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与雪》 第1页 [侦探推理] 《鹭与雪(出书版)》作者:[日]北村薰【完结】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鹭と雪 译者: 吴冬青 出版年: 2012-3 页数: 217 定价: 23.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99文库·别姬小姐系列 内容简介 第141届直木奖获奖作品 充满了“时代味”的歷史推理小说 “日常之谜”背后隐藏着令人“醍醐灌顶”般的真相 昭和时期的日本,波云诡谲,如同一团迷雾遮盖着各种真相。 上流贵族家的小姐花村英子和和花村家僱佣的女司机、被英子尊称为“别姬小姐”的别宫美津子因缘际会之下遭遇了一系列谜团—— 名门华族家的子爵离奇失踪,却又有人在流浪汉聚集之地浅草发现了他的身影;老字号点心店鹤之丸家的小少爷夙夜游盪在上野街头,只为寻找口中念着的“狮子”;贵族小姐千枝子在银座大街拍下的一张照片中发现了未婚夫的身影,然后事实上此时此刻的他却正在千里之外的海上航行着。照片中的男人到底是谁? 花村英子和别姬小姐能否解开谜团找出真相?这重重迷雾掩盖之下的,是人性的善或恶?美或丑?残酷还是温情? 作者简介 除了北村薰,我们再也难读到这么“美的”推理小说。 打破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常规模式——密室和诡计,毫无血腥之气,温暖读者心灵且漾着优美气息的“日常推理大师”。 北村薰,一九四九年出生于琦玉县,原名宫本和男,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同时也是早稻田推研会的成员。一九八九年,以没有杀人事件的本格推理短篇集《空中飞马》入选成为“鲇川哲也与十三个谜”的第六部 作品,一九九一年再以同系列的《夜蝉》获得了第四十四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赏。翌年发表了这个系列的首部长篇作品《秋花》,其他较着名的作品还包括 “时与人的三部作” 、《skip》、《turn》及《reset》。二〇〇九年,北村薰以《鹭与雪》获得日本文学最高荣誉直木奖。 北村薰的作品除了像其他新本格那样着重奇幻的谜团以外,对于解谜以外的故事性也非常讲究,不论小说的结构或人物的描写也都极度细腻。 北村薰此前曾六次入围直木奖,平了此前东野圭吾的尴尬纪录,终于凭藉《鹭与雪》摆脱“东野圭吾路线”。对于同一位小说家数度入围直木奖决选却最终落选的怪现象,日本文坛称之为“东野路线”。 责任编辑:陈旻 特约策划:周洁 封面设计:董红红 出版发行: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100705 网 址:http://.rw 印 制:山东临沂新华印刷物流集团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150千字 开 本:890x1240毫米 1/32 印 张:7 版 次:2012年4月北京第1版 印 次:2012年4月第1次印刷 书 号:978-7-02-008762-4 定 价:23.00元 目录 失踪的父亲 狮子与地铁 鹭与雪 失踪的父亲 第一章 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着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着淡紫色裙装的下摆,沿着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煳着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我是让雅吉哥哥带着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校註:日本着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註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校註: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樑部分,挂着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着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落叶松,落叶松……” 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什么东西?” 我指着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嵴说: “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第2页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校註: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的名诗。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覆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覆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着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覆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 (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着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着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繫着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号固然有老字号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着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着咖啡的醇香。也有带着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呵,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着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第二章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着的,属于正常情况啊。” 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着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着淘着,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着呢。” “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嘆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警察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着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繫,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第3页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吶。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贊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徵。在这座雄伟的义大利文艺復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着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分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浜离宫【校註:即浜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在封赏的土地上兴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园。现在,浜离宫恩赐庭园被指定为特别名胜及特别史迹,该园还是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潮入庭园”】,五月份去了日光【校註:应该是指日光东照宫,建于1617年,为德川家康的灵庙,之后由于三代将军家光的缘故,使得它重新变成现在所见到的这般绚烂豪华之庙殿】呢。” 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前些日子刚刚去红叶山参观了御养蚕所回来。之所以能够进入皇宫,是因为我们学校里有不少皇族和华族出身的同学。 把御养蚕所迁到红叶山的是皇太后,现在守护着的是皇后。蚕宝宝吃了桑叶吐丝做茧。女孩子去参观,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参观参观,了解了解社会。”哥哥说。雅吉哥哥现在在三田的一所私立大学的研究生院上学。到了那个年纪还会搞全年级一起去参观之类的活动吗? 我向上翻着眼珠说:“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吧。” 哥哥摆摆手说:“你傻呀,说正经的呢。我加入了一个叫社会事业研究会的社团,交了一块钱。这样就可以去考察现代社会的城市黑暗角落。不过,对于被考察的一方来说,那可不是什么社会考察,就是看热闹来了,一帮有钱的好事之徒游玩来了。” “去哪儿了?”我问道。 “去看了看浅草的另一张面孔。一路走一路看。从免费宿舍到一毛六、两毛八的旅馆,都去了。吃饭最省钱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两分钱。” “在那儿带我们参观的人说啊,只要在梯子上一步踏空,掉下去可是容易得很。据说在那种地方还有高学歷的人呢……” 雅吉哥哥说话的语调变得缓慢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好似“躲雨雨不停,是冒雨而去呢还是怎么办”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持续的沉默让人以为我们俩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对不起,是花村贤兄妹吗?”一个声音问道。抬眼一看,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朴素而做工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玳瑁框儿的眼镜。 第三章 “是啊——” 哥哥答道。青年那镜片深处的眼睛眯了起来。 “果然……啊,还没自报家门,失礼失礼。我叫川俣。” “川俣……” “是的。前年夏天,在轻井泽……” 想起来了。 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令人难忘。那个时候在万平宾馆夜晚的露台上见过面,记得是子爵家的公子。我虽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可记忆力倒是好得有点过头。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像绕口令似的这位先生的头衔像潮涌般地在记忆中甦醒过来,继而又像退去的波涛再次奔涌而来似的夺口而出: “——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 话一说得急,“……室特约研究员”的“室”就特难发音。川俣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鸟兽……?” 雅吉哥哥脑子还没转过来。我稍做说明后,他连连“啊啊”地点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
第4页 川俣先生笑盈盈地指着靠墙的桌子: “我在那边小坐,总觉得是那时候见过贤兄妹……” “是的,是我们。” “那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两位。现在方便吗?” 没有理由拒绝。会是什么事情呢?川俣先生朝女侍用眼神示意“我挪到这边来了”,然后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的专业是鸟类。” “是啊。” “这次我们一批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前些天先举办了一个探鸟会,柳田国男【校註: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思想家。日本民俗学创立者】、北原白秋、金田一京助【校註:金田一京助(1882-1971):日本语言学家】等各界人士会聚一堂。” 呵,连白秋先生也参加了。诗人应该对大自然很有兴趣的。我劲头十足地说: “正好刚才在楼上看到《白秋全集》了。” “那真是太巧了。” 哥哥大概觉得这时候不说两句不体面吧,于是插嘴道: “说起探鸟会——就是跑到山林里去听鸟叫、看鸟飞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那天晚上,大家在旅馆里听了有人带来的唱片。” “哎?” “是这样的,” 川俣先生顿了一下,“—— 那是三宝鸟【校註:三宝鸟(eurystomus orientalis),鸟纲佛法僧目佛法僧科三宝鸟属,头大而宽阔,头顶扁平,通体蓝绿色,头和翅较暗,呈黑褐色,虹膜暗褐色,嘴、脚红色】鸣叫时的录音。” “啊……” 我发出了惊嘆的声音。川俣先生有些得意地点点头问道: “有兴趣吗?” 在轻井泽攀谈起来的契机便是这个鸣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叫“佛法僧、佛法僧”的三宝鸟。川俣先生他们在旁边的席位上说着话:“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鸟,和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鸟。”这听起来就像有人告诉你其实另外还有一座山叫富士山一样,于是我就一脸不相信地上前搭起话来。 “三宝鸟眼下在我们圈子里也是最热的谈论话题。拿那张唱片来的,其实是前桥广播电台的台长。这位老兄很早以前就对实况转播野鸟的鸣叫声非常热衷。之前在长野工作,那时就对户隐山【校註:户隐山位于长野县长野市,属户隐连峰,海拔1904米,曾是闻名遐迩的修道场和户隐忍者的故乡】的鸟叫进行了全国转播。” 户隐山!我不由得探出身子。 “那次啊,我也听了。好像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吧。” “您知道啊,那就好说话了。” 川俣先生对我微微颔首后,朝雅吉哥哥问道: “您觉得怎么样?” 哥哥在那里哼哼哈哈地含煳其辞。记得那天的转播是在早上,爸爸妈妈都起来了,只有哥哥还在睡懒觉,肯定是错过了机会没有听到。 “收音机里传出鸟儿婉转的鸣叫,真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感觉就在山里一样。” 我给哥哥扔出了救生圈。 “是吧。反应很好,非常成功。指挥那次转播的人,这次调到前桥广播电台来了——话说回来,群马有座山叫迦叶山,江户时代的古书上就有“上野有迦叶山”的记载,歷来就以三宝鸟闻名。 总算听出个眉目来了。 “就是说这次要进行三宝鸟的全国转播啊!” “对对对。二十六、二十七号连续两天挑战。转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八点。” “太好了。真没想到,在家里就能听群马山中三宝鸟的鸣叫声。” 川俣先生摸着下巴: “请期待吧。我们希望有兴趣的人都来听。所以我就预先做起了宣传,请别见怪。不过……” 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黯然。我问道: “——不过什么?” “办理转播许可费了些时间。本来啊,是希望半个月前就转播的。” “错过时机了吗?” “听三宝鸟的鸣叫声最合适的时间是六月初,现在稍微有点晚了。而且,今年与往年相比有些偏冷吧。三宝鸟怕冷。这样的时节往往早早地就下山了,本来是住在深山幽谷中的,有时却会飞到村落附近来。” “原来如此。”雅吉哥哥接住茬说道,“这样一来,在山里准备的麦克风不就白搭了吗?” “是啊。” “如果不叫的话,就用刚才说的唱片——放录音不行吗?” 这简直是在叫人作弊。川俣先生显出不屑的神情: “放录音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没什么稀罕。说到底,价值就在于‘实况转播’。” “啊——这倒也是。” “这将是一场歷史性的转播。无论如何都希望它成功。” 如若不啼鸣…… 有一首布谷鸟的小诗是这么开头的。三宝鸟如果不啼鸣该怎么办呢?既不能杀了它,又没有办法硬逼着栖息在大自然中的鸟儿鸣唱,而要是干等着的话,转播时间却就要结束了。
第5页 哥哥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是在赌一把吗?” “是啊。户隐山那会儿,只要让大家听到‘野鸟的叫声’就行了。只要器材不出差错就能播出。而这次,可是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满怀期盼地说: “但愿三宝鸟还留在山上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但为了这次实况转播, 还因为有一个不祥的传说。” “啊?” “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 第四章 川俣先生说完,道了声“打搅了”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真够呛啊。”我说。 “是啊,不过,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对于广播电台那位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先生来说,户隐山的成功那是立了一大功,可是如果这次失败了,马上就会毫不留情地追究他的责任。”哥哥说。 真是不讲道理! “真会那样吗?” “当然会的。” “可是那是鸟啊。它不叫怎么能怪罪那个负责人呢。” “喂喂,那可是全国转播啊。经费肯定也争取了不少。又不是小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真不凑巧,鸟没叫’,岂能过得了关?这就是男人的世界。只会怪你估计不足,盲目乐观——你想出风头,就会有人嫉妒你。你干砸了,就会遭到攻击。如果是军人,那就要剖腹自杀了。”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充满孩子气的生物。 “不过,真是意想不到的重逢啊。”我换个话题说道。 “是啊……说到意想不到的相逢……其实我刚才正寻思着这种事呢。呀,实在是件荒唐离谱的事……” 哥哥说着又恢復了川俣先生露面前的表情。 “什么事呀?” “你有没有见到过泷泽子爵?” “什么?”我对哥哥没头没脑的问题大感意外。 “你在学校和桐原侯爵家的小姐是一个班的吧。请你到她家里去过的吧。” “啊,泷泽……道子小姐的……按亲戚关系该叫舅舅的那位……对吗?” 泷泽家族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同一族系中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刚才哥哥提到的是原来在山阳地区的泷泽家族,哥哥是伯爵,弟弟授了子爵,这家的小姐嫁给了桐原少将最小的那个不知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弟弟。 也就是,对道子小姐来说,泷泽子爵是她叔叔的妻子的兄弟——啊,华族世家的婚姻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是的。好像叫……泷泽吉广。桐原家的游园会应该是一直就出席的。亲戚嘛当然会邀请,即使不是亲戚,大家都是有地位的诸侯领主这个圈子里的,不可能不列入邀请名单。” “话虽这么说,可是大人的游园会和我们小字辈的聚会不在同一天啊——哥哥记得吉广先生吗?” 我反问哥哥道。 “嗯——不过,我也只是不知在哪次派对上见过一面而已。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个人啊,不可思议地让人难忘。好像在帝大理学部研究植物——我也只不过稍微听到一些。但是,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怎么说呢,他就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被他吸引住,他就是那么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 “呵——” “不知道该称之为超凡脱俗,还是说没有邪气——那可是超脱了一般煳里煳涂的二百五公子哥儿。不知为什么,你就想向他坦白自己的污秽,跪在他的面前忏悔。如果说人品也是才能的一部分,那么我觉得他是个有特异才能的人。” “也就是说——让人觉得像神仙圣人一样吗?” 哥哥啪地拍手道: “就是那样。从说话的口气,到修长的脸颊、双眼之间宽阔的距离,都令人肃然起敬。不是有新兴宗教吗?以前总觉得,‘那种东西,谁会相信?’可是,想起来泷泽子爵身上也有那种神态氛围——成为‘神仙圣人’也不足为怪的那种神态氛围。” 哥哥在那里感慨不已。我有些着急起来: “那么,那个‘神仙圣人’怎么啦?” “嗯。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想起了雅吉哥哥探访城市黑暗角落的话题。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走在浅草那城市黑暗角落的流浪汉当中,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泷泽子爵的人物。” 第五章 出身名门的子爵大人是流浪汉——这瞎想也得有个分寸,更何况是像神仙圣人一样的人——俄罗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民间故事里倒有可能。 “交谈了吗?”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我正吃惊时,对方就转过身去了。” 据说就这么消失了。不过,在我看来,仅仅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相似罢了。
第6页 离奇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另一方面,我对来自迦叶山的实况转播充满了期望,在学校里也向同学宣传:“请一定要听啊。” 首先是二十六日。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鸟类学家的演讲。按照预先计划,一旦三宝鸟鸣叫了,马上就切换过去。然而,那天一直到结束也只有演讲。负责这次转播的台长肯定在痛心疾首吧。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想到今天再不叫就没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阴沉的天空到了下午也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脸。看着从教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同为关东地区,群马和东京大概也不一样吧。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兆头。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并排坐了下来。 还好,没有和昨天一样又是演讲。从前桥广播电台的演播室里,传来演奏八木小曲的欢快调子。当地好像有个叫八木小曲保存会的。可是,最重要的来自迦叶山的电波,却迟迟没有送来。在我们家起居室里迴荡着的,只有底气十足的哈啊声和鼓声。 给我们端上茶来的阿芳用下巴打着拍子,我对她说:“这大鼓的音调真好听啊。”阿芳却纠正道:“八木小曲敲打的可是木桶啊。”看来呀,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学到东西。 “三宝鸟不出来啊。” 妈妈嘀咕了一句。 平心而论,那是欢快悦耳的曲调。可是,当我扳着手指数着还剩几分钟的时候,感觉好像被这乐曲在后面驱赶着似的,令人心神不定。 就在这样那样的当口,半小时的时间转瞬间过去了。在播音员的一番郑重道歉之后,值得纪念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如果说从户隐山播送野鸟的叫声大获全胜的话,那么这次可谓一败涂地。 “很失望吧。” 当妈妈这么对我说时,我却不由得对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命运的骰子有可能是双数也有可能是单数。高唿着“骰子已经掷出”渡过卢比孔河的尤里斯·恺撒【校註:即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拉丁文: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年7月13日-前44年3月15日),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儒略家族成员】成了英雄,可是,棋错一步就会被当作反叛者无情地处死。 实况转播的风云人物、前桥广播电台台长的脖子,肯定感受到,今夜迦叶山的夜风吹来是那么地冷。“这位,这位……”第二天,班里的同学都围到了我的周围。“这位”就是“你”的意思。不用说,我受到了责难——“连三宝鸟的三个字都没个影吶!”哎呀呀。 第六章 进入七月,出了梅,再怎么样也是夏天的景象了。而且上课时间缩短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十七日第三节 课开始是外语大会,顾名思义,就是用英语或法语去朗读、背诵。 开头和结尾都由高等科的学姐来讲。后期二年级有七位同学被选出来站到了礼堂的讲台上,我也是其中之一。夹杂着手势等肢体语言,我用英语讲述了华严瀑布和中禅寺湖【校註:华严瀑布在日本栀木县日光市内。着名游览地。中禅寺湖水形成东端的大尻川,横切男体山,从700米高处流下形成瀑布主要部分,高99米】的美丽景色。 演讲一结束,我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期末结业典礼,接下去是长长的暑假。 我沉浸在获得解放的感觉里,不由得脸上乐开了花。这时,桐原家的道子小姐步态轻盈地走过来,邀请我上她家去,而且说她会帮我打电话到我家里的。这可真是好比口干舌燥时有人送来了茶,我欣然答应。 在桐原府,连茶也顾不上慢慢喝,就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我们走过一座桥来到池中心的岛上,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倒映在水面的娇翠欲滴的新绿和轻漾的涟漪,然后从那里又过了一座桥,走上一条平缓的坡道。 我们走过一片看起来好像从战国时代,甚至是室町时代【校註:室町时代(むろまちじだい),大致时间为1338年-1573年】就生长在那里的树林,从葱郁茂密的树枝中间仰头望去,天空宛如一片小小的蓝布条。七月的天气步步紧逼地让你感受它的暑热。风吹在微微冒汗的身上,凉丝丝地非常惬意。远远地听到瀑布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从四处传来。 桐原家不愧为日本屈指可数的名门,什么东西都不同凡响。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着前方,用一种略带睏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着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第7页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着含煳其词的“啊”应答着。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繫着的。随着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嘆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着,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着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着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註:借景(view 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 第七章 道子小姐提到的一个普通财阀——这叫法有些不妥,就是以前就有的、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财阀的名字。 “我和一位在那里供职的子爵先生交谈起来。不过,那位先生有些与众不同。” 我带着疑问地歪着头,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帝大毕业后就进了那里。反正是高管候补啦。讲门第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啊,受了一位大学校友学长的影响。不是有句老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吗?” “是啊。” 道子小姐稍稍压低声音道: “那位校友学长——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华族,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来到子爵先生的府上,不知在谈什么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子爵先生那时还年幼,他用孩童淳朴的耳朵听了那些话。” “——什么话呀?” “那位学长说啊,‘我虽然身在财阀,可没打算到中央做官。我的目标是要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 在社会现实面前觉醒的华族人士,往往成为报刊杂志嘲讽的对象。特别是眼下,不少年轻的华族人士,由于为非法活动提供帮助,相继遭到逮捕。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对于不谙世事的雏鸟必须正确引导。这是压在老师们头上的最高指示。 在现在,这种话题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能够对一个少年如此慷慨陈词,恐怕是由于生活在昔日大正年间的时代氛围中的缘故吧。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他说呀,自己不想做高管,不管以什么形式,不愿做高高在上的人,只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在那些叫喊革命的人看来,也许太不显眼,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诚恳……也包括他把小时候听过一次的事情牢记在心这一点。” 道子小姐一边拨弄着佩戴在胸口的徽章,一边继续说下去,那语调与其说是在讲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映照在薄薄的布片上的电影影像,马上就会无助地消失。就像脚下没有可以踩上去的坚实的地面一样……不过,不是说‘愚公移山’吗?虽然只能搬一点点土,如果能为那样的人帮上一点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找到活着的意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底下的池塘里,响起一片水鸟们扑棱翅膀的热闹声音。 “那——是说——想和那位先生结婚……” 道子小姐併拢裙子底下的双脚倏地伸展出去悬在半空,啪地一拍双腿,像做体育课的准备运动一样咯咯地左右摆动着脑袋。 “不……是。我是第一个跟英子小姐说啦。自己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就像模模煳煳的大理石花纹的奶油一样。说着说着,感觉好像那大理石花纹融化开来,晃晃悠悠地化作了文字……好像那种感觉。” “是……吗?” “那份感受,是现在坐在这儿时的真实的感受,可是……一进家门……一旦走进桐原家的屋檐下,又会变成另外的感觉。” 华族,特别是名门华族的女儿,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的。由父亲、兄长做主,被迫嫁给“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这种例子也并不罕见。不过,如果意中人门当户对,而且对方能够稳妥操办、积极推进的话,那还是有可能的。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视双方父亲的性格,事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第8页 总之,这种事还没法轻率地表态。桐原家在诸侯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门第,不管说什么都太高不可及了。 我们并排而坐,默默地望着西方的天空。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刚才道子小姐对我谈了那份连她自己也还难于捉摸的感情,而我又做了她的听众,这让我感觉我们俩还在继续着无声的交谈。 第八章 有没有什么可以哈哈哈地大笑一阵轻松一下的话题呢?我搜肠刮肚,想到了在富士冰点屋哥哥说起的那件“荒唐离谱的事”。 虽然事关道子小姐从亲戚关系来说该叫舅舅的人,但因为不会让人觉得是现实世界中实际发生的事情,所以应该是无伤大雅的笑话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开口说道。有一只不识风雅的乌鸦,在远处呜叫。 道子小姐却没有笑。 “泷泽家的舅舅……” 这么说了一句之后,我露出回忆往事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特别怕生。可是,在游园会什么的见到时,对泷泽家的小舅舅却感到分外地亲近。” 叫小舅舅,那是因为上面有个哥哥泷泽伯爵的缘故吧。 “同为兄弟,和上面的哥哥大不一样吗?” “那还用说?伯爵先生脸长得像一把铁铲,总是一副精神紧张的样子。非常神经质,叫人不敢靠近……” “那子爵先生呢?” “子爵先生啊,不可思议的是,你还没有特别地说什么,就觉得他可以理解你的苦恼……一个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一个像平静的大海一样的人。” 听着听着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道子小姐说话时用的时态都是过去时。 “最近没有见过面吗?” “是的……如果能见到他的话……” 我明白道子小姐的心思了。对这个在自己年幼时就能够真心真意地倾听自己诉说的人,她要倾诉一下自己的种种迷茫。然而,道子小姐的话把我从这样的思绪中突然拉了回来。 “……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他了。” 果真有些奇怪。雅吉哥哥曾经说“四五年前见过”。也就是说,两个人都有五年左右没有见到过子爵了。 “那么,子爵先生……” 我刚一开口,道子小姐就打断了我的话。 “舅舅已经不是子爵了。” “什么?” 道子小姐再次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 “还记得去年年底,皇太子殿下诞生的事吗?” “记得呀。” “当时有一个月光景,报纸上全都是庆贺的报导。” “是啊,是啊。” “就在那个时候,泷泽家的长子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也是碰巧赶上那个时候,所以没有被报导出来,谁也没有去关注这个事情。” “继承爵位?——吉章少爷几岁了?” “我想应该……七岁了吧。” 第九章 不还是个孩子吗? “为什么会……?” 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不该去瞎打听的事情。可是,也太不自然了。 “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舅舅得了什么病。哪家都有一两件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吧。” 我只好点头同意。 太阳开始下山了。 过了一会儿,道子小姐又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舅舅……说句任性的话,他是我的偶像。见不上他的面,也没听说他出国了。问妈妈也是闪烁其词……后来突然想到了《绅士录》,翻开来查找了一下。那是看不到舅舅之后过了一两年以后的事了……这一查,觉得太奇怪了。” “怎么回事?” “唯独舅舅的住址,从泷泽家分离出来,移到了小石川区表町。” “那是……” “于是我就想:‘啊,原来是什么地方身体不好,所以搬出去静养了。’再继续刨根问底地探听下去,就是不恭敬不礼貌了吧。” “是啊,的确。” “听了上次那个继承爵位的事,我就深信不疑了。我想,是不是头不舒服啊,真是可怜呀。可是,听了你刚才的话……” 被她直瞪瞪地看着,我慌了神。 “不会的啊——长得像而已啦。” “可是,令兄不是一本正经地说的吗?” “虽然说得的确一本正经,可是我哥他本来就是个马大哈呢。” “可是……如果舅舅不在表町的家里呢……” “你是说,离家出走做了——流浪汉吗?和家人也断绝关系?没有理由那么做啊。小少爷现在七岁,那么那个时候才两岁左右吧。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呢。夫人又那么年轻。”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假如舅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已是谁了的话……” “什么?”
第9页 “就像日俄战争的时候,据说就有人把以前的记忆都忘了。舅舅在帝大研究植物学。如果在上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如果撞了头失去了记忆的话呢,你认为怎么样?” “那——” “发生了什么事,昏倒在地的时候,钱呀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被偷走了的话……就回不了家了吧。” “如果那样的话,首先会去找警察的吧。” 道子小姐凝望着像剪影一样浮现出轮廓的富土山: “……受伤后被好心人救了,受到看护、照料,然后又被带到了同伴住的地方。也许就那么在那儿一直生活了下来……” 这让我想起了爱德华王子突然抛弃宫中生活,歷经曲折遭遇的故事。 道子小姐倏地站了起来。远方的天空,已经染成了淡紫色。 “得,这么想也许太极端……可是,舅舅失踪的事,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不觉得只是一个偶然。” 然后,又这样补充道: “……马上就是暑假了。放了假,真想借用一下府上的小汽车和那位驾驶员啊。能不能悄悄地带我去一趟小石川区表町呢?你说……亲戚家的女儿,暑假里突然心血来潮,跑去拜访一直想念的舅舅,没什么不自然吧?” 第十章 接送我上学的车子是福特。握着方向盘的是在日本尚属罕见的女驾驶员。才貌双全这个词穿上制服就是她,她的名字叫别宫美津子,而我则亲昵地称她为别姬小姐。 对于她超乎寻常的博学多才,起初我深感诧异。但是,由于一桩令人心痛的事件,我知道了别姬小姐原来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她的才能是受了曾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的遗传。 她父亲离世后,有几位亲人离开了日本。有的去了欧洲,别姬小姐在我爸爸的援助下去了美国的大学。我爸爸对别宫教授的学识和人品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 别姬小姐回国后,我爸爸对她说可以帮她介绍任何工作。可是,别姬小姐却对后来偶然谈到的“我”发生了兴趣。 ——如果可以让我任意选择的话,我希望留在将要迎来一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身边,守望她的成长。 这就是别姬小姐做出的结论。我爸爸倒也真是一个开明得令人吃惊的人。他没有做出当家庭教师这样一个落入俗套的答覆。反覆商量的结果是,做我的专职司机。这样关系又亲密,又可以确保两个人单独聊聊天谈谈心的时间。 不用说,这个答覆当然是作为“家长”的我的爸爸决定下来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知道,爸爸是多么信任别姬小姐。 话说道子提出的“放了暑假之后”的事,可是即使放了暑假,如果不抓紧的话,不管是道子小姐还是我,都有去轻井泽的安排。这是家里的年度定例活动,雷打不动的。 我们决定等期末结业典礼一结束就行动。 “桐原小姐——” 当汽车爬上一个坡,来到一座寺庙旁时,别姬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 “您说的地址,就在前面了。” 道子小姐跟我不同,她可是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除了拜访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连买东西也不出去。用钱的机会,也只局限于学校的小卖部和夏日的轻井泽而已。她就是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要来我家玩,按道理来说,本来是应该由桐原家的汽车送到我家再接回去的。不知她是怎么和家里说妥的,最后定下来由我去桐原府接上她,然后一起坐着我家的福特过来。 ——在道子小姐身上,有一种外柔内刚、一旦决定就勇往直前的精神。 而现在,汽车正按照侯爵干金的意图,驶入小石川区表町。 别姬小姐放慢了车速。车子从一个用煤焦油涂黑的垃圾箱前经过,进入了幽静的住宅区。 有一户围着竹篱笆的人家,再往前看见一座用高高的板墙围起来的宅邸。院子里挨墙种的树木连成一排,茂密的树叶像浓绿的烟霭源源不断涌出来似的从墙上方挤到了路上方来。这树木的围屏,看上去像是把在这一带算得上大的宅院围了个严实。即使有人爬上个电线桿什么的,想窥探里面的情况,怕也是难于得逞。 ——是这儿吧。 从外观氛围上我就感觉到了。果然,别姬小姐说道: “昨天,我先实地来看了一下。虽然没有挂出户主的名牌,不过其他的看上去都不像,而且地址就是这儿了。” “知道了。” 道子小姐的话里没有犹豫。她接着说道: “——就停在门口吧。” “可以吗?” “可以。” 福特车缓缓地滑行到神秘的宅院前,像疲惫的牛要休息一会儿似的停了下来。蝉鸣如织。 “下车。” 道子小姐说。 第十一章 沿着晒得发白的路,登上一段短短的石阶朝门口走去。 我们俩都穿着夏季单衣和服【校註:浴衣(ゆかた),以日本平安时代的汤帷子(ゆかたびら)的原形,顾名思义是入浴以后穿的衣服。江户时代变为庶民爱好的一种衣服】。道子小姐的是淡淡的青瓷色底上配着惹人怜爱的枇杷花,白色腰带上配着水珠图案。和她站在一起,我的和服上的牵牛花就平常得毫不起眼了。
第10页 在穿着制服的别姬小姐引导下,我们站在了紧闭的门前。门似乎上了闩。别姬小姐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个听起来有些固执的老太太的声音从里面问道:“谁呀?” 道子小姐立即答道: “我是桐原侯爵家的道子。” 不是平常那种和风细雨般的声音,透着一股让人感受到其显赫门第的凛然之气。 里面的人似乎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隔着门不好说话。请开门。总不会想让我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吧。” 那气势像是在说,我的声音就是通行证。 “请,请等——请稍等片刻。” 有些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这次换成了一个厚重的老人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照看这儿的人。您有什么事?” “泷泽舅舅从我小时候起就很疼爱我。舅舅爵位也离了,我想是不是有些不便之处,所以今天虽然是路过此地很是失礼,请一定让我拜见一下舅舅,问候一声。” 片刻的犹豫之后,那声音答道: “……真不巧,少大人现在出门了……” 不高明的回答。道子小姐紧追不饶: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告诉我几时回来,我好改时间再来。” 那声音没有回答。 从环绕宅院的绿树丛中传来的蝉声越发聒噪了。一阵风吹过。 沉思默想之后的回答是:“请再等一会儿。”脚步声和刚才的老太一样远去了。 “还会有别的人出来吗?” 我说道。道子小姐歪头思量着。站在低一级台阶的别姬小姐开口道: “对不起……” “你说。” “如果要向什么地方请示的话,那就是泷泽家吧。假如真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为了应对意想不到的事态,甚至有可能打了电话。” 道子小姐是认识别姬小姐的,而且还知道别姬小姐“非同一般”。 所以我曾向道子小姐确认过:“为了让别姬事先查一下小石川的迁居地址,可不可以让别姬知道一些情况?”道子小姐不会诧异地想,一个佣人插什么嘴。她贊同地点了点头。 别姬小姐爽脆地继续道: “不管怎样,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为什么?” 我问道。 “如果有秘密的话,最重要的是不招人耳目。门前的不速之客,那当然是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肯定会赶紧的。” 果然,当我正望着天上的云发呆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髯老者探出头来,郑重其事地弯腰鞠躬。 “让各位久等了。” 事情的进展正如别姬小姐料想的那样。说是关于这件事情,住在本乡的夫人——也就是吉广先生的太太——想要当面谈谈。 泷泽府在本乡,离小石川不过咫尺之遥。 当福特车进入本乡泷泽府的停车门廊时,这边早就准备停当,迎接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和道子小姐走上玄关,别姬小姐按照对方的指示把车挪开。从那棵巨大的米槠拐过去,那边好像有专门用来停车的地方。 从凉飕飕、黑亮亮的大玄关,穿过装饰着盔甲刀枪的走廊,我被领进客厅,上了茶点。道子小姐则进里屋说话。 过了一段可以说长也可以说短的时间,道子小姐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们走吧。” 第十二章 因为出来了很长时间,所以决定不去我家了,直接回桐原府。 “英子小姐家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走的时候我跟家里说,说不定道子小姐要过来。不回去的话,他们会以为一直在桐原府上呢。” 在车上我们进行的是这样的对话,没有谈起吉广先生。道子小姐不说的话,别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问呢? 到了桐原府,进了道子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至少是我房间的四倍大。跟房间的大小相匹配,铺着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西洋画,下面放着长椅。我们在长椅上并排坐下。 汽水端了上来。喝完汽水就无事可做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我先说: “如果是要保密的事情,就不用对我说了。” 道子小姐轻轻地推了推汽水杯子: “的确叮嘱我对谁都不要讲的。” “那么……” 道子小姐倏地抬起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怎么可以不告诉你呢。……今天又是我叫你陪我去的。我就告诉你英子小姐一个人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没了话。道子小姐缓缓地说道: “……说是大概是遇见了神仙,突然失踪了。” “什么?” “古老的深宅大院里,哪儿都会流传着一两件这种不可思议的传说的。比如公孙树变的妖怪呀,跳入池塘淹死的女子的幽灵呀……可是,真没想到现在这个年代还有那种事。” 我歪头思量着说:
第11页 “那就是说,吉广先生在某个地方——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是的。大约在五年前,正好是我家的小叔叔和泷泽家的人结婚的时候。当时还住在我家的叔叔搬出去另立了门户。” “哦。” 由此桐原家和泷泽家成了亲戚。 “当然少不了双方使者的往来。我们这边,叔叔也去登门拜会。事情就是那时发生的。” 子爵先生原来是在那一天失踪的啊。 “……招唿宾客自然是当家人伯爵先生的事儿。弟弟吉广先生和平常一样还是去大学上班。不巧的是,吉广先生出门的时间和我叔叔到达的时间凑到了一起。玄关和客厅之间有一个迎送客人的房间,迎客的管家和其他人都跪坐在那里,闹哄哄的。从那旁边,吉广先生信步走了出去。一旁,我叔叔一边寒暄着一边往里走。忙乱的嘈杂声静了下来,周围像退潮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人不见了踪影。” 气氛变得有些像鬼陉故事就要开场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佣人发觉大门口有人在叫。出去一看,见司机神情有些异样地站在那里。问他怎么啦,回答说,子爵先生还没好吗?女佣人深感诧异地说,早就出门啦。刚才就从这儿出去的。可是,司机却说,没有哇。你弄错了吧。子爵先生没出来。” 我想起了泷泽府那天花板很高的大玄关。铺着木板的玄关门厅凉飕飕、黑亮亮的。那里迴荡着奇异的对话。 道子小姐继续说: “女佣人想,那么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呢?可是,没见他回来啊。女佣人一边纳闷儿,一边来到连着走廊的厢房间问情况。” “是问吉广先生的夫人吧。” “是的。刚才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就是她本人。吉章少爷的妈妈。” “那——没有回去?”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下,夫人也觉得纳闷了,和女佣人一起来到大门口,询问那司机。司机回答说,子爵先生左等右等也没有出来。话虽这么说,可是事实上玄关和走廊里都没有呀,真是搞不懂了。于是就想,会不会去更衣了……”更衣就是如厕。“到那里找了,也没有。一行人来到门前的院子,拾眼望去,广阔的春天的天空像大海一样碧蓝。风吹来暖洋洋的,催人发困。不知从哪儿吹来樱花的花瓣,稀稀落落地飘下来……” 第十三章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帝都的地图。本乡区南北狭长,而帝大大致位于本乡的中心。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是不是突然想起来,步行去学校了呢?这么好的天气,走着去肯定更加心情舒畅。有这个可能吧?” 道子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一般都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如果那样,也应该跟司机打个招唿吧?” 我泄了气: “那——倒也是啊。” “车子是每天都等着的。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啊。而且,即使万一是被春天的天气吸引,以至于忘了跟司机打招唿,但是,当子爵大人竟然一个人从视野开阔的前门院子恍恍惚惚地向大门走去时……这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 “是呀——” “司机也应该注意到的。肯定会跑过去问:您怎么啦?” “是啊。” 于是,道子小姐轻轻地做了个遭到拦路打劫时举起双手的姿势,表示束手无策了。袖子上绘着的白花摇摆着。 “不过啊……能够想到的,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所以,理所当然的,说是和帝大也取得了联繫。” “结果怎么样?” 我不禁探出了身子。 “没有去。过了两小时,三小时,到了傍晚也没有到学校。” “那——” “不可思议吧?” 我也像一面映照声音的镜子似的说: “不可思议啊。” 那样的话,连我都想说,碰到神仙给带走了。 “夫妻关系也很好,对孩子也很疼爱。没有离家出走的理由。真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作为兄长的伯爵先生召开了家庭会议,决定暂且先看看情况再说。第二天再次在宅院内仔细地找了个遍。可是,不管是堆放杂物的库房最里面,还是池塘底下都没有什么异常。” “嗯嗯。” “华族家的怪事,是绝好的报导材料。那些人可是像饿狼一样地瞄着呢。何况像天胜剧团这样表演大魔术的舞台上上演的一幕在现实中发生了。一个大活人,又不是躲进了夜色里,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消失了。如果闹出个什么‘咄咄怪事,泷泽一族遭诅咒’之类的不吉利的传闻,那可不妙。” “而且时机也太糟糕了……” 当时正在操办和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喜事。道子小姐也露出“是啊”的表情,“……幸好,这件事情没有从泷泽家传到外面去。如果真的发生了让神仙把人给带走了这样超越我们人类智慧的事件的话,倒反而说不定一不留神子爵先生又重新出现了。如果说这样的解释太罗曼蒂克的话,那么,按正常思维,就是司机在看别处没注意到。尽管司机本人说一直盯着,可毕竟是人呀,难保不出什么差错。子爵先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出去了。如果那样的话,说不定又会恍恍惚惚地回来。”
第12页 “家里人肯定会这么期待吧。” “可是啊,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吉广先生还是没有回来。为了不让来家里的人发觉,于是搬迁了住址,有人问起的话就回答说生病了在疗养。这样总算挺过了结婚仪式。帝大那边也办了辞职的手续……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弄不好万一把爵位给收走了,那可就事态严重了。” “那应该是最担心的事情吧。”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申报失踪的时机,拖延不决中时间就过去了。恍惚间一留神,发觉早已五年过去了,吉章小少爷也已经七岁了。找一位有影响力的人说明真相商量办法……说起来,大概是我爸爸吧……于是,在吉广先生不在的情况下,以‘身体状况不佳,无法继续担当此任’为由,做出了继承爵位的安排。” “就是说终于渡过了危机。” “是啊。不过,夫人说:‘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已经不在家里了。虽然看不见,却总觉得他就在我们身边,在那里守护着我们。’” 原来道子小姐在泷泽府被告知的是这么一个情况啊。 但是,在浅草出现的那个和子爵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却还是让人无法释然——虽然疑虑重重,可是吉章少爷继承了爵位,事情也算是暂且有了一个了结。泷泽家肯定是不希望再起什么风波了。 况且,事情的起源又是我哥哥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道子小姐也只能忘了这件事情吧。 这时,我突然想了起来。 “——哎,有没有吉广先生的照片呀?” “游园会、派对的时候来过几次,拍过照片呢。虽然都是很多人一起照的,不过脸应该看得出来的。……问照片干什么?” “我哥哥说呀,吉广先生的脸长得像神仙圣人一样。” “啊……” 道子小姐发出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惊唿,然后马上闭上微微张开的嘴巴,连连点头道: “……说的也是啊。这么一说呀,倒真是有些超凡脱俗。不过具体也说不出哪儿怎么样。” 道子小姐站起身来,朝房间角落的书架走去。最下面一层的大大的架子上插着几本相册。道子小姐抽出一本淡紫色的相册走了回来。 道子小姐把相册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翻开,我们俩仔细地看了起来。 “啊,这是七八年前的游园会,拍得还比较大。” 道子小姐指着一张照片说。照片贴在黑色的硬纸板上。我不由得一惊,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根本无须说明。虽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从那稍长的脸庞上,让人感受到一种庄严的慈祥和宽容的神情。 我们还看了另外几张照片,在看了刚才那张照片上的模样之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哪怕照片上的人拍得远远的,小小的,也总能够认出吉广先生来。 说到底,吉广先生是一个个性独特的人。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向爸爸打听了起来。 “您知道华族的泷泽家吧,和桐原家是亲戚……” 爸爸坐在安乐椅上,正安安乐乐地休息着,听了我的发问,“嗯”地伸了个懒腰: “啊,你说的是本乡的泷泽。” 爸爸掌管着一家与财阀有密切关系的商社,交际也广。 “是啊,是啊。” “怎么啦?” “没怎么。那个家族,兄弟俩一个是伯爵,一个是子爵吧。一般都是当家的户主才有爵位,为什么兄弟俩都有爵位呢?” “那有种种原因啊。社会上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泷泽这个姓里有以前在九州拥有领地的泷泽侯爵家族。” “是的。” “但是啊,照本乡的泷泽家的说法,从血统上来说,自己这一支身份要高。可居然那边倒授了侯爵,这边却只是伯爵,心里想不通。” “是这样的啊。” “决定爵位的高低,要看维新时期功劳的大小,领主华族的话要看以前俸禄的多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 相扑力士的排名,靠的是在上一个比赛会期中的成绩,是胜多负少还是负多胜少,让人看得明白。可是政治大概没这么容易吧。 “公侯伯子男——站在阶梯的什么位置,是个大问题吧。” “当然是个大问题。侯爵大人的话,不管有没有名望,都可以无条件地成为贵族院议员。伯爵以下,就没这个待遇了,规定要互选。大不相同啊。” “啊,原来如此。” “所以啊,更复杂了。而政府也没法对这种不满一一给予考虑。” “因为升了那家就升不了这家,摆不平吧。” “说得对。想要提升爵位的家族那可多了。于是啊,当泷泽老伯爵去世的时候,找了个‘为表彰他的功绩’之类的理由,给弟弟也授了爵位。” “啊哈。” 爸爸啪地拍手道: “意思就是用这种方式做个了断。”
第13页 “就是说,要从伯爵升格为侯爵有困难,作为补偿,再给一个华族的名额——是这样吧。” “嗯。” 我思索片刻: “那也让人想不通啊。这好比肚子饿的是哥哥,得到馒头的却是弟弟。” “差不多吧。” “那样的话……” 说到一半,不禁心里一惊。虽然拿吃的作比方或许有些下作,却也让人对世事人情的微妙之处顿开茅塞。 “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授了子爵爵位的弟弟,当着为了提升门第而一直想方设法、奔走活动的一家子的面,也挺不好意思的吧。” 如果周围的人都拿复杂的眼神盯着你的话,那馒头也不容易吃啊。 “那倒也是啊——这爵位接受得不是滋味啊。可贺却不可喜。”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暗自思量: 这世上确实有超越人类智慧的事情,“让神仙给带走了”之类超自然的事件,也不能说绝对不会发生。但是,按照常理来考虑的话,泷泽子爵要么是碰上了什么事故,要么是按自己的意愿失踪的,二者必居其一。 听了刚才的话,让人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令子爵在泷泽家难以呆下去的什么事情? 如果那样的话,失踪的气息变得浓重了起来。如果是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和劳动最最扯不上关系的华族,会不会在都市的角落里穷困潦倒,而事到如今却又找不到回到从前的契机呢?会不会因为无法回到日夜思念的妻儿身边而痛苦万分呢? 本来,这些想法都是哥哥那靠不住的短暂的一瞥给我带来的焦躁和胡思乱想而已,可是,当我想到自己即将从这郁闷炎热的东京逃往舒适的高原时,心情却变得沉重了起来。 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发去轻井泽了。这事情难道就这么搁到秋风吹起吗?焦躁感让我的心情越来越难受。 思前想后,到头来,能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商量的只有别姬小姐。 晚饭后,我把别姬小姐请到了我的房间。 第十五章 时间已经不早了。 因为用不着开车,所以别姬小姐没有穿白色制服,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铭仙绸便装。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她就是我家姐姐了。 当然,对于没有徵得道子小姐同意就把别人家的大秘密泄漏出去,我还是有些犹豫。我一边在心里双手合十说着对不起,一边把一切都告诉了别姬小姐。 别姬小姐是不会把我告诉她的秘密说出去的,而且她对于我来说是个特别的人。当然,长舌的人谁都会找出这样的理由来,把不该说出去的秘密到处乱说的吧。 别姬小姐立刻说道: “你是想确认——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泷泽先生?对吧?” “是的。” “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只能说,赶快忘了这件事情。” 我默不作声。别姬小姐继续说道:“至少在目前情况下,泷泽家这台天平保持着平衡。可是,如果用手去碰一下的话,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弄得不好,也许会引起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那样的混乱。到那时,小姐您会招人怨恨的。而且……” 别姬小姐那瞳孔特别大的眼睛望着我: “小姐您一个人,即使跑到那种地方去搜寻,也是找不到您要找的人的。” 那倒是真的。首先,光是提到浅草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犹豫了。作为男子汉,哥哥可以满不在乎地去那里,可是作为女孩子的妹妹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和我同窗共读的大小姐,是绝对不会去那个地方的。 比如说去看新上映的西洋电影吧。如果是去日比谷的帝国剧场,那是可以让我跟着去的。可是,如果说是浅草的电影街,那就不会让我去了。 如果用“平民化”这个词来说明的话,一般就是指“谁都能去的地方”。可是,对于像我们这样的女生来说,却正好相反。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我们能够活动的范围是有限制的。 若是去参拜供奉在浅草寺的观世音菩萨,那还问题不大。可是,若是要去不太阳光的角落搜寻,那就如同一条小金鱼想要横穿沙漠一样困难。 “——不要说您找不到,即使您找到了吉广先生,那又怎么样呢?不用说,您肯定不会秘而不宣,而是去告诉别人,让他们去寻找吉广先生的。尽管您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番无法自抑的好意,可是,别人却会认为您做事轻率,也许您会因此失去做人的信誉。总而言之,眼下是,不捅马蜂窝,蜂也不来蜇,这样一个状态。您怎么考虑呢?——我们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小姐您有这个决心吗?” 我低下头,用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揉着左手的手掌,好像这样就可以想出什么好主意似的。 “……这种时候,在考虑我会怎么样之前,还是应该先替泷泽一家想想吧。问题是,对他们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别姬小姐默默地看着我。 “——如果给他们带来麻烦的话,那确实是个大大的问题。不过,现在,我脑子里想着的——是泷泽家的吉章少爷,这个七岁的小孩子。如果说两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的话,那么他对父亲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吧——也许,前任子爵回来,对吉章少爷来说,甚至有可能是最不利的。情况确实如此。——可是,如果我是那孩子,如果有一个也许能与父亲相聚的机会,我是决不会放过的。”
第14页 说完这些,我对自己的这种想像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万一,不,万一的万一发生奇蹟,浅草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人就是原来的子爵先生的话——而且,还要看吉广先生他本人是怎么想的。” 别姬小姐听到这儿,极为平静地开口道: “小姐,能借用一下纸和铅笔吗?” “嗯——可以啊。” 我拿出纸和铅笔,别姬小姐拿起铅笔: “吉广先生的——首先,脸长什么样?” 随后,又一一问了髮型、眼睛、鼻子、耳朵、嘴唇,边画边确认,修正。线条渐渐地带上了表情,不一会儿,我从几张照片上捕捉到的泷泽前子爵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别姬小姐,画画也画得很好啊。” “哪儿的话。” 别姬小姐停住了肖像速写的手: “出发去轻井泽是大后天吧。” “是的。” 因为妈妈有事情,所以比往年稍稍晚了一些。 “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可以的话,明天我休息一天,去查一下吧。” 这也未免说得太轻巧了,我不免有些泄气: “一天?一天能查出来呀?” “这也不是不可能。听下来,吉广先生是一个给人以独特、深刻印象的人。这样的话,说不定光在浅草公园打听一圈,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凭着这张肖像画,再到玉姬公园、千束公园去打听打听的话——就这么兜一圈,应该也能从五十人以上没有固定职业,或者无家可归的人的嘴里得到一些信息的。” “……” 跑三个公园询问五十个人,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多还是少。不过,听到别姬小姐把我模模煳煳地想像着的“搜寻”变为具体的人数说了出来,却不由得让人为之折服。 别姬小姐继续说道: “——但是,浅草区以外的地方也还是顾不过来的。东京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把地下通道和铁路旱桥下面都考虑进去的话,无家可归者最多的地方……很可能是下谷区吧。要一路打听到那儿,恐怕有些困难。” “我明白。人做的事情,当然是有限度的。哥哥是在浅草看到的。在那儿找一找就行了。找不到线索,就放弃吧。” 别姬小姐说了声“那好”,就站起身来。这时,我不由得啊地叫了起来。 “您怎么啦?” “如果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吉广先生,而他又是主动离家出走的话……” “嗯。” “那就不是‘让神仙带走了’。” “是啊——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 “那么,他又是怎么从泷泽府消失的呢?……” 别姬小姐微微一笑: “我可不知道。”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泷泽府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米槠树。” “是呀。” “我上次从米槠树的边上开过,把车停在了后面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扇通往随从休息室和厨房的便门。可能是供花匠呀什么人进出的吧,围墙上也开着一扇简易的小门。” 我感到疑惑不解。 “……装出一副从玄关往外走的样子,而实际上又折了回去。绕到佣人的房间,从后门走了出去……是这么回事吗?” 那样的话,就要穿过走廊,从人来人往的地方经过。这是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说得上蒸发,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呀……到底怎么回事呢?” 别姬小姐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既不是上了天也不是入了地——到了第二天,我才总算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的确,可以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夏天天黑得晚。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第二天,别姬小姐天还没黑下来就回来了。 正等她回来的我马上把她叫来,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得到的回答是: “肖像画上的人,没想到马上就有了线索。” “真的?” “是的。我只不过把肖像画给浅草公园树荫下的那些人看了一眼,就有人叫了起来:‘这不是马先生吗?’” “马先生?” “那是绰号吧——大家都这么叫。” “……有点意思。” 这么一称唿,倒也让人生出些同感来。泷泽前子爵的容貌,确实有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之处。不过,可不是那种嘴里喷着泡沫的烈马,而是在柔和的阳光下安静地低垂着头吃草的马。 “连那些躺着的人,听到说起‘马先生’,也都爬了起来,看了肖像画后纷纷咧嘴笑道:‘没错,没错。’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说起那个名字,那些在酷暑的淫威下没精打采的人似乎都精神了起来。” 这不就是不但容貌,而且连人品也和哥哥说的那个吉广先生相重合吗?
第15页 “——我问他们:‘你们认识吗?’一个年轻人刚想说,却被一个鬍子拉碴的老大爷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止住了。然后,那老大爷伸着下巴问道:‘姑娘,你是马先生的什么人?’” 别姬小姐讲得绘声绘色,让人感觉身临其境。 “怀疑你是可疑人物了。” “这些人在来到那儿之前肯定都经歷了各种事情。其中也有干了亏心事害怕被人认出来的吧。‘不要随便乱说’,应该是他们必要的注意事项。于是我就说:‘我是他亲戚。大约五年前不知去向了,亲戚们都在为他担心。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他……’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相信了我。” “好,好。” 我急着往下听。 “据他们所说,的确是大约五年前突然出现的。当然,新来一个人并不稀罕。即使要问是什么人,也不乏没有户籍的人啊。探听对方的过去是忌讳的——就这样,谁也不知道‘马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不过——好像谁都喜欢这个‘马先生’。打零工挣了工钱也不拿去喝酒,从不乱花。但是,要是看到同伴有困难,他就会从手头仅有的一点钱里面拿出来,热心相助。对净琉璃呀歌舞伎呀之类的说唱、戏曲也很懂,下雨天出不去,大伙儿闷得慌的时候,他就讲给大家听。有时候实在心里不好受,凑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他也总是毫无怨言地耐心听着,然后说出一番让你心情轻松起来的话。甚至有人说只要看见‘马先生’的脸,就心里安稳。” “……” “不过,尽是在听别人说起他,本人却很难见到。就像在追赶海市蜃楼一样,每到一个地方,人家总是告诉你说:‘刚才还在这儿。’我都觉得是不是无缘相见啊。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后面追着。听人说去了贫民救济所,三点多的时候,我走进了那儿的大门。在那里,终于——和在澡堂洗完澡出来的‘马先生’见上了面。” “——澡堂?” “对。贫民救济所里设有可以免费沐浴的澡堂。东京市的那一带地区,就有四家免费旅馆——加起来共有一千人,没有钱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一千人……” 我的脸上肯定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吧。别姬小姐补充道: “——四家免费旅馆不够,所以在不同地方还建了好几个花上一毛钱就能住宿的设施。不过,哪怕有一点点钱也要用来买吃的,所以要付钱的地方总是不太受欢迎。” 原来如此。别姬小姐把话拉回正题:“——‘马先生,同样很受孩子们的欢迎。男孩子,女孩子,就像果实压满树枝头一样,缠在他的左右,叽叽喳喳吵闹得很。‘马先生’笑眯眯地跟他们一个一个依次说着话。看到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停下脚步,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摸着孩子们的头说:‘那位大姐姐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孩子们显出遗憾的样子,不过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第十七章 “这儿就是那家救济所。” 我从福特车的窗子探出头去。 门敞开着。上方架着一个铁条弯成的拱形门顶,中间吊着电灯,天黑时照明用的。 大概是在这儿做活的人吧,一个穿着炊事用罩衫的女人朝里面走去。 左手边有一幢写有大大的“免费”二字的建筑,烟囱看上去像竖着的铅笔。那一定是澡堂。因为时间还早,没有冒烟。一辆大车停在那里,大概是运送碎木片之类烧水用的。 几个剃着和尚头的小孩从里面跑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我们走吧。” 别姬小姐说着,车子又开动了。 据别姬小姐说,昨天,当她上前搭话,以“泷泽先生”称唿对方时,“马先生”回答道:“啊哈,名字我已经忘了。”不过,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躲避,而是耐心地听着别姬小姐的话。 福特车朝着圣天町方向开去。右手边,隅田川悠然地流淌着。 我们在言问桥附近把车停下后下了车。供游人散步的林荫道两旁,姿态优美的行道树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是作为帝都復兴计划的一部分而建成的日本第一座马路公园——隅田公园。 别姬小姐告诉我,她昨天把我的事情讲了一遍之后,那个神秘的人物说:“那就见一见吧。”见面的地点约定在从言问桥数过来第二盏路灯处朝河的长椅。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 比想像的要干净、整洁。我很羞愧自己有这种想法。上前问候、鞠躬。我穿着蓝底儿配百合花的和服,腰带上打着女孩子常打的贝口结。 “马先生”用老马疼爱小马一样充满慈爱的眼神望着我。我在他身旁并排坐下,别姬则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 现在的时间是说早上有点晚,说中午还有点早。 眼前,隔着护栏可以看见宽阔的隅田川。波光粼粼。远近之处,水鸟成群结伙地在玩耍。对岸是向岛,大约是在三围神社附近吧。 “没有遮阳伞行吗?”
第16页 “马先生”问道。他担心我怕太阳晒。这种担心透露出他以前的身份。 “行。” “我原以为太阳还没升高之前大概没问题,可是毕竟是夏天。对年轻姑娘来说也许不合适。” “没事的——我哥哥都笑话我,说啊:‘你呀,撑把阳伞都哼哟一声扛在了肩膀上,不行不行。’说是不像个女孩子——阳伞要离开肩膀一点,稍微斜一点。” 我摆着姿势说: “——不过,老是这么介意别人怎么看,那才无聊呢。要是对面走来一个让人动心的,不说我也会自然那么做的。” “马先生”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啊。和我想像中的一样。”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如何谈起,所以就……说得太多了。” “平常不爱说话吗?” “是的。” 其实不然。嘴是可以随便说的。 “哦,年轻人还是有朝气的好。看着就让人高兴。” 眼前是一派明朗的风景。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出乎意料地凉爽。 “哥哥说话虽然让人不爱听,不过我很喜欢哥哥。爸爸妈妈我也很喜欢。” “那好啊。” “……您不想回到夫人身边吗?” 我冷不丁地直攻要害。“马先生”,不,泷泽先生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我也很喜欢我的妻子。” “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们其实住在不同的世界。她天真无邪,在她所思所想够得到的范围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可是,说到底……” 泷泽先生把目光移向远方: “……她是住在河对岸的人。” 在这个景色宜人的帝都新公园里,时不时地有人从我们眼前熘达着走过。 “——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一起去轻井泽时的事情了。我们订了临时列车二等车厢。我们两个年轻人故意等我哥哥他们走了以后晚些时候才出发的。可是没有想到,二等车厢挤满了前往轻井泽的所谓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已经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相反,倒是三等车厢还比较空。于是,我们就移到了三等车厢。可是,一进三等车厢,我妻子她就一反常态,变得非常爱说话,冲着我大声地说个没完没了。刚开始,我想,这是怎么啦?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她反反覆覆地讲我们在本乡的房子,我们的身份地位,以及因为二等车厢太拥挤所以才到这里来,诸如此类。就是说,她在向周围的人嚷嚷着一件事情:我本不是该坐在这里的人。她已经是在哀号了。” “……” “简直像来到了一个氧气不足的地方——不那么做,她就透不过气来。她做梦也无法想像:坐三等车厢的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三等车厢的人坐在一起让她痛苦,她被这种痛苦煎熬得在那里没头没脑地蹦跳。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于是,这下轮到我痛苦了。” 河中央有一条平底船在驶过。一男一女肩并肩地摇着一支大大的橹,看上去是一条作业船。两人配合默契,女的用手巾左右折角包裹着头,像是一对夫妻。 第十八章 “……同样,爵位的事情也让您痛苦吧。” 泷泽先生用手支着额头,过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泷泽同姓宗族之间争论高下的事,听着就让人心痛。何况在这个问题上自己也牵涉进去了,这就更让人难受。” 船只扬帆驶过。鼓满了风的船帆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四方的纸。隅田川上船来船往,似乎显示着帝都的繁荣。 “可是,那……” 我踌躇地顿了一下: “……从优裕的家境中逃离出来,去过一种严酷的生活。这在常人是无法做到的。可是……可是,您这是在逃跑啊。我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跟长辈这么说话,也许很不礼貌。但是我也是一个女人……而夫人也是一个女人。从一个原想和您相伴一生的女人的角度来看,您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 从上游驶来一艘摩托艇。远远望去。驾驶员小得像豆粒儿似的。不过,仍然可以看得出驾驶员用一只手按着头上的帽子。 我继续说道: “——如果,我是夫人的话,要是有什么让您忍受不了的地方,我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教育我。这难道是过分的请求,过高的愿望吗?难道是太任性了吗?” “不,不,任性的不是我妻子,而是我。” “……” “不是说‘我的妻子是那个样子’,而是说‘我的妻子也是那个样子’。我的妻子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她只是和常人一样地思考,和常人一样地活着。” “可是,要是您说出来的话,那么夫人就会转变想法,和您一起抓住真正的幸福的呀。” “英子小姐。” 说到一半,泷泽先生望着我停顿了一下:
第17页 “——对我的妻子来说,真正的幸福在那一边。对那一边的怀疑就是犯罪——那是一种非常明快,像从未生过病的肉体一样——顽强,几乎可以说是健康的思想。” “……”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爱。我迷恋着妻子、孩子。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的忧虑越来越深,终于到了极限。在那个包括我深爱的妻子和孩子的世界里,我已经不能唿吸了。不是我抛弃了那个世界——是我被那个世界抛弃了。” 我无法相信,对孩子的情爱会输给那种抽象的心理。任何一种思想,在父母与孩子的情爱面前,除了垂头丧气的败退,难道还有别的吗? “那样的事情,真会发生吗?” “你大概无法理解吧。我是特殊的。正因为特殊,所以才变成了这样。按一般人的思维来考虑是理解不了的。” “您不想看看孩子……” “当然想。有一则和尚出家的故事,说他为了斩断恩爱之情的羁绊,把追上来缠住他不放的孩子从台阶上踢了下去。那种事情我做不了。恩爱之情是难以了断的——但是事到如今,我感觉妻子和孩子都已经化作了让我的声音产生迴响的存在,总在我的身旁。” 摩托艇大大地转了个弯,掉过头来顺流而下,船后腾起滚滚白浪。 看样子是在巡游赏桥,从言问桥折回,沿河观赏吾妻桥、驹形桥……“如果您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着想的话,那么您还是保留您的身份地位,对他们做经济上的援助,这岂不是更好吗?这样做岂不是更有益于社会,有益于您的家庭……” 有些热心于社会事业的华族,也会因为过于热衷而遭受家人亲属的白眼,有时候还会被嘲笑为“不通世事的浪荡公子”。可是,那样也比抛妻弃子地离家出走强呀。 “呀——如果不是一个任性而为、一意孤行的人的话,大概会那么做吧。可是,我已经不堪忍受继续留在那个世界了——明知海底有珍珠,但是对于一口气憋不过来的人来说,还是得不到手的。说起来真够没用的,可是就是这么回事——人啊,有身份的用身份,有思想的用思想,有宗教的用宗教,有国家的用国家,总是用这种东西把自己围起来,蔑视、排斥、攻击其他的人。这种想法总在我脑海里萦绕。这样想来,自己终归只有抛弃一切化为虚无这条路了。” “那么,像‘让神仙给带走了’一样销声匿迹,也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化为虚无吗?——为了不让人觉得是您抛弃了家庭,为了不伤害您的夫人和孩子,对吗?” 第十九章 “呵……‘让神仙给带走了’。是这么说的啊?” 我点点头说: “您夫人是这么认为的。或者是——想这么认为吧。” 泷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你所说的那种想法确实是有的——不过,嗯……” 泷泽先生眼睛望着半空,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如果在大学里消失了的话,大学里的人就会受到警察的盘问。在上下班的路上失去踪影的话,就会有大规模的搜寻。而如果在自己家的玄关不见了的话,暂且不会给外人带来麻烦。就是抱着这么一丁点想法。可是,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没指望凭那点小把戏就能一直矇混下去……” “如果正式搜查的话,那个时候在现场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严格的调查吧。但是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事情让伯爵先生给隐瞒了下来。被询问情况的只有泷泽府的女佣、看门人和寄宿在府上的学生而已。” “……哦,原来是‘隐瞒了下来’。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被宣布为失踪吗?” “是的。对外公开的说法是,住在小石川的别墅疗养。如果您想回去的话,只要敲一敲那边的门就行了——小石川这地方,离大学的植物园也近,应该是您很熟悉的地方吧?” 泷泽先生安详地笑了。散步的人们,对着河面指指点点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呀,那样的门,已经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了。……可是,你光凭你的想像就明白啦?我是怎么从宅子里熘出来的。” “是的。我做了道减法。” “呵。” “如果说是消失了的话,那么‘要么是上了天,要么是入了地’。可是,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既然不是上,也不是下,那么当然只能往‘横’里想了。可是,如果回到走廊的话,女佣们在那里。而如果就那么往前院走的话。司机就等在那里。” “是的。” “这样的话,往横里熘出去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穿上‘隐身蓑衣’。” “嗯。……这么说来,我是装扮成哪个佣人的模样出去的哆?” “不。没有那个时间。有没有眨眼间就能穿上的‘蓑衣’呢?有。可以说——只有千分之一成功的希望。而您就在一剎那间完成了。”
第18页 “呵,怎么个做法呢?” “大的宅院一般都那样,泷泽府也一样,并不是出了玄关就是院子。 玄关前面是一座有屋顶的停车门廊——要是在平时,早上送您去大学的车子,应该会打个弯开过来,进入停车门廊,然后停靠在门口——可是在那一天,泷泽家的司机是在前面的院子里等候您的。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一天有客人要来。停车门廊需要空出来。” “说得没错。” “那一天,载着桐原家客人的车子开进了停车门廊。司机打开门,桐原先生走下车来。泷泽府的人迎客、行礼。桐原先生走进玄关。众人跟随在后。视线集中在桐原先生的后背。这时候,您走了出去,从开着的车门一下子钻了进去——如果您坐进了桐原先生的车里,那会怎么样呢?” 泷泽先生微微一笑: “所以我说是骗骗小孩子的把戏。” “您对那边的司机是怎么说的?” “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说啊,我得去大学上班,可是儿子追着我不放,真没办法。就这样把我带到停车场那边吧。” “哦,原来这样啊。” “大约一个星期之前,也来过使者。那时,在门口我看到司机站在桐原家的车子旁边低头鞠躬。我打了个招唿说:‘辛苦了。’司机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于是我跟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泷泽家的老二,我叫吉广。’没想到司机却非常惶恐,结结巴巴地说:‘啊,少,少大人!’” “就这样和司机认识上了吧。” “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一个星期以后,那一天来临了。我走出玄关,发现眼前停着桐原家的克莱斯勒。门开着,那个司机在鞠躬。 这一切似乎在对我说:‘请上车吧。’我突然想:‘坐进这辆车,就能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这个念头就像上天的启示一样闪现在脑海里。” 对于泷泽先生坐进车里的那一刻灵机一动说出来的那个理由的效果,我不由得惊嘆: “只要说是您的孩子在后面追着,那么即使在后排座位上蜷着身子,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 “是的。司机说了声:‘明白。交给我吧。’就赶紧关上门,把车开到了停车场。我对司机说了声:‘呀,谢谢。我就从这边走了。’然后就从便门直接来到了马路上。” 就这样,现代版的“升仙”故事发生了。 第二十章 帝都还是酷暑难当,而轻井泽却早早地步入了秋天——与其说秋天,实际上,一到八月下旬,有时候就已经想生火炉取暖了,甚至有时候碰上天气骤冷,还真的生起了火炉。这种时候,可以说冬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越式地来临了。 当只有我和别姬小姐两个人的时候,我们谈到了泷泽先生。对孩子来说,父亲到底是什么?别姬小姐透过白桦的树枝仰望着苍穹说道: “相信宗教的人会说——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勐然想到别姬小姐心中的思绪,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我家的父亲总是很忙,好几次都是周末过采,周一早上回去。 爸爸对于轻井泽的某些人来说是期盼的客人。大概是因为在英国呆过很长时间的缘故吧,爸爸是纸牌游戏——桥牌的名家。 对于输了牌的人来说,那是恨之入骨、严阵以待的对手。我邀来你请去的,忙得不亦乐乎。 昨天晚上,爸爸又在露台上以牌会友,厮杀到深夜,今天早上则迟迟不起床,于是我们就先吃了早餐。 白色的朝雾尚未散尽,像一团团轻烟在空中飘浮。被朝雾的风情所吸引,早餐后,我向别墅后面的冷杉林走去。 冷杉树有的粗有的细,有的直着腰板,有的歪斜着身子,一个个张扬着个性。我和哥哥小时候曾在这里邀请别人家的小朋友们开过游园会。 遥远的记忆感觉起来就像古老的故事一样。 别姬小姐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什么呀?” “老爷在车上看过的东京的报纸。我要了来,刚才在看。” “上面登了什么吗?” “您看这……” 别姬小姐刷地打开报纸。从白色的雾团间,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在清澈的空气中,别姬小姐的半边脸颊发出炫目的光彩。 我接过报纸,朝别姬小姐指的地方看去。从下面往上第二栏有一个排成两行字的标题: 德高流浪汉 捨身救幼童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透到了脚。 二十二日下午四时左右,在浅草区田中町,一个走上马路的幼童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吓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冲上前去救出幼童,而自己却被卡车碾压而亡。据称,这名男性流浪汉人称马先生,平素德行高尚,在流浪群体中颇具人望。 我浑身都在颤抖。 “您怎么了?” “是我造成的?” “——小姐。” 别姬小姐挨近我说: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第19页 “是因为我去见了他吗?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把他逼进了死胡同?” “您多想了……人啊,就像时间的齿轮在转动一样,走着他的每一步路。” 别姬小姐紧紧地抱住我说。 第二十一章 这个秋天,日本遭受了异常勐烈的强颱风的袭击。据说大坂死亡、失踪的人员接近两千,大风把五重塔也吹倒了。 而有关东北农村“明治以来的大欠收”的新闻报导,黑压压地充斥着报纸的版面。我的心里头不禁想起那个不吉利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呜叫…… 在这样一个秋季,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重逢,犹如一盏微弱的灯火,成了这个秋季留在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让哥哥带我去银座,走进我惯常去的教文馆。 当哥哥踩着黑亮的漆皮鞋踏上书店的地板时,哥哥叫了起来: “糟糕!” 说是在刚才进去的伊东屋文具店忘了东西。我呢,与其陪哥哥一块儿去,还不如乐得浏览浏览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所以就留在书店等哥哥回来。 可是,哥哥一离开,就有一位男士上来搭话。 “对不起……”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在富士冰点屋,川俣先生跟我们打招唿的时候,我和哥哥在一起,所以还能泰然自若。可是,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倒不是说因为寡不敌众。一个年轻姑娘家,不紧张才怪呢。 搭话的人穿一身傻气的条纹和服。不过,虽然着装的品味不怎么样,脸却长得端端正正,眼睛炯炯有神。 “——是花村英子小姐吧。” 姓名说得正确无误。我像暴露了身份的间谍一样吃惊。就当我几乎惊叫出声来的那一剎那,就像歌舞伎舞台上那挂淡绿色的大幕落下来一样,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人的名字。 “若月先生!” 此人是以前在一户人家的时局问题演讲会上见过的一名军人,离开前互道了姓名。好像是——陆军少尉。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 “刚才和您一起的是您哥哥吧。” “是!” “您哥哥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哥哥是马大哈冠军。” 人要是不在场,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你。 “真没想到能再次遇见您,不过我刚才一直犹豫着该不该过来打招唿。说句不礼貌的话,幸好看到您有些无聊的样子,所以就……” “哪儿的话。託了冠军的福,能和您说上话,我很高兴。” 这要换了美国电影中的登场人物,该早就一起来到楼下的富士冰点屋,对坐着喝茶、喝咖啡了。可是我是待字闺阁的良家女子,那种事情当然是不能做的。 “您找书吗?” 若月先生问道。 “是的。” 各种书名在我脑海里生成了一股龙捲风。嗯,“诗集”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少女的样子——我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学校里上课时学的,有一首反覆出现‘油菜花’一词的诗。我想读一读那首诗,就来书店找找看。” 我思量着,军人懂枪,而与诗却无缘吧。可是,若月先生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那是山村暮鸟【校註:山村暮鸟(1884-1924):日本诗人。生于群马县,本名土田八九十】的诗。” “您知道啊!” “是。山村暮鸟是基督教的牧师。‘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吟诵起诗来的若月先生倏地挺直腰板,像是在辩解似的补充道:“呀,这是年轻时读的。”大概是因为诗会让人联想起“文弱”一词的原因吧。 我使劲地摇头说: “不不。” 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做这种猜测反而显得很傻气,连忙牵强附会地说:“现……现在也年轻……”真是奇怪的对话。 “这首诗收在《圣三棱玻璃》【校註:山村暮鸟的第二本诗集,于1915年自室生犀星主持的人鱼诗社刊行,全本诗歌35篇。在当时的诗坛上是无与伦比的纯独创性的诗集】这本诗集里。”若月先生说出了诗集的名字。 “三棱玻璃?” “就是三稜镜。”若月先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形状。 “啊……是……三个角的玻璃吧。”我连蒙带猜地总算明白了那几个字的写法。 “现在估计很难买到。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寄去。” “那……给您添麻烦吧?”我声音里带着些许兴奋地说。 “不麻烦,我——大概再也不会读了的。” 我用手指尖轻轻地抵着下巴,有些犹豫。于是,若月先生说道: “——非常漂亮的书哦。” 这句话说动了我。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月先生点了点头,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我接过来,在上面写上住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一边祈祷着哥哥现在可不要回来。
第20页 真是天助我也,等我把笔记本还给了若月先生,哥哥仍不见回来。 上一次和若月先生交谈时,听他说起他所在部队上的士兵的情况,据说穷困的人很多。 我向若月先生问起欠收的影响。据他所说,士兵里有人在慨嘆“村子里看不到年轻姑娘的影子”。不用说,一个不剩地全卖了身。 “……听到这样的困境,真让人心如刀绞般难受。”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起了泷泽先生,于是说道: “站在巨大的现实面前,纤弱无力的个人——即使拼上性命,也于事无补。在这种时候——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内心,对外不採取行动的人,您是怎么看的?” 显然,若月先生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小姑娘在说她自己呢。” “男的和女的不一样。”若月先生答道。 这种观点也叫人不敢苟同。我本该反驳说,正确地讲是“作为一个人如果那样的话”。可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应答道: “不,我是说男的。” “那个……” 若月先生正要开口说下去的时候,哥哥终于回来了。我们的对话也就此打住了。 哥哥注意到若月先生,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为两人做了引见。 回想起来,两次遇见若月先生,两次都是便装。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见过作为陆军军官的若月先生最恰如其分的样子——穿军装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几天后,诗集寄到了。 邮包上的收件人、发件人地址写得规规矩矩。打开一看,重重包装下露出一本盒装的书来。 的确像若月先生说的那样,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盒子上贴着素雅的黄绿色题签。也许是为了表现题目中“三棱玻璃”这一名称吧,除了书嵴之外的其他三面,都涂上了一层银粉,闪着清冷的光泽。封面是柔软的皮革。我的脑海里闪过若月先生的手指滑过封面的形象。 我坐在桌前,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首先要找的是那首写“油菜花”的诗。 找到了!是一首题为《风景》的诗,还加着一个副标题:《纯银马赛克》。 正如若月先生背诵的那样,“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这同一诗句一行接一行地连续下去。这种同语反覆本身就像在画布上不停地涂抹着黄色的颜料。而诗中夹插着的“悠远的麦秆哨的声音”、“病快怏的白昼的月亮”之类的诗句实在令人击节叫好。难为若月先生送给我,还真不赖。 写这首诗的诗人,若月先生说是“牧师”。居然连这都知道! “啊……” 我想起来了,教文馆是和圣经馆连在一起的,两家共用一幢楼,说不定若月先生对基督教也有兴趣。虽然这跟他军人的身份很不相称。 于是我回到前面,从头看起。开头第一首诗叫《呓语》,因为没有假名标註读音,所以不知道该读作“geigo”还是“uwagoto”。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真有意思!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单词连在了一起。这种蛮横的乱点鸳鸯让人既紧张又兴奋。 可是听人这么一说,“猫”看起来还真的是一副会去赌博的样子,而恐吓的背后似乎正流淌着“胡琴”的声音。 呀,这首诗的妙趣也许就在于不是那么去抠死理儿。 欺诈——印花布 渎职——天鹅绒 姦淫——苹果 伤害——云雀 杀人——郁金香 富丽的大红郁金香浮现在眼前。可是,紧接着的是—— 堕胎——阴影 眼前又突然阴暗了下来。 接下去的罪名是“骚乱”。所谓骚乱罪是指拉帮结伙,威胁国家的安宁与秩序,也就是引起动乱吧。 那里悄无声息地写着—— 骚乱——雪 狮子与地铁 第一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朝客厅里一看,原来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经常会一边听着留声机里流出的美妙的乐曲,一边侧着身子躺在长椅上。有时候碰到平和宁静的曲子,还真的当作催眠曲唿唿大睡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盘腿坐在地毯上,盯着留声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星星特别美丽的夜晚。 我虽然这么描述哥哥的样子,可其实我只是看到了哥哥的后脑勺而已。兄妹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一手透视的本领。从那耷拉着的后背和脖子的弯曲程度,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的面部表情。 ——走进一家小小的茶座 面对着眼前的茶点 两个人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今年鲤鱼旗在天空中飘扬的时候开始流行的歌曲,只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曲调不错,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到了脑子里。 哥哥是个很容易受各种事情影响的人。
第21页 钢琴家鲁宾斯坦【校註:即阿图尔·鲁宾斯坦artur 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兰钢琴家】来日本的时候,像烟花四散般的演奏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今年春天,鲁宾斯坦在九段的军人会馆举行了告别演奏会,我们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听了演奏。回来后,哥哥频频感嘆道:“嗯嗯,果然厉害!”立马就去买来了有口皆碑的维克多(victor)唱片《恋爱魔术师》,一连听了好几天。 哥哥躺在长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摇晃着肩膀。看着哥哥陶醉的样子,我说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鲁宾斯坦。” 不棒哪还行啊? 可是,虽然同是“恋爱”的乐曲,眼前的样子却完全不同。不光是没有躺着听——这么简单的一个“姿势”问题,让人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虽然季节已是夏天,却荡漾着一种暮春的忧愁。 哥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有那么一两次恋爱经歷的年龄了,说不定正被哪家的疯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当然我的年龄要小,可是这种时候,眼神却变得像母亲一样。 找个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第二章 如果把“恋爱”这个词和“那是去年的事情”这句话,像摆放一对供神酒用的酒壶一样,摆到一起的话,这对酒壶中间就会浮现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脸庞。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和这种家庭的干金小姐以朋友相称,让人觉得心中有愧。不过,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边露出亲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里面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而今,道子小姐却向我打开了心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们俩在桐原府那广阔、壮美的院子里散步。在那个高岗上的四方亭里,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的心被一个人吸引了。 当然,道子小姐能够相遇并交谈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够得到桐原家邀请的门第出身。那个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却有着与他的华族身份格格不入的想法。 虽然身在一流顶尖企业,却对“从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阶梯毫不在意。说是“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 这样的青年,估计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从未遇见过吧。 可是,按常理来想,道子小姐的结婚对象,是有桐原这一门第允许与不允许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轻人估计有困难。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时间正值今年冬天——那时正好是金髮飘逸的女杰阿米莉娅·埃尔哈特【校註:阿米莉娅·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踪,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着名的美国女性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驾驶洛克希德公司制造的那架漆成红色的“织女星”飞机第一次成功地实现了从夏威夷到美国本土的单独飞行,成为全世界议论的话题的时候。 “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请我,我又来到桐原府烦扰。 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难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说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来好像有进展的希望。” 这里说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间里的壁炉正冒着红红的火光。 吃惊过后高兴涌了上来。道子小姐那喜悦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镜子上一样,反照在我身上。 “……哎哟……恭喜恭喜!” “不胜惶恐。” 这种应答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个圈子的语言,翻译成社会上通用的语言就是“谢谢”。 “为什么……怎么……?” “我和爸爸谈了谈。” 道子小姐的父亲今年从少将晋升为中将了。桐原陆军中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里的时候,也许对女儿很娇惯吧。确实,讲究点方式方法的话,有时候跟妈妈说还不如直接跟爸爸谈来得好。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不是说不试不知道吗?我就姑且试试。又不能骗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内全都说了一遍。听了我的话,爸爸沉思了起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那,倒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选择……’” “什么?” “哥哥将来会娶一个领主华族家的小姐。这事已经在商谈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儿是我们学校的学姐丽子小姐,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丽子小姐嫁给皇族,成了王妃。 “至于我呢,爸爸考虑的是经济界的人士。他想让三个子女分别走三条不同的道路……” 我点了点头。怪不得起初选中了有个儿子做继承人的瓜生财阀。 “……虽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里说啊,现在这样的社会,是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的。”
第22页 “这么说的意思是……” “就是现在这样有华族、士族之类身份等级的社会……” 的确,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明目张胆地乱说的。作为陆军中将的桐原侯爵这么说令人意外。据说桐原侯爵在国外也呆过相当长的时间,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桐原侯爵视野开阔,不是一个头脑僵硬的人。外面说他生气时像燃烧的烈火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是一位思维灵活的人物。 当然,要是换了如女神般的丽子小姐,做父亲的大概就没这么开通了。正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么点自由。 而且,对作为武人的中将来说,看到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会觉得心情痛快吧。这种心理状态很微妙。 “……爸爸说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轻薄的理想主义者是毫无用处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 侯爵听完女儿的话之后肯定开始了多方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的结果,道子小姐觉得事情会朝着令人高兴的方向发展。 打那以后半年过去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对道子小姐来说,和几年前呈现在面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说是命运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转变。 不过也有一点点遗憾。 前几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课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着眼笑着说。 我们已经是后期课程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我没有道子小姐那样富有波折的恋爱经歷,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课程继续学习。当然,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父母之命,没商量地嫁人了事。 从比例上来说,五个里有四个要么结婚,要么开始呆在家里为做新娘学这学那【校註:指“花嫁修业”(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进入待嫁时期要进行的新娘培训,】。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后期三年,加起来也有十一年,读上这么多年也够了——这是世人的常识,多数派的观点。 而我属于少数派。 正因为如此,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说实在的,让我感到寂寞。 第三章 我看着哥哥烦恼的背影,不忍心再去开他的玩笑,没打扰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叫武士的惺惺相惜。 一星期当中,最宁静的也就数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无所事事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还没有结婚就想起离婚确实非常奇怪,我想起了孩提时很喜欢看的《童话》杂志。“离婚”和“童话”实在是一种奇异的联想。实际上,那本《童话》杂志上有一个叫《美国通信》的连载,里面写着关于美国妇女的一些事情。因为从中可以了解轻易去不了的大洋彼岸的情况,我记得那时候看得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总而言之,说的是美国样样都是女士优先,其中就提到了离婚的话题…… 我本来就是个对东西比较珍爱的人,《童话》又是一本时尚、漂亮的杂志,所以我对这本杂志就像喜爱的洋娃娃和五彩斑斓的江户印花纸一样珍视,应该现在还好好地保留着的。虽然没有摆放在书架上,不过在储物箱里一找就找出来了。 这本杂志原本是哥哥订的。因为投稿栏目非常充实,订这本杂志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投稿。“想写点东西”是我们家这位文学士先生的野心之一。 不过,哥哥是一个幻想家而不是一个实践家,只是一直在想啊想,就是不见他动笔,属于那种怀揣着构思了几十年的大作寿终正寝的类型。有一次,冷不丁地听到哥哥咕哝了一句:“大器晚成的人,要是中途夭折了的话那就太可怜了……”看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啊,有了有了。那是我小时候看的杂志,我想应该是大正末年。果然不出所料,大正十五年【校註:即1926年】六月号上,刊登着水谷胜的《美国通信》。 文章在写了美国妇女是多么神气之后这样写道:“总之,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即便结了婚,女人也会因为一点无聊的琐事向法院状告丈夫,提出离婚。一般情况下都是女方胜诉,而且离婚之后男方还必须负担女方的生活费。这样的荒唐事有好几起。” 妈妈向法院状告爸爸,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离了婚还要照顾妈妈的生活,这在爸爸看来也许确实很“荒唐”,而在妈妈看来,如果不能让爸爸负担今后的生活费,就无法放心地去告状。 美国和日本情况可不一样。以前别姬小姐曾经说起过现代日本的判案情况——丈夫沉迷于赌博,还把不好的病传给了妻子,妻子受不了逃回了娘家。丈夫说这“太不像话”,把妻子告上了法庭。这种事情美国的妇女听了不知作何感想?而她如果了解到日本法官还会责怪那个妻子“不守妇道,侮辱丈夫”,认为“从夫是理所当然的”——又会怎么想呢? 出生在哪个国度,其生存方式,特别是对于弱者来说,有着白昼与黑夜的差别。
第23页 银座等地方穿着西式服装的人明显地多起来了。会不会有一天日本男人的心也会像美国那样呢? 水谷胜在这一回连载的末尾这样写道:“当大家做爸爸、妈妈的时候,日本将既不是一个‘男人耍威风的国家’,也不会是一个‘女人耍威风的国家’,而将是一个男人和女人手拉着手,互相尊敬,互相爱护的美好国家。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虽然小时候看的内容后来忘得一千二净,不过水谷胜说得太对了。 大概道子小姐建立的家庭会这样吧。真希望会这样。 光阴荏苒。我们到了可以做母亲的年龄了。可是,社会却并没有多大变化。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孩子做母亲的时候”。 通过这种希望的传递,我们的社会也渐渐地发生着变化。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这样,找出以前的旧杂志后,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光是挑着读《美国通信》就让人觉得很是怀念。翻到上一年十月号上刊载的《举起手来》时,我马上想起来我以前读过。 这篇文章里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就像在银座的大街上熘达、闲逛叫作“熘银”一样,“人们把一边喊着‘把你的双手举起来’,一边打劫的坏蛋也唤作‘举起手来’。” 文章还介绍说,纽约的“举起手来”很有名气,不但在僻静的地方,“只要周围三丈之内没有人经过的话”,在热闹的地方也会遭到抢劫。 我小时候的英语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非常严厉。而我从小就喜欢把刚刚学到的知识拿出来显摆。我悄悄地靠近海伦小姐那穿着艷丽服装的宽阔的后背,模仿着坏蛋的声音叫道: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 “英子·花村!”海伦小姐厉声训斥道。称唿全名是生气的表现。与其说因为我的态度不好,不如说是因为“举起手来”这种话与正统的英国英语格格不入的缘故。 大正十五年五月号上的《地铁的故事》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电气火车像鼹鼠一样在地底下穿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孩子心动的故事,带给我一般的交通工具所没有的梦想。“东京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的”——而今,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现实。当我第一次坐地铁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地铁当作移动的手段来看,而是感觉在玩一个巨大的玩具。 在地铁上野站下车的时候,我在检票口看到一个投入一毛钱镍币后挡住去路的棒就会哐当一声转动,人就能够进到里面的装置。其他人都觉得很新奇,而只有我却觉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因为我早已在《童话》杂志上读到过了,那上面介绍过纽约地铁的“十字形挡路棒”。 现在重新读来,文章里说美国是“投入五分钱镍币”,大概就是五美分吧。往投币孔里“如果不放入镍币,身体再怎么往里挤也是挤不进去的。可是一放入镍币,身体进入那个十字形挡路棒的一个空格,往前一挤,随着一声响亮的‘哐啷!’十字形挡路棒转了个圈,人就来到了站台上”。 这种关于装置的说明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书上还有插图,所以印象特别深。大洋彼岸,美国纽约,“十字形挡路棒”——在孩提时代,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景物。说得夸张一点,那是可以和空中飞的地毯相提并论的。可如今,在这东京也可以像家常便饭一样地体验了。 去年农历三月三日桃花节那天,人们盼望已久的京桥、银座间也开通地铁了,不久,从浅草过来的地铁延伸到了新桥。 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有些东西却在不断变化。 第四章 ——那是去年的事情。 一年后……说起一年前的事情,去年现在这个时候,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奇闻,说的是“流浪汉捡到一块重约三十贯的黄铜”。流浪汉把黄铜交给了警察,一年后如果没有失主认领就会发还给流浪汉。虽然不知道结果怎样,我还是暗自祝愿那几个流浪汉能够靠那黄铜重新过上像样的生活。 另一方面,去年的事态在一年后明显发生很大变化的,除了道子小姐的事情之外另外还有一桩。 那就是三宝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这几年来,我和这三宝鸟有缘。 三年前,我在轻井泽偶然遇到一个挂着绕口令一样头衔的人——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特约研究员,从他嘴里得到一条惊人的信息:社会上俗称三宝鸟的美丽鸟,其实它的叫声根本就不是“佛法僧”。 ——世上所谓的常识到底是什么呢?人们以为是真实的,有时候会被轻易地颠覆。 和那个时候的鸟类专家川俣先生在银座的教文馆重逢,正好是去年的现在这个时候,外面正下着六月的雨。 那时川俣先生说他们成立了一个“日本野鸟协会”,会员之一的广播电台台长要从群马县的迦叶山向全国转播三宝鸟的叫声,叫我们“有兴趣的话就听一听”。 我还向同学大肆宣传了一番,可是,可能由于气候的关系吧,转播的那天晚上,这上野古国的三宝鸟却一声也不吭。 据说碰到山里气温骤降,三宝鸟就会飞到村落附近来。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如果哪一年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本来住在深山幽谷中的鸟,飞到山脚下来鸣叫,岂非咄咄怪事?
第24页 如果说三宝鸟会招来祸事的话,那还是不要飞下山来得好。何况山里还设置了麦克风,等着三宝鸟一展美丽的歌喉,所以就更不希望三宝鸟下山来了。 在学校里,简直我就是三宝鸟本人——不,应该说本鸟——似的,不得不遭受这样的责备:“做事要牢靠啊!”唉,真是的。 然而一年后,转播三宝鸟叫声的尝试再次进行,只是这一次转播地点换成了爱知县的凤来寺山。 广播开始时间为本月七日晚上九点五十五分。要是在平时,这一时间广播早已结束。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转播开始了:“为了能够切身感受深山幽谷的气氛,请大家关掉电灯仔细聆听。”想得真够细緻周到的。 因为觉得言之有理,所以我们家也是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去年在群马山中一声不吭的三宝鸟,这天夜里却叫得非常起劲,事后报纸上甚至称之为“叫声大甩卖”。这次转播的巨大的成功,足以洗刷去年失败的耻辱。 不过,因为转播负责人估计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以去年群马转播时的负责人肯定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倾听着这次广播吧。 自从这次转播大获成功之后,三宝鸟骤然成为社会上谈论的话题。家里平时订着三份报纸,英文报纸、《东京朝日新闻》以及《东京日日》。星期天,我吃完早餐——吐司涂橘皮果酱、火腿煎蛋和加牛奶的红茶,悠闲地翻开《东京朝日新闻》第一万七干六百五十八号——其实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详细的,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报纸上确实登着”——大字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佛法僧……谁是声音的主人 揭真相,主人原是“红角鹗” “喂喂,看这儿看这儿!” 我赶忙向家里人开始了小广播。 报上称“解开了学界之谜”.认为以前人们所说的三宝鸟是“形态上的三宝鸟”,而真正鸣声如“佛法僧”叫唤的鸟其实名叫“红角鹗”。 以前就听说鸣叫声听起来像在叫“佛法僧”的鸟其实不是三宝鸟,可是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原来大名叫作“红角鹗”啊。 这篇报导还说,事实胜于雄辩,浅草的那家伞店里饲养的“红角鹗”就是“佛法僧、佛法僧”这么叫着的。而这已经得到鸟类研究的权威黑田博士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错。 如同对待重大案件中的犯人一样,报上还登了“红角鹗”的大幅照片。看上去就像长了一对大耳朵的猫头鹰,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想说:“咱世世代代心无旁骛地这么叫下来了,你们这些人在闹腾什么呢?” 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早上翻开这份报纸大吃一惊的人,在整个日本肯定不在少数。 特别是把“形态上的三宝鸟”当作灵鸟来信奉的人,也许会举起拳头怒不可遏吧?对他们来说,这跟圣像遭受破坏别无二致。不过,眼见着“红角鹗”叫起“佛法僧!”的话,这架是吵不起来了。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第五章 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住在麻布的姑父——弓原太郎子爵来访。姑父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宫,是爸爸的妹妹松子姑姑的丈夫。姑父可是稀客,已经好久没上我家来了,这次是夫妇俩一起来的。 也许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吧,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哥哥外出了,爸爸、妈妈和我与姑父他们共进了晚餐,饭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姑父说: “今天军人会馆有能乐演出。” 军人会馆就是春天里鲁宾斯坦演奏钢琴的地方,那里常常用于举办各种集会、演出。今天夫妇俩是一起去看了能乐之后到我们家来的。 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吧,两人经常一起去看戏,看展览会。姑父是个模范丈夫,松子姑姑好幸福。 “兴趣广泛啊。”爸爸说道。 姑父掏出他的飞船牌香菸,问了声“可以抽菸吗?”之后,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呀,可不单单纸上杀人。” 姑父业余还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上演了什么曲目?” “左近演的《巴》。” 左近好像是观世流能乐【校註:“观世流”传承自集能乐之大成者“观阿弥”、“世阿弥”,是具有约600年传统的能乐界最大流派】本家的名号。 “呵。可是,怎么不是在能乐堂……” “呀,实际上啊,那是面向学生的招待能乐。所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有什么好事吗?” “因为听说整理彙编《谣曲全集》的人要来讲演,重点在听讲演上面。” “怪不得呢。” 《谣曲全集》由中央公论社出版。报纸上登着大大的广告。编者是个叫野上的人,野上丰一郎,好像是能乐研究方面的权威。 据说去年法政大学长期闹内讧,处在漩涡当中的野上先生中了别人的计谋,不得不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虽然不是那些为主公报仇雪恨的赤穗四十七义士【校註:即着名的元禄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却也有四十七位教授开会,谋求野上先生復出。总之,这位野上先生这个那个地经常成为人们的话题。
第25页 姑父他们的情致,对能乐的爱好应该说是主要的,不过也许多少抱着一些“看一眼当红人物的脸”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兴趣吧。 松子姑姑总是心情很好,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今天也露出无忧无虑的笑脸说道: “不管是往左边看,还是往右边看,全是女学生呀初中生。年轻人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连我们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姑父把飞船牌的菸灰弹入菸灰缸里说道: “从那个年龄就接触能乐,肯定是个好事情——但是,现在初中入学考试的白热化程度,似乎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啊。” “考试鬼门关”这个词快要变成表示春季的特定词彙了。每年,只要一到升学考试的时节,这个词就一定会频频见诸报端。 “据说难题、怪题很多啊?” 今年二月份,文部省专门发出了规诫难题、怪题的通知。 姑父一边吐出一口长长的紫烟,一边说道: “虽然也不全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题目,不过考试的对象毕竟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啊——东京的名牌初中,竞争率超过一比十的也多得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都纷纷被刷了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把孩子刷下来一方的责难声也越来越大。” 一般说到“考试鬼门关”,是指初中入学考试。只要进了初中,通往高中、大学的道路基本上就定下来了。特别是直通帝国大学的七年制中学之类的学校,尤其受到追捧。 爸爸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看着我的脸说: “英子在这方面倒是没吃过苦啊。只要春天一来,不闻不问也能往上升。” 我本想回答几句机灵的话,可是“没吃过苦”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就只好缩着脖子,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爸爸又转向姑父说道: “听说小学里的升学考试指导也很厉害啊。” “那,也要看学校。考虑到升学的家长,一开始就想把孩子送入升学率高的小学——为此,做母亲的还特意和孩子一起搬家。这种事情也有。” 将来要么是博士,要么是大臣,父母总是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过,日本的大多数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得干活,连参加升学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而能够参加考试的孩子中,有升学机会的也只有一小部分。 初中的门实在很窄。 “说到升学考试把学生刷下来的事,让人想起能乐里有一出狮子出场的戏。”爸爸说。 姑父点头道: “是《石桥》吗?” “对对。深不见底的峡谷上架着一座桥。老狮子故意把小狮子踢下山谷。好像是这样的内容吧?” 据说狮子就是这样只抚育自己爬上来的小狮子。 “呀,《石桥》里面没有踢下去。踢下去的应该是歌舞伎中的《连狮子》【校註:日本歌舞伎名剧】吧。” “噢。” 姑父用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摸着嘴上边的短鬍子,似乎回忆起了歌舞伎剧场的舞台,然后中音偏高地吟诵起来: “……恩泽飞落深山谷,小狮子咕噜咕噜往下滚。” 《连狮子》我也看过。的确,老狮子一脸担心地从上面守望着小狮子。可是,再怎么“恩泽飞落深山谷”,被踢下去的滋味可受不了。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一个孩子将来可以不用工作,那么至少也应该让他(她)尝尝考试的艰辛。” 哎哟,这话听起来可真刺耳。这时,松子姑姑说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室町的‘鹤之丸’。” 第六章 说到室町,是指三越百货店总店所在地那一带,而鹤之丸则是和式点心的老字号,古色古香、宏伟气派的店铺就在室町。 江户时代,从某地来的一个精通茶道、爱吃甜食的领主,非常喜欢鹤之丸的点心,认为那是“天下无双”的美味。于是,那个领主就允许店家用领主家的装饰性家徽印在模压点心上。那个装饰性家徽就是传至今目的由三只鹤组成一个圆圈的“鹤之丸”。 说起模压点心,一般是指把糯米蒸后晾干磨成米粉,加入砂糖、麦芽糖等拌匀,再用木制的模子压制出来的日式干点心。这种干点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落雁”。鹤之丸做这种“落雁”有祖传秘方,吃起来香甜可口。除此之外,还有特制的水羊羹、用时令蔬果做的点心等,深受顾客好评。 我们家大概因为住在麴町的缘故,说起糕饼点心马上就会想到做西点的村上开新堂。不过,嗯,鹤之丸的和式点心也很有吸引力,听了松子姑姑的话,真想来上一点,和我们正喝着的红茶倒是挺适合的。可惜现在不是在谈点心。于是我问道: “那家店怎么了?” 松子姑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道: “我可不是说鹤之丸要考试,是他们家的孩子明年要考初中了。” “啊——是这么回事呀。” 据说弓原家的点心一直只用鹤之丸的。虽然店家也会经常性地给老主顾送货上门来,不过姑姑不是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所以也会比较随意地上店里去。店里有个年龄相仿的少奶奶。姑姑和她说话很是投缘,不久关系就亲近了起来。
第26页 鹤之丸有一间江户时代修建的茶室,有时候姑姑去参观茶室时会顺便在那里喝喝茶。茶室是密谈的最好场所,而且说起了私房话就没有了华族与平民的区分。虽然不会谈天下,谈国家,可到底是两个女人,托着文明开化时代的福,东拉西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家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单名叫巧,圆圆的大眼睛,可爱极了。记得好像刚刚上的小学,就已经到了要初中升学考试的最后学年了——听说啊,到了这种时候,上课就像流线型火车头那样开快车,作业是每天都堆积如山,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呵。” 看来松子姑姑非常喜欢巧。 “听说以前在很多小学里啊——都为要升学考的孩子补习,弄得很晚。慢慢地学校之间也竞争起来,都不想输给别的学校。后来搞得太过火了,报纸、杂志都进行了批判。文部省也说不好。所以现在学校是不能一天到晚给学生补习了——可是,升学考试又没有取消呀,孩子们反而是更苦了。” 大概鹤之丸家的孩子上的也是那种有很多小孩参加升学考的特殊小学吧。 “不过,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吧?” 放了假,不就可以喘口气了吗? “可是啊,新学年一开始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就已经告诫他们说了:‘谁要是觉得暑假还能休息,谁就已经是个失败者了。’老师像桃太郎去的那个鬼岛上的恶鬼那样一脸可怕地教训他们说:‘大家给我记住了,在这个时候栽跟头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唉,真是可怜!” 确实有“考试鬼门关”的真实感。连卖甜甜的和式糕点的店家的孩子,也过不上甜蜜人生啊。 姑父这时掐灭了香菸,对松子姑姑说: “啊,你呀,那个事情可以问问咱们英子嘛。” “哪个事情呀?” “就是关于狮子的那个事情。” 第七章 什么事情啊? “噢,那个事情啊,那是不该讲的事情吧。”松子姑姑说。 “可是。鹤之丸的少夫人正为那个事情烦恼得很吧——咱们英子敏锐过人,早已见识过了,年龄上也比我们更加接近孩子,或许会发现什么的。” 爸爸探出身子,瞧了我一眼说:“英子做了什么事吗?” 其实是这么回事,几年前,关于一起犯罪事件的真相,我私下里对姑父谈过自己的看法,因而很受姑父的赞赏。 “哦,咱们英子啊,在聊天过程中,有时候会对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一语中的地指出来。这种才能不可多得啊——” 大概那起事件属于工作上的秘密吧,姑父说得很含煳。 “……是吗?……就这丫头?” 爸爸虽然半信半疑,不过也算是因为女儿受人夸奖,所以有些喜形于色。 《路加传》里说:“预言家不为故里所容。”比如说新兴宗教的开山鼻祖之类都是如此。对于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来说,就像知道了舞台的内幕,英俊小生也不那么让人心动,让人稀罕了。 ——女儿我也是如此啦,父亲大人。呵呵呵。 我一边暗自得意,一边问道: “鹤之丸的小公子怎么啦?” 松子姑姑稍稍露出不便明言的样子,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可不能在外面说的,前些时候……被收容教育了。” “啊?” 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姑姑连忙说: “不不——不是那种暴力事件之类丢人的事,只是一个人在上野走路的时候被巡警叫住询问了。” 我觉得很奇怪: “一个男孩子,家又住在室町,离上野不远啊。一个人在上野走走没什么呀。” 西乡隆盛的铜像、不忍池、东照宫——上野有一大堆的名胜,还有动物园呀、科学博物馆呀等等男孩子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去上野一点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我忽有所思,问道: “是不是上野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据说是美术馆附近。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问题是……那个时间。” “嗯?” “是在晚上九点多。” “啊……” 怪不得,那可不是小学生在外面闲荡的时间。博物馆、美术馆当然都关着门。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流浪儿童的小学生在月光下行色匆匆,当然会引人注目,而且让人觉得是一派具有幻想色彩的场景。 “没有和其他人一起?” “是啊。” “家里人不知道吗?” “可是,据说他跟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是要去和同学互教算术不懂的地方,吃过晚饭就到同学家学习去了。那个同学的家就在附近,也经常来往,以前那个同学也来家里学习过的,所以家里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没有怀疑的理由啊,阿巧可不是那种撒谎的孩子。” “嗯。” “鹤之丸因为做生意的关系装有电话。听到警察打电话来叫快去领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爸爸的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第27页 “那领回来了吗?” “是的,据说阿巧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觉得很丢脸吧。” 一直默默地听着的妈妈这时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夜里出门呢?” “是呀。好像警察也是首先问了这个问题。是什么使得阿巧做出那种举动的?答案呢……说到头还是那个‘考试鬼门关’。” 妈妈露出奠名其妙的神情,爸爸却点头道: “嗯,脑子里想得烦闷起来,所以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煳里煳涂地往以前去过的上野公园方向去了——就这么回事吧。” “是呀。把阿巧断断续续说的话连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说的好听点就是散散心吧。” “这么说来,没有去大川跳河就已经万幸了。” 可以理解。肩负着父母的期望啊。也许有的家庭认为,做生意人家的儿子不需要学问。这就要看父母怎么想了。反过来,如果父母对学问的权威抱有很大幻想的话会怎样呢?懦弱一点的孩子可能会不堪重负,给压垮了的。 从地铁站来看,室町就在“三越前”这一站的眼前。噔噔噔地从楼梯跑下去,只要在检票口投入一毛钱镍币,“十字形挡路棒”就会哐当一声敞开门来。谁都可以通行无阻。买票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奇怪:“这个时间怎么还有小孩?”估计是坐地铁去的吧。 乘上驶来的黄颜色地铁车厢,经过神田、末广町、上野广小路,接下去就是上野了。 地铁的末班车可能比市营路面电车要早,但也要运行到深夜,不用担心回不了家。 “——看上去就像老字号商家的子弟,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少爷,所以警察也没有进一步怀疑。不过,即便本人不干坏事,也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呀。虽然东京市没有老虎没有狼,可是人却是比老虎比狼更可怕的勐兽啊。晚上可不能像白天一样在街上闲荡——阿巧让警察好好地教训了一通后给放了出来。”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可是脑筋一转不对呀,这不过就是一个“考试鬼门关”引发的小小插曲而已呀。 ——那又怎么会和狮子联繫起来呢? 第八章 我向姑姑问了起来,姑姑说: “阿巧的爸爸赶往上野的警察局之后,妈妈坐立不安,就去看阿巧的书桌。” 我很能理解。心里很焦急,却无事可做,于是就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来到孩子住过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妈妈找出阿巧的日记本。那是从丸善书店买来后开始记的。以前总觉得,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已经有不想让父母看到的东西了,所以从没打开过。可是,现在情况紧急,说不定上面写着什么,就打开看了。” “嗯。”爸爸两手交叉地抱着胳膊说。 “粗略地一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当天的那一页上,写着‘狮子’两个字。字的下面有‘浅草’、‘上野’的字样,‘浅草’一词用一道横线画掉了——正好剩下‘上野’一词。” “呵——这么说来,可能是突然想去看狮子了吧。” 爸爸这么一说,我马上接过话头道: “那……不奇怪吗?” “可是,在浅草、上野说到狮子的话,思来想去也只有‘花屋铺’和‘动物园’这两个地方吧。” “花屋铺”是浅草有名的游乐园,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了。木偶戏、山雀抽神签等节目和里面的动物园最受观众欢迎。说到里面的动物园,狮子生下小狮子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至于闻名天下的“上野动物园”,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爸爸继续说道: “——上野比花屋铺近,所以画掉了浅草,应该是选定了上野之后出发的吧。” “可是,不管是哪个地方,晚上都不开啊。” “呀,所以啊……大概是只要来到离狮子比较近的地方就可以了吧。晚上的动物园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因为是孩子嘛,所以一想到就马上想去动物园附近了。” 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就问松子姑姑道: “阿巧的妈妈问过阿巧本人吧—那‘狮子’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当然。可是问了阿巧,阿巧却气唿唿地回答说:‘没什么!’” “——口气还挺厉害?” “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刚才还垂头丧气地跪着道歉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呢。这孩子平时就很老实的,从来没有用粗暴的语气跟父母说过话——可是,一提到‘狮子’就那个样子—所以担心啊,越想越担心。” “担心什么?” “晚上出去闲荡的,所以担心的还是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社会上不是流行什么由一帮青少年结成的某某团、某某组、某某小子之类的团伙吗?” 那倒也是。报纸上常有流氓阿飞团伙的事。从敲诈、勒索、抢劫、盗窃到拐卖女孩,甚至还有类似政治结社的,形形色色的都有。
第28页 什么事情都有个兴衰起落,就是这种青少年的团伙,冒出来一个就会有人模仿。 妈妈有点滑稽地说: “狮子团?” 于是,我说: “哎唷,可不是开玩笑,过年时就有一个叫‘猫团’的给抓了呢。” “啊呀,猫的话听起来就不硬朗啊。” “晚上出来逛盪的,所以才叫‘猫’呀。好像团伙成员有的自称花猫,有的自称白猫什么的。” ——我给大家介绍时说过不是开玩笑的,结果却又被大家笑了。 我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总是记得比较牢。叫“猫团”的团伙这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的。记得几年前也有一个叫“关东小子夜里黑猫”的,率领着另外一个“猫团”。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带动物名称的团伙就有“河童【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长得像小孩的水陆两栖动物】团”、“白狼团”、“青龙团”,名称不同一般的有“白骨团”、“铁血团”、“血樱团”,更加非同寻常的叫“城市潜艇”,而更为奇特的竟然叫“桃色秘密团”。 大家可别笑,这些都是真有其事的,全部都在报上登着呢。 倒不是我有意去记,而是因为太好笑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进了脑子里。既然有这么些个不好的团伙,那么,现在即使出现一个与那些不良团伙对抗的孩子们组成的“侦探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暂且就叫“少年侦探团”吧。 ——呀,那也不行啊。不良团伙急着需要弄钱,而侦探团体却没有这种需求,如果父母说一声“别干那种事,给我好好学习”,那就没辙了。为了查找线索,晚上去一趟上野就会被收容教育。 可是如果是不良团伙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把父母的话呀、收容教育什么的放在心上,活动频繁。就在最近,三宝鸟那件事情之后不久,报上登了破获“浅草红团”的报导。看来颜色、动物很容易成为这种团伙的名称。 这样说来,如果以浅草、上野为根据地的话,受动物园的启发,取名叫“狮子团”也毫不奇怪。所以妈妈的话绝对不是离奇的空想。 松子姑姑继续说: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了不好的朋友啊?会不会给坏伙伴叫出去了呀?——唉,做妈妈的就是这样担心这担心那的。” 据说做妈妈的总是特别喜欢男孩,所以难免会那么担心。并不是谁都能够像中江藤树的妈妈那样,抚育孩子爱而不宠。 “阿巧后来怎么样了?”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又恢復成一个非常普通、认真的小学生了——晚上到上野闲荡的事情,让人觉得那只是受了天上月亮的诱惑而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啊。”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每当想起‘这孩子在想什么呢’的时候,他妈妈就会心里一惊。” 孩子不会一直是“孩子”的,在不知不觉中孩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父母看不见的东西。 “——还是狮子的事吧。” “是啊。听他妈妈说,现在还常常想起阿巧一口回绝地说‘没什么’时的表情和声音。对阿巧来说,单是偷看日记这件事就已经很不愉快了。提到日记本上写的‘狮子’二字和地名,更是缄口不语——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人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可话虽如此,却又无法挑出什么来。因为‘没什么’呀——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乍一看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神态,有时候会让人感到似乎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的神色。” 松子姑姑就像自己成了阿巧的妈妈似的,唉地嘆了口气,继续说道: “……面色不好啦,吃饭没胃口啦……这些明显的状况倒是没有。可是在妈妈的眼里,总是能够感觉出来的。阿巧妈妈感到自己似乎透过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看见了什么东西,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姑父接过姑姑的话说: “——事情就是这样的。茫茫然的,无从着手。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把偶然想起来的单词随手记下而已,孩子说的‘没什么’也许就是事实真相。因为现实往往就是平淡无味的——不过,怎么样?英子。你那双年轻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只能摇摇头。这时爸爸说道: “狮子……也有叫这个名字的啤酒馆。还有咖啡店。” “还是小学生哪,联繫不起来吧。” “那么……牙膏?”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个场景:主人公没烟了,于是对车站的小贩说: ——给我朝日。 小贩反问道: ——报纸还是香菸? 让人觉着即芥川本人的书中主人公被触动了神经,恼怒地回答: ——啤酒! 我不由得想起了芥川小说里面的这么一节。 “可是,狮子牙膏什么也说明不了啊。” “那就只剩——狮子宰相了。”
第29页 在东京站遭受枪击后不治身亡的浜口首相【校註:浜口雄幸(1870-1931):日本第27任首相。高知县人。1930年11月14日浜口首相在东京站站台上被一名右翼青年袭击】的确被人们称为狮子。可是,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联想而已。 结果,预言家英子直到目送弓原姑父他们离去,也没有能够满足姑父的期待。 第九章 我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和别姬商量。 星期一,在去学校上学的时候,等车子一开动,我就问别姬道: “喂,没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吗?” 白麻制服的后背回答道: “……啊?” 一心急,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补充说明道: “有一户人家的小少爷,可能和那帮人有些瓜葛。” “——这么说,是大街上的小毛孩团伙啰?” “差不多。” “那个……别宫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种团伙,也就被抓起来的时候才会出名吧。” 那倒也是。简直无所不知的别姬小姐,碰上这种事也没戏了吧。 “就像前一段时间被抓起来的‘浅草红团’【校註:名字取自着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名着《浅草红团》,该书讲述了东京浅草地区人们生活百态,描述了处于社会低层各种小人物的命运】吗?” “就是啊。” “那个,是有原型的吧。” “啊……”别姬说到一半,难得犹豫了一下,“……川端康成【校註: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着名小说家,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我扑哧一声笑了: “刺激太强了吗?” 别姬小姐也笑了: “您知道啊?” “那不是家里订着《东京朝日新闻》吗?” 川端康成着《浅草红团》。那是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啊,怪不得——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是啊,大概是我……刚过十岁的时候吧。” 戴着制帽的脑袋微微倾斜了一下。 “那个年龄就读了那种小说啊?” 川端的报章小说里,确实有不宜儿童阅读的黏黏煳煳的地方。不过,孩童时就阅读川端的我这么说不免有些滑稽。 “是的——不过,说到刺激,那肯定是现在读起来会更强吧。那个时候读不太懂的地方太多了。” “即使读不太懂,也还是读了吧。” “是的。就是因为不懂,才觉得像在窥视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样有趣。” “也许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吧。” 福特车缓缓地行驶着。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胸前佩戴着八重樱的徽章、身穿校服的少女,在车上说着这样的话吧。 别姬小姐说: “上次抓的那个‘浅草红团’的手法,和小说里的一模一样呢。” 现实与小说有时候会相互靠近吧。据说川端康成在连载《浅草红团》的时候,知道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一个叫“紫团”的团伙后,也大吃了一惊。这真让人感到愉快。 “——哪个地方?” “啊,是我多嘴了。” “不行。那可是你说起的啊。” “那好吧……把准备要卖掉的女孩子监禁起来时的手法。” “啊……” 为了防止女孩子逃跑,把她身上穿的衣服剥光了,再把她关起来。真奇怪,小说中的这一部分,应该是让人读来如同利剑扎入胸膛一般震撼的地方,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大概是厌恶之情关上了记忆的大门吧。看来在我们心里,也进行着这样的交通整治。 “看了报纸上的报导,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模仿川端康成啊?可是,实际上应该说——因为现实中有那种事,所以被写进了小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帮干坏事的傢伙。” 第十章 在接下去的那个星期天,我去了一趟室町的鹤之丸。 这一带,平常除了三越百货店,是与我无缘的地方。再一次从车窗里望出去,发现银行特别多。银行讲的是信誉第一。似乎是在宣称——我们把信誉化作了形式,银行的建筑都很气派。气势凌人的大楼鳞次栉比。 拐进一条大马路,稍稍往里走一点,就看到了鹤之丸的古老建筑。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外褂和服礼装的老爷爷,被夹在西装革履、身材魁梧的绅士中间一样。 从车上下来,马路上赤日炎炎。从高楼大厦之间的低谷望去,像用棉花拉出来一样的云彩,两侧像被大楼切割过了似的。 别姬小姐站在隔着那扇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能够看到里面情形的位置。我走进店堂,由于季节关系,买了一些可以保存时日的和式干点心。 偶然的巧遇没有发生,我在那里没有看到阿巧和他妈妈的身影。店员热情地帮我把点心包好。这一次,暂且能够确认店铺的位置就行了。 我来到外面,撑开阳伞。
第30页 “别姬小姐,请你把车开到上野,停在美术馆附近好吗?” “——博物馆和美术馆之间,有一条很宽的路。” “嗯。就停在那儿吧。” “您是打算怎么样?” “我要坐地铁去上野。” 最后一次坐地铁已经是五六年前了。爸爸以“空气不好”为由,不希望我去坐地铁。而我也没有特地钻到地下的必要,所以很久没坐了。听到阿巧的事情时,我的脑子里闪过“地铁”二字,这也是我跟地铁有什么因缘吧。 “您一个人?” “是呀。福特车可坐不了地铁。” 别姬小姐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是吗?知道了。” 别姬小姐似乎在担心我。真有点奇怪。这可是在大白天的东京。在百货商店等地方,我也经常一个人闲逛。这和逛商店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越前’在哪边?” 别姬小姐指着大马路那边说: “从那边这样弯过去就是三越百货店。肯定不会看错的。” “谢谢。” 我往前走。虽然举止有些不雅,我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旋转着拿在左手的阳伞的伞柄。脚下的马路像一张白色画布,阳伞投下的圆圆的阴影在上面跳着舞。 果然,三越百货店马上进入了我的眼帘。穿过店堂,来到地下,朝地铁走去。有人说百货店是老百姓的宫殿。说得一点也没错。三越百货店的地下通道明亮、辉煌。 可是,当看到检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孩提时那令人怀念的、哐当一声转个圈的“挡路棒”没有了。怎么回事? 答案呢——从开设的售票处和张贴的价目表可以想像。 票价好像刚刚改过。到上野广小路五分,上野八分,浅草一毛。分得很细。 ——明白了。 生意就是竞争。既有市营路面电车,又有公共汽车。和大家觉得稀奇的时候不同,地铁也已经不再是“游乐玩具”,而是“交通工具”了。如果还实行一毛钱的统一票价,顾客就会敬而远之。这样一来,那检票口的机器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好当作废物扔掉。 啊,话虽如此,可是对我来说,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对地铁的印象,让我感受遥远的纽约的那个“机关装置”,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浦岛太郎,或者《李普大梦》【校註:应该是指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小说rip van winkle,通译为《瑞普·凡·温克》】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就像有人这么告诉我一样,让人感到几许寂寞。 就这样,推测阿巧乘坐地铁的理由之一消失了。但是,脑子里闪过阿巧坐地铁的念头还有其他的理由,极其简单、明快的理由。 我买了票走进站台。进入眼帘的,当然只有对面的站台,因为我的视野并没有扩大。 不是别的,就是它! 市营路面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站点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土生土长的、认识的人多。这对阿巧来说,可能有心理压力。 而且,周围都是墙壁的地铁没有黑夜。对于第一次深夜一个人外出的阿巧来说,跟站在黑暗中的室町公交站点比起来,地铁应该更有安全感吧。 ……理由说得再多,可终究还是一种不可靠的推测。但是对于认准了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来说,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天站在这个站台上的阿巧的身影。 不一会儿,从那个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张开大口的洞穴里,伴随着隆隆的声响,黄颜色的电车驶出来滑进了站台。 第十一章 休息日的上野公园,不管什么时候来都非常热闹。 我头戴一顶用带子在颚下系住的蓝色女帽,身穿西式套装。在这种人多的地方,我可没有转动阳伞。 我朝西乡的铜像致意后,从小松宫亲王的铜像前走过,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向动物园方向走去。我并不是要进到动物园里面去。因为阿巧的日记本上提到了狮子,所以我至少也得从动物园门前走一趟,而且心里还抱着淡淡的期望: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然而,尽管耳朵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叫,从我的身体里渗出的却只有汗水,而不是智慧。 我正打算从二本杉原往和别姬小姐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从前面朝我靠近。 “……姐姐。” 声音带着忧伤。我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姐姐模样的人。这声音是在叫我。我停下脚步。 少女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大花纹夏季单和服,一条比一般的腰带要窄得多的细布带高高地系在胸部,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女孩咚咚地拖动木屐,又向我靠了靠,说道: “买本图画书吧。” 这么说来,女孩的确抱着一摞薄薄的书本。大概是什么地方的处理品吧。虽然五颜六色的,却并不让人觉得精美。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怎么感到厌恶,可能是因为那少女看上去一副聪明的模样吧。 “我家里……妹妹和弟弟还饿着肚子躺着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派家徒四壁的荒废景象。
第31页 “四本一毛钱……”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心动了。一毛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如果能帮助这孩子的话,我愿意出这一毛钱。可是图画书我不要,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卖得掉的话,还是卖给别人吧。不过,如果只给钱的话怕是不礼貌吧,会伤孩子的自尊心的。 ——看年龄,正好和鹤之丸的阿巧差不多吧。 就在这时,一个好主意浮上心头。 “那,姐姐呢,现在正在查一点事情。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一毛钱。” 少女怀疑地皱起眉头,大概以为我是来取缔商贩的人吧。我急忙把话说下去。 “——在上野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听说过‘狮子团’这个名字啊?” 当然,只要回答说“不知道”就行,本来就只是为了给钱的方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眯起眼睛,低下了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像跷跷板的一头弹了起来似的,少女勐然抬起头来说道: “桥那边,有一个供着狮子的神社。” “哦?” “一到晚上,就有一帮人聚在那里。” 这话可不能置之不理。 “桥在哪儿?” “啊——跨过国有铁路线的那座桥。” 从科学博物馆、学士院再往前一点的地方,确实有一座那样的长桥,记得叫两大师桥。那不是架在河上的桥,而是为了跨越现代的大河——几条并排着的铁路线而架设的。 “小孩子们也来吗?” “嗯,也有小小孩。” 少女用天真无邪的语调继续说道: “——就在附近啊,要去看看吗?” 我犹豫着问道: “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吗?” “大白天的,就只有神社里的神宫和女祭司呀——给一毛钱我带你去。” 我想起来还没付钱。给了说好的一毛钱之后,少女在前头像鸻鸟【校註:鸻(plover),鸟纲鸻形目鸻科,羽色平淡,翼和尾部都短,喙细短而直。足细长,有前趾无后趾,适于涉水】嗖、嗖、嗖地往前行进一样,灵巧地避开人流,迈开了脚步。我像被繫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样跟在后面。 穿过从山下通往谷中的马路,右手边通向又长又大的两大师桥,左手边的那一头是帝室博物馆。我手搭凉棚,朝博物馆方向望去。 别姬小姐好像还没来。 “这边,这边。”少女向我招唿道。 第十二章 只不过穿过一条马路,就像晴天突然变成了阴天一样,从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少女走在前面,拐进一条窄窄的弄堂。一个转身,回头看了看我说: “就在前头。” 那口气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受其影响,我不由自主地从弄堂口踏入了这条铺着石板的小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帮看起来就像住在这一带的穿西式服装的女孩跟在了我的身后。所以,我感觉这儿也不完全是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 来到大约走了二十步的地方,少女把手伸向嘴角边,后脑勺向前倾斜下去。像鹎鸟【校註:鸟纲雀形目鹎科鹎属,这里可能指的是白头鹎,即我们常说的白头翁】鸣叫似的声音在空中迴响了几次。那是少女把手指放进嘴里在吹口哨。少女放开手,看着我说: “吹得不错吧。还会吹很多呢。” 那张脸看起来比刚才老成了许多。那变化之快不禁让人心里一惊。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跟在我后面的女孩们,照常理,应该超过我走到前面去才对。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这些女孩紧贴在我的背后和两侧,人数有四五个。 “喂,过来呀,姐姐。” 少女一边说一边把那摞图画书递了过来。女孩中的一个上前接了过去。少女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整理了一下腰带的位置和领子周围,挺直了身子。那种平和、天真的感觉已经毫无踪影。 我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傻里傻气地回答道: “——不。不用了。” 一个穿橘黄色裙子的女孩露出一嘴龅牙说: “她说不用了。奇奇。” 看来少女的名字叫奇奇。 奇奇说: “你看,这些人都是女祭司。” “……祭祀狮子的神社……” 奇奇露出一副像看珍稀动物似的表情说道: “——姐姐呀——你是白痴啊?” 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有多蠢。我的左右胳膊被人从两侧抓住了。能够推开她们逃脱得了吗?当我转过这样的念头时,一把细长的小刀顶到了我的眼前。 “喂,我们到前面谈谈。” “……谈什么?” “暂且先谈谈给个五毛钱什么的……怎么样?” “要钱的话,全给你们。” “哼,多得用不完吧。” “没多少钱,你们不要失望。” 奇奇伸出手,一把夺过我的阳伞,收起来,像扛一支渔竿一样搭在肩上。然后,用伞啪啪地敲着肩膀说:
第32页 “不够的话有不够的办法——付钱的方法可多着呢。——你不知道吗?” 女孩们像一下子打开了笑盒子一样轰地笑了起来。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头上特别地热。连嗓子深处也像被这太阳晒过似的没有了水分。为什么不喊叫呢?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横侧里也有一条弄堂,从那里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戴一顶土黄色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奇奇说: “你看,神宫来了。” 大概刚才的口哨是个暗号吧。看来前面就是集合地点了。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哎呀呀的怪声。 我被顶着嵴背抓着手臂又走了几十步。右手边好像是寺庙的围墙。一棵山毛榉的大树从里面伸出树枝,撑出来一片阴凉的树荫。我被命令背靠着抹着灰浆的粉墙站在那里。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儿吧?”男人说。 “谁知道呢。谁叫她一个人闲荡的。”奇奇的语气变得像个男人。 “嘿。” “说不定只是一个摩登女。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有名头人家的浪荡女下手。条子会动真格的。” 奇奇的年龄越来越让人吃不准了。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统领这帮小姑娘的看来就是这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老爸不会是侯爵大人吧。” 男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年春天,我们学校里的一个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离家出走,在社会上曾经轰动一时。那是一起令人难于置信的事件,那位千金小姐在失踪的半个月时间里,竟然在浅草做起了女招待。 “华族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一个个都在外面闲逛呢?” “那倒也是。” “不管怎么说,先问出什么来头再干活!说不准是个有说道的主儿。可不能蛮干一通,引火烧身——吓人的事可不干。” “喂喂,奇奇,别说得这么窝囊啊。” 奇奇的声音尖厉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不是我吹牛,我可是活诸葛。我只是不像你那样,没个正经地口水哗哗的罢了。” “嘿嘿,还是那么厉害吶。” 男人的手指伸向我的颐下。“颐”这个字是在《浅草红团》中第一次看到的,从上下文来看,指的是下巴的意思。在小说里,用手托起颐后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接吻。对于小说中的场景,我可以像在上野动物园观看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冷静地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可是碰到真的被托起了下巴,我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与屈辱,只是头晕目眩,眼前一片发黑,连“住手”二字都喊不出来了,膝盖像筛子一样颤抖。 “这漂亮的脸蛋,真让人受不了。嗯哼,还拿可爱的眼睛看着俺呢——奇奇,你掐死过小白鼠吗?” “别说噁心的。” “温温的,在手里头呀,像颗白色的心在怦怦地跳。掐着它的脖子一使劲,那双赤红的眼睛啊——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俺的吶。” 男人凑过来盯着我的脸说: “——俺吶,和这妞出去游玩游玩也行啊。” “哼,要是给逃走了的话,我这脸就丢大了。想一个人占便宜,门都没有!” 说到这里,奇奇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用左手朝着墙壁做了个甩手的动作。女孩们把我转过来,背着身摁在粉墙上。我的额头顶在了灰浆上。荫凉处的墙壁,传来冰凉的感觉。 奇奇挨近我,把小刀贴近我的侧腹部。 “别动!不准转过脸来,也不准发出声来!” 好像有人来了。耳朵里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听上去很悠然,和我胸中疾槌儿打鼓似的节奏形成鲜明的对照。 据说在纽约,三丈之内没有人的话,就会有人叫你“举起手来”抢你的钱。那个人肯定会走近到三丈以内吧。可是,明明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也是世上常有的事。朝这边走来的人啊,至少去帮我报警吶。 我已经没有时间的感觉,觉得自己永远处于同一状态下。所以,当事态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像突然更换了电影拷贝一样,感觉飞入了另一个世界。 耳旁响起击打什么东西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还有金属物体弹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围在我身边的女孩们一熘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过来一阵熟悉的香味。 一个声音说道: “——小姐。别宫在您身边。” 第十三章 我一边缩着身子躲向别姬小姐身后,一边回头看去。 两个女人屁股着地跌坐在那里。奇奇捂着手。小刀像一条鱼儿一样掉落在石板上,明亮亮的刀尖还在颤巍巍地晃动。别姬小姐紧握手枪,枪口毫不含煳地对着男人的胸口。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别打死他!” 听到我的叫声,男人瞪大眼睛,跌跌撞撞地慌忙后退。 别姬小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对这位小姐下手,是没你们好果子吃的!” 奇奇抚摸着手背说: “你瞧瞧,我不是说了?——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妞。”
第33页 男人歪着嘴说: “你,你倒是说得轻巧!餵。” “真没用!你还是男的吗?反正要死的时候躲不了。慌什么!” “闭嘴!好像跟你无关似的。” “又没说跟我无关。可有什么办法?——这个人,我们就是七个人也对付不了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小姐当人质,可是对方早就料到了。没了挡箭牌,我们就已经输了。” 男人虽然耳朵听着奇奇的话,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别姬小姐。别姬小姐的气势把男人镇住了。 “喂,我们认了,你把那危险的傢伙收起来吧。我会让她们退下的。” “开什么玩笑!” 奇奇勃然大怒: “——让你们退下的是我!轮不到你来指挥。喂,大家散了。” 奇奇弯下腰,拾起小刀。别姬小姐警惕地注意着对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不好意思,烦扰了。” 奇奇匆匆低了一下头,自己殿后,带着同伙朝弄堂深处跑去。 别姬小姐拉着我的手说: “小姐,我们赶紧到热闹的大街上去吧。虽然我想他们不会带了帮手再来,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我点点头跑了起来。刚跑出弄堂,我啊地叫了一声。 “您怎么了?” “我的阳伞给拿走了。” “那就当买个教训吧。危险的陷阱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下您知道了吧。” “这真是个教训啊。对不起。” 要不是别姬小姐来了,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虽然是大夏天,我还是感到嵴背上一阵发冷。 “本想至少也要把为首的交给警察。可是,保护小姐是首要任务。只能这样了——” 我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 “不管什么事,麻痹大意就没好事。” 别姬小姐穿一身蓝色上衣,没有穿白麻制服,也没戴制帽。这样的打扮,从远处很难认出来。打扮得带点男孩子气是城市里的流行。这身打扮让人以为是“一个剪短头髮的摩登女郎”。 “从哪儿开始跟着的?” “从三越百货店。” “啊……” “别宫也有别宫的职责。叫我走开我也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我把车子停在鹤之丸的前面后就追上来了。” “那件上衣呢?” “我准备的。” “——你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的。” 因为要把手枪皮套给隐藏起来,所以即使在大夏天也需要穿上一件薄薄的上衣。脱下帽子,披上一件不同颜色的衣服,转眼之间就化装好了。人穿上制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但是,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以为“一直穿着制服”的人,“突然不穿制服”,也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有效的手段。 何况捉迷藏的对手又是像我这样的煳涂虫,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吧。 “如果您径直走向上野的碰头地点的话,我就在那里现身。准备好低头道歉的。我这头不值钱——道歉后拦一辆街头计程车再回到鹤之丸就行了。” “那倒也是啊。” 我对自己的“侦探”情况做了说明。其实也无非就是向奇奇打听“狮子团”的事,轻易地中了圈套——仅此而已。 “——狮子团?” “是的。” 别姬小姐正准备拦计程车,这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 “您首先去了鹤之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讲了阿巧的事。 “碰头地点也因此而定的吧。车子要停路上的话就停美术馆附近——” “是的。” 阿巧就是在那一带被收容教育的。别姬小姐眯起眼睛说: “在上野提到狮子的话——” 我毫不迟疑地说: “动物园?” “可是啊……” 别姬指着马路的前方说道, “……您知道,帝室博物馆正在施工,入口处靠近美术馆。” 我点点头。这还用说?原来的主馆在大地震中倒塌了。新修的主馆今年春天举行了上樑仪式。外观基本上已经好了,但离完工看来还需要一些时日。 目前展览放在表庆馆举行。这幢建筑,在前所未有的摇晃中也没有遭受破坏。现在要是说“去帝室博物馆”,那就是指表庆馆。 因为在施工,所以正门留给了相关车辆进出。参观者使用靠近谷中的临时出入口。 别姬小姐说: “我们顺便过去看一下好吗?” 第十四章 进了门,穿过树丛,靠近表庆馆的入口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样?” 别姬小姐语调平静地问道。我点头说: “……原来还有这个啊。” 表庆馆是明治末年竣工的宏伟建筑,中央有一个圆形拱顶,威风凛凛,睥睨四方。在通往大门口的台阶的左右两侧,两座竖立着的威武的鬃毛狮子像傲视空中。从这边看过去正面右侧的狮子啊地张着嘴,左侧的狮子哞地闭着嘴。
第34页 这对有些泛白的铜绿色的狮子,我以前从这儿走过时看到过好几次。 我登上像桃花节摆放偶人的陈列架一样的台阶,靠近右侧的狮子像,伸出手去。虽然样子不雅观,不过一只脚踩在石阶上踮起身子,手总算够着了狮像的青铜底座。 别姬小姐温和地说道: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狮子团我不知道,不过,这儿的狮子却是确确实实地坐镇在这里。” 一点儿也没错。 “就是啊……” “美术馆周围也大得很。我不知道阿巧少爷是在哪里被收容的。不过,对有些地方来说,‘美术馆一带’也就是‘博物馆一带’。” 这么说来可能性又多了一个。可是,这是不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呢? “即使我们假定,阿巧日记本上写的‘狮子’就是这儿的狮子,可是我们还是一头雾水啊……因为,如果想看的话,白天来不就行了吗?” 别姬小姐干脆地回答道: “是啊。” “而且呀,据说阿巧先是写了‘浅草’两个字,然后用线画掉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狮子团的话,可以解释为‘集合地点从浅草换到了上野’之类;如果是活着的真狮子的话,可以解释为‘不是花屋铺的,而是上野动物园的’之类,可以有多种解释吧。可是,在浅草——没有表庆馆呀。” “可是啊……” 别姬小姐一边说一边露出跟刚才相似,且更加饶有兴趣的神情。 “小姐,过了两大师桥,浅草就在眼鼻子底下。我们往前走一走怎么样?” “当然……可是,我好不甘心哟。” “不甘心什么?” “因为,别姬小姐已经明白什么了吧?” “可是,那个是小姐您没法注意到的事。” “是吗?” “是的。说起浅草,小姐您大概只知道观音菩萨的?” “那是的呀……” 按照我们学校里教的,浅草那就是妖魔鬼怪的世界。除了可以参拜金龙山浅草寺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禁止去的。虽然通过看书看报也知道花屋铺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却并没有实际的体验。 我在去年夏天也曾去过一次不在闹市区的隅田公园,但那一次几乎是唯一的例外。浅草是一个比实际距离远得多的地方。 “不用走路。就请您从计程车的车窗看一样东西吧。” 别姬小姐这样说道。 我们在外面的马路上拦了一辆车,从下谷区前往浅草区。不一会儿,计程车驶入一条行人众多的马路。 “那儿就是花屋铺。马上就到入口处了。注意看大门上方。” 有名的游乐场近在咫尺。不过,虽然来往行人有所增多,却没有像想像的那么拥挤。我原以为,那么有名的花屋铺前面,肯定是挤得个水泄不通。 要是在低的地方,可能给马路上的那些男人的巴拿马草帽和女人的日本髮型遮挡住了看不清楚。幸好是远远高出行人的头顶,在二层屋顶的地方,所以从车窗仰头望去也看得很清楚。 ——浅草的狮子。 “就是那个吧。” “正是。” 花屋铺的大门看起来像售票处一样。因为只是从前面经过,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不过,反正不是一般的门柱,顶部看上去相当地宽。 从左右门柱的顶上,硕大的狮子像俯视着众生。 第十五章 计程车从花屋铺向室町驶去。我对别姬小姐说: “帝室博物馆和花屋铺,这两个地方都是大东京导游手册上必定收录的名胜啊。是上野的狮子,还是浅草的狮子?——这么相提并论也不奇怪。” “——樱花如云传钟声,上野浅草浑不分。” “听到过。” “芭蕉的俳句。” 我一边在心里篡改芭蕉的俳句——“夏树青葱忙探狮,上野浅草谁人知”,一边问道: “马上就想到了吗?” “是的。因为小姐您坐地铁了。” “嗯?” “出来的地名不只是上野和浅草。阿巧少爷住在哪里?” “……室町。” “如果用地铁站名来说的话呢?” 我恍然大悟。把“三越前”、“上野”、“浅草”排列在一起,说到“狮子”的话,事情立刻就见了分晓。 “三越百货店的狮子!” 这可是从小就熟悉的。来总店的时候,有时甚至会特意跑到正门入口处,去摸那青铜的脚。 据说是模仿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做的。刚听说的时候,我还想——狮子不是莱昂吗?怎么叫特拉呢?特拉就是老虎【日语中老虎称为tora,谐音特拉】,明明是狮子,干吗叫老虎?——所以印象很深。 “对。可以说现在狮子已经是三越百货店的象徵了。就像寺院山门前的哼哈二将一样坐镇在那里,每天都在迎接客人的到来——三越的歷史从江户时代创业之初算起,已经有二百五十多年。跟这悠久的歷史相比,狮子还只不过是新来的,但是给人的印象却特别深刻。”
第35页 “可是为什么百货店要摆狮子呢?” 是不是有什么来由啊? “听说三越的上层头面人物特别喜欢狮子……” “嘿,就这么决定的呀?” 简单得出人意料。当然,这里面应该包含着对百兽之王的种种感怀、心愿吧。 “是的。听说还给他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雷音(lion)’呢,汉字写出来就是打雷的声音,读起来就是英语的狮子——而且青铜像是可以铸造复制的。现在还只是摆放在总店,说不定以后银座、大坂以及各个地方的三越百货店门口都会有狮子守护。” 那样一来的话,肯定会越来越让人说到三越就想到狮子,在三越与狮子之间画上等号吧。 “门口的狮子——确实,由一条地铁线清晰地连接了起来啦。” “那也就是说,这些地方都在阿巧能够去的范围里。” “画掉了浅草,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别姬小姐没有给出答案。于是我就根据刚才走马观花看到的情况说道: “花屋铺的狮子,根本就够不着手。” 那高度即使有梯子也难够着。 “对。” “剩下的两对都能轻易地摸到。帝室博物馆那边稍微高一点,不过要是男孩子的话,很容易就能爬上去。只要人……” 说到一半,我不由得朝别姬小姐看去。别姬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只要没人看见……晚上的话……” 第十六章 我们没有直接去鹤之丸,而是先到三越弯了一下。不是为了去看狮子。那里的狮子早已是老相识了。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两尊都张着嘴,都是“啊”像。大概原本特拉法加广场的狮子在“ah!”地吼叫吧。 话说到三越弯一下的原因,是想买一点礼品。鹤之丸前面的马路较宽,车辆的来往也不算频繁,福特车停在那里应该不会怎么添麻烦。不过,我还是想去打个招唿,表示一下感谢。 看到一个进口的九连环。一块五毛钱。我觉得与面对难解之谜的现在正合适,而且估计男孩子也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来到鹤之丸,走进店堂,表明自己是“弓原子爵的侄女”,鞠躬说道: “常听弓原姑姑说起。一点小意思,这个给阿巧。” 鹤之丸的少夫人迎了出来,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伏下身来道谢。结果到头来,反而是我拿了少夫人送的点心回家了。 回到家里,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今天的事情还是让人觉得心里郁闷,差一点想叫别姬小姐过来陪陪我。 为了让自己散散心,我来到客厅里,在留声机里放入弗里茨·克莱斯勒【校註:弗里茨·克莱斯勒(1875-1962):美籍奥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的小提琴唱片。我靠在长椅上听着唱片,不知什么时候,雅吉哥哥从背后悄悄地靠近我。 “哇!” 充满孩子气的学士先生冷不丁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给吓死。 “别闹啊!” 我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声音,随后像被这声音引发了出来一样哭了起来。 “餵……餵。” 透过泪眼,看到哥哥一副急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哥哥在为我担心呢。 这么一想,觉得不好的情绪随着眼泪流走了几分。我哼哧哼哧地擦着鼻子叫道: “……哥。” “啊?” “……哥真好!” 说着抱住了哥哥。因为像一只逃窜的小鸟一样扑入了哥哥的怀里,所以看不见哥哥的脸。哥哥肯定惊讶得在直翻眼珠吧。少女之心真是难以捉摸。 ——也许哥哥还以为我谈恋爱了…… 想到这儿,觉得实在好笑,不禁在哥哥怀里笑了个不停。 第十七章 松子姑姑打来了电话。 说是鹤之丸的少夫人说:“实在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也不是说——作为还礼……” “说吧,什么事?” “让我见见阿巧,不行吗?” 姑姑也马上猜到了,“上次的事情,明白了?” “——隐隐约约的吧。” “最后只剩向本人确认了吧。” “不是审问。只是,阿巧可能不想让父母听到的。所以我想,能不能就姑姑您和我、阿巧我们三个人见个面呢?” “这样啊。不过,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姑姑大概在担心是不是和不良青少年团伙有关。我在话筒前摇头说: “我想完全不是的。” “那太好了。我怎么也给你想办法安排吧。”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在开玩笑,最终还是松子姑姑花言巧语地把阿巧给成功地邀了出来。 到上个月为止由菊五郎、幸四郎演出的歌舞伎剧场,从这个月的三号开始上演新派的戏。巧的是,正好上演夏目漱石原作、川口松太郎编剧的《少爷》【校註:《少爷》(坊ちゃん)是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于是就藉此机会,藉口说是姑父突然要去出差,“多了一张票,请阿巧一定要来”。
第36页 不用说,票是专门为了忽悠阿巧出来而特意去买的。对东京人来说,“歌舞伎剧场好位子的票子浪费了太可惜”。这样的说法,实在是非常有说服力的邀请。 阿巧看得很开心,我也觉得有意思。不过,我瞄准的是幕间休息的时间。我们在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并排坐下后,松子姑姑知道我的心思,马上就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时间紧迫。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先向你说声‘对不起’。你也不喜欢被人问这问那吧。不过,我有那么一丁点的事想问问你。” 阿巧吃了一惊。那是当然的。只听说过这个大姐姐是弓原阿姨的亲戚,上次还给过一个九连环,可现在却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阿巧肯定在想——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偶然听说,你妈妈在担心狮子的事情。听到‘上野’、‘狮子’这两个词,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 这里我做了一些改动,不知道有没有像川口松太郎改编《少爷》那样成功。我继续说道: “——你家附近就是三越百货店吧?说起三越就想到狮子。跟三越一样,博物馆那里门口也有狮子。我想你大概是去那里准备对狮子做什么吧?——可能人家会说,‘忙着升学考试的人怎么会为那种事特地去那里呢’?可是,如果反过来想,‘正因为要升学考试才去的’,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明白了。” 据说阿巧曾顺嘴说过“都是因为考试鬼门关”。就像使用假名字的时候,一慌神就会把自己名字的一部分用上去一样,人的真实想法往往会在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不是听说有这样的事吗?有的人去偷人家家里贴在门口的名牌,倒不是为了搞恶作剧,而是一种祈祷考试通过的魔法。我想大概就是那种事吧——在三越做了以后,为保险起见又去了博物馆。” 阿巧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无奈地露出一副认命的样子说道: “在三越没成功。所以……” 果然如此!我在心里拍起手来。 “是这样啊——那么,到底想做什么呢?” “骑上去。” “——啊?” 阿巧被我问得有些难为情地说: “骑到狮子上去,悄悄地。” “哦……” “吓一跳吧?” “不是的,松了口气。” 阿巧诧异地歪着脑袋。我说道: “我是担心,要是在上面乱写,或者弄坏了,那可就不妙啊。那可就要给好好地教训一番了吧?” “那种坏事,叫我做也做不出来啊。” 阿巧显得有些委屈地说。 “骑了狮子考试就能通过,有这样的传说吗?” “我不清楚。是爸爸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你爸爸?” “是啊。前些时候,爸爸半夜里把我叫起来。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爸爸说我们俩悄悄地去一趟三越吧。路上黑乎乎的,就听到我们走路的脚步声。走着走着,爸爸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据说啊,只要在没人看见的时候,骑到三越的狮子上去,升学考试就能过关。’” “哎唷。”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有没有灵验,但是爸爸能够这么放在心上却让我很高兴——爸爸平时总是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除了工作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这样一个老爸却能够那么尽心尽力地为我着想——到了三越门前。爸爸自己也转过身去,两手交叉地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不往我这边看。我赶紧爬上狮子骑了上去。可是没想到,往对面路上一看啊——和远处的一个流浪汉眼睛对了个正着。” 真不凑巧。好不容易深夜跑出来一趟的。 “……爸爸没有注意到吗?” “是的。爸爸是近视眼,而且朝着另一个方向。” “于是——就那么回来了?” “是的。被爸爸催着回来了。如果条件是‘骑上去时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话,那就是大大的失败。可是爸爸他是为我着想才特地出来的。想到这一点,我怎么也没法对爸爸说:‘其实没有搞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只是想:‘不说就行了呗。’回家就睡下了。可是,第二天开始却老想着这件事。我明明知道那是迷信。但是,万一要是升学考试考砸了,就会想:‘说不定就是骑狮子给人看见了的缘故。’这样的话,那天晚上的事就会成为一种令人讨厌的回忆。爸爸好不容易的一番心意,我可不想那么玷污——当然,只要我努力学习,考试顺利过关就行。就这么点事。我明白——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不管是看参考书也好,翻开笔记本也好——脑子里时不时地想起那天夜里的失败。” 这可真是可怜。 “那种心情我理解——可是,既然那样,再去一趟三越不就行了吗?” 那应该是最最简便的做法了吧。 “我可不想那么做。骑狮子可以说也是一种祈祷吧。如果说因为出了不吉利的事,可以重来几次的话,不是很荒唐吗?那样的话,就没有权威了,大家就不会重视了……”
第37页 看来阿巧是个认真的孩子。 “……说的也是啊。” “所以,我想,去骑一骑别的狮子就没问题了。那样一来,在三越发生的事也就能够像用橡皮擦掉一样抹去了。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花屋铺和博物馆的狮子。但是,浅草的在门上头,高得都要仰起头来看。根本就爬不上去——不过博物馆那边,只要进到里面,剩下的不就简单了吗?” “你是想嗖的一下跑过去,噌的一下骑上去,然后赶紧回来,是吧?” “是的。门边上有一小段竹篱笆,剩下的全是下面垒着石块,上面栽着矮树篱。正当我从路对面眼睛扫描过去,寻思着有没有可以钻进去的地方时……” 那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故意厉声说道: “‘餵!干什么的?’——给叫住了吧。” 阿巧沮丧地答道: “是的……” 第十八章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别姬小姐。 “我跟松子姑姑一说啊,她笑了起来,说:‘阿巧可真可爱啊。’” 我正在去上学的路上。别姬小姐像往常一样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说道: “是呀。阿巧少爷做的事情,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不枉费爸爸的心意啊。” 这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可是啊,为了不枉费阿巧爸爸的心意,接下去该怎么做,比想像的要难呢。虽然事情的真相併不是什么‘令人头疼的事情’,但是,阿巧爸爸的处境却很微妙。为阿巧着想进行的‘骑狮仪式’以失败而告终,结果将导致升学考试过不了关吶——真的是很难开口跟阿巧爸爸说明的呢。” “最后怎么处理的呢?” “不了了之……啰。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保持沉默呗——阿巧只是来看《少爷》的演出而已,又不是为了那件事叫出来的。” 别姬小姐稍作考虑后说: “那不是挺好吗?只要阿巧少爷过上一段平常日子,他妈妈的担心也就会慢慢地淡化、消解的。不过……” “不过什么?” “在三越的那次失败,就没法用橡皮擦掉了。” 的确,那次失败会像玻璃窗上没擦干净的污渍一样留在那里的。 “是呀。” “那么别宫我就……” “哦?” “找一块橡皮来吧。” “嘿?” 我不由得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当我正想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福特车已经到了学校。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上课也静不下来。也有这种因素吧,上课时我一直想着别姬小姐的话,眼前浮现出别姬小姐穿制服的背上背着一块巨大的“橡皮”出现的情景。 一坐进放学回家的车里,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找到了吗?橡皮呢?” “是的。买到了一块好橡皮。” 难道真有那种卖魔法橡皮的地方吗? “到底怎么回事呀?” 别姬小姐没有马上发动汽车。 “那么,我先来问您吧。” “好啊。” “为什么说骑了三越的狮子,考试就能过关呢?” 哎哟,这问题问得意外,但却直攻要害。所谓——没人看见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为了增添一些神秘色彩吧。如此说来…… “……因为征服了百兽之王?获得了最强大的力量?” 别姬小姐没有评论我的观点: “如果说连是谁最先说起的也无法知道的话,那当然就无法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不过,别宫倒是有个想法。说起‘骑狮子’,马上就能联想起来的是什么呢?” “……?” 童话什么的里面有“骑狮子”的吗? “普贤菩萨骑着一头白象。” “啊……” 在如来佛身旁有普贤菩萨和…… “您知道了吗?” “三人聚,抵文殊……吗?” “是呀。执掌智慧的菩萨。考生常去参拜的文殊菩萨骑着狮子。” 原来如此——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有人想出来,就会有其他人也这么想。‘骑了三越的狮子……’之类的话我听也没听说过。但是这种说法说不定迟早会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吧。” 说到这儿,别姬小姐掏出了她那神奇的“橡皮”——求神匾和护身符。 不管哪一个上面都画着手持宝剑、骑着狮子的菩萨。 “琦玉县有一座供奉文殊菩萨的有名的寺院,我就赶紧去求来了。复习迎考的时候,心里头有什么担心事可不好吧——幸好您姑姑也知道这件事情。能通过您姑姑请她把这个送给阿巧少爷吗?” “好啊,好啊!” 我欣然答应。 “骑一骑三越的狮子——如果说那就是模仿文殊菩萨的样子,祈求庇护的话,那么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想菩萨一定会对阿巧少爷露出微笑的。”
第38页 “对我来说……” “啊?” “别姬小姐看起来就像文殊菩萨呢。” “折煞我也。”别姬小姐说着笑了起来。 第十九章 昭和十年(1936)夏季停课前的最后一堂课,在七月十九日星期五结束了。次日二十日,在隅田川两国桥下,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庆祝河上纳凉开始暨祈祷消除水上灾难的焰火大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暑假开始了。 围绕着狮子和地铁的奇异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了父母与孩子之间彼此的那份体贴与关爱。而我也正乘坐在家庭这条船上。这条船又正漂流在一股巨大的时代潮流中。 进入暑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夜晚的大东京发生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情。 要说到撕裂漆黑的夜幕令人不安的声音,首推灯火管制演习拉响的警报声吧。 那种声音,要是幼年时听到,该有多么恐惧啊。造化真是奇妙,让幼小的孩子睡得那么深沉。睡眠之门关得严严实实,把孩子们藏在了里面。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在那个夜晚,我被一个与警报完全不同的、隐秘的、意想不到的声音惊醒了。 ——fo——fa——(佛——法——) 没错,就是这样的叫声。 夜,无边地黑。时间是约摸两点钟前后吧。 我从床上下来,匆忙打开窗户。从无底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如同黑夜里的一点亮光一样传来。 ——fo——fa——(佛——法——) 这不是幻觉。然而,我感觉还像在梦里一样。 据说,那鸟只在深山幽谷中鸣叫,连飞近村落也极为罕见。而现在,却正飞过昭和十年夏夜的大东京。 鹭与雪 第一章 暑假到十号为止,就像浪荡子把钱挥霍一空似的,一眨眼就没了。扳着手指数数休假还剩几天,或许就像数钱包里还剩几张钞票一样:只有两张了,啊——最后一张了。 尽管已进入九月,但炎热的日子还是那么炎热。今天打早上开始就是阴天,所以天气很是不爽,身体被包裹在潮乎乎的热浪中。 太阳下山后,我来到院子里,想让晚风吹一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四处是一片虫子嘈杂的鸣叫声。不过有时候也夹杂进树梢上传来的不识时宜的吱吱吱的蝉鸣声。 像舒捲开来的灰色棉花一样的云笼罩着天空,颜色一处浓一处淡的,缓缓地流淌着。从云层的间隙,露出青黑色的夜来。 要说暑假是如何有意义地度过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情。不过,书倒是读了几本。 放假前,发生了一起与三越总店门口的狮子像有关的事件,晚饭时大家也谈到了这一话题。 “那狮子像的老家在英国,对吗?”我问爸爸道。 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时,曾经听爸爸说起过。好像原型是英国首都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像。 爸爸是亲英派,而且也在伦敦呆过很长时间。 “有兴趣的话,读一读这本书。” 爸爸说着借给我一本厚厚的书,长谷川如是闲【校註:长谷川如是闲(1875-1969):日本学者】写的《伦敦》。这是一本如书名所示的伦敦导游手册,所以对爸爸来说,大概既是消遣书又是实用书吧。 书里有很多图片,所以还可以一饱眼福。第一幅是摺叠起来的《三百年前的伦敦地图》,彩色的。家家户户的红色屋顶,雾蒙蒙的天空,地面上依稀可见的绿化,还有那水面上舟楫点点的泰晤士河,朴素的水色别有一番风情。这一切让人浑然觉得是令人怀念的遥远的故乡。 作者如是闲先生曾经长期活跃于报界,后来似乎给军方盯住了,才不得不引身而退。在《伦敦》一书中也有这么一段——有个名叫constitution hill即“宪法山”的地方,其由来问当地人也都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为什么。——如是闲先生说,因为山下就是自金汉宫。 如是闲先生接着说——“也就是英国人民从宪法山上”监视着宫殿。这种说法听着都叫人有些害怕。要知道,这可是明治时代出的书啊。 不过,要说如是闲先生是不是在所有方面都那么进步,那倒也未必。 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狮子是一个名叫兰西尔【英国画家埃德温·亨利·兰西尔爵士】的人的作品,是英国动物雕塑中的杰作。然而,书中接下去却写着这样的内容: 在这个广场上,“时常发生主张女人也要有选举权的人们的示威活动”。广场的中心是纳尔逊海军司令【校註:即霍雷肖·纳尔逊(horatio nelson,1st viscount nelson,1758年9月29日-1805年10月21日),英国18世纪末及19世纪初的着名海军将领及军事家】纪念塔,上面刻着这位名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名言:“英伦企盼着人人都恪尽其责。”【英语原文为:en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可是令人咋舌的是,在这座纪念塔前,“抛弃自己的职责,为了无聊的政治运动狂奔乱走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纠集在一起,在塔下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第39页 ——真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确实,按照世人的常识,女人的职责大概就是“侍奉男人,做一个贤妻良母”吧。我们所受的教育当然也是让我们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像我这样的人本性老实,也不强悍。与其跟世人的常识唱反调、标新立异,还是觉得随大流来得心安理得、心情舒畅。 而且,作为男人的如是闲先生认为,不守妇道的行为——作为一个人来说是丑陋的。 但是,女人也有用来思考的头脑。既然如此,那么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想法、多少行动。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贤妻良母”并没有牴触情绪。不过,这当然是在遇到一个能够成为好丈夫、好父亲的人的前提下。 但是,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只关注自己家里——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总而言之,我觉着把人按“女人”呀,“身份”呀,或者其他类别去分类,分别做出一刀切的论断,是违背自然的事情。 还有,“也给女人选举权”——我总觉得这一口号恐怕不只是想要那个权利,更主要的是对那种不给女人选举权的“想法”的抗议。说句极端的话,就连“女人”这个词,也不只是表示性别的一个词,似乎可以置换为“无力者、弱者”的。 所谓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权利和自由,像巨大的冰块在微弱的阳光下一点点消融一样,缓慢地交到更多人的手里吧。 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 这一段文字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写下这段文字的人是那位似乎能够超越时代看待事物的如是闲先生的缘故。要是作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估计我也只是把它看作社会上的一种一般的看法,不会那么放在心上。可是,就因为是如是闲先生写的,所以我才觉得“连这个人也这么想啊”。大概只要是日本男人,就会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那么想吧。 不仅如此,从写法上来看,即使在英国,那些主张妇女也应有选举权的人,似乎也是被人从高处以嘲讽的眼光来看待的。不过,我觉得,如果假设在我们日本要一千年以后才能实现的话,那么那边会比我们提早九百年实现。 再怎么说也是出了伊莉莎白女王、出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国度。这两个人不只是北条政子,而是以比德川家光、吉宗更高大的形象君临着那个国家的。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在先王崩驾后继承大英帝国王位时才十八岁。根据如是闲先生的描述,清晨五点,当突然被人叫醒,得知自己的双肩已压上重任的时候,这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新帝王说了这样一句话: ——i will be good. 正如如是闲先生所说:“这虽然是从少女的嘴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一句话,却已把王者的秘诀一言以蔽之了。”这句话无法换成“我会做好的”或者“放心吧”,还是只能说成“1 will be good.”吧。 第二章 ——有没有什么好书呢? 我让雅吉哥哥给我看了他的书架。在看上去有些暗黄色的书嵴上,随随意意地写着《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校註:又译作《文艺的,过于文艺的》,是着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读书随笔集】这样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书名进入了我的视线。芥川龙之介的书。 借来一读,读到“自古以来,大凡主张给妇女参政权的人身边都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这个地方时,我不禁拍手叫好。 这句话是在讲到人无法超越时代和环境的时候说的,就是把这句话单独挑出来看,也不由得令人点头称道。当然,这和不管老婆怎么样的一般而论不一样。那也很正常。不过,如果身边有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老婆的话,就会想道:“嗯,给这样的女人选举权行吗?”或许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芥川说的可真有意思。 诸如此类,在看过的书与书之间产生某种关联也是读书的乐趣。 比如,芥川认为,“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最接近诗歌,也最纯粹,还举了法国作家列那尔【校註:即儒勒·列那尔(pierre-jules renard,1864年2月22日-1910年5月22日):法国作家和龚古尔学院成员】的一个短篇为例。 看到这里,我停下翻动书页的手,回到哥哥那里,问道: “这本,没有吗?” 就像坐火车中途下车换乘支线一样,我又去翻看列那尔了。读到作者以淡淡的笔触对法国农民生活栩栩如生的描写,我频频点头。 对了,不仅仅是小说。芥川还说,在众多的海外艺术家中,“现在想来,最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是”——芥川接着举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亨利希·海涅【校註:亨利希·海涅(1797-1856年):德国作家,世界文学史上最着名的诗人之一】。 读到这里我又跑到咱家的文学士先生那里,问道: “海涅的诗,有没有读过?” “喂喂,你以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听什么来着?那就是海涅啊。” 哥哥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说起来也是,哥哥的确经常在放一张唱片。 “就那张唱片?——我还以为什么疹人的歌呢。”
第40页 雅吉哥哥是一个内心经常表露在外面的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连肩膀也会耷拉下来。同样的道理,从他放的唱片也可以看到他的内心世界。 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放的是蜜糖一样甜蜜蜜的流行情歌。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悲悲戚戚、如怨如诉的歌曲。 “不懂艺术的傢伙真拿她没办法。那是海涅的诗,舒伯特【校註: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年1月31日-1828年11月19日),奥地利作曲家,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谱的曲。” 哥哥神气地说。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他写的诗、作的曲一样。 “你说的那个舒伯特——就是那个呀。《未完成交响曲》【校註:即舒伯特《第八交响曲(b小调)》,创作于一八二二年,舒伯特将它作为完成了的作品献给奥地利格拉茨市的音乐协会,但人们在他死后的一八六五年,才发现了交响曲的总谱,因为它只有两个乐章,所以被称为“未完成”】。” 今年人们津津乐道的电影之一。弗朗茨·舒伯特以悲剧性爱情故事的主人公登场,博得了观众的眼泪。 “……哎,嗯。” “‘如吾爱之无终,此曲亦无终矣’——对吧?” ——就这样,那首交响曲没有完成——电影以此结尾。 是不是真的那样,我可不知道。不过,託了电影的福,唱片也肯定卖得很好。作为一个艺术家,舒伯特应该很贫困吧。如果能把卖唱片的利润分一点给生前的舒伯特,那该多好。 “……嗯,差不多吧。” “那,舒伯特的,什么曲子?” “《影子》。” 听上去就很阴郁的名字。 “那么——说到海涅,应该是德语吧。” “那还用说。” 我只学过英语和法语。 “什么样的歌词?” “等一下,有森鸥外【校註: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的翻译。” 好像是早就查好的,所以马上就找了出来。鸥外先生译诗的题目和唱片不太一样。 “……《分身》?” “啊。” 译诗是这样开始的: 在夜半寂静的街巷 这处人去楼空的家 曾是我恋人的住所 确实,这样的曲调不可能明快。似乎是失恋的诗人正望着离去的恋人的家。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望着同一所屋子。那人是谁呢? 那是我昔日的面容 “啊,原来是这样的。所以既是《影子》,又是《分身》。就是那个什么、多贝尔……” “多贝尔肯戈儿(doppelganger)。” 哥哥得意地说道。用德语一说,什么都听起来煞有介事似的。 “另一个自己,是吧?” 这可是相当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是的。多贝尔用英语说就是达布尔(double),双重、双倍的意思。” “肯戈儿呢?” 不知道哥哥是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都把看到多贝尔肯戈儿当作是不吉利的事情。” “呵。” “最不好的传说认为,那是死亡的前兆。” “哇。” “即使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如果看到不可思议的幻影,那就是神经太疲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挺浪漫的。 “小说呀、民间传说里似乎应该挺多的吧。” “那是,确实有好几个。其实,芥川也写过。” “嘿。” 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问道: “——哎,多贝尔肯戈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吗?” “嗯?” “就是说啊,其他人能否看到你的‘多贝尔肯戈儿’——会不会有人对你说:‘你昨天在银座逛街了吧?’” “啊,这种情况也有的啊——如果那个时候另一个自己在干坏事的话,那可就糟糕了。” “那是啊。” 如果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到处借钱,搞恶作剧,甚至犯下滔天罪行的话,那谁受得了啊。 “——既然如此啊。” 我凑近哥哥的脸说。 “什么呀?” “怎么还每天都在听那种有不吉利的东西出来的歌呢?” 嗯……哥哥怔了一下,说: “那个,因为是舒伯特,是海涅呀。” 企图躲进大艺术家的权威之下啊。 哥哥以前听的钢琴曲里,有一首叫《恋爱魔术师》的。据说有一户富贵人家的太太,自杀时就听着这首曲子。好像还有一个第一高中的学生,是在山中湖畔,听着舒曼的《梦幻曲》绝命的。 人要从生的一边向另一边跨出脚去,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唱片的曲调就像舞台表演的道具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是常态的自己,并在自己的背上推上一把。
第41页 反过来,如果听上一支明快的曲子,就会觉得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对别人这么说容易,可是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会想让哀伤的音乐抚慰自己的心的。 但是,对于哥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哥哥这是失恋了——我不希望他一直停留在阴影中。 人就是那么任性的。 第三章 ——也有过和哥哥的这么一番对话。 举头望去,云像一张大黎在缓缓移动,层层叠叠的一片灰色之中,有一个点慢慢地增添了亮色。 ……啊,月亮就在那个地方。 一看就明白的。 我思忖道,之所以不是一片漆黑,还能看到流云的模样,是因为上面有个月亮在照着。 当缓缓流动的灰色云层的间隙移到那个亮堂的地方时,就像扣人心弦的戏剧性一幕一样,月亮微微地露出脸来。 那款款地现出身来的模样,就像把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从袋子里挤出来一样。在黑暗的夜空里,就那个地方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我出神地望着。可是,过了好一会儿,月亮还是只露出半边脸儿: ……啊,我明白了。 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月亮。虽然云在流动,可是月亮却不再进一步展示她的容颜,恰如快从袋口挤出的宝珠半途卡住了似的。 大自然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展露这种出乎我们意想的演技:春天的樱花,秋天的月亮,而在接踵而至的冬天里,雪花将会像一位白色的舞者,为我们表演冬季的舞蹈。 想起来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毕业前的大型传统活动。从十一月底开始,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关西修学旅行。 “……啊。” 我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因为我的脑海里想起了照相机的事情。 修学旅行时谁都会带去的。大家都想把一生中只有的那么一次的值得纪念的时刻,用胶捲记录下来。 有不少人会利用这个机会,买上一台属于自己的照相机。因为这还能作为出嫁时的一件嫁妆。 至于我自己,我决定借用一下雅吉哥哥爱用的皮莱特【皮莱特(pearlette),摺叠式皮腔照相机】。现在,我正在接受初级指导。 ……能不能拍下那个有缺的月亮呢? 冬雪、秋月、春花,是日本最其代表性的景物,所以我想拍月亮也为过吧。可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属于“野心”这一范畴的。 我还没有达到看到什么就能拍到什么的地步。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能够在亮的地方和暗的地方富动调节光圈:照相机可做不到。这样那样地操作起来非常麻烦。要达到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运用自如,那可真是要花相当长的时间。 到现在为止,我还只是在白天,而且还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拍摄过照片。这样的晚上肯定拍不好。何况拍摄的对象又是月亮。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印在相纸上肯定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 皮莱特虽然是国产,但是从大正时期开始,已经推出过好几代改进型产品。再把价格考虑进去的话,应该算是相当不赖的产品。“东西不好的话,就不会有第二代。”哥哥是这么说的,我想也是那么回事吧。不过,即使照相机不错,拍摄的人是我的话,估计照相机的功能也无法充分发挥。 ……哎哟哟。 正当我这么瞎想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腰里。即使照相的本事再好,这样子也来不及啊。 要“照相”,没有“机”也不行。我还是回屋吧。 第四章 “这次,我让哥哥啊——” 开学典礼那天,我对着别姬小姐的嵴背说。 “嗯。” 别姬小姐握着福特车的方向盘应答道。 “带我去看电影。” “那好啊。” “今天,日比谷影剧院首映。” 不是平常去的帝国剧场。但是,那里要放映我想看的新片。 “啊。” 我故意探出身去,压低嗓音说道: “可是啊,女主人公是个‘多情、奔放的荡妇’呢。” 本来就一个人去不了,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哥哥带去了。我原以为别姬小姐会吃惊的,可是她却淡然回答道: “是《名利场》【校註:即《浮华世界》(becky sharp),鲁本·马莫利安导演,改编自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vanity fair),1935年6月上映,为影史上第一部 全彩色长片】吧?” “什么呀,原来你知道啊。” 我显得有些失望地说。别姬小姐笑道: “不是只有小姐您一个人看报啊。” 影评和广告也都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别姬小姐应该也看到了。反正广告的宣传口号是:“自始至终全部彩色”、“掀起了一场电影史上的革命”。虽然在此之前也有部分彩色的,但这部影片的拍摄完成,无疑是一件引起社会关注的大事。 真爱凑热闹——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没话可说了,不过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别姬小姐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第42页 “我想小姐肯定会说起的。我看了报纸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下轮到我笑了起来。所谓“多情、奔放的荡妇”,就是米利亚姆·霍普金斯【校註:米利亚姆·霍普金斯(ellen miriam hopkins,1902-1972):美国着名电影演员,曾以《浮华世界》获得1935年最佳女主角金像奖提名】出演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别姬·夏普。 回头看过去,真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来我家已经三年了。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读英国文豪萨克雷写的《名利场》。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女主人公别姬是一个“坏女人”。然而我却对她那种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不知道电影当中是怎样的,但是至少从原作来看,不是简单地用“荡妇”一词就能概括的。 ——她要是个男的,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我这样想道。 她是一个在我以前读过的故事里从未碰到过的女性。 正是那个时候,眼前的这位别宫美津子小姐,作为接送我上学、放学的新来的司机出现了。当我听到她稀奇的名字——看到她不但脸上有一般凛然之气,之后又看到她内心的坚强时,我问道: ——可以称唿你别姬小姐吗? 我还以为她不可能知道萨克雷,所以才这么问的。可是,如今却只能羞愧得找个地洞钻了。别姬小姐单是英语就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报上说《名利场》被改编成了剧本。好像这一次的电影就是根据剧本来拍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世上的小说就像九十九里浜的沙子一样多,可是没想到,为我和别姬小姐的相逢增色不少的《名利场》,在这个秋天里,作为史上第一部 全彩色的电影长片,要在帝都热热闹闹地上映了。 我莫名地感到一种“祝福”,而且看到眼前这个似乎与羞涩无缘的人露出类似于羞涩的表情,也不由得开心。 “刚开始时觉得很新奇的有声电影,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很普通了呢。” 我说道。 “是啊。” “这么看来,电影迟早也会那样,全彩色将变得很平常吧?” “到底会怎么样呢?别宫倒是喜欢黑白的,画面看起来有深度。” “那倒也是。” 的确,“色彩”也是一种说明,少了这层说明,看起来就有深度吧。 事情就是这样,说得多了,就变浅了。 “不过,也许那也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变化的。现在说到‘全彩色’时,说是电影,其实首先是给人当好玩儿看的西洋景。” “啊……” 的确有这种成分。 “据说,黑白电影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拍一些蒸汽机车呀、瀑布希么的给观众看。来看稀奇的观众,因为害怕被火车轧着,或者被瀑布的水沫弄湿,把身子扭开了。” “真搞笑啊。” “可是现在呢?这说明,电影发展了。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是把有声音出来当作西洋景给大家看的。” 由于硬生生地插入一些歌曲,所以看着就觉得好笑。但是最近,那也像新衣服过不多久变得合身了一样,显得自然了。 “啊——这么说啊我倒想起来了,听说接下去啊,要用有声电影来拍能乐呢。” 弓原姑父在去看能乐演出的时候,听了一场权威人士关于能乐的演讲。演讲者名叫野上,以前是法政大学的老师。 没想到,机缘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姑父在一次聚会上和野上先生碰上了面。固然就谈起了能乐。拍摄能乐有声电影的计划,就是那个时候野上先生说出来的。 “是吗?——是想把名家的表演艺术流传给后世吗?” “不是,据说啊,是旅游局什么的主持的,说是要把能乐介绍到海外。拍成有声电影,送给外国——说是歌舞伎那头也在拍,前一段时间拍摄了菊五郎的《镜狮子》【校註:指小津安二郎于1936年拍摄的电影短片《镜狮子》,该片也是小津首部有声电影】呢。” “哦。” “不过,那个能乐啊,就是日本人,也常常会看得打瞌睡呢。外国人看,能行吗?” “不。就是看歌剧,有的时候也会打瞌睡的——能乐这个着眼点也许挺不错。正因为抽象性很强,所以也就很有普遍性吧。” 这是不是说能乐不是全彩色艺术,而是黑白艺术呢? 第五章 《名利场》这部电影,虽然色彩华丽,但是作为电影却不尽如人意。 要同时追赶两只兔子可不容易。 ——不久,十月到了。 风也已经彻底变成了秋天的风。拂晓时分,当我想放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时,感到脸上好像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摸了一把,不由得吃了一惊。 正是在这样的季节,弓原姑父来了。他是来邀请我的。 话题首先谈起了前面提到的能乐电影。 “吴服桥的旅游局里,举行了一场内部试映会。” “哦,已经进展到那个地步啦?”爸爸问道。
第43页 “是啊——不过还不是最终版本,感觉还只是试映的试映。还没有很好地连接起来,声音也还没有调好。就是这样也比原来想像的要好。” “试映什么来着?” “《葵上》。” 能乐中经常上演的很有人气的剧目。虽然我也没去过几次能乐堂——那也是听了大人的建议去的——这齣戏倒还是看过的。 题材当然取自《源氏物语》。剧名里的“葵上”是光源氏的正室.但是剧中描写的却是嫉妒葵上的“六条御息所”。 而躺在病床上的葵上,却不是由活生生的人来演的。横放在舞台前方的衣服代表病中的贵妇人。西洋的观众看了,大概也会为这种崭新而大胆的艺术表演感到惊奇吧。 “主角是樱间金太郎,搭档是宝生新啊。所以演得相当好——原来我还担心会怎么样,那水平拿到国外也毫不逊色。” 樱间金太郎是能乐界的名人。跟这个金太郎虽然毫无关系,我想起银座的那家服部钟錶店的老闆叫服部金太郎。金太郎真是个可爱的名字,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戴着肚兜、骑在熊背上的男孩子的形象。 看到姑父那么热心的样子,爸爸说: “哎哟,最近好像对能乐非常热衷嘛——那个什么,听说你们夫妻俩一起练唱起谣曲了?” 姑父摸着头说: “啊呀,喜欢归喜欢,唱得可不咋的。两个人放大胆子在唱呢——不过,只要不硬让别人听也不算罪过。唱一唱还真不错呢。沉浸在谣曲的世界里,心无杂念。而且从腹腔发声,对身体也有好处。——听说还有这么个故事呢——有个厨师做菜的手艺大长,问其原因,说是在开始练唱谣曲……因为唱谣曲让人内心也有板有眼,所以连做菜的手艺也长进了吧。” “这么说,弓原这个人物这下又大了一圈啊。” “哪里哪里,我这样的人……” 姑父搔了搔头,掏出他爱抽的飞船牌香菸,点上火。然后。在紫烟缭绕中继续说道: “其实啊,上个月我去砧看了拍摄现场——有个相关人员叫我去的。” 这个相关人员大概就是关系亲密起来的野上先生吧。 “是设在砧的电影制片厂吗?不是能乐堂?” “是啊。里面正儿八经地搭了个舞台。应该叫布景吧。看起来完全就像真的能乐舞台。专家真是什么都做得精緻,令人赞嘆吶——动用了三台摄影机在拍摄。——我是下午去的,听说金太郎他们要从大清早一直拍到晚上十二点多,反反覆覆好几次。肯定很累吧……” “确实是这样。其中的辛苦,光看拍摄好的片子是看不出来的。背后有种种事情啊。露在表面上的,实在只是冰山一角吧。” “就是这么回事——啊,因为拍摄现场就在电影制片厂里面,所以有好多人都来看了。据说是正好在拍电影,梗健也来了。” 梗健就是有名的喜剧演员梗本健一,不管是演戏还是演电影都很活跃。 “呵,梗健来看《葵上》……” 这个搭配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副古装剧的打扮,妆也没卸就在那儿观看着。虽然行当不同,还是有感受之处的吧。一边这样那样地说着话,一边热心地看着呢。” 言归正传……姑父朝向我说: “话说回来,其实啊,我今天是来邀请英子的。” “邀请我?” 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是有东西要让我看。 “下星期二,在细川家氏的能乐堂,万三郎要演《白鹭》。” “是属于必看的吗?” “我想是的。《白鹭》我还没看过。内容比较奇特,应该很有意思。而且是由被誉为当代名角的梅若万三郎来演的吶。” 真是令人高兴的邀请。好像是松子姑姑提议:“把英子也叫上吧。”姑父继续说道: “秋季休假快到了吧?” 我们学校实行的是每年两学期制,十月中旬有一个短短的秋假,那是两个学期的分界线。虽然离秋假还有一些时候,不过开演时间在傍晚时分,而且地方就在麴町区的富士见町,很近的。 “难得的机会,一起去看吧。学校放学之后去,时间上也绰绰有余吧。” 既然爸爸也这么说,下周去看能乐的事就定了下来。 第六章 近来的能乐界盛行着这样一种尝试——演出一些学生能乐、大众能乐之类,以便有更多阶层的人来看。这种情况反过来看就是,人们普遍认为“能乐就是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东西”。 学生要去看能乐的话,制服就是出席的正式服装,所以其实我不用换衣服也行的。可是,送我出家门的妈妈却要让我换衣服。 虽然有些匆忙,放学回到家,我马上换上预先准备好的点缀着菊花图案的和服,来到客厅里。 松子姑姑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啊,真漂亮。咱们英子可是花样年华啊。随时都可以做新娘子了呢。”
第44页 听姑姑这么说,我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会不会瞒着我安排了相亲什么的?不过,如果是相亲的话日程安排上会更宽松吧。而且姑父、姑姑对能乐的热衷看起来也无可怀疑,所以应该可以放心。我扎紧腰带放宽心,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坐上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细川家氏的能乐堂。 演出的剧目还有别的,那里面本应出演的喜多六平太却是由别人代演的。 “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听到人家对你说本应出演的人不出来了,总觉得有些遗憾。”我说。 这就像装满糖果点心的盘子,还没吃就被撤了下去似的。 “不过啊,《元服曾我》这齣戏,倒是配角有精彩场面。可以看到配角名人宝生新呢。” 姑父给我解说道。不过,我的主要目的还是看《白鹭》,本来姑父邀我来就是看《白鹭》的。 松子姑姑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说: “《白鹭》的主角啊,要由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能乐演员来演呢。有意思吧。” “为什么呀?” “大概是——因为演的是鸟的缘故吧。” “是因为——从十七岁……到五十九岁的,人味太足了吗?” 姑姑露出俏皮的眼神看着姑父说: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所以,这个人啊,还有点人腥味。” “喂喂,不要在英子面前乱说嘛。” 姑父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白鹭》是素面演的。就是说表演时不戴面具。如果由壮年演员来演的话,就戴上‘延命冠者’的面具把脸遮起来。” 真有意思——我想。是不是为了隐藏起人的本来面目,彻底化作起舞的精灵呢?确实有秘传名曲之感。 可是,如果来看能乐却听不懂演员的话,就如同一个孩子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姑父深知这一点,所以给我带来了一本《谣曲全集》。 里面不但有文章,还有主角的插图。 从插图上看,主角的确没有戴面具,而是头上顶着一个白鹭的模型。 如果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乍一看,与其说是异类的化身,还不如说是一只鸟歇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么一想,不觉有些好笑。 能乐堂里一边看着谣曲的书,一边看戏的观众有不少。我只要把《谣曲全集》当参考书就行。 不久,终于等来了期盼的《白鹭》。 演开场戏的人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是天皇一行络绎登场。全都是素面。 唱曲声响起: ——月宫溢明光,此亦君恩赐。明光显佳兆,明君御盛世…… 携随从走在前头的天皇陛下是个年轻的美男子,就这样完全可以出现在现代的电影中,而且气度非凡。 据说名角万三郎相貌也很出众,这个演天皇的演员肯定是和万三郎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天皇一行来到神泉苑,观赏湖水的风韵。 ——(唱曲声)好一幅宜人美景。池中戏白鹭,池边起松涛…… 这时候,由后台通向舞台的桥式通路上,白鹭现出了身姿。 我暗自吃了一惊。纯白的服饰与长垂的白髮和我想像中的一样,但却看不到万三郎端正的面容——因为戴着面具。 我瞅了一眼姑父。姑父也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微微歪了一下头。 面具是白色的,双眼眼角下垂,露着喜色,嘴巴也带着笑盈盈的表情。 黎明时分突然醒来,看到过上弦月出的景象。从床边的窗户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月儿像被一根线牵引着似的,迅速地上升。宛如爱丽丝在仙境中看到的只有嘴巴在笑的猫儿一样的月亮。面具上的嘴巴与那上弦月十分相似。 静静地现出身来翩翩起舞的样子,由于那面具而显得有些奇异,甚至有些吓人。白色的身姿,既像鸟儿,又像雪的精灵在风中飘摇。 白鹭任情而飞。年轻的天皇看着自由飞舞的白鹭,叫道:“喂,来人!”声音清澈纯明。对白鹭的舞姿颇为中意的陛下命令把白鹭抓来。 可是,要抓的是空中的飞鸟啊。想要在桥式通路上抓住它,它却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逃到了里面的帷幕前。看到这一幕,不禁让人感到小孩儿摇着小脑瓜表示不乐意时的那种天真烂漫。 随从们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对白鹭来说要绝对服从的声音响起: ——白鹭听旨!此乃圣旨…… 圣旨颁布了。既然如此,圣命难违。白鹭只好“垂翅伏地”。成为阶下囚的白鹭被拉到天皇的面前。 陛下爱其心志,授予白鹭五品宫位。知道自己授衔的白鹭“欣喜地”站起来,轻缓地拾起右手,展开洁白、宽大的衣袖。 从这儿开始的舞蹈确实不像是人在起舞。 跳起来后看上去是用力踩下的脚,在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气势已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悄然化解,声音被吸收在虚无之中。舞台上一片寂静。 因为没有声音,白鹭仿佛就在空中一样,仿佛从世上万物皆有的重量中解脱了出来。 那一身白色,看上去已经不是能乐师的服饰,而是超脱了服饰的某种东西。虽然舞者正在现实的舞台上起舞,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万三郎的衣袖,真的就像超脱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像慢镜头一样施展着舞蹈动作。表演者的生命,传到了衣袖的末端,精妙绝伦地颤动着。
第45页 白衣人那充满笑容的面具,现在已经没有怪异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面具之下,真的有一张脸吗?如果有的话,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张脸。 ——遵圣旨白鹭…… 唱曲声中,万三郎跪拜在地。面具低垂,表情消失。表示恭顺之意的自鹭甚合圣意。 ——得放飞白鹭…… 唱曲声中,白鹭弹射而起。“满心欢喜高高飞,满心欢喜高高飞”,表现出喜悦的神情后,倏地飞向帷幕。于是,白衣人 ——飞往何方无人知。 第七章 万三郎在演《白鹭》时使用面具好像是极其罕见的事。演员从能乐舞台上刚一消失,夹杂着观众的咳嗽声,就响起了对此表示纳闷的声音。 当然,我也向姑父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是‘延命冠者’的面具啊。可以说是老翁面具的年轻版……总而言之,不是人世间普通的‘人’,而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如此说来,白鹭戴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万三郎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吧?” “啊。” “那么说,可以不戴面具表演吧?” “应该是那样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够苍老,或许并没有多深的思量,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重新对能乐面具的玄妙不胜感嘆。我对姑父谈了我的感受,姑父满意地点头说道: “面具由名角来用就会血脉相通。表演者不同,面具的表情也会完全不一样。那真是令人惊奇——不过啊,就是离开舞台表演,光看面具本身,也是充分经受得起鑑赏的呢。能乐面具到底是日本独特的精湛美术品吶。” 据姑父说,由文部省牵头,已经对能乐各流派所藏面具做有系统的调查。 “好像上野的美术馆里也举办过面具展览吧。”我说道。 我没有去看,不过我记得好像有过一个叫作《日本古代面具》的展览。当时真应该去看看的。我正感到后悔的时候,姑父说道: “单就能乐面具而言,下个月,在银座的画廊里也要办一个展览会呢。” “是吗?” “啊,规模不大,但比较别致,会有精晶展出。” 从姑父那些喜欢能乐的同道那里,经常会传来信息吧。 在我也熟悉的鸠居堂以及资生堂甜品屋里,也有这种举办活动的地方。在银座各处,连日举行着浮世绘、西洋画等各种各样的展览。 “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姑父向我发出了令我喜出望外的邀请。 “好啊,非常乐意。” 松子姑姑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太好了。那我就期盼着一起去了哦。” 第八章 我决定向姑父借来《谣曲全集》读一读,同时也是为看展览做一点预习。 就这样,我又是读古典,又是读芥川。可是,我们家的文学士先生却热衷于不知什么可疑的书。 那是下一周星期六的事情。雅吉哥哥一早就躺在长椅上,双手举着一本书在专心致志地读着,朝着上面的封面上画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图案。 举书的手看上去显得很累的样子。 我原先还以为是一本原版外文书,但不是。 “……《黑死馆杀人事件》【校註:《黑死馆杀人事件》乃小栗虫太郎于1934年4月在《新青年》杂志连载的解谜推理长篇小说,翌年(1935年)五月由新潮社出版,这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亦是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 “啊。”哥哥从翻开的书本下回答道。 “侦探小说吧。”我说道。 “这书可不是能够这么简单地归类的。等等,现在我给你读一读这个地方。” 哥哥说着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开始高声朗读。 ——二世纪时阿里欧斯神学派杰出的修道士菲利莱欧斯,曾经就谈话的方法做过这样的论述:灵气(唿吸之意)既然与唿气一起脱出体外,那就攻其虚处。又说:比喻要选没有关联的。 实在是至理名言啊。所以,我把内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毫米般的杀人事件联繫起来,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注意到其共同要素。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读了爱丁顿(arthurstanley eddington)的《空间、时间和引力》的日子,我觉得里面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的概念。还有,甚至连像比奈(alfred b)那样中期的生理性心理学家也…… 哥哥放下书说:“怎么样?” 我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 “——莫名其妙。” “看来对你来说,还太难了点。” 不管对谁来说都难于理解吧。 “要是像唱谣曲一样唱出来的话,肯定大家都会打瞌睡的。” 雅吉哥哥听我这么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做出用手击鼓的样子,同时在嘴里咂了一下舌头说: “不过,你的玩笑倒也意外地撞在一个好问题上。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谣曲《下海道》里面的句子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罗列简单地认定为毫无用处的游戏。硬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游戏的人,也太性急了点——不能用普通砖头建造的建筑,确实是有的。”
第46页 据哥哥说,这部小说在《新青年》上连载时开始就在一部分读者中受到了好评。今年,新潮社出版了盒装的豪华本。 哥哥继续说道: “对了。世上的偶然可真有趣。这本书的开头就有让人吓一跳的文字游戏。侦探们来到沦为犯罪现场的黑死馆时,发现代表富贵和信仰的旗被对换了位置,变成了先是弥撒旗,然后是英亩旗的顺序。”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按这样的排列顺序,弥撒就是mass(麦瑟),英亩就是acre(阿克),连起来就是massacre(麦瑟阿克),就这样,祝福旗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大屠杀’的英语单词。” “哎哟……” 我不由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神的启示,无论多么傲慢,人是无力改变的。与人类一起诞生的语言,预示着很多人的死亡。我在这个单词上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希腊悲剧的黑色命运的暗示。 “可是啊,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我发现书和现实有一点点重合之处呢。” 哥哥说着指了指眼前的《东京朝日》【一份日本报纸】。 “报纸怎么啦?”我问。 “正在看‘麦瑟阿克’的书时,碰巧报上说‘麦克阿瑟’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我一边想一边眼睛朝还没有看过的新闻报导看去。 报导说,美国前总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在前往菲律宾赴任途中,顺路到访了横滨。 上面还登了照片。嘴巴紧闭,看上去就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独身,带着母亲一起来的。当记者谈到乃木将军出任台湾总督时母亲奉公随行客死他乡的时候,上将深受感动地说:“我的母亲也一定怀着和乃木将军的母亲同样的心情,作为儿子我不胜感谢。” 虽然上将在美国应该是一位杰出人物,但是,我们今后在日本的报纸上大概不会再看到配着上将照片的报导了吧。 如果上将知道我们把“麦克阿瑟”的名字和表示许多人死亡的“麦瑟阿克”联繫起来的话,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本书出版之年,在哥哥阅读此书之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顺路到访日本这件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偶然。 上帝之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人是无法预知的。 第九章 秋季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姑父他们一起去银座看能乐面具的展览。 浅蓝色的晴空,流动的白云也映衬得分外洁白。广告气球下挂着宣传条幅。从这边看去,因为正好是反面,所以一下子还认不出上面的字。 简单的片假名,反而由于字形相近而不容易辨认。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走在银座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样,大家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神情。 画廊在法式面包房哥伦班往里走一点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先在哥伦班享用了茶和甜品。 在嘴巴享受了法国的美味之后,接下来就要用眼睛来欣赏日本的艺术了。 漫步来到展览会场。地方确实不大,不过这样倒是似乎能够让人聚精会神地看。规模一大,让人看得累了的话,注意力也就变得散漫了。 参观者要在入口处签名。姑父上前执笔。我在后面等着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明媚的秋天下,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女孩,一身姑娘家穿的淡粉色樱花地儿和服。和服的下摆上绣着鲜艷的贝桶和绦子,随处镶织的金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啊……”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是在学校里和我同班的小松千枝子小姐。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不过,她平时并不显摆自己,文文静静的,话语不多。学习成绩和体育运动也无特别之处。尽管如此却引人注目,那当然是——因为长得漂亮。 拿已经毕业的学姐来说,桐原侯爵家的长女丽子小姐宛如开在野草中的玫瑰。如果说丽子小姐是那种五宫稜角分明的西洋式的美,那么千枝子小姐就是像种在日本庭园里的花。 白净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眼睛细长而清秀。只有鼻子高于一般日本女性的标准。但这一点可以说,在现在是时髦的。 正当我为这次意外的相逢惊讶时,对方已经先向我打招唿了: “你好!” 我慌忙还礼。走在千枝子小姐前面、穿一身象徵长寿的古松图案和服的夫人看起来像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也向我颔首致意。于是,姑父和姑姑也加入到了互致问候的行列。 “英子一直承蒙关照了。” “哪儿的话,是我们承蒙关照呢。” 那位夫人果然就是千枝子小姐的妈妈。小松子爵家的太太。另外还跟着一名随从。 象徵长寿的古松也经常被大大地画在能乐舞台上的,和今天这样的场合非常相称。这母女俩身穿和服的样子真是好看,让穿着洋装来的我感到有些相形见绌。 千枝子小姐为何而来的原因,一看展览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说到能乐面具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种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的面具。 ——小面(小松家藏)
第47页 展品说明上写着所有者的名字。 那面具浮现出一种可谓东方的蒙娜丽莎般的神秘表情。大概是千枝子小姐家里祖传之物吧。自己家里的面具在银座展示着怎样的表情呢? 千枝子小姐就是为此而来的。 家里有可以拿到展览会上展出的宝物,真是让人羡慕。只要愿意,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看。 “小面”和千枝子小姐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光看嘴角,或者光看眼睛,让人感到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吸引进去。我从整体上看过之后,又去看下一个展品。 看了几个展品,拐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怪脸。展品说明上写的名字是“大恶尉”。双眉间深深的皱纹,出奇的大鼻子,似乎是突然张大的嘴巴,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小孩子看了,夜里肯定会被噩梦魇住。 能乐面具表现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也许正是因为它把我们心中存在的感情突然放大后摆到了我们面前,所以才让我们恐惧吧——正当我这么思量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推倒了什么重物一样的巨大声响。 我正面对着这个怪异的面具,就像恐怖的画面上突然加入了音响效果一样,吓得我差一点跳了起来。 “千枝子!” 随后而来的这声唿叫,又让我大吃一惊。循声看去,美人儿栽倒在地板上。 第十章 千枝子小姐当然没有长得像男人那样结实。 ——她摔倒时怎么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 我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华丽的和服下摆纹丝未乱,让人感觉不是在现实中似的,不像是躺着一个人,而是像躺着一个体形较大的洋娃娃。从那像一根木棍一样躺着的姿势来看,不是瘫倒下来的,而是像推倒一个高挑的花瓶一样,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的。 虽然人长得瘦,可是一个人这么倒下来的话,受到的撞击和把人摔打在地上差不多吧。 “要是撞着了头就严重了。还是不要马上挪动为好。” 姑父冷静地说道。围在周围的人也都点头贊同。 幸好千枝子小姐在大约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姑父识趣地转身走开了。大概是觉得年轻姑娘还是交给女人们为好吧。 千枝子小姐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角边微微露出似乎有些羞涩的笑容说道: “我没事。真是不好意思。” 松子姑姑说: “要喝点水吗?” 只要跟接待处的人说一声,就会给端上来的。可是,千枝子小姐本人却口齿清晰的回答道: “不用……” 说完慢慢地坐起身来。 千枝子小姐的妈妈一边鞠躬一边说: “也许是和服的腰带太紧了。让大家担心了。” 顺着妈妈的话,千枝子小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扎腰带的部位,然后由随从的人扶着,在供休息用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虽然没有靠背,却是靠墙放着的,所以只要愿意还是可以把身体靠在墙上休息的。 长椅上原先还坐着其他一对客人,看到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坐下来,也没有盯着看,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了。 “我没事了。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大家请……” 既然这样,呆在这儿反而给人家添麻烦。我们朝还没看完的面具走去。粗略地看了一圈回来,千枝子小姐手里捏着一块手绢,还在休息。 “那么……” 这种场合,后半句“我们先告辞了”往往就不说出来了。 千枝子小姐稍稍探出身子,悄声说道: “……花村小姐。” “什么?” 我合着千枝子小姐压低的声音,把耳朵凑近她的脸。于是,千枝子小姐说道: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对别人说。” 昏倒的事,作为一个少女,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对于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请求,我当即点头答应。 “在西洋的小说、电影里,妙龄少女经常会昏过去。” 当我们坐在计程车里时,姑父开口说道。 “这种比较,太不慎重了。”姑姑责怪道。 “哎呀——那种时候,总是正好有一个帅哥把她扶住的。” “越说越轻率!” 姑父做出“真是吃不消”的表情,用手摸着下巴说: “能乐里也有这种造型动作,称为‘佛倒’。” “是向后倒吗?” “是啊,咕咚一声,直挺挺的。可是,舞台上的表演暂且不说,在实际生活中——怎么说呢,真会那样像晴天霹雳似的突然倒下吗?” “女人的身心是很纤细的。不像男人那么粗糙——是吧,英子?” 姑姑寻求着我的同意。作为一个在尽是女生的学校上学的人,我很想回答说:“不,其实女生也有粗糙之处。”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 “啊……” “哎唷,给数落上了——不过,幸好倒下来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姑父说。
第48页 “还真是呢——要是把头撞在了椅子呀、花盆上什么的话,那就糟了。”姑姑说。 “大概失去知觉后反而消解了不必要的力气吧。那倒是好事。就像喝醉酒的人摔倒时反而不太会受伤一样。”姑父说。 姑父他们还在继续聊着。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萦绕着一个疑问。 ——千枝子小姐倒下的原因是什么? 当然,起初我也以为只是身体状况不好引起的。在学校里,有的人站着说话时间一长也会倒下。看上去体质羸弱的千枝子小姐昏过去也不足为怪。然而,当她从地板上坐起身来时的样子却有些奇怪。 千枝子小姐很快地瞟了一眼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摔倒前正看着的能乐面具,然后像把离火太近的手腾开似的,迅速移开了视线。坐到椅子上以后,视线似乎仍在刻意迴避着那个面具。要是那个面具是“大恶尉”的话还能理解,因为看着就令人厌恶。 可是,那儿展示的却是——说明上写着名叫“今若”的年轻男子的面具。虽然略带悲伤的神情,但看上去并不让人不舒服,倒是可以称得上有贵公子的容貌。 看面具看得昏倒了——这也太脆弱了吧。又不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这样的面具,真是没由头。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因为这些情况都隐藏在“大庭广众下昏倒的年轻姑娘的不安情绪”背后了。 刚开始我也没有多想,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千枝子小姐凑近我说的话却不可思议地在我耳旁迴响: ——请不要对别人说。 我有一种感觉,这句话里面,不但指昏倒的事,而且还包含着那个“今若”面具的事。 当然,至于因为这样,所以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倒没有想过。 第十一章 秋学期总是那么匆匆而去,而今年更是特别。 首先是举行了建校五十周年庆典,纪念展览会还得到了皇太后亲临御览的殊荣。然后是在日本青年馆举行了纪念音乐会,紧接着又是体操表演会——重大活动接连不断。 简直像快速转动的走马灯一样目不暇接。我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这可能是因为一直觉得还很遥远的最后一学年已经来临的缘故吧。 而当听到要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不由得认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从小一成不变地度过的日子,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折点。 第十二章 出发的那天,不巧的是,前一天夜里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别姬小姐开车送我。我来到外面准备坐车,雨濛濛的天空还是昏沉沉的,户外的寒意让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妈妈也一起送我到东京站。 广播里传出通知列车出发和到达的带着 鼻音的高亢声音:“东京、东京。”还有电铃的声音。这些声音早就唤起了我人在旅途的感觉。 点名之后,我们乘上了列车。我从车窗和送行的人们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日常生活,成为了银幕上的一个登场人物。 列车于九点准时从东京站出发了。 过了三岛,天空稍稍变得明亮了一些。不用说,大家都欢唿了起来,因为大家都期盼着能够看到富士灵峰的雄姿。然而遗憾的是,那美丽的雄姿却仍在重叠的云层后面。 湿润的橘山和茶园,稻草屋顶的农家,收割完稻子后的田野……看着接连不断地展现在眼前的一道道风景,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放晴,晚秋清澄的阳光开始洒满车窗。 在名古屋换乘关西线,五点五十分抵达二见。早上还在东京,只需坐着,傍晚时分人就已经在伊势了。《东海道徒步旅行记》【校註:江户时代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代表作】中的弥次和喜多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晚上的二见镇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浪潮涌动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那边就是大海。我们分乘几辆车,来到了今夜住宿的旅舍。 熄灯后,我们在黑暗中仍然兴高采烈地瞎聊,枕边伴着二见湾不息的涛声。我不由得想起——在麴町的家中,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别姬小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噼——起床的哨声吹响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从浅浅的睡梦里惊醒过来。 跳起来做好准备,吃过早餐,大家一起在淡淡的朝雾中向海边走去。 路的左手边就是广阔的大海。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怀抱旭日的群山熠熠生辉。我们沿围着栏杆的游览人行道放轻了脚步走着,不一会儿,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啊……” 大家不由得发出了赞嘆的声音。闪烁着金光银光的波涛间,朝阳又给它添上了红色。交相辉映的波光,每一秒钟都在发生着变化。 “彩色电影也比不上这一现实景象吧。” 和我并排走着的道子小姐说。这个桐原侯爵家的小女儿,是我现在最要好的朋友。 “那当然,连脚后跟也赶不上呢。”我附和道。 不但色彩和涛声如此,眼前的现实世界里还有电影所没有的开阔感和海潮的馨香。更主要的是,眼前的景象不是用大头针钉在胶片上的标本一样的景色,而是鲜活生动的。说句惹人笑话的话,我有一种景色也在看我的连带之感。
第49页 当我们正好转过通往夫妇岩的大拐角的时候,太阳完全脱离了远处的群山。势不可挡的圆盘像上楼梯一样迅速爬升。当然,旅舍的人就是凑着这样的时刻把我们送出来的,可是恰好此时此地的巧妙安排却不由得令人啧啧赞嘆。 随着旭日东升,从旅捨出来时还有点像剪影画似的周围的景物,也一下子披上了色彩。在侧面照来的阳光下,人们的脸庞也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清晨寒意袭人的空气,也似乎增添了几分柔和。 说起二见湾马上就让人联想起来的夫妇岩,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从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的男人岩的顶部,有一条粗大的稻草绳通往女人岩。以前在照片上看到时,我还以为就像立在院子里的大一点的风景石那么大。看到实际的景物,才知道是个可笑的误解。不实际接触一下就不会明白的事,还真是不少。 这儿的日出,正是二见湾的名胜。有很多人来看。我们因为要马上坐巴士前往伊势神宫参拜,所以全副武装地穿着冬天的外套。但是那些随处可见的住宿客人中,很多人都像是看了日出再回去吃早饭的样子。 有好几个身上裹着旅舍的和式棉袍。还有的客人像是一大早就泡了澡出来的,把毛巾搭在肩上。这些人的眼睛时不时地向我们瞟来,好像我们成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似的。 眼前美丽的景色,正是拍照的好地方,我把手伸向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这是修学旅行中第一个拍照的好时机。我本想拍摄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大海的,可是雅吉哥哥却一直告诫我说: “你拍逆光还不行,所以你可要背对着太阳拍啊。” 我给道子小姐和身旁的两三个同学拍了照,也请她们帮我拍了。到处都在响起咔嚓咔嚓按下快门的声音。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面向夫妇岩站着的千枝子小姐端正的侧脸。但是,她的脖子上、肩膀上却都没有挂着照相机的吊带。 ——难道是忘记带了吗? 那样的话,一个人像局外人似的,怪寂寞的吧。 ——我给她拍一张吧。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在她脸上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拒绝的神色,于是就没有过去。 第十三章 我们从伊势一路经过大坂、神户来到明石。途中重要之处,都由当地高等女校的老师们来给我们做导游,介绍得非常认真、仔细。 第三天抵达京都。次日前往平城古都奈良。 我们游玩了兴福寺、春日大社后,在若草山的山脚下休息。这时,突然响起了震耳的铃铛声。 “号外,号外!” 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感到有些紧张,没想到却是第二皇子诞生的喜讯。我们在欢唿万岁表示庆贺之后,便动身前往东大寺。 我们在公众集会大厅吃过午饭后,来到了大草坪上。十一月底的草坪已经看不到绿色,而是像铺上了一张黄枯草的地毯。明媚的阳光下,有三只仙鹤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似的,摆出一副鸟王的姿态,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这里等会儿有我们期待已久的餵鹿活动。我们各自买来专门用来餵鹿的薄脆饼,兴奋地等待着。 护鹿人出现了。像女孩节偶人中的男僕一样穿一身白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个喇叭。怀古的传统服饰和西洋喇叭的组合看上去煞是奇妙。 “就是用那支喇叭唤鹿的。” 正当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的时候,那支小型铜管乐器对着蓝蓝的天空高亢地吹响了。 于是,鹿群马上像赛跑似的接连不断地奔来。四周响起一片奔跑的蹄声。那阵势,就像全奈良的鹿都要聚集到这个院子里来一样。 这样一来,悠然自得的仙鹤也只好躲到角落里去了。原本静悄悄的草坪上,转眼间就被约摸有三百多头的鹿群占领了。 鹿儿们对着撒在地上的马铃薯伸长了脖子,一心一意地张动着嘴巴。 有大鹿,也有小鹿。棕色的身体上,只有圆乎乎的屁股是白色的。背着身子低头吃食时,那屁股稍稍往上一撅的样子真是可爱。 吃完马铃薯,鹿儿们抬眼朝我们看看,似乎在说:接下来该吃你们的了。然后就踩着碎步,径直向我们小跑而来。 鹿儿们早就知道我们手里有它们爱吃的薄脆饼。 “哇——跟过来了——” 四处响起夹杂着欢笑的尖叫声。我也被一头鹿儿拿脸顶着,似乎在催促,赶紧给它吃的。 “好,好,给你!” 因为鹿角已经锯掉,所以即使是雄鹿也不会伤人。不过,还是让人有些害怕。 最后一个还留着薄脆饼的是有川伯爵家的八重子小姐。脸蛋长得有点儿像松鼠。不久以前我还和她交往甚密,也应邀去她家参加过几次派对,还帮过她做英语家庭作业。 自从我和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交谈之后,不知不觉地和八重子小姐就有些疏远了。 八重子小姐有些喜欢让人干着急的地方,今天又在让鹿干着急了。 她把薄脆饼藏在口袋里,像是在故意扭着腰肢走路。可是,对手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这傢伙很可疑啊。
第50页 ——是啊,很可疑。 鹿儿们似乎在这样交换着意见似的,渐渐地把八重子小姐围了起来。 “哎呀,有川小姐,形势不妙啊。” “你可怎么办啊?” 听到大家担心的声音,八重子小姐起初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那样子似乎在说:“哼,不就是几头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鹿儿们好像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似的,把嘴巴伸向了八重子小姐的口袋。动物可不对伯爵家的小姐客气。渐渐地形势显得有些险恶起来。 ——别装蒜了,快拿出来,臭小子! 虽然有川小姐不是臭小子,不过代替鹿儿们表达一下它们的心情的话,大概就该这么说吧。 八重子小姐虽然还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也已经被逼得毫无办法了。当被鹿儿咚的一下顶在屁股上时,八重子小姐发出哇的一声尖叫,从口袋里掏出薄脆饼,像立春前夕撤豆驱鬼似的,慌忙把有些挤碎了的薄脆饼撒了出去。 第十四章 我们从宇治回到京都,晚上到新京极逛街购物。天空中飘起零星小雨,我们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来到清水寺正殿前面的舞台上观赏美景,还参观了京都故宫。从紫宸殿到多次召开过歷史上重大会议的小御所、天皇和皇太子读书治学的御学问所,最后来到了清凉殿。拉门上画着胡枝子花的萩户之室以及妃嫔晚上恭候天皇召唤的藤壶舍原来就在这儿,还看了清少纳言【校註: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是平安时代着名的歌人、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代表作《枕草子》】皱着眉头说“看着让人害怕”的荒海图隔扇。这是一幅奇异的水墨画,一侧是一个长脚奇人背着一个长手异人,一侧是一个长手异人把手伸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想要捕鱼。当我想到《枕草子》的作者也曾站在这幅隔扇前时,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们在华族会馆吃过午饭后,便动身前往以金阁闻名的鹿苑寺【校註:鹿苑寺,又名金阁寺,是一座最早完成于1397年(应永四年)的日本古剎,位于京都府京都市北区,是一座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其名称源自于日本室町时代着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之法名,又因为寺内核心建筑舍利殿的外墙全是以金箔装饰,所以又被暱称为“金阁寺”】。 楼阁在宽阔的池面上投下寂寥的倒影。据说在从前,正如金阁这一名称所示,的确是贴满金箔的。给箱盒、佛像贴金姑且不论,给整幢建筑贴金的想法着实令人吃惊。足利义满【校註:足利义满(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1368年继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同时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时代的开创者】大概是一个极其任性的人吧。 在歷经数百年之后的今天,只有残剩的一点点金箔,在晚秋的阳光里,勾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 现代的我们已无法看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雄姿。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更纯粹地感受其身姿的绚烂和时光的流逝。 第六天,我们从山阴线前往这次旅行中最远的天桥立【校註:天桥立是簇拥着约7000棵松树的长3.2公里、宽40-100米的长条型沙洲。在日本京都府西北部日本海宫津湾内,呈南北走向,其西面是阿苏海(内海),东面则是宫津湾(属日本海)】。值得庆幸的是,天气很好。 去的时候我们分乘几艘摩托快艇前往,一路上从船上观赏景色,然后坐缆车来到伞松公园。伞松公园有“xx观景”的习俗,因为太不雅观,所以我们举起手臂,用“袖下观景”来替代。 天桥立是天下无双的风景胜地。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些照片以作旅行见闻的谈资。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和前面不远处显得有些无聊的千枝子小姐的视线对上了。 和二见湾的时候一样,这一路上就没见过千枝子小姐叫哪位同学给她拍过照。当然,全体同学一起拍的集体照,那是不乐意也得一起照的。 除此之外,她就没照过相。 说起来小松家和有川伯爵家还沾着亲,有时候在学校里千枝子小姐和八重子小姐也在一起。 八重子小姐从旅行的一开始就非常熟练地摆弄着照相机——这种时候,美丽的千枝子小姐理应成为被拍的对象啊……我心里这么想着,便手持相机,拿眼神询问千枝子小姐道: “——照一张?” 但是千枝子小姐也用眼神答道: “——不。” 回来的时候我们列队从天桥立走过。真是名不虚传的海上浮桥。风平浪静。在海面上绵延三四公里的松林,被安详的浪涛轻轻地拍打着拥抱在怀里。笔直望去,宛如没有尽头的山路一样,然而你却能在咫尺间感受到海潮的味道。 脚下是铺得像一床薄薄的棉被一样的松针,转眼朝海滩望去,则是绵延的白沙。 途中我们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我们来到与大海连成一片的沙滩上。被海浪冲上来的海草,像数不清的布条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大家捡起了贝壳,于是我也弯下腰来。 一开始捡,就想要捡形状更好、更漂亮的贝壳。正当我来到离海浪最近的地方,像个小女孩一样专心致志地寻找的时候,有一个人靠近我叫了一声:
第51页 “花村小姐……” 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千枝子小姐。在她那微弱的声音所能波及的附近,看不到其他人。这时,正好夕阳映红了宫津湾的海面。 千枝子小姐继续悄声说道: “……回到东京后,你能听我说一说吗?” 第十五章 我们结束了一个星期的修学旅行,乘坐超级特快燕子号平安抵达东京站时,已是次月十二月一日晚上九点。 回到家,把黄杨木梳等礼物取出来后,已经非常疲倦。时间也很晚了。一切都先放一边,赶紧洗了个澡就上了床。 到底是睡惯的被窝容易入睡,我马上就酣然入梦了。 一回到日常生活之后,我就挂念起千枝子小姐的事。说到日本式的美人,眼前浮现出的不是那种西洋式的昂首挺胸的活泼样儿,而是一张微微低垂、略带愁容的脸。 千枝子小姐正是这样的日本式美人。这样的人一本正经地对你讲“有话要说”,那肯定是不可掉以轻心的某种严重事态吧。另一方面,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会是什么事情呢? 而且,千枝子小姐不在她自己家里说,而是说,到我家里说起话来方便。大概是因为我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缘故吧。事情变得更加神秘兮兮的了。 放学回家时,我们俩不动声色地一起到了我家里。 我把千枝子小姐带到我的房间,让人端上来红茶后就只有我们俩了。因为千枝子小姐穿着校服,所以我也没换衣服,和她面对面坐下。 千枝子小姐开口说道: “谢谢你那天邀请我拍照,真是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像千枝子小姐这样长得如此端正的人,给她拍照的人肯定很多,也许对别人给她照相感到厌烦和不悦吧。 可是,千枝子小姐的话题却朝着意外的方向展开了: “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在银座碰见过吗?” “是啊。” 千枝子小姐说的是我们在能乐面具展上的邂逅。 “其实和那时的事情有关。”千枝子小姐说。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修学旅行的时候,大家都带着照相机吧?” 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带去了。 “是啊。” “所以我也想着带上个照相机,于是就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因为她拍照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小松家族的女子嫁入了有川家族。由于这层关系,千枝子小姐进出有川府的机会也应该不少。大概千枝子小姐就是在有川府看到八重子小姐摆弄照相机的吧。 爱好摄影的人很多。非进口相机不行的时代已经过去,摄影爱好者的群体得以进一步扩大。近来,女性摄影爱好者的集会之类也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如果说八重子小姐热衷于此的话,那么向她请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重子小姐介绍说,‘奥林匹克’便于初学者使用,而且价钱也合适。”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奥林匹克”的广告。高级照相机要好几百元,而这款国产普及型“奥林匹克”相机却不到十元。对初学者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的机型。而且因为机身比较小巧,女孩子用起来也合手。 “奥林匹克”这一名称听起来也响亮。继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明年将举行柏林奥运会,而我们东京正在申请举办下一届奥运会【校註:这里的柏林奥运会即1936年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当时,国际奥委会即在进行下届奥运会的准备工作,在申办的多个城市进行多轮投票后,东京、赫尔辛基两市获得预选权。最后表决时,东京以37票获胜,赫尔辛基得了26票。由于次年(1937年)发生的卢沟桥事变,国际奥委会剥夺日本东京、札幌两市夏季与冬季奥运会主办权,决定将赫尔辛基和奥斯陆作为夏、冬季奥运会候补地。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0年1月1日芬兰通知国际奥委会放弃主办权。随后,战火遍及欧洲和世界各地,第十二届奥运会也就被迫取消了】。 竞争对手好像是北欧的赫尔辛基。不过,据报导,占优势的是东京。 如果像预测的那样决定在东京举办的话,那么奥林匹克运动会将首次在亚洲举行,全世界的人们将云集于这个东方之都。 那时,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以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举行的奥运会了。现在,奥林匹克这个字眼,正是代表着一个辉煌梦想的语言,而且,这是一个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 “——所以,我就让八重子小姐带我去了服部钟錶店。” 我想不会是只有她们俩去的,肯定是和两人中哪一个的哥哥或者叔叔什么的一块儿去的。 而服部钟錶店,当然就是尾张町街角上那家屋顶上有个钟楼俯视着过往行人的店了。说是钟錶店,其实经营着眼镜、装饰品、留声机等各色备样的商品。 当然也卖照相机。 “——因为我们要买的东西早就决定了的,所以非常简单。买好奥林匹克,让店里的人给装上胶捲,来到银座大街,马上就开始了你照我、我照你的摄影实习。”
第52页 这很自然。闻名天下的银座,不缺可供拍照的建筑。也许还以那闻名遐迩的柳树为背景照上一张吧。 “——在银座照了七八张。奥林匹克用的是八张装胶捲,说是可以拍两倍十六张。花了大约一个星期才把剩下的拍完。然后,叫家里人拿到服部钟錶店沖印。” 只要不是在非常不方便的地方,人们一般都会在购买照相机的店里沖印的。问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后让店里的人在照相机里装好新的胶捲。 有些夸耀爱好摄影的人,甚至在自己家里建起暗室,自己沖放照片。 不过,女性还是去店里沖印为多。 拿着印好的一沓照片——照得怎么样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我也用家里的皮莱特照相机体验过的,所以非常理解。 “——可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千枝子小姐顿住了话头。我稍稍探出身子问道: “没拍好……?” “不是……” 千枝子小姐说着把手伸向了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放教科书等物品的上学用的书包。千枝子小姐从里面取出来几张照片。 “可以看吗?”我问道。 千枝子小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大概是当天天气很好的缘故吧,照片拍得很清晰。 这些照片有的是在服部钟錶店前面拍的,有的是在走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拍的。市营路面电车也上了照。当然,这些都是背景,照片的正中间是八重子小姐或者千枝子小姐,也有她们俩一起摆着姿势的照片。 背景的人物以穿洋装的女性为多,看起来就是银座的样子。以背影入照的人物中,系在腰间的下垂的蝴蝶结是今年的流行。 可是,我反覆看了这些照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把照片拿在手里,像孔雀开屏似的展开后朝向千枝子小姐,就像在玩纸牌游戏一样。 “不是拍得挺好的……”我说道。 千枝子小姐像是在抽王八似的伸出食指。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到千枝子小姐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 “……这一张。” 纤细的指尖指着的是一张照着八重子小姐的照片。这是在服部钟錶店前拍的。 “——这张怎么啦?” “八重子小姐的身后,有一个男人吧?” “——是啊。” 因为本来就是嘛,所以我脱口答道。听了我的话,千枝子小姐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了沙发上。那神情,简直就是在说:“你也看到了啊。”真是奇怪的反应。 可是,又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男人啊。那是一位穿着上等西服的年轻绅士,长相还颇有气质,站在离八重子小姐几步之后的地方朝这边看着。 奇妙的沉默持续着,不一会儿,千枝子小姐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你不觉得吗?……这个人的脸,和那个时候的面具……很像。” 第十六章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张眉端充满忧愁的“今若”面具。那面具犹如被一道青白色的银光照耀着似的,在我记忆的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确实,有点儿……” 我不由自主地马上表示贊同。的确有些相像,不过也有受千枝子小姐的话影响的成分。 难道是这个男人现在纠缠着千枝子小姐吗?这大概是天生引人注目所带来的烦心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千枝子小姐在能乐面具展会场上晕倒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刺激,也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面具是照人脸做的,就是和谁的脸有什么相像之处,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为了给千枝子小姐打打气,我故意精神抖擞地说道。千枝子小姐看着照片说: “他叫淡路邦丰。” “……嗯?” “这个人的名字叫淡路。”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千枝子小姐略微低下头说道: “我的……” 想起来了。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和有川、小松家族都有血缘上的关系,好像是某个大公司的继承人。 当普通课程临近毕业的时候,已经订好婚的人也不在少数。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事,当然在学校里也会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我就是在学校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千枝子小姐大概是在有川家的什么聚会上被对方看中的吧。有时候也有首先被对方父母看上后推荐给自己儿子的。用一句不上品位的话来说,就是:“那么好的姑娘,不趁早定下来的话,会被人家抢走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是未婚夫的话,在秋天心情舒畅的假日,一起去银座购物——这也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肯定是无论做什么都感到开心的阶段吧。只是,没有两人合影的照片,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不足。一定是因为在八重子小姐眼前而有所顾忌吧。
第53页 “这么说来,这张——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淡路先生拍的吧?” 两个人的合影,只有其他人才能拍。可是,千枝子小姐却说:“不是。”声音说得很低。 “我和八重子小姐,以及弟弟他们,还有八重子小姐家的随从一起去的。我和八重子小姐的合影——是八重子小姐的弟弟给我们拍的。” “……哦?” 这是怎么回事呢?千枝子小姐没有提到她未婚夫的名字。我用手指顶着下巴沉思了起来,然后问道: “那么说,……淡路先生是偶然路过吗?” “——不是,不是。” 千枝子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举止动作看起来像洋娃娃似的。 “……什么?” 我不由得傻叫起来。 千枝子小姐倏地把雪白的脖子转向这边低声说道: “淡路先生——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都在台湾。” 第十七章 千枝子小姐说,她的未婚夫在她和八重子小姐到银座拍照的四天前,就已经坐晚上的卧铺列车前往神户了。从那里乘坐万吨轮船,穿过濑户内海,从九州的门司一路往南,继续着他的海上旅途。 当千枝子小姐她们在银座尾张町按下相机快门的时候,淡路先生乘坐的船进入了台湾的港口。 因为是千枝子小姐的未婚夫,所以关于他的动态都会一一告知千枝子小姐。 “预定计划——改变了吧?” “不会。他说有公司的重要工作,开年前回不来。事实上,不久后就收到了他从那边寄来的信。” “那样的话——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别人偶然长得很相似。” 千枝子小姐摇头说道: “可是……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眼熟。……而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这么相像。” 未婚妻说的话当然有说服力。 “——那时,你看见淡路先生站在那儿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说,这是那天拍的第一张照片。一出店门,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就以他姐姐为模特,做了拍摄示范。而千枝子小姐则作为学习摄影技术的学生在一旁看如何操作。她认真仔细地观看着,如果拍摄对象的身后出现一个熟人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千枝子小姐把沖洗好的胶捲也带来了。虽然黑白相反,但是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个身陷谜团的人物。胶捲上看不出做过手脚的痕迹。 看到千枝子小姐的脸色,我也不好随便跟她这样说笑——说上“想你了呗,所以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了。真是羡慕”之类的话。 千枝子小姐惶恐不安地说: “这叫……离魂病什么的吧。” 这简直就像以前和哥哥谈论的德语中的“多贝尔肯戈儿”似的。不过,这可不是传说,也不是电影。千枝子小姐就在我的眼前,在跟我说着一个现实问题。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正在为如此怪异的事忧心、烦恼的当口,就像突遭袭击一样,那个能乐面具出现在眼前的话,会怎么样呢?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晕过去的——又出来了!心里这么一惊,就…… 正因为在那里骤然倒下的样子让我看见了,所以千枝子小姐才考虑把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当对方是特别的人时,事情会变得尤其严重。也许会对今后的婚姻生活留下阴影。我希望能够设法让千枝子小姐忧郁的心情减轻一些。 不管怎样,暂且只能尽量说得光明些。 “如果还有一个淡路先生存在的话,那他肯定会在银座现身吧?只在照片中出现,不是很奇怪吗?——要知道,照片这东西,往往会因为拍摄时的角度、光线等因素,照得和本人不像的情况也很多。人们常说‘拍得像美女’、‘拍得太糟糕了’之类的话——所以呢,我觉得这次也是那么回事。实际看起来并不觉得相像的过路人,偶然拍得非常相像罢了。也就是说,那是镜头的恶作剧——仅此而已啦。” 千枝子小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样子说: “可是,身上穿的衣服……” “那是在东京的银座啊。来来往往的绅士络绎不绝,像淡路先生那个年龄的人也很多。服装是有一定款式的吧。即使路上走着穿同样西服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喏,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在参加派对时,碰上了穿着同样面料的礼服套装的人,那真是尴尬极了。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例,不过,这种时候,说谎也可以当作一种权宜之计嘛。 千枝子小姐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无法释然,不过总算把憋在心里的事跟人说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刚来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又和雅吉哥哥谈论起了“多贝尔肯戈儿”。 “芥川的小说我也看了哦,就是那本写了种种神秘现象的书。”我说道。 “噢,是吗?” “虽然书里列举了好多例子,可是那些都是书本上看来的吧。还是实际体验给人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啊。”我说。
第54页 “哦。”哥哥应道。 第十八章 哥哥只是单调乏味地随声附和,大概已经忘记那是本什么样内容的书了吧。 我所说的实际体验,就记载在向哥哥借的那本黄颜色封面的书——《文艺性的、太文艺性的》里面。 首先,记载在《凶》这篇短文里的,与其说是“多贝尔肯戈儿”(看到另一个自己的自我幻视),不如说是自然界用光学现象开了个过分的玩笑。那是大正十四年夏天,在筑地的一家有艺妓的酒馆吃饭时发生的事情。芥川的右边坐着久米正雄【校註:久米正雄(1891年-1952年):小说家、剧作家】,左边坐着菊池宽【校註:菊池宽(1888-1948):日本小说家,戏剧家】。 芥川无意中朝摆放在低矮的饭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可是,影像中的自己却闭着眼睛,脸微微上仰。芥川把这一情景告诉了在座的人,大家分别坐到芥川的位子上来看。菊池和久米都说“嗯,看见了”。其实,那是周围的器具呀什么的微妙地反射到啤酒瓶的曲面上偶然形成的一个影像——和发现这个影像的芥川本人相像,只是一个偶然。 而芥川却从这个影像感受到了不吉——具体地说就是死亡的前兆。 ——这样的文章是不能对千枝子小姐说起的。她毕竟在胶捲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这篇短文后写着“于鹄沼誊清”的字样。 “在鹄沼的时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啊。”我说。 “是吗?” “《鹄沼杂记》这篇文章里啊,你瞧,有这样的文字。” 我拿给哥哥看。这是收录在《凶》之后的文章。 我去洗澡时,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澡堂里沖洗身体的地方,有一个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脸。那是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脱着一个肚围。我吃了一惊,解开腰带一看,发现确实是我自己的肚围。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脸。’——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妙啊。”哥哥说。 “所以看不到脸部表情。没有写看到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体型相似而已。这么想着回到房间一看……‘脱着一个肚围’。用眼前的事实,来表明‘那个人就是脱了肚围去洗澡的自己’。”我说。 “嗯。”哥哥应道。 “从故事情节来看,那个在洗脸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不过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呢?”我说。 “大概在瀰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吧。因为那时已经有一点不正常了,所以还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越发神经过敏了。”哥哥说。 “那么,肚围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嗯。那可不是能随手一脱的东西——特别有真实感吶。”哥哥说。 “是吧。所以才吓人呢。从那样的写法来看啊,至少在主观上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吧。”我说。 芥川自杀了。这是否也证明了——看见“另一个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第十九章 关于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够商量的只有别姬小姐。 在驶往学校的车里,我对别姬小姐做了详细说明。别姬小姐一边看着前方,一边向我问起了胶捲的事情。 “胶捲拿去沖洗后,就会被剪断。剪成一张一张的底片还回来时,已经分不清哪张在前哪张往后了。不会是由于某种原因,里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别姬小姐问的是另外拿去沖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胶捲混入其中的可能性。虽然这也许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不过我还是首先要把这种偶然给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钟錶店把剪好的底片——那个叫什么,放在一种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来一样的东西里还回来。那是拍照片用的胶捲对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张装——每一张都插在小袋子里。” “哦。” “——奥林匹克可以用同样的胶捲拍摄两倍的照片啊——可底片还是切割成八张装胶捲的大小。就是说,还回来时一张底片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画面。” “哦。” “有问题的画画在第一张上。而紧接着的画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无疑问是那天拍的照片。” 别姬小姐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虽然是底片上没有数字编码的普通胶捲——底片片幅为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127胶捲,切割后就没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奥林匹克照相机的情况却不一样,一张四厘米乘以六点五厘米的底片上有两个四厘米乘以三厘米的画画连在一起,所以可以确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当我还以为别姬小姐会继续问胶捲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她却问起了完全不同的问题。 “那个——有川小姐,人品怎么样?”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是小松小姐?”
第55页 当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别姬小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八重子小姐朝着这边在笑的样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过,是不是有一点点——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吃惊。别姬小姐还没碰到过有川小姐呀。 “……嗯,这么说来,是有一点儿大小姐脾气。” “哦——” 别姬小姐戴着帽子的头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选择着词语,然后这么说道: “——该怎么说呢,而且,那个有川小姐,说得好听点,有些喜欢开玩笑。说得难听点——有些喜欢捉弄人吧?” 我心里不由得哎呀地惊嘆了起来,然后说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别姬小姐点着头说道: “这就够了。” “哦?” 别姬小姐继续追问道: “还有,有川家是有钱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当富裕。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习惯了有钱的生活——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说是这样的。”我答道。 有钱人中也有以质朴为本的家庭。不过八重子小姐家里,在这方面是注重华贵的。这大概就是门风吧。 “——如果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别姬小姐说。 隔了一会儿,当车子快要驶近青山口的时候,别姬小姐接着说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种脸像是浮现在空中似的模煳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绅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许可以从那方面来查查。” “嗯?” 别姬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们两位都带着弟弟吧。” 第二十章 十二月的课本来就让人觉得心神不定。这种时候,再一开小差,老师的话就更没听进去了。 ——哦,原来如此。 我真是愚钝,到了下午才总算明白过来。 我和同学们在颳得唿唿响的风中互道再见后走出校门。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穿大衣的季节。虽然学校里禁止穿天鹅绒和饰有裘皮的华美服装,但还是有人在穿着上相应地展示着个性。而对我来说呢,比起穿得漂亮来,穿得暖和才是第一位的。 ——啊,好冷! 我一边暗自叫冷,一边坐进来接我放学的福特车里。坐上车我张口就说的,当然不是有关天气的话题。 “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有川小姐的弟弟,诓到小松府上。” 只要说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千枝子小姐应该会全面地协助我的。 “是吗?” 别姬小姐还是那么冷静。不过,她没有反对。这说明我的想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如果她们俩的弟弟彼此关系不错就好了……”我说。 “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别姬小姐说。 千枝子小姐的弟弟叫小松悦郎,八重子小姐的弟弟叫有川道彦。 为拍摄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据说是有川家的道彦君。因此,我要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幸运的是,最近悦郎君到有川府上去玩过几次。这样的话,就可以以还礼的形式把那个拍下问题照片的道彦君请到小松家来。为此,小松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晚餐会,不用说,我也在同一天去了小松家。 小松子爵的宅第建在麻布的一个平缓的坡道旁。日本风格的红褐色围墙绵延着,前头有一个门,那附近的围墙内外都种着竹子。在竹子的后面,葱郁茂密的树木的顶端点缀着灰色的天空。 萧瑟寒冷的冬天,正是最适合室内游戏的季节。我们一起玩起了克郎球。弹一下小铁球,球就从板上滚落下来。板上钉着很多钉子。球碰在钉子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改变了下落的方向。得分根据球掉落的地方不同而不同。 虽然只是一种简单的游戏,不过,弹球的人要观察球的滚动情况,或弱或强地来调整弹球的力度。有成功,也有失败,欢唿雀跃中倒也让人玩得相当入迷。 道彦君比我和千枝子小姐要小五岁左右,好像很好强的样子,玩起来也是一副认真劲儿。玩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握紧拳头,撅起和八重子小姐长得很相似的嘴巴,露出一副懊悔的神情。而千枝子小姐的弟弟——悦郎君则显得很稳重,玩输了也不太在乎。 我们事先就跟悦郎君说好,让他中途离开一会儿。 当游戏玩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悦郎君像是去洗手间的样子,往外面的走廊上去了。趁此机会,我马上对道彦君说道: “——你们在银座拍的照片,我也看了。” 道彦君坐在沙发上愣住了。虽说刚刚一起玩过游戏,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姐姐”初次见面就这么熟头熟脑地说话,肯定让他吃惊不小吧。我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像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
第56页 “喏,就是在服部钟錶店买千枝子小姐的奥林匹克时——那时拍的照片。因为里面有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所以经常成为我们闲聊时的话题呢。这么有趣的事情,也真亏八重子小姐想得出啊。不过——要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是做不成的吧。” 说到这儿,我露出天使般优雅的笑容——当然,我没见过天使,反正就是以那种感觉问道: “——是你姐姐——叫你装出拍照的样子吧?” 道彦君就像桌子上的东西被轻易地一把推落下来似的点头道: “嗯。” 我感到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千枝子小姐在一旁屏气吞息地注视着。 第二十一章 从问下来的情况看,另一台奥林匹克相机似乎是道彦君的,好像是八重子小姐送给弟弟的礼物。 ——光听我这么说,大概还是如坠五里雾中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枝子小姐问道。这时,晚餐会已经结束,道彦君也回去了,我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 千枝子小姐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我悄声说道: “我当时就想,所谓离魂病,那不过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解释。在现代,我们难道不能更为理性地做出合乎逻辑的说明吗?” “是。” 千枝子小姐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学生一样听我说下去。 “从理论上来说,那张照片‘一定是淡路先生还在日本的时候拍的’。因为‘淡路先生映在上面’啊。” “……”千枝子小姐微微歪了歪脑袋。 “——那么,你手里的照相机就必然不是你去银座那天买的那台。” “啊……” “如果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照相机是不会调包的。如果是有人掉包的话,那么这个调包人是谁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你,也不太可能是两个弟弟。那么,只能是剩下的人了。” “……” “你因为想要买照相机,主动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于是,八重子小姐就想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玩笑’。估计八重子小姐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去过一趟银座。淡路先生也一起去了。也许是因为淡路先生要在台湾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亲戚们就聚在一起宴饮一番也未可知——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奥林匹克。在三越百货店也有卖的。那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奥林匹克的专卖店。总之,闻名天下的银座嘛,在哪儿都能买到。然后,八重子小姐在服部钟錶店前让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让淡路先生站在自己身后,把他也照进去。” 快门大概是让随从或者一起去的什么人按下的吧。 “——就这样,第一张上照有淡路先生的崭新的奥林匹克到手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奥林匹克是体积不大的小型照相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入手提袋、手提包里——那天,作为教你照相技术的老师,八重子小姐手里拿着刚买的照相机,走在前面往外走,装出一副寻找拍摄地点的样子——服部钟錶店的照相机柜檯在地下。在从地下走楼梯来到外面的过程中,把手中的照相机和手提包里的照相机调换一下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是啊,是啊。” “带上言听计从的弟弟,告诉他第一张照片‘只要举起照相机做出拍照的样子就行,不要按快门’。八重子小姐站在和上次同样的地方,让弟弟假装给自己拍照。从弟弟手里接过照相机之后,捲动胶捲,当看到背后的显示孔显示转到了下一张的时候停下来说道——‘来,这次给你照’。” “……给我拍照。” “是的。在给你拍完之后,只要像平常那样你拍我,我拍你就行了。” 别姬小姐曾经问我:“是不是二次曝光?”如果那样的话,“玩笑”就更加天衣无缝了。因为那样做不需要共犯。 只要在最初买的奥林匹克的第一张照片上,趁晚上把淡路先生的脸拍得明亮些就行,胶捲也不用捲动。 调包后的处置也自由方便。从第一张照片开始就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由谁来拍摄——不,也许把镜头对准千枝子小姐效果最好。 拍出来的是由于没有捲动胶捲而发生二次曝光的——极为普通的失败之作。比如说,千枝子小姐的肩膀上方浮现出淡路先生的脸。虽然事实本身“极为普通”,可是当千枝子小姐看到沖印出来的照片时,会是怎样的惊讶呢?——肯定不会“普通”。 大概八重子小姐没有想得那么深吧。如果她那么做的话,我们就不可能获得“道彦君的证词”这样具体的证据,就只能等淡路先生回来后问他了。 这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真是幸运。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向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千枝子小姐挪了挪身子,说道: “所以说啊,就是开个玩笑。她就根本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当一回事情。” “……”
第57页 “你想啊,等淡路先生回来后,你那么一提,他就会说‘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什么’,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那倒也是……” “八重子小姐和你及淡路先生都关系很好吧,所以,她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多想。要是听说你为这事那么烦恼的话——她肯定吃惊得把她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千枝子小姐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 在回家的路上,当福特车开始缓缓地驶下麻布的坡道时,我开口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啊。” “是吗?”别姬小姐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席上回答道。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想,作为一个谜团也许是简单的。不过,有一件事情增加了这个谜团的难度。那就是——被调包的是照相机。” “是的。” “照相机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另外准备一台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我说。 “您说得对。就像人们马上就容易想到的莱卡照相机,一台就要七百八十元。”别姬小姐说。 “要那么贵……” 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若月的陆军军官交谈过。听那位若月先生说,老百姓有时候填饱肚子只花一毛钱。那么说来,一块钱就能吃十顿饭,一百块钱就能吃一千顿饭。如果有七百八十元的话,就能吃七千八百顿饭。 “前些时候,出了一款国产照相机,说是只要莱卡三分之一的价钱,却有莱卡的性能。即使这样,也仍然是高端商品啊。”别姬小姐说。 买一台都很不容易。 可是,奥林匹克虽然同为照相机,却是面向初学者的廉价机型,十块钱以下就能买到。像有川小姐这样的家庭,只要说是“要给弟弟买”而向父母受钱的话,父母出这个钱应该不在话下吧。 即使想得到理由,能够实行的人却是少而有少的。而八重子小姐,倒是完全可能的。 车子行驶往东京的夜幕中。事件似乎已经解决。 然而,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千枝子小姐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像远处唿啸的寒风一样,留在我的耳旁。 第二十二章 说到结婚,年底的报纸上有喜事的介绍。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要和同为领主华族中的名门望族高岛家的千金喜结良缘,仪式似乎是定于春天举行。 前年,黑田侯爵家的千金嫁入了前田侯爵家。据说,那时的嫁妆用大卡车装了五十车,搬运了三天时间。这次婚礼的规模,大概会达到同等程度吧。 提到封侯领主门第,往往和明治时代以前的藩有各种关系。生活在这样的门第,往往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做什么事都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我是大领主家的千金小姐,背负着家族的名望出嫁的话——光是这么想像一下,我都觉的肩头的肌肉都快僵住了。我不由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熘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着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闆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着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第58页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着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嵴樑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着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闆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闆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闆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着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着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着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着。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着金丝缎、帽子上装饰着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着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别姬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别姬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那还用说!那老师已经是老爷爷了。” “这么说,老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了。老师应该完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以偿的事情太多了。” 我哑口无言。别姬小姐继续说道: “小姐您所说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叫‘说都不用说的事情’。您觉得老师会不知道吗?” “……” “我想,老师是在经歷了许多哀伤后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年轻的时候,对那样的话也许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甚至讨厌——可是,我觉得,想想是谁说的话,话里隐含着怎样的深意,对您会有好处的。” 我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 我身穿用捻线绸做的带有家徽的和服外褂配绛紫色裙子的礼装,在礼堂列队参加新年的庆祝典礼。今天会分发庆贺新年的点心。把发下来的点心用一块绉绸小包袱布包起来带回家去,是这种节日的一大乐趣。 临近回家的时候,道子小姐倏然来到我身边说道: “今天晚上,没问题吧。” 道子小姐预先已经邀消过我了,她是来向我确认一下的。 “没问题。”我说。 我家里也有爸爸公司里的人要来,不过,桐原候爵府作为名门中的名门,前来拜年的客人大概会超乎想像的多吧。 进宫朝贺回来的桐原侯爵,这回要轮到自己迎接客人了。前来拜年的各国大使、官员、军人等会多得排成队的。而月,因为桐原家是曾经拥有封地的领主华族,所以原领地的相关人员也会前来拜会。 我担心这样的日子里去是不是合适。当我把这种想法直率地告诉了道子小姐时,她把我拉到树丛边,小声说道: “正因为是今天呢。其实啊,真正的目标是你的那位司机呢。”
第59页 “——别宫?” “是啊。是我哥哥说,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这段时间,忙于这样那样的公务和私事……不过再怎么忙,今天的话,总能腾出些时间来的。似乎有些利用人家的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没什么……” 早就听说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很感兴趣。时间过得真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大约三年半之前的事了。 即使胜久先生对别姬小姐的兴趣是电影里的那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两人之间有着连正正经经的交谈都不可能的身份上的差距。 就如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站在一百四十七英尺高的纪念塔上的纳尔逊海军司令的雕像,对一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说话一样,那话是很难传到的。 “哥哥说见了面不会怎样的,只是想能聊上个半小时左右。” 道子小姐说到这儿,眨巴了几下似乎有些睏乏的眼睛,像是加上註解似的说道: “……就那个模样也很有几分可爱之处吧?” 第二十四章 当我向别姬小姐转达了胜久先生想和她说说话的意向时,别姬小姐果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是三十分钟就行了。”我说道。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胜久先生和别姬小姐进行了射击比赛。 那次射击比赛所花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小时左右吧。 因为有道子小姐在中间牵线,所以很难一口回绝。 “——拜託了。我会陪着你的。”我对别姬小姐说道。 在我的恳求下,别姬小姐也妥协下来说道: “既然那样,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并没有像我心里有所期待的那样开始。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人,而且是一个已经订婚的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对别姬小姐说什么甜言蜜语呢?——虽然这一点我非常明白。 晚上,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位于白金台的桐原府。因为大人的新年会和小孩的新年会是在不同日子举办的,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元旦这天来过桐原府。不出所料,桐原府上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 看到车型和车牌号码之后,在桐原府帮工的书生领我们进去。气势宏伟的桐原府主楼是一个经常当作国宾馆使用的地方,现在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灯火通明,从里面传来音乐的迴响,以及好像是军人在放声高歌的声音。 本来的话,别姬小姐是要离开我到随从休息室去的,不过,似乎已经瞭然于心的书生把我们俩一起往里领。 穿过一片树影,来到西洋式的辅楼,穿着带家徽的长袖和服的道子小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晚上好。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互致了问候。然后,道子小姐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里面的房间。 墙壁上装饰着漂亮的蔓藤式花纹的缎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幕下黑乎乎的池面。也许是由于这个房间冬天不太使用的缘故吧,为了取暖,房间里放着一个好像是临时搬来的不相称的大火盆,里面生着红红的炭火。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别姬小姐却还是站着。正当道子小姐劝坐、别姬小姐在那儿坚辞的时候,门开了,胜久先生走了进来。今天他穿着一身正装军服。 我们站起来施礼。胜久先生没有坐下来,就那么站在道子小姐的身后,正好与站着的别姬小姐面对面。 我对胜久先生说: “您今天很忙吧?” “哪里,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装出喝醉的样子,还要表演拙劣的剑舞,简直就像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胜久先生说他是中途熘出来的。他又接着对我说道: “——小姐,您对最近的社会形势怎么看?” “啊?” “您不觉得形势有所好转吗?” “啊……” 如果三宝鸟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鸣叫,那一年就会收成不好——我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可是没想到去年夏天竟然发生了栖息深山的三宝鸟鸣叫着飞过帝都上空的怪事。真让人难于置信。 我当时不禁心里一颤,担心这是否是要发生什么灾祸的前兆。可是,与上一年农作物歉收相比,农业生产也恢復了,景气也似乎大有起色。当然,对我来说,这“景气”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煳煳的“感觉”而已。 这时,胜久先生转向别姬小姐说道: “这社会为什么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呢?” 别姬小姐默默地回看着胜久先生,胸前抱着佩有我们家家徽的帽子。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都穿着制服。 胜久先生自问自答道: “那是託了你所讨厌的扩张主义和战争的福。”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一声爆裂了。 “……” “战争带来了光明。”胜久先生说。 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人都要给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穿上节日的盛装,领着他们去参拜神社和祖神,以庆贺他们的健康成长。这个被称为“七五三”庆祝仪式的照片,每年都是当作令人欣慰的事物来报导的。据说与往年相比,去年“七五三”时穿军服的孩子显着增加了。与带家徽的外褂配和服裙子的传统装束相比,父母们对军服寄託了更多的梦想。小孩子们有的装扮成陆军大将,有的装扮成海军司令,佩戴着光彩夺目的勋章,走在神社石子铺成的路上。
第60页 “——否则是没法发起战争的。因为有人寻求战争,所以战争才会继续。” 我接口说道: “寻求战争的,不是军人吗?” “笼统地说是这样的。不过,也有像家父那样的,被称为消极主义,眼下正坐着冷板凳。这样的人也有。但是——正如您所说的,军人的工作就是战争。说得孩子气一点,手里拿着武器,就想用用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不仅仅是军人。明摆着的还有财界,正盘算着前所未有的赚钱机会——回头看一看上一次金融危机,那个时候,财阀、银行的行为都是为了私利私慾。财政大臣再怎么切齿扼腕地说:‘那会损害国家利益。’可又有什么作用呢?还是一心只想着维护自身利益——如今既能顺应国策,又能大发横财,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要是美国出手就麻烦了。不过,只要美国不出手,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就是财界的意向吧。从结果上看,只要景气好转,人人都高兴。” “这是……批判吗?”我说。 “不,我是说了一个事实。大到国家小至个人,人都因利而动——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比如说像暗杀军务局局长【军务局为旧日本陆军部、海军部中执掌军事行政中枢的部门,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成为军部策划政治阴谋的中心。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二日,军中统制派中心人物、陆军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在光天化日下遭皇道派相泽三郎中佐斩杀】这样震撼全国的事件,还远不如自己的工作能否稳定下来来得重大吧。” 这时,别姬小姐开口说道: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呢?” “我的回答是,我是个军人。” “您认为战争才是文化、文明之父、之母吗?” 有一本这样阐述陆军立场的小册子曾经名噪一时。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不过,国家现在蕴含着巨大的苦痛。作为解决苦痛的手段……” 胜久先生停顿下来,咬了咬匀称端正的嘴唇,然后说道: “……军人看得见能够产生实际效果的东西。虽然那是你所讨厌的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战争所带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别姬小姐说。 胜久先生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以一种不同于刚才的带有几分亲切的语调说道: “这个——我也明白。当人们积极主动地投身战争的时候,就会令人难于置信地看不到这一点。不过,请你相信——我是明白的。” “即使这样……您还是认为没有其他道路可走吗?” “因为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需要战争。” 胜久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别。别姬小姐静静地望着胜久先生;胜久先生又说道: “——只要军队的形态整顿好了,事情马上就会突飞勐进吧。” “……形态?” 胜久先生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我这是胡言乱语。” 别姬小姐仍然用同样的语调说: “——也许是不该问的事情,不过我常常很疑惑。” “哦,疑惑什么?” “从外部看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军队里既有像您这样的现实派,也有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大家都戴着同样的星徽,但却互相……” 别姬小姐的脑海里,大概闪过我和她关于那次“照片事件”说起的话了吧,这样继续道: “……像两个拿着武器的自己的分身,在怒目相向。” 第二十五章 胜久先生皱着眉头说: “这可是个不吉利的比方啊。” 自己的分身,这让人联想起灭亡。 “真是对不起——不过,我觉得现实派一方对另一方的动态看得更清楚。可是,为什么暗杀活动还如此猖獗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遏制这种正在膨胀的东西呢?难道……” “——难道什么?” “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吗?等对方採取行动的时候,才后发制人,把对方……” 胜久先生连忙伸出手来,打断了别姬小姐的话,然后说道: “我喝醉了——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请你记住,那种话,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说出口来的。” 不过胜久先生的话里,赞嘆的语气超过了责备的成分。 “我说多了——可是,万一那样的话,您所说的军队的‘形态’不就能整顿好了吗?到了那一步,巨大的机器不就要不可阻挡地运转起来了吗?” 别姬小姐的声音饱含着悲痛。胜久先生平静地回答道: “那也不是谁能够怎么样的。如果那是歷史的必然的话——我们只是按照歷史的必然行动而已。我们的手,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不过,你的眼光,果然非同一般。” 别姬小姐低垂着头说道: “看得清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唯有祈祷——这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们想要得到的无论什么都要以生命,何况是以别人的生命赎来的世界。”
第61页 “现在,你和我是隔河而立。这真是令人遗憾——不过,既然你有那样的眼光,我倒想讨教讨教。” “什么……事啊?” “超级机器一旦启动,就非人力所能控制,甚至有可能会面临无底的深渊。” “是啊。” “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恐惧。我一个人的死微不足道——可是,当我想到崩溃的不只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惊恐万分。这种时候,我就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句话。我想问的是——你相信那句话吗?” “什么话?” “——善败者不亡。” 这是别姬小姐引自《汉书》里的一句话。房间里变得一片寂静,让人想像不到合适在帝都,想像不到新年宴会的喧嚣近在咫尺。 别姬小姐说道: “是的,我相信人的智慧。” 胜久先生露出一副像是得了护身符一样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回家的路上,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靠了一下。身穿蓝色制服的加油小姐走出来,别姬小姐对她说了要加的汽油加仑数。 加油小姐似乎对专职司机是个女的吃了一惊,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马上消除了吃惊的神情,爽快地答道: “是,明白。” 以夜色为背景,红色的加油机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醒目。加油小姐拿起加油泵,接在了车子的油箱上。 “女人也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啊。”我说。 “是的。”别姬小姐说。 “别姬小姐能操作那种机器吗?” “加油机吗?” “嗯。” “加油泵还是会用的。” 我感嘆道: “别姬小姐真是什么都会啊。” 虽然别姬小姐听到了我的话,但却一反常态地一句话也没说。蓝色制服鞠躬送我们出了加油站。 过了一会儿,别姬小姐开口说道: “小姐——如果说我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活,那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 “什么?” 别姬小姐低声却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 “也许走在前面的人常常是——带着惭愧体味着这种心情,然后期盼重新升起的太阳更加美丽——请允许我这么说吧。什么事都一一能做好的,是小姐您,是生活在明天的小姐们。” 我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我无法做到挺起胸膛立刻回答“i will be good”。 但是,我要把这句话铭刻在心里。 第二十七章 虽然一月份有时也飘起细雪,不过到了二月份,就不仅是雪花飘零的问题了,一场大雪下得交通中断,学校也临时停了课。 日比谷公园有名的仙鹤喷泉也冻住了,护城河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的野鸭冻得在石墙根下挤成一团。 到了下旬,又连续下了几天雪。 看到雪,我不由得想起了偶然相遇的陆军军官——若月英明先生。若月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样与他的军人身份不相称的东西——一本诗集。山村暮鸟的《圣三棱玻璃》。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这本诗集的卷首有一首叫《呓语》的诗: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就这样,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联,却又微妙地让人觉得可以理解的单词连在了一起。 其中一行写着—— 骚乱——雪 雪和国家动乱连在了一起。要找箇中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雪让人联想起樱田门外之变【安政七年(1860)三月三日早晨,水户浪人十八人在雪中的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事件】的缘故吧。那是遥远的安政年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据说直到今天,年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碰到下大雪的日子,就会抬头看着天空说: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 就是没有这样的知识,“骚乱——雪”这种联繫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鹅毛大雪狂飞乱舞的景象,与悠闲宁静的赏雪——之类的闲情逸緻相去甚远。 大概是受了风寒,我的感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了起来。就连跨一步平常轻松上下的台阶,也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啦?英公。好好休息吧。”哥哥对我说。 虽然我并不讨厌上学,可是现在弄得像狐狸叫似的吭吭地咳嗽个不停。这个样子还是躺着为好,于是我就整天都呆在了床上。 房间里虽然冷,不过只要稍稍提一提盖着的被子,就会从身体与被子之间冒上来一股带着热度的空气,直冲咽喉。 在床上躺的时间一长,就有些想看雪花飞舞的样子,不过从那天开始,天气变成微阴了。出了一身汗,起身换衣服的时候,窗外的雪景让我的眼睛得到了慰藉。 躺了整整一天,感觉好多了。阿芳给我端来了磨好的苹果泥。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吃。第二天,太阳也在天空中露出了脸。为了解闷,我让阿芳把报纸拿来,在床上阅读。有一则报导映入了眼帘——《流言蜚语与可疑文件泛滥》,说是有传言称“高桥财政大臣被〇了”等等这样的话。〇是不宜明说时的隐字,从上下文来看就是“杀”字。真是令人不安的传闻。
第62页 到了下午,屋顶上传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松动的积雪滑落下来的声音。 当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穿得暖暖和和地看看书的时候,邮包送到了,是寄给我的。 会是谁寄来的呢?当我看到邮包上写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时,不禁吃了一惊。 ——是若月先生。 “我给您拆开吧。”阿芳说。 “我自己来。你帮我把剪刀拿来就行了。” 凭手感就知道里面是书,打开层层包装,果然不出所料,里面装的是三本诗集。 薄田泣堇【校註: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的大诗人、散文家】的《白羊宫》、三木露风【三木露风(1889-1964):日本象徵主义诗人】的《废园》和北原白秋的《邪宗门》。 里面还附有一封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淡漠的信—— 留在手头的三本书要处理,卖掉或者送给不读书的人觉得有愧于书,所以我就寄给了你。事出突然,非常冒昧,敬请收下为盼。 信上写的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 无奈地躺在床上,正想看点书的时候,书就送到了。这就像有人对你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令人高兴。我感到身上有些发热,好像刚开始退下去的热度又要上升了。 多亏了若月先生寄来的书,整个下午都过得与无聊无缘。若月先生曾说,虽然同为军官,自己和那些陆军大学校毕业被挑选出来的人不一样。 这几本书也许是他从微薄的薪水中节省下来购买的书籍的一部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抚摸着每一本书的封面,不知不觉地就美美地睡着了。 晚饭时,我穿得厚厚地起床来到餐厅,吃了点容易消化的东西。随着夜幕的降临,天又下起了雪。 回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天空传来呜呜的唿啸声。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有两个叫金角、银角的妖怪,他们有一个神奇的葫芦,把葫芦口对着敌人,唿叫他们的名字。只要敌人不小心答应一声,就会被吸进葫芦,然后身体就会在里面渐渐地溶化掉。我那时听得非常害怕。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在漆黑的夜晚听到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个葫芦的故事,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对着地面唿喊。 答应的人。就会被吸入无底的黑暗。 第二十八章 半梦半醒中,我的脑子里转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军人——若月少尉想要处理自己的随身物品,也许是所属部队要调动了。不,不是也许,如果说已经在东京住了一段时间的话,那么调动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若月先生之前关系并不亲近。可是,当人处在似睡非睡、迷迷煳煳的状态时,情绪就会意想不到地不稳定。我突然感觉若月先生就像是哥哥一样亲近的人,他的离去让我伤心不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完全进入了梦境。雪还在下个不停。白茫茫的世界里浮现出梅若万三郎饰演的白鹭的舞姿。舞台上的主角戴着平时不戴的面具。 转眼看去,舞台的地板已经消失,万三郎在半空中飘舞。这对梦中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心无杂念地从空中奔向那个白色的身姿,对他说道: ——为什么要戴着那个东西呢? 舞者没有停下来,一边依然舞动着身姿,一边取下面具。 ——啊,果然…… 我心里恍然,不觉莞尔一笑。那个人原来是——若月先生。一旦看到了他的脸,我心里很释然,觉得本应如此。 ——我知道是你。 我有些骄傲地轻声说道,然后凑到近旁,配合着若月先生的动作舞起了袖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装。我们俩翩翩共舞。无边无际的漫天飞雪,不停地下着,把我们俩覆盖了起来。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雪——已经变成了漫天飘落的白鹭的羽毛。 正在这时,我惊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流着眼泪。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外面的天气仍然是那个样子,虽然天还很昏暗,却已经是早上了。 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得了人家这么多东西,送上一份回礼也不奇怪啊。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随身带的实用的东西——说到这样的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手錶。送给年轻男子,该送多少钱的怎么样的手錶才合适呢?这可不好意思去问哥哥。 ——给服部钟錶店打个电话就行。 打电话的话,不会被人看到脸,而且对于顾客的提问肯定会态度和蔼地回答吧。 ——实际去送需要勇气。不过,暂且先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想到这儿,我感到心跳得厉害。 我拿起枕边的体温计量了一下体温,热度今天仍然没有完全消退。 外面依然下着雪。今天还是继续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后,我在床上等着时钟的指针向前迈进。 我感到时间的脚步走得好慢好慢。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在肩上披了条毛毯,悄悄地朝电话间走去。那蹑手蹑脚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偷。
第63页 我拿起重重的电话号码簿,翻到ha【“服部”的日语读音为hattori】的地方。 服部贞藏、服部富……手指一点一点地往下挪。服部钟錶店的号码是京桥56局2115号。我不想让人看见。要是给人说:“不去上学在干什么?”那可就羞死人了。幸好那是在市中心,在自动电话的范围内,无需通过电话接线员转接。 加上从脚下逼上来的寒气,我的手指更加哆嗦得厉害了。我拨动电话号码盘,把黑色的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嗞——嗞——、咔嚓,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餵。” “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搅了。是服部钟錶店吗?”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不是的,这里是……” 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停住了。我也像触电似的感到了什么。可是,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那声音说道: “难道是……花村英子小姐……” 怎么会听得出来是我的声音呢?这几年来只见过两次面,而且又是通过这下雪天的电话。 ——您是哪一位? 我没有这样反问。 颳风下雨以及下大雪的日子里,通过听筒传来的声音往往会听不太清楚。因为电话线会受到干扰。尽管嗓音听不太出来,不过那说话的语调却和我正想着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若月先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蹟啊?为什么他会在那里?为什么接电话的不是店里的人而是他呢? “果然……” 这时,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变得听不清楚了。不一会儿,就像退去的潮水又重新奔涌而来一样,声音稳定了起来。 “为什么您会在服部呢?” 若月先生回答道: “这里不是服部钟錶店。” “啊……”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 “……哎?” 像运送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苦月先生语气肯定而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 “能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不能长谈了,我要挂了。请祝我武运长久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感到热度一下子上升了,有些头晕目眩。 ——是梦吗?——我还在做梦吗?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应该确认一件事情。为了克服寒颤,我重新把毛毯裹得紧紧的。然后,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号码盘,一个一个地一边确认,一边拨号,以确保正确无误。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耿直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服部钟錶店。” 没等我发问,对方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喘了口气,然后一口气地问道: “我冒昧地打听一个听起来非常离奇的事。您知道误以为是贵店而打电话过去的——而且有军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肯定听得莫名其妙吧。可是,习惯了应对各种各样问题的声音亲切和蔼地回答道: “是打错电话了吧。” “是的。刚才,我给贵店打电话,却打到了别的地方。一个认识的人接的电话,中途却又断掉了。” “是吗?那是够让您困惑的吧。常有人说电话号码相似的地方——是首相官邸。” 第二十九章 据说有的老顾客想电话购物时打错了电话,后来发牢骚说——“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道谢后挂了电话,匆忙翻起了号码簿。“首相官邸”没有查到。转念一想,又查了“内阁”。内阁官房会计课在和田仓门内,官房总务课在皇宫内,内阁书记官室在内幸町——内阁各部门依次排列着。 然后,麴町区永田町—— 总理大臣公馆! 我的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我亲眼看到了,今天,细长雪白的手指正指着一列数字。 银座57局2115号。 ——大概是手指向下滑了一格…… 服部钟錶店是京桥56局2115号。我看了看电话机号码盘上排成一个圆圈的数字,看到了左端上下排列着的6和7。 ——若月先生,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请祝我武运长久吧!”若月先生的话迴荡在我耳边。 “小姐!” 外面有人在叫我。原来是阿芳。我突然感到浑身快要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您在干什么?在这种日子里!” 电话间的门被打开了。我被搀扶着出了电话间来到走廊。 窗棂上自然不必说了,就连垂直的玻璃立面上,都像喷上了一层雪白的糖霜。从可以看到窗外的透明的地方,看得见雪片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着从天空中流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这种记忆只是不可思议的幻觉吧。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从今往后,这扇冰冷的白色窗户,就要作为我生命的记忆,伴我一生了。
第64页 那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情。 ——全文完—— 附录: 日文版《鹭与雪》书后参考文献及北村薰所作案语 豆瓣:北窓 译 参考文献(作品中直接引用者除外) 《女子学习院五十年史》,女子学习院 《某华族的昭和史》,酒井美惠子,讲谈社文库 《我的东京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我的轻井泽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东京山手的往昔故事》,木村梢,世界文化社 《野上弥生全集》第ii期第三、四、五卷日记3、4、5,野上弥生子,岩波书店 《昭和、平成家庭史年表(增补):1926→2000》,下野耿史、家庭总和研究会,河出书房新社 《震灾復兴与“大银座”的街道:清水组图像资料》,银座文化史学会【译按:清水组即清水营造,关东大地震之后的银座重建工程由其负责。】 《日本野鸟纪:世界非虚构作品全集12》,小林清之介,ぎょうせい【译按:“gyosei”是日本专门出版行政法规的机构。】 《明治·大正·昭和:华族事件簿》,千田稔,新潮文库 《失踪的父亲》一篇,是以此书中《男爵松平齐的失踪》为原型敷演而成的,其间也加入了我本人的创作。【译按:松平斉乃幕末藩主松平斉民的九男嗣子,是根据其父名字中“齐民”的意思将“斉”定为汉字“齐”,参考日本维基“松平斉民”条目。又,根据维基,松平家某后人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中御牧实的原型。】 关于原来的事件,“在东京帝大理学部学习植物学”的男爵松平齐,在因某位显要官员前来拜访、而一片嘈杂的自家门口,朝着帝大的方向离开,自此行踪不明。男爵失踪的动机,可能与他想让出松平家的爵位有关,身为弟弟却获得了爵位,因此,“在兄长和旧臣面前越发复杂的立场”也许正促成了他的行动。 正是这则旧闻中“没想到竟着了侦探小说一样的祸事(男爵亲戚蜂须贺年子谈及此事)”一语,在引起我注意的同时,也令我萌生了将这桩事件物语化的想法。 既然有了真实事件作为发想的原点,就只剩下怎么执笔了。不过真实事件发生在明治时期,显官是乘着马车到达的,送走年轻男爵的角色则由人力车夫担当。小说中都改成了汽车。还有,现实中的齐是男爵、其兄是子爵,而作中的泷泽兄弟则分别是伯爵和侯爵。此外,失踪的父亲及其子女的年龄也与现实事件不同。 如是这般,我便以现实中的谜团,包括失踪的方法和动机为基础,写下了这个故事。 虽然是被“松平齐事件”所触发而写就的,小说中泷泽家众人的形象完全出自作者的创作这一点,似乎也无须明言。读后如果产生了“真相就是这样呀”的想法的话,在此请容许我事先申明,真相完全不是这样。 《东京百年史》,东京百年史编集委员会·东京都,ぎょうせい 《昭和的东京》,石川光阳,朝日新闻社 《东京都计画物语》,越泽明,ちくま学芸文库 《名作歌舞伎全集》第十九卷 ,东京创元新社 《旧制中学入试问题集》,武藤康史,ちくま学芸文库 《文芸年鑑:一九三六年版》,第一书房 《株式会社三越100年记录》,三越 《东京国立博物馆:见证120年》,东京国立博物馆 《上野繁昌史》、《上野繁昌史·続》,上野观光连盟 《上野公园的故事》,东京都公园协会 《有趣的上野公园》,林丈二·丹尾安典,新潮社 《影像所见昭和浅草伝》,浅草之会 《江户子与浅草花屋敷》,小沢咏美子,小学馆 《地铁的诞生》,中村建治,交通新闻社 《东京的战前:往昔的恋爱散步地图》,アイランズ编着,草思社 《震灾復兴·大东京明信片》,近藤信行编,岩波书店【译按:原文「大东京絵はがき」是本书的副标题,日文原书此处脱去空格而将大小标题并排,或当改。】 《德川庆喜家的儿童房间》,榊原喜佐子,角川文库 《伦敦》,长谷川如是闲,政教社 《政言——日本洋乐唱片史(战前编)》,歌崎和彦编着,音乐之友社 《能乐随想:亀堂闲话》,十二世梅岩万三郎,玉川大学出版部·復刊 《昭和能乐黄金期·山崎有一郎谈名人们》,山崎有一郎·三浦裕子,桧书店 雑志《能乐》 纪录片《nhk能乐特选:名人的面影》第九卷 《京都的御所》,石川忠,讲谈社原色写真文库 《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五卷 ,月报五·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筑摩书房 ……该月报刊载的葛卷义敏《东屋数日》一文,记载了芥川在鹄沼的真实经歷。晚上本来准备去澡堂洗澡的芥川,因为老闆娘正在洗而只能作罢。折回房间时,他的腹卷【译按:“腹卷”即裹腰布】掉了下来——云云。学生时代读过此文,将“事实”与芥川的《鹄沼雑记》相比较,得出的落差之大,以至于四十年后仍然忘不了。现在还依旧保留着这份月报。是以在小说中,将这篇文章的内容设定为雅吉在大学听到的传闻,而又借了作中人物之口,说出对此的感想。
第65页 《看看照片吧——昭和的摩登风景:1935年—1940年》,津金泽聪广监修,柏书房 《昭和史发掘》,松本清张,文春文库 《风雨如晦》,広津和郎,岩波文库【译按:原书标题「风雨强かるべし」】 《盗聼:二·二六事件》,中田整一,文艺春秋 《昭和:二万日全纪录》,讲谈社 《朝日新闻所见的日本步调》,朝日新闻社 《朝日画报所见的昭和世相》,朝日新闻社【译按:《朝日画报》原作「アサヒグラフ」,为朝日新闻社1923年至2000年发行的日刊画报。】 当时发行的《朝日新闻》的缩印版、《报知新闻》和《都新闻》的微缩胶捲都曾作为资料而使用过,另外, 三越百货店 地下铁博物馆 递信总合博物馆 日本照相机博物馆 女子学习院的往届毕业生 与上述诸位的访问、及诸位提供的宝贵资料,亦是小说的重要参考。 * 曾有位先生就《狮子与地下铁》中三越一段有些困惑,真有这种事吗——这样问道。请允许我引用日本桥三越入口处的说明版上所写,作为对此的回答。彼处这样写道: 此处的狮子像,被认为是“祈祷必胜之像”,有传言以为,只要在无人旁观时跨坐在狮子背上,愿望就能实现,此传说在应考生中特别有人气。 虽说“特别在应考生中”,但我并未听说因为考试以外的愿望而这样做的传言。比起优秀的大人们来,这更像是学生们会相信的灵异传说吧。写此作时,曾就此事访问过三越附近的居民,如今的考试季,仍有路过的家长这样询问:“什么时候,如果骑上去没人看见,是不是就好了。” 一般来说,这个传言大致上兴于战后,然而到底是从何人、何时开始兴起这点、却始终不明。为什么达成愿望要去骑狮子、也同样不明。都市传说,大抵都是如此的吧。而无论怎样,第一个骑上去的人,想来总还是确实存在的。 这里纯属想像——这个人,是在战前骑上的狮子亦未可知。 昭和十年,夏,帝都的夜空中,有类似“bu-ppou-sou【ブッポウソウ】”(拟声)的鸣叫划过。据《日本野鸟记》(小林清之介): 七月二十六日 (代代木) 二十七日 (小石川、本乡方面) 二十八日 (泷野川) 八月五日 (善福寺、石神井、吉祥寺方面) 如是在东京中心地区移动。这种事或许难以置信。真相却是——目黑的鸟类爱好者饲养的猫头鹰不小心逃了出来。而这当中的内情却没有公开。当时都内的居民,耳旁掠过深山才有的鸟鸣时,一定正歪着头而不得其解吧。 另外,当年十月八日,细川家能乐堂中,梅若万三郎戴着面具,跳了名为“鹭”的舞蹈,关于此事的记载虽不多,也好歹都能看得到。 注视着事件的是人。在这里列举的大事小事的周围,存在着小说里的登场人物。 北村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