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朋克救地球》 第1页 [侦探推理] 《一首朋克救地球(出书版)》作者:[日]伊坂幸太郎/译者:阿夜【完结】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フィッシュストーリー 译者: 阿夜 出版年: 2010-11 内容简介: 跨越时空的四则故事,爱与坚持是共通的语言。 《动物园的引擎》市长被暗杀、凶者在逃之际,三个大学时代的好友晚上约在动物园见面,遇到了个躺在动物园睡觉的奇怪男人——被称为动物园的引擎的永泽,他怪异的行为引起了三人的怀疑,可是真相却出人意料…… 《献祭》接到寻人委託的侦探黑泽无意中被捲入了活人献祭的原始风俗之中!曾经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却反目成仇三十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黑泽要寻找的人是否已经沦为了牺牲品? 《一首朋克救地球》一个红不起来的乐队解散前录制的最后一首歌,中间留下一段空白,竟跨越时空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更拯救了濒临灭亡的地球!这段巧妙的空白中到底有什么魔力?这首歌里隐藏了什么奥秘? 《薯片》职业小偷闯进棒球选手的家中,接到一个意外来电,得知屋主正陷入一场阴谋之中·于是,展开了一连串拯救屋主大行动!在这个过程中,他却发现了更令人惊讶的真相…… 目录 动物园的引擎 献祭 一首朋克救地球 薯片 谢辞 动物园的引擎 —— 电车 —— 地铁的车厢里,接近末班车时间,下方向的车内空空荡荡。他两旁坐着妻子与女儿,两人熟睡的面容一模一样。妻子该不会手一松,弄掉了握着的车票吧?他不禁担心起来。 大概两站前,对坐几名学生聊起了汽车,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中一名浅褐色头髮的男孩子说:“马自达的转子引擎(注)啊……” 一瞬间,他的脑海浮现了十年前的往事,都怪他们提到「引擎」这个词。 他再次端详妻子与女儿的脸庞,然后,开始回想那一天的事。 (註:即汽车大厂马自达(mazda)旗下的rx高性能跑车系列的主要心脏——转子内燃引擎(rotaryengine,全名为rotaryintenrrbustionengine),为马自达的招牌产品。) —— 动物园 —— 那一天,记得是十月左右吧,我和河原崎先生待在夜间动物园里。河原崎先生是我的大学学长,虽然大我五岁,不知他是重考还是留级,我们在校期间经常遇到,毕业后也不时相约喝酒。 动物园的照明全关了,四下宛如照上黑幕。 “凭感觉就知道了啊。”河原崎先生和我并肩坐在长椅上,突然吐出这句话。 他说的是动物们。他们既没发出叫声、也没踏出脚步声,但你就是晓得他们此时此刻正与我们存在同一个空间里:不知是唿吸、心跳,还是理毛、变换姿势、敛翅的声响,说不上来,但确实,这些行为当中有个什么正撩动着我们的肌肤。 “是啊,真的在呢。”我点头。 “你看那边。” 河原崎先生突然伸出食指指着斜前方,我伸长脖子、眯细了眼一看,有个男的正趴在地上,我完全没有发现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人躺在那里。 “大概在睡觉吧。”河原崎先生仍然是一派冷静。 “不是死了吧?” “当然不可能啊,死人在这里也太诡异了。” 看上去的确很诡异,这我也同意。河原崎先生紧接着说:“之前那个市长……小川市长的案件,你晓得吧?”他想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是说那个遇害身亡的市长?他叫小川吗?”我们镇先前曾发生命案,当时市长突然行踪不明,最后在泉水之岳的公共厕所被找到时已是一具尸体,在地方上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子。“那起案子怎么了?” “你看那个男的正面对的兽栏,知道是什么动物吗?” 说明牌上写着“东部森林狼”(注) “看吧。”河原崎一脸得意洋洋的口气。看什么啊!听得我火都上来了。 “狼的英文是‘wolf’吧?” “是啊。” “‘flow’也有‘小河川’的意涵对吧?没错,和被杀的市长名字一样。小河川,小川,那个市长全名叫小川纯,这可是大发现呢。” 我无法判断他说的这话有几分认真。 “那个男的应该和市长命案脱不了关系”。河源崎先生神情愈认真,我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挤出笑容回了一句:“你是在说冷笑话吧。” 那一年,河原崎先生大概四十岁上下,或许因为他的职业不是一般的上班族,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个性孩子气,总是一派悠闲。然而如今回想,是当时的我太迟钝了。事实上,那阵子河原崎先生的补习班经营困难,换句话说,他正走到人生的瓶颈,后来没多久便听到他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的消息。虽说我和他是大学学长学弟的关系,彼此的了解其实仅止于这种程度。 “两位久等了。”一道手电筒光线照亮了我们身后的黑暗。
第2页 回头一看,是恩田。恩田也是我们大学同窗,和我同年,现在在公家机关做事。他的蛋形脸上戴着非常适合他的眼睛,是个认真而一板一眼的人。 至于当时我为什么邀请河原崎先生去逛“动物园”,说穿了没别的特别理由,是因为恩田那时在动物园工作。真要说动机,顶多是“你不觉得‘夜间动物园’很稀奇吗?”这种程度罢了。 “有个可疑男子哦。” 没想到,恩田只是淡淡的应道:“喔,那使永泽先生啦。” “永泽先生?”河原崎先生问。 “他是我们动物园的职员,我的前辈。” “躺着睡大觉的职员!?”我不禁质疑,“上班这么混纳。” “正确来说是前职员,现在应该是在待业中吧。” “前职员为什么会躺在那里?”我问。 于是恩田娓娓道来:“我们院里的东部森林狼曾经逃出去,”故事从这儿开始,“消息还上了报,大概是两年前的事吧,当时跑掉了两只,后来找回一只。” 恩田的话迴荡在黑夜的园内。 “就是现在待在那位永泽先生对面兽栏里的小傢伙?” “没错,那是东部森林狼,它就是当时逃走的两只回来的一只。”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所以园方要求永泽负责?” “那天晚上值班的是永泽先生,”恩田点点头,“不过是他自己提辞呈的,他说自己难辞其咎。才四十岁就丢了工作哩。” “为什么离职员工会出现在这里?”河原崎先生又指着永泽先生。 “他好像脑袋变得怪怪的。”毕竟是讲到这种事,恩田压低了声音,“听说是神经衰弱,和妻子也离婚了。” “所以他到现在还在担心东部森林狼会不会又逃走,才会躺在那儿啊。” “大概吧。”恩田也同意。“永泽先生最喜欢动物园了,老是想把所有人都拉来逛动物园。他曾经自制传单四处发送,上面写着‘去动物园吧!与狮子共度美好假日’,还被上头训斥了一顿呢。” “他有小孩吗?”我问。 “好像有一个儿子,还在读小学吧,不过应该是被妻子一起带走了。” “这么说你是为了帮前职员排遣寂寞才在夜间开放动物园喽?” 恩田听到我有些挖苦的发言,不但没生气,反而开心地回道:“不,是为了派遣动物们的寂寞。” “啊?” “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吧,自从永泽先生来动物园工作之后,动物们的气氛就变了。你们别看夜里的园内像现在这样一片漆黑,可是每次只要伦到永泽先生值班,整个都不一样哦。” “什么不一样?” “我不会太形容。也不是动物的活力……也不是生命力……”恩田有些难为情地思索着语言,“就像是启动了整座动物园的引擎,空气也随之振动,气氛非常愉快。” “动物园的引擎!”我和河原崎先生不禁同声喊到,一半出于好笑,一半时被挑起了兴致。 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下一秒,我和河原崎先生作出了同样的反应——闭起嘴、合上眼,好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地侧耳倾听是否真有引擎传出,然而除了感觉到动物们直盯着我们的视线,或许还被评头论足了一番,四周的空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喂,那边那块牌子是什么?”河原崎先生一睁眼就冒出这句话,手指又指向永泽先生的方向。 “那边原本是小猫熊的兽栏,说明牌时之前留下来的。” “上头写了什么?” “‘小猫熊产于西藏地方,然不耐寒暑,发情期在五、六月之际。’大概是这些。” 河原崎顿时陷入沉思似的一语不发。想也知道,他一定又在苦思冷笑话之类的。果期不然,我正想去别的区逛逛,他开口了,而且说得斩钉截铁,“就是这个男的,他和那起案子绝对脱不了关系。” “你说小川市长的案子?”我苦笑。 “你听好了,刚刚恩田说了‘发情期在五、六月之际’。” “因为说明牌上这么写的呀。” “你用英文说说看‘五、六月’。” 听到这里,我已经笑到不行。“五、六月,mayorjune呀。” “是啊”恩田也附和。 “把连起来mayorjune,就是对吧mayorjune。‘mayor’就是市长的意思,整句就是‘市长—纯’(注),正是前市长的名字呀!” 註:日语‘纯’的罗马拼音为‘jun’,音同英文‘june’。 “你在说冷笑话吧。”我又说了一次。 “推理小说里面不是常有‘dyingmessage’吗?好比被害者在临死前写下兇手的名字呀” “好像有这么回事,所以?”我说。 “那男的,就是这个了。他躺在那儿是为了表明自己与市长的命案有关联,正是dyingmessage啊。” 我不禁失笑,“人家又没死。”
第3页 但河原崎先生不为所动,“好吧,那lying。那男的一直躺着,所以是lyingmessage。” 之后,我们有恩田领头,漫步在园内的巡逻路线上。当时三人一边走在动物园引擎的外围,一边留意着绝不能踩到永泽先生的光景,直到今日我还记得很清楚。 (註:东部森林狼easterntimberwolf学名:canislupusly操n,北美地区分布最广泛的狼,体长约1.7公尺是犬类中体型最大的野生动物。由于北美殖民地的开拓,栖息地不断减少和人类的任意捕杀,数量逐念减少,一九七三年已经列入受保护带的濒临绝种动物。) —— 兽栏—— 他仍躺着,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身子贴着冰凉的地面,一迳闭着眼,本来很讨厌这些人吵吵闹闹的,后来发现他们的话题正是自己,顿时竖起了耳朵,没想到那一夜的事还被拿出来旧事重提。他在意的是,当年那件事,这些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想起了那头消失无踪的东部森林狼。 —— 动物园 —— 隔天,我们又出现在夜间动物园里,老好人恩田听到我又说想进去,依旧没多说什么,回了句“好啊。”就放我们进园,他大概以为我们突然爱上动物园了吧。 我们到的时候并不太晚,但寂静的园内仍是一片漆黑,唯有动物们的声息宛如雾气还是粘腻的湿气瀰漫空气中。 那位永泽先生今天也来了,在前一天同样的位置面朝右方侧躺着。我们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瞧,一边打趣说哪有人特地跑来动物园观察人类啊。 “你说的‘引擎’是什么意思?”我转头看恩田。 “永泽先生一离开,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我倒想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河原崎先生眼神发亮,提议道:“我们等那男的离开吧!”我知道河原崎先生是认真的,但恩田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长椅上睡着了,我还记得河原崎先生拼命数着我们身后兽栏里有几只猴子,至于之后的事则完全没有记忆。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我连忙看了看手錶,已经快七点了。 “你醒来的时间刚刚好。”身旁的河原崎先生开口了。 “恩田呢?” “他说还有事,刚才先走了。” “引擎先生呢?” “刚起身呢。” 这次看到站着的永泽先生,我们俩连忙跟上去。他个头不算特别高,身形枯瘦,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有点驼着背一迳朝前走去,好像完全不在意四下的事物。 走了数十公尺,只见他离开步道,来到了动物园的园篱铁丝网前方。 我清楚记得那一刻的景象。 永泽先生掀起铁丝网的缺口,很勉强地弯下腰钻了出去。当他的脚离开动物园地面的那一瞬间,四下倏地暗了下来,简直像是有人将动物园可调试照明旋钮往逆时针方向一转,不过这里当然没有那种照明;若周围的一切声响也有所谓的音量钮。那也同时被转小声了。当然,这肯定是错觉,我们想太多了,有趣的是,河原崎先生也惊讶得张大了口看着我说:“引擎关掉了。” —— 动物园 —— 当天夜里,我们又在动物园集合了。“这是同样道理吧?”连续三天来报到,我也不禁笑道:“一到夜晚,虫子就会聚到日光灯下,而我们是聚到动物园来。” “搞不好久而久之,老虎也逐渐认定我们是定时出现的食物呢。”河原崎笑嘻嘻地说出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我和恩田都笑不出来。 “你们早上跟踪了永泽先生?”恩田问我们。 “恩,跟了一段路,你知道他走去哪里吗?”河原崎先生眼中闪着光辉。 “回他家吧?” “不,他去了大茼建设的高级公寓的预定地。” 恩田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禁怔了怔,“那不就是在这附近吗?听说最近正要动土?” “你知道那里有一群家庭主妇拿标语牌在抗议吗?”河原崎先生问。 “好象有吧。” “那男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标语牌,混在抗议队伍的角落里,乍看很像是他们同一伙的。” “他想干什么?”恩田问。 “天晓得。”说实话没,我也不知道。 但河原崎先生却愈说愈兴奋,“我们来玩推理游戏吧!” “推理游戏?”我难掩讶异。 “每天深夜睡在动物园里的中年男人,天一亮便跑去高级公寓建地加入抗议活动。从这个状况来看,你们推论是什么?” 看河原崎先生一脸开心,我却完全提不起劲,大概是受够了他胡来一通的文字游戏吧,“这不算推理啦,充其量只是臆测吧。” 然而恩田却加入了臆测,“永泽先生一定是想保护动物园。”他噼头就说:“他很爱动物园,而那块建地离这里不到一百公尺吧?一旦开始动工,工地的噪音想必很惊人,粉尘也会四处飞扬,搞不好会飘来动物园这边。所以考虑到动物们的生活品质,他一定很反对那里盖高级公寓。”
第4页 “对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样。”我随口应道:“这样很好啊。” “错了。”河原崎先生摇着头。 “错了?”他这种说法,好象他知道正确答案似的。 “那一带好几栋公寓正在兴建当中,他如果是为了动物着想,想必也会出现在别的工地上举牌抗议吧?” “不是这样吗?”恩田问。 “我早上问过那些来抗议的家庭主妇了。” “咦?你什么时候问的?”明明我也在场,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早上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我心里老挂着这件事,又回去问她们。结果啊,她们也不清楚那男的来歷。” “你说永泽先生?” “他们说,那男的每天天一亮就跑去和他们排排站,跟他打招唿也不回应,自愿自拿着自己带去的标语牌默默地站在那儿。” “然后呢?”我催他说下去。 “那些主妇也会去别的高级公寓预定地抗议,不过,那个永泽举牌的建地算是往来行人最多的。我去问了其他的建地,都说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也就是说,永泽先生只出现在那栋高级公寓的建地上?” 我说着站了起来,再继续听河原崎先生扯下去,自己也快变得不明所以了。“我去走走。” 河原崎先生臭着一张脸,却没叫我“别走啊”,看他一副想埋怨又吞回去的不快表情,宛如望着儿子却骂不出口的父亲,我顿时想起河原崎先生的儿子。虽然未曾谋面,但听说他有一个儿子,河原崎先生每次喝醉,动不动就提起“我儿子很会画画哦”。据他说,他和儿子感情好得不得了;但在我看来,河原崎先生这种个性,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应该很难敞开心扉接受吧,所以我暗自觉得他们这对父子第二关系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我沿着动物园步道逛了一圈,边走边望着一间间兽拦,突然涌上一股冲动,很想当下立刻大声发号施令,把所有的锁弄坏,命令动物们“按照名字的五十音顺序排成一列!和旁边的手牵起来!”至于叫它们排成一列干吗,我自己也没个答案。 来到东部森林狼的兽栏前,我停下了脚步。永泽先生仍躺在那儿,可能是他穿了一身西装的缘故,看上去不像是流浪汉。 我走近他身边,想摸一下他;我想告诉他,托你的福,害我被学长拉去玩莫名其妙的臆测游戏。我伸长手臂,垂下手指,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背,突然间,我听见了低吼。 那是声低沉而震颤的威吓,可能发自我眼前的东部森林狼,也可能是园里的动物给我的警告,它们睁开了眼,,肉食性动物露出锋利的犬齿,连夜性动物也纷纷探出头来。总之,那深沉的低吼正透过地面传到我身上,仿佛警告“不准随便碰我们的引擎!”震得我不禁微微颤抖。 我退了开来,慌忙张望四周,打亮手中的手电筒照了一圈,心中列里掠过一丝恐惧——我该不会被动物们包围了吧?它们和永泽先生该不会竖起毛瞪着我、张牙舞爪地打算扑过来吧? 我散步完回到原地,河原崎先生仍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一旁的恩田果然是一脸疲惫与茫然。 “我非常确定,那男的和小川市长的命案绝对脱不了关系。”河原崎先生说:“听好了,那起案件后来一直没找到兇器,也查不出第一现场是哪里。” “你意思是,你知道真相?”恩田讶异不已。 “第一现场就是这里。”河原崎先生自信满满地伸出食指指了制自己的脚边。 “这里?我们园里?” “没错,两年前,市长在这里遭人杀害,之后尸体才被运送到泉之岳的厕所里。” “要是我们园里真发生那种兇杀案,案子应该马上就破了吧。别看现在很冷清,白天游客还是满多的。” “是夜里,事情发生在夜里,有人带市长来逛深夜的动物园,说不定就是那个永泽带的路。你看,就像我们能在半夜里进来逛一样,带人进来并不是难事吧。” “然后呢?”恩田尖着嗓子。 “市长就在这里,被人持枪打死了。” “怎么可能。” “当时,流弹也打中了东部森林狼。” “啊?”恩田倒吸一口气。 “对狼来说应该是场无妄之灾吧,子弹打中flow,顺便击中wolf。”河原崎先生像在唱歌似的念着,“之后的发展歷歷在目,只见永泽慌忙冲进兽栏,狼大受惊吓,正乱一团的时候,另一匹狼逃了出去。一匹中枪身亡、一匹逃出兽栏,而为了隐瞒案情,动物园便对外声称逃走了两匹狼。” “那被射击的东部森林狼的尸体呢?” 河原崎先生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竖起食指说:“埋掉了。” “埋哪里?”我问。 河原崎先生更是一脸得意,“就埋在那个大筒建设的高级公寓预定地。” “所以永泽先生才会极力反对在那里盖公寓?”恩田一脸佩服的神情。 “要是开始盖什么高级公寓,埋在那儿的狼尸体就会被挖出来,对吧?这么一来,市长在哪里被杀,马上就查出来了,因为只有这里有东部森林狼。”
第5页 “这么说,兇手是永泽先生?”恩田颓然垂下肩,喃喃说着:“这不是真的吧……” “不是真的吧。”我也说道,让我难以置信的是恩田竟然完全相信了河源崎先生的这番话。“那只是河原崎先生你自己编的啊。” “不是编的,是推理得出的结论。”河原崎先撅起了嘴。 “是冷笑话加瞎掰吧。” “所谓侦探啊,都是先宣布结论再找些歪理来自我解套,跟大厨一个样。” “大厨?” “大厨都是先想好煮哪道菜,之后才开始归集食材啊。” “我想不太一样吧。” —— 兽栏 —— 他仍躺在地上,望着兽栏的栏杆。听着那几个男的对话,他不禁隐隐焦虑了起来。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他们当中有个人提起林子的事,那人好像知道买在哪林子里的东西,而另一个人似乎打算现在就去把东西挖出来。 自己埋藏至今的东西要是被挖了出来,还满丢脸的。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头挖出那东西,换个角度想,要是那天终于有人发现,或许反而痛快。他望着兽栏杆,闭上了眼。 —— 动物园 —— 我们一行三人朝那处建设预定地前进。忘了是谁先提案的,大概是我吧,总之,为了证明河源崎先生的推理是错的,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冲去现场挖挖看。 因为离动物园并不远,我们步行前往。走在夜晚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另一位友人。“你还记得伊藤吗?”我问身边的恩田。 “伊藤?你说那个伊藤?” 伊藤是我们大学时的共同友人,毕业后任职于软体公司,十多岁便父母双亡的他,比我们成熟多了,而且非常聪明。 “之前我在医院遇到他,他挂眼科,而我是去健康检查。” “伊藤怎么了吗?”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以前不是有句话常挂在最边上吗?他说‘人类所有不同于动物之处,都是人类的恶’。” “恩恩,他的确常这么说。”恩田的语气满是怀念,“那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啊?” “会弄清楚事物含义的,恐怕也只有人类了吧。” 还有,我没有说出口,不管是谁为了什么原因反对盖高级公寓,都没必要探究其含义吧。 —— 动物园 —— 眼前就是那块建设预定地,只有草率地沿着外围围了一圈绳子充当封锁线,河原崎先生当然不当一回事,只见他弯下腰,轻巧地钻过了绳子下方。里面似乎没有警卫,我和恩田也跟着钻了进去。整块建地并不大,左侧一片小林子。 河原崎先生顺手拿了靠在墙边的铁锹,声音宏亮地喊道:“来挖吧!” “挖哪里?” “从最边边开始挖呀。我看吶,当初兇手埋狼尸的时候,一定也想尽量避人耳目,所以我们最有效率的方式应该是从林子最里面开始挖。哼,看着东部森林狼一点一点地冒出地面吧!”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开始挖吗?” 我抬头看天,不见一丝云朵的夜空,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洞穴。突然,耳边传来觉掘土的声响,我看向前方,河原崎先生笨拙地一脚踩上铁锹,但却颇有架势。一想到这位老兄可是补习班老师,不禁觉得眼前的景象相当滑稽,也很同情那位未曾谋面的河原崎先生的儿子。 这时,我看到了一位少年。 在我们所在之处的右侧一间独栋房屋,再隔壁是一栋八层楼高的旧公寓大楼,大楼正中央高度的一户人家窗户露出了那名少年的脸。 因为他家里亮着灯,我从建地这边抬头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手周支着书桌托着腮。我回过身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定情观察了许久,发现少年似乎正在眺望我们刚才离开的动物园。 我走向河原崎先生和恩田,告诉他们我的发现,恩田立刻抬头看向少年,“他为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啊?” “反正不是看我们啦。” “搞不好是免费眺望动物园哦。”我故意闹恩田。“要是大家都住进大楼的高楼层,随时都能俯瞰动物园,你们生意也做不成了吧。” 后来,我们三人组轮番挖地,从林子深处一路往外挖,挖出足一躺进一个人的坑,却没有任何收穫。 我一边擦去喷到鼻头上的土,一边嘟囔着真是毫无意义的体力劳动。 “不。”河原崎先生比我有精神多了,“这里的图出乎意料地松软,正证明了曾有人挖过这块地。” 河原崎先生此话一出,没多久恩田便发现了一旁有告示板,他叫我们看,手上手电筒一照,我连忙看向告示。 上头写着“本建设预定地进行地质评估工程日期”,我边看边念了出声,“是一个月前的事。” “也就是说,在这里一个月前进行了土质调查啊。”恩田也开了口。 “所以呢?”河原崎先生一脸不开心地问道。 “要是有东部森林狼的尸体被埋在这里,地址评估的时候早就被发现了吧。”
第6页 “所以呢?”他又问了一次。 “前阵子都没听到过类似的新闻,就表示当时并没有挖出任何东西喽。” 河原崎先生似乎很难接受,但过了一会儿,他也认栽了,“所以说,东部森林狼并不是埋在这里了?” “嗯,不可能了吧。” 比起不保证会挖出东西却一味埋头掘坑,把土添回坑里的作业让人开心多了。 之后我们并肩散步走回动物园门口,三人在马路上边晃荡便聊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 只记得那晚我们道了别,正要各自打道回府的的时候,河原崎先生却对我说:“接下来换你了哦。” 一时间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眼前的河源崎先生指着我,看来这场推理游戏还没结束。只是,什么时候成了强制参与游戏,而且还是轮流制啊? —— 动物园 —— 隔天下午,我起床后便前往那处建设预定地。当然不是由于河原崎先生的纵勇而认真地玩起了推理游戏,我只是有点介意昨天夜里见到的那名少年。 建地有二、三名一身西装的青年,大概是建设公司的员工吧。我正打算钻过围绳下方,青年立刻上前叫住我。 “请问有什么是吗?”遣词非常客气,但很明显对我有所戒备。 “没、没有……”我嗫嚅着说:“没什么事,我看到那边有一块告示牌,上头写说这块地已经完成地址评估了,有点好奇。” “什么事令您好奇呢?” “呃,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挖出什么东西?” “挖出东西……?您是指土器或石器之类的古代遗物吗?” “对对,就是那个。”我露出执着的眼神,顺势胡扯了一句,“我实在很喜欢那些东西……” “好像只挖出一些玩具什么的耶。”西装青年说到这儿,突然“啊”了一声,接着说出惊人的消息:“啊啊,对了,记得还有挖出狗的白骨啊。” 我差点没叫出声。 “刚挖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人骨,引起了大骚动呢……”青年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该就此住嘴,“后来听说是宠物店的狗,因为脚上绑了类似的塑料拍的东西。” “真的是狗吗?”不是狼吗?家是真的是狼,河原崎先生的直觉就没错了,不,根本就是完全猜对啊。 —— 动物园 —— 从建设公司青年那儿听到消息之后,我打电话向恩田确认,接着便找了河原崎先生出来。 “那个白骨应该是东部森林狼吧?”河原崎先生听完我的话,一副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摸样,气势汹汹地说:“我说的没错吧!” “先别急着下结论。”我故意把话说得很像回事,“事实上,那名少年好像全看到了。” “什么少见?” “昨天夜里他也在呀,你没看到吗?就是建地隔壁的公寓大楼里托着腮的少年。” “那个小鬼看到什么了?” “看到动物被车撞死。” 话音刚落,我不禁闭上了眼,因为被车碾过的动物之哀伤正掠过我眼前,突如其来且没来由的巨大罪恶感涌上心头,我只得闭上眼,静待它过去。 “那个少年好像下半身行动不便,而且体弱多病,没办法到外头去。”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听说昨晚那样靠在窗边看着外头。” “看外头的什么” “世界……吧。”虽然这个词很夸张,但我想,我说的并没有错。 “世界啊。” “大约两年前的某个深夜,窗外传来很大的声响,在窗边的少年把全部经过都看在眼里。他说有辆很大的休旅车撞到一条狗,车上的两名年轻男子下车察看,接着便吵吵闹闹地将那头大型犬抬进那片林子里埋掉了。” “小鬼都看到了?” “对,他还依稀记得这起事故,后来那快建地挖出狗的白骨时,看到楼下一团骚动,它马上想起来了,便探出窗外大喊道:‘我知道那支狗!’” 当时少年的心情是得意,还是内疚,我无从得知。 “建设公司的人听了少年的说明之后,确定了那是一只被车撞死的狗,而且肇事者不明,风波就这么结束了。由于狗已经成了白骨,建设公司的人就直接处理掉了,消息也没上电视新闻。” “可是啊,确定那是狗的试题吗?搞不好就是东部森林狼呢?” “我也有点怀疑,所以调查了一下,毕竟在夜里被车撞上的是狼还是狗,应该不太容易分辨吧,那位少年也不可能察觉到的,。建设公司的人说林子里和骨头一起挖出来的还有绑在脚上的塑料号码牌,于是我问了恩田。” 我打电话给恩田,告诉他我听到的消息,恩田一听立刻回道:“那应该是我们园里说的狼吧。园里有病在身的动物,我们都会帮它绑上识别牌做记号。原来是被撞死了啊……”他的声音掺杂着讶异于悲伤。 “我猜对了吧!”河原崎先生大声欢唿,“我说的完全正确啊!”
第7页 “错了哦。”我像要对他晓以大义似地说:“的确,那支应该就是东部森林狼了,不过,少年都看到了呀,逃走的狼被车子撞死,整件事就是这样,和市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河原崎先生像个小孩子鼓着颊,一脸不服气。 “总之,我的推力仍然是错的,是这意思吗?” “很遗憾。”但我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遗憾。“后来呢,”我接着说:“我也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河原崎先生问。 “还问我?说要玩推理游戏的不是你吗?” 我们两人再度超建设预定地区。 “我想了想,为什么永泽先生会反对那里盖高级公寓呢?”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的推理吗?” “他是为了那个少年。” 河原崎先生眼神一暗。 “你说那个在床边调往外头的少年?”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出门,唯一的乐趣就是从窗口往外看。” “看什么?” “世界啊。”但这次说出口自己也感到有点害臊,“少年最开心的事就是从楼上俯瞰动物园呀。” “他这么说的吗?” 我搔了搔头,“是我猜的。不过不难想像那画面吧,从高处眺望动物园的少年正开心地望着长颈鹿和大象。”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啦。然后呢?” “要是哪里盖了高级公寓,少年就看不见动物园了。” “原来如此。”河原崎先生说。 “对永泽先生来说,热爱动物园的少年当然是他志同道合的好伙伴,所以他是为了少年,才会去抗议盖高级公寓。”我很肯定自己的推理错不了,“我现在要去哪栋高级公寓大楼,想确认一下从少年那层楼看不看得到动物园,你也一起来吧?” “要是从那里看得到动物园,就证明了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河原崎先生说玩这句话,兀自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过这么一来……” “怎么了?” “那个永泽不就和市长命案毫无关系了吗?” “是啊。” —— 动物园 —— 当天晚上,我很想和伊藤聊聊,于是我拨了之前在医院相遇时记下的电话号码,当然只是因为有点想念老朋友,但或许,我一开始就是很想找他商量才会打这通电话。我先讲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后愈聊愈远,我说出了动物园的事,虽然要说是近况也的确是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我和他说,我们的推理游戏轮到我提案,我想了一个很有自信的推论,便前往那栋公寓大楼一看究竟。 伊藤听着我的说明,不时出声附和,偶尔提出问题,“后来呢?那栋公寓大楼看得见动物园吗?” “很遗憾。”那天白天,我和河原崎先生走上那栋旧公寓大楼的阶梯来到可能是少年家住所的楼层,一探出头,答案就在眼前——完全看不到动物园。动物园确实位在旧公寓大楼的正对面,但被别的大楼挡住,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得再上个几层楼,或是到屋顶上去才行。 “所以那名少年并不时从自家窗口眺望动物园喽?”伊藤说。 “也就是说,永泽先生并不是为了那个少年而反对盖高级公寓的。” “这样啊。” “你怎么看?” “我?”伊藤笑了笑,“我一开始旧部相信有什么‘动物园的引擎’呀。” 伊藤从学生时代就是个现实主义者,但他从不会取笑别人的不切实际,他的大原则就是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是不过……”伊藤继续说。 “只不过什么呢?” “那男的反对在那里盖高级公寓的理由,搞不好得从别的角度思考。” “怎么说?” “恩田和你考虑点都是,那男的为什么反对盖高级公寓?要是盖了高级公寓会带给他什么困扰?” “是啊。” “如果换个角度想,假使那男的并不是反对盖高级公寓,只是想参加那里的抗议活动呢?” “不是一样吗?” “不,不太一样。换句话说,对那男的来说,每天早上跑去那个地方举着标语牌这件事,本身就有意义了。” 我的脑中反覆思考他这番话。 “要是好好一个大男人跑去那里站着什么也不干,人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但如果混在一群正在抗议的家庭主妇当中,就不突兀了。藏树木的最佳地点是森林里;而要藏举牌抗议的男人,最佳地点就是举牌抗议的主妇群里头了,就是这么回事。”伊藤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 日后回想,那次和伊藤聊过没之后多久,他就辞掉了工作,跑去抢便利店,被警方逮捕之后又逃走,我们这些友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认识的伊藤会做出那种事。 —— 动物园 —— 隔天一早,我们三人站在加油站旁边。我等下的去上班,所以穿着西装,而请了补休的恩田和自己当老闆的河原崎先生都是一身便服。
第8页 这里距离那处高级公寓预定建地大约二十公尺远,我和河原崎先生盘着胳膊,恩田则是不停抖着腿,三人都紧盯着建地。 大约十分钟前,永泽先生出现了,应该是刚离开动物园吧,甚至见他一抵达建地,立刻钻进林子里,不知打哪生出一块标语牌,接着便回到抗议人群中高举牌子站着不动。 那块牌子上写着“反对兴建高级公寓”,还有“一旦遭破坏的森林将无法復育”。 “那不是很普通的标语嘛。”河源崎先生说。 “不,我不是很清楚,”我说:“他的目的是站在那里,而不是抗议盖房子。” “一直杵在那里能干嘛?监视吗?”河原崎先生嘀咕着。 “不,他想站在那里向某人传达讯息。” “讯息?”恩田看着我问道。 “一定是写在牌子的另一面。”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逮到机会唰地吧牌子转个面即可,反正他站在那里面看起来是在进行抗议活动,又不会引人侧目,而他的讯息也能藉此传达给某人。没错,他一定是要这么做。” “那为某人是谁?”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是他离婚后见不到面的儿子。” “传达信息给儿子?” “好比说,他很想和儿子联络,可是因为他有点疯狂,前期不让他见儿子,连通电话也不行。他很想见见他儿子,于是他想了办法——不如站在儿子每天早上会经过的路上等他吧,因此他开始了堵人计划。还有,他要是和儿子有任何交谈前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想到了举牌的方式,从此,他开始每天早上便举着写给儿子的讯息站在那儿等人。” “原来如此,真是佳话一桩呢。”恩田似乎很感动。 “这不是佳不佳的问题吧。”河原崎先生一个劲地搔头,一脸不相信,“那男的脑袋怪怪的耶,每天晚上睡在动物园里的人怎么可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嘛。” 之后,我们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因为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前的状况,真相很快就揭晓了。 我非常确定,永泽先生一定会将牌子反过来,他的视线似乎正追着什么,一边观察路上往来的车流。 答案出现的比预期早,我仍能清楚想起当时的情景。眼前的画面非常缓慢、非常清晰,我听见身旁的恩田咕嘟吞了一口口水,河原崎先生则是伸长了脖子。 永泽先生将手上的标语牌稍微放低,大概到膝盖的高度,接着慢慢地将牌子转了个面。我的心跳加速。 永泽先生将翻了面的标语牌举到胸口位置。我想像着,要是牌子上写着“我爱你”旁边写上他儿子的名字,我搞不好会当场喷泪吧。 四下所有声音都冻结了。我们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永泽先生,只见他将标语牌高举至头上。 “去动物园吧!与狮子共度美好的假日” 这是上头的字。 我和恩田当场呆若木鸡。第一个大声笑出来的是河原崎先生,那笑声充满了幸福感,“杰作啊!杰作!”他念了好几次,“这个人说穿了是来打广告的嘛。” 身旁的恩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復了平静,说道:“因为永泽先生真的很爱动物园呀。”他说,这里往来行人很多,很适合宣传。 的确。有种全身无力的感觉,心情却很好。“恩,再怎么说,他可是动物园的引擎呢。”我说。 —— 兽栏 —— 入夜后,他仍醒着,饲育员送来的食物早吃个精光,但还是觉得很饿。连日来吵闹的那几个男的今天没出现。 他(注)想起了自己逃出兽栏那一天的事。那晚,他去顶了顶兽栏的门,没想到,感觉不到平日那股沉甸甸的反作用力,门轻易地推开了。 他的脚步伸出兽栏,小心翼翼地踩上地面,一步,又一步,缓缓地踏出步子。在兽栏中走没几步就会遇到墙,但在外头不会。他感受着地面的触感,四周没有墙壁,无论走再远都没有尽头。他不禁想,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会走到多元的地方呢?解放感一点一点地从脚底涌上。 伙伴身体不好,却跟着走出了兽栏。再踢向地面,快感在全身窜流,速度愈来愈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前方居然没有尽头,回过神时,自己在路上狂奔了起来。 他发现伙伴消失了,是到了林子一带的时候。他一路上蒐集的着人们遗落得玩具或空罐想拿给她看,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呢?当他终于抬起头,眼前却不见她的踪影。他四处寻找,但再也没看到她。 捡来一堆小玩具也没用了,只好埋进土里去。一想到再也不会把这些东西挖出来,胸口一带隐隐传来被揪住的痛楚。 现在,永泽正睡在兽栏前。 “我也是孤单一人哦。”永泽常这么说,或许是说梦话吧。只要永泽在,心情就能平静下来。他静静地闭上眼,想着唯一一次体验过的兽栏外头的世界,一边进入了梦乡。当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一步、一步踏出步子,前方却永远没有尽头。 他再度想起那个时候消失的东部森林狼。 (註:本篇故事以狼的视点叙述的部分,在原文中,由于作者可以採用人称的“彼”与“彼女”叙述,为忠于原着,此处亦译为人称的“他”与“她”,而非一般称唿动物时所使用的“它”。)
第9页 —— 电车 —— 地铁车厢里,乘客愈来愈少了。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河原崎先生从大楼顶一跃而下;恩田迷上新兴宗教,辞掉了公家机关的工作,听她妻子说最近还在街上看到他,但正值教团游行中,没能和他说上话。 市长命案耶侦破了,在动物园那件事之后不到半年,逮到了兇手,据说是由于产业废弃物处理之类的事情谈不拢而对市长童下毒手。我还记得看到电视新闻公开兇手面貌的时候,和友人一边聊着“真遗憾,市长是个好人呢”。 妻子和女儿仍倚着我。 车门开了,我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拖着脚步走进车厢,虽然一身西装打扮,却不像是一般的上班族。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或许是因为他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又或许 是因为他漫无目的拖拖拉拉的走路方式,年纪看上去刚退休没多久。 男人从我的右边通过面前往左边走去。 我差点没惊唿出声。总觉得那个男人好像是永泽先生,可能是因为我刚好在回想当年的事吧,但那个背影真的很眼熟。想到这,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因为我印象中的永泽先生总是趴着躺在动物园地上,我对他的认识根本不足以能说“我觉得那个男人走路的身影从背后看很像他”。 我想追上前叫住他,正要起身,想到睡着的妻子还倚在我身上,不由得忧郁了起来。 望着男人的背影,只见他继续往车厢另一头走去。 我看了看妻子与女儿的睡容,探头确认车票还握在妻子手中。这时的我已经稳稳坐回了座椅上,轻轻地闭上了眼。 想了想,我又转头往左边一看。 我发现男人右边腋下夹着某样东西,仔细一看,那似乎是块标语牌。 <完> sacrifice 又名:献祭 1 条条大路通罗马,根本是骗人的。黑泽一面踩下煞车,前方就是路的尽头。 数小时前,他从仙台南郊某温泉街出发,正行驶于前往山形县的路上。 虽然他并没期待这条路能通到罗马,若真的开到罗马反而伤脑筋吧,总之他没想太多,单纯地以为顺着路开总会抵达山形一带,所以即使车子一路开上了缓坡、路幅愈来愈窄、柏油路面突然接上十字路,在在暗示他前方就是路的尽头,终究还是错失掉头的机会。 黑泽停了车走下车子,四下只见树林环绕,在十二月的季节里,光秃秃的细长树枝伸展的姿态宛如漫不经心脱光衣服的瘦削男女。看来是误开进山路了,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往小暮村。“开错路?就是你这种快四十岁还没个正经工作、以闯空门为正职、侦探为副业,还大摇大摆地过日子的人才会开错路吧!”他觉得迎风摇曳的枝桠仿佛这么嘲笑他。 黑泽穿好外套,用力地关上车门,没想到这么一关的后果却完全出乎意料。先是听到土砂刷落的声响,路边的土石地面突地整个崩陷,整辆车往左侧草丛倾倒,虽然没翻过去,斜了一边的车子右侧两个车轮全离了地,悬在半空中。(註:日本的车辆驾驶座位于右侧,所以黑泽开的车门是右侧的前车门。) 关上车门,车子翻到。黑泽暗忖,还真希望说明书上能标示一行“关上车门时,车身有翻倒的可能”。 车子是在仙台车站租来的。黑泽看了看手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得在天黑前把车拉起来才行,但他实在不觉得单靠自己能办得到,于是他打算沿原路往回走找人来帮忙,要是还能顺便找到小暮村就一切搞定了。 走在石子路上,黑泽发现,一边开车其实不太能掌握地势,这里应该算是山脚地带,四周是一片绵延的森林。 走了一会儿,前方约五十公尺处左侧有一座巨大的岩壁,上头有一道大概是崩塌形成的缺口,表面相当硬实,感觉上不输硬质磁砖。望着这仿佛晒着山的头盖骨的景象,黑泽不禁大受感动,正想走近岩壁好好欣赏,前方出现了人影。一名白髮男人身穿黑色运动服,正弯着腰拾捡地上的枯叶。 “餵!”黑泽举起手打招唿,“方便帮我抬一下车子吗?” 这个时候,黑泽还不晓得自己即将捲入有关活人献祭与牺牲者的原始风俗之中。 2 “不可能的啦,只有你和我绝对搬不动的。”白髮男人垂着眉对黑泽说,他的手仍搭着车子的保险杆。男人说他姓柿本,年过六十,满脸皱纹,笑容却像小孩子似的无忧无虑。 “虽然是我开口请你帮忙,不好说什么,但你根本没使力嘛。”黑泽指着对方的手臂说。男人帮忙推车的时候虽然发出“呜……嗯……”像在出力的呻吟,事实上他只是摸着车子,很像是懒得动的年轻女孩提着行李不过走了几公尺便坐下来休息,撒娇着说“人家很累了嘛”。 柿本自称是雕刻家,他认真地凝视黑泽说:“你最好趁早记住我的名字哦,不久我就要大红大紫了。”黑泽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六十、自称艺术家的老先生对未来仍野心勃勃,并不觉得滑稽,反而得到了莫名的鼓舞。 “你没听说吗?艺术家啊,臂力都很差的。” “是吗?”强壮的臂力不是雕石头或木块的雕刻家必备的条件吗?
第10页 “俗话不是说‘有钱人是不吵架的’嘛。”柿本噘起了嘴。(註:日本谚语,原文是“金持ち喧譁せず”,其理论是,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正是因为明白与人纷争没没好处,懂得避免争执才会有钱,类似中文里的“和气生财”。) “意思不一样吧。” “不然就是这句,‘美男子都是又穷又虚’。”(註:日本谚语,原文是“色男、金と力はなかりけり”,用于美男子谦称自己除了长相一无是处、或普通长相的男子带着不服输的心情嘲弄美男子时。类似的谚语为“美人薄命”(红颜薄命。)。) “勉强要说,可能这句比较接近吧,不过,能不能劳烦你那艺术家的手臂再多出点力?我想把车子弄迴路上,需要他人的帮助,而你就是那位‘他人’啊。” “不不,两个人是办不到的啦。”一头白髮的柿本很爽快地放弃了,不禁令人担心这么没毅力的人有办法当艺术家吗。 “不然,我去你们村子找别人来帮忙行吗?走过去大概要多久?” “用走的大概二、三十分钟吧。” “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 “小暮村。”柿本说。黑泽忍住想弹响指头的冲动,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 “没什么。”黑泽含混带过。 柿本早已踏出步子,黑泽连忙跟上。 黑泽在找一名叫山田的男人。山田住在仙台市内,五十三岁,两周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山田是我的下属,这次的官司无论如何都需要他出面作证,可是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前来委託黑泽此事的男子用字遣词非常客气,语气却很蛮横,想必不是干什么正当职业挣钱过日子。黑泽暗自想像,恐怕那个山田也是半斤八两。 “这么说,”黑泽突然想到,“有人并不希望山田出面作证?会不会是那个人把山田藏了起来?” “或许您很难相信,世上并没有那么完美的藏身之处哦。”委託人露出笑容,像在嘲笑外行人的发言,“通常都会露出马脚啊,要是真有那么完美的藏匿地点,我也很想知道呢。您是否知道哪里有保证隐秘的藏身处呢?”对方反问黑泽。 接下委託之后,黑泽发挥他的正职技术潜入山田住处,公寓外头埋伏了数名牛鬼蛇神般的男子,黑泽避开那些人潜进屋内一看,不出所料,屋内像被翻过似地一片凌乱,没找到任何派得上用场的线索。这时黑泽看到角落有一部旧型电脑,他打开电脑查看残留的资料,但档案都被删除了,黑泽不死心,从皮包拿出cd-rom插进电脑。档案即使被删除,资料仍会留在硬碟里,于是他开启救援软体,检视救回的档案内容,成功挖出数则相当有趣的资讯,其中之一便是网页浏览记录——山田曾在半个月前上网搜寻“小暮村”这个地名。 黑泽与柿本走出十字路来到柏油路上,冬天的太阳照耀着四下,那座岩壁下方的森林应该出现树荫了吧。“其实我正在找一个人。”黑泽对走在左方的柿本说。 “找人?找谁?” “一个姓山田的男人。”黑泽说着从外套内袋拿出山田的照片。 “长得一副上了年纪的流氓样嘛。”柿本边走边望着那张照片,兴趣缺缺地回道。 “这个人现在可能在小暮村里。” “不在我们部落里哦。”柿本说得很肯定,“虽然叫做‘小暮村’,说穿了只是十来个部落聚集而成,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每个部落了不起二十户人家吧,外来者根本无所遁形,要是有长得这么可怕的男人在村里晃来晃去,消息马上就传开来了,我们那边没看到这个人啦。” 黑泽暗忖,山田有没有可能是躲在部落的某处?“能让我在你们村里找找看吗?” “你去拜託周造,他应该会想办法帮你吧。” “那是谁啊?”黑泽问:“村长吗?” “不是,村长是阳一郎。盘阳一郎。” “pán?” “姓氏的‘盘’。我说的周造和他完全是两回事啦,周造是木匠。” “木匠和村长是两回事?” “差多了,那两人个性可是天差地远啊。周造亲切又乐于助人,你去请他找那个叫山田的下落,他一定二话不说帮你的。没问题啦,他在别的部落也很吃得开。” “听起来那位周造相当可靠呢。”黑泽说到这,虽然没有确认的必要,他还是问了:“言下之意就是,村长盘阳一郎不太值得信赖喽?” “是啊。”艺术家先生大刺刺地承认了。 “你能带我去找周造吗?” “你要找他啊……”柿本搔了搔白髮,“可是他刚好是入窟者,你运气还真差呀。” “鹿哭者?” 柿本很难启齿似地又说了一遍:“入、窟、者啦。”他好像很不想念那个词,说得有点快。 3 顺着路往前走,黑泽瞄了一眼手錶,太阳逐渐西沉,天色愈来愈暗,整片天空仿佛也随之黯然消沉。
第11页 “再多和我说一些那个什么者的事好吗?” 柿本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郁,但没多久便开口了:“算了,应该无所谓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段话像在说服自己似的,“那个‘入窟者’是我们村里的习俗啦。” “习俗?” “流传在我们部落的习俗。至于起源嘛,好想要追溯到江户时代啊。”柿本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边说边探看黑泽的表情。 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到底是意味着传承年代尚浅,还是该解读为确实有段歷史了?黑泽无从判断。 “我们小暮村位在宫城县的边界,你应该晓得吧,翻过这座山就是山形县了。”柿本指了指两人一路走来的方向。 “原来不是罗马,是山形县啊。” “那是什么?总之呢,我们是边缘中的边缘村落啦,只不过早些年好像很少人穿过这条山路到山形去,大家都会绕路避开这座山头,避得远远的哦。” “因为山路太险峻了吗?”黑泽回想着刚才开车开到没路的那个地点,感觉前方似乎继续通往某处,只是路还没造好,尽头像个陡峭的斜坡。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不只如此,最主要是因为那个啦,山贼。” “山贼?” “那个年代有山贼出没袭击山中的行人,而且是整群山贼一起行动哦。”柿本说得像是自己亲身经歷,“他们好像就在山里,结党聚群在山中过着类似今日搭营的野地生活,听说手段相当残暴呢。” “看来比起山贼,闯空门的温和多了呀。”黑泽不禁低吟了一句,但柿本没听他说话,自顾自继续说:“山贼除了在山中袭击行人、抢走行李,听说也会不时冲进村里姦淫妇女或捣毁田地,相当嚣张啊。” 柿本愈说愈起劲,从那些包围年轻女子的壮硕山贼的兇恶气势,到茫然若失面对残破家园的农民之悲愤心情,激动地讲得嘴角冒白泡。黑泽甚至想问他“你是看到了成?”、“那些山贼的恶行你都亲眼目击了啊?” “后来呢,”柿本的声调变了,“有一天,当时的村长做了一个梦。” “还真唐突啊。” “会吗?”柿本挺着胸膛说。 “什么样的梦?” “简单讲就是活人献祭,把某个人献给神便能消灾去厄。” 黑泽不禁心头一凛,他没想到会听到“活人献祭”这个词,只不过,人们面对毫无道理的灾厄会想到献祭这招并不稀奇,“确实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他们真的干了。”这时柿本突然闭上嘴,四下显得特别静谧,只见他指向左边一条狭窄的小径说:“往这边走。”黑泽先前开车经过时没注意到这条路。 “于是村长把那个生人献祭的梦告诉大家,提议村人来办一场。”柿本继续先前的话题。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枝树枝,像是一把削短了的竹剑,大概是在哪里捡的吧。 “提议以生人献祭?不可能通过吧。”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可是呢,听说当时的村人同意了。按照常理绝对不可能点头的事,一旦被逼到绝境,人是会麻痹的。或许村民真的吃了山贼太多苦头,即使是这么残酷的手段,有任何救赎的可能都会紧紧抓住吧。而且,搞不好正因为如此残酷,村民才会同意的,不是吗?” “的确,”黑泽也觉得这样的手段比较适合一吐积愤,“或许残酷且简单明了的手段尤其吸引人吧。” “对吧。总之后来呢,村民挑了一名女子献祭。” “女的啊。” “应该是村民说服了她吧,可能是哭着求她,或许加上威胁和殴打,也可能是被供出来的。”柿本的脑中似乎正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想像,“总而言之,那女的进行到洞窟里去了。” “洞窟?” “因为村长的梦是这么指示的,活人献祭仪式必须把牺牲者关进洞窟里。既然梦里规定得清清楚楚,村民们也只能尽量照做,所以他们搬了大岩石堵住洞口,然后村民便逃也似地跑离洞窟,好一阵子不会靠近那处岩壁。” “那名女子呢?” “死了吧。咬舌自尽、饿死、被洞窟里的毒虫咬死,村民之间好像流传了种种臆测,不过能确定的是,那名女子敬业地完成了牺牲者的任务。”柿本一脸敬佩地频频点着头,“之后村里便举办祭典将她葬了。” “祭典吗?” “真不知道办祭典是什么意思,是因为特别开心呢?还是特别恐惧?大家一定是想藉此忘却内心的罪恶感吧。” “山贼呢?还继续出没吗?” “没了。”柿本的眼神一亮,“献祭一结束,山贼顿时没了踪影。” “被那个梦说中了啊。” “从此以后,村民便得以顺利越过这座山头往来于山形与宫城之间。” 黑泽心想,也太顺利了吧。“那些山贼去哪儿了?” “天晓得。”柿本一副管他们去死的表情,“总之呢,后来村里只要不顺遂,便会举行生人献祭。”
第12页 “因为得关进洞窟里,所以把牺牲者叫做‘入窟者’?” “是啊。这一带没什么特产,顶多种得出养活自己的稻米,但也是靠天赏饭,一阵子没下雨马上就闹饥荒。” “确实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就真的闹饥荒啊。结果呢,一遇上旱灾,村民又挑了牺牲者献祭。” “被挑中的人就关进洞窟里?” “吓到了吗?” “吓到了啊。” “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像被吓到的样子。”柿本语带不满,“反正呢,只要牺牲者一闯进洞窟,马上雨就来了,要不就是山里的陷阱捕到了熊,据说非常有效。” “牺牲者是怎么选出来的?”听到黑泽对这话题感兴趣,柿本立刻润了润唇,仿佛自己忘了讲多么要紧的重点,以一句“说到这可就有趣了”开了话头。 “很有趣吗?” “啊啊,到了。”柿本突然高声说道,也不管事情只讲到一半。 黑泽抬头一看,明白柿本的意思是他们抵达了小暮村,但眼前并没有写着“欢迎来到小暮村”的拱门,也不见住宅区般井然罗列的住家,有的只是在车道两旁错落的农田、耕地与民宅。 “先来我家坐一下吧,顺便跟你介绍我老婆。” “你结婚了?” “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六十岁以前都在干些什么?” 4 “我已经放弃了。”花江苦笑着说。她说自己大柿本五岁,但尽管满脸皱纹,肌肤却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反而比柿本年轻,“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大孩子。” 柿本的家是一栋青色铁皮屋顶的平房,屋内有两间宽广的和室,一间拿来当工作室,满地木屑中散落着许多木材。外面的风似乎会灌进屋里,室内有点冷,一坐到暖炉桌旁,多少暖和了些。 “他本来是在仙台市政府工作,做了很久喔。”花江端茶出来之后说:“直到九年前,他突然辞了工作搬来这个村子,说什么要当艺术家,明明连存款都没有,那时候真的吃了不少苦呢。”她说到“真的”的时候还加重了语气。 “才不是呢,谁说‘要当艺术家’了,我说的是‘非当艺术家不可’。”柿本举起手上的木材说:“刚刚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好材料呢。”说完便走进隔壁房间。 “你看他那样捡地上的木材回来,这边刻一刻那边削一削,我只觉得是小孩子在玩木工。”花江皱了皱眉,“唉,不过也拿他没办法,我好像在照顾弟弟似的。” “真是辛苦你了。”黑泽礼貌上还是安慰一下。 “辛苦倒是无所谓,我也知道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只不过啊,要是他的作品一样都卖不出去的话……” “卖不出去的话?” “实在让人很提不起劲啊。”花江露出寂寞的笑容,“比起金钱,我想,人一辈子至少要做出一件成绩,让自己能够开心地大喊‘办到了!’,你不觉得吗?” 究竟是想对谁这么大喊呢?黑泽无从得知,花江自己一定也不知道吧。听到这段话的瞬间,黑泽不禁想起从前遇过一对强盗老夫妇,他们握有手枪,想抢黑泽的钱包,“我们俩一辈子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转眼都这把岁数了,所以我们决定放手干一票。”看着说出这些话的老夫妇,黑泽总觉得有些超现实,或许那也是出于想大声欢唿“办到了!”的心情吧。 “其实我在找一个人。”黑泽拿出山田的照片放到暖炉桌上。 花江凑近盯着照片瞧,“没见过耶,这个人在我们村里吗?” “要是有那种傢伙在村里晃荡,早就传开来了啦。”柿本不知何时回到暖炉桌旁,“像我们九年前搬来的时候,一踏进村里,这户也在交头接耳,那户也在窃窃私语,这里的人对外来的人很敏感的。” “因为我们这个部落不大吧。” “请问,”黑泽提出先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我刚刚就一直在想,‘部落’和‘村子’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就是部落啊,也就是这一带的民家代代聚集之处。虽然以我们都市出身的人来看,这里就算村子了,而且从前所谓的村子指的正是这种部落,村长就是部落的头子。不过啊,现在该归为村子还是部落,都要看政府机关如何划分。这个小暮村是由十多个部落聚集而成,村公所在温泉町那边,所以村长阳一郎每天都得从部落这儿去村公所上班。”原本在市政府工作的柿本讲到“政府机关”这几个字似乎有些难为情。 “原来如此。”黑泽点点头,“那山田有没有可能躲在这个部落的某处?不一定藏在谁家里,如果是外头呢?” “现在是冬天嘛,要是躲在外头,晚上可会冻到受不了哦。”花江说。 “别管那个啦,”柿本轻快地拍了拍黑泽的肩,“刚刚入窟者的事我讲到哪儿了?” “你又来了。”花江绷起脸,“你又到处讲那件事干嘛?不怕阳一郎骂人吗?”
第13页 “哼,那个老顽固太一板一眼了啦。” “你讲到如何选出牺牲者。”黑泽把话拉回正题。 “喔,对对对,那件事嘛,说来很有意思喔。”柿本竖起指头,“首先这个部落的居民会到聚会所集合,说是聚会所,其实只是某户民家啦。然后呢,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坐下来。” “男男女女围成一圈?” “就像玩‘竹笼眼’(註:竹笼眼(かごめかごめ),日本传统儿童游戏,由一人当鬼,鬼以外的人围成圆圈面对圆心手牵着手,当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圆中间当做笼中鸟,周围的人边唱歌边转圈,歌唱完的时候所有的人停下脚步,鬼必须猜出位于身后的人是谁,被猜中的人将成为新一回合的鬼。通常唱的歌就是知名童谣<竹笼眼>。)还是‘丢手帕’(註:丢手帕(ハンカチ落とし),一种大地游戏,多人合玩,由一人当鬼持手帕,鬼以外的人围成圆圈面对圆心而坐,鬼绕着圆圈外围走,不动声色地将手帕丢在某人身后,继续前进。被丢手帕的人必须立刻起身,在鬼走完一圈之内追上鬼。若没追上,空着的座位被鬼占去,便由此人当新一回合的鬼;若追上了,则由原本的鬼捡起手帕继续下一回合。)的时候一样,不过呢,所有人得握着一条非常大的念珠。” “要是每户代表都必须握到珠子,那条念珠要很长喔。” “相当、相当长啊。”柿本一脸神秘兮兮地点点头之后,看着花江像是寻求她的附和说道。 “你啊,明明没看过,讲得好像亲眼看着他们选人似的。” “你没看过?”黑泽忍不住嘆了口气。 “哎哟,”柿本搔了搔太阳穴一带,“只有住这里十年以上的人才能参与抽选入窟者啊,我还不够资格啦。” “为什么要十年以上?” “谁知到啊。”柿本不屑地吐了一句。坐在他对面的花江指桑骂槐地说:“一定是不愿意让只是想凑热闹的人在场吧。” “总之呢,所有的人合握着那条念珠,一边唱歌一边将珠子依顺时针方向传递给下一个人。那串念珠当中有颗珠子特别大,歌唱完的时候,手上握有最大那颗珠子的人就获选了。” “获选吗。”黑泽心想,或许该说是落选? “听说一开始都是由村长先掷骰子决定歌要唱几遍,不然只唱一遍的话,每次都是坐在圆圈某个位置附近的人中奖吧。不过呢,从前是真的拿活人去献祭,现场气氛也特别凝重,再怎么说可是攸关性命的抽籤啊,大家都有共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紧张的咧。”柿本愈说愈兴奋。 “你说‘从前是’?也就是说,现在被选中的人并不会真的被活生生拿去献祭了?” 听到在二十一世纪,某个毗邻仙台的村子仍流传着选出献祭者关进山洞的习俗,果然没什么真实感。黑泽的脑海不禁浮现一个画面——方才驱车进入的山中,在那座岩壁的洞窟里,一名获选的牺牲者被关在里头,正捶着岩壁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放我出去!” “就是这么回事。”柿本笑着说:“现在没做到那么绝了啦,不知何时变成只是做做形式罢了,不然那么恐怖的习俗,要我说也说不出口吧。” “这样啊。” “现在献祭不必真的献上性命,入窟者只要在那座岩壁的洞窟中关个五天、十天意思意思就好了,至于该关几天,听说也是掷骰子决定,反正是不会死人的时日啦。至于出口虽然会堵起来,村民也会指派‘备餐者’送饭过去。” “备餐者?” “负责准备饮食的人,所以叫‘备餐者’。” “由谁来当呢?” “通常是入窟者的家人,若没亲人,就由他自行指定。”柿本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人明明没参加过献祭,坦白讲就是遭村人排挤,却如此饶舌,这就是所谓的充内行吧。“虽然关在里面的人不能出入,但洞口留有塞得进小碗的孔隙,饭菜就是从那儿送进去的。只关个十天左右,入窟者应该还能忍受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备餐者也会帮忙通知村长。” “像这样献祭真的有效果吗?” “现在变得好像是盂兰盆节还是清明扫墓的感觉吧,已经成了固定举办的仪式了。” “所以是定期举行?” “不是,”柿本一口否定了,“是阳一郎决定的。” “就是你刚说的那位村长?” “老伴,你还是跑一趟阳一郎那儿比较好吧?”一旁的花江开口了,“你把黑泽先生介绍给他,搞不好他知道黑泽先生在找的这个人呀。”花江敲了敲桌上山田的照片。 “不必了,反正他一定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阳一郎那么顽固,根本不通人情,外来者只有被他讨厌的份。你看我们刚来的时候,他不也是毫不掩饰地一脸嫌恶吗。” “那位阳一郎村长是什么样的人呢?”黑泽问花江。他想不如明天去拜访一下。 “阳一郎啊,是个没血没泪的人啦。”柿本在一旁嘀咕着。 “这人不知怎的,和阳一郎就是不对盘,是被害妄想吗,不过村长一直不愿意接纳我们成为小暮村的一份子倒是。”花江轻笑了笑,“但是阳一郎并不是坏人喔。他大概五十多岁吧,瘦瘦的、浓眉,一丝不苟的一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很少看他笑。”
第14页 “根本是从来不笑吧,那个冥顽不灵的傢伙。” “人家阳一郎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全村呀。这个部落代代负责统领住民的就是他们家族,阳一郎可能多少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吧,听说他二十出头就继承了家业,即使现在的村长不再采世袭方式,必须透过选举,村人还是会投给他们家的人。阳一郎现在不只是我们这部落的头子,已经是全村的代表了。小暮村小归小,要照顾好也挺费心的。” “这倒是。”这点柿本也同意,“阳一郎父亲当村长那时候,村子好像快撑不下去了,听说还想找废弃物处理厂来进驻,或是和别村合併什么的。” “为了让村子重新站起来,阳一郎一直都很努力哦。” “他是如何让村子重新站起来的?”黑泽一问,柿本便很干脆地说:“天晓得。我是不清楚啦,不过现在外头景气好像比较好了不是吗?再不然,就是阳一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赚了黑钱吧。” “喂,跟你讲好几次了,不要乱讲话啦!要让全村团结起来得费多大的工夫,我们这种平凡人很难想像的。”花江认真地说道。 “原来如此。”黑泽很好奇花江想说的是什么。 “像那种了不起的人,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且必须当机立断不是吗?不惜牺牲小我也要一肩抗下所有责任啊。” “现在还找得到那种人才有鬼!”柿本当场顶回去,“阳一郎会那么冷酷全是为了他自己,那是自保啦,自保!不止村长,政治人物都一个样。你想想看,假设能保证‘只要你死了,国民就会幸福’,真的会去死的政治人物有几个!” “你太偏激了啦。” “你看看仙台那个职棒教练,明明还在球季中,居然把年轻女孩带到自己房间搞个痛快。什么精英,全是些任性的傢伙!” 黑泽先前在调查别的案子时,曾亲眼目睹那名棒球教练满心雀跃地把女孩子带到下榻的饭店,因而听到柿本这番话也不禁点了点头。 黑泽喝了口茶,环视屋内。墙边并排数个看起来有相当年代的五斗柜,榻榻米上摆了木雕的兔子,一旁散放着帽子、提袋等杂物,纸拉门上方挂了好几帧裱了框的奖状,黑泽心想一定是柿本创作的艺术品或雕刻得了一些奖吧,仔细一看,却是“救援遇难者”的感谢状。 天花板传来脚步声,黑泽直瞪着声音的方向看,转头问柿本: “楼上有人在吗?” “啊啊,那是猫啦,猫。”出其不意被这么一问,柿本不禁一脸茫然,“真是的,对猫和小偷都不能大意啊,见缝就钻,手脚快得令人火大。” “是啊。”黑泽很想说,虽然我本身也是小偷,不过的确是手脚快得令人火大。 “然后咧?讲到哪儿了?对了对了,总之呢,献祭的时机是由阳一郎决定的。” “献祭的时候?怎么决定?” “这个嘛,应该有一定的方式吧,占卜之类的,毕竟是代代相传的习俗啊。不过一旦决定举行献祭,就会一一通知部落的人。” “入窟献祭是这个部落特有的习俗吗?” “是啊,从前算是村子啦。”柿本拍了拍手,“现在周造正好在当入窟者,这次期间比较长,一星期前就关进去了,不然还能让你见见他,他一定很乐意帮你忙的。” “就是说啊。”花江也频频点头,“周造待人就像是对待至亲呢。”说着她移开了视线,仿佛遥望着正关着周造的那座岩壁。 5 “基本上有人入窟的时候,是不能靠近那座山的。”柿本继续讲解。 “可是你刚才不就跑去山里了?”黑泽一问,只见柿本垂下单边眉毛说:“反正他们又不当我是村里的一份子,管他的。” “你再讲那些闹别扭的话,明年要献祭的时候,人家还是不会找你去开会哦。”花江故意开玩笑,没想到柿本一脸严肃地回道:“那可不行。”态度立刻软化,“我刚刚只是去山里找雕刻用的木材,真的只是这样。帮我个忙,不要告诉别人我去了山里好吗?”柿本朝黑泽双手合十。 “是硬性规定不能靠近那座山吗?” “我想,应该是从前真的以活人献祭那时候流传下来的规定吧,因为啊,搞不好一走进山里就听得到声音啊。” “声音?” “你想想看,被关在里面的牺牲者会认命地等死吗?虽然村人可能事先已经把牺牲者的嘴塞住,在洞窟外头还是听得见呻吟还是什么声响吧。”说到这,柿本也不禁皱起眉头,“所以村人才会打定主意绝不靠近洞窟吧,装作没看到、没听见,因此献祭期间是严禁外出的。” “原来如此。” “所谓的习俗就是这样吧,都是为了隐瞒某些东西,而牵强附会出一堆很像那么一回事的歪理。” “你指的‘某些东西’是?” “像是恐惧或罪恶感呀,还有欲望,不外乎这些吧。习俗与传说会诞生,就是为了粉饰这些东西呀。” “原来如此。”黑泽没想到柿本会有如此的见解,大感佩服。
第15页 “我觉得呀,野锤也是类似这个道理来着。”(註:野锤(ツチノコ),日本传说多年的谜样生物,最早的图形出现在井出道贞的《信浓奇胜录》,状似蛇的躯体部分异常膨大如锤,据说能一跃二公尺高,行动非常迅速。目击的人相当多,但目前仍未捕捉到活体,兵库县更悬赏了高达二亿元徵求尸体的野锤。) “你说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动物?” “嗯,长得像蛇的那个。每次我看到那个图案都觉得啊,野锤的外表乍看很像男人的那活儿呢。” 黑泽回想着野锤的形貌,确实也不能说不像男性的性器官。 “所以搞不好是这样哦:从前有个了不起的男人在夜里露出那活儿,被小孩子看到了;不知他是正要和女人相好,还是想吓唬小孩子,反正是好死不死被看到了,结果隔天一早,小孩子便跑去问他那是什么呀。” “于是就捏造出野锤这种生物?” “没错没错。”柿本像孩子似的大笑了起来,“大概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野地草丛里被看到的吧。男人骗小孩子说:‘喔,你看到的是野锤啦。’小孩子告诉了朋友,谣言愈传愈广,到后来,虚构的野锤便成了传说中的动物了。” “原来如此。”黑泽觉得柿本的这个推论与事实应该有落差,但遇上不想被知道的事物便拿别件做伪装,这种手法确实不无可能,尤其是牵扯到性与死亡这些不便公诸于世的事,更容易遭人隐瞒。 黑泽从前曾为了寻人前往某个村落,该村有个习俗,定期要求女子剃光头,相传是为了祈求丰收、佛祖庇佑,但黑泽想,剃光头的本意应该是为了不让村里的女性被定期前来村落的行脚商人夺走吧。 6 聊着聊着,夕阳西下。这屋子西晒很严重,夕阳照得室内红通通的,或许是开了许多扇窗的关系吧。黑泽东想西想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我看你今天没办法移车了吧。”柿本说。 的确今天是不可能了。黑泽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空,不过,反正他本来的目的地就是小暮村,也算是在计划之中,差别只在车子停远了点,而且听得有些不自然罢了。 “既然这样,你今天就睡我们家吧。”柿本大声地说。 黑泽本想谢绝,但花江接着说:“我刚好烤了三条鱼,您也一起用晚餐吧。”于是他就这么留下来了。 一方面,黑泽并不觉得这附近会有旅馆或民宿,柿本夫妻的好意帮了大忙;另一方面,他也期待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关于这个村子的情报。 “反正周造人关在洞窟里,这几天还出不来啦。”晚餐的餐桌上,柿本又提起这个话题。 “周造入窟的期间是由谁帮忙送饭呢?你说会有‘备餐者’,所以是周造的家人?”黑泽问道,一边夹了一口眼前的烤鱼。这条秋刀鱼偏肥,鱼皮也烤得不够焦,但味道的确非常鲜美。 “周造是孤家寡人啊。” “是喔?”黑泽一直以为周造已婚。 “唉,听说他经歷过情人逝世,之后就独身至今。” “发生过那样的事啊?” “是啊。”柿本露出爱凑热闹的人不负责任的笑容,“他从一而终的个性很讨人喜欢吧,周造就是这样的人呀。” 黑泽心想,讲好听是从一而终,其实应该多少有些偏执吧,但他没说出口。 他也察觉花江正一脸担心地望着饶舌的柿本。 “所以呢,帮周造送饭的是邻居一位叫呗子的老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周造签运太好了,托他的福,婆婆老是当备餐者,忙到连老年痴呆的时间都没有。” “签运?” “哎哟,我是完全没发现啦,”柿本看了花江一眼,“是这人觉得怪,她说周造怎么一直在当入窟者。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入窟者是透过转念珠抽出来的,应该只是凑巧吧;歌要唱几遍也是掷骰子决定,所以只是周造坐的位置常中奖啦。” “可是老伴,你不觉得好像每次都抽到周造吗?”花江的语气很温和,但似乎已经不吐不快了。她将碗放回餐桌上。 “这傢伙真的很妙,她还说阳一郎会不会是故意陷害周造当入窟者。”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花江慌忙挥了挥手,手上仍拿着筷子,这举止有如十多岁少女般可爱,“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 “也就是说,周造当入窟者的次数已经多到让人觉得奇怪了?”黑泽问。一方面他也觉得可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涉入这档事,这很明显无关工作。 “不是啦,次数到底算多还是少……”花江突然变得怯声怯气,一边掐指算着,“我们搬来这里九年,周造已经当过两次入窟者,加上这次就第三次了。” “没错,村里献祭大概一、两年办一次,这九年来办过大概六、七次,嗯,当中有三次都是周造,应该不算少吧。” 黑泽听了也没什么特别感想,不过的确,在七次中占了三次算满多的,“你觉得是阳一郎设计陷害周造?”他问花江:“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哪有什么目的!”开口的是柿本,边说还边喷了几粒饭,“那两人是死对头,还是叫水火不容来着,反正连对方唿吸的方式都看不顺眼,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阳一郎和周造同年,两人原本感情很好,不知何时开始就彼此不说话了,现在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交情差得不得了。”
第16页 “这样啊?”黑泽看向花江。 “嗯。”花江的语气有些落寞。 “唉,最主要是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吧。”柿本一副瞭然于胸的神情,“一个是村长的长男,一个是木匠的儿子,身份毕竟不同。”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会在意出身贵贱之分吗?” “这种事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的啦。他们盘家听说很严格,孩子从小就被逼着学一堆东西,都是些当部落头子、当村长必须的知识。” 黑泽很难想像“村长帝王学”在教些什么,但或许经营一个小群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教养与技术吧。 “反正啊,阳一郎没孩子,世袭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阳一郎也没结婚?” “听说结过了,但村长太太后来生病过世,两人又没生孩子,盘家一门的歷史也画上句点了吧。大家都很在意之后由谁担任,但没人敢公然问出口。”柿本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晚餐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柿本边说“难得有客人来嘛”边拿出日本酒,开始小杯小杯地啜着。喝了一会儿,柿本突然站起来,黑泽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向他,只见柿本像个孩子似地揉着眼睛,粗鲁地说了句:“我要睡了。”黑泽很讶异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看柱上的时钟,明明还不到晚上八点,现在连小学生都没这么早上床了。 “要休息了吗?” “我才不困呢!”这么说的柿本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客厅。 “让您见笑了。”花江苦笑着说:“他就是那副德行。” “别这么说。”接着黑泽立刻切入正题,“村里的人不喜欢阳一郎吗?” “该怎么说呢……”花江偏头思索着,“他的个性太严厉了吧。” “他和周造为什么那么合不来?”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花江闭上眼,神情有些落寞,“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她似乎不太想说,话讲得断断续续的。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周造原本有个女友,好像是在高中时候吧……” “就是你先生刚才提到后来过世的那位恋人吗?” “听说那女孩子是山形县人,自杀死的……” “真悲惨吶。”虽然这么应了话,黑泽其实无法体会有多悲惨。 “是啊,很悲惨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话都是从一些爱说长道短的人口中传出来的,不晓得有几分可信,不过我听到的是,那女孩子遭到男人凌辱,羞愤之下才……” “这样啊。” “后来不知为何就有人传说事情是阳一郎干的。”花江仿佛啃着苦涩果实般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们说阳一郎欺负那个女孩子?” “不……,谣言说……是他委託别人干的……” “有证据吗?” “好像没有证据,只是周造也一直怀疑在心。” “嗯,确实他们两人后来不再说话了。不过,阳一郎有什么理由要刻意伤害周造的恋人呢?” “就是呀,为什么呢……”花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确,当年还没搬进这个村子的她是不可能知道缘由的。“周造在村里的人望高过阳一郎,有人说是出于嫉妒。” “嗯,也不无可能。”当年十多岁的阳一郎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採取了什么样的行动,黑泽无从得知,再加上掺杂了嫉妒与招怨,外人更难想像了。 “我听村里的人说,阳一郎和周造小时候感情真的很好,村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只有他们两个,听说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呢。” “原来如此。” “这种事真是教人难过啊。”花江仿佛望着远方,“两人已经三十多年没和对方说过话了。” “所以你会觉得是阳一郎陷害周造当入窟者,就是因为有这三十年的友谊失和?” “我大概是想太多了吧。”花江虚弱地笑了笑,神色微微闪过一丝阴郁。黑泽晓得她其实仍无法释怀。 黑泽想继续追问,但一方面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如此穷追勐打。本来他的目的就只是找出山田,而不是解决这个小村子里的人际问题,就算花江真的隐瞒了什么,那又如何? 7 隔天早上八点,黑泽醒来,打算在部落里探听一下。那名呗子婆婆住在最偏远的一间瓦屋顶平房里,高龄九十的她仍过着独居生活。 “婆婆九十岁了,双眼几乎看不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上次地震的时候,全村第一个冲出去的就是婆婆,老早便抱着背包站在村子出口呢。”早上听花江说这件事时,黑泽只觉得是加油添醋的小趣闻,然而一见到呗子婆婆本人,他明白或许那传闻不见得是夸大其词。看着婆婆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完全感觉不出是九十岁的老人家。 “哎呀呀,我还在想怎么有人上门,来了个这么帅气的男生呀。”婆婆满脸皱纹,肌肤也毫无光泽,表情却相当生动,整齐的齿列一颗牙也不缺,“我听邻居说有个陌生人来村里,就是你吗?”
第17页 “消息传得真快啊。”黑泽苦笑着。 “这么偏僻的村子还有小偷会来,呵,相当执着嘛,辛苦你了。” “咦!?”黑泽不禁心头一震,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小偷”差点没脱口而出。 “猜错了吗?我还以为肯定是小偷呢。” “小偷会在玄关打过招唿再进屋吗?”看来婆婆只是随口说说,但黑泽仍为她直觉之敏锐惊嘆不已。“我来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我正在找一个人。”他从口袋拿出照片让呗子婆婆看。 “谁呀谁呀?”婆婆凑近照片。黑泽低头望着婆婆个头娇小、头髮稀疏的身影。婆婆说:“这是哪位呀?” “他叫山田。您在这一带见过他吗?” “唔,我没见过耶。你大老远跑来我们村子只是为了这件事?” “嗯,我昨晚借宿在柿本先生家。” “你去找那个怪傢伙啊?” “他是怪傢伙呀?” “兴高采烈搬来这种偏僻村子的傢伙不怪吗?” “他一直很哀怨,说村里的人都排挤他。” 呗子婆婆吃吃地笑了出声,“那傢伙想太多了啦,大家都没那意思啊,再说,和村里的人打成一片又没什么好处。那叫什么?‘邻家的草皮比较绿’是罢。”呗子婆婆的话匣子似乎一开就停不下来,只见她愈说愈起劲。 “我听说入窟者献祭的习俗了。” “哎呀,听说了吗?一定觉得很诡异吧。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去入窟者那儿,一块儿来吧?” “您要去那座山里?”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这次入窟者的三餐由我负责。我要去送今天的早餐,你方便就一起来吧,机会难得哦。” “我跟去没关系吗?入窟期间不是禁止入山?”黑泽想起柿本的叮咛。 “不会有问题啦,只要说是我硬拉你去的就没事了。我这把岁数了,一般来说,做什么事都不会被骂的。”婆婆边说边转身朝屋里走去。 没一会儿,婆婆拿着一个透明餐盒走了出来,里面应该是装满了食物吧。 “好了,走吧。” 呗子婆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九十岁的老太太,反而是黑泽要担心一个没留神会跟不上她的脚步。 “嗳,关于入窟者的习俗,你觉得如何?那么奇怪的仪式,以你一个外来者的角度来看,一定觉得很诡异吧。” “还好啦。”黑泽含煳带过,“的确很新奇。” “‘还好啦。的确很新奇。’”呗子婆婆故意学黑泽的语调,“你这人真帅气呀,讲起话来这么冷静,人缘一定很好,还真看不出来是个小偷呢。” “我不是小偷。”黑泽小心地回道,一边留意不让婆婆察觉自己内心的波动。 “你说了算。不过啊,周造常说‘小偷看起来都不像小偷。’坏傢伙大多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反倒是举止龌龊的人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看到你这种言行帅气的傢伙,总觉得应该是小偷之流的。” “就是所谓‘恶魔的嗓音特别好听’吗?” “听周造说,战前的日本也是这样。一宣告‘开战喽!’,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反对,但战争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开始政府光讲些漂亮话,把所有人牵扯进去,像是‘国家有危险,我们一起扞卫家园吧!’、‘再沉默下去,国家的面子都要丢光了!’拼命地煽动人民。唉,就是这么回事吧。” 黑泽想起一句谚语——通往地狱的路都粉饰得很美。同时他也察觉话题扯远了,“这位周造似乎很受村人爱戴喔?” “是呀,他也五十岁上下了吧,孤家寡人一个,个性稳重、温柔,待人又和气。” “他和阳一郎交情不好吗?嗯,不过他说的是事实。” “阳一郎的风评如何?” “哎呀,在上位的人难免遭人指指点点,要是被看轻就玩完啦。不过,阳一郎的确很不会做人。”婆婆又补了一句,“和周造简直是天差地远。” 车道上完全不见行人或车辆,两人并肩走在大路的正中央,整片澄澈蔚蓝的天空飘着丝丝宛如轻烟的白云,黑泽不禁为这份闲适感动不已。周遭一片恬静,只听见鞋子踏在地面的轻快声响。在如此清爽的晴朗天空下,与一名大上自己五十多岁的婆婆并肩漫步,是多么难得而奢侈的事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婆婆真的九十岁了吗? “所以呢?你觉得如何?”两人走了数十公尺,呗子婆婆突然问道。 “什么觉得如何?” “入窟献祭的习俗啊。你怎么看?” 黑泽正想回婆婆“您刚才问过了”,但感觉上她这次只是想开个话头,其实是她自己有话想说。于是黑泽反问她:“您怎么看呢?” 不出所料。“其实啊,我在猜啊……”只见呗子婆婆缓缓道来:“当初会搞什么活人献祭,背后一定有鬼。” 婆婆的嗓门并不大,但中气十足,黑泽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而且即使讲得有些断断续续,言词表达却毫无窒碍。“婆婆,您真的九十岁了吗?”
第18页 “不是啊。”婆婆回道。 “我想也是。” “不是九十,是九十二岁。” “啊?”黑泽顿时哑口无言,怔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想也是。” 8 黑泽前来小暮村的路上没留意到,但这条山路似乎缓缓弯了个弧度,本来以为笔直前进就会抵达的山头,如今却出现在右前方,岩壁也在那附近。婆婆说:“越过山头就是山形县了。”黑泽却不觉得这座山头能那么轻易越过。 “我猜啊,当初会选什么入窟者,一定是那届村长在打什么鬼主意。”婆婆又说了一次。 鬼主意?黑泽不明白。“可是我听说是村长做了个梦,梦中提议以活人献祭消灾呀?” “哼,你觉得会这么凑巧,说梦就梦得到吗?” 黑泽想想,也不无道理。 “我啊,生性多疑,总觉得任何事物都有另一面,所以听到这种事我也持保留态度,说什么‘只要把活人献给神,山贼就会销声匿迹’,很像在骗人吶。” “不过后来山贼的确消失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那个牺牲者啊,村长根本打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您说那个女的?” “嗯,依我看呀,那个女的恐怕是村长的情妇之类的,也就是对村长有威胁的角色。” 看来故事相当曲折离奇,黑泽不禁兴趣大增。 “然后呢,村长为了灭口便决定举办活人献祭。哼,当初一定是这么盘算的啦。” “为了杀掉她吗?” “刚开始可能没打算做到那么绝,但村长和山贼之间一定做了什么交易,好比‘我送个女的给你们,别再来骚扰我们村子了’,应该有过这类的交易或是私相授受吧。” “送个女的给你们……”黑泽喃喃念着,一边感受这句话的咬字中伴随着血淋淋现实的不快感。 “没错。‘那个洞窟里关了个女的,随你们处置,交换条件是别再来打扰我们’,听了很不舒服吧,但很有可能哦。” “听了很不舒服,但很有可能。”黑泽也同意,“听说入窟者进去洞窟之后,村人会以岩石堵住洞口,是吗?那山贼要从哪里进去呢?” “真要进去总有办法吧,村长也可以自己打开洞口放人进去啊,而且其实从很久以前大家就传说那座洞窟有秘密出口,搞不好还真的有呢。” “秘密出口啊。”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发生了文吉事件,那时候村里就谣传洞窟有秘密通道了。不过呢,我也当过几次入窟者,当时想说来找找看吧,但洞里真的太暗了,根本无从找起啊。” 文吉事件——黑泽的耳中迴荡着这个词,心里也很在意,但他还是先问另一件事:“当入窟者是什么感觉?” “当然不好受啊,洞里黑漆抹乌的,上厕所得到洞窟的最深处解决,整个洞里臭气熏天,待在那种鬼地方,哪还有心情找秘密出口。” “所以依您的看法,那个女的是在洞窟里被山贼凌虐致死?” “是啊,虽然没人知道后来洞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那个女的自尽身亡,总之,村子所有人都觉得入窟献祭真的生效了。” 黑泽想像着那名女子被押进那座岩壁后方洞窟的身影。或许刚开始,女子也满心以为这是献祭,她双腿颤抖着走进洞窟,蹲了下来缩起身子,村人以岩石堵住洞口的声响传进耳里。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着那声响呢?眼看光线从身畔消失,四周的穴壁与自己的肌肤逐渐染上化不开的黑暗,而她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吗…… 她什么时候才察觉这是村长搞的鬼?她什么时候才发现,无论是出于復仇、嫉妒,或是想灭口,总之,自己是被陷害进到这个洞窟里来的…… 在分不出白天黑夜的洞窟里,忍受着飢饿的侵袭,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突然洞口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那群山贼,这一刻她的感受是什么?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愤怒?黑泽心想,当然无从得知吧。而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浮现另一个声音——知道了又如何? “就快到了。”呗子婆婆说。 两人来到入山口,路幅只有先前的一半宽度,柏油路也在此处接往踏平的土面小径,黑泽朝右边的岩壁走去。 “不过,之后的入窟献祭同样很有效不是吗?”他想到一个疑点,“村长应该很难像赶走山贼那次一样动手脚操弄结果呀?” “我想是因为盘家的人脑袋都很好吧。包括阳一郎、他父亲纮一郎、祖父、还有曾祖父,四代少主我全认识,每个都聪明得紧。虽然各有各的个性,有的让人敬而远之,有的是个老好人,共同点就是聪明啊。” “您说的是‘聪明’,而不是‘小聪明’吧?” “他们家的人啊,可能学过一些关于事物发生前兆的知识吧,像是变天的徵兆啦、熊出没的预警啦。” “所以不是凭直觉,是靠学来的知识?” “他们啊,一旦发现前兆,便看准时机要村人举行入窟仪式,这么一来,消灾解厄当然就成了献祭的功劳啦。”
第19页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呗子婆婆看。这位婆婆的手背与颈子满是皱纹,矮小的身躯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小学生,但其精力之充沛,思路之犀利,黑泽不禁低喃:“这就叫做九十岁的慧眼吗……” “就跟你说不是九十岁,是九十二!这两年可要紧了,别跳过啊。”婆婆笑道。 “您和村里的人说过您的看法吗?”黑泽觉得这个“村长阴谋论”相当有说服力。 “当然没说啊,那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别傻了。”呗子婆婆笑了,“不过我曾和我家那口子提过,就是我那死掉的老公,结果噼头就挨了一顿臭骂,他说:‘你讲那什么傻话!不准说村人的坏话!’” 不知道这位老婆婆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女子?黑泽试着在脑中描绘,但怎么都想像不出婆婆几十年前的面容,还是算了。“对了,您刚才提到的事件是怎么回事?” “文吉事件啊?” “是的。” “那事件可奇啦,本来嘛,这种小村子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件,但真的发生了,大概在我刚满古稀的时候吧。” “文吉是人名吗?” “嗯,他是个惹人厌的傢伙,四十岁上下,也不好好干活儿,偏偏生个俊俏的脸蛋,就是他死啦。” “会被称为‘事件’,表示他死得很不寻常喽?” “没错,文吉死在洞窟里,那次刚好由他当入窟者。” “当时还是以活生生的人献祭吗?” “怎么可能!三餐照样送去给他吃啊,除了山贼那次,之后从来没有人因为当上入窟者而死的纪录,所以文吉死在洞里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而且最怪的是,文吉那傢伙人是死在洞窟里,死因却是摔死的。” “摔死?” “听说全身骨折,很像是从山崖摔下去的。在洞窟里又不可能摔成那样,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关得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黑泽宛如在漆黑中凝目注视般眯细了眼,想不透在洞窟里摔死是怎么回事。 “阳一郎和周造真的感情很差吗?”他试着又问一次。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呗子婆婆果然没否认,“从前啊,那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从早到晚一起玩投接球,上哪儿都形影不离,学校的马拉松大会还曾经同时抵达终点,和高年级吵架也是两人一个鼻孔出气呢。”说着她的脸上不禁浮上微笑。 “我听说他们友谊失和的导火线是由于周造的女友过世?” “谁晓得呢?”呗子婆婆只是含煳应了句,接着感嘆道:“本来谣言就说不准有几分真实吧。”但黑泽听得出来,至少那个谣言是确实存在的。 这时,眉头深锁的呗子婆婆突然抬眼望着不远处,有些讶异地张开了口,“啊,阳一郎,怎么啦?你怎么会在这儿?” 9 村长阳一郎可能也听说了有外来者借宿柿本家的消息,他见到黑泽,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哪来的陌生人!”,也没有动怒,只是不客气地盯着黑泽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车成了那副德性。”黑泽指着左前方说道。那辆租来的车一如昨日整辆往左侧歪陷,倾斜的角度非常大胆而引人同情。“有车也回不了家,正在伤脑筋呢。” 阳一郎点点头,敛起下巴说:“我帮你。”他的声音低沉,看上去不觉得有五十岁,给人精明强悍的印象。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还得去送饭呢。”一旁呗子婆婆说着转身就走,没想到阳一郎旋即叫住她:“别去吧!送饭口的岩石有些崩落,手要是伸进去,一个不小心会受伤的。”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送饭吧。”呗子婆婆将装满餐点的盒子亮在阳一郎面前。 “交给我吧,我等会儿送去。” 呗子婆婆似乎不太能接受,不开心地板起一张脸,但还是将餐盒递给了阳一郎。“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婆婆接着问黑泽:“你也一道走吗?” “我要移一下车子。” 目送呗子婆婆离去之后,阳一郎说:“好了,来搬车吧。”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宛如有双冰冷的手抚上黑泽的颈子。 阳一郎看上去很瘦,肩膀不宽,力气却不小,伸手扳住轿车底盘的架势也非常稳,而且他是使出全力帮忙抬车,不像柿本只是做做样子。然而光靠两个人的力量毕竟无法抬起轿车,于是他们决定用拉的将车子拉回草地上。 “一、二、拉!”两人合力使劲一拉,路边土砂崩落的同时,车子被拖了上来,四轮稳稳地停在草地上。 黑泽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硬是将车子驶离草地回到石子路上。 迴转,倒车,黑泽让车头面向下山路之后停了车,下车向阳一郎道谢。 “其实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拿出照片让阳一郎看,一边盯着他的表情。 察言观色是黑泽的拿手绝活。以闯空门为业的,必须对下手对象的生活作息瞭若指掌,理解其行为模式。当然,不按上述计划或程序、像在赶工似地偷东西的同业大有人在,但黑泽宁愿保有一定程度的机伶,因此察言观色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技能。
第20页 阳一郎仿佛戴着面具似地面无表情,他单眼皮,嘴型薄而长,肤色白皙,两道眉醒目清秀,却仿佛贴在脸上动也不动。他看着照片,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你认识这个人?” “不,没见过。” “可是你刚刚眼神游移了一下。”黑泽的判断是——对付这种人,应该老实地亮出底牌。 “照片上这位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他叫山田。” “这位山田先生看起来人品不佳,不像是个正经的人,”他指着照片说:“要是我们村子里有这种人就麻烦了。要说我有不安,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吧。”听不出是辩解还是真心话。阳一郎又问:“请问你是?” “我叫黑泽。” “黑泽先生,你事情办完就请回吧,待在我们村子很无聊吧。” “我想去看看那座洞窟。” “你听说了?”阳一郎终于变脸了,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写满嫌恶与不悦,“你一定觉得是未开发村落的野蛮习俗吧?” “不错的习俗啊。”黑泽耸了耸肩,他觉得保有跨越世代的传统风俗绝对不是坏事,现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人们毫不珍惜思想与常识,用过即丢,也没警觉到累积智慧与知识的重要性。“现在被关在里面的人,叫做周造是吧?” “不是被关在里面,是正在入窟祈福。”阳一郎特别强调。 于是黑泽试着换个方式切入,“文吉事件是真的吗?” 阳一郎显得很错愕,似乎没想到村里的人这么多嘴,“那件事根本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了。” “事实不是这样吗?” “只有一点是事实——入窟者文吉先生死了,如此而已。可能是心脏病发吧,事后有人加油添醋,谣言愈滚愈大。谣言这种东西都是这样,以讹传讹,愈传愈夸张,说穿了可能只是出于好玩,也或许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逃避责任?” “问题出在周造。”阳一郎终于说出这个名字,“当时的备餐者是周造,你知道备餐者?” “负责送三餐给入窟者的人。” “不只如此,备餐者还必须留心入窟者的身体状况,因为要是真的出人命就糟了,但当时身为备餐者的周造居然没察觉到文吉身体不适。” “所以是周造四处散播谣言说文吉在洞窟里摔死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想捏造能够让自己完全卸责的离奇事件吧,而且事实证明,村民的焦点都放在文吉的离奇死亡,没人责怪周造的失职。” “这么说,文吉的死不该归咎于离奇摔死,应该怪周造的人格,是吗?” “哼,他有人格吗。”说出这句话的阳一郎显得很没气度。 “我能去入窟者的洞窟看一下吗?”黑泽再度闯关。 “很抱歉我没办法答应你。我们村子小归小,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规矩。” “好吧。”黑泽回答得很爽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放弃探查洞窟,只是因为阳一郎刚才“有自己的小宇宙”的说法相当有意思,黑泽内心不禁称是——对耶,任何地方都有个小宇宙呢。 黑泽没有反抗也没辩驳,默默坐上了车。 “顺便送你一程吧?”听到黑泽的邀请,阳一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车了。 黑泽开车送阳一郎到部落入口处,阳一郎说:“欢迎再来玩,下次请避开我们入窟献祭的期间,我也比较有空带你逛逛。”丢了这句话便下了车。 “啊,想请教一件事。”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对着阳一郎的背影喊道。 阳一郎毫不掩饰不悦,脸上写着“你已经问了一百件事了,不是吗”。 “你和周造为什么处不来?” 听到黑泽这么问,阳一郎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粗鲁地冒出一句:“因为我们彼此都无法信任对方。” “可是你们小时候不是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吧。” “是哦。”黑泽踩下了油门。 车子往温泉街的方向驶去,前进了约一百公尺,黑泽将车子开往路肩,左边有一区长满了常绿树,于是他闯进那块小森林停了车,走出车外,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回头朝小暮村走去。 “喂喂,你要回那村子?”黑泽脑袋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干嘛又跑回去?” “你刚也看到了吧,”黑泽自问自答,“阳一郎手上没拿着呗子婆婆交给他的餐盒。” 刚才两人将车子拖回平地的时候,阳一郎手上并没有呗子婆婆的餐盒,而且他没送餐点去洞窟便上了黑泽的车,也就是说,他一定把盒子连餐点一併扔了。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入窟者的餐点扔了?”黑泽的脑子里,疑问接连涌上。 “我的工作是来找山田的,没必要插手管那村子的事吧。”但嘲笑与规劝也同时响起。
第21页 “工作第一的话,”黑泽对自己说:“当上班族不就好了,对吧。” 就算这件事和工作毫无关系,所以呢?——黑泽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10 “还顺利吗?”黑泽再度踏进柿本家,迎接他的是花江温柔的笑容。 “只拜访了一户,见到了呗子婆婆。” “婆婆很健朗对吧。” “嗯,相当惊人。”黑泽耸了耸肩,“后来我还见到了阳一郎。”他没告诉花江自己去了那座岩壁外头。 “啊呀,是哟。” 黑泽问她柿本上哪儿去了,她指了指左边关着的纸拉门。那间是柿本的工作室,也就是说柿本正在创作吧。 “别看他那副德行,关起门来创作的时候也是兢兢业业的呢。” “毕竟是艺术家吧。” “他从以前就是什么都得照规矩来的人呀。”对于年纪比自己小的丈夫的缺点,花江的抱怨中也带有一丝骄傲。 黑泽脱下鞋子走进屋内,一边留意着别弄出声响打扰了工作室里的艺术家。在暖炉桌旁一坐下,他便开口说:“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我能告诉你的全都说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是关于阳一郎与周造的事。”黑泽观察者花江的反应。 花江的脸孔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垂下视线说道:“那两人的事,昨天都说过了,我已经太多嘴了。” “可是总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黑泽沉默了下来,静待花江的回答。只见她一脸困惑坐立难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啊……”她的语气,讲难听点,像是偷窃被逮的窃贼自白;讲夸张点,像是鼓起所有勇气决定对友人开诚布公。 “我……无意间看到了……” “看到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有天半夜,我跑去那座山里……” “就是入窟者在的那座山头?” “那时候还不是入窟期。” “为什么你一个人会跑去那种地方?”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 “那天风很大,我睡到一半被风声吵醒。风大的日子,山里常有树倒下。” “树?” “树枝会被风吹断呀,那些东西刚好可以当我先生雕刻的材料……”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低下了头。 “你为了捡拾那些木材,边跑去山里?” 比起柿本,花江看上去脑袋清楚而且聪明得多,似乎也很受不了悠哉悠哉自命艺术家的丈夫,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想成为丈夫的助力而四处寻找雕刻素材。想到这儿,黑泽不禁心头微热。 “我刚好撞个正着……,看到阳一郎和周造在吵架。” “大半夜里?” “当时我在入窟岩壁再过去的地方听到说话声,想说去看看,本来只是隐约看到人影……” “后来才发现是阳一郎和周造吧。” “我从没见过那两人对话,吓了我好大一跳,而且还是在深山里,真的很恐怖啊……”花江皱着眉缩起颈子。 “他们说了些什么?” “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周造说了什么让阳一郎很生气。” 黑泽按了按眼头,试着想像当时的状况。两名男子在争执,而且是交恶三十年以上的两人,虽然对彼此开了口,黑泽不认为他们会平静地打打招唿便结束对话。 “那你呢?” “我马上逃离现场了,因为真的太恐怖了啊。” “你是说,好比某一方对另一方怀有杀意?” “黑泽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知道耶。”黑泽坦承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阳一郎把餐盒扔掉那件事一直盘旋脑海。 刷的一声,一旁纸拉门粗暴地被拉了开来,柿本出现了,“喔,你又来啦。”他看到黑泽便垮下了脸。 “其实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黑泽开门见山地说了。 “帮忙?” “黑泽先生,您想做什么?”花江问:“关于阳一郎他们俩的事,您是不是有什么眉目?” 我这个人啊——黑泽很想回她——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关心别人的事呢。只不过,他很肯定的是,听了花江一席话,他心头浮现一股漆黑烟幕般的诡异直觉——搞不好阳一郎打算把周造关起来杀掉…… 11 即使位于山中的部落,阳一郎家的房子现代感十足,在一群瓦造与茅草盖的旧式平房中显得很突兀。那是一栋庭院宽广的两层楼建筑,宏伟的外观要说是镇上高级的新成屋也不奇怪。黑泽心想,不愧是村长的家,这种程度的优渥待遇应该不为过吧。 门锁两三下便打开了,黑泽觉得既无开锁的意义又很没劲,甚至有点被耍的感觉。或许在这种穷乡僻壤,不需要严密的门锁也不用担心小偷拿针状开锁器悄悄侵入吧。 黑泽将玄关的门扉横向拉开一道缝,滑进屋内之后拉上门扉,迎面看到的是宽广的三和土地面。看来就算全村的人集合在这儿,也不必担心没地方排放鞋子。黑泽闻到类似湿草的香气,大概是和室传出的榻榻米味道吧。(註:三和土(たたき),花岗岩或安山岩风化而成的土混以石灰及水,三种成分充分搅拌后涂在踏平的泥土地上以强固地面,在早期没有水泥的时代,常见于日本传统建筑屋内的出入空间。)
第22页 他脱下鞋子,踏上走廊。 阳一郎不在家。正确来说,是黑泽让他不在家的。 黑泽请柿本帮忙把阳一郎叫出去。“只要下午找他出去一小时就好,我想去他家搜一下。” 想当然耳,柿本讶异不已。 黑泽解释:“因为阳一郎家里可能有那位山田的资料。” “就算这样,也不能干这种像小偷的行为吧。” 要是回他“我本来就是小偷”也无济于事,于是黑泽换个说法:“可是搞不好事关人命啊。” 这么说的确有些夸张,但有五分是真心话。要是阳一郎真的将周造关进洞窟里又不给他食物,和杀人并无两样。 但柿本仍迟迟不肯点头,这时黑泽祭出了可能称得上是杀手锏的提议:“要是你愿意帮我,我会把你的作品介绍给某位艺术圈的人。” 黑泽心里并没有谱,他的考虑很单纯,有个学生时代认识的友人曾在银座的画廊工作过一阵子,只要托他牵线,总有办法吧。 杀手锏立即见效了。 “喔喔,这样啊。”柿本提高了嗓音,“好的好的,我来叫阳一郎出来,就说我想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我的作品当成本村的名产吧。” 一旁的花江则一直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黑泽在一楼各处探看,一边留心脚步不弄出声响。走廊尽头是宽广的和室内厅,摆饰着深具怀旧风味的家具、木雕以及美丽的纸屏风。虽然很难想像气味是带有颜色的,他深吸一口气,榻榻米的青色香气便充满鼻腔。不知何处传来时针的滴答声响。 黑泽再度环视这处宽广的内厅,整个和室非常干净而豪华,但毫无生活气息,感觉冷冰冰的。他走到下一个房间,角落放置着壁龛与佛坛,佛坛上排放了数张黑白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新,像是以拍立得拍下的年轻女子倩影,应该是阳一郎的亡妻吧。 室内东侧靠墙有座坚固的黑色书架,藏书量之大,黑泽不禁睁大了眼。里面多是有关村子自治的资料与研究等等内容艰涩的书,也有许多关于政治家及歷史的书籍。 书架旁边有个矮书桌,黑泽在和室椅坐下,仔细地搜索桌面,只看到文具用品及便条纸之类很平常的东西,一本读到一半的书放在一旁;桌上型时钟旁边有个小日历,黑泽拿起来翻看,上头没做任何记号。 整个室内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煞风景。黑泽深深感受到阳一郎的洁癖与神经质,他不禁想知道,在这个小村落中,阳一郎独自待在如此煞风景的房间里思考着什么呢? 他起身打开了壁橱。根据他闯空门的经验,保险箱通常会在壁橱里。 不出所料,保险箱出现了,是旧型转盘式的。黑泽的手伸向转盘。 他一边转动转盘,附耳聆听,全神贯注在手指上,脑中却盘旋着文吉事件,就是关于那名入窟者男子的离奇死亡。 不知为何,黑泽总觉得那是阳一郎干的。 转盘的震动传到手指,黑泽一察觉到细微的触感变化便停下手,往反方向转动转盘。 虽然花费的时间比预期多,黑泽还是打开了保险箱。门开的瞬间,他的内心涌起一股类似自我肯定的感受,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快感,但他每当打开锁的时候总是如此,仿佛有人点头认可自己“干得好!宝刀未老哦!” 黑泽探头看向保险箱内。即使这次目标不是财物,仍难掩心中的兴奋。他伸手进保险箱拿出里面的东西。 存摺有两本,户名都是阳一郎。黑泽打算晚点再想钱的事,于是他没翻开存摺,先取出放在保险箱深处的笔记本。那是一本横线笔记,用得很旧了,封面上头一片空白。 翻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手写文字,前几页记了一些学术书的重点,中间部分则是写着日期与数字、类似帐目的纪录。 翻着翻着,有个人名映入眼帘,黑泽停止翻页。这页列了好几个类似时程表的表格,里头记录着日期及数字,几个像是金额的数目字尤其显眼。 黑泽看到的是山田的名字,吃惊之余,也有些苦恼,只见他乖乖地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 除此之外,保险箱最深处还有一个布袋,感觉像是使用多年的大束口袋。黑泽拉开袋口细绳,将袋子一倒,数个拳头大小的木块咕咚咕咚滚了出来。木块是漂亮的正立方体,各面都挖有小洞,小洞上还看得出上色的痕迹,但都掉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骰子,想必正是每次抽选入窟者时使用的骰子了。 大颗念珠的最终位置决定牺牲者,而念珠传递的时间由唱歌的次数决定,唱歌的次数则由村长掷出的骰子数决定。 黑泽不假思索便握住骰子往榻榻米上掷了出去,掷出了数字三。 只是这样?这样便决定出牺牲者?他嘆了口气,如此决定一个人的使命也未免太轻率了。他正要束回布袋,突然想再掷一次看看,于是,又出现数字三。 咦?黑泽坐直了身子,这次故意胡乱一扔,又是数字三。黑泽拿出其他骰子,逐个掷上数次。 “原来如此。”黑泽不禁咕哝着。 只有一颗除外,其他全是雕工精细的木骰子,外观也一模一样,但这些骰子无论掷几次都只会出现固定的数字。这颗只会掷出数字一、那颗只会掷出数字五,像这样,各个骰子掷出的数字都不同,但各自只会掷出固定的数字,以这层意义来看,这些全是同类的骰子。
第23页 只要透过这些骰子,便能自由决定由谁当入窟者了。这种程度的伎俩对黑泽来说并不难猜到,虽然他不清楚整个抽选仪式的具体步骤为何,阳一郎想必是在看到围成圆圈的村民每个人的位置之后,再挑出所需的骰子吧。 由于唱歌速度或村民所坐的位置无法预测,结果可能会与期待有出入,即使如此,某种程度应该是能够以人为操控,让特定的人当上入窟者。 这些骰子相当陈旧,黑泽心想,搞不好是从最初的献祭仪式一直使用至今的道具,无怪乎那么有分量;这些正是将女子献给山贼时所使用的、代代相传的假骰子啊。 花江说过,周造常被选上当入窟者。只要使用这些骰子,便不难陷害周造。黑泽将骰子收回布袋,合上笔记本,已经没有继续搜索的必要了。 得立刻去一趟岩壁才行,阳一郎打算杀害周造的铁证已唿之欲出。黑泽连忙将东西一一放回保险箱。 正要把笔记本放回原位,黑泽突然停下了手,因为他发现本子里夹了一张照片,直觉那张照片不单纯,于是偏着头望了好一会儿,有股不好的预感,好像组完益智积木时,却发现多了一块积木没组进去。黑泽再度翻开收拾到一半的笔记本,这次,他仔细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接着翻开一直放在一旁的存摺。 “这么一来……”黑泽心想,就有两种可能了。 12 黑泽穿过小径离开部落,一回到停车的地方立刻跳上车往山上驶去,这样来来回回的,自己也觉得可笑。 车子沿着平缓的上坡路前进,路幅愈来愈窄,开进了碎石子路,深入山中没多久便来到路的尽头,也就是昨天来到山中的同一个停车地点。 关车门的时候,黑泽很怕路边土砂会不会又崩落害车子歪一边,不过当然没那么不走运。 黑泽竖起耳朵,似乎有脚步声,勐地回头一看,却不见任何人影,他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先观察四下状况。 接着他朝着岩壁笔直前进,被踩断的细树枝发出噼啪声响,周围林立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树叶落尽的枝桠沙沙摩擦着彼此。 来到岩壁前方,其巨大更显露骨,得抬头望才看得出大概轮廓。高峭耸立的壁面宛如地层般呈现数层色彩,黑泽仰起头想窥其全貌,却差点重心不稳往后倒。 黑泽心想,不知道那出被称作洞窟的岩洞在哪里,但没多久便找到了,因为一块很大的岩石突兀地立在左侧暗处,那应该就是搬来堵住洞口的石头吧。 就在那一瞬间,黑泽揉了揉眼睛,眼前景物突然变成一片昏暗。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洞窟前方有人影,但现实中那里不可能有人在啊,是幻影吧?可是,总觉得耳朵听得到他们的声音、肌肤感受得到他们的气息。黑泽眨了眨眼,那些人仍未消失。 那群男女将近二十人,正合力撑住大岩石,每个人都披头散髮、呲牙咧嘴,那是满怀激昂与恐惧的表情。他们双眼充血,抵住大岩石,使劲将石块与木枝插进岩石下方的地面。 黑泽直觉知道,这是入窟献祭的情景。他只是茫然地待在原地望着。 有男子大喊“快点!动作快!”也有人高喊“关起来!关起来!”还听见女子不断恳求、哭喊着道歉的话语,以及“你道歉也没用啊!”的谩骂,焦躁的气氛阵阵传来宛如针刺,黑泽不禁全身寒毛直竖。二十名男女低声私语,村民的拼劲、罪恶感与嗜虐交缠化为一股热气蒸腾,缓缓撼动着空气,树叶与泥土也随之共鸣。 黑泽用力甩了甩头,周围恢復明亮,不见村民的踪影了,森林一片静谧,嘈杂的人声也消失无踪。 于是黑泽走近那块岩石。 黑泽站在岩石前方一比较,岩石的高度约到心口位置,整块略呈球形,但只是摸摸表面应该不至于滚动;拿来当楔子的石块与木材嵌在岩石下方一带地面。 岩石右方有个孔隙,高度约在成人肩膀位置,宽约三十公分,应该是这块岩石与洞口之间形成的空隙,很像大型邮筒的投递口,看来餐点就是从这孔隙送进去的。 黑泽弯着腰将脸凑近孔隙,一股臭味伴随着冷风袭上鼻腔,那是混杂了食物、汗水与粪尿气味的腥臭,说不出是酸是苦,虽不至于掩鼻走避,但实在不是令人舒服的气味。 洞窟内传出了风声,黑泽维持原姿势屏息聆听,这时,深处似乎有沙沙的声响。是人吗?黑泽出声了,“有人在吗?” 洞里只传来这句话的回声。黑泽附耳贴近孔隙,没听见任何声音。 “有人在吗?”他又喊了一次,这次话说得更慢、更清晰。 于是,洞里似乎传出拖着步子行走的细微声响,也像是无力的呻吟。还真有人啊!黑泽连忙凑上孔隙喊道:“餵!你是谁?” 在他推测,洞窟里的人不外乎两个人选。他敲门似地以拳头敲了敲岩壁表面平整的部分,然后更大声地喊: “你是周造?还是山田?” 而几乎与此同时,黑泽察觉身后有人。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感觉到落在弯着腰的自己头上的气息、鞋子踏上泥土地的声响、以及将东西高举过头时仰腰的空气振动,黑泽登时往一旁侧身滚去。 下一瞬间,木棒挥下。黑泽仿佛使出柔道护身翻滚般倒在地上,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握着粗大木棒的男子,正圆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逃过木棒挥击的黑泽。
第24页 承让了。——黑泽在内心低语。虽然自己这么说有些骄傲,但猫和小偷的手脚可都是快得令人火大。 13 男子留着山本头,拥有柔道选手的体格,肩膀宽阔,衬衫底下的手臂也很粗壮,一身古铜色肌肤。 男子再度高举木棒,黑泽一面站起身,视线没离开男子。男子神情严肃,但圆圆的脸却流露出待人和善的亲切感。 黑泽伸出左掌制止男子,语气强硬地喊道:“住手!”他心想,这人就是周造吧,虽然手持武器试图攻击黑泽,男子身上确实有股温柔的气质,与柿本及花江的描述相去不远。 “你是周造吧。”黑泽想以这个问题打消对方攻击的念头。 不出所料,男子脸颊微微抽动,“你怎么知道……?” “你在干什么!”话声从黑泽身后传来,又出现一个人了,黑泽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于是他耸了耸肩,转头望向阳一郎。 “黑泽先生,你又跑回来了啊。” “有些事情挂心,还是回来看看。”黑泽也朝阳一郎竖起手掌,这下便成了右手挡阳一郎、左手顾周造,简直就像双手持枪牵制二敌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阳一郎问周造。 “这个人往洞窟里探头探脑的,太可疑了。”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拿那种东西打人吧。”黑泽指了指周造手上的木棒。 周造与阳一郎互看一眼。 “总之,你别干涉我们村子的事。没必要大老远跑来这种穷乡僻壤管闲事吧。”阳一郎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我也不想跑来这里找麻烦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们村子?” 该怎么回答呢?当然,黑泽很清楚要说什么,他只是有些犹豫,该单刀直入还是委婉地陈述?该从结论开始还是先说整个来龙去脉?黑泽瞥了周造一眼。这男的人在这里,也就代表,黑泽的第一个推论——阳一郎企图杀害周造——并不成立,所以剩下的只有唯一一个推论。 “我呢,”黑泽指着洞窟说:“有事找这里面的山田,有人委託我找出他的下落,换句话说,这是工作。” 周造登时脸色一变。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而阳一郎依旧板着脸。 “只是单纯的猜测。我来洞窟是为了找山田,但他不在这儿;然后,应该在洞窟里的周造,人却在那儿,也就是说,现在洞窟里头另有他人,搞不好正是山田呢?会这么怀疑并不奇怪吧?算是猜谜,或是算数吧。” 阳一郎没回应,周造也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黑泽于是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测:“你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来做生意,对吧?” 阳一郎家中保险箱里那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像是预约时程表的东西,当中出现了山田的名字,与存摺的入帐一对照,黑泽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阳一郎接受村外的人委託办事。 “我并不是警察。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对立的一方。”黑泽继续,“我只是说出我个人的想像,想确认我猜对了还是猜错,这样应该人畜无伤吧。” 阳一郎两人依旧沉默。 “这个世上,有些人很希望自己能在某段时间里消失踪影,好比刚犯案的人,或是想撑过追诉时效最后那段时间的人,也有人想逃离某人的手掌心,对吧?”虽然不知道山田是否出于自愿,他可能也是必须暂时失踪的人,而且一定有人不希望他站上证人席。“你们打算做一门生意,那就是协助藏匿这些人一段时间以换取金钱。不,你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不是吗?” “那和入窟献祭有什么关系?”阳一郎的声音非常冰冷,乍听之下,黑泽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只是把人藏在村子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必须关进洞窟里。由于入窟期间能确保不会有人接近洞窟,又有备餐者这个角色,饮食不成问题,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藏匿处了。” “但是,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入窟者是透过念珠抽选出来的。”阳一郎说。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我想抽籤也是你在背地操控,不是吗?当然,并不是每次的入窟者都是你挑的人,只有在一年一度或数年一度接到委託的时候,你才会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好比说,在骰子上动手脚,之类的。”黑泽说不出自己潜入人家家里打开保险箱的事。 “是哦,然后呢?” “为了让外来的委託人躲进洞窟,抽中籤的正牌入窟者势必得让出洞窟,对吧?也就是说,抽中的一定得是知道内情的人,入窟者必须是共犯。”黑泽说到这儿,斜眼瞄了一眼周造,“而那就是你负责的部分。” 周造已经放下木棒,一脸坚毅而温厚的神情,静静站着。 黑泽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对了,文吉事件也脱不了干系,对吗?当时你们也谈好要藏匿某个人,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次抽中的不是周造,而是文吉。” “凡是都免不了有差错。”
第25页 阳一郎的声音仿佛撼动着林中树叶落尽的枝桠。 “是骰子出了差错呢?还是座位顺序出了差错?”对于黑泽的问题,阳一郎只是笑而不答。“我猜,你们应该是想拉文吉当共犯,答应配合的文吉从秘密出口离开洞窟,却在山中某处不慎摔死,于是为了隐瞒村民,你便将文吉的尸体搬回洞窟里,是这样吧?” “那个男的,文吉,很花心。”阳一郎终于开口了,但他的遣词与语气之平淡,与其说他承认了黑泽的臆测,更像只是在思索着种种臆测且乐在其中,“所以我一找他谈合作,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你怎么和他谈的?” “文吉有个情妇,住在山形那边,可是姦情被他妻子发现之后,妻子看他看得很紧,这下他就没办法三天两头往山形跑了。” “不能乱来了。” “我是这么和他谈的,我要他偷偷熘出洞窟,这段入窟期间就待在山形那边和情妇玩个够再回来。这么一来,洞窟空了出来,文吉也不会泄漏秘密,一石二鸟。不出所料,文吉一口答应了,一想到老婆绝对料不到自己这个入窟者竟然会跑去山形,他开心不已。然而,果然是好事难成,文吉摔落悬崖死了,大概是在哪儿滑跤了吧,幸好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于是我便和周造合力将文吉的尸体抬回洞窟。” “阳一郎,别再说了!”周造厉声说道。 “放心,我在这儿听到的所有事情,一走出那条碎石子路就忘光了。”黑泽扬起眉毛。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周造偏着头说道。 “我希望你能相信。”黑泽回道:“所以呢,山田现在在那座洞窟里吗?你们收了钱,得负责藏好他对吧?” 阳一郎没回答这个问题,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周造担心地看了阳一郎一眼。 “让我看一下洞窟里面,这么一来谜底就全部揭晓了。” “好啊,请看吧。”阳一郎爽快地答应了,黑泽反而觉得很扫兴。 14 先说结论——洞窟里空无一人。 阳一郎与周造熟练地将石块和树枝拿掉,移开了那块球形的大岩石,站在洞窟入口前方的两人对黑泽说:“请进去确认吧。” 一股混杂汗水与泥土气味的腥臭扑鼻而来,但映入眼帘的洞窟内部却比想像中干净。黑泽弯下腰,提心弔胆地踏进洞窟。 洞窟内部出乎意料地宽阔,成人即使站直身子也不会撞到上方岩壁,宽度并不狭窄,深度将近十多公尺,而且可能由于风吹不进来,洞内很温暖。 “你一看就知道没半个人在了。”阳一郎叫住正打算朝深处走去的黑泽。 此刻是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射进洞窟内,连尽头的地面都照得一清二楚,当然,没看到被绑着或倒地不起的山田。 “的确。”黑泽只能同意,“的确没人在。” “别再走进去比较好哦。”周造提出忠告。 “因为不想被我发现秘密出口?” “那倒是无所谓。你看,那边角落堆了一些石块对吧,搬开石块后面有个洞,用爬的就钻得出去,那就是秘密出口了。”没想到周造这么轻易便招认了。黑泽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处小石子堆得像座小山,不知情的人恐怕不会想到要搬开那堆石子。周造继续说:“那个秘密出口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大概是从前某个入窟者死命挖出来的洞吧。” “为什么要我别走去深处?” “现在的仪式不一样了,但从前可是真的拿活人来献计的。”阳一郎的声音冷冷地迴响在洞窟内。 黑泽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当年被抓来活人献祭的牺牲者的遗蹟还留在洞窟深处。活着被关进洞窟的献祭者在穴壁上以指甲抓出的痕迹、以血写下的怨恨,甚至是存留了肉眼看不见的深刻怨念与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一定都还存在洞窟的最深处吧,人们各种阴郁的念头或许早已渗入壁面浮现的湿气里或崩塌岩石的碎片之中。 黑泽想起刚才自己附耳在孔隙上听见的呻吟,那是自己多心吗?还是洞窟里积蓄多年暗黑怨恨的波动? 一阵莫名的寒气窜过全身,黑泽转身走出了洞窟。 “你们两个啊,为什么……”来到外头刺眼的阳光下,黑泽眯细了眼交互望着阳一郎与周造,“为什么要装出感情很差的样子?” 三十多年前的时间,这两个人扮演着敌对的角色,既不看对方,也不和对方说话,一演演了三十多年。 “不是装的。”阳一郎只是微微垂下眼,旋即抬起头说道。 “没错。我们部落这么小,要是装出来的,马上就被揭穿了。”周造说道,眼神却难掩一丝寂寞。 “不过,村人说你们三十年来没交谈过半句话,现在却很平常地对话着,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一瞬间,阳一郎的眼睛仿佛成了树洞,整个人宛如根着地面的植物,“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黑泽也很坦白,“只不过……” “只不过?”
第26页 “正因为不关我的事,告诉我也无妨。你不觉得吗?” 阳一郎的唇角缓缓扬起,仿佛上头紧紧的丝线轻轻地松开。黑泽好一会儿才察觉,他是在笑吗? “黑泽先生,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好了,我试图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不定期赚取收入,当然,那都是村子的经费,我们村子既没有名产,农作也日渐衰微,确实很需要钱。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我们部落’吧,我不能让我的祖先一路守护至今、养育我长大成人的这个部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 黑泽这么一问,阳一郎不禁怔了怔。 “喔,抱歉。”黑泽连忙说:“对你们来说一定是理所当然的,请继续。你说不能让村子消失,所以你们便利用入窟的习俗赚取经费。只是,村子真的那么缺钱吗?” “钱是永远不嫌少的,我们部落连修缮公共设施的经费都没有。只不过,让这个村子得以存续,其意义远比金钱有价值。” “身为非法藏身处的价值吗?”这种东西有必要吗?黑泽皱起眉头。 “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或许吧。”黑泽只是含煳应了句。 “总之,我必须继续这件事,虽然目前的进帐只是小数目,我必须坚持下去。只不过,但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但又不能对全村的人公开整个计划。” “为什么?” “知道内情的人愈多,消息就愈容易走漏。对吧?”阳一郎语气强硬地说:“如果很多人都知道我们藏了人,那就失去意义了。众所周知的藏身处,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又是“价值”。看来阳一郎相当执着于小暮村的价值。 “这个计划势必需要共犯。我的想法是,共犯人数必须压到最低,而且这个人必须没有嫌疑,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共犯身份绝对不能被拆穿。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最不可能成为我的共犯的人是谁呢?” “和你感情很差的人。对吗?” “没错。”阳一郎答道。周造深深地嘆了口气。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个就超过三十年不曾在人前交谈!? “可能不止这个原因吧。”事到如今,阳一郎仍像在述说一起假设,“要统领一个共同体,光靠威权是行不通的。而相对地,必须存在另一名角色以承受每一位子民的恐惧、不安与不满。我的父亲相当严格,祖父却气度十足、宽容待人,但村里的人对双方都有微词;严厉招来屈辱,宽厚引来轻视,想要顺利地统领子民,必须抓好两边的平衡,换句话说,最好黑脸与白脸同时存在;一方是严厉的人,另一方则是听取抱怨的人。” 黑泽望着两人,内心只觉得难以置信,未免太偏激了吧。阳一郎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但黑泽总觉得有哪个点太偏激了。 “这傢伙脑袋很好,”周造幽幽地开口了,“而且他比谁都替这个村子着想。所以,为了村子好,我们放弃了。” “放弃?” “放弃当朋友。” 黑泽完全无法理解,再说,这种做法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效果。为了村子的存续,是否真的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何况他根本不认为有必要将友情封印三十多年、将两人的友情当做活祭品奉献给整个村子或部落。 “始终如一哦。”周造严峻的目光缓和了下来,“阳一郎打从孩提时代,一路走来一直在为这个村子做打算。有一天,他和我提起利用入窟习俗赚取经费的计划。” 阳一郎提议,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彼此最好是反目成仇。 “我听说你的情人自杀身亡,而你们俩就是从那之后不再和对方说话的。” 周造垂下了眼。眼前的他,脸上皱纹仿佛逐渐消失,肌肤恢復润泽,瞬间回到当年那名哀悼着情人之死的十多岁少年。 “我和周造真的是从小包着尿布一起长大的挚友,这样的两人要是突然不相往来,只会引起村人胡乱猜测,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说服周围村人的说词。” “该不会因此杀了那个女孩吧?”黑泽话声刚落,周造粗鲁地回道:“怎么可能!” “不是的。”阳一郎冷静地否定了。他说,绝对不可能干那种事,天理难容的。“不过,提议拿那件事当失和原因的人是我。面对悲痛欲绝的挚友,我只是冷血地算计布局。”他的语气带着自嘲。 “没那回事!”周造话说得简短,却反覆低喃着:没那回事的…… “村里的人好像都认为,找人欺凌那位女孩的元兇就是你啊,阳一郎。” 阳一郎笑了,“本来我在村里就不太有人缘啊,只要放出那种谣言,大家马上就信以为真。消息这种东西,反应出来的不是真实性或证据,而是接收者的需求。” “所以,女孩受欺凌的消息也是编出来的?” “不……”阳一郎顾虑周造而迟疑着。 “那是真的。”周造吐出的这句话仿佛轻轻浮出林间,心绪宛如无形的拳头紧握,揪成一团。
第27页 于是,黑泽在脑海中描绘着。阳一郎、周造、周造的情人,然后,还有一名现在不在此处的男子。“莫非……”黑泽说了出来,“莫非……凌辱那女孩的,是山田?” 周造顿时张开口。 阳一郎则是动也不动,已经紧闭着唇。 “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简单的算数啦。”黑泽搔了搔头,“可能碰巧山田自己找上你们协助藏身,也可能是你们终于找到他的下落,总之,你们把山田带来这里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事实就是,保险箱的笔记本里记录着山田的名字。 “假设是的话呢?” “你们对外提供小暮村的藏身处,而会找上门的委託者,恐怕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后街暗巷里的人吧。过去曾凌辱女孩的男子,今日极有可能在暗巷中打滚,这么一来,那名男子的行踪或许就有机会传到你们耳里。” “任君想像。” “你们拿入窟计划将山田骗进洞窟里关起来,打算一报前仇。不是吗?”黑泽甚至猜想,搞不好他们会开始经营藏身生意的动机正是復仇。 “别忘了,我可是本村有权有势的人。”阳一郎答道。 “或许吧。” “你知道有权势的人才能讲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不予置评’。” 黑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即使阴险的真相就在眼前若隐若现,气氛顿时变得好愉快。他接着望着周造说:“为什么身为入窟者的你会在洞窟外头?很怪耶?” “因为,”周造苦笑,“入窟太闷了,我有时会出来放放风。” 这回答一听就是瞎掰的,但黑泽没再追问。 他想起在保险箱发现的某样东西,就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照片。这张快照并不是黑白的,但褪得只剩淡淡的色彩。照片上,两名十多岁的少年搭着肩,留着同样的髮型,一脸幸福地露齿笑着,当然,那就是当年的阳一郎与周造吧;而眼前的两人都老了许多,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却和那张照片的留影非常、非常相似。 黑泽嘆了口气,对阳一郎说:“不论这做法是对是错,我觉得你相当了不起呢。” “我很了不起?”或许是没料到会被这么称赞,阳一郎的神情第一次暴露出内心的波动。 “没有哪个政治人物会为了国家牺牲自己的。”黑泽想起花江曾这么说。 阳一郎为了村子的未来,秉持一己的信念与洞察力,坚信的事情便付诸实行,甚至不惜捨弃友情与自己的人生乐趣。虽然很难定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黑泽由衷佩服阳一郎的决断力与强烈的意志。 阳一郎有些困惑地笑着说:“我所做的事不是为了国民着想,我关心的只有这个村子、这个部落的居民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哦。”黑泽说完,告别了两人。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只有一次,他回过头望着那座岩壁。 岩穴前方不见村人的身影,但总觉得“快点!动作快!”、“好了!快关上吧!” 声声兴奋的吶喊在耳际萦迴,宛如地鸣般轰然作响,仿佛捲入风中,盘旋再盘旋。 15 回到仙台市区的黑泽,接连几天四处寻找山田,但依然不见踪影。委託人虽然失望,倒是没有大发脾气或找他麻烦。 过了许多天之后,黑泽才又想起小暮村的事,因为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报纸的报导。在地方版上有一小则新闻,写着:“在小暮村与山形县交界的山中发现一名男性尸体”,姓名与照片都刊了出来,正是山田。报导的最后写道:“研判男子在山中遇难。” “是哦。”黑泽低喃着,一边任想像驰骋。换言之,阳一郎两人带黑泽进入洞窟的时候,山田的尸体早已被丢弃在山里了吧?也就是说,他们復仇成功了?否则就是他们在那之后、在黑泽确认过洞窟中无人之后,再将山田带回洞窟里,是这样吗?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巧合。山田碰巧对小暮村有兴趣,在开庭前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座岩壁,于是他进到山里,却不幸遇难身亡,这也不是不可能。 黑泽思忖着,“假使,山田不是死于山难意外,而是被阳一郎他们杀害呢?”心中另一个声音顿时浮现:“所以呢?”那又如何? 另一件事是同一天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东京的画廊老闆打来的,简直像是有通话时间限制似的,老闆话说得又急又快,听不太清楚。 “黑泽先生,关于之前您送来给我们的木雕作品啊……” “柿本的吗?” “对对对,那位柿本老师。” “老师?” “我想说试试看,把他的作品摆到主攻年轻客层的店面去,没想到大受欢迎,全部卖光了,所以啊,我们画廊打算全面支持他呢。” 一时之间,黑泽哑然无语,脑海出现花江雀跃地大喊“办到了!”的身影。 “所以呢?”顿了几秒,黑泽对着电话说道。 (完) fishstory
第28页 又名:一首朋克救地球 二十多年前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想必连鲸鱼都会慑于其巨大与狰狞而逃之夭夭。” 我握着方向盘,不经意想起来某本小说里的一段文章。这本书的作者是非常早期的日本作家,晚年深居简出,在荒屋内持续创作,文章全写在墙上。作家于二十年前辞世,这段话便是出自他遗作的开头部分。 而与此同时,我终于意识到汽车音响正流泻着音乐,明明是特地从唱片转录成卡带放在车上,一路上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夜晚十一点,我在从老家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老家在邻县,离我的住处约一小时车程。我那七十岁的老父突然要我回家一趟,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下,“邻居送了好多蔬菜,你分一些回去吧。”父亲说:“趁还新鲜,早点回来拿。” 虽然进入梅雨季,雨却迟迟未下,位于盆地的老家非常闷热,所以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过看样子这次是推不掉了。 “这一带房子愈盖愈多,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没办法种稻米了哦。”父亲喜欢聊景气復甦的话题,总是自豪地说日本人多么优秀,才能稳站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的地位。 “何必连这种穷乡僻壤都费心开发呢。”我回了一句,手上的叉子一边戳着母亲做的干烧咖喱。 “城镇愈来愈进步,哪里不好了?”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鼻孔翕张。 “愈来愈进步,表示哪一天保守的麻烦东西就会进来了呀。” “你老讲一些难懂的话。”父亲忿忿地说:“什么保守不保守的。” “像是礼仪呀、道德规范啊。” “雅史,你就是这样,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才结不了婚啦。”一旁母亲夸张地嘆了口气,一脸惋惜地说:“你这孩子从前不是很有正义感吗?” “我才没什么鬼正义感哩。”我完全提不起兴致。 “班上要是有同学被欺负,你总是义愤填膺不是吗?” “下场就是变成我被欺负吧。” “咦?真的吗?”母亲睁圆了眼,但或许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她的脸色很快和缓了下来。 “什么正义,那本来就是主观的看法,打着正义的旗帜才危险呢。” “你每次都讲一些难懂的东西。”父亲苦笑。 “所以才结不了婚啊。”母亲又说了一次,真是没完没了。大概在我过了二十七岁,父母开始动不动提起结婚这档事,帮忙找来的相亲对象甚至包括邻居友人,我一概回绝之后父母才比较收敛。不过说真的,看到周遭朋友纷纷有了家庭,再想想自己仍独身,我倒是有种混杂骄傲与焦虑的复杂情绪。 “你啊,还在寻找理想中的女性对吧?别做梦了。”前几天和大学同学碰面,他兴师问罪似地对我说道。他已结婚,生了一男一女,目前在小学当老师。 “我没有啦,只是老在研究室忙到三更半夜的大学助理很难邂逅女性吧。” “这都是藉口,一直杵在原地会有邂逅才有鬼。不管,先遇到再说。这样吧,明天你一样出门上班,然后向你第一个遇到的单身女性求婚!”友人带着醉意乱出主意。 “那么非常有可能对方会是教育大楼门口那位五十岁的管理员阿姨。” “她还单身?” “离婚了。” “好,就是那个了。” “别乱叫人家那个这个的。”我明白他是替我担心才故意半开玩笑地乱扯,但总觉得有点烦,或许是这个原因,那句“如果我的孤独是鱼”又突地浮现脑海,我把这句话告诉了他。 我们都是文学院出身,这本书也是当年的必读书目之一。“你说那本书呀,真怀念啊。”他的反应和我一样。 一瞬间我们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两人聊起某某教授的近况、某某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某对班对后来结婚、又离婚了…… 聊了一阵,友人突然说:“对了,曾经有个摇滚乐团引用过那本小说的文章当歌词喔,你有印象吗?” “摇滚乐团?” “大概十年前的团吧,我们进大学之前组成的。”他说了团名,“刚好是朗·伍德加入滚石合唱团(注1)那时候……,不,可能还要早一点。” “没印象耶。”我本来就没什么在听音乐,“是怎样的团?” “很不错的团。” “太抽象了吧。” “红不起来,后来就解散了。”他笑了,“我当年可是他们的地下歌迷呢。” “为什么要埋在地下?”我苦笑说:“就是这样他们才会解散的吧。” “他们的乐风很像初期的非法利益合唱团(注2),是那种比较粗暴、低调的摇滚,当时刚好是国内许多乐团纷纷尝试以日语唱出摇滚的年代,在现在应该叫庞克吧,但那时候还没有庞克这个词,很前卫吧。”友人滔滔地说着,声调中有着不同于平日的高亢。 “九州那边不是也有不少乐团还满成气候的吗?”我当然一个都不认识,只是略有耳闻,但难得起了话头,我也想加入讨论。
第29页 “那也是近几年的事,十年前日本几乎找不到这么前卫的乐团,后来他们出了三张唱片就解散了。” “谁教你们这些地下乐迷都不站出来。”我居然在同情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乐团,“所以你刚刚说引用那本小说文章当歌词的就是这个团?” “喔,对对。”友人终于想起重点,“那首歌收录在他们最后一张专辑里,歌词引用自小说本身就很特别了,专辑当中还有一段突如其来的空白,当年在乐迷之间造成不小的话题呢。” “无声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唱片瑕疵。一旁男服务生经过,我加点了啤酒。“啤酒是吗?收到!马上来!”非常有精神的回答。 “曲子不都有间奏部分吗,他们的演奏很突然地中断,完全没有声音,大概空白了一分钟左右才又听到音乐。” “会不会是没把卡带的防录保护片摺掉,后来不小心重复录音盖过原本的音乐?” “原本录制完成的版本就是这样了。” “记得好像披头四(注3)也干过这种事?” “他们的确有一张专辑从第一首一路唱到最后一首,歌曲之间毫无间断。”(注4) “为什么要在间奏的地方中断呢?还是我们听起来无声,但其实那段空白录了只有狗儿才听得到的音频?” “那也是披头四干过的事。”(注5) “怎么什么都是披头四抢第一啊。” “那个团的唱片封面上有一段备註,大意是‘本专辑乐曲中有一段无声空白,此乃应创作者本身的要求。’” “是为了炒作话题吗?” “如果是炒作也未免太失败了吧,这个话题只在少部分的地下乐迷之间流传耶。我的直觉啦,我猜应该是录音过程的失误,”友人把唇凑上啤酒杯缘,仰头望着天花板喝干了啤酒,“然后重录麻烦又花钱,所幸直接发片了。” “就是作风这么随兴才会落得解散的下场吧。”我一边将桌上的空碟子叠成一落。 “就是这样在居酒屋喝酒还老老实实地收拾碗盘,才会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哦。” 要你管。突然一股烦躁袭来,“去买来听听好了。”我说。 “我的卡带借你吧?回家翻一翻应该找得到。”但他旋即又说:“不不,你自己去买,搞不好在唱片行会有美丽的邂逅呢。”说得跟真的一样。 “哪会有什么邂逅啊。” “你这个人不是正义感很强吗?” “会吗?”怎么他也这么说。 “是啊。所以呢,搞不好唱片行里刚好有人偷东西,你当场逮到那傢伙,女店员会非常感谢你,两人因此开始交往。” “我的正义感和一般人差不多,不过倒是比常人胆小得很。”我不禁苦笑。虽然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开玩笑,很遗憾这是事实,我被自己的怯懦打败太多次了。 几天后,我趁研究室休息时间跑去唱片行买了那个乐团的唱片,封面很像一幅抽象画,数个几何图案重叠组成的设计非常亮眼。 我拿着唱片来到收银台,只见店员直盯着这张唱片,接着露出遇到同好的灿烂微笑,眼中闪着光辉对我说:“您喜欢这个团吗?” “喔,嗯。”我含煳地应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啊,只可惜这名店员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性。 我嘆了口气转动方向盘,从老家回我住的仙台市必须翻过两座山峰,左弯右拐的山路上有好几处陡坡,路灯又是有一盏没一盏的,在夜里行车特别辛苦。 车子大灯照着远方,前方视野仍是一片漆黑,山中茂密的树林看不出轮廓,只觉得像是一面面的黑墙夹道。 我按下汽车音响的播放键,却被突然爆出来的超大音量吓了一跳,我反射性地踩下煞车。之前大概不小心动到音量旋钮吧。 车窗没关,音乐宛如朝车窗外头流泻而出,我将手伸向音量旋钮,正打算将音量调小却突地停了手,想想大声放着音乐一边开车也不赖。虽然是没来由的临时起意,也许是我对于种种事情累积了一些愤怒,想宣洩一下吧。 再度踏下油门,车窗外吹进的风吹拂着我。 左弯、然后是右弯,我忙着转动方向盘,一边聆听音响流泻的音乐。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 听到不知道第几首的时候,这个句子突然冒了出来,友人说的就是这首,歌词和那本小说的文章一样。或许是他们的演奏稳重,还是因为主唱嗓音低沉,即使音量开得很大,听起来却不会不舒服,真是首好歌。一方面我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他们这首歌词的着作权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我的孤独……”我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寂静来得很唐突,汽车音响流出的音乐戛然而止。明明只是车内大声播放的音乐中断,感觉却像是四下一齐陷入沉默,或是突然啪地张开一道膜将整辆车包覆住。 我伸出左手转了转音量旋钮,依然一片死寂,音响坏了吗?这时我突然想起,这就是那段“间奏中的空白”呀,确实来得毫无预警。 透过开着的车窗,我听见了人声。一下子没了音乐,风吹草动听在耳里显得异常清晰。
第30页 那声音并不大,但听得出是女子尖细的嗓音,不像在说话,比较接近短促的惨叫。 “咦?” 我看了看照后镜,后方没有来车,也不见任何车头灯的光线。我想再竖耳仔细听听时,音响突然传出音乐。 依旧是超大音量,吉他的旋律响彻车内,我吓了好大一跳,心脏剧烈地鼓动。 我缓缓踩下煞车,将车停到路肩,然后按下音响的停止键,整条山路只是一片静寂。 我探出车窗朝右后方看去,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但刚才那声惨叫实在太鲜明,我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嘈杂音乐引起的幻听,或者是轮胎碾过路上垃圾袋发出的声响,回过神时,我已经松开安全带走出车外了。 风唿唿地吹,树枝在眼前剧烈摇晃,我慑于树林舞动的气势,不禁倒抽一口气。我调匀唿吸,接着仔细环视四周。 沿路装设了防护栏的这座小山丘怀抱着苍郁庞大的黑暗,仿佛某种看不清轮廓的勐兽矗立面前,虽然不见形体,那毛茸茸的巨大生物似乎正屏气蛰伏于某处。四下一片死寂,唯有风吹动树木发出的声响,远方似乎也毫无车辆正在行驶的迹象。 那声惨叫究竟是什么?我望着车后方,缓缓地沿着来时路的车痕踏出步子,我想往回走到方才听见叫声的地点。 “要是真有人发出了惨叫,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我内心那与常人差不多程度的正义感正喃喃低语着。 弯过了弯道,依然不见任何异样,我想还是回头好了,于是脑中开始浮现到家后该办的事——先换衣服洗个澡,喝罐啤酒,上床睡觉,天一亮便出门上班。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悠哉地走在夜里的山路根本是浪费时间,真蠢,回家吧。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辆轿车。 对面车道有一块供装卸轮胎雪链使用的小空地,上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灯没开,难怪之前经过的时候没注意到。 刚刚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传来惨叫声吧,我边想边穿越宽阔的车道朝那辆车跑去。 车上没人,副驾驶座上有一个小小的女用皮包,后座则放了个男用的皮革提包,车没上锁,我抬眼张望远处。 这时,又传来一声惨叫。 声音非常短促,有点像鸟鸣,也像是饮料罐滚落地面发出的声响。果然有人。我仿佛嗅着气味前进的狗儿找出了声音的方位,接着翻过路边防护栏,走进林间动物踏出的小径。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也是一片漆黑,即使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我每踏出一步仍是提心弔胆的,不知会不会撞上树干。 惨叫声再度响起,同时,我发现离我几公尺的不远处有人,我眯细了眼死命盯着前方。 隐约中似乎看到有人在地上沙沙沙地蠕动爬行,接着轮廓慢慢浮现,我的心跳也逐渐加快。 “怎么了吗?” 看不清楚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到底长什么样子,有点像是长着好几对脚的蜘蛛,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人,感觉好像有微温的唿吸与急促的鼻息,空气中飘荡着冶艷的气味,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把折断的树干看成人影了。 “救救我!” 我反射性地“啊”了一声,接着很蠢地回道:“啊,好。”这一瞬间,我明白倒在眼前的这团黑影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是交缠的两个人,男子正紧紧压在仰躺的女子身上,难怪看起来像是长了多重手臂。 女子被强暴了。我的脑袋能够理解现在的状况,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云似乎散了,月亮露出脸,照亮了倒在地上的女子。 看到她痛苦神情的下一瞬间,我一把拿起脚边的树枝,颤抖着声音说:“你在干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压在女子身上的男子是什么来头,也不清楚他的臂力是强是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你情我愿的亲密关系,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头顶上风吹动杉树树叶发出的沙沙低语令人心浮气躁,根本是在松动我的正义感。 “你哪位啊!”男子忿忿地转过头来,我举起手中的树枝挥下。 现在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反射着阳光的河面都会由于其巨大与朝气而更加耀眼吧。” 劫机发生的十分钟前,我正翻着手上的文库本读着这段文字。出门时我擅自从父亲书房抓了这本书带在身上,之前只听过作者的名字,读完书末解说才知道这位作家是个晚年在荒屋度过的奇人。 “你喜欢这个作家吗?”邻座的人开口了,我没意识到对方是在问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坐在经济舱中央四人座最左侧的位置,出声的是右邻的男子。 我抬头一看,男子体格健壮,头髮束在脑后。“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他嘴唇很薄,细细的眼睛眼角有笑纹,给人感觉很稳重,高鼻樑,轮廓深,坐着也高出我一个头,男子望着我说:“因为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喔,”我将书封亮在他面前,“我倒是没特别感觉。” 我第一时间浮上的是戒心,暗自瞎猜着对方该不是想在旅途的飞机上随便搭讪邻座女子吧。我一方面觉得未免太高估自己,一方面也绷紧了神经,脑海浮现在东京等我回去的男友以及他说过的话——“麻美你啊,会吸引男人靠近哦。要是有男人接近,拜託你态度冷淡一点吧,男人只要女人对他亲切一点就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意思的。”
第31页 或许是我的戒心写在脸上,男子有些落寞地撇着嘴。 “呃,因为……还要几个小时才到东京,我想说聊一下应该无妨……”男子张开双手比了个声明自己是人畜无害的手势。 我低下头,这下反而是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虽然有些歉疚,但向他道歉也很怪。 沉默持续。哔的一声,系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机长的广播响起,大意是“目前气流不稳定,机身有些许摇晃,但不会有问题的。”听不出来是想安抚还是警告乘客。 我摸了摸原本就繫着的安全带,一时之间很犹豫该不该继续读手上的文库本,最后决定了,“您这趟是旅行吗?”我问右座的男子。 “嗯,是的,玩回来了。”男子的语气非常客气,“有个朋友住在岛上,我去他那边悠闲地玩了一星期。” 这架飞机是从满是日本人的南方度假胜地飞往成田,因此机上九成的乘客都是跟团、家族旅行、夫妻或情侣档,像我和邻座男子这种只身搭机的反而是少数。礼貌上我也得说明我的状况:“我是去出差。” “去那个岛上?” “不是,是隔壁的国家,”我说了国名,“我去参加电脑工程师研讨会。” “工程师研讨会?” 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是建构一些企业大型系统的防卫机制。 “‘防卫机制’是什么?” “现在不是有很多案例吗?好比电脑遭到骇客入侵或是感染病毒,我的工作就是建构预防这些侵害的防御系统。” “这方面的研讨会办在东南亚?” “嗯,为了交流最新的技术与情报,好像每年都会举办。我也是今年第一次被公司派去参加。” “网际网络果然很国际化呢。”男子大感佩服。“一点也没错。”我说。这并不是夸大其辞或说漂亮话,程式与网路的建构技术早已遍及各行各业,许多通则都是不分国籍的,不过换句话说,这也代表了不无可能发生席捲全世界的重大网路灾害。 “觉得这份工作有意义吗?” “嗯……还好。”我苦笑着回答,男子却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说:“真的吗?” “没有啦。”我微笑了,“说真的,我很怕生,英语也不好,一紧张脑袋马上一片空白。”想到收假上班就必须向公司同事提出出差报告,我不禁忧郁了起来。 “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座岛上转搭这班飞机呢?不是有直飞的航班吗?” “其实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婚礼就在那座岛上的教堂举行,刚好趁这次出差先去看一下状况。” “啊,要结婚了吗?真是恭喜了!”男子的反应非常自然,既无掩饰也不做作,看来他真的不是想搭讪,让我松了口气。 他说他叫濑川,在高中当老师,今年任教刚满第二年。没想到他年纪比我小,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实对方从体格上来看是个健壮的成人,但脸上仍带了几分稚气。 “这个暑假没什么计划,又不想开学后被学生取笑自己一事无成,想想去岛上渡个假也不错。”他笑着说话的神情毫无为人师表的威严,反而是一派悠哉,我想他在学校里一定很受学生欢迎。 “请问你教的是什么科目呢?”是体育吗?我补了一句,于是他又笑眯了眼说:“我看起来很壮对吧,常有人误会我是教体育的。”他开朗地说:“但其实我是教数学的。” “数学吗?”我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他却先开口了:“我可以讲一个笑话吗?” “笑话?” “我很少和别人提起这件事,不过我的人生可是相当无趣而可笑哦。” “不会啦。”快别这么说。——我反射性地替他说话。 “其实啊,”他的神情变得柔和,猜不出他想说什么。“我曾经想当正义使者。” “正义使者?” “呵,听到真的会吓一跳吧。” 我的确吓了一跳,只不过听他的语气不是很开心,一脸难为情的神色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父母是这么教育我长大成人的。” “想把你拉拔成正义使者?” “很怪吧,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你父母对你的期待也太大了吧。”虽然这样的反应可能有些失礼,我还是笑了出来。 “真的太大了。”他仍皱着眉,“你知道中岛敦的小说《弟子》吗?” “主角成了老虎那本?”我其实只有隐约的印象,他一听便笑着说可惜差一点就答对了,“那本书上写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现实中正不胜邪的例子屡见不鲜?虽说‘恶有恶报’,但说穿了,这和‘人类终将灭亡’一样不过是一般论罢了,近来几乎都没听说好人得到善终的例子不是吗?”(注6) “那本书里写了这些?” “我只是简述,不过内容大致是这样。”明明是他自己先提起的,但他脸上却难掩难为情与后悔,“那本书是父亲给我的,我读过之后就一直很在意。”
第32页 “在意那段文章?” “那篇小说的背景是在孔子时代,在那么古老的过去就出现了‘为什么恶道横行,正不胜邪呢?’如此的感嘆,你不觉得很吓人吗?正义从古代便无法得到伸长耶,实在是太荒谬而令人不甘心了啊。”濑川先生与其说是望着我,更像是对着活在遥远遥远另一个时代的某个人投以同情的视线。或许因为如此,感觉眼前的他一下子老成了许多。 “你父亲正义感很强吗?” “也不是这么说啦,”他噗嗤笑了,“我父亲很普通,一般人该有的常识都有,只不过听说他和我母亲相遇的契机就是由于我父亲的正义感。” “哇!” “我母亲差点遇害时,我父亲挺身相救。可是啊,就算有过这段过去,也不能因此决定将儿子教育成正义使者吧。” “就是说啊。”我应和着,“不过你父母希望你成为正义使者,而非足球选手或律师,这个目标太笼统了吧?” “一般我们提到正义使者,心里浮现的都是律师、警官或消防员之类的职业对吧,但我父亲不大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自嘲说:“他的观念是,重要的不是从事哪一行或是什么头衔,而是自己做好准备了没。” “准备?” “强健的身体与坚定的心,这就是我父亲认为必须做好的准备。”濑川先生好像觉得非常丢脸,看他这副神情,我笑说这下你的心不是犹疑了吗?他一听才终于展开笑颜说道:“说的也是。” “再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正义是什么。”濑川先生说。 “是呀,而且常常对方所持的正义在我方看来却是邪恶。” “所有的纷争都是因正义而起啊。” 女空服员经过我身旁的走道,拿着杂志朝向我,露出“需要吗?”的表情。平常我在飞机上一定会拿报章杂志来看,这次先不了,我想跟隔壁的男子继续聊。“话说回来濑川先生你的体格真的很壮。” “我从小练肌肉练到大的。”他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粗壮的二头肌,“伏地挺身、仰卧起坐,还送我去学格斗技、柔道、剑道、自由搏击、防身术。” “真的假的?”实在很难置信,我只觉得这些训练全是搞错方向的斯巴达教育。 “不知道是从小接受锻鍊的关系还是我本来就适合走这条路,多亏了这些训练,我的格斗技还满强的,打架从没输过。”他又笑开了,听不出他这话有几分认真。 “念书方面呢?” “那倒是该念的都念了。”他扬起单边眉毛,“但与其说是求学问,更接近禅修。” “禅修?” “锻鍊自己的心境宛如平稳荡漾的河川流动,既无窒碍,也无汹涌泛滥。” “练成了吗?” “你说呢?”濑川先生露出如河水潺潺流过的平静微笑。 “你不曾怀疑为什么自己要接受这些训练吗?都没有抗拒或反弹?” 我的好奇心不断涌现,愈来愈想听他说下去,聊到后来我逐渐有种感觉,或许他就是为了像这样杀时间才会突然冒出这么离奇的话题。 “一开始当然会抗拒,那时候年纪小,时常闹别扭发脾气,不过啊,的确身体强壮之后也有了自信,那种感觉很不错;一方面我也很开心能够达成父亲的期望,再说禅修也磨掉我的反抗心了。” “那是洗脑吧。” 他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点点头说:“一线之隔喽。”但他的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后悔或怨恨,我只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一点严肃,这时,“正义是非常危险的一个词。”他又开口了,“后来我就成了数学老师。” “你父亲很失望吗?” “不会呀,”他眯细了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正义使者又不是职业或头衔,再者当老师也不错。” 机内广播铃声再度响起,系安全带的指示灯熄灭,不知何时,机身的摇晃已经停下来了,紧接着传来机长的广播:“虽然机身已停止摇晃,请大家仍要系好安全带哦。”听不出来是在威胁还是请求乘客。 我再次望向邻座自信满满而不慌不忙的濑川先生,他的体格这么好,又精于格斗技,一定深受学生喜爱。 “啊,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濑川先生站了起来,我也起身让路,只见他沿着走道往前舱方向移动,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 “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呢。”右方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连忙转头看去,隔着空位开口的是濑川先生右邻的男士,面容瘦削的他一头稀疏白髮,正对着我微笑,“不好意思,我听到你们刚才的对话了。” 这时男士右邻的女士也探出头来,“我们虽然上了年纪,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哦。” 对方爽朗的语气很直率,我也坦白地回道:“对呀,那人真的很有趣。” 我说:“请问,两位这趟是夫妻旅行吗?” “是呀,我们存了一点钱,想来一趟旅行当成这辈子的回忆。”老太太的嗓音清澈,话语清晰地传进我耳里。
第33页 “虽然是干坏事赚来的脏钱啦。”笑着这么说的老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和这个人结婚五十年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出国玩呢。” “五十年!?”听到这惊人的漫长岁月,我大受感动。 “很了不起吧,跟着一个男人五十年,真不知道是修行还是惩罚哟。” 老先生似乎对老太太的话充耳不闻,笑着说:“这样到处走走人生才充实呀。”脸上的皱纹又更深了。 “好羡慕喔,夫妻俩前往小岛旅行感觉好优雅。” “优雅吗……?嗯,还不错啦。” “认真踏实活了大半辈子,就当做给自己的奖赏喽。”老先生说。 “不过……两位刚才听了濑川先生那番话,觉得如何?”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一边眺望前方的洗手间,确认濑川先生还没出来,一边将身子往老夫妇靠过去。虽然前座的人应该都听到我们的对话,但不管了。 “正义使者很不错呀。”老先生似乎很愉快,身旁的老太太也接着说:“年轻人很不错啊。” “可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是半信半疑啦。” “你长得这么可爱,男孩子应该很容易被你吸引,忍不住跑来自卖自夸哦。”老太太露齿微笑,“反正男人嘛,老爱夸耀自己多厉害又多厉害。” “真的耶!”我听了勐点头。连我这种很少机会结识男性的人,也曾遇过几名男子向我示好,而正如老太太所言,“我开的是高级车。”、“我高中是足球校队的,曾经打进全日本高中足球选手权大赛。”、“我绝不容许色狼的存在。”男人通常会高声强调自己的长处,然而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每当牛皮被戳破,他们就会说:“因为拓展事业而把那辆车卖了。”、“我们高中是足球名校,所以想成为替补球员都很难。”、“为了揪出色狼而惹上一身麻烦太蠢了。”我很讶异他们居然口口声声都是些暧昧不明的藉口。 “濑川先生感觉不像那种男人。” “想当正义使者,口气不小哦。”老先生笑了。 “看他体格是真的很不错啦。” 我端正坐姿,再次望向洗手间,濑川先生还没出来,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吧,他父亲教育他成为正义使者,却没教他如何对付便秘吗? 事情发生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闹着玩的,我想机内所有乘客及空服员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前方传来尖叫,我抬头一看,在左边走道前方数公尺,最靠近商务舱的第一排座位有一名长发男子站了起来,只见他强拉起邻座女子架在身前。 我登时傻住,转头看向右边,老夫妇也愣愣地张大了嘴。 “别轻举妄动!”这次喊声是从右前方传出。 我吓得全身发抖,附近的乘客也止不住颤抖。 经济舱内的座椅除了我们所坐的中央四人座,左右两侧隔着走道就是靠窗座位。 站在右边走道前方的男子理了个接近平头的短髮,手上握着的东西好像是手枪。 看到分别站在左右走道前方的这两名男子,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在闹着玩的吧……”不知哪名乘客脱口而出,只见右边的持枪男子大声说:“谁跟你闹着玩的了。”接着也不知道哪里好笑,男子兀自大笑了起来,“各位,听清楚了,我们是认真的,枪下不留情哦。” 短髮男朝站在左边走道的长髮男子努了努下巴说:“可以开枪吧?”挟持女乘客的长髮男回他:“嗯,当然要开枪。” 两名男子看上去年纪比我大很多,大概三十七、八,面无表情的脸上毫无血色,宛如死气沉沉的幽灵。 “请等一下,这位先生,”空服员从商务舱沖了过来,“您在做什么!” 请坐回您的座位!——空服员的语气仿佛老师在教训学生,而看她的气质,应该也确实是资深空服员。短髮男一回头,枪口立即瞄准空服员,空服员僵在原地问道:“您怎么会有枪……” “我说啊,那座岛的机场只要从公务门出口逆向登机就不必检查行李了,你们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哦。”男子似乎很乐。 这时,一名乘客大声喊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伸长了脖子朝话声方向看去,开口的是坐在右侧靠窗座位最前端的一名男士,一身西装,肩膀很宽,顶着山本头感觉很有威严。从我这边只看得到男士的后脑勺,他仍坐在座位上,好像正伸出手指着劫机者。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佩服这名男士的气魄,只是颤抖着心想完蛋了,这人怎么不乖乖听他们的话! “问得好!我都快爱上你了。”短髮男这句话不知道有几分认真,只见他咧嘴一笑说:“至于我们到底想干什么呀,”他右手手枪的枪口突地转向座位区,所有乘客同时缩起脖子屏住唿吸,我也打了个冷颤。“我们什么都不干哟。” “没错,”挟持女子的长髮男也开口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干,活着太累了,所以决定不要活了,什么都不做,只是看在机会难得,就带大家一起死吧。”
第34页 “对,要死一起死。” “太自私了吧,你们想死自己死个痛快不就好了!”刚才那位态度强硬的男士又开口了。 “我们很痛快呀,所以我们想在这架飞机里玩个痛快,这个女的也要抓来抱个痛快!”长发男说完把鼻子凑上女子的颈子磨蹭着,又说:“你想想,只有我们几个静悄悄地死掉多不甘心呀。” “放开她!”山本头男士站起来指着长发男。 枪声响起。 乍听很像是飞机引擎还是喷射推进时发出的声响,好几个人放声尖叫。 只见山本头男发出呻吟,按住膝盖倒回座位上。 “你看,会痛吧?”短髮男的眉头垂成八字形,一脸同情地说:“逞什么英雄呢?我可不是随便吓唬你们,我说会开枪就会开对吧。虽然我是不想开枪啦,没办法,是你逼我的。” 男士被击中脚痛到昏过去,邻座的女士铁青着脸上前搀住他,应该是同行的家人吧。 “这下伤脑筋了。”我身旁的老先生对着我说道,但我讶异的是,他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 “这下人生又更充实了呀。”老太太仍望着前方,低声说道。 我很想嘆气,这不叫充实吧,可是这对老夫妇并不像在说笑,也不像是吓到神志不清而胡言乱语。 “餵!老太婆,在那儿嘀咕什么!”短髮男耳朵很尖,枪口一转指着老太太大踏步走了过来。 “没有啊,我只是很害怕。”老太太拼命摇头一边缩起身子,总觉得有些做戏的味道,但短髮男好像相信了,笑着说:“放心吧,老太婆,反正马上就会死了,没什么好怕的。” 这么近看着短髮男,我还是看不出他的年龄,能确定的是他已经有了中年体态,但整个人感觉却很孩子气,眼神空洞,大概是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吧。他转身回到走道前方。 “各位,请放心。”左边走道挟持女子的长髮男高声说:“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们呢,”男子顿了顿,视线扫过全部乘客之后继续说:“会好好地照顾每一个人直到大家一起上西天。”他放声大笑,“而且我们会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坐在头等舱还是商务舱,人人平等哦。” “放心吧,那边也有我们的同伴。”短髮男伸出拇指比了比身后通往商务舱的隔帘。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虽然隔着帘子看不见商务舱的状况,但从前舱传来的尖叫声证实了他的话,也就是说,劫机者不止这两名。 毫无目的的劫机啊。——我不禁恍惚地想着,回过神时,发现我正紧紧握着膝上的文库本。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反射着阳光的河面都会由于其巨大与朝气而更加耀眼吧。” 这句话掠过脑海。 我的勇气……。我试着在内心低吟出声,眼前浮现人在东京的男友。我真的不想死!我知道这么做很屈辱,但我好想求他们不要杀我。 就在这个时候,濑川先生现身了。 洗手间位在劫机者背后,濑川先生庞大的身躯缓缓地从洗手间门后探出来,我眨着眼,心中暗唿他怎么好死不死挑这节骨眼出来,而一切竟真的发生在眨眼之间。 濑川先生首先挨近持枪的短髮男身后,一把将短髮男的右手扭到背后,男子勐地回头,濑川先生朝他的下巴一拳挥去。左边走道的长髮男立刻将枪口指向濑川先生,同时躲在挟持的女子身后大声骂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只见濑川先生毫不迟疑地越过中央四人座。 他的身子宛如飞过空中。 那么壮硕的身躯,为什么能够如此轻盈呢?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濑川先生首先踏上四人座最右侧座椅的扶手,接着手撑上椅背,如跨栏选手般柔软地弯曲上半身,轻灵地飞越座上乘客的头顶,横越狭小的空间稳稳地落在左边走道上。 长发男慌忙将枪口转向,濑川先生却早了他一步,右腿像是柔软的飞鞭闪过被挟持的女子朝她身后的劫机者扫去,长发男被踢中太阳穴倒地,女子双膝一软跪下,长发男正想站起来,濑川先生跃过女子伸出手掌迅速砍向男子的下巴。 濑川先生!——我差点放声大喊,只见他将手指贴上唇边示意大家别出声,在场的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方面惊讶于这名巨汉不只是何方神圣,一方面也听话地保持静默。 “拿什么把这两人绑起来吧。”濑川先生悄声交代一旁的乘客,接着走回我们座位旁,苦笑着说:“吓了我一跳,我一走出洗手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你根本没被吓到吧,我很想这么吐他槽,他又开口了:“他们好像还有同伙。”濑川先生的食指又附到唇上,望向商务舱说:“我去处理一下就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濑川先生缩了缩肩膀,表情确实有愕然,眼角却带着笑意。 右邻的老夫妇比出鼓掌叫好的手势,闹着玩地悄声喊了他:“哟!正义使者!” “嗯,我去去就回。”濑川先生转身朝前舱走去。 谢……谢谢你。——我哑着嗓子向他道谢。
第35页 濑川先生转头对我露齿一笑,“要谢就谢我父亲吧。” 或许是为了压低脚步声,只见他缓缓踏出步子,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人般稳健且毫不莽撞,没多久身影便消失在走道前方通往商务舱的隔帘后方。 “啊——得救了!”老太太往椅背一靠,我正想对她说还没确定全摆平了呢,这时右邻的老先生开口了:“有他在就没问题了吧。”老先生眯细了眼望着我,于是我也接口道:“嗯,说的也是。”老夫妇说的一点也没错,因为在劫机者计划犯案的老早老早之前,濑川先生早已做好所有准备了。 三十多年前 “我没办法跟那种大少爷似的制作人合作啦!”亮二语气粗暴地说。夜间十点,我们一行四人离开录音室,漫步在高架桥下骯脏的步道上朝车站方向移动。 “那傢伙根本听不懂我们的音乐!再说我最讨厌重叠录音了,摇滚乐的录音就应该一次定生死,混什么音啊!” “唱片重要的是完成度,谷先生自有他的考量吧。”我毕竟是四人当中最年长的,而且身为团长,只能尽量安抚大家。 “哼,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制作人嘛!繁树,你说呢?”亮二充血的眼睛盯着我。 “可是啊,唉,我们自己制作的唱片一张也卖不出去,冈崎先生也是希望能做一些调整才会找谷先生来呀。”我对于说着这种优等生标准回答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已,“而且一定要有优秀的制作人才有优秀的专辑吧。”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繁树,”走在我身边的五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这次专辑的编曲由谷先生操刀就卖得起来吗?” “不知道。”我的回答很粗鲁,但我说的是事实,“冈崎先生是说没问题。” “冈崎先生是好人,又是我们的恩人,听的音乐也是和我们同一挂,”五郎神情僵硬地吐出无情的话语:“但他看中的团都没红起来啊。” “是没错……”这我也承认。 一旁的铁夫也嗫嚅着说:“那倒是……” 在小酒馆发掘我们这个业余乐团,说要让我们在主流唱片公司正式出道的就是冈崎先生,他很有架势,又是性情中人,总能以满腔热情打动他人,但他经纪的乐团却全军覆没,他之前待的经纪公司对他的评价也很保留。 冈崎先生第一次来找我们谈的时候,一递上名片便嘆了口气说:“披头四解散了,非法利益又愈走愈偏,摇滚乐界的未来不知道会变怎样啊……”接着又叨叨絮絮地抱怨都买不到杰克·克里斯宾(注7)的唱片。 一听到这,我们四个顿时兴奋不已,因为杰克正是我们非常敬爱的音乐人,他的知名度比不上披头四或巴布·狄伦(注8),我们只能一手拿着英和词典一边翻阅国外的音乐杂志查资料,想尽办法搜集他的进口唱片,入手后珍惜地反覆聆听,所以能从冈崎先生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实在太令人感动了。 “华丽摇滚(注9)又不对我的胃口,反而是你们的音乐听起来很新鲜,只是要让大众接受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吧。”冈崎先生说:“所以眼光放长远一点,你们要不要考虑走职业乐团?” “冈崎先生也太敷衍了吧!”亮二忿忿地继续说:“说什么我们的音乐错不了,却找了谷先生那种傢伙来,这不是等于否定我们一直以来的音乐吗!” “别气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只不过,我相信亮二也都看在眼里。冈崎先生为了经营我们这个乐团,辞去工作全心当我们的经纪人,由于收入不稳定,还得一边在餐饮店打工赚生活费,这样的他绝对不是一个敷衍了事的老闆。 这次专辑预计收录十首歌,录完了九首,剩下的一首只要我歌词写好就能进录音室了,眼看专辑完成在即。 “总之明天还是要来录音喔。”快到车站时,我对最早离开的亮二说。看着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去的背影,他背着吉他箱的肩膀似乎小了一号。 我们三人继续朝车站前进,走了一会儿,五郎开口了:“繁树,我们可能到此为止了。” 背着贝斯的我停下脚步,边走边拿鼓棒在空中点击的铁夫也同时停了下来。 “什么到此为止?” 电线桿上架设的路灯在我头顶上方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迎面看着神色凝重的五郎,月亮在他身后遥远的天上。 “我们团应该到此为止了。” 我当然知道我们乐团眼下的状况,本来我们就不是在万众期待之下出道,国内的摇滚乐团仍深受披头四与滚石影响,然而大众市场开始流行炫丽夺目的华丽摇滚以及注重悠扬动听旋律的民谣,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乐团激烈吵杂的音乐只有被冷落的份,虽然还是有听众前来livehouse捧场,客层却不见扩展的迹象。 “前几天,我听到了。”五郎缓缓地开口,他说他本来想等这张专辑全部录完之后再说,但忍不住了。 “听到什么?” “我听到唱片公司的人和冈崎先生起争执,虽然都是对方一味地指责。” 我早知道唱片公司一直认为红不起来的我们是累赘,所以我虽然问了五郎“对方说了什么?”想也知道答案。铁夫应该也心里有数,悄声问他:“他们要冈崎先生和我们解约?”
第36页 五郎垂下眉点了点头,“对方叫冈崎先生尽快解约,还说不能继续花钱在没有才华的傢伙上头。” “没有才华的傢伙……”铁夫喃喃说着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向我。 “冈崎先生怎么说?” “他说‘做完这一张就好。’”五郎嘆了长长的一口气,再缓缓吸气,“冈崎先生已经尽力了。” “最后一张专辑啊……”铁夫低喃着。 听了这番话,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受到太大打击,或许是早有觉悟吧。“不过要是这张专辑卖起来,说不定唱片公司也会改变心意呢?” “繁树你应该最清楚啊,”五郎咧嘴笑了,“下一张也不会卖的。” 也对。——我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这次录制的每一首歌都和我们一贯的曲风相去不远,当然比起刚出道时进步了许多,乐曲营造的氛围也更深刻,我们自认交出了相当不错的作品,但没有任何道理或根据能保证“一直红不起来的团这次的专辑肯定大卖”。 “没有人了解我们的音乐啦。”五郎语带自嘲地说:“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们太麻烦了。” “麻烦?” “因为我们深信自己的音乐是正确的。” “一语中的哦。”我说。 “就算有了谷先生操刀搞不好会大卖,我们也敬谢不敏呀。” 我无话可说。 “如果我的挫折是鱼,无论河川或大海都会由于其悲痛与滑稽而不再提供栖身之处吧。” 隔天,我在电车上读到这段文章。我将吉他箱靠在车门旁,倚着它翻开书。车内很空,但我不想坐下,电车有节奏地轻微摇晃,我的身体感受着透过车门传来的震动。 这本书大概两年前买来就一直塞在书架上,刚才出门时偶然看到便扔进包包里。刚翻开的时候,视线一直在文字上绕来绕去,读不进脑袋里,后来才渐渐被内容吸引。虽然有些受不了接二连三出现矫情的感嘆,小说中个性纯朴木讷的主角逞强地说着:“世界并没有抛弃我!”那日渐成长的身影却吸引了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拿出笔记本记下书中文句。 一到录音室,冈崎先生一如往常睡在黑沙发上,只见他一边抬眼看着我道早安,一边缓缓起身。 我想起昨晚五郎那番话,就是关于唱片公司和冈崎先生的争执,我连忙甩了甩头。“五郎还没到吗?”我问。 我在音控室这头张望里面的录音间,只看到亮二和铁夫。 “还没。老样子喽。”冈崎先生看了看时钟。 “嗳,繁树,歌词不改了吧。”这时,面对着录音设备的制作人谷先生转过头看着我,他身后坐着一名神色阴郁的工程师正在调音。 谷先生留着刘海,生来一张仿佛依然歌咏着学生时代的娃娃脸,实纪年龄却大我们一轮,我还满想问他你这一轮的岁月都在干些什么。 “到这个阶段再改歌词还得了。”他说。 最后这首歌的歌词我自己一直不是很满意,我坚持改到无法再改为止。 “不,我还是想改一下。” “不会吧。”谷先生一脸不悦。 我拿出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的文库本,翻开书说:“冈崎先生,我想唱这本书的文章。” “书的文章?” “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如果小说的文章不是以朗读的方式,而是配上旋律用唱的,我觉得应该很有意思。”我告诉他我在电车上想到的点子。 “这样啊……”冈崎先生将文库本拿到手上。 “嗯,这是我整理文章之后写下来的歌词。”我把在电车上随手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递给冈崎先生,他一边读着我折角做记号的那一页一边接过笔记本。 “我说啊,要是抄袭人家的文章会有麻烦喔。”谷先生说。 “才不是抄袭呢!是引用啦,引用。”我顶了回去,但其实我并不清楚法律上是怎么界定的。 “如何?” 过了一会儿,冈崎先生抬起头说:“很有趣。”摇晃着他那魁梧的身躯笑了。我想起当年把还是业余乐团的我们带去居酒屋,豪气地说着“爱吃什么尽量点哦!”的冈崎先生,那时他仍任职于某知名经纪公司。 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五郎走了进来。我抱怨道:“你很慢耶!”五郎看了一眼冈崎先生,又看了看我,很快地移开视线。 “快点进去录音了啦。”谷先生一脸不耐烦。 五郎什么也没说,将包包放在沙发旁。我看向录音间,负责吉他的亮二正默默地调着音,铁夫的鼓也设定好了。 “喂,五郎,拿去。刚出炉的歌词。”冈崎先生把我的笔记递到五郎面前。 “还是改了啊?”这首歌一路练下来不知道改了多少遍歌词,五郎却没有想像中的反弹,可能是他也不甚满意之前的歌词吧。他接下笔记看过一遍,“嗯嗯——”他看了我一眼,“满有趣的嘛,繁树。” 接着他轻声试唱了起来。 “可是是抄袭喔。”我噘起下唇斜眼瞄着谷先生。
第37页 “我会去查一下着作权该怎么处理。”冈崎先生打圆场。 “好,那我们先来练练看吧。”五郎说。 “好了好了,动作快!你们也很清楚,不管是国会还是录音,拖拖拉拉都是在烧钱啊。”谷先生挥手赶我们进录音间。 “是是是。”我站起来朝录音间的门走去。世上有一种人,个性很差却很有成就,谷先生就是典型。亮二常揶揄他制作的团体是“在电视上曝光让女人与小孩子为之疯狂,吉他弹奏却毫无灵魂的伪乐团”,但那个“伪乐团”的歌却一首接一首登上畅销榜而疯狂大卖,唱片界为了“日本摇滚创立期”的出现而欢欣不已,而这股热潮的催生,谷先生的确功不可没。 我转身走进录音间,“最后一首啊……”,身后只剩五郎吐出的这句话在音控室中渺渺迴荡。 “哇,这首歌好!太正了!唱起来又顺,改歌词果然是对的!”练了数次之后,亮二兴奋地说。虽然对谷先生的不满依然令他焦躁,一旦曲子的演奏敲定,他的心情顿时大好。 亮二以弹片拨弦,音箱嗡嗡地响着电音,身后勐爆出的鼓击将胸口抑郁翻搅的不满一扫而空,左手下意识地在指板上运指滑动,身体也随之摇摆,吉他手大概都是这副模样。 我自己方才弹出的贝斯声响仍在体内缭绕不去,感觉很棒。 坐在套鼓后方的铁夫也扬起了眉。 手支着麦克风架的五郎晃着脑袋,一脸吟味着余韵的神情。 音控室那头传来指示,也就是谷先生对着录音间的我们开口了:“我觉得这首歌节奏应该放慢,吉他的声音要再收,这样比较好,再耽溺一点。” 我们四个当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便达成了共识。“开什么玩笑!”亮二大吼:“什么叫再耽溺一点!” “可能的话,我想试着在背景加入低音提琴。”谷先生说。 亮二啧了一声说:“那不是学路·瑞德(注10)的吗?” 隔着玻璃窗,只见谷先生身旁的冈崎先生搔了搔头。 这时,五郎缓缓地转向麦克风开口了,“冈崎先生,”他说:“您觉得这首歌如何?” 隔着玻璃对面的冈崎先生好像没想到会被点名,一脸错愕。 “冈崎先生,您觉得怎么样?”五郎又问一次。 坐在录音设备前的谷先生瞄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冈崎先生,露出“你别多话”的眼神牵制他。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冈崎先生虎臂熊腰的身影,他也神情严肃一径凝视着我们。好一会儿之后,他皱起眉头说:“这样卖不起来啊。” 我们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说着这句话的冈崎先生正弯着双臂竖起两根大拇指。 “谷先生,”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对着制作人说:“虽然不应该违抗您,但这首歌能不能让我们照自己的意思走?” 谷先生不悦的神情更加僵硬,“我说啊,你们这样玩是行不通的啦。”他发火了,“站在我的立场得想办法让你们的歌卖出去啊!” “只有这一首歌就好,请让我们自由发挥。” “我不是说了吗!”谷先生的脸色再蒙上一层阴影。 “反正……”这时五郎开口了,“反正这是最后一次录音了啊。冈崎先生,应该没关系吧,横竖卖不起来不是吗?” 谷先生搔着黝黑的头髮,突出下颚,脸上满是苦恼,指头焦躁地敲着手边的烟盒。 眼看着冈崎先生难得露出怯懦的神色,他用力眨了几次眼之后,表情似乎说着:“被你们打败了。” 录音间与音控室的通话突然中断,隔音玻璃的那一头,冈崎先生与谷先生正说着什么,不知是协商还是讨论,两人都是一脸严肃,看来他们正进行如下的对谈:谷先生激动地讲得口沫横飞,冈崎先生也坦然地回应,接着提出他的腹案。 他们在谈判的时候,亮二朝我走来,一边跨过地上的电线一边问我:“繁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最后的录音?” “五郎偷听到唱片公司的最后通牒了,这张录完我们就得走人。” “真的假的……”亮二嗫嚅着,“那演唱会怎么办?” “演唱会还是照办吧,只是规模小得多就是了。” “可是只要这张卖起来,状况又不一样了吧?”亮二和我昨晚的反应一样。 “亮二你也很清楚呀,”所以我也这么回他:“卖不起来的。” “也对。”没想到亮二的反应竟然这么爽快,“世上只有傻子会砸钱在红不起来的傢伙身上。” 想必他也有所觉悟了。 “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我说。 一旁五郎也喃喃地开口说:“嗯,很值得了。” “喂,繁树!”从音控室传来冈崎先生的声音,“谷先生同意了,就照刚才的演奏走,只不过也不能让你们乱来,所以我提了一个折中方案。” “什么方案?” “我要你们记住这真的是最后的录音,没有重来。一、二,走,录完,结束。一次定生死。”
第38页 “一次定生死?” 我与亮二对看一眼,五郎也望过来,我们四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升温。那种宛如照着设计图依样画葫芦制作元件的录音方式根本不适合我们,每样乐器都得单独反覆演奏无数次,录好之后再仔细地重叠各个音轨,好像在制造罐头。我们很想沿用当年业余时代的做法,所有团员一起演奏,直接现场录音,因而听到一次定生死,我们开心不已。 “不折不扣的一次定生死哦。”冈崎先生继续说:“没有重来,不许失败。” 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主张惹恼了谷先生,所以冈崎先生才提出“让他们录一次就好”的条件交换。 “怎么?没把握吗?”冈崎先生语带挑衅地说。 “该有觉悟的人是你吧,难保我们会搞出什么样的歌哦。”亮二也不甘示弱地笑着回他,显然他也抖擞起精神了。 “好,准备好我们就正式来吧。”冈崎先生说。 团员望了望彼此,与鼓手铁夫确认过曲子的几处细节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好了,来吧!”五郎说。 我低头望向我的贝斯,左手抚着琴格,像在暖身似地右手手指重复快速拨弦的动作一边调匀唿吸;亮二则是站稳步子,一副随时可开始的模样;五郎拿开麦克风架,双手紧握住麦克风。 我逐个看向团员,接着一点头,铁夫击鼓棒抓出节拍,亮二的吉他响起的同时,我的右手指也拨动了贝斯弦。 一边弹奏,我一边提醒自己稳下来。一股不同于平日的气氛就快将我吸了进去,贝斯传出的层层低鸣在我的周围漾起漩涡,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我自己,音符在指尖逐一涌现,漩涡愈绕愈大,然而那漩涡太吸引人,我几乎失去了冷静。 亮二吉他和弦的速度感愈来愈强,干净爽快的旋律中,五郎的歌声适时进来了,他并没有纵声吶喊,咬字清晰顺畅,淡然而低沉的嗓音贴切地融入我的贝斯声响中。录音间里响彻亮二漂亮的吉他切音,我不禁朦胧地想着,能弹出如此犀利切音的吉他手真是太难得了,多可惜呀……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那巨大与狰狞,一定连鲸鱼都会逃之夭夭。” 这句歌词敲着我的脑袋。此刻唱着歌的我们被遗弃在时代的边缘,正因为自身狰狞的孤独伤透了脑筋,而为了赶走那条鱼,我制造了漩涡。吞没吧!漩涡!把鱼吞没吧! 唱完副歌后,五郎的歌声停下,亮二的吉他独奏响起,整个情绪一气呵成,听不出明显的失误。 “冈崎先生!”五郎突然对着麦克风开口了。我心头一凛,明明还在演奏中,明明录音还没告一段落,五郎却说话了,他忘了这是正式录音吗? “冈崎先生,会有人明白吗?”五郎不是在唱歌,也不是感嘆,他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告诉我,有人听得懂吧?现在听着这张唱片的人,告诉我吧!你能明白吗?” 我望向五郎握着麦克风的身影,但从我站的位置只能勉强看见他的左耳,我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段话,能确定的是,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这明明是首好歌,却没人听得懂?不会这样吧?冈崎先生,让世人听见吧!我们尽力了,放手做我们想做的事真的很开心,但一切到此为止了。拜託,让人们听见吧!”五郎爽朗地笑出声说:“拜託你了。” 间奏告一段落,五郎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继续唱歌。 “太好了。”冈崎先生笑容满面地对着走进音控室的我们说:“很贊的演奏。” 谷先生却不发一语,只见他双唇紧闭,一脸不悦地衔着烟。 “喂,那段独白是怎样?你也太突然了,吓得我差点弹不下去。”亮二推了推五郎的肩,“别讲那么肉麻的话好不好!”接着他夸张地做出摩挲手臂鸡皮疙瘩的动作。 “哎哟……”五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首歌那么正,一想到没人能懂,忍不住就想抱怨一下嘛。” “还抱怨咧!”亮二笑了。 真是幼稚。——谷先生低喃着。 我直盯着五郎的表情,不禁觉得这傢伙真妙。 “总之呢,”谷先生望着墙上的钟说:“刚才的间奏部分要重录,休息一下马上开始了。” “还是重录比较好,对吧?”亮二提高声调问。 “废话,录了那种口白怎么卖。” “不。不录了。”这时,冈崎先生凛然地开口了,所有人看向他,五郎也是一脸错愕。 “照我们事前说好的,那首歌已经录完了。你们的演奏岂止不错,根本是太贊了,不可能更好了。” “可是……那段五郎的独白……那段有点丢脸、又有点像是青涩年轻人宣言的东西怎么办?” “那就消音吧。”冈崎先生想都不想便说。胸膛厚实的他一旦自信满满地开口说话,看起来更是整个人大了一圈。“只切掉那一段。” “切掉?整段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嗯,就让这首歌没有间奏,也不错呀。” “没有间奏?” “与其说没有间奏,应该算是尝试加入一段无声间奏吧。”
第39页 “干嘛搞成无声啊!”亮二气急败坏地说。 “先让音乐渐弱至无声,之后再渐强恢復原状,这样听起来应该比较自然。” “可是切掉之后至少要设法接起来吧?” “不。”冈崎先生毫不犹豫,“我们不是想让人们听见五郎的吶喊吗?听到那段无声的间奏,或许会有人感受到什么。对吧?” “会有人因此明白五郎的心情?”我皱起眉头。 “大概只有五郎他妈会明白吧。”亮二笑了。 “你只是想做些奇怪的尝试吧。”不多话的铁夫幽幽地说。 “大概吧。”冈崎先生哈哈大笑,接着说起披头四也在音乐里加入只有狗儿听得到的音频呀。 “我说啊,”谷先生当场反对,“实验性的东西由普通的乐团来搞,只是凸显幼稚罢了。” 五郎或许是终于察觉自己该负起责任,怯声地说:“虽然捅娄子的是我,没立场说什么,但我觉得还是重录比较好……” “巴布·狄伦录完那首的时候,唱片公司怎么说的?他们说‘没人做长达六分钟的单曲啦。’结果呢?电台收到数不清的听众热烈要求‘请将整首歌完整播完!’” “那是……”没办法,我只好代表团员坦白说了:“因为他是巴布·狄伦啊。” “没错。”谷先生也是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往菸灰缸里捻熄了烟。 “嗯,不会有问题的。”冈崎先生右手擦了擦鼻子,爽快地说:“反正又卖不起来。” 离开录音室,我们一行人在车站前的居酒屋一直待到深夜。后来,最后的那首歌没有重录,决定直接收进专辑里。“我不管了啦。”虽然我不是想推诿责任。 “没问题的啦。”一边喝着啤酒的冈崎先生心情大好,昂然地说道。 “因为卖不起来?”五郎笑着说。 “那是现在卖不起来。总有一天,世人会了解你们的。”冈崎先生点着头说,接着突然一脸严肃地绷起老脸,深深地低下头。 我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睁圆了眼,只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之前他鼓励我们眼光放长远走上职业一途,但眼前看来是无法兑现承诺了,非常抱歉。 面对毫无预警的道歉,我们全愣在当场,我知道身为团长的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真的很抱歉。——冈崎先生又说了一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五郎说。 “是才能的问题。”铁夫也点点头。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跟那位谷先生合不来啦。”亮二或许是想缓和气氛,故意恶形恶状地说:“实在搞不懂那个人,他一定很讨厌我们吧,老是要我们这样那样的。” 这时冈崎先生抬起了头,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微笑着说:“其实小谷很喜欢你们的音乐哦。” “啊?”我们四个异口同声叫了出声。 “是真的。你们觉得我会找一个对你们音乐没感觉的人来当制作人吗?”冈崎先生说。我们回道:“我们都以为你是这样啊。” “之前有次我在电车上遇到小谷,我看他抱着你们的唱片,那时他好像不晓得我认识你们,还跟我推销说:‘冈崎先生,这个团很不错哦。’” “不会吧……”亮二皱起眉头。 不知道真有此事还是冈崎先生瞎编的,我也分辨不出来。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沉默,茫然地喝着啤酒、剥着毛豆。 “到头来,那种音乐还是卖不起来的啦。”终于亮二开口了。 “是啊。”冈崎先生晃着肩笑了,“连小谷出马都救不了呢。” 我们放声大笑。 “那首歌歌名决定了吗?”冈崎先生突然问我。 “还没。”我一边啃着毛豆,“叫什么都行吧。歌词讲到鱼,就叫<鱼之歌>如何?或是也不错。” “‘fishstory’是吹牛皮的意思。”一直没开口的铁夫一边伸手拿毛豆一边说道。我一听大感佩服,铁夫笑着回我,英文还是多少懂一点的好。 “可是呢,总有一天世人会认同你们的音乐的。”夜渐深,冈崎先生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也开始有些呆滞。 “每次冈崎先生说不会有问题,大部分到头来都有问题。”我故意挖苦他,“你看今天那首歌,搞了个无声间奏出去,一定会有人来抗议,说我们‘搞什么嘛!’之类的。” “会吗?”冈崎先生完全不以为意,“我是觉得应该会引发各种效应啊。” “哪来什么效应。”亮二提高了嗓子。 “好比说呢……”冈崎先生开了个头,接着才拼命想该举什么例,这个人每次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好比说,有个男的正在听这首歌,地点嘛……就在咖啡店好了,坐着的男子闭上眼睛凝神聆听,就在无声间奏的地方,碰巧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头。” “什么啊?”五郎一愣。
第40页 “刚好女服务生开口说话的时候,男子突然听到音乐以外的声音,当然吓了一跳呀。” “你该不会要说,凝视着彼此的两人于是坠入情网吧。”亮二粗鲁地说。 “最后两人幸福地步入结婚礼堂。”我也苦笑着跟着起闹。 “看吧!”冈崎先生豪爽地笑了,“我就说吧!你看看,你们的音乐也有贡献呀。” “但那和音乐八竿子打不着吧。”亮二这话一针见血。 “很啰唆耶,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了。结了婚的两人还生了孩子喔。” “还没完吶。”五郎拨了拨头髮,向服务生加点烤鸡串。“烤鸡串是吗?收到!马上来!”服务生精神奕奕地回道。 “还没完呀。后来呢,那个孩子长大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人。怎么样,厉害吧?” “什么了不起的人?”我问。 “得到诺贝尔奖之类的。” 我们当场吐槽冈崎先生太没想像力了。 “啰唆。总之,我要说的是,你们的音乐有可能在百转千回之后,对这个世界有所助益的。” “太扯了啦。”我不禁啐了一句,大家也应声附和,一边笑着说这和“颳风的话桶店就赚大钱”(注11)有什么两样。“再说诺贝尔奖和音乐又毫无关系。” “想吹牛皮都吹不成。”铁夫也出声了。 我逐一望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团员,然后望向喝醉了的冈崎先生。“您觉得自己失败了吗?”我问他:“您为了当我们的经纪人而辞掉工作,这下算是失败收场吗?” 喝醉的冈崎先生整个脸都红了,但话却说得清清楚楚,“失败了呀。”一听到他的回答,我和亮二当场抗议了起来。 “不过,没办法啦。”冈崎先生继续说:“谁教我爱死了你们的音乐呢。” 虽然不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我举起酒杯说:“来干杯吧!” 至于为了什么干杯根本无关紧要,大家却很坚持得想个名目,于是我们随兴地决定了,“好,就敬谷先生吧!” 十年后 人称“网路专家”、拥有亮眼的业绩,再加上照片上清秀的五官,橘麻美这位女性给我的印象是思路清晰但不易亲近,然而实际见到本人,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这次的採访是在她公司的会客室进行。近几个月,她接受类似的採访不知多少次,想必难掩厌烦的情绪,没想到她仍是一派稳重地应对。“以结果来看,正是橘小姐您拯救了世界呢。”一听我这么说,她低下头回答:“您过奖了。” “是真的。要不是橘小姐发现了那个网路bug,全球不知道将陷入多大的混乱,我想应该和当年预测千禧年问题将引发的灾害程度不相上下吧。” “其实那不算bug,而是人为的。” “是的,的确是有人计划性地破坏,所以才更危险不是吗?” 在网际网路普及的现在,每个大企业、每个国家对于各个通讯网的防卫系统都极端谨慎,网路专家因此日增,只不过再如何严密地监控,仍然无法根绝骇客。这些穷极无聊、满腹好奇心又热爱挑战的人们计划着同时侵入几大国的交通与发电所的电脑系统扰乱运作,之后这群人在欧洲被逮捕,当被问到犯案动机时,他们的回答竟是“因为好玩”。这些人不是思想激进分子,也没有特殊宗教信仰,犯案并不是出于一时冲动,“现在世界上大部分的事物都倾向不经人手而仰赖电脑系统,所以只要系统受到些微的破坏,好比只是让部分变数溢位,后果就非常严重了。在自家玩电脑就能让全世界陷入混乱,不觉得很好玩吗?” 他们计划先侵入交通号志灯控制系统及车班运行管理程式,让灾害宛如骨牌效应般迅速扩大。这些骇客来自各国,彼此从未见过面。 如果没有橘麻美,恐怕无数人类都将成为“好像很好玩”念头下的牺牲品。 她在国外进行手机转讯基地台系统的负荷量实验时,发现了几处疑点,刚好她也有兴趣研究,于是自行调查了一个月,发现系统有异常入侵,立刻在网路论坛上发表她的调查结果,没想到接连数个国家不同业界的电脑系统也陆续发现类似的状况。 专家们称赞她的细心,工程师们惊嘆于她的迅速应变,而最令人佩服的是她谦虚有礼的性格,要是她态度傲慢只想炫耀自己的发现,相信各方也不愿意出力共度难关吧。 “我想一般大众可能没人知道这一点,但如果没有橘小姐,此刻人们真的不知道是如何地水深火热呢。”这并不是场面话。 听我这么说,她又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了,“快别这么说。”她笑了笑说:“大概十年前吧,我曾经遇到一起劫机事件。” 我立刻倾身向前:“请问是怎么样的经过?” 同时我反射性地瞄了一眼数位录音笔,确认录音笔是按下的。 “我不是开玩笑,当时我们在机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死定了,因为那群劫机者毫无动机而且自暴自弃,但是,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了大家。” 接着她告诉我那个人是如何只身犯险,迅速利落地一一打倒劫机者,我半信半疑地听着。
第41页 “所以是那个人拯救了橘小姐,今日才有橘小姐拯救世界对吧!”我一边在笔记本写下“劫机”两字。这段插曲应该加进报导的哪个段落呢?我的脑中已经开始重整文章段落的顺序,甚至暗自担心会不会因为与主题无关而淹没在正文中。 她只是说:“要谢的话,就谢那个人的父亲吧。”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总之我露出满面笑容,含煳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完) 洋芋片 又名:薯片 1 今村坐在地上,倚着沙发看漫画。大西刚巡完屋内一圈回来,问他:“你在干嘛?” “看漫画啊。”今村头也没抬地应道,身旁的全套漫画堆得像座塔。 “什么时候翻出来的?” “就摆在那儿。”今村仍盯着书,抬起手指着客厅的书架。搞什么,拉女友来到这公寓,自己却埋首漫画堆里。大西本来想这么指责他的,最后还是算了。 靠窗角落摆了一台宽荧幕电视,正在转播夜间职棒,时间是晚上七点,中央联盟的仙台本地球团与关西队三连战的第二场比赛,比赛进行到二局下半。往年这个本地球团一直在做末位之争,今年不知为何状况奇佳,目前已经四连胜,而或许是心理作用,先发投手的背影看上去也是信心满满。 摄影机拍到场边的选手休息区,画面中出现教练长长的脸,只见他眉头深锁,粗眉大鼻的国字脸看上去很有威严。这个人不倒翁般的圆胖体型虽然讨喜,早在球员时代就以好女色而恶名在外,绯闻不曾断过,大西并不喜欢他。 不知道尾崎选手在不在?大西定睛寻找选手休息区里侧,但摄影机没拍到他。 “你不会要把那堆全看完吧。”大西严厉的视线扫向今村。今村说:“这么说来……不行喽?” “我来是想看看你工作的状况耶。我先确认一件事,懒懒散散地看漫画应该不是你工作项目之一吧?” 头髮微卷的今村既没生气,也不觉尴尬,他的视线终于离开漫画,抬起头来温吞地答说:“当然不是呀。” “你那么悠哉,要是突然有状况怎么办?” “放心啦,比赛又还没结束。” 大西一年前开始和今村同居,她很清楚那种“大刺刺的悠哉”的确是今村会有的反应,但还是不禁觉得火大,她嘆了口气,“算了,我去那个房间看看。”她指了指客厅通往卧室的门。 “我等下就过去。”今村又打算重回漫画的世界。 “拜託,又不是没看过。”大西吐槽了他一句。今村正在看的那部高中棒球漫画是非常经典的作品,描写一对双胞胎兄弟与青梅竹马的恋爱故事。 “咦?这部很有名吗?” “咦?你没看过?” “没听过啊。” “不会吧。”大西相当讶异,接着心头浮上一计,“喔,我跟你说,那个双胞胎弟弟会出意外死掉喔。”她故意把重要的梗说破。 “哪有可能,别闹了。”今村翻页继续看,“这么活蹦乱跳,不可能死的啦。” “后来双胞胎哥哥便代替弟弟前进甲子园。” “不可能啦!”今村噗哧笑了出来,“这么没用的哥哥怎么会打棒球。” 大西没说什么便走进卧室。这个四坪大空间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大床,感觉很舒适,靠墙有壁橱,门旁的置物架上放着许多相框,她逐张浏览照片。 就在这时,卧室电话突然响起轻快的电子铃声,大西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床头的电话子机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大西比进卧房时更谨慎,蹑手蹑脚地走回客厅,只见今村仍倚着沙发,但视线紧盯着餐具柜上铃声大作的电话。 不久又响起另一种电子声响,答录机启动了。今村按下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转为静音。 “请在‘哔’声后开始留言。”语音之后是长长的一声“哔——”,大西竖起耳朵。 但没听到任何说话声,对方没留言便挂了电话。 大西看向今村。今村也睁圆了眼,望了望电话,又望了望大西,于是他开始说了:“以前也遇过类似的状况啊……” 2 一年前,今村人在仙台市区西郊一栋新公寓的某户里。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没开灯的室内相当昏暗,但他的眼睛已习惯这种亮度。 他正探头查看洗脸台下方的置物柜,身后有人“喂喂”地唤他。“在干什么呀?” “喔,头目。”今村抬起头笑了,“我在搜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小子,你觉得单身汉会把钱藏在洗脸台下面吗?”走廊上,拿着手电筒的中村苦笑着说:“还有,讲好几次了,不要叫我头目。” “为什么呢?”今村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灰尘。 “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来什么头目?” “之前黑泽先生也纠正过我,他说闯空门这一行里没有那种职位。” “对吧,那傢伙说的多半错不了。”圆脸的中村有一只老好人般圆圆的眼,他边说边绷起脸,牵动了嘴上的髭。干闯空门的,还是得留髭才称头。——那口髭便是基于这个歪理来的。
第42页 “那么我该怎么称唿您呢?”今村问。 “叫中村先生就好啦。中村先生。” “那样太见外了,感觉也不像朋友。叫您中村课长呢?” “什么课啊?” “闯空门课之类的。” “不好吧。” “那,专务。” “中村专务啊……” “很棒吧!”今村眼睛亮了起来,使劲地点头,“很有公司组织的味道呢。”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中村专务。”中村有模有样地来上一段。 今村拍着手,“很好很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是吗。”中村却有些害臊。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客厅,看到眼前将近十坪大的宽阔空间,以及清一色或黑或白井然有序的家具,今村不禁感嘆:“总觉得这屋子满做作的。” “应该是有女人包养才住得起吧,相当奢侈啊。” “这种像是结婚诈欺犯的傢伙,怎么不会被抓去关啊。”看到客厅的超大尺寸电视,今村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些人哪,多半会辩解说‘要是这种程度就算诈欺,那根本谈不了恋爱了’,反正装傻到底,法律大概也制不了他们吧。” “所以就由我们代替法律来惩罚他们,是这样说的吗?” “对呀,我们不是只图金钱的闯空门,而是为了惩罚恶人的闯空门。”中村一脸满足地说道。 “真不愧是中村专务!”今村难掩雀跃的心情。不是单纯地闯空门,而是代替法律前来给予惩罚,这么解释好多了。“啊,对了,找到存摺了吗?” “没看到。”中村指着自己翻过的置物柜和抽屉,“那边全找过了。” 这时电话响起,今村与中村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中村将手电筒照向开放式厨房的吧檯上,黑白相间的电话机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着光芒。 两人直盯着电话瞧,暗自祈祷不要是麻烦事。没多久电话转到答录机,合成语音开始播放:“目前无人在家……” 留言的是一名女性,说话速度有点快。“喂,不在吗?算了,我也是算准你不在才拨这通电话。我啊,已经受够了,我要自杀,跳楼。还有,遗书里有提到你哦。”女子滔滔不绝地说。 “哎呀呀……”仲村对着电话的方向悄声说:“冷静点呀。” 今村也压低嗓门连声说:“先冷静下来、先冷静下来。” “竟敢玩弄女人,你这个大便男。一脚踹飞你哦!”女子对着话筒大吼,但这时,通话却断了。今村不禁两手抚着胸口,女子尖锐的话语简直像是冲着自己刺过来,转头一看,中村的姿势也半斤八两。 “头目,这怎么回事?” “大概是这个男的之前交往的女人吧。”中村撇了撇留着髭的嘴。 “她是说要跳楼吧?”今村提心弔胆地朝电话走去,“不过听声音倒是很冷静。” “会吗?” “应该不会死吧?”今村的脸颊不自主地抽动,“我是说……这个留言的女人就算死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对吧?” “好!”中村用力地点头说:“好!忘了吧。” “嗯嗯,忘了吧。” 但是中村也好,今村也罢,两人迟迟无法移动脚步,只是望着不再发光的电话机。好一会儿之后,今村终于走到电话旁,望着中村问:“这个来电号码,要不要回拨看看?”说什么傻话。——本以为中村会这么一笑置之,没想到他一脸神妙地敛起下巴说:“拨拨看吧。” 今村按了功能键找出来电号码,匆匆按下号码之后拿起听筒,一边听着等待铃声,一边悄声对中村说:“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谁死了啊!”听筒另一端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今村“吓!”地惊叫出声,还弄掉了听筒,慌忙拾起来,对着话筒说:“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现在担心这些都太迟了,横竖我要死了。” “为什么?” “废话,当然都怪你啊。” “哪有!”今村反射性地回说:“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 “少在那边推卸责任,再吵我一脚踹飞你哦!”女子火力全开。 今村暗忖,这么有精神的人肯定不会跳楼的。“你现在在哪里?”他再次确认。 “大楼顶楼。屋顶。我了就这样,我要跳了。” “等一下!”今村坚持不让对方挂电话,“我马上过去,先别跳啦,你到底在哪里?” “怎么?”女子冷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你,这么拼命?果然是因为遗书的关系呀,怕了吧。” “你在哪?” “不告诉你。” “我马上过去。”今村使劲搔着头髮。虽然女子高高在上的说话口气令他坐立难安,他更焦虑的是,要是真让她死成还得了。“我骑长颈鹿过去!”回过神时,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第43页 女子沉默了。“餵……”一旁中村睁圆了眼低声说:“餵……,没问题吗?” “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 “啊?” “很想看吧!我就很想看。长颈鹿哟!一路骑到仙台街上那栋大楼的屋顶去,换成是我,就会等看过之后再死。” “胡说八道。”女子又开始闹脾气,“你有病吗?” “你觉得我乱讲我也没办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你确定还没亲眼见到我骑长颈鹿就要寻死?”今村也知道自己的脑门充血,完全丧失冷静了,但话却停不下来,“你等看过之后再死也不迟啊。” 骑长颈鹿去啊。——一旁中村低声咕哝着。 “长颈鹿呢?你没骑来嘛!”女子站在屋顶围篱的前方诘问今村,“再说,你哪位啊!” “我叫今村。” “谁问你这个!” “你刚不是问了吗?” 女子及肩的头髮微卷,身材纤瘦,一身白衬衫搭黑长裤,皮包什么的都没带,只有手机紧紧握在手上。 这里是十层楼高级公寓的屋顶,隔着马路正对面有一幅电器公司的大型灯箱看板,灯箱光线扰人地照着今村一行。 “没错,是没有长颈鹿。”今村正色说道。他只是想实话实说,边说边朝女子移动。女子立刻攀住围篱的网面,“你再靠过来我就跳下去喔。” “等等!”今村顿时停下脚步,连忙说:“为了某个可恶的男人寻死,你不觉得很蠢吗?” “哼,你以为你是谁啊?” “是谁啊……,这很难解释。”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再吵当心我一脚踹飞你!” “还有力气踹飞别人的人,怎么能寻死呢!” “拜託,无关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好吗?为什么我不能寻死?你倒是说说看。” 今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待在这里讨骂挨,但总之,“因为你的父母会伤心啊。”先试试不痛不痒的标准答案。 “恶!”女子作势想呕吐,“我爸妈根本不在乎我是死是活好吗。” “那,不能寻死的第二个原因,”今村开始觉得烦了,暗暗后悔不该冲动赶过来,“要是让你在这死成了,心里很不好受。” “谁心里不好受?” “就是……我的心里不好受。” “那我等你离开之后再死。” “那倒无妨,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嘛。” “谁不舒服?” “就是……我啊。”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女子大大地嘆了一口气说:“总之呢,我要跳下去了,反正又没有长颈鹿,再会了。”女子再次走近围篱。 “如果你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时,今村面带微笑对着女子说道。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一了百了。” “我们家头目呀,现在人正在这栋高级公寓楼下等着呢。” “等着?怎么回事?”女子踮起脚尖探看围篱下方。 “很抱歉,你要是掉下去,他会接住你哦。” 女子愣了愣,双眼睁得大大的,“接住?从十楼掉下去的人?那位仁兄是超人还是什么吗?” “超人?”今村噗哧笑了出来,“你说什么傻话,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家头目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啦。” “你说那个中年男人打算接住掉下去的我?”女子讶异不已,“怎么接得住!” “没问题的。” “少敷衍我!而且为什么我这辈子最后的最后非得撞上不认识的中年大叔而死?踹飞你们喔!” “我们家头目高中时代可是棒球健儿呢,而且守备位置在外野喔。” “那又怎样?” “接高飞球正是他最拿手的呀。比起小小的一颗球,要接住你根本轻而易举,小意思啦。” “那个跟这个完全是两回事好吗。” “不过他好像都当候补球员就是了……” “候补球员!”女子登时大吼,接着无力地坐倒在地,“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啦。” 3 “也就是说最后,那名女子打消自杀念头了哦。”今村把漫画放到地上,一脸得意地说:“都是拜我之赐。” “喂,你这整段故事都是在讲我吧。”对于叨叨絮絮地述说当年两人初次邂逅情景的金村,大西心头涌上的是远大于怒气的讶异,“不用你特地讲一遍我也知道好吗。” 一年前那起自杀风波的收场就是,大西与今村开始了同居生活。 “因为啊,我不太感觉得到你对我的感谢之意,想说你一定忘得一干二净了。”今村依旧一派悠闲的语气,“要不是有我在,若叶你早就死了哟。” “死了也不错啊,谁教你跑来捣乱。”大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惦着别人家里可不是拌嘴的地方,“别讲那些了,快点找到值钱的东西快点撤了吧,你这样简直是为了看漫画而跑来的嘛。”
第44页 “就说慢慢来没关系啊,”今村抓起遥控器调回电视音量,球赛还在转播,三局下半,本地球团以四比〇领先,“比赛又还没结束。” “可是尾崎是候补球员呀,难保不会跑回家来。”大西的视线移向电视机上头的一个小相框,照片上是握着球棒露齿微笑的尾崎。 “虽然是候补,好歹也是一军,他整场比赛都会待在球场的,暂时还不会回来啦。” “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磨咕吧。” 由于当初是在那种状况下结识,大西晓得今村的职业是闯空门,但跟着他一起上工,这还是头一遭。平常他口中的“头目”——也就是中村一定会同行,但今晚今村不知哪根筋不对,问她:“若叶,今天要不要一块儿来?” 大西一方面觉得,偶尔看看同居人工作的模样也不赖,另一方面因为前天晚上她瞒着今村和别的男人共进晚餐,多少有些内疚。总之,今村开口她就跟来了。 在来这栋公寓的路上,今村才告诉她,今晚的目标是职棒选手尾崎的住处。 “人在比赛场上,家里当然没人,大可放心地闯进去喽。”今村似乎很开心。 “那个叫尾崎的球员很有钱吗?”大西转着方向盘问道。 “咦?你没听过他吗?”坐在副驾驶座的今村一脸泄气,“尾崎可是仙台本地球团的强打耶!” “很有名吗?” “当年在甲子园相当活跃,一路打到准决赛,最后虽然输了,他一个人就击出五支全垒打呢。” “现在呢?” “现在是候补球员。” “那就是不行啦。”大西当场笑了,很想脱口而出你身边怎么净是一些候补球员啊,“年薪很低吧。” “可是他进球团第二年便获得打击率王,家里搞不好有奖盃之类的。” “获得打击率王会颁奖盃?” “不知道。” “要是真有奖盃,能换钱吗?” “不知道。” 今村平常对凡事就不太深究,总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所以大西并不讶异他会这么回答,但再怎么说,都闯进尾崎住处了,进来之后,今村却几乎没动手翻找值钱东西,自顾自悠哉地沉迷在漫画里,大西也不禁傻眼。 “你看嘛,一进来就晓得没什么值钱东西啊,又没看到奖盃。”今村闹别扭似地辩解了一番,接着可能是察觉到大西的不悦,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收拾堆积如山的漫画,“好啦,我也一起找。” “终于有点闯空门的自觉了呀。”大西故意闹他。 “为什么反而是你干劲十足呢。”今村苦笑。 若叶走出客厅,先到盥洗室检查镜子下方置物架及收毛巾的柜子内部,接着走去搜玄关鞋柜,之后再回到客厅,发现今村正四肢着地、脸贴着地面,双手勤快地擦着地。 “你在干嘛?” “清地板。” “你不是闯空门的?” “不能留下证据。” 大西想想也对,确实有其必要。虽然没打算一起趴到地上帮忙打扫,她也躺下来将耳朵贴着地板,凉凉的触感非常舒服。大西从小就喜欢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聆听传来的种种声响。 “客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大西站起来问道。 “完全没有。”今村把手伸向电视机上头的尾崎照片,“不然带这个走好了。” 这样太明显了啦。——大西正想警告他,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大西望向闪着光的电话机,觉得自己仿佛正远眺着沉睡中的野兽开始蠕动,该不会等会儿就醒来了吧。她不禁屏住气息。 和上一通一样,电话转到答录机,“请留话”的合成语音之后响起“哔——”一声,今村连忙把电视设定静音。 电话另一端沉默着。两人暗忖,又和刚才一样吧,答录机却突然传出一句“叔叔?”声音很小,“是……我。” 大西与今村对看一眼。 电话那头继续说:“那个人要我出去和他见面……”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我想请叔叔帮忙,可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什么跟什么?——大西看着今村,皱起了眉问:“这是谁啊?” “天晓得。”今村摇摇头,“来找尾崎帮忙的吧。” “谁找尾崎?” “那个女孩子呀。” “帮什么忙?” “尾崎能帮的忙。” 两人又转头看向电话。女孩的嗓音未脱稚气,“我得出门了,总之先把地点告诉你。”她说的地点是仙台车站东口一间便利商店,说完便断线了,不知道是女孩主动挂的,还是答录机设定时间到而中断,但电话没再响起。 “今村大师,请问这是什么状况?”大西问道。 “看来是某个女孩子打电话来找尾崎,想请尾崎救她。”今村盘起胳臂,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下听到了不想听的电话啊……”
第45页 “算了啦,别管她就没事了。”大西很干脆地说:“反正我们赶快搜一搜金库之类的,挖出存摺就赶快离开吧。” “若叶你比较像是闯空门的。” “是你太不像了好吗。” “是吗。”今村没什么反应,“好了,走吧。”他看着大西。 “‘走吧’是要走去哪里?不搜金库了吗?” “人家都来求救了呀。” “她是向尾崎求救吧?又不是来求我们。” 今村既没动气,也没拉高嗓门辩解,更没责难大西无情,他只是说:“当初要不是我和头目多管闲事,你早就死了喔,现在这个打电话来的女孩子搞不好也将遭遇不测耶。” “不测就不测,有什么关系。” 今村没理会大西,迳自操作着电话功能键,答录机传出合成语音:“讯息已删除。”接着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荧幕上本地球团的四号外籍打者正击出全垒打。 “全垒打这种东西啊,”大西脱口而出,“说穿了就是打击出去的球飞得远罢了,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就是你这种小看棒球规则、完全不懂棒球的人才会讲这种话。”今村有些同情也有些寂寞地回了一句。 4 那女孩的年纪看起来介于国、高中之间,但要说是二十出头亦可接受,双颊丰满但身材苗条,个头迷你,一头浅咖啡色短髮,纤细的颈项在散乱的发梢之间若隐若现。 “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子吧。”大西毫无修饰地说了出口。 “你说什么?”娃娃脸女孩看向大西的眼神带着戒心。 “我说,日本男人净是些萝莉控。” “现在是怎样?”这个女孩的个性似乎比外表看来要强悍,她毫不退让地说:“这根本是老女人的偏见吧。” “好了好了。冷静、冷静。”今村一脸严肃地挡在大西与女孩之间,高声说:“和平好吗?和平。”还补了一句“萝莉控不只日本人有啦。” “你们是谁?”女孩不甚开心地问道。 电话留言中提到的便利商店并不难找,大西开着轻自动车驶近便利商店,一边张望停车场,想看看有没有年轻女孩子在,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大西连忙把车停好,下车走近女孩,来到她面前噼头第一句就是“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子吧”,连大西自己都觉得对方会动怒也是无可厚非,但瞬间就脱口而出了,没办法。(註: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狭窄的县道,沿线路灯并不多,一到夜晚,反倒是这间便利商店本身成了附近的照明,四周笼罩着朦胧的光线,竖立在停车场旁的招牌灯箱照亮了女孩的脸庞。 “我们啊,就是……那个啦,尾崎选手的代理人,代打。” “尾崎选手?”女孩顿时皱起眉头,天真无邪的表情在一瞬间化为带着警戒与不满的成熟面容,大西当下断定她应该有二十多岁。 “选手?什么选手?”女孩追问。 “你刚刚打电话给他对吧?在答录机里留言说想请他帮忙。” “喔。”女孩似乎也不打算装傻,“打是打了。” “你打给人家却不知道他是职棒选手?”大西一问,女孩登时睁大了眼说:“棒球选手?打棒球?那个大叔?” “是呀,虽然目前暂时是候补球员啦。”今村的语气仿佛对于自家人的不争气懊悔不已,大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笑。 “是教练没眼光。”今村继续替尾崎辩护,“那个教练高中时代的全垒打纪录被尾崎超过了,所以怀恨至今,一直不让他上场。” “有那么小心眼的教练吗?” “有有有!”今村勐点头,又继续说:“而且他性好女色,非常下流。” “嗳,你跟尾崎选手是什么关系?”大西质问女孩。 “大概在一星期前吧……”娃娃脸女孩有些迟疑,“那位尾崎先生救了我。”女孩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一星期前,她走在仙台车站东口一带,被一名年轻男子盯上。她并不清楚那名男子的来路,但男子已经纠缠她一段时日了。男子搭她的肩,拦她的腰,打算强拉她走。“请住手!别这样,我不想跟你走!”女孩试着抵抗。 “这时尾崎现身了?”今村适时开口了。 “他好像是碰巧路过。” 尾崎穿着衬衫搭运动夹克,一身轻装慢跑经过,看到女孩抗拒男子,便冲上前搭救,“放手!人家都说不愿意了。” “帅呆了!”今村不禁感嘆,“完全发挥了运动家精神啊!” “那是耍帅吧。”大西偏着头,“简直是三流连续剧嘛。” “所以托他的福,让那个男的逃走了。”女孩嘆了口气。 “不过反正那男的还是会继续纠缠你吧。”大西故意吓女孩。
第46页 “那个大叔也是这么说。”女孩心里也有数。 男子逃走后,尾崎对女孩说:“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不过如果需要我出面,就打这个电话给我。”他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女孩。 “根本是别有居心嘛。”听到大西的嘲笑,今村马上正色反驳:“那叫做正义感。”他接着问女孩:“所以今晚你需要尾崎帮忙,就拨了电话?” “那男的刚才又打电话给我,叫我在这个停车场等他,我很害怕,可是又不知道除了大叔还有谁能帮我。” “你又没必要听从那种人的电话指示,傻傻地前来赴约吧?”大西严厉地说道。 “可是……”娃娃脸女孩有些狼狈。 “你是想预防万一,所以在尾崎的答录机里留了言?”今村帮忙的话,女孩立刻用力点头说:“因为大叔说,只要留话给他,他一定马上赶过来。” “手机呢?” “我打了,可是他没接。” “也对,他还在球场上嘛。” 这时,一道强烈的车前灯光线朝大西一行人射过来,只见一辆车子离开县道驶进停车场,刺眼的光线说明了那名驾驶多么没礼貌,大西不禁一肚子火。 驾驶完全没减速,粗暴地迴转之后,在靠里侧的位置停了车。 “就是那个男的吗?”今村问女孩。 “大概吧。”女孩敛起下巴。 “你赶快躲起来。”大西说。 “我干嘛要躲?” “因为我们要去整整他。”大西大声地说:“等着瞧吧!” “跟你们两个无关吧?”女孩的视线很明显充满了敌意。 “四号今村——今村忠司,代替尾崎上场。”今村模仿着球场广播员的声调,“你看,我可是代他出马的。代打耶!当然有关喽。接下来就由我代替尾崎,好好教训那个男的给你看!” “干嘛讲一些听不懂的话啊!”女孩提高了嗓门。 “你的意思是我无法胜任尾崎的代打?”今村莫名地突然情绪化了起来。 忽然,娃娃脸女孩娇小的身躯勐地晃了一下,接着便宛如逃离饲主的小狗,敏捷地冲出停车场,跑过人行道,穿越县道消失了踪影。 而车上那名驾驶或许也察觉状况有异,刚停好的车子又旋即发动,依旧非常粗暴地加速驶进了停车场。 只剩大西和今村愣在原地。 “这算什么啊!”大西难掩怒气,“人家还特地跑来出手相救耶!” 5 “对了,昨天啊,我发现一件非常惊人的事。” 大西发动车子,正要驶离停车场,副驾驶座上的今村开口了。听他的语气,稍早之前闯进尾崎选手的住处,然后由于一通陌生女孩的电话留言前来赴约,最后还让那女孩逃了,这些事仿佛全忘得一干二净。 “昨天?”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我闲着没事。” “喔,昨天啊。我刚好遇到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大西和那名男子交情匪浅,还曾一起夜宿饭店,她打算矇混过去。所以当今村紧接着大叫“啊!对了!”大西有些紧张,他该不会察觉了吧?大西按捺住内心不安说:“怎么了?”她的声调比平常高亢。 “若叶,你忘了在冰淇淋杯上写名字对吧?”今村说:“昨天我打开冷冻库想拿冰淇淋来吃,发现有的没写名字。” “喔喔,那个啊?”大西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觉得这人真麻烦,“反正香草口味的就是我的啊,而且你的全都写上名字了。” 今村与大西都很爱吃杯装冰淇淋,冰箱冷冻库里头随时都有好几个大杯装冰淇淋,没吃完的也放在里面。为了分清楚哪杯是谁吃的,打从两人开始同居生活,今村便很坚持“要在自己的冰淇淋杯底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说你啊,漫不经心的,总有一天会拿错喔。” “拿错就拿错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西嘆了口气。听说现在在妇产科只要小婴儿一出生,院方便立刻将名牌绑在婴儿脚踝上。好像是因为从前曾多次发生抱错婴儿事件,为了避免悲剧重演,现在都很明确地标示婴儿身份。然而今村对于标示名字的执着完全不下于抱错婴儿事件的严格标准,大西实在很难认同。“要是弄错了,你吃掉我的冰淇淋也无所谓啊。” “我不能容忍那种事发生。” 大西噘起嘴,毫不掩饰内心的厌烦,而同时也由于话题不在昨晚碰面的男性友人身上而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呢?你说你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事?” “啊,对对,我要说的是,因为我很闲啊,就在纸上乱画三角形。” “在纸上画三角形?怎么又来了?” “不晓得耶,反正在纸上画一些点点,连一连就变成三角形了。” “我的人生就绝对不会出现在纸上画三角形这种事。” “后来我呆呆地望着那些三角形,突然在意起角度。” “‘角度’?要用量角器量的那个‘角度’?”
第47页 “没错,我还跑去便利商店买了一个。” “现在还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啊。”大西一说出口,想到万一真有出产量角器的产地,当地居民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有!当然有。”今村一脸认真,“我拿来一量才发现,三角形的角度啊,不管什么样的三角形,三个角加起来都是一百八十度呢。”今村将两手指尖相触,在胸前搭出一个不知该说是山形还是三角形的形状。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三角形的三个角度总和必定是一百八十度,这是永恆不变的。而且啊,”他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兴奋,只是说话速度快了些,“若是九十度的三角形,还存在另一个法则。”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比出英文字母l的形状,右手食指再靠上去。 “你说直角三角形?” “喔,那有名字啊?” “你想说的该不会是……”大西说到这,皱起了眉头,一边留意与前车的距离一边说:“斜边长度的平方,等于另外两边长度的平方和,是这个法则吗?” “斜边?” 大西指着今村以手指做出来的三角形,“最长的就是斜边。”她解释:“假设这是a,另外两边是b和c。”结论就是a2=b2+c2。 “原来如此!”今村兴奋极了,“我可是测量了好几遍才发现这个法则呢!”接着他像是突地回过神来问:“若叶,为什么你原本就晓得?” “那个是毕达哥拉斯定理吧。” “哥拉斯?” “你在学校的时候应该学过吧?”大西苦恼着这下该怎么解释,一边踩下油门,车子沿着大学校区外环拐了个弯,距离与黑泽约碰面的寺庙停车场还有一小段路。 “骗人。”今村一脸怅然。 “是真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久很久以前。” “每次都这样……”今村垂头丧气地嘆了口气,“又被抢先一步了……” “你真的不晓得?” “我哪晓得那位毕达某某先生,我还以为是我的大发现啊。” “毕达哥拉斯。” “啊,不过后来我突然想到,下次要画在桌球上。” “下次换桌球出场啊。” “我拿奇异笔在桌球上画了三角形,结果很不可思议耶,这么一来,角度和就不是一百八十度了,可是明明是三角形啊。” “哎哟,那种事情随便啦。”大西说。车子过桥之后在t字路口右转,路口迎面一间特价商店的照明亮晃晃的,冷漠的人工光线射入眼帘。大西顺着大路前进了一会儿,左转驶进小径便来到一间位于高地的寺庙,尽头是铺着碎石子的停车场。 “黑泽先生满闲的嘛,临时找他也一叫就出来。”大西说。今村刚刚在便利商店拨了电话给黑泽说“好想见个面吶”,黑泽便爽快地告诉今村自己现在的位置,约好到附近寺庙接他顺便聊聊。 穿着黑外套的黑泽站在停车场旁的杂木林前方,整个人仿佛融入黑暗里。大西停了车,和今村两人朝黑泽走去。 “我刚参拜完。”黑泽说。 “参拜?晚上九点?去庙里?”大西并不是质疑他的行动,只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她指着右边通往寺庙的阶梯说:“伸手不见五指耶?” “即使伸手不见五指,寺庙还是存在的。” “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偷喔。”今村很替他担心,黑泽不禁轻轻地笑了。 “那我倒是没想到。” 大西这是第四次见到黑泽。 或许是因为她还在念短大的时候便在酒店上班,常接触男客,大西只要观察男性的态度或发言,即使是初次见面,她大概都猜得到对方的职业。 好比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无法纪神情的男子,其实是个彬彬有礼的上班族;或是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无法纪神情的男子,其实是有妻有小的一人公司老闆。她大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然而大西见了黑泽第二次面的时候,还是猜不出他靠什么谋生。后来听今村说黑泽也是闯空门的,大西讶异不已,回了他一句: “可是你看黑泽先生一点也不像啊!” “你又不是多熟悉闯空门的。” “闯空门的都是一脸傻气,认真干活却捞不到什么钱,反正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嘛。” “你是在说我和头目吧。” 黑泽一坐进后座,大西顿时有种车内变狭小的感觉,当然,黑泽对于大西的驾驶技术并没有说什么,但她老觉得后方有一道监视的视线。每当看向后照镜,黑泽望着车窗外的侧脸映入眼帘,总令她心头一凛。 黑泽似乎刚下工,但他的神情却一派淡漠,看不出犯案后的兴奋,也不见干完活的满足。问他有收穫吗?只见他从外套口袋拎出一个信封说:“是有一点。”大西想起今村曾极力推崇黑泽,说他很有节制,并不会偷光对方所有值钱东西。 “黑泽先生,我们送你到家门口哟。”副驾驶座上的今村回头说道。
第48页 “那真是太感谢了,不过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我们路上一边聊吧。”今村的语气好像开车的是他。 “见到尾崎了吗?”黑泽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大西这时才晓得,黑泽早知道今村要去偷尾崎家。 “没见到,我们趁他不在的时候熘进去的。”今村回答。 “他家如何?” 今村顿了一顿,宛如做恶梦般低吟着,“唔……很不可思议。”他说:“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可思议?”大西听到他可笑的回答,不禁哼了一声,“你闯进人家家里翻一翻漫画便空手而归,的确很不可思议。” “没偷东西吗?”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嘛。”今村的语气太过认真,认真到气氛一下子变得好像应该来吟咏一首短歌。这下大西也无法对他动气了,只是说:“没有想要的东西,干嘛闯进人家家里?” 夜晚的道路一片漆黑,除了遥远前方车子的红色后车灯,只剩路旁等间隔竖立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照亮轻自动车前方的路。实在太暗了,大西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大灯开关,确认是开着的。 她发现车快没油了,便将车子开进路旁营业中的加油站。梳着三七分头、一脸老实的员工上前加油,接着像是打发给油时间似地开始擦拭车窗,大西从车内茫然望着车窗外拿抹布使劲擦拭的加油站员工,不知为何竟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嗳,那个尾崎选手为什么不能出场?”大西突然开口,“你刚刚说因为教练讨厌他,是真的吗?” “你想听吗?”今村说。 “几岁?” “谁几岁?” “尾崎。” “和我同年,快三十了。”今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啊,你们同年?” “而且……” “而且?”大西凑近一问,今村好像被她吓到,咕哝着说:“没什么。” “干嘛这样。” “尾崎和我过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是当然的吧。”大西笑了,一位在当年可是未来精彩可期的棒球少年,另一位则是连学校教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都记不住的未来的闯空门男。 “黑泽先生,我刚才在尾崎家想起一件事。以前,我妈妈曾经看着电视的甲子园转播和我讲了一些话。” “她说什么?” “她说‘你看,和你同年的击出全垒打,大家都好开心呢’,还有‘明明是同龄的高中生怎么差这么多呀’之类的。” 今村说这段话时,脸上带着微笑,但他神情中那深邃的寂寞却是大西非常陌生的,她没想到今村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样啊。”黑泽只是静静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来是关心还是无所谓。 “也是啦,我又不上学,入夜后老是在一番町找人搭讪。的确,同样是高中生,人生却天差地远。”(註:一番町,仙台市青叶区街名,内有一条拱顶商店街一番街,为仙台市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地带。) “你搭讪女孩子然后带回家?”大西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明白这样很无聊,却宛如被下了咒似地,接着说出“这也算是另一种挥棒人生吧?”这种没品的玩笑。 瞬间,车内陷入沉默。 “若叶,你这样不太妙哦。” “什么不妙?” “讲低级笑话呀。”今村露出同情的表情,“你刚才那句完全是中年男子会说出口的老掉牙低级笑话。” 该不会被瞧不起了吧。——大西战战兢兢地望向照后镜,只见黑泽依旧面无表情。 东聊西扯之间,车子加好油了。油枪“喀嚓”抖动一下,加油站员工过来告知金额,收下了五千圆钞,又转身离去找零。大西先发动引擎,虽然没打算对刚才的失言做什么补救,她对今村说:“不过你也很了不起哦,居然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 “那是什么?毕达哥拉斯?”黑泽似乎很感兴趣,于是大西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黑泽一听开心极了,对今村说:“你这小子不但发现了地心引力,还发现了三角形定理,很厉害嘛!” “地心引力?” “有一次他看到树上苹果掉下来就发现了。”黑泽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对了,记得那株结实纍纍的苹果树就种在你老家院子里,你还住那边吗?” “现在不住那儿了啦,黑泽先生。那边剩我老妈在顾,我只有偶尔回去住一阵子;我现在和若叶住在仙台市内。”今村话刚说完,加油站员工回来了。 大西将找零受进钱包,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回车道。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望着苹果那时候,我老爸还活着啊……”今村拖长了语气说道。 今村的父亲在他认识大西之前没多久因为脑溢血过世了,大西问过今村,难道不担心母亲独自住在市郊的小镇,当时今村苦着脸挥了挥手说:“我妈没那么脆弱,放心吧。”说着笑了笑。 车子来到笔直的路段,大西开始加速。驶过刚开通的新路之后,来到一道跨越河面的桥,和缓的桥状道路两侧整齐排列着闪耀白色光芒的路灯,仿佛只要过了这道桥,眼前展开的便是光明的未来。前方无车,对向也无来车,大西踩下油门。
第49页 今村仿佛想在光明的未来到来之前把话说完似地,开始向黑泽说明方才遇到的事,包括他们俩依照尾崎家的电话留言前往便利商店,在那儿发现了女孩还被质疑动机,女孩从前曾受到尾崎搭救,以及遇上疑似纠缠女孩的男子所驾驶的车。虽然很难说明得简洁有力,总之今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尾崎这傢伙真不错。”这是黑泽的第一个感想,“看到女孩子有难,绝不会见死不救。” “是吧。”今村有些不情愿地承认了。 “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看到那辆车的车号了。”副驾驶座上的今村搔了搔太阳穴,“车子冲出停车场的时候瞄到的。别看我这样,视力很好的。” “你‘只有’视力很好吧。”大西一挖苦,今村立刻加强语气说:“我的视力‘也’很好。”接着说:“所以我想问黑泽先生的是,有没有办法透过车牌号码查出驾驶的住址?” “你不晓得?”黑泽有些意外。 “查得到吗?”今村问。 “要用到某种不法的手段吗?”大西问。 “很一般的方法啊。你去监理所提出申请就会告诉你了,车主的姓名、地址、行照上记载的内容,全部一清二楚。” “申请手续不会很麻烦吗?” “只要把车牌号码确实写清楚就好了,可能会需要出示你的驾照吧。” “啊?只是这样?”大西说。 “就查得到?”今村说。 “只是这样就查得到。”黑泽很干脆地说:“你上司应该也晓得呀。”他指的是今村的头目中村。 据黑泽说,中村平时开车时,一旦遇上自己不中意的车子——譬如乱按喇叭的,或是不客气地超车插队到自己前方的,他就会背下对方的车号,可能的话立刻写在便条纸上,然后前往监理所查出车主相关资料。 “他查到资料打算干什么?”今村的语气带着不安与好奇。 “要不就是光顾那个人的住处,要不就是叫一大堆寿司外送到那人家去。” “真阴险吶。”大西忍不住说了。 “不,本来就是那些没礼貌的驾驶不对。”今村立刻挺身辩护。 “也对。”黑泽悠哉地说道,再补上一句“不过话说回来……” 车子驶过了桥面,前方并没有光明的未来,倒是迎面遇上t字路口。大西将方向盘往左切。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问由车号查出地址的方法,不必特地找我出来,打个电话问就好了。”黑泽说的有道理。 “就是说啊。”大西也接口。 先前今村拨电话给黑泽的时候,大西也是这么告诉他,但他很坚持,“我想当面问他。” “我想见个面啊。”今村紧贴着副驾驶座的车窗眺望着夜晚的街道,“见见黑泽先生,心里比较平静。” “这样啊。”黑泽静静地应了一句。 “反正和我在一起无法平静就是了。”大西自暴自弃地说。 6 隔天早上刚过九点,今村说要去一趟监理所便出门了。 “查出那辆车的车主之后,你打算干嘛?”大西在电视机前方地上铺了张广告传单,把脚垫在传单上一边剪指甲一边问今村。他回道:“我会严正地警告他不准再纠缠那个女孩子。” “那女的看起来很强势,应该没必要护着她吧。” “我是想既然代尾崎出面,好事就做到底。” “可是你又没欠尾崎选手人情,需要这么两肋插刀吗?” “我是没欠他人情,但让他欠我一次也不错。” “哪里不错了。” “我出门了。” 剩大西一人在家,电视一直是开着的,她继续剪指甲,一边摊开报纸来看,看没多久,视线落到体育版上。本地球团拿下了五连胜,在对方先驰得点一分之后,代打上场的年轻选手击出逆转的一球,报导放了那个关键时刻的照片。大西恍惚地想着,连代打都没有尾崎出场的机会啊……。她不禁好奇,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尾崎还不肯从现役引退,是想大喊“等着瞧吧!”的骨气?还是非要再掀一场高潮才肯谢幕的倔强?不过不管如何,这位与今村同龄的尾崎可是每天每天不间断地练习着,总是为了不知何时降临的机会做好万全准备,像自己这种散漫地打工度日的人是没有资格说东道西的。 电话铃声响起,大西本来没打算接,反正会打来家里的多半不是推销就是打错电话,更何况现在是平日的上午时分,朋友打来邀约出游的可能性极低。因此她会接起这通电话单纯是因为铃声太吵,和按掉闹铃一样意思,手很自然便伸了出去。 “餵——,忠司啊?”电话那头传来女性亲昵的语气,似乎是熟人,虽然打招唿的方式有些轻浮,听声音却是上了年纪的人。 “啊,他刚好外出。” “哦。”对方的语气变了,“你是哪位?该不会是……忠司的老婆?”
第50页 “我们又没结婚。”大西一边回答一遍怒上心头,突然她心里有了谱,这位该不会……,“您是……今村的妈妈?” “答对了!”她非常得意,简直像是电视猜谜节目的出题者。 大西虽然冷静地回答:“喔,是喔。”内心毕竟难掩讶异,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出:“伯母您好。” “你好哇——”今村母亲非常开朗地打了招唿,“所以说,忠司不在家喽。” 该说是亲昵呢,还是不客气?总之,对方大刺刺地一脚踩了进来,大西只能苦笑以对。而另一方面,她这时才想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对喔,今村也是有父母的。相较于大西对于埼玉老家双亲的埋怨从没停过,今村却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 “可是之前忠司和我说九点左右打给他,他都会在家的。” “他会不会是指晚上九点?晚上九点的话,他几乎都待在家里。” 今村的工作时间大多从深夜到清晨时分,所以中午以前的时间,他要不是在街上的咖啡店里唿唿大睡,就是在车里唿唿大睡,再不然就是在家里唿唿大睡,通常是无法接电话的状态,所以他应该不可能是指定上午九点。 “啊呀,原来是那厢九点——”今村母亲似乎相当遗憾。 什么那厢这厢的。大西皱着眉,一面留意不让剪下来的指甲屑掉落,一面将摊在一旁的广告传单折好。 “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大西对着话筒说:“既然知道您的儿子不在家了。” “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嘛。”今村母亲的个性似乎是想到什么就非说出口不可,她的字典里大概没有胆怯或慎重这些词彙吧。 “不有趣啊。” “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就很一般吧。”说是这么说,不过他们和一般的情侣似乎又有那么点不一样。 “既然联络上了,我想现在过去仙台一趟耶。” 大西想起今村母亲住在县南部的小镇上,庭园里种了苹果树。她回道:“随时欢迎。”但其实她是想说:“要来就来啊。” “见个面如何?” “见面?”对方如此兴奋,大西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网路交友啦!网路交友!”今村的母亲连声说。(註:网路交友,原文“出会い系”为日本交友网站的略称,透过电子网路让原先不认识的两人在网站上相遇,进而发展成恋爱或婚姻关系。) 她口中的“网路交友”指的是什么,大西完全一头雾水,但连问都懒得问。 大西还没回过神,不知不觉两人已约好在仙台车站大楼内的彩色玻璃前碰面。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大西担心认不出彼此,问今村母亲意见,她只是说:“哎哟,总有办法的啦。” “今村和妈妈长得像吗?” “不像,完全不像。” “那我怎么认得出来!”一脚踹飞你喔!——这句话终究是硬生生吞了回去。你们母子俩那半吊子的个性还真是一个样啊。——这句多余的话也忍下来了。 “不然这样吧,我穿一件像是囚衣的横条纹上衣出门,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个头很小。” “像囚犯的小个头是吗?” “那你会穿什么来?” “您只要在彩色玻璃前看见让您觉得‘啊!真是个好女孩!’的人,就是我了。” “你这个人真的很妙耶。”听到今村母亲感动不已的发言,大西忍不住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跟您比还差远了。” “哎呀呀,你这女孩子长得还真漂亮呀!”一见面,今村的母亲噼头就是这句话。大西心想,没想到她人很好嘛。 “伯母您穿这样真的很像囚犯呢。” 由于仙台车站的彩色玻璃前是非常热门的等人地点,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女高中生、大学生、一身西装的上班族等。大西见到一名小个头的中年女士伫立其中,一眼就认出来了。正如伯母自己所说,她和今村的确长得不太像。 两人穿梭在车站大楼里,大西问今村母亲想去哪里逛,伯母回道:“我在来这儿的电车上就一直在想,我们不如去买你的衣服吧!” “我的衣服?”身旁两名女孩子开心地抱在一起大叫,大概是久别重逢吧。大西斜眼瞥着她们蹙起了眉。 “我呀,从以前就很想要个女儿,两人一起逛街买买东西啦、教她做做菜啦,我好想这么做哟。”或许因为伯母化了一脸要浓不浓的妆,使她看上去有相当年纪了,但通电话时感受到那股直爽的气质仍丝毫不减。“但想归想,就只生了那个没出息的儿子。” “他要是听到您这么说会哭哦。”以今村的个性,搞不好当真会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再生一个,要是又没中不就惨了。” “什么中不中的,别这么说啦。”大西一边纠正伯母滑稽的发言,忍不住笑了。 “而且啊,我生那孩子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再也不敢生了。”当初那间医院呀,又老又旧、人手又不足,再加上那天碰巧好多婴儿要生,我生是生了,但生下来了病床又不够,整个乱成一团吶。——今村母亲侃侃而谈,“有过那种经验,叫我再生一胎,我真的要考虑考虑。”
第51页 “早知道当初趁乱偷换一个女婴抱回家就好了喔。”大西开玩笑地说,没想到伯母却一脸认真地回答:“就是说呀!”大西不禁语塞。 两人步出仙台车站,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拱顶商店街。今村母亲说她半年没来仙台市了,一边东张西望看着四周景物,不禁感慨:“才一阵子没来,变了这么多啊!”只见她看着擦身而过的往来行人,难掩心烦的神色。 “您和他常见面吗?” 右手边是一栋一个月前刚落成的新大楼,一楼进驻了某国外品牌的服饰店,不愧是继东京本店后开张的二号店,刚开幕时,人多到挤不进去,现在热潮总算退了。这间店才用巨大的落地玻璃装潢,店内清一色是白色调,服饰价位也相当高贵,大西虽然有兴趣,却不曾走进店里。 “你说我和忠司吗?没有耶,完全没碰面。那孩子高中毕业后进了专门学校,中辍之后就几乎没回家了。之前有段时间我和他爸两人四处去旅行,当时由他看家,吃住都在老家那边,但我们回来之后,他又离家了,不过最近他倒是偶尔会打电话回来啦。” 今村母亲开心地发着牢骚,接着也没和大西说一声,便大刺刺地走进那间有着落地窗的纯白服饰店,店员郑重其事地上前拉开沉重的店门迎接,于是大西也跟了进去。 “你们母子感情不好吗?”大西望着橱窗模特儿问道。店内没什么客人,里面有一位打扮时髦的顾客正与店员聊着。 “我觉得还不错呀。”今村母亲一径望着挂了成排白衬衫的展示柜,“那孩子呀,没办法一次考虑太多事情,他应该是想先打点好自己的生活,也没多余的心力顾到其他了吧。所以我们感情并不差哟,嗯。” “我不晓得他会打电话问候您。”大西没听今村提起他与母亲一直保持着联络,有些讶异。 “那也是最近这半年的事吧,他说他去做了健康检查,要我也去检查一下,不知为何突然关心起妈妈的身体,大概两个月前还特地请健康检查的人员上门来呢,真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孩子。” “嗯,感觉得出来。”大西走近今村母亲身旁的展示柜,拿起最上层的蓝衬衫摊开来看。“嗯,不错嘛。”伯母说:“你穿应该很好看。” 大西拉出系在领口的价格牌,摊平扭曲的牌子一看,上头印着比预期的昂贵价格还要多上五倍的数字,大西不禁“呿”了一声。 “在做什么呀?” “没什么。看了一下价格,觉得很感慨。” “不是啦。”今村母亲露出微笑,眼角挤出许多皱纹,和今村的笑容很像,“我是问你我那个傻儿子,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喔喔,那个傻儿子啊。”大西很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今村是专职的闯空门。虽然今村与中村并没有以暴力胁迫别人,也不会袭击独居弱女子,其实可归为有良心的闯空门,但夺人财产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很认真地在工作哟……” “什么工作?”今村的母亲一边问一边抢走大西手中的蓝衬衫,拎起衣服肩膀部分贴近大西的身前比量着。 “什么工作啊……,嗯,就是一般的上班族。”衬衫还晾在身前,大西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孩子在公司里不可能待得住的啦。”今村母亲依序打量着衬衫、大西的脸、到大西的脚边。 “您相当了解他嘛,伯母。” “是呀。只不过呢,那孩子虽然个性散漫脑袋又笨,只要清楚地把工作交代给他,他会做得很好的。”今村的母亲边说边收拾衬衫,看她折衣服的动作粗枝大叶,却叠得非常漂亮。大西心想,这位老妈终于开始讲自己儿子的优缺点了,一边说:“其实,他很聪明哦。” “你不用帮他讲好话啦。”今村的母亲拿起旁边另一色的同款衬衫。 “没人教他,他就发现万有引力了。” “引力什么的,就算没发现,本来就存在呀。” “这么说也是。”大西一点头,今村的母亲便说:“嗯,就这个好吗?” “什么好不好?” “这件衬衫。” “咦?” “买给你的衣服呀,就这件好吧?跟你很搭呢。”她拍了拍刚叠好的衬衫,“不过还是蓝色的好喔。” “不不!”大西难得激动了起来,“那太贵了!” “就说没关系嘛——”今村母亲的嘴张得大大的,“我老伴脑溢血死掉的保险金还有剩啦,这就叫什么来着?保险金暴发户?保险金诈欺?” “如果是诈欺来的黑钱,还是不要挂在嘴上比较好。” “我只是很想买衣服给你,又不会因为我买了就要你嫁给忠司。” 大西在餐厅让男方付钱的时候从来不会于心不安,但现在望着在收银台前结帐的今村母亲的背影,她只觉得歉疚。 出了店门,今村母亲将手中的纸袋交给大西,素面的纯白纸袋上只印了店名。“非常谢谢您。”大西深深地一鞠躬。 “这点小意思,你倒是不用放心上啦。”
第52页 “……倒是不用?”大西有预感接下来会听见棘手的交换条件。 “不然换你陪我去买东西吧。” “想买衣服吗?” “买相机。你看嘛,最近好像不用上相馆也能拍照不是吗?我很想要一台呢。” “您要拍什么?” “偷拍呀,我要偷拍。” “偷拍什么?” “偷拍盆栽啦、乌鸦啦。” 的确,从未经允许擅自拍摄这点来看,或许算是偷拍没错,但大西实在不觉得有必要特意这么称唿。 7 大西感觉到有指尖轻戳着头,醒了过来。喔,原来自己睡着了。一睁开眼,眼前是皱着眉的今村,“若叶,你酒臭味好重。” “会吗。”大西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她看了看四周,电视机旁边摆着一个名牌服饰店的纸袋,看来与今村母亲见面的事并不是梦,只是不见伯母的人影。她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 “怎么喝那么多?” “一拍即合喽。” 大西收下名牌衬衫之后,和伯母跑去家电量贩店买了数位相机,然后两人走进刚开始营业的居酒屋,到这里她都还记得。 “和谁一拍即合?” “这个嘛,秘密。” “哦,出轨。” “并不是好吗。” 大西虽然不是没出轨过,但昨晚真的只是和今村母亲喝酒,回话也理直气壮了起来。 房间角落的电视开着,星座占卜节目正介绍到荣登今日运势最差的处女座,分析结果是: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情绪,对别人应多让步。一旁处女座的今村苦着一张脸。播报员继续说:“幸运物是——希腊土产。”今村嘆了口气说:“这是教我怎么办嘛。” “若叶,昨天夜里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倒头就睡,到底和谁去喝酒了?”今村又追问。 “那不重要,倒是你,昨天还顺利吗?车牌号码那件事?” “啊,对喔,差点忘了。果然如黑泽先生所说,跑一趟监理所,资料马上到手。” “查出名字了吗?” “名字和地址全都查到了,很恐怖吧,身边到处都是业界的人耶。”四肢着地的今村以近乎匍匐的姿势伸出手,从扔在地上的皮包抽出文件,“这份是申请书相关证明,唔,上面记载的车主姓名是——落合修辅。” “很帅气的名字嘛。” “哪里帅了。”今村气唿唿地回话,接着念出地址。大西听过那个地方,“在山上的集合住宅那边?” “再进去一点的旧住宅区。我想起来了,我和头目去工作过一次。”今村一面回想自己闯空门的经歷。 “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嗯,去他家一趟,见到他就撂下一句话,威胁他‘不准碰我的女人!’他应该就不敢再纠缠不清了吧。” “太天真了啦。” “是喔?太天真了喔?”脸上顿时掩上一抹不安的今村非常可爱。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这样就能吓阻他,先前尾崎选手出面赶走他之后,应该就比较收敛了。” “那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蹲着的今村盘起胳臂,紧盯着摊在地上的申请书相关证明陷入沉思。大西没理他,自顾自开始梳洗。她洗完脸进了厕所,出来之后拿起吹风机整理头髮,一边化着妆,她想起前一晚今村母亲滔滔不绝说了一段话:“女人吶,大都是这样,比起男人有太多太多非做不可的事。化妆是一定要的吧,然后还要卸妆。单看这一点,男人就很马虎呀,粗枝大叶的,光想些不费力的事。”她说的一点也没错,麻烦死了。大西一边感慨一边将手上的整法慕丝抹到头髮上。 “我知道了,若叶。”今村不知何时站了起身,像是功课写完似兴奋地高声说道。 “知道什么了?” “恐惧呀。”今村的语气意外地平淡,“要让狂妄的年轻人乖乖听话,就要用恐惧这招,错不了。” “威胁他是没用的啦。”这点刚才也说过了。 “不是威胁,要更灵异一点。” “灵异?” 走在夜晚的小巷里,这条是回自家公寓的路,柏油路面轻轻响着脚步声。一阵风吹过,垃圾集中放置场内的塑胶垃圾袋随风震动。走上和缓的斜坡便是住处,接着走上西侧那道长满铁锈咿轧作响的阶梯,上了二楼,来到迎面的第一间房门前,钥匙一插入门锁,对面人家院子里的狗似乎察觉有人,吠了起来。 转动门把,打开家门的瞬间,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的住处,却有种走进别人家的错觉。满腹狐疑地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感觉有股陌生的气味,好像听到不应存在的外人的唿吸。心跳很快,胸口好难受。不会吧……。定睛看着漆黑的屋内,伸手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按,映入眼帘的是壁橱门上一幅陌生的图样,那是血红的字,潦草地写着“不准碰那女孩”,看懂的下一个瞬间,背嵴窜过一阵寒风,全身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一步一步走近壁橱,一靠近血红的字便闻到一股腥臭味,手一摸,黏黏的,啊!是血!察觉的同时,浑身是了力气,当场瘫软在地。
第53页 谁当场瘫软在地?落合修辅啊。 “这么一来,那个落合修辅也应该明白了吧。‘我知道了,以后还是离那女的远一点比较好!’”今村一脸得意地讲了一大串,该说是想像还是模拟画面,总之是相当戏剧性的说明。 “那就是你所谓灵异的做法?” “对,很恐怖吧!偷偷跑进落合修辅的住处恶作剧,他要是看到血字应该会吓坏吧。” “血要去哪里生?颜料?” “我会准备好动物的血。” “怎么准备?” “有专门的业者呀。”今村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双眼闪着光辉说:“总之,只要这么吓吓他,肯定见效。你觉得呢?” “大概吧。”大西很怀疑,试着劝他:“可是有时候反而会得到反效果呢。” “如何?今晚一起去吧?”今村完全没理会大西的话。 “去落合修辅的住处?你和中村头目一起去不就好了。” “不可能啦,头目才不干没钱赚的活儿。” “可是尾崎家那次不也是工作吗,头目却没出现。”被大西这么质问,今村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因为那摊也没赚头。” 好啊,我陪你去。——大西并没有这么说,但今村一副已然敲定成行的模样,像是规划好远足行程似地精神奕奕地宣布:“好,我们今晚八点出发!”接着喊道:“距八点还有一点时间,没事的话一起去书店吧!” “书店?”大西心想,那么大声干嘛,又不是要上书店去抢广辞苑。 “我想在书店看免钱的书。” “我不要啦。” “为什么?” “我又不是为了去书店看免钱的书而上妆的。”大西说。只见今村一脸认真,理直气壮地回道:“你要这么说,那我也不是为了在书店看免钱的书而生到这世上来的呀。”听他这么一闹,大西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前往位于拱顶商店街的一栋大楼,今村一如他所预告,直接走进五楼的书店,站在漫画区,继续看前几天在尾崎家看到一半的漫画,就是那部有双胞胎登场的棒球恋爱漫画。或许是心理作用,大西总觉得钉在书店看免钱书的男生周围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跑去同楼层的家具店杀时间。她本来觉得很呕,既然要个别行动就没必要一道过来呀,没想到那间“白河堂”家具店的店员是个年轻高挑的美男子,真是个令人开心的意外。大西随口询问根本没打算要买的家具,那名男店员立刻迎上前亲切而详尽地说明,这下她兴致大好,家具一件接一件逛下去。 等今村看完漫画想到回头找大西,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的事。大西正坐在展示的沙发上与男店员相谈甚欢,看到今村出现,她并没责怪他“怎么看那么久”,反而是差点脱口而出“怎么不看久一点”。 然而,眼前的今村一脸茫然,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西吓了一大跳,向男店员道谢与道别之后,连忙从沙发起身,带着今村离开家具店。大西问今村:“怎么了?”该不是看到大西和家具店店员聊开来,大受打击而哭了吧?大西的内心浮上罪恶感。 “真的死了……”今村悄声低喃着。 “谁死了?” “双胞胎的弟弟。” 原来是在说那部漫画书啊。大西恍然大悟。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就在刚刚不久前还是活着的啊!” “你的‘刚刚不久前’意义不明哦。”大西嘆了口气。 两人在车站前刚开店的餐厅解决了午餐,接着在街上闲晃,没多久就无处想去也无事可做了,大西觉得时间一分一秒地浪费掉。 “嗳,这样杀时间很烦耶,我们先过去吧。” “过去?去哪里?” “落合修辅的住处,反正又没道理非等到八点不可吧。” “有道理啦。” “怎么啦?” “唔,要制造灵异状况,我想在夜间比较好。” “那就是我说的没道理呀。再说你如果打算趁对方不在家潜入恶搞,不是应该先查清楚对方外出的时间吗?”其实大西只是单纯讨厌无处排遣的无聊,才想快点去探查落合的住处,却讲得很像回事,“你得事先观察对方的行为与生活作息才行呀。” 没想到今村大大地贊同,搔了搔头说:“‘闯空门的基本动作就是观察。’黑泽先生也常这么说呢!”对呀,就是说吧,那我们赶快动身去观察吧!——大西一把扯住今村的手臂。 8 今村手边的资料清楚纪录着落合修辅的住处所在,只要搭地铁过去,出站后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应该不至于迷路。 两人走在坡道上,今村走在前方,大西发现他裤子后口袋插着一张类似纸片的东西,“这什么?”她发问的同时,伸手将纸片抽了出来。 今村吓了一跳,回头摸了摸自己的后口袋。大西拿到手上的是一张照片。 “这是谁?啊,这不是尾崎吗?”
第54页 看来是上次潜入尾崎住处时拿到的,那是尾崎的上半身照,照片上的他抱着打击头盔露出一口白牙微笑。 “喔,那个啊,上回不知不觉顺手带回来了。” “你也是半个尾崎迷嘛。”大西笑了,把照片迎着阳光拿高起来,“看起来不像和你同年呢,你多少还是有点仰慕他吧?” 今村宛如苦思般皱起眉头,犹豫地说:“大概吧,以前一直觉得他遥不可及。” “而现在你们的交情提升到潜入他的住处借漫画看,也算是小有进展喽?” “真的耶——”今村一派洒脱,“那,你觉得我和尾崎谁比较帅?” 大西看着照片好一会儿,说:“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啊……” “‘处女座的人要多让步。’占星都这么说了,就让他一下如何?” “呵,尾崎也是处女座的喔。”今村苦笑,“而且我们是同月同日生。” “咦?真的假的?”今村竟然连这种事都知道,虽然大西觉得他有点好笑,但她也惊觉一件事——她自己也曾经查过哪些名人和自己同日生,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今村会这么在意尾崎了,或许是出于这种同伴意识吧,而也正因如此,今村对于双方比较的结果显得尤其敏感。 他们走着走着经过一间便利商店,大西突然说:“有点饿了。”提议买零嘴,今村也贊成,两人一路穿过停车场来到自动门前,正要走进店门却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发现店里有个熟悉的脸孔。 “咦?”先出声的是今村。 “啊!是那女的!”大西一看店内马上就晓得了。那苗条的体型,一头短髮,正是上次拨电话到尾崎家的那个娃娃脸女孩。 “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吧。”大西再度脱口而出。 “怎么在这遇到,真巧。”今村讶异不已。 “我看不是碰巧哦。”大西努了努下巴指向店门旁的停车处,那儿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款似曾相识,车牌却是非常熟悉的号码,正是今村前往监理所取得文件上写着的车号。 “啊,那辆车!”今村说。 “是那男的车。”大西点点头。 “他们看上去感情很好呢。”今村茫然地看向店里。 娃娃脸女孩正在收银台前等结帐,紧挨着她的是一名高个男子,头髮好像烫过,一头波浪层次的捲髮显得很优雅,而且可能有晒日光浴的习惯,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 “那个男的,不是落合修辅吧?” “不,搞不好就是。”今村话声刚落,那对男女即步出了店门。 大西连忙扯着今村的手臂,两人旋即背过身。只听见身后自动门打了开来,女孩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她话,接着是车门打开关上,引擎才刚发动,车子旋即驶过大西两人身旁,消失在马路的另一端。 那个女孩和落合修辅是什么关系?大西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一边思考着。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今村慌忙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啊,你好!”今村的声音在停车场中迴荡,“上次那个车牌号码,果然如同黑泽先生所说,我顺利取得对方的资料了。只不过,现在状况又更复杂,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所以说,我们两个被耍了?”今村从后座探出头问坐在驾驶座的黑泽。 不久的刚才,黑泽人还在仙台市北部的高级住宅区进行探查,偶尔想起今村,担心他是否顺利从监理所取得资料,便拨电话过来问候一下。“黑泽先生简直是今村的监护人嘛。”大西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黑泽却点点头,“确实很像呢。”他说:“而且在电话里听到他说的事,又更担心,忍不住就过来接你们了。” 黑泽特地绕过来便利商店停车场和两人会合,“上次让你们送我回去,今天换我送你们一程吧。” 黑泽将车子停进停车场,大西与今村决定先向黑泽说明目前的状况,于是上了车。 “我想那女孩倒不至于故意耍你们吧,她只是撒了谎。” “她嘴上说落合修辅纠缠她,其实两人亲密的很呢。”大西吐了吐舌头。 “她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村很不高兴,“骗我很好玩吗?” “她并没有要骗你。你想想,一开始那女孩是拨电话去尾崎家喔,就算她存心骗人,要骗的也是尾崎吧。” “这么说也是。”今村立刻就接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西将整个来龙去脉回想了一遍,仍是一头雾水。女孩打电话去尾崎的住处求援,至于两人怎么会认识,根据女孩的说法,是因为她之前遭男子纠缠时,尾崎出面救了她。 “我想,尾崎救了女孩应该是真有其事。”黑泽肯定地说:“只不过,当时那女孩并不是被来路不明的男子纠缠,而是不巧和落合修辅起了口角吧。” “可是尾崎误会了?” “大概是他的正义感太强,没想太多就冲上前了。” 大西看向驾驶座,只见黑泽的右手指抚着方向盘。
第55页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女孩还要特地打电话去尾崎家叫他出来呢?”大西想起那天晚上的电话留言。 “可能是想叫他出来,然后设局骗他吧。”黑泽说。 “设局?” “好比威胁他把钱交出来;或者让女孩诱惑他,等他一上钩,那男的立刻现身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我的女人!’之类的。” “都二十一世纪了,仙人跳还行得通吗?”大西忍不住问出口,这种手法实在太老套了。 “年轻女孩送上门,大部分的男人都没有抵抗力吧。”黑泽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是一副自己绝对会抗拒到底的表情。 “也对啦,那女孩本来就生得一张会让男人很想把她捧在手心疼爱的脸蛋。”大西莫名涌上一股怒气。 “黑泽先生讲得好像你亲眼目睹似的。” “因为做小偷就是从说谎开始呀。”黑泽靠着椅背,直直地望着前方,“所以别相信我说的话。” “可是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慌,也成了小偷呀。” 大西看了看手錶。太阳已贴近西方地平线,四下一片昏暗,夜幕即将开启。她将额头贴上右侧车窗,远远望着那间便利商店,不禁觉得,一天竟然一眨眼就过去了,“怎么这样……”大西感慨了起来。我的一天就这样一眨眼过去,而由这一天一天累积而成的一生,终究也是这么一眨眼就过去。 “啊,对了,忘了买零嘴。”今村想起他们来便利商店的目的。 大西的肚子紧接着有反应,小声地咕噜了一声。“对耶,你去买点什么来吧,我要法式清汤口味的洋芋片。” “法式清汤是吧,了解了解。”今村轻快地说:“黑泽先生呢?你要什么口味?” “我不用了。”黑泽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吃零食。” “没有零食的人生多可怜吶。”大西脱口而出。 “那我去买一下,马上回来。”今村抓了钱包便跳下车。 一会儿之后,驾驶座传来黑泽的嘆息。 “又把你拖下水了,真是抱歉。”大西先道歉再说,“上次也是这样,他好像和黑泽先生聊过之后,心情真的会比较平静一点。” “本来事情就不是和我无关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因为是同业?大西不明白。 “只怪我当初多事。” “喔,因为尾崎的地址是黑泽先生告诉他的吧。”大西想起来了,“不过你竟然会为了这种事放不下,黑泽先生,你果然是个好人嘛。” “不是。”黑泽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害羞,更像是打从心底担心被误解,“我不是什么好傢伙。” “因为职业是小偷?” “嗯,也是吧。”黑泽说:“只要有人当小偷,就表示有人因而受害,无论再怎么辩解,有人受害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我尽量让对方的痛苦降到最低,但以结果来说……” “以结果来说?” “我其实不太在乎对方的下场如何。” “真的吗?”但至少大西从今村口中听到的黑泽,并不是一个漠视他人情感的人。听到大西这么说,黑泽自嘲地笑了,“我啊,会漠视他人哦。”他说得很干脆:“我在意很多事,但到最后只觉得‘所以呢?那又如何?’我对他人的关心只到这种程度。” 黑泽说完便陷入沉默,车内寂静的空气中飘浮着紧张感。大西望着窗外,开始感到坐立难安。今村怎么不快点回来呢?慢吞吞地干什么嘛。 “你为什么会和他交往?”冷不防,黑泽开口了。 “你问话还真唐突。”大西有些吓到,接着她扪心自问,拼了命思索答案,“就……自然而然吧。”结果是嘴比脑子动得快,“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她还想加一句——在他没让我看到长颈鹿之前,应该会一直交往下去吧。 “自然而然……啊。”黑泽的口气仍是一派淡漠,这反而让大西有股错觉,觉得黑泽好像在追究她的出轨,她连忙补充:“啊,不过我很喜欢他哦,那是当然的。”但听起来更像辩解。 “喔,我不是想调查什么啦。”黑泽笑了,“那小子是个怪人,我只是很好奇在他身边的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他交往。” “会怪吗?”大西以疑问句说出口,又修正说:“也对,很怪。”她说:“该说是天才还是笨蛋呢?” “是天才还是笨蛋呢……”黑泽也吟诵似地重复同样的话。 “他有一股很强的傻劲。” “是啊,那小子很强的。” “我不是在抱怨还是说他的坏话喔。” 大西想起前一天刚见过面的今村母亲,看到她那大刺刺而精力充沛的模样,今村个性会这样应该是血缘的关系。“不过也没什么要抱怨的,和他相处很轻松,所以能够一直在一起吧。像半年前,他跑去做健康检查,只是得知身体一切健康,也能开心个老半天呢。”
第56页 不过话说回来,健康检查和闯空门这两件事兜在一起,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不,那小子其实心里很苦。”黑泽的声音带有一丝寂寥的质感,令大西感到很意外。 此时,车门开了。 一脸兴奋的今村拎着便利商店塑胶袋坐进后座,“我回来了。”他开心地把一袋零嘴递给大西说:“来,你的。”其实买回来的东西并不多,车内却有种被零食袋占据的感觉。今村自己也抓了一袋粗鲁地打开,而大西仿佛被传染似地,也跟着打开袋口伸手进去。 “好像很美味呢。”黑泽半开玩笑地说。 “不不,是真的非常美味哦。”今村一口接一口地将洋芋片塞进嘴里粗暴地嚼着,发出宛如废弃车工厂传出的咔嗞咔嗞声响。虽然这是正确的吃法没错,但一旁的大西不禁替他担心,要是碎屑掉到黑泽车上怎么办,而且今村还一边抓起零食一边说:“potatochips是复数形,所以这一片一片的应该要叫做potapochip,对吧。”净讲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个少根筋的小子果然很怪,除此之外大概没别的形容词了。 “啊,这包不是法师清汤口味嘛。”大西抓了一把洋芋片放进嘴里吃完之后才察觉味道不对,她拿起包装袋一看,上面大大地写着“盐味!”虽然不明白有什么道理要在语尾加上惊嘆号,很确定的是,这包并不是法式清汤口味。 “法式清汤和盐味吃得出差别吗?”驾驶座上的黑泽笑了。 今村看了看自己手上那袋洋芋片,吐了吐舌说:“这包才是法式清汤。”而他的舌头上还黏着没吞下去的洋芋片碎屑,看上去有点噁心,“抱歉、抱歉。”今村慌忙将整包递到大西面前。 大西愣了愣,“一脚踹飞你喔!”反正先骂人再说,骂完才交出自己手上这一袋。只不过,当今村伸手来拿,大西又缩手不给他了,“还是算了。” “算了?” “刚刚吃了一口,没想到盐味的也很好吃嘛。”大西坦白地说出感想,没想到今村登时动也不动,或许是难以置信吧,他定定地看着大西。 “没骗你啊。”大西扯了扯盐味洋芋片的包装袋,大声地说:“我本来的确是想吃法式清汤口味,可是盐味的一吃下去又觉得很好吃嘛,或许拿错了反而好吧。” 今村仍是死命盯着大西,不发一语。 “干嘛啦?” “不……” “怎么,不服气吗?” “不是,不是那个问题。”今村一边说,眼眶湿了起来。 大西吓坏了,皱起眉头问:“怎样啦?” 黑泽也察觉了,只见他透过照后镜默默地看着今村。 今村的泪珠扑簌簌地不断落下。 “喂,干嘛哭啦?这么想吃盐味的喔?好了啦,又不是多严重的事……”没必要哭吧。——大西心想。 今村什么也没说,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抓起自己手中零食袋里的洋芋片放进嘴里。边哭边嚼的零嘴不可能好吃吧。 “你看啦,黑泽先生!这人真的很怪耶!” 9 “你们干什么!”落合修辅打开玄关门,脱了鞋,穿过走廊,一踏进屋里,看到神情自若地坐在自己家中的大西和今村,当下大叫出声。他的口气是愤怒的,但颤抖的声音却夹杂着恐惧,而那个娃娃脸女孩就站在落合修辅身后,也是一脸讶异。 “为什么你们会在我家!”想当然他会问这个问题。 大西两人搭黑泽的便车驶离便利商店之后,一来到落合修辅的住处外头,刚好看到落合修辅和女孩外出,今村和大西便趁隙潜入他家。 “一切都是凑巧喽。”今村不疾不徐地说:“凑巧我们经过这栋公寓前,看到这间房没上锁,心想真危险吶,于是特地留下来帮你看家,如此而已。” 大约一小时前,今村在黑泽的车内莫名其妙落泪的情景仿佛不曾发生过,这时的他不晓得在开心什么。 “怎么可能没上锁,我锁好门才出去的!” 落合修辅手上拎着影音出租店的袋子,刚才应该是去附近租片。 “那么就是在我们进来之前,不知哪来的小偷进来过喽。” 他们本来打算按照预定计划涂上血字,今村却突然嫌麻烦而作罢。大西问他,不用灵异那招真的没关系吗?今村只是很干脆地说不用了,反正也忘了准备血液,结果就是这种状况。 “你们开什么玩笑!我叫警察了。”落合修辅忿忿地说。 “叫警察吗?”今村将手中的玻璃杯凑到嘴上,杯里装的是在厨房冰箱发现的咖啡牛奶。大西心想,没有比这个玩笑更恶劣的了。 “我们只是帮你看家,顺便休息一下,这样就叫警察来算什么嘛,枉费我们一片好意。” 落合修辅满脸涨红,睁大双眼命令女孩:“喂,打电话叫警察来。” “为什么?”女孩一脸困惑。 “别管那么多,去打电话就是了。”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今村喝光杯里的咖啡牛奶,指了指落合修辅两人,他们仍站在房子的入口处。“你不是向尾崎求救吗?拨了电话去人家家里,说之前那名男子一直纠缠你,但这位就是当时开车的人吧?这样很奇怪耶,所以是你说谎喽?”
第57页 “嗯嗯,绝对有鬼。”大西使劲地点头,“反正你们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啦。” 落合修辅与女孩对看一眼,露出兇狠的神情。 “我看你们把尾崎叫出来,要不就是想狠狠修理他一顿,要不就是假装向他求助再骗他上钩,对吧。”今村把先前黑泽的推测讲了一遍,讲得像是自己猜到似的。 “你说够了没!”落合修辅气唿唿地似乎想出言反驳,却突然低下头胡乱搔了搔头髮,说:“啰哩八唆的,烦不烦吶。” 大西看到他的反应,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对吧?”她当场骄傲了起来,“你们打什么算盘,我们一眼就看穿了。” 今村把玻璃杯放到地上,“好吧。”他缓缓站了起身,地板发出“叽”的声响,只见他一步一步朝落合修辅走去,“竟敢瞧不起我的尾崎,不能原谅。” 什么“我的尾崎”啊,太夸张了吧。——大西忍不住想糗他。 “我们只是想捉弄他一下罢了。”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女孩臭着一张脸回道:“那男的一副自以为是正义使者的样子,恶不噁心啊!” “尾崎是运动员,本来就刚正耿直,看到女孩子有难当然会挺身相救。”今村的语气简直像是尾崎的挚友站出来说话。 “棒球选手又怎样?”落合修辅一脸不屑的神情,“听都没听过,什么选手啊,站哪个守备位置?哪一队的?” “人家可是现役的选手哦。” “反正一定是小角色对吧?” “啰唆!”今村突然放声大骂,伸出左拳朝落合两人身旁的墙面使劲捶了一拳,狭小的套房因而剧烈地晃动,“你们当尾崎是什么!”大西望着大声怒吼的今村的侧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大西慌忙站起身,有点丢脸地抚着今村的背拼命安抚。 大西完全不明白今村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就算落合修辅说话狂妄,还不至于让人真的动怒。 今村的肩膀随着唿吸上下起伏,大西不断抚着他的背,看上去慢慢平静了一点——但只是看上去而已,松了口气的大西手才刚离开今村的背,他又突然爆发,这回是迅速朝旁边一个小型的彩色收纳箱一脚踹去,箱子里的漫画、cd、还有原本不知整束收在哪里的明信片之类的东西飞散一地。 “现在是怎样?”大西也被今村的举动吓到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嘛。”今村像在耍赖,“搞不清楚了啦。” 大西心想,搞不清楚的是我好吗,落合修辅和女孩一定也是这么想。 大西呆立原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落合修辅和女孩或许是看见大西的反应,两人吓得缩成一团,他们应该也发现苗头不对了吧,因为连同伙的大西都吓得哑口无言,状况显然不寻常,而且正逐渐演变成危险的事态。而事实上大西看在眼里也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个不寻常的状况,而且将演变成危险的事态。 “好了好了。”大西又再摸了摸今村的背,一边瞪向落合修辅和女孩,“总之你们两个好好地反省,不准再动歪脑筋骗尾崎了,知道吗?”大西话说得有点快。不管了,现在重要的是赶快收拾残局。简直像在调停小孩子吵架。 “我才要警告你们,不准再来纠缠我们了。”落合修辅虽然被吓得有点恍神,还是顶了一句。 而大西现下只担心今村的状况,落合修辅和女孩的事之后再说吧。“好,不准再犯了,要是你们还敢乱来,我们会再上门来一脚踹飞你们喔!”大西粗暴地再次警告两人之后,便拖着今村往玄关移动,她取出先前藏在鞋柜里的鞋子让今村穿上,拉着他走出了公寓。好了,动作快,对,小心走好喔。——大西一边出声叮咛今村,有种自己当了妈妈的感觉。 “如何?”回到停在公寓前的车子里,黑泽回过头问后座两人,手边有一本看到一半的文库本摊着,“好好教育那两名年轻人了吗?” “嗯,算有吧。”大西点点头,接着推了一把今村的肩,“可是这个人突然大吵大闹,事情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黑泽只是默默地看着今村。 “对方讲尾崎的坏话,他就生气了。”大西说完心想,其实那又不算坏话。“我说你呀,是尾崎迷对吧?而且相当狂热?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她还想说,因为你和他之间有着同日生、同为处女座的紧密关联,是吗? 他们回到车上后,今村逐渐恢復平静,虽然应该不是见到了黑泽的缘故。只见他像是小孩子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气唿唿地噘着下唇,接着将摆在座位后方的袋装洋芋片拉到身边,自暴自弃地大口将洋芋片塞进嘴里。 “我送你们回去吧。”黑泽没问今村发生了什么事,兀自转动车钥匙,车子仿佛发出“换我上场了!”的欢唿,车身震动着。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车子轻快地奔驰在街上。 “黑泽先生。”途中,坐在大西身旁的今村突然开口了,含煳的语调听起来也像在说梦话。他闭着眼,额头抵着车窗说:“黑泽先生,我该怎么办……”
第58页 “怎么了?”黑泽的声音听不出是温柔还是鲁莽。 “活着……好难受。” 大西听在耳里,想起一年前打算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的自己。当时撒谎说:“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前来拯救自己的今村,那股强势不知道哪儿去了,真不可思议。 “是哦,很难受啊。”黑泽说。在这种时候,黑泽没有接着说出“大家也都不好过哟。”这种话,大西觉得他很了不起。 “我真的好难受。” “你很了不起哟。” “没那回事。”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怎么办就很好了呀。” 大西一边听着黑泽的回答,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好睏吶。她没多久即进入了梦乡。 10 车子抵达公寓门口,黑泽叫醒两人。看来今村在路上也睡着了,只见他揉着眼睛喃喃说:“到了啊。” 两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离去之后,涌上的不是成就感,而是宛如千斤重的疲惫。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家移动,一上楼,就看到今村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大西不禁失笑:“干嘛突然冒出来啊。” “妈!”今村大喊。 “我说你啊,电话也不接,这样磨磨蹭蹭的也不是办法,我干脆直接杀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还有,你等多久了?”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叫宅急便把你的行李送回老家吗?你看,託运签收联在这儿呢。”今村母亲挥了挥手上皱巴巴的签收联,看得出纸片相当陈旧。“那种东西你居然一直收着!”今村讶异不已,大西也差点没说出同样的话,但她却是出于讶异以外的另一种情绪。 “我呀,年轻时可是常跑去男友家门口堵人的,等儿子回来这种事都算小意思啦。现在的说法就叫跟踪狂吧。对,跟踪狂。” “不要和自己的儿子讲这种事好吗。”今村都快哭了。 “初次见面——”今村母亲冲着大西笑,把儿子的抱怨当耳边风,相当会装傻。 “您好,初次见面。”大西也很配合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前一天两人才聊了一堆事,今村母亲却噼头问今村:“喂,这位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然后开心地看着一脸狼狈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大西也很好奇今村会怎么回答,乐得闭着嘴没打算帮腔,过了一会儿,今村才勉强挤出回答:“什么关系啊……,就是……不错的关系啊。” “也有肉体关系。”大西立刻接口,今村母亲闻言哈哈大笑。 今村母亲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似乎也想多待一会儿,但她也很坦白地说:“这么脏乱的地方不好说话吧。”提议一起去居酒屋聊聊。 “可是妈,我很累了。”话虽如此,今村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定是没办法拒绝许久未见面的母亲吧。“若叶,你还有力气去居酒屋吗?你也累了吧?”今村反而是担心大西。 “没问题、没问题。我是很累,但为了你就打起精神奉陪到底喽。” 三人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席上痛快地喝酒配油炸点心,热烈地聊着今村小时候的事,虽然全是他的乌龙事,而且当中好几则前一天已经听过了,但别人出糗的趣闻不管听几次都很滑稽,大西也乐在其中。 “妈,别光提我出糗的事,也讲一些我做过的好事嘛。”今村对着坐在对面的母亲说。他两杯啤酒下肚,脸就红了,话都讲得不清不楚。 “有的话我当然会说啊,如果有的话。”今村妈妈毫不留情地回道。她已经解决掉好几杯啤酒,接着扩展到日本酒,脸色却和没喝酒时一模一样,完全没变红。大西心想,这对亲子体质还差真多。今村母亲仿佛看穿大西的思绪,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爸生前也是个酒豪,忠司酒量却这么差,不知道是隔代遗传还是怎么着。” 今村早醉了,而且大概是太累,开始迷迷煳煳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会喝酒了不起吗?”没多久便趴在桌面睡得死死的。 大西心想应该快十二点了,一看时钟,没想到才九点左右。她转头看向店内架高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赛。 “他小时候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发出鼾声的今村一边问道。她将毛豆放进嘴里,吃下豆子吐出壳来。 “嗯,也没多热衷啦,小学曾经加入地方棒球队,打了一阵子。” “是王牌打击手吗?” “怎么可能,能打第二棒就要偷笑了。”今村母亲说着笑了。 “嗯嗯,感觉得出来。” “不过其实他很认真,打得很好哦。” “嗯嗯,感觉得出来。”大西又说了一次,接着低声问:“他很崇拜尾崎选手吗?” “尾崎?”今村母亲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喔——,那个尾崎,打职棒的嘛。” “对对,打职棒的。”大西指了指电视。 “忠司一直很支持他哦,嗯。”仿佛过去的记忆突然甦醒,今村母亲一面点头一面自言自语着:“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接着说:“他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明星球员,对忠司而言,也是宛如hero的存在哟。棒球hero啦。”
第59页 “棒球hero”这种叫法有种和洋折中的廉价感,念起来腔调也很别扭,大西不禁觉得好笑,“所以他果然是尾崎迷喽。” 大西的手又伸向那叠毛豆,也不是真的想吃,应该算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吧。大西心想,只是因为习惯性而被吞下肚的毛豆也很无奈啊。 今村母亲的右手朝生鱼片伸筷,视线则落在儿子身上,嘆口气道:“不过啊,尾崎最近好像都没能上场啊。” “好像是呢。”大西也回道。 “前阵子他在我们地方的电视频道出现了一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是哦。” “他在高中时代可是所向无敌呢。”据今村母亲说,尾崎在那次电视採访里语带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以为自己是万能的”。 自怨自艾啊。大西感到一丝嫌恶。 “唉,听说他是不得教练欢心才没法上场。” “您对内幕很清楚嘛。”大西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因为尾崎母亲的娘家就在我们镇上,虽然不至于成立尾崎后援会,还是有热情的支持着,话就是那个人传出来的,他说都是教练在搞鬼,不过毕竟是道听途说啦。”今村母亲说到这,朝着经过的服务生确认:“我现在换成喝到饱可以吗?”(註:喝到饱,日本有些居酒屋点饮料时可选择一般单点计价或是喝到饱,后者通常限定时间为二小时。) “没办法耶。”服务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今村母亲感慨地说:“这世上尽是些没办法的事啊。” “咦,是吗?”大西问。 “你不知道吗?全是一些没办法的事啊,这世界就是这样。” “不是啦,我是说尾崎选手的母亲。” “喔,那厢啊?对呀对呀,她是我们镇上的人,大我一轮,印象中她结婚之后,只有生孩子的时候回我们那儿,我跟她不熟啦。”今村母亲拿起儿子手边的啤酒杯,一口喝干今村喝剩的酒。“而且她去年过世了,和我们这个小镇的缘分更薄了。” “过世了?谁?” “尾崎的母亲,听说她那个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东西?” “心脏啊。” 大西瞄了一眼电视画面,当然,站在打击位置的不可能是尾崎。荧幕里,一名没见过的外国选手正大力挥出球棒,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和尾崎选手是同一天生的?”大西不经意想起今村常提到这件事。 “啊,对对对,是同一天吶,很有趣吧。”今村母亲以筷子灵巧地抄起生鱼片上的配菜,沾了酱油放进嘴里嚼得清脆有声。 “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 “什么?”因为今村母亲边吃东西边讲话,大西没听懂她说什么,于是今村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大西的脑中突地有个什么闪现,今村在尾崎住处里看着漫画的身影与黑泽的声音迅速通过脑海。今村母亲继续悠哉地东扯西聊,但大西几乎没听进去。 三人离开居酒屋后,走在路灯夹道的小巷里,大西搀着醉得歪歪倒倒的今村,一旁今村母亲开口了:“咦?你今天不脱吗?” “脱什么?” “昨天我们喝完回家的时候,你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赤着脚在路上走吗?然后还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支伞扛到肩上,高跟鞋就挂在上头。” “喔……”大西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自己的确常做这种事,“今天可能还没醉吧。” “你只有喝醉才会脱鞋?” “嗯,脚一热起来,就觉得鞋子很多余。” “很随兴呀,很好很好。” “您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呢。” “你发酒疯的时候,忠司通常怎么说?” “和他一起出门喝酒,他都会带着鞋袋预防万一呀。像小学生用的那种。”(註:鞋袋,日本的小学一般规定在进门时需换上室内鞋,所以小学生上学时除了背书包,还需要带一个装鞋子用的袋子。) “虽然是我儿子,还真伶俐呢。”说着这句话的今村母亲似乎很开心,“不过,你今天怎么不多喝点?” “我等一下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大西坦白说。她打算把今村送回公寓之后,去找黑泽一趟,反正只要拿今村的手机查一下就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了,而且,黑泽应该不介意碰个面吧。 11 位于仙台车站正东方的棒球场几年前曾改建过,现在的球场与大西记忆中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漂亮多了,可能是为了搭配本地球团的代表色,座位与围墙清一色漆成藏青与淡蓝。大西一行人赶在夜间六点的比赛开始前到达球场,太阳逐渐西沉,那青色显得分外耀眼。 由于本地球团最近表现出色,再加上此场比赛对手是活跃于东京的人气球团,全球场座无虚席。第三局下半,双方均挂零,战况愈见激烈。 “坐外野席看球赛真是太贊了!像在看庙会似的。”大西右邻的今村坐是坐着,却一直静不下来,他稍稍探出身子,指着投手踏板兀自念着:“对方投手是今年刚进职棒的新人哦,真厉害。”
第60页 “你们年轻人看球赛还找我一起来,真的没关系吗?”今村母亲坐在今村的右手边,她今天穿了一件与上次约碰面时不同款式的上衣,但还是很像囚衣。 “这是谢礼。”大西越过今村对她说。 “谢礼?谢什么?” “这件衬衫吶。”大西拉了拉自己身上蓝衬衫的衣襟。 “不过你是哪根筋不对?怎么突然约大家出来看夜间球赛?”今村问大西。 “不想来吗?” “不是不想来,只是太突然了吧。” 大西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边的黑泽。 “刚好有票喽,想说看看也无妨。”黑泽淡淡地说。 前排座位的几名中年男子一身西装打扮,看来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看球赛,他们一口喝光纸杯里的啤酒,兴奋地喧闹着。 “话说回来,没想到忠司还认识这么优秀的朋友吶。”今村母亲歪着头看向黑泽,感嘆地说。她大概是在来球场的车上看到黑泽的言行举止,突然有感而发吧。 “我并不优秀啊。”黑泽紧抿着嘴角,脸上不见高兴的神色。 “妈,什么事都难不倒黑泽先生哦!”今村像是少年炫耀自己的优秀友人似地十分得意,接着说:“还有另一位前辈也非常照顾我,我很想让你见见他呢!” “你是说中村先生?”大西低声一问,今村便笑着说:“没错,就是中村专务。”或许他也知道这时候不好直唿中村“头目”吧。大西很想说,没让他们碰面才是正确的,还是忍下来了。 这样啊,那下次有机会来见个面吧。——今村母亲回道。 “尾崎依旧没上场耶。” 五局下半结束时,今村母亲说了。她说这话当然没有特殊含意,语气中也不带丝毫落寞,但当大西听到这再单纯不过的感想,她发现自己绷紧了脸。 “妈,你也想看尾崎上场?” “想看呀,再怎么说他可是我们地方上的明星球员嘛。” “那我和他,你想看谁?” “你这孩子,问这什么笨问题啊。” 在他们母子身旁的大西整个人坐立难安,接着,又听到今村问母亲:“你想当明星球员的妈妈吗?”大西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既不像在钻牛角尖,脸颊也没有隐隐抽动,只是很平常地,一脸悠然自得而直率。大西吸了一大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空气在鼻子深处咻咻振动着。 “明星球员的妈妈呀……”今村母亲只是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含煳地应了声。 “今天搞不好会出场哦。”黑泽仍一派冷静地开口了。 “出场?什么?”今村探头越过大西看向黑泽。 “尾崎呀。” “真的假的!”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 “黑泽先生的直觉很准的!” 但大西很清楚,并不是他的直觉准,而是他让他的直觉变准的。 大前天晚上,大西突然去找黑泽,当时黑泽坦承:“我打算让尾崎站上打席。”两人见面的地点是黑泽指定的,那是一间营业到深夜的速食店,即使身边满是用餐的人,黑泽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而且他似乎早在大西开口前就晓得她的来意。 “让他站上打席?怎么做?” “其实刚才,我又跑回那间公寓。”黑泽说“那间”的时候,手指向某个远处,“就是你们刚去过的。” “落合修辅的住处?去做什么呢?” “我想应该能利用一下。” “利用?利用什么?” “利用落合修辅和女孩。”他说:“对付行事冲动的年轻人,通常只要威胁一下、施点小惠,意外地都会乖乖听话。先前听你们的描述,我觉得那对男女应该很好利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事?” 黑泽所言如下:他重回落合修辅的公寓,再次打开门锁闯了进去。当时落合和女孩正在被子上褪去彼此衣物准备相拥,看到突然冒出来的黑泽,两人吓得弹了起来。“也不能怪他们,突然有人冒出来确实很恐怖。”转述给大西听的时候,黑泽自己也语带歉意地说着。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袭的两人惊恐万分,黑泽随口扯道:“我是刚才那两个年轻人的大哥,就算他们原谅你们,我这关可过不了。”两人非常乖巧地听着。黑泽继续说:“本来呢,我来是想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过今天是黄道吉日,早上电视的占卜也说我‘今日要温柔待人’,所以我决定特别通融,给你们一次机会。” “机会?”大西一脸诧异地看着黑泽。 “我要他们去色诱那个职棒教练。我事先查出那个教练在仙台固定投宿的饭店,反正那个人性好女色是众所皆知,这么一来,就只缺一名女骗子了,所以我把这个重则大任交给那个女孩。” “你把教练推给女孩?”还是该说“把女孩推给教练”? “我要她去饭店找教练,就自称是球迷。教练可能多少会起疑吧,但我估计有八成的可能,他会让女孩进房间。其实我之前也曾目睹他这么干过。”
第61页 “那,进房间之后呢?” “饭店房间的门锁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所以我会紧盯着那决定性的瞬间冲进房间,拍下照片当证据,然后放走女孩,再拿那些照片威胁教练。” “‘你如果不想让事情曝光,就让尾崎出场。’你要这么威胁他吗?”不会吧?——大西忍不住想自问自答。 “正确来说,我打算告诉他的是,‘下次比赛,当出现可能逆转情势的机会,就让尾崎上场代打’,不然让尾崎站上不痛不痒的打席也没意义吧。” “天吶……” “队教练来说,这条件并不困难,给出一个打席就解决了。只要让尾崎上场代打,既不用花钱,也保住了名誉,他要做的事只有对着主审说一句‘换代打。尾崎上场’,毫无风险,虽然可能会招来些许抗议,比起把女球迷拉到房间床上脱掉人家衣服的照片在外流窜,应该还是乖乖照办比较好吧。” 一时之间,大西觉得头有点晕,仿佛晕船很不舒服。对于眼前的黑泽,她顿时改观,这个人其实是如此危险而冷酷。“你逼她去做的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你知道吗?” 说实在话,她压根不在乎那个娃娃脸女孩会怎样,但即使如此,黑泽的做法也太乱来了。 “男方当然反对,女方一开始也不愿意,我就威胁之后,再利诱说会付酬劳,最后两人都点头了,他们好像以前也干过类似仙人跳的勾当。” “都二十一世纪了,仙人跳还行得通吗?” “那种娃娃脸的女孩,其实满多男人喜欢的。”黑泽苦笑,“打铁趁热,明天就下手。” “没想到黑泽先生这么奸诈,真恐怖。为达目的,不在乎别人死活。” 黑泽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之前我也说过了,就是这么回事。” 某种程度来说,大西能够理解黑泽为什么不惜使出低劣手段也要让尾崎站上打席,因为那与她特地前来找黑泽确认的事肯定脱不了关系。 “其实……”大西才刚开口打算切入正题,黑泽便抢先说了:“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一年之间,三十二起。” “什么事情?” “某项调查统计抱错婴儿事件的件数。” “啊………”大西的声音带着紊乱的喘息。果然,自己猜的没错,但比起喜悦,她心中感到的是更多的愕然。 “为什么……?”大西问黑泽。 “日本战后,孕妇大多在自家生产,接下来那几年,产妇开始渐渐转往医院分娩,造成生产数与医护人员的人数不成比例,婴儿一个接一个出生,医院方面却人手不足,忙乱成一团。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抱错婴儿事件便发生了,三十二起。这个数字只代表被发现的案例,实际上发生的件数恐怕不可考了吧。”黑泽说。 “可是,他出生的年份离那个年代又晚了很多年啊?” “那小子老家小镇的状况也不相上下,当时许多孕妇集中在同时期分娩。虽然我不喜欢‘命运的捉弄’这句话,不过,大概就是那样吧。” 大西一听,脑海里反刍着今村的母亲在居酒屋说过的话——“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她还微笑着说:“当时那厢的妈妈也回我们那儿生产,我是后来才晓得的,当我在待产室里痛得哇哇叫的时候,隔壁床生出来的就是那个尾崎哦,很有意思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血型。” “健康检查?”大西想起今村半年前去做了检查。 “他检查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血型,接着便发现自己与父母的血型组合兜不上,安心起见,他安排母亲做健康检查,确定了她是ab型。母亲是ab,那小子自己却是o型,这样无论父亲是什么血型都说不通了,虽然可能有例外吧,不过总之,那小子跑来委託我。” “委託?” “我的副业是侦探。”黑泽的表情闪过一丝懊悔,仿佛在说要是没干那种副业就好了。“那小子怀疑自己是养子,托我帮他调查。” “但,结果他并不是养子。” “我查了各方资料都显示他不是养子,而且他的状况是孩子与生母的血型不符,去怀疑父方出轨也很怪。于是,我半信半疑地试着调查抱错婴儿的可能性,本来只是出于保险起见,我把那一天出生所有婴儿的资料查了一遍,最后查出了尾崎。” “你怎么确定是抱错的?” “现在已经能透过dna鑑定了。”黑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有一位工作关系认识的友人在鑑定机构上班,便请他协助。他谎称做健康检查,前往拜访数名当时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人,帮我採集到他们的黏膜检体。” “有业者愿意帮到这种程度啊?” “那个故事也是说来话长。” 黑泽说,其实是偶然,协助调查的那个人本身也正为血缘关系的问题烦恼不已,这个世上真的什么事都有,但大西从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他有多感慨。
第62页 “所以,调查结果是?” “尾崎确定是今村母亲的亲生儿子。” 大西当场无语。 她想起和今村一起潜入尾崎住处时的情景。今村口头说要找值钱东西,却只是随便转了两圈,便一径看着漫画,简直就是厚着脸皮把朋友家当自己家。当时,他应该是在确认着与自己互换人生的男子的生活样貌吧。 “是我考虑不周。”黑泽说。大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以对。 “我啊,无法理解他人的重要事物。”黑泽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自嘲,他一边拨弄着薯条继续说:“发现那小子和尾崎误换了人生的时候,我的确吃了一惊,却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将实情一五一十回报给他。我以为他那种个性,大概只会说‘咦!真的假的?真没想到啊!’就结束了。” “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黑泽点点头。 “但是,他得知事实之后却大受打击。” “你觉得他是哪一点难以接受?”黑泽第一次露出没把握的神情,“我其实无法体会……”他问道:“那小子是因为哪一点受了打击?” 大西一直以为黑泽从不询问别人的看法,被他这么一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黑泽自己也一脸不知所措。 “我想……”大西开口了。一般人的状况她也不懂,不过,尽管和今村只同居了一年,她觉得自己某种程度应该算是了解今村的个性。“我想,他受的打击应该不是自己与母亲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 “我也觉得。” “当然他也不是想见他真正的生母。” “那,他是受到什么打击?” “应该是觉得妈妈太可怜了吧?他大概是想‘妈,要不是抱错婴儿,你本来应该有个更优秀的儿子’之类的。” 喔喔。——黑泽似乎也理解了,嘆口气道:“很有可能吶。” 气氛紧张的投手战持续来到第七局下半,情势有了变化。对手球队的新人投手开始出现疲态,在一人出局之后,接连出现两次四坏保送。打线轮到下位,对手採取满垒策略迎战。背号七号的第二游击手站上打席,集观众的期待与声援于一身,第一球便挥棒出去,却以一垒高飞球告终。 右侧看台区齐声传出惋惜的嘆息。 大西不禁转头看着左邻黑泽。两人出局、满垒,绝佳的表现机会,但黑泽只是冷冷地望着球场。 就在这时,教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下方的选手休息区,只见他缓缓踏出步子,晃着圆墩墩的身躯朝本垒走去,接着抬起手,对裁判说了些什么。 不久,广播响起:“大会通知,更换打者。”不知何处传来的广播员声音在空中盘旋,大西不禁环视整个天空,今村也出神地望着头顶上方。 “换代打,八号打击手——尾崎。” 教练无预警地要求更换打者,看台掀起一片骚动。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挑了尾崎上场,带着惊讶的批判声浪与带着惊喜的喝彩各占一半,全场响起加油棒的敲击声响与掌声。坐在大西前排的某个西装男子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换尾崎!在想什么嘛!”另一位回他说:“不,搞不好很有看头哦。”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声“尾崎!”下一瞬间,仿佛受到感染似地,场内观众开始此起彼落地喊着尾崎的名字。 至于今村,他张着的口一直没合上,颤抖的手指着球场,脸颊抽动,好一会儿才开口:“黑泽先生,”今村哑着嗓子,“真的出场了。” “嗯。”黑泽敛起下巴,“真的呢。” 大前天晚上,大西听到整个计划时曾问黑泽:“你是想鼓励或是安慰今村,才设计让尾崎站上打席吗?” 黑泽只答了句:“不是。” 大西又问:“黑泽先生,你该不会期待尾崎击出戏剧性的全垒打吧?”你该不会暗自期待这么一来,或许能让意志消沉的今村恢復昔日的开朗吧。 “没有。”黑泽苦笑,“再说,就算尾崎真的击出了全垒打,又能改变什么?”听起来有点讽刺。“不过是支全垒打,救得了人吗?” 也对,说的没错。大西也这么觉得。“不过就是一颗球飞得很远罢了。” 观众席喊着尾崎的唿声愈来愈响亮。 大西连忙朝选手休息区望去,只见坐在角落的尾崎起身迈出步子,踏上打击位置之前,做了几下膝盖屈伸,然后握着球棒微仰上半身转腰热身,观众席的欢唿更大声了。 “尾崎,久违了呀。”今村的母亲似乎很开心。 大西心想,那是你真正的儿子哦。但所谓“真正的儿子”又是什么?大西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同时询问着自己。 “妈,你看,是尾崎!”今村指着球场对身边的母亲说:“妈,你看仔细了,尾崎上场了喔。” “我知道,看得见啦,这不是正在看吗。” 妈,看仔细了,是尾崎喔。——今村仍不停地念着。“那傢伙,太帅了。” 满垒的压力下,新人投手投出了第一球。尾崎紧握球棒狠狠一挥,却当场重心不稳倒下,完美的挥棒落空。观众席惋惜声四起,笑声陆续传出,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今村则是双手抱头,紧闭着眼。
第63页 看台后方巨大的照明设备将黑暗的夜化为人工的白昼。 第二球,尾崎没有挥棒。裁判明快地宣判是好球,场内失望的气氛更浓了。 你不是只有这种程度吧。——大西心想。尾崎,你不是地方知名的高中棒球健儿吗?虽然详情我是不清楚啦。 大西猜想,比赛可能会就这么扫兴地分出胜负,没想到战况持续拉锯。尾崎还在撑,接连击出好几个界外,第三球、第四球都勉强触到球棒打击出去,却是一球往右、一球往左飞去。尾崎每击出一球界外,大西便嘆一口气。 大西一行人坐在外野席,远远看向球场,迎面便是尾崎的身影。 大西定睛一看。将球棒握得笔直、侧转上身、稳稳站定瞪着投手的尾崎显得年纪好小。他穿的并不是藏青夹杂淡蓝线条的职业球团制服,而是一身朴素的白色球衣,活脱是个高中棒球健儿的模样;灰扑扑的衣服上沾了不知是土还是泥巴,却扎实地散发出一股坚毅的气息。大西发现,尾崎已无视于观众们的褒贬与紧张情绪,他相信的是自己;也就是说,此刻站在打席上的尾崎,正以自己十多岁理平头时代一贯不变的认真态度迎战。她不禁全身为之一颤。 第五球投出,尾崎打击出去。球只擦到球棒,以相当偏的斜角飞出,撞上了场边围篱。 “餵——”坐在大西右边的今村大大地挥舞着双手喊着:“餵——!尾崎!这里啦——!”他把尾音拉得很长,像是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样子。 “干嘛大唿小叫啦,你这个傻孩子。”今村母亲笑着说。 尾崎,别光打一些令人泄气的界外球呀。——大西在内心喊着。对付新人投手更要全力以赴,让对方无机可乘,不是吗?如果高中时代的你所向无敌,现在更应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是吗?她的心跳愈来愈快,握着拳的手都痛了。 右邻的今村已经一副几乎要跪求老天爷的姿势了,大西斜眼瞥了他一眼之后,扯开嗓门大喊: “你不是棒球hero吗!”要我一脚踹飞你吗! 而就在下一秒,投手以固定式姿势投出球,尾崎挥棒击出。 “啊。”大西说,隔壁的今村也“啊”了一声。恐怕整个看台的观众全都不禁喊出了一声“啊”。 棒球场的草皮与红土的颜色在夜间照明下显得好美,坐在外野席的大西顿时从座位上弹起,挺直身子挥舞着双拳,脑袋霎时成了空洞,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无声的。 狂喜的浪潮淹没看台上的观众,今村任由眼泪在脸上奔流一边放声大喊。那颗球飞跃球场上方,迎向夜间照明无法照亮的、无边无际的深远夜空。尾崎抛下球棒,眺望着自己击出的球的飞行轨道,直直地朝天空伸出拳头,接着,伸出食指指向外野席。黑泽带着浅笑问了一句:“怎么啦。”大西一边拭着眼角回道:“你看嘛……”她好不容易才把话讲清楚,“你看……,不过是颗球,却飞得那么远……” “餵——!”今村边喊边挥手。只见尾崎微低着头,缓缓朝一垒跑去。 ——完—— 谢辞 在写《sacrifice》的那段时间,我曾前往仙台市的二口溪谷取材,当时向二瓶久先生请教了关于村子与村落的事情,听到许多有趣的故事,后来也写进了文章里,非常感谢。另外,承蒙荒虾夷有限公司别册东北学编辑部的各位同行协助取材,并为文章中使用到的方言提供了许多建议,谨此致谢。 另外,由于拜读了三谷龙二先生的作品,我突然很想写一个漂流在漫长时间与空间里的故事,完成的文章便是《fishstory》。承蒙三谷先生愿意提供该作品成为本书封面标题,实感欣喜之至。 还有,《薯片》一文中某个场景的灵感来自mo’sometonebender乐队的某首名曲(若读者事先得知是哪首歌,或许猜得出故事的发展,因此在这不公开曲名),特此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