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渴望》 第1页 [悬疑惊悚] 《我心中的渴望》作者:路况【完结】 第一章慧芳 慧芳和大成结婚那天,全车间的男女老少都赶来捧场了,大伙儿轮番给大成敬酒,大成的大嘴乐得合不拢,白牙板子向外呲着,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几个刚进厂的小鬼头凑到慧芳跟前也给她敬酒,平时都叫她慧芳姐,今天忽然改口称嫂子了,而且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慧芳一时有些尴尬,大成连忙伸手把她护在一边,酒也替她喝了。 大成是厂子里的新近当选的车间副主任,比慧芳大三岁。虽然大成年纪轻轻,但待人宽厚持重,技术又过硬,大伙儿信任他。其实,在一九七零年的岁月里,这车间主任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工资不比别人多几毛不说,你要是把生产搞不上去,说你是消极怠工,你要是搞上去了,又有人说你“以生产压革命”,“唯生产力论”了,所以大成常常两头受气。 慧芳十六岁进厂,大成是他的师傅,手把手教她织麻袋的技术。慧芳天生齿白唇红,说话又和气,日子久了大成便对她动了心思,但是考虑到两人年岁还小,一直没有向慧芳表露心迹。慧芳的父亲早逝,母亲刘大妈一个人拉巴三个子女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大成住的离慧芳家不远,刘大妈一有事就把大成叫到家里,今天屋顶漏雨叫他来补补瓦片,明天椅子坏了叫他来换根腿儿,大成身强力壮,手又巧,什么活儿也难不倒他。在刘大妈的心里早把大成当成女婿了。如今慧芳已经二十二岁,大成等了她六年,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慧芳说过“我爱你”“嫁给我吧”之类的言辞,两人的婚事却是板上钉钉的,谁也没有异议,慧芳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今天这大喜的日子里,慧芳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大成已经被人灌得走路直打晃,席上的人又是唱又是笑,这热闹的场面却似乎与慧芳没有丝毫关系。她的目光恍恍惚惚,眼前不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而这个人已经于三天前去了青海。 这个人是慧芳的徒弟,一年前进的厂子,是个下放的大学生,父亲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已经下牛棚了,他属于黑五类子弟,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叫王沪生,瘦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文质彬彬。他平时很少与人说话,见谁都是客客气气,对慧芳总是刘师傅刘师傅的称唿。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默默地坐在一边愣神儿,目光呆呆的,脸上不时流露严峻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慧芳每回见他中午打饭都是俩窝头加一份清水煮白菜,一个人孤零零躲在食堂角落里闷头吃饭,心里总有些不落忍。有一回打饭的时候,慧芳有意多打了两个肉丸子,看见沪生正低着头啃窝头,嘴里哌唧哌唧的,便径直走过,直接将肉丸子拨到他的饭盒里。沪生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慧芳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经注意到,周围七八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瞅过来。 “老这样亏待自己可不成,身体要紧,下午还得干活呢。”慧芳的话如此的亲切自然吧,叫人听了打心底里温暖。 “谢谢你,刘师傅……”沪生的声音有些打颤,双眸里泛出一种慧芳从没见过的光辉。 沪生对慧芳的话渐渐多起来,慧芳成了他在这座工厂里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慧芳渐渐了解到,沪生的父亲是一个水利专家,建国以后从美国万里迢迢回国搞建设的。“不管你信不信,可是我要说,我的父亲绝不是一个坏人。”沪生小的时候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长大的,学业很顺利,大学学的是中文。 “你知道吗,我多么羡慕你们这些文化人。”慧芳说,“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学习也挺好的,每回班里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可是那时候家里实在困难,初中毕业就不能再继续读书了。你知道吗,下学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好几天……” 沪生盯了慧芳良久,苦笑道:“现在还有什么好羡慕的,我父亲下了牛棚,母亲卧病在床,我学的东西也是百无用处,这不是和你们一样——不,还不如你们,我们还要接受你们的再教育……” “别你们我们的,大家还不是一样的人!” 有一次厂里召开领导会议,慧芳也被叫过去,那些造反派又要抓反动典型了。有个人提议要抓王沪生,理由是他属于黑五类,也是知识分子,平时对革命活动不热心,而且我行我素脱离群众。很多人随声附和。慧芳这时豁得一下站起来,铿锵的言辞像连珠炮一样喷薄而出。 “你们凭什么抓人家王沪生?人家哪次干活的时候偷奸耍滑啦?哪次开会没按时参加?你们谁听他说过什么反动的话?我是他的师傅,对他的表现最有发言权,王沪生在厂子里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上班没有一次迟到早退,工作上也没出过什么纰漏。不是他的活儿支使到他有过怨言吗?你们说话要凭良心!” 会场的人一时被震住了,变得鸦雀无声。大成就坐在慧芳身边,开会以来他一直没吭气。大伙儿这时都盯着大成,谁都知道他和刘慧芳的关系。看来大成必须表态了。 “让我说吧,小王平时工作挺积极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我看抓他做典型不合适。”
第2页 大成是沪生和慧芳的直接领导,他的话是有分量的。他既然开口说情,大伙儿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件事就此搁下。 “前两天开会的事真得谢谢你,还有大成哥。” “有什么可谢的,我们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 “现在能讲实话的人不多了。” “还说你没有反动言论呢,你这话就很反动!”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笑,然后是一段略显尴尬的沉默。沪生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慧芳”。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唿她。不想慧芳却很自然的答应了,就仿佛沪生已经对她这样称唿了许多年。 “沪生,你还有事吗?”慧芳也已不再称唿他小王了。 “慧芳,我妈妈知道了你对我的帮助和照顾,非常感激,想请你到我家做客,当面表示谢意。” “没这个必要吧,再说,我也没做什么。” “对于你可能没什么,对于我却是天大的恩德。” “瞧你说的。” 慧芳当时并没有答应他,但是第二天沪生又过来请,并说如果今天还不能把她请回家,就没法跟母亲大人交代了。慧芳只好答应下班后随他到家坐坐。 沪生家住着一座独立的别墅楼,这楼是座西洋式建筑,应该是建国以后没收的反动派的资产。倘在wenge以前,能住进这种房子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然而慧芳这次来的不是时候,几个红卫兵刚刚又一次把沪生家抄了,屋门肆敞大开,屋里乱七八糟不能插足,沪生的母亲一着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慧芳见状连忙帮着沪生收拾屋子,然后下厨房做饭,还特意给老太太蒸了碗鸡蛋羹。吃过饭沪生把慧芳送出家门,并且对今天的事表示歉意,慧芳笑了笑,“你别这么客气,这种事谁会想到呢?” 几天后,沪生再次邀请慧芳到家做客,说要把上次的歉意补会来,慧芳客气两句后又答应了。这次是老人亲自下的厨房,慧芳没有空着手去,专程给老人买了两个罐头。 老人是一个慈祥的妈妈,一看就是受过教养的富裕人家出身,慧芳对她十分尊敬。她拉着慧芳的手对她说,沪生从小是被她宠着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连洗衣做饭这样的事也没做过。现在他们家落难了,她的身体又不好,她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慧芳听着两眼噙泪,她答应老人,今后一定会多加照顾沪生,并且会常来她家看望她。 连慧芳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驱使她乐此不疲的操心着沪生家里的事情。她三天两头的跑到沪生家,给老人床前床后伺候着,给他们母子洗衣做饭,老人每回见到她都是喜气洋洋,沪生更是兴高采烈,仿佛生活中的种种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沪生送慧芳回家的的路途,是两个人最愉快的时光,沪生对慧芳讲起他的童年记忆,大学时光,还有他的父亲,他曾经的理想。他曾梦想成为一个诗人,走遍祖国的山河,谱写华美的礼赞。他还谈到拜伦、海涅、普希金,慧芳并不懂这些,但因为不懂,更在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和仰慕。慧芳也会说起自己的一些事情,说到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还有大成对他们家的帮助。 “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吗?不可能!我喜欢的是大成哥。大成哥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男人,六年来一直对我百依百顺照顾有加,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呢?我只是看他可怜罢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去他家是为了照顾他的母亲,谁也说不着我什么。是的,他太可怜了,我只是要帮助他,我喜欢的是大成哥……”慧芳是这样认为的。 大成对于慧芳助人为乐的行为没有多说一句,有事儿就找她说事儿,她家有活儿就过去帮忙,和往常一样。可是外面关于慧芳的风言风语已经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传来传去最终传到刘大妈耳朵里。 一天晚上,刘大妈把大成叫过来吃饺子,落座以后,刘大妈开门见山地问大成:“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慧芳过门?”大成一愣,然后腼腆地笑了笑,“这个,我听慧芳的。”慧芳坐在一边低头不语。 “我看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再拖上两年也没意思,不如早把事儿办了,省得做父母的操心。” 大成看看慧芳,她眉头紧锁脸憋得通红,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我倒是没意见,只是慧芳……” “我看过黄历了,下个月初七就是好日子,你看这一天怎么样?” “大妈……” 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但自那一天起,慧芳去沪生家更加肆无忌惮了,上班的时候对沪生的关心简直无微不至,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对大成则是能避开就避开,不得已见了面也是冷言冷语,或者干脆撂下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沪生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熬到油尽灯枯的一天。临终的时候她拉着慧芳的手说:“谢谢你……我只是担心沪生,希望你以后好好待他……”沪生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身边又没用一个亲人,老太太的后事只能草草办理。沪生哭得两眼红肿,连日的消耗使他面色黯淡,形销骨立,简直脱了人形。慧芳的婚期临近,家里实在脱不开身,和沪生单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见面慧芳只是劝慰他几句,沪生客客气气的应答几声,他们之间一下子生分了许多。只是有一件,两人都绝口不提慧芳结婚的事。
第3页 就在婚礼的前几天,沪生下班的时候塞给慧芳一张纸条,约她明天下午三点在后海见面。明天正好是礼拜天。这是沪生第一次约慧芳到到外头会面,慧芳十分犹豫。那张字条在慧芳手里攥着,深蓝色的秀气字迹已经被汗水浸得不能辨认,慧芳猜不透沪生的用意。“他要叫我出去干什么?不会有危险吧?不会的不会的,沪生不是那种人,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他不是不知道我要结婚了,他的母亲也不在了,他还约干什么呢?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啊!——见见面也好,我应该把事情说清楚……”慧芳决定去赴约。 这时正值初夏,到处是一片懒洋洋的暖意,湖边的垂柳翠绿怡人,柳条随着暖风婆娑摇曳。因为冬天以来没有太多降雨,湖水并不十分清澈,湖面上漂浮这一些朽木和落叶,微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那一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十分明亮。沪生特意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衣,理了头髮剃了鬍鬚,气色仿佛比几天前好多了。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深邃而富有神采。慧芳见到他的时候不觉心里砰然一动。两人对视一笑,谁也没有说话,并肩沿着湖畔走了好一会儿。 “慧芳,我吃过中饭就过来了,一直在等你。” “是吗,真不好意思。” “你真的要和他结婚吗?” “是啊,日子早就定好了,祝福我吧。” “你爱他吗?” “爱啊,当然爱,不爱我怎么会嫁给他。他心眼好,又能干,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我不就是要找一个这样的男人吗?” “是吗……” 倘在平时,慧芳连想到“爱”这个字眼都要脸红的,不料今天竟能把这个字眼随口说出,就像唿吸一样轻松自然。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对我和我母亲的关心和照顾……”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想说,一直以来,你在我心里都有着特殊的别人不可替代的位置,你就像是我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的一束强光,使我又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你可不要这么说,我没有那么好。” “不,慧芳,也许以我现在黑五类的身份是不配跟你说这些的,但是我的内心却有另一种声音驱使着我,使我不得不对你说出我憋在心里好久的话……” “沪生!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说这些不太合适吧?我知道,可能在以前我和你的接触中,有些话让你产生误会,我对此表示歉意,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挺可怜的,想帮你一下,没有多想什么。” “只是觉得我可怜?”沪生的脸色忽然变得迷茫,旋即又转化为痛苦,“如果是这样,你还不如也和他们一样把我看成狗崽子!”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看以后我们私下还是少见面的好,如果让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慧芳的应答行云流水,落落大方,在见到沪生之前,她是万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些话的,她觉得这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在路上不知道把那些话反覆背诵多少遍,在看到沪生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一切都完了。可是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可怕,她清晰地感觉到,现在的一切才真的完了。她和沪生之间已经有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沪生的脸变得惨白,目光中透着彻骨的绝望和愤怒,他的嘴唇抽动几下,从牙缝里挤几个字:“祝……你幸福……”言罢扭头便走了。慧芳失神地望着他渐渐消逝的背影,呆立良久,不觉脸上已经挂了两行清泪。 第二天沪生没有来上班,在家的时候慧芳还害怕再次面对他,现在忽然又对他牵肠挂肚起来。她去问大成怎么回事,大成说不知道,“他没给我请假啊。”那一天慧芳都过得魂不守舍没着没落,心中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下班之后就径直去了沪生家。“我只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没事我立马就走。”慧芳来到那座洋楼门前的时候,发现门上已经贴了封条,沪生家已经彻底被查封了。 慧芳觉得脑袋嗡了一声,天旋地转,事后她无法回忆起自己是怎么在马路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的,她竟随着感觉跑到了老主任的家里,进门的时候已经面如土灰。 “李主任,我问你,王沪生去哪了?” “哦,是慧芳啊。王沪生不是调到青海当小学老师了吗?” “青海?” “是啊,一个星期前就通知他了。” 慧芳忽然明白了,沪生昨天约她是给她道别的。 “慧芳,你不舒服吗,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大成,这两天忙的有点累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喝酒的人送走,慧芳搀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大成进了新房。大成屁股一粘床立刻横仰下去,拽也拽不起来。 “你先起一起,还没脱衣服呢。”慧芳使劲拽着大成的外套,想把它硬脱下来。大成一把攥住慧芳的手,把它压到自己的胸前。 “慧芳,你真好……”
第4页 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慧芳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腻歪。 第二章亚茹 慧芳结婚的一个月前,刘家忽然无故添了个孩子,这事儿说来有些稀罕。 那天慧芳妹妹燕子的学校组织到郊外学农,燕子和几个女生在傍晚回家的时候碰见一个抱孩子的中年男子,穿着灰制服戴着蓝帽子,样貌黑矮,一看便是乡下来的。这个人央求孩子们帮他抱一会儿孩子,他上趟茅房马上回来。孩子交到燕子怀里。那个男人钻进不远处的树林就消失了,燕子她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过了大半个钟头,她们实在熬不住便到树林里找人,早已没了那人的踪影。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其她女孩子都急着回家,燕子一个人抱着孩子,又不忍心把孩子随手一丢,只好带回家来。 “你带回来你养啊?家里都是没过门的闺女,凭白无故添了个孩子,你叫外边人怎么说啊?”刘大妈一见抱回来的孩子,噼头盖脸就骂燕子。 “合着我做好事还做错啦?”燕子一脸的委屈。 孩子这时哭闹个不停,慧芳接过孩子,打开包裹孩子的蓝花小被,里面的褯子已经湿透了。这是一个女婴,顶多一个月大。慧芳赶紧跑到百货商店买了一罐奶粉和一个奶瓶,孩子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刘大妈很想尽快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孩子送走,可是因为慧芳的婚事一直脱不开身处理这个。结婚的头一个月孩子仍然呆在刘大妈家,刘大妈托隔壁的周婶子找到一户想要孩子的乡下人,于是叫慧芳跟着周婶子把孩子送过去。谁想到了那人家一瞧,那当妈的竟是一个精神病。原来她不久前生过一个孩子,死了,做母亲的一着急犯了病,家里人寻思着再找一个吃奶的孩子给她抱抱兴许能给她治病,便同意抱养一个孩子。慧芳心软,哪里愿意让孩子受这份罪,给人家说了两句好话又把孩子抱回来了。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把孩子撂下走人就是了。你抱回来你养吧,我可没闲工夫伺候这个。” “我养就我养!” 慧芳一赌气把孩子抱回自己的家里,真的像自己亲闺女一样养起来。在最初的两个月里,慧芳还真有心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走,大成也为这事操了不少心,可是找到的没有一个叫慧芳满意的,不是家庭太困难就是重男轻女的严重,总也不能使慧芳放心。两个月以来,慧芳起早贪黑,餵孩子吃奶,换洗尿布,晚上哄她睡觉,日子久了竟真的生出感情来。一日慧芳神色踌躇,吞吞吐吐地对大成说:“不行咱们把孩子养下来吧?”大成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从你把孩子抱回家,我就知道这孩子走不了!”他们正式收养了这个孩子,给她上了户口,取名叫小芳。 婚后慧芳和大成相亲相爱互谅互让,日子过得平实而安宁,然而慧芳三年没有身孕,两口子整日守着一个小芳,视如己出,疼爱有加。虽然如此,大成也没说过什么,可没有生育对一个女人来说终归是件憾事。有人建议慧芳到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一日,大成陪着慧芳到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慧芳患有原发性不孕症,做出这一结论的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医师。这时上年纪有经验的大夫差不多都已经被打倒了,医院里只有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挑大樑。大成和慧芳不由得对眼前的大夫送去怀疑的目光。大夫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随之换以一副傲慢而又冷漠的态度。 “我们这是科学,得出这个结论是依靠检测数据的,你的输卵管因为炎症造成畸形,卵子无法正常从卵巢进入子宫——反正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大夫把手插到白大褂的口袋里,目光已经转向窗外。 “大夫,你说我这病还有治吗?” “在理论上是可以医治的,但是现在医院条件有限,只能先给你做一些保守性治疗,先吃几服药看看效果,下个月再来做一次检查。” 回到家中慧芳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把小芳叫到身边揽在怀里,一个劲的抹眼泪。小芳三岁了,已经初通人事,看见妈妈哭也跟着哭起来,嘴里“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大成一看就急了: “你哭什么,有病咱治病,治好了不就没事儿了吗?” “大成,咱们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又说傻话!这病还没治呢,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再说,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没治了,咱不是还有小芳吗?小芳就是咱的亲闺女。你放宽心,男子汉大丈夫,我没那么小心眼。” “不,大成,是我不想拖累你……” “行了,别说了,先治病吧。” 从此,慧芳定期到医院做检查,主治医师依然是那个冷言冷语的年轻大夫。一次无意的闲聊中慧芳得知此人叫王亚茹,她忽然想到以前沪生给她讲过,他有一个学医的姐姐似乎也叫这个名字,那时候他的姐姐被派到乡下不能回家照顾母亲。于是慧芳斗胆问了大夫一句是否认识一个叫王沪生的人,大夫马上换了一副略微缓和神色看她。 “王沪生是我的弟弟,你怎么会认识他?” “以前他在我们厂劳动过,我是他的师傅。”
第5页 “哦,我想起来了,沪生的来信上提到过你,真是巧啊。” “沪生他现在怎么样?” “到那种地方还能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在慧芳心里总有一种对沪生的亏欠之情,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亏欠什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她把这种亏欠理解为对沪生的牵挂,她很清楚自己一直是牵挂沪生的,虽然她没对任何人讲过。慧芳又把这种掺杂着亏欠的牵挂转移到沪生的姐姐身上,她很希望自己为她做点什么。 亚茹现在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母亲去世,父亲和弟弟流放在外地不能相见,房子也被查封了。她尚未婚嫁,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七八平米的单位宿舍里。亚茹从小生活环境优越,学业有成,人长得也不赖,所以养成了孤傲自我的性情,从不愿意委曲求全。现在家道中落,无依无靠,加上她这副傲慢脾气,少不得被人排挤,她的内心其实很苦。好在她生性刚强,业务水平在全院年轻医生里面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慧芳下次来检查的时候特意买了一些水果和罐头带到医院,亚茹还以为慧芳像别的病人一样,为让医生多尽点心,给医生送点好处呢。亚茹虽然性情有些孤僻,但是工作态度非常严谨,她最瞧不起送礼行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因此一下子拉下脸来,上一次见慧芳时难得的好脸色瞬间荡然无存了。“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来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市民。”亚茹想。 “王大夫,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以前听沪生说起过你家的事情,知道你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我现在过得很好,还用不着你的同情!” “您真的误会了,我真没有那么想……怎么说呢,以前我们和沪生在厂子里关系挺好的,我对你们家里的事也挺难过的,你看咱们能碰到一起也是缘分,我一看见你就有种打心眼儿里的亲切……”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看见亚茹亲切。她大约也听出慧芳的动机并不像她刚才想像的那样,面色稍微有些缓和。 “好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过这东西我是死活不会收的,这违背我做医生的原则。” 无奈慧芳只好把东西收回,但她再三邀请亚茹有时间到家里坐坐吃顿饭,亚茹笑了笑,象徵性的答应了。 倘在从前,亚茹是不会瞧上慧芳这样的平民子弟的,他们没多少文化,言谈举止粗鄙不堪,这和她的洁癖性格无法相容。然而现在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是社会的宠儿,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也时常感到孤独,有这样一个热心的“小市民”关心她,对她多少也是一点慰藉。而且随着交往的进一步深入,她渐渐也在这“小市民”身上发现了许多吸引她的地方,譬如待人热情,凡事替人着想,这些都是她自己所不具备的。她觉着自己以前可能对他们有些误解。 慧芳每回来医院都邀请亚茹有时间到家来玩,亚茹每回也都答应,但是没有一次去的。不是亚茹不想去,她下班后一个人呆在冷冰冰的宿舍里也时常感到苦闷的可怕,但是以她的性格,如果没有人到她家来请,她又没点事由,怎么好自己跑到人家家里去呢?混到了这步田地,她活着也真是够受罪的。 有一回慧芳做了一项特殊检查,检查结果要几天才能出来。本来慧芳是要下周一来取的,亚茹看见了,心想反正自己周日也没事,不如取了化验单直接送到她家里,顺便认认她的家门。她知道慧芳所住的胡同,过去一打听就找上门了。 大门口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色红扑扑的,正蹲在地上玩耍。亚茹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小朋友,这里是慧芳家吗?” “妈妈!妈妈!” 慧芳闻声从屋里出来。 “是大姐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这是我闺女小芳。” 亚茹诧异地看着慧芳,慧芳连忙把亚茹拉进屋里,背着小芳把当年燕子从郊外捡回婴儿的事粗略说了一遍,亚茹听得不由睁大了眼睛。 “小芳今年多大了?” “有三岁半了吧。”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这可说不准。听燕子说,那人三四十岁,又黑又矮,像个乡下人。” 亚茹不再问下去了,陷入一个人的沉思之中。慧芳见状连忙岔开话题,说些家长里短厂里的事,也谈一谈她的病情,但是很少谈到沪生,她仿佛有一个心结总也打不开,她不愿意轻易触碰这个使她敏感的话题。当亚茹只言片语地提到沪生时,她却立着耳朵倾听,生怕落下一个字。然而说来也奇怪,亚茹似乎也很少提沪生的事,大约是因为那边的境况实在不如人意吧。慧芳见亚茹如此关心小芳,便建议让亚茹做小芳的干妈,亚茹欣然答应了…… 亚茹曾有一个叫罗冈的男朋友是大学老师,和亚茹情投意合彼此倾慕,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时光。 一天罗冈接到通知,学校里要派他到干校学习,出发的前夜,亚茹到罗冈家弄了一些酒菜给他践行。两人喝了很多酒,互诉衷肠,都陶醉其中不能自已,终于偷吃了禁果。第二天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们没有懊恼和悔恨,而是甜蜜的再次相拥,临走的时候罗冈对亚茹说,“我回来咱们就结婚。”
第6页 一个月后,亚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怀着激动而甜蜜的心情给罗冈去了一封信,告知了自己的状况,不料罗冈却回信告诉她:他最近遇到一些麻烦,上面查得他很严,如果立马结婚可能不会被批准,建议她尽快把孩子拿掉,以免对她带来不必要的影响,并且告诉她,暂时不要和他写信,上面要扣留的。 “他这是怎么了?他不爱我了吗?他是要抛弃我吗?” 怀孕的女人总是敏感而多疑,但亚茹毕竟是一个有脑子的坚强女人,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乱猜忌,并且也猜到罗冈现在的危险处境,因为她父亲都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还有什么人不能被审查呢?那可是她心中最正直,最善良,最慈爱的父亲啊!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不能放弃罗冈,决不能!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的整个心都属于他,为了和他在一起,我宁愿为他去死!我也不能放弃我们的孩子,他是我们爱的结晶,我不能把他扼杀在我的肚子里。我和罗冈是真心相爱的,谁也没有权利阻止我们!不管罗冈将来怎样,我都会义无反顾的跟随他,守着他。不管将来有多难,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把他抚养成人,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算数英语,我还要培养他弹钢琴,——能谈一首漂亮的曲子一直是我童年的梦想……” 亚茹对家里人谎称自己被调到乡下工作,可能一年半载不能回来,然后悄悄搬到罗冈的家中,独自准备着十月分娩。这时亚茹的母亲正在病中,沪生下放到慧芳厂子里劳动。母爱已经占据了亚茹的整个身心,容不得她多想别的。 分娩的时候是亚茹请她的同事田莉来帮忙的,田莉可算得上她为数不多的密友,也是妇科大夫。分娩就在家里进行,还好一切顺利,产下一个女婴。此时的亚茹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悉心呵护着怀中的婴儿,只盼望和罗冈早日重逢,然后一辈子也不分开。 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亚茹好不容易哄着孩子睡着,自己在床上躺下没一会儿,忽然听见屋外门锁有响动,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推开门从外面蹑手蹑脚的熘进屋子。亚茹大吃一惊,吓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她下意识的把手伸在桌子上摸到空酒瓶,她正要给来者一记迎头痛击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亮了,来者自己摸到了灯盒,把灯拉着了。 来者正是罗冈,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穿一件脏兮兮的灰布衬衫。亚茹惊得叫了一声,一下扑过去将他抱住,眼泪已经止不住流出来。罗冈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灵魂出窍,他还以为有人埋伏在他家里抓他呢。当他发现是亚茹的时候简直虚脱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你过来看——” “这是谁的孩子?” “这是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 罗冈似乎又受了一次惊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以他对亚茹的了解应该猜出是怎么回事。他不禁浑身一哆嗦,脸上呈现出极其痛苦而又复杂的表情。 “你怎么了,不喜欢你的女儿吗?” “不,不是,只是有些意想不到。可是亚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知道。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无论你怎样我都会跟着你,无论外面人怎么说,我都会把孩子养大。我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叫罗丹,和法国雕塑家同名……” 罗冈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注视着亚茹,亚茹却打开了话匣子,就像一匹开疆的野马,拦也拦不住了。她要把这一年来自己度过的每一天细细讲给罗冈,她要告诉他自己的幸福,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忧虑,自己的打算,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只有三个人:她、罗冈,还有丹丹。罗冈一直听着,没有插话,他不愿意打断亚茹的关于幸福的联想。 “对了,你现在怎么样?”亚茹终于想起罗冈来。 “我……还好吧。” 亚茹从橱柜里拿出小半瓶红酒,是罗冈走到时候他们喝剩下的那瓶,斟满两杯,两人一饮而尽,又沉醉了…… 等清晨亚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罗冈正披着衣服坐在书桌前默默地抽着烟,菸灰缸里满是菸蒂。 “这么多烟孩子受不了的。” 罗冈连忙掐灭菸头,推开窗户,并用手向窗外扇风。 “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些以前的事情。” “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办点事情,顺便买些酒菜回来,中午好好庆祝一下你的归来。你在家里看一会儿孩子,也尽尽做父亲的责任,孩子饿了奶瓶里有奶,热一热就可以了。” 当亚茹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罗冈忽然一把抓住亚茹的手臂。 “你又怎么啦?” “我……还没有和你好好谈谈……” “看你这缠绵样,好了,我不走了,在家陪你。” “算了,你还是走吧。” 亚茹笑了笑,跨上背包出门去了。 中午亚茹买了几样青菜和一瓶红酒欢欢喜喜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屋门肆敞着,屋里的东西被翻弄的东倒西歪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刚刚被抄过家。罗冈不见了,丹丹也不见了。亚茹一下瘫倒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变得混混沌沌,她竟一时失去了知觉。
第7页 亚茹甦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从昨天晚上罗冈回来到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丹丹呢?亚茹忽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仍然是满屋的狼藉,她渐渐明白过来:罗冈确实回来过,她走以后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丹丹也跟着失踪了。 这时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王亚茹收”,亚茹一看便知是罗冈写的,字迹非常潦草,应该是在匆忙状态下完成的,内容如下。 亚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把孩子抱走了,不是去干校,是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我的一本日记被同室的一个人偷去请功了,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日记写了我对这场运动的看法,结果成了炮打中央的特大反革命事件,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事已至此,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 这时我急于要见到你,这股强烈的愿望使我不顾一切逃了出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割断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繫,他们肯定回来抄我的家,我要抹掉你在我生活中的一切痕迹。你已经受到家庭的牵连,不能再为了我…… 亚茹,你想像不出当我打开门看见你和我们的孩子我是怎样的震惊,我真想大声的责骂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可是看到你,一切责难又都消失了,只有痛苦和愧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女儿。 我把女儿抱走了,为了你,也为了我良心上的安宁。目前的处境,再加上一个反革命分子的私生子,你将无法生存。亚茹,我已不存生还的奢望,可是你还年轻,必须把过去的包袱卸掉,从新走自己的路。 原谅我没能和你商量,我太了解你的性格,时间不允许我慢慢说服,我也没有说服你的勇气和信心。亚茹,忘掉我,忘掉孩子,忘掉过去的一切吧!永别了,亚茹,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我把孩子抱走了,是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罗冈 “你还我的孩子!你还我的丹丹!……” 当亚茹万念俱灰独自一人回自己的家时才知道母亲已经病逝,沪生也去了青海,房子也被查封充公了。亚茹想过一死了之,但刚强倔强的性格使她挺了过来。“我不能死,我死了丹丹怎么办?我一定要找到丹丹,为了丹丹我也要活下去……” 在接下来的一两年中亚茹一直在寻找罗冈和丹丹的下落,她终于打听到罗冈已被抓住判了无期徒刑,在河南服苦役。亚茹克服重重阻力,只身去河南找罗冈,终于在省监狱的铁门外又见了罗冈一面,这时的罗冈身负手铐脚镣,衣衫褴褛,脸色乌青,眼神黯淡,仿佛已认不出亚茹了。 “罗冈,我是亚茹,你想我吗?” “我?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别蒙我,你只告诉我孩子的下落就行了。” “我不知道什么孩子,你走吧。” 罗冈转身跟随押送人员离开了,头也不回,任凭亚茹在身后哭喊。 或许亚茹明白罗冈是在保护她,但是她不甘心,不找到孩子她死也不会瞑目。她的满心满脑里只有孩子,再装不下别的事情。她从没考虑过再找个男人开始新的生活,别人有好事的给她介绍对象,她毫不留情的回绝了,为此也得罪了人,从此再没有人搭理她的事情。 “小芳会不会就是我丢失的丹丹?”亚茹曾这样怀疑过,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罗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再说,罗冈长得高高大大,年龄不过三十岁,怎么会是慧芳说的那个人的模样?” 第三章沪生 转眼慧芳和大成结婚已经八年,小芳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慧芳一直接受着亚茹的保守治疗,但是病情并没有太大起色。大成似乎已经放弃了要孩子的打算,常常嘲笑慧芳的治疗是做无用功,对小芳却是亲得没个够。“反正现在计划生育了,谁家也是一个孩子,咱有小芳就够了,还是闺女跟当爹的亲。”可是慧芳不这么想,她知道政策是允许她生孩子的,她一定要给大成留个后。 慧芳再次见到沪生是在亚茹的单位宿舍里。那天慧芳有点事情去找亚茹,从门外便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说话内容听不分明,男人的声音陌生而又有些熟悉。慧芳推门看见沪生时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等看清楚了不禁错愕万分。 沪生穿了一件褪色的制服,身材比慧芳印象中粗壮了许多,皮肤被高原上的强光晒得黑中透着暗红。眼睛依然富有神采,但是眉宇间多了两道深深的竖纹,像刀刻的一般。慧芳和沪生握手的时候,发现那是一双比大成还要粗糙有力的大手。沪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和沪生一样的脸色,但是眼神羞怯怕见生人。 “看了吗,沪生,不光是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吃惊,慧芳看见你也是这副表情。慧芳,现在我们家平反了,沪生今天上午刚从青海回来,过两天我的爸爸也要回家了,我们以前的房子还要归还我们,再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回去住了,到时候你一定带着小芳来我家做客。对了慧芳,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过来,没把小芳带过来?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我这当干妈的还怪想她的……”亚茹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 “哦,小芳在家做功课呢……”慧芳忽然变得有些心慌意乱。
第8页 “你还好吧?”沪生盯着慧芳,目光沉静而又深远。 “我挺好的。你,吃了不少苦吧?” “没什么,都过去了。” “这个孩子是——” “这是我的儿子东东,——来,东东,叫阿姨!” 按说,沪生回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国家政策已经改了,臭老九已经翻身,沪生没有理由还呆在那个穷山沟里。然而令慧芳没有想到的是她再次见到沪生居然会如此震惊与不安,过去的事情一幕幕又在她脑海里闪现。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出于怎样的情感,反正心里是一团麻,一时也屡不清。她要逃避眼下的窘况,没坐一会就称自己有点不舒服要回家了。 “不要紧吧慧芳?”亚茹关切的问。 “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正好你们姐弟这么久没见,就不打扰你们了。” 亚茹搬家以后,慧芳带着小芳到过他们家一趟,那天沪生正好有事出门,只有亚茹和东东在家。慧芳感到庆幸,她似乎很不愿意面对沪生,一看见他心里就乱糟糟一团。小芳和东东倒是很快玩到了一起,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一个小弟弟。亚茹家和八年前一个样子,慧芳印象最深的是客厅的西北角上的一架钢琴,记得当年听沪生说过,他姐姐回弹。“现在可不成了,”亚茹来到钢琴边随便按了几下,“你看这十来年,我连钢琴都没碰过。”慧芳想起来沪生的母亲,那个慈祥端庄的老人,想起来她在厨房里给他们娘俩做饭,想起了沪生晚上送她回家……慧芳问亚茹沪生现在的状况,亚茹嘆了口气告诉她,他现在的性情和以前大不同了,变得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没事的时候总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他打算做点什么呢?” “还没定下来啊。他是学中文的,按说可以当老师或者当记者,但是他自己也不上心,谁知他怎么想的。” 此时的亚茹心里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不仅是因为家人团聚了,更重要的,罗冈也应该要平反了,他们在歷尽苦难以后终于可以重逢,而且还能找回她魂牵梦绕的女儿罗丹,幸福的生活真的就在眼前了。 搬家之后,亚茹就一门心思打听罗冈的事,她找过罗冈的原单位学校,发现大多数被打倒的老师都平反回家了,然而却始终没有罗冈的消息,直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出现。 这一天沪生和亚茹的父亲都出门了,只有亚茹一人在家,门铃忽然响起,开门一看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 “请问这是王亚茹家吗?” “是的,我就是王亚茹。” “你好,我叫顾中原,是为罗冈的事来的。” “哦,快请进吧。” 顾中原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喝了一口亚茹给他倒的茶,半天没有开口。亚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我和罗冈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 “罗冈他现在怎么样了?平反了没有?” “已经平反了,这是他的平反证明,你看一下。” “太好了!——可是,他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罗冈他……” “他怎么了?” “罗冈在狱中感染了肺病,因为监狱里的医疗条件很糟糕,他已经于三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去世是什么意思?亚茹仿佛一时不能明白顾中原的话。她愣愣地坐在顾中原对面好一会,嘴巴一直半张着,目光凝结在虚空中。 “我好像没太听清楚你说的,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您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復生……” “你胡说!你这个骗子!我不相信你!你给我滚!” 亚茹忽然咆哮起来,指着顾中原的鼻子破口大骂。但她忽然身子一摇,面无血色,叫骂戛然而止,一下子瘫倒在地上。顾中原连忙过去扶她躺在沙发上,往她嘴里灌了一点水。亚茹甦醒过来的时候安静了许多,盯着天花板不言语。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罗冈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死我们都非常痛心……” “他死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吗?” “罗冈在临死前曾经写了一封信,他托我把信保存好,等我出狱的时候转交给你。当时wenge还没结束,如果他能再撑上两年……” 亚茹接过顾中原从怀中掏出的皱皱巴巴的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抖开信纸阅读起来。 亚茹: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真的很留恋这个世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感染了肺病,身体日渐削弱,离大限之期不远了。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也许你现在已经成家了,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你若能够有自己的新生活,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当一个人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对自己曾经经歷的人和事总有一些念念不忘。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抱怨,对自己的命运没有抱怨。当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总在想,或许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的,只是被我过早的发现了而已,我应该以满腔的热忱来拥抱死亡,拥抱这个即将到来的节日。然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你,亚茹,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第9页 我知道,你为我,为我们的孩子吃了太多的苦,我亏欠你的太多了。对你的亏欠使我夜不能寐,我想为你做些补偿又无能为力,我的内心没有一日得到安宁。你知道吗,亚茹,当你只身来到监狱门口看望我,伸开双臂要拥抱我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多么想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你,吻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可是我不能,我必须表现的冷漠,必须装作不认识你,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已经够苦了。 我知道你一直关心着孩子的事,可是我不能对你说,也没法对你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子,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原谅。请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都是这个尘世无足重轻的弃儿。忘了孩子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把信让我的狱友顾中原转交给你,他是一个诚实善良了人,值得信赖。我託付他出狱之后替我照顾你,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再次给你道一声永别!祝你幸福! 永远爱你的罗冈 “你这个王八蛋!你凭什么死!你凭什么抢走我的丹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我的丹丹……”亚茹把信撕得粉碎,终于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罗冈死的事情慧芳也听说了。慧芳以前听沪生说起过亚茹和罗冈的事,但是绝不知道亚茹还有个孩子。亚茹不可能告诉慧芳自己孩子的事,正如慧芳不可能告诉亚茹自己和沪生的事,女人之间,即使再好的朋友也往往心存戒备。慧芳很理解亚茹此时的伤痛,一个女人苦等八年需要付出多少泪水啊,然而慧芳想安慰亚茹,却感到亚茹一下子和周围一切人割裂开来,她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一层层包裹着,仿佛再也不会动凡间的感情了。日子久了,两人的交往也渐渐淡下来,慧芳也再没有去过他们家。 “燕子,你看什么书呢?大礼拜天也不歇着。” 一个礼拜天慧芳回娘家串门,看见燕子正在里屋专心直至的读书,慧芳问她话也不答应,一副废寝忘食的样子。 “一本小说,这本书现在可火了。” 燕子已经上大学了,她是这条胡同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正经八百的文化人。燕子随她姐,齿白唇红模样俊秀,只是比她姐多了几分泼辣劲。 “什么小说这么吸引人。” “这是‘伤痕文学’,你不懂。” “那你给姐姐解释解释。” “唉——”燕子长嘆一声,很不情愿的合上书。 “所谓伤痕文学,是现在非常流行的一种文学形式,主要反应的是一些在wenge期间受pohai的知识分子、老干部或者知青的生活,藉此对那段黑白颠倒的歷史进行反思。” “黑白颠倒?说的跟旧社会似的。”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听说很多小说都是根据作者的亲身经歷创作的,譬如就像这本书——”燕子把那本小说拿起来在慧芳面前晃了晃,封面上赫然印着两个大字:“渴望”。 “姐,你知道吗,这本小说的主人公是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从小成长环境比较优越。父亲是建国以后从美国不远万里回国搞建设的,可是在wenge的时候被打成右派,家庭也受到牵连。主人公这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因为属于‘黑五类’被下放的工厂里劳动。在工厂里他受人排挤郁郁寡欢,但是他厂子里的师傅很照顾他。他的师傅是一个女的,年轻漂亮乐于助人,主人公很快就爱上她了,但是他的师傅已经和另一个男人有了婚约,他又因为自己的地位低下不敢正式追求他师傅,就在他痛苦纠结的时候,忽然上面给他下达文件,要把他调到青海支教。他这时候便对他的师傅死了心,但是他决心在他临走之前向他师傅表白自己的情感,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可是当他把师傅约出来表白的时候,他的师傅却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把他严词拒绝了,他只好无奈的一个人去了青海。” “后来呢?” “后来他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教书,那里地处高原,土地非常贫瘠,老百姓吃都吃不饱,没有谁在乎读书不读书的事,一般孩子读上两三年书就回家跟着父母种地去了。主人公除了教书以外,还要帮着当地的农民干农活,刚开始不会干身体也吃不消,但是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在和农民的交往中,一个当地的姑娘看上了他,主动和他说话。这个女的长得不漂亮,但是朴实善良,日子久了主人公也对他有了感情。但是因为他是臭老九,那女的家里死活不愿意,强行把他嫁给邻村一个愣头愣脑的傢伙,结果嫁过去后那男的就打她,过了不到两个月竟然把那女的逼疯了。男的不干了,仗着家里在那一带很有势力,硬是把那女的送回娘家退婚。那女的父母不敢得罪那男的家,但是也不肯收留她,又想到了主人公,就把闺女带到主人公家里一推不管了,绝不让她再进家门。主人公怜惜她,就收留了她,并且和她结了婚,那女的的精神病也渐渐好转了,并且怀上了主人公的孩子。眼看幸福生活就在眼前,可是那女的生孩子产后大出血死掉了,只留下主人公带着孩子生活……” “后来呢?” “都怪你打岔,后来我还没看呢。”
第10页 “作者叫什么?” “叫海生,可能是笔名吧。听说过两天海生老师要到我们学校做讲座,到时候我一定找机会和他当面聊聊。” “海生……” 慧芳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海生老师,您觉着文学的虚构和真实是一个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真实和虚构并没有什么界限。再虚构的东西也有生活的影子,再真实的东西也已经被审美处理过了。或许chi裸裸的真实比任何虚构的东西更精彩,更能打动读者的心。” “那您的作品《渴望》是否就如您所讲,表现得是chi裸裸的真实?” “这个……我是按照这个创作理念写作的。” “也就是说,《渴望》里面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您自己喽?” “我想在这里谈这个就没意义了。小说里面一定有我自己生活的经验,但是你一定要对号入座我也没有办法。” “反正我是相信的,不然不可能那么真实生动。” “谢谢你的夸奖。” “海生老师,你知道吗,您能来我家做客我真的很高兴,我妈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了,把我姐也叫过来帮忙。” “你们太客气了,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 “瞧您说的,这还不是应该的。——您现在结婚了吗?” “我……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让我说准了吧,和小说上一样。” 当慧芳看见燕子和海生老师进门的时候不禁一愣:“沪生!” 沪生也吃了一惊:“怎么,这是你家啊?燕子是你妹妹?真是太巧了。” 燕子把沪生送走以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家中,把慧芳拉到自己的房间,眉飞色舞地问道: “姐,真想不到你和海生老师是旧相识,你说他人怎么样?” “挺好啊,怎么了?” “你看我追求他怎么样?” “你没发烧吧?”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别吓唬你姐,你才多大啊。” “我只问你,他这个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三十多岁了,还带着个孩子,你怎么想的?” “我不喜欢小屁孩,我喜欢成熟一点的,你不觉得他特有男人味吗?” “我看你是烧煳涂了,小小年纪怎么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 “姐,我看出来了,你吃醋了!” “你胡说些什么!” “哈哈,果然被我说中了!我刚才是在试你的,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老男人呢?姐,我问你,海生老师以前在工厂里喜欢的人是不是你?我一看你们俩的眼神就不对劲。行了,你就招了吧,咱姐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我只是想看清我亲爱的姐姐内心里的另一个世界……” 燕子已经走出屋去,慧芳依然傻傻地立在那里,仿佛灵魂还没有归位。“我喜欢沪生吗?我现在还喜欢沪生吗?……” 几天以后,沪生和燕子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人公然手挽手走在大街上,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 第四章小芳 自上次和亚茹见过面以后,顾中原隔三差五便到亚茹家里坐坐,他要履行对罗冈的承诺,照顾亚茹的生活。经过最初那段悲恸,亚茹其实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松,她知道过去的一切真的过去了,她不必再有任何包袱,只需过好眼前的生活就是了。 顾中原人长得不丑,在社科院工作,wenge的时候也被打成反革命,判了十五年。他的妻子顶不住压力和他“划清了界限”,他蹲了十年大狱,出来的时候已经年近不惑。顾中原现在截然一人,能遇上亚茹也可谓有缘。他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执着的女人,看着亚茹痛不欲生的模样,他有种打心眼里的怜惜。他觉得罗冈是幸运的,死了还有人为他苦苦守着。 亚茹对顾中原并不反感,她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罗冈的影子,她觉得顾中原或许是上天派下来抚慰她受伤的灵魂的。然而有一样却是亚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她觉得顾中原有什么事瞒着她。 “中原,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和罗冈关系这么好,他没有给你讲过我们孩子的下落吗?” “他没有跟我说过。也许这是他不愿意告诉别人的隐私吧。” “我不信。” “我可以发誓。” 看着顾中原斩钉截铁的样子,亚茹心里的怀疑也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然而,顾中原确实知道一些关于孩子的事。罗冈曾经给他讲过,那一天亚茹走后没多久就有几个带红袖章的人到他家抓人了,罗冈连忙抱着孩子躲进旁边的公共厕所里,眼看着那几个人破门而入,把他的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罗冈抱着孩子走进附近一家小餐馆里匆匆给亚茹写了那封临别的信,寄出以后直接抱着孩子去了长途汽车站。他并没有想好如何安置孩子,只是想着先回老家把孩子暂时寄养在父母或者大哥家里。在长途汽车站等车,他为了解手託身边的大嫂照看一下孩子,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抓他几个人从远处走来了,他于是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一直等到汽车开走。那个帮他照看孩子的大嫂左右等不到人来,眼看汽车就要走了,急得团团转,他丈夫在一旁没好气的吼他,叫他把孩子丢在候车室走人,可这大嫂犹犹豫豫,最后竟抱着孩子上车了。罗冈亲眼看着孩子被抱走,还清晰的听见了孩子的啼哭,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记得那对夫妻是乡下人模样,女的略胖,男的黑矮。他也不知道孩子去了何方,亦不知道他们要将孩子如何处置。就在罗冈要追赶那辆长途车的时候,他被人发现了……在狱中,罗冈反覆回忆这件事,灵魂始终得不到安宁,他不知道如何向亚茹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只能慨嘆命运的弔诡。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顾中原,但要他一定不要告诉亚茹真相,因为即使告诉她也找不到孩子,反而徒增她的许多烦恼,他要让她彻底忘掉过去。顾中原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11页 要不是亚茹发现了当年那块包裹婴儿的蓝花小被,她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骨肉了。亚茹到慧芳家串门的时候,慧芳正抱着被褥到院子里晒太阳,一块蓝花布的小被子引起了亚茹的注意。 “这都是孩子小时候的东西,现在也用不到了。”慧芳说。 亚茹抖开小被,看见在被子边缘的白面儿上赫然绣着两个大写英文字母“ld”,一下子愣在那里了。 “这小被子是抱回小芳的时候包裹她的,这英文字母是他亲生父母绣上去的,大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亚茹当然知道这字母的含义,这是她闺女名字“罗丹”的拼音缩写啊!亚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慧芳慌忙去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亚茹稍一清醒,推开慧芳搀扶的手,撂下一句“我有些不舒服,先回了”,就匆匆地回家去了。亚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苦苦找寻的丹丹竟然悄无声息的在自己身边生活了好多年,而且自己还是孩子的干妈,天底下还有这样离奇的事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冈应该把孩子安顿好了才对,怎么会辗转流落到慧芳这里?他难道把孩子随便丢弃了吗?”当亚茹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不禁这样想,“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虽然我知道丹丹现在过得很好,我也知道他当时很艰难,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随便一扔!我不会原谅他的!” “小芳就是我的丹丹,我该怎么办呢?我要要回我的丹丹吗?慧芳只有这一个孩子,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我怎么忍心夺人所爱呢?——不!这么多年我吃的苦谁又给我补偿呢?我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活到今天吗?我一定要把孩子要回到身边,我什么也不管,我只要我的丹丹。她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要回来并不过分,我愿意为此给慧芳做一切补偿……” 亚茹曾试探性的问慧芳想过小芳的亲生父母没有,慧芳嘆了口气,“怎么会不想呢?我总寻思着,万一哪天小芳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我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不是?把小芳养得好好的也对得起他的亲爸亲妈。”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愿意把小芳还给她的父母吗?好像是这个意思。她真是这么想的?管她呢,我可以直接开口跟她要孩子了。——可是,我这样做好像有点太过分了,这对她太突然了,我应该先为她做点什么……” 一日亚茹兴沖沖地找都慧芳,告诉她现在医院从美国进了一台新设备,可以用微创手术的方法治疗慧芳的不育症,效果非常好。慧芳听了喜出望外,回家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大成,大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慧芳,“这么多年都没得治,这回能一下子治好?” 手术那天,慧芳变得焦躁不安,她拉着大成的手说:“如果这次不成功,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要孩子的可能了。”大成安慰她道:“你放宽心,咱们有没有孩子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的。”亚茹也在一边安慰说:“手术由我来亲自做,这种手术成功率很高的,你们只等着要宝宝就行了。”手术结束的时候,亚茹对慧芳说:“回家好好静养几天,下个月应该可以正常排卵了。”慧芳躺在手术台上哽咽的说不出话,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两个月后,慧芳真的怀孕了,大成在家摆了席,慧芳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专程把亚茹请来道谢,也把燕子叫来了,燕子是和沪生手牵手一起来的。此时的沪生又恢復了原本白皙的面孔,下颚上多了一层薄薄的赘肉。大成一见沪生,高兴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就听说了,大作家!这么多年了,你的变化真大。” “还要谢谢当年你和慧芳对我的照顾。” “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不提当年,只说现在。” 饭吃得热闹而温馨,大成和沪生都喝高了,互相搭着肩膀称兄道弟起来;燕子的利嘴尖酸刻薄,专拿两个男人打趣,亚茹和慧芳乐得合不拢嘴。 “我是不是应该尽快挑明小芳的事呢?”自从亚茹找到丹丹,没有一天不生活在煎熬之中,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快点和孩子相认,听丹丹亲口叫她一声妈妈。“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一天也等不下去!我为什么不在刚才的酒席上趁着大家高兴把这件事捅开呢?我在顾虑什么?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我不能再为别人考虑了,我不能再这么苦着自己,我受够了!我一定要说出来,我明天就找慧芳把事情说清楚……”在回家的路上,亚茹做着激烈的思想冲突。 大约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慧芳和大成都已经睡下,忽然听见有人急促的敲着大门,先把慧芳惊醒。大成喝多了,酒劲上来酣睡不醒,慧芳披着衣服出去开门。 “这么晚了,谁啊?” “是我,燕子。” “怎么了燕子?” “亚茹姐出事了!” “你别急,燕子,慢慢说,她不是刚才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吗?” “是啊,我们临走的时候,沪生不是喝醉了吗,我叫亚茹姐自己先走,我搀着沪上在街上转了转,然后把他送回家。刚到他家就听见电话铃响,是医院里打过来的,说亚茹姐刚才在路上被汽车撞了,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了,听说很危险。沪生一下子酒就醒了,这时候他爸爸已经休息了,也没敢惊动他,沪生自己奔医院去了,我跑到你们这里通知你们。”
第12页 慧芳大惊失色,连忙回屋死活叫醒大成,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小芳这时已经睡熟,两人匆忙穿好衣服,把家里的现钱全带上,和燕子一起赶到医院。 沪生已经在急救室外等着了,面色暗淡。慧芳见面就问他大姐怎么样了,他失神的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大成掏出烟递给他一支,又掏出火柴点上,两人默默地抽起来。 “让我说啊,大家放宽心,大姐吉人自有天相。”大成安慰大家。 这时急救室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护士,大伙不约而同的围了上去询问状况。 “这是医院,不准抽菸,没看见墙上禁止吸菸的牌子吗?”小护士冷冷地说。两人连忙把烟熄了。 “病人的伤势很严重,现在还在抢救中,你们耐心等待。” 临近黎明的时候,主刀大夫终于一脸疲惫地从手术室里出来,说话却很淡定,“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个小时病人就会甦醒。但是病人伤势非常严重,身体多处骨折,颅腔内严重出血,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病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上午的时候顾中原也赶到了,是沪生打他单位电话通知他的。顾中原顾不上跟请假直接打车奔医院来了。当他见到亚茹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这时的亚茹浑身被绷带缠裹着,就像一个木乃伊,只露着眼睛、鼻子和嘴。亚茹已经甦醒了,勉强可以和大家说话,看起来情绪还稳定。顾中原简单安慰了亚茹几句,把沪生叫出病房,问他亚茹的伤情。 沪生嘆了一口气说:“我们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顾中原一个人在走廊里呆立了很久,然后回病房对众人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给亚茹讲。”众人看了看亚茹,亚茹略微点点头,便都出去了。大家知道顾中原一直在追求亚茹,这个时候可能想跟她说些体己的话。 “亚茹,”顾中原坐到亚茹的病榻旁,贴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孩子。孩子是你和罗冈的秘密,在这里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有关孩子的事,沪生慧芳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所有的痛苦都来自那个孩子,你想尽办法要找到她;我也知道你一直怀疑我可能知道更多的关于孩子的事……你的怀疑没有错,我骗了你,我的确知道更多的事情,罗冈都告诉我了。” 亚茹躺在病床上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顾中原。 “当年罗冈为了不让你受他牵累,把孩子抱走了,他坐长途车直接去了老家,把孩子託付给他的一个表哥抚养。他的表哥是一个普通善良的农民,孩子也不多,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孩子。后来罗冈还是被捕了,但是没有谁怀疑到那个孩子。罗冈临终前不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当时还在wenge中,谁也不知道这场政治运动什么时候结束。我出狱后看过你的孩子,她生活的很好,他的养父养母把她当做亲闺女,是万万不肯割捨她的。我怜惜他们两口子养育孩子不容易,又因为不想让你老活在过去,所以没有跟你说实话……” 亚茹仿佛有些错愕,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你说……我应该相信你吗……” “亚茹,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亚茹把头外向一边不再正眼看他,顾中原有些意外,但是转瞬又镇定下来,他对亚茹说:“好吧,我到走廊里坐坐,你有什么话要问我随时过来。” 众人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亚茹对慧芳说:“我想见见我闺女。”慧芳连忙应声回去接小芳了。 亚茹看见小芳出现时,脸上流露一丝微笑,眼眶里却是泪盈盈的。小芳已经十岁了,面色红润形容可人。小芳叫了一声“干妈”,亚茹颤微微地说:“好闺女,你能叫我一声妈妈么?”小芳扭头看着慧芳,大家有些诧异。亚茹说:“我活了这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儿女,就只有小芳这一个干闺女。我真想听听有人亲口叫我一声妈妈。” “快叫妈妈!”慧芳对小芳说。 “妈妈,妈妈……” 晶莹的泪水从亚茹眼角流下来,小芳似乎也有了感应,伏在亚茹身边哭起来,“妈妈,妈妈……” “妈的好闺女!”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慧芳这时已经泣不成声。 “慧芳,谢谢你。” “大姐,你这是说什么话?” “慧芳,我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你给过我很大的帮助,我这个人平时说话待人不讲情面,不知道妥协,除了你也没有交下什么朋友,可是我从来也没对你说声谢谢……” “大姐!” “慧芳,你不要拦我,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我一定要讲出来。我的一生也许是一个失败,什么都没有留下。到了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都是命。只是有一件事,慧芳,你答应了我,我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大姐,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慧芳,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待小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将来是不是生了自己的…….我就小芳一个闺女,我从第一眼看见小芳就觉得亲,我们俩有缘,我不想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第13页 “大姐,小芳是我的亲闺女,我怎么会不疼她呢?” “那就好……” 亚茹去世了,她临死时候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虚无,她忽然非常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为孩子的事纠结。“那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有没有孩子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我本来不必活得那么辛苦的。”那一刻,她似乎一下子对这个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恨罗冈吗?不,我不恨他。我爱他吗,不,我也不爱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顾中原,不过是一个可笑而又可怜的傢伙罢了,过去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那么没有意义,和我现在的愉悦相比,它们真的一钱不值……” 第五章大成 亚茹的死给她的老父亲很大打击,心脏病的毛病又犯了,不得不住进医院。沪生一个人照看老人,还要带孩子,家里弄得一团糟,日子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身边的人已不再是善良热情的慧芳,而换成了伶牙俐齿有些大小姐脾气的燕子。沪生变得更加沉默,面色黢青,眼窝深陷,眼袋已经很明显的凸现出来。燕子还没有毕业,平时住在学校,偶尔到沪生家帮忙料理一下,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和沪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或许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近过,只是以前沪生事事都迁就她,让着她,不和她计较,她觉得心里有个依靠。然而现在,沪生仿佛一下成了一个不成熟的少年,变得懒散而又消极,事事还需要她的帮助。她隐约看到了沪生软弱的一面,这或许才是真实的沪生。 一日燕子得闲早早来到沪生家里,帮他料理好家务,又下厨房烧了几样好菜。来的时候燕子带了瓶红酒,找出两只郁金香酒杯斟满,兀自端起一杯来。 “沪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燕子摇摇头。 沪生也摇摇头。 “今天是我们分手的日子。” 沪生眨眨眼睛,默不作声。 “我们学校里有一个男生,追了我一年多了,我也挺喜欢他的……” “哦。” “你没有什么要对说的吗?” “没有。” 一段尴尬的沉默,燕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们只是形式上在一起,我从来也没有走进过你的心里,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受够了。今天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饭,借这个机会,你能给我说几句心里话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沪生沉吟半晌,端起酒杯也把酒喝干。 “燕子,也许你不愿意承认,我们毕竟属于两代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像我这样的人能够活到今天,靠的并不是什么理想啊信念啊,也不是什么道德啊良心啊,更不是什么所谓爱情,能够活下来只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求生的欲望罢了。像我这样的人,还要对生活奢求什么呢?” “我知道你吃过苦受过罪,可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呀,我们不能老生活在过去吧?” “真的过去了吗?过去的人都还活着,过去发生的事都还留在心里。我不可能像你们年轻人,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 “你还爱我姐吗?” “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我想像的是哪个样子?” “我已经说过了,我对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 “沪生,虽然我没有经歷你这代人的伤痛,没有资格对你做出评价,但是我还是要说,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并不是对生活没有奢求的,你的奢求就是报復,你要报復过去,你要报復那个曾经爱过你,帮助过你女人!我知道,你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虽然表面上对我姐充满敬意,口口声声对我姐当年对你的帮助感恩戴德,但是你心里始终无法释怀当年她对你的严词拒绝,因为那次拒绝,把你心中所有对于美好的想像全部打破了。你在青海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你对这的世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但是你虚伪,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更愿意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你的内心一直就在这种纠结之中挣扎。当初你之所以接受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更主要的是因为我是刘慧芳的妹妹,你要利用和我的接触来达到报復我姐的目的!你知道我姐心里还有你,当年的事不可能那么轻易释怀。你越是和我闹得近乎,越是对我照顾有加,越是事业蒸蒸日上,对我姐的伤害就越大。你要成为我姐一辈子过不去的坎,让她一辈子觉得欠你的!上次到我姐家吃饭,你表面上和大成哥称兄道弟喝得迷迷煳煳,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心里都别着一股劲,互相都看着不顺眼,我不断地给你们打趣逗闷子,就是不想弄得太尴尬。你呀,我真的没法形容你,你心真的太阴暗了!……” 燕子越说越激动,近乎歇斯底里,恨不能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全部掏出来搁在桌面上。沪上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像一个虚脱的病人,似乎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14页 亚茹的死也给慧芳很大打击,连续多日茶饭不思,人眼看着消瘦下去。大成心急如焚,专程买了一只母鸡给她炖鸡汤,慧芳强忍着勉强喝了两口,不料胃里一阵酸楚竟又全给吐出来。慧芳是有身孕的人,怎么经得起这番折腾?一日慧芳出门,在路上脚下一软摔了一跤,终于流产了。 慧芳躺在医院病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大成坐在慧芳身边,和慧芳一样静默着,手有几次习惯性的伸进衣兜里掏烟,可能是忽然想到医院禁止吸菸的规定又把手缩回来,但是一会儿又下意识的把手伸进去…… “大成,”慧芳忽然开口了,目光并没有从天花板上离开。大成扭头看着慧芳。 “我们离婚吧。”慧芳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感情。 “这是什么话,我们以前过得不是挺好的吗?现在顶多和以前一样,咱们还有小芳呢,你别说傻话。” “是我不想过了。” “又说傻话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是那小心眼的人,我不介意的。现在咱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又有小芳在身边,我们还图什么呢?如果因为这点事我就和你离婚,我成什么人了?” “不,大成,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 “两口子之间没什么对住对不住的……” “你听我说,大成,我并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才要和你离婚的。一直以来,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和睦,但是我心里知道,我的心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这个家。我有离婚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我苦恼着,我希望生一个孩子来拴在自己的心,可是现在孩子没有了,我的心也死了。对不起,大成。” 大成终于掏出烟来点上,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慧芳出院以后在家静养了两日,第三天慧芳和大成拿着户口本身份证一起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就在他们办离婚手续的当日,沪生和燕子刚刚办理了结婚登记。燕子已经毕业了,沪生手捧一束玫瑰单膝跪在燕子面前正式向她求婚,燕子满怀激动地答应了。 从民政局里出来,大成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活得很累。在办理离婚之前他还无法想像自己离开慧芳要怎样生活,但转眼之间,他的眼前仿佛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慧芳,能和你谈谈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如果不是我们已经离婚了,有些话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对你讲,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我有勇气对你讲了。我想说说一些一直压着我心里的话。” 慧芳没有搭话,但是看得出她的身子明显一震。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沪生。虽然你从来没有从正面谈起过他,我也没有和你聊过,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曾经喜欢过他,也许现在还喜欢他,这不奇怪。沪生是大学生,有文化,长得也比我好看,我承认我比不上他,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受到一些牵连,他的命运本不该是这样的。当年我一心一意的追了你六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的事板上钉钉,可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踏实过,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觉,只是跟我处习惯了。沪生的出现使我如坐针毡,我明显的感觉到,你们之间更加情投意合。当时我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别小心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故意对你和沪生的交往视而不见,对你也是尽量和从前一样,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天安生过,我心里对沪生恨之入骨!眼看着我们的婚期一天天临近,你对我漠不关心,却和沪生却越走越近乎,你知道我心里的滋味吗?也许我们的婚事订的急了一点,你心中对我有气,可是这也并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你妈一手操办的……” “我都已经嫁给你了,你现在还抱怨这些干什么?” “不,我没有抱怨,我只是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一下铺垫,要不然我没有勇气说下去。” “后来的事……” “对,就是后来沪生调到青海的事。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存着疑问,当年沪生为什么会忽然调到青海去了?这事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你虽然没问过我,但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这件事,这就是你心中最大的结!是的,我当年骗了你,沪生被调走的事我是知道了,我对你谎称不知情。我今天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听。” 慧芳浑身战慄,脸色发白,就像一个等候审判的小鹿。大成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面色变得异常凝重。 “就在我们订婚后没几天,上面的调查组忽然到我们厂子里调研工作,并且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单独谈话。他们是为沪生的事来的,因为我是他的直接领导,所以要我讲一讲沪生在我们厂的工作表现。他们告诉我,现在上面决定要调一批表现不好的黑五类子女到西部支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句老实话,我当时真的巴不得沪生被调的远远的,一辈子看不见他才好。可是,慧芳,你相信我,我没有那么下作,我绝对没有故意抹黑他!我只是把他的工作表现如实的做了一番复述,我说他的工作量和大家是一样的,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没有不听从指挥的现象,也没有听说他散布反动言论之类。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的地方,当然,我也不可能多说他的好话,我的讲述很冷静,几乎不带个人意见。调查组的人对我的讲述好像并不怎么满意,他们要我对沪生这个人作出评价。我当时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多说沪生几句好话,他有可能会留下来的,可是我心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告诫我:你没必要对他负责的,他和你什么关系?你只要不说假话就行了,他能怎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心一横,对调查组的人说,‘王沪生这个人不大合群,平时很少和大傢伙交流,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想法。’我就说了这句话……”
第15页 慧芳的面颊上已经挂满泪水。 “后来上面果然下来通知,沪生要调走了,发配到青海。当时厂里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是私下通知沪生的,我把沪生叫到办公室,老主任亲自给他谈的话。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亏心事,我觉得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特别是后来渐渐听到一些关于沪生在青海的遭遇,我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如果我当初多说他几句好话或许不会是这个结果。这个想法憋在我心里越来越膨胀,我不敢对你讲,更不敢对任何人讲,我感到自己真的无耻到家了。我渐渐觉得,你不能怀孕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是老天不让我有自己的孩子,我应该无怨无悔的接受;小芳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天使,我必须全心全意的对她才能赎我曾经的罪……” “是的,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慧芳喃喃自语,“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我会照顾好小芳的,以后你也要常来看她。” “当然。” 慧芳挣脱了大成扶在她肩膀上的大手朝人群中走去,就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爱着大成,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得强烈。 缘起 我想读者应该猜到,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是因为字数的问题暂时还不能结稿。对于故事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的读者不必读下面的文字了,以免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我是一个不善于给文字注水的人,能一句话说清的事绝不说会两句,可有可无的东西一律不要。 在这里我想说一下促使我完成这篇小说的缘故。首先声明,鄙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没有经歷故事发生的岁月,对那段歷史没有感xìng经验,关于那段歷史的所有了解全部源于道听途说。这篇小说没有任何政治倾向,作者还没有资格对那段歷史说三道四,因为作者知之甚少。小说完全是根据故事发展的需要构建出来的,至于小说中的人物生啊死啊,并没有太多更深的含义,只是因为作者对电视剧《渴望》的兴趣和不满而对其进行颠覆的。 大约两个月前,我写了一篇关于中国电视剧的评论,其中涉及到《渴望》,便评头论足了一番,写完之后有些心虚,因为我最近一次看《渴望》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而且看得不全,很多情节记不清了。那篇评论写完之后我狠狠心,花几天的功夫从网上把《渴望》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后感受颇多,于是又专门写了一篇杂文《刘慧芳到底是个什么人》,从此“灵感”一发而不可收,我头脑中开始构建故事的另一种可能性。说实在的,看到电视里刘慧芳渐渐放弃宋大成跟了王沪生,没几个观众不气得骂娘的,但是如果当初刘慧芳真的嫁给了宋大成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故事该怎么往下编呢? 我本来打算在那篇《刘慧芳到底是个什么人》的文章结尾花上千把字写一个我想像的故事框架,但是想法越汇集越丰富,渐渐觉得千把字根本不够表达我的思想,于是又有了单独写一篇三五千字的短篇小说的想法,酝酿两日以后,我已经决定把字数扩展到一万字左右了。终于开始动笔,因为还有别的工作,断断续续,前后花了二十天左右,终于完成初稿,字数比现在还要多一点。 小说的前面的部分(慧芳和沪生最后见面以前,包括亚茹丢失孩子的过程)我基本上是按照电视剧的内容描述的,包括人物的语言和性格都有借鑑。罗冈抱走孩子后给亚茹写的那封信我是一字一句照着电视剧里的旁白抄录的(中间省略一段),这算不算抄袭呢?后面的情节也有一些是借鑑电视剧的,譬如:电视剧里是大成的老婆月娟有不孕症,我把它安排给慧芳;罗冈出狱后成了一个作家,后来燕子还喜欢上他,我把这些情节都安排在返城归来的沪生身上了;还有,电视剧里最后慧芳是被汽车撞了,我把这次车祸安排在亚茹头上。记得当年上演《渴望》的时候,观众对王亚茹简直恨之入骨,我终于替大家报仇了。 我以为创作的最大难题是语言问题。我创作这篇小说的原则是最大程度的符合原着的风格,电视剧里的台词是用北京话说的,而且是典型的wenge腔调。我不是北京人,没经歷过wenge,虽然可以照猫画虎模仿着整两句,但是毕竟不地道。如果有什么出入的地方还请读者原谅,就像原谅罗贯中笔下的那些说着半文半白的三国群英一样。 在后面的篇幅里,我会将那两篇促发我灵感的杂文《刘慧芳到底是个什么人》和《我爱电视剧》发出来,再往后,我会发一些往日写的比较有趣的生活杂记,如果有感兴趣不妨读一读,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刘慧芳到底是个什么人 前两天写了一篇关于中国电视剧的评论,其中涉及到《渴望》的女主人公刘慧芳的评价。写完之后有些心虚,因为我最近一次看《渴望》已是很多年的事了,而且看得不全,很多的记忆都模煳了。我怕自己的言辞有些偏悖,于是又花了几天的功夫把《渴望》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我现在可以负责任的讲:我的前言不虚,这的确是一部伪现实的作品;但是你还不能把它简单的看作是琼瑶式的苦情戏,它还有较浓郁的现实意味,主人公的刘慧芳被塑造的复杂而深刻,这集中表现在她的配偶的选择上,我想在这里详细的谈一谈。
第16页 先说一下刘慧芳的两个追求者宋大成和王沪生。宋大成是慧芳厂子里的车间主任,从慧芳进厂就对她照顾有加,对她的家庭的帮助也很大;他对慧芳一直心存好感,苦等她六年。宋大成为人坦荡,乐于助人,有胸怀有责任心,是优秀的工人阶级代表,但是文化不高,长相一般,讷于表达自己的内心。王沪生出身于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在优越的环境下长大,本身也是大学才子。但是这时已进入wenge,父亲被打倒下牛棚,母亲病重,他也被打入“黑五类”,下放到工厂成为刘慧芳的徒弟,时时需要刘慧芳的帮助。王沪生的性格自私偏狭,意志薄弱,整日牢骚满腹;缺乏责任心,凡事不替别人着想,生活也不能自理,而且还小心眼;但是他长得高大帅气,有文化懂得浪漫,敢于热烈的追求爱情。 作为主角的刘慧芳徘徊于两者之间犹豫不决。对于前者,大成对她和她家有恩,她对宋大成心存感激,而且也知道他为人正直,会成为一个尽责的好丈夫。但是对于大成这样的在一般女孩的眼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刘慧芳却并不来电,用她的话说,她一直把他当哥哥来看,对于他们的婚事当然是一拖再拖。刘慧芳对于王沪生的感情戏里表现的很暧昧,按照戏里所展现的逻辑似乎是,她是因为同情王沪生要帮助他才嫁给他的。但是这似乎是说不过去的,像刘慧芳这样一个注重“感觉”的人怎么肯轻易因为同情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如果她对待婚姻这么轻率的话,她早就嫁给宋大成了。再说,如果真的没有“感觉”,她可以因为同情嫁给王沪生,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感激嫁给宋大成呢?更何况她和宋大成有婚约在先,她和王沪生结合是冒着失信于人的风险的。分析到这里,慧芳喜欢小白脸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尽管这种喜欢连慧芳本人也羞羞答答不愿意承认。 那慧芳为什么会喜欢王沪生呢?这应该从她的性格入手。首先,慧芳无疑是一个母性很强的人,她有种天然的保护弱者的欲望,但是明面儿上不愿意依靠和麻烦别人。她内心很强势,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一条路走到黑,绝不会受家人和朋友的支配。其次,刘慧芳是一个缺乏自我的人,在她的内心深处没有人和己的界限,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生活基础之上的。用九型人格来分析,刘慧芳属于给予者,把自己的爱给了别人,别人高兴了自己也就高兴了。但是她却又缺乏理性,一切跟着感觉走,凭着自己的一片热心去做事而不能周全的考虑到身边人的具体感受,做事情有些想当然,觉着自己是对的就做了。但是在她所有性格特点之外,却披着一副极温顺和谦卑的外表,这不由使人想到《士兵突击》上高连长评价许三多的一句话:“明明是个强人,天生一副熊样。” 这样看来,刘慧芳爱上王沪生就不难理解了。首先,刘慧芳有帮助别人的欲望,而王沪生正需要她的帮助,刘慧芳强势而王沪生弱势,性格正好互补。而大成是一个在当时条件优越人物,而且也是乐善好施的,所以他给不了刘慧芳情感上所需要的。其实在爱情法则中,有一点比较耐人寻味,那就是同情很容易产生爱情,但是感激却很难产生爱情。其次,刘慧芳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她从小学习很好,但是因为家庭困难初中毕业就被迫进厂工作了,她内心对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望。那时候虽然已经进入wenge,知识分子已被打成“臭老九”,但是有思想有上进心的人对文化人肯定另有看法,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再次,当然是因为王沪生外表英俊,善于表白。哪个年轻女孩子不喜欢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呢?“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毕竟比“无产阶级生活方式”更具吸引力。 人们谈起刘慧芳放弃宋大成选择王沪生,联想到她后来所受的委屈,常常会说她贱,自作自受。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刘慧芳的可贵之处,就像现在的漂亮姑娘放弃富二代的追求,选择和穷小子蜗居一样。但也说明她没眼光没脑子,不懂得欣赏真正优秀的男人。 刘慧芳在处理和宋大成的关系上十分欠妥。在和王沪生好之前,她和宋大成的关系基本是公开的,她知道大成喜欢她,她也默许了这种关系,但是在她和王沪生交往的过程中,并没有顾忌大成的感受。大成有度量,不和她计较,而且对王沪生也从不嫉恨报復,说他坏话。但是王沪生却是一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的架势,整天哭丧着脸对刘慧芳说没有她他就活不成,污衊慧芳和大成之间根本不是爱情,而且还强行非礼她。即使这样,慧芳也没有认清他的本来面目,反而越陷越深。她似乎认为,如果她离开大成,大成不会有事,但是她要是离开王沪生,王沪生就完了。就这样,慧芳被王沪生从大成手里一步步抢过来。直到最后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大成仍然对慧芳毫无怨言,而且自责:“是我不好,我老想着自个儿......”慧芳和王沪生结婚前还给大成写了一封信,让我们看看这封信是怎么写的,太有水平了: “......,大成哥,我......对不起。我宁愿让你恨我、骂我、永远忘掉我。大成哥,你答应我,永远和沪生做个好朋友,行吗?” 你看了吗,这是典型的刘慧芳式口吻,一方面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罪人姿态,一方面还要张口提要求,丝毫没意识到她对大成真的强人所难了。很多女人似乎都有一种天真的妄想,她们不仅希望拥有众多男人的爱,而且希望这些男人能够因为爱她而和平相处,甚至成为朋友。很多人也都和刘慧芳一样,看见大成好说话就可着劲儿地使唤,看见王沪生事儿多就能忍让就忍让,这或许是人类天性使然,但我想真正有觉悟的人一定会尽量避免这样做的。
第17页 有时我还想,像大成这样的好人是否天生就要吃亏,而且不仅是吃坏人的亏,还要吃一些所谓好人的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是否还要做一个好人呢?或者说做一个怎样的好人呢?也许真正的好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他们只凭着自己的一颗良心去做事,至于做了好人会落一个什么后果不去想它,只求自己内心平静就够了。 我说《渴望》是伪现实主义主要基于两点:第一,它贬低了知识分子的形象,似乎有意识形态成分。戏里的主演有四个,作为知识分子的王沪生和他姐姐王亚茹,一个自私无能牢骚满腹,一个孤芳自赏瞧不起劳动人民。特别是后来wenge结束他们忘恩负义,和刘慧芳家反目,似乎给人的感觉是:这帮臭老九就该被打倒接受劳动改造。而作为无产阶级代表的刘慧芳和宋大成,有爱心有担当,无私奉献不计回报,显然是在告诉观众一句话:工人阶级觉悟就是高。还好,后半部戏王沪生的父亲和王亚茹的男朋友罗冈的出现算是给这部戏找回点平衡。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部戏的前半部和后半部的严重割裂。前半部还是走的中规中矩的写实路线,人物刻画深刻饱满,每一场戏都写得很结实;但是到了后半部wenge以后,风格就变得诡异了,音乐衬托多了,煽情戏比比皆是,台词变得直白而弱智,已经沦为琼瑶式的苦情路线。如果按照事件发展的正常逻辑,wenge结束应该是慧芳苦尽甘来的时候,王沪生虽然有些自私小心眼,但是本质并不坏,而且和慧芳一起经歷了艰难岁月,应该知道珍惜。更何况他们性格互补,他应该对慧芳有种母亲般的依恋。我实在不明白,那个时候家家至少两三个孩子,王沪生家这么大,他父亲又不反对,怎么就容不下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呢?而且还搞到后来离婚,王沪生对慧芳恨之入骨,最后慧芳还离奇的被汽车撞瘫了,这种苦情戏简直没法聊。我们大约可以明白编剧们的创作构思:要让刘慧芳在王沪生最困难的时候嫁给他,在好日子到来的时候离开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拉巴人家的孩子,所有的苦都叫她一个人吃了,以此来表现人间的大爱。但是不知为什么后半部的戏写的如此操切而又混乱,人物也变得简单化,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赚取观众同情的眼泪? 一部《渴望》50集,如果让我推荐,只看前25集就够了。 我爱电视剧 现在中国的各类文艺可谓“百花凋敝”,唯有电视剧是这座废园中的奇葩。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电视剧从无到有,伴随着我的成长一步步的壮大起来。我是一俗人,又没有钱,对高雅艺术只能望而却步,看看电视剧就是我很大的消遣。我作为一个资深观众,我想有资格对几部我印象比较深的电视剧说道说道,就像对心仪已久的姑娘表白,都是发自肺腑的。 《渴望》:伪现实主义电视剧的开山之作。这部戏第一次把生活化的语言搬上萤屏,使观众似乎找到生活的影子,但它表现的人物和情怀却是彻头彻尾伪现实的。我不明白编剧为什么要塑造出这么一个既善良又倒霉还遭人排挤的漂亮女人,简直是虐待狂,煳弄无知观众。但是这部戏也有耐人寻味的地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听见父亲这样评价刘慧芳:“她太贱了......”我当时还听不懂,但是长大以后渐渐领悟了其中的含义。你如果现在问我,你想娶刘慧芳这样的老婆吗,我只会摇摇头,不想。为什么呢?因为刘慧芳这个人物似乎有点问题,完美的叫人有距离感。她喜欢强人所难,总是把自己的意志用可怜巴巴的方式强加于人,好人她全做了,身边的人只能给她当陪衬或者反面教材。或许这个人情商很低,是一个被爱的欲望支配的女人,也或许她内心暗藏着一种脱离群众的完美主义企图。能塑造出这样的人物也不能不说编剧nb,可是作为编剧,他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作呢,阿拉不晓得。 《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是我童年的梦中情人,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比白娘子更漂亮的女人。我曾当众给小伙伴说过我喜欢白娘子。有一回表哥告诉我,白娘子(赵雅芝)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一想,岁数比我妈还大,不觉有些伤心。表哥安慰我:“明星又怎么样,长得漂亮又怎么样,你想想,她们也得拉屎尿尿,拉的屎也是臭的。”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白娘子蹲在骯脏的茅坑里拉屎的画面。现如今我已经是奔三的人了,偶尔看见赵雅芝风韵依旧的出现在萤屏上,我不禁心灵一颤——看来我还是爱她的......这部戏最弔诡的地方是让一个女演员来演许仙,是否是导演不想让观众联想到纯洁的白娘子让一个粗拙的男人给糟蹋了?但这样很容易让人想起《莲花争霸》里的白玉川,我佩服导演的胆量。好在现在看习惯了,似乎也就接受许仙是女人了。 《白眉大侠》:这是一部根据单田芳评书改变的电视剧,据说当年创下全国收视冠军。不过现在人们回想起来总有点不屑,奉其为最烂的武打片之一。但在我看来,这部戏还是不错的。首先是剧情过得去,故事构架,人物塑造,悲剧结尾,都能抓住观众。被人诟病最多的是武打设计,但我看也没有离谱到超越那个时代。有人说,戏里的大侠们踩着空气在天上飞来飞去,太搞笑。你想一想,那时候的武打片不都是踩着空气飞吗?记得《包青天》里的展昭吗?有人说,大侠们打起架来四处爆炸,太雷人了吧。是有一点雷人,可是你想想和《白眉大侠》同期的电视剧《莲花争霸》《中华英雄》(何家劲版)《倚天屠龙记》(马锦tao版),哪一个上面没有爆炸,只不过没有那么硝烟瀰漫火光沖天罢了。记得那时候的武打片里还有些更雷的:一些类似邪教忍者之类的神秘角色,经常会在镜头前面忽然变没了,就像孙悟空一样。他们的解释似乎是,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低于0.1秒,人的肉眼根本看不到。《白眉大侠》里面还好没有。
第18页 《还珠格格》:我一直不明白琼瑶剧到底好在哪里,到底是我的智商有问题还是别人的智商有问题。而且我很怀疑琼瑶阿姨的审美水品,听说琼瑶剧里的演员都要是琼瑶本人来选定的。当时播《还珠格格》的时候,我家里还没有按有线,只听见人们都说好啊好啊,有一个晚上我到亲戚家,有幸看了几集,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怎么里面的人物长得奇形怪状的......我立刻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大家都说小燕子啊紫薇啊美女美女,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那时候社会上似乎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思潮,那就是:小燕子和紫薇是美女中的美女,谁要是不同意这个观点就被视为盲人,所以我一直没敢把我的心声说出来。后来我明白了,人的审美是受环境左右的,不管什么长相的人看得多了也就看顺眼了。你们仔细回顾一下歷代演琼瑶剧的人,有几个能真正称得上美女帅哥的,我们都被琼瑶阿姨的审美给牵引了。 《大宅门》:说起这部戏,我不得不怀揣着几分敬意。这部戏可以称得上中国电视剧王冠上的钻石,无论从立意、剧情、语言、人物刻画、演员表演都无可挑剔,众明星的友情客串更是锦上添花。但是这部戏也不是没有瑕疵,有些穿帮镜头也很别扭。演七爷的陈宝国是个左撇子,在片子里面他拿筷子拿菸斗都是用左手,但是到了写字的时候忽然“换成”右手了;还有一齣戏,七爷在衙门里戏弄来京跑官的地方小吏,由于天热被七爷骗得脱了官袍只穿马褂,还在大汗淋漓的扇扇子。可是场景一转,七爷在院子里和人说话,嘴里呵着热气,一看便是寒冬腊月的样子。 《笑傲江湖》(张纪中版):金庸说这是他的着作中改编最好的版本,但这部戏一播出便被人骂的狗血喷头。据说这部戏在港台播出的时候好评如潮,真可谓墙里开花墙外香。我本人很喜欢这部戏,因为它改变了我对武侠剧的传统视觉体验。戏里无论人物的造型服饰还是刀剑之类的道具,和以往都有很大不同,而且更具文化韵味。古朴的画面,传统的音乐,意蕴深远的琴箫合奏,精美而又写意的武打场面,还有无数细节的表现,譬如打斗的时候无意中砍倒一棵树,地面上无数的毛茸茸的小鸡,无不让人感觉到创作者的良苦用心。 《走向共和》:这部戏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的播出成为政治事件,被政府给封杀了。我不太明白这部戏到底怎么政治不正确,有人说它用清朝末年的改革暗讽当今的改革,这似乎有点牵强吧;有人说戏里把慈禧、李鸿章、袁世凯表现的太有人情味了,形象太正面,违背歷史。可是后来请歷史学家出来指正,发现戏里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歷史谬误,况且歷史本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就算他表现的和我们以往理解的歷史人物有偏差,不能当做一家之言吗?我们现在口口声声的宣讲要还原歷史真相,这部戏毕竟给我们展现了许多我们不太熟悉的歷史史实,而且和我党我政府无直接关系,难道这点言论自由都没有了吗?好在现在网上可以随便看。 《大染坊》:这一部很有意思而且也是很耐看的电视剧。我妈几乎可以把电视剧的台词倒背如流,但是每当重播的时候还是要看,而且看得喜气洋洋。我曾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部没有多少新意的电视剧会这么受老百姓,特别是上点年纪的人的喜欢。我现在想明白了:关键就在于陈六子这个人物形象击中了老一辈中国老百姓的心坎儿。陈六子几乎具备了所有中国人喜欢或者嚮往的性格特点,具体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有勇有谋无所不能,二是有情有义能交朋友,三是性格豪爽气场十足,四是语言粗犷草根气息十足。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联想到另一部电视剧《亮剑》,李云龙不也是这种人物吗,只要是这种人物,中国百姓就喜欢,就百看不厌。为什观众就喜欢这样的人呢?因为观众在这种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他们做了平时自己想做又不敢做做不了的事。中国人真的挺可怜。我们应该感谢侯勇,他几乎就是为演陈六子而生的,我很难想像再换一个演员是否还能演出陈六子的味道。 《士兵突击》:这是一部可以和《大宅门》媲美的精品力作,但我要说,这部戏之所以能够成功,完全归功于一个人,那就是编剧兰晓龙。如果说戏里的演员表演都很出彩的话,那也是因为编剧刻画的人物给了演员发挥的空间。这部戏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一个女人,连个大妈都没有,全是一帮老爷们在一起死磕。试问中国哪个编剧敢这样写剧本?这就叫nb!剧中几乎每一个人物都很出彩,有深度,它的艺术性几乎已经超越了电视剧所应有的范畴,难怪当初这部戏刚上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波澜不惊呢。有人说这部戏表现了可贵的人格品质和战友之间的兄弟情谊,但我要说它更表现了这个社会和生命的残酷,它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寓言。最后说一句,这部戏投资应该不大,如果制作再精良一些就完美了。 《奋斗》:又一部伪现实主义力作。说实话,当初我刚看的时候也觉得挺好看,感觉它似乎表现的是我们所谓“80后”的生活,只是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而已。但后来渐渐发现那种生活不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而且也没有发生在我所知的别的80后身上。80后看《奋斗》不过就像50后看《渴望》,现实远比戏里更残酷,可是我们却不愿意面对更真实的生活。贾樟柯电影所表现的都是社会最低层的人,可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爱看的却是周润发的《英雄本色》《赌神》,这也确实是件很无奈的事。我不理解,中国的年轻人千千万,为什么一拍成电视剧全都发生在一线城市,个个俊男靓女打扮入时,出入于高档酒吧餐厅,一月工资五六千还少的不够花,还要不断叫苦。这是我们的生活吗?我们长得没有那么漂亮穿戴也没有那么时髦,身边的朋友没有那么知己也没有那么有趣,工资不到他们一半,偶尔在街边地摊上喝杯扎啤吃点烧烤,经常在小区门口油脂麻花的小推车旁买个煎饼果子当早餐。至于谈恋爱嘛,至今还没碰到合适的......
第19页 好了,我不发牢骚了。近期播出的电视剧我就不论了,让我们以《渴望》始以《奋斗》终吧。 清明祭 节日真的很丰富,刚过完愚人节又过復活节,现在过清明节,天天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昨天下午我和母亲到茂岭山祭奠亡父,许多年没见徒增许多思念。父亲至今还未入土,死的时候骨灰盒直接供奉在村里盖得灵堂,一件宽敞而有阴森的平房里,祭奠的时候把骨灰盒抱出来放在门口的水泥台上,摆上各类吃食作祭品,下面有专门烧纸的处所,烟燻火燎,刺激人的眼睛直想淌眼泪——这是烧纸的狡黠所在。 十年来,入住灵堂的人——应该是鬼——没有增加,反愈来愈少,人们仿佛越来越看重入土为安,愿意花钱给至亲买一块墓地,或者託庇亲友在南部山区找一块无人顾暇的地方迁坟过去,树木立碑,以安亡灵。而父亲却一直孤独的坚守着阵地。孤独的,的确是孤独的,我多年未曾去过一回,我不太在意死人的事情,我是唯物主义者。 去年初,村里的灵堂所在地被开发商占了,作为补偿他们在茂岭山上盖了两座黑塔,将这边剩下的骨灰盒移到塔上去安家。迁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时节,阳光明媚,树木刚刚吐出嫩绿的新芽。村书记风尘僕僕地亲自赶过来主持,给每户人家发了一把黑伞遮在骨灰盒上,据说是不能让死者见着阳光。当我再次看见父亲遗像的时候,父亲年轻的面容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依照规矩先在门口烧几张纸钱,然后我抱起父亲的骨灰,母亲在一旁打着伞,就朝着黑塔方向进发了......父亲又有了新的家。塔底下黑漆漆的铁门咣当一声关闭锁上,从此很少打开。 又有一些人藉此另寻了墓地迁走了。 这次清明扫墓是我主动提出的,母亲甚至有些惊讶,我说春天到了,我们可以踏踏青。 茂岭山是片公墓群,扫墓的人们络绎不绝,开宝马的和开两条腿的并行不悖。北方的春天干燥而且多风,四处的扬尘很快使每个人变得灰头土脸,也许大家心里并不见得悲伤,然而那肃穆的气息着实可以人沉下心来,暂时抛却尘世的喧嚣。这种氛围是很适合读书的,我想。黑塔高高矗立在山坡上,铁门依旧没有打开,锁头已经锈迹斑斑,仿佛是两座尘封已久的古剎。我无法进去再为父亲掸一掸身上的土,只能简单的在不远处的焚炉里烧烧纸钱。 我的内心不时泛出一丝伤感,为以前所经歷的一些人和事,也为未卜的将来。不久我将远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开闢新的事业。对于未来我毫无把握,心中充满忐忑,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必须要出去。 当一个人感到无助的时候,往往会找寻一些寄託,不仅会信上帝,信佛祖,而且会信天爷爷地奶奶,信春哥。 老爸,我也信你一回吧!咱们是冤家,你活着的时候没有庇护我,现在你死了,你在天有灵,好歹庇护一下我吧,我给你烧香磕头,多烧纸钱,十亿元大钞...... 启程 大约三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已经睡下,我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走进去,坐在她旁边的床侧。没有开灯,外面客厅日光灯的光线透过毛玻璃散落在室内。 我说:我打算出去。 母亲睁开眼睛:出去?到哪去? 到外地。去南方。 这边容不下你了吗?母亲感到很好奇。 是的,我说,这边容不下我了,这里的小庙怎么能容得下我这座真神呢? 其实,这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一直酝酿着,我却感到自己的想法很不真实,我不知道从脑海中的幻影到现实的存在到底需要经歷怎样的过程。我不敢向人透漏自己的拙劣想法,依旧每天上班工作,奔波于客户之间,早出晚归疲于生计,在外人看来我是再正常正经正确不过的人了。然而这一天我竟克服了这种不真实感,鼓起勇气把埋藏已久的话倾吐出来,我立刻感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变得真实而且具体了,我那宏伟的计划一步一步歷歷在目。透过朦胧的玻璃窗望着外面点点暗色的灯光,我的心已经启程了。 母亲神色黯淡下来,这对母亲是一个突然的打击。十几年前父亲撒手人寰,自此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就连大学我也选择了本市的学校,周末可以回家看看。母亲从没有再婚的想法,也许在母亲的观念中我是会守护她一辈子的。但是母亲分明已经从我刚刚的话语中体味到我离去的决心。我不得不承认,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仍然是为自己而活的,我依旧在做自己的梦,顾不了许多。 母亲问:那你要到南方干什么呢? 我答:我知道我要干什么。 母亲未然嘆息:看来你走以后,只有两只猫可以陪着我了...... 我的心头一颤,又有一些旧事浮现于脑间。两年半以前,也就是零八年的八月份,天气最炎热的时节,一天我出门正看见有人在清理地下室的碎木狼藉,楼梯口杂乱摆放的木箱旁边,趴着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猫,两只白色一只花色,竟没有拳头大小,站也站不稳,冗长的细毛甚是可人。它们是流浪猫偷偷生在地下室的,不想竟被人清理出来,这时母猫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注视着这里。 清理垃圾的人问我:要么?带回家养着吧!
第20页 我突然动心了,大脑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大量的分析判断,然后扭头回家找来一个鞋盒子,把三只绵软的小猫放进去带回家里。 不出所料,果然引得母亲雷霆震怒,勒令我把猫哪弄来的再弄回哪去,爱谁养谁养,反正我们不养。我满脸赔笑,坚决不从,把盒子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再出门的时候地下室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了,也没了人的踪影,一只大白猫正守在楼道口东张西望找寻它的孩子,看见我就转身跑开了。我一时心软,又回去挑了一只孱弱的小白猫抱出来放在地上,躲开,不久母猫蹑手蹑脚地过来叼起它的颈部便走了。我想,还它一只对它也是一个安慰。在我的极力坚持下,家里多了两只猫,白色的头顶上有三簇黑鬃,我给它起名叫三毛,另一只毛髮褐色与黑色相间,起名叫大卫。 去年十月份,也就是刘翔復出比赛的那天晚上,我把三毛抱出去放风。它很少出门,一时竟吓得缩成一团,躲到汽车底下不肯出来,任我怎么唿唤。我想先放它一会儿不管它,迳自回家来,等看完刘翔的比赛再回去找,三毛已经不见了踪影。母亲几晚上没有合眼,我们没黑没白把整个小区翻了个底朝天,母亲凌晨三点也要披上衣服出去转一圈,一面走一面唤着三毛的名字。母亲说,兴许三毛见人多不敢出来,只有半夜里没人的时候看见家人才敢露头。然而依然无所获。后来听说近期我们附近有专抓流浪猫宰了冒充牛羊肉卖给烧烤店的,我们绝望了。 母亲的伤心惊动了小区里一位收留了许多流浪猫的妇女,她又送给我们一只两个月大小的白底黑花的小猫,我曾在前面日记里专门写过,我为小猫取名嬉皮。 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我当初收留小猫似乎是早有预谋,我将它们抱回家的那一刻就隐约已经意识到,也许有一天,当我离开家的时候,至少还有它们陪在母亲身边。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我对母亲说:我想过来年三四月份就走。 母亲说:你现在就走吧,谁管你! 我默然。 时光流水一样淌过,出行的日期就像大限一般横亘在我的前方,我避不掉,我必须面对,说出的话就一定要去做,成败得失是另一回事。我的心又出现了一阵阵的空虚,虚无,不真实,恍然觉得那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机械地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善后事宜,妥善安置我的老客户,找领导谈话辞掉这边的工作,领导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我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我发财了,我回来娶你,如果你愿意,而且你没嫁人,而且我没有移情别恋;如果我失败了,我回来娶你,如果你愿意,而且你没有嫁人,而且我没有移情别恋。 她说:你还是移情别恋吧。 如今真的要别了。有人说,猫的记忆只有二十一天,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大卫和嬉皮已经不认识我了。不过倒也无妨,干嘛非要让人家记得你呢?你算得了什么?你不过是万千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你的离去和一只臭虫的离去没有什么两样,又有谁会真正在乎你呢?除了你的至亲。我唯一可以向母亲说的,只能是,等我有钱了,回来好好孝敬你,只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了。 我想,从今天起,我的关于梦的日记将告一段落,不会再记录那些怪诞不羁的梦境了。下面的工作将是如何面对现实,接受现实,改变现实,现实现实现实......我始终坚信,我的梦就在现实中。 南方人北方人 几天下来,我俨然已经适应了长沙的水土环境,虽然在此之前我不认识这里一个人,也不熟悉这边的地理方位。我相信事在人为。 记得临行之前,我是这样做准备工作的:先在网上搜索到关于长沙房屋租赁的网站,抄录下几个求合租房屋的人的电话,然后长途打过去。第一个接我电话的听口气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我简单问了一下房子的租金方位面积,室内的设施以及对方的职业。最后我说,好的,谢谢你,如果合适的话我会再和你联繫。对方说,好的。 我没有继续打电话,而是回网上搜索长沙地图,把他说的位置查到,依着粗浅的地理常识判断该地区的交通状况经济水平,第二天就给对方打过电话去了。我又仔细询问了房子的相关信息,然后说,这个房子我定下来了,不过我现在在外地,不能看房子,到这个月中旬我到了长沙直接搬过去。对方犹豫了一下,问,你过来要是看不上房子怎么办?我说,我先汇给你定金吧。对方答应了,他竟然没有了解我的详细情况就答应了,凭直觉他应该也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四月十四日晚七点,我告别家乡父老,踏上了去长沙的征程,一路的谨慎小心,夜里几乎没睡。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没有在站台犹豫逗留,按照对方发给我的信息,我提着两大包行李直接上了136路公交车,等下车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我的旅途顺利。 然而一下车我便迷失了方向,不辨东西南北,依着对方给我的地址沿途问路,居然得到几个相反的方向,左右辗转终于似乎找到了我租住的楼前,但是给我的地址是六楼,而眼前的居民楼一共五层。我给对方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一位楼上居住的好事的妇女操着我半懂不懂的方言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叙述了一下情况,妇女咂着嘴说:哪有六楼哟,网上的事怎么能信哩?你上当啦!我彷徨起来,对于自己以往所理解的人事也产生了怀疑,有种人心莫测的凄凉之感。我头脑里飞速的回闪这几天和他联繫的每一个细节,我想:不至于啊......我已经有了不行就先找旅店住下的想法,或许自己做了件很糗的事。
第21页 直到对方给我回过电话来我心里才一颗石头落了地,我果然是找错了地方,他骑着一辆电动摩托到汽车站牌下接我,这是一个留着寸头四肢健硕的青年,叫田。我说,你胆子挺大的,没见过我也敢把房子租给我。田说,我十几岁就来长沙混了,什么人没见过。我说,你牛! 如果你要问我这两天在长沙究竟生活的怎么样,说句老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过的挺舒坦的。房子比我预想的要好,不仅全装修家具成套,收拾的干净利索,更重要的是生活用具一应俱全非常方便,连油盐酱醋也是现成的,这些当然是田的,看得出他是一个用心生活的人。我白天就在长沙城里熘达,看看哪里风景秀丽,哪里东西便宜,哪里交通便利,哪里茶楼林立,顺便买些日用品,名曰“採风”;晚上我便躺在双人大床上酣然,很酣。 几天以后我开始和田合伙买菜做饭,只有晚上一顿餐。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厨艺远不如人,在家的时候还为自己是一个能下厨房的男生而自wèi,不料来到这里发现,原来自己炒的菜只能称的上“能吃”。 在饭桌上,我端着一碗米饭,一面吃一面问田:“南方人一般怎么看待北方人?” 田说:“每个人都不一样啦,还要分人嘛。” 我笑道:“比方说我们北方人,一般觉得南方人比较精明,心眼儿多......” “对!这一点和北方人不一样。北方人比较——纯朴。”他应该是想说“简单”,但碍于我的情面,说的委婉了一点。“你看,跟你们北方人交朋一定要以心换心,不能耍心机,跟朋友耍心机你们会很讨厌。”他以前是一名职业运动员,去过全国很多地方参加比赛,有些见识。 我很奇怪,“你们南方人交朋友不是以心换心吗?” 田显得有点为难,“知心的朋友当然要以心换心,但是知心的人能有几个呢......” 其实,我们也只是泛泛而谈,似乎在讨论一个众所周知约定俗成的概念,是否真的能和我们现实的生活经验对接,我不知道。就像田曾经说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哪里没有正直善良的人,哪里没有狡猾奸诈的人呢?可是,为什么我们又会对各地的人产生不同的印象呢?我们归结为一个当今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彙:“文化”。 那到底文化是什么?我不想下一个漏洞百出的定义,但在我脑海中却隐约有着这样的概念:从根本上讲,文化是人们心底对好坏美丑的普遍看法。其实不论什么地方的人,整体上讲,生下来都差不多,全赖于外界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譬如说山东人,一般人认为山东人豪爽,讲信用重情分,那在这个文化体中,如果你有情有义,身边的人就会认为你好,值得信赖,你在人群中就好办事吃得开,所以大家就会跟着你学,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形成习惯。当然学成什么样与个人资质有关系,也有觉得学不来的,觉得不如耍点心机来的顺手,便可能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但大家会不喜欢他,把他边缘化,使他承受压力,所以他也会在人前装出一副重情义的样子来。话说回来,倘那个有情有义的人生在南方,或许大家也会觉得他是个好人,但未必聪明能干,那他就不一定吃得开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模式推演,现实的情况比这复杂的多,加上如今各地交流十分频繁,不同价值观轮番洗涤人的头脑,真的已经很难讲了。 一场拳赛 我在这边交了一个叫小潘的朋友,和我年纪相当,爱好搏击运动。前两日受他之邀,我从长沙启程到株洲参加了一场由株洲电视台主办的中泰民间拳王争霸赛。事先声明,我不是一个争强好斗的人,也不是一个很能打的人。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感受颇多,我却吃不准以怎样的心态和诚意来记述这次难得的经歷。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我忽然接到小潘的电话,叫我到株洲来。我知道他已经提前一天去株洲报名参加训练了,此前他跟我说起过这次拳赛,我没打算参加,一来知道自己的水平,二来觉得太远不方便,三来,有点害怕......可是这回,他在电话里口气强烈的叫我过去参赛,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至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然而我没做太多考虑竟答应了。我给出自己这样的参赛理由:一来可以上电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二来可以结识一些这方面的朋友,三来可以增进自己打架的水平,对搏击有更深的认知。 当天晚上我把店託付给舞厅里的人帮忙看着,只身坐车去了株洲。到站后才知道原来比赛是在次日晚上,小潘已经替我报上名,我们先找旅馆住下。株洲是他的老家,第二天他陪着我在市区转了一天,等玩的精疲力尽,晚上开始准备比赛了。 比赛的拳台是露天的,刚刚下过雨,有人用拖把将檯面上的积水驱除。临近八点,天已渐渐黑下来,照明灯照的拳台通明,服务人员、裁判、电视台的人陆续赶到,还有许多现场报名参赛的拳击爱好者。 “以前练过拳击吗?”工作人员问。 “练过,业余爱好。” “参加过比赛吗?” “没有。” “打过沙袋吗?” “打过。” 工作人员叫报名的选手填了个登记表,同意参赛。
第22页 观众都是附近居民和过路者,渐渐从四方聚拢过来,一层贴一层,强劲的音乐响震撼着人的心魄。小潘说:“帮我拿着东西,我去上厕所。”我接过他的包,镇静的观望着现场;我心里并不紧张,因为我叫不紧张...... 等小潘登台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八趟厕所,结果可想而知,一上场就乱了章法,乱打一通,对方身高臂长且有比赛经验,小潘不久败下阵来。赛前他还叫我用手机把比赛过程录下来要回去研究,结果看过自己的表现竟把视频全删了。 由于没有合适的对手,我一直等到最后才上,看着上面一场一场的打,我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我知道在私底下我和潘浩的水平差不多,而且是穿着护具,这回真要上去被人当场撂倒可就糗大了。好在我的头脑还清醒,知道既然来了就不能轻言放弃,成败得失是一回事,态度是另一回事。 我上台的时候临时安排的对手竟然被撤换掉了,原因是裁判认为对方太业余,且体重较轻,双方“差距太大”!这时台下自告奋勇上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比我粗壮但年龄长一些,场下观众立刻一片欢唿。据现场主持人介绍,他是退役特种兵,曾在深圳做私人保镖,现在长沙开拳馆,虽然已经年逾四十,可是体格强健不减当年。我想,完了,这回我要死在台上了......可是据主持人说,我也是来自山东的高手,也在长沙开拳馆,我们可谓是“棋逢对手实力相当”。场下又是一片叫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开场我还算冷静,难得的冷静。我利用身高臂长的优势几次打击对方得手,然后迅速后撤躲过对方的还击,对方显然有些恼怒,他抓住机会把我逼到护栏边连续重拳击中我的面部,我本能的转过身去抓住橡胶护栏,他竟从背后继续进攻,击打我的后脑,好在拳不算重。想不到四十来岁的人火气还这么大。裁判这才过来拉住对方暂停比赛,把我扶到一边坐下,问我还能不能比赛,不要勉强。我感觉头有点晕,好像没有什么要紧,片刻之后站起来说还可以打。 也许是对手被我的继续战斗的精神所“震慑”,也许是“拳怕少壮”的缘故使他有些体力不支,再打的时候对方进攻已经不甚积极了。我依然靠那种拉开距离打了就躲的战术,在一次转身中对手吃了我一拳,腿一软跌倒在地。后来我才知道并非是我的拳头厉害,而是他腿有毛病。裁判暂停了比赛,这回很及时。没有继续比下去,双方算打了个平手,我心里对比赛过程及结果还算满意,虽然被人打的挺惨,这对我并不重要。下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鼻子已被打破了,流出血来。 天已经很晚,本来还打算连夜回长沙,看来是不方便了。我们又找到旅店住下,准备明天一早回去。夜里小潘已经安稳睡下,我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起来又上了三趟厕所,这回轮到我了...... 总结一下这次参赛的经验:第一,不要怕。人们往往会对未知产生莫名恐惧,这是阻碍我们前进的巨大障碍,然而一旦了解了会发现不过如此。生活中我们未知的东西太多,而且不可能事事都知,所谓的哲学啊宗教啊信仰啊,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为了应对那些未知的。如果想等着我们都知了再去做那什么也做不了了,真正做事的人一定有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冒险精神。 第二,不要怕疼,特别是在打架的时候。人们在激烈的对抗中,精神高度紧张,拳头打在身上并不觉得疼,就算我被人击打头部的时候也只是有点晕,没觉得多么难受。人们往往由于对疼痛的过度想像加剧了对搏击的恐惧,这有点像对死亡的恐惧,一切皆因没有经验。记得我和一个参加过越战的老兵聊天,他说刚上战场的时候大家都很害怕,炮弹来了到处乱跑不知怎么躲,可是一旦见了死人见了血就不怕了,可以豁出去往前沖了。 第三,要战胜自己的情绪,不轻言放弃。情绪变化不定,时时干扰着你的行动,想做事就必须有点信念和意志。可是信念和意志不是说有就有的,得一点一点修炼,我不想空谈成功学,我也不成功,就少说废话了。 次日回到长沙,浑身像虚脱没有一点力气,胳膊也有些酸痛。这些倒无妨,休息两天变好了,可是晚上看电视转播竟然没有我的镜头,看来打的不咋地被人掐掉了。这回又白折腾了。 天火 至今我犹记得十年以前住在老宅时的情形。我们家住在农贸市场边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上,楼顶是水泥砌的,为了防止漏水,还在顶子上刷了一层黑亮的沥青,又从沥青上面铺了一层黄沙。天长日久风吹雨淋,黄沙渐渐被消磨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沥青不分昼夜的向天空敞开怀抱。 那时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是夏天,济南本就是全国有名的火炉城市,加上我家的特殊地理位置,整个屋子仿佛一个蒸笼。屋里没有空调,客厅一只吊扇,飕飕吹在脸上的风热乎乎的。记得小的时候每天吃过晚饭,太阳渐渐落下,我们总要拎着马扎拿着蒲扇到街上乘凉,或者到庄稼地里熘一圈透透气。等神清气爽地回来一脚踏进屋子的时候,会马上痛苦的感到钻进了一个大闷罐,虽然我们不避偷盗屋门一直肆敞大开,但经过一天的炙烤,墙壁热量不会轻易散失掉,这使人非常沮丧。进屋沖完凉准备睡觉,往床上一躺,背部马上就会被凉蓆“烫”一下,必须起来再用湿毛巾把凉蓆反覆擦拭两遍方可入睡。我给自己扇着扇子打发自己入睡,昏昏沉沉感觉悬着的胳膊失去控制勐地一沉,空中的扇子随之也坠在床上,又醒了,这时发现额上脖子上全是汗珠。有几回我实在无法忍受屋里的闷热决心到阳台上睡,可是铺上蓆子躺下不久便被外面的花蚊子咬得遍体鳞伤浑身是疱,只得又抱着枕头回到屋里。
第23页 终于有一天市场扩建我们搬迁了,这回住的是一楼,从此再没有感受过那种小笼蒸包的感觉。感谢党感谢政府。 然而这几日,我似乎又体验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七月份的长沙已经过了雨季,正是晴热的时节,已经连续几天三十七度的高温,不过这仿佛还不是主要原因,我想我店里的高温还是与这里独特的密不透风的房型构造有关。我坐在接待室里,穿短裤赤着上身,感觉身体各处却仍在冒汗,额上一直湿漉漉的。我不停的补充着水分,可是小便却很少,且赤黄,我知道,我周身上下都充满着尿液的成分。 虽然有电风扇,这种环境也很难有顾客来光临,连已经交钱办了月卡的两个客户这两天也没有过来,我一个人整天坐在电脑前想办法,只是想...... 朱大哥给我打过电话来,他曾是这里的常客,但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有些不满的告诉我,他最近实在很忙,没有时间过来,但不管怎么着他也是我大哥,我也是他兄弟。欠我的钱他忙过这两天就来还我,说我没必要那样,弄得他很没面子...... 我的心情很纠结,不知道我托人给他捎话是否妥当。 天上在下火,一直烧到地下,又烧到人的心里,烧的人心焦火燎。这里大约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定要把悟空炼成火眼金睛才肯罢的。 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发现夜里已经下过雨了,一片凉爽的气息,只是凉风要渗透到店里还需要一段时间。 灭鼠 我属鼠,甲子年生人,对老鼠有一种天然友好的感情。 记得仿佛是刚刚懂事的年纪,我得知了自己的属相,——居然是小偷小摸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非常沮丧,渴望是自己听错了,或许我还有其它属相。后来得到了证实,我的确还有其它的属相。 有一回,忘记是什么缘故,父亲带着讥讽的微笑,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属破车子的,不敲打敲打就不行!”我满面羞愧,知道了自己的另一个属相——破车子,这仍然不能使我满足。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个好听一点的属相么? 我听人说,长大以后会有许多变化,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是不算数的,于是我又怀着巨大的希望,要问母亲一个究竟。母亲这时正在田里拾草,她从菜叶上逮了一只铜壳螂,用一根坚硬草杆儿插进它背后的脖颈里,铜壳螂就像小风扇一样嗡嗡地翅膀抖个不停,可是身子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那根草杆儿了。这是母亲给我制作的玩具。我看着铜壳螂束缚在草杆儿上拼命挣扎的样子,感觉它一定非常痛苦,我不敢碰它,怕这样会增加它的痛苦,或者担心它咬我一口。 我手里攥着那只痛苦的草杆儿,小心的移到正在蹲着身子拾草的母亲身边,夕阳的余辉照得母亲满面通红。我轻声地问她:“我长大以后还属老鼠吗?”母亲有些诧异的看着我,然后微微地笑道:“你长大以后就不属老鼠了。”我心甚慰,兴高采烈地问母亲我将来属什么,在我的观念中,似乎属什么也比属老鼠强。 “你长大以后属驴。”母亲强掩住嘴角的微笑,非常坚定到告诉我。我忽然又陷入了另一阵迷茫,我似乎隐约觉得,属驴也并不比属老鼠要好多少。我为什么不是属马呢?马和驴也差不多嘛。我失望地想。 “那我哥长大了属什么?也属驴吗?”我指的是我表哥,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是因为早生了半个钟头争了个哥哥,他处处都好,我一直很崇拜他,我想我们的命运或许差不多。这时我的脸上又恢復了探索的兴趣。 “你哥么......他将来不属驴,——他属猫。”母亲的脸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然后俯下身子继续拾草。我感到十分蹊跷,我想:猫相比虎啊龙啊虽然也算不上好,但是比驴强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和我哥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难道因为他长得好看些吗(母亲曾说过我是天底下最丑的人)?然而我依然非常相信母亲说的话,我为自己的将来悲惨的命运而感到失望和无助。 后来我得知鼠原来是十二生肖的排行老大,惊诧之余也略感安慰,再后来又陆续看了《猫和老鼠》和《舒克与贝塔》,觉得老鼠是一种十分可爱的动物,于是我的心里彻底平衡了,甚至为自己的属相而感到隐隐的自豪。 其实我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老鼠。在北方的环境里,一旦住上楼房就等于与老鼠绝缘了,纵然它偶尔出没于你的身边也绝不会让你看清它的身形。我所知道的家中关于老鼠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外婆家的狗因为误食被毒死的老鼠而身亡,是一条很好的狗,当时我不过五六岁,那是我童年的痛;第二件是一个年三十的晚上,父亲还在厂里加班,母亲自己在家里包饺子,而我已经睡下。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包好一个饺子放在盖垫上,一转身的功夫就被老鼠叼走了,再包一个,一转身又没有了。母亲白忙活了半宿,又惊又怕,感到一股不祥的徵兆,于是焚香祈求老天保佑。那时还在老宅里住,老宅之前的老宅,还是土坯的房子,我六岁之前住在那里,记忆已经很淡了。 刚到长沙第一个住处是在某小区的六楼,屋里干净卫生。我看到二房东在厨房的门口放蔬菜的地方设了一个老鼠笼,里面撒着一些作为诱饵的花生。我十分惊奇,不敢想像在六楼上也会有老鼠出没,感情上仍然觉得这是很遥远不可能的事,那只老鼠笼只是一个美丽的诱huò,好看的摆设。直到一天晚上。
第24页 时间已近十点,我提着牙缸正要去厨房刷牙,这时厨房黑咕隆咚,传出一些锅碗相碰的微弱的声响。我并没在意,把灯打开,忽然只见一道黑影从锅灶前闪过,等我反应过来,黑影已经爬到高墙上包着厚厚的银色软壳的煤气管道上,并从管道和墙体的细缝里钻出去逃脱了。 我失了神似地的从隔壁房里叫二房东出来,这时房间里正传来他和女朋友调笑的声音。他一脸惊奇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老鼠?我知道有老鼠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屋里本来有三只,那个笼子已经逮住两只了,还剩下一只大的最狡猾,一直逮不住它......”二房东摊开双手,一脸无奈的样子。 “那你逮到老鼠怎么处置的?”我笑着问。 “还能怎能处置?我又不敢打死它,只能不管它,等它饿死之后扔掉。” 我为他的善良而感动。 现如今我搬到城郊的一栋居民楼里,依然住在顶楼,单独的一个房间,卫生间在屋外。如果早知道这里的鼠患如此严重,我一定择一处别的住所,然而租金已经交到房东手里,想反悔是不可能了。 一到夜里,我把灯熄了刚躺下不久,就听到老鼠在房间里串来串去的动静和吱吱呀呀啃食家具的声响。我一起身仔细注意房间的动静,立刻又安静下来。我在一躺下又要入睡的时候,屋里又恢復了刚才的声音。我愤怒的打开灯要看个究竟,只见两道黑影迅速的从墙角熘过,从房门和地面之间细小的缝隙里奇蹟般的钻了出去。毫无疑问,老鼠是从屋外卫生间骯脏潮湿的大便管道里爬上来的,地上还有水迹,看来做个老鼠也不容易啊。 一天夜里我正在梦乡中,想来这回终于可以抵抗住一切干扰睡过去了,谁料一块湿乎乎的东西忽然从床头上掉下来,正砸到我那全身唯一裸露在外面的英俊潇洒的脸上,那东西旋即踏着我的脸窜到床的另一侧消失了。我清醒以后,摸摸还顺着嘴边往下淌的液体,差一点把昨天晚上吃的方便面给呕出来。 为了消灭鼠患以获得片刻的安宁,我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我到杂货店里买了一张专治老鼠的粘贴,悄悄放在门口老鼠出没的地方。果然起了效果,夜间我躺在被窝儿里忽然听到门口一阵急扑棱的声音,想是有老鼠上套了,那一夜都在那一个方向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并不足以影响我睡眠,我睡得很安然。清晨起床,看见一只灰黑色瘦弱的小鼠,嘴巴尖尖的,拖着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尾巴,安静的躺在粘贴上,它大约已经耗尽的全部的体力,但是瘦弱的身子却在帖子上越陷越深,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了。然而它看见我过来,还是使出最后的力气翻腾了一下,仿佛是欢迎我的到来,米粒大小的眼睛巴巴地看着我。 对这可怜的小生灵应该怎样处理呢?我可不会心慈手软。那张粘贴可以重复使用,我必须把它从上面薅下来,我拎起它的尾巴拽一拽,它呲着牙又细微的叫了一声,似乎是拼命隐忍着,担心有损自己男子汉形象一样。我知道它一定很痛苦,我又手软了。我找来一支废弃的牙刷,一手拎着胶贴,一手将牙刷柄插到小鼠身子下面使劲拨弄,不管它是多么的痛苦,兄弟,对不住了。 小鼠终于安然的脱落,带着沾满全身的像牛筋糖一样的胶体,坠入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水中。我又将牙刷柄伸到水里,将企图从水中探出的小鼠的尖尖的脑袋復又按下去,咕嘟咕嘟,那只孱弱的小鼠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我们。 第二天,我又用同样的方法捕住一只老鼠,并且用同样的方法将它处决。第三天,那张粘贴不起效果了,耗子们嗅出了粘贴上先烈的气息。它们擦干了眼泪,吸取了同伴血的教训继续前进,不仅跨越了那道障碍,而且又在我的屋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噪音不但无减反而有增,吱吱呀呀,它们那两位先烈如果看到今天这幕也一定带着復仇的快感含笑九泉了。 虽然非常心疼,我不得不又花四块钱买了一张粘贴,又用同样的方法逮住了两只,其中还有一只蛮大的,我想应该是他们的家长吧。然而果不出所料,当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一次迎接夜幕的时候,那透人心肺的吱吱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老鼠就像真理一样,是杀不完的。一只老鼠倒下了,千万只老鼠站起来了!我崩溃了,我向你们投向,我向你们忏悔。兄弟,我们是同类,都在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中谋生活,说不定那天也会像几位烈士一样栽进去。我一定要发扬你们的革命主义乐观精神,勇往直前,不怕牺牲——放过我吧,兄弟! 我祈求着,不知不觉进入冬季,身上又多添了几件衣服。我那些兄弟们大约也不愿意在便池里洗冷水浴,渐渐不来打搅我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觉还是一天一天的睡,偶尔我会想起那些同类们,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小鼠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于脑海,就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我真的希望——真的希望你们再也不要来! 我将怀念这段和你们一起奋斗的岁月。 嬉皮死了 星期一: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嬉皮刚刚回来,它一宿都在外面,经常如此,谁也没有在意。我去以前的公司办一下离司手续,我们已经阔别近一年,手续却一直没办。见到以前的同事,感慨万千,五味杂陈,想到一句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回来的时候我感到心绪糟透了,仿佛患病一般。母亲告诉我,嬉皮一直躲在窝里不出来,可能在外面吃坏了肚子。它经常如此,谁也没有在意。
第25页 星期二:夜里我在睡梦中听见嬉皮呕吐的声音,它的窝里窝外满是稀粥,屋子瀰漫着难闻的气息。清晨它已差不多吐尽了食物,趴在一处不肯动弹。我想:吐出来就好了。它太顽皮,总不肯呆在家里,常搞得自己很狼狈。然而这一天它一直在干呕,肚子里没有东西,胃液也吐出来了,屁股上煳着一片拉的稀屎。它不肯呆在一处,四处乱爬,屋里被它搞的很不堪。晚上我们给它熬了绿豆汤解毒,它却不肯喝,强灌一点马上吐出来。 星期三:我起床带它到宠物医院看病,大夫把它绑在架子上输液。嬉皮渐渐精神起来,来回扭动身子不肯被束缚,我看有希望。回来后它安稳的睡下了,但是下午又开始呕吐腹泻,把刚刚注入的生理盐水也给吐出来。它浑身臭极了,仍要乱爬,我们把它关在阳台上。晚上我对母亲说,嬉皮快死了。母亲不耐烦地说,死了拉倒! 星期四:我又带它去宠物医院,大夫给它测体温,只有35度,而猫的正常体温是38到39度。大夫告诉我,前段时间有很多流浪猫死了,不知道是猫瘟还是有人投毒。又给嬉皮输了更好的抗生素,它似乎又有力气了,扭动身子不肯老实。回来后它躺在窝里不动弹,尿也直接撒在窝里。晚上我看见嬉皮从窝里努力爬出来,侧歪着身子一摇一摆往喝水的地方爬。我万分惊喜,连忙倒了温水放在它的面前,它低下头用嘴唇饮一下水面,尽力吞咽的样子,然而马上又呕出来。它奄奄一息地望着眼前的水盆。我唤它的名字,它看看我,想“喵喵”地叫一声,但是声音却沙哑的几乎听不见。母亲叫我煮些鱼汤,她这时的面色也变得忧戚。嬉皮并没有喝下鱼汤,灌一点吐一点。这两天大卫在家中消失了,仔细找时发现躲在角落里叫也不肯出来,我们愕然发现大卫也两天没吃东西了,放在盘子里的猫粮一点没少。 星期五:我一夜都听见嬉皮急促的唿吸,半夜它爬出窝来,我下床发现它尿了,换了垫子又抱它回去。近黎明的时候,它又爬出来,呕出了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酸臭的液体中夹杂着殷红的血迹。它无法站起,躺在冰冷的水泥泥板上抽搐。我连忙起来抱它回窝,当它僵挺的身子一靠到松软的垫子上,忽然变得安静了,没有了急促的唿吸,仿佛一个刚刚睡去的孩子。嬉皮死了,它死在了黎明前的晚上,没有看见新一天的太阳。母亲起床过来看看说,还活着,眼睛好像在动!一会儿又看看说,身子已经硬了。我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既不睡也不起。母亲说,她一闭眼就想起嬉皮跳上她的床头冲着她喵喵叫,要么就是她到外面一喊嬉皮的名字,它马上从很远的地方欢天喜地的跑过来。我依旧躺着。 上午我们把嬉皮僵硬的尸体用温水里洗净,用暖风机吹干。它的面相一直很难看,一边的牙齿呲在外面,嘴唇上是淤血,毛色灰暗,皮肤紧缩。可以肯定它是中毒而死,而且极可能是人为投毒。我们把大卫抱过来看它最后一眼,这是它曾经的“孩子”和后来的丈夫。大卫马上挣脱母亲的手跑开了,一天没有再露面。我借来撬棍和铁杴,在门口嬉皮经常玩耍的花坛里挖了一个坑,用报纸把尸体包裹起来,放在里面用土填平。我们的缘分就这样尽了,就像我那已逝的爱情。 我是上个星期回到家里的,然而与上次不同,我一踏进家门就感到无比温馨惬意,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这种幸福感如此充盈,是我此生少有的,以至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我甚至在想:不会乐极生悲吧?如今果然应验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常态,我不知道。 星期六:即今天,我早晨醒得很晚,这是我一个星期以来睡得最熟的一个晚上。吃过早餐,我不自觉地出门来到花坛边埋葬嬉皮的地方,似乎担心夜里有什么东西把坑刨开。一夜的寒风已经将土冻实,园里的草木显得更加凋零,然而它旁边的塔松却依然苍翠,一副傲骨嶙峋的样子。回来以后我作此文,祭奠我们一年多的缘分,就像祭奠我那已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