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1 走在热闹的街道,感觉冷风不时打在脸上。现在是二月中旬,一到晚上气温就开始骤降,气象报告也说“气温已经快降至冰点……”。 尽管呼吸已经变白,手指也僵硬起来,却不至于感到多冷,那是因为大伙走在一起以及每个人多少部喝了点酒的关系。 黑色厚毛衣加上尼龙制的卡其色外套,搭配下身牛仔裤的穿着,是谷口雅之惯常的装扮,但在第一摊的时候不太引人注目。因为就像女人多半穿着套装或是洋装一样,男人也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便服或西装。 只有鞋子让他有点介意。昨天跟着出去取材,所以脚上是双沾满泥巴的nike球鞋。 他是很想换一双,但一下班回到家换好衣服后就匆匆出门,连翻鞋柜找出黑色皮鞋的时间也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干事说着“就是这里”,然后推开一家小酒吧的门走进去。点了点进来的人头,比第一摊少了四分之一。 仿佛被欢乐气氛感染似地,这次同学会雅之打算三摊都参加。反正隔天不用上班,家里也没有妻小在等,多么优雅的单身生活啊。雅之大概看了一下坐在周遭的同学,年届二十九或三十大关的多已娶妻生子。习惯了一个人睡前喝酒的雅之,看着眼前一脸满足诉说着自己三个孩子的老朋友,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从几十个人的小圈圈里出来,他往洗手间走去。上完厕所出来,才发现自己刚才所待的地方在安静的店里仿佛异世界般喧闹着,有人在唱歌。有人跟邻座的人高谈阔论。大家虽然都有了年纪,遇到同学还是一下子就回到年轻时光。 雅之知道自己有点喝多了,就坐到吧台醒酒。柜台中一个应该年过五十,气质有点像西洋明星的酷酒保问他要喝什么,雅之节制地点了乌龙茶。 这时,他忽然和某人视线相交。是黑川佑一。第一摊的时候他一直站在墙边,雅之原本还想说怎么来了个这么高又没看过的家伙,后来才发现是黑川。他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要不是领带有点花纹,还真像刚参加葬礼回来。 雅之喝了一口乌龙茶,抬起头来又遇上黑川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这边的男人从前面的通路走过来,雅之还以为他要找自己说话,结果对方走过他面前时只是点点头,随即消失在店内深处。原来只是想去洗手间。 乌龙茶喝到一半的时候,黑川再度从雅之面前经过。还以为他就这样走过,没想到这次对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你不回那边去吗?” 男人这么问。 “我有点醉了。我知道自己酒癖不太好,趁没丢脸前先避难到这里来。” 看到戏谑的微笑,黑川也跟着笑了。 “那里的确有点吵。” 男人扭着身体塞进雅之旁边的高脚座里,他这么坐在旁边,正好挡住雅之看着集团的视线。 他虽然想独处,却没有叫男人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幸亏对方也没有过来搭话。雅之喝着乌龙茶边想,这个男人还挺文静的。看着柜台里面架上陈列的酒瓶,雅之忽然好想到遥远的地方去,比如说外国,他想到阿拉斯加去。就在夏季终了,红叶短暂的季节里。不知道哪个出版社肯出钱让他去呐……想也知道不可能,雅之下意识叹了口气。 发现杯子空了的酒保问他还要喝什么。要是真的酒醒就扫兴了,所以雅之点了啤酒。他不经意看向邻座的男人,又遇上他的眼光。就算是社交辞令也好,他觉得好像应该说点什么。 “你喝什么?” 他指指男人手边的杯子。 “马丁尼。” 经他一说,雅之才发现他的空杯中的确有一枚橄榄。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住哪里?” 从他的身材想象不出说话的声音这么小。 “市田。” “市田哦。” 黑川点了杯盐狗,随即沉默下来。半晌,酒保把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黑川用双手捧起酒杯,舔了一下杯缘上的盐。那动作就像猫在喝水一样。雅之忽然想到以前似乎也见过类似的景象,是在学生时代吧。这种看起来一副小家子气的动作到现在还是没变。 也不是特别想知道的雅之礼貌上回问。 “你老家好像是在木根城吧,在当公务员吗?” 不记得是在第一摊还是第二摊的时候,雅之好像听到有人这么说。从他高中时代给人的印象看来,还算满适合他的职业。 黑川是个非常标准的优等生,虽非天才,不过勤能补拙。倘若只是这样,他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厌了。 他是个不擅言词,老是窥探别人脸色的胆小鬼,听说国中时期常受到欺负。进入高中之后,大家都忙着升学,没人有空欺负他,但也没人对这个看来有几分阴沉的同学感兴趣。不过在国中时代受到教训的黑川,在高中彻底实践了所谓先下手为强的做法。 只要发现有人对自己不利,他就会把所有小细节一字不漏地告诉老师。有人甚至因为这样把黑川叫成“狗”。对黑川来说可谓正常防卫,却给其他同学带来困扰。不过说他几句坏话就被瞪,违反点小校规就被告状。 因此同学们都跟黑川保持距离。而黑川虽然不至于再像国中时代遭到欺负,却也形同被同学孤立厌恶,更不用说交得到什么朋友了。 他明明高大,却老是驼着背走路,看起来就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因为长相还算是端正,有些女同学会向他告白。雅之就曾经看过几次他跟女孩子一起下课的情景,可惜哪一段都不长久。雅之有次无意中听到他女友跟女同学的谈话。 “他一开口就跟你讲现在流行什么电器用品,哪家的品牌升级了怎样,真是受不了。刚开始还会随便听听,现在实在愈听愈烦。看到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还会给我摆哭脸。说他两句呢,就真的给我哭起来,恶心死了。” 雅之曾经暗恋过这个边说还边带动作的女同学。后来知道她跟黑川交往,失望的同时也感到嫉妒。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当时的自己因为嫉妒黑川而感到焦躁的心情。 “在老家附近当公务员,见到的都是认识的人啊。” 黑川把盐狗一口气喝光。这个从以前就被大家讨厌的人虽然有所成长,不过依稀找得出一丝往日的神情。 “那也没办法啊。” 雅之耸耸肩笑着说。 “我很羡慕你啊。你是摄影家吧?” 听到“摄影家”三个字的雅之赶紧摇手。 “没这么夸张啦,我只是混饭吃而已,出写真集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啊。” “我有看过你拍的照片。” 黑川兴奋地眯起眼睛。 “我最近没接什么挂名的工作啊……” 我肯定没看错,男人自信满满地说。 “应该是在两、三年前吧,你不是拍了女性周刊志的封面?” 雅之沉吟了一下。 “好像有这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 “后面目次的地方有打你的名字啊。看到自己的高中同学的名字打在上面,我也觉得骄傲起来呢。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是啊……” 听到他的职业是拍照的人,多少都会出现跟黑川类似的反应。 2 “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好啊。” “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吧?” “不出写真集吗?” 拍照的确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也算是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但想象跟现实还是有一段距离。拍照的摄影师能出写真集的没有几个,就跟当了演员却只有几个能大红大紫的状况一样。  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最惨的时候曾经一个月都没收入,完全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刚开始他还不想专属于任何公司,后来看到同学都过着收入稳定的生活,难免焦躁起来。说对将来没有不安是骗人的,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事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作。 酒吧的门开了,两个客人相偕离去。昏暗的室内除了同学之外没有其他客人,刚才还坐在吧台一角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这时,集团中一个男人站了起来,就是刚才炫耀自己三个小孩的男人。他在远处跟雅之挥挥手,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出店外。送他出去的其他人发现雅之和黑川坐在吧台,就招手示意要两人坐过去。 “喝完就过去。” 雅之举了举手上的啤酒。 “你不用早点回家吗?” 黑川有点犹豫地问。 “没关系啊。怎么了?” 男人慌忙移开视线。 “没有人在家里等你吗?” “我还是单身,目前没有女朋友。每天回家就只看到成堆没洗的衣服和脏乱的房间,还真是空虚。” “……我是跟父母住在一起。” “也是,你就住在老家嘛。” 话题到这里又中断了。雅之把啤酒饮尽后吐了口气。 “我要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对方听,雅之站起来时,半晌没开口的男人忽然说话。 “我一直有话想跟你说。” 已经转身往集团方向的雅之慌忙转过身来。 “什么事?” “……你记得铁人竞走那次的事吗?” “哦、就是那个三十公里马拉松竞走啊?我们好像是同一队的。” 雅之所上的高中,每年秋天都会举办学生最讨厌的铁人竞走。也就是每五个人一组走完三十公里远的崎岖山路。 三年级的时候,雅之跟黑川分到一组。因为男女所走的路径不同,所以得男女分组。半晌有二十一个男生,五个人一组分下来的话势必有一个人要落单,而落单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黑川。因为没有一组要收他,他也没有主动说要加入某一组。看到黑川缩着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忍心的雅之就问他要不要加入。 “那实在太辛苦了,现在要我走免谈啦。” “是啊。” 在黑川的注视下,雅之有点不好意思往回走,只好又重新坐回吧台。而黑川就像久等似地跟酒保点了杯螺丝起子。 “你可以喝这么多吗?” 他喝酒的速度太快了。黑川缓缓摇头。 “应该没关系吧?我没喝过鸡尾酒,没想到这么甜又好喝。” “小心后劲很强啊。” “这是菲利浦,马龙喜欢的酒,我早就想喝喝看是什么味道了。我从来没在酒吧喝过酒……” 他呆笑着低语。 “谷口你的酒量也不错嘛。” “我是还过得去啦,比较爱喝啤酒。” “那我待会也点啤酒好了。” 话才说完,黑川已经干掉螺丝起子了。连酒保都惊讶得瞪大眼睛。 “您怎么这么喝酒?称不上半点享受啊。” “没关系啦。” 黑川因醉而开始湿润的眼睛眯了起来。 “当……当时你找我一组的时候……我好高兴。” 雅之吞了一口口水。都已事隔十年了,他到现在一想起还是觉得后悔。黑川不知道自己一时心软的邀约过后有多么后悔。 当时的黑川虽然瘦高,运动神经却非常迟钝,上体育课叫他做什么都做不好。看他才走没一公里就开始气喘吁吁,雅之心中隐约掠过不祥预感。 就因这只慢龟,让雅之这组吊了车尾。铁人竞走是以全体组员走到终点为规则,只要有人一慢就会影响排名。找黑川入组的人是雅之,其他组员那一副“都是你找这种家伙进来”的眼神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一看到黑川停下来喘气,雅之就压抑着想骂人的冲动温柔地鼓励他。还猜想他不知走到何时会昏倒,结果真给发生了。 后来是雅之把昏倒的黑川拖到阴凉的树下。其他组员跑去叫保健老师的时候,俯视着黑川苍白脸色的雅之下意识松了口气。 “我当时在半路就昏倒了吧?是你把我带到树阴下一直帮我扇风。” 黑川闭上眼睛回忆似地说: “我一直……一直很想跟你道谢,但始终找不到机会。” 把昏倒的黑川交给老师后,雅之等人再度开始竞走,路上几个同学聊起了黑川的事。雅之永远忘不了同学们那说着“早知道他会在途中昏倒,一开始别跑不就得了?”的刻薄表情。 “我本来想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告诉你,但毕业典礼结束后你人就不见了,我还在校园里找了半天……” 典礼结束后,雅之独自爬上无人的楼顶哭了半天。一想到自己从此不再是高中生,也不能再以学生的身份进入学校的时候,就寂寞得不禁悲从中来。但自尊心不容许他在同学面前掉泪。 三月的气候还有点寒冷,雅之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仰望着无云的天空,然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会醒来是因为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上自己的唇。雅之缓缓睁开眼睛,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微微呼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坐起身来,发现黑川抱着膝盖坐在身边。感伤时被打扰的雅之生气地瞪着黑川,对方虽然有点畏怯,还是稍稍笑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啊。” 他不耐地说完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回到家后仔细想想,那个感觉应该是有人吻他没错。但他愈想就愈觉得不真实,而且也无法确定吻他的人是不是黑川。又不能开口问他,万一不是的话可能会遭人白眼。 毕业之后办过两次同学会,还满喜欢这种聚会的雅之,只要接到通知都会挪开工作参加,但这次还是第一次看到黑川来。 “这是你第一次来参加同学会吧?” “是啊。” 男人微笑回答。 “你不是一直都不参加吗?这次怎么会忽然想来?” 黑川没有说话,只是叫了杯啤酒。酒保对雅之使了个眼色后,对黑川问“您不要紧吧?” “你还是别喝了。” 黑川讨价还价地说“再一杯就好”。拿他没办法的雅之只好放他去了。 用手撑着被酒精染红的脸颊,男人闭上眼睛。还以为他睡着的雅之,忽然听到他恼人般地叹了口气。 “……忘记是什么时候……对了、好像是十一月初吧,我收到同学会的通知明信片。看到上面写着毕业第十一年,还真有点吃惊时间过得这么快。本来想说高中时代也没什么好回忆就不出席了,不过……后来我改变了心意。” “哦。” 酒保把啤酒放在男人面前。他那纤细无骨的手指拿起杯子,像享受泡沫感触般地左右摇晃。 “我下个礼拜要去相亲。” “相亲?” 雅之鹦鹉一样反问。 “父母说我都快三十了,应该早点成家比较好。我不太善于跟人交往,不相亲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那如果相亲顺利,你今年就可以顺利脱离单身行列啰?” 连相亲这点都很有黑川的风格。 “之前我拒绝过好几次,但这次是我父亲公司里的人,最少要见上一面才行。” 黑川那无机质的瞳孔凝视着杯子。雅之忽然觉得他应该并不喜欢相亲吧。 “反正只是相亲而已嘛,又不是一定要结婚,放轻松点就好。” 黑川双手交握地用手肘顶在桌上,然后把额头贴上去。 “我看过照片,是个可爱的女人,身家背景也没有问题。如果对方喜欢我,而我对她又没有不满,那就无法拒绝了。” “别想得太严肃啦,如果觉得不合就找个适当的借口拒绝,要是喜欢对方就直接交往。老实说,我觉得结婚也要凭机遇。” “我……” 黑川猛然抬起头来,抓起啤酒杯自暴自弃似地一仰而尽,然后粗鲁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感觉就像酒癖不好的人快要发作的前兆。 “从小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自己决定过像升学或就业这种重要的事。什么都是父母做主……一点自主性都没有。到了这把年纪还这样,实在觉得很羞耻。所以我要是连结婚都任人摆布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 “那为了不要后悔,就自己寻找对象啰。” “我不结婚。” “但你……” “我不结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雅之没想到黑川会保持独身主义。跟父母住在一起是很方便,但在那方面要怎么处理呢?雅之不自觉联想到情色的部分,要是一生都跟右手为伍……那也未免太空虚了吧? 看到黑川推出杯子又想再叫酒的样子,雅之赶紧阻止他。 “喂、你不是说就这一杯吗?你差不多醉了。” 黑川摇摇头。 “我没醉,我还能说话。” “喝醉的人都这么说啦。你到了明天就知道,连我们聊过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不喝醉的话我无法跟你聊天。” “我们不是已经在聊了吗?” “我很不会说话,高中的时候也没像这样跟你说过话。不喝酒我会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本温和的男人语气忽然变得暴躁起来,雅之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他的动作让男人悲伤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大声,只是有点激动……” “我、我知道。” 雅之转向前方,两人之间开始沉默。知道看见酒保的眼神示意,雅之才知道黑川已经趴在吧台上了。叫他没反应,摇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 “你没事吧?” 他像贪睡的孩子般揉揉眼睛,忽然笑了出来。 “幸好我今天有来,才能像这样跟你聊天。幸好我已经长大了。” “你别胡说了,振作一点。” 黑川趴在吧台上吃吃笑着。 “刚才听大家提起,都说想回到高中时代,说年轻的时候真好。但我不要,我才不想回去。……现在的大家比较温柔。” “是啊。” 没想太多的雅之随便应了两句。 “你真的这么想吗?” 黑川忽然抓住他的毛衣领口。要是不认识的人看到,一定会以为两人要打起架来了。雅之有点呼吸困难地说: “是、是啊。” “……这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合耶。” 黑川又趴回吧台上。看来他是完全醉了,还是快把他送上计程车回家吧。 “黑川,你差不多该回去了。醉得这么厉害……” “我没醉。” 黑川的眼睛因充血而发红。 “我送你到半路啦。” 3 雅之边说,边把这个醉鬼从不锈钢椅上拉起来。连路都走不稳的黑川,在其他同伴莫名其妙的欢呼下,一路被雅之搀着走出去。 雪虽然停了,气温还是很低。现在都半夜一点多了,街上依然热闹异常,到处都是私家车或计程车来来去去。 在雅之搀扶之下的醉鬼不时发出细微的笑声,带着酒臭的呼吸也直接喷在他的脸上。 “呼呼……幸好我有来。啊——我很重吧?对不起哟。” 知道重就自己走啊!雅之心想却没有说出口。 “今天是我一生的回忆。” 黑川夸张的说法让雅之苦笑。 “你是指在同学会上喝到要别人扶回家是一生的回忆吗?” “不是啦,当然是指能跟你说话啊。而且还是像朋友般亲密……” “你真是个怪人。” 黑川看到一旁的路灯就扶着说话。 “我才不是怪人。对了,要是你一直憧憬的女明星忽然出现在你面前,还跟你一起喝酒谈天说地,你一定也会高兴得飞上天吧?” “我可不是女明星,只是个‘自称摄影师’而已。” “嗯,但是我还是很仰慕你……我一直很想跟你一样。就像你周围的朋友一样,可以轻松地跟你说话谈笑,我好想打进你们的圈子。” “那你怎么不说?” “我说不出口。” 哈哈……黑川自嘲的笑容化为白雾落在地面上。 “我个性不够开朗,既不会说话也不会找话题。我怕主动会让你们觉得我很奇怪,好像有种会被全盘否定的感觉……所以我不敢。” “你想太多了吧?” 听到雅之啼笑皆非的口气,黑川苦笑了。 “你没有被欺负过吧?大概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雅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种被责难的感觉。他搔搔后脑。 “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啊。” 黑川睁大眼睛。 “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可以打电话跟我商量。不管是工作私事都行,我可以当你的垃圾桶,当然你有快乐或是好玩的事要跟我分享更好啦。一切可以从现在开始啊。” 男人脸上一副不知要哭还是要笑的表情。 “我好高兴,不过还是算了。” 他缓缓摇头。 “算了,我只要今天能跟你聊天就满足了。” 一辆计程车缓缓驶近,门一打开,黑川就弯下腰坐进去。雅之还来不及松口气,黑川却又以飞快的速度冲下车。 “你忘了什么吗?” “我一直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就算毕了业,过了这些年,我还是忘不了你。” 被黑川这么突如其来地告白,茫然的雅之不知该如何应对。 “呼……终于说出来了。酒的力量果然很大。” 黑川傻傻地笑得一塌糊涂,然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眶落下。 “真丢脸、丢脸死了。希望明天之后我们都会忘记。” 后退了几步之后,黑川再度走进车里。雅之就这样呆然目送着黑色的计程车绝尘而去。 一回到店里,雅之就听到已经烂醉的同学们嘻嘻哈哈的吵闹声。他走回人群之中,问着身旁的男人: “你有没有黑川的名片?” 对方歪着头。 “黑川?好像没有。喂——谁有黑川的名片?” 都暧昧地摇摇头。 “那家伙不是在县庭上班吗?我记得他说每天都从老家通勤,那样的话,地址应该跟以前一样没有变过吧?” 黑川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大家开始说起之前离婚同学的八卦。雅之忽然想到老家的某个置物箱。高中毕业之后,母亲就把他的东西全部放进那个置物箱里,想到要从那个大箱子翻出毕业纪念册,雅之就觉得头痛。 “黑川怎么了?你们刚才不是在吧台那里聊了很久?” 坐在旁边的家伙问。 “是啊……” 雅之扯嘴一笑。 “那家伙忘了东西。” 都过了十一年,黑川还是这么胆小畏缩。他得改变自己才行。 “忘了东西?那家伙会不会太散了啊?” 雅之喝了口同学硬塞过来的酒,心想最近找个时间打电话给黑川吧,突然接到同学的电话他一定会很惊讶。他会记得今天的事吗?不管他记得还是忘记,雅之都打算对那个踌躇地问他有什么事的同学这么说: “嗨,上次的同学会很愉快哩。你今晚有空吗?下了班要不要去喝一杯?我知道有几家感觉不错的店。” 4 人的欲望一定是永无止境吧。 像节拍器般的雨刷规律地将细雪拨开。晚上七点,下班时间的车站前车子显得特别多。即使亮了绿灯,交通还是停滞,等了两次号志灯变换后,好不容易才脱离车阵。他把车开到离车站约五十公尺远的便利商店旁停下来,一个男人立刻走了出来。 他把银色的相机盒放到后座后,人就坐进助手席。冷冽的空气立时弥漫在车内。 “不好意思让你来接我。” 谷口雅之咧嘴一笑。光是这个笑容就让黑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看他的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俯着脸摇头。 两人虽然同年,谷口看起来却比自己稍微年轻些。设计怪异的t恤,或是那种自己永远也不敢穿的休闲型外套穿在他身上,都那么合适。基本上他都穿牛仔裤……应该说他没看过谷口穿牛仔裤以外的长裤。或许服装和生活方式就是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的要素吧。 “金泽很冷吗?” 谷口抱着肩膀,做了一个“冷得要死”的动作。 “而且还是一天来回哩。在大雪中拍露天温泉真不是人干的,全身发抖地拍着泡在温泉里的模特儿,那种感觉实在有够空虚。早知道应该自己出钱住一晚才对。” 昨晚他收到谷口寄来的电子邮件。 “我明天要一天来回金泽,后天休息。你明天如果有空,晚上要不要到这里来?” 他立刻回了一封应允的信。当公务员唯一的好处就是加班少,下班之后只要花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谷口家。虽然要开车不能喝酒,不过起码可以一起吃个饭。 “肚子好饿,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啊。” 只要是谷口想吃的东西都行。 “那去吃寿司吧。” “好。” 谷口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家回转寿司的连锁店。他下意识眨眨眼睛。……谷口是不是有点拮据?他虽然是摄影师,但听说没有跟哪家公司签下专属契约,收入很不稳定。之前每天都会传来的简讯忽然在某天中断,本以为谷口终于厌倦了自己,黑川失意到连工作都无法专心。后来受不了跑到他住所一看,才知道是出版社汇钱太晚,他耸耸肩说,因为没钱缴手机费,所以被停了。“我钱包里只有一千块,想到要用这些钱过一个礼拜就很心酸。不过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其实谷口只要开口,他可以暂时帮他度过难关,但遇到这种事他就是特别坚持。 他所喜欢的“谷口雅之”就是这种男人。 把车开进寿司店的停车场停好。谷口拿着钱包就往店里走,他下了车慌忙跟上去。这家店他只在电视广告上看过,还没有进去吃过。 明亮的店内气氛跟一半的二十四小时餐厅感觉差不多,客人大概坐满了一半,大部分都是一家人。谷口熟悉地找位子坐下。寿司还真的是装在盘子里在轨道上移动着。看着看着,他的心情就像孩子般亢奋起来。 “想吃什么就可以拿吗?” “哪有人一开始就拿布丁的啊?” “看起来很好吃啊……” 说着“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谷口笑得更厉害了。 他用完了一生份的勇气。借住着酒精的力量,把十一年来的相思都说了出来。 黑川佑一在去年的同学会上对喜欢的男人告白。他在高中就喜欢上对方,却在无法告白的情况下毕了业。不管是同性或异性,这种状况所在多有,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停留在单恋就结束的人。唯一不变的是,即使经过十一年,他还是没有喜欢过除了他以外的人。 在秋末的时候,他收到一张明信片。是高中同学会的通知明信片。每年总是圈选不参加的他,忽然看到下面“十一年”这三个字,惊讶于没想到毕业已经这么久了。当晚,他翻出高中的毕业纪念册出来看。阴沉的自己下面就是谷口的照片,他从高中就觉得谷口怎么看都很帅。 谷口雅之是他憧憬的对象。虽然功课或运动方面并不特别突出,不过天性开朗,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是自己心中憧憬的理想。黑川从小就很内向,不善于跟别人交谈,国中时代还被批评个性阴沉而遭到欺负。当时虽然想死,却终究没死成地继续上了高中。 进入高中之后,人际关系仍旧没有变好。他自觉已经很努力在经营了,但还是交不到什么朋友。没有人肯理他,也没人跟他说话。后来他渐渐变得害怕人群,也不敢跟他们眼光相对,更不用说交谈了。即使自己主动开口也得不到什么回应,班上明明有四十二个人,却只有自己好像异形般被孤立。 在被众人无视的状况下,只有他憧憬的谷口伸出援手。自己那份憧憬的心情升格为爱情,是在铁人竞走的时候。当时他贫血昏倒,看着照顾自己、帮自己扇凉的谷口,他幻想着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这个世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会有多快乐。 毕业典礼那天,为了想跟谷口道谢,他找遍了全校,好不容易终于在顶楼找到,却发现他在睡觉。即便是现在,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当时怎会那么大胆做出那种举动。他吻了那个睡着的男人。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整个空间只有他和谷口而已。可惜两人世界只不过是幻想,醒来的谷口相当生气。或许是因为自己吻他或是讨厌自己而生气吧。总之,看到谷口冷淡的态度和不友善的目光,他就畏缩放弃了。 他看着毕业纪念册,想着谷口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一股激情在他胸口翻腾,他忽然强烈涌出想见他的冲动。 他用修正笔把原来的圈选修掉,改圈了参加两个字。他抖着手寄信,一想到离同学会还有三个月就迫不及待起来。 同学会当天,他参加了,却还是没人找他说话,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话题却无法持久。或许是他还无法放下对于当初无视自己的同学心中那份介意,而对方也自然地察知吧。 跟谷口说到话是在第三摊的时候。刚开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灌了几杯酒之后才稍微好转。他一直想要为铁人竞走的事道谢,没想到最后竟然告白了。 跟谷口分手之际,他心想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吧,而自己的心情也会这样在心中膨胀消失掉。谷口不会记得自己,也会忘了今天的事。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酸,就算是在记忆中也好,他希望谷口心中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即使是个在同学会上莫名其妙的怪同学,这样的记忆也好啊…… 他没想到鼓起勇气所丢的小石头,居然会在自己人生中引起如此大的波澜。同学会过后一个礼拜,他忽然接到谷口的电话。 听到母亲说“一个叫谷口的人找你”时,他还以为是那个姓谷口的女同事,毫无准备下接过电话,发现竟然是谷口,他的心脏差点夺喉而出。 老实说,他根本不记得当时说过什么,等回过神来,只看到自己手边写着谷口地址电话和手机号码的纸条而已。他挂断电话,下意识捏捏自己的脸,可以确定不是在做梦。 接下来的一年,丰富得让黑川觉得之前的二十九年都是白过的。首先他去买了手机。之前是因为没必要买,但万一谷口打电话来自己却没接到,那可是会后悔终生啊,一思及此,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手机。 再来是他搬离了老家单独生活,这对他来说是个相当重大的决定。跟谷口频繁见面后,他开始在意起两人之间的地理差距。就算是同一都是邻县,他从自家开车到河谷家需要两个小时。下了班再过去,回来就要花掉四个小时,这样扣下来能见到他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他怎么可能满足?幸好他上班的地方比较接近谷口的住所,只要租跟自家反方向的房子,光是单程就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事实上,他会离家也是因为谷口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聊什么的时候,谷口忽然说“你怎么不搬出来?”。 “搬家会改变心情。你不要等待变化,而是要自己主动去改变。” 谷口不经意的一句话震荡了他的心。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说服不情愿的母亲,得以搬出来住。正如谷口所说,他的确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必须自己料理三餐还有洗衣服。第一次使用洗衣机时,还惹得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这种脱线行为做久了之后,谷口总是把“黑川你这是个大少爷”挂在嘴边。刚开始一个人生活当然有许多不安,过了半年习惯之后不安也就随之消失。 5 发生改变的不只是生活,在工作上他也变得比较常跟同事聊天。他说“因为自己不擅言词,没有同事会找他一起去喝酒”时,谷口就告诉他“说什么都行啦,总而言之就是要主动找人说话”。刚开始他做得很辛苦却没什么效果,后来谷口干脆规定他“每天要跟某人闲聊三次”的功课。 想到已经答应了谷口……黑川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不管是“今天天气不错”或是“好热啊”还是“好冷啊”都好,只要想到什么就找人说出来。起初一个月还没什么变化,到了第二个月,隔壁桌的女同事忽然指着他车钥匙问“你换新的了吗?” “那是蛇吗?” “这是尼斯水怪。” 女同事不解地歪着头。 “我朋友到苏格兰去,就买了这个给我当礼物。” “哦……原来尼斯湖在苏格兰。我还以为在英国呢。” “对了,我朋友去取材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女同事一副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 “你朋友是在做什么的啊?” “他是摄影师。” 直到女同事被上司叫去,两人的对话才中断。虽然只是聊了几句而已,对黑川来说却是相当大的进步。他可以自然而不畏缩地跟别人聊天了,光是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就让他高兴得颤抖。 他慢慢开始会跟同事聊天,也有同事找他去喝酒。尽管他还是觉得跟人聊天很痛苦,但已经没有从前那么难适应了。 同学会结束之后的每一天,黑川都像在坐云霄飞车一样。谷口的建议让自己的生活渐渐有了重大的改变,他甚至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比起十一年前,现在的他对这个昔日的同学更加着迷了。 吃完了回转寿司,黑川问谷口待会要干嘛,得到的回答是“就到处走走啰”。漫无目的开了半天车后,大概是累了的谷口在助手席上睡着了。不知该往哪里去的黑川,迷惘了半天只能往家里开。 如果开到家里附近,或许待会谷口醒来的时候会说要不要上去喝酒。进去喝了酒之后,两人就不能开车,或许谷口会说要住下来。这样的话就可以跟他一起待到早上…… 黑川瞄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男人。两人每天通简讯,有空就一起吃饭。但他们并不是一对恋人,也从来不提到这一类的话题。 去年他会向谷口告白,是为了增加他对自己的印象,并没有想过会怎么样。 其实他只要说出来就满足了,就算不说,也只要能看到谷口就够了。但是……在连他自己都掌握不住的情况下,谷口打了电话来,两人开始频繁地见面。他跟往日憧憬的对象说话,还一起吃饭,简直就像在做梦。梦境一旦变成了现实,他就开始想了。 ……谷口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 告白当时,自己醉得很厉害,但谷口似乎还好。他明直到自己对他有好感,却没有显现厌恶地对待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跟谷口对告白的认知是否相同。 其实能看到他、能跟他见面就够满足了。然而随着两人见面次数的频繁,他难免变得贪欲起来。他希望谷口能像恋人一样喜欢他,想跟他接吻和拥抱。 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欲望化为言语。万一说出来破坏了两人之间和谐的关系怎么办?他无法想象如果谷口说出从此不再见面的话,自己大概活不下去吧? 以往的他总是漠然地看着电视新闻中播出的情杀事件。如今若换成自己,他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保持距离的状况下,“喜欢”会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但恋爱是寂寞的,思念的感觉会让欲望加速膨胀,跟单恋完全不能比。尽管极度害怕,他还是想知道对方的心情。 车子穿过市中心,进入空旷的国道。黑川把车子停在桥前宽阔的路肩边。谷口还没醒。他凝视着这个睡死了的男人,沉重地把脸埋在方向盘上。 他忽然想,要不要干脆用力踩下油门,冲到桥下的铁轨算了。这桥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公尺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这么一来,自己就不用一天到晚想着这个男人到底爱不爱自己。 一切都已准备好,他随时可以踩下油门。可惜他还是没有这种勇气。 “喂、黑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谷口的声音,抬起头来。刚睡醒的男人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没事吧?” “嗯……” 他说不出来想要一起死的念头,只能颤抖着嘴唇。 “那就好……已经这么晚啦?我睡得太死了。” 时间是晚上过十一点。谷口扭着脖子环顾四周。 “黑到我看不清楚……这里是哪里啊?” “回木根城的半路……” 谷口哦了一声,也没问他为何要回木根城和停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明明已经习惯跟人说话了,现在的心情却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外面开始下雪,车子的暖气也自动开启发出轻微声响。他茫然凝视着窗外,看到两辆车子经过桥前左转。那是一条连信号灯都没有的小路,他凝目细看,远方有几盏橘红色的光亮。 “对面大概是一堆宾馆吧?” 谷口慢吞吞地说。 “宾馆……” “这种场所不都在沿岸吗?” 黑川一脸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有上过宾馆吗?” 谷口的问题让黑川握住方向盘的手开始发抖。他高中是有交过女朋友,但连吻也没接就分手了。除了毕业典礼那天偷吻谷口外,完全没有经验,但他怕说没去过会被谷口笑。 “……嗯。” 为了自尊他说谎了。谷口凝视着他的脸,直接吐槽“你骗人吧?”。 “你怎么知道?” 黑川慌忙回问,谷口噗了一声笑出来。不管黑川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笑而不答。等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之后,谷口突然问“要不要进去开开眼界?”。 沿着河岸开了半天,还真的看到宾馆了。进入停车场,旁边就是阶梯,可以不跟任何人打照面地进入房间。一进去之后,黑川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昏暗的房间大概只有八坪左右,床在右边,左边有个蓝色沙发,床和沙发之间的壁边摆着一台大电视,旁边有电玩和卡拉ok设备。在黑川想象中,宾馆应该更豪华才对,没想到感觉跟商务旅馆差不多。 谷口坐在沙发上,打开旁边的小冰箱拿出啤酒。 “站着干嘛?坐啊。” 黑川僵硬地坐到谷口旁边。看到他递过来的啤酒推辞地说“待会儿要开车。不能喝酒”,结果谷口说“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喝了几口之后,身体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也没刚才那么僵硬了。 “第一次上宾馆的感想呢?” 谷口拿着啤酒问。 “只有一张床。” 谷口抖着肩膀忍笑。 “我可没看到过有两张床的宾馆啊。” “其他的话……跟普通旅馆差不多……” “宾馆都长这样啊,要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比如说床会旋转,还有镜面的七彩球……” 谷口用力捶着沙发笑到不行。不管说什么谷口都笑,黑川觉得自己好可悲。 “你在说哪个时代的宾馆啊?搞不好找一找还会有……” 黑川终于忍不住落泪。谷口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啦,是我不好。谁叫你的反应太有趣了,我才想调侃你嘛。别哭了。” 感觉谷口的手像对孩子似的抚摸着自己的头,黑川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的悲伤渐渐变淡。 6 打开电视,半夜的节目也没什么好看的。谷口说完“洗完澡睡觉吧”,就径自走入浴室,没多久就听见在浴缸放水的声音。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在几公尺之外赤裸洗澡,黑川的身体不禁开始发热,他忽然涌起想看的冲动。或许这么做会让谷口认为自己是个下流的家伙,但他还是想看。 他替自己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走近浴室。听着持续的传来的水声,他握住门把,呆然凝视着水雾弥漫的玻璃门对面。这时浴室的门忽然开了,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啊、你来得正好。” 还穿着衣服的谷口把他往里面拉。 “这浴室很大,够两个人洗了。” 黑川莫名其妙被拉进浴室,看着谷口忽然在面前脱衣服,还叫自己也脱。他虽然想看谷口的裸体,这也正是个好机会,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笨拙地脱着衣服。赤裸而不知所措的他被谷口拉进浴缸里。 “你坐在这里。” 他依言坐在浴缸边缘上。谷口继续要他微微低下头,他也照做了,然后一股热水当头而下。谷口倒了些冰冷的液体在他头上,接着一阵抓动。大量的白色泡沫落在他的谷口的脚边。 “我早就想帮人洗一次头了。” 全身赤裸被拖进浴室后是洗头。谷口一连串的行动让黑川完全跟不上,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球。 “想不想上发廊的感觉?” “嗯……” 黑川没去过发廊,只上过理发厅。比较跟得上流行的人才会上发廊吧……? “你的头发满细的,比看起来还柔软……” 谷口的动作比他常去的理发厅男师傅还要粗鲁,洗完之后连续冲了三次,再加上润丝才算大功告成,谷口把黑川拉起来换自己坐下,然后笑着对他说“现在该我了”。 浴缸相当宽敞,足够容纳两个大男人一起洗。但要把腿伸长就有点嫌窄了,所以黑川就像学生一样抱着膝盖。浴室还摆了入浴剂,谷口兴致勃勃地加进水里后,整个浴缸表面的水就变成一片白色。 “大浴缸果然很舒服啊。” 把毛巾顶在头上的谷口心情极佳地说。 “我今天拍照的时候就在想,回来一定要到大浴缸去洗澡。对了,你有没有去过澡堂?” “我只有去过温泉……” “澡堂是跟温泉满像的,不过可以看到人生百态。下次有空带你去。” “……嗯。” 听起来是很有趣,但是要跟谷口赤裸相对让黑川有点不安。现在还好,洗头发的时候低着头也只看到对方的脚,帮对方洗的时候一心要让他感觉舒服一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别的事。泡在白色的浴缸里,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肩膀以上。 不过一听谷口说要带自己去澡堂,黑川就萌生出可以看到他裸体的过剩期待。届时万一失控勃起,脸就丢大了。澡堂人多,又没有有色的入浴剂掩饰,光是想象那情景,就够让黑川羞耻到晕眩。 光是现在,看到谷口潮湿的头发和沿着下巴落下的水滴,还有那舒服得眯起来的眼睛,黑川的下身就发热了,所以他尽量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 男人为什么如此以欲望为中心呢?黑川越想越厌恶。那露骨又赤裸裸的感觉…… 忽地一把水泼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刚才还一脸舒服状的谷口正在皱着眉头。 “你讨厌就直说啊。” 距离刚才的澡堂话题已经有半晌了。 “我不讨厌。” 谷口又泼了他一脸水。 “你每次都只看着我,我从来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与其一脸无聊地点头,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不喜欢比较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拉着你跑啊。”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黑川。又不敢看谷口眼睛,于是只好低下头去。 “你为什么不敢说?” 他的胸口发痛,开始耳鸣起来。虽然眼泪又夺眶而出,但这次谷口可不象刚才那样安慰他了。 “你不应该这么压抑自己,要勇敢地把喜欢或讨厌说出来。谁都有好恶,这没什么奇怪的。” 黑川的眼泪继续滴落在白色的水面上。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以为哭就可以了事吗?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 黑川抖着唇,这下如果还不说,真的要惹谷口生气了。 “我……我不想被你讨厌。” 他低声说完后又泪流不止。随着水声,谷口慢慢接近。他用湿润的大拇指压住黑川两边的眼角。 “你要是对我诚实,我就不会讨厌你。” 在浴缸里哭了半天,黑川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谷口先出了浴室,没多久黑川也跟着出去。已经穿上浴袍的谷口靠在墙壁上看他。不好意思的黑川背对着他穿浴袍,才刚结好腰带就被谷口拉住手腕。 “你坐在这里。” 在谷口的命令下,黑川坐到洗脸台前的不锈钢椅上。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的黑川,发现他拿起吹风机开始帮自己吹头发。 不管是洗头还是吹发,谷口都显得乐在其中的样子,还一边吹一边哼着旋律。随着他的动作而敞开的前襟,隐约可以看到乳首。黑川尴尬地低下头,却又抗拒不了诱惑似地抬起头。 关掉吹风机后,谷口按住黑川的双耳,把鼻子凑近他的发际。 “嗯,很香。” 湿热的身体、淡色的乳首、散发清香的颈间。再也无法忍耐的黑川贪婪地抱住眼前的男人。 “喂、” 即使怀中的身体往后退,他也不放手。支撑不了两人身体的谷口坐倒在地上,黑川也乘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你冷静一下、黑川……” 抱是抱住了,黑川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人僵持了半天后,谷口叹息地说“上床去吧”。 他第一次跟喜欢的人做爱。两人的浴袍凌乱地重叠在床上,伸手就能及的体温柔软得令人想掉泪。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做过的实感,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只是自己幻想中的情景而已。因为他在进宾馆之前,都还在想着要跟对方强迫殉情。 上床接吻后,谷口不满意说他的吻技太差,照我的话做做看。黑川就如他所教,把舌头伸进去缠绕。那种感觉比自慰还要来的刺激,他是听过舌吻,却不知道口腔也是性感带。 他的确跟谷口做爱了。他轻吻着对方的头发,情事结束之后,比起舒服或是羞涩,还是高兴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心胸。他好高兴、好高兴。 “嗯……” 谷口微动了一下醒来。 “……现在几点了?” “早上九点。” 黑川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浅浅地喘息之下,谷口轻声说“我的腰好痛”。 被抱怨的黑川有点心酸。 “但还是进去了啊。” “那是我设法让你进去的啊。而且做爱这种事又不是进去就好,只有你舒服的话太不公平了吧?” 说的也是。黑川率直道歉之后,谷口才没继续抱怨。他打了个大呵欠,好像又要睡着了。 “……好安静。” “嗯。” “你松个手好不好?我有点不能呼吸。” 寂寞的感觉掠过黑川胸口。他依言松开手,谷口则轻拍他的手背两下,好像在说不是因为讨厌他。 他突然唐突地想,谷口是不是也爱着自己。尽管是他先喜欢上对方的,但现在的谷口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情才对。能跟他做爱当然高兴,不过黑川无法确定谷口是否也同样喜欢着自己。 “我说……” 谷口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你喜欢我哪里?” 谷口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黑川凝视着他要答案,还被他说“别一直这样盯着我”。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谷口这次明显脸红了。 “不知道。” 在黑川执拗的要求下,谷口不耐烦地推开他。 “……谁叫你什么都不会。” 他坐起上半身,喃喃自语般地说: “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非教你不可啊。” “连做爱也是吗……?” 谷口突然趴到黑川身上,出其不意地吻了他。那抱住他头的亲吻虽然粗鲁却很温柔。 吻完后,谷口一脸不甘地说“那是我自己想做啦。不行吗?”。 7 车站前的大荧幕忽然切换了画面。一个穿着宽松衣服还挂着鼻环的年轻男人正在倒数计时。一数到零的时候就听到响炮的声音,接着画面又轮流切换到众人欢喜的表情。 停下脚步仰望着大画面的人们缓缓走出。黑川佑一看了一下手表,他等恋人已经等了四十分钟。 虽然没有下雪,外面却像冰冻般的冷,连呼吸都变成白色。黑川立起羊毛长外套的衣领,无意识地摩擦着双手的皮手套。 他打了三通电话,得到的都是“你的电话收不到讯号,或是对方已经关机……”的机械声音。就算等这么久,他也知道恋人不会放他鸽子。真的不来的话,他一定会事先讲,而且从来没有爽过约。只是他有点粗线条,有时候会忘了开机,要不然就是电池没电。 是自己提出要去看初一日出的。上个礼拜在工作空档之余,两人在居酒屋约会时,他就提出“想要去看初一日出”的要求,恋人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看对方似乎不起劲的模样,他赶紧说“如果你工作忙就算了”。 “我是有工作啦……但我很不喜欢初一去看日出啊。之前去过一次,人又多,又不小心掉了钱,新买的牛仔裤还被咖啡弄湿……” “是吗……” 他想问对方是跟谁去的……却开不了口。就算知道答案也一定会觉得沮丧。他有跟几个女人交往过的经验,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说没恋爱经验是骗人吧。 而自己却只在高中时代,像延续友情般地跟一个女同学交往过,之后就没再遇到缘分了。能够称得上恋人的,只有他而已。 他转过头来,迎视到对方的眼光。 “你想去吗?” “啊……要是人多就算了……” 听到他吞吞吐吐的回答,恋人愠怒似地问“我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去!”。 “我……我想去……” 他惶恐地回答后,恋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早说不就得了?”。 “好啊,那就去吧。不过那天我要工作到很晚……啊、看日出也是半夜嘛。应该没问题才对。要到哪里去看?” 带着高兴又愧疚的心情,黑川选了靠近自己公寓附近的一家大神社。 他——谷口雅之,说工作结束之后会搭电车来。但离约定时间最近的十一点半那班车,却不见他的踪影。他听到远处传来电车进站的声音,撩起袖口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二点十分了。 他应该是搭这班来吧?黑川走到剪票口去等,等到人都出来了,还是没看到谷口。 他叹了口气,又回到买票的地方。过年的电车虽然加班开到很晚,但最晚也只有零点四十分的下一班。 或许是太忙了吧。他的工作性质跟公务员的自己不同,身为摄影师的他,生活本来就不规律。他就是知道才提议“等你工作结束后我去接你”,却被他以“不用了,会塞车”的理由拒绝。听起来虽然有点无情,但黑川知道他是替自己着想。 光是站着会冷,黑川开始在车站前走来走去。马路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从窗口流泻出来的橘色灯光看起来好温暖,他有点想进去里面等,又怕谷口来的时候会找不到自己。 感觉后颈一阵寒意,他下意识缩起肩膀。看着地上的时候,有点点白色的东西被吸进黑色的柏油之中。他抬起头来,发现白色物体缓缓飘落,无意识地伸出皮手套才发现……落在掌心中的,是白色的雪片。 要是在这里站到早上,大概会变成雪人吧……黑川无聊地想象着,自己笑了起来。就算变成雪人也要等到他来,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等下去。 他不经意地望向对面马路,看到一个人影直奔而来。想说应该是谷口,他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到人影跌倒,但又立刻爬起走近。果然是他没错。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可能是跌倒的关系,他的脸上有点红色的小擦伤,膝头的牛仔裤也弄脏了。 “你、你没事吧?” 知道黑川在问自己有没有跌伤,谷口有点尴尬地咋了咋舌。 “我只是被小石头绊倒而已,没什么事。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半小时……不、已经一个小时了,你一定很冷吧?” “我没关系。” 他轻抚黑川的面颊,那是还带着微温的指尖。 “少骗人了,你的脸这么冰。” 两人不期然地凝视。谷口腼腆地捏捏黑川的脸,温暖的手指也随之离开。 “我工作太晚结束,赶不上十点半的电车。搭下一班的话一定会迟到,又没钱搭计程车,想要借钱的时候其它工作人员又都已经回去了。后来只好搭上距离这里三站前,通往岩桥的电车,然后转搭计程车,没想到路上到处都是人,好象还有车祸发生,我忍不住就下车用跑的过来……” 他叹了口气,伸手擦擦自己发热的脸。 “中途本来想打电话给你,才发现手机没电。打从高中毕业后,我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还跌倒哩,真是难看死了。所以我才不喜欢初一去看日出啊,从以前就没遇过什么好事。” “对、对不起……” 他只有道歉。 “又不是你害的,是我自己的问题。走吧。” 黑川抓住了谷口的手。 “还是算了。” 回过头的他,一脸讶异。 “什么意思啊?” “还是算了,你不想去的话就回家吧。” 谷口的表情变了。 “是你说想去,我才这么急得赶来耶。” 他不想勉强谷口,所以才提出要回去,没想到反而惹他不高兴。 “我好象白痴,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得这么辛苦。” 生气的脸和声音,让黑川的心像开了个大洞般萎缩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谷口的怒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黑川无言地把谷口拉到车站的大柱子边,然后紧抱住还欲开口的他。 “笨蛋、放开我啦!” 不管他怎么挣扎,黑川就是不放手。他的双手像锁链似地紧箍住谷口。半晌之后,谷口才在他怀中安静下来。 “你不要生气……” 黑川在他耳边恳求。 “求求你不要生气。” “……我也不想生气啊,谁叫你惹我生气?” 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的黑川,只能点头附和。 “那我们去看日出吧。” “不用了。” “喂!” “因为你太冷了……” 他呼出的气息白得冰冷。 “因为你全身都冷了,我想带你早点回家。” 黑川凝视着抬起眼睛的谷口。 “少来,我用跑的怎么会冷?” “但是你的衣服和头发都是冷的。” 谷口皱起眉头,跟黑川僵持了半天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到你家去吧。” 黑川松口气的同时,就被谷口推开。他转开脸径自往前走去。从车站到他的住所只要十分钟。黑川赶紧追上去……虽然和他并肩走着,却仍感觉到谷口的余怒犹存。 看到谷口像是要划破黑夜般地快步走着,黑川渐渐不安起来,有种好象会被丢下的感觉。于是他伸出手……又赶紧收回来拿掉手套……然后握住谷口的手。 即使牵住他的手,谷口也默默无语。两人携手走过无人的公园,天上虽然飘着白雪,相系的手却是温暖的。 “早知道你是那种迟到就会生气的家伙,我就不跑得那么辛苦了。” 听到谷口的低语,黑川紧握住他的手。谷口像要掩饰腼腆似地说着“前面、前面有家便利超市,进去买点东西吧,我想吃熟食”,就拉着黑川的手跑过去。 8 高中同学会是办在吉本智就职第六年的黄金周。从老家转寄过来的明信片没有让吉本多留意,只在不参加那一栏做记号后就晾在一边。直到一个礼拜前,恋人三笠高志在吃晚饭时问起“你有没有收到同学会邀请的明信片”才想起来。 “好像有。” 吉本一边吃着三笠所做的难吃猪肉盖饭边回答。两人同居在一起已经第六年了,这个男人到现在的手艺还是没有进步。一开始吉本还会抱怨,现在则已经习惯了。虽然觉得不好吃还是全部塞进胃袋里。两人是隔周交替做饭,比起只会买现成食物的吉本,会下厨的三笠算是勤劳多了。 “毕业已经十年了啊,真快。门胁也会来吧!” 看着喝着绿茶的三笠一副起劲的模样,吉本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住在神户吗?” “我打电话问他看看。反正是黄金周,来一天应该没问题吧?” “我可不去。” 吉本把丑话说在前面。三笠惊讶地停下筷子,沾在嘴角的饭粒看起来蠢态十足。 “为什么?搞不好以后没机会再见到同学了啊?”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要去你自己去。” 都已经说不要了,但是三笠每次看到吉本都不厌其烦地劝说。终于在第五天,吉本败给这个不管自己厌烦或生气都不屈不挠的橡皮糖男人。他不情愿地把明信片上不参加的记号消除改成参加。 不过,在他决定之余也跟三笠说好两件事。第一件是“绝对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出说来”,第二件是“不管谁问都不能把地址说出来”。虽然三笠都点头答应,但是这个对于男同性恋既不羞耻,也缺乏危机的男人究竟能不能完全遵守到底,吉本自己都没有把握。 当天,吉本和三笠跟门胁尚史约好在会场的饭店门口碰面。是两人同学的门胁在大学毕业当了半年的上班族后,就转到神户的大学去念研究所,目前在那里担任讲师。虽然偶尔会通电话,不过实际上已经快两年没见面了。 到了六点与会的人纷纷进入会场,人声鼎沸之中他们三个还是泡在一起说话。门胁穿着深色西装和绿色的领带,有一股沉稳的气质,不像三笠年纪不小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真的好久没有见面了。” 门胁微笑地点点头。……八年前自己喜欢的,为什么不是这个聪明的门胁而是三笠呢?吉本到现在还是不解。 “你现在在教书吧?” 听到吉本发问,门胁转过头。 “我没那么厉害啦,应该只能说是助手而已吧,我还没有站在讲台上过呢!” “当老师很难吧?在公司有时也要教育新人,我实在抓不到要领……” 三笠同意地频频点头。你的教育跟门胁的完全不同吧?吉本心想没有说出来。 “不过面对学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对了,我们老师下个月要出新书。虽然是数学的入门书,不过写得很浅显有趣,出版之后我再寄过去送你们。” “老师是你的老板吗?” 可能是觉得三笠的说法有点奇怪,门胁噗地一声笑出来。 “不是,他是我的恋人。” 门胁面不改色说出的模样让吉本吃惊,而且他没有丝毫羞耻的神情;他对自己拥有同性恋人的事完全不感到心虚,如此自然的门胁让吉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跟家人断绝关系的他不太常回到东京。这个凡事认真的男人,在有了同性恋人后立刻跟家人表白,结果被赶出家门。明明过程应该很艰辛,他似乎云淡风轻。 “吉本,你好像瘦了。” 突然被指名的吉本下意识地摇头。 “你也这么想吧?他只要接到工作就-定吃不下饭,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 三笠这一点最让吉本无法忍受,什么事都像倒水一样说出来,不管过了多久他始终无法了解自己。不过知道他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呢?生气却又半放弃的吉本以沉默代替吐槽。看到不管自己怎么问吉本都只对门胁回答的三笠,大概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后来趁其他同学过来找人的时候,赶紧逃之夭夭。 看到也有其他同学在叫着门胁,自己要是一直站在旁边的话也嫌碍事,吉本干脆走到会场里逛逛。看到认识却叫不出名字的同学,他重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快速。在充满热气的会场里待久了,吉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于是就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三笠和门胁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开始他没有察觉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是谁,直到对方叫了一声“吉本”,那独特的嗓音才让他想起来。是高一跟自己同班的汤口恒彦。看吉本怀念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男人爽朗地拍拍他的肩。 “别你忘了我叫什么哦?” “怎么可能?” 他曾经喜欢过汤口,但是苦于说不出来,只能待在他身边讨他欢心。还会去看原先一点也不爱,却是钟爱棒球的汤口所最喜欢的阪神球队的比赛,一切都只为了隔天能跟他有话题可聊。明明这么喜欢,在各自考上别的大学后就渐渐疏远了。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回答也是在东京的吉本连声音都兴奋得颤抖起来。 “我本来在冈山就职,去年才回到这里,现在在粟岛产业的业务部门上班。” “拙于言词的你当业务了哦?” “我可是成熟多了呢!” 两人互开对方的玩笑。跟青涩的年轻时代不同,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少年的确已经变成了大人。 “你现在还看棒球吗?” 偶尔。不过却不是受汤口的影响,而是陪三笠看。 “我进了公司的球队,礼拜天都会在市井的河边空地比赛,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光是跟他聊天就足以让吉本的情绪亢奋,他强忍着已经到了眼角的泪水。像想起什么事的汤口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 “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两人都留下了对方的电话。手机在汤口手中就像玩具一样轻巧。吉本想起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渴望能被这双像手套般的大手触摸。 “我……” 汤口腼腆地笑了,眼角还浮起温柔的纹路。 “老实说啦,我是为了想见见你才来参加同学会的。不知道你这几年来过得怎么样……” 在吉本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下一秒钟,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让他原本亢奋的心情整个坠落下来。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他现在真的有一股冲动想把那个男人掐死。 “什么事?” 在场口面前的吉本虽然动员所有理性克制冲动,但是语气已经不善。 “门胁说他要回去了。” 9 跟汤口说了一声之后,吉本赶紧随三笠而去。站在会场门口的门胁一看到吉本就露出苦笑。 “我待会儿要搭新干线回神户去。” 吉本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上七点而已啊! “你今不是要住饭店?” 在吉本的追问下,门胁踌躇地低下头。 “老师好像生病了,我今天出来的时候他好像有点不舒服了。他不晓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总是太过操劳。” 掩饰住失望的吉本只能无奈地点头。 “下次我会找个假日回来久一点,再好好聊聊吧!” 他拿出饭店的卡片钥匙递给吉本。 “我已经付过房租了,你跟三笠想用就用吧!老师原本也预定要来,所以我订的是双人房。如果你们不住的话,就帮我把钥匙还给饭店柜台吧!” 最后,在吉本耳边低说了一句别一天到晚吵架后,门胁就离开了会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住饭店。一起吃饭看电影当然不必说,但是两人从来没一起旅行过,到宾馆又怕遇到熟人所以绝对不去。一开始吉本想把钥匙还绐柜台,三笠却不太愿意,还缠着吉本说:“这么难得,我们就住下来嘛”。一想到回家之后不知道要听他念多久,吉本只好点头答应。 -进到房间之后,三笠好奇地左顾右盼。心情郁卒的吉本边松着领带边下定决心不管三笠说什么都“不做”,洗完澡后就早早睡觉最好。他发现三笠一直在看着自己,问他干什么,他却红了脸。 “可不可以……一起洗啊?” 听到他的要求,吉本在脸红的同时也不觉愤怒起来。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看到握紧的双拳已经在颤抖的吉本,知道情况不太对的三笠忽然说话快了起来。 “不是啦,我是想浴室还满大的……” “这里又不是宾馆,怎么可能会有多大?白痴!” 大声骂完之后,吉本迳自走进浴室。想到三笠的话就让他火大。他边洗着身体,边想好歹让我有一天自由的时间吧!他还想多沉浸在跟初恋的男人相遇的喜悦里呢。吉本出来之后换三笠进去。吉本迅速地把头发吹干,关灯钻进床里。十五分钟后三笠出来,看到房间一片漆黑不禁讶异地“嗄?”了一声,然后大踏步地走到吉本床边。 “智。” 知道他在叫,吉本还是继续装睡希望他能早点死心。没想到下一秒钟他已经掀开自己的棉被。 “你到隔壁去睡啦!” 吉本背对着他命令。三笠不满地抱怨“你果然没睡啊”。 “我今天想一个人睡。” “我不想一个人睡。” 吉本啪地起身,一脚把在自己身边磨蹭的三笠踢翻后跳到隔壁床去。不管三笠怎么叫他都不打算回应,下一秒钟三笠居然整个人压了上来。面对这突来的暴行,吉本开始在床里挣扎。 “今天我死也不做,你敢给我来强的就试试看,明天我就东西收收回家去!” 骂完之后,身体上的重量也随之消失。三笠像讨吉本欢心似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那…不做没关系啦,只要一起睡就好。” “已经告诉你不要了!” “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啦!求求你……” 三笠不断的“''求求你”让吉本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三笠是个难缠的人,表面上卑躬屈膝却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每次在他的要求之下屈服的人总是自己,但是吉本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能心软。 或许是发现吉本的态度比往常强硬吧?三笠除了请求之外还加了交换条件。 “如果你答应我的话,从明天开始一个月都由我来做饭打扫。” 吉本的决心虽然有点动摇,还是坚决不点头。他暗骂自己决不能心软。 “那再加上洗衣服和浴室。” 吉本开始迷惘。自己虽然喜欢洗澡,却最讨厌洗浴室,但是在怕脏的前提下不愿意也得做。不在乎浴室有点脏的三笠当然不会动手清理。三笠边说边轻吻吉本的头发,看他不回答就当作是答应地掀 开棉被钻进去,然后从背后抱住了吉本。搂在自己腹部上的手就如同他的承诺没有半分动静。享受着熟悉体温的吉本叹了口气后闭上眼睛。 他想回忆汤口的事,却因为三笠的关系无法集中精神。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的颈边,吉本怕痒地缩起脖子。 “跟平常的味道不同。” “废话,这里跟家里的沐浴乳又不一样……” 感觉三笠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耳际,吉本不由自主地颤抖。明明应该察觉怀中身体轻颤的三笠没有任何动静。 “同学会真好玩呢!” 听到这里,吉本又想起汤口的事。 “对了,你在高中时有喜欢的人吧?” 给他肯定的回答应该无所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想到三笠也喜欢过汤口,事到如今他再说出自己喜欢的也是同一个人不是太难看了吗?犹豫了半晌之后,吉本点点头。 “要是没有的话你一定会立刻否认。那…他今天有来吗?”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先寻找曾经喜欢过的人。” 明知道吉本不想说,三笠执拗地追问。而且,听到他说会先找以前喜欢过的男人更令他火大。他想要拉开三笠抱住自己的手,对方却更紧地搂过来。 “别生气嘛!我是有看到几个以前喜欢过的家伙,但是现在当然是你最好。” 吉本停下动作。 “你又美又帅,我好想向他们炫耀哦!” “你敢这么做我就立刻跟你分手。” 嗯……三笠低应了一声,然后又覆盖上来 “你喜欢过的男人是谁?” “跟你无关。” “该不会是我吧?” “怎么可能!” 听到三笠没出声,吉本知道不好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啊,他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不过从三笠抚摸自己头发的感觉,又知道他应该没有太生气。 “你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啊?” 三笠自言自语地说。 “你高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 他玩弄着吉本的头发。 “如果我们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话,一定会有更多更快乐的事,好可惜哦!” 他有点沮丧。 “我不想只有被你骂和生气的回忆。” ……当时他真的很讨厌三笠,就是讨厌才会对他冷淡。三笠一直没有忘记。不管一起生活了几年,有爱也有争吵,即使是一天到晚把分手挂在嘴上,但吉本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像是被这个主动牵动旧伤口的男人吸引似地,吉本转过头来吻他。 他把手探进三笠的短发中,含住他厚实嘴唇柔情地吻他。其实没有必要说出来,只要安慰他就好,但是此刻的吉本觉得有些事非做不可。 “……虽然我一直在汤口聊天……” 三笠有气无力地啊啊了一声。 “不过你比汤口要帅多了。” 好像没听懂吉本的意思,三笠困惑地歪着头。都已经提起勇气告白了,没想到这个蠢蛋居然没听懂。吉本开始不高兴起来。 “我说你很帅啦!” 直到说了第三遍之后三笠才“嗄”地一声发出惊讶的反应。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后抱住吉本。 当三笠的嘴唇滑到自己颈间时,古本虽然在心中咋舌也就随他去了。脱掉吉本的浴衣之后,猴急的男人立刻把身体塞了进去。毫无前兆的压迫感让吉本皱起眉头,不过在细细喘息之后,他也主动迎上自己的腰身。 “我可以做吗?” 都已经这种状况了还问?吉本本来想故意问“我说不要你会停手吗?”,后来只丢下一句“随你便”。 ……他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呢?他不懂这个愚蠢的男人究竟有哪里好。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很舒服。如果有一天他变得冷淡的话,自己一定会很伤心吧?要是他提出分手,或许自己会活不下去。 回应着男人性急的吻,吉本心想答案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