛感,以及嘴里散出的血腥味让蒋奾儿两眼挤出泪水来。 好痛!好痛!她的舌头是不是被自己咬掉了啦? 滕罡冷眼旁观,这丫头的撒泼功夫真是了得!她耍起无赖来,甚至富璟丹还要惹人厌。 卫泱真的是疯了!这女人捉回去能做什么大事?说不准成天胡闹瞎闹,迟早将贵风茶楼给闹翻天。 「我是个女人耶……还是一个可怜的弱女子,呜……你打我!还打我的头!」 蒋奾儿哭得淅沥哗啦,还外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得满脸都是,简直没个女人家的模样。 「你若再过分些,我先砍了你一个膀子,让你闭嘴!」终于,滕罡再也忍耐不住,恼火地朝她大吼。 而这一声,中气十足,成功的让蒋奾儿止住了泪水…… 滕罡满意地额首,瞧她傻不楞登地盯着自己,显然他的威胁奏效了。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暗自得意地终究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三脚猫时-- 「呜啊啊啊啊!你是恶霸!是恶霸啊……」 翻个白眼,他差点又举起拳头来,赏她一顿粗暴。这女人欠揍的程度,简直是无人能出其右! 瞪着只会撒泼、耍无赖、而且还是个爱哭鬼的女人,滕罡这回真的是翻脸了! 这东西能吃吗? 看着桌上一盘馒头、几碟分不出是什么的小菜,滕罡眉头很明显地扭曲成结。 蒋奾儿嘴巴不知在碎念个什么,一张一合像被扔上岸的锦鲤,让滕罡不由得多瞧几眼。 「你嘴里在叨念什么?」她摆明就是对他有诸多的不满。 「这是一个闯入人家宅子,又掳人在先的恶霸该说的话吗?」蒋奾儿翻了翻白眼,他未免也太不知好歹。 她可以把他扫地出门,但是她没有!反倒是让这男人分着她已经撑不了几日的粮食,两人大眼瞪小眼,像是随时都会跳到对方身上,猛地咬下一口肉来示威。 「若赶我得走我,你早就乐开怀了。」滕罡冷言冷语道,本想强押她走,可是他心念一转,蒋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若是守株待兔,说不定能见到更好的人选。 「你若是吃饱喝足,就可以滚出我家大门了。」蒋奾儿塞给他一个馒头,若不是她饿了一天,又哭又喊地闹了一下午,她不会早早煮了膳食,让他平白无故得了一餐吃。 滕罡啃着馒头,这是他唯一觉得可以入口的食物。「你家里的人呢?」旁敲侧击,不失为一套好招式。 「怎么,你是官府里的人不成?盘查得那么仔细。」她瞪他一眼,这男人看来应该是不多话,可怎么问题一堆? 「你……怎么了?」滕罡才要警告她几声,却见到蒋奾儿脸色突地一白,连忙搁下馒头,跑到厨房后边儿去盛了一碗水。 滕罡感到万分狐疑,仍是不动声色。直到他看到那个古怪的丫头,竟然把那碗水端去自家屋宅角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她到底在做什么?滕罡膛大眼睛瞧着,她那诡异的行径让人大惑不解。 蒋奾儿没见到滕罡一脸错愕的模样,自顾自坐回位置上,继续用餐。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滕罡问道。 「我?没啊。」她耸肩,继续啃着馒头。 「没有?」滕罡扯开嗓子。「我见到你朝墙角拜了几下,你该不是供奉哪里的孤魂野鬼吧?!」 皱起秀眉,蒋奾儿装神弄鬼地伸出纤指,指向滕罡身后。 「在那边,你没看见?」她反问着,真是没见到? 「你胡言乱语什么!」突地,滕罡猛然站起,甚至连后头的板凳都撞翻了。 「啊……」蒋奾儿掩嘴,忘记自己天赋异禀的本事。她真是胡涂,老是忘东忘西,说好不让他人知道的。 「你该不会看得见……那个吧?」滕罡欲言又止,他特意加重语气,实在很不愿意听到她的回复。 「你……怕吗?」她小声问道,这男人会不会也见她古怪,就将她当成妖魔鬼怪般看待? 滕罡发现自己的耐心在面对她的同时逐渐告罄。「你天生就……看得见?」不知怎地,他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嗯。」蒋奾儿额首,既然被发现了,再隐瞒也就太刻意了。 谁叫他哪个人不抓,偏偏就是要逮她?蒋奾儿替他倒杯水,要他冷静下来,面对像他这样的反应,已是司空见惯。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她天生就有感应力,久了倒也成了习惯,反观身旁怎样也见不着的人,却被吓得花容失色……应该是一天到晚看到的她被吓破胆才对,其它人跟着凑啥热闹? 滕罡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离我远些……」 蒋奾儿很想要一棒打昏这男人,他在讲出这句话时,心里难道一点羞耻心都没有?!「请问是谁先目无王法的强掳民女?」 被她冷水这么一泼,滕罡嘴角隐隐抽搐两下。 「算了,坐吧!」蒋奾儿摆摆手,这男人老是讲狠话,又恰好正中她的心窝,然而看在他有恩于她的份上,她对他的无礼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滕罡刻意忽略背后墙角的诡异感,重新坐回位置上。 「我说,难道蒋家就剩你一个了?」 吃着不太难吃,却也称不上好吃的小菜,蒋奾儿一向习惯独自生活,如今吃个饭却有人在一旁唠叨,让她觉得有些烦。 「那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要不要把蒋家祖谱端到他面前,以供浏览?「若你想押其它人来我就范,那你的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 拿这个当弱点?没门!哼,她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怎样。 「我没打算。」滕罡睐她一眼,这种卑鄙手段他从来不使,要嘛就是口出恶言威胁人,再不久只好硬碰硬论输赢了。「不过,你的提议倒也值得一试。」这丫头的心眼如同绿豆般大,他不禁摇头。 「有种就把我抓走,不过,不会有其它蒋家人跟你争我!」 「全蒋家只剩你一个了?」照她的话里听来,她已无其它家人依靠。 「是又如何?怎么,瞧我可怜没爹没娘不成?」此刻,她像个输气毛的小猫,尖锐地吼回去。 「没爹没娘就可怜?」滕罡专注看着她。「世上其它没爹没娘,又手脚残疾的人,该怎么说?说不准,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怜。」 蒋奾儿瞪着他,骨碌碌的大眼仍旧存有一些敌意。 「世间到处都有像你这样的人,见怪不怪了。」比如像是他,也同样如此。「你也无须感到不自在。」 「你又懂什么了?」像他这种吃好穿好,无视任何人存在的男人,怎晓得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你以为背负着『蒋』这个姓氏,我能有多轻松?」 她的失控,滕罡并不意外,她看来并不像是娇滴滴的女孩子家,吃穿都不太讲究,屋里也简陋得让他觉得有些可怜。 「你啥都不明白,还在我面前说什么大话!」蒋奾儿吼着,这几年她独自过着怎样的日子,他哪里清楚。「除了居无定所,还要担心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出现带走我,只为了人们嘴里说的那个可笑传闻!」 滕罡挑眉,原来不止卫泱打过蒋氏的主意,甚至还有其它不清楚底细的任务,到处找寻蒋氏遗孤的踪迹。 「蒋氏一族,确实能造神器,但那是用命换来的!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你晓不晓得?」蒋奾儿吼着,激动的情绪表露无遗。 或许是这些年来她吃了许多苦,以致今日她突然失控,恨不得将所有委屈一吐为快。 她的心态,滕罡都明白,毕竟对于他来说,身上背负着的过往,也同样让自己不轻松。 「如果我不姓蒋,说不定就不必吃这样的苦!但这又不是我能选择的!」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交错纵横的掌纹至拖累全族人一块陪葬,许多人暗里欲得蒋氏帮他们造出足以与群雄争霸,一统江湖的宝剑或神兵利器。 传说,只要寻到蒋氏一族,造出神器,便能够成为九五之尊,坐拥江山,一圆帝王之梦! 为了这个荒谬的传说,蒋氏族人们在战火之中彼此失去联络,不敢再度团聚。本就血脉薄弱的蒋氏,到最后终成一脉单传。 而蒋奾儿偏偏就出自蒋氏之中,唯一领着天命,并且代代都以造兵器为生的一支血脉。 为此,她合爹爹都曾立誓,此生绝不造一兵一器,不参与朝中一切争斗。 她领着天命,却终其一生要违抗宿命。她出身传奇,却活在先祖的阴影中。她甘愿成为凡夫俗子。怎料却被滕罡逮个正着,毁了她想藏躲一生的想望。 蒋奾儿不懂,她只想要平平淡淡度日,这难道是可笑的奢望吗? 她不甘心!也不愿受宿命的摆弄。她虽生为蒋家人,但不表示她的选择就是得与先祖一样。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与他们绝不相同。 就算这辈子只有死路可走,她也绝不想卷入天朝的争斗中,也绝对不为谁造出宝器,绝不! 第五章 躺在床上,蒋奾儿木然地盯着自破旧屋顶穿透而入的金光,那一束束闪耀的光采,美得让人心头一暖。 伸出手,从指缝里瞅见鎏金的色泽,随着大地的苏醒而诞生。蒋奾儿忘了昨天自己胡里胡涂哭喊些什么,甚至忘记最后是怎样回房的。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更不曾这样坦然心里的脆弱。 当时,她哭得像个孩子,一个没有人疼爱,却比谁都渴望得到爱的孩子。 尽管她已然习惯生命中的孤寂,但直到现在,蒋奾儿才发现自己有多渴求别人的关怀,她也同样渴望能被拥抱。 这会不会是她这辈子最奢侈的想望?蒋奾儿望着手心里命运交错的掌纹,一时感到难以释怀。 哭了一夜,还是没哭尽她心里的悲喜。 继续这样怨天尤人,实在不是她的作风。蒋奾儿起身准备梳洗,她没道理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坏了她一日的心情。 见她如此失态,对方说不准早已飞也似的逃离,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瓜葛,若非如此,今日清醒她必然在其它地方,绝不会还在自己家里。 蒋奾儿皱皱俏鼻,在晨间清新的气息中,她闻到一丝浓郁的香气。那气味强烈的像是……有好吃的! 香!好香啊-- 蒋奾儿已许久未在晨间闻到这样叫人饥肠辘辘的味道。家徒四壁,外带邻里相隔数里之遥,平日想闻到所谓的饭菜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摸着咕咕叫的肚皮,蒋奾儿下床去,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深怕这馋人的香气一会就消失。就算她嘴里尝不到,至少也要一饱眼福才甘心! 掀开勉强遮掩、隔开一室的布帘,蒋奾儿看见男人忙碌高大的背影。 透窗而入的天光,将他的宽肩照耀得无比宽阔。 他一举一动间,有着无与伦比的阳刚气息,甚至还夹杂着极为诱人的饭菜香! 蒋奾儿一手扶着墙,不信自己穷了好几年,有幸能在某日清晨,见到一桌热腾腾又丰盛的膳食。 她是走了什么该死的好运,才得各路神灵的保护,赐给她如此教人感激涕零、甚至是动容只记的餐食。 「你醒了?」听到后头细碎的脚步声,滕罡回过头来。 蒋奾儿瞠大眼,一见到他那张脸,好心情莫名地跌进谷底。「是你啊……」她拖着蹒跚的脚步,无精打采地坐下。 他没错过她口中嫌恶的口气,不过一大早他也不愿和她计较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丫头可怕的脾气、颠颠倒倒的刁钻性格,他昨夜已经全领教过了,她这一点点小小不悦,简直无法和当时相比。 「这盘菜端上桌,就可以用了。」他三、两下将野菜盛进盘里,转身走来坐在她对面。「吃吧。」 「这是你进村子抢来的?」虽说这桌子菜色丰盛,有肉有菜,还有热汤,但也不表示她的良心会因此被收买。 按着肚皮,蒋奾儿其实也很想不管自己那不值几两银子的道德,先专心祭饱五脏庙再说。然而面对他,她就是忍不住强装起那无所谓的面子。 「抢?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没用?」滕罡露出嘲讽的笑容,讥笑她的不识好歹。 他举箸,端起碗来开动,吃得津津有味。 哼!她没用?她若没用,昨晚还分他一餐?这男人简直是不知感激。 见她迟迟不动手,一脸戒备,滕罡就感到好笑。 「这肉是山里猎来的,而野菜则是崖边摘来的。」滕罡看着她,眼里有着想笑却又强制压抑的情绪。「你昨天在崖边,应该是想要找这几种野菜吧?」 听闻他如此说道,蒋奾儿俏脸「轰」地涨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非要这样掀她的底不成? 「你……」蒋奾儿指着他的鼻,嘴角隐隐抽搐。 「看来我是猜对了。」滕罡颔首,说完后,他又继续埋首用餐。 这男人来在这里是专门来气她不成?咬着红唇,她狠狠地瞪他一眼。 「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没你挑嘴!」少将她当成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穷惯了、饿惯了,有得吃什么都好,更不像他那样讲究。 「我也不挑,但昨晚那餐我真是吃不惯。」根本是难吃至极!滕罡摇头,亏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擅煮食,能嫁什么好夫家?就算嫁了,也只会被人嫌弃。 「你命好,当然有得嫌。我穷到快被鬼抓走了,有什么能耐挑?」 滕罡夹了块猎来的雉鸡肉给她,没有多余的调味,这些东西在京城里可是端不上茶楼的粗食。 「就算把东西给你,你也不见得能张罗出多象样的膳食。」光看昨晚那餐,就知道她的手艺有多差劲。 「是是是!你什么都好、什么都强,瞧得小女子我好生羞愧……」蒋奾儿用嘲讽的语调道。 不过话声一转,她正色瞪向滕罡。 「你还要赖在这里多久?」她可不想在下一顿饭时,又见到他。 「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走,我就什么时候离开。」 既然找到人了,滕罡也不急着要走。 卫泱没给他个时限,贵风茶楼就算缺了他这大庖,也有其它人顶着,他无需赶着回去。 「喂!你赖定我不成?」蒋奾儿闻言,又动气了。 「你说呢?还是要我逼着你走?」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她自己心甘情愿些。 「我是不会为天朝做任何事的!你省省力气。」 滕罡扬眉。「要不要为天朝做事,那是你的选择。而我,只要把你带回贵风茶楼。」其余的,他一概管不着,也不愿多蹚浑水。 「你是牛吗?怎么讲不听!」他摆明就是要和她杠上嘛!「昨天我说了那么多,你没半句听进耳里吗?」 「你昨晚哭哭啼啼,像个孩子般撒泼叫嚷,谁知道你说什么?」他低笑,想起昨日便感到好笑。 然而在他心里,却升起一丝奇异的情绪。宛如在她身上,也同样看见另一个自己,都是那样地无依无靠、独自一人。 滕罡望着那张并不是特别出色的脸,仔细端详着她,撇开她脸上因疏忽而弄伤的疤痕,意外发现清丽的她,可比风中展曳的小白花,那样清新甜美。 噘着嘴蒋奾儿叛逆的模样简直像是顽劣的毛头小子。 滕罡拿她没辙,这丫头活脱脱就是个娃儿,不过徒长岁数罢了。 「你再不吃,那么我就独享,事后可别嚷着说我整你,不给你东西吃。」 只见她媚眼一瞪,就算诸多不满,也识相的什么都不说用起膳来。 举箸挟食,才刚吃一口便让人惊喜,蒋奾儿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滕罡。 「好吃吗?」瞧她惊讶的样子,他心里有数。 好说歹说,他也是贵风茶楼的第一大庖,让茶楼里日进斗金。喂饱许多老饕刁钻胃口的他,少说也是天朝内数一数二的庖子。 蒋奾儿头点得快要从脖子上滚下来,大眼里蓄满感动到无以复加的泪水。 天啊!她从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食物,不过是一块肉,鲜甜美味得彷佛是天上独有、人间少见的珍贵食材。 「既然觉得好吃,就努力多吃些。」瞧她不知饿了多少年,举箸的手纤细得让他觉得只消两根指头就足以折断它。 「好、好……」蒋奾儿口齿不清地答应,狼吞虎咽得像被饿鬼附身。 滕罡指着下颚,满意看着她,从未看过有人吃相如此不端庄,但她似乎很开心、很满足。身为庖子,这应当是最快乐的事了。 「喂!你等等我行不行?」细软的嗓音嚷着,诸多不满。 滕罡仅是回头瞧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向前走去。 「喂!」见他没搭理自己,蒋奾儿扯起嗓门。 他人高马大,脚程比她快上一倍,多等她一会也不行? 蓝天下、绿林中、飞禽走兽在其间,而两个人一长一短的身形,也夹杂在其中。 她真是脑子被雷劈中了,才会兴起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念头。 蒋奾儿皱着张脸,摇摇摆摆跟在滕罡身后,就是不信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够张罗起那一桌吃食。 山路崎岖,稍不留心,便可能栽进一旁悬崖,昨日她就是一时不察,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走了一阵子,蒋奾儿见滕罡停在一个大坑前,脸上有浅浅笑意,像是寻到什么猎物似的,她加快脚步跑到他身边。 「里头有什么?」她的大眼里满是好奇。 「看见没?」滕罡朝她挥挥手,指向坑里。 「吓--」她倒抽一口气,掩嘴不敢吭声。 「怕着了?」滕罡两手环胸,那骄傲的神态真是令人感到刺眼。 「你……你何时做的陷阱?」蒋奾儿指着倒在坑里的山猪,她住在这里有一阵子了,没见过有这样的走兽啊! 「早上。」他瞧了她一眼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怎么,不将它扛回去吗?」她尾随着他,嘴巴虽然没有说啥好话,可是心里却开始佩服起他来。 「不急,先到其它地方瞧瞧。」滕罡沉稳说道,语调有着镇定人心的安定感。 他一一检查完毕,并且动手拆掉几个原本搭好,要来捉走兽的陷阱。 「为什么要拆掉?」蒋奾儿感到奇怪,见他拆得只剩一个,叫人大惑不解。 「猎到那头山猪,也够吃半个月了。」瞧她今早的食量像只鸟,说不准还要吃上一个多月。「既然有得吃,也就没必要牺牲其它动物。」而这唯一一个,滕罡也当愿者上钩,怕的是她嫌吃腻,有机会换换口味也行。 他的慈悲心,让蒋奾儿大感意外。他浑身杀戮气息极重,眉宇间尽是戾气,而能够制服青钢刀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 这样的他,却在这种小地方有着细腻的心思。蒋奾儿没见过像他这般的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 「走吧。」滕罡走回方才的路,而蒋奾儿依然蹦蹦跳跳尾随后头。 「我以为你最爱做的事,就是赶尽杀绝。」其实,她想要夸奖他的好心肠,但一开口就是刺耳的话。 他回首睐她一眼。「是这样没错。」 冷冷的话声传来,蒋奾儿嘴角抽了几下。他不是嘴巴最利吗?她还以为他会和先前那样找她拌嘴,不料他这回却没有搭理她。 「你……生气了?」虽然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有说不出的诡异。蒋奾儿缩缩脖子,快步与他并肩走着。 「没有。」 「你明明就有。」蒋奾儿鼓着两颊,像只青蛙一样。「我向你道歉。」 「不必。」滕罡拒绝,没见到她的诚意。 蒋奾儿咬着唇,独自生活多年,对于该如何与别人相处或是赔罪,实在是不得要领。 「不要就不要,希罕!」她扮个鬼脸,朝他吐吐舌头;既然不愿意原谅她,那大不了不要说话、不吃他煮来的膳食、老死不相往来。 等等!她根本就跟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呐! 蒋奾儿跺着脚,觉得自己像个呆头鹅。心一横,她赌气越过滕罡跑回原路,不想再与他同行。 见她越来越远的身影,滕罡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形容此刻的情绪。 她说得没错,他的人生中,不知做过几回赶尽杀绝的残忍事,逼得许多人走投无路,无辜成为刀下亡魂。 踏着沉重的步伐,滕罡这段路走得不是那样的痛快。总觉得在自己的肩上,背负着以往从不曾察觉到的罪愆。 因为她的一语提点,尽管是有口无心,却也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很难抹去的印记。从没有人和他这么说过,那是因为要控诉他的对象,往往来不及说出口,便断魂青钢刀下。而她,却替他们说了…… 停下脚步,滕罡紧紧地握着刀。这是他最熟悉的动作,却在今日意外成了--最沉重的负荷。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不在六神阵中的自己,如今将身在何方? 如果,不习武不过是一介凡夫……那他又该如何立足世间? 如果,没有她的一语道破……他又可以自欺欺人多久? 一直以来,滕罡相信自己始终坚信的信念,也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 乱世之中,他随波逐流,用着自己能够履行的方式,尽力去达成理想。然而如今,他不知这样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或许,比谁都自认为无挂碍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胡涂的。是吗?滕罡不敢再刻意询问自己。 很可能是……他早就知道那个答案。 夜色,太沉;月色,太美。 蒋奾儿偷偷掀开布帘,瞪着屋内窝在角落闭目养神的男人,心里暗想他或许早就睡死了也不一定。 白日,他始终端着一张冷淡的面容……虽说他本来就一脸淡漠,可两人先前还会偶尔交谈,而如今却因为她的口无遮拦而不再交谈。 她应该觉得庆幸才对,先前还觉得他烦,如今真的相对两无言,蒋奾儿有着说不出的丧气。这男人的脾气,比她还拗! 踮起脚尖,她小心翼翼走至滕罡的身边,手里抱着一条翻找来的薄毯。纵使他身强体壮,但夜里地气颇寒,加上又在山巅,连着两夜屈就于地板上,一不留心,很可能染上风寒。 蒋奾儿轻手轻脚地为他覆上软毯,但滕罡却在她欺近时,瞠开眼,一手按住身旁大刀,转眼大刀脱鞘,架在她的颈项上。 「我……」蒋奾儿浑身僵直,他的反应让人不禁胆寒。 「你半夜不睡,做什么?」他差点一刀砍到她了!滕罡瞪眼,口气森冷。 「给你盖条薄毯……山上夜里很凉。」她将毯子捧高,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我……没有别的意思。」 滕罡皱眉,晓得自己吓着她了,他撤下大刀,也同样收下她递来的毯子。「谢谢。」 这是他今晚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蒋奾儿显得有些开心。 「你……」她的话声未竟,便见到滕罡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滕罡……」 突地,蒋奾儿被眼下的景况弄得手足无措,从没与人如此亲近的她,今日被男人抱在怀里,耳际传来对方稳重的心跳声,好似就算是这般亲密,对他而言不过仅是家常便饭的事。 反观她,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浑身僵直,两颊浮上红霞。 滕罡大掌环住她的腰,早知道她瘦弱,可没想过这一个拥抱,让他察觉到她纤弱得不堪一折。 「别说话。」他在蒋奾儿耳边低语,沉稳的嗓音,与拂过耳际的温热气息,实在让人心慌意乱。 「滕罡……」蒋奾儿只能捉着他的衣襟,对于这个拥抱,显得既害怕又期待。然而,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她自己也不知晓。 「要你别说话。」滕罡将她的小脑袋按进胸口,完全没察觉到女孩子家的娇态。 呃?被按进怀里的蒋奾儿摸不清楚状况,难道她会错意了吗? 滕罡抓来毯子,披挂在两人身上,然后两眼一闭,稳稳地搂着蒋奾儿。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蒋奾儿开始挣扎,他当她什么了?「滕……」 没让蒋奾儿说话,滕罡一掌拍在她背上,差点拍得她岔了气。「闭上眼睛,还有你可不可以配合点?」他在她耳边低语,这丫头简直迟钝得没有半点警觉心,她究竟如何安然活命到现在? 「到底是怎么了?」蒋奾儿压低声,然而小脸夜视烧红得褪不了色。 「你家屋顶上有人。」滕罡竖耳倾听,来人少说也有五、六个。 「他们踩我家房顶做啥?」她瞠眼,这间破屋子哪经得起有人在上头练功夫?「他们是你的仇家吗?」六神在天朝里,也是与人结冤出名的,多少人暗地里视他们为眼中钉。 「六神已在天朝中沉寂许久,就算真是引来仇人,也不会在今晚。」滕罡压低声音,认为对方应是冲着蒋奾儿来的。 「难道会是我……」话说一半,她变得有些心虚。「会不会太倒霉了些?」 「看来蒋氏的传闻,至今还有人在传。要不,你也不会居无定所了。」他也是寻了她半年的光阴,才意外遇见她。 「我看起来像是个传奇人物吗?」蒋奾儿沮丧,她一脸病弱,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神力的人!大家是怎么了?难道都不能高抬贵手放她这可怜弱女子一马吗? 「平庸无奇。」滕罡据实以答。 坦白说,他一点也不认为蒋奾儿可以造神器,更遑论掀起天朝的风云。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模样! 蒋奾儿冷笑,要不是眼下有人登门找碴,她定是一拳捶在他的头顶。「真感谢滕爷的夸奖。」 「嘘……」滕罡将她揽得更紧,全神戒备留意对方行动。 「滕罡,若真的出事,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蒋奾儿紧捉着他的衣襟,这些年她逃离有心人的追赶,却从没有一回真正与对方打过照面。 她听爹爹说,蒋氏注定一辈子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不可以随意落地生根,以免引来祸端。 从前,她一个人傻里傻气过日子也就算了,如今他闯入她的生命里,就立刻带领她见识到何谓江湖风雨。 蒋奾儿不知该嘲讽自己是扫把星,还是专司好运的神只从未降临在她的人生,导致今日生死仅在一线间…… 第六章 「你说你不会抛下我的!」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在子夜的幽林里响起,蒋奾儿怒火未平。 「我没这样说过。」 一手拖着她,滕罡一手按着腰上大刀,方才一场混战,让他见识到她可怕的尖叫声可媲美最厉害的杀人暗器! 「你!」蒋奾儿恨不得咬他一口。「我以为你算是男子汉!」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更应当这样做才对。 好歹他们俩也有过几餐饭的情谊,他见死不救算啥好汉? 「先前你还说我是匪类。」纵然在逃亡之际,滕罡谈笑风生的本领令蒋奾儿不禁傻眼。 「那我立刻收回那些话!听到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点蒋奾儿倒是非常能屈能伸。 滕罡忍不住笑了,这丫头真是没节操,老是见风转舵。 两人自屋外奔出,转往后边旧茅舍,滕罡急忙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带着她疾驰而去,盼能甩脱后面的追兵。 若是以往,滕罡必定是正面迎敌,无所畏惧,而今,多了个手无缚鸡之力、心性怯弱的她,他怎么能冒这个险。 因此,他做出这辈子从不曾做过的事--跑、给、别、人、追! 他过惯了刀光剑影的生活,而她却从未经历大风大浪,他不愿今日之事成为她以后人生中的阴影,因为一旦成了伤痕,花再多的力气也挽回不了。 他就是因为曾经历过这种事,后来才会选择这样的日子。 他怨不了别人,不过……蒋奾儿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绝不为任何人造宝器,更不想卷入天朝的争斗,那些风风雨雨与她一概无关。 他竖耳倾听四周动静,突然,一股掩不住的杀气迎面而来。 「小心!」滕罡大喊,抽刀格开暗器,冷冽的锵啷声在夜晚格外教人心惊。 蒋奾儿听见他的吼叫,感受到扫过面颊的肃杀之气。她头一回,见识到杀戮的无情。 「滕罡……」没碰过这等场面,蒋奾儿呆住了,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 「别怕,有我在。」将她护在胸前,滕罡调转马头,闪过前方奇袭。 仰天望去,满盈的月华逐渐隐没在云雾中,等夜再沉些,他们就安全了。 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追捕他们,马儿嘶啼声引来敌人的注意,但滕罡仍然不敢放弃坐骑,毕竟拖着娇弱的蒋奾儿根本逃不了多远。 而他也绝对不能放弃她,她是卫泱要的人,若丢下她,回贵风茶楼怎么交代? 滕罡不愿意多想除了这点外,他舍不下她的原因,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责任感。却不晓得,或许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已然动了心…… 这时,凌空飞来一支镖,冷不防划破滕罡的左臂,滕罡吃痛,没注意到前方有小坑洞,策马奔驰的两人顿时失去重心,双双从马背上摔落。 蓦地天旋地转,蒋奾儿以为自己会跌断脖子,待她落地之后,却发现自己仍旧好端端的,倒是身下的滕罡成了她的肉垫子。 「你……还好吧?」 眨眨眼,蒋奾儿一动也不敢动,要是被人看见她起身,到时砍掉她的脑袋或削掉她的鼻子,那可真是够冤了。 滕罡闷哼一声,背后火辣辣的痛楚,痛得他头皮发麻,迟迟无法恢复。 他怀疑自己正在走霉运,在遇上蒋奾儿后,他的好运气以及耐心已宣告用罄。 在追兵赶至前,两人狼狈地起身。 滕罡忍痛说道:「我们不能再这样逃下去了。」看现在这状况,说不定他早成为六神中的耻辱。 「什么意思?你还行吗?摔着脑袋了?」蒋奾儿不懂,没见过他如此懊恼。 滕罡倒宁愿自己摔伤脑袋,死了也就算了,虽说死得不太光彩的,但也强过和这个拖油瓶大眼瞪小眼。 他不再多说,果决地撕下自己衣袖,一分为二,蒙住她的眼睛,怕她会被接下来的打斗吓坏,而有鉴于先前她凄厉的尖叫声会让他分心,失去准头,还顺便摀住她的嘴巴。 「比起被其它人劫走,你跟着我至少也甘愿点,对吗?」 蒋奾儿乖顺地任他绑上布条,不过在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拉下布条抗议。「那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和我是不是甘愿跟着你,没有太大干系。」 「好好好。」滕罡已经太明白这丫头的反骨。「如果你被六神夺走的风声传出去,以后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应该会克制一点。」 她又再度拉下布条。「滕罡,你确定那一票的仇家是找我的?」她清清白白成这样,可不像他声名狼籍在先。 「你让我当匪类,当得尽责些,好吗?」他不禁叹气,哪有被掳的人,还不停跟匪类讨价还价的? 「滕罡,你一定要正面和人冲突?」一直逃命不也是个方法?像她躲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活到现在? 「畏畏缩缩向来不是我的作风。逃,能逃到天涯还是海角?不如起而迎战!」 她选择逃,是因为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他的正面迎击,却是因为天生不服输的性格所致。 「但是我很怕见血啊!」 她没胆是天性,他有种是本性,但也别强迫她出头行不行! 「已经蒙住你的眼睛了。」难不成她两眼能穿布视物? 「可是我听得到啊!」总不能让她当作没这回事吧? 「你要我帮你把两耳也弄聋吗?」滕罡问得很认真。 蒋奾儿知道劝说无效,只好乖乖地把自己嘴上的布条绑紧,成全滕罡,让他当个很称头的匪类。 自从遇见他,她没占过一回便宜。技不如人,就该认命做只应声虫,乖乖地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跑才对。 滕罡牵着她站起身,手握青钢刀,尽可能忽略自己握刀的手臂因方才坠马时受了伤。 蒋奾儿紧握着他的手,意外地发觉他的掌心是如此厚实与温暖,此刻她也只能依靠他了。 「相信我。」滕罡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这一句话,轻轻敲进蒋奾儿心里,没有花稍的保证,也不是什么好听的甜言蜜语,但却是如此诚恳,让她心窝一暖。 掌心传来她小手微凉的温度,滕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即便有六神其余五人相伴,但心底却比十二月天的寒冬还寒冷。 如今,他的身旁多了一个她,此刻她紧握着他的手,害怕他放手……滕罡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被人需要的一天。 一种相当微妙的情绪,充满他胸臆间,他感到莫名的暖意,这让他变得不像原来那个独来独往的滕罡。 「如果我不放手,你也不可以……放开我!」滕罡话说完,用力劈开迎面而来的暗器。 蒋奾儿浑身一僵,感受到猛烈的杀气,那杀气不光来自看不见的敌人,绝大多数更来自身旁这个男人。 猛烈的杀气,令人颤栗不已,直冲她的心窝,好似奋力要撞出个窟窿。 斗神既出,大刀一挥即可取众生性命,一路走过,脚下踏出一条由艳血哺育幻化成妖花的道路。 他是修罗!也是双手染满罪孽,应当堕入无间地狱的恶人! 滕罡炯亮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畏惧,手中的青钢刀在夜色中隐隐透着寒光,在动静之间,尖锐地划破眼前的宁静。 数十条人影自林间跃下,团团包围住两人,若不杀出一条血路逃命,他们将沦为一缕幽魂,冤死于此。 「你是何人?」其中,为首的男子发难,眼中难掩嗜血的欲望。 滕罡扬高眉,刻意压抑自己的杀气,因为担心蒋奾儿感到害怕。「问我?不如你先表明来意。」 「如果你想活命,就留下这女人!」指着蒋奾儿,男子倒也不啰唆。 滕罡感觉到蒋奾儿手里一紧,好似在听到对方的话后,有种「怎么又是我,真倒霉」的反应。 他瞟了她一眼,见她弯弯的柳眉拧成了结,证明他的揣测没错。 「你们要她何用?」冷着声,滕罡握刀的手使劲,以便随时能够迎战敌人。 「蒋氏遗孤,谁知道了能不夺、能不要?」男子也不隐瞒,他既说出口,就表示不留活口。 「她看来不像你们要寻的人。」滕罡冷哼一声。 蒋奾儿听在耳里其实不太是滋味,这家伙摆明瞧不起她,净将她往脚底踩。 虽然不满,但她也只是很没用地握紧他的手。 「无论是与否,总之这女人我们要定了。」手里的剑闪着银光,男子心里早盘算好要取滕罡的性命。 「她也同样是我要的人。」 「听爷儿这般说道,应是狭路相逢啰!」男子猥琐地笑开,悄然无声地上前。「那就恕咱们不客气了。」 「慢!」滕罡竖起眉,眉宇间的狠劲让人无法忽视。「究竟在天朝间,是兴起了什么传闻?要不,你们何必千方百计抢夺这女人。」 瞧他们的武功路数,这伙人同方才在破屋那一票人是不相干的。 「听这位爷儿的说法,莫非还有别人想抢这女人不成?」 听到这,蒋奾儿脚一软差点没栽到地上,她何时成了人人争夺的目标?一夜就遇上两派人马,她也真是倒八辈子的楣,平时没烧好香,今日才会如此「好运」! 「你说呢?」滕罡将大刀扛在肩上,挑衅的意味相当浓厚。「既然要夺她,不如告诉我,她能成怎样的大事?」 男子啐了一口,面目狰狞。「既然要死,不给你个明白,想必你在黄泉路上也走得不清不楚。这半年来,到处流传着蒋氏遗孤将造出最后一件神器,若得此女,便能坐拥天朝帝位!」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蒋奾儿泫然欲泣。她何时说出这么嚣张不怕死的话?!早在多年前,她已跪在蒋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说好这辈子不造一兵一器! 「这夸张的传闻,你们竟也当真?这女人怎么看也没翻天覆地的本事。」滕罡摇摇头,听完这谣言简直没把他给笑晕了。 这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装哭装傻的工夫一流,撒泼撒野也相当拿手,但不管他怎么看,除了她无法选择的继承「蒋」这姓氏之外,其余一无可取。 「无论是否为传闻,此时天下人要夺蒋氏遗孤是骗不了人的!要不,你绑她何用?」说到底,他不也是捉了这女人? 滕罡被这么一问,还真是无法解释,想破头,也只能说出。「拿来自用……」 这话,不知怎地在他人听来实在好笑,也够荒廖,可听在蒋奾儿耳里,只见她两颊飞红,想敲昏那讲傻话的男人。 拧着眉,滕罡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扫了蒋奾儿一眼,尽管他很想说个好理由,但实在找不到。 她是卫泱要的人,他捉她也不过是交差了事……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但不知怎地,滕罡心里就是有股说不上嘴,也想不透原因的闷。他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也直来直往惯了,但在某些时刻,尤其是在面对蒋奾儿时,他觉得自己是迂回的。 「这话讲出来,也太丢人现眼了!」男子啐了一口,目光鄙夷。「今日你若不留下这女人,咱们只能送你上黄泉路了!」 男人话一说完,只见他大手一挥,杀气尽现,众人簇拥而上。 滕罡长臂一伸,大刀格开挥来的剑,纵使蒋奾儿先前警告过他青钢刀绝不可出鞘,不然将拦腰断裂,可今日他若不用它保身,一定会拖累她丧命。 星夜里,剑气迎面扑来,滕罡下手狠辣利落,虎虎生风,艳红的血渗入青钢刀上的刻纹,发出诡异的红光。 兵刃相击的声响,在幽林里传开。 滕罡带着蒋奾儿,一招招挥舞着青钢刀,无所惧地向前突围。 蒋奾儿随着滕罡往前行进,鼻端充斥着难以忍受的腥腻味道。她从未遇上这等阵仗,每呼吸一回,便感受到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 多久。方才,她还能嘻嘻哈哈地与他斗着嘴,但此时,她却站在生死关前,更害怕自己下一刻也沦为这林里的幽魂。 大刀吹落对方的首级,血花飞溅在暗夜里,成了一抹最艳丽的红,滕罡感受到手里一紧,传来她的恐惧,明白这一战若纠缠太久,定会令她心神耗尽。 滕罡运气而行,刀势更加凌厉,也顾不了青钢刀会不会因此严重损裂。他劈开来人的剑气,劈砍掉泰半的长剑,一动一静之间,一击毙命,夺去更多的首级。 滕罡心里百般不愿带着蒋奾儿厮杀,但他却也无从选择。因为只要是关乎她的生死,他就无法置之度外,这一役,他且战且走、步步为营,因为她而小心翼翼。 直到最后,滕罡终于砍落为首男人的首级,见首脑倒地,再也要挟不了两人,他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喘息不止,不是因为混战,而是为了保护身侧的她,绷紧了心神,怕她有个闪失。 蒋奾儿站在他的身侧,原本如泰山压境而来的杀气,渐渐因滕罡趋于平稳的气息而隐藏,她这时才意识到两人已平安。 摘下布条,她颤抖抖地喊了一声。「滕罡……」 他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揽得很紧很紧。「别看,那与你无关。」 眼下,林里遍布身首不全的尸身,他自己是看惯了,而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况,不应受到这般刺激。 蒋奾儿紧紧抱着他,体内的恐慌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痛哭失声。「滕罡,你以后不可以抛下我……不可以这样做……」 滕罡仅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失控的她。「我不会,真的不会。」 他的保证,低低地滑过她的心窝,扩散得无边无际。因为他允诺着,所以不敢弃她,也不敢离她…… 以致于后来,他信守着今夜对她的承诺。 第七章 蒋氏,命具奇格,挟有天命,手铸奇巧神器,善制巧夺天工之兵刀,上杀神只,下斩妖魔。拥有神器者,坐拥地位,令千将,号万兵,笼络民心,丰国镇朝。 庶人,得蒋氏,必登将相之位:将者,得蒋氏,必拥帝君之座。 前朝因得神器,富国强盛,再延百年气数,江山锦绣。后因昧心所致,欲保永世安康,遂派人诛杀蒋氏,欲灭此脉。 直至神器遭窃,战火遂生,贼寇四起,、流民群众,前朝风华不再,气数已尽。而蒋氏侥幸逃过灭门一劫,却也流离失所,隐藏终生。 这曾是最传奇的神话,而今,却开始在天朝中重新流传,有心人任欲念纵恣而生,欲找出蒋氏遗孤,一夺梦想的宝器。 搭着彩楼欢门的小酒楼里,外头酒旗高高挑起,迎风展曳,蒋奾儿坐在里头吃着热腾腾的肉包,但娇俏的小脸蛋上毫无光彩,眼下还有一圈黑压压阴影。 滕罡饮着新酒,见她精神不济,面颊惨白,觉得她颇可怜。 她吃得不多,也吃得慢,甚至还吃得一脸难以下咽。 「怎么,包子不好吃?」他问。 先前,她不是什么都吃得下,也不挑嘴的吗? 「不好不坏,勉强过得去,不过就是吃得很没兴致。」看着包子里头飘散着氤氲热气的肉馅,这不是她最爱吃,也最渴望常吃的东西吗? 都怪他啦,吃过他亲手煮的膳食后,从不挑食,也不挑嘴的她此时像个被惯坏的千金小姐,嘴巴刁得很。 滕罡咬了口包子,剑眉微蹙。「的确,不好也不坏。」但就是少了一点鲜甜的肉汁味道。 蒋奾儿叹气,这阵子她吃不好,睡不饱,接连几天长途跋涉让她脚底生水泡,害她疼得不得了。「滕罡,我们还要躲多久?」 之前,他说要是被人知道六神寻着蒋氏遗孤,前来夺她的人必定锐减许多,再不然碍于六神的威名,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但蒋奾儿不禁怀疑起滕罡的话,究竟有几分正确?这几日,全天朝野心勃勃之人都曾来寻她,几乎可以用「倾巢而出」这四字来形容! 「你忍耐点,等上了京城便好些了。」他安抚着她,明白她已吃不消。这几日的阵仗,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然而对蒋仙儿来说,她的生活却已翻天覆地。 「离京城的路途还有多远?」她已多日没睡饱,总在恶梦之中惊醒,或是才用膳用到一半,就有人一刀劈上桌来,她甚至是被滕罡连人带碗拖着跑。 「按脚程算来,一旬应是跑不掉。」 蒋奾儿闻言,脸垮了下来,语带浓浓哭腔。「滕罡,不如……你把我交出去好了。」她究竟还要过多久这样跑给人家追的日子? 「你说什么傻话?」先前哭哭啼啼说不准抛弃她,而今她怎么又反悔耍赖了?「把你交给其它人,我拿什么回去交差?」 蒋奾儿弯弯的柳眉一竖。「你就真的要把我卖了吗?」他对她就没有一点不舍或其它情愫?他们好歹也共患难了半个月,难道说他从没将她搁在心里吗?蒋奾儿埋怨他的绝情。 「你有几斤重,能值几两钱?」滕罡哼声气,逗着这沉不住气的丫头。她的反应和模样可笑又可爱得让他觉得特别。「卖了,不就赔本啦?」 在繁华的京城里,出入贵风茶楼里的女子,哪个不是千金娇女,大家闺秀?她们笑不露齿,话不多说,连讲楼都要坐在包厢里,以免让旁人见着。 而她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扭捏,也不担心话说了是否让人困扰。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完全凭自己高兴。 滕罡乍见她时,觉得怎会有女孩子家随心所欲成这样?如今,他却觉得这样的她,美好得让他不忍破坏。 「我可是人人抢破头的蒋氏遗孤!」撇开她能不能造神器,铸兵刀,她的存在的确让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人人莫不争先恐后寻她。 滕罡啜了一口新酒,嘴角有着笑容。「方才来的路上,是谁还不停哭诉自己倒霉来着?」她即便逞强,也是如此有趣,真是孩子脾性。没心眼儿。 蒋奾儿脸一红,飞上两朵红霞。「让我嚷个两声做做样子也不成?」 「成!怎能不成?」滕罡拍拍她的头,嘴角弯起,刚毅的面容不知不觉因她而温柔许多。 铁石终究也成绕指柔,曾几何时,他的目光竟被她的身影所吸引。 一意孤行,孤独自在惯的他,在江湖里来去自如,呼风唤雨,甚至以六神之姿叱咤天朝,令人闻风丧胆。 如今,他却惬意地坐在她身旁,听着她撒娇轻语,以不时逗弄她为乐,有吃便食,有酒就喝,倦了就找地方歇脚,想走便起身可行,太过自在,也太过随意,却相当的充实。 滕罡从不知道,当身旁有个人牵绊着自己,每踏出的一步,纵然充满挑战也能鼓足勇气。他不过是一介俗夫,任尘世波涛翻腾,天地物换星移,在光阴匆匆流逝的这当口,竟然遇见了她。 他一直都是无欲无求的任,努力精进的。也不过是身上硬底子的功夫。其余的他不贪不妄,说是自得其乐,不如说是无欲则刚。 「滕罡,京城长得是什么模样?」蒋奾儿好奇问道,她从没到过那座纸醉金迷的都城,自从蒋氏遭受前朝皇族的狙杀,便尽肯能远离天子脚边。 「我带你去,你不就可以亲眼见识到了。」那里对滕罡而言,是个很难以形容的地方。尽管天朝曾一度遗弃六神,甚至有过灭绝的念头,可碍于六神势力强大,彼此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状态。 「进入京城后,咱们就可以不再被人追着跑了吗?」说到底,她其实也是想找个避风港。这阵子的奔波劳苦,真的是让人大感吃不消。 「是!」进了城,他就能回复贵风茶楼大庖的身分,不再是六神中的斗神,而她也能在他们的庇护下,安稳过生活。 蒋奾儿看着搁在桌面上的青钢刀,颇有感触的问滕罡。「拿到这把刀时,你几岁?」这把天朝人口中的妖刀,不知食去多少人神魂,夺走多少人血肉之躯。 它的诞生,始于蒋氏的祖先,它曾引起江湖一阵腥风血雨,不少盟主曾手握青钢刀,却是一个比一个死得惨烈。也因此有人说,青钢刀不但是把以吸食众生魂魄的妖刀,甚至也是把夺去主子性命,不忠不义的鬼刀。 蒋奾儿替青钢刀感到忿忿不平。兵器具有灵性,却因为拥有它的主子而成为不同的模样。若此刀真是妖刀,啖噬生灵维护自己,也必定是莫可奈何。 「忘了。」滕罡早就忆不起自己的岁数。自小便是孤儿的他,哪里记得这种琐事?讨生活不易,每日只想着温饱都来不及了。 「谁给你的?」 「卫泱。」 「他是什么样的人?」蒋奾儿别无他意,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滕罡顿时沉默了,眼中写满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缓声轻语。「六神中以他为首。」 「那定是武功更高强的人啰?」蒋奾儿眼里灿灿发亮。 滕罡的身手她是见识过的,利落得不似凡人,可比天上的神兵神将了。 「瞧见后,你便清楚了。」提到卫泱,滕罡显得益发阴沉,酒一口接着一口。 「滕罡,进京城之前,我先替青钢刀整整门面。」扶着朴实的刀鞘,蒋奾儿终究不忍舍这把上等兵刃任其死去。 「你不是说这辈子不造一兵一器?」滕罡忘不了那一夜,她哭得极惨。 「我是不造,但修补兵刃这点小事我还能做。」蒋家世世代代都活在逃离有心人追捕的阴影下,但却又对兵器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终其一生都醉心于此道。 「你真能修好青钢刀的损伤?」滕罡不免感到惊喜,这连资深的老师傅都未必能坐到。 「可以。」蒋奾儿表情脱去先前的稚气,眼睛炯亮有神地望着滕罡。 这间破旧的茅舍,是滕罡为蒋奾儿找来修补青钢刀的锻铸之所。所幸这里的老师傅肯出借,而他见识到传闻中的妖刀,也异常欣喜。 看着蒋奾儿两手握着大刀,这样的重量对她而言是相当吃重,然而让滕罡感到诧异的是,那把妖刀过重,一般人根本没法承受的青钢刀,在她的手里却静静的,将自身妖气收敛得极好,未伤她分毫。 「三日之中,你必须为我守好这扇门,不可让人进来。要不,我会走火入魔,而青钢刀也会成了废铁。」 滕罡困惑极了,却也不敢轻忽蒋奾儿的交代。 「蒋家的刀,要由蒋家人来补,一般的锻造修法,是半点用途也没有。而蒋家的造法,从不外传。」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蒋奾儿看着他,微蹙秀眉。「三日之后的戌时一刻务必要唤醒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喊醒我不可。」 滕罡感到古怪,却也没有多加追问,仅是额首允诺。「好。」 「我会让青钢刀回复完好如初的模样。」举起大刀,蒋奾儿说得神采飞扬。 他知道这把刀对她来说意义非凡,也明白她就算对于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可是在冥冥之中,却也走向命定的路。 不知怎地,滕罡在此刻突然觉得她莫名的遥远。她应该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撒泼胡闹,而不该用这异常专注的眼神望着他。 「三日里,我会为你守好门户。」其实他很想知道她如何修补他的刀,蒋氏锻造的刀法难道是旁门左道不成? 蒋奾儿拍胸脯,笑着对他说:「总要让你瞧瞧蒋氏子孙的工夫!」 「你别得意忘形了。」滕罡敲了下她的头顶,语气极为溺爱。 「这三日,你要等我啊!」蒋奾儿笑嘻嘻地走进门里,不忘在关上门前,淘气地朝他做个鬼脸。 滕罡摇头,她真是孩子脾气,没个正经样…… 然而,在滕罡笑她的当口,他却没看到站在门后头的蒋奾儿,一脸凝重,沉重地合上眼。 新的青钢刀出关。这几日听着里头偶尔敲敲打打的铸造声,屋内的窑火永远是烈烧着。 这些天,一样是铸剑造刀的老师傅不时会走来关照着,也同他诉说蒋氏的一些轶事。原来蒋家在此道中,是出类拔萃的一族,尤其是以他们锻造的方式出名。 虽说至今只有同系血缘才能有幸亲眼见识,可蒋家造出的兵刃个个名闻天下,也可与历代前人所造的宝刀名剑比拟了。 滕罡听了许多老师傅的故事,和蒋氏在同行里的传奇,在那双看尽世间风华的眼眸里,同样见识到他对于蒋家的钦佩。 他回首,见屋舍顶上直窜云霄的白烟,是蒋奾儿三日来不眠不休的坚持。她也同样未食半分粮,仅靠清水度日。 即便如此,他便陪着她,他请老师傅待会到市集内买些食材,准备等她出关后一展身后。他没忘记蒋奾儿曾说过惦记着他的手艺,自从两人开始逃亡后,他便没再为她张罗过任何一餐了。 滕罡站在茅屋前,任由日晖撒落他身上,脚下的影子随着光阴而改变。下到金鸟西坠,玉兔东升,他始终等候着戌时一刻的来临。 那时,滕罡又见到老师傅远远地走来,在他脚边搁了一只小炉,上头烧着一炷清香,还吩咐他香尽烟灭之时,烧足一刻后,就是他苦苦守候的时辰。 九重凉霄外的玉蟾,隐隐透着华光,戌时一刻,滕罡依蒋奾儿所言推门进屋,却见到难以置信的景象。 「将奾儿?」滕罡忡怔半晌,顿时被眼前的事物所撼住了。 蒋奾儿两滕跪地,双掌按在铸台上,掌心底下躺着的青钢刀色泽由玄黑转为赤红,上头的图纹泛起妖异的红色,因为正吞食着蒋奾儿的血气。 台子上染满她掌心里的血,她用蒋氏与生俱来的能力,重新将青钢刀的刀魂镇入刀身之中,赋予它全新的生命。 滕罡喉间彷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掐住,好半晌喘不过气来。他见蒋奾儿那双灵活骨碌的墨黑大眼,染上难以形容的灰暗,眼瞳里甚至还带着一抹淡色的灰白。 她的脸蛋异常苍白,额间浮满青筋,饱满的唇色褪成诡异的暗紫色,她张口,双眼膛大,浑身僵直宛如死尸,所有精神几乎全遭掌心下的青钢刀吞噬。 「奾儿!」滕罡从未见到这般异象,心口揪紧得不能呼吸。 他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她与青钢刀的距离,然而就算如此,铸台上的大刀仍旧闪着妖娆的红光。 「该死!」他为何会答应让她修复这把大刀? 见到她苍白的面容,过于扭曲的可怕表情,看起来就像断了气。滕罡抱着她僵硬微冷的身躯,不断摇晃着她。 「蒋奾儿!蒋奾儿!你给我醒过来!」他吼着,但她仍是毫无反应,那双覆上双白色的瞳眸,此刻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你敢那么没用的走火入魔,我会亲自下冥府笑死你的!」晃着她,滕罡不死心的喊着。 她交代过,无论如休一定要唤醒她,许是知道今日这般局面,才这样嘱咐他,不是吗?滕罡告诉自己要相信她,可无论他怎么喊,她依然毫无反应。 「你欠揍!当初说着大话!」抱着她,滕罡难道地哽咽。「我真不该因为一已之私害你成了这样……奾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眼角微微渗出湿间,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不会感到伤心,即便那天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会释怀地舍去悲伤。而如今,他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滕罡不死心的吼着她,摇着她发冷的身子,不断懊悔着。 突地,蒋奾儿灰白的瞳眸渐渐转黑,紧绷的身躯因滕罡的拥抱而逐渐回暖,褪成暗紫色的唇瓣呵出一道寒气,接着她像是止不住般不断呛咳,咳得像是要把心肺里的热血都呕出来似的。「咳……咳咳咳……咳咳……」 「你醒了?」滕罡又惊又喜,见她的脸回复应有的红润,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蒋奾儿眨眨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让滕罡吓得魂飞魄散。「你到底是怎么啦?咳咳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抱着她,他从没有像此刻般,那么惦念她的声音。 「滕罡,青钢刀我修好了。」她笑得虚弱,三日的不眠不休令人精疲力竭。 「我知道。」从未在她面前展颜,可今晚滕罡却因为她的努力,而感到无比的动容与感激。「谢谢你。」 「吓着你了吗?」三日不见,她变得有些想他。 「嗯……」 「看来我的工夫似乎还不太到家。」靠着他心口上,蒋奾儿好想念她的温暖。明明他就在一扇门后,可是她去看不见他。 「你想太多了。老师傅说,你们蒋家的锻造技术在同行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直到现在,滕罡才发现自己心底对她的深深牵挂。 见到她险些走火入魔回不来,惨遭青钢刀吞噬神魂,他便被吓得神无附体。 滕罡以为自己没有弱点,更不会为谁而动情,由于自信过了头,才会在察觉自己心意的此刻,发现自己的狼狈。 「我没辱没蒋家的名声,对吧?」说到底,她是以此为荣的。 「是的,你做得很好。」抚着她消瘦的面颊,滕罡心疼的。青钢刀食去她的泰半体力,让本就瘦弱的她,如今更是皮包骨了。 「滕罡,我想睡了,等我醒来之后,你再做顿好吃的犒赏我好不好?」拉着他的衣袖,蒋奾儿不在科掌心里的伤口。 她好累好累,好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样的锻造对她来说,也是吃力的。蒋奾儿终于知道先祖们的本事,不是她这种小娃儿可以比得上的。 可是,她还是咬牙办到了!蒋奾儿脸上洋溢满足的笑容,昏沉沉的进入梦乡。 「好,等你醒来,想吃什么我便做给你吃。」拍着她的背,滕罡像哄着娃娃般拥她入眠,打算等她睡沉后,再处理她手掌的伤口。 这一夜,他将她拥得好紧好紧,时时注意她鼻间的气息,害怕她再度一睡不醒。 原来,挂念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 第八章 皱皱俏鼻,闻到不知从何而来的诱人香气,蒋奾儿睁开眼,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她翻身坐起,环视一室的陌生,努力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才赫然想起之前自己因为修补青钢刀耗尽太多体力,而陷入昏睡。 只见窗外漆黑,仅剩月华透入,泄了一地的银光。 蒋奾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到异常的饥饿,便被房外飘来的卤肉香气给诱得起床。 「是滕罡,一定是滕罡进厨房了……好饿……好饿啊……」按着已经干瘪到不行的肚子,蒋奾儿知道再不吃些什么,一定会昏过去。 她多想任性地呼喊滕罡抱她出房,可一想到他在厨房了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作罢。 反正她再努力些,就能吃到一桌子好菜了!胡乱套着鞋儿,她没穿好便邋邋遢遢地走出房门,没半点形象地循着饭菜的香气走进一旁偏屋里。 「唷,小姑娘终于睡醒了。」老师傅拄着拐杖,招呼蒋奾儿。「饿了吧?赶紧坐下来吃!」 蒋奾儿一见到满桌子菜,兴奋得直想尖叫,她蹬着没穿好的鞋,见老人身边有张凳子便坐下。 「吃吧,还热腾腾的。」老师傅面慈目善,塞块鸡腿给她。「瞧你瘦得像是没人照顾的模样。」 蒋奾儿一拿到鸡腿,不顾手上缠着布巾,忘了两掌因青钢刀留下的灼伤,没形象地大口吃肉,只差没大口喝酒了。 「我有啊!有人照看着我呐!」嘴里含着肉块,她口齿不清地说。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瞧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看来应当是恢复体力了! 「老师傅,你不知道……这饭菜多好吃。」蒋奾儿咬着鸡腿,另一只手抓起饭来,像个没人调教的野丫头!她实在是太饿了,加上又是滕罡煮的美食,好吃得让她噎死也甘愿。 不知道她有多久没尝到滕罡的手艺?她无时无刻都惦记着先前在山林里的那几餐哩! 「滕……滕罡呢?」咕噜咕噜的喝口茶,蒋奾儿捶着心口,方才吃的一口卤豆干,梗在喉里吞不下去,简直没把她噎死。「还在厨房里忙着吗?」这回她没等他就先用,说不定要遭他白眼了。 「他要我转告你,让你先吃了再说。」说到底,那男人还真是有心。 蒋奾儿三、两下就将鸡腿啃个精光,而老师傅竟然又递过另一只要她继续吃,直嚷着他人老了,啃不动了,要她别浪费。 「他还在忙啊?这一桌子的菜,够让人吃上三天三夜了。」 老师傅笑着颔首。「是啊,够吃那么久了。」 「厨房在哪儿?我喊他进来吃。」咬着鸡腿,满嘴油腻,但蒋奾儿一点也不以为意。滕罡喜欢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这样才顺了他这大庖子的心意。 「甭喊啦!人早走了。」老师傅舀了一碗汤,那小子真是好手艺,光一个汤品都好喝得要命,不留他下来真是可惜。 蒋奾儿鸡腿还叼在嘴里,傻不楞登地看着老人,一时无法回过神来。「他去哪里了?」咬下一口肉,她反应笨拙地问。 「听说回京城去啰。」见他衣着不俗,配着青钢刀,应该是个来历不小的大人物。 「回去?那我呢?」蒋奾儿这下子才知道发生何事。 「他拜托我帮忙照看你。」 听到这话,蒋奾儿气急败坏。 「他凭什么作主?!」说好不弃她,今日一走了之又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摇头。「他说他没找到蒋氏遗孤。」看样子,当初他也是因为传闻,两人才走在一块儿的,但如今为何又弃她,老人也实在不懂。 蒋奾儿闻言,两肩颤抖抖地。「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家伙!」她为他修好青钢刀,他利用完她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成? 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他却只将她当成棋子,利用完就随手扔开?蒋奾儿咬着唇,不知怎地鼻头发酸。 「去吧,他才刚走没多久。这桌菜,还是热腾腾的呢!」老师傅催促着,瞧她吼得中气十足,也吃饱喝足了。 随即,蒋奾儿抓着鸡腿奔出茅屋。 那个用完就想要一脚踹开她的可恶家伙!她蒋奾儿可不像其它可怜兮兮的女孩儿,只会在原地暗自垂泪,哭泣自己被人抛弃。 他要走,也要给她一个理由!说走就走,算什么英雄好汉?即便如此想着,蒋奾儿依然难过得鼻头发酸,眼角泛泪。 或许,这是因为她太在乎的缘故…… 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响起。 月色中,滕罡牵着坐骑独自一人,再度回到从前那个模样,心里百感交集。 从前,他一向习惯这么过;而在这段日子里,她的陪伴让他逐渐忘记这些年的孤寂。 如今重回寂寞的怀抱,滕罡有种难以掩饰的落寞。 他以为自己比谁都擅于拥抱人生中的残缺,并且用一种处之泰然的方式去看待。 花馥应总说他的强,在于无欲则刚,一旦没有妄想,就不会抱着希望,没有希望,也便无所谓的失望。 他是如此,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将是! 在没有遇到蒋奾儿前,他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直到与她分离后,他见到自己心里那份从未有过的渴望。 原来,他也想要有个人陪…… 「滕罡!」尖锐的喊叫声划破官道上的沉寂,蒋奾儿又急又气地追上他。 滕罡顿了脚步,没想到会听见她的声音,似乎夹杂许多的怨气。 瞧着自己鼻头前那只被她用来质询自己的鸡腿,滕罡便觉得好笑。她的迷糊,始终如一。 「奾儿……」 「不要喊我的名字!」蒋奾儿啐了一口,像个小地痞鬼似的。「你真的那么忘恩负义吗?」 她骂得秀眉都揪成了结,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滕罡这才知道她骨子里除了胆小如鼠以外,也是很有自己的脾气。 「算我看错人,没长眼!」见他无动于衷,冷淡得好像不认得她一样,蒋奾儿便感到心寒。 他真的想要抛下她不顾!他当真嫌她是个包袱!他真是狼心狗肺的恶人一枚!蒋奾儿想到这里,「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你好狠,真的好狠,说走就走……」捶着他的心口,她想到追到官道这一路上漆黑一片,偶尔遇见些风吹草动便把自己吓得半死,甚至走没几步便不住跌倒,这种种的委屈与坚持,竟换来他这般冷酷无情的对待,不禁怨起自己的愚蠢! 她的失声大哭,让滕罡心疼不已,却也有些手足无措,仅能让她发泄心里的怒气。然而他离开,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看见你顺利醒来,我就放心了。」他也就是相信她会醒来,所以才会选择不出口而别。 她睡足了一天一夜,在她昏沉未醒之际,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久到他希望光阴可以再过得更慢些,为他停留脚步。 他见她还见得不够多,不够多到一解他未来的相思之苦。 「你放心?这样就放心了?」他平静得像是在说客套话,两人间的距离变得好遥远、好遥远。「要是我死在那,你也不会知道!」她为何会该死的激动不已,不像他那样镇定? 她就是孩子气,才会误以为他对她好是真心的,可眼前呢,他是怎么对她的?纵然这么想,但蒋奾儿仍旧拔除不了心里因他而滋长的情愫。 「别诅咒自己。」他想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却强忍这股冲动,不敢妄动。 「我就算死了,你会难过吗?」蒋奾儿哭得脸红脖子粗,毫无形象可言,反正他都不当她是一回事了,丑死、蠢死、又有何差别?「你才不会!你才不会这样觉得!」 尽管她在他面前哭得淅沥哗啦,纵然她狼狈到毫无半点可爱可言,但对滕罡来说,她依旧甜美得让他很想拥抱。 到底,他也是动了心,无法全身而退。 滕罡伸手轻轻拥着她,直到那当下,蒋奾儿抱着他再度激动地哭出声来,尽管她话说得很狠,就算她真的气到昏头,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愿与他分开。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活得更平安自在些。」 滕罡太了解卫泱那个男人了,他现实到简直毫无仁慈可言,他要的就是她的能力,自己怎能坐视不管。 卫泱既然要做,便没有什么事办不到,他操纵一个人的性命,就如同捏死蝼蚁般轻易。 滕罡没忘记她说过,蒋家人无论造出神器或是兵刃,全都以性命相抵。 他见过蒋奾儿为了修复这把青钢刀,差点命丧于此。她要是替卫泱造了神器,还有命可活吗? 想起她当时的模样,滕罡心底余悸犹存。她今日要是跟他回去,有没有命活,他完全没有把握! 毕竟卫泱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六神威名显赫立于天朝,正因为卫泱的心狠绝情。一旦那男人誓言要做的,便绝不善罢罢休。所以天朝子民惧六神,在于残酷的杀戮;天朝皇族畏六神,在于狠绝的手段。 因此,曾有一度皇族欲将六神逼进死胡同里,为的就是要灭卫泱的气焰,可惜到了最后,天朝的气数仍需要六神来维系。 如同卫泱说得:天朝盛,六神生;天朝衰,六神强;天朝若死,六神落葬地。滕罡明白自己身处何境,此刻他步步如履薄冰,并非想要逃脱,就能得偿所愿。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谁来帮我赶走那些处心积虑想得到我的人?」蒋奾儿哑声说道,那哭花的小脸,非常的不文雅。 「这些年,你不也是这样走下来?」 她看起来真的像没有半点工夫的三脚猫,纵使见过她的本事以后,滕罡也不认为她能有什么厉害的作为。 是的,在他的眼中,蒋奾儿应该是那个什么都不会做,也做不了半点大事的小丫头!她理应开开心心过日子,有米便食,有菜便吃,高兴时睡到日上三竿,不欢喜时,哭闹个几声过过瘾。 滕罡发自内心的希望,她能回到当初未遇见自己时的那个模样。 这个世道中,有本事的人,若不是为他人强出头,要不便是为了争夺不值钱的面子而逞能,这样的日子能有多痛快,又能有多开心? 就是因为他正踩着这条路子,才不愿意她跟自己回京城。、 蒋奾儿两手捶着他,话声显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好孤单,好寂寞!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以前到现在,他也是独自一人。 「好不容易有人陪了,有人肯听我说话了,有人陪我哭、陪我笑,可是那个人却不要我了!」蒋奾儿扯着他的袖口猛掉泪。 她不想再回到无人可以依靠的过去,就算她说过要他交出自己,那也仅是像小孩子胡闹时说的话,他若是不喜欢听,她以后不说便是。 「奾儿,你听我说,你若是跟我一道走,到了贵风茶楼你便再也没有选择。」她反抗不了卫泱的。「卫泱他要你,就是看中你的能力。今日你要是造不出神器,他要你何用?」 「他要造,我便造!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她用力抹掉满脸的泪水,只要两人在一块,她什么都好。「我再到爹爹的坟前,和他说了便是。卫泱要我造神器,那就做啊!」 「可是造那该死的神器会要了你的命!」他大吼,蒋家的命运她不当一回事无所谓,但她宝贵的性命呢,她何须为了天朝牺牲! 天朝给了她什么样的日子过?她穷得连一顿饭都吃不好,喂不饱! 滕罡的咆哮,让蒋奾儿止了哭泣,她傻愣愣看着他,意外见到他眼底的怒意。那是她这段日子以来,头一回见他勃然大怒。 「我不要你为了天朝丧命!」 那什么狗屁的鬼传闻,他也管不了回贵风茶楼卫泱要拿他怎么办,他不要蒋奾儿无端为此送命,任谁也说不准造了神器,天朝便能永盛保安。 滕罡痛苦地说:「我见过青钢刀食你血气的时候,那时我又惊又怕,深怕有个万一,我便得下黄泉寻你了。」 再一次,他怕自己承受不了。与其这样,不如他睁只眼闭只眼,回贵风茶楼听候卫泱的惩戒,最多他被逐出六神阵,要不,就是赔上一条命。 他孑然一身,时时刻刻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合上眼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 「寂寞,是可以忍耐的。分离,不表示永远都不见面。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在哪里碰面,说上几句想念与寒暄。」抹掉她脸上的泪痕,滕罡说得平心静气。 「滕罡,我不要!让我跟着我一道走。」她不要未来充满了牵挂,她要时时见他,刻刻黏他,有路一块走、有事一起扛。 「听我的劝,到底为止。我知道老师傅是个好人,他允诺我会好好照看你,只要你今后不再同人说你姓蒋,便可以和其它人一样过着落地生根的生活。」 他会带着六神已擒拿蒋氏遗孤的传言继续回到贵风茶楼,为她挡去一切风雨。他相信碍于六神威名,再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敢有明目张瞻的举动。 他的说法,让蒋奾儿沉默了。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坚定,像是再也不愿带着她,也不想再有她陪伴。 滕罡将她转过身,按住她的肩头,轻轻推着她回去。「回去吧,今晚以后,你不再姓蒋,蒋氏遗孤已经被六神带走,并且永不回头。」 蒋奾儿暗自垂泪,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不要我的!」她喊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以后哪天狭路相逢,我不认你!绝不认你!」她悲伤地喊,控诉他的绝情。 滕罡静静地听着她话里那份不甘愿的哀怨,心底其实比谁都还要激动,然而他却强装成置若罔闻的模样。 看着她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在那一瞬间,滕罡有股冲动想冲过去拥抱她。 当两人依依不舍,难以掩饰彼此心底的伤痛时,突然夜色里高高窜起熊熊的火光,并且直冲云霄。 一夕之间,祝融肆虐。 滕罡见烈焰冲天,那方向是老师傅居住的茅舍方向。看那火势猛烈的程度,几乎是整座村落都遭到烈火吞噬。 一把火,烧光他心底所有期盼她永保安康的冀望。 蒋奾儿呆滞地看着远方的火光,方才还与自己说说笑笑的老师傅,如今却身陷祸害脱不了身。 「不要,不要……」她木然地向前走去,天生异能让她耳里依稀听见老师傅的求救声。「没这回事,一切都好好的……」她不要成为这场烈焰之中的罪魁祸首! 万不得已,滕罡自身后一把抱住了她,掌心传来她的恐惧情绪。 「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蒋奾儿颤抖着身子,她的存在究竟成了什么了?「滕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九章 「给我追!不准跑!」 暴躁如雷的吼声,在纷纷扰扰的街市中响起。 一群人目露凶光,手里握着亮晃晃大刀,拼命追赶前方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滕罡,我……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蒋奾儿被滕罡拖着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快要昏厥过去。 「贵风茶楼就要到了,再撑一会,没几步路就到了。」滕罡带着她,大街小巷闪躲着追兵,一个拐弯,两人来到热热闹闹的春风大街。 「你从昨晚说到现在……」蒋奾儿按着心口,这男人摆明诓她傻不成? 「让、让、让!」滕罡推挤着大街上的人群,来到这条熟到不能再熟的街道。 「大庖师傅,您早啊!」一旁小贩舀着豆浆,贵风茶楼里许久不见的大庖,终于在半年后的今天露脸啦。「要不要来点豆浆呀?」 「早!」滕罡大步迈过,一把抢走老板递来的温豆浆。「月底结。」跑得口渴没力,滕罡唏哩呼噜地一饮而尽,看得一旁蒋奾儿傻眼。 「这摊豆浆是全北京城最有名的,下回再带你来尝尝。」他拖着她继续往前跑,滕罡话说得四平八稳,压根不像蒋奾儿那般狼狈。 「滕爷,您早啊!好久不见您啦。」肉包摊的老板喊着,递过刚出炉、热腾腾的包子,也同样让滕罡一把抢去。「咱就月底进贵风茶楼里收啊!」 「好!」滕罡说完,将包子塞进蒋奾儿手里。 蒋奾儿瞠大眼,跑到两腿酸软的她,不像他还能吞下东西,她只想结束这场穷追不舍的混战。 在她张嘴欲抱怨时,一座金碧辉煌的茶楼矗立在眼前,这或许是蒋奾儿看过最夸张、最奢华的茶楼了! 「快!进去!」眼看来人欲追上他们时,滕罡一把将蒋奾儿推了进去,转身抽刀,杀气万千。 「哎唷……」 一时不察,突然被门坎绊到,蒋奾儿就这样毫无形象地摔进贵风茶楼里,包子滚落在地,没得吃了。 「该死的滕罡……」瘫软地上,她已经累到没力气爬起来。 「姑娘,你还好吧?」 一句夹杂许多担忧的问候,真诚得好似将她捧在心口上疼,蒋奾儿从没听过滕罡对她这么说过。 她头一抬,怔了半响。 好……好俊朗的男人呀!蒋奾儿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比起滕罡那发起火来便横眉竖眼的面容,眼下这男人斯文俊俏得令人心折。 「我扶你起来可好?」富璟丹不待她答应,那双手便很自动的凑过来,搀起蒋奾儿的当口,两人身旁飞来一把大刀,直挺挺地插入没几步远的凳子上。 蒋奾儿被门口的混战吓得魂不附体。 「别吓着,这点小麻烦会有人解决的。」富璟丹用那张俊俏得让人如沐春风的脸对蒋奾儿说道。一手仍旧握着她软绵绵的……咦,怎么感觉有点粗糙的小手?!而他另一手抽起身后凳面上的大刀,直接射往门外去,打中其中一个追兵。 「找死呀!这把凳子有多贵你们晓不晓得啊!」富璟丹吼着,在贵风茶楼,随便一样东西都很贵,找碴呐! 蒋奾儿咽下口水,脸色铁青地退开,这男人说翻脸就翻脸的程度,比滕罡还要夸张千万倍。 「别怕,来!先进贵风茶楼吧,您是要吃茶还是用膳?」他端着笑脸,指着外头杀得不可开交的滕罡。「那个是咱们茶楼里的大庖,现在有些忙,不如吃茶尝点茶点。」 「好。」蒋奾儿毫无招架之力,这男人殷勤得教人无法抗拒。 一旁柜台里,花馥应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只听见她喊道:「到底是谁在门口闹啊?对面赌坊吗?」 「不!他们正在开赌盘,赌咱们茶楼何时被砸店。」搀着蒋奾儿坐下,富璟丹端来一壶热茶,几碟小点,嘴里忙着回复花馥应。 「砸店?谁敢砸咱的店?」听到这句话,花馥应倏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掌心往柜台上一按,跃出柜台外。 蒋奾儿瞠目结舌,只见一名全身红艳艳的女子,手里握着一只小金算盘,媚眼生波,却是浓浓的杀气。 啧!那算盘应该是真金做的吧?蒋奾儿咋舌,贵风茶楼里真的是什么都贵气。她不敢随便乱动,深怕打破了茶杯,没几块银两她是出不去的。 她自小在穷乡僻壤里长大,虽没见过几回大场面,但耳闻京城的繁华,一掷千金挥霍无度,没有几座金山银山,要在城里享福气、摆阔绰,可是门都没有。 花馥应一手插腰像个茶壶,艳红的小嘴正要开骂,却在见到门外高大的身影时,不禁大喜。 「滕罡回来了?」 拾门口的残局。」斗神既出,无处不是腥风血雨。 门口躺满被打到的人,真是够吓人的了,然而这条春风大街上的人,似乎对这样的大风大浪司空见惯,依旧是一如往常的嘈杂。 了不起,最多是斜对门的赌坊,见贵风茶楼有混战起,还没晌午竟开起了新赌盘,赌起那群人到底能不能闯进门。 富璟丹起身摆了摆手,想要回里头偷个小懒,这种场面他多见一回,就多讨厌一次,不必多想,也知道拜谁所赐。 「璟丹,小心!」花馥应大喊,抬腿踢起一张桌子,挡下前方飞来的数十支飞镖,嵌入案上的镖还喂着毒,透出丝丝毒气。 富璟丹纵身扑倒坐在门边不远处,傻里傻气,摸不着头绪的蒋奾儿,将她护在身下。「你没事吧?」 蒋奾儿眨眨眼,魂都飞掉泰半了。滕罡不是和她说过,进了贵风茶楼就没事了吗?为何,又引来更多的麻烦? 不待她的回应,富璟丹站起身,手一震袖里的判官铁笔,立即握在手里,挡掉从暗处飞来的暗器。 「你们一群不长眼的家伙,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贵风茶楼打从开业到现在,还没人敢如此登门挑衅。说到底,也是碍于后面撑腰的势力,仅有少数天朝人知道贵风茶楼是六神的分身,然而传言未被证实,种种一切都是揣测,这就是至今茶楼安然无恙的原因。 花馥应按着小金算盘,踩着奇巧的脚步,一边拦住飞来的暗器,一边大喊着:「璟丹,把人带上二楼!」 可她话没说完,几个蒙着脸,戴着古怪面具,身着钟甲的人破窗而入,手持陌刀,个个杀气腾腾。 蒋奾儿退了一步,脚底刮起一阵凉风。那些人身上,有股迫人的气势,教人寒毛直竖。 「滕罡!」蒋奾儿尖叫,这些人难道也是来寻她的? 花馥应叹了一口气,退了一步。「要命,这些人是要来铲平贵风茶楼的不成?」见对方的阵仗,捣毁茶楼不会是难事。 「馥应,你带人上楼,这里我来撑。「富璟丹转转臂膀,好久没大显身手,要是今日茶楼让人拆了,花馥应铁定会崩溃,到时账房支出肯定又是一大笔银两。 「你不可以别让他们专挑贵的砸。」花馥应一想到他们在茶楼里开打,心里就淌血。 「你叫殷孤波快下来,人家要拆咱们台了,叫他不要再睡了!」将两个女人挡在身后,富璟丹推着花馥应,打算分头进行,彼此的默契极好。 待花馥应脚一点地,便抓着蒋奾儿跃上二楼,那敏捷的身手像是长了对翅膀飞上天去,她借力使力,抓着自天井垂下的四季布幔攀上楼,于此同时富璟丹也算准了时机,风驰电掣般出手。 数十把陌刀往富璟丹劈去,只见他轻巧地闪过,迎面而来的刀全部被他扫向两旁,毁了茶楼大半的桌椅,就连赤金色的梁柱也被凌厉的刀气扫过,留下深深的刻痕。 「该死!你们就是要砸人场子啊!」富璟丹怒火中烧,花馥应才交代完,这些人就来找麻烦。 楼里,刀气纵横万千,触目所及皆被砍得惨不忍睹,留下的刻痕是一回比一回还要深刻。楼外,杀气大举逼近,放眼所见全是魂断刀下的杀手,然而对方却未因此而退却。 滕罡杀得毫不手软,甚至已到眼红的地步,脚下踏的石板已染成赤红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色泽。 他要保住蒋奾儿的安全,他们不能夺走她,他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斗神! 许是战况太过激烈,不知何时,热闹的春风大街转眼成了无人之地。 滕罡这才察觉到,因蒋奾儿在天朝间所引起的风雨,绝非只是普普通通的争夺战,那可能包藏着最残酷的阴谋。 或许,她不应该姓蒋才是…… 夜里,贵风茶楼一片狼藉,凄惨的模样像是被人登门打劫。 一楼无一处完好,就连悬在天井上,用金钱绣成四季风景的布幔,都被划得残破不堪。 上梁的金漆落了泰半,柱面上的金箔也耗损得几乎可见到里头的木作,贵风茶楼头回有人登门寻仇,而这一砸,简直好比毁掉半间茶楼一样的凄惨,茶楼几乎一个月不能做生意。 这时应当是贵风茶楼最为热闹的时刻,却因为意外而关门打烊,仅剩二楼还掌着灯火,就连三楼原本打算久留的住客,也在今早的打斗后,吓得做鸟兽散。 那些还未付清银两的客人,走得走、逃得逃,没人敢多逗留一刻,全逃得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花馥应心痛不已,媚眼里是含着晶莹的泪花,然而她的脸却阴沉得像是要杀人般凶狠。 贵风茶楼里,难得出现六神围着圆桌而坐的景象,而应该是要偎在滕罡身边的蒋奾儿,早就被安顿在三楼的客房里。 「那丫头是何方神圣?她一来咱们茶楼,就毁了半间楼。」抚着下颚,掌管账房的符华堂眉一挑,不敢再瞧底下的惨况。 今儿个一早,他才上钱庄存入上月茶楼的款子哩!看来明天又要兑出来了。 滕罡绷着脸,一身血衣也换下,尽管已清理门面,但脸上仍带着冷峻的气息。 「人,我带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滕罡话说得极冷,墨黑的瞳眸透露出严酷的光辉。 卫泱掀掀嘴角,高深莫测地笑了出来。」是有些慢,但总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听在滕罡的耳里,让他冷淡的面容微微扭曲。 他到底在冀望什么?卫泱的良心发现吗? 「你,心里不愿?」 「她不能久留茶楼。」今日的阵仗,局势激烈得出乎他的想象。滕罡以为带她回贵风茶楼,就能保她平安无虞,却没想到还是引来祸患。 「她哪里也去不了。」卫泱把玩着茶杯,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淡淡的嘲讽味道。 滕罡瞇起眼,眉宇间的杀意无可抵挡。 「你说了就算?」他既然有本事带她进贵风,也同样有本事带她离开。 「她若离开贵风一步,我会让蒋氏一门彻底消失于天朝中,连同她在内。」卫泱轻点杯口,杯子随即应声裂成两半,裂口平整得宛若是利器切开,由此可见其浑厚的内力。 「滕罡,你别冲动,你若在乎人,应是留她在贵风里,大伙一同照看着。」今天,他们是见识过登门的对手,花馥应压根不敢想象先前滕罡带着她,一个人是怎么逃过这群追兵。 「我说啊,这丫头引来的敌人,有一票应当是皇室里派来的刺客。」一脸桃花相,好看得像女人的符华堂,正啃着瓜子,说出下午打探来的小道消息。 他一身蓼蓝缎衣,衣襟上滚着蓝黑色绣线,绣着云纹翻腾的图样,左臂上缠着一条软鞭,鞭头一环鹰爪锁扣,稳当当地扣在腕上,像是首饰般那样显眼漂亮。 「你说拿着陌刀,杀进门来的那群人?」花馥应猜想,应是他们。依他们身上的穿著,以及那些护身的钟甲看来,若非皇族,又是何人拥有这帮杀伤力极强的刺客? 「是啊!」符华堂瓜子啃得很惬意,那张桃花面上,见不到半丝情绪。」咱们是抓来怎样的一尊大神?」 「她是蒋氏最后一支可造神器的遗孤。」花馥应睐了符华堂一眼,他没见到滕罡脸色铁青到简直要杀人的模样,非得这时添个几句才甘心吗? 「她不会为天朝造神器。」滕罡严厉的语气透着一股恶透的寒冷。 「你说了就算?」卫泱笑开来,异常俊秀的眉宇间,有着势在必得的把握。 「蒋氏造宝器,以性命相抵,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滕罡相信卫泱是清楚的。他连她迁徙过的落脚处都能指出来,没道理这种事他不晓得。 「我说,她跟我们都是领着天命的人。」卫泱两手交握,倾身问着滕罡,俊逸的脸庞有着几分阴沉。」你以为,她可以选择吗?」 滕罡怒目相视,他的嘲讽意味太过明显,戳得他的心窝泛疼不已。他们在卫泱的手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仅能一边依附着天朝,而一边却又是帮着天朝……这样的命运,太悲惨,也太残酷! 「我们都不能,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也不行!」 「天朝是死是活,和她半点干系皆无!」听到皇室也派来刺客,滕罡愤怒到要失控。」你尽管和天朝共生死、共存亡,就是别把她拖下水去。」 「若她不造宝器,留她也无用了。」 「你!」滕罡激动的站起身,他的残酷不是今日才见识到,但也同样教人心寒。」你拿到宝器,要助天朝?笑话!他们却在后头领着刺客毁了茶楼!」 「我自有我的用意。」卫泱话中诸多保留,心底盘算的主意,从来就没有人知晓。」你别想帮着她违抗天命。」有人自身难保,也有人像他们一样,死命的存活下去呢。 卫泱起身,笑着离开,俊容上始终带着嘲弄,藏着最深沉的心机。 「你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殷孤波,终于说了话。」与他抗争,不过是伤了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种事。 「我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滕罡!你别这么尖酸刻薄。过去的事,咱们说好不提起的!」花馥应制止了他的激动。 「我受够了必须承担这一切!」滕罡甩开她,怒火中烧的吼着。「要死要活,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命运,我要她自己开心作主!」 「滕罡,你忘了吗?我们六神这辈子无法做的事,就是对心爱的人做承诺。」花馥应低低的提醒,那话里满是百转千回的哀愁。 那些曾经走过的,他们说好不提了,但那些留下的伤疤,仍是隐隐作疼…… 第十章 「还不睡?」推开房门,卫泱笑着走近客房里。 蒋奾儿啜着温热的茶水,平抚着仍旧惊魂未定的心,意外地看到没见过的面容,这是个长得比富璟丹还要好看上数倍的男人。 见到她眼中的困惑,卫泱很快表明身份。「我姓卫,是贵风茶楼里的住客。」 「你是卫泱?」蒋奾儿惊讶,骨碌碌的大眼转了一圈。「滕罡提过你。」 他笑开来,那抹笑意更增添俊逸,却是不及眼里。「他同你提起我?」坐在蒋奾儿身旁,他显得极为惬意。 「六神以你为首,他只是这样说着。」其余的,蒋奾儿却隐藏了下来。 「他有没有说过请你来贵风茶楼作客的原因?」卫泱支着下巴,那眼神温柔得像是坛醉人的美酒,不过却是掺杂着毒物,致人于死地的毒酒。 一想到今早贵风茶楼因为她被砸得面目全非,蒋奾儿不好意思得头都要垂到胸前了。 「你还介意茶楼被砸的事?」卫泱笑着问,这丫头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莫怪乎滕罡疼她疼得紧。 「是……」都砸到无法做生意了,她怎么过意得去嘛?蒋奾儿不禁叹口气。 「贵风茶楼日进斗金,这点损失还可以应付。」卫泱摆摆手,不甚在意。「倒是你,住进来还舒服吗?」 「很好,很好!多谢卫爷的关照。」那床榻的软垫,绵软得让她一躺下去就舍不得爬起,在贵风茶楼里不仅是吃好,喝好,就连用的东西也都是顶级的。 蒋奾儿不知道富贵人家怎么过,但在她没开过几回眼界的眼里来看,贵风茶楼简直是气派,富贵的象征。 「别喊我卫爷,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就不必那么客气。」这种细节,卫泱一向不怎么在意。 「是。」 「到了贵风茶楼,自会有人照看你,所以你尽管住下。」 蒋奾儿拧起秀眉,滕罡也跟她这么说,可登门来的人,一个比一个还要狠。 「请问,朝野各地流传那样荒谬的传闻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没错。」 「蒋氏造出神器,已经是前朝的事。自此之后,蒋氏就无人再有这等功力。」蒋奾儿严肃地说着。 「这这百年间,蒋氏也造出不少传奇的兵刃。如滕罡手里的青钢刀,也是出自于蒋氏手中。」 「那是我先祖的荣耀,我们这些后辈,也不过是活在祖先的光辉中,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蒋奾儿说的云淡风轻,不愿多谈。 「你修好了滕罡的青钢刀。」今日,他见滕罡挥舞的青钢刀,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比先前更具惊人的破坏力。「你将刀魂重新封进青钢刀里,不是吗?」 蒋奾儿心里暗惊,他怎么知道蒋氏独门的练法?「是谁和你说的?」 蒋氏之所以传奇,除了先祖的惊人事迹之外,在于能造神器之人少之又少,而那人必须精通淬炼之术及封魂大法。 天地万物,若要有灵有气,须封魂入里,才能具有灵性,通晓人的心性,而兵刃宝剑亦不例外。 古人造剑,为了铸造干将、莫邪雌雄双剑,不惜剪下头发、指甲投入炉中,求取精气,炼就此双宝剑。 而蒋氏炼造神兵利器,求的是精气魂魄入里,也就是将自己神魂封入铸器中,以求更精进的灵性。然而,封魂过程中,蒋氏血脉因痛苦难耐,心灵越是纯净,孕育而生的挣扎意念越是强大,封入的灵力更是深厚。 「我看今早滕罡挥舞的刀气,有别以往的强大,我就知道应该是你的缘故。」卫泱的微笑让蒋奾儿有种寒进骨子里的冷意。「不愧是蒋氏唯一领有天命的血脉。」 蒋奾儿两手紧握成拳,心思单纯的她,掩不住藏在体内的惧意。他一眼就识得青钢刀的不同,天朝里怕是只有他有这等眼力。 「我听滕罡说,你不造神器?」 「想造,也得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蒋奾儿苦笑,他们当真将她说的那么传奇?「我们蒋家人一辈子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例外。多年前我已经在爹爹的坟头前起誓,此生不造一兵一器。」 「但你还是修补了青钢刀,由此可知,你心底仍是个惜才爱物之人。」卫泱看着眼前飘摇的烛火。「如今,我请你到贵风茶楼作客,求的也是你的本事。」 「卫泱,我能修补青钢刀,不代表我有能力造神器。」 卫泱眼里闪过一丝火花,他抓过蒋奾儿的手,那曾因修造青钢刀而灼伤沁出血丝,血肉模糊的手,如今已经痊愈,却在掌心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一道烙痕。 「这是蒋氏背负的天命,由不得你!」这个印记,百年来才会出现一个。「我等了很多年,终于见到这样一个你!如你所言,蒋氏不见得都有本事造出宝器,但那人偏偏就是你,继承了维系天朝的使命。」 蒋奾儿抽回手,慌张地辩驳。「荒唐!天朝如今安康强盛,何需我来着?这只怕是你一派胡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不造宝器,天朝留你这样的人,也是无用!」 房内,朱红色的烛火飘飘摇摇,将两人的余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灰白的墙面上。 「莫非,你也想得到天下?」说到底,他也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蒋奾儿哼声,她早该知道他的企图。 「天下?」卫泱笑开来,那朵笑容是嘲讽蒋奾儿的自以为是。「天下早已是我的囊中物,哪需要我在这里与你多费唇舌?」对于那些,他从不看在眼里。 「要不,你要神器有何用?天朝人处心积虑,连同你在内都非得到我不可,难道不是想拥有所谓的帝王之位?」 「除此之外,我还有更想要拥有的东西。」卫泱颇富深意地看着她。 「是什么?」 「这你就不必知道。」他抚着下巴,那双灿亮的眼眸,带着几分奇异的光彩。「一直以来,六神与天朝是共存亡的关系,今天得到你,也是助了六神一臂。滕罡应该没与你说过,只要天朝亡,六神也就……」 「闭嘴!」一声咆哮传来,滕罡失控地推门而入,努力冲天。「你到底要同她说多少秘密?」 「滕罡?」见到他的身影,蒋奾儿显得很开心,然而他的震怒,却又让她心情沉重几分。 卫泱站起身来,走到蒋奾儿的身边。「怎么,那么怕她知道不成?」 「我只是不想让你左右她!」滕罡一脚踩进房里,他不该让卫泱有机会接近她才是。 按着她的肩膀,卫泱眼里闪过一丝火花。「终究,也有咱们斗神怕的事了。我总以为,你不动凡心。」 他这一句,让蒋奾儿烧红了面颊。为何他们总将这样的事挑明了说? 「我的事,与你没有干系!离她远一点,她不是你手里的傀儡。」 卫泱笑开来,当着滕罡的面,将蒋奾儿揽在怀里,令他暴跳如雷。 「你该死!」 滕罡怒不可抑地冲上前来,而卫泱却在这当口,低首在蒋奾儿的耳边说上一句话,而这一句,却让蒋奾儿四肢颤寒。 卫泱见到她发证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松开手,在滕罡一掌挥向自己面门以前,率先一步退离,闪过他的奇袭。 「你总是慢了一步。」卫泱笑他,俊容始终带着淡淡嘲弄。 滕罡将她拥进怀里,担心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在我没看见的时候,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紧张,让蒋奾儿有些招架不住。「没有,你想太多了。」 「真的没有?」滕罡摸摸她的头,按按她的肩头,就是怕卫泱对她做了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来。 「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蛊惑她的心不成?」卫泱的话传来笑意,令人不由得生厌。 「滚出去!」滕罡咬牙,不愿在蒋奾儿面前伤了和气。 「自从你回茶楼后,老是暴暴跳跳的,这脾气若是不改,小心有人吃不消。」卫泱扔下这句,便潇洒地走出房门。 蒋奾儿看着他,他刚毅的脸庞夹杂着对她的不放心与担忧。 「你在恼些什么?」回到这里,她没见到他舒展过眉头,反倒是两人先前在一块儿跑给追兵追时,他还有几次是笑着的。 虽然笑容不大,却也是发自内心。蒋奾儿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但这一点点的观察,还是有几分把握。 「我怕他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滕罡,你总当我是个孩子,对吗?」她不似他稳重,也没他见多识广,甚至有时还毛毛躁躁,遇上事还会哭哭闹闹的,但不表示她永远都长不大。 「你在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的慌张显得可笑。 蒋奾儿扁着嘴,面对他的不安,她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滕罡沮丧地坐下,内心焦躁不安。「其实看到这样的自己,我也觉得窝囊。」以前,他无所惧、无所畏、永远考虑的,也只有独自一人。 这句话,轻轻地敲进蒋奾儿心中,她伸出手揽住他,让她靠在自己的心窝里。 「是我太任性了。」他的心情,她总是忽略。尽管他看来坚强,但终究也是个人,怎可能收去所有喜怒哀愁? 「六神没有你所想那般无坚不摧。」这里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自己的一段故事,包括他,也是如此。「也没你看得那样风光美好。我们都活的身不由己,却也逃脱不开。」 「滕罡……」他话里的轻愁,让蒋奾儿听来真是心疼。 「如果重新选择,不成六神,不做斗神,对我来说,是否能有新的契机?」这几年来,他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却总是一闪而过。但自从遇见了她,他却常常在想这个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别将你原来拥有的一起美好改变了。」他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她。 「你若笑不出,有我来替你笑,你若难过时,我替你哭泣……以后这些事,我替你来做,好吗?」 蒋奾儿轻轻在他耳边说着,没有太多激动的口气,没有那些动人的情话,却让滕罡莫名感动,两眼泛红,浮现淡淡的雾气。 他是个双手盛满杀孽,恶贯满盈的罪人,没有仁慈,没有爱情。可是,心境纯洁无瑕的她,却将自身的温暖,悄然无声地送进他的心窝里。 滕罡抱着她,在今夜,他头一回发现爱情的美好。美丽得让他舍不得放开手,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沉沦。 瞪着那扇雕刻着百花争妍的房门,蒋奾儿心底忐忑不安。 日光融融,迤逦一地鎏金色泽,将廊道的尽头,点缀得宛若是赤金色的宫殿,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进来。」低低的嗓音,自房间传来,令蒋奾儿震了心窝,两肩不自觉紧缩。 推开门,晨光瞬间爬满一室,随着蒋奾儿进门,暖烘烘的微风轻卷她的裙襬,也同样卷走了房内的暗冷。 卫泱倚在屏风旁,恰巧换好衣物,一早就有人站在自个儿房门前,还真是挺新鲜的。她一向都起得那么早? 「昨夜没睡好?」卫泱拢拢衣襟,走到桌前为她斟了一杯茶。「茶水是冷的,不介意吧?」 「欸……」蒋奾儿不安地坐下,心底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卫泱似乎是看穿她的心意,锐直的视线紧紧地抓牢着她。「有话不妨直说,我是有问必答。」 「我……」蒋奾儿吞吞吐吐的,突如其来的勇气,如今好似被湮灭般的消失。 昨日,她想了一晚,几乎是夜不成眠,卫泱在耳边对她说的那句话,让她无法不耿耿于怀。 「你说六神……我想知道六神和天朝的关系。」 「共生死,共存亡。」卫泱一语道尽,没有半点掩饰。 「现在的天朝,强盛得看不出一丝颓势。」人人安居乐业,物产丰饶,就连外来的夷族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 「庸人,仅能贪得眼前。」卫泱笑着说,将蒋奾儿僵硬的面容收进眼底。「我要做的,是更长远的事。」 「说到底,你找我不也是为了帮你得天下!」 「我感兴趣的不是天下,而是要天朝永盛永兴,历久不衰。」 「没有这种事!」蒋奾儿皱起眉,若是这样,前朝因何衰亡?「这就如同历代君王贪求那不可能的长生不老之术一样,全是无稽之谈!」 「我的心,没有那么贪。」 「你要天朝永生不衰,简直比那些帝王还要狂妄!」蒋奾儿指着他的鼻头,狠狠咒骂起来。「天朝已拥有百年江山,这其中不乏无数铁骑踏遍城池,血洗百姓一手建立的辛苦家园……这样残酷兴国的皇朝,你竟要他生生世世历久不衰?」 「别忘了,你嘴里喊的残酷,有一半是六神的功劳,而其中当然也包括你爱的男人。」卫泱不忘提点她。 「他无从选择!」蒋奾儿为他辩解着,说到底也是眼前这男人害的? 「就和你一样吗?」他冷冷地笑,冷漠得不带一点温暖。「是的,我们都无从选择!因为这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了。」 蒋奾儿咬牙,他真是自信狂妄过了头!「为了你的大业,你至今到底拉了多少人陪葬?」若不是如此,滕罡不会被逼着血洗一个又一个她曾落脚的村庄。「你为了逼出我,才做得那么绝,对吗?」 「我若不如此做,你和滕罡可能还逗留在天朝某处,忘了自身所领的天命。」 「我为滕罡修复青钢刀之后,是不是你派人烧了老师傅的小村落?」其它的追兵,只晓得向滕罡要人,唯独那一回,小村落却是在他们离开后,惨遭祝融灭绝。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多了,不愧是蒋氏的遗孤,本事也的确过人。」 「为了逼我,你真是恶事做尽。」为了她一个人,他视其它人的性命如草芥! 「不,我应该要再逼你紧些。」他笑着说,不见一丝严肃的神态,说的太云淡风轻,好似杀人就如同捏死蝼蚁般轻轻松松。 「逼死我,蒋氏再也没有人为你造神器,你就带着你的春秋大业,滚进你死后的坟头里。」 「倘若我死,也不会寂寞,你心爱的滕罡也会陪我一道。我说过,天朝衰,六神则强,天朝若死,六神落葬地!六神的命,被牵制于天朝之中。」 「荒唐!在六神尚未出现时,天朝已然诞生,他取了前朝的气数,吞尽了前朝的风华。」 「天朝食的,可不止是前朝的命脉。」卫泱残酷地说道,俊逸的面容浮起一抹很诡异的笑容。 「你说什么?」 「要不,我带你走一遭,让你仔仔细细地,亲眼见见天朝如何走至今日强盛的地步,如何在乱世中一统天下,称霸为王!」卫泱一把捉住蒋奾儿的手,握得紧紧的,让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就如同他一样,有苦说不出! 「卫泱!你做什么?」 「你若想知道六神的秘密,我就让你知晓,连同滕罡的命运,我也让你选择,看你要不要握在手里,还是像愚蠢的他一样,任其死去也不愿挣扎。」卫泱拖着蒋奾儿,即便弄疼她了,仍旧不愿放手。 「放开我!我不想知道那些,我只求你放过滕罡,放过我!别把我们的未来,放在你狂妄的大业里。」 蒋奾儿尖叫,她要的不过是能和滕罡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当六神的傀儡,只做自己的主人。 「你和滕罡,都是领着天命转世的人。」卫泱自始至终都带着很冷漠的笑容,那种表情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如果想要选择,那还要等今生过了奈何桥再说!」第十一章 蒋奾儿被卫泱一路拉到贵风茶楼的后院,那占地广阔的庭园里,几番迂回曲折,甚至连久居茶楼的住客,也未必能识得其错综复杂的路径。 其中,又以水景圆秀丽的造景为主,繁花翠叶,季季不同,做到四季常青。 散置在园中的太湖石仿造峰峦、丘壑、洞窟、峭崖、曲岸、石矶诸多形貌,气势连贯,或俊逸,或奇巧,若不是在贵风茶楼,也难以看见这等豪气的造园。 然而,蒋奾儿却无心见识这美丽的景致,仅能留心卫泱掐得她有多疼,甚至他还硬将她拖下楼。 「放开她!」 两人身后,传来一句冷冷的斥喝声。 卫泱虽然稍微停下脚步,但最后仍执意向前走去。 「滕罡!」蒋奾儿回头,盼他能从这失控的男人手中救离她。 迈开脚步,滕罡脚程飞快,转眼就拉住蒋奾儿另一只手。「你要带她去哪?」 「滕罡,我劝你别生事端。」卫泱恶瞪他一眼,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翻脸成了狰狞的恶鬼。 「生事端的人是你!」滕罡咬牙低吼,若不是今日他起得早,她就要被拖进那个阴暗的鬼地方去了。「你要带她进去『那里』吗?」 「有何不可?」卫泱眼中藏有一抹魅影,像是包藏祸心的邪魔。 「我不准!」进了那里,就再也没法子脱身了。滕罡不想她最后走到这一步田地。「放了她,算我求你,放了她。」 这辈子,他还没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但为了她,值得。 「我一辈子都会为天朝尽心尽力,只求你放了她。」往后,卫泱的要求,他照做便是,再也不会有丝毫想离开六神的念头。 「那你就应该趁此机会好好表现才行!」卫泱恶狠狠地说,一个弹指便将滕罡震离五步之远,那浑厚的内劲,就连骁勇善战的斗神也不敌。 滕罡按着被击中的心窝,呛咳得气无法调顺。 「卫泱!你……放开她……」 「我说过,一旦要做就回不了头!」卫泱不管蒋奾儿愿不愿意,拖着她向前走去,不管身后滕罡是否因此受伤。 「滕罡!你没事吧?」蒋奾儿很想跑到他身边,但卫泱仍旧不肯放开她。 「小丫头,你还是多替自己担心吧。」卫泱说完话,将她带离滕罡眼前,足一点地,便使起轻功越过廊道。 「该死!」滕罡狼狈地被人搀扶起身,原来是早在一旁默不吭声的花馥应。 「你到现在还想要跟他杠上,小心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喔!」花馥应睐他一眼,这男人是吃了富璟丹的口水不成?硬是要跟卫泱作对。 「死了倒好,省事!」掸去身上的尘土,滕罡准备奔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花馥应实时拉住他。「滕罡,听我一句劝,就让蒋奾儿做她自己应当做的,并且该做的事。」 「你一派胡言!」滕罡瞠眼,怒目相对。「他当初就是用这句话证骗我们的!今日,我不要她也相信这样的事!」 花馥应扯开他的衣襟,胸口一道与生俱来的图腾,那是只有六神才有的转世印记。 「我们会信,是因为卫泱说的是事实。今日她不造神器,想必卫泱也不会留她。」 「造了神器,她更是死路一条!」推开花馥应,滕罡尾随卫泱身后,踏进他从来不曾进入,被视为禁地的处所,也不管擅自闯入的后果,反正他也无所谓了。 「滕罡!」花馥应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全发疯似的找罪受。 自始至终,他还是晚了一步。 滕罡站在一扇墨黑色的大门前,其坚固的程度,就连削铁如泥的青钢刀也同样被阻绝在外。 他眼睁睁看着蒋奾儿的背影消失在这扇门后,而他再度可笑地被卫泱打飞。 滕罡心底不禁懊恼,接连被她见着自己没用的模样,她还愿意相信他有肩膀让她依靠吗? 「他们进去,也有一个时辰了。」花馥应坐在一旁石椅上,看看亭子外边的天光,璀璨耀眼得让人感到刺眼。 滕罡心底焦躁难耐,然而表现却异常的沉默。炯亮的眼眸里,藏有一丝不甘心的火气,欲将这扇拦挡他在外的大门给瞪穿。 「滕罡,你光站着不累啊?」她看了都嫌烦了,花馥应掩嘴打个呵欠,秀媚的眼里噙着淡薄的雾气。 他不为所动,仍旧像尊大佛。 「馥应,我从没有这么恨自己对卫泱的唯命是从。」他冷冷道。 不守舍。 「奾儿,你还好吧?」见到她,滕罡心急如焚地将她拉离那扇大门之外,可触及她的掌心,却是冰冷得有些冻人。 蒋奾儿抬眼,虚弱地对他笑了笑。 「我很好……」偎在滕罡的怀里,感受他传来的温暖。 在那个当下,懦弱的她,已然做了个决定-- 她说过要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做些他做不到的事,但是如今,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让他痛苦。 滕罡看着背对自己,木然伫足在墨色大门前的身影。 短短三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他,也不愿告诉他卫泱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当她踏出房门后,就答应卫泱要造神器。 滕罡不懂,她怎会在短短时间内转了性子。 「你说过你不造神器的。」离她五步之远,滕罡痛心地问她。 今日六神因蒋奾儿允诺造神器,而齐聚一堂。 捧着一只卫泱给她的大匣,匣中搁有一块奇石,那曾是前朝衰退以前的某一日夜里,天边生出异光,与天火同时降生于大地的。 卫泱辗转得到此石,为的就是今日。那张俊逸的面容,此刻见不到半点笑容,反而深沉地看着蒋奾儿。 「滕罡,你怨我吗?」蒋奾儿不敢转身看着他,眼里噙着泪,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怕见到他又反悔。 「怨。」他的话浅浅地飘散在园林间,望着那扇沉得推不开的大门,一旦她踏进去就没有回头路。 「滕罡,你真的恨我吗?」蒋奾儿哽咽,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却还是想要问个清楚。她果真是孩子气,反反复复只为自己。 「我想恨,想好好地恨你一回。可是,我做不到。」滕罡可想而知,背对自己的她,此刻一定泪眼汪汪。 蒋奾儿闻言,泪水扑簌簌滚落盒上,染湿了匣面上的雕刻。 「你会等我吗?」 「会。」 他的保证,让蒋奾儿意外放心。 「和那回一样,你记得要唤醒我……无论如何……」 「好。」 尽管蒋氏造神器将因此丧命,可蒋奾儿仍抱有一线希望。或许,她可以扭转自身的未来,就如同当初,她以为将独自终老一生,却在最后遇见了他。 那段颠沛流离,却彼此依靠的日子,让蒋奾儿回忆起来时,别有一番甜蜜的滋味。 他们都是被上天烙下印记,身负重任的人,却在此刻相逢,并且惺惺相惜。蒋奾儿觉得老天待她已是不薄,让她能够遇到他。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蒋奾儿茫然地望着前方的一片漆黑,一旦踏入就如同滕罡所说,无法反悔,不能回头。 出关之日,便是神器诞生之时,天朝会因为她的选择,得以孕育出新的契机,而六神也能因此延续再现的传奇。 蒋奾儿咬牙,含泪面对那自转生后便跟随自己的天命。 滕罡握着青钢刀,看着她即将踏入那块被众人视为禁地的处所,他的心头不禁紧了紧。 她进去后,他还能再见她吗?还是将一手抱着她冷冰冰的尸首,一手又高举着用她性命换来的神器? 蒋奾儿在六神的目送下,缓缓将走进那扇大门。 然而却在此刻,天际卷来一股沉闷的气息,宛若是大军压境般直捣贵风茶楼而来。 卫泱抬眼,望向那天光灿灿的云端,抚过面颊的轻风之中,早先一步预告接下来的危急。 「滕罡!」花馥应喊了一声,按向腰际,一个反手取出一对鸳鸯铁,浑身警戒备战而起。 蒋奾儿顺着花馥应的话声,抬头望向天空,不见湛蓝天色,只见一片墨黑色的布衣漫天飞舞。 须臾,剑气横扫万千,沉静的园林布满压迫的杀戮气息。六神摆出针式,力抗一跃而下的劲敌。 「夺蒋氏!」 「奾儿,快进去!」滕罡回头,见她还傻不愣登地没半点反应,急着大吼。 「不得蒋氏,也要诛之!」 「卫泱,关门!别让他们闯进去。」花馥应喊声,在敌方未出手之前,她直奔大门护着蒋奾儿。 她眼见一群带着鬼面具的黑衣人,身着劲装持着陌刀,乘着肃冷的秋风而来,施展轻巧的功夫,自天边落下,就如同那日她方到贵风茶楼便遇上的恶鬼。 「杀--」 沉闷的嗓音,齐声朗道,好似夺人魂魄的催命符,声声催讨着六神与蒋奾儿,欲夺取他们的性命。 滕罡回首,看见她捧着大匣站在门里,那张丽颜流下两行清泪,一时之间他心里百感交集。 是他将她卷进天朝的斗争,无端惹来一身祸端。时至今日,她被迫推入这样的漩涡之中,并且再也回不了头。 他的歉疚,蒋奾儿全看进眼底。他不是会轻易表现情感的人,可此刻他眼里却暗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 她朝他颔首,要他别牵挂,信她一回,就如同她相信他那般。 滕罡明白她的心,释出安心的笑容,那扇大门终于缓缓关上,将两人阻绝。 他转身,眉宇间藏敛着一股狠绝的杀气--斗神立现,杀戮因此展开。 滕罡,你从前长得是什么模样? 就这样。 不是!我是说你小的时候。 不知道,忘了。 你记性真差,像个老头子一样。 我要睡了。 滕罡,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不清楚。 我是说我和你,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俩? 对啊!不行吗? 嗯,我想想…… 一个梦,让滕罡在夜晚惊醒过来。 这个梦,很短……短到他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太惦记着她所引来的思念。 窗外星光点点,秋夜的风刮得冷冽,秋末已到,初冬即将到来。而蒋奾儿入关造神器也已半个月光阴。 早在几日前,卫泱依天象观星算出,今晚戌时宝器即将出关。 这让滕罡突然想起先前蒋奾儿为他修好青钢刀时,也同样是在戌时--说不准,他可以让她全身而退! 抱持着这点揣测,滕罡早就守候于此,心里悬念着。只要是还存在一丝希望,他便不愿就此放弃。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他千万别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错过。 滕罡急着起身,迈开脚步走出房门,却看见天边打过一道赤金色的闪电,通透地直达天际,随即隐没在暗色的大地之中。 他瞠眼,听见远远的打更声。 忽地,他的心头一紧,纵身跃下楼去,却见到卫泱的身影早先一步入了后院。 「滕罡,神器要出关了!」富璟丹尾随在卫泱后面,也即将赶过去。 「方才打的更,报的是何时?」滕罡抓着他迫切问道,心急如焚。 「一更天了!」 这一句话,令滕罡心底被狠狠地揪住,他到底错过了最应当守候的时间。 「卫泱才跟我说,神器出关,天有异象。你方才见到没?」 果然,她真是造出宝器,没有辜负蒋氏的传奇。滕罡心头百感交集,害怕要是见到她冰冷的尸首,要如何说服自己?他宁可……宁可她是失败,也不要她丧命。 天朝兴盛衰退,与她没有干系,为何她没有选择的,得跟着他这样的活? 滕罡心头挣扎,直到站在那扇墨黑色的大门前,看到殷孤波手捧一个玉匣,匣缝有着鎏金光彩,强烈的光波就连造工精密,质地细腻的玉石都掩饰不住。 「你快进去吧,她正等着你。」殷孤波低低说道,见滕罡毫无喜怒的表情,木然到了极点。 「你带走宝器,是不是也一并取走她的命?」宝器方出关,他甚至连它是什么模样,蒋奾儿如今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而殷孤波却在此时急着取走宝器。 「这是卫泱的意思。」捧着玉匣,他能做的,也只是听命行事。 无论蒋奾儿成了什么样子,与他毫无干系。 殷孤波冷冷地越过滕罡身侧,简简单单地交代一句。「蒋奾儿这辈子究竟是福是祸,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快进去吧!」 这辈子,滕罡最不想做的就是踏入这扇大门之中!但他仍是违背自己的心意,踩入这座由各色玉石砌造而成,深入地道的巨大玉石宫殿。 走过几回曲折小径,闻着这扇门里特有的暗冷气味,他心急如焚地来到另一扇同样由玉石造成的门。 映入滕罡眼里,是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 「奾儿!」 他的呼唤声在这座由玉石建造而成的炼造房不断回响,只见她双膝跪地,面容如同那日入关时那般甜美,嘴角噙着笑意,眼角悬着泪光,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不见当初她封魂至青钢刀那般可怕狰狞的模样。 她浑身透着淡白色的光彩,沉静的姿态宛若是误落凡尘的仙子。 直到那刻,滕罡终于知道了,她已经完成与生俱来的天命,所以才会显现这样宁静的神态,并且别无牵挂。 滕罡上前将她的身子紧拥在怀中,甚至能够感受到一股真气流窜在她体内,缓缓地自他指缝中流泄。 「奾儿!」他话声颤抖抖,见她湛亮的大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娃娃,仅是空洞地盯着他的脸。「你醒醒,醒过来看我一眼也好!」 那双会说话的大眼中,昔日曾盛装着天底下最灵巧的神魂,如今只剩被人掏去生命的空壳。 「奾儿!对我说说话,说你很想我,说你想要和我一块过……」滕罡见围绕在她周身的白光逐渐散去,好似她的生命也终将走到尽头。 他隐忍在眼底的热泪,终是忍耐不住地滑落,濡湿了她的面颊。 「滕罡……滕罡……」 她没有半点意识,嘴里只能喊出这两个字,使尽力气的,冲破宿命的摆弄,却仍旧还是……徒劳无功! 「对不起!是我错过,都怪我错过!如果我早些唤醒你,或许不会害你变成这副模样……是我害的!都是我害得!」 直到那道浅浅的白光散尽,那双墨黑的大眼缓缓合上,滕罡终于不甘心地狂吼出声,这座由玉石雕砌而成的宫阙之中不断响起他的嘶吼声。 一声又一声,都夹杂着他对于宿命不愿意屈服的怨气,他呼喊着她的名字,不断地懊悔自己的懦弱,为何他无法勇敢些,为何他不带她逃到天涯海角? 他为什么不阻止她的决定? 他为什么不坚持下去,拼了命也要在戌时一刻喊醒她,或许这么做还可换得她的安然无恙。 拥有她已然逝去神魂,空洞的躯壳,滕罡不禁潸然泪下。 到底他们是领着天命牺牲自我,渡化别人的奇人,还是因天朝而无法选择的可怜人? 滕罡心底有恨,有怨,有着宣泄不了的激动。他恨自己,也憎恨命运的摆弄。 然而,此刻突然一只大掌按上滕罡肩上。 「不要悲伤,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卫泱面容沉静,未见到半点情绪,就连始终挂在嘴边的笑容,也不复踪迹。 滕罡瞪着他,可是脸上流露出的不是浓浓的仇恨,而是无止尽的哀伤。 「她要我转达你,这条她踏上的路,就如同这些年你走过的。总有一天,她会迎头赶上你。」 闻言,滕罡泣不成声,抱着或许再也睁不开眼的她,沮丧地不断流泪。 滕罡,如果我们一起过日子的话,你想会成了什么模样? 不知道。 滕罡,如果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会在某处遇上吗? 可能不会。 滕罡,还好啊!我是蒋氏遗孤……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领悟到,她是抱持着怎么样的心情,对他说出这些话。 「你以为早些时候唤醒她,便可阻止宝器取走她的魂魄吗?」卫泱问他,滕罡到底也是傻子一个。 「难道不是?」当初,她也是这样嘱咐他,或许今日,也应当如此。 「你傻了,蒋氏造出神兵利器,求的是入魂封里,她的魂魄本就应当封印在神器之中,才能守护神器,并且注入灵力。但如今,却少了一魄。」 「那一魄到了哪里?」 「青钢刀之中。」卫泱将他肩头按得很紧。「就是少了那一魄,她才能安然地留有一息。」言下之意,就是蒋奾儿靠着滕罡手上那把青钢刀中的唯一一魄,才能全身而退。 「她会醒过来吗?」听到这消息,滕罡不知道该喜该悲? 「可能,不一定。」她的安然存活,也算是蒋氏的异数了。「你要等她吗?」 「我等。」 「或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就算醒了, 搁水盆,扭巾帕,之后轻轻覆在她脸上。 冷冷凉凉的湿帕抹去她一夜的昏沉,还她一个干净轻松的一日。 「你早。」他说话,一如往昔。 你早!她回应在心里,一如平常。 拭净她的脸后,他也同样为她擦拭着手脚,颈脖,企图让她身子舒爽些。 房内,依稀留有昨日夜里燃尽的百花油味,他重新换上一壶,延续未褪尽的气息,重新再坐回她身边。 「这桂花油是当令的,你喜欢吗?」 喜欢。 感觉到他轻轻牵着她的手,掌心里传来熟悉的温度,让她感到莫名安心。 「昨晚夜里睡得好吗?」 不好!我做了一个恶梦,在梦里一直跑。 他摸摸她的脸,浓眉微拧。「看来好像不太好。」 是啊!真的不太好。 「回头我给你换个新枕头,这个睡塌了。」理理她的云鬓,沉静的脸庞看似睡着了,却依旧红润。 难怪啊!我会做恶梦。 她又听到他忙进忙出的脚步声,出了房门又入了门,拿来新枕也抱了个大盆。最后,还是在她身侧落坐。 他细心地替她换枕头,还摘掉她头上的簪子,拿起玉梳理顺了她的长发。不久后,房里多了一大盆温水,他挽起了两袖。 「今天天气好,头洗好了人也舒爽。」他说道,两手也动作了起来。 躺在床上,她心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只要洗头就很高兴。 只是,他听不到。 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发尾在水盆里漂了几下,他拿着梳子整理着,动作熟稔像是已做惯,一举一动都轻轻柔柔。 是的,她始终是他心头上的一块宝。 天冷时,搁在心里煨暖;天热时,捧在手心吹凉。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也不愿意冷落她。 她知道他待自己的好,但她始终不清楚,他为何要待她这般好?她甚至连彼此的相遇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她怎成了今天这幅德性? 前天,他夜里睡不着,跑到她房里来,没说什么话,只是坐在她身旁,将她的手握得紧紧地。没过多久,她听到他泪珠滚落在衣衫上的声响,对旁人来说,这种声音怎么可能听见?可她却连门外的他由远而近的步伐都可听闻。 那一夜,她听着他悲伤的心音,闷得无法入睡。白日,他倒是好好的,怎么夜里突然伤感了起来? 他兀自停下为她梳洗的动作,见她静静地任他打理着,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你舒服吗?」她的静默,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疤。 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仍是如此…… 「洗好头了,待会擦干后我带你到外头晒晒日头。」滕罡笑着说,眼角却有泪光。 他利落地将她的长发擦干,仔仔细细地不让水渍留在她的秀发里,再为她换上一套新的衣衫,便将蒋奾儿给抱出房门。 灿灿天光,蔚蓝天幕,滕罡将她抱进亭子里,搁在软榻上,怕她单薄的身子禁不住风吹,还为她盖上薄毯。 她心里是笑着的。每当这个时候,她耳边听着风声,树声,鸟叫声,便觉得通体舒畅。他待她的好是全心全意的,尽管她总是听不见他心里头的声音。但是她清楚,他是悲伤的。 牵着她的手,滕罡专注地看着蒋奾儿依旧红润的脸庞,她的容貌,停在那一日她合上眼的时候。自此,便不再衰老,彷佛光阴在她身上没有半点改变。 然而他的岁月,却在那一夜之后,飞快地流转着。 「自从你睡着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滕罡心里头紧了紧。「是今天、还是明天,又甚至是否在后天?」 她的耳边,突然听不见流连在身侧的美好声响,只能听到他低低切切地倾吐。这些年来,她头一回听见他的心声。 「直到现在,我仍旧后悔,那一日没有下定决心拦着你。说不定,我还能发自内心笑着看你。」当初他对她说有怨、有恨,其实都是怨着自己不够勇敢,恨着自己不够坚定,眼睁睁见她走上一条不归路。 时至今日,光阴匆匆,他用下半辈子的人生等候她归来,她的清醒。 「馥应说,我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是该给你个名分。」说出这句话时,滕罡很难得的脸红。「卫泱说,后天是个好日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时辰……华堂说,大伙都有伴,见我们这样搁着好像也不是个办法,对吧?」 滕罡搔搔头,即便她是睡着的,这样的说词,仍旧令他感到不甚自在。 「如果你反对……我是说……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就算现在这样也没有关系,又或者是……唉……」拍拍自己烧红的脸面,滕罡改口。「我最近练了一套刀法,要来给你瞧瞧,那事儿晚些时候再说吧。」 他踩着有些慌乱的脚步,提起石桌上的青钢刀就到园里练刀,那紊乱的气息,毫无章法的劲道,完全不似天朝人口中,那个虎虎生风,令人闻风丧胆的斗神。 说出自己心声的滕罡,不过是个普普通通,对她有爱慕之意的男子。 她听见后,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鼻酸,眼底的热意来的很急很汹涌。他是不是发傻了,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事? 而且话怎么只说到一半?太过分了!这男人当她没反应好欺负不成? 可恶、可恶!真可恶!她要是能睁开眼,要是能看见他到底长啥欠揍摸样,要是能开口骂人,准要骂得他哑口无言,无法还嘴。 她要是……要是…… 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她好想、好想再好好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并且让她记起那些她应当忘怀不了的往事,那就好了! 她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向往。可是,她好想要亲口向他道谢,谢谢他的细心照料,谢谢他全心全意爱她…… 当泪水滑过清瘦的面颊,并且再也无法克制时,她告诉自己睁开眼,只看他一眼!求一眼之缘就好……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神祗,那么请听听她的心声,她不愿辜负他,不愿违背自己的意念,让她看一眼就好! 蒋奾儿抬手,那道她很想见得身影,终是得偿所愿的看到了。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大,还要挺拔,甚至还令人倾心。 她泪流满面,见他一举一动之间,彷佛她曾经见到,却再也忆不起的过往。她开口,想唤他的名字,却害怕这是场梦。 直到滕罡再度回首,见到那双他以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眸时,他倏地一怔,眼角盈满热泪,踏出急切的步伐。 一步又一步,这里头有他多年来努力坚持,始终都不肯放弃的执着。 直到今日,他见到了一丝曙光,那些曾经的风风雨雨,如今总算走到拨云见日之境。 「奾儿!」他喊道,忍不住哽咽。 她淡淡地笑着,看见朝着自己走来的他,她胸中满溢热暖暖的温度。 他伸手,给了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那包含他当初对她的歉疚。 「你回来了。」这一回,他果真是盼到她清醒了。 蒋奾儿欲张口,却失语无法说话。所有魂魄已封入宝器之中,如今唤醒她的,不过是自身强大的一年,以及留在青钢刀里那仅剩的一魄。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她有很多感激的话想对他说,却任凭她再如何努力也办不到。 「这一回,你别再睡……别再睡……」见她痴傻得只能用笑容回应他,滕罡明白这一日终将到来,她若清醒,也仅能成为痴儿。 她笑着,泪水却不断奔流,嘴里咿咿唔唔,宛若是刚牙牙学语的小娃儿。 滕罡紧紧拥住她,泪水浸湿她的肩头。「以后,不可弃我!不可弃我!」无论她是否听懂,滕罡也只想要这样对她说。 从前这句话,是她常对他说;而如今这话,换他向她讨回来。 「谢谢你还肯睁开眼再看我一眼……」 滕罡清楚往后的岁月里,无论是朝阳或落日,不会再是他独自观赏度过,再转述给她听。 而是真真切切的,拙紧她的掌心,眼见为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