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忍者秘史》 第1页 [悬疑惊悚] 《大唐忍者秘史:全三册(出书版)》作者:王东歌/索巴/宝花满掬【完结】 前 言 “中国忍者”是个全新的事物,中国的忍者世界则是一个新开闢的江湖。有些朋友在读了书稿之后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我很难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当我循着某些歷史痕迹步入那个神秘而绚丽的世界之后,自己也沉迷其中,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了。借着这部书的力量,我在唐代忍者的世界里生活了四五年光景,书中的许多人物都成了我生命中的至交亲朋。我的朋友们也同我一样,各自在书中寻到了自己的最爱。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更像是一段真实的记忆,比我今天的早餐更加真切! 我必须承认,书中很多精彩的部分并不是我刻意想像出来的,而是它们自己突然跳出来,很自然的,就像一位陌生人来敲门一样,也有点像是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旅游,走着走着,就会看到一处令人惊喜的景色,这是毫无预期的。 当初,我在唐史唐·赵迁:《大唐故大德赠司空大辨正广智不空三藏行状》。中读到过这样一段记载,安史之乱时,唐肃宗逃难在外,恰逢佛教唐密祖师“不空金刚”回到长安,肃宗皇帝于是派遣密使向不空大师求取了秘密法。不久,长安城即被收復。肃宗皇帝为感念不空大师“助国平叛”之功,迎不空入朝,礼待极尊。《资治通鑑·唐纪四十》中提到:“胡僧不空,官至卿监,爵为国公,出入禁闼,势移权贵,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这种礼遇在中国佛教史上可谓是空前绝后的。 不空大师为何能够得到如此高的礼遇?他的“助国平叛”之功到底有多大?而大师究竟传授给皇帝密使哪些秘密法?密使得法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些密法具有何样的神秘力量,竟能帮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 这段记载引发的疑问就像是藏在微小芥子中的一扇神秘之门,将我带进了一处广大如须弥山般的神秘之境。 需要说明的是,本书描写的是“安史之乱”一百多年以后的故事,是我游歷神秘之境时所见到的最美妙的风景。更为有趣的是,在这段风景的尽头,可以窥见忍者何以出现在后世的日本,并成为日本传统文化中最为独特的标籤。 序篇 矮子模可汗拨马,口袋谷将军失头 咸通四年(863年),矮子模。 大漠风如刀,狂舞割战袍,沙起遮天日,沙落淹塞草。 风飙尘起,烈马低头,战马悉皆戴上眼罩,人却难睁双眼。跌庞用力抓紧自己的袍子,只怕稍一放松,便成了这大漠中的断线风筝。他的脸庞早已被尘沙击打麻木,一如死灰般的内心。自从率回鹘残部从漠北迁到西域,他便一直征战不停,像一只胡狼,四处游荡,要么吃到羊和兔子,要么被老虎吃掉。被黠戛斯赶出家园之后,现在又被吐蕃要挟,充当吐蕃攻唐的棋子,虽不甘心,却也无奈。“难道这便是我和族人的宿命吗?” “报……”传信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启禀大汗,前面有三个唐人求见。” “唐人?什么来头?何事见我?” “不清楚什么来头,为首那人只说要送一份厚礼给大汗。” “厚礼?带来见我。” “是。” 跌庞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三个唐人,半晌没有说话,只见这三人也一直在盯着自己,特别是中间那人,眼神淡定坚毅,仿佛是位严厉的老先生在看自己的学生。 “你们是什么人?”跌庞率先打破沉默。 “使者。”中间那人答道。 “谁的使者?” “大唐懿宗皇帝陛下。” 跌庞颇感意外,问道:“大唐皇帝知道我要来?你们要送我什么大礼?” “龟兹。”中间那人淡然说道。 “放肆!”这句话激怒了跌庞,“龟兹本来便是我的!”他咬牙切齿道。 “嘿嘿,恐怕很快便不再是了。”那人冷笑一声。 “此话怎讲?”跌庞强压怒火,让对方把话说完。 “大汗此番举半国之兵攻唐,将置龟兹于绝地。瓜州、沙州乃河西重镇,有凉州节度使张义潮张大人镇守。张大人的来头大汗想必清楚得很,河西陷没一百余年,近几十年更是完全为吐蕃所制,张大人率领归义军七千人,血战三载,尽收河西失地,吐蕃人狼狈溃败。当今天子施恩,委派张大人坐任凉州节度使,更增兵派将,镇守河西六州。大汗可自问,龟兹比吐蕃实力如何?” 那人停下看了看跌庞,又接着说道:“吐蕃自知力不如唐,故而挑唆大汗助其为凶。今大汗攻打瓜州、沙州若胜,则大唐将与龟兹为敌,从此兵戎相见,吐蕃便可从中坐收渔利。若大汗兵败,则吐蕃反攻龟兹,而此时大唐必不会再出兵相救,龟兹危矣!” 听到这里,跌庞怒气全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先生请继续讲。” 那人点了点头,续道:“大汗已受大唐天子册封为怀建可汗,乃大唐属臣,怎可作乱犯上?如今大汗理应与我大唐同仇敌忾,联手痛击吐蕃,将吐蕃彻底赶出河西。如此可保龟兹安宁,大唐安宁。”
第2页 跌庞一撩战袍从马上跳下,走到三人面前,抱拳道:“请问先生大名。” “在下复姓光波,单名勇。”中间那人答道。 “光波?这不像是唐人姓氏。”跌庞说道。 光波勇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跌庞伸出左手抚在光波勇右肩头说道:“如今我已然发兵前来,难道大唐皇帝陛下便不会存有芥蒂之心吗?况且若我现在撤兵,必然途经高昌,那里由吐蕃大将论恐热把守,此人极善打仗,又有重兵在手,他若出兵阻拦,我军必将陷于险境。” “哈哈哈!大汗不必担心。如果大汗肯退兵,我再送大汗三件礼物。”光波勇笑道。 “哦?”跌庞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怪人。 光波勇道:“第一,我立即上奏朝廷,不但不会怪罪大汗,还会奏请皇上加封大汗。第二,我会安排高昌城内演出一场好戏,让论恐热自家乱作一团,便无暇顾及大汗的军队了。第三,我会修书给凉州节度使张大人,请他的归义军相助大汗,攻打论恐热,夺取高昌。到那时,龟兹与我大唐紧密相接,便可彻底击退吐蕃了。” “先生所言当真?”跌庞异常兴奋。 三日后。 龟兹大军刚刚通过高昌城南,城内到处浓烟滚滚,火光沖天。 跌庞回头看看高昌城,又加了一马鞭,心中暗道:“那光波先生果然守信。” 大军又行了约三十里,便进入一山谷——口袋谷,谷中两侧山壁陡峭,中间小路细狭。此谷长二三里,通到一开阔地,北面仍是高山,南面乃一个八字形大谷口,再往南是一大片戈壁。向西一二里,过了八字形谷口,便又是如前面一般细窄的山谷。 跌庞率军东来经过这段路时,便仔细观察过,若在此处设伏兵,则谷中兵将万无生还之理。 “传令,大军全速前进。”跌庞想尽快走出这段死谷。 “启禀大汗,前面谷口突然山崩,路被封死了。前军已经通过。”突然探子来报。 “哦?”跌庞有种不祥的预感。 “报……大汗,后面谷口突然山崩,路已经被堵死,大军都被隔在谷中。”又一名探子飞马来报。 “什么?”跌庞心说,“不好!” “大汗!你看!” 身边亲兵的喊声令他一惊,他顺着亲兵的马鞭,只见谷口南面尘土飞扬,迅速向这边滚卷而来。 不多时,跌庞已然看清,那是一队骑兵,每九人一排,队长不见尾,队形相当整齐,正中一面白色大旗,上绣一只黑豹,张牙舞爪,威势凌人。 很快,这队骑兵距离龟兹军队便只有百步之遥。 “停!”随着响亮的一声令下,只见对方军中竖起一面绿旗,这支飞速冲刺的骑兵竟陡然停下,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扬尘在空中瀰漫。 “哦……”龟兹军中发出了惊嘆声。 跌庞也暗暗吃惊,“难道这就是论恐热的王牌骑兵——黑豹?” 正思量间,对方军中跑出一匹战马,马上一人,黑皮短袄,赤裸右臂,手握半月弯刀,来到阵前叫道:“让你们大汗出来答话!”声音雄浑,可传数里。 跌庞策马向前走了几步,喊道:“面前是哪位将军?” 对方并未回答,只高声道:“奉论恐热将军之命,来问大汗为何撤兵。” 跌庞答道:“我忽感身体不适,故而返回。请转告论恐热将军,待我身体痊癒,再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论恐热将军有令!向东者,是朋友。向西者,是死尸!”吐蕃将军叫道。 “不要欺人太甚!”跌庞怒道。 “放你娘的屁!我倒要看看谁是死尸!”龟兹军中忽然冲出一骑,挥舞着双刀向吐蕃将军杀去,却是跌庞的亲兵队长帖木儿。 到了吐蕃将军近前,帖木儿右手举刀奋力斜噼而下,左手尖刀同时刺出。这是帖木儿的必杀绝技,对手若去挡他上面的刀,便会被下面的刀刺中,若躲下面的刀,又会被上面的刀噼到。加之帖木儿力气大,速度快,诸多对手甚至同时挨了两刀。多年征战沙场,还从未有人从他这双刀下逃生。 “也该杀杀对方的锐气。”跌庞心念甫过,只见那吐蕃将军头向右一偏,那把偌大的半月弯刀贴身划了一个圆弧,竟然把帖木儿的双刀都挡了回去。大家正惊诧之时,吐蕃将军又划了第二个圆弧,动作连贯,毫无迟疑,这次却是从帖木儿的身上划过。帖木儿尚未来得及唿叫一声,便被拦腰斩断,坠于马下。 跌庞大吃一惊,素闻吐蕃军兇悍,尤其是论恐热手下的骑兵——黑豹,军纪严整,训练有素,士兵个个身手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吐蕃将军用弯刀一指跌庞,喝道:“回鹘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跌庞左手紧紧握着腰刀,微微有些发抖,此时当真是矛盾万分、百感交集。若要打,自己现在身中埋伏,大军已被隔断,身边不足千人,恐怕很快便会被消灭在此地。若是示弱屈从,则今后如何面对族人,如何面对天下?况且正如光波勇所说,即使屈服做了吐蕃人的走狗,早晚也是一般下场。
第3页 跌庞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汗莫急,我来助你退敌”。 跌庞回头看时,却见光波勇竟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跌庞身后的众兵将也颇感奇怪,谁也未曾注意到光波勇何时、从哪里冒了出来。 “光波先生?你怎会在此?怎么只有你一人?”跌庞问道。 光波勇并未直接回答,却说道:“大汗,东西两个谷口稍后便会打开,那时大汗可率全军奋力一击。” 正说话时,但见吐蕃军中奔出五骑,径直上了东面一座小丘,距龟兹队伍大约五百步之遥。中间一人披着大斗篷,远远便能看见斗篷随风飘起,想必是位将领。身旁两人各持一面三角令旗,一红一绿。五骑在山丘站定,只见红旗一挥,吐蕃骑兵骤然启动,冲出四个方队,每队九骑一排,共九排,四队排成一个田字形,齐刷刷冲杀过来。 跌庞正要拔刀下令迎敌,却见光波勇已然飞奔而出,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已奔出数十步开外。奇怪的是,他并非直接奔向吐蕃骑兵,而是斜向东面山壁而去。 待光波勇奔到山壁前,离吐蕃头排骑兵已不过十步之遥。光波勇纵身跃起,竟直扑山壁。正当大家惊怪之时,只见光波勇右脚对着山壁一蹬,勐然在空中转身,以惊人之速踢向最东侧的骑兵。那吐蕃骑兵见光波勇来袭,挥刀便砍。光波勇却并未攻击吐蕃骑兵,而是径直踢向那骑兵的马腹。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吐蕃骑兵连人带马直直飞了出去,狠狠撞到第二匹马上,第二匹马也被撞飞出去,又撞到第三匹马上。如此,竟然一连将头排骑兵的十八匹战马全部撞飞。 第二排骑兵尚未明白髮生何事,却发现自己已然变成头排了。 光波勇双脚甫一着地,随又腾空而起,看准第二排最东侧的骑兵,当胸就是一拳。可怜那傢伙还在为适才的变故发呆,便被重重打飞了出去。如前一般,第二排骑兵撞飞第三排,第三排的撞飞第四排,光波勇一拳竟然打飞了十七排骑兵。十七匹战马登时变成无人坐骑。 再看那第二排骑兵,因为面前一匹匹战马摔将过来,自西向东的十余骑纷纷被绊倒,或有个别机灵者立即拼命拉住辔头,战马前蹄高高蹬起。第三排骑兵则又撞到第二排,第四排的撞到第三排,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直撞到第五、六排,吐蕃骑兵才纷纷收住脚,停了下来。 忽听“轰——轰——”两声巨响,原来东西两个谷口已被炸开。被挡在外面的龟兹大军迫不及待地冲进来救主。 “呜——呜——”两声号角响过,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小山丘上,先是绿旗左右挥舞了一次,接着又见红旗交叉挥舞,画了个十字。 吐蕃骑兵方阵立刻掉头撤回。同时又冲出一队骑兵,约有一百多人,以光波勇为中心,呈扇形围奔过来,估计是惧怕光波勇厉害,并不敢太过靠近。光波勇冷目相视,凝然不动。 吐蕃骑兵将光波勇围在山壁下,突然同时举起弩,数百支飞弩如暴雨般向光波勇身上招唿过来。原来这一队人马乃是吐蕃军中的弩手,而且所用均为连发硬弩。这一招着实毒辣,光波勇根本无处可躲,顷刻间便要被射成一只刺猬。 “不好!”跌庞眼见光波勇身体周围数丈之内悉是飞弩,心中暗叫。然而此时想要救人,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光波勇双手当胸相握,做了个奇怪手势,瞬间竟化作一团白光,消失在飞弩之中。 “怎么回事?”跌庞眯了眯眼睛,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手印?他究竟是什么人?”小山丘上的吐蕃将领喃喃自语道。 佛语:“生命只在唿吸之间。”只一息之间,这一百多号骑兵弩手忽然身体僵直,几乎同时趴倒在马背上,晕死过去,每个人的右肩上都插着一支弩,正是他们自己射出的弩。 光波勇出现时,已在骑兵弩手的队尾。他向小山丘上望了一眼,伸手将队尾的弩手从马上拉下,跨上马背,向小山丘疾驰而去。 此时,上万人的沙场一片寂静,只听见一匹马在奔跑。吐蕃人、龟兹人都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大家均被眼前这一切所惊呆,甚或忘了唿吸。 “拦住他,保护将军!”一声大吼惊醒了众人。一队吐蕃骑兵应声冲出来,企图阻拦光波勇,为首的正是适才斩杀帖木儿的吐蕃将军。 光波勇见状,策马迎了上去,两马相错,那吐蕃将军挥刀便砍,看得出,他这一刀,用了十成的力量,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两马错过之后,光波勇继续向山丘上奔进,吐蕃将军仍然握着他的弯刀,不过这把半月弯刀此时已然变成了满月,吐蕃将军的头在月心中,与他的脖子永远分开了。 再也无人阻拦。山丘上的吐蕃将领见势不妙,掉头便跑,他的马快,很快便拉开了与光波勇的距离。 光波勇又当胸结起手印,再次消失在马背上。 只是弹指之间,光波勇便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马上,策马登上了山丘,高高举起一颗头颅,正是那吐蕃将领的。 跌庞已被惊呆了很多次,他跟这里所有人一样,这辈子也未曾见过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他是神仙吗?”大家均在心中暗自问道。
第4页 “大汗,还不杀过去!” 跌庞扭头看见两个唐人出现在身旁,正是光波勇那两位侍从。他这才恍然醒悟,赶紧下令全军冲杀。 这边吐蕃军将领一死,吐蕃骑兵已是群龙无首,再加之刚刚见过光波勇那几番神异之举,吐蕃军更是气势全失。龟兹大军从两边谷口出来,人马也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比吐蕃军多出数倍人数,所以这一阵冲杀,吐蕃军被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跌庞心里暗自庆幸,多亏自己站在了大唐这边。 此役,论恐热的王牌骑兵“黑豹”,五千人马被消灭了大半,剩余残部逃往戈壁,回到高昌城时,已经不足一千五百人。而龟兹大军缴获了良马近三千匹,以及大量武器。是年秋天,大唐懿宗皇帝敕封龟兹为“大回鹘龟兹国”,龟兹永远向大唐称臣。 接下来的三年中,回鹘人与吐蕃展开了大规模战争,并得到归义军的帮助,终于在咸通七年(866年)战胜吐蕃,收復轮台、西州(即高昌等数地),并斩其大将论恐热,传首京师。 第一回 蓬莱豪饮英雄话,国士无双承重託 干符四年(877年) 大明宫蓬莱殿中,四人正围坐宴饮,首席上是位少年,身穿黄缎紫领紧袖小袍,领口袖口皆用翠线绣着盘龙,端的是精细美服。那少年年纪虽小,眉宇间却透出端庄大方之气,清秀之下,自有一股威势。他便是大唐当朝皇帝,僖宗李儇,年方十六岁。 僖宗右首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衣着华丽,面白无须,脸上似笑非笑,恭谨中又略带傲慢之色,正是僖宗身边红人大宦官田令孜,官居神策左军中尉、观军容使。 僖宗是懿宗皇帝第五子,本名李俨,在懿宗病重弥留之际,被几个大宦官拥立为皇太子,改名李儇,并于懿宗死后,于柩前即位,当时才十二岁。僖宗自小由田令孜照顾长大,与之感情甚笃,并唿之为“阿父”。故而田令孜虽是宦官之身,却权倾朝野,朝中大事皆由其决策定夺,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僖宗举起酒杯,向左首那人说道:“孙先生这幅《维摩图》笔简形备,情高格逸,当真是世无匹者。朕敬先生一杯。” 僖宗所敬乃是一位名满天下的丹青国手——孙位。此人相貌儒雅,衣着朴素,却是举止疏野、襟怀旷达,素有侠名。孙位乐交方外之人,不喜豪贵,有人求画若不投机,纵赠千金,难留一笔,尤以画水闻名,与张南本善画火併称于世。然既为僖宗深爱,礼为丹青老师,也难以推託,竟成了宫中常客。 孙位见皇上先向自己敬酒,忙起身谢恩,口称“惶恐”。 僖宗道:“此是家宴,又无外人,诸位爱卿不必拘礼。朕今日与诸位爱卿开怀畅饮,谈天说地,不论君臣,岂不快哉!” 四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僖宗对田令孜说道:“阿父每日代朕处理国事,不辞操劳,朕敬阿父一杯。” 田令孜谢恩后说道:“老奴能为皇上分忧,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便是替皇上扛座山,再累上十倍,也欢喜得紧啊。倒是皇上年轻,龙体尚未大壮,多饮恐伤龙体,这杯酒老奴自己承恩便是,皇上就不要陪老奴一起吃了。”说罢举杯自饮。 孙位很是厌烦此人,心道:“怪不得这老宦官得宠,当真是有一套好马屁!” 僖宗笑了笑,又对孙位说道:“朕知道孙先生好酒,而且海量。朕酒量不行,所以今天特意为先生找来一位酒伴,陪先生吃个痛快。”说罢看了看下首那人。 只见此人身材高大,虎背蜂腰,一张国字脸,剑眉斜挑,双目炯炯,正是神策军总教头——李义南。 李义南与孙位在宫中亦时有碰面,均识得对方,但并不熟悉。 李义南举杯向孙位道:“在下李义南乃一介武夫,久仰先生高贤,却无从亲近。今蒙圣恩,得与先生同饮,实乃幸哉!在下不懂书画,只能陪先生多饮几杯了。” 孙位见他是个直爽汉子,又似乎酒量不小,却也喜欢他三分,便也举杯道:“孙位不过一山野村人,无才无德,蒙皇上错爱召用,恩宠有加,实在惭愧。李将军既然也是杯中同道,今日孙位便与将军开怀畅饮,只是要多糟蹋陛下几坛美酒了。” 僖宗拍手笑道:“好极!好极!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几个人说笑欢饮一番,田令孜却话语不多,酒也没吃几杯。僖宗问道:“阿父似乎有什么心事,怎的不大吃酒?” 田令孜忙回道:“老奴该死,让皇上担心了。老奴只是不胜酒力,并无心事。” 僖宗摇摇头,说道:“阿父不必隐瞒,你定是在为讨伐那些逆贼烦恼吧。如今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几个贼首都已在狗嵴山伏诛,想那王仙芝、黄巢一干余孽也没几日好折腾了,让宋威会同诸节度使一举将其剿灭便是。” 田令孜略一沉吟,说道:“皇上有所不知,监军杨復光本已劝降王仙芝,若不是那宋威贪功,劫了前来投降的尚君长等人,王、黄等贼现今早已被朝廷招安,咱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僖宗眉头一皱道:“宋威怎的如此没用,你就罢了他的官,换个人做招讨使,去把这些逆贼剿了。”田令孜向僖宗拱手作礼道:“皇上圣明。”
第5页 李义南心道:“那宋威抢了这老宦官手下杨復光的功劳,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按:干符五年(878年)正月六日,唐廷以久病为名,罢除宋威招讨使之职;以曾元裕为招讨使,张自勉为副使。〕 僖宗又接着说道:“想我大唐人才济济,为何让那些逆贼如此猖獗?那些将军都是干什么的?难道是绣花枕头吗?等过些日子把逆贼平了,让他们都到长安来,朕要考校考校他们,让他们都好生跟李爱卿学一学。” 田令孜知道僖宗又在说孩子话,微笑并不搭话。李义南却连忙拱手说道:“臣不敢!臣原是一个无名小卒,蒙浩荡皇恩,忝居神策军总教头,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 原来李义南本是懿宗皇帝身边的近侍,原名刘南,字义南,因为曾经救过懿宗皇帝的命,懿宗感激他,而且见他武功又的确高超,便赐姓李,并破格提拔他做了四品壮武将军。僖宗即位后,因为喜爱骑射和剑槊之术,便以李义南为师,李义南自然是倾力传授。僖宗的马球打得非常好,便是得了李义南骑术和剑槊传授之功。故而僖宗也非常宠幸李义南,又逐步升他做了神策军总教头,加左神武大将军。 僖宗笑道:“李爱卿不必过谦,你曾经救过先帝的命,是我大唐功臣,又是朕的老师,朕敬爱卿一杯。”众人都跟着举起酒杯,李义南自是谢恩,一饮而尽。 待伺席宫女给各人都斟满酒后,僖宗又道:“适才被那些逆贼作乱之事坏了咱们兴致,现在咱们说点痛快的故事祝祝酒兴。李爱卿,你便把围场救驾的故事详细说来听听如何?” 孙位和田令孜也很感兴趣,便都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望着李义南,等他讲故事。 李义南拱手说道:“启禀陛下,那日臣随先皇陛下在围场狩猎,天色渐晚,先帝因为追逐一只獐子,一路跑进围场西南的山谷之中。先帝马快,臣与其他护卫被越甩越远,臣怕先帝有危险,便拼命追赶。转过几条山路之后,臣终于看见先帝在前面五六十步开外,正引弓欲射,其他护卫尚未赶来。就在此时,臣看见先帝身后树上,有个黑影扑向先帝。” 僖宗听得饶有兴趣:“那是什么东西?” 李义南答道:“是南诏武士。当时情况危急,臣一边大喊‘陛下当心’,一边策马开弓。但是先帝并没有看见那南诏武士,只看见臣张弓对着他,先帝以为臣有异心,便转身一箭向臣射过来。臣当时顾不得许多,也一箭射过去,正中那武士心口。” “那我父皇可曾射到你?”僖宗问道。 “当然没有。臣该死,一把将先帝的箭抓在手里,随即又掷了出去。” “哦?却是为何?”僖宗非常好奇。 “因为臣看见第二名南诏武士从另外一棵树上扑下来,此时若要拉弓已然来不及了。”李义南答道。 “可曾杀了那第二名武士?”僖宗兴致高涨。 “是。臣也是将箭射入那人心窝。”李义南指着自己心口说道。 “厉害!李爱卿居然徒手掷箭,伤敌于数十步外,况復是在马上!”僖宗稚气的脸庞因兴奋而变得通红。 孙位举起酒杯敬道:“李将军真英雄也!我敬将军一杯。”四人干了一杯。孙位问道:“不知那两名南诏武士为何要行刺先帝?” 李义南说道:“不是两名,而是四十名。” “四十?”大家都吃了一惊。 李义南点点头道:“不错。孙先生有所不知,当时南诏正入侵我大唐边境,虽久战而不得便宜,于是便派出四十名南诏高手,潜入我大唐,欲图劫持先帝为人质,以要挟我大唐割让疆土。” “原来如此。那另外三十八名南诏武士如何了?”孙位急于知道后情。 “我看见先帝周围树上有很多人影,却并不知道确切人数。但是我知道他们想要劫持先帝,故而暂时不会加害先帝。” “如何得知?”僖宗问道。 “臣看见被臣杀死的那两名武士手中均未持刀,而是拿着绳索。况且如果他们要加害先帝,只需树上众人一齐放箭,臣便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了。” 僖宗点点头道:“爱卿说得是,那后来呢?” “臣当时距离先帝还有四十步远,蓦地发现他们将一张大网撒向先帝。臣若骑马赶过去,必定来不及救驾,臣便从马背上跃起,拔出腰刀,飞纵了过去。就在大网将要落在先帝头上之时,臣挥刀将大网破为两半。那些南诏武士见大网已破,便纷纷纵下树来。臣见他们人多,不敢大意,抢先便砍倒了刚落地的两名武士。其他人见我拼命护驾,便分作两路,一路去围住先帝,一路围攻我。臣情急之下,将箭斛中的箭一时全部掷出,又射倒了四人,其余几名武士竟然或挡或躲都化解了去,其中还有一人,竟然截住了臣三支箭。” “南诏居然也有此等高手?”田令孜插道。 “正是。我见先帝也在马上奋力挥刀,左右噼砍,南诏武士一时也不易近前。况且他们都是想要拿住先帝,并不出杀招,所以我便尽展拳脚,与众武士一战。我边战边留意先帝,一旦有武士将要近前,我便发暗器射杀之,一共射杀了五人。”
第6页 “爱卿使的什么暗器?”僖宗对李义南的暗器很感兴趣。 李义南从腰中摸出一把飞刀交给僖宗。僖宗拿在手中仔细把玩,见是一把双刃小刀,刀身约一寸多宽、五寸长,刀柄只是个圆环,有铜钱大小。 僖宗将飞刀还给李义南,说道:“爱卿可否射给朕看?” 李义南接过飞刀,起身走到窗前,众人也都跟过来观看。李义南推开窗,窗外传来阵阵鸽哨声,那是皇宫里养的鸽子,供皇帝和后宫玩耍解闷之用。 李义南回头向僖宗说道:“臣便借那白鸽的一根羽毛献丑了。”正说罢,那群鸽子已飞转了过来,只见李义南一扬手,飞刀如条白线般激射而出,顷刻间,便有一根鸽羽缓缓飘落下来,却不见有鸽子受伤落地。 “好!”众人齐声喝彩。 那鸽子本来身形不大,在空中盘旋飞舞之时,若想以飞刀射中本已很难,何况要不伤到鸽子,而是切掉它身上的一根羽毛,便更加不可思议!李义南这手飞刀绝技登时折服了众人。孙位则更是对李义南心生好感,因他本性善良,不喜无故伤生害命,平时所结交者也多是佛门高僧、方外之士,今见李义南不肯随便伤害鸽子性命,故而爱其仁慈更胜过喜他武艺。 “妙!太妙了!李爱卿果然名不虚传。”僖宗抚掌大喜,又伸手摸了摸李义南的腰带,问道:“爱卿平日身上带着几把飞刀?” “六把。” “你适才说射杀了五名南诏武士,那爱卿身上应该还剩有一把飞刀喽?” “不,臣已经射出了六把飞刀,但有一把飞刀被人接住了。” “有人竟能接住爱卿的飞刀?”僖宗满脸疑惑地看着李义南,孙位和田令孜也同样讶异。大家刚刚见识过李义南的飞刀绝技,均想这世上恐怕无人能躲得过这飞刀,如今李义南居然说,有人非是躲过他的飞刀,而是接住了飞刀,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李义南点头说道:“此人身手极好,而且所用招式很像中原武功。只可惜他蒙面,看不见脸孔。不过那双眼睛,臣却看得很清楚,一见难忘。”李义南说到这里,停下望了望远方,似乎在回想那双令他难忘的眼睛。 “有何特别?”僖宗问道。 “臣可以看出,此人必定志向高远,坚忍不拔,而且心思缜密,心狠手辣。”李义南说得很慢,最后“心狠手辣”一词竟是一字一顿地说出。 “我们坐下,边吃边说。”僖宗让大家重新入席,大家又饮了一杯酒。 “后来又怎样?”僖宗追问道。 李义南答道:“臣看见此人,又多了一分忌惮,怕夜长梦多。于是臣便使出拼命的打法,只要对手的刀剑不是冲着臣的要害来,臣便不顾防御,只管攻击敌人要害。这样一来,只过了片刻,臣便又斩杀了对方一十二人,臣自己也身中七刀三剑。” “爱卿还是讨了便宜,你杀对方十二人,对方却只有十个人伤到你。”僖宗毕竟年幼好奇,居然给李义南算了笔帐。 不想李义南却道:“只有七个人伤到臣。” “七个?”僖宗很惊讶。 “对。”李义南点了点头道,“有一人砍了臣一刀,刺了臣三剑。” “还是那位接你飞刀之人?”孙位猜道。 “正是。之前截住我三支箭的也是此人。他总是在对手的刀将要砍到我时出手,我此时若撤招去防他,便会白白挨对手一刀,不去防他,便会受他一剑。”李义南眉头锁起。 “他使剑?”田令孜问道。 “嗯,四十人中,只有此人用剑。”李义南答道。 “那他又怎会砍了爱卿一刀呢?”僖宗问道。 李义南嘆了口气,答道:“那是臣刚刚砍中一名武士,左右又有数名武士同时攻到,正当臣回刀防御时,此人猝然出手,借着刚刚被臣砍中那名武士的余势,将那死人的招数接着用完,便砍了臣一刀。” “此人竟是这般狡猾!”孙位嘆道。 “是啊,此人在对战时,并不靠前与我近斗,总是伺机而动,因对方人多,我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李义南话语中露出无奈。 僖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爱卿,对方现在应该只剩下十五人了。” 李义南看着僖宗说道:“陛下说得不错。此时臣已浑身是血,那些武士见臣杀了他们大半同伴,也发起狠来,想要拼命。臣见几名围着先帝的武士变了招数,看样子,他们如果拿不住先帝,便要痛下毒手了。” “啊?他们想杀父皇?”僖宗听得紧张起来。 李义南沖天一拱手道:“天佑我大唐,正当此时,先帝的其他护卫追了上来。南诏武士见状,出手更加兇狠,竟然将先帝逼下马来。臣见来了援兵,便不再保存气力,冲到先帝身前使出最后一招‘横扫千军’,一刀横斩了六人。这一招用过之后,臣便气力全无,立于先帝面前不动。对方见状,悉皆骇然,他们并不知晓臣的气力已尽,又见先帝的护卫已到得近前,便四散逃去。我大唐护卫哪肯放过他们,全力尾追射杀,最后又斩杀其五人,擒获三人。”
第7页 “如此说来,却跑掉了一人。”僖宗一直在数着人数。 李义南一笑,说道:“陛下英明。便是那个用剑之人,他看情形不好,最先逃走,还害死了自己的一名同伴。” “却是为何?”孙位问道。 李义南又一皱眉,说道:“那厮趁我和先帝被围之际,抢先上了先帝的马逃走,另外一名南诏武士也骑上我的马随他一路逃去。我大唐护卫紧追不放,他见难以脱身,竟突然回身砍了同伴的马。山路本就狭窄,那马被砍倒之后便将山路堵上,他那同伴固然被护卫杀死,他仗着先帝的马快,居然跑掉了。” “这厮真真可恶!”孙位愤愤然干了一杯酒。 李义南释然一笑,说道:“不过被我们擒获的三人之中,竟然有个极要紧的人物。” “是什么人?”孙位奇道。 “南诏王子。”僖宗抢先答道,“后来我大唐正是用此人,逼迫南诏退兵求和,并缔约永不犯我大唐边界。” (按:830—875年间,南诏不断进犯大唐,攻破众多城池,俘获、斩杀唐人数十万计。直至875年,西川节度使高骈才将南诏军驱逐,过大渡河,收復失地。唐宰相卢携等后来总结说,“自咸通(860年)以来,蛮(南诏)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徵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太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厉,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蛮故也”。可以看出,南诏的入侵加速了唐朝的崩溃。) “哈哈哈,太好了!他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孙位也大感畅怀。 “只是有一件憾事。”李义南又板起脸。 “跑了一个武士也没什么大不了。”孙位说道。 “我是说,那些南诏人居然也不知道此人底细,只知道他是唐人。此人去向南诏王子献计,并主动带路。据说他为了这次绑架,潜伏在长安两年之久,将围场周围的山势地形,乃至先帝狩猎的时间、行踪探查得一清二楚,是故那南诏王子才相信他,为了贪功,居然背着南诏王,亲自带领众武士来绑架。想来此人必定怀藏极大阴谋。”李义南说道。 “不错,后来先帝一直在追查此人,可惜始终没有线索。先帝担心此人日后还会成为我大唐的祸患。”田令孜眼中透出一丝忧虑。 僖宗哈哈一笑,说道:“李爱卿武艺高强,当世无敌。孙先生笔精墨妙,艺绝天下。两位都堪称是无双之国士。阿父更是宏谋广略,忠心为国。有诸位爱卿在朕身边,还怕那些乱臣贼子吗?来,我们吃酒!” 君臣四人好一场痛饮,小杯换成大盏。孙位和李义南两人更是越谈越投机,竟似成莫逆。酒逢知己,何止三巡。僖宗和田令孜酒量自然不能与他二人相比,早就住了杯。待二人喝光了四大坛宫藏佳酿,也已半醉醺醺。此时已过了二更天,僖宗令人撤席,奉上一炉好茶,然后屏退左右。 田令孜咳了一声,说道:“孙先生和李将军实乃我大唐之栋樑,对皇上的忠心更是无人能比。” 李义南刚抿了一口茶,听田令孜如此说话,愣了一下,半晌才将茶杯从口边拿开。 孙位也暗自奇怪:“老宦官想干什么?为何突然夸奖我二人忠心?” 只听田令孜续道:“咱家说个故事给两位听。” 李义南拱手道:“田大人请讲。” 孙位也拱了拱手,心道:“要说给我二人听,那便表明皇上已经知道这个故事喽。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田令孜喝了口茶,看了看僖宗,僖宗微微点点头。田令孜说道:“咸通四年,吐蕃和龟兹曾聚数万之众突犯我河西。当时凉州节度使张义潮刚刚就任,兵力不足,况且并不知晓敌军已迫近。然我大唐中竟有一人,游说龟兹反戈,并在高昌西面的口袋谷,与吐蕃大将论恐热的王牌骑兵‘黑豹’决战。” 李义南从前也听闻过“黑豹”的厉害,当时无论唐军还是突厥人,都不愿与其交战。后来听说“黑豹”竟被龟兹回鹘给打败了,心中还自讶嘆了一番,但始终不知其中细节,现今听田令孜讲起,不觉兴致大增。 田令孜继续说道:“此战龟兹大获全胜,尽折‘黑豹’主力。后来张义潮又会同龟兹军,平了高昌,斩了论恐热的首级,传至京师,我大唐才除去了吐蕃在河西之患。” 孙位喝了口茶,心中纳闷。他虽不是朝中公卿,却也大概知道此事,不明白田令孜为何要讲这段故事。 田令孜又道:“此事两位大概都已知晓。但你们可知,当年龟兹军为何能大败那赫赫有名的‘黑豹’?”说罢看了看两人。 孙位与李义南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真正的故事在这里!” 田令孜嘴角一翘,说道:“便是因为游说龟兹可汗那人。” “哦?”李义南不觉叫了一声。他一直以为,那游说者不过是凉州节度使张义潮派去的能言善辩之士,虽不知此人姓名,却也没放在心上。今闻田令孜说到这个关键,突然想起张义潮自己并不知晓龟兹和吐蕃进犯,又怎能派出说客?那这个说客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得知大敌来犯的?又怎能让龟兹赢了“黑豹”?
第8页 正自嘀咕,只听田令孜接道:“据说那说客会使仙术,不但帮助中了埋伏的龟兹大军解围,而且独自一人,顷刻间便制服敌方百余骑,令其悉成废人,还用仙术取了‘黑豹’将领的首级。” “这怎么可能?”孙位大表不信。李义南也满脸疑惑,他本自武功高强,当世罕敌,若说阵中交战,杀敌百十人也非不能,但那也非得酣战一天半日不可,又怎能顷刻间制敌如此之众?更何况废敌武功比杀敌毙命更加难上十倍。就算将一百骑兵排成一队,任他砍杀,也不能一时砍完。至于田令孜所说的仙术,他自然不信。 田令孜看出两人都大大不信,续道:“若是别人说来,咱家本也不敢遽信,但话由此出,咱家却不敢不信。” “却是出自谁人之口?”李义南忙问道。 田令孜向天拱手,正色说道:“先帝爷懿宗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孙位和李义南均大吃一惊。二人望向僖宗,见僖宗却兀自发呆,若有所思。 田令孜又道:“先帝爷还说,此人乃是他老人家的臣子。” 二人闻言,更增疑惑。所谓“君无戏言”,既然此事出自懿宗之口,应当不会有假,但是现今又听说,此人乃是懿宗皇帝的臣子,更不免云里雾里。按说若果真有人立了如此大功,怎的未见封赏此人?况且如此奇哉怪事竟闻所未闻,朝中也从未有人说起。 只听田令孜续道:“然此人并不在六部、省、馆之列,既非文臣,亦非武将。” “那是何职?”孙位也忍不住问道。 “忍——者。”田令孜缓缓说道。 孙位和李义南面面相觑,半晌无语。难怪他二人茫茫然,僖宗半年前从田令孜口中初闻此事,也坚决不信。后来,待田令孜拿出懿宗皇帝留下的“忍者令”,并详细述说了“忍者”的来歷,僖宗才将信将疑。 原来这忍者的由来要追溯到“安史之乱”。天宝十五年(756年),安禄山攻陷长安,太子李亨辗转避难于灵武、凤翔,七月为诸将所推,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肃宗。适逢密教非空大师回到长安,遂秘密派人向肃宗皇帝奉表问安,并朝夕诵经。肃宗于是精选忠心敢死之士一百人,乔装进入长安,从大师学习秘密之术。此百人术成之后,本领非凡,由皇帝亲自指挥,成为皇帝的秘密武器,名为“忍者”。藉助“忍者”之力,肃宗最终平息了叛乱,收復长安。为了保密,皇帝与忍者的所有联络,均为秘密接触,并下密诏曰:“交谈无六耳,史官不在侧。”之后,肃宗命这些忍者分布于八方各州府,随时待命,为皇帝执行极为秘密的任务。 会昌二年(842年),唐武宗毁灭佛教。“忍者”由于师出佛门,难免瓜葛,为避祸难,遂纷纷逃往人迹罕至之地,多为深谷荒岛,远离国都城市,隐姓埋名,并多以所习之秘术为姓氏,代代相传。这些忍者聚居之地便逐渐成为“忍者村邑”,名称古怪,与世隔绝,地图上也难以找到。 公元859年,唐懿宗即位,时世动盪。懿宗决定重新启用“忍者”,于是用先帝传下的“忍者令”招来了各部忍者。为便于管理号令这些忍者,懿宗选出最为出色的四位忍者,封为“国忍”,分居东西南北四大忍者道,各统领一十八个忍者邑,称为“长老”。每一个忍者邑又各由一名邑长统领。 前面田令孜所讲之事,正是身为四大国忍之一的北道长老光波勇所为。懿宗接到光波勇密奏,准光波勇之请,敕封龟兹为“大回鹘龟兹国”。后从入长安朝觐的怀建可汗口中,得知口袋谷一战的详情。然而此战之后,光波勇竟突然消失。懿宗命光波勇的副手目焱邑长暂代长老之职,并责其查明真相。半年之后,目焱密报说光波勇乃是被东、南二道忍者所害,东、南二道图谋造反,但由于忌惮光波勇厉害,且忠心耿耿,故而除之。不料数月后,西、南二道忍者也密报懿宗,称光波勇疑为目焱所害,目焱图谋长老之位,居心叵测。一年后,南道忍者又密报目焱结交邪魔外道,迫害忠良之士。一时四道忍者俱有嫌疑,懿宗难以决断,虽曾派人查明真相,但一来忍者之事极为保密;二来这些忍者行踪诡秘,本领骇人,实在极难调查,故几次察访均无功而返。鑑于各道忍者一向有功于朝廷,眼下并无谋逆之举,况且懿宗身边又无能胜任调查真相之人,故而悬案一置十数年不决。懿宗也暂不启用各道忍者,直至临终才将忍者秘密和盘托出,并嘱咐田令孜,等僖宗长大后再告诉他此事。 近年王仙芝、黄巢作乱,朝廷被逼气短,僖宗也渐已长大,是故田令孜才将忍者的秘密原原本本讲给僖宗,希望僖宗接手,继续查明真相,并借忍者之力平定叛乱。他与僖宗秘密商议了半年之久,才最终选定李义南和孙位二人。李义南武功盖世,处事稳当,又对皇上忠心耿耿,是调查此事的不二人选。而之所以选中孙位,则另有打算。 田令孜当下便将忍者的来歷说给二人,却略去了武宗灭佛、忍者避难一节,又说明了派给二人的任务。二人至此方明白,这顿酒可不是白吃的。只是孙位老大不解,自己不过是个画家,既不懂武功,又非朝官,为何要自己同去?自觉其中难免蹊跷,却不便询问。李义南也同样纳闷。
第9页 末后僖宗说道:“如今年关将至,两位爱卿可过了上元节再走,此行恐怕时日不短。朕素闻孙先生的夫人也精于丹青,还写得一笔好字;李将军的夫人贤良淑德,善弹古琴。朕想让她们过了上元节后,搬来大明宫与长公主同住,一起做伴解闷,岂不大好?” 二人知道僖宗年幼,并无城府,这定是老宦官田令孜的主意,要将他二人的夫人挟作人质,以免二人生出异心,或将此事泄露。然虽明知如此却也无法推辞,只得叩首谢恩。 僖宗很是高兴,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块金牌,交给李义南。只见金牌长三寸,宽二寸,正面有一篆书“唐”字,背面是一圆圈,圈内是个王体的行书“忍”字。 “忍者令?”李义南看着僖宗问道。 僖宗点头说道:“不错,这便是先祖肃宗皇帝传下来的皇帝忍者令,所有忍者见令如面君,但有所命,无不遵从。另外还有四面长老忍者令,是当年我父皇赐予四道长老的,各道忍者但遵本道长老之命,见令如见长老,但有所命,亦无不遵从。父皇本意是为了让四道忍者互相制衡,以免串通谋反。” 僖宗说者或许无心,李义南听者却是心头一凛:“皇上是怕我和孙位难以查明真相,却串通骗他吗?”当即跪下道:“臣累受圣恩,虽万死难报,此去定当查明真相,宁肝脑涂地,必不辱使命!” 僖宗连忙扶起李义南,道:“爱卿言重了,朕自然知道你对朕最为忠心,否则也不会让爱卿前往。朕不要你肝脑涂地,却要你好好回到朕的身边来。” 李义南心头一热,心想:“皇上如此待我,我定当誓死以报君恩。”当下谢恩起身。 孙位此时开口问道:“皇上说另外还有四面忍者令,不知是何样貌?” 僖宗说道:“四方忍者道以长老所居村邑命名,东道名‘胜神’,长老令为墨玉牌,正面刻有‘川’字,长老令牌背面皆如金牌无异。南道名‘瞻部’,长老令为黄玉牌,正面刻有‘地’字。西道名‘牛货’,长老令为白玉牌,正面刻有‘风’字。北道名‘俱卢’,长老令为红玉牌,正面刻有‘光’字。” 孙位心想:“怎么这些忍者取的名字都似佛经中来的?是了,必是因为忍者最初师从佛教非空大师,是以取这样的名字,一来表示不忘本,二来外人也难以知晓。” 僖宗又道:“忍者一事虽是我父皇遗嘱,朕却始终不大相信他们真有什么异能。两位爱卿此行请代朕好生查访。”二人齐声应承。李义南心道:“我也不信。” 僖宗接着向二人说了联络忍者之法,田令孜又嘱咐一番,二人一一承诺。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二人各自将夫人送进大明宫,辞君结伴而去。 第二回 成纪楼上多蹊跷,羲皇庙中遇先知 二人临行前便商量妥当,那北道忍者告东、南二道的状,南、西二道却告北道的状,只没人告西道忍者的状,是以二人决定先去西道查访。出得长安,一路向西,边走边聊。在宫中待得久了,此番出来却也觉得逍遥自在。二人日里策马赶路,傍晚对饮倾谈,渐成知己,兄弟相称,好不惬意。 途中二人闻听王仙芝兵败,已被招讨使曾元裕斩于黄梅,亦代皇上略感欣慰。 这一日二人来到秦州地界。秦州又名“天水”,原名“上圭”。相传三千年前,这里山水秀丽,林木茂密,秦末汉初连年干旱,繁华富饶的上圭城变得一片颓败,民不聊生。一夜红光闪耀,大地震动,天上河水倾泻而下,形成一湖“天水”。天水湖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百姓皆说湖与天河相通。汉武帝得知后,便在此设郡,称“天水郡”。 距城不远,李义南突然策马扬鞭,疾驰了一阵,然后将马勒住,高声吟道:“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壮士烈马,汗巾当风,吟声浑厚,盪气迴肠。 孙位策马赶上,说道:“兄长所吟乃杜拾遗当年避难秦州时所作,然而兄长吟诵的味道却不似诗人原意,豪气之中有怀古之意,却不见杜拾遗的哀伤无奈。” (按:杜拾遗即杜甫(712—770年),字子美,人称“诗圣”。“安史之乱”时曾流亡至秦州,一生有诗一千四百多首流传。唐肃宗时,官左拾遗。后入蜀,做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后世又称他杜拾遗、杜工部。) 李义南哈哈一笑,道:“贤弟当真是愚兄的知己啊。贤弟可知我身世?” 孙位道:“你我兄弟神交,日短义长,我却从未听兄长讲过身世。” 李义南说道:“我本姓刘,李姓乃先帝懿宗所赐。汉高祖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是我先祖,我的高曾祖刘行忠,当年官任大唐秦州道行军副总管,适才愚兄思及于此,故而感慨。” 孙位笑道:“原来兄长是大汉宗室之后。” 李义南苦笑一声,心道:“如今我却姓了李。” 孙位又道:“我却知道兄长的另一位先人,很是了不起!”
第10页 “是谁?”李义南颇感奇怪。 “泓济禅师。”孙位答道。 “不错,他老人家是我高曾祖刘行忠的堂弟,出家前名叫刘行思。想不到贤弟所知如此渊博。”李义南贊道。 孙位微笑道:“愚弟只不过喜欢广交方外,涉猎禅佛而已。” 李义南拱手道:“到时还请贤弟多指教愚兄,让愚兄也看破红尘,踏出三界。” 孙位大笑两声,吟道:“秦州山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也是杜甫在秦州所作。 李义南听着孙位吟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便不再搭话,二人并马缓缓入城。 进得城来,二人觉得肚内飢饿,来到一家酒楼前。酒楼高二层,店面很大,一面烫金匾额,上书“成纪楼”三字。只见里面桌椅陈设也很考究,颇有古风。此时正值上午巳时中,酒楼里没什么客人。二人要了楼上靠窗雅座,从西窗望去,可见城内街道房舍交纵比邻,远处有一高大屋顶,问过小二,方知是伏羲庙所在。 孙位道:“难怪唤作成纪楼,原来是出自伏羲爷。” 店小二插嘴道:“二位大爷看上去不是本地人,却是有学问的,一下子便猜到成纪楼是与伏羲爷有干系的。这秦州古名便叫‘成纪’,是羲皇故里。外人没来过秦州的,多半不知道这成纪楼的名字来歷,大都会来问我。” (按:《汉书》云:“成纪属汉阳郡,汉阳郡即天水郡也。古帝伏羲氏所生之地。”) 孙位见小二年纪不大,说话有趣,心道:“我若是有学问,自然是知道,又如何是猜到?”便故意逗他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猜到个大概,正想请教小二哥。” 小二见孙位问自己,高高兴兴地说道:“相传伏羲的母亲华胥氏,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有一天她去雷泽游玩,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她很好奇,便将自己的脚踏在那个大脚印上,当时便觉得有种被蛇缠身的感觉,于是就有了身孕。奇怪的是,这一怀孕就怀了十二年,后来竟生下了一个人首蛇身的孩子,便是伏羲爷。因为十二年为一纪,所以为了纪念伏羲爷的诞生,此地便叫成纪。因为我家掌柜的非常尊敬伏羲爷,所以我们店就叫成纪楼。本来伏羲庙离此不远,往西走不到二里路,可是我家掌柜的却在自己的屋里也供奉伏羲爷,还不准别人进去。我看两位大爷是外来的,待会儿吃完饭八成要住店,本店就二楼有四间客房,都是雅间,价钱不算低,不过我看两位大爷是不在乎的。我家掌柜的房间就在走廊最里面,你们要是住店,千万别误闯进去,不然我家掌柜的会发脾气。上次便有个客人,吃醉了酒走进去,不过刚好碰上我家掌柜的从里面出来,便给拦住了,过后害得我被掌柜的大骂了一顿。” 孙位见这小二恁爱说话,不觉可笑,便道:“知道了,谢谢小二哥提醒。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二答道:“小的叫孙大贵,子孙满堂的孙,大富大贵的大,大富大贵的贵,今年十五岁,是正月二十七寅时生的。我娘说那时候天还没亮,屋里冷,生我的时候赶上家里的柴火烧完了,是我爹跑到村里的高老爷家借的。我二舅说,这小子刚生下来就沾了大户人家的光,将来没准能大富大贵呢,就给我取名叫孙大贵了。” 孙位笑道:“咱们还是本家呢。大贵,你们店有什么好酒好菜说来听听。”刚一说完,顿觉后悔,怕这小二又啰唆个没完,又连忙道:“也不用说给我听了,你只管拣最好的菜上六道,最好的酒来一坛。” 孙大贵应道:“我们店的拿手名菜一共有一十八道,各有千秋,味道都是没得说,不知道大爷想点哪几道,还是我报给您老听听,您自己选吧。至于酒嘛,我们这有秦州最好的酒,不过二位大爷要是喝上一坛的话,还不醉得找不着路了,别又错走到我家掌柜的屋里去了。” 李义南有些不耐烦,说道:“随便上来几道菜就是,我们还有事在身,莫再啰唆。” 孙大贵只得答应,刚要转身,又向孙位说道:“大爷,其实我们这秦州还有个别名唤作‘天水’,大爷可知道这名字的来歷吗?” 李义南一拍桌子,向孙大贵瞪了瞪眼,孙大贵吐了吐舌头,一捂嘴转身下楼去了。 孙位哈哈大笑道:“这小二当真啰唆得可笑,怕不是从小憋闷坏了。” 李义南也笑道:“正是。我兄弟二人不妨在这里盘桓几日,我陪贤弟四处游览一番。” 孙位自然喜欢游山玩水、品味古蹟,也好胸藏天地,下笔有神,当下点头称是。 酒菜上齐,二人吃喝谈笑,小二也不再来聒噪。过了一会儿,有人上楼来,二人看去,却是位年轻女子。那女子披着一件藏蓝色带帽斗篷,将整个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帽子也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庞,仍能看出是个美人。那女子朝孙位和李义南望了一眼,便穿过走廊进了最里面的房间。 孙位心道:“难怪掌柜的怕人进他房间,原来是怕唐突了自己的美娇娘。”回头见李义南的目光一直没有迴转,便轻轻叫了声“兄长”。
第11页 李义南未及回答,见孙大贵走上楼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一双精緻茶碗。 李义南招唿道:“小二哥,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吃茶。” 不料孙大贵却道:“这位大爷,请稍候,这茶是送给……”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掌柜的房间,接道:“等会儿我下楼再给您沏一壶。” 李义南道:“适才进去那女子便是你家女掌柜吗?” 孙大贵忙伸手嘘道:“大爷千万莫乱说。”说完便匆匆去了。 李义南自言自语道:“这小二不是很爱说话吗,怎的现在问他却不说了?” 孙位笑道:“兄长为何如此关心那位小娘子?” 李义南低声道:“贤弟有所不知,我见她并非常人,武功似乎不弱。” 正说话间,忽听孙大贵大叫一声,接着便听到有东西被打碎。 李义南噌地站起身,直冲进店主房里去,孙位也赶紧追了进去。 李义南冲进屋,见孙大贵呆立在门口,茶壶茶碗打碎在地上,向里看时,只见地上横躺着一位中年汉子,身穿棕色绸袍,方巾皂靴,右手握着一件奇怪兵器,类似一个矛头,却带着手柄,柄头是个圆环,那汉子心口也插着一把同样的兵器。再看屋内,似乎遭了贼盗,所有桌柜床几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屋子是里外套间,里屋的门虚掩着。李义南一个箭步跨到里屋门口,却听不见里面有甚动静,推门而入,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屋内两人正自游斗,一个黑衣蒙面人,一位美丽少女,正是适才上楼那女子。那女子已然脱了斗篷,一身墨绿衫裤,脚踏鹿皮短靴,双手各攥着两根五六寸长的钢针。蒙面人手里却是拿着和那掌柜的手中同样的兵器。两人身法皆极轻灵迅捷,李义南进门只一瞬,两人便已交手了三个回合。更奇的是,两人相斗却并不发出一点声响,攻守招招精妙,并不磕碰对手兵刃。 那女子见李义南进门,突然喝道:“天杀的狗贼,还我哥哥命来!”又疾攻了几招。对手的功夫显然更胜一筹,一一化解后反守为攻,都是致命杀招。 李义南一声怒喝:“狗贼欺人太甚!还想赶尽杀绝吗?”挥拳上前助阵,与那蒙面人斗在一起。谁知那蒙面人并不与他缠斗,只是一味闪避,出手仍是向那少女身上招唿。蒙面人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李义南虽不用顾忌对方进攻,却始终奈何不了蒙面人分毫,心下不免骇然。细看那蒙面人的武功招数,似乎不属任何一路中原武术流派,却又颇得各家流派之所长,一味务实,并无半点虚华招式。再看那蒙面人的眼神,委实怪异之极,好似呆呆失神,并未注视一物,又甚为从容平和,如同在对着后园池畔的花草鱼儿想着心事,看不出丝毫临敌时的紧张,也看不出一点点恶意和杀气。 李义南心道:“此人若想取我性命,恐怕二三十招之内便可,为何他对我不理不睬,却招招要取那女子性命?莫非是受僱杀人?”又想:“当世武功在我之上者应该也寥寥无几,怎的看不出此人来路?” 正自思量,那少女渐渐不支,突然将手中钢针一时发出,同时身体向窗外飞出。李义南见机不可失,也同时射出三把飞刀,却并不射向蒙面人,而是射向窗口,显然知道那少女的钢针并不能伤到蒙面人,故而封住窗口,以防止蒙面人追击那少女。李义南侠义心肠,此时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只想先帮那少女脱身再说。 被这钢针和飞刀一阻,蒙面人果然晚了片刻,待他从窗口飞出,那少女已经跨上一匹骏马向西奔去,却是孙位的坐骑。蒙面人随即也抢上一匹马追赶。李义南怕少女吃亏,不假思索,当即也从窗口纵身跃下,骑马追赶二人而去。 从李义南进门到三人骑马奔出,只是少顷时间。待孙位赶到,里屋已空,只能从窗口看见三人已然骑马离开了。孙位回到外屋,见孙大贵趴在那汉子身边哭叫:“掌柜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办?帐房老赵该欺负我啦!再说以后谁给伏羲爷上香啊?有人要进你屋里也没人管了!” 孙位听孙大贵哭叫得胡言乱语,却也笑不出来。忽然那掌柜的头动了动,孙大贵忙止住哭,喜道:“掌柜的,你没死啊?太好了,没死!太好了,没死!你等着,我这便叫人去。”说罢快步跑出门去。 掌柜的微微睁开眼,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孙位忙过去将他上身扶起。掌柜的断断续续说道:“请……告诉……我妹妹,是……左慈……五舅。”说完竟断了气,孙位只得轻轻将他放倒。 孙大贵带着几个人跑进来,见掌柜的这回真死了,又号啕大哭起来。孙位待他哭得轻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二哥,请节哀顺变,你们掌柜的临终有话。”孙大贵抬起头,茫然看着孙位,显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孙位道:“我先问你,适才进来那年轻女子可是你们掌柜的妹妹?” 孙大贵点点头。 孙位又问:“你们掌柜可有其他亲人?” 孙大贵摇摇头道:“不晓得,从没见掌柜的来往过。” 孙位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掌柜平日与什么人结过仇吗?”
第12页 孙大贵又摇摇头道:“我们掌柜的平日本本分分,从不与人计较结仇,也很少出门,就是有时候到伏羲庙去上上香。我们掌柜的就尊敬伏羲爷,家里也供着呢。”说着用手一指墙上,的确挂着一幅伏羲帝画像,像前还有香烛。 孙大贵接道:“便是我家掌柜的妹妹,平日也来往不多,一两月才来一次,而且来了很快便走,脾气还很大,从不与我们多说话,要是多嘴准会挨骂。” 这时站在孙大贵身边的老者,啪地拍了小二后脑勺一巴掌,骂道:“死小子,总改不了多嘴的臭毛病!谁让你在这抖搂掌柜的家底儿?” 孙大贵想要分辩两句,似乎惧怕这老者,便忍住不再说了。 孙位心想:“这位大概就是帐房老赵吧,怪不得孙大贵说怕被他欺负。” 帐房老赵向孙位拱手道:“这位大爷刚才说我们掌柜的临终有话,烦请相告。” 孙位本想将掌柜的话告诉他们,日后让他们转告掌柜的妹妹,但他看不惯老赵欺负那小二,而且此时也不清楚这老赵的底细。掌柜的话似乎说的是仇人的名字,干系重大,不如等李义南回来,先和他商量过再说,或许那少女能随李义南一同回来,直接告诉她更好。便故意道:“请教先生大名。” 老赵答道:“小人是这家酒楼的帐房,赵易才。” 孙位拱手说道:“失敬,适才掌柜的临终确实有话要我转告赵先生,他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孩子,怕他被人欺负。”说着摸了摸孙大贵的头,续道:“他让赵先生拿五十两银子给这孩子做盘缠,让他回家寻父母去吧。” 老赵瞪眼说道:“大爷不是说笑吧?” 孙位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你们掌柜的也想积点德,好安心上路吧。” 老赵道:“如此谢谢大爷了,还没请教大爷尊姓大名,等我家女掌柜回来,也好相告。” 孙位道:“鄙人四海为家,姓名微不足道。” 老赵哼了一声,对身旁一个伙计说道:“潘福,领大伙干活去!”转身而去。 孙位在成纪楼坐了大半天,也不见李义南回来,不免有些担心。又见那帐房老赵让伙计们把掌柜的房间一早打扫干净,将尸首悄悄抬走,却不装殓,既不声张,也未报官,很是奇怪。孙位唤孙大贵来说话,却见他唯唯诺诺,三问无一答,大不似从前。孙位便不再惹他烦恼,仍自己吃着闷茶。 转眼到了傍晚,还是不见李义南人影,孙位胡乱吃些东西,让孙大贵收拾了一间客房,先歇一宿再作打算。孙大贵似乎想同他说什么,却又不敢,像是怕人听见,只偷偷使了个眼色。孙位不解,又无法询问,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是夜,孙位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得这酒楼蹊跷。那掌柜的为何被人刺杀?那女子进屋后是否也跟店小二一样,看见了掌柜的尸体?为何却未发出任何声音?那掌柜的心口上所插的兇器,竟然与他自己手里所拿的一模一样,都是从未见过的兵器。自己从掌柜房里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李义南与那女子之间还有一个黑衣人,似乎是在追赶那女子,看来李义南说得不错,那女子是会武功的。李义南在末后追赶,是追那黑衣人,还是追那女子?那帐房老赵也很奇怪,似乎想隐藏什么。还有那女子,对了,自己为何总想那女子,孙大贵不是说她是掌柜的妹妹吗?怎么却感觉他们不像兄妹?掌柜的临死前说“是左慈五舅”,又是何意?是一个叫左慈之人的五舅杀了他?似乎很别扭。如果他知道那人是左慈的五舅,那八成也知道这位五舅的名字了,何必还绕着弯说?莫非他说的不是“是左慈五舅”,而是别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孙大贵想同我说什么?难道他知道什么秘密想要告诉我? 孙位想得乏了,也没捋出头绪。忽然他灵机一动,白天事发忙乱,并未仔细查看掌柜的房间,何不趁现在夜深人静,再到他房中探查探查。便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摸到掌柜的房门口,却见房门已经上了锁,想必是那帐房老赵锁的。孙位无奈,只得回去睡觉。 次日一早,孙位想出去走走,于是召唤孙大贵,想嘱咐他,若李义南回来,请他在店里等候自己,莫再离开。却见那个叫潘福的伙计跑来,孙位问他,说是孙大贵昨天晚上拿着银子回家去了。孙位心道:“帐房老赵怎的如此痛快就给孙大贵银子,放他回家了?不会有什么隐情吧?”也不好相问,只得嘱咐了潘福一番。潘福诺了一声,更无他话。 孙位出得门来,在早点挑子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渐渐走到伏羲庙来。 只见庙前牌坊高三四丈,巍然立于长大的台基之上。台基四围以砖砌勾栏,东、西、南三面均有垂带式踏跺。拾级而上,可见牌坊面宽三间,单檐歇山顶,正嵴两端饰有鸱尾螭兽;檐下斗拱为四攒七铺作,六抄单拱,两柱头有转角斗拱,均系精雕细镂的上乘佳作。牌坊正中,悬有巨幅匾额,上书“开天明道”四个大字。过了大门牌坊,即入正门。此门五间门面,宽约五六丈,进深两间。正中门楣悬巨匾一方,上书“与天地准”。 门前有一老者正在扫地,身着灰布袍子,鬚髮皆白,想是看庙的老院工。孙位上前与之攀谈,得知此庙乃前朝高祖皇帝隋文帝杨坚开国不久所建,已有近三百年了。
第13页 孙位步入大门,但见庙内院落重重相套,宏阔幽深。由南向北依次逛去,文祖殿、仪门、先天殿、太极殿居于中线,左右尚有钟楼、鼓楼、鼓乐亭、来鹤亭等诸般殿、阁、亭、榭,共四进四院,层层推进,高下相间,既显庄严雄伟,又不失典雅别致。院内参天古柏星罗棋布,更增妙趣。 孙位进得先天殿中,但见正中供奉一伏羲像,双手托着八卦太极图,体形魁梧,肌肤丰腆,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袒胸赤足,面带微笑,身披树叶,端然而坐。令人既感善良朴实,又觉睿智威严。孙位心想:“若伏羲爷真如此像,则百姓敢以性命相委矣!难怪那掌柜的每日供奉。” 孙位仰望大殿顶棚,中间是个圆形的先天八卦图,八卦图内是河洛图,八卦图四周是文王六十四卦图。“干、坤、屯、蒙、需……”孙位边依次看那六十四卦,边喃喃念道。念着念着,那六十四卦竟似活络起来,仿佛成了一条盘桓的长蛇,首尾循环,无始无终。孙位心道:“六十四卦始于干卦,终于未济卦,相依而变,正如人生在世,生于天地之间,虽抱负远大,孜孜以求,然而最后也只能以未济结束,终不能圆满。古今又有谁能尽遂平生所愿?任你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逃不出这轮迴法则,终有一死而未济也。”不觉感伤起来。 孙位从先天殿出来,见那老院工已扫完院子,正坐在月台边上休息。看见孙位出来,老院工招唿他过去。孙位也走得累了,便过去坐在老院工身边。 老院工笑着对孙位说道:“先生远来迢迢,能与小老儿在此席地座谈,也是有缘。我见先生似有心事,不妨让小老儿为先生卜上一卦,权当排解烦闷吧。” 孙位没料到老者居然会卜卦,还主动要为自己占卜,当下恭敬拱手道:“如此便有劳老先生了。” 老院工点点头,忽见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落在两人不远处的柏树下。 老院工略微沉吟,说道:“我为先生卜得坤卦。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失朋,安贞吉。” 孙位见这老者竟闻鹊声起卦,又将周易卦辞一字不差说出,想必是遁世高人,当下更加尊敬,作礼道:“还请老先生指点说明。” 老院工道:“先生心地良善,况能虚心待人,可谓君子。故而此行虽劳顿体肤,却可大有收穫。开始迷失道路,终必自得其主。先生将于西南方得遇好友,若将来先生决意去东北方,则失故人。然而如此却好,也是君子之报吧。不过眼下便要应验的,却是这‘牝马之贞’,这也不必解释,验时自知。” 孙位问道:“何为终必自得其主?” 老院工道:“牛马,驾驭者为其主;奴僕,指使者为其主;臣子,君王为其主。各有其主,因人而异。然而无论何人,需有一个‘自主’。” 孙位正色道:“何谓‘自主’?” 老院工道:“先生自己作得了自己的主吗?” 孙位不解,自言自语道:“作自己的主?” 老院工笑道:“日后先生自然明白。这卦尚未解完,先生此行还只是个开端,将来应在坤卦四爻,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老院工停了一下,接道:“先生到时候须要韬光晦影,不露锋芒,权巧应变,如手在囊中,他人莫辨,终必无咎。虽会失去荣誉,然毕竟是虚名而已,只要看透,海阔天空。” 孙位听得出神,细细玩味老者的话,好半晌,才欲起身施礼答谢,却发现老院工早已离去不见了。 孙位笑着摇摇头,自己重复道:“括囊,无咎,无誉……无咎,无誉。”蓦地一惊,“无咎……五舅。”心道:“难道那掌柜的说的不是五舅,而是无咎?可前面的‘是左慈’却是什么?莫非是一句爻辞吗?”孙位拼命思索,无奈自己对《周易》爻辞并不熟悉,只能记得六十四卦的名称而已。他便开始在心里逐一默念这六十四卦卦名:“干、坤、屯、蒙、需、讼、师……是……师。”孙位念到“师”卦,为之一震,“师卦的爻辞是什么?”他想寻那老院工请教请教,便起身四处去寻。 寻到后院是太极殿,里外并不见老院工身影,却见院子两侧有四方石碑。孙位近前观看,窃喜石碑上竟是周易全文。忙找到“师”卦,见上面写道:“师。贞。大人吉。无咎。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六三。师或舆尸。凶。六四。师左次。无咎。”看到这里,孙位大喜,心道:“必定是了!那掌柜的说的必定是‘师左次,无咎’。而非‘是左慈五舅’。”孙位想那掌柜的平日供奉伏羲,想必也是对易经八卦垂爱有加,故而对《周易》的卦辞、爻辞熟悉也并不为奇。 这句爻辞的字面意思是说,行军打仗,如果敌强我弱,则退避让之,便不会有何损失。那掌柜的临终之际,要转告他妹妹这句爻辞却是何意?难道是怕她和仇家硬碰硬吃亏,让她先暂避一时吗?转念一想,却是不通。因为若果真是此意,何不直截了当告之?说得如此隐讳,反容易生出误解,说不定还会害了妹妹的性命。如此说来,那掌柜的必是要告诉妹妹一件隐秘之事,因怕外人知晓,故而说得如此晦涩。看来这句爻辞只是一个线索,它背后所隐,才是店掌柜真想让妹妹知道的。
第14页 想通了这一节,孙位开始反覆斟酌这句爻辞,仍是百思不解。心道:“可惜我醉心丹青笔墨,却不精通易理,不如再寻那老院工请教则个。”刚欲动身,又转念道:“不妥,这本来是我受人之託,替人传话而已,既然人家不想外人得知,我又何必非要戳破人家的谜底。等那掌柜的妹妹回来,我将话带到就是。”便又信步闲逛了一阵,见院中所植数十株古柏苍劲参天,又想起适才老院工以柏树下的鹊鸣为自己卜卦,心想:“那老者算得不知准不准,他说我眼下便要应验的是‘牝马之贞’,却不知何意。牝马便是雌马,我从长安一路骑来的倒果然是匹雌马,嘿嘿,可惜却给人抢了去,哪里是‘贞’?分明是‘凶’,至少也是‘悔,吝’。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那姑娘能将马还回来,我且拭目以待。” 正自胡思,对面走来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只听一人道:“果然不假,棵数、方位一丝未错,看来的确是按汉庙的规矩所建。”另一人道:“袁先生的话自然不会错,只可惜这些柏树都是后人新栽的,不过三百来岁,若是汉树,便可有千年树龄了。” 孙位听得好奇,便上前作礼道:“两位兄台好,在下孙位,正独自在此闲逛纳闷,适才偶然听到两位兄台说话,好像是在谈论这庙内的古树,在下也很感兴趣,可否向两位兄台请教一二?” 先前说话那人拱手道:“孙兄客气了。我二人不过聊些闲话,岂敢说什么请教,如孙兄有兴趣,大家尽可以一处聊聊,权作伴游解闷。” 孙位说道:“如此甚好,还未请教两位兄台大名。” 另外一人道:“在下何桐凤,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孟子羡。” 孙位道:“何兄,孟兄,两位适才说棵数、方位都是按汉庙的规矩,却是何意?” 孟子羡道:“看来孙兄有所不知,这伏羲庙本是汉武帝时建的,后来毁于北周时期的一场大火,隋文帝建国后第二年,又在原庙址重建,规模、格局完全同从前一般,只是原来庙内的六十四株古柏,已在大火中化成灰烬,便不得不重新栽种,甚为可惜!” 何桐凤接口说道:“这六十四株柏树,乃是按六十四卦方位所植,每棵树代表一卦,如果那六十四棵汉代的古柏不毁,至今已有一千年,此地便成圣地了。” 孙位奇道:“为何满一千年便可成圣地?” 何桐凤答道:“柏树为至阳之木,若满千年便可积大地之至阴,阴阳既济,灵气通神。在此占卜起算,便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矣!” 孙位道:“竟有这等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两位兄台何以得知?” 孟子羡道:“我们是听袁先生所说。” 孙位问道:“袁先生是何人?” 孟子羡肃然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授业恩师,精研易理,通晓阴阳,文章学问亦罕人能及。袁先生不慕功名,游于四海,从不将自己的文章诗词轻易示人,因此知道先生的人甚少。先生曾至莆田黄巷,黄德温亦向其求教。” (按:黄德温即黄璞,字德温,又字绍山,号雾居子,莆田黄巷人,当时有名的儒者。少与欧阳詹齐名,文章诗文在藩镇中广为传诵,是莆田也是福建歷史上第一位学者。着有《闽川名士传》《雾居子集》等。) 孙位又问道:“不知袁先生如何称唿?” 孟子羡道:“袁先生的本名我们也不知晓,只听说先生早年醉心易学,后来遇见仙人袁天罡,得窥易理妙旨,故而改姓袁,单名学,以此铭感师恩。” 孙位面带疑色道:“袁天罡乃是太宗皇帝之臣,相传曾为武后相面,应该已去世近二百年了。” 何桐凤说道:“我们也是在晋州听一同学所说,孙兄权当故事听罢了。” 孙位道:“两位兄台能长随袁先生学习,将来成就亦不可限量啊。” 何桐凤嘆道:“唉!我等哪有这样好福气?若能随侍袁先生身边一月也已满足,岂敢贪图长随啊!” 孙位怪道:“孟兄适才不是说袁先生是二位的授业恩师吗?何兄却何出此言?” 何桐凤答道:“子羡兄适才说过,袁先生游逸四海,居无常处,我二人也是机缘巧合,方得亲近过五六日,所受教诲已胜过二十年寒窗,故而尊为恩师。晋州一别后,再也无缘相见,实在令人感伤,所以我二人才相邀远来秦州,游览伏羲古庙,一则聊慰思念之情,二则习践所受之业。” 孙位点头说道:“行万里路胜过读死书,为学理当如此。”又向二人请教了这些古柏所表的六十四卦方位,二人详细为他解说,并且告诉孙位,这伏羲庙中建筑、草木的诸般含义,以及种种玄妙之处,孙位当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末了孙位问道:“二位兄台的学问、见识,在下都是难仰其高,今有一事请教。若人于某事有疑,则《周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尽可以巧断妙释,圆解众疑。但如果并无疑问,也不起卦,单单拿出一句爻辞,应当如何解释?” 孟子羡答道:“王辅嗣云‘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第15页 (按:王辅嗣即王弼,中国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金乡)人。上述话出自他所着的《周易略例·明象》。) 孙位道:“愿闻其详。” 孟子羡道:“一句爻辞即是一句话,也即是‘言’,语言是用来描述卦象的。八卦本来便是万事万物的浓缩之象,八卦互相匹配,而成六十四卦,乃是象徵事物之间相互作用与联繫;每一卦有六爻,是象徵事物发展、变化之阶段和次序。所以将这六十四卦和六爻称为卦象。通过爻辞,使我们了解卦象;藉助卦象,便可以见到事物本身之面貌。如果已经了解了卦象,爻辞便失去了意义;如果已然见到了事物本身,则卦象又失去了存在之意义。所谓得鱼忘筌,既已抓到了鱼,筌可弃之矣。” 孙位拍手贊道:“妙!妙!妙!孟兄一席话,胜我十年书。在下承教良多!” 三人边走边谈,兴致昂然,不觉已将伏羲庙又逛了一圈。这才依依惜别,二人出庙离去。 第三回 灵明不昧脱幻术,古寺受教别奇僧 孙位告别了孟、何二人,心道:“如孟先生所说,那‘师左次,无咎’本是描述师卦四爻的,从前我只想它字面的意思,如今看来,或许它就是指‘师卦四爻’而已,不必再作他解。” 转身又循着那六十四棵古柏,来到代表师卦的树前,依孟、何二人先前的指点,见树前地面的铺砖确实是青红两色,分别代表阴、阳二爻,青色为阴爻,红色为阳爻,距树最近的砖代表上爻,即六爻,依次向外为五爻、四爻、三、二、初爻。不过因为年久,砖的颜色都已暗淡,差别也不甚明显了,若非知晓这铺砖的用意,常人实在难以觉察,只是见到地面颜色略有斑驳而已。 孙位蹲下看着眼前的“师卦四爻”,自言自语道:“言以明象,得鱼忘筌。如今这‘象’我已见到了,鱼却在哪里?”转而一笑,自嘲道:“我孙位今天岂不成了缘木求鱼了?”便盘坐在地上,学老僧模样,以“师卦四爻”当作木鱼,用指节边敲边念道:“那摩阿弥陀佛。” 这一敲不打紧,孙位蓦地一惊,“师卦四爻”竟当真发出“笃笃”的声音。原来这砖下是空的。 孙位连忙仔细查看,发现这块砖四周缝隙虽极细,却并无尘土充塞。当下用手去抠砖缝,将将能抠起一点,然而砖大,只抠起来一边并不能将其整块挖起来。孙位便去找了几颗小石子,将抠起的砖缝用石子挤住,再抠另一边,反覆几次,终于将整块砖提了起来。 将方砖移开,赫然现出一个扁扁的黑漆木盒。 孙位又惊又喜,忙伸手取出木盒,打开一看,内中有个油布小包,再打开,里面却是一封书信。这封信两头皆以火漆封死,信封上却无一字。 孙位心道:“看来这是封极要紧而且秘密的信,密封得如此严实,又不写收信人姓名。说不定与那店掌柜之死有关,或者那掌柜便是因此信送命也未可知。”孙位又想起昨日看见一个黑衣人骑着马,夹在那姑娘与李义南之间向西去了,想必此人的武功应该也不弱,否则怎能从李义南手里逃脱?况且李义南和那姑娘从昨日上午巳时,直到今早都未回来,这更说明那黑衣人并非为财杀人的小毛贼。莫非便是为了这封信吗? 孙位看看天色近午,或许李义南他们已经回来,自己也该回客栈了。便赶紧将信重新包好,放回木盒中,想让那姑娘自己来取为好。又一转念:“此间接连遇到高人、怪事,店掌柜之死又很蹊跷,我既已无意中寻到这封信,不妨将它带在身边,再亲手交给那姑娘为妥。不然此信若给别人得了去,恐怕又生枝节。只是该如何向那姑娘解释?唉!君子坦荡荡,我自无心窥探他们兄妹的秘密,只想帮忙而已,也不必在意许多了。”便又将信取出揣入怀中,将那木盒依旧藏在砖下,收拾停当,起身准备离去。甫一回身,见不远处一棵古柏后面闪过一人,快步向庙外跑去。孙位不愧是丹青大家,虽不会武功,眼光却甚是犀利,一眼便认出那是成纪楼的伙计潘福。 “这小子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跟踪我来的?”孙位疑心顿起。出得庙门,心道:“成纪楼的人越发可疑,我且不走原路回去,从成纪楼后面绕回去,暗中看看他们耍何把戏。” 孙位便绕了个大圈,不时回头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自己。绕到成纪楼后面两条街,乃是个大集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孙位在集市中穿行,见前面一群人正围着十几匹马,原来是个马市。孙位想:“我也过去看看,若是我的马回不来,便在这里再买一匹。” 孙位走到近前看马,忽然身后有人撞他,回头一看,吃惊不小,原来撞他之人竟是孙大贵。只见孙大贵两手被一条粗绳缚在身前,绳子另一端拴在一匹马后,马上坐着一名高大汉子,衣着颇为华丽,正指挥着两名手下往一辆马车上搬装箱子,显然是刚刚在集市上採购的货物。 孙位一把拉住孙大贵,问道:“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大贵却泪流满面,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孙位忙走到那汉子马前,抱拳道:“这位兄台,在下有礼。”那汉子一愣,也抱拳回了一礼。
第16页 孙位指着孙大贵问道:“请问兄台,何故如此对待这位小哥?” 那汉子回头看了孙大贵一眼,说道:“你说他吗?这是我今早刚刚买的小奴,是个哑巴。” 孙位说道:“在下和这位小哥相识,不知兄台可否将他放了?我将银子退还给兄台。” 那汉子摇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我家中刚好缺一小奴,买这小奴才花了十两银子,若在平日,至少也要二十两。虽说他是个哑巴,看上去倒也机灵。” 孙位拱手道:“兄台,我便给你二十两,请行个方便。这小哥是被人拐卖的,官府也在缉拿那拐子呢。” 那汉子听孙位如此说,也怕真的沾了拐卖人口的瓜落儿,又能多卖十两银子,便点头答应了。 孙位给孙大贵解开绳索,再细问他经过。孙大贵已不能说话,咿咿呀呀地用手比画。原来孙大贵昨天下午无意中听到帐房赵易才和潘福商量着要对孙位不利,具体如何未能听到,可他自己却被发现了。孙大贵昨晚原想提醒孙位,又不敢明说,没想到他从孙位房间回去后便被叫到老赵的房里,突然被老赵和潘福绑了起来,又给他灌了什么东西,他便昏迷过去,醒来后已被人割了舌头,一大早又被偷偷牵到集市上,卖给了那个汉子。 孙位气愤不已,心道:“这帐房一伙忒也歹毒,竟对一个孩子下如此黑手!早知如此,我当初不编造那遗言就好,没想到帐房老赵因此对这孩子存了芥蒂。我虽是好心,反倒害了这孩子。那店掌柜究竟是何等样人?” 再问其他的,孙大贵一时也比画不清楚。 孙位怕时间久了再生枝节,便不再问他,安慰他一番,又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让他赶紧逃回老家去。孙大贵哭着跪倒,不停磕头,千恩万谢,又比画着让孙位也尽快离开,这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此时孙位已确知成纪楼一定有鬼,看来再回成纪楼确实有危险,只是不知李义南是否已平安归来,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与李义南会合。 将近成纪楼后门时,孙位心想:“如果他们要害我,何不昨夜动手?即使在大白日里,我没有半分武功,他们也可以轻易得手,为何不见动静?难道说,他们在等我找到这封信?信中究竟有何秘密?也不知该不该将信还给那姑娘。今日在伏羲庙取信,定是被那潘福窥到了,若再让他们见到我,只怕凶多吉少。”正自猜测,蓦地看见成纪楼后门口,竟然拴着自己的坐骑。 孙位一惊,既然自己的马在此,多半是那姑娘已经回来,却为何不见李义南的马?难道他也遇险了吗? 孙位小心翼翼地踱了过去,走到自己的马旁,倍感亲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马的前额。马儿也通人性,用鼻子拱拱孙位,发出“唋噜”一声,以示亲昵。不料楼上窗口露出一个脑袋,正是潘福,见到孙位,大喊一声:“他回来了,在后门!” 孙位情知不妙,急忙解开马的缰绳,刚要上马,忽听得“咿——”的一声长鸣,虽不甚响,却无比刺耳,顿觉眼前一黑。孙位使劲挤挤眼睛,再一看,大事不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街道、楼阁、房屋、行人悉皆不见,到处杂草丛生,树木繁茂,不时有狐、狼、兔、狗、羊、鹿种种不同的野兽跳来跑去。再看自己手中的缰绳,竟然拴着一只蛤蟆,咕噜咕噜地趴在地上。 孙位大惊之下突生急智,心想:“我必定是中了邪法幻术,故而眼前所见皆已变样,幸亏我在此之前拉住了马的缰绳。”当下不顾一切,抬腿便欲骑上那蛤蟆,却跨不上去。心道:“是了,我虽见它是小小蛤蟆,却实是高大马儿,故而不似这般轻易骑上的。”便奋力上跨,果然跨上了蛤蟆。当下卯足劲拍了一下蛤蟆的屁股,那蛤蟆哌的一声窜了出去,飞快地跳了起来。说是跳,骑在上面却甚感平稳,便如在马背上一般。孙位已然分不清路径,但见到处是树,到处是草,便任由蛤蟆自己乱跳。 孙位只觉得蛤蟆跳得飞快,诸多野兽、林木纷纷被抛在身后。自己堂堂七尺之躯骑在一只半肘长的蛤蟆身上,这感觉当真怪异之极。 刚开始孙位回头还看见几只狼和一条小船大的蜈蚣,在嗷嗷地追赶自己,不多时便消失得没了踪影。 孙位不敢放慢速度,不时地拍打蛤蟆屁股,一直不停地跳啊跳。渐渐天黑了,周围的野兽也越来越稀少,最后除了胯下的蛤蟆,连一只野兽也看不见了。孙位让蛤蟆停下稍微歇歇,吃些草再跳,跳累了再歇,一直又跳到天亮。也不知过了多久,孙位竟伏在蛤蟆背上睡着了。 昏沉中,孙位感到全身一疼,继而周身冰冷。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一条浅浅的小溪里,马儿正在一旁饮水,原来是自己摔下马背了。孙位心头一喜,知道邪术已破,自己已然恢復正常了! 孙位也喝了几口水,爬起来,但觉浑身酸痛,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全身上下到处是淤肿和擦伤。看看四周,不知是哪里,却见此处峰峦叠嶂,山色葱翠,溪水潺潺,清澈宛转,风景倒着实秀美。再看远处,日薄西山,一抹晚霞似红绸般轻浮在天边。孙位定神想了想:“我从昨日正午到现在,已经跑了半日一夜又一日了吗?” 孙位此时全身无力,已上不得马,便将马牵到一堆大石旁边,先爬到小点的石头上,再爬上大石,从大石再爬上马背,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
第17页 转过十几个弯,见面前一条小路从山上铺下。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路面变成石阶。沿石阶而上,不久竟来到一座寺院前。此时日已西沉,月儿初升。借着月光,可见院墙斑驳,长满青苔,寺门已经褪色,门檐上的莲瓣瓦也已残破,间或以扁石填补,门楣上一块本色木匾,想是将原来的漆、字颳了去,墨书四个大字“无心禅寺”。 孙位翻滚下马,跌跌撞撞走到门前叩响门环。不多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年轻的沙弥,向孙位合十道:“施主请进,师父在等你。” 孙位奇道:“你师父是谁?他知道我要来吗?” 沙弥回道:“我师父法号上妙下契,今晨禅坐起来,说傍晚有贵客要来,施主快请进来吧。” 孙位心道:“我并不认识这妙契和尚,竟是个未卜先知的高僧吗?”身子已然有些不稳,便由那小沙弥搀扶着进去。 进到一间寮房,小沙弥扶孙位坐下,只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小沙弥合十道:“请施主先用斋饭,师父稍后便来。” 孙位也合十道:“多谢小师父,还未请教小师父上下。” 小沙弥道:“贫僧法名悟真,施主请用饭,我去帮施主餵马。”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孙位吃过饭,精神稍復,想起这几日的遭遇,恍如梦幻。正自发呆,沙弥悟真敲门进来,进屋后站在一旁,随后进来一位老僧,枯瘦高大,一身灰布僧袍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发白。再看他面部,两条白眉弯垂过耳,耳长及颈,眼如铜铃大小,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颧骨高耸,鼻似鹰嘴,下颏如月牙般向前微翘,竟似画中的阿罗汉一般。 孙位知是悟真的师父妙契和尚,心道:“原以为画中罗汉乃画家夸张笔法,不想竟真有这般相貌的人。”待要起身施礼,挣扎了一下居然未能站起身来,只感到全身酸痛无力。 妙契忙道:“施主身体不适,不必多礼。” 孙位只得坐着不动,双手合十道:“弟子孙位见过老禅师。”孙位向来喜佛好禅,早已受过三皈依戒,为佛门在家居士,是故见了僧人自称弟子。 妙契合十回礼,坐在孙位身边,伸手拉过孙位右腕,为其把脉。片刻说道:“施主只是劳累过度,受些皮外伤,不打紧。”说罢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和一个小瓷瓶,让孙位服下药丸,并吩咐悟真为孙位清洗伤口,再敷上瓶中药粉。处置妥当,又叮嘱孙位好自歇息,有话明日再说。 孙位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感觉疼痛已然减轻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悟真给他端来饭菜吃过。孙位和悟真攀谈了一会儿,知道这古寺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已经居此九年了。此处极少人来,平日师徒只是参禅打坐,唯究一乘。二人谈罢,悟真引孙位去见妙契。 孙位随着悟真出来,见院内杂草丛生,似乎多年没人整饬过了,昨晚天黑,加之孙位疲惫已极,并未留意。寺院不大,只有两进院子,前院是大雄宝殿,后院是座戒台,院子的两侧均是寮房。二人来到大殿门前,悟真为孙位推开门,自己却并不进去,向孙位合十后即转身离去。 孙位迈进大殿,四下环顾,不禁“咦”了一声,原来这大殿正中是座大莲花台,台上却无佛像,四周也不见任何佛像,只见妙契迦趺坐于莲花座西侧的蒲团之上。 孙位上前见礼,妙契请孙位坐下,问起孙位受伤经过,孙位便将自己和李义南到秦州成纪楼吃饭,如何偶遇兇案,李义南追兇不归,自己蒙成纪楼掌柜临终嘱託传话,却在伏羲庙中意外找到信函,之后巧遇并解救受害的店小二,自己偷回成纪楼遭遇幻术,以至于骑蛤蟆逃命,最后来到古寺等事一一详陈,却不提及自己和李义南的身份,只说是好友二人相约出游而已。 妙契听孙位讲完哈哈一笑,说道:“施主宅心仁厚,素具善根,故能于遽遭幻术之际,灵心不昧,竟能自知缰绳所系是马而非蛤蟆,更能克服常人之情见,及时上马逃脱,实在难得。” 孙位道:“禅师过誉了,弟子不过一时侥倖得脱,况且当时慌不择路,哪里顾得了许多。” 妙契摆摆手道:“施主不必自谦,老衲见施主颇具慧根,日后或可明白大事。” 孙位合十道:“弟子愚蒙,一向只是沉迷书画山水,哪有什么慧根。此番西行,所遇人事颇多古怪,倒是让弟子开眼界、增歷练。从前弟子也听说过幻术、障眼法之类,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的小把戏而已,不想却如此厉害。” 妙契道:“施主所遭可不是江湖术士的戏法,这幻术也可说是一种法术,照施主的描述来看,应当是‘眼见为实’之术。” 孙位怪道:“眼见为实?弟子当时所见明明件件是虚、物物非实,如何却叫‘眼见为实’之术?” 妙契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施主身陷幻术之时,所见的确并非真实,然施主如今所见便是真实吗?” 孙位被妙契这一问,愣在那里,不知面前这老和尚所说何意。 妙契又问道:“如果施主初生之时便在幻术之中,还会自知是幻否?” 孙位答道:“若从生下便在幻术之中,当然不知是幻。”
第18页 妙契说道:“正是,世人从诞生之日,便用这双眼睛认识外面世界,乃至长大成人,亦復如此。长此以往,我们不但自己全然信赖了这双眼睛,也将此种以双眼认知世界的经验告诉后人,所以才有‘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之说,便是要人莫信他人所说,须得自己亲眼见到才是真实。然而对这双眼睛是否真正靠得住,却鲜有深思。” 孙位瞪大眼睛,认真听妙契所言。自从在伏羲庙中,听闻了孟、何二人关于八卦易经的诸多高论之后,自觉大开眼界,但如今妙契所言,更是闻所未闻。 妙契续道:“好比我们看庙会杂耍,其中有旋火轮的把戏,其实并没有一个火轮在那里,只是一个火把而已,因为火把旋转快了,便看成了一个火轮。我们的眼睛此时所见是一个火轮,却并非是实。同理,我们看待这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因为有一个更大的‘旋转’,才误将诸多的‘火把’看成了一个个‘火轮’。所以《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孙位怔怔无语,心想:“妙契禅师的话,如同从门缝向黑屋中窥视,似乎见到了点影子,却又十分不清,不知何故令我有这般感觉。当时我甫中幻术之际,因为缰绳已经在手,方能审知绳端是马非蟾,不然又怎能得脱困境?待我骑于马上,眼中所见仍分明是只蛤蟆,可见幻术之难测。也许真如禅师所言,即使生来所见一切,亦都是幻化吗?却又如何能见到真实呢?”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妙契正看着自己,忙合十道:“大师所言理深,振聋发聩,只是弟子愚鲁,仍不明白这幻术为何叫作‘眼见为实’?” 妙契道:“这名字的妙处就在‘眼见’二字,如向所说,这种种的幻视都错在相信眼之所见,误以为实,故名‘眼见为实’。若以心见,则知其幻,便不为所惑。是故刚才老衲说施主有慧根,施主明明已经看见地上是只蛤蟆,却能毫不犹豫跨上去,正是破了这‘眼见’之惑啊。” 孙位嘆道:“原来如此,不过我还要感谢这‘眼见为实’,不然也无缘来此聆听大师教诲了。” 妙契哈哈笑道:“不错,老衲这里本来无路可入,寻常若以眼睛觅路,是万万找不到这里的入口,施主却因纵马迷路而得入,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位一闻此言,忽然想起伏羲庙老院工为自己所卜测的“利牝马之贞”和“先迷,后得主”。看来这“牝马之贞”确如老院工所言,立时便应了,“先迷”也已应验,“后得主”尚未知应在何事。又向妙契合十问道:“大师既然知道这幻术的来歷,可知施展这幻术的却是何人?” 妙契笑而不答,孙位见妙契如此,想他必定知晓其中关钥,便再三请问。 妙契凝视孙位片刻道:“便是施主此行所为之人。” 孙位闻言大惊,心想:“他怎会知晓我此行目的?莫非有他心通吗?或是有意试探我?”便故作茫然道:“请大师言明,弟子不明此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当年忍术传于东土,乃不得已而为之,虽知将来难免遗患,然而当时为救苍生于战火,也不得不传。这‘眼见为实’的幻术便是一门忍术,为木系忍者曼陀一族所继承。此术原意是让人藉此认识到‘眼见为实’之谬,进而看破眼前的山河大地悉皆不实,以此悟入真如实相之理体。可惜传承至今天,却沦落成媚惑世人、助纣为虐的工具了。施主中招前想必听到过什么古怪声音吧。” 孙位此时已是如坐针毡,羞得满面通红,低首合十道:“大师法眼遍照,弟子惭愧忏悔。不是弟子刻意对大师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弟子奉旨办差,不敢违抗圣命。”当下便将奉命出行之事原原本本对妙契讲了一遍。 妙契宽慰孙位道:“施主不必歉疚,老衲并无责怪之意。老衲本是方外闲野之人,无意朝事,在此古寺禅坐九载,唯以往生极乐净土为期。今见施主有疑,故以所知相告。” 孙位说道:“大师虚怀若谷,证悟广大,真乃肉身菩萨!” 妙契道:“施主所遭遇的幻术,不过是忍术之一种,更有众多奇幻忍术,高深难测,便是这幻术,亦有远远高明于施主所受者。然而无论何种忍术,须知本来皆是入道之门,解脱方便。” 孙位心下疑惑:“在京师便听说忍者本领异常,高过一流的武术高手,却始终难信。义南兄这身武功高深莫测,想来若要练成已是不易,又怎会有那么多忍者拥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忍术?不过眼前这位妙契禅师乃方外高僧,所说必定不假,我孙位当真是掉进了《山海经》,遇仙遇怪了?”又双手合十道:“大师,弟子有一事不明,却不敢唐突提问。” 妙契道:“但问无妨。” 孙位问道:“这忍术原本出自佛门,佛教乃以慈悲为本,何以却传下这种种厉害的害人之术?” 妙契答道:“施主此说并不确切。当年非空大师为解民倒悬,方秘密传法于百人。然非空大师所传乃‘忍法’,而不应说为‘忍术’。一字之差,判若云泥。心安于法曰‘忍’,证‘忍’之法曰‘忍法’。大师传法,原意也是令修习者能以慈悲为本,心住于正法,通过忍法之修习而最终入道,此与达摩祖师传武功于少林可谓异曲同工。其中虽有诸般御敌降服之术,却只在救度众生之时使用。若为一己之私,则宁死不用忍术害人。正如《金刚经》中之忍辱仙人,自己虽然被无故无理地节节肢解,令身体手足四分五裂,也不于众生起丝毫嗔恨之心,更不会施暴于众生,故而名曰‘忍辱仙人’。倘若学法是为了争强好胜,甚至恃强凌弱,那也只能学得‘忍术’,便不是‘忍法’了。
第19页 “非空大师传法,原为平乱安邦、利益众生,因此当年让门人立下五条誓言,一者绝不妄修忍法,二者绝不妄传忍法,三者绝不滥用忍法,四者不学外道邪术,五者不得伤害无辜。凡违此誓者,即非忍法传人,非为忍者,皆是邪魔外道。 “术无正邪,人有善恶。可惜大师传下的方便入道法门,逐渐衰微,后来修习忍法者多重术而轻法,失却了忍法本意。更有一般愚痴难化之人,全无善心,为了自己逞强称霸,不惜开始修炼诸多邪魔妖术。时至今日,忍法几乎不见,忍术正邪掺杂,忍者善恶两分,实乃忍法之哀,众生之祸也!”说到这里,妙契禅师长嘆一声。 孙位也嘆道:“原来忍法是这般来的!难怪大师刚才说那‘眼见为实’之术,原是为了引人入道,可见各种忍术本皆如此,都是为了破除众生执以为实的幻觉吧。” 妙契点头说道:“《圆觉经》云:‘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众生之所以在幻妄中轮迴,便是由于不知是幻的缘故,若一遭真得了知,则去道不远矣。” 二人正谈得高兴,悟真进来请孙位去用斋饭,原来已过黄昏了。 一连两日,孙位都与妙契禅师谈禅论道,颇得点化,又向妙契请教了许多忍法之道。眼看伤势渐好,又记挂着李义南,孙位便决定辞行,回秦州去找李义南,却怕再入歹人之手,心想不妨明日向妙契禅师辞行时顺便求他指点。 次日三更刚过,孙位便即起身,他知道妙契师徒每日必早起做功课。一出房门,果见大殿透出灯光。孙位轻轻推门而入,见师徒二人正站在大殿当中面对自己,似乎在等候自己。孙位当即合十深揖道:“弟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了。” 妙契微笑颔首道:“施主伤势已愈,前路因缘已熟,但宽心前去无妨。这里已经为施主准备好干粮、饮水,待会儿让悟真送你出去。” 孙位暗暗吃惊,妙契显然知道自己要走,不待相问便主动告知所疑之事,并已提前为自己备好了干粮,看来当真是位先知的高僧。念及自己蒙禅师相救,并为自己讲授诸多忍法之道,更教以正法、开示深理,心中顿觉依依不捨,垂首说道:“弟子此番叨扰,得聆大师教诲良多,善知识难遇,弟子本想多住些时日,广闻圣教,无奈要务在身,不得不仓促而去,深以为憾!”说罢眼中竟已湿润。 妙契说道:“聚散离合,皆有因缘。我与施主有缘一见已是幸哉,不必难过。只是临行老衲再唠叨几句,望施主莫嫌老衲老婆心切。施主善良淳厚,夙具慧根,望能好自护持,努力向道。须知红尘碌碌,苦多乐少,幻世茫茫,无有真实。施主若能勘破,自有朗天赤日之时。莫要辜负此生。寒山子有诗,老衲转送于你:‘鹦鹉宅西国,虞罗捕得归。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帏。赐以金笼贮,扃哉损羽衣。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 孙位合十作礼道:“弟子记下了,但不知弟子还能再与大师相见否?” 妙契抬头仰天说道:“我这里路径难觅,欲来见我,也难也不难。亦如寒山子云:‘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孙位一听,心中若明若暗,抬眼又见到大殿中的空莲花座,遂问道:“大师,弟子一直不明,为何这大雄宝殿中却无佛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我这里用不着。” 此言入耳,孙位竟愣在那里,只觉心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张张嘴巴,却无话可说。 妙契挥手示意悟真送客,孙位只得向妙契磕了三个头,跟着悟真出来。 一路无话,走到山下小溪旁,悟真请孙位上马,说道:“师父吩咐,请施主沿此路一直走。”随即一拍那马臀,喝一声:“去吧!”马儿飞快跑起来。不多时,孙位勒住马,回头望去,已然不见那条小溪,拨转马头向回走了一段,却发现根本不是刚才的路了。孙位嘆了口气,只得转身策马而去。 孙位初时不辨方向,一直沿路而行,心中念念不忘妙契所说。老禅师谆谆教导,话藏机锋,自己恍若半梦半醒,眼前所见也仿佛都成了海市蜃楼,形同虚质。 不知不觉日晡已过,前面现出一个村落。孙位此时忽觉腹内飢饿,原来自己一味观那“如梦如幻”,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东西,正好到前面村子打尖投宿,却不必吃干粮充飢了。 进得村子,孙位挑了一户房舍整齐的人家上前敲门,主人家问明来意,将他请了进去,招待孙位洗了把脸,不久开饭。孙位问明主人家姓秦,老两口跟小儿子同住,大儿子已经独立门户,也住在这村里。这个村子名叫“归母村”,向东北四五百里便是秦州,向西北一百多里是岷州,当地村民多以採药为生,此地便因盛产当归、贝母而得名。 用过晚饭,孙位和秦老汉闲聊了一阵便到房里躺下,虽然身上的小伤均已无碍,毕竟体力尚未全復,加之连续奔波,甚感疲惫。正朦胧养神,忽听院外有人叫门。孙位听见秦老汉开门与人说话,似乎是又有过路人想要借宿,秦老汉向那人道歉,说家里已经有一位客人,再无多余的房间待客。只听得另外一人说道:“如此便不打扰了,工兄,咱们再找一家吧。”孙位觉得声音耳熟,忙冲出房门,喊道:“请留步!”来到院中一看门口那人,正是自己连日惦念的兄长李义南。
第20页 兄弟见面,激动相拥,虽只分别短短四五日,却似二三年不见。孙位当下恳请秦老汉,让李义南二人与自己同住一室,主人自然应允。 三人进屋坐下,孙位见与李义南同行那人,三十多岁相貌,却如十二三岁的孩童般矮小,然而神色肃穆,目光炯炯。李义南为二人引见,原来此人竟是西部牛货道的忍者工倪。 孙位大感奇怪,忙问李义南这几天有何经歷,为何来到此地。李义南脸一红,道了句:“说来话长。” 第四回 盖世奇功挫百骑,艷遇连连一梦空 原来那日李义南骑马追赶黑衣人和那女子,一路奔出秦州城西南数十里。三匹马先后奔上山路,又跑了十余里,迎面正遇一队人马,大约百多号人,皆是官军打扮。这队人吆五喝六,马上或驮或挂着山鸡、野兔、梅花鹿等猎物,显然是打猎回城的秦州城军士。 这队官兵见一年轻美貌的女子纵马急奔,后面还有个蒙面的黑衣人紧追不捨,均感奇怪。忽听那女子大喊:“军爷救命!”众官兵均想:“原来是个强盗在追姑娘。”只听为首的军官喊道:“弟兄们,给我逮住那个穿黑衣服的强盗。”众人让过那女子的马,待黑衣人近前,长戟大刀一齐向他身上招唿过去。 李义南远远从后面追来,见众官兵正合力拦截黑衣人,心下一喜,正好来这许多帮手。 山路原本不宽,恰容两马相错。黑衣人见大刀、长戟袭来,也无法躲避,便以手中短兵相格,或向上挑,或向旁拨,竟一连过了五六人,胯下坐骑并不减速。 那军官走在队伍前头,本来只命令手下拿人,自己并未出手,如今见黑衣人连过数人,心下气恼,大喊道:“后面变两队,给我拦住他!”边说边掉转马头,杀向黑衣人。 后面的士兵闻令立即变成两马并列的队形,顿时将山路堵上。黑衣人说话间又过了三四人,见面前五六十排战马已经将路封死,再也前进不得,当下借着前沖的势头从马背上跃然而起,飞腿将迎面的两名士兵踢落马下。随着那两人落马后的“哎哟”“你奶奶的”叫骂声,黑衣人单足在一匹马的背上一点,随即纵上路旁山坡的一棵大树,身法快捷轻灵,众人忍不住喝了声彩。 喝彩声犹未止歇,只见黑衣人双足甫一着树干,身子陡然缩成一个球形,两手两脚摆在一起,好似一只蹲在树上的猴子。随即双足一蹬,两手向前扑出,便似猫儿一般从一棵树窜向另一棵树。待扑到第二棵树上,仍如前一般,一蹲一窜,如此连续不断地从山坡的树上向前窜行。 山道上的兵将见黑衣人弃马上树窜行,开始时都觉得新奇,还从没见过有人会这般功夫,随即反应过来,大家纷纷拉弓搭箭,射向树上的“猴子”。黑衣人仗着大树枝叶的遮挡,大多数箭都射在树上,少数能近得身旁的飞箭都被他随手或抓住或拨开,竟无一支箭能伤到他分毫。 众人见黑衣人露这一手功夫,皆大惊嘆。队中有一使流星锤的校尉,见黑衣人越蹿越近,算准时机,待黑衣人从前一棵树刚一蹬开,便将流星锤奋力掷出,这校尉使的是巧劲,让那流星锤飞到两棵树之间开始旋转,在空中旋成一个大轮子,兀自转个不停,想以此拦下黑衣人。流星锤两头都是木瓜大的铁锤,中间是条缠了钢丝的软索,黑衣人若被两头打中,不死也得重伤,若撞到中间的软索,则势必被缠住身体跌下树来。 众兵将见状都暗中高兴:“这下这个猴崽子可跑不了啦!” 黑衣人见流星锤在前,并不惊慌,突然甩手射出一物,却是他先前手中如枪头一般的短兵,正中软索中心,“当”的一声将流星锤钉入前面的树干中。随着软索向前急拉之力,流星锤的锤头唿地由两端向中间砸过来,眼看要砸到黑衣人,只见他在空中突然身子急缩,以头为轴心,飞速地向上翻了个筋斗,身体刚好绕过上面砸下来的锤头,随即双腿伸直,足尖轻点锤头,借力向上蹿起,跃到树尖上。 黑衣人在空中掷飞镖、翻筋斗躲锤头、借力上蹿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胆色、应变悉皆称绝,众人忍不住又大声喝彩。 李义南目力极好,虽相距数十丈仍看见了黑衣人这番表演,不禁倒吸口冷气,心想:“我一向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方知实乃井底之蛙。若要练成他这般武功,只怕再有二十年也不能。”心中凉意顿生。倏动一念:“当日在蓬莱殿中,田令孜说口袋谷一战,有位忍者竟能以一人之力,顷刻间斩伤上百骑兵。这黑衣人武功绝顶,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忍者?” 正思量间,见那黑衣人已然在树尖之间纵跃起落了数次,每次都是左足落下便右足跃起,右足落下便左足跃起,直似在太虚迈步一般,姿态飘逸潇洒。 眼看黑衣人跃至队尾处的树尖上,双臂微张,如鹞子般飘然落下。队尾的两人见黑衣人向自己飘过来,忙举起长戟刺出。忽然“嗨呦”两声,两人同时摔到马下。原来黑衣人手腕微动,射出两枚星状的暗器,正中两人的腰眼,将二人从马上打下,却并不打伤那二人。随后又“嗨呦”“哎呀”几声,倒数第二、第三排的四个人也被打下马来。 黑衣人飘落在最后排的一匹马上,掉头便走,同时回手勐拍了另外一匹马的屁股一巴掌,那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撒蹄狂奔。前面的马被它这一冲撞,也开始狂奔。如此依次相撞相冲,整个马队都狂奔起来,一时收缰不住。黑衣人趁机和马队迅速拉开了距离,越跑越远,不多时便消失在山道中,追赶那女子去了。
第21页 李义南一直被马队挡在一头,此时见马队沖了过来,情急之下,纵马跃上山坡。那山坡陡峭,马儿跑不到两步,四蹄便向下滑去。李义南此时也不犹豫,纵身从马背向后跃下,双掌对着马臀拍出,马儿借这一拍之力,竟向上跑出六七步。李义南随即飞身赶上,又再一拍,马儿便又跑上去六七步。如是四五番,马儿已攀过了最陡峭的山坡,跑到较为平缓的坡地。 山道上的兵将被受惊的马儿载着狂奔,经过李义南时,却都不禁扭头看他在山坡上练这“拍马屁”的功夫,众人心中都暗自惊嘆:“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邪门得紧!” 过了不大工夫,这一百多号人马已悉数经过李义南上坡之处,只留下腾腾扬尘兀自未散。但李义南既上得坡来,便无法再从原路下去,只得沿着坡道继续走上去。上了坡顶,树木愈发繁密,几乎无法通行。李义南牵着马,拔出随身的匕首,不时需要砍断一些树枝藤蔓方得前行。这样又走了好一阵子,终于从树丛中走出,来到一条羊肠小路上。李义南嘆了口气,心想:“终于还是没能追上那黑衣人,不知那女子现在怎样了,会不会已经被黑衣人追上,遭了他的毒手?” 李义南骑上马,顺着小路走去,小路随着山势忽起忽落,也不知通向何处,李义南只盼着能尽快下山,再作打算。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十字路口,左右横着一条较宽的山道。李义南停下向四周看了看,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向左右转向。正自犹豫,忽闻一声悽厉的哨声响起,随即看见左前方不远处一道红光由地面射出,消失在空中。李义南赶紧拨马向左奔去,想看看发生了何事。 到得近前,李义南又惊又喜。只见那个黑衣人正被五名女子围住,其中便有那位姑娘,另外四人也都和这位姑娘一般装束,墨绿衣裤,脸上却都蒙着墨绿色的面纱。 李义南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走的小路竟是一条捷径,虽然难走些,却不似大路那般绕着山体转来转去,而是直插过来,是以竟赶上了他们。却不知另外那四名女子是何人,想必是那姑娘邀来的帮手,刚才的哨声和红光便是那姑娘召唤同伴的信号吧。 那姑娘看见李义南赶来,冲着他莞尔一笑,李义南突然觉得有些脸红心跳,全身微热,脚下发沉,只想走到那姑娘跟前去亲近她。李义南原本不喜女色,加之身负盖世武功,定力超于常人,对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向不屑多顾,今日不知为何却禁不住这位姑娘的一笑,难道她当真是太美了吗? 李义南正自发呆,那五名女子猝然出手,每人都是同时发出三枚暗器,手法也是一般无二。只是一人的暗器射向黑衣人的头部,眉心一枚,两耳各一枚,三枚暗器呈三角形射出,劲道极大,完全不似出自年轻女子之手。第二人位于黑衣人的左前方,暗器射向黑衣人的胸部,咽喉一枚,左右乳各一枚,也是呈三角形射出,劲道一如第一名女子。第三个人身处黑衣人右前方,一枚暗器射向黑衣人的丹田,一枚射向裆部,另一枚射向右膝。第四人在黑衣人右后方,一枚暗器射向黑衣人的左耳外侧偏下,一枚射向右耳外侧偏下,一枚射向头顶上方一掌处,都是瞄准黑衣人身体以外的地方。最后是那位姑娘,站在黑衣人的左后方,三枚暗器却是射向黑衣人的两腿外侧和两腿之间。 李义南是暗器高手,见这几名女子发射暗器的准头和劲道虽然也颇高明,但比自己尚有不如,只是这五人同时出手,发出十五枚暗器,不但笼罩对手各大要害,更是考虑到对手可能上跃或左右躲闪的路线,事先便将对手退路封死,这般心思、这般配合竟似发自一人之手,心下不禁大为钦佩,暗想:“若换成是我站在这五人中间,饶是逃得了性命,也非得中个两三枚暗器不可。” 只见众女子的暗器甫一出手,黑衣人蓦地右腿跪地,身体右转,左手射出三枚暗器,迎击射向自己丹田、裆部和右膝的暗器,右手也射出三枚暗器,拦下射向自己两腿外侧和两腿之间的暗器,暗器脱手同时头部向前探出,转头向右,身体随左膝向左前方倾斜俯下。只听得“叮”的一声,下路的六枚暗器被黑衣人的暗器同时击落,其他九枚暗器则嗖嗖地射进周围的树丛中。黑衣人和五女相距不过两丈,竟能在剎那间辨明对手暗器来向,并出手拦击,为自己赢得藏身之所,更能随势跪倒、转身、前俯,动作连贯迅捷,无纤毫滞碍,转危为安于千钧一髮之际,这等功夫实在闻所未闻。 李义南暗喝了声“好俊的功夫”!心中的喝彩声未绝,五女忽然同时发出长长的“咿”的一声,这声音虽然不大,但觉尖锐刺耳,飘忽不定,如鬼似魅。 李义南赶到之后一直站在黑衣人右侧三四丈远处,是以刚才能与成纪楼中那位姑娘对视而见。现下黑衣人身体半跪,头转向右侧,正好同李义南面对面。随着这声怪叫,李义南见黑衣人突然两眼发直,目光呆滞,继而身体开始不停地扭动挣扎,好似被什么绑住、无法挣脱一般。 再看那五名女子,均是两手相握,手指有伸有屈,或有相互盘绕,直是一模一样的手势。只听其中一名蒙面的女子说道:“小美,快将他右手斩断,免得待会儿他醒过来作祟。”站在黑衣人右前方的女子应了一声,取出那枪头样的兵器,上前一挥,便将黑衣人的右手斩了下来,原来那枪头两侧的边缘竟如刀剑般锋利。黑衣人大叫一声,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第22页 李义南眉头微蹙,心想:“这几个女子刚刚不知用了什么邪法擒住了那个黑衣人。她们对待敌人倒真是下手狠毒,毫不容情。那黑衣人武艺高强,刚才同那队军士动手时,虽然敌众情急,却未见他打伤一人,在成纪楼一战他也对我手下留情,可见他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如今被斩断右手,成了残废之人,颇为可惜。在成纪楼中,那姑娘说要为哥哥报仇,似是江湖仇杀、私人恩怨,眼前所见却犹有蹊跷,我出手帮那姑娘也不知是对是错。莫非我今日所见当真都是忍者?” 正自掂量,刚才下令的女子又指着李义南说道:“这个人都看见了,小妙,你去把他杀了。” 站在黑衣人右后方的女子答应一声,正欲动身,却听成纪楼中那姑娘说道:“且慢!音姐姐,这个人从成纪楼一路跟来,武功倒也不弱,不如把他送给长老使唤吧。” 闻听此言,李义南心中一凛,刚刚见识过她们对付黑衣人的手段,现在如若对付自己,恐怕万难招架,不过看来这些人有八九分的可能是忍者了,若果真如此,我倒不用担心了,关键时刻只需拿出忍者令金牌,她们便不得不恭敬听命了。当下说道:“姑娘好没良心,我一路追来,为的是怕你被恶人所伤,故来相助,如今为何反要害我?难道姑娘忘记我在成纪楼上出手助你逃走了吗?” 那姑娘甜甜一笑,柔声说道:“承蒙壮士仗义相救,小女子不知怎生感激,不如让我来服侍你吧。”李义南只觉得这声音入耳后在脑中迴旋萦绕,继而钻入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体内还传来阵阵的温热,上延至两耳和双颊,竟有些醺醺然。 突然“咯咯咯”的一阵清脆笑声将李义南惊醒,那位音姐姐说道:“小云,不要戏弄他了,你立即赶回成纪楼,把东西找回来,不得有误。小乐,你把他绑回去,过些天跟其他人一起送去给长老。”几个女子听到吩咐,立即止住笑声,各自领命称是。 李义南此时心中方明白,原来自己中了那个小云的媚惑邪术了,怪不得自己刚刚赶到时,一见到她对自己笑便有些把持不住,却是根本不关乎她的美丑。当下心中气恼,厉声说道:“几个女娃不得无礼!你们是哪道的忍者?报上名来。” 几名女子都“咦”了一声,音姐姐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我们是忍者?”神色极是严肃。 李义南大步走到五女近前,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黑衣汉子,右臂的断腕仍在流血,人已经昏死过去。李义南俯身点了黑衣人臂上的几处穴道,为他止住血,又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几枚飞镖,发现黑衣人射出的飞镖和那两名女子的飞镖竟完全一样,都是中空的星状圆镖。 五女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李义南,李义南站起身,右手伸出,赫然握着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 “忍者令!你是皇帝的密使?”音姐姐脸色大变。 李义南点头说道:“不错,你们是哪一道的忍者?报上名来。” 音姐姐双手合十说道:“启禀大人,我们是曼陀族的忍者,属下名叫曼陀音,她们是我妹妹曼陀乐、曼陀美、曼陀妙,她叫瞿云。”曼陀音一一指着几名女子介绍道。 李义南左手一指躺在地上的黑衣人问道:“他是谁?你们为何打斗?” 曼陀音答道:“他不过是个小贼,想偷瞿云妹妹的东西。” 李义南大为不信,沉声说道:“那他为何在客栈杀人,又为何追杀瞿云至此,想偷何物?从实细说,不得隐瞒。” 曼陀音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大人,何不随我们到曼陀谷去,我们既能慢慢向大人禀告详情,又可服侍大人啊。”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最后几乎便听不见了。 李义南登时觉得头脑发昏,眼皮发沉,心道:“不好,她又使邪术。”当即鼓足力量,两眼一瞪,又使劲摇了摇头,想要清醒过来。 另外几名女子也都两手相交,做出奇怪的手势,款款说道:“是啊,大人,我们来服侍您啦。咿——您睁眼看看我是谁,您不是一直想念着我吗?”声音柔媚入骨。 李义南突觉眼前发黑,眨眨眼再看,发现自己竟在一间闺房之中,坐在一张精雕百合纹的花梨木大床上,床帷轻垂粉红罗帐,床上铺陈嫩绿的缎面被褥,床头一张三足红木小圆几,上面放着一只纯银的并蒂莲提花酒壶和一只精巧漂亮的银酒杯。对面窗边站着一位婀娜少女,缓缓地转过身来,只见她藕衣翠裙,云髻轻斜,酥胸半露,肩披薄纱,眼似秋水,面带桃花,眉如细柳,唇点硃砂,未语含笑,顾盼生霞。 “小芸,是你?”李义南见她竟是自己二十年前暗恋的少女田芸,只不过衣着华丽、神情妩媚却不似小芸的朴素天真。小芸是书院先生的女儿,李义南当年在书院对她一见倾心,可惜不到半年,小芸便随父亲去了江南,从此再无音讯。孰料今日又得相见,容貌也一如往昔,怎不叫李义南欢喜。 “是我,公子。”小芸还是像当年一样称唿李义南,“奴家想得你好苦,公子也想念我吗?”说着莲步款款地向李义南走过来。 “我……我何尝不想念姑娘。”李义南两眼直直地盯着小芸,生怕她从眼前消失一般。此时他仿佛已经回到了二十年前。
第23页 “公子,小芸今天终于是你的人了。”小芸说罢,拿起几上的酒壶,斟了一杯酒,轻轻啜了一口,过来坐在李义南的腿上,两手勾住李义南的脖子,樱桃般的小嘴向李义南凑了过去。 李义南只觉得小芸的身子温软如棉,散发着阵阵幽香,再看小芸双目轻合,俏嘴微努,如玉的脸庞红波荡漾,忍不住也将嘴唇凑了上去。正是: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两唇相触,琼浆入口,酒儿未化,心儿已醉。李义南紧紧将小芸抱住,再不放开…… 温存过后,李义南身体疲极,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李义南觉得床铺在不停地上下颠簸,床也变硬了,“哐啷”一声响,李义南的头被颠了起来,终于睁开眼睛,愣了会儿神,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之中。李义南动动胳膊,发现身旁还躺着一人。 “小芸!”李义南忙起身去看身旁的姑娘,一见,却发现竟是那个断腕的黑衣人,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他蒙面用的黑布。 李义南这才回过神来,原来适才和“小芸”的欢聚只是一场幻梦,定是自己中了那五个曼陀忍者的幻术。可这幻觉如此真实,便同真的一般,活生生的,让人颇有些留恋难捨。 马车外的人听到李义南唿唤“小芸”的声音,揭开车帘,递进来几个馒头,李义南见是曼陀乐。 曼陀乐笑着说道:“大人睡了一夜,想必饿了,请先委屈些,吃点干粮充飢吧。” 李义南又羞又恼,喝道:“你们几个大胆女子,竟敢戏弄钦差!” 曼陀乐一吐舌头道:“看来大人不喜欢我,待会儿还是让小云妹妹服侍你吧。”原来她误以为李义南幻梦中一直叫着瞿云的名字。 李义南也不理她,左手一撑,想要跃出马车,却觉手软无力,身体连半寸也未能离开车板。 曼陀乐又是咯咯一笑,两手交叉盘绕成那个奇怪手势,说道:“小云妹妹来喽,咿——我来了。” 李义南还未来得及叫声“不好”,已然又是眼前一黑,接着便又与他的小芸重逢了。 再度醒转,天已黑透,原来又睡了一整天。李义南这次学得乖巧,不再声张,只觉得浑身乏力,腹内飢饿难忍,便向身旁摸索,果然上次曼陀乐送进来的馒头还在,他抓起来一口气将三个馒头吃个精光,飢火稍抑。 李义南摸了摸身边的黑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微尚存。李义南心想:“不知这几个曼陀谷的忍者作何打算,难道想挟持我吗?临行前皇上曾说过,所有忍者见到忍者令如见皇上,但有所命,无不遵从。而今她们怎敢用幻术将我迷倒,载在这马车里?莫非怕我记住去曼陀山谷的路径吗?她们若对皇上无不遵命,又为何怕我识得进谷的路径?这几人如此忤逆行事,莫非如当年目焱所密报,是东、南二道的反叛忍者?”念及于此,李义南伸手入怀,发现忍者令果然已被搜走,这愈发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李义南竖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发现马车的后面有两骑,车前有一骑。他悄悄将车前的帘子从底下掀开一条细细的缝隙,见只有一个女子在驾车,估计便是给自己送馒头的曼陀乐。 李义南心想:“我现在即便是冲出去,也定然被她们擒住,不如假装未醒,且随她们进谷看看再说。”又一想:“若她们真是反贼,那身边的黑衣人该不会就是目焱长老的手下吧?可惜他已身受重伤,不然我将他救起,或许可与这几个女子一搏。对了,她们为何没有将我捆绑起来呢?想必是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料定我逃不出她们的手心吧。”一想到自己身负盖世武功,堂堂神策军总教头、左神武大将军,今天却轻易栽在几个年轻姑娘手里,那个黑衣人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李义南不觉心冷如冰。转念一想:“这世上本就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输给人家,那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些忍者本领如此诡秘难测,倘若真有反意,可当真棘手之极!” 过了一顿饭工夫,马车突然停下,李义南赶紧躺好,闭上眼睛。曼陀乐掀开车帘,咯咯笑道:“大人,您睡也睡够了,吃也吃饱了,该出来活动活动身子了。”李义南一惊,原来她早已知晓自己醒来,还吃了馒头,估计自己东摸西看,她也一定知道了。只好睁开眼睛不再装睡,起身下了马车。却见曼陀音骑马立于最前面,车后面是曼陀美和曼陀妙二人,并不见瞿云的身影。 曼陀乐又是咯咯笑着说道:“大人是在找小云妹妹吧,她去办事了,您先别急,等咱们到了谷里,我让她天天陪着您。”说完,后面的曼陀美和曼陀妙也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义南并不理睬她们,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曼陀音说道:“好了,不要闹了,快上路吧。” 姐妹三人答应一声,曼陀美和曼陀妙跳下马,过来同曼陀乐一起给黑衣人的头上套了个黑布罩子,将他提出来绑在曼陀美的马上,又将拉车的马儿从车上卸开。曼陀乐骑上马,招唿李义南也上来,笑说道:“大人还能自己上马吗?要不要帮忙?” 李义南哼了一声,飞身上马,坐在曼陀乐身后。曼陀美和曼陀妙也分别上了马。曼陀音见大家均已安置好,双腿一夹,率先催动马儿。
第24页 曼陀乐回头向李义南说道:“大人抓紧了。”也纵马冲出。李义南只得双手抱住曼陀乐的腰部,但觉蛮腰纤纤,温暖柔软,加之少女身上的幽香阵阵袭来,李义南不禁想起自己在幻梦中与田芸缠绵的情景,顿觉脸红耳热,好在没人能看见。 四匹马走不多时便上了一条小路,一路上山。李义南心道:“怪不得要弃车换马,原来进山了。” 又走了个把时辰,前面已经无路,几匹马在树丛中穿来转去,终于到了山顶。山顶有一巨大岩石,岩石下背风处有一小屋,屋内灯影绰绰。屋子旁边有一个大马厩,里面拴着十来匹马。李义南奇怪:“难道这就是目的地了?怎么却只有一间小屋?” 曼陀音吹了声口哨,小屋里走出一人,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汉子,身穿灰布粗衣,像是马夫打扮。中年汉子向曼陀四姐妹合十作礼,却不说话,四姐妹也合十回礼。众人下马,曼陀美将黑衣人从马上解了下来,提在手中。中年汉子将马牵到马厩中拴好,便进屋去了。 李义南心想:“这是什么名堂?她们要做什么?”忽然手背一暖,一只白嫩的縴手拉住了自己。 曼陀乐咯咯笑道:“大人请跟我来。”拉着李义南,向那块巨大的岩石走去。 李义南有心挣脱曼陀乐的手,又觉那样反而不好意思。 曼陀乐用幻术戏弄自己,李义南原本有些气恼,不过那幻中经歷却令人回味难捨。又见曼陀乐总是未语先笑,天真可人,不似她姐姐曼陀音一般阴森狠毒,倒对她有几分喜爱。 六个人绕到岩石后面,李义南发现这里竟是一处断崖,崖下是个山谷,漆黑一片,也不知有多深。 曼陀乐拿出一条绳子,笑着对李义南说道:“得罪了,大人。”将绳子系在李义南腰间,牢牢地打了个结。曼陀妙俯身从一条长满野草的崖缝中提起一条粗绳,李义南这才看见原来绳子的一端穿过大岩石下面的石孔,绑在岩石上,顺着一条裂到大岩石底部的石缝伸到山谷中,若非亲见,万万也想不到。 四姐妹每人都取出一个双头铁钩,一头钩在自己的腰带上,一头钩在大绳上。曼陀美提了黑衣人,曼陀乐抓着李义南腰间的绳子,笑着说道:“大人莫怕,我们一会儿就到了。”说罢四姐妹鱼贯而下,竟然从断崖畔走了下去。每人都是身体与断崖壁垂直,走在崖壁上就如同走在平地一般,其疾如风,那绳索也只是保护她们不至于突然失足摔下,危急时便可抓住绳子。 李义南哪里练过这般功夫,两腿完全悬空,也跟黑衣人一样被提着下去。 估计下去一百多丈,才到得谷底。 李义南双脚着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身上已然出了层细汗,饶是自己轻功不弱,也绝不敢想像从这般高处下来,若不是自己被曼陀乐提着,便如同跌落下来一般,怎能不心生恐惧?不由得暗叫了声“惭愧”。 几个姑娘收起带钩,曼陀乐给李义南解开腰间的绳索,一行人向谷中走去。 先是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沿途有几条山涧汇成的小溪,从树林出来竟见到一大片耕田,李义南忍不住问道:“谷里为何有田地,难道忍者自己种庄稼吗?” 曼陀乐回道:“这是忍者的传统,难道大人不知道吗?不论我们村子有多富足,必须要有足够全村人吃饱的庄稼,这样我们不想到外面去时才不会饿死啊,这田已经种了一百多年了,每年都要种,绝不可荒废的。” “村子?你们这里不是曼陀山谷吗?”李义南奇道。 曼陀乐咯咯笑道:“山谷就不能是个村子吗?各邑忍者所住的地方有山谷、有孤岛,还有地洞、山洞、树窝,总之住哪里的都有,但是无论住在哪里,都是一个村子。” 李义南又问道:“住在洞里、树上又怎么种庄稼?” 曼陀乐笑得更加厉害,说道:“大人说这话倒像个书呆子,难道您没听说过变通之术吗?也不一定非要种庄稼,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之攒足口粮就是了。” 李义南“哦”了一声,心道:“这些忍者行事当真精细诡秘,绝非头脑简单之辈。”又追问道:“你们曼陀忍者是属于哪一道呢?” 曼陀乐答道:“我们当然是……” 话刚说一半,曼陀音回身喝道:“小乐!你话太多了。” 曼陀乐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反正他也出不去了,怕什么?”声音虽小,李义南却吃了一惊,心想:“看来她们确实是要图谋不轨了。待会儿须得想个办法与她们周旋,看是否有机会逃出去。” 过了这片田地,便看见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房舍,果然是一座村庄。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座大宅门前,但见朱门高檐,倒像是个衙门。 几个人径直来到大厅等候,曼陀音独自进去内堂。不多时,出来两名青年男子,向曼陀美合十作礼后,便将黑衣人架了出去。随后曼陀音跟在一个中年妇人身后走了出来。 李义南见那妇人一身华贵绫罗,薄施脂粉,虽有三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是眼藏流莺,嘴角含笑,七分媚气,三分妖冶,向着李义南躬身合十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则个。”
第25页 李义南拱手回礼道:“不敢当,请教夫人尊名。” 妇人微笑答道:“小女子曼陀容,是这谷里的主人。不知该如何称唿大人?” 李义南说道:“原来是曼陀邑长,失敬。在下李义南,不知贵邑是隶属于皇帝陛下四大忍者道中的哪一道呢?”李义南适才听曼陀乐所说,便猜想这里应是某一忍者道的十八忍者邑之一,是以称唿曼陀容作邑长。问她隶属于哪一忍者道时,李义南故意强调是“皇帝陛下的四大忍者道”,一来提醒她,忍者都应该听命于皇上、听命于朝廷,不可起作乱犯上之心。二来也暗示她,自己既然代表皇上而来,并未将其视为反叛者,而是皇帝的属下之臣,故而她也不应留难自己。 曼陀容笑着说道:“原来是李大人,我们都是目长老的手下。”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只向目焱效命,却不在乎是不是皇上的属下。 李义南闻言甚感意外,他原以为曼陀族忍者必隶属于东、南二道之一,不料却是北方俱卢道长老目焱的属下。当年西、南二道忍者密报说目焱为篡长老之位谋害了北道长老光波勇,却并未说他要造反,可如果目焱未反,他属下怎会对钦差如此无礼,竟将我绑架了来?且看看再说。随即哼笑了一声,说道:“不知尊驾手下为何将我带来这里呀?” 曼陀容说道:“她们既然知道您是钦差大人,当然要盛情迎请,也好让小女子和敝村上下一睹大人尊容啊。” 李义南讪笑道:“我这副尊容不值一看,曼陀邑长既然已经看过了,可否让她们将忍者令还给我,送我出谷?” 曼陀容也轻笑了一声道:“大人何必心急,我们这些人哪,这么多年都不曾蒙皇上念起,好容易盼到您来了,还不得好好恭敬恭敬。明儿一早我就差人把令牌送去给目长老,他见了令牌定会亲自前来拜见您。您就暂且在寒舍逗留几日,我肯定不敢怠慢了大人。” 李义南心道:“原来她是不敢擅自处置我,要去请示目焱。看来我只好暂且忍耐几日,先探探她们底细。”当下说道:“也好,不过我能否跟曼陀邑长要个人,让她每日陪我说话解闷?” 曼陀容问道:“大人想要谁?” 李义南回头看了看曼陀乐,说道:“我看这位曼陀乐姑娘爱说爱笑,每日有她陪着说话一定不会憋闷。”李义南挑选曼陀乐实是看中她胸无城府,希望能从她口中多探听些底细。 曼陀容微微一笑,道:“原来大人喜欢乐儿这丫头,那就让她陪伴大人吧。”说罢转过身去,柔声吩咐道:“咿——乐儿,你要好生陪伴李大人,莫令大人失望。” 李义南听着她的声音,突然头昏眼黑,心想怎么感觉又像是中了幻术一样。定睛一看,眼前事物并未有变,这才放下心来,那奇怪感觉也很快消失,自忖可能是一路太过疲劳所致。 曼陀乐得了吩咐,答应一声,便高高兴兴地挽着李义南的胳膊,笑说道:“李大人,咱们去歇息吧。” 李义南被曼陀乐挽着走出大厅,穿过两进院子,来到后花园中。只见这里草木繁茂,百花争妍,假山叠错,池水清泠,迴廊宛转,亭榭别致,竟比御花园还美。 二人来到花园西面的一座二层木楼前,曼陀乐推门掌灯,扶李义南进门。李义南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富丽堂皇,比之皇宫犹有过之。二人上楼,乃是里外套间的卧房,布置极尽温馨舒适。 曼陀乐扶李义南坐在一把黄花梨木绣垫软椅上,斟了盏茶给他,说道:“大人请先吃杯茶,我去为大人准备洗澡水。” 李义南忙起身道:“不敢烦劳姑娘,请姑娘这就回去安歇吧,我也要睡下了。” 曼陀乐咯咯笑道:“大人要我到哪里去?我帮大人沐浴后,再服侍大人安歇。”说罢将李义南按回椅子,转身下楼去了。 李义南心中颇为矛盾,自己虽然富贵无缺,但非好色之徒,与妻子刘氏相敬如宾,并无三妻四妾,也从不寻花问柳,今日同曼陀乐在一起,怎的心中蠢蠢欲动起来? 过了半顿饭工夫,曼陀乐唤李义南来到卧房外间,地上一个大木桶热气腾腾,水面上撒着五色花瓣,在热气熏蒸下散发出阵阵香气。 曼陀乐笑吟吟地帮李义南除去衣裤,李义南此时已无他想,只盯着曼陀乐的俏脸看,眼睛也不捨得眨一下。曼陀乐被他看得害羞,脸上红晕顿生,愈发显得娇美。 曼陀乐将李义南的衣裤叠好,便转过身去,缓缓地脱去自己的衣衫,李义南更加目不转睛。曼陀乐罗衫飘落,肌肤如雪,兰指轻捏,红绡当胸,回眸一笑,娇中带羞,李义南但觉口舌干燥,身如火燃。 正如诗云: 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眼波向我无端艷,心火因君特地燃。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按:唐代韩偓诗) 这一夜缠绵,二人闻不见更漏,忆不得家乡,羞走了月老,羡煞了鸳鸯。 次日天光大亮,日上三竿,二人犹睡未起。 接近正午,李义南方被曼陀乐唤醒,已为他备好了酒菜,荤素细碟、精緻小点、陈年佳酿、新鲜果品,一应摆放桌上。二人入座,交杯换盏,爱语温存,有说有笑,好不惬意。
第26页 吃罢二人又去花园赏花观鱼,戏蝶听鸟,乐说故往,笑谈今朝,直如一对甜蜜的爱侣。 二人朝夕欢聚,并无一人前来打扰,李义南乐在其中,竟然忘了向曼陀乐探听曼陀忍者和目焱的底细。 不知不觉,李义南在这温柔乡中已过了五六日。 这日李义南正和曼陀乐吃午饭,李义南端起酒杯,搂住曼陀乐的蛮腰道:“乐儿,这几日我跟你在一起比神仙还快活,只盼能与你长相厮守,永远住在这里才好。” 曼陀乐咯咯笑道:“那你就永远住在这里好了,我也愿意一直守着大人。” 李义南将酒杯送到曼陀乐的嘴边,说道:“乐儿,把这杯酒吃了吧。” 曼陀乐害羞地将脸一扭,道:“不,过会儿你又该欺负人家了。” 李义南笑道:“我那么疼爱你,怎么捨得欺负你呢?乖,快些吃了。” 曼陀乐笑着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嘴边,突然脸色一变,重重地打了李义南一记耳光,压低嗓音,粗声说道:“餵!餵!” 李义南惊道:“乐儿,你做什么?” 曼陀乐将这杯酒一下泼到李义南脸上,用力掐住李义南的人中,低声叫道:“大人!大人!快醒来!” 李义南被掐得疼痛,一把抓住曼陀乐的手腕,腾地站了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上无力,挤了挤眼,再一看,眼前的人竟变成了一个蒙面的黑衣汉子,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腕。 黑衣人见李义南睁开眼,喜道:“大人,你终于醒了!” 李义南放开手,晃晃头,向周围看看,却见自己躺在一间低矮小屋的小木床上,屋子不过两搯见方,没有窗子,只有一扇弯腰才可通过的小门,屋内陈设也只有这张离地不过半尺的小木床而已。 第五回 曼陀谷老妪相助,三兄弟各述奇能 李义南大吃一惊,说道:“糟糕,我又中了曼陀乐的幻术。这小丫头,定是怕我纠缠她,故而又以幻术来捉弄我。”他只顾自言自语,却不理会眼前的黑衣人。黑衣人皱眉看着李义南,显得很是担心。 李义南突然又抓住黑衣人,笑道:“我知道了,你便是乐儿,适才我中你的幻术之前便是抓着你的,现在你虽然变了模样,却骗不了我。乖乐儿,不要闹了,快将我弄醒吧。” 黑衣人说道:“大人,您定是身陷幻术太久,一时间还难以完全清醒,此地不宜久留,请先跟我走,出去后再慢慢跟您解释。” 李义南上下打量黑衣人,见他身材极为肥胖,一张脸蒙在黑布下,两条眉毛长在一起,连成一条直线,甚是滑稽,双眼又细又小,却煞是有神,被他盯着时,仿佛要看穿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李义南恼道:“我不走,你不将我弄醒,我不会走的。乐儿,你干吗又要捉弄我,变成这副怪模样?” 黑衣人急道:“大人,我不是什么星儿、月儿的,我是来救你的,再不走,恐怕咱们都要落入曼陀容那贼婆娘手里了。” 此言一出,李义南腾地坐起身,自言自语道:“星儿、月儿?看来你不是乐儿。你骂那曼陀容作贼婆娘,难道我当真是中了幻术?难道我当真醒了?我到底是中了幻术,还是醒了?” 黑衣人见他语无伦次,摇头嘆道:“看来曼陀乐那小妖妇将大人迷惑得不轻。” 这句话比冷水洒面还管用,李义南心中登时清醒过来:“对呀,我怎么会称唿那个曼陀乐作‘乐儿’呢?这几日跟她缠绵不休,怎是我李义南的行事作为?看来我当真是中了幻术,在梦中与她度过了几日。”虽然有些细节尚未想通,却没时间在这里耽搁,李义南当即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多谢壮士相救,我这便随你走。” 黑衣人见他清醒过来,这才放心,说道:“请大人跟紧我,莫要出声。”说罢转身出门。李义南紧随其后,却觉腰酸背紧,手脚乏力,暗忖自从遭绑架之后,多日来一直躺卧不起,必是时日太久所致。 出得门来,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四下全部用大石砌成,走廊的一侧墙上全是一样的小门,大概有二十几扇,每两个小门之间便有一扇铁栅栏门横在走廊上,粗大的铁锁却均已被打开。另一侧墙上连一扇窗子也没有,只插着两盏昏暗的小油灯。原来李义南被关在走廊最里头的房间内。 走廊的尽头是扇大铁门,门锁也是打开的。出了铁门却是一间石屋子,屋子中央有张小方桌,一名身着墨绿衣裤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桌旁,两眼直瞪着李义南。李义南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却不见那绿衣人动弹,走近细看,只见他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定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一动不动,想必是营救自己的黑衣胖子所为。胖子经过他时,合十一礼,说道:“得罪了。”李义南心中奇道:“这胖子怎的对敌人如此客气?” 李义南随那胖子走出石屋,来到一个小院里,发现此时竟是深夜。借着月光,李义南见院子里面有一口大石碾子,两边各是两间瓦房,墙上挂着大蒜辫儿,回头再看身后的石屋,从外面看来不过是一间破旧仓房,明显像个农家院子,外人绝不会想到这里竟是一座秘密森严的牢房。 出了院子,只见另外一个黑衣人正在院门口守着,也是黑布蒙面,身材甚为矮小,恰似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三人走过这条小巷,转到一条大一点的巷子,李义南又见到那个像衙门似的朱红大门,知道这是曼陀容居住的那条巷子。
第27页 矮个子黑衣人在前面探了探路,招手让二人跟上,三个人迅速穿过这条巷子。正欲再穿过最后两条小巷,突然一户人家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三人忙伏身躲在巷口房子的山墙后面,见那户门里出来一位驼背老妇人,踱步向三人这边走来。三人屏息凝视,两个黑衣人都从腰间摸出星状飞镖,捏在手中,随时待发。 那老妇人走到一半,却转身进了一间房子,矮个子黑衣人探头看了看,招手让二人跟着他飞快穿了过去。李义南经过巷口时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老妇人原来是进了一间茅房。 穿过最后一条小巷,便来到田头。过了田地、树林,终于到了山崖下面。 胖子让李义南先坐下休息片刻,再想办法上崖。 不多时,又从树林里奔出来一名高大蒙面的黑衣人,背上还负着一人。高个子黑衣人来到三人面前,将背后那人放下,却是那名和李义南一同被带进谷中的断腕黑衣人,只是他现在衣衫褴褛,浑身伤痕累累,像是被拷打折磨过,犹自昏迷未醒。 五个人聚齐,一时却不知怎样上崖才好。断腕的黑衣人需人背负自不必说,李义南中幻术昏睡太久,身手也是虚弱无力,仗着武功底子厚,现下走路尚可,攀崖却无可能。当日曼陀乐和曼陀美从崖上提着李义南和黑衣人下来,因为是从高处向下走,可藉助重力,所以即使提着一个人或背着一个人均不觉困难。但是若要背着一个成年男子,抓着绳子攀上一百多丈高的山崖,确实难度不小,尤其李义南身材魁伟,分量不轻。 三个黑衣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分两次将李义南和断腕人带上崖去。他们要在李义南的腰间系上一条长绳,绳子的两头从腰部两侧伸出,一长一短,再分别繫于两个黑衣人的腰间,两个黑衣人一上一下先后顺着绳子向崖上攀爬,便可将李义南拖带上去。然后再下来依法将断腕人带上去。 商量妥当,大家便开始动手在腰间繫绳子,忽听背后一声冷笑:“哼哼,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曼陀谷!” 众人一惊,回头看时,竟是那个上茅房的老妇人。不知她何时来到近前,居然谁也没有发觉。 胖子当即双手当胸,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继而右手向老妇人一指,老妇人立时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胖子眯起双眼,向老妇人合十说道:“前辈,得罪了。几个时辰后您就可以活动了。” 众人虚惊一场,正欲转身,老妇人突然冷笑一声,伸手向李义南抓来。不待李义南做出反应,三个黑衣人已同时发出手中暗器,向老妇人射去。三人所发暗器并非射向老妇要害,只想将她逼退而已。 只见那老妇人从容淡定,身形左右微晃,六七枚飞镖竟然擦着老妇人的身体,叮叮噹噹地全都射到她身后的大树上。 大家未曾料到老妇人居然是个厉害人物,当下不敢怠慢。高个子黑衣人不待叮噹声止,随手一噼,将身旁一棵直径尺余粗的大树轻松砍断,随即抱起大树横着向老妇人掷了过去。矮个子见机也甚快,又迅速射出几枚飞镖,封住老妇人头顶上方左、中、右三路。胖子则紧跟着射出飞镖封住老妇人下盘三路。 李义南见高个子露了这手功夫,心下大为佩服,暗想:“此人动作虽不如断腕人那般迅捷,手上力道却着实惊人,恐怕我十个李义南也及他不上。” 眼见老妇人无处躲避,只听她哼了一声,身子纹丝不动,大树拦腰砸在她身上,竟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砸倒了她身后的几棵大树,老妇人却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处。 “是幻影!”高个子叫了一声,声音又沙又哑。 老妇人又冷笑道:“使摧手的小子力气还不小,毁了我谷中好几棵大树。” 三个黑衣人顿时紧张地左顾右盼,高个子疾步冲过去,抡起两棵大树,向四周横扫,希望能找出老妇人的真身所在。 “哈哈哈哈!你们几个娃娃不要乱找了,老身的真身还在茅房呢。”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心道:“原来这老妇人在巷子中就已经看到我们了。” 李义南见那老妇莫辨人鬼,着实是个极难对付的厉害角色,纵然她敌不过三个黑衣人,可只要她唿唤同伴,不消片刻,便会有大批曼陀族忍者赶来,那时恐怕大家都以难脱身了。当下向前一步,抱拳说道:“这位前辈,在下应贵谷主曼陀夫人之邀来这里做客,已叨扰多日,理当告辞。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来接在下出谷而已,并无恶意。如果前辈盛情留客不放,在下随你回去便是,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咱们何必两败俱伤?” 老妇人笑道:“做客?我曼陀谷哪有什么客人?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又会是什么好人?小子,报上姓名。” 李义南昂首说道:“在下李义南。” “李义南?”老妇人略显惊讶,“你就是那位钦差大人吗?” 李义南答道:“正是。”心中却道:“这老妇人如何得知?” 老妇人说道:“钦差大人要走,老身怎敢强留?只是这山崖高过百丈,像你们这般上法,到天亮也上不去。不如你们三个娃娃自己上去,老身送钦差大人和这位受伤的朋友上去如何?”
第28页 高个子说道:“我们为何要信你?” 老妇人嘿嘿笑道:“老身要拿住你们几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设什么局?你倒动一动看看。” 高个子哼了一声,双手扬起,便欲向老妇人欺近,矮个子叫道:“且慢!”话音未落,高个子突然惊慌喝道:“你……你施了什么邪法?”身体已然动弹不得。他本来高高瘦瘦,一身黑衣,如今架着两条手臂,张着蒲扇般的大手定在那里,活脱脱像个赶鸟的稻草人。 老妇人并不理睬他,淡淡说道:“钦差大人住的那个院子,每两个时辰换一次人,再过一会儿,恐怕就有人追来了。” 李义南心想:“事已至此,横竖无所谓了。”当下说道:“如此便有劳前辈了。” 老妇人一挥手,说道:“你们三个先上去,在崖顶耐心等候。” 高个子随即便恢復了活动,涨着个大红脸,不再吭声。三个黑衣人依次抓着大绳飞身走上山崖,不多时便消失了踪影。 老妇人对李义南说道:“大人看上去身子有点弱,还能背起你这位朋友走路吗?” 李义南回道:“这位朋友受伤,在下也难辞其咎,背他走几步路算什么?我不过是躺得久些,一时手脚还未活动开,不妨事。” 老妇人点点头,说道:“你蒙上眼睛,再背起他,我牵着你走。” 李义南答应一声,便从颈上解下汗巾,蒙住双眼,又蹲下身背起断腕的黑衣人。老妇人牵着李义南刚才被三个黑衣人系在腰间的绳子,转回身向树林走去。 走了一阵,李义南听见开门声,跟着进了一间屋子,李义南问道:“前辈,我们这是在哪里?” 老妇人说道:“不要多问,跟着走便是。” 李义南只得闭嘴,又过了几道门,听老妇人说道:“注意台阶。”随即便走上石阶。 这石阶曲曲折折,时陡时缓,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走了许久,李义南已经气喘吁吁。老妇人道:“看来大人的武功确实不弱,若换作常人,只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李义南回道:“让前辈见笑了,在下原也不至于上这几步台阶便如此气喘,今日不知为何体力如此不济,想必是躺得太久了。” 老妇人道:“大人哪里是因为躺得久了,是因为曼陀容那丫头的幻术最能耗人精气,你虽是躺在床上几日不动,却比连续几日不吃不睡还要疲惫,如今大人能有这般体力,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义南道了声“原来如此”,这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身软无力。 再走得片刻,听老妇人说道:“停一下。”接着便听到“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好像是老妇人推开了什么石门机关之类。老妇人一拉绳子,李义南又跟着走去,发现只上了几步石阶便到了平地。老妇人又让他停下,接着又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想必是老妇人关闭了机关石门。 又走了一段路,老妇人停下来,让李义南放下断腕的黑衣人,并摘下蒙眼的汗巾。李义南环顾四周,发现已然是在山上,却不见那断崖。 老妇人说道:“大人顺着这条路再走不到一里便是断崖石了,老身有几句话想在这里对大人说说。” 李义南喘着气说道:“承蒙前辈相助,在下恭聆赐教。” 老妇人说道:“大人,我曼陀一族从肃宗皇帝时便为朝廷效命,一百年来忠心耿耿,大小功劳也不知立过多少,可惜风云变幻,人事难料,唉!”老妇人嘆口气,又接道:“世上万物本来都是无常,谁也无法改变。老身行将入木,不中用了,说话也没人爱听了。唉!老身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儿孙们断送了大好前程。此番大人被囚禁在曼陀谷中,老身深知我曼陀族罪孽深重,但还是斗胆请求大人海量,不计前嫌,将来若是我族人没落遭难之时,请大人代向皇上求情,格外开恩,莫将曼陀一族赶尽杀绝,老身感激不尽。”说完竟跪在李义南面前。 李义南赶紧将老妇人双手扶起,说道:“老前辈言重了,快快请起。” 老妇人并不起身,说道:“大人不答应老身,老身便不起来。” 李义南心道:“看来这曼陀族和目焱一伙确有反心,若是谋反作乱,罪诛九族,我却如何能救?不过这老妇人直言坦诚,看来对朝廷倒是忠心,何况又于我有恩,怎好拂她的意?”稍作思量,说道:“前辈在这谷中可有至亲之人?” 老妇人答道:“族中小辈多与我有亲,曼陀容便是我大媳妇,不过老身最担心的却是我的二孙女曼陀乐。这孩子虽然顽皮胡闹,但是本性善良,从不愿下毒手害人,人家算计她,她也不记仇。她爹娘死得早,是老身一手把她带大,只盼大人将来无论如何要保全我这孙女的性命。” 李义南心道:“原来曼陀乐是这位前辈的孙女,我本来也觉得她不是个坏人。”忽又想起自己这几日在幻梦中与曼陀乐恩爱缠绵,不觉脸一红,说道:“在下答应前辈就是,如有那时,我定当奏请皇上开恩,如不蒙许,在下也至少会竭力保全曼陀乐的性命。” 老妇人这才起身道谢。 李义南又问道:“曼陀音、曼陀乐、曼陀美、曼陀妙四人不是亲姐妹吗?”
第29页 老妇人答道:“曼陀音是我大媳妇曼陀容的女儿,曼陀美和曼陀妙是我二媳妇所生,乐儿是我三媳妇所生。我的三儿子和儿媳在乐儿两岁那年便死了,所以老身也特别怜惜这孩子。” 李义南又道:“曼陀不像是我唐人姓氏,况且前辈的大儿媳也姓曼陀,在下冒昧请问前辈,曼陀族莫非是外族?” 老妇人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曼陀族祖先原姓马,乃是玄宗皇帝的一位嫔妃,‘安史之乱’时随非空大师学法成为忍者。后来武宗皇帝崇道毁佛,各族忍者因与佛教渊源颇深,亦为朝廷所弃,为避祸难,全都隐居于山林荒岛,从此以所习之忍术为姓,故而多不像是唐人姓氏。因我祖先忍者是女子,是故我族一向以女子为尊,所有的媳妇也都改姓曼陀。” 李义南心道:“原来忍者是被武宗皇帝逼迫得改姓更踪,田令孜这老宦官却没同我们说过这一节。”又追问道:“在下此前多次中过令孙女和儿媳的幻术,莫非这幻术叫作曼陀?” 老妇人摇摇头,说道:“这幻术叫作‘眼见为实’之术,受之于天竺的非空大师,而天竺有一种花叫作‘曼陀罗花’,因为从这种花中提炼的汁液可令人产生幻觉,所以我们便以曼陀作为姓氏。” 李义南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幻术的名字取得真怪,幻术明明是假,为何却叫‘眼见为实’呢?” 老妇人笑道:“当年非空大师传下此术,虽为助国平乱,却也是入道方便一门,旨在令人参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破除人们的‘眼见为实’之想,故而取名‘眼见为实’。据说当年敝祖先便是因修习此术而悟道。只可惜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后人,功利心盛,向道心薄,辜负了先人,当真不肖啊!” 李义南拱手说道:“想不到曼陀一族的忍术原来如此高妙,实在令人敬佩。” 老妇人摇摇头道:“各族的忍术都是一样,本没有什么高下,分别只在习术之人而已。大人已经被老身耽误了许久,大人的几位朋友想必也等得急了,请大人快些过去吧,恕老身不远送了。” 李义南向老妇人躬身一揖,道:“前辈请多保重,在下告辞了。”背起断腕的黑衣人,正要动身,又停下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前辈的尊号?” 老妇人笑道:“曼陀臻的贱名不值一提啊,哈哈哈……”老妇人蓦地从李义南眼前消失,那几声笑声也如射出的箭矢一般,迅速远去,落下谷中去了。 李义南背着断腕人沿路走了不足一里,果然看见那块断崖石。到得近前,三名黑衣人已经等急,生怕李义南再出事,今见李义南从后面走出来,又惊又喜。几个人赶紧扶李义南上马,断腕人昏迷未醒,与矮个子共乘一马,五人四马即刻动身下山。路过山顶的小木屋时,李义南见屋门未关,向内一瞥,只见那个看马的中年汉子被堵住嘴巴,像个粽子似的被反绑在床上。 下山时快,不消半个时辰,几匹马已经疾驰在大路上。又跑了一个多时辰,天际开始泛白。大家不敢稍怠,鞭影频扬,大道绝尘,一口气奔出三四百里,直到天近正午,方来到一座小镇。 众人寻了间客栈,先为断腕人清洗包扎好伤口,安顿他在客房休息。矮个子出去买回来几套衣衫让大家换了,又叫店家送了酒菜到房里来。大家这才围坐一起,吃饭说话。 李义南端起酒杯率先向众人敬酒,说道:“李义南承蒙各位相救,不胜感激。还没有请教各位壮士大名。” 高个子起身哑嗓说道:“大人太客气了,属下等皆是西牛货道风子婴长老手下七手邑的忍者,在下名叫摧尘,这位接应大人出来的是我二弟定天干,这是我三弟工倪(指着矮个子忍者说道),那位断腕受伤的是我四弟,名叫巽涛。” 李义南边听摧尘介绍,边与诸人一一对视点头,随又说道:“李某被施幻术困在曼陀谷中五六日,多亏各位兄弟冒险相救,方得脱身,我先敬各位一杯。”说罢一饮而尽,三人也随之干杯。 定天干笑眯眯地说道:“其实大人被困在曼陀谷中不过两日两夜而已,并非有五六日之久。” 李义南奇道:“我在幻境中明明是经歷了五六个日夜,定兄如何却说是两日两夜?” 定天干说道:“这是大人的错觉,中了幻术之人常常会把一日当作数日甚至数十日,也有人将很多日当成一日的,总之幻境中的时日全都是错觉。不知大人当时是怎样中的幻术?” 李义南便把当时曼陀容转过身去柔声说话,吩咐手下招待自己,自己突感头昏眼黑,随之却恢復正常,不知如何便中了幻术之事说了。 定天干微笑说道:“大人是中了曼陀容的‘一如既往’之术。这幻术乃是‘眼见为实’幻术中的一支,厉害之处便是让人在身中幻术之后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初中幻术时,见闻感觉与中招前一模一样,故名‘一如既往’。她当时之所以转过身去,便是怕大人看见她施术时结手印的样子。” 李义南嘆道:“竟有如此厉害的幻术!定兄说的结手印便是她们每次都做的那个奇怪手势吗?这是她们施展幻术时必须做的?”
第30页 定天干答道:“正是。不止是施展幻术需结手印,很多种忍术要施展出来都需要结不同的手印,还要配合念诵不同的真言才行。” 李义南说道:“难怪每次我都听到她们发出‘咿——’的一声,这便是她们在念诵真言吗?” 定天干笑道:“不错,不过这只是她们真言中的最后一个字音,不同忍术的真言,念诵方法也各有不同,有的需要大声念出全部真言,有的需要小声念诵,有的需要全部在心中默念,有的真言需要前面的部分出声念、后面的默念,有的真言需要前面的默念、后面的出声念,有的需要前后默念、中间部分出声念,有的需要前后出声念、中间默念。” 李义南说道:“原来忍术中有这么多关窍。” 定天干道:“还不止是真言的念诵方法如此繁杂,很多忍术所结的手印也不止一种,常常要结很多种手印才能施展出一种忍术来。” 李义南嘆了口气,说道:“我出宫之前还不相信忍术有何厉害之处,今日看来,忍术当真是神秘莫测,并非寻常武功可比。我听说忍者多以所习忍术为姓氏,但不知几位兄弟的姓氏是否也同所习忍术有关?” 摧尘答道:“我们的村子叫作‘七手邑’,便是因为我们这一族忍者所擅长的忍术共有七种,一是‘摧手’,可徒手碎石断金;二是‘定手’,可止住人身的心风脉气,令人无法动弹,如同入定一般;三是‘工手’,可巧设、破解各种机关;四是‘巽手’,其疾如风,可后发先至,超过对手的速度;五是‘鬼手’,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六是‘山手’,出手重如山,拍地成沟壑;七是‘飞手’,可抛物远至百里之外。这七种忍术,我族中人各承一术,继承何术便以何术为姓,却省去‘手’字,大人据此便可知我兄弟各人所长之术了。” 李义南听摧尘说完,忽然想起曼陀谷牢房中那一扇扇被打开的铁门,遂问道:“在曼陀谷牢房中,是否便是工倪兄打开的那些铁门上的大锁呢?” 工倪颔首,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李义南又问:“看守牢房的那个忍者像假人木偶一般,一动不动,想必是定兄的杰作吧。” 定天干合十说道:“让大人见笑了。” 李义南说道:“定兄这门忍术颇有些像武术中的点穴功夫,只是被点穴的人或全身瘫软,或肢体麻木,不似定兄的忍术这般,竟像神话中的定身法一样。”三人听了都哈哈一笑。 李义南又道:“那日我在成纪楼与巽涛兄交手时,见他眼神奇异,似呆似傻,又好似睹物不见,闲淡中又透着深思模样,不知是何原因?” 摧尘笑道:“我四弟这门巽手之术关键在于一个‘快’字,若要任何时候动作都能快过对手,首先便须看清对手的一举一动,丝毫不能错过。然而常人的眼睛有一个共同的缺陷,那便是时刻都会集中在一点上,无论你向哪里看,目光总会停留在那里,如此便会失去对周围其他事物的观察。所以巽手忍者的眼睛必须像镜子一样,见任何事物,犹如不见,其实却无任何不见之物,眼前的一切方能明明朗朗地显现,如镜照物。故而我四弟的眼睛看上去呆而无神。” 李义南啧啧称奇,起身道:“李某能结识诸位兄弟,何其幸哉!我再敬各位兄弟一杯。” 众人一齐举杯仰饮。 李义南放下酒杯说道:“不知各位兄弟如何得知我与巽涛兄弟被关在曼陀谷中?” 工倪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最近探明那成纪楼是北道目焱手下的一个信站,专门负责替目焱传递消息,成纪楼的掌柜便是北方河洛邑的色位忍者徐丙丁。”工倪身材虽然矮小,声音却异常浑厚,举手投足也显得相当老成持重,这是李义南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河洛邑的色位忍者?”李义南反问了一句。 定天干知道李义南对忍者了解不多,便耐心解释道:“我们忍者按修为深浅和身份高下分为五等,从低到高依次叫作‘色忍、受忍、想忍、行忍、识忍’,能修到识忍之人寥寥无几,当世除了被封为国忍的四大长老之外,也不过有五人而已。据说识忍之上还有一层叫作‘圣忍’,乃超凡入圣的悟道忍者,不过几十年来我们从未见过。” 李义南点点头,工倪接道:“这河洛邑并不是从非空大师传下的正宗忍者一脉,而是目焱继承北俱卢道长老之位后收买的民间术士。河洛邑的忍者擅长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目焱又传授他们一些基本的忍术本领,所以他们尊伏羲为祖师爷,各用自己本来的宗族姓氏。大人想必也已见到徐丙丁在房中供有羲皇的画像牌位。” 李义南“嗯”了一声,工倪又道:“曼陀族忍者会定期与成纪楼联络,将徐丙丁他们收集的消息带去给目焱。那日我与四弟巽涛奉命去成纪楼,一来是探得徐丙丁有一封重要的信函要交给目焱,我们想去把它截下来;二来如果可能也可以趁机将这个信站捣毁。我和四弟在那徐丙丁的房中搜索信函时正巧被他撞见,他甫一进门便掷出一支‘空无常’想要取我四弟性命,当时他距离四弟不过四尺之遥,四弟不及多想便将他的空无常拨回,谁料他竟被空无常刺死。”
第31页 李义南插问道:“‘空无常’便是那个像枪头样的兵器吗?” 工倪点点头。定天干从腰间取出两样东西递给李义南,李义南接过一看,一样正是空无常,一尺来长,刃、柄各半,通体纯钢打就,兵刃形如扎枪头,只是两刃锋利似刀。另一样却是件暗器,直径如铜钱大小,中间有圆孔,四周有六个突起的尖齿,仿如闪亮的星星一般。 定天干说道:“最初忍者所用兵器乃是‘金刚橛’,原是佛门法器。后因使用金刚橛须专修一法,并非所有忍者皆能修习,加之携带金刚橛须得恭敬,不便随意藏于身上各处,况且一旦亮出金刚橛,世人多有识得乃佛门法器者,不利于忍者隐藏身份,故而便将这金刚橛做了改动,去掉手柄上的各式形象图纹,只做成朴素样式,又改橛头的三棱三刃为双棱双刃,好似短剑一般,如此既便于所有忍者使用,又便于随意藏秘携带。我们将这新兵器唤作‘空无常’。” 李义南边把玩着那柄空无常边说道:“空无常,这名字取得倒有趣。” 定天干道:“诸法本空,世事无常。这名字意在提醒我辈勿执着生死、胜负,真正的胜利并非是斩断敌人的头颅,而是斩断自心的烦恼;并非是断除敌人的性命,而是断除生死轮迴。” 李义南点点头,道:“这些佛理我便不大懂得,不过如此看来,这空无常仍不失为一件法器喽。” 定天干笑了笑,又指着那枚铜钱大的暗器说道:“这件暗器便是忍者常用的‘星镖’,各族忍者所用星镖略有不同,有三齿、四齿、六齿和八齿等多种,又有空心和实心之分,另外其形状也颇有变化、不同之处。” 李义南将空无常和星镖还给定天干,工倪接着讲道:“我们将徐丙丁的房间翻遍也没找到那封信,碰巧这时曼陀谷的忍者瞿云来与徐丙丁碰头,我便抢先跃出成纪楼藏在暗处,四弟自与那瞿云周旋。此时徐丙丁已死,我们便想从瞿云身上找出信的线索,不想大人此时也来到徐丙丁的房中,瞿云想必是要借大人之力脱身,故而假意喊了句‘还我哥哥命来’,令大人误以为是她哥哥遭了奸人毒手。大人果然出手助她,让她侥倖逃脱,四弟便一路在后追赶,岂料大人也紧追不放。” 李义南插问道:“工兄为何要藏身起来,却不出手帮助巽兄共同截住那瞿云?” 工倪答道:“自然是为安全起见,因为瞿云不可能是一人前来,我二人若同时现身,一旦中了对方埋伏,则无人营救,更无人报信。况且以我四弟的巽手之术,一般的色、受、想位忍者在武功上绝不是他对手,故而我藏在暗中观察,以兹策应。” 李义南点头表示明白,心道:“那巽涛身手的确厉害,没想到连中等的想位忍者在武功上都不是他对手,而这位工倪却如此心思缜密,隐忍不露,看来皆非等闲之辈啊!” 工倪接着说道:“我一直悄悄跟在后面,追到山中,我见大人被那队官兵挡住去路,还以为就此可以摆脱大人了,没想到大人后来居然又抄近路赶上了。后来四弟中招被斩断右手,大人拿出忍者令表明身份却被幻术所迷,我都看在眼里,只是苦于斗不过她们五人,只能一直在暗中尾随,一路跟踪到曼陀族的老巢。我不敢跟得太近,便守在曼陀容家的大门外,见四弟和大人进去不多时便先后被人抬着出来,送到那个小院里去了。我这才出了曼陀谷,来寻大哥摧尘和二哥定天干共同去营救大人和四弟。” 李义南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瞿云既然是曼陀谷的忍者,为何却不姓曼陀呢?” 定天干回道:“想来这瞿云本不是曼陀族人,多半是从小被曼陀族收养的孩子。一般如果是被忍者收养而非族人亲生之人则不会使用忍者的姓氏,这是为了明白区分她的血统。因为有些忍术只有本族的血统才能修炼,外人无论如何努力也练不成。” 李义南嘆道:“忍术当真匪夷所思。今次工兄报信相救,我理应敬工兄一杯,只是巽兄却因我之误,断了一只手,李义南当真羞愧难当。” 定天干却笑眯眯地说道:“大人不必自责,不知者不怪,何况此次意外寻到曼陀族的巢穴所在,也是另有收穫。至于我四弟的断手,我三弟已经在那山上拾了回来,回头送四弟去东胜神道的药师村,找药师族忍者帮忙,或许可以为四弟接上断手。” 李义南奇道:“世上竟有这般医术?况且此地乃大唐之西,东去寻医,路途遥远,只怕到了那里这只断手也早已腐烂。” 定天干说道:“大人不需担心,我们有一种药粉,可保证断手不腐。当年一伙倭奴流寇侵扰福州、广州一带,南瞻部道的坚地长老率人将其剿灭,并将匪首的首级传送京师,当时正值盛夏,便是用这药粉撒在首级之上,虽经多日也不曾腐烂。药师一族向来以神奇的医道忍术着称,传说当年有位识忍药师叶,曾经施展‘起死回生’之术,将咽气不久的死人救活。如今纵然没有药师叶这般高明的医道忍者,想来接只断手应该还不成问题。” 李义南微微颔首道:“但愿他们能将巽兄的手接好,也可聊慰李某愧疚之心。”
第32页 摧尘说道:“大人请放宽心,饭后我和二弟便即刻启程送老四去东道的药师村,我三弟工倪陪大人去收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李义南感到奇怪。 工倪微微一笑,道:“到时大人自然会知晓。” 李义南心道:“这兄弟三人,忍术不同,性情也大异。老大摧尘是个直爽汉子,性情急躁;老二定天干待人和气,耐心沉稳;老三工倪却是深藏不露,心思缜密。细想来,倒是与他们所习忍术相称得很。” 第六回 天降金牌逢故友,国手囊空闯三关 吃过饭,摧尘与定天干兄弟二人辞别李义南和工倪,驾了一辆马车,载着巽涛向东而去,李义南则随工倪转向北行。 李义南知工倪不喜言谈,一路无话,只是心中惦记着孙位。那成纪酒楼既是目焱手下据点,自己离开这几日,只怕孙位已遭人算计。两人身负皇上重託,并辔西来,虽相交日浅,却已意气相投,情同手足。因自己贸然出手,中套被俘,丢失了号令天下忍者的金牌,眼下这金牌恐怕已落入目焱之手,事关天下忍者归统,干系极大,倘若再害得孙位有些许闪失,自己有何面目再回京城?想到此处,李义南不禁气结。 工倪见李义南一路长吁短嘆,似乎深知他的烦恼,却微笑不语,只是不断加鞭,催马快行。 两人走到黄昏时分,来到一座山脚下。此地四下并无村落,但见清泉绕山,鸟声涫涫,野趣十足,风景甚好。 李义南心中盘算:“天色将晚,这里并无市集人家,难道要在此露宿不成?”正要相问,却见工倪躬身说道:“请大人随我上山,那件礼物便在山顶。” 李义南心下大奇,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们已将孙位兄弟救出,约好在此会合?”念及于此,立时精神大振,说道:“有劳工兄,你我快些上山便是。”工倪点头带路。只见他脚下似乎并未发力,身形便已飘忽前行,李义南心中啧啧称奇,当下施展轻功,跟在工倪身后。 一顿饭工夫,两人已来到山顶。那山虽险峻,山顶却有一大片开阔平地,野花密布,芬芳宜人。李义南四下张望,并不见有人影。 工倪选了一小块平整无草的土地,从怀中取出一张圆形黄布铺在地上。黄布有斗笠大小,上面用硃砂画着方方圆圆的奇怪图形,图形的空隙间还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却不是汉字。工倪找来八块巴掌大的扁石,每两块叠在一起,分别压放于黄布图形的东西南北四角,又取出一个蓝色小瓷瓶,将里面的褐色粉末倒在黄布的周边,成一个密闭的圆圈。工倪掏出火石,将粉末点燃。烟气冉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一种特制的末香。 工倪说道:“请大人稍坐片刻,礼物很快就到。”李义南看不懂他在搞什么把戏,暗自忖道:“难不成又是什么古怪的忍术?”便与工倪一起盘膝坐在黄布边上。 不出片刻,香菸突然在空中凝成一个螺旋形。工倪说道:“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嗖”的一声长响划破天际,由远及近,随即便有一物什从天而降,正落在黄布的中心。李义南惊讶地瞪大双眼,见落下的乃是一个青布小包。 工倪将包裹打开,里面又是一个布包,如此打开了三层,露出一块黄澄澄的牌子,李义南一见,大喜过望,这不正是被曼陀族忍者夺走的忍者令金牌吗! 李义南将金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扭头看着工倪,大惑不解:“工兄,这是……” 工倪微笑道:“这是我五弟鬼苍、六弟山魁和七弟飞虹送给大人的礼物。” 李义南问道:“他们是如何得来?还请工兄详细相告。” 工倪道:“那夜我在曼陀谷探得大人被囚禁之地后,出谷时又路过曼陀容的住处,适逢曼陀美和曼陀妙姐妹二人出门来,曼陀美边走边向妹妹抱怨,说曼陀容有私心,不让她二人与曼陀音一起去给目长老送忍者令,分明是怕同她女儿争功,又数落了曼陀容从前种种偏私之处。曼陀妙劝她说,‘我二人不是被派了别的差事吗’。曼陀美却道,‘那八成是个完成不了的苦差,徐丙丁已被人杀了,鬼才知道他把信藏哪了,我看多半是寻不到,到头来还不是让我们跟瞿云那丫头一块儿挨骂!明日瞿云若是不回来,后日一早曼陀音就会出发去送令牌,她去领功邀赏,我们却要去收拾烂摊子,真是气死人了’。后来我又听见曼陀美骂了一通徐丙丁,说他对谁都不信任,自己藏了东西谁都不知道地方,结果害得她姐俩受连累,当真死得活该。” 工倪边说边将地上的黄布收好,放回怀中,又将那八块石头向四周扔掉,继续说道:“我出谷后便约齐我另外五位兄弟商量,由我和大哥、二哥来营救大人和四弟,五弟、六弟和七弟在路上拦截曼陀音一伙,盗回忍者令。我们算好时间和路程,让五弟他们动手不可太早或太晚,免得万一失手惊动了曼陀谷,便会连累我们营救大人和四弟。” 李义南心想:“这工倪平时不爱开口,一旦说起话来却叙事详细,头头是道,竟将那二人的对话记得清清楚楚,可见确是个有心计的人。”又问道:“那他们是今日才将忍者令取回的?”
第33页 工倪答道:“不错,应当就在刚才。从此向北百里之外有一村落,是曼陀音一伙必经的歇夜之处,进村前有一段山路甚是狭窄,我们计划让六弟山魁以山手之术将山路用巨石封住,待曼陀音她们下马清路时,再由五弟鬼苍出手盗取令牌,转而交与埋伏在暗处的七弟飞虹。之后,五弟和六弟会一直向北,引开曼陀音一伙,七弟则在暗中等我信号,将令牌以飞手之术传送过来,然后再动身离开,免得万一被发现,致使令牌再入贼手。” 李义南心下暗自佩服,这七手族几位忍者将行动步骤安排得如此精当,时间、地点不差分毫,竟似同敌人商量好一般。又想工倪的几个兄弟为帮自己夺回忍者令,不惜以身犯险,尤其是老七飞虹,万一他传送忍者令时被发现,则必然身陷重围,九死一生。当下心生感激,说道:“工兄的几位兄弟大义大勇,现下处境恐怕多有兇险,咱们这就前去助他们脱困。” 工倪却道:“不可,我们绝不能再让大人涉险。大人现在手握忍者令,关系天下安危,即便我兄弟七人肝脑涂地,也要保证大人和忍者令的安全。大人此番持令而来,定是要召见诸道忍者,我这便护送大人到西牛货道风子婴风长老那里去。” 李义南心头一热,不想这些人竟然如此忠君爱国、为义忘身,与曼陀族一伙有天壤之别。先前见三兄弟在曼陀谷与敌人交手时便不失分寸,出手留情,定天干更是礼让有加。自己误中圈套,害得巽涛断手受刑,七兄弟不但不怪罪,反而安慰自己,现今更是捨命帮自己夺回令牌,其忠可鑑,其仁可表,其勇可敬。本想坚持前去相助飞虹等人,但觉工倪所言在理,自己虽一身盖世武功,在这些忍者面前却不值一提,只能成为七手族兄弟的负累。况且忍者令关系天下安危,确实不能因自己意气用事再次犯险。 反覆思量,李义南向工倪抱拳道:“工兄,你说得确实不错,我李义南死不足惜,却不能让忍者令落入叛贼之手。然飞虹诸兄的安危也不可不顾,你现在便赶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我自己先回秦州去看看我同来的朋友,我只怕他也遭了瞿云一伙的毒手。” 工倪怪道:“大人还有同伴在秦州?” 李义南一愣,他原以为工倪等人理应知道孙位与自己同行,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而工倪一路暗中追着自己和巽涛、瞿云,并未见过孙位,先前还以为工倪领着自己来同孙位相会,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李义南便把孙位和自己同受皇上嘱託,奉命出访联络各道忍者之事说了。 工倪合十道:“属下等该死,不知还有一位钦差大人在秦州,没能前去照顾周全,诚感惶恐。” 李义南忙道:“这怎能怪各位兄弟,是我疏忽了。工兄这便按我说的,与我分头行动吧。” 工倪哪里肯依,坚持要陪李义南前去秦州,说秦州还有瞿云和曼陀美等人,万万不能让李义南只身犯险。李义南心中盘算,万一孙位落入瞿云等手,自己也确实无力相救,只好答应让工倪同去。二人于是在山顶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下山,向东北而去。 策马骎骎,翻山越岭,二人走了一整日,黄昏时分行到归母村,本想找个人家投宿,不想却意外碰到了孙位。 孙位听李义南讲完,一时感慨万千,也将自己的经歷说与二人听,听得李义南时忧时喜。孙位讲到老院工为自己卜卦,所预言之事大半已经应验,眼下又应了“西南得朋”之谶,大家均觉神准。待听到孙位蒙高僧指点忍法本末,李义南先前许多疑问方才释然,不禁嘆道:“原来忍法和佛家渊源如此之深,难怪忍者都像和尚一样双手合十行礼。照那位妙契大师所言,忍者差不多应该是拿刀的和尚了。” 孙位笑道:“这刀也不是杀人用的,是用来斩断自己的妄想烦恼的。忍者便是对阵杀敌时,也应当以菩萨心肠挥刀。” 工倪起身合十道:“二位大人所言甚是。我辈不肖,完全没有领会得忍法真谛。却不知那位妙契大师为何对忍法如此精通?可惜无缘亲近他老人家,当面聆听圣教!”言下甚为渴仰。 孙位说道:“有心即是有缘,将来工兄或许能与大师相见,也未可知。在下匆匆一见,已是神归座下,何尝不想常随大师左右啊!” 李义南拉着孙位手说道:“贤弟,这目焱谋反看来已确定无疑,可喜你已得到那封信,咱们应该赶紧打开来看看。” 孙位道了声“正是”,将信取出,拆开信封,却见一张黄绢,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汉字。 孙位和工倪同时脱口说道:“是梵文!” 孙位常出入大小寺庙,亦常翻看经书佛典,认得这是梵文,却不谙其意。工倪因为所习忍术之中亦常用到梵文的种子字母,却只认得几句真言,会念诵少数几个字母的读音,并不通梵语。是以二人都认出这封信是用梵文写就,却都不识其意。 三人面面相觑,孙位和李义南均想,若要回到京师,请皇上找一个懂梵文的人翻译这封信并非难事,可是若只为这封信便返回长安,一来要耗费许多时日,二来二人还没有到过忍者各道各邑,尚未见过各道长老,于诸道情形也不曾了解,如何向皇上復命?
第34页 工倪见他二人不说话,便打破沉寂道:“属下知道有一人通晓梵文,或可解读此信。” 李义南忙问是谁。 工倪说道:“南瞻部道坚地长老手下有位识忍名叫海音慧,她的家族歷代都有人通晓梵文,咱们可以去瞻部村找她帮忙。” 孙位抚掌说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好顺便见到坚地长老,一举两得。” 商议妥当,大家早早睡下,多日疲惫奔波,总算暂得休息。 次日一早,三人改向南行。正午时候,便来到羌水岸边,孙位提议乘船南下,既可免去每日在马背上颠簸之苦,又可一路游山玩水,把酒闲话。 工倪便去雇了条大船,将三匹马也一併载了。三人每日在甲板上设席聚谈,沐风畅饮,好不快哉! 孙位和李义南向工倪询问各道忍者情状,工倪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二人从工倪处得知,忍法分为地、水、火、风四部,分别以调动地、水、火、风四大元素进行忍术之修炼。每一部又含印、咒、事、大、空五类忍法。印类忍法施术时以结手印为主,咒类忍法施术时以念诵真言为主,事类忍法施术时以藉助物品或仪轨为主,大类忍法施术时综合以上两种或多种而用,空类忍法则无需以上任何形式。 每一类忍法依修炼程度不同,又分为色、受、想、行、识五个阶次,称为“五运”。色运成就,可控制周围之物质元素,如摧山碎石、移动草木;受运成就,可转变人接触外物之时的感受,如转凉为热、化轻为重、变小为大;想运成就,可转化周围之物质元素为己所用,如脚下有土,即可化土为石;行运成就,则可突破一定空间所限,将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的物质、元素移至眼前,如在沙漠之中,可将千里之外的江河之水移至面前;识运成就,则物随心念,无论有无所需元素,皆可随意将任何元素转化成所需之物。 例如一人的忍术是以石头袭人,色运成时,可调动身旁之巨岩大石,移动飞舞;受运成时,便可以小石袭人,威力如同大石一般;想运成时,周围虽无大小石头,但有沙土便可聚之成石;行运成时,纵百千里内有沙土,即可聚成岩石于面前;识运成时,则无需岩石、沙土,心念即是土石,可将水、火、风诸大元素皆化为岩石,为我所用。 以上四部、五类、五运之忍法,总和成一百种。另在地、水、火、风四部忍法之外,尚有一杂部忍法,其忍术不为四种元素所摄,分为拟、御、分、化、心五种,常见的忍术有拟兽术、驱使虫鱼鸟兽之术、分身术、变化之术、幻术、通心术等。 除此之外,更有特别一部忍法称为“无上忍法”,总摄一切忍法,不为一切忍法所摄,随心所欲,任运自在,无有五类、五运之别,但分初、重、后三阶,据说自非空大师的亲炙弟子贤尊者之后,只有一位忍者得成此法,人称“阿尊者”,得法后不知所终。 以上所有忍法,总共一百零八种,故名“一百零八部忍法”。修炼忍法之忍者亦因其忍术所臻之境界不同,分为色、受、想、行、识五级阶位。 此是总说,若论具体忍术之别,则何止千百种。如七手族忍术均为风部忍术,摧手、巽手、鬼手、山手皆属于咒类忍术,定手属印类忍术,工手和飞手则属大类忍术。七手兄弟中除工倪一人为受忍外,其余六人均为色位忍者。 忍法之修炼,首重传承,若无师父之许可与传授,即使照着秘籍法本自行修炼,也断然修不成功,称为“师法传承”。更有特别之忍术,不但需要师法传承,还须具有特定家族的血统方可修炼,二者缺一不可,称为“血统传承”。据说修炼血统传承忍法的第一代忍者祖先,都依照非空大师所传的特别之法修炼而成,并发过一些特别的誓言,其后人才得以继承此种忍法的血统传承。 成为“识忍”是众多忍者一生之追求,然而各人资质千差万别,能臻较高境界之忍者寥寥无几,有许多忍者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一名“色忍”,更有最差一等,连色忍也修不成,只能学些粗浅基础忍术,称为“童蒙忍者”,忍者村邑中大部人皆属此类。 四方忍者道长老皆是当世顶尖忍者,南方瞻部道坚地长老、西方牛货道风子婴长老、东方胜神道川洋长老、北方俱卢道光波勇长老,不但忍术修为已达识忍之境,更被懿宗皇帝封为国忍,各辖十八忍者邑,统率上千乃至数千名大小忍者。 欢谈多日,孙位和李义南对于忍者了解渐多,心中亦愈加嘆服忍法之精妙高深。孙位慧根深厚,听了工倪这几日讲解,再参合妙契禅师所教,对于忍法与佛法之体会越发深入,不禁感嘆:“忍法确实乃入道之方便法门,忍法修炼到极致,便能破妄显真了!” 这日船行至阆州境界,孙位让船家靠岸暂停,准备上岸採买些酒食,便让工倪留在船上,自己和李义南进城去逛。 二人进得城来,专往热闹地方寻去,忽觉一阵酒香扑鼻,循香气走了近百步,见到一家酒铺,店门口悬着“姚记”幌子。二人大喜,忙走进店来,只见不大的店面,却是热闹得紧,店掌柜忙着收钱称银子,店伙计则进进出出地帮客人搬运酒罈。 店掌柜送走前面几位客人,见到孙位二人忙笑脸招唿。
第35页 孙位笑道:“掌柜的生意好兴隆啊。” 店掌柜拱手堆笑道:“托福,托福。城里的街坊邻居们抬爱,吃惯了小号的麯酒,都来捧场。二位客官看样子不像本地人啊,也想来尝尝敝号的麯酒吗?惯常外来的客人尝了敝号的酒,总要带一些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呢。” 孙位说道:“我们正是慕酒香而来,呵呵,就请掌柜的给我们来上十坛,不知可否帮我们送到船上?” 店掌柜一听孙位要买十坛酒,当即喜笑颜开,忙说道:“当然当然,我这就差伙计给您老送去。十坛酒一共是十二两银子,请您老先把酒钱付了,我这就让伙计装车。” 孙位笑道:“好,没问题。”伸手入怀,突然笑容僵住。原来孙位那日去伏羲庙时,将行李和大部分盘缠留在成纪楼,后来被瞿云一伙追杀,未及取回,贴身所带的银两大部分都给了孙大贵和替他赎身,如今身上只剩下二三钱碎银,当日是工倪去雇的船,自己也并未留意于此。 孙位将李义南拉到一旁,耳语道:“兄长,我身上的银子不够,兄长可带着银两?” 李义南苦笑着低声回道:“都给那几个曼陀忍者搜去了。” 孙位无奈,只得转回身向店掌柜拱手说道:“不好意思,掌柜的,我二人下船时匆忙,忘了带银两,这就回船去取。” 店掌柜也拱手笑道:“不妨,客官只管去取,我这里酒多得是,随时来随时都有。” 二人好生尴尬,出得店门转向回走,孙位和李义南商量是否回船上向工倪借些银两来。李义南记得曼陀乐说过,这些忍者多在忍者村邑之中自给自足过活,尤其东、西、南三道的忍者,既不会干偷盗抢劫的勾当,又不会贩卖经商,想来手中也无多少钱财,只得劝孙位作罢。 孙位点头称是,向李义南道:“兄长,我这里有一支画笔,笔桿乃河西羊脂白玉所雕,笔头为吐蕃雪山白狮的鬣鬃制成,也算得上一件宝贝,不妨寻一间质库将它押了,总能换得几百两银子供咱们这一路花销。”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精緻的细长檀木盒,交与李义南。 (按:唐代当铺称为“质库”,又有僦柜、寄附铺、质舍等名称,为进行押物贷款收息的商铺。) 李义南见盒子上刻有山水盘桓,一人荷锄而行,画面下方是一丛菊花,似在微风中摇曳。再看盒子背面刻着东晋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李义南将檀木盒打开,顿觉眼前一亮,盒中藏蓝色的锦缎衬托之下,一支纯白色的玉笔晶莹润泽,仿佛要滴出油来,实在是一块罕见的极品羊脂白玉所成。那笔桿顶端雕有九瓣莲花,细细的花茎沿笔桿宛转向下,中间两片莲叶高低错落,花茎延至笔头,那笔头因为浸过墨青而呈暗色,宛如莲花的根须一般。整支玉笔上的雕花只清浅的几笔,既显别致高雅,又不掩盖羊脂白玉的温婉质地,构思精巧,工艺绝伦,果然是件难得的宝贝。 把玩一番,李义南重又将盒子盖好,交与孙位道:“贤弟,此笔世所罕有,不知得自何处?” 孙位道:“此笔乃先师临终赐予,据先师说,他老人家是得自于一游方道人之手。此笔游于纸上如行云流水,无丝毫滞碍干涩之感,提顿勾转之间竟似有灵性一般,甚合于画者心意。” 李义南眉头轻蹙道:“贤弟,如此珍贵宝物理当好生收藏,怎可拿去押掉?只怕这世上再难找到第二支这样的笔了。” 孙位哈哈一笑道:“兄长不必多虑,世间万物本来无常,佛云:‘高者必堕,生者必死’,岂有万古不坏之宝物,我便再精贵它,也总有破坏之日。纵使此笔不坏,人命不过百年,死后终究还是带它不走。如今我兄弟二人正需拿它来换路费酒钱,怎可为了区区一个石头牲毛合成之物而缚手缚脚,失了大丈夫的胸襟?” 李义南道:“若是寻常宝物倒也罢了,只不过这玉笔乃贤弟先师所授,若将其押掉,恐怕有违师徒之义。” 孙位正色道:“先师所授,虽是丹青之术,然笔墨之下,唯德而已。先师曾云:‘欲工其画,当昭其德。其德不特,爱众而忘我。但能忘我,其德必昭。德昭而万事备,岂单工画耳!’先师又云:‘昭德在忘我,忘我在于舍。但能将我舍尽,德业成矣。’可见先师正是要我能够捨弃一切个人所爱,心中更无一切挂碍,所思所虑者唯他人福祉,如此方能成就德业,德业有成,则画术不学自成矣。小弟今日将此玉笔舍掉,正是遵先师之教,遵教即是尊师。若固守先师遗物,心中不舍,我爱不忘,则德业难成,虽百年守于师侧,亦非师之弟子。” 李义南也哈哈笑道:“贤弟说得有理,倒是为兄小家子气了,大丈夫就该像贤弟这般。” 说罢二人便向人打听得城里最大一间质库所在,径直寻去。 那质库店面颇为阔气,匾额上书“海福号”三字,对开的两扇大门上各有一斗大的“押”字。这质库的大门平时总是关着,来客须叩门三声,而后自行推门而入即可。这是质库的规矩,为的是里面的客人质押东西时不被外面人瞧见,一来顾全了客人的颜面,二来如果抵押的是贵重物品,关门交易也比较安全。
第36页 二人进门,取出玉笔交与质库掌柜过目。 那店掌柜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红面黑须,看上去颇为精明老成。他请二人坐下,让伙计奉上茶,自己则反覆细看那玉笔,半晌才缓缓说道:“两位官人,这笔看上去还不错,不知两位想要多少钱?要死押还是要活押?” 孙位道:“请掌柜的给个价,活押怎么押,死押怎么押?” 店掌柜将笔小心收好,放在柜面上说道:“死押可押纹银五十两,东西归我;活押可押纹银二十五两,三十日内赎回,利息三分,过期则成死押。” 未等孙位搭话,李义南怒道:“掌柜的是不识货,还是欺人之危?这玉笔若拿去卖,少说也卖得三五千两银子,质库中杀价也不至于相差如此悬殊吧?” 店掌柜淡淡笑道:“若有这样好买家,官人何必还来找我?这玉笔所用白玉虽好,不过半尺之料,细如小指,又能值多少银子?” 话音未落,传来三声门响,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进门来。 店掌柜请孙位二人稍候,迎上去招唿那位青年。原来这青年来押一枚金戒指,戒面上嵌着一块大拇指肚大小的祖母绿宝石,孙位和李义南二人一见均知价值不菲。 店掌柜把看一阵,要给那青年二十两银子,那青年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是好。李义南心中更气,忍不住插嘴说道:“这也未免忒狠心,这枚戒指少说也值三百两,这位兄台何不到别家质库看看,再不成去珠宝铺子里也可卖得上百两银子,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那青年听李义南如此说,心里便有了底,当下表示不押了。店掌柜忙对那青年说道:“你莫要听这位官人说笑,这一枚小小戒指哪值那么多银两?你若不信,我将它放在铺中售卖,有人来询看时,你自可与之论价,我权当帮忙,不收你分文。你看如何?” 孙位心想:“这店掌柜真是奸商小人,他定是想找个牵驴的託儿骗取这位书生的戒指。”当下说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也不必麻烦掌柜了。待会儿我二人陪你一同到珠宝铺子里去看看,说不定很快就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店掌柜见孙位坏他好事,心下恼恨,却不露声色,盘算着先把孙位二人打发了再跟那青年计较。便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二位官人把物什都看得太过值钱了,这质库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动辄赔本。这样吧,既然二位有缘来到敝号,我就卖个人情,将这玉笔的价钱翻倍,不过必须是死押,二位以为如何?” 孙位大笑道:“掌柜的倒真是好心,你可知道我这玉笔的妙处吗?用这玉笔作画,画人人能走,画水水能流。即便不用,拿在手中把玩亦可品出运笔之妙。” 那青年听了便插口道:“这位先生的玉笔若真有如此神妙,何不去南楼揭榜,可得千金之赏,胜过将这宝贝卖掉。” 孙位奇道:“揭什么榜?可否请兄台详示?” 青年说道:“阆州刺史杨大人酷爱绘画,去年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幅图画,据说画工高明精巧,气势非凡,可惜只画了一半。杨大人一心想窥图画全貌,便张榜徵求丹青高手,有能将此画接续完整者,赠银千两。” 孙位闻言大喜道:“在下倒想去看看热闹,可否请兄台指路?” 那店掌柜在一旁冷笑道:“官人还真把自己这支笔当成神笔了,要揭榜容易,可到时如果画不出来,恐怕脑袋都难保,更别妄想什么千金万金了。” 孙位也不理睬他,拉着李义南与那青年一同走出门来。 三人一路向城西走,攀谈之下,得知这青年乃阆州的秀才,名叫邓孝谨,父亲本是吏部从六品奉议郎,壮年去世,家道中落,自己少年时便和母亲投靠娘舅到这阆州城定居。时过多年,家中一贫如洗,每日靠自己替人抄文写信度日,母亲也做些女红针奁贴补家计。近来母亲身患重疾,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留下的祖传戒指拿来卖掉,为母亲医病。 边说边行,不觉已近南楼,这南楼乃阆苑十二楼之一。调露年间(679—680年),唐高祖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任隆州刺史,不甘居于狭陋衙邸,便于城西大兴土木,建成瑰丽华美的“隆苑”。玄宗开元元年(713年),避李隆基讳,“隆州”改称“阆州”,“隆苑”亦改称“阆苑”,竟与传说中西王母的宫阙“阆风之苑”不谋而合。 《墉城集仙录》云:(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之舂山。崑崙玄圃,阆风之苑,有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玄台,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所谓玉阙塈天,绿台承霄,青琳之宇,硃紫之房,连琳彩帐,明月四朗。戴华胜,佩灵章,左侍仙女,右侍羽童,宝盖沓映,羽旆荫庭。轩砌之下,植以白环之树,丹刚之林,空青万条,瑶干千寻,无风而神籁自韵,琅然皆奏八会之音也。 这滕王所建的阆苑虽没有金城千重,却也有楼阁十二座,竭尽当世之工巧奢华,错落于园林泉池之中,占地百顷,妙景无穷,外有高墙围护,復以流水环绕。滕王死后,无人再敢居此豪华宫阙,阆苑便做了皇帝的行宫,由阆州刺史负责照料管理。只是皇帝罕至,只怕一生也未必能来一次,这里倒成了歷任刺史寻欢游乐的场所。
第37页 十二楼中唯独南楼居于阆苑城墙之外,当年为滕王的会客之所,远来贵客先至南楼,洗尘接风后再请入阆苑,若是平常客人,便不令入苑,仅在南楼接见。滕王之后,南楼渐渐成为寻常百姓游览之地,着名诗人杜甫、元稹、李商隐等均到过南楼饮酒赋诗,吴道子也曾在南楼作画。 此番阆州刺史杨行迁将南楼封禁起来,张榜招贤,为其续画。孙位素不喜权贵,从不与达官贵人往来,后被僖宗礼为丹青老师,在宫中往来尚不足一年,故而与诸道藩王、各州刺史均不相识。李义南从前倒是见过杨行迁,不过那时李义南既非高官,又非近臣,杨行迁自不会注意到他,李义南也与之不相识。 到得南楼门前,一群人正围住楼旁的一棵大树,人群中传来几声惨唿。三人忙挤上前去观看,只见树下两名军汉正将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按在地上,一名军汉手持军棍杖击中年儒生的屁股,另有两名军汉在一旁监看。只听那监军喊到五,便住手不打,中年儒生已是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唿号。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这叫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自己没那本事就别贪图赏银,何必自取其辱?”又有人道:“既知不行,将他轰出来也便罢了,何必把人打成这样?人家又没犯什么王法。”又一人道:“怎么不犯王法?官家的好恶就是王法。” 孙位向身边一人问道:“老兄可知这人为何挨打?” 那人打量了孙位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刺史杨大人定的规矩,若人揭榜,须先过三关,方可为杨大人续画。若揭榜而一关未过者,责打五大军棍;过一关者不奖不罚;过两关者赏银五十两;过三关者赏银百两,礼为舍宾;能续画者赏银千两。这人一关未过,故而被打了五军棍,今日他已是第二个挨打的了。到现在也没见一个人能过得两关的。” 孙位又问道:“那三关须怎样过法?” 那人瞪眼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曾去闯关,你去问他看。”说着用手一指地上挨打的儒生。 此时五名军汉行杖完毕,已回去守在楼门边,人群中有两个好心者去搀扶地上的儒生起来。那儒生已无法行走,两人便架着他送回家去了。 邓孝谨扯了扯孙位的袖子道:“兄台,我劝您还是不要去揭榜作画了,纵然您有宝贝玉笔,却不知这三关中有甚古怪,别要受那无妄之苦。家母尚卧病在床,恕在下不能多陪二位兄台,这就告辞了。” 孙位知他老实孝顺,笑道:“也好,邓兄先回家去照看令堂大人,不必急于变卖祖传的戒指。在下认识一位郎中,稍后我去请他为令堂看病就是。” 邓孝谨喜道:“此言当真?若能为家母医病,在下甘愿为兄台犬马,以报大恩。”说罢俯身下拜。 孙位忙将其扶起,问明他住处,与其别过。 李义南目送邓孝谨离去,问孙位道:“贤弟怎会认得这里的郎中?” 孙位哈哈笑道:“兄长到时便知。”说罢与李义南来到南楼门前,见招募画师的榜文刚刚被那几名军汉贴在墙上,孙位上前一把撕下,向身旁一名军汉道:“在下也来碰碰运气,烦请军爷带路。” 那军汉盯着孙位道:“你可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军爷我今日已经打了两个屁股,不想再打了。你若反悔,我便原谅你一次,将榜文再贴回去。” 孙位微微一笑道:“多谢军爷眷顾,在下既然揭榜,自然不会反悔。” 那军汉“嘿”的一声,道:“不怕打的还真多。”当下引孙位上楼。 李义南正欲跟上,却被一人拦住道:“只许闯关者一人进去。” 孙位回头向李义南道:“请兄长在此稍候,小弟自去领教杨大人的三关无妨。” 李义南道:“若有变故,贤弟可招唿一声,为兄自会前去相助。” 孙位笑道:“兄长不必担心,他们若想打我的屁股,也要拖出来再打。” 李义南也哈哈大笑,这才放心让孙位上楼。 第七回 艺高服众小人忌,以德报怨君子行 这南楼本是跨街而建,是以楼阁基座乃一拱形门洞,须从侧面拾阶而上,方得到南楼的第一层楼。 那军汉引孙位来到一楼,让孙位进门,自己却站在门口等候。孙位见一花髯瘦削老者端坐在屋内正中捲云长案后面,身边立一十二三岁的书童,低眉垂目,案上一炉清香正自冉冉。 孙位上前作礼,老者起身酬答,态度颇为客气,请孙位坐于右首,随即令书童取过一锦盒,拿到孙位面前。书童将锦盒打开,里面有几十个小信封。老者请孙位随手抽取了一封,打开折好的信笺一看,上面书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正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诗。原来这第一关是命题作画,考官设题目数十个,由闯关者随机抽取一题,绝不重复,以免来过的人泄漏考题。 书童为孙位铺好纸砚笔墨,那老者捋须静观。 孙位不假思索,提笔便画。笔下很快现出郊野景象,远处山林隐隐,一娉婷少女立于画中,含羞带笑,一双雪眸灵动传神,身旁的背篓盛有花草。少女身侧有一年轻公子,凝视少女,目不暂舍,秀雅之中难藏喜悦之色,左手提起衣摆,似欲迈步上前与少女说话,右手按掌于胸,不失克制之礼。
第38页 老者在旁微微点头,心中暗自赞嘆孙位构图精緻,落笔不俗,虽只简单勾画几下,人与物皆栩栩如生,能动会说,如在目前,显出非凡功力。那公子和採花摘叶的少女于野外邂逅钟情,正合题意,只是不见“零露漙兮”。 老者正自寻思,突见孙位唰唰几下,在少女和公子中间以粗笔画了纵横数道,竟占了小半画面。 老者一惊,不明孙位何意。好好的一幅画,如此一来岂不毁了? 孙位不慌不忙,又略施淡墨,那几笔粗墨便成了杂生的野草。这野草固然画得韵美,却仍觉破坏了先前的构图。老者不由得嘆了口气,心道:“这位先生原本画功深厚,远逾常人,想必要在构图上再出奇思,可惜却弄巧成拙,反倒不伦不类了。” 正想起身拿起画来作一点评,不料孙位并未画完,将笔在清水中涮净,又以笔锋正中的一跟毫毛轻轻蘸墨,对准野草,手腕一抖,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力,那笔端滴下一滴水,落到纸面时竟将笔尖上那一点墨散到水滴的四周,浓淡渐变相宜,刚好成了一滴露珠之形,何止神似,便如将那露水采来,施在这里一般。孙位又如法滴了几滴,老者不禁眼前大亮,面对画面,仿佛置身野外,正巧透过一簇野草上的露珠,见到一幅两情相悦的美景。那莹莹露珠,宛如少女的明眸,亦如公子含情的双目,当真是零露瀼瀼,美人清扬! 孙位放下笔,向老者作礼,请他点评。老者起身还礼道:“先生的画,老朽恐怕无置喙之地。老朽一生喜画,阅画无数,当今名家之作亦多有缘观瞻,今见先生下笔着墨,随心所欲,尽皆恰到好处,无一笔一墨欠在,构思之精巧更出乎意表。三年前老朽曾见过当今国手、会稽山人孙位先生的一幅高逸图,其功力似乎尚不及足下。” 孙位微笑道:“老先生过誉甚矣,区区在下,不过学得三二笔涂鸦的功夫,聊以自娱尚可,岂敢与国手大家相提并论?今日也不过因为囊中羞涩,见利而忘鄙,斗胆上来献丑,倒叫老先生取笑了。” 老者摇摇头道:“先生倒也率直,难得。不知该如何称唿先生?” 孙位答道:“在下姓孙,名遇。” “孙遇?”老者嘆道,“老朽郭慕孺见识浅少,竟未曾得闻孙先生大名。不过老朽斗胆预言,将来先生的大名必将响震寰宇,传美后世。” 孙位拱手道:“郭老先生错爱了。” 郭慕孺躬身揖手,请孙位上二楼。 楼高一层,气爽三分。二楼四面门窗洞开,江风习习拂面,孙位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气怡然。 早有一书童恭敬地将孙位迎入门。只见阁内正中陈一四方书案,案上笔墨纸砚现成,案旁坐一中年汉子,方面虬髯,身穿布褂,脚踏芒鞋,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倒与八仙里的钟离权相似。 钟离权对孙位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并不见礼,举止颇为傲慢,眉宇间却气定神闲。孙位觉得此人奇怪,但并不计较他无礼,主动上前施礼道:“在下孙遇,请教先生高名。” 钟离权道:“大家都叫我三是先生,名字不说也罢。” 孙位更加好奇,问道:“为何叫三是先生?” 三是先生道:“我生平看不惯的人、事太多,这一街之上,半街是伪君子,半街是真小人,故而难得从我口中听到夸奖赞美之言,多为非否嫌恶之语。我只对三种人称‘是’,有德者,有才者,有量者。所以大家叫我三是先生。” 孙位抚掌笑道:“甚妙。就请三是先生出题。” 三是先生说道:“提笔吧,我边说你边画。”口中果然无半句客气话。 孙位微微一笑,并不介意。 只听三是先生道:“我欲见高山。” 孙位心想:“他只说要我画高山,却不说接下来要画什么,这便如何落笔?我若满纸画作高山,他莫又要我画流水。难怪至今无人过关,此关实在太过刁难人。如今只好画在笔下留三分,见机而变了。”当下在右侧纸面画作高山。 又听三是先生道:“我欲见流水。” 孙位暗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提笔再画。 “我欲见长路。”三是先生又出新题。 孙位已在山间水畔也留了余地,便不为难。 “我欲见云天。”孙位此时已然明白,这三是先生是要考校画师的临场应变之功,以及对画面构图的控制之力。 “我欲见房舍。”孙位应声在山脚添画房舍数间。 “我欲见感伤之士。”孙位闻言暗道:“这位三是先生要的倒真齐全,山、水、云、天、舍,现在要画男,过会儿怕要再画女了。”提笔在房舍前画一男子,席地而坐,怀卧古琴,仰天而歌,其情悲怆。 三是先生也不看孙位作画,清了声嗓子说道:“你且听仔细了,我欲见飞鸟。在此之后,许你加画一物,无论人、物皆可,裨成完整画作,更须配以古人的诗、辞、歌、赋一首,应和画中之境。”说罢摇了摇手中的蒲扇。 孙位心中嘆道:“想我恩师当年苛训严教,也不曾出过此等刁钻题目,现在知道为何竟无一人能过得这第二关了。”当下目视画面,凝神思索,正专注间,忽觉心中清朗,隐约竟似听到画中男子所吟之歌。
第39页 孙位再不犹豫,挥笔在男子对面画一女子,蹙眉哀恸,倚门悲啸,声动天宇。空中两只白鹤,盘旋迴顾,唳鸣凄凄,直似被女子的哀哭声所撼。 末后一笔完成,整幅画浑然一体,人境相托,主次有序,远近高下全无阻滞之感,决计看不出是一样一样凑成的画面。孙位又提笔书道:“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正是商代陵牧子所作的《别鹤操》(引自晋·崔豹《古今注》)。 陵牧子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其妻闻之,夜半而起,倚户悲啸。陵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琴谱》曰:“琴曲有四大曲,《别鹤操》其一也。” 孙位此画正与《别鹤操》意境相合,而无半点牵强。 三是先生先看题诗,又将画作上下细看,越看越惊,越看越奇,不住摇头嘆气。 孙位见状,心下暗忖:“怎么,难道此画不入三是先生的眼吗?” 三是先生看罢回身,向孙位深揖一礼道:“先生乃不世高才,我三是先生现下连这个‘是’字都不敢对先生说出,实在惶恐之至。今日得睹先生当面作画,何止三生有幸。” 孙位见他突然对自己如此礼敬,倒觉不惯。拱手回礼道:“先生不必多礼过誉,在下孙遇承蒙三是先生青眼垂爱,才是三生有幸。”说罢哈哈大笑。 三是先生见孙位性情如此爽快,也哈哈笑道:“当世丹青名家,我从前只佩服孙位和张南本二位,今日得见先生,却更胜二人。幸哉!快哉!今后我三是先生品画,终于能说三个是了,哈哈哈!” 孙位与之同笑,心道:“不想我孙位的虚名还被这许多人瞧得起。”然不能告知三是先生自己便是孙位,心中不免歉然。 王之涣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孙位甫上三楼,便觉视野开阔,四下无遮,嘉陵江水滚滚奔腾,不见头尾。目之所极,水天一色,更无分际。孙位心中感慨道:“所谓天渊之别,当是局限其中,目视短浅所致。若能置身远处,放长眼光,天渊何曾有别?” 进得门来,两位官吏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满面堆笑,齐向孙位拱手作礼,一人说道:“恭喜,恭喜先生连过两关。我二人奉命在此设关近一月,先生是第一位上到这三楼的,必是丹青圣手,笔墨高士。在下杨一忠,是刺史大人府上的总管。这位刘漱刘大人,是刺史府中的丹青舍人,乃当今翰林供奉常重胤常大人的门生。” 孙位心想:“看来这位刺史杨大人果真好画,居然设了‘丹青舍人’一职,想必是专门为这位刘漱所设。我在京城时见过常重胤,此人善画人物,工笔精妙,这位刘漱既然是他的学生,想来也是工于人物了。”当下施礼道:“多谢杨总管和刘大人,在下孙遇,粗通墨彩,前面侥倖过得两关,尚有余悸,岂敢自居高明。常翰林妙工写貌,刘大人列其门墙,必定是高徒出于名师了。” 刘漱淡淡一笑,说道:“不敢。不知孙先生师出何方高人?” 孙位笑道:“在下鄙陋,不敢辱没恩师清名。况且他老人家既非权宦,亦非名士,不提也罢。” 刘漱哼了一声,不再搭话。 杨一忠伸手侧身道:“孙先生请就座。”随即啪啪击掌两次,四面的门窗一时全被关上,只留下北面窗子。孙位这才发现,原来屋外四面四角有八名军汉,一直站在屋外的环廊之上,适才因门窗大开,各人身处门窗之后,是以自己只见到站在正门旁边的两人。 孙位被引至书案后坐下,杨一忠笑着说道:“此关并不似前两关一般刁难先生,只让孙先生临摹一幅图画而已。”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小心展开于案上。 孙位心中正自寻思:“怎的只要临摹一幅图画吗?为何却将门窗紧闭,又有军士把守在外,搞得神神秘秘?”待见到案上的画卷,不禁眼前一亮。 卷中所画正是阆苑美景,但见金城玉楼,华阙碧堂,玄台重重,翠池环绕。四面更有绵山叠翠,江水回曲。此画骨法清奇,笔力遒劲,连绵相属,气脉不断,显是一气呵成之作。可惜只画了大半,画作并未完成,阆苑十二楼只画了七座,除此南楼之外,尚有四楼未画。奇怪的是,画中七楼有六座楼是自西向东依次而画,第七座楼却是画在阆苑的东南角,画面中间一片空白。第七座楼的比例也全然不对,比其他六楼大出许多,用笔似乎异常匆忙潦草,然细看仍是出自一人之手。更为特别之处,画者还在这第七座楼的匾额上书有“凤凰楼”三字,竟以草书一笔写就,全不似牌匾写法。 孙位细细端详此画,但觉画功可与当世名家相媲美,已臻一流之境。若要临摹此画,确实不易。功力不及此人者固然无法揣摩其运笔着墨,便是同为丹青名手,因笔法风格各异,笔势劲道、始终曲折、勾画行散均不相同,所以往往不能互相模仿。世有名家画作的赝品流传,也只能矇骗不谙真道的浅外之人。除非临摹者画功尚高出原作者许多,方可仿画得惟妙惟肖,然若如此,仿者亦不屑于临摹仿画了。 刘漱见孙位专注看画,半晌无语,冷笑道:“此画笔法出格,且多诡异之处,孙先生若觉为难亦不必勉强。”言下大有不屑之意。
第40页 孙位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才,却想一试。” 杨一忠说道:“孙先生请来这里观看。”伸手请孙位到北面窗前。 凭窗望去,阆苑全景尽收眼底,原来那画正是在此处画成。 孙位眺望片刻,转身回到案前,提笔欲画。杨一忠在旁为孙位研墨,孙位道了句“有劳了”,并不推辞。 孙位屏气凝神,注视原画片刻,自己便画一阵,再看片刻,再画一阵,看画时间越来越短,自行作画的时间越来越长,笔锋流畅,无半分凝滞迟疑。或轻或重,或顿或转,或皴或染,或行或散,运腕如行云流水,落笔似成竹在胸,不消一个时辰,已然将画完成。 杨一忠和刘漱二人将两幅画反覆比较细看,直似出自一人之手。再者,便是临摹自己的画,也很难画得一模一样,而孙位画得竟和原画几无二致,足见孙位的画功又远在原画者之上。 刘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杨一忠却道:“孙先生真神笔也!竟能在如此短时内摹成此画,若不是先生空下这凤凰楼不画,便再难分出哪一幅是原画了。只不知先生为何不画这凤凰楼呢?” 孙位反问道:“请问杨总管,学画者为何要临摹他人画作?” 杨一忠道:“那自然是因为别人画得好,想要学习人家的长处喽。” 孙位点头道:“总管所说极是,所谓见善思齐,闻恶自警。若是他人画得好处,自然可以临摹,若是欠佳之处,不画也罢。” 杨一忠道:“孙先生说得有道理,在下也觉原画中的凤凰楼画得大为怪异,似与其他部分格格不入,只因这画并未画完,故不知原画者究竟有何意想。” 刘漱在旁冷冷说道:“此画乃仙人所作,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其真意。”语气颇酸。 孙位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好奇地问道:“刘大人此话怎讲?怎知是仙人所作?” 杨一忠接口说道:“十五年前,当时的阆州刺史张大人夜宿滕王旧时寝宫‘中天楼’,次日一早在床头案上发现此画,遍询侍卫、僕婢,均不知此画从何而来。后来有一道士名叫楚飞白,素与张大人往来,见此画后称为仙人所作,并说仙人遗下此画,意在看中凤凰楼有仙家风范,故而建议张大人应将凤凰楼献给仙人使用。这凤凰楼乃是歌舞伎乐之所,平时本就少用,张大人又喜好道术,对楚飞白所言深信不疑,便将此画供于凤凰楼上,从此紧锁楼门,不令任何人踏进一步。” 孙位又问道:“此画既供在凤凰楼,如何又流传出来?” 杨一忠说道:“后来杨大人继任阆州刺史,听闻此事颇觉好奇,去年命人打开凤凰楼,取出此画。杨大人好画众所周知,大人一见此画,爱不释手,便命人重新锁上凤凰楼,却将此画留在身边,日日玩赏,每每感嘆此画未全,不免可惜。直至上月,杨大人命在下等张榜设关,欲求绝世高人续成此画,以慰杨大人殷殷之情。” 孙位听罢,笑道:“此画来歷倒有几分奇特,不过却也未必是仙人所遗。” 刘漱哼道:“学得几手照猫画虎的本事,也敢妄议仙家妙笔!” 孙位微笑不理,杨一忠忙打圆场道:“孙先生连过三关,照规矩当礼为上宾,这就请先生移步到阆苑‘会仙楼’,杨大人必当亲自为先生接风。” 孙位说道:“不忙,杨总管,我还有两位同伴,可否与他们一同前往?” 杨一忠道:“这个自然。” 孙位又道:“我听说过得三关者,纵然不能续成此画,也当赏银百两,此事确否?” 杨一忠笑道:“不错,先生不必担心,我这便让人奉上白银。”说罢让人取来百两纹银给孙位,孙位也不客气,收下后请杨一忠派人去将楼下的李义南和船上的工倪找来,低声吩咐工倪去请一位好大夫,并带上这一百两银子,送去给邓孝谨,再到会仙楼与自己和李义南会合。吩咐妥当,自己便和李义南一同随杨一忠等人赴阆苑会仙楼而去。 早有人将孙位连闯三关之事报与刺史杨行迁,杨行迁大喜,忙命人安排酒宴,在会仙楼宴请孙位。 席上杨行迁坐主位,孙位和李义南坐客位,三关的考官郭慕孺、三是先生、刘漱和杨一忠作陪。 杨行迁将孙位所画的半幅阆苑图反覆玩赏,赞不绝口。众人除刘漱外均与孙位交谈甚欢,大感相见恨晚。杨行迁向孙位敬酒道:“杨某乃一画痴,平生对画家最为敬慕。孙先生适才说与友人四处游歷,并无功名在身,如蒙不嫌,何不在这阆苑常住,如刘大人一般做个丹青舍人,杨某也好朝夕向先生请教。” 孙位推辞道:“在下乃一山野村夫,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大人的美意在下感激不尽,请恕不从之罪。” 杨行迁见孙位不接受自己所封官职,颇感失望,又说道:“既然孙先生不愿意,杨某也不勉强,不过总要请先生在此多住些日子,既可慢慢揣摩如何将这半幅画续全,也好为杨某多讲授些丹青之道。” 孙位说道:“大人盛情,在下本当遵命,不过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待忙完这一着,定当回来向大人请罪。至于这续画之事,大人不必担心,趁现在宴席初开,在下这就为大人续画,以助酒兴。”
第41页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座者均知这续画比之临摹还要困难百倍,临摹尚有参照可循,续画之时,却属全新创作,况且下笔用墨须与原作一致,格局风韵更要无二无别。这便等于要续作者将自己从前的作画风格统统摒弃,而完全变成与原作者相同的风格。须知一流画家的风格养成往往需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之久,朝夕之间怎能突然改变?更何况是要变成指定的一种风格!是以杨行迁邀请孙位多住些时日,虽是爱惜人才,想与之多些亲近,也是留给孙位充足时间,好让他慢慢揣摩原作,以便能够一点一点将画接续完整。不想孙位现在就要即席续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孙位将自己画的那半幅阆苑图铺在案上,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笔,凝神静气,吐纳数次,然后双目微合,片刻睁眼,提笔便画,一时间笔似游龙,墨彩如雨,不到两盏茶的工夫,孙位已经收笔入怀。 众人忙凑过来围看,只见一幅完整的阆苑图宛然目前,笔势色彩、形象格局皆与原作一般无二。郭慕孺和三是先生皆是大行家,见此画非但骨法肤肉与原作相同,神气风韵更是如出一人!二人深知孙位的画功高出原作者何止数倍,加之孙位仅在南楼过关时一睹阆苑全貌,现今竟凭记忆画成全图,过目不忘之功更非凡人,不禁暗自拜服,五体投地。 杨行迁不住口地“哎呀”赞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一双肉眼。 唯独刘漱静静观看片刻,说道:“孙先生的画虽然画得不错,却与原画不同。原作奇特之处正在于凤凰楼的比例比其他诸楼大三倍许,故而续画原作之关窍便在于体解此处之精妙深意,方能画出绝世惊奇之佳作。如今孙先生却是老老实实地画了一幅阆苑写真图,这怎能算是续画,分明成了改画。” 杨行迁此时也点头同意,说道:“刘大人说得不错,不知孙先生为何将原作的凤凰楼改画?” 孙位黠然笑问道:“杨大人觉得原作中的凤凰楼画得美吗?” 杨行迁被他这一问,愣了半晌,说道:“此乃仙人所画,虽然我辈凡夫俗子不识其妙,想必另有深意。” 刘漱在旁应和道:“杨大人所言极是!” 孙位哈哈笑道:“依在下之见,此画并非神仙所画。作画之人技艺虽高,亦不过是位一流的画师,然画至一半,却突然中断,凤凰楼更是草草画成,这里面有没有深意却不好说。” 刘漱冷笑道:“孙先生莫不是自知难成其作,故意找託辞为自己开罪吧?” 孙位并不理会他,向杨行迁说道:“凡观画作之佳劣,当依据六法,一曰气韵,二曰骨法,三曰形象,四曰赋彩,五曰格局,六曰转折。六法精论,万古不易。且以六法观此‘仙家之作’的凤凰楼,骨格苍脆,形象潦草,色彩全无,格局错乱,转折失章,气韵更是僵化待死。作此画者本是一位风情高雅、胸怀坦荡的君子,也是一位侠骨柔肠、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作画之初,画者气定神闲,画至一半,借酒助兴,逸趣正浓,谁知后来突遭变故,气息闭结,竟似临终将死一般,不知为何还要草草将凤凰楼画成,全失原画体统。在下猜想,当年或有人偷偷将此画放在中天楼,或为道士弄玄,或有其他隐情,不得而知,但神仙遗画之说却万不可信。” 刘漱哈哈大笑道:“孙先生所说,竟似识得作画之人,当年亲眼见他作画一般,还说什么道士弄玄,我看孙先生自己才是故弄玄虚吧!” 未及孙位答话,三是先生却道:“此言差矣!你道孙先生为何能在少时之内,将此上乘之作临摹补画得如此完美?当年孔子向师襄子学琴,学得一曲,不知其名,待孔子艺成之后说道:‘我已了知作曲者矣。此人默然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深远如视羊群,俨然是心繫万民、统领天下的王者,若非周文王,谁又能谱成此曲?’师襄子闻言大惊,赶紧起身向孔子跪拜两次,原来此曲正是周文王所作的《文王操》。可见善乐者闻声而能知人,已得其神髓之故。今孙先生观画知人,亦同此理。正因为孙先生能得画之神髓,故而能与原画者同笔同墨,在行锋运笔之时,便已感同身受原画者当时之处境心思。孙先生真画神墨仙,丹青之圣也!”说罢向孙位躬身长揖到地,郭慕孺也起身向孙位深深行礼。 孙位忙鞠躬还礼道:“二位先生折杀在下了,孙某这点微末功夫如何敢同圣人相比?孔子与文王二圣乃心交神感,在下却只不过是嗅到了原画者的一点气氛罢了,实实不足称道。” 杨行迁此时方知孙位深不可测,再细看孙位完成的阆苑图,虽然与原画极似,但因少了那座莫名其妙的高大凤凰楼,加之全画完成之后,结构紧凑,笔法连贯,气韵流畅,清雅自然,其怡神悦目实在原画之上,便更加确信孙位所说不差。当下拱手说道:“孙先生和三是先生的一席话令杨某茅塞顿开,自知从前见识不免井蛙窥天,今日得见高贤,有幸之极,一定请孙先生多多指教。” 孙位谦道:“大人过奖,孙某岂敢?只盼在下这几笔涂鸦侥倖逃过大人和诸位先生法眼,勉强算得续上这半幅佳作,在下便已知足了。” 杨行迁大笑道:“当然续得上,先生若续不上,便没人能续上了。”说罢拍手叫道:“来人,奉上彩金。”
第42页 只见两名僕人从后面端出一只小木箱来,打开后捧于孙位眼前。 杨行迁说道:“这里是千两纹银,请孙先生笑纳。” 孙位拱手道:“多谢大人。” 李义南不欲显露身份,故而席间一直无语,此时心中暗道:“没想到我贤弟之妙笔竟臻如此极境。从前但闻其鼎盛之名,今日方知真乃实至名归!”几人把盏欢饮。 不多时,有军士来报,说有一位叫工倪的,自称是孙先生的朋友,前来求见,杨行迁问过孙位后,请他上楼一同入席。 杨行迁见工倪身材甚为矮小,觉得好奇,不免多看他几眼。刘漱一直嫉妒孙位之才,刚才见众人和杨行迁对孙位推崇备至,心中大为不快,今见杨行迁对工倪好奇,登时有了主意,举杯向孙位三人敬酒,说道:“孙先生才华出众,所交之友亦特于常人,刘某见这位工先生相貌非凡,想为工先生画像一幅,不知可否?” 杨行迁闻言拍手贊同道:“甚好甚好,刘大人专攻人物,笔下出神,正好为工先生写貌。” 孙位和工倪均不好推辞,只得让刘漱画像。 刘漱有意卖弄画技,展纸于案,行笔如飞,很快画成。他既想取悦杨行迁,又欲嘲弄孙位等人,竟将工倪画成游戏于假山旁的孩童一般,意在讽刺孙位之能不过是煳弄小儿罢了。 杨行迁看画之后甚觉好笑,却不便当众显示轻侮工倪,只微笑道:“刘大人下笔生动,情趣活泼,不愧是善画人物的高手。” 其他众人看后均觉刘漱过分,却不好出言指责。 孙位见工倪神色尴尬,心中大感歉意,知道都是因为自己,连累朋友受辱。当下说道:“刘大人画功扎实,可惜白璧微瑕,未能尽善。” 刘漱不以为然,挑衅道:“怎么?孙先生对于画人写貌,也能得其神髓吗?” 孙位微笑道:“不敢说已得神髓,不过还略知一二法则。” 杨行迁最喜听人评画,马上说道:“便请孙先生点评此画得失如何?”三是先生和郭慕孺也欲听孙位高论,同声应和贊同。 孙位缓缓说道:“画人物者,必分贵贱气貌、朝代衣冠。释门则有善功方便之颜,道像必具修真度世之范,帝王当崇上圣天日之表,儒贤即见忠信礼义之风,女子有淑秀之态,田家有朴野之真。画衣纹者,用笔类于书法,有重大而调畅者,有缜细而劲健者。纵横之间、勾转之下,必循实际,又须彰显衣纹高侧、深斜、卷折、飘举之势。” 三是先生和郭慕孺点头称是,刘漱说道:“这些规矩,人人皆知。” 孙位续道:“写貌者又名写真,须得所绘之人的神韵。这位工兄身材虽矮,却是持重老成,举止娴雅,进退有节,全无半点孩童气息。刘大人所画,除了五官形状之外,恐怕无一与工兄相似。况且刘大人笔下亦未免三病。” 杨行迁“哦”了一声,问道:“是哪三病?请道其详。” 孙位说道:“所谓三病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结。版者,腕弱笔痴,物状平扁,不能混圆;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也。此画初看尚可,细观不耐久玩。” 众人闻言看画,均觉孙位所说丝毫不差,都频频点头,却不便出声相贊。 刘漱满面通红,愤然说道:“孙先生伶牙俐齿,只怕口中的功夫胜过笔下,何不也画画这位工先生给我们看看。” 众人皆应和叫好,倒不是替刘漱起闹,而是确实想见识孙位如何画人。 孙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案前,饱墨挥毫,只数笔便已画成。大家争相上前观看,但见寥寥几道墨痕,一个活脱脱的工倪跃然纸上,形神兼备,果然见画如见其人。众人齐声喊好,更是对孙位佩服得无以復加。刘漱却脸色发紫,不再开口说话。 大家重新入席,轮番向孙位敬酒,工倪心下也对孙位好生感激,冷眼一瞥刘漱,见他盯着孙位,满脸怨毒,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众人豪饮,日暮方休。杨行迁留孙位等人在会仙楼过夜。 众人散去,工倪向孙位和李义南说道:“我见刘漱此人不善,咱们须加小心才是。”李义南点头称是,孙位却一笑置之。 睡到后半夜,孙位突然被工倪和李义南叫醒,但觉满屋浓烟呛人。三人住在会仙楼二层,李义南和工倪携起孙位,纵身从窗子跃出,稍后闻听有人大叫失火,随后便有大批军士赶到会仙楼来救火。 好在火势不大,很快便被扑灭。两个军士从楼中拖出来一人,已被浓烟燻得晕死过去,正是刘漱。原来他白日里席间蒙羞,气愤不过,自觉颜面尽失,从今无法再在刺史府中立足,竟想火烧会仙楼,与孙位等人同归于尽。 此时杨行迁也已被吵醒,问明情况后让人将孙位三人和刘漱带到中天楼来。 刘漱被人用冷水泼醒,杨行迁大怒道:“我一向待你不薄,不想你心胸狭隘,不过被孙先生批评几句,竟要放火烧楼,杀人报復,却将置我于何地?这会仙楼若被你烧了,我如何向朝廷交代?你当真是死有余辜!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杨行迁因私住阆苑,不敢将此事公开处理,只得私下处死刘漱。
第43页 孙位忙道:“且慢!大人,刘先生虽然一时煳涂,终究并未酿成大祸,何况此事毕竟因我而起,在下斗胆为刘先生求情,免他一死。” 杨行迁道:“此等卑鄙小人,留他何用?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孙位向杨行迁拜道:“大人酷爱丹青,乃清洁高雅之流。身虽为刺史之官,心却为仁德之士,何必同这等人斤斤计较?但凡书画,诸法皆轻,气韵独重,诸法可学,气韵天成。大人生来好画,足见天赋丹青之气。气韵高者,人品自高,人品高者,气韵不得不高。大人何必为了此人,染污了清高之气?大人若能宽恕此人,在下愿多留两日,为大人多作几幅画。” 杨行迁听孙位不住地夸奖自己仁义高雅,似乎不得不宽饶刘漱,便顺台阶而下,笑道:“孙先生肯赐画,再好不过,姑且看在先生面上,留他一条狗命。”遂命人将刘漱责打五十军棍,贬出府去。 三人便又在阆苑逗留两日,孙位应杨行迁之请,画了一幅山水长卷,一幅松石,两幅鬼神、人物,两日后方向杨行迁辞行,与李义南、工倪乘船而去。 第八回 九曲水路多妖孽,五位忍者显神通 重新回到船上,三人心情大好,这回也备足了美酒佳肴,自可以畅饮江上,间或听听渔歌船号,看看两岸风光,尽得江人之乐。 三人谈起阆州之行,犹尚津津乐道,李、工二人对孙位画功人品大为钦佩,李义南贊道:“贤弟作画固然神乎其技,然而能为刘漱那起小人求情免死,这等宽怀雅量更是难得的君子所为。”工倪和道:“正是。孙大人勘得忍者之道。” 孙位大笑自谦。 李义南也笑道:“只不过杨刺史的画上署的是孙遇之名,日后他们若知晓孙遇便是孙位的化名,怕是惊喜得三天合不上嘴。” 孙位却道:“小弟并非化名孙遇,而是确已改名为孙遇。” 李、工二人同时“啊”的一声,深表诧异。 孙遇说道:“小弟自从得蒙妙契禅师指点,于心、于物、于画、于世间诸法颇多感悟。此番在阆州作画,自觉画功大胜从前,便是得益于禅师的指教。小弟与禅师之遇,实乃毕生之幸事,故而愿改名为‘遇’,以志禅师之恩。” 李义南颔首道:“好,贤弟既然改名为‘遇’,愚兄便再送你一个表字‘异之’,如何?” 孙遇作了一个长揖道:“多谢兄长赐字。” 工倪嘆道:“我辈自幼习练忍法,于其中奥义之领受,只怕还不及孙大人在妙契禅师处两日之学。老禅师佛法固然高深,孙大人根器却是非凡。” 孙遇忙道:“工兄这样说真是羞煞小弟了。工兄今后切莫再叫大人长、大人短,咱们以兄弟相称岂不最好?” 李义南也和道:“正是,大家日后都以兄弟相称便是,不必拘礼。” 工倪却坚持不从,二人劝说几番无果,只得由他。 游江十余日,已过合州,再行二三日便可到渝州登岸乘马。 三人正在船板上吃茶,工倪突然道了句“奇怪”。孙、李二人不解,顺着工倪的手指见一艘小船在他们船后不远处随行。工倪说道:“这艘船已经跟了咱们两天,行船歇宿的时间都和咱们一样,颇有些奇怪。” 李义南望了一阵说道:“工兄可看得仔细?莫不是同样的别家船只?” 孙遇也望着小船说道:“工兄说得不错,到合州之前,这艘船就跟在咱们身后,看来咱们须要小心些。”李义南点了点头。 又行出二三十里水路,船只驶入一段曲折水域,当地人称为“五九滩”,意为此段水流有五个大弯、九个小弯,水湍弯急,船危难行。工倪租的这条船颇大,由蒋姓兄弟俩经营,哥俩轮番摇橹休息。蒋大见船入急流,便请三人进到舱内,免有危险,又嘱咐弟弟蒋二小心掌船,自己却在船头观察水路。 转过第二个弯道,蒋大“哎哟”叫了起来,三人闻声忙出舱查看究竟。赶到船头,见蒋大张目结舌,吃惊地望着前方水面。三人看去,只见水面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不知何物,正迅速迎面扑来,不多时便到近前。 “鱼,是鲤鱼!”蒋大话音未落,成千上万条鲤鱼似乌云一般聚集在左侧船舷,越集越多,不断拱动,竟渐渐将船向右侧顶起。 船上诸人皆大惊失色,工倪和李义南几乎同时叫道:“小心抓紧了!”齐步抢过去将孙遇推入船舱。二人反身出来抄起船上的竹篙不停地拨刺挑打鱼群,却哪里管用,但见船身越发倾斜。 眼见右侧船舷将要进水,突然一股激流从船尾射来,其疾如箭,将左舷的鱼群立时冲散,大船“嘭”地落回水面,摇晃了一阵又恢復了平稳,数十尾鲤鱼散落在船板上,兀自活蹦乱跳。众人惊魂未定,回头向船尾看去,只见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只小船不知何时已经迫近,船上二男一女,皆作渔人打扮,船尾的男子还在奋力划桨。 “当心!鱼群又回来了!”工倪大声叫道。 小船上立于船首的男子唿地纵身跃起,竟飞出两丈多远,直跳到大船上来,双手当胸结印,喝一声“吽”,左舷处立时捲起三尺高的浪花,不停向外翻滚,形成一道厚厚的水墙,将鱼群挡在外面。那鱼群反覆冲击不动,忽然分出一群,绕过船尾,转而攻击右舷。那男子将两臂平伸,又喝声“吽”,大船右舷也捲起水墙,将鱼群挡住。鱼群围追着大船游出里许远,待转过第三个大弯道,便倏地一下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4页 大家这才舒了口气,那男子也收了忍术,过来与众人相见。原来此人叫娑揭梁,是南瞻部道擅长水系忍术的娑揭族忍者,小船上的女子名叫娑揭冰,是他的妹妹。那划桨的男子名叫谷子平,也是坚地长老手下的海音族忍者,海音族长于声音忍术,族人以谷为姓,取“诸法不实,犹如谷响”之意。 当日工倪僱船与孙、李二人南下时,曾在周围留下暗号讯息,七手族的老七飞虹脱险后来寻工倪,见到讯息便即追来,路上碰到海音族忍者谷凡,将情形告之,谷凡遂用“白螺传音术”传信给合州的谷子平,谷子平知道渝州一带常有目焱的手下出没,便约上同在合州的娑揭梁兄妹,在合州北面江上接应工倪等三人,一路尾随而来。适才危急之下,娑揭梁先以激流冲散鱼群,又以两道水墙护住船身,皆是娑揭族的“波即水”之术。 李义南邀谷子平与娑揭冰同上大船,二人于是将小船繫于大船尾部,纵身跃来。 孙遇等见娑揭梁兄妹俩像是南方人相貌,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显然是常在水面活动,风吹日晒所致。那谷子平中等身材,头戴大斗笠,颈上戴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海螺,大家均想这必是白螺传音术所用的白螺了。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李义南向娑揭梁询问刚才的鱼群是怎么回事。 娑揭梁答道:“这是目焱手下的西江三坞忍者所为,他们擅长水中作战,可潜伏于水下,或驱逐水中鱼鳖虾蟹等类,或以水草萍藻为武器,或直接以水攻敌,诡秘难测。据说其首领龙潜还可以驾驭江龙作战。” 李义南和孙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看来目焱已经知晓我二人南下,此番派人袭击,无非想要抢夺忍者令牌和那封梵文书信。” 李义南又问娑揭梁、谷子平二人的姓氏含义和“波即水”忍术之义,二人轮番作答。 娑揭姓氏取义自《妙法莲花经》中的故事,经中有一位娑揭罗龙王之女,年始八岁,智慧利根,将一枚价值三千大千世界的宝珠献给佛陀后,自己也立地成佛。娑揭忍法本意便是学龙王之女,能具大信心、大智慧,放下执着,立地成佛。 “波即水”之术乃是以心意控制水流之忍术,水随心动,其名含义是要习此术者明白,无论水流波浪有何形貌,有何动盪,其本质只是水而已,波动之水与平静之水无有纤毫差别。正如人有种种心思、情绪、烦恼,然无论喜怒哀乐、无论邪正善恶、无论烦恼觉悟,其本质皆是清净本心而已,皆由自心中显现,并非他物。能达此义者,便可解脱成佛。 而“海音”之姓亦取自《妙法莲花经》,经中《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云:“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然此义颇深,谷子平也不大懂得,只知道族中唯有取得识忍资格者才可姓“海音”,其他忍者均须姓谷,意为先要明白万法如幻不实,犹如谷中迴响之声。海音与娑揭二族渊源颇深,非但姓氏皆取自《法华经》,二族忍术也多有相通之处,海音族忍术之中最高明者即是“龙女献珠”,然族中尚无人练成此术。 听完二人讲述,孙遇嘆道:“妙契禅师所言诚不虚也!非空大师所传忍法,的确处处引导学人悟道解脱,可怜了那些不肖子弟!” 工倪以外那三名忍者虽不知妙契禅师为何人,然听孙遇此说,皆恭敬合十道:“实乃如此。” 接下的几个弯道都是急弯,水流也更快,蒋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船身,蒋大也拿着竹篙,帮弟弟调整船行方向。刚转过第一个急弯,忽然“咚”的一声响,船身似被什么东西撞到,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又来了!”娑揭梁话音甫落,又是“咚”的一声,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哗”地冲出水面,高出船舷四五尺。众人定睛看去,尽皆失色,那怪物竟然是一条水桶粗的黑斑巨蟒,蟒头竟如牛头般大小。蒋大哪里见过如此怪兽,大惊之下,脚底踉跄,险些掉入水中。娑揭梁忙将孙遇、李义南和蒋氏兄弟推入船舱,由谷子平摇橹,工倪守在船头,娑揭梁和娑揭冰分把左右船舷。 此时巨蟒频频用尾巴抽打船身,娑揭梁结印念咒,以激流大浪击打巨蟒,那蟒吃痛,却不肯罢休,距大船时远时近。 大船又转过一弯,蟒头探出水面老高,又“扑通”一声扎入水中。片刻宁静之后,只听“哗哗哗哗”数声水响,大船前后左右竟忽然冒出十余条巨蟒,同时袭向大船。但见蟒身攒动,洞开一张张血盆大口,利牙如剑,直欲窜上船来。 工倪和谷子平不停挥舞空无常,拦截众蟒。哪料巨蟒皮坚肉厚,即使偶被空无常刺中,也毫不在意,仍继续进攻,将二人逼得步步后退。娑揭梁忙不迭地摧动巨浪,将群蟒一次次击退。娑揭冰则运起“盛日寒冰”之术,将江水化为冰箭,射向蟒群,巨蟒躲闪灵活,很难射中,但一中冰箭便立即退入水中,半晌才又重新进攻。 李义南在船舱中看得清楚,高声叫道:“姑娘,那些大蟒怕冷,你快多放些冰箭。” 一句话提醒了娑揭冰,她竟自收起冰箭,双目微合,结印念咒。片刻,众人便感到一丝寒意,继而寒气越来越重,船板上开始结霜,蟒群果然攻势渐弱,行动变缓。到得后来,左右船舷都开始结冰,众蟒再也不敢靠近,只在一两丈远处游弋盘桓。众人大喜,谷子平奋力摇橹,大船急速前行。
第45页 蓦地船身一顿,船速遽降。众人四下察看,原来有一条巨蟒缠住了后面的小船,正在尽力向后拉扯。娑揭梁忙以勐浪激射过去,那蟒机灵,竟从容躲入水中,尾巴兀自缠住小船不放。谷子平见状,取出空无常,一剑将繫船的绳子斩断,小船倏地被那巨蟒拖出数丈开外。 群蟒再也无奈,远远围着大船,又追随着转了两个弯道,悉皆没回到水中去了。 船上众人此时方松了一口气。孙遇和李义南相视无语,心中均想:“这传说中的西江忍者委实诡异之极,只怕难以就此罢休,不知接下来又待怎的。” 大家从舱中走出,只见蒋大、蒋二兄弟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娑揭梁兄妹不住磕头,嘴里不停说道:“请大仙收录小人做弟子吧。” 娑揭梁忙扶兄弟二人起身,向二人解说自己并非神仙。那二人如何肯信,非要坚持拜师学习仙术不可,娑揭梁兄妹俩哭笑不得。 娑揭梁只得问道:“你二人当真想做神仙?”二人忙点头称是。 娑揭梁又问:“你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兄弟二人答说尚有一老母健在。 娑揭梁点点头,肃然道:“你二人若想成仙也非不可,今日与我等相见也是有缘。只不过你二人今生的根骨稍差,须得再磨鍊一世,来世方可成就,不知你二人可有恆心毅力?” 二人连连点头。 娑揭梁说道:“如此,你二人须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件,回去好生孝养老母,当尽心竭力奉侍老母欢喜,不得有半点违逆。第二件,以后或耕种或摆渡,不得做捕鱼等杀生害命的生计,终生茹素断肉,并尽力放生。第三件,争取日行一善,每日检点自己,若有过错,以善行抵过,一善抵一过,一生至少积满三千善行。以上三件,你二人若办得到,我保你来生求富贵得富贵,求成仙得成仙。你二人依得依不得?” 二人异口同声道:“依得,依得!” 娑揭梁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起来吧。” 二人又叩头数拜,方才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众人不禁暗自好笑。孙遇心想:“蒋氏兄弟若果真按照娑揭梁的话去做,今生积善,来世便确实可以生为天人,这倒不是妄语。” 正谈话间,船又转过一弯,大家均为眼前景象所惊呆,只见这段水道又细又长,水面竟密密实实地长满了芦苇,足足高出水面五尺有余,大船只得停止不前。 娑揭冰试着发出几支冰刀,将面前的芦苇斩断,谁知那芦苇断后立即重生,娑揭冰连发冰刀,但终究芦苇太多,来不及开出一条水路,便又被芦苇所覆。 娑揭梁皱眉道:“这西江三坞还真是难缠。” 工倪在船头伫立片刻,回身向众人道:“我来试试看,请借诸位的空无常一用。” 众人不明其意,娑揭兄妹和谷子平将空无常悉皆取出,交与工倪,每人三支,加上工倪的空无常,一共是十二支。工倪又向蒋大要了船上所有的竹篙,一共有五根,工倪挑选了三根,将剩下的两根交还蒋大,嘱咐道:“待会儿你兄弟二人将橹收起,只用这竹篙撑船。”二人诺诺答应。 未及众人向工倪问明用意,只听“啪”的一声,一条又粗又长的水草从水中窜出,重重地打在船板上,随之向水中一拉,钩住船舷的边沿,大船竟被拉得晃动起来。紧接着又有第二条、第三条水草纷纷从水中窜出,来拉扯大船。 娑揭兄妹忙以水刀冰剑迎战,将水草一一斩断,水草却仍不断窜出。这边随斩随窜,那边随窜随斩,船上大为热闹。 工倪却不理会这些,转身走进船舱,不多时出来,手里提着六根齐长的竹竿,正是用那三根竹篙截成,每根竹竿的一端都有一个榫头,结实地嵌着两支空无常,剑柄相对,剑尖向外。竹竿的另一端插进一根二尺长短竿端头的圆孔中,圆孔内外则均有一小截挡头固定住长竿,又能使之自由旋转。短竿的另一头圆孔里同样插着另一根长竿。如此六长三短,九根竹竿与十二支空无常组成三组奇怪的机关。每根短竿的中央又各有一圆孔。 工倪来到船头,以三根长绳系住三根短竿中央的圆孔,将长绳分左中右从船头放下到水中,另一端绳头则系在船头中央的铁环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黄布,黄布中间画着那三组机关系于船头的图形,图形周围还写有一些梵文字母。接着,工倪又掏出一面小铜镜,双腿盘坐在船头,口中念动真言,用铜镜照向面前的黄布,然后再照向系在铁环上的三根长绳,只见那三根长绳蓦地被拉直,三组机关斜斜地刺进水面,好像有人在水中拉扯一般,继而空无常开始随着长竿的自转飞快地旋转,每对长竿又随着短竿的旋转而转成螺旋,如此便形成了三大六小的螺旋。旋转的空无常轻易便将船头的芦苇从水中成片斩断,形成一段丈二宽的水道。芦苇再生得虽快,却哪里及得上割苇机关旋转之速!六对空无常嗡嗡飞转,几乎看不见形影。 众人见状大喜,蒋氏兄弟更是看得发呆,谷子平喝了句:“还不快撑船!”二人方如梦初醒,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将船撑得飞快。 船既行起来,娑揭兄妹也更能从容应付那些水草的纠缠,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船已转过又一弯道,那些芦苇、水草也自不见了。
第46页 工倪收起忍术,将空无常还给各人,说道:“我等还要加倍小心,想那西江三坞的人定然不会就此罢手。”另外几人都道:“正是。” 大家严阵以待,连续过了二慢二急四个弯道,却不见任何动静。接下的一段水道暗礁颇多,娑揭梁提醒蒋氏兄弟小心掌船。 忽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粗大的激浪自水底射出,正打在船头,将船头掀起一人多高,随即又“嘭”地落回水面。孙遇幸而被李义南及时抓住,没有从船舱中跌出来。蒋二在船尾摇橹,倾斜并不甚巨,只是系在船尾的三匹马打滑受惊,险些踢到守在船尾的谷子平。其余诸人都在船首甲板,遽遭突变,工倪和娑揭兄妹俱凌空跃起,只蒋大一人滚落到舱口,好在并未受伤。 甫一落回甲板,娑揭兄妹同时以激流和冰箭射向水中,却哪里射得到什么,船身兀自摇晃不停。 稍停片刻,又是一声巨响,这回大浪打在船身中部,大船失去平衡,横着撞向水面一块大礁石,眼见撞到,娑揭梁唿地射出一道劲流,正打在礁石上,这一击力量极大,竟将礁石击得粉碎,大船也借着激流反冲之力弹了回来。 娑揭冰杏眼怒睁,向水中狂发冰刀冰箭,娑揭梁也调动水流,在船底和四周冲来盪去,试图将藏身水下的西江忍者逼迫出来。 半晌过后,并未见人浮出水面,却也收到一定成效,水底的忍者被激流逼得无法再使出大浪来打掀船身,便改了策略,看准空隙,转用极细之水流射向船底各处。这水流既细且劲,射到船底,竟能穿出小指大小的破洞来,船身开始进水。 工倪见状,忙取出一张黄布,将大船的形状画在黄布中央,又在周围画上很多梵文字母,铺于甲板上,然后拿出一只小银碗,双手结印,口中诵咒,再以银碗扣在图中大船破洞之处,说也奇怪,那洞口竟然立时合上。 这边娑揭兄妹忙着同水中看不见的敌人交战,却如何能取胜?船上不断被穿出小洞,工倪只得不停地补洞。眼见相持久了,船上一方必然吃亏。 只听谷子平怒喝道:“欺人太甚!”随即取下颈上所戴白海螺,念了几句咒语后便吹响起来。螺声呜呜咽咽,似从极远处飘来,闻者有些醺醺之感。谷子平边吹边以右手食指指向水中,不多时,水下射出的水流渐止,再过片刻,水面上忽地浮出两个人来。只见这两人赤裸上身,下面穿着贴身水裤,头上光光的无一根毛髮,耳孔还在殷殷地流着鲜血,此时已然晕死过去,这一路正是他二人在水底驱御鱼、蟒、水草作怪。 众人将两个西江忍者捞上船,以绳索缚于船尾甲板上,孙、李二人好奇,在其身旁端详良久。蒋二在船尾摇橹,却对这两个忍者颇感惧怕,不时回头看看水中有何动静。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谷子平说道:“这两个傢伙虽然被咱们擒获,只怕他们还有同伙会赶来作祟,咱们不妨连夜行船赶路,但愿别被西江忍者追上。”大家点头称是。 于是众人在船上草草吃了晚饭,并决定由工、谷、娑揭兄妹四位忍者轮番值夜,蒋氏兄弟换班划船、睡觉。 一夜无事,过了五更天,娑揭梁正要进舱叫妹妹来与自己轮换,突然船身一晃,江心水面飞速划过一道浪痕,超过大船后消失不见了。 娑揭梁顿时警觉,快步走到船头察看,并不见任何异样。娑揭梁仍不放心,站在船头眺望。再行里许,忽见江心一个黑影簌簌摇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叉腿站在水面上! 娑揭梁大惊,厉声喝道:“前方何人?”船舱中诸人皆被惊醒,忙赶出来察看。孙遇与李义南见一人立于江面之上,不禁张目结舌,面面相觑,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听水面上那人嘿嘿冷笑一声,道:“几个毛头小鬼,想带我西江三坞的人到哪里去呀?”嗓音悽厉阴森,令人不寒而慄。 娑揭梁沉声道:“哦,原来是西江的龙老大来了。你这两个手下恐有微恙在身,我们见他二人在水中折腾得老大不舒服,便请他们上船来歇息歇息,怎么,龙老大也不舒服吗?”说罢双手结印,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娑揭冰和谷子平也均各自结印持螺,神色凝重,显然是颇为忌惮面前之人。 工倪见状,忙将孙、李二人推入船舱,自己则守在舱口。孙遇和李义南却想看看这个龙老大究竟是何等样人,便从舱口探头向外张望。 龙潜哈哈大笑道:“小子,想不到你还挺好客啊。”笑声未断,一股巨浪从他身前蓦地掀起,迎头袭向娑揭梁等人,娑揭梁也连忙摧起一股大浪,与之相迎。两浪相击,声如巨钹,水花四射,如暴雨般泼落在江面和两岸。 谁知两浪撞击势头未尽,又有一浪从龙潜身前激发,此浪竟能绕过两浪,从大船左侧袭向船头诸人,如有眼目一般。 娑揭冰立时祭出一面巨大冰盾,护住大船左翼,阻挡袭来的大浪。谁知那浪撞到冰盾的瞬间,忽然分成两股,一左一右欲绕过冰盾。娑揭冰长啸一声,平展双臂,只见那冰盾竟唿地向两侧伸长开来,江水亦不断涌上冰盾,甫一接触便融入冰盾,以资助冰盾不停地长大。 龙潜见左右两浪沖不进去,便用拳头向那浪头一指,随即五指张开,那两个浪头倏尔各化作五个浪头,大小、势力却不减分毫,分从各个方向袭去。
第47页 娑揭冰全力迎战,那冰盾也迅速向四面长大,很快便结成一个巨大的冰罩,将大船整个罩住,船上诸人好似置身于水晶宫中。 龙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娑揭族的‘执水为冰’术。” 孙遇心道:“原来娑揭冰的忍术叫作‘执水为冰’,此名取得甚好,自在流动之水,因为寒气而凝结成冰,正如我人清净自在的佛性,因为妄想执着而成了烦恼众生一般。然而冰终将化为水,众生也必定成佛,其实只需去掉寒气和执着罢了。” 这边谷子平已念动咒语,继而手指龙潜,吹响白螺,呜咽的螺声透过冰罩飘向龙潜。龙潜长唳一声,立即在身前升起一道两人高的水幕,长有数丈,呈圆弧形环住大船,船上众人顿时感到头痛欲裂,原来龙潜利用水幕将螺声折射了回来。谷子平见状忙收了忍术,暗嘆龙潜应变之快。 娑揭梁再次摧起一道激浪,欲冲破龙潜的水幕,岂料激浪撞上水幕后立时便被化去势力,融入水幕之中,不见踪影了。 大家正无计可施,只见龙潜已将那十股浪头收为一股,却比之原来似乎还要细小些,那浪头直冲上天,升起约有十余丈高,折而下沖,并飞速旋转,好似一条长长的水钻,钻向冰罩上方。 那冰罩并不甚厚,如何经得起这一钻,只一转身的工夫,便被钻开一个大洞,江水顺洞潮灌进来,大船顿时成了一只巨大的水晶瓶,顷刻间水面便已没膝,船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娑揭冰只得收起忍术,泄掉江水。 龙潜见状更不怠慢,冰罩一撤,左、右、上三股激浪立时分作九头,从头顶上空和四周同时袭来,娑揭兄妹慌忙抵挡,却已不济,兄妹二人和谷子平均被击中。那三股浪击中目标后便如大蛇一般盘绕住三人的身体,兀自旋转不停,仿佛三个水陀螺,将三人囚在其中。 此时天已放亮,龙潜收了水幕,向前飘行了一段,行至大船左舷,距大船不过丈余。孙遇和李义南在舱口见那龙潜原来是个四十多岁的瘦高汉子,眉眼倒也平常,只是一张嘴大得出奇,几乎横贯整张脸,加之嘴唇极薄,便好似在脸上横切了一刀,留下一道长长的细缝。 龙潜尖声说道:“船舱中可是钦差大人?” 李义南应道:“你待怎样?” 龙潜嘿嘿笑道:“我们长老要见你,让我来请你过去。” 工倪怫然道:“龙潜,你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何必跟着目焱反贼一起作乱叛国?” 龙潜浑未将工倪看在眼里,冷笑道:“小矮子,爷爷本来不想欺负你,可别惹得爷爷我不高兴。”伸手一抓,一股激浪径直扑向李义南。 工倪右手急指龙潜,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只两寸粗的竹筒,长约一尺,拇指握处有一关棙,工倪拇指轻按关棙,竹筒中嗖地射出数十枚钢针,直指龙潜面门而去。 龙潜急忙调起一水柱阻挡,然而针细且疾,距离又近,倒有半数钢针穿过水柱而至,饶是龙潜躲闪得快,还是有两枚钢针紧贴着他右脸飞过,刺穿耳根。 龙潜哼了一声,此时工倪已前跨两步,躲过水柱,发出第二拨钢针,紧接着又后退三步发出第三拨钢针。龙潜不敢稍怠,一边调动水柱抵挡,一边左右腾身闪避,勘勘躲过钢针,却是狼狈不堪。这几个回合兔起鹘落,那股袭向李义南的浪头早已半途退去。 龙潜大怒,双手齐向江面虚抓,拔起两股巨浪宛如两只大手,夹着浓浓的血腥味,一前一后同时袭向工倪,显然是要痛下杀手。 眼看工倪将被血浪击到,众人失声惊唿。突见工倪身体一缩,犹如离弦之箭,倒退着从右舷飞离大船,速度比血浪更快上数倍。工倪身体飞起六七丈后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又轻飘飘地落回到船上。 这一跃非但令孙遇和李义南大开眼界,龙潜也是大吃一惊。 工倪刚一落地,一个黑影随之飘来,如片树叶般轻落在船上。工倪大喜,脱口叫道:“黑绳兄!”龙潜也出声叫道:“黑绳三?”声音微颤,显带惊恐。 孙遇见工倪的腰间游动着一根黑色细线,其细如丝,倏然游回到黑绳三的袖中。原来刚才正是此人以黑线将工倪捲走,难怪工倪飞起的身法看上去如此怪异。 再看那黑绳三,二十四五岁年纪,着一身黑色长衫,长袖飘然过膝,身材修长,面目秀美,眼神清澈峻冷,脸皮儿甚是白嫩,在黑衣相衬之下,竟似白瓷儿一般。更有两缕鬓髮飘垂于胸,煞是风流洒脱。 黑绳三右手微抬,从大袖中射出九道黑线,分别射进困住娑揭兄妹和谷子平的水陀螺中,九根黑线抖动,三个水陀螺应时瓦解,“哗”地化成三摊水,溅落在船板上。 三人得救,忙过来向黑绳三施礼道谢,黑绳三平静地回礼道:“几位受惊了。”转而瞥了一眼龙潜,淡然说道:“带着你的手下去吧。” 龙潜紧盯着黑绳三,半晌才道:“听说你年纪轻轻便已位列行忍,我倒想领教一二,看看阁下是否徒有虚名。” 黑绳三漠然看着龙潜,既不答话,也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龙潜心中气恼,喝一声:“臭小子,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双手连抓,八股巨大血浪汹涌而起,从四面一时袭向船头诸人,腥味扑鼻。
第48页 黑绳三两袖齐挥,左手从身后发出数条黑线,瞬间便将诸人全部裹入船舱中,右手举起,袖中射出一条拇指粗的黑绳,黑绳在空中分出无数细线,四下张开如一顶大黑伞,飞速旋转不停,将黑绳三罩在当中。八股血浪打在黑伞之上,竟被旋成一股庞然巨浪,悬在半空如海中巨涡一般,声势骇人。 众人在舱中均为这巨浪的气势所撼,孙遇怪道:“为何这大浪如此腥臭?” 娑揭梁蹙眉答道:“这是‘血池地狱’之术,水中的血腥味乃以忍术所成,原是要威吓对手,令对手思及血池地狱之苦而悔过自新、弃恶从善,若仍旧顽固不化者,一旦被血浪吞噬,则会筋挛骨化、脉气散尽而死,所以此术多为佯攻恫敌之用,不想这龙潜竟然频频以此术痛下杀手!” 说话间,黑绳三右手已然挥出,将血浪掷向龙潜,然速度并不很快,刚好掷在龙潜身前半尺之处,那血浪砸到江面,将江水激起三四丈高,龙潜惊得后退了五余丈远。 孙遇在舱口看得明白,知道黑绳三手下留情,正是以此欲令龙潜悔过自新,心中赞嘆黑绳三仁义大度,不禁又向他看去,但见他仍旧一副平淡态度,垂袖立于船板之上,恍如闲思于江岸的书生一般。 龙潜见自己的杀招被黑绳三轻易化去,不禁恼羞成怒,仰天长啸,其声悽厉怨毒,众人闻之,皆屏息皱眉,仿佛空中充满了毒雾一般。 啸声未止,只见龙潜“轰隆”一声升到半空中,高出江面二三丈,足下赫然踏着一物,身体浑圆暗黄,粗如牛腰,头部与蛇蟒仿佛,血口殷殷,利牙森森,颈上繫着三道粗大的绳索,头顶一个锅大的肉瘤,中央略凹,龙潜便是站在肉瘤的凹陷中间。 众人这才明白龙潜何以能够站立并漂行于水面,原来脚下一直踏着这个怪物。 孙遇和李义南均想:“传说此人能驾驭江龙,应当就是指这条大蟒吧,如此巨蟒,若非亲见,万难想像,难怪被传说成龙。” 巨蟒扭动身躯,“唰”地从水中甩出粗大的尾巴,唿唿带风地砸向大船。 黑绳三左袖急扬,射出三道黑绳,缠住巨蟒的尾巴,向旁一带,蟒尾落下时砸在大船左后方的江面上,大船被漾起的江水冲击得左摇右晃。 巨蟒一击不中,又甩起尾巴,横扫大船。黑绳三又缚住蟒尾向上挥带,蟒尾再次落空,从大船上方扫过。如此数次,皆被黑绳三一一化解。 巨蟒数击不中,张口龇牙径向黑绳三冲过来,龙潜顺势从蟒头滑下,骑跨在蟒颈的下两道绳子之间,双手则抓着上面一道绳子,原来这三道绳索便是龙潜专为骑坐巨蟒所缚。 黑绳三待巨蟒靠近,倏地射出一道小指粗的黑绳,缠住巨蟒的一颗利牙,随之手臂旋抖,将黑绳绕过巨蟒的上下两颚数周,收力一拉,竟将那巨蟒的一张大口生生合上,继而向右转腰一带,巨蟒一头扎进船头江水中,浪花高溅四散。 “好!”众人在船上大声喝彩。 黑绳三长袖微抖,将绳收回。过了半晌仍不见巨蟒动静,大船也悠悠地停止了摇摆,众人屏息以待,不知龙潜又要耍何花样。 第九回 黑绳诛蟒救少女,孙遇听琴剖圣心 忽听娑揭冰叫道:“后面有船来了。”众人依言望去,见北方远处江面上驶来一艘大船,众人均感不妙,恐怕一会儿再与巨蟒交战会殃及无辜。 那船越来越近,众人齐声高喊,不让那船靠近,无奈那船上的人根本听不见,丝毫不加理会,仍继续前行,不多时两船相距已不过三十余丈。 “我去拦住他们。”黑绳三淡淡说道。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不知他要如何去拦阻。 黑绳三足尖轻点,纵身跃离船板,轻轻飘落在水面,快步向那大船奔去。只见他两袖斜垂,迎风飘扬,身姿宛如一只黑鹤起舞般优雅。众人均在心中暗自喝彩。工倪等几位忍者自然知道只有对脉气、风息的控制、调御能力达到相当火候的上乘忍者方能有此踏水如地的本事,孙遇和李义南则第一次见到这般功夫,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黑绳三刚跑开几步,忽然那巨蟒腾地从那大船的右舷处挺出水面,一时惊唿声大作,此时欲往施救却是来不及了。只见巨蟒俯身下沖,将大船拦腰砸断,继而盘转身躯,捕噬落水之人,号哭惨叫声不绝于耳。 黑绳三纵身起落数次,飞快跃至近前,见那巨蟒两目通红,头上的肉瘤比前大为凸起,竟似一只独角,背上却不见了龙潜的踪影。 巨蟒已经吞噬了数人,正张大血口,要袭击一名落水的少女。黑绳三更无怠慢,扬手射出两道黑绳,左手绳索缚住少女,将其疾拉入怀,右手绳索缠住蟒颈。巨蟒被缚,对着黑绳三张口便喷出一股红雾。 黑绳三右手拉紧绳索,借着巨蟒反抗之力,腾空跃过红雾,甫一落回水面,将少女从左肩抛起至后背,左手拉住少女左臂,那少女向左上方翻身旋转了一周后刚好伏在黑绳三的背上,黑绳三的左右肋间应时伸出两道黑绳,交叉绕过少女后背和自己前胸数周,牢牢地将少女缚在身上。 巨蟒喷毒不中,大尾拍江甩起,竟掀起一排七八丈长、五六丈高的巨大血浪,翻滚滔天,直向黑绳三迎面卷压过来。 黑绳三此刻无处可躲,想要跃开已来不及,这边船上众人望见,尽皆大惊失色,黑绳三背上的少女惊唿一声,紧紧搂住了黑绳三的脖子,再不敢睁开眼睛。
第49页 忽见黑绳三两腿微屈,身体腾地向后弹射飞空,速度之快,竟似被强弩射出的弹丸一般,脚底伸出两道黑绳绷得笔直,绳头张开如雨伞大小,兀自撑住江面。原来黑绳三竟是藉助脚底射出的黑绳撑离了水面。 黑绳三直飞起十来丈高,“嘶”地收回脚底的两道黑绳,落在十丈外的江面上,距离孙遇等人所在的大船已然不远,踏在巨浪涌起的余波上随之起伏。船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未及稍息,黑绳三脚下忽然起了一个漩涡,倏尔旋转得又大又快,黑绳三甫及跃起,漩涡已在江面形成巨大的黑洞。黑绳三刚刚跃至半空,那条巨蟒轰然冲出江面,螺旋盘升于漩涡上空,将黑绳三围在当中,低头张口,唿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红雾,随即身体盘缩,欲将黑绳三缠在中间。 巨蟒这一击,当真是将黑绳三置于死地。上有毒雾,下有巨涡,四周俱是蟒身围绕,黑绳三此劫插翅难飞。 却见黑绳三趁蟒身未及收紧之际,看准蟒尾所在,左袖中向下射出一道黑绳,缠住蟒尾,右袖中向上射出一道黑绳,散成大伞,遮住毒雾,伞心却有一条黑绳径直向上伸出,缠住蟒头。黑绳三左手挥绳向外急抖,巨蟒尾部被一股大力向外牵扯,身体失去平衡,盘绕之势顿失,身形大散。黑绳三趁机以右足点蹬蟒身,横向跃出漩涡之外。 巨蟒随即一头扎进水中,想把黑绳三带入江底。黑绳三右臂微屈,向上提拉绳索,巨蟒竟然下潜不得,只能向前游走,拖着黑绳三在江面滑行。 滑出十余丈,黑绳三右臂上带,蟒头被勐拉出水面,转身便欲撞击黑绳三,黑绳三两臂突然举收于头顶,整条巨蟒竟被甩出江面,抛向空中。此时方看清这条巨蟒的全貌,足足有十余丈长,扭曲着飞在半空,当真像一条无足的独角龙。 黑绳三轻嘆一口气,双腕一抖,两臂陡然大开,巨蟒在空中“嘭”地被拉直,身体断为两截。 巨蟒落入江中时已然断气,蟒血染红了大片江水,蟒头的独角又变回肉瘤,龙潜的尸体也漂浮在一旁。 大船距此已近,众人在船上看得真切,适才这一幕,岂止惊心动魄所能形容! 孙遇和李义南却不解,为何龙潜的尸体会突然出现?工倪说道:“这是‘人兽合体’之术,乃是御兽术的一种。适才那巨蟒头上的肉瘤变作了独角,两目通红,便是因为龙潜已与巨蟒合为一体。合体之后,合体兽便具有人兽两者的力量,甚至是数倍于原来两者的力量,只是合体之时,命根也合二为一,故而巨蟒一死,龙潜也即死去。” 说话时黑绳三已纵身回到船上,放下背上的少女,见她惊吓过度,已然晕死过去。娑揭冰忙抱她进入船舱,却见蒋氏兄弟还在船舱中蹲抱一团,面色铁青,余悸犹存,便好生安慰二人一番,兄弟俩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船舱。 工倪为大家引见黑绳三,黑绳三说话很少,却对每个人均很客气。孙遇提议在船首摆上酒肴,让蒋氏兄弟也在船尾先吃喝饱足再行船,大家便在船上庆祝一番。 孙遇见黑绳三神色凝重,问其缘故,黑绳三回道:“那大船上共有一十七人,我却只救得那姑娘一人回来,是我连累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害得他们尸骨无存。”说罢闭目合十,喃喃念起真言,工倪等人见状,也一同合十诵咒。半晌,众忍者祈祷完毕,方睁开双眼。 孙遇问工倪等人所念何咒。工倪答道:“我等所念叫作‘六道金刚神咒’,诵作‘阿啊夏沙嘛哈’,此咒可除灭无量罪障,超度六道众生,功德极大。忍法所制,但见有人死亡,不论善恶贤愚,都至少要为其念诵此咒七遍,愿其消灭众罪,往生极乐净土。” 李义南问道:“连那龙潜和巨蟒,你们也要一併为其念咒祈祷吗?” 工倪点头答道:“正是。” 孙遇和李义南不禁心中暗自感嘆。经此一战,二人均对忍者和忍法更加敬畏。 (按:《诺那唿图克图法语开示录》云:“‘六道金刚咒’可译为‘带成佛咒’,即佩带身上,亦可成佛。此咒普度众生,有无量无边功德。凡耳闻此咒声,或目睹此咒字,或身手触着此咒,均消灭三世业障,将来均得成佛。又此咒对于超度死亡众生,功德尤大。死亡众生虽已堕恶道,亦可出离,往生净土。生前如多念此咒,则死后焚身,即得舍利。 此咒因缘是阿达尔妈佛传于毗卢遮那佛。在毗卢遮那佛时,有某修道人,心甚慈悲。彼时有一大河与某湖相连,因天旱水涸,致河水与湖水,亦因之干断。湖内之鱼,天天被干死者甚多。某人乃天天将湖内之鱼捞起来,一担一担送到河里去。但天旱甚剧,将此一担鱼送到河去,待回到湖时,又见有许多鱼都干死了。某人嘆气说:‘得救的众生少,不得救的众生多,众生真难度!’彼时毗卢遮那佛化身对他说:‘众生度众生,当然得度的众生甚少;如以佛法度众生,则众生自能普度。’某闻此言,即求毗卢遮那佛传授普度众生之法。毗卢遮那佛乃授以此咒。某念咒七遍后,所有已死之鱼均往生西方净土;未死之鱼,均消灭无量业障,随后均得往生成佛。此‘六道金刚心咒’具有不可思议功德之大概情形。”
第50页 《莲花生大士应化因缘经》中即有此咒。) 席间众人先互敬过几杯酒,孙遇和李义南对黑绳三的本领大感兴趣,便向其请教。 原来这黑绳三是西牛货道风子婴长老的得力手下,自幼修习家传“黑绳术”,此术纯用绳索,可从身中任何地方随意收发黑绳,忍术高明者更可从体内发出黑绳。其变化多端,流畅无滞,应念即发,如水之流通无碍,故取水之五行属色黑色为绳。此术成后,黑绳如身体之一部分,曲折宛转尽随心念,脉气流注于绳间,故绳端散成伞形后可以阻挡大浪、毒雾,亦可在水面撑起身体。 李义南提出可否看看黑绳三将绳索藏于何处,黑绳三微微一笑,说道:“我身上并无绳索。” 李义南和孙遇均大感奇怪,黑绳三续道:“我身上的袍、裤、鞋袜,无不是绳索。” 二人闻言,想起工倪所说,忍法修炼的第三阶段“想运”修成,即可转化周围之物质元素为己所用,何况黑绳三位登行忍,已修成“行运”,自然可将身上衣帽诸物转化成绳索,甚至可将千百里之外的绸、布、丝、麻等物调来,化作绳索之用。 李义南想明白这一遭,笑说道:“难怪黑绳兄穿一身黑衫,想是为了能化出黑色的绳索吧。” 黑绳三却道:“无论我穿何种颜色之衣服,所出之绳必为黑绳,此乃忍术所成,非关服色。黑绳是禀四大中水大之精气而成,其色为黑,故而名曰黑绳术。” 二人听得微微点头,又询问黑绳三何以能突然出现,解救众人。 黑绳三告曰,因风子婴长老接到鬼苍和山魁之报,得知钦差大人持忍者令出现,特命黑绳三前来暗中保护钦差。黑绳三一路寻来,直过了合州才赶上诸人,便沿岸跟随。先前娑揭梁等人与龙潜手下交战时,黑绳三亦在岸上留意观察,待见到龙潜以水牢术困住三人,便踏江过来,正好将工倪救下。 正说到这里,船舱中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众人进去察看,见那被救少女已经醒转,正自掩面哭泣。娑揭冰坐到她身旁,揽着她肩头,好言安慰。那少女半晌才止住啼哭,方同娑揭冰讲话。 少女自称姓陆,名叫燕儿,今年十九岁,兰州人士,是个独生女,父亲在兰州以教琴为生,去年突然病故,剩下她和母亲无依无靠,勉强支撑着为父亲守孝半年,实在难以维生,便只好同母亲南下去投靠远在钦州的舅父。母女行至兴州,结识了一位好心的绸缎商人,正好要往渝州办货,便让母女俩免费搭船同行,不想将至渝州却遇上蟒妖,母亲与其他同船之人尽皆罹难,唯有自己被救下。言及于此,少女不禁又掩面恸哭。 众人见少女身世孤苦,亦皆代之难过。娑揭冰向孙遇和李义南道:“两位大人此番南下正好可以路过钦州,可否带这位姑娘同行,也好送她去投靠亲人?” 孙遇应道:“巨蟒兴害,亦是因我等而起,我们理当照顾这位姑娘。”李义南也点头称是。说罢二人又徵询黑绳三意见。 黑绳三垂首道:“全凭两位大人安排。” 娑揭冰见孙、李二人同意携少女同行,很是欢喜,又復转身抚慰少女,少女亦起身向众人施礼道谢。 黑绳三转向工倪说道:“我临来前,风长老嘱咐,如见到工兄便请您即回洮州与鬼兄等会合,另有要紧任务,由在下陪同两位大人南下瞻部。前面不远即到渝州,工兄可仍搭乘此船迴转。” 工倪合十道:“属下遵命,那就劳烦黑绳兄照顾两位大人了。” 黑绳三微微点了点头。 谷子平在一旁说道:“黑绳兄此来正好,我们三人还有事情在合州未完,有黑绳兄护送两位大人南下最是放心不过了,我们三人到渝州也和工兄一同转回去。请两位大人恕属下等不能继续跟随护送了。”说罢向孙、李二人合十施礼。 二人也回礼道:“一路多亏诸位鼎力照顾周全,不胜感激,各位尚有要务在身,请各自保重,唯盼得与诸君早日再见。” 不久船至渝州,工倪、谷子平、娑揭兄妹四人向孙、李等人道别,孙遇赠给工倪二百两银子,供他路上使用,工倪不收,孙遇再三与之,工倪方同意收下一百两。众人惜惜别过,工倪等仍乘船转回,孙遇等四人三马,步入渝州城去。 渝州天气已热,四人进城,先给陆燕儿买了两身衣裳,孙、李二人也置买了凉薄的夏服,黑绳三自己已带了换洗衣物,又应陆燕儿请求,为她母亲买了些灯烛、纸钱和果品,以备祭奠之用。四人寻了家干净客栈住下,各自回房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吃饭。 陆燕儿走出房门,见大家已在等候自己,不禁害羞脸红,向三人侧揖施礼。 三人一见陆燕儿,均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她梳洗一新,打扮齐整,乌油油的秀髮挽成松散髮髻,湿漉漉未干;左右对插两只桃木花簪,花柄斜挑;粉团般的鹅蛋脸,眉似细柳,水灵灵一双杏核眼,滢如秋泓;鼻若净瓶,樱唇涂丹,玉颈无瑕,俏颏微尖;纱衣隐约婀娜多姿,娇躯婉转风韵翩然;虽未施片脂末粉,却已胜过万千梳妆。全然不似那个衣衫狼狈、号哭涕泣的可怜少女,竟成了一位美艷照人的大家闺秀。 ==========================
第51页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四人来到客栈附近一家颇大的酒楼,唤作“渝月楼”。孙遇要了二楼的雅间,唤小二点菜。当地人饮食喜辛辣,孙遇等人吃不惯,特意嘱咐小二菜中少放辣味。待头两道菜端上来,那盘中竟是红彤彤一片。李义南问小二为何不听吩咐,又放了许多艾油在菜中,那小二却道:“客官,这已经少放了好多,只有原来的三成不到,再少的话,菜就没得吃喽。”众人苦笑不已,只得吩咐他,剩下的菜统统不许再放一滴艾油,小二摇摇头,只得再去叮嘱厨房一番。 (按:艾油即食茱萸制成的调味料。在辣椒传入中国前,食茱萸是川菜辣味香料的主要来源之一,古四川人称其为“艾子”。《本草纲目》记,食茱萸“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味辛辣,入食物中用”。) 酒菜上齐,大家举杯互敬。孙遇和李义南均怕冷落陆燕儿,令她难过,不时与她说话,却发现陆燕儿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显然是读书识理,受过良好教养,不觉对她更增好感。 陆燕儿先向三人敬酒以谢照顾之义,又独向黑绳三敬酒谢他救命之恩,黑绳三心中记念着被巨蟒所害那十六人,却不愿说出令陆燕儿伤心,故而勉强应酬。陆燕儿看在眼里,柔声说道:“恩公不必始终耿耿于怀,生死在于天命,劫数来时,任是何人也无法改变,恩公今日已经尽力了。小女子蒙恩公捨命相救,铭念于心,终生莫忘。”说罢起身向黑绳三款款而拜,黑绳三忙起身还礼。 入座后陆燕儿又道:“小女子浅薄无知,有一事冒昧相问。恩公来去如飞,踏水如地,不知是哪座名岳的神仙?抑或是得道的世外高人?两位大人又不知是何仙官大驾?” 李义南朗声笑道:“我们哪里是什么神仙、仙官,黑绳兄自幼习武,蒙高人指点,功夫出神入化。这位孙先生是个画家,曾做过弘文馆校书郎,我做过陪戎校尉,都是从九品的小官,如今虽然都已卸任,朋友们还是习惯称一声‘大人’,以示抬爱,倒让陆姑娘笑话了。黑绳兄和陆姑娘以后千万莫要再称唿大人,大家兄弟相称最是亲切不过,何必见外。” 孙遇也连声附和,让黑绳三和陆燕儿改掉称唿。 黑绳三倒不像工倪那般坚持,当下改口称唿二人为“孙兄和李兄”,陆燕儿也只好称唿二人作“先生”,却称唿黑绳三作“黑绳大哥”。 气氛方谐,门口走进一位红衣少女,怀抱古琴,向四人施礼问道:“几位尊客,可愿听小女子鼓琴歌咏?” 孙遇抚掌道:“正好,但不知姑娘会弹奏哪些曲目?” 少女递上一册琴曲名目,请孙遇点选,孙遇便点了一曲《猗兰操》。 少女又施一礼,坐于门旁小几前,展琴拨指,众人皆掷箸息声,只听那少女鼓琴歌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採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声音甜美,轻柔温婉,歌、琴一如少女般可人。 孙遇却暗自摇头苦笑,心道:“这哪里是《猗兰操》?分明成了娱乐酒客的《猗兰小曲》。” 少女歌罢,孙遇向少女微笑道:“姑娘弹唱得虽好,却非孔子的《猗兰操》,词是韩昌黎所作,曲子也必为后人谱改,全无夫子原味,姑娘可会弹奏孔圣人的《猗兰操》?” (按:《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歷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嘆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託辞于香兰云。”) (又按:韩昌黎即韩愈。) 少女起身回道:“小女子所学的《猗兰操》只这一首,不知还有其他的,请客官恕罪。” 孙遇摆手轻笑道:“那也罢了。” 陆燕儿见孙遇颇为失望,起身说道:“燕儿倒是学过孔夫子的《猗兰操》,如孙先生不嫌,我愿借这位姑娘的琴,为先生鼓唱。” 孙遇大喜,忙向陆燕儿称谢。 陆燕儿离座向红衣少女告谢,请她坐在一旁,自己款款坐于几前,抚琴吟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曲调悱恻哀雅,歌声怆然忧愤,正是孔子所作。 曲毕,众人抚掌称好。黑绳三喟然说道:“燕儿姑娘是否还在怪我未能及时救下令堂大人呢?”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一怔,不明黑绳三为何忽出此言。 陆燕儿忙起身拜道:“黑绳大哥何出此言?陆燕儿的命是黑绳大哥所救,燕儿思恩图报尚自不及,又怎敢怪罪大哥?”言下甚是惶恐。 黑绳三也起身还礼道:“燕儿姑娘切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黑绳三本来愧对令堂等人,姑娘再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了。适才我只是听姑娘的歌、曲中大有怨恨之意,是以相问。孔圣的《猗兰操》忧则忧矣,却何出此怨恨韵调?”
第52页 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方松了口气道:“不想黑绳大哥如此精通乐律,竟能听出曲中心意。燕儿是从先父的一位故交——方老伯处学得此曲。燕儿听方老伯说,时人多谓韩昌黎的《猗兰操》作得比孔子还好,说什么更加豁达无争,当真是狗……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猜到那位方老伯的原话定是“当真是狗屁不通”,陆燕儿却不好意思引用,故而改口,不禁莞尔。 只听陆燕儿继续说道:“方老伯还说,孔夫子有才学,便该当被认可,被重用。无能小人当道,致使自己的抱负不得实现,自然要怨、要恨,何必学个酸儒,惺惺作态!故而方老伯便要燕儿鼓奏此曲时,心中亦须怀着怨恨之意,方合《猗兰操》的本旨。” 孙遇噱然笑道:“这位方老伯想必是个志不得舒的才子喽,不过他却只说对了一件事。” 陆燕儿好奇地看着孙遇问道:“是哪一件?” 孙遇微微一笑,说道:“韩昌黎的《猗兰操》并未胜过孔夫子。” 陆燕儿向孙遇施一礼道:“请孙先生教诲。” 孙遇缓缓说道:“时人称赞韩昌黎这首词豁达,殊不知豁达者焉有过于孔子?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可见孔子虽不仕于诸国,却并无怨恨之情。《猗兰操》之忧,乃是忧于天下不得圣人之治,忧于万民不得圣人之教,而非忧于孔子自身。若论其自身之所求,孔子明明已经说过,唯愿如曾子之志,恬然自在,无世俗之扰,沐浴郊野,拂风而歌,无欲无求,怡然自得。韩昌黎‘不採而佩,于兰何伤’所思在己,孔夫子‘何彼苍天,不得其所’所虑在人,是以昌黎之辞,其志、其怀不及孔圣人远矣!” (按:《论语·先进篇》:(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嘆曰:“吾与点也!”) 黑绳三和李义南俱抚掌贊道:“说得好,如此方合圣人之意!” 陆燕儿谢道:“孙先生学识高广,燕儿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还请先生指教。若人人均如孔夫子一般,虽有才能而不能大展于世,却要‘人不知而不愠’,亦不抗争,岂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与那些无德无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异?” 孙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时而动,以顺天命。若因缘成熟,不求自得;若时运不济,强求无功,反遭其殃。所谓争者,百姓之争,为谩骂殴斗;文人之争,为诤辩诋毁;官员之争,为谄媚陷害;武人之争,为屠戮残杀;帝王邦国之争,则万民流血,生灵涂炭。小争者,钩心斗角;大争者,天地浩劫。可见争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争也?但凡为一己之私而争者,无论有何冠冕堂皇之藉口,雄图也好,抱负也罢,不过是趋利的小人,与争肉抢骨的痴狗无异。而无争的君子便如你所说,虽是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却能令见者赏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则独善其身,顺时则兼达天下,这才是君子所为。” 在座诸人均自颔首。陆燕儿又问道:“孙先生所说确有道理,但方老伯还说过,若君子不争,武王伐纣却作何解?” 孙遇正色道:“纣王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纣之举乃万民仰企,众望所归。武王则是顺乎天命民意,救民于水火的圣人,故而应时运而生,更有大贤辅佐其成事。此为‘顺’,非为‘争’,其中关键在于行事之动机,为自利还是为利他,为自利即是争,为利他则非争,此中不可不辨。” 陆燕儿此时方再拜谢道:“燕儿今日承孙先生教诲,当真有幸于此生!燕儿多谢孙先生。”此后一路上陆燕儿常向孙遇讨教,孙遇亦详为解答,自不必提。 黑绳三端起酒杯说道:“闻孙兄一言,胜学十载,我敬孙兄一杯。”孙遇自谦,邀李义南和陆燕儿同饮了一杯,又问陆燕儿:“听燕儿姑娘说,令尊乃琴师,可曾教过姑娘琴曲?” 陆燕儿回道:“燕儿自幼便随先父学琴,如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有兴致,燕儿愿再献上一曲。” 李义南随即应和:“如此甚好,那就请奏一曲燕儿姑娘拿手的吧。” 陆燕儿回到小几前坐下,铿然起调,唱道: 陟彼歷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按:《古今乐录》曰:“舜游歷山,见乌飞,思亲而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舜作《思亲操》,孝之至也。”) 其曲悲怆哀恸,几番转折间忧思忽起,加之陆燕儿歌声凄婉苍凉,直听得众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却是古圣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亲操》。 陆燕儿歌毕,早已泣不成声,显是念及自己双亲亡故,悲难自禁。众人忙上前劝住,孙遇赶紧打赏了那位红衣少女,让她携琴离去。 许久,陆燕儿方自平復,起身向众人施礼谢罪,大家又宽慰她一番,不敢再惹她伤心,尽讲说些趣闻乐事哄她。天黑席散,众人方回到客栈歇息,黑绳三则陪陆燕儿到江边祭奠她母亲。
第53页 次日一早,陆燕儿又去江边给母亲磕了几个头,回来时黑绳三已经备好了一辆轻便小车,套在一匹马上。吃过早饭,陆燕儿坐车,黑绳三驾车,孙遇和李义南乘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遥,行走不计其日。陆燕儿忧伤之情渐淡,孙遇便为其购得一琴。陆燕儿常在车中鼓奏,黑绳三每能听出琴中心意,燕儿亦将其视为知音,常以琴声向其倾吐心事,黑绳三知道陆燕儿少女情窦初开,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装作呆子。 这一日总算来到钦州地界。众人早听陆燕儿说其舅父名叫马焘,乃陇州人士,年轻时因与人争执,失手伤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换姓逃到南方,后来得知所伤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结。只因其已在钦州落稳脚,便索性不再北归,在当地开了家小酒坊过活。众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听马焘的消息,至晚未得眉目,只好先寻家客栈歇脚,明日再继续访寻。 次日近午,四人寻至城东,见有一小馆,门前挂着酒旗,却无招牌字号,便进店去打探,也顺便吃顿午饭。 孙遇点了桌酒菜,与小二攀谈起来,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开店已有十来年了,孙遇便让小二去请店主出来说话。 那潘掌柜笑吟吟地从后堂出来向孙遇等唱喏打揖,孙遇还礼,请他入座说话。闲谈几句之后,孙遇便向其打听马焘其人,不料潘掌柜笑容忽僵,讪笑两声,推说不知,众人均觉可疑。潘掌柜又若无其事地询问孙遇等何故找寻此人。孙遇便将陆燕儿父母双亡,千里投亲之事大略说了,并假称自己是陆燕儿父亲生前好友,此番南下办事,正好陪同陆燕儿找寻舅父。 潘掌柜听孙遇如此说,仔细看了看陆燕儿,方嘆口气说道:“只可惜你们来晚一步。马兄弟已经……已经归西了。”说罢竟流下几滴眼泪。 众人见状甚感奇怪,忙问其原委。 潘掌柜拭去眼角的泪水,向众人娓娓道来。原来马焘当年化名薛百田,在钦州城东门外开了一家小酒坊,经营颇善。潘掌柜那时家住东门旁,在城中挑担子卖糕饼为生,每日卖完糕饼,常去马焘的酒坊买酒吃,时间既久,二人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潘掌柜有了些积蓄,便在马焘帮助下开了这间小酒馆,二人关系也更加亲密。马焘这才将自己的身世说给潘掌柜听,并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马焘。不想二十多日前,马焘家中忽然来了一伙强盗,将他一家三口尽数杀害,随后又一把火将酒坊烧个精光。官府怀疑是仇家报復,却苦于无线索可查。适才孙遇忽然问出马焘的名字,潘掌柜怕是仇家要将马焘的亲友赶尽杀绝,特来察访试探,故而未敢遽然说出实情。 未及潘掌柜说完,陆燕儿早已哽咽,孙遇等劝解一番,又向潘掌柜询问了小酒馆和马焘的坟茔所在,四人即告辞出来,买了纸、烛、果品,径向城东门外寻去。 出城不到里许,果见路边有一片烧焦的废墟,原是一处独立的房舍,周围并无其他人家。从此往东行出百余步,北面是一条上山的小路,众人沿路上去,大约一顿饭工夫,来到一片缓坡,缓坡上赫然排立着三座新坟,中间一座,墓牌上只简单写着“薛百田之墓”,右首墓牌写着“薛白氏之墓”,左首墓牌写着“薛富之墓”,正是马焘一家三口的坟墓。 陆燕儿跪在坟前,少不了又是一场哭拜祭奠,黑绳三亦为墓中人念咒回向。 事毕众人下山回城,陆燕儿一路无语,只暗自啜泣不已,诸人皆怜她孤苦,却也无从再劝,只得由她。 回到客栈,陆燕儿推说身体不适,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出。将晚,孙遇等好说歹说才拉她出来一同吃饭。前半席无话,吃到一半,孙遇开口道:“燕儿,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人生失意者多,得意者鲜,得失之间,祸福亦难料知。我们已经商量过,你先暂且在钦州略住一段时间,短则十日,最多不过一个月,待我们办完事,便来接你一同回长安,或住在我家,或住李先生家,随你意愿。我二人家中皆有内子女眷,你尽可放心与之同处,我等自会待你如亲人无异,你看可好?” 陆燕儿起身向三人拜道:“燕儿本是薄命之人,既蒙黑绳大哥冒险相救,又得两位先生尽心呵护,燕儿粉身难报诸位大恩。如今三位不远数千里,已将燕儿送至钦州,如何再敢烦劳诸位携燕儿北归?” 陆燕儿停下看了看黑绳三,继续说道:“况復燕儿若随两位先生去了,难不成要常年在先生家吃白饭?那燕儿岂不成了黏手的累赘?前番在渝州,燕儿见那位红衣姑娘以琴咏谋生,如今燕儿也想效仿那位姑娘,便在此地做个女琴师罢了。” 孙遇忙说:“万万不可!燕儿姑娘人淑质雅,岂能做那讨笑卖唱的营生?咱们既然有缘相遇,自当勉力帮你,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切莫再胡思乱想,待我等事情一了,你便随我等一同回京,并无什么麻烦不便之处。” 陆燕儿闻言又看了看黑绳三,黑绳三与之目光相接,便即移开,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燕儿姑娘无须再多虑了。”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便不再推辞,只淡淡说道:“如此,燕儿感激不尽。”三人这才略为宽心,又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沖沖气氛。
第54页 当晚大家议定将陆燕儿安置在城东一家较大的客栈,也好托潘掌柜时常照应些。 次日依此行事,潘掌柜自是满口应承。孙遇留给陆燕儿五十两银子,为免贼人惦记,也不敢留得太多,又嘱咐她许多话,陆燕儿一一答应,神情却有些落寞恍惚。三人见状总有些不大放心,又打点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再三交代他们好生看顾陆燕儿。 一切安排妥当,三人这才向陆燕儿辞行,走出客栈不远,忽闻琴声响起,三人驻足,隐隐听陆燕儿唱道: 常思君兮意蹉跎,魂不归兮寄江波,曲一尽兮知音绝,忆绿绮兮在山阿。 曲调怆然悲切,歌声呜咽断肠,却是陆燕儿增改《别鹤操》琴曲,自作的词。孙遇和李义南闻歌均不禁向黑绳三望去,黑绳三垂目无语。 (按:“绿绮”是司马相如之琴名,此处代指陆燕儿其人、其琴。) 歌毕琴声铿然而止,黑绳三惊唿一声“不妙”,转身便奔回客栈,孙遇和李义南也急匆匆跟随而来。 黑绳三奔到陆燕儿门口,却见房门已从里面插紧。黑绳三不及多想,掌下微一用力,便将门闩震断,甫一进门,但见陆燕儿泪挂双颊,手捧丝带,站在梁下一张小桌上,正欲寻短见。黑绳三抢上一步,将陆燕儿抱下,口中说道:“燕儿,你何苦如此心窄?” 此时孙遇和李义南也已进门,见陆燕儿只是在黑绳三怀中不停哭泣,加之刚才听她鼓琴所歌,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孙遇当下劝道:“燕儿姑娘,我们昨日不是已经向你言明?我等此去不过月旬便可回来接你,到了长安自会待你如亲妹子一般,将来我和李先生再为你觅个称心的姻缘。你若自己有了意中人,我二人也必当尽心助你成其好事,你却何苦自戕其命?” 陆燕儿俏脸一红,转头不语。 黑绳三缓缓放下陆燕儿,说道:“燕儿,你既唿我为兄,便当听我一劝。你父母亡故,舅亲亦殁,你若再这般轻生而去,日后你父母舅亲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你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况且你年少质高,又得遇两位先生眷顾垂爱,将来前程自不必担忧。你须好自珍重,今后切莫再起轻生之念。待我得闲时,也自会常去京城看望你。” 孙遇和李义南也应和道:“正是,正是。” 陆燕儿渐渐止住哭泣,向三人施礼道:“燕儿对不住大家。”秀美的脸颊上犹尚泪珠儿簌簌。 三人见状,尚不确定她究竟作何打算,又劝了几句,也不见她表态。孙遇便将黑绳三和李义南拉过一旁商议,陆燕儿如此这般,怎能放心离她而去?如要带她一同前往瞻部村,又觉不甚合宜。可是事到如今,救人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三人于是决定携陆燕儿同去瞻部村。 陆燕儿此时方略得平復,简单梳洗一番,打点行装,随三人一同上路。 第十回 异之海上破迷雾,光波林中御花粉 四人出了钦州城东,来到钦江岸边。黑绳三雇了一艘渔船,送四人前往钦州湾中的一个小岛“三里岛”,该岛因距离北、西、南三面海岸均约三里远而得名。 (按:三里岛位于大茅墩东南海域。) 船行江中,不多时转了两个回头弯,继而入海。 黑绳三和陆燕儿两人无话,目光偶一相遇,陆燕儿便转头避开,颇为忸怩,大不似先前南下时亲切自在,黑绳三却始终面色如常,神情似湖水般宁静,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孙遇和李义南均知陆燕儿女孩心事,又见他二人郎才女貌,倒是十分般配,便不时逗二人说说话,将一糰子尴尬融洽些个。 行了大概五十里水路,便到了三里岛。 打发了船家,孙遇向陆燕儿施礼说道:“燕儿姑娘,我等既然携姑娘同行,便已不将姑娘视为外人。孙某今有一事须向姑娘说明,还请姑娘宽宥。” 陆燕儿忙还礼道:“孙先生怎的如此说?燕儿不但承蒙诸位相救,又蒙千里护送寻亲,现今又成了大家的拖累,感恩尚恐不及,何惶先生言此?” 孙遇道:“非是我等有意隐瞒姑娘,实乃路途长险,恐招是非。”于是便将自己与李义南奉旨办差,黑绳三等人实为忍者而非武侠之事极简略地说了,又告之忍者即为皇上秘密办差之人,身份皆极保密。末后又叮嘱陆燕儿,既然与三人同行,少不得共同经歷许多人事,故而须得守口如瓶,不得对外人透露半分。 陆燕儿闻言不免大感意外,向三人屈膝施礼道:“燕儿本是蒙难之人,如今孤零一身,既承几位再生大恩,早将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视为亲人。虽然燕儿不大懂得孙先生所说之事,却已明白先生之意。请先生放心,燕儿自当誓死守密,绝不向旁人提起一字。” 李义南在旁道:“燕儿姑娘言重了。” 交代完毕,黑绳三引众人来到距岸边数十丈远处的一间石屋子前。只见这间小屋四四方方,屋顶却是正圆形的尖顶,像个斗笠扣在上面。孙遇和李义南均说这屋子造得奇怪,黑绳三向二人解释道:“此屋长、广、高均为八尺,为正方形,屋顶纯圆,直径九尺,乃取天圆地方之意,以做修行之用。” 说话间,黑绳三叩门七下,小木门“吱扭”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孙遇一见,大吃一惊,忙上前施礼道:“老人家,不想与您在此重会,不知您老何以在此?”原来此人竟是孙遇在秦州伏羲庙中所遇的老院工。其他三人均好奇地站在一旁,不知孙遇为何与这老者相识。
第55页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孙遇一番,见黑绳三也在,便向众人拱手施了一礼,却道:“想必这位便是钦差大人吧?”又向黑绳三说道:“三小子,一向可好?风子婴那个老小孩还好吗?” 黑绳三亦向老者施礼道:“三太公别来无恙,看您老越来越有精神了。风长老很好,他也让我代为问候您老呢。这位孙遇孙兄,这位李义南李兄,二位正是咱们的贵客,这位陆燕儿陆姑娘是二位尊兄的同行。”又向孙遇说道:“孙兄恐怕是认错人了吧?冯三太公久居此地,怎会与孙兄相识?” 孙遇怪道:“若是如此,也真奇怪,冯三太公与在下此前在秦州所见之人甚为相像,直似一人。” 冯三太公“哦”了一声,问道:“孙大人在秦州何处见之啊?” 孙遇便将在伏羲庙遇见老院工,并蒙其惠卦之事略微说了。 冯三太公朗声笑道:“看来孙大人与老朽等委实有缘哪。那老院工不是别人,正是老朽的二哥冯远山。”黑绳三也微微含笑颔首。 原来冯三太公兄弟一共四人,乃是一母孪生,自幼失离父母,被一位当时极负盛名的忍者,称作“木讷”的,拾于塞北龙山脚下,并抚养长大。木讷为四人取姓为冯,取“有缘相逢”之义。木讷忍者所学极广且深,四兄弟各从其专学一门。长兄冯远天学射,相传技如纪昌。二弟冯远山学易,于易理星相、卜筮占谶极为精通。三弟冯远海学驾,擅长驾驭各种车马舟船,能于惊涛骇浪之下悠然行船,如处静水。四弟冯远坤学商,极善经营贸易之术,在江南坐拥良田万顷,巨铺百号,却从不抛头露面,外人均对其一无所知,皆以为这些豪资乃明面上的张三李四诸位富翁所有。四兄弟随木讷忍者学至二十几岁,遂分别被安排居于通往北、西、南、东四忍者道的要塞之处,专门负责沟通联络四道忍者之事。后来木讷忍者得法悟道,即是后人仰止的“阿尊者”,悟道后不久即不知所终。四兄弟虽不是忍者,却因是阿尊者的弟子,故而为众人所钦重,随着年纪渐老,鬚髮皆白,被尊称为“龙山四皓”。 (按:纪昌,春秋时赵国人,从神箭手飞卫学习射箭,成为神乎其技的着名射手。) 冯远海将众人让进石屋中。但见八尺见方的小屋内陈设极简,地上一席一矮桌,桌上一只水壶几只水碗,席上一被一褥、一套叠好的衣裤而已。 言谈之下,孙遇得知冯远海无事时,每日只是参禅打坐,虽不曾修炼忍法,见识却极高明,每每能于诸般事理通达融会,故而但凡路过此地的忍者多要向其请教,以助益修行。孙遇嘆服其不愧为尊者门生,与之相谈甚欢,不多时竟成了忘年之交,大家称唿也亲切起来。 用过晚饭,天已黑透,冯远海带着众人来到海边,让大家登上一艘五丈来长的舲舟。冯远海请众人进舱中坐下,说道:“诸位今夜便委屈些,在这船上歇息吧,被褥现成,好在船舱还不算太小,比我那间小屋宽敞。”大家忙点头称诺。 冯远海又让黑绳三去舱外船头生火烧茶给大家喝,陆燕儿忙抢着去了,仍让黑绳三坐在船舱中同大家说话,孙遇和李义南相视而笑,黑绳三却不甚在意。 冯远海安排妥当,转身欲出,孙遇忙起身相送,说道:“三太公这便要回去歇息了吗?” 冯远海回头说道:“回哪里去?我这便要起航出发了。”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均吃一惊,忙问道:“三太公要夜里行船吗?这南海浩瀚无边,纵是白昼里也不易辨识方向,况夜间风紧浪大,不也忒危险些吗?” 冯远海只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黑绳三在旁说道:“二位兄长放心,三太公驾车行船之术已入化境,无论有浪无浪、顺风逆风、白昼黑夜、晴日雨雪,均不会对太公有纤毫影响,而且太公连指南针都不曾用过。咱们趁夜行船,为的是不让外人窥知这条水路。” 孙遇大感惊奇,要随冯远海出去看他如何行船,冯远海点头应允,二人一同步出船舱。 冯远海解开缆绳,“唿”地升起一张漆黑的大帆,那大帆的桅杆后面,另有两根长杆,与桅杆成三角形鼎立,桅杆前面又立有一根长杆,与之同处一条直线上。孙遇不明其用,向冯远海请教,得知这桅杆前面的那一根长杆叫作“挡杆”,如遇逆风时,可在挡杆上升起“挡帆”,那是一种夹成锐角形状的两面挡板,挡在船帆前,可化解逆风阻力。后面两桿名叫“助杆”,升起挡帆同时,在两根助杆上升起两面“助帆”,将逆风转而向前,吹向船帆。这些装置都是冯远海从前所设,如今已弃之不用近二十年了。 孙遇追问道:“既不用之,若遇逆风如何行船?” 冯远海道:“所谓逆风者,是风与船逆?还是风与水逆?若言风与船逆,东风来时,船向东说为逆,向西则又成顺。若言风与水逆,东风时水向西,西风时水向东,何为顺逆?” 孙遇略一沉吟道:“如太公言,风亦无顺逆,所逆者,行船人之心也。” 冯远海抚掌笑道:“着啊!异之小兄弟实乃深具慧根之人,竟能出此一语。既然风无有顺逆,行船之方向亦是船家心中所定,南北西东本是假名,故而船家所需驾驭者唯独自心而已。”
第56页 孙遇仍不甚明了,又问道:“虽然四方之名可变可易,然四方之向实存,况水上行者乃船也,非是船家本人,纵然他心中无风无向,何关船事?” 冯远海答道:“若心中无此分别,岂止名字是假,便是方向亦无;岂止无方无向,所行之船亦无;岂止无船,行船之人亦无,即是无我无船无风无水,唯有一心而已。如此行船,岂有不能自在之理?” 孙遇凝思半晌不语,见舲舟在黑暗中悠悠穿行,又向冯远海道:“三太公,您老所言‘唯有一心而已’,此一心又何异于风、水、船、方呢?若除去此心之假名,竟有何物?”问完话待在那里。 冯远海剎那间神色异常严肃,缓缓在孙遇耳边答道:“孙——异——之。” 孙遇闻言一震,当下豁然开明,犹如大梦初醒,喟然说道: 幻海泛虚舟,举楫到码头,不识真方向,茫然趣两头。 冯远海拊膺大笑道:“好好好!你这小子,好自珍重吧!” 黑绳三和李义南在船舱中听得外面热闹,出来笑问道:“何事如此高兴啊?” 冯远海呵呵笑道:“我们在说我二哥给异之小兄弟卜算得神准啊,哈哈哈。” 孙遇心中暗道:“是啊,二太公说我‘先迷后得主’,今日方应验了。” (按:上述孙遇开悟故事及所说诗偈皆为作者虚构。) 四人在船板上说笑一会儿,陆燕儿出来招唿大家吃茶,冯远海看准方向,定住船舵,也随诸人进舱吃茶,谈笑一阵,仍出去掌舵使帆,余人又说了一气儿话各自睡下。 孙遇半夜起来出舱探望冯远海。深夜海风习习,寒凉刺面,却见冯远海童颜鹤髮,在寒风中悠然自得,浑不在意。孙遇上前俯身拜倒,说道:“三太公大恩,适才在众人面前不便称谢,现下请受弟子孙遇叩拜。” 冯远海忙扶起孙遇道:“异之兄弟不必如此,今日既得如是,便须努力珍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莫要辜负了此生啊。” 孙遇再拜道:“弟子谨记。” 冯远海拉住孙遇手道:“你我忘年相交,今后莫要再如此称唿。我见异之兄弟似乎夙有所学,不知曾师从何人?” 孙遇便将自己遭“眼见为实”幻术之后误闯无心寺,遇见妙契禅师之事说了。 冯远海闻说嘆道:“那妙契禅师真乃不世高人,让老朽不禁思念起先师来了。” 孙遇从冯远海口中得知,阿尊者得道后,曾与冯氏四兄弟团聚过数月时间,对于四人所学分别予以点拨,教导四人均可藉由各自所学入道。大哥冯远天和二哥冯远山均于二十多年前悟道归隐,不再过问世事。冯远山每隔数年便去秦州伏羲庙小住月旬,前番竟与孙遇偶遇,实属有缘。冯远海十九年前在一次航海时遭遇龙捲风,不想竟因此奇劫忽明心法,从此对于驾驭之术亦得通达自在,却仍在海上往返,载渡忍者,不改以往所行。四弟冯远坤常年忙于经济,兄弟多年不见,如今不知进益如何。 二人一直谈说到身后海面泛起鱼肚白,孙遇这才知道船一直在向西行驶。冯远海转舵向北,不多时望见岸边,舲舟沿岸行驶,不久即转入一条通海的河道。 此时舱中诸人已醒,一齐出来说话观景。只见船行八九里,便进入群山之间,两岸峰峦叠起,水道曲折蜿蜒,鸟鸣猿啼不时入耳,晨曦泛波,波光粼粼,船上诸人一时心旷神怡。 大概又行五里水程,眼前豁然开阔,舲舟进入一片众山环绕的大湖之中,因此湖形状似飞鹰,故名“飞鹰湖”。穿湖北行三里之遥,便是飞鹰的背部所在,乃两山相夹的另一湖口——“鹰背口”。出了鹰背口,船头转向西北,诸人不禁嗟讶不已,但见一湖之中小岛密布,不知几百座,湖周群山叠復,不知几千重。冯远海告诉诸人,此湖西面是山间密林,密林之外峻峰突起,鸟兽绝迹;湖东山水重叠百里,无路可通;北面尤其特别,峰峦连绵相属,峰头数之不尽,号称十万大山,故而唯有南面一路可通。 舲舟又行出将近三里远,便折而向南,进了一个山谷,两岸漫山遍野一片紫色,如披霞衣,香馥随风袭来,沁心醉脾,暗销鼻魂。 冯远海向诸人介绍,这座山谷环绕一湖,湖面南北狭长约有一里,宽约十八九丈,只有北面一个开口。山谷中长满二月兰,每年春夏之季,漫山开遍紫色的兰花,芳香怡人。湖周四面山丘乃一脉连绵,环成东西南北四个花瓣形山谷,分别称作东瓣谷、西瓣谷、南瓣谷和北瓣谷,又刚好连成一朵二月兰花的形状,故而将此谷统称为“幽兰谷”。四谷中西瓣谷最大,有众多瞻部忍者居住于此,南面与东面山谷次之,也住有许多忍者村民,北瓣谷最小,只有少量忍者居之。 正说话间,船已驶过北瓣谷,果见山坡上星点分布着几座房舍。过了北瓣谷是座小小的湖心岛,南北长十八丈,东西阔十二丈,有小路与东瓣谷相连,乃是这朵四瓣兰花谷的花心,故名“兰心岛”。 (按:上述故事中,从三里岛至幽兰谷沿途诸处,及下文的翠蝶谷,皆确有其地,乃至地形、广狭、远近,皆与书中所述相差无几。唯地名乃作者虚构。幽兰谷位于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兴市东北十公里处。幽兰谷东北五公里为翠蝶谷。)
第57页 过了兰心岛向西进入西瓣谷,竟早有人在岸上迎接,原来自从舲舟驶入山间,便有负责侦察的哨子忍者将消息传回幽兰谷了。 弃舟登岸,只见数十人在岸上肃然而立,为首一位老者,中等身材,着一件暗黄色布袍,羊须染霜,两鬓斑白,双目炯炯,精神矍铄,正是瞻部道的长老坚地。黑绳三忙上前施礼,为双方引见,李义南从怀中取出忍者令金牌,递与坚地查看,坚地双手恭敬接过,验明无疑,交还李义南后,遂率众人一齐跪倒,恭迎钦差驾临。李义南和孙遇忙将坚地扶起,向大家还礼问候。坚地又上前拜见了冯三太公,冯远海同众人打过招唿,并不在此逗留,当下告辞,掉转船头回三里岛去了。坚地这才与众人将两位钦差大人迎入村中长老舍,全村忍者多在路旁註目观看,其中多半人均穿白衣,黑绳三告诉李义南和孙遇,着白衣者均为童蒙忍者。 进到长老舍,宾主入座,李义南和孙遇将来意向坚地等说明,一者请识忍海音慧翻译梵文书信,二者同众人商议对付目焱谋反之事,三者详细了解诸道忍者之情状。坚地闻说,向二人禀道:“海音先生现下不在这里,正在‘翠蝶谷’闭关,我这便差人前去请她过来。西部牛货道的风子婴长老三日前传信过来,说他要亲自前来拜见钦差大人,算来今日便该到了,到时候我们正好可以和风长老共同商议对付目焱之事。” 李义南和孙遇吃惊问道:“风长老三日前传信来,怎么今日便会到了?风长老又如何传信过来?” 坚地微笑答道:“海音先生的手下为谷姓忍者一族,想必二位大人已经知晓,此族忍者被分派诸道各地,专司以千里传音的白螺术传递消息。风长老忍术精妙,他的风行术可日行三千里,我这里虽然三面群山峻峰阻挡,风长老却也只需三日便可到达。不止风长老忍术如此,一路护送二位大人前来的黑绳兄弟,如自身前来,也只需五、七日便可到达。” 二人闻言向黑绳三望去,黑绳三只微笑不语。李义南嘆道:“想不到风长老的忍术这般厉害,竟有如此神速!” 坚地却道:“风长老的速度并非最快,只可惜光波长老不在了,否则他不消一个时辰便可前来。” 李义南忙问道:“长老所说的,可是传说当年以一人之力挫败吐蕃骑兵的光波勇吗?” 坚地嘆道:“正是此人,只可惜他英年早逝!”继而说道:“两位大人不是想要详细了解诸道情形吗?我便差一个人,专门陪同两位参观瞻部道各处,大人但有不明之处,尽管问他便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光波勇之子,也是在下的义子,光波翼。” 黑绳三在旁说道:“光波贤弟在哪里?我也正想见他。” 微风徐动,枝叶婆娑。隐珩将手下几名哨子忍者布置妥当,自己也轻轻纵上一棵枫香树,藏身于浓密的树冠之中。 前几日有情报传来,发现北道目焱手下,曾多次出现在南海附近,只怕与钦差来访有关。数十年来,长安钦差首次莅临瞻部道,故而作为哨子黑带,隐珩此番当值倍加警戒。 (按:忍者执行差事常以三至五人为一小队,其头领腰带为黑色,故以“黑带”名之。此处黑字音hè,即音为“贺带”。) 枫香树林东面,溪流涓涓,光波翼一如既往在修习忍术,十五年来晨修暮炼,风雨无间。 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运气到手腕处,“哧”的一声将树叶掷出,那树叶飞快划出一条直线,飞向百米外的一棵枫香树,正中一片树叶的叶柄,将这片树叶齐齐地斩了下来。两片树叶尚未落下,光波翼已然纵身飞起,蓦地掷出一支空无常,疾如闪电,几乎看不清飞行路线,精准地将两片树叶的叶柄穿在一起,深深钉在枫香树干上。 “嘶——嘶”,光波翼敏锐地察觉到传自数里外的两声轻微声响,那是空无常划破皮肉的声音。未有纤毫迟疑,光波翼飞身向声响来处奔跃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树丛之中。 身为哨子忍者,隐珩久经实战,却从未如此惊慌。劲手强敌也曾见过,但至少可以和对手迎面相峙。而此时,他却连对手的方位都无法弄清,这对于经验丰富的哨忍来说,既感到耻辱,更感到恐惧。他跳下地面,藏身于一棵大树之后,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听。 “为何如此?”隐珩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两位同伴,然而他们却连半点声响也未发出。作为哨子忍者,纵然以身殉职,亦会想尽办法为同伴报信,至少能暴露敌人的方位,让自己的同伴做好应敌之备。可如今,两位同伴竟然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隐珩乃是凭藉护腕上的脉气石方才得知。 隐珩的护腕上,镶嵌有七颗蓝色宝石——脉气石,那并非普通宝石,而是以一种特殊忍术炼制而成。当差时,他会与每位同伴以脉气交流一次,宝石便会发出淡蓝色光芒。虽然维持宝石发光会消耗脉气,却可藉此知晓同伴是否尚存。这亦是隐珩作为哨子忍者引以为豪之处。然而眼下,原本发光的四颗宝石,已黯淡了两颗,显然已经失去两位同伴。 更令隐珩感到迷惑的是,这两位同伴的埋伏地点,一个在东南方,另一个在西南方,而自己则刚好处于两者之间,这表明敌人是从两侧外围包抄进来。绝无可能!因为东南和西南都是与其他哨子小队相接之处,如果敌人能从这两处包围过来,则说明其他哨子小队都已经全军覆没了。
第58页 而此次当差的几个哨子小队,乃是根据山势和树林的地形,排成一个开口向南的口袋阵形。因为幽兰谷西、北两面是十万大山,山陡林密,中间又有八百小岛,水路繁复难辨,不是当世顶尖高手,极难从那里进来。村东是一座小山,山外有飞鹰湖,敌人若从此来,必须走水路,而沿途有十数个哨子,船只一旦进入河道,便会暴露无遗。敌人若想避过众多哨卡,唯有从村南十五里外的海岸登陆,翻越数座山岭,然后穿越这片树林,最后再越过树林北部的山嵴方能进入幽兰谷。 “为何如此?”隐珩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正南方,才是唯一留下的入口,两位同伴隐蔽其中,可是那里并无丝毫动静,脉气石散发的蓝光闪烁依旧。 慢慢地,隐珩感到自己好像放松下来,愈来愈松弛,心情已然不再紧张,反而开始感到愉悦。似乎闻到一阵芳香,幽幽淡雅,几难觉察,舒缓温柔,沁入心脾。 “哪里有些不对?”这个念头一闪即逝,隐珩似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松弛下去。香气越来越浓,隐珩慢慢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但他仍想努力令自己清醒过来。 “你累了。”隐珩听到一个极其甜美的声音,温柔而又妩媚,“我来陪你说说话儿吧。” 此时隐珩看到一位妙龄少女出现在自己面前,只见她面似春桃,身如夏柳,白颈无瑕,乌髮流光,一双含情脉脉眼,两片娇红滴滴唇,朱淡纱衣彩莺舞,绿浓翡翠玉蝶飞。 隐珩此刻已如木鸡,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少女开口问道。 “盯守村口。”隐珩毫无抗拒地答道。 “为何盯守村口?” “防止北道忍者进村。” “呵呵呵!”少女一声娇笑,“嗯,很好。我再问你,钦差大人何时到来?” “不清楚,或许已经到了。” “风长老可曾来了?” “还没到。” “嗯?”少女眼中露出一丝怯意,“光波家如何走?” “从此向东北,穿过小溪后……”隐珩尚未说完,随着轻轻“噗”的一声响,他竟睡倒在地。 少女大吃一惊,喝了声“呜啦”,飞身向南便逃。 未及走远,几枚星镖已然飞到,少女并未停下躲闪,她身后的几棵大树竟然“唿”地移动过来,挡住了星镖。 少女此时却停下脚步,飞身跃上一棵大树,咯咯大笑道:“险些被你骗到了!”话音未落,几棵移动的大树也如戏法般回到了原位,树中现出四名绿衣忍者,围住了少女对面一簇草丛。 草丛忽然发出“哈哈”一笑,现出一位少年。 那少年一身黑色劲束,宽肩细腰,身形伟岸,长发随意束起,略显不羁之态,双手背于身后,颇有英雄之风;剑眉凤目,薄唇皓齿,神光犀利,气度不凡。正可谓“萧萧龙章,撤去东女之梯;肃肃凤姿,空却檀郎之车”。好一位美貌少年!直将少女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说话。 (按:东女,指楚国美男子宋玉的邻居,东家之女。《登徒子好色赋》中说,宋玉貌美,东家之女也是一位绝色美人,却迷恋宋玉之美,而登墙偷看宋玉三年。) (又按:檀郎,指潘岳,即潘安,西晋人,表字安仁,小字檀奴。传说他“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每次乘车出门,则有众多少女以水果投到他车中,以示爱慕,往往满载水果而归,于是便有“掷果盈车”之说。后来“檀奴”或“檀郎”也成了俊美情郎的代名词。) 一名绿衣忍者说道:“小子,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伪装术竟有如此造化。” 少女问道:“你来了多久?” 少年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道:“几位来此,有何贵干?” 少女也不答他,向少年叫道:“餵!你叫什么?报上名来。” 少年笑道:“你适才不是想要找我吗?” 少女大感意外:“你便是光波勇之子?” “光波翼有礼。”光波翼略施一礼道。 少女微微一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光波翼哂笑道:“你?” 少女不再搭话,面露微笑,身上飘出黄闪闪的花粉,携着浓浓香气,迅速向光波翼瀰漫过来。 那四名绿衣忍者也蓦地消失,几棵大树挥舞着粗大树枝,一时向光波翼袭来。 光波翼忙纵向一旁,不料那花粉变势甚疾,剎那间便追上光波翼。黄色的花粉一触其身,光波翼动作立时便迟缓下来,无法再逃,几条粗大树枝也趁机缚住他两脚、腰部和脖颈。 少女笑着走到他近前,却见光波翼忽然拔出一支空无常,刺向少女。眼见便要刺到,那几名绿衣忍者不及多想,缚住光波翼的几条粗枝登时向四方拉去,少女急忙叫道:“住手!”却已来不及,只听光波翼惨叫一声,身体被撕成了碎片。 四位绿衣忍者从周围树上现出身来。 少女见杀了光波翼,不由得呆住,半晌才指着那几名绿衣人跺脚说道:“你们……你们怎么把他给杀了?”言下又是惋惜又是气恼。
第59页 那几名绿衣忍者本是好意相救,此时见那少女发怒,也只得垂首恭立,不敢回应。 少女双手合十,向光波翼的残肢碎体施了一礼,含泪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害死你的。”说罢,便念诵六道金刚神咒为他超度一番,又嘆口气,自言自语道:“师父,弟子对不住您老人家。”说罢竟呜呜哭了起来。 几名绿衣忍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突然几声“噗噗”声响,光波翼破碎的身体竟然化成一节节断裂的树枝和木块。 “替身术!”少女惊惧之余,竟有些喜出望外,忙飞身跃上树杈,几名绿衣忍者也如临大敌,准备应战。 光波翼随即现身,少女娇恼道:“你……你竟敢戏弄我!” 光波翼并不答话,神情却颇为慌乱。 此番少女再不敢大意,双手结印,从胸口处喷出一道深黄色花粉风,唿啸而来,刮向光波翼。几名手下亦皆双手结印,身后大树纷纷飞转起来,便似一个陀螺般旋转的大木桶,将光波翼围抱在中间。 此时光波翼也双手结印,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两目圆睁,口中默默念动咒语。突然从他脚下长出几棵大树,飞速旋转,也形成一只大桶,将自己护在中间。 少女和几名绿衣忍者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嘆。 “小子,居然会用我们的忍术!”一名绿衣忍者忍不住说道。 光波翼没有作声,只是急于以大树护住自己,似乎颇为惊恐。 少女因适才被他作弄,心中气恼,发起狠来,专注持咒,花粉风变得愈加勐烈,眼看便要吹开光波翼身前的木桶。 几名手下也纷纷变换了手印,周围大树都挥动起粗大树枝,狠狠向光波翼抽去。一时间,狂风声、树木的抽击声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眼见光波翼不支,他身体周围的木桶剎那间便被花粉风撕开一个大口子,深黄色的花粉唿地将他整个人包住。光波翼顿时不能再动弹,身体只略微抽动了一下,便僵倒在地。 少女冷笑一声道:“是你自讨苦吃,可怪不得我了。” 突然,一名绿衣忍者发出两只空无常,迅疾射向身边的两位同伴,正中那二人右肩云门穴。此刻大家正全意注视倒地的光波翼,万没料到有此突变,两名绿衣忍者应声倒下。 未及大家回过神来,发射空无常的绿衣忍者已倏然变成了光波翼,而被花粉风缚住的光波翼也同时化作一名绿衣忍者。 眼前巨变令少女花容失色,厉声说道:“你,你果然是风长老!” 光波翼看着少女,凝笑不答。 少女接道:“起初我便怀疑,一位少年,如何便能有这般高明忍术?居然能悄无声息地藏身在我们身边,而我们竟毫无觉察。更能隔空点穴,还有极少人才能练就的换身术。” 光波翼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仍未作声。 少女又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风长老。” 光波翼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问道:“据我所知,几位国忍皆早已弃星镖和空无常而不再用。本来我也猜到您是风长老,不过您在追赶我和方才出手时,为何还要使用星镖和空无常呢?” 光波翼侧目看了一眼剩下那名绿衣忍者,绿衣忍者紧张地后退了两步。 光波翼微微一笑,向少女说道:“若我告诉你,我不是风长老呢?” “莫非您是川长老?”少女讶道。 光波翼阔声大笑道:“不管我是谁,都不会让你们跨进幽兰谷一步。” 少女眉头一皱,喟然嘆道:“看来我等此番行事难成了,不过以您老的身份,应该也不会为难我这个晚辈吧?” 光波翼施礼笑道:“哪里话,姑娘适才为在下求情,虽未免一死,却要多谢姑娘超度之恩。” 光波翼见少女并不搭话,与她对视了一回,见她一张俏脸又羞又恼,眼神却是十分落寞,不禁心生同情,遂不再说笑,正色道:“你去吧,休要再来这里了。” 闻听光波翼如此说,那绿衣忍者上前扶起两名受伤倒地的同伴,又背起中了花粉风昏死那人,结个手印,腾地消失了。受伤那二人亦勉强结了手印,同时隐去。 少女双手合十,作揖道:“多谢国忍大人。”正要离去,又转回身道:“前辈可否让小女子一睹真容呢?” 光波翼将双手背到身后,黠尔一笑道:“我也想看看自己的真容呢。” 少女见光波翼不肯正面作答,只得悻悻地转身跃开,待跃出数丈开外,又回头喊道:“我叫花粉!” 光波翼见那少女神情异样,却不明就里,只觉脸上微微发热,不好意思再与她对视。 “哈哈哈哈!” 光波翼正盯着少女消失的地方发呆,忽被一阵大笑惊醒。 循着笑声,一位中年汉子手里提着个偌大包袱走了过来。 光波翼上下打量这名汉子,见他一身短衣短裤,好似童子打扮,头上扎个马尾,一脸络腮鬍须,脚拖一双草鞋,眼睛瞪得恰似铜铃一般。再看他手里提的,哪里是个包袱,分明是个忍者打扮之人,浑身被捆得如个粽子相似。
第60页 “请问足下是……” “哈哈哈哈!小子,你刚才不是冒充我吗?怎的还问我是谁?” “您便是风长老?” 风子婴颔首而笑。 光波翼立即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道:“晚辈光波翼,多有冒犯,请您老勿怪。您老人家怎会在此?” 风子婴笑道:“我从牛货赶来,见这里居然只有一些色忍小子把守,便知坚地那老头儿必定是算计好了,要占我的便宜,让我替他打扫打扫门口。我便在这附近打了个盹儿,准备先看看热闹再说,没想到还真看了出好戏。哈哈哈哈!” 光波翼拱手道:“早知如此,晚辈岂敢献丑。” “欸!不能这么说。你小子真不赖,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不过,也是那个小妮子年纪小,经验不足,才被你骗到。你方才用的哪里是什么隔空点穴,那是将脉气传到那个哨子黑带的护腕上,再利用几颗宝石上的脉气共振,将脉气之力增强,把那个迷煳黑带给震晕了。只是那小妮子阅歷浅,不会分辨这两种声音。不过她能利用脉气石迷惑那个黑带小子,将树林南面的两个哨子放毒迷倒,却不取其性命,也还算是机灵。” 光波翼钦佩道:“都瞒不过您老法眼。” 风子婴又道:“你那个把戏也不是什么换身术,而是合用了替身术和变身术,好在那个绿衣小子并不高明,被你强施了替身术后,因急于保命,只忙着用忍术护住自己,没工夫解除你的替身术。你那时将自己和对手一併施了两种忍术,也已无力再施展其他忍术了,只不过一般人只能将替身术用于草木土石等物,你却能将其用于他人身上,着实不易,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未识破,否则也兇险得很哪。” 光波翼应道:“前辈所言甚是。” 风子婴又道:“只是有件事我也没弄明白,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绿衣小子说不出话来?” 光波翼笑道:“前辈如何忘了,他们是木族忍者。我先前收集了一些那位姑娘的花粉,然后以脉气将其注入那名木忍身后大树的太阴脉中。身为木忍,临阵紧迫时,必定会与自己最近的树木合体,那花粉之毒便也随之注入他的太阴脉中,自然便说不出话来了。” 风子婴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后生可畏!没想到你竟有这般急智,将来不可限量啊!光波勇,你该放心了。” 听到父亲名字,光波翼霎时凝重起来。 风子婴见状,忙拉着光波翼的手说道:“走吧,孩子,咱们回村去见坚地长老,我也很多年未见他了,得找他叙叙旧。” 光波翼问道:“您老抓的是何人?” 风子婴答道:“你以为目焱只会派来那么几个人吗?这是另外一股探子的黑带,抓回去应该有些用处。” 光波翼“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位被我震晕的隐黑带呢?” 风子婴哈哈一笑道:“那小子,我早就打发他回去向坚地老头儿报信儿,给我准备好酒去了!” 光波翼这才破颜一笑,又向风子婴作了一揖。 两人便提着俘虏回村去了。 第十一回 国忍府中观奇画,馠风阁上闻海音 风习习,花摇枝曳,雨濛濛,红润绿湿。芳心似有纤丝缚,步欲归家却迟疑。 花粉冒雨返回罗剎谷,时近黄昏。她未及换下湿衣,便径直前往目焱房内復命。只见房中门窗洞开,灯烛方秉,案头一炉薰香裊裊缭绕。那目焱背对房门端坐在一把胡椅上,身着灰色素袍,正自品着一盏香茗,虽不见面貌如何,但观其背影安详,举止舒缓,俨然一位儒雅之士。 (按:古时中国人习惯席地跪坐,从南北朝时期高形坐具开始逐渐推广,至于唐代,特别是盛唐之后,人们已经普遍惯于“垂足而坐”。胡椅正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具有靠背的椅子。) 花粉款款跪在目焱身后,轻声唤句“师父”,便低头不语,待目焱发话。 目焱搐鼻深吸,嗅了嗅茶香,举盏小啜一口,让香茗自舌尖沿两侧滑到喉咙,轻轻咽下。 “好茶!”目焱放下茶杯,微笑道:“这是南边儿送来的新茶,你房里也有一罐儿。” 花粉俯首道:“多谢师父记挂,弟子……未能截住那封信。” “不打紧。”目焱蔼声说道。 “可弟子……连村口都未能进去……我真没用!”花粉竟自呜咽起来。 “不必难过。百姓蒙难,天道垂怜,艰险纵多,天必佑之。自古成大事者,皆须歷经重重磨难而后成,区区一点挫折,何足挂齿。”目焱安慰她道。 花粉哽咽道:“那……那封信……” 目焱微微一笑,道:“你看,他们送来好茶,还带来一封好信。那封信,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吧。快起来,跟师父说说,你都碰上谁了。” 花粉这才以袖拭泪,缓缓起身,将此番经过细述一番。 目焱半晌无语,良久方道:“光波翼,颇有乃父之风。” 花粉讶道:“他当真是光波翼?” 目焱“嗯”了一声,随即将光波翼的招数一一拆讲给花粉,一如风子婴所述无异,尤胜一筹,他竟连光波翼以花粉毒注入大树太阴脉一节也剖析得明明白白。
第61页 花粉嘆道:“师父,我这亲眼见的还不如您听故事的看得明白。依我看,风、地、川三位国忍合起来也及不上您。” 目焱只淡淡说道:“旅途劳顿,你去歇息吧。” 花粉辞别目焱,转身出来,心里默道:“原来他当真便是光波翼。”却听目焱在房内自言自语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幽兰谷,兰心岛 孙遇等人由光波翼陪同,在瞻部各处游歷了大半日,傍晚更有坚地、风子婴两位长老在兰心岛馠风阁设宴款待,菜餚丰盛,却无半点荤腥。 坚地长老向孙遇、李义南二人拱手道:“我等忍者一向茹素,谷中并无荤腥,款待不周之处,还望两位大人见谅。” 孙遇笑道:“不妨!想是忍者师从佛门,是以歷来食素。” 李义南也笑道:“正所谓入乡随俗,长老不必见外。” 坚地长老微笑道:“食肉气浊,茹素气清,浊则滞,清则虚,修习忍术,戒荤茹素乃是入门之必须。” 李义南一拍大腿道:“怪道我自忖再练武三十年,也及不上黑绳兄一根毫毛,人家愈练愈清,我愈练愈浊。也罢,从今日起便吃素了!”众人哈哈大笑。席间彼此相谈甚欢,颇感相见恨晚。 兴致既起,酒意便浓。风子婴也是好酒之人,今日遇到李义南与孙遇,正是酒逢对手。大盏相酬,推杯不休,不出片刻,彼此已然唿兄唤弟。 坚地滴酒不沾,黑绳三也只浅啜轻尝,不时告罪推辞,陆燕儿更是略一致意而已。不想光波翼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人亦极为豪爽,与那三人对饮,毫不逊色,替坚地长老连敬孙遇、李义南和风子婴每人三大杯,又替黑绳三挡了数杯,竟自不醉。孙遇和李义南心中暗自喜欢,又闻风子婴向众人说了光波翼晨间御敌的故事,更加钦佩这位少年豪杰,与之相交愈契。 光波翼对孙遇善画尤有兴趣,不时向其讨教丹青之道,孙遇便询问他何以钟情墨色。 光波翼道:“先父在时,亦好丹青,家中尚存先父手卷十余幅。我每每思念先父,便展观其画,久之亦觉乐矣。” 孙遇闻言喜道:“不想令尊亦是同道中人,我也很想瞻仰令尊大作,不如今晚我便到贤弟府上叨扰一夜,我二人可赏画品茗,促膝长谈。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 酒酣意畅,宴席将毕。奉上茶点,坚地长老命人洞开四窗,谷中兰气随风盈室,嗅之酒意顿消三分。 孙遇道:“此楼不愧唤作馠风阁,兰香随风,萦鼻不散,直令人飘飘欲仙。” 李义南附道:“不错。若能再闻得一二佳曲,便似身在瑶台了。”说罢侧目向陆燕儿望去。 陆燕儿略一低头,赧然起身道:“如诸位先生不嫌小女子琴艺鄙陋,我愿献上一曲为大家助兴。” 风子婴拍手笑道:“好啊!姑娘若会抚琴,正好可以同黑绳兄弟琴箫璧合。” 李义南“咦”道:“原来黑绳兄弟会吹箫?” 风子婴哈哈笑道:“何止会吹,黑绳兄弟的箫声乃是一绝!” 孙遇和李义南同时抚掌道:“甚妙!今日正好大饱耳福。” 黑绳三见状,只得合十四方道:“既然如此,今日只好献丑了。” 陆燕儿飞霞染面,取出琴,坐于北面窗前,向黑绳三望了一眼。 黑绳三亦取出长箫,向陆燕儿略施一礼道:“燕儿姑娘请。” 陆燕儿微微颔首回礼,玉指轻拨,琴声遽起。但闻其音寥寥,沉转低回,如夜之寂寞,似月之皎皎,静谧安宁,恬然和雅。 一声长音未绝之处,箫声忽起,悠扬飘遥,似断似续,忽而若近,倏尔去远,如云变幻,如风莫测,翩翩兮霓裳飞舞,跹跹兮羽衣旋翔。 二人所奏,正是《霓裳羽衣曲》。 众人心中暗自喝彩。 琴鸣箫和,引凤唿龙,若非回眸四相望,直把此处作瑶台。 一曲终了,余音裊裊,不绝如缕。 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抚掌喝彩。 陆燕儿起身向黑绳三深施一礼道:“难怪黑绳大哥听琴知音,却原来是引凤之人。” (按:《列仙传》记载,秦穆公之女弄玉喜吹箫,其夫萧史,更能以箫吹出鸾凤之音。二人居于高台之上。一日,弄玉乘凤,萧史乘龙,二人忽然升天而去。) 黑绳三忙回礼道:“不敢,让燕儿姑娘笑话了。” 众人亦对二人大加赞赏一番,茶话一气儿,夜深席散。李义南、黑绳三和陆燕儿便宿在兰心岛客房,孙遇同光波翼归家赏画,风子婴也拉着坚地通宵夜话去了。 孙遇随光波翼到得家中正堂,却见并无其他家眷,遂问道:“怎么,家中只贤弟一人吗?” 光波翼回道:“我四岁那年,先父从北方回瞻部途中失踪,先母忧思成疾,不久便病故。是以坚地长老收我为义子,将我留在身边教养,直至前年方许我归家独居。” (按:古人皆以出生为一岁,即今人所谓虚岁。光波翼所说四岁,即三周岁。本书中人物年龄皆指虚岁。) 孙遇嘆道:“不想贤弟身世如此,愚兄罪过,引得贤弟伤心了。”
第62页 光波翼哂然笑道:“兄长说哪里话,事隔多年,愚弟早已淡然了。”随即合十道:“倒是我怠慢了兄长,只顾说话,忘记给兄长烧茶了,请兄长稍坐。”转身便欲出去烧水煎茶。 孙遇忙拉住光波翼道:“不忙,刚在馠风阁已经吃足了,贤弟还是先将令尊大人的画作请出,让愚兄一饱眼福吧。” 光波翼道:“也好,不过先父的画,恐远不能与兄长大作相比,只怕会令兄长失望。” 孙遇忙道:“欸!贤弟如此说岂不折杀孙某了。” 光波翼一笑,道:“请兄长随我来。” 孙遇边走边想:“不知这当年最强忍者所作之画究竟如何?” 二人来到书房,但见房间不大,陈设简朴清雅,南面置一书架,东窗前一案一椅,北面墙上却是一幅白描图画,画中一女子,端丽贤淑,双手当胸而握,兰指轻舒,手心中握有一物,唯露出一条细链,似为一件首饰。 光波翼道:“画中先母,乃是先父在我刚满周岁时所画。” 孙遇颔首道:“令尊果然画功不俗,用笔饱满流畅,行散自然有度,人物形神皆备。只是令堂手中所握之物并不画明,却有些奇怪。” 光波翼问道:“兄长此话怎讲?” 孙遇道:“通常画人写貌,或佩饰件,或持物什,多为托衬其人。或明其志,或咏其情,或寓其境,或陈其事。今令堂手中所持之物似为首饰之类,然其并未佩戴,而以手握之,此有两种,一为受馈于人,二为欲以馈人。手中之物藏握不显,亦有两种,一为心爱珍重,二为不欲人知。然其却露一端细链在外,又似乎欲留端倪。不知令尊作此画时究是何意。” 光波翼道:“兄长此说亦有道理,只是我从未留意于此,亦不明所以。” 孙遇问道:“令尊所长者,工画人物吗?” 光波翼道:“其实家中所遗先父之作,唯此一幅人像,其他皆为山水。”说罢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轴,展于案上。 孙遇近前一看,大惊!半晌道:“这是令尊的画吗?” 光波翼颇感纳闷,应道:“不错。” 孙遇忙请光波翼再展开几幅画卷观看,看罢,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令尊所画。” 光波翼更感奇怪,问道:“怎么,兄长见过先父的画?” 孙遇凝视光波翼片刻,说道:“此中似有蹊跷。”便将自己在阆州的经歷详细说与光波翼,并告之,自己为阆州刺史杨行迁所续之画,正是光波勇所作。 光波翼闻言亦大惊道:“异之兄所言当真?可确定那阆苑图乃先父所画?” 孙遇点头说道:“千真万确!” 光波翼双眉微蹙道:“阆州正是先父回幽兰谷的必经之地。兄长可曾记得那幅画的细节?” 孙遇拉住光波翼的手道:“贤弟莫急,愚兄不但记得,还可为贤弟復画一幅。” 光波翼忙拜倒谢道:“兄长厚恩,光波翼感激不尽!” 孙遇忙不迭将光波翼搀起,道:“贤弟切莫如此,你我一见如故,兄弟相与,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只是这回却要烦劳贤弟为我烹一炉好茶了。” 光波翼喜道:“这个自然。” 是夜,孙遇秉烛达旦,凝神挥毫,将光波勇在阆州所作之画重又画出。这回却是全然按照原画,一笔不差画成。置笔案上,已近黎明。 二人草草洗漱,简单用了些茶点,便携画来到坚地府上。 坚地听罢二人所述,再细观其画,半晌嘆道:“睹画思人!想当年光波贤弟独好山水,每至一地,常常卷留美景。此画确似出自光波贤弟之手,只是画上并无提款,不知是何时所画?” 风子婴也道:“不错,画上无字,如何辨别?” 孙遇问道:“二位长老看此画可有特别之处?” 坚地沉吟道:“此画尚未完成,而凤凰楼又是草草画就,似乎画至一半,突生变故。” 孙遇道:“不错,这只是其一。另外,此画虽无提款,却已画明时日。” 众人闻言均不禁“哦”了一声。 孙遇指着画中阆苑北面一座楼宇道:“此楼唤作‘碧玉楼’,几位请看这楼顶的鸱尾。” (按:鸱尾为古代宫殿屋嵴正嵴两端的装饰性构件。外形略如鸱尾,因称。鸱尾又名鸱吻、嵴吻、正吻等。其形状唐代以前多用鸱尾,为内弯形的鱼尾状,并附有鳍;宋代鸱尾、兽头并用,但鸱尾已出现吞嵴龙首,并减去鳍;明清改鸱尾为吞嵴吻,吻尾外弯,仍保留兽头。) 三人依言看去,但见碧玉楼位于画面中上部,与后面连绵的群山叠映,楼顶正嵴,只有东侧一个鸱尾,西侧却无。若非孙遇指明,并不容易看出。三人转头望向孙遇,待他进一步言明。 孙遇接道:“我当时在阆州临摹此画时便注意到此一细节,然我亲见碧玉楼楼顶两个鸱尾实为完好。后来曾以此询问刺史杨行迁府上的总管杨一忠,得知此碧玉楼的楼顶鸱尾确实曾经损毁,便是十五年前,此画出现在阆苑中天楼之前的半月。其后很快便被修復。据此可知,此画便是画于之前的半月之内无疑。”
第63页 坚地长嘆一口气道:“如此便是了。算来十五年前正是咸通四年,光波贤弟助龟兹挫败吐蕃骑兵后便向朝廷进了奏章,之后来信说他七月间将回瞻部,顺便去涪州办件事,谁知后来竟没了消息。莫非是在阆州出了岔子?” 孙遇道:“我和李将军在长安时,听说当年二位长老曾上奏朝廷,疑为目焱加害了光波长老,可有此事?” 风子婴答道:“不错,正是我二人联名写的奏章。当年我们听说光波贤弟失踪,便立即派人四处查访。后来从光波贤弟手下一名信子处得知,是目焱、淳海二人随着光波贤弟一同南下,谁知目焱却矢口否认。我便约淳海在洮州一见,意欲从他口中探知实情。” “结果呢?”孙遇急于知道后情。 “唉!”风子婴一拍大腿道,“谁曾想,那晚等我到了约定的地点,却见淳海已经被人毒死。我正待将他的尸首带走,目焱却带了淳海的弟弟淳江等人赶过来。刚一见面,那淳江便怒吼着向我出手,想要拼命。我知他误以为是我杀害了其兄,便不与他正面交锋,只一边化去他的进攻,一边向其说明。谁知如此一来,他更加怀疑我是做贼心虚,不敢还手。加之目焱在旁煽风点火,诬衊我杀人灭口,我一时百口莫辩,又不想伤及无辜,只得抛下淳海的尸首,独自回来了。嗐——”说罢又是一声长嘆。 “如此看来,那目焱果然嫌疑最大。”孙遇说道。 “不错,我二人也是如此想法,故而奏请圣上明鑑。”坚地接道。 光波翼一直在旁细听,此时开口道:“看来弄明此事的关键系在一人身上。” 孙遇与光波翼对视道:“不错,那名信子!” 坚地轻轻摇头道:“从那以后,那信子便失踪了。据报,那信子一家老小五口,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不知去向。” 孙遇蹙眉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只有那信子一人知道光波长老携何人南下?” 坚地答道:“孙大人有所不知,忍者办差出行一向秘密,不使人知,纵是自己的亲眷亦不清楚。因那信子奉光波贤弟之命,前去传唤目焱和淳海二人,是以得知此事。” “原来如此。” 孙遇话音甫落,有人来报,邑长海音慧求见。 坚地忙令光波翼先收起画卷,请海音慧进来相见。 孙遇向门口望去,见一女子款步而入,一身素装,外披一件青白色带帽斗篷,样貌清秀慈祥,似乎三十四五岁年纪。 坚地和风子婴忙上前与之见礼,只听风子婴叫道:“海音师兄,一向可好?” 孙遇不禁低声自语道:“海音师兄?” 声音虽极低,坚地早已听见,向其释道:“风长老与海音先生幼时曾同在一处习学忍法,故而以师兄弟相称。” 孙遇呵呵笑道:“海音先生如此面少,委实不像风长老的师兄。” 风子婴扭头向孙遇笑道:“怎么?我看上去恁么老吗?我不过才五十六岁而已。” 孙遇闻言怪道:“风长老已然五十六了?却像是四十几岁的人。” 风子婴哈哈大笑道:“海音师兄还长我两岁呢!” 海音慧在旁笑骂道:“这老小孩。” 说笑间李义南等人也到了。坚地忙为海音慧引见诸人,大家互相见礼入座。 坚地将孙遇等人前来的目的向海音慧交代一番,说罢便请孙遇拿出那封梵文书信交与海音慧。 海音慧展信细看两遍,抬头道:“此信并无首尾,想是不欲写明收、授二者身份。我且译出与诸位看。”说罢走到案前。 陆燕儿忙起身为其展纸研墨,海音慧谢过,提笔书道:“吾已称王于东方,今以先生为征西大将军,随后将奉上黄金五千两,以为日用。将军端阳之策甚佳,届时将与将军唿应。” 书毕,孙遇等传看一回。李义南道:“莫非这是黄巢写给目焱的信?” 孙遇接道:“来此途中亦曾听闻黄巢于亳州称王,应为二月间事,距得此信时日不久。” 风子婴拍案骂道:“目焱这厮,好不要脸,竟然要那反贼封官赏钱!” 坚地右手捻须,沉吟道:“却不知他们端阳节有何举动。” 光波翼起身向大家作礼道:“既然他们定下端阳节之约,想必是欲藉此日与往常不同之处做文章。” 风子婴问道:“此日与往常有何不同之处?” 光波翼回道:“一时亦难尽知。不过寻常此日总有两大热闹,一为赛龙舟,一为赶庙会。不同地方抑或有特别习俗亦未可知。” 孙遇点头称道:“光波贤弟言之有理。不过当务之急,总须在端阳节之前赶回京城,向圣上禀明此事。” 众人均表贊同。 海音慧此时向坚地合十道:“长老,我此番还带来一个好消息。” “哦?”众人和坚地一时均看向海音慧。 海音慧接道:“我昨日出关后,收到川长老传来的消息,说是在杭州发现了百典族的人。” 孙遇瞥了一眼坚地,见他眼神熠熠,似乎很是兴奋,便问道:“这百典族有何来歷?”
第64页 坚地娓娓说道:“百典族乃是忍者中特别一支,此族忍者掌握百八种忍术之全部传承,故曰百典族。当年非空大师特将全部忍术修炼之法传于一人,便为防止万一某种忍术意外中断传承,可由此族忍者为其接续,而不至失传。此族忍者人丁稀少,罕预事端,曾经数代一脉单传,更于二十年前失去踪迹。” 孙遇奇道:“如此说来,该族忍者岂非精通全部忍术,厉害之极?” 坚地摇头笑道:“非空大师还为此族忍者定下一条铁律,除‘遁术’之外,不得修习任何忍术!” “遁术?”孙遇和李义南异口同声问道。 “便是遇敌时脱身之术,此族之遁术乃非空大师独传,无人可及。”坚地又解释道。 风子婴插道:“不错,否则若有人想抓住百典族忍者,套取忍术秘密,岂非不妙?” 李义南追问道:“那怎能保证百典族忍者自己不会偷偷修炼其他忍术?” 坚地答道:“该族忍者皆有誓言在身,若有违反,必获惩处。再者,为防后代子孙人多心杂,难以约束,该族忍者一向人丁不旺,常常一脉单传。” 李义南又问道:“那誓言果真灵验吗?” 坚地微笑道:“忍者誓言皆有不可思议之秘密力量守护,验如桴鼓。” 孙遇起身作礼道:“多谢坚地长老。我和义南兄此行,本想往各道皆游歷一回,不想却生出这件巧事。虽然打乱了行程,却也澄清一件大事。如此我们今日便想启程回京,向圣上復命。” 坚地回礼道:“时日颇紧,二位大人要务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今晚我自会差人护送两位回京。晌午我们还在馠风阁设宴为两位大人送行。” 孙、李二人同时道声“多谢长老”。 坚地请风子婴和海音慧送孙遇等人先回馠风阁略事休整,却独自留下光波翼,说道:“翼儿,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让人四处查访百典一族的下落?” 光波翼右膝跪下道:“义父养我教我,待我恩重如山。” 坚地拍拍光波翼的肩膀,将其拉起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以你的血统和资质,若得光波族忍法传承,将来成就定不在你父亲之下。只可惜光波贤弟英年早逝,不能亲自传法于你。”坚地顿了顿,又接道:“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也该出去歷练一番了。今夜你便护送两位钦差大人一同回京,顺便去办两件事。一是去杭州寻访百典族忍者,但愿能够寻到,向其求法。待此事办成,可折向西行,前往阆州查探一番,看看能否寻到些那件往事的线索。” 近午,宾主已在馠风阁坐定。 坚地以茶代酒,举杯敬道:“我等与两位大人一见如故,谁知言未尽欢却要匆匆别过了。不知何时再得相会。” 孙遇道:“我与义南兄何尝不想与诸位多亲近几日?此番出行未能全復圣命,圣上或可再命我二人往诣诸道,亦未可知。但愿早与诸位重逢欢叙,也好同风长老一醉方休啊!” 风子婴开怀笑道:“不错!不错!我们今日便一醉方休!” 诸人畅饮一气,孙遇闻说光波翼和黑绳三将随同回京,心中更加高兴。却见海音慧非但不饮酒,甚或连筷子都少动,不免相询。 风子婴抢道:“异之老弟莫见怪,我这位师兄隔日一餐,所食甚少,平日连水都不喝。” 孙遇不明就里。海音慧解释道:“那是我以往修法时所行,此后便成了习惯。” 孙遇忽然忆起谷子平曾在船上说过,海音一姓乃取自《妙法莲花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的偈子:“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便以此请问海音慧其中含义。 海音慧含笑答道:“此偈乃是赞嘆菩萨五种德行,妙音与乐,观音拔苦,梵音深净,潮音应时,胜音出世。我族姓正是取其‘海潮音’之义。‘海’言其广大,‘潮’言其时节不差。我族忍术多以音声为用,临敌之时,但用此术,可有两种妙处。一者无论敌人多寡,一术以蔽之,此为广大如海义;二者此术迅捷,声到术成,分毫不差,此为应时如潮义。故简名曰海音。” 孙遇听得微微颔首,海音慧续道:“然先师曾说,这只是浅近之义,若论其深者,须从心门入,当‘反闻闻自性’,方可超越此术,成就道法。我辈愚鲁,尚未参透。” 孙遇闻言嘆道:“原来如此!我倒有一解。” 海音慧合十道:“愿闻其详。” 孙遇道:“即此音声可在心外?” 海音慧道:“万法皆不出一心,岂在心外?” 孙遇又道:“正是。此声发时,并无实质,亦非虚无,非空非有,故曰妙音;当发声时,声即是空,即空即有,故曰世音;无论空有,皆不出此清净本心,故曰梵音;声音起灭,如潮之涨退,潮起于海,復归于海,声起于心,復归于心,潮即是海,声即是心,故曰海潮音;若达此义,超世解脱,故曰胜彼世间音。” 海音慧闻孙遇此说,忽如临渊跃下,闭关时心中一点挂碍竟一时得脱,登时身心豁然,脱口说道:
第65页 潮起潮落两茫茫,入海方知是家乡。今日得闻无生曲,笑看波水一处亡。 孙遇微笑点头,海音慧起身欲拜,早被孙遇止住,道:“慧先生,珍重。” (按:海音慧开悟偈乃作者虚撰。) 席间众人见此情景,顿时寂然。坚地和风子婴肃然起敬,黑绳三和光波翼若有所思,唯独李义南茫然不解,四顾讶然。 风子婴举杯道:“没想到先生怀珠不露,失敬!失敬!我敬先生和海音师兄一杯。”说罢先自一饮而尽。 风子婴原本已称唿孙遇作异之老弟,现下又改口称先生,可见心中敬意顿生。 海音慧举起茶杯道:“我不饮酒,也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永铭先生大恩。” 李义南见诸人说话莫名其妙,越发感到奇怪。 孙遇忙笑着打圆场道:“大家情投意合,兄弟论交,不必敬来敬去,来,咱们大家共饮一杯。” 众人顺孙遇的意,纷纷举杯共饮。 气氛更融,诸人频与孙遇交谈,多关忍法精义、禅家心要。 孙遇怕冷落了李义南,便提议请黑绳三和陆燕儿再合奏一曲助兴,黑绳三此番慨然应允,陆燕儿更是乐得与黑绳三相和。 箫声先起,羽调高扬,琴声随至,徴音低回。高低之间,山气霭霭,潮声隐隐,岩击白浪,沙沉青波。 陆燕儿之和,甚得黑绳三之意,黑绳三不禁与陆燕儿相视而笑。 曲罢復饮,酒酣人未醉,席终有散时,坚地又邀众人到府中用茶,大家直畅谈到天色将暮,这才让人备好船只,送孙遇等人离去,众人均是依依不捨。 山影峭长,红日沉江。船行过鹰背口,陆燕儿在舱内置好坚地所送的果蔬茶点,大家围坐慢吃闲聊。 陆燕儿将一盏茶递与光波翼,道了句“光波大哥请”。 孙遇在旁笑说道:“我见燕儿姑娘与光波贤弟年纪相仿,还不知你们两人谁更大些,燕儿姑娘别是叫错了大哥。” 光波翼接口道:“在下是咸通元年五月十七生,不知燕儿姑娘生日是哪天?” 陆燕儿讶道:“这可真巧,我与光波大哥同年同月生,却只晚了几日,是五月二十三的生日。看来这大哥没叫冤枉。”众人皆为之一笑。 孙遇问光波翼道:“贤弟自幼在坚地长老身边长大,不知所学是何忍术?” 光波翼回道:“义父视我如亲生,尽将地部诸法传授与我,其中尤以空类为主修,兼有杂部的化类忍术。”光波翼本对孙遇为自己復画先父遗作心存感激,在馠风阁又见其点拨海音慧发明心地,更是倾心相交,是以对孙遇所问坦诚直答。 孙遇又问道:“不知贤弟所修忍术现今已臻何境?” 光波翼道:“愚弟年轻学浅,不过是色忍而已。” 黑绳三在旁插话道:“光波贤弟过谦了,虽然贤弟名为色忍,恐怕一般想忍也非贤弟对手。” 光波翼笑道:“兄长取笑小弟了,我哪里有这般本领。” 孙遇哈哈笑道:“贤弟果然少年英雄,我们再吃几杯如何?” 光波翼和李义南齐声贊同。 大家又吃了一起儿酒,天已黑透。不多时,船只驶进一个海湾。又行了半个时辰,但觉船身稍稍晃动两回,竟然停下。 孙遇和李义南正自奇怪,光波翼说道:“几位兄长,请换船。” 出舱一看,大船已停靠在一处断崖下,旁边有几艘柳叶小舟悠悠荡荡,每舟均有一名舟子,持桨等候。 李义南问道:“怎的和来时走的不是一条路?” 光波翼回道:“咱们走的是条小路,不过前面水道狭窄,只能换乘小舟过去。” 那柳叶舟确如其名,舟宽只容一人,每舟除了舟子也仅能载一人。 五个人分别登上五艘小舟,另有一舟载了行李,绕过断崖,驶入一条河道。那河道本已不宽,行出里许更是愈走愈窄,渐渐竟只能勉强通过一条小舟。再走一段,转了个急弯,又是一座断崖突然挡在面前。却见小舟并不减速,直奔断崖冲过去,行至崖下,方才看清原来是两座并立的断崖夹着一条河道。河道极窄,舟子掌船极为娴熟,纤毫不差便进入两崖之间,却已无法用桨,便以双手攀着两侧山崖前行。 穿过断崖,又行出大半个时辰,河道稍宽,六艘小舟转过一个慢弯,便停靠在岸边,早有一人提灯等候。 弃舟登岸,便听光波翼叫道:“铁幕兄!”话音显得颇为惊喜。 那人也叫了声“光波贤弟”,又说道:“此处不便见礼,请诸位恕罪。咱们进屋再说话。” 众人随那人向山上走去,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来至几间木屋前。进得正中一间大屋内,见四周已点燃灯烛,颇为明亮,那人方与孙遇等人见礼。 原来此人亦是瞻部忍者,名叫铁幕志,奉坚地之命,一同护送钦差大人回京。想来光波翼此番首次远行,又逢国事纷乱,坚地怕有些许闪失。虽有黑绳三同行,但黑绳三乃牛货道忍者,奉风子婴之命,只随同诸人到京城而已,光波翼尚须前往杭州、阆州等地,故而坚地派出铁幕志同行。铁幕志亦是坚地收养的孤儿,年长光波翼几岁,自幼便与光波翼一同学修忍术,故而两人感情甚好。铁幕志的其他忍术倒也罢了,却以得自坚地真传的防守忍术——铜墙铁壁术而位列想忍。
第66页 孙遇一边见礼一边端详铁幕志,但见此人身体结实强壮,相貌忠厚老实,暗红色脸庞微挂笑容,待人接物略显腼腆,却是位令人放心的人物。 铁幕志安排诸人在各个房间睡下,歇息一宿再走。 因只陆燕儿是女子,又非忍者,故而铁幕志将其安排在正中的房间,并交与她一个铜铃,若有事端,可摇铃报信。 陆燕儿自是感激,款款向铁幕志拜谢。铁幕志见陆燕儿美丽婀娜,况復温柔娴雅,一时竟不知如何酬答,不禁脸色更红,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次日清晨,大家起身梳洗,匆匆用过茶点。铁幕志早已备好马匹,请众人上马。陆燕儿不会骑马,孙遇和李义南便让黑绳三与之共乘一骑。黑绳三亦不在意,欣然扶陆燕儿上马。陆燕儿却是羞中带喜,上马时忽见铁幕志正望向自己,不觉脸红,赧然一笑,更显娇羞。 铁幕志当先带路,黑绳三与陆燕儿紧随其后,孙遇、李义南次后,光波翼断后。马骋山中,尽是羊肠小路,更多有坡地密林,根本无路可走,只得在草石树木中穿行,若非有人带路,早已不知迷失几多回矣! 他人不提,陆燕儿靠在黑绳三怀中,颠簸起伏之际却甚感温馨,时而羞面含笑,时而低眉遐思。孙遇虽是文人,马骑得却好,上下提按,闪转腾挪,竟毫无凝滞。 李义南跟在孙遇马后,不禁贊道:“不想贤弟的骑术如此之精,不输圣上的龙雀。” 孙遇朗声笑道:“兄长过奖了。” 光波翼在后问道:“龙雀是何人?” 李义南高声回道:“龙雀并非人名,乃是圣上的马球队。此名乃圣上亲赐。传说古时有神鸟名龙雀,后来大夏出了一把宝刀,亦以龙雀为名。刀身有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故而圣上取龙雀为名,其义有二,一者言此队人马迅疾敏捷如神鸟飞空;二者言其所向披靡如宝刀出鞘。” (按:《晋书》赫连勃勃载记:“又造百鍊钢刀,为龙雀大环,号曰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 正说话间,铁幕志已经驻马在一片坡间平地。大家纷纷下马休息,也让那马儿歇脚吃草。 光波翼向李义南和孙遇二人道:“如此看来,圣上颇为喜爱马球之戏。” 李义南道:“岂止喜爱,圣上所好,无过于此。平日常亲自率队操练马术球艺,亦常邀王公大臣同场竞技。每年端阳、中秋两节,更邀远近各道节度使,遣队至京师会赛,热闹非凡。圣上年少气盛,自不肯在臣子面前输球,故而从十万禁军中精挑能射善骑之士,纳入龙雀操练,志在必赢。” 言及于此,光波翼和孙遇同声叫道:“端阳节!” 孙遇嘆道:“此前怎的忘却,那目焱莫不是要在马球会上动手脚?” 李义南也道:“这端阳节的马球会赛确是如光波贤弟所说的‘特别之处’。” 黑绳三闻言,也自微微点头。只有铁幕志并不清楚梵文书信之事,听众人说聊,也不相询,转向陆燕儿看去。只见陆燕儿坐在一方小石上,凝神远方,仿佛并未在听大家说话,而是独自想着心事。 光波翼却主动上前,将此事前后大略向铁幕志叙述一回。铁幕志腆然一笑道:“那咱们这便上路吧。” 李义南道:“不错,咱们得加紧赶路,早些赶回京城为好。” 第十二回 泰宁阁美人斗酒,汉水岸少年赋诗 几人日夜兼程,只五六日便已渡过都泥江,又行一日,眼见便到矩州。 (按:矩州即今贵阳。) 光波翼向孙遇和李义南说道:“咱们这几日一向拣的山野小路行走,算来已经节省了四五日路程,前面到了矩州,便可换马,改走大路了。” 李义南点头说道:“看来咱们端午之前一定赶得及到长安。” 话落未久,五匹马便已冲下一座山坡,踏上通往矩州城的官道,此处距城已不过二三十里。方行不远,忽见路旁一群人聚在一处。 只见这群人背包负重,牵马推车,男女老幼,风尘僕僕,一行三四十人,显然是远途赶路的旅客。众人正围住一对中年夫妇,七嘴八舌地说话,或有无奈嘆气,或有气愤激昂,那对夫妇却只顾一味掩面哭泣。 李义南紧跟在铁幕志后面,见此情景,忙喊铁幕志止步下马,上前相询。 原来此一行人本是邕州城郊的村民,因南诏与大唐连年交战,邕州又是西南重地,蹄戈不绝,百姓根本无法耕织过活,只得往北方逃难去了。去年闻知南诏与大唐息兵缔和,邕州守军已去大半,故而数十村里相约一同返乡復家。谁知刚过矩州,竟然遇上一伙蛮人飞骑,见农姓夫妇的女儿生得美丽,便强掳了去。众人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按:蛮人,是唐人对南诏人的称唿。南诏王酋龙嗣立以来,在唐西南边陲为患二十余年,争战双方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酋龙死,谥曰“景庄皇帝”,子“法”继位,改元“贞明承智大同”,国号“鹤拓”,又号“大封人”。干符四年(877年)闰二月,法遣使于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向唐朝请和。唐廷下诏许和。辛谠亦遣使往南诏,戍卫邕州(今广西南宁南)的诸道军队减去十分之七。)
第67页 李义南听罢怒目圆睁,愤然道:“自文宗皇帝以来,南蛮屡犯我大唐,掳杀我唐人无数。今虽求和,仍贼性不改。今日既然碰上,少不得要讨个公道!”忽觉有人轻按自己右肩,回身看时,却是光波翼。 光波翼朗声说道:“兄长所言甚是!”当下向那群人问明,蛮人约有五六十骑,衣着整齐,显是官家装扮,尚有一车财物随行,掳了农姑娘后,径向矩州城去了。 那农姓夫妇见光波翼等人慾为自己出头,虽不知能否救回女儿,此时却也如溺人扼草一般,跪在李义南和光波翼面前拼命叩头。 二人忙将农姓夫妇搀起。光波翼向众人道:“诸位且向南行,过二三里外有一村子,请诸位便在村中歇息等候,眼下巳时将尽,申时之前,我自会带农姑娘回来。” 众人闻光波翼如此说,不禁窃窃私语,虽不敢遽信眼前这几人当真能救回农姑娘,不过既无别法可施,只得姑且一试,便纷纷向几人施礼道谢,拥着农姓夫妇向南而去。 李义南目送众人离去,问光波翼道:“贤弟是否已有主张?” 光波翼哈哈一笑道:“此番便请兄长做个人贩。” “哦?”李义南不觉奇怪。 光波翼转身看了看陆燕儿,笑着施礼说道:“只是要委屈陆姑娘了。” 诸人皆不明其意,茫然望着光波翼。 “泰宁阁”是矩州城最大的饭庄,虽然世道既非康泰,又不安宁,这泰宁阁的生意倒还红火,晌午时分热闹非常,后院中熙熙攘攘,挤满了马匹车辎,饭庄楼下也已经坐满了客人。 小二正忙着端酒上菜,忽见门口进来一位高壮的方脸客人,身后跟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二人进门后径直向楼梯走去。小二忙迎上前,笑脸招唿道:“两位客官,今日这楼上已经被人包了,楼下那边有桌客人马上就结帐,两位不妨稍等片刻。” 方脸客人道:“我们在贵号楼上约了人。” 小二满脸怀疑道:“客官莫不是说笑吧,楼上坐的可都是蛮人。”末后一句却是附耳低声而说。 方脸客人哈哈笑道:“那又何妨?我正是要和他们做笔买卖。”说罢抬步上楼,那少女也紧随其后。 小二扭头望着二人背影,暗自嘀咕道:“要和蛮人做买卖?啐!”面露鄙夷之色。 二人上得楼来,但见一群南诏武人,三五一围,正在喝酒行拳、胡吃海塞。牛皮甲冑随处丢在地上,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 当中一桌五人,皆是军官模样,首席一人黑面牛鼻,络腮鬍子编成数十条麻花小辫儿,见二人上楼,“啪”地一拍桌子,屋内立时安静,众人齐向二人望过来。 方脸客拱手施礼道:“给将军请安。” 黑面蛮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女问道:“找我何干?” 方脸客道:“在下李义南,想和将军做笔买卖。” “你这唐狗,找死!蒙刊落将军从来不跟人做买卖。”黑面蛮人身边一个军官吼道。 “原来是蒙刊落将军,失敬。将军且听我把话说完,再作定夺不迟。”李义南微微笑道。 蒙刊落将手中匕首插入盘中一大块牛肉内,喝道:“说!” 李义南回身拉过少女道:“这姑娘是我在渝州所买的歌妓鹿儿,身价三千金,本想带她回邕州老家。谁知路上遇见我那堂兄,说将军刚刚在城外带走了他的女儿,拜託我将她赎回来。一来我身上并未带许多银两,二来我想将军也必定不会在意那点银子,是以便将鹿儿带来,想同将军做个交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说罢将陆燕儿向身前一推。 蒙刊落冷冷说道:“我若喜欢这小婆娘,只管将她留下便是,何必同你交换?” 李义南哈哈笑道:“这里毕竟是我大唐辖界,将军想必也不会轻易以身犯险吧。” “放屁!蒙刊落将军是我南诏特使,谁敢留难?”蒙刊落身边那个军官喝道。 “哼!”蒙刊落侧目瞪了那个军官一眼,显然是嫌他多嘴,那个军官便不敢再作声。 李义南闻言笑道:“在下与矩州的折冲都尉刘将军倒有些交情,不过这点小事也不想麻烦刘将军出面。况且蒙刊落将军是何等样人,岂会看上区区一个村里的丫头?这鹿儿模样自不必说,又復能歌善舞,乃渝州的名妓,必能讨得将军喜欢。这笔买卖有赚无赔,将军岂有不做之理?” 陆燕儿一直半低着头,此时抬眼望向蒙刊落,莞尔一笑,娇艷无比,直把蒙刊落和众蛮兵将看得两眼发直,舌燥口干。 半晌,蒙刊落髮话道:“去把屋里那个小婆娘带来。” 一个蛮兵应声到后面客房内,带出一位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双手缚在身后,口里塞着布团,一张俏脸早已哭得一塌煳涂。 蒙刊落向李义南嘿嘿笑道:“好,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李义南拱拱手道:“多谢将军。”上前将农姑娘拉过来,先除去她口里的布团,说道:“莫怕,我这便带你去见爹娘。” 农姑娘此时如受惊小鸟,浑身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哭泣,只拼命点头。 李义南双手暗自用力,“嘭”地将绳索扯断,拉起农姑娘转身下楼,并不理睬陆燕儿。
第68页 那些蛮人见李义南露了这一手功夫,悉皆暗自吃惊,不知他是何来头。 陆燕儿见李义南带农姑娘离去,咯咯笑了起来。 蒙刊落问道:“小婆娘,你笑什么?” “当然笑你们啦,适才还冒充什么‘南盗’特使。”陆燕儿故意将“南诏”说成“南盗”。 “放肆!蒙刊落将军本来便是南诏特使,岂是冒充?”蒙刊落身边的军官喝道,“臭婆娘,快些过来陪将军吃酒,哄得将军开心便罢,否则要你小命难保。” 陆燕儿也喝道:“闭嘴!你这狗东西。你们若哄我开心,我便哄你们开心,你们若骂我,我便骂你们。大不了一刀杀了我,赔上一条贱命,有何可惧?” “哈哈哈哈!这小婆娘有趣得紧。”蒙刊落大笑道。 那军官被陆燕儿喝骂,正欲发怒,见蒙刊落髮笑,只得忍下。 陆燕儿又道:“你们若想跟我吃酒也无不可,但不知你们是不是汉子,会不会吃酒?” 那军官此时更被激怒,骂道:“臭婆娘!莫要得寸进尺,当心老子把你剁成八块煮了吃。”其他蛮人也对陆燕儿此话甚感不满。 陆燕儿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定条规矩,咱们使大碗,我吃一碗,你们便每人吃一碗,看看谁先醉倒。若是我先醉了,今晚我便听凭诸位大爷发落。若是你们先醉了,便听凭我发落,如何?” “好,就按小婆娘说的办。”蒙刊落拍案道。 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大海碗,地上堆了数十坛烈酒。店小二和两个伙计呆站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蛮人要闹什么乱子。 “你们下去,没有招唿不许上楼来!”一个蛮兵吩咐道。 小二和两个伙计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小二临走又偷瞄了陆燕儿一眼,眼神中颇露出担忧之色。 陆燕儿双手捧起大碗道:“我先干了这一碗,便当饶你们的,免得一会儿说我欺负你们不会吃酒。” “放屁!” “谁让你饶!” “我们哪个不会吃酒?” “这臭婆娘!” “一会儿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咱们一起干!” 陆燕儿这句话激得蛮人叫骂不绝,大家都端起碗一饮而尽。 “好!这还有点汉子样儿。那咱们就连干三大碗。”陆燕儿说罢接连捧起三大碗烈酒,仰面而饮,滴酒不剩。 众蛮人一见登时傻眼,未曾想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姑娘竟然连饮了四大碗烈酒。那些蛮人平日在南诏多饮米酒,酒性并不甚烈。适才干了这一大碗烈酒,已经有人醺醺然,如今若要再饮三碗,只怕非得烂醉不可。但若不饮,岂非输给面前这个小婆娘了?那南诏武士的脸面岂不丢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硬着头皮,也都连干了三大碗。 陆燕儿又是咯咯笑道:“好好好!这样吃酒才有意趣。不过只这样空吃也有些无聊,不如每人在吃酒前都讲一段自己最得意之事。谁若不讲,便连吃两碗。”说罢又干了两大碗。 那些蛮人连饮了四碗烈酒,已经醉倒了十之七八,剩下十几个人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英雄歷史,无非是与大唐交战时的一些烧杀淫掠之事。陆燕儿听得怒火中烧,却不露声色,又接连带着大家吃了两碗酒。 此时满屋之中,尚能抬起头的人除了陆燕儿,便只剩下二三人而已。那蒙刊落倒是个厉害人物,虽然眼神已经迷离,竟然还能说些闲话调戏陆燕儿。 陆燕儿便笑着问道:“将军,既然您是南诏特使,这是要去办什么差事呀?” 蒙刊落摆摆手道:“嘘……嘘,这不能告……告诉你,这是秘……秘密。” 陆燕儿笑吟吟道:“我便知道你在吹牛,怎么可能是特使呢。” 蒙刊落急道:“谁……吹牛?我是奉命去成都,与赵……大人会合,想办法……把大唐的公主……给皇上娶回来。” (按:公元859年,南诏国王酋龙自称皇帝,改国号为“大礼”。) 陆燕儿笑得更加厉害:“将军还说不是吹牛,那大唐的公主怎会嫁给你们蛮人?” 蒙刊落嘿嘿笑道:“有钱能使鬼……鬼推磨,大唐皇帝不要钱,不过他的……大臣要。我们带了很多钱,都是……从大唐抢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燕儿靠近蒙刊落问道:“你们蛮人的皇帝为何非要娶大唐的公主呢?” “谁稀罕……什么公主,我们皇上……皇上有得是婆娘,不过,还是……得娶公主,要她的陪嫁……很多陪嫁……土地。” 陆燕儿此时心下已然明白,南诏国王是想派此人前往成都,同那赵某人一起,贿赂大唐的官员,劝说皇帝陛下与其联姻,并割让土地给南诏。唉!可怜西南百姓多年饱受南诏残害,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两国休战,若是那些无耻贪官当真收了南蛮的钱财,劝说皇上割地卖国,西南百姓将永为异族奴臣,苦痛无期! 念及于此,陆燕儿冷笑一声道:“你们已经掠夺大唐太多了,尚嫌不足吗?”
第69页 蒙刊落已经有些不支,口齿越来越模煳,断续说道:“那算……算什么,老子……杀人……无数,婆娘……也……也抢了无数,不过……不过像你……这么标緻的……还……还……”话未说完,便醉倒在桌上。 陆燕儿愤然道:“你们这些蛮狗!不知道杀掠淫掳了多少唐人!” “那又怎样?” 陆燕儿一惊,却见喝骂自己的那个军官腾地站起身来,竟然没有半点醉意。 “你这臭婆娘!老子早看你不大对劲儿,果然不出所料,幸亏老子早有防备。”说罢向陆燕儿紧逼过来。 陆燕儿后退两步,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怎样?让老子先痛快了再说。”那军官欺身便向陆燕儿扑来。 陆燕儿惊唿一声,转身便跑,刚跨出两步,忽然面前横住一人,却是另一个蛮兵。陆燕儿只得站住,但见又有七个蛮兵站起身,围拢了过来。 “哈哈哈哈!臭婆娘,看你往哪里逃,老子的手下都清醒得很哪。”那军官扬扬得意。 “折昆将军果然英明。”一个蛮兵拍马屁道。 陆燕儿怒视着折昆和身边的蛮兵道:“真卑鄙!堂堂七尺汉子,和一个姑娘吃酒还耍赖,全无半点信义。” “狗屁信义!臭婆娘,老子现在就好好发落你。”折昆不怀好意地盯着陆燕儿,其他几个蛮兵也目露淫光。 “李大人救我!”陆燕儿向楼梯处喊道。 趁身边的蛮兵扭头之际,陆燕儿转身便向窗口跑去,未及跑到,早被折昆从身后死死抱住。 “嘿嘿,这小婆娘还想耍花招,待会儿看你有何花招跟老子耍。”折昆扛着陆燕儿踹开一间客房门。陆燕儿拼命喊叫挣扎,那几个蛮兵哈哈大笑。 房门关上未久,只见陆燕儿忽然从门里沖了出来,转身跑进另外一间客房。守在外面的两个蛮兵赶紧追将过去。却见陆燕儿很快又跑了出来,转身又进了另一房间,另两个蛮兵忙跟了进去。如此几番反覆,不知道陆燕儿用了什么法子,连续跑出四次,分别跑进四间客房。 忽听客房中传出一声惊唿:“啊!怎么是这小子?” 紧接着又传出:“折昆将军,怎么是你?”“妈的!怎么回事?”“啊呀!”种种古怪声音不断从五个房间中传出。 只见这五个房间之中,包括折昆在内的四个军官,都各由两个蛮兵按在地上,精赤条条地被剥光了衣裤,那折昆犹在挣扎。蒙刊落也光着身子躺在第一间房内。 “那婆娘是个巫女!”有人喊道。 “咯咯咯咯……”一串姑娘的笑声传来,那八个蛮兵闻声都奔出房门,只见陆燕儿正站在窗边,手中握着一条长鞭,笑望着这些蛮人。 “臭巫婆,老子非宰了你不可!”随着一声怒吼,折昆手持弯刀,裸身从房内沖了出来,直奔陆燕儿杀去。 “哈哈哈哈!”陆燕儿忽然朗声大笑,众蛮兵一怔,只见陆燕儿竟“噗”地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正是瞻部道忍者光波翼! 光波翼见折昆冲过来,轻轻将手中长鞭一挥,鞭梢倏地绕在折昆的脖颈上。那折昆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南诏勇士,沙场对敌成千上万,立功无数,此时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折昆恼羞成怒,狂吼一声“好你个臭巫婆”,便欲上前拼命,却发现那长鞭竟如铁棒一般又直又硬,将自己杵在那里动弹不得。 光波翼淡淡笑道:“我已在酒中施法,废去了他们的武功。既然你们不肯吃酒,我只好亲自动手了。”说罢手中长鞭一抖,那折昆便似遭了雷噼一般,髮根直竖,浑身颤抖,痛苦万状,手中弯刀噹啷落地。片刻,光波翼将其放开,折昆如堆烂泥般缓缓瘫倒。 那八个蛮兵见状大惊,掉头便欲向楼下逃命。光波翼横挥长鞭一个来回,八个人竟似被长鞭粘住,一齐被抛向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有几个蛮兵仍不死心,抽出随身的短刀想要一齐攻向光波翼。 光波翼长鞭画弧,一击便将几人的短刀抽打得泥土四溅。那几个蛮兵见手中的短刀竟然变成了泥坯土块,尽皆骇然。 “大神饶命,大神饶命!”八个蛮兵面如土色,跪地叩头如捣蒜。 “饶命可以,武功却不得不废。不过暂且留着你们八个的力气还有点用。”光波翼冷冷说道。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李义南奔上楼,道了声:“贤弟,还不走吗?”却见以蒙刊落为首的几十个蛮人排列齐整地昏躺在地上,个个赤身裸体,身上鞭痕累累。八个蛮兵正裸身挥着马鞭互相抽打,看上去已然筋疲力尽。 光波翼见李义南上楼来,笑道:“兄长来得正好,咱们这便出发。”随即转身向几个蛮兵吩咐道:“够了。看在你们出力鞭挞蛮狗的份儿上,我亦不为难你们,这里尚有几碗好酒,你们几个将它吃了吧。” 那几个蛮兵闻言立刻丢掉手中马鞭,过去将酒吃了,随即瘫软在地。 光波翼和李义南并肩下楼,见楼下客人已离去大半,那小二正在楼梯口向上张望。
第70页 小二见二人下楼,忙点头招唿送客。心中却道:“这少年何时来的,怎的未见他上楼?” 二人迳往后院,挑了几匹好马,又驾了那辆满载珠宝的马车,正欲离去,一名店伙计急忙赶上前来阻拦,原来是帮那些蛮人看守车马的。 李义南道:“这是我从蛮人手里买下的,不信你自可上楼去问。” 那伙计忙跑进去,却不敢上楼,将那小二拉在一旁相询。 小二道:“我也不知,只听那客官来的时候说过要与蛮人做买卖,还带着一位美貌姑娘上楼,便不见下来了,不知是否已被卖给那些蛮人了。唉!可惜那位姑娘了!” 这二人正说着话,李义南和光波翼早已骑马驾车扬长而去。 这边铁幕志已将农姑娘接到城外,光波翼与李义南回来与诸人会合后,大家忙询问救人经过。光波翼便将扮作陆燕儿戏弄蛮人的经过细细说了,众人都不禁捧腹大笑,只陆燕儿羞红了一张俏脸。 李义南向诸人道:“此番虽为救人,光波兄弟不但废了那些蛮狗的武功,又顺便劫了他们的财宝,只怕还碰巧破了南诏国的一件阴谋。” 孙遇笑道:“正是,那南诏国的赵大人只怕等不到米下锅了,哈哈哈哈!不过咱们仍需尽早赶回长安向圣上禀明此事,免得以后又让那些蛮人伺机勾结我大唐败类,坏我社稷。” 众人皆点头称是。 光波翼便将农姑娘送去与父母团聚,厚赠了那一干人等不少银两。又与孙遇等人换了蛮人的骏马,并为陆燕儿置办一辆马车,处置好那车财宝,这才重新上路,直奔长安。 (按:干符五年(878年)四月,南诏遣使赵宗政来请和亲,请为弟而不称臣。唐廷以为其骄慢无礼,中书不作答牒,而仅以地方官西川节度使崔安潜的名义致书回答。十二月,赵宗政还国。) 一路之上,光波翼不失良机,常向孙遇讨教心法大意,亦学些丹青之术。孙遇且喜光波翼年纪虽轻,却颇具慧根,于莫名难信之法,常能领会大意,虽非明悟,却通其理,是以也欢喜与他交谈。 陆燕儿坐于马车之中,仍不时以琴言情,慕以涩羞,思以淡愁。黑绳三驾车,闻得陆燕儿的琴声,只假作不知,一脸从容,非迎非拒。铁幕志却常常听琴出神,整日无语。 这一日已到安康城内,几人选了家城北的客栈住下。 午饭过后,大家聚在二楼客房内茶话。光波翼提议道:“城北即是汉水,风光必佳,咱们便在此抚琴赏景,吟诗作画,岂不快哉!” 李义南笑道:“光波贤弟怎说的呆话?江边风光虽好,然这客栈窗外便是城墙,如何赏景?” 光波翼却道:“不妨。如今只请黑绳兄和陆姑娘吹箫抚琴,李兄舞剑,孙兄作画,我来赋诗,铁幕兄为我们做眼目。” 黑绳三听光波翼如此说,只微微一笑,显是明白他的意思。孙遇和李义南却不明就里,茫然望向铁幕志。铁幕志憨然一笑,向众人扫了一眼,见陆燕儿也正注视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热,忙将头扭开,说道:“也好。” 但见他双手当胸结印,默念一句真言。众人忽觉眼前一亮,只见客栈北面的墙壁与窗子一时突然消失,眼前空空旷旷,那城墙也不知何故竟然开了一个数十丈宽的大口子,城北的汉江及两岸风光豁然便在目前。 李义南蹙眉问道:“铁幕兄弟莫非也会幻术吗?”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李兄此言差矣,铁幕兄使的并非幻术,这忍术的名字唤作‘摩尼宝镜’,可令人眼光透山穿墙,明见幕后。铁幕兄擅长防护之术,然则以铜墙铁壁术御敌之时,总不能看不清敌人动向,是以便用这摩尼宝镜之术洞察敌情。” 孙遇接口道:“想必这摩尼宝镜术修炼大成时,便可不动本地,彻见十方了。” 光波翼应道:“正是,正是!兄长如何得知?” 铁幕志亦凝视孙遇,甚感惊讶。 孙遇释道:“适才义南兄误以为此乃幻术,殊不知我辈为山林房屋阻碍眼光,不能见其背后,正是被这眼前的幻象所迷惑。那房屋也好、山林也罢,本是前尘幻影,由我等坚固执着之妄想而成,并非实有。如人以手指按目,目酸发翳,妄见空中有花。花非实有,乃是因手指按目而成。山林墙壁亦非实有,乃由妄想执着而成。” 孙遇顿了顿,续道:“世界本静,亦无障碍,由我人心想妄动而致旋转,如转一火把,因其旋转而妄见火轮之相,实乃火把,并无火轮。如能澄心静虑,动转则止,妄动停止,则幻象随灭,幻象若灭,真相立现前矣。我见铁幕贤弟此术当是以真言、手印之力,并及自身之定力,令心虑暂得澄清,故而得见屋墙之外。然能令众人皆见,应是真言与手印之力为主。若能修炼至深,妄想断尽,幻心则灭,如是一切幻象尽灭,则一切真实自然现前。如《圆觉经》云:‘当知身心皆为幻垢,垢相永灭,十方清静。’” 李义南上前拉住孙遇戏嚯道:“贤弟何时也变成了忍者?” 孙遇哈哈大笑。 光波翼道:“异之兄虽非忍者,却着实深谙忍法之道。” 铁幕志收了忍术向孙遇道:“孙兄方才说世界本静,难道这风吹水流,人来车往皆是静止的吗?”
第71页 孙遇答道:“我说静,乃因妄动而说,动静本是相对立名,若除妄动,静亦不存。如今贤弟若欲知静,这风吹水流、人来车往之上便有真静在,贤弟可识得否?” 铁幕志望着孙遇,茫然无对。 孙遇见他不明,亦不再多说,只笑道:“既然铁幕贤弟有此异术,我等便依光波贤弟所说,在此一乐如何?” 众人尽皆称好。铁幕志便又施展起摩尼宝镜之术,诸人便如身处空阁,尽情将那汉水英姿、两岸美景收入眼底。 黑绳三和陆燕儿应邀以琴箫助兴,却是一首豪迈的曲子,如日月交轮,滚滚江水东流入海,滔滔不復回也。李义南也仗剑起舞,腕转银花,臂挥冰轮,步踏八方,锋夺四维,和着琴箫之声,更添了许多豪气。 孙遇本以画水闻名天下,此情此景,潇洒挥毫更不在话下。 盏茶成画,光波翼早为这琴、箫、剑、画、山河所动,向孙遇施一礼,提笔在画上书道: 汉水江边觅古踪,昔年纸醉墨痕浓。安康刺史今何在?不信男儿五马雄。 (按:“安康刺史”指金州刺史姚合,为中晚唐之交时的诗人。其有诗曰:“安康虽好郡,刺史是憨翁。买酒终朝饮,吟诗一室空。自知为政拙,众亦觉心公。亲事星河在,忧人骨肉同。簿书岚色里,鼓角水声中。井邑神州接,帆樯海路通。野亭晴带雾,竹寺夏多风。溉稻长洲白,烧林远岫红。旧山期已失,芳草思何穷。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此处光波翼睹江水东逝,思古人,忆金州刺史姚合,感嘆人生之无常,更嘆人们无视于此,不知道以短暂有限之人生,思索生死之大事,却孜孜以求无谓的功名利禄,以为是英雄男儿色,最终不过是一抔黄土掩风流罢了。“五马”为太守的代称。) 孙遇贊道:“不想贤弟少年古心,竟有这般胸怀!好!”众人亦皆叫好。 陆燕儿在旁喃喃嘆道:“若是人人都似光波大哥这般想,天下岂非太平无事了,那便多好。” 六人又復游戏欢乐一起儿,日暮方散。 晚饭后,各人回房歇下,来日一早好动身启程。 回房不久,黑绳三忽闻琴声响起,似从隔壁陆燕儿房内传来。 黑绳三侧耳细听,但觉琴声甚为古怪,似乎全不合音律。 少时琴止,未几又鸣,竟是重复那曲调。 黑绳三暗记工尺,心下揣摩,却是“四,六五,一四一四,凡五,一四上,合上四一,尺一四,五凡工乙凡,合上合,合四四,上六工,合工凡,一六合合,五凡”,实在曲不成调。 (按:古时乐谱称为工尺(chě),计有: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相当于5·、6·、7·、1、2、3、4、5、6、7。上述乐谱即为:6·,5 6,7·6·7·6·,5 4,7·6·1,5·16·7·,2 7·6·,6 4 3 7 4,5·15·,5·6·6·,1 5 3,5·3 4,7·55·5·,6 4。) 正自思忖,有人叩门,开门只见陆燕儿立于门外,叫了声“黑绳大哥”,似有话说,欲言又止。 黑绳三将陆燕儿请入房内,问道:“适才可是燕儿姑娘在弄琴?” 陆燕儿轻轻点头道:“家父在世时,曾得到一本琴谱,很是古怪,音韵既失高下,又未断出章节。家父时常把弄,却也琢磨不透。我适才因思念起双亲,故而随意拨弄了一段,实在难听得紧,便又放下了。” “原来如此。”黑绳三请陆燕儿坐下,道,“燕儿姑娘找我何事?” 陆燕儿轻咬下唇,望了黑绳三一眼,旋又低下头,道:“再有二三日便可到京城了,黑绳大哥将孙先生他们送到之后,有何打算?” 黑绳三道:“风长老交代过,若过了端阳节无事,我便回西部去了。” 陆燕儿双手搓弄着手指,含羞说道:“那时便要与黑绳大哥分别了,不知何时再得相见。” 黑绳三淡淡笑道:“有缘自会相见。你在孙先生家中且自珍重,我向东来时总会去看望你。” 陆燕儿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想留在长安……”话说一半却又停下,脉脉地看着黑绳三。黑绳三已知她心意,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她,只默然无语。 自从将陆燕儿从蟒口救下,与之偕行数千里,一路朝夕相处,陆燕儿对自己情意渐深,黑绳三岂能不知?加之燕儿玉容纨质,聪慧解人,一向惹人怜爱,黑绳三也曾想过那琴箫之合。只是眼下国事纷乱,战争迭起,自己正是东西奔走、报国效力之时,哪有儿女欢爱之暇?故而也只能将燕儿对自己那一往深情暂埋心底。 陆燕儿见黑绳三不作声,未免黯然,旋又说道:“黑绳哥,我胸口有些憋闷,想去江边迎迎风,你能带我去吗?” 此时虽然城门已关,黑绳三却不忍拂她的意,点头应允。陆燕儿便携了瑶琴,由黑绳三将她负在身后,纵身跃出城去。 第十三回 月下起舞玉人悴,场上击鞠烈马雄 路深绝人迹,夜静唯水声。 江北丘上有座小亭,黑绳三负着陆燕儿踏水过江,径直来到小亭之中。 陆燕儿抱琴而坐,望见对岸城头火光点点、摇曳不定,再看那汉水粼粼,波涌月碎,不由得感伤平添,抚琴歌道:
第72页 双燕有雄雌,照日两差池。衔花落北户,逐蝶上南枝。桂栋本曾宿,虹梁早自窥。愿得长如此,无令双燕离。 乃是一曲《双燕离》,恸琴悲歌之下,泪珠儿早挂双颊。 直听得黑绳三锁紧了双眉,迎风背手,凝望着夜色中东逝的江水。 一曲歌罢,陆燕儿起身说道:“黑绳哥,我自幼善舞,却从未示人,今夜燕儿想为你而舞,可否请黑绳哥为燕儿吹箫?” 黑绳三回身望着陆燕儿说道:“风大夜寒,你的衣衫单薄,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燕儿说道:“我不冷,似这般与黑绳哥独处的光景又能几何?就让燕儿跳这支舞吧。”眼中犹噙着泪水。 黑绳三见陆燕儿如此说,便不再推却,右腿踡拱坐于亭栏之上,长箫悠然响起,陆燕儿随之翩翩起舞,只见她: 罗衫云轻袖如风,纤纤柳腰桃花容,酥手遮面偷回眸,委婉不知秀髮松。摆莲足,扬玉臂,吁吁娇喘呵兰气。香肩斜倚旋千回,仰躯曼跳碧裙起。顾菟西移犹未歇,只盼与君长依依。 直至夜深人倦,陆燕儿方恋恋不捨地随黑绳三回城安歇。 翌日清晨,众人聚齐,独不见陆燕儿出来用早饭。大家敲了一回门,仍不见动静,因担心陆燕儿出事,便推开门进去,只见陆燕儿正仰卧在榻上,犹自昏睡未醒。 孙遇来到榻前,看她面色红赤,口唇泛白,以手背触她额头,炽然烫手,回身对众人说道:“燕儿姑娘怎的忽然病得如此厉害?” 光波翼忙上前为她把脉,少顷说道:“看来燕儿姑娘是受了风寒。” 孙遇道:“原来贤弟精通医术,这便好了,贤弟快些为燕儿姑娘开个方子吧。” 光波翼摇头道:“我不过是略通医理,谈不上精通,况且燕儿姑娘这病还有点奇怪,我只怕平日鲜少为人医病,不知这方子能否开得妥帖。” 孙遇问道:“却是怎生奇怪法?” 光波翼道:“燕儿姑娘的脉,太阴浮紧,显然受了很重的风寒,然而现时已是初夏,夜间并不甚寒凉,按理症候不应如此沉重。” 众人均点头,认为有理。李义南问道:“如此当如何施治?” 光波翼道:“察其脉象应是内有忧思之伤,郁而化火,加之外感风寒湿邪,寒热两胜,表里俱实。我想开两剂应急的方子,将寒热先解了,再治她的病根。” 正谈话间,只听陆燕儿喃喃叫道:“水……” 铁幕志虽站得离床最远,却一直在关切地望着陆燕儿,听见她开口要水,忙倒了一杯水递与孙遇,孙遇半扶起陆燕儿的头,餵她喝下。 陆燕儿矇眬睁开双眼,见大家围在自己床前,便想起身,无奈挣扎一下却无半点力气,孙遇忙扶她躺好。 黑绳三此时心中难过,暗想必是昨夜在江边太久,陆燕儿为自己歌舞半宿,身倦神疲之下又受了风寒,才致如此。 陆燕儿却似看出黑绳三的心思,低声说道:“我昨夜稍觉气闷,便开了窗子睡下,想必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稍稍休息便好,大家不必为我担心。”说罢一阵咳嗽,喉间大有痰声。 孙遇转头对光波翼道:“请贤弟这便开方吧。” 光波翼点点头,走到桌前,提笔开出一方,乃是麻黄、石膏、防风、连翘、大黄等十六味药。随即又写一方,却是:柴胡、半夏、甘草、白朮、炒栀子各一钱,当归、白芍各三钱,陈皮五分,茯苓二钱。 光波翼将两方递与孙遇,道:“这第一个方子意在救急,第二个方子却是治本。” “此话怎讲?”孙遇拿起方子端详道。 光波翼道:“这麻黄等十六味虽能将寒热泻去大半,却不能尽解。因燕儿姑娘有肝气不舒之郁。肝木郁则生火,今有外风吹袭,风火相合,其热乃炽。肝木肆风火之威,反凌于肺,肺不甘,则两相争斗,肺惧火焚,唿救肾子,故生咳嗽。火刑肺,胃来援,津液上升,又为肝中风火所耗,变为痰涎。故这第二方解郁祛风为本,郁解风自难留,加半夏消痰,栀子退火,更能相助相资,风散火熄,必奏功如响。” 光波翼言毕,孙遇颔首道:“贤弟体察入微,所言甚合医理,当是不错。” 光波翼说道:“如此,我这便去为燕儿姑娘抓药,诸位在此稍候。”说罢转身出门。 下了二楼,光波翼叫来小二打听药铺所在,小二详细告之,顺口问道:“客官莫不是要给那位姑娘抓药?” 光波翼奇道:“你如何得知?” 小二回道:“昨夜那位姑娘让我给她房里送了一大桶冷水,我看那位姑娘不知何故,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想来是要沐浴,便问她要不要烧桶热汤给她,她却推说不用。您想,一个姑娘家,若真是出了一身汗,再用这冷水沐浴,哪有不生病的?唉,我也不好劝说,没想到还真……” 光波翼心道:“原来如此。”向小二道了谢,出门买药去了。 孙遇见陆燕儿盖着棉被犹尚怕冷,便让铁幕志去向小二又要了床厚被给她盖上。回身对李义南等人说道:“我见燕儿姑娘的病非一两日可好,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九,若待燕儿痊癒出发,恐怕端阳节前赶不及回到京师。我看不如让她暂且留在此地养病,待彻底康復后再去长安寻咱们会合,只是需留下一人照看她。”
第73页 李义南道:“只好如此。你我二人须面君復旨,不便耽搁,我看不如让黑绳兄弟留下来照看燕儿姑娘。” 孙遇和道:“我也正有此意。” 陆燕儿在床上听二人如此说,正合心意,周身的酸痛仿佛顿时清爽了许多。 黑绳三正为陆燕儿生病自责,此时却道:“两位兄长命我照看燕儿姑娘,本是责无旁贷,然我在幽兰谷奉了风长老之命,务必护送两位兄长安全抵达长安,并须过了端阳节才得离开。更何况咱们已猜测目焱要在端阳马球大会上动手脚,我怎可留在此地不去长安?其中轻重,还请两位兄长权衡。” 李义南点点头道:“黑绳兄弟所言不差,这便为难了。” 陆燕儿见黑绳三不肯留下,但觉胸口一热,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 “唉!”孙遇嘆了口气道,“看来光波贤弟这方子也治不了燕儿姑娘的病根啊。” 陆燕儿本就难过,听孙遇这般一说,眼角竟流下泪来。 “我留下照顾陆姑娘。”铁幕志忽然开口说道,“坚地长老只命我随行,并无其他特别吩咐。待陆姑娘身子痊癒了,我再带她去京城同大家会合。” 孙遇和李义南互相看了一眼,“这样也好。”孙遇点头同意。 待光波翼买药回来,孙遇与他说了一遍大家商议的结果,光波翼自是贊成,又将几服药的煎服法向铁幕志交代了一番。 大家各自安慰了陆燕儿一回,黑绳三却不知如何开口,呆站在床前。陆燕儿望着黑绳三,眼中甚是不舍与无奈,勉强微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道:“黑绳哥,好好保重,不用挂念我。” 黑绳三见燕儿反倒主动安慰自己,不觉心中一酸,轻声说道:“好好养病,不要急着启程。待端阳节过后,我来接你去长安。” 陆燕儿应了一声,欲言又止,不觉又流下一滴泪来,说道:“我等你。” 送走了众人,铁幕志便去煎了药,餵陆燕儿吃下。吃过药,陆燕儿昏昏睡下,醒来已是午后。铁幕志已备好一碗稠稠的米汤,给陆燕儿补养胃气。 陆燕儿不时昏睡一会儿,醒来时铁幕志不是餵药、餵米汤,便是餵她喝水。 陆燕儿再一觉醒来想要小解,便挣扎着要起身。铁幕志忙扶住她,不让她起来,问她有何需求,陆燕儿一时羞于启齿。 铁幕志见陆燕儿忸怩害羞,方才明白过来,对陆燕儿说道:“姑娘不必出门去,免得再受风寒,我已经为姑娘准备好了,我先扶姑娘下床,再到门外去等候。”说罢将陆燕儿搀扶下床。 陆燕儿见铁幕志不知何时弄来一把座椅样儿的木马子,想是趁自己熟睡时去外面买回来的。座椅木马子带扶手,纵然身子虚弱也不至摔倒。那木马子旁的小桌上还放着软木厕筹。陆燕儿心中暗想:“这铁幕志倒真是个有心人。” (按:“木马子”即马桶,古时便器称为“虎子”,至唐朝,因李世民的叔叔名“李虎”,故避其讳,改为“兽子”或“马子”,木马子即木制的马桶。另,“厕筹”即古人的“手纸”,是以竹或木削成的薄片。) 晚上吃过药,陆燕儿对铁幕志说道:“铁幕大哥,你也劳累了一整日,请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铁幕志道:“不妨事,我一点也不累,姑娘好好睡吧,我守在这里,万一姑娘有什么需要,也好有个差使的人。”说罢便面向床头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陆燕儿知道拗不过他,也无力气多说,便自顾睡去。 次日醒来,铁幕志先餵陆燕儿吃了些小米粥,又将煎好的药餵她吃下。 陆燕儿已觉身体清爽不少,起身解过手,铁幕志将马桶和痰盂一併拿去倒掉,清洗干净。陆燕儿知他一夜未睡,又见他照顾自己,丝毫不嫌污秽,不觉心中感激,柔声说道:“铁幕大哥,我如此拖累你,好生过意不去。” 铁幕志憨然一笑道:“姑娘不必介意,赶快将病养好才是正经。” 陆燕儿心中却道:“若是黑绳哥能如此待我该有多好。” 又过了一日,陆燕儿已能下床活动,只是身体尚弱。 夜间,陆燕儿劝铁幕志回房歇息,铁幕志却仍想整夜守护。陆燕儿微微笑道:“光波大哥的药当真灵验,我想明日吃完最后一服药便能痊癒了。铁幕大哥辛苦了这几日,也该回去睡个好觉了。” 铁幕志不肯,陆燕儿故意努嘴道:“你若再不回去歇息我便生气了,明日就不吃药了。” 铁幕志是个老实人,听陆燕儿如此一说,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颇为尴尬。 陆燕儿见状,嘻嘻笑道:“那就请铁幕大哥再帮我做一件事,然后便回去睡觉。” 铁幕志忙问有何事,陆燕儿说道:“请铁幕大哥为我唱个儿谣,帮我入睡。” 铁幕志登时脸一红,结舌道:“我,我从不会唱歌。” 陆燕儿道:“小时候总听过儿谣吧,人人都会唱几首,铁幕大哥自然是会的。” 铁幕志涨红了脸,道:“我真的不会。” 陆燕儿本想同他开个玩笑,见他如此羞涩窘迫,不觉有些歉意,说道:“那好吧,那就不勉强铁幕大哥了。请铁幕大哥快些回去歇息吧。”
第74页 哪知铁幕志以为陆燕儿在说气话,忙道:“那好吧,我便给姑娘哼一首小时候听过的儿谣吧。” 陆燕儿拍手称好,只听铁幕志轻声哼唱道: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纺纱郎种田,纺得一根千丈纱,日夜系在郎腰间。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为郎做炊饭,炊烟升得百尺高,郎在田间可曾见?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唱歌郎做伴,女儿歌声响不绝,梦中绕在郎枕畔。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作舞给郎看,但愿郎心日月长,百年千年看不厌。 铁幕志唱完儿谣,抬眼却见陆燕儿泪流双颊,慌忙起身说道:“我就说不会唱歌,却惹得姑娘不高兴了,当真该罚。” 陆燕儿此时方缓过神来,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铁幕大哥唱得真好,我是听入神了。” 铁幕志望着陆燕儿,半晌说道:“姑娘可是想……”他本想说“姑娘可是想念黑绳兄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旋又接道:“……早点歇息吧。” 陆燕儿微微点头道:“铁幕大哥也早点歇息吧。”铁幕志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吃完了几服药,陆燕儿果然身体大好。铁幕志怕陆燕儿病后胃口不佳,每日都让客栈厨房变换口味,烹调不同的菜餚给陆燕儿吃。如是将养了两三日,陆燕儿已然康復如初。 二人在安康城过了端午节,铁幕志知道陆燕儿有意等黑绳三来接她,便又停留了三日,仍不见黑绳三回来。陆燕儿也等得着急,便同铁幕志商量启程之事。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好细软,铁幕志让陆燕儿坐了马车,自己驾车,直奔长安而去。 大明宫太液池,水清波粼,夕阳撒金,一艘龙舫悠悠地泊在池中央。 僖宗皇帝看着眼前两位青年,很难相信他们就是昨夜李义南和孙遇所说的厉害忍者,他转头看看阿父田令孜。 田令孜也正在端详黑绳三和光波翼二人,见僖宗意在询问自己,便开口说道:“皇上,老奴以为光波翼所说不错,虽无十分把握那些反贼会来此滋事,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妨便依光波翼所说,总无大碍。” 僖宗见田令孜如此说,便点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你们切不可坏了朕打球的兴致。”众人施礼诺了一声。 僖宗又看看李义南,说道:“李爱卿,你和孙先生先各自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端阳大赛,爱卿与朕一同出场,必夺头筹。” 李义南和孙遇忙叩首谢恩。 此时最后一缕阳光蓦然隐去,天色昏暗下来。 僖宗站起身对黑绳三说道:“朕听说你能在水面行走,可否从这太液池走回去给朕看看?”说罢又看了看光波翼。 光波翼明白僖宗也想看看自己的身手,便与黑绳三一同向僖宗告退。二人退出大舱,转身跃下龙舫,踏水而去,只看得僖宗瞠目结舌。 孙遇扭头瞟了一眼窗口的田令孜,见他双眼微眯,凝视着远方,似乎另有所思。 端阳节的长安城一大早便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 大明宫东南的东内苑中更是马嘶人欢,热闹非凡。 长安城共有皇宫三座,分别是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 太极宫建于隋代,旧称大兴宫,唐初的两位皇帝主要居住于此。 大明宫初名永安宫,在太极宫之东,因此又叫东内,原是太极宫后苑,李渊死后,更名为大明宫,唐高宗后扩建成为唐帝王的主要居所。 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高于平地四丈,可俯视长安城。 含元殿后的宣政殿,是皇帝日常朝政之所,其东西两廊分别有日华门、月华门,门外是六部和史馆、书院。含元殿之后的紫宸殿乃皇帝便殿。紫宸殿之后,为诸多散殿,供皇帝随意游乐、居住。大明宫中规模最大的建筑为麟德殿,宫中盛大宴会,多在此举行。 大明宫中轴北部为太液池,池中有亭,周有迴廊、殿宇。 兴庆宫原为唐玄宗即位前的邸宅,玄宗即位后扩建,其规模不大,但装饰极为华丽,安史之乱中惨遭重损。 三座宫城之外,又有三座大型苑囿,分别为西内苑、东内苑和禁苑。 三苑之中,禁苑的规模最大,其中园、亭散布,并在苑中重建了未央宫。禁苑中饲有多种珍禽异兽,供帝后赏玩。 西内苑在太极宫之北,苑内有宫殿若干,其中弘义宫是李世民为秦王时所居之处,即位后改名为大安宫。 东内苑在大明宫的东南角上。苑内有承晖殿、龙首殿、看乐殿、球场亭子殿,另有小儿坊、内教坊、御马坊等。并有一座灵符应圣院,日后唐僖宗即崩于此处。苑内还有一处龙首池,文宗宝历九年又将水池填平,改建为鞠场。 今日这东内苑中汇集了百余骑良骏,正是参加端阳节马球大赛的八支雄赳赳的马球队。来自凤州的“翱羽”,人人皆着大红短衣,岐州的“鸣喙”穿蓝色小袄,商州的“干将”着绿装,京兆府的“飞熊”“于菟”分别着白衣和青衣,神策军的“赤戈”衣紫,僖宗御用球队“龙雀”则穿黄色短戎,另有一支来自西川民间的“玉鼻骍”,通身皆为黑色。众人的幞头均与衣色相同,马尾均以彩带扎绑。这八支队伍,各秉一面大旗,整齐地列于苑南的延政门内,等候入场一较高下。
第75页 一眼望去,八支队伍尤以“龙雀”和“玉鼻骍”最为齐整夺目。“龙雀”座下皆为黑马,毛色乌熘发亮,个个神骏非常。“玉鼻骍”则正如其名,人人皆跨白鼻赤马,马儿高大且壮,身长均超八尺之上。 随着司仪宫监高喊一声“入场”,八队人马依次进入球场。 这球场南北长百丈,东西宽六十丈,地平如镜,极为整洁,四周围有半人多高的朱漆矮墙,上插无数红旗。整个球场宽广恢宏,尽显皇家气派。球场西面是两层高的球场亭子殿,专为观赏马球比赛而建。北面是看乐殿,楼高三层,立于顶层殿上,向北可望见龙首池鞠场和龙首殿,向西可遥望含元殿,向南则可观见马球场。 球场之中,人人皆须下马列队,待各队人马就位,司场宫监唱名,由各队的领队——“太月杖”出列抽籤,以定初赛对手。比赛中每两队一组,称为“两棚”,捉对厮杀,三场两胜者晋级。复赛中四支队伍再抽籤一次,两两一组,淘汰两队,最后留下的两队人马举行决赛,胜者可得皇帝御赐金樽一座,并得赏银万两、绢五百匹。第二名者亦可得赏银三千两。 僖宗此时正坐在东内苑北侧的龙首殿中休息,田令孜、李义南和孙遇俱陪在身边,屏退了一干宫监、宫女等人。君臣正说着闲话,从东厢侧室走出一人,着一件金丝绣龙黄短褂,缎裤绒靴,头束錾金双龙戏珠镶祖母绿宝石发盔,年纪轻轻,气度非凡。 那人径直来在僖宗面前,叩首行礼道:“臣光波翼叩见皇上。” 僖宗大吃一惊,但见下跪之人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僖宗忙叫平身,自己也离座围着光波翼看了又看,见他竟如自己的分身一般。 田令孜亦自讶异非常,在旁不断打量光波翼,竟寻不到半点破绽。 李义南呵呵笑道:“陛下这回可以放心了,便是太后娘娘怕也认不出他是假冒的皇上。” 僖宗点点头,说道:“光波翼,你这妆化得当真惟妙惟肖啊。” 李义南接口道:“他这哪里是化妆……” 话刚说一半,光波翼抢道:“李大人所说不错,这并非普通的化妆术,而是秘传的易容之术。” 李义南本想说“他这哪里是化妆术,他这是忍术中的变身术”,不想光波翼却打断自己,将变身术说成是易容术。虽然不明就里,也只好闭口不再插话。 僖宗嘆道:“你这易容术如此厉害,待会儿去到球场,他们必定以为是朕无疑。想那北道的忍者若当真前来,也必会被你骗过。”随即又转身问李义南道:“黑绳三现在何处?” 李义南躬身回道:“回皇上,黑绳三前往球场巡视,即刻便来龙首殿护驾。有黑绳三在身边,皇上更可安枕无忧了。” 几个人谈话间,哪里知道这一幕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听入耳内,不是旁人,正是目焱的女弟子——花粉。 花粉此番来京城,早已知晓光波翼等人给皇上送信之事,也已得知他们对马球大赛有所防范。故而花粉早早便潜入东内苑,窥伺动静,慢慢享受猫儿捕鼠之趣。 此刻花粉藏身在龙首殿顶内的横樑上,注视着光波翼变身成僖宗的模样,心中却想着他在幽兰谷外林中的样子。正自出神,却见光波翼已经走出大殿,跨上一匹乌骓马,田令孜和李义南紧随其后,也各自上了一匹黑马,三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向南奔去。 球场中唱名抽籤已毕,但听得场外由远及近几声“皇上驾到”,众人皆跪地叩首迎驾。 见过候在一楼的群臣,僖宗便上了球场亭子殿二楼,田令孜和几位宰相亲王也随之上楼。刚刚落座,皇太后驾到,僖宗忙起身给母亲请安,扶着太后坐在自己的上手位置。随即示意身边的宫监开赛。 皇太后徐氏,并非僖宗生母,乃是唐懿宗的贤妃。僖宗生母乃王贵妃,薨于咸通七年,当时僖宗年仅五岁,便由徐贤妃抚养照看。僖宗即位后,便追谥生母为惠安皇太后,同时也尊封养母徐贤妃为皇太后。 亭子殿旁的乐人得令,一时奏响《龟兹乐》。曲毕,一通鼓声响过,从南北两个球门右侧分别冲出一棚人马,来到球场正中,乃是岐州的“鸣喙”对京兆府的“飞熊”。每棚均为十骑,人人手持藤制球杖,长约四尺,以皮革包裹,杖头为偃月形状,绘以图画,称为“月杖”或“画杖”。 双方相向而对,各呈一字排开,等候争球。马球乃以柳木空心而成,坚固圆滑,如拳头大小,外绘彩画,故称“彩球”。 场中有“鞠官”三人,负责裁决胜负、犯规等事,均骑马,其中一名鞠官全场奔驰,随球裁判,为“主鞠官”,南北半场则各由一名鞠官守场裁决,为“副鞠官”。另外球门旁各有一名徒步的“司门官”,专司裁决进球与否。 场端球门阔两丈二尺,高一丈一尺,乃以方木为门柱,宽板为门楣,门楣高四尺,其下门洞高七尺,后面连有网状球囊。整个球门漆成明黄色。 “主鞠官”开球,只见那鞠官纵马从西向东疾驰,待奔过球场中点剎那,将彩球竖直高高抛起。 彩球甫一凌空,两棚人马早已变阵冲出。有的径向对方球门奔去,以资己方得球后策应进攻,为“先锋”。亦有转身回防者,以备不测,为“后军”。每棚中各有两骑“中军”直奔彩球而来,待那彩球下落离地一丈左右,四马错动,四支月杖同时挥向彩球。
第76页 飞熊中一人月杖稍快,“啪”的一声将彩球击向南面鸣喙半场。那厢早有一名同伴等待接应,将手中月杖先迎向飞来的彩球,待杖头触到彩球,便顺势后撤,卸了彩球的力道,那彩球便似粘在杖头一般。 见飞熊的中军得了球,鸣喙中一名后军策马来阻,不等飞熊那中军将彩球停住,挥杖便击。未及触到彩球,却见那中军陡然翻腕,月杖从他头顶挥出一个弧形,将彩球抛向十丈开外的一名飞熊先锋。 那先锋得球,晃过对方一名后军,将彩球轻轻向前击出,随即纵马跟上,再用力一击,将球传给前方西侧的另一位先锋。 眼见彩球已经传到距鸣喙球门二十余丈远处,鸣喙两名后军同时冲出,一骑径向持球的飞熊先锋马首冲去,令一人则策马奔到场中,封住了东西两路的传球路线。 飞熊先锋见对方后军将到,当即身子向右一沉,俯身探到马腹下,看准方向,奋力挥杖,将彩球从马腹下击出。那彩球贴着地面,“嗖”地穿过在场中阻截的对方后军马蹄,滚到东南侧一名飞熊先锋马下。这一击漂亮非常,因那飞熊先锋本在球场西侧向南进攻,他这招镫里藏身,恰好挡住了对方两名后军的目光,无法看到他挥杖的时机和击球的角度,以至于一击奏功。 同伴接球亦毫不含煳,俯身将球撮起,驱马向前。此时鸣喙后军只剩一骑防守在球门东侧,这名后军马首朝向西北,小步慢跑,以右前身侧对进攻的飞熊先锋。他这般不慌不忙地防守,反倒令对方抓不到破绽,不敢轻易挥杖射门。 那飞熊先锋将彩球带至距防守后军不足两丈远处,大喝一声,挥杖将彩球向球门西侧击出。此时那鸣喙后军再不迟疑,纵马前跃,挥杖拦球。 谁知飞熊先锋这一击竟是虚招,并未击到彩球。月杖从球顶擦边挥过,随即撤回,待彩球落地,倏地将其拨到马首左前侧,继而奋力一击射门。 那鸣喙后军已然纵马前沖,此时猝难回身再防,眼见彩球唿啸入门,落入囊中。 飞熊先中一球,场外登时欢唿雷动,战鼓咚咚助威。 球场亭子殿一层,坐着参赛州府的官员和朝中一些重臣。西川节度使高骈的亲信左莫邪军使张守一坐在京兆尹崔淯的左手旁,张守一见京兆府的飞熊进球,便向崔淯道贺。崔淯素知张守一本是市井无赖,唯擅妖幻诳惑之术,因高骈笃信神仙道术,重用术士吕用之,对他言听计从,吕用之的心腹张守一因此也得受重用。崔淯哪屑与这泼皮为伍,故而只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看这位张大人一眼。 张守一原是心胸狭隘、嫉妒成性之人,见崔淯对自己颇为轻蔑,心中大为不快,阴阳怪气地说道:“京兆府果然人才济济,这马上马下的功夫当真了得。” 崔淯知他在暗骂自己靠拍马屁升官,当即回诮道:“这马上的功夫须凭真本事,骑着纸马是上不了真战场的。”意在讽刺张守一和吕用之等人不过靠草人纸马一类的江湖把戏矇骗高骈,混进官场,其实并无真才实干。 张守一闻听此言,气得满面通红,愤愤说道:“崔大人也不要得意太早,我西川来的这支玉鼻骍虽不敢同圣上的龙雀相比,不过踏杀两只病猫倒是绰绰有余。”言下甚为不恭。 崔淯哈哈大笑道:“黔驴之技,谅能如何?” 飞熊即飞虎之意,于菟亦是虎的别称。京兆府两支球队皆以虎为名,张守一故意说踏杀两只病猫,以示轻蔑。玉鼻骍乃是一种白鼻赤色骏马,崔淯却将其贬称为驴,以为反讥。 二人正斗嘴间,飞熊又中一球。 每场马球赛以一炷香为期,此时香已燃半,飞熊越战越勇,鸣喙开始尚有几次反击,渐渐便只有招架之功,最后长香燃尽,飞熊共中五球,而鸣喙竟一球未中。 稍息片刻,两棚人马再战第二场。鸣喙换上两人,想来本是欲留待后面复赛之时所用的勐将,现下不得不提早换上。 新将上场,鸣喙果然有所起色,香快尽时,两棚各中三球,战成平手。 张守一见状靠在椅背上,摇首长嘆道:“唉,可怜这猫儿未及被骏马踏到,却先让麻雀啄了眼睛。” 崔淯闻言只哂笑不语。 只见飞熊此时也换上一人,此人黑壮高大,骑在马上如座铁塔般相似。尤为特别者,他手中的月杖又粗又长,杖头雪亮,竟是以纯钢打造,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正值飞熊开球,一名后军将彩球传给中军“铁塔”,鸣喙的先锋正欲上前争抢,却发现不知何时飞熊的另外三名中军都已撤回到门前二三十丈以内,与三名后军共同排成一个扇面,将“铁塔”半围在中间。 几名鸣喙的先锋正在扇面外盘桓,不明何意,只见那“铁塔”将彩球停在马腹右侧,一声大喝,在他身前的几名同伴应声向前急沖,立时与“铁塔”拉大了距离,腾开十丈远之地。“铁塔”随即抡圆了月杖,“砰”的一声将彩球高高击向空中。 这一击力道惊人,拳头大的彩球倏尔高远,飞入空中几乎不见。待彩球落下时,竟是直向鸣喙的球门砸去。 鸣喙的后军这才回过神来,欲待回身拦截彩球,已然来不及了。眼见那彩球唿啸而下,狠狠地射进球门囊中。
第77页 殿内观赛的皇亲、百官,场外围看的军士、宫监、宫女,悉皆譁然。 鼓声、人声一时大作,僖宗在楼上也兴奋不已,高声喝彩。 飞熊连胜两场,这第三场自然不用再比了。 接下来是神策军的“赤戈”对阵商州的“干将”。“赤戈”平日常与僖宗的“龙雀”对赛,球艺自非寻常,亦是连胜两场赢了“干将”。 初赛过半,司场宫监高唱休场,好让皇上、太后和王公大臣们休息一会子。 僖宗起身更衣,片刻回来,稍息后即復奏乐开赛,由西川的“玉鼻骍”居南,对北棚京兆府的“于菟”。 同为京兆府所训,于菟球技亦不在飞熊之下,是以场上“三军”气势特胜。 甫一开球,于菟两名中军率先发力,一骑抢在玉鼻骍两名中军马前,欲阻挡其争球,另一人则直奔彩球而去。 玉鼻骍那两名中军似乎在剎那间便已洞悉了于菟的战术,一人纵马直面前来的于菟中军,另一人则向西绕过对手,上前争球。然而玉鼻骍的中军终究晚到一步,于菟那名中军此时已然伸出月杖,顺着彩球下落之势,杖头粘住彩球向左下斜带。 玉鼻骍那中军见于菟已得球,迎面上前,挥杖便击,出手突然、迅捷异常,以至于于菟的中军未及反应躲避,彩球便被击出,径直飞向西北方的另一名玉鼻骍中军。 奇怪的是,玉鼻骍这名中军挥杖击球,与于菟中军两桿月杖相交,竟然相互未碰到分毫。那于菟中军杖头的彩球剎那间便被击飞,却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得手,一时竟愣住。他身旁的伙伴和鞠官却看得清楚,原来那玉鼻骍中军挥杖时手腕翻转,竟是以杖头的侧面击球。 那杖头乃是六七寸长、两三指宽的弯月形木条,侧面厚不及寸,玉鼻骍那中军竟能在出手异常迅速之下,如此精准地击中彩球而不碰触对手的月杖,之后又能在击球后的剎那间将月杖收回,这般速度、反应、精准和力道确实前所未见。 随着场下一阵击鼓喝彩,只见那彩球已被玉鼻骍的另一名中军接住。中军得球,纵马向东北急奔,于菟中已有一名中军和一名后军分从左右迎面夹攻而来。 眼看对手两骑迫近,那玉鼻骍中军突然将球竖直抛击到空中,随即向右一带缰绳,胯下红马戛然止步,马首右转,马尾甩到左前,八尺多长的烈马蓦地横在于菟两骑面前。 于菟那二人正策马前沖,忽被对手横马拦住去路,匆忙之下急拉缰绳。随着“咴——咴——”两声嘶鸣,马首昂转,四蹄腾空,险将那二人摔下马去。 这边玉鼻骍的中军却不慌不忙,待那彩球落在头上四五尺高处,抡臂挥起月杖,将彩球抽击而出,传给东北方的一名玉鼻骍先锋。 这一抛、一横、一击,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出手果断,急而不乱,立时赢得一片喝彩。 亭子殿楼上的僖宗也兴致高昂,拍案对身旁的李义南说道:“这玉鼻骍当真是个好对手,稍后朕要好好同他们较量一场。” 第十四回 东内苑天子扬名,九龙洞君臣蒙难 徐太后的贴身宫女才人扶月正为太后换下冷茶,命侍茶婢女射紫去换一盏杞菊苏合香茶上来。 扶月是徐太后初入宫时的贴身侍婢,后被懿宗宠幸封为采女,不久封宝林,徐太后的亲生女儿仁寿公主出生后她又被封为才人,只是她自己并未生下一儿半女。扶月与徐太后感情甚笃,始终留在太后身边照顾起居。因她心细,为人又懂得进退之道,徐太后也自离不开她。今日见球场上斗得热闹,扶月怕太后兴奋过度伤了身体,故而要为太后点一盏杞菊苏合香茶,既可舒缓心气,又能平肝滋阴。 射紫正望着僖宗背影出神,听得扶月招唿,忙应了一声,转身在茶箧中翻了一阵儿才将茶调好,点上水端来交与扶月。 扶月尝了一口,蹙眉道:“苏合香放得太多,而且未加冰糖。”说罢盯着射紫,射紫忙垂首低声道:“奴婢这就去重新调过。” 扶月淡淡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因当着僖宗和太后的面,扶月也不立即责骂射紫,心中却道:“这小丫头今日怎的如此笨手笨脚,不知有何心事?回去后定当好好盘问盘问她。” 再看场上两棚人马,玉鼻骍两次传球后已将彩球传至东北角一名先锋手中。那先锋双腿一夹,战马疾向于菟球门东侧冲去。 于菟见玉鼻骍骁勇,几名中军也均已回到后场,以助后军防守。 玉鼻骍那名先锋冲到距球门二三十丈远处,于菟两名后军迎面来截。此番他们得了教训,并不同时迎敌,而是一前一后,互为唿应。 玉鼻骍先锋见对手近前,并不减速,眼见两马即将撞到,玉鼻骍先锋将彩球向前抛击,身体忽向右偏倒,那马儿竟与主人心有灵犀,左前蹄用力一踏,身体倏地向右侧倾,剎那间便绕过对手。 玉鼻骍先锋刚刚向左拨回马首,于菟第二名后军已然赶到,横马挡在玉鼻骍先锋马前。直欲以先前玉鼻骍那名中军的“横刀立马”之道,还报玉鼻骍之身。 此时彩球也刚好落在玉鼻骍先锋面前。只见那先锋并不犹豫,再次将彩球抛击而起,同时左手提缰,身体前俯,胯下骏马一声嘶鸣,竟然蓦地腾空跃起六尺多高,从于菟那名后军的马背上纵了过去。惊得于菟那名后军忙不迭地紧紧伏在马背上,生怕被马蹄踢到。
第78页 此一幕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顿时唏嘘一片,竟都忘了喝彩、击鼓。 无暇多思,玉鼻骍先锋已冲到门前十余丈开外。 于菟毕竟久经沙场,经验老到,此时先锋、中军已全部回防,三骑斜成一行,分左、中、右侧守在门前八九丈外,另有一骑在门前逡巡防守。 玉鼻骍一名中军也已到了西侧距于菟球门十二三丈远处,策应己方的先锋。 那先锋见西侧中军已就位,便放慢马速,将彩球轻敲至右侧身前,随即勐然发力抽击,将彩球斜向西侧传出。 于菟西侧球门前的后军见彩球传出,抢先发动,欲拦住那彩球的去路。谁知那彩球飞到半途却转而向北,直射球门而去,原来是一记弧形球。 于菟再欲调整阵形已来不及,只见那彩球穿过西、中两名于菟后军之间,距离门前守军不过三尺远处,“嗖”地射进网袋之中。 这一回场外欢声雷动,鼓乐齐鸣。张守一更是高声拍手叫好,满脸得意地斜睨崔淯。本来输赢在球场上乃是常事,崔淯也并不在意,只是被张守一这般挑衅,心中着实气恼。崔淯却不发作,表面上仍略带微笑,也随着众人一起拍手。 玉鼻骍马壮骑精,个个身手不凡,此时进得一球后,待于菟发球,又将彩球夺下。于菟那棚已渐露疲态,显然不敌对手,球门连连失守,玉鼻骍轻易拿下头场比赛,随后又不费吹灰之力,赢了第二场。 僖宗看得兴起,对李义南说道:“前面三棚皆是连胜两场,咱们也须连胜两场才是。李爱卿,这就随朕更衣,准备下场。” 李义南忙起身称诺。 太后也起身为僖宗整理了一下衣装,稍微叮嘱一番,才让僖宗和李义南下场去了。 场上的“龙雀”和凤州的“翱羽”两棚人马均已就位,诸人均跪在马旁迎候僖宗。 鼓乐过后,开赛争球。 李义南作为中军,面南先夺一球,将彩球带出十五六丈开外,传与僖宗。 僖宗得球后,并不急于进攻,先是以月杖颠击彩球,一边左右观察敌己双方的阵形。待翱羽一名后军前来抢球,僖宗双腿一夹,乌骓马倏地窜出,眨眼便奔到翱羽后军的身后,果然是千里宝驹,脚力远胜别骑。 发力后僖宗再不停脚,仗着胯下宝马,一路左右突闪,绕过数人拦阻,手中月杖却不停颠球,待近到门前二十余丈远处,已颠击彩球百余次。 场外观战的群臣心中皆不免暗想:“怪道皇上曾自诩为马球状元,今日一见并非自吹,果然球技精湛至此,确实胜人远矣。” 僖宗在球场东南按住马首,见翱羽的后军多被自己牵制过来,西线稍空。而李义南正策马沖向西南。 僖宗向左一拨缰绳,翱羽后防以为僖宗要强行从东线突破,甫一启动上前阻拦,僖宗右臂后挥,反手将彩球击出,传给中前场的一名龙雀先锋。 那先锋并不停球,直接将彩球斜传向西南。 此时李义南刚好赶到,转身于马上,凌空便是一记重击,彩球“咚”地射进球门西下角中。君臣三人这一配合,流畅如行云流水,默契非常。 龙雀进球,场外登时欢唿雷动,鼓乐连天。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皇上的球队进球,众人的欢唿声自然高亢许多。 徐太后在亭子殿中正看得高兴,忽觉有些头晕,便拿起苏合香茶啜了一口,又轻轻捋了捋额头。扶月在旁看见,忙上前探视,低声询问太后是否要回宫休息。太后怕扫了僖宗的兴,摆摆手轻声道:“不打紧,我只是有些睏倦,待看完了这一场,再回去歇息吧。” 说话间,龙雀的后军断下了翱羽的彩球,传向中场。几经传转,李义南将彩球带至前场传与僖宗。 僖宗晃过一人,近到门前,被翱羽一名后军挡在面前,向西看时,另有一骑翱羽截断了僖宗的球路,可见是防备龙雀再如前次一般传球配合破门。 僖宗见无法传球,胯下一紧,马向前沖,同时挥杖击球,却是要挤出一条缝隙来射门。 观战诸人心中皆自暗嘆,僖宗未免太过心急了。 果然那翱羽后军马首前探,月杖一伸,便要将彩球拦下。 忽见僖宗身体勐然后坐,乌骓马性灵通主,前蹄一蹬,戛然止步。僖宗手中的月杖击到彩球的剎那,腕部急旋,杖头竟粘住彩球,在僖宗的头上划了一圈,彩球并未飞出。 翱羽后军见拦击落空,便要转身,却哪里及得上僖宗马快,眼见僖宗身体左倾,那乌骓马竟似被僖宗带着走一般,也随之向左倾身窜出。 僖宗的月杖又在头上划了两圈,不让彩球落下,待绕过翱羽后军,更疾速划了一圈,竟将彩球抛了出去,正入门网之中。 僖宗这一番表演,连李义南都不得不佩服其球技和骑术之精湛。 场外少不得雀跃欢唿,只是许多大臣见识了僖宗的本事,却有些哭笑不得,望着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不知是这位天才的马球状元错当了皇帝,还是这位大唐天子错爱了马球。 (按:《资治通鑑》云:“上(僖宗)好骑射、剑槊、法算。至于音律、蒱博,无不精妙。好蹴鞠,斗鸡,与诸王赌鹅,鹅一头至五十缗。尤善击毬(指马球),尝谓优人石野猪曰:‘朕若应击毬进士举,须为状元。’对曰:‘若遇尧舜作礼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黜放。’上笑而已。”)
第79页 众人正兴奋之际,徐太后却觉愈加睏倦,眼皮似有千斤重,再难支撑下去,便招唿扶月回宫歇息。 扶月忙命人备车摆驾,搀起太后下楼。太后身子一着辇车,便兀自睡去。 扶月为太后放好车帘,嘱咐驾车的宫监,驭着马儿稳稳噹噹地慢走。 辇车刚刚向北走出几十步远,一名宫女便赶上来拦住了车子。坐在前面车里的扶月掀开帘子,见是射紫,蹙眉微嗔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大胆?竟敢擅自拦停太后的辇车。” 射紫满脸惶恐地禀道:“奴婢有要紧事向您禀告。” 扶月问道:“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拦车说话?” 射紫向左右两旁看看,急道:“确是天大的事情,奴婢斗胆请求进车内说话。” 扶月见状,顿觉奇怪,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便点头示意射紫上车。 到了车上,射紫放下门帘,低声向扶月说道:“咱们不回大明宫了,现在调转车头往南出延政门去。” 扶月轻喝到:“放肆!你疯了吗?为何不回大明宫?” 射紫淡淡一笑道:“你看了这个便知道了。”说罢拿出一面直径两寸左右的小铜镜,递与扶月。 扶月拿起镜子来看,这一看不打紧,甫一照见自己的面孔,顿觉眼前一黑,便昏昏然睡倒过去。 射紫“嗤”地一笑,收起小铜镜,竟倏地变了模样。原来她是花粉的手下思容,此番与姐姐想容随花粉一同潜入东内苑,伺机劫获了徐太后的随从宫女射紫和秋蝉,并以拓容术扮成二人的模样,混迹在太后身边。 思容明知球场亭子殿中的僖宗乃光波翼假扮,故而一直在他身后留心观察。但见这位“皇帝”观看球赛时全情投入,不时指手画脚、高声叫好,又跃跃欲试,声称要同玉鼻骍一战,心中不禁佩服光波翼的变身术形神俱备,可嘆自己的拓容术只能变化面容,却无法变化身形,远远不及变身术精妙。适才她在亭子殿中望着“僖宗”的背影出神,正是想着:“好你个光波翼,扮小皇帝扮得还真像模像样!” 思容以右手抚在扶月的脸上,瞑目念动咒语,顷刻间便化作了扶月的模样,这正是她的看家本领之一——拓容术。她的另一件本事便是适才对扶月使出的小铜镜——眠术。以这小小的铜镜施咒照人,若照见其面,便立即昏睡不醒,若照其头,则顿觉昏沉睏倦,渐渐昏睡过去。徐太后便是被思容从背后照了头部,方才睏倦昏睡。 思容与扶月对换了衣装,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吩咐驾车的宫监掉头转向南面延政门驶去。 待车队仪仗折回经过球场时,田令孜在亭子殿楼上看见,大感奇怪。按理太后的辇车应该向北从夹城穿过,回大明宫去,为何却转向南行?况且适才太后在亭子殿二楼忽称睏倦,立时便要回宫歇息,已然是有些蹊跷了。 田令孜忙带了一队宫卫赶上,拦在车前。 田令孜下马,上前躬身施礼道:“请问太后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思容从车上下来,走到徐太后的车前道:“公公,今日是端午节,太后娘娘想去外面转转,看看城里的人情热闹。” 田令孜凝视了思容片刻,微微笑道:“扶月,太后娘娘莫不是想去你们娘家吃粽子吧?刘府的粽子可是太后娘娘最爱吃的。” 思容也盈盈笑道:“如果赶得及倒真想去呢,到时候也给公公带些回来。” 田令孜嘿嘿一乐,道:“不敢当。不过太后娘娘今日好像有些睏乏,不如先回宫歇息,待明日再出去游逛也不迟。” “什么时候出游太后娘娘自有主张,何须公公多言?”思容微微作色道。 “嘿嘿嘿,此番出游只怕也未必是太后娘娘的主张吧。”田令孜更不让步。 “公公不必阻拦。”徐太后此时掀开辇车的窗帘说道,“哀家知道公公是为我好,哀家只是坐了这半日,有些乏了,趁着今日端午,城中热闹,出去稍稍散些闷子便回。” 田令孜看了看徐太后,又问道:“太后娘娘今日真想去扶月的娘家刘府吗?” 徐太后道:“今日时候不早了,刘府自然不会去了,只在城中转转便回。” 田令孜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老奴不敢阻拦。只是太后娘娘一向不喜张扬,每次出宫游玩都是轻车微服。老奴这便为太后娘娘另备一辆车,再派些随从护驾,请太后娘娘暂且移驾到前面的承晖殿稍事歇息,老奴会尽快办妥。”说罢叫过身边一个近从,耳语了几句,那人便骑上马向北飞驰而去。 徐太后说道:“不必如此麻烦,今日便这样出去了。些许小事,公公不要再费唇舌了。”说罢迳自放下窗帘。 思容见状对田令孜说道:“公公请回吧,我们这便出发了。” 田令孜沉面冷笑道:“你们哪也去不了!”一挥手,命宫卫将思容和太后的马车团团围住。 “老阉官,你想造反吗?”思容怒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劫持皇太后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如果你们乖乖地将太后娘娘好生送出来,我还可以向皇上求情,留你们一条全尸。”田令孜冷冷说道。
第80页 思容闻言笑道:“笑话,适才说话的不正是太后娘娘吗?我看是你这个老阉官想要劫持太后娘娘吧。” 田令孜被思容连骂两次老阉官,早已怒从心生,却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实话告诉你,扶月的娘家根本不姓刘,更不住在这长安城内。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做戏,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其实田令孜听思容和假太后一开口叫他“公公”,便已知道她们是假扮的扶月和太后,田令孜虽然身为宦官,却因深得皇上宠幸,又大权在握,宫中上下都曲意称唿他为“田大人”。只是田令孜忌讳提起宦官一节,故而也不说破。加之田令孜性紧多谋,便又故意编造了扶月娘家一事,诱使思容二人上当,以为确认。那假扮徐太后的正是思容的姐姐想容。 思容见事已败露,便不再隐藏,咯咯笑道:“好个狡猾的老阉官!不过太后娘娘在我们手上,你若乖乖放我们出去,我们也不会为难她。如果你想要留难我们,我可保不准能否给她老人家留个全尸。至于你说的这诛灭九族的大罪么,我自小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恐怕你这个老阉官也找不出我的九族来吧。” 田令孜哼了一声道:“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拿下!”一挥手,数十名宫卫一拥而上。 思容并不慌张,脚步轻滑便躲过几名宫卫的进攻,随手掏出小铜镜,向近前的宫卫面前照来晃去,登时便有几人昏倒在地。思容一边应付身边的宫卫,还忙里偷闲地向田令孜望了一眼。田令孜不知她用了何样妖法,令那些宫卫猝然倒下,也不知那些人生死如何,故而被她这一看,紧张地倒退了几步,隐到几名侍从身后。 思容见状咯咯笑了起来,随之又有几名宫卫倒下。 田令孜见她厉害,便叫过两名军官耳语了几句。 思容正用小铜镜照得不亦乐乎,忽见那些宫卫停止攻击,退开一两丈远,一队弓箭手现在身前,将她半围在中间,个个箭在弦上。 田令孜站在众多宫卫身后嘿嘿一笑,正要发话让思容束手就擒,却见思容腾地转身跃起,如灵猫一般扑进太后的车内,应变神速,动作迅捷,毫无半点迟滞。 田令孜原想先以弓箭手逼住思容,再命一队宫卫偷袭太后的辇车,第二步尚未来得及施行,竟反被思容抢先躲进了辇车之中,不禁恼羞成怒,开口叫骂道:“小贱人,若不乖乖出来受降,我便将你乱箭射死。” 思容在车内咯咯笑道:“老阉官,量你也没这个胆子。你若想放箭,可得先把你的九族都藏好了,免得被小皇帝找到,非把他们一个个都五马分尸了,为他娘亲报仇不可。” 田令孜见威吓思容不成,反被她讥骂,虽是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正暗自着恼,忽见一条长长的黑鞭从天而降,啪啪两声脆响,抽打在驾辇车的两匹骏马的臀部,两马吃痛,嘶鸣着撒蹄便跑。随即便见一团黑影倏地落在车上,驾车向东南的承晖殿方向奔去。 只听那黑影的声音传来:“田大人莫急,在下自会将太后带回。” 田令孜认得是黑绳三的声音。正是自己适才命人将黑绳三从龙首殿找来对付思容姐妹二人。田令孜见黑绳三驾车离去,心下明白黑绳三是想避开众多宫卫,到僻静处再动手救徐太后出来,免得泄漏了自己的身份和忍者的秘密。当下命众宫卫留在原地,不得擅离,自己则跨上马独自追着辇车去了。 承晖殿处于一座独院之中,院外多有假山竹林曲折环绕,乃是一处僻静所在。 黑绳三将辇车驾到承晖殿后,纵身跃下车,向车内说道:“两位姑娘,请将太后留在车上,我也不会为难二位,请自便吧。” 思容掀开车帘,含笑说道:“阁下定是黑绳先生吧,果然身手不凡。”此时她和想容二人都已恢復了自己的面貌。 黑绳三道了句“不敢当”,将手中两支空无常和几枚星镖掷还给思容,那是适才驾车时,想容和思容偷袭他的暗器。 思容望着黑绳三说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绳先生原来是位翩翩美男子。”说罢和想容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黑绳三并不理睬二人说笑,身体向左微微撤后半步,做出让二人离开的姿势。 想容跳下车说道:“你怎知我二人定会离开,就算我们打不过你,也可以杀了这个皇太后。” 黑绳三淡然反问道:“你二人若为杀人而来,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思容也跳下车,上前两步笑着说道:“算你聪明。”话音未落,突然回身发出三枚星镖,射向车内的徐太后。 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枚星镖掠过徐太后身旁,钉在距她左肩不足一寸远的椅背上。另两枚星镖却已被两条黑光一般迅疾的黑线卷了开去。 思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故意发出三枚星镖试探黑绳三,其中一枚故意偏开徐太后的身体不足一寸,另外两枚则分别射向太后的右肩和左股,不想黑绳三瞬间便看清了三枚星镖的去路,并且轻易将两枚射向太后身体的星镖拦下。这一身手岂是寻常忍者所能拥有? 思容向黑绳三合十作礼道:“佩服!如此我二人便告辞了。”
第81页 二人正欲离开,却听黑绳三说道:“原来你们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黑绳先生何出此言?”思容讶异地看着黑绳三问道。 黑绳三回道:“你二人若果真为劫持皇太后而来,便不会如此轻易下车,更不会如此轻易弃之而去。看来你们还另有同伙,另有所谋。” 思容笑望着黑绳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想容说道:“但愿我们与黑绳先生后会有期。也请您代我二人问候亭子殿中的皇帝陛下,说我二人好生钦佩他的手段。”说罢拉着思容转身跃起,转眼便消失在竹林之中。 此时田令孜从一座假山后面走出,上前对黑绳三说道:“黑绳三,你为何不将那两名反贼拿住?” 黑绳三施礼回道:“田大人,这两个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在下是怕将她们逼急了令太后蒙危,是以放她们离去,也好让太后早些脱险。” 田令孜“嗯”了一声道:“适才我听见你说她们另有同伙,另有所谋,此是何意?” 黑绳三又施一礼道:“田大人,烦请大人命人护送太后回去,在下须立即赶往龙首殿,只怕那里已生事端。” “原来如此!”田令孜神色霎时紧张起来,说道,“你快些赶过去!咱家随后便去。” 此时球场上比赛已暂停,左神策军将球场亭子殿内外重重围住,僖宗坐在二楼,虎着脸对身旁的李义南说道:“这个逆贼,今日果然来寻朕的晦气!坏了朕的大好兴致!” 原来玉鼻骍那十余骑人马,不知何故忽然冲出球场,奔向北面龙首殿方向去了。 楼下的群臣不明就里,纷纷窃窃私语,议论此事。 崔淯笑呵呵地向坐在身边的张守一揶揄道:“张大人从西川带来的这匹骏马果然好生了得啊,野性十足,别说是病猫,恐怕连龙首也要踏上两脚喽。” 张守一早已坐立不安,闻听崔淯此言,更是面色惨白,连忙回道:“崔大人千万不要开这般玩笑!玉鼻骍虽来自西川,却是一支民间球队,与我何干?在下不过是跟来看看热闹的,与这玉鼻骍实在毫无瓜葛。” 崔淯哈哈大笑道:“张大人此言差矣。若是这玉鼻骍拔了头筹,张大人自然是要向皇上领赏邀功的,如今这野马脱缰,难说是张大人无意失控还是有意放手啊。” 张守一此时已是满头大汗,羞恼难当,却强忍怒火,站起身下气赔笑说道:“崔大人言重了,适才下官和崔大人都是说笑解闷的,请大人万万不可当真。下官如有言辞不当之处,请崔大人千万担待则个,莫要与下官计较,改日下官定当登门谢罪。至于这玉鼻骍,的的确确是与下官无纤毫之干系,请大人口下留情啊。”说罢又深施一礼。 崔淯见张守一忽然服软,开口闭口自称下官,态度大为转变,可见心中惧意大生,不免觉得此人既可怜又可鄙,便哂笑了之,不再出言逗他。 顷刻间,黑绳三已赶到龙首殿外。但见玉鼻骍一十二骑,背靠东面的苑墙排成一个扇面,被神策军数百名弓弩手围在当中。玉鼻骍面前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神策军兵士的尸体,可见适才已经过了一场打斗。 黑绳三暗自潜入龙首殿内查探了一番,见大殿上下内外皆空无一人,僖宗和孙遇均已不知所踪,莫非已被劫走了不成? 黑绳三出了龙首殿,悄然纵身跃上一株大树,见神策军中一名军官正向玉鼻骍喊话,意为劝其弃械投降,或可活命云云。 黑绳三正欲跃出东内苑,追寻僖宗下落,忽闻空中一声鹤唳,抬眼望去,只见十几只巨大的灰鹤一字排列而来,领头一只灰鹤背上竟骑坐着一人。 “御鹤族忍者怎会来此?”黑绳三大为不解。 原来这骑鹤之人乃是御鹤族忍者,该族忍者本来人丁并不兴旺,当年懿宗皇帝召集各部忍者,御鹤族族长鹤野天年事已高,歷经诸多风雨,不愿再参与政事,便率着族人隐居去了,并未应召,是以御鹤一族并不在四道忍者之列。事隔近二十年,不想今日御鹤族忍者却突然现身在宫苑之上。 鹤群驻在离地二十几丈高的空中盘旋不去。又是一声长长的鹤唳,鹤群也随之长鸣。 地面的官兵纷纷仰头张望,不知是何方神圣降临,更有数人竟抛下手中兵器,向天跪拜。 忽见远处天空黑压压一片乌云迅速扑来,伴随着嘈杂的各种啾啾之声。待到近前方看清,哪里是什么乌云,却是一大群各色杂类鸟雀,铺天盖地地扑向地面的官兵,或抓或啄,疯狂攻击。 官兵们尚未回过味来,已有多人被抓伤啄伤,众人这才挥刀射箭,同鸟群战斗起来。 宫苑之内登时一片混乱,此时忽闻骑在鹤背上那人大喝一声:“林将军还不快走!” 玉鼻骍中为首一人,闻言策马冲出,后面紧随着几骑一同沖了过来。神策军的弓弩手们此时正疲于同鸟群周旋,已顾不及玉鼻骍这些人,被这几骑一冲,顿时阵形大溃,乱作一团。 沖乱了神策军的队伍,玉鼻骍的首领拨转马头,反向苑墙奔去。 只见玉鼻骍中其余几人,已将几匹坐骑平行苑墙方向叠起了罗汉。其中三匹大马由远而近并立于距墙五六尺远处,两两马肩和马臀之间皆横搭着一块三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木板,木板之上又站着两匹骏马,两马背上并排横搭着四块木板。
第82页 距这个罗汉阵六七尺远处,又有三匹马并排而立,背上亦两两横搭着四块木板。 那玉鼻骍首领策马提速,待到得三马面前一提缰绳,胯下神骏腾空跃起,踏上三匹马背,并不稍稍迟留,借势再次跃起,又踏上最高的两马背上,借势再跃,竟然越过了苑墙,撒蹄而去。随玉鼻骍首领沖阵的两骑近从也步其后尘,欲借罗汉阵跳出苑墙去,另外一骑却已被神策军的兵士砍杀在阵中。 这边神策军的将领已安下阵脚,命一队步兵以盾牌护住头上,同时以腰刀砍杀鸟雀,掩护蹲下的弓弩手;同时命一队强弩手射杀鹤群和大鸟,再命一队弓箭手拦击玉鼻骍,勿令其逃脱。 一时间箭弩如蝗,各类鸟雀纷纷或被射杀或被砍杀,落地死伤无数。鹤群高高在上,又復训练有素,箭弩并不能伤到其分毫,却也因躲避箭弩而乱了阵脚。鹤群一乱,那群鸟雀更是没了主张,开始纷纷四散逃去。 可怜那两名玉鼻骍的近从未及跃上罗汉阵的马背,便被身后如雨般的箭矢射成了刺猬,那几匹叠罗汉阵的骏马也纷纷被射倒在地。 剩下的几名玉鼻骍眼见势尽,却个个不为死惧,咆哮着冲过来要与神策军厮杀同尽,可惜未能走上五步便尽皆葬身箭雨之下。 黑绳三无心理会这场厮杀,见御鹤族的忍者居然出手相助救走了那位“林将军”,便纵身飞出东内苑,追着“林将军”而去。 东内苑内混乱之时,长安城内也并未安生,东、西两市周旁忽然多处起火,惹得城内军民一派慌张,忙不迭地运水救火。 正当闹得人仰马翻之际,早有数骑人马押着一辆轻快马车,悄然出了通化门,一路向东飞驰,车内坐的正是僖宗和孙遇二人,兀自昏睡未醒。 诗云: 车幕遮林翠,城远马不回。红日淹山没,西天望云黑。 孙遇醒来时已是人定时分,睁开眼,但见微弱的灯烛置于自己对面的墙洞中,豆粒大的火光轻跳摇曳,隐隐映出两旁的山崖石壁来。 (按:中国古时将一日分为12个时辰,从夜里23时起算,每两个小时为一个时辰,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来命名。同时这12个时辰又分别称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或日晡)、日入、黄昏、人定。人定即夜里21时—23时。) 孙遇坐起身,纳闷了一阵子,只记得自己正在龙首殿中与僖宗饮茶,忽然闻到一阵浓浓的花香,便睡了过去,怎的醒来却到了这个奇怪所在?莫非君臣二人已然着了北方忍者的道,被劫持了不成?当下四处踅摸了一番,发现自己果然是在一个山洞之中。 孙遇在马车中颠簸了大半日,此时觉得周身有些倦乏,便站起来,想要伸展伸展腰身,谁知刚举手过头便触到了洞顶,原来这山洞将将有一人高。孙遇心道,若是兄长李义南在此便要低头站立了。 正自发呆,忽听有人说道:“孙先生醒了?请先生跟我来。” 孙遇循声看去,原来洞口旁站着一人,着一身深色衣服,只露出半个身子,若非他开口说话,当真不易看见此人。 孙遇也不多问,当下便跟着这人走去。出了这个小洞,仍旧是在洞中,想来这个小洞只是一个大山洞中的一间小屋而已。待转过两个弯,又穿过一个稍大点的洞室,头顶豁然高阔起来,到了一处宽敞的洞厅之中。洞厅内灯烛明亮,陈设有桌椅几案,便如寻常大宅中的正堂一般。 进到厅内,上手座上一位美丽的少女,见孙遇到来,便起身相迎,说道:“孙先生请坐,一路上颠簸劳顿,想必先生也该饿了吧,咱们这就开饭。”旋即转身对旁边一个小厮吩咐道:“去看看小皇帝醒来没有,如果醒了,把他也叫来一起吃饭。”言下甚为轻视。 孙遇见这姑娘对自己客气有礼,却对僖宗皇帝出言不逊,不禁有些纳闷,不过如此也可证明自己和僖宗确实是被这一干人等劫持而来。孙遇略施一礼,入座后问道:“在下孙遇可否请教姑娘尊名?不知这里是何所在?” 少女呵呵笑道:“孙先生倒是个直爽人,小女子名叫花粉。这里是卢氏县境内的伏牛山九龙洞。” 孙遇点点头,心下盘算,这里距离长安城总有四五百里之遥。七八年前自己曾来过卢氏县,是为一睹昔年夏禹凿山导洛的风采,其山断崖之上,尚有大禹帝亲手篆刻的“古雒”二字。只是并不知晓这卢氏县境内还有一处九龙洞,想必此处距离县城非近,当是一个僻静所在。 (按:夏禹导洛处位于卢氏县范里镇山河口,距县城东北十五公里,为洛河在卢氏境内的一道险关。该处两岸山势峭拔如削,河口狭窄,水流湍急,滔滔洛水自西南蜿蜒而来,穿此而出县境,入洛宁。相传夏朝大禹治水时,在此处凿山导流。悬崖上的“古雒(音洛)”字样为大禹亲手篆刻,现已模煳难辨。另有唐、宋两代所刻的字迹。清人刻有“神禹导洛处”五字于石壁上,至今犹存。 九龙洞位于卢氏县西南二十六公里处,为一天然大型多层石灰岩溶洞,据说现在已成旅游景点。可见沧桑变幻,物是人非。) 孙遇随又问道:“花粉姑娘将我君臣二人劫到此处是何用意?”
第83页 花粉嫣然笑道:“那个小皇帝确实是被我掳来的,不过孙先生却是我的客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孙遇闻言愈加云雾缭绕,不明所以。 花粉见孙遇迷惑皱眉,咯咯笑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是目长老他老人家的弟子。此次奉师命带小皇帝出宫,去做一件利益万民的大好事。至于是什么好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先生。我把先生请来,所为却是半公半私。” 孙遇苦笑了一声道:“半公半私,此话怎讲?” 花粉释道:“这半公吗,是要请先生回长安城带个信儿,这半私却是想请先生为我作一幅画。” 孙遇心下明白,带信回长安,不过是目焱等反贼要将僖宗作为人质,让自己传回他们开给朝廷的条件。便追问道:“姑娘要我画什么?” “光波翼。”花粉说完,红晕飞上双颊。 “光波翼?”孙遇大感意外,随即问道:“为何画他?” 花粉将头扭到一旁道:“先生不必多问。” 孙遇说道:“你既不肯说出理由,我自不会为你作画。我怎知你拿了这画,会否做出伤害光波贤弟之事。”说罢也将头扭到一旁去了。 花粉见孙遇不肯作画,忙起身说道:“我并无恶意,自不会拿此画害他,请先生放心。”神色甚为急切。 孙遇看了看花粉,见她年纪轻轻却带着几分霸气,洞内除了三个小厮站在一旁伺候,另有两名中年男子也恭恭敬敬地站在花粉身后,青衫方巾,颇有几分儒雅之气。想来这位目焱的女弟子在此应该地位不低,平常是惯于吩咐人的,适才提到光波翼时却似乎有些羞涩。 孙遇有心再探探她的口风,便问道:“你可认识光波贤弟?” 花粉回道:“也算是相识。” 孙遇说道:“好,姑娘先说说,想让我画一幅何样的光波翼?” 花粉见孙遇似乎已经答应为她作画,遂转忧为喜,在洞厅中踱步道:“我想请先生画他身处林间,双眸远凝,不笑而脉脉含情,挺拔而若有所思。” 孙遇见这少女柔声婉转,神有所往,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只是这少女乃是目焱的弟子,不知何时与光波贤弟相识,且又情窦为开? 正说话间,那小厮已引了僖宗进来。孙遇忙起身施礼,请其入座,花粉却并不理睬。 孙遇说道:“陛下,这位姑娘想让臣为光波翼画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未及僖宗答话,花粉抢先说道:“我请孙先生作画,与小皇帝何干?何必问他意下如何?” 僖宗闻言笑道:“既然这位姑娘是向孙先生求画,先生自己做主便是,不必问朕。” 花粉哼了一声,道:“既然小皇帝也来了,咱们先用饭吧。”说罢吩咐身旁的小厮摆置酒菜。 花粉请孙遇坐上首,孙遇哪里肯坐,恭请僖宗就上座。花粉却不依,迳自坐了首席。孙遇无奈,只得请僖宗坐在右首客席,自己则在花粉对面就座。 大家坐定,花粉命人去请范先生一同入席。孙遇和僖宗均觉好奇,不知这位范先生是何许人也。 第十五回 闻谶语吉凶莫测,命悬丝爱恨难知 不多时,从洞厅旁的一个洞口进来两人,其中一人五六十岁年纪,身材中等,一身青布长袍,青布纶巾,须长半尺,两鬓银白,左手背在身后,举止严肃老成。老者身后紧随一名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厚唇平鼻,鼻下两撇髭鬚,孙遇一见,暗吃一惊。 花粉招唿老者坐在僖宗对面,中年男子坐在老者下首。 两人坐定,花粉向孙遇介绍老者道:“这位是河洛邑的邑长范巨阳范老先生,这位是……”花粉正要介绍中年男子,孙遇却抢先道:“这位我认识,是成纪楼的帐房赵易才赵先生。” 赵易才哼了一声,道:“孙先生,久违了。” 花粉呵呵笑道:“孙先生与赵先生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孙先生到此,便是我们的客人,赵先生可要陪孙先生多吃几杯酒。” 孙遇冷冷说道:“孙某今日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怎敢劳赵先生大驾,陪孙某吃酒?况且孙某也不想再让旁人受连累,被赵先生割了舌头。”孙遇忆起成纪楼的小二孙大贵被赵易才割了舌头,深恶赵易才心狠手辣,亦不屑与此人为伍。 此时范巨阳拱手施礼道:“范某久慕孙先生高名,对先生所作的《说法太上像》尤为深爱,今日得以亲见先生尊面,当真三生有幸啊。” 孙遇还礼道:“不敢当,不过《说法太上像》是我为长安的秦公子所画,范先生何时见过?” 范巨阳答道:“范某正是从秦公子手中购得此画,现为范某珍藏。” 孙遇怪道:“范先生不会是说笑吧,我与秦公子相识已近两年,常在一处谈经论道,因见他人品高雅,谈吐不俗,故而作此画相赠,他怎会将画卖与范先生?” 范巨阳说道:“看来孙先生并不了解秦仲翰的为人哪。此人聪明多学,涉猎颇杂,尝与范某一起切磋《连山》《归藏》,其见解亦有可取之处。只是这位秦公子贪好女色,常常出入青楼花巷,数月前迷恋上长安的一位名妓柳莺莺,竟欲将她赎身做妾,只是柳莺莺身价不菲,需赎金一万八千两,秦公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这幅《说法太上像》作价八千两卖与范某,赎了柳莺莺回家。”
第84页 (按:《连山》《归藏》皆是古时易经名,《周礼·春官宗伯·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可见古筮官以三种易进行占卜,今仅存《周易》一种。) 孙遇闻言嘆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秦公子亦不能免于斯也。” 范巨阳哈哈笑道:“秦仲翰算什么英雄!孙先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秦公子曾在洛阳城诱拐了一位良家少女,害这少女的父亲羞愤自尽,母亲守寡,无依无靠,好好的一家人,落得个家破人亡!”说到后来,范巨阳竟是咬牙切齿。 “范先生此话可有凭据?”孙遇难以相信。 “当时范某恰好也在洛阳,乃范某亲眼所见。” “既然范先生知道秦仲翰的为人,为何还要与之相交?”孙遇问道。 范巨阳冷笑道:“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岂能任他逍遥法外?” 孙遇吃了一惊,道:“莫非范先生有意……?” 未及孙遇说完,范巨阳接道:“不错,范某正是要对他略施惩戒,故而有意亲近。柳莺莺今已被范某送到南方去了。” 孙遇讶道:“原来柳莺莺是范先生故意设的诱饵。” 范巨阳摇头道:“那倒不是。本来我也没想好要如何惩戒秦仲翰,谁曾想他淫性不改,自己送上门这个良机。我只是将计就计,知道他要赎人,便去买通了老鸨和柳莺莺,让老鸨骗秦仲翰说有人争赎柳莺莺,故而抬高柳莺莺的身价。再让柳莺莺骗他说自己有一笔不菲的私房钱,若得赎身,便将这笔钱拿出来与他共享富贵。秦仲翰财色迷心,深信不疑,便倾其所有赎了柳莺莺,当夜我便派人偷偷接走了柳莺莺,让秦仲翰倾家荡产,人财两空。” 孙遇嘆口气道:“虽然范先生的手段未免阴狠了些,不过也是秦仲翰罪有应得。” 僖宗此时忽然开口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秦仲翰造孽之时怎会想到有今日之下场?” 花粉哂笑道:“秦仲翰再坏也不过害了一家之人,当皇帝的造孽可要害死一国百姓,又当有怎样下场?” 孙遇忙道:“圣上年纪尚轻,难免贪玩,将来自会专心国事,为民操劳。” 范巨阳道:“本朝太宗皇帝曾说过,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若肆意侵损压榨百姓,便如割自身股肉充飢,虽然暂得饱腹,难免断命之忧。欲定天下者,先端正自身,为万民表率,世上没有身正影斜、上治下乱的道理。国之外患,常起于内忧,一国之君若贪图享乐,沉湎于声色游戏,必置百姓于不顾,令奸臣弄权、腐败滋生,长此以往,则天怒民怨、众叛亲离,如此,亡国不远矣!” 范巨阳看了看僖宗,又看看孙遇道:“孙先生,这可是先王所说?为君之道?” 孙遇点头道:“范先生所言不错。” 范巨阳续道:“大唐开元之后,盛世难再,会昌年间,更是出了李炎这个混帐皇帝,当今这位皇帝陛下也只知道吃喝玩乐,重用宦官,游戏无一不精,唯独不能治国。如今各藩拥兵自重,四边不安,战事频起,民不聊生,大唐气数不久将尽。先生乃是高逸有识之士,入世当择明主,佐之以成大业,遁世也可淡泊宁静,独善其身,何必跟在这个小皇帝身边,遗恨将来?” 孙遇正色道:“范先生此言差矣。为人根本者,无外乎一个孝字,此一孝字在父母曰孝,在兄弟曰悌,在夫妇曰睦,在人曰礼,在友曰义,在君曰忠。大唐气数如何孙某不得而知,然而既为人臣,便当尽臣子之节,皇帝有错,臣子谏之,国家有难,臣子当之,力图救之。既称臣子,便当视君如父,怎可见其有过、有难,便即相离相弃?如此行径,狼犬尚不屑为,何况人乎?” 范巨阳哈哈笑道:“本以为孙先生乃是开明豁达之人,如何也与一般愚忠的俗子同论?” 孙遇微微笑道:“天下所以有王,乃使万民一心,同奉一礼,共遵一法。如此方可令百姓言行有所依,举止有所循,强弱不相凌,贫富不相争,贵贱不相欺,高下不相夺,人各守其常,民尽安其位。王者,以一人之尊,教令天下,系万民祸福,所负者大矣。故而忠君者,实乃忠民也,忠天下也。若动辄叛君背国,则令民心动摇,不知礼之可敬,法之当尊,天下失信,祸乱由斯。” 孙遇顿了顿续道:“所谓忠者,中正无私之心也。若为天下苍生计,反与不反皆可谓忠,若为一己之私,则必属奸佞无疑。如昔年文王伐纣,乃应万民之请,顺人天之命,虽有杀伐,亦舍一救万之举。再观今日之枭雄,或弄权于朝廷,或握兵踞守一方,或揭竿游击上下,令黎民饿腹、百姓横尸,其所谋者无外乎金帛印玺而已,有几人为苍生福祉虑?” 范巨阳应道:“当今黄王起兵反唐,正是为救民于水火,为天下苍生谋盛世。” 孙遇说道:“子曰:‘观其言而察其行’,范先生此话言之尚早,我们且拭目以待。” 花粉笑着插嘴道:“好了,既然两位先生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也不必再争论下去了,咱们用饭吧。”
第85页 范巨阳端起酒杯道:“好,范某就先敬孙先生一杯,以尽地主之谊。” 孙遇也端起酒杯道:“哦?原来此地便是河洛邑所在。范先生好意孙某心领了,不过圣上在此,孙某如何敢僭越,这杯酒先敬皇上。”说罢向僖宗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僖宗见状笑了笑,也跟着吃了一杯酒。 范巨阳无趣,便不再说话。花粉心中暗想,这小皇帝被我劫持至此,一直还算沉稳安定,虽然他治国无能,其处变不惊之风倒颇有帝王气度。 大家草草吃过饭,花粉屏退了范巨阳和赵易才,便急着让孙遇为她作画。孙遇遂依照花粉所说,作了一幅光波翼身处林间的图画,形神备至,活跃面前。 花粉见画欢喜异常,连连向孙遇称谢。孙遇笑问道:“姑娘可要在画上题字?” 花粉略加思索道:“我曾听姐姐唱过一曲,虽然不解其意,不过觉得辞句很美,就请先生为我写上吧。”随即念到: 西北风以雪,鸾鸟飞低枝,顾盼无伴影,唯对白冰池。风急折我翼,雪重断我枝,何日得良琴?一曲报君知。 孙遇书罢,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姑娘明明以诗咏情,却口称不解诗意,到底是少女多羞。不过这诗中‘风急折我翼’一句,寓意不祥,看来小姑娘难免要为情伤心了。”便提笔在落款处书上“镜花知返,水月见真”八个字。 花粉见字问是何意,孙遇说道:“镜中花,水中月,皆美而不实,若强欲执之,必空悲一场。然于此不实之物,若能返观,却是成道助缘,所谓因祸得福,因妄见真。如佛经中言‘知幻即离,离幻即觉’是也。” 花粉说道:“我没读过佛经,也没想过什么成道,管他虚呀实呀的,只要美就好了,孙先生说话怎的像个老和尚一般?” 孙遇笑道:“书此八字,留待姑娘日后慢慢玩味,也不枉我被姑娘劫持一回。” 花粉咯咯笑道:“孙先生倒喜欢说笑,我是仰慕先生,诚心与先生相交,不过情势所逼,才让先生受了些委屈,请先生不要见怪。”说罢小心翼翼地将画像收好,转身见僖宗正看着自己,便故作严厉道:“你看我做甚?明日便送孙先生回长安,你还不好好同他道个别,只怕你们君臣二人日后相见无期了。” 孙遇和僖宗二人依依不捨,互道珍重,倒多是僖宗劝慰孙遇,请他回长安转告太后等人不必为自己担心云云。 次日一早,花粉果然命人送孙遇到商州城,再让孙遇自行回长安去。 孙遇被蒙住双眼,上下几番,并十七八转,方出得山洞。随即便上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大半日才被拿下蒙眼的黑布,已然到了前往商州的官道上。 送走了孙遇,花粉亦携着僖宗上了一辆东行的马车,范巨阳派赵易才一路随行护送。 拣择山野小路,走了两日多的路程,到得上蔡县境内,此地也是河洛邑的一处分部。一行人马被迎到“伏羲画卦亭”中歇脚,乃是赵易才一早派人赶在前面报了信,摆置好茶点,供给花粉吃用。 几人刚刚坐下吃茶,见林间小路上走出一人,身着青灰色道袍,大袖飘飘,髮髻随意盘于头顶,横插一支竹簪,五六十岁年纪,双目炯炯,羊须乌亮,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是一位游方的道士。 道士径直来到亭外,上下看了看,便欲步入亭中,守在亭外的小厮忙上前拦住道:“亭中有贵人,闲杂人等勿得相扰。” 道士一卷袍袖,双手背后道:“请问小哥,此处是何衙门?还是哪位官家的府邸?” 小厮说道:“你这道士不识字吗?这亭子上的匾额不是明明写着‘伏羲画卦亭’吗?怎会是什么衙门、府邸?” 道士“哦”了一声道:“那请问小哥,这伏羲画卦亭是谁家的呀?” 小厮道:“这亭子谁家的都不是,你这道士怎的一点人事都不懂?” 道士点点头道:“既然这里既非衙门,又非府邸,更不是私家亭台,贫道为何不能进去一游啊?” 小厮不耐烦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亭中有贵人吗?待贵人离去,你再进去游玩。” 道士哈哈笑道:“真是笑话,这亭子既非私产,人人都可进去游览,凭何贵人便可独占,却要贫道在外等候?你们这才叫无礼之极。” 未及那小厮再开口,却听花粉咯咯笑道:“这位道长也是位有趣儿的人,何不请进来一同坐下吃杯茶,解解乏。”小厮闻言忙让在一旁。 道士也不推辞,迳自进到亭中,坐在花粉对面,拿起一杯茶便吃,也不问是谁的杯子。吃罢说道:“几位既是贵人,怎的不懂待客之道?这茶勉强算得中上而已,并非佳品,用来招待贫道,忒也小气些吧。” 花粉看了看道士,说道:“我们也是赶路,暂过此地,没准备什么好东西,日后若有缘请道长到府上供养,定当奉上极品好茶。” 道士摆摆手道:“缘聚一面已是难得,哪有许多日后?我便将就些吧。”说罢拿起桌上的点心大吃大嚼起来,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茶。 赵易才看不惯道士的不羁之态,便故意说道:“道长仙风道骨,举止飘逸,想必是有修证的仙家,何以还食这人间烟火呀?”
第86页 道士呵呵笑道:“贫道哪里是什么仙家,不过能给人看看相,算算命,前后各知五百年而已。” 河洛邑本就是以易经八卦、相命风水、奇门遁甲等为日常研习之课,平常亦推卦相面,演算命理,赵易才虽于此未精,却也略谙一二,故而听那道士大话出口,心中更为不屑,于是说道:“原来道长会看相,便请道长为我等看看相如何?” 花粉亦抚掌称好,请道士看相。 那道士依次看了看花粉、赵易才与僖宗三人,捋须说道:“好,贫道就为几位看看相,权当作茶点钱。” 花粉抢先道:“那就请道长先看看我。” 道士略一沉吟道:“姑娘心地单纯,可惜身世孤伶,幼年便失父母,寄人篱下,备受艰苦。少年之时更免不了奔波辛劳,还要提防为人利用。虽然身经多险,却能死里逃生,终得贵人相助,万里得享太平。” “万里得享太平是何意?”花粉不解。 “日后姑娘便知。”道士显然不肯明说。 “还有呢?”花粉追问道。 “贫道知道姑娘关心何事。”道士笑道,“贫道送姑娘一首诗偈。”遂吟道: 早春瞥见一点红,却是鹤顶飞云中,遥望天际正凄凄,茫茫海中有相依。 花粉道:“道长说得我云里雾里,可否再明白些?”说罢为道士斟了一杯茶。 道士微微一笑道:“好吧,看在姑娘为贫道斟茶的分上,贫道再多送姑娘一偈。”便又吟道: 姻缘前定,切莫强求。奈何桥后,恩人白头。 花粉还欲详询诗意,道士说道:“留待日后慢慢品味吧。” 赵易才冷笑一声道:“道长说的都是含混话,怎知道是不是有意欺矇呢?” 道士也哈哈笑道:“那贫道就为这位先生说得明白一些。先生一心建功显名,也是狠得心、下得手的。只是命自我立,上苍好德,望先生能体会古圣先贤立教之意,去恶怀仁,否则眼下先生便有断舌之灾,日后更有杀身之祸。” 赵易才闻言恼羞成怒道:“你这道士,满口胡言乱语,还敢在这里骗吃骗喝,妄说祸福,看我不将你轰打出去!” 花粉忙微笑说道:“赵先生何必介意?咱们不妨当是听道长解闷说笑,也不用太过认真了。”又向道士道:“再请道长看看这位公子如何?”赵易才不敢违拗花粉,遂不再说话,却怒目瞪视那道士。 那道士却满不在乎,看了看僖宗说道:“这位公子的相貌却是奇特之极。” “如何奇特?”花粉好奇道。 道士缓缓说道:“这位公子的五官本是贵极之相,神气却是隐隐腾于尘世之外,聪明绝顶,才艺高明,可惜寿命短薄,难享天年,貌有丧家之色,神存天佑之气。总之似这位公子这般面相,贫道还是第一次看见,多有怪舛之处,难下断言。不过相家有句话叫作‘看气不看相’,或许这位公子深修内养,神气先转,相貌不久随之而变,也未可知。贫道也送公子几句话吧。”说罢略一闭目,捋须吟道: 貌似权高实无权,相虽顽皮宅心宽。逢凶化吉歷惊险,木龙吟时隐南山。 吟罢哈哈一笑,起身说道:“贫道吃了你们的茶点,现已为各位看了相,算是扯平了,贫道这便告辞了。”说话便要离去。 僖宗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说道:“道长留步,可否请教道长,这天下气运如何?” 那道士并未停下脚步,边走边道: 潮起潮落,去日无多。沧海桑田,人生几何?休去!休去! 长袖飘飞,竟已走出数丈远。 花粉见状,忙起身大声喊道:“还未请教道长仙号呢。” 道士哈哈笑道: 晨观东海日,暮看巫山云。曾戏曹孟德,今笑第二君。 笑声隐处,已然不见了踪影。 “曹孟德?”花粉坐下自言自语道。 “便是曹操。”僖宗说道。 “谁不知道是曹操?要你多嘴。”花粉撇嘴道,“什么叫曾戏曹孟德?” 僖宗应道:“传说三国时,有位神仙道长叫左慈,曾经三次戏弄曹操。莫非适才这位道长便是左慈?” “无稽之谈!”赵易才插道,“左慈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有七八百岁了,那鬼道士不过是个骗人的江湖术士罢了,哪里是什么神仙?何况我听说左慈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道,适才那道士明明不是两眼都好端端的?” 僖宗笑道:“若真是神仙,治好自己一只瞎眼岂是难事?不管他是不是左慈,相面倒是神准。” 花粉扭头问道:“何以见得?” 僖宗答道:“别的且不论,最后这句‘今笑第二君’,足见其眼力不凡。” 花粉追问道:“此句怎讲?” 僖宗吃了口茶,又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淡然说道:“这位道长已然看出我是个假冒的君王。” “你说什么?”花粉与赵易才闻言皆大吃一惊。话音未落,但见僖宗倏地变了模样,却非光波翼而谁? 原来花粉最初潜入皇宫之时,已被黑绳三和光波翼察觉,二人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黑绳三却一直在暗中监视花粉。
第87页 端午节当日,花粉在龙首殿窥视僖宗和光波翼等人,并不知晓这正是光波翼为自己演出的一幕好戏。当时黑绳三并未前往球场巡视,而是一直在暗处观察花粉。黑绳三的忍术高出花粉等人太多,故而花粉等人始终没有觉察,不知不觉便中了光波翼这虚虚实实、偷梁换柱之计。 北道忍者哪里会料到,球场上那位马术高明、球技精湛的皇帝陛下竟然正是僖宗皇帝本人! 光波翼之所以任由花粉劫持,乃是为万全之见,意在尽快将花粉等人调离宫城,以防其潜伏余党再滋祸端,只是未曾想到,花粉竟将孙遇也一併劫走。光波翼心中盘算,如今只得见机行事,尽力保护孙遇安全,待远离京城之后再伺机救人。虽见花粉并无加害孙遇之意,但为稳妥起见,光波翼仍耗费气力,一路施展变身术,维持着僖宗的模样,直至今日,预计孙遇已然抵达长安,方收了变身术,现出真身来。 花粉见光波翼现身,不由得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竟然就在眼前,却再次坏了自己的大事,当即红着脸咬牙喝道:“光波翼!” 赵易才虽未见过光波翼,却早闻他的厉害,此时听花粉叫出光波翼的名字,更不迟疑,随手便射出两枚星镖,向光波翼的咽喉和左眼射去。 三人本是围坐在圆桌旁,花粉居中,光波翼在其右手,与赵易才对面而坐,两人相距不过一步多远。那星镖迎面射来,隐隐散发出腥臭味,光波翼知道星镖上必定餵了剧毒,头微微向右一偏,躲过了射向左眼的星镖,同时投出手中的点心,那块点心接下了另一枚星镖,径直飞向赵易才的面门。赵易才哪有光波翼应变之神速,插有星镖的点心“嗖”地射进赵易才口中,赵易才大叫一声,向后便倒。 点心甫一出手,光波翼忽觉两道绿影夹着浓香向自己左脸袭来,但见暗器来得飘忽,千钧一髮之际无暇多想,光波翼当即全力射出两枚星镖,迎击那两道绿影,同时身体迅速后仰,以防那两道暗器破镖而至。 只听“啊”的一声,花粉竟应声倒地。光波翼吃了一惊,上前看时,见花粉双目紧闭,已然昏死过去,右颈上破开一道口子,一枚星镖已深深射入颈子里。 再看花粉身前有两片树叶,上面粘着些许黄色的粉末,叶子中间已被星镖穿破。光波翼这才明白,花粉必是不愿伤害自己,故而将迷药粘在两片叶子上,意图将自己迷倒,没料到反被自己的星镖重伤。 光波翼心中歉意顿生,忙俯身将花粉揽在怀中,察看伤口。只见那枚星镖已完全没入肉中,伤口紧贴动脉。伸手探了探,花粉鼻息尚存,血流也不甚多,只怕是星镖插中了脉管。 光波翼双眉紧锁,眼见这枚星镖极难取出,即便取出,也会立时喷血不止,花粉必定丧命无疑。为今之计,恐怕只有药师族的高手方能救花粉一命。只是那药师邑远在一两千里之外的黄山,不知花粉能否挨到那里。情急之下,光波翼忽然想到,由此往南三四百里远处的光州是个信点,有海音族忍者驻守,不妨先到那里,请海音族忍者传信给药师邑,邀药师族忍者北上与自己会合。 主意既定,光波翼抱起花粉便走,全力施展起奔腾之术,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光州即今河南省潢川县。另:为方便读者理解,本书中所用长度计量单位皆是现代标准,实际唐代的长度单位是:一尺等于现在的二十四点五六厘米,五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每里折合三百六十八点四米。) 那几个小厮见光波翼顷刻间便打倒了赵易才和花粉,不禁愣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待光波翼抱着花粉离去,才急忙上前扶起赵易才,将他抬回邑中救治。赵易才镖上的毒药勐烈,虽然河洛邑自有解药疗毒,却须割掉伤口附近的腐肉,可怜那赵易才竟然伤在舌头上,正应了那位道长“眼下便有断舌之灾”的谶语,从此成了哑巴。 花粉颈部伤重,光波翼怕牵扯伤口,只能怀抱着花粉赶路,饶是如此,速度竟比那骏马还要快上数倍,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光州。 驻在光州信点的忍者名谷融,问明光波翼的来意,立即以白螺传音术联络药师邑,与之约好在多云山会合。 多云山距光州三百余里,距黄山五百余里,因光波翼带着花粉,故而此处当是能够最快相会之地。 (按:多云山即今安徽省金寨县境内的天堂寨,汉武帝时名衡山,唐改为多云山,南宋后称天堂寨。) 辞别谷融,光波翼又即启程南下。由于连续数日使用变身术,本已伤神耗力,抱着花粉狂奔又耗费了大量脉气,此番光波翼花了近两个时辰,方到得多云山脚下。 只见山口已候着一位青年,二十多岁年纪,直鼻薄唇,样貌俊雅,两条卧蚕眉下,一双凤目清澈流光,额束藏蓝缎带,一身白衣素裤,脚踏麻面矮靴,身后背着一个青布包袱,乃是药师族的想忍药师信。 药师信见光波翼到来,忙上前迎住,二人匆匆见过礼,药师信便接过花粉,让光波翼随着自己飞身上山。 二人七跃八纵,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洞口,原来此洞是药师族忍者来多云山採药时的临时居处。 进得洞来,光波翼才发现这山洞颇深,越走越黑,待进到七八丈深处,忽又明亮起来,洞内尚有一些盆盆罐罐的器物。
第88页 药师信将花粉放在山洞尽头的一张石板上,那石板上方竟是露天的,难怪洞内反倒明亮。 药师信察看了花粉的伤口,便为光波翼指明山泉所在,请他打些水回来。 光波翼赶忙出去打水,回到山洞时,见药师信已在花粉头部的石板上燃了七盏油灯,药师信双手结印,正在念着咒语。 光波翼不敢打扰,轻轻将水放在药师信身边,自己则坐在一旁静观。 少时,药师信在头顶上散开手印,右手拇指和食指相向,在花粉的右颈上方凭空虚捏,再做了一个拿起的动作,只见那枚星镖竟然徐徐地钻出花粉的脖颈。待星镖完全取出,也未见有血流出。 药师信并不清理伤口,而是将伤口捏合,口中不停地念诵咒语,少顷松开手,那伤口已不再开裂。药师信又以右手轻按在伤口处,两眼直视伤口,诵咒声渐大,片刻,只听药师信高声诵道:“吽!吽!”手掌离开,伤口已然癒合。 药师信这才将泉水倒入盆中,边为花粉擦洗血迹,边对光波翼道:“光波兄请放心,这位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重伤后施治稍晚,伤了元气,要将养些时日方可痊癒。” 光波翼闻言长舒一口气道:“多谢药师兄不辞辛劳,远来相救。” 药师信摇摇头道:“微劳不足挂齿。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怎会受此重伤?” 原来光波翼让谷融传信之时并未言明花粉身份,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也怕生出枝节。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是北道忍者,目焱的手下,也是他的弟子,名叫花粉。”于是便将端阳节东内苑马球赛劫君,以及上蔡御敌之事大略讲述一番,并说自己因见花粉心地单纯,并非邪佞之徒,不过是被奸人所用,不想因此害了她性命,故而全力相救。 药师信道:“光波兄宅心仁厚,殊可敬佩。” 光波翼忙道:“我失手伤了这姑娘,不过是略尽薄力,弥补过失而已,岂敢居功?”说罢忽觉一阵头晕,身体微晃。 药师信说道:“光波兄,我看你连日消耗精气,劳累太过,不妨在此少留,好生调养几日,我这里有些丸药,可助你復原。”说罢,取出两粒黄豆大的药丸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见那两粒药丸一红一黑,笑道:“如此谢过了。”接过服下,少顷便觉脉气绵绵升腾,精神倍长。 翌日清晨,阳光从洞顶泼洒而下,花粉悠悠醒转,只记得自己向光波翼射出两片树叶后,便被一阵剧痛刺晕过去,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花粉摸了摸右颈,丝毫不痛,也没有伤口,莫非自己已经死了吗?她挣扎着坐起身,浑身虚弱无力。再向四周看看,但见山石崖壁,不知是何所在,莫非是冥府?正自疑惑,忽见外面走进一位翩翩男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花粉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我已经死了吗?” 药师信笑道:“这里是多云山,恭喜花粉姑娘死里逃生。” 花粉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你救了我吗?” 药师信点点头,说道:“不过多亏了光波兄不辞劳苦,抱着姑娘疾奔六七百里到这里来救你。” “什么?”花粉简直不敢相信,“你说光波翼将我……带来这里的?”花粉羞于将“抱”字说出口,想到自己居然被光波翼抱着走了六七百里路,不禁脸颊绯红。 “不错,幸亏光波兄及时将姑娘带来,否则后果难料。现下姑娘已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便可痊癒了。”药师信说道。 “光波翼现在何处?”花粉急切问道,忽又觉害羞,便转口说道,“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药师信笑了笑,说道:“在下药师信。光波兄连日劳累,大耗元气,昨晚整夜都在洞口静坐调息,此时也该下座了。姑娘若想找他,先服了药再去。”说罢递与花粉一颗药丸。 花粉接过,望着药师信问道:“你是药师族的人?” 药师信点点头。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花粉不解。 药师信说道:“既然到我这里,便是我的病人,况且光波兄说你心地单纯,并非邪佞之徒,不过是受了奸人利用罢了,我怎能见死不救?” “受奸人利用的是你们!”花粉气道。话刚出口,便觉不妥,又说道,“我知道你和光波翼都是好人,只怕有些事你们也未必清楚。” 药师信说道:“姑娘先服药吧,有话日后慢慢再讲不迟。”说罢倒了一碗水给花粉。 花粉接过水,将药吃了,见药师信开始捣碓新采来的草药,不知是否该上前帮忙。 药师信见她愣在那里,笑道:“姑娘昏睡了一整日,去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只是不要太过劳累了。” 花粉此时竟似一个得了家长允可的孩子,高兴地应了一声,向洞外走去。 将到洞口,花粉果然看见光波翼正盘坐在一个凹进崖壁的石窝中,尚能看出一身的风尘。 光波翼觉察到花粉到来,慢慢张开眼睛。 念及光波翼对自己的好处,花粉心底柔情悄生,竟忘了自己是被光波翼所伤,反倒怜惜起他来,不禁轻轻叫了声“光波大哥”。叫声出口,花粉自己也羞得低下头,这一句,不知她在心底已偷偷叫过几多回了。
第89页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你好些了吗?” 花粉点点头,说道:“多亏了光波大哥出手相救。”这第二句“光波大哥”已然叫得自然多了。 光波翼起身说道:“是我无意中伤了你,你不怪我已是难得,怎的却来谢我?更何况我两次三番坏你大事,你不恨我吗?” 花粉摇摇头,走到洞口,望见山谷中草葱木翠,云雾缭绕,竟似仙境一般,不觉得痴痴说道:“若我与光波大哥自幼都是普通山民,在这山中相遇、相识、相伴,该有多好。” 听她如此呓语喃喃,光波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花粉接道:“其实光波大哥是个可怜人,自幼被奸人蒙蔽,还……”末后一句却未说出口。 “还怎样?”光波翼追问道。 “我若说了,请光波大哥莫急莫怪。”花粉转身看着光波翼说道。 光波翼点点头。 花粉说道:“光波大哥自幼被坚地抚养长大,却不知他便是光波大哥的杀父仇人,还认他作义父,这岂非认贼作父吗?” “此话怎讲?”光波翼走到花粉面前,淡定问道。 “我听师父讲过,他老人家是令尊的生前好友,二人无话不谈,甚为相知。”花粉说到这里,见光波翼漠然看着自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师父误解颇深,他老人家说的话,你一时也未必肯信。” 光波翼缓缓说道:“目焱不是很想杀我吗?” 花粉摇了摇头,说道:“恰好相反!其实师父一直都很关心光波大哥。我上次去幽兰谷之前,师父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光波大哥。师父说,如果大哥当真是光波前辈的儿子,我必定是打不过的。如果光波大哥尚未修习过高明忍术,而败在我手里,那我正好趁机将大哥带回罗剎谷去,师父他老人家自会向你讲明真相,并亲自传授你忍术,将来好为光波前辈报仇。师父还特意嘱咐我万万不可伤害大哥,是以我与大哥初一交手时,以为误杀了大哥,便好生难过,既觉辜负了师父的嘱託,又……又对不起大哥。” 花粉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上次我向师父禀明与光波大哥交手之事,他老人家非常高兴,连说‘不愧是英雄之后’!” 光波翼哂笑一声道:“若真如目焱所说,当年他为何不将我收养在身边?” 花粉说道:“师父何尝不想?可惜当年师父身单力薄,坚地老贼忍术高超,所辖瞻部道忍者最为势众,又有东、西两道忍者帮他,是以师父他老人家无从将光波大哥接来身边,只得作罢。师父说,似这般也好,将来光波大哥知晓真相时,在坚地老贼身边,反倒易于下手復仇。” 光波翼冷笑一声道:“休要再对我义父无礼。目焱谋反,人人皆知,这些不过是他骗人的鬼话,岂可苟信?” 花粉嘆口气道:“光波大哥,我知你为人豁达,知恩图报,无论忍术还是智谋都高过花粉太多,不过坚地老……”花粉刚欲再说“坚地老贼”,便觉失口,遂改口说道:“坚地长老确实为人狡诈老辣,善于收买人心。你有所不知,我师父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正是光波前辈的遗愿。” 光波翼闻言锁眉斥道:“住口!目焱这厮怎敢污衊先父的清名?我父亲一生忠心耿耿,岂会做出犯上作乱之事?目焱反贼欺你年幼无知,编造如此谎言,让你来做离间的说客,真真可恨之极!” 花粉见光波翼发怒,慌道:“光波大哥你莫生气,师父并未让我来做说客,他怎会知道你我能有今日这般对话?若不是……这都是天意,不然的话,也许我早已命赴黄泉了。”说到后来竟自黯然。 听她如此说,光波翼不觉歉意又生,怒气顿消,心中也觉花粉所说有理,便说道:“我并未怪你,不过目焱此说有何凭据?” 花粉回道:“当年南诏大军攻陷‘交趾城’后,光波前辈曾对师父说道:‘我辈先祖自安史之乱以来,出生入死,为国效力,虽歷武宗之难,不改初衷。然今朝廷上下,昏聩无能,但图一己之乐,不问百姓死活,以至于边衅四起,内乱纷嚣,苍生罹难,天下不安。依目贤弟之见,我辈当如之何?’师父当时便说:‘芒夫兄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文韬武略皆称盖世,既是当世国忍,更为我辈旌麾,芒夫兄但有所谋,我等必当誓死追随,唯芒夫兄马首是瞻。’”芒夫正是光波勇的表字。 花粉说到这里,忽觉双腿绵软无力,一把抓住光波翼胳膊,险些站立不住。光波翼忙扶她在洞口坐下,说道:“姑娘伤后初愈,不可过度劳累,还是多休息将养,这些话回头再说吧。” 花粉摇摇头道:“不打紧,这里云海山色如此之美,我们便坐在这里,边欣赏这美景,边说会儿话吧。” 光波翼便坐在花粉身旁,听花粉继续说道:“光波前辈听师父那般说,也很高兴,便说道:‘当今懿宗皇帝虽然昏庸,但他将诸道忍者召回,毕竟于我辈有恩,加之大唐气运尚未全尽,咱们且待懿宗皇帝百年之后再图大业。’对了,光波前辈初闻交趾城破之时,还写过一首诗,诗中便有此意。”
第90页 “诗中如何说?”光波翼问道。 “前面我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大致是说城破之后,百姓纷纷逃难,外祸内乱,生计艰难。后两句我倒记得,‘何当挥旌安天下,一效岐山恤苍生。’” 光波翼闻言默然不语,这两句诗分明是说要效仿武王伐纣,反叛之意昭然。莫非悉是目焱编造出来欺骗自己的?正要询问花粉诗稿现在何处,只听花粉又道:“这诗稿现在师父手中,日后光波大哥自会见到,便知花粉所言非虚。而且听师父说,坚地手下的一名信子叫‘谷逢道’的,也曾亲眼见过此诗,当时便是他将交趾城破之事报给光波前辈的。” 正说到此处,药师信从洞内走出,招唿二人道:“我已煮好了一些药粥,两位进去用早饭吧。” 光波翼忙起身称谢,扶起花粉,随药师信进洞去了。 第十六回 多云山上传秘术,思政殿中授金书 来到洞内的石板旁,花粉身子向下一沉,竟瘫软在石板上。 药师信忙上前察看,见花粉面色及眼珠微微发黄,躺在石板上一动不动,问她感觉怎样,答说是浑身无力,心慌气短,又觉噁心欲呕,毫无食慾。 药师信摸了摸花粉的脉,说道:“花粉姑娘像是中了毒,适才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花粉轻轻摇了摇头。 光波翼说道:“适才花粉姑娘从洞内出来,便一直在同我说话,并未见她吃过、碰过什么。” 药师信想了想,问道:“光波兄的星镖上可曾餵过毒?” 光波翼回道:“当然不曾餵过,我怎会做这种事?” 药师信皱眉道:“这便奇怪了。” 光波翼忽然想起,刺伤花粉的那枚星镖曾击穿了一片树叶,而那片树叶上倒是沾了些黄色药粉,莫非因此星镖也沾上了有毒的药粉? 药师信听罢问道:“是何种药粉?” 花粉此时强打精神,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只是迷药,并无毒性。” 药师信接过瓷瓶,打开瓶塞,一股浓香顿时扑面而来,药师信忙屏住唿吸,还是觉得一阵轻微头晕,忙盖上瓶塞,暗叫“好烈的迷药”。遂又问道:“可知是何种树叶?” 光波翼说道:“似乎是桐树叶子,那伏羲画卦亭旁便有一棵老桐树,我想花粉姑娘定是顺手从树上摘的叶子。” 花粉“嗯”了一声。 药师信道:“从花粉姑娘中毒的情状来看,倒像是桐树叶子的毒。按说星镖上所沾毒汁极少,毒性不应有这般强烈,不过适才我看花粉姑娘的迷药药性极烈,似乎是混合了桐树叶的毒汁后,令树叶的毒性骤增。” 光波翼点头说道:“不错,花粉姑娘的迷药只需一点,便能令人迷幻麻木,任人摆布,想必是大大增强了树叶毒性。只是花粉姑娘昨日受伤,距今已有一日夜,何以毒性刚刚发作?” “这也正是我不解之处。”药师信说道。 “是迷药。”花粉忽然插话道,“这迷药虽非毒药,却有一处特别,若是药粉沾了血,便会吸附血液,形成小血珠子,须经十二个时辰方能化开。所以若想致敌于死命,只需将这药粉涂在兵刃上,令敌人略受轻伤即可。常人会以为是中毒而死,其实是那血珠子行到敌人的心脑中,塞住其血脉而死,故而伤者多在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后才会突然暴毙,须看伤在何处而定。” “这便是了。”药师信恍然大悟道,“幸好那镖上所沾药粉极少,故而血珠子也极小,不至于害了花粉姑娘的性命,却将这桐树叶之毒裹在血珠子里,待过了十二个时辰,血珠子化开,毒性便发作起来。” 光波翼嘆道:“原来如此。只是这桐树叶子的毒性当如何解?” 药师信微笑道:“这个不妨,既已察明病因,我自会为花粉姑娘解毒。”说罢取出一粒绿豆大的小药丸,默念了几句咒语,又向其吹了口气,给花粉服下。 不大工夫,花粉已觉不再噁心,面色也转好些,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酸懒。 药师信让花粉再睡一阵子,端起粥罐儿与光波翼来到洞口处,二人边用早饭边聊。 二人互相问说了一些经歷,原来药师信乃是号称医术天下第一的药师愚的传人。药师愚年已过百,近年常在黄山深处闭关不出。药师信虽然年轻,却是资质过人,颇得药师愚真传,两月前牛货道七手族的老四巽涛被曼陀族忍者斩断右手,便是被药师信接上復原的。 药师信也很钦佩光波翼的智勇义气,嘆其不愧为名门之后,二人彼此颇相敬慕。 言谈之下,得知药师信年长光波翼两岁,光波翼遂居为弟,以兄长称唿药师信。 饭讫,药师信便要出去採药,光波翼见他双眉微皱,似有心事。 花粉醒来时天已近午,见光波翼正坐在洞中陪伴自己,不觉心头暗喜。 光波翼为花粉倒了碗水,将药师信留下的药丸给花粉服下,又盛了一碗新熬的药粥递与花粉。只见花粉痴痴地看着自己,浑没注意接那碗药粥,光波翼不禁脸一红,说道:“药师兄去为你採药了,你可觉得好些了吗?”
第91页 花粉这才回过神来,接过粥碗说道:“我好多了,谢谢光波大哥。”却并不吃粥,怅然问道:“光波大哥,你我何时才能化敌为友呢?” 光波翼微笑道:“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花粉站起身问道:“日后咱们还会刀兵相见吗?” 光波翼略为沉吟道:“我自会查明真相,无论如何,相信你我二人之中,总有一人会弃暗投明。” 花粉忽然扑到光波翼怀中哭道:“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想再与光波哥哥为敌了!” 花粉不住呜咽,光波翼心头一懔,慢慢扶起花粉双肩,说道:“我知你心地单纯,是个好姑娘。你遵从师命行事,本无过错,只是目焱谋反,非我辈所许。且不论目焱所说是否属实,我也不愿见你为叛党所用,背上逆君的罪名。” 花粉渐渐止住哭泣道:“可是师父说过,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愚忠不过是那些不敢承担的腐儒的託辞罢了。若为解民倒悬,纵然身首异处,背负骂名,也当在所不辞。大唐高祖皇帝不也是从前朝手里夺下的江山吗?又有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取糜腐之国而代之呢?师父还说,他此生必定不惜代价推旧立新,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实现光波前辈的遗愿。” 光波翼放开花粉说道:“人心难测。听目焱之言,此人若非大仁大义,便是大奸大恶,且拭目以待之。” 光波翼转身去舀了些水在盆中,投洗了一块手巾给花粉擦脸,然后让她把粥吃了。 用过饭,花粉要去洞外透气,光波翼怕她病后体弱,花粉笑道:“光波哥哥扶着我不就好了?”说罢便挽起光波翼的手臂,光波翼只得由她。 来到洞外,二人择了一处背阴的大石上坐了。但见群峰叠翠,薄云叆叇,山间坡地漫布杂色野花,花香隐隐,山谷中时而传出一二声鸟鸣,愈显静谧。 光波翼双腿盘坐在石上,让花粉也如自己一般。 花粉戏嚯道:“哥哥是要传我忍术吗?那我要学哥哥的变身术,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就变成哥哥的模样陪自己说话。” 光波翼微微笑道:“忍术当然不可妄传,不过我现在要教给你的却是习练变身术必修之功课。” 花粉喜道:“好啊!好啊!” 光波翼问道:“你可知道变身术为何极难练就?” 花粉想了想,说道:“我只知道这变身术只有极少数忍者大师精通,就连我师父也不擅长,所以我也未曾听师父讲过其中的奥义。莫非是需要血统传承吗?” 光波翼摇头道:“变身术虽非血统传承,实乃诸般忍术中罕传之秘。记得上次在瞻部林中你我对阵时,你说换身术乃极少人方能精通,其实换身术只是变身术之更深一层罢了。即便是这变身术,当今也只有我义父坚地长老一人得其真传,其他几位长老虽能识得此术,听说风长老好像也能变身少顷,却皆未得变身术之真妙。” 花粉点点头道:“难怪连我师父也不甚谙于此术。” 光波翼继续说道:“变身术本是杂部化类忍术,地、水、火、风四部忍法的印、咒类忍术中也有此术传承,却尽未道出其全貌。故而其他几位长老虽曾学得此术,但施术时或须结印,或须诵咒,变身之时限亦短,且变身时须全力保持,无法同时施展其他忍术,甚至无法随意行动,因此并无太大功用。” 花粉接话道:“所以很多忍者宁愿不学此术,转学拓容术。” “正是。”光波翼应道,“只是拓容术仅能变化面容,无法改变身形、声音,故而施用时只得拣择年龄、身形、声音悉皆相近之人,男女亦不能相易,其功用亦大为受限。” 花粉此时好奇心大盛,侧头问道:“那变身术究竟有何奥妙?” 光波翼肃然说道:“我今日教你的,你须守口如瓶,即便是你师父,也不得向他透露半句。花粉,你可能做到?” 花粉怪道:“怎的这般严重?既然如此,哥哥何必要教我?” “我失手害你重伤、中毒,虽然现在伤口已癒合,毒也已化去,却伤了元气,恐怕非月余不能痊癒,即便痊癒,也怕会留下遗症。”光波翼歉然说道。 “什么遗症?”花粉问道。 光波翼嘆了口气,答道:“那桐树叶子的毒性本不甚巨,你的迷药也本无毒,谁想天下竟有这般巧事,这两样合在一处,却成了大害。药师兄说,余毒游存于肝肾二脏,药石难及,若不能尽快涤去,恐有散血之虞,迁延若久,更有性命之忧。花粉,你可曾感到腰痛吗?” (按:散血,现代医学称为急性溶血性贫血。桐树中毒症状除书中描写之外,严重者还可出现心尖区有轻度收缩期吹风样杂音,肝脾轻度肿大,眼底视网膜出血,束壁试验阳性等。民间用桐树叶捣烂后热酒沖服或泡酒服,有止痛作用。) 花粉点点头道:“我还以为是在那硬石板上躺得久了,不想……那还好得了吗?” 光波翼答道:“除非以禅定力,引导真气运行,达于二脏,涤盪毒邪,方可完全復原。” 花粉说道:“哥哥是想教我禅定吗?自幼师父便教我静坐行气之法,我只要每日多加修习不就行了?”
第92页 光波翼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所学只是寻常之法,但凡习之者,若非资质过人,且勤苦努力,不能遽然得定。又此法习之不当,颇多危患。你自幼便习静坐,现今能否随意入定、导气行于各脉?” 花粉茫然摇头。 光波翼接道:“我此一法,习练简而见功速,且能免去诸多过患,又有不可思议妙用,正是变身术之前行必修,也是非器不传之秘。只因今日情形特别,不得不教你速速习之,以去肝肾二脏之毒。所以你先须立誓,不将此法外传,我方能教你。” 花粉凝视着光波翼,说道:“光波哥哥,你为了我,当真要将这不传之秘说出来吗?” 光波翼见花粉眼神异样,忙避开她的目光,低眉说道:“我不只为你一人。” “还有谁?”花粉讶道。 光波翼抬头望着远处山谷,说道:“药师兄见你体内余毒难去,便想施行‘地藏术’救你。” “何谓‘地藏术’?我从未听说过。”花粉问道。 “地藏术乃药师族秘术,向来罕传,药师族中也极少有人精通,故而连名字也流传不广。此术乃是一种自他相换之术,浅言之,即是施术者能代人病苦、伤痛,而使患者痊癒。”光波翼答道。 “代人受苦?”花粉奇道,“那若是不治之症又当如何?” “这正是地藏术伟大之处,施术者须如地藏菩萨一般,有代众生入地狱之慈悲与胸怀,故名地藏术。”光波翼肃然说道。 花粉沉默了片刻道:“我与药师信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代我受苦?” 光波翼嘆道:“药师兄菩萨心肠,不忍见你年纪轻轻便……故而甘愿代你中毒,再图自行化解。” “药师信有本事化去肝肾二脏的毒吗?”花粉问道。 光波翼点点头道:“药师兄乃族内的想忍,禅定修为应当不差,不过此法毕竟不是万全之策。何况施行地藏术后,纵然解了毒,也难免会令药师兄大伤元气,故而我想让你自行解毒。” 花粉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向哥哥学习禅定好了。我保证不将此法教给我师父,嘻嘻。” 光波翼正色道:“花粉,不可将此视为儿戏。此法一向乃不传之秘,四道七十二邑忍者之中,只我义父一人得之。坚地长老因悯我既失双亲,又失家学,才将此法和变身术传我。你须珍视之,秘之,秘之!” 花粉努嘴道:“哥哥是不相信我吗?那好,我发誓,若将今日光波哥哥教我之法透露给他人,便让我……便让我永远再见不到光波哥哥。”说罢竟失声痛哭。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说,哪里算作立誓。只是花粉这样说罢,竟如此委屈难过,可见她当真是将不能再见光波翼,看作天下最为伤心之事了,故而拿来立誓。 光波翼忙安慰她道:“我既然决定要传授你此法,便已对你不疑,只是要你珍重罢了,何必如此难过?” 花粉止住哭泣说道:“光波哥哥,若我被你抱来的路上,便死在你怀里,你日后会时常念着我吗?” 光波翼见这少女又发痴语,便不再和她纠缠,说道:“花粉,我现在便教你打坐之法,你可要学仔细了。” 花粉只得答应一声,双腿盘坐好,双目微合。 光波翼呵呵笑道:“我这打坐的方法,最为特别之处便是要睁开双眼。” “嗯?”花粉睁开眼睛。 光波翼继续说道:“眼睛上有一细小之脉,若闭目打坐,便会闭塞脉气,既不利两眼,更妨碍入定!施展变身术时,先须澄空心思,气定神闲,忘乎己身,然后观想所欲变成之人的模样,才能明明朗朗,音容笑貌纤毫不差,故须有相当之定力方可施行。而寻常的变身术之所以变身时间短,变身后行动不便,乃是因为常人修定总需闭上两目,双手叠放,端坐不起,方能得定,如此变身后一旦起身睁眼,定力即失,虽有咒力护持,亦难持久,更无暇再做其他事了。故而这睁眼入定,乃是练成变身术的第一要诀。” “原来如此!”花粉喜道,“那哥哥教我这方法也无须端坐叠手吗?” 光波翼说道:“修习之初,当然也须端坐叠手,或者两手手指自然张开,轻轻置于两腿膝盖上,若是男子,须结金刚跏趺坐,若是女子,则半跏趺坐亦可。日久功深,身姿亦有变化,今日且不必说。” 花粉说道:“这个坐姿我倒是知道,只是睁着眼睛必然心乱,如何入定?” 光波翼笑道:“闭目打坐,只是常人怕生麻烦罢了,你若睁眼习坐日久,不但可习以为常,且可避免被定中所见之种种境象所惊吓,愈有境象时,愈要睁大眼睛看着他。上座之初,若觉心乱,可将目光放低,至于平视与垂视之间。待思虑澄静,再令两眼平视或望向面前虚空,此乃睁眼打坐之第二要诀,不可不知。” 光波翼见花粉听得全神贯注,继而说道:“平常打坐皆须舌抵上腭,以鼻唿吸,我此坐法却要以口鼻同时唿吸,口唇微开,好似轻轻地低声念诵‘阿’字,如此可避免心思散乱,干扰禅定。此乃第三要诀。”
第93页 花粉点点头,说道:“哥哥教的这个坐法确实闻所未闻,如此打坐便可很快得定了吗?” 光波翼说道:“我此坐法共有九大要诀、十八秘窍、三十六绝处,虽不能尽数传你,不过依我今日所教之法修习,足以化去你体内余毒。”说罢又传了花粉两大要诀、五种秘窍和六种绝处,详尽教授她引导真气之法,随后又带她一同静坐良久。 花粉随着光波翼的指导静坐,果然不久便得尝妙味,但觉真气冉冉蒸腾,导入肝肾二藏,酥麻温暖,浑身说不出的畅快。 下座时日已偏西,花粉却感觉只过得片刻。 二人起身回山洞,光波翼说道:“你每日便这样坐,早晚各两座,七日之后,余毒自会除尽。” 花粉身心愉悦,兴致颇高,对光波翼说道:“待会儿见了药师信,哥哥先不许告诉他我跟哥哥学习打坐之事。” “为何?”光波翼转头看着花粉。 花粉却不回答,调皮地笑笑,拉起光波翼的胳膊,蹦蹦跳跳往回走。 药师信一进到山洞,便闻到香喷喷的米饭味道,见光波翼正将一个陶罐从火上端下来,遂笑道:“正好我採回一些香蕈,可以烤熟了做菜餚。” 药师信放下身后的背篓,抬眼却见花粉呆坐在石板床上,神情落寞,便上前问道:“花粉姑娘好些了吗?” 花粉黯然说道:“光波哥哥说我体内余毒难去,药师大哥恐怕也没什么好法子。” 药师信转头看了看光波翼,光波翼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们先说话,我来烤香蕈。” 药师信笑笑,坐到花粉身边,说道:“我已经找到祛除余毒的法子了,姑娘不必担心,我这就为你治病。” 花粉问道:“咱们不先用过晚饭再治病吗?” 药师信回道:“我这个法子须空腹施行,待会儿我为姑娘施术之后,姑娘即可用饭,明日再休养一半日便可启程离开了。”说罢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递与花粉道:“自明日起,姑娘每日服用一粒,五、七日便可元气全復了。” 花粉接过小瓶问道:“药师大哥也同我们一起离开吗?” 药师信答道:“我好久未来多云山,想在此多盘桓几日。” 花粉盯着药师信的双眼,又问道:“药师大哥要用什么法子为我治病?” 药师信淡然一笑,道:“此乃专治疑难之症的忍术,姑娘放心,我定会治好你的。” “药师大哥可是要用地藏术吗?”花粉追问道。 药师信微微一怔,说道:“光波贤弟告诉你了?” 花粉努努嘴道:“光波哥哥只告诉我地藏术的名字,却不肯说这是怎样的忍术。” 药师信“嗯”了一声,说道:“此术治病,术到病除,只是威力勐烈,故而甚少用之。” “怎样勐烈?”花粉不依不饶。 药师信沉吟片刻道:“地藏术颇难驾驭,若施行不当,恐会多耗元气。” “药师大哥,你为何要骗我?”花粉眼中泪光隐隐,“你不同我们一起走,便是要自己留在这山洞里解毒是不是?好一个威力勐烈的地藏术,我还从未见过像药师大哥这样的呆子!” 药师信愣在那里,半晌才说道:“原来光波贤弟都告诉你了。花粉,其实这地藏术,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严重,只不过施术后需要调养几日罢了,大可不必担心。” 花粉摇摇头道:“不管药师大哥怎样说,我也不会答应让你为我施术的。” 药师信劝说再三,花粉只摇头不依。 药师信嘆口气道:“好吧,那也只得如此了。”说罢双手齐伸,其疾如电,两食指同时点中花粉,花粉登时被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花粉急得大叫道:“光波哥哥!快来救我!” 光波翼正在火炉旁烤香蕈,见状哈哈大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遂将自己教花粉禅修之事说与药师信。 药师信闻言喜道:“原来贤弟已将‘大雄坐法’传授给花粉姑娘,花粉姑娘当真是因祸得福啊。”说罢为花粉解开穴道。 花粉边活动身体边问道:“原来光波哥哥传授我的便是‘大雄坐法’,哥哥为何不对我讲明?”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不想被药师兄说破了。这大雄坐法乃诸般禅修法中之最胜者,亦为修炼一些极秘忍术之必须功夫,向来为众多忍者所希冀,我先前未告知花粉姑娘这坐法的名字,便是怕你无意中说出,招惹麻烦。如今你既然知晓,更须小心守密,万万不可对旁人提及此法。” 花粉点头应道:“哥哥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的。不想我此番受伤,竟然遇到两位世上最好的大哥,若能常与两位哥哥在一处该有多好。” 光波翼笑道:“你至少还须在此禅修七日,恐怕还要烦劳药师兄照应呢。” 花粉忙站起身,问道:“哥哥要走了吗?”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还有些要紧事,明日便启程。” 花粉急道:“那怎么行?” “嗯?”光波翼望向花粉。
第94页 花粉涨红一张俏脸道:“哥哥若是走了,谁来指导我禅修?若是座上遇到麻烦如何是好?” 光波翼转动着手上插满香蕈的树枝,说道:“我已将禅修的关键要害都与你说明了,也已带着你禅修了一座,大雄坐法原本便比其他坐法安稳,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何况还有药师兄在身边,若果真出了偏差,药师兄自会帮你。”说罢转向药师信道:“花粉姑娘就拜託兄长了。” 药师信点头应道:“贤弟放心。” 花粉气得一跺脚道:“我又不是小孩儿,谁要你们托来托去。”说罢拔腿跑出洞去。 鸿雁飞,胡不归?但愿几徘徊(此处读“回”)。望尽云山天际处,一双雁影两秋水。 鸿雁飞,难再归,可怜人憔悴。揉断杨枝千百节,不似妾心万分碎。 光波翼飞身出了多云山,似乎仍能感到花粉依依不捨的眼神。 出山之后,光波翼便放慢脚步,一路轻松而行,以调息养气,第四日才回到长安城中,便直奔孙遇府上。 得了门子禀报,孙遇忙将光波翼迎了进去。到得正堂,未及落座,却见李义南、黑绳三、铁幕志和陆燕儿一众人等一时现身笑迎,光波翼大喜,大家互相作礼问候一遍。 落座后,孙遇抢先问了光波翼别后情形,听后大家不免嘆评一番,又将其他几人经歷说与光波翼。 原来陆燕儿和铁幕志早几日便已到了京城,一直住在孙遇家中。黑绳三那日追了“林将军”出城,一路跟踪,竟一直追到宣州城外黄巢军队的大营之中。黑绳三暗中窥探,发现那林将军原来是黄巢的外甥林言。 黄巢攻和州不克,宣州又有宣歙观察使王凝固守,两军相持日久,故而黄巢对此次端阳节绑架僖宗之事寄予厚望,期待以此建功。若目焱和林言绑架僖宗不成,黄巢则打算转攻润州。今见林言回报功成,黄巢大为高兴,尚不知光波翼假扮僖宗之事。不过不用多久,黄巢便会接到河洛邑忍者的消息,看来润州战事在所难免。 黑绳三又顺便探明黄巢军中情形,连夜奔回长安,向僖宗禀明,大得褒奖。 京城这里,那欲图绑架皇上的马球队玉鼻骍,虽非西川节度使高骈亲自派遣,京兆尹崔淯也参了他一本失职之罪。高骈在西川刚愎自用,滥杀无辜,贪官污吏多依附高骈作乱,宰相郑畋早有意肃之,苦于高骈素有将才,手握重兵,又与同为宰相的卢携交好,故而一直无从下手。如今正好藉机奏请僖宗,免去高骈西川节度使之职,以崔安潜代之,改任高骈为镇海节度使,以防黄巢攻打润州。 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素有贤能之名,去年王仙芝率众进入河南,崔安潜便自行招募壮丁,整修城墙,从未向朝廷求援。其麾下忠武军号令严明,一向以精勇着称。王仙芝畏惧,不敢进入陈、许二州。及招讨使宋威兵败,宋州被围,崔安潜遂派遣手下大将张自勉,率兵七千往援,攻克南月城,大破王仙芝军,斩敌首二千级,王仙芝乘夜逃走。后宋威忌惮张自勉之功,欲杀张自勉而吞併其人马,幸得郑畋上表朝廷力争,只以忠武军四千人交付宋威,其余由张自勉带回。 郑畋虽调崔安潜入西川以代高骈,但恐高骈旧众势巨,对崔安潜不利,故而奏请僖宗,允许崔安潜率小部忠武军进川。身为高骈密友的卢携哪里肯依?以保全忠武军实力、以防黄巢北上为由,坚决反对。卢携向来投靠田令孜,不似郑畋一副清高面目,故而颇得田令孜提携之力。僖宗虽然年幼,却也略知贤愚利害,今见田令孜也反对崔安潜带兵入川,便灵机一动,命黑绳三暗中随崔安潜一同入川,以保护其安全。 不知不觉,几个人已经叙了个把时辰,孙遇这才想起大家何不畅饮一番,一来为光波翼接风,二来为黑绳三送行。 光波翼却道:“我刚回京城,理应先去面君復命,回头再与大家吃酒。” 李义南点头道:“理当如此,我陪光波贤弟进宫,晚上咱们再吃酒。” 大家均表贊同。 光波翼随李义南来到大明宫思政殿,守门的宫监告诉李义南,一早僖宗便和伶人石野猪出去了。 李义南心中暗自嘆道:“陛下定是又与人赌鹅去了。” 那石野猪年纪与僖宗相仿,戏唱得好,又精于各种游戏之术,故而僖宗常好与之一处玩耍。近来,僖宗更是沉溺于赌鹅,让石野猪到处为他搜罗善斗之雄鹅,与诸王赌斗,结果长安城内鹅价飞涨,一头上等好鹅竟能卖到五十缗钱。长安百姓传云:昔日洛阳纸贵,今日长安鹅贵。 (按:一缗钱为一千文,五十缗即为五万文钱。西晋太康年间左思作《三都赋》,洛阳城人竞相传抄,一时纸价高涨,原来每刀纸价千文,暴涨到两三千文,“洛阳纸贵”遂成美谈。) 二人只得在殿外等候,直至近午,僖宗才兴致勃勃地归来,想必是赌鹅获胜,心情大好。 僖宗见了光波翼欢喜异常,衣服也不及更换,便拉着光波翼进殿,邀二人共进午宴。 席间僖宗大赞光波翼智勇双全,忠心护驾。待问及光波翼这几日行踪经歷,光波翼便将自己在上蔡伤敌脱险之事大略说了,却未提及前往多云山救治花粉一节。 僖宗听后甚为高兴,便要重重赏赐光波翼,光波翼连忙推辞不受,僖宗道:“朕要赏你的东西,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得,端阳节过后,朕便让人赶制出来了。”说罢命贴身的小宫监取来一个木匣。
第95页 只见那木匣乃是一尺见方的黑漆镂雕牡丹啼莺匣,嵌有金、银、玳瑁等宝物,做工精巧不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光波翼和李义南均觉好奇,不知僖宗让人赶制了何物。 待僖宗将木匣打开,里面竟是一块长八寸、阔五寸的铁瓦,上有文字,以纯金镶嵌而成。 李义南不禁脱口说道:“金书铁券!” 僖宗拿起金书铁券问道:“光波爱卿,你可知道这金书铁券是何物?” 光波翼拱手回道:“臣听说这金书铁券乃是皇帝陛下赐予盖世功臣之物,握此金券,可免杀头之罪。” 僖宗笑道:“不错,有此金券在手,可免爱卿九次死罪。” 光波翼忙起身作礼道:“陛下,这金书铁券乃是赐予建立盖世功勋的文武重臣之物,臣光波翼无德无能,不过略尽分内之职,岂敢领受陛下如此厚赐。请陛下收回金券,赐给臣一杯酒足矣。” 僖宗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光波翼,难道朕的命便只值一杯酒吗?” 光波翼忙跪下道:“臣并无此意。” 僖宗伸手将他扶起道:“你救了朕的命,便是建了盖世之功,朕赐还给你九命,这才公平。爱卿不必再推辞了。” 光波翼只得接过金书铁券,叩首谢恩。 待重又入座后,僖宗先赐了二人一杯酒,说道:“黄巢作乱,搅得我大唐上下不安,如今目焱又与他沆瀣一气,给朕来个火上浇油。幸好有光波爱卿等人,对朕忠心耿耿,可替朕剿灭那些反贼。” 光波翼忙接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僖宗点头笑道:“光波爱卿年轻有为,智勇过人,颇有乃父之风。朕今日便封你为‘四忍者道侍御史’,专司巡察诸道忍者,举劾非法。当务之急,朕要你关注目焱的一举一动,阻止其相助巢贼,并设法尽快将目焱正法,收復北俱卢道。” 光波翼闻言暗吃一惊,忙起身施礼道:“陛下,光波翼不过是一介晚辈色忍,东、西、南诸道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忍者甚多,其德能均高出微臣太多,微臣岂敢忝居此位?” 僖宗说道:“朕看中的,是爱卿的耿耿忠心。何况那些长老或许忍术高明,智谋却未必在爱卿之上。那目焱篡取长老之位,隐秘多年,足见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你父亲也极有可能为其所害,光波爱卿足智多谋,当此一职最为妥当,不要再推辞了。” 正说话间,田令孜突然出现在门口,弯腰施礼,叫了声:“皇上。” 僖宗忙唤“阿父”,请他一同入座。 田令孜落座后,笑问僖宗在聊些什么高兴事,僖宗便大略说了。田令孜闻言,笑眼微眯,端起酒杯道:“哎哟!这可是大喜,幸好被咱家赶上了。来,咱家也敬侍御史大人一杯。” 光波翼无奈,只得举杯称谢,僖宗和李义南也举杯同饮。 放下酒杯,田令孜说道:“光波大人,这金书铁券可不是谁都能得着的,有这金书铁券在手,除了谋反大逆,一切刑罪皆免啊!”田令孜刻意将“谋反大逆”咬字特重。 光波翼微微笑道:“承蒙陛下错爱,惶恐无以为报。不过微臣忠心为国,安分守己,应当也用不上这金券。” 田令孜嘿嘿笑道:“那倒也是。不过这金书铁券不但可以大人自己用,也可以给旁人用。大人自用可免九死,给旁人用可免三死。人有旦夕祸福,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救命金牌。皇上今日将这金券赐给大人,足见皇上对大人厚爱有加啊。” 光波翼当胸拱手道:“微臣只有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几人边吃边说,席散后,僖宗又赐予光波翼印绶等物,嘱其半年后回京復命,光波翼和李义南方告退出宫。 回到孙遇府中,二人将面君情形说了。 孙遇听罢说道:“这金书铁券名为免死金牌,却似架在颈子上的尚方宝剑。” 光波翼点头称道:“异之兄所言极是,皇上赐我金券、官职,实则却是对诸道忍者生疑。我见皇上年轻贪玩,似乎未有太深城府,不过他身边的田大人机深莫测。此人既得皇上唿为‘阿父’,令人不得不防。” 李义南接话道:“正是。我常随在皇上身边,颇知皇上单纯,今日这赐书拜官之事,应当都是老宦官的主意。” 光波翼说道:“自从初见此人,便知此人不善,是以我在东内苑龙首殿中,假说变身术为易容术,便是怕他因此忌惮忍者,对诸道忍者不利。” 李义南这才明白,当时在龙首殿中,光波翼为何打断自己,抢先发话,不禁暗自佩服光波翼的见识机变。 黑绳三一直未语,此时开口道:“看来他们是想逐渐亲手掌控诸道忍者,难怪田令孜建议皇上封我为西忍者道左护军,起初我倒并未在意。”说罢,从怀中取出僖宗赐予的告身给众人看。 (按:告身即唐代委任状。) 光波翼摇头说道:“诸道忍者原本便效命于大唐皇帝陛下,我只怕目焱这一反,会给所有忍者招来大祸。” 大家默然片刻,孙遇打破沉寂道:“义南兄和光波贤弟这餐午饭,想来不会吃好,不如咱们早些去寻个好酒家,吃个畅快。”
第96页 大家悉皆称好,遂一同出门向城南去了。 第十七回 谒玄英诗兴方酣,邂蓂荚酒意正浓 众人在长安城南青龙坊曲江畔上择了一处看水的酒家,畅饮欢谈,夜重方归。 次日,黑绳三先辞别众人,往许州去暗中随护节度使崔安潜入川。陆燕儿少不了一番离愁别恨,以琴代语,缠绵悱恻。 光波翼与铁幕志二人也向孙遇、李义南、陆燕儿道别,东去杭州。 二人到了杭州,先寻到信子谷骆清,打听百典族忍者的细情。原来数月前东道忍者在杭州寻到一位张姓老掌柜,十几年前,这位张掌柜在杭州西湖畔经营一间茶铺。有日,茶铺里早早便来了两位客人吃茶说话,后来一人起身离去,另一人送他到门外时道了句:“请师兄代百典阔问候大师,师兄一路保重。”当时适逢张掌柜从外面抱了一罐新茶进门,恰好听到此话,因“百典阔”这个名字十分罕见,故而印象极深。 那百典阔送走客人后又回到茶铺中,不多时,江南名士方干便到来与之相会。方干乃当朝才子,以诗闻名天下,家住会稽,离杭州不远,故常与杭州名士往来,亦常流连于西湖胜景,加之他唇上有疤,相貌丑陋,故而当地茶铺酒楼多识得他。 百典阔与方干闲话了半日后也各自散去,此后,这位张掌柜便再也未见过百典阔。看来欲觅百典族,唯有方干这一条线索可循了。 谢过谷骆清,二人无暇欣赏江南的繁华物貌,匆匆赶到杭州东南百余里外的会稽。 会稽因会稽山而得名。昔年大禹治水成功,大会诸侯于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即在此地会计诸侯之功,论功封赏。其后大禹病故并葬于此山,为感念大禹之功,诸侯“更名茅山曰会稽山,会稽者,会计也”。 会稽自古名流云集,英雄辈出。玄英先生方干本居桐江白云源。年轻时因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唿“缺唇先生”。后终因破相貌丑,虽才华横溢而应试不第,一生身无功名,遂隐居于会稽镜湖之滨。 天色向晚,二人来到会稽城南的镜湖之滨,但见一派水乡风光,入眼即画。镜湖之上,桥堤相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湖岸上千株绿柳,万条碧绦,垂枝流瀑,倒影弄波。正有两位少女在湖畔浣洗衣裳,将衣袖扎在肩头,露出藕白的手臂,直如李白《越女词》中所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二人问明了方干的住处所在,径直前往,少时便来到镜湖东岸的一处小院前。但见那院子不大,老旧的院门右手侧书有一幅上联,曰: 舟驶岸远,日落江山倦。 院门左手侧却无下联。 光波翼早听说这位玄英先生脾气古怪,喜讥讽,好凌侮,若是话不投机,定会被他赶出家门,遑论从他打听百典族人的消息了。然而老先生却嗜诗好才,若是文人才俊登门谈诗论道,或向其求学,则深得其欢心。此刻见其门上题联,心下便已猜知一二,当下对铁幕志耳语几句,令其在院外等候,自己独自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名青衣小童将门拉开半扇,探出头来。听说光波翼要见玄英先生,便问道:“请问先生所对的下联是什么?” 光波翼笑问道:“这门联是道考题不成?” 小童道:“我家主人只会诗友,若要见他,须先对过门上这副上联才行。” 光波翼略一沉吟,说下联是: 鸟飞穹低,云开天地苏。 小童默念了两遍,请光波翼稍候,转身进门去向主人回禀。片刻,便又开门出来,请光波翼进院。 进到堂屋,只见一位古稀老者端坐在东首胡椅上,双目低垂,鬚髮几近全白,五官倒也平常,只是嘴唇上一道深疤令人不喜多看,想来必是“缺唇先生”无疑。 光波翼长揖一礼道:“晚生独孤翼久慕玄英先生高名,特来向先生求教。”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双手奉上,那小童接过去,放在方干身边的几案上,打开却是两锭二十两的银子。 方干并未搭话,此时抬眼上下打量了光波翼几番,扭头对着那两锭银子说道:“两位远来辛苦,先吃盏茶解解渴吧。”说罢掀开几案上的茶杯盖子,竟将那两锭银子投入杯中。随即吟道: 一盏香茗,难涤满身铜臭。 光波翼见案上有一酒壶,便上前两步,取过另一茶杯,倒上半杯酒,奉过头顶道: 半杯浊酒,可鑑通体心清。 方干哈哈大笑,接过光波翼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好小子,你从何而来?是哪里人士?素习何业?” 光波翼躬身回道:“晚生祖籍幽州石城,自幼居于南海,此番乃是自长安专程拜访先生而来。晚生自幼父母早亡,由义父养大,不过读些寻常的经史罢了。因见先生的诗,清润脱俗,高逸不群,晚生常置案头,时时玩味,满口噙香。是以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若蒙先生指教一二,晚生必获益丰矣!” 方干点点头道:“你这两副对子倒颇见功底。老朽新近为友人作了一首五律,其中一字尚未斟酌妥当,你来看看。”说罢从案头拈出一张纸递与光波翼,只见上面书道:
第97页 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一生心。 世路屈声远,寒溪怨气深。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 第四句果然空了一字。 光波翼寻思道:“老先生怎会斟酌不出佳字,想必又是出题考我。” 再看诗中空出这一字,换作常人,或用“尽、毕”等字,不过如此则未免平庸。 光波翼沉思半晌,向方干深施一礼道:“晚生斗胆补上一字,还望先生勿怪。”随即吟道:“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话音未落,方干一拍大腿,连声叫道:“好!好!好!”说罢又取出一纸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见那纸上仍是书写的这首诗,第四句赫然便是“用破一生心”。 (按:上面一诗即为方干晚年所作的《贻钱塘县路明府》,其中“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后成名句。) 方干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看你年纪轻轻,诗文造诣却是不浅,可喜可喜。”说罢起身拉过光波翼,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光波翼忙称惶恐,坚持要以师礼待之。 方干道:“老朽设这三关,过得第一关者,可与之谈诗。过两关者,可令入室教之。如今你连过三关,当为老朽的忘年之交,独孤小友,何必谦辞?” 光波翼拗他不过,只得一笑置之,遂坐在方干对面。 方干让小童重新看茶,这才与光波翼开怀畅谈。 掌灯时分,方干留光波翼用晚餐,光波翼道了声“叨扰”,也不推辞。二人草草用了些粥饭,便继续谈诗论文,直至夜半,二人仍意犹未尽。光波翼见方干已露倦容,遂起身告辞。 方干亲自送光波翼出门,道:“我与独孤小友一见如故,本想促膝达旦,无奈年迈体弱,力难从心。明早老朽照例要去镜湖垂钓,如小友得暇,可在湖畔一聚。”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晚生明日一定赴约。” 向北走出方干家百余步,铁幕志正在湖畔静坐等候。 原来光波翼进门前,悄悄安排铁幕志守在院外,以摩尼宝镜术察看方干家中是否有百典族人的踪迹。 光波翼近前笑道:“有劳兄长久候。我与玄英先生以文论友,颇为投机,却未及问到百典族之事,不知兄长可有发现?” 铁幕志摇摇头道:“老先生家中,除他本人外,只有一个小童和一中年妇人,那妇人应是他家中的下人。” 光波翼道:“看来只有明日伺机向老先生打听了。兄长可曾用过晚饭了?” 铁幕志笑道:“我在你和玄英先生吃粥前便已用过了。” 光波翼也哈哈一笑,二人便去随意寻了家客栈住下。 次日一早,光波翼与铁幕志商量妥当,让铁幕志在城中四处打探消息,自己则去湖畔赴约。 光波翼沿堤而来,但见镜湖数百里,碧水清莹,湖面晨雾霭霭,周岸花木隐隐,方干头戴斗笠,坐在岸边垂钓,一只小鸟飞落在斗笠之上,旋又飞走,不由得即景成诗,张口吟道: 镜湖水如玉,烟霭遮翠堤。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 方干闻声笑道:“好一个‘翁笠落青鸟,钓钩惊老鱼’,静处如老僧入定,动处则愈彰其静,妙趣由生,大可玩味。” 光波翼上前施礼后坐在方干身边,二人便接着昨夜的话题,畅聊起来,时至近午,竟无一条鱼儿上钩。 方干嘆道: ==========================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山翁抱篓愁待客。 光波翼脱口对道: 湖鱼听诗忘咬钩。 方干哈哈笑道:“老朽得此小友,幸哉,快哉!然虽可无鱼,却不可无酒,这会稽老酒冠绝天下,老朽今日定当请小友吃个痛快。”说罢收了鱼竿,要光波翼扶他起身,拉着光波翼沿湖畔向北岸走去。 北岸向西一二里外,是座小山,二人来到山下一处大宅院前,方干上前叩门。少时一名小童开门出来,见是方干,忙笑迎了进去。 这宅院乃是背山面水而建,院内几株古树,荫厚蔽日,眼下虽时值盛夏,院内却是凉爽可人。那院中的小景亦甚为别致,假山星陈,奇石间布,花木错杂,曲径通幽,亭台忽现,水榭巧藏,当真是一步一美景,一转一妙色。 光波翼边走边赏,边赏边贊,不知此处是何人的府邸,方干却含笑不语。 二人随小童穿过两进院子,径直来到书房,小童请二人稍坐,转身出去通禀主人。 光波翼见这书房宽大敞亮,陈设亦颇为考究,清一色花梨木的书架、书案和椅子,博古架上摆置各色宝物,南窗下有一张卧榻,想来是供主人读书倦怠时小憩之用。再看西面墙上一幅字,上书: 爱此栖心静,风尘路已赊。十余茎野竹,一两树山花。 绕石开泉细,穿罗引径斜。无人会幽意,来往在烟霞。 落款是“雄飞居詹碏山赠墨深兄”。 光波翼奇道:“这不是先生的诗吗?不知这位墨深先生却是何人?” (按:方干(809—888年),字雄飞,号玄英,睦州青溪(今淳安)人,及长,居家桐江白云源(今桐庐县芦茨乡),大中年间,流寓会稽镜湖。方干擅长律诗,一生无功名,后人贊他“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文德元年(888年),方干客死会稽,归葬桐江。方干门人搜集他的遗诗三百七十余篇,编成《方干诗集》传世。《全唐诗》编有方干诗6卷348篇。)
第98页 未及方干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笑声:“是玄英先生来了吗?” 光波翼望向书房门口,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淡绿色衣裙,挽着双髻,头戴冰丝镶碎晶消暑抹额,左手腕金银双镯叮噹碰响,水葱般的小指上带一枚翡翠指环,腰裹墨绿缠枝芙蓉纹丝带,裙摆随步飘舞,隐隐露出半开小荷的翠绿绣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开则皓齿流光,肤白胜雪,唇赤涂朱,水灵灵眼含秋露,红扑扑面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贊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干呵呵笑道:“小南山,你高兴什么?我是带了朋友来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来了当然高兴,好酒多得是,随先生吃个痛快。只是吃过酒,先生须教我作诗。” 方干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那要看你给我做什么下酒菜喽。” 少女跑到方干身后,边为方干捶肩边说道:“当然是我亲自下厨,做先生最爱吃的醋鱼,还有臭干儿,可好?” 方干忙答道:“好!好!当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烧的菜,恐怕连我这位小友也愿意教你作诗了。哎哟,你看,我这老煳涂,只惦记着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绍我这位小友了,这位独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来站在西墙下看字,听方干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时上前两步施礼道:“在下独孤翼,冒昧叨扰南山姑娘了。” “独孤翼?”南山进门后便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翩翩美少年,此时听到他的名字,似乎颇为诧异,从方干身后走出来,围着光波翼看了又看,说道:“嗯,应当是独孤公子不错。”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话怎讲?” 南山笑道:“公子风度翩翩,胜过前朝‘独孤郎’,玄英先生又说公子能诗,当有‘独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独孤公子,焉能如斯?” (按:“独孤郎”指独孤信(502—557年),本名如愿,北周时期云中(今大同)人。独孤信风度翩翩,雅有奇谋大略,史称“美容仪,善骑射”,少年时代有“独孤郎”之美称。他初投葛荣帐下为将,后投北魏,曾经匹马单枪生擒渔阳王袁肆周。隋文帝即位后,赠太师,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独孤常州”指独孤及,字至之,因做过常州刺史,故也称之为“独孤常州”。独孤及七岁学《孝经》,只学一遍就能背诵全篇。二十岁时便有文名,陈廉、贾至、李白、高适、岑参、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见公皆色授心服,约子孙之契”。独孤及留有诗篇81首,收在《独孤及集》中。其门生梁肃盛赞他说“其茂学博文,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而达言发辞,若山岳之峻极,江海之波澜,故天下谓之文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学,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干也哈哈笑道:“这个小南山,一向顽皮机灵,读了些子书,便将来做讥讽打趣的口粮,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样。” 南山忙跳到方干身边,蹲下拉住方干胳膊道:“这么说,先生是答应收下我这个学生喽?” 方干捋须笑道:“哈哈哈哈,答应,答应。你还不快去给我们做醋鱼、臭干儿。” 南山站起身道:“为先生做菜那自是应当,不过这位独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须先作首诗来才行。” 光波翼谦道:“在下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面,怎敢献丑?”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独孤公子的面,可不敢卖弄厨艺。” 方干笑道:“这小姑娘,是个诗痴,逢人便令作诗,小友就随便作一首吧。” 光波翼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遂走到书案前,展纸提笔,南山忙跟过去为他研墨。 只见光波翼书道: 凭湖已得意,入园更绝伦。俯仰天真貌,委婉鬼斧痕。 池小水清洌,山低石嶙峋。门开红楼香,风动翠竹吟。 听鸟须停步,看花忘转身。忽闻人语响,入目惟罗裙。 楚国有才子,吴地多美人。莫道山水异,天公也唯亲。 书罢,南山忙拿起吟诵,吟罢说道:“公子诗中夸这纪园自是不错,只不过我可不配做这吴地美人,真正的美人公子尚未见过哩。” 光波翼闻言道:“姑娘过谦了,原来这里唤作纪园。” 南山道:“纪家的花园当然叫作纪园了。” 方干问道:“南山,咱们闲话了大半日,怎么未见你姐姐呀?” 南山道:“姐姐几日前去杭州察看帐目了,算来这一半日便该回来了。既然独孤公子诗作得这么好,我这便下厨去了,请两位移驾到西园的‘三月亭’中稍候,待会儿在亭中边赏湖景边吃老酒可好?” 方干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光波翼向南山施一礼道:“有劳姑娘。” 南山嫣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光波翼随方干来到三月亭中,那亭子有石阶数十级,是这纪园中最高处,伫亭南眺,可见镜湖全貌。若逢月夜于亭中把盏,则可见天上一月,湖中一月,杯中一月,故名“三月亭”。
第99页 二人在亭中坐定,光波翼问道:“那位墨深先生可是这纪园的主人?” 方干道:“不错,墨深兄姓纪名宽,字墨深,乃是老朽多年至交好友,与我常在一处饮酒论诗,日常亦对老朽多有接济。书房中那首《詹碏山居》,便是昔年老朽借住在墨深兄山中别院时所作。只可惜天不假年,三年前,墨深兄过世时刚过知命之年。” “南山姑娘可是墨深先生之女?”光波翼又问道。 方干摇摇头道:“墨深兄夫人早逝,只有一女唤作‘蓂荚’,年方十七岁,南山是她的贴身丫头,自幼与蓂荚一同长大。蓂荚这孩子自小身子便弱,在她七岁那年,小南山进了纪家,墨深兄为讨个吉瑞,便为小丫头取名南山,欲令爱女寿比南山。谁曾想墨深兄他自己……” 方干站起身,凭栏远眺,半晌续道:“蓂荚这孩子也当真命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竟成了孤伶之人。墨深兄留下偌大家业,如今全靠蓂荚一人打理。我这老头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时而过来看看她罢了。幸好南山这丫头活泼顽皮,常能哄逗蓂荚开心,两人相依为命,姐妹相称,倒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光波翼嘆道:“想不到蓂荚姑娘的身世倒与在下相仿。先生,晚生正好有一事相询。” “哦?”方干转过身来,说道,“但问无妨。” 光波翼也站起身,走到方干身边,说道:“晚生曾对先生说过,我自幼父母双亡,却对自己身世不甚了了,只听义父说过,若要弄清晚生的身世,须得找到一户复姓百典的人家。十几年前,有人曾在杭州西湖畔见过一位名叫‘百典阔’的人,先生乃江南名士,结交颇广,不知先生可否识得此人?” 方干漠然摇了摇头,道:“百典?老朽孤陋,从未闻说有此一姓,遑论相识。小友除了知晓此人名字,可否知道他年纪、出身,家住何方,有何行业?老朽或可拜託官府友人代为查访。” 光波翼与方干交往两日,知他为人率真,此前也素闻方干有直名,今见方干如此说,知他必不会刻意隐瞒,便也摇摇头,又道:“晚生不知。那位见过百典阔的人,只说当时百典阔似乎是与先生一同在西湖畔上一处茶铺中吃茶,或许那位百典阔并未以真名示人,先生可曾记得当年与什么人一同在西湖畔吃茶吗?” 方干皱眉道:“十几年前,老朽游于苏杭二州,曾与无数文人诗客在湖畔饮酒品茶,其中多是一面之缘而已,大多连姓名都记不得了,不过这百典一姓,必定不曾听说过。”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上苍弄人,晚生的身世之谜或许千古难解了,想来我还不如那位蓂荚姑娘。” 方干长嘆一口气,笑道:“嘿!不说这些个伤心事了,免得一会儿吃闷酒。” 光波翼应道:“好,咱们便说些痛快的。”二人遂又落座,谈起诗中妙意、文外趣事,不觉相对开怀畅笑。 不大工夫,南山带着几个丫鬟、小童,将酒菜摆上亭中的圆桌。 南山见二人谈笑风生,凑过来道:“两位先生说些什么趣事?怎么不等我一同听听?” 方干笑道:“我们聊的这些,合在一处也不及小南山一个有趣,你还担心错过什么?” 南山努嘴道:“那也不成,你们不等我,便要罚酒三杯。”说罢倒了三杯酒,让方干先吃。 方干故作畏惧状,叫道:“哎哟!我这糟老头子,若是这般吃法,还下得去这三月亭吗?” 南山哼道:“先生若是不吃也成,独孤公子便须吃六杯。” 光波翼笑道:“好,在下便代先生,一併吃六杯。”说罢连干三杯,南山笑着又斟满三杯,光波翼復一一吃了,贊道:“好酒!” 南山拍手笑道:“没想到独孤公子酒量不逊诗兴!你们快尝尝我这醋鱼做得如何。” 方干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鱼放进嘴里,不住点头贊道:“美哉!妙哉!” 南山正自开心,却见光波翼夹了块臭干儿吃,便问道:“独孤公子怎么不吃鱼?” 光波翼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自幼喜欢吃素,辜负了南山姑娘的美意,实在惶恐,在下甘愿被姑娘罚酒。不过姑娘这臭干儿做得果然好吃,在下可要多吃几块。” 南山嘟着嘴道:“怎么和我姐姐一般?也罢,公子便尝尝这‘桂花藕片’,还有这道‘十里荷香’,都是姐姐最爱吃的,也是我们纪园的拿手菜哩。”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姑娘。” 几人吃喝说笑了一阵子,南山道:“只这样吃酒忒无趣,咱们何不行些酒令取乐?” 方干道:“也好,藉此看看小南山近日读书有否长进。” 南山喜道:“那就请先生做明府,我做席纠,独孤公子为觥使。” (按:唐人行酒令游戏时,设监令一人,观察依令行饮的次序,因当时县令称为“明府”,故此监令人亦被命名为“明府”。明府之下设二“录事”——“律录事”和“觥录事”,律录事司掌宣令和行酒,又称“席纠”“酒纠”;觥录事司掌罚酒,又称“觥使”和“主罚录事”。)
第100页 方干笑道:“咱们席中只三人,无须这般正经。我先提一个‘将功补过令’,行令者当念一句诗,诗中须有意念错一字,此时行令者下首之人须找出错字,然后云:明明是某,云何为某?行令者则须再念出一句诗来,以明错字之故。” 南山道:“就请先生先起令。” 方干点头道:“好,我这令是:白日放歌须弃酒。” 光波翼坐在方干下首,接道:“明明是纵,云何为弃?” 方干应道:“朱门酒肉臭。” 光波翼道了声“好”,接令道:“华表千年一雁归。” 南山忙说道:“明明是鹤,云何为雁?” 光波翼应道:“黄鹤一去不復返。” 南山笑道:“该我了,我这令是:霜洒芦花明日中。” 方干问道:“明明是月,云何为日?” 南山应道:“月落乌啼霜满天。” 方干呵呵笑道:“不错,不错。” 三人传令了十几巡,光波翼吃了一盏罚酒,南山吃了五盏,方干一盏未吃,南山遂叫道:“这个令乏了,咱们须换个令。” 方干吃了一块臭干儿,问道:“你要换个什么令?” 南山托腮道:“须换个没玩过的才有趣。” 光波翼笑道:“我倒有个令,是与朋友解闷时自创的,不知南山姑娘可有兴趣?” “好啊,快说来听听。”南山甚为高兴。 光波翼道:“此令名为‘一字机关’,也叫‘禁字令’,明府先出一字明示众人,为‘令字’,然后每人各于掌中写下一字,秘不示人,为‘禁字’。大家依次念诗一句,句中须有‘令字’,却不许有‘禁字’,违者受罚。罚酒后,所中之‘禁字’须当改过。” 南山拍手喜道:“这个好玩,咱们就行这‘一字机关令’。”说罢,命小童取来笔墨。 方干出令,为一“酒”字。各人于掌中分别写就一字,方干先道:“花间一壶酒。” 光波翼接道:“唿儿将出换美酒。” 南山大笑道:“恭喜独孤公子中了头名。”伸出左手,掌中乃是一“美”字。 光波翼满饮了一盏。 南山将掌中的禁字改了,接令道:“兰陵美酒郁金香。” 光波翼笑道:“多谢姑娘及时作陪。”其掌中乃是一“香”字。 南山只得饮了一盏,道:“我只道这‘美酒’已过,岂料醉在‘香’处。” 方干待光波翼改过禁字后,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料光波翼拱手道:“恭候先生久矣。”原来他将掌中的禁字改成了“杯”。 方干笑道:“老朽也着了独孤公子的道,只道这第三盏‘美酒’必然无恙,不想贪‘杯’终成恨。” 这“一字机关令”隐蔽难测,几巡下来,三人都吃了不少酒,南山本来不胜酒力,此时已是醺醺半醉。 正是诗酣酒畅之时,忽闻一丫鬟叫道:“小姐来了。”南山忙起身迎下亭去。 光波翼也站起身,见迎面款款走近一位少女,无暇看她穿的是何样衣裙,戴的是哪般首饰,只见她: 两目之澈,胜过春日朝露,双瞳之美,只道秋夜天狼。织女难绣厥发,巧工莫画其眉,玉鼻沉鱼生妒,樱唇落雁伤心,不必羞花闭月,总是人间绝伦。 (按:天狼,指天狼星,是天空中最为明亮耀眼的一颗星。另:古称四大美人,西施有沉鱼之色,昭君有落雁之容,貂蝉有闭月之姿,玉环有羞花之貌。) 光波翼竟自待在那里,忘记上前施礼。 南山咯咯笑道:“独孤公子,真正的吴地美人来了,你却怎的呆站着?” 蓂荚低声斥道:“南山不得无礼。”上前向方干施礼问候。 方干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来为你们引见,这位独孤翼公子,是老朽新结识的小友,才情人品皆非凡类,与老朽甚为相投。”又转向光波翼道:“这位便是纪家大小姐,蓂荚姑娘。” 光波翼忙躬身施礼,蓂荚亦还礼问候。 南山请大家落座,又叮嘱下人为蓂荚添上碗筷,再加几道素菜,这才问道:“姐姐此行可还顺利?” 蓂荚轻轻“嗯”了一声,向方干道:“这次正想从杭州回来便去拜望先生,可巧您就来了。有两个月未见您,南山这丫头经常念叨,只是最近一段日子,杭州几家商号有些琐碎事,常要去打理打理,也未能腾出工夫去看您,还望先生恕罪。” 方干摆手道:“蓂荚,你不必客气,老朽无能,也帮不上什么忙,却常要被你们照顾,说来惭愧。” 蓂荚道:“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和南山也没什么亲朋,您是先父的至交,也算是我们姐妹唯一的亲人了,我们理当常去看望。” 南山在旁插嘴道:“姐姐,先生今日答应收我做学生了,你要怎样给我贺喜?” 蓂荚笑道:“先生今日定是又被你纠缠不过,胡乱答应的,作不得数。”
第101页 南山撇嘴道:“才不是哩,我今日可是凭了自己的真实本领。不过还要感谢这位独孤公子,他今日若不来,我便英雄没了用武之地。”说罢捂嘴笑了起来。 光波翼也笑道:“在下本是无用之人,既然得成南山姑娘之美,也不枉此纪园一游了。”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南山提议再行酒令,蓂荚初时不肯参加,无奈南山撒娇打混地磨她,只得答应,遂笑道:“这野丫头,平日定是憋闷坏了,下次送你去杭州的商号里做伙计。” 这回多了一人,南山自是玩得更加欢喜。不料酒令换了三四个,大家均吃得杯醺盏醉,蓂荚却是滴酒未沾。 光波翼心下暗自赞嘆,这位蓂荚姑娘非但才智过人,而且竟似这天下没有她未读过的书、未见过的诗,又能于那书中字字句句,悉皆明记不忘。她若是个男子,只怕十个状元也争他不过。 南山又吃了一盏罚酒,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姐姐欺人太甚,我吃得头都痛了,姐姐还没碰过杯子。” 蓂荚微笑道:“是你自己学问不精,还要怪罪别人。” 南山嘻嘻笑道:“这回咱们换个简单的令,最是公平不过。” 方干也已吃得半醉,忙问道:“是什么令?” 南山看着蓂荚说道:“掷骰子!” 蓂荚笑道:“你口口声声要做先生的弟子,如今却想用这市井儿戏讨回便宜,羞也不羞?” 南山讪笑道:“总之不能便宜了姐姐就好,也顾不得许多。”便让人取来骰子。 一共六枚骰子,南山先下令,少于二十四数者罚酒。 这一回,蓂荚果然再躲不过,三巡过后,竟吃了三盏罚酒。只光波翼一人未吃罚酒。 南山便又改令,逢单数罚酒。几巡过后,光波翼仍未受罚。 南山托腮嘟嘴道:“这可难办,独孤公子会法术,竟能让那骰子听话,该当如何是好?” 蓂荚莞尔道:“这倒不难,可以将令改为上家掷骰子,下家受罚。” 南山拍手笑道:“这个好!还是姐姐聪明,这下独孤公子也逃不过了。” 蓂荚却道:“你也莫高兴得太早,独孤公子可是你的上家。” 南山这才慌道:“公子,这主意是姐姐想出的,你可莫要害我。”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四人兴致正高,忽然门童来报,有人求见小姐。 第十八回 镜水滨单枪护美,西湖畔两袖添香 却说蓂荚接过门童手中的名帖,见署名是“董师正”。这董师正乃会稽的一位绸缎商,蓂荚在帐册中见过此人名字,父亲纪宽在世时,曾赊过一大票货物给此人,却不知他今日为何而来。 蓂荚请方干和光波翼在三月亭中稍候,自己去会见来客。 良久未见蓂荚回来,南山等得不耐烦,便起身去前院的堂屋寻蓂荚。 又过了大半晌,南山才拉着蓂荚回到亭中。 只见南山眉头攒起,嘟着嘴一言不发,本已被老酒熏醉的小脸,此时愈加娇红。 方干见状问道:“小南山,你这是同谁赌气?” 南山怒沖沖道:“世上竟有这般不要脸的人!真是欺人太甚!” 方干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欺负南山姑娘?快说来听听。” 南山道:“不是欺负我,是欺负姐姐。那个董师正,真是没良心的东西,亏得老爷生前还帮过他,他竟然恩将仇报,带人来欺负姐姐。” 蓂荚捏了捏南山的手道:“南山,莫再说了,姐姐自有主张,不必因此坏了大家的兴致,咱们还是吃酒吧。” 光波翼说道:“请姑娘但说无妨,大家既成朋友,理当彼此分忧。蓂荚姑娘似乎遇上了麻烦,或许在下能有援手之处也未可知。” 南山抢道:“最好独孤公子不做才子,做个武功高强的英雄,去将那狗贼董真痛打一顿才好!” “董真?便是那个董师正吗?”光波翼问道。 “哎呀,不是!”南山跺脚道,“我都被他们给气得语无伦次了。”说罢将一杯老酒一饮而尽,这才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刚才会客之事。 原来那董师正乃临安乡豪董昌的远方亲戚,董昌家财万贯,本身又精通武艺,素来在临安称强。三年前,王郢反叛,董昌因组织土团征讨王郢有功,被擢升为石镜镇将。今春王仙芝旧部曹师雄寇掠西浙,杭州府募诸县乡兵征讨,董昌又与附近诸县土豪共同举兵,名为“都将”,号曰“杭州八都”,董昌为八都之长。 (按:唐干符二年(875年),浙西狼山(今江苏南通南)镇遏使王郢等69人,因功赏落空,遂劫库兵变,起而反唐,两年后兵败被杀。) 这董昌有个侄子,名叫董真,武功高强,为人粗鄙,是董昌手下的得力大将。一月前,董真奉叔父董昌之命,往杭州城採买军需,无意中见到蓂荚从马车上下来,立时便为其美貌所倾倒,惊为天人,当即命人去蓂荚所进的商铺打听。那店中的掌柜和伙计自然都推说不知。 蓂荚知道有人来店中寻她,便偷偷从后门熘走。事隔一月,不想那董真并未死心,想必是收买或威胁了那商铺的掌柜,打听出蓂荚的身世与家宅所在,今日託了与蓂荚同在会稽的远房亲戚董师正,前来提亲。
第102页 蓂荚自然不肯答应,好言谢绝。那董师正却不肯罢休,不厌其烦地反覆相劝。后来南山进门,见蓂荚不堪其扰,遂羞辱了那董师正几句。与董师正同来还有一人,是个武人模样,应为董真手下,此时却耍起粗横来,限定三日之期,便要前来迎娶蓂荚。南山与他理论,却遭其出言调戏,气得南山下令逐客,那武人还欲纠缠,被董师正劝住,拉他离去。出门前,那武人强行留下两箱聘礼,还抛下一封书信,说是董真写与蓂荚的。 南山说罢,将一信封拍在桌上,尚未启封。 方干听到这里,愤然道:“这些个畜生!竟如此胆大妄为。他信中如何说?” 蓂荚说道:“不看也罢。” 南山却已将信拆开来看,看完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念道: “天下美人出江南,江南美人出纪园。自古美人配英雄,当世英雄在临安。临安董真。” 念罢又是一阵大笑,道:“这个混帐董真,竟然自称英雄,还作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此时蓂荚却满面通红,低声斥道:“南山!”南山这才止了笑。 方干锁眉道:“老朽与钱塘县令路德贊素有往来,老朽可修书与路明府,请他转为拜託临安县令,出面劝解董真。钱塘与临安同为杭州属县,想来临安的明府大人不会拒绝吧。” (按:唐代别称县令为明府,称县尉为少府。) 光波翼却道:“只怕明府大人不会拒绝,那董真却不肯买帐。” 蓂荚微微点头道:“独孤公子所言甚是。今日见那董真手下粗蛮无礼,想来其主亦非善类。何况董昌乃地方豪强,向来拥武自重,眼下又值朝廷用其抵御流寇之际,为其晋官加爵,董真仗其叔父之势,必不将明府大人放在眼中。” “那该怎么办?”南山急道。 “看来也只有暂避一时了。”蓂荚说道。 “姑娘想要避到哪里去?”光波翼问道。 蓂荚略加思索道:“纪家在上湖畔南岸,南屏山慧日峰下有一处宅院,几乎未曾住过,除了我和家中的老管家外,并无他人知晓此处。那里既安静隐秘,又便于料理杭州的几家商号,应是不错的藏身之所。” (按:上湖即西湖,原名钱塘湖,亦名上湖。穆宗长庆二年(822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作有“欲将此意凭回擢,报与西湖风月知”的诗句,最早提出了“西湖”这一名称。) 南山插嘴道:“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蓂荚微笑道:“你平日只知淘气,几时关心过家事?” 方干“嗯”了一声,捋须道:“如此也好,事不宜迟,你们连夜收拾停当,明早便走。” 南山此时垂头丧气,一下午的兴致一时尽被打消,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道:“这个可恶的董真,有朝一日落在姑奶奶手中,定要将你丢进镜湖里去餵鱼!” 众人已无心再用酒饭,蓂荚招唿一个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那丫鬟便领着一个小童捧来一个木匣。 蓂荚对方干说道:“蓂荚本想和南山明日亲往先生府上探望,不想突然生出这般变故,一切也只得失礼从权了。这五百两银子,是孝敬先生的,过会儿我让人送先生回府时一併送去。” 方干推辞道:“这些年,老朽一直承蒙纪府照应,如今你自己独守家业,纪家上下几十口,全仗着你一个小姑娘家,你也当量入为出,多留些余地,以备不时之需,不必再为老朽破费了。” 蓂荚泯然笑道:“先生不必为我担心,先父留下的产业足以维持纪家上下的开销,这点银子对纪家并不算什么。先生一心治学,不事农商,却总要生活,这些不过是给先生贴补家计之用。父亲生前最重先生的人品、学问,蓂荚自幼也将先生看作家人一般,先生就不要再推辞了。” 方干只得答应收下,嘆道:“老朽一向自负为人、为学,不想一生身无寸爵之禄,家无半亩之耕,却要仰仗朋友接济过活,惭愧。” 蓂荚忙起身施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品格清高,才学盖世,只不过时运不济,天子莫知其能而已。自古有旷世之才者,亦须遇到旷世之伯乐。管仲无鲍子之知,无以为巨相;子牙非文王之遇,莫称其宗师。纵然先生一世无官,诗文品格亦可流芳将来,裨益后人,岂是那些每日奉迎结党、鱼肉百姓的庸宦所能相提并论?” 光波翼亦和道:“正是。先生既为高逸,便不必羁于繁缛。柴米油盐虽需用这银子买,终究不过是化作粪土之物,又怎比一字之功,可教百世,片言之德,能化万代?” 南山在旁听三人谈话,亦来了精神,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先生便授我这一字之功,让南山也能留下片言,教化万代。”众人闻言,悉皆大笑。 大家又闲话几句,互相道了珍重,光波翼便同方干起身告辞,蓂荚和南山送二人出府。 待打开院门,方干将将迈出一只脚,忽然从两侧窜出两名军汉,手中各持一柄钢刀,喝道:“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府!” 方干吓了一跳,站稳脚问道:“这是哪位将军之令?”
第103页 一名军汉道:“董真董将军。” 方干“哼”了一声道:“老朽又不是这纪园之人,凭何不让老朽出门?” 那军汉撇嘴道:“老子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条狗,三日内也不许出去!等三日过后,这纪家小姐做了我们将军夫人,再任你们出入。” “放肆!什么狗屁将军,简直是猪狗不如的贼寇!”南山怒沖沖跨出门骂道。 那军汉正待发作,见是一位美艷可人的少女,遂嬉皮笑脸道:“哟,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如三日后你也随纪大小姐一同出阁,嫁给老子做媳妇吧。” 南山气得脸色铁青,正欲再骂那军汉,却被光波翼一把拉进府中。只听光波翼低声道:“何必与这蠢物计较?” 关上大门,几人回到书房坐下。 光波翼道:“适才我见门外两侧院墙之下,至少有十几人把守,看来这纪园已被他们团团围住了。” 方干恼道:“这伙贼蛮!如今蓂荚姑娘想走也走不成了,这便如何是好?” 光波翼又道:“事到如今,若是这般离去,只怕他们会寻纪园的晦气,须想个对策以绝后顾之忧。” 南山急道:“公子是不是被气煳涂了?还绝什么后顾之忧?这眼前之忧还未解呢!可倒是想这般离去,却如何能够离去?” 光波翼呵呵笑道:“南山姑娘莫急,在下自有办法护送两位离开。只是明日须府上一位能言可靠之人,前往会稽明府大人处,报说有人滋扰民安,务必请明府大人派人前来驱遣。到时,董真那些手下见走脱了蓂荚姑娘,又有官府插手此事,自然不会再逗留滋事,在下自有办法令他们不敢再来。” 南山奇道:“公子有何妙计?” 光波翼笑而不答,只说道:“两位姑娘今夜只需打点好行装便是,明日一早,我自会前来接应两位离开。” “明早?公子现在如何出去?”南山大为不信。 “现在自然是出不去。”光波翼笑道,“我见纪园后墙外乃是山壁,墙外必然无人把守,天一黑我便翻墙出去。” “墙外固然无人,却也无路可走,何况墙外东西两侧尽头处必然有人把守,公子如何走得脱?”南山依然不信光波翼此法可行。 光波翼又笑道:“在下自有妙策。”起身向南山施一礼道:“适才吃老酒吃得口渴,可否向姑娘讨杯茶吃?” 未及南山回答,蓂荚起身道:“只顾着说话,却怠慢了先生和公子,还请恕罪。”说罢命人煎一炉最好的龙井茶送来。 光波翼见蓂荚自会客回来,始终神情淡定,竟似无事发生,不觉暗自称奇,难为这样一位二八少女,遭此变故,竟能如此沉着。 夜幕方降,众人便随光波翼来到后院,只见他轻轻一纵,便跃上院墙,左右看看无人,便跳了下去。只惊得南山目瞪口呆,啧啧称奇道:“不想独孤公子竟然如此武艺高强!莫非他真是独孤郎转世不成?” 次日一早,天方破晓,一辆马车便“嘚嘚”地驶到纪园门前。车旁尚有一骑,一身亮银披挂,素缨当风,雪绸大氅,映日流光,手中长枪森森,胯下白马咴咴,好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英雄——独孤郎。这马上小将非光波翼而谁?那驾车的却是瞻部道忍者铁幕志。 早有两个军汉拦在马前,见光波翼威风凛凛,不敢无礼,为首一人抱拳道:“请问马上是哪位将军?来此何干?” 光波翼在马上喝道:“我乃新任镇海节度使高大人麾下,独孤翼,奉命前来迎接纪府小姐。尔等何人?竟敢在此阻拦。速速离去,免得本将军不客气。” 那军汉一怔,见面前小将来头不小,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纪园中却早有小童在院门内听到,忙跑进去禀报蓂荚。 不多时,院门洞开,蓂荚与南山一行人携了行李出来。 此时另一军汉对为首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听罢将手中钢刀一挥,叫道:“站住!什么镇海节度使?镇海节度使何时姓高了?哪来的野小子,敢从董大爷手里抢人!” 光波翼冷笑一声道:“有眼无珠的毛贼,高骈高大人刚从西川调任镇海,尔等岂能知晓?” 那军汉撇嘴想了想,道:“高大人的名头倒是早有耳闻,不过他怎会与这纪家扯上干系?又偏偏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来接人?” 光波翼“哼”了一声道:“高大人与纪老爷乃至交好友,担心纪老爷过世后有人欺负纪小姐,是以甫一上任便来迎接,不想还真有这不识好歹之徒来此滋事。”说罢用银枪一指那军汉,喝道:“本将军再说一次,快快闪开,可放尔等一马,否则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那军汉哪里肯信,一挥刀,骂道:“臭小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他给我砍了,扔到湖里餵王八。” 早有数十人沖了出来,挥刀向光波翼砍去。 光波翼又是一声冷笑,长枪出手,一枪插入抢先冲来的一名军汉的腰带,再一抖枪,竟将那人凌空抛起。纪园距离湖畔有十几丈远,光波翼力注枪尖,将那军汉向南一送,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军汉便飞落湖中。
第104页 未及其他人反应,光波翼已策马沖入那群军汉之中,左刺右挑,银枪飞舞,登时空中飞人不断,唿叫求救声不绝于耳,那湖面便如下饺子一般,水花四溅,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大工夫,那数十军汉,除了为首那人,竟悉数被光波翼挑入湖中。 光波翼驻马横枪,为首那军汉两眼木直,半晌才结结巴巴说道:“将军……将……将军……”一时不知该如何求饶。 光波翼哈哈笑道:“你回去告诉那位董大爷,若是想去餵那湖里的王八,便来高大人府上寻我。”说罢用枪尖一拍那军汉的屁股,再一指湖面。那军汉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用力点点头,随即拔腿奔向湖畔,一头扎进湖中。 纪园众人一直在旁观战,南山早已笑得直不起腰,大唿痛快。光波翼以眼色示意,蓂荚当即带着南山和一名丫鬟上车,一名小童骑上一匹马跟在车后,另有一人骑马径奔县衙去了。 光波翼向方干一抱拳,并未开口说话,方干心中明白,也点头回礼,遂带一小童转身回府去了。 铁幕志挥鞭策动马车,光波翼在旁相随,待走出会稽城时,天已大亮。 到得杭州城外西湖南岸,寻到南屏山下,但见山峰秀耸,怪石玲珑,坡横棱壁,果真宛若一道天然屏障,难怪名曰“南屏”。纪家宅院正在慧日峰脚下,背山面水,果然是处静谧所在。那宅院有名老僕看守,被蓂荚唿作“曾叔”,见主人到来,忙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那院子虽然只有一进,却有十几间房,院中还有一方小池,种有一池睡莲。 众人进到堂屋稍坐,见其中陈设虽不比纪园那般考究,却也应用齐整,又復一尘不染,可见曾叔每日打扫。 曾叔为诸人奉上茶水,蓂荚命随来的小童纪祥,与曾叔出去买些菜餚回来。 光波翼这才为蓂荚和南山二人引见铁幕志,称他是自己的朋友“铁志”,蓂荚和南山起身施礼称谢,铁幕志亦起身还礼。 见过礼,蓂荚又命丫鬟小萝收拾房间,并特意叮嘱将东厢房收拾出两间留给独孤公子和他的朋友铁公子。 光波翼忙拱手谢道:“多谢姑娘美意,如今姑娘既已脱险,在下与铁兄不便再留在府中叨扰,今夜我二人去客栈投宿即可。” 南山忙问道:“公子明日便要离开杭州吗?” 光波翼道:“不瞒姑娘,我与铁兄本来要到杭州寻访一位朋友,前日也只是去会稽打听些消息,不想偶然得识两位姑娘。明日我和铁兄仍要往杭州城中走访,尚不知须逗留多少时日。” 南山闻言,抿嘴笑道:“那正好,公子何必住那客栈,不妨在此与我们同住,一来大家可以说话解闷,二来可以省去住店的银子,三来还能为我姐妹二人做保镖。” 蓂荚也道:“此番多亏独孤公子与铁公子拔刀相助,我姐妹未遑言谢,既然两位左右要在杭州办事,不妨便暂住于此,不必见外。” 未及光波翼答话,南山跳到光波翼身边道:“就这样说定了,独孤公子,你便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光波翼只得笑笑,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山见光波翼答应住下,兴高采烈道:“太好了!”遂端起桌上的茶杯递与光波翼,说道:“公子请尝尝这儿的龙井茶,这是今年的新茶。” 光波翼称谢一声,说道:“西湖水,龙井茶,必是茶中极品。” 南山却道:“茶虽好,却非极品。这茶若是用般若泉来煎,那才算得上极品呢。等日后有机会去清凉斋,一定多打些泉水回来,再请公子品尝。” 光波翼道:“般若泉,这名字极好,只听这名字,便觉得清凉解渴。在下权当这杯中便是般若龙井。”说罢端起茶杯吃茶。 南山抿嘴一笑,又说道:“公子今日大展身手,痛打那些恶棍,真是大快人心!风度更胜前朝独孤郎。”又转过身,背手踱步,缓缓吟道:“翩翩少年雪貂马,皑皑银甲乌铁枪。纪园护美若闲步,镜湖贼寇落水忙。” 吟诵声甫落,光波翼吃到口中的茶险些喷出。蓂荚笑道:“你这前两句还正正经经的,后面却如何成了打油诗?” 南山一本正经道:“这怎么算是打油诗?玄英先生说过,作诗贵在有感而发,我这正是有感而发,发自肺腑。” 蓂荚又笑道:“好一个发自肺腑,何时你的诗能从肺腑转至心肝,方有玩味处。” 光波翼和铁幕志也哈哈大笑。 南山忙跑到蓂荚面前,摇着她手臂道:“哼!姐姐居然嘲弄我!我十天都不给你做菜吃。” 蓂荚故意嘆气道:“不给我做倒也罢了,只是连累了独孤公子。” 南山放开蓂荚道:“独孤公子若是喜欢吃我做的菜,我当然做给他吃,只怕人家还不稀罕呢。” 光波翼忙道:“南山姑娘的手艺乃江南一绝,怎会不喜欢?” 南山扭头看着光波翼问道:“真的吗?那你最喜欢哪道菜?” 光波翼笑道:“在下最喜欢吃姑娘做的臭干儿。” 南山嘻嘻笑道:“那我便天天做给你吃,保管吃得公子臭气熏天。”
第105页 众人皆被逗得哈哈大笑。 用过晚饭,大家又闲谈了多时,方才各自安歇。南山犹未尽兴,又缠着与蓂荚同住一室,二人聊至深夜方昏昏睡去。 光波翼与铁幕志便在此住下,每日外出打探百典族忍者消息,傍晚则与蓂荚、南山诗酒茶话,大家越发亲近,光波翼与蓂荚二人彼此尤为钦慕对方的才情人品。 眼看半月过去,并无半点百典族消息,光波翼不觉有些闷闷不乐。这一日向晚,光波翼自外面归来,甫一进院,便见南山嘟着嘴从书房跑出来。光波翼迎住问她:“姑娘为何如此烦恼?” 南山气道:“还不是因为姐姐。” 光波翼怪道:“哦?莫非又有什么人来府上寻衅,欺负蓂荚姑娘不成?” 南山小嘴一撇,说道:“倒不是人家欺负她,是她自己犯傻,真是气死人了。” 光波翼忙追问究竟。 原来蓂荚的父亲纪宽在杭州留下六间商号,蓂荚觉得自己一个姑娘家,不宜常常抛头露面去料理这些商铺,身边又无可靠之人能代为打理,遂决定将其中五间卖掉,只留下一间最大的绸缎庄。那五间待售的商号均是旺铺,消息一经传出,便有几家买主上门,很快便售出四间商铺。另有一间最好的,众买家争持不下,出价越来越高,谁也不肯罢手,故而蓂荚今日带南山进城,在城内的府宅中会见诸位买家,做最终定夺。经过与众人一番商谈,不想蓂荚最后却以低价将商铺卖与一位外地商人,少说也卖亏了七八千两银子,南山因此与蓂荚赌气。 光波翼说道:“蓂荚姑娘这样做,想必是有缘由。” 南山“哼”道:“还不是姐姐心软,见那吴念恩初来杭州不久,资财也不甚笃,便故意成全人家。却不想想,这做生意的,货卖价高,乃自然之理。你亏了自己成全人家,人家却当你是傻瓜,未必领你的情哩。” 正说着,蓂荚从书房里走出来,叫南山道:“南山,独孤公子刚从外面回来,你便说这些琐事烦他。分明是你自己小气,还好意思向公子抱怨。” 南山闻言,指着自己的鼻子嚷道:“我小气?姐姐平日救济那些穷人,年年给那些鳏寡佃户免租,我何时说过半句不是?还有,上次在苏州街头,还不是我救了那个卖身的女孩儿?”南山越说越觉委屈,一跺脚,将头扭到一边。 蓂荚笑着拉拉她的手,说道:“好啦,姐姐知道南山最善良、最大方,是姐姐说错了。” 南山扭过头来道:“生意是生意,施捨是施捨,怎能混为一谈?” 蓂荚笑笑,说:“知道啦。姐姐不过是看那位吴先生为赡养父母出门经商,家中又养活着几十个孤儿,似这般孝子善人,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南山眨眨眼问道:“姐姐怎知他所言非虚?不会是骗你的吗?” 蓂荚又笑了笑说:“那是他的事情,难不成我还要跑到他的老家去探个究竟?” 光波翼在一旁已全然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此时开口说道:“蓂荚姑娘说得不错,事难尽知,人心叵测,我们只需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南山努努嘴,“哼”道:“独孤公子也偏向姐姐说话,早知如此,不说与你听了,惹得你们两个一同来欺负我。” 蓂荚忙打圆场:“哪有?独孤公子不过就事论事罢了。不如这样,眼下正值荷花盛开,咱们今晚泛舟西湖,晚饭便在船上用,一来给南山妹妹赔罪,二来替独孤公子解闷。” 南山闻说立时拍手跳起,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在湖上不醉不归。”转而对光波翼道:“不过独孤公子何必气闷?寻不到那位朋友也好,正好在此多住些日子,岂不快哉?” 蓂荚轻声呵道:“南山,怎可如此说话?” 光波翼也只得无奈苦笑。 当晚,蓂荚、南山与光波翼、铁幕志四人,携了小童纪祥与丫鬟小萝,租了一艘画舫,在大船二楼风阁上摆好酒菜,让艄公向那莲花茂密处驶去。 橹漾平湖,舟拨青莲,适逢小月初生,风送蛙鸣,几人为这荷湖月色所醉,多日的烦恼琐事竟一时忘却。 待画舫驶入莲海,众人方落座开席。 南山举杯祝酒道:“今夜荷香宜人,虽不似我那臭干儿味道好,也可将就些下酒,这头杯酒敬两位公子,祝两位早日寻到友人。” 蓂荚抿嘴笑道:“好,这头杯酒敬两位公子。” 光波翼和铁幕志谢过,大家干了一杯。 蓂荚取出一只琉璃小瓶,递与光波翼道:“请两位公子将这香粉撒些在衣袖、领口上,可防水上蚊虫。” 南山在旁急道:“姐姐为何不给我也撒些?” 蓂荚一本正经道:“你脸皮恁么厚,蚊虫哪里咬得透?” 众人闻言均捧腹大笑。南山俏脸一板,故作生气道:“哼!那我便将那些蚊虫都捉了来,放进独孤公子的袖子里,看看姐姐的香粉可是管用?别是像我一般厚着脸皮吹牛。” 光波翼笑道:“难怪都说这江南是人间第一好去处,地秀人美不论,连这香臭二味,也居然一般诱人,不分高下。” 南山点点头道:“嗯,还是独孤公子识货,说了句公道话。那我便放过独孤公子,将这蚊虫送给铁公子罢了。”
第106页 铁幕志为人颇为木讷,虽知南山同自己开玩笑,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说道:“好……好。”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南山站起身,提起一坛老酒,走到蓂荚身边道:“姐姐白日里还说这船上晚宴是向我赔罪,谁知既未赔罪,反倒又拿话来戏弄我,可不该罚?” 蓂荚笑问:“你待如何罚我?” 南山嘿嘿一笑,说:“姐姐不疼我,我却疼姐姐,给姐姐两条路选。要么一口气吃掉这坛中老酒,要么弹唱一歌送与我。” 蓂荚笑骂道:“你这狠心的小丫头,这也算心疼姐姐?一坛老酒还不把姐姐吃成醉蟹?” 南山嘻嘻笑道:“姐姐自可以选唱歌给我听。” 蓂荚低声嗔道:“你这坏丫头,我哪里会唱歌?” 南山一噘嘴,“就知道姐姐不肯轻易就范。反正不唱歌便要吃成醉蟹,姐姐自己看着办。” 光波翼在旁劝道:“既是如此,蓂荚姑娘不妨吟唱一曲,也好为大家助助酒兴。” 南山早让一旁的小萝将琴捧上,摆在蓂荚面前,说道:“须是姐姐自作的词。” “知道了。”蓂荚故意虎着脸白了南山一眼。 琴声起处,只听蓂荚唱道: 夜如轻墨兮,新月如钩,钩起一湖莲香幽幽。波如碧绦兮,红舫如织,织就半泊莲影迟迟。欲借神女七彩囊,收取莲影并莲香。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莲付清流。休,休,休。 琴声好处不及歌声之妙,月光皎皎莫比伊人之色。只见那蓂荚玉指轻拨,樱唇娇启,月下弄琴难掩一番婀娜姿态,荷间吟唱自有一股娴雅风流,萦萦然歌声动耳,翩翩然罗袖挥香,真一个水中仙子登舟,好一位月宫嫦娥下凡。光波翼直听得出神,看得入迷,忽闻南山叫道:“独孤公子?”方才缓过神来,原来蓂荚早已住了琴。 南山笑吟吟地望着光波翼,光波翼不觉脸上一热,说道:“荷香醉人,琴歌如酒,在下实是陶醉其中了。” 南山歪着头,看着光波翼道:“哦?看来这臭终究胜不过香,臭干儿加老酒也未曾将公子醉成这般厉害。” 蓂荚轻骂道:“你这丫头,如今已遂了你的愿,还满口胡话。” 南山“哼”道:“你们俩,一个发愁,一个发呆,倒真是天生一对儿。” 蓂荚听南山如此说,也羞得低了头,竟不知该拿何话来发落她,只嗔叫了声:“南山!”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莲付清流。在下正好藉此良宵,向两位姑娘辞行。” “公子要走?”蓂荚和南山同时叫道。 光波翼点点头道:“在下还有些要紧事,须往阆州一趟。” 南山问道:“那公子不再找寻你那位朋友了吗?” 光波翼回道:“也许那位朋友早已不在杭州,总不能一直留在此地寻他。” 南山又说道:“阆州的事果真有这般急切吗?公子何不在此多住一段日子,再过几日或许便有那位朋友的消息,也未可知。” 光波翼苦笑一声,摇摇头说:“万事只好随缘,如今有更要紧的事,只得先离开这里了。” 南山正欲再说话,蓂荚却抢先道:“如此也好,这一两日我也正打算要搬到城里去住。两位既然要走,咱们正好一同离去。” 南山忙问道:“姐姐要搬进城中?若被董真那贼寻到如何是好?再说这里依山傍水,景色最好不过,何必进城?” 蓂荚说道:“得了独孤公子的教训,又过了这些时日,我看那董真应该不会再来寻事。这湖畔景色固然宜人,曾叔每日进城採买全家日用却是大为不便,况且我也须常到城中料理事务,还是住在城里便宜些。”说罢举起酒杯道:“来,我姐妹二人再敬两位公子一杯,为两位践行。” 南山也只得随着举杯,却见蓂荚眼中流过一丝落寞。南山自幼与蓂荚一起长大,明白她的心思,此时却也无可奈何。 大家干了一杯酒,南山又问道:“两位公子何日再来杭州一聚?” 光波翼笑了笑,说:“有缘自会相见,只是谁能预期,但愿无须太久便又能与两位姑娘在这西湖之上把酒泛舟了。” 南山嘆了口气道:“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我们明日便走。”光波翼看了一眼铁幕志,铁幕志点了点头。 大家沉默半晌,蓂荚开口笑道:“南山,你恁爱作诗,何不趁此良宵美景,赋诗一首,助助酒兴。” 南山知蓂荚故作欢喜,说道:“我才不哩,姐姐又要笑我。” 蓂荚忙说:“我不笑你,你且作吧。” 南山也有意哄大家开心,便作了首打油诗,又逗得大家闹笑一场,她自己却一本正经道:“姐姐说了不笑,却还笑我。我不依,我不依。我要罚你们每人三大杯酒。” 蓂荚此时却也不推脱,竟乖乖认罚,一气儿将三杯酒全吃了。光波翼和铁幕志也只好都陪着吃了。 大家说一阵儿,笑一阵儿,吃一阵儿,不觉已过了三更天,这才回去歇息。 第二天早起,用过早饭,光波翼便和铁幕志向二姝辞行,蓂荚拿过两个包裹,分别交与光波翼与铁幕志道:“这里有两件衣裳,供两位公子路上换用,还有些银两可做盘缠。两位既然与我姊妹朋友相交,再无须客气推辞,只求两位一路平安,顺利成办诸事。”
第107页 光波翼见她如此说,便不推辞,收下包裹,拱手称谢。铁幕志也道了谢。 南山却将光波翼拉到门外,悄悄说道:“公子的衣裳可是姐姐亲手缝制的,姐姐见公子喜闻荷香,特意在这衣袖中缝进了纪家秘制的荷花香带,香味经年不散,公子可要好好穿着,莫要辜负我姐姐的一番心意。”光波翼只得唯唯称谢。 送走了光波翼与铁幕志二人,南山拉着蓂荚的手说:“像独孤公子这样的男子,只怕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位了,姐姐真的便让他这样走了吗?” 蓂荚故作生气道:“南山,你又胡说什么?我们姊妹不过是承蒙独孤公子相救之恩,才请他在家中居住,以表感激之情,他是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好男子,又与我何干?”说罢转身回房去了。 南山一撇嘴,嚷道:“姐姐明明心中喜欢他,还不承认。”边说边追进门去。 却说光波翼与铁幕志出了纪家,铁幕志问道:“贤弟怎么忽然决定要走?咱们尚未探出百典族的消息,何必急着去阆州?” 光波翼回道:“我看这百典族人未必还在杭州,况且咱们尚有圣命在身,无暇在此逗留太久。” 铁幕志应了一声,却哪知光波翼心中所想,实是自从初见蓂荚,便觉心中异样,相处这半月以来,更是对她好感日增,每日出门之后心中常常不自觉地念着蓂荚。昨夜蓂荚船上一歌,光波翼忽觉一股勐浪自心中喷涌而出,令自己只想淹留在这西湖畔上,朝夕与蓂荚厮守下去。 光波翼长至十八岁来,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昨夜心中迸发出这般浓厚情愫,自己也未免暗吃一惊,只怕被这儿女之情牵缠而耽误了大事,遂当机立断,立时向蓂荚与南山辞行。 待二人远离湖畔,光波翼又回眼望了望西湖,心中不禁忆起白乐天的诗句:“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第十九回 赴阆州往事惊耳,临松山百典现身 光波翼与铁幕志离了杭州,一路缓缓西行,边走边沿途打探百典族人消息,始终未有所获。这一日来到黄山脚下,光波翼便想顺便进山拜访药师信。 光波翼在多云山洞中便蒙药师信告知了路径,二人进山,见人迹罕少,便施展开奔腾术,如两只猿猴般,腾跃于崖壁树端,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深谷旁的峭崖上。伫崖远眺,但见群山延绵不绝,隐隐藏于云海雾涛之中,偶见霞光起处,直如天宫霓桥,其仙境神姿,更在多云山之上。有诗云: 此中莫辨幻与真,彩霞桥上疑仙人。最是牵魂勾梦处,一半黄山一半云。 二人略赏美景,便纵身跃下谷去。那山谷有几百丈深,二人轻轻飘飘,如大鸟展翅,每落下数十丈,便藉助崖缝、突岩,或者横生于崖壁的松枝稍微减缓落势,几番纵落,便到了谷底。这般本领,若是被李义南看了去,更不知比他在曼陀谷所见那滑绳下谷的手段,要惊嘆上多少倍了。 二人沿着谷底一条小路走了一二里远,果然见到一处村落,散居着数十座房舍。刚刚步入村口,却见药师信已迎在面前,原来早有药师邑的哨子见二人从崖上落下,报入村中了。 光波翼忙上前与药师信相见,并引见铁幕志与他相识。 药师信引二人拜见过药师族邑长药师远,方又将二人带回自己家中款待。 大家闲聊了一回,光波翼问起花粉,药师信说道:“贤弟放心,花粉姑娘顺利度过七日,非但内伤痊癒,只怕忍术也更上层楼了,想来她还须感激贤弟才是。” 光波翼苦笑道:“是我失手伤她在先,幸好无恙。” 药师信又道:“临别前,我听她说,此番回去要帮贤弟查明令尊遇害真相。花粉姑娘对贤弟可谓真心相待呀。” 光波翼摇摇头道:“兄长言重了,只未想到,目焱的弟子居然也非恶类。” 药师信吃了口茶,说道:“我看那花粉姑娘实是一位有情有义之人。” 光波翼笑了笑,不再接他这话。 用过午饭,光波翼向药师信道:“小弟此来,还想向兄长讨样宝贝,恳请赐予。” 药师信问道:“什么宝贝?” 光波翼答道:“便是兄长在多云山上给我服用的药丸。眼下正是小弟奔波之际,只怕有时用得上,故而向兄长讨得两颗,以备不时之需。” 药师信笑说:“这个容易,既然贤弟想要,愚兄自当相赠。”说罢转身从药架上取过两个拇指大的小瓶,递与光波翼道:“这两瓶中各有红、黑药丸十颗。红色的名为‘君相丸’,单服可疗外伤、失血等症。黑色的名为‘作仓丸’,单服可治内虚不足之病。二者合用,即称作‘五元丸’,最能遽补元气,充五藏,实精血,令服用者久耗而不乏,虽欲绝而得延命。” 药师信重又坐下,续道:“此二药配制极难,各需九十八味珍贵药材,总共一百九十六味妙药,经四十九日熬炼而成,其间须人日夜看护火候,不得稍有差错。这还不算,一年之中又只有在五月十六这一日,天地交合之日开始炼制,且此日须是晴天。另外,其中有二十五味药材又须是当年春夏新采之药,且这二十五味药分布各地,多有极南、极北、极东、极西之地才有的,故而集齐诸药甚为不易。因此,我药师一族,也只得每十年才炼制一炉,亦有十五、二十年才炼成一炉的。”
第108页 光波翼和铁幕志听罢皆大为吃惊,光波翼忙起身施礼道:“不想这药如此珍贵,小弟怎敢贪多,只得向兄长讨取一颗足矣。”说罢将两瓶递与药师信。 药师信推还给光波翼,道:“贤弟但收下无妨,正巧前年才炼成一炉药,我这里尚有许多。” 光波翼喜道:“如此说来,是小弟偏得了,多谢兄长慷慨赐药。”说罢又施一礼。 药师信拉光波翼坐下,说道:“尚未及问过贤弟,怎会到黄山来?” 光波翼遂将多云山别后之事略微说了,并将奉皇命阻止目焱谋反一节也如实告知药师信。 药师信听罢说道:“原来贤弟身负重任。如此,愚兄便再赠贤弟两件礼物。”随即又从药架上取下一小瓶,并两个蜡丸,交与光波翼道:“这瓶中药粉乃‘验毒粉’,可辨知一切毒,只需以指甲缝取少许弹入酒水食物之中,若现蓝色便知有毒,色愈浓则毒愈烈。”又指着蜡丸道:“这两颗药丸却是稀罕,名唤‘避毒丸’,只需事前服下,便可百毒不侵,纵然是穿肠烂肚的不解之毒也不能损害分毫。不过贤弟切记,务必事前服用才可,若已中毒者,则无效矣。” 光波翼嘆道:“这两件可又是宝贝,小弟愧受兄长如此厚赠,着实惶恐。” 药师信微笑道:“你我兄弟,不必见外。” 次日一早,药师信送光波翼与铁幕志二人到崖壁下,指着一株老松道:“沿此处上去最为省力,中途崖壁上又有一小洞,可作歇脚之用,不过想来两位也用不上。” 光波翼道了句“多谢兄长,后会有期”。 三人互相合十作礼告别,光波翼便与铁幕志半纵半攀地上崖去了。 出了黄山境界,二人唯忖难有百典族消息,便放开脚步,快速西行而去。 有日,到了阆州城东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名叫“庞家村”,那村中只有十几户人家,村东口处却有一家小客栈。时值近午,二人便进到客栈,要了些酒菜,顺便向店家问路。 那店中掌柜极是热心肠,告知二人,从此到阆州城有南北两条路,北面一条小路最近,却要穿林跨河,人迹颇罕;南面大路乃是官道,平坦易走,却因绕河而行,故而要多走出三四十里,寻常商贾,或是带着家眷车辎的,皆走南面大路。末后那掌柜又说:“两位客官,若是身上带着些个值钱、要紧的,还是走大路稳妥些。” 二人向掌柜的道了谢,吃过饭便寻北面的小路而行。待走出二三十里,果然见到一片树林,河道便从林中穿过。 恰走到河边,只见河面一座窄桥上几个人正在叫嚷。桥中央一位老者护着一位年轻姑娘,不住告饶:“大爷,行行好,放过我们,大爷,放过我们吧!” 老者前后各有两名持刀的蒙面大汉,其中一人喝骂道:“老不死的,识相的话便快些滚开,不然老子一刀噼死你!”只唬得那姑娘不住啼哭。 光波翼低声向铁幕志说道:“兄长在此静观接应。”便飞身跨上窄桥,喝道:“贼子,不得无礼!” 那几名蒙面大汉一惊,回身看时,见是一位俊美少年,不禁嘿嘿一乐,一人调笑道:“哟呵,小白脸来救媳妇儿了。”又向光波翼喊道:“小子,身上带了多少聘礼?快过来给爷爷看看。” 光波翼走到近前,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拦路抢劫,看来也不像是初犯。如今尔等若能主动放人,将那二人好生送过来,我便下手轻些,给尔等一次改过之机,不然,哼哼……” “嘿!臭小子!”其中一人恼道,“竟敢口出狂言,老子可不会给你留什么改过之机!”说罢挥刀便砍。 光波翼身子微微向左后一侧,躲过这一刀,待钢刀噼到面前,右手中指轻弹刀背,那汉子“啊哟”一声,钢刀脱手飞出,直中他身边同伴的右臂腋下。那人也大叫一声,手中的钢刀应声落下,未及落地,光波翼早上前一步,看准刀柄一脚踢出,那钢刀“嗖”地飞向老者身后一名大汉,正中大汉右臂腋窝,那大汉惨叫声未绝,跟着最后一名大汉也是一声哀嚎。原来光波翼起脚同时,已将第二名大汉腋下钢刀拔出,随即掷向最后那名大汉,亦是刺中他右臂腋窝。 不过是转眼之间,四名大汉右臂一时被废,最惨的却是第一名挥刀的汉子,虽未中刀,却被光波翼震断了右臂筋脉,已然昏死过去。 另外三名大汉又惊又惧,抱着右肩哇哇直叫。其中一人上前跪在光波翼面前,告饶道:“英雄,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老,还望您老开恩,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等性命。”另外一人也随之上前跪下。 未及光波翼开口,最后中刀那人却长嘆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接下这笔买卖?不想我郭豹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所辱。”说罢,竟纵身跃下窄桥,头下脚上,一头撞上河面的岩石,脑浆迸裂而死。 突见此变故,光波翼也未料及,不想此人性子竟如此刚烈。跪下那两人此时却不再顾及光波翼,起身扑到桥栏边,一人大哭道:“老三,你何苦如此!”二人捶胸顿足一番,忽然止住哭声,几乎同时道了句:“也罢!”返身将地上昏死那人架起,因二人都废了右臂,只能用左臂架着那昏死的汉子,故而这两人只得一个面向前,一个面朝后,一言不发向西走去。
第109页 光波翼也不阻拦这三人,只见走过窄桥后,那二人竟长啸一声,架着昏死那人一同倒栽着跳下河道,也如先前那汉子一般,撞死在河中大石上。原来那二人重伤之余,又架着一人,想必是无法翻过桥栏,是以过桥后才投河。 光波翼心头一紧,暗自后悔,未能料到这几人竟会先后自尽,否则自己上前施救也还来得及。最先投河那汉子被唿作“老三”,想必这四人不是亲兄弟,便是结拜的密友,虽是强盗,却也有同生共死的义气。 再看那老者和他怀中的姑娘,均被眼前之事吓得不知所措,二人兀自低头抱在一处瑟瑟发抖。 光波翼上前安慰二人道:“老伯,事已过去,现今已安泰了,两位不必害怕。” 那老者闻言,方拉着那姑娘一同跪下,连连称谢救命之恩。 光波翼忙将二人扶起,老者抬眼一见光波翼,吃惊道:“是你?”忙又摆手喃喃道:“不是,不是,我真老煳涂了,怎会是他?不是,不是。” 光波翼大感奇怪,忙问老者为何如此。老者回道:“是小老儿认错人了,恩公莫怪,莫怪。” 光波翼追问老者,错将自己认作何人,老者只不肯说。光波翼愈加生疑,再三追问,老者无奈,只得答道:“也罢,小老儿爷俩的命是恩公所救,便告诉恩公也无妨。此事藏在小老儿心里已有十几年了,从未敢向人说起。当年小老儿在阆州城西的南楼旁经营一家小酒馆,那日酒馆中来了三位客官,为首一人高大英俊,相貌竟与恩公颇为相仿,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也如恩公这般明利有神,令人一见难忘,只是年纪要比恩公长上个六七岁,是以小老儿适才一见恩公的面貌,竟错认成是他了。” “后来呢?”光波翼急于知道后情。老者续道:“这三位客官在店中吃了半晌酒,便上了南楼。天将黑时,其中一人又到店中来,要小老儿送些酒菜上南楼去,还给了我一锭十两银子。” “哦?出手如此大方。”光波翼插道。 “那是因为他们要的酒多。”老者解释道,“这几位客官真是海量,在店中便已吃了三坛好酒,想必是南楼上风景好,想边赏景边吃酒,便又来要了六坛好酒,和几道素菜。对了,这几位客官说来也奇怪,只点素菜,一概不碰荤腥。”光波翼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老者又道:“有大买卖上门,我自然高兴,当下便收了银子,催着厨房做菜。谁知菜备齐了,却发现店中的酒不够了,还差了一坛。我只得带着伙计先将菜餚和五坛酒送上楼去,并再三告罪,说这便去凑足那坛酒,再送上来。为首那位客官倒是极好的人,只说有便送,若是没有也就罢了。人家越是这般说,我越是不能差人家一滴酒,便差伙计赶到别家酒馆去买。当时天已黑了,多数酒家已关门打烊,我那伙计跑了三四里路才将酒买来,我赶紧抱着那坛酒亲自送去。谁知……”老者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 “怎样?”光波翼追问了一句。 老者接道:“当时天已黑透,街上已没什么人走动,南楼早已空了,只三楼还有光亮。谁知我刚上到二楼,便听见为首那人大叫一声,说道:‘穆燕,你竟敢害我!’又听另一人冷笑了两声,说:‘你早该如此,念你我兄弟一场,我便送你痛快上路吧。’正是那个来店中买酒之人的声音。接着我便听见为首那人又是一声大叫,便没了动静。不多时,又听那穆燕说道:‘如今光波勇已死,你我还须依计行事,以防坚地老贼来寻咱们晦气。’另外那人只‘嗯’了一声,便听见楼上一阵扑通乱响。我正自害怕,待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两道黑影从三楼飘下,如鬼魅一般,我急忙跑到窗口细看,原来是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扛着一人,三纵两纵便跳出城门去了。起初我还不敢大动,后来又过了半晌也没见动静,我便仗着胆子悄悄走上三楼,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连桌椅都被拾掇得干干净净。唉!真是见鬼了。也不知那几人是何来歷,我看倒有七八分不像是人,否则哪有人能跳过城墙去的?何况其中一位还扛着一人。” 光波翼此时眼中已有泪光,深吸一口气,问道:“老伯,事隔十几年,您如何记得这般详细?” 老者嘆气道:“如何能不记得?恩公有所不知,当晚小老儿遇上这般古怪,心里岂有不怕的?待小老儿回到酒馆中,越想越怕,我尚欠着他们一坛酒,倘若那二人想起这一节目,担心我去送酒时发现他们的古怪,再回头来寻小老儿的晦气,我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岂不交代在他二人手里?是以小老儿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便让家人收拾好细软,赶回通州老家。只小老儿一人留下,草草兑掉了酒馆,便也赶回老家去了。在老家待了几年,日子也不好过,我这心眼便又活了,悄悄回到阆州打探打探,见并无动静,便又在城中做起了小买卖,只是大不如从前开酒馆时的光景了。唉,这可真是祸福难料,谁曾想到,当年小老儿高高兴兴接过那锭银子,从此便一落千丈了。” (按:通州即今四川达县。唐时有通川、永穆、三冈三县隶通州。) 光波翼又问道:“老伯在城中经营什么买卖?如今又向哪里去?”
第110页 老者答道:“小老儿每日清早推车,给城里的酒楼、客栈送去青菜,天黑再帮他们运送泔水。这不,年初丫头她娘过世了,我年岁也大了,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娃子,在这城里也无亲无故的,万一哪天早上小老儿起不来床了,怕这丫头没个着落,故而才决定带她回老家去。” “爹……”那姑娘摇了摇老者的手臂,显然不愿听他如此说。 老者轻轻拍了拍那姑娘的手,说道:“爹早晚都有那天,是人还不都一样,有啥不能说的?” 光波翼拱手道:“还未请教老伯姓名。” 老者亦拱手还礼道:“小老儿名叫罗有家。”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老者手中道:“罗老伯,这些银子请您老带上吧。” 罗有家忙推辞道:“这可使不得!恩公救我父女性命,尚无法报答,怎敢再拿恩公的银子!” 光波翼微笑道:“老伯无须推辞,在下还想请教老伯住处所在,日后或许还要登门请问老伯一些事情。” 罗有家忙说道:“小老儿家住通州城西二十里外的塘口村,恩公有事尽管来问便是。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尊名?” 光波翼点头说道:“在下独孤翼,多谢老伯。趁着现在时候尚早,请两位尽快赶路吧,这里我自会料理妥当。日后若有人问起今日之事,您老只说一路上顺顺噹噹,并未见过任何人。” 罗有家忙点头称诺,和那姑娘又要拜谢光波翼,被光波翼一把拉住,父女二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去了。 待二人走远,铁幕志方走出来,光波翼心中尚未理清头绪,故而并未告诉铁幕志适才老者所述之事,只与他一同掩埋了河道中四具尸首,并为四人诵咒超度。 料理完毕,二人方纵起身形,少时便赶到阆州城中。进城之后,二人放缓脚步,径向城西而来。 登上南楼三层,西观阆水,北望阆苑,光波翼想起父亲在此楼所作的那幅画,不禁心中酸楚。正望着阆苑中的凤凰楼出神,忽听背后有人叫道:“铁幕兄!” 回头看时,却是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铁幕志忙迎上前去见礼,并为光波翼引见。原来此人乃是海音族忍者谷凡,日常便奉守在利州至阆州一带,搜集情讯,传放信令。此人离开幽兰谷已有十载,故而光波翼并不认识他。铁幕志却曾奉命外出办差,与他打过交道。上次七手族忍者工倪随李义南与孙遇南下,便是此人受工倪的七弟飞虹之託,传信给合州的谷子平,令其接应三人。 谷凡向光波翼施礼道:“原来这位便是侍御史大人,失敬。” 光波翼忙还礼道:“谷兄切莫如此称唿,折杀小弟。只不知谷兄如何得知小弟之事?” 谷凡看看左右无人,低声回道:“两位有所不知,光波兄受封之事,坚地长老于数日前已传令发布东、西、南三道各邑,令各道兄弟全力配合光波兄剿灭反贼,若有差遣,我等必当尽力而为。” 光波翼道了句“原来如此”。 谷凡又道:“不过歷来圣上皆不问忍者内务,怎的近来连封两位忍者官职?” 光波翼摇摇头道:“圣意难测,且不说这个,难得在此与谷兄相会,咱们寻处酒家小聚如何?” 谷凡称道:“正好,这南楼旁便有家‘迎贵楼’,酒菜皆属上品,不如便去这家,我做东,为两位接风。” 光波翼与铁幕志均点头称好。 三人在迎贵楼二楼一间雅室落座,光波翼见这酒楼桌椅摆设悉皆富丽堂皇,难怪唤作“迎贵楼”。 待酒菜上齐,大家举杯互敬了一巡,光波翼问谷凡道:“谷兄常在这一带走动,近来此地可有北道的动静?” 谷凡放下手中筷子,说道:“我正要告知光波兄,近来从绵州、利州等地均发现御鹤族忍者踪迹,该族一向退隐山林,不问国事,不知为何最近忽然频频现身,多次发现他们乘鹤东飞。更有件怪事,前些日子,西牛货道忍者风陆机竟与一位御鹤族忍者比试了忍术。” “哦?”光波翼与铁幕志均感奇怪。“风陆机应是风长老的族人。”光波翼说道。 “正是。”谷凡应道,“风陆机乃是途径松州时,无意中见到一人乘鹤飞过,便尾随他到了扶州翠海,待他落地后,遂上前与他攀交,又请他吃酒,二人不觉熟络了。风兄弟便探他底细,哪知他丝毫不肯透露。风兄弟便大笑,主动亮明身份,还说:‘我知你定是御鹤族的忍者,何必躲躲藏藏?’那人便也笑说道:‘风兄既已知晓,我鹤青云也不必瞒你。咱二人既然情趣相投,只管吃酒言欢,其他勿论。’风兄弟再要问他,他便有些着恼,对风兄弟说:‘我当你是朋友,才与你吃酒,你怎的只顾探我底细?也罢,我知你族中以风行术闻名,今日咱们便比试比试,看是你的风行术快,还是我的鹤儿快。你若赢了我,我便有问必答。’风兄弟便答应了他。他二人从翠海口子,一路奔到岷州,竟是不分胜负。那鹤青云便说:‘我御鹤族藏身翠海几十年,忍术一度失传,刚刚接上这法脉,想来尚未纯熟,否则怎会赢不得你?不过你也并未胜过我,咱们只算个平手,后会有期吧。’说罢便飞走了。”
第111页 (按:扶州翠海即今之九寨沟。九寨沟古时属南坪(古称羊峒,分为上、中、下羊峒。九寨沟属中羊峒),称为九寨沟或翠海。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属扶州所辖,隶松州都督府,属陇右道,后改属剑南道。先后于仪凤二年(677年)和大历五年(770年)两次没入吐蕃之手,宣宗大中二年(848年),节度使郑涯将其收復。) 光波翼沉吟道:“的确有些蹊跷。前日在京城东内苑,御鹤族忍者便现身相助贼人,如今纷纷东飞,莫非又有阴谋?” 谷凡又道:“更怪的是,那鹤青云怎说他族中忍术一度失传?又怎的接上了法脉?” 光波翼道:“当年御鹤族长鹤野天率众归隐山林,或许自断忍术传承亦未可知。只是他的后人又如何接上了法脉?除非……” “除非他们找到了百典族人。”铁幕志插道。 “不错。”光波翼点头称是。“三道长老已经知晓此事了吗?”他随即又问谷凡道。 “皆已知晓,风长老已命人追查此事。坚地长老尤为重视,特加派了数人往扶州一带追查百典族人下落。川长老那边我倒不知有何举动,相信自会派人追踪御鹤族忍者行迹。”谷凡答道。 “好。”光波翼手按桌面道,“我二人便在此多留些时日,看看能否查到些线索。” “这阆州当真是牵绊之地。”光波翼心道。此番西来,未到阆州便闻说父亲遇害往事,甫一进城,又听到百典族消息,心中不免百感交集。当下光波翼便与铁幕志和谷凡二人好一番痛饮,那二人哪及他海量,不久便住了杯,只他一人豪饮不绝。 饭后二人辞别谷凡,在城中寻了家客栈住下,此后月余间,便在阆州、绵州、利州一带细细查访。 这一日,二人又从谷凡处听说,盯守翠海口子的探子来报,每隔七日便有一名御鹤族忍者飞向松州方向,只是将到松州时,御鹤忍者必乘鹤高飞入云,无法追查其行踪,已连续五次皆是如此。 光波翼心下奇怪,遂决定与铁幕志亲往翠海一行。 到得翠海,二人计算明日便当有御鹤族忍者乘鹤飞出,但听说他们每次出行时辰皆不相同,二人只好夜间守在翠海口子外,随时留意。光波翼同铁幕志商量,夜间由铁幕志值守,次日光波翼追踪御鹤忍者去松州,铁幕志便留守此地,深入翠海查访御鹤族藏身所在。 一夜无事,次日天一亮,光波翼便起身守望,谁知等到正午亦不见动静。待过了午时,忽闻一声鹤唳,随即一只灰鹤从空中飞过,鹤背上正跨坐一人。 光波翼忙飞身追了上去,并不敢跟得太近,好在这一路都是密林岩岭,并无人迹,既易于藏身,又可尽情放开脚步。 一气儿向西南奔出二百里,方接近松州城。光波翼知那灰鹤又要高飞,四下观看,见这松州城三面并无峻岭阻隔,唯独西面至西南靠山。那御鹤族忍者若要高飞,必是怕人窥见他行踪,况且他总要落下地面,不会一直飞到云霄殿上去,如此看来,他必是要越过这松州城,飞到西南山中去。 念头甫过,那灰鹤已陡然斜刺攀高,很快便消失在云中。光波翼更全力放开脚步,并不进入城中,而是从东面绕过松州,直奔到松州城西南六七十里外的山上,在山顶择了一处视野好处藏身,见那山后竟是一座峡谷。 不多时,果然见那灰鹤飞了过来,却比光波翼晚了片刻,直冲向谷中。 光波翼待那灰鹤飞低,这才从后追了上去。未行多远,忽闻轰轰水响,如万马奔腾,亦如战鼓擂动。不久眼前便现出一条偌大的瀑布,足有十余丈宽,数十丈高,如巨大一条白练挂于山间。 (按:上述峡谷即为今之扎嘎峡谷,瀑布为今之扎嘎瀑布,位于松潘县城西南40公里牟尼乡后寺沟内。由原始林区、扎嘎峡谷和扎嘎瀑布组成一个今日之风景区,藏语称“嘎其峡”,意为白岩上的激流。扎嘎瀑布起点海拔3270米,落点海拔3176米,瀑高937米,瀑面宽35—40米,冬天时结冰,洁白形如哈达,是中国最高的钙华瀑布。) 那灰鹤略打了个盘旋,便落在瀑布下游的河边。光波翼忙隐身树后,远远窥看。 只见那御鹤族忍者从鹤背上下来,四下望了望,见无异样,便挥手让那灰鹤飞开,自己则转身沿河而行,光波翼亦悄然尾随其后。 大约走出百余丈,前面忽见一人,头戴斗笠,独自坐在河畔一块大石上,身边放着一个黑红的大酒葫芦。 御鹤族忍者快步上前,跪拜三次,然后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光波翼心下大奇,见石上那人并非僧侣,御鹤忍者行此礼拜,分明是以师礼待之。 过得片刻,只见石上那人拿起葫芦喝了一口,这才召唤御鹤忍者到身前,面授了几句话,御鹤忍者便坐在他对面,结起手印,静坐了半晌。那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御鹤忍者便换了手印,再坐一阵儿,如此三次。 此时日晡已过,只见那人一挥手,不知说了句什么,光波翼猜是“你去吧”,御鹤忍者遂站起身,又恭恭敬敬礼拜三次,转身沿来路而去。 光波翼不再理会御鹤忍者,只静观石上那人,见他并未急于起身,只凝视着流水,独自吃那大葫芦里的酒。
第112页 光波翼思忖御鹤忍者已走远,便现出身来,向河畔大石走去。 来到那人近前,光波翼深施一礼,未及开口,忽听那人说道:“小兄弟一路奔波辛苦,先吃口酒解解乏吧。”说罢将大葫芦抛给光波翼。 光波翼接住葫芦,暗自惊讶,“莫非他早已知晓我尾随御鹤族忍者而来?”遂问道:“先生怎知在下远来?” 那人呵呵笑道:“区区不才,也只这望风逃命的本事还过得去。” 光波翼再次施礼道:“晚辈光波翼,未敢唐突请教先生尊名。” 那人抬眼看了看光波翼,半晌说道:“你便是光波勇之子?” 光波翼回道:“正是在下。先生识得先父吗?” 那人摇摇头,说道:“我虽不认识令尊,然光波勇大名谁人不知?只可惜英雄早逝,他若在世,只怕当今这天下也早已不同了。” “先生是……”光波翼注目而问。 “在下百典湖。”那人缓缓说道。 光波翼心头一喜,忙合十道:“您果然是百典前辈。不知前辈适才所言何意?先父若在世,这天下又如何不同?” 百典湖冷笑一声道:“令尊忍术冠绝天下,又復胸怀大志,心系苍生,他若在世,怎会坐视黎民受苦,百姓罹难?” 光波翼蹙眉道:“前辈既然与先父并不相识,又如何知晓先父之心思、所为?” 百典湖一伸手,示意光波翼将酒葫芦还给自己,光波翼忙双手将葫芦奉上,百典湖接过葫芦,先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方说道:“自有忍者以来,其心思、行持皆是一般,曾无二致。若非为了天下苍生之计,还要忍者何用?我百典湖承守祖命,护持百部忍法传承,故而隐没闹市、林野之中,他人虽不识我,我却知晓四道忍者之事。令尊大人乃我辈翘楚,心、术皆得忍法正传,若得在世,其心、行必当如此,何须言也!” 光波翼又施礼道:“多谢前辈称许先父,只是晚辈不知前辈所言之拯救苍生,又当何为?” 百典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我暂且别过,有话日后再说。”说罢站起身,将葫芦系在腰间,走下大石。光波翼这才发现百典湖身材颇为矮小,那黑红的大酒葫芦挂在他腰间,竟有些夸张可笑。 光波翼躬身施礼道:“百典前辈,晚辈尚有要事相求,不知往何处再去拜见前辈?” 百典湖边走边道:“松州城北十五里外有个村子叫‘高屯堡’,堡子西面黄水沟边上有两间草房,眼下我便住在那里,后日无事,你可前来寻我。” 光波翼说道:“多谢前辈,那高屯堡可是昔年女校书薛涛被罚松州时所居之地?” 百典湖扭头看了一眼光波翼道:“你所知倒还不少。”说罢迳自拔步离去。 光波翼遂向其背影揖了一礼。 (按:薛涛,唐代女诗人,字洪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父薛郧,仕宦入蜀,死后,妻女流寓蜀中。薛涛姿容美艷,性敏慧,八岁能诗,洞晓音律,多才艺,声名倾动一时。德宗贞元(785—804年)中,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召令赋诗侑酒,遂入乐籍(即为歌伎)。后袁滋、高崇文等十人相继镇蜀,薛涛皆以歌伎或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薛涛曾因得罪韦皋,被罚赴边镇松州,传其途中作有十首着名的离别诗——《十离诗》,到松州后又作有《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不久便被释回,遂脱乐籍。韦皋曾拟奏朝廷授予她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然格于旧例,未能实现,但人们往往称之为“女校书”。后世称歌伎为“校书”便从薛涛始。薛涛和当时着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人皆有交往。脱离乐籍后,薛涛居浣花溪上,自造桃红色小笺,用以写诗。后人仿制,称为“薛涛笺”。薛涛与刘采春、鱼玄机、李冶,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其着有《锦江集》5卷,今佚。《全唐诗》录存其诗1卷。其事迹见《唐诗纪事》和《唐才子传》。) 第二十回 翠海如玉情作水,磐石胜铁雷震天 话说铁幕志见光波翼追着御鹤族忍者去了,便悄悄潜入翠海。那翠海之中有数条山沟交错,因其中湖泊众多,且水碧色美,故名翠海。 铁幕志沿沟而行,但见古木茂密,绿荫连绵,十步一泊,百步一湖,湖中多有杂色沉木水草,更兼映着岸上花树之色,令那湖水五色斑斓,绚丽夺目。 待过了大小湖滩不计其数,面前忽地横出一道瀑布,竟有百余丈宽,响声蔽耳,凉气袭人。巨瀑怒泻直下,水花飞溅,散而成雾,隐隐竟有一道彩虹悬于目前。 步入翠海许久,并未见到半点人息,却时有金猴、梅鹿跃现眼前,又时时传来悦耳鸟鸣之声,铁幕志恍如游于世外桃源、画中仙境,不觉思念起陆燕儿来,心想若能与燕儿姑娘共游此地,听她和着啾啾鸟鸣抚琴轻吟,看她映着蓝水碧林莞尔娇笑,便是神仙也要羡煞。若能更与她双宿于此……铁幕志只觉脸上发烫,心中慌跳,遂蓦地打断念头,暗骂自己不该胡思乱想。 铁幕志自从初见陆燕儿,便觉心中爱意萌生,此后一路上见陆燕儿与黑绳三相倾相慕,只得将自己这一番情意压藏心底,不敢稍稍放纵。如今置身于如此醉人的美景之中,那埋雪的情种竟又不知不觉生发出来。
第113页 铁幕志走到瀑布边,捧水洗了洗脸,又喝了几大口冰凉泉水,将那心中、脸上的热火一齐熄灭,这才继续前行。 这大瀑布处在一个岔口处,铁幕志左右望了望,决定先向右边沟中寻去。不久进入一片幽林,从林中穿出,行不多时,便又来到一处湖畔。只见那湖水一片湛蓝、一片墨绿、一片橙黄、一片嫩翠,宛如一块天成的五彩美玉,熠熠生辉。 铁幕志正为这五色湖光所陶醉,忽闻东边天空传来两声鹤唳,铁幕志忙隐身树后,少时便见两名御鹤族忍者乘着灰鹤从东面山峰中飞出,沿着铁幕志的来路,向北飞去。 “原来御鹤族忍者藏身在此山之中。”铁幕志心道。 待那两只灰鹤没了踪影,铁幕志便奔上山去。他一路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将近山顶却仍未见到御鹤族忍者分毫踪影。 铁幕志不敢上到山顶,怕被御鹤族忍者飞过时发现自己行踪,便在距山顶二三十丈处,绕山环行。待绕到山峰东南侧,却是陡峭的崖壁,根本无法行走。 铁幕志从崖边向下观望,见距自己数十丈高处崖壁上,居然有一三四尺宽、两尺多深的平台,台后隐隐似是一个洞口,平台上正有两只灰鹤立在那里。 “莫非这里便是御鹤族忍者栖身的洞穴?”铁幕志观察半晌,见周遭并无动静,便迅速攀到峰顶,四下望去,只见脚下这座山峰正夹在东西两条沟谷之间,两沟均有数十里长,适才所走西面那沟更为曲折些,尽头处一片浓翠,似乎是一处密林。自己从两沟交会处——那道极宽瀑布走到五色湖畔,约有十里之遥,却也不过是那长沟的十之二三罢了。跨过西面长沟,西北又有一座山峰,与脚下山峰遥相唿应。 观望片刻,这翠海的地形、路径,铁幕志已大致瞭然,便从峰顶沿南麓而下,想要再去探探那崖壁上山洞的情形。 待下到比那山洞略高处,铁幕志便攀上东南的峭壁,如壁虎一般贴着崖壁向山洞处游走。到得洞口附近,见那两只灰鹤正背对洞口站立,寂然不动,似乎在打盹。铁幕志侧耳听了听,听到洞内有两人的唿吸声。因为手脚均吸附在崖壁上,无法结印施展摩尼宝镜术,故而铁幕志只得悄悄从洞口上方探头张望。只见那山洞缩进崖壁五六尺深,有一人多高,两名御鹤族忍者在洞内对面盘膝而坐,双目微合,正在调息静修。 铁幕志正奇怪这山洞怎的如此狭小,只有两名御鹤族忍者在此,莫非此处并非御鹤族忍者的巢穴?忽见山洞尽头处的崖壁上有条极细的缝隙,再细看时,原来壁上竟有一扇石门,若非眼力上佳者,几乎看不出来,看来这门后又是一洞,这二人想必是在此守卫洞门。 铁幕志正待转身离去,一只灰鹤蓦地展了下翅膀,扭头忽然看见铁幕志,便唳鸣一声。另一只灰鹤,闻声也转过身来见到了铁幕志,随之一同鸣叫起来。两鹤边叫边扑动翅膀,显是在向主人报警。 铁幕志心说“不好”,腾地纵起身来,快速向山顶攀去。 未及走远,那两名御鹤族忍者已跨上灰鹤飞起,追了上来,向铁幕志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铁幕志哪里肯睬他二人,只加快脚步上崖。 那二人见铁幕志只顾奔逃,便一齐向他掷出暗器,却非寻常忍者所用的空无常和星镖,而是御鹤族独门所制钢针——鹤顶针。这鹤顶针一指多长,有普通钢针五六倍粗细,尖端呈三棱形,中段有倒钩,尾部带一小孔。可寻常发射,也可在尾部系上韧线,射中敌人后再将针抽回,针上倒钩可将敌人钩得皮开肉绽。然而如此尤为轻者,若遇拼命之敌,更可将钢针涂上鹤顶红之类毒药,令敌人中针毙命,鹤顶针由此得名。 铁幕志听见钢针袭来,并不顾忌,只左右腾闪,便轻易躲过。 那二人心下气恼,遂一时掷出数十枚鹤顶针,将铁幕志上下左右三尺之内悉皆罩住。 此时距山顶尚有三丈多远,铁幕志闻听钢针如雨而至,忙奋力一纵,竟直接跃上山顶,那些钢针纷纷射入崖壁。 那两名御鹤族忍者见状大惊。须知寻常忍者,若在平地能纵起三丈多高倒也罢了,然而铁幕志此时攀于陡峭崖壁之上,手脚难有借力之处,更须以脉气吸附崖壁,竟能在瞬息之间纵身跃起如许之高,可见必是一位厉害角色。 那二人乘鹤打了个盘旋,“呖”的一声吹起哨子,有如惨厉之鹤鸣,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嘹亮刺耳。 铁幕志寻思那洞中诸人闻声必然迅速出来围攻自己,他们在天上,自己在地面,只怕要在这崎岖的山沟中跑过飞鹤并非易事,不如趁早觅一处利于藏身、攻守之地,先稳住阵脚再做打算。念及于此,铁幕志想起适才在此山南麓见到一处“乱石阵”,巨岩突兀林立,最宜藏身,便拔足向南奔去。 甫到“乱石阵”,忽闻南天空传来几声鹤鸣,极目望去,一群黑点从西面山沟的尽头处飘来。铁幕志心下大疑,“怎么,难道御鹤族的巢穴是在那条山沟的尽头处吗?”再回头看看这边,那两名守门的御鹤族忍者并未追来,只驾鹤在山顶盘旋,似乎是不敢离开那崖洞太远。 “是了,那崖洞必是御鹤族一处重要所在,却非他们聚居之地,故而派人日夜守在那里,不敢稍有差错。那二人见奈何不得自己,只得向族人求救,那群黑点飘来之地才是他们巢穴所在。只是不知这崖洞到底有何要紧之处。”
第114页 正自思量,只见那群黑点已越飞越近,已能看出是一群飞鹤。铁幕志不敢怠慢,忙绕到“乱石阵”之后,避开两名守门的御鹤族忍者视线,择了处由三块巨石夹成的石窝,藏了进去。 不多时,那群飞鹤到来,与那两名守门人打过照面,问明情形,便纷纷向山南麓围了过来,共有九人九鹤,却仍留下那两人去守住洞口。 九人驾鹤分成三队,每队三人,在山南、西南和西侧分别巡视了几回,既未见到铁幕志的身影,便又合为一队,排成一线绕山右旋而飞,每两鹤相距十几丈远,自山顶盘旋而下,九鹤首尾相接,愈向下则相距愈远,待盘旋近于山脚时,两鹤之间早已互望不见。 九鹤重又回到山顶落下,为首一人道:“适才鹤明、鹤亮见那贼人向山南逃去,如今既寻他不见,想必是藏在山南隐蔽之处,并未走远,诸位兄弟须仔细搜索山南一侧,鹤翱、鹤翔二人只在天上巡察,防止贼人逃脱。”众人诺了一声,便纷纷留下所驾之鹤,横作一排徒步向南搜索下山。鹤翱、鹤翔则驾鹤重又飞起,仍在空中盘旋巡视。 搜索了一程,御鹤族众人来到“乱石阵”前,为首那人停下想了想,招唿诸人聚拢,低声道:“此处最易藏身,大家细细搜索,须防贼人偷袭。” 众人得令,遂两两一组,将石阵四面包围,各从一面入手,为首那人独位于北侧。 过不多时,忽听“咦”的一声,一名年轻忍者招手示意大家过去。七个人很快聚在三块巨石前。 为首那人问道:“鹤欢,你有何发现?” 鹤欢压低声音道:“三哥,这里原是个石窝,如今窝口却被巨石封死,其中必有古怪。” 为首那人又问道:“你如何知道这里原有个石窝?” 鹤欢一愣,有些支支吾吾,旁边一人说道:“是不是你和灵芝妹子躲在这里说过悄悄话啊?”引得大家一阵大笑,鹤欢满面通红。 为首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追问鹤欢,示意大家做好御敌准备,自己则上前半步,斜对着巨石说道:“在下鹤祥云,有些话想问问外来的朋友,足下现身一见如何?” 半晌并无动静,鹤祥云冷笑一声道:“既然足下不给面子,休怪鹤某无礼了。”说罢示意众人动手,顿时每人皆发出两枚鹤顶针,向巨石射去。 只听一片叮噹声响,十四枚钢针居然悉数被弹落在地,众人悉皆大惊。须知这鹤顶针乃以精钢制成,针尖锋利无比,鹤族忍者以脉气发射,即使是铁铠铜甲亦可轻易穿过。而今面前这顽石纵然坚硬,也应被钢针插入些许,总不至于尽数被弹落在地。 鹤祥云眉头一皱,他原以为这巨石乃是由伪装术、障眼术之类的忍术化成,或是忍者与山石合体而成,无论哪种,均无可能针刺不入。 鹤祥云将一人招至面前,耳语了几句,那人点点头,从身后背囊中取出一个半尺长、手臂粗的铁筒子,筒子两头皆封死,其中一头留有一个小孔,孔中伸出一段一尺长的绳子。 一人见状,忙上前对鹤祥云说道:“三哥,你果真要用雷蒺藜?这里距老头子太近,你不怕他听见吗?” 鹤祥云冷笑一声,说道:“听见又如何?他现在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等死之人罢了,怕他何来?”说罢看了一眼手持雷蒺藜那人。那人会意,便将雷蒺藜紧贴巨石,置于地上。诸人见状,纷纷退到三十步开外,躲在大树、岩石后面。鹤祥云也随众人一同退开。 只见那人放好雷蒺藜,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指多长的细竹管,管上有个小机关,那人一按机关,管口竟喷出火来。那人便将雷蒺藜一端的绳头点燃,原来那绳子是一段引线,遇火即燃,嘶嘶作响。 那人刚刚跑到一棵大树后躲好,便听“轰”的一声巨响,铁筒子炸开,宛如惊天霹雳,碎石、泥土如雨而下。七名御鹤族忍者忙跑上前查看,只见三块巨石均被雷蒺藜炸掉一大块,地面更是被炸出一个深坑,唯有石窝前那块巨石,仍是丝毫无损。 鹤祥云此时已非仅仅吃惊而已,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惧意,不知这巨石后面是个何样人物。以目前情形来看,若是此人果真被逼出来与自己动手,只怕自己加上手下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念及于此,鹤祥云忙吹了一声口哨,鹤翱、鹤翔在天上听见,即刻飞落下来。鹤祥云低声在二人耳边吩咐道:“鹤翱,你速回鹤池,将我二哥请来。鹤翔,你去小瑶池请我四妹速带人前来。”二人得令,鹤翱向西南、鹤翔向东南飞去。 此时铁幕志在巨石后面,以摩尼宝镜术看得清清楚楚,鹤祥云的话也已被他听到,心说:“原来御鹤族的老巢唤作鹤池,那鹤祥云四妹所住的‘小瑶池’却在东面那条沟中。不知鹤祥云那位二哥和四妹有何本领,我若与他们僵持于此,不知当如何收场。若是趁现在冲出去,必然要与这几人动手,若想脱身,只怕难免伤到这几人。况且未及我跑出这翠海,必定会被他们的援兵赶上,那时既已伤了和气,只怕吉凶更难料知。唉!如今势成骑虎,若是光波贤弟在此便好了,他定会有办法脱身。” 原来铁幕志一直藏身在石窝中,藉助周围之土石,施以“铜墙铁壁术”,化出一块巨石封住窝口,本想瞒过这群御鹤族忍者,再伺机走脱,不料御鹤族中竟有一位曾在这石窝里与姑娘幽会,对这石窝的印象自然深刻难忘,竟因此被他识破!
第115页 铁幕志仰头看看天色已晚,不久即当天黑,忽然灵机一动,心道:“待会儿我何不趁着天黑,来个金蝉脱壳?”向外看看,那七名御鹤族忍者悉皆守在石窝口所对的东南一带,石窝背靠突起的山岩,正好施术。铁幕志便暂时收起摩尼宝镜术,左手手印不变,仍维持窝口处巨石原状,右手又结一印,念动真言,身后那山岩竟裂开一个半人高的口子,铁幕志坐了进去,那口子遂又合上,如前无异。 不大工夫,一名中年忍者便随着鹤翱飞落在石窝口前,只见此人须长三寸,青布长衫,羽扇纶巾,一副儒士模样,样貌颇为潇洒。更见他从鹤背上下来,便似画中神仙一般。 鹤祥云与众人忙上前施礼,唿其为“二哥”。铁幕志在山岩中颇感奇怪,“此人怎的来得如此迅速?想必他是听到雷蒺藜的爆炸声后便已赶来,被鹤翱在半路遇上了。” 铁幕志念头甫落,忽见窝口处又降下六人,除鹤翔外悉是女子,为首一名女子,二十岁左右年纪,容貌颇美,一身桃红衣裙更显成熟妩媚,脸上不知是笑非笑,令人难以琢磨。 鹤祥云忙招唿道:“四妹,你也到了。” 那女子说道:“三哥,适才我在小瑶池听到雷蒺藜的响声,有何要紧情形,三哥竟动用了雷蒺藜,还要将我和二哥都找来?” 此时有援兵撑腰,鹤祥云又有了底气,不再刻意低声说话,伸手指着窝口巨石,将适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铁幕志这才看清,原来鹤祥云右手食指缺了一节,不知是否被他自己的雷蒺藜炸掉的。 那位二哥听完鹤祥云所说,围着石窝看了看,将鹤祥云和四妹招到跟前,耳语了几句,二人频频点头。 此时最后一线日光褪去,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鹤祥云站在窝口巨石前,大声说道:“外来的朋友,有话咱们尽可当面说清楚,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你若现在出来,咱们还可好话好说,否则在下可要给足下送上一剂勐药了。” 见无动静,鹤祥云一招手,上来几个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填埋窝口处被炸出的大坑。填完坑,又搬些大小石头,堆成三座一尺多高的石堆,在巨石前一字排开。 铁幕志在岩中看得真切,这几个人虽在窝口大张旗鼓地忙活,另外却有两男两女,悄悄在石窝两侧摆好了数枚雷蒺藜。铁幕志心道:“原来你们是想给我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在窝口处大弄玄虚,其实却想趁我不备,炸了两侧的大石,正好,我便将计就计。”遂撤了施于窝口巨石的铜墙铁壁术,只在自己藏身的山岩中施术,却留下三寸厚的岩壁不予施术,仍令其如寻常山岩一般。这也正是铁幕志身为想忍的高明之处,能随意掌控施术之深浅尺度。 鹤祥云见雷蒺藜已布置妥当,便高声叫道:“好,看我用三昧石火雷炸碎你这石门。”说罢与众人远远退开。 铁幕志见鹤祥云表演得像模像样,不觉好笑,却见那两男两女已悄悄点燃了火捻儿,随即迅速离去。 随着几声塌天陷地般的巨响,几块巨石被炸得粉碎,连窝口那块巨石也未能倖免。御鹤族众人跑上前来,也不免为这雷蒺藜的威力感到吃惊。 鹤祥云冷笑一声道:“原来这石门也只是表面坚实而已,早知如此,何必劳动我的兄妹?” 一旁的四妹早已率人将这堆碎石团团围住,众人点燃火把,并未寻到人迹,那二哥摇了摇手中的羽扇,道:“四妹,你用霹雳针试试。” 四妹应了一声,示意众人退后,与手下四名女忍者,一同向石堆、岩壁发出数十枚钢针。那钢针与鹤顶针形制相同,只是中前部倒钩处隆起拇指粗一个小囊,不知是何材料制成,钢针射出,遇物即炸,威力也是不小,尤其是能插入石堆内部,将那堆碎石又炸得四散粉碎,岩壁也被炸得斑斑驳驳。 四妹对身旁一名少女说道:“灵芝,你过去看看。”铁幕志心说:“原来她便是与鹤欢在此幽会的姑娘。”见她姿色虽不甚出众,却是胜在天然有股娇媚气。 鹤灵芝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却听鹤祥云与鹤欢同时叫道:“灵芝,当心!”言下皆甚为关心。二人叫声出口,顿时皆甚尴尬,幸好天黑,否则必定红脸照人。 鹤灵芝手持火把,在一堆废墟中察看半晌,并未见到半点异样,转身对四妹说:“彩云姐,这里没什么,想必那人会土遁,已经逃走了。”原来那四妹名叫“鹤彩云”。 听灵芝如此说,鹤彩云与鹤祥云这才上前察看,见四周皆被炸得破碎不堪,岩壁也是千疮百孔,果然并未对岩壁起疑。 鹤彩云转身望向二哥,问道:“二哥,怎么办?” 那二哥略一沉吟,道:“这几块大石刚刚被炸,窝口之石既是贼人以忍术化出,可见此人并未走远。这翠海是个口袋,进出只有一个口子,如今天色已黑,我们不便寻他,只需在翠海口子守株待兔。老三,你和四妹各带四人去守住翠海口子,留下两人在这里继续察看,另派两人去‘神仙洞’,协助鹤明、鹤亮守洞,以防贼人有援兵,给咱们来个调虎离山之计。大战在即,大家须加倍小心,保存实力,千万不要有所伤损。” 众人领命,那四个女忍者自是跟了鹤彩云同去,鹤欢也忙吹哨将自己的灰鹤招来,鹤祥云却道:“鹤欢,你既对这里颇为熟悉,便与鹤松一同留下继续探察敌情。”又令鹤翱、鹤翔去神仙洞助守洞口,自己则领着另外四人与鹤彩云等一同飞向翠海口子去了。那二哥也自驾鹤回鹤池去了。
第116页 铁幕志心中纳闷,不知那位二哥所说的“大战在即”是何意,又復不知那“神仙洞”中究竟有何秘密。正自嘀咕,见鹤欢一屁股坐在一棵树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鹤松过来拍了拍鹤欢肩膀,说道:“欢哥,三哥不是让咱们继续查探查探吗?你怎的只顾坐在这里?” 鹤欢恼道:“还查个屁呀!那蠢贼若是真在这里,鹤青云能放心让鹤祥云只留下咱俩吗?咱俩还不早早便让那蠢贼给算计了?” 鹤松又道:“那三哥他……”话未说完,鹤欢便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什么三哥六哥的,他鹤祥云算个什么东西,只知道跟在两个哥哥、一个妹妹身后做传话的八哥儿,我看叫他八哥还差不多!这哥儿四个里便数他没用,忍术不精,脑子也笨,整日介只知道跟在姑娘屁股后头,说些肉麻的话哄人。他若不是鹤紫云、鹤青云的亲弟弟,老子早耐他不得了。” 铁幕志在岩中听到二人对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我便在这里看着你们,你们却不知,反倒骂我是蠢贼。鹤欢这小子同鹤祥云争风吃醋怄气,连我也受了牵连挨骂。原来那兄妹四人是鹤紫云、鹤青云、鹤祥云与鹤彩云,想来便是这御鹤族的首领了。老二鹤青云,岂不就是与风陆机比试之人吗?谷凡兄说他们御鹤族忍术法脉一度中断,如今刚刚接上不久,今日所见,除了御鹤之外,他们倒的确不曾动用忍术,只是这雷蒺藜威力不小,从前从未听说忍者中有使用这般武器的。” 铁幕志还想再从二人口中听到些消息,却见那鹤欢发完牢骚,靠在树上发呆,不再说话,鹤松也不敢再惹他,另外寻了一处,安静坐下。 过了个把时辰,鹤欢起身走到远处一棵树下解手,鹤松见状也一同去了。铁幕志见机不可失,立时从岩壁中出来,又轻轻纵开三四丈远,这才悄悄向西南方奔下山去。 将到山脚,铁幕志心中盘算,若从原路回去,必然还要同守在口子那里的几人周旋一番,万一不小心被发现,则难免惹出事端。这翠海纵然四面环山,总也攀得过去,不如径直从东南方翻过山去,便可回阆州与光波贤弟会合了。 打定主意,铁幕志遂转向东南而行。 下山后不久便来到东面沟中,沿沟行走一段,见前面一湖,湖边栖着一群灰鹤,湖畔竟有房舍十几间,其中两间透出昏暗灯光。 铁幕志猜想此处便应是“小瑶池”了,只是夜色黑暗,看不出这小瑶池如何美妙,想来应是一座五彩缤纷之湖。 铁幕志不敢大意,远远绕过这群房舍,又行出二三里路,方穿过山沟,向东南攀上山去。 山陡林密,寸步难行,若非铁幕志这般高明忍者,只怕这翠海便当真成了个大口袋。 铁幕志全力展开奔腾术,只想尽快翻过大山。岂料在山上奔跃了两三个时辰,眼前仍是茫茫群山,况山顶竟多有积雪不化,甚为寒冷,饶是铁幕志平日修炼有功,脉气充沛,然前晚便盯守翠海口子一整夜,昨日又与御鹤族忍者周旋了一天,施展忍术多时,再经连夜在如此寒冷的峻岭之上奔跃,铁幕志渐觉疲惫,脚步也已缓慢下来,便坐下稍事休息,却愈加感到寒冷了。 铁幕志心想,若是已走出一多半的路程,自己倒也勉强撑得过去,只不知前路尚有多远。正待打足精神起身上路,忽然想起光波翼曾给过自己两颗五元丸,遂从怀中摸出服下,少顷便觉精神大涨,气力倍充,果然是神药。 服药后,铁幕志亦不再感觉寒冷,施展起奔腾术,但觉脉气绵绵不绝,脚下如莲叶承露般轻盈。 不久东方已见白光,铁幕志隐隐看见群山尽头,此时山势已大为低缓。铁幕志更加快脚步,天亮时已然下山,到了一处村落。 铁幕志缓步进村,先去寻了一口井,打些水解渴。恰逢一村夫起早打水,铁幕志遂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哥,在下连夜赶路,途经此地,不辨方向,不知这里是何地界?” 那村夫看了看铁幕志,说道:“这里是布罗村,不知大官人要往哪个方向去?” 铁幕志答道:“在下要去蜀中。” 那村夫“哦”了一声,道:“从这里往南七十里是绵州昌隆县,到那里便可寻到大路了。” 铁幕志说道:“李太白的家可不就是在那里吗?” 村夫茫然看着铁幕志,说道:“李太白是谁?咱不认识,你到昌隆再问别人吧。” 铁幕志无奈笑笑,向那村夫称谢后便转身离去。犹听到那村夫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去人家串门的,两手空空的也不带些礼物。” 铁幕志到昌隆吃了早饭,才又继续赶路。此去阆州不到三百里,皆是平坦之地,未到中午,铁幕志便已回到阆州城中。 光波翼已等得着急,正想亲往翠海中去寻铁幕志,又怕铁幕志与自己错过,便约了谷凡来客栈,一旦铁幕志回来,便请谷凡带信给铁幕志。二人正说话时,忽见铁幕志推门进来,光波翼大喜,忙起身相迎。 大家坐定,谷凡为铁幕志斟了一盏茶,铁幕志先将茶吃了,这才详详细细向二人述说翠海之遇。 待铁幕志讲完,谷凡听说铁幕志整夜在雪山峻岭跋涉,最后下山到了绵州境北的一个山村,便苦笑一声道:“嘿!铁幕兄,你从那翠海翻山出来,若是径直向东,早就到得一条山路上,何必如此辛苦奔波!铁幕兄所走之路,正是川北群山连绵之处,根本无路可行,若非铁幕兄一身好本领,只怕便要葬身山中了。”
第117页 铁幕志憨笑道:“我当时只想直奔东南,便可尽早回到阆州了,不想却是欲速则不达。幸好服了光波贤弟赠我的五元丸,否则只怕到夜里也难回来了。” 谷凡闻言讶道:“哦?光波兄怎会有五元丸?那可是药师族的神药,炼制极难,却有不可思议之功效。” 光波翼便告之自己与药师信相交,向他求索过几颗药丸。谷凡听了大为艷羡。 光波翼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些,谷兄若是想要,我送谷兄两颗便是。” 谷凡忙摆手道:“我平日只在这一带走动,根本用不上这药,两位常常在外奔波,正好带着它,以备不时之需,送我岂不浪费?” 光波翼笑道:“那好,若是谷兄需要时,尽管向我索要便是,不必客气。” 谷凡自是称谢。 光波翼又为铁幕志斟上茶,说道:“翠海中那座‘神仙洞’必然有古怪,咱们日后可再去查探。御鹤族忍者所说‘大战在即’,眼下却亟须查明其所指何意。谷兄,烦你传信给风长老,请他派人再去翠海查明此事。我上次在松州已查到些线索,午后便要启程再去松州一趟。铁幕兄连日劳累,便在阆州休养两日,若翠海中有甚消息,请铁幕兄到松州城中的‘悦溪客栈’来寻我。” 安排妥当,三人又到迎贵楼中,要了桌上好酒席为铁幕志洗尘。 用过饭,光波翼向二人告辞,独自出城向松州而去。 光波翼本与百典湖约好明日相见,是以并不急于赶路,将近黄昏方到松州城中,径直便来到悦溪客栈。他昨日与百典湖分手后便来到松州城,寻了这家客栈,定好了房间。 甫一进门,店小二忙笑迎了上来,说道:“客官,您回来了。您看什么时候用饭?” 光波翼道:“晚上我不想吃了,给我房里送壶茶来便好。” 店小二却道:“那怎么行,酒菜都预备得了,您不吃,我们如何向白先生交代?” “白先生?”光波翼问道,“这话怎么说?” 店小二回道:“今早有位客官来到敝店,自称姓白,给了掌柜的五缗钱,让我们做一桌上好酒席招待客官,如今这酒菜都已备齐,只等客官回客栈来,您既然回来了,哪能不吃呢?” (按:一缗为一千文,五缗钱即五千文钱。) 光波翼又问道:“那白先生是何等模样?” 小二答道:“他个子不高,腰里挂着偌大一个葫芦。” 光波翼笑道:“好,既然如此,你将酒菜摆上,我这就吃饭。” 小二闻言喜道:“好咧,您请到楼上雅座稍坐,我这就让厨房出菜。” 光波翼道了声谢,上楼寻了一处靠窗雅座坐下,心中暗忖:“百典先生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还要如此盛情款待我,还当小心为妙。” 不多时,菜餚上齐,满满摆了一大桌,店小二又抱来两坛好酒,道:“白先生特意嘱咐,给您多上几坛好酒,您若不够吃,只管叫我,再给您添上。”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光波翼取出验毒粉,稍稍弹撒了一些在酒菜中,见并无异样,这才放心吃用。 刚吃了两杯酒,上来两位军官模样的中年汉子,坐在光波翼邻桌,二人要了两盘小菜,一坛劣酒,边吃边聊。 那二人吃酒不用杯盏,却使大碗,一坛酒很快便吃净了,便叫小二又上了一坛,很快又再吃净,眼见酒量不小。光波翼也是好酒之人,在旁见他二人吃得豪爽,亦被勾起了酒兴,也自吃得畅快起来。 那二人见酒罈又空,欲待再要。其中稍长那人从怀中摸出很小一块碎银,掂了掂分量,将小二叫来,说道:“小二哥,你去称称,看我这银子还能买多少酒。” 小二闻言苦笑道:“军爷,依小的看也不必称了,您这点银子恐怕还不够这两坛酒钱呢。” 另一人听小二如此说,便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约有十几枚,一併交给小二,道:“我这里还有一些。” 小二挠挠头道:“恐怕这也不够,要不我跟掌柜的说说去,看能不能将就些,只收这么多了。” 那二人无奈,只得红着脸道了声谢,让小二下楼去了。转过头却见光波翼一人正独享满桌美馔,尤其桌上摆着两大坛好酒,不禁颇为羡慕。 光波翼见状,起身走到两人桌前,拱手说道:“两位有礼了,在下独自一人在这里吃闷酒,正觉无趣,我见两位左右无事,若不嫌弃,请过来一同坐下吃上几杯如何?” 二人也拱手还礼,一人说道:“这如何使得?我二人与公子爷素不相识,怎好去讨你的酒吃?” 光波翼笑道:“这位兄台说哪里话,在下独孤翼最喜结交朋友,咱们相逢即是有缘,大家一起吃酒方有些热闹气,两位何必见外?” 那二人听光波翼如此说,自是欢喜,忙起身称谢,随光波翼一同入座。 几人边吃酒,边说些闲话,原来那二人乃松州戍边的军官,年纪稍长者名李干,另一人名郑全,二人均为陪戎校尉,各掌一团之兵,驻于城北十五里外的高屯堡。两人交好,常在一处吃酒、聊天、发牢骚,因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军官,饷银又常被上头剋扣,故而时常捉襟见肘。今日二人在城内轮值,遂相约出来吃酒,也只能要些薄菜劣酒,充充醉罢了。
第118页 (按:唐时一团约三百人。) 桌上酒浓菜香,光波翼又向小二要了四坛好酒,那两人吃得甚为尽兴,吃聊到后来,皆与光波翼称兄道弟,竟似成了好友一般。 待夜深酒醉,二人慾起身告辞,光波翼取出十两银子,道:“两位兄台长戍边城,日子过得忒也清苦些,这点银子请两位拿上,改日再来吃酒。” 李干忙说道:“不可,不可,独孤兄弟请我二人吃了这顿好酒,正无以为报,哪能再要兄弟你的银子?”郑全也在旁应和。 光波翼便拉过李干的手,将银子硬塞给他,道:“李兄、郑兄何必如此客气?咱们既然已成朋友,兄弟我也拿得出这点银子,请两位兄台吃几顿酒有何不可?快快收下,莫要见外才是。” 李干见状,便只好收下银子,说道:“既然独孤兄弟如此说,我二人恭敬不如从命。不怕兄弟笑话,这松城军营的饷银已被剋扣了九个月,我二人如今也是穷得叮噹响,恕不能回请独孤兄弟。我见兄弟独自出门在外,又是这样一个清秀模样,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混帐无赖胆敢欺负兄弟,你只管来营中寻我二人,我二人自会替兄弟出头。” 光波翼笑道:“多谢两位兄台美意。” 那二人这才拱手与光波翼告辞,蹒跚着下楼去了。光波翼也自回房歇息,只待明日前去与百典湖相会。 第二十一回 草堂半日论天下,山河千里忆莲舟 次日天明,城门刚开,光波翼便出城向北而来。行不多时,即到了高屯堡。只见那村子依山傍水,秀色可人,东伴岷江汩汩南下,西偎黄溪潺潺而流,山间盛开百合、杜鹃、西仙等花,芳香宜人。 那西仙花娇艷动人,只是花期颇短,当年薛涛酷爱此花,将其带回蜀中,后被称作“虞美人”。 被薛涛一併带回的还有这里的高山杜鹃,诗人王建曾在《寄蜀中薛涛校书》中书道:“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诗中“琵琶花”即指此花。 步入村中,但见大多房舍都做了唐军营房,只村子的西北散布着十来户民宅。 光波翼折向西来,沿着黄水沟一路寻去,又走出四五里,方见到两间草屋坐落溪旁。此处已离开村子颇远,故而十分僻静。 光波翼来到草屋前,见房门虚掩,叩了叩门,并无人应答,遂推门进去。 这草屋外间是个厨房,有一个大灶,一口水缸,另有个木架,摆放些厨具、瓜菜。 光波翼叫了几声“前辈”,仍无人应答,便又进到里间屋子。此间稍大,陈设极简,只有一榻、一几、一椅而已,墙上却挂着许多字幅。 光波翼在屋中稍候了片刻,仍不见百典湖回来,便闲看四壁的字幅,越看越觉奇怪。那草屋本已简陋不堪,屋内陈设又不能再简,连笔墨都未见到,却挂着满墙的字幅,且那字幅的挂法也极不寻常。 光波翼择了右首墙上第一幅字看去,见字幅上书道:“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一枝为授殷勤意,把向风前旋旋开。”乃是薛涛所作的绝句《酬辛员外折花见遗》。落款是:“庚辰初夏,华娘书洪度诗以赠尤公子。”字迹清秀雅丽,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接下一幅,上书:“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仍是薛涛的绝句《池上双凫》。同为华娘书赠尤君的,落款处的“尤公子”却变成了“尤郎”。 此幅之后乃是一幅:“翩翩射策东堂秀,岂復相逢豁寸心。借问风光为谁丽?万条丝柳翠烟深。”虽仍是薛涛之诗,却非华娘所书,字迹颇为遒劲有力,似出男子之手,末后并无落款。细看之下,纸墨皆与前几幅大不相同,好像新近方才写就的。 其后尚有两幅字,皆为华娘所书薛涛诗,亦皆是描写男女恩爱之句。 再看对面墙上共有三幅字,第一幅乃是:“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扶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为薛涛的一首离别七律。 最后一幅:“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这两首诗乃是华娘分别书于庚辰初秋、残秋,亦是赠与那位尤君。 中间一幅乃是:“万条江柳早秋枝,裊地翻风色为衰。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乡悲。”亦是新近写就,出自同一男子之手。 最为奇怪是与门相对的墙上,竟挂着半条字幅,上书“水国蒹葭夜有霜”与“谁言千里自今夕”,却是薛涛《送友人》一诗中的一、三两句,下半幅字被撕去,落款只看见“庚辰十月”几字,不过一见便知也是出自华娘之手。此诗乃薛涛名作,流传颇广,光波翼也知晓全诗应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路长。”此诗述别,最为感伤,大有不可久思,思之则潸然泪下之悲。 (按:《送友人》一诗前两句,借《诗经·秦风·蒹葭》之意。《诗经》原诗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清王运在《湘漪楼说诗》中评价《蒹葭》一诗说:“写情入物而苍凉凄动。”又说其为“千古伤心之作”,诚如所言。)
第119页 光波翼正自思忖,百典湖怎地挂了一屋子薛涛的诗,且均出自华娘与一男子之手,莫非其中有何故事?再则此处亦曾是薛涛所居之地,莫非百典湖与她有甚渊源? 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鹤唳,光波翼正待出门去看,只见百典湖已走了进来,光波翼忙上前施礼问候。 百典湖见光波翼已在屋内,颇为吃惊,说道:“你这么早便到了?”便请光波翼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于榻上。 光波翼说道:“适才前辈未归,晚辈未蒙许可,便看了墙上的字幅,还望前辈恕罪。” 百典湖“嗯”了一声,道:“不妨,那是一位朋友留在我这里的,我无处收藏,便随手挂在墙上了。” 光波翼又道:“我见所书俱是薛校书之诗,且为一女一男所书,其中似有委婉故事。” 百典湖略一沉吟,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我那朋友姓尤,年轻时曾在蜀中遇见一位女子,他二人皆擅诗、歌,彼此一见倾心,在一起缠绵了数月之久。那女子最喜薛涛的诗,常常吟咏书写。因她自己亦身在乐籍,且才貌双全,故而有自比女校书之意。尤君与她情意日笃,本想为她赎身,娶作妻室,谁知后来朝中情形有变,尤君只得撇她而去。” 光波翼问道:“那女子可是华娘?” 百典湖点点头。 光波翼又问道:“朝中有何变故,尤君竟要撇下华娘而去?” 百典湖答道:“一言难尽,总之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私情而羁于裙下?” 光波翼又问:“尤君从此便没有再回去寻华娘吗?” 百典湖嘆口气道:“前几年也曾去寻过,可惜早已失去华娘音讯,终究没有寻到。尤君从此也不再念她,故而将当年华娘所赠之诗悉皆遗在我这里。” 光波翼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见那尤君之字似为新近写就,他既已对华娘绝情,何必又写出如此诗句呢?” 百典湖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说道:“那本是他当年写给华娘的,原诗皆在华娘那里,故而重又写来略加回味,便也弃之不要了。” 光波翼又扫了一眼墙上的诗,心道:“原来这些字幅便是昔年华娘与尤君故事之缩影。第一首诗想必是华娘初见尤君,彼此虽已属意,犹尚害羞,故而诗意含蓄,且落款处称其为尤公子。其后几首二人便已互示恩爱,再无羞涩之意,改称尤郎。对面墙上之诗,却是那华娘初秋时闻说尤郎要走,虽劝无果,故而以诗相留。中间一首似是尤君也有意徘徊,表达了不忍之意。末后一首则是残秋之际,华娘知道尤郎必走无疑时所书。正中墙上那半首诗却是最为绝望,似为最后别离时所书,不知为何只剩下半幅字了。然观其字迹,亦能看出华娘当时笔力憔悴,可见这位尤君伤华娘之深。不过若是尤君果真已对华娘绝情,又怎会重新将诗写出,但既然百典前辈如此说,我也不便再细问人家的儿女私事。” 此时百典湖将大葫芦递到光波翼面前道:“我这里无茶,你便将就些吃几口酒解渴吧。若不喜欢吃酒,屋外大缸中有水,你自去取了喝吧。” 光波翼忙施礼道:“多谢前辈,晚辈口渴时自会去喝水,不劳前辈挂心。昨晚蒙前辈赐宴,尚未及道谢,让前辈破费了。” 百典湖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不必客气。” 光波翼问道:“不知前辈如何得知晚辈住在那家悦溪客栈?” 百典湖淡淡一笑道:“这个简单,我若是你,必会寻一家距东门近,且门面大的客栈,最好在大道旁,一眼便能看见,如此若同伴有事来寻时,方可尽快寻到自己。那悦溪客栈便是东门附近最大的客栈,进城只几步路即到,最为合适不过,你不住那里还能住哪里?” 光波翼施礼笑道:“前辈料事如神,竟与晚辈所想一般无二。”旋又说道:“前日晚辈见前辈在西南山中,似乎是向御鹤族忍者传授忍术,不知是也不是?” 百典湖点头“嗯”了一声。 光波翼又问道:“那御鹤族忍者为何要向前辈学习忍术?” 百典湖看了看光波翼,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当真不知?御鹤族忍法传承中断十载,去年春天他们方遇到我,向我求法,如今已大体传授完毕,只有少数几人尚须点拨一二。” 光波翼闻言站起身,郑重向百典湖深施一礼道:“晚辈有一事相求,恳请前辈成全。” 百典湖微微笑道:“你想学追光术?” 光波翼道:“正是!” 百典湖问道:“为何要学此术?” 光波翼正色道:“此术乃晚辈家学,只可惜先父早逝,未及将追光术传我,故而恳请前辈传法。”说罢便要下拜,被百典湖一把扶住,道:“且慢,你先坐下,若要学习此术,先须回答我几个问题。” 光波翼只得从命,重又落座,看着百典湖说道:“前辈只管问便是。” 百典湖道:“追光术是你家学不假,然忍法传承中断者皆有其因缘,也未必断者皆须重续。你先说说,学会此术便当如何?” 光波翼回道:“晚辈自幼失去双亲,蒙义父坚地长老收养培教,晚辈虽然愚鲁,却也知晓为人当仁孝为先,信义为大。此术学成,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精忠报国而已。”
第120页 百典湖又问道:“何为精忠报国?” 光波翼略一思索,正待回答,却又改口说道:“请前辈赐教。” 百典湖哂笑一声道:“你适才是否想说,精忠报国不外乎忠君爱民,体百姓之苦,谋苍生之福,目下之际,便是为圣上分忧,早日助朝廷平乱,还天下太平?” 光波翼讶道:“前辈所说,与晚辈所想分毫不差。前辈如何得知?” 百典湖笑道:“我若不擅识人之方,如何能知是否该将忍术传与他人?”他看了看光波翼,续道:“这天下如今是大唐的天下,从前却是大隋的天下,亦曾是大汉的天下。这天下昨日姓杨,今日却姓了李,王姓虽变,天下却未变,九州还存其土,四海仍守其域。你说要忠君,不知是要忠昨日之君,今日之君,还是明日之君?” 光波翼答道:“我辈自祖上以来,屡蒙大唐天子之恩,安居海内,繁衍生息,自然要忠大唐之君。” 百典湖冷笑一声道:“大唐开国之前,我辈先祖又在何处?难道不是大隋的臣民吗?难道不应忠大隋之君吗?如此说来,我辈岂非最为不肖忤逆之人,背弃先祖之志,竟忠心耿耿地辅佐起灭其家、亡其国的李氏一族,又将置忠孝于何地?” 他见光波翼并未接话,便又说道:“何谓天下?百姓即是天下。天下所以有君王,乃承大任而生者,率百姓安居,使万民乐业。故而忠之者,实亦为百姓计也。因此上古先圣为王,如尧、舜等,并非传位于自家儿郎,乃选有德者任之。如此方能令百姓俯首,甘心为臣。” 百典湖仰头喝了两口酒,又道:“你适才说要还天下太平,须知这太平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天下苍生,无不愿离苦求乐。若百姓温饱安乐,则天下太平;若百姓不堪其苦,则必骚动以避苦,奔波以求乐,如此则天下必乱,太平失矣!你可曾见过屠子杀猪?猪在圈时,悠闲自得,不曾骚动。若被屠子拉出欲宰杀时,必四处逃窜,嚎叫撕咬,此时安能怪猪?” 光波翼心中暗自思量:“百典前辈所说虽有道理,然而所谓明君、昏君并非易于定论,人皆有长短,贤智者亦难免有愚顽行事,若遽然便以‘昏君’为名由,起而犯上,如此岂非成了贼寇祸国乱邦的藉口?” 念及于此,又闻百典湖说道:“一朝之是非,一人之功过,世人往往众说纷纭,难有定论。然而所谓挈一领而全衣顺,举一纲而万目张,是非功过亦须归于百姓之身,方可辨其善恶,别其真伪。若百姓安居,万民乐业,天下蒙化,苍生仰止,不待言而自知明君出世,圣人施教。反之,你且看当今之世,州州有流离,县县多失所,官爵往往鬻卖,土地常可侵夺,纵然家财万贯亦难安居,即使良田千亩未必乐业。朝廷每日只喊着荡寇平贼,岂不知贪官酷吏、苛捐杂税为患百姓,更胜贼寇百倍!” 光波翼闻言亦以为然,心说:“当今朝政确有诸多弊病,令百姓怨声颇多,以至于内乱频起,外扰不断。不过圣上意欲启用诸道忍者,待我尤其不薄,我等理当为其分忧,助朝廷肃清内外之患,再力谏圣上整顿朝纲,重现贞观、开元之世。如此方为臣子之道。” 光波翼正待开口,百典湖又道:“自古成大义者,难免捨弃小节,若诚以天下苍生为念,一人之忠逆、恩怨又何足道哉!当今天子重用阉宦,朝纲废坏,四方群雄割据,兵事不断,小皇帝却只顾着贪玩好奇,哪里将百姓放在心上半日?莫说天子疑心忍者,弃我辈多年不用,纵然对我等封爵封王,亦不过欲令我等为其卖命保国,我辈也不可为一己之私,做助纣为虐之事。” 光波翼心下奇怪,怎么每次未及开口,百典湖便似乎已经洞悉自己所想,所言正中自己心思?且其所说皆言之在理,无可反驳。看来这位百典前辈果然见识高明,不同常人。只是若依百典前辈所说,我等忍者而今便当如何,难道也要起来造反不成?那与黄巢等贼寇又有何别? 光波翼此时并不开口,却看百典湖有何话说,是否又知自己所想。 百典湖却看了一眼光波翼,道:“你若有话,只管说出便是。”光波翼这才将心中疑问说了。 百典湖听罢笑道:“看来你心中惧怕造反一说,怕自己变成乱臣贼子?你须知道,古来最大的反臣岂不是圣人之子姬发?武王犯上伐纣,创下了大周朝八百年基业。今朝之高祖、太宗皇帝,不也是大隋朝作乱的臣子吗?可见反与不反并无要紧,关键要看是否反得有理,反得有义。” (按:圣人指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发是文王之子,于公元前11世纪伐灭殷商,建立西周王朝。) 百典湖见光波翼正专注而听,并无反感之意,便又说道:“如今刀兵四起,大唐气数不久当尽,我辈正当择明主而佐之,建百世之功业,谋万民之福祉,何得拘于忠臣孝子的虚名,而错失上天垂授之大任?”说罢盯着光波翼双眼。 光波翼心道:“听百典湖如此说,莫非他已与目焱、黄巢等人合谋造反了?” 只听百典湖又说道:“数月前我曾见过黄巢将军一面,此人心怀万民,胸藏天地,不愧为当世英雄,堪做未来之明君。” 光波翼心中一惊,未曾想到百典湖居然如此直承与黄巢相交。又听百典湖说道:“端午节东内苑马球大会上,黄将军与目焱长老本想设计擒住小皇帝,以此要挟唐廷,如此便可免去多少屠戮。不想被你和风子婴手下的黑绳三阻挠。你与黑绳三也因救驾有功,深蒙小皇帝垂青。”
第121页 光波翼又是一惊,这些事原来百典湖都已知晓。 百典湖续道:“那御鹤族忍者便是遵我之命,前去助阵,亦是令其小试身手。他们既然做了我的弟子,自然也已晓明大义。你乃英雄之后,只因年纪尚轻,自幼未遇名师指点,故而随波逐流,为忠义之名所蒙蔽,受人利用,亦属自然。我见你天资过人,性情豪爽,颇有光波一族遗风,望能自今醒悟,不可固守迂腐,贻误终身。” 光波翼心中明白,百典湖最后是以御鹤族忍者为例暗示自己,若要从他学习追光术,除非自己听他劝教,助黄巢、目焱反唐不可。只是虽闻百典湖侃侃而论,言之成理,难以反驳,却仍觉得一时难以接受。自从见到百典湖,便觉此人见识非凡,竟能每每洞悉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不待问而出言皆中。百典湖为人似乎不拘小节,心思却是缜密不疏,总是一位高人不错。 光波翼当下起身施礼道:“前辈,晚辈领教如许高论,着实前所未闻,只是晚辈愚鲁,一时尚未理清头绪。恳请前辈容许晚辈回去静思几日,细细体会前辈今日之教。不知前辈可否答应?” 百典湖又拿起葫芦喝了口酒,道:“也好,你且回去慢慢思维几日,待心中明白时再来寻我。” 光波翼告辞退出,一路思忖百典湖所言,待走到村中时,忽闻身后有人叫道:“独孤兄弟!”转身看时,原来是郑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官兵,正在仰头向天张望。 光波翼忙笑着与他招唿,郑全快步来到光波翼跟前,问道:“独孤兄弟怎么跑到高屯子来了?” (按:高屯堡又名高屯子。) 光波翼答道:“小弟久闻此地乃女校书薛涛旧居之所,故而前来游玩一回。郑兄不是在城中轮值吗?怎会在此?” 郑全道:“今日一大早便轮迴来了。只是适才我在村北见到一桩怪事,正跑出来要去告诉李大哥,不想却碰上独孤兄弟了。” 光波翼问道:“有何怪事?” 郑全道:“我就住在村北,一大早回来后,我从房里出来疴屎,忽然看见天上有两位神仙,都骑着仙鹤,从东北方向飞来,向西面山里去了。我回去告诉大伙,他们都不信,说我昨晚酒吃多了。嘿,我同他们争论不过,气得跑出来,结果你猜怎样?我又看见一位神仙骑着仙鹤从山里飞出来,向东北方去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光波翼笑道:“哦?有这等事?” 郑全说道:“你不信?”随手一指身后那群官兵道:“这帮傢伙如今也都跑出来看,不过眼下早已看不见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信,大概此地有些仙气,神仙乘鹤来此巡察一番,看能否用作修仙之所。” 郑全也点头说道:“嗯,有道理。独孤兄弟既然到了这里,何不到我那里坐坐?” 光波翼回绝道:“小弟还有些事要赶回城去,日后得闲再来看望两位兄台可好?” 郑全闻言说道:“也好,既然兄弟你有事,我也不强留了,下次一定来我营中,跟那些弟兄们认识认识。” 光波翼应承一番,与郑全拱手别过。边走边想:“今早我在百典前辈屋中也听到鹤鸣,想必是御鹤族忍者送百典前辈回来,然后又独自飞走了,恰巧被郑全看到。不过郑全说他们是从东北方而来,莫非百典前辈去了翠海?这么早去翠海应该不会是去传授忍术,那又去何干呢?” 回到客栈,光波翼颇有些闷闷不乐。自从离开幽兰谷,至今已有四个月,好容易见到了百典族传人,却要劝说自己造反。虽然百典湖所说句句在理,却还是难以接受。毕竟自幼便知为人须当忠孝信义,怎能去做那叛乱造反的勾当?总觉其中有何不妥,一时却也理不清到底哪里不妥。 光波翼原想去山中水畔静坐两日,细细思维体味一番,又怕铁幕志有事来寻自己不见,只得闭门坐在客栈房中,整日不出,傍晚便要上几大坛好酒痛饮,一连两日皆是如此。 第三日傍晚,太阳甫落,光波翼又坐在客栈二楼窗前吃酒,只见小二喜洋洋地送上一盘月饼。原来今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按:据载,早在殷周时期,江浙一带就有一种为纪念太师闻仲而制的边薄心厚的“太师饼”,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又引进芝麻、胡桃等,增添了饼的馅料,这时便出现了以胡桃仁为馅的圆形饼,名曰“胡饼”。唐高祖年间,大将军李靖征讨匈奴得胜,八月十五凯旋。当时有经商的吐鲁番人向唐朝皇帝献饼祝捷。高祖李渊接过华丽的饼盒,拿出圆饼,笑指空中明月说:“应将胡饼邀蟾蜍。”说完将饼分给群臣享用。唐代民间已有专门做饼的饼师,京城长安也开始出现糕饼铺。据说,某年中秋之夜,唐玄宗与杨贵妃赏月吃胡饼,唐玄宗嫌“胡饼”名字不雅,杨贵妃仰望明月,脱口说出“月饼”,从此“月饼”之名便在民间逐渐流传开来。) 光波翼道谢后,打赏了小二,仰头将碗里的酒吃干,不觉思念起西湖莲舟来,分别这许多时日,不知蓂荚姊妹境况如何。 酒尽三坛,明月高升,光波翼耳畔似乎又响起蓂荚轻轻吟唱之声:“夜如轻墨兮,新月如钩,钩起一湖莲香幽幽。波如碧绦兮,红舫如织,织就半泊莲影迟迟。欲借神女七彩囊,收取莲影并莲香。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莲付清流。休,休,休。”
第122页 光波翼心中嘆道:“当日新月如钩,几人尚得欢聚畅饮,今宵十五月圆,离人却在千里之外。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莲付清流!”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却闻到一阵幽幽荷香,原来今早恰好换了蓂荚送他的衣裳。白日里光波翼一心想着“造反”,竟未闻到袖中香气,适才忆起蓂荚吟唱之歌,荷香也随之而来了。 光波翼暗自苦笑一声,“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莫非我仍未抛下杭州而去吗?” 光波翼从来未曾醉过,这一夜却有些醺醺然,正所谓: 此事说休未曾休,多少牵缠在心头!美酒千杯君未醉,月下一盏古来愁。 次日一早,光波翼正睡在榻上,忽闻走廊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忙坐起身来,敲门声便已响起。开门来看,见铁幕志立于门外,面有急色。 光波翼忙请铁幕志进来说话,铁幕志甫一进门便说道:“昨夜杭州城破,黄巢已经进城了!” 光波翼闻言大惊,忙问详情。原来黄巢原本率军攻打宣州,由于宣歙观察使王凝固守,未能攻克,遂转攻润州。恰逢端阳节马球大会一事,高骈被免去西川节度使一职,改任镇海节度使,前往润州。高骈手握重兵,素有战名,黄巢不愿与之交战,竟主动自润州撤出,转攻杭州。昨夜趁城内官民欢庆中秋之际,黄巢夜袭杭州,很快破城。 光波翼蹙眉道:“纵然杭州守城将士疏于防卫,也不该轻易便被攻破啊?” 铁幕志说道:“正是。你道那黄巢如何破的城?” 光波翼一怔,说道:“莫非是御鹤族忍者?” 铁幕志点头道:“正是那御鹤族忍者以雷蒺藜、霹雳针等在天上助阵,杭州城墙上的将士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被黄巢的五百敢死先锋抢上城头,开了城门,将大军径直放了进去。” (按:唐史载:干符五年(878年)五、六月,黄巢自宣城(今安徽)挥师东进,攻润州(今江苏镇江),唐急调高骈为镇海节度使。黄巢避免与高骈交战,主动自润州境内撤出,再往南攻打杭州。八月,攻入杭州城内,烧毁官府文书档案,没收了包括白居易俸钱在内的全部财货。九月,攻占越州(今浙江绍兴)。唐浙东观察使崔璆逃走。黄巢又挥师入闽,开山路七百里,攻剽福建诸州。) “原来如此!”光波翼一掌拍在桌上,说道,“兄长,我须火速赶去杭州,你随后跟来接应。三日后咱们在杭州城外武林山南天竺寺会合。若五日后仍不见,便回阆州相会。” 铁幕志点头答应,并嘱咐光波翼多加小心,二人遂同时出门。光波翼的奔腾术高出铁幕志许多,出城后全力飞奔向东,不多时便将铁幕志甩得不见踪影。 铁幕志在后一路追赶,心中暗说:“我还道光波兄弟一向不谙儿女之事,今日看来他对蓂荚姑娘也是一往情深。若是燕儿姑娘在杭州城中,我也必定急于赶去相救。”随即又想:“若换作燕儿姑娘,或许黑绳三便会前往,何须我来插手?”念及于此,不免黯然失神。 松、杭二州相去三四千里,光波翼为避开人踪,无法在道路上行走,只得奔行于山间野外,途中或山或水,坎坷难行,饶是光波翼用尽全力奔腾,加之服用了两次五元丸,到达西湖畔纪宅已是次日黄昏。 曾叔见光波翼到来,一时悲喜交加,忙告诉他小姐主僕四人均在杭州城内,已断绝音讯多日,生死不知。又指明了城中纪府所在,请他千万设法救小姐出城。 光波翼自是满口应承,立即辞别曾叔,来到杭州城外,见那城墙之上果然均已换成黄巢的旗帜。 光波翼稍稍歇息,不多时待天色黑透,光波翼纵过城墙,避开巡夜的兵士,径直寻到纪府来。 光波翼见纪府大门上居然贴着官府的封条,只是封条已被撕开,不知府中发生了何事。光波翼未敢遽然敲门,便悄悄跃进府中,只见府内一片漆黑,寂然无声。 光波翼先来到正院的主人房前,见房门半开,听听里面并无半点声息,轻轻推门进去,借着月光,见屋内空空如也,连桌椅都已不见,哪有半个人影?再到东西两厢各房察探,连同几间下人住的屋子也均已空空荡荡,那后院亦是如此。 光波翼正待离去,忽然想起唯有马厩不曾看过。那马厩位于府门内的西侧,乃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院中除马厩之外,尚有一间大屋,存放些车辕杂物。 进了院门,光波翼见厩中并无马匹,院中只堆放着大量的木柴。光波翼侧耳在大屋窗下听了听,居然听到有唿吸声。那唿吸声并不大,莫说隔着窗子,便是在屋内,常人也无法听见,光波翼却因修习忍术,耳音过人,可清清楚楚听出屋内藏有两人。光波翼忙凝神调息,再仔细听了听,确认那唿吸声只是寻常的两人发出,其中并无忍者或武功高手。 光波翼这才推门进去,却见屋内并无人影,除了一些杂物外,一面墙边却堆着大垛的秣草。 光波翼心中已然有数,对着草垛轻声说道:“独孤翼在此,请两位快些出来相见。”连说了几声,才见草垛中钻出一人,乃是纪府的小童纪祥。 纪祥小心翼翼地走近光波翼,待看清光波翼的面孔,这才轻声叫道:“真是独孤公子!小萝你快出来吧,是独孤公子来了!”只见草垛中又爬出一人,正是丫鬟小萝。
第123页 光波翼忙问他们蓂荚和南山的下落,小萝却先失声哭了起来。光波翼见状更为着急,纪祥忙劝住小萝道:“你先莫哭,咱们还是快将小姐的事情告诉独孤公子要紧,或许独孤公子能有办法救小姐回来也未可知。”小萝这才勉强止住啼哭。 二人便将蓂荚和南山被掳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与光波翼。 原来杭州城破之后,叛军在城内大肆劫掠烧杀,蓂荚急中生智,将府内一切细软财物悉皆埋在院中,无法掩埋的床柜等家具,悉皆砍成木柴,堆放到马厩院内。再将马车载满噼成木柴的家具,套上几匹马悄悄放出府外,府中上下装作一派破败景象。又命纪祥紧锁大门,在门外贴上硃笔摹画的封条,将纪府伪装成被官府查封的房舍,只盼能躲过叛军的眼目,稍后再想办法逃走。 这一招果然奏效,昨日叛军经过此处破门进来时,府中的四人偷偷藏身在马厩中和屋内草垛中,叛军兵将只大略在府内扫了一眼,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大家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谁想今日午后又有一队叛军,约有四五十人,似是有备而来,进门后便细细搜索各个角落,为首军官还不停地嚷嚷:“那两个小妞就在院中,给我仔细搜。” 不久搜到马厩院中,蓂荚想是躲不过去,怕连累了两名下人,便主动走出来道:“不必搜了,我就在这里。” 为首军官见了蓂荚,嘿嘿笑道:“果然是绝色美人儿!把另一个小妞也给我找出来!” 南山见姐姐出去,早已沉不住气,便也自己跳了出来,骂道:“狗贼,本姑娘在此,你待怎样?” 那军官奸笑道:“这个也不错,这漂亮姑娘都他娘的跑到一个窝里去了。再搜搜,看这院中还有没有美人儿。” 蓂荚此时忽然笑道:“天下竟有这样贪心不足的傻子!” 那军官闻言恼道:“你骂谁?” 蓂荚冷笑道:“你既然特地带了人来搜我府上,可见便已知晓这府中只有我姊妹二人,还说去寻什么别人?” 那军官说道:“姓吴的小子只说这府中有两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可没说还有没有其他人。万一再找出个模样也过得去的丫头也好,反正你这两个小妞都做了林将军的小妾,老子可没得着什么好处。” 蓂荚问道:“哪个林将军?” 那军官答道:“当然是咱们黄王的亲外甥,左先锋林语大将军。他可是黄王手下的功臣,大红人儿,跟了他有你们享福的时候。” 蓂荚又问:“你是说林将军想要纳我姊妹二人为妾?” 那军官说道:“不然怎样?你还想做林将军的正妻不成?” 蓂荚笑问道:“依将军看,林将军会喜欢我吗?” 那军官又细细端详了一番蓂荚,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这小妞,模样生得如此俊俏,若再解得风情,林将军纵然有九条命,只怕也得被你迷死!” 蓂荚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实话告诉将军,我有两个下人,今早已偷偷熘走了,出没出城不知道,待会儿我细细告诉将军他们的样貌、名字,他们若被黄王的人捉住了,还请将军帮忙将他们放还给我,我使唤惯了,以后在林将军家中,也总需要些个人服侍吧。若早知能得到林将军垂爱,我们姐妹又何必躲躲藏藏?另外在这院门旁,我还埋了一罐首饰、银两,如今既然跟了林将军去,放在这里也无用,你让人挖出来,银两便留给将军和你的弟兄们,做个见面礼,首饰我要带着当嫁妆。” 那军官哪曾想到蓂荚如此处变不惊,竟然大大方方地答应要做林语的小妾,还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噹噹,俨然已是一副女主人模样,当下讪讪笑道:“呵呵,好说,不想姑娘如此开明,佩服,佩服。在下这便让人为两位姑娘准备马车。”说话已大为客气,想必原本是打算要将蓂荚和南山绑在马背上抢回去的,如今却让人准备马车给二人乘坐。 那军官又命人在院门旁挖掘,果然挖出一个罐子,里面有些珠宝首饰和二百两银子。那军官见蓂荚所言不虚,更加觉得眼前这小姑娘不同寻常,只怕将来是个能左右林将军的厉害人物,便笑嘻嘻地将那罐子捧到蓂荚面前,并不取那罐中银两。蓂荚却坚持将银子送与那军官,那军官只得称谢收下,将蓂荚与南山二人带走了。 听完纪祥与小萝的陈述,光波翼对二人说道:“你们且在此等候,待我先去寻到她姊妹二人,再回来带两位一同出城。”说罢转身奔出府去。 第二十二回 诛贼大闹先锋府,救女夜闯钱塘门 光波翼出了纪府,先后劫持了数名巡城的官兵,方才问出林语的住处,忙飞身赶去。 原来林语住在南城一位巨贾的府中,那府宅颇大,正院有三进房屋,又有三个套院相连。 光波翼悄悄跃进西院,抓了一名卫兵,问他抢来的姑娘关在何处,那卫兵告诉光波翼是在东院的一间西厢房内。光波翼出手将他点倒后藏好,便又摸到东院来。 光波翼见一房前有名守卫正坐在窗下偷笑,那房间正是西院被点倒那卫兵所指之处。光波翼心中气恼,顺手拈下身旁一片花叶,飞射过去,正中那人心口,那人登时昏死过去。
第124页 光波翼快步来到门前,却见房门虚掩,听见里面传出几名女子的惊叫哭喊声,还夹杂着一男子的淫笑声。光波翼从门缝看去,只见房中有五名年轻貌美的姑娘,东躲西藏地到处乱跑,一名军官模样的肥壮汉子正追着几名姑娘上下其手,将那几个姑娘抓捏得不时惊叫哭泣,其中却并无蓂荚与南山二人。 光波翼义愤填膺,闪身进房,那军汉尚未看见有人进来,便被光波翼欺到身前,一把拿住咽喉,顿时吓得他大惊失色。 光波翼逼问他蓂荚、南山现在何处,那军汉初时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只说姑娘都在这里了,自己只是偷偷熘进来调戏这些姑娘,并不敢如何,这些姑娘都是等着林将军挑选取乐的。后来才明白光波翼所问之事,比比画画地告诉光波翼,有两个绝色美人关在后院的西厢房内。 待那军汉说完,光波翼一掌将他拍得晕死过去。那几个姑娘见状,纷纷上前跪在光波翼面前,恳请他救自己出去。未及光波翼答话,却见另有一位姑娘已俯身抽出那军汉腰间的短刀,正向自己心口刺去,被光波翼抢上前一把拉住,说道:“姑娘何必自寻短见?我自会设法救你们出去。” 不料那姑娘哭道:“我家人尽被贼寇所杀,我又被他们如此羞辱,如何还能苟活于世?”说罢泣不成声。 光波翼正急于去寻蓂荚和南山,此时却也不得不略为安慰这姑娘,让她从长计议,千万莫想不开,另外几个姑娘也在旁相劝。 那姑娘忽然止住哭泣,问道:“公子此番来高府可是要救亲人?” 光波翼答道:“正是。” 那姑娘又道:“公子的亲人既然也被林语那狗贼绑来,那林语自然也是公子的仇人了。我见公子武功高强,斗胆求公子一事,若公子肯答应,妾身愿做牛马报答公子。” 光波翼说道:“姑娘请讲。” 那姑娘说道:“我便是这高家的女儿,前夜贼寇入城,便强占了我家的宅院,将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悉皆杀害,只留下几个丫鬟伺候他们,又将我囚在这里供那狗贼取乐。我只恨自己生为女儿之身,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将那狗贼千刀万剐!公子既然来到这里,何不杀了林语那狗贼,为妾身报仇,也为公子的亲人报仇!” 光波翼听罢,怒火中烧,当即说道:“不想那贼子如此残暴!好,我便答应你,为你家人报仇!也为被他残害的百姓讨回公道!” 那姑娘见光波翼答应帮她復仇,忙跪倒在地,叩头不断,光波翼忙将她扶起,嘱咐几位姑娘好生等在这里。又将屋外那人拖进房内,与那军官一併塞到床下,这才出门赶去后院。 后院与正院最北一排房屋相接,光波翼从东院直接跃上屋嵴,从屋顶奔去后院,却见正院北房内灯火通明,人影攒动,行令嬉笑声不断,显然是一群人在宴聚吃酒。 光波翼来到后院,见院中竟有四名守卫来回巡视,想必林语便在此院歇息。 光波翼挥手射出几片树叶,那四人纷纷瘫倒在地。光波翼纵身跃下,见西厢几间房内皆亮着灯烛,便一间间窥去。只见前两个房间中各有一名女子,一人正在灯下做女红,另一人独坐发呆。待走到第三个房间门前,闻听里面传出女子啜泣声,门外还上着一把大锁,从门缝向内张望,光波翼又惊又喜,屋内可不正是南山! 光波翼忙伸手拗断铜锁,推门进屋,见南山正瘫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已然哭得没了力气。 光波翼快步上前叫道:“南山!”俯身蹲在南山身旁。 南山定睛看了看,认出是光波翼,扑进光波翼怀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公子,你快去救我姐……姐,她被姓林的拉去……入洞房了。” 光波翼闻言,顿觉胸口如遭锤击,忙扶起南山双肩问道:“何时去的?” 南山啜泣道:“去了……一会儿了,他喝醉了……来把姐姐拉……走了。” 光波翼忙道:“南山莫哭,我这就去救你姐姐!”话音未落,人已飞奔出房,径直向后院正房而去。 来到门口,光波翼正待推门而入,忽听屋内一人醉醺醺地叫道:“小娘子,你快……出来吧,老子寻不到你……认输了。你……再不出来,老子可要生气了,仔细……剥了你的……皮。” 光波翼侧耳细听,听见屋内只有一人气息,伸手推门,却发现里面已插上了门闩。光波翼当下掌力微送,将门闩震断,闪身进屋,只见一个壮汉正赤裸着上身,踉踉跄跄地东转西看,看样子正在搜寻他的“小娘子”。 光波翼上前喝道:“你可是林语?” 壮汉一愣,骂道:“你他娘的……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老子房里来了?老子正要做……好事,你他娘的有屁……明天再放。” 光波翼厉声问道:“林语!被你抢来的姑娘现在何处?” 林语怒道:“嘿!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说罢飞起一脚踢向光波翼,光波翼斜向右前方滑出一步,近到林语身前,挥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林语转了两圈才摔倒在地。
第125页 林语吃痛,顿时酒醒了大半,满脸鲜血地爬起来,竟吐出好几颗牙齿,可见光波翼这巴掌力道不小。 林语大怒,当下气运双拳,怒吼着迎面向光波翼攻了上来,未及近身,光波翼早已飞起一脚,将林语踢出两丈多远,“咚”的一声撞到墙上,林语手捂心口跪倒在地,半晌才挣扎着爬起。 林语又惊又怒,他原本自恃武功高强,向来罕有敌手,并未将眼前这个少年放在眼里,只道是三拳两脚便可打发对手了事,故而不屑喊人来帮手,谁知上来却吃了大亏,此时方知来者厉害,便不敢再轻易出手。林语吐出一大口鲜血,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 光波翼并不理他问话,又问道:“那姑娘现在何处?” 林语讪笑一声说道:“原来英雄是为那小娘子而来,这个好说,你若喜欢她,我让与你便是,连同这座宅院也可一併送与英雄,如何?”边说边向门旁挪步。 光波翼冷笑道:“你欺男霸女无数,残杀无辜众多,我今日来向你讨帐!” 林语趁光波翼说话之机,快步窜向门口,边跑边张口大喊:“来……” 刚喊出半个字音,光波翼早已抢步上前,抬腿又是一脚,正中林语左肋,林语“砰”的一声飞了出去,肋骨断裂,趴在地上大口吐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林语眼见光波翼不肯放过自己,把心一横,偷偷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用尽全力,蓦地向光波翼掷了过来。光波翼“哼”了一声,右脚轻弹,便将那匕首反踢了回去,正中林语咽喉,竟将他钉在墙上,那林语登时一命呜唿。 杀了林语,光波翼快步在正房的三间屋内看了一回,又唿唤了蓂荚几声,见蓂荚果然不在屋内,便急忙奔出房门,却一眼看见蓂荚拉着南山的手,正从西厢房内走出来。 光波翼大喜,快步奔上前去,一把抓住蓂荚的肩头,望着她竟一时语塞。 蓂荚此时看见光波翼也是百感交集,与他相对凝视,见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脸上忧急之色尚未退尽,眼圈微青,面容也憔悴了许多,满是僕僕风尘,想是闻说杭州城破,急于赶来营救自己,不知几日几夜未睡了。蓂荚半晌才开口叫了声:“公子……” 南山脸上泪迹尚存,此时嘟着嘴说道:“你们两个还想在这里吟诗唱歌不成?说不定那狗贼一会儿就追过来了。” 光波翼这才缓过神来,忙拉着二人转回屋内,告诉二人林语已被自己除掉,南山听了大为高兴,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叫罪有应得!” 光波翼询问蓂荚如何从林语房中跑了出来。 蓂荚说道:“我与那狗贼周旋,先藏身在屋内,趁他不备,便从窗子跳了出来。” 光波翼闻言心道:“蓂荚应是刚刚从那狗贼屋中跑出不久,想来正是在我进屋之前,如何我却没有见到她?”未及细问,只听蓂荚问道:“公子可有良策逃出这里?” 光波翼点点头道:“两位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带你们离开。你二人先在这里稍候,待会儿我让人来接你们,无论那人是谁,你们只管听他安排便是,只是须让两位受点委屈。”姊妹二人自是答应。 光波翼便又赶去东院,寻到那几位姑娘,也是如此安排,并告知她们,自己已将林语除掉。 那高小姐仍不放心,连问两次,果真已杀了林语。光波翼说道:“姑娘放心,我先将林语打成重伤,再以匕首刺穿他咽喉,那狗贼的尸首如今正在他房内。” 高小姐闻言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光波翼安排妥当,正欲离开,忽闻几个姑娘齐声惊叫,转身看时,却见那高小姐已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支匕首。 光波翼忙上前将她扶起在臂弯中,只见那高小姐微目含笑,断续说道:“多谢公……子,如今……我大仇已报,再无牵……挂了。”说罢竟气绝身亡,旁边几个姑娘已是泣不成声。 光波翼亦觉两眼发酸,忍住悲痛,将高小姐的尸首放在床上躺好,说道:“你且安心去吧,如今既然已无牵挂,更莫要心怀仇恨,但愿你来世能生到清净国土去,莫再来此浊世受苦了。”说罢又为她默念几句六道金刚神咒超度。 ==========================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回到后院,光波翼将院中那四名卫兵藏到正房内,又在房中搜索一番,见林语卧房中有一口精雕的樟木箱子,打开看时,见箱内盛着一套精钢盔甲,打造精美,那头盔尤为特别,护耳上连着一个面罩,可将整个面孔遮住,只露出双眼,又可将面罩推到头顶,用作普通头盔,设计甚为巧妙。 光波翼心道:“这身盔甲倒是最适合冲锋攻城时穿戴,可防住迎面射来的箭矢。”随手又将那箱子合上,再去翻看其他柜、屉,将林语的先锋令牌、通行腰牌等一併搜出。 收拾停当,光波翼也为那林语诵咒超度,再变身成他的模样,来到前院。 刚进前院,便有一名军官见到他,忙上前问候。 光波翼说道:“你速命人给我准备两辆大点的马车,再叫两个可靠的人到我房里来。”
第126页 那军官问道:“这么晚了,将军还要出门吗?” 光波翼一瞪眼道:“老子的事要你管?” 那军官一缩脖,不敢再多话,忙下去安排。 大约两盏茶工夫,那军官带着一人跑到后院,见“林语”正站在正房门前,忙上前回道:“将军,都安排妥了。我看刘大柱和项武二人都吃醉了,怕误了您的事儿,有事不如就吩咐小的和宋谦办吧。” 光波翼暗想:“刘大柱和项武二人想必是林语常用的亲信,眼前这厮却是要趁机拍马屁,给自己和同伙寻个机会表现一番,如此正好。”便对他说道:“也好,你去那房中把两个小娘子的眼睛给我蒙上,两手反绑了,再将她二人带到头辆马车上等候。你他娘的手脚给我轻着点,弄伤了小娘子的细皮嫩肉,仔细老子剥你的皮。”说着用手一指蓂荚二人所在房间。 又对旁边那宋谦说道:“你去东院西厢房中,将那几个女子也都蒙上两眼,反绑了送到后面一辆马车上。” 那二人诺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那军官忽又转回来说道:“将军,小的见这院中的守卫怎都不见了?” 光波翼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让他们几个给我办事去了。你们还不快去,别再他娘的跟老子啰唆!” 那二人忙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安排妥当。 光波翼也上了前面的马车,让那军官和宋谦二人分别驾着两车,向纪府驶来。 将到纪府,光波翼命马车停下等候,自己独自下车前行,转了个弯方来到纪府。光波翼先收起变身术,进去将纪祥和小萝唤出,告诉他们已将姊妹二人救出,现在便依计带大家出城,并嘱咐二人一路千万莫要出声说话。然后也为二人蒙了眼睛,反绑了双手,又变成林语模样,牵着两人回到马车上,向钱塘门驶去。 那杭州城共有四门,钱塘门在西北,另外南有凤凰门,北有盐桥门,东面是炭桥新门。 (按:唐代杭州城墙周长三十六里九十步(此为唐时计量单位,本书前文按语中曾介绍过与现代计量单位的换算方法,换算成现代长度应为13372.92米),东到盐桥河(中河),西濒西湖,南到凤凰山,北抵钱塘门(今六公园圣塘路口附近)。) 待到了城门口,光波翼命驾车军官拿着先锋令牌去叫开城门,便说有紧急军情要出城。 谁知片刻后那军官回报说,守门军官不认这先锋令牌,夜间若要开城门,除非有黄王的金牌,否则一概不放。 光波翼故作生气骂道:“你还真他娘的没用,在这里给老子等着,老子亲自去说,待会儿见这城门一开,你们便驾车先出去,在城门外等着老子。” 那军官面露疑色,说道:“将军,这使得吗?有何天大的事您非要今夜出城,要不等明天一早咱们再出去?” 光波翼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此番乘夜出城便是要立一件奇功,等天亮了还去个屁!若是这件事做成了,你小子也得记上一大功。” 那军官闻言心中暗喜,不知林将军要带着自己立个什么大功,当下忙点头称诺。 光波翼来到城门洞内,喝道:“谁是城门官?” 只见一人忙笑迎了上来,说道:“哎哟,是林将军!这么晚了,您如何在此?” 光波翼笑道:“是你小子!老子奉黄王之命,出城做件大买卖,一时走得匆忙,忘了带金牌,你快些将城门打开,回头立了大功,自然也算你一份儿。” 那城门官却道:“林将军,不是小人不帮您,黄王有令,不见金牌,一律不准开门,小人若是开了这城门,只怕脑袋不保啊!所以还请您老见谅,可怜可怜小人。要不您先在此歇歇脚,让手下的回去请金牌?” 光波翼怒道:“放你娘的屁!再要回去,锅里的鸭子都飞了!你小子再不开门,老子一刀剁了你!” 城门官赔笑道:“将军莫要生气,您便是剁了小人,小人也不敢开门哪。” 光波翼二话不说,一把掐住城门官的脖子,抽出那人腰刀,说道:“好!老子这就成全你!”说罢举刀做出欲砍之状,早有两名守门士兵在旁拉住,不住劝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其中一名士兵说道:“将军,咱们知你有紧急军情在身,不过也请您体谅小的们,您若是硬去开那城门,我等自然是拦不住,只是谁若亲手为您开门,万一黄王怪罪下来,小的们实在担当不起啊!”言外之意,竟是让光波翼自己去开城门。 光波翼听得明白,当下放开城门官,提着刀,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喝道:“都给老子闪开,挡我者死!”边骂边单手举起巨大门闩,“噹啷”一声扔在一旁,随之又抬起第二道门闩,丢在墙边,一旁兵将皆惊得咋舌,心中暗道:“看来这林语的左先锋真不是白给的,竟有如此神力!” 见城门打开,两驾马车忙“嘚嘚”地出了城,光波翼追上马车,径向西北绕湖往武林山奔去。 且说蓂荚和南山被蒙了双眼,反绑两手,坐在马车中,一路上隐隐听到车厢外两人说话,一人声音竟颇似林语,另外一人便是将二人蒙眼带上车的那人,又听那人叫了几次“将军”,心中大为不解,不知光波翼现在何处,这马车又是去到哪里。
第127页 待马车停在城门,又闻外面吵吵嚷嚷,姊妹二人越发觉得声音发自林语无疑,况且又听出似是那林语在闹事,有人在旁劝解。姐俩更是莫名其妙,只是听了光波翼的嘱咐,将满腹狐疑暂且藏下,静静地坐在车中,不敢出声说话。 待马车奔出四五里路,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鹤唳,光波翼仰头观看,只见一只鹤影倏然飞近。 光波翼心中暗暗吃惊:“御鹤族忍者怎么也来了?” 只听得鹤背上一人叫道:“林将军请留步!” 光波翼只得下令停车,那御鹤族忍者降落地面,下了鹤背,来到光波翼面前,抱拳说道:“林将军,在下奉命巡夜,听西门的城门官报说将军未带金牌,擅闯城门,特来向将军请问其详。” 光波翼故意眯着眼问道:“你是……” 御鹤族忍者讶道:“怎么,难道将军忘记在下了吗?攻打杭州城,我与将军同为先锋,我在天上,将军在地上,你我互为配合,共建头功啊!” 光波翼笑道:“不是,不是,我怎会忘记,我只是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来了。” 此时驾车的军官在旁低声道:“将军,他叫鹤翔。” 光波翼故意恼道:“用你多嘴?老子只是一时蒙住了,如今已想起来了。”遂笑嘻嘻地向鹤翔说道:“鹤兄弟,我是奉了黄王的密令,去办一件大买卖,一时匆忙,忘记带那金牌了。适才急于出城办差,言语得罪了那位守门的兄弟,待我回来,一定请他吃酒压惊,呵呵呵,到时候也定当送鹤兄弟一份大礼。” 鹤翔道:“将军客气了,这杭州一战,在下也算与将军有了过命的交情,无奈在下既然奉令兄之命巡城,凡是无金牌者夜间均不得出城,军令如山,恕在下也爱莫能助。若将军果真忘带金牌,请将军暂且回到城门内等候,待我飞回,禀明黄王,得了黄王的旨意,也好向令兄和城门官交代。若将军急于赶路,在下也可禀明黄王和令兄,让‘控鹤’出马送将军一程。” 光波翼心中暗想:“这鹤翔所说的‘令兄’,当是黑绳三提过的黄巢的外甥‘林言’,便是马球大会上逃走那人。难道这些御鹤族忍者如今都听从林言之命吗?鹤翔所说的‘控鹤’莫非便是由御鹤族忍者组成的营队?” (按:林言是黄巢的外甥,也是黄巢身边一名重要将领。据史料记载,黄巢曾经选择五百个武艺高强之人组成了一支特殊部队,叫作“控鹤”,并且任命林言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军使。) 光波翼欲再探探他底细,遂故意说道:“鹤兄弟,你们何必对我大哥俯首帖耳?他是黄王的外甥,我也是黄王的外甥,凭什么他说怎样便怎样?” 鹤翔说道:“将军何出此言?令兄乃控鹤军使,我等既然隶属控鹤麾下,自然要遵令兄之命。况且令兄也并非擅作主张,他也是奉黄王之命行事。” 听他如此说,光波翼心中已明白一二,当下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兄弟你有所不知。”说罢上前低声道:“咱们借一步说话。”说罢拉着鹤翔钻进路旁北面的树林,离开马车二三十步远,走到一棵大树后。 鹤翔以为他定是有什么秘密之事,不想让马车上的人听到。 到了树后,光波翼低声说道:“你真以为黄王信任控鹤?他早让人在那些灰鹤身上动了手脚,随时可以令你们在天上失去坐骑,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鹤翔听罢皱眉道:“这怎么可能?将军这玩笑开得未免荒唐。” 光波翼嘿嘿一笑道:“你若不信,且将你的爱鹤招过来,我指给你看。” 那鹤翔将信将疑,便吹了一声口哨,灰鹤闻声倏地飞了过来,落在鹤翔身旁。 光波翼伸手一拍鹤背,说道:“你看!”那灰鹤登时被光波翼拍得昏了过去。 鹤翔见状又惊又怒,喝道:“你……”未及出口,光波翼早出手将他点倒在地。 光波翼将鹤翔的腰带抽出,将他绑在那大树后面一棵碗口粗的树上。光波翼知道一根腰带根本无法缚住一位忍者,他醒来时只需运气一挣便可将腰带崩断,故而便将那灰鹤也与鹤翔一併紧紧绑在一起,如此鹤翔若要崩开腰带,必然殃及灰鹤,那灰鹤乃是御鹤族忍者的命根儿,他必不捨得拿自己爱鹤的性命冒险。 将一人一鹤绑好,光波翼又探了探鹤翔的脉气,知他天亮前不会醒来,这才放心。于是故意大声喊道:“如此多谢了!鹤兄保重啊!”仿佛是送鹤翔飞走了。 光波翼从树林中出来坐回马车,命那军官全速驶向武林山。 到了武林山南天竺寺,光波翼命那军官和宋谦驾车等候,自己独自前去寺中。 (按:南天竺寺即今之法镜寺,位于杭州灵隐寺之南,两寺仅飞来峰之隔。东晋咸和元年(326年),慧理法师来到武林山下,首建灵隐寺,于东晋咸和五年(330年)创建“下天竺翻经院”,隋开皇十五年(595年)有圣达贞观法师和道安禅师,在檀越陈仲宝相助下,扩建翻经院,改称“南天竺寺”,此后又逐渐转为法镜寺。) 原来此处乃是杭州的一处信点,忍者每在一地设立信点,必会在城内、城外各设一二处,以防不测。如今杭州城破,信子谷骆清必定会来城外信点。
第128页 此时丑时已过,正是寺中僧众起身上殿做早课之际。光波翼敲开寺门,只说有急事要见本寺的大施主谷先生。开门的沙弥请光波翼稍候,不多时果然见到谷骆清迎出来。 谷骆清见到光波翼一愣,并不识得眼前这个军人模样的壮汉。 光波翼双手合十道:“谷兄,可否到房中一叙?在下有要事相告。” 谷骆清见状,便将光波翼领至自己的寮房里,待关好门,甫一转身,只见光波翼已恢復原貌站在自己面前。 谷骆清这才明白适才是光波翼施了变身术,忙上前施礼问候。 光波翼简略说了自己在杭州城内诛杀黄巢的左先锋林语,并设计救人之事。此来便是请谷骆清帮忙安置救出的那四位姑娘,待黄巢退走,再设法帮她们寻到家人团聚。 谷骆清当即满口答应。 光波翼又问谷骆清,是否知道御鹤族忍者隶属“控鹤”之事。谷骆清回说只听说了控鹤之名,尚不清楚详情。 光波翼说道:“如此正好,我从林语府中带来两个军官,咱们正好从他二人口中问明。” 当下二人商议妥当,谷骆清先去同寺中方丈打好招唿,安排了一间大房。光波翼便在寺门内等候,由谷骆清出去向那两名军官说道:“林将军有命,将车里的人都松了绑,除去眼罩,带进寺里来。”说罢与那二人一同将众人都放开手眼,带进寺来。 进了寺门,诸人见到光波翼均甚为欢喜,光波翼示意大家先莫作声说话,便领着大家去到大房内歇息。那两名军官却不认识光波翼,煳里煳涂地被谷骆清引着,到了谷骆清房内。 光波翼安顿好众人,又回到谷骆清房中,向那两名军官抱拳说道:“两位将军有礼,在下鹤飞,请问两位将军尊名。” 为光波翼驾车那人也抱拳说道:“在下宋强,这位是我兄弟宋谦。不知林将军现在何处?” 光波翼道:“林将军正在后院与我家主人交谈,只怕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呵呵。” 宋强奇道:“鹤兄弟此话怎讲?” 光波翼说道:“难道两位不知吗?林将军此来便是邀请我家主人出山,带领我鹤家上下为黄王效力。” 宋强问道:“鹤家?你们与控鹤军中那些驾鹤之人可有关系?” 光波翼笑道:“那些人不过是我鹤家的远房旁支,他们那般手段怎能算是驾鹤?待日后两位见识了我鹤家的本事便知。” 宋强和宋谦同时“哦”了一声,甚为惊讶。宋强又问道:“如此说来鹤兄弟一家也要加入控鹤军中喽?” 光波翼摇摇头道:“步人后尘,又有何趣?我家主人说要请黄王再另设一军,以林将军为军使,他才愿意出山。到那时,只怕再无‘控鹤’立功的机会了,哈哈!” 宋强微微摇头道:“这个恐怕就难了。鹤兄弟有所不知,那控鹤的军使便是我们林语将军的亲哥哥林言,深得黄王器重,黄王岂会再设一军,让这兄弟俩自相争斗?” 光波翼说道:“哦?你且说说那控鹤现在情形如何,究竟怎样受黄王器重?” 宋强说道:“那控鹤本名‘金甲卫’,乃是从各军之中精选武功高强之士五百人而成,平日巡城禁夜、守卫要地,以及保护黄王,皆属其责,乃是黄王的护卫禁军。后来驾鹤那二三十人加入金甲卫,便改名作控鹤。此番攻下杭州,控鹤立下头功,更得黄王嘉奖,尤其是你鹤家的那些远亲,为首那个鹤紫云被黄王封作控鹤的副军使,他手下有几个人也均被封作将军。现在黄王大帐四周的天上、地下,日夜都有控鹤的人守卫,你说黄王有多器重他们?” 光波翼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们林将军这两车礼算是白送了。” 宋强、宋谦相互对视一眼,心道:“原来那两车小妞、娈童是送给这鹤家老头的。” 光波翼又向二人抱拳道:“两位将军稍坐,我去看看后面情形如何。” 那二人也抱拳回礼。 过了片刻,只见“林语”领着一人进到谷骆清房内,向二人说道:“你们两个,马上换了便装,与这位鹤兄弟一同前往宣州唐营中去见一人,替我取些东西回来,一切听从这位鹤兄弟安排便是。此事办成,我为你二人记一大功,官升两级。”二人连忙诺诺遵命,见“林语”身后站着一名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两套衣裤,正面带微笑看着他二人。 他二人便也笑着向那人点头示意,上前取过衣裤,只道这又是一位鹤家的人,却不知此人乃是谷骆清的手下,眼下正要送他二人去做俘虏,向唐军提供黄巢的军情。 安排妥当,光波翼拉谷骆清出来与他道别,并告知他与铁幕志明日约在寺中相见之事,请他转告铁幕志,改约在长安相会。又请谷骆清日后去西湖畔纪府中,代蓂荚等人向曾叔报个平安。谷骆清一一答应,光波翼又再三称谢。待目送了宋氏兄弟随谷骆清手下骑马离去,光波翼这才去到那大房中,向那四位姑娘交代一番,方带着蓂荚、南山等主僕四人出了南天竺寺,驾车西去。 马车行出不远,南山早忍不住,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长吸一口气道:“总算又见到天日了。”
第129页 光波翼笑道:“天还未亮,哪来的日啊?” 南山回道:“你还说呢,适才那一路上干吗要绑着我们,还要蒙上眼睛?” 光波翼答道:“那是将你们扮作囚犯,送出城去给人家做礼物,怕你们途中逃脱啊。” 南山又叫道:“做礼物便做礼物,干吗要蒙住人家眼睛?” 光波翼回头笑道:“一路上都是粗鲁贼军,我既不想让你们见了害怕,更不想被他们瞧见你们的面目。” 南山“哼”了一声,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光波翼说道:“如今东部战事不断,我只怕你们留在这边再有什么闪失,倒不如将你们送到长安去稳妥些。” 南山听说要去长安,立时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长安哩,正好去看看皇帝的家是何样子。” 蓂荚在车中忽然开口问道:“公子,适才我们在车中似乎听到林语的声音,不知何故?公子前些时候又在哪里?” 南山也跟着应和道:“是呀,我们怎么一直都没见公子?带走我和姐姐的那个军官我们都见过,他是林语那狗贼的手下,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送我们出城?现在又去哪儿了?” 光波翼一边驾车一边说道:“你们听到林语的声音不错,那正是我模仿那厮说话,骗他两个手下帮忙找来马车,又做了车夫。他二人如今已被我打发走了。” “公子模仿林语说话?”南山大为不信,又道,“就算你能模仿他说话,那些人又不是瞎子,怎会被公子骗到?” 光波翼回道:“我自然不能以这副模样去见他们。我在林语房中的箱子里翻出一副盔甲,那头盔可将整个脸面遮住,我便穿戴起来,再模仿他的声音说话,加之我又拿着林语的先锋令牌,骗那两个军官说有要紧军务出城,他们果然信以为真。” 南山闻言兴致大起,叫道:“公子还有这般本事?请公子再模仿那狗贼说话来听听。” 蓂荚心中却想:“若是林语平日常穿的铠甲怎会放在箱中?理当挂起在铠甲架子上。若是放在箱中,必是平日罕穿的,那他手下又怎会不起疑心?何况既非骑马上阵,哪有未等出门便将脸面遮住的?再说到了城门口,城门官若是不见林语的真面目,又怎会轻易放我们出城?” 蓂荚虽觉其中多有蹊跷,却不便当面问出口。 只听光波翼说道:“那狗贼说话有何好听?若非为救你们出城,我又怎会去学他说话?” 南山不肯罢休,又道:“既然公子不愿学那狗贼说话,那便学我姐姐说话给我听听。” 光波翼道:“蓂荚姑娘的声音如天仙一般,我这粗憨声音如何学得像?” 南山见光波翼不肯模仿,甚觉无趣,嘟着嘴哼了一声,借着月光,忽然认出光波翼穿着蓂荚亲手缝制的衣衫,想是在林语府内时又惊又气,根本未曾留意,便说道:“看在你还穿着姐姐为你缝制的衣裳分上,我便放过你好了。” 光波翼脸上一热,不知如何回她,转而问道:“我听纪祥和小萝说,你们本已逃过叛军搜捕,后来不知怎的,有一个姓吴的告密,故而那林语手下才重又回到纪府,捉拿你和蓂荚姑娘,你二人可知端的?” 南山闻言叫道:“不提此事还好,说起那个忘恩负义的傢伙,我恨不能将他丢到西湖里去餵王八!” “哦?”光波翼疑问一声。 南山气红了脸续道:“你道那个姓吴的是谁?便是上次公子离开杭州之前,我向你说起的那个吴念恩!我早说过他未必是好人,嘴里说的八成是谎话,可姐姐偏偏不听!” 蓂荚插口说道:“南山,事情都过去了,你还不依不饶。” 光波翼问道:“蓂荚姑娘不是贱卖了商铺与那人吗?既然蓂荚姑娘有恩于他,他何以恩将仇报,出卖你姊妹二人?” 南山回道:“我听来抓我和姐姐的那个军官说,林语进了杭州城便到处搜罗貌美女子。吴念恩的家宅被抄,他家中可没有什么父母、孤儿,倒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小妾。林语见他几个妻妾模样俊俏,命人抢走,吴念恩便跪求林语放过他娘子,还说知道这城中有两个天仙一样的美人,若林语放过他家娘子,便告诉林语如何找到姐姐和我。” 光波翼怒道:“这吴念恩当真可恶!只为顾及自家妻妾,竟不惜出卖恩人,陷两位姑娘于绝地!日后我若见到他,定当施以惩戒!” 南山嘆了口气道:“算了,反正公子也见不到他了。” 光波翼怪道:“为何?” 南山说道:“那林语根本不是守信之人,他听了吴念恩告密之后,便一刀杀了他。没想到他娘子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见丈夫被杀,竟也一头撞死在墙上。”说到这里,南山怒气全消,言下颇有怜悯之意。 光波翼轻轻摇了摇头,道:“早知如此,何必做那出卖朋友的小人?到头来虽不愿玉碎,却也未能瓦全。”心中默默为那夫妻二人诵咒回向。 南山忽又说道:“唉?公子不是去了阆州吗?阆州离此数千里,公子怎么转眼间便跑回杭州来了?” 光波翼回道:“我在阆州只停留了一日,便赶回来了,前日刚好到宣州,闻说杭州城破,便连夜赶来了。”
第130页 南山“咦”了一声,问道:“公子那么急着赶回来做什么?是想念姐姐了吗?” 光波翼大窘,未及开口,却听蓂荚嗔叫了一声“南山”,南山“哎哟”一声,想必是被蓂荚掐了一下,当下嚷道:“姐姐欺负人!有人心里想着你,不远千里万里地赶来看你,我倒好,没人挂念也便罢了,还要被姐姐虐待!” 蓂荚立时面红耳赤,嗔道:“南山不准胡说!公子此来不是也救了你吗?” 南山“哼”道:“我不过是沾光而已,若是没有姐姐,人家独孤公子哪会睬我?只怕我被人吃了也没人管。” 光波翼笑道:“南山说哪里话?便只你一人在杭州,我也自会前来相救。” 南山听了大为高兴,笑道:“还是独孤公子最好,将来做我姐夫,我也愿意。” 话刚说完,南山又“哎哟”了一声,只听蓂荚又嗔道:“南山!你再胡说,姐姐真要生气了。” 南山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开玩笑,光波翼和蓂荚也都红着脸,不知再如何开口是好。大家半晌无话,只听见马蹄嘚嘚,在静夜中倍显清脆。 第二十三回 赠表字凤栖梧桐,纳谏言官拜游击 话说光波翼驾着马车赶路,那两匹马载着五个人并跑不太快,走了两日方接近宣州城。但见城外村郊因被黄巢大军践踏过,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村中百姓逃走了十之八九,路边大片田地也因无人侍弄而悉成荒芜。 光波翼触景黯然,心中忖道:“百典前辈说黄巢心怀万民,胸藏天地,可如今这天昏地荒,万民空宅,牺牲如此之巨,果然便能换来百姓福祉吗?” 进到城中,所见亦是一派萧瑟景象,街上商铺大都关着门,路上稀稀落落遇到几个行人,倒有半数是流浪乞讨的。好容易寻了家像样的客栈住下,那客栈也是空荡荡的并无多少客人。 多日辛苦奔波,总算有了好点的地方歇脚,大家梳洗一番,便出来围坐在客栈二楼的雅间中,准备好好饱餐一顿。 不想那小二哥报菜之时,先报菜价,大家一听悉皆讶然,寻常一碗白饭竟然要卖两百钱! 所幸光波翼早做了长途跋涉的打算,从林语房中搜出不少金银,都带在身上。当下拿出二十两银子,向小二说道:“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你只管端上来便是,这些银子若是不够,我再给你。” 小二见状忙点头笑道:“差不多够了,几位稍候,酒菜马上就来。”说罢拿着银子下楼去了。 南山拿起茶杯在桌上一蹾,说道:“这个该死的黄巢,害得老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有咱们家在杭州的商号、财货,只怕都拿不回来了,少说也有几十万两银子!这个千刀万剐的黄巢,真是可恶之极!” 蓂荚却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没什么好心疼的。富贵荣华不过都是眼前的云烟罢了,天下哪有恆贵的公卿、常富的财主?如今天下出了这样的贼子,遭难的何止千家万户?只盼望朝廷能够早日将这些贼寇肃清,还百姓一个安稳日子。” 光波翼在旁听姊妹二人说话,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愈加不明白为何百典湖如此称许黄巢,极力劝说自己造反。加之自己亲眼目睹黄巢的手下——他的亲外甥林语欺男霸女、残杀无辜,为霸占一座宅院竟将高府全家灭门,最后逼得高小姐自尽身亡。一个真正爱民之人又怎会纵容手下如此作恶多端? 光波翼正想得出神,听见南山叫道:“公子怎么不说话?只顾在那里发呆。” 光波翼忙说道:“哦,我只是在想蓂荚姑娘所言甚是。没想到虽为女儿之身,蓂荚姑娘却有如此丈夫气概,着实值得敬佩!” 南山一歪头,说道:“我听你姑娘长、姑娘短地叫着,总觉得见外,况且咱们这一行男男女女,千里迢迢地赶路,‘公子’‘姑娘’地称唿,也未免不便。不如咱们改口,我和姐姐叫你作‘哥哥’,你叫我们‘妹妹’可好?” 蓂荚说道:“南山,你又胡闹。” 南山不服气道:“我说的哪里不对?怎么又是胡闹了?” 光波翼笑道:“若能有你这样的好妹子,在下可是求之不得。”当下拱手叫道:“南山妹妹。” 南山大为高兴,忙眯着眼睛叫道:“哥哥!”随即又道:“哥哥快叫我姐姐呀。”说罢一指蓂荚。 蓂荚两颊绯红,伸手去拧南山的胳膊,南山早有防备,一下跳了起来,跑到光波翼背后,说道:“哥哥姐姐,你们若再不叫出口,我可要喊姐夫了!”说罢咯咯大笑。 蓂荚顿时满脸通红,气道:“南山,你再胡说……” 光波翼见状,忙打圆场道:“我们只互相称名即可。”说罢看着蓂荚问道:“蓂荚,如此可好?” 蓂荚微微点点头,问道:“公子可有表字?” 光波翼摇头说道:“还没有,不如蓂荚妹子送我一个。” 蓂荚自谦道:“小妹才疏学浅,哪会取出好名字配得上兄长。”言下已是以兄妹相称。 南山从光波翼身后走出来,插嘴道:“只要是姐姐取的名儿,哥哥必定喜欢。”
第131页 光波翼也笑道:“蓂荚妹子取的名字自然不差,我怎会不喜欢?” 蓂荚只得含羞说道:“兄长复姓独孤,又单名一个‘翼’字,虽有总领天际之气度,未免有些孤寂奔波之感,小妹想送兄长‘归凤’二字,既得王者功成名就之义,又不失凤栖梧桐之闲雅,不知兄长是否觉得粗鄙。” 光波翼拍手道:“果然是个好名字,多谢蓂荚妹子赐名!”说罢向蓂荚拱手作礼道:“日后蓂荚妹子只管叫我归凤便是。” 南山拍手叫道:“好!好!哥哥今后便叫作独孤归凤。” 此时小二正好将酒菜端了上来,南山忙张罗为大家斟酒,被小萝抢着做了。南山举杯说道:“来,咱们先敬归凤哥哥一杯,以谢哥哥搭救之恩。” 光波翼忙说道:“自家兄妹,何须言谢?”心中却道:“‘光波归凤’,此名甚好,我家传的追光术又名‘凤舞’之术,但愿借蓂荚吉言,此凤能早日归于我身。” 大家干了一杯,小萝忙起身又为大家斟上,纪祥也谨谨慎慎,不大敢放开吃喝,恨不得起身站在一旁倒踏实些。蓂荚见状对二人说道:“如今咱们逃难在外,顾不得许多礼节,你们只管将彼此当作家人就好,无须拘谨。” 二人忙站起身,作礼称是。蓂荚一笑,知道也不可强求其一时半刻便能适应,遂不再多说,示意二人坐下吃饭。 很快一坛酒吃光,光波翼喊来小二,让他再加两坛酒来。 那小二却道:“客官,这酒只能给您这么多了,还请您见谅。” 光波翼问道:“怎么,是银子不够吗?你只管将酒上来,需多少银子我自会给你。” 小二忙说:“不是,不是。您就是再给我多少银子,这酒也没有了。您不知道,那贼寇大军两个月前到这宣州城中,差不多将吃的、穿的、用的都抢光了,这坛酒还是我们掌柜的私房所藏,见客官给的银子多,才拿出来孝敬您的。如今这城里城外,都只剩下个空架子了,您没见大街上的人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唉!只怕是过了年,也缓不过来这口气喽。” 听小二如此说,大家也自无奈,只得打发他下去,胡乱吃些饭菜了事。 用过饭,光波翼请大家先回房歇息,要独自出门一趟。 南山问道:“哥哥要去哪里?” 光波翼笑道:“咱们出来得匆忙,两位妹妹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我去给大家买几件衣裳来。” 南山闻说,便也吵着要跟去,蓂荚留她不住,只得让她去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南山与光波翼从外面回来,一进蓂荚房间,南山便抱怨道:“平日在家,衣裳多得穿也穿不完,如今可好,连一件可换洗的都没有。” 蓂荚问道:“怎么?没买到吗?” 光波翼随后跟进来,将一包衣裳放在桌上,说道:“那小二说得不错,这城中的商铺,十家倒关了九家,剩下一家也几乎没什么东西可卖,好容易寻到这几件衣裳,自然远不能同妹子家中的相比,好在却是干干净净,也只得先将就着穿,等到了京城,自会买到上好衣裙。” 蓂荚微笑说道:“如今能有件换洗的已是难得了,哪里还能再奢求什么华衣美服?归凤哥,多谢你了。” 南山在旁咯咯笑道:“哈哈,姐姐也开口叫哥哥了!” 蓂荚瞪了她一眼,南山一吐舌头,捂住嘴不敢再逗蓂荚。 蓂荚打开包裹,挑出两套衣裳,递给南山,说道:“南山,你去将这两件衣衫送给小萝和纪祥。”又对光波翼说道:“归凤哥,我看这里没有合适你穿的衣衫,不如你将这外衫脱下来,小妹帮你浣洗干净,明日一早便能晾干了。” 光波翼一笑,道:“那就有劳妹子了。”说罢将长衫脱下,交给蓂荚。却见南山仍站在一旁歪头看着自己和蓂荚。 只听南山缓缓说道:“哥哥身上衣,清清水中洗。殷殷两手情,拳拳一片心。” 蓂荚听罢面若夕霞,轻声斥道:“南山,你不去送衣裳,却在这里作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歪诗。” 光波翼却哈哈笑道:“南山这诗作得倒也有趣,比从前已大有进步。” 南山嘻嘻笑道:“还是哥哥懂得欣赏。”说罢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光波翼再看蓂荚,已是羞得低下了头,便道了句“妹子早点歇息”,转身回房去了。 次日早起,众人吃过早点,又让小二给备了些干粮,便驾车启程。 一路上不计其日,虽然难免奔波之苦,却与情投意合之人同起同宿,每日东聊西话,又得南山这丫头常常惹出开心笑料,光波翼几人心情甚佳,竟还盼望这旅程更长远些才好。 这一日总算到了长安城内,但见京都大城果然气度不同,人物繁华,车马不息,直把南山看得兴奋不已,不时嚷叫。 光波翼乃是驾车从长安城东的延兴门进来,距离位于东市旁宣阳坊的李义南家不远,便径直来到李义南府上,待敲开门,那门子却告说,李义南已于半月前出门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光波翼只得再向西南,来到长寿坊孙遇府上。
第132页 光波翼曾到过孙遇家中,故而孙府管家识得他,却也只道他是独孤公子。那管家也告诉光波翼,孙遇已于半月前出门去了,不知去了哪里。再问他陆燕儿可在府中,管家回说,因李将军的夫人喜琴,闻说陆姑娘擅琴歌,早将她接到李将军府中去住了。孙遇临行前,孙夫人、李夫人连同那位陆姑娘一同被接去了宫里,陪长公主同住。 光波翼心道:“二人同时离家,又不说去了何处,况且两位夫人又被接入宫中,想必二人又被皇上派去访察东西二忍者道了。” 光波翼无奈,只得向那管家称谢,转身欲走,那管家却道:“公子请留步,大约十天前,那位铁公子也曾来过府中,见我家老爷不在,便说过几日若是独孤公子来府上,让小人转告公子,他在东市南面安邑坊的东安客栈等您。” 光波翼谢过管家,便驾车转回城东,寻到东安客栈,让大家下车进店,正询问小二店中可否住着一位铁公子,忽听有人叫道:“贤弟!”转身看时,正是铁幕志从楼上下来。 光波翼喜得忙上前问候,南山也跑上前来,笑道:“铁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铁幕志忙施礼问候。 光波翼向小二要几间上房,却被告知只剩下三间客房,其中也只有一间上房。光波翼只得让蓂荚与南山住那间上房,小萝和纪祥各住一间普通客房,自己去与铁幕志共住一间。 安排妥当,大家先各自回房略为休整。光波翼忙与铁幕志互通别后情形。 铁幕志说道:“我十日前便到了京城,闻说孙兄、李兄俱已出门,他两位夫人连同燕儿姑娘也被接进宫中,便潜入宫内见了燕儿姑娘一面,问明孙、李二人确是奉旨出门。想必是去察访东西二道了。” 光波翼点头道:“我也是如此猜想。”随又问道:“燕儿姑娘近来可好?” 铁幕志脸一红,说道:“她很好,只是有些想念……想念……” 光波翼见状心下明白了几分,知道他难将“黑绳三”的名字说出口来,未及他说完,忙又抢道:“孙、李二位兄长均不在京城,我本想让纪姑娘几人暂时住在他们府中,如今只得另想办法了。” 铁幕志点了点头,又说道:“前日我去见过驻守长安的信子谷逢道,听说黄巢的大军已攻下了越州。” 光波翼闻言惊道:“越州也被攻破了?不知玄英先生现下如何?” 铁幕志道:“贤弟放心,因那黄巢军中传有歌谣‘逢儒则肉师必覆’,黄巢心存忌讳,故而严令勿得杀害儒士,凡遇自称儒者,必宽待之。玄英先生乃当今名士,黄巢定然不会加害于他。” (按:越州下有会稽、山阴两县。) (又按:《二十二史答记》云:“巢因民谣有‘逢儒则肉师必覆’之语,遂戒军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称儒者,辄舍之。至福州,杀人如麻,过校书郎董朴家,令曰:‘此儒者’,乃灭火弗焚。”) 光波翼嘆气道:“如此便好。只是纪府上下,人财必定不保了。” 铁幕志也摇摇头道:“可怜纪家两位姑娘突遭巨变,一夜之间家财尽失,日后却如何过活?” 光波翼正低眉沉思,忽抬眼问道:“兄长适才说长安城中那信子可是叫谷逢道?” 铁幕志点头道:“正是。怎么?” 光波翼道:“午后我去见他,有事相问。” 二人从房间出来,叫上蓂荚等人一同吃饭。 饭后光波翼说道:“南山,你不是想在长安城中游逛一番吗?下午让铁兄陪两位妹妹出去一游如何?” 南山问道:“哥哥不一起去吗?” 光波翼答道:“我有事要办,晚上方能回来。” 南山噘嘴道:“长安城这么大,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有人要欺负你两个妹妹怎么办?你不在我们身边,便不怕我真的给人吃了吗?” 光波翼笑道:“天子脚下,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再说铁兄武功高强,更不在我之下,只怕这长安城中没有他的敌手。” 南山好奇道:“哦?真的吗?原来铁公子也有这般厉害!那好,赶明儿你们两位便教我武功好了,日后若再有人敢欺负我们姊妹,我便将他打得跪地求饶。”说罢挥起粉拳,在面前晃了一晃,并无半分霸气,却更显俏皮可爱。 众人见状皆哈哈大笑。 南山几人随铁幕志来到东市,这东市乃国内最大集市,市内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八方珍奇,皆所聚集。但见人群熙熙攘攘,商铺比次林立,大小物什琳琅满目,喜得南山前跳后跑,东瞧西看,见到什么都想买下,蓂荚一味阻挠,生怕铁幕志破费。铁幕志却早受了光波翼嘱託,带上一大包银子,尽量为几人多买些衣裙钗粉等物,哄姊妹二人开心。 却说光波翼送走了几人,独自前往城南青龙坊曲江畔的一家冯记茶铺寻来。 进到店中,小伙计忙上前招唿。光波翼问道:“你家掌柜的可在?” 那伙计反问道:“这位公子爷是……” 光波翼道:“你只说有位姓詹的故人来寻他。” 那伙计答应一声,转身进到后面屋中,不多时,只见一位四五十岁的短须男子走了出来,那伙计随在他身后,伸手指向光波翼道:“便是这位公子爷。”
第133页 那中年男子忙笑迎过来,请光波翼到里面叙话。 光波翼随他穿过里屋一间房子,从后门进到一个小院中。那人将光波翼请进东厢一间小屋内,二人这才见礼说话。此人正是长安的信子,海音族忍者谷逢道。 谷逢道听说面前这位年轻公子便是光波翼,不禁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颔首道:“小兄弟气宇不凡,果然有乃父之风,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了端公。” (按:端公,唐代对侍御史的尊称。) 光波翼忙称惶恐,说这谷逢道当年既与先父论交,自己理应以晚辈自居。谷逢道哪里肯依,坚持以兄弟唿之。光波翼只得恭敬称他为谷兄,当下向他请问当年与父亲共处情形。 谷逢道说道:“当年我奉命驻在凉州,也只在有消息往来通报时才去见令尊大人。令尊非但忍术超群,且为人坦荡豁达,又是极讲义气之人,故而大家皆对他爱戴有加,从上至下,没人不佩服他。四大国忍之中,令尊最为年轻,威望却是最高。” 光波翼问道:“那目焱当年与先父交情如何?” 谷逢道答道:“目焱乃令尊属下,又是他的得力副手,许多要紧事务令尊皆是派他处理,故而当年那目焱与令尊颇为亲密,常在一处行走。那目焱本也资质颇高,大家均以为他将来必能得获识忍之位,成为我辈忍者之中的翘楚。谁知令尊过世后,他却一改往日行径,做了大唐的逆臣,着实令人惋惜!” 光波翼又问:“那目焱之前便没有露出过谋反的蛛丝马迹吗?” 谷逢道摇摇头道:“一来我们平日并不在一处,我对其行止不甚了解。二来令尊虽然心胸豁达,却是极为睿智聪敏,那目焱若有反常之态,必然逃不过令尊的眼睛。故而当年并未听说那目焱有何不轨行径。” 光波翼点点头,又问道:“谷兄可否记得,当年先父闻知交趾城破之后,曾作过一首诗?” 谷逢道蹙眉沉思片刻,说道:“嗯,不错,是有这回事。记得那日我收到交趾城破的消息之后,便赶去通知令尊,他闻此消息甚为忧虑不快,提笔便作了一首诗。当时目焱也在一旁,还拿起诗稿吟诵了一遍,吟罢又给我看了那诗稿。” 光波翼闻言忙追问道:“谷兄可否记得那诗句?” 谷逢道摇头说道:“时隔十几年,我哪里还会记得?况且我原本便对诗词歌赋之类毫无兴趣,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只大略记得那诗中是说百姓很苦云云。” 光波翼又问道:“那诗的末后两句,谷兄没记得有何特别之处吗?” 谷逢道反问道:“有何特别?” 光波翼忙一笑说道:“小弟当然不知那诗中所云,故而相问。” 谷逢道又摇摇头道:“你若想知道这诗中所云,如今恐怕只有一人知道,那便是目焱。记得当时他称赞令尊这诗作得好,向令尊讨要那诗稿,令尊便与了他。” 光波翼点点头,心道:“本想向这位谷兄求证,我父亲诗中所云是否如花粉所言,如今看来也只有见到那诗稿方能明白了。” 光波翼又问了一些陈年故事,谷逢道所知亦有限,二人便闲聊了一阵儿。看看天色不早,光波翼告辞出来。谷逢道本欲留他用晚饭,光波翼告说尚有事在身,谷逢道只得由他,与他把手道别,不在话下。 回到客栈,光波翼见南山等人已满载而归,房中到处散放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衣衫物什。南山正拉着铁幕志让他试穿一件浅青色燕服,铁幕志推辞不穿,却被南山缠住不放,急得满面通红,小萝、纪祥在旁捂嘴偷笑。 蓂荚见光波翼回来,忙请他坐下,为他斟了杯茶。南山也放开铁幕志跑过来,说道:“哥哥总算回来了,我给铁大哥买了件燕服,他却死活不肯穿,真是急人。” 铁幕志窘道:“不是,这衣衫本是九品官员常穿之色,我……我还是不穿为好。” 南山努嘴道:“如今这街上的人穿哪样衣裳的都有,谁还会理它是什么人该穿,什么人不该穿,只要你不穿大黄袍子便好。” 〔按:燕服即平时燕居的生活常服。在唐以前,黄色上下可以通服,至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官民一律禁止穿黄,从此黄色便成为帝王专属。 唐高祖时规定了臣子常服颜色,唐太宗时期,又作了更细的规定。三品以上袍衫紫色,四品袍深绯,五品袍浅绯,六品袍深绿,七品袍浅绿,八品袍深青,九品袍浅青,流外官及庶人之服黄色(总章元年禁止服黄,已见上述)。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年)八品袍服改成碧绿。 唐代女子的服装颜色则限制极少,尽可百花齐放。 唐代的服色制度,在实际生活中其实是无法严格执行的,至唐末,民众则愈加不重视服色制度。〕 蓂荚说道:“虽然如此,既然铁大哥不喜欢,你就不要勉强他了。” 南山一撇嘴,回身从床上又拿起一件长袍递给光波翼道:“这是给哥哥买的,哥哥该不会也这般迂腐吧。” 光波翼见是一件绿色十花绫长袍,本是七品官员所穿之服,自己身为从六品的侍御史,穿之并不为过,当下便脱下身上的袍子,将新衣服穿在身上,给南山看。南山拍手喜道:“哥哥穿上这袍子真好看!”
第134页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南山妹子,这袍子刚好合身。”说罢便又将新袍子换下,穿回原来的长衫。 南山急道:“哥哥为何又将袍子换下?” 光波翼笑道:“新衣裳留着过两日再穿。” 南山哼了一声,道:“我看哥哥是捨不得脱下姐姐亲手做的衣裳。算了,随便你好了,反正你的长衫总要换洗,难不成要穿着一件袍子到地老天荒?” 蓂荚在旁满脸羞红,光波翼却哈哈大笑道:“好,我明日便穿南山妹子送我的新袍子,免得被你揶揄到地老天荒。” 南山嘻嘻笑道:“这袍子虽然好看,不过却是用哥哥的银子买的,等日后回到会稽,我再送哥哥十件新衣裳!” 光波翼闻言黯然,心道:“可怜这姊妹二人尚不知越州城破,只怕再也回不了纪园了。”却仍强作笑容道:“逛了大半日,你们肚子一定饿了,我这便带你们去一处好酒家,咱们好好吃上几杯!” 南山自是拍手称快。 待酒足饭饱,大家正高兴之际,光波翼便试探着将越州城破之事告知姊妹二人。闻此消息,大家均沉默不语,半晌,南山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小萝在旁早已红了眼圈,此时也忍不住同南山一起哭泣。铁幕志与光波翼面面相觑,光波翼正待开口相劝,南山忽又止住哭声,一拍桌子道:“哥哥,从明日开始,你便教我武功,我要亲手杀了黄巢这个臭贼!”光波翼只得无奈苦笑一声。 却听蓂荚静静说道:“世事无常,转眼成空,此番战乱,多少无辜百姓破家亡身,我们失去这区区家财又何足道。当日杭州城破之时,我便想到越州只怕也有不保之日。如今只希望纪园家中老小都能平安,躲过杀身之祸。” 光波翼自从离开武林山来到长安,一路上一直颇为矛盾。眼见黄巢大军攻城略地、杀人如麻,所过之处城空地荒,本欲奏请皇上下诏,令诸道忍者出马协助剿灭贼寇,又常常忆起百典湖草堂中所言,难道黄巢所为当真是为万民着想?眼下之争战当真是大治前之大乱?那些被杀害的兵士、百姓当真是换取盛世的必要牺牲?光波翼一时心乱,竟难以抉择。而今又见自己心爱之人也变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不觉心中更增愁闷。 彻夜未眠,晨起,光波翼打定主意,决定进宫面圣。 吃过早饭,向铁幕志交代一番,光波翼便辞别蓂荚等人,推说自己外出办事,请铁幕志陪同姊妹二人在城中游玩一日,自己则直奔大明宫而去。 遵照从前僖宗授意,光波翼未经宫门,径直跃入宫中,来到思政殿前,向一名守门宫监出示僖宗赐予的紫金腰牌,乃是可直接觐见皇上的免通报金牌。那宫监一见腰牌,十分惊讶,忙躬身施礼道:“皇上一早御驾亲征去了,咱家这便引着大人去面圣。” 光波翼怪道:“御驾亲征?圣上出征去了哪里?公公要带下官去何处面圣?” 那宫监一拍脑门,笑道:“瞧我这笨嘴笨舌的,大人平日不在宫中,自然有所不知。”遂凑近光波翼,附耳说道:“皇上是去北面的鞠场,做讨贼的游戏去了。”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僖宗一早便跑去游戏了,心下不免暗自感嘆,天下战乱纷仍,皇上不思勤政安邦,还有心游戏玩乐!莫非这大唐果真气数将尽了吗?当下便随着那宫监绕过思政殿向北走去。 那宫监边走边半躬着身回头问道:“咱家从前未见过大人,不知如何称唿大人?” 光波翼答道:“下官独孤翼,有劳公公了。” 那宫监嘿嘿一笑道:“原来是独孤大人。皇上可是极少赐人免通报金牌的,咱家也只见过田大人手上有一面。独孤大人既得皇上如此信任,平日为何罕见大人入宫啊?” 光波翼微微笑道:“下官不过是奉旨,常常在外为皇上办事罢了,是以很少入宫。” 那宫监忙堆笑道:“明白,明白,大人这边请。”说罢伸手引着光波翼转向东北一条小径。 光波翼心道:“你明白个什么?想必是将我当成那专门为皇上收罗珍奇好玩之物的游乐官了。” 二人进了一个大月亮门,来到一座花园,在园中曲曲折折地走出一二里远近,绕过一座假山,将要穿过园子,忽闻园北传来喊杀声一片。那宫监笑道:“就快到了。” 待出了花园北门,沿竹林间小路再行出百十步,果然看见一大片鞠场,场上正有两队人马厮杀在一处。 只见一边场上人马衣着光鲜,甲明马壮,阵中一面大黄旗,上书偌大“唐”字。另一队人马却是衣甲不齐,尚有农夫打扮、穿着草鞋、打着赤腿的,手中兵器也参差不齐,有拿着锄头、木槌的,也有以铁耙做兵器的,更可乐者,居然有人手持大铁锅盖当作盾牌。阵中也有一面补丁缝成的七彩大旗,上写一“黄”字。 一阵冲杀过后,“黄”字旗下人马溃不成军,已有半数弃械投降。僖宗策马冲出,挥舞长戟,大喝一声:“贼子黄巢,出来受死!”对面应声冲出一人,手持长枪,与僖宗战在一处。 持枪那人虽有意相让,却见僖宗的长戟舞得虎虎生风,颇有些气势,倒也不是平庸之技。二人战了二三十个回合,僖宗大喝一声,一戟戳到对手左肩上,那戟头、枪头皆已换作棉头,故而并不能伤人,只将持枪那人戳到马下。那人立时被僖宗手下赶上来擒住,拖回阵中,只听那人口中不断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黄巢罪该万死,请皇上开恩啊!”僖宗闻言哈哈大笑。
第135页 光波翼皱眉看完这场闹剧,待僖宗下马回到场外便殿中休息,那引路的宫监方急忙上前通禀。 僖宗见光波翼进宫来,显得颇为高兴,遂遣散了游戏的两队人马,换下身上的甲冑,带着光波翼向西来到太液池旁的洗月亭中,屏退左右,君臣二人方才见礼。 光波翼向僖宗说明了来意,请求他下诏命诸道忍者协助剿灭反贼。未及僖宗开口,却见田令孜已步入亭中。原来光波翼出示金腰牌请求召见之时,早有田令孜的耳目宫监去向他通报了。光波翼只得与田令孜见礼问候。 僖宗见田令孜到来,笑说道:“阿父来得正好,你看此事如何?”便将光波翼请求之事说了。 田令孜闻言说道:“如此正好。前些天,浙东观察使崔璆从越州逃出,上奏说贼寇攻打越州时,有异人乘鹤在天上以雷火协助攻城,令守城将士人心惶惶。军中更传言黄贼得神仙相助,致使越州城转眼即破。我却怀疑是北道忍者所为,上次东内苑马球大会上,那些人不是现身过吗?不过咱家从先帝爷留下的忍者名册之中并未见过有乘鹤的忍者,不知侍御史大人有何发现?” 光波翼道:“田大人所言不错,那乘鹤的正是御鹤族忍者,如今已成为黄巢手下的王牌禁军,名唤‘控鹤’,由黄巢的外甥林言做军使。不过这御鹤族忍者并非隶属北道,当年先帝召集各部忍者之时,御鹤族忍者并未应召,一直隐居山林,数月前才在东内苑首度现身,其族中忍者鹤紫云眼下乃控鹤的副军使。” 田令孜“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光波大人于调派忍者一事有何提议?” 光波翼向僖宗拱手道:“臣以为可令镇海节度使高大人派兵前往浙东围剿贼寇,令东忍者道川洋长老手下的沐族忍者和白鸟族忍者先行前去助战,再徐调西、南二道忍者陆续参与,视贼寇军中之变以应对之。” 僖宗看了看田令孜,问道:“阿父以为如何?” 田令孜躬身说道:“如此甚好,沐族忍者擅长用水,可以克制御鹤族忍者的雷火,白鸟族忍者可召唤水鸟,想来可以扰乱飞鹤,光波大人所想甚为周详。依老奴之见,皇上何不加封光波大人为‘游击将军’加‘三忍者道通知使’,命光波大人前往诸忍者道,宣读诏令,命诸道忍者协助讨伐贼寇?” 僖宗点头道:“便依阿父所说。” 田令孜忙低首说道:“如此,老奴这便去拟旨。” 光波翼也跪下叩首谢恩,心中暗想:“这田令孜竟然对诸道忍者了如指掌,想必先帝留下的那捲忍者名册记录诸道忍者之事应当甚为详细。” 僖宗留光波翼用过午饭,方放他出宫。 第二十四回 长安夜冷别梦寒,越州尘起马蹄乱 光波翼回到客栈,见蓂荚居然独自留在房中,忙问她为何不随南山等人一同出去游玩。 蓂荚见光波翼提早回来,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回道:“他们不过又是去一些热闹地方,这两日我想静一静。” 光波翼说道:“妹子是否想家了?眼下时辰尚早,你若有兴致,我可以带你前往曲江畔一游,如何?” 蓂荚略思,点头同意。 光波翼让小二租来一匹马,与蓂荚共乘着向城南行来。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周遭泉池间错,丘原相杂,竹林花树森然成林,乃天然一地佳景,故于秦皇时便被纳入皇家禁苑之中。后经汉、隋、唐歷代修饬,引水扩池、建筑亭殿,围南面大片池水而成“芙蓉园”,乃皇家御苑,园中池水称作“芙蓉池”,亦称“凤凰池”。北池略小,称作“曲江池”,池畔却更为蜿蜒多姿,沿岸由中书、门下、尚书、宗正司等各署衙营造了许多亭台楼榭,曲折处则有拱桥、浮桥接引。曲江池及其周围之杏园、慈恩寺、乐游园、青龙寺、芙蓉园等,连景成片,乃官民同游之池园。长安城无数风雅兴事,皆发生于此。如元稹诗中有云:长安最多处,多是曲江池。 时值深秋,凉风飒飒,蓂荚坐在光波翼身前本有些害羞,却又感到丝丝暖意笼罩全身,随着马步摇曳,不觉轻靠在光波翼的胸膛上,感受到光波翼匀长的唿吸,竟似这时光与唿吸渐渐融成一体。 江边人迹正罕,池畔红叶满地,踏之如毯,午后日光泛金江波,江上鸬鹚飞戏,旋起旋落,关中黄金秋色自又与江南不同。 二人并肩漫步江畔,细语轻聊。 沿江走出长长一段路,蓂荚停下脚步,顺江指着东南方问道:“归凤哥,那里可是越州方向吗?” 光波翼轻轻点点头。 蓂荚独自向前走了几步,静静凝望江水。 风自东北吹来,蓂荚的秀髮和衣裙轻轻飘起,好似镜湖的青柳和那西湖的莲叶一般。 光波翼望着蓂荚的背影出神,蓂荚忽然转过身来,与光波翼四目相对,二人的眼神竟凝在一处,虽只是剎那之间,却有如数月之长。仿佛自那夜莲舟听歌之时,这目光便从未断过。 二人几乎同时将目光移开,蓂荚两颊绯红,轻声说道:“归凤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光波翼点点头,二人便沿着原路返行,却不再说话。夕阳映出天边一片红霞,似是少女洒下的一路羞赧。
第136页 回到客栈,南山等人已经游玩归来,发现蓂荚不在房内,正急着要外出寻找,见她与光波翼二人同时回来,南山便跑到蓂荚面前,噘着嘴说道:“哼!人家正为姐姐担心,怕你别是又被谁给抢了去,没想到却是与哥哥偷偷相会去了。” 蓂荚羞道:“你又胡说,姐姐又不是彩球,哪会总被人抢来抢去的?” 南山点点头道:“那倒也是,姐姐应当是个绣球,抛到哥哥那里便谁也抢不走了。” 蓂荚闻言大窘,面如火烧,正不知如何发落南山,南山却早已知趣地逃开,躲在光波翼身后咯咯大笑。 光波翼笑道:“你这小丫头,就不怕我将你拿住送给你姐姐发落?” 南山从光波翼身后探出头来,道:“哥哥才不会出卖我哩,你若这般待我,日后我便不认你作姐夫!”说罢笑着转身跑出房门,回自己房里去了。 铁幕志笑了笑,也走出房门,小萝和纪祥也识趣地跟了出去。 光波翼无奈摇摇头,对蓂荚说道:“南山一向顽皮,妹子不必介意,你先稍稍歇息,一会儿咱们再去吃晚饭。” 蓂荚已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光波翼转身正要出门,蓂荚忽然开口叫道:“归凤哥。” 光波翼回头问声:“嗯?”蓂荚却又说道:“没什么,归凤哥也歇息一会儿吧。” 光波翼道了声“好”,步出门去,不知蓂荚适才心中有何话语,却未说出口。 蓂荚轻轻关好门,回到窗前,望着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隐去,心中那预感仍在,隐隐感到光波翼又将离自己而去,正是适才想说而未说出口的。 秋夜如水,凉意袭人,蓂荚与南山等人均多加了一件衣裳。晚饭席间,众人似乎各有心事,都只静静吃饭,不苟言笑。 光波翼开口问南山道:“南山,你这是怎么了?整晚未闻你开口说话。” 南山瞄了一眼蓂荚,小声道:“姐姐罚我晚饭时不许说话。” 光波翼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乖巧,竟这般听姐姐的话了。” 南山噘嘴“哼”了一声,却不搭话。 光波翼说道:“你今晚不同我说话,只怕明日想说也说不成了。” 南山闻言立时紧张道:“哥哥又要走了?” 光波翼点头说道:“我有要事须回东边一趟,明早启程,铁兄会留下照顾你们,为你们租下一套宅院暂时住下,待我回来再做长远打算。” 南山此时也顾不得被罚禁语之事,问道:“哥哥每次都是说走便走,要来便来,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哥哥究竟是做何行当的,总是神神秘秘?” 光波翼笑道:“不瞒两位妹妹,我乃朝廷武官,此行确有军务在身。” 南山奇道:“武官?哥哥该不会是在骗人?你可有凭证给我看看?” 光波翼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饰铜的鱼袋递与南山,南山接过,从中取出鱼符,自言自语道:“游击将军,从五品下。这可是个什么官儿?” (按:据《新唐书·车服志》载,唐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符、鱼袋,以“明贵贱,应召命”。鱼符以不同的材质制成,“亲王以金,庶官以铜,皆题其位、姓名”。装鱼符的鱼袋也是“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 光波翼道:“游击将军本是散官,有名无职,如今朝廷命我往浙东察看军情。” 南山点头说道:“原来只道哥哥是个文武双全的读书人,不想却真是一位将军。既然如此,哥哥何不向朝廷毛遂自荐,领兵去剿灭黄巢那反贼,也好为我姊妹报仇。” 光波翼说道:“那黄巢拥兵十数万,岂是轻易便可剿灭之?何况我不过是区区一个游击将军,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南山“哼”了一声,道:“朝廷当真无眼,似哥哥这般人才却只做得个从五品的散官,难怪朝廷被黄巢这起反贼逼得气短。” 蓂荚轻斥道:“南山不得胡说,这里是长安城,仔细被人割了你多话的舌头。” 南山一吐舌头,道:“有哥哥在此,谁敢割我的舌头?”转向光波翼道:“哥哥此行,何时回来?” 光波翼答道:“短则月余,长则难说,总要得个结果才能回来。你和姐姐只管安心住下,铁兄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说罢看了一眼蓂荚。 蓂荚说道:“归凤哥尽管放心去吧,这里有铁大哥照应,归凤哥不必担心。只希望东部战事早日平息,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光波翼举杯说道:“今夜咱们在长安话别,何不一醉方休?” 未及大家举杯,南山抢道:“不忙吃酒!哥哥两次均是突然辞别而去,害得我们不知所措。上次西湖辞行,姐姐为哥哥抚琴歌咏,这次哥哥也要礼尚往来,为我和姐姐歌咏,多少也算作赔罪。” 光波翼哈哈一笑,道:“这倒也是。好,我便吟咏一首,向两位妹妹赔罪、辞行。”说罢,以箸击碗,吟唱道: 长安深秋夜,残灯冷如月,莲歌一曲犹在耳,轻挥香袖又离别。
第137页 荡荡八川水,歷歷汉宫阙,谁言今夕别梦长,一杯融尽霏霏雪。 (按:八川指的是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周绕长安城而流,均属黄河水系。西汉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写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又按:《诗经·採薇》中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述文中“霏霏雪”便借用此意,以表重逢之时。) 歌毕满座无声,半晌南山抚掌道:“哥哥唱得真好,早知如此,我便每日都要哥哥唱歌给我们听。” 蓂荚举杯说道:“我们便祝愿归凤哥早日归来,此行一路平安。”眼中分明藏着泪光。 南山也跟着举杯道:“好,如今已是九月残秋,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哥哥可要遵守诺言,冬日下雪之时便要回来与我们相聚。” 深夜,待众人均已安歇,光波翼收拾好包裹,将一封书信交与铁幕志道:“过些时日,待兄长将她们几人安顿妥当,还要烦请兄长往松州一趟,将这封书信交与百典前辈,并代我向他致歉,待我回来后,我自当亲自登门谢罪。” 铁幕志点头说道:“贤弟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贤弟何必这般急着深夜出发,歇息一宿明早再走不迟。” 光波翼回道:“夜间行路可走大路,走得快些,天亮后我再投宿歇息。这里便有劳兄长照料了,让兄长受累。” 铁幕志说道:“我待在这里有何受累?倒是贤弟,此番东行愚兄不能与你同去,贤弟自己多加小心。” 光波翼点点头,兄弟二人相拥告别,光波翼飞出城去。 一路上光波翼夜行昼宿,尽走的平坦大道,故而并不十分辛苦,只五六日便到了明州县东境甬江口的望海镇。 (按:明州即今宁波,望海镇即今之镇海区。) 光波翼寻到镇中甬江北岸一处董记酒肆,与掌柜的互相见过礼,表明要去东海胜神道见川洋长老。原来这董记酒肆便是东道忍者的一处对外往来联络之地。 董掌柜早得过通报,知道光波翼现为皇上钦封的忍者道侍御史,当下便命手下备船,送光波翼出海。 时值隅中,小船沿甬江入海,转而东行。两名东道忍者交替划船,日暮方停靠在一岛岸上。那二人引着光波翼进岛,登上梅岑山。 (按:隅中即巳时,为上午9—11点之间。梅岑山即今之普陀山,宋以前名为梅岑山。) 三人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来到山中一处茅屋前,那茅屋背靠一处山洞口,屋、洞均不甚大,屋内住着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乃是东道的一位哨子忍者——隐真。 说起哨子忍者,有个特别之处,便是各道忍者之中的哨子忍者均是以“隐”为姓,却并非同族。最初百位忍者之中,有一位忍者名为罗公车,擅长“隐身术”,担当哨子之职,却无子息后人,便择了几位资质上佳的他族晚辈忍者作为弟子,将隐身术传与各人。后代哨子忍者虽与这位罗公车无有血缘关系,却以他为先祖,故而均将“隐”字做了姓氏。然而这位先祖的几位弟子却多非哨忍,隐身术因此流入各族。不过这隐身术修炼极难,歷经几代,多有失传,如今哨忍之中,竟无一人精通此术,各族忍者之中亦早已不闻此术,不知究竟尚有何人得此术传承。 隐真问明了几人来意,忙热情招唿,下厨生火做饭,又做了笋干、香蕈等菜餚,款待三人。 用过晚饭,隐真让三人在茅屋内歇息,自己则在山洞中过夜。 次日天明,送光波翼前来的那二人告辞回望海,隐真则引着光波翼来到海岛北岸,登上一艘小船,径向东北部划去。 茫茫海上,四顾无涯,若非熟识水路的行船高手,只怕早已迷失方向。 隐真掌稳了舵,一路不改方向,直至正午,方见到前方隐隐现出一座小岛来。 隐真呵呵笑道:“前面便是东胜神道了!” 光波翼听隐真介绍,这海岛长、广各七百丈,西北至东南最长,为一千丈,其形状似一大海螺,乃东海中最为隐蔽的一处岛屿。岛上有山,名胜神山,山高百丈,其势险峻,主峰之上,常有白云笼罩,状似伞盖,春、夏、秋三季常然。这胜神岛孤悬东海,四季温润,春夏多雾多雨,泉水终年不绝,实乃宜人之地。 待到得近前,光波翼见胜神岛南岸乃一陡峭山峰,高约三四十丈,崖壁如削,直插入海,甚为惊险。船绕向东行,见那海岛东南有两大礁石,突兀乍起,屹立海中,与岛隔水相望,气势不凡。 转到岛东,光波翼见一峰下云雾缭绕,真如神山仙岛一般,煞是好看,便问隐真是何所在。 隐真回道:“此峰名为白云峰,因其峰下有一白云洞得名,你见那云雾缭绕处便是白云洞口。这洞说来奇怪,乃由乱石天然垒成,洞口上窄下宽,洞深五丈,洞内可容七人站立,冬暖夏凉,岛上兄弟常用作修炼之所。” (按:上述胜神岛似乎为今日舟山群岛东部东街山列岛中最高的东福山岛。) 过了白云峰,小船钻进胜神岛东北的一丛乱石,转了两个横弯,方才靠岸,亦是一处稍低的岩壁凿成的石阶,外人绝想不到舟船会在此处停靠。
第138页 光波翼问隐真为何在此登岸,莫非岛屿的西、北二侧也没有平缓之地。 隐真答道:“确有几处平缓之地,不过均被施设了机关、忍术,外人若想从那里登岸,必中埋伏。如此可保岛上平安。” 二人上了岸,早有人迎上来,问明来意,将光波翼引去长老舍。 这胜神岛虽说四面多山,岛中却是大片平坦之地,房舍整齐,纵横成巷。岛上虽有少许田地,东道忍者却以贸易商货为主要营生,换取大量粮食、财物,并在岛上建有特殊粮库,长期存放粮食、干菜等而不霉腐,内藏之粮可供全岛人吃上七八年,每年均以新粮换掉部分陈粮。 到了长老舍门前,川洋长老已得了消息,出门相迎。只见这位长老五十几岁年纪,身材高大结实,面色暗红,五缕黑须,一身淡青长衫,奇怪的是居然赤着脚,一双脚板又大又厚。光波翼忙右膝跪地见礼,被川洋一把扶起,拉着他步入房中。 寒暄之后,光波翼表明来意。川洋本已知晓光波翼被封作监察诸道忍者的侍御史,今见其仪表堂堂,谈吐不俗,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心下不免暗贊其不愧为名忍之后。川洋当下命人找来沐族与白鸟族的两位邑长,沐六与白鸟群飞,共商大事。 沐族中以女子人数为众,沐六便是一位文静妇人,白鸟群飞则是一副中年渔夫模样。 待两位邑长到来,川洋摆下酒席,为光波翼接风。席间,几人便将目下浙东的战情分析一番,大致议妥了初战黄巢的策略。由沐族和白鸟族各派七人,由光波翼调遣,明日即赴越州参战。 初到胜神岛,川洋令人陪同光波翼在岛上四处看看。眼看入冬,这里气候却仍舒适宜人。 光波翼在岛上转了一圈,心道:“瞻部村位于最南,胜神岛在极东,两道皆极隐蔽难寻,然而瞻部村藏于万山千岛之中,虽然出入皆难,不似这胜神岛,若要离去时,竟往那东海一去,便无踪可寻了。” 歇息了一晚,次早天亮,光波翼便率领沐、鸟二族十四位忍者乘船西去。 随光波翼出征的这两族忍者,为首二人乃是沐族的受忍沐如雪和白鸟族的受忍白鸟瀛。 光波翼将这十四人安顿在越州城外附近守候,自己则往润州去见镇海节度使高骈。 数日前,高骈已收到长安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命自己派兵前往浙东剿匪,并得知有一位朝廷钦派的特使——独孤将军,将会前来协助自己。高骈一向善战,打仗罕逢敌手,故而并未将黄巢放在眼里,既然接到圣旨,已做好出征准备,却不知朝廷为何派来一位特使,还要自己等候这位特使一同出战。 待见到光波翼,高骈眼前一亮,心中赞嘆这位小将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过见他年纪轻轻,能有何本领而得朝廷赏识?八成是与朝中哪位大人沾亲带故而得到提拔。 光波翼与高骈见礼寒暄后,说道:“大人可曾听说那黄巢军中得异人相助之事?” 高骈撇嘴笑道:“已有耳闻,不过我看多半是那些草寇散布的谣言罢了,纵然真有什么异人助他,又有何惧?我大军一到,定会让那些草寇望风而逃。”言下甚是骄傲。 光波翼说道:“这倒并非谣言,贼寇军中的确有支异军,能乘鹤飞空,居高临下,投掷火器,此军名为‘控鹤’。贼寇攻打杭、越二州之时,便是控鹤在天上助攻,与黄巢的先锋军相互配合,一举破城。” “哼哼。”高骈冷笑一声道,“真也好,假也罢,这回我倒要看看这些草寇有何能耐。不知独孤将军此来有何高见指教?”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不敢。贼寇眼下据守越州,大人若是派兵强攻,只怕耗力不小,亦难免折损兵将。末将今有一计,可将贼寇控于股掌之中,到时大人只需全力围剿之,亦不必理会那控鹤,末将自有办法对付。” “哦?”高骈饶有兴趣地听光波翼献计。 光波翼此前已将黄巢军队在越州各地布置情况打探清楚,对其手下诸将亦有所了解,前往胜神岛的路上便已想好了夺取越州之策。待光波翼将计策说出,高骈连连点头,此时方对光波翼刮目相看,暗许这位小将军确有将才。当下说道:“好!我便派张璘、梁缵二将各率骑兵一万,分两路拔赴越州。此去越州七百里,大军五日后可达。我再派三百人马,由独孤将军先行带去上虞,第六日上一时依计行事。” 光波翼拱手道:“诸暨那里也要有劳大人安排。” 高骈“嗯”了一声道:“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按:诸暨县位于越州西南,隶属会稽,地形以丘陵为主,是越国故都、西施故里。) 五日后,守在上虞的黄巢部将——许勍接报,发现一队运送粮草物资的唐军,约有百余骑,押送着两百匹马货,正悄悄穿过上虞县东,向东南而去。 许勍平日最喜打劫,每次跟随黄巢攻下城池后,进城劫掠财货乃其最大快事,如今闻报大喜,心道:“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肥肉!”立时点了五百骑兵,追出营去。 追出数里远,果然看见一队满载货物的唐军马队。许勍一声令下,五百骑兵唿喝着向马队冲去。 唐军见有骑兵来袭,一时慌得纷纷丢下马匹、货物,向东边树林中逃去。
第139页 许勍率骑兵追出百余步,便勒住马,回身去拾取唐军的马匹、货物。忽闻身后喊杀声大作,只见那逃走的百余骑又转身杀了回来。 许勍冷笑一声道:“真有不要命的!”当下率众,挥刀迎上。 未及交手,身后喊声又起,回身看时,只见那两百匹马上的货物纷纷立起,却原来是唐军骑兵伏在马背上,身上蒙了干草、布袋等伪装成货物。 许勍大惊,知道中计,连忙率众向北突围,心中暗忖,自己虽然中计,对方亦不过三百骑兵而已,待稳住阵脚,再回身杀退唐军可也。 思绪未定,忽见左前方林中冲出一队人马,迎面杀了过来。许勍暗叫“不好!”这才知道的确中了唐军埋伏,忙拨转马头,转向东边逃去。毕竟东边只有百余骑人马,相对势力较弱。 两军相碰,那百余骑唐军虽然拦不住许勍,却也将他手下这五百人马截住大半,后面赶上的唐军随即将叛军团团围住,不消片刻便悉数或杀或俘之。 许勍被一队唐军骑兵紧追不放,一路向东部余姚方向逃去。唐军边追边放箭,将那两百余骑人马又射杀了十之二三。 上虞位于会稽、余姚之间,距两地各有六七十里,营中只有五千人马驻扎而已,骑兵也只有千人。余姚乃越州巨镇,由黄巢手下大将毕师铎领步兵一万、骑兵五千守之。 奔出近一个时辰,又穿过一片树林,许勍心中稍慰,再过二三里便可到余姚,看来自己有救了。 又奔出一段路程,许勍觉得追兵似乎渐远,看来唐军也是强弩之末,就算他们追到余姚,也只有死路一条。 眼看望见余姚城墙,后面唐军追兵又近,许勍心中暗骂:“这群兔崽子!想把老子逼上绝路不成?哼哼!前面马上便到余姚城,就算你们追上我,也必然精疲力竭,到时只怕你们这群兔崽子想跑也跑不了了!”当下又加了一鞭子,没命地做最后冲刺。他哪里想到,这身后的追兵适才已在树林中换了人马。 余姚城上守军望见这一逃、一追两队人马向城门冲来,前面逃兵分明是自己人,不过百余骑,后面唐军有近千骑。隐隐听前面逃军中,为首之人口中大叫:“毕将军快来救我!”眼尖的已认出是许勍,忙去禀告毕师铎。 毕师铎心中奇怪,不知许勍何故被唐军追杀,莫非上虞已经失守了?忙命部将胡荣率领两千骑兵出城营救许勍等众。 待胡荣出城时,许勍的人马已被赶到城下的唐军杀得只剩下数十骑。唐军见对方救兵出城,不敢恋战,忙回马撤走。许勍怒道:“胡将军,这群兔崽子欺人太甚!一路从上虞追赶我至此,休要将他们放走了!” 那胡荣闻说唐军竟然从上虞一路追来,必然已是强弩之末,加之自己人马多出对方一倍,故而更加大胆追击。 待追出二三里远,仍未追上唐军。胡荣心下大怒,暗自骂道:“这帮小兔崽子!还真他娘的能跑,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眼看唐军奔入前方树林,胡荣毫不犹豫地追了进去。 且说许勍进了余姚城,见过毕师铎,将自己的遭遇讲说一遍。 毕师铎听罢皱眉道:“兄弟,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看那唐军所为似乎不像是在打仗,倒像是寻仇报復。他们如此拼命地追赶兄弟你至此,难道不怕被我全歼了吗?你可与唐军中什么人结过深仇吗?” 许勍摸摸脑袋说道:“这我可想不起来。老子杀了无数唐兵唐将,莫非是哪个死鬼的兄弟来给他报仇?不过不管怎的,我看他今日不久便也要和那死鬼兄弟团聚去了。” 二人聊了大半晌,仍不见胡荣回来,毕师铎不免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该不会又出什么岔子了吧。” 忽闻城头有人喊道:“他们回来了!” 二人忙登上城头观看,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只见胡荣带去的人马只剩下三四百骑,仓皇逃回,后面百余步外,竟有数千唐军骑兵紧追不放。 “果然中计了!”毕师铎大叫一声。 待胡荣残部跑近城门,方看清胡荣伏在马背上,左后肩插着一支箭,似乎已经昏死过去。便听他身旁一人在马上大喊:“快开城门,胡将军中箭了!” 毕师铎忙命人打开城门,将胡荣等人放进城来,一面命人放箭,拦住追来的唐军。 谁知胡荣残部甫一进城,挥刀便砍,将城门左近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那城门再也无法关上,后面大队唐军少时即至,径直冲进城来。 城中兵将毫无准备,被进城的六七千唐军骑兵杀得措手不及,到处都是哭爹喊娘之声。领兵的唐军将领正是高骈部下大将梁缵。 毕师铎至此方知自己彻底中计。原来胡荣率领的骑兵,已被埋伏在城外树林中的唐军全歼。唐军又以三百余人换上叛军的服装、马匹假装逃回,一人扮作胡荣负伤,伏在马背上,故而并未引起毕师铎怀疑。 毕师铎此时后悔莫及,也顾不得城中被踏杀的兵马,与许勍二人带着六七百骑兵,匆忙逃出余姚城,向上虞奔去。 可怜那许勍,刚刚从上虞逃来,累得精疲力竭,如今又要逃回去,顺着原路再跑一趟。 待二人率着残部逃到上虞大营,却见营中已换了唐军旗帜。原来许勍走后不久,梁缵的副将魏桓便率领三千铁骑突袭大营,营中既无主将,又多是步兵,被铁骑这一冲,哪有招架之力?不多时便被杀戮了千余人,剩下的人马悉皆弃械投降。
第140页 毕师铎见上虞失守,只得向南绕过大营,继续西奔逃往会稽。 好在唐骑并未紧追不放,待渡过曹娥江,早已看不见追兵的影子。毕师铎与许勍这才略为宽心,离江一里之外,下马稍稍歇息片刻。 (按:曹娥江古称舜江,别名剡溪、上虞江。传说西汉时,孝女曹娥因父亲曹盱溺死江中,故而投江寻觅父尸,曹娥江因此得名。) 刚刚缓过一口气,哨探远远望见一支唐军骑兵渡过江来。毕师铎接报忙命众人上马,尚未跑远,忽然从北面一条小路上冲出一队唐军人马,拦在面前,为首军官大喊道:“梁将军有令,不许放过一个活口回去报信!” 毕师铎闻言大惊,只得硬着头皮挥刀迎敌。待双方交手,毕师铎才发现对方亦不过五百骑左右,论人数,自己应还略占上风。不过身后渡江的唐军不久便会赶到,故而毕师铎不敢恋战,率众冲破一道口子,没命地向西逃去,这一回更不敢怠慢,一口气奔出一二十里之外,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只剩下不足百骑了。 毕师铎打定主意,宁可累死马,也不能让唐军追上,一路不停策马加鞭,天黑前终于到了会稽城外。 进城后,毕、许二人径直来到黄巢府中。厅堂之上,只见一人身材魁伟,方面虬髯,身穿双钻纹黄绸锦袍,足踏黑绒软底皂靴,神色稳重,不怒自威,样貌非商非儒,气魄亦文亦武,端坐在大厅上首的胡椅上,正与几人吃茶说话,他便是号称沖天大将军的叛军首领——黄巢。毕师铎与许勍走到黄巢面前,跪地大唿:“臣等罪该万死!” 黄巢忙问二人何故如此狼狈。二人便将如何被唐军假扮运粮马队诱出上虞大营,乃至唐军铁骑攻破余姚城,上虞大营失守、二人拼命逃出等事,一一详细回禀。 黄巢听罢大怒,立时便要将二人斩首问罪。平南大将军尚让在旁劝道:“此番两位将军中了唐军诡计,可见唐军乃是有备而来,亦不能全怪他二人。当务之急,应先弄清这股唐军的来路,再筹划应敌之策。依两位将军适才所言,似乎这股唐军不欲令我们得知上虞、余姚失守之事。想必这股骑兵乃是唐军的先锋部队,人马可能不会太多,此番偷袭咱们成功,多半是想先断了咱们的东翼,等待其大军到来后,再来攻打会稽。” 大将孟楷亦说道:“尚将军所言不错。黄王,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妨给这帮兔崽子来个趁夜突袭,连夜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将上虞、余姚再夺回来。毕、许两位将军皆骁勇善战,黄王何不让两位将军将功折罪?” 黄巢拍了一掌大腿说道:“也罢,既然两位将军都为他二人求情,便暂且记下这两颗脑袋。”说罢命人召集诸将,共同商议夜袭之事。 当夜,黄巢麾下大将孟楷、盖洪各带一万骑兵,分别绕过上虞南北,从两路向余姚进发。彭攒率骑兵五千直奔上虞,秦彦、李罕之各率步兵万人,以为后援。林言坐镇会稽城中,调派控鹤协助各路人马。 丑时刚过,两万骑兵便已聚齐在余姚城外不足一里之地,分别对准西、北二门,马蹄以软棉包裹,只待城门一开,便冲杀进去。 鹤祥云亦带了几名御鹤族忍者前来助阵。 先有数十名敢死先锋弃了马,携带钩索短刀,悄悄摸到城下等候。御鹤族忍者乘鹤飞到城墙上空,若见到夜巡的士兵便会以鹤顶针射杀之,再令那数十人以钩索攀上城墙,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城。 待那几名御鹤族忍者在空中盘旋了几周,竟不见其有所举动。过了片刻,一人从空中降下,对那些敢死先锋说道:“真邪门,城上居然无人,你们上吧。” 那些人闻言心中不免打鼓,不知道城上有何古怪,不过此时也只好先上去再说。便纷纷将钩索抛上城墙,将钩子钩住墙垛,攀了上去。 爬到城墙之上,果然未见一人巡夜,莫非唐军真以为这刚刚到手的城池已万无一失,都跑去睡觉了不成? “今夜他们做了刀下之鬼,也不冤枉了。”率先上城的几人心道。 那几十人拔出短刀,悄悄走下城墙,摸到城门口,竟也未见到一人。 “嘿!这还真他娘的邪门。”一人心中骂道。 几个人跑到门口去抬门闩,却发现这城门根本没有闩上!只一拉,大门便咯吱吱地打开了。“他娘的!早知如此,老子何必费那么大力气爬墙!”一人脱口骂道。 城外孟楷、盖洪见城上半晌没有动静,正在纳闷,忽见城门洞开,忙指挥大军入城。 甫一进城,大军便唿喝挥刀,准备大开杀戒,不想叫嚷了半天,却未见到一名唐军出现,整个城中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城中百姓听到外面喊杀声,自然无人敢出来窥看究竟,躲在家中连大气也不敢出。 两万骑兵涌进余姚城,从城西奔到城东,从城北跑到城南,折腾到天亮,方才确信城中果然并无一名唐军把守。 那彭攒率领五千骑兵到了上虞大营亦是同样遭遇,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一座空营,心里老大不安稳,命人四处搜索,到处布防,生怕中了唐军埋伏,倒比与唐军面对面厮杀更紧张十倍。直到秦彦、李罕之的两万步兵赶到上虞,彭攒心中犹未踏实下来。 且说送走了数万大军,黄巢正在屋内呆坐,忽然侍卫来报,朱温求见。
第141页 这朱温本是宋州砀山人士,幼年丧父,家贫无靠,只得随母亲为人做佣过活。朱温虽然出身贫寒,却少年壮志,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便辞别母亲外出闯荡,希望能谋取功名,再回来接母亲享受荣华富贵。不想三年后,朱温竟是落寞归家,神情大为沮丧,母亲再三问之发生了何事,他只摇头不语,如此消沉了数年之久,每日只是读书习武,时而对天长嘆而已。待王仙芝、黄巢起兵作乱,朱温大感振奋,思量再三,决意前去投靠王仙芝,谁知不久却传来王仙芝兵败被杀之讯。数月后,黄巢大军攻掠宋州,朱温便径去投了黄巢从军。 朱温相貌堂堂,为人谨慎多谋,又復武艺高强,作战中常常立功,故而连连被提拔。如今跟随黄巢不过一年多光景,已颇得黄巢欣赏,成了黄巢帐下一员裨将,麾下常领五千人马。 黄巢让朱温进来,问他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朱温说道:“黄王,末将以为今日之事颇为蹊跷。想那唐军明知黄王屯兵十余万在越州,上虞据此不过六七十里,余姚亦不足骑兵一日之程,若唐军主力未到,他们怎敢贸然夺取此二镇?唐廷将高骈调任镇海,分明便是想让他来对付咱们。那高骈用兵一向诡计多端,我只怕今日该不是高骈已经动手了吧?” 黄巢微微一笑道:“朱兄弟,你太多虑了。那高骈若想动手,咱们打到杭州的时候他为何不出兵?他大军在润州,距此越州比杭州更远上近百里。何况咱们到此已半月有余,我大军已休整完毕,他若真敢远道来攻,我也正好藉此良机一举破之。高骈一败,大唐上下便更无人敢与我相抗了。” 朱温说道:“黄王,咱们亦不可掉以轻心。当日咱们攻打杭州之时,王重隐在浙西唿应,那高骈老奸巨猾,他怕来杭州会腹背受敌,故而按兵不动。如今王重隐去了江西,如果高骈再会同临安八都军给咱们来个分路夹击,只怕情形会大为不利呀。” 黄巢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如何?” 朱温抱拳道:“请黄王下令,今夜全军整备,人不卸甲,马不解鞍,枕戈而卧。全军分作三班,一班值夜,两班歇息,依次轮换。另派弓箭手两千人,增守四门。明日天亮,派人传令上虞,让彭将军的五千骑兵留守上虞大营,秦彦、李罕之两位将军率领两万步兵调赴余姚。上虞位处会稽、余姚之间,若非先打下会稽或余姚其中一城,唐军断不敢先取上虞,否则只会腹背受敌,自寻死路。而彭将军率五千骑兵留守上虞,可相机而动,无论会稽和余姚哪里受困,皆可快速前往援救。” 黄巢听罢哈哈大笑道:“朱兄弟言重了!今晚是咱们去偷营,你怎么反倒提防起唐军来了?你所说虽然有些道理,不过这浙东亦未必是久居之地,咱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排兵布阵于此。” 朱温见黄巢不屑採纳其言,忙拱手施礼道:“黄王……”话未出口,黄巢摆手止住他道:“朱兄弟不必多言,既然你执意如此,今夜便令你率部值夜,再加派五百弓箭手归你调遣。至于调兵余姚之事,明日帐上再议。”说罢示意朱温退下,朱温只得退出门来,独自回营点兵去了。 第二十五回 莽莽黑山助贼寇,悠悠清波漾子衿 丑末寅初,会稽城中睡意正酣。朱温的四千兵卒与五百弓箭手分布四城之上,不时向城外及城下张望,不敢稍怠,另有一千人正在城中巡视。 朱温手下副将张力来到北门城墙之上,自东向西巡视,边走边不时向众人说道:“朱将军有令,今夜务必打起精神,严防唐军偷袭。” 待其走远,一名士兵对身旁同伴低声嘀咕道:“今晚上黄王不是刚派了很多人马去东面打唐军了吗?咱们在这劳神费力的,这是防谁呢?” 另一人说道:“谁知道呢?让咱干啥咱便干啥呗。” 先前那人又道:“奶奶的,这夜里还真冷。按说今晚不该咱们值夜啊,就是让咱值夜也得有个轮换哪,咋还让咱值一宿呢?这他娘的不是欺负人吗?” 另一人道:“你发牢骚也没用,老老实实盯着吧。”忽又低声说道:“嘘……张将军又回来了。”果然见到张力又从西面走了回来。 只听张力说道:“朱将军有令,每门留下三十人,其余人收队回去睡觉。”众人闻言悉皆大喜,众校尉、军曹忙逐级整队,收兵下城。 且说朱温在房中和衣小憩了一会儿,刚刚起身出门,正要亲往四城巡视一番,忽见自己手下一队人马迎面而来。遂上前拦住问道:“你们不去守城值夜,怎么跑回来了?” 为首军官施礼答道:“张力将军传您的令,命每门留下三十人,其余人回来歇息。” 朱温一听,心说:“不好!”随又问道:“你们守的是哪一门?”那军官答说北门。 朱温听罢忙命人前去通禀黄巢,有敌来袭。又命人火速传令东、南、西三门,一律不得撤防,擅离职守者——斩。一面带着这队人马直奔北门而去。 接近北门,却见城门已大开,一队骑兵正悄然进城。原来张璘率兵埋伏在城外,却见城中四门守卫密布,无从偷袭。光波翼遂潜入城来,探明张力奉命巡视,便化作他的模样,假传军令,命北门守卫撤防,再打倒那三十名留守兵士,打开城门放唐军进城。
第142页 朱温见唐军已然进城,忙命百余名弓箭手分作两批,放箭阻敌。又命人再次火速向黄巢求援,一面让人吹起号角报警。自己则率领手下这一千人藏身在道路两旁的小巷中、房舍后。 唐军被迎面一阵乱箭射倒许多人马,后面的骑兵忙纷纷躲向两旁,一面也取出弓箭,与弓箭手对射,毕竟唐军人多,不大工夫,弓箭手或死或逃,未及逃远,也悉数被冲过来的唐军骑兵挥刀斩杀。 待唐军骑兵向城内冲杀,躲在巷中的朱温手下突然探出长枪、长戟,或刺或扫,专攻骑兵马腿,数十骑唐军中招倒地,后面大队人马竟一时受阻。张璘的几名副将忙指挥人马分头进入小巷清剿伏兵,一面命人清理道路。 光波翼本来设计悄悄偷入会稽城,趁黄巢大军熟睡之际,一举擒获黄巢等叛军将领,纵然抓不到黄巢,亦可重创叛军,大大削弱其实力。不想黄巢帐下竟有朱温这样一位厉害角色,唐军甫一进城便被他发现,并吹号向全城报警,又在城门附近阻挠了唐军半晌,如此唐军便已先机尽失,只怕攻到城内也占不到太多便宜了。 不过光波翼等人有所不知,若非黄巢没有完全採纳朱温之言,只怕唐军连这城门也未必能进来了。 这边黄巢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闻说唐军来袭,忙下令全军整队御敌。待黄巢穿戴整齐,奔出房门,喊杀声已从城北传到城中。 黄巢急命部将刘瑭、张全率兵前去阻击唐军,命林言率控鹤支援。 林言得令,命御鹤族忍者抢先飞去攻击唐军,御鹤族二三十人悉数驾鹤起飞,待飞到北城,只见到处都是唐军骑兵,唿喝着挥刀冲杀。黄巢军中兵将大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有的衣服尚未穿好,被追杀得到处乱跑乱窜,镜湖畔的士兵更多有被追逼跳湖者。 鹤紫云在空中一声令下,由鹤青云、鹤祥云、鹤彩云各带领七八名忍者分作三路,开始向唐军投掷雷蒺藜与鹤顶针,随着两声巨响,两枚雷蒺藜顷刻间便将唐军炸倒数十骑。唐军中一片恐慌,更有人叫道:“不好啦!黄巢将雷公请来了!” 雷蒺藜爆炸四周的唐军正吓得想要转身逃开,又有两枚雷蒺藜投了下来。那两枚雷蒺藜未及落地,忽然平地激起两股大浪,将两枚雷蒺藜又冲起了一丈多高,方才重又落下,雷蒺藜的火捻儿却已被水浪浇熄,落地也只成了寻常的铁筒子而已。 御鹤族忍者见状大惊,正不知何人出手阻挠他们,镜湖中忽然激射出数十道水流,自湖面射向天空中的御鹤族忍者。御鹤族忍者急忙纷纷驾鹤躲闪,或有躲开者,另有八九人未及躲开,被水流射到,险些栽落下来,连人带鹤悉皆被湖水浇了个透凉,身上所带火器亦悉数潮湿,不能再用。 那些躲过的御鹤族忍者来不及庆幸,湖面上又射出数十道水流,比前更大。这一次,那水流却并非直接射向飞鹤,而是射向御鹤族忍者的上空,水流在空中散成栗大的水珠,化作暴雨一般倾泻下来,水流源源不断升空,暴雨持续而下,御鹤族忍者再也躲不过,悉皆被这场湖雨浇透,火器再无用武之地。 地面的唐军见状悉皆大惊,不知道今夜这会稽城里究竟来了哪几路神仙,竟接连见到如许古怪之事。有人学着先前那人叫道:“这回好啦!张将军将龙王爷请来助阵了!” 鹤紫云在天上大怒,心中明白必是东道忍者来此相助唐军,便率领御鹤族忍者,只以鹤顶针射杀唐军,一面留意寻找东道忍者的身影。忽然座下灰鹤一声唳鸣,紧接着其他灰鹤也一同鸣叫起来。抬眼看时,只见北面黑压压一片,月色之下不辨何物,如乌云一般,正飞速向这里趋近。 乌云愈来愈近,渐渐已能听出嘈杂之声,御鹤族忍者胯下灰鹤开始躁动不安。 鹤紫云大声喊道:“大家小心!” 鹤青云胆大,驾鹤向那乌云飞了过去,飞到一半便已看清那乌云,忙折回大叫道:“是鸟群!大家仔细了!” 众人闻言均暗自吃惊,心下明白这鸟群必是冲着自己御鹤族忍者而来。 不多时,鸟群便已飞到,啾声漫天,原来是一大群鸥鸟,其数莫计。鸥鸟与鹤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这群鸥鸟却是受了白鸟族忍者的召唤,一来便径向灰鹤冲击。灰鹤体形固然比鸥鸟大了许多,无奈鸥鸟数量太多,又似要拼命一般,直将那些灰鹤吓得向南飞逃。 御鹤族忍者见状也是无能为力,他们原本也可施术以群鹤唳鸣之声召唤鸟雀助战,如今仓促之间却已来不及了。面对如此众多鸥鸟,御鹤族忍者纵然以鹤顶针射杀也无济于事,只得乘鹤南飞,好在灰鹤速度快过鸥鸟,很快便将鸟群甩开。 鸟群赶走了御鹤族忍者,却并不离去,又向南城飞来,迎着刘瑭、张全率领的大军,直扑过去。鸥鸟这一冲,虽不至于伤了那些兵将的性命,却将这数万大军搅得一片混乱,军中将士被鸟群抓啄得到处乱跑、乱打,也有人挥刀乱砍,个个忙于同鸥鸟作战,却哪里还能前去抵御唐军? 黄巢见到鸟群来袭,与手下诸将正不知如何是好,朱温此时却已在城北脱身,赶回到黄巢身边。黄巢见他回来,忙拉住他说道:“朱兄弟,你回来得正好,眼下城北情形如何?” 朱温回道:“启禀黄王,唐军此番来人不少,且有异人相助,便如咱们的控鹤一般。大股唐军现下尚在镜湖北岸,不过估计很快便会攻过来。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妨先撤出城去,待重整大军后再与唐军周旋。”
第143页 黄巢说道:“如今也只好如此,不过这鸟群该如何打发?” 朱温道:“可命全军燃起火把,鸟群自然不敢靠近。” 黄巢点头道:“嗯,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忙命人传令下去,命全军燃起火把。鸟群见火后果然不敢再靠近,不久便飞散了去。 黄巢又环视左右问道:“咱们该从哪一门出城?出城后向哪里去?” 见无人答话,朱温抱拳道:“黄王,唐军既然设计让咱们出兵东去上虞、余姚,想必是算计咱们必然会东去与孟将军他们会合,或许会在路上伏击咱们。我看咱们倒不如给他来个出其不意,出城后径向西去,待立稳脚跟后再作打算。” 尚让在旁说道:“那孟将军他们带走的四万五千人马怎么办?该不会已中了唐军的埋伏吧?” 朱温回道:“咱们那四万五千人马,有两万五千骑兵,唐军若想吃掉咱们这些人马,至少也要两万骑兵,或者数倍的步兵。而他们若是集合了大军前来,咱们不可能半点都未察觉。依末将看来,此番来袭唐军悉是骑兵,他们最多是集合了数万骑兵快速前来,既然打进了会稽城,便不可能再分出兵力去对付咱们那四万多人马,故而黄王与尚将军不必担心。” 黄巢与诸将皆以为然。黄巢便说道:“好,咱们便出城向西去,不过咱们若从西门出城,势必要与唐军正面冲突。大军可从南门出城,再绕向西行,只是须留下一支人马断后,哪位将军愿意断后?” 朱温说道:“黄王,末将愿领五千骑兵断后,请黄王再派五千骑兵率先出城守住南门,以防唐军从东翼突袭我军。另派一千弓箭手随同守护南门,唐军来时,先射杀之。弓箭手可随在大军队尾离开。” 黄巢点头道:“好,便从尚将军帐下拨五千骑兵给朱将军,在城中抵御唐军,刘塘率五千骑兵守住南门,待大军出城后接应朱将军出城。” 各人得令,朱温又道:“末将还有一言请黄王参量。” 黄巢道了句:“讲。” 朱温说道:“大军出城后可先向西南而行,二十余里外便是会稽山,山中崎岖林密,不宜骑兵作战,万一唐军想要追赶咱们,也可在山中伏击之。待穿过会稽山,再向西去,可往江西与王重隐部会合。那时,唐军便莫可奈何了。” 黄巢称道:“此计可行,便依你言。” 黄巢大军正陆续从南门出城,忽然东南面喊声大作,冲出一队骑兵,径向大军拦腰杀来。刘塘早率兵等在哪里,忙命弓箭手放箭,随后再率军迎上与唐军厮杀。 黄巢心道:“果然让朱温给说中了,唐军的确伏在东翼拦截我大军,幸好提早做了准备。” 来袭唐军亦不过五千人,毕竟唐军人数有限,张璘率领大部人马都冲进城去了,梁缵只带了五千骑埋伏在城外东南,若黄巢大军从东门、南门出城,皆可伏击之,若其从西门出城,则视情形而定,能追则追杀一阵,否则亦可放其西去,前途自有安排。 只是梁缵未料到黄巢竟早有准备,先以弓箭手射杀一阵,再以一支骑兵拦住自己,无法冲击其大军,自己人马本不甚多,时久只怕黄巢还会增派人马对付自己,遂不敢恋战,冲杀一阵便率军向东撤走。那刘塘亦不追赶,只守在南门附近而已。 且说朱温在城中拼命抵御唐军,边战边退,总算熬到大军全部撤离了会稽城,天色已蒙蒙发白。 朱温回身喝道:“愿与我死战于此的兄弟留下断后,其余人先出城!”声如霹雳,气势慑人。当下便有百余人大声应道:“我愿留下!”朱温遂低声与一亲信耳语了两句,转身又沖入阵中。 待几千人马最后出了城,朱温下令关闭城门,与那敢死百骑死守在城门口。 张璘见朱温武艺高强,在阵中冲来杀去,不禁心生爱才之意,询问左右之人,均不认识朱温。 只见那百骑越杀越少,最后只剩下十余人做最后的困兽之挣。忽然朱温拨转马头,沿城根向西奔去,无奈唐军人马众多,只冲出十余丈远便又被围困住。 朱温挥刀砍倒了迎面一骑,蓦地腾空跃起。那城门洞两侧各有一道登城阶梯,成八字形相对,朱温借着右足蹬踏马背之力,纵身跃上阶梯,飞奔上了城门。 唐兵见状,数十人纷纷下马登墙,追赶朱温。 朱温三两步奔到城头,挥刀将一面大旗紧贴旗面斩断,左手握住旗杆一侧,右手抓住大旗的另外两角,纵身一跃,竟从城头跳了下去,如只大风筝一般,飘然落到城外吊桥上。 城外黄巢大军早已走没了影,刘塘也已率领骑兵离去,只剩下两匹马被拴在护城河前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却是朱温适才命自己的亲信留下的。 朱温奔过吊桥飞身上了一匹马,将另外一匹马牵在身后,以作备骑,飞奔追赶大军而去。追上城头的唐兵见状目瞪口呆,均未料到朱温竟留了这一手。 城内死守城门那最后十余人也已悉数被诛,待城门打开,朱温已跑远,张璘下令无须再追。 彻底收回了会稽城,日已东升。梁缵也带兵进了城。 清点战果,此战共诛敌五千余人,缴获兵器财货众多,张、梁二将均甚为高兴。
第144页 光波翼来到二人面前施礼道:“两位将军,黄巢败走,咱们何不乘胜追击,藉此良机一举歼敌?” 张璘说道:“黄巢此战虽败,咱们却是偷袭成功。如今他已出了城,咱们若追上去,一来敌众我寡,胜负难料。二来他向西南山中而去,那里草莽林密,并不利于骑兵作战。” 光波翼说道:“咱们去追他,一来可趁其惊魂未定,再扰他一扰,令其乱上加乱,无暇整顿。二来可迫使其全力逃命,耗尽其力。未有把握全胜时,咱们只在后面给他加把劲,待过了会稽山,到了诸暨,咱们便可围而歼之。” 张璘狡黠一笑,问道:“围而歼之?如何围法?” 光波翼道:“高大人应该已会同杭、越两州兵力,守在诸暨,只待黄巢大军一到,咱们便前后夹击,合而围之。” 张璘哈哈大笑道:“独孤兄弟,我见你年轻有为,颇善用兵之道,我也有意与你结交。如今实话告诉你,诸暨根本不会有大军围堵黄巢,你就不必再惦记此事了。” 光波翼闻言大惑不解,忙问其中缘故。 原来光波翼此前已将黄巢军中情况察探清楚,故而向高骈献出大败黄巢的连环计,先以财货诱惑贪利的许勍走出上虞大营;再逼许勍逃奔余姚,赚开余姚城门,突击拿下余姚;再逼迫许勍、毕师铎二人逃回会稽,并借二人之口假意示弱,装作惧怕黄巢大军得知唐军已偷偷拿下上虞、余姚两镇之事,诱使黄巢派兵偷袭上虞、余姚,一来分散其兵力,二来麻痹其警惕。黄巢果然上当,派出军中大部骑兵及两万步军东去。唐军再以张璘率领一万五千骑兵夜袭会稽,梁缵率五千骑在城外围剿,以唐军人数,并不能全歼黄巢大军,目的便是夺取会稽,并逼迫黄巢率军逃走。光波翼算定,经过前几番上当,黄巢多半不敢向东逃,以免再遭唐军伏击。而西面有黄巢旧部王重隐,率兵在江西一带游荡,故而黄巢极有可能西去与之会合。是以光波翼请高骈派出大军,再会同杭、越两州之兵力,守在黄巢西逃必经之路——诸暨,只待黄巢一到,便可围而歼之。而一旦黄巢向东逃去,诸暨大军亦可迅速东移,将黄巢困在浙东孤地。至于奔赴上虞、余姚那四万五千人马,只要黄巢大军西逃,他们自然不敢久留其地,免成孤军被围之势,必然乖乖从两镇撤出,西追黄巢大军而去,到时唐军亦可在半路劫而剿之。 此一计策可谓天衣无缝,虽然黄巢麾下出了朱温这般机谋人物,令唐军此番攻打会稽城减色不少,黄巢实力并未因此役大损,却仍未影响此计大局。故而张璘告诉光波翼,诸暨并无人马围堵黄巢,光波翼自然不明所以。 张璘见光波翼茫然相问,略一沉吟,将光波翼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兄弟,我告诉你吧,如果咱们果真便如此轻易地剿灭了贼寇,朝廷如何会重视咱们?还只道那些贼寇无能,哪里还会多给咱们军饷粮草?便是论功封赏,也只有这一次不是?如果咱们不将那些贼寇赶尽杀绝,留着慢慢剿,慢慢杀,咱们立功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向朝廷讨的赏自然也要丰厚许多。等咱们一路将贼寇剿灭,只怕咱们这官职也升得差不多了。我见兄弟你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你须得明白,在朝为官各有其道,文官有文官的做法,武将有武将的做法,你若不明其中关窍,一辈子也别想升官发财,弄不好还会得罪人,丢官掉脑袋。哥哥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好话,如今说与你听,只希望兄弟你将来能有个好前程,到时候可别忘了哥哥我。”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高骈假意答应自己,其实根本没想全力剿灭贼寇,不过是借自己之手,又贪立一功,向朝廷邀赏而已。只可惜错失了这一次剿贼的大好良机,放走了黄巢,无疑是纵虎归山。 光波翼心下气恼之极,当下忍怒说道:“多谢张将军提醒,在下受教了。难怪天下盗匪四起,清之不尽,剿之不绝,看来懂得为官之道的人亦不在少数。今日算那黄巢走运,躲进莽莽黑山之中,逃过此劫。不过在下也奉劝将军一言,所谓‘养虎为患’,咱们虽然指望这些贼寇升官发财,可也须得仔细,莫要一不留神便被这藏在黑山中的老虎所食啖哪。” 张璘哈哈一笑道:“兄弟放心,那黄巢不过是个贩私盐的,能有何出息?也只有给咱做垫脚石的分儿。走,咱们哥几个吃酒去!” 光波翼心中已对高骈等人大为不屑,哪里肯与他吃酒,忙推脱不去。张璘再三邀之不得,只好作罢,向光波翼说道:“既然兄弟有要事在身,哥哥今日也不勉强你了,不过我有一事相问,还望独孤兄弟如实相告。” 光波翼微微点头道:“将军请问。” 张璘问道:“兄弟可知黄巢手下那些骑着大鸟的是什么人?今日在城中发生的那些古怪又是何人所为?” 光波翼故作神秘,低声道:“据说那些人都是山中修仙修道之人,可其中有些败类总想着升官发财,贪图人间富贵,放着大好神仙不做,却跑出来为虎作伥,干些伤天害理之事,故而他们的同道看不过去,便也出山来收服这些败类了。可见纵使神仙作恶也要遭谴受罚,何况咱们凡人。” 张璘闻言讶道:“哦?竟有这等事?高大人素喜神仙,他身边也有两位自称半仙之人,可也未见有这般唿风唤雨的本事。独孤兄弟可否为我引见一两位仙人啊?”
第145页 光波翼见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警醒暗示,只一心想要结识神仙,好去向高骈邀赏,当下说道:“我这般凡夫俗子哪里识得那修道仙家?只怕人家还嫌弃我这身上有铜臭气。”说罢向张璘、梁缵二人抱拳,大声道:“两位将军,在下急着办事,先告辞了。”转身而去。 张璘望着光波翼的背影,心中暗忖:“这小子,不知他到底是何来头。” 光波翼离开张璘、梁缵,心中思忖:“黄巢此番兵败,必然向目焱通气求援,目焱必会增派忍者相助黄巢,那时只怕更加难以对付了。即使三道忍者出手助阵,双方军士也难免死伤大增,眼下必须尽快回幽兰谷,与坚地长老等人共商大策。”思罢忙去寻了沐族与白鸟族忍者,向其称谢告辞。 二族忍者经此一战,均对光波翼颇为钦佩,至此方知其为何年纪轻轻便接连受封,做了四忍者道侍御史和三忍者道通知使。白鸟瀛对光波翼说道:“光波兄弟大智大勇,堪为我辈楷模,这一仗着实赢得漂亮。却不知为何轻易便放贼寇遁去?咱们何不乘胜追击?”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我也与白鸟兄一般想法,只是朝中人心复杂,所虑与我等不同,欲剿灭贼寇,也只好再寻良机了。” 白鸟瀛闻言一拍大腿,也只有嘆气一声而已。 光波翼微笑道:“此番破敌,多亏众位兄弟姐妹相助,光波翼不胜感激。”说罢向众人深施一礼。两族忍者连忙躬身还礼。 沐如雪对光波翼说道:“光波兄弟不必客气,日后但有需用我等之处,我们必会随时听候召唤。” 光波翼合十道:“多谢沐姐姐盛情,只怕日后仍有叨扰之时。”又请沐如雪和白鸟瀛代自己向川洋长老致谢。 几人互道珍重,那二人便率领二族忍者回胜神岛去了。临行,沐如雪不由得又回望了一眼这位风姿绝美的少年英雄。 此前,光波翼本想拿下会稽城后前去探望方干,再去看看纪园情形如何,此时已无暇前往,只一心想在目焱得到黄巢报信之前赶回幽兰谷,便也即刻启程,放开脚步,急奔西南而去。 疾行五日,正午前赶到幽兰谷中,光波翼直奔长老舍,坚地已早早等在院门口。 父子二人半载未见,此番重逢,格外亲热。光波翼虽是初出茅庐,离开瞻部道之后却是大展身手,屡立奇功,令坚地大感欣慰。 父子牵手进到内室,光波翼将此行经歷捡择要紧处详细说与坚地,坚地不时点头,暗许自己这位义子已出落成材,自己多年苦心教诲终得其果。 待光波翼讲完越州一战,坚地蹙眉道:“看来黄巢必然西去与王重隐会合,若再得目焱增派忍者相助,其大军必成破竹之势。” 光波翼说道:“我与义父同见,当务之急,怕是要先下手为强,咱们须主动出击北道,阻止目焱向黄巢派兵遣将。” 坚地眼光熠熠,捋须沉思片刻,说道:“如此则忍者之战在所难免了。自非空大师传授我辈先祖忍术以来,忍者之间亲同兄弟,生死相恤,荣辱与共,难道这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手足之情如今竟要断送在我辈手中吗?” 光波翼闻言亦不免黯然,沉声说道:“万事皆有始终,太平终难长久。北俱卢道自从落入目焱手中,便已註定此战因缘。不过孩儿以为,目焱手下亦并非皆是奸佞之辈,其中难免有被目焱巧言迷惑之人,将来或可令其醒悟前非、弃暗投明。咱们与之兵戎相见之时,尽量为其留下后路便是。” 坚地看了一眼光波翼,问道:“你所说的便是那位目焱的女弟子吧?” 光波翼点头说道:“如那位姑娘一般的,应当还有人在。” 坚地微微点点头道:“或许如此,不过翼儿,所谓人心叵测,你且不可轻信他人。想那目焱在你父亲身边多年,颇得信任,谁能料想,你父亲竟是被他所害!如此阴险小人,他身边之人亦不可不防啊。” 光波翼应了一声,坚地又道:“万没想到,百典族传人竟会与黄巢之流勾结在一处,想必也与那目焱沆瀣一气了,如此则大大不妙!” 光波翼道:“义父是担心百典湖将各族忍术滥传北道忍者吗?” 坚地颔首不语。 光波翼又道:“孩儿与百典前辈交谈之时,见他谈吐见识皆极出众,不似凡庸之辈。或许他也只是一时被黄巢等人迷惑而已。纵然他果真不想回头,也未必便会破了忍者誓言,滥传忍术。” 坚地道了句:“但愿如此。”又望着光波翼说道:“翼儿,若是那百典湖见你不肯与反贼同流合污,便不传你‘追光术’如何?” 光波翼凛然说道:“义父放心,孩儿怎会为一己之私而屈从贼寇!孩儿若如此,纵然学会了追光术,又怎对得起光波家的父祖先辈?义父待我如亲生,尽将忍术传我,孩儿一生已是受用不尽,即使学不成追光术也无甚要紧。” 坚地轻拍着光波翼肩头,说道:“好孩子,你自幼在我身边长大,我知你天资甚佳,忍术修为已臻上境,不过一来你是我的义子,二来你又身无寸功,为免旁人非议,故而一直未加授你忍者阶级。如今你既已为朝廷立功,又得圣上赐封官爵,我便授予你行忍之位。”
第146页 光波翼忙回道:“义父,孩儿不过侥倖办成两件小事,不敢居功。何况诸道忍者之中高明者众多,孩儿如何敢僭领行忍之位?” 坚地微微笑道:“如今既要对北道忍者开战,须三道忍者配合,各忍者道派去北上者,其中不乏高手,你若只以色忍之身参战,与诸道忍者议事之时必然言轻。现今你已被圣上封为诸忍者道侍御史兼通知使,再加授你行忍之位,三道带队黑带则更易于听取你的建言,如此亦是为大局着想。翼儿,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光波翼闻言忙胡跪于坚地面前,道:“义父,孩儿年幼,见识与忍术修为犹尚浅薄,只怕辜负您老人家重望。” 坚地摆手说道:“你不必太过自谦,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我已大致知晓了你的诸般行状,我已与风、川两位长老谈过,他二人对你也是赞赏有加,期待你将来能有所作为。明日一早我便为你授带,然后知会二道长老。” 光波翼见事已至此,无法再推却,只得恭敬领命。又向坚地说道:“义父,对此番北上,您老有何主张?” 坚地将光波翼拉起,说道:“目下我所虑者,重在百典一人。” 光波翼略加思索道:“义父,孩儿不妨先去拜见百典前辈,探探他的本意,再作打算,如何?” 坚地点头说道:“如此正合我意。” 次日清晨,坚地率众举行仪典,为光波翼加授行忍之位,并令海音族忍者传信诸道长老。瞻部道中,或有大赞光波翼不愧名门之后,少年英雄不输乃父。也有心中不服者,暗忖光波翼不过是凭藉坚地义子身份冒领高位,因此亦对坚地颇有不满,只是未敢遽然表露。 授带大典之后,坚地秘密点选了百名忍者北上,以瞻部道行忍沙楼为黑带,想忍烟五耕为副手。这百名忍者并不结成一队,而是分头秘密向北方进发。坚地也已向东西二道发出信息,邀二道长老同派忍者北上会合。同时写好一份秘奏,派人向僖宗报告此事。 安排妥当,坚地亲自送光波翼上船,并将一封书信交与光波翼,道:“翼儿,你此番北上顺道去见坤儿一面,将此信亲手交与她,令她当面拆看。” 这坤儿乃是坚地的独生女儿,名叫俪坤,年长光波翼八岁,自幼在幽兰谷长大,成年后嫁到西部牛货道,做了风族忍者风啸的妻子,以后便罕有机会再回幽兰谷省亲,只在两年前坚地夫人过世时,与丈夫一同回来祭拜母亲。坚地家族称作坤族,该族有一特别之处,便是无有姓氏,然各人名字当中皆须含有“土”义。 光波翼将书信收好,说道:“义父放心,我一定亲手将书信交给姐姐。孩儿这就要启程了,义父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坚地凝视了光波翼片刻,说道:“目焱为人狡诈,与之对阵,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且不可轻举妄动。更为要紧者,切莫以愤恨之心对敌,须知嗔起则智丧。孩子,好自为之!” 光波翼一一应承,跪在甲板上向坚地叩头四拜,父子二人这才挥手告别。 舟行人远,岸离心空。伫立船头,四周的万山千岛如影擦肩,这一走,又不知何时能再回到这自幼生长于斯的幽兰谷。光波翼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孤寂,这孤寂洒在湖中,随着湖水荡漾,不知不觉便漾出一分相思来。光波翼不禁脱口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见尔面,犹闻尔琴。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不睹尔容,犹闻尔歌。 皓兮其月,皎兮其光。 委兮其荷,婉兮其香。 一日三月,怅然难忘。 大唐忍者秘史(中册):幻化江湖 作者:索巴 第二十六回 疑云尤重村塘雾,诗冷更胜草屋寒 这一日黄昏,光波翼来到渝州城中,寻了一家酒楼歇脚打尖。光波翼习惯坐在二楼雅座,此时酒楼中客人已不多,楼上也只有一桌客人,刚刚结了帐离去。光波翼点了酒菜,小二哥便下楼去了,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对烛而坐。 踏入蜀地,光波翼便不禁想起父亲,此番北上,终于要与杀父仇人目焱交手,只是那目焱忍术厉害,不知自己何日得报父仇。义父临行前特别嘱咐自己,勿以嗔恨之心对敌,想必是怕自己见了目焱之后意气用事,急于为父报仇,却反害了自己性命。念及于此,光波翼眉头微蹙,又想起在阆州东野罗老汉所讲的父亲遇害经过,当年那一夜情景,仿佛历歷现在目前。 正自呆想,忽闻楼下“吱”的一声响,应是店小二端酒菜上楼来了,声音虽极小,光波翼离楼梯又远,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轻轻一声响,在光波翼听来却有如惊雷一般,心中倏然闪过一念! “我怎的如此粗心?竟未察觉到这个漏洞!难怪义父说‘嗔起则智丧’,当日听那罗有家陈述之时,我一时气愤难当,竟被他的鬼话骗过!”光波翼心中暗骂自己。 原来光波翼听到店小二轻声上楼,忽然忆起罗有家说他是送酒来到南楼二层时,无意中偷听到光波勇在三楼被目焱所害。想那目焱忍术何等高明,莫说罗有家抱着一坛酒上楼,便是换作一名武功高手偷偷摸上楼来,也未必能瞒得过目焱的耳朵!如此看来,那罗有家必然是在说谎无疑!
第147页 “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何要来骗我?”光波翼又将那日在阆州东野之事细细回想一番,不禁暗叫惭愧,自己竟错过了如许多的破绽。 那罗有家既然是带着女儿搬回老家去住,怎的身上连一件行李包裹都未带?又为何不走大道,却走那偏僻无人的小路?最先投河而死的那名蒙面劫匪,临死前曾嘆道:“早知如此,何必接下这笔买卖?不想我郭豹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所辱!”莫非他们兄弟四人是受人雇用,与罗有家一同演出这场戏来欺骗自己,却未料到有此下场?那罗有家究竟是何许人也,欺骗自己有何目的?便是为了让我确信目焱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越想越觉疑点甚多,光波翼当下打定主意,从渝州先去通州,寻到罗有家查明真相,再去松州见百典湖。 草草用过饭,光波翼悄然跃出渝州城,连夜奔赴通州。渝、通两州相去六七百里,天明之前,光波翼便已到了通州城西。 向西走出二十里,果然有座村庄,村东便是一口大水塘,晨曦之下,塘面雾气隐隐。步入村口,天已放亮,光波翼本欲寻一村民打听打听,半晌却未见一人。待走到村子里面,才见到一人正在自家篱笆墙内干活。 光波翼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位四十来岁的村夫,见门口是一位陌生青年,颇有些讶异。光波翼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这里可是塘口村吗?” 那村夫点头“嗯”了一声。 光波翼又问:“请问,这村中可有一位老丈,名叫罗有家的?” 村夫上下打量光波翼一番,反问道:“你找他做甚?” 光波翼回道:“在下曾在阆州丢了盘缠,承蒙罗老伯仗义相助,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感谢。” 村夫闻言眉头一皱,道:“他帮过你?”言下似乎大为不信。 “怎么?有何不妥?”光波翼问道。 “哼。”村夫嗤笑一声道,“没什么,你来得不巧,他已经死了。” “死了?”光波翼大惊,忙问,“何时死的?” “有几个月了。”村夫漠然说道。 “如何死的?”光波翼追问道。 “不知道。他家就在村西头,有一家房子,一棵大树从屋顶上长出来的便是,你自己去问吧。”村夫说罢便将院门关上,转身进屋去了,显然不愿再同光波翼多讲。 光波翼只得离开,向村西去寻。刚一转身,便听到那村夫家中有一妇人在屋内问那村夫是何人敲门,有何事由。又听那村夫答道:“来村里寻罗败家的,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人。” 光波翼心道:“那村夫似乎对罗有家颇为不屑,‘罗败家’应是罗有家的绰号,想必此人在村中口碑不佳。不知他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到村西,寻到那户树穿屋顶的人家,光波翼上前叩门,半晌无人应答。光波翼跃入院中,径直来到屋门前,侧耳倾听,察觉到屋内有一人,唿吸颇为急促。光波翼又在门外叫问了几声,见屋内那人仍不开门,只得掌下微微用力,将门闩震断,推门进屋。 循着唿吸声,光波翼来到西厢房内,只见房中被翻得七零八乱,积尘盈寸,似乎很久没有打扫了,一个姑娘团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进门的光波翼,正瑟瑟发抖。 光波翼一眼认出那姑娘正是罗有家的女儿,遂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姑娘莫怕,在下是在阆州城外树林中出手救你父女之人。” 那姑娘此时也已认出光波翼,竟比之前更为恐慌,不住摆手哭道:“大爷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似乎受过很大惊吓。 光波翼将那姑娘拉起,扶她坐下,柔声道:“我不会伤害姑娘,姑娘莫怕,我只是来请问姑娘一些事情。” 那姑娘惊魂未定,抬眼见到光波翼俊美的脸上并无丝毫杀气,这才稍稍平静,泣声说道:“大爷要问什么?” 光波翼淡然问道:“你父女为何骗我?” 那姑娘茫然呜咽道:“我何时骗过大爷?” 光波翼一愣,随又问道:“你父女究竟是什么人?到阆州树林中何干?你父亲又是如何死的?从头细细说来,不得有半句假话。” 那姑娘忍住哭泣,以衣袖拭了拭眼泪,说道:“小女子名叫罗彩凤,自幼便没了娘亲,是爹爹一手将我带大。听爹爹说,在我未出生前,他和娘在阆州城中开过一家小酒馆,后来娘生病去世,我爹便带着我回到老家来,用他多年的积蓄买了十几亩田地。我们爷俩原本在村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后来我爹迷上了赌博,在我十二岁那年竟将家里的地都给输光了。有人劝我爹将我卖到城里的溢香楼去,好在爹爹心疼我,没有答应,便又带着我进城去做些小买卖。可是我爹改不了好赌的毛病,好容易赚到的一点小钱,很快都会被他输光。无奈之下,我爹便干起了偷摸、骗人的勾当。”说到这里,罗彩凤低下头。 光波翼心道:“这姑娘并非没有廉耻之心,只可惜生为赌棍的女儿。” 只听罗彩凤续道:“我爹到处骗人、偷东西,也到处被人追打,后来连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爹是骗子,我都没脸回家来。几个月前,我和爹爹在绵州时,有一天爹爹从外面回来,对我说,我们爷俩的苦日子到头了。爹告诉我,说他要带我去一趟阆州,做件大事,事成之后,他便再也不用做骗子过活了。”
第148页 罗彩凤抬头看了一眼光波翼,又接道:“起初,我有些担心,便问爹爹要做什么事。爹让我不要多问,只告诉我他能赚很多银子。我听了更为担心,只怕银子越多,越不是什么好事,便劝说我爹能否不去阆州。爹说不去不行,要是不去,我们爷俩今后便没好日子过了。我听到这话,便吓得抱着我爹大哭,爹安慰我说,其实这事儿也不算大,等事成之后,他再也不赌钱了,我们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爷俩的地方,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说到此处,罗彩凤不禁泣不成声。 光波翼并不打断她。罗彩凤哭了一阵儿,又道:“后来我们爷俩便到了阆州城东五十里外的那片树林中,住在林中一间小屋里。过了个把月,直到大爷经过树林那日,有个蒙面人到小屋来跟我爹招了招手,爹便拉着我说,该去干事儿了。我很害怕,便拉住我爹不让他去。我爹说,事到如今,若反悔不去,咱们爷俩都得死在这林子里。我没办法,只得跟着爹去了林中那桥上。后面的事儿大爷便都已知晓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我们刚从阆州回来,爹爹便被人给害了。”说罢罗彩凤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光波翼问道:“假扮盗贼抢劫你父女的那四个人是谁?害你父亲的又是什么人?当时是何情形?” 罗彩凤闻言一怔,说道:“大爷说那四个人是假扮的强盗吗?我并不知晓此事,当时我真是给吓坏了,站在那里一直发抖。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爹爹,到底这是怎样一回事,他对大爷您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爹说要去做事儿为何却什么都没做。爹说,事情已做完了,还说我知道得越少越好,什么都不许问。我见那四个强盗都死了,心中很是害怕,便劝我爹不要回家去了,还是逃到别处去为好。可是爹嘆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还是带着我回家来了。”说到后来,罗彩凤声音已变得嘶哑。 光波翼瞥见屋内桌上尚有水壶、茶碗,便上前倒了碗水,递与罗彩凤,心想:“原来这姑娘并不知晓她父亲做戏诓我之事,只是罗有家骗我之后为何要回到家中?看这房内被翻得如此凌乱,莫非他在家中藏有什么重要之物?” 罗彩凤稍一迟疑,两手微颤地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水,又道:“我和爹爹回来的当晚,我睡在西屋,爹爹在东屋,后半夜时,我忽然听到爹爹大叫了一声,便起身去看,刚拉开西屋房门,便听到爹爹说:‘大爷,我都按照您老吩咐的做了,您就放过我吧!’接着,便听到爹爹一声惨叫……”言及于此,罗彩凤再次掩面而泣。 半晌又道:“我当时也顾不得害怕,便冲进东屋,只见我爹已经躺倒在地上,心口上还插着他的菸袋桿儿……”罗彩凤话音颤抖,咽了口泪水,又道:“屋里还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火把。” “两个姑娘?”光波翼大感意外。 “嗯。”罗彩凤点头说道,“那个拿火把的姑娘见我进屋来,便对另外一个姑娘说:‘花粉,咱们把他女儿也杀了吧。’另外那个姑娘却说:‘师父只让咱们杀罗老头儿一人,何必再搭上一条命?’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又惊又怒,只想上前同她们拼命,可是两腿僵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罗彩凤失声大哭起来。 光波翼此时也愣住,万没想到此事竟然还牵扯上了花粉! “不对啊!这故事越听越蹊跷。花粉怎会设局骗我相信是她师父杀害了我父亲?而且听起来她是奉目焱之命来杀罗有家的,也不可能是目焱自己僱人来证明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啊。”光波翼心中老大不解,待罗彩凤哭声稍减,问道:“你适才不是说,听你父亲在屋内称人作‘大爷’吗?屋中却怎的只有两个姑娘家?” 罗彩凤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那个叫花粉的临走还扔下一包银两,让我把父亲好生安葬了。” 光波翼又问:“那两个姑娘是何等模样?” 罗彩凤回道:“那个叫花粉的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淡红衣裙,模样倒是极标緻的。拿火把的年纪稍大些,相貌寻常,穿一身绿色衣裤。” 光波翼心头一紧,听起来倒的确是花粉的样子。随又问道:“你父亲既然平日常常骗人,为何对我却以真实姓名相告?又为何要告诉我家住哪里?” 罗彩凤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我爹这次并没有欺骗大爷。” 光波翼不由得微微摇头,心说:“不对,此事应另有隐情。”又问道:“后来如何?” 罗彩凤说道:“那两个姑娘扔下银子便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抱着我爹的尸首大哭,直到天亮,我才跑出去找人来帮忙。村里听说我家出了事,便来了很多人围观,有人劝我先将我爹葬了,有人劝我先去报官,我也没有主见,后来还是去报了官。官府来了两个差人,看了我爹的尸首后,又在村里四处查问了一番,回来便对我说,我爹定是骗人钱财被仇家所杀,他们自会回去追查兇手。又将我家中内外翻了一遍,把所有银子和值钱的细软都搜走了,说是我爹骗来的,要没收充公。我告诉他们那包银子是兇手留下的,他们便说那更要拿回去当作证物。我跪着求他们留下点银子好安葬我爹,起初他们不肯,后来其中一个公差见我哭得可怜,便扔下几两碎银,那两人走后便再也没有音讯了。银子没了,我无法安葬我爹,只好再去村里求大家帮忙,可是他们都怕我爹真是被厉害的仇家所杀,谁也不肯惹上麻烦帮我,后来还是从外乡迁来的一位姓于的大叔,同他儿子一起帮我葬了我爹。到头来,我爹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罗彩凤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第149页 光波翼听得眉头紧蹙,未曾想到世态炎凉至此!这满屋凌乱却是官府的差人所为。他们竟忍心对一位孤助绝望的姑娘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当真比那杀人兇手还要可恶! 光波翼心中寒意大生,看了看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又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罗彩凤抽泣着摇了摇头。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罗彩凤道:“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我看此地已不合姑娘居住,过些日子我会请一位朋友来接姑娘去阆州城中,为姑娘安排活计,可好?” 罗彩凤抬起头,满脸狐疑地望着光波翼道:“大爷不是说我爹骗了您吗,大爷为何还要帮我?” 光波翼勉强对她笑了笑,说道:“过几日,有人来说是独孤良善的朋友,便是来接姑娘的,姑娘尽可放心随他前往。”说罢转身去院中寻了一段木头,用随身所带的空无常三两下便削成一个新门闩,换下被自己震断的那一根,这才向罗彩凤抱拳告辞而去。罗彩凤呆呆坐在那里,不知这位独孤良善究竟是何许人物。 出了罗家,光波翼又到村中寻了几户人家,向他们打听罗氏父女之事,众人所说均与罗彩凤所述大致相同,光波翼这才离开塘口村,一路奔向阆州。 光波翼一边奔走,一边整理思绪。到底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设了这场骗局?其目的何在?这位僱主必定花了极大心思,先是打探好我的行踪,知我必去阆州,便去寻了一个曾在阆州开过酒馆的老骗子,又找了四个假强盗,蹲守在阆州东野一月有余,等我出现。那个为罗有家报信的蒙面人定然另有同伙守在去往阆州的必经之路上。对了!从那片树林南部的庞家村有两条路通去阆州,他们如何确信我一定会走小路穿过树林呢? 光波翼登时想起一个人来。“不错,此人定是那僱主的手下。”念及于此,光波翼不觉加快了奔腾的速度。正午时分,又到了阆州城东八十里外的那个小村——庞家村。 光波翼径直来到村东口的那家小客栈,见客栈中只有两位过路的客人在用饭,一位老者正从里屋厨房端着一大盘菜餚出来。老者一见来了客人,忙笑着招唿,请光波翼先入座,一边快走两步将菜盘送到那两位客人的桌上。 光波翼笑问老者道:“请问老伯,这店中掌柜的可在?” 老者忙拱手笑道:“小老儿便是,请问客官有何吩咐?” 光波翼说道:“几个月前在下途经此地,见这店中掌柜是位中年汉子。在下留了一封信,请那位掌柜的转交一位朋友。此番想请问他,我那位朋友拿到书信没有。” 老者“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儿经营这家小店有些个年头了,大约半年前来了一位客官,正是您说的那位掌柜,不知怎的,他看中了这家小店,说什么也要从我手里盘下来,还说他只想试着经营看看,如果过段日子不想要了,再将这小店还给我,分文不要。加之他出的价钱确实不低,小老儿便将这店让给他了。谁知他也就在这店中待了两个来月,便将这店还给小老儿了。至于客官说的那封信,小老儿确实不知,还请客官恕罪。” 光波翼心道:“果然如此!当日正是此人为我和铁幕兄指路,又让同伙去林中给罗有家报的信。”遂笑说:“不妨,我也只是再次路过,顺便问问,也没什么打紧的。”便坐下随便要了些饭菜,用过后便出门向北,向那树林奔去。 进到林中,过了那座窄桥,光波翼沿河岸在窄桥左近察看一番,果然找到一处平地,隐约还能看出一些房屋的遗蹟,木屋却早已被拆除,连建屋用的木料也已不见了。 光波翼心想:“连此细节也安排得这般周详,看来这位僱主非但心机缜密,亦必是颇有势力之人,方能调用众多高手共设此局。只是这场骗局太过蹊跷,若非罗有家的话中被我察出破绽,这巧设的种种机关可谓完美。唯独这僱主的身份着实令人猜不透,若是目焱所为,他何必费尽心机为自己假设罪证?若非目焱所为,花粉又为何奉命去杀罗有家灭口?又灭的是什么口?是怕罗有家的谎话被我拆穿,还是这谎话之中掺杂了真话?罗有家明知危险,又何必非要赶回家中?看来眼下只有先去找到花粉,或可问个明白。” 到了阆州,光波翼寻到谷凡,将安置罗彩凤一事託付给他,谷凡满口应承,不在话下。 谢过谷凡,光波翼直奔松州而去。次日一早,来到松州城北的高屯堡,光波翼一边沿着黄水沟向西而行,一边思索如何与百典湖交谈是好。 到得百典湖所居的那两间草屋前,光波翼上前轻声叩门,却无人应答。光波翼侧耳听听,屋内并无人息。在门外候了片刻,仍不见百典湖回来。光波翼担心百典湖行踪有变,遂推门进屋。来到内室,果然见那满墙的字幅均已不在,地上却多了一口大木箱,木箱已上了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床头摆着一个青布包袱,里面似乎包着一些衣物细软。 “看来百典前辈这是准备动身离去呢。”光波翼心中思忖,遂退出门来,在屋前寻了一块大石,坐等百典湖。 时值冬月初旬,松州天气已甚为寒冷,光波翼坐在大石上,不禁开始调息运气,以御寒风。坐了半个多时辰,光波翼自觉体内热气蒸腾,周身温暖舒畅,脉气之强,更胜从前。自从初夏离开幽兰谷,光波翼一直无暇静心修炼,如今看来内息之功非但没有荒废,反而大有进境,忍术之运用亦更加自如。自忖应是累月奔走,常常需要调用脉气,加之常常施展忍术,故而得以内功、忍术双双增强,正所谓动静结合、行解相资才能令修行之舟顺水扬帆,一日千里。
第150页 调息之时,耳音愈加灵敏,光波翼听到远远有人走来,忙停止运功,起身相候。不多时,果然望见两个人影从东而来。到得近前,正是腰悬大酒葫芦的百典湖,身后还跟着一名伙计模样的青年,一前一后挑着两副黑漆木的食箧。 光波翼忙迎上前去施礼问候。百典湖见光波翼等在这里,面无表情地道了句“你来了”,便引着那伙计进屋去了。光波翼见百典湖不冷不热,只好默默尾随进门。 待百典湖打发走了那个伙计,这才招唿光波翼坐下。光波翼未敢遽然就座,仍恭敬站在一旁。 百典湖哂笑道:“怎么?小英雄为朝廷立了战功,反倒拘谨起来了?” 光波翼眉头一蹙,心道:“原来我助朝廷夺取越州之事,百典前辈都已经知晓了,难怪他对我这般态度,想必是在生我的气,对我起了芥蒂之心。”忙躬身施礼,正欲解释,却闻百典湖又说道:“何去何从悉由你自己做主,我也不便多问。你先坐下说话吧。” 光波翼只得称谢就座,随即问道:“前辈是要离开这里吗?” 百典湖点头说道:“不错,稍后便有远客来接我走。”又指着地上的食箧道:“这些酒菜便是用来招待那位远客的。” 光波翼问道:“前辈要去哪里?” 百典湖解下腰间的葫芦,吃了一口酒道:“我百典湖一生漂泊,视名利如粪土,一心想要忠君报国。谁曾想,当今天下,君愦臣佞,国将不国,百姓已被逼得走投无路,良民也做了盗匪。不久前,这松州城的两名校尉,因为不堪朝廷长期剋扣粮饷,率部下作乱,趁夜间巡城之际,竟洗劫了近半城百姓,随即遁入山中做了山贼,至今尚未被剿灭。闹得城中人心惶惶,物价暴涨。百姓见了官兵,如避瘟神一般。我看也是时候该出山为百姓做点事情了。” 光波翼闻言一惊,心道:“莫非百典前辈当真要与目焱勾结了吗?不知那作乱的两名校尉可是郑全和李干二人?” 只听百典湖又道:“我知你对目焱长老一向怀恨在心,以为他便是杀害令尊的兇手。前些日子我曾特意写过一封书信给目长老,向他求证此事。以我之见,恐怕真兇另有其人。” 光波翼说道:“他若是真兇,又怎会轻易承认?前辈写信问他也是枉然。” 百典湖摇头说道:“我阅人无数,从无差错,目长老并非如你所想,他定是遭了奸人栽赃陷害。稍后便有一位目长老的弟子前来,你不妨见见,亦可听她讲讲目长老究竟是何样人物。” “目焱的弟子?”光波翼正自讶异,忽闻一声鹤唳,百典湖笑道:“他们来了。”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随着百典湖的招唿走进来一人。光波翼见她进门,不禁站起身来。那人一见光波翼,更是喜出望外,竟上前扑到光波翼怀中,出声叫道:“光波哥哥!”不是别人,正是目焱的女弟子花粉。 百典湖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们认识。” 花粉这才放开光波翼,满面羞红地上前向百典湖施礼道:“弟子花粉见过百典伯伯。” 光波翼亦未料到花粉见到自己,竟会这般兴奋地抱住自己,此时正红着脸愣在那里,闻听花粉自称弟子,心中又不免掠过一丝担心。 待花粉转达了目焱对百典湖的问候之后,又不禁扭头望了光波翼一眼。 百典湖笑着让二人坐下,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既然你二人相识,那最好不过,大家也可免去许多隔阂。不知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花粉说道:“光波哥哥救过我一命,还……”她本想说“还教我大雄坐法”,话未出口,已觉失误,便改口道:“还悉心照料我养伤,是我的大恩人。” 百典湖点头笑道:“看来你二人还当真有缘啊。” 花粉闻说更是又喜又羞,不禁又偷瞟了一眼光波翼。 光波翼此时已觉坐立难安,忙解释道:“当日是在下失手伤了花粉姑娘,姑娘不记恨我已是难得,千万莫再提什么恩人。” 百典湖说道:“我买来这些酒菜原本是为了招待花粉姑娘一人的,不想光波小朋友也赶来相聚,幸好酒菜足够,咱们不妨便在这草堂之中畅饮一番如何?” 花粉喜道:“好啊,我这就去摆置碗筷。”说罢起身跑去外屋。 百典湖对光波翼道:“你去把外面的火炉搬进来,咱们也可热热乎乎地吃酒。” 光波翼诺了一声,便也去到外屋,将火炉搬了进来,生起炉火。 不多时,酒菜碗筷摆置妥当,大家入座开席。 光波翼与花粉先各自敬了百典湖一杯酒。百典湖显得颇为高兴,向二人道:“你这两个娃娃聪明美貌,老夫很是喜爱,老夫若能有你们这样的儿女该有多好。” 花粉笑道:“百典伯伯若不嫌弃,便认我做女儿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百典湖也笑道:“那可好!日后你再觅得一位上门的如意郎君,我便儿女双全了。哈哈哈哈!” 花粉闻言早羞得低了头,低声娇嗔道:“伯伯!我才不想出嫁呢。” 百典湖戏嚯道:“你这小姑娘,只怕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吧?”
第151页 花粉更是面如春桃,光波翼老大不自在,只得强作不闻。 百典湖又与花粉闲话了一些关于目焱平日起居生活之事,听花粉所言,那目焱却是一位谦逊简朴之人。百典湖又问花粉平常习何忍术,进境如何,花粉亦毫不隐瞒,一一详陈,竟当真如弟子对师父一般。 光波翼在旁略觉不妥,未经允许,本不该偷听他人的忍术修法、境界,不过百典湖似乎并不顾忌于此,花粉更是对自己毫无戒心。百典湖听完花粉所陈,又为她指明修炼中一些癥结所在,无不直击要害,所说皆是花粉所习忍术的精要之处。 光波翼心中暗自佩服百典湖不愧是集各家忍术传承于一身者,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末后听百典湖说道:“我本该今日便随花粉一同前往北方。不过既然光波小朋友到来,我便留你二人在此小住几日,略微向你们传讲一些忍术。” 二人闻言皆吃一惊,未曾料到百典湖竟然主动要为二人传授忍术。惊讶之余,光波翼又復担心自己在这里耽误太多时日,莫要误了北上讨伐目焱的大事。随之转念一想,坚地最为忧虑者,亦不过是百典湖为北道忍者传授忍术,如今百典湖既然愿在此地多留几日,既能拖延其前往北道的时日,自己又能得到忍术传承,岂不两全其美? 只听花粉说道:“伯伯要传忍术给我二人?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师父命我来接伯伯,适才御鹤族忍者送我前来时,已与我约好,他们稍后便来。” 百典湖说道:“不妨,御鹤一族都是我的弟子,稍后我打发他们去向你师父报信,推迟几日再走。”说罢看了看光波翼,又道:“虽然这后生性格倔强了些,仍不失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我看他是不肯与咱们一同前往罗剎谷了,只好在这里先略微给他讲讲。” 之前光波翼本以为,百典湖此番定会责问自己为何助朝廷夺取越州,纵然不将自己拒之门外,也绝不可能再提传授自己忍术之事。没想到百典湖非但没有责难自己,反而为传自己忍术而推迟前往北道的行程,可见其胸怀之广、宅心之厚,心中不免既感激,又颇有些不解,当即问道:“前辈既然已决定前往北道,为何还要留下来为晚辈传授忍术?” 百典湖答道:“你既为英雄之后,又復天资过人,只不过自幼未遇良师,未免是非混淆,日后自有明白真相之时,相信到那时你自会继承父志,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己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花粉在旁说道:“光波哥哥,我师父真的不是坏人!你错怪他了。上次我回去对师父说了多云山上之事,师父还夸你不愧是光波伯伯的儿子,侠肝义胆不输乃父,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对了,师父还给了我一件宝贵东西,让我日后再见到哥哥时送给哥哥。”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緻的雕花小竹筒来,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接过竹筒,打开看时,里面却是盛着一个纸卷。光波翼轻轻将纸卷展开,不禁两目噙酸,泪忍眶中。只见那纸上写道: 春日南城万户空, 云山深处有人踪。 疑为桃源多雅趣, 谁知世外少闲情。 纵无蛮骑掳儿妇, 也怕节度饿姑翁。 何当挥旌安天下, 一效岐山恤苍生。 正是父亲光波勇当年闻知交趾城破之后所作的那首诗。 光波翼曾无数次赏玩父亲留下的字画、诗稿,见这字迹如此熟悉亲切,心中不免悲惊交集。看这诗中所云,莫非父亲当年真的想要起兵谋反吗? 光波翼呆了半晌,花粉在旁轻声唤道:“光波哥哥,菜要凉透了,还是先吃饭吧。” 光波翼答应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向花粉称谢,又小心翼翼地将诗稿收好,放入怀中,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胡乱吃了几口菜,心中却始终想着那首诗。 总算用过餐饭,百典湖早已看透了光波翼心事,对他与花粉二人说道:“午后我须稍做一些准备,你二人可到城中去寻一家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再来这里。” 二人闻言起身,各向百典湖深施一礼,告辞出门。 花粉见有机会能与光波翼共处几日,自然满心欢喜,一路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 二人到了堡子里,光波翼说道:“花粉,我有两位朋友住在这堡子里,我想顺便去探望一回。” 花粉应道:“好啊,我陪光波哥哥一同去吧。” 光波翼略微犹豫,花粉问道:“怎么,不方便带我去吗?” 光波翼微微笑道:“也没什么不妥,我只是同他二人打个招唿而已。”说罢与花粉一同向村北走来。 到了北面一处大院门前,恰好有名军汉从院中出来,光波翼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这营中可有两位校尉,一位叫作李干,一位叫作郑全的?” 那军汉打量了一眼光波翼,应道:“有啊,郑全便住在这院内,李干住在南面,你找他们何事?” 光波翼回道:“在下是他二人的朋友,路过此地,特来探望。” 那军汉“哦”了一声,说道:“你等着,我帮你叫郑全出来。”说罢转身进院。不多时,院中跑出一名军官,正是郑全,一见门口站着光波翼,顿时喜笑颜开,上前拉住光波翼的胳膊问道:“独孤兄弟,是你呀!你怎么得空来看我?”
第152页 光波翼说道:“实不相瞒,小弟听说,前段日子松州城有两位军官因朝廷拖欠粮饷率部造反,做了山贼,小弟放心不下两位兄长,故而前来探望。” 郑全笑道:“哈哈!兄弟放心,我二人穷死也不会造反。做山贼有什么好?整日提心弔胆地过日子,还得连累家里的。唉!不过造反那两人也是被逼无奈。我和李大哥原本同那二人也算有点交情,知道他二人家里实在是穷得叮噹响,本指望拿这点饷银给家里度日,却被上面剋扣了大半,而且还拖了好几个月不给,百般无奈,他二人才出此下策。”说罢看了一眼站在光波翼身后的花粉,略微压低声音说道:“这位是弟妹吧?兄弟你可真有艷福啊,讨了个仙女模样的媳妇儿。” 花粉在身后听得清清楚楚,羞得满面生霞,扭头侧过身去,心中却是甜得浸了蜜一般。 光波翼忙说道:“郑大哥误会了,这位姑娘是我朋友。” 郑全嘿嘿一笑,说道:“明白。”随即用胳膊碰了碰光波翼,似乎在说“如今虽是朋友,日后便是娘子了”。 光波翼不想与他纠缠,只得无奈苦笑摇头,又问道:“李大哥现下可好?” 郑全回道:“他好着呢,我这便带兄弟过去见见他,他前几日还跟我念叨独孤兄弟呢。” 说罢,郑全在前引路,光波翼与花粉跟着他走到村南的一座院子前。花粉说道:“独孤哥哥,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好了。”说罢,调皮地向光波翼使了个眼色。 光波翼说道:“也好,我去同李大哥打个招唿便出来。”说罢随郑全进到院中。 见了李干,几人寒暄了几句,光波翼取出二十两银子,递与郑、李二人道:“兄弟知道朝廷常常剋扣粮饷,两位哥哥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兄弟出门也未带太多银子在身上,这点钱请两位哥哥收下,聊作贴补之用吧。” 那二人忙推说不要,光波翼再三与之,二人只好收下,便要拉着光波翼一同去吃酒。光波翼推辞道:“好久未见,兄弟也想与两位哥哥痛饮一番,无奈确有要事在身,门外尚有一位朋友在等兄弟,今日只好失陪了。下次兄弟得闲时,定当前来与两位哥哥吃个畅快。” 郑全在李干耳边轻声说道:“独孤兄弟的小娘子在门外候着他呢。” 李干便笑道:“原来如此,那今日便不强留兄弟了,下次再来,一定要不醉不归。” 光波翼这才施礼告辞,郑、李二人送他出门,却见花粉一脸娇羞地站在门口。原来适才有两个士兵从院中出来,其中一人见花粉独自站在门口,便小声问另外一人这姑娘是谁。另一人答说:“好像是郑大哥带来那位公子的媳妇儿吧。”先前那人不禁嘆道:“这小娘子模样可真俊哪!那位公子真是艷福不浅啊。”二人就这般嘀咕着走开,还不时回头望望花粉。 若是平日有人这般轻薄地对她说三道四,花粉定然怒不可遏,今日却因他们说自己是光波哥哥的妻子,心中不禁又羞又喜,是以红了一张俏脸,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光波翼出来。 第二十七回 清泪一滴凝迷瘴,秋波两泓绽春光 出了高屯堡,二人一路向松州城缓缓走去。花粉尚在回味适才那几人说的话,不觉得痴痴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当真做了光波哥哥的妻子,每日挽着他的手出来散步,为他做饭、洗衣,入睡后再偷偷起来,在灯下静静凝望他的脸,轻轻抚摸他的胸膛……” 花粉正想得入迷,忽然被光波翼拉住手腕,不禁脸上一红,转头望向光波翼,含羞叫道:“光波哥哥?” 光波翼停住脚步说道:“花粉,我有事问你。” 花粉歪头说道:“什么事?哥哥尽管问。” 光波翼问道:“你可认识一位叫罗有家的老者?” 花粉茫然摇了摇头。 光波翼又问:“你还记得通州城西的塘口村吗?” 花粉一脸愕然,回道:“我从未去过,今日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光波翼又问:“七月初你在何处?” 花粉想了想,说道:“七月初我在罗剎谷,未曾离开过。” 光波翼追问道:“你不会记错吗?” 花粉对道:“当然不会错。七夕那晚我还在谷中许愿了呢,怎会有错?”后面一句,花粉声音忽然变小,两颊绯红,想必她许的那愿定与光波翼有关。 光波翼见状也猜到几分,便不再追问她这节,另问道:“你一直未曾出谷吗?” 花粉答道:“我从多云山回去,一直待在谷中,直到七月三十那日,才出谷去忻州为师父办事。” “忻州?”光波翼闻言一怔。沙陀李国昌父子造反,正是在六月进入忻州,八月又大败岢岚军,莫非目焱也相助沙陀造反?便追问道:“你可是奉命去助沙陀与唐军作战?” 花粉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按:因朝廷拒绝李克用占据云州(今山西大同),李国昌父子抗命造反。干符五年(878年)五月,李国昌得朝廷制书,立即撕毁,并杀监军。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二人慾并据两镇,乃合兵围剿遮虏军,并进击宁武军和岢岚军。六月,沙陀入忻州(今山西忻县)境。八月,败岢岚军。十月,朝廷发昭义、卢龙两镇及吐谷浑兵讨李国昌父子。十一月,岢岚军翻城应沙陀,沙陀攻石州(今山西离石)。十二月,李克用败唐河东、昭义军,昭义节度使李钧战死,溃兵剽掠代州(今山西代县),为代州民截杀殆尽。〕
第153页 光波翼见花粉对自己毫不隐瞒,不觉更加奇怪,当即说道:“我曾在阆州城外偶遇一老者,名叫罗有家,他自称当年亲闻目焱杀害了我父亲。后来我去通州城西塘口村罗老汉家中寻他,谁知他已遇害,他女儿说亲眼看见是你与另外一位绿衣忍者所为。不知你对此作何解释?” 花粉听罢急道:“这定是有人陷害我!光波哥哥,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骗你,没有杀那个罗老头!如果我说谎,让我忍术尽废,死无葬身之地。” 光波翼见她急得满脸通红,又大发毒誓,着实不像在说谎,心下更添疑惑。那罗彩凤应该也不会说谎,如果不是花粉杀了罗有家,罗彩凤所见又是何人?对了,罗彩凤听到他父亲死前曾在房中叫道:“大爷,我都按照您老吩咐的做了,您就放过我吧!”难道罗有家死前见到的是一名男子?而这名男子假冒花粉面对罗彩凤?若果真如此,除非那人用了变身术! 想到这里,光波翼立时打断自己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一人精通变身术,那就是自己的恩师、义父——坚地,但此事怎么可能会是义父所为呢? 只听花粉又道:“我从多云山回到谷中,曾问过师父有关光波伯伯遇害之事。师父说,当年光波伯伯遇害之时,他奉光波伯伯之命,正坐守北道,未曾离开罗剎谷半步,现今北道尚有好几位叔叔伯伯可以为我师父做证。有人诬陷我师父杀害光波伯伯,只怕那人才是真正的兇手!” 花粉眼中隐隐闪着泪光,又说道:“光波哥哥,你既然是偶遇那位老者,我师父又怎会知道?如果当真是我师父害了光波伯伯,又早知那老者知情,何不早早便杀了他灭口,何须等他将真相告诉你再动手?再说若真是师父命我去灭口,又怎会留下那老者的女儿做活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光波翼举手示意花粉不必再讲下去,对她说道:“花粉,你先进城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花粉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光波哥哥,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难道你就认定我师父是坏人,你义父是好人吗?呜呜……” 光波翼见状,只得勉强笑笑,安慰她道:“我相信那老者不是你杀的,我只是想独自静一静,理清头绪,并无他意,你又何必如此?你先进城,去城北一家‘松涛客栈’开两间上房,我稍后便去寻你,晚上我请你吃酒赔罪。” 花粉听光波翼如此说,方才破涕为笑,向光波翼道了别,独自进城去了。 光波翼望着花粉的背影,想起义父临行前特别嘱咐自己,莫要轻信花粉,不过见那花粉一派天真,对自己又颇有情意,万万不像是在欺骗自己。自己一直寻找证据证明是目焱杀害了父亲,想来也只是因为自幼便被义父告知目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若那目焱果真不是害死父亲的真兇呢? “难道你就认定我师父是坏人,你义父是好人吗?”花粉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不知为何,光波翼心中掠过一丝寒意。“这设计骗我之人无论是谁,都必定是我的杀父仇人!” 光波翼折入路旁林中,寻了一处僻静之地,静坐沉思。 此人先去收买了罗有家和那四名盗贼,让他们候在阆州城外的树林中;又使人驻守庞家村口,诱导我穿行林中小路,让那几人做戏给我看,骗取我对罗有家的信任;再编造一段谎话说与我听。如果我未生出疑心,这场骗局便到此为止,其结果便是令我深信:目焱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若我起疑,去寻罗有家再问,此人却杀掉罗有家,令我以为是目焱杀人灭口。更留下罗彩凤这个活口,作为亲见花粉奉命杀人的证人,待我寻上门时,好说与我知晓。他却未曾想到,罗彩凤已在自己房中听到了罗有家称唿“他”为“大爷”,让他露出了马脚,泄漏了自己精通变身术的天机!不过即便无此漏洞,难道他就不怕我与花粉对质吗?除非……他能确保我不会相信花粉所言。 光波翼蓦地打断自己,他不敢再想,也不想推出结论。自己从小便失去双亲,是坚地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疼爱自己,更胜过对他的亲生女儿。还几乎将他的全部忍术倾囊相授,对自己可谓恩重如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知道……如果那便是真相。 光波翼深深吐纳数次,令自己稍稍平静,又回想起坚地在同自己谈到花粉时说:“不过翼儿,所谓人心叵测,你且不可轻信他人。想那目焱在你父亲身边多年,颇得信任,谁能料想,你父亲竟是被他所害!如此阴险小人,他身边之人亦不可不防啊。” 难道义父最为担心的便是我相信花粉吗?如果花粉所言皆实,而我又相信了花粉,是否便真相大白了呢?万一……我不幸已知晓了这真相,坚地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一来可以栽赃目焱,让我错认目焱为仇人;二来可以令我决意去寻目焱復仇。可是他何必多此一举呢?即便没有罗有家出现,我也一直以为目焱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啊。不过我既然对坚地说起过“花粉并非恶类”的话,难道他担心我有朝一日会相信目焱,并与之交好?那他何不直接杀了我,倒也省去许多麻烦。何况那目焱谋反,我怎会与他相交?
第154页 是了,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离开瞻部之后,先是被皇上封了官,得到朝廷重用,如果杀了我,不好向朝廷交代。二是我寻到了百典湖,而且,百典湖居然与目焱是同伙,二人共同谋反。 念及于此,光波翼想起坚地对他说:“翼儿,若是那百典湖见你不肯与反贼同流合污,便不传你‘追光术’如何?” 他是怕我谋反?光波翼不由得摸了摸怀中那个小竹筒。顿时,整件谜团的真相在光波翼脑海中清晰显现出来: 当年坚地得知父亲想要谋反,便在阆州设计杀害了他。之后散布谣言,栽赃给目焱。同时又收养了我,以掩人耳目。本来一切隐藏得都很顺利,没想到我离开幽兰谷之后发生了许多事端。我先后被朝廷封官封爵,又得遇百典湖,百典湖也提起我父亲反唐之事,并劝我一同造反,且有可能以此作为传授我追光术的条件。另外,我与目焱的弟子花粉相遇、相交,亦是大出坚地意料之外。坚地担心我很快便会得知真相,一旦学会了追光术,反过来寻他报仇,并会像我父亲一般,与目焱等人一同造反,便设了罗有家这个骗局,让我坚信目焱是我的杀父仇人,从而与之势不两立,既可隐瞒坚地杀害我父亲的真相,又可绝了我造反之念,令我为朝廷出力卖命。 光波翼站起身,只觉得浑身冰冷,心力交瘁。他缓缓向城中走去,眼前不断现出坚地的音容笑貌。自从自己记事时起,坚地便不曾有一句恶言恶语加于自己,其和蔼慈爱更过于生父。如今他真的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了吗? 光波翼右手轻轻捂着胸口,摸着怀中那支竹筒,忽然手背感到一丝冰凉,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滴眼泪,竟未觉察。 且说花粉进到城中,打听得松涛客栈所在,正欲前往,忽见路边有一卦摊,一位羊须老者正没精打采地招唿生意。花粉一时兴起,便跑上前去,向老者说道:“老伯,我想请您算算命。” 老者见来了客人,忙笑问道:“姑娘是想打卦还是求籤?” 花粉想了想,说道:“便求支签吧。” 老者道声“好”,请花粉坐下,取出签筒,问道:“姑娘所问何事?” 花粉本想求问自己与光波翼的姻缘,却羞于出口。老者见状,微微笑道:“不妨,姑娘自己心中想明所问之事便可,亦不必说出来。” 花粉点点头,闭目暗自祷问三次,将签筒摇起,少时摇出一签。老者拾起谶签,不禁眉头一皱,略加思索,对花粉说道:“凡事姑娘不必太过勉强,万事前定,强求不得。所谓君子……” 未及老者说完,花粉抢问道:“是不是大凶?结果究竟怎样?” 老者无奈,只得将谶签递与花粉,只见签上谶云: 生来冤家两对头,才觉欢喜便生愁。劳燕一只东飞去,晨钟梦醒独倚楼。 花粉见签怒道:“这签不准!”说罢“啪”的一声将签摔在地上。 老者忙俯身去拾,嘴里说道:“姑娘莫急,莫急,这一签权当送与姑娘,分文不收。” 花粉自觉失态,忙致歉道:“对不起,老伯,我不是有意的。”说罢取出一把铜钱,不问多少,放于老者身前的小木桌上,迳自转身离去。 来到客栈,订好两间紧邻的上房,花粉觉得屋内寒冷,便向小二索要火盆,无奈火盆多被其他客人索去,只剩下一个,花粉便将火盆放到光波翼房中,不多时,房内便暖和许多。 花粉坐在窗前,打开一条窗缝向外张望,盼着光波翼早些到来,又怕屋内的暖气泄了出去,不敢将窗子久开,只得稍一打开便又关上。又怕错过了光波翼,甫一关上窗子,又即打开。就这样不停地开开关关,只听见窗子吱吱呀呀地不断响叫着。 终于,窗子再次欠开的剎那,光波翼出现在眼中,喜得花粉忙起身冲下楼去迎他。 “光波哥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花粉上前抱住光波翼的手臂娇嗔道。 光波翼此时已无心摆脱花粉,任由她拉着自己上楼。 进到房间,那火盆中的木炭早已燃尽,花粉适才坐在窗前竟未察觉。 花粉拉着光波翼坐到榻上,侧头望着光波翼,关切地问道:“光波哥哥,你脸色怎的如此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药铺帮你请一位郎中来看看?” 光波翼漠然摇了摇头。 花粉又道:“那哥哥就先睡一会儿吧,日落前我来唤哥哥用晚饭。”说罢轻轻扶着光波翼肩头,让他躺倒在榻上。光波翼既不搭话,亦不抗拒,顺从地躺在床榻上,花粉为他脱了靴,盖好被子,又静静地凝望他片刻,才转身出门去了。 酉时刚到,花粉悄悄推开光波翼的房门,手中端着一小罐热腾腾的汤药,轻手轻脚地将药放在桌上。来到榻前,却见床上无人,光波翼已不知去了哪里。 花粉顿时又是失望又是担心,不知光波翼是否已不辞而别,不由得想起白日里抽的那签,难道自己当真与光波哥哥无缘吗? 正自难过,忽闻身后有人叫道:“花粉,你来了。”回头看时,光波翼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花粉愣了一愣,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吗?” 光波翼笑道:“怎么了,花粉?”
第155页 花粉忙跑上前,抓住光波翼的两臂用力握了握,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嘟嘴说道:“光波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呢。” 光波翼说道:“我答应晚上请你吃酒,怎会不辞而别呢?走吧,咱们现在便去吃酒。”说罢转身欲走。 花粉忙拉住光波翼道:“光波哥哥,我见你脸色不好,便去药铺抓了些药,是我亲手熬的,你先趁热吃了吧。”便将桌上那罐药端到光波翼面前。 光波翼说道:“谢谢你,我不过是受了些风寒,现下已无恙了,不用再吃药了。” 花粉拉起光波翼的手,将药罐放在他手上,道:“这可是我师父传给我的秘方,叫作心髓丸,原本是要制成丸药,连服一月,有脱胎换骨的奇效,可令人经脉充满,气血充盛,纵然是老翁老妪,服之亦可生子。我来不及配制药丸,便将这些药熬成汤,应该也有作用。只怕这里的药材不尽地道,会减损功效。”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我最不喜吃药,你的心意我领了。” 花粉故作生气道:“光波哥哥是怕这药中有毒吗?这药是用肉苁蓉、山茱萸、干地黄、远志、蛇床子、五味子、防风、茯苓、牛膝、菟丝子、杜仲、薯蓣十二味配成,是师父珍藏的秘方,只传了我一人。”说罢从光波翼手上拿过药罐,又道:“我先吃给你看。” 光波翼忙将药罐按住,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不喜吃药而已,你又何必将你师父的秘方说出?” 花粉望着光波翼的双眼道:“光波哥哥不是也将你师父的秘术传给我了吗?只要是哥哥需要而我有的,我都愿意给哥哥。” 光波翼忙将目光错开,道:“我将药吃了就是。”说罢将药一饮而尽。 花粉这才高高兴兴地拉着光波翼来到自己房内,原来她已将酒菜置齐。 二人对面而坐,光波翼举杯道:“花粉,今日之事,恕我莽撞,光波翼给你赔罪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花粉也拿起酒杯道:“光波哥哥,你还怀疑是我杀了姓罗的老者吗?” 光波翼说道:“杀人者另有其人。” 花粉闻说,这才面露笑容道:“就是,那罗老汉的女儿又没见过我,说不定是别人假冒我的名字去杀人呢。” 光波翼勐地一省,心道:“是啊!我恁也煳涂!那罗彩凤并不识得花粉,只是听到旁人唤花粉的名字,或许有人假冒花粉之名亦未可知。或许那夜,杀害罗有家那男子与另外两名女伴同去,待杀死罗有家之后他便脱身而去,再由那两名女子面对罗彩凤,假称花粉。”念及于此,光波翼心中顿时生起一丝希望,只要证明有人假冒花粉之名,而非用了变身术变作花粉,那义父坚地便未必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花粉见光波翼眼光闪烁,问道:“光波哥哥,你在想什么?” 光波翼答道:“我在想,若是让罗老汉的女儿见到你,便可真相大白了。” 花粉忙说:“不如我随你去见那罗姑娘如何?” 光波翼道:“百典前辈明日便要为我二人传授忍术,之后你便须奉师命接他老人家去罗剎谷,哪有空闲去见罗姑娘?” 花粉回道:“事关重大,百典伯伯既然已向师父推迟了行程,何妨再求他老人家宽限两日,待我跟哥哥去见过罗姑娘,再回来接百典伯伯上路也不迟啊。” 光波翼微微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便多谢了。”说罢又举杯向花粉敬酒。 花粉也举杯说道:“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何必同我客气。何况我早些见到罗姑娘,便早些得还清白。这杯酒,我敬哥哥,但愿哥哥早日查出杀害光波伯伯的真兇,为光波伯伯报仇。”说罢先将一杯酒吃干了。 光波翼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了句“好”,也仰面而饮。 次日一早,二人先在城中买了果品等物,方出城来到溪边草堂,百典湖已在等候二人。 二人见了百典湖,先以师礼郑重向百典湖叩头数拜,百典湖坦然受之。 见礼后,百典湖让二人坐下,说道:“你二人所习忍术不同,不可同室教授,光波翼,你先回城中客栈等候,午时过后再来。我先为花粉传授忍术。” 花粉闻言忙说道:“百典伯伯,可否请您先教光波哥哥?” 百典湖脸色一沉,道:“你在罗剎谷,也是这般对你师父讲话吗?你若不想从我修习忍术,请自便。”言下大为不悦。 光波翼忙合十说道:“请师父息怒,花粉并非有意顶撞师父,她亦是一番谦让好意,一时说错了话,请您老人家原谅她这一次。弟子这便回城去,午后再来。”说罢起身向百典湖拜了三拜,躬身退出屋去。花粉亦吓得不敢再多言,恭恭敬敬地跪在百典湖面前。 午时刚过,光波翼便提着盛满上好饭菜的食箧,来到草屋前静候。不大工夫,花粉开门出来,请光波翼进屋。 百典湖问光波翼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光波翼恭敬回道:“师父尚未用饭,弟子不敢先食。” 百典湖“嗯”了一声,道:“咱们一起吃吧。”面露微笑,显出对光波翼颇为满意。
第156页 花粉推说不饿,只在一旁陪坐,几乎未动碗筷。用过午饭,百典湖打发花粉离去,说道:“你调息静坐的功夫大出我意料之外,你回去依法静修,明日不必过来了。这两日最好不起于座。以你的根基来看,勤修两日便可立见此术之功。” 花粉唯唯称诺,礼拜而去。 百典湖又命光波翼去烧水烹茶,歇息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对追光术所知多少?” 光波翼禀道:“追光术虽是弟子家传之术,却因先父过世之时弟子年纪尚幼,故而从未闻说此术修法。只是后来听义父讲过,此术非我光波族人不能修炼。追光术练成之后,身法神速,几乎可媲美光芒,故名追光术。不过此术极耗神气,寻常资质之人运用追光术,连续奔行五千里便会精枯气绝,中资者可行八千里,上资者可达万里。且我祖上练成此术者,寿命亦多短薄,似乎未有过于五十岁者。” 百典湖说道:“不错,此术难练难成,且于身体寿命有损,你当真要学此术吗?” 光波翼郑重道:“先父不幸早逝,弟子身为光波家唯一传人,常苦于断了追光术传承而愧对先人。今日有幸得遇恩师,肯将追光术传授于我,光波翼纵百死而无憾矣!” 百典湖点头道:“好,既然你决心要学,我便成全你。不过我适才已说过,此术难学,单是前行修炼便须不少时日,短则十月、八月,长则三年五载,你须有所准备。” 光波翼起身施礼道:“请师父放心,弟子习练忍术不怕吃苦,纵然需要修炼三、五十载,亦绝不半途而废!” 百典湖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你可知追光术为何能快如追光吗?其关窍便在于将全部之神气聚会一处,再合以咒印之力,令意随心发,身随意行。如此则须心力强大而澄明,不为外扰,不令内忧,思虑分明而无所动摇,乃可随时随意施展追光术矣。” 光波翼问道:“何谓思虑分明而无所动摇?弟子愚鲁,可否请师父详加剖讲?” 百典湖摆手说道:“不急,我先传你第一步前行之法,你只管依法而行,日后自会慢慢领悟。” 光波翼俯首称诺。 只听百典湖又道:“你且与我对面盘坐,轻合双眼,勿作他想,只一心忆念昨日从早起至晚睡间,整日所经歷之事,乃至你当时所思所想,务必详尽细緻,清晰分明,不可稍有遗漏。” 光波翼便依照百典湖所言,与他对面盘坐于榻上,专心闭目回忆。及至忆起自己推察得知义父坚地便是杀父仇人时,则不免气血翻涌,难以自平。百典湖也闭上两眼,兀自打坐入定,并不理会光波翼。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光波翼忆想完毕,睁开双眼,见百典湖正在入定,不敢出声打扰。不想百典湖亦随即张目问道:“你都已回想清楚了吗?” 光波翼点头称是。 百典湖说道:“很好,你再依此法回想三日内所歷之事,务必详尽清晰。”说罢又闭上眼,继续入定去了。 光波翼便又依法回想,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想完毕。 百典湖又睁眼说道:“用时颇长,看来你回想得很是细緻周到。现今你再回想三日前至七日以内之经歷,此番只需捡择要紧处忆想便可,其他琐碎小事尽可略过。” 如此反覆几回,直至夜深,光波翼已将一月之内经歷种种之事尽皆回想了一遍。 百典湖散开盘坐的两腿说道:“今日暂且到此为止,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记住,回去只管歇息睡觉,不许生出任何思虑。思虑起时,便即打却,明早亦不必勉强早起,若觉睏倦,便多睡两个时辰,总要养足了精神,再来我这里。” 光波翼遂起身礼拜再三,辞别百典湖而去,待飞身跃入松州城中,已是子时将尽。光波翼依百典湖之言,回到客栈倒头便睡,次日卯时醒来,简单洗漱,便又赶到黄溪草堂。 二人又如昨日一般,对面而坐,百典湖只管自己入定,仍令光波翼继续回想往事。 时隔愈久,所能忆起的细节便愈少,然于一些要紧事件、人物言辞,光波翼仍能忆念不忘。 黄昏时分,百典湖命光波翼起座,说道:“今日早些结束,你先回去吧,今晚可随意放松些,明早再与花粉一同前来。” 光波翼拜别了百典湖,回到客栈,却见花粉正在自己房内,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花粉见光波翼归来,异常高兴,忙拉着他入席,自己也紧靠光波翼而坐。 花粉为光波翼斟上酒,微笑说道:“哥哥辛苦了两日,今晚也当好生歇息歇息了。” 光波翼见花粉似乎消瘦了一些,眼睛也微微发红,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媚态,忙避开她的目光,问道:“你怎知我今日会早些归来?” 花粉莞尔一笑,说道:“昨日百典伯伯告诉我的,他还让我备好酒菜慰劳你呢。来,我先敬哥哥一杯。” 光波翼心说:“原来百典师父已事先安排好了。”遂同花粉干了一杯。随即问道:“花粉,你怎么有些瘦了?是不是这两日修行得太过辛苦?” 花粉回道:“我也不知怎的,这两日毫无胃口,从昨日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都不想吃,连水也不想喝一口。”
第157页 光波翼皱眉道:“那怎么行?我见你两眼微微发红,是不是这两日也未得休息?修行贵在持久,切不可贪功图快,伤了身体。” 花粉见光波翼如此关心自己,不觉心头暗喜,说道:“多谢哥哥爱护,我不要紧,也可能是坐得久了,现在见到哥哥,我觉得有些胃口了。” 光波翼摇摇头,说道:“你两日未进食,万万不可饮酒,应当先吃些细粥,养养胃气才好。你在此稍坐,我去让小二熬些粥来。” 花粉忙拉住光波翼道:“哥哥,粥已经有了。”说罢打开桌上一个陶罐盖子,道:“这本是为哥哥熬的杞子粥,我也与哥哥一同吃些便好。” 光波翼心头一热,忖道:“花粉姑娘对我照顾得如此周到。”不由得望了花粉一眼,见她眼神似乎比前更加妩媚,忙转回头来,起身为花粉盛了一碗粥,让她先吃下。 用过晚饭,光波翼说道:“花粉,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要去见师父呢。” 花粉答应一声,起身拉开门,却又转身回来道:“哥哥,百典伯伯一同教我二人,我与哥哥岂不成了师兄妹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师妹早点歇息吧。” 花粉含羞笑道:“师兄也早些睡下吧。”眼中秋波闪闪,媚态愈加强烈了。 第二日清晨,二人来到草屋前,叩门半晌,竟无应答。光波翼闻听屋内并无动静,便轻轻推门,门未上锁,二人进到屋内,只见屋内空空,连百典湖封好的箱子、包裹也均已不见了,只在桌上留有一张字条。 二人忙拾起来看,却是百典湖写给二人的,大意是说自己有要事急需外出,让二人不必留在此地等候自己,一个月后,他自会前往罗剎谷与二人相见。 二人看罢均大感意外,百典湖传授二人忍术刚刚开了个头,怎么便不辞而别了?莫非当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去处理? 花粉拉拉光波翼的衣袖,说道:“哥哥,如此正好,咱们可以抽身去见那位罗姑娘了。” 光波翼道了句“也好”。看了看花粉,发现她的眼睛比昨夜更红了些,眼神依然妩媚摄人,不觉有些奇怪,遂转过身去问道:“花粉,你昨夜可歇息好了?” 花粉“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 光波翼暗忖:“这小姑娘该不会是情窦大开,夜不成寐吧?怎的眼神如此……”嘴上却说道:“没什么,我见你眼睛似乎更红了些。” 花粉微笑道:“我很好,哥哥不必担心,咱们尽快上路吧。” 光波翼点点头,将百典湖留下的那张字条收好,二人便退出门去。 二人先回客栈退了房,随即出了松州城向东而行。 光波翼见花粉这两日眼神异样,有意与她疏远些,便脚步稍快,奔行在前头。谁想走出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花粉早被甩得没了踪影。 光波翼心中奇怪,自己并未放开脚步,按理说以花粉的忍术修为,不该奔行得如此缓慢,莫非她这几夜都未曾睡眠吗?只得停下来等候花粉。 过了一会儿,才见花粉追上来,却是气喘吁吁,额上尽是汗珠。 光波翼见状,心中过意不去,关切地问道:“花粉,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花粉大口喘了会儿气,方回说道:“我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身上无力,唿吸也不甚顺畅。哥哥,咱们稍稍歇息一下吧。” 光波翼说道:“好,你在这里坐着歇息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飞身向回奔去。 “哥哥,你去哪里?”花粉话音未落,光波翼已奔出数十丈之外。 大约过了半个来时辰,只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骤然停在花粉近前,驾车的正是光波翼。 光波翼跳下车,向花粉说道:“花粉,上车吧,咱们乘马车赶路。” 花粉说道:“那怎么行?此去阆州若走小路,只有七八百里远,若是驾车走大路,却有千里之遥。何况马车走得慢,只怕咱们要走上四五日才能到得阆州。哥哥不必担心我,歇息了一会儿,我已觉得好多了,咱们还是徒步走小路吧。” 光波翼劝她道:“你眼下身体不适,暂且坐在车里,也得休歇,待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弃车步行不迟。再说,去见罗姑娘也不急于一时,早几日晚几日并无妨碍。” 花粉只好答应,坐在车内,想到光波哥哥对自己如此体贴,心中倍感甜蜜。 第二十八回 青愁屡避多情目,红醉三问负心人 路上行走五日,眼看临近阆州城,花粉却始终未见好转,反而两眼愈加红赤,整日娇喘吁吁。光波翼每每怕与她那柔媚的眼神相触,而不敢与之对视。 光波翼担心花粉会不会是因为修行不慎而走火入魔了,便再三询问她,花粉却总是敷衍几句而已。 光波翼说道:“花粉,我是担心你练功不慎,脉气错行,以至于走火入魔,故而如此。此事不可等闲视之,若救治不及时,恐怕会有大患。我看当务之急,不是去见罗姑娘,而是赶快去寻到百典师父,请他老人家为你纠偏。” 花粉见光波翼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终于开口说道:“哥哥,我本不该讲出来,不过我又不忍心让你为我着急担忧,如今只好对你说了。”花粉望着光波翼,笑了笑,又道:“其实我所有这些不适,都是修习这忍术的正常反应,百典伯伯为我传法时已告诉过我,还说这不适感会随着时日而反应在身体不同之处,若能每日静坐勤修,便可令这种种反应尽快消失,最长三个半月之后,便再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了。”
第158页 光波翼说道:“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便该让你在松州勤修半月,或许便可消去种种不适感了,如今却拉着你跑出来,耽误了你的修行,害你多受了许多苦恼。” 花粉微笑说道:“我不怕苦,一日不见罗姑娘,便一日不能证明我的清白,也一日不能令哥哥安心。若不是哥哥在百典伯伯那里学法两日,我早想随哥哥来见罗姑娘了。” 光波翼轻声说道:“花粉,我对不住你,让你为我受了这许多辛苦,光波翼实在惭愧。” 花粉亦柔声说道:“哥哥莫要这样说,能为哥哥做些事,我心里欢喜得紧呢。”说罢又娇喘连连。 光波翼不由得向她看去,不经意又撞上那娇媚的眼神,忙避开说道:“花粉,无论见不见罗姑娘,无论见了她结果如何,我都相信罗老汉不是你杀的,你不必再为此事耿耿于怀。” 进了阆州城,光波翼在南楼旁的迎贵楼要了一间雅室,让花粉先在那里歇息,自己独自去寻谷凡。 见过谷凡,光波翼只说自己想去看望罗彩凤,问明了罗彩凤的住处,便独自前往。 到了阆州城东的一处独门小院,便是罗彩凤所居之处。院子很小,院中只有一房,里外两间小屋,房舍倒是干净整洁。 罗彩凤亦是刚刚搬进新居,见恩人到来,甚是高兴,气色亦比在塘口村时好转许多。 光波翼问了问罗彩凤的生活起居等事,寒暄之后说道:“罗姑娘,我已寻到一位名叫花粉的姑娘,如今她就在阆州。我想请你前去辨认辨认,看看兇手是否便是此人。” 罗彩凤闻言脸色骤变,随即点了点头。 光波翼见状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到如今也只好再委屈罗彩凤一次。又道:“向西距此不甚远处有家小茶铺,稍后你便坐在茶铺中靠窗的位子。那茶铺外面街上有些卖杂货的,我去将那位花粉姑娘引到街上,你只在茶铺中辨认即可,不必与她照面。” 罗彩凤又点了点头。 光波翼便带着罗彩凤来到西面那家茶铺中,安排她坐在窗下吃茶,自己则转回迎贵楼去接花粉。 花粉见光波翼回来,问道:“哥哥,安排妥了吗?咱们何时去见罗姑娘?” 光波翼答道:“咱们这便去见她。”说罢引着花粉向那茶铺走去。 到了那街上,花粉见两旁尽是各色杂货,亦不免好奇地东瞧西看。待到了茶铺门前,花粉正瞧着茶铺对面的银器货摊,光波翼趁机与茶铺中的罗彩凤换了个眼色,随即让花粉看她身后一个捏面人的货挑子。花粉回头看见挑子上插着各种小面人,不禁“咦”的一声,忙跑上前去细看。 光波翼望向窗中的罗彩凤,却见她脸色惨白,已然呆在那里。 光波翼忙拉着花粉走开,拐到另外一条街上,随便寻了家酒馆,让花粉在酒馆稍候,自己快步奔回茶铺。 进到茶铺,见罗彩凤犹尚微微发抖,面无人色。光波翼忙扶着她回到家中,半晌,罗彩凤才开口说道:“是她!” 光波翼轻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吗?” 罗彩凤点点头,道:“那天夜里,她也是像这般‘咦’的一声。” “咦的一声?”光波翼怪道,“从前怎未听你说起?她为何发出咦的一声?” 罗彩凤说道:“当日你进到我家中时,我害怕极了,一时也未必说得周详。况且那天夜里,我从自己房内刚刚跑出来,便听见‘咦’的一声,然后才开门见到她二人。当时也不知是谁发出的声音,故而也不知为何发出这声音。今日见她,才想起来,想必便是她发出的声音。” 光波翼又问道:“夜里昏暗,你又刚刚睁眼醒来,那夜你是否当真看清了那位花粉的面貌?或是只觉得与适才那位姑娘有些相像而已?” 罗彩凤看了看光波翼,问道:“恩公与那花粉相识吗?” 光波翼回道:“也算是相识。” 罗彩凤冷笑一声道:“既然大爷与那妇人是一伙儿的,又何必假惺惺地来赚我?小女子手无寸铁,也无依无靠,你们干脆一刀将我也杀了,岂不是干净!” 光波翼忙说道:“姑娘误会了。我若与那花粉一伙儿,何必还要将姑娘接到阆州来?杀人也不必选在这里。此事不但关乎姑娘的杀父之仇,亦关乎在下的大仇。我若查到那杀父仇人,莫说是与在下相识,便是结拜的兄弟亦不会放过他!” 罗彩凤闻言怔了怔,方才说道:“是我错怪恩公了,请恩公莫怪。那天夜里,花粉身边的女子手持火把,整间屋子都被照得通亮,我绝对不会看错!” 光波翼略为沉默,说道:“罗姑娘,我会继续查明此事,到时我一定会为令尊讨回公道。你只管安心住在这里,有何需要,尽管告诉我的朋友,他自会帮你安排妥当。” 罗彩凤连忙称谢,欲向光波翼叩拜,被光波翼拉住,与她辞别而去。 光波翼去酒馆寻了花粉,花粉问道:“怎么只哥哥一人回来?那位罗姑娘呢?” 光波翼勉强笑笑,将花粉带出酒馆后说道:“那位罗姑娘前番受了惊吓,不敢出来见人,适才我们在街上行走,她已偷偷看过你了。”
第159页 花粉讶道:“看过了?那她怎么说?杀人者是不是我?” 光波翼摇摇头,缓缓说道:“当然不是,是有人假冒。” 花粉这才放心,笑说道:“我就说一定是有人假冒我的名字!这回哥哥可以放心了。” 光波翼“嗯”了一声,道:“如今我们已见过罗姑娘,该为你寻处僻静所在,让你安心修炼几日了。” 花粉歪着头问道:“哥哥也会一起陪着我吗?” 光波翼答道:“我还要去办些事情,只怕要与你别过了。” 花粉闻言忙说:“那怎么行?”看见光波翼询问的眼神,又道:“哥哥不去罗剎谷见百典伯伯了吗?” 光波翼心道:“如今既已知晓坚地便是我的杀父仇人,也已看到了父亲的那首反诗,我当何去何从?或许百典师父说得不错,如今朝廷上下败坏,百姓怨声载道,莫非真是到了该顺应天命、改朝换代之时了吗?那目焱既然与我无仇,又是父亲生前好友,我去见见他又有何妨?退一步说,纵然要与北道为敌,我也只当去探察敌情了。何况百典师父约我去那里继续传授我忍术,我怎可爽约,违背师命呢?” 花粉见光波翼半晌未搭话,又追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光波翼说道:“好,我与你一同回罗剎谷。不过我要先去长安城一趟。” 花粉见光波翼愿与自己同回罗剎谷,煞是高兴,当即说道:“我陪哥哥一同去。” 光波翼道:“不必了,你还是留在这里修炼几日,等我办妥了事再回来接你。” 花粉说道:“我便是在此静坐上十日、半月,也不会好转。况且百典伯伯约我们一月后回罗剎谷,以我眼下的状态,只好乘车回去,这三四千里的路程,最快也要走上个二三十日才行,我哪里还能得空在此静修?哥哥若是再从长安赶回来,更要多耽误许多时日。既然哥哥要去长安办事,不妨先走一步,我在后面慢慢追赶,等我到了长安,想必哥哥也将事情办妥了,这样岂不是好?” 光波翼见花粉身体如此虚弱,哪里忍心让她自己在路上奔波,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是驾车与你一同去长安吧。” 花粉自是乐得与光波翼同行,当下欢喜答应,拉着光波翼的手说道:“哥哥,我有些饿了,我请你去吃酒如何?” 光波翼答应一声,便与花粉回到迎贵楼,要了一桌上好酒席。光波翼心中烦闷,连吃了数坛好酒,花粉却将满桌的好菜吃了个痛快。 光波翼说道:“花粉,你今日怎的忽然胃口大开了?” 花粉撒娇道:“哥哥不许笑我。” 光波翼道:“我见你好转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笑你?” 花粉闻言好似吃了蜜糖一般甜蜜,说道:“我和哥哥在一起,胃口自然变好了。”说罢笑望着光波翼。 光波翼见她眼睛已赤如鲜血,眼中魅色迷离,颇为诡异,忙错开目光问道:“花粉,在你忍术修成之前,我本不该相问,不过百典师父可曾说过,你修炼此术时眼神会有异样吗?” 花粉“嗯”了一声,显然光波翼的话出乎她意料,反问道:“哥哥,我的眼神有何异样吗?” 光波翼亦反问道:“你自己不知吗?” 花粉答道:“百典伯伯说此术修成之前,不许我照镜子。” 光波翼心道:“或许百典师父知道修习此术眼神会很奇怪,怕花粉担心,故而不许她照镜子。不过此术也当真罕见,修习时不但身体会有种种不适,又会令眼神如此怪异,不知花粉所习究竟是何种忍术。” 花粉追问道:“哥哥还没告诉我,我的眼神究竟有何异样?” 光波翼道:“也没什么,只是赤红如血罢了。” 花粉不尽相信,又道:“哥哥没有骗我吗?那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光波翼便与花粉对视道:“哪有此事?只不过……哪有随便看人家姑娘眼睛的道理?”嘴上虽如此说,却觉花粉的眼神着实有些令人心动神摇。 花粉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人家姑娘,哥哥尽管看好了,咯咯咯咯……” 光波翼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又问道:“花粉,师父已将此术传授完全了吗?” 花粉点头答道:“嗯,我只要依法修习便是了。” 用过饭,光波翼便在迎贵楼要了两间客房,对花粉说道:“今日咱们便在此歇息,你也可以静修一下,明早咱们再启程。” 二人便各回房间,花粉自去静坐,光波翼却仍记念着罗彩凤所说的话,默默忖道:“‘他’变身作花粉的模样,为何会发出‘咦’的一声?何事令‘他’感到奇怪呢?难道‘他’杀了罗有家之后发觉有何不妥之处吗?还是想要从罗有家身上找寻什么东西,却未找到?或是意外发现了罗有家身上有何东西?总之随着罗有家一死,这一切都成了不解之谜,只有‘他’才知道答案了。” 想来想去总未能有个头绪,光波翼索性推开窗子,望望远方,令自己暂时停止思考。从窗子看见南楼下有两个卖干果的小贩,正在争着向一位行人兜售自家的核桃。光波翼忽然灵机一动,心道:“这天底下除了坚地之外,难道当真没有人再精通变身术了吗?既然百典师父手握百部忍法传承,会不会还有人从他学会了变身术呢?待我见到百典师父,一问便知了。”想到这里,光波翼心中又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与其说是希望,其实只是不甘心就此绝望罢了。
第160页 翌日早起,光波翼又驾上车,载着花粉向东北行进。 花粉坐在车中,望着光波翼魁伟的后背问道:“哥哥,你颈上戴的是什么?” 光波翼回道:“是母亲留给我的玉坠子,我从小便一直戴着。” 花粉道:“我也有一只翡翠蝴蝶,从小便戴着,却不知是不是我娘留给我的。”又问道:“哥哥,你还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吗?” 光波翼道:“母亲去世时我才四岁,我只记得她很美,却也记不清样貌了。” 花粉喃喃说道:“哥哥总还强过我。我心里从来便没有娘亲的影子,我也想不出她的样子来。” 光波翼不禁心生同情,安慰花粉道:“你娘亲也一定很美,所以才有你这样的女儿。” 花粉喜道:“真的吗?哥哥觉得我美吗?” 光波翼“嗯”了一声。 花粉又问道:“那哥哥愿意娶一个像我一样的姑娘做妻子吗?” 光波翼暗自叫苦,悔不该说错话,又惹出麻烦来,便一笑了之,不再搭话。花粉也已羞红了脸,不再追这话茬。 一路上花粉眼中的红色渐退,喘息得却愈加厉害,以至于坐卧难安。光波翼时而停下车来探望花粉,感觉她唿出的气息之中夹着幽幽的异香,此香入鼻,登时令人神弛意缓,竟有蠢蠢欲动之感。 光波翼大窘,只得尽量远远避开。花粉却不自知,问光波翼为何避开自己,是否自己又有哪里生了变化,令人生厌了。光波翼忙推说没有,屏住唿吸敷衍她一番,心中却更加疑惑,不知花粉的身体为何会有如此奇变。 路上走了八九日,眼看便到长安,花粉的眼色、唿吸均已復原,只是唿气幽香依旧,眼神也更加迷人了。 光波翼越发不愿贴近花粉,只感觉浑身大不自在。 不想花粉唿吸刚刚调匀,又开始感觉腰酸腿软,独自站立亦觉吃力,更加无法行走,竟似一个病在闺中的大家小姐一般。 马车从安化门进了城,光波翼迳到城心的安业坊寻了家上好的客栈让花粉安歇,这家客栈刚好紧邻唐昌观,名唤“玉蕊客栈”。 唐昌观植有玉蕊花,花开时有如琼林瑶树一般。相传元和年间,春花正盛之时,有数位女仙降临此地,採花后乘车飞空而去,时人尽见。严休復、元稹、刘禹锡、白居易等人还因此作了玉蕊院真人降临诗数首。其中刘禹锡有诗云:“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攀枝弄雪时回首,惊怪人间日易斜。” 唐昌观因此闻名,那客栈便也沾了仙人的光,取名作“玉蕊”。 (按:上述传说见于唐·康軿所着的《剧谈录》。) 光波翼选择此家却是图他位于长安城心,无论去哪里皆会便利些。 将花粉安置妥当,光波翼只身来到城南青龙坊的冯记茶铺,查询铁幕志留下的口讯。因他两月前辞别蓂荚等人离开长安之时,蓂荚与铁幕志诸人尚住在客栈之中。 谷逢道见光波翼到来,忙热情招唿,寒暄之后,光波翼得知铁幕志所租下的宅院原来就在南面不远处的曲江畔上,曲池坊东北角。 光波翼忆起与蓂荚漫步江畔之时,心中涟漪悄泛,想必蓂荚亦对那日午后念念不忘,故而让铁幕志选了此处的房舍。 光波翼无心多聊,匆匆向谷逢道告别。谷逢道见他急着要走,说道:“前几日接到当家的来信,命铁幕兄与你一同北上,铁幕兄已等得着急。等你见了他,他自会告知你眼下北面的情形,我就不多说了。”光波翼谢过谷逢道,随即赶到江畔。 敲开院门,纪祥见是光波翼归来,登时大喜,边向院内引让,边高声叫道:“公子回来啦!独孤公子回来啦!” 南山闻声早跑出房来,扑上前抱住光波翼的胳膊笑着叫道:“哥哥!你总算回来了!”光波翼亦笑着问候。 南山拉着光波翼向书房走去,边走边道:“铁大哥还常常出去打听你的消息呢,你若再不回来,有人可要害相思病了。” 正说着,进门见蓂荚已起身站在书案旁,瞥了南山一眼,南山一吐舌头,忙捂住嘴,嘻嘻偷笑几声。 光波翼忙上前施礼问候:“妹子一向可好?” 蓂荚淡然一笑道:“多谢归凤哥记挂,一切都好,归凤哥别来无恙?” 光波翼微笑点点头。南山请光波翼坐下,为他斟了盏茶,说道:“铁大哥外出尚未回来,哥哥还没吃饭吧,有没有想念我做的饭菜?我这便亲自下厨,为哥哥做几道拿手好菜来接风。”说罢又瞟了蓂荚一眼,蓂荚装作未见,南山便笑嘻嘻地关上门去了。 光波翼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对蓂荚讲,一时却说不出。见蓂荚缓缓坐下,一言不发,颇觉奇怪,不知她为何对自己不甚热情,莫非是害羞?却又不像。 正自嘀咕,只听蓂荚开口问道:“归凤哥此行可都顺利吗?” 光波翼道:“托妹子福,一切都还顺利。” 蓂荚又问:“朝廷的差事都办妥了吗?” “嗯,办妥了。”光波翼随口答道。 蓂荚又道:“听说越州已被收復了,想必归凤哥又建奇功了吧?” 光波翼回道:“我一人之力微如萤火,岂敢居功?所幸朝廷的骑兵突袭成功,一举收回了越州。”说罢心道:“蓂荚怎么尽是关心我办差之事?难道便没有什么体己话要对我讲吗?”
第161页 蓂荚似笑非笑说道:“我还听说,朝廷的军队偷袭会稽城时,贼寇竟已有所准备,故而损失并不甚巨。他军中还有一位武功高强之士,竟能将唐军阻于南门多时,而后又独自脱身而去。” 光波翼略感惊讶,不想蓂荚竟已知晓了越州一战中如许多的细节,当下说道:“妹子如何得知?会稽一战,确有遗憾,未能伤敌元气。” 蓂荚微微一笑,问道:“归凤哥可去探望了玄英先生?” 光波翼心道:“蓂荚此问,实是想知道纪园的情形,可惜当日我无暇前去探看。”不免歉然说道:“当日本想前去探望玄英先生和纪园情形,无奈身系急务,无暇抽身,只得匆匆离去,还望妹子见谅。” 蓂荚说道:“归凤哥说哪里话?当然军务差事要紧,小妹怎敢责怪?”言下似乎仍是不冷不热。 光波翼心中纳闷,有心要问个究竟,又不知从何问起。踌躇间,忽闻纪祥在院中叫道:“铁公子,独孤公子回来了。” 光波翼心知是铁幕志从外面回来了,忙起身拉开书房门,叫道:“兄长!” 铁幕志亦兴沖沖地上前拉住光波翼道:“贤弟,你怎么才到?”二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不便在此说话,便又双双步入书房,与蓂荚一处闲坐。 大家都只说些无聊闲话,蓂荚亦不再提光波翼公务之事。当着铁幕志,光波翼不便与蓂荚说儿女情话。有蓂荚在场,亦无法与铁幕志谈起差务之事。故而未说上几句,大家竟觉无话可说,气氛颇有些尴尬。 好容易挨过小半个时辰,小萝来请大家去客厅入席,南山已将酒菜置备齐了。 众人入席,南山抢先举杯道:“今日四喜临门,咱们干一杯!” 光波翼奇道:“哦?如何是四喜临门?愿闻其详。” 南山一本正经道:“哥哥安然归来是第一喜,哥哥与我兄妹重逢是第二喜,哥哥与铁大哥兄弟重逢是第三喜,这第四喜吗……”说着瞄了一眼蓂荚,蓂荚知她必定又没好话,瞪了她一眼,南山接道:“便是哥哥终于又见到了他的最爱……” 蓂荚轻喝道:“南山!你再胡说……” 南山并不理会蓂荚,续道:“……炸臭干!” 南山说罢,光波翼与铁幕志皆被逗得哈哈大笑,小萝与纪祥亦在一旁忍俊不禁,窘得蓂荚脸似火烧,只想将自己藏起才好。 光波翼笑道:“两月不见,南山妹妹的促狭功夫又大有长进了。” 有了南山从中戏嚯调笑,席间气氛远比适才那三人在书房中呆坐融洽许多,只是蓂荚仍是言少辞罕,似乎有些心事。 吃过饭,光波翼告说有要事与铁幕志相商,向姐妹二人告个罪,拉着铁幕志回房说话。 回到铁幕志房中,二人互诉别后情形,光波翼自是隐去了一些紧要之处,不欲令铁幕志得知自己的私事。 铁幕志告诉光波翼,数日前,三道忍者已同北道忍者有过一次交手,胜负未分。只是未料到,目焱将北道防线向南延至黄河北岸,秦山山口距河岸最近处亦有五六十里远。门口开得如此大,目焱手下若非兵足将广,焉能如是?三道长老闻知后,已决定增派人手。 光波翼心道:“如此可见目焱图反已久,多年来一直暗中扩充实力。当年四忍者道之中便数南北二道人势最盛,或许父亲在世时当真已有反意?”此时他心中已生了犹豫,忠君还是造反?自幼师从坚地,忠君爱国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可如今坚地却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朝廷的腐败亦令人心寒。百典师父的几次训导,令他觉得大唐或许果真已行将就木,造反则既是顺应天命民心,又是继承父志之举,可自己却迟迟不愿踏出这一步,难道是自己太过迂腐? 铁幕志又告知光波翼,黄巢大军自浙东向西退走,逾江西,与旧部王重隐相唿应,已屡破虔、吉、饶、信等州。 (按:虔州即今赣州市,吉州即吉安市,饶州为鄱阳县,信州乃上饶市。) 光波翼心中迷闷,一时难以抉择,故而也不评说此事,只对铁幕志说道:“既然义父有令,兄长明日便启程北上吧,我还有些未完之事,稍晚两日再走。” 铁幕志答应一声,说道:“半月前我曾见过一人,看他身手应是一名忍者,潜入宫中,到孙先生和李将军两位夫人的住处,却并无什么特殊举动,只看了看便离去了,不知有何意图。” 光波翼亦觉奇怪,问道:“可有孙先生和李将军的消息吗?” 铁幕志点头道:“听说孙先生已到了牛货村,却不知李将军现在哪里。” 光波翼心道:“或许潜入宫中那人是西道忍者前来探看两位钦差的家眷?似乎说不通。莫非北道已得知孙遇去了西道,故而打起了他家眷的主意?亦有些令人费解。”便摇摇头道:“不知此人身份,亦难明白其意图。不过看来他并无加害两位夫人之意。” 铁幕志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问道:“燕儿姑娘近来可好?”光波翼心知铁幕志必然常常去看望陆燕儿,适才所说那名入宫的忍者,亦必是他去看望陆燕儿之时偶然碰上的。 铁幕志脸一红,说道:“她很好,每日在宫中常常抚琴而已。”
第162页 与花粉分开半日,光波翼心中不免记挂,担心她身体不便,也不知是否吃过饭了。便向铁幕志与蓂荚姐妹二人招唿一声,假说外出办事,以便回玉蕊客栈去探望花粉。 南山好容易等光波翼与铁幕志说完了话,却见他又要外出,嘟着嘴老大不愿意,蓂荚却只淡淡应了一声而已。 光波翼自从在塘口村见过罗彩凤之后,便一直心境不佳,加之思念蓂荚已久,本想见到她之后方可略感安慰,谁想此番重逢,蓂荚却似心事重重,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令自己心凉如水,不知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寻思着待晚上回来再伺机向她细细询问。 玉蕊客栈二楼的一间上房内,花粉正靠坐在榻上发呆,见光波翼轻轻推门进来,登时欢喜叫道:“哥哥,你回来啦!”便想挣扎着下床,被光波翼抢上一步扶住她两肩,按着她坐回榻上。 光波翼关切问道:“花粉,你现下感觉如何?可好些吗?” 花粉笑笑,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腰酸,两腿无力,还有些脚冷。不过这些都是正常反应,哥哥不必担心。” 光波翼点点头,又问道:“你用过饭没有?” 花粉摇摇头。 光波翼又问:“你想吃什么?我让小二送到房里来。” 花粉笑道:“我想同哥哥吃酒,一看见哥哥我便饿了,也真奇怪。” 光波翼说道:“你现在最好不要吃酒,等身子好了我再陪你吃。你稍等片刻,我去叫些饭菜来。” 花粉莞尔一笑,眼中那魅色令光波翼为之一怔,竟有些脸红心跳,便要转身出门,却听花粉“咦”的一声,忙又回头问道:“怎么了?” 花粉问道:“哥哥,我的眼睛还红吗?” 光波翼摇头答道:“早已不红了。怎么?” 花粉道:“适才我好像看到窗外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眼花了。” 光波翼忙奔到窗前,推开窗子查看,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心道:“莫非当真是花粉眼花?还是有人窥探?”忽然想起铁幕志提起的那名入宫窥探的忍者,不知这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来歷。只怪自己适才只顾关心花粉,又被她的眼神搅得脸红心跳,竟未留意察觉窗外有无动静。不过若当真有人偷窥,此人亦必然是位高明忍者。念及于此,光波翼亦不免有些忧虑。 “怎么了,哥哥?有何不妥吗?”花粉问道。 光波翼回身对花粉微笑道:“并无不妥,也许是你连日奔波,有些累了,好好歇息一下吧。”说罢出门去为她叫菜。 晚饭时分,光波翼虽已陪着花粉用过一餐不久,也只得再入席陪蓂荚等人共进晚餐。 大家吃吃笑笑了一阵,南山问道:“哥哥此番回来便不再走了吧?” 光波翼苦笑一声,歉然道:“独孤翼对不住两位妹妹,只怕这一两日便又要启程了。” 南山闻言叫道:“什么?哥哥又要走了!再过一个月便要过年了,纵使哥哥有事要办,也应过了年再走啊。” 光波翼嘆口气道:“我何尝不愿与两位妹妹一同过年,无奈事出紧急,身不由己,只好请两位妹妹宽宥了。”说罢看了蓂荚一眼,却见蓂荚面无表情,正平静地望着自己。 南山赌气道:“哥哥一去便是数月之久,回来相聚不过几日,长此下去,只怕要将姐姐和我都给忘了,还有铁大哥。铁大哥,你说是不是?” 铁幕志望望光波翼,不知说什么好。光波翼向南山抱拳道:“我怎会忘记两位妹妹?南山,终有一日,天下太平,咱们便可常常在一处,每日诗酒歌话,逍遥度日。不过眼下塞外有事,我……”说到这里,光波翼亦不免心有戚戚,又接道:“此行铁大哥也要与我同去,他明早便走。” 南山讶道:“什么?连铁大哥也要走?那……” 蓂荚忽然发话道:“南山,你不必再说了。独孤公子乃是有情有义之人,怎会忘记咱们姐妹?两位公子都是朝廷栋樑、国之忠士,忠君报国、奔波忙碌自然在所难免,咱们岂能拖他们后腿?来,这杯酒,便权作为两位饯行吧。” 诸人听了这话,均觉有些奇怪,似乎是蓂荚通情达理之言,却又有些不远不近之感。 南山以为姐姐必是与自己一般,因光波翼来去匆匆而生气,是以说出这些不冷不热的气话来,故而应和着说道:“好,咱们便敬独孤公子和铁大哥一杯,为两位饯行。”言下却无责怪铁幕志之意。 光波翼有心出言安慰姐妹二人,又觉语塞,自己的确不知何时能再归来与她二人相聚,只得苦笑一声,仰头将酒吃干。 只听蓂荚又道:“两位公子为国为民,整日奔波操劳,可要保重身体。外面难得吃到这般可口的饭菜,两位一定要多吃一些。”说罢夹了许多菜餚放到光波翼碗中。 光波翼本就不饿,此餐不过想装装样子罢了,见蓂荚为自己夹菜,又不好推却,只得尽量慢慢吃下。不想南山见姐姐为光波翼夹菜,也为他夹了满满一碗,光波翼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南山忽然扭头对站在一旁的纪祥说道:“纪祥,明日你去集上买些刀枪回来。”
第163页 光波翼问道:“你要刀枪做什么?” 南山回道:“人家都走了,我们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若是有人敢来欺负我和姐姐,我便与他拼命。” 光波翼笑道:“妹妹放心,我和铁兄怎会不顾两位妹妹,一走了之?从此向北不远处的青龙坊有家冯记茶铺,那铺中的冯老闆是我和铁兄的朋友,我已托冯老闆照应两位妹妹,若有缓急,只管寻他帮忙,他必会尽心相助。此番我又带回来五百两银子,不够用时,也只管向冯老闆去借,待我回来再还他便是。” 蓂荚嗤笑一声,道:“两位公子的朋友还当真不少,真可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光波翼说道:“常奔波在外,少不了结交一些朋友。” 南山见姐姐似乎仍未消气,想要哄她开心,便说道:“好了,不说那些无趣的话了,不如咱们行些酒令来玩好不好?”说罢望着蓂荚,看她有何反应。 不料蓂荚笑道:“好啊,今日咱们便行个‘三问覆心令’。” 南山从未听过此令,忙问究竟。 蓂荚释道:“行令时,行令者下首之人须连问三声‘覆心否’,行令者则须在问声甫尽之时吟出两句诗来,以两字分别覆盖两句中心之字,使得诗意亦与原诗不同,若说不出,则罚酒三大碗。” 南山叫道:“这个好玩,不过所罚太重,万一说不出,只怕一次便吃醉了。” 蓂荚微笑道:“有姐姐在,你怕什么,你若说不出时,姐姐代你受罚。” 南山闻言大感意外,平日姐姐极少吃酒,偶与自己行酒令戏耍时,亦会尽量逃避吃酒受罚,今日怎的如此大方,竟主动要代自己受罚? 铁幕志读书不多,诗文更不精通,闻说此令,忙推说自己不会。 蓂荚笑道:“铁公子有位海量的好友在场,还怕什么?” 光波翼不知蓂荚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她坚持要行此令,只得说道:“既然两位妹妹有此雅兴,咱们便开始吧。” 蓂荚笑道:“好!我先起令。”说罢看了南山一眼。 南山坐于蓂荚下首,便开口问道:“覆心否?覆心否?覆心否?” 话音未落,蓂荚说道:“新知继薄俗,旧好断良缘。”乃是李商隐《风雨》中的两句,原诗为“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光波翼闻之心道:“蓂荚怎的说了如此两句诗?其意未免不祥。” 南山“嗯”了一声,道:“该我了。”说罢看着下首的铁幕志,见铁幕志呆坐不语,急道:“铁大哥,你怎么还不发问?” 铁幕志这才反应过来,忙快速问道:“覆心否?覆心否?覆心否?” 南山叫道:“铁大哥,你问那么快干吗?成心害我不成?” 铁幕志脸一红,憨笑道:“我是怕误了酒令,怎敢……害你?” 南山笑道:“幸好我早有准备。”遂念道:“海内无知己,天涯难比邻。”却是适才蓂荚说过的王勃所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两句。 光波翼见她耍了个心眼,不免为之一笑,亦连问三声“覆心否”。 铁幕志哪里会改诗,愣了片刻,便主动端起酒碗,光波翼笑道:“我替兄长饮两碗。”说罢将另外两碗酒一饮而尽。 蓂荚不急不缓地问道:“覆心否?覆心否?覆心否?”说罢双目凝视光波翼。 光波翼闻听蓂荚之问,心中一栗,忽然惊觉:“蓂荚所设此令,莫非是‘负心否’之谐音?她为何设此一令?适才那两句诗,似乎是讽我与世上的俗人一般,有了新知,便断绝旧好之意,难道她见到了花粉,对我生了误会?应该不会呀。莫非今日花粉窗外的影子与此有关?不会!我与蓂荚在会稽相识,彼此患难相交,玄英先生亦是她家老友,最知其底细,蓂荚怎会与忍者扯上干系?或许我与花粉进城时,无意中被她或纪祥、小萝瞧见了?嗯,待散席之后,我当一探究竟,若果真如此,总须委婉向她解释明白才好。” 此时南山早等不及,拍手笑道:“哥哥输了,姐姐早已问完三声,哥哥却未吟出诗来,该罚酒!” 光波翼应道:“好,我认罚,不过这诗我还是要吟。”遂吃了三大碗酒,吟道:“春风本相识,何事怨罗帏?”乃是李白《春思》中“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两句改成。言外之意,却是说自己本与蓂荚知己相交,互相爱慕,询问蓂荚何故于己生怨。 南山笑道:“哥哥倒是老实,罚了酒还要将诗念出,未留在下一巡中。”便又问了蓂荚三声“覆心否”。 蓂荚明知光波翼之问,淡淡说道:“看君塞上去,新月不应圆。”乃由李白《送别》中“看君颍上去,新月到应圆”而来。意为:“因为眼看你要北去塞上,恨你不应与那新人团圆却忘了旧人。” 光波翼心道:“看来蓂荚确实对我生了误会,十有八九是见过花粉了。” 铁幕志这回已熟悉酒令规矩,接口问了南山三声。 南山念道:“欲去则得去,薄游莫久游。”亦是由李白《秋浦歌》中“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改成。竟也顺承蓂荚的诗意,意为:“你想去便去吧,只是去去便回,莫要久游在外。”她却是真心盼望光波翼能早日归来,与她姐妹团聚,尚未明白蓂荚与光波翼二人诗中所寓之意。
第164页 光波翼不禁为南山喝了声彩,南山亦调皮地向光波翼眨了眨眼,颇为得意。 轮到铁幕志,此番他却念道:“白日落山尽,黄河向海流。”想必亦是思索半晌才得出的句子。 南山听罢哈哈大笑道:“铁大哥这两句不能算,诗意并未改变,只是换了两个相近的字而已。” 光波翼忙为铁幕志求情道:“铁兄不擅诗文,说出这两句已是难得,咱们便宽限他些罢了。” 南山看看蓂荚,看她如何说,蓂荚却一言不发。南山想了想,道:“好吧,姑且放他一马。” 轮到蓂荚相问,蓂荚此番缓缓问道:“负心否?负心否?负心否?”语气中竟掩不住一丝哀怨,只听得光波翼肠转气结,脱口答道:“世路虽险艰,白日忆红颜。”乃从李白《古风》中“世路多险艰,白日欺红颜”而来。意为:“我虽身在外面艰险世上闯荡,却日日念着你这位红颜知己,从未忘怀。” 蓂荚冷笑一声,待南山三问之后,吟道:“独敲明夜磬,闲倚新枝藤。”意为:“你虽如此说,只怕明夜我便要敲磬礼佛,独自一人长伴青灯了,而你却会悠闲地与新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原诗乃是出自李商隐《北青萝》中“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此时光波翼心中已大为苦恼,怎的蓂荚对自己误解如此之深! 只听铁幕志问罢,南山行令道:“登舟恨秋月,空忆凤将军。”竟也即诗言情,诉说与这位游击将军——归凤哥哥的离别之苦。原诗为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中“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句。 光波翼笑道:“南山妹妹这两句意思虽好,却与原诗差别不大,第二句只换了名姓而已,照理当罚。” 南山正欲分辩,想说自己这两句总强过铁幕志适才所念那两句,却听蓂荚说道:“不错,当罚,我替南山受罚。”说罢竟连饮了三大碗。众人皆感意外,光波翼心中却是怜惜万分,明知蓂荚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却又无法明说,唯有暗自心疼。 铁幕志原本又想出两句不甚合适的诗句,今见蓂荚代南山狂饮了三大碗酒,竟觉不好意思将那两句说出,干脆便也取酒欲饮,却被光波翼抢过,也代他饮了三碗。 该当光波翼行令,蓂荚又三问“负心否”,酒意之下,欲哭无泪。听得光波翼直想将一颗心剜出,一寸寸、一分分地掰开了、揉碎了,给蓂荚看个彻底、明白。当下忍痛吟道:“但慕曲池宴,归来思未穷。”意说:“我只愿与你欢聚在这曲池畔上,即使从外面归来,回到你的身边,亦不会停止对你的思念。你当知晓,我只爱慕你一人啊!”却与李白《上之回》中原句“但慕瑶池宴,归来乐未穷”诗意相去远矣。 蓂荚听罢,苦笑一声,不待南山相问便自吟道:“肠断亦忍扫,眼穿不欲归。”乃由李商隐《落花》中“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而来。意为:“我便是肝肠愁断,你也自会忍心将她们扫净,不会理睬我在家中望眼欲穿,而独自在外,乐不思蜀。你这狠心之人休要再欺骗我了!”言下绝望之极。吟罢又起身取过桌上酒碗,连饮了三碗。 南山拦她不住,唬得快要哭出来,连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还道她是适才代自己饮了那三碗酒,醉得失了神志,如今已吟出了诗句,怎么还要饮酒受罚? 蓂荚饮罢,已自站立不稳,身子一软,便要晕倒。光波翼忙抢步上前抱住蓂荚,连声唤道:“蓂荚!蓂荚!” 蓂荚极力将他推开,抓住南山的手臂道:“南山,扶我回房。” 第二十九回 庭院空空绝君意,雪野茫茫焚妾心 光波翼整夜未眠,次日一早便到蓂荚房前,有心进去探看,又不敢贸然打扰。铁幕志已打点好行装,准备启程,亦欲向蓂荚姐妹二人辞行,来到院中,见光波翼正独自徘徊,遂上前询问。 光波翼说道:“蓂荚和南山尚未起身,兄长不必等她二人,这便上路吧,我送兄长出门。”说罢与铁幕志一同步出院门,走出一段路后,方轻声问道:“兄长,自我走后可曾有事发生?” 铁幕志摇头道:“并无什么特别之事。” 光波翼又问:“那姐妹二人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铁幕志想了想,说道:“倒也谈不上异常,不过八九日前,南院邻家几位妇人蹴鞠时,不慎将彩球踢到咱们院中,她家婢女上门来寻,不想她们却是会稽人,两位姑娘见是同乡,便请她家女主人过来叙话。从那之后,蓂荚姑娘便好似有些闷闷不乐,却也不甚明显,或许只是……只是思念贤弟而已。” 光波翼又问道:“兄长可曾听到她们说些什么?” 铁幕志茫然道:“她们说的都是吴越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这家邻人一直便在此居住吗?”光波翼追问道。 “我们最初搬进来时,我曾以宝镜术观察过,南院只有一位老者,似乎是守院的老家丁,每日唯有洒扫院舍而已,却未曾留意何时便住进了这些人。那女主人乃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带着两名婢女和一名小童。”
第165页 光波翼心中略感蹊跷,又问道:“与那邻人交谈之后,姐妹二人可曾对兄长说过什么?” 铁幕志回道:“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那日吃饭时,蓂荚姑娘忽然开口问我,那黄巢造反究竟对是不对?我说当然不对。她又问我,男儿丈夫最看重的是什么?我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便说各人所求不同,很难一概而论。她便问我,独孤公子的志向又是什么呢?我只得推说不知,她便不再问了。” 光波翼越听越觉奇怪,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些无来由的话?看来须要仔细查问个明白了。唉!近来怎的好似掉进了谜坑一般,旧波未平,新波又起,怪事接踵而来,真有些令人吃不消了。 兄弟二人又道了些辞别的话,铁幕志便向北启程而去。 送走了铁幕志,光波翼回到院中,又等候了半晌,见蓂荚的房门依旧紧闭,便唤出小萝来询问。小萝回说,昨晚前半宿蓂荚呕吐了两次,之后便由南山陪着她入睡了。 光波翼听得心疼,又问小萝有关南院邻居之事,小萝答说自己与那邻家并无往来,只听说她们是会稽某位将军的家眷。 光波翼又问小萝道:“昨日你与纪祥可曾出过门?” 小萝回道:“纪祥昨日早起曾出去买菜,我与两位小姐整日在家,未曾出过院门一步。” 光波翼忙问纪祥去哪里买菜,几时回来的。 小萝答道:“便是从这里向西不远处的通济坊、通善坊之间,早起时便有卖新鲜果菜的挑贩儿,过了卯时便没有了。纪祥也只去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光波翼心中盘算,自己与花粉应是辰时之后进的安化门,距离那菜市还有四个街坊,时辰、地点皆与纪祥的行踪不合,该不会是他见到了自己与花粉进城。何况花粉坐在车中,更不应被外人瞧见。不知蓂荚究竟为何误认为自己有了新欢呢? 未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光波翼自是无奈,见天色已不早,也该去照看照看花粉了,便出门向玉蕊客栈走去,一路上仍在琢磨蓂荚何以误会自己。 客栈中,花粉早盼得光波翼心焦,见他到来,顿时喜笑颜开,娇问光波翼为何迟迟才来,昨夜去了哪里歇息。 光波翼胡乱搪塞她几句,又问她现下感觉如何。 花粉说道:“昨夜哥哥不在,我便一直静坐,谁想早上两腿便如木头一般,几乎没了知觉,好容易才将腿散开下座。若不是百典伯伯事先告知会有两腿无力的反应,我定会以为自己变成残废之人了。” 光波翼皱眉道:“虽说百典师父说起过,不过眼下你的反应已超乎预想,终究有些令人担心。我看还是尽快带你赶回罗剎谷去,寻到师父问个清楚,方能令人安心。” 花粉笑望着光波翼道:“哥哥对我真好,那我们何时动身回罗剎谷?” 光波翼不敢看她眼睛,低眉回道:“再容我一阵,我会尽快将事情处理妥当。” 花粉“嗯”了一声,叫道:“哥哥……”后面的话忽然止住不说。 光波翼看她一眼,发现她竟然脸色绯红,似乎极为害羞,以为她又是动了女孩儿家的心思,便说道:“我去为你叫些早点来。” 不想花粉又叫道:“哥哥……我想……”话到口边又再语塞。 光波翼见她双手紧按于两腿间,不停地搓着手指,忽然明白过来,问道:“花粉,你是想要……” 花粉微微点了下头,脸色更红了。 光波翼忙出门去向小二要来木马子,将花粉抱起,让她坐在木马子上面,自己则去门外等候。过了半晌,听见花粉叫他,又进门将她抱回榻上。花粉羞得将头紧贴在光波翼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两手却紧紧抱住光波翼不放。 光波翼无法将她放下,叫了声:“花粉。”花粉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坐回榻上。 光波翼收拾好木马子,又去为她叫了早点、茶水,又让店小二去外面雇来一位妇人,暂时照看花粉,免得她再有缓急时身边无人。安排妥当,已是巳时将过。光波翼心中惦记着蓂荚,忙匆匆赶回曲池坊去。 进到院中,却是静悄悄的,毫无人息。光波翼忙去蓂荚门前察看,听得屋内已无人。又去其他房间,亦皆无人。便一一推开门来看,只见屋内陈设未动,衣服细软却已不见。 光波翼心中一惊,蓂荚等人该不会不辞而别了吧?忙又去到各个房间细看一番,最后却见自己房内榻上放着一封书信。展开来看,只见上书一诗道: 向来曾不解,一夫夜闯关。贼死復更生,恐君难自圆。尝期报国儿,翻做负心汉。眼拙难恨人,命薄怎怨天?君向长安北,妾向长安南。原来陌路人,从此各长安。 光波翼顿如冰水浇头,原来这是蓂荚留给自己的绝交信,她已出长安城向南去了!只是不明这诗中前面几句所指何意?何谓“贼死復更生,恐君难自圆”?转念一想,蓂荚一行四人,必是刚刚僱了马车,从距此最近的启夏门出城,此时未能走远。当下奔出院门,径向城南追去。 出了启夏门,一路向南奔走,此时顾不得迴避行人,光波翼展开身法,疾速而行。路上行人偶遇,还以为自己眼花,不知何物从身边飞过。
第166页 光波翼何等神速,不多时便追出数十里,终于看见一辆马车向南飞驰,忙赶上前,跃上马车,将车拦下。 赶车人吓了一跳,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取信的吗?” 光波翼掀开车帘,见车内空空,并无一人,便问那赶车人:“取什么信?” 赶车人道:“适才城中有位小姐雇了我的车,还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赶着车尽快向南跑,还说自会有一位俊俏公子前来拦车取信,想必便是公子您了吧?” 光波翼见车内并无蓂荚,心已凉了大半,忙向赶车人索过那封信,读到: 尧帝庭前草,奚忍作茅菅?既为负心人,何必见此笺? 意为:“你为何忍心将我这神圣的仙草当作野草一般随意抛弃,而不知珍惜?既然你已做了负心之人,又何必赶来追我,而得以见到我这信笺?” (按:“蓂荚”本为帝尧时生于帝庭的一种瑞草,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十六至月终,则日落一荚。逢小月最后一日(二十九日),则一荚焦而不落。所以从荚数多少,便可知晓是何日。帝尧奇之,名之为“蓂荚”,又名“歷荚”。) 光波翼读罢待在那里,半晌不动,只听那赶车人说道:“我还以为公子会迎面拦车呢,早知您从后面追来,我又何必跑那么急?回去还要多走些路程。”说罢将马车掉过头来,忽然讶道:“哎?公子,您快别发呆了,您的马呢?是不是跑丢了?”原来赶车人以为光波翼是骑着马从后面追来的。 光波翼无心睬他,默默转身回城,未曾想到蓂荚是在戏弄自己,看来她已决意要离自己而去了。那赶车人兀自在身后喊道:“公子,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啊?” 心中空空荡荡,光波翼散步而行,两条腿也如失了知觉一般,任其自行挪动。走了蓂荚,怎的却比得知义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失落千百倍! 光波翼只觉眼无所见,耳无所闻,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进了城,一双腿将他带入那无人的空院之中。 坐在厅中桌前,昨夜的筵席仿佛依然未散,似乎仍能看见蓂荚正在痛饮那千古伤心之物。只是昨夜的心痛已化为今日的冰寒,连那点想要辩白的热气也散尽了。 光波翼僵冻在那里,转眼便已天黑,转眼又已天明。忽然院外马蹄声响,光波翼勐然惊醒,忙奔出门去,心中只盼着是蓂荚回来了。 出门却见不过是一辆马车从门前经过,缓缓向北而去。光波翼大失所望,忽又念道:“总不能就这样让蓂荚不明不白地走了,我须去隔壁邻家查个清楚,或许能查到些头绪。” 身随念动,念头甫落,光波翼已到了南邻院门前,敲了半晌门,却无人应答。 光波翼顾不得礼数,飞身纵入院内,却见那院子亦是空空荡荡,并无人踪。各个房间察看一番,亦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却也无甚灰尘,看来居者离去并未太久。 光波翼心中愈加起疑,便急奔到冯记茶铺,请谷逢道帮忙打听那南邻主人的底细。 谷逢道久居长安,眼线众多,打探消息正是拿手好戏,当下应承下来。便请光波翼在茶铺中稍坐,吩咐一个伙计出门去了。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伙计回来禀告谷逢道,已经打听到了,那院落的主人乃是城中一位于姓米商,家住永宁坊。 光波翼忙问,可否与那于掌柜相见?伙计回说,想见随时可见。 光波翼便向谷逢道称了谢,让那伙计引路,去永宁坊见于掌柜。 伙计引着光波翼径奔东市,光波翼问那伙计为何不去永宁坊,伙计答说:“于掌柜的米店在东市,现下他应在店中。” 到了东市一家米店门外,果然见到于掌柜在店中,乃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和蔼胖子。那伙计指给光波翼之后,却不进门,向光波翼告辞后返回茶铺去了。 光波翼进门与于掌柜见礼之后说道:“在下初来长安,正在寻觅落脚之处,看中了您曲池坊那套宅院,想要租下,不知于掌柜意下如何?” 于掌柜呵呵一笑道:“哎呀,这位公子爷,实在不巧,您来晚一步,那套院子刚刚租给了别人。” 光波翼忙问:“何时租出的?” 于掌柜道:“大概十日前。” 光波翼怪道:“在下曾去看过那院子两次,院中并无人居住呀。” 于掌柜闻言讶道:“哦?不会吧?那房客当初租房之时颇为急切,出的价钱也蛮高,说是用来安置远来的家眷呀。” 光波翼又问道:“掌柜的可知那人姓名?相貌如何,是哪里人士?” 于掌柜嘿嘿笑道:“公子爷怎么像是问案一般,房子既然已租出去了,还是请公子爷另寻一处宅院吧。” 光波翼冷笑一声,将于掌柜拉到一旁,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奉命追查一伙飞贼,这伙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了宫里的宝贝。我怀疑便是他们租了你的宅子。你若将所知情事细细告诉我,或可免了你通贼窝赃之罪。否则,请恕在下无礼,要请足下回刑部一叙了。” 于掌柜闻言大惊,忙赔笑道:“哎呀大人,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刑部的官爷。小人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哪会通贼窝赃啊?那房客租房时,脸上又没写着‘贼’字,小人怎会知晓?您想问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大人原谅小人适才的无心之过。”这才详细告诉光波翼那房客之事。
第167页 原来于掌柜那套宅院,本是留待来年春夏之际,给他在外经商的弟弟回京来居住的。不想十日前,一位自称刘继长的中年男子,寻到于掌柜,死活要租这套院落,说是携家眷从江南赶来,眼下无处安身,看中了这院子临江,多少有些家乡亲近之感。于掌柜本想拒绝,那刘继长却愿出三倍于市价的租金,并称只在长安居留数月,绝不妨碍于掌柜明年春夏用房。于掌柜这才答应将宅院租给他。至于那人身世、来路,于掌柜则一概不知,亦未见过他的家眷。 光波翼听罢但觉其中必有蹊跷,可惜并不能查知那房客多少底细,只得向于掌柜告辞出门,那于掌柜犹自忐忑,恭恭敬敬送光波翼出门时,尚不断好言赔罪。 光波翼见一时半日也查不出头绪来,眼下花粉的身体又着实令人担忧,看来也只好先送花粉回罗剎谷,日后再图慢慢察访蓂荚的行踪。只要寻到蓂荚,她肯与自己当面将话说清,便可真相大白了。唉!只恨自己前日晚上,既然已听出蓂荚的弦外之音,何不立时便同她将话说明白?何必碍着铁幕志与南山在场,以至于一误再误。如今再想要与她辩白也已不能了! 光波翼又回到曲池坊的宅院,想最后再察看一遍,却见蓂荚与南山的房中均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寸缕也未留下。书房中亦是简单整洁,笔、砚也未留下一支。 正要出门,光波翼忽见书案脚下的废纸筒内有几个揉成的纸团。光波翼俯身拾起,将纸团仔细展开,只见第一个纸团上写着玄英先生方干作的一首诗:“趋世非身事,山中适性情。野花多异色,幽鸟少凡声。树影搜凉卧,苔光破碧行。闲寻採药处,仙路渐分明。”字迹清而有力,秀而不俗,正是蓂荚所书。 再展开一纸团,纸上字迹已被涂抹了几道墨痕,却仍能清晰看出那两行字是:“凤归衔瑞草,悠然见南山。却笑……”其字虽不如蓂荚得法,却也工整秀丽。诗虽未写完,却明显能看出这必是南山写来戏嚯蓂荚的,被蓂荚看见后用墨划了去。 光波翼看着这两张墨迹,一时想见姐妹二人在这书房中写字嬉闹的情景,不觉心中又是一阵酸痛。南山那半首用来玩笑的打油诗,此时读来却觉凄楚不堪。正所谓:家家儿女芥子事,自古愁杀顶天人。 光波翼又展开剩下的几个纸团,都是姐妹二人写了一半的古今诗句,且多勾抹污损,并无特别之处,便又弃之筒中,将前面那两张皱纸小心折好,揣入怀中。忽然想起百典湖墙上那半幅字来,不知自己是否会像那位尤君一般,藏着这张废纸抱憾一生!心中愈加感伤起来。 看看这宅院再无可察、可看、可留、可恋之处,光波翼黯然出门,向玉蕊客栈走去。 一整日多未见光波翼,花粉早急得心燥肝焦,若非两腿不能行走,必定跑出去四处寻他。今见光波翼面色惨白地回来,也顾不得那雇来的妇人在场,竟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哥哥,你怎么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那妇人见状忙知趣地退出门去。 光波翼强装一笑,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连夜奔波,去办了件事,现下已办妥当了,咱们即刻便可上路。” 花粉摇头道:“一日一夜未见哥哥,你怎么变得这般憔悴?莫非哥哥遇到什么急难之事了吗?我看哥哥还是在此稍稍调养两日再走吧。我将心髓丸的剂量告诉哥哥,这长安城中定能抓到道地药材,哥哥去配上两剂,路上也好服用。” 光波翼不肯,花粉力争不果,只得同意明早上路,却坚持要光波翼午后去按方配药才行。光波翼亦只好随她。 路上行了十余日,花粉双腿霍然而愈,却转成了口苦、两手时而挛缩、抽搐之症,常常因此打翻杯、碗,无法抓持物什。 光波翼一直闷闷不乐,做梦也想着蓂荚,不知她去了哪里,如今怎样了。蓂荚时而现在眼前对自己微笑,轻轻唱着那首莲歌,时而又哀怨地望着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吃酒。当真是念伊在伊,梦寐难忘,以至于驾车之时,光波翼呆呆出神,任马儿奔驰,好几次险些走错了岔路。 这晚,二人到了夏州(今陕西横山县西)境内的一座小村,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中。此地旅人无多,物产不丰,并无甚好吃的东西,加之光波翼与花粉皆不食荤腥,故而只能要了两碗南瓜、白菜与馍馍炖成的“汤馍馍”。 汤馍馍摆到花粉面前,花粉却摇头道:“哥哥自己吃吧,我今晚不吃饭了。” 光波翼忙问她是否身体不适,花粉却道:“我两手越来越不听使唤,眼下已拿不得筷子了,这晚饭不吃也罢,否则又要出丑。” 光波翼道:“你这手若是十日不好,便十日不吃饭吗?难不成要将自己饿死?” 花粉“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理会那碗汤馍馍。 光波翼看了看她手臂,见她攥着拳头,小臂不住抽动,果然反应得比前更加厉害了。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不如我餵你吃如何?” 花粉忙将头转回来,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光波翼端起碗,一口馍、一口菜地餵花粉吃下,此时不得不看着花粉,却见花粉的眼光比前又大不同。 常人的眼神乃是由心光映射而成,随着当人所思所想不同而自然生出一种眼神来。而此时花粉眼中,一股妩媚春色似乎已与一双眼珠融为一体,魅惑之态自然流动。无论花粉思何事,说何话,做何举动,皆无法减损眼中这股子魅惑之气。其势勐烈而不失柔美,其意浓郁而不乏娇羞,令人不见则已,一见必定难以自拔,目不忍舍,心不忍忘,神驰意往,骨软身酥,只盼着与她日日缠伴,夜夜良宵,一亲芳泽,死而无憾。
第168页 光波翼一见之下,不禁怦然心动,霎时呆住,片刻之后,才蓦地惊觉,忙将目光移开,暗自深吸一口气,强压住一股莫名冲动,心中仍如小鹿一般乱跳。 花粉见光波翼举止奇怪,忙问他怎么了。光波翼不便明说,只得装作无事,继续餵她吃饭,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目光压低在花粉口鼻之下,不敢再稍稍看到她那双眸子。 光波翼心中大为诧异,自己适才为何如此失态?那般奇特感觉强烈难忍,纵对蓂荚亦不曾生起过。明知自己对花粉毫无男女之情,为何却被她那眼神如此深深吸引,竟至动了那般心思?若非素来修持忍术得法,定力过人,难料自己便会做出何样举动来。转念一想,前几日花粉两腿不便之时,自己抱她上下马车,还与她对视过,那时虽觉她眼神怪异,魅惑之色愈来愈浓,却也未曾如这般勾魂摄魄,令人难以自拔。自己既非好色之徒,又非负心之辈,且有相当定力修为,竟难以抵挡花粉这一瞥之诱惑,莫非是花粉所习忍术之力所致? 花粉见光波翼半晌无语,若有所思,便问他在想些什么。光波翼趁机问道:“花粉,你自从修习这忍术之后,除了那几种不适感觉之外,可曾觉出有其他特别之处吗?” 花粉两颊微微一红,羞道:“我不告诉哥哥。” 光波翼又道:“眼下师父不在身边,我是担心你修习不当,有走火入魔之虞。你再仔细回想回想,可否有过师父未曾说过的反应?” 花粉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是什么?”光波翼忙问道。 “我……我……”花粉犹豫片刻,终于含羞说道,“这只怕与修习忍术无关……我心中常常想念……哥哥。”后面声音微如蚊蚋。 光波翼闻说亦是脸上一红,心中却道:“不知花粉所说的想念,是否便如我适才那般奇怪感觉,若是如此,只怕当真便与修习这忍术有关。”只不便再细细追问,心中更加疑惑不解。 吃完了一碗汤馍馍,花粉叫道:“哥哥,我还想再吃一碗。” 光波翼便又拿起一碗,说道:“适才你说不吃,如今却吃个不停,看来这汤馍馍正对你胃口。”他哪里知道,花粉并非爱吃这汤馍馍,却是希望光波翼多餵自己一会儿,暗自偷享那幸福甜蜜之感。 一路上,花粉白日里便在马车上睡觉,夜间则尽量静坐修炼,以图尽快将身体的种种不适之感除去。如此又行走了四五日,二人已距黄河南岸不远。 光波翼对花粉说道:“花粉,前面不远便是黄河,过河后再走五十里左右便可进山了。三道忍者大都聚集在黄河北岸,此番去罗剎谷,我不想令三道忍者知晓,况且你又是北道之人,若让三道忍者瞧见,只怕对你不利。可有其他隐秘小路通往谷中吗?” 花粉答道:“我也是这般想,小路倒是有一条,只是须绕好大一个弯路,且尽是难走的山路,只能步行。” 光波翼问道:“眼下你的身体如何?能走山路吗?” 花粉点头道:“这些日子,每晚静修,手掌已能伸开,小臂抽搐也减轻许多,或许再坐一夜便可消退了。要走那条小路,须从此向东走七八十里,到丰州的‘铁匠逃’,过河后再向北行六十里进山。” (按:唐代丰州位于今内蒙古西部,所辖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巴彦淖尔盟和包头市大部分地区,鄂尔多斯市北部和唿和浩特西北部的部分地区。这里从战国、秦、汉以来,中原王朝就相继设置郡县进行管理。东汉末,屡遭兵燹,“城邑皆空”。北周武帝时又在此设永丰镇,隋开皇三年(583年)始置丰州,唐亦延续之。唐代丰州属于关内道,贞观四年(630年)设立丰州都督府,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取消都督府。天宝元年(742年)改为九原郡,干元元年(758年)恢復丰州,并设立天德军、丰州都防御使。 唐武德八年(625年)曾将泉州(今福州,州治在闽县,辖闽县、侯官、长乐、连江、长溪五县)改名为丰州,置丰州都督府。贞观元年(627年),又改丰州为泉州,增辖南安、莆田、龙溪三县,属岭南道。此与上文中的丰州为同名异地。) 光波翼奇道:“铁匠逃是个地名吗?这名字好生奇怪。” 花粉释道:“铁匠逃是个小村子,相传当年村中家家皆以打铁为生,他们打造的铁器件件都是精品,无论中原商客,还是西来的胡人,都争相来这里收购铁器,渐渐这里便成了黄河南岸一座颇为有名的铁匠村。可是后来赫连勃勃做了大夏国王之后,他生性残暴,召集天下巧匠为他打造神兵利器,打造出的弓箭若是不能射穿铠甲,便会立即杀掉造弓箭的匠人,若是射穿了铠甲,便会杀掉造铠甲之人,故而虽然造出了千万精兵利器,却也杀掉了数千工匠。他听说铁匠村中有众多能工巧匠,便命人前去抓捕,幸好村民事前得到了消息,一夜之间,全村人逃了个干干净净,这里便成了一座废墟,人们便称唿这个地方作铁匠逃。直到后来大夏亡国之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又回到这村中来居住,不过铁匠逃的名字却一直沿用未改。” 光波翼嘆道:“自古暴虐百姓者,其国皆不可久。赫连勃勃徒有惊世的雄才伟姿,大夏却不过存世二十余载。这铁匠逃着实是个好名字,尤警后世。”
第169页 (按:赫连勃勃(381—425年),原名刘勃勃,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后,骁勇剽悍,善骑射,多智谋,称雄漠北。初附后秦姚兴,公元407年,反叛后秦,起兵自立,称大单于、大夏天王,并改姓赫连氏,于407—425年在位。史载:(其)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姚兴睹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岂阴山之韫异气,不然何以致斯乎!虽雄略过人,而兇残未革,饰非拒谏,酷害朝臣,部内嚣然,忠良捲舌。灭亡之祸,宜在厥身,犹及其嗣,非不幸也。) 当晚,二人便停在黄河南岸不远的一个小村中歇息,花粉整夜静修。次日上路,花粉两手已能伸握自如,只是小臂偶尔还会抽搐。二人赶到铁匠逃,渡过黄河后又行五六十里,便到了秦山脚下。 是时天色已晚,山脚下并无村落,光波翼卸下马匹,让花粉在车中歇息,希望她再静修一夜,筋脉便可完全恢復,明早好攀上山去。自己亦在一旁寻了些干草,铺在平地上,静坐运功御寒。 (按:秦山即唿和浩特西北的大青山,秦汉魏晋时称“阴山”,隋唐称“秦山”“大斤山”“青山”,辽、金、元时以“阴山”代称,在《归绥县志》中又称“祁连山”和“天山”。清代后逐渐称作“大青山”。) (又按:罗剎谷应在今包头以西的“梅力更”一带。) 当夜正值腊月十五,北风唿啸凛冽,黄昏时便开始下雪,直到后半夜,渐渐风住雪停,黑云亦慢慢散去,一轮圆月挂出,照在数寸厚的雪地上,更显清冷。 二人虽在长安置备了两身棉衣,此时仍无法抵御塞北的冬寒,幸好光波翼内功深厚,调动脉气,汩汩周流全身,倒也坐得自在安乐,却不知车中的花粉是否撑熬得住。 静坐良久,光波翼收功下座,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抬眼望见偌大的满月,不禁又思念起蓂荚来。自古以来,不知是因为人们多以月色言情,还是因这明月本身便是情物,一见明月,便会勾起人无尽的情思。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蓂荚那两封绝交诗,又看了看,心道:“‘向来曾不解,一夫夜闯关。’这两句想来应是指八月十七那夜,我从杭州城高府中救人之后,假冒林语,闯出钱塘门一事。看来蓂荚对此仍心存疑惑,未能尽信我编造之言。‘贼死復更生,恐君难自圆。’此二句却不明何意。‘贼死’莫非是指林语之死?却如何又说‘更生’?有何事我不能自圆其说?那夜从武林山南天竺寺出来,我曾向她姐妹二人假说自己是穿了林语的铠甲,并模仿他声音说话,赚开了钱塘门,难道这其中有何漏洞?” 光波翼细细回想了一遍,着实想不出有何明显马脚露出。心中又道:“也怪我一时粗心,未能察觉蓂荚对此有疑,否则总要想个办法向她解释明白。可惜眼下动乱之际,无法留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向她挑明了身份,谅她也不会在意我这忍者之身,又何必心中常怀着这不能坦诚相待的负疚之感。不过如今一切为时已晚,天下之大,不知该去哪里寻她,也不知她到底有何难解的心结,对我究竟生了哪般误会?” 光波翼将诗稿揣入怀中,对着那轮冰月呆呆发了一阵儿愁,但觉身体越来越冷,便重又回到草座上,准备运功御寒。忽闻车中传出“哥哥……哥哥……”的叫声,声音不大,颇似自言自语一般。 光波翼担心花粉被冻坏了,忙起身去看。 掀开车帘,月色之下,只见花粉已躺倒在车上,双手紧抓着被角,正翻来覆去地呻吟。 光波翼忙近前唤道:“花粉,你怎样了?” 花粉忽然坐起身,一把搂住光波翼的脖子道:“哥哥,我要死了……” 光波翼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何事,忙又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想要推开她来看看,却被她紧紧搂住不放。 只听花粉呻吟道:“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便将嘴唇凑过来要吻光波翼,口中幽香扑鼻,令人一闻之下,立时冲动便起。 光波翼一惊,不禁后退两步,花粉竟被他从车上带了下来,却仍紧紧搂住他不放。光波翼忙用力将她推开,花粉吃不住力,一下跌倒在雪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兀自呻吟道:“哥哥……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 光波翼心说:“不好!花粉定是修炼忍术走火入魔,眼下百典师父不在,我当如何是好?” 再看花粉,右臂已支起上身斜坐在雪地上,长髮披肩,面色娇红,双眼迷离,扭曲的身姿甚是妩媚,对光波翼叫道:“哥哥,你快救我!” 光波翼道:“花粉,你必是走火入魔了,如今管不了许多,咱们这便沿山脚折回向西,从大路尽快进谷中去寻师父。” 花粉摇头说道:“即便咱们回到谷中,百典伯伯也未必便已经到了。何况……” 光波翼追问道:“何况怎样?” 花粉道:“百典伯伯说过,修习此术最后关头,心中会有难忍之痒,到时只要哥哥在我身边便可助我顺利度过,否则纵然见了他本人也没办法。起初我也不明白这话,如今方知……”说着起身又向光波翼靠了过来,两眼直视光波翼,似乎喷出两道无形的火焰,瞬间便能将人吞噬。
第170页 光波翼忙闪在一旁,不敢看她,侧身说道:“花粉,天下哪有这般忍术修法?这话当真是百典师父所说吗?” 花粉此时已不再理睬光波翼的问话,开始动手解开身上的衣带。 光波翼忙大声喝道:“花粉,住手!你听我说!” 花粉哪肯理他,已脱去外面的棉衣,又开始解里面的衣衫。 光波翼心道:“花粉定然是走火入魔,已然神志不清了,看来只有尽快带她去见师父才是。”便飞身上前,出手点了花粉的穴道,花粉立时瘫软在地,口中仍喃喃说道:“哥哥,不要……我好想你。” 光波翼为她穿好棉衣,又将她抱在怀中,展开奔腾术,飞身向西奔去。心中不禁想道:“不知我与这姑娘有何因缘,为何总要抱着她赶去求救?” 第三十回 五色奇毒终身误,一池清水满室羞 不多时,光波翼已奔出数十里,心中正暗忖:“适才花粉所言不知当真是百典师父所说,还是她的胡话?”忽见斜刺里一条黑影追了上来,身法亦同样迅捷。 光波翼蓦地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来者。 那黑影瞬间便到眼前,光波翼讶道:“药师兄?” 来人也同时叫道:“光波贤弟?是你!”正是东道忍者药师信。 光波翼问道:“兄长怎会在此?” 药师信答道:“我奉命驻在此处山脚,夜间巡视,见贤弟飞奔而来,不知是敌是友,故而追来。贤弟这是……”花粉在光波翼怀中,面朝向光波翼,故而药师信不知是她。 光波翼说道:“这是花粉姑娘,她修炼忍术走火入魔,我正要带她去见她师父。” 药师信问道:“你要带她去见目焱?” 光波翼嘆一声道:“不是。总之一言难尽,我是要带她去见百典前辈。” 花粉忽然开口说道:“药师大哥,我没有走火入魔,所有反应百典伯伯都曾说过,是哥哥……”她想说“是哥哥嫌弃我”,却又羞于出口,便改口道:“光波哥哥点了我的穴道,你快帮我解开,我好难过。” 药师信不解,忙问道:“贤弟为何点了花粉姑娘的穴道?” 光波翼一时难以启齿,只得说道:“兄长请看她的眼睛。” 药师信愈加奇怪,便将花粉的脸转向自己,一见之下,立时大惊,忙避开花粉的目光问道:“花粉姑娘修习了何种忍术?” 光波翼道:“忍术未成之前,不便相问,故而我也不知。” 花粉在光波翼怀中说道:“百典伯伯说,修习之中眼神异样乃属正常,不必担心。” 光波翼嘆气道:“花粉,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向你明说了。你的眼神并非只是异样,而是大有淫逸之色,加之你适才那般反应,必是走火入魔无疑。” 药师信忙追问花粉除了眼神异样之外,还有何其他反常之态。光波翼便将花粉修习新忍术之后的种种不适之感大略说了,说到后来花粉难以自持,欲向自己求欢一节,却支支吾吾,委实羞于启齿,药师信却也明白了八九分,当下说道:“贤弟,我只怕花粉姑娘所习并非忍术,而且她已身中奇毒。” 光波翼与花粉闻言皆大吃一惊,忙问究竟。 药师信说道:“花粉姑娘所中之毒,名曰‘狐媚毒’,已绝迹数十年,我亦是从师父那里听说过。相传此毒最初乃山中狐精所制,名曰‘媚药’,专门用来魅惑人,以盗取人之阳气。狐精与人体质不同,故而服用此药之后自身并无大碍,却能令与之相见、相交者淫心大盛,难以自持,而与之交媾,狐精藉机便可盗人阳气。后来此药为江湖邪士所获,用于人身,服用者身体便会生出种种不适之感。最初七日,毒入脾经,令服用者胃口不开,口淡无味,不思饮食。次十四日,毒入肺经,令人目赤如血,喘息不已,难以平卧,此时眼神便已生出媚态,口气中亦幽香隐隐,闻之令人心醉神迷。此后二十一日内,毒入肾经,中毒者腰酸骨软,以至于两腿麻木无知,无法行走。此后三十五日内,毒入肝经,令人手足挛缩,无法伸展,手臂常常抽搐不已,不能持物。最后四十二日,毒入心经,中毒者面如春花,身热唇赤,夜不能寐,每日丑、午二时淫慾大盛,不能自禁,以致神迷意乱,必欲与人交媾而后安。前面共一百零五日,之后毒气浸淫五脏,深入骨髓,服药者便成淫体,终身嗜淫,不能自拔,与之相交者,亦必为之所惑,缠绵床枕,难离寸步。若再配以修炼媚术,则毒行加速,不需百日。修炼愈勤,则毒行愈快。术成之后,魅惑之功更胜,却可约束自身,不令为毒所制,而能随意收发淫媚之气。如今看来,花粉姑娘不但服用了狐媚毒,亦同时修炼了狐媚之术。” 二人听罢皆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花粉立时叫道:“药师大哥休要吓我,百典伯伯怎会害我?传我这般邪术!” 光波翼更是不解,百典湖乃百部忍术之守护者,怎会以邪术传授花粉,更令她服用如此奇毒? 只听药师信问道:“花粉,你那位百典伯伯可曾让你服用过五色药丸?” 花粉闻言,半晌未答话,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光波翼见状心下已然明白。
第171页 药师信说道:“贤弟,如今丑时已过,你可以为她解开穴道了。” 光波翼便将花粉放下,伸手为她解开穴道。花粉却一下扑到光波翼怀中,光波翼一惊,以为花粉又要发作,正待推开她,却听她呜呜大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光波翼的胸口道:“药师大哥骗人!百典伯伯怎会害我?我不信,我不信!”原来她已确知自己中毒,故而伤心难过。 光波翼此时既无从安慰她,更无法推开她,只得任她在怀里哭个痛快。心中却大为疑惑:“百典师父为何要害花粉?他不是已与目焱交好了吗?如今他害了目焱的弟子,如何向目焱交代?他又约我二人来罗剎谷寻他,却是何意?适才花粉曾说,百典师父说过,花粉发作之时,只要我陪在她身边便无妨,难道百典师父有意让我与花粉……” 此时花粉哭声渐小,光波翼方开口问道:“兄长,你既然如此了解此毒,可有什么解毒之法吗?” 花粉闻言亦止住哭泣,回过头来望着药师信,似乎又得了一线希望。 药师信皱眉道:“这媚毒,倒也可解,趁此毒未入骨髓,我回黄山向师父讨取‘诃黎勒’,便可为花粉姑娘解毒。” 花粉忙问道:“诃黎勒是什么?当真可以解这媚毒吗?” 药师信道:“诃黎勒乃西域圣药,长不及一掌。相传此药为当年大将高仙芝讨伐大食国时所得,将此药佩于身边便可除百病。后来高仙芝被杀,此药辗转被我药师族先祖得到,如今传至我师父手中。遇此慢性难解之毒,服用少许诃黎勒便可将毒排出。” (按:高仙芝,唐玄宗时期名将,杰出军事将领,曾两次穿越帕米尔和兴都库什,远征西域,“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服”。于天宝末年为宦官屈杀。) (又按:诃黎勒,今有中药诃子,亦名诃黎勒,为诃子树种子,未熟时为藏青果,成熟后为诃子。与书中所说诃黎勒同名而异物。) 光波翼问道:“既是如此,兄长为何皱眉?似有为难之处。” 药师信道:“我是担心花粉姑娘所习之媚术。若只中毒倒也罢了,这媚术修炼之后却可将媚毒摄持于脉气之中,甚难祛除。诃黎勒之功效,亦只能达于脏腑,而无法净化脉气。”说罢又苦笑道:“不知花粉姑娘那位百典伯伯是何用意?不过他令你服用了狐媚之毒,又传你狐媚之术,倒也未必尽是害你之意。” 花粉问道:“此话怎讲?” 药师信答道:“他若只令你服药,你便会堕成一个痴女,终身为淫慾所困。如今他又传你媚术,便可摄制此毒,变此淫毒为己用,任意收放,如狐精一般。” 花粉闻言早羞得低了头,光波翼又问道:“如此说来,纵然不解此毒,花粉修成媚术之后,亦无大恙吗?” 药师信道:“虽然如此,花粉姑娘却终究成了狐媚之女。媚术修成之后,此毒随心意而发,但凡花粉姑娘动心动情之时,便如狐妖一般,她自己固然淫心炽盛,她身边之人亦难以抗拒,必与之交欢而后安。” 说到此处,三个人皆面红耳赤。 光波翼追问道:“如何可解?” 药师信看了看花粉,说道:“若要彻底祛除这媚术与媚毒,只怕要受极大苦楚,这就要看花粉姑娘自己是否愿意了。” 花粉忙抬头说道:“我才不要做狐媚女!药师大哥,你快救我!” 光波翼亦在旁说道:“是啊,兄长若有办法,务必请为花粉除去此毒!” 药师信缓缓颔首道:“好,那就请花粉姑娘随我一同回黄山去。” 花粉扭头看看光波翼,叫了声:“哥哥……” 光波翼说道:“此是关乎一生之大事,你快随药师兄去吧。” 花粉问道:“那哥哥呢?” 光波翼道:“我去赴百典前辈之约,正好问他为何授你邪术。” 药师信道:“如今既要为花粉姑娘疗毒,也无暇与贤弟多叙,我这便去向川黑带告假,尽快与花粉姑娘上路。” 光波翼问道:“是哪位川黑带?” 药师信答道:“便是川长老之子,东道行忍川清泉。”说罢请二人在此稍候,回身向东北方奔去。 花粉则抱住光波翼的胳膊,怅然说道:“哥哥,我不想与你分开。” 光波翼闻言一怔,忽然念起蓂荚与南山来,若是蓂荚也这般对自己说该有多好!不知她姐妹二人现今如何了。思念既生,心中顿觉凄楚,眉头便即攒起。 花粉见他攒眉不语,以为光波翼也对自己生了不舍之心,竟自欢喜起来,心想适才光波翼点了自己的穴道,或许只是不想与自己苟合罢了,光波哥哥还是爱惜自己的。便将头靠在光波翼肩上轻轻说道:“哥哥,你在罗剎谷等我,我会尽快回来寻你的。” 光波翼痴痴地想着蓂荚,将花粉的呓语都当作了蓂荚的悄悄话,徒然自欺地安慰着自己。 十五之夜,月色冷冷,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竟是那般孤寂。 药师信告假回来,立即带着花粉上路,因怕她运行脉气时加速媚毒流动,便负着她奔腾,直到胜州才买了两匹骏马,骑马飞奔。二人一路马不停蹄,每日都换良马,无法买到马匹时,药师信便背负花粉而行。只用了七八日,便飞驰五千余里,到了黄山脚下。
第172页 药师信将花粉带入谷中,立即去向师父讨来神药诃黎勒,便引着花粉来到一处隐秘的石室中。石室中有一木床,床上铺盖齐备。另外尚有一座长五尺、宽三尺、深约两尺的水池,通以白玉砌成。那水池底下有一烟道,与石室外的一个炉灶相连,生起火来,便如火炕一般,可令池中之水始终温热。 药师信为花粉煎了一碗诃黎勒汤,花粉服下不久便不停地跑出去解手,所排尽是黑恶之物。如是十余次之后,再无可排泄之物。 药师信又烧了数锅热汤,注满水池,又向池中倒入两碗汤药,令花粉入池浸浴,直至黄昏,方许她上床歇息。次日一早又为花粉煎药服下,排出恶便,再为她煎汤沐浴。一连三日,皆是如此。花粉排出之物,已如常色。 第四日早上,药师信来到石室,却未给花粉带来早餐,只让她喝些清水,并嘱咐她再躺下多睡一会儿,说是稍后祛毒时会极耗体力。 花粉推说睡不着,药师信便笑着默念一咒,右手食指轻点花粉眉间,花粉便又乖乖睡去。 花粉被唤醒时,刚好是午时,只见药师信已将水池中注满了淡蓝色的热汤,不知用了何药。池底一端铺了一块黑色三角形厚棉巾,左右池边各摆放一枚小铜镜,照向铺陈三角黑巾之处。 药师信说道:“花粉,稍后我须在池中为你施术,情非得已,多有得罪了。” 花粉笑道:“那有什么。”说罢忽然明白过来,药师信是要让自己脱去衣衫,裸身与他相对。念及于此,花粉立时面如涂朱,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药师信。 药师信亦觉脸热,又说道:“施术时,你从前修习媚术之时所受过的种种不适之感会重新一一生起,且会强过以往百十倍,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花粉红着脸“嗯”了一声,仍不敢抬头看药师信。 药师信转过身去,在香炉中焚了一支香,说道:“花粉,咱们开始吧。”仍背对花粉。 花粉此时心如乱鼓,面如火烧,羞得只想低头跑出石室去,无奈想到若不将媚毒祛尽,自己便成了狐媚之女,日后如何做人?更如何面对光波哥哥?当下把心一横,背对药师信,将衣裤一件件除去,悄悄踏入水池中,好似生怕被药师信发现一般。 待她在池中三角黑巾上坐好,轻轻咳了一声。 药师信会意,慢慢转过身来,将身上的外衣脱去,穿着一身白色衣裤,赤足踏入池中,在花粉对面盘坐。 药师信见花粉两腿紧闭,小腿支起,两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口唇抵在膝头上,不敢抬头,便递给花粉一条棉布方巾道:“你须如我一般盘坐。”说罢将头扭到一旁,闭上两眼。 花粉怯生生地抬头接过方巾,犹豫再三,终于盘坐起来,将方巾盖在两腿间,羞得只盼自己不省人事才好。 药师信知道,自己愈是害羞,花粉便会更加害羞,便故作无事模样,淡然说道:“你将两手置于膝上,手心向上,轻闭双眼,一心放松便好。痛苦来时,不要与它相争,只看着它便是。看它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花粉依言闭上双眼,放好两手。 药师信先自默默念诵咒语,片刻之后,以两手掌心覆于花粉掌心之上,以脉气导入花粉体内。 不多时,花粉开始感到噁心,继而胃里传来一阵剧痛,当下用力握住药师信双手。 药师信知她已觉痛苦,忙提醒她放松身心,看那疼痛之感何来何去。花粉依言观照,果然觉得痛苦减轻许多。 再过一阵儿,胃痛更甚,花粉疼得眉头紧锁,在药师信提醒之下,又放松了几次,不久便又失去观照,只能勉强忍耐那疼痛。药师信知她定力不够,亦无法勉强,只得握紧她两手,令她略得安抚,一面极力施术。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花粉胃中疼痛稍减,渐渐可以忍受,再过一会儿,痛感终于消失,开始不住喘息。 随着唿吸越来越困难,花粉口中唿出浓浓的香气,药师信早在口中含了药丸,嗅之却仍不免有蠢蠢欲动之感。 花粉的喘息声不断加重,后来竟不能自禁地发出娇吟声,只听得人心痒难搔,骨醉筋麻。药师信忙运气闭住耳脉,以免分心。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花粉唿吸终于平復,口气亦趋于正常。 此时天色已晚,药师信放开花粉两手,令她睁开眼睛,只见她眼中的媚色已有所减退。 花粉一身大汗,见那池水已变成浅绿之色,颇为惊讶,却已无力开口说话。 药师信起身取来一条柔软的大棉布浴巾,为花粉披上,又将她抱出水池,轻轻放倒在床上,为她拭干身体,盖好被子,转身取来一红一黑两枚药丸,说道:“这几日你不能进食,这两颗药丸是药师族的秘药‘五元丸’,可令你恢復气力,且不会飢饿,你快些服下吧。” 花粉乖乖将药吃了,已睏倦得双眼难睁,不久便昏昏睡去。 次日醒来,已近午时。花粉觉得神气大爽,精力充沛,方知那五元丸果然药效非凡。 药师信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亦如昨日无异。午时一到,二人便又入池疗毒。花粉已比昨日放松许多。 药师信将脉气缓缓导入花粉体内,花粉只觉脉气在体内汩汩流动,温暖和缓,不久胃中便觉暖洋洋的,好似阳光照进了身体之内。又过一会儿,温暖传至胸中,好似以温水沿喉管缓缓冲下,大为舒服。再过半晌,温暖感渐渐退去,感到腰部一阵酸麻,继而变成刺痛,两腰如针刺一般。刺痛感不久又化作钝痛,整个腰部如灌铅水,困重难当。
第173页 一个时辰过后,花粉腰部困重渐轻,两腿开始麻木,很快便失去知觉,倒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腿渐渐恢復了知觉,却变得酸痛难忍,花粉忍不住开始晃动身体。药师信忙又提醒她放松身体,观察那疼痛来去,花粉也只是时而安静,时而躁动,无法完全忍受。 好容易熬过大半个时辰,花粉两腿疼痛终于减轻,开始感到两肋胀痛,待腿部痛感消失,两肋已如刀割一般,喉间一阵巨苦,直想反胃作呕。 此时花粉两肋如受剐刑,口中如以药浸,当真是唿吸之间比日长。过不多久,花粉终于支撑不住,大叫一声,一口苦水喷出,吐到药师信身上。 苦水吐出,花粉口中便不再感到甚苦,两肋疼痛却更加剧烈,忍不住开始呻吟起来,眼中亦不断流出泪来。药师信听到花粉呻吟,心中不免暗自疼惜不已。 黄昏过后,药师信收回脉气,花粉已然熬受不起,几乎昏倒在池中,被药师信拉住,急忙抱回到床上,将五元丸塞入她口中。 经过两日煎熬,花粉心有余悸,不知这第三日又当受何苦痛。 次日,药师信在花粉身后池边又增设了一面铜镜,照向花粉后心,对花粉说道:“花粉,今日你不会再受疼痛之苦。” 花粉闻言一喜,心道:“看来痛苦都已熬过去了。” 不料药师信又道:“不过,只怕今日比前两日更加难耐。” 花粉立时转喜为忧,忙问:“如何难耐?” 药师信道:“你还记得十五那夜在秦山脚下吗?今日所受只怕比那一夜更加难熬十倍。” 花粉闻言顿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心中想起那夜在马车上,浑身热痒难忍,一心只想向光波哥哥求欢,完全没有了羞耻之感,今日若比那晚还要强上十倍,不知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何况若是与光波翼独处还好,反正自己早已属心于他,如今却是赤身裸体地与药师信相对坐于池中,被他看见自己的丑态…… 花粉不敢再想,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坐在这池中,可此刻已无法起身离去,当真是左右为难,羞何以堪! 蓦地两手已被药师信轻轻握住,花粉只得深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面对。 开始的阶段一如昨日般令人愉悦舒适,胃、胸、腰、腿、胁,近一个时辰的内在温润感令花粉放松下来。忽然一丝异样的快感从心里悄然生起,这快感初时细如春雨,缠缠绵绵,令人陶醉其中;继而如小溪,涓涓而流,使人略感烦渴;渐渐又如江河,滔滔不绝,心中苦闷顿生。 慾火愈来愈盛,花粉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那秦山月夜,心中瘙痒难忍,不禁又要开口呻吟,勉强凭着一星尚明的神志咬牙忍住。 无奈火势既起,再无收敛,熊熊烈烈,所过皆焚,花粉心中最后一线清明之光终于黯淡,堕入无际黑海之中,口中不住呻吟,连连娇唿“哥哥”,不自主地散开盘坐,两脚蹬伸,双腿相互摩擦起来,身体亦向后仰倒。 药师信忙尽力将她上身拉起,自己却也羞得紧闭双目,不敢去看花粉那诱人的胴体。 忽然药师信感到迎面喷来一股热气,睁眼看时,一张娇红欲滴的嘴唇现在眼前,原来花粉已然坐起,欺身过来想要亲吻自己。 药师信忙抓着花粉的双手举到胸前,挡住花粉,并大声唿唤花粉的名字。 花粉遇阻,娇吟一声,将一头长髮左右甩动,蓦地睁开双眼,极尽魅惑地盯着药师信,又向药师信靠了过来。 药师信并未料到她睁眼,猝然与她眼光相对,霎时脑中一片空白,竟待在那里,被花粉贴上身来,与他吻在一处。这一吻不打紧,药师信顿时全身酥软,如堕云端,心中一道情关剎那间便堤决洪泛,一时难以自禁,不觉松开花粉两手,想要与她抱在一处。 二人手掌甫离,药师信登时脉气走空,脉中为之微微一震,加之先前诵咒之力,药师信心中有如电光闪过,蓦然惊觉,忙推开花粉,重又握住她两掌,竟自出了一身冷汗。若非自己术精功深,加之有咒力护持,险些便堕入花粉的媚术之中。 花粉刚刚如将死之鱼得少许之水,忽又失去,哪里肯依,长长一声娇喝,用力想要摆脱药师信两手,其力道之大,远远出乎药师信意料之外,险些便被她挣脱了去。药师信暗嘆这媚术淫毒厉害,竟能令人不惜耗竭全部精力,以求一刻之欢。 花粉挣扎不成,竟“嘤”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泣,一边呻吟,一边甩动长发、扭动身躯,场面煞是淫靡不堪。 药师信知她此时神志已全然不清,正是毒气被逼出心脉的紧要时刻,一面用力抓住她两手催动脉气,一面大声喝道:“花粉,你醒醒!我是药师信,不是光波翼!”喊声一出,药师信忽觉心中隐隐有种失落之痛,莫名所以。 花粉正自扭动身躯,喃喃唿叫着“哥哥”,听到药师信这惊雷一喝,身体竟立时停顿了一下,旋又恢復了媚态。 药师信见状,忙又大声连喝数声,心中竟觉一声比一声失落。 花粉闻听药师信这一连串的唿喝声,果然平静了许多,不再拼命挣扎。她便如沉溺茫茫黑海之人,忽然吸到一口空气,又见到了海面上传来的一丝光亮。被淫术吞没的神志,竟被光波翼的名字惊醒了少分,心中隐隐念道:“光波哥哥在罗剎谷等我……等我……”
第174页 世人都道那男女之事快乐无比,甚或想尽种种办法令自己发情生欲,恐怕只有花粉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所谓慾火焚身之苦,真比那炼狱难熬。 花粉心中念头一起,对光波翼的深情竟化作一股内力,开始极力对抗身体的求欢之欲,体内亦变成了情与欲相争的战场。亘古以来,人心中那两股相依为命的极强之力,如今却将在此一较高下。 药师信见花粉时而挣扎欲脱,时而用力握紧自己两手,蹙眉强忍,知她心中必在极力抗争慾火,竟而既觉心疼,又感凄凉。然而此念一闪即过,药师信此时已无暇多思,仍集中精神全力为花粉祛除毒术。 忽然花粉大叫一声,睁大一双媚眼,勐地俯身凑近药师信。药师信一惊,以为她又要淫慾大作,正待将她制服,却见她使劲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睛退了回去,口中似乎仍在喃喃念着“哥哥”。 此时花粉身上涔涔汗出,额上满是汗珠,身体亦开始变得越来越红。药师信心中一喜,大声叫道:“花粉,坚持住!毒气就要出来了!” 花粉似乎比前更加苦闷难忍,不时大叫睁眼,想要靠近药师信,每次又都哭泣着摇头退回。其眼中魅惑之色却一次比一次减弱。 好不容易又熬过半个时辰,花粉忽然身体一僵,哇地喷出一口黑血,随即瘫软在池中,不省人事。 药师信忙拉住花粉,起身将她抱起,见那黑血如浓墨一般慢慢在池水中瀰漫,好似晨风中一缕黑烟,渐渐散去。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药师谷中也张灯结彩,颇有节日喜气。 药师信伫立崖头,呆望着远处的云山雾海,心中一团暗愁却比那云雾更浓。这两日,眼前常常浮现花粉那曼妙的胴体,在水池中扭动、呻吟,唇上那蚀骨销魂的一吻亦久久未能退去,以至于整日心神不宁,莫非那奇毒已转入自己体内了吗? 自从上次在多云山为花粉疗伤之后,药师信便会常常念起花粉,那感觉好生奇特,生在世上二十几载,从未有过这般感受。便好像手上的玉指环,虽然不是时时念着她,却从未将她抛下,举手投足间,又总会见到她。自己上次再去多云山,难道当真只为採药吗? 回到石室中,药师信将刚从百里外的歙州城买来的新衣裳摆在花粉床头,默默凝望花粉那俏丽精緻的脸庞,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挂着泪痕。 (按:歙州即今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古城。) 忽然花粉微微嘆息一声,悠悠醒来,见药师信正立在床边看着自己,脸上一红,勉强笑道:“药师大哥,我怎会躺在这里?” 药师信亦笑了笑,说道:“你已经昏睡了两整夜了。” 花粉问道:“这是哪里?药师大哥不是要为我疗毒吗?” 药师信讶道:“你不记得了吗?” 花粉怪道:“记得什么?” 药师信道:“前几日我已为你施术疗毒,现下你体内的媚术、媚毒都已祛除干净了。怎么?你丝毫都不记得了吗?” 花粉茫然摇了摇头,说道:“我只记得咱们骑着马进山,后来到了一处陡峭的崖边,我便不记得了。” 药师信心中苦笑一声道:“原来她都忘记了,或许那几日痛苦太大,以至于令她失忆。不过如此也好,免得那几日强烈的痛楚与羞耻令她伤心、难堪。”当下说道:“后来我便带你到了这里,一连六日为你煎药、施术,你可能太过疲惫,祛毒之后便昏睡了一日两夜。现今你感觉如何了?” 花粉说道:“身上好像有些酸痛,其他倒没什么。” 药师信道:“祛毒时消耗过大,将养两日便好。今夜便是除夕了,这是给你买的新衣裳,稍后你换上,看看合不合穿。我先出去准备些酒菜,咱们只好将就些在这里过年了。” 花粉微笑道:“药师大哥,你真好,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药师信笑着摇摇头,转身出门去了。花粉忽然眼圈一红,强忍住泪水,呆坐了半晌,才缓缓拿起床头那套新衣。 天色将黑,药师村中家家皆已点起红灯,却因怕外人听到谷中动静,暴露忍者村邑所在,故而并不许燃放爆竹、花火,山中仍是一片寂静。 (按:古时爆竹,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唐人诗亦称爆竿。唐以前便有过年燃放爆竹之习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唐刘禹锡《畬田行》中有句:“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石室中,花粉蹦蹦跳跳地帮着药师信在几案上摆好四盘素菜和几小碟果子,似乎很是活泼高兴。因花粉乃北道忍者,药师信为免麻烦,故而只得与她在这石室中过年。这石室虽在药师谷中,却与药师村相去数里,平时无人来此,乃是一处密室。 二人相对而坐,药师信斟满两盏酒,举杯祝道:“这头杯酒,祝贺花粉姑娘顺利康復。” 花粉却道:“不,这头杯酒应感谢药师大哥的救治之恩。花粉敬药师大哥。” 药师信道:“既成故友,何必言谢。” 花粉笑笑,先将酒吃干了,药师信也随之一饮而尽。 花粉为二人又斟满酒,药师信问道:“这第二杯酒又当祝什么?”
第175页 花粉脱口说道:“祝愿天下……”忽又住口,原来她本想说“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却觉不妥,便改口道:“祝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药师信笑道:“好!不过你这祝词倒像是朝官所说。” 二人说说笑笑,吃了一阵,药师信见花粉若有所思,便问她在想什么。 花粉道:“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师父带我去丰州城,城里到处都在放爆竹,好生热闹,小孩子每人都穿着新衣裳,提着一盏小红灯,在街上跑来跑去。师父也给我买了一盏红灯,还有好多好吃的果子,我高兴极了,以后便常常想着要去城里过年,可是一直也未能再去。” 药师信说道:“不如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歙州城怎样?那里也会家家放爆竹,热闹非凡,我再为你买一盏红灯。”说罢二人都呵呵大笑。 花粉却道:“明日一早我想赶回罗剎谷去。” 药师信忙说:“你身体尚未復原,何必急着赶路?” 花粉一笑,道:“我身体已无大碍,出来许久,我怕师父早已等得着急,也该快些回去了。” 药师信知她必是想念光波翼,想早些回去与他相会,不免心中酸楚,说道:“好吧,那我便与你一同回去。” 花粉说道:“大哥不必陪我同行,既然已经回来了,大哥理应同家人团聚几日。” 药师信道:“你身体初愈,正气尚虚,我担心你有所闪失。再说我左右要回去北方,早几日晚几日并无差别,倒不如随你一同回去。” 花粉看着药师信,说道:“药师大哥,你真是好人。”眼中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清纯,药师信却觉她这眼神比那媚惑眼色更加令人刻骨难忘。 翌日清晨,大年初一,家家燃草,户户迎新,药师信与花粉二人已出了黄山,并骑向北而去。 第三十一回 黑山坳勐虎斗狠,紫兰殿金珠争辉 却说腊月十五那夜,光波翼在秦山脚下送走了花粉与药师信,寻思何不便从这里攀上山去,此处距离通往罗剎谷大路的山口有四十余里,应当没有诸道忍者在山上,进山后再寻到花粉说的那条小路去罗剎谷最好不过。 这秦山东西延绵四五百里,南北窄处有四十余里,宽处则有一百几十里,山高六七百丈,且南麓山崖陡峭,北坡平缓,山中夏凉冬寒。此时正值寒冬,崖壁冰雪甚多,常人纵有铁钩长索等物,也绝无可能攀上这崖壁。 只见光波翼并不选择登山之处,径直走到崖下,纵身跃起十余丈高,轻易便将手指插入崖壁中,再借两臂之力,又跃起五六丈高,如是反覆攀跃,若遇横生崖壁的树枝、藤草,或是突出的岩石,便正好借来稍息,时候不长,便已跃到山顶。 山顶比山脚更加寒冷许多,光波翼稍作歇息,便又纵开身法,向北奔跃而去。奔出十余里,又越过两个山头,忽见地上横着一串足印,月光之下,甚是清晰。 光波翼忙上前察看,似乎是女子的足迹,从东而来,向西北方向而去。光波翼不免心中奇怪,不知何人深夜在此险峻荒山行走,莫非也是去往罗剎谷的忍者吗?当下便跟随那足印折向西北而行。 追出五六里路,到了一处断崖边,光波翼见崖边足印颇有些凌乱,似乎那人在这里逡巡、逗留了一阵,却没了去处。 光波翼望望对面山崖,两崖相距八九丈远,想必那人是跃过山崖去了,便也纵身跳了过去。到了对面山崖,果然又见到那足迹,可见那人必是一位身负奇术的忍者无疑。 光波翼继续随着足迹前行,又行出二三里远,突然闻听一声虎啸,紧接着又有数声虎啸传来,光波翼却听出这几声虎啸并不相同,想来不是发自同一只勐虎。光波翼忙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行不多时,忽见前面空中两只黑影飞旋,光波翼忙藏身树后细看,原来是两人各自坐于鹤背之上,正盘旋在一处山坳上空,想必是御鹤族忍者。 光波翼贴近树木、岩石,隐蔽前行,又时闻虎啸声传来。待来到山坳附近,藏身在一岩石之后,光波翼远远看见山坳中竟有三只勐虎,正围攻一名女子。 光波翼知那女子必是一位忍者,故而暂且俯身旁观。 只见那三只勐虎围着女子左右逡巡,似乎正在欣赏眼前的猎物,并不急于上前,那女子却左顾右盼,生怕被老虎寻到空隙。僵持片刻,空中那两名御鹤族忍者落下地面,站在外围观看勐虎与那女子搏斗。 光波翼愈加奇怪,不知那女子与御鹤族忍者是敌是友,那两名御鹤族忍者为何袖手旁观。 那三只勐虎围着女子转了几圈,忽然一虎咆哮一声,扑向那女子。女子忙挥起空无常便刺,不料那虎却是虚招诱敌,并未扑到女子身前,便已按住脚步。另外一只勐虎却蓦地从女子身后扑来。女子闻声,忙挥剑回刺,第三只虎又从她侧方扑来。好在女子身手不凡,情急之下,腾地而起,向圈外跃出。不料那三只勐虎反应亦是神速,早已转身窜上,一窜十余丈远,又将女子围在当中。 光波翼见状一惊,心道:“这几只畜生如何会有这般智谋和身手?竟会相互配合,佯攻变阵。莫非那勐虎是北道的‘毛族忍者’?”
第176页 原来北俱卢道有一族忍者名曰毛族,所长忍术乃是将各类走兽毛皮施术后披于身上,结印诵咒后便会变作该兽模样,同时亦具该兽之能,而其力更胜。不过寻常毛族忍者只能变化一二种走兽而已。 再看那女子此时又与勐虎斗在一起,三虎势众,且攻守虚实莫测,不多时,女子便落下风。突然,那女子掷出左手的空无常,射向迎面扑来的一只勐虎,不料出手之际,后背却被一虎前爪抓到,虽未抓实,背后衣衫却登时被撕下一大片,露出雪白的嵴背,还隐隐泛着血痕,空无常反被迎面那虎闪身躲过。 女子惊叫一声,那两名旁观的御鹤族忍者却哈哈大笑,一人道:“姓沐的,你也有今日!你害得老子们吃败仗,今日加倍向你讨回来!” 另一人叫道:“毛三哥,这小娘子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你看她细皮嫩肉的,模样又俊俏,还不快快捉了回去,好好享用!” 光波翼闻言大怒,原来这几个禽兽在围攻沐族的女忍者,却竟然如此下作!立时便想冲出去帮那女子解围。转念一想,若像这般出去,便是公然与北道为敌,稍后如何再进罗剎谷去见百典湖?万一将来当真要与目焱交好,共同对付坚地,今夜更不能公然伤了他的手下。不过眼前围攻女子这两伙人,一伙是目焱手下,一伙是百典湖弟子,目焱与百典湖手下怎会尽是如此货色!似这般禽兽之流,我光波翼怎屑与之为伍?莫非他们也如朝廷那些将军、大人一般,都是背着目焱和百典湖为非作歹? 忽然那女子又是一声尖叫,右肩再次中爪,整条衣袖都被撕扯下来,连后背剩下的衣衫也一同被撕下,右手的空无常亦脱手失去。女子忙以双手捂在胸前,怕那半面衣衫脱落下来。 那三只勐虎正兴奋地享受着猎艷之乐,一条白影倏然而至,连那两名旁观的御鹤族忍者亦未及觉察。只见一只吊睛白虎蓦地窜到为首那只勐虎身后,一爪拍在虎腰上,那虎“嗷”的一声,登时翻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顷刻便化作一名壮汉,身上披着虎皮。 众人皆大吃一惊,另外两虎唿啸两声,“嗖”地蹿起,一虎直扑白虎面门,高高扬起右前爪,向白虎眼鼻斜抓下去。白虎却不慌不忙,左前爪向上一撩,竟后发先至,未及那勐虎的爪子落下,反以自己的爪背先撩到那虎的下巴,将那勐虎打翻在地。 二虎这一回合甫尽,另一勐虎已从白虎身后扑到,眼看便要抓到白虎的右臀,不料白虎忽然右侧后腿飞起,向后一蹬,正中身后那虎的咽喉下方,将那虎蹬出丈余远,摔在地上。 转眼之间,三只勐虎皆吃了大亏,摔倒那两虎从地上爬起,对着白虎,唿唿低吼,不敢再轻易上前攻击。 那女子见忽然之间来了帮手,而且看那白虎出手竟似人类的招数,不禁又惊又喜,忙奔到白虎身旁。 两名御鹤族忍者此时也已趁机奔上前,将那披着虎皮的汉子拉到一旁,唤道:“毛三哥!你怎样了?” 那毛三哥捂着腰,呻吟着骂道:“他娘的!哪来的兔崽子敢偷袭老子,你们俩还不出手帮忙!” 那二人闻言,便放开毛三哥,转身跑去骑上鹤背,腾空飞起。 女子见状,忙提醒白虎道:“小心,这二人会放毒针。” 剩下那两虎见天上多了帮手,便又拉开阵势,一前一后将女子与白虎围住。 双鹤盘旋头上,越飞越低,忽然那两虎率先发机,同时扑向白虎,白虎此时若是上前迎击任何一虎,只怕另外一虎便会寻到空当,更怕它会趁机袭击那女子,是以白虎只得静观其变,待两虎扑到近前再作打算。 未及那两虎扑到,两名御鹤族忍者突然发出数十枚鹤顶针,从空中激射而下,如伞盖一般,射向白虎与那女子,同时亦罩住其身周围,以防他们躲闪。那进攻的两虎此刻却骤然停下。原来两虎佯攻,只为防止在御鹤族忍者发射钢针时,被白虎事先跳出圈外。如此一来,白虎与那女子悉是在劫难逃。 眼看钢针如雨而至,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千钧一髮之际,忽然白虎与那女子头顶上空现出一块大石板,迎空而上,竟将钢针悉数接下。只听“叮噹”一阵乱响,钢针纷纷插入石板中,那石板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便斜飞出去,砸向一只勐虎,勐虎忙向一旁躲闪,那石板却蓦地消失不见,数十枚钢针纷纷落在地上。 御鹤族忍者与那毛族忍者皆大吃一惊,心中明知这必是想忍以上的高人所施展的化石之术。若是色忍与受忍,其忍术只能移动水火木石等物,必先有物而后可用之。想忍却可将周围的沙土瞬间化作山石,将河、池、泉、井等水,乃至草木中的汁液聚而化作巨流激浪。行忍则更可将百千里之外的地、水、火、风等物调用在面前。适才白虎与那女子上空忽现大石,显是以沙、土、碎石等物化成,故而又能凭空化去。 那女子此时亦知身边白虎乃是一位高明忍者所化,心中顿时大为放心。 只听御鹤族一人在空中叫道:“足下是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白虎向天一声咆哮,眈眈而视。 御鹤族忍者见白虎非但不理自己,还杀气腾腾,一副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模样,心知不敌,便招唿几名同伴撤走,向白虎喊道:“前面不远便是罗剎谷,足下如不弃,可到谷中一叙,在下必尽地主之谊。”虽貌似客气,言下亦有威胁之意,旨在警告白虎,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地盘,你不要逼人太甚,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说罢两鹤又打了两个盘旋,向西北飞走。
第177页 那两虎亦早已藉机跑到毛三哥面前,驮上他跳进林中去了。 那女子脱险,终于长出一口气,正要请问那白虎姓名,却见白虎蓦地化作一位英俊青年,正是她数月来一直念念未忘的美英雄——光波翼。只是久别未见,光波翼的神情却老成许多,当日那一点少年稚气已脱去不见,愈加显得英气迷人。 光波翼向女子躬身施礼道:“沐姐姐,你受惊了。”说罢,将棉衣脱下,披在女子身上,原来这女子正是东道忍者沐如雪。 沐如雪忙向光波翼称谢,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地望着他。 光波翼问道:“沐姐姐,我见适才那几人虽然以多欺少,却非极强的高手,姐姐何以不施展忍术?” 沐如雪脸上一红,说声:“你看。”说罢结印诵咒,以手一指,只见她指尖处喷出一小股雪花来,射出数丈远,便纷纷飘落而下。 光波翼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沐如雪虽然身为想忍,却只能调动周围的各种水液为用,此处天寒地冻,无论溪、泉、河、瀑,还是树木花草中的汁液,都已被冻成坚冰,沐如雪的忍术无法将冰化开,故而从四周提取的水液十分有限,所聚成的少许水沫,及至喷出,也被寒气冻成冰花。试想这样一位美丽女郎,月下挥洒着飘飘雪花,哪里还是一位临敌战斗的忍者,倒更像是一位弄雪的仙子,难怪适才那几个毛族忍者兽性大发,围住她戏耍。 沐如雪说道:“光波兄弟,你怎么也会那毛族的忍术?” 光波翼笑道:“小弟适才所用乃是变身术,并非化兽术。” 沐如雪奇道:“若是如此,你岂非可以兼具许多忍者之术了?”因变身术乃坚地独门奇术,从上以来,代代独传,其他各族忍者对其并不十分了解,是以沐如雪有此一问。 光波翼道:“并非如此,变身术只能变化身形,却无法变化能力,便好像是易容一般。化兽术却可兼具所化兽类之能。适才幸好毛族忍者是化作老虎,若是化作黄鼬,便可施放臭气,而我却只能装装样子,唯有挨熏的分了。” 沐如雪被光波翼逗得咯咯大笑,道:“不过幸好你只能装装样子,反倒可以同时施展其他忍术,否则咱们两个都要被那鹤顶针毒死了。” 光波翼暗忖既然碰上了沐如雪,不便再继续前往罗剎谷,况且沐如雪刚刚遇险负伤,也须护送她回去,便与她一同向回走,又问道:“沐姐姐为何深夜到此?又如何会被他们围攻?” 沐如雪道:“说来奇怪。适才我正在山脚的营帐中歇息,忽然耳边有人同我说话,像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有外人闯了进来,忙起身察看,却见帐内除了我的几个姐妹正在安睡之外,并无他人。那声音时隐时现地将我引到帐外,对我说:‘你不必找了,我是这秦山的山神,受你祖上先人之託,要将一件宝物归还于你,你随我来吧。’我心中犹豫,正盘算这声音是神是鬼,还是有人故弄玄虚。那声音却立时说出我心中所想,还一再催促我不要再犹豫不决,免得错过了取宝的时机。我只好将信将疑地随着那声音的指引,一路攀上山来。及至越走越深,我几次犹豫,想转身回去,那声音却每次都能知道我心中所想,立时劝说我继续前行,故而我便一路随他到了这山坳中。不想一到这里,那声音立时消失不见了,却冲出那几个畜生来,将我围住。我正疑惑不解,却见两个御鹤族的忍者也飞了出来,他们一个自称是鹤祥云,一个自称是鹤翱,说要向我寻仇,以雪越州之耻。我方知是上了他们的当。后来幸好你及时赶来,否则……”沐如雪红着脸,羞于将话说完。 光波翼怪道:“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又能说出你心中所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莫非是失传已久的隐身术?知他人所想也只能是通心术了。这两种忍术早已不见于诸道忍者之中,如今竟有人身兼二术,北道中怎会有这般高人?” 沐如雪摇摇头道:“我也不解。而且那人竟会助纣为虐,去帮助御鹤族那般无耻小人!” 光波翼心道:“前番我在松州黄溪草堂中与百典湖对话时,他亦能常常猜中我心中所想,当时便觉奇怪,难道是他破了百典族的誓言,擅自偷学了通心术?不,不。他明知破坏誓言必遭天谴,怎会甘愿做出如此之事?不过今日沐姐姐所遇之人的确身兼隐身、通心二术,莫非是百典湖向北道忍者传授了这两种忍术?若当真如此,北道打败其他三道忍者,帮助黄巢夺取天下也只是迟早之事了。” 未及多想,只听沐如雪问道:“光波兄弟又为何会在这里?” 光波翼回道:“我送一位朋友来请药师信大哥帮忙疗毒,顺便想趁夜上山察看一下,是否有小路可通去罗剎谷。” 沐如雪道:“光波兄弟当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想要孤身夜闯罗剎谷吗?”说罢扭头笑吟吟地看着光波翼。 光波翼忙低头说道:“哪里,我也不过是想探探路罢了。” 沐如雪又问道:“光波兄弟,你可有表字吗?” 光波翼一怔,登时念起蓂荚赠送自己表字的情形来,不觉心中一阵隐痛,缓缓说道:“归凤。” 沐如雪却不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好,那我今后便唤你作归凤。”
第178页 光波翼苦笑无语。 二人下了山,天色已蒙蒙放亮,沐如雪将光波翼让进帐中。其他几位沐族忍者都已起身,见沐如雪衣衫不整地从外进来,不觉吃了一惊。其中却有两人识得光波翼,忙上前与他见礼。 待沐如雪向众姐妹大略讲了自己遭遇,众人不觉唏嘘不已,纷纷向光波翼称谢,倒让光波翼颇不自在,便请众人为沐如雪察看伤势,自己趁机退出帐外。 不多时,沐如雪换好了衣衫,出来将光波翼的棉衣还他,说道:“归凤,川黑带的住处离此不远,你可愿意去见他一面?” 光波翼道:“也好,上次我去胜神岛时,适逢他不在,此番正好结识这位兄长。” 二人向东南行不到一里,便到了一座草舍前,正是川清泉的住处。川清泉早看见二人一路走来,忙出门来迎。沐如雪笑着为他二人引见。 川清泉乃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与光波翼互相见礼后说道:“早想结识光波兄,今日有幸得见,果然英武不凡。” 光波翼忙谦称几句,以弟礼自居。沐如雪又略向川清泉禀告了自己昨夜的遭遇。 川清泉忙询问沐如雪有无受伤,言下颇为关心,听说沐如雪身体无碍,才半开玩笑地对光波翼说道:“瞻部的沙黑带正派人到处找你,不想归凤老弟却是到山中救美去了。” 沐如雪闻言脸上一红,光波翼忙问道:“沙黑带为何急于寻我?” 川清泉道:“我只知道他颇为急切,你快些前去看看吧。咱们兄弟初次见面,却无暇倾谈,只好日后再叙了。” 光波翼不知那边又生出何事,忙向川清泉与沐如雪告辞,飞身向西南方奔去。 原来这三道忍者聚在罗剎谷外的秦山脚下,胜神道忍者守在山口以东五十里外,牛货道忍者守在山口西面数十里远处,瞻部道忍者则守住山口正南四五十里处,三道忍者呈扇形排开,将通往罗剎谷的山口围住。 最初三道忍者来此,本想直接封住山口,再慢慢向谷内渗透。不料目焱竟将手下人马派出山口数十里,拦阻各道忍者,双方前后交手了十余次,各有胜负,总体也只能算作平手。三道黑带见北道人多,山中更是北道地盘,占尽地利、人和,便只得退开山口数十里而驻,至此,双方便成了僵持之势。 光波翼奔出六七十里,方来到距黄河北岸不远的一座小村外,正有两个年轻后生,一东一西在村口外放羊。待光波翼走近,见东面那后生正在偷眼盯着自己,二人不约而同认出对方,都叫了出来。 原来那两个放羊的后生正是南道的忍者,化了妆在村口放哨。东面的后生乃是丸族忍者丸石生,长于弹丸之术。 丸石生为光波翼指明了黑带沙楼的住处所在,继续牧羊放哨。光波翼便大步跨进村来。 村中有两名闲走的村民,见了光波翼笑着点头招唿,亦是瞻部的忍者所扮。 来到一处颇不起眼的小屋前,光波翼叩开屋门,正是沙楼住处。 沙楼见了光波翼大喜,说道:“光波兄弟,你总算来了,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才到?” 光波翼忙问何事如此急迫。 沙楼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见便知。” 光波翼便随着他来到村南的一座小院前,院中有一人正在扫地,见二人到来,忙开门迎了进去,却也是瞻部的忍者——剑思成。 剑思成又为二人打开院内房门,却并不随二人进屋,仍回院中打扫。 光波翼心中奇怪,看情形剑思成是这院落的守卫,房内到底住着何人? 沙楼边推门,边叫道:“大人,你看谁来了。” 光波翼甫一进门,见一人已闻声迎到门口,竟是李义南。二人皆喜出望外,上前抱在一起。 大家落座后,光波翼问道:“兄长如何会来这里?” 李义南答道:“我是奉旨来捉拿你归案。”说罢哈哈大笑。沙楼也随之大笑。 光波翼知他开玩笑,忙追问究竟。 李义南道:“上次圣上接到越州捷报之后便想召你进宫,不久又接坚地长老秘奏,报说东、西、南三道忍者要来围攻北道,阻止目焱助贼作乱,知你必会来此,便派我马上出发来宣你进宫面圣,可能会有重任相委。谁曾想,我在此候了你七八日也未见你到来,当真急煞哥哥我了。” 光波翼忙起身施礼道:“让兄长久候,翼罪该万死。” 李义南也起身说道:“兄弟之间不必客套,咱们这便启程回京吧。有话路上慢慢再叙。” 光波翼略一犹豫,心道:“若是这便随李义南回京,则又将爽百典湖之约。不过面前一位是本道的黑带,一位是皇上的钦差,又是与自己交好的兄长,总不能寻出任何藉口来公然抗旨。看来也只有先随李义南走一趟了。” 沙楼此时也说道:“不错,光波兄弟快些随钦差大人启程吧。” 光波翼无奈,只得答应一声,随又说道:“沙大哥,义父让我给姐姐俪坤捎来一封书信,不知我姐姐是否已经到这里了?” 沙楼笑道:“我听西道的带队黑带风巽说,令姐因为有了身孕,故而未能前来。本来令姐夫风啸要做风黑带的副手,也因此被风长老留在了牛货村。恭喜光波兄弟,又要有小外甥了。”
第179页 光波翼向沙楼道了谢,便与李义南一同出发,各乘一马,并辔南下。 二人边走边叙,都急于知道对方别后之事。 原来九月中时,李义南奉旨护送孙遇西去洮州,与牛货道忍者接上头,李义南便返回京城,孙遇则随西道忍者继续前往牛货道巡视,如今早已到了西域两湖之地。 (按:西牛货道位于今青海玛多县西部,扎陵湖、鄂陵湖之间。) 之后李义南又奉旨,以临时观察使的身份前往东部各州视察军情。 李义南途经浙东时,适逢黄巢攻打越州,浙东观察使崔璆从越州逃走,正是先逃到宣州,遇见了李义南。崔璆上奏请罪后,方与李义南一同回京面圣。 李义南道:“我刚一离开浙东,贤弟便协助高骈将越州夺回,立下大功。早知如此,愚兄便多留几日,也好与贤弟一同杀敌,岂不痛快!” 光波翼应和一声,说道:“越州守军本也不少,且高骈的人马就在润州,若不是御鹤族忍者帮助黄巢,越州也不会如此轻易失守,更不必害苦了城中百姓。” 李义南道:“不错,崔璆也说,若非贼寇手下有异人相助,他也不会轻易弃城而走。本来最初贼寇攻城时,守城军士拼死守城,还诛杀了黄巢手下的一员大将,他的亲外甥,左先锋林语。谁想后来竟有异人乘鹤飞上城头,以雷火助战,他这才弃城逃走。圣上后来也得知是御鹤族忍者帮助贼寇,故而也未对崔璆治罪。” 光波翼闻言大惊,忙问:“崔璆说他诛杀了贼寇左先锋林语?” 李义南回道:“正是。” 光波翼道:“这怎可能?” 李义南怪道:“贤弟何出此言?” 光波翼正欲告之自己在杭州杀贼救人之事,转念一想,李义南乃皇上身边亲近之人,万一他走漏口风,被皇上知道了此事,只怕不妥。便改口道:“据说那林语武功高强,神勇无敌,屡为黄巢破城立功,怎会轻易便死在越州?” 李义南笑道:“贤弟怎说这孩子话?那林语也非不死之躯,打仗攻城,谁能保得了不中箭挨刀的?不过据说他是在攻城时被乱石砸死的。” 光波翼心中大为疑惑,却不露声色,暗忖日后定要查个明白。 李义南又询问光波翼许多别后之事,光波翼捡择了一些说与他听,心中却想起:“难道蓂荚诗中所说‘贼死復更生’便是指此事吗?蓂荚又是如何得知林语未死?铁幕志说曲池南院那家邻人说的一口吴越话,莫非此事与那邻人有关?那邻人行迹的确大为可疑,只可惜未能寻到些线索。” 继而光波翼又想到:“蓂荚诗中说‘尝期报国儿,翻做负心汉’,难道这一句是一语双关,暗指我叛国通敌又负心薄倖吗?是了,我终于明白蓂荚这诗中之意了。她本来便对那夜我假扮林语,闯出钱塘门一事有疑,后来定是听说了林语未死,故而怀疑我并未杀死林语,并怀疑我私通贼寇,与林语串通,做戏救人,再由林语护送我们出了杭州城。是了,如此一来,便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也正是为何她初见我归来,便对我不冷不热,口中所谈尽是越州战事,却只字未问我个人冷暖。只是她为何又误会我对她负心呢?我初回长安之时,她虽然疑我通敌,表面上却也并未与我太过疏远,然而夜间行酒令时却是伤心欲绝。按理说她不应见到花粉而生出误会,小萝也说她那两日从未出过门,难道是有人到过家中离间我二人?” 光波翼忽然想起花粉在玉蕊客栈中,说她见到窗外似乎有个影子晃过,莫非也与此事有关,而非花粉眼花吗?心中不免嘆道:“可惜我当时不明此节,并未问过小萝家中是否来过他人,小萝也未说起,蓂荚一走,皆无从得知了。” 光波翼心中只顾思量此事,不觉怠慢了李义南,李义南问道:“贤弟怎么好像心事重重?” 光波翼这才回过神来,赔罪道:“我只是在想那黄巢与北道忍者勾结之事,不想怠慢了兄长,请兄长恕罪。” 李义南嘆道:“若是那些北道忍者也能似贤弟这般忠君爱国,大家齐心协力,我大唐便可早日扫平叛乱,安定天下了。” 光波翼闻言心中一震,竟觉有些许愧疚之感,只得勉强笑了笑。 二人一路快马加鞭,腊月二十五日正午之前便已进了大明宫。 僖宗见了二人大为高兴,忙传田令孜来紫兰殿中一同叙话。 君臣几人三面而坐,僖宗说道:“上次接到镇海节度使高骈夺取越州的捷报,只提到光波爱卿率异士相助,却未明其详,朕早想知道其中细节,爱卿快说来给朕听听。” 光波翼便将越州一战从头细说了一遍,唯独不提自己变身为朱温手下副将张力一节,仍只说用了易容之术。 僖宗最喜听奇异故事,如今听到光波翼述说越州之战如此精彩,不禁兴致大起,连连抚掌叫好。末后却嘆道:“越州一战,光波爱卿居功至伟,高骈却都揽作自己的功劳,与阿父所说分毫不差,这厚颜老儿!” 田令孜忙在一旁说道:“高大人想必是不便在奏章中多提诡异之事,故而只以寻常军情奏报,亦是人之常情。” 光波翼心道:“这田令孜果然圆滑老辣,私下里他分明是向僖宗说了高骈的不是,当着我和李义南的面却假意为高骈开脱,既让我知道是他在皇上面前为我争了战功,又显示他忠厚待人,一心维护君臣和谐。”当下向僖宗说道:“皇上谬奖,微臣愧不敢当。微臣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帮高大人做做开门探路的小事而已,岂敢居功。”
第180页 僖宗道:“爱卿不必自谦,你这次又立大功,朕定要赏你。阿父,你快宣旨吧。” 田令孜称诺起身,向僖宗先施一礼,光波翼与李义南也连忙离座,跪下接旨。 田令孜宣道:“南瞻部道忍者光波翼,乃功臣忠良之后,秉承先祖之德,身怀绝世之技,胸藏报国之志。忠心效君,屡建奇功。朕爱其材,嘉其志,今赐姓独孤,以称之于朝堂,并许其仍存光波之姓于诸忍者道中。钦此。” 光波翼忙叩首谢恩,心说:“皇上为何要赐姓于我?这算得哪般嘉奖?”正要起身,只听田令孜道:“独孤大人先别急着起来,这第一道圣旨不宜为外人所知,故而只以口宣。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说罢从怀中取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宣道:“独孤翼听旨。草贼黄巢,聚乌合之众数十万,寇掠浙东,猖虐生灵。独孤翼奉旨协助镇海军讨伐黄贼,献孙、孔之奇策,率太公之神兵,一夜而復越州,迫贼寇弃尸而逃,灭贼嚣焰,长我朝威,其功卓绝。今赐封为定远将军,参知南面招讨草贼事。并赐纯金匕首一柄,赏钱二十万。钦此。”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赐姓独孤,是要让自己日后得以公开出入宫室,并以普通官员身份示人,以便于公然参与讨伐贼寇。同时又特许自己保留光波姓氏,仍在忍者中使用,亦不至于惊动诸道忍者,引发忍者对朝廷的猜忌。这必定又是老谋深算的田令孜出的主意。如今皇上为自己加官三级,成了正五品上的散官,又命自己参知南面招讨草贼事,看来是要派自己南下参与讨贼了。自己尚对反唐与否犹豫不决,如此岂不更加左右为难? 光波翼领旨谢恩,又交出原有的鱼符,接过新符。田令孜又宣一旨,敕李义南做钦差,与光波翼共同南下,视察军情。 田令孜宣罢圣旨,对光波翼笑道:“有李大人同去,独孤大人便不必担心有人谎报军情,独贪战功了。这可是皇上的一番好意啊。”言外之意,却是让光波翼领他的人情,明白这是自己为僖宗出的主意,让李义南直接奏报光波翼的战功,免得被高骈等人瞒过。 光波翼将圣旨、鱼符与金匕首收入怀中,此时正忖到:“上次皇上赐我的鱼符,为守密故,连名字亦未刻上。我到处假称独孤翼,如今竟真的成了独孤翼,鱼符上也刻了独孤翼的名字。我虽不稀罕皇上的封赏,不过这圣旨将来却大有用处。”念及于此,不禁心中一喜,听到田令孜这话,忙回道:“臣没齿难忘。” 田令孜见他面有喜色,还道他是领了情,当下又笑吟吟地向光波翼道贺。 僖宗说道:“自越州一战,黄巢贼众游窜江西,前日报说建州也已落入贼手。那高骈只想着报功,若当真有能,如何反令黄贼兵势愈盛,往来随意,如入无人之境?这黄贼,当真欺我大唐无将吗?”越说越气。 田令孜忙道:“皇上息怒,黄贼仗着人多势众,又復行踪无定,我军将士不敢贸然追剿,恐怕顾此失彼。那些草贼攻掠诸州,亦不过是干些强盗的勾当,终究成不了气候。依老奴之见,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贼乱必平,皇上尽管放心。” 僖宗毕竟年幼,听田令孜如此说,便又转忧为喜,说道:“眼看便到年底,两位爱卿为国事奔波,却无法留下来与朕一同过年,朕今日便提前与两位爱卿一起吃顿年饭,亦权作饯行之宴。” 光波翼与李义南忙躬礼谢恩。 酒席摆上,君臣入座,僖宗又命人献上歌舞。舞罢众人散去,却有宫监抬来一个火炉放在殿中,炉上置一油锅。油锅旁又置一案,案上有只锃亮的大圆铁盘,平整如镜。铁盘旁又有一小案,上面摆着纯银的笊篱、篦子等物,还有一个银盆,盛着稀面煳煳,一个银盒,盛着黑红色的黏稠一团,不知何物。又有人提来一桶清水,放在油锅旁。 光波翼不明所以,茫然望了李义南一眼,田令孜却笑道:“独孤大人稍后便知,这可是皇上最爱吃的东西,今日特意请两位大人品尝。” 僖宗也喜滋滋地看着宫监摆置锅灶等物。 光波翼问道:“请问田大人,为何要将锅灶也搬来,莫非这美味佳肴做熟之后须得立时便吃?” 田令孜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这美食不但好吃,而且好看,故而须得边赏边吃才好。” 正说着,只见进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头戴青色小帽,身着紧身小褂,外罩青色背心,下穿三幅裤,团花刺绣蔽膝,胳膊上带着锦绣臂鞴,向僖宗叩拜之后,走到案前,旁边忙上来一名宫监,端着水盆让老者净手。 (按:蔽膝,为遮盖大腿至膝部的服饰配件。稍貌似围裙,但蔽膝稍窄,且要长到能遮住膝盖。臂鞴,为类似于套袖之物。) 洗过手之后,老者让人将炉火调旺,等那油锅烧热,已能闻出锅中是上好的芝麻油。老者从银盒中抓取少许稠物,握成团,又将面煳裹在外面,在手中团成荔枝大的圆子,如有从指缝中透出的面煳,便以银篦子刮去。再将团好的圆子投入油锅中。 待圆子炸熟,老者以笊篱将之捞出,随即放入水桶中,以冷水浸泡良久,再重新捞起,投入油锅再炸。如此反覆数次,方将黄澄澄的圆子从油锅中捞起。
第181页 只见老者手腕翻抖,那圆子便被均匀地抛撒于大圆盘上,立时旋转起来,围成一环,首尾相接,便如一串硕大的黄金珠链一般,在铁盘的反射之下,泛着金光,不住转动,煞是好看。 光波翼与李义南均为眼前这老者的厨艺所折服,正要喝彩,却见老者又从锅中捞出一枚圆子,比前面那些圆子更大些,又是一抖手腕,将那枚圆子抛在圆盘上,竟刚好落在那圆环正中,纹丝不动。再定睛看去,哪里是不动,却是飞快旋转不停,只是那圆子做得太过匀称,竟几乎看不出转动。 二人皆忍不住喝了声彩,僖宗也哈哈大笑。 待那圆子转了片刻,几名宫监将圆子盛在盘中,分别端到君臣面前。 田令孜道:“这一道叫作‘君臣团圆’,是这位尚食局令韩大人的独家绝技,两位大人快尝一尝吧。” 二人早想知道这金珠子到底是何味道,待入口一尝,但觉酥脆芳香,美味绝伦,口舌所享,不可名状。禁不住连声盛赞。 僖宗见他二人吃得高兴,心中更是欢喜,忙下令赏赐了那位韩尚食。又对二人说道:“待两位爱卿得胜归来,朕再请你们吃这圆子,那时它便叫作‘君臣重圆’。” 田令孜忙抚掌称好,李义南与光波翼也只得随着附和。 光波翼心中却道:“重圆虽名为圆,却暗含破意,只怕不吉。” 吃过“君臣团圆”,僖宗说道:“明日两位爱卿又要启程,李爱卿已有数月未与家人团聚,朕心中亦是不忍。今夜李爱卿不如便在宫中歇息,也好与夫人团圆团圆如何?” 李义南忙谢恩推辞,口称不敢。僖宗劝之再三,李义南坚辞不受。僖宗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将李夫人与令表妹一同请来,李爱卿好歹也与她们见上一面。” 李义南这才施礼谢恩。 光波翼心道:“看来陆姑娘也要同来,好久未见,不知她怎样了。” 第三十二回 弄凤凰重演古乐,赛狮子再布奇兵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只听得殿外宫监喊道:“李夫人到!” 只见一名宫监引着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和一少女进到殿中,正是李义南的夫人与陆燕儿。 二女向僖宗叩拜,僖宗忙命人在李义南身边加了案、椅,让二女与他同坐。 陆燕儿见光波翼在座,面露喜色,却无法与他说话,只得互以眼色问候。 僖宗说道:“素闻李夫人擅琴,今日欢聚,何不请夫人抚琴一曲,为大家助兴。” 李夫人忙起身道:“臣妾琴艺鄙陋,不过是闲来随意拨弄耍玩而已,岂敢在圣上面前献丑,坏了圣上的雅兴。” 田令孜在旁插道:“李夫人何必自谦,皇上禀天人之资,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近来尤喜钻研琴艺,常与王翰林一起切磋,颇得古音之妙。夫人不妨为皇上演奏几曲,也让我们沾光,一饱耳福。” 僖宗亦道:“夫人不必再推辞了,那王翰林世代皆以琴、棋二艺闻名于金门之内,稍后朕将他传来,让他也为夫人演奏一曲。” 李夫人只得遵命,又向僖宗施拜一礼。 早有宫监铺好琴案、坐垫,又捧出一琴,放于案上,焚起一炉好香。 李夫人跪坐垫上,十指轻拨,一曲《清阳》悠然而起,琴声清亮动听,李夫人的琴艺也十分娴熟,抑扬转折,皆恰到好处。随后又奏一曲《绿水》,古音古韵,动人心弦。 曲终,众人皆抚掌喝彩。李义南与妻子久别重逢,今日又闻她抚琴,心中更是十分感慨。 此时宫监来报,翰林待诏王敬傲奉旨觐见,僖宗忙命人宣他进殿。李夫人亦起身向僖宗施礼后回到座上。 只见这王敬傲乃是一位翩翩儒士,风骨清峻,身上竟未穿棉衣,只穿着春秋长衫,来到殿中叩拜僖宗。僖宗赐他座后,又赐他御酒三盏,随后命人又捧出一琴。 只见这琴古香古色,琴身饰有龙、凤、螭、鸾及男女之形,皆以金玉镶嵌而成。 僖宗命一宫监将琴捧到众人面前观看,说道:“此琴名为‘凤凰’,相传为古时赵后所有,乃是朕的心爱之物。今日难得与诸位爱卿欢聚于此,便请王爱卿用此琴演奏一曲吧。” ==========================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王敬傲奉命跪坐于案前,先自闭目默然少时,双手轻抚琴上,遽然起势。只听那琴声煜煜炀炀,如日炎烈,又復汩汩,如水涌出;继而叮咚,如水流动,时缓时急,间有譁然磅礴之势;随即荡荡然奔放,率然而行,忽而又急落而下。正听到妙处,忽闻铿锵两拨,琴声戛然而止,王敬傲缓缓睁开眼来。 众人不禁齐声喝彩,均为这琴声所倾倒。 僖宗笑问道:“你们可知王翰林所奏是何曲子吗?” 李义南茫然摇了摇头,光波翼也从未听过这曲子,便向陆燕儿与李夫人看去。 僖宗见众人均不答话,又道:“若有谁能说出这曲名,朕便将这‘凤凰琴’赐予他。” 说罢,僖宗扫视了众人一番,见陆燕儿正在李夫人耳畔低语,便说道:“莫非陆姑娘知道这曲名?不妨说给朕听听。你若说得对,朕便将凤凰琴赐给你。”
第182页 陆燕儿忙起身施礼道:“皇上,民女不敢贪图赏赐,不过既然皇上相问,民女不敢不说,适才王大人所奏,乃是古时师涓所作的《焦泉》,只是王大人并未将此曲奏完。” 僖宗讶道:“姑娘如何得知?” 陆燕儿回道:“民女亦曾学过此曲。” 僖宗更为惊诧,说道:“哦?世人皆道此曲久已失传,唯独王大人祖上秘传此曲,亦从未于人前演奏,姑娘却向何人学过此曲?” 陆燕儿道:“此曲乃是民女幼年时向先父的朋友方夔所学。方老伯是位琴痴,因先父在兰州以教琴为生,故而与这位方老伯结识,他便传授给民女许多古曲。” 僖宗问道:“这方夔尚在兰州吗?” 陆燕儿答道:“方老伯并非兰州人士,旅居四海,行踪不定,在兰州亦不过停留了一年而已,后来便不知所往了。” 僖宗嘆道:“没想到民间竟有如此异人。适才姑娘说王大人未将此曲奏完,朕却听王大人弹奏此曲不下五六次,每次皆是一般。莫非姑娘所学之曲,更有增广吗?” 陆燕儿回了一声“是”。 僖宗便命陆燕儿重奏此曲,陆燕儿遵命,亦用凤凰琴弹奏。 琴声起后,僖宗与王敬傲等人心中皆暗自惊讶,未曾料到这少女琴艺竟如此高明,比之王敬傲毫不逊色,比之李夫人却要高出许多。 前面一段琴曲与王敬傲所奏并无二致,待那琴声由泉水奔流而急转下落之后,亦是铿然两声,陆燕儿便按住琴弦,不再弹奏。 众人正在纳闷,她所弹奏之曲与王敬傲所奏岂非一般无二。只见陆燕儿款款起身,离开琴案,向僖宗拜倒,低头说道:“民女该死,请皇上恕罪。” 僖宗忙问何故。 陆燕儿回道:“民女适才弹奏到那一段,方才明白,王大人并非不知此曲全貌,却是民女愚鲁,险些不敬先皇。” 僖宗不解,王敬傲却起身至殿中拜倒,口称“臣有罪”。 此时众人皆被这二人弄得云里雾里,僖宗忙追问二人此中原委。 陆燕儿道:“这《焦泉》古曲,乃由《涌泉》《鸣涧》及末后一章而成,王大人乃是为避先皇之讳,故而将末后一章省去不奏。” 僖宗忙问末后一章何名。 陆燕儿请求赐予笔墨,在纸上书写“漼澯”二字,呈给僖宗,却见那“漼”字上,省去了左边中间一点和右边山字中间一竖。 这“漼澯”为水深而清澈之意,正是《焦泉》第三章之名。乃是形容夏日炎炎之时,泉水自山中涌出,流而成涧,落而成瀑,最后聚于深潭中之貌。 僖宗的父亲,即唐懿宗,名李漼,陆燕儿便是为避“漼”字之讳,故而有意错写此字。 王敬傲亦向僖宗禀道:“臣并非有意欺瞒皇上,实因先皇在时,臣每奏此曲,便均省去末后一章,久之已习以为常矣。” 僖宗笑道:“原来如此。王爱卿与陆姑娘皆对先皇心存恭敬,忠心可嘉,不过这古曲传至今日,本已极为难得,岂能忍心令其减损,以至失传于将来。朕今日便将这曲子的末后一章更名为‘幽潭’,今后两位亦可将其弹奏完整了。” 众人闻言皆称颂“皇上英明”。僖宗又命陆燕儿重新将《焦泉》完整弹奏了一遍,听那末后一章果然有点睛之功,闻之不免心醉,恍然逡巡于山间水际,令人流连忘返。 僖宗嘆赏不已,心道:“传说那师涓作四时之曲,令卫灵公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今日得闻,果然如仙乐一般。”当下又向陆燕儿看去,见她容貌秀美端庄,举止娴雅动人,竟比宫中那些美人佳丽更胜三分,不觉有些出神。 田令孜见状,在旁说道:“皇上,您不是说要将这凤凰琴赏赐给陆姑娘吗?” 僖宗忙笑道:“当然,朕便将这琴赐予陆姑娘。”陆燕儿忙离座叩首谢恩。 (按:《王子年拾遗记》载:师涓造四时之乐。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飈》《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奏于卫灵公,公沉湎心惑,忘于政事。后因蘧伯玉谏言,灵公乃弃四时之曲,而重新亲政。师涓亦后悔因自己造作这些琴曲,耽误了朝政,故而隐迹山林不出。其歌曲也渐渐湮灭不传。) 僖宗又道:“朕本想让王大人演奏一曲诸位爱卿未曾听过的古曲,既然陆姑娘已知道这曲《焦泉》,朕便请王大人再奏一曲。” 王敬傲遵命,当下又奏一曲,曲调却是繁复多变。或有怨恨凄楚,如幽冥鬼神之声;或有雍容清冷,孤高如在世外;或有怫然慨慷,轰然如雷,风鸣雨啸,转而霞生;亦有戈矛纵横,凌人夺魄之势。 曲罢,满座肃然,良久无声。及至僖宗抚掌称妙,众人方一同赞不绝口。 僖宗开口径向陆燕儿问道:“陆姑娘可知此曲的名字吗?” 陆燕儿起身施礼道:“尝闻嵇叔夜从伶伦受《广陵散》,后叔夜死,而《止息》绝。亦有人传说袁孝尼诈死,从叔夜盗闻《广陵散》,众人皆以为不实,今日得闻王大人所奏之曲,莫非便是绝传已久的《广陵散》吗?”
第183页 〔按:嵇叔夜即嵇康,字叔夜,因做中散大夫,故又称之为嵇中散。相传嵇康曾夜宿华阳亭,从黄帝的乐官伶伦学得《广陵散》一曲,又名《止息》。伶伦嘱其不可外传此曲,后嵇康的友人(有说是其外甥)袁孝尼诈死,令自己的母亲转告嵇康,称自己生前最大心愿便是能听闻《广陵散》,嵇康怜悯他,便屏退左右,在袁孝尼棺前弹奏此曲。袁孝尼过耳不忘,竟将此曲记下,秘传后世。〕 僖宗闻言,起身嘆道:“奇哉!妙哉!陆姑娘真乃奇女子也!一闻此曲竟能道出其名头来歷,当真是女中子期。朕要重重赏你。”当下又赏赐给陆燕儿许多财帛宝物,同时也赏赐了王敬傲和李夫人。那王敬傲也不禁对陆燕儿刮目相看。 君臣又復宴饮欢谈了半日,僖宗先屏退了王敬傲,李夫人与陆燕儿也起身拜别了僖宗,回长公主所住的珠镜殿旁的侧院去了。 僖宗又嘱咐了光波翼与李义南一番,亲自送二人出了殿门,说道:“李爱卿,朕还有一件礼物要送你。”说罢用手一指。 只见一名宫监正牵着一匹青白色高头骏马走来,那马儿鬃毛极长,沿脖颈两侧垂下,几乎垂到地面,便像是狮子一般。马背上已配好了精美的马鞍。 李义南惊愕不已,回身向僖宗施礼道:“皇上,这马可是‘狮子骢’?” 僖宗笑道:“李爱卿果然好眼力。宝马赠英雄,这狮子骢非李爱卿莫属。” 李义南忙俯身下拜,向僖宗谢恩。 僖宗拉起李义南道:“有了这匹宝马,爱卿便可尽快赶回来见朕了。” 二人拜别了僖宗,回到李义南府上歇息一宿,次日一早便启程南下。 出了长安城,光波翼见李义南胯下骏马昂首阔步,身姿煞是雄武,便问李义南道:“兄长,这狮子骢形貌迥异寻常之马,不知有何来歷?” 李义南道:“此马相传是大宛国向隋文帝进贡的宝马,因其鬃毛披散及地,故而取名狮子骢。此马神速,东西二都之间,相去千里之遥,乘此马一日便至。隋灭之后,狮子骢一度不知流落何方,后被太宗皇帝寻回一匹母马,心甚爱之,命人悉心照料,那母马竟产下五匹马驹。及至天宝末年,玄宗皇帝避祸离开长安,宫中的几匹狮子骢又不知所终。我还以为此马从此绝迹于中原了,不想皇上又将它寻了回来。想来这宝马甚有灵性,自知乃大唐的臣子,故而纵然隔了几代之后,其子孙仍会千方百计地寻找旧主,以报圣恩。”说罢呵呵一笑。 光波翼闻言却半晌无语,心知李义南确实是在叙说此马,然而自己听他这话却颇有些如芒在背之感。 李义南见光波翼不搭话,便问道:“贤弟在想什么?” 光波翼道:“既然这狮子骢是匹千里宝马,这般跑法忒也委屈了它,兄长何不放开缰绳,任它奔驰,看看它究竟是何等神速。” 李义南道:“好不容易得与贤弟一路结伴,愚兄怎可将贤弟抛在身后,独自先行?” 光波翼笑道:“不妨,兄长可先奔驰一程,到前面等我。” 李义南略想了想,道:“也好,我便到前面丰阳县城等你,你去寻那城内最大的客栈,愚兄摆好酒席等候贤弟。”说罢向光波翼抱拳告辞,双腿一夹,狮子骢会意,撒开四蹄,向东南方绝尘而去。 (按:丰阳即今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 丰阳距长安三百余里,李义南用不到两个时辰便已奔到,心中大为高兴,暗贊这狮子骢果然是千里宝马。 日中甫过,光波翼方来到丰阳城中的长丰客栈,李义南早已备好了酒菜。二人吃过饭,又即上路。李义南怕光波翼的马连续飞奔会吃不消,便按住辔头,与光波翼稍缓而行。至夜,二人又走出不足百里,便宿在一座小村中。 夜间,李义南醒来发现光波翼不在房中,便出来寻看,见他正站在院外对着夜色发呆,便上前问他为何深夜不眠,有何心事。 光波翼道:“我在想那黄巢,以数千之众起事,何以至今便已拥兵数十万?莫非我大唐当真令百姓如此怨恨,皆愿随着那黄巢造反做贼吗?” 李义南闻言一怔,随即说道:“朝廷上下纵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总也未至于不可救药。那黄巢不过是科举不第,入仕无门,心怀不足,久之成怨。适逢王仙芝作乱,他便趁机而起,煽动无知草民随他造反。他身边那些贼首,有几人不是野心勃勃,素来非善之类?至于那些兵众,十之七八也是被他或诳或掳的无辜百姓,或是城破被俘的降卒而已。” 光波翼道:“据说那黄巢所到之城,见有极穷苦之人,往往接济,或许他真有怜悯苍生之心?” 李义南哂笑一声道:“贤弟怎的如此心地单纯?那黄巢不过是假意做做善人的样子,实则收买人心罢了。试问他到哪一城、哪一地未曾大肆抢掠民财,杀人放火?贤弟说他接济穷人,难道那些富人便全都该抢该杀吗?当年关中大旱,朝廷义仓之粮未及运抵,若非那些富户开仓以私粮赈灾,更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难道这些人也都该抢该杀吗?若说那黄巢有怜悯苍生之心,又有多少人家的大好儿女,被那些贼寇或杀或淫,或掳去为他们厮杀卖命?这些人,难道便没有父母家亲为其承受剜心之痛吗?那黄巢又为何不生怜悯之心?”
第184页 李义南见光波翼半晌无语,又道:“想当年我大唐贞元盛世之时,四方丰稔,百姓殷富,斗米只需三四文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行者不赍粮。岁末死刑者不过数十人而已。若非那些常怀二心的官庶,今日作乱,明日造反,搞得天下乱仍,朝廷政事倒有十之六七用于平乱,如今又怎会是这般局面?朝中纵有腐败,我大唐并未有桀、纣之君,若能天下太平,干戈不起,君臣齐心治国,国焉有不治之理?有朝一日,若得再復我大唐盛世,令天下丰泰,万民安乐,当何其幸哉!那才当真是怜悯苍生之举。”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兄长所言极是。当务之急,便是尽快荡平贼寇,还天下以太平,再图励精治国,復兴盛世。” 李义南笑道:“正是。”随即拍拍光波翼肩头道:“时候不早,明日咱们还要赶路,贤弟早些歇息吧。” 二人便回到房中睡下,光波翼心中却道:“李兄所想未免简单,当今皇上年轻贪玩,沉迷嬉戏,国事全由宦官打理,纵然没有贼寇作乱,只怕这天下也难得太平。復兴盛世,不啻痴人说梦。不过李兄对黄巢之评说却不无道理,我也曾亲眼目睹被黄巢大军践踏过的城邑村聚,一片疮痍,像杭州城高府那般的灭门惨剧亦当不在少数。不知镜湖纪园现今如何了,想必也早已面目全非。虽说唐室昏聩,或许气数将绝,难道天下便应交于黄巢这些人手中吗?上次我与花粉途径铁匠逃,说起那赫连勃勃,不正是一个好例子?似这般残暴之人,得了天下,只怕为祸更甚!想我父亲乃盖世英雄,纵然他真要反唐,也必定不会与黄巢这些贼子为伍,只会期待周武之流出世罢了。”念及于此,光波翼心中豁然明朗许多,当下打定主意,无论自己将来是否反唐,是否与目焱等联手对付坚地,眼下也必当先为天下百姓除去黄巢这个祸患。 翌日天明,二人起身,光波翼说道:“兄长,如今南面军情紧急,咱们这般走法,年前也过不了江州(即今九江市)。兄长不妨纵开这狮子骢,随力奔驰,咱们到信州再会合。兄长以为如何?” 李义南问道:“那贤弟要如何去信州?” 光波翼黠然一笑道:“我自有办法。” 李义南恍然大悟:“哦!莫非贤弟也与风长老一般,擅长风行术?” 光波翼笑道:“我这只是奔腾术而已,可及不上风长老的风行术,不过要胜过兄长这匹狮子骢,倒还绰绰有余。” 李义南闻言立时来了精神,忙说道:“好!那愚兄便骑着这匹狮子骢,与贤弟比试比试,看看咱们谁能先到信州。” 李义南跨上宝马飞奔而去,回望光波翼,却见他正骑着马在后急奔,不觉心中纳闷,不知他为何还不施展奔腾术。不大工夫,李义南便将光波翼甩得不见了踪影。 那狮子骢不愧是千里良驹,从早到晚,除去途中歇脚、饮水、吃草之外,一路飞奔,速度不减,单是这耐力便是寻常骏马望尘莫及。 第二日黄昏前,李义南已赶到江州,此地距信州尚有五百里,李义南只得再宿一夜。翌晨,城门甫开,李义南便又奔出江州。赶到信州时,刚好是正午。 李义南远远看见城门外有一队兵将,骑马列队,分立门侧。待李义南近前,为首一名军官上前将他拦住,下马施礼道:“请问您可是钦差李大人?” 李义南答道:“正是本官。” 那军官忙右膝跪地施礼拜见,说道:“张将军正在等候大人,请大人随末将一同前往。” 李义南问道:“你说的可是张璘将军?” 那军官回道:“正是。” 李义南便随着那军官,在一队人马前唿后拥之下进了城,迳往刺史府而来。 那信州刺史因城破出逃,刺史府已无人居住,黄巢进城后便住在府中,如今张璘带兵驻扎信州,也将大帐设在了刺史府。 来到府门前,早有人先回府禀报过张璘,只见张璘已迎出门外,身边站立一人,非光波翼而谁! 李义南忙下马上前,与二人见过礼,心中只想问明光波翼如何赶到自己前面,却碍着张璘在场,只得强忍住好奇心,故作寻常地问道:“独孤大人何时到的这里?” 光波翼笑道:“下官昨日上午便已赶到,恭候大人多时了。” 李义南惊讶不已,当下被迎进府中,见酒席已备好。 三人入席,张璘向李义南与光波翼敬酒,亦不过说些恭维的好话。此番他与光波翼分别了不过两个多月,却见光波翼又官升三级,心中更加确信这位独孤将军是个有来头的,故而也是极力与之交好。 酒足饭饱,来到后堂用茶,李义南向张璘询问军情,张璘取出一张地图,指图说道:“眼下黄巢亲率九万大军驻在建州城,毕师铎、秦彦各率一万五千兵马分守浦城、东平两县,许勍率一万兵马守洋宁镇,李罕之率一万五千人守邵武,彭攒率兵两万驻在建阳,张全率兵两万驻南平,刘塘率两万人马守在将乐。王重隐仍在吉州,手中有五万人马。” (按:建州即今建瓯市,洋宁镇即今光泽县,东平即今松谿县。其他地名与今同。) 李义南说道:“看来这黄巢用兵越来越有章法了,这几座城镇彼此勾连,如渔网一般,北以武夷山为屏障,守住了几个要塞关口,无论哪座城池被攻打,邻城皆可快速援救。西面又有王重隐遥相唿应,为自己多留了一口活气,的确是不好下手啊。”
第185页 张璘点头说道:“是啊,这几日我也正在谋划,一时还未能想出什么好计策来。” 李义南问道:“张将军手中现有多少人马?” 张璘回道:“信州城中有三万人马,梁缵将军另率三万人驻在抚州。” 李义南又问:“两位将军手下步、骑兵各有多少?” 张璘答道:“我与梁将军各带一万骑兵,不过闽地多山,骑兵难以施展身手。” “这几座城池可有护城河?”光波翼忽然开口问道。 “只有建州、吉州、南平三城有护城河。”张璘答道。 “此去抚州有多少路程?”光波翼又问。 “大概三四百里。”张璘说罢看看光波翼,问道,“怎么?” 光波翼道:“张将军可即刻派人去给梁将军送信,约他后日发五千骑兵往洋宁镇,初三一早攻打许勍大营。那里有寨无城,骑兵可以一当十,正好大显身手。” 张璘与李义南异口同声道:“那邵武的李罕之……”李义南见张璘也有同样疑问,便停下来让张璘把话说完。 张璘道:“邵武与洋宁镇相距不过六十里,且两地之间地势较为平缓,李罕之若派骑兵援救,一个时辰便可赶到,莫非独孤将军有了破敌良策吗?” 光波翼微微一笑。 次日便是年三十,信州城中兵将吃过年夜饭,张璘便率领两万步兵与五千骑兵,向东取道永丰镇,往浦城而去。另由张璘部将陆崇武率五千骑兵,于初一清晨,向西南过铅山,南穿武夷山,向洋宁镇进发。 (按:永丰镇即今广丰县。) 正月初三凌晨,天色犹暗,洋宁镇大营中的兵士尚未睡醒。 洋宁镇地处北拒唐军的西北角,许勍最怕这两日过年有唐军趁机来袭,故而营中兵将两日未得好好歇息,这一日正是疲惫睏倦之时。 看守营门的士兵又冷又困,有人刚刚打了个呵欠,正昏昏欲睡,忽然隐约听见有马蹄声传来,向外一看,黑乎乎一片,并无任何异样。那士兵忙推了推身边同伴,问他是否听见了动静,那同伴也说似乎听见了马蹄声。两人再定睛看去,仍是漆黑一片,并无半个人影。二人纳闷,又去寻了其他几名守门的士兵,大家皆说听见了马蹄响,却谁也没看见外面有东西过来。这几个人嘀咕了一阵,不禁有些害怕,其中有人说道:“该不会是有鬼吧。”其他几人闻说更觉毛骨悚然。 忽然一人低声叫道:“唉!唉!你们快看,好像有马蹄子过来了!”另外几人没听明白他的话,顺着他手指看去,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果然看见远处地面上有一排马蹄,隐隐约约地飘过来,距营门只有二十来丈远,马蹄声已越来越响,似乎有千军万马。 这几个士兵愈加害怕,确信必有鬼魅作祟,不禁向后退了几步,离大门远些。待马蹄子到了营门近前,忽然有如大幕拉开,蓦地现出一队人马来。原来竟是一队骑兵的头排几人,挑着一幅巨大的黑布,遮在面前,黑布上挖出几个小洞,可以向前看见道路,迎面的人却因天黑,看不清这块黑布,只能看见黑布下露出的马蹄。这队人马,正是梁缵的部将魏桓率着五千骑兵前来偷袭洋宁镇。 守门那几名士兵见状,这才恍然大悟,忙高声大喊,一面鸣钟报警。 听到营中警钟响起,魏桓一声令下,两队破门兵抬着撞门柱几下便将营门撞开。五千骑一时发足狂奔,直冲进营去,未及敌兵摸到兵刃,便已大开杀戒,一面纵起火来,整个大营中顷刻间便比过年还要热闹千百倍。 许勍在大帐中听到喊杀声,忙跳下床,来不及披挂铠甲,提刀便冲出帐外,眼见唐军已火烧了半座军营,冲杀在先的唐军离自己的大帐只有数丈之遥。许勍慌忙飞身上马,向后便逃。 跑过数十个帐篷,后营中迎面奔来一小队人马,乃是许勍的部下赶来接应他。许勍回身见唐军气势正盛,自己手下兵士毫无招架之力,多数人跑出帐外跪地求降,个别想要挥刀抵抗的,均被轻易砍杀在地。 许勍知道洋宁大营不保,只得随着那一小队人马,径直冲出后面营门,向邵武逃去。 逃出二三里远,奔上一处小坡,许勍忽然勒马,胯下战马前蹄扬起,“咴”的一声嘶鸣。随在许勍身后的兵将也纷纷收住马缰,却见面前森然横列着数千唐军骑兵,正是陆崇武的五千人马。 陆崇武在马上喊道:“许将军,前面已无路可走,事到如今,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朝廷,何苦带着弟兄们自寻死路。” 许勍半晌无语,只觉得迎面寒风习习,将自己的心窝也吹得凉透了。 陆崇武又道:“许将军两次失了大营,此番纵然回去,黄巢也必定不会再容将军。将军若能归顺朝廷,尚可将功折罪,又能封爵加官,夫復何虑?” 许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从,见大家都低头不语,心知众人皆有投降之意,只得长嘆一声,下马请降。 陆崇武依计,令许勍派了一名亲信,飞马前往邵武县城求援。 李罕之接到许勍急报,忙点起城中的两千骑兵,急赴洋宁镇,另派步兵七千,随后增援。又立即拟写战报一份,派人急送建阳。
第186页 派走了大军,李罕之坐立不安,每隔一个时辰,便派人飞马前往洋宁镇察探战情。不过直至日晡,也未见一人回报,心中不觉更为担忧。殊不知他派出的军队、探子,包括前往建阳的信使,都已做了唐军的俘虏。 黄昏时分,李罕之忽然接报,一队大军从洋宁镇方向开来,距城只有五里,天色已暗,看不清旗帜。 李罕之暗忖,自己派出援兵是在上午辰时,步兵最快也应在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方能到达洋宁镇,怎会如此迅速便已转回?莫非未及步军赶到洋宁镇,许勍便已击退了唐军,故而将增援的骑兵打发回来了?想想不大可能,其中大有蹊跷。当下命人严加防备,将守城用的滚木、雷石准备妥当,以防不测。 待大军抵达城下,竟然是唐军骑兵列于两侧,中间夹着降军队伍。 陆崇武派兵将各个城门围住,随后派出几名降兵军官,带着一百多降兵,先到城下喊话,劝说李罕之开城投降。李罕之在城头大骂,随后命弓箭手射杀劝降者,那些劝降的官兵忙纷纷逃回,竟无一人中箭,想必是弓箭手也不愿对准昔日伙伴放箭。 陆崇武见李罕之拒绝投降,却并不在意,命降军以两百人为一队,同时从四面攻城,唐军则在后面监战,若有退后不前者,立时斩杀。 那攻城的士兵与守城的士兵原本上午还是战友,眼下却忽然变作了敌人,双方悉皆心中不忍,攻城者边架梯爬城,便向上喊话,以图博取对方念着旧情,不要痛下杀手,以木石砸向自己。那守城的官兵心中也甚为矛盾,眼看着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爬上来,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直到攻城的士兵开始爬梯子,还未将滚木雷石投下。李罕之大怒,正要出言以军法威胁,忽然唐军阵中鸣金,攻城与守城双方均是心头一喜,总算暂时不必与自己弟兄兵戎相见了。 待降兵撤回阵中,陆崇武方将许勍派出,再次向李罕之劝降。 许勍来到城下,喊道:“罕师兄,今日你我兄弟受困于此,也是命当有此一劫,大丈夫死不足惜,不过怎能忍心连累这些跟我们出生入死的弟兄!弟兄们跟着咱图个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好前程。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我二人带着弟兄们投靠了朝廷,也能有个正经名分,将来也好过上安稳日子,强过让弟兄们做贼为寇,整日东奔西窜,没有个了时。师兄,你便听兄弟一言,打开城门吧!” 李罕之乃是河南河阳人,自幼出家为僧,因其行为无赖,所至不容,后干脆还俗从军。又因其有勇力,与人相殴,致死方休,故而颇得河阳节度使诸葛爽赏识,让他做了小校。他却心有不甘,及至黄巢作乱,便又投靠叛军,很快成了黄巢手下的大将。罕之是其出家时的法名,却不知自己俗名为何,还俗后便仍唤作罕之,许勍等人亦戏称他为罕师兄,久之竟成了官称。 李罕之与许勍素来交情不错,此时听他说得中肯,亦不免有些动心,却仍存着一念,只道建阳的援兵早晚便到,若坚守两日,或者便可解围。 许勍也已看出他心思,便又说道:“罕师兄,你派出的信子也早已被拦下了,不会有援军来了。眼下你城中只有六千人马,破城也只在一半日内,何苦白白牺牲了自家弟兄的性命?师兄,还是将城门开了吧!” 李罕之闻言大叫一声:“天亡我也!” 半晌,身边副将轻声叫道:“将军……” 李罕之心知大势已去,一言不发,转身下城,迳自回营去了。 许勍见李罕之默然离去,心中明白他已然愿意归降,嘴上却不肯说出,忙向那副将喊话,命他开城。那副将也明白主将心意,当下命人大开城门,迎唐军进城。 进城后,陆崇武命人清点钱粮,迅速将财物装上车马,大军沿原路返回洋宁镇扎营,只留下二十骑在城中,以便有情况时追赶大军报信。又令几名唐军,于初五日辰时出发,换上叛军的装束,带着李罕之的书信,急奔建阳城求援,每隔一个时辰便从邵武派出几人送信,连派三拨人马出城送信,李罕之与许勍皆不明其意。 安排妥当,陆崇武又命二百唐军骑兵护送许勍、李罕之并其手下重要将领十余人,连夜快马回信州,在山中宿营歇息,不与大军同行。许、李二人心下明白,这是为了防备自己途中再起二心,率众造反。毕竟二人手下的降军有将近二万五千人马,唐军只有一万骑兵而已。如今军中将领均被唐军先行带走,降军虽众,却是群龙无首,无法再起事造反了。 陆崇武与魏桓率着大军赶回洋宁镇已是次日清晨。大军休整三个时辰,用罢午饭,继续西行,奔赴吉州与梁缵大军会合。原来依照光波翼之计,梁缵也已率领两万五千人马前去攻打吉州了。 第三十三回 双掌破城折万众,只身登峰惊道人 话说张璘亲率二万步军于初三一早围住浦城,另由光波翼与李义南率领五千骑兵,夜里行军绕过浦城,迳取东平。 张璘将大军围住浦城四周,却并不攻城,只静静等待。毕师铎在城中颇感纳闷,不知唐军搞何名堂。 光波翼令骑兵缓缓而行,初三午后方来到东平城下。五千人马只守住东平城西面一门,光波翼命人喊秦彦出来说话。 城中守将均感奇怪,不明白唐军这数千骑兵为何而来。骑兵无法攻城,又復人少,不可能围城,总不至于派五千人来给秦将军送个口信吧。
第187页 秦彦来到城头,望见城下数千骑兵,每三人一排,列成长长一条纵队,队首距城门只有数十步远,仿佛在等待进城的仪仗队一般。为首二人,均未穿戴铠甲,年纪长者胯下骏马鬃毛披地,如狮子一般雄武。另外一员小将却是相貌俊美,英气逼人。当下喊道:“城下来者何人?” 光波翼大声说道:“在下独孤翼,奉大唐皇帝之命特来劝秦将军弃城投降。” 秦彦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是不是没睡醒啊?怎么做着梦便跑到这里来了!” 光波翼喝道:“看来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还是进城与将军当面说清楚吧。”说罢策马便向城门冲去,李义南事先已得光波翼交代,随即率军一同随在光波翼身后向城门飞驰。 秦彦在城上大为吃惊,心道:“这些人该不会当真在梦游吧?城门紧闭,他们过来何干?” 其实跟在光波翼身后的这五千将士,连同李义南在内也都心中不解,不知光波翼要带着众人如何进城。 光波翼到得城门前十步开外,忽然纵身从马背上跃起,气沖双掌,对着城门用力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城门竟被他一双肉掌生生震开,用作门闩的两根直径半尺多粗的方木从中断为两截。 城门内的兵将正在惊呆之中,李义南已率领唐军冲进城内。唐军兵将见城门于剎那间便被击破,不禁士气大振。后面的人虽看不清是如何破的门,然而这炸雷一般的破门声却比那战鼓更为令人振奋。 城头的守军适才还在纳闷,此时方回过神来,忙招唿弓箭手放箭,想要阻击唐军。不过那唐军并非如寻常攻城的阵形一般横排并进,而是列了纵队从城门涌进。弓箭手只能聚集在城门附近的城头上放箭,大部分弓箭手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光波翼进城后早飞身上城,哪里有人能拦得住他,只见他三两纵便跃到秦彦面前。 那秦彦乃是黄巢手下的得力大将,久经沙场,武功高强,此时见了光波翼却心生怯意,不知眼前这位小将是何方天兵降临。未及他抽刀拔足,光波翼已伸手按住他肩头。秦彦只觉得浑身一麻,立时动弹不得。 光波翼大声喝道:“众兵将听令!”声如雷鸣,城头的兵将皆被这一声吼喝惊得身上一抖。众人循声看来,见主将已被人拿住,不禁纷纷住手观望。 光波翼高声道:“秦将军有令,所有人放下兵器,不得抵抗。秦将军已投归大唐,现在已是大唐的将军!” 秦彦听光波翼如此说,心中明白,身边这小将若想杀死自己,直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况且唐军骑兵进了城,那便当真是以一抵十,自己这一万五千人马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东平城了,当下把心一横,大声叫道:“众将听令,放下刀剑!不必再打了……”后面的话语已透着一丝凄凉之意。 秦彦手下诸将见主将果然已被俘投降,顿时斗志全失,纷纷抛下手中的刀剑。士兵见状,更是放弃了抵抗,有的弓箭手将已拉开的弓弦又轻轻松回。 光波翼见状放开秦彦,说道:“请秦将军速速传令城中兵将,以免再伤无辜。” 秦彦点点头,随即命人传令城中各部兵将,放弃抵抗,投降唐军。 不多时,李义南也奔上城头,远远看见光波翼,便兴奋地跑上前来,一把抱住光波翼,拍着他后背道:“好傢伙!贤弟,你可真让为兄大开眼界!”随即放开光波翼,又道:“当初我听到令尊大人大战吐蕃之事还颇有些不信,如今见到贤弟露了这一手徒手破城门的功夫,方知果然是洞外有天啊!” 光波翼微微笑道:“兄长过誉了,这不算什么。” 秦彦此时也走过来,向光波翼施礼道:“罪将秦彦可否请教将军尊名?” 光波翼忙还礼道:“在下独孤翼,十分钦佩秦将军深明大义,保全了众多弟兄的性命,在下不胜感激。” 秦彦闻言脸上一红,不免暗自嘆一口气。 光波翼命城中大军迅速整装,随即发兵回浦城。亦如陆崇武一般,命人于初五日寅时出发,连送三封急信向建阳求援。此去建阳比邵武去建阳更远,故而求援信应与邵武的信差不多同时到达。 光波翼令秦彦及其手下十来名重要将领与自己偕行,走在大军最前面,李义南率一千唐军骑兵压阵。 光波翼在马上问秦彦道:“秦将军,浦城眼下尚在我大军包围之下。不知将军有何破城良策?” 秦彦回道:“独孤将军,此事我已考虑过。浦城守将毕师铎与秦某素来交好,我一向对毕将军颇多照应,如果独孤将军信得过我,我愿去劝说毕将军开城投降。” 光波翼闻言心中暗喜,他本意也是想令秦彦前去劝说毕师铎投降,不过并无把握结果如何,故而一方面想以大军包围之势给毕师铎施加压力,另一方面以迅速夺取东平为例,灭去毕师铎坚守城池、等待援军之想。若毕师铎决意不降,也只好强攻夺城,不过此为下策,尽量不想多伤人命。如今秦彦既然与毕师铎交好,那便多了几分劝降成功的把握。光波翼当下笑道:“如此最好,那就全仰仗秦将军了。”说罢拱手一礼。 秦彦忙回礼道:“不敢当,罪将不过是想将功折罪罢了。”
第188页 光波翼又说道:“秦将军,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秦彦说道:“独孤将军尽管问。” 光波翼道:“在下听说攻打越州城时,左先锋林语阵亡,可有此事?” 秦彦点头道:“不错。” 光波翼又问道:“不过据在下所知,那林语在杭州时便已被杀身亡了,何以又能去攻打越州?” 秦彦讶道:“独孤将军如何知晓?”随即说道:“实不相瞒,此事除黄王……不,除黄巢之外,只有极少几人知晓。左先锋林语确实在杭州城先锋府中被刺身亡,黄巢得知后,为免军心动摇,便秘不外宣,在攻打越州时,却令林语的亲信部将项武,穿上林语的混世干坤甲,假扮林语,率领敢死先锋攻城。那混世干坤甲乃是黄巢在攻下郓州时,从节度使薛崇府上搜得,因林语破城有功,便将这铠甲赏给了他。这混世干坤甲有一特别之处,便是头盔上带一面罩,可将整个面孔遮住,刀剑不入,故而项武穿上之后,无人知道他是假扮的林语。黄巢又暗中授意控鹤,不令控鹤在攻城时保护项武,那项武便被守城的唐军以乱石砸死。众人便皆以为林语是在攻打越州时战死的。” 光波翼嘆道:“黄巢倒真是狡猾老辣,居然想出这个偷梁换柱之计安定军心。” 秦彦说道:“这却不是黄巢想出的办法,当时项武去向黄巢禀报此事之时,恰逢大将军尚让、部将朱温与我一共四人正在议事,是那朱温向黄巢出的主意。当时只说让项武假扮林语,以稳定军心,待打下越州之后再宣布林语暴病身亡。不想在攻打越州之时,项武却战死,因我知道此事前因,故而一眼便看出是控鹤有意弃项武而不顾,才令他轻易便被乱石砸死。想来这也必是朱温私下向黄巢献的以绝后患之策吧。” “朱温?从未闻说此人名头,不知他是何来歷?”光波翼又问道。 秦彦道:“这朱温是在我们攻打宋州时,主动前来投靠黄巢的。此人机谨多谋,武艺高强,屡立战功,深得黄巢赏识。我们从越州撤走时,便是朱温断后,最后只身一人逃出了会稽城。” “原来是他。”光波翼也听张璘说起过黄巢军中有一员勐将,在越州夜战中拼死守住南门,掩护大军顺利撤走,最后只身跳城脱身,大家却一直不知此人名姓,今日方知他便是朱温。 到了浦城,秦彦果然轻易便劝说毕师铎归降了唐军。 张璘此战,兵不血刃便连下两座城池,白白得了三万人马,收服了十七八员黄巢的部将,心中甚为高兴,本想趁机再攻打建阳、建州,光波翼却劝其及早收兵,因为眼下虽然兵势大盛,却有多半是新降之兵,军心不稳,临阵若有风吹草动,只怕反受其害。 张璘闻言亦觉有理,不过总觉心有不甘,光波翼便劝他道:“将军何必急于一时,您不是说过吗,这贼寇须留着慢慢剿、慢慢杀,如此方能常有立功的机会。如今您打了这场大胜仗,功劳已是不小,何不回去将这些降军整编操练,再寻出手良机。” 张璘这才放弃了继续进攻的念头,说道:“独孤兄弟言之有理,哥哥我便听你一言。却不知陆崇武那边情形如何了。” 光波翼微笑道:“将军放心,半月之内,吉州必定传来好消息。” 张璘率军回到信州,见许勍、李罕之等人已先一步到达,知道陆崇武、魏桓已在洋宁镇、邵武得手,这才放下心来。细细算来,自己此番出兵,几日之内便拿下四城,收服降军五万余众,黄巢手下数十员部将投降,当真是史无前例的大胜仗。如今只希望吉州那边不要有所闪失便好。 光波翼见张璘军中一切均已安排妥帖,便私下向李义南告假,要往武夷山中走一遭。李义南问其缘故,光波翼道:“我在前往浦城的路上,曾看见一白、一灰两只鹤在山中飞过,不知是否有御鹤族忍者在山中,我想前去查探一番,免得他们再做出些出人意料的勾当来。” 李义南问道:“御鹤族忍者所乘不是灰鹤吗?那白鹤怎会与御鹤族扯上干系?” 光波翼道:“兄长有所不知,寻常御鹤族忍者所乘确是灰鹤,白鹤却是御鹤族想忍以上忍者方能驾驭。故而若是灰鹤还好,我只怕御鹤族中又有高手出现,若是此人也来相助黄巢,那便不好对付了。” 李义南讶道:“原来如此!那贤弟可要千万小心,切莫着了御鹤族忍者的道。不知贤弟何时能回来?”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兄长放心,我自会拿捏分寸。此去所遇难料,故而尚难说准归期,我走之后便只能烦请兄长多费心这里的军情了。” 李义南道:“我看这张璘是个贪功好赏之徒,此番凭藉贤弟的妙计轻易取胜,我怕他哪天按捺不住,再打起南下的主意来。”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南下倒不会,建阳的彭攒同时收到邵武和东平的求援急报,必定会向建州求援发兵,那时黄巢至少会分出三四万人马赶赴邵武和东平,如此一来,吉州的王重隐再向黄巢求援时,他便无力派兵增援了。等黄巢的援兵发现邵武和东平已空,更加不敢撤军回建州,则王重隐在吉州孤立无援,必败无疑。我已劝过张璘,让他休整好大军之后分兵西去洪州(即今南昌市),以防王重隐在吉州兵败之后狗急跳墙,北上洪州。不过我担心这张璘如兄长所说,为贪图战功,率军前往吉州,与梁缵抢功,如此一来,洪州必危。”
第189页 李义南点头称是,心下暗自佩服光波翼天生将才。 当晚,兄弟二人撇开张璘,去城内寻了家酒馆吃酒话别。次日一早,光波翼便独自南行进山去了。 前几日行军匆匆穿山而过,无暇欣赏武夷山中美景,此番光波翼只身进山,正好一路察访御鹤族忍者踪迹,一路欣赏景致。 只见那山中,虽值隆冬季节,却仍是一派苍翠葱郁。山势或雄或险,峰峦或奇或美,溪、泉、涧、瀑层出不穷,各争灵秀。 在山中行走了大半日,并未见到两鹤的踪影。光波翼渐渐走到一条溪边,但见这溪水碧绿清澈,蜿蜒曲折,三步一回,五步一转,宛如仙子手中无意滑落在人间的丝绦。曲溪两岸峰岩连绵不断,令人称奇的是,所有山峰岩头悉皆向东倾斜,好似群仙朝礼东岳一般。 是时天色已晚,光波翼在岸边寻了处避风之地,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便对着静谧的山中夜色调息静坐。 天明之后,光波翼继续沿曲溪北岸西行,走出七八里,忽然看见一双鹤影掠过曲溪,向北飞去。光波翼忙纵身追上前去。 只见一白、一灰两只鹤沿着一条山涧一路向北飞上山去,飞鹤速度不慢,山涧又復曲折蜿蜒,光波翼全力施展奔腾术,方能将将跟上。 追出一段路程,眼前突现一群嶙峋乱石,涧水也断了源流。奔到乱石脚下,光波翼正待纵身跃过,却见一块巨石下竟有一个小小洞口,大小仅容一人钻入。 光波翼穿过小洞,重又见到涧水流淌,前行不远即是一座独木小桥,过桥又见一个一人多高的洞门,甫进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群峰四抱之中,谷地阡陌纵横,谷中到处植着桃树,可以想见春日花开之时,必定繁景如画,当真是好一处绝世的桃源,别境的洞天。 此时已不见了两鹤的踪迹,光波翼四下望了望这奇景妙色,信步向谷中走去。转过两回岩障,桃林深处蓦地现出几座茅草屋顶来。 光波翼忙快步向草屋奔去,待接近草屋,光波翼悄悄绕到草屋一侧,见那几座草屋被围在一个篱笆院子当中,灰、白二鹤正在院中踱步。光波翼藏身在院子左后方的一块半人多高的岩石后面,侧耳倾听,隐隐能听到几人交谈之声。然而距离既远,那几人又在屋内,故而听不清谈话内容。 光波翼灵机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在秦山解救沐如雪之时,见过两名御鹤族忍者,沐如雪说那两名忍者是鹤祥云与鹤翱。虽然不知那两人谁是鹤祥云,谁是鹤翱,不过早听说鹤祥云是御鹤族首领鹤紫云的三弟,想必那二人之中年纪稍长,样子颇为傲慢者应当便是鹤祥云,后来在空中对自己发话者亦是此人。自己何不变作他的模样,进屋去探个究竟? 光波翼当下便施展变身术,化作鹤祥云的模样,起身走到院门前叫门。 不多时从中间一座草屋内走出一人,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却是道士打扮。 那道士打开院门,上下打量了光波翼一番,问道:“施主从哪里来?到此有何贵干?” 光波翼忙施礼道:“在下追随两只仙鹤到此,想要求见仙鹤主人一面,请问道长,可即是那两鹤的主人?” 那道士哂笑道:“贫道这里十年无生客,不想施主却是被那两只呆鸟引到这里。”说罢回身向屋内喊道:“清虚子道兄,外面这位施主是来寻你的。” 屋内闻声走出一人,亦是一位道士,年纪似乎比先前那道士更为轻些。先前那道士见他出来,半嗔半嚯道:“道兄,下次你再到我这里做客,可要记得把你的鹤儿锁好,免得再引来外人到我这谷中。” 清虚子笑骂道:“你这牛鼻子,何必恁地小气,偶尔来个客人有何不好?” 先前那道士哼了一声,迳自转身回屋去了。 清虚子这才向光波翼略施一礼道:“施主寻贫道出来有何见教?” 光波翼回礼道:“在下一生钟爱仙鹤,今日在山中见这灰、白二鹤,甚为喜爱,故而一路追来,想向道长请教这两鹤的来歷。” 清虚子道:“这两只鹤儿不过是贫道闲来养着玩赏的,并无奇特之处。” 光波翼又施一礼道:“这仙鹤殊非凡鸟,岂是常人所能豢养?那灰、白二鹤既非同族,却能结伴同处,更能自寻主人,若非谙识仙道之士,何能教养二鹤如是?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清虚子呵呵一笑道:“施主何必如此多问?贫道这两只鹤儿将施主引来,已致这里的主人不快,还是请施主快些回去吧。”说罢扭头向屋内喊道:“孔道兄,叶道兄,贫道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谢罪。”话音甫落,人已步出院门。 光波翼忙追上前去。只见清虚子步履轻盈,快步如飞,那身法看上去既非武功,又非忍术,一路径向桃源深处走去,却非光波翼来时的入口方向。院中那两鹤也已飞起,在清虚子头上低飞相随,清虚子吹了一声口哨,两鹤遽然高飞,眨眼便没了踪影。 清虚子见光波翼一路追随,不觉更加快脚步,待走到一座立陡的山崖脚下,清虚子竟攀着那峭壁而上,速度不减,比那猿猴还要轻灵。 光波翼越发觉得这道士不是常人,暗自奇怪他为何不乘鹤离去,便也紧随他攀上崖去。
第190页 清虚子从崖壁上向下回望,见光波翼竟然也随着自己攀了上来,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加快速度,光波翼却仍紧追不放。 攀上山崖,清虚子发足飞奔,时而下山,时而攀峰,时而涉水,时而跃过沟壑,终于将光波翼甩没了踪影,来到一处常人无法攀到的陡峭峰腰处,却是一个洞口所在,那山洞正是清虚子居住修炼之所,那两只鹤儿已守候在洞口。 一连奔爬如许山路,清虚子却不甚喘息,只长长吐纳一口气,站在洞口四下张望了一番,转身便要进洞,忽听有人说道:“道长有礼了。”话音未落,一人已从头上飘下,轻轻落在清虚子面前,正是光波翼。 清虚子一时目瞪口呆,重又打量光波翼一番,施礼问道:“贫道清虚子可否请教仙驾尊名?” 光波翼还礼道:“在下鹤祥云,还望道长赐教适才所请之问。” 清虚子摇摇头道:“本来告诉尊驾也无不可,不过尊驾怎会只为好奇之心一路追赶贫道至此?我见尊驾仙术高明,何必再寻贫道开心?还请上仙以实相告。” 光波翼见他并不识得鹤祥云,似乎也的确不知自己所用为忍术,却以为自己施展仙术追赶他,心道:“莫非这道士确实与御鹤族忍者无关?不过还须小心为是。”当下说道:“在下并非神仙,只是从异人学得奔腾之术,是以能够赶在道长之前。因在下一位修道的朋友深谙御鹤之术,在下却与这位朋友失去联络多年,是以见到道长这对鹤儿,以为可从道长口中探知那位友人的消息,还请道长恕在下隐瞒之罪。” 清虚子闻言点点头道:“足下这话似乎倒有三分可信,不过既然足下不愿讲出实情,贫道也不勉强。贫道便告诉你有关这鹤儿之事也无妨。” 光波翼故作讶异道:“道长何出此言?” 清虚子哈哈笑道:“足下并非神仙,是为一分可信;足下所问之人深谙御鹤之术,是为两分可信;足下坦承隐瞒之罪,是为三分可信。” 光波翼见他所言皆中,不禁脸色微红,只听清虚子又道:“我见足下不过三十出头,贫道那位朋友算来至少也有八十几岁了。十五六年以前,贫道曾游天山,去天池取水炼丹,偶遇一位神异老者,年过七旬,驾驭一只丹顶仙鹤,前来天池饮鹤。起初我以为这老者乃仙人驾临,便上前施礼拜见,不想他却是一位隐居山林的异人。我二人倾谈之下,颇为投机,遂成好友。我对他御鹤的本事颇为倾慕,便求他传授,他却推说此术乃他家传秘术,不可传与外人。我便取出自己所作的一部炼丹秘诀与之交换,他翻看之后对炼丹之术全然不感兴趣,却只对其中的‘伏火矾法’称赞不已。我二人便达成协议,我只传授他‘伏火矾法’,他也只传授我养鹤之术。” 光波翼这才明白他为何不乘鹤而飞,又插问道:“那伏火矾法是何道术?” 清虚子道:“那并非道术,却是炼丹时不可或缺的烧炼之术,可于剎那间引发雷火,将丹药烧成。” “那雷火是否可将岩石炸碎?”光波翼追问道。 清虚子看了光波翼一眼,道:“只要药石比例得当,纵然是铜铁亦可炸开。” 光波翼闻言心中一惊,忖道:“莫非御鹤族的雷蒺藜便是由此而来?”遂问道:“道长所说,该不会也是戏耍在下吧?我看十五六年以前,道长只怕还没有在下这般年纪吧?” 清虚子哈哈笑道:“贫道作这丹书之时也比足下要年长十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书,翻开书中序言结尾处给光波翼观看,只见上书:元和三年春,清虚子志。 光波翼大为意外,脱口问道:“莫非道长已年过百岁?” 清虚子笑道:“刚刚过了年,贫道已一百一十二岁了。” 光波翼忙再施一礼道:“晚生冒昧,请道长恕罪。”随即将那丹书合上,恭恭敬敬地还给清虚子,却见那书名乃是《太上圣祖金丹秘诀》。 (按:唐元和三年(808年),炼丹家清虚子撰写了《太上圣祖金丹秘诀》,其中的“伏火矾法”是世界上关于火药的最早文字记载。) 清虚子接过书,淡然一笑道:“不妨。” 光波翼又问道:“请问道长,可知那老者尊姓大名?” 清虚子嘆道:“他叫鹤野天,不过不知是否尚在人世。不求丹术,怎可长生?” 光波翼问道:“道长这丹术可令人长生几何?” 清虚子说道:“炼丹得道,位列仙班,寿命可得千万亿岁。” 光波翼又问道:“千万岁之后如何?” 清虚子哂笑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若能得寿千万,乃至亿万之岁,足下尚嫌不足否?” 光波翼道:“看来道长专心丹术,那便是将人生百年之事视如过眼烟云喽?” 清虚子点头道:“不错。” 光波翼微笑道:“那这千万、亿万的寿命也不过是更大的一片烟云而已呀。” 清虚子闻言一怔,反问道:“足下以为如何?” 光波翼道:“《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寿命长短亦不过是如梦幻泡影般的生死虚相罢了。所谓有生必有死,纵然寿命千万劫,到头终是大梦一场。若要不死,只有体取无生之道。”
第191页 清虚子道:“佛家之语,幽邃难明,令人难以生信,不若我这炼丹修道来得实在些。” 光波翼也反问道:“神仙的飞腾变化之说,不也同样为世人难信?又有几人当真见过?” 清虚子道:“若能修道成仙,自然便可飞腾变化,世人愚顽,不肯相信,更有愚者,纵然见到也不肯信,皆是可悲可嘆之辈。” 光波翼笑道:“纵然能够飞腾变化,也不过是生死中的虚幻之相罢了,何足慕哉!佛家斥之为圣末边事。可惜在下自己犹尚不明大道,无力劝掖道长于无生之道生信。今日得蒙道长以往事相告,不胜感激,在下无以表示谢意,唯有以真面目相待了。”说罢抱拳向清虚子深施一礼,蓦然收了忍术,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清虚子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不知面前这位翩翩美公子究竟是人是仙,竟呆在那里。 光波翼道了句“道长珍重,后会有期”。话音未落,便纵身跃下峰去,那“有期”二字已成了隐约远去之声。 辞别了清虚子,光波翼在山中边走边想,御鹤族忍者从前并未有雷蒺藜、霹雳针这一类武器,如今却以此为常用之物,这必定与鹤野天向清虚子学会了“伏火矾法”干系密切。那鹤野天乃御鹤族的族长,他当年对伏火矾法大感兴趣,想必是自认为御鹤族忍者除了能够御鹤飞翔之外,其他忍术并无过人之处,鹤顶针威力亦属有限,故而见到这伏火矾法,便想以此用作御鹤族的武器,大大提高御鹤族忍者的作战能力。若果然如此,他必定是将这伏火矾法传给了族人。 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不将御鹤族的忍术传给后人呢?鹤青云对风陆机所说的“御鹤族忍术一度失传”又从何说起?以鹤青云四兄妹的年纪来看,若说这忍术中断过传承,至少也是在二三十年甚至更早之前,鹤野天便不再向后辈、弟子传授忍术了。而这伏火矾法却是鹤野天十五六年前才学会的,之后又传给了后人,这其中大有矛盾。 如果说御鹤族忍者的雷蒺藜、霹雳针的来歷正如我所推测的话,那便极有可能是鹤青云对风陆机说了谎,而御鹤族的忍术传承从未中断过!如此一来…… 念及于此,光波翼不由得心头一震,勐然又忆起花粉从百典湖学习忍术之后的种种反常表现,以及药师信说花粉是中了狐媚之毒,并修习了狐媚之术。莫非……不! 光波翼不久前刚刚得知养育自己多年的义父、恩师竟变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如今千辛万苦才寻到的新师父,又怎会再度变成欺骗自己的阴险小人!无论如何光波翼也不愿相信。 眼下即便前去当面询问百典湖,也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唯有先寻到鹤野天的线索,顺藤摸瓜,方能查明真相。 “可笑我枉称聪明,却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光波翼暗自吁嘆一番,重又静下心来,想好计策,径向南行,直奔建州而去。 一路上,罕有人烟,但见片片荒地,处处空屋,过了建阳之后更是一城废而十村荒,间或看见有些人家尚横陈着已经腐烂的尸首,或有吊死在树上、樑上的妇人。 光波翼一路不住诵咒,心中既悲且怒,暗下决心,定要诛灭黄巢这群祸国殃民的贼子! 到了距离建州城北三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光波翼发现村中有炊烟升起,看看天色尚早,光波翼打算天黑后再进城,便循着那炊烟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那人家的房屋甚为简陋,老旧的门板几乎要掉下来,窗子上居然用祭奠死者烧用的草纸煳补着破洞。 光波翼皱眉敲了敲门,半晌那扇破门才从里面缓缓打开,走出一位白髮苍苍的老汉,看见光波翼站在门外,向他深深作揖一礼,光波翼忙恭敬回礼,说道:“老人家,在下路过这里,想跟您讨口水喝。” 老汉点点头,请光波翼进屋。 只见那屋中只有一室而已,一个小土炕与灶台间只以三尺高的矮墙相隔。土炕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光波翼进屋,连连在炕上向他作礼告罪,自称腿脚不便,无法起身。光波翼也忙着躬身回礼,口称“叨扰”,暗忖:“难怪这岭南之地屋中竟有土炕,原来是为这老妇人烤腿用的。” 老汉请光波翼坐在炕沿儿上,转身从一个小木架上挑来选去地拿起一只小碗,倒了一碗水递与光波翼。光波翼见碗口上缺了一小块儿,再看看架子上那些破盘子烂碗,想必这已是老汉家中最好的碗了。 光波翼称谢后喝了两口水,请老汉也坐下,问道:“老人家,我看这村中似乎只有您这一户人家,您二老为何留在此地啊?” 老汉答道:“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儿,还能跑到哪里去?能过得一日便算一日吧。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贵人是要去哪里呀?” 光波翼道:“在下要去福州投亲。” 老汉闻言忙说:“哎呀,贵人哪,如今那些强盗已占了建州,我看福州也没多久好日子过了,你怎么还要往那里去呢?我劝你还是快些回头,往北方去吧,走得越远越好。” 光波翼问道:“请恕在下冒昧,这一路上我见周围各村之中都没了人烟,您二老何以能够安然无恙地留在这里?” 老汉嘆口气道:“你看看我这家里,哪有值得抢的东西,哪有值得杀的人?他们杀到我这家门口一看,便将我叫出去,反倒给了我一些钱粮,嘿嘿……”光波翼不知道他是哭还是笑。
第192页 只听老汉又说道:“这村子里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都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守着这座鬼村子。” 光波翼也嘆口气问道:“我见您这房子实在破旧,现在村中房屋皆空着,您二老何不换个好点儿的房子住?” 老汉又嘿嘿一声冷笑,道:“我们老两口为何还能活着?不正是因为这房子实在太破旧吗?若是换了好些的房子住,等那些强盗再回来时,我们还能活命吗?” 光波翼心说:“的确如此。”便从怀中取出些银两,要赠与老汉,老汉却道:“贵人哪,这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路上用吧,你便是给了我,我又往哪里去使?这村里的人死光了,东西也抢光了,我们在这里也就是等死而已。我看你是个好心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要是真往南面去,只怕不是被那些强盗抓去做壮丁,便是丢了性命,你年纪轻轻的,不值得冒险啊,还是赶紧回头吧!” 光波翼无奈,只得将银子收起,取出剩下的干粮放在炕上,起身告辞。 老汉送他出门,光波翼又问道:“老人家,您心中可否憎恨那些强盗?” 老汉沉默片刻,方说道:“有句俗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这村中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没有一个我不熟识的,现在多半都做了冤死鬼!你道那些强盗给了我一些钱粮,我便要感激他们不成?这村里有一户姓林的人家,日子过得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幸家中却养了个俊俏的闺女……唉!好在我家中没有个一儿半女,否则他们也不会假仁假义地留下我们这两把老骨头了。” 黯然离开那村子,光波翼心中大为沮丧,缓缓而行,每一步都似踏在沼泽中一般…… “看来这建州我是来对了!”此时,光波翼心中已然做出一个决定。 第三十四回 戏双鹤消息巧探,闯帅府忍术惊失 到了建州城外,天已黑透,光波翼伺机跃进城中,掳了一名军官,将他打昏之后,换上他的衣甲,步入城内。只见城中家家户户都住着叛军,一些大户人家更是烛火通明,传出阵阵杯盏相碰、行令划拳之声,亦有房中隐隐传出男笑女哭之声。 为免误事,光波翼强忍怒火,径向城心寻去。愈向城内走,街头的巡逻士兵愈多。来到靠近城心的一座街坊外,只见整座街坊都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光波翼见那街坊中房屋高大整齐,想必是刺史的府邸,如今被黄巢占用了。 光波翼转到那街坊的后身,又转到另一侧,却见那街坊四周一步一兵,无有丝毫间隙可乘。正盘算着该如何混进去,忽见空中飞来两只灰鹤,降落在街坊外面,鹤背上下来两人,光波翼并不认识。 只见那两人径直走进刺史府去,两只灰鹤也尾随在二人身后,巡防的士兵纷纷向那二人行礼。 光波翼便藏在一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石墩,想要悄悄观察一阵再作打算。 过了一会儿,那两名御鹤族忍者又带着两只灰鹤从府中走出来。光波翼心中纳闷,不明白他二人为何不乘着灰鹤径直在府中起落,却要落在大街上,莫非那黄巢不喜欢别人在自己头顶上飞来飞去? 那二人出了街坊,一人正要跨上鹤背,另一人却拉住他道:“鹤欢,今夜左右无事了,咱们不如去吃几杯如何?” 鹤欢道:“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没心思吃酒。” 那人又道:“哎!我知道你定是又在想念灵芝妹子了。后日我回秦山,帮你带礼物给她好了。” 鹤欢酸熘熘地说道:“不必了,人家在山中有人照顾,用不着我来关心!” 那人笑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灵芝妹子心里喜欢的可是你,三哥对她好是三哥的事儿,你可不能冤枉灵芝妹子。” 鹤欢反问道:“灵芝心里怎么想,你又如何知晓?” 那人抓住鹤欢的衣袖道:“我鹤明何时骗过你?这可是灵芝妹子亲口告诉我的。” 鹤欢大为不信,问道:“灵芝怎会对你说这些话?她是如何说的?” 鹤明嘻嘻笑道:“走吧,你跟我去吃酒,边吃酒我边告诉你。”说罢吹一声口哨,他的灰鹤随即飞走,他便拉着鹤欢向城东走去,鹤欢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走出一段,也让自己的灰鹤飞走了。 光波翼听铁幕志说起过在翠海中听到的有关鹤欢、鹤灵芝与鹤祥云三人之间纠缠不清之事,如今听到鹤明与鹤欢的对话,登时心生一计,当下尾随二人而去。 走过两条街,向北一转便到了一家门面颇大的酒馆,门口还站着两名士兵把门。鹤明、鹤欢进了酒馆,店小二便如见了亲爹一般热情招唿二人。 光波翼正想进门,却被一名守门的士兵拦住,向他抱拳道:“请问您要找哪位?” 光波翼道:“谁也不找,我要去吃酒。” 那卫兵茫然地打量了光波翼一番,问道:“将军,您当真不知道?” 光波翼反问道:“知道什么?” 那卫兵无奈摇摇头,说道:“看样子您是新来的吧?这酒馆是专门伺候大人们的,一般人进不得。” 光波翼问道:“那什么人进得?”
第193页 卫兵拱手问道:“敢问将军手下带多少人?” 光波翼回道:“百十号人。” 卫兵笑道:“等将军手下带三、五千人的时候再来吧。” 光波翼也笑道:“看来我得拼命升官了。”说罢扭头转回到南面街上,寻了个无人的暗处,将身上的铠甲脱掉,施术化成鹤祥云的模样,又大摇大摆地来到酒馆门前,不想又被那两个卫兵拦下。 光波翼问道:“你们不认识我么?为何拦我?”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都说:“不认识。” 光波翼道:“我要进去寻我两个兄弟,他们适才刚刚进去的。” 一个卫兵问道:“您的腰牌呢?”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鹤明、鹤欢身上带着腰牌。当下说道:“我忘在府中了,我兄弟叫鹤欢、鹤明,不信你可以让他们出来见我。” 那卫兵又问道:“请问大人尊名,小的进去帮您通禀一声。” 光波翼道:“我叫鹤祥云。” 那卫兵抱拳施了一礼,转身进门去了,不多时,只见鹤明、鹤欢随着那卫兵一同出来,见到光波翼不禁颇为吃惊。 鹤明抢问道:“三哥,您怎么来了?怎么,家中出事了吗?”鹤欢也低声叫了句“三哥”,显然见了鹤祥云不大高兴。 光波翼说道:“有话咱们进去慢慢说。” 鹤明忙伸手请光波翼进屋,那两名卫兵也恭敬低首抱拳。 进了门,只见酒馆中只有三个将军模样的人围坐在一起划拳吃酒。鹤明把光波翼引到里面一张桌前,酒菜已摆好。 三人落座,光波翼道:“两位兄弟怎么有心情来吃酒啊?” 鹤明道:“唉!反正如今也不像从前那般繁忙,闲着也没事,出来吃酒解闷呗。” 光波翼听他这话似乎是说御鹤族忍者在黄巢军中事务有所变化,却不好相问,便又说道:“我刚到,未及去见黄王,他身边现下有谁在?” 鹤明道:“我二人刚从他府中出来,大哥、旋荣和姓遮的都在。” 光波翼闻言心中暗暗讶道:“原来旋族忍者也被目焱派到了黄巢身边,难怪鹤明说不像从前那般繁忙。这旋荣据说是旋族中的想忍,忍术非常高明,有他在,行刺黄巢便不易得手了。幸好我提前得知,看来我须再想个良策。却不知道那姓遮的是谁?”当下故意自言自语道:“姓遮的也在。” 鹤明哂笑道:“他怎会不在?有他在,黄王才能睡得安稳。连我们都要从大门走着进院子。”言下似乎有些醋意。 光波翼越发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何御鹤族忍者不能飞进院子,只能步入大门。一时却实在想不出这姓遮的会是谁,也不好再多问,便说道:“先不管他们。鹤欢,我看你好像一直闷闷不乐,我有好东西带给你,现在我房中,稍后给你。” 鹤欢苦笑道:“三哥能有什么好东西给我?” 光波翼笑道:“是灵芝妹子让我捎给你的,是她亲手做的一件物什,你看了便知,保管你喜欢。” 鹤欢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茫然问道:“你说是灵芝……给我的?” 光波翼点头道:“不错,是她给你的。怎么,你不想要啊?那我就转送给鹤明了。” 鹤欢忙说道:“我要,我要!” 光波翼和鹤明均哈哈大笑。 鹤欢见状,怯生生地问道:“三哥,你没骗我吧?” 光波翼道:“我怎会骗你?稍后你随我去取。” 鹤欢当下高兴起来。 鹤明问道:“三哥,你还没说为何忽然飞到这来了。” 光波翼让两人凑近自己,低声说道:“我此番前来是因为一个人。” “谁?”鹤明与鹤欢同时问道。 “鹤——野——天。”光波翼一字一字顿道。 “老头子跑了?”鹤明吃惊叫道。 光波翼闻言一喜,心道:“原来鹤野天还在世,难道是被御鹤族忍者给关起来了?不过他们为何要将自己的族长关起来?鹤明居然称鹤野天为老头子,可见这些御鹤族忍者对这位老族长甚为不恭。” 只听鹤欢说道:“不可能!你听三哥把话说完。”说罢看着光波翼。 光波翼倒希望他们不让自己说完,此时只得故意问道:“你说为何不可能?” 鹤欢道:“老头子就剩半条命了,还被埋在那深坑里,他怎么跑?” 鹤明却道:“那怎么不可能?当初我就说用不着把老头子弄走,关在那洞里最安全,二哥偏说那山洞暴露了,现在怎么样,跑了吧?哎?三哥,他是怎么跑的?难道是被人土遁救走的?” 光波翼此时已听明白了七八分,看来鹤野天眼下果然是被御鹤族忍者困在一个深坑之中。当日铁幕志在翠海探到的山洞,估计便是鹤明所说的,最初用来囚禁鹤野天的山洞。 光波翼说道:“你小子真是聪明!那你说说我为何要来这里?” 鹤明见光波翼夸奖自己,颇为得意,当下想了想,说道:“三哥该不会是来找那姓遮的帮忙吧?”
第194页 “如何帮忙?”光波翼忙追问道。 鹤明挠了挠头,却道:“如今应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若是老头子在时,倒还可以帮忙看住他,免得有人土遁到坑里去救他。” 鹤欢拍了他脑袋一下,骂道:“难为三哥还夸你聪明,就算老头子还在,那遮楚天还能日日守在坑边上,给咱们当狗使啊?笨死你!” 光波翼此时方知那人名叫遮楚天,心中对他更加好奇,莫非这位遮楚天专门能破解土遁之术?怎么从未听说北道中有遮姓一族忍者? 只听鹤明说道:“哎呀三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你究竟为何来此?” 光波翼嘆口气道:“这还要从头说起,你们可还记得,当初咱们为何要将老头子关起来?” 那二人听光波翼如此说,越发好奇起来。鹤明说道:“当然是因为老头子顽固不化,坚决不许咱们出山哪。” 光波翼又问道:“那咱们这身本事又是跟谁学的?” “你的还是我的?”鹤明反问道。 光波翼心中又是一奇,难道鹤祥云与鹤明的师父不是同一人?若要再一一询问鹤明,势必会露出马脚,只得说道:“我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那多半应是……老头子吧?”鹤明竟然也模稜两可。 光波翼暗忖:“鹤明说鹤祥云的本领多半应是学自鹤野天,那或许是说鹤野天只向鹤祥云兄弟几人传授了部分忍术,之后因不愿让御鹤族忍者再出山干涉世事,便不再向后人传授忍术,直至百典湖出现,又将御鹤族的忍术传授完整。而鹤明等年轻后生的忍术传承恐怕均得自于百典湖了。如此说来,所谓‘御鹤族忍术传承一度中断’之语也许并非谎话。”念及于此,光波翼心中不免又对百典湖生起一线希望。 鹤明见光波翼并未立即搭话,便追问道:“三哥,你今天是怎么了?这跟此事究竟有何干系?” 光波翼道:“自然是干系重大。你先别急,等我将这几条一一摆明,你们自然便明白了。我再问你,老头子这一跑,看守那深坑之人该当如何?” 鹤明道:“以大哥的脾气,只怕不死也得剥他一层皮。对啦!三哥,大哥还不知道此事吧?” 光波翼点头说道:“他若是知道了,我还来此寻你们二人何用?” 鹤明与鹤欢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鹤明忽然回过味来,抓住光波翼的衣袖,急切问道:“三哥,老头子被人救走时,是谁在看守那坑口?” 光波翼冷冷看着鹤明,反问道:“你说呢?” 鹤明一惊,问道:“不会是……不会是我兄弟鹤亮吧?” 光波翼原本也是有意试探,看他能否说出令其关心的重要人物来,不想鹤明竟猜想是自己的亲弟弟,当下心中暗喜,便故意嘆口气,并不作答。 鹤明慌道:“真是鹤亮?三哥,那你可得想办法救救他,我兄弟两个平日可都是忠心耿耿地跟着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边说边拉扯着光波翼的衣袖。 光波翼按住他的手说道:“我若不想救他,何必来此寻你?”说罢故意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如果我跟大哥说,放跑了老头子,主要过错在我,大哥便不会责难鹤亮了。” 鹤明忙说:“三哥,这如何使得?我们兄弟怎忍心让三哥代我们受过?” 光波翼说道:“一来,毕竟我是大哥的亲弟弟,他总不会太过为难我。二来,既然我这一身的本事有一半是跟老头子学的,那也算是与他有师徒之义,我便说因自己还念着一点旧情,结果不小心中了人家暗算,让老头子被人救走了,想来大哥也能体谅我。” 鹤明与鹤欢闻言均有些愕然,不明白这鹤祥云平日颇为自私刁钻,今日怎的突然变得这般仗义起来?鹤明正要开口感激这位“三哥”,却听光波翼又道:“不过,我若只是这般对大哥承认了过错,只怕也免不了受罚,所以还要你二人帮我做一件事。” 鹤明忙问何事。 光波翼道:“我已查出,救走老头子之人眼下就在武夷山中。你二人稍后趁夜飞去武夷山北的铅山场,那小镇中有条河,河上有座带屋顶的‘澄波桥’,桥上有家小酒肆。你二人明日一早便去酒肆中饮酒,专心留意桥上的过客,若见到身上背着一把钉耙、一口大锅,怀中抱着婴儿的俊俏女子,便跟着她,看她去往哪里。然后再回酒肆中与我会合。” (按:铅山场即今江西上饶市铅山县。澄波桥在铅山湖坊镇街区,全长六十余米。唐贞观四年(630年)僧澄波募捐兴建。澄波桥系石墩梁桥,六墩五孔。桥樑结构独特,并有木构长廊桥屋。麻石桥墩高约四米,桥墩上纵横堆叠七层方条木,状如鸟巢,其上架设巨大原木樑。桥面铺木板,上建长廊,宽四米,两侧有板壁,顶部全部盖瓦。在桥墩位置上方廊道两旁,加建单层木构房屋,作为店铺。东西桥头均建有砖石门屋。两门额分别镌刻“河清海晏,风吹浪静”,相传为澄波和尚手迹。) 鹤明说道:“三哥,咱们不是去过那澄波桥吗?你如何忘记了?” 光波翼道:“我怎会忘记,我是怕你二人稍有含煳,错过了那女子,故而说得详细些。”
第195页 鹤欢问道:“那女子是何人?为何装扮得如此怪异?” 光波翼道:“你先不必问,若能寻到那女子,纵然不能抓回老头子,也总能抓住救走老头子之人。到时大哥便不会责怪咱们了。” 鹤欢又问道:“三哥,你这消息准确吗?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光波翼看了他一眼,道:“鹤欢,此事与你干系不大,你若不想插手,我也不会怪你。我与鹤明二人自会解决。” 鹤欢忙说:“三哥,你别误会,我并非此意,我鹤欢看见兄弟有难,怎会袖手旁观?只是明日一早我与鹤明还要当值,此去铅山场,如何向大哥和黄王交代?” 光波翼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稍后你们先走,我自会去见大哥,替你二人告假,同时还要办妥另外一件事情,明早我再去铅山场寻你们会合。” 鹤明向鹤欢说道:“有三哥做主,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小子真想见死不救啊?” 鹤欢急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想问清楚了,心中也好有个数。”又对光波翼道:“三哥,既是明早去那酒肆中盯梢,咱们何必急着出发,铅山场离此不过三四百里,一会儿便可飞到,我二人何不随你一同去见大哥?” 光波翼心道:“这小子还真难缠,不过他们驾鹤在天上飞,路途确实近了许多,又不须跋山涉水,我若在地面奔腾,至少也要两三个时辰方能到那里。”当下说道:“不可!我怕去得迟了,万一被对手看见你们在天上,我可就前功尽弃了。你二人还是即刻动身,大不了在铅山场多等两个时辰,也没什么打紧。” 鹤明救自己弟弟心切,忙应和道:“对对对,还是三哥考虑得周全,咱们这便动身吧。”说罢三人起身出了酒馆。 鹤欢问光波翼道:“三哥,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吗?我……” 光波翼笑道:“放心吧,你们先走,别误了正事,稍后我去将东西取来,明日见面时自会带给你。” 鹤欢无奈,虽不情愿参与此事,如今却是骑虎难下,只得随着鹤明一同召唤来鹤儿,驾鹤向北飞去,心中却暗自嘀咕:“这个鹤祥云,我说怎会突然好心替灵芝捎东西给我,却原来是要拉着我替他办事。这傢伙平日从不讲义气,今日怎么主动要替鹤亮承担过错?说不定他是想借我和鹤明之手,偷偷去抢立一功呢。不过不管怎么说,灵芝既然会托鹤祥云捎东西给我,说明她还没忘了我,或许她想藉此向鹤祥云表明心意,让他断了追求自己的念头。哼哼,鹤祥云啊鹤祥云,平日你仗着两个哥哥的势力作威作福,跟我争抢灵芝,结果怎么样?到头来灵芝喜欢的还是本大爷鹤欢!”想到这里,鹤欢顿觉心情舒畅,忍不住轻轻哼起小曲来。 送走了鹤明与鹤欢,光波翼又化作鹤明的模样,迳自回到刺史府前。那些守卫都认识鹤明,也无人拦他,光波翼便大模大样地走进府去,心中暗忖:“但愿今夜能行刺成功,黄巢一死,寇乱指日可平。” 进到府中,见府门内左右分列着八名守卫,院中另有二十人散布四处,为首一名军官见光波翼进门,上前招唿道:“鹤爷,这么晚进府,可有急事吗?” 光波翼道:“是啊,有封急信。”边说边继续前行,不料刚踏进院子两步,忽觉体内脉气鼓盪,光波翼心中一惊,这是施展或收回变身术之时的觉受,如今自己并未想要收回变身术,怎会有此觉受发生? 光波翼忙停住脚步,想要平息脉气,维持变身术。却觉颇为困难,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失去变身术,现出原身来。 光波翼心知不妙,忙转身向回走,想先退出府去再作打算。谁知刚刚向外走回两步,脉气遽然平息,一切又恢復如常。 府门内那军官见状,近前问道:“鹤爷,您怎么又转回来了?” 光波翼应付道:“我在想,黄王或许已经歇下了,不知该不该为了这封信吵醒他。”心中却老大奇怪,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状况。 那军官问道:“您不是说,是封急信吗?” 光波翼道:“虽是急信,却不知黄王是否看重此信。” 那军官说道:“既然如此,您何不进去看看再说?” 光波翼笑道:“也对,我先进去看看。”说罢向那军官一拱手,转身调息一次,见并无异常,便又向院内走去。岂料刚走两步,脉气又復鼓盪起来。光波翼大惊,忙退后两步,脉气竟然又自平復。再上前一步,也无异样。再进一步,脉气便又开始鼓盪,忙退了回去。 光波翼此时方知,面前一步之地必有古怪,心中大唿:“邪门!难道这院中埋了什么宝贝不成,竟能干扰我的忍术!” 那军官见光波翼进进退退,甚觉奇怪,在身后问道:“鹤爷,您这是怎么了?” 光波翼说道:“我好像在天上受了风寒,有些头晕,不打紧。” 那军官道:“您可别大意,明儿早上还是请位郎中瞧瞧吧。” 光波翼转身道了句谢,有意向旁边挪了两步,再转回身去,想要绕开那处扰乱自己忍术之地。 此番光波翼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距离那古怪之处横开三步之外,果然再无异样。光波翼又试探上前两步,见仍无异常发生,这才放心前行,心中暗忖:“不知那地下埋着何种宝贝?待我除掉黄巢之后,看看能否伺机将它挖出来。”
第196页 刺史府共有三进院落,两院之间,各有东西两座角门相通。光波翼穿过外院东侧角门,来到中院,见院内也有二十名守卫分布四周。门内的守卫与光波翼招唿了一声,光波翼略回应一句,趁机四下打量这院落,心中盘算黄巢多半应住在后院。 又向前走出七八步远,光波翼忽觉脉气骤然激盪,此番来势汹涌,却比先前在外院时强烈百倍,变身术再也摄持不住,光波翼蓦地还原了身体,现出本来面目。 此时在光波翼左前方五步之外便有一名守卫,那守卫正看着光波翼,借着上弦初十的半轮月色,忽见眼前的“鹤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守卫以为自己眼花,挤了挤眼睛,定睛再看。未及他反应过来,光波翼已然窜到他面前,伸手便将他点倒。早有另外两名守卫已看到此幕,同时叫了起来。 光波翼见自己暴露,忙纵身跃起,想要直接跃上中院的正房屋顶。此处距离正房尚有十来丈远,不想他只纵起两丈多高,跃出六七丈远,便即落回地面。 中院的守卫闻声都围赶过来,见状悉皆大吃一惊,知道院中来了一位武功高手。 光波翼心中却更加吃惊,为何自己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差弱?心念飞闪,光波翼忽然明白过来,自从脉气激盪之后,自己忍术便已全失。看来并非外院门内那块地下埋有干扰忍术的宝物,而是这刺史府中另有蹊跷。光波翼蓦然想起鹤明与鹤欢说起的那位遮楚天,说什么有他在黄巢才能睡得安稳;有他在,连御鹤族忍者也要在府外起落,只能步入府门;有他在,别人便无法使用遁术救人。莫非自己忍朮忽然全失也是因为这个遮楚天?可是适才在外院,为何只要踏到门内那块土地便会失去忍术,绕开那一处却又无事了?光波翼一时想不明白,但却清楚,眼下自己只有使用武功御敌了。 原来忍者之所以能纵高跃远,并非如武术家纯粹以内气使然,而是藉着忍术之力,辅以脉气操控,方可一纵数十丈。如今光波翼忍术既已全然失效,只能全凭脉气之力纵跃,故而只纵跃了如许高远。 甫一落回地面,光波翼更不敢大意,囊中星镖随即全部出手,瞬间便打倒了距离前后院四个角门最近的十名守卫。又飞身上前,点倒了奔到自己近前的两人。顺手抄起那两人的腰刀掷出,又復击倒两人。 转眼之间,这中院的二十名守卫便只剩下五人。其中两人放声高喊,刚喊出一个“有”字,便也被两团重物击倒,原来竟是先前那两名守卫的头盔。 饶是如此,内院、外院的守卫也均已听到中院的声音,纷纷赶来,中院两侧的厢房中也循声跑出二三十名武士来。 光波翼并不以拳脚、兵刃与围攻上来的众武士搏杀,只以手指将近前之人点倒,每点必中。众人见他功夫了得,不敢贸然上前,离开他一两丈远,将他团团围住。 忽听有人叫道:“旋将军,您来得正好,这小子着实厉害,我们制他不住!” 光波翼循声看去,只见从内院东角门奔出一人,中等身材,一身浅色劲装。待他奔到光波翼面前,方看清他唇上留着两撇鬍鬚,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见他到来,众人纷纷向后退开,围成更大一个圈子,将二人围在中间。 此时光波翼闻听内院、外院乃至刺史府墙外皆有整队人马跑动声音,心知黄巢手下均已被惊动,大队人马已被调来防卫,再加上眼前这位旋将军,看来今夜非但行刺不成,只怕脱身也很困难了。 光波翼微微一笑,对面前中年汉子说道:“足下想必便是旋荣吧。” 旋荣凝视着光波翼,说道:“正是在下,请问足下尊姓大名?夜闯帅府,有何贵干?” 光波翼并不回答,却道:“久闻足下乃旋族高手,十五轮‘子母月’出神入化,鬼神难防,怎会来此做了草贼的保镖?” 旋荣闻言冷笑一声,已知道光波翼必定是东、西、南三道中的忍者,当下说道:“狂妄小辈,不知是哪一道的探子,竟敢出言不逊。你是怎么进来的?”半晌,见光波翼笑而不答,便又问左右人等:“这小子是怎么进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看到光波翼进府,也未见他跃墙进来。因中院守卫大部分已被光波翼打倒,剩下那三人原是距离光波翼最远的,故而都未见到他便是由“鹤明”变化而来的。 光波翼见旋荣处事谨慎,并不急于同自己交手,而是想先探明自己的来路,当下故意诈他道:“你不用问了,我是土遁进来的。” 旋荣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忽然双手结印,默诵咒语。光波翼见状一惊,暗叫不好,心说自己眼下已无法施展忍术,这旋荣若是施放出那十五轮子母月,自己必定在劫难逃,看来还是当机立断,走为上策。 光波翼正自思量应从哪里逃走,却见旋荣又散开了手印,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只见旋荣面带惊疑之色,紧盯着光波翼问道:“这怎么可能?你……你当真是土遁进来的?” “那有什么不可能?”忽见一名少年站在通往内院的西侧角门外说道。只见那少年十二三岁年纪,却颇有一番俊美风姿,话声朗朗,一身素白,竟是典型的童蒙忍者打扮,想必是那遮楚天的弟子或侍者。
第197页 “康勤,此话怎讲?”旋荣问道。 “适才遮先生稍微休息了片刻,下座吃了盏茶,想必这小子便趁机土遁进来了。”康勤回道。 光波翼听那康勤如此一说,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位遮楚天果然可以破除他人的忍术。适才自己在外院,几次走到同一处便觉忍术将失,便是因为遮楚天正在施术,想必他那奇术有一定范围所限,故而自己退后一步便无事,上前一步则刚好进入他那奇术的力量范围之内。至于后来自己绕开那一处异样之地便觉无事,乃是因为适逢遮楚天下座歇息,暂时收了奇术,而并非自己当真绕开了“藏宝之地”。 同时光波翼也已明白,适才旋荣结印、诵咒,是因为他听说自己乃是施展了土遁术而进得府中,故而想要试试能否也施展出他的“旋月术”来,若是“旋月术”施展成功,则说明遮楚天并未施术,故而自己能施展土遁术也就不足为奇了。待到他自己无法施术之时,他只道是光波翼有办法破解了遮楚天的奇术,故而惊疑非常。 旋荣听了那童蒙忍者康勤之言,嘿嘿一笑道:“看来足下运气不错,碰巧便进来了。不过若想再出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光波翼此时已然知晓,遮楚天施术之时,旋荣同样也无法施展忍术,故而大为宽心,笑说道:“旋族既以旋月术闻名,想必武功也自不弱,今日有幸得遇足下,在下正好领教一二。” 忍者除了修炼各自独特忍术之外,所习武术亦与寻常的武术大同小异,包括各种搏击、擒拿、点穴、兵刃及暗器的功夫。唯独因为修习之时,其所修之脉气与武术家所炼之内气不同,忍者所修之脉与武术家所修之经脉亦不相同,前者更有不为后者所知之众多大小气脉,加之忍者练武凭藉了忍术的超常之力,故而进境极快,练成之后,功夫也远胜寻常武功高手。是以即使一名童蒙忍者的武功,只怕也要高出一般武术高手许多。 旋荣见光波翼年纪尚轻,竟然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里,想必是还不知道自己的手段,今夜定要给他些教训。当下哼了一声,突然抢到光波翼面前,伸出右手便向他咽喉抓去。 光波翼右足跟轻轻发力,斜向左前方踏上半步,左手去抓旋荣的右肘。不料旋荣这一抓乃是虚招,手伸到一半便忽转向下,正好抓住光波翼左腕,随即向上一翻,将光波翼左肘亮出,左手掌根同时顶住光波翼左肘外侧,右足斜向右后方撤退一步,左腿屈膝下蹲,藉助转腰之力,右手带着光波翼左腕向自己右下方拉去,左手在后助推下按,压住光波翼左肘,不令其抽脱。 这是典型的一招擒拿术,旋荣将它用得灵活迅疾,虚实莫测,出手又快又准,周围诸人根本未看清他变招,只道是他上前便将光波翼拿住,而光波翼却主动配合他一般。 以光波翼的应变速度及内功修为,莫说寻常擒拿高手,便是有相当修为的忍者也不易将他拿住,旋荣却一招得手,可见其脉气之强,出手速度之快,的确非同寻常。 光波翼左臂被旋荣这一拿、一拉、一按,势必要失去重心,左肋着地,重重摔倒。却见他右手迅速抓住旋荣左腕,向下翻转,随即向自己左肩一带,右肘同时抵住旋荣左肘,向下压按,旋荣左臂登时便被拉直成反背之势。光波翼随即借着旋荣转腰拉扯之力,重心前倾,右足蹬地助力,身体顺势向前翻滚。 此时旋荣右手向右下方拉开,左手又向左后方拉直,若被光波翼抓住左腕向前翻个跟头,则他自己势必会被拖倒在地,来个嘴啃泥,左臂也势必被光波翼旋转扭断。 光波翼这一招应变极快,又极聪明。他左臂被旋荣向外拉伸翻转,是以他向前翻一个跟头,乃是化解了自己左臂外翻之势。同时他将旋荣的左臂翻转成反背之势,此乃肩、肘关节反转之极限,他再向前这一翻滚,旋荣的左臂势必难保。剎那间,光波翼便扭转败局,反客为主,旋荣不禁暗吃一惊。 只见这旋荣左腿一蹬,头部微低,也随着光波翼向前翻了一个跟头,未及起身,右手放开光波翼左手,同时右腿屈膝后摆,以足跟踢向光波翼右肩关节处。 这又是一记狠招,光波翼此时正是蹲坐之势,他若仍抓住旋荣左手不放,势必无从躲避这一脚,右肩关节只怕便会被旋荣踢断。光波翼不假思索,立时放开旋荣左手,身体再次向前翻滚,同时左足后蹬,与旋荣对踢了一脚,二人又各自翻了一个跟头,方才重新起立对峙。 书中为文字所拘,累述长篇,那二人在场上,却是眨眼间便已较量了三个回合。 二人经过这几个回合交手,心中均暗自佩服对方。旋荣此时不敢再轻视面前这位年轻人,当下全力以赴,施展开擒拿绝技,又向光波翼攻来,光波翼也以擒拿术与之对抗。二人拆解了五六十招,竟然未分胜负。 光波翼心道:“难怪目焱将此人派来黄巢身边,有了那位遮楚天,再加上这位旋荣,想要刺杀黄巢当真不易得手。看来我得尽早想办法,全身而退了。” 光波翼的武功在三道忍者之中当数一流,今日若是换成铁幕志一类的高手,只怕也要被这旋荣拿住了。 旋荣心中却不禁有些急恼,他一向自负除了忍术之外,这手擒拿术当是横行诸道,罕有敌手,不想出师以来,首次对敌一位不知名姓的年轻忍者,竟无法取胜。眼见二人又拆了二十余招,旋荣身子一低,右脚踹向光波翼左脚内踝,光波翼左脚后撤,避开这一踹。
第198页 旋荣却又是虚招,趁光波翼撤腿之际,左手飞出一枚暗器,直射光波翼面门。 二人相距甚近,光波翼左腿正向后撤,重心大半在右腿,突见寒光迎面而至,当下身子向后急靠,将将躲开暗器。不料旋荣的第二枚暗器随之又到,却是算准了光波翼撤腿、后靠的动作,直将暗器射向他咽喉,此时光波翼再已无法躲避。 旋荣正窃喜暗算得手,只听“当”的一声响,光波翼手中竟然也发出一枚暗器,两枚暗器在空中相碰,同时落在地上,却是两枚一模一样的袖珍子母月,只有铜钱般大小。 旋荣大吃一惊。光波翼能在千钧一髮之际发射暗器自救,已然出人意料,更加不可思议的却是,他竟然也发出了相同的旋族独门暗器“子母月镖”。 那子母月乃是旋族忍者特有的兵刃,由一大一小两轮弯月形钢刀相对合成一个直径七寸长的轮状兵刃,大月牙长七寸,小月牙长五寸,两月相抱,故名子母月。子母月共有十五轮,每轮子母月表示两整日,大、小月牙分别代表上弦月、下弦月各一日,十五轮子母月共表示每月有三十日。旋族忍者的旋月术便是施放这十五轮子母月,一旦放出,十五轮圆月便围着相同圆心飞速旋转,如月绕地一般。其中每轮子母月又有十二般变化,象徵每年十二个月份,十五轮子母月配合为用,便有亿万变化,可谓神鬼莫测。故而旋族中有“旋月出,神鬼哭”之说。 (按:以现代数学计算,子母月的运行变化种数应为12的15次方,即共有15407021574586368种变化。) 旋族的暗器亦非普通星镖,而是铜钱般大小的子母月镖,形状如子母月无异。此乃旋族忍者特有,故而光波翼竟然也掷出了子母月镖,令旋荣大为吃惊,不禁为之一怔。 正在旋荣这一怔之际,光波翼倏然向东窜出三丈多远,两手各抓住一名守卫,一高一低地连续向旋荣掷去,封住了旋荣前行和上纵的路线,随即一跃而起,纵身上了东厢房顶。 旋荣被两名守卫阻住片刻,见光波翼飞上房去,忙掷出两枚子母月镖,光波翼却早有防备,几乎同时掷出两镖,将旋荣的飞镖击落,所用仍然同是子母月镖。 只听光波翼哈哈笑道:“旋将军,在下已将足下的飞镖如数奉还,请足下留步,不必远送了。”说罢再一纵身,飞出了刺史府东墙。 旋荣闻言,忙查看自己的镖囊,却原来囊中少了三枚飞镖,想必是适才与光波翼对阵之时,被光波翼顺手摸了去。如此看来,适才二人的武艺较量,自己已然是输了。 旋荣又羞又恼,在众人面前竟然输给一个无名后生,岂能善罢甘休,当下便也纵身上房,追出府外。 第三十五回 须弥山前舞旋月,无底洞中救耄翁 旋荣跃过府墙,见墙外街上已调来整队人马,为首一名军官摔在自己马下,肩头上插着一支羽箭。地上还躺着十多个“哎哟”乱叫的弓箭手,每人腿上都中了一箭,一看便是射杀光波翼不成,反受其罚。 不过光波翼被弓箭手这一阻挡,也未能走远,旋荣紧紧追上前去。二人一前一后,在屋嵴上纵跃而行,忽起忽落,便如山间两只奔跃的梅鹿一般。 此时离开刺史府渐远,光波翼忍术已然恢復,遂施展起奔腾术,速度遽然加快,旋荣的奔腾术远不及光波翼,被他越甩越远,不免暗自着急。 忽闻空中有人叫道:“旋兄,我来助你。” 旋荣抬头看时,却是鹤紫云驾鹤赶来。原来鹤紫云适才在刺史府中,一直在暗中观看二人打斗,后来见二人一前一后跃出府外,便也随后奔出,召唤来灰鹤,乘鹤追了上来。 鹤紫云降落在旋荣身边,从鹤背上下来,说道:“旋兄,你快乘我的鹤儿去追那刺客。不过,切记不要超过三百里!三百里外,我的御鹤术之力无法达到,鹤儿承受不住一人之重,旋兄定然会被摔下。切记!”随即又对那灰鹤说道:“雨郎,拜託你了。” 那灰鹤竟似能听懂人话,仰头鸣叫了一声。 旋荣忙道了声谢,坐到灰鹤背上,那灰鹤倏然飞起,速度果然奇快。 趁那二人说话工夫,光波翼已跃过北面城墙,奔出城去。 奔出三四里远近,光波翼忽见空中有一大只黑影从头上掠过,心中暗忖:“是御鹤族忍者追来了吗?速度怎会如此之快?” 光波翼的奔腾术实属一流,若在平坦路上,每个时辰最快可奔行四百里。除了风族忍者施展风行术外,罕有人能比他更快。西道长老风子婴的风行术,最快每个时辰可奔行六百里,风族其他高手也可达到五百里左右。上次风陆机与鹤青云比试,二者速度不分上下,是以光波翼惟忖,那灰鹤飞行的速度应比自己略快不多,按理说,御鹤族忍者纵要赶上自己,也要在出城后八九里之外,怎会刚刚出城三里远便超过自己? 又奔出里许,前面果然已站着一人一鹤拦在路上,却见那人竟是旋荣。 光波翼笑道:“怎么,旋将军已改做了御鹤族的门人了吗?” 旋荣哼了一声道:“我见小兄弟武功不弱,不知忍术是否也同样高明,在下还想领教一二。” 光波翼调笑道:“旋将军是想用鹤顶针对付在下吗?”
第199页 旋荣知道光波翼是在嘲弄自己奔腾术不及他,却借用御鹤族忍者的灰鹤追赶他,不禁心中气恼,冷笑道:“但愿你的忍术也同你的伶牙俐齿一般厉害。”说罢双手结印,默诵咒语,身后立时飞出十五轮子母月,每一轮子母月均飞速自转,同时各月轮首尾相继而飞,在空中绕成一个直径三四丈长的环形,将光波翼围在环心之中,十五轮子母月也如十五面小银镜一般悬在空中。 旋荣道了声:“得罪了!”只见十五轮子母月骤然启动,开始围绕环心飞速公转,围成的圆圈瞬间缩小成丈余大,形成一道寒光闪闪的月环,月环快速移动,内缘径向光波翼的脖颈割去。 光波翼身子一缩,躲过月环,不料那月环也随之下降,眼看便要触到光波翼,光波翼陡然向后一个滚翻,堪堪避过,那月环立时又追了过来。 光波翼不再躲闪,只听“当”的一声响,光波翼身体右侧蓦地升起一根浑圆的石柱子,将右旋而至的子母月向光波翼身体右后方震开了去。第一轮子母月飞离了原有轨道,后面的子母月便也随之改变飞行轨迹,使得这十五轮旋月仍保持以同一圆心飞旋,又将光波翼围在月环当中。 旋荣细看光波翼身边那石柱子,却是一条大石在飞速右旋,以至于看上去像根浑圆的石柱,子母月便是被大石以旋转之力震开。 月环绕着光波翼转了两周,忽然定在空中,又倏尔旋转起来,却是与适才方向相反,左旋成一道月环,迅速向光波翼袭来。 光波翼便在身体左侧化出一块左旋的大石来抵挡。孰料月环未及触到光波翼,忽而分成大小两道月环,大月环仍水平旋转,将光波翼团团围住,小月环却很快竖立起来,与地面垂直飞旋,大小两道月环便形成一平一竖,垂直交叉之势,却仍是共有一个圆心。 小月环竖直之后,迅速前移,眼看便要将光波翼噼成两半。 此乃旋荣诱敌之计,他初见光波翼能化出大石来抵挡子母月,便知道自己纵然改从左侧进攻也是徒然,却仍然逼迫光波翼在身体左侧也化出大石来,目的便是要让光波翼在临敌危急时刻,形成习惯性防御,即不假思索地见招拆招。只要光波翼前两次均以旋转的大石防御子母月,则此番见小月环竖直袭来,也极有可能习惯性地在面前头上化出一块平行于地面旋转的大石来防守。 但此番与前两次不同,小月环直径只有五六尺长,旋至光波翼面前时,是从斜上方袭来,只能噼到光波翼的胸腹部。光波翼若在头顶正上方化出大石,则根本无法挡住月环。大石若是化在光波翼面前斜上方,则只要旋荣在月环与大石接触的剎那,略将月环前移一点,月环将撞到“石柱”前缘,改变轨迹后,月环正好绕过大石,噼到光波翼头部。 临敌之时,情势危急,常人往往很难在短时内将各种变化考虑清楚,特别是光波翼初见旋月术,对月环的变化还不甚了解,是以旋荣这一招,的确暗藏极大杀机。 只见光波翼向后退开半步,同时双手结印,左右身边大石蓦然隐去,却在身体周围化出许多土石,瞬间便将自己团团包裹住,形成一座奇怪的山形,上下两头粗大,中间细窄,好似两座山以山顶相对摞在一起,有两丈来高。 这怪山同样飞速右旋,小月环甫一碰触山顶,便被怪山旋转之力甩向光波翼身体右侧。 转眼之间,怪山四周便旋起一股气浪,捲起地面的沙石,有如奔腾的滔滔江水一般,随着怪山一同旋转。那气浪越转越快,比怪山的旋转速度更加快上一倍。倏尔,气浪外围又升起一圈土石所成的围墙,上细下粗,好似连绵成环的群山,却只有怪山一半高。这一圈环山也与中心那怪山以相同的速度旋转。 那大月环本来靠近光波翼身后不过一二尺远,此时却被怪山、气浪与环山逼得不断远离,也不断扩大,渐渐成了直径四丈多长的大月环。小月环也被逼得完全向一旁横转了过去,扩成比大月环略小一点的月环。 光波翼身周的环山、气浪却不停止,仍不断扩张,片刻间便又扩升出四重气浪,四重环山,层层环绕,气浪均比环山的旋转速度快上一倍。 旋荣心下大为惊惧,暗叫:“莫非这就是须弥山术?”当下不敢大意,忙向后退开七八丈远,将十五轮子母月收到自己面前,静观其变。那灰鹤见状也退到旋荣身后数丈开外。 原来这正是地部大类想运忍术——须弥山术。 “须弥山”乃是佛教中所说的一个小世界之中心,此山山形独特,上下皆大,中央独小,其外围绕有八重海、八重山。最外围一重海名曰“咸海”,咸海之外第八重山名曰“铁围山”。铁围山之外,东西南北各有一洲,分别为东胜神洲、西牛货洲、北俱卢洲和南瞻部洲,我们这地球便是南瞻部洲所在。 (按:依佛教说法,一日一月环绕须弥山,其东西南北四大部洲,皆有生命存在。我们居住的地球便是位于南面的瞻部洲。似这样的小世界一千个,即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即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即为一个大千世界。是以一个大千世界也被称为“三千大千世界”,即从此来。) 须弥山术乃是模拟上述形制而成的忍术,其中各重山、海皆有不同妙用,威力极大。
第200页 寻常忍术对于修炼者自身忍术修为并无特殊要求,只是随着修炼者忍术修为不同,而展现出不同威力罢了。如“旋月术”,旋荣身为色忍时便已学会此术,如今他已修成想忍,却仍是施展同一种旋月术,不过其威力早已大大增强。然而这“须弥山术”,既然称为“想运”忍术,乃是因为只有忍术造诣达到想运以上阶次的忍者,即通常所说的“想忍”,方可修炼成功。 当年四道长老受封为国忍,各向懿宗皇帝呈现一术,坚地长老便施展了这须弥山术,故而此术得以闻名于诸道。旋荣自然也听闻过此术,知道此术厉害,今日一见,怎不吃惊?只是他不谙此术精妙之处,是以退守静观。 此时那“须弥山”周围已然升起八浪八山,第八重气浪尤为高、厚,唿啸飞旋,夹着一股浓浓的咸味,犹如海上飓风一般。旋荣暗嘆:“果然是咸海。” 最外围一重环山也格外奇特,全由黑灰色岩石所成,犹如一面铁围墙相似,正是“铁围山”。此山甫成,旋荣便觉有股强大吸力,将那十五轮子母月向“铁围山”吸去,他忙全力施术,方将子母月稳住。 过得片刻,旋荣发现这须弥山术再无其他变化,心道:“莫非此术只是用来防守的吗?”便欲一探究竟。再想这须弥山术重重设防,实难下手攻击,然而那须弥山上方却是一处空当,十有八九为此术要害所在,当下便将那十五轮子母月单独飞出一轮,高高飞起。只见那月轮垂直旋转,愈旋愈大,直旋成原来数倍大小,如一面偌大的银镜,周边冷光森森,令人不寒而慄,勐然俯冲而下,袭向须弥山顶正中。这一击似有万钧之力,下面纵然是座万仞高山,仿佛也会被这月轮噼开。 不料那月轮刚刚飞到须弥山顶上七八丈高处,忽然速度锐减,藉着飞旋的巨大惯力,又下沖了四五尺,便开始在空中迴旋,好似掉进漩涡中一般,只是这漩涡乃是上下倒置的,那月轮眨眼间便被冲上了天空。 旋荣大惊,忙将月轮收回,此时方知,那须弥山上空竟有无形气浪守护。 原来那八重气浪悉是斜指着须弥山顶而旋转,故而山顶上实有八重气浪飞旋守护,形成八重倒漩涡,好似一座八层的伞盖。那气浪愈向上则愈清,故而旋荣以为山顶处空无所防。 一击不成,旋荣略加思索,变换手印,将十五轮子母月连成一线,好似一条长链,以最边上一轮子母月为圆心,整条长链飞旋起来,越旋越快,竟成了一面直径两丈多长的硕大月轮。此是旋月术中极为厉害的招数,称为“十五月寒”,却是一种只攻不守的打法。 大月轮平行地面半人多高,向最外层“铁围山”飞去。 铁围山右旋,大月轮同样亦是右旋,二者相触,发出巨大的金石撞击声,铁围山竟被大月轮齐齐地削去一截。铁围山旋转一周之后,便均已成了平顶的半截山。 旋荣心下大喜,见自己的绝招果然奏效,正待催动大月轮继续前行,忽然那半截铁围山开始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断飞出,袭向旋荣。 旋荣闪身躲过一些碎石,忙将子母月收回,分别以三、五、七轮子母月,形成三面月轮挡在身前。 只听光波翼哈哈笑道:“旋将军,听说你这子母月有十二般变化,如今我均已领教了。” 旋荣一怔,冷笑一声道:“如此几个回合,你便知晓这子母月的十二般变化了?你且说说看,都有哪些变化?” 光波翼道:“所谓十二般变化,不过是说这子母月可远可近、可快可慢、可大可小、可分可合,可顺旋亦可逆转,可水平而转,亦可倾斜乃至直立而转。虽说大数只有十二,然而若是合以十五轮子母月,的确可有无穷变化,不知对否?” 旋荣闻言大为诧异,不想子母月的十二般变化果然被光波翼说对了。自己与他交手不过几个回合,他竟然便已将子母月的十二种变化悉数瞭然,可见此人必定不是凡庸之辈。当下说道:“足下见识不凡,这须弥山术也果然精妙无比,足下莫非便是皇帝钦封的忍者、坚地长老的弟子光波翼?” 光波翼道:“不敢当,旋将军,你可要小心了!” 话音甫落,只见袭向旋荣的碎石遽然增多,滚滚而至,好似流星雨一般。 旋荣身前有大小三层月轮为盾,并不在意。 不多时,流星袭击的角度开始不断变化,有从左侧袭来,有从右侧袭来,眼看那三层月轮已无法阻挡碎石。旋荣当下又变换月轮,分别以一轮、两轮、三轮、四轮、五轮子母月为一组,由内而外,在身体周围形成五重月环,每一重月环并非以相同轨道旋转,而是不断变换轨迹,围绕身体极速旋转成一球状。如此,这五重月轮便如五层钢球一般将旋荣团团护住。 一时间,月轮狂舞,石火四射,碎石撞到球面,立时便被击飞,偶有能透过外层的碎石,也难以过得第二层。 相持片刻,须弥山术蓦然消失,旋荣面前空空荡荡,再无半个人影。旋荣不敢立时收术,忽听光波翼在他身后哈哈大笑道:“旋将军,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今日恕不奉陪了,后会有期!” 旋荣回身看时,却见光波翼已拔足向北飞奔而去。
第201页 旋荣忙收了忍术,想要骑上灰鹤再追,却见那灰鹤瘫倒在地,原来已被光波翼拍得晕死过去。旋荣急得抚摸那灰鹤大叫:“雨郎!”一时间哪里还能唤醒。他自知奔腾术远不及光波翼,只得顿足作罢,不由得心恨难忍。转念又想,自己即便追上光波翼,以适才二人几番较量来看,只怕非但奈何他不得,倒更有可能反受其制。这光波翼年纪轻轻,忍术竟有如此造诣,加之机智多谋,难怪被小皇帝委以重任。今日若不是有遮楚天在府中,难说黄巢是否尚有命在。念及于此,旋荣不觉嘆一口气,抱起灰鹤,黯然返回建州城去。 光波翼展开奔腾术,一口气奔出百余里,方停下稍事歇息。随即又启程,到达铅山场时,天已放亮。 光波翼放缓脚步,来到澄波桥旁。此时桥上尚无多少行人,半晌方能见到一二人过桥。鹤明、鹤欢二人却已守在桥头,等候那酒肆开门。 光波翼装作过桥的行人,若无其事走到二人身边,漫不经心地向二人看了一眼,忽然大惊失色指着二人身后大叫:“啊!” 二人忙回头去看,却登时都晕倒在地,原来均已被光波翼从身后点了穴道。 光波翼将二人用各自的衣带捆了,一手一个将二人提在手中,来到铅山场守军营中,亮明钦差参事身份,请求派出一辆马车,押送两名人犯前往信州城。营中守将自是热情接待,忙依照光波翼要求备好车马随从,给两名御鹤族忍者带上重镣,即刻启程上路。 两地相距不过六十余里,一个多时辰即到。 李义南见光波翼这么快便回来,心下甚喜,又见他押解着两人,忙问细情。光波翼略将几日经歷说了,当下请李义南再与自己合演一齣戏,以便从两名御鹤族忍者口中套出要紧情报。 且说鹤明与鹤欢被关在一间小屋里,正暗自嘀咕,不知被何人暗算,忽见鹤祥云也身披镣铐,被一方脸将军推进门来。那将军正是李义南,鹤祥云仍为光波翼所化。 二人忙叫:“三哥?” 鹤祥云也讶道:“鹤明、鹤欢?你们……” 李义南冷笑一声道:“现在不是你们几个叙家常的时候,老实说,鹤野天那老头儿被关在什么地方?” 鹤祥云道:“将军,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老头子已经被人家给救走了,您再逼问我们也是无用。” 鹤明与鹤欢也在一旁帮说道:“是啊,是啊,老头子确实让人给救走了。” 李义南道:“好,既然你们都说他被人救走了,那你们便告诉我他过去被关押在何处,由何人看守,我自会派人往翠海去看一看,他是否当真已被人救走了。” 鹤祥云忙说:“好,我告诉你。” 李义南却摆手道:“哎!你若这般告诉我,我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我要你们三人分别单独告诉我,还要画出一幅详细地图来,如果有谁说的、画的与其他两人不同,我便砍了他的脑袋!”说罢唤来几名守卫,将鹤祥云与鹤明架了出去,分别关进另外两间小屋。 不大工夫,光波翼进来,与李义南一同审问鹤欢,又命他将地图画出。随后二人又去鹤明处,同样逼他画出地图,并详细说明了路线、走法。 光波翼见那二人所说、所画果然不差,确信鹤野天必定被关在那里无疑。 当下李义南又将鹤明、鹤欢关于一处,二人正自忐忑,忽见鹤祥云大摇大摆地走进牢房,向李义南拱手说道:“李将军,这回您总该相信我了吧。” 李义南笑着回礼道:“鹤将军诚心向圣上尽忠,在下一定向圣上奏明,日后鹤将军前程无量,可莫要忘记在下啊。” 鹤祥云也笑道:“这个自然,在下怎敢忘记将军栽培之恩。这两个孽障便交与将军发落,在下这便告辞了。” 李义南点头道:“鹤将军回去之后,切须小心从事。至于鹤将军委託在下之事,在下一定尽快办妥。” 鹤祥云忙施礼称谢,与李义南道别而去。 鹤明与鹤欢此时心中怒不可遏,只道是鹤祥云做了朝廷的奸细,将他二人出卖了。 出了牢房,光波翼与李义南一同向张璘辞行,李义南却当真是受了光波翼之託,亲自率领一小队人马,押送鹤明与鹤欢北上长安,免得被那二人走脱,泄露消息,坏了光波翼大事。 那御鹤族忍者除了御鹤之外,唯独长于发射鹤顶针等暗器,其他并无特别厉害之处。是以光波翼早已搜去鹤明、鹤欢身上诸物,又让人给他二人带上粗镣重铐,以极粗重囚车载着二人,并在囚车外支起布棚,不令外人见到车内二人,这才放心让李义南押送二人进京。 光波翼送李义南到江州,便与之分道扬镳,独自西去。 正月十五,白月初生,鸟兽休息,夜路分明。光波翼赶到翠海,按照鹤明与鹤欢所画地图,过大瀑布之后,沿西边山沟而行。 为免暴露行踪,光波翼进到翠海之后便不敢奔行太快,一路留心四周动静。走出数十里,过了一条狭长草海,水域豁然开阔。月光之下,结冰的湖面莹透如镜,湖面上片片枯草和缓了冬夜的寒冷,却平添了几分苍凉。 光波翼知道此湖即是鹤明与鹤欢所说的“鹤舞湖”,又名“鹤池”,御鹤族忍者的村邑应当就在前面,便紧贴东面山脚而行,不久,果然看到西岸上灯火隐隐。
第202页 绕过这群房舍,眼前一座孤峰突兀而起,宛如破土刺出的阔剑,直指云霄,正是此行的目的地——剑峰。 光波翼悄悄攀上剑峰身后东南侧山坡,边走边四下察看,始终未见御鹤族忍者人影。待攀到半山腰处,已然看见一块大石,便如那剑峰一般模样,却只有一人多高,正如鹤明与鹤欢所说无异。 光波翼心下纳闷,这大石后面便是囚禁鹤野天的深坑所在,为何不见有人在周围守护?便不敢贸然走近大石,却在四周逡巡、侧耳细听,忽然听到南面隐约传来人声,当下循声向南去察看。 走出一里之外,人声已清晰可辨,乃是从前面不远处一个小山窝后面传出。光波翼便在那山窝北面三四丈外俯下身来静听,同时施展伪装术,将自己伪装成一丛灌木。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快些将这圆子吃了,我该回去了。” 一个男子却道:“急什么?今夜上元佳节,咱俩在此团圆一番不好吗?” 女子道:“去你的,我若再不回去,只怕过会儿就有姐妹去房里寻我了。” 男子道:“怕什么,你不是将房门反锁了吗?明日只说是睡熟了,懒得开门。这大好佳节,你捨得让我独自在此守夜吗?” 女子笑道:“好端端的,谁让你非要替那些小鬼值夜?平日也从不见你值夜,今日怎的突然心疼起兄弟们来了?” 男子道:“我才懒得理那些小鬼,还不是为了能抽出身来与你相会?不然今夜定会被他们拉去吃酒。平日咱俩一个在翠海,一个在秦山,难得相聚,今夜可是良宵难逢啊。” 女子道:“想得美,谁同你良宵?” 男子嬉皮笑脸道:“好灵芝,你莫再折磨我了,快让我亲亲,我想死你了!” 女子轻骂道:“我才不呢,讨厌!唔……不要……” 光波翼心道:“这可真是巧了,莫非是鹤祥云与鹤灵芝在此偷情吗?” 忽见鹤灵芝从小山窝中站起身,骂道:“你这色鬼,就知道欺负人家!我要走了。” 鹤祥云连忙起身拉住鹤灵芝的手道:“灵芝,今晚……你别走了,好不好?” 鹤灵芝故意嗔道:“三哥,你别忘了,我可是鹤欢未过门的妻子!你怎可如此无礼?” 鹤祥云说道:“鹤欢?他算什么?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鹤灵芝冷笑道:“那你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难道我能嫁给你吗?” 鹤祥云讪讪道:“灵芝,你别急,我会慢慢想办法,早晚都会娶你。” 鹤灵芝又是一声冷笑,道:“慢慢想办法?难道要想到地老天荒吗?既然你那么怕家里的母夜叉,还来招惹我做甚?” 鹤祥云赔笑道:“灵芝,你别生气嘛。我倒不是怕那母夜叉,只是她的两个兄弟都不好惹,连我大哥都惧他们三分。唉!除非……” “除非怎样?”鹤灵芝追问道。 “除非你先委屈一时,暂且……做小,日后咱们再慢慢算计那婆娘。”鹤祥云试探着说道。 “放屁!”鹤灵芝怒道,“我鹤灵芝又不是没人要,非要嫁给你鹤祥云不成?”说罢拔腿便跑。 鹤祥云忙在后面追道:“灵芝,灵芝,你别生气,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二人一前一后经过光波翼身边时,并未觉察到他。光波翼待鹤祥云走过,迅速起身,点了他背后两大穴道,鹤祥云登时僵在那里。 鹤灵芝跑开一段,见鹤祥云不再追喊自己,心中更加气愤,当下鸣一声口哨,招来她的灰鹤,骑上鹤飞回家去了。 光波翼恼恨这鹤祥云心术不正,上次在秦山中便是他邀来毛族忍者围攻、调戏沐如雪,今日又见他勾引调戏族中兄弟的未婚妻,便欲藉机惩治他一番,当下抓住他两肩,向外一分,鹤祥云双肩登时脱臼。可怜鹤祥云尚未见到偷袭者面目,便痛得晕死过去。光波翼又以重手补点了他几大穴道,令其六个时辰之内无法醒来。 光波翼将鹤祥云暂时藏在一个树丛中,重又回到那块剑峰石处,见那大石身后有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光波翼将石板搬开,果然现出一个直径二尺左右的坑口来。 光波翼路上早已买好了一条二三十丈的长绳,缠在腰间,此时解下长绳,一头系在坑口旁的一棵大树上,另一头投入坑中,自己顺着长绳滑入深坑。 那坑壁修葺得甚为光滑,光波翼下滑了十余丈深,忽觉坑道变宽,又滑下丈余,方触到坑底。光波翼心道:“这坑挖得如此深,难怪鹤明他们把它称作‘无底洞’。” 坑底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空气也颇为稀少,又復臊臭难闻。光波翼侧耳凝神听出自己右侧不远处有微弱唿吸声,便一手抓住绳索不放,向右挪动两步,果然触到一人。只听那人从地面发出极低极小的一个声音,问道:“你是谁?”便似附耳密语一般,完全以气声说出,幸亏光波翼耳音极利,方可听辨得清楚。 光波翼忙蹲下身子,反问道:“您可是鹤野天鹤老前辈?” 那人又以气声说道:“正是。” 光波翼说道:“在下光波翼,特来营救前辈,有话咱们出去再说。前辈还能站起身吗?”
第203页 鹤野天道:“我手脚都已废了,无法动弹。” 光波翼心中一惊,暗道:“那些御鹤族忍者怎的如此残忍?竟将自己的老族长手脚尽废!”当下说道:“前辈,那就只好先委屈您老片刻了。”说罢将鹤野天从地上扶起,在他胸腹、两肩、两腿交叉绑好绳索,以确保吊起绳索时,可保持鹤野天身体直立,而不会卡在坑道中。 绑好绳索,光波翼将鹤野天抱到坑底中心,自己先拉着绳索,半攀半蹿地迅速出了深坑,然后又将鹤野天拉了上来。此时方借着月光看清鹤野天的形貌,只见他骨瘦如柴,鬚髮、两眉白如霜雪,衣裳已破烂不堪,浑身又脏又臭。 光波翼将鹤野天身上的绳索解开,让他靠坐在那块大石上。又跑去将鹤祥云拎了过来,将他衣裤剥下,为鹤野天换上。再以绳索绑住鹤祥云两脚腕,头下脚上从坑口顺了下去,并将绳索扯断,扔下深坑,重新盖上石板。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鹤唳,光波翼抬头望见一只鹤影正从东北方飞来,心道:“莫非是鹤灵芝又飞回来寻鹤祥云了吗?”忙收起坑外的半截绳索,抱起鹤野天,将他藏在数十步外一处树丛中,以伪装术将他化作树丛模样,自己则变身成鹤祥云,走回坑口。 只见大石前降下一只灰鹤,从鹤背上下来一名女子,却并非鹤灵芝,向光波翼唤道:“三哥!” 光波翼迎上前,不知该如何称唿这女子,只得应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说道:“今日是上元节,三哥一个人在此值夜,我怎会不来探望?”说罢提起手中的食箧,送到光波翼面前。 光波翼微笑说道:“有心了。”伸手接过食箧。 那女子一怔,随即问道:“三哥,还有别人来看过你吗?” 光波翼忙说:“没人来过,你莫乱猜。”心中却道:“不知这女子与鹤祥云是何关系?” 那女子说道:“适才三嫂来我房里,说她明日想回娘家一趟,怕你不答应,故而托我来跟三哥说说。” 光波翼闻言心中暗忖:“听这女子口气,莫非她是鹤祥云的妹妹鹤彩云?适才听鹤祥云与鹤灵芝对话,似乎鹤祥云颇为惧内,却怎会托人央告鹤祥云,请求允许她回娘家?”一时不明就里,只得说道:“她自己做主便是,何须问我?” 那女子笑了笑,说道:“那我回去转告三嫂便是。三哥,你快趁热将酒菜吃了吧,我回去了。” 光波翼点头道了声“好”,目送那女子乘鹤而去。 不想那女子甫一上天,甩手便发出数枚霹雳针,被光波翼躲过后,悉数插进地面爆炸。 光波翼大惊,心知那女子必定识破了自己不是鹤祥云,却不明她何以识破。故意问道:“你这是何意?我鹤祥云哪里得罪了你?” 那女子冷笑道:“你休要再装模作样,你根本不是鹤祥云!快说,你究竟是何人?将我三哥怎样了?” 光波翼此时确知她便是鹤彩云,仍假装讶道:“四妹,你何出此言?我不是你三哥却是谁?” 鹤彩云哼一声,道:“我三哥右手食指有残,你的手指却完好无缺。再说我三嫂根本不在翠海,你却不知!还想继续装神弄鬼,欺骗本姑娘吗?”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鹤彩云适才在与自己手递手传接食箧时,忽然见到自己右手食指无缺,便起了疑心,随即故意拿三嫂的话来进一步试探自己,从而确知自己并非鹤祥云。可见这小女子颇有心机。只怪自己粗心,适才制服鹤祥云之后,匆忙将他藏在树丛中,后来又缚住他双脚,将其投入坑中,并未留意到他手指有残。幸而前番自己变作他的模样,诱骗鹤明、鹤欢时,并未在那二人面前露过右手,否则也早已被识破了。 其实铁幕志曾在翠海见过鹤祥云的残指,只是后来在向光波翼陈述经歷时,忽略了此节,而光波翼那晚在秦山中看见鹤祥云时,却不曾见过他的手指,自然不知道他有残指之事。不想铁幕志这一小小失误,却为光波翼带来大大麻烦。 只见那女子又射出数枚鹤顶针,随即吹起鹤哨,在光波翼头顶上空盘旋不去。 光波翼一边躲过飞针,一边抓起一把石子,射向空中那灰鹤。 石子破空之声颇响,鹤彩云驾鹤轻易闪过,不料光波翼已在石子中杂有两枚星镖,射向灰鹤躲闪的去路。鹤彩云果然未能察觉,灰鹤躲过石子后刚好被星镖击中,惨唳一声,便要栽下,鹤彩云忙极力控住灰鹤,勉强降落在剑峰脚下。 光波翼收了变身术与伪装术,将鹤野天从树丛中抱出,用剩下那段绳索将鹤野天缚在背后,向山顶奔去。 奔到山顶,听得几声鹤鸣,想必是其他御鹤族忍者听到鹤哨响,已乘鹤赶来。 鹤野天忽在光波翼背后说道:“你可从此一直向西,下了这座山,沿山沟向西北走,那里林木极密,他们在天上看不到咱们。” 光波翼答应一声,拔足西奔下山,山下果然是一条通向西北的沟谷,谷中林木高大茂密,只是杂草丛生,且多荆棘,罕有下脚之处,常人根本无法行走。 好在光波翼脉气充沛,奔腾术极为高明,虽然背负一人,仍可蹬荆踏棘,飞纵奔腾,足下只要稍有借力处,便可蹿出数丈之遥,比之铁幕志,着实高明甚多。
第204页 不多时,光波翼便已奔出十余里,那山谷渐渐转成向西延伸。继续前行二十余里,便到了山谷尽头,眼前又是一座峻峭高山。 鹤野天又道:“翻过前面这座山,便是翠海口子通往松州的路,不过咱们若走此路去松州,很容易被他们发现。” 光波翼问道:“前辈可有什么好去处吗?” 鹤野天道:“若是翻过此山之后一直向西,大约六十里外有一个山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们决计寻不到那里。不过六十里乃是从天上飞去的路程,若在地上行走,只怕少说也要一百七八十里远,而且这一路尽是崇山峻岭,艰险难行,不知道小兄弟能否走到那里。”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只要您老尚能记得路径便好。”说罢飞身纵上山去。 第三十六回 茫茫云海御仙鹤,滚滚红尘葬野天 山路果然极为难行,寻到鹤野天所说的山洞时,天色早已大亮。 光波翼将挡在洞口的两块石板搬开,见那洞口只有三尺来高,不足两尺宽。进到洞内,却颇为宽敞,洞深五六步,宽三步,可轻松挺直身体。洞里居然还有一床铺盖,一座小铁炉,及一些锅碗杯罐等物。 此时鹤野天已更加虚弱,浑身冰冷。光波翼忙将鹤野天放在褥子上,为他盖好被子,又拿起一个水罐,依照鹤野天的指点,到附近取了些泉水和木柴回来,将铁炉生起火,把泉水烧开,餵鹤野天吃下两粒五元丸,鹤野天便昏昏睡去。 光波翼自己也喝了些热水,又看看洞内那些瓶瓶罐罐,见个别小罐子里还有些各色药粉。光波翼又在炉中添了些木柴,便也在一旁盘坐调息,恢復气力。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鹤野天醒来,脸上已有了暖色。他让光波翼将自己扶起来,背靠洞壁而坐。 光波翼见他虽然消瘦苍老,一双眼睛却矍然有神,半睁的眼缝中透出丝丝精光。 只听鹤野天问道:“小兄弟自称光波翼,光波勇是你何人?” 光波翼答道:“是先父。” 鹤野天点头道:“难怪,不愧是英雄之后。你怎知我被那些畜生囚禁在剑峰?为何要冒险救我出来?” 光波翼便从无意中见到两鹤,之后前往武夷山寻到清虚子,又从鹤明、鹤欢口中套出鹤野天被囚地点等事一一说了。随又说道:“晚辈确有一些事情想要请问前辈,不过即非如此,晚辈得知前辈无辜蒙难,也自当尽力施救。” 鹤野天苦笑一声道:“我教养了数十年的那些孽障,还远不如你这位素不相识的小朋友。没想到我老头子今生还有重见天日之时,此乃天意啊。” 光波翼忙请问鹤野天为何被囚,又如何落到这般境地。 鹤野天长嘆一口气,慢慢道来。 原来当年懿宗皇帝召集各族忍者之时,鹤野天无意出山,便率领族中子弟隐居翠海。鹤野天自己终身未娶,故而并无子女,也无兄弟姊妹,鹤紫云等兄妹四人,乃是他的堂侄孙,自幼蒙他传授忍术。 鹤野天生性闲野,常常独自乘鹤遨游四海,不喜在族中常住。故而他只将鹤紫云与鹤青云二人的忍术传授完全,其他人的忍术则由鹤紫云代师传授,族中事务也逐渐交由鹤紫云代为打理,故而鹤紫云在族中威望颇高,大家也均知他终会继承族长之位。 后来鹤野天在天池偶遇清虚子,学会了伏火矾法,回来后便在此山洞中苦心钻研,发明了雷蒺藜和霹雳针等火器。御鹤族忍者寻常除了施放鹤顶针与召唤杂类鸟雀之外,本无其他厉害的忍术与武器,此番有了这些火器,威力自是大增。鹤野天将火器制用方法传与鹤紫云等人,也只是想令御鹤族忍术继续发扬光大而已,并不想以此参与世上纷争。不想鹤紫云却不甘于隐居生活,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此番有了威力强大的火器助威,更想出山大显身手,故而几次劝说鹤野天,率领御鹤族忍者出山,却都被鹤野天坚拒。鹤紫云表面上虽然谨遵师命,谁料狼子野心,他暗中却勾结北道漆族忍者,合谋暗算鹤野天。 两年前春天一个夜晚,鹤野天乘鹤云游归来,鹤紫云与鹤青云兄弟二人假意设宴为鹤野天接风,却在酒中下毒。鹤野天身为行忍,忍术高出那兄弟二人甚多,纵然中毒,也可支撑片刻,不会立时被毒倒,那二人也惧怕他中毒后仍可出手,故而早约了漆族忍者漆无明、漆无亮二人做帮手。 漆氏兄弟躲在暗中见鹤野天吃了毒酒,立时施展“漆天术”。此术施出,无论白日还是黑夜,方圆百步之内,天黑如漆,日月火烛等一切光亮悉皆不显,施术者自己却能睹物如常。 鹤野天黑暗之中无从出手,也无法逃脱,片刻毒发,昏倒在地。鹤紫云便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又以哑药灌入他口中,将他囚禁在御鹤族忍者的闭关山洞——神仙洞中,令人日夜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鹤紫云随后带领御鹤族忍者投靠了目焱,御鹤族正式成为北道中的一邑,鹤紫云为邑长。他又命三弟鹤祥云娶了漆无明的妹妹、漆无亮的姐姐——漆北斗为妻,便是鹤灵芝说的那个“母夜叉”。之后鹤紫云又被目焱派去黄巢身边,与林言一同组建“控鹤”,他自己则做了控鹤副军使。 起初,鹤紫云尚按时供给鹤野天饮食,并常常到洞中探望鹤野天,扬扬得意地将自己的“成就”、族中“喜事”一一向鹤野天炫耀一番,故而鹤野天得以知晓自己遇害被囚之后诸事。半年前,鹤青云忽然率人将鹤野天转移到剑峰上的深坑之中,鹤野天从此不见天日。每隔一两日,才有人从坑口投下一些干粮、水果,令他不至于饿死。
第205页 听完鹤野天所讲,光波翼心中豁然明白,原来那鹤明所说,鹤祥云的忍术多半学自鹤野天,其实是说另外一半忍术乃是学自鹤紫云,而并非百典湖。如此看来,“御鹤族忍术传承一度中断,百典湖传授御鹤族忍者忍术”一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谎话。从那鹤青云与风陆机比试忍术开始,直至自己追踪御鹤族忍者到松州西南山中,见到百典湖向御鹤族忍者传授忍术,皆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大骗局! 光波翼默然无语,对“百典湖”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渺然破灭。 短短数月之间,养育自己成人的义父变成杀父仇人,一见钟情的爱人误解自己、不辞而别,千辛万苦寻到的师父如今也已证实是个骗子。光波翼此时只觉落寞无奈,好似被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却无力推开。 鹤野天见光波翼眉头紧锁,便问他有何疑难。光波翼也不瞒他,将自己为了继承家传的追光术,到处寻找百典族传人,后来通过御鹤族忍者寻到百典湖一事说了。 鹤野天听罢,嘆口气说道:“小兄弟,看来这些孽障的确是与那个自称百典湖的人设局骗你。首先,你说鹤青云驾鹤与风陆机的风行术比试,最后却不分胜负,可知鹤青云必是故意慢飞,只为了让风陆机相信他说的‘御鹤族忍术一度中断’的谎言。我御鹤族忍术从未中断过,而且鹤青云所乘灰鹤固然不济,也可每个时辰飞行一千里,怎会赢不过风陆机?其次,你从翠海口子一直追踪一名御鹤族弟子到松州西南山中,那自然也是他有意慢飞,好令你能够追得上他。” 光波翼闻言讶道:“灰鹤飞行竟有如此神速?” 鹤野天道:“若是换成白鹤,飞得更快,每个时辰可飞一千二百里。若是丹顶仙鹤,每个时辰则可飞行一千六百里。” 光波翼惊诧不已,此时方明白,为何在建州城外,旋荣很快便乘鹤追上了自己。当下黯然问道:“前辈,您老今后有何打算?” 鹤野天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我知你心中,此刻必然失落已极。你若换作是我,眼下想要怎样?” 光波翼略加思索,问道:“您是想找那些忤逆的弟子復仇吗?” 鹤野天摇摇头,说道:“復不復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现在只想重新骑上我的仙鹤,遨游在九霄之上,沐浴霞光云涛,俯瞰山川江海,岂不快哉!只可惜我这身皮囊残缺老迈,已不中用了。” 光波翼问道:“前辈当真不恨那些害你之人吗?” 鹤野天道:“我在那深坑之中已恨过了,可是后来转念一想,纵然我出去将这些孽障全都杀掉、废掉,又能如何?我过去所遭的罪并不会因此减少一分,今后所享的福更不会因此增加一分,只怕復仇之后唯有失落和不安而已。我只后悔,当初不该贪恋那伏火矾法的威力,研制成火器传与族人。如今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光波翼道:“前辈胸怀如此广大,实在令晚辈汗颜。人人皆知以德报怨之理,只是事关己身,能像前辈这般豁然者,万中无一。” 鹤野天又道:“有一件事,已藏在我心中多年,今日想要说与你听。”说罢看了看水碗,光波翼忙倒了碗水,餵他喝下。 鹤野天以低哑的气声继续说道:“四十多年前,我叔父是御鹤族族长,他自觉老迈,想要将族长的位子传给后辈。当时我和堂弟鹤锋是晚辈中忍术最为出类拔萃者,叔父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传位给谁。我本是喜好闲散之人,并无意于族长之位,鹤锋心中却将我当作对头敌手看待。有一日他来寻我,提出要与我比试御鹤术,并说输者应主动放弃族长之位。起初我并未答应,他便说些刺耳的言语来激我,我被他惹恼,便答应同他比试。我二人便偷偷乘鹤飞出,先后比试飞行快慢、负重、御鹤数量、召唤术等,皆是不分上下。” 光波翼插问道:“御鹤数量与召唤术却是如何比法?” 鹤野天道:“御鹤族忍者随忍术修为不同,可同时驾御不同数量之鹤儿,最初只能驾御一鹤,逐渐便可驾御两鹤、三鹤、七鹤、十鹤乃至数十、上百只鹤等。随着忍术不断提高,不但驾御飞鹤的数量慢慢增多,遥控之里程亦逐渐增加。最初只能骑坐在鹤背上驾御之,渐渐便可遥控飞鹤,令飞鹤负载他人或物品,遥控里程从数里到数千里不等,令飞鹤负载之重量亦不等。” 光波翼心道:“原来旋荣便是乘坐御鹤族忍者遥控的飞鹤追上我的。” 鹤野天续道:“召唤术乃是依照忍术高低,可召唤不同品类之鹤。初级者只能召唤寻常灰鹤,继之可召唤白鹤,再之可召唤丹顶仙鹤。相传我的祖先,最初的御鹤忍者,晚年召唤来一只黄鹤,乘之腾空而去,不知所终。” 光波翼又问道:“前辈那时所乘是哪一种鹤呢?” 鹤野天道:“那时我与鹤锋皆驾白鹤,其实我并未使出全力与他比试,他见无法赢我,便施术来争抢控制我的白鹤。我不留神被他抢了先机,险些从鹤背上摔下,一时怒火中烧,便极力施术与之相抗,终究胜他一筹,控制了他的白鹤,让那白鹤载着他在天上翻来覆去,不想他一个闪失,从天上摔落下来,竟摔死了。”
第206页 说到此处,鹤野天长嘆一声,满面愧疚之色,随又说道:“我虽是无心,但毕竟失手杀了堂弟,心中又悔又惧,不敢将此事告人,只得掩埋了鹤锋,偷偷回到翠海。大家都不知鹤锋为何突然失踪,到处寻找,终未找到。叔父便只好将族长之位传我,我心中有愧,坚辞不受,半夜乘鹤飞走,到别处山中隐居起来。两年后我回到翠海,叔父却已经过世了,临终时仍嘱咐族人,要我回来继承族长之位,他老人家既已亡故,我无法再违拗其意,只得做了族长。” 鹤野天闭目片刻,又睁眼说道:“你道那鹤锋是谁?他便是鹤紫云的亲祖父。我做了族长之后,一直于心不安,想要日后将族长之位传与鹤锋的儿子鹤虹,谁料这鹤虹委实不争气,忍术不精,人缘也不好,族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服他,而且他不到五十岁便过世了。我只好将希望寄托在他几个儿子身上,将忍术悉心传给鹤紫云与鹤青云,又让鹤紫云代我向族中子弟传授忍术,这并非是我偷懒好闲,而是希望藉此培养鹤紫云在族中的声望,好令他得以顺利继承族长之位。” 光波翼愤然道:“前辈既是无心害死堂弟鹤锋,又是他挑衅暗算在先,也可说是他咎由自取。况且前辈这些年来一直苦心培养鹤锋的后人,也算对得起他。鹤紫云兄弟如此对待前辈,当真罪不可赦。” 鹤野天笑着摇摇头道:“鹤锋固然有错,他已为之付出代价。当年我因一念嗔恨之心,害他一命,今日报在他子孙手里,也算罪有应得。可见因果不差,报应不爽,各人所作,各人自受。今日我虽身体残废,老命不久,几十年的愧悔之心却终于释然。至于鹤紫云兄弟所造下的恶业,自有他的因果,我何必再同他冤恨相报,纠缠不清呢?眼下,我尚有一个心愿未了,若能满愿,死而无憾了!” 光波翼忙问是何心愿。 鹤野天道:“我虽不恨鹤紫云兄弟,只可惜这几人心术不正,将族人引入歧途,将来只怕非但我御鹤族忍术果真会中断传承,便是我御鹤族的血脉也有覆灭之忧啊!我见小兄弟年纪轻轻,侠肝义胆,况且忍术造诣非凡,实乃万里挑一的天资。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将御鹤族忍术尽数传给你,还望你不要拒绝。” 光波翼懔然道:“前辈忍术精妙,自然令人艷羡,不过晚辈并非御鹤族人,如何敢领受御鹤族忍术?” 鹤野天道:“御鹤族忍术并非血统传承,任何人皆可修成,此乃其一。其二,所谓术者,不过为人所用之物,唯独忍术之力常有惊天动地之处,故而更应为有德者居之。否则如鹤紫云等人便是前例,纵属御鹤族人又如何?也只能败坏家族、助纣为虐罢了。所以还请小兄弟不要推辞了。” 光波翼点了点头,当下便跪在鹤野天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拜师之礼。鹤野天大为高兴,说道:“我与你情投意合,实在想做个忘年之交,不过为尊重法故,也只得受你此礼了。” 二人便在这山洞中住下,鹤野天每日白天传授光波翼御鹤族忍术,夜晚常与他说些故事旧情。鹤野天年近九旬,从前驾鹤四处云游,无所不到,阅歷甚丰,令光波翼大开眼界。 光波翼趁机询问鹤野天,当年为何率领族人隐居不出。鹤野天说道:“我活了这把年纪,虽不敢说有何见识,世事却是经歷得多了。会昌三年,武宗崇尚道教,听信道士赵归真等人谗言,大肆毁寺灭佛,杀害僧尼,并欲以忍者做其施暴之耳目、爪牙。忍者本是师出佛门,自然不肯做那欺师灭祖、助纣为虐之事。当时各族忍者之中,有一人被尊为‘圣忍者’,据说他精谙一切忍术,任运施为,通神入圣。” 光波翼插道:“可即是‘阿尊者’?” 鹤野天点头道:“正是。他老人家本已退隐,那时却进宫面君陈辞,请求武宗回心转意,放弃毁佛。不想那赵归真曾遭过京师诸僧诮谤,常因此痛切心骨,故而极力排毁释氏,言佛教本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并污衊忍者乃佛门余孽,宜一併除之。武宗心意遂决,当场便令阿尊者伏法自尽,并说忍者若是忠君者,自当君命臣死而臣不得不死,忍者若不忠君,更当诛灭九族。阿尊者无奈,唯有长嘆一声,忽然便从武宗眼前消失。武宗反而更加认为忍者乃属妖孽不祥之人,令赵归真等设法除灭忍者。各族忍者因此心寒,纷纷逃亡,从此隐没山林不出。直至懿宗皇帝即位,方将各族忍者重新召回。” 光波翼道:“弟子也曾听闻过此事。” 鹤野天又道:“朝廷之事即是如此,我辈世代拼以性命助其安邦定国,任其招来唿去,忠心耿耿,不辞劳苦。当国者却仅以一人喜好之变,便轻言杀剐,全然不念恩义。今日朝廷回心转意,召我等回去,明日又可改变心思,要我等脑袋。我何苦带着族人去投那火坑?” 光波翼问道:“当年非空大师教授忍法,不正是令我等报效朝廷、安邦定国吗?” 鹤野天道:“一时有一时之因缘。那时朝廷危机虽重,气运未尽,非空大师乃是怜悯苍生之苦,令忍者迅速助国平叛,让百姓恢復生息。如今朝政日渐腐朽,天灾起于人祸。我等若是帮助朝廷,则只能助其苛政,延其将死之命而已。环视天下乱起群雄,其中亦无一人是真心为民的真英雄,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聚众滋事之徒。其麾下之师,也不过是杀人越货的强盗罢了。我辈秉承慈悲之教,又怎会助纣为虐?当今既非圣人治世之时,又非英雄救世之日,哪有我辈出山之由呢?”
第207页 光波翼叫了声“师父”,不知该如何答对鹤野天,鹤野天却摇头笑道:“这只是我个人之见,也无法勉强别人接受,鹤紫云最终还不是带着族人出山去了?我也落得个如此下场。天意难违啊。” 光波翼沉默片刻,说道:“待弟子将御鹤术修成,可带您前往药师谷,请药师族忍者为您老人家医治手脚。药师族医术通神,定然可以令师父恢復如初。” 鹤野天却道:“我这把老骨头早该埋在那深坑之中,只剩下一口气,便是希望能等到你这般人物,总算老天眷顾,遂了我的心愿,我也该瞑目了。哪里还敢奢求治好手脚,重新游戏人间?”说罢,沉默半晌,若有所思,随即缓缓吟道: 一天云涛半日红,翠山蓝水高下平。才游东海蓬莱岛,又见北岭雪头峰。 吟罢,鹤野天默然凝望洞外虚空,仿佛在追忆往日御鹤翱翔的逍遥时光,眼角中不觉渗下一滴泪珠,缓缓流过他那张老脸上的道道深沟,轻轻滑落到衣襟上。 光波翼忍术本不在鹤野天之下,只过了十余日,便已能驾乘灰鹤飞行。他这才发现,原来依照鹤野天传授之法,坐上鹤背之后,果然便好像被那鹤背吸住一般,并不会滑脱。当年,那鹤锋想必是只顾着与鹤野天争抢控制白鹤,加之白鹤在空中翻转飞行,故而鹤锋一时大意,方从鹤背上摔下。 再过半月,光波翼已可召唤、驾御白鹤。又过了月余,光波翼竟已召唤来丹顶仙鹤,乘之飞空。 鹤野天见光波翼不负己望,很快便修成御鹤术,大感欣慰,对光波翼说道:“如今你已修成御鹤术,我再无牵挂了。还有最后一个小小心愿,希望你帮我达成。” 光波翼说道:“师父请讲,弟子一定照办。” 鹤野天道:“我还想再乘鹤上天遨游一番。” 光波翼立即点头答应,当下便要去召唤仙鹤,却被鹤野天止住,道:“不急,明日一早咱们再去。”光波翼便出去採办了一张无腿的矮背靠椅及一些绳索,以备明日令鹤野天可靠坐在鹤背上。 当晚,鹤野天让光波翼仔细思维,将修习和施展御鹤术时遇到的疑问一一问明,自己分别予以详细解答。他又主动将御鹤族的一些秘密告知给光波翼,特别提到御鹤族中有一秘术,名曰“鹤变”,修成此术,可化鹤而飞,不需再驾御飞鹤,而且依照忍术成就大小不同,可化作不同种类的鹤儿。 只是欲修此术,必须打通体内两条特殊气脉,常人极难做到,故而御鹤族中罕有人能修炼此术,其祖先只得将鹤变术修炼之法藏于隐秘之处,留待将来有缘者得之。 二人彻夜未眠,翌日清晨,光波翼唤来两只仙鹤,将鹤野天抱到一只缚了靠椅的鹤背上,自己则乘着另外一只,双鹤齐飞。 前段日子,光波翼自己驾鹤并未飞得很高很远,此番应鹤野天要求,正好一同飞个痛快。 振翮高飞,耳畔风声啸啸,脚下白浪滚滚,云海中露出半轮红日,正是鹤野天所欲重温之景色。 到了无云的晴空,只见地面上山川湖野,色彩斑驳,好似泼染的画屏一般。州城村邑,渺如斗釜,一瞥之内,不知有多少众生于中喧闹生息。当真是: 湖水如一唾,人比蝼蚁小。不羡万乘国,只缘此心高。 任寒风透过胸背,光波翼只觉得自己似乎已融入这太虚之中,人世间的一切都如此渺小无意。 “这便是多少人为之争夺、多少人为之谋算、多少人以之为家国、多少人于中生生死死的大唐江山吗?”光波翼忽然之间体会到鹤野天的心境,知他为何要隐居山林,又为何愿意放弃復仇了。 飞到东海,光波翼怕鹤野天飞行太久,抵不住风寒,想让他降下去歇息一会儿,谁料唿唤数声也无回应。光波翼忙飞到侧前方,回望鹤野天,却见他头部轻垂,身姿松软,竟已溘然长逝于天上。 光波翼一时悲从中来,百感交集,眼泪簌簌而下,却不忍打扰这位老人,只得御着那两只鹤儿继续高飞,一直向东,穿过茫茫云海,飞过滚滚红尘…… 埋葬了鹤野天,光波翼在那山洞中又住了几日,始终无法排遣寂寞沮丧之情,常常乘鹤随意游荡。有时飞到极高处,在天上呆想心事。 百典湖既是骗子,便难怪他授予花粉邪术与毒药,只是他既然与目焱交好,为何却要陷害目焱心爱的女弟子?之前他极力称赞黄巢,劝我投靠于他,莫非这百典湖是黄巢的手下?他既然与御鹤族忍者合谋骗我,莫非目焱也知晓这骗局?百典湖原本要挟我一同造反,否则便拒绝传授我忍术,之后为何又要假意传授我忍术? 念及于此,光波翼忽然想到,百典湖传授自己忍术之时,每次只是令自己回想往事,他在一旁静坐,却总能知道自己何时回想完毕。之前他也总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莫非他擅长通心术?光波翼忽又想到沐如雪被人诱骗至山中之事,那隐身之人正是身兼通心术与隐身术,目的却是为了帮助御鹤族忍者雪耻,莫非那人便是百典湖?不过如果百典湖精通那两种忍术,自然也是一名忍者,应当不会是黄巢手下,莫非又是被目焱搜寻出来的隐居忍者? 再者,百典湖为何要令我回想往事?难道他是在一旁窥探我的记忆?此后,我与花粉先后去了通州、长安,蓂荚忽然对我起疑,此事会不会与百典湖有关?可是他为何要拆散我与蓂荚呢?
第208页 念及在长安城中,自己一面要照顾花粉,一面又要顾及蓂荚,光波翼蓦地惊觉,莫非百典湖是想让花粉迷惑住自己,故而一面骗花粉服食媚药、修炼媚术,一面设计逼迫蓂荚离开自己? 花粉自从修习媚术之后,不断显出淫媚之态,及至到了秦山脚下,便再也无力自控,若非自己定力过人,只怕早与花粉苟合一处,难以自拔了。药师信曾说过,花粉变成狐媚之体后,凡与之相交者,必为之所惑,缠绵床枕,难离寸步,而花粉修成狐媚术之后,却可将淫媚之气收放自如。如此看来,百典湖是想借花粉之身控制自己。 若果真如此,便顺理成章了。光波翼在心中又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理顺一番: 目焱寻访到隐居的忍者“百典湖”,倚重他的通心术与隐身术,与之合谋设下骗局,先由御鹤族忍者鹤青云出马,故意招摇过市,令风陆机见到他,然后借与风陆机比试忍术之机,假说御鹤族忍术传承中断,由“百典湖”重新为御鹤族忍者传授忍术,以此将“百典湖”的线索透露给光波翼,令他前往寻找“百典湖”。之后,御鹤族忍者每隔七日便从翠海飞到松州西南山中,以便于光波翼跟踪察访。“百典湖”自然也是每隔七日便在那山中等候光波翼前来上钩。因“百典湖”擅于通心术,是以在与光波翼交谈之时,每每皆能洞悉其心中所想,加之“百典湖”口才颇佳,故而能令光波翼对其颇为钦服。 不料,光波翼突然赶去杭州救人,中断了与“百典湖”的联繫,直到三个月后才又去松州见他。其间,光波翼又帮助朝廷夺回了越州,打断了“百典湖”劝光波翼入伙的计划,他便又生新计。他一早探知光波翼行踪,适时令目焱派出一直暗恋光波翼的女弟子花粉,又演出一幕好戏,将不知情的花粉也带入局中,一面传授花粉媚术、媚毒,一面窥探光波翼的记忆,得知光波翼心中已深爱蓂荚,故而设计逼走蓂荚,好让光波翼投入花粉怀抱。二人若非无意中遇到药师信,识破花粉身上的狐媚毒术,“百典湖”定然已等候在罗剎谷中,另有诡计,令花粉与光波翼结合。那时,他与目焱便可大功告成,将光波翼掌控在手心之中了。 如此一来,虽然说通了许多事情,却有一个要紧问题未明。那便是为何目焱与“百典湖”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令目焱心爱的弟子花粉变成狐媚女,来劝诱自己入伙?是目焱爱才,想将自己收用?还是念着与父亲的旧情,想让自己留在他身边?似乎都说不通!此二者似乎都不应令目焱如此费心。或许,目焱是看中了自己深得皇上器重,想拿自己大做文章? 百思不得其解,光波翼心道:“眼下还只是猜测,看来要先去寻到几个关键人物确认才是。” 打定主意,光波翼故意唤来一只灰鹤,自己化作鹤明的模样,乘鹤飞往翠海。 寻常御鹤族忍者皆各自豢养一鹤,常为坐骑,以免驾御飞行时会有生疏之感,不能尽随心意。以至于时日久后,人鹤之间便有了感情,愈加难以弃捨。鹤紫云与鹤青云二人本已有能力驾御白鹤,却皆因不捨得抛弃自己的老伙伴,故而仍御灰鹤。 光波翼却是天生奇才,加之忍术造诣本已甚高,故而并不特别选养鹤儿,每次需要骑乘时,随意召唤一鹤便可。得鹤野天精心指点后,更能随心所欲召唤、驾御不同品种、体形、资质的鹤儿,丝毫无有生疏、阻滞之感。 光波翼特意从东南方飞入翠海,此时已是四月天气,翠海中景色与前大不相同。飞过剑峰,回望北面峭壁,只见一股泉水从半壁涌出,沿山岩泻下成瀑,好似一条白练挂于山腰。 剑峰以南的鹤舞湖,前番见过的那一大片冰面,如今已成了碧蓝相间的湖水,湖面散铺着片片草甸,五颜六色。湖畔浅滩绿草如茵,四周山坡上花繁林茂,将这寂静山谷装点得温馨华美。 光波翼无心四下欣赏美景,降落在鹤舞湖东岸御鹤族忍者的房舍前,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 谁知到得一户门前,却见房门已上锁,连续数间房舍皆是如此。光波翼索性将二三十座房屋均巡视一遍,竟然家家锁门,并无一个人影。 光波翼择了一座最为宽大的房屋,破门而入,只见屋内家具陈设尚在,一切细软之物却已悉数不见,显然房屋主人已搬离此处。 光波翼又察看了几间房屋,情况皆是一般。 “莫非他们见鹤野天获救,心中惧怕,故而已搬离翠海了吗?”光波翼想罢,又乘鹤向东飞到小瑶池,铁幕志察访翠海时也曾途经这里,御鹤族女忍者婚嫁之前皆居住于此。 不出所料,小瑶池也与鹤舞湖一样,都已没有了人踪,只是房内尚能隐隐嗅到脂粉的香味。 光波翼飞回剑峰,寻到那深坑,却见深坑居然已被填埋,那块如剑峰一般模样的大石也已被炸碎,填入坑中。看来鹤祥云被投入坑中之事令御鹤族忍者心有余悸,故而填埋了此坑。 光波翼驾鹤在翠海上空盘旋了两周,确认翠海中果然已无人迹,便收了变身术,飞到最初囚禁鹤野天的山洞——神仙洞前。神仙洞有内外两洞,外面一洞紧临峭壁,洞口缩进崖壁两尺,在崖壁上形成一个小平台,便是铁幕志吸附在崖壁上探头偷看时,被御鹤族忍者发现之处。内洞与外洞相接,洞门设计、打造得极为精巧,外人几乎看不出洞壁上尚有一门。
第209页 按照鹤野天所教,光波翼来到外面山洞最深处,距离内洞洞门一尺远处,在右侧洞壁偏上方摸到一个碗口大的小洞,形状并不规则。光波翼伸手进去,在一尺深处探到一个凸起的石钮,向右旋转石钮,内洞洞门缓缓升起。 光波翼点燃一支事先备好的火把,进到内洞,只见里面分成三个小洞,共同构成三叶形状,每个小洞皆与外洞大小相仿。洞内尚存一些坐垫与卧具。 光波翼径直走到左侧小洞的尽头,借着火光在洞壁上细细察看,果然在齐头高处,寻到一块方形石砖,那石砖与洞壁间的缝隙细如髮丝,一眼看去,完全便是一个完整的石壁,根本看不出有一块石砖嵌在洞壁上。 石砖表面毫无下手拿捏处,光波翼右手手掌贴住石砖,以脉气吸附,将石砖抽出,伸手探入砖洞,取出一个五寸长的小铜盒。打开铜盒,里面是一张卷好的白绢,展开一看,正是鹤变术的修法。鹤野天担心秘术落入鹤紫云等人手中,故而嘱咐光波翼将其取出。 出了神仙洞,光波翼乘鹤向长安飞去。 第三十七回 牢廊幽邃灯如豆,山道漫长天似漆 夜幕降临,光波翼乘鹤飞入长安城。经过这些时日,光波翼已经习惯在天上辨认方向路途。 降落在李义南的府宅外,光波翼打发了鹤儿,上前叩门。李义南闻说独孤翼求见,忙亲自迎了出来,拉着光波翼的手步入书房。 落座后,李义南忙询问光波翼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为何至今才现身。 光波翼不便告诉他自己一直在修习御鹤术,只说为救鹤野天,颇费周章,之后又照看了鹤野天很长时日,又向李义南讲述了一些御鹤族的往事。李义南听后感慨一番,随即告诉光波翼,自己回到长安之后,僖宗非常高兴,见光波翼果然不负所望,很快便打了一场大胜仗,并且俘获劝降了数十名黄巢部将,又抓到两名御鹤族忍者,当时便赏赐给李义南很多财物,并说待光波翼归来,一定重赏。 李义南又告诉光波翼,僖宗有意让光波翼名正言顺地入朝为官,然后令他带兵去剿匪平叛。田令孜却认为光波翼身为忍者,若公然出面做官,只怕牵扯颇多,干系重大,故而此事不宜草率定夺,须慢慢从长计议。然不久前接连收到南面战报,令僖宗再次动心。一是张璘果然未听光波翼劝告,执意率军前往吉州,与梁缵一同围攻王重隐,结果王重隐战死,其副将徐唐莒率残部北上,迅速攻下了洪州。而张璘、梁缵却被高骈以“阻止贼寇北上”为名,招回淮北。另外一则,黄巢于三月间急围福州,观察使韦岫抵挡不住,弃城而遁,贼寇入城后,焚屋杀人,血洗福州。当地名士周朴被黄巢寻获后,因拒绝辅佐黄巢,也惨遭杀害。浙东观察使崔璆、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皆上表,恳请朝廷招降黄巢,如今朝中大臣正在商议此事。 光波翼闻言说道:“原来黄巢已攻下了福州,如此说来,闽地皆已陷入贼手。” 李义南道:“不错,皇上正为此事发愁,私下尝对我说,为何朝中百官,竟无一人似贤弟你这般善于用兵。皇上仍想委你以兵权,尽快荡平贼寇。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光波翼道:“兄长,田令孜所言不错,我身为忍者,万不可公然入朝为官,如此既违祖训,日后又会引生许多麻烦。为官者乃一方父母,百姓表率,若忍者入仕为官,难免显示异能,一旦为人发现,则易惑乱人心,术士邪外因兹而起,圣人之教由是而坏,其害莫大焉!因此还望兄长力劝皇上,千万不可开此先例!忍者本为隐者,前番皇上封我官职,不过是些散官虚职,既于大局无损,又可掩人耳目,使我便于入宫见驾,待日后天下无事时,也终须辞去好些。” 李义南略一沉吟,说道:“贤弟所虑的确周详,愚兄倒是不曾想到这些,待明日进宫,你可亲自向皇上阐明利害。” 光波翼起身作礼道:“愚弟恳求兄长一事,我此来乃是为了探知一件紧要之事,随后便走,故而暂时不便见驾,还请兄长替我守密,莫对皇上提及我回京之事。至于劝谏之事,只有拜託兄长了。” 李义南虽不明所以,却知光波翼必有道理,因而也起身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不知贤弟要探知何事?” 光波翼道:“我怀疑北道中有一厉害人物,故而需要秘密审问鹤明与鹤欢二人,还望兄长相助。” 李义南道:“那二人眼下正关在天牢之中,守卫森严,若不禀明皇上,如何能见到?” 光波翼问道:“谁能随意进出天牢去见那二人?” 李义南道:“只田令孜有此特权。” 光波翼笑道:“如此甚好,兄长只需为我引路便可。” 李义南立时明白光波翼的心意,面带疑虑道:“如此会否太过冒险?万一被田令孜知道,只怕会治你我二人欺君之罪。” 光波翼安慰他道:“兄长放心,我自有主张,一定不会连累兄长。” 李义南只得点头答应,又问道:“如今贼寇肆虐淮南,贤弟有何建言?” 光波翼道:“经过之前几战,我看高骈手下兵将均颇善打仗,远胜过黄巢的乌合之众,唯独被功利得失缚住了手脚。眼下朝廷若能以利益做勾招,定能让那高骈与黄巢一决高下。”
第210页 李义南“嗯”了一声,道:“愚兄也与贤弟一般想法,过几日我可约上几位大人,共同奏请皇上,加封高骈做诸道行营都统,令其南下剿匪,贤弟以为如何?” 光波翼点头称好,李义南笑道:“说了半天话,我差点忘了,贤弟尚未用过晚饭吧?我这便让人预备酒菜。”说罢吩咐下去,又命人将夫人请来与光波翼见礼。 二人重又坐下,光波翼说道:“原来嫂夫人与燕儿姑娘已回来了。” 李义南却道:“贱内早已归家,只是燕儿姑娘尚在宫中。” “哦?却是为何?”光波翼颇感奇怪。 李义南道:“自从上次皇上在紫兰殿中赐宴之后,愈加迷恋古曲,便时常前往珠镜殿侧院,听燕儿姑娘弹琴,有时还将燕儿姑娘与王翰林召在一处,命他二人合奏琴曲。两月前我回到京城时,皇上命我接贱内归家,同时也将孙夫人一併接出来,并说今后不必再让她二人入宫陪伴长公主了。却只留下燕儿姑娘住在宫中,让她教授长公主弹琴。” “原来如此,燕儿姑娘还好吗?”光波翼闻言略有些担心。 “一个月前我去看过她,一切都好。”李义南答道。 说话间,李夫人已来到书房,光波翼忙上前与她见礼。 李夫人微笑道:“常听官人说起独孤将军,乃当世英雄,无人可比。上次在宫中初见将军,不便见礼问候,还望将军莫怪。” 光波翼忙道:“岂敢,嫂夫人太客气了。小弟与义南兄意气相投,直心相交,嫂夫人只管称唿独孤翼作兄弟便是。” 李义南在旁笑道:“独孤兄弟不比朝中那些官宦,别看他相貌文俊,为人却仗义豪爽,实乃李某人平生见过的第一号英雄,你只管称唿他作兄弟便是。” 李夫人这才改了称唿,大家说说笑笑,便如家人一般。李夫人见光波翼谈吐、举止落落大方,果然无半点矜持做作,愈加喜欢眼前这位英俊潇洒的独孤兄弟。 光波翼提及自己正在与李义南谈说陆燕儿,李夫人便又讲了些与陆燕儿一同在宫中生活时的情形。又说陆燕儿琴艺高不可测,之前并不知晓,她非但所会古今琴曲甚多,而且其所奏琴曲常能令闻者如痴如醉,流连其中,欲罢不能。故而皇上每每为她琴声所动,便要赏赐重金厚帛,却均被陆燕儿坚辞,皇上因此更对她赞赏有加。 李义南也说最初携陆燕儿南下时,一路上常听陆燕儿弹琴,却不知她琴艺如此高超,可见真人常常不露相。 光波翼心中却道:“以前曾数度听闻陆燕儿与黑绳三琴箫和奏,也多次听过陆燕儿自己鼓奏琴曲,琴艺虽佳,却未见得如李夫人所说的那般高明,令人痴醉不已。日后如有机会,定当请她展示绝技,听听她这琴曲究竟如何玄妙。” 闲聊了一阵儿,酒菜备齐,李夫人便起身告退回房,李义南自与光波翼一同去吃酒,直至夜深。饭毕,依光波翼之意,二人又吃了两盏茶,方起身出府,各自披件带帽的斗篷,骑一匹寻常马儿,直奔天牢而去。 当晚在天牢值夜的狱吏接报,忙不迭地将二人迎进门去,不知田令孜为何忽然深夜来此。 原来光波翼变身作田令孜的模样,又以替身术将李义南化作自己的模样,并嘱咐他千万不可开口,因替身术只能将施术者形象转换到其他人、物身上,被施术者若是他人,则无法改变其声音,被施术者若是木石等物,则无此妨碍。光波翼担心李义南的嗓音被人听到,日后或许露出马脚,故而不令其开口。 光波翼命那狱吏带自己与李义南去见那两名“要犯”,并让李义南守在牢房外,不令任何人靠近。 那牢房在最深处,与其他牢房隔绝不通,牢廊幽暗深长。光波翼进门后,便又化作鹤野天的模样,手持火把走到牢房尽头,见迎面墙上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左右各有一个极粗铁笼,两笼中分别关着一人。 光波翼举火照了照两人,冷冷说道:“鹤明、鹤欢,我来看你们了。” 二人闻言都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镣铐走到笼边,借着摇曳火光,一见之下,均大惊失色。 鹤明颤声道:“老……老族长?”他本想叫老头子,话将出口方改了过来,又道:“您老的手脚……” 光波翼道:“多亏药师族的朋友仗义相救,帮老朽接上了筋脉。哼哼!好让老朽能走到你们这些小畜生面前。” 鹤明忙跪下说道:“害您老的是鹤紫云兄弟,与我们无干!冤有头,债有主,您老不会想把我们都赶尽杀绝吧?啊?” 鹤欢在对面却道:“鹤明,大丈夫死则死矣,你何必求他?何况我们听命于鹤紫云,暗害他自然也应算上一份儿。只可惜我不能出去,亲手宰了鹤祥云这狗娘养的!” 光波翼冷笑道:“你还挺有骨气,不过我也未必非要杀你二人不可,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或许我还能救你们出去。” “哪两件事?”鹤明忙问。 光波翼说道:“第一件,你们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件,待你们回答完问题我再告诉你们。” 鹤明应道:“好,您老尽管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如实相告。”
第211页 光波翼问道:“前些日子,有一人假称百典湖,与你们串通一气,假装为我御鹤族弟子传授忍术,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鹤明答道:“原来您老是要问他,可惜我们也不知此人底细,或许鹤紫云兄妹四人知晓。自那人出现,我们便只知道他叫百典湖,是北道目长老派来的人。我们都是奉命与他配合而已,平素并无交往。” “他是哪一族忍者,擅长何种忍术?”光波翼又问。 “我们也不知晓他是哪族忍者,只知道他能洞察别人心思,其他也未曾听说。”鹤欢忽然插话答道。原来他见鹤野天答应不杀他二人,或许还能指望被他救走,故而赶紧抢些话头,免得让鹤明一人卖乖,事后鹤野天对自己不利。 “听说此人会隐身,可有此事?”光波翼试探道。 “隐身?”鹤明与鹤欢同时怪道,二人均摇了摇头,鹤欢道:“从未听说过。平日只有鹤紫云兄妹与那百典湖有过交往,每次接送他,也都由鹤祥云与鹤彩云二人亲自出马,族中其他人都没有机会与百典湖接近。” 鹤明接道:“只有一次例外,有一次百典湖留宿在翠海,次日一早我见到鹤翱驾鹤送他,想必是鹤祥云有事,故而令鹤翱相代。鹤翱平素与鹤祥云走得最近,是鹤祥云最为信任之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诉说,光波翼心道:“上次在秦山,便是鹤祥云与鹤翱二人一起勾结毛族忍者,围攻沐如雪,看来鹤明与鹤欢所言不假。”当下又问道:“你们再说说,黄巢身边那位遮楚天是何样人物?” 二人闻言颇有些惊讶,不知光波翼为何忽然问到遮楚天身上。鹤明抢先道:“此人自称是遮族忍者,擅长禁术,可令百步之内,任何人均无法施展忍术。” 鹤欢也道:“不错,故而此人深得目长老与黄巢器重,现在黄巢身边,日夜不离左右。不过遮楚天脾气古怪,不接受黄巢封赏的任何官爵,大家只能称唿他作‘遮先生’。” 光波翼说道:“我怎么从未听说有遮姓一族忍者?也从未听说有此禁术。” 鹤欢道:“连您老都不知道,我们就更没听说过了。这都是姓遮的自己所说,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那禁术倒果真厉害,我们试过,如果在他施展禁术之时,不小心驾鹤飞近他百步之内,御鹤术便会突然失灵,鹤松就曾经从鹤背上掉下来过,幸好当时离开地面不高,并无大碍。” 光波翼“嗯”了一声,又道:“我再问你二人,你们是否还愿做我御鹤族弟子?” 二人忙说:“当然愿意!” 光波翼道:“鹤紫云等人欺师灭祖,已非我御鹤族人,我必会严惩这些逆徒!你二人若能诚心悔过,我可以既往不咎,还会救你们出去,但日后你二人须听命于我,一同助我整顿族门,以此将功赎罪。你二人是否愿意?” “愿意!愿意!”二人争相答道。 光波翼笑道:“好!不过日后你二人若食言,我定当清理门户!” 鹤明叩头道:“老族长不计前嫌,肯救我们出去,我们怎敢忘恩负义?请老族长放心,今后我鹤明唯您老马首是瞻。” 鹤欢见状也跪下道:“请您老放心,我们既已答应,绝不食言!” 光波翼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二人好自保重,过些日子我便会前来救你二人出去。”说罢转身向外走去,只听鹤明在身后喊道:“老族长,您可要尽快回来呀!” 出了牢门,光波翼已变作田令孜模样,招唿李义南一同离开。那狱吏忙恭送二人出门。光波翼在狱吏耳边低语道:“今夜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只当我没有来过,否则,我灭你九族。”语气甚为平和,那狱吏听罢却战慄不已,忙再三向光波翼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半句。 光波翼与李义南骑马回到家中,光波翼便向李义南辞行。李义南讶道:“贤弟何必如此匆忙,至少也要住上一宿,等天亮再走不迟。” 光波翼道:“天亮之后,人多眼杂,不便行走。” 李义南只道光波翼要施展奔腾术,只得答应让他离去,又取来一些盘缠,给光波翼路上花用。光波翼也不推辞,收下银钱,拱手向李义南告辞。 出了李府,光波翼来到曲池畔无人之处,招来一只仙鹤,乘之飞空,不觉又在天上打了一个盘旋,俯首望了望蓂荚曾住过的那片院落,这才向北飞去。 飞过黄河,到了秦山脚下,正是上次花粉毒发之处。光波翼不欲令人见到自己御鹤,故而降落在此处。 此时天色尚黑,光波翼在山脚下静坐调息。时隔近四个月,重回此地,光波翼念起花粉,不知她现今如何。 曙光乍现,光波翼便起身,向西奔行,寻找东道忍者。谁知一路奔出七十余里,眼看快到山口,也未寻到任何踪迹。 光波翼心下奇怪,便转身向南寻去。直奔到瞻部道忍者驻扎的那座小村中,却见村中空空荡荡,竟无半个人影。 光波翼正自纳闷,忽闻身后“嗖”的一声响,光波翼来不及多想,迅疾向右前方蹿出,眼见一枚拇指肚大的弹丸从他身旁飞了过去。光波翼甫一回身,只见第二枚弹丸又到近前,砰地炸开成数十枚小弹丸,雨点般向他袭来,将他周身上下悉皆罩住。
第212页 剎那间,光波翼面前便化出一块石板,挡住了弹丸雨,只听乒桌球乓一阵密集响声过后,那石板表面竟被弹丸雨击出数十个直径两寸许的小坑,深达半寸。那小弹丸不过绿豆大小,不想竟有如此威力。 光波翼叫道:“丸石生!” 距光波翼十余丈远处站立一人,正是瞻部道丸族忍者丸石生。此时他也已认出光波翼,忙奔上前来,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光波大哥,请恕小弟鲁莽之罪。” 光波翼忙还礼道:“丸兄弟,其他人何在?怎的只有你一人在此?” 丸石生道:“光波大哥离开数月之久,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一言难尽。总之咱们三道忍者与北道打了几仗,损失了两名弟兄,伤了十几人,对方死伤人数也差不多。三道黑带怕对方偷袭,都率队后撤了数十里,咱们南道弟兄已经撤到黄河南岸去了。今日轮到我在此放哨,我见大哥在村中四处察探,还以为是目焱手下的探子,故而暗中出手,还望光波大哥恕罪。” 光波翼道:“自家兄弟,不必介意。”心中不免黯然,诸道忍者终于开始自相残杀了!随又问道:“不知东道忍者现在何处?” 丸石生道:“从此向东七八十里,河南有个小村子,名叫铁匠逃,东道大部人马都在那里,还有少数人留在河北,距河岸二三里处。” 光波翼合十道:“多谢丸兄弟,我有事先去铁匠逃一趟,稍后再回去见沙黑带。你自己在此多保重。” 丸石生也合十与光波翼道别,便又藏身到隐蔽处去了。 光波翼向东奔回七八十里,来到黄河北岸二三里远处,却见到一片方圆数十丈的沼泽,沼泽中有一座小茅屋。 光波翼见状,止步在沼泽边缘,高声向茅屋喊道:“屋内可是姓泽的朋友?” 少顷,屋内出来一对中年男女,男子高声说道:“原来是光波兄弟,有失远迎。”话音甫落,沼泽上现出一条小路,由光波翼脚下直通茅屋。 原来这男子正是东道泽族忍者泽萃,女子是泽萃的妻子,沐族忍者沐兰。光波翼到胜神岛时曾见过泽萃,故而彼此相识。那沼泽乃泽萃以忍术化出,地表变化莫测,干地可随时变作泥潭,水洼也可化为实地,若有敌人闯入,极易陷没其中,难以逃脱。 光波翼走到茅屋前与二人见礼,并说明自己为寻沐如雪而来。 沐兰乃沐如雪同族长辈,在胜神岛时便听沐如雪说起过光波翼智取越州之事,数月前又闻说光波翼在山中救下沐如雪,早对这位少年英雄心存好感,今日初见他,果然气度不凡,样貌更比传闻中还要俊美,心下甚为喜欢。当即说道:“小雪现在南岸的小村子铁匠逃中,前些天她还向我说起过你。此番她见到你,一定欢喜。” 光波翼听沐兰如此说,怕她有所误会,忙说道:“小弟此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赶去询问沐姐姐,恕不能与大哥、大嫂多叙,这便别过了。” 泽萃道:“她就在村北临近岸边的屋子,你快些去吧,别误了正事。” 光波翼向二人施礼道谢后,便向南面河边奔去。沐兰望着远去的光波翼,对丈夫说道:“这位小兄弟果真是神仙般的人品,难怪小雪常常念叨他。” 泽萃回道:“小雪年纪也不小了,却始终没有个像样人物配得上她,这位光波兄弟倒是再好不过,不知他是否对小雪有意?”二人边说话,边回身进屋,沼泽上的小路復自隐去。 光波翼踏过黄河,走近岸边小屋,一位娉婷女郎早推门出来,笑吟吟地叫道:“我道是哪位高人踏水而来,原来是归凤!”那女郎正是沐如雪。 光波翼忙上前施礼问候,沐如雪将他请进屋内,另两位沐族少女与光波翼见过礼,便笑着迴避出去,让二人单独在屋内说话。 沐如雪为光波翼倒了一杯水,问他为何离开这么久才出现。 光波翼道:“上次假称山神,诱骗沐姐姐到山中那个隐身人,我已查到了线索,特来向姐姐求证。” 沐如雪忙问是谁。 光波翼说道:“请姐姐稍候。”随即站起身,化作百典湖的模样,说道:“我是这秦山的山神,受你祖上先人之託,要将一件宝物归还于你,你随我来吧。”原来光波翼并不会模仿他人声音,只有变作百典湖的样子,才能以百典湖的嗓音说话。 沐如雪讶道:“正是这声音!此人是谁?” 光波翼收起变身术,重又坐下说道:“此人自称百典湖,不过应当不是他的真名,我此番回来,正是要寻找此人!” “百典湖?你是说他自称是百典族传人?”沐如雪问道。 “不错。”光波翼答道。 “可是,他若真是百典族传人,慢慢将各族忍术尽数传与北道弟子,那咱们岂非毫无胜算?”沐如雪担忧道。 “眼下看来,他纵然不是百典族传人,也至少身兼通心术与隐身术两种忍术,此人在北道中,对我们大为不利。”光波翼说道。 “这便如何是好?”沐如雪双眉紧蹙。 “看来我要往罗剎谷走一遭了。”光波翼起身说道。 沐如雪也连忙站起身,说道:“这如何使得!归凤,你有所不知,这几个月来,咱们同北道打过几场大仗,双方各有死伤,眼下正是剑拔弩张之时,你千万不可以身犯险!”
第213页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姐姐请放心,我自会小心行事。我刚回来,尚未见过瞻部道的兄弟们,这就告辞了。” 沐如雪拉住光波翼的手腕道:“归凤,我真的放心不下,姐姐求你,还是不要去罗剎谷了!”言下甚为关切。 光波翼脸一红,忙举手合十,深施一礼,藉机将手腕脱开,说道:“多谢姐姐关心,小弟自有分寸。也请姐姐多保重。” 沐如雪又道:“那你要答应我,先回去同沙黑带商量之后,再作打算。” 光波翼点点头,转身出门。 沐如雪无奈,送他走出门来,还想再同光波翼多说几句,却见自己那两个姐妹正在不远处望着这里,只得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呆呆地望着光波翼渐行渐远。 离开铁匠逃数里之外,光波翼停下脚步惟忖,自己若先去见过黑带沙楼,只怕他也会阻挠自己独闯罗剎谷,自己又不便违拗带队黑带之命,倒不如继续做个在外之将,先去罗剎谷看看再说。当下打定主意,折而向北,跨河往秦山奔去。 进了山口,光波翼心知途中必有北道哨探埋伏,便随手噼了一些木柴,以藤条扎成一大捆,负在背后而行。 此时立夏已过,再过两日便是小满,山中却依然凉风习习。 光波翼边走边留心周围动静,却见林繁木茂,石嶙草深,坡地上山花盛开,杂色争艷。偶见一两簇野牡丹,嫣红胜火,点缀丛中,煞是抢眼。山中泉水亦多,三五步遇流泉,七八步见飞瀑,溪涧乍断,水意不绝,将山中峰、石、草、木诸般景物委婉相属,伴着阵阵花香,啾啾鸟鸣,令人不由陶醉其中。 “当年父亲便是在这里生活了数年之久。”光波翼不禁想到。 走了半晌,并无北道忍者出现。如此一来,光波翼倒不知应当往哪里走才是,当下信口吟唱道: 北入秦山,树木苍苍。花争百色,兼布其香。鸟声啾啾,涧水汤汤。信步山中,我心徜徉。千里劬劳,一旦清凉。欲觅良泉,濯我衣裳。枕流洗耳,虚度时光。酣然而卧,山水两忘。 光波翼反覆吟唱了几遍,跃过一条山涧,忽见迎面天上飞来两只灰鹤,鹤背上各坐一人。 光波翼心道:“总算来了。”便将背后的木柴放在一块大石旁,上前几步,静候那两人到来。 只见那两鹤落在光波翼面前数十步外,下来两人,其中一人竟是鹤祥云,另一人却是一名二十几岁的女子,样貌颇为丑陋。 鹤祥云喊道:“你可是光波翼?” 光波翼回道:“正是在下,有劳两位远迎。在下特来拜见目长老与百典先生。” 只听鹤祥云对身旁女子说道:“快些动手,晚了便来不及了。” 那女子微一点头,双手迅速结印,霎时间,光波翼周围一片黑暗,不见半点亮光。那女子随手发出数枚星镖。 光波翼眼无所见,只能闻声向右前方翻滚伏地,堪堪躲开暗器。 那女子却早已奔上前来,边跑边发暗器。光波翼又左右躲闪了两次,边躲边喊道:“姑娘请住手,在下此来并无恶意!” 转眼之间,那女子已奔到光波翼面前几步开外,光波翼毕竟看不到半点影像,犹如闭眼一般,被那女子一阵乱镖狂射,身上早已中了两镖,“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光波翼,你这是咎由自取,谁让你得罪了我丈夫!” 光波翼早已猜到这女子应是鹤祥云的妻子漆北斗,看来御鹤族忍者应当都已知晓,大闹建州城与翠海之人便是自己,当下大声说道:“漆女侠手下留情!请听我把话说完!我在翠海见你丈夫背地里与人私通,故而出手惩戒。你非但不应杀我,还应感谢我才是!” 鹤祥云在远处喊道:“夫人,你休听他胡说!我怎会做出这种勾当?这小子狡诈多端,忍术高超,你快杀了他,以绝后患。” 光波翼说道:“御鹤族人都知道鹤祥云勾引那姑娘!你万不可信他!” 漆北斗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我倒不是信他,我是谅他没这个胆子!” 光波翼说道:“鹤祥云从不值夜,正月十五那晚为何要去剑峰值夜?还不是为了与那女子幽会?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漆北斗闻言一怔,侧头向后喝道:“鹤祥云!你作何解释?” 鹤祥云气急败坏道:“他血口喷人!夫人,你怎可相信这险恶小人的话?那日晚上,左右你不在我身边,我不过是为了卖个好,让兄弟们领我的情,故而才去剑峰值夜。” 漆北斗厉声问道:“光波翼!你既然亲眼看见鹤祥云与人私通,你且说出那女子是谁?” 光波翼道:“是鹤祥云引诱那姑娘,还想在剑峰上逼迫人家,此事与那姑娘无关。”光波翼见漆北斗兇悍,怕她事后对鹤灵芝不利,故而不愿说出鹤灵芝的姓名。 鹤祥云却大叫道:“夫人,这小子分明有意拖延,等待救兵,你快些动手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漆北斗“哼”了一声道:“急什么?镖上涂了你们御鹤族的毒药,左右他也活不成了。你若敢骗我,我也在你身上射上十七八枚!” 光波翼长嘆一口气道:“没想到我光波翼今日竟然葬身于此!也罢,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便将实话都对你讲了吧。鹤祥云那晚还说,他不过是忌惮你的两个兄弟,否则早就休了你这只母夜叉。他还对那姑娘许诺,日后必当慢慢想办法算计你,早晚会给那姑娘一个正经名分。”
第214页 鹤祥云此时已是一身冷汗,颤声叫道:“夫人,我发誓,我绝没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我平日最怕你,怎敢背叛你?” 光波翼冷笑道:“他们鹤氏兄弟连恩师都可以背叛,你又算得了什么?” 漆北斗脸色铁青,面容扭曲,此时当真比母夜叉还要难看。幸好天黑,谁都看不见她,否则胆小之人,只怕逃过她的毒镖,也会被她一张丑脸给吓死。 鹤祥云恨不得赶紧乘鹤逃走,可惜他与那灰鹤也同样眼黑如盲,只得勉强支撑,又说道:“夫人,这小子明知活不成了,想借刀杀人,你可千万不要上当!我与夫人平日恩爱有加,咱们千万别因为这小子而起了芥蒂之心。” 漆北斗忽然柔声说道:“祥云,纵然你有错,我也会念着咱们夫妻情分,原谅你这一回。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出那小狐狸精的名字来,我保证对你既往不咎。”声音虽柔,听起来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鹤祥云闻言,登时打了个寒战,他最知漆北斗脾气,她若粗声大嗓地嚷嚷还好,如今她这般细声慢语,必是起了极大嗔恨和杀心,当下把心一横,说道:“夫人,你既然不肯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你只管杀了我便是。能死在夫人手中,终究强过死在他人手里。” 忽闻远处有人怒沖沖地高叫:“什么死呀活呀的!漆北斗,快给我收了漆天术,否则师父决计不会饶你!”竟是花粉的声音。 只听另一男子喊道:“北斗,不许胡闹,快将忍术收了!” 沉寂了片刻,黑暗豁然消失,只见光波翼躺倒在地上,漆北斗已不知去向。 花粉远远望见光波翼倒在地上,心中大为慌乱,不知他是否受了伤,有无性命之忧?急忙奔上前去,叫道:“哥……光波翼,你怎么了?”险些将“哥哥”叫出口来。 见光波翼右胸与左侧大腿上各插着一枚星镖,花粉登时花容失色,忙俯身抱起光波翼,低声叫道:“哥哥!”眼泪夺眶而出,伸手便要去拔除光波翼胸口的星镖,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别碰!星镖有毒。”花粉扭头看去,赫然竟是光波翼站在身后,再看自己怀中的光波翼,倏然化作一捆木柴。 光波翼笑道:“天黑如墨,实在躲不开这两枚毒镖,让姑娘担心了。” 花粉这才明白,原来光波翼以替身术将一捆木柴化作自己的模样,而他自己却以伪装术化作一捆木柴躲在大石后面。 光波翼走到花粉面前,施礼道:“光波翼有礼了。”随即低声道:“还不快将眼泪擦干,免得被那二人看见。” 花粉又喜又惊,丢开怀中木柴,起身还礼,也低声撒娇道:“哥哥好坏,当真吓死我了。”随又回身高声叫道:“鹤祥云,你好大胆,竟敢违抗长老之命,私自带你老婆来劫道行兇。回头看你如何向我师父交代!” 鹤祥云此时惊、惧、忧、怒一时聚在心头,恶狠狠地望着光波翼,一句话也说不出,随即跨上灰鹤,向山中飞去。 与花粉同来那名男子,快步走到花粉面前,合掌说道:“姑娘,请恕舍妹无知任性,一时煳涂犯错,所幸没有伤到这位光波兄弟,还望姑娘看在下薄面,莫将此事报给长老得知,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姑娘若有差遣,我漆无明绝无二话。” 光波翼在旁插道:“是啊,漆女侠也是受人唆使,此事不能怪她。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便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好。” 花粉见鹤祥云夫妇暗算她的光波哥哥,本想一定好好寻他夫妇二人一个大晦气,给光波翼报仇,如今见光波翼如此说,便顺光波翼之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看在光波公子与漆先生的面上,放他夫妇二人一马。漆先生,你先走,我陪光波公子随后便到。” 漆无明再次合掌道:“多谢姑娘,那在下先行一步了。”说罢转身离去。 第三十八回 海棠庄海棠依旧,试情崖试情忘身 待漆无明走远,花粉一下扑到光波翼怀中,紧紧抱住他哭了起来。 光波翼茫然无措,半晌才道:“花粉,你怎么了?” 花粉边哭边捶打着光波翼肩头,娇嗔道:“你怎么才来?我在这里足足等了哥哥三个月!” 光波翼无奈,只得等花粉哭声渐止,才扶住她双肩,将她从自己怀中移开,问道:“花粉,你身上的毒都已除净了吗?” 花粉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没想到花粉再次扑入他怀中,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光波翼皱眉问道:“花粉,你究竟怎么了?” 花粉啜泣道:“哥哥,我在药师谷中……我……我都不记得了……”说罢哭得更凶了。 “不记得了?”光波翼反问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哥哥!呜呜……”花粉越哭越伤心。 光波翼大感纳闷,心道:“难道花粉在药师谷中受了极大苦楚吗?看她这般模样,似乎有话未说出口。也许她并非当真忘记,而是不愿回想罢了。”当下轻拍花粉后背道:“好了,不哭了。如今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百典湖这个骗子如此陷害你我二人,我此番正是来寻他,讨个公道。”
第215页 花粉渐渐止住哭泣,从光波翼怀中出来道:“百典湖已不在谷中了。” “哦?”光波翼颇感意外。 花粉道:“正月初十我便赶回谷中,见哥哥并未到谷里来,便去见师父,将事情本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家。师父听后非常生气,将百典湖叫来质问。师父不让我在场,我只好回到自己房中。等我再去见师父时,师父说他一念之差,轻信了百典湖,险些铸成大错。他已痛斥百典湖,并将百典湖赶出了罗剎谷。” 光波翼问道:“这百典湖究竟是何许人?你师父为何如此轻易便放过他?” 花粉答道:“师父说,他真名其实不叫百典湖,而是叫‘幽狐’,是位精通多种法术的术士。因他不是我北道的忍者,又是黄巢向师父推荐之人,故而师父也不便太过留难他,只将他赶走罢了。” 花粉看了看光波翼,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师父还说,他是因为急于将哥哥招回身边,才一时煳涂,听信了幽狐的鬼话,听任他假冒百典湖去欺骗哥哥,现在想来,当真追悔莫及。” 光波翼说道:“如此说来,你师父从来便知道这场骗局喽。” 花粉忙说:“可是师父并无恶意!他只想让哥哥早点回到他身边来。” “那他何不直接向我说明好意?何必让人来骗我?”光波翼质问道。 “师父怕哥哥被坚地蒙蔽太久,一时难以转变,所以本想先把哥哥拉回来,再慢慢向你说明。不过,师父说他现在想明白了,还是直接对哥哥把话说清楚好些,免得再节外生枝。”花粉说道。 光波翼嗤笑一声,道:“我既非手握重兵的将帅,又非你师父的至亲眷属,哪里值得他这般抬爱,非要将我拉到他身边?花粉,你当真相信你师父的话吗?” 花粉“嗯”了一声,道:“师父是真心喜欢你,他说,我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将来也只捨得……”花粉忽然面如火烧,小声接道:“也只捨得将我……”便羞得再也无法把话说完。 光波翼已听得明白,知她要说“也只捨得将我许配给你”,便接口道:“不过也是,我既非什么要紧人物,你师父却如此看重我,莫非他当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念着与我父亲的旧交,眷顾故人之子吗?” 花粉忙接口道:“你见了师父就知道了,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 光波翼微微一笑,心道:“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大好人。” 花粉也笑了笑,说道:“哥哥,咱们快走吧,师父一定等急了。” 二人边走边聊,花粉问光波翼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光波翼便将南下夺取闽地四城、建州夜闯帅府、翠海营救鹤野天等事说与她听,听得花粉兴高采烈,不时拍手叫好。 光波翼笑道:“你这般高兴,若是让你师父见了,只怕会骂你吃里爬外呢。” 花粉努嘴道:“才不会哩!上次师父听说哥哥帮助朝廷智取越州之事,非但没有生气,还笑着夸奖哥哥智勇过人、少年英雄呢!” 光波翼心道:“目焱竟会如此大度吗?” 花粉又道:“原来御鹤族的老族长还活着,他现在怎样了?” 光波翼稍一沉默,说道:“他厌倦了世态炎凉,归隐桃源了。” “哦。”花粉点点头,又问道:“哥哥说幽狐欺骗、陷害咱二人,不知他对哥哥做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一时念起蓂荚那伤心欲绝的神情,以及自己在曲池畔小院中木然绝望的心境,光波翼心中一阵刺痛,只淡淡说道:“他不过是窥探我心中所想。”继之问道:“对了,花粉,你说幽狐是术士,可知他都会些什么法术?” 花粉回道:“听说他擅长读心术,可以探知他人心中所想。还会游魂术,神识可以离开身体,也就是道家所谓的元神出窍。另外还会一些杂七杂八的小法术。” “游魂术?原来如此。”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幽狐并非身兼通心术与隐身术两种忍术,而是擅长读心术与游魂术两种法术,难怪他能不显身形与沐如雪交谈。以前自己一直将他当作忍者看待,故而以为他身兼两种失传忍术,不想他竟是一名外道术士。 光波翼此时忽然想起,自己那夜一路追踪沐如雪之时,路上除沐如雪足迹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脚印,若是有人以隐身术引领沐如雪,虽能隐去身形,却无法隐去脚印,自己当初竟忽略了此节。随又忖道:“目焱广交各路异人,北道日益壮大,却已非纯正忍者之师。这目焱行止逾节,有时却又显得雍容大度,不知他究竟是何样人物。”心中不免对目焱更加好奇。 二人走到一条溪边,花粉蹲下身,将脸上泪痕洗净,转身对光波翼道:“哥哥,这是百药泉,据说常饮此水,不但可以祛病,还能延年益寿。你要不要尝尝?” 光波翼问道:“为何叫百药泉?” 花粉道:“因这泉水从山中流出,一路上沖刷、浸泡了各色草木、树根,都是这山中的良药,等泉水流到下游时,便成了药泉。说也奇怪,我们住在山中,若有些小灾小病的,喝了这泉水,病就好了,所以这泉水便被称作百药泉。”
第216页 光波翼听了也觉好奇,便捧起泉水喝了一口,果然有股淡淡的药香,便故意嚯道:“既然这百药泉如此神奇,用来洗脸岂不糟蹋?” 花粉呵呵笑道:“才不呢,用百药泉洗脸,可令面色白嫩润泽,谷中的姐妹都常常用这泉水洗脸。” 光波翼也笑道:“难怪你的脸儿如此白嫩,原来是这泉水的功劳。”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只见花粉果然羞中带娇,红着脸儿道:“哥哥若喜欢,我便天天用这泉水洗脸。” 光波翼知道花粉又生误会,担心她情根渐深,难以自拔,当下深吸一口气道:“花粉,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看待,你也一直唤我作哥哥,今日,我想正经认你作妹妹如何?” 谁知花粉忽然抱住光波翼手臂,低头羞道:“哥哥可不许反悔,你要答应照顾我一辈子,不许抛下我!” 光波翼暗自叫苦,未曾料到花粉居然越陷越深,忙说道:“花粉,你莫要误会,我当真是要认你作妹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般。” 花粉愈加娇羞,喃喃道:“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 光波翼大窘,一时竟无从再开口辩解,不知花粉是痴情太深,还是故作煳涂,只得转过身去,说道:“花粉,我刚刚想起,鹤祥云与漆北斗怎会抢先赶来拦住我?你又怎会带着漆无明一同前来解围?”趁机轻轻脱开花粉的手臂。 花粉闻言笑道:“秦山虽大,却到处都有我的耳目。嘻嘻,应该说是我师父的耳目。哥哥刚一进山,便有人通报了。御鹤族那些人新来不久,还不知道师父的厉害,以为能瞒天过海。是鹤彩云向她三哥报的信,他们仗着有飞鹤,想赶在我迎到哥哥之前加害哥哥。我知道那漆北斗一向蛮横,只有她大哥才管得住她,御鹤族人也都惧怕漆氏兄弟,所以我得了消息之后,便去找漆无明一同来了。” 光波翼笑道:“看来在这秦山之中,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喽?” 花粉却摇头道:“那倒不是,有几个人,连师父也敬他们三分呢。我哪敢得罪?便是那漆无明,我也是敬他几分的。” 光波翼道:“你师父耳目虽多,总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花粉跳到溪边一块石头上,扭头说道:“哥哥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师父让我在自己房里练功,我却偷偷跑去找姐姐玩。没想到还没等我走到姐姐房前,师父便赶上来,将我抓了回去。我心中奇怪,师父的屋子离我有几百步远,他怎会知道我跑出来了呢?一定是有人告密。所以第二天我就学乖了,关好门窗,自己在房间里玩。没想到师父又闯进来将我骂了一顿,我这才知道师父厉害,以为他是神仙呢。呵呵。” 光波翼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花粉道:“不是亲姐姐,她是师父的义女,年长我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师父没有妻室、家人,就只有我们姐妹二人与他最亲近了。不过她现今不在谷中,否则我一定带哥哥去见见她。” 光波翼“嗯”了一声,又接回刚才的话题道:“想必你师父所用的就是目族的秘术——天目术吧。” 花粉点头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忍术原来如此神奇,从此也愿意刻苦练功了。” 光波翼问道:“不知你师父的天目术能见到多远?” 花粉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听师父说过,忍术修为越高,所见距离便越远。总之,只要离师父越近,便越无法瞒过他。可惜,这天目术对修习者要求甚高,只怕我十年八年之内是无法学到了。” 光波翼笑道:“你要学天目术做什么?也想看着其他人吗?” 花粉一本正经道:“我若学会天目术,一定刻苦修炼,希望能看到千里、万里之外,那时,无论哥哥走到哪里,我便都能见到了。”说罢,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光波翼。 光波翼本是寻个话头,将花粉那情丝避开,如今见她又游转回来,忙说道:“时候不早,咱们快走吧。” 山中数条沟谷交错,二人转到一条较大山谷中,山路更为幽僻。偶尔便会见到巨大浑圆的山岩,岩后山坡隐约生长着浓密的茅草,由北向南匍匐延伸向岩顶。 光波翼看着好奇,花粉却指着远处山岩道:“哥哥你看,那岩石背后看似山坡,其实却是一座茅屋,那茅草便是屋顶。这山中许多茅屋都是依着山岩而建,以此来避过山风。” 光波翼问道:“那茅屋中住的可都是北道忍者吗?” 花粉回道:“是啊。秦山之中忍者虽多,却大都分散而居,有人住茅屋,有人住山洞,并没有一个像样的村邑。我住的地方距师父最近,也有几百步远。” 光波翼又问道:“据说北道人数超过三千之众,秦山中的茅屋、山洞少说也应有七八百吧?” 花粉笑道:“咱们北道的人数还远不止于此呢。不过这秦山之中却只有一千多人而已,其他人等分散于八方州道,上至朝廷,下及村野,都有咱们北道的人,师父的手下可谓遍布天下。” 光波翼心道:“这些年来,目焱苦心经营,极力壮大力量,如今北道势力之广,恐怕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第217页 一路上,光波翼几次感到有人暗中窥视他二人,知是北道忍者,也不去理会。不大工夫,二人转入一个小谷口,只走了数十步便到了尽头。 花粉笑道:“就快到了。”说罢迎着对面的陡坡攀了上去,光波翼紧随其后。 翻过这座小山,赫然又是一座封闭的山谷,四周山坡陡峭,林木茂密,谷中却是平坦开阔,花地如茵,极为静谧。 花粉低声说道:“哥哥,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罗剎谷。很美,是不是?” 光波翼点点头。 花粉又道:“师父平日很少见人,见人时也常常是背对别人说话,我们都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待会儿见到师父如此,哥哥千万不要介意。” 光波翼问道:“你师父为何如此怪异?” 花粉回道:“师父是为了我们好。” 光波翼哂笑道:“原来如此。” 花粉讶道:“怎么,哥哥已知道原因了吗?” 光波翼道:“想必他不愿别人见到他的眼睛吧。” 花粉停下脚步,看着光波翼道:“难怪大家都说哥哥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一说便中了。” 光波翼心道:“据说目族的高深忍术——目离术,可令人一见施术者眼睛,便经脉错逆,七孔流血而死,只是此术尚未修炼纯熟之前,收放不能自如,难免无意中伤人。莫非目焱已修炼了此术,却始终未修炼圆满吗?都说目焱忍术高明,可与其他三道长老媲美,我今日去见他也不知是吉是凶。” 光波翼正自惟忖,花粉指着前面不远处两间瓦房,兴奋说道:“那里便是我的住处!等见过师父,再请哥哥去我那里。” 又向北指道:“北面百步之外便是我姐姐的住处。” 二人又前行几百步,见到一片海棠林。花粉道:“林子后面便是师父的住处——海棠山庄。” 光波翼第一次听到海棠山庄之名,不禁说道:“这海棠山庄可是我父亲过世之后建的吗?” 花粉道:“当然不是,光波伯伯当年便是住在这山庄中。我小时也在这庄中居住,到六岁以后才搬出来自己住。不过‘海棠山庄’是师父后起的名字,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海棠花开得正艷,师父命人制了额匾,挂上去的。” 穿过海棠林,一座院落现在眼前,院门前有一人,四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一身青布长衫,背手而立。 花粉大为惊讶,叫道:“师父?!”忙跑上前去。 光波翼也颇为诧异,走到近前,只见那目焱眉目清秀,样貌极为儒雅,却不大敢细看他的双眼。正待施礼,却听目焱开口说道:“翼儿,你总算来了。” 光波翼闻言一怔,不想目焱竟然称唿自己作“翼儿”,不禁抬眼看去,只见目焱两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却是极为慈爱地望着自己,那一股柔情,好似慈母在凝视怀中的娇儿一般,看不出丝毫的做作与敌意。 光波翼一时懵懵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花粉在旁急道:“哥哥,这就是我师父!”忽又咬住下唇,小声道:“我是说,光波大哥。” 目焱呵呵笑道:“你爱叫什么都可以,何必害羞?” 花粉红着脸问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目焱道:“翼儿来了,我怎能不亲自来迎?” 光波翼忙施礼道:“晚辈光波翼,见过目长老。” 目焱道:“哎,何必叫得如此生分?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至少也应该叫我……叔叔。” 光波翼道:“晚辈初见长老,还是……” 目焱微微一笑,道:“不勉强你,随便叫什么都好。”说罢盯着光波翼看了又看,直将光波翼看得老大不自在,方收回目光,随即指着那片海棠林道:“翼儿你看,这些海棠就快开花了,当年你母亲最爱这谷中的花木,海棠花开时,她便会在这林中漫步吟诗,我与你父亲也会在海棠树下把酒闲话。一转眼已过去二十年了,如今故人不再,海棠依旧。每当看到这些海棠,我便会思念他们。” 光波翼听目焱娓娓道来,言下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亲情与暖意,便如极亲的长辈与自己久别重逢一般,不觉更加意外,当下说道:“我父亲如果在世,仍会在此饮酒赏花。” 目焱转向花粉说道:“花粉,你先进去给我们准备酒菜,我同翼儿在这里说会儿话。” 花粉答应一声,又努嘴道:“师父真偏心,我都快一年没见过师父的正脸了,今天哥哥来,师父不但亲自到院外来迎他,还要与他同桌吃酒,叫人好生嫉妒!” 目焱笑道:“师父平日只与你最亲近,你倒来嫉妒别人。等会儿吃酒自然也少不了你,快去吧。” 花粉这才高高兴兴地跑进院中去了。 待花粉走远,目焱嘆口气道:“这世上有两种仇,最为刻骨铭心,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知你心中一直记挂着报仇,不过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也不必太过心急。” 光波翼道:“自我记事时起,便听说您是我的杀父仇人。” 目焱哂笑一声道:“我还听说,我因图谋长老之位,故而杀害了你父亲。你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如果相信这些鬼话,今日也不会到这罗剎谷来了。”
第218页 光波翼故意说道:“不管怎样,如今您已是北道的长老了。” 目焱笑道:“区区一个长老算什么?” 光波翼问道:“莫非您另有所谋?” 目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而说道:“我知你自从离开幽兰谷之后,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为查访杀害你父亲的兇手,一为寻访百典族传人。如今可有进展吗?” 光波翼嗤笑一声道:“前辈岂非明知故问?百典湖难道不是奉前辈之命来愚弄于我吗?” 目焱又微笑道:“凤舞术固然是光波族家传秘术,不过既然因缘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花粉虽然是我最亲近的弟子,我却不曾教过她半点目族忍术,并非我吝惜忍术,而是她实在不是修炼此术的根器。” 光波翼道:“我听说前辈的忍术也是血统传承,因此才无法传授给花粉吧。” 目焱摇头道:“只有目离术才是血统传承,其实我心中早已选定一人,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我的忍术。”说罢看了看光波翼,续道:“那就是翼儿你。” 光波翼奇道:“我并非目族子弟,如何能学前辈的忍术?” 目焱道:“我自有办法可令你学成,只要你愿意学。” 光波翼又问道:“前辈为何要将忍术传我?” 目焱道:“我既无子嗣,又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故而视你如己出,不将忍术传你,又能传给何人?” 光波翼道:“晚辈不敢奢望。” 目焱笑道:“不忙,此事咱们慢慢商量。走,我先带你进去看看。”说罢引着光波翼走进院门。 那院子分为前后两进,东西并各有一座侧院,每座院子均不甚大,只有五、七间房屋。前院是正厅及两间侍者的寮房,乃目焱平日处分公务之所。后院是书房及静室,乃目焱读书练功之所。东院为客房及厨房,并两间杂货房,目焱从不留宿他人在家中,故而这东院除了厨子做饭及存放杂物外,那客房也只偶尔用作待客的餐厅。若当真有需要留宿的贵客,也均会安排在里许之外的专门待客寓所。 带领光波翼参观了一圈,最后来到西院,这里是目焱的卧室所在,平日从不让外人进入,即使最亲近的弟子花粉也极少踏足。 光波翼进到西院中,只见满院尽是白色的芍药花,此时盛期已过,花朵略显萎靡之态。 目焱说道:“翼儿,你好好看看这院子吧,当年你父母便是住在这里。” 光波翼见院中有正房三间,另有两间侧房,想到当年父母在此生活的情景,心中油然生出一丝酸楚。光波翼走到正房门前,上下看了看,知道这里必是父母的居处所在,转头问道:“如今这是前辈的卧室吧?” 不料目焱却指着东厢房道:“我住那里,这三间正房仍是当年你父亲在世时的样子,我从未动过,只是偶尔会到里面坐一坐,看一看。”说罢将门推开,让光波翼进去。 光波翼颇感诧异,目焱在这小院中住了十六年东厢房,难道当真是对父亲情深义重? 进到房中,只见陈设素雅整洁,与幽兰谷光波府中陈设颇为相似。中堂乃一字幅,上书“忘我”二字,正是光波勇所书。西屋为光波勇夫妇卧室,东屋为书房,房中除了书案、座椅外,便是两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卷。墙上挂着一幅《海棠执夏图》,图上题诗云: 又是一年五月中,海棠花开海棠浓。海棠林中看海棠,除却海棠总不逢。 胭丹悄染女儿面,幽香暗浸林下风。不争春光千百色,只许夏日一片红。 落款为:大中十三年初夏,芒夫画,妻恕君诗。 前文说过,芒夫乃光波勇的表字,恕君正是光波勇的妻子陈恕君。 光波翼看了半晌,方依依不捨地退了出来。 目焱微笑道:“翼儿,稍后我让人将西厢房收拾一下,你便在此多住一段日子,我有很多话,要慢慢对你说。” 光波翼道:“晚辈也正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前辈,不过这里是北道长老的居所,我还是住到别处为好。” 目焱道:“我一向是孤家寡人,无妻无子,心中一直将你当作自己儿子看待,你不必同我见外。虽然眼下你对我尚感生分,相信过些日子就好了。” 光波翼还欲推辞,目焱拉着他说道:“走,咱们先去吃饭。” 二人走到西院门口,却见花粉已站在门外,见二人出来,眉开眼笑道:“师父,酒菜都已备齐了,请您和哥哥入席吧。”原来她不敢擅自进入西院去打扰二人。 三人在东院餐厅坐好,目焱问道:“兰姨呢?为何不来一起吃饭?” 花粉答道:“兰姨说师父款待贵客,她不便参与。” 目焱道:“翼儿不是外人,今日算是家宴,快将她请来。” 花粉答应一声,忙跑出去寻兰姨。目焱告诉光波翼,兰姨名叫琴馨兰,乃琴族忍者,也是这长老府中的总管。更为特别者,她是光波翼的母亲陈恕君住在海棠山庄时的朋友,平日里常陪恕君一起说话、弹琴、解闷。 听目焱如此一说,光波翼对琴馨兰大感兴趣,极想见她一见。 不多时,花粉拉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门来,只见那妇人一身素净打扮,模样清丽,神情温婉柔顺。
第219页 光波翼忙起身施礼,琴馨兰也忙回礼,不禁上下打量了光波翼两三番。 花粉笑问道:“兰姨,你看光波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琴馨兰道:“光波公子的相貌酷似恕君夫人,却比夫人还要美。” 花粉说道:“想必光波伯母当年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琴馨兰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言下竟似有些无奈与失落。 光波翼听她二人说起母亲,不由得眉头微蹙,目焱在旁说道:“来来来,咱们快坐下吃饭,菜要凉了。” 席间大家话都不多,饭毕,目焱对琴馨兰说道:“兰姨,烦请你去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干净,给翼儿住。”若是山庄中其他事物,目焱并不需要亲自过问,琴馨兰自会将一切打理妥当。只是这西院,乃庄中禁地,目焱只允许琴馨兰一人出入拾扫。 琴馨兰道:“知道公子要回来,我已准备了一套新被褥,这就去取来。” 目焱笑着点点头,琴馨兰在身边服侍他十几年,不但体贴入微,而且总能了解他的心思,所做皆合他心意,故而深得目焱信任依赖,渐渐已离不开这位家人般的大管家。 光波翼听琴馨兰这话,却觉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此番来到罗剎谷中,是久游归家一般,特别是这些不久前还与自己敌对之人,如今竟似自己的家人。这一切均与自己所想差距甚大,一时间令人难以接受。 目焱又对花粉道:“花粉,你带翼儿到谷中四处转转,晚饭前回来。” 花粉自然高兴,与光波翼一同向目焱施礼告辞后便步出山庄来。 出门后,光波翼问道:“兰姨是个怎样人物?” 花粉道:“兰姨为人极好,无论对谁都是温和可亲,特别对师父,照顾得无微不至。罗剎谷中人人都说她好。只是她性格有些软弱,胆子很小,有时被师父错怪,受了委屈也不分辩,只一个人默默忍受。另外,她还是姐姐的师父,姐姐自幼便跟兰姨学习琴族的忍术。” 光波翼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倒想见一见她。” 花粉道:“姐姐叫目思琴,我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不过我却不希望哥哥见到姐姐。” “那是为何?”光波翼问道。 花粉道:“姐姐可是秦山之中出名的美人,又善弹琴,歌舞俱佳,哥哥若是见了她,只怕便将我忘在一旁了。”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看来我得去找药师兄一趟。” 花粉问道:“找药师大哥做什么?” 光波翼道:“我去问问他,为何不将你体内之毒祛除干净?” 花粉这才知道光波翼在揶揄她,当下撒娇道:“哥哥好坏!不理你了!”故意将小嘴嘟起,扭过头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忽见花粉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抹起眼泪来。 光波翼莫名其妙,适才明明是在开玩笑,知道花粉也并未当真生气,为何她却忽然哭起来?遂转身走回花粉身边,正待询问,花粉蓦地扑进光波翼怀中,呜呜大哭,说道:“哥哥,我好怕,我好怕。” 光波翼忙问:“你怕什么?” 花粉哽咽道:“我怕……怕哥哥有一天会嫌弃我……离开我。” 光波翼闻言一时怔住,此时若是蓂荚在自己怀中哭诉这话,他必然会说:“我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一时也不愿离开你,也不让你离开我。”可是面对花粉,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她。半晌,才说道:“花粉,我们永远做兄妹好不好,就像亲兄妹一般。” 花粉止住哭泣,抬头说道:“不好,我们要比亲兄妹更亲才行。”说罢故意将嘴角翘了翘,作出一丝笑容,拉起光波翼的手说道:“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光波翼随着花粉出了罗剎谷,在山中七转八转,愈走愈高,终于来到一座面西的悬崖边上。 花粉说道:“哥哥,这悬崖唤作‘试情崖’,传说如果有人真心爱一个人,只要她当着爱人的面从这崖上跳下去,不但不会受伤、摔死,更会得到爱人的真情,一生都会同爱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光波翼向悬崖下望了望,见有数百丈深,纵是高明忍者从此直落下去,也非得摔成粉身碎骨不可。当下对花粉说道:“世上总有一些美丽传说,却未必可信。一个人有没有真情,自己心里最清楚,何必要跳崖来试?” 花粉微笑道:“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从前我听了这传说也觉得荒诞不经,平白无故,谁会傻到要去跳崖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光波翼心中预感不妙,不知花粉为何带他到这悬崖上来说这些话。忽然看见一只灰鹤从接近崖顶的山中飞出,便指着飞鹤道:“花粉,你看。” 却听花粉说道:“哥哥,今日你能陪我到这里来,是天意。” 光波翼回头看时,只见花粉已背对崖畔站到悬崖边缘。光波翼忙叫道:“花粉,你做什么?”话音未落,花粉已向后倒下,仰面落下崖去。光波翼不及多想,也随之跳下崖去。 光波翼头下脚上而落,以期能追上花粉,只见花粉面含微笑,眼角却分明挂着泪珠。
第220页 只落下数十丈,光波翼便赶上花粉,将她抱入怀中,此时那只灰鹤已飞到光波翼身边,光波翼将身体调直,落到灰鹤背上,那灰鹤继续向下飞落了数十丈,以缓冲二人的落势,才重新平飞起来。原来光波翼在纵身跃下时,便已施展召唤术,将那只灰鹤召来。可见其不但反应极快,御鹤术也已相当精熟。 花粉见光波翼竟然不顾安危,追随自己跳下崖来,心中惊喜至极,原来哥哥也愿意为自己跳下试情崖!随之而来则是一阵恐慌,万一自己和哥哥当真摔死在崖下,这刚刚到手的幸福岂非永远都失去了吗?继之又觉释然,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相拥同死,夫復何求! 短短唿吸之间,花粉心中念头频转,一颗心正忽上忽下之时,忽然飞来一只灰鹤将二人驮起,稳稳地飞向山中,花粉不禁大为惊奇,莫非这试情崖果真如传说中一般,是老天考验人真情之处吗?若非上天显灵,二人怎会被一只灰鹤救下?何况即使是御鹤族忍者,也未见他们能以一鹤承载二人。她哪里知道,光波翼非但得了御鹤族忍法真传,而且其御鹤术更已远胜其他御鹤族忍者,可令一只寻常灰鹤承载数百斤之重。 灰鹤降落在试情崖南面一个山坡上,二人从鹤背上下来,光波翼说道:“花粉,你怎的如此天真?悬崖也是随便能跳的吗?” 花粉却仍抱着光波翼哭道:“我不是说过,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吗?哥哥,原来你当真肯为我跳崖!”此番却是喜极而泣,说罢将头伏在光波翼胸前,沉浸在甜蜜之中。 光波翼一时间与她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暂且放下这话,说道:“花粉,鹤祥云应当就在附近,咱们去看看。” 花粉抬头问道:“哥哥如何得知?” 光波翼道:“适才那灰鹤便是他的坐骑。” 花粉奇道:“灰鹤长得都是一般模样,哥哥如何认得?” 光波翼道:“其实鸟兽也与人一样,样貌各自不同,仔细辨认,便可分别明白。”话虽如此说,其实光波翼乃是修习御鹤术之时,学会了辨鹤之法,故而能够认出不同鹤儿。 二人顺着山坡向崖顶走,不多时,忽见崖顶现出两个人影来,正是鹤祥云与漆北斗夫妇。 第三十九回 嗔心堪比悬崖险,眼光更胜灯火明 这试情崖面西峭立,同时从南、北两侧向西延展成陡坡,崖壁与两面陡坡合成一个簸箕状,试情崖对面又是一座峻峰,四面山体合围成一个深谷,故而光波翼与花粉在南面山坡上便能看到东面的崖顶。 光波翼与花粉又向上走了一段,已隐隐能够听见崖顶二人的说话声,便隐身在树后静静观看。 只听漆北斗冷冷说道:“好啊,那你就从这里跳下去给我看。” 又听鹤祥云颤声说道:“夫人,你何苦如此逼我?” 花粉扑哧一笑,小声对光波翼说道:“这个母夜叉,居然逼迫她丈夫到试情崖来跳崖试情。不过也怪这个鹤祥云心术不正,他那一双贼眼,看人总是色眯眯的,如今被这母夜叉捉到把柄,也是他咎由自取。” 光波翼回看了一眼花粉,花粉脸一红,说道:“他倒不敢看我。” 说话间,忽然崖顶一团漆黑,随即听到一声大叫,鹤祥云从黑团中现出时,已从崖顶落下数十丈。光波翼与花粉皆大吃一惊,二人均以为他夫妇两个不过是怄气斗嘴而已,未曾想到,漆北斗竟然当真对她丈夫怒下黑手,将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此时再要设法救人,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鹤祥云落下百余丈后,忽见他那只灰鹤从南坡上飞出,俯冲着去追赶他。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适才那灰鹤在崖顶下的空中盘旋,正是鹤祥云担心漆北斗对自己痛下杀手,故而事先将自己的灰鹤安排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花粉和光波翼已赶在他之前到了这里,花粉又恰在此时跳了试情崖,而他的灰鹤正好被光波翼召用救人。等到他自己有难时,灰鹤已远离预先安排之地,受到他的召唤,再赶去接他,已是遥不可及。 可怜那鹤祥云,眼睁睁地望着那灰鹤远远地向着自己飞来,却再也无法骑上它了。 光波翼眉头一皱,自语道:“是我害了他!” 花粉道:“这怎能怪哥哥?是鹤祥云自己不检点,竟然还想加害哥哥,本来我也不想饶他。”她在赶去迎接光波翼之时,听到漆北斗与鹤祥云最后的对话,已猜到是光波翼离间了那夫妇二人,却不知光波翼此时所说的“是我害了他”乃指两件事情,除了离间之外,另一件却是说自己抢了鹤祥云用来救命的灰鹤。 花粉又道:“这个漆北斗也真大胆,竟敢在山中肆意行兇,若让师父知道北道中有人自相残杀,一定不会轻饶她!” 光波翼问道:“你打算将此事告诉你师父吗?” 花粉摇了摇头道:“其实漆北斗也蛮可怜的,她知道丈夫与人私通,必定是气得发疯了。看来这‘情爱’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但可以让人变傻,也可以让人发疯、发狂。只是这漆北斗着实是个悍妇,若换作是我,我宁愿自己跳崖,也不会忍心将爱人推下去。” 光波翼闻言又望了花粉一眼,适才花粉那一跳仍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大为头疼。他未曾料到,花粉对自己的感情竟已到了捨生忘死的地步,若是自己再轻言拒绝她,真不知她还会做出何样蠢事来!可是自己从未对她动过丝毫男女之情,这一颗心早有所属,却不知那姐妹二人如今飘落在何处?正所谓:风逐桃花花落水,妾意郎情两样心。人生何以常如是?造物每每爱弄人!
第221页 只听花粉又道:“哥哥,若有别的男子看过我,我是说假如,有别的男子看过我的……我的身体,哥哥会不会介意?会不会嫌弃我?”花粉说这话时,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光波翼,说罢屏住唿吸,不知光波翼会怎样答覆自己。 光波翼听花粉这一问,忽然想到,花粉是不是有过什么特别经歷,令她格外担心自己会嫌弃她?此番在山中与她重逢之时,我问她体内之毒是否已祛除干净,她便委屈地大哭,说已将药师谷中发生之事都忘记了。后来我与她开玩笑,提到她中毒之事,她再次哭泣,还说怕我会嫌弃她。结果便拉着我上了试情崖。适才见漆北斗将丈夫推下悬崖,她终于问出这般话来。难道在药师谷中疗毒之时,她的身体…… 光波翼终于猜到了七八分,心知花粉天真纯情,又对自己情意深重,只怕是为了疗毒一事,一直心存忧忌,耿耿于怀,竟成了这活泼少女的一块心病。不禁顿生怜惜之心,当下说道:“那有什么打紧?所谓相交贵在此心,心中如何想才最要紧。便如那漆北斗,她是因为鹤祥云在心中已背叛了自己,所以才怒而杀夫。若是鹤祥云心中爱她,便是有十个美人围在身边,漆北斗也不会真的恨了他。更何况即使别人看了你的身体,也要看何种情形。若是为了治病疗毒,或是为了救人,或是为了练功等等,这些更不在话下,根本无须理会。” 花粉听罢,抱住光波翼的胳膊,喜笑颜开道:“哥哥,你真好!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哥哥这般好人了!” 光波翼说道:“花粉,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一定有很多男子喜欢你,其中也一定不乏胜过我千百倍的人物。我其实……” “在我心里,没有人及得上哥哥,永远也不会有!我只喜欢哥哥一个人!”未等光波翼说完,花粉抢过话说道。 光波翼皱皱眉,说道:“花粉,我真的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而不是……不是……” 后面的话未及出口,花粉又抢道:“哥哥,你不是说不会嫌弃我吗?难道你是骗我的?” 光波翼忙说道:“不是!我并无此意!花粉,我是说,你我之间尚未真正了解,我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晓。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起。” 花粉忽然静静说道:“哥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还中了一种毒,这毒比什么都厉害,早已深入我的心髓,只怕一辈子都无法解去。这毒让我生我便生,让我死我便死。”说罢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光波翼,又接道:“那便是你,哥哥。” 望着花粉湿润的双眼,光波翼再也无法将对话进行下去,呆呆地站在那里,耳畔却响起那歌声:奈何西湖亦多愁,只把青莲付清流。休,休,休。 回到罗剎谷中,花粉拉着光波翼去自己的住处参观一番,光波翼无心细看少女闺阁,却见花粉屋内挂着自己的画像,正是孙遇所画。 花粉笑道:“今日总算不必对着画中的哥哥说话了。”可见平日里,她常常是对着那画中人低诉女儿心事。 光波翼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幅画像,见图上有诗云: 西北风以雪,鸾鸟飞低枝,顾盼无伴影,唯对白冰池。风急折我翼,雪重断我枝,何日得良琴?一曲报君知。 便问这诗是何人所作。 花粉答道:“这是姐姐常常吟唱的一首诗。姐姐自幼没有父母,是兰姨将她带到谷中,并请求师父收她做了义女。这首诗便是夹在姐姐襁褓之中的,也是姐姐的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之物。” 光波翼见诗中道尽相思之苦,知是花粉借来自抒心意,便不再多说,转而问道:“花粉,你如何做了目长老的弟子?” 花粉道:“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那是咸通四年冬天,我才一岁大,师父在秦山脚下的雪地里发现了我,便将我带了回来,后来又收我做了弟子。” 光波翼道:“我自幼孤零,看见其他孩子都有爹娘,常常暗自伤心,为何偏我没有父母?不想与我同样之人亦不在少数。” 花粉黯然道:“哥哥虽然父母早逝,至少你还知道他们是谁,而我却连爹娘的名字都不晓得。” 光波翼心道:“是啊,我自幼便想着要为父亲报仇。可是花粉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如何,或许她比我还不如。不过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她至少不必像我这般,终日为仇恨所累了。” 花粉见光波翼发呆,拉拉他的手说道:“哥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山庄去了。” 光波翼点点头,二人一同出门向海棠山庄走去。 到得庄前,只见琴馨兰正站在门口,看见二人回来,忙迎上来说道:“你们回来得正好,光波公子快去后院书房吧,长老正在等你。” 花粉笑道:“是不是师父等急了,才让兰姨出来看我们?我这就带哥哥进去。” 琴馨兰道:“花粉,你帮兰姨去准备酒席,让光波公子自己去书房吧。” 花粉应道:“哦,我知道了。” 琴馨兰微笑道:“阵老先生和雷四哥来了。” 花粉讶道:“原来师父把他们两位请来了!”
第222页 琴馨兰又道:“公子,这两位都是目长老最为倚重之人,你快些进去吧。” 光波翼向琴馨兰道了声谢,独自向后院走去。 原来这阵老先生乃阵族邑长阵牍,擅长各类迷阵之术,此术最宜两军对阵之用。雷四哥名雷洪威,因其霹雳术造诣高深,族中无人能及,故而继承了雷族族长之位。又因其行四,同辈人都尊称他为雷四哥,晚辈则唿之为雷四叔、雷四爷。此二人在北道中地位极高,目焱当年能在罗剎谷立稳脚跟,也是得了二人鼎助之力,故而对二人礼敬有加。 按说目焱府中来了什么人,手下人即使知道,也绝不敢随便向对外人透露。不过琴馨兰正是得了目焱授意,加之花粉又是目焱最亲近的弟子,故而她才当着花粉的面,告诉光波翼此事,目的却是为了提醒光波翼,待会儿进了书房看见二人,须仔细应对。 光波翼固然不知阵、雷二人与目焱之间的渊源如何,听了琴馨兰的话,心中却也明白大意。只不知为何目焱要将这两位请来,看来他是想让自己见一见这二人。 来到书房,目焱起身笑道:“翼儿,快来拜见两位先生。”说罢为光波翼引见二人。只见那阵牍是一位年过花甲的布衣老者,谈吐谨慎有度。雷洪威年纪与目焱相仿,身材瘦小,眉宇间却有一股天然威势,颇具武将风度。 大家见礼落座后,雷洪威道:“贤侄实在太客气了,初次见面,便送我们如此贵重之礼。我二人来得匆忙,也不曾备得礼物回赠给贤侄,委实惭愧。” 光波翼心中纳闷,自己何时送礼给二人了?瞥见书案上有两只锦盒,想必便是雷洪威所说的礼物。 未及光波翼搭话,只听目焱抢说道:“雷兄何必客气?翼儿是晚辈,孝敬两位理所应当,日后还望两位多加教诲、提掖。” 雷洪威道:“岂敢。早闻贤侄智勇过人,年纪轻轻便已名震诸道,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到时只怕还要仰仗贤侄照顾哪。” 阵牍也道:“正是。牍既无德能,又復老迈,承蒙长老错爱,一向待我甚厚,却苦无以为报。日后若有幸能为少主人服些许犬马之劳,必不吝残年。” 光波翼越听越奇怪,他以前也听过这二人名头,除了四道长老之外,这二人也算是一流忍者,如今对自己却似以臣僕自居。更令人诧异的是,阵牍竟然称自己为少主人。他心中猜想,必是自己到来之前,目焱对二人说了什么,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当面相问,只得先应酬一番,过后再向目焱询问明白。此时他心中也更加清楚,为何目焱要让琴馨兰出门迎住自己,事先交代提醒自己一番了。 大家寒暄一阵,到东院入席,却也只有这四人共坐,琴馨兰与花粉俱未露面。 席间雷洪威频向光波翼敬酒,光波翼来者不拒,亦不时回敬这位雷四叔。雷洪威好饮,见光波翼海量,心下大为高兴。酒过三巡,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雷洪威道:“贤侄少年英雄,将来炳德兄将北道交付与你自然放心。” 目焱名焱字炳德,雷洪威此言一出,光波翼暗自吃惊,回说道:“雷四叔说笑了,晚辈不过是瞻部道中一名小卒而已,何谈接掌北道?” 目焱在旁笑道:“翼儿年纪尚轻,正当在外歷练歷练,今日拜见两位之事,还望阵兄与四哥保守秘密。” 阵牍道:“长老请放心,我二人自会守口如瓶。” 阵、雷二人见目焱不欲谈说此事,便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光波翼听出目焱话外有音,便也不再多说。 酒席散去,将阵、雷二人送走,目焱拉着光波翼回到西院西厢房中。屋子收拾得非常整洁,床头案上正焚着一炉好香,琴馨兰已为二人煎好了一壶茶,放在圆几上。 二人坐在圆几旁,光波翼为目焱斟了一盏茶,说道:“今日阵、雷二位先生出言颇令人纳闷,还望前辈告知细情。” 目焱微微一笑,道:“初来之时,你不是问我是否另有所谋吗?现在我告诉你,我要打下整个大唐江山。” 光波翼闻言一惊,不料目焱竟然如此坦承野心,便问道:“您想做皇帝?” 目焱却摇摇头道:“最多十年,无论成事与否,我都会退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如今我这样做,也是为继承你父亲的遗愿。世道暗蔽,国须良君。打下这江山,只为辅佐一人。” “黄巢?”光波翼问道。 “哈哈哈哈!”目焱大笑道,“竖子何以成大事?但凡新政甫立,臣民常念旧国,我不过是借他黄巢之手,推翻腐唐而已,再以新君取而代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令万民仰服,以绝他人口实。” 光波翼愈加纳闷,目焱为何如此直言不讳,竟然对自己说出这般话来,难道他便不怕自己走漏口风,坏他大事吗?念及于此,不免更加警惕起来,问道:“前辈想要辅佐谁?” “你。”目焱淡然说道,好似在说一件极为平常之事。光波翼却是意外之极,不禁愕然。 目焱续道:“翼儿,你出道以来,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相信十年之后,你必能担当大任。” 光波翼怔了怔,说道:“前辈这玩笑开得未免荒唐。”
第223页 目焱忽然板起脸,说道:“我像在开玩笑吗?翼儿,我知你此来秦山,是为百典湖一事。实话告诉你,让幽狐假扮百典湖去骗你,是我的主意,希望你能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若非多加锤鍊,莫说让你做一位开国的君王,便是将这北道上下数千忍者交与你手中,只怕你也无法完全掌控。要知道,想做一名优秀统帅,远不止忍术高明那么简单。这世上最难对付的,不是光波家的凤舞,不是目家的目离,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忍术,而是人心。” 光波翼蹙眉问道:“如此说来,让幽狐传授花粉狐媚之术,也是前辈授意的?” “不!”目焱断然说道,“我怎会让他同时害了我两位最亲近之人?正因为他背着我做了这件事,我才将他责骂一顿,赶出了罗剎谷。” 光波翼略一沉吟道:“且不说前辈这想法是否可行,我只不明白,为何前辈要让我当上皇帝?” 目焱忽然面色凝重,仰头望天,缓缓说道:“这是我对故人的承诺。” “承诺?”光波翼不明所以。 目焱看了看光波翼,接道:“当年我答应辅佐你父亲做皇帝,如今他不在了,我只有继续辅佐你完成大业。” 光波翼摇了摇头,道:“我可从未想过要做皇帝。” 目焱道:“那有什么打紧?此前十六年我替你想了,接下来十年,我教你如何想,十年以后,你自己去想。” 光波翼沉默片刻,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今日前辈所言,实乃晚辈有生以来听闻过的最为离奇荒诞之谈。晚辈虽不敢妄加揣测前辈用意,却也万难领受此说,还望前辈恕罪。” 目焱微微笑道:“如此方是孺子可教。不过日后你自会慢慢明白,也不急于一时。你知道今日我为何将阵先生与雷四哥请来吗?” 光波翼道:“适才听前辈所言,我也能猜到七八分,想必这两位都是前辈想要重用之人吧。” 目焱点头道:“不错,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为感念他二人当年对我有相助之恩,故而才对他二人敬而重之,殊不知我实是看重这二人的本领,将来可辅佐咱们成就大事。” 光波翼问道:“那阵先生为何称唿我为少主人?” 目焱道:“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义子,将来会接掌北俱卢道。” “前辈为何如此说?”光波翼言下颇为不悦。 目焱却不在意,说道:“若非如此,他二人怎会甘心听命于你,辅佐你成就大业?” 光波翼摇了摇头,半晌才道:“看来前辈早将一切安排妥当,并不在乎我心中如何想法。不过光波翼向来行止不羁,受不得他人约束,只怕会令前辈失望了。” 目焱说道:“翼儿,我所做一切皆为你好,日后你自会明白。我并非不顾及你的感受,只是咱们一向南北隔绝,相见无由,我如何同你商量?今日我之所以急于让阵、雷二人同你相见,乃是为了让他们帮你去完成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光波翼问道。 目焱啜了口茶,说道:“你追查杀父仇人这么久,想必已有眉目,接下来便会着手復仇了吧?” 光波翼道:“前辈既然与先父交情深厚,这些年来可曾查明先父遇害真相了吗?” 目焱淡然笑道:“对我来说,真相早已大白,还用查吗?当年你父亲南下之时,我奉命留守北道,不久便传来你父亲失踪的消息。我查到你父亲临行前,曾让一名叫隐竹的信子传令,我便找到隐竹,从他口中得知陪同你父亲一同出行的,是淳海与铁幕旗二人。我只待他二人回到谷中,细细询问,可他二人迟迟不回。后来我得到消息,淳海要去洮州与风子婴会面,我便带上淳海的弟弟淳江等人一同去了洮州,谁知我们迟到一步,淳海已被风子婴灭了口。等我们回到罗剎谷,铁幕旗也忽然回来,诬衊我杀害了你父亲。我知他背后必定有坚地等人撑腰,便与众人一同去找隐竹对证,不料那铁幕旗乃是有备而来,隐竹一家人竟已失踪不见。找不到隐竹,铁幕旗便来个恶人先告状,又诬衊是我杀了隐竹全家,接着便挑唆众人围攻我。好在谷中多数忍者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双方打斗了数日之久,无辜害了许多弟兄的性命。那铁幕旗最终被杀,他的族人也死了大半,只有少数几人逃到了坚地那里。” 目焱以中指摩挲着茶杯口,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父亲如何被害,但心里却已清楚,这一切都是坚地在幕后指使。风子婴虽为一道之长,也不过是坚地手下一条走狗而已。坚地为人老辣狡诈,却对大唐忠心耿耿,我想他必是探知了你父亲有反唐之心,便暗下毒手害了他。他也素知我与你父亲交情最深,便又想藉此机会诬陷我,将我一同剪除。这些年来,他见我稳住了阵脚,莫奈我何,便一直将你好生养在身边,其实却是将你当作人质一般,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普天之下,有一人应当最能看透这一切,此人也是坚地最为忌惮之人。” “谁?”光波翼不禁问道。 “你母亲。”目焱冷冷说道。 话音入耳,光波翼宛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难道目焱是在暗示,母亲是被坚地害死的?
第224页 “这怎么可能?”光波翼强作镇静。 目焱盯着光波翼道:“当年你父母在罗剎谷生活得好好的,是坚地再三让你父亲将你母亲送去幽兰谷居住,令她夫妻远隔万里。目的便是将她挟作人质,以防你父亲起事反唐。当时你父亲明知如此,但因时机未到,不想同坚地反目,只得送走你母亲。” 光波翼道:“我听说母亲身体弱,因怀了我,不堪忍受北方山中寒气,所以才去了幽兰谷。” 目焱冷笑道:“那都是坚地骗你的鬼话罢了。当年坚地以你母亲怀孕体弱为藉口,力劝你父亲送她去幽兰谷中将养,并主动在谷中为她兴建府邸,规模、陈设甚至超过长老府,又在府中配有僕从人等服侍,极尽周到之情。所谓盛情难却,你父亲无法拒绝,只好送你母亲过去。你母亲生产之后,便被坚地扣留不放,从此成了他手中的人质。否则为何你父亲刚刚遇害不久,你母亲便也过世了?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可恨坚地老贼,竟然连你母亲也不放过!” 光波翼此时心如刀绞,他本来早已推知坚地杀害了父亲,今日不过是向目焱求证罢了,如今忽闻目焱说坚地亦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一惊岂同小可!他心中清楚,如果坚地当真害死了父亲,若再加害母亲也非不可能。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如此一位看来无比慈爱、善良、疼爱自己的长者,自己唿唤他十六年义父之人,怎会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若果然如此,那便当真是:但得为人子,此仇不共天! 只听目焱又道:“翼儿,坚地老贼忍术高明,又深居幽兰谷不出,你若只身寻他復仇,必难得手,纵然得手也不易脱身。我更不放心让你去冒险。所以我想请阵、雷二人,另外再加几位高手助你一臂之力。” 光波翼森然说道:“多谢前辈美意,不过我暂时不想旁人插手,若有需要,我再向前辈求助。” 目焱略为沉默,点头道:“也好,只是你千万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危及自身。你是父母唯一的血脉,日后还有很多事等待你完成。”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知道,多谢前辈关心。” 目焱起身道:“很晚了,你好好歇息吧,有话咱们明日再谈。” 光波翼也起身作礼道:“今日多谢前辈指教,也请前辈早点歇息。” 次早起身,光波翼推开房门,见目焱正站在院中抬头远眺。 目焱招唿光波翼到身边,说道:“翼儿,你抬头看看远处那只鹞鹰。” 光波翼顺着目焱所指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一只小黑点在极远处天空中缓缓移动,心道:“能看见这黑点已然不易,更遑论能分辨出是只鹞鹰。这目焱的眼力果然厉害!”当下说道:“晚辈只能望见一个小黑点而已。” 目焱微微笑道:“你能看见它已属难得,不错,不错!”又道:“翼儿,你可知道,为何常人无法看清远处之物?” 光波翼道:“那是因为远处之物极小,不易分辨。其实人眼能见不能见,关键在于物之大小,大则能见,小则不能见。相距远时,大物变为小物,故而近处可见之物,到了远处便不可见了。” 目焱说道:“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我们碍于这双肉眼之功,所见之物的确有限,不能见太大或太小之物。不过所谓相距远近却也并非一成不变,须知远近皆是心之分别,若能打破这分别,便可消除远近的限碍,观远处之物如见近物。” 光波翼微笑道:“前辈所言不差,不过若要如此,除非是打破妄想执着的圣人。” 目焱道:“若要彻底消除分别之心,须得超凡入圣,这当然不易。不过却可藉助忍术修炼,将这虚妄远近稍稍转变些个,便可看得更远些。转得愈多,则望得愈远。”说罢拍拍光波翼肩头道:“走,咱们先去吃早饭,然后到我房中,我跟你说说这望远之法。” 二人来到餐厅,花粉迎上来笑吟吟说道:“师父,我一早去采了带露水的秦芽来。兰姨亲自下厨做了您最爱吃的秦芽汤。” 目焱笑道:“好啊,我已经一年未吃过秦芽汤了。不过你今日怎么这般勤快,居然跑去采秦芽?只怕不是为了师父,而是为你这位小哥哥去采的吧?” 花粉红着脸撒娇道:“师父!您冤枉好人。我是专门采来孝敬师父的。” 目焱点点头道:“哦,那就好。那我就独自享用这美味了,免得对不住你这一番孝心。” 花粉拉住目焱手臂道:“师父,哥哥是远来的客人,您不请他也尝一尝吗?” 目焱哈哈笑道:“我就说你这丫头没那么好心孝敬我,果然是为了你的哥哥才去受这番辛苦。” 花粉嘟嘴道:“我才没有,我只是随便提醒师父一句,请不请他吃汤关我什么事?” 琴馨兰这时刚好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笑道:“平日这里总是肃肃静静的,花粉一来才热闹,以后你每天都来一起吃早饭,免得这里冷清。” 花粉道:“那只怕会惹得师父心烦,将我赶出门去。” 光波翼见目焱拿自己与花粉开玩笑,也不好插嘴,见琴馨兰进来,忙上前施礼招唿。
第225页 琴馨兰将托盘上的汤碗放到桌上道:“公子,快来尝尝这秦芽汤,这可是秦山里最鲜美的东西。为了采这些秦芽,花粉可是费了很大工夫呢。” 目焱笑着招唿大家都坐下,琴馨兰首先为目焱盛了一碗汤,目焱却放在光波翼面前道:“翼儿,快尝尝吧,这秦芽是狼牙木顶端的嫩芽,味道非常鲜美。狼牙木多生长在深山峻险之处,偶然才能寻到一棵,从上到下一根直茎,全身长满倒刺,像狼牙一般,而且每根狼牙木顶上只有这一颗小嫩芽,非常难采。另外,每年也只有这半个月光景才有嫩芽,所以一年最多也就能吃上这么一顿秦芽汤。” 光波翼闻言颇觉好奇,见那汤汁清清淡淡,散发着阵阵清香,汤中嫩芽有小指般大小,从外到内包裹着数层细长的嫩叶,便问道:“既是狼牙木的嫩芽,为何却叫秦芽?不叫狼芽?” 花粉抢说道:“因为这是秦山中最美味的东西,所以叫秦芽。哥哥,你快尝尝看。” 光波翼待琴馨兰为每人都盛好汤,这才舀起一勺汤尝了尝,果然鲜美无比,不禁脱口称赞。 花粉在旁眉开眼笑道:“哥哥爱吃,我每年都为你采秦芽来。”话一出口,忙又改口道:“我是说,我每年都去采秦芽来给师父、兰姨和哥哥做汤吃。” 目焱笑道:“这小丫头,你爱採给谁吃便採给谁吃,师父才不会嫉妒。何况翼儿若能每年都在这山庄之中吃你采的秦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几人说说笑笑,用罢早餐,目焱又将光波翼带回房中,向他讲说远眺之法。光波翼一边听,一边不知不觉便依法运行脉气。 常人若行此法,往往因为习惯于闭目调息行气,一时难以适应睁眼修炼,故而不易修成此法。而光波翼因自幼便修习大雄坐法,从来便是睁眼修炼、入定,故而一闻目焱讲说此法,便毫无阻滞地自然能够依法行气,不多时便觉眼前亮了许多。 光波翼听得认真,目焱讲得兴起,不知不觉已过了未时。他二人不出门,也无人敢进来打扰。待目焱发觉时候不早,这才拉着光波翼出来吃饭。 吃过午饭,二人到山庄外散步,光波翼指着远方一处茅屋顶问道:“那里也是忍者住处吗?” 目焱讶道:“翼儿,你能看见那茅屋?”因那茅屋相距着实太远,又只露出一个茅草屋顶,加之与周围的树木坡草混杂一处,若对常人来说,莫说是辨认出屋顶,便想看见这堆茅草也不能够,故而目焱极为惊讶。 光波翼道:“我听了前辈所讲之法,不知不觉便能看得更远了。” 目焱不住点头道:“好,好,咱们这就回房,我再给你讲讲。”眼里藏不住一丝欣喜。 这一回,二人直讲说到深夜,天色黑透也未察觉。光波翼听目焱讲得精彩奇妙,不禁精神百倍,越听越入迷,直到最后目焱说道:“此法最后还有一个诀窍,你听仔细了。”说罢念诵了一句真言,重复三遍,遂令光波翼念诵出来。 光波翼此时忽然惊觉,目焱并非在向自己讲说一些寻常之法,而是在向自己传授忍术!不过至此忍术已经传授完毕,自己再要拒绝也来不及了,当下只得随着目焱念诵了三遍真言。 目焱微笑道:“翼儿,远眺之法我已讲说完毕,平日你可多加练习,若有疑难时尽管来问我。” 光波翼奇怪目焱为何并不明说向自己传法之事,想必他怕自己拒绝拜师学法,故而避讳不言?当下便也不说破,只是郑重向目焱施礼称谢。 新学忍术,光波翼忍不住整夜静坐修习。依照目焱所传之法,光波翼自觉进展异常迅速,一夜之间便通过数道关卡,换作别人,只怕总要数月半年方能有此进境。 静坐到后半夜,光波翼忽觉眼前一亮,屋内陈设顿时清清楚楚映入眼中。如此持续了片刻时间,便又恢復如常,屋内仍旧一片黑暗。 光波翼心中暗自称奇,不知这究竟是何种忍术,有心来日向目焱问明,又怕说破之后不便处之,毕竟自己尚未决定正式向目焱学法,而目焱也未明说是向自己传授忍术。 次日天明,光波翼向目焱请教修习中所遇的一些问题,目焱问道:“你已经遇到这些问题了吗?你在修习中可否见过眼前有光亮?” 光波翼如实告之。目焱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喃喃自语道:“竟然如此神速?”遂对光波翼所问一一作了详细解答,末了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果然是血统之力。” 光波翼不明何意,正盘算如何委婉相问,忽听院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目焱眉头微微一皱,若非紧急之事,一般人从不到西院中来打扰他。目焱起身出门,光波翼不便独自留在他房内,便也跟了出来。 第四十回 落花纷纷逐流水,归凤翩翩避彩云 目焱打开院门,花粉在门外见光波翼也站在院中,便叫了声“师父”,并不说话,显然是当着光波翼之面不好开口。却听目焱说道:“但说无妨。” 花粉这才说道:“东、西、南三道来了不少高手进山,好像是为哥哥来的。” 光波翼本欲迴避,此时闻听花粉所说,立即上前说道:“前辈,他们定是担心晚辈在山中出事,故而前来寻我,请前辈看在晚辈面上,千万莫要同他们动手,还是由晚辈出面令他们退出去最好,以免双方有所损伤。”
第226页 目焱略一沉吟道:“也好,不过你不能就似这般出去,会引起他们疑心,日后你便无法在三道中走动了。” 光波翼问道:“依前辈之见……” 目焱反问道:“翼儿,你的轻身功夫如何?” 光波翼回道:“还说得过去。” 目焱又问:“可踏水吗?” 光波翼点了点头。 目焱微微一笑,遂向光波翼与花粉二人交代一番,末了说道:“只可惜咱们相聚短短两日,便要离别。不过既要成就大事,也只好割捨一些私情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与光波翼道:“这里有两枚信符,日后你若遇到急难之事,便焚化一符,我会立即派人去接应你。” 光波翼有心推辞不要,抬眼见到目焱眼中流出那股深切关爱之情,话到嘴边又復咽下,接过信封道:“多谢前辈。” 目焱笑了笑,说道:“翼儿,你好自珍重!”又对花粉道:“花粉,你让兰姨送送翼儿吧,我先回房了。”说罢转身走回房中,头也不回。光波翼却遽然感到,从目焱身后传来一股浓浓的气息,依依不捨地绕在自己周围,久久不散。 琴馨兰送光波翼出了山庄大门,光波翼问道:“兰姨,我初见您之时,您说我的相貌酷似母亲,难道我不像父亲吗?” 琴馨兰道:“公子的英武气概自然是像光波长老,五官却是继承了恕君夫人的美貌。”随即取出一块手帕来,说道:“公子,你看看这块帕子。” 光波翼接过手帕,展开来看,只见上面绣着一树盛开的海棠,另有一诗云: 将别海棠去,不忍看海棠。可怜爱花人,一枝留帕上。 琴馨兰道:“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这里的海棠,这块手帕便是她临行前送给我的,我一直珍藏在身边。今日为公子送行,便将这块手帕赠与公子吧。” 望着手中的帕子,念起母亲当年被迫与父亲分别,离开海棠山庄时的情景,光波翼不禁悲从中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琴馨兰道了声谢,又深施一礼告辞,方转身与花粉一同向谷外走去。 二人翻过几座山,眼看快到御鹤族忍者所居之处,光波翼忽然停住脚步,花粉正要开口询问,光波翼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又前行几步,停下来侧耳倾听。 花粉知道光波翼定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她耳力不如光波翼,根本无法听到,只得在一旁看着光波翼。 光波翼调运脉气,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晰传来:“……花争百色,兼布其香。……酣然而卧,山水两忘。”分明是他进山时吟唱的那首《秦山吟》。光波翼心中奇怪,顺着声音寻去。 走出数十步远,看见一只灰鹤正在林间踱步。灰鹤见有人来,扑棱一下飞起,穿入林中。 光波翼与花粉快步跟上,不多时便看见林中走出一位俊俏姑娘,穿一身桃红色衣裙,正是鹤彩云。 鹤彩云一见光波翼与花粉,不禁一怔,随即向花粉合十施礼道:“不知姑娘到来,有失远迎。”随又瞥了一眼光波翼。 花粉道:“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正要找你。” 鹤彩云问道:“姑娘找属下何事?” 花粉背手微笑道:“鹤彩云,你向鹤祥云报信,让他来寻光波公子復仇,险些惹出大祸,你可知罪吗?” 鹤彩云淡淡一笑,回道:“姑娘消息果然灵通,不过您却只说对了一半。光波公子进山,是我告知给三哥不假,我却不知他要去寻仇,如果三哥当真惹出什么祸来,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再说,光波公子忍术如此高明,莫说是一个鹤祥云,便是我们御鹤族的人全都加起来,恐怕也不是公子的对手,我料想三哥也不会如此愚蠢,想要以卵击石吧?所以姑娘加给我的罪名,恕属下不敢领受。” 花粉冷笑一声道:“鹤祥云这祸已经惹出来了,你还想抵赖?幸好光波公子无恙,否则师父决计不会饶过你们。你这次犯错我先记下,暂时不为难你。眼下给你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要好生把握。” 鹤彩云问道:“你要我怎样?” 花粉说道:“做光波公子的人质,用飞鹤送他出山。” 灰鹤飞空,光波翼与鹤彩云同坐在一只鹤背上,花粉与另外两名御鹤族忍者乘鹤远远随在后面。因鹤彩云无法令一鹤承载二人之重,光波翼只得施展轻身术,心中不禁暗自佩服目焱考虑周到。原来目焱授意光波翼乘飞鹤去见三道忍者,如此可省却许多麻烦,令三道忍者不会怀疑光波翼何以能够安然脱身,而未与北道忍者在山中缠斗。如今鹤紫云与鹤青云都不在山中,御鹤族人皆听命于鹤彩云,假装劫持鹤彩云最为恰当不过。 鹤背狭小,光波翼紧贴鹤彩云身后而坐,闻到鹤彩云身上散发出阵阵幽香,正是他在翠海小瑶池房舍中所闻过的味道,不免有些窘迫之感。忽闻鹤彩云问道:“公子,那日在剑锋上化作我三哥模样的人是你吧?” 光波翼回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只是为了救人,情非得已。” 鹤彩云又问:“老族长现在怎样了?” 光波翼道:“他老人家归隐桃源了。”
第227页 鹤彩云道:“我们这些人对不起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不记恨我们吗?” 光波翼反问道:“你们也会自觉内疚吗?” 鹤彩云道:“当日我曾劝过大哥、二哥,可惜他们不听,害了老族长,我心里也不好受。” 光波翼冷笑一声道:“那你为何还与鹤紫云等人为伍?” 鹤彩云嘆口气道:“谁让他们是我亲哥哥呢。骨肉至亲,这是一辈子都无法改变之事。何况我们从小被大哥带大,他就像是父亲一样,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违拗他。” 光波翼冷冷说道:“你何必对我说这些,难道也怕我向你寻仇吗?” 鹤彩云道:“我与公子又无仇,怎会怕你向我寻仇?” 光波翼心道:“是啊,她又不知我已拜鹤野天为师,更不知鹤野天已死。”当下只得默不作答。 鹤彩云又问道:“公子为何要救老族长出来呢?” 光波翼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 鹤彩云轻笑一声道:“公子真是侠义心肠。”见光波翼半晌不作声,又道:“公子真是一位奇人。” 光波翼问道:“此话怎讲?” 鹤彩云道:“公子身为南道长老的义子,如今三道高手都冒险进山来寻公子,目长老却要我们好生送公子出去,并要保全公子的忠名,天下似乎并没有公子的敌人,难道这还不奇怪吗?” 光波翼心道:“这女子言语竟如此犀利。”却也无话可答。 二人半晌无话,飞过一条山沟之后,鹤彩云道:“前面就要到了。” 光波翼道:“稍后要得罪姑娘,还请见谅。” 鹤彩云道:“日后公子可不要忘记小女子今日相送之谊。” 说话间,只见前面山坳中笼罩着一团浓烟,覆盖了方圆一二里之地,根本看不见浓烟中的任何东西。浓烟中则有方圆里许之地一片漆黑。 光波翼心中明白,必是漆族忍者以漆天术罩住了进山的三道忍者。烟五耕怕着了漆族忍者的道,便也施放出烟瘴,令漆族忍者也无法视物,而且这烟瘴的施放范围比那漆天术更广,漆族忍者同时也被困在烟瘴之中,双方均不敢收起忍术,便僵持在这山坳之中。 再看那山坳四周,隐约有人埋伏,光波翼知是北道忍者在伺机而动。 光波翼令鹤彩云降落在烟瘴之外,高声叫道:“光波翼在此,请大家就此罢手!” 只听一人在烟瘴中高叫:“光波兄弟,你还好吧?” 光波翼答道:“烟大哥,小弟好得很。让大家为小弟担心,着实惭愧!” 烟五耕喊道:“你没事就好!等我收拾了漆无亮这小子,咱们便一起出山。”听声音他已变换了位置,以防被漆无亮偷袭。 只听漆无亮叫道:“你想得美!这秦山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都怕自己收回忍术后被对方偷袭。 不大工夫,花粉带着鹤翱与鹤亮二人乘鹤赶到,降落在距光波翼不远处,喊道:“光波翼,你快将东西还我,把鹤姑娘放了!” 光波翼笑道:“好说,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便将东西还你。” 花粉道:“你说!” 光波翼道:“第一,你让漆无亮将忍术收了,我保证烟大哥不会偷袭他。第二,你让我们全身而退,双方都不施展一招一术,咱们彼此相安无事。” 花粉答道:“好,我答应你,你快将东西还我吧。” 光波翼笑道:“我若现在就还了你,如何保证你不会骗我?” 花粉问道:“你待怎样?” 光波翼道:“你先让我们出山,我再将东西交给鹤彩云一併带回。” 花粉喊道:“大家听着,谁也不准动手!”随又对光波翼说道:“难为我如此相信你,你居然偷我的东西,还挟持彩云姑娘!” 光波翼道:“这里毕竟是北道属地,在下不过为了自保而已,还望姑娘见谅。” 忽听漆无亮吼道:“光波翼!你堂堂男子汉,居然挟持一个姑娘家,羞也不羞!你快将彩云姑娘放了!” 光波翼右手拿住鹤彩云的右肩井,喊道:“你再不收起忍术,彩云姑娘吃的苦头便要算在你头上了。”说罢手指轻轻抓了一下鹤彩云的肩井。 鹤彩云大叫一声,身体向后瘫倒,竟一下倒进光波翼怀中。 光波翼一怔,他本是轻轻示意鹤彩云叫唤一声,做做样子而已,不想她竟然表演得如此夸张。只得轻轻托住她身体,想要将她扶起,不料鹤彩云并不站直身体,仍旧靠在光波翼怀中呻吟道:“公子,我都听你的,你何必下如此重手?” 光波翼抱着鹤彩云大窘,花粉看在眼里,却早已气得小脸涨红,狠狠地盯着鹤彩云,怒道:“漆无亮,你快将忍术给我收了!” 话音未落,烟瘴中的一团漆黑早已不见,漆无亮怒吼道:“光波翼,你还算是男子丈夫吗?竟然欺负女人!” 烟五耕见漆无亮收了忍术,便也将烟瘴收起。漆无亮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鹤彩云此时早已站起身,光波翼却仍以右手扣住她肩头。
第228页 漆无亮停在二人面前五六步开外,问道:“彩云,你没事吧?”言下甚为关切。 鹤彩云道:“漆二哥,我没事,你别过来。” 光波翼心道:“原来这漆无亮喜欢鹤彩云,这可真是凑巧了。漆无亮不知我们做戏,心中必定恨极了我。” 正在此时,山坳中又跑来一人,直奔到光波翼面前叫道:“归凤!你当真没事吗?”关切之情不比漆无亮稍逊,正是沐如雪。 光波翼忙笑道:“沐姐姐,我很好,劳你挂念,小弟心中实在不安。” 沐如雪喜道:“你没事就好,我见你进山两天两夜未出,担心你出事,这才约了大家前来寻你。” 光波翼这才知道,原来沐如雪同自己道别之后一直偷偷跟着自己,看到自己进了秦山。 光波翼道:“多谢姐姐!让大家为我一人犯险,光波翼有罪,理当受罚。” 沐如雪故意嗔道:“你不是答应我,先同沙黑带商量之后再说吗?却一个人偷偷跑进山来,等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罚你!” 鹤彩云呆呆地看着沐如雪与光波翼说话,竟然忘了漆无亮还在一旁关注自己。此时忽听花粉叫道:“光波翼!咱们做个交换。” 光波翼闻言一怔,不知花粉何意,事先二人商议做戏时并未提到过这一节。 只听花粉又道:“你抓了彩云姑娘做人质,我也要留下一个人质,等你们出山之后,咱们同时在山口交换人质,这才公平。” 光波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我若不同意呢?” 花粉道:“那我就不让你们出山。” 光波翼又好气又好笑,不明白花粉为何要给自己出难题,便说道:“那好吧,我留下来做人质。” 不料花粉笑道:“光波公子忍术高明,智谋过人,只怕我们难以制服,这个人质不要也罢。” 光波翼问道:“你想怎样?” 花粉指着沐如雪道:“我要她留下来做人质。” 光波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花粉适才见沐如雪与自己说话时,态度颇为亲近,必定因此生了嫉妒之心,故而才提出要扣下沐如雪做人质,只怕却要藉机给沐如雪吃些苦头。正要拒绝,却听沐如雪说道:“好,我来做你的人质,只要你能让归凤他们安然出山。” 花粉冷笑道:“归凤?这是光波公子的表字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光波翼暗自叫苦,他知道,沐如雪越是表现得关心自己,花粉便越会为难她。 只听花粉又道:“沐姑娘,沐姐姐,你过来,咱们成交。” 光波翼忙叫道:“等等!花粉姑娘,咱们换个条件,我现在便将东西还给你,代替人质如何?” 花粉见光波翼有意保护沐如雪,心中更加有气,拒绝道:“不行,我一定要扣下她做人质!” 光波翼道:“你不是说这东西比性命还要紧吗?难道还不如一个人质?” 花粉道:“这东西对我当然要紧,因此才被你偷了去,拿来要挟我。所以我也要留下一样对你而言要紧之物,这才公平。我看这位沐姐姐最为合适不过。” 沐如雪闻言俏脸绯红,心下又羞又喜。 光波翼心中暗叫:“女人的心思当真比任何忍术都难缠,如今花粉吃起醋来,若不能令她消气,只怕便会坏了大事。”当下伸手点了鹤彩云后背两处穴道,这次他却并非表演,而是当真点了鹤彩云的穴道。鹤彩云嘤咛一声,漆无亮在旁急道:“光波翼,你要怎样?” 光波翼微微一笑,对沐如雪道:“沐姐姐,你先来看好鹤姑娘。”又对漆无亮说道:“请这位漆大哥退后一些,免得沐姑娘失手伤到鹤姑娘。”沐如雪会意,以空无常对准了鹤彩云的咽喉。漆无亮怒目而视,只得无奈地后退了几步,见光波翼仍盯着自己,只好粗着气“哼”了一声,又退后几步。 光波翼见沐如雪周围已无危险,便对花粉说道:“花粉姑娘,在下也有一件要紧物什,可以用来替代人质,可否借一步说话?” 花粉心知光波翼有悄悄话要对自己说,便点头同意。漆无亮喊道:“花粉姑娘,您可千万小心,别上了这小子的当!” 二人走出数十步开外,光波翼低声问道:“花粉,你为何如此胡闹?” 花粉嘟嘴道:“那个沐姐姐是谁?哥哥为何对她如此关心?” 光波翼道:“她是东道沐族忍者,此番她约大家进山寻我,我怎能将她留下来做人质?” 花粉问道:“那她为何如此关心哥哥?” 光波翼摇头道:“因我之前无意中救过她一次,故而她这也是知恩图报、投桃报李罢了。” 花粉娇嗔道:“哥哥为何总去救那些漂亮的姐姐、妹妹的?惹得人家连性命都不顾,也要赶来寻你。” 光波翼道:“你又胡说,我既然遇上人家有难,自然要出手相救,哪管她美丑?再说,人家怎会都像你一样……”话将出口,光波翼忽觉不妥,便止住不说。 花粉却追问道:“像我怎样?” 光波翼软言说道:“花粉,不要闹了。我看那漆无亮尚蒙在鼓中,似乎颇为急恼,未免夜长梦多,咱们还是快些收场,让三道忍者尽快出山吧。”
第229页 花粉说道:“好吧,可是哥哥须得答应我,不许对那个沐姐姐好,也不许对其他的姐姐、妹妹好,只许对我一个人好。” 光波翼哭笑不得,只得故作生气道:“花粉,我与她只是朋友之谊,并非如你所想。” 花粉见光波翼面露不快,忙赔罪道:“哥哥,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乖乖地放你们离去便是。”说罢轻轻拉了拉光波翼的手。 光波翼破颜笑道:“这才是好姑娘。咱们回去吧。” 花粉道:“哥哥适才说要拿一件要紧物什替代人质,不如将哥哥颈上带的玉坠子给我,过会儿也好在众人面前充充样子。” 光波翼略一迟疑,遂将玉坠儿摘下,交与花粉。 花粉接过玉坠儿,轻轻摩挲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又追上光波翼叮嘱道:“我看那个鹤彩云也有些心存不轨,哥哥可要离她远些。” 光波翼无奈地回瞥她一眼,花粉这才闭口不再说话。 二人回来,花粉喊道:“北道弟兄听着,让他们出山,任何人不许阻拦。” 光波翼对沐如雪说道:“沐姐姐,你同烟大哥他们先走,我随后便来。” 沐如雪道:“你不与我们一同走吗?” 光波翼道:“稍后我可以乘飞鹤走,你们先走稳妥些。” 沐如雪点点头道:“归凤,你可要千万小心。” 光波翼怕花粉听见又发醋意,忙道:“我会的,姐姐快走吧。” 沐如雪这才依依不捨地奔回山坳中去,与烟五耕等人转身出山而去。 光波翼解开鹤彩云的穴道,对花粉说道:“稍后我在山口放人。”随即拉着鹤彩云上了鹤背,腾空飞起,追赶烟五耕等人而去。花粉也与御鹤族那两人远随其后。 光波翼与花粉等人乘鹤,很快便赶上众人,便在天上缓缓盘旋而飞,以防北道中有不明就里之人突然跑出来惹出岔头。 乘鹤飞在空中,光波翼对鹤彩云说道:“适才对不住姑娘了。” 鹤彩云道:“公子好狠心,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话语虽在责怪光波翼,声音却是轻柔娇媚,丝毫听不出气恼之意。说罢将身子轻轻靠在光波翼胸口。 光波翼窘道:“姑娘,你……”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鹤彩云道:“适才被公子点了穴道,现下浑身酸软无力,公子可是感到内疚吗?” 光波翼道:“适才在下并未使出几分力道,姑娘应当不致如此。” 鹤彩云道:“公子若不信,尽可探探我的脉气便知。”说罢向左转过头来,伸手到光波翼面前。 光波翼忙说道:“不必了。” 谁知鹤彩云不依不饶,又说道:“你来探探看。”说罢伸出右手去抓光波翼的左腕。光波翼忙将手向后撤走,口说:“不必了。” 不知鹤彩云无心还是有意,伸手抓了个空,身子竟忽然失去重心,扭着身子便向左后方滑落下去。光波翼不及多想,一把抱住鹤彩云,将她揽回怀中。 鹤彩云娇道:“公子口是心非,当真好坏。”说罢竟轻轻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光波翼胸口上,一脸陶醉娇羞的样子,煞是妩媚。 光波翼连忙将她推起,却见她浑身绵软无力,已全然放松,根本无法坐直身体,稍一松手,便又靠回到自己怀中。那鹤背原本便十分狭小,光波翼躲也躲不开,推又推不起,抱着鹤彩云手足无措,急道:“姑娘这是何意?还请姑娘自重。” 鹤彩云也不理会光波翼,轻声哼唱道:“酣然而卧,山水两忘……”竟自睡去。 光波翼明知她装睡,连唤数声“姑娘”,见她毫不理睬,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这样怀抱着她,在天上飞旋。 良久,鹤彩云喃喃说道:“天上的神仙眷属,是否便似我们这般?” 光波翼见这女子痴呓,知她不可理喻,也不睬她。 鹤彩云嘆口气,又道:“可惜好梦不长,这世上多少痴女子註定要为公子伤心了。她们只怕都还不知,公子早已心有所属吧。不知她是谁家的女儿,当真是好福气。” 光波翼心中一凛,听鹤彩云此言,似乎她不但已看出花粉与沐如雪对自己情有独钟,更看出自己已有了心上人。这女子眼光果然厉害。不过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对自己这般轻薄? 只听鹤彩云又道:“我知道公子身边一定不乏出类拔萃的女子,我今生也不敢对公子有所奢望,今日有幸与公子相依相偎,我心足矣。” 光波翼道:“姑娘何必如此?” 鹤彩云忽然问道:“正月初十那夜,闯进建州城帅府的人应当也是公子吧?” 光波翼反问道:“姑娘何出此问?” 鹤彩云道:“那夜之后,鹤明与鹤欢二人便失踪了,不知此事是否与公子有所牵连?” 光波翼道:“在下不知。” 鹤彩云轻笑一声,又道:“公子此番进山,被我三哥、三嫂阻挠了一阵,我替他二人向公子赔罪了。” 光波翼念及鹤祥云已死,心下不免黯然,说道:“在下并未介意此事。”
第230页 “真的吗?”鹤彩云忽然回过头来,盯着光波翼问道。 光波翼一怔,不知鹤彩云何意,说道:“姑娘不必挂怀。前面就到山口了,请姑娘坐好,咱们准备下去吧。” 鹤彩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转回身去,喃喃说道:“这么快就到了。为何好景总难长?” 光波翼忽然感到右侧大腿一阵刺痛,他蓦地抓住鹤彩云的右手腕,见她手中赫然捏着一枚鹤顶针,针尖隐隐泛着绿光。 光波翼忙封住自己右腿的几处穴道,不令气血流动,皱眉问道:“你为何用毒针刺我?” 鹤彩云苦笑道:“公子是个怪人,我也是个怪人。我明知公子害死了三哥,心中却不恨你。我用毒针刺了公子,心中却难过得要死。你说,我与公子是不是天生一对呢?”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鹤彩云早知晓鹤祥云已死,忙说道:“姑娘一定是误会了,我并未害死鹤祥云。” 鹤彩云笑道:“公子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公子常常不说实话。” 光波翼嘆口气道:“姑娘当真是误会在下了,我光波翼并非记仇的小人,实在是没有杀害令兄。再说,我到秦山不过两日,一直与目长老在一起,哪有机会去见令兄?姑娘若不信,可问问花粉姑娘便知。” 鹤彩云冷笑道:“有仇不报非君子,记仇也未必便是小人。我看目长老颇念故人之情,对公子可谓疼爱有加,花粉姑娘更是对公子情深义重得很,莫说是杀害我三哥一人,只怕是我御鹤族被公子灭了全族,目长老与花粉姑娘也一定会袒护公子。” 光波翼道:“既然姑娘如此坚信是我杀害了令兄,那也无法。只是姑娘虽然以毒针刺了我,便不想为自己留条退路吗?” 鹤彩云柔声说道:“杀了公子,我一人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味?我知道公子即使中了我的毒针,若想杀我也是易如反掌。我身上并未带着解药,公子也不必费心逼我索要解药。我情愿陪公子一起死。”说罢对着自己右腿也刺了一针。 光波翼摇头嘆道:“你这是何苦?”忙点了她腿上穴道。 鹤彩云回头笑道:“公子,你这样没用的,我鹤彩云不会因此便放过你。”说罢又将头靠在光波翼胸前说道:“在我心中,一直都以亲情为最重,直到看见公子,听见公子歌咏,只觉得公子应当做我最亲的亲人。可惜我与公子相识太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如此。公子,请不要怪我……” 光波翼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姑娘如何得知令兄的死讯呢?” 鹤彩云答道:“公子可能未曾想到,我三嫂被公子打下试情崖后,居然死里逃生,挂落在一棵树上,她只摔断了一根肋骨而已。” 光波翼心下恍然:“原来是漆北斗诬陷我,这女人竟然用苦肉计骗取鹤彩云信任。看来她不但善妒,更易于迁怒旁人,想让御鹤族与我为敌,她则在旁观望我们两虎相争,只怕她将来必定也不会放过鹤灵芝,乃至其他御鹤族人。”当下说道:“姑娘,在下并不想争辩,只是有两件事不得不说。其一,那漆北斗嫉妒成性,她闻说令兄鹤祥云与族中女子私通之事会当如何?还望姑娘好自思维。其二,待姑娘回去之后,可对漆北斗说,光波翼中了姑娘的毒针之后,向姑娘坦白,鹤祥云与人私通之事全是光波翼情急之下骗她的谎话。姑娘再对她说,正月十五那夜,姑娘早早便带着酒食去剑峰看望值夜的鹤祥云,一直与他吃酒闲聊,中途只飞回家中换了一回酒菜,光波翼便是趁此机会暗算的鹤祥云。如此一来,漆北斗自然不会再对此事生疑。” 鹤彩云问道:“公子告诉漆北斗,我三哥在剑峰与人私会?” 光波翼道:“在下前日进山,被她夫妇二人围攻,迫于无奈,才将此事讲出。” 鹤彩云森然说道:“如此说来,即使我三哥不是被公子亲手所杀,也是因公子而死!” 光波翼道:“鹤祥云毕竟是咎由自取,只是我也未曾想到,漆北斗竟然如此心胸狭隘。” 鹤彩云又问道:“我三哥已死,你为何还要让我向漆北斗隐瞒此事?” 光波翼道:“请恕在下直言,漆氏兄妹忍术高明,心机又深,御鹤族若是与之结仇,只怕凶多吉少。以漆北斗之性情,我担心鹤祥云不会是唯一被杀之人。” 鹤彩云冷言问道:“公子是在担心我御鹤族的安危吗?我御鹤族与公子素无交情,倒是有过几次过节,公子为何如此替我们着想?” 光波翼道:“保全御鹤一族,是你们老族长的心愿。” 鹤彩云略微沉默,又将头靠在光波翼胸前,轻声说道:“公子机智过人,鬼神难测。我只怕一旦轻信公子,给了公子解药,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为我三哥復仇了。”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姑娘放心,光波翼不会向你讨取解药,只希望姑娘不要因为一念疑心,害了御鹤全族。”说罢将鹤彩云扶起,又道:“在下封闭了右腿的血脉,轻身术无法维持太久,这便向姑娘告辞了。还望姑娘保重。”话音甫落,人已从鹤背上跃下,展臂平飞,翩翩然如飞鸟滑翔。
第231页 鹤彩云在鹤背上惊唿:“公子!公子!”忙掉转鹤头,飞去营救。 花粉乘鹤始终跟在二人身后百十步远,看不清二人在鹤背上发生之事,更听不到二人说话。此时忽见鹤背上落下一人,远远认出是光波翼,不知是光波翼失足滑落,还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便欲驾鹤赶上去相救。无奈那灰鹤乃由随在她身后的鹤翱控制,无法随她的心意飞翔,急得花粉一时不知所措,只顾大叫:“光波翼!” 沐如雪一路上不时抬头望望天上,见前后四只飞鹤一路盘旋尾随,心知光波翼坐在鹤背上,这才颇为放心。 此时烟五耕等人已接近山口,忽听天上传来喊声,抬眼望去,见天上掉落一人,又见一鹤俯冲着去追赶那人,又隐约听出两个女子喊叫“公子”和“光波翼”,众人皆驻足观望,沐如雪却早已拔足向光波翼掉落之处奔去。 鹤彩云眼看追上光波翼,喊道:“公子,你这是何意?” 光波翼喊道:“请姑娘速速回去服用解药,不必管我。” 鹤彩云叫道:“公子若死,彩云绝不独活!”伸手便去拉光波翼,光波翼蓦然翻一个筋斗,躲开鹤彩云,继续落下去。 鹤彩云一抓扑空,与光波翼错过,便要重新调整灰鹤飞行路线,眼看来不及再次追上光波翼了。 忽然一道碗口粗的水柱从地面激射而起,斜射向光波翼脚下,正是沐如雪情急之下施展了沐龙术。 光波翼心中本有把握自行安然落下,今见沐如雪施放水柱,便顺承其好意,落足在水柱上,踩着水柱滑下,待滑落到距地面七八丈高,又再次跃起,似一片树叶般,飘然落下。 沐如雪不知是光波翼自己跳离的鹤背,还道他是刚刚逃过了一次鬼门关,此时早奔到光波翼面前,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激动之情,紧紧抱住光波翼,半晌才道:“归凤,适才当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光波翼羞得满脸通红,刚刚摆脱了鹤彩云,现在又被沐如雪抱住,忙扶着沐如雪双肩,轻轻将她推离自己胸口道:“沐姐姐,我没事,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沐如雪讶道:“为何?” 光波翼道:“我中了毒针。” “鹤顶针?”沐如雪问道。 光波翼点了点头。 沐如雪急道:“咱们这就想办法将天上那几个人打下来,向他们索取解药。” 光波翼忙道:“不可!沐姐姐,你须暂时替我保密,先让大家安然出山要紧。稍后我自有办法解毒。” “真的吗?”沐如雪仍旧不放心。 光波翼微笑点头道:“请姐姐放心。” “你伤在哪里?”沐如雪又问道。 “右腿。”光波翼用手指了指针刺之处。 沐如雪忙俯身将光波翼裤子撕开,见他大腿上一片淤紫,登时心疼不已。 “我先帮你把毒吸出来。”沐如雪说着便要吸吮毒血,被光波翼一把拦住道:“不必了!我已封住了右腿的血脉,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右腿无法动弹。过一会儿自然会有人前来救我,请姐姐回去后,代我向各位兄弟说明,光波翼感激众位进山相救之恩,待光波翼解毒之后再回来当面向众位道谢。”说罢取出手帕,将大腿扎住。 “谁会来救你?”沐如雪问道。 “我救过御鹤族的老族长,他会为我解毒的。”光波翼答道。 沐如雪看着光波翼的右腿,这才知道,适才光波翼只是凭着左腿一腿之力,从水柱上滑下,并飞落在地,心中不禁好生佩服。 二人正说话间,鹤彩云、花粉等人纷纷驾鹤飞落下来,烟五耕等人也已奔了过来。大家纷纷询问光波翼发生了何事。 花粉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地翻腾得差点儿蹦出喉咙,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表现出来,强装镇静问道:“光波翼,你怎么了?” 光波翼笑道:“抱歉,让各位担心了,适才在下只顾着贪看山中景色,一不留神便栽了下来。” 花粉满心狐疑,只是光波翼既已如此说,却也无法当面细问究竟,只得又问道:“你没事吧?伤到没有?” 光波翼说道:“还好,只是扭伤了右腿,并无大碍。”看见花粉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她眼中的泪珠已蠢蠢欲出,忙又说道:“这里已近山口,咱们便在此别过,多谢姑娘遵守承诺,一路送我们到此。”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递与花粉道:“这是姑娘的东西,现在还给姑娘。” 花粉接过小盒,只想要冲上前去抱住光波翼,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勉强忍住,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香囊,递与光波翼道:“这是公子要紧之物,现在也还与公子。” 那小盒本是光波翼一早向花粉讨来做戏给众人看的,不想花粉却将光波翼的玉坠儿放入了香囊之中,不令众人看见内中之物,如此更为妥当些。光波翼心中暗自称赞花粉细心,便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鹤彩云右腿被点了穴道,也无法动弹,此时仍骑坐在鹤背上说道:“适才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光波公子,让公子伤了右腿,如今还是让我来将功赎罪,带公子回去治疗腿伤吧。”
第232页 沐如雪知道光波翼是被鹤彩云的毒针所伤,只道她不肯轻易放光波翼出山,想要置光波翼于死地,如今见她又如此说,更是气愤难当,碍于光波翼适才所嘱,只有狠狠地瞪着鹤彩云。 光波翼微微笑道:“多谢鹤姑娘美意,不敢烦劳姑娘。在下也有朋友会御鹤飞行,稍后便会来接在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三四寸长的竹筒,只有大拇指粗细,竹筒的一端露出一段绳头。光波翼将竹筒对着天空,一拉绳头,只听“啾”的一声,一道蓝光升入天空,在天上分裂成三个蓝紫色光团,“嘭、嘭、嘭”地炸了开去。 “蓝信子?”鹤彩云与鹤翱、鹤亮三人异口同声叫道。 这蓝信子乃是鹤野天研制的用作传信之物,只是一直未加使用,也未将其传于族人。御鹤族忍者大都听过蓝信子之名,只有少数人见老族长试放过。今日见光波翼放出蓝信子,便知是鹤野天所赠。 光波翼随身带了这蓝信子,也是为了与御鹤族忍者打交道时,备作不时之需,如今刚好用来掩人耳目,免得被人识破自己精通御鹤术。 蓝信子升空不久,远处便飞来一只丹顶仙鹤,降落在光波翼面前。 鹤彩云等人心道:“果然是老头子来接他了。” 光波翼向沐如雪使个眼色,沐如雪见果然有飞鹤来接他,心知光波翼必然有救,便向烟五耕耳语了几句,烟五耕点点头,向光波翼道了声:“兄弟,保重。”便率着众人转身离去。沐如雪依依不捨地回望了光波翼数次,才追上众人的脚步。 光波翼坐上鹤背,向花粉等人抱拳道:“承蒙各位关照,后会有期。”说罢驾着那仙鹤腾空而起,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天际。 第四十一回 劫天牢吼声如雷,赴西道亲情似梦 飞离秦山,光波翼从怀中取出解药服下,那是他在鹤野天的小山洞中早已配制好的,一直带在身上,所以初入秦山之时,纵然被漆北斗的毒镖打中,也自无妨。 光波翼又取出花粉交与自己的香囊,打开看时,却并非自己的白玉坠儿,而是花粉一直带在颈上的那只翡翠蝴蝶。 “这丫头。”光波翼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此番入秦山,花粉、沐如雪与鹤彩云这三位姑娘对光波翼痴心纠缠,着实令光波翼应接不暇,难以对付。不过最后鹤彩云这一针,倒也帮了他一个大忙。光波翼本来担心自己在秦山之中两日,与目焱和睦相处,纵然与花粉等人合演了一场戏,仍难免令三道忍者起疑。如今自己被北道忍者用毒针所伤,当真是最好不过。 光波翼飞回那座小山洞中,见腿部淤紫已经退去,便换了身衣裳,出去汲了些泉水回来,烹一炉茶,边吃茶边想心事。 一方面,眼见目焱待自己亲如父子,花粉虽非自己所爱,却对自己迷恋不已,关爱至深,海棠山庄又是父母生前寓所,一树一草都映着父母的影子。整个罗剎谷处处都透出对自己的浓情厚谊,自己实在已没有理由再与目焱为敌,与北道为敌。 另一方面,坚地欺骗了自己十几年,虽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却也终究是养育自己成人的义父,如今若当真要去杀他復仇,心中着实老大不忍。更何况若是杀了坚地,自然便会与全部南道忍者为敌,乃至与三道忍者为敌,那些自幼便陪伴自己左右的兄弟好友,自己如何能够轻言捨弃? 愈思量,愈惆怅。光波翼心中明白,其实不是难以抉择,而是难以面对。然而天下还有什么恩情、义气更重于父母之仇呢?自己何必如此犹豫不决!只是坚地将自己养大,尽心传授自己忍术,自己尚未为他做过任何事情,心中不免遗憾。念及于此,光波翼忽然想到,自己离开幽兰谷之前,坚地让自己转交他女儿俪坤一封书信,却因为俪坤有孕在身,未能前往秦山脚下,故而这封书信一直无法交到俪坤手中。俪坤年长自己八岁,从小便照顾自己,自己虽然称唿她作姐姐,却从她身上得到了许多母爱般的关怀,故而自己与这位大姐也是情义深厚,今后自己更如何去面对她? 次日天明,光波翼终于打定主意,先去长安城救出鹤明与鹤欢二人,日后可设计利用这两人帮自己除掉坚地。再去西牛货道,帮坚地送信,也最后再见那位慈爱的大姐——俪坤一面。 光波翼走出山洞,回头望一眼洞口,心道:“这山洞天生便好似为人沉思准备的,今后我便唤它作‘沉思洞’吧。” 光波翼驾鹤飞到长安城外,降落在无人之处,化作一名中年客商模样,步入城来。先寻了家偏僻客栈住下,再去东西二市採买了大量美服佳饰、奇异玩物,又买了许多点心糖果,包成偌大一个包裹,存放在客栈房中,自己则去到曲池畔一家酒店中独自吃酒纳闷。 直至夜幕转深,酒店打烊,光波翼方回到客栈,躺在榻上小睡一会儿。子丑初交,光波翼起身换上一身黑衣,从窗口跃出,召唤来三只黑鹤,自己骑上一只,引着另两只飞往天牢。 那黑鹤体型瘦小,且不似灰鹤那般常见、易于召唤,故而寻常御鹤族忍者从未有人召唤驾御黑鹤。光波翼却看中黑鹤通体漆黑如墨,夜晚飞在空中,常人根本无法看见。 到得天牢,光波翼驾鹤在空中盘旋了两周,看见院中有十二名守卫排成两队,四处走动巡视,关押鹤明与鹤欢二人的牢房前则有两人守门。
第233页 光波翼观察那些守卫,大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经过那间牢房门前一次,便径直降落在牢房顶上,听见那两名守卫正在低声聊天。 一人说道:“那小子忒也无赖,咱们大伙可是凑了不少份子钱,可你看看他给咱们吃的那些烂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比凉水强不了多少!这他奶奶的算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说道:“嗐!他就这德行,下次他再生儿子,咱们大伙也不必理他了。” 先前那人又道:“再生儿子?我看这个儿子都是老天爷一时犯困,错投给他的!”话音未落,忽然“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另一人正要询问同伴发生了何事,未及开口,也蓦地坐倒,人事不省。 光波翼跃下房来,在二人身上搜索一番,并未找到钥匙,便抽出一人的腰刀,来到牢门前,运气挥刀,只听“咔”的一声响,火星迸射,门锁被砍成两截。 静夜之中,噼锁的响声格外刺耳。光波翼心知响声必定会引来巡逻的守卫,救人时间不多,忙化成鹤野天的模样,奔进牢房,来到那两个大铁笼前,分别抓住左右笼门,用力一拉,锁住笼门的粗大铁链便被生生拉断。 笼中二人早爬起身来,叫道:“老族长,您总算来了!” 光波翼说道:“眼下无暇说话,快随我出去。”说罢又挥刀斩断二人的镣铐,带着二人奔出牢房。 甫出牢门,已有一队手持火把的守卫迎面奔来。光波翼忙唤来那三只黑鹤,落在三人面前。鹤明与鹤欢从未骑过黑鹤,不禁一怔。光波翼低声道:“发什么愣?还不快骑上去!” 二人这才跨上鹤背,此时众守卫已近面前,高声叫道:“有人劫狱!”纷纷拔刀挺枪,冲上前来。 光波翼面向众人大喝一声:“哈!”声如霹雳,直震得众人浑身激灵一抖,跑在前面的几人竟瘫倒在地。 光波翼趁机也跨上鹤背,三只黑鹤倏然起飞,眨眼间便融入漆漆暗夜之中。 飞出长安城南十余里外,光波翼令三只黑鹤降落在树林中。 从鹤背上下来,鹤明与鹤欢忙走到光波翼面前,扑通跪倒,口称:“多谢老族长搭救之恩!” 光波翼将二人拉起道:“不必谢了,你二人答应过我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忘记就好。” 鹤明躬身说道:“您老人家是我二人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您老,我二人只怕迟早要死在那黑牢之中。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二人今后唯您老马首是瞻,绝不敢食言。” 鹤欢也恭恭敬敬说道:“正是,今后我二人全听您老人家吩咐。” 光波翼微微笑道:“如此最好。你二人在牢中日久,可先回秦山修养一段时日。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二人在更换牢房之时,趁机自行逃脱的,不可说见过我。” 二人忙说:“那是自然。” 光波翼又道:“日后我若需你二人出力,自会让人来寻你们,你们须将我的暗语记仔细了,日后便以此为号。”说罢将二人叫到身前,低声向二人说了暗语,二人听得明白,暗自记在心里。 交代完毕,光波翼召来两只灰鹤,说道:“我知你二人骑不惯黑鹤,还是骑上这灰鹤去吧。” 二人连声谢过,又恭敬地向光波翼施礼拜别,方骑上灰鹤,向北飞去。 飞远之后,二人方长舒一口气。鹤明说道:“没想到老头……老族长这般厉害,那一声吼喝,我听了都腿软。” 鹤欢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脉气竟然如此充沛!” 送走了二人,光波翼又飞回城中客栈,令一鹤载上大包裹,随着自己所乘黑鹤径向西方飞去。 途经翠海,光波翼降落在鹤舞湖畔,择了间宽敞好房,稍事休息。 鹤顶针毒性厉害,虽然光波翼腿上之毒已解,仍是损耗了不少气血,再加之连续两夜未曾好好歇息,又赶去天牢救人,故而稍有疲惫之感。 光波翼吃了些干粮,躺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便起身静坐调息,不禁又依照目焱所教之法修习起来。这一坐竟顿入佳境,光波翼愈坐愈静,体内脉气自然汩汩流动,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畅快。 不知过了多久,光波翼只觉得脉气升入头部气脉,在那里反覆鼓动几番,又逐渐降了下来,似乎为一条尚未打通的脉道所阻。 待脉气平復,光波翼散腿下座,此时已是后半夜,原来光波翼这一坐竟然坐了七八个时辰。 光波翼来到外面伸展一下筋骨,又进屋睡下。这一觉睡得异常甜美,光波翼自觉来到一口泉眼旁,见那泉水汩汩涌出,极为清澈可人。光波翼正感到有些口渴,便蹲下身,伸手捧起一掊泉水,泉水冰凉沁骨,正要捧到口边喝下,那泉水却倏然从手指缝隙之间流失,两手空空如也。光波翼再去捧水,仍是无法将水存住,如此反覆几次,始终未能喝到泉水。光波翼心中有些着急,忽觉眼前恍惚,眨了眨眼,再睁眼看时,自己却躺在榻上,原来是一场梦。 光波翼平日很少做梦,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个怪梦。看看窗外,天色已蒙蒙放亮。 吃了点东西,光波翼忍不住又盘腿上座,打算再坐一两个时辰便动身出发。
第234页 有了昨日基础,此番脉气流行更加顺畅,大约一个时辰,光波翼便觉脉气已开始在头部鼓动。光波翼不加理会,仍只管如法坐修。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忽觉脑中“啪”的一声响,头部一条细小气脉蓦然通开。光波翼眼前豁然一亮,屋内景象变得明明歷歷,却似乎有些不同,细一分辨,原来身前身后的景物同时现前,且同样清晰,好似脑后也生了一双眼睛一般。 光波翼闭上眼睛,景物并未消失,无论前后,景色仍是一般清明,原来这景色并非以两眼观见。光波翼心中颇为惊奇,又有一丝欢喜,只是心念甫动,便觉脉气开始回流,所见之景色亦随之消失。 光波翼心道:“这条细小气脉应当便是目前辈所说的‘小光脉’了。”他自知刚刚打通这条气脉,功夫尚未纯熟,不应扰动心念。 眼看两个时辰将尽,光波翼却不忍就此罢手离去,随即又静下心来,继续修习。 这一回,光波翼不用片刻便可将脉气导入小光脉中,身体四周景色亦自然显现。 光波翼发现连同头顶、脚下之物也一併看得清清楚楚,当真奇妙之极。不过得了上次教训,光波翼此番不再执着这境界,继续安心修法,反覆练习将脉气导入导出小光脉。久之渐渐纯熟,脉气愈来愈能随心意出入,所见之境界亦逐渐稳定下来,不似初时那般容易消失。 下座时已过黄昏,光波翼索性暂不理会西去之事,踏实住下,专心修法。 一晃十余日过去,光波翼已颇得要领,可随意导气出入小光脉,偶尔亦可不必上座,行动之中便可导气入脉,圆见四维上下。同时,光波翼发现脉气进入小光脉中之后,无论白日还是黑夜,所见景色皆是一般清朗,并无差别,可见并无须藉助外界之光亮。 这一日,光波翼正在座上修法,忽觉脉气进入小光脉比以往更加迅疾、顺畅,而且脉气注满小光脉之后似乎又上行了一小段,随即便又像从前一般,被隔阻在那里,无法继续前行。 “难道要进入那里了吗?”光波翼心中闪过一念,随即加紧用功,不敢稍微松懈。然而一连数日,脉气始终徘徊不前,无法冲破阻隔。 光波翼从长安城买来的一堆点心果品,本打算送与姐姐俪坤一家,此时却已被他当作粮食吃光了。身边再无可吃的东西,光波翼心道:“目前辈说过,纵使上根之人,也要至少三到五年光景,才能突破这一关,看来此话不假。既然如此,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便取过包裹,唤来两只丹顶仙鹤,驾鹤西飞而去。 幸好他在长安城中採买的各色礼物足够丰盛,并未因为缺了那些点心果品而略显乏少。 西飞一千几百里,终于看见扎陵、鄂陵两湖如蓝玉一般,静静地卧在绿茵茵的原野之上。 光波翼早早降下仙鹤,在两湖以南数十里外落脚,将包裹负在背后,徒步奔行。 来到两湖相夹之地的入口处,只见一群野马正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或有四处奔跑者、嬉戏者,或有到湖边饮水者。 马群中有一人,一身吐蕃人装扮,骑在一匹野马上,马上并无辔鞍,看见光波翼背着大包裹奔来,忙迎上前,说了一句吐蕃话,光波翼听不懂,只笑着拱拱手。那人见光波翼听不懂,便连说带比画,意思好像不能再往前走,让光波翼掉头回去。 光波翼呵呵笑道:“足下可是马族兄弟?” 那人一怔,上下打量光波翼一番,问道:“足下是……” 光波翼施礼道:“在下光波翼,前来探望家姐俪坤与姐夫风啸。”原来光波翼见此人独自与野马为伍,便已猜到他是马族忍者。 那人闻言,忙从马背上下来,施礼道:“原来是光波兄弟,失敬,失敬。在下马河谷,奉命在此守卫村口。风啸兄与风夫人可否知晓光波兄弟来访?” 光波翼答道:“他们并不知晓,小弟初来贵道,还要烦请马兄为小弟指路。” 马河谷道:“这个自然,令姐住在扎陵湖东岸的西角村,请光波兄弟上马,我让野马兄弟送你一程。”说罢挥手招来一匹雄马,让光波翼骑上马背,又对着那马儿低语了几句,野马“吐噜”两声,表示明白,遂撒开四蹄,向北飞奔进村。 牛货村乃是这一片村落的总称,内中又分七个小村,分别是扎陵湖东岸的西角村、牛耳村、牛蹄村,鄂陵湖西岸的东角村、牛背村、牛尾村,以及六村之间的牛心村。 光波翼一走,马河谷随即拿起挂在颈上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几声,那声音表示有人进村,且进村者是友非敌。 野马识途,一路狂奔,光波翼不时听到号角声,知道是各村之间在传报来人信息。 跑出三十余里,来到西角村口,早有人等候在那里。风族忍者乃西道望族,大多居住在西角村中,前来迎候的人中便有一人是风族忍者,也是风啸的堂弟——风旗扬,另一人则是瓶族忍者瓶鱼龙。 光波翼与二人见过礼,说明来意,风旗扬道:“适逢风长老不在,我便带光波兄先去我堂兄府上,等过两日风长老回来,光波兄再去拜会他老人家吧。” 光波翼回道:“如此多谢两位。” 将光波翼送到风啸府上,风旗扬与瓶鱼龙二人告辞而去。
第235页 风啸三十出头,为人清隽风雅,见光波翼到来异常高兴,连连拍着光波翼肩头道:“玉髓,三年未见,你又长高了,这回已彻底是大人模样了。”玉髓是光波翼的乳名,俪坤自小便如此唤他,故而风啸也一直随着俪坤称唿光波翼作玉髓。 好久未有人称唿自己乳名,光波翼听风啸这句“玉髓”出口,顿生亲切之感,剎那间,不禁想起母亲来,想起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常常将自己搂在怀中,轻轻摩挲着自己颈上所带的玉坠儿,口里说着:“玉髓乖,玉髓已经长大了,要坚强、要勇敢,要学会保护自己。”也想起姐姐俪坤,每日带着自己到树林中练功,为自己擦汗、倒水,帮自己包扎伤口、上药,还为自己缝洗衣服。 光波翼忽然觉得自己强烈地思念她们,思念母亲,思念姐姐,忙询问风啸,姐姐在哪里。 风啸说道:“你姐姐每日午后都要去湖边散步一回,眼下也该回来了。你先坐下来吃杯茶,我有许多事情要与你叙谈。” 二人刚落座不久,便听俪坤的声音喊道:“玉髓,玉髓!”话音未落,俪坤已推门进来,虽是大腹便便,脚步却甚为利落。婢女在后紧追而至,口中不停叫道:“夫人,当心啊!” 光波翼忙起身迎上,被俪坤一把揽入怀里,说道:“玉髓,你可想死姐姐了!”眼泪已簌簌涌了出来。 光波翼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抱着俪坤道:“姐姐,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千万别动了胎气。” 风啸在旁笑道:“不妨事,你姐姐看见你,心中欢喜,现在便是让她跑上个几百里路程,也不在话下。” 俪坤“扑哧”一笑,放开光波翼道:“你姐夫只会寻我开心,常常胡说八道,咱们不必理他。” 光波翼问道:“看姐姐的样子,应当快要临盆了吧?” 俪坤点头道:“还有一个来月。” 风啸插嘴道:“是二十二天。” 俪坤努嘴道:“就你算得清楚。” 风啸道:“那当然,我女儿出生的日子,我这个当爹的怎能不算清楚?” 俪坤道:“你怎知定是女儿?没准又是一个男孩儿。” 风啸忙说:“不会,不会!已经有一个淘气鬼了,这次一定是个乖女儿,是个美丽贤淑的女儿。” 俪坤笑道:“就算是女儿,也未必便美丽贤淑,没准也同她哥哥一般淘气。看你如何是好!” 风啸笑嘻嘻说道:“那怎么会?她娘亲如此美丽贤淑,女儿自然也差不了。” 俪坤脸一红,骂道:“油嘴滑舌,也不怕玉髓笑话。” 风啸笑道:“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怕人家笑话?玉髓,你说是不是?”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还没看见我的小外甥呢,快叫他出来,舅舅可有好东西送他。” 几个人说说笑笑,光波翼拿出许多新鲜玩具,哄着俪坤六岁大的儿子茂娃玩了一会儿,风啸将茂娃领了出去,让姐弟两个单独说说贴心话。 俪坤拉着光波翼坐到自己身边,问道:“爹爹现在身体可好?有没有变老?” 光波翼回道:“义父身体很好,姐姐不必挂念。不过自从义母去世之后,义父的确有些苍老了。” 俪坤嘆口气道:“我离开幽兰谷这些年,幸好有你在爹身边,否则爹便成了孤家寡人了。” 光波翼心头掠过一丝凄凉,从怀中取出书信道:“这是我离开幽兰谷之前,义父让我带给姐姐的。” 俪坤接过书信,展开来看,看罢笑了笑,将信收好,说道:“玉髓,你在姐姐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吧。” 光波翼道:“我也想在这里多陪一陪姐姐,不过眼下秦山之事未平,大家都在等我回去,而且前些日子我在秦山中了毒针,三道兄弟都还不知我现在情形如何。” 俪坤忙问道:“你中毒了?现在都已好了吗?快将经过告诉姐姐。” 光波翼便将自己与沐如雪皆被幽狐所骗,自己独闯秦山寻找幽狐,查明真相,后来又劫持了御鹤族忍者鹤彩云,乘鹤出山,结果中了她的毒针,幸好被御鹤族老族长所救等事一一说了。 俪坤又问光波翼,御鹤族老族长为何会救他,沐如雪又如何与光波翼相识。又问光波翼自从初次离开幽兰谷之后,都有哪些经歷。 俪坤久居两湖僻地,虽然偶尔听过一些光波翼的消息,毕竟不知详情,此番自然要一一问明究竟。光波翼便从两位钦差莅临瞻部道开始,将这一年多的经歷讲与俪坤听,其中自然省去了查明杀父仇人相关节目,对身边几位姑娘的故事也是一笔带过。他虽然不愿对自幼疼爱自己的这位异姓姐姐说谎,然为了不致妨碍復仇大计,只得隐瞒一些实情,心中却着实感到愧疚。 光波翼虽然刻意删减故事,俪坤却是心思细密,听罢说道:“玉髓,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位蓂荚姑娘?” 光波翼一怔,不想俪坤开口便说中了自己心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俪坤又道:“你可不要想骗姐姐,姐姐是过来人,自然懂得你的心思。蓂荚姑娘既然是误会了你,你何不去将她寻回来,向她说明真相?”
第236页 光波翼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对她解释清楚,只是天下之大,教我到哪里去寻她?” 俪坤道:“如今天下纷乱,她两个姑娘家,只带着一童一婢,身上又无太多银钱,总不会没头没脑地胡乱寻个地方落脚,想必也只能选择一处相对安稳之地,或是投靠远近亲友,或是她家的田庄别业,你不妨去会稽打探一番,看能否得些消息。” 光波翼点点头道:“多谢姐姐提醒,日后我便听从姐姐之言,前去会稽看看。” 俪坤笑了笑,说道:“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姐姐有事要你做,这也是爹爹的意思。秦山那边你先不必理会,我自会让人送信给他们,让大家不必挂念你。” 光波翼问道:“姐姐要我做什么?” 俪坤捏了捏光波翼的耳垂,笑道:“会让你知道的。”光波翼小时候,俪坤便常常如此对他。 光波翼只得点头答应,他看了看俪坤隆起的肚子,心里竟然对那个未出世的婴儿生出一丝羡慕。 风啸让人准备的晚宴非常丰盛,正要斟酒,俪坤却道:“酒便不要吃了。” 风啸道:“玉髓远来,怎能无酒?” 俪坤道:“过几日再吃也不迟。” 风啸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要过几日再吃?” 俪坤笑道:“我说现在不许吃便不许吃。也不许再问。” 光波翼说道:“咱们就听姐姐的话,不吃便是。” 风啸摇头道:“想必玉髓自幼便是听惯了你姐姐的话,如今你不在她身边,她总会寻个人来听她的话。玉髓,你可害苦了姐夫。” 光波翼哈哈大笑,俪坤故意嗔道:“怎么?我的话你听烦了不成?” 风啸忙道:“不烦!不烦!听一辈子也不烦。” 大家又是闹笑一阵。 用过晚餐,俪坤让光波翼沐浴更衣,姐弟二人又叙了半天家常,光波翼担心俪坤身体,几次劝她早点安歇,俪坤才回房睡下。 次日,俪坤让光波翼斋戒三日。光波翼见俪坤昨夜不许自己饮酒,今日又让自己斋戒,心中愈加奇怪,询问俪坤,她却只是笑而不答。 三日过后,俪坤与光波翼二人俱沐浴更衣,然后将光波翼引入后院静室之中。 只见室内供有非空大师之像,像前所陈供品极为丰盛,各色香灯鲜花、糖果细点,一应俱全。供案前地面上铺着两块布毯,上面分别画有一金一白两座坛城图案。 俪坤见光波翼四下呆看,微笑道:“玉髓,姐姐今日要传你两门忍术。” 光波翼见了那两座坛城,讶道:“莫非姐姐要传授我坤行术与摩尼宝镜术?” 俪坤点了点头,道:“姐姐是想令你惊喜,所以并未事先言明。” 光波翼问道:“坤行术乃坤族不传之秘术,歷代族中往往只有一人得之,如今姐姐为何要将此术传我?” 俪坤道:“爹在信中说,弟弟来见我之时,若尚未得到百典湖传授弟弟凤舞术,便让我将坤行术传与弟弟。” 光波翼闻言默然不语,心道:“义父……不,坚地他是怕我无法得到家传的凤舞术而内心失落,因此才让姐姐传我坤行术吗?可是这坤行术一旦修成,来去无踪,我若再去寻他报仇则极易下手,难道他心中便没有一丝忌惮吗?坚地为人一向谨慎,他此举莫非是要讨好于我,令我不会对他起疑?可是这样毕竟太过冒险,若换作是我便不会如此,坚地他……” 俪坤见光波翼半晌无话,问道:“玉髓,你怎么了?如今要得到坤行术的传承难道不开心吗?” 光波翼忙道:“怎么会?我是想,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光波翼此生无以为报!” 俪坤笑了笑,说道:“傻玉髓,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你虽然是爹的义子,但是爹一直都将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我也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弟弟,好东西自然都想给你。小时候,娘给了你好吃的果子,你不是也偷偷拿来给姐姐吃吗?” 俪坤所说,字字都投进光波翼的心窍之中,令他剎那间恍若回到儿时,骑在坚地的脖颈上,吃着糖瓜,义母拉着姐姐俪坤的手,走在坚地身边,全家人一起进城逛庙会。那是光波翼记忆最为深刻的一幕,糖瓜的甜味似乎永远也不会从口中消失。 光波翼蓦然打断念头,自己如何能被这些虚假的亲情所蒙蔽,那位貌似慈爱的长者毕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杀母仇人! 光波翼对俪坤点了点头,道:“姐姐,我永远都会把你当作亲姐姐。” 俪坤笑道:“好了,咱们别在这儿说傻话了,快些开始吧。” 二人焚香礼拜之后,依照仪轨修诵祈请、供养、礼赞等法,之后俪坤说道:“玉髓,坤行术行于地中,故而须合修摩尼宝镜术方可观见地中及地上之物。你知道爹已将摩尼宝镜术传与铁幕志,然而我今日要传授给你的摩尼宝镜术却有所不同。” 光波翼闻言颇为好奇,只听俪坤续道:“爹传给铁幕志的摩尼宝镜术,其实只是此术的第一部,须双手结印,且能静不能动,只能原地施术。而我今日要将此术的一、二两部都传给你,不但可单手结印,更能于疾速奔行时施展此术。日久功深,也可不必结印。”
第237页 俪坤说罢,引着光波翼先步入白色坛城,向他传授摩尼宝镜术,然后再进入金色坛城,传授坤行术,传法完毕,天色已暗。不过也亏是光波翼天资超凡,忍术修为也已甚深,故而一整日俪坤便将两术传毕。若是换作他人,通常需要七日左右,更有十日、半月方能传授完毕者。 此两种忍术乃是甚深难修之法,随修一种皆不易成就,何况此二术须合修合用,施术时双手须同时结成两种不同手印,更须将脉气同时导入不同脉中,若非根器上佳之人,终身也无法修成。 光波翼得法之后,每日或在静室之中,或到湖畔,精进修持不辍。不久俪坤临产,果然生了一个女孩儿,乳名取作蓝儿,府中上下喜气洋洋。 转眼蓝儿满月,俪坤也离开月房,邀来远近亲朋吃满月酒。藉此机会,光波翼也认识了许多西道忍者。诸人早闻光波翼大名,如今听说他奉命来此学法,言下皆是既钦佩又羡慕。 风子婴上次外出归来之后,光波翼曾去拜见过他一次,此番他前来风啸府中贺喜,自然要拉着光波翼痛饮。这一回俪坤非但不阻止光波翼吃酒,反而也让风啸与他们一同吃个畅快。 酒宴毕后,风子婴与风啸夫妇及光波翼一同到书房吃茶,风子婴说道:“蓝儿这孩子有福气,今日满月,便有好消息传来。” 夫妇二人忙问有何好消息。 风子婴道:“前些日子目焱派人出山求和,今日刚刚传来消息,咱们已同目焱订约,双方忍者均不得公然露面,出手帮助朝廷或反贼任何一方,只可在暗中相助,不令外人知晓。” 风啸道:“如此说来,黄巢身边的控鹤岂非要解散了?” 风子婴道:“解散倒也未必,不过总不许控鹤再公然帮助黄巢攻城拔寨、与大唐官军刀兵相见了。” 风啸笑道:“好,想必目焱被咱们围困九个月,终于熬不住了。” 风子婴又道:“只是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未决。” 诸人忙问何事未决。 风子婴道:“咱们虽然订了约,若是有一方违约便当如何?” 俪坤道:“除非拿住对方什么把柄,若敢违约,便以此惩处。” 风子婴道:“正是这话。所以我们双方约定,要互送一名人质给对方。人质送达之日,约定方能生效。” “人质?”俪坤与风啸齐声问道。 “那必是两方中极为重要人物方能作为人质。”风啸说道。 “不错。”风子婴说道,“双方正为人质之事争执不下,尚未达成一致。” “争什么?”风啸问道。 风子婴道:“目焱那边倒好说,他说随便咱们要谁做人质,他都答应。只是咱们这边……” “怎样?他想要谁做人质?”风啸又问道。 光波翼始终未发一言,此时风子婴看了看他,并未答话。 “难道他想让我弟弟做人质?”俪坤问道。 风子婴抿了口茶,说道:“我让人告诉目焱,我那两个儿子随便他挑一个,川长老也要把他的独子川清泉送去做人质,可是目焱不答应,非要翼儿不可。” 俪坤道:“我爹决计不会答应让玉髓去做人质。” 风子婴道:“是啊。而且若让翼儿去北道,朝廷那里咱们也无法交代。” 俪坤道:“咱们三道中这么多人,难道就无人能够代替玉髓去吗?” 风子婴道:“目焱说除非坚地长老亲自去做人质,否则非要翼儿不可。” “我爹?”俪坤叫道,“那目焱莫非疯了?我爹怎么可能去做人质!既然目焱如此嚣张,大不了咱们继续将他困在山中,看他有何能耐。” 风子婴道:“他当然知道你爹不可能去做人质,他这样说,不过是表示非翼儿不可罢了。” 光波翼心道:“目前辈坚持要我去做人质,想来有三个目的,一来他怕我只身去寻坚地復仇或有危险;二来,也免得将来双方撕破脸时,万一坚地想要杀我,我不在他身边方可保全性命;三来,目前辈想将我留在身边,继续教我忍术,并慢慢将他的建国大业委付于我。或者他还有第四个目的,那便是他担心我一时无法抉择何去何从,因此藉机将我招回身边,日日耳提面命,令我彻底与其他三道割绝干系。目前辈虽是好意,不过我光波翼岂能听凭安排、受人摆布?我若去北道为人质,便无法亲手为爹娘报仇了。” 光波翼心中正自盘算,忽听俪坤问道:“玉髓,你为何一直不说话?此事你有何想法?” 光波翼说道:“其实,如果我们双方各出一名人质,此法有一弊端。” 俪坤忙问有何弊端。 光波翼道:“这名人质必是双方长老的亲近之人,如果一方想要违约,宁愿牺牲人质,则不过是牺牲他自家的儿女,道中兄弟自然无话可说,甚或有感于此牺牲,更加拼命地为长老出力,破坏这约定,到时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风啸道:“玉髓说得有道理,目焱坚持要玉髓去做人质,便是知道三道长老宁愿牺牲自家儿女,也决计不会不顾玉髓的性命。甚或日后,目焱还会以玉髓的性命要挟三道妥协其他事情。”
第238页 风子婴与俪坤都点头表示贊同。 光波翼道:“若义父坚持不让我去,咱们可以改变互送人质的规矩,目焱便无法反对了。” 俪坤问道:“你有何办法?” 光波翼道:“我们不必只互送一名人质。我们三道之中,每一道均派出一名族长,分别与北道的三名族长作为交换,互为人质,族长可由对方指定。当然双方必会要求对方最有势力家族的族长来做人质,如此既可使双方人质的身份对等,又能增加约束之力,因为若任何一方想违约,必然引起道中最大家族的反对,以保全族长的性命。身为长老,若不顾自家儿女的性命,反而会得到道中兄弟的同情与钦佩,可是他若不顾手下族长之命,只会因此失去人心,只怕到时反对者并非只有牺牲了族长那一族忍者而已。” 风子婴“嗯”了一声道:“好,翼儿这个办法好,我这就让人传告东南二道长老,看他们怎么说。” 第四十二回 习异术地澄似水,邀帮手树开如兰 次日早起,俪坤与光波翼来到湖畔,俪坤说道:“玉髓,这两个月来,你修习进境如何,让姐姐看看。” 光波翼答应一声,双手当胸结印,却是两种手印同时结成。 俪坤微笑道:“手结双印对你并不为难,你先不必理会,两个月光景,你应当已能如此了吧。”说罢蹲下身,左手结印,右手触地,竟然好似伸手入水一般,将手伸到地下,毫无阻隔。 光波翼微微一笑,并不搭话,也不散开手印,而是迈开脚步,身体竟然一步步没入地中,最后消失不见,直如蹚入水中一般。俪坤大惊,忙施展摩尼宝镜术,看见光波翼正在地下围绕自己行走,并与自己相视而笑,显然他已能同时施展二术。 俪坤忙招手示意光波翼上来,拉住他喜道:“玉髓,你竟然已能同时施展这两种忍术了!姐姐真不敢相信!我当年修习这两种忍术,两年方能看穿墙壁,三年方能入地,却无法于地中行走,又过两年方能同时施展两种忍术,于地中奔行。你怎会在短短两月之间便修成此二术!” 光波翼笑道:“当然是姐姐师父教得好,将所有口诀都倾囊传授给我。” 俪坤摇摇头道:“难怪爹爹说,你是个不世出的忍术奇才,只是爹从前不让我对你说起,怕你年幼气傲,依仗自己天资过人便不精勤,以至于贻误前程。今日我才相信爹说得没错。” 光波翼道:“姐姐那时还小,故而需时颇长。另外,义父传授的大雄坐法天下无双,以此为根基,任修何种忍术皆有事半功倍之效。” 俪坤道:“好,现在让姐姐看看你在地中的奔行速度如何。” 光波翼重又双手结印,入地奔行,俪坤也尾随而去。入地之后,俪坤才发现,光波翼奔走如飞,自己竟然勉强能跟得上他,光波翼又不时回望自己,似乎并未使出全力奔跑。 光波翼怕俪坤产后未全復原,不敢走远,不多时便回到地面。 俪坤笑道:“玉髓,姐姐真替你高兴,我知你并未使出全力,否则姐姐只怕也追不上你。” 光波翼道:“姐姐身体尚未完全恢復,否则我哪里及得上姐姐?” 俪坤凝视着光波翼道:“记得当年我刚刚学成坤行术,你知道以后便缠着我,让姐姐带你到地下去看看。姐姐一时大意,在地下放开了你的手,险些令你闷死在地下,你还记得吗?” 光波翼微笑道:“那时我便想,原来坤行术如此奇妙,若是我也能跟姐姐一起学就好了。” 俪坤拉过光波翼道:“玉髓,你可知道爹爹为何要让我来传授你坤行术吗?” 光波翼道:“想必义父认为我要北上秦山,无暇留在幽兰谷中修习忍术,而姐姐与姐夫也要同去围攻北道,你我姐弟常有机会在一处,故而让姐姐传授与我。不过义父也未想到姐姐竟然因为有了身孕而无法前往秦山。” 俪坤道:“你只说对了一小半,其实爹让我传你坤行术另有原因。” “哦?”光波翼不解。 俪坤微笑道:“你随我来。”说罢结印入地,光波翼追随而去。 俪坤先是向南奔行一段,继而转向西行,光波翼紧随其后,没跑多远,忽然发觉自己已闯入湖水之中。坤行术在水中毫无用处,光波翼顿时由奔跑变成了潜水,忙屏住唿吸,游出水面。却见俪坤仍在水中奔行如常,不久转回身来,抓住光波翼的胳膊,拉着他奔上岸去。 光波翼此时浑身湿透,俪坤却仍旧衣着干爽,光波翼抹了抹脸上的水,笑道:“原来姐姐已修成了水遁术,却故意来害我。” 俪坤也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水遁术,而是师行术。” “师行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光波翼讶道。 “你当然未听过。”俪坤道,“师行术其实是将坤行术与水遁术二者合而为一。这些年来我一直苦心研习二术,直到三年前才成功将二术合为一术。因为《易经》中师卦乃由坤地与坎水合成,故而我将此术命名为师行术。” 光波翼道:“这名字听来不像是姐姐取的,倒像是姐夫的风格。”
第239页 俪坤笑道:“你这小鬼头,倒让你说中了。水遁术是娘的家传绝学,我从小便得了坤行术与水遁术的传承,却发现这两种忍术有个缺陷,那便是坤行术无法行于水中,水遁术无法行于地下,而且即使同时掌握了这两种忍术,若在地中以坤行术奔走时遇到江河湖泊,只能先上到地面,再施展水遁术入水,反之亦然。若是行于地中时,一不留神径直闯入水中,便会如你适才一般,落得个浑身清凉。” 光波翼问道:“义父、义母难道未曾想过要将这两种忍术融合吗?” 俪坤道:“爹娘彼此之间并未互传忍术,我好像是第一个兼会这两种忍术之人。是以这十几年来,我只能自己独自揣摩、研习。”俪坤看着光波翼笑了笑,又道:“姐姐若有你这般资质,只怕早十年便可成功了。”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义父是为了让我能够学到师行术,故而才让我来找姐姐。” 俪坤微笑颔首。光波翼却是心头微微一震,心道:“坚地若只为向我示好,又何必让姐姐将这独门师行术传授与我?若非姐姐说出,天下只怕无人知晓有此师行术。坚地……义父……他一心将我培养成为高明忍者,如今更是将这门连他自己也不会的师行术,让俪坤姐姐传授给我了。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他当真不怕有朝一日我知晓了真相之后,去寻他復仇吗?为什么?为何偏偏是他?为何我的大仇人偏偏是教我养我的义父!我要回幽兰谷,当面向他求证,让他亲口说出真相。不行!我若当面去问他,他又怎会轻易承认?而且他一旦知道我对他起疑,便会存心防范,日后我便没有机会下手报仇了,他更会动手除掉我这个心腹之患。爹、娘,你们在天有灵,请告诉孩儿,我究竟该当如何是好?” 俪坤见光波翼皱着眉头呆呆出神,问道:“玉髓,你怎么了?” 光波翼回过神来,忙勉强笑道:“我在想姐姐竟然能将这两种忍术融合在一起,当真了不起,我实在想不明白姐姐是如何办到的。” 俪坤笑道:“你这傻孩子,姐姐苦心钻研十几年才成功,你现在连水遁术尚未学过,若是一下子便想得明白,姐姐岂非要被你羞死了?” 光波翼道:“我倒不是想那具体结合之法,只是想,似这坤行术虽然高妙,究其根本也与化石术一般,皆是令土石等物于短时内还回初形,其质精微,其形缥缈,故而可于其中自由行走。想那水遁术应当也是一般道理,不过作用不同罢了。故而姐姐能将二者合一,必是寻到了一个方法,可同时将地、水二者还回初始之形。如此若能推而广之,那便不止坤行术与水遁术能够结合,地、水、火、风诸多忍术岂非皆能任运合用了?” 俪坤道:“当然是这个道理,只是施展起来便没那么简单了。待我传你师行术时,你自然便知晓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想必传说中那位阿尊者便是寻到了万全之法吧。” 俪坤笑道:“好了,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心中总是想法多多。今日是七月初七,水遁术须在十五月圆之夜传授,正好你再闭门专修几日坤行术与摩尼宝镜术,到时便可应付自如了。” 晚餐之时,俪坤见菜餚十分丰盛,便问道:“昨日刚刚摆过蓝儿的满月酒,怎么今日酒席又这般丰盛?” 风啸答道:“今夜七夕,是你和蓝儿的节日,当然要丰盛一些。” 俪坤笑道:“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哪里还有分儿过这女儿节?” 风啸忙道:“谁说的?在我眼中,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呢,和十年前我初见你时一样娇美。”说罢含情脉脉地望着俪坤。 俪坤羞得满面通红,口中轻骂道:“呸,没一句正经话。”眼光却不禁与风啸对在一处,果然好似初恋的少女一般娇羞美丽。 光波翼在旁看着姐姐与姐夫,眼前又浮出自己与蓂荚、南山欢聚的情景,蓂荚的颜态、南山的笑声,仿佛都化作一泓秋潭,慢慢将自己浸没,浸到身心冰凉。 晚饭过后,俪坤抱着蓝儿到院中去许愿,光波翼独自回房呆坐,忽闻有人唿唤“归凤哥”,分明是蓂荚的声音。光波翼忙冲出门来察看,哪里却有人影? “难道是我幻听了吗?我怎会如此?以前从未有过这般情形。”光波翼悻悻地回到房中,取出从曲池小院书房的废纸筒中拾来那两张纸,把看了一回,想起姐姐劝自己前往会稽的话,心道:“不知她姐妹二人现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她们也会时常想起我这个‘负心人’吗?” 当晚,光波翼较早睡下,恍惚间来到一个小镇,小镇四面环山,他走到镇子中间,看到一口泉眼,正是上次梦中所见。光波翼心中奇怪,便又蹲下身去捧泉水,未及伸手触到泉水,忽然一位少女抢到他前面打水,定睛一看,竟然是南山!光波翼忙唤南山的名字,南山却似未看见他一般,自顾打了水便转身离去。光波翼急得大叫,叫声出口,便将自己从梦中唤醒过来。 “我怎么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光波翼从榻上坐起身,看看天色尚黑,却已无睡意,便静坐修起法来。 七月十五,光波翼得了水遁术传授之后又精修了一个月。中秋节这日,俪坤终于要将师行术传与光波翼。
第240页 传法前,俪坤说道:“玉髓,你可曾试过同时念诵两种真言?” 光波翼摇头道:“一人如何能够同时念诵两种真言?即使同时施展两种忍术之时,也不过是或者一术结印、一术诵咒,或者至少有一术为空类忍法,无须咒印。总不会两种忍术都须念诵真言,这不是学习忍法之初便当熟知的么?”光波翼见俪坤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反问道:“莫非姐姐这师行术须得同时念诵两种真言?” 俪坤道:“坤行术与水遁术都各有真言与手印,经过多年修习,我发现熟修之后,二者手印皆可省去不用,真言却不能省却。故而欲将二术合一,也只有同时念诵两种真言。起初我也以为不可能做到,但我不甘心,便每日练习不辍,最后终于能够同时念诵两种真言了。” 光波翼略加思索道:“嗯,只要澄心静虑,默诵真言,应当也可以做到。或者只能出声念诵一种,另一种却须默念。唯独无法同时出声念诵两种真言而已。” 俪坤点头道:“不错!玉髓,你果然根基甚厚,姐姐一说,你便能体会到其中关窍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步,要将两术合一,其中还有许多窍决,待姐姐详细讲与你听。” 得法后,光波翼依法修习,只过了两日,他便能清楚地同时念诵两咒。他更发现,若是出声念诵一咒,心中可同时默诵另外两咒,亦即可同时念诵三种咒语!只是诵咒时须得心境空灵才行。 不到一个月光景,光波翼已能初步掌握师行术,于地中、水中通行无碍了。 这一日,风子婴来到风啸府中,对众人说道:“这回咱们可有麻烦了。” 风啸忙问出了何事。 风子婴道:“不久前黄巢攻陷广州,血洗广州城,屠杀了十余万人,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也被黄巢所杀,皇上震怒。” 风啸怒道:“这个贼子,怎会如此残忍!” 俪坤问道:“黄巢虽然兇残,以往也未曾杀戮如此之众,此番为何要在广州屠城?” 风子婴道:“因他先后向朝廷求授天平节度使、广州节度使,均遭拒绝,朝廷只给了他率府率告身,黄巢因此大怒,一日之内便攻下广州。” “一日之内?”风啸讶道,“莫非控鹤仍在为黄巢助阵?” 风子婴点头道:“目焱同意与咱们交换族长,但因六位族长皆是高手,且人数颇众,双方均对交换之事比较谨慎,定于十月初一,在荆州交换人质。人质未换,咱们与他的约定便未生效,故而控鹤出面助阵也属自然之事。” 光波翼心道:“黄巢既然向朝廷求授官职,便是有心罢兵息战,朝廷纵然不同意授予他重地节度使之职,也应封他个有名无实的虚高官位,为何却只给了他如此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如今黄巢仍手握重兵,这不摆明了逼他继续造反吗?莫非目焱不欲黄巢就此罢兵,故而从中做了手脚?”念及花粉曾对自己说过,上至朝廷、下及村野,都有目焱的手下,光波翼愈加确信,目焱必是暗中破坏了黄巢请降之事。 只听风啸又道:“今日已是九月十九,十月初一到荆州换人,这三两日便该启程了。双方都已定好所欲交换之人了吗?” 风子婴道:“咱们这边是西道瓶族族长瓶一默、南道剑族族长剑无学、东道沐族族长沐六。北道的三位族长分别是阵族族长阵牍、雷族族长雷洪威与赤炎族族长赤炎翎。” 风啸道:“目焱倒是很会选人,竟然选了瓶老前辈做人质。” 这瓶族虽非大姓望族,然在西道之中却极受尊敬,西牛货道素有“牛货瓶中来”之说。追其缘由,乃是因为当年肃宗皇帝召集忍者、分封四道之时,西道各族忍者因居处过于分散,不宜统领,故而欲整合各族,聚居一处。这两湖之间原为吐蕃一个部落所据,西道忍者看中此地,想从那部落手中将其买下,便派谙晓吐蕃语言的瓶一默去同部落头人谈判。那头人故意刁难,开口便要五千两黄金,以为如此便可吓退瓶一默,不想瓶一默满口答应。那头人大感意外,却也不好改口,便假意请瓶一默吃酒,席间让人将一整只烤羊与十坛烈酒端到瓶一默面前,让瓶一默将羊肉、烈酒悉数吃光,否则便不会让出此地。为了得到此地,瓶一默只得答应。瓶族忍术乃是自幼炼就一只宝瓶,瓶中可收放各色人、物,是以那十坛烈酒并难不倒瓶一默,他于吃酒时偷偷将酒倒入瓶中,吐蕃人并未察觉。然而那羊肉却是不得不吃。忍者从来茹素,瓶一默此时非但要开荤腥之戒,更要吃下一整头烤羊,饶是他偷偷塞了许多羊肉到瓶中,然而吐蕃人愈到后来,愈好奇地盯紧他看,令他无法取巧,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小半只烤羊。吐蕃头人见状,再无法抵赖,只得让出两湖之地,因此才有了现在的牛货村。然而瓶一默却因为暴食羊肉,险些撑破胃肠,回来后虽经救治,保住了性命,却也身体大伤,落下病根,忍术功力也因此大减。 ==========================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目焱正是看中瓶一默于西道有建地之功,知道风子婴乃至西道各族忍者决计不会牺牲瓶一默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功臣,故而才选他做了人质。
第241页 俪坤问道:“您老适才说咱们有麻烦,是指此事吗?” 风子婴道:“那倒不是,东西两道由川长老与我亲自出马带回人质,南道由海音慧师兄出面,应当均无问题。本打算后日出发,谁知今早得到消息,吐蕃那边集结了上万人马,正在向东行进,看样子是往松、茂二州而去。” 风啸道:“他们想要偷袭我大唐?” 风子婴道:“正是。如今黄巢正闹得天昏地暗,朝廷已然应接不暇,如果吐蕃再来凑个热闹,只怕我大唐命不久矣!” 风啸道:“是啊,如今朝廷兵力对付黄巢尚有不足,哪里还有余力应付吐蕃?不过以目前情形来看,也只能立即将此消息通报给西川节度使,不知是否来得及调兵布防。” 风子婴道:“我正为此事而来。事出突然,毫无徵兆,节度使大人又不知我等身份,我怕即使通报给他,他也未必肯信,纵然肯信,也未必来得及部署防御。事情紧急,容不得再有半点耽搁、差错。翼儿是朝廷命官,又歷经数战,谋勇过人,我想让翼儿立即前往成都,面见西川节度使崔大人,向他说明情由,并帮助他一同设法御敌。相信翼儿会有办法令崔大人相信他所言。这边我会同时派人前往松、茂二州,接应翼儿,若有缓急,也只能拼死一战了。” 光波翼问道:“黑绳兄不是一直在崔大人身边暗中保护他吗?可否也同时请黑绳兄出面帮忙成全此事?” 风子婴道:“黑绳三每隔两月会与西川的信点联络一次,如今情急,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寻到他。等你到了成都,见到崔大人时,黑绳三自然会出来与你相见。” 光波翼道:“好,光波翼定当竭力而为。我这便动身前往成都。”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蛮邦践踏我大唐疆土!” 俪坤将光波翼拉到自己房中,匆匆为他打好包裹,里面有两套冬衣,是俪坤新近做好,本打算天冷时为光波翼换上的,另有一些盘缠、干粮,嘱咐道:“玉髓,姐姐已将师行术的全部要诀都传与你了,日后全看你自己了。姐姐并不担心你的忍术修行,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闯荡,一切都要加倍小心,千万不许受伤,下次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你……”正说着,眼泪便忍不住簌簌流下。 光波翼伸手为俪坤拭去泪水,微笑道:“姐姐,你不必难过,我还会再来看望姐姐的。”心中却道:“不知我姐弟二人今生是否还能再见,如果……我还如何面对姐姐?”两眼也不禁发酸,忙暗自忍住。 俪坤笑了笑,说道:“下次再来看姐姐,一定要带上那位姑娘。” 光波翼故作微笑,却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辞别众人,光波翼不肯错过小试身手的机会,施展师行术,奔行于地中一二丈深处。抬眼上望时,虽能看到地面之上,景色却是昏暗黄浊。光波翼心道:“传说冥间无日月,天空乃是暗黄色,想必便如我现在所见一般吧。” 一口气在地下奔行了两百余里,光波翼方回到地面,招来仙鹤,御鹤而行。 到了成都城中,轻易便寻到节度使府邸。光波翼亮明定远将军的身份,请门子通报,称有紧急军情,求见节度使崔安潜崔大人。不料门子回说,崔大人一早外出,尚未归来。 光波翼忙问那门子,崔大人何时能回府。那门子竟懒得搭理,只推说不知。光波翼无奈,只得送了那门子一些银钱,门子这才转了笑脸,告诉光波翼说,崔大人公务繁忙,常常外出数日不归,有时微服私访,四处体察民情;有时走访各州,亲自查盗办案;有时又亲往军中,视察新组建的黄头军和神机弩营的操练情况。至于现在崔大人究竟在何处,何时能够回府,谁也说不清楚。 光波翼闻言眉头皱起,看来这位崔大人还当真不易寻见,可是如果自己在这里痴等,万一他这回又是三、五日不归,只怕吐蕃军已攻下了边城,也未能见到崔大人的面。 光波翼当机立断,向那门子讨来笔墨,修书一封,请门子务必及早转呈崔大人,又赠了那门子十两银子,再三叮嘱,门子自然欢喜答应。 安排妥当,光波翼立即奔出成都城,驾鹤赶往松州。 飞过松州上空,光波翼并未降下地面,而是继续向西北飞行。飞出二三百里,果然望见一支骑兵正向东南行进,大约有三千人。 光波翼心道:“看样子这是吐蕃的先锋军,应当还有主力在后。”便继续西飞,一二百里之外,果然看见浩荡的大队人马,至少有上万之众。 “风长老所言不差,照此情形,两三日之后吐蕃先锋骑兵便会抵达松州,纵使崔大人现在知晓此事,也恐怕来不及应对了。如今看来,只有棋走险招了。”光波翼心念飞闪之时,座下仙鹤已迴转向东。 回到松州城中,天色已晚,光波翼径直寻到刺史府,求见松州刺史张庆德。张庆德本为泸州刺史,因在崔安潜查处的一桩泸州某富户为夺土地逼死人命案中受到牵连,被调任松州,任职未满一年。松州乃边城贫地,自不比泸州,故而张庆德常常愤懑不平,其妻却常劝慰他,毕竟好过他另外两位被免职的同僚。 此时张庆德正在吃晚饭,本想推脱不见这位天上掉下来的独孤将军,无奈那门子也是得了光波翼的好处,几次好言传话,说那独孤将军既然称说有紧急军情,请大人见他一面总强过耽误大事。张庆德这才勉强答应让光波翼进府相见。
第242页 听罢光波翼所说,张庆德道:“承蒙将军辛苦赶来相告,本官不胜感激。明日一早本官便派人前去探明敌情,以期早做准备。” 光波翼道:“张大人,吐蕃先锋军距此不过两日路程,大人如果再耽搁,只怕咱们便来不及应付了。” 张庆德道:“依独孤将军之见便当如何?” 光波翼道:“在下已勘好地形,请大人立即调派松州守军,前往西北四十里外山中,设下埋伏,在下自有妙计可助大人退敌。” 张庆德哈哈笑道:“独孤将军,本官又不是三岁的娃娃,怎会凭你一面之词便随意调动守军。退一步说,即便将军所言是实,我这松州城中守军不足三千人,如何对抗吐蕃的上万骑兵?如果吐蕃大军当真来犯,我也只能紧闭城门,等待援军而已,岂能主动出城去与他厮杀,做出这般以卵击石的傻事?” 光波翼道:“大人,吐蕃大军若是到了松州城下,必然得知城内兵力不足,强攻松州。那时,只怕等不到援军前来,松州便已城破了。” 张庆德道:“我军守在城中,尚且兵力不足,难道我们去城外会吐蕃大军,兵力便足了不成?真是笑话。”说罢冷笑一声。 光波翼叫了声“大人”,正待再加劝说,张庆德抢道:“独孤将军不必多言,将军好意本官心领了,此事我自有分寸,将军这便请回吧。” 光波翼见张庆德已下了逐客令,心知多说无益,只得转身出了刺史府,心道:“这昏官,等他派人探明敌情,必定会让高屯子的驻军撤入城中。以这三千来人对抗吐蕃大军,最多不过一二日便会城破。松州一破,吐蕃人便不会再轻易收手了。” 光波翼在街头驻足片刻,转身向城北走去。 飞身出城,到了高屯子,光波翼径直到营房中去寻郑全。郑全见光波翼夜晚忽然来访,颇为惊讶,忙笑着招唿问候。 光波翼道:“郑大哥,小弟此来有要紧急事,想请您与李大哥帮忙。” 郑全道:“独孤兄弟有事尽快开口,我们一定全力相助。” 光波翼道:“此处不宜说话,咱们可否去将李大哥请出来,到外面叙谈?” 寻了李干出来,三人来到村西山脚下,光波翼郑重向二人施礼道:“两位哥哥,实不相瞒,小弟乃是朝廷钦命的定远将军,奉命在西、南各地探察军情,如今刚刚探明,有一支吐蕃骑兵正向松州而来,现已到了西北山中,距此不过二百余里。”说罢从怀中取出鱼符,交与二人查看。 二人接过鱼符看了看,确认不假,李干将鱼符还给光波翼道:“没想到独孤兄弟原是一位将军,失敬。不知独孤兄弟将此紧要军情告知我二人却是何意?” 光波翼道:“小弟刚从张刺史府中出来,本想请张大人速速派兵拦截,不料张大人却再三推诿,推说明早再派人去西北打探,如此必会误事!” 李干道:“既然张大人不允,我二人又能帮上兄弟什么忙?” 光波翼道:“小弟已勘好地形,想请两位哥哥带兵,埋伏到西北四十里外山中,拦住吐蕃骑兵。” 郑全问道:“吐蕃来了多少人马?” 光波翼道:“大概有三千人。”光波翼怕他二人不敢前往,故而并未说出吐蕃主力有上万之众,只说了吐蕃前锋的人数。 郑全讶道:“三千人?兄弟,你莫非昏了头?让我二人带着几百步兵去拦截三千骑兵?” 李干道:“不错,我二人手下合起来不过六百来人,如何能拦住三千吐蕃骑兵?再说,没有上面的命令,擅自带兵出去,那可是死罪。” 光波翼微微笑道:“两位哥哥不必担心,我并非要与那吐蕃骑兵面对面厮杀。小弟已想好了一条疑兵之计,不必动一刀一枪,便能让那吐蕃骑兵知难而退。” 郑全道:“兄弟有何妙计,先说来听听。” 光波翼道:“西北四十里山中,山高林密,咱们事先伏在山间,每人手执一面大旗,待吐蕃骑兵走到山下时,便一时竖起大旗,吐蕃人见满山旗帜,必定以为咱们有成千上万的人马埋伏,那时我再出面同他们谈判,吓他一吓,吐蕃人自然便会乖乖地调转马头回去。” 郑全道:“兄弟,就算你真是诸葛亮,那吐蕃人也未必是司马懿,他们若是不理会咱们那些大旗便当如何?” 光波翼笑道:“那我只好取了那主将的首级,吐蕃人群龙无首,也只好收兵回家了。” 郑全哈哈笑道:“兄弟真会说笑,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此行乃是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喽?” 光波翼抱拳道:“郑大哥,小弟并非说笑,我以性命担保,此行绝不会让两位哥哥损失一兵一卒。” 郑、李二人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接话茬,显然不信光波翼所言。 光波翼见状,对郑全说道:“郑大哥,请将腰刀借小弟一用。” 郑全不明何意,略微犹豫,还是将腰刀抽出,递给光波翼。光波翼接过腰刀,沖二人笑了笑,蓦地腾空蹿起两丈余高,转身挥刀,向一棵碗口粗的大树树冠砍去,伴随着“喀啦啦”长长一声响,光波翼落地之时,那棵大树已从头到尾被竖直噼成两半,倒向两旁,如两片巨大的兰叶,只有树根部分尚连在一处。
第243页 郑、李二人看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直至光波翼将腰刀还回,郑全才缓过神来,开口说道:“兄弟,你既然有这般本事,只需将那吐蕃将领的首级取来便是,何须我二人再带兵前往?” 光波翼道:“总须有人在我身后壮壮声势,否则吐蕃大军见我孤身一人,纵然杀掉他们十个将军也无济于事。” 李干道:“如今我二人虽然相信孤独兄弟有本事吓退吐蕃骑兵,只是擅自带兵离营毕竟是违反军纪的死罪,回来之后,刺史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二人。” “非也。”光波翼笑道,“两位哥哥久居此地,又常常被剋扣粮饷,此番乃是建功升迁的大好良机。张庆德不纳谏言,失察军情,陷我大唐边陲重城于险地,幸有两位哥哥深明大义,不顾安危,勇出奇兵,拦强敌于半途,事后待我禀明圣上,朝廷必定降罪于张庆德而加封两位哥哥。” 李干哂笑道:“不贪有功,但求无过。万一上面降罪于我二人如何?” 光波翼道:“退一万步,万一有人想要治两位哥哥的罪,小弟也有办法保全两位性命。” “如何保全?”李干追问道。 光波翼道:“小弟手中有圣上钦赐的金书铁券,可免一切死罪。” 李干讶道:“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怎会有金书铁券?” 光波翼道:“小弟救过皇上的命。” 之前光波翼若如此说,那二人也未必肯信,如今他二人见过光波翼单刀噼树的本事,心下自然不疑。 郑全在旁插道:“李大哥,既然独孤兄弟如此说,想必不会有错。再说,这也算不上天大的事,大不了咱哥俩也他娘的上山去做山贼。这鬼日子老子早就过腻歪了。” 李干道:“山贼的日子是好过的吗?你看看孙涛、潘大梁,每日里像个野耗子似的,东藏西窜地让人追着打。难道你也想跟他们俩一样?” 光波翼笑道:“郑大哥说笑罢了,哪里就至于到那般田地?李大哥说的孙、潘二人可即是前番在松州城造反的那两位军官?” 李干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听李大哥所言,想必他们做山贼的日子也不好过,只不知他们可曾想过放弃做贼,回来继续为朝廷效力?” 郑全道:“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上山做贼啊?只是既然迈出这一步,再想回头就难了。” 光波翼道:“那倒也未必。上次郑大哥不是说他二人与你们也有些交情吗?如今正有大好机会,可令他二人回心转意,重新做人。只是须要两位哥哥出面相劝。” 郑全道:“兄弟的意思是……” 光波翼笑着点点头,说道:“他二人手下不是也有五六百人马吗?若能答应与两位哥哥一同出兵助我,此计必可轻易成功。到时我可担保令朝廷招安他二人,既往不咎。” 李干却道:“如今他二人率众进山为寇,谁知道藏身何处?再说,我二人擅自出兵,已是违反军纪,如今再要进山与他二人相见,更添一条私通贼寇之罪。日后若有闪失,只怕任谁也救不了我二人。” 光波翼道:“两位哥哥尽管放心,此番进山是劝他二人归降,为朝廷效力,无论成败皆有功无过。只要两位哥哥肯出手相助,必会得到朝廷奖赏。另外,事后无论怎样,小弟都会赠送两位哥哥每人一千两白银,作为酬谢。” 郑全面露不悦道:“独孤兄弟说这话也未免忒小看我二人,难道我们是为贪图你的银子不成?” 光波翼道:“郑大哥不必见怪,我知两位哥哥都是重义气的好汉,所以才来向两位求助。否则谁肯为了这点银子以身犯险?小弟手头刚好有这些银子,两位哥哥眼下又不宽裕,故而小弟也不与两位哥哥见外了。” 郑全向李干道:“既然独孤兄弟如此说,咱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李大哥,咱们明天一早就进山去寻孙涛和潘大梁。” 李干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吧。只是孙涛他们行踪莫测,我只怕一半日寻不到他们,反倒误了大事。” 光波翼道:“这个无须李大哥操心,我今夜便进山去寻他们,只要他们还在山中,小弟一定将他二人寻到。若是实在寻不见他们,小弟也会在明日午时之前赶回来,咱们仍旧依计行事。” 李干看着光波翼,半晌说道:“好,那我们就静候独孤兄弟佳音。另外还有一事,咱们手头可没有那么多军旗。”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李大哥果然细心。此事还要烦劳两位哥哥,明早派人进城,搜遍全城的裁缝,赶制军旗,能做多少便是多少,午时之前咱们上门取货。立即秘密运送军旗出城。相信这对两位哥哥来说并非难事。”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递与李干道:“这包银子哥哥先拿去购置军旗,不够的话,小弟稍后再补。” 李干道:“好,我也不跟兄弟你客气了。”接过银子掂了掂说道:“差不多够用了。” 第四十三回 设疑兵智退吐蕃,传神咒义救胡女 当晚,高屯子一片寂静,众人皆在熟睡之中,两只黑鹤悄悄地降落在村外山脚下。郑全被人从梦中推醒,迷迷煳煳地听到:“郑大哥,快跟我来。”正是光波翼的声音。
第244页 郑全坐起身问道:“独孤兄弟,你怎么回来了?” 光波翼道:“你出来便知。” 郑全只好披上衣服,摸黑跟着光波翼走出营房。 光波翼让他稍候,又去将李干叫了出来,随后带着二人来到西山脚下一棵大树后。只见地上躺着两个人,郑、李二人上前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地上那二人正是孙涛与潘大梁。 光波翼上前在那二人背上各拍了一巴掌,那二人悠悠醒来,看见眼前的光波翼,腾地坐起身,张口结舌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光波翼笑而不答,退后两步,让出李干与郑全。孙涛讶道:“李大哥?郑兄弟?你们怎么也来了?”转念一想,问道:“莫非……莫非你们是带兵来……” 潘大梁在旁忽然叫道:“来人!快来人!” 郑全心知这二人必定是煳里煳涂地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的山寨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他奶奶的鬼叫个屁?你当这是哪里?” 听他这一问,孙、潘二人四下看了看,茫然不知所在。 郑全道:“告诉你,这是高屯子,你们回家了!” 那二人如何肯信?其实郑全和李干心中也老大疑惑,不知道光波翼为何如此迅速便寻到了孙、潘二人,又如何将他二人带到这里?只是眼下不便相询。 郑全拉起孙涛,向东走出几步,指着远处的营房让他看。孙涛这才相信自己的确是被带到了高屯子。只不明白,适才自己正和潘大梁在山寨中,接见这个自称有天大事情求见二人的年轻人,忽然便被他点倒在地,人事不省,睁眼醒来如何便到了这里? 李干和郑全将那二人拉在一起,详详细细地向二人说明了用意。 孙涛与潘大梁本是被逼无奈做了强盗,自知终究不可能在山中混一辈子,苦于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成了朝廷清剿的贼寇,也只能过得一日算一日罢了,如今既有带功赎罪的机会,二人自然乐于答应。更为要紧的是,将自己掳来的这位英武青年,若要除掉自己简直易如反掌,眼下哪有拒绝的余地? 李干为人一向谨慎小心,对于此事本来尚多顾虑,可如今见光波翼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孙、潘二人擒来,心下顿时踏实许多,知道光波翼定非常人,只怕他远不止一个五品将军这般简单。如此看来,他所承诺自己与郑全的事情也多半都会兑现。 天亮之后,大家各自依计行事。午时收齐军旗,郑、李二人立即率部向西北山中开拔。 次日上午,吐蕃骑兵正快速行进,眼看便要进入两山之间,先锋官止住大军,想要命人前往山中查探一番。毕竟此处距离松州城已近,万事小心为妙。 先锋官正叽里哌啦地用吐蕃话向身边的侍从交代,蓦地从他战马前面窜出一人,谁也没看清此人从何而来,竟好似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未及那先锋官发话,两旁早有数名侍卫策马冲出,挥刀砍向那人。只见那人不慌不忙,迎着率先冲到面前那名侍卫的腰刀,伸手便抓,饶是那腰刀挥砍得既劲且疾,竟然被那人轻易便抓住刀背,好似信手拈起桌案上一柄摺扇般闲散自如。 那人抓住刀背后,手腕轻轻一抖,那名兀自煳里煳涂的侍卫便被甩离了马背,如个大包袱一般在空中飞出一个弧形,右翼攻上来的四名侍卫剎那间便有三名被砸掉马下。 众人惊魂未定,那人已跃上左翼第二名侍卫的马背,与那名侍卫对面骑坐,未等那侍卫看清他的面孔,伸手在那侍卫的胸口上轻轻一拍,那侍卫便直直地向后飞了出去,又砸飞了后面两名侍卫。先后摔下马的几人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身上,发现竟毫髮未伤,不禁面面相觑,嗟讶不已。 那人微微一笑,倒骑在马背上叫道:“有人会说唐话吗?”正是光波翼。 右翼还剩下一名侍卫,此时正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先锋官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想要怎样?”那侍卫见主将开口,忙勒马退到一旁。 光波翼闻言笑道:“原来你会说唐话,如此最好。我来是要告诉将军,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不想眼看着将军手下这三千人马葬身于此,故而来劝将军调转马头,带着你的人马回家去吧。” 那先锋官哈哈大笑道:“你功夫虽好,一人总也敌不过三千骑兵吧!此话未免太嚣张了些。” 光波翼放低声音道:“谁说我是一个人?我不过是个报信的。” 那先锋官“嗯”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光波翼淡淡说道:“前面山中埋伏了唐军八千人马,你们若是走过去,便永远也回不来了。” 那先锋官冷笑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那山中若当真埋伏了八千唐军,何不等我们经过时伏击我军,却要你跑来告知与我?” 光波翼道:“你不信?好,我指给你看。”话音未落,人已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越过那先锋官的头顶,落在他身后一名旗手的马背上,伸手便夺过那旗手手中的大旗,随即双足轻点,又跃回原来的马背上。这一去一返,比那鹞鹰扑兔还要迅疾十倍,那旗手几乎没有看见光波翼的人影便已两手空空了。 光波翼仍面对吐蕃先锋倒骑在马背上,好似不经意般将吐蕃大旗向身后随手一掷。大旗便如一只张翅的巨鸟,唿啦啦飞出数十丈高,百余丈远,落下后深深插入地中。
第245页 收到光波翼的信号,只见两侧山上随着呜呜号角之声,一时竖起百余面唐军大旗,遍布山中。近处尚能看出山间人影密布,见那阵势,确有七八千人之众。 吐蕃将士看见光波翼接连露了击飞侍卫、抢旗、掷旗几手功夫之后,本皆譁然,如今又见山中忽然冒出如许众多唐军,不免更加骚动起来,军中顿时如蚊子窝一般,喧嚣不已。 那先锋官见部下军心大乱,用吐蕃话大声唿喝了两声,想必是责令部下安静。 光波翼道:“你听说过先礼后兵吧,我知道你们后面尚有大队人马,所以我想卖个人情给你们,留着你这三千将士的性命,请你带话给你们主帅,就说唐军的八千先锋已在此等候多日,如果他不想自讨没趣的话,就请他收兵回家。也请他转告你们吐蕃贊普,我大唐向来愿与吐蕃和睦相处,请他以两国百姓福祉为重,罢兵息武,不要再打大唐的主意。” 那先锋官道:“我看你是不知我们大帅的脾气,莫说你有八千伏兵在此,就算你有八万人马,大帅也会率军奋力一搏,宁肯战死,绝不会后退一步。” 光波翼反问道:“你是说,我只有将你们全歼于此,别无选择喽?” 那先锋官虎着脸道:“想让我撤兵,除非大帅亲自下令。” 光波翼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你且待在这里,我这就去将你们大帅请来,让他下令撤兵。大不了,我让你带着他的人头回去向你们贊普復命。” 那先锋官闻言又惊又恼,正欲下令部下全力围攻光波翼,忽听空中有声音叫道:“不必了!吐蕃元帅在此。” 话音未落,一条黑影从那先锋官马前闪过,现出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衣人,英俊、冷漠,手中还提着一个衣甲光鲜的吐蕃大汉,那大汉全身上下用黑色绳索紧紧缚住,丝毫动弹不得,正是吐蕃元帅。 “黑绳兄?!”光波翼又惊又喜。 “光波贤弟,好久不见了!”黑绳三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兄长怎会在此?”光波翼从马背上跳下来问道。那先锋官也随即下马,神情紧张地对着黑绳三手中提着的吐蕃元帅叽里哌啦地说话。 黑绳三将吐蕃元帅扔到地上,缚在他身上的黑绳也倏然消失,不知去向,吐蕃先锋官忙上前将他扶起,走到一旁。吐蕃军中见此变故,又是一阵骚动。 黑绳三道:“兄弟,你先将正事忙完,稍后咱们再叙。” 光波翼点点头,转身对那先锋官道:“你将我适才所言如实说给他听。” 那先锋官便用吐蕃话向吐蕃元帅说了一大通,又用手比比划划地指着两山上的唐军旗帜给他看。那吐蕃元帅紫红着脸,半晌无语,显然是又惊又羞又恼,随后向先锋官说了一句话。先锋官向光波翼道:“大帅请问两位阁下尊名。” 光波翼道:“在下光波翼,带你们元帅来此之人名叫黑绳三。” “光波翼?”先锋官面露惊讶之色,忙给吐蕃元帅翻译了一遍。那元帅也显得颇为惊讶,又叽里哌啦地说了一堆话。 先锋官道:“大帅请问,你们当真是天神的后裔?” 光波翼被问得没头没脑,反问道:“什么天神的后裔?” 先锋官道:“当年帮助回鹘人同‘黑豹’作战的光波勇可否与将军有甚关系?” 光波翼道:“那正是先父。” 先锋官闻言忙单膝跪地道:“果然如此。当年回鹘人扬言得到天神后裔相助,致使我吐蕃败于龟兹之手,我却一直不信,今日看来,此言不虚。”说罢又向吐蕃元帅说了一番长话。 那元帅听罢也向光波翼与黑绳三深深地作了一礼,又让先锋官翻译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们也只好收兵了。我回去自会向贊普谏言,今后再不向大唐出兵寻衅。”吐蕃将士闻说大帅要撤兵,却人人面露喜色,雀跃不已。 待吐蕃骑兵掉头走远,黑绳三微笑道:“上次与贤弟在长安一别,已一年有余,贤弟愈加英武了。” 光波翼拉起黑绳三的手道:“兄长,你怎会忽然出现在此?” 黑绳三道:“昨夜我暗中护送崔大人回府,听到他与手下幕僚商讨贤弟信中所说之事,我担心崔大人根本来不及调兵应对,故而连夜赶来,看看能否帮上忙。我见山中埋伏了上千唐军,知道贤弟必是想好了退敌良策,便继续西行,想探探吐蕃大军的底细。待我见到吐蕃元帅在军中,忽然灵机一动,将他擒住,便赶来与贤弟会合了。” 光波翼道:“早知兄长能及时赶来,我也不必如此担心了。” 黑绳三道:“我听说贤弟这一年多来屡建奇功,适才我也亲眼见到贤弟的确智勇过人,我此来也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 光波翼道:“兄长言重了,此番多亏兄长及时将吐蕃元帅擒住,否则他们哪肯轻易罢休?请兄长在此稍候,待我去向那几位带兵的朋友交代几句话,再回来同兄长叙谈,我请兄长去吃酒。” 黑绳三道:“贤弟尽管去忙正事,既然吐蕃已经退兵,我也想尽快赶回成都去。” 光波翼道:“不忙,我也正要去成都见见节度使崔大人,稍后可随兄长一同前往。”
第246页 正午时分,郑全、李干等人率军,尚在返营途中。众人虽然不知光波翼如何令吐蕃大军退兵,那一手投掷大旗的功夫却是人人皆见,一路上嗟讶羡嘆,议论不休。此时光波翼却已拉着黑绳三来到松州城中,寻了一处安静酒家,酒话重逢。 原来黑绳三自从去岁与众人于长安别后,便前往许州暗中随护节度使崔安潜入川就任。一路上果然时有兇险,均被黑绳三暗中出手一一化解。入川之后,崔安潜一心勤政,整顿官吏,处事公正果断,因此得罪了众多官绅,黑绳三愈加留心保护崔大人安全。 是时蜀地盗匪猖獗,崔安潜却不急于清治,属下有来相问者,崔安潜回道:“盗匪若无串通、包藏者则不能独为。如今若穷追严查,则应坐者太众,若只搜捕盗匪而不问串通者,则必无所获,徒为烦扰而已。”数日后,命人在成都城中张榜公告,曰:“有能告捕一盗者,赏钱五百缗。盗不能独为,必有同党。盗若能告发其同伙,则释罪不问,奖赏同常人无异。有来告发者,立给其钱。”不久,果然有一名盗匪绑了同伙前来请赏。同伙不服,说:“你我一同为盗十七年,赃皆平分,你安能捕我!我与你同死罢了!”崔安潜却说:“你既知我张榜之事,何不率先将他捕来见我?那他便应被处死,而你便当领赏了。你既然放弃了大好机会,死復何辞!”命人当场给捕盗者赏钱,令众人皆见,然后将捕获的盗匪立剐于市,并灭其家。于是群盗互相猜疑,不敢驻留,一夜之间,散逃一空,成都从此盗匪绝迹,百姓拍手称快。 又因蜀兵一向怯弱,整顿吏治、匪患之后,崔安潜便着手整饬军备,先遣人往河南招募大批壮士,与蜀兵相杂,得三千劲旅,分为三军,因戴黄帽,号黄头军。随又奏乞洪州弩手,教蜀兵习练弩上走丸而射,并选弩手千人,号神机弩营。蜀兵遂强。 崔安潜到任时间未久,便将西川整顿一新,深得百姓爱戴,大家私下都唿之为“崔西天”。如今崔安潜身边已有一支百余人的亲信卫队日常随护,蜀军也已完全在他掌握之下。 听黑绳三讲完,光波翼心道:“看来这位崔大人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官,若大唐官吏皆能如他这般,何愁天下不治!”遂问道:“既然崔大人在西川立足已稳,兄长为何还不回京復命?” 黑绳三道:“我原也打算进京面君復命,只是眼下尚有一事,我还想再助崔大人一臂之力。” “何事?”光波翼不免好奇。 黑绳三道:“西川匪患虽得大体平息,却仍有一伙顽贼,时常犯案。遂州、泸州、嘉州等地,乃至东部合州、渝州等地,常有富户深夜遭袭,各地官员虽全力追查,至今仍一无所获。崔大人也一直为此苦恼,我想助他查明此事。” 光波翼问道:“既然这么多州府都有案发,如何便说是一伙盗贼所为?” 黑绳三道:“这伙强盗倒也有趣,他们作案有些规矩,从未破过。打劫之前,先要探明这户人家的财力、人力,再决定是否打劫。据说钱不足十万者不劫,人不足七口者不劫。而且若劫财便不劫色、抢人则不劫财。更为奇特者,每次打劫之时,他们总会留下十分之一的财物给被劫人家,名曰‘活路钱’。并警告那一家上下,只许在他们走后十二个时辰之后报官,否则必定回来寻仇灭门。是以官府每次得到消息后,盗贼早已不知去向了。民间百姓皆称唿这伙盗贼作‘十一大盗’。” 光波翼道:“这伙贼人倒是十分狡诈,不过若遇到胆大的人家早些向官府告发,只怕也不难抓到他们。” 黑绳三道:“嘉州曾有过一户人家,遭劫后立即去报了官,谁知等官差随报官之人回到他家中察看之时,却见他全家老小一十三口已悉数被杀,墙上以鲜血书有四个大字——言而有信。” 光波翼道:“竟当真如此残忍!看来那伙贼人在门外设了眼线,一直暗中窥探被劫人家的行踪。” 黑绳三道:“正是。而且这伙贼人武功高强,每次打劫只有五六人而已,任凭哪户人家有护院家丁也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光波翼又问道:“既然这伙贼人趁人报官之时将那全家灭门,应该尚未逃远,官府难道没有追捕到一些线索吗?” 黑绳三道:“嘉州刺史接报之后,立即派出一队守军协助捕快一同追踪这伙盗贼,一直追到雅州境内便不见了踪迹。雅州刺史也派人搜遍了全城内外、大小村邑,却始终未能查出半点线索来。” 光波翼道:“这便有些蹊跷了,适才听兄长所言,这伙盗贼似乎并未在雅州犯过案,如今他们逃到雅州便不知所踪,莫非这雅州刺史与盗贼有何瓜葛?” 黑绳三道:“起初我也这般怀疑,便暗中追查了那雅州刺史一段日子,一时却也未能发现有何可疑之处。” 光波翼自言自语道:“竟有这般狡猾的盗贼。”说罢吃干了一杯酒道:“我愿随兄长一道,帮助崔大人将这伙贼子绳之以法。” 光波翼随黑绳三一同赶到成都,光波翼仍以定远将军独孤翼的身份拜谒崔安潜,向他陈明以疑兵之计退敌之事,并指陈松州刺史张庆德玩忽职守,称赞校尉郑全、李干顾全大局,犯险出兵,孙涛、潘大梁诚心改悔、戴罪立功等事。崔安潜看着眼前这位来路不明的独孤将军颇为惊讶,一时不敢遽信,便差人前往松州、高屯子等处一一核实,证明光波翼所言不虚,便奏乞免去张庆德刺史之职,擢升郑全、李干二人做了折冲都尉,赦免孙涛、潘大梁二人谋反之罪,许其率领旧部官復原职。此皆后话,不赘。
第247页 从节度使府邸出来,天色近晚,光波翼来到蜀香楼与黑绳三相会。黑绳三问道:“贤弟为何去了这么久?事情办妥了吗?” 光波翼点点头道:“崔大人虽然答应让我查阅卷宗,却不许带出府来,只好在他府中浏览了一回,是以来晚了,让兄长久候,罪过。” 黑绳三又问:“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原来光波翼谈完松州退敌之事后,又向崔安潜请求查阅各州报来的有关那伙盗贼的卷宗,崔安潜略为犹豫后,答应光波翼,只能在他府中阅览。黑绳三此番回来成都,也正为查阅此卷宗。 光波翼道:“我查阅了有关‘十一大盗’的所有新旧卷宗,发现确有几处特别。第一,这伙盗贼从前犯案频仍,每月至少一次,最频繁是在前年八月,竟连续作案四起,且于八月十五当晚,同时在泸州和渝州两地都有案发。这表明这伙强盗是在分兵作案,或许每城皆有一伙人马。也可能是有人打着他们旗号,模仿他们作案。不过以目前卷宗所载来看,前者更为可能。第二,自去年六月以来,案发次数骤然减少,每两三月才发案一次,特别是去年六月至九月,连续四个月没有发案。崔大人是于今年四月才大力张榜治盗,故而这伙强盗应当并非因此而减少犯案次数,想必另有缘由。第三,嘉州灭门案中记载,捕快追兇至雅州城中,曾怀疑有一名盗贼逃进了一家茶楼,只是搜捕无果。或许,咱们可从这家茶楼入手,看看能否查到线索。” 黑绳三点头道:“好,待我从荆州回来,便同贤弟去雅州查查看。” “兄长要去荆州?”光波翼讶道。 “今日我接到风长老之命,下月初一,四道忍者在荆州交换人质,风长老命我提早几日到达,暗中观察,以防万一。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启程。”黑绳三释道。 二人正说话,店小二送菜进来,笑脸问道:“两位大爷,可要唤个舞伎?这儿新来了一位大食国的姑娘,当真是罕见的美人。” 光波翼问道:“这儿怎么会有大食国的姑娘做舞伎?” 小二回道:“听说这位姑娘的父亲是到广州採买货物的商人,结果赶上贼寇屠城,这姑娘被她爹藏在船舱底下,才得以活命。她爹死后,她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流落至此。唉!说起来倒也真是可怜。” 光波翼吩咐小二道:“你去将那姑娘叫来吧。” 小二唱个喏,转身出去。不多时,进来两个乐师,一个拿着胡琴,一个拿着手鼓,后面跟着进来一位西域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穿一条粉红阔腿儿纱裤、敞口半袖短纱衣,露出雪白的小腹,两手腕上带着银铃手串,随着手臂摆动哗啷啷作响,脸上蒙一条淡蓝色薄纱面罩,隐约遮住口鼻,一双浓妆下的大眼睛透出淡淡的忧郁。 少女走到光波翼面前,双膝跪地,将一方丝帕奉过头顶,说道:“请大爷选曲。”发音虽然生涩,却也听得清楚。 光波翼闻到一阵浓郁的脂粉香味,瞥见那帕上书有十余首舞曲名目,多数为胡舞。光波翼并未接那丝帕,对少女说道:“你起来吧,坐下来说话。” 少女不明何意,抬头望向光波翼,见座上竟是位罕见的美男子,不禁为之一怔。 光波翼向那两名乐师说道:“我想留下这姑娘陪我们吃酒,你们先退下吧。” 那二人也愣了愣,随即诺了一声,退出雅间房门。光波翼示意少女起身入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桃娘。”少女声音不大,一脸漠然。 光波翼笑了笑,又道:“这是他们给你新取的名字吧?你原本唤作什么?” 少女又低声答了一句,光波翼眉头一皱,显然没听明白。少女又冷冷说道:“你们唐言叫月季。” 光波翼点点头道:“月季,我听说你是从广州逃出来的?” 月季默然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问道:“你如何做了舞伎?” 月季闻言,瞥了一眼门口,低头不语。 光波翼见状已明白几分,安慰她道:“不用怕,门外无人,你但说无妨。” 月季抬头望着光波翼,见他双目炯炯,正气凌人,全然不似一位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哥,旁边那位黑衣公子也是英俊端正,浑身上下并无半点恶俗之气,不由得长吸一口气,开口道:“屠城时,父亲将我藏进一个隐蔽的底舱,还给了我一颗珠子,很贵重,让我逃去福州,将珠子卖掉,就可以买船回家了。后来我逃出广州,偷了一匹马,跑了很多天,跑到一座城中,结果发现那里是桂州,不是福州。我走错了方向。”言及于此,月季黯然垂头。 “之后如何?”光波翼追问道。 “我身上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便拿着珠子去集市上卖。我记着父亲的话,虽然这颗珠子价值一万缗钱,我却只要五千缗,这些钱就足够我回家了。我只想尽快卖掉它。可是,很多人只是看看就走,他们甚至不看珠子,只是好奇地看着我。我饿了,只好跳舞给大家看,赚点钱买吃的。我在集市上等了三天,始终没有人愿意买我的珠子。”月季平淡的语气,似乎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 光波翼心道:“如此贵重的宝珠拿到集市去买,莫说三天,便是三个月也未必会有买主。”
第248页 月季又道:“第三天傍晚,集市将要散时,走过来一位大叔,看样子很和蔼,像个有钱人。他看了看珠子,问我是否从西域来,为何独自在此卖珠子。我如实相告。他说他想买下这颗珠子,不过他身上未带那么多钱,问我能否随他回家取钱。我很高兴有人肯买珠子,立即答应了。他便请我去吃饭,给我安排客栈住。第二天他雇了一辆马车,带我一同上路,后来就到了成都。他让我在客栈等他,他要去筹钱。过了两日,他将我带到家中,让我把珠子给他,他会马上付银子给我。我信以为真,便将珠子给了他,他让我稍候,便转进后面屋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围住我上下打量,我很奇怪。那两个人进去之后不大工夫,那妇人又出来拉着我向后院走,我问她去哪儿,那位大叔在哪里。她却说:‘他已经将你卖给我们了,以后你要好好听话,否则就会挨打。’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人骗了我。” 光波翼问道:“你家在哪里?” “大食国的缚达城(今伊拉克巴格达)。”月季答道。 “家中还有什么人?”光波翼又问。 “有母亲,还有弟弟。”月季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很快便又黯淡了。 “你想回家与他们团聚吗?”光波翼问道。 月季苦笑一声,并不回答。光波翼又问:“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月季道:“我随父亲来大唐时,父亲便让我将回家的地图牢记在心,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我若将你赎出来,你可愿意?” 月季点头道:“我宁愿让你做我的主人。” 黑绳三开口问道:“贤弟,你当真要买下这姑娘?” 光波翼笑道:“兄长,这几日你去荆州,我正好料理一下这位姑娘的事。等兄长从荆州回来,咱们还在这蜀香楼不见不散。” 两日后,成都城南一家小客栈中,月季打开紧插的房门,见光波翼归来甚为高兴,忙请光波翼坐下,为他奉上茶水。 光波翼将两个大包袱放到案上道:“月季,你准备一下,今夜我就送你回家。” 月季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问道:“主人,你说什么?” 光波翼微笑道:“不要叫我主人,我今夜便送你回家。这两个包袱,一个里面是水囊和干粮,另一个是为你买的衣裳,你看看可否合适。路上会很冷,一定要多穿一些。” “真的吗?”月季扑通跪倒在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吗?我真的可以回家了?” “当然是真的。”光波翼将她扶起道,“你很快就会见到母亲和弟弟了。” 月季簌簌流着眼泪道:“主人,我该如何报答您?”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一颗鹅蛋大小、通体莹透的珠子,递与月季道:“这是你的珠子,物归原主。” 月季讶道:“您如何找到这珠子的?” 光波翼微笑道:“谁从你手里拿走它,我便从谁手里拿回来。” “那个人,他现在怎样?”月季问道。 “我答应给那伎馆掌柜的一万缗钱赎你出来,想必那掌柜的正在逼问他要钱吧。”光波翼拉过月季的右手,将珠子放在她手中。 “不,我不能要。”月季再次跪下,将珠子捧在头顶道,“我原本便打算卖掉珠子,买船回家,如今主人既然救了我,又要送我回家,这珠子理应归主人所有。” “我要它何用?”光波翼淡淡一笑,转身步出房门。 黄昏时分,光波翼已带着月季来到城南郊外,看看四周再无人踪,光波翼唤来两只仙鹤,让月季骑上。月季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惊讶得目瞪口呆,忽然跪倒在光波翼脚下,叫道:“主人,您是天神!” 光波翼笑着摇摇头道:“它们不过是我驯养的鹤儿。” 月季却拉住光波翼的衣角哭道:“不,主人,您一定是天神!请您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哪里?我听说,被杀死的人会被魔鬼带走,我父亲他到底在哪里?” 光波翼轻轻拉起月季,说道:“放心吧,月季,你父亲不会被魔鬼带走的。他虽然不幸遇害,但他临终之时,以至深的父爱保护了你,带着爱死去之人是不会堕落的。” “那他会在天上吗?”月季泪眼汪汪地问道。 “也许吧。我教你一句咒语,你可以经常为他念诵,一定会帮助他到天上去的。”说罢,光波翼字字清晰地念诵道:“啊—阿—夏—沙—嘛—哈。” 反覆数次,月季随光波翼认真学念,随后问道:“主人,这是什么咒语?” 光波翼道:“此咒名为六道金刚神咒,无论你父亲现在何处,都可以凭藉此咒的威力得到救度。” “主人,您的恩德我永远无法报答,我愿意一辈子侍奉您,做您的奴僕!”月季重又跪倒泣道。 光波翼蹲下身,面对月季说道:“月季,这些事对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上。如果你真想报答,便牢记此咒。当你看到人命死于战乱之中,物命死于屠刀之下,或者无论什么人、何种生命,老死者、病死者、横死者,你都可以为他们念诵此咒,他们必定都会因此而脱离苦难。月季,你母亲还在盼着你平安归家,咱们快些启程吧。”说罢站起身,将月季扶起,送她骑上一只鹤背,自己则骑上另外一只,双鹤倏然飞起,眨眼便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第249页 第四十四回 宝镜熠熠天目透,渌水悠悠蒙顶香 回到成都已是十月初二,一路上见识了西域江山、风土,光波翼倒也颇觉新奇有趣。算来黑绳三仍需些时日方能返回成都,光波翼索性在蜀香楼要了间僻静上房,每日在房中闭门修炼忍术。 颇有些时日未加修习目焱所传之术,光波翼重新拾起,竟觉非但没有丝毫退步,反而比以前愈加纯熟自如。专修两日之后,光波翼便于每日白天修习师行术与摩尼宝镜术,夜里修习目焱所传之术。 当日入夜之后,光波翼刚刚上座未久,脉气迅速流入头部小光脉中,却又比前两日更加顺畅许多,然而此时脉气注满小光脉后并未停顿下来,而是继续上行。此前,光波翼在翠海修习之时,脉气从小光脉上沖,每次只能上行少许便阻滞不前,前两日修习时已大有进步,此番却比昨日又进步了数倍,脉气明显上行了一大截,之后却似乎撞到一扇门,旋即被顶了回来,又流回小光脉中。再次调动脉气,便又如前次一般,脉气在小光脉与那扇莫名之门之间来回流动。 这感觉颇为奇怪,脉气如此活跃,遇阻竟能自行流回,以往从未有过。为何今夜会有如此觉受?光波翼暗自纳闷。 随着脉气运行于小光脉中,身体四周、上下之景象歷歷呈现。光波翼忽然想到,目前辈所授此术倒与摩尼宝镜术颇有些相通之处,莫非因为我午后修习过摩尼宝镜术,故而有此觉受吗? 第二日,光波翼早起便开始修习摩尼宝镜术,随后立即接修目焱所传之术,这一回果然脉气比昨日更加活跃,只是那扇大门仍然未能沖开。 第三日,光波翼再次调整修法,反覆轮番修习二术。待到第三轮修习目焱所传之术时,脉气已随意即能注入小光脉中,继而上沖,光波翼只觉得脉气汹涌迅疾,随着脑中轰然一声巨响,脉气如决堤一般沖开那扇大门。 “大光脉通了!?”光波翼心念甫动,忽然眼前一黑,只感到脉气如洪水得泄之后进入宽阔河道一般,缓缓在大光脉中流行。少时,眼前又重新现出景象来,只是这景色怪异之极。光波翼仔细辨认,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所见竟是自己的五脏六腑! “果然是打通了大光脉。”光波翼记得目焱曾对自己讲过,大光脉打通之后,便可内见自己脏腑气脉。此时,光波翼也清楚地看见脉气在各条脉道中流行,呈现出各色光芒,好似将那彩虹依色拆分,再置入脉中一般。 “修成此术,日后再修其他忍术便更易成就了。由此可以想见,目前辈忍术必定高深莫测。”光波翼心道。 将自己体内细细观察一番之后,光波翼将视线放出体外,四周景色一如气行于小光脉中之时清晰。继续向外看去,虽然目焱并未告诉他此时所见将会如何,然而光波翼心中已有预感,隐隐有些兴奋。不出所料,光波翼果然看见房间墙壁、门窗之外的种种景色。此时已是人定时分,光波翼见到右手隔壁房间无人;再往右一间房中则有一位中年男子已睡下;左侧墙外则是一家米店的屋顶,屋内有一年轻人正躺卧在一张窄榻之上。 随见随远,光波翼发现无论房屋、树木乃至人物,皆可随心意见到其外、其内之景色,甚或近处之人的脏腑亦可随心意见到。一切尽皆无法阻挡自己所见。 “这必定是目前辈的秘术——天目术无疑!”光波翼此时已然确定不疑。没想到初次见面,目焱便将天目术传与自己,光波翼心中着实感激。只是目焱曾说过,若想打通大光脉至少需要三、五年光景,不料自己因为合修了摩尼宝镜术,竟然不到半年时间便臻此境,这也不得不感谢俪坤姐姐,以及自己的大仇人——坚地。 光波翼不断将视线放远,却发现只能见到十余丈之外而已,再看远处便是一团漆黑而无所见了。 “此术初成,能见到如许远已属不易了。”光波翼心中明白。 天目术修成,光波翼甚为欢喜,愈加日夜勤修不辍,却发现摩尼宝镜术也较前大为进益。 光波翼心中盘算,待“十一大盗”之案告破,便可着手为父母报仇了。自从上次将鹤明与鹤亮从天牢中救出,光波翼便已经在谋划此事,如今整个復仇计划已然考虑周详,师行术与天目术也已练成,可谓箭在弦上,只差一发了。 黑绳三从荆州一路暗中随着风子婴等人,带着北道阵族族长阵牍回到西牛货道的牛耳村,直至十月十五才返回成都。北道雷族族长雷洪威与赤炎族族长赤炎翎则分别被带到了南瞻部道与东胜神道。 二人接上头,光波翼与黑绳三商量一番,打定主意,去街市上採买了一些行头,扮作商客模样,迳往雅州而去。 进城后,寻到那家“蒙顶茶楼”,但见这家茶楼外观庄重奢华,朱门玉栏,高阁碧瓦,极显豪贵之气,即使成都的大店,也罕有出其右者。二人拴好马匹,进到茶楼中,发现内中装饰亦极为考究,店中不但可以品茶、用餐,亦有十来间上房可供留宿,店堂正中挂有一匾,上书“余庆无疆”四字。 小二哥见二人进店,极为热情,招唿二人落座,笑问道:“两位大爷,请问是要用饭还是品茶?” 光波翼道:“先用饭,再吃茶。”
第250页 小二唱个喏,忙双手奉上菜单,问道:“小的见两位大爷眼生,不知两位大爷从哪儿来呀?” 光波翼道:“我们从长安来。” 小二又问道:“两位大爷是来寻亲访友还是贸易公干哪?” 光波翼并不作答,瞄了一眼菜单道:“我也不必点了,你只管捡最好的酒菜多上些便是。” “好咧。您二位稍坐,酒菜马上就好。”说罢,小二转身进到后堂去了。 时值巳末午初,光波翼见这店中却无其他客人,待那小二送菜上来,问道:“小二哥,这店中为何食客如此稀少啊?” 小二道:“不瞒大爷,咱这茶楼的酒菜、客房都是本城最好的,只是这价钱确实不菲,不是一般百姓所能吃住得起的。不过一到晚饭前后,这里的客人却是不少,来的不是官老爷,便是富贾商客,他们大都是冲着咱蒙顶楼的双绝来的。” “哦?如何是蒙顶楼的双绝?”光波翼问道。 小二道:“这蒙顶楼的第一绝当然是蒙顶茶喽。不是小的夸口,咱蒙顶楼的茶,那可是当世绝品。出了这茶楼,就只有皇帝爷和皇后娘娘能喝着了。” “那不就是贡茶喽?”光波翼道。 “正是。”小二点点头道。 光波翼笑道:“小二哥真会说笑,这茶楼怎么会有贡茶?” 小二见光波翼不信,忙凑上前说道:“大爷想必听说过,这蒙顶茶的极品便是蒙顶山五峰之间那七株仙茶,这七株仙茶相传是汉朝时甘露道人吴仙人所种。自打本朝玄宗皇帝爷起,蒙顶茶便成了咱大唐的第一贡茶,这七株茶树更是成了正贡专用,以石栏围在一个院中,被皇帝爷封为贡茶院。” (按:吴仙人指西汉人吴理真。公元前53年,吴理真在蒙顶山发现野生茶的药用功能,于是精选了七株茶树,移植到蒙顶山五峰之间一块凹地上。清代《名山县志》记载,这七株茶树“二千年不枯不长,其茶叶细而长,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凝结不散”。这七株茶树,被后人称作“仙茶”。而吴理真则因为是世界上人工种植茶叶的第一人,被后人称为“茶祖”。) 光波翼插问道:“如何叫作正贡?” 小二道:“这正贡茶是皇帝爷用来祭祀的,只在贡茶院中这七株仙茶树上採摘。每年春茶採摘之时,刺史大人便会择选吉日,率领乡绅僧众,祭拜神明,然后再由十二名採茶僧沐手、薰香后採摘。这十二僧人象徵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每人只能採摘三十个芽头,十二人共采三百六十芽,象徵一年三百六十日。採下的芽头被送往智矩寺西龛甘露茶坊精心炒制,称作‘礼焙’。那三百六十片芽头,每一片都是单独烘焙,制成后的贡茶装入银瓶,装箱封印后进贡给皇上。据说皇上本人也没吃过这正贡茶。” “那皇上吃的是什么茶?”光波翼又问。 小二道:“蒙顶五峰上的茶树虽说不及那七株仙茶,却也是茶中极品。每年智矩寺的僧人将蒙顶五峰的春茶採摘后,制成二十八斤散茶,上品不过数斤,叫作‘石花’,作为‘帮贡’;下品乃颗子茶,作为‘陪贡’,这二十八斤帮贡、陪贡茶才是皇上吃的茶。”随即压低嗓音说道:“不瞒大爷,在咱蒙顶楼,只要出得起银子,不但能吃到与那二十八斤贡茶一般的好茶,还能吃到那七株仙茶树上採摘的极品。” “此话当真?”光波翼故意问道。 “小的怎敢欺骗大爷!”小二躬身道。 “你们茶楼怎会有这些茶?”光波翼怪道。 小二讪讪笑道:“这个,请恕小的不知。” 光波翼呵呵一笑,道:“好,稍后我们便尝尝这里的仙茶。你再说说,如何是这蒙顶楼第二绝。” 小二见光波翼答应品茶,心知必是个富客,当下笑吟吟指着墙上道:“大爷请看。” 光波翼与黑绳三顺着小二手指,见墙上挂一条幅,上书: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醉,不读书来老更闲。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长相伴,谁道吾今相与还。 乃是白居易的《琴茶》一诗。 光波翼问道:“莫非这蒙顶楼的第二绝是琴曲《渌水》吗?” 小二竖起大拇指贊道:“大爷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咱蒙顶楼有位青阳姑娘,既精通茶道,又弹得一手好琴,尤为擅长《渌水》一曲。青阳姑娘人也长得极为标緻。这蒙顶茶号称禅茶,来这里的客人大都说是为品茶参禅而来,可是依小的看,懂得品茶的人能有几个?参透禅机的人便更加不可得了。小的说句放肆话,我看十人之中,倒有九个半人是为着青阳姑娘而来的。” 光波翼听罢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我既不懂茶,也不懂琴,更不懂禅,不过这青阳姑娘却是要见上一见。” 小二忙打躬道:“哎哟大爷,您老千万别多心,小的可不是说您二位。” 光波翼道:“不妨不妨,你去叫人收拾两间最好的客房,晚上我们便宿在这里。” “好咧!两位慢用,小的这就去准备。”小二笑得满面春风,转身退下。
第251页 黑绳三与光波翼侧头相视,二人便举箸而餐,故意有说有笑,尽说些本地的新奇事物,便好似初到此地的旅客一般。 用过饭,小二早将二人的行李、房间安排妥当,来请二人道:“青阳姑娘已备好了琴、茶,恭候两位大爷。” 二人随小二来到二楼一间雅室,见那室内分为里外两间,陈设竟极为质朴,离地数寸的矮榻之上铺设一席,席上置一张原木色的小方几,几上摆着各色杯盏茶具。与榻相对的临窗屋角处还放着一个铜火炉,另外一个屋角则摆着两个大水罐。 小二躬身道:“青阳姑娘马上出来,请两位大爷稍候。”说罢转身出去,将门关好。 里间门上仅有一布帘,此时布帘已然被掀起,款款走出一位年轻女子,一身天青色绡裙、短襦,肩上一条蓝色披帛垂地,显得十分清新脱俗。再看那女子,眉目细长,肤白唇红,举止娴雅有度,态度风流而不失端庄,果然是位美人。 青阳一见二人,竟自有些诧愕,或许并未料到两位客人竟是如此英俊潇洒。青阳笑着向光波翼与黑绳三二人施礼道:“让两位公子久候,青阳罪过。”说话不急不缓,声音颇为动听。 二人也还了一礼。青阳请二人坐在上首,自己对面侍候。 光波翼开口问道:“在下有一事请问姑娘,我见这蒙顶楼内外修饰皆极尽豪华之气,为何这间茶室却如此简陋?” 青阳回道:“回公子话,此间既为茶室,便为品茶而设。所谓品茶者,不过赏其色、嗅其香、品其味,故而不能令这室中陈设太过奢华而掩了茶的色、香、味。非但室内陈设力求简朴,便是妾身也不能着华服、擦香粉,以免糟蹋了好茶。” 听青阳如此一说,光波翼发觉青阳身上果然并未散发出脂粉香气。 青阳随即问道:“可否请教两位公子尊名?” 光波翼道:“在下独孤翼,这位是墨公子。” 青阳莞尔一笑道:“独孤公子、墨公子,请问两位要品哪一样茶?上品石花三百两银子一座,中品黄芽二百两银子一座,下品颗子茶一百两银子一座。即使是下品的颗子茶,也比外面的极品好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光波翼怪道:“别处吃茶皆是论炉、论釜或论壶,这里却如何唤作一座?” 青阳道:“这蒙顶茶不同别个,蒙顶茶乃禅茶,吃一回茶便如同参一座禅,故而唤作一座。” 光波翼笑道:“照青阳姑娘此说,吃的茶越好,便越容易悟道喽?” 青阳也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根基造化了。” 光波翼说道:“好,那就请姑娘为我们上一座上品石花。” 青阳含笑答应一声,又道:“寻常吃茶多以釜煎,这石花却要用水点着吃最好,不知公子想要智矩寺的甘露圣水,还是要扬子江心之水?” “此二者又有何不同?”光波翼问道。 青阳道:“俗话说: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很多人都说以扬子江心之水点茶最妙。只是那扬子江心之水,岂是容易打来的?运到这里便更加不易。故而若用此水点茶,须另外再加五十两银子。其实智矩寺的甘露圣水也很不错,以这两种水点茶的味道虽略有不同,却也难说孰胜孰劣,端看个人喜好而已。” 光波翼道:“姑娘这话倒也实在,既然这茶出自智矩寺,这水便也用智矩寺的吧。” 青阳又答应一声,请二人稍坐,便起身下榻,走到火炉旁,俯身将火调旺,又向炉中添了些木柴。再提着一个陶壶,从屋角那两个水罐中择了一个,舀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再蹲下身,拾起地上一柄小纨扇,轻轻扇助炉火。从她起身、下榻、调火、添柴到提壶、舀水、放壶,举手投足皆一板一眼,有如舞蹈一般,颇为养眼。尤其最后挥动小扇之时,腰肢慢摇,手臂轻摆,腕随臂转,纨扇飘飘,好似那风儿已吹遍了全屋,拂到了脸上。 这一幕,着实令人感到莫名其美,莫说来此品茶,只怕有人为了看这青阳烧水,也甘心情愿破费银钱了。 待水烧过三沸,青阳提着陶壶重新坐回榻上,却不急于点茶,而是将壶盖揭开,似乎在等水变凉些。 青阳道:“点这蒙顶茶的水不可太烫,否则会坏了茶香。” 光波翼笑道:“我们呆坐了大半日,还未嗅到茶的香气,没想到姑娘这茶道还当真烦琐。” 青阳莞尔道:“公子何必心急,品茶当然要像坐禅一般,不急不缓方可入道。” 光波翼道:“我只道这吃茶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如何却要如此麻烦?” 青阳道:“正所谓道在平常中,只不过‘平常’二字却最易被人忽视,故而茶道便将这‘平常’发为不平常,再令人从这不平常中体悟平常。” 光波翼道:“看来青阳姑娘已能从茶中悟道。” 青阳道:“岂敢,妾身不过是听智矩寺的方丈大和尚所说,只做做学舌的鹦鹉罢了。” 光波翼道:“姑娘过谦了。” 青阳笑了笑,提起陶壶,暖壶、放茶、洗茶、沥盏、点茶、斟茶、敬茶,动作比前愈加雅致曼妙,足以令人陶醉。
第252页 接过茶盏,只见莹白的瓷杯内,茶汤清澈明润,黄中透碧,一层淡淡的茶雾笼罩汤面,氤氲不散。光波翼端起茶盏嗅了嗅,一股幽香直透髓脑,大有清爽之感。轻啜一口,味苦且甘,茶汤沿舌两侧缓缓流向喉咙,且流且觉苦味渐浓,流至舌中,苦味达到极致,忽而一转,甘味渐浓而苦味渐淡,至于舌根,则几乎纯甘无苦,茶汤入喉,香气顿时经上颚返上鼻腔,久久方散,此时口中回甘尚存。 “果然是绝品!”光波翼贊道。 “我看独孤公子实乃懂茶之人。”青阳脉脉望着光波翼道。 “我哪里懂茶,还得向青阳姑娘请教品茶之道。”光波翼又吃了口茶说道。 “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本不敢班门弄斧,不过说些抛砖引玉的话,请两位公子指教一二,也是妾身的造化。”青阳微微一笑,续道,“须知茶有四德,一曰苦,二曰甘,三曰清,四曰凡。品茶有四功,一曰静,二曰动,三曰提,四曰放。品茶即是品此四德,奏此四功。茶入口即苦,便如人生种种烦恼,不外乎一个苦字,品茶之苦,思生之苦,参透苦机,便得离苦。” 青阳边为二人添茶,边道:“无论多苦的茶,回味必甘,此即有苦则甘、有甘则苦、甘苦相依而生、苦甘不二之理。”向二人敬茶后续道:“所谓清者,茶以清澈者为上品,然其质虽清,却不碍其色,青黄赤碧,五色皆备,所谓清而不寡,秀而不浊,既不是遁世的呆子,也不是混世的蠢物。”说罢掩口扑哧一笑,煞是俏皮,光波翼与黑绳三也不禁莞尔。 青阳又道:“茶乃世间最平凡之物,须知无论多深的禅机妙理都在这平凡之中,便如我们每个人一般,虽是凡夫俗子之身,却有与佛不异的真如佛性。六祖大师有偈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丈大和尚也尝说过,茶乃无情中的菩萨,跑到我们口中来说法呢。” 光波翼拍手道:“说得好!原来这寻常品茶,竟有四功四德,看来我们今日并非在品茶,而是在饮八功德水了。姑娘此番高论实比这佳茗要珍贵得多。” (按:佛经有云,极乐世界有七宝池,池中有八功德水。所谓八功德者,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润泽;六者安和;七者饮时除饥渴等无量过患;八者饮已定能长养诸根、四大增益。又《无量寿经》云:若彼众生,过浴此水,欲至足者、欲至膝者、欲至腰腋、欲至颈者,或欲灌身,或欲冷者、温者、急流者、缓流者,其水一一随众生意,开神悦体,净若无形,宝沙映澈,无深不照。微澜徐回,转相灌注,波扬无量微妙音声。或闻佛法僧声、波罗蜜声、止息寂静声、无生无灭声、十力无畏声,或闻无性无作无我声、大慈大悲喜舍声、甘露灌顶受位声。得闻如是种种声已,其心清净,无诸分别,正直平等,成熟善根。随其所闻,与法相应。其愿闻者,辄独闻之,所不欲闻,了无所闻。永不退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公子过誉了。”青阳含羞一笑,又道,“至于这四功,品茶首要身心俱静,澄心静虑,方能品出这茶中滋味,味中境界,谁见过在阵场、马背上品茶的?故四功首曰‘静’。然品茶又不可如静坐一般,蒲团之上,纤毫不动,总要烧水、点茶,举盏、啜饮,这又是在动中体会静的功夫。亦如六祖大师偈云: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故而这次功曰‘动’。”说罢看着二人,做了个请茶手势,二人会意,皆举盏吃了一口。 青阳又为二人续上茶道:“‘提’之一字,是要人提起正念。茶道之所以举手如舞,投足如蹈,行止之间,招式宛然,便是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此,念兹在兹,不杂余想,方能将全部茶仪纤毫无差地施展出来,一旦杂有他念,举止必然乖违。” “看来青阳姑娘已然心无杂念,否则如何能将这茶仪做得如此完美?”光波翼笑道。 青阳羞笑道:“妾身不过‘但手熟尔’。”随又接道:“正念虽要提起,杂念却要放下。品茶便品茶,不得再念着过去、将来之事。有一放必有一提,万缘放下之时,便是正念单提之时。这一放一提,即是万法归一,放之又放,至于放无可放之时,便可由茶悟道了。” 光波翼听罢拱手微笑道:“不想对面竟是青阳禅师。” 青阳脸上微微一红,道:“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妾身拿来班门弄斧,让两位公子取笑了。”说罢看了黑绳三一眼道:“一直未闻墨公子金言,想必墨公子必是不露相的真人,可否请墨公子指教则个?” 原来青阳阅人颇众,却从未见过如此俊雅的两位年轻公子。来此品茶人中,正如那小二所说,大多是慕着青阳的美色而来,纵有真为品茶而来者,见过青阳之后也不禁见色忘茶,草草跟青阳应酬两句之后,便忍不住开始轻言相戏,哪有心情听青阳详说她的茶道,这茶道早已变作了色道。但从这两位公子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浪荡之气,眼中也丝毫不见淫靡之色。特别是这位墨公子,自见面以来,口中竟从未吐过一字。青阳不禁大为好奇。 黑绳三道:“在下粗鄙,哪里懂得茶道?”
第253页 青阳道:“公子何必自谦?除非公子嫌弃妾身鄙陋,不肯赐教。” 黑绳三轻轻摇头,微笑道:“也好,在下虽不懂茶道,从前却听一位高人略讲过一些,今日不妨拣记得的,转述一二。” 青阳喜道:“如此甚妙,多谢公子。” 黑绳三道:“有位孙先生曾说过,茶道本是极为平常一事,禅家吃茶,皆因爱它能够清醒神智,防止坐禅时陷于昏沉。吃茶既成禅家惯常之举,则少不得常以吃茶教化弟子、策励学人。有学人既得益于茶,故冠之以道字,以示因茶悟道。后世禅法既盛,世人仰慕有加,上至公卿,下及白衣,谁人不会说得个三二则公案,一两句禅语?然而终究明佛法者少,会祖意者鲜,禅语、公案往往成了人们用以抬高自己的谈资罢了,藉此或可遮掩些身上的世俗气味。茶道亦正好投了人们所好,既沾了禅、道的清高,又不乏世间的乐趣,故而后人非但大加推崇茶道,并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实禅家行住坐卧无不是禅,无不是道,岂但吃茶可以悟道?吃饭、走路皆可悟道。岂但有茶道,也当有饭道、衣道、行道、坐道、睡道。是以茶道重在道,而非在茶。若是过于拘泥于茶、拘泥于烦琐形式,只一味讲求考究茶、水、用具等等,如此则与追求华服美食的俗人何异?不过是将俗不可耐的享乐之举换了个体面道具而已。” 青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绳三,此时方开口问道:“照那位孙先生所说,妾身适才所做、所言皆如东施效颦一般,徒为明眼人笑柄耳。却不知如何才算得真正的茶道呢?” 黑绳三拱手道:“姑娘适才所讲,字字皆是珠玑,在下虽不懂佛法,也听得出姑娘所论尽是深妙之理。这些话,又岂是世上那些矮子看戏之语可比?必是古德点拨学人的话,理当称之为茶道。孙先生如此说,也为纠正时人之偏弊而已。只不过姑娘所说的茶道,对于不明佛理之人仍同天书,对于真正爱禅向道的初机学人也只怕无从入手,得其意趣。” (按:“矮子看戏——随人喝彩”是古歇后语,因矮子在人群中看不见台上表演,故而只能听见别人喝彩时随着大家一起叫好,以显示自己也看见表演了。比喻不明事理本质,徒自模仿外在,自欺欺人。) 青阳问道:“那孙先生的茶道如何说?” 黑绳三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说道:“亦如姑娘所言之四功。简而言之,吃茶之时,只管吃茶,苦时知它是苦,甘时知它为甘,却不分别是苦是甘;冷时知冷,烫时知烫,亦不分别是冷是烫。关键在于心中澄明,无所分别,一切尽觉知,一切无分别,如此方知茶的真滋味,如此亦自能举手投足无所乖违,却也不必手舞足蹈。”说罢三人皆不禁一笑。 黑绳三又道:“孙先生还说,禅门最重‘当下’二字,所谓茶道,最要之处即是让人体会当下而已。茶不过为一助缘,或形色、或香气、或滋味、或冷热,觉知歷歷而无分别之时即是住于当下,当下即近道,如此方为茶道。吃饭、穿衣、行路、睡眠,亦同此理。住于当下日久,心境愈澄愈明,直如禅家所云,如银盆盛雪般相似,此时若遇契机,便可豁然悟道,此乃禅门入手方便。茶道不过以茶为例,述其修道之日用手段,若能明此,则一切尽可为道,若不明此,则茶道亦非道。” 光波翼拊股贊道:“好!果然是孙先生的口气。” 青阳道:“看来这位孙先生必是得道高人,妾身今日得聆教诲,何其幸哉!”说罢又分别向二人敬茶。 待二人吃罢,青阳又道:“妾身见两位公子为人高雅,谈吐不俗,不知可有功名在身?为何来到雅州?” 光波翼笑道:“我与墨公子虽读过几年书,却都是自幼顽皮成性,只喜欢到处游玩宴乐,不思上进,多结交些怪诞之士、出格异人。家中长辈倒也不甚勉强,捨得给我二人一些本钱,让我们学做贸易。我二人便思忖着到西川来採办些奇货,带回京城去贩卖。青阳姑娘可知这雅州有什么值得採买之物,不妨为我二人提些建议。” 青阳道:“这里哪有什么奇货,雅州城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这蒙顶茶了,只是这极品蒙顶茶却也没处去买。如今两位公子既已尝过,也算不虚此行了。我看两位还是早些启程回长安去吧。” 光波翼道:“纵然这里没有可买之物,我们也可四处游玩一番,何必急着回家?我们还想去蒙顶五峰和智矩寺一游,再欣赏欣赏那七株仙茶是如何样貌。” 青阳道:“蒙顶五峰无甚奇特之处,智矩寺也与其他寺院并无不同,不过多了间茶坊而已,实无可玩可乐之处。那七株仙茶围在院中,平日有智矩寺的僧人和府兵把守,不许旁人靠近,两位公子不去也罢。” 光波翼道:“所谓一方山水,一方气韵,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总要去看看才是。” 青阳道:“既然如此,妾身有一言相劝。我见两位公子胸无城府,又携巨资在身,如今世道不甚太平,两位对外人切莫提起入川採购贸易之事,只说是读书人出来游歷、长见识的,平日花销,出手也不可太阔绰,免得遭贼人惦记。游玩之后,还是早日启程归家为好。”
第254页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青阳姑娘。姑娘如此说,莫非此地有强盗出没吗?” 青阳笑了笑,道:“那倒没听说,妾身不过好意提醒罢了。”随即又为二人添上茶,说道:“请两位饮过这盏茶,妾身为两位公子弹奏一曲。” 光波翼望着青阳笑了笑,道声“好”,与黑绳三将茶一饮而尽。 青阳站起身,引着二人进到内室,却见屋中陈设全然不似外间那般简朴,而是极尽舒适奢华。广榻、厚垫、花案、软椅,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多宝格上摆满雅致古玩,四壁皆垂青、粉两色纱幔,榻上置一琴案,案上一张精美古琴,饰有珠玉等宝。 青阳向二人欠身问道:“两位公子是要在榻上听琴,还是坐在椅子上听?” 光波翼见那广榻上摆着一双靠枕、两对软垫,可以想见每日里来此的客人,无论丑俊青老,或倚或卧在榻上,一边听琴一边端详青阳的美貌,不禁心生反感,又对青阳生出一丝怜悯之情,遂道:“我们便坐在椅子上吧。”又问道:“青阳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否请问姑娘是哪里人士?如何会在这蒙顶楼说茶、弹琴?” 青阳稍稍沉默,边为二人奉上新茶边道:“妾身乃是绵州人,父母早亡,因与掌柜的有表亲,故而寄居在此。”说罢转身去焚了一炉香,然后跪坐在榻上,问道:“两位公子想听哪一首曲子?” 光波翼道:“听说姑娘弹奏的《渌水》乃是这蒙顶楼一绝,我们自然要听《渌水》了。” 青阳微微一笑,轻诺一声,双手已抚在琴上。 琴声起处,叮咚婉转,缓急有节,或洋洒,或沉静,或汩汩而流,或幽幽而转,闭目细听,涤心荡肺,颇得《渌水》之妙。 光波翼侧目一瞥,见黑绳三双目微合,听得痴痴入迷,胸口忽而起伏,长出了一口气。知他必因听闻琴曲而不由得思念起陆燕儿来了。 最后一声弦鸣,如珠滴水,竟引人入于极静之中,久久方回神醒转过来。 二人皆默然良久无语,只见青阳缓缓下榻,走到二人面前施礼道:“来此听妾身弹琴的客人之中,只两位公子最为知音,妾身不胜感激。” 光波翼道:“姑娘何出此言?” 青阳道:“以往客人听完这首琴曲,或抚掌,或喝彩,未有如两位公子这般沉默不语者,可见皆不若两位听得曲中之妙。” 光波翼拱手道:“姑娘过奖,这全要归功于姑娘的琴弹得好,令我二人听入迷了。今日得尝蒙顶楼双绝,当真不虚此行,多谢姑娘。另外请姑娘吩咐一位伙计,稍后到我房中来取茶金,我们先告辞了。”说罢又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说道:“这是另外赠与姑娘的谢仪,请姑娘笑纳。” 青阳双手接过银子道:“多谢独孤公子、墨公子。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独孤公子可否答应?” 光波翼道:“姑娘请讲。” 青阳道:“请问独孤公子手上所戴戒指价值几何?” 光波翼从不戴首饰,这枚戒指乃是为了化装作商人,特意从成都所购。光波翼见青阳相问,便据实答道:“这戒指也不值多少银钱,在下购得时花了四百两银子。” 青阳道:“两位公子的茶金是三百两,妾身愿意补给公子一百两,可否请公子将这枚戒指抵作茶金?” 光波翼当即摘下戒指,递与青阳道:“姑娘若喜欢这戒指,拿去便是。茶金在下自当另付。” 青阳微笑道:“妾身只恳请孤独公子能够答应妾身适才所请,稍后伙计去向公子讨取茶金时,公子便将这枚戒指与他,请公子只说是身上所带银钱不多,故而以这戒指抵作茶金便是。” 光波翼问道:“为何要如此?” 青阳又施礼道:“请公子答应便是。”却不回答光波翼所问。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青阳称谢后又道:“另外妾身还有一事相求,请两位公子不要再来青阳这里品茶听琴了,请两位少留一二日便走,还是尽快启程回家为好。妾身听说西川近来有事,两位莫为了一时贪玩却被长久滞留于此,得不偿失。” “此话当真?”光波翼故意问道。 青阳道:“妾身不敢欺骗两位公子,请两位珍重。” 二人皆笑了笑,向青阳施礼告辞。 第四十五回 昧心财成伤心病,假余庆化真余殃 回到房中,光波翼与黑绳三相视微微一笑,彼此皆知此行不虚。 光波翼低声与黑绳三商议一番,黑绳三点头同意。随后,光波翼笑问道:“兄长何时与孙先生吃的茶?偏得了他许多教诲。” 黑绳三道:“去年孙先生西行时,我奉命去秦州护送孙先生过岷江,一路上伴行了两三日。” 光波翼道:“自从上次长安一别再未逢面,我真想见一见孙先生。” 黑绳三道:“待忙过这一遭,贤弟何不同我一起回长安,咱们一同前去探望孙先生与李将军。” 光波翼道:“小弟还有些事情须回幽兰谷去,只怕难与兄长同行了。另外有一事,兄长或许尚不知晓。”说罢看了看黑绳三,续道:“上次我去长安李将军府上,听他说燕儿姑娘因为琴弹得好,被皇上留在宫中,现住在长公主所居珠镜殿的侧院之中,每日里教授公主弹琴。”
第255页 黑绳三嘴角咧了咧,问道:“燕儿姑娘还好吗?” 虽只简单这一问,光波翼却能深深体会到,其中已藏了多少相思之苦,含着多少关切之情,不禁也想念起蓂荚与南山两姐妹,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她们。 光波翼回过神道:“李将军说她很好,兄长回京后亲自探望便知。” 黑绳三默然片刻,光波翼忽又开口说道:“世上最难测料之事想必便是这‘因缘’二字,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若我自幼生长于秦山之中,如今只怕也无法与兄长做成兄弟,反而要刀兵相见了。” 黑绳三拍拍光波翼肩头道:“你我兄弟虽不能常常相聚,彼此却是惺惺相惜,贤弟为何忽出此言?” 光波翼勉强一笑,回道:“我只是想到,前番我去秦山之时,见北道中子弟也并非尽是恶类,只是既处其中,身不由己罢了。或许咱们三道之中,也并非人人皆善。” 黑绳三点点头道:“或许吧,世上并非事事皆由人力可为。便如这天下之事,虽然正邪较量不休,谁又能料到最后鹿死谁手呢?” 光波翼道:“胜负尚不要紧,怕只怕正也未必正,邪亦未必邪。” 黑绳三看着光波翼道:“贤弟这话又是何意?”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二人忽然皆止住说话,不多时,果然有人叫门。光波翼开门来看,正是一名店伙计前来讨取茶金。 光波翼便依青阳所言,将戒指抵给伙计做茶金,那伙计不依,坚持要光波翼付现银,正当此时,忽然哗啦一声响,光波翼忙转身去看里屋发生何事。 这内外两间屋子其实是一间大室,中间以一扇镂雕的月门隔成两间。那伙计也偷偷探头向内间张望,却见黑绳三正弯腰拾捡一个包裹,银锭子散落一地。 光波翼忙挡在月门中间,转回身来,见那伙计正假装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好似浑没看见内间发生之事。光波翼再次好言相求,请那伙计通融通融,不想那伙计却不再坚持,假意嘆口气道:“好吧,既然眼下大爷手头紧,小的也不为难您了,不过您这枚戒指拿去当了,恐怕也只能卖个二百来两银子,您还得再补一百两现银。” 光波翼心知那伙计想从中讨些好处,遂笑道:“多谢小哥帮忙,在下也并非吝啬之人,只是一来眼下手头确实不甚宽裕,二来这戒指也的确足以抵得上茶金。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在下再补给小哥五十两,你看可好?” 伙计想了想,点头同意。光波翼将戒指与银子给他,问道:“请问小哥,贵号掌柜的是哪一位?” 伙计道:“敝掌柜姓郭名虎,请问大爷有何吩咐?” 光波翼笑道:“没有,我不过随便问问。我见这蒙顶楼金碧辉煌,豪贵之气冠绝西川,看来你们郭掌柜定非寻常之辈啊。” 伙计嘿嘿笑道:“大爷有所不知,咱们掌柜的可是这雅州城极有头脸的人物,虽说身无一官半职,不过上至刺史老爷,下至平头百姓,任谁都要高看咱掌柜的一眼。不是小的吹嘘,在这雅州境界,没有咱掌柜的办不成的事儿。” “哦?”光波翼颇感意外,问道,“郭掌柜多大年纪?何以如此手眼通天哪?” 伙计回道:“咱掌柜的今年四十二岁,可是雅州城头号大善人,但凡年景不好,有个大荒小灾的,谁家要是缺吃少粮了,只要求到掌柜的头上,肯定不会让他空手而回。大爷想必看见楼下那块‘余庆无疆’牌匾了吧?那是前几年有次涝灾,雅州两个县的庄稼全被水淹了,朝廷的赈灾粮款迟迟不到,刺史老爷找到咱掌柜的,掌柜的二话不说,便拿出十万两银子赈灾。这块匾就是刺史老爷亲手所书,让人敲锣打鼓送到咱蒙顶楼的。如今雅州城百姓都喊咱掌柜的作‘郭余庆’,郭善人。” “原来如此,看来这郭掌柜果然是个大善人。”光波翼谢过伙计,送他出门。回到里屋与黑绳三对面而坐。二人均觉这蒙顶楼、郭掌柜越发令人难以捉摸。 本来听青阳力劝二人不要露富、早日返家,非但授意二人以戒指抵作茶金,假装寡资,并告诫二人勿再前去寻她品茶听琴,二人以为多半是这蒙顶楼确有嫌疑,青阳好心,故而暗示,以免二人惹祸上身。适才见那伙计行迹亦有可疑之处。只是听那伙计所言,这蒙顶楼的郭掌柜郭虎竟是一位仗义疏财的大善人,莫非是伙计诳人?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二人议计一番,光波翼请黑绳三外出四下探听,看雅州城中街坊、百姓对这蒙顶楼和郭掌柜有何说辞,他自己则要在蒙顶楼中细细查探,看能否查出些端倪。 黑绳三嘱咐光波翼小心行事,便出门而去。光波翼却将房门紧插,端坐榻上,施展起天目术。 察看了半炷香光景,并未见到楼中有何可疑之处,亦未见到掌柜模样的人。光波翼继续向楼后院落看去。 那院子乃是蒙顶楼的后院,院西开门,院内有库房、马厩等房舍数间。院北紧接一院,应为郭家的私宅。楼后院子北墙高出东西两面院墙甚多,颇似一高大影壁,足以遮挡住蒙顶楼二楼的窗子,令人不至于见到北面私宅院中景象。
第256页 郭家私宅院东有一大门,门内是两丈多宽、一丈多长的夹道,夹道北面墙上再开一门,方是进入私宅前院的正门。夹道南面墙上亦有一门,可通蒙顶楼后院。夹道西面则是一夹院的院门,院内为私宅存放车马之所。 透过夹院,光波翼见适才来收取茶金的伙计正从私宅前院中向外走来,或许是刚刚去院中见过掌柜的。光波翼忙向后看,见前院房屋之中并无特别,再向后看,刚刚看到屋后第二进院子,便成了一团漆黑,原来光波翼的天目术已达极限。 光波翼只得收了天目术,来到窗前,改用摩尼宝镜术观看。光波翼在牛货道西角村习练此术颇久,眼光可穿透数十丈之障碍。只是这摩尼宝镜术却无法如天目术一般“视远如近、远近一如”,只能似平常于开阔处远眺一般,故而对于远处之物,虽见其形,而不见其微。 只见这私宅院落共有三进,中院人物颇多杂,后院东、西两厢房中,只东厢一房中有两名女眷行动,貌似主婢二人。正房五间,内有一男、一童、二女,共四人。后院北面乃一花园,除花草山石之外,园中西北、东北两角各有一角房。 光波翼另发现一处特别,便是这郭家的院墙非但特高,且比寻常墙壁宽厚许多。 院落情形大致瞭然,光波翼便从蒙顶楼出来,绕到郭宅西侧小巷中,行至后院墙外,再次施展起天目术。 这一回光波翼方才看清,正房内果然是一主、一童与两名婢女,那男子四十上下,身形魁伟壮硕,眼光炯炯,颇似身负武功之人,且功夫不弱。光波翼心道:“莫非此人便是郭虎?此人看来倒也老成稳重,只是目光颇有些兇悍气,不似一位救济八方的大善人。” 再看正房中堂,挂有“忠义”二字,房中陈设多为珍异之物。然几间房内,除了中堂那幅“忠义”之外,再无书画,墙上却多挂有刀剑弓矢,光波翼更加确信郭虎乃习武之人。 看到最东侧一间正房,乃是一间书房,房中陈设简单,只一架、一案、五椅,只是摆放颇为奇怪。书架靠东墙,书案临窗背北面南,案后一椅,案前两旁各有两椅相向而设,倒似个小公堂一般。 光波翼细细察看书架,见架上不过摆放着寻常的经史典籍,不知是拿来习读的,还是用来装样子的。将书架上下察看一番,并无特别之处,光波翼将眼光向深处一展,忽然发现架子后面上层偏左处有一暗层,暗层外有书籍遮挡,若非以天目术观察,常人便是进入书房翻找,也绝难发现。加之暗层位置颇高,若是身材稍矮之人,根本无法看到、触到那里。 透过暗层隔板,光波翼见暗层中有一木盒,再看木盒之内有一卷册,并无名目。册中纸页密薄,光波翼尚无法将天目术控制得如此精微,而看清每页上的文字。纵然如此,光波翼仍大感欣慰,看来这卷册之中必定藏有秘密,只要卷册到手,或许便会见到这位郭掌柜的真面目。 察看过房屋、院落、花园,光波翼再看那院墙,原来院墙之中果然有夹层,故而格外宽厚,只是那夹层空空如也,其中并未藏有任何之物。 收回天目术,光波翼回到蒙顶楼客房,只待入夜后再去盗取卷册。 天色甫暗,黑绳三从外归来,光波翼忙询问打探结果。黑绳三道:“远近百姓,十人中倒有八九个知道郭虎此人,其中多半知道他赈灾之事,与那伙计所说无异。纵然不甚知晓者,也未说其有甚不良之举,只道他家财万贯,却从未做过欺男霸女之事。看来这位郭掌柜在雅州城口碑颇佳,至少不是一个仗势欺人之辈。” 光波翼也将郭宅中情形大致说了,因无法暴露天目术,故而并未将书架中暗藏卷册之事说出,只说书房之中颇有可疑之处,自己入夜后欲再入郭家细细探察。 二人来到蒙顶楼大堂,要了许多酒菜,光波翼一番豪饮之后,假意酩酊大醉,被黑绳三搀扶着回到客房。便由黑绳三留守房中,看夜间可有什么人物来访,光波翼则悄然纵出窗外,前往郭宅一探究竟。 光波翼落在一处僻静角落,立时展开坤行术,入地而行。 走过两进院落,眼看快到书房脚下,光波翼忽见前方地下更深处景象有异,仔细看去,似乎是一小面方墙,长宽各有七八尺。光波翼忙向前向下奔走一段,从墙顶绕过,见那方墙有四五尺厚,过了方墙,忽然脚下一空,身体落下,却是到了一间地下洞室。 洞室不大,只有七八尺见方,一头堆满了箱子,便是适才所见那一面方墙。光波翼施展天目术,见箱中皆装满了银锭子。再看室外,却是一条走廊,两侧有许多类似的小屋,走廊尽头阔然成一颇大厅堂,近两丈见方,四壁皆有灯火。厅堂四面有门,左手侧门内也有一条窄廊,与光波翼所处之走廊相似,右手侧门内乃一独立房间,对面门内却是一条崎岖走廊,岔道繁多,多有盘旋迴转,无法看到走廊尽头处。 光波翼见洞室的矮门从外紧锁,便仍从墙壁穿出,走到大厅之中,见沿途各小屋之中也都整齐堆放着许多箱子,箱中装有各种金银珠宝。此时再看那崎岖走廊,原来可通往地面的入口处,走廊便是一条长长的迷宫,由走廊进入地下大厅的小门也被伪装成墙壁的模样。 光波翼心道:“这地下密室建造得如此隐秘,又藏了如许多财宝,莫非这里便是‘十一大盗’的老巢?郭家院墙空有夹层,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金银财宝却都藏在地下。看来这郭宅之中尚有许多秘密。”
第257页 光波翼穿进大厅右手那间屋子,只见屋中挂有一匾,上书“五勇堂”三个大字。发现这里竟是一间祠堂,香案上花果灯烛齐备,龛中供有四面牌位,从右及左依次为:四弟邓玉龙之神位、二弟马雄飞之神位、胞弟郭豹之神位、五弟张槐之神位。 光波翼凛然一惊,他忽然忆起在阆州城外林中假意劫持罗有家父女那四人,最先投河而死的汉子不正是自称“郭豹”吗?那郭豹被他同伙唿作“老三”,如今见这四面牌位正应是结拜的兄弟四人,而郭豹灵牌的位置也正好处在二弟之下、四弟之上。只是牌位上不写“三弟郭豹之神位”,却写的是“胞弟”,想必这郭豹乃郭虎的亲生兄弟,灵牌自然是由郭虎所立无疑。如此说来,郭虎等五人极有可能是结拜而成的盗贼帮伙。只不过,他们怎么会与罗有家那件事扯上干系,莫非他们与坚地也有瓜葛? 此时,光波翼已全然不关心这伙盗贼是不是“十一大盗”,而是极力想弄清楚,郭虎等人究竟与忍者有何关系,能否从郭虎身上弄清自己在阆州遇骗之谜。 光波翼离开地下密室,来到书房脚下,见房中无人,便钻出地面,将那捲册从书架夹层中取出,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乙酉八月十五,嘉胡十一,黄二百二十,白一万一千二百八十,青七万八千,变二。 又随手翻开一页,见是:庚寅三月二十,渝李三十七,黄千七百六十,白十八万九千五百四十,青三十二万六千,变七十三。朱七。 再看最后有字一页,上书:己亥七月十四,合吴二十一,黄三百一十,白三万四千四百,青十七万六千,变十六。 至此,光波翼心下瞭然,这原是一本打劫的帐簿。他在节度使府中所见案宗的最后一例,正好便是今年——己亥年七月十四日,合州吴姓一家二十一口遭劫。黄、白、青应为金、银与铜钱的暗语,“变”疑为其他珍贵宝物之称,只是前面看到“朱七”字样,不明何意。 光波翼又向前翻看几页,找到“戊戌三月四”,即是去年三月四日嘉州姜氏灭门案发之日,姜氏一门十三人遇害。只见帐簿上果然载有:嘉姜十四,白五万四千八百,青十二万二千,变七,朱十三。 光波翼此时方明白,原来朱十三即是诛杀十三人之意,前面朱七自然便是杀害了七人。 毫无疑问,这伙贼人的确便是“十一大盗”。看来,自去年六月以后,这伙盗贼连续四个月未犯案,正是因为这郭虎死了四个兄弟,以至于其后的作案频率亦大为降低。 光波翼将帐册揣入怀中,心中倏然有了主意,便用书房的纸笔,写下几行字,将纸折好后放入怀中,重又回到地下,以坤行术,将各个小屋中堆放的箱子悉皆移到地下洞室之外丈余远处,这便等于将财宝深埋地下无异。 挪置妥当,光波翼寻到郭虎房间脚下。此时夜深,只见郭虎已换了内衣,正坐在椅子上,一名侍女跪在地上为他洗脚。擦干脚,侍女端着水盆离去,郭虎抓起几上的茶碗吃了口茶,随即起身走到床头,吹熄灯火,躺倒在床榻上。 稍候片刻,光波翼悄然走出地面,将适才写好那张字条压在郭虎床头的灯烛之下。 郭虎蒙矇眬眬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咣啷”一声响,他腾地坐起身,手中已抄起藏在枕头下的短刀,窜到床尾,侧耳再听,见半晌无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轻轻走到门旁,勐然打开房门,自己则藏身一侧,以防有人在门外偷袭。确认门外无人,郭虎方才唤来手下,将屋内灯火点燃,看见灯下字条,郭虎忙拾起细看,只见上面写道:“家财亿万,兄弟各半,吾取地下,兄留地面。”署名竟是郭豹。 郭虎见字一惊,明知这绝非郭豹的笔迹,忙命人唤来管家邹锐。此人乃是他的亲信,平日帮他打理府中一切大小事务,对于匪帮中之人事也极熟悉,自从郭豹等人死后,郭虎更是常与邹锐一起商议大事。 二人屏退左右,决定先下去密室一看究竟。这密室有两处入口,一处便在郭虎房中卧榻后的夹墙之中,另一处则在后花园水池之中,须潜到水中方可觅见,故而平日郭虎等人从不使用那处入口,只备作不时之需。 二人挑灯下到密室,见所有门、锁、廊、壁悉皆完好无损,心中不免狐疑,遂打开一间藏宝小屋,却见屋内已空空如也。二人相觑无语,忙又打开另外几间屋子,亦成空室无异。邹锐索性将各间屋子悉数打开,却见哪里还剩下一个箱子、一锭银子! 郭虎此时已确知这字条绝非玩笑,只是他绝不相信是郭豹所为。盗窃财宝之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二三十间小屋中的数百箱财宝盗空,却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也未损坏任何门锁,这着实匪夷所思。而且这密室每隔两三日便会由邹锐亲自巡视一番,郭虎本人也常常会下来祭拜四位兄弟,盗窃财宝之人是何时下手,又是如何得手的呢? 郭虎盯着邹锐,一言不发。邹锐心知郭虎必定是怀疑自己搞鬼,不过这也难怪,眼见这许多财宝不翼而飞,绝非一人所能为,亦不像是外人所为,换作他自己也认为当属自己嫌疑最大。 邹锐略为沉吟,向郭虎抱拳道:“大哥,我也知此事,自己嫌疑最大,只是……”话未说完,却见郭虎一摆手,打断他道:“不,此事与你无关。”说罢转身便走,来到五勇堂中,对着龛中灵牌说道:“各位兄弟,咱们五人自从结义创立五勇门以来,歷经十四载,方才有了今日规模,只可惜各位兄弟未及享尽人间富贵,便撒手人寰。如今咱们这么多年苦心积蓄的财宝竟被人盗去,各位兄弟泉下有知,请帮助为兄尽快找出贼人下落,寻回财宝。明年,为兄便打算金盆洗手,选一处吉地,为你们建一座大祠堂,让你们永享香火祭祀。”
第258页 二人从密室出来,郭虎对邹锐道:“你速去召集所有弟兄,到我书房来。” 邹锐领命而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书房中聚集了十五男二女共一十七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深夜集此所为何事,谁也不敢吭声。郭虎沉着脸坐在正中椅子上,邹锐上前低声道:“大哥,除了前往泸州串门子的张彪、俞德佑,其他人都到齐了。”串门子是五勇门黑话,为盯梢、踩点,筛选抢劫对象之意。 郭虎开口道:“我五勇门上下一百余口,诸位弟兄都是门中栋樑,深夜召集大家到此,乃是因为门中出了一件大事,有人偷光了五勇门的财宝!”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盗窃五勇门的财宝,这可当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谁能如此大胆?谁又能有如此本领? 郭虎又道:“此事若无内鬼,断然难成。”忽然盯住一人道:“李敏,你说是也不是?” 李敏一愣,随即问道:“大哥,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兄弟所为不成?” 郭虎冷笑一声道:“这么大的事,岂是一人所能为?你素与邹锐交往甚密,我想听听你二人怎么说。” 邹锐忙踏出一步,说道:“大哥,你不是说此事与小弟无关吗?怎的当着众位弟兄的面又如此说话?兄弟我对五勇门忠心耿耿,众人皆知,我怎会串通门中兄弟做出这等不义之事来?” 郭虎道:“五勇门藏宝之处除了我五兄弟之外,便只有你邹锐一人知晓,那么多财宝当然不可能是你一人盗走,你与李敏有过命的交情,门中难道还有比你二人更加可疑之人吗?” 邹锐微微怒道:“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五勇门中个个都是好兄弟,你说我与李敏兄弟交好不假,我的确救过李敏兄弟的命。不过试问,当时换了门中其他兄弟,我难道便会见死不救吗?我又与哪位兄弟不好呢?入门之初,咱们便发过誓,贫富相守,生死与共,忠心不疑,万死不惧。如今大哥难道忘了誓言,反倒怀疑起自己的兄弟来了?” 郭虎眉头一皱,拍案吼道:“我实不想疑你,可如今财宝在哪里?” 此时,一名女子开口说道:“大哥先不必发怒,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财宝是如何丢的?情形怎样?可否先说给弟兄们听听,大家也好心中有数。” 郭虎从怀中拿出那张字条,道:“这是适才有人放在我床头的,你们自己看吧。”说罢将字条放在桌案上。 距离案边最近一人拿起字条看了看,又传给身旁之人,大家看罢皆颇为惊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李敏说道:“单凭这张字条,大哥如何便怀疑是我和邹大哥所为?” 郭虎道:“我兄弟郭豹早已过世,这明显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字,想要掩人耳目。” 李敏嘿嘿一笑道:“说到掩人耳目,兄弟我倒有一事不明。大哥说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去年在一次买卖中失手遇害,可一直没对咱们众位弟兄交代清楚,他们去做的什么买卖?是被何人所害?咱们做买卖一向是由这几位哥哥分别带头,为何那一次却由他们四人一同前往?四位哥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得不明不白。如今这财宝也丢得不清不楚,我倒想请大哥向弟兄们交代交代。” 李敏说罢,众人一声不响,皆齐齐地盯着郭虎,看他要怎样解释此事。郭虎又急又恼,心中暗骂李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好,今日我便将此事说与你们听。” 此时光波翼正在屋外以摩尼宝镜术窥视,屋内众人说话,字字清晰入耳,闻听郭虎此言,光波翼心中一喜。他未曾想到自己写的这张字条竟然能引起群盗如此内讧,如今郭虎主动讲出那件往事,可省去自己许多麻烦。 只听郭虎续道:“诸位兄弟应该记得,去年五月间,我兄弟郭豹带着两位弟兄去绵州做一桩过路的买卖,不想竟失手被擒。这是咱们五勇门唯一一次失手。” “原来这伙贼人不止打劫人家宅,也打劫过往行人。”光波翼心道。 郭虎又道:“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打劫的那两辆车马,竟然全部都是女眷!”众人又是讶声一片。 郭虎顿了顿,又道:“郭豹正是因为事先探知是两车富贵人家的女眷,除车夫之外,身边并无其他男子随行,故而只带了两名弟兄去劫车,不想那些女子竟然身怀绝技,轻易便将郭豹他们制服。抓了他们三人之后,这些女子并未报官,反而寻到我府中。” 李敏忽然插话道:“纵然三哥敌不过那些女子,他也是条硬汉,怎会为了乞饶将咱五勇门的藏身之所供出来,让那些女子找上门来?” 郭虎道:“此事我也甚为奇怪,只是尚未来得及询问他,他便又随那两名女子去了。” “那两名女子是何人?去了哪里?”有人问道。 郭虎道:“你们别急,先听我把话讲完。”又道:“那日是两名年轻女子带着郭豹他们三人来到府中,那两名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都是一身墨绿衣裤。言谈之下,她们竟然对咱们五勇门所知甚多。”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光波翼也是心中一惊,忙侧耳细听,看那两名女子究竟是何来歷。
第259页 郭虎又道:“那两名女子提出,只要咱们答应帮她们做一桩买卖,她们便既往不咎,非但不会去向官府告发五勇门,此外还会给咱们一大笔钱作为酬金。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两名女子指名要我兄弟五人一同前往,我自然不能答应,言语之下也向她们表明我五勇门不那么好惹,向来只有咱们要挟别人,从来还没被人要挟过。” “两个小毛丫头,怎敢如此放肆?大哥为何不将她二人拿了,卖到南面去?”有人插问道。 郭虎道:“说来惭愧,我当时的确与她二人动了手。自打出道这些年,我还从未栽过,想当年多少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枪棒高手,都败在我一双短刀之下。可这一次,我非但栽了,而且栽得我心服口服。那两名女子的武功实在高得出奇,令郭某人毫无招架之力。无奈之下,我只得好言相求,让我兄弟五人之中留下一人,以支撑大局。因此她二人才答应让我留下,当时便让我找来老二、老四、老五,连同郭豹几人,同她们一起上路去了。” “他们去了哪里?做的什么买卖?”有人追问道。 郭虎却摇摇头道:“我也问过,她们没说,只说到时便知。谁知从此以后,老二他们便失去了消息。后来门中兄弟也应当知道,我派人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却始终不得而知。这些女子行踪诡异,武功高强,远非咱们这些人能够对付得了。这又是有损我五勇门脸面之事,故而我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未曾向各位兄弟说起。” 听郭虎讲罢,群盗之中,或有唏嘘嗟讶,或有龃龉不信,一时屋内议论纷纷,喧嚣不堪。光波翼心道:“这郭虎所言十有八九不差,只是最后一节颇有可疑之处。听他所讲,那些女子多半便是忍者。当日我在林中只见过郭豹等兄弟四人,跟随郭豹那两名小贼却去了哪里?莫非被那些女忍者灭了口?不过她们既然如此做绝,又为何会放过郭虎,最终让他留在了府中?另外最值得寻味一点,那两车女子不知是否为同族忍者,若她们皆为阆州设骗局一事而来,为何全部都由女忍者出面?这些女子若非同族,势必牵扯多族忍者,坚地不会冒险让这么多人知晓此事。如此看来这些女子应为同族。瞻部道中以女子为主的忍者唯有食香一族,该族忍者擅以各种香气御敌,若果真是她们,稍后不难从郭虎身上探出些线索来。” 忽听屋内一人高声问道:“大哥,你当日既然输给了那两个丫头,她们如何又放过你,让你留在家中?” 光波翼又是一喜,此人正好问出了自己心中所疑。只听郭虎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丢人,当时我拿出许多财宝相赠,那两个丫头才肯放手。” 先前问话那人又道:“大哥是个精明人,想必当时你便猜到二哥他们此去凶多吉少了吧?既然你用财宝贿赂那两个丫头,为何不干脆多拿一些钱,让她们也放过二哥他们几个?” 郭虎拍案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们有所不知,那两个丫头根本不将金银放在眼中,她们只向我要一样东西。” 听闻此言,光波翼与屋内众人都不禁好奇,那两名女子索要何物? 郭虎续道:“那两个丫头只要水晶。我将府中所藏水晶悉数赠与她二人,她们才答应让我留下。” “水晶?”光波翼疑虑顿起,“食香族忍者要水晶做什么?” “就算大哥所言句句是实,那两个丫头带着二哥他们走后,你为何不让人尾随跟踪他们,也不至于从此便失了消息。”却是李敏在责问。 郭虎半晌无语,李敏又道:“怎么?大哥为何不答我?” 郭虎摇头道:“此事却不知如何说起,我自己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我将水晶送到两个丫头面前之后,其中一人背对我,忽然便听她‘咿——’地叫了一声,便如同唱戏一般。之后,我忽觉头晕,一时之间竟有些神志不清,只觉得老二他们几个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抓也抓不住,喊他们也不听,不知过了多久,我便晕死过去,待醒来之后,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哥,你这谎话编得忒也荒谬,让兄弟们如何信得?”李敏率先发难。一时群盗嘈杂又起。 此时,光波翼却如同雷轰一般,懵然呆在那里。 第四十六回 一条白练付残月,两鬓乌丝浸寒霜 “我为何如此愚蠢!竟然一直都忽略了她们!难怪都是女忍者,难怪她们索要水晶,因为她们根本不是食香族忍者,也根本不是义父坚地的手下,她们是北道目焱的手下——曼陀族忍者!水晶正是该族忍者修炼忍术所用。” 光波翼思绪万千,脑中飞快将往事重新復原一番。 “我一直以为杀害罗有家之人是义父坚地假冒花粉所为,因为当世除我之外,便只有义父一人精通变身术。没有想到,那晚变作花粉的根本不是义父,而是曼陀族忍者!她们施用了幻术,而非变身术。曼陀族忍者以幻术令罗彩凤见到花粉与同伙站在房中,故而那晚罗彩凤在进入罗有家的房间之前,先是听到‘咿’的一声,便是曼陀忍者在施展幻术。罗彩凤在阆州街头辨认花粉之时,听到花粉无意中‘咦’地叫了一声,便说当晚也是听到这般声音,实乃由于此二音声着实相似,加之罗彩凤慌乱之下,更加难以分辨清楚。想必曼陀族忍者施术之时,并未料到这一声响竟已被罗彩凤听去。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目焱的手笔,都是他精心策划的骗局!”
第260页 想到自己本已打定主意,抓住这伙盗贼之后便要动身去刺杀义父坚地,光波翼倒吸一口凉气,顿觉后背冷汗涔涔。“好险!我险些酿成弒父的大错!” 光波翼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復思绪,心中忖道:“目焱先命曼陀族忍者设下骗局在阆州等我,或许是郭豹他们误打误撞,竟然劫了曼陀族忍者的马车,正好被她们抓来做诱饵,反正事后也要除掉。她们也正是用幻术从郭豹那里探知了五勇门的底细。罗有家假意诬陷目焱杀害了我父亲,却故意在话中留下把柄,让我因此日后起疑,反过来怀疑这骗局乃义父所设。目焱明知我与花粉熟识,又故意让曼陀族忍者施展幻术,令罗彩凤看见是花粉杀害了罗有家,再借罗彩凤之口令我得知,在我与花粉对质之后,令我更加坚信,是义父坚地变作花粉的模样陷害目焱。其后,又有幽狐装作百典湖,险些将我与花粉二人变作淫奴。目焱不惜牺牲他最心爱的弟子,难道就只为让我与他交好,帮助他除掉义父?甚或日后为他所用,做他的走卒?” 此时,光波翼听见屋内仍然乱作一团,决意先将此事做个了断,便飞身回蒙顶楼去找黑绳三一同擒贼。心中一边想道:“之前我总想不通,为何义父要传我师行术,今日方才明白,是我错怪了他老人家。可如今我又不明白,既然目焱最有可能是我的杀父仇人,他又设下这一套聪明绝顶的局中局来骗我,为何又要将天目术传授与我?难道说他有充分的自信令我无法识破这骗局吗?” 想起目焱在海棠庄中对自己殷殷亲切之情,实在无法看出半分的虚假做作,难道此人当真是天下第一号大骗子? 光波翼与黑绳三配合,群盗哪有还手之力,转眼之间,满屋盗贼悉被黑绳所缚,攻讦争吵之声竟仍未绝于耳。 有盗贼的打劫帐册在手,又有密室为证,且在密室中发现了数箱财宝,连郭虎也不知这几箱财宝为何又不翼而回。人赃俱获,郭虎等人被判斩首于市,蒙顶楼及郭宅中一切财物充公。蒙顶楼及郭府中百余号人逃散了大半,剩余人等,查明与五勇门无关者悉数遣散,凡与盗贼有关之大小喽啰,论罪大小,或杖刑、或流徙、或充军。一时间,贵极一方的蒙顶楼与富甲雅州的郭家败落成空。雅州城百姓无不嗟嘆感慨,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些感念郭虎于灾荒时救济之恩者,不信他便是“十一大盗”的首领,竟跑去衙门为郭虎击鼓鸣冤。 五勇门为害蜀地十余载,终于落了个罪有应得。只是这中间又有一曲折,在此略述一二。郭虎等人被收监期间,郭虎竟从雅州大牢中逃走。所幸光波翼尚在,郭虎很快便被捉了回来。光波翼暗中察明,原来这雅州刺史实与五勇门私通,故而官匪默契,一向互取所需。崔安潜得知此事后大怒,贬了雅州刺史的官,不过碍于其后台之面,无法深究其罪,却已因此再度得罪了朝中最为显贵之人,数月之后便被调离西川。次年三月,节度使之职由田令孜的胞兄陈敬瑄所代。八月,崔安潜被任命为太子宾客。 田令孜本姓陈,因拜一名田姓太监为义父,故冒姓田。当年崔安潜镇守许昌之时,田令孜便代其兄陈敬瑄向崔安潜谋求兵马使一职,却为崔安潜所拒。后陈敬瑄被田令孜录入左神策军,数年之间便升至大将军。西川乃富庶之地,向为权宦垂涎。由于群盗蜂起关东,如黄巢等势力气焰日炽,田令孜正好以此为契机,想将三川之地收取囊中,日后急迫之时或可作为避难之所。故而田令孜向僖宗举荐了胞兄陈敬瑄及其心腹——左神策大将军杨师立、牛勖、罗元杲等四人作为三川节度使人选。僖宗竟极其荒谬地令四人击马球以为定夺。结果自然尽在掌握之中,陈敬瑄拔得头筹,诏为最富之地——西川节度使,杨师立为东川节度使,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此即史上着名的“击球赌三川”。 言归正传,郭虎等人伏法当晚,雅州城外一座古庙门前,一缕清香自炉中冉冉升起,缥缥缈缈地消散在半轮残月的光晕之中。地上陈着四碟果品,一盘茶具,一名年轻女子浑身缟素,跪坐于地,一板一眼地提水、洗茶、沥盏、点茶、斟茶、敬茶,正是当日红极一时的蒙顶楼姑娘——青阳。 只见青阳端起茶盏敬道:“大爷,青阳向您敬茶了。今日不比昔时,既无石花极品茶,又无扬子江心水,只有青阳一番心意未变。虽然大爷生前非石花不饮,不过品茶者,端不在茶。” 青阳苦笑一声,又道:“我知大爷素来不喜听这些啰唆的茶道,请大爷勉强吃了这一盏,青阳再为大爷鼓琴。”说罢将茶洒在地上,将身旁一张古琴抱起,置于腿上,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正是那支拿手的《渌水》。曲高之时,情浓之处,泪珠儿早已滑过她憔悴的脸庞,滴落在琴弦之上,被不住震动的琴弦,打得粉碎,飞溅八方。 曲终弦断,青阳缓缓起身,不知是天寒衣单,还是伤心过度,青阳身体微微颤抖,再三叩拜之后,仰空说道:“大爷,青阳说过,要侍奉大爷一生,您慢走,青阳随您来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练,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将白练向树杈上抛去。 忽听有人说道:“何苦糟蹋了好端端一条白练?” 青阳吓了一跳,回头却见光波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提着一件斗篷。
第261页 青阳苦笑一声道:“公子是说妾身不配用这白练吗?” “不。”光波翼回道,“我是说,如此无瑕的白练,不当挂在这棵腌臜的树上。” 光波翼上前两步又道:“姑娘乃脱俗之人,如何却为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贼盗殉身?”说罢欲将斗篷披在青阳身上。 青阳却侧身躲过,冷笑两声道:“我不过是这贼盗的帮凶罢了,死有余辜。当日在公堂之上,公子便不该帮我开脱。” 光波翼摇头道:“姑娘本性良善,虽在贼窟,却以救人为怀,怎可与匪类并论?正如那日姑娘好心提醒我与墨公子一般,往日里,姑娘不知救下了多少无辜性命。” 青阳又是一声苦笑,道:“我也不全是救人,吃过我的茶而死于五勇门刀下之人也不在少数。” 光波翼道:“我知道,但凡尚有礼义廉耻之心者,姑娘必会尽力相救,至于不可救药之人,姑娘虽有心相救,却也救他不得。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如此善良淑惠之人,为何会与盗贼为伍?姑娘那日所言的投亲之说恐怕不实吧?” 青阳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夜幕,半晌方道:“我确是绵州人士,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重,无钱医治,家中再无可变卖之物,母亲便向同乡大户龚老爷家借来二十缗钱为父亲治病。谁知父亲还是撒手西去,母亲却无法偿还债务,被那龚老爷逼上门来,硬是将我抢去抵债,母亲急怒之下竟撞墙而死……”青阳忽然以袖口掩住口鼻,泣不成声。 久久方道:“我一个弱小女子,唿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恨不得将龚某人饮血啖肉!可怜老天有眼,不久之后,郭大爷竟带人洗劫了龚家,听了我的冤屈之后,便杀了龚氏一家,为我报了大仇。从那以后,我便跟随郭大爷来到雅州生活。大恩无以为报,我早在心中发誓,今生对郭大爷不离不弃。他是君子也罢,是盗贼也罢,是豪强也罢,是乞丐也罢,我总是跟了他,侍奉他一辈子。如今恩人往矣,我亦愿长随地下,还望公子成全。”说罢向光波翼深施一礼。 “此言差矣!”光波翼盯着青阳双眼说道,“姑娘日日讲说茶道,乃夙有善根之人,如何却煳涂至此?想那郭虎杀人、劫掠,向来为恶,他虽对你一人有恩,却是千百人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些被五勇门所害之人对郭虎之恨,想必不逊于姑娘对龚家之恨。履大义者,理应捨弃一己之私恩,念天下之大利。将郭虎正法,剪除匪患,为百姓申冤,正为义之大者。再者,那郭虎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从不顾及道义,他帮姑娘报仇也未必便是义气使然。正如他到处杀人抢劫,表面上却装作扶危济贫的善人,博了个‘郭余庆’的名头。姑娘何必为了这一番假仁假义而贻误父母所赐的大好之身?” 青阳道:“妾身一介女流,不似公子这般识大体,谙大义。我只想尽力报答郭大爷而已。” 光波翼轻嘆一口气道:“我知姑娘心中必定恨我帮助官府捉了郭虎,也必定恨我当初在蒙顶楼瞒骗了姑娘。” 青阳轻轻摇摇头道:“我不恨公子,公子乃难得一见的好人。当初我跟随郭大爷到雅州之时,便知他早晚会有今日。我来到这人世,註定便是这般苦命。”青阳抿了抿嘴,又道:“这些年,我在蒙顶楼中,郭大爷一直对我很好,可我心底里却始终没有一丝快乐,也从没有一个人能陪我说说心里话。我最开心之事,便是跟随他们一同去智矩寺收茶,听方丈大和尚讲茶道、谈佛法。独孤公子与墨公子虽是假意来吃茶、听琴,却是与青阳最为投机之人。如果你们不是官府中人,或者郭大爷不是强盗的话,青阳与两位公子或可成为一面之交的知己。”青阳说罢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满是绝望与无奈,睹之令人心酸不已。 光波翼凝视她片刻,说道:“姑娘情深义重,看来你一定想要报答郭虎了。” 青阳微微点了点头。 光波翼说道:“好,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再勉强姑娘。在下只有一问,姑娘平日常闻佛法,自然知晓因果之理,在下请问姑娘,以郭虎生前之行径,死后会当如何?” 青阳半晌无语,眼泪又不禁簌簌而下。 光波翼接道:“在下窃闻,因果及于三世,那郭虎生前命案累累,害人无数,如今为王法所戮乃是现报,死后更有极重果报,来生必当堕落恶趣,受苦无穷。可惜他既无子嗣,又无亲人,无人为其资福救拔。在下又听说,自杀者罪同杀人,姑娘若为郭虎殉葬,不过是为冥府增添一罪人罢了。姑娘若真想报答郭虎,何不留在世上,日后努力为善、勤苦修道,以此善根回向给郭虎,尚可减轻其罪业,令其早日得离苦趣。姑娘若能如此,亦可超荐自己的生身父母,既全孝道,又尽忠义,何乐不为?死则两亏,生则三美,何去何从,还望姑娘三思。” (按:佛教有“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六趣之说,即六种不同之生命形态,亦称六道。前三者称“三善趣”,后三者则称为“三恶趣”。 《佛学大辞典》释云:众生由业因之差别而趣向之处,有六所,谓之六趣,亦曰六道。一地狱趣naraka gati,八寒八热等之苦处也,此在地下,故曰地狱。二饿鬼趣preta gati,常求饭食之鬼类生处也。与人趣杂处而不可见。三畜生趣tiryagyoni gati,新译曰旁生趣,即禽兽之生所也,多以人界为依所而眼可见。四阿修罗趣asura gati,常怀嗔心而好战斗,大力神之生所也。以深山幽谷为依所而与人隔离。五人趣manusya gati,人类之生所也,分阎浮提等四大洲,但四大洲隔离,不得通力者不能到。六天趣deva gati,身有光明,自然受快乐之众生,名为天,有欲界六所,谓之六欲天,色界无色界,皆为彼之生所。《大乘义章·八》末曰:“此六种,经名为趣,亦名为道。所言趣者,盖乃对因以名果也。因能向果,果为因趣,故名为趣。所言道者,从因名也。善恶两业通人至果,名之为道。地狱等报为道所诣,故名为道。”《法华经·序品》曰:“尽见彼土六趣众生。”《涅槃经·二十五》曰:“以心因缘故,轮迴六趣具受生死。”)
第262页 青阳听罢愣愣无语,良久,忽觉一阵温暖,原来那件斗篷不知何时已披在了自己身上。青阳长出一口气,俯身向光波翼拜道:“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妾身早已不再贪恋这尘世,如今身心无挂,正好离尘向道。若非公子提醒,青阳岂但错失出世良机,更已陷入不復之地,青阳何其愚痴也!” 光波翼见状大喜,说道:“青阳姑娘果然是慧根深厚之人,但愿姑娘能够不负此生,早日得个出头之日。” 青阳微笑道:“青阳冥顽,哪里是悟道的法器?何况若欲修道,明师难求,不从个明眼人修学,万无成功之理。若只寻常剃了头,换了衣裳,每日随众顶礼梵呗,也只能结个来生的福缘罢了。”言下之语气、笑容皆已淡然许多。 光波翼问道:“莫非姑娘心中已有了打算?” 青阳道:“昔日我曾听智矩寺方丈大和尚说过,当今有位翠微禅师,从丹霞和尚处得法,是一位真善知识,若能跟随这样的师父,方有出头的希望。只是我这样一介女流,只怕今生无缘亲近大师了。” 光波翼道:“那倒也未必。有心向道、有缘得法者,不必日日常随大德身边,亦可得其法益。无心、无缘者虽常在一处,亦如素未谋面。姑娘若真有心从禅师学法,必可如愿。” 青阳道:“只是我听说翠微禅师前年曾被当今皇上诏入内宫说法,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弘化。” (按:《祖堂集》载:“翠微和尚嗣丹霞,在西京。师讳无学。僖宗皇帝诏入内,大敷玄教,帝情大悦,赐紫,法号广照大师。”) 光波翼笑道:“如此则不难寻到禅师,姑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帮姑娘寻到翠微禅师,之后便全凭姑娘自己努力了。” 青阳喜道:“若得如此,青阳没齿难忘公子大恩大德!”说罢俯身便拜,被光波翼扶住道:“区区琐事,岂敢言恩德?” 青阳动情说道:“别人对青阳的恩情实乃因仇因恨而有之,公子对青阳却有再生之恩。别人的恩情,青阳或可勤修苦行以期拔济之、报答之,公子本是大福大慧之人,青阳只怕当真没有报答之日了。” 光波翼微笑道:“岂敢,岂敢,在下不过一蠢物,还望青阳师父早日得道,早来度我出苦海。” 青阳也被他逗得一笑。光波翼便欲帮青阳取下树上的白练,青阳却道:“不必了,昔日的青阳已吊死在那里了,如今的青阳再无牵挂,还要这条子挂碍做什么?” 光波翼亦为之颔首,遂与青阳偕行而去。 之前因为光波翼欲回幽兰谷刺杀坚地,故而未答应与黑绳三同回长安,黑绳三便于五勇门群盗落网之后数日,独自启程回京去了。 进宫面君,僖宗褒奖黑绳三一番,徐太后亦亲自召见黑绳三。徐太后久病宫中,一年来从不愿见人,因上次黑绳三于端午节马球大会上救过徐太后,其后徐太后得知此事,便一直想见见这位救驾功臣,却并不知晓黑绳三的忍者身份,只道他是西川一名职位不高的武官而已。见过黑绳三之后,太后对其甚为喜爱,便令僖宗为黑绳三授勋为正六品骁骑尉,赏赐了许多钱物,并令其暂留京城待命。 黑绳三暂居李义南府中,孙遇得悉之后,遂来相见,久别重聚,三人均甚欢喜,每日常在一处吃酒聊天。 李义南知黑绳三心中必定想念陆燕儿,便进宫面见僖宗,试图代陆燕儿告假几日,接她出宫与黑绳三团聚。不料僖宗毫不客气地驳回李义南的请求,只说眼下长公主愈来愈离不开陆燕儿,并说燕儿姑娘在宫中一切均好,请李义南夫妇放心。 李义南无奈,只得回府如实告知黑绳三。黑绳三表面上虽不在意,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李义南自己心中亦老大疑惑,近半年来,僖宗竟从未准许李义南夫妇见过陆燕儿一面,却时常赏赐李义南珍宝财物。 这一日午后,黑绳三假称外出有事,却偷偷飞身进了大明宫,寻到珠镜殿侧院。心上人已近在咫尺,思念之情竟愈加炽烈。 陆燕儿正坐在镜前,一名宫女边为其梳头边与其说笑,只听那宫女说道:“姐姐这般美貌雅致,我若是个男子也会被姐姐迷得神魂颠倒。” “月儿,休得胡说。”陆燕儿轻轻打了一下月儿的手背。 月儿又嘻嘻笑道:“姐姐有所不知,皇上昨夜……” 未及她说完,陆燕儿娇呵道:“月儿!你再说,我可当真生气了。” 月儿一吐舌头,不敢再多嘴,为陆燕儿插好头饰,问道:“姐姐今日想用什么香?” 陆燕儿心不在焉地应道:“随便吧。”眼中竟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月儿打开一个三寸余长、两指宽的长方形小银盒,用一个指甲大的小勺舀了一勺淡红色粉末,轻轻撒在陆燕儿的衣领、袖口等处,随后说道:“姐姐,都好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珠姐姐她们。”说罢又是扑哧一笑,轻巧地转身出门去了。 陆燕儿对镜发呆,忽听身后有人轻唤“燕儿”,陆燕儿忙回头来看,却见房中站着一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黑绳三吗! 陆燕儿腾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之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轻轻叫道:“黑绳哥……”眶中泪水已盈盈欲出。
第263页 黑绳三正欲上前,忽听院中有人叫道:“来了!” 陆燕儿下意识地低头去弄衣裙,却见自己穿着光艷撩人,不禁大窘,红着脸低声道:“黑绳哥,皇上很快就要来此处听琴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快些走吧,明日午后再来相见。” 黑绳三默然看着陆燕儿,并未动身。陆燕儿欲言又止,与黑绳三对望了片刻,见他眼中游弋着一丝异样光芒,一时也分不清内中夹杂着多少情感与心绪。陆燕儿正要开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黑绳三已然不见了踪影。 不大工夫,僖宗果然进了侧院,将一干随从尽数留在院外,只带了一名贴身宫监进到陆燕儿房内。房中时而传出笑语欢声,时而传出美妙琴曲。 天色将晚,那名贴身宫监出来传膳。晚膳过后,仍不见僖宗出门,直至夜深,那名宫监也退出屋外,屋内熄灯无声。 珠镜殿东南屋檐之下,黑绳三如寒鸦一般藏身于此,从午后直至深夜,侧院中的动静尽收眼耳。时值冬月,黑绳三虽然身上不觉寒冷,心中却已如这冬夜里的太液池水一般冰寒。 次日午后,黑绳三又潜到禁苑之中。向西南而望,便是大明宫高高的宫墙,宫墙之后不远处,便是珠镜殿侧院所在。 黑绳三靠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呆呆出神,眼前似乎又现出陆燕儿月下起舞的身影,百媚千娇,回眸一笑,却又化作昨日宫中的模样。陆燕儿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黑绳哥,我自幼善舞,却从未示人,今日燕儿想为你而舞,可否请黑绳哥为燕儿吹箫?” 黑绳三手抚长箫,好似在抚摩一颗痛裂的伤心。昨日的燕儿如此美艷,穿着那身衣裙起舞一定更美。有诗云: 女儿未改旧容颜,新襦新裙新罗衫。昨夜长袖风犹在,今宵蛮腰为谁转? 眼看日头由南而西,由西而没,黑绳三终究没有越过那道宫墙。 回到李义南府中,天色早已黑透。李义南匆匆过来说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你走后不久宫里便来人了,皇太后要召见你,谁想你现在才回来。我请那宫监转奏太后,说你明日一早便进宫见驾。” 黑绳三勉强笑了笑,与李义南应酬几句,推说自己在外吃过了晚饭,便早早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黑绳三奉诏进宫,徐太后见了他颇为高兴,却只是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问问黑绳三的家业、父母、兄弟、仕途等琐事,黑绳三只得胡乱编了一通,不敢透露半句真话。 徐太后问道:“黑爱卿,可否娶了妻室?”原来她一直以为黑绳三姓黑。 黑绳三据实回道:“微臣尚未婚配。” 徐太后闻言微微一笑,道:“我听皇上说,黑爱卿身负绝世武功。如今匪患猖獗,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哀家有心举荐爱卿往军中效力,以图早日建功显身,爱卿可否愿意?” 黑绳三道:“报效朝廷,为皇上尽忠,乃微臣本分。皇上与太后但有差遣,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太后喜道:“如此甚好。黑爱卿,你可知哀家为何如此器重你?” 黑绳三作礼道:“微臣愚鲁,请太后明示。” 太后缓缓说道:“先帝共有八子、九女,这九位公主已有三位早薨,余下六位有四位已经出嫁,眼下宫里就只剩下仁寿、遂宁两位公主。遂宁公主年纪尚幼,仁寿公主却已年满十六,乃哀家所生。哀家一向多病,自知来日无多,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仁寿公主的婚事。想那公卿望族中的子弟虽众,成器的却是不多,久居豪门,多半娇生惯养,纵然将门之子,亦多动不得真刀真枪。我这位女儿却又偏偏喜爱舞刀弄枪,蹴鞠、马球、剑槊、弓矢,无一不好,无一不精,对那些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却毫不上心。哀家每每跟她谈起终身大事,她便说,要嫁便嫁一位武功盖世的真英雄,否则宁愿老死于宫中。” 黑绳三此时心中已明白大半,原来太后想招自己做驸马,遂问道:“微臣听说,长公主喜好古琴,故而将李义南李将军的表妹留在宫中教琴,不知可即是仁寿公主?” 太后道:“正是她。不过她哪里喜好什么古琴,倒是皇上痴迷于此。”说罢又上下端详了黑绳三一番,见他身材修长,面白如玉,两鬓乌丝飘垂,甚是英俊倜傥,不觉越看越爱,续道:“哀家见黑爱卿一表人才,武艺又高,倒是做驸马的理想人选,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黑绳三听徐太后说仁寿公主并非爱琴,却是僖宗自己假託长公主之名,留陆燕儿在宫中,又想起前日宫中那一幕,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搐痛,黯然答道:“臣出身卑微,武功实也平平,为人又復粗鄙,如何配得上公主万金之尊?” 太后哂笑道:“爱卿何必过谦,所谓英雄不问出身,想要富贵还不容易?有哀家举荐,短则数月,长不过三二年,还怕你做不到一位大将军?” 黑绳三推说道:“太后好意,微臣岂敢不领。只是婚姻大事,微臣不敢擅自做主,须得问过父母大人方可。” 太后点头道:“这个容易,你可修书一封,向父母禀明此事。仁寿公主虽有些顽皮,却是一位知书达理、端庄秀丽的好姑娘,何况她身为长公主,乃当今皇上的亲妹妹,你父母应无反对之理。”
第264页 黑绳三无奈,既然无法当面拒绝太后,便只得暂且应承下来,日后再图推脱之计。 被徐太后留在宫中用过午饭,黑绳三回到李府,李义南问起太后为何事召见,黑绳三便据实相告。李义南听罢亦大感为难,忙命人去孙遇府中请孙遇过来一同商议。 孙遇道:“如今看来,黑绳贤弟唯有亲自去向皇上陈明利害。贤弟若是做了驸马,忍者身份早晚会暴露,此事一旦在朝中传开,后患无穷,想必皇上也能明白此理,自会想办法力劝太后转变心意。” 大家均觉孙遇所言不错,李义南便与黑绳三一道,立即进宫面君。谁知僖宗并不在惯常所居的紫兰殿中,守门宫监亦不说明僖宗去了何处,黑绳三心中却已明了,僖宗必是又去了珠镜殿侧院。 二人从宫城出来,李义南安慰黑绳三不必着急,明日一早可再来见驾,不料黑绳三却道:“见与不见都不打紧,一切随缘吧。” 李义南忙道:“贤弟不必灰心,愚兄一定尽力帮助贤弟劝说皇上,否则非但贤弟一人难过,咱们也无法向燕儿姑娘交代。” 黑绳三哂笑一声道:“在下与陆姑娘非亲非故,为何要向她交代?” 李义南闻言一怔,问道:“贤弟何出此言?任谁都知道,贤弟与燕儿姑娘相知相许,只可惜你一直公事缠身,否则早些与燕儿姑娘完婚,也不至于惹出这些岔头。” 黑绳三道:“我与陆姑娘相识未久,亦谈不上相知,只怕是大家均有些误会。” 李义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再问,黑绳三却笑道:“兄长不必太过担心,明日我随兄长进宫见驾,成与不成亦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正好异之兄也在,我陪两位兄长好好吃一回酒,咱们一醉方休。” 黑绳三一向不喜饮酒,如此一来,李义南愈加不明就里。 次日酒醒,日已高照,二人顾不上吃早饭,李义南便拉着黑绳三匆匆进宫见驾。 僖宗见了二人,似乎颇为高兴,未及黑绳三启齿,便说道:“昨日太后对朕说,想招黑绳爱卿做驸马,朕也正有此意。太后还向朕举荐爱卿往军中效力。上个月朕刚刚将高骈调为淮南节度使,充盐铁转运使,希望他能够全力以赴讨剿反贼。原泾原节度使周宝现为镇海节度使。朕现在便诏你为骑都尉,再让田大人举荐你去周宝那里做都虞侯,辅佐周宝一同协助高骈讨贼。爱卿回去休整几日,尽快启程赴任。朕希望爱卿早日立功回朝,迎娶仁寿公主。” (按:节度使一词始于东汉,唐代节度使则源于魏晋时代的“持节都督”,持节都督出征时为一军统帅,屯驻时则为军区首脑,对所统将领及州郡长吏都有节制乃至生杀之权。节度使成为固定职衔是从睿宗景云二年(711年)四月,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开始的。天宝后,唐共有北方八镇节度使,加上剑南、岭南两镇共为十镇。节度使集军、民、财三权于一身,权重一方,并常以一人兼统两到四镇,时称“节镇”。因其权力过大,朝廷外重内轻,终于导致安史之乱。后为平叛、制衡北方诸节镇,内地也相继设置节镇,全国增至二十余道,不置节度使处亦置“防御使”,防御使不赐旌节,多以“採访使”兼领。其后,採访使更名为“观察使”,例兼“都团练使”或“都防御使”,兼理军民,成为地位略低于节度使的地方军政长官。 节度使的僚佐有副使、支使、行军司马、判官、推官等,将校有押衙、虞侯、兵马使等。节度使的僚属,都由节度使自行选任,然后上报朝廷批准。所统州县长吏虽由中央任命,而实则听命于节镇。遇刺史位阙,节镇常遣上佐摄职,再报请朝廷正授。故而上文中僖宗欲授黑绳三兵马使之职,亦须令身为观军容使的田令孜向节镇举荐,而不便亲自出面任命。) 黑绳三与李义南闻言均吃惊不小,黑绳三遂向僖宗告罪,将忍者不便成为皇戚之理陈述一番。僖宗听罢笑道:“爱卿不必担心,朕早已想过此事。今日朕便赐你姓名,今后你不可再向人提起原来的姓名,亦不可在人前施展忍术。” 二人闻言同时叫了声“皇上”,僖宗摆手道:“两位爱卿不必多言,让朕想想,赐予爱卿什么姓氏为好。” 黑绳三见僖宗心意已决,只得暗自苦笑一声,禀道:“臣斗胆请求皇上赐臣姓墨,名省。” “墨省……”僖宗念道,“爱卿为何想要这个名字?” 黑绳三回道:“臣姓氏中本有一黑字,墨者,不忘本也。省者,臣愿三省己身,不负圣上垂爱之恩。” “也好。”僖宗点头道,“朕便准你此奏,从今往后,爱卿便叫作墨省,朕再赐你表字承恩。” 黑绳三叩首谢恩,僖宗令其平身,又道:“墨爱卿此去赴任,还有何需要,可对朕讲。” 黑绳三道:“臣想明日一早便启程,恳请皇上让田大人尽快将书信写就,臣也好带信上路。” “哦?”僖宗诧道,“爱卿为何如此心急?” 黑绳三道:“臣报君、报国心切。” 僖宗哈哈笑道:“爱卿该不会是等不及要做驸马吧?也好,我这便命人去传田大人来。”
第265页 回到府中,孙遇已等了二人大半日。李义南一见孙遇便嘆气道:“我今日是彻底煳涂了,不但被皇上搞得晕头转向,更被黑绳贤弟——唉!被这个墨贤弟弄得摸不清头尾。” 孙遇忙问发生了何事,听罢李义南所讲,孙遇半晌无语,李义南再也沉不住气,起身问道:“你们两个为何都不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遇将李义南拉回椅子上,说道:“太后那边姑且不必论,皇上如此执意招黑绳贤弟做长公主的驸马,只怕并非简单之举。” “有何不简单?”李义南问道。 孙遇欲言又止,略一沉吟道:“眼下尚不好说,姑且观望之。”又对黑绳三说道:“黑绳贤弟,你是不是见过燕儿姑娘了?” 李义南闻言也看向黑绳三,黑绳三却只嗤笑一声,并不作答。 孙遇又道:“贤弟……”话未出口,黑绳三起身抢道:“小弟明日便启程了,两位兄长不为我把酒践行吗?上次咱们在青龙坊曲江畔上那家酒楼话别,今日咱们何不再去那里吃个痛快?”说罢拉着二人便向门外走去。 当晚,三人相互搀扶着回到李义南府中。孙、李二人倒头大睡,黑绳三房中却传出悠悠箫声,呜呜咽咽,夜深方休。 次日清晨,黑绳三早早起身,向孙、李二人辞行,二人酒意尚在,一见黑绳三均大吃一惊。只见黑绳三两眼通红,似乎彻夜未眠,更奇怪那两缕鬓髮,一夜之间竟然变得白如雪霜,恰似两条洁白的丝绦挂在耳畔。 第四十七回 看乐殿戏言邀赏,灵符院乱箫作怪 送走了黑绳三,李义南老大烦闷,不知黑绳三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一夜之间竟白了双鬓。虽说他不情愿做仁寿公主的驸马,却也不至于如此伤心。孙遇倒是看出一些端倪,请李义南设法去宫中打听打听陆燕儿近况究竟如何。 这一日李义南正在家中闷坐,忽然陆燕儿来访,李义南又惊又喜,忙与夫人一同迎出门来。却见陆燕儿从马车上下来,前后数名侍卫、宫监围绕,并有两名宫女随侍,俨然一副皇家贵族气派。 陆燕儿命车马随从候在院中,独自与李义南夫妇进屋。见礼问候之后,陆燕儿颇为羞赧地说道:“蒙长公主厚爱,一定要让这些人跟来,拒绝不得,弄得兴师动众,请将军和夫人见谅。”说罢送给李夫人一个锦盒,无非是从宫中带来的一些珠宝首饰。 李夫人谢过,问她在宫中过得可好,为何许久未曾回来。 陆燕儿道:“自从夫人走后,长公主常要我陪她弹琴、玩耍,待我很好,只是几次想要回来探望夫人和将军,都被公主拒绝了。燕儿也一直挂念着你们。” 李夫人又与陆燕儿话了些家常,李义南便请夫人暂且迴避,想与陆燕儿单独说几句话。 原来黑绳三此前从未到过李义南家中,李夫人也不知他与陆燕儿之事,李义南不欲夫人知晓太多,对她也只说黑绳三是自己在西川结交的友人而已。 房中既无旁人,李义南说道:“你若早几日回来便好,黑绳兄弟前几日刚刚离京,往杭州赴任去了。” (按:镇海军即浙江西道,治所先后为舁州(今南京)、苏州、宣州(今安徽宣城)、润州(今镇江)、杭州。领长江以南,至新安江以北地。) 陆燕儿闻言一怔,道了句:“他走了?” 李义南嘆口气道:“燕儿,这都怨不得他。临走前一日,黑绳兄弟拉着我与孙先生去吃酒,你知他从不喜饮酒,我们都吃得烂醉。回来后,他却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他两眼通红,两鬓竟然都白了,想必心中苦闷已极。唉!” 陆燕儿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已滴到胸襟上,喃喃自语道:“黑绳哥,你这是何苦……” 李义南接口道:“是啊,我们也无法劝他,只能眼看他这样走了。你若早几日回来便好了。燕儿,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苦衷。” “我……”陆燕儿不知黑绳三对李义南说过什么,此时只觉得无地自容,低头不敢与李义南相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您说他去杭州赴任,却是赴的什么任?” 李义南“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见陆燕儿一脸茫然,李义南续道:“皇上封他为骑都尉,让他去镇海军做兵马使,还赐他姓墨,名省,字承恩。” 陆燕儿又问道:“皇上为何如此提拔他?” 李义南本以为陆燕儿已知晓黑绳三被招为驸马,适才陆燕儿流泪自语,他更以为陆燕儿已理解了黑绳三的苦衷,不想陆燕儿竟然并不知晓此事,遂反问道:“你每日常与长公主在一处,难道没听说吗?” 陆燕儿脸上微微一热,问道:“听说什么?” 李义南看了看陆燕儿,又嘆了口气,说道:“太后有意招他为驸马。” 陆燕儿脸色为之一变,随即微微点头,缓缓说道:“太后真是好眼光,天下哪里还能寻到黑绳哥这样的好驸马?” 李义南叫了声“燕儿”,陆燕儿微微一笑,道:“长公主是长安城出名的美人,应当配得上黑绳哥。” 李义南道:“你应当知道,黑绳兄弟心中一向只有你,只是……”
第266页 陆燕儿站起身,说道:“将军,时候不早,燕儿也该走了。公主只许了燕儿小半日的假,日落前务必要赶回宫去。” 李义南无奈,只得唤出夫人,一同送陆燕儿出门。陆燕儿说道:“燕儿日后会常常让人捎信给将军和夫人,请两位珍重,不必挂念燕儿。”言外之意,却是难得再回李府来了。 目送陆燕儿车驾远去,李夫人说道:“从前我住在宫中时,也不大见长公主来与我们亲近,如今为何如此爱重燕儿姑娘?” 话说光波翼带着青阳来到长安,已是腊月初八,正值释迦牟尼佛成道之日,宫中照例都要请僧供斋,设道场、开法会,延请高僧讲法。城中百姓也家家户户都熬了腊八粥吃。 光波翼知孙遇素来喜交佛友,便携青阳径直来到孙遇府中,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彼此都是眉开眼笑。光波翼将青阳欲求出家学道之事说了,孙遇当即答应帮他办妥此事,便让青阳暂住府中。青阳途中已闻说孙遇便是墨公子所说那位讲论茶道的孙先生,心中早已期待与之相见,如今暂住孙遇府中,正好朝夕向孙遇请教些佛理。 光波翼见孙夫人不在家中,便问孙遇,嫂夫人去了哪里。 孙遇回道:“每年腊八,她都要去寺院里受持一日八关斋戒,明日一早方能回来。” 青阳闻说,心中对孙遇夫妇更增好感。 孙遇设宴待客,餐桌上自然也少不了腊八粥。孙遇端起粥碗笑问道:“你们可知这腊八粥的来歷?” 青阳应道:“相传当年释迦牟尼佛捨弃王位、妻儿,出家学道,遍学九十六种外道之法,之后又于尼连禅河畔苦行六载,日食一麻一麦,骨瘦如柴,却始终无法悟道。佛陀终于明白,只一味苦行,并不能达成证悟,便起身走到河水中洗净身体,却因过于虚弱而晕倒在岸边。适逢一位牧牛女经过,便以牛乳煮成的粥餵他吃下。佛陀恢復了体力,便渡过尼连禅河,来到伽耶城菩提树下,发愿于此证悟菩提。不久之后,即是腊月初八清晨,佛陀终于睹明星悟道,成等正觉。后人便于每年腊月初八煮食腊八粥,以纪念佛陀成道。” 孙遇道:“青阳姑娘所说不错,这腊八粥正是象徵当年佛陀所食牛乳粥。只是这粥除去纪念之义,更为表法,用以教示学人,正法乃非苦非乐、远离二边之中道法,贪图享乐固然成不得佛道,一味苦行亦成不得佛道。可惜目下有些子学人,将此一则故事曲解,只一味说言学道不得执着苦行,反而欢喜与富贵人打成一片,求安逸、贪享乐、好场面、图样子,这一伙子人,非但误了自家慧命,又以此教人,不知误导了多少众生!正是当年世尊说为可怜悯者。” 青阳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教诲,青阳日后一定铭记先生之教,绝不敢做那自误误人的可怜悯者。” 孙遇笑道:“孙某岂敢教导姑娘,不过提起这个话头随便说说罢了,倒是姑娘听者有意,诚为真心向道者也,孙某钦佩不已。” 青阳抿嘴道:“先生这样说,倒让小女子无地自容了。青阳尚有一个疑问,想请教先生。”说罢看看孙遇,见他欠了欠身正看着自己,便续道:“既然世尊食粥乃为表法,他去河中沐浴自然也应是表法,却为表示何义?” 孙遇听罢笑道:“善哉此问,姑娘果然是佛门中人。世尊此前因一切众生执着此身而造作种种业,因种种业而流转六道,故世尊苦行正为断除对于此身之执着。及至六年之后,世尊醒悟,贪图身之享乐固然是执着,因此而唯令身体受苦亦是执着,如手心与手背,皆不离此一手。故而世尊起身沐浴,实为洗去执着、洗净此‘身见’而已。如《妙法莲花经》中有药王菩萨焚身供佛一节,菩萨捨身,实为舍见耳。” (按:身见,佛教所明五见之一。陈义孝编《佛学常见辞彙》中解释为:执着身体为实有的邪见。《三藏法数》释云:谓于五阴等法中,强立主宰,妄计为身也。以现代语言简言之,我们的身体由无数细胞组成,并由身体之各个感官与外界接触,或见形色,或闻音声,或尝气味,或触冷热、软硬、滑涩等等,由此产生种种身心感受,并因此而产生“身体为实有”,且有一个“我”为此身之主宰的错觉。若细究之,则无外乎诸多因素暂时聚合的假象而已,其中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我的实有身体呢?) “原来如此。”青阳于座上向孙遇合十道,“孙先生果然乃有道之士,日后青阳若是寻不到翠微禅师,宁愿追随先生门下,还望先生不弃。” 孙遇忙道:“姑娘折杀孙某人,在下不过妄测圣意,随口谈说而已,尚不知有无谤法之过,岂敢为人师!适才说起这则故事,亦因在下曾在长安城西南翠华山中见过翠微禅师,禅师素行简朴,不喜愦闹,自从入宫讲法之后,因造访者不绝,其中多是慕名亲大之徒,真心问道者鲜,故而禅师离开皇上赐居的翠微宫,向深山隐居茅棚去了。姑娘既然有心向禅师求道,必然要有所承担,须吃得了辛苦才行。” 青阳回道:“只要能求得真道,什么苦我都愿意吃。却不知还能寻到禅师吗?” 孙遇道:“有心即是有缘,有缘即能相见。禅师多半仍在翠华山中,虽不易寻找,只要真心向他求道,应当可以寻见。”
第267页 光波翼一直未插话,此时开口说道:“姑娘请放心,只要禅师还在翠华山中,我一定帮你寻到他。” 青阳忙起身向二人道谢。 既得了翠微禅师的消息,光波翼便只身去翠华山中找寻。禅师居处隐蔽,若是旁人确也难以觅见,光波翼却凭藉天目术之力,只六七日工夫,果然寻到了翠微禅师。 青阳夙愿得偿,大年初一于净业寺披剃出家,之后便到翠华山滴翠庵挂单,常常往翠微禅师所居茅棚中聆听教诲。后有偈云: 廿载寻伊不见伊,空谷水响忽断疑。风送春花遍野香,青山碧水祖师意。 (按:青阳开悟及所说偈语为作者虚撰。) 光波翼从孙遇口中听说了黑绳三被皇太后招为驸马之事,寻到翠微禅师之后,便偕孙遇一同前往李义南府中。三人聚在一处,谈起黑绳三与陆燕儿之事,大家均不禁唏嘘感慨。光波翼知道黑绳三素来性情淡泊,并非喜怒形于色之人,如今竟然饮酒狂醉、一夜发白,既表明其对陆燕儿情之深切,亦可由此推知,他绝非仅仅因为被太后招为驸马而至于此,他必定是见到、知道了令他伤心欲绝之事。 李义南告知光波翼,僖宗一直想要召见他,此番回京,务必进宫见驾。 当晚,光波翼留宿李府,次日随李义南一同进宫。 进宫之后,二人听说僖宗当日并未早朝,贿赂了一名宫监之后,方得知僖宗近来常常逗留于东内苑不归,细追问之,则讳莫如深也。 无奈,二人只得拿了僖宗赐予的金牌,迳往东内苑来寻。原来僖宗果然在东内苑看乐殿赏戏。 守门宫监让二人候在殿外,独自进去禀报。光波翼暗自施展天目术观察殿中,发现僖宗指点着戏台上的伶人,正与身边一位美艷女子有说有笑,光波翼暗吃一惊,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陆燕儿。 僖宗听说二人求见,便对陆燕儿吩咐了几句。只见陆燕儿款款起身施礼,随即由两名侍女引着从后门出殿,上了一辆马车,向西北方驰去。 二人随着宫监进殿见驾,君臣见礼之后,僖宗笑着赐二人座,让二人继续陪自己看戏。 只见戏台上男女两位优伶正眉来眼去。男伶道:“今日上巳佳节,男女老少皆来此踏青赏花,陶然于山水之间,小姐却为何愁眉不展?好似有心事千重。” 女伶道:“小女子虽只有心事一桩,却也抵得过千重万般,令得我看山也不见山,看水也不见水,那花也不香,那鸟也不鸣,整日介浑浑噩噩,怎一个愁字了得!” 男伶又道:“小姐乃春兰之体、花月之容,如此愁恼岂不疼煞人心肺?何不将那心事说来,好令小生分担则个。” 女伶嘆口气道:“春日苦短,惹出许多闲愁,却叫妾身如何说得?”说罢翩翩起舞唱道: 三月三日好天气,风撩薄云曲江清。怜对乐原惟孤影,细数鸬鹚偶难成。恨只恨,生就一副百转肠,愁不尽锦绣江山春光短;嘆復嘆,长安城中无才俊,绘不出依依杨柳绕啼莺。 光波翼无心看戏,一直留意那马车,见那马车向西北行出一段之后,便折向西,又返回向南,原来是兜了个圈子。似乎是怕被人看出马车的真实去向。光波翼天目术目力有限,见那马车行出近百丈之后便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 光波翼心中纳闷,陆燕儿为何与皇上如此亲密?莫非黑绳三便是已得知她如此,因而才伤心绝望吗?陆燕儿一向对黑绳三痴情,难道竟为了贪图富贵而投入君王怀抱?若果真如此,僖宗为何不名正言顺地纳陆燕儿为嫔妃,反而弄得如此神神秘秘,不欲人知?难道是陆燕儿担心黑绳三报復,不敢公然背叛他?或者僖宗极力支持徐太后,欲招黑绳三为长公主驸马,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公然将陆燕儿纳入宫中?难道这都是陆燕儿的主意? 看过戏,僖宗大为高兴,重重赏赐了众伶人,多者竟赏赐二十万钱,少者亦有五万钱。忽有一位伶人啜泣不已,僖宗奇怪,招他上前询问,那伶人向僖宗拜道:“皇上赏赐小人五万钱,小人想拿这些钱去集市上买一只鹅回来,然而那鹅儿若也刚好生就一副愁肠,每日里顾影自怜,怕也愁杀了它。念及于此,小人不禁悲从中来,故而哭泣。” (按:《资治通鑑》中载,因僖宗好赌鹅,致市上鹅价达每头五十缗,即五万文钱。) 伶人这话,旁人听来均觉是在暗讽僖宗赌鹅之好,不禁为那伶人担心,孰料僖宗却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朕便再赏你五万钱,你可买两头鹅来,免得愁杀了一头。” 光波翼心道:“皇上看一场戏,竟然赏赐如此之巨,那些戍边的将士却连军饷都拿不到,以至于被逼得进山去做强盗。百姓赋税繁重,多有不堪重负而鬻妻卖女、背井离乡者,帝王权豪却奢淫骄纵、靡费无度。朝廷一面喊着安邦荡寇,皇上却一味贪玩、不事政务,朝堂内外、大小文武,也多是只顾着谋私争利,哪顾百姓死活。如此看来,纵然平了黄巢之乱,也难免不会再有张巢、刘巢之辈起兵反叛,大唐的气运当真不久了。目焱与幽狐所言也不错,如今确实需要有明君出世,整饬天下。只是明君难遇,那黄巢也不过是兇残暴虐之徒,无论相助朝廷或黄巢哪一方,都无异于助纣为虐,不知我中土何日方能再现太平盛世?”
第268页 散去戏场,僖宗在龙首殿赐宴,屏退左右,这才与光波翼谈说正题。 僖宗令光波翼将智退吐蕃之事细讲了一遍,贊道:“爱卿不愧是英雄之后,可与令尊当年口袋谷之战相媲美。”说罢赐酒一盏,又道:“咱们君臣一别已有一年,上次独孤爱卿与李爱卿南下不久便传回捷报,朕甚感欣慰。朕以为独孤爱卿确是难得之将才,想将你留在朝中为将,爱卿以为如何?” 光波翼回道:“承蒙陛下错爱,臣铭感隆恩。只是臣身为忍者,若公然入朝为官,只怕……” 未及他说完,僖宗笑道:“这话李爱卿也曾对朕说起过。”说罢看了看李义南,又道:“朕并非让你以忍者之身入朝为官,而是想让你脱离忍者之身,完完全全地做个将军。” 二人闻言皆吃一惊,光波翼忙回道:“陛下,微臣生来便是一名忍者,自幼生长于忍者道中,与忍者为伍,诸道忍者中多有相识,如何能够脱去这忍者之身?更何况臣粗鄙无知,不过仗着天子洪福,侥倖得胜两回,哪里有什么真本领做得朝中的将军?还望陛下三思。” 僖宗微微一笑,说道:“爱卿不必自谦,万事皆有变化,这些事情在朕看来,都不成其为障碍。” 光波翼又道:“目下北道忍者助贼作乱,正是三道忍者竭力平叛、收復北道之时,臣也理当尽力于斯,如此方是微臣分内之事。” 僖宗点头道:“收復北道,确实也需要你多多出力才行。至于做将军嘛,倒不急于一时,朕是希望你能有所准备。北道终有一天会收復,朕却想让爱卿能够常留在朕的身边,为国效力。” 光波翼忙施礼谢恩。 僖宗又问道:“眼下北道那边有何动静?” 光波翼便将北道与其他三道互换人质、订立盟约之事详细回禀,并说道:“眼下北道忍者对微臣的一举一动颇为关注,既然双方已约定,各道忍者均不得现身军中公然助阵,臣以为,眼下正是全力以赴收復北道的大好时机。” 僖宗略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爱卿便多加用心,早日平了北道的叛党,收復令尊旧部。相信以爱卿之才智,不日便会收復北道失地。朕今日加封你为‘诸忍者道招讨草贼使’,统领东西南三道忍者,讨伐北道。” 光波翼忙跪倒说道:“陛下,微臣区区一名晚辈忍者,如何能够担当如此重任?三道长老非但忍术出神入化,更是德高望重、智勇过人,尤其南瞻部道坚地长老,向为诸道忍者所敬重,臣以为,理当由坚地长老担当此任最为合适。” 僖宗道:“朕委你此任,乃是看重爱卿谋略过人,且对朕忠心不二。三道长老忍术虽高,谋略却未必如你,爱卿不要再推辞了。希望你早日收復北道,不要令朕失望。” 光波翼无奈,只得领旨谢恩。僖宗又赏赐他许多金银、玉佩、珍珠等物。 从东内苑出来,光波翼惦记着陆燕儿之事,同李义南回府之后,便藉口有事出府,重又潜入宫中。来到珠镜殿侧院一看,已然空无人居。以天目术观之,仁寿公主却犹在珠镜殿中。 光波翼便又施展师行术,于地中行走,来到东内苑,从看乐殿一直向南,沿着那马车方向去寻,一直寻到灵符应圣院,终于看见陆燕儿坐在一间房中,正提笔而书。 光波翼心道:“原来陆姑娘已搬到这里居住,看来皇上的确是不想令人知晓她的行踪,故而将她藏在这个僻静之所,这便当真有些蹊跷了。” 光波翼在地下观察陆燕儿,见她搁笔后对着那字发呆,不知不觉,眼泪潸然而下,“噼啪”地滴打在纸上。不久进来一位妙龄少女,陆燕儿忙将手中那纸藏在一摞书稿之下,迅速拭了拭眼泪。少女走到陆燕儿面前,说了几句话,便拉着陆燕儿一同出门去了。 光波翼在地下听不到声音,见她二人离开之后,便钻出地面来看。只见陆燕儿房内布置得极为华丽舒适,幽香沁人。再看书案上,摆置着几本乐谱和诗集,另有一本《千字文》,最下面则是陆燕儿适才书写的那页纸,上面写道: 君在上林东,妾在上林西。虽是同林鸟,不能同枝栖。君伤两鬓白,妾哀一心碎。心碎十二片,片片随君去。 光波翼为之一动,心道:这陆燕儿原来还是对黑绳三情深意切,或许她有难言之隐,被迫陪伴了君王吗?她同黑绳三分别一年有余,再见时便成了两只各飞东西的劳燕,何以世事如此无常? 念及于此,光波翼忽然想到蓂荚与自己分别也有一年多光景,再见她时,不知她是否也已嫁为人妇?光波翼不敢如此想,更不愿如此想,曲池小院中那股如绞的心痛似乎仍未退去。 光波翼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寻到蓂荚! 正看字呆想,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曲调甚怪,或者说毫无韵调可言,忽高忽低,好似不会吹箫之人在胡乱吹奏,然而每一音阶又清清楚楚,听得出底气十足。 光波翼侧耳倾听,那箫声不长,间断不久竟又重复一遍。 光波翼疑情顿起,顺着箫声来向偷偷寻了出去。 光波翼身法迅捷,未及那箫声断绝,便已寻到东内苑东墙之外,眼见一青衣男子手握长箫,正从一棵大树上纵身跃下,转身向城内飞奔而去。
第269页 光波翼足不稍怠,当下展开师行术,潜入地中尾随青衣人而行,心中倏然忆起铁幕志也曾在宫中巧遇过一名忍者,当日以为那忍者在偷窥孙遇与李义南的夫人,今日见此人显然也是一名忍者,却不知此人与当日入宫偷窥者是否为同一人?为何来此吹奏怪异箫声? 追至城中,青衣人缓步下来,到了永兴坊,却有另一男子在等候,那二人各自跨上一匹马,径向城西奔去。此时天色近晚,城门将关,那二人出了金光门,一路向西奔驰。 出城不久,那二人便分道扬镳,一人向正北而去,一人却向西北咸阳方向而去。 光波翼略一停步,遂向西北继续追踪先前吹箫那名青衣男子。 行出十余里远,天色渐黑,路上已不见行人,光波翼蓦然冲出地面,拦在那人马前。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青衣人掀下马背。 青衣人大吃一惊,未及马儿前蹄落地,已然射出数枚星镖,直击光波翼头、颈、胸、腹各处。 “果然是北道忍者。”心念甫动,光波翼向右前方斜窜一步,轻松躲过星镖,却另有两枚星镖迎面射到。光波翼早有所料,手指轻弹,也射出两枚星镖,“叮叮”两声,将对手星镖击落。光波翼本可以发力将这几枚星镖全部射回到青衣人身上,他却有意不伤害青衣人,故而只轻轻将星镖拦下。 青衣人反应亦快,眼见光波翼身手不凡,待光波翼射出星镖之后,他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向着马头右侧飞开数丈远,飞入路旁灌木丛中,不见了踪迹。 光波翼微微一笑,见此人并不恋战,逃跑的本事却好,心知此人必是一名信子。若是换作其他寻常忍者追他,青衣人这一躲,确是万难再寻得到他。通常信子忍者逃脱追捕时,必先施展伪装术,藏身于灌木、乱石、丘坑等处,趁寻他之人不备,再施展遁术变换藏身之所。只是这遁术不能逃遁太远,也只在十余丈远近,遁术高明者亦不过遁开数十丈而已。而且施展遁术之时,必会现出原形,故而信子忍者逃遁之时,全在掌握好时机,利用天时、地利等条件,趁人不备之时施展遁术,若能成功施术数次之后,便可远远逃开,寻觅者便再也追他不到了。 光波翼不慌不忙,在青衣人的马臀上拍了一掌,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狂奔开去。光波翼却静处原地,暗自施展起天目术。纵然青衣人施展了伪装术,在天目术观察之下也无法遁形。 观察了一阵儿,光波翼嘆口气,喃喃自语道:“算你逃得快,暂且放你一马。”说罢沿着原路往回城方向奔去。 过了一会儿,青衣人已连施遁术五六番,现身在与光波翼交手之地向西百来丈远处。青衣人见再无追兵动静,便撒开步子继续向西飞奔,行不多远,忽见自己那匹马儿正停在路旁。青衣人大喜,忙上前拉住缰绳,方欲上马,忽然马儿前蹄立起,随着哈哈一声大笑,那缰绳已绕在青衣人身上,将他双手紧贴身体缚了个结实。马儿却化作一人,非光波翼而谁? 青衣人又惊又恼,此时却已明白对手绝非寻常之辈。 光波翼合十施礼,呵呵笑道:“这位兄台请勿见怪,在下只想请教兄台几句话,问过之后便会为您松绑。” 青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光波翼一眼,目光中充满怨毒,蓦地脸色一变,腰间发出丝丝响声。光波翼心中一惊,无暇多想,右足一点,身体已如劲弩发出的弹丸一般,向后疾飞。未及光波翼落地,只听“轰隆”一声响,青衣人的身体竟然炸开,一时间血肉横飞,方圆数十步之内尽是残肢断体、衣裤碎片。 光波翼骇然呆立,不想这信子竟然如此做绝,连一个字都未说出口,便自爆身亡,想与对手同归于尽。可见其身上必是怀有极大秘密,故而一旦陷于敌手,便不惜将自己与对手同时毁灭,以期保守这秘密。 光波翼眼见好端端一条性命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一时悲愤交加,口中不断喃喃念诵六道金刚真言,心情却久久难平。 光波翼忖道:“看这信子所用乃是雷蒺藜之类,多半是御鹤族忍者将这火器献给了目焱。没想到目焱竟如此残忍,让他手下的信子以此自戕其命。另外,这信子究竟怕被人知晓什么秘密,竟会如此轻生?看来须得好生查查陆燕儿的底细。” 是时天色早已黑透,光波翼以天目术细细巡视地上的残破碎片,发现有一些被炸碎的纸片,应是青衣人身上所携的一册书籍,虽然绝大部分已被炸毁,根本无法看出内容,可喜却有一残纸片上竟留有“千字文”字样。再寻到另外几片残纸片,辨认上面有“鳞”“宾归”“若”“禹迹”等字。光波翼回忆《千字文》内容,确有“鳞潜羽翔”“率宾归王”“容止若思”“九州禹迹”等语。光波翼忽然想起午后在灵符应圣院书案上也曾见过一本《千字文》。 (按:《千字文》是南朝梁武帝时期(502—549年),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所编。《梁史》中说:“上以王羲之书千字,使兴嗣韵为文。奏之,称善,加赐金帛。”唐代《尚书故实》中说:梁武帝肖衍为了教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羲之的作品中拓出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无次序的拓片交给周兴嗣,让他编成有内容的韵文。周兴嗣用了一夜时间将其编完,累得鬚髮皆白。)
第270页 《千字文》乃光波翼自幼学字时便熟背的启蒙之书,为何这信子身上带着一本《千字文》?为何陆燕儿房中也放有一本《千字文》?如此巧合令光波翼大为好奇。 灵符应圣院中,陆燕儿为僖宗奉上香茗,僖宗一手接过茶碗,另一手却拉住陆燕儿的手道:“燕儿,你来坐在朕的身边。” 陆燕儿对僖宗微微一笑,顺从地坐到他身旁,说道:“皇上今日好像有心事。” 僖宗抿了口茶道:“今日有人告诉朕,外面到处在传一首童谣,朕听了很是担心。” 陆燕儿问道:“是什么童谣?” 僖宗道:“童谣说: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 陆燕儿淡然道:“童谣多半都是那些对朝廷心存不满之人胡乱编来蛊惑人心的,皇上何必介意。” 僖宗道:“当年黄巢尚未兴兵作乱之时,朕便听过一首童谣,说: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不想后来竟然应验。另外朕小时候也听说过先皇朝中一些有关童谣成真之事,是以也不可全然不信它。” 陆燕儿问道:“那这首童谣所云却是何意?” 僖宗摇摇头道:“朕也不能确知其意,不过这第三句却让朕想起当年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西巡避难之事,朕恐其为不祥之兆。” 陆燕儿道:“皇上乃天佑洪福之君,匪患早晚必平,皇上不必担心。” 僖宗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朕想改个年号,藉此转一转天运。” 陆燕儿问道:“皇上想改作什么年号?” 僖宗道:“广明。朕希望日月清明,天下太平,重现我大唐盛世。” 陆燕儿微笑道:“这年号很好,皇上必能如愿以偿。” 僖宗拉起陆燕儿的手说道:“群盗伏诛、天下太平之日,朕一定册你为贵妃。” 陆燕儿道:“臣妾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天下早日太平,皇上长命百岁,每日都能无忧无虑、逍遥快活。” 僖宗问道:“燕儿,为何你一直不愿接受朕的册封,光明正大地做朕的妃子,却要搬到这僻静之所,还要朕同你一起瞒着令表兄?” 陆燕儿道:“早年臣妾父母在世之时,因父亲病重,家产变卖殆尽,幸得同乡一位李老爷周济,方不至于令我一家三口冻饿街头。父亲自觉无以报答,便将我许给李老爷的大公子。父亲过世之后,李老爷更是对我母女二人照顾有加。原本母亲已同李老爷商议妥当,前年便当将我嫁到李家,谁想母亲却在当年身染重疾,李家公子也一向身体不佳,故而便将这婚事拖延下来。母亲走后,我便来京城投靠到表兄府中。不想造物弄人,臣妾竟然入宫见到了皇上……”陆燕儿忽然羞低了头。 僖宗笑道:“朕却要感激造物如此弄人。”又道:“原来你只是担心身上的婚约,这有何难,朕下旨解除你与李家公子的婚约便是。” “不可。”陆燕儿忙说道,“臣妾不想让人非议皇上,说您依仗天子威势夺人妻室。另外我表兄为人忠厚信义,他若得知此事,心中必定不快。他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不想因此让他对皇上和臣妾有所微词。再说,臣妾只希望皇上能够高兴便好,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分,似现在这般服侍皇上,臣妾已心满意足了。” 僖宗摇摇头道:“朕知道你真心待朕,朕又如何忍心让你如此委屈?朕一定要册你为妃。” 陆燕儿恬然道:“其实皇上不必心急,年初月儿进宫时告诉我说,那李家公子越病越重,时常卧床月余不起,只怕不久于人世。李公子一旦过世,臣妾便没有了婚约束缚,最好那时皇上也已平定了叛贼之乱,再给臣妾一个正经名分,岂不是好呢?” 僖宗略微沉吟道:“嗯,如此也好,朕便依你。” 陆燕儿起身略拜道:“谢皇上。” 僖宗问道:“你要如何谢朕?” 陆燕儿倏然脸红,说道:“皇上每日都到臣妾这里来,不怕冷落了几位娘娘吗?” 僖宗笑吟吟反问道:“你不也是朕未来的娘娘吗?” 陆燕儿低眉不再看僖宗,小声道:“臣妾这便让月儿去铺床。” 僖宗见她害羞,更笑问道:“月儿是你堂妹,美人何以多出陆氏门中?” 陆燕儿回过身问道:“怎么,皇上也喜欢上月儿妹妹了吗?” 僖宗忙说道:“朕只爱你一人,心中哪还有其他美人呢?” 陆燕儿嘴角微翘,似笑非笑,转过身,眼中却已隐隐湿润。 第四十八回 倚废墟南山梦示,访古村半义俗讲 次日一早,光波翼同李义南闲聊了几句,不经意间问及陆燕儿的来歷,又详细询问了陆燕儿之前种种表现。李义南颇觉奇怪,反问光波翼为何忽然打听起陆燕儿来,被光波翼敷衍而过。用过早饭,光波翼辞别李义南,往孙遇府中看望青阳。 适逢孙遇带青阳去了慈恩寺游览,光波翼便回到房中,取出昨夜从陆燕儿房中偷出的《千字文》细看,发现这本《千字文》委实有些怪异。书的前半部的确是《千字文》原文,从“天地玄黄”到“焉哉乎也”,后面却有增补的两百四十字,乃是:
第271页 申酉戌亥卯未巳午丑牛寅虎蛇犬豕兔 干支壬癸庚辛另戊巽坎艮兑干坤占卜 头颈眉鼻臀胯胸腹肱肘臂腕胫踝膝股 肝胆肺肾脾胃肉骨山前急走骑马赶鹿 潮涨舟船瘦波江湖云闭胡关风雪阻陆 弓箭刀牌攻防计术凶匕强杖予战杂部 技单抢进绳网围卒乱沖诈降旬纪徐速 忍骂避错怨恨至怒杀帅夺魂疾猫擒鼠 熊冒虫没鹤翼燕舞太庇现小厚第黑幕 展示巡禁豪姓底赂舅姨侄甥姊妹毕补 断医滴药确备测度婚丧嫁娶里侧到祝 粉烟碧炎尔震元绿矮梯低跨但须紧护 村匹候诏春箫北悟智该先雄印授丐奴 余喜末尾已然胜负桌椅三丈讲记册录 只系便戏双失细粗付汝专员六七十数 这便成了一千两百四十字,一时间却也看不出奥秘所在。 转眼过了年节,青阳剃度出家。光波翼既已帮助青阳达成心愿,便准备启程离京,却被孙遇挽留多住了数日。初八上午,二人来到李义南府中,三位好友作临别之聚。恰逢李义南进宫,近午方归,却是满面阴霾。二人忙问发生了何事,李义南连声嘆气。 ========================== 更多手机小说:592book 本小说由 教皇 为您整理制作 ========================== 原来僖宗平日花费无度,国库空虚,百姓赋税早已重至无以復加,僖宗便同几个亲近之人商议,打起富户及胡商的主意,拟向各地富户及胡商“借”钱,徵用其一半财产。其实,这种敛财手段已不是僖宗首次使用。早在干符二年时,僖宗便因挥霍无度,致使府藏空竭。田令孜遂将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商旅宝货悉输内库,有敢陈诉者,便命京兆捉拿杖杀之。宰相以下,人人钳口而莫敢言。 只是今非昔比,时局本已不稳,若再容许僖宗等人故伎重演,宗庙必危。故而许多大臣纷纷上疏反驳,其中尤以左拾遗侯昌业言辞最厉。侯昌业奏称,如今天下大乱,盗贼满关中,而僖宗却不亲政事,专务游戏,将危社稷。僖宗大怒,竟赐侯昌业死,多位大臣求情无果。 光波翼道:“侯昌业直言进谏,颇有魏玄成之风,只可惜当今皇上并非太宗帝。” 李义南蹙眉道:“皇上年幼,他只是一时气愤吧。” 光波翼嗤鼻一笑,孙遇也不接话。李义南看看光波翼,又看看孙遇,忍不住说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如今皇上杀了侯昌业,无人再敢进言。朝廷若当真征了富户与胡商的财产,天下必定大乱,这可如何是好?” 光波翼哂笑道:“天下本来便已大乱,这也不过是多添些乱子罢了。” 李义南道:“贤弟还有心思说笑话,你快想想,有何办法能劝皇上收回成命?” 光波翼道:“如今能劝皇上回心转意的,只有一人。” 孙遇接道:“不错,此事也只有他的话皇上才肯听。” “你们到底在说谁呀?”李义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看着二人。 “高骈。”光波翼说道。 “高骈?”李义南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嗯,如今朝廷倚重高骈平乱,他的话,皇上必定肯听。看来须得想法去劝说高骈,让他向皇上上疏。” 孙遇在旁插话道:“何必去劝高骈,兄长只需联合几位大臣,劝说宰相卢携便是,他自会授意高骈上疏。” “对呀。还是两位贤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李义南拍着脑袋说道。 光波翼笑道:“其实兄长不必为此事担忧,朝中一定有人所见略同,兄长只需与之唿应即可。”孙遇也点头称是。 (按:《资治通鑑》载:度支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户及胡商货财。敕借其半。盐铁转运使高骈上言:“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乃止。) 三人在李义南家中用午饭,席间光波翼尽量迴避谈及国事,酒亦未多饮,席尽便向孙、李二人辞行。 李义南知光波翼惯于夜间行路,欲留他在府中稍憩,天黑前再送他出城。孙遇却道:“光波贤弟还有些行李留在寒舍,正好便随我回去稍事歇息,兄长不必送他了。”说罢看了光波翼一眼。 光波翼见孙遇眼神中有话,他也并无行李留在孙遇府中,便接话道:“正是。义南兄也知道小弟行路与别个不同,何必送我?我随异之兄回去便是。” 李义南见状,只得再三叨嘱珍重,塞给光波翼一大包银钱,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门。 来到孙遇府中,孙遇将光波翼带进书房,关好门,从书架上取出一轴画卷,置于案上,随即看了看光波翼,转身出门而去。 光波翼心中奇怪,走到书案前,将画卷展开来看,不禁大吃一惊。 不多时,孙遇推门进来,光波翼已将那画卷重新卷好。 孙遇若无其事般将那画卷收起,对光波翼说道:“贤弟,皇上现已封你为诸忍者道招讨使,你有何打算?” 光波翼道:“皇上想要尽快收復北道,我尚未想好该如何下手。” 孙遇盯着光波翼道:“皇上封你做‘诸’忍者道招讨使,的确是非常器重贤弟。”孙遇故意将“诸”字咬得很重。
第272页 光波翼点了点头道:“多谢兄长提点,小弟这便告辞了。请兄长好自珍重。” 出了长安城,天色尚早,光波翼信步东行,心中回想着目焱设下连环计欺骗自己之事。经过这一番歷练,光波翼变得愈加沉稳,并不急于去寻目焱讨个公道。想那目焱在海棠庄中曾对自己说过,他授意幽狐假扮百典湖欺骗自己,乃为歷练自己成器,将来还要辅佐自己做皇帝。目焱为何要如此说?难道这也是他的欺骗之辞?如果他当真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何不痛快地除掉自己,以绝后患?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为自己设下一个又一个骗局?难道他很想利用自己,不惜冒着被自己寻仇刺杀的风险?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他当真要锻鍊自己成材?抑或是他极为享乐于这种猫儿戏鼠般的游戏? 不管怎样,目焱尚不知晓自己已然揭穿了他的骗局,自己不妨将计就计,装作毫不知情,待日后查明真相,仍可“亲近”他,伺机为父报仇。 出城十余里,路旁有一酒亭,此亭与别家不同,除了亭前挂一酒旗外,两旁各有一幡,幡上书有一联,乃是: 洛阳路上无佳酿,长安城中有故人。 光波翼此前曾路过此亭,见这幡上对联但觉有趣,今日再见,却忽然想起黑绳三夜白双鬓,不知他路过此亭时,又当如何感伤!那晚自己在灵符应圣院盗取《千字文》时,曾亲眼看见僖宗与陆燕儿执手并坐、情话绵绵,想必黑绳三也应见过。换作自己,只怕也会如他一般心碎吧。 光波翼见那亭中并无客人,只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独自守着几个酒篓发呆,见光波翼从亭前走过,也不起身招唿。此人一身文弱,书生气十足,丝毫不像个卖酒的,不知他身上又有何样故事。 过了酒亭很远,光波翼仍在品味那对联,他心中清楚,挥之不去的心绪并非因那酒联,实是昔日长安城中的故人! “君向长安北,妾向长安南。原来陌路人,从此各长安。”终于,这诗句悽然跃上心头;终于,曲池小院中的心痛宛然现前。 一别四百日,日日思离人。山河五千里,何处不是君? 光波翼索性潜入地下,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出两百余里。随后又招来仙鹤,乘鹤飞到极高之处,望着夕阳缓缓落去,望着大地渐渐黑沉,只有偶尔一声鹤唳,应和着满天孤寂。 夜深人静,光波翼悄然落在会稽城镜湖北岸,只见昔日那令人流连忘返的纪园,如今竟只剩下两片残垣,满园的灰烬,断瓦犹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曾是会稽第一嘉园。 光波翼心中酸楚,在园中逡巡一回,来到当年与南山等人吃酒行令的三月亭中,倚靠在一根斜倒的柱子上呆坐,只待天明之后再去拜访玄英先生。 不知不觉,光波翼矇眬睡去,忽见自身来到一个环山小镇,正是上次在姐姐俪坤家梦中所见。光波翼心中奇怪,为何自己又来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不像是梦。 光波翼向镇中走去,一切都与从前梦中所见相同,不久便来到那口泉眼旁。光波翼忖道:“上次曾在这里见到南山打水。”转身向四周望去,并未见到一人。忽闻背后有人叫道:“哥哥!” 光波翼忙转回身看去,一位少女手提木桶,正凝视着泉水,可不正是南山! 光波翼抢上前去,一把拉住南山的手,只觉得她手儿细小温软,甚是可人,心中不免有些窘涩,又不敢放手,生怕她再像上次一样走掉。 南山却好似没见到光波翼一般,只自顾对着泉水泣道:“哥哥,你好狠心,竟然抛下我和姐姐。” 光波翼摇头道:“不,南山,我从未抛弃你们,是你姐姐误会了。” 南山似乎并未听到光波翼说话,兀自喃喃说道:“哥哥,你为何还不来寻我们?” 光波翼道:“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姐姐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南山仍旧盯着泉水自言自语道:“哥哥,你快来吧!你别忘了这泉水,找到它便能找到我们了。”边说边指了指那口泉眼,说罢转身欲走,光波翼哪里肯放,使劲拉着她的手叫道:“南山,你别走!南山!南山!”却哪里拉得住,南山好似一股云烟般,毫不费力地便从光波翼手中脱开,转身而去。光波翼心中大急,蓦地便睁眼醒来。 “原来又是一场梦!”光波翼深吸一口气,握住南山手儿的感觉犹存,不禁心中微微慌跳。“这真是个怪梦,我已三次梦见那口泉眼,不知是否真如梦中南山所说,找到那口泉眼,便能找到蓂荚她们了。可是那泉眼究竟在哪里?我又要如何去寻?” 转眼天亮,光波翼沿着湖岸来到方干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锁。 光波翼眉头一皱,莫非方干已经离开会稽了?否则他家中至少也应留有僕人。 光波翼纵身跃入院中,又以坤行术进入屋内察看,见屋内痕迹,果然已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无可奈何,光波翼来到街上,寻了家小店,要了些饭菜和一壶热茶充飢。 小二将饭菜送上,又为光波翼斟茶,光波翼顺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小二回道:“客官,这是去年的龙井,虽是旧茶,好在咱这镜湖水好,也还入得口。您若想吃新茶,总要再过两个月。”
第273页 光波翼闻言心中一动,忽然念起在西湖畔纪府中小住时,南山曾对自己说过,这龙井茶须以般若泉水煎煮方为极品,并说日后有机会去清凉斋,一定多打些泉水回来。莫非自己三次于梦中所见便是般若泉?却不知那清凉斋、般若泉位于何地?只怪自己当初未曾向南山追问一句。 草草用过茶饭,光波翼径向杭州赶去,来到湖畔小院,所喜曾叔尚在。 曾叔见了光波翼也异常惊喜,忙不迭地打听蓂荚姐妹下落。光波翼既不忍如实相告,又不想瞒他,只得告说,姐妹二人与自己走散,留下口讯说去了清凉斋居住,自己正欲打听清凉斋所在,以便寻访二人。 孰料曾叔也从不知有此清凉斋,更未曾听说过般若泉。光波翼不禁再失所望,只得告别曾叔,继续寻访般若泉所在。 走遍杭州城大小茶坊,并无一人听闻过般若泉之名。光波翼暗忖,般若泉得名多半出自佛家,遂至各大寺院探问,却也一无所获。 转眼数日已过,光波翼心道:“照南山当日口吻,清凉斋与般若泉当在两浙一带,或许在一僻静人稀山林之中,多半不会出了这江南之地,我索性便到江南各处山中,细细寻访一番。数日也罢,数月也罢,数年也罢,总要寻出个头绪来。”寻又念道:“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到她姐妹二人?若再见时,不知又是如何情样?” 这一日,光波翼来到天目山脚下一处偏僻小村。那小村位于一处山坳之中,交通颇为不便,常人来此须得翻越许多难行山路,且这里既非要塞,又非商富农肥之地,平日罕见外人往来。 村子依山势而建,错落几十户人家,一入村口便可见到半山腰上有座不大的山寺。 光波翼择了一户近村口的人家,上前叩门。开门一位老者,见外乡人来访不免有些诧异,却是十分客气,将光波翼请入屋中落座。 寒暄之后,光波翼表明来意,那老者亦不知有般若泉,却向光波翼道:“想必客人进村时已看见,前面半山腰上有座‘三义寺’,寺中方丈人称‘半义和尚’,听说他曾云游天下名山大寺,或可知晓那般若泉。” 光波翼起身称谢,便要前往三义寺,被老者拉住道:“不忙,不忙。眼下正值晌午,寺里的僧人也在吃饭,客人不妨在老汉家中用过饭再去。” 光波翼推辞两番,见老者真诚留客,便重又坐下,老者为光波翼倒了碗水。二人互通姓名,又闲话一会儿,等待开饭。 光波翼得知这村子名三义村,老者姓申,世代住在这村中。 光波翼便问:“这三义村可是因那三义寺得名?” 申老汉答道:“恰好相反,先有三义村,后有三义寺。”正当此时,一位中年村夫推门进来,见到光波翼拱手笑了笑,又对申老汉说道:“爹,可以开饭了。” 申老汉忙引着光波翼入座,向光波翼介绍那村夫乃是自己的儿子申瓯。 申老汉家中不甚大,屋内近窗处有个方桌,申老汉请光波翼就座,又对申瓯道:“今日家中有客,你们俩就在自己屋里吃吧。” 光波翼忙起身说道:“在下贸然叨扰尊舍已多有惶恐,岂敢再委屈令公子。在下并非拘礼之人,何不请申大哥他们进屋同坐?” 申老汉微微笑道:“既然客人不嫌,那就一同坐吧。” 申瓯见老者发话,这才憨笑着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不多时,申瓯端着一个大木盘进来,将一大碗罗汉菜、一碟子咸菜摆在桌上。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条大黄狗,黄狗进屋后便迳自窜到申老汉身边的椅子上蹲坐。 申老汉拍了拍黄狗脑袋说道:“今日咱家中有客人,你便委屈些,在地上吃吧。” 那黄狗竟似听懂了申老汉的话,哼了一声,从椅子上下来,蹲坐在申老汉身旁。 光波翼颇感惊讶,问道:“老伯适才可是让这黄犬与申大哥一同用餐?” 申老汉点头笑道:“不错,独孤公子有所不知,这黄犬的祖辈于我家有恩,从那时起,我们便当它们作家人一般,每日与我们同餐共宿,到它这里已是第三代了。”正说着,申瓯已盛了一碗饭菜,放到那黄狗面前。 申老汉又道:“公子莫怪,这是我家多年的规矩,开饭先让它吃。”说着指了指那黄狗。 光波翼愈加奇怪,追问那黄狗的祖辈有何恩德于申家。 申老汉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申瓯才几个月大,我们将他自己留在家中,全家人都到田里干活。忽然一只赖犬跑到田里来,冲着我们大叫不止,又咬住我衣襟拼命拽我走。我正要打那赖犬,却发现它竟是我家中所养的黄犬,不知何故,变得浑身皮毛焦黑,好似只赖犬一般。我们心中奇怪,便跟着它一路回到家中,却见家中失了火,已经烧了多半间房屋,正是申瓯所在的屋子。这可吓坏了我们,只怕申瓯小命已不保。正要冲进屋子去救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婴儿啼哭,回头一看,却见申瓯正躺在墙脚下,不停地蹬着两条小腿儿。原来那黄犬见家中失火,先冲进火屋之中将申瓯叼了出来,才到田里去给我们报信。多亏那黄犬仗义救主,不但保住了我家大部分房屋,更救了我儿子一条性命。”
第274页 光波翼嘆道:“不想那黄犬如此重义,不愧这三义村之名。” 申老汉呵呵笑道:“这倒真被公子说着了,正是因为我家中那黄犬救主之事,这村子才改叫三义村。” 光波翼怪道:“哦?这村子从前却唤作什么?” 申老汉道:“从前此村名叫断脚村,因这里偏僻难至,外人来这里一趟往往累得好似断了脚腕一般,故名断脚村。” 此时申瓯早将各人饭碗摆好,申老汉道:“咱们先吃饭吧,只是些粗淡素菜,怠慢了公子,还请见谅。” 光波翼连忙称谢,说道:“在下一向茹素,如此最好不过。” 申老汉闻言面露喜色,道:“哦?如此说来,公子确是与鄙村有缘了。从我记事起,全村人便都不食牛肉,亦不食鱼虾等物。” 光波翼问道:“这是何故?” 申老汉道:“我还是听父辈所讲,从前我们村中有一户戴姓人家,有一年,戴家父子二人去集市上,想买头耕牛,看见一个屠户正从一人手中买了头母牛,准备回去杀牛卖肉。那母牛身边还有一头牛犊,好似懂事一般,不住流泪哀鸣,又挡在那屠户身前,不让他牵着母牛离去。母牛也不住流泪,舔着牛犊,依依不捨。及至那屠户硬将牛犊拉开,牛犊忽然跪倒在卖牛的主人面前,不停叩头,好像在求那主人。戴家父子心中不忍,便上前求那屠户,将那母牛与牛犊一同买了下来。回来后,村里有人嘲笑戴家父子憨傻,那母牛与牛犊如何能够耕地?戴家人并不计较,试着为那母牛套上木犁,不想那母牛却异常卖力,犁地比别家的耕牛都要快上许多,平日驮物做活也非常得力。后来牛犊长成之后,也与那母牛一般,做事极为卖力,好像母子二人都有意要报答戴家救命之恩。戴家人自然也很喜爱这两头牛。后来母牛老弱,不能继续做活,戴家便将它养在院中,直至老死。从此那牛犊劳作时更加卖力。” 光波翼点头道:“不想那两头牛竟然懂得孝、义,知恩图报。” 申老汉又道:“这还不算完,后来有一日,戴家媳妇牵牛到山坡上吃草,忽然从山里窜出一头勐虎,嗷嗷吼着便要扑食戴家媳妇。那牛见状,竟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救主,拼命与那勐虎斗在一处。那牛身上被勐虎抓伤、咬伤多处,却毫无惧意,越斗越勇,勐虎最后竟然敌不过那头牛,跑回山里去了。戴家人感念那牛救命之恩,便将那牛养起,从此不再令它劳作,更在全村人面前立誓,从此不食牛肉。村里人也被那义牛感动,从此竟都断了牛肉。” 光波翼道:“若在下未猜错,这义牛与义犬便应是三义村中之两义了,更有何事得名三义村?” 申老汉道:“公子所言不差。本村另有一件义举却是发生在我年幼之时,那人也姓申,还是我家一门远亲,我称他作三叔。这位三叔曾经出远门,看见一个捕鱼的,新捕到一条大鱼,在江边贩卖。三叔见那大鱼在网中挣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它买下,放回到江中。数日之后,三叔乘船渡江,遇上大风,船撞到江中暗礁,船破进水,眼看便要沉江。谁知那船进了半舱的水,却不下沉,反而飞快向对岸行去。很快到了江岸,众人下船之后都看见,原来是一条大鱼,领着一大群鱼儿驮着那船。这是三叔回来后亲口对大家所讲。” (按:上述几则故事在《明纪》等许多古籍中均有类似原型。作者亦知道许多古今动物报恩、行义之事。噫嘻,物犹如此!) 光波翼问道:“从此,村人便也断食鱼虾之属了吗?” 申老汉点头道:“不是老汉自诩,鄙村虽然没出过几个读书人,却都是世代仁孝之家,人人都知道百善孝为先,为人重仁义。那鱼虾既然懂得报恩,自然是有情有义,便与咱们人类何异?岂有再忍心吃它的道理!” 光波翼也点头道:“老伯所说有理。只是一人明白道理容易,难得这全村人都能如此明理,从善如流,着实令人钦佩。在下还想请问,三义村民除了不食牛肉、鱼虾,还吃其他肉类吗?” 申老汉道:“本来除此二物,其他都还食用,后来有位云游的和尚来到这里,见这里民风甚笃,便住锡此地,用募来的钱财建造了三义寺。便是我跟公子说的那位三义寺方丈——半义和尚。半义大和尚建寺之后,常常为全村人说法,自打前年起,全村人便都戒杀茹素了。” 光波翼道:“想必这位大和尚是位有道高僧,在下倒真想尽快去拜见。” 申老汉道:“半义和尚倒是个有趣的人,他给大家说法从来都用‘俗讲’,说得也好,唱得也好,全村老少都爱听他的故事。听说他云游时也是这般到处升座俗讲,听众甚多。直到今日,仍不断有人请他去各处道场开讲呢。你道他为何取名作‘半义’?他说自己前世曾做过屠夫,后来转世便堕了猪胎,今生重又做人,仍能记得前生的事情,故而出家为僧,到处劝人戒杀行善,以此忏罪。他说自己努力劝善只能算作半件义事,若人人都能够听他之劝,从此戒杀,方能成全他的善行,这个义字方得圆满。待天下人都能戒杀茹素之时,他便更名作‘全义和尚’。” (按:俗讲,即通俗讲经之意,为唐代流行的一种寺院讲法形式,多以佛经故事等为主要内容,用说唱形式宣讲经义,其主讲者称为“俗讲僧”。俗讲也是中国唐代说唱艺术中重要的一种。僧侣将佛经和其中的动人故事编成通俗文字加以演唱,先用说白散文叙述事实,然后用歌唱(韵文)加以铺陈渲染。其文字脚本若讲解佛经则称为“讲经文”,若讲说具有教育意义的典故、民间故事等则称“变文”。俗讲形式也被民间艺人模仿、发展,称为“说话”,其文字脚本称为“话本”。)
第275页 光波翼愈加觉得这半义和尚不凡。 申瓯一直默默坐听父亲与光波翼对话,此时忽然起身走到申老汉身边,低声道:“爹,饭菜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申老汉“哎哟”一声,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耽误客人用饭了。快,申瓯,去把饭菜重新热热吧。” 光波翼忙起身道:“是在下不好,缠住老伯问个不停,罪过。”心中却忖道:“这申瓯果然孝顺,在父亲面前没有半点违拗与不恭。” 饭后,光波翼起身告辞,又取出些银钱酬谢申氏父子,申老汉坚辞不受,光波翼只得再三谢过,快步来到三义寺拜访半义和尚。不想寺中沙弥却告诉光波翼,半义和尚昨日被人请去天目山承慧寺,参加正月十五的俗讲会,为筹建新寺“保福院”募化善款。光波翼这才想起,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了。 (按:西天目山佛教兴自东晋昇平年间(357—361年),开山始祖为竺法旷。嗣后,慕名入山参禅问法高僧不乏其人。唐大中初,洪言西土禅师继位,“始惟百僧,后盈千数”。西天目山僧侣,在唐宋时代多流寓,大多垒石为室,结茅为庐,涧饮木食,苦志修行。最早略具规模的寺院,为建于唐光启二年(886年)的保福院,次为建于唐文德元年(888年)的明空院。) 光波翼动身前往承慧寺,一路惟忖:“我尝被幽狐、目焱等人所惑,于仁义二字犹豫不决。如今看来,畜生尚且知恩图报,懂得孝义之道,故知这孝顺父母师长、济危助弱、感恩报恩、爱惜物命,皆是有情同遵之‘义’。正如儒家所倡之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彼所乏短吾当与之。物命皆好逸贪生,爱命者即是仁,为他忘己者便是义,此乃至简之理,何必掺杂就繁!如今朝廷劳役天下百姓,枯其财、竭其物,而不顾其死活;黄巢之辈更是搅得天下大乱,流血千里、留尸百万。朝廷与贼寇,都是些只图一己之私、不念苍生福祉的私小之徒,唯侵夺物命之手段不同耳,名异实同,何足佐之,何由助之!” 念及于此,光波翼想起当日在曲池小院中,自己曾对南山说过,待天下太平了,便与她姐妹二人常在一处厮守。自己曾一心报国,如今却眼看国愈将不国,可惜自己早未明白,助黄巢杀人是不仁,助朝廷盘剥百姓是不义。当初何苦为朝廷奔波,将蓂荚姐妹二人独自留在长安,却被奸人趁隙离间,彼此误会尤深,如今心爱之人落得个踪信全无。 正月十五一早,承慧寺中集聚数百僧俗男女,一些官宦、富绅携着夫人、公子与千金,都坐在敞开的大雄殿中下首一侧,僧众居于上首一侧,其他人等则一律或坐或立于院中。院子本不甚大,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光波翼因捐了笔不菲的香火钱,也得以坐于殿中,却惹得许多小姐、夫人不时拿眼偷偷瞄他。 法师升座,大众礼拜唱佛。维那师引众梵呗之后,再唱《押座文》,为令大众摄心静意,即压伏烦恼、安稳静坐之意。随后俗讲开始。 先由一位法师主讲了一堂《无常经》,说这花花世界、芸芸众生,万般皆是无常,无有一物恆久,何必执浮云作常在,以梦影为实物?更何苦孜孜求于短暂之晨露,譊譊忧于瞬息之电光? 大众之中,时而有人颔首,时而有人蹙眉,想必心中皆被那“无常”击起了涟漪,悔昨日执着之非,嘆将来轮迴之恨。 也有人略觉这经文沉闷,只盼着快些换上些有趣的故事来听。更有那几位姑娘,不时偷望光波翼,听到那“无常”,心中却感嘆着春光易逝、花容将老,又奢盼着,若得与这般风流公子拥守于石火电光般的无常之中,夫復何求! 《无常经》讲毕,便轮到半义和尚升座,大家登时来了精神,原来许多人都是慕名来听他讲《三生事》的。 只听半义和尚说道: “自古道,杀生偿命,欠债还钱,三世因果,真实不虚。如《地藏经》中所言,杀生者,宿殃短命;窃盗者,贫穷苦楚;邪淫者,生为鸟雀;恶口者,眷属斗诤;毁谤者,无舌疮口;嗔恚者,丑陋癃残;悭吝者,所求违愿;不孝者,天地灾杀;谤佛者,盲聋喑哑;邪见者,边地受生。 “如是因,如是果,心念动于当下,报应感在多生。惜人多不信,肆意妄为,先做种种恶业,后受地狱、畜生等报,刀山剑树、披毛戴角,身心愁痛、苦毒无量,及至受报,心方悔悟,悔之于后,復何及乎! “贫僧今日便将自家一段千真万确的故事说与尔等,切身经歷,真实感受,唯愿大众以此为警戒,莫蹈贫僧覆辙。 “吾自出生,能忆前两世之事。吾初世为一屠子,一生杀猪无数,故而短命,年三十余,忽发恶疮而死。魂神被数人押至冥官处,以杀业重故,判罚投入猪胎。 “入胎后,吾但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唯常常恼热不可忍。忽感一阵清凉,睁眼能看时,已身处猪栏中矣。 “及至断乳之后,见猪栏中所投食物污秽不净,闻之作呕,虽不欲食,然腹内飢饿难耐,如火燔烧,五脏似焦裂一般,不得已而食之! “后渐通猪语,时与同类相问讯,方知能忆得前世之同类颇多,却都无法对人言耳!且大都自知终当被人屠割,故而时时发出呻吟之声,乃愁忧不自主也;目睫往往挂有泪痕,乃悲悽不自胜也!
第276页 “后逐渐长大,身躯肥胖笨重,夏日极感苦热,唯翻滚于泥水之中,可觉稍缓。然泥水亦不可常得也!又因体毛稀疏坚硬,隆冬季节便极感苦寒。观羊、犬之类身毛柔软厚密,真如仙兽一般,心中艷羡不已! “终有一日,吾被人捕捉,自知死时将至,心中惊惧,便四处跳踉奔逃,以冀稍缓须臾时光。唉!然终被捉住,头项被人狠命踩踏于地,蹄肘被人用力撕扯,以绳索捆勒四足,绳索深陷肉中,好似勒至骨头一般,痛如刀割! “后被掷于车中,与众多同类重叠挤压,肋骨也快被压断。全身血脉壅塞,肚肠也快要裂开!更有甚者,从车中被人抬下时,四蹄倒挂在杆子上被人扛走,那痛苦更胜前百倍,简直无以言表! “待到屠市之后,被人摔于地上,心脾皆震盪欲碎!有即日便被杀者尚属好运,吾却被绑缚数日方才就戮,其间巨苦何忍称说! “临当被杀,但见刀俎沸汤在前,不知着我身时,痛楚如何,辄簌簌战慄不止。又思及不知自身当被切割成几许,做了谁家的盘中羹餚,心中更是悽惨欲绝。 “被杀时,那屠人一牵一拽,吾便吓得头昏脑涨,四肢软弱无力,一颗心左右摇盪,魂魄好似上下飘飞。见那眼前刀光晃耀,岂敢正视,只得闭目等死! “那屠人先割断我咽喉,再左右摇撼我头颅,将颈子里的血泻入盆中,其苦楚非言语能道出,当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长声哀嚎而已! “血尽之后,屠人方用尖刀勐力刺入我心窝,一阵剧痛,吾遂不能再作声矣。 “其后渐渐又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有如最初转生时一般。良久,吾方醒转过来,却见自己已变回人形。 “冥官因我前世为人时,尚有善业,尤其对待父母尚属孝顺,便许我再次为人。即是半义此身也!” 遂唱道: 半义在大众,今说诚实语。能忆前生事,终始不忘失。 初世为屠子,以杀猪为业。故得短命报,发恶疮而死。 死后入猪胎,恍惚如醉梦。恼热不可忍,出生方觉凉。 猪食极垢秽,闻之即作呕。飢火焚五脏,不得已而食。 后渐通猪语,同类时问讯。知彼亦同我,多忆前生事。 悉知终见杀,愁忧常呻吟。悲切不自胜,目睫泪恆湿。 自知因恶业,堕落为猪身。不能同人语,悔之復何及? 渐长身痴重,夏日极苦热。故喜戏泥水,泥水不常得。 皮毛疏且劲,冬日极苦寒。犬羊毛密软,羡彼兽中仙。 遭遇捕捉时,知死期将近。遂跳踉奔逃,冀得缓须臾。 终被人所执,头项踏于地。拗扯足与肘,绳索勒四蹄。 勒痕陷皮肉,骨痛如刀割。缚已运屠市,载之以舟车。 同类叠相压,百脉皆壅塞。腹胀痛欲裂,肋骨痛如折。 或四蹄倒挂,竿挑肩扛行。痛更甚百倍,言语何忍说! 掷于屠市地,心脾皆震碎。即死尚难求,日久苦更多。 见刀俎沸汤,簌簌復嗦嗦。不知身死后,肉入谁家锅。 屠人一牵拽,恐怖头眼昏。四肢软无力,心摇惊散魂。 刀光明晃晃,不敢开眼视。利刃割断喉,撼头血如喷。 痛苦口难言,唯有长哀鸣。血尽復刺心,剧痛难作声。 恍惚渐迷离,如醉亦如梦。悠悠醒转来,自见復人形。 因前生孝顺,善业有少许。再生为人身,即是我半义。 普告诸大众,三生事不虚。恶道极大苦,今思犹惊惧。 唱罢又说道:“我因能忆念三生之事,故而幼年即出家为僧,四处宣讲此事,以冀忏悔前愆,改洒将来,不敢再行少恶,不愿再入恶途。亦望大众以此为戒,莫谓善恶无报、因果是虚,须知死后有报,纤毫不差。一粥一饭,皆有前因;一念一行,皆有后果。慎莫为图那一时之快,逞一时之能,成一时之事,便瞒天丧德、肆意妄为。须知这世上无有损人利己之事,损人者即是损己,利人者即是利己。因果须看三世,所谓过去、现在、未来也。若只看这一生一世,甚或眼前数年光景,则直如蝼蚁夺粟、蛆虫争粪一般愚痴也。” 半义和尚说罢又唱道: 普愿大众善思量,因果报应非虚妄。官位名利皆前因,富贵无有从天降。 长寿皆因爱物命,恆施贫困富难量。成人之美多遇贵,包容无争福无疆。 善言平和人俊美,劝善戒恶好文章。深信因果智慧高,赞嘆梵行美名扬。 不偷不盗家安乐,洁身自好妇贤良。不损阴德子嗣盛,不欺弱小身强壮。 不贪他财无乏短,柔和无嗔貌端庄。慈悲永作菩提种,仁爱成就妙天堂。 损害人者终害己,利他终成自资粮。一分耕耘一分获,分分己获无乖张。 因果须从三世看,莫将一时求短长。过去未来及现在,当下一念做主张。 过去恶业浪滔天,一念忏悔作津梁。未来福祸难可测,一念纯善定安康。 当下一念巧把握,祸灭福生易反掌。念念念善念念福,世世常生人天上。 普愿大众同行善,地狱空尽恶道荒。更能念佛回法界,必定成佛生莲邦。 (按:半义和尚俗讲的故事情节取材于清代纪昀(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改行》一则。)
第277页 第四十九回 般若泉涤尽前嫌,清凉斋道破情关 半义和尚讲毕,众人嗟嘆不已,只因他这故事乃亲身所歷,故而颇能振聋发聩。 待法会散去,光波翼方得以面见半义和尚。说明来意之后,可喜半义和尚果然知晓那般若泉,并且还吃过那泉水。 原来河东代州境内有座名山曰“清凉山”,清凉山五座主峰,顶平如台,故又名“五台山”。五峰环抱一镇,名唤“台怀镇”。那般若泉便位于台怀镇中,毗邻“梵仙山”北麓,距清凉山名寺“大华严寺”不远。 相传此地从前无水,僧俗人等饮水皆须到很远处打来,极为不便。后来先后有两位僧人到此,日夜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求水,结果均在即将功成之日,被山中勐虎与凶神所阻,半途而废。后有一僧名慧潜,来此结茅棚,念经祈水,其间不为那勐虎与凶神所动。便在他念《金刚经》满一万日的夜晚,一位白衣老者现前告之,泉水涌出之际,便是法师圆寂之时。慧潜亦不为所动。少顷,泉水汩汩涌出,慧潜大笑入寂。因这泉水乃由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求得,故名曰“般若泉”。 (按:大华严寺,即今显通寺。据《国史旧闻》与《清凉山志》载,永平十年(67年)来中土弘法的天竺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于永平十一年来到清凉山,观察这里乃文殊菩萨道场,欲在此建寺弘法,但当时这里为道教所据,反对建寺。永平十四年(71年)正月十五日,汉明帝集诸道士于白马寺,使与摩腾、竺法兰二人赛法,于洛阳焚经台上焚经辨伪。结果道书全部焚毁,佛经“烈火不烧”。故而明帝令二人于清凉山台怀镇中的灵鹫山上建“灵鹫寺”,建成后,明帝为表诚信佛法,加“大孚”二字,即成“大孚灵鹫寺”。魏孝文帝曾扩建此寺,唐太宗也曾重建此寺,武则天则改寺名为“大华严寺”,明太祖重修寺院时改为“大显通寺”。) 般若泉水清澈寒冽,以之烹茶竟有超凡脱俗之味。但凡清凉山各寺院来了贵客,寺中均会派人专程取水烹茶。据说那般若泉三九严寒不冻,三伏酷暑不温,冷泉水也能沏起茶来。且以般若泉水烹茶,多饮愈畅。 光波翼得了这个讯息,自然欢喜异常,暗忖那清凉斋多半便是因在清凉山中,故而得名。当下再三拜谢半义和尚,又供养了许多银钱,便告辞而出,奔到无人静处,招来仙鹤,直向北方清凉山飞去。 天目山距清凉山着实非近,便在天上直飞也有两千三四百里之遥。多亏仙鹤相助,不到两个时辰,光波翼便已飞过清凉山南台峰顶,降落在五峰怀中。 其时正值日入,天色将暗尚光,光波翼正欲寻人打听般若泉所在,忽觉这小镇与自己梦中所见竟一般无二,心中不免暗自称奇,便循着梦中走过的路径,一路走到一口泉眼旁,见那泉水样貌也与梦境毫无二致。 “想来这便是般若泉了,世上竟有这等奇事!”此时光波翼心中愈加惊嘆不已,忙走到泉眼旁,顾不得天寒,俯身捧起泉水来吃。泉水入口,光波翼不觉一呆,天下竟真有这般泉水!若非泉水冰冷,只怕入口也不易觉察,因那泉水竟然没有半点味道,可谓纯净之极! 通常无论泉、池、江、河中水,或是井水,或是雨水、雪水,多少总会有些许味道,或甘或苦,或涩或酸,尤其似光波翼这般六根敏锐之人,更能轻易尝出其中差别。如今这般若泉却当真无味,纯之又纯,无参无杂。难怪南山说以这般若泉烹茶方为极品,恐怕也只有如此纯净之水方能完全浸显出茶的本来滋味。 尝过泉水,暮色渐全,光波翼一时不知再向哪里去寻蓂荚她们。那清凉斋应是纪家对清凉山中别墅的自称而已,何况这清凉斋也必是纪家不愿外人知晓的隐秘处所,故而即便向这镇中居民打听也不会有甚结果。 此时,从北面一二里之外的灵鹫山大华严寺中传来阵阵鼓声,光波翼心中隐隐觉得,或许自己守在这般若泉旁,便可遇见南山!当下便在般若泉旁席地盘坐,一面施展天目术观察镇中人家、房舍,以期能够寻见姐妹二人。 次日天光大亮,未见有人经过泉旁。光波翼的天目术眼下可见方圆二三里之内景物,观察一夜,亦未寻到任何踪迹,便起身向镇内去慢慢寻人打探。 光波翼担心离去后,南山若来般若泉旁会与自己错过,便不时回到泉旁察看。 打探一整日,果然无人知晓清凉斋,亦无人听过蓂荚、南山的名字,亦未听过小萝、纪祥的名字,甚至亦未见过极美的两位少女。 光波翼略感失望,傍晚只得回到般若泉旁继续守候。如是日寻夜候,一连三日,竟无半点音讯。 光波翼心道:“莫非她姐妹二人并非在这镇中?或许是我相思太甚,故而乱发的梦境?明日我再寻访一日,若仍无果,我也只好再往别处去寻了。” 第二日,光波翼仍是一无所获,不免大失所望,夜间望着北面大华严寺中的宝塔,心中祈道:“都说这清凉山乃文殊菩萨道场,菩萨慈悲,怜悯弟子,请菩萨今夜为弟子示梦,告知弟子蓂荚与南山姐妹二人所在,让弟子早日得与她们重聚。”如是祈祷了几番。 (按:唐时,大华严寺仍沿有魏孝文帝重建灵鹫寺时所置十二院,“阁院”中有座二层八角宝塔,塔底藏有阿育王所建八万四千塔中之一座,内供奉释迦牟尼佛舍利。后于元大德五年(1301年),八角宝塔处改建为尼泊尔风格大白塔。阁院于明永乐五年(1407年)改建为塔院寺。)
第278页 山中小镇,风厉夜寒,是夜又下起雪来,光波翼静坐调息一座,令身体温热,便靠坐在一块石上睡去,却仍能令脉气周行不绝,以御严寒,可见其调气功夫已达自如之境。 一觉醒来,竟然无梦。光波翼怅然若失,蹲在泉旁,捧水洗了洗脸,又对着泉水兀兀发呆,耳中只听着泉水汩汩流涌之声。 不知许久,光波翼忽闻身后“咯吱、咯吱”踏雪之声,知有人走近,遂起身回头来看。只见一位农家女孩,着一身粗布棉衣,头髮蓬乱,满脸炭灰,手里拎着一只小木桶,略带迟疑地走到光波翼面前,显见是来打水的。 光波翼看见那女孩先是一怔,定了定神,脱口叫道:“南山?” 南山早已望着光波翼眼泪汪汪,此时忽然放声大哭道:“哥哥!”扔下木桶便扑到光波翼怀中。 光波翼将南山紧紧抱住,眼泪亦不觉潸然而下。 南山痛哭了半晌,将一张黑脸哭成了花脸,方推开光波翼道:“你这负心薄倖的坏蛋,为何跑到这里来?” 光波翼抓住南山两肩,生怕她当真如梦中一般脱走,说道:“南山,是你们误会我了。”当下便将自己已查明真相,有人故意设局欺骗她姐妹二人,令她们误会自己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南山道:“我怎知你现下是不是又在骗我?当日你说在杭州杀了林语那狗贼,因能模仿林语说话,故而救了我们出城,我和姐姐心中便都老大疑惑。后来邻家那女子又说林语是在攻打会稽城时战死的,有很多人亲眼所见,你又作何解释?” 光波翼道:“我当初确是对你姐妹二人有所隐瞒,但绝未与贼寇为伍。我的确是皇帝钦命武官,那林语也的确为我所杀。南山,等见了你姐姐之后,我愿将所有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绝不再隐瞒半句。南山,你可知我为了寻你姐妹二人,踏遍了两浙之地,又在这般若泉旁守了五个夜晚,难道你还不信我吗?你姐姐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南山忽又哭道:“我若不信哥哥,你又怎会寻到这里来!” 光波翼讶道:“南山,我三次梦见这般若泉,还梦见你在这泉旁对我说,寻到此泉,便能寻到你们了。莫非你……” 南山哽咽道:“亏我日日对着这泉水向菩萨祈求,求你能早日寻到这里,寻到我们。姐姐恨你薄情,我不信;姐姐怨你投了贼寇,我同她争辩。如今你却一心只想着姐姐,根本未将我放在心上。” 光波翼怔了怔,说道:“南山,分别之后,我心中亦常常惦念着你,何曾忽视过你?” 南山闻言,止住涕泣道:“真的吗?你当真没有骗我吗?” 光波翼点头道:“千真万确。” 南山这才破涕为笑,说道:“那好吧,我宁愿相信哥哥的话。我这便带你去见姐姐,不过姐姐今非昔比,你见了她不要失望惊吓才好。” 光波翼忙问:“她如今怎样?有何不妥?” 南山却执意不肯说,只道见面便知。 光波翼大起疑惑,不知南山此话何意,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只好拾起木桶提了一桶泉水,随着南山向西北而行,边走边问:“南山,你为何穿成这般模样?又为何弄得如此灰头土脸?” 南山道:“我们避居在此,又无人可依,未免被恶人欺负,每次出门只好作这般打扮。这都是姐姐的主意。” 光波翼闻言心中不免又是一酸,又问道:“南山,你每日都走这么远来取泉水吗?为何不让纪祥来打水?” 南山回道:“我取这水只是为了煎茶用的,家中用的水自然是纪祥去打来。我每日都盼着能见到哥哥,故而每日都亲自到般若泉旁来祈愿,否则哥哥如何能寻到这里来?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多,无暇出来,故而才让哥哥多等了几日。好在哥哥尚有些良心,并未等不及便离去了。” 光波翼道:“既然是场误会,如何还说我尚有些良心?” 南山道:“那要等你将实话全都说出来才知道,眼下尚不得而知呢。” 光波翼只得苦笑而已。 南山引着光波翼经过大华严寺西面,又向西北山中曲曲折折地走了里许远近,南山指着前方一排小院道:“西面第二家便是了。” 这里距般若泉三四里之遥,超过光波翼天目术目力所及,又位于大华严寺所在的灵鹫山西北,并非镇中居民聚集之地,地势颇为隐秘,故而光波翼并未寻到此处。 进了院门,见那院子很小,院中只有一正三厢四间房屋。 南山径直走到正房门前,推门叫道:“姐姐,你快看是谁来了!” 光波翼忙将水桶放在门旁,跟进门去,迎面便看见蓂荚站在屋中,正转身看向门口。蓂荚一见光波翼,脸上笑容登时僵住,随即板起脸道:“南山,你将什么人带到家里来了?” 剎那间,光波翼愣在原地,原来他见蓂荚怀中竟抱着一个婴儿! 南山上前说道:“姐姐,哥哥一直在四处寻找咱们,只怕咱们当真误会他了。哥哥说他见了你,便会将一切真相都告诉咱们,咱们不妨先听听他如何解释,再作定夺不迟。” 又回头对光波翼道:“哥哥,我跟你说过了,让你心中有所准备。现在我告诉你,这孩子的爹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我没见过他,以后也不会看见了。你若嫌弃,现在便可以离去;你若不嫌,便将那些实话细细说来给我们听。”
第279页 此时,光波翼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当初蓂荚与自己决裂而别,只觉得心寒如冰,如今南山这番话,却有如一记重锤,将那颗冰心击得粉碎。 见光波翼半晌无语,蓂荚冷笑道:“独孤公子,我在信中已说得明白,从此咱们天各一方,互不相干,如今你何必又寻上门来?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光波翼从未听过蓂荚如此冷硬语气,心中更是绝望。 南山又走回到光波翼身边,说道:“怎么,你是不是嫌弃姐姐?你为何不说话?你若嫌弃我们,便快些走吧,永远不要……”她本想说“永远不要再来”,话未说完,却见光波翼眉头紧锁,身子微晃,两行眼泪滚滚流落,一副神伤魄落之色,不觉心中大为疼惜,故而将末后那两字又咽了回去。 只见光波翼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两步,走到蓂荚面前柔声说道:“蓂荚,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如今追悔莫及。若非我粗心大意,便不会让贼人得便,设计骗你,令你误会我,更不会让你……”光波翼看了看蓂荚怀中的婴儿,又道:“蓂荚,你不辞而别那日,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每日、每夜,你在西湖红舫上唱的那首莲歌都萦绕在我耳畔。去年七夕之夜,我独自在房中,忽然听到你唿唤我,我急忙出门去看,才知道是自己幻听。” 光波翼顿了顿,见蓂荚凝视着自己,面无表情,又续道:“感谢老天,总算让我又寻到你。无论发生过何事,无论今后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南山在身后插话道:“这么说,哥哥是不嫌弃我们喽?你说这话可是真心?” 光波翼道:“我可以发誓,若有半句假话……” “哎——!”南山打断他道,“那哥哥便发誓,若非真心,便生生世世做南山的僕人。” 光波翼一怔,未及搭话,却听蓂荚开口说道:“南山,不要胡闹,且听他还有何话要说。” 南山一吐舌头,说道:“难得姐姐愿意给你机会解释,你快将实情说出来吧,不得再对我们姐妹有半句欺瞒。” 光波翼点点头道:“好,我便据实相告,只是请两位坐下,听我所说,不要太过惊讶才好。”当下便将自己的忍者身份、忍者为何物、自己的身世、真实姓名,以及自己为何去杭州、如何救了蓂荚姐妹出城、后来如何被幽狐欺骗陷害、又为何带着花粉到长安,以及自己如何立功受封赏等事一一详细说明,果然并无半点隐讳。 南山哪里知道世上竟有这些事情,简直便如神话故事一般,直听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 待光波翼讲完,南山早已按捺不住,冲上前叫道:“哥哥没有骗我们吗?莫非你是神仙不成?竟懂得法术!那你快变个样子给我看!” 光波翼道:“我只是忍者,不是神仙,那变身术乃是忍术,并非法术。” 南山嚷道:“管他神仙还是忍者,法术还是忍术,你总要当面变来我才肯信,否则你这鬼话可就说大了!” 光波翼无奈笑了笑,说道:“好吧,我便施展一回变身术,变作那林语的模样给你们看。” 南山连忙叫道:“不可!我可不愿再看到那个臭贼。你就变作姐姐的模样来看。”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却见她始终淡然不惊,脸色却比先前大为和缓,看自己时已不再冷若冰霜,心中不禁暗暗称奇,不知她何以如此沉着。当下便答应一声,只转瞬之间,忽然变作蓂荚的样子,却是当初在西湖泛舟时的模样、打扮,又道了声“南山,不许胡闹”,亦是蓂荚的声音无异。 南山惊叫一声,绕着光波翼上下看个不停,又看看姐姐,再比照比照光波翼,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拧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一个激灵,这才相信光波翼果然会变身! 蓂荚见光波翼变作自己模样,亦不禁眼前一亮,起身说道:“如此说来,归凤哥竟真是一位忍者。那位花粉姑娘却是因为中毒,故而才需要归凤哥照顾吗?”言下竟已恢復了称唿,眼中却盈盈含着泪光。 光波翼忙收了忍术,点头称是,心中却怪道:“蓂荚好像对我身为忍者并不惊奇,却只关心我照顾花粉之事,这倒奇怪。莫非她见过花粉?” 南山抱住光波翼的胳膊,兴奋地跳嚷道:“原来哥哥真是神仙!神仙哥哥,你教我法术好不好?” 正当这时,蓂荚怀中的婴儿哇哇地哭了起来,门外忽然有人叫道:“小姐,我们回来了。”随即推门进来二人,正是纪祥与小萝。 二人见光波翼在屋中,均不禁一怔,几乎同声叫道:“独孤公子?” 蓂荚听见二人在门外唿叫,忙转身拭了拭眼角,此时转回身来向南山使了个眼色,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婴儿,一面发话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纪祥答道:“都办妥了。演义大和尚说,明日便可将孩子送过去。” 蓂荚微笑道:“如此甚好,独孤公子回来了,你快去置办些酒菜,咱们给公子接风。”又对小萝说道:“小萝,孩子饿了,你去餵他些米汤。” 二人各自答应一声,小萝将孩子接过,转身出门。纪祥却道:“小姐,家中倒还有些蘑菇、干菜,只是这酒……”
第280页 蓂荚笑了笑,从头上拔下一支髮钗,递与纪祥道:“拿去当了,买些好酒好菜回来。” 纪祥正要伸手去接,光波翼忙拦住道:“慢着,我这里有银子。”说罢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给纪祥。 纪祥接过银子喜道:“这么多,这可够咱们用一阵子了。” 南山在旁催道:“快去吧。” 纪祥应诺一声便欢喜出门去了。 光波翼却皱眉道:“不想你们日子过得如此窘迫。” 南山道:“还不是我这个菩萨姐姐,将身边的钱财都布施出去了。她还以为是从前呢,无论僧俗老幼,但凡见人可怜便一概救济,不顾后果,最后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哥哥你看这家中,能当的差不多都当了,你再不来救我们,我们只怕真要饿死了。” 光波翼闻言眼眶又酸,蓂荚叫了声:“南山——” 光波翼忽一转念,问道:“适才纪祥他们说什么送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山闻言看了看光波翼,又望了望蓂荚,蓂荚却道:“你自己扯的谎,你自己圆,看我做甚?” 南山哼一声道:“我还不是为了姐姐,我从来就相信哥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只是我若不如此说,怎能让姐姐见识他的真情?如今可好,你们两个和好了,却将我推作恶人,真是没天理!” 光波翼越听越觉不对劲,追问道:“你们两个究竟在说什么?” 南山嘟着嘴道:“好吧,我告诉你姐姐怀中那孩子的来歷。那是去年初秋,我和姐姐外出时,看见一位姑娘哭着爬树,爬到树上离地五六尺高处便跳下来,然后再爬、再跳,摔得手脸都破了。树旁有一位老汉,也不住啼哭。我们觉得好生奇怪,便上前询问。开始他们死活不肯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二人乃晋阳人士,去岁河东军作乱,‘抱冤将’大肆焚掠晋阳三城,那姑娘跟着他爹爹外出逃难,途中却被几名乱军捉住,那姑娘惨遭蹂躏。后来那爷儿俩逃到这台怀镇中,乞讨度日,却发现那姑娘竟然已有孕在身。他们一来觉得这孩子是个孽种,二来也着实无法养活他,故而便出此下策,想要堕掉胎儿。姐姐便将他们带到家中,好生劝说。毕竟那孩子是无辜的,而且杀胎与杀人无异,姐姐断不肯眼见那胎儿被害,却袖手旁观。后来姐姐赠送他们许多银两,并答应照顾那姑娘,让她在家中养胎生产,又许诺将来替那孩子寻个好收养处,不必劳那父女二人养活这孩子,他二人这才答应将孩子留住。孰料那孩子又早产,姐姐几乎花尽了家中银钱,请医买药,总算保住了孩子性命。如今这孩子已满足两月,姐姐便是差纪祥与小萝到大华严寺去,求寺中僧人收养这孩子,又将仅余的家当变卖了三十两银子,也一併送给寺里,当作餵养这孩子的开销。这不,适才纪祥便是来回这话的。” (按:干符六年(879年)二月,河东军至静乐(今山西静乐),士卒杀孔目官石裕等作乱。十二日,节度使崔季康逃归晋阳,十四日,乱兵入府杀季康。二十一日唐廷復任邠宁节度使李侃为河东节度使。五月,士卒再作乱,焚掠晋阳(今山西太原)三城,李侃执斩孔目官王敬,事乃平定。事后因密捕作乱士卒,余党百人称“报冤将”,又大掠。节度使李侃令斩捕盗司并分捕报冤将悉斩之,事乃定。李侃以军府数有乱,称疾请回京,八月七日侃离任,以东都留守李蔚同平章事,充河东节度使。) 光波翼闻言一震,心中恰似一堆死灰突然爆出烈焰一般,强忍住狂喜,故意盯着南山摇头道:“好你个南山,竟敢拿这种事来骗我,害我险些晕死过去,看我如何发落你。” 南山不以为然道:“谁骗你了?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怎怪得我?我说姐姐今非昔比,是说她如今穷困潦倒,不比当年。我说不知那孩子父亲是谁也是实情。我问你是否嫌弃我们,那是因为我们落魄至此,没准还要收养一个孩子,不知你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吃苦。你说,我哪一句话骗你了?” 光波翼道:“伶牙俐齿,还敢狡辩,待我将你变作一只兔子如何?” 南山忙跑到蓂荚身后道:“神仙哥哥,你可不要乱来!我都是为你好,若非如此,姐姐怎能知你真心爱她?你伤心欲绝时,不知我心中怎样疼惜你呢!你千万不要将我变成兔子!” 光波翼伸手入怀,说道:“看我拿法宝治你。” 南山吓得大叫一声,藏到蓂荚身后不敢出来,口中叫道:“姐姐救我!”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快出来吧,虽然我适才险些被你害死,不过你这一激,却也让我更加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更加明白我心中所求何物。我感激你尚不及,怎会报復你?你们来看。”说罢从怀中取出几样物什来,摊放于桌上。 南山闻言,忙凑过来观看,却是僖宗赐予光波翼的免死金牌、纯金匕首、告身、鱼符等物。 蓂荚红着脸低声道:“归凤哥,我知道错怪你了,何必再看这些东西?”言下既羞且愧,又透出一丝甜蜜。 南山却好奇地将这些东西逐件把玩一番,又问这问那,末了说道:“哥哥,你可否将这匕首送我?” 光波翼问道:“你要这匕首何用?”
第281页 南山拿着金匕首道:“将来哥哥若当真负了心,我便用这匕首斩了哥哥的头。” 光波翼知她在开玩笑,故意皱眉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残忍?竟会狠心杀我吗?” 不料南山却怅然说道:“然后我会守在哥哥的坟旁,一辈子也不离开。” 光波翼心中一凛,不知这小姑娘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转头看看蓂荚,却见蓂荚也正凝视着自己,不觉有些脸热。 前嫌得释,心情大好,三个人这才团团坐下,互相询问诉说别后情形。 光波翼环视四壁说道:“没想到这里便是清凉斋。” 南山却道:“这哪里会是清凉斋!清凉斋可要比这里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姐姐是担心住在那所大宅中太过显眼,如今这般世道,哪里都不太平,我们若再不小心沾惹了什么人,便当真无处可去了,故而只得搬到这再寻常不过的简陋之所。加之这里更偏僻些,外人也轻易不来。” 蓂荚笑道:“这里不也挺好,哪里就简陋得不堪?总好过那些流浪街巷之人。” 南山哼一声道:“姐姐哪里就像个大家闺秀,竟比那贫家女子还能凑合,这般穷酸日子也过得。” 光波翼道:“原来如此,那清凉斋却在何处?” 南山回道:“便在那梵仙山西面,般若泉西南一二里处。” 光波翼问道:“可是门楣上有‘湛寂’二字那宅院?” “正是。”南山叫道,“哥哥去看过?” 光波翼点头道:“我初时便想,不知这是谁家的宅院,如此阔敞精緻,看院中气象颇有些江南味道,不想果然便是清凉斋。既然那里才是纪府正宗宅院,咱们何不搬回去居住?” “咱们?”南山问道,“哥哥莫非是要与我们长久相聚,不再走了吗?” 光波翼笑道:“除非你们赶我走。” 南山高兴道:“哥哥最好一辈子都别走。有哥哥在,住哪里都好,即便在这破屋中,我也不知有多快活呢!” 光波翼不禁又望了蓂荚一眼,蓂荚却笑道:“如此也好,有归凤哥在,咱们也不必躲在这陋室之中,稍后咱们便可移到清凉斋去,只是那里的陈设几乎变卖干净,所幸家具床椅尚在,咱们这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带着衣物、铺盖过去便是。” 商量妥当,待纪祥回来,几人稍作打理,便直奔了清凉斋来。 清凉斋全依江南风格建造,纵深三进院落,后院是花园,虽不能与会稽纪园相提并论,却是这台怀镇中首屈一指的宅院了。 回到清凉斋,南山格外高兴,让小萝与纪祥打扫房间,自己亲自铺床,不多时却跑来苦着脸道:“家中没有哥哥的铺盖,只好让哥哥先用我的,我同姐姐一起住,明天再想办法去置办一套。这宅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蓂荚微笑道:“你刚刚还高兴得什么似的,如今又愁眉苦脸起来。你若不喜欢这里,咱们还搬回去住。” 南山噘嘴道:“谁说不喜欢了,人家只是实话实说,这里的确什么都没有嘛。” 光波翼在旁道:“这有何难,家中缺少什么,咱们买来便是,何必为此发愁?” 南山哼道:“哥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说得容易,买东西不要银子的吗?我们现在身无分文,你身上又能有多少银子?只怕挨不过三两个月,咱们大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光波翼呵呵笑道:“想不到小南山居然也知道当家度日了,难得,难得。” 南山不屑道:“什么小南山?如今过了年,我已经十七岁了!” 光波翼故意逗她道:“是啊!我差点忘了,前年我们在纪园初逢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却从未想过,小南山也是可以长大的。” 南山又哼了一声道:“哥哥心中从来便没有我,哪里会关心我有多大。想必你每日都计算着姐姐的年纪呢。” 光波翼笑道:“你这小丫头,这口伶牙俐齿可是丝毫未变。” 南山又道:“说正经的,姐姐与哥哥的年纪都不小了,哥哥打算何时娶姐姐过门?” 此言一出,光波翼与蓂荚皆大窘,蓂荚故作嗔道:“南山,你又没正经地胡说,再胡闹,姐姐便先将你嫁出去。” 南山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辈子都不离开姐姐,将来姐姐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姐姐休想将我丢开。” 蓂荚与光波翼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对视彼此,目光相触又各自避开,不知该发何话。 收拾停当,大家总算一起吃顿好饭。南山对于忍者与忍术极为好奇,却碍于小萝与纪祥在场,无法谈及,只得张罗着敬酒、劝酒,却也不亦乐乎。 光波翼道:“南山,看你这般高兴,是不是许久未曾吃过酒了?” 南山嘴角一撇道:“可不是,自从姐姐带着我们离开长安之后,便再也不曾吃过。”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想起那夜蓂荚伤心欲绝的醉态,怜爱之情再次涌上心头。蓂荚似乎看出光波翼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道:“都是姐姐不好,这一年多来,让你憋闷坏了,来,姐姐敬你一杯,向你赔罪了。”表面这话是对南山而说,眼神却再三望向光波翼,似乎在暗示向他赔罪。
第282页 光波翼自然会意,心中愈加不忍,当下也举杯道:“应当我向两位妹妹赔罪才是。” 南山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了?都争着给我赔罪。如此看来你们俩的确都亏欠我的,这笔帐我先记着,日后向你们讨还时可不许抵赖。” 蓂荚也笑道:“天下竟有你这等不知羞耻的人。” 南山嚷道:“我怎么不知羞耻了?明明是你们主动向我赔罪的,莫非你们心口不一,装模作样地来哄我?” 蓂荚道:“好好好,是我们错了。你待怎样讨还?” 南山道:“这要日后再说,总之先记下这帐,当着大家的面说明了,免得你们抵赖。” 光波翼道:“我自然不会抵赖。只是你如此顽皮好动,这些日子是如何打发闷气的?” 南山道:“虽然姐姐不许我们吃酒,有时却会同我斗茶取乐,偶尔也会作作诗、写写字,或者弹弹琴。我和姐姐发明的弹琴猜诗倒很有趣,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 光波翼道:“这里的般若泉天下无双,斗茶倒是最好不过。” 南山点头道:“可不是,只不过这里却没有好茶。再过一个多月,江南的新茶便上市了,可惜在这里却吃不到。” 光波翼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去买来,咱们斗茶。” 南山不以为然道:“哥哥也只说说大话罢了,这里距离江南几千里远,难不成为了买几包茶还能跑回去不成?” 光波翼笑道:“我何时说过大话?你只帮我记着日子,到时候保证为你买来新茶便是。” 南山歪头看看光波翼道:“真的?”又点点头道:“也说不定神仙哥哥会有办法。不过这可不算是我向你讨还的赔罪,这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 光波翼呵呵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赖你的帐。这只算我还你一次人情而已。” “还我什么人情?”南山问道。 “若非你日日向文殊菩萨祈求,我怎会三梦般若泉?又如何能寻到这里?”光波翼答道。 “哦?”蓂荚讶道,“这又是什么典故?”原来她并不知道南山日日对着般若泉祈祷之事。 此时南山却脸红如胭,叫道:“不许说!”偷眼看了看蓂荚又道:“要说你们私下再说,不许在这里说。” 光波翼未曾料到南山居然害羞,只得笑道:“好吧,我暂且不说便是。” “还有。”南山又道,“哥哥欠我的这个人情好大,可不是买包茶来便能偿还的。” “那要如何偿还?”光波翼问道。 “我……我不知道。”南山脸色更红。 蓂荚看得愈加奇怪,当下岔开话头道:“归凤哥,你后来可曾去过会稽?”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访遍了两浙之地,最初便是到纪园探看。可惜……那里已成一片废墟。” 众人听了这话,均感悲伤,尤其担心纪家上下几十口家丁,不知落得如何下场。 “玄英先生可好?”蓂荚又问道。 光波翼摇摇头道:“我去看望时,不知老先生去了何处,家中并无一人,看样子是远行去了。” 大家愈觉沉闷,各自低头吃饭。 吃过饭,小萝与纪祥收拾下去,南山本欲缠住光波翼再追问些好奇之事,看了看蓂荚,便知趣地寻个藉口出门去了。 二人独处,光波翼这才将自己寻找姐妹二人的经过详细告知给蓂荚。 蓂荚听闻南山居然日日祈祷光波翼早日到来,竟令得光波翼三次梦见般若泉,心中说不出一股滋味,低声说道:“归凤哥,我对不住你。我轻信人言,错怪了你,又不辞而别,还留下那字笺,令你如此伤心。你不恨我吗?” 光波翼忙答道:“这都是我的错,如何能怪你?” 蓂荚摇摇头道:“我还不如南山妹妹,她虽然天真,看似不懂事,却一直坚定地信任你,爱……”不知她想说什么,却只说了小半个音,便改口道:“……祈盼你。我们果然都欠了她好大的人情。” 光波翼点了点头。 蓂荚又道:“归凤哥,你说去岁七夕那夜听到我在唤你。其实,那夜我独自对着天际,心中又忍不住想你,却又恨你,不住在心里说:‘归凤哥,你为何要负我?归凤哥,你在哪里?’我心中又闷又痛,便好似长安醉酒那夜。后来,我在心中发愿,固然你骗了我,负了我,我便只当你死了,那个见义勇为、疼我爱我的归凤哥,永远活在我心里,我一辈子在心里守着他,不离——不弃。”说着这话,蓂荚早已泪流满面,光波翼更是听得心如刀绞,潸然落泪,一把将蓂荚揽在怀中,紧紧抱着。 蓂荚又泣道:“我本打算,将来为南山寻个好人嫁了,我便在这清凉山出家为尼,永远脱离红尘,不再受这情慾折磨。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蓂荚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直以来,光波翼但觉得蓂荚是个非凡女子,除却惊世骇俗的美貌之外,更兼聪慧、沉稳,遇事从不慌张,且善良大度,心中好似能承下千山万水,虽十个男儿丈夫亦远不及她。心中爱极了她,却只觉她矜持有余,稍欠些少女的娇气,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如今第一次听见她向自己表明心迹,又第一次伏在自己怀中哭泣,感动之余,竟觉她比前愈加可怜可爱,从前那一丝丝仰之弥高的拒人之感亦不復存在了。
第283页 第五十回 天苍苍仙眷畅游,夜悄悄心扉轻启 次日清早,蓂荚与南山起身开门,却见光波翼站在院中。南山忙上前拉住他道:“哥哥怎么起得这般早?是不是用不惯我的铺盖?” 光波翼微笑道:“哪里,我是来给你们两个送礼的。” 南山好奇问道:“这么一大早,哥哥要送我们什么?” 光波翼向南山身后一指,却见门旁边有一口木箱。南山忙上前将木箱打开来看,只见满满一箱银锭子,少说也有五六千两。 南山讶道:“这么多银子!哥哥从哪里得来的?该不会去做了强盗吧?” 光波翼笑道:“我从强盗手里得的,也可算作是专抢强盗的强盗。” 南山嗤鼻道:“哥哥又来骗我,说不定是你用法术变出来的。”又嘻嘻笑道:“不管怎样,这回咱们总算又有银子使了。” 只听蓂荚在旁叫道:“归凤哥,这银子……” 光波翼忙上前说道:“放心吧,日后你若再要救苦济贫,只管去救,咱们有使不完的银子。”当下拉着蓂荚进屋,将自己截获五勇门贼赃之事说与她听,南山自然也跟进门来听故事。 蓂荚说道:“如此说来,这银子果然是贼赃,归凤哥是否该将这些银子上缴朝廷?” 光波翼道:“我亲眼见过宫里如何挥霍银钱,皇上单单看场戏,便滥赏伶人上百万钱,戍边的将士却因拿不到饷银而落草为寇。及至朝中库银入不敷出,便又加倍盘剥百姓,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前不久,只因朝中一位大臣上疏劝谏此事,便被皇帝赐死。这银子落到他们手中,也不过供其挥霍而已。倒不如咱们拿来救济穷苦更好。” 南山在旁插话道:“哥哥所言有理,这些银子便是拿来给我用,也比给那些皇帝、贪官挥霍得好。” 蓂荚坦然一笑,不再搭话。 南山忽然“咦”了一声,怪问道:“哥哥适才说将那些贼赃藏于雅州城郭府地下,那哥哥如何又将这箱银子搬来的?莫非哥哥还会搬运术不成?” 光波翼笑道:“这多亏那些仙鹤兄弟帮忙,我昨夜乘鹤飞回雅州去将银子取来的。另有几箱财宝被我藏在这清凉斋地下了。” “啊?!”南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语道,“哥哥还能上天入地?” 光波翼知她好奇,定然又要让自己做给她看,不待她说出,便倒退几步,竟渐渐没入地中去了。 甫见此景,南山不住摇扯着蓂荚的胳膊叫道:“姐姐,你看,你看!哥哥他……他当真入地了!”蓂荚却只嫣然一笑。 待光波翼重回地面时,只见南山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半晌无语,忽然开口问道:“那仙鹤呢?” 光波翼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外,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便飞来数只仙鹤,降落在院中。南山与蓂荚也跟出门来,见了这几只仙鹤,南山又惊讶又兴奋,抱着光波翼胳膊蹦蹦跳跳地说道:“哥哥果然是神仙,哥哥果然是神仙!” 光波翼伸手嘘了一声,示意南山不要声张,南山哪里抑制得住兴奋之情,又嚷道:“哥哥,我可不可以去摸摸它们?” 光波翼笑道:“当然可以,你若愿意,我还可以带你们乘鹤遨游呢。” “真的?”南山睁大眼睛,自觉好似做梦一般,忙跑过去抚摸一只鹤儿。 蓂荚却悄悄扯了扯光波翼的衣袖,光波翼会意,转身随蓂荚进屋。蓂荚道:“我知归凤哥乃异士奇侠,只是似今日这般,会否太过张扬?” 光波翼微笑道:“按说身为忍者,身份与本领皆不可为外人知晓。只是你与南山算不得外人,我早晚都得让你们晓了一切。更何况,我之前便已打定主意,若能寻到你二人,便不再对你们有任何隐瞒,如此便也不会再引生误会了。” 蓂荚伸手抚着光波翼的胸口说道:“归凤哥,我……” 光波翼见她好似心中有话,却难以启齿,遂问道:“蓂荚,你怎么了?” 未及蓂荚答话,南山忽然跑进来叫道:“哥哥,你先别急着同姐姐说悄悄话,快带我们乘鹤去。” 光波翼正色道:“傻丫头,这种事如何能够张扬?你记住,千万不可对外人泄露我的身份和本领,对小萝和纪祥也是一样。” 南山点头道:“我知道了,神仙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乘鹤上天?” 光波翼道:“稍后咱们先进山去,到了僻静无人之处,再招来仙鹤乘坐。咱们多带些银子,便飞去晋阳城採买些物什回来。” “晋阳?”南山怪道,“这里距晋阳五六百里,咱们何时才能飞到那里?” 光波翼笑道:“从天上直飞去也只不过三百里远近,不用半个时辰便可飞到。” “啊?那么快呀!”南山又吃一惊,道,“难怪杭州城一破,哥哥远在数千里之外,竟能立时便赶回来救我们,原来是乘了仙鹤飞来的。” 光波翼道:“那时我尚未学过御鹤术,乃是凭藉双腿之力,一路从松州奔回杭州的。” “走回来的?”南山叫道,“哥哥竟然走得比千里马还快!”
第284页 蓂荚听了光波翼这话,却是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吃过早饭,光波翼带着蓂荚与南山进到西南山中,招来三只仙鹤,令姐妹二人骑上鹤背。南山初时有些害怕,待骑上去时,却发现那鹤儿异常老实,而且自己好似与那鹤儿合为一体,竟丝毫不会滑动,不觉又惊奇又兴奋,连连唿喝着要快些起飞。 光波翼笑道:“看你急的,你若似这般飞到天上,纵然不被冻死也会被憋死。” 南山奇道:“为何?” 光波翼回道:“这鹤儿飞到天上,速疾如箭,加之飞得愈高则天气愈寒冷,风也愈劲,劲风吹到脸上便如刀割一般,常人根本无法唿吸,饶你穿得厚实也有如坠入冰窟一样。” 南山闻言嚷道:“啊?!原来乘鹤上天要遭受如此痛苦,那便如何是好?” 光波翼微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说罢踏步上前,双手结印,在南山头上、身上圈画两周,口中默诵咒语,又以右手抚在南山后背上,由下至上推摩一回。 南山见光波翼结印诵咒本觉好奇,被光波翼抚摩后背又颇觉害羞,及至光波翼手掌贴到自己背上,顿觉一股热浪从腹内涌出,随着手掌上推,热浪亦上涌至头部,浑身暖热,有如曝晒在骄阳之下一般。 光波翼道:“你再随我念诵三次咒语,听好了。”说罢一字一字地教南山诵道:“嗡,齿临。”齿临二字乃连读而成。 南山随着光波翼念诵了三次,随即问道:“哥哥,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觉得身上脸上好热。你教我念的又是什么咒语?” 光波翼道:“我适才施展了忍术,本是御鹤术中的内息之法,我现将其稍加改动,用在你身上。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安心乘鹤飞空了。我教你念诵的乃是护身咒,此咒功德极大,念诵此咒一遍,即可守护自身免遭一切伤害。” (按:《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云:若诵此咒(指护身咒),能灭五逆十恶一切罪业,能除一切种种病苦、灾障噩梦、邪魅鬼神,诸不祥事。而能成办一切胜事,令一切所愿皆得圆满。此咒是诸佛心,若人专心诵一遍,能守护自身,一切鬼神天魔不敢侵近。诵两遍,能守护同伴。诵三遍,能守一宅中人。诵四遍,能守护一城中人。乃至七遍,能守护四天下人。广如《文殊根本一字咒经》说。) 南山怪道:“什么内息之法、外息之法?还稍加改动?哥哥,你这随便一改,不会害了我吧?” 光波翼被她问得哭笑不得,苦笑道:“我怎会随便乱改?放心吧,我能看见你体内脉气流动,不会有麻烦的。” “什么?”南山忽然高声叫道,随即脸色通红,低声问道,“你说……你说能看见我……” 光波翼这才明白南山的意思,忙说道:“不,不是那样,是……总之,你不必多想便是。” 南山还想再追问,又觉害羞,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开口。 蓂荚在旁圆场道:“不想归凤哥竟然如此厉害,这般年纪便有如此高明本领。” 光波翼回身道:“妹子如何知我高明?这些不过都是些寻常忍术罢了。” 蓂荚忙说道:“我是说,哥哥非但能够变身,还能上天入地,当然高明得紧。” 此时南山骑在鹤背上嚷道:“你们还啰唆什么?该轮到为姐姐施展法术了。”她仍将光波翼的忍术唤作法术。 不想蓂荚却道:“不,我不想去了,归凤哥,还是你带着南山去晋阳吧。” 光波翼诧道:“这是为何?蓂荚,你怎么了?” 南山说道:“姐姐是怕你看她。” 光波翼与蓂荚闻言,均是脸上一热。蓂荚羞道:“南山,不许胡说,我是……我是不想去了。” 南山“嗯”一声,道:“莫非,姐姐是害怕了不成?姐姐从不胆怯,今日为何害怕骑这鹤儿?” 光波翼微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说罢上前欲为蓂荚施术。 蓂荚急忙说道:“不!归凤哥,我不想被你施加那内息术。” 光波翼道:“蓂荚,我为你施术,不会令你感到丝毫不适。” 南山也说道:“是啊,姐姐,你会感到浑身暖暖的,很舒服哩。” 蓂荚摇头道:“我的确不想,归凤哥,还是你带了南山去吧。” 南山叫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 光波翼道:“蓂荚,你只是不想被我施术吗?” 见蓂荚低头不语,光波翼又道:“既然如此,只好让你与我共乘一鹤,你可愿意?” 未及蓂荚回答,南山问道:“共乘一鹤?这鹤儿如何能够载得动你们两个人?再说,即便鹤儿可以承受,姐姐岂不仍是要被冻死、憋死?” 光波翼被她问得一乐,答道:“这内息之法便是调用脉气,使之运盪在身体周围,身体便好似包在一个瓶中,不受那严寒与劲风侵袭。一般忍者皆谙调息之法,可有类似之功用,唯独无法施用于他人之身。如今你姐姐若与我贴身而坐,我便将脉气调盛,亦可将她罩在我这气瓶之中。至于这鹤儿,不同忍者御鹤,可令鹤儿承载不同重量,以我目前之力,可令这鹤儿承载七八百斤之重。”
第285页 南山拍手叫道:“这倒好,姐姐便与神仙哥哥同乘一只仙鹤罢了。”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见她并不反对,遂默念几声咒语,又撮一声口哨,不久,便飞来一只更大的丹顶仙鹤,竟比先前那三只大了近一半。 光波翼对蓂荚道:“咱们便乘这只鹤儿。”说罢扶着蓂荚从先前骑坐的那只鹤背上下来,又将她扶到大鹤背上坐好,自己则坐在蓂荚身后,仙鹤倏然飞起。 南山的鹤儿紧随其后,双鹤相属,径向西南晋阳方向飞去。 到了天上,南山兴奋异常,果然不觉身上寒冷,亦不觉唿吸困难,不时叫嚷着指指点点,大唿过瘾。蓂荚也从未体验过飞天翱翔,此时依偎在光波翼怀中,竟当真有那神仙眷属之感,心情亦如浸蜜一般畅甜。 光波翼自从学成御鹤术,一向独自遨游天宇。每每心中苦闷、厌离那世间的争斗恩怨,总喜飞到极高处,俯瞰山海之烟渺,融于天地之浩瀚。心下释然之际,却未免与孤寂相伴。如今竟得怀拥心爱之人快意翱翔,那一腔绽然畅放之情何以言容! 飞鹤速疾,三人未及尽享神仙之乐,便已到了晋阳城外。 弃鹤入城,三人到了集市之上,却见并不十分热闹,十家店铺中也只开张了六七家,来往贸易的行人亦不甚多。 三人择了家衣帽庄,边选衣裳边与那掌柜的闲聊,得知晋阳城不久前刚刚又遭兵变。因河东节度使康传圭专事威刑,为人残暴,部将久已恨之入骨。本月初八,城中军变,乱兵斩杀了康传圭。时逢晋阳大将张彦球率兵三千出击沙陀,刚刚行至百井(今太原阳曲县),得到消息后立刻率兵回到晋阳,加之监军出面慰谕,军变乃得平定,如今晋阳府暂以张彦球为府城都虞侯。 (按:是年三月十八日,朝廷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因河东兵骄横,所处地位重要,故以宰相镇之,并许其自择参佐。从谠选择名士,府佐尽当时英才,时人谓之“小朝廷”;又多谋善断,绵里藏针,将士有为恶者,先觉而除之,有为善者抚慰不疑。信用张彦球,委以兵柄,而得其死力,河东军由是安定。) 南山挑拣了半晌,并未挑到几件中意的衣裳。那掌柜的见几人样貌、举止俊雅,眼光又高,只道是富贵子弟出游,便对光波翼说道:“这位公子,如今城中乱兵初定,各大商铺均不敢将好货拿出来卖。我见几位都是贵人,若是闲逛也便罢了,若真想买几样称心的东西,在下倒可引着几位去家中看货。另外在下还有几位商号的朋友,也可请几位过去挑选好货。” 光波翼正怕姐妹二人失望,闻言喜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大掌柜了。” 那掌柜的便引着几人先到自己家中,果然存了许多精细美服、上好衣料。南山大喜,一口气挑了数十件男女衣裙袄裤,又选了几匹布料。那掌柜的也自然高兴,又引着几人去了几家铺子,採买的东西足足累了一辆小车。 南山担心这些东西太多、太重,恐怕带不回去,光波翼告之不必担心,南山越发欢喜起来。蓂荚本想劝说南山不必买太多东西,因见南山如此开心,便也由她去了。 採买完毕,早已过了正午,南山大嚷肚子饿,光波翼便携姐妹二人来到“晋阳楼”中。 据那店中伙计说,这晋阳楼乃城中第一老号酒楼,昔年李渊起兵反隋之前,镇守太原府,便与李世民等人多次来过这晋阳楼吃酒,晋阳楼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了往来官贵驻留太原时的必临之地。而如今的晋阳楼,又比当年不知要气派几多倍了。 三人到楼上点了一桌丰盛酒肴,却多是素菜,因光波翼与蓂荚皆茹素,只为南山点了一肉、一鱼两道荤菜。 吃喝过半,大家已觉八分饱足,却见走上楼来一位中年道士,三缕黑须,一身青灰道袍,髮髻上罩一顶金黄的天尊冠,左手怀抱着一只道情筒。 (按:道情筒,伴唱道歌时所用,为一长约两尺余、直径三寸的空心竹筒,一端蒙上皮革,内有一对竹板,长约三四寸,阔寸半。相传唐代八仙中张果老便常抱一道情筒,四处唱道情度人。) 那道士四下看了看,很快将眼光定在三人这里,径直走了过来,向三人施礼问候。光波翼一见便知他是唱道歌化缘的道士,也拱手回了一礼。 (按:此种在民间布道、化缘时所唱的道歌,又称“道情”。源于唐代道观内所唱的经韵,为诗赞体。宋代后吸收词牌、曲牌,衍变为在民间布道时演唱的新经韵,并以渔鼓、简板伴奏,即由道情筒与竹板演化而来。之后,道情中的诗赞体一支主要流行于南方,为曲白相间的说唱道情;曲牌体的一支流行于北方,并在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发展为戏曲道情,以“耍孩儿”“皂罗袍”“清江引”为主要唱腔,採用了秦腔及梆子的锣鼓、唱腔,逐步形成了各地的道情戏。) 那道士便说道:“贫道四海为家,游歷人间,见惯了红尘中沉浮幻梦,常自感嘆凡夫愚迷,贪恋这浮云富贵、朝露人生,不知体求大道,修证真身。可喜贫道一见三位,便知是素有慧根之人,今日便略送三位几句道歌,若能铭记心间,常常拿来警醒自己,日后或可成为入道的契机,也未可知。”遂吟诵道:
第286页 人生犹如晨朝露,富贵恩爱难久长。一轮红日当空照,水烟裊裊醒梦乡。 吟罢左臂抱着道情筒,左手击板,右手拍筒,唱道: 生来哌哌小儿郎,谁解胎中苦热长?出生如过两夹山,挤破头儿压断肠。 母抱娇儿甜似蜜,谁解襁褓苦无语?寒热饥饱惟哭啼,屎尿污身无人理。 …… 那歌词都是些劝人看破人生苦痛无常的话,将一人从生到死,每一阶段都唱了一段,词、曲都只平平,那道士吟唱得也无甚动人之处。光波翼看出姐妹二人听得并无意趣。 待那道士唱罢,光波翼站起身,取出五两银子赠与那道士,又施一礼道:“多谢道长提点,微薄供养聊表敬意。只可惜在下等尚有琐事缠身,无暇向道长多加求教,谨祝道长仙体康健,早成正果。”言下之意,便是请那道士莫多纠缠。 那道士自也识趣,见光波翼出手大方,高高兴兴地拿了银子,告辞而去。 南山说道:“原来北方的道情是这般唱法,虽说不上难听,却也算不上好听,无趣。” 光波翼问道:“江南道情却是如何唱法?我倒想听听是怎生个好听。” 蓂荚微笑道:“归凤哥这可问对了人,唱道情是南山的拿手好戏。我也许久未听她唱了,今日正好随着归凤哥,一饱耳福。” 南山道:“唱就唱,只是这江南道情须以吴越话来唱方才好听,我只怕哥哥听不懂。” 光波翼道:“那倒不妨,我只听听韵味也好。唱罢你还可以再为我解说一遍。” 南山道了声“好吧,我便唱两段”,便以箸击碗唱道: 可人儿,正妙龄,眼藏秋,口似樱,娇容羞碎菱花镜。风流公子多牵挂,忘却今生好功名。春宵月上朱楼顶。转眼间,孤独老妪,嘆一声,岁月无情。 老神仙,葛布衫,踏草鞋,卧云端,一壶残酒看山晚。雨来将作烹茶水,风过权当清凉扇。今宵梦醒杨柳岸。又见她,依依不捨,泪涟涟,已去千年。 光波翼虽听不懂那歌词,却觉词中句式活泼丰富,曲调抑扬委婉,加之南山那江南少女的侬声侬气的吴越口音,确是美妙可人之极,不禁抚掌叫好。却见南山与蓂荚二人均有些感伤之色,忙问了那歌词之意,便一本正经说道:“南山唱得好是好,只是有一样……” 南山忙问道:“有一样什么?” 光波翼道:“这道情原本是劝人脱尘向道的,听了你的歌,只怕反倒要贪恋这滚滚红尘了。” 南山闻言,嗔叫声“哥哥”,便自低头不语,竟是一脸娇羞。 光波翼本要开个玩笑逗她,以为南山必定又说出些顶嘴噎人的俏皮话来,惹得大家笑笑,将那伤感冲散,不想她却是这般反应,一时也觉尴尬。再看一眼蓂荚,见蓂荚低着眉目,似笑非笑,并不搭话,不禁更觉大窘。 南山忽然开口道:“幸好哥哥只是个忍者,不是神仙,不然千年之后,姐姐和我也只成了那梦中的女子了。”言下仍是郁郁不快,仿佛姐妹二人与光波翼分别了一年多的忧伤,又被这首道情勾了起来。 三人不再多话,老实吃罢了饭,便雇辆马车出城。出城十余里外,光波翼令车夫将一车货物都卸在路旁,大家都下了车,便打发那车夫回去。 那车夫见此地无村无店、前后无着,不明光波翼为何要在此处下车,光波翼便说稍后有人来迎,那车夫这才拨转了马头,回城去了。 三人稍留片刻,眼见日头偏西,光波翼随即招来七八只仙鹤,仍如前法,自己与蓂荚共乘一鹤打头,让南山独自乘一只鹤儿随后,另外几只仙鹤均驮了货物跟在后面。群鹤飞天,排成一线,竟成了一支鹤队,在夕阳辉映之下,直似梦中的神仙旅队一般,喜得南山又叫笑起来,将适才那一些忧伤都抛洒到九霄云外去了。 蓂荚此番却侧坐于光波翼身前,将头靠住光波翼胸口,默然无语。 光波翼双臂环抱着蓂荚,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爱怜,那一丝爱怜随觉随长,少时如缕,不久如流,后来竟成滔滔洪水一般,令光波翼感动不已,只想一生一世就这样拥着蓂荚,再不放手。 光波翼有意放慢飞速,低头问道:“蓂荚,你在想什么?” 蓂荚此时左耳正贴在光波翼胸口,听光波翼话声有些瓮声瓮气,不禁莞尔一笑,回道:“我在听归凤哥的心说话。” 光波翼也微微笑道:“是吗?他说什么?” 蓂荚羞道:“我不告诉你。” 光波翼将蓂荚抱得更紧了些,说道:“你仔细听吧,他可是有八万四千里的话要对你说呢。” “归凤哥……”蓂荚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声。 “嗯?”光波翼低头看着蓂荚应道。 蓂荚却又将头靠回光波翼的胸膛,不再说话。 鹤群悄然降落在清凉斋后院中,天已黑透。卸下鹤背上的大小包裹,将群鹤遣散,南山这才大唿小叫地喊纪祥和小萝来搬东西。 纪祥和小萝都纳闷,为何这三人忽然出现在后院,又从哪儿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南山只说是刚从外面採买回来的,由后门进了院子。 平日后院小门都是从里面紧锁的,纪祥和小萝也不好多问。待收拾停当,小萝忙问蓂荚想吃什么,她好准备晚饭。
第287页 蓂荚道:“我们午饭吃得晚,这会儿也吃不下什么,你只拿些茶点来,我们随便吃些罢了。你同纪祥两个自己做饭吃吧。” 小萝答应一声,将三人从晋阳城买回的果品取了一些,又煎了一炉茶水送来,心中嘀咕着,这镇中并未见有卖这样点心果品的,不知小姐他们去哪里买的。 这边纪祥早已调好了火炉,三人围坐一处吃茶说话。 南山兴奋之情未退,凑到光波翼面前问道:“哥哥这驾鹤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光波翼便将自己翠海救下鹤野天,得到其御鹤术传承的经过细细讲说了一遍,又讲了鹤野天为族中弟子所害、遇救后长逝于云海等事,听得南山时而愤怒,时而吁嘆,着实感慨了一番。 蓂荚也蹙眉说道:“不想如今的御鹤族竟为如此卑鄙小人所掌,可惜了这神仙一般风流的本领。” 南山道:“听姐姐这语气,倒好像与从前的御鹤族人相熟识一般。” 蓂荚忙道:“我是说,那御鹤族的老族长是这样好一个人,怎的他族中后辈却如此不堪?” 南山又道:“我只道,能够驾鹤飞天的人,必是每日都如神仙一般快活,不想竟也有这样心酸的故事。” 光波翼道:“好容易开心了这一日,莫要被我的故事带坏了心情。我再说一个从前御鹤族中有趣的故事给你们听。” 南山闻言大喜,忙催他快讲。 光波翼道:“御鹤族中有一项最厉害的本领,叫作‘鹤变术’,修成此术之人,不必再驾鹤飞翔,自己便可化作一只飞鹤,遨游天际。只是此术修炼甚难,很少有人修成。” 南山插问道:“哥哥修成这鹤变术了吗?” 光波翼道:“我哪里有这般本事。” 南山道:“连哥哥这样厉害的人物都不会鹤变术,那只怕天下再也没人能修成它了。” 光波翼笑道:“天下厉害的忍者甚多,我哪里就称得上厉害了。” 南山摇头道:“反正在我心里,哥哥就是最厉害的。” 光波翼也摇头笑了笑,不再搭她这话,继续讲那故事。 原来御鹤族中曾有两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崔五郎与其妻屏娘,皆修成了鹤变术。御鹤族最初忍者名崔轩,五郎乃其子,身材高大而相貌黑丑,却是天资颖悟,为人诙谐,素有豪侠之气,年近四十方娶了屏娘为妻。那屏娘年方十六岁,貌美如仙,深爱五郎,二人婚后隐居越州。 宝应年中(762—763年),越州观察使皇甫政苛税重赋,敛财无数,民多怨言。皇甫政妻子陆氏年轻貌美,皇甫政常常因此沾沾自喜。陆氏生子后与皇甫政一同到宝林寺还愿,皇甫政捐钱一百万贯,新建三间堂宇,极尽华美,陆氏也捐钱百万,招募画工于堂壁上绘制神像。待神像画成,皇甫政大设歌舞筵席,于寺中庆贺,围观者甚众。五郎便身着蓑衣,背着斗笠,扮作农夫模样,荷锄前往,径直进到堂中,将绘有神像的墙壁锄倒。众人大惊,将五郎押至皇甫政面前。皇甫政责问他为何锄倒墙壁,五郎笑说,那神像画得尚不及我妻子美貌,留它何用?皇甫政不信,要他带妻子来见,五郎便引来屏娘。众人皆为屏娘的美貌所倾倒,陆氏与之相比,顿时黯然失色。皇甫政心下恼恨,便说五郎乃一贫贱农人,不配有此佳妻,理应将屏娘献与天子。五郎假意答应,请求与屏娘归家,向亲人诀别。皇甫政便令五十名军士与十名侍女,一同押解屏娘乘坐大船,跟随五郎的小舟渡湖归家。不料船到中流,屏娘趁众人不备,飞身跃入小舟,与五郎一同逃去。众军士紧追不捨,直追到岸上,忽见他夫妇二人化作白鹤,飞入云霄。此事后来被包湑载入《会昌解颐录》中,时人皆以为五郎夫妇乃神仙下凡,来惩戒皇甫政的。 听罢光波翼所讲,南山叫道:“那《会昌解颐录》我曾读过,原以为都是些杜撰的故事,拿来与人打趣的,不想这故事竟是真的!” 蓂荚道:“其实书中许多故事都有其原型,不过与世人的见识不尽相同,便都被当作杜撰的。有些睿智的,尚能从中体会些道理出来,至于那些见一便只知有一、见二便只知有二的浑人,也只当作笑料来看罢了。” 南山闻言,立时嚷道:“姐姐莫不是在说我是浑人不成?我可不能饶过姐姐!” 蓂荚笑道:“我只就事论事,偏你自己多心,那又有什么法子?” 南山早冲上前来,伸手搔蓂荚的痒,蓂荚忙跳起来,一边逃一边告饶。姐妹二人笑声一片,屋内顿时热闹。光波翼笑看她二人追闹,心中不禁忖道:“若常得如是,不亦快哉!” 说说闹闹,也笑得乏了,大家便商量着散去歇息。南山张罗着为大家都换上新被褥,又亲自察看了光波翼屋中的炉火,这才回房睡下。 光波翼在榻上略坐了会儿,正要歇下,忽闻两声极轻的敲门声,起身开门来看,却是蓂荚站在门外。 光波翼忙将她拉进门来,让她坐到榻上,又为她披上棉被,说道:“怎么也不披件斗篷过来?别冻坏了。” 蓂荚赧然道:“哪里有那么娇气。” 光波翼凝视着蓂荚,良久,蓂荚方开口说道:“归凤哥,其实,我不怕冷。”
第288页 光波翼微微笑道:“你深夜过来,只为告诉我这些?” 蓂荚将棉被从身上拿开,说道:“小时候,我身子弱,常常生病,父亲总担心我像母亲一样活不长。南山原本名叫秋灵儿,因为我才被父亲改名作南山。后来我按照父亲传授的方法,每日刻苦练习,身体便一天天地好了。这山中小镇固然寒冷,对我却不算什么。” 光波翼问道:“乘鹤飞天时那寒冷如何?” 蓂荚扭头看着光波翼双眼问道:“归凤哥,我知你早对我有所怀疑,你为何从不问我?” 光波翼道:“你若想告诉我时,自然会说。今日乘鹤时,你不让我为你施术,我知你并非怕我知晓真相,而是你想亲口对我说出来吧。” 蓂荚道:“归凤哥如此聪明绝顶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呢。只是,若我一直不说,归凤哥便永远不问吗?” 光波翼道:“不论问与不问,我从来都相信,你是真心待我。” 蓂荚眼中泛起泪光,说道:“我知道归凤哥听到我今日说这些话,并不会太过惊奇,一如我并不甚惊讶归凤哥是位忍者一般。我见归凤哥对我如此坦诚,心中十分欢喜,我也希望能对归凤哥毫无隐瞒。从前我不知归凤哥身份时,心中尚有疑虑,只怕要瞒着自己的身份过一辈子。对自己所爱之人不能坦诚相待,那将是怎样一种煎熬!” 光波翼伸手将蓂荚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长髮。蓂荚问道:“归凤哥是何时猜到我的?” 光波翼道:“当你听到我身为忍者时,并不十分意外,对我几番施展忍术,也无特别惊讶。加之你不让我为你施术,想必是怕我藉此探出你的脉气,害你失去主动开口的机会。” “还有呢?”蓂荚又轻声问道。 “看到你这般反应,我便联想到,莫非你见过花粉姑娘?见过我照顾她?那日在玉蕊客栈中,花粉以为自己眼花,看见窗外有人影晃过,起初我还怀疑是北道的忍者偷窥,如今想来,或许是你在窗外。还有,当日你竟能从林语房中逃脱,那林语虽然大醉,武功却甚是高强,寻常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从他手中走脱?你说是跳窗出来,我却为何不曾碰见你?这些个疑问,我虽有猜测,却也不能十分肯定。”光波翼回道。 蓂荚伏在光波翼怀中说道:“不错,我是见过归凤哥照顾花粉姑娘,还听见她说自己腰酸脚冷,两腿无力,我还以为她与归凤哥有了……不想她却是中了毒。故而我才更信了别人挑拨的话,赌气离开了长安。我尾随归凤哥去见花粉姑娘,还有从林语房中逃脱,都是施展了遁术。当日我被林语手下捉去,乃是因为无法抛下南山的缘故,只好有意同南山一起束手就擒,以等待机会再救南山出来。”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当日我便没有赶去杭州救你们,你也自会带着南山逃出城去了。” 蓂荚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恐怕也只有自保的本事。归凤哥难道没有发现,我的记性是极好的吗?” 光波翼闻言一怔,半晌说道:“莫非,你当真是……” 蓂荚又道:“纪者,记载传录也,宽者,阔也。父亲的化名正是此义。” “百典阔!”光波翼不禁脱口叫道,忙扶起蓂荚两肩问道,“令尊当真便是百典前辈?”此时他心中方才明白,原来蓂荚的父亲纪宽,便是百典阔化名而来。光波翼之前虽已隐约猜到蓂荚或许也是一位忍者,却不曾想到,她便是自己千方百计找寻的百典族传人! 蓂荚凝视着光波翼,微微笑道:“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归凤哥当年若早些对我坦白,也不会白白跑了这许多冤枉路,更不会被那个邪道幽狐所矇骗。” 光波翼喜道:“怪不得你的遁术如此高明,为人又如此沉稳机智!老天有眼,我这一年多的煎熬总算没有白费,如今竟让我一举两得。” 蓂荚笑问道:“若只许你得一样,你却要哪一样?” “当然要你,我永远都要你!”光波翼立即回道。 蓂荚赧然一笑,又将头埋进光波翼怀中道:“那归凤哥以后可不许再瞒骗我。我们两个要永远坦诚相待。” “所有事情都要坦诚吗?”光波翼问道。 “那当然。归凤哥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你快告诉我。”蓂荚第一次有些撒娇般说道。 光波翼故作为难道:“这个……恐怕还是不说的好。” “不行,一定要说。”蓂荚轻声坚持着。 “只有一件事……”光波翼低声在蓂荚耳畔说道,“我曾经思念你到无法自拔,便不由自主地化成你的模样跟自己说话。” 蓂荚闻言,羞得脸热心跳,双手轻轻推开光波翼道:“没想到归凤哥也这般坏,以后不许你这样。” 光波翼又将她拉回怀中,柔声说道:“除非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 蓂荚“嗯”了一声,轻轻抚着光波翼胸膛道:“你也要答应我。” (全文完) 大唐忍者秘史(下册):大忍无术 作者:索巴
第289页 第五十一回 台怀镇灰鹤起舞,洛阳城雪螭飞奔 次日一早,光波翼便受了蓂荚嘱託,再次飞往晋阳,採买了许多粮食、棉被、冬衣等物,送到台怀镇东南数里之外的“义善坊”。此处聚居了数百名从晋阳等地逃来的难民,多为躲避战祸至此。 除了粮食、衣被,光波翼又分给每人二两银子,那些难民惊喜之余不明就里,竟有人私下议论,或许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主子患了重病,以此来祈福消灾的。 夕阳西下,光波翼方风尘僕僕地回到家中。蓂荚忙为光波翼换下外衣,又亲自为他打了热水洗脸,一面让小萝准备晚饭。南山却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光波翼与蓂荚二人发呆。 光波翼一边洗脸,一边低声问蓂荚道:“你对她说了?” 蓂荚道:“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反正家里已有了一位忍者,也不在乎再多一位。”说罢扑哧一笑。 光波翼接过蓂荚递来的布帕,拭干脸上的水,对南山微笑道:“南山,你怎么了?为何这般面孔?” 南山噘嘴道:“我在生气。” 光波翼问道:“为何生气?” 南山说道:“原来姐姐一直都瞒着我。” 光波翼道:“这又何必?我还不是同你一样,也是刚刚才知晓。” 南山道:“姐姐不过瞒了哥哥一二年,却瞒了我这么多年!若不是哥哥先坦白了,说不定姐姐会瞒我一辈子。” 光波翼道:“怎么会呢,姐姐不过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罢了。” 南山撇嘴道:“哥哥当然要帮着姐姐说话,合着伙来瞒骗我。” 光波翼苦笑道:“我们不是都已向你坦白了吗,如何还说是瞒骗你?” 南山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我不管,反正你和姐姐都要将功补过才行。” 光波翼问道:“如何将功补过?” 南山道:“哥哥要教会我忍术,我也要做忍者。” 蓂荚插道:“傻丫头,忍者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南山反问道:“为何你们都可以做得,我却偏偏做不得?” 蓂荚道:“寻常忍者都要自小苦练而成,尚有终身也练不成器的,那辛苦如何是你能够吃得的?” 南山道:“我小时候姐姐又没教过我,如何知道我吃不得苦,又如何知道我便练不成器?你们上次欠我的帐还没讨还呢,如今又不让我做忍者,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光波翼笑道:“原来如此。你倒说说看,你为何要做忍者?想练成个什么来?” 南山见似乎有商量余地,忙收了一张板脸儿,跑到光波翼身前道:“我要学哥哥的变身术。” 光波翼问道:“为何要学这个?” 南山稍稍沉吟道:“这个最好玩,想变成谁的模样都行。” 光波翼道:“忍术岂是拿来淘气的?以你这般心思,凭谁也不会教你。” 南山忙说道:“其实我只想学会变成哥哥的模样!” “哦?那却为何?”光波翼问道。 南山忽然红了脸,低头搓弄起手指来。 光波翼与蓂荚一时都想到光波翼变身成蓂荚之事,大家便都无话了。 半晌,光波翼说道:“南山,变身术乃是最难修炼的忍术之一,若非根器上佳之人苦练十余载,绝无可能修成。纵然你天资聪颖,又肯吃苦,待学会变身术时,也已是几十岁的人了,那又有什么好玩的?” 南山苦着脸道:“照哥哥的说法,我便没有希望了?将来你和姐姐两个……”话说到一半,忽然眼圈一红,便住了口。 蓂荚走到南山身边,抚着她肩头柔声说道:“好妹妹,姐姐不会离开你的。” 南山叫了声“姐姐”,一头扑进蓂荚怀中哭了起来。 待南山稍稍平復,光波翼在旁说道:“不过,我倒是想传授给南山一门忍术,日后也常常会用得上。” 南山忙放开蓂荚问道:“是什么忍术?” 光波翼回道:“御鹤术。” “真的?”南山闻言立时来了精神。 光波翼又道:“这御鹤术倒不甚难练,上根者一二年,下根者八九年,总能驾鹤飞起来。前日我探过你的脉气,以你的资质,应该不用太久便可修成。” 南山大喜,叫道:“太好了!我就学这御鹤术,日后便可游遍天下了。” 蓂荚笑道:“你还是这个淘气的想法。” 光波翼正色道:“不过有一样,学习忍术,你可千万不许在人前炫耀。” 南山连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哥哥,那你从明日开始便传授我御鹤术吧。” 光波翼笑道:“急什么,我先传你一句咒语,你须每日持诵,至少诵满十万遍之后我才能正式传授你忍术。” 南山问道:“是什么咒语?为何要先念这个咒语才能学忍术?” 光波翼道:“所有忍者入道均须先诵此咒,此咒可谓一切忍法之根本咒语,只有先持此咒,才能成就各类忍术。” 蓂荚插道:“是啊,十万遍也只是最低要求,当年父亲让我诵满一千万遍方才传授我忍术。”
第290页 “啊?一千万遍?究竟是什么咒?”南山急道。 光波翼道:“此咒即是释迦牟尼佛的心咒,释迦如来成就之一切功德尽在此咒中,故而诵此咒之功德极大。” “哦?那是如何念法?”南山追问道。 光波翼道:“明日我自会正式传授你,不过先念给你听倒也无妨,你听好了。”随即诵道:“嗡,牟尼牟尼,玛哈牟尼耶,梭哈。” 南山拍手道:“原来是这个,也不算很长,我只需两日便可诵满十万遍。” 光波翼笑道:“好,你若能一向这般精进修持,必会很快修成御鹤术。”说罢看了看蓂荚,蓂荚与他目光相触,渐渐止了笑容,对南山道:“南山,你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归凤哥一定饿坏了。” 南山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出门去。 蓂荚轻声说道:“归凤哥,我知你心中想什么,我也正想问你,光波伯伯过世之前,可曾为你传授过凤舞术的灌顶?” 光波翼眉头微蹙,摇了摇头道:“我很小便随着母亲离开父亲身边,到幽兰谷生活,四岁那年父亲便遇害去世了。我并未记得父亲为我传授过灌顶,也从未听母亲和义父说起过。怎么……” 蓂荚道:“原来如此,归凤哥,你可知道这凤舞术的修炼之法吗?” 光波翼又摇了摇头。 蓂荚接道:“凤舞术乃归凤哥的家传秘术,欲修炼此术须满足两者。其一,必须有光波族血统,且须是男子;其二,必须得到已修成凤舞术之人的灌顶方可修炼。此两者,任缺一种便无法修炼凤舞术。” 光波翼蹙眉问道:“你是说,我今生根本无法修炼凤舞术了?” 蓂荚低声道:“凤舞术法本中便是这般说法。” 光波翼嘆口气,怅然说道:“凤舞术在我光波家歷代单传,当年父亲凭藉此术冠称天下,没想到,如今竟一断永断了。” 蓂荚从身后抱住光波翼,柔声说道:“归凤哥,其实有件事,我担心了好几日,自从我知道归凤哥的身世之后,便开始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对你说起。” 光波翼问道:“什么事?” 蓂荚道:“你可知道这凤舞术固然厉害,却有一样极不好的。” “嗯?”光波翼疑问一声。 蓂荚续道:“归凤哥可否知道,光波家歷代先祖中,修成凤舞术之人都活了多大年纪吗?” 见光波翼默不作声,蓂荚自己答道:“都在四五十岁吧。” 光波翼拉开蓂荚抱住自己的手臂,转过身面对蓂荚,扶住她肩头,叫了声:“蓂荚。” 蓂荚又道:“因这凤舞术耗费脉气太过,故而修炼之人大抵不过四五十岁的寿数。” 光波翼道:“你是担心我一旦修成了凤舞术,便也同先辈们一样,命不久矣吗?” 蓂荚道:“我知道光波伯伯为恶人所害,归凤哥必定要学成凤舞术,为父报仇。我亦知道无法劝你不学此术,却也不愿你学成此术,所以我甚至不想向归凤哥承认,自己便是百典族传人,可我又无法瞒你。”说到这里,蓂荚眼泪簌簌而下。 光波翼苦笑一声,将蓂荚揽在怀中,柔声说道:“难怪你犹豫再三,迟迟不愿表明身份。”光波翼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好容易寻回蓂荚,又得知她是百典族传人,欣喜之余,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继承家传秘术,空自欢喜一场。然而听蓂荚如此一说,亦不知是好是歹。若当真修成凤舞术,自己只能活到四五十岁便抛下蓂荚而去,如何忍心?如何甘心!如今既学不成凤舞术,一旦证实目焱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以他的忍术修为,自己如何得报大仇! 只听蓂荚又道:“归凤哥,我知你心中难过。其实,也未必一定要学成凤舞术才能报仇。任凭哪一种忍术,修炼到极致,威力皆不可思议。以归凤哥的天资和忍术修为,假以时日,必能与四大国忍不相上下。到那时,又何愁报不了父仇?” 光波翼知道蓂荚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固然自己刻苦修炼,忍术日进,对手又岂是平庸之辈?忍术修为又岂能停滞不前?待自己修炼到与他不相上下时,也不知几十岁了。当下无话,又苦笑一声,将蓂荚抱得更紧了些。 南山果然日夜精进诵咒,不足两日便诵满了十万遍释迦牟尼佛心咒。自此,光波翼便每日教授南山御鹤术,兼与姐妹二人诗酒游乐,又常常四处救济穷困,当真过起了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蓂荚却能察觉得到,光波翼常常将一丝忧闷埋藏在歌笑之下。 南山终于招来了第一只灰鹤,兴奋地为那鹤儿取了名字,又将其养在园中,拉着蓂荚一同为那鹤儿梳洗羽毛,小萝与纪祥也都围住那鹤儿观看,只道是无意中自己飞来的。那鹤儿倒也乖巧,竟时不时张翅起舞,惹得大家欢笑不已。 这一日,光波翼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取出孙遇临摹的父亲遗作——阆苑十二楼图,对着那图画发呆。不久蓂荚走进门来,为光波翼端来一壶热茶。 蓂荚从未见过那画,便上前细看。 光波翼道:“此画乃父亲临终前所作,其中或有奥妙,我却始终未能看出。”
第291页 蓂荚问道:“归凤哥上次离开杭州,前往阆州,便是为此画而去吗?” 光波翼道:“我是想查明父亲遇害真相,当今北道长老目焱的嫌疑最大,我却一直无法查到确切证据。上次去阆州反而中了邪道幽狐的诡计,惹出许多无谓的风波来。” 蓂荚道:“或许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归凤哥查明真相。” “谁?”光波翼扭头问道。 蓂荚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此人名姓,却知道有这样的人,至少有一位。” 光波翼不解地看着蓂荚。 蓂荚微笑问道:“归凤哥可知我百典家的本事吗?” 光波翼道:“我自幼便听义父说过,百典族忍者有两样本领,一是独步天下的遁术,二是通晓全部忍术传承,对于各族忍者的忍术皆了如指掌。只是百典族忍者自己却不许修炼任何其他忍术。” 蓂荚点点头道:“归凤哥所言不差,只是我百典族如何能够对其他各族忍者的忍术都了如指掌呢?” 光波翼道:“自然是因为通晓了全部忍术的修法。” 蓂荚道:“所谓的了如指掌,不但要知道这忍术的修法如何,还要知道这忍术是否有人在修,是否有人修成,其修为究竟如何。” 光波翼讶道:“这便如何能够知晓?” 蓂荚道:“其实我百典族还有一种本领——寂感术。” “寂感术?我却从未听说过。”光波翼道。 蓂荚又道:“非但归凤哥没有听过,只怕连各道长老也未曾听过。这寂感术乃极秘之术,我祖上遵从非空大师之教,连此术的名字也不令外人知晓。” 光波翼道:“那你今日将这名字说出,岂不坏了祖上规矩?” 蓂荚忽然红了脸,小声道:“除非是夫妻之间……” 光波翼心中一甜,轻轻拉起蓂荚的手道:“那你可千万莫要坏了规矩。” 蓂荚想要将手抽回,却被光波翼握住不放,更羞得低了头,娇嗔道:“你还要不要听人家把话说完?” 光波翼这才放开蓂荚,只听她继续说道:“施展此术时,便能感知到是否有修炼某种忍术之人,亦能大致知晓他的方位所在。从前,我曾感知过这世上仍有人会通心术,至少两年前尚在。” “通心术!”光波翼大为惊讶,又道,“难道通心术尚未失传?为何你说至少两年前尚在?如今却怎样了?” 蓂荚回道:“我最后一次施展寂感术是在两年前,那时尚未与归凤哥相识。施展寂感术,须内外俱寂,故而对施术环境要求颇高。从前家父在世时,我每月至少都会施术一次,父亲过世后,此术便施用得少了。结识归凤哥不久,接连发生了许多变故,之后一直四处奔波,每日也常与南山厮守一处,更加无法施术。否则,我早已看穿了归凤哥的忍者之身,也不会让归凤哥瞒了我这么久。” 光波翼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通心术如何能助我查明真相?莫非要请那精通此术之人当面与目焱对质不成?” 蓂荚道:“看来归凤哥对通心术并不知晓,这也难怪,传言通心术绝传已有数十载,如今了解它的人已寥寥无几了。我想,或许识族忍者也同我们百典族一般,不想再纠缠于世上的争斗,便改了姓氏,混迹于市井罢了。” 光波翼道:“原来百典前辈是有意躲避各道忍者,故而才隐姓埋名。” 蓂荚笑了笑,又道:“通心术并非如那邪道幽狐的读心术一般,只能看看人的心思而已。通心术之所以被视为珍贵秘术,乃是因为施展此术,可直视他人的阿赖耶识,令那人曾经动过的每一念、说过的每一言、做过的每一行,都无法隐瞒,可谓一览无余。” 〔按:阿赖耶识,佛教术语,又名藏识,因其记录、含藏了每个人的一切善、恶,心念、言行,而且永远不会失去,故名藏识。佛教认为众生轮迴生死者即是此识,故俗称神识。 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云:aya,又作阿剌耶,心识名,八识中之第八。旧称阿梨耶,译曰无没,有情根本之心识,执持其人可受用之一切事物而不没失之义。新称阿赖耶,译曰藏,含藏一切事物种子之义。又曰室,谓此识是一身之巢宅也。盖此识中所含藏之种子为外缘所打而现起,以组织其人之依(外界)、正(身体)二报。“三界唯一心”之义即由此识而立。〕 “如此便可洞悉目焱内心的真相了。”光波翼接口说道。 蓂荚点了点头。 “看来这识族忍者如今多半也不会姓识了,我们却要去哪里寻他?”光波翼问道。 蓂荚微微笑道:“如今有归凤哥在身边,也不必再背着南山,我便可大胆施术了。今晚我便施展寂感术,看看他现今身在何处。” 次日清早,晨曦透出天地交际,蓂荚推开房门,看见光波翼已在门外守护了整整一夜,忙将他拉进房内,让他坐下。 光波翼尚未坐到椅子上,便开口问道:“结果如何?” 蓂荚含笑道:“放心吧,归凤哥,已经找到他了,此人应该在南方千里之外。两年前我观察时,看到有两位修成通心术的识族忍者,如今却只寻到一位。”
第292页 光波翼道:“或许也是父子二人,如今过世了一位。”话才出口,光波翼忽觉不妥,尤其他说“也是父子二人”,只怕会勾起蓂荚一些伤心往事来。 蓂荚却只淡淡一笑,道:“如此也未可知。”随即又道:“归凤哥打算何时启程去寻他?” 光波翼道:“愈快愈好,免得夜长梦多。” 蓂荚点点头道:“也好,我这便去准备,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说罢便要起身。 光波翼忙拉住蓂荚道:“不忙,昨夜你辛苦一宿,歇息两日再走不迟。” 蓂荚道:“我不妨事,倒是归凤哥在外面坐了一夜。” 光波翼道:“这算什么,只如闲坐歇息一般。那便这样定了,两日之后咱们再启程。” 蓂荚道:“我听归凤哥的。归凤哥……” 光波翼凝视着蓂荚,知她还有话说。蓂荚犹豫片刻,又道:“昨夜,我还看到西北方向,有人在修炼目离术。” 光波翼嘴角翘了翘,应道:“我知道,一定是目焱。” 蓂荚又道:“他的修持好像有了很大进展,照昨夜情形来看,应当再过三五年,他便会修成了。这目离术除了最初的目族忍者之外,还从未有第二人修成过。” 光波翼微微点了点头。 晚饭时,大家有说有笑,光波翼藉机说道:“南山,过两日我和你姐姐要外出办一件事,你乖乖在家练功,好生养你的鹤儿。” 南山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办什么事?” 光波翼道:“我们去洛阳一带寻找一个人。” “洛阳?我也要随你们一同去,正好去散散心、解解闷儿。”南山说道。 光波翼为南山夹了一口菜,又道:“我们又不是去游玩,你最好还是留在家中,最近府中又收留了几个新人,你留下也好帮忙照看照看。” 南山忙回道:“不是有小萝和纪祥吗,平日也是他们管着这些,哪里用得上我?我不要留下,不许你们撇下我。” 光波翼道:“我们这次是去寻找一位忍者,尚不知有无危险,况且用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回来了,你还是留在家中练功的好。” 南山噘嘴道:“我就知道,你们早晚会嫌弃我碍手碍脚,早晚都有抛下我的这一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说罢竟然眼泪汪汪。 蓂荚忙安慰她道:“你这小东西,总拿这些话来激人,谁嫌弃过你了?再难的时候姐姐也不曾丢下你,你又何必做出这般可怜模样来?也罢,你若真想去,便带你一同去好了。” 南山闻言仍嘟着嘴道:“姐姐虽这样说,哥哥却未必答应呢。” 光波翼笑道:“看你这副模样谁敢不答应呢?若不然又会拿出欠帐讨债的话来噎人了。” 南山哼一声道:“既然哥哥这样说,我便非要拿出这话来,你们以后再也不许说出留下我一个人的话,不管你们去哪里,都要带着我一起去。” 蓂荚笑道:“好好好,依你便是。” 南山又道:“还有,这次可否带着我的鹤儿一块儿去?” 光波翼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南山问道。 光波翼道:“我们要乘丹顶仙鹤去,每个时辰可飞一千六百里,你那灰鹤却只能飞一千里,我们到洛阳时,只怕它还在半路上呢。” 南山无奈,只得嘆口气,支着下巴发呆。 蓂荚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 南山瞥了一眼蓂荚道:“有什么好笑的?总有一日,我也要招一只丹顶仙鹤来养。” 蓂荚抿嘴道:“那你可要多多刻苦用功了。” 两日后,三人趁着天色未明便乘鹤起飞,天亮时已飞出数百里之遥。刚入辰时,三人便已进了洛阳城。 五月下旬,洛阳天气已颇为炎热,不比清凉山中。 三人先寻了家静僻客栈落脚,吃过早点,蓂荚便上座修法观察,不大工夫便收了忍术,让光波翼进到屋中,高兴地说道:“此人就在这洛阳城中!” 光波翼忙问道:“能确定吗?” 蓂荚点头道:“距离愈近,我便看得愈真切,也愈容易察知其确切方位。以适才定中情形来看,此人就在东北六七里外,咱们到那再施术一回便可确知了。” 光波翼道:“你连续施术未免太过辛苦。” 蓂荚微笑道:“不妨,只要施术时不被打扰便好,有归凤哥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得很。” 光波翼闻言将蓂荚紧紧拥在怀中,半晌,蓂荚轻声说道:“归凤哥,咱们还是赶快去吧,免得那人一走动,便无法追踪到他了。” 光波翼这才放开蓂荚,到隔壁叫上南山出发。南山正独自在房中闷得无聊,见来唤她,忙高高兴兴地跑出门来。 洛阳乃多朝古都,自夏帝太康最初建都于此名“斟”之后,后朝便多于此建都。唐虽都于长安,亦以此为东都。睿宗时更名为“神都”,武则天建大周后便定都于此。故而洛阳一向为昌盛之地、繁华之都,为丝绸之路的最东端,加之又为水陆枢纽,胡商多经广州、扬州而抵洛阳,再由此去长安。文人集市、商旅接踵,古城盛况可想而知。可惜安史之乱,洛阳遭受浩劫,其后繁荣之貌大不如前。饶是如此,终不失为中原一流裕地。
第293页 走到街上,南山雀跃而行,左右那寻人之事与她无干,倒落得个轻松自在的心情。 三人从修文坊出发,向北过了天津桥,沿洛水东行。只见沿岸桃李茂盛,杨柳成荫,水上长桥横流,清风逗波,自然令人神怡气爽。 南山嘆道:“这洛水果然别有一番气韵,怪不得曹子建渡洛水而作《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话倒像是说姐姐的,不知那宓妃与姐姐相比,谁更美些?” 蓂荚道:“你又胡说,我这丑八怪怎么敢与宓妃相提并论?” 南山道:“姐姐自己说的可不作数,须听哥哥说来。” 光波翼笑道:“依我看,你姐姐比宓妃还要美。” 南山拍手叫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若将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改作‘翩若惊凤,婉若游龙’便更加贴切了。” 光波翼闻言哈哈大笑,蓂荚故作生气道:“好啊,你们两个合起伙儿来揶揄我,这回我再不能饶你。”说罢伸手去搔南山腋下,吓得南山赶忙逃开,躲到光波翼身旁,蓂荚随后便追,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光波翼转来转去。 笑闹一阵,南山告饶,又道:“传说宓妃乃伏羲小女,因溺于洛水,故而做了洛水之神。那娥皇、女英也是因为投了湘水,故而才做了湘水之神。为何这水神都是女子做的?而且又都是美丽女子?” 光波翼道:“大概女子若水吧。” 南山又道:“不过娥皇、女英总好过宓妃,毕竟姐妹二人日夜厮守,生时同嫁一夫,死后同游一水,也不至于孤独寂寞。” (按:《史记·五帝本纪》及《列女传·有虞二妃》载,尧帝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做妻子,姐妹二人共同侍奉丈夫,甚有妇道。三年后尧将王位传与舜,而二女也成为母仪天下的典范。传说舜南巡时死于苍梧,藏于九嶷山,二女扶竹向九嶷山方向泣望,泪痕染竹成斑。后姐妹二人投湘水而亡,成为湘水之神。晋张华《博物志·史补》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今江南有斑竹,亦称“湘妃竹”,盖出于此也。屈原的《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即为歌颂二女所作。) 光波翼与蓂荚皆听出南山话中有话,便都缄了口,不再搭话。 南山又自顾说道:“‘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倒觉得这《湘夫人》作得比《洛神赋》更美,更有回味的余地。” 光波翼道:“南山,咱们还有正经事要办,须走得快些,免得误了时光。待了了这桩事,咱们再到水畔吃酒吟诗吧。” 走过六七坊之地,到了临水的“铜驼”“上林”二坊之间,蓂荚道:“左右便距此不远了,咱们便在岸边稍坐,待我再看一看。” 正说话间,忽闻马蹄乱响,只见北面由东向西奔过五匹飞马,打首那马儿浑身雪白,阳光映射之下竟熠熠刺眼,加之体型高大健硕,四蹄撒开,白尾飘飘,颇有些化龙欲飞之势。马上那人,虽看不清面貌,却见衣着甚为光鲜,身后跟着四人,清一色锦衣乌马,虽不可与为首那人同语,人马英姿也远胜长安显贵之家。 “好俊!”南山不禁脱口贊道。 “你又不曾看得真切,如何知道人家俊不俊?”蓂荚笑道。 “我是说那白马好俊,谁又理会那骑马的人?我还从未见过这样雪白的马儿,竟好似披了层白缣一般。”南山忙回道。 光波翼也笑道:“不错,这白马世所罕见,必是一匹宝马。” 南山又道:“不知那几人是什么来歷,想必是这洛阳城中的极贵之人。” 光波翼“嗯”了一声,又道:“我看这水边也未必安静,咱们还是再寻一家客栈吧。” 蓂荚也点头同意,三人便绕着上林坊转了一周,却见那上林坊竟有大半个街坊都被一所大宅院占了去,那宅院朱门山耸,院墙高垒,院内林立的阁楼顶子碧瓦生辉,好不阔气。 终于绕到上林坊东侧的“温雒坊”,方寻了家“雒上客栈”。要了上房,蓂荚忙到房内施展寂感术。 不多时,蓂荚收了忍术,说道:“可惜,咱们晚了一步,那人已离开这里,如今已到了西方十余里之外。” 光波翼道:“这么快便离去如许远,想必便是适才咱们见过的那几个骑马的人。” 蓂荚点点头道:“适才咱们见的那宅院那样子阔气,或许那人便是宅院的主人也未可知,咱们不妨去打探打探再说。” 光波翼便去寻了客栈的伙计,先赏了钱,再询问那宅院情形。伙计得了钱,高兴回道:“公子必是初来洛阳,竟不知道‘洛阳南石’。” “洛阳南石?”光波翼反问道。 伙计续道:“这家主人姓石,乃洛阳城首富。咱洛阳城有南北两个集市,南市少说也有北市两个大。有句俗语说:一百二十行,三千六百肆,一百零八国,尽在洛南市。可知这南市有多繁华。这南市既是这样繁华,却有大半生意都是石家的,你道这石家可有多富!故而大家都叫这石家作洛阳南石。”
第294页 “原来如此。”光波翼又问道,“那石家主人是何样人物?” 伙计道:“从前石老爷很少露面,咱们从没见过。前两年那石老爷过世,他的独生儿子唤作琅玕的接掌了家业。这位公子爷倒不似他老子作风,只一味地到处贪玩,又喜铺张,出手极为阔绰,常常一掷千金,加上他天生一副俊俏模样,为人又颇有些才情,惹得这洛阳城里的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他。只是他至今仍未婚配,或许还没有瞧上眼的。”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他竟是个败坏家业的了。” 伙计道:“公子这话却说错了。那石公子为人虽然顽皮,经营生意却比他老子还要厉害,自打那石老爷死后,石家的生意愈发做得大了,饶是他如此大手脚地花钱,家业倒比从前翻了个筋斗。” 光波翼又问道:“适才我见有一人骑着匹雪白大马向西去了,后面追着几个骑黑马的随从,不知可便是那位石公子?” 伙计道:“正是他。听说他那匹白马唤作‘雪螭马’,是从一位胡商手中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的。” 光波翼心道:“果然阔绰。”当下谢过伙计,回到楼上将情形说与姐妹二人。 大家聊了会儿洛阳南石的闲话,南山道:“既然那姓石的骑马走了,咱们还到哪里去寻他?” 蓂荚道:“他家既然在这里,总是要回来,咱们守在这里便是。” 三人又闲坐了一个多时辰,南山无聊,起身说道:“哥哥说这洛阳南市繁华,咱们去瞧瞧如何?” 蓂荚道:“偏你坐不住,这才多大工夫你又想出去闲逛了。等归凤哥见了那位石公子咱们再去玩不好吗?” 南山只得嘟了嘴,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光波翼见状笑说道:“也难为她这好动的人了。既然她嫌这里憋闷,你们去南市逛逛也好,凡事小心些,若有不妥的,便赶紧回来,我只在这里等着那石公子回来,不在客栈便在石府中。” 南山闻言大喜,连声叫好。 光波翼又笑对蓂荚说道:“如今你却不必令人担心了,只是看好这个淘气的,若真有事,切不可与人争执,立即回来寻我便是。” 蓂荚笑了笑,说道:“也罢,留她在这里也是吵闹人,咱们回来仍在这客栈碰面。”说罢径领着南山往南市去了。 光波翼关好门窗,坐到榻上施展起天目术来,既作修习,又可看着那石琅玕回家。 这一座法直修到午后,方见那一白四黑五骑人马远远地沿着河岸自西而来。光波翼忙收了忍术,赶去石府门前等候。 待那雪螭马跑近,光波翼上前抱拳道:“石公子,有礼了。” 石琅玕将马勒住,也抱拳回礼,一面上下打量光波翼。 光波翼此时方看清,这石琅玕有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却是七八分的俊朗带着十二分的洒脱,嘴角似翘非翘,眉头似蹙非蹙,秋月般清澈的眼中若冷若笑,成熟中又透出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态度。那一身装束极为华贵,金丝牡丹花纹的翠绿底儿缺胯袍,颈间露出雪白的细内衫小领,腰扎包金边的嵌十二月令白玉牌的牛皮带,墨绿的麂皮长靿靴,浅碧色幞头用一条镶翠的丝带扎绑,连胯下那匹雪螭马也是翠绿的软垫配着金闪闪的辔鞍,真真一个金雕玉琢的倜傥贵公子。 石琅玕道:“在下似乎与阁下不相识吧?不知有何见教?” 光波翼道:“不敢,在下想借一步同石公子说几句话。” 石琅玕笑了笑,说道:“好,那便请到书房一坐。”说罢一拱手,双腿一夹,竟骑着马迳自从西角门奔进府中去了,三名随从也策马跟了进去,只有一人下了马,向光波翼恭敬施了一礼,引着他进府。 光波翼心道:“好个无理的傢伙。”只得跟着那随从进门。 到了书房就座,早有女婢送了上好的香茶、果品进来,却迟迟不见石琅玕到来。光波翼环视那书房,见屋内陈设极为奢华,多宝格上的金玉摆件皆极精美考究。墙上挂着刘希夷的真迹:“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中。”又挂着一幅李太白的诗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却是琅玕自己所书,字迹飘洒俊逸,倒与那诗句极般匹的。 看了半晌,传来一阵脚步声,光波翼一闻便知为一男二女,那男子脚步极轻稳,必是极有修炼的忍者无疑。 甫一进门,石琅玕拱手笑道:“失礼,失礼,让公子久等了。”已然换了一身懒散的紫红色薄丝燕服,手中拿着一柄沉香木摺扇,远远便可嗅到阵阵幽香。 光波翼笑回了一礼,各自就座。随石琅玕进来的两名美婢为二人斟了新茶,换上新果子,方施礼出去,将门带好。 光波翼说道:“石公子这隐居的日子过得倒真是逍遥快活。” 石琅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甩开摺扇,轻轻摇着扇子笑道:“在下不过守着点祖业过活,何谈隐居?” 光波翼微微笑道:“见了真人不说假话,识族忍者隐居数十载,不想却成了洛阳首富。” 石琅玕眯起双眼道:“在下愈发不明白阁下所言了。”
第295页 光波翼亦稍稍沉默片刻,又笑道:“阁下脉气已入心、顶二轮,想必已施展了通心术,那便请阁下仔细看看,在下可有恶意?” 石琅玕闻言又是一惊,“唰”的一声收起摺扇,伸手示意光波翼止语,低声道:“此处不宜说话,请阁下到内书房一叙。”便起身引着光波翼迳往内院走去。 第五十二回 琼瑶圃琅玕点花,牡丹台贵妃醉酒 光波翼见院中亭台花木错落别致,虽不及纪园施设精巧,其宏伟大气却更有过之。 光波翼随着石琅玕进了内书房,见这里果然幽静隐秘。 石琅玕伸手示意,请光波翼坐下,自己也坐到一张靠榻上,问道:“可否请教阁下尊名?” 光波翼回道:“在下光波翼,字归凤。” 石琅玕拱手道:“原来是归凤兄,失敬。” 光波翼也拱手道:“石兄不必客气。” 石琅玕道:“在下本名璞,字琅玕,你只管叫我琅玕便是。请恕我冒昧,据我所知,光波族以追光术名满天下,不想归凤兄竟然还学会了别家的忍术。” 光波翼道:“小弟此来,也正与此有关,请琅玕兄施展通心术一看便知。” 石琅玕又打开摺扇,笑道:“常人都不愿被人瞧穿心事,归凤兄何以这般急着让我施展通心术?” 光波翼道:“在下既然来了,自然便要以诚相待。再说,在下自问从未做过不敢示人的亏心之事,也不怕被琅玕兄窥见。” 石琅玕一摆手道:“鄙祖上自从退隐以来,便不再过问忍者之事,在下更非多管闲事之人。今日归凤兄既找到我,咱们权且做了朋友,你若想在洛阳城玩乐,或者需要银钱,都尽管开口,只不必再提忍者之事。” 光波翼道:“若是其他的事,在下也不敢贸然打扰琅玕兄,只是此事关乎小弟父母大仇,不得不请琅玕兄出手相助。” 石琅玕闻言不语,停了手中轻摇的摺扇,又微微眯起双眼,半晌睁眼说道:“归凤兄,请恕我直言,你要我去找的这人乃当今天下最难招惹之人,我若帮了你,只怕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光波翼知他已用通心术观察了自己,便说道:“小弟只想请琅玕兄暗自观察真相便可,必不会稍稍向外人透漏琅玕兄的身份以及援手之事。” 石琅玕道:“归凤兄,想必你也知道,这通心术须在十步之内方能与对方的神识相通,我若去到那目焱十步之内,以他的天目术,怎会视我不见?请恕在下不能去蹚这浑水。” 光波翼道:“琅玕兄既已知晓了我内心之事,又不肯帮助在下,难道便不怕我会对琅玕兄不利吗?” 石琅玕笑道:“归凤兄天性良善,无论我帮不帮你,你都不会为难于我。” 光波翼道:“琅玕兄既已知晓我的为人,便应相信,你若因助我而惹祸上身,我光波翼必当拼死护你。” 石琅玕挑了挑眉毛,靠倒在榻上,又摇着扇子微笑道:“归凤兄,依我看,你也未必非要查明那真相不可。归凤兄原本便是一个重情义、轻仇恨的人,如今身边又有了一位才貌无双的蓂荚姑娘,那蓂荚姑娘在你心中的分量,只怕早已胜过寻仇之事了吧?” 光波翼道:“琅玕兄何出此言?大丈夫自当爱恨分明,情仇岂能混为一谈?个人恩怨倒也罢了,父母大仇却如何轻得?” 石琅玕笑道:“爱—恨—分—明,呵呵。世人都以为自己爱恨分明,殊不知这爱恨从来便是交织一处、纠缠不清的。有的人心中明明是爱,表面上却恨得咬牙切齿。有的人心中虽然恨之入骨,却又觉得难捨难分。世上有几个人真正是爱恨分明的呢?更何况这爱恨又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爱极的一个人,只因一言不合,便可反目成仇。久恨之人,也可因一时之欢心、一事之利害而言归于好。所以说人心最难捉摸,你若看得多了,便也不足为怪了。” 光波翼道:“琅玕兄恐怕将话扯远了,小弟既已寻到了你,便不会轻易罢休,还望琅玕兄成全。” 石琅玕道:“这样吧,请容我思量思量。归凤兄难得到东都一游,请允许在下略尽地主之谊,让人陪归凤兄到处玩玩看看可好?” 光波翼道:“那倒不必了,只希望琅玕兄能够尽快些。不知琅玕兄需要思量多久?” 石琅玕伸出手指回道:“最多三日。” 光波翼点头道:“好,我便等候三日,三日后我再来府上叨扰。” 石琅玕道:“既然如此,归凤兄何不暂到寒舍小住几日,总强过住那客栈。” 光波翼正要推辞,石琅玕又道:“这里虽不敢说舒适,倒还算清静,不至于被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打扰到。” 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石琅玕是担心自己的行踪被其他忍者窥见,因此暴露了他的身份。当下笑道:“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石琅玕也笑道:“好,在下今晚便在家中设宴,为几位接风。” 光波翼走出石府,石琅玕亲自送出门来,忽见南山迎面跑上前来,叫道:“哥哥!” 光波翼忙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第296页 南山道:“没什么,只是见哥哥迟迟不归,等得人心急,便过来瞧瞧。” 石琅玕在旁插话道:“这位便是南山姑娘吧?” 南山这才将目光转到石琅玕身上,问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石琅玕笑道:“你这位哥哥可是大大夸贊你呢。” 南山闻言喜道:“真的吗?”扭头看向光波翼,光波翼脸上微热,说道:“这位便是石公子。” 南山正要向石琅玕问礼,却见石琅玕正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自己,不觉有些反感,问道:“你看什么?” 石琅玕回道:“当然是看姑娘你了。”依然凝视着南山。 南山气道:“你这人怎的这般无礼!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吗这样看人家?” 石琅玕摇起手中扇子道:“姑娘这话未免奇怪,正因为我们初次见面,所以我才要将你看得仔细些,这怎算是无礼?难道彼此熟识之人,见面却要看个没完吗?” 南山瞪了他一眼道:“满口歪理,懒得睬你。” 光波翼道:“南山一向顽皮,琅玕兄不必介意。” 石琅玕笑道:“正因心地单纯,才能如此心直口快,比起那些面和心狠的女子不知要强过多少。归凤兄的这位小妹妹倒真是难得一见的人品。” 南山道:“谁要你拍马屁?哥哥,咱们走吧。” 光波翼向石琅玕告了辞,便与南山回到客栈,将情形同蓂荚讲了,此时亦不再迴避南山。南山此时方知那石琅玕原来是有本事帮助光波翼查明父仇真相之人,不禁叫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会骂他无礼了。他该不会因此便赌气不帮哥哥了吧?” 光波翼笑道:“此人行迹的确放浪不羁,倒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纵然他不肯帮我,也不会是因你骂他无礼之故。我倒觉得也该有人骂他一骂才好。” 南山这才喜道:“哥哥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只是这人如此讨厌,咱们何必住到他家中去?” 光波翼道:“此人虽然外表洒脱不羁,心思却甚为细密,他是担心咱们住在这客栈中,万一被其他忍者看见,由此发现了他的忍者身份。想来这识族忍者的确是不想重出江湖了。” 南山笑道:“这倒好,我们却将这把柄抓住,不怕他不肯帮忙。” 蓂荚道:“求人帮忙自然要以礼相待,哪有这样要挟人家的?” 南山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又问道:“既然那石琅玕会通心术,那他岂不是会看透我心中所想?” 光波翼道:“他也并非随时都能知道别人心中所想,也须调息诵咒施术才行,你见他眯起双眼时,便知是准备施展通心术了。另外,他这通心术只能在十步之内方才有效,超出十步之外,他便无法施术了。” 南山又道:“那晚上咱们要同桌吃饭,他岂不便可以施术了?” 蓂荚笑问道:“你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心思,怕被他窥见?” 南山哼一声道:“姐姐自己才怕被他窥见吧,还敢来取笑我。” 蓂荚道:“他又见不到我的,我怕什么?” 光波翼道:“你姐姐心中装着全部忍法传承,若轻易便被人窥了去,岂不天下大乱?故而百典族忍术中,自有破解之法,令那识族忍者的通心术失灵。” 南山叫道:“好啊,原来姐姐自己心中有了底儿,才这样饱汉笑话饿汉,真是太可恶了!” 光波翼笑道:“你急什么,我还不是同你一般,也照样被那石琅玕窥见了去。” 南山听光波翼这样一说,忽然想到石琅玕一见自己便说光波翼大大夸贊了自己,如今看来却是他窥见了光波翼的内心,如此说明,哥哥心中当真认为自己很好,不禁又喜又羞,脸上泛起阵阵红霞,欲言又止,有些忸怩起来。 光波翼与蓂荚都看着南山奇怪,虽不知她心中想些什么,却也猜到必与光波翼有关,连他二人也跟着有些脸红了。 三人正说了这些话,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开门来看,却是石琅玕遣了两个小厮来请三人到府里去,顺便取走三人的行李。 石琅玕此番亲自到府门来迎,南山也将他打量了个上下,见他举手投足之间,纵然施礼恭敬之时,也藏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洒脱与放浪,虽不及光波翼的俊美与英雄气度,却也称得上相貌堂堂,尤其那似乎可以看淡一切的眼神,更显得深熟许多。 石琅玕见南山看他,便笑道:“若不是姑娘浪费了上次打量我的机会,这回也不必费力再看一遍了。” 南山被他说得脸红,“哼”一声道:“我只让你这一回,不与你计较,你可别得寸进尺。” 石琅玕躬身施礼道:“多谢姑娘相让。”说罢请众人进府。 宴席设在石府后花园——“琼瑶圃”中的牡丹台上,三人惊讶地发现,园中各色牡丹盛开,青白赤黄粉绿紫,一团团,一簇簇,煞是美艷。三人早知洛阳牡丹驰名天下,可惜此番到洛阳城,却错过了花季,无缘欣赏这国色天香,不知为何石府中的牡丹花却开得这般繁盛。 石琅玕知大家心疑,释道:“鄙府中有位顶尖的侍花高手,能令这园中牡丹歷春、夏、秋、冬四季而次第盛开,一年中仅有一两个月是不开花的。”
第297页 南山喜道:“这园中的牡丹真美!不知都叫作什么名字。” 石琅玕边用摺扇指指点点,边介绍道:“这绿色的唤作‘春水绿波’,这几株黄色的唤作‘玉玺’,这个墨紫色的唤作‘墨楼’,那个叫‘葛巾紫’,那边蓝色的唤作‘蓝芙蓉’,那几株大红的唤作‘珊瑚台’,那两丛白色的,左边的叫‘玉板白’,右边的叫‘白鹤羽’,还有那边红粉双色的唤作‘二乔’,三色的唤作‘三彩’。总之这园中有近百种牡丹,很多都是别处罕见的。” 南山讶道:“原来牡丹花竟有这么多品种。” 石琅玕道:“那里还有两株更奇的,你们可想瞧瞧?” 南山忙点了点头。 石琅玕便引着众人绕到一处,见有两株碧绿的牡丹用汉白玉的栏楯围护着,那花朵直径有半尺多长,花瓣重重叠叠,似有千百层。南山便问这花唤作什么。 石琅玕道:“此花唤作琅玕。” “琅玕?”南山怪道,“与你同名吗?” 石琅玕点点头。 南山笑道:“原来你取了个花名。” 石琅玕却道:“是这花用了我的名字。” “这却为何?”南山问道。 石琅玕指着那花说道:“你仔细瞧瞧便知。” 三人凑近花朵,一见大为惊讶,原来那花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黄豆大的“琅玕”二字。 南山叫道:“这花上怎么会有字?是你让人写上去的吗?” 石琅玕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字自然是它自己生出来的,如何能写得上去?” 南山问道:“花瓣上如何会生出字来?又偏偏是这两个字?” 石琅玕微微点头道:“你若说它是写上去的,也无不可。只是那字是写在花根上的,并非写到花瓣上的。” “这话如何说?”南山又问。 石琅玕道:“我那花匠有个秘术,能在花根上写字,等花开时,字便会出现在花瓣上。传说当年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便会此术,他曾在花上写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两句,后来果然应在他叔父韩昌黎身上。” 南山道:“那也只是传说而已,不想竟真有人能在花上写字的。” 石琅玕笑道:“你若喜欢,我可以让人也写上你的名字,来年这园中便多了一品‘南山’牡丹了。” 南山哼道:“谁稀罕!就像这两株绿牡丹一样,原是这样美的,却写上了那两个丑字,真是糟蹋了这好花儿。” 石琅玕闻言哈哈大笑。 四人登上牡丹台就座,桌上早摆好了各样美餚佳馔,餐具亦极尽精緻考究,若金若银若瓷若木,无一件不是极品的。 南山却好奇那桌子中间有一个尺余高的银摆件,乃是四个背靠背跪坐的婢女,每人均恭敬地捧着两手在胸前,四人头上则共顶着一个兽头盖儿的圆壶,壶身下部向四方各伸出一个张口的龙头来。 南山问道:“这摆件儿倒做得有趣,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石琅玕便从桌上拿起一只酒杯,放到其中一个婢女手中,只见那婢女头上的龙嘴里吐出一股酒来,将将盛满酒杯,酒便停止不再流出,那婢女却将两手捧着酒杯伸了出来,好像在向人敬酒一般。 南山高兴地叫道:“太有趣了!什么人做出这样好玩的东西来?” 石琅玕道:“这样好玩的东西我这里还有很多,你若喜欢,等吃过饭我带你去一件一件地看,一件一件地玩。” 南山拍手道:“好啊。”也拿起一只酒杯放到面前婢女手中去倒酒。 石琅玕先向光波翼等人敬了两杯酒,又单独向南山敬酒,南山问道:“你为何敬我?” 石琅玕道:“我这人不拘小节,一向都是促狭别人惯了,没想到今日遇到南山姑娘这样的好对手,不免有些英雄相惜,故而愿敬姑娘一杯。” 南山嗤笑一声道:“亏你还敢自称英雄,你也只会将自己的名字胡乱写在花上,欺负欺负那几株牡丹罢了。如今天下正乱,你若真是英雄,便该抡枪上阵,帮朝廷剿灭贼寇去。” 石琅玕笑道:“南山姑娘教训得极是,石某原本便是个胸无大志之人,甘愿过这市井偷闲的日子。” 南山“哼”了一声,自顾拿起酒杯吃了口酒。 石琅玕微微一笑道:“我只当姑娘接受了在下敬酒。”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大家一边赏花一边吃酒,琅玕尽讲些洛阳城的风土人情、佳话逸事,竟是极会说笑的,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酒过三巡,石琅玕微微眯起眼睛,南山看见便说道:“果然你又耐不住要来偷窥人了,左右哥哥已被你看过了,姐姐的你又看不见,也只剩下我一个了,要看便看,我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南石北石,也不曾坑过人家钱财,也不曾霸过人家儿女,还怕被你看出什么亏心事来不成。” 蓂荚轻轻叫了声:“南山,不得无礼。” 南山又道:“这有什么,左右他要偷窥人家心思,我便不说出来,也是被他看了去,倒不如自己说出来的痛快。”
第298页 石琅玕哈哈笑道:“佩服,佩服!在下还从未见过似姑娘这般直心直肺的人儿。依我看,也不必施展什么通心术,任谁都能轻易看透姑娘的心了,若有那看不透的,也早被姑娘自己说透了。在下再敬姑娘一杯。”说罢也不理会南山受不受他这一敬,自顾将杯中酒饮干了。饮罢又道:“不过在下却要向姑娘喊一句冤,我也从未坑过人家钱财,也从未霸过人家儿女,这家中的一砖一瓦,可都是正正噹噹得来的。” 南山撇嘴道:“要喊冤等日后向阎王老子喊去,我又不会通心术,谁知道你说的真话假话。” 石琅玕又摇头大笑道:“好好好,在下实在是服了姑娘,悔不该当初自不量力,竟敢同姑娘斗嘴,只怕这日后的余报无穷无尽了。” 众人闻言也都大笑。 大家又吃了一阵子酒,说了些闲话,光波翼问道:“我见琅玕兄也是个文武全才,为何要隐于市井,不出来报效朝廷呢?” 石琅玕闻言笑了笑,又打开摺扇轻摇道:“所谓忠孝难以两全,当年自先祖退隐以来,石家便立志不再参与朝政之事,后人亦不许为官。在下虽不肖,也只好谨遵祖训,一心经商而已。归凤兄不是也有了退隐之意吗?” 光波翼道:“我何时有过此意?” 石琅玕又微笑道:“或许我比归凤兄自己更清楚你心中所想。这也没什么,即便没有祖训,我也是这般想法,对于此事你我二人并无不同。” 未及光波翼答话,南山抢道:“你少臭美了,哥哥怎会与你相同?你只会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总没见一句正经的。我们都来了这大半日了,你倒说说,何时帮着哥哥去查明真相?” 石琅玕道:“没想到南山姑娘还是个急性子。归凤兄已经与我订了三日之约,何必这般急着要我的话?你既说到正经的,我还真想到个正经的话要问问归凤兄与两位姑娘。” 南山问道:“什么话?” 石琅玕道:“两位姑娘自幼便生长在人物繁华之地,家中也是一二等的富贵,如今却漂泊了这许多时日,那山庄别业毕竟不是长久居住之地。归凤兄与蓂荚姑娘既然如此情投意合,可愿考虑在这洛阳城中安了家业?这里虽不同于江南,自古却是昌荣风流之都,且不说商富农丰,又有数不尽的文人雅客,又没那些个争权夺势的聒噪,比之长安城又不知强过多少,最是适合几位落脚,若几位真有此心,在下愿鼎力相助。” 南山道:“哥哥、姐姐是否情投意合与你何干?在哪里安家也不用你来操这个闲心。我们若是相中了哪里,自己不会安家置业吗?我们又不是没银子没钱的,谁要你相助。” 石琅玕忙说道:“在下并非此意,我知道归凤兄手中的银子比我还要多上十倍,不过毕竟在下在这洛阳城待久了,人物熟悉,大事小情都容易相与。我也是一番好意,请姑娘不要误会。”他虽这般解释,心中却明知必是那“光波翼与蓂荚二人情投意合”的话惹恼了她,故而才寻他的把柄。 南山又道:“我就说你没正经的。你这又算作什么?想卖个好让我们领你的情,过后纵然你不答应帮哥哥的忙,让我们也不好意思怪你不是?石琅玕,我知道你胆小怕事,一味地缩头缩脸,唯恐我们牵累了你,让你做不成这隐居市井的风流公子哥。我却告诉你,你若答应帮我们便也罢了,你若不答应,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洛阳城的石公子,是识族忍者,通心术的传人,看你日后还如何隐居?” 石琅玕苦笑道:“在下原是一番好意,姑娘却何苦这样逼我。你明明也不是那狠心的人,又何必尽说这些狠话来威吓人?” 蓂荚道:“南山,既然归凤哥与石公子约好了期限,你也不必逼人太甚,容他考虑几日又何妨。” 石琅玕忙向蓂荚拱手道:“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女菩萨,专在危难时救苦的。” 蓂荚笑道:“你也不必谢我,只怕过两日我们倒要多谢石公子才是。” 石琅玕轻笑一声,又将手中扇子摇起,说道:“适才在下的话确是出自真心,蓂荚姑娘与归凤兄可愿考虑考虑?” 蓂荚道:“如今南方正乱,谁知道哪一天贼寇大军便会打到北边来,若果真来了,这洛阳城则是必争之地,我倒劝石公子也及早做些准备,为自己留条退路。” 石琅玕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从不独竿钓鱼,抱死孤树,石家在南北多地均有产业,倒不至于挨了饿。不过在下新得的消息,此前数月南方频传捷报,朝廷派去共同剿匪的诸道兵马,近日都被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高骈遣退了回来,据说贼寇不日当平,看来黄巢多半是到不了这洛阳城了。” 光波翼闻言蹙眉道:“那黄巢军中多有高人相助,如今胜负未分,高骈便遣散了各道兵马,多半是尝到些甜头便怕被人争了功去,如此只怕凶多吉少。” 石琅玕道:“那高骈善战是出了名的,这点利害不会不知。他既如此,想必是心中有数,归凤兄未免多虑了。”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琅玕兄只怕是隐居得太久了。” 石琅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扇子,又道:“看来归凤兄对洛阳城是没什么兴趣喽,那也不必勉强。”
第299页 此时天色渐暗,大家也都吃喝饱足,住了筷子。 石琅玕掀开桌上一个倒扣的小铜盅,桌面上露出一个圆环来,琅玕伸手拉了那圆环两次。 南山瞧着奇怪,不知这又是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光波翼却道:“这铃铛倒设得精巧,竟能传开这么远去。” 石琅玕瞟了一眼光波翼,不禁道了句:“佩服。” 原来那铃铛乃是由一根铜丝连到数十丈以外的一间房中,召唤僕婢所用,光波翼竟能听见那铃铛响声,令琅玕大为嘆服。 不多时,果然进来两个小厮,琅玕招唿一人近前,对他耳语了两句,那两个小厮便转身出去了。 南山问道:“你又要弄什么花样出来?” 石琅玕微笑道:“姑娘稍后便知。”随即又拉了那圆环三次。 不大工夫,又进来几名婢女,将桌上酒菜撤去,换了果品、香茗上来,又在园中四周挂起灯笼,方才退去。 南山自言自语道:“原来拉动两次是唤小厮们进来,拉动三次是唤丫头们来。” 石琅玕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说话间,又进来四名小厮,拉着一辆小车,车上有一木箱。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木箱打开,从里面抬出一个少女来,粉面云髻,纱衣罗裙,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细细一看,才看出原来是个偶人。 一名小厮又在那偶人身后捣鼓了一阵,随即与另外几人拉着车退去。 石琅玕对南山说道:“烦请南山姑娘去向她敬杯酒,可好?” 南山斜睨琅玕道:“你还敢来取笑我,偶人如何能够吃酒?” 石琅玕笑道:“在下怎敢取笑姑娘,你去餵她吃下这杯酒便知。”说罢递与南山一杯酒。 南山将信将疑,接过酒杯,起身走到那偶人面前,见那偶人呆呆地站着,哪里像是会吃酒的样子,不禁又回头看了看琅玕。 石琅玕道:“你且拍拍她肩头。” 南山依言而行,见那偶人居然张开了嘴,不禁又惊又喜,忙将那杯酒向偶人口中灌了下去。一杯酒下肚,那女偶腹内忽然叮咚作响,竟然奏出音乐来。随即女偶的身体也随着乐曲舞动起来。听那音乐、看那舞姿竟是霓裳羽衣舞。动作虽不及真人柔美,却也中拍中节,像模像样。 大家都甚为好奇,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南山尤其兴奋,围前围后地看那偶人跳舞。 一曲终了,偶人也刚好舞罢,如真人般作了一礼,便又呆立不动了。 南山忙跑上前,将那偶人摸来瞧去,见竟是用铜、木做成的,便问道:“这偶人当真做得绝妙,竟然会吃酒跳舞,可有什么名头?” 石琅玕道:“她便唤作‘贵妃醉酒’,这可的确是个稀罕玩意儿,天下也只有这一件儿。” 南山道:“果然好玩,我还想看她再跳一遍。” 石琅玕道:“只要姑娘高兴,你想看她跳多久都行。你若真心喜欢,将她送与姑娘也无不可。” 南山道:“你倒会假装大方,明知我不会要,却假意要送我。” 石琅玕苦笑道:“我原是真心相送,怎么又说我假意大方?” 南山道:“你若真大方,我看你的白马不错,你可捨得送了给我?” 石琅玕摇摇头道:“那雪螭马是我的最爱,若是换作别人,我是万万捨不得的,如今姑娘想要,我自然捨得,你骑走便是。” 南山问道:“此话当真?” 石琅玕点头道:“半点不假,如今那雪螭马已是姑娘的了。” 南山嗤鼻道:“我不过考校考校你罢了,谁稀罕你的马。” 石琅玕却道:“不可,姑娘一定要收下这匹马,否则如何能知我究竟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一匹马不值什么,倒是我的名声要紧。” 南山“嚯”一声道:“你也会在意自己的名声?” 石琅玕笑道:“原是不在意的,不过在姑娘面前却在意得很。” 南山哼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个油嘴滑舌的无赖,我既不是你师父,又不是你爹娘,你怎会在意我?” 石琅玕只看着她笑而已。转而又对蓂荚说道:“看到这贵妃醉酒,在下倒想起一桩公案要请教蓂荚姑娘。” 蓂荚问道:“什么公案?” 石琅玕道:“在下自幼便听说,当年贵妃杨玉环或许并未被缢死,却秘密出海到东边去了,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蓂荚问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石琅玕道:“这还是先高曾祖无意中听来的话,却是个没头没尾不知详情的悬案。” 蓂荚微笑道:“这公案如今当闲话说说倒也无妨了,当年毕竟隔着玄宗朝未久,故而不许提起这故事,免得惹出事端来。” 南山在那边听到二人说这些话,也顿时来了兴致,忙跑回来坐到蓂荚身边听这则公案。 只听蓂荚说道:“当年安禄山起兵反叛,玄宗皇帝携杨玉环姊妹等人逃至马嵬驿,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率禁军杀了杨国忠等人,又逼迫玄宗帝杀掉贵妃娘娘,玄宗与贵妃情深爱重,自然是万万不肯。后来不知何故,竟忽然答应处死杨贵妃,命高力士将贵妃带到佛堂中缢死,又将尸首置于驿庭,召陈玄礼等人验看。陈玄礼看罢才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你道玄宗皇帝为何又忽然捨得处死杨贵妃了?”
第300页 南山接口道:“自然是众怒难犯,玄宗怕禁军造反,故而才舍了杨贵妃出去。” 蓂荚道:“若实在无法,或许玄宗也只好如此。只是这其中另有个不为人知的关节。” “什么关节?”南山追问道。 蓂荚续道:“玄宗皇帝被陈玄礼等人逼迫之后,独自回房犯愁,恰在此时,有一个人秘密觐见了玄宗皇帝,之后玄宗皇帝便坦然答应处死贵妃。而贵妃死后,玄宗皇帝亦并未太过伤心,反而出面告谕安慰众人。” “这是为何?”南山又问道。 蓂荚微笑道:“因为被高力士缢死那人并非杨贵妃,而是玄宗皇帝的盘龙手杖。” 石琅玕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想必秘密觐见玄宗皇帝那人便是贤尊者吧。” 蓂荚点头微笑。 南山不明就里,急道:“什么原来如此?贤尊者又是谁?” 蓂荚道:“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与你听。那贤尊者应当算作大唐第一位忍者。昔年非空大师曾率弟子赴天竺国和狮子国寻求密藏梵本,于天宝五年回到长安,当时玄宗皇帝身边一位王姓翰林素有慧根,便弃官追随非空大师求学。大师赐其法名宝贤,他虽是白衣之身,却常侍大师左右,尽得非空大师真传。后非空大师应节度使哥舒翰所请,至武威弘法,于天宝十五年回京,恰逢安史之乱,非空大师知皇帝有难,便遣贤尊者赶到马嵬驿。贤尊者以替身术将玄宗的盘龙手杖化作杨贵妃模样,假装缢死贵妃以示众人,随后又驾鹤载了贵妃及男女二仆飞到倭奴国去避难,后来贵妃便老死于彼。” (按:倭奴国即日本之古称。《后汉书·东夷列传》载:建武中元二年(57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光武赐以印绶。1784年,在日本北九州地区博多湾志贺岛,出土一枚刻有“汉倭奴国王”五个字的金印,即为光武帝所赐之印。此金印为纯金铸成,印体方形,长、宽各2.3厘米,高2厘米,蛇纽,阴刻篆体字,现存于日本福冈市。 《新唐书·日本传》中记载:咸亨元年(670年),倭国遣使入唐,此时倭国已“稍习夏言,恶倭名,更号日本。使者自言,因近日出,以为名”。此后倭奴国更名为“日本”。不过唐人仍有习惯旧称者,故而二名并存。) 南山讶道:“原来杨贵妃竟然未死!这故事可是真的?” 蓂荚微微笑道:“我只听父亲这样传给我的,我又不曾活在那时,见过那事,谁知是真是假。” 南山又问道:“那贤尊者后来怎样?” 蓂荚道:“最初的百位忍者,其忍术虽皆师承非空大师,实则多从贤尊者处得到传授。故而贤尊者名义上虽为众位忍者之师兄,众人却视之如师。及至非空大师圆寂之后,贤尊者便不知所终了。有人说他去了天竺,有人说他隐居于清凉山中,也有人说看见尊者飞空而去,竟不知其真实行踪。” 南山听罢啧啧称奇,又道:“原来我学的这御鹤术,竟是最先有用的呢。” 几人说了半晌故事,南山又去玩弄了那偶人两三番,夜色既深,众人便散去,各自回房歇息。 第五十三回 试白马忽惊官驾,品红花酣战香茗 第二日艷阳高挂,南山方惺忪醒来,一来昨夜着实玩得乏了,二来这石琅玕的确是位极会享乐之人,将家中房间布置得极尽温软舒适,尤其那床榻卧具,令人难免贪床恋梦。 南山跑到蓂荚房中,光波翼与蓂荚二人早在等她。三人吃罢早点,有一婢女来禀道:“我家主人因有事外出,恕不能奉陪三位客人,三位可随意在府中逛逛、看看,若想去城中游玩,也已经备好了车马候着。主人午后回来,请三位务必回府用晚饭。” 南山道:“府里有什么好逛、好看的?我们自然要出去玩玩。” 婢女回道:“既是如此,姑娘是想坐车还是骑马?” 南山道:“我们还想去水边玩玩,自然是骑马方便些。” 婢女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又进来引着三人出门。出了垂花门,院中已有小厮备好了五匹骏马等候,其中便有那匹纯白无瑕的雪螭马。 光波翼笑对南山说道:“石公子果然将雪螭马留给了你,不知他对别人是否也能如此守信。” 南山撇嘴道:“谁稀罕他的雪螭马,哪里及得上哥哥的仙鹤好?” 光波翼道:“人家既然捨得将这宝马赠你,好歹也该谢谢人家才对。” 南山道:“除非他答应帮哥哥的忙,否则我恨他还来不及呢。”说罢走近那雪螭马,两个小厮忙一个牵马,一个扶着上马凳,伺候南山上马。 蓂荚与光波翼也分别上了马,另有两名小厮欲跟随在三人身边服侍,被光波翼打发留下,不愿他们碍着手眼。 从西角门出了石府西行,南山双腿稍稍用力一夹,那雪螭马敏领其意,四足发力,如飞矢一般沖了出去,虽速度极快,骑坐在背上却极是平稳,难怪琅玕肯花费天价购得此马。 南山尝到雪螭马的好处,大为快意,索性任那马儿狂奔一气儿,只听见光波翼在身后喊了她两声,便将二人甩得没了踪影。 疾奔了一阵儿,南山担心与光波翼、蓂荚走散,回首望向身后,左望右望不见二人赶上来,忽听马前有人大喊“当心”。回过头来看时,迎面一辆驾着两匹马的马车正疾驰而来,眼看就要与雪螭马相撞,那车夫口中一面大喊,一面已拉紧了缰绳,想将马车停下。
第301页 南山不及多想,下意识将缰绳向左后急拉,雪螭马剎那间便向左前方蹿了一跳,随即前蹄微扬,停了下来。 对面驾车那两匹马却没有这般敏捷,被雪螭马迎头这一唬,又被车夫拉紧了缰绳,立时“咴”的一声长鸣,前蹄高扬,落地时两马又相互碰到一处,险些将一马撞倒。车身也被带得先是向后倾倒,随即又被拉向一旁,险些侧翻。车夫立时被甩离车身,重重摔到地上。车内也传来一声惨叫。 马车后面原本跟着两骑随从,此时赶上前来,一人骑马挡在南山面前,想是怕她跑了,另一人急忙下了马,去车中探看。 南山自知闯了祸,呆愣在马上观望。听那车厢中有人叫骂道:“作死的兔崽子,怎么驾的车?” 那车夫强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手、脸都抢破了皮,一瘸一拐地爬上车去,只听他对着车厢中叽叽咕咕说了通什么话,那车门帘子便从里面掀了开来。 南山已下了马,上前施礼说道:“真是对不住,是我只顾了回头,不小心惊了尊驾,还望多多原谅。”抬头却见车内坐着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问道:“石琅玕是你什么人?” 南山一怔,回道:“我刚刚认识他,什么人也不是。”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刚刚认识?小姑娘,你倒真会说谎,洛阳城中谁不知道这雪螭马是石琅玕的心肝儿宝贝。如今你既然骑了他的马,若非是石琅玕的至亲之人,便是你偷了他的马。你若不肯实说,我便只好送你去衙门里盘问盘问了。” 南山忙说道:“谁偷马了?雪螭马是他送给我的。” 那男子又是嘿嘿一笑道:“非亲非故,他能将雪螭马送你?快老实说来,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南山气道:“我都说了刚刚认识他,你不信我也没法。惊了你的马,我向你赔罪就是了,何必那么多废话。” 那男子“哟呵”叫了一声,说道:“闯了祸你还有理了,赔罪?你怎生赔罪?” 南山反问道:“你待怎样?” 那男子道:“你不好意思说,我也知道,你若非石琅玕未过门的小媳妇儿,也必是他的宠姬爱妾。今天我便将你带回府去,让石琅玕拿南市的昌临号来换你,算作向我赔罪。” 南山怒道:“呸!你这厮,怎敢这般无礼!撞坏你的马、你的人,我赔你银子便罢了,凭什么抓我?” 那男子哼了一声,一挥手,示意手下将南山抓走。忽听有人叫道:“谁要抓我妹妹?” 南山心头一喜,回头果然见光波翼与蓂荚已骑马赶到。 光波翼跳下马来,近前说道:“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南山忙扑上前道:“哥哥,我不小心惊了他的车驾,向他赔罪,谁知他不依不饶,满口混话,还要捉我回去。” 光波翼略施一礼道:“舍妹年幼,骑术不精,无心惊了尊驾,在下代为赔罪了。” 那男子打量了一番光波翼,问道:“你是何人?” 光波翼回道:“在下兄妹不过是路过此地而已。” “路过……”那男子又道,“令妹为何骑着石琅玕的雪螭马?” 光波翼道:“在下与石公子有点小交情,这雪螭马是他暂借与舍妹的。” “哈哈哈。”那男子笑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说是送的,一个说是借的,看来只有带你们回去细细查问查问了。” “哈哈哈!”光波翼也笑道,“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舍妹冲撞了尊驾,大不了赔偿些银子也便罢了,有何罪名要抓我们啊?” 那男子冷笑道:“好,你二人口口声声要赔银子给我,那我就答应你们,拿二十万两白银来,此事方可了结。” 此时四周早已围聚了一群路人,有人私下窃道:“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光天化日的,这不讹人吗?” 另一人也低声道:“你没见那是南石家的白马吗?这可真是撞死当官的、坑死有钱的,谁也不冤枉。” 南山却闻言大怒,正要同那男子理论,被光波翼伸手止住。光波翼微微笑道:“看来阁下运气不济,在下原本身上刚好带着二十万两银子,可巧昨日刚撞到一位脚夫,便将银子都赔给他了,如今却没有这些银子给阁下了。” “哼,满口胡言!”那男子骂道,“一个脚夫,便是撞死了也不过赔个一二十两银子,怎会赔他二十万?” 光波翼问道:“既然撞死个脚夫要赔二十两,为何撞了阁下便要赔二十万两?” 那男子道:“一个脚夫怎能与本官……呃……本人相提并论?” 光波翼笑道:“不错,舍妹骑的这畜生尚且价值十万两银子,阁下少说也顶得上两个畜生。这二十万银子要得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登时一阵闹笑,那男子恼羞成怒,喝骂道:“混帐!还不来人给我拿下。” 手下那两名侍从立时蹿出,伸手便向光波翼与南山抓来。光波翼上前一步,挡在南山面前,抬手便将那两名侍从的手腕拿住,轻笑道:“阁下何必动怒,待在下上车来细说与你听。”边说边走,那两人被光波翼抓得龇牙咧嘴,倒退着几乎叫不出声来。
第302页 光波翼放开二人,纵身跃上马车,那男子正自惊慌欲逃,被光波翼按住肩头,登时“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回车内。 光波翼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前年长安城中一位姓李的公子送了我一块金牌,说什么有了这牌子,即便杀了人也不必偿命,我还道这玩意儿是个没用的累赘,不过今日见了阁下,我还真有心想要试试,看这牌子管用不管用。”说罢从怀中取出僖宗御赐的金书铁券,敲了敲那男子脑门,便停在他眼前让他细看。 那男子见光波翼手中果然有这宝物,不觉心中更慌,惊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光波翼哼笑一声道:“你先回去,容我两日考虑考虑,看看要不要试试这金牌。”说罢收起金书铁券,下了马车,对南山道:“没事了,咱们走吧。” 南山又看了一眼车内惊魂未定的男子,如堆烂泥般瘫坐在那里,不禁欣然一笑,转身上了马,与光波翼、蓂荚一同分开人群往西去了。 人群中又有人窃道:“哟,这几人什么来头?那车里头的可是位官老爷呀,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另有人道:“估计这是当小官的撞上有大钱的了,活该认倒霉吧。” 又有人道:“你们没见那三个骑马的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吗?依我看,没准是微服出游的公主、王子之类的。要不然,再有钱的人他也不敢同官斗啊。” “有理,有理。”立时有人应和道。 “那可未必,公主、王子便都是长得美的吗?没准还是个丑八怪呢。他们几个既长得这样标緻,倒像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姬妾、面首还差不多。”有人反驳道。 “不错,不错。”“此言差矣……”大家犹七嘴八舌地议论个不休。 离开人群渐远,蓂荚方开口说道:“我看那人必是洛阳城中的官贵,平日想是威风惯了。今日幸亏有归凤哥在,换作旁人,不知要怎生被他欺负。” 南山气道:“这个恶人!哥哥未免太轻饶了他。” 蓂荚道:“日后淘气也当有个深浅,你若当真撞坏了人,那岂是好玩的?” 光波翼道:“咱们也莫怪南山了。只是有一样,南山,皇上赐我的金匕首不是送与你了吗?日后你便常常带在身上,若再遇到这般仗势欺人的刁蛮之徒,你便拿出来吓吓他,便说这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御赐金剑。但凡这些不怕天理之人,总还惧怕比自己更大的权势。” 南山道,“若是那些既不怕天理王法,又不怕权势之人便该如何?就像那些贼寇。” 光波翼道:“一个人,若是这世上已没有他惧怕之事,若非成了圣人,恐怕便是不久于世的将死之徒了。” 蓂荚笑道:“归凤哥这话说得不错。” 三人边说着话,边在城中闲逛。不久又逛到南市中,见这南市果然繁华,店肆鳞次,货贿山积,南山见了大为高兴,乐颠颠地四处淘东买西,全然忘了适才撞马的不快。 南市西北角有家最大的店面,竟有寻常店面七八倍之大,店门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正是“昌临号”。店内衣帽鞋袜、绫罗绸缎、古玩字画、金银首饰、杯盘茶皿、南北奇货,无所不有、无所不卖,且都是名家手艺、精细上品。 三人甫一进店,掌柜的便亲自迎了上来,招唿绍介,极尽热情。 南山愈发开心,将昌临号左右逛了个遍,挑选了一大堆东西。採买完毕,准备付帐,那掌柜的却道:“我家公子已着人吩咐过,姑娘到此,尽管拣喜欢的拿便是,一概不必给钱。” 南山闻言一怔,这掌柜的如何认识我?随即心中明了,那掌柜的必是见了自己所骑的雪螭马,这白马今日已给自己惹了两回麻烦。遂问道:“石琅玕怎么知道我会来?” 掌柜的回道:“我家公子也没说姑娘一定会来,只不过姑娘若到了南市,不会不来鄙号。不到昌临号,便等于没到过南市。” 南山自言自语道:“难怪那傢伙想要这昌临号。” “姑娘说什么?”掌柜的问道。 “没什么。”南山道,“你若不收我们银子,我便不要这些东西了。” “使不得,使不得!”掌柜的连声说道,“姑娘既然来了鄙号,若是给了钱,或是少拿了一件半件喜欢的东西,小人必定会被我家公子责骂。请姑娘慈悲慈悲小人,不要为难小人了!” “这像什么话?我偏不要。石琅玕若敢为难你,你来告诉我。”南山气道。 “姑娘息怒,姑娘息怒,小人岂敢啊!我家公子若知道小人言语得罪了姑娘,小人可承担不起呀!” 光波翼在旁说道:“既是如此,南山,你也不必让掌柜的为难了,稍后咱们再同石公子交涉便是。” 掌柜的闻言连声称谢,又道:“小人这便让人将东西装好,给姑娘送到府上去。” 南山无奈,只得依他。 出了昌临号,日已过午,三人也都饿了,便欲寻家酒楼吃饭,光波翼道:“这南市多半都是石家的势力,咱们若在这里吃饭,只怕又让人免了银钱,倒不自在。不如咱们买些菜餚果酒,到洛水畔去,边吃酒边赏风景可好?”
第303页 南山与蓂荚皆点头称好,三人于是依了这话,买了酒果,来到洛水南岸,寻了处安静幽雅之地,刚将酒菜摆开在地上,忽见一骑奔来,一名男子近前下马施礼道:“三位贵客有礼,小人奉我家公子之命,早已备好了游船酒宴,等候三位大驾光临。请三位贵客随小人去船上就座吧。”说罢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岸边果然泊着一艘大船。 光波翼摇头对蓂荚与南山笑道:“看来咱们还是低估了这位石公子。”又对那来人说道:“多谢贵主人美意,不过在下等只想在这里清静清静,不必去船上叨扰了。” 那人又恭敬施一礼道:“如此悉听贵客尊便。”便转身上马去了。 蓂荚微笑道:“好在这人没有纠缠咱们。” 南山道:“这个石琅玕,热情得令人有些吃不消。” 光波翼笑道:“难为他如此细心,只怕咱们却是沾了南山妹妹的光。” 南山闻言立时噘嘴道:“哥哥怎么也说这样的混话来欺负我?”说罢将头扭到一旁。 光波翼连忙走到南山面前,深深一礼道:“是我不好,请南山妹子恕罪。”见南山仍不睬他,又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南山面前道:“这杯酒向妹妹赔罪了。” 南山又赌气了一会儿,见光波翼仍笑吟吟地举着酒杯,方将那杯酒接过来,说道:“看在姐姐的分上,我便原谅你一回。” 光波翼忙躬身称谢。 蓂荚笑道:“南山是看在我的分上才原谅你,归凤哥不也该谢谢我吗?” 光波翼忙向蓂荚也施礼道:“多谢蓂荚妹妹。” 南山道:“这个姓石的,尽给我惹麻烦,他若答应帮助哥哥便罢,若不答应,我便截了他的头去。” 蓂荚微笑道:“人家送你宝马、礼物均是好意,怎么反倒怪罪起他来?” 南山哼道:“管他好意歹意,反正我就是讨厌他。” 正说着话,只见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到得近前,又是先前那人过来施礼说道:“既然三位贵客不愿上船去,小人便将酒席移了过来。”说罢指挥手下几人从车上抬了桌椅下来,摆了满满一桌上好酒席,又施礼道:“请三位贵客慢用。”随即带人驾车离去。 三人面面相觑,均不禁莞尔,遂不再理会其他,只管坐下吃喝说笑起来。 天色向晚,三人回到石府,石琅玕早备好了酒席等候,三人推说不饿,经不住石琅玕好说歹说,劝三人多少略吃喝一些,稍后再陪三人做些乐子。 南山贪玩,忙问有什么乐子好玩。 石琅玕道:“咱们到花园中赏花茗战如何?” (按:茗战亦即斗茶,最早兴于唐代,而盛于宋代。唐时多称茗战,宋以后多称斗茶,也叫斗茗。为一种包括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等内容的文雅游戏。) 南山拍手叫道:“好啊!”随又说道:“只是如今新茶时令早过,茶叶未免稍陈了些。” 石琅玕道:“不妨,咱们以应令、得趣为上,茶品尚在其次。” 南山闻言喜道:“如此最好,更有乐趣些。咱们快开始吧。” 石琅玕笑道:“急什么?还是先吃了晚饭才好品茶。”说罢展开摺扇摇了摇。 大家于是入席,三人都不饿,不过草草动动碗筷,意思一下而已。琅玕知南山急着玩乐,也只简单吃了两口,大家酒也未饮,便来到花园中。早有两名婢女候在那里,备齐了炉火茶具、各色茶叶香料等物。 南山问道:“今日这茗战,咱们怎样斗法?” 石琅玕摇着摺扇道:“咱们便先行个偕首名字令,茶水调好之后,须做一动作,然后说一‘三三七言’,首句说茶,次句说茶具,末后一句则说动静举止。而这首句与次句的首字,又须合成末句首词,且须为座中某位之名字。例如座中有人名叫‘黑白’,调茶之人便使一白盏,调一盏黑茶,然后将茶盏盖住,颠倒一回道:‘黑水暗,白日明,黑白颠倒忧忡忡。’若能于句中暗含自己名字则更妙。例如上面说的调黑白茶之人,若他的名字唤作‘担心’,则最妙。” 南山笑道:“你倒会胡说,哪有人名字叫作担心的?” 石琅玕也笑道:“我只打个比方,不过如今我倒想改名叫‘担心’,你改名叫‘黑白’,我便不愁有个现成的令了。” 南山嗤鼻道:“你敢!我兼做监茶御史,谁若作弊,我便罚他连吃五十盏茶。” 石琅玕故作惊恐道:“那还不吃成个水缸!看来我还是不必‘担心’为妙。” 南山又笑问道:“那胜者奖什么?败者罚什么?” 石琅玕一招手,一名婢女端上一个锦盒,放到桌上,打开锦盒,见盛着一只黄色半透明的小碟子。 石琅玕道:“此乃暖玉碟,原是一对,今日在下拿出其中一只当作茗战彩头。” “何为暖玉碟?”南山问道。 石琅玕回道:“暖玉碟,顾名思义,乃以稀罕暖玉制成,寒冬之时,将茶盏置于这暖玉碟上,可保茶水半日不凉。” 南山讶道:“那倒真是个宝贝了,咱们斗茶不过无事取乐罢了,何必拿这样珍贵宝贝当彩头?我看还是算了吧。”
第304页 光波翼也道:“正是,今日我们到琅玕兄宝号採买东西,还未付帐呢,如何再敢赢取这件宝贝。依我看,今日若是南山获胜,我们便只付给琅玕兄一半银子,若是琅玕兄赢了,我们便付你两倍银子,如何?” 南山忙应和叫好。石琅玕却道:“归凤兄说这话未免太见外了,我当各位是好朋友,区区一个碟子值什么?那几件东西更不值什么。只要咱们大伙开心便好。各位不必多言,咱们还是快快开始吧。”说罢“唰”的一声收了摺扇。 南山道:“好,那便依你。你且说输了又罚什么?” 石琅玕道:“输家当作诗一首赠与赢家。” 南山道声“好”,大家遂各自挑选茶具、茶叶,准备调茶。 待各人准备得差不多齐全,南山问道:“谁先行令?” 石琅玕道:“自然是佳客先行,在下断后。” 南山道:“别人用过的便不许再用,后行的自然吃亏,如此你可莫说我们欺负你。” 石琅玕笑着点点头。 南山道:“那我先来。”只见她选的是一个明黄色茶盏,因茶中加了红花,调出的茶汤呈亮红色。 原本斗茶之时,多要比拼茶品茶艺,茶叶务求气清味鲜,茶色纯白者为上佳。茶质好且技艺佳者,所沖茶汤中汤花色白而持久,汤花与盏壁间的水痕迟迟不现者为佳。然而如今既已说明以应茶令、得意趣为要,茶品便不在南山所虑之列了。 南山端起茶盏,又拈了一小撮金银花,撒在汤面上,说道:“南海赤,山顶黄,南山手中双花香。”说罢又依样沖了三盏,将茶分与众人。 石琅玕道:“好,茶汤赤红,茶盏明黄,双花又暗含蓂荚姑娘之名,南山姑娘这茶令行得不错。” 蓂荚啜了一口,微微皱眉道:“令行得不错,只是这茶中加了红花、双花,未免太苦了些。” 南山自己也尝了尝,不禁一吐舌头。 石琅玕却道:“我尝着倒还可口。” 南山轻睨他一眼,道:“轮到姐姐了。” 大家见蓂荚取了凤纹茶盏,心中便都猜到她要说的人是谁了,却见她那盏中只冲了半盏茶汤,汤面上又再放了些茶叶漂浮着。 蓂荚提起水壶,微笑道:“请各位看仔细了。”说罢沖水入盏,原本浮于汤面的茶叶经水一冲,立时沉入水中,旋又浮了起来,蓂荚左手端起茶盏,右手轻弹盏壁一声道:“归去来,凤翱翔,归凤鸣于瑞草上。” 寻常点茶时,皆要先将茶叶碾碎成末,而今蓂荚先以茶末沖了半盏茶汤,再用茶叶沖另一半茶汤,目的便为了应这“归去来”兮,却又不会因全用茶叶而损失茶味,可谓思之周妙。而末后一句瑞草,既指香茗,又正好喻作尧帝庭前之瑞草——蓂荚。 “妙!”石琅玕率先抚掌道,“好一个归去来,好一个凤鸣瑞草。蓂荚姑娘这茶,非但全合了茶令,更兼说了两位的故事在里面,实在是个妙令!”一番话说得蓂荚脸色浮红。 待大家尝罢蓂荚的茶,光波翼笑道:“我也来调一盏。”说罢取了小兰花纹的青蓝色茶盏,点了四盏碧绿的碧螺春茶。 光波翼端起一盏茶自己先啜饮一口,随后挥动双臂道:“蓂草碧,荚叶青,蓂荚入口双羽轻。”双羽也正喻自己之名——翼字。 “哈哈哈!”琅玕高声笑道,“好你个归凤兄,真是羡煞鸳鸯羡煞仙啊!” 光波翼也哈哈大笑,蓂荚却羞得转过身去。 南山走到石琅玕面前喝道:“有什么好笑的!哥哥同姐姐原本便是天生一对。现在轮到你了。” 石琅玕忙止住笑声道:“别急,咱们还没品尝归凤兄的茶呢。”说罢先端起茶盏尝了尝,说道:“嗯!还是归凤兄这茶味道最好,丝毫未失了本来气味。若只论茶品,只怕要评作今日的上上品了。” 光波翼笑道:“琅玕兄谬赞了。” 石琅玕道:“好,总算轮到我了。”说罢也选了明黄色茶盏,也在茶中加了红花,大家正各自疑惑,只见石琅玕将调好的茶盏举过头顶,在众人面前徘徊了一回道:“南水赤,山岭黄,南山脚下石彷徨。”前两句与南山的令极似,末后一句的石字既比喻自己,美石——琅玕,又与“实”字谐音。 南山叫道:“喂,你这摆明是抄袭,不能作数!” 石琅玕道:“在下才尽于此,也是无法了。” 南山道:“石琅玕,你这算什么?你若想送礼便正大光明地送礼,嘴上说要同我们斗茶,却又故意输给我们,未免太看不起人了!今日你吩咐商号的掌柜,不许收我们银子,又安排人到水边给我们送酒送菜,我都还没同你算帐,谁知你又来这套!” 石琅玕忙道:“在下明明都是好意、诚意相待,姑娘怎说我是看不起人?在下确实觉得姑娘的茶令行得好,在下又没什么更好的,不得已只好模仿了姑娘的,还望姑娘见谅,宽宥宽宥。” 光波翼微微笑道:“琅玕兄不过是同咱们开个玩笑,何必介意?” 石琅玕忙笑道:“是啊,是啊,南山姑娘原本是个爱说笑的,今日怎么认真起来了?”
第305页 南山气唿唿道:“谁爱同你说笑?斗茶便斗茶,若是这般不认真的,又有何趣?” 石琅玕躬身作揖道:“是是是,姑娘教训得极是,在下知错了。只是既然错了,也只好将错就错,这首轮茗战,在下推选南山姑娘为头名。” 南山闻言更加气道:“石琅玕,你明明知道哥哥、姐姐行的茶令都远胜过我的,又偏偏要推我作头名,你是不是专门寻我开心?是不是成心拿我取笑?” 石琅玕忙道:“姑娘又冤枉在下了。不错,蓂荚姑娘与归凤兄的茶令行得确实好,不过,在我心中,姑娘却当真是头名,谁都无法胜过。姑娘便是倒碗凉水来,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南山闻言大窘,道了一个“你”字便再说不出话来,一跺脚,转身便跑,蓂荚忙追她而去。 光波翼看了看琅玕,欲言又止,石琅玕却竖起手掌,苦笑一声道:“我知道归凤兄想说什么,在下或许太莽撞了些,不过我对南山姑娘却是一片诚心。”稍后又道:“归凤兄可愿再听我说几句闲话?” 光波翼微微点点头,石琅玕伸手请光波翼坐下,自己也落了座,将刚刚调好的那盏红花茶一饮而尽,说道:“不瞒归凤兄,在下今年已二十七岁,见过的各色女子数不胜数,可谓阅人无数了,之所以至今尚未娶妻,想必归凤兄也能体解个中缘由。” 光波翼道:“既然琅玕兄阅人无数,投缘的或许尚未见到,其中总不乏德貌齐全者吧。” 石琅玕嗤笑一声道:“什么德貌齐全,那些个所谓贤淑女子,不是机心重重的猫面母老虎,便是不通人情事理的呆子,哪里有什么可敬可爱之处?更不必说那些连贤淑两字的边都沾不上的女人了。” 光波翼微笑道:“在下没有通心术的本事,也见不到那些女子内心,不过既生为人,便难免有七情六慾、三缺五短,天下之人,无论男女,谁又能十全十美呢?或许是琅玕兄见得深入了,便未免过于苛刻。” 石琅玕轻轻摇头道:“或许吧。古语云:相由心生。这话半点不假。我见那些女子,即便是世人认为貌美如仙的,也难免透出一些内心的俗恶气来。我也自忖,或许世人便皆如此,不过是因为我独独能见到,故而心生反感,而其他人见不到,却反倒能坦然接受了。只是我不甘心,便一直未娶。本以为有朝一日,或者我屈了心意,勉强娶一个姑娘,为石家传宗接代。”边说边以摺扇轻轻敲打自己的左手掌心,又道:“抑或便这样孤老一生。” 光波翼凝视琅玕问道:“你当真如此看重南山吗?” 石琅玕道:“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如此聪慧、美貌、纯真、无邪。” 光波翼道:“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便只会见到她的好处,却不见她的短处。” 石琅玕却摇头说道:“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率性却并不任性,更不刁蛮,心中十分明白轻重。聪明却没有机心,虽然顽皮,却总是顾及他人感受。归凤兄不妨回想回想,她那些作为,哪一般、哪一件不是顾了她姐姐,不是顾了你?若说短处,恐怕只有一个,那便是归凤兄你。” 石琅玕说罢用摺扇指了指光波翼,又道:“其实她明知我一番好意,却处处与我为难作对,全是因为她一心一意只喜欢归凤兄你一人。她不想被任何人从你身边带走,她害怕失去你,甚至不愿与你分离一日半日。可惜,她不知道,你口口声声喊她作妹妹,心中竟当真只当她作妹妹。这实在对她不公平。” 光波翼道:“琅玕兄,你认识南山不过两日而已。” 石琅玕道:“对我而言,认识一个人两日与二十年,并无多大差别。” 光波翼又道:“对南山而言,她却只认识你两日而已。” 石琅玕点点头,说道:“所以我想请归凤兄帮个忙。” 光波翼看着琅玕,等他下文。石琅玕续道:“我想请归凤兄为我做媒,劝说南山姑娘嫁给我。此事换作旁人断做不成,纵使蓂荚姑娘出面,她也必不肯听,只有归凤兄的话,她多半会听。” 光波翼皱眉说道:“请恕在下无法答应琅玕兄。” 石琅玕又道:“南山姑娘在归凤兄心中,只是妹妹而已,虽然你也喜欢她,但却并非男女之情,归凤兄何不将她许给我?我发誓会疼她、爱她一辈子。” 光波翼道:“这种事还是琅玕兄自己努力为好,若南山喜欢你,我自然欢喜送她出嫁;若她不喜欢你,谁也不能强求她。琅玕兄,天色不早,请恕小弟告辞了。” 石琅玕微微一笑,说道:“好,明晚便是我答覆归凤兄请求之时,这一日一夜,也请归凤兄好好考虑在下的请求。”说罢一拱手,目送光波翼离去。 第五十四回 听半言南山投水,陷贼手莺莺失节 次日向晚,蓂荚同南山整理完行李,便回房去收拾自己的随身包裹,南山独自坐在榻上纳闷,忽闻两响敲门声,见石琅玕迳自走了进来。 南山起身正色道:“你来做什么?” 石琅玕拱手施礼道:“在下昨日鲁莽,唐突了姑娘,特来向姑娘赔罪。”
第306页 南山扭头说道:“不必了,左右过了今晚,咱们便两不相识,再见无期。” 石琅玕嘆口气道:“看来姑娘还在生我的气,在下给姑娘叩头认罪了。” “你……”南山刚要制止他,却见石琅玕旁开一步,身后现出一个一尺多高的偶人来,对着南山不住地叩拜。石琅玕却笑吟吟地摇着他的摺扇。 南山见他又来逗弄自己,气道:“整日见你拿着柄破扇子,天热也扇,天凉也扇,好似离了这扇子便活不成了。我看你不过是拿它故作姿态罢了。” 石琅玕回道:“姑娘此言差矣,这扇子天热时扇可令人凉爽,天凉时扇可令人清醒,总之是有好处,并非故作姿态。在下对姑娘可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何曾故作了姿态?昨日在下虽然出言唐突,却正是言发肺腑,真心流露,若是故作姿态之人,反倒藏着不说了。” 南山哼道:“天下竟有你这般不知廉耻之人。” 石琅玕却笑道:“说得好!所谓廉耻,是知亏心而不为,若无亏心,则无所谓廉耻。在下对姑娘真情真意,故而出言坦率,并非心口不一。璞自问无愧于心,自然不知与廉耻何干。” 南山红了脸,大声说道:“好你个石璞,石琅玕,那我便明白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再见你。我也是言发肺腑,真心流露,出言坦率,无愧于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石琅玕道:“姑娘何必如此绝情,在下一心取悦姑娘,不过是出于对姑娘的爱慕之情,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有何错?你看这偶人的头髮,乃是昨夜刚从那人的头上剃下来的。” “嗯?你说什么?”南山不解地看看跪在地上的偶人,又看了看琅玕。 石琅玕解释道:“昨日惹你生气的那个狗官,我让人剃光了他的头髮,为你出气。” 南山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又板起脸说道:“石琅玕,不用你讨好我。昨日哥哥已经为我出过气了。” 石琅玕道:“我知你心中只有归凤兄一人,不过你当真看不出,他心里却只有蓂荚姑娘吗?你在归凤兄心里,只是一个小妹妹而已。或许你现在不喜欢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全天下只有我石璞最爱你,最了解你,最珍惜你,我才是你的知己!” 南山气道:“我认识你不过两日而已,哪里谈得上知己知彼的!” 石琅玕道:“我的通心术可直视人的神识,从你出生以来,我便认识你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你不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吗?我可以告诉你,我能见到。” 南山怒道:“那又怎样?你会通心术便了不起吗?你能看透天下人的心,你是天下人的知己,天下那么多姑娘,任你去喜欢,任你去娶她吧,何必来纠缠我!你给我出去!” 石琅玕微微点头道:“好,我会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也会让你明白光波翼的心意,或许今晚,他就会来劝你,劝你嫁给我。” 南山大怒,骂道:“你给我滚!” 石琅玕却微微一笑,道:“人是会变的,总有一日,你会喜欢我。”说罢躬身一礼,退出门去。 用罢晚饭,石琅玕主动来到光波翼房中,笑问道:“归凤兄,在下所託之事考虑得如何?” 光波翼笑道:“怎么?琅玕兄是以此要挟小弟吗?” 石琅玕摇摇头道:“既然到了这个时候,在下不敢隐瞒,归凤兄请看。”说罢展开手中摺扇,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接过扇子细看,见扇面上是一副淡雅山水,远处林间隐隐露出数间房角,画面倒也无甚奇特,看那落款处书道:“与世无争,老秋嘱儿切切,乙未残秋。” 石琅玕道:“在下之所以时时拿着这扇子,便是不敢暂忘先父遗训。” 光波翼这才明白,老秋必是石琅玕父亲的别号,他特意在摺扇上作了此画,嘱咐琅玕“与世无争”,不许他参与忍者之事。 光波翼将摺扇还给琅玕道:“这便是琅玕兄给我的答覆吗?” 石琅玕右手拇指摩挲着扇柄道:“原本,我是万万不会答应归凤兄所託之事,违背父训。不过自从见了南山姑娘,在下便认定要娶她为妻,若能达成此愿,在下甘愿破例一次。所以我的答覆如何,要看归凤兄的答覆如何了。” “原来如此。”光波翼道,“只怕在下要令琅玕兄失望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不必如此急着回绝。”说罢起身走到光波翼身前,光波翼扭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只听石琅玕又道:“归凤兄若帮了在下,在下为报恩故,也愿意为归凤兄出手,不遗余力。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光波翼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琅玕兄既然精通通心术,理当已了解光波翼为人,在下既非受人要挟之人,更非为一己私利出卖亲友之人,我是不会答应的。”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言差矣,在下怎敢要挟归凤兄?更不敢要归凤兄出卖亲友。在下之意,原本不愿抛头露面,参与纷争,如今只诚心恳请归凤兄成全在下与南山姑娘的姻缘。归凤兄答应为在下做大媒,从此咱们便是连襟兄弟了,我帮助归凤兄便是帮助自己的兄弟,这也不算违背祖训。此为君子之谊,并非小人之约。”
第307页 光波翼冷笑道:“琅玕兄虽然巧言善辩,在下终不敢与足下定这君子之谊。” 石琅玕又道:“都怪我嘴笨,让归凤兄误会了我的本意。这样吧,请几位再多留几日,容在下思量个更好的办法。” 光波翼也起身道:“不必了,不敢再叨扰足下清隐生活,更不敢再奢求足下破例出山,这便别过,我们即刻启程。”说罢走到门前,拉开门左右张望一番,又回头看了看石琅玕。 石琅玕不明所以,忽然跑来一名婢女,边跑边叫道:“公子,不好了!” 石琅玕忙奔出门来,那婢女慌忙禀道:“南山姑娘刚刚哭着骑了雪螭马冲出府门去了,奴婢们怕出事,只好来禀告公子,请公子恕罪。” 石琅玕拔腿便向外奔,一边说道:“快备马!她向何处去的?” 婢女紧跑着跟在琅玕身后道:“向西去了。” 光波翼早一个箭步冲到石琅玕身前道:“请留步吧,你府中还有哪匹马能追得上雪螭的?”话声甫落,人已没了踪影。 原来适才二人在屋内谈话时,光波翼便闻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府中婢女送茶来的,并未在意。后来却听那人在门外稍停,便急急地去了,故而便想开门来看看情形,只是碍于石琅玕走到自己面前说话,不便打断他。又想或许仍是石琅玕府中之人走动而已。如今方明白过来,那人必是南山,到门外偷听了几句二人的谈话,却不知她为何要哭着离去。当下不及多想,施展起奔腾术疾追出去。 且说南山一路策马狂奔,眨眼间已奔出两个街坊,便折而向南,直奔洛水而去。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中桥,南山策马径直向桥上奔去。 此时夜深人静,只听见洛水哗哗流动之声与雪螭马嘚嘚的马蹄声交织一处,水畔渐进,水声愈响,南山只觉得那响声似乎要震碎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停下之意,又用力一夹腿。雪螭马愈加奋力向前,面对漆黑的暗夜,毫无惧意。 待雪螭马将奔到桥中间,南山侧拉缰绳,雪螭马立时顺着南山之意,向桥栏冲去。南山再双手一提缰绳,雪螭马腾空跃起,跨过桥栏,直向水面飞去,竟无半点迟疑。 南山合上双眼,泪水簌簌而下,仿佛已汇入奔流无尽的洛水之中,又仿佛那汤汤洛水就是自己的眼泪。这一瞬,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再无半点声息。 蓦地一声嘶鸣,雪螭马好似被一股极大力量所推,陡然间便从半空中横飞了回来,落到桥上,翻了个滚子,又撞到对面桥栏上,方才停住。 南山被这突变惊醒之时,身体已被甩向半空,便好似被人抛出的口袋一般,迎着水面凉凉的夜风,径向洛水中坠去。 忽觉身子一暖,光波翼不知如何出现在空中,已稳稳接住了南山,抱着她飘飘然向桥上飞去。 降落到中桥之上,光波翼轻轻将南山放下,南山却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晌,光波翼轻轻抚着南山肩头问道:“南山,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如此伤心?” 南山忽然推开光波翼道:“既然你已经不要我了,何必又假惺惺地来救我?我明白了……你是怕我死了,那石琅玕便不肯帮你了是不是?” 光波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道:“傻丫头,你必是偷听了我们谈话。可惜你没头没尾的,只听了中间那最不该听到的两句,却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出来寻死。” 南山见光波翼说得奇怪,止住哭泣道:“什么叫最不该听的两句?难道你们两个想合伙哄骗我不成?” 光波翼道:“你只在门外停了一下而已,只听到石琅玕说‘归凤兄答应为在下做大媒,从此咱们便是连襟兄弟了,我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帮助归凤兄’,是也不是?” 南山怒道:“正是,你还要怎生狡辩?” 光波翼笑道:“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说这话?这话后面又有何话?” 南山道:“再有何话又何妨?总之是哥哥黑了心肠!将我许了别人!” 光波翼道:“傻丫头,你难道不知听话要听前言后语的吗?”说罢便将自己与石琅玕的对话原原本本向她复述了一番。 南山听罢,转怒为喜,却仍故意问道:“哥哥没有骗我吗?” 光波翼道:“我何曾骗过你?你这话从前已问过我了。我再告诉你,咱们即刻便要启程,回清凉斋去。我决定不再求那石琅玕帮忙了。” “真的?”南山终于露出笑容,随即又忧心忡忡道,“那谁帮哥哥查明真相呢?” “我自己查。”光波翼回道,“回去咱们先休整几日,再从长计议。” “嗯!”南山紧紧抱住光波翼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免得你姐姐着急。”光波翼轻声道。 南山点了点头,光波翼拉过雪螭马看了看,见那马儿并未受伤,便欲扶南山上马,南山却道:“我才不要骑这丧气马,每次骑它都没好事发生。” 光波翼笑道:“这倒也是,不过这却不关它的事,它不过是个听话的畜生罢了,你要骑着它投水自尽,它也没有抱怨你一声,反倒被你抱怨了一气儿。看来,马善非但被人骑,还要被人欺啊。”
第308页 一席话逗得南山也笑起来,便拉着光波翼一同上了白马,边走边问道:“哥哥,你还记得你初到纪园时作的那首诗吗?” 光波翼“嗯”了一声。 南山又问:“哥哥这诗,是发自内心而作,还是为应付我而作?” 光波翼道:“自然是发自内心而作。” 南山恬然一笑道:“哥哥当真觉得我美吗?” 光波翼愣了愣,说道:“我光波翼的妹妹自然是才貌无双。” 南山撇嘴道:“这话分明是在哄我,姐姐才是才貌无双呢。”心中却大为得意,靠在光波翼胸前,高声吟道:“桥畔月来清见底,柳边风紧绿生波。”乃是罗邺所作《洛水》中的诗句。又道:“可惜今夜无月,见不到这洛水月色了。” 光波翼道:“这洛水险些要了你的命,如今你好了,又想观水赏月了。你这哭哭笑笑的性子,倒比洛水月色更有看头。” 南山笑嘻嘻道:“你喜欢看最好,只怕你不爱看呢。” 光波翼道:“我可不想再看见你寻死觅活的,好端端的,如何竟为了一言半语来此投水?莫说是你误会了,便是我当真为石琅玕做媒,也是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又没人会将你当这白马一样送人了,何苦便想不开了?这可不像你往常的性子。” 南山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方开口说道:“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便有些怕了。” 随又说道:“我倒没想着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之后,哥哥并不为我难过。……哥哥,我若当真死了,会不会也化作洛水女神?你会不会也作一篇《洛神南山赋》来祭奠我?” 光波翼道:“你原本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姑娘,如今怎么竟说这些傻话?” 将近石府,见府门前数名小厮正挑灯守候张望,看见二人骑着雪螭马回来,早有人进去禀告。石琅玕得了消息忙抢出门来,见南山好端端地与光波翼一同骑在马背上,不禁怔怔无语,南山却扬扬得意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是跟哥哥一同出去散散步,说说话,赏赏夜色。”说罢同光波翼双双下马,南山轻拍了雪螭马一巴掌,又道:“我们这便启程了,这马你还是自己留着骑吧。”便拉着光波翼走进府去。 不久后,五只仙鹤载着人、货从石府后花园飞起,很快便消失在北空夜色之中。只剩下石琅玕一人,独自伫立在牡丹丛中,黯然凝望着夜空。 殊不知,这洛阳城中,此时此刻,也有一人正对夜呆想,却远比那石琅玕更加落寞百倍。此人正是镇海节度使周宝麾下中军兵马使,明威将军墨省墨承恩,黑绳三是也。此番乃奉诏回京,途宿洛阳城。 原来黑绳三去岁冬月,受封骑都尉,奔赴周宝帐下,做了都虞侯。起初周宝并不看重黑绳三,碍于上命,不得不让他挂了都虞侯之衔。谁知几次协同高骈对阵黄巢大军,黑绳三均主动请战,并屡立奇功,尤其澧州一战,非但令周宝对他刮目相看,连高骈也有意与他交好,甚至有心拉他到自己麾下,希望他将来也能同张璘一般,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是今年二月间,黄巢大军刚刚攻下饶州,高骈与周宝的军队分驻江州、宣州,形成掎角之势,防止黄巢北上。忽然澧州告急,报说被五千寇军围城。江、宣二州军队皆不敢往救,只怕中了黄巢调虎离山之计。 澧州位于洞庭湖西北,距饶州千里之遥,黄巢忽然派出一支奇兵攻打澧州,的确可疑。此时若轻易调动大军前去解围,黄巢则极有可能趁机渡过长江,挥师北上。只是这其中有个内情,澧州刺史李询报急之时并未说明,此事也确实无法明说,你道何事?原来那澧州近一二年间忽然声名大噪于荆、湖之地,不为别事,只为这澧州出了一位绝色美人,而这位美人又并非寻常百姓,乃是澧州刺史李询新娶的夫人——柳莺莺。 说来也巧,这柳莺莺正是当年被目焱手下河洛邑邑长范巨阳利用她来惩戒了人面兽心的花花公子秦仲翰的那位长安城名妓。事后柳莺莺被范巨阳送到南方,无意中结识了李询,李询对她一见倾心,便娶作了妻室。 因那柳莺莺确实美艷绝伦,加之做了刺史夫人,故而其美艷之名迅速传遍澧州,继而广传于两湖之地。 此番黄巢的弟弟黄思厚率领五千人马围困澧州,竟点名要李询交出柳莺莺,说只要交人出来,便立即撤兵,好似专程便为抢人而来。李询自然不肯,一来他与柳莺莺恩爱正浓,彼此赌咒发誓要生死相守。二来谁又能相信那黄思厚只为抢夺柳莺莺而来,若是交人之后他仍不撤兵,那岂不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故而李询一面死守澧州,一面向镇海、淮南两军告急,却并未吐露半点有关夫人柳莺莺之事。 黑绳三因见两军皆不肯出兵营救,便主动请缨,要去解澧州之围。主将薛威原本再三不许,直至黑绳三立下军令状,方许他只率百骑前往。众人心中皆道:“即便是他不立这军令状,也万难再活着回来了。”众人却哪里料到,黑绳三是何等样人物?居然当真便生擒了黄思厚及其手下五员裨将,逼退贼寇,顺利解了澧州之围。喜得澧州刺史李询大摆庆功宴,又将黑绳三延入内室,别设家宴礼谢,并让爱妻柳莺莺亲自为黑绳三献舞。
第309页 黑绳三一战成名,旋被加爵升职,同高骈手下大将张璘配合,屡破黄巢大军。 不久,宰相卢携奏以高骈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高骈乃传檄广募天下之兵,得土客兵七万,威望大振,深得朝廷倚重。 四月间,高骈欲令张璘渡江,击破王重霸布在长江南岸的防线,一时却苦无良策。黑绳三每日在江畔巡视、思量,终于想到一条妙计,便秘密请来一位帮手,正是西道七手族的老二工倪。 从前,黑绳三曾见工倪造过一种小舟,名为“竹鱼儿”,只有一人多长,驾舟者俯卧舟中,手握转向舵杆,脚踏连杆机关,使船尾两侧轮状船桨飞转,可令小舟迅速前行。小舟有棚,微微隆起高于船舷,前后贯通于首尾,前半截棚顶可滑动,方便人进出船舱。舟棚锁定后,仅头部留有一尺长空隙,人藏于船舱中隐蔽非常,整只小舟便有如一条大鱼一般,故名“竹鱼儿”。 黑绳三请工倪赶工督造了五百只竹鱼儿,亲率五百精壮敢死之士,趁夜渡江,突袭驻守江岸的王重霸大军。一面于敌营中纵火,一面砍杀敌兵,一时间敌营大乱。张璘趁机率大军乘船渡江,一举击破王重霸大军,迫使王重霸率军投降。 失去王重霸唿应,黄巢劣势立现,随即退保饶州。张璘与黑绳三等又率众追击,不久便纳降了黄巢的别将常宏及其手下数万之众。很快又攻下饶州,将黄巢逼至信州。 谁知祸不单行,黄巢屯兵信州,又逢疾疫大作,兵士病死者众多,张璘不失良机,急攻信州。黄巢力难支撑,正在愁眉不展之际,忽然收到目焱密信,嘱其依信中所言行事,必可无虞。黄巢遂立即派人携重金贿赂张璘,请其稍缓攻势,一面致书高骈,求其保奏自己归降朝廷。高骈欣然许之,又向朝廷奏言,贼寇不日当平,请遣归诸道兵马。 大捷连报,朝廷畅怀,一时皆以为太平将至,便将集聚于淮南的昭义、感化、义武等军悉皆遣归。只有宰相郑畋极力反对,为此与宰相卢携争执不下,最后竟因争吵失态,二人俱被罢免为太子宾客。 眼见剿贼大功即成,各路人马撤走,黑绳三自然也被僖宗召回京城。 回京后,僖宗又加封黑绳三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命他随孙遇出访东忍者道胜神岛,只待归来后便与仁寿公主完婚。 却说那高骈兵势正盛,眼看便可大获全胜,为何轻易便答应了黄巢请降?并且奏请朝廷遣退了诸道兵马? 当年高骈执掌西川节钺之时,曾因无故剥夺蜀中突将职名、衣粮,致使数百名突将愤怨作乱,沖入府庭,高骈躲入茅厕方侥倖躲过。事平两月后,高骈竟派人于一夜之间,将城中突将全家老幼,无论男女病孕,悉数杀害,婴儿皆被摔死于台阶或柱上,城中流血成渠,号哭震天,死者有数千之众,尸体连夜被投入江中。 有一妇人,死前大骂高骈:“高骈!你无故剥夺有功将士职名、衣粮,激成众怒,幸而得免,不自反省己过,却使奸计杀害无辜近万人,天地鬼神,岂容你如此!我必向天帝告状,令你他日举家屠灭如我今日,冤抑污辱如我今日,惊忧惴恐如我今日!”言毕拜天,怫然就戮。 由此可知,高骈为人一向狠辣,做事一向做绝,为何今日竟想放黄巢一马。目焱给黄巢的信中所言又为何事? 原来,那高骈素好神仙、法术,故喜结交术士道人。从前在西川与南诏作战时,每次发兵前,皆于夜晚张旗立队,对将士面前焚化纸画人马,抛撒小豆,并说:“蜀兵怯懦,今遣玄女神兵前行。”军中壮士皆以此为耻,只是碍于高骈淫威,不敢言说罢了。 当初术士吕用之投靠高骈,虽为高骈所接纳,却也并不十分受重视。后来吕用之结交了一位奇人,既蒙那人授意点拨,又得那人以异术相助,时而在高骈面前显示些奇异之事,故而逐渐取得高骈信任,得以在高骈军中任职。后来吕用之每每与高骈谈论时局利弊等事,皆能切中要害,令高骈对他更加刮目相看,愈发重用了他,竟逐渐委以军政大权,以为自己的心腹,殊不知吕用之所言亦皆那位奇人所授。 你道那位奇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假冒百典湖,欺骗了光波翼,险些害了光波翼与花粉二人的妖道——幽狐。 幽狐当然并非无意中与吕用之结识,更非出于友情帮助吕用之得到高骈重用,这一切都是奉了北忍者道长老目焱之命行事。 当时朝廷上下,若论善战者,无有出于高骈之右者。故而目焱早早便在高骈身边布下了吕用之这枚棋子,用心不可不谓之良苦。 自从上次光波翼识破幽狐的身份之后,幽狐便被“赶”出了罗剎谷,却是去了哪里?乃是再次奉了目焱之命,秘密游走于吕用之身边,帮助吕用之继续蛊惑、控制高骈。于是乎,幽狐听命于目焱,吕用之得意于幽狐,而高骈却对吕用之言听计从,正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高骈实不知,自己已辗转做了目焱的木偶。 此后,吕用之不断专权,慢慢离间了高骈所有旧将、亲信,并与朋党张守一、诸葛殷等人一道,将高骈架空,肆意妄为,无恶不作,并最终断送了高骈全家老小的性命,倒也应了被高骈所杀那妇人的诅咒。这些皆是后话,不赘。 而此番目焱见黄巢危难,便命幽狐授意吕用之劝说高骈:一面假意答应黄巢请降,以图诱而杀之;一面遣散诸道兵马,以免与高骈争功。高骈果然听信吕用之所言,松开了已经咬到黄巢喉咙上的利牙。高骈未曾料到,他的这次失误,竟给唐王廷留下了致命的祸根。
第310页 待诸道兵马北渡淮河而去,黄巢便遵目焱所嘱,立时告绝于高骈,整军宣战。高骈勃然大怒,命张璘即刻出击。不想黄巢此时早得了目焱妙计,布下陷阱,又得北道忍者暗中相助,大败唐军,并将张璘斩杀,一时声势大振。六月间,黄巢便攻克宣州,七月自採石渡过长江,不战而取和、滁二州,进而围攻天长、六合。 (按:宣州即今安徽宣城,採石即今安徽马鞍山市东,和州即今安徽和县,滁州即今安徽滁县,天长即今安徽天长,六合即今江苏六合。) 此时高骈失了大将张璘,正自心慌,加之幽狐再次授意吕用之,力劝高骈免战,故而高骈坚守不战,上表朝廷告急,致使朝中人情大骇。僖宗怒而下诏责备高骈,高骈便索性称病不出。朝廷只好诏河南诸道发兵抗敌。 九月间,黄巢号众十五万,对阵天平节度使兼东面副都统曹全晸六千人马,曹全晸力战,一时竟将黄巢大军拖住,然终究寡不敌众,只得引兵退居泗上,一面死战,一面等候援军。高骈此番又为吕用之劝阻,竟终于按兵不救,致使曹全晸彻败。黄巢随即渡淮北上,自称“率土大将军”,兵锋直指东都洛阳。 幽狐不辱使命,之后便辞别吕用之,又奉目焱之命来到黄巢军中助阵,劝说黄巢自此整顿军纪,博取民心,所过之地,不剽财货,唯取丁壮为兵,以图建国大计。 十月,黄巢攻破申州,又分兵入颍州、宋州、徐州、兖州诸境,所至之处,唐廷官吏皆望风而逃。 说也奇怪,此时黄巢大军已打到河南、山东一带,却又有一支人马杀回江南,围攻一个已无足轻重的澧州。此时澧州再无人救,很快城破,刺史李询被杀,柳莺莺却被送到申州黄巢大帐之中。刺史李询至死方知,原来那黄巢竟果真是为了他的爱妻柳莺莺而来。 李询门下有一位判官名皇甫镇,尝举进士不第,蒙李询赏识并一手提拔为官,故与李询最为交好。城破之时皇甫镇本已逃走,后来听说李询被贼寇捉住,便道:“吾受知若此,去将何之!”竟毅然回到刺史府中,陪李询一同就戮。可谓“士为知己者死”之楷模也。 那柳莺莺虽然出身北里,却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与李询恩爱深厚,前番贼寇围城时,两人便已盟誓要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见丈夫因自己而罹难,她岂有苟活于世上、侍奉杀夫仇人之理?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待见了黄巢之后,定然伺机为丈夫报仇,然后再追随丈夫而去。 (按:唐长安城“平康坊”丹凤街,为青楼聚集之地,因近北门,故又称“北里”。时人即以北里代指青楼。) 话说黄巢见自己思慕已久的柳莺莺终于到手,大为高兴,当下设了喜宴,邀众位弟兄同欢。 酒过三巡,黄巢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便向众人告辞,欲回房与新人圆聚,大家难免调笑一阵,便撺掇着他快快回房。 黄巢喜滋滋地出了厅堂,正往后面卧室而去,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黄王请留步。”回头看时,原来是幽狐追了出来。 黄巢问道:“先生有事吗?” 幽狐道:“黄王暂且不可接近那女子,恐怕那女子欲对黄王不利。” 黄巢问道:“先生如何得知?” 幽狐道:“在下虽未见过那女子,却能感到从她房中透出来的杀气。” 黄巢悻悻说道:“既然如此,我小心些便是,如若她当真不识抬举,我明日便将她赏给众兵士,让她生不如死!”随即哼了一声道:“只可惜了。” 幽狐却道:“那倒不必,在下自有办法令她回心转意,专心侍奉黄王。” 黄巢闻言大喜,忙问:“先生有何良策?” 幽狐道:“在下可施法令她忘记从前之事,自然也便不会再与黄王为敌。只是从此她便连自己的身世姓名也都记不得了,不知黄王是否介意?” 黄巢忙道:“那有什么打紧,请先生尽管施法便是。” 原来幽狐当年从他师父石穴老人处主要便得了三心术与游魂术两种妖术的传授,其他诸如狐毒媚术一类的小把戏自然也学了一些。三心术由浅及深分为读心术、写心术与控心术三种,读心术只能窥探他人心中所想,写心术可将自己的心思传递给他人知晓,而控心术则能左右他人心意。自从离开罗剎谷之后不久,幽狐便修成了三心术中的第二种——写心术,及至数月之前,又修成了控心术,恰好便用于吕用之身上,彻底瓦解了高骈的抵抗。如今,他也正欲以控心术令柳莺莺“回心转意”。 黄巢引着幽狐进了柳莺莺房中,那柳莺莺早被人梳洗打扮得如同新娘一般,正坐在榻上等候,见二人进门来,并不起身,只静静地打量着二人。 幽狐一见那柳莺莺却是一怔,竟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无语。 黄巢侧目看了看幽狐,开口问道:“先生,你看她是不是有倾国之貌啊?值不值得我为她两次发兵?” 幽狐回过神来,忙道:“黄王乃当世英雄,正当有此美人相配。” 黄巢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请先生开始吧。” 幽狐答应一声,见柳莺莺虽然面无表情,眼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怨怒之气,当下不及多想,上前两步,盯住柳莺莺双眼,施展起控心术来。
第311页 数日之后,黄巢私下召幽狐说道:“先生的仙术果然厉害,莺莺竟已全然不记得从前旧事了。只是我听说她从前乃长安城名妓,按说这床榻上的功夫自然了得,谁想她连这些个也忘了,横在榻上如个木头一般,岂不白白糟蹋了这个美人坯子?我想请问先生,可否再施法术,令她稍稍记起些来,不至于失了她的看家本事。”说罢嘿嘿一笑。 幽狐也同他淫笑了一阵,当下答应一试。谁知这次施法的分寸竟拿捏得极为精准,从此后,那柳莺莺与黄巢百般缠绵,深得黄巢欢心,竟成了他身边第一宠妾。只是柳莺莺心中常常溢出一丝幽怨来,她自己也理不清、弄不明,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有此哀绪。又常常生出“我究竟是谁”的疑惑来,只不敢表露出来,唯有一个人独处时对镜发呆而已。 第五十五回 析文字干坤顿开,辨琴音玄机终现 话说光波翼带着蓂荚与南山回到清凉斋,住了月余时间,思量着从何入手查访父亲遇害真相。思前想后,仍觉还是须从阆州查起,毕竟光波勇是在阆州遇害。三人于是打点好行装,御鹤飞往阆州而来。 三人在阆州城中逡巡了几日,并无所获,便常常来到南楼上,从北窗观望阆苑。只是南楼人多,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常常挤在顶楼上观赏城中风景,至夜方散。 这一夜,阆州降雨,一夜未停,天亮后反而更大了些。三人左右无事,不愿闷在客栈之中,索性便冒雨又登上南楼。借这大雨之力,总算得了清静,南楼上竟无一人。 南山将随身带来的酒果摆开在桌上,光波翼与蓂荚站在北窗前眺望阆苑。 蓂荚忽然说道:“归凤哥,我见今日这景色倒与光波伯伯所画极为相似。” 光波翼道:“我也正如此想。”说罢将孙遇临摹的那幅阆苑景图从怀中取出,展开来看。却见画中有几处薄雾隐隐,远处水面朦胧,原来那画中所写正是雨时景貌。 光波翼道:“这便是了,先前那个罗有家骗我说父亲于夜间遇害,后来我得知他说谎后,便一直怀疑,父亲作画到半途而遇变故,想来应当是在白日里,否则如何能够看清窗外景物?只是这南楼平日来往人员颇多,嘈杂混乱,似乎不宜在此作画,今日看来,当年父亲便是在雨中作画无疑,亦如今日这般天气,故而南楼无人。” 蓂荚点头贊同,又看了那画一会儿,忽然又走到窗前远望,继而回头对光波翼道:“归凤哥,你来看。” 光波翼闻言忙走到窗前,南山也凑过来观看。蓂荚指着东北方一座楼阁道:“归凤哥,你看那楼可即是凤凰楼?” 光波翼答应一声。蓂荚又道:“你可能看见那凤凰楼上的匾额?” 光波翼道:“自然见不到。” 蓂荚又问:“若是将凤凰楼前的树木都砍去,可能看清那匾额上的字?” 光波翼道:“凤凰楼距此有三四里之遥,眼下又下着雨,除非我施展天目术,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见到那匾额,更不必说看清上面的字了。” 蓂荚又道:“光波伯伯恐怕不会天目术吧?” 光波翼此时也早已意识到,忙说:“正是,当年父亲必是到了那凤凰楼之后才看见的匾额,才知晓凤凰楼的名字!”随即对蓂荚与南山说道:“你们在此稍后,我去去就来。”言毕人已从窗口飞出,只听见南山在身后喊了声“哥哥”。 光波翼心道:“我怎的如此愚蠢,从前竟未想到要去凤凰楼中察看察看。” 南山与蓂荚守在南楼之上,左等右等不见光波翼归来,南山走来走去,似乎有些不安,蓂荚便说道:“归凤哥必是要将凤凰楼细细察看一番,你不必心急,且坐下吃点果子吧。” 南山却道:“一向都是我陪着姐姐等哥哥,早已习惯了,也不着急了。只怕有一天,咱们不必再等哥哥了,姐姐也再不用我陪着了。” 蓂荚微笑道:“你这傻丫头,怎么近来总说些没头脑的傻话。姐姐倒希望你能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只怕有一天你张开翅膀要飞了,姐姐也留不住你。” 南山道:“我能往哪儿飞?要飞也带着姐姐一起飞。” 蓂荚笑道:“哪天你若有了如意郎君,自然要与他双宿双飞,带着我又像什么样子?” 南山忙说道:“我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我只要永远留在姐姐身边!” 蓂荚将南山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说道:“南山,姐姐一直将你当亲妹妹一样,真心真意地爱你。姐姐希望将来能给你找到一位真心爱你、疼你、宠你的好丈夫,把你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呵护你,让你做他唯一的心上人,而不希望你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和陪衬。你能明白姐姐的心意吗?” 南山看着蓂荚,泪汪汪地说道:“姐姐,我不想做什么掌上明珠,也不想成为谁的唯一,我只想与姐姐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说罢搂住蓂荚脖子哭了起来。 蓂荚正安慰南山,忽见光波翼现在面前,神色黯然凝重。 姐妹二人忙站起身,围住光波翼,询问他有何发现。 光波翼伸开右手掌,掌中现出一面三寸长、两寸宽的赤红色玉牌。南山忙拿过来细看,见玉牌上镌有一“光”字,翻过来再看,背面有一行书“忍”字,忍字外围刻有一圆圈。
第312页 南山问道:“这是什么?” 蓂荚道:“这是北道忍者令牌,应当是光波伯伯的遗物。”又问道:“归凤哥,这令牌是在哪里发现的?还发现其他的线索了吗?” 光波翼又展开左手,手里是一块青白色布片,说道:“父亲临终前,用它裹着玉牌,封藏在凤凰楼顶的大梁里。我用天目术仔细察遍凤凰楼上下,方才发现的。” 南山问道:“光波伯伯是如何将它封在梁中的?” 光波翼道:“父亲将那大樑上面挖出一块,将东西放进空洞中,再将挖出的木头去掉一些,重新盖在空洞上面,仍好似完整的梁木一般。” 蓂荚此时已取过布块细看,见那布块好像是从衣摆上撕下来的,上面写满了字,正为光波勇所书,大意是说: 咸通四年七月初三,天降大雨,光波勇与目焱、淳海三人在阆州南楼上饮酒、作画,目焱藉口外出添买酒菜,拉着淳海一同离开,不久光波勇便身中剧毒,气脉逆乱。光波勇自知将死,便将此事录于衣袂,连同北道令牌藏于凤凰楼顶大梁之中,以报后人知晓。并于未完成的半幅图画中留下线索,投至中天楼中。最后两句写道:“报国志未酬,尸魂寄江归。”想必是不愿死后尸骨无寄,索性投江去了。 蓂荚正看那布片,忽听南山哭道:“哥哥,你大声哭一哭吧,免得憋坏了!”抬头却见光波翼目光呆滞,牙关紧咬,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欲下。 次日天晴,三人乘船顺江而下,一路祭奠光波勇,不知他的尸身早已漂去了哪里。 光波翼心中一直想着父亲被害的经过,又想到风子婴说过,淳海曾想与风子婴会面,却于见面之前遇害。如今看来,那淳海或许是与目焱合谋害了父亲,之后又良心发现,欲向风子婴坦白。又或许他并未参与其中,只想向风子婴说明当日情形。然而不管怎样,未及他说出真相便被目焱灭了口。只是目焱既然杀害了父亲,为何又假意对自己百般亲近,竟然还主动传授自己天目术?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能顺利发现父亲藏在梁中的遗书与玉牌。而且,目焱极力帮助黄巢造反,又说是为了将来让自己做皇帝,他为何要这般欺骗自己呢?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里,光波翼又取出父亲当年写的那首反诗来,反覆看了几遍。蓂荚也凑过来同看,光波翼早将这一切都告诉了蓂荚,并不对她隐讳。 蓂荚接过诗来看到:“春日南城万户空,云山深处有人踪。疑为桃源多雅趣,谁知世外少闲情。纵无蛮骑掳儿妇,也怕节度饿姑翁。何当挥旌安天下,一效岐山恤苍生。” 蓂荚看罢说道:“这倒有些奇怪,光波伯伯临终前还写下了‘报国志未酬’一句,似乎与这诗中意志大相迳庭。” 光波翼道:“我也正如此想。只是这诗确为父亲笔迹。” 蓂荚道“归凤哥,可否让我暂时替你保管这诗稿?我想再仔细多看一看。” 光波翼知蓂荚聪慧更在自己之上,也愿意她帮助自己早日解开心中疑惑,当即答应。 光波翼离开幽兰谷将近两年,如今既然终于查明了父亲死因,又已经向姐姐俪坤学成了师行术,并且也已得知蓂荚便是百典族的真正传人,遂决定带着姐妹二人返回幽兰谷去,向义父坚地復命。 蓂荚见光波翼心情不佳,便提议大家一路游逛着回去,南山自然愿意见识一路的风景人情,更愿意三人一处厮守游玩,当下极力贊成。光波翼便顺二人之意,大家继续乘舟南下。 行至果州南充城,光波翼买了酒菜回到船上,蓂荚迎上前喜道:“归凤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光波翼忙问:“有何好消息?” 蓂荚道:“你来看。”说罢拉着光波翼走进船舱,却见南山正伏在小桌上仔细瞧着光波勇那张诗稿,见二人进来,说道:“这字我是看不懂,不过纸上的纹理确如姐姐所说,若非极仔细地看,当真看不出来。” 光波翼越发不解,忙坐到桌前去看那诗稿。 蓂荚道:“这诗确为光波伯伯所写不假,只是被人动了手脚,改了其中几个字。”说罢指着诗稿又道:“归凤哥,你看,这诗中最后两句中的‘挥旌’与‘岐山’四字,字体虽与诗中其他诸字极为相似,只是笔法却不相同,若非明眼人,根本无法看出其中差别。” 光波翼依言细看了看那几个字,又看看其他字,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同,便扭头看着蓂荚,只待她进一步说明。 蓂荚又道:“光波伯伯运笔,可谓深得笔法之精义,笔笔皆合古法,入笔始于艮位而收笔终于干位。而唯独这四个字,却是起笔于巽位,收笔于坤位。” 光波翼并不深谙书道,一时看不出蓂荚所言之差别,只听蓂荚又道:“此其一。再者,光波伯伯想必是精于大篆,篆法造诣颇深。” 光波翼道:“家中所藏父亲生前手书,确以篆书居多。你如何得知?” 蓂荚道:“篆家下笔,皆使笔毫平铺纸上,墨随锋布,乃四面圆足。如今虽用之于行书,仍可循见篆法痕迹。再看这四字,运笔时笔尖直下,以墨裹锋,并不假力于副毫,而是藏锋内转,故而笔形略显薄怯。”
第313页 光波翼道:“依妹妹所言,再看这四字,似乎果然有些许不同。” 蓂荚又道:“归凤哥再看那四字下面的纸张纹理,虽与其他地方大抵相同,然而细看之下,其纹理与前后字的纸张之间尚有微小断错。” 光波翼又拿起诗稿细看一番,点头道:“这个倒是看得清楚,看来这诗稿果然是被人动了手脚。没想到妹妹竟然如此精通书法之道!” 蓂荚微笑道:“我也不过是粗通皮毛而已。不过说来也巧,我这点皮毛本事还是学自于离此不远的一位长者。” “是谁?”光波翼忙问道。 蓂荚道:“便是西充的圆明主人,白真一白老先生。白家乃书香门第,白老先生的父、祖皆精通书画金石,以及宫室园林建造之术,长安城的大明宫即是由白家祖上设计建造的。白老先生本人更是于此造诣极深。当年家父与白老先生相交甚欢,纪园便由老先生亲手设计而成。”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我也当好生感谢这位白老先生才是。” 南山在旁插话道:“那哥哥也在老先生家中埋下十几箱金银财宝岂不是好?” 蓂荚笑道:“老先生一生最爱嘉园美林,日后归凤哥若能觅个清静安稳之地,建个雅致园囿,请老先生住进去养老,那才是好。” 光波翼道:“好,我便依两位妹妹之言,建个好园子请老先生来住,再在园子里埋上许多财宝,岂不两全其美?”说得大家一齐笑起来。 南山又道:“姐姐虽然看出这诗稿的破绽,却不知那四个字是如何被偷换上去的,也不知原来又是哪几个字。” 蓂荚道:“换字倒不甚难,只需将原来的字挖去,再以相同纸张写好新字后,裁成与原处相同形状、大小的纸片,以同样纸张打成纸浆,和以米胶,将纸片四周的缝隙粘住即可。这方法也是修补字画时常用的。若将这诗稿浸入水中,便可将那四个字浸下来了。” 南山道:“我倒想看看如何将那四个字浸下来。只是如此一来,这诗稿岂不是也被浸坏了?” 蓂荚道:“倒也不必将诗稿全部浸入水中,我自有办法,或可一试,归凤哥,你可愿意?” 光波翼点头道:“我也很想一看究竟。” 蓂荚道一声“好”,又对南山说道:“南山,你取一支新笔出来。” 南山依言取来一支新笔交与蓂荚,蓂荚已倒了一盏清水置于桌上,接过新笔在水中浸透,然后轻轻以湿笔尖涂抹“挥旌”与“岐山”两处字迹的四周,随即又将诗稿翻转过来,再以湿笔反覆涂抹那两处字迹的背后,稍待片刻,再次反覆涂抹,大约一炷香工夫,蓂荚微微一笑,以小指指甲轻轻抠挑两处字迹的边缘,竟果真将两个小小纸片挑了起来,诗稿上现出两个小方洞来。 光波翼与南山皆不禁点了点头,南山叫道:“姐姐真厉害,竟然还有这般手艺。” 蓂荚道:“至于这诗中原来的那四个字,想来必是与如今这诗意截然相反的,否则目焱也不必煞费苦心地改了来欺骗归凤哥了。因这诗的前六句只是铺陈而已,关键在于后两句点题,我想光波伯伯的原诗多半是一首壮志报国的诗。” 南山忙接口道:“正是!或许这原诗的后两句便是:何当救国安天下,一效忠臣恤苍生。” 蓂荚掩口笑道:“意思应当不错。” 光波翼也被南山逗得忍不住一笑,说道:“我倒宁愿这诗句被改成南山吟诵这两句。”随即又嘆一口气道:“如今这诗稿愈发证明,目焱必是早已蓄谋造反,便毒害了父亲,又篡夺了北道长老之位。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回到幽兰谷,正值中秋前两日,坚地见光波翼归来极为高兴,虽然得知光波翼因未曾受过灌顶而无法修习凤舞术,不免遗憾,然而见到百典蓂荚如此聪慧美丽、娴雅大方,竟成了义子的未婚妻,心中喜悦之情早已胜过那一分遗憾。 幽兰谷中过了一个热闹的中秋节,此后南山每日都拉着光波翼,让他带自己和姐姐去看他自小生活游戏和修炼过的每一个地方。偶尔也有人登门向蓂荚求教一些失佚的忍术。 转眼入冬,南山与蓂荚二人早已住熟了光波翼的宅子,三人常常一起饮酒作诗、吃茶赏画。南山虽然顽皮,却始终修炼御鹤术不辍,因她心地单纯,又得光波翼传授了大雄坐法,故而每次上座修炼杂念甚少,以至于进步极快,这一日竟驾着一只灰鹤飞了起来。蓂荚与光波翼也均为之高兴,当晚便摆酒为她庆贺。 又过得十余日,南山御鹤飞行已颇为熟练,每日必定要驾鹤翱翔一番。 这日,南山御鹤归来,见蓂荚与光波翼二人正在书房中,看着墙上那幅光波翼母亲的画像说着话,忙跑上前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光波翼道:“你姐姐说,画中先母手中所持之物必定是件要紧的东西,又不愿被外人见到,故而只画了条链子露在外面。我告诉她,当年孙先生到我家中见到此画,也是这般说法。他说:令堂手中所持之物似为一件首饰,不佩于身而以手握之,或是受赠于人的,或是欲以之馈人的。藏于手中而不显,则不为心爱珍重之物,便是不欲人知。今露一端细链在外,似乎又欲留下端倪。不知令尊作此画时究是何意。”
第314页 南山道:“那哥哥的母亲到底有没有留下一件首饰给哥哥?比如金锁、玉佩之类的?” 光波翼道:“适才我们也是这样想。自我记事时起,颈上便带着一只玉坠子,却不知是否为画中先母手中之物。” 南山又问道:“那玉坠子在哪儿?” 光波翼道:“去年四月,我进秦山时被那位花粉姑娘调了包,将我的玉坠子换成了一只翡翠蝴蝶。” 南山哼道:“那翡翠蝴蝶必定是她的贴身之物,她这分明是想同哥哥交换情物,真是无耻!哥哥为何不去向她讨回来?难道哥哥自己也心甘情愿不成?” 蓂荚说道:“你又胡说,归凤哥一直无暇再入秦山,哪有机会去向她讨要?不过这玉坠子或许当真对归凤哥极为重要,日后还是拿回来的好。” 光波翼道:“这个自然,原本我是要将它送给一个人的。”说罢脉脉地看着蓂荚,蓂荚忙低下头红了脸。 南山又努嘴道:“下次我同哥哥一起去向那女子讨要,看她敢不还回来!”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如今你已学会调用脉气,从明日起,我便教你飞镖之术,日后也好有个防身的本事。” 南山拍手叫道:“好啊,好啊!日后哥哥不在我们身边时,我就能保护姐姐了。” 蓂荚笑道:“你能学会保护自己我便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指望让你保护。” 南山“哼”了一声说道:“姐姐可别小觑人,总有一天,我也会用飞镖百步穿杨。” 光波翼道:“你姐姐虽然不习其他忍术,但她逃跑的本事可是天下无双,她若想逃走,眨眼便不见踪影,凭谁也休想捉住她。” 南山拉住蓂荚胳膊问道:“姐姐的遁术当真如此厉害?”见蓂荚笑而不答,又道:“那姐姐何不将这遁术教给我?” 蓂荚微笑道:“如今你已做了归凤哥的徒弟,无法再学百典族的忍术了。” 南山叫道:“这是什么道理?根本说不通。” 光波翼道:“百典族的忍术乃是血统传承,不是百典族的血脉,根本无法修成百典族的忍术。” 南山扭头看了看蓂荚,蓂荚微笑着点了点头。 南山放开蓂荚道:“这样说的话,有一个人既可以学哥哥的忍术,又能学姐姐的忍术。” “谁?”光波翼问道。 南山嘿嘿一笑,踱步到门口,说道:“就是将来哥哥与姐姐生的小娃娃呗。”说罢咯咯笑着跑出门去,只留下屋中两个大红脸相觑无语。 腊月将近,有消息传来,黄巢大军已于十一月十七日攻克东都洛阳,唐军退守潼关。坚地整日忧心忡忡,常将光波翼唤去与谷中其他几位重要忍者一同商议大事。 这日南山御鹤归来,又见蓂荚独自一人在看书,便为蓂荚倒了茶来,说道:“没想到洛阳城这么快便被贼寇占了,不知道那个石琅玕如今怎样。” 蓂荚放下手中的书册道:“原来你还惦记着他。” 南山忙叫道:“谁惦记他?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蓂荚微笑道:“他倒没死,至少昨天夜里还活着。昨晚我施展寂感术时还能感知到他。” 南山道:“这个坏蛋居然不肯帮助哥哥,没死倒便宜他了!” 蓂荚道:“帮不帮忙全凭人家自愿,咱们也不能强求,再说归凤哥不用他帮忙不是也查明真相了吗?不过那个石琅玕似乎倒是真心喜欢你。” 南山忙叫道:“不许姐姐胡说!等我练会了飞镖,再见到他,非要打他几镖不可。” 蓂荚笑道:“人家喜欢你又没什么错,哪里就犯了死罪。石琅玕虽说不上好,可也谈不上有多坏。他不过是有些放浪不羁罢了。” 南山嚷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那个讨厌鬼了。”说罢端起茶杯吃了口茶。 蓂荚笑了笑,又低头看书。南山问道:“姐姐在看什么?这样认真。” 蓂荚道:“我在看归凤哥的这本《千字文》。” 南山道:“《千字文》有什么好看?姐姐自幼便能倒背如流。” 蓂荚道:“这本《千字文》不同,后面多出了两百四十字,颇有些蹊跷。” 南山“哦”一声,问道:“多了些什么字?有何蹊跷?” 蓂荚将《千字文》递与南山,答道:“多出这两百多字,词句多半并无意义,虽也押韵上口,应该只图好记罢了。若参看前面的千字,后增这些字倒像是为了补全一些常用的文字而设,比如千字中缺失的天干、地支、颜色、数字、身体脏腑等文字。” 南山一边翻看那本《千字文》一边说道:“或许是谁编出来教小孩子认字用的。哎?不会是哥哥自己写的吧?准备将来教姐姐和哥哥的孩子的。”说罢咯咯大笑起来。 蓂荚羞道:“你再浑说……”起身便来搔南山的痒,吓得南山边逃边告饶。 二人打闹一阵,蓂荚道:“这《千字文》是一位陆姑娘的,她曾经来过幽兰谷,如今住在宫里。归凤哥也是觉得这《千字文》有些古怪,才拿给我看的。”
第315页 南山问道:“住在宫里?她是皇妃还是宫女?当初又为何到过这里?” 蓂荚道:“归凤哥说,这位陆姑娘当年被西道一位叫黑绳三的忍者所救,后来随他与皇帝的两位钦差一同来到这里。” 南山又问:“那两位钦差便是哥哥说过的大画家孙遇和李将军吗?” 蓂荚点头道:“正是他二人。陆姑娘后来跟随李将军的夫人入宫陪伴长公主,因她琴弹得好,便被留在了宫中。” 南山道:“原来是位女琴师,她要这《千字文》做什么?这又不是琴谱。” “琴谱……”蓂荚忙又拿过《千字文》翻看起来。 南山怪道:“怎么了,姐姐?” 蓂荚轻轻摇头道:“没什么。” 南山正自纳闷,忽见光波翼从外面回来,姐妹二人忙起身相迎。 蓂荚见光波翼微有喜色,便问道:“归凤哥可有什么开心事吗?” 光波翼道:“孙先生与黑绳兄要来,明后日便到。” 南山忙问:“是那位画家孙遇先生与黑绳三吗?” 光波翼点头应了一声。 南山道:“真巧,我和姐姐刚刚还说起他们,怎么就来了?” 光波翼道:“孙先生是奉命巡视东、南二忍者道,黑绳兄一路随行卫护,如今他们是从东道胜神岛而来。” 南山又问道:“孙先生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巡视?” 光波翼道:“上次因急着赶回京城去,故而孙先生他们在此逗留时日甚短,此番想必要长住一段日子了。” 蓂荚道:“皇上为何要派孙先生做钦差巡视各道?未免有些奇怪。”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日一早,孙遇与黑绳三果然乘船到了幽兰谷,坚地率众迎接款待一整日。当晚,光波翼在家中宴请两位旧友,又将蓂荚姐妹绍见给二人。 孙遇见蓂荚谈吐大方得体,年纪轻轻却学识渊博,见闻又广,不禁大为赞赏。南山虽然顽皮,却是天真聪颖,诙谐可爱。加之姐妹二人都美若天仙,孙遇心中着实喜欢。 光波翼见黑绳三两鬓银缕如霜,说话应笑间也掩不住一丝深深的落寞之情,大能体会他心底中的苦楚,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只好轻描淡写般问问旅途中的情形而已。 不料黑绳三却道:“此番从胜神岛过来,我们特意去了一趟钦州。” “去钦州做什么?”光波翼问道。 黑绳三不禁苦笑一声,说道:“贤弟是否记得,前年我们来幽兰谷时,途中曾到钦州寻找陆燕儿的舅父?”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记得你们说过,陆姑娘舅父一家不幸遇害,故而你们才将陆姑娘带来幽兰谷。” 黑绳三道:“不错。当初我们见她孤苦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如今看来,或许我们都被她骗了。” 光波翼忙问其中缘故。 黑绳三道:“我在镇海军中结识了一名小吏,名唤薛寿,此人乃钦州人士,他父亲便是薛百田,也即是陆燕儿的舅父。只是据薛寿所说,他家祖上世居钦州,薛百田根本不是从陇州逃难过来的马焘。薛家也并未有陇州的亲戚,更不认识姓陆的人家。薛寿也确实有一个弟弟名叫薛富,与父母在家一同经营一家酒肆。只是那薛寿从军三年,尚不知家人遇害之事。我当时便觉此事蹊跷,此番正好与异之兄一同往钦州查探了一番,结果上次自称是薛百田生前好友的潘掌柜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向左右邻居打听,方知那潘掌柜根本不是本地人,只在我们到达钦州前一个月左右光景,才在那里买下一间小店,后来经营不到两三个月便离开了。”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这位陆姑娘确有可疑之处。当年咱们同行前往长安的路上,我便发觉了一些异样,只因未有确证,也不敢胡乱猜疑。” 孙遇忙问道:“贤弟发现了什么?” 光波翼道:“当日陆姑娘病得蹊跷,我听店中伙计说,陆姑娘生病前一夜汗透衣衫,竟向那伙计要来冷水沐浴,似乎有意想要大病一场。” 南山在旁插嘴问道:“她为何要大病一场?这对她自己又有何好处?” 光波翼看了看黑绳三道:“或许她不想黑绳兄赴京参加马球大会。” 孙遇道:“看来她倒是真心喜欢黑绳贤弟。” 南山又问道:“为什么她喜欢黑绳大哥便不想他参加马球大会?” 蓂荚道:“南山,你不要插嘴。” 光波翼又道:“今年年初,我在大明宫中还见到一名北道忍者,似乎也与陆姑娘有关。” 孙遇忙问详情,光波翼便将自己见到青衣人吹奏怪箫,随后追踪他出城,出手后青衣人自爆身亡,发现其身上有《千字文》,后又在陆燕儿房内发现《千字文》等事一一说了,却未敢说出见到陆燕儿陪侍僖宗一事。 黑绳三听罢皱眉道:“说起那怪异箫声,我倒想起当日咱们夜宿安康城那夜,也即是陆燕儿生病前一夜,我听到她在房内弹奏极为怪异的曲调,后来她解释说那是她父亲留下的奇怪琴谱,我也并未太在意,如今看来或许有些不同寻常了。”
第316页 蓂荚忽然问道:“黑绳大哥可还记得那曲调吗?” 黑绳三道:“当时我确实用心记了记曲谱,或许还能大致记得。” 蓂荚又道:“可否请黑绳大哥再演奏一遍?” 黑绳三道:“我可以试一试。”说罢取出长箫来,略加思索,便吹奏起来。 蓂荚取过纸笔,在旁将曲调记下,随即取来那本《千字文》翻看。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蓂荚,不明其意。 只见蓂荚时而点点头,时而又摇摇头,半晌方抬头问道:“黑绳大哥,这曲中可有一些变化是您适才未曾吹奏出来的?” 黑绳三道:“当日陆姑娘用了许多吟猱之音,我并未吹奏出来。” 光波翼闻言也道:“当日我听那青衣人吹箫,中间也杂有些颤音。” “这便是了。”蓂荚笑道,“原来《千字文》果然是本琴谱。” 众人忙追问缘由。 蓂荚道:“南山,你去将琴取来。” 南山依言忙去取了琴来,蓂荚抚琴一番,曲调极为怪异,弹罢黑绳三讶道:“当日陆姑娘所奏正是这曲子,连吟猱之音也尽相同。” 众人愈加惊奇地望着蓂荚,待她说明。 蓂荚道:“你们看这曲谱。”说罢将那曲谱置于案上,大家围过来观看,见那曲谱乃是:四,六五,一四一四,凡五,一四上,合上四一,尺一四,五凡工乙凡,合上合,合四四,上六工,合工凡,一六合合,五凡。 (按:古时乐谱称为“工尺”,以合至乙等十字表示十个音阶,详见本书第十二回中按语。) 蓂荚又道:“虽然这谱子看似错落凌乱,实则每三个音为一字,与《千字文》中的文字相对应。音阶长短错落乃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即又展开那本《千字文》道:“这《千字文》每十字一行,每页十行,正为了方便查询对应文字。” 南山听得煳涂,急道:“什么三个音对应一字?如何对应?姐姐究竟是什么意思?” 蓂荚道:“你别急,这《千字文》中的每一个字,均以三个音阶表示,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十个音阶分别表示一到十,第一个音阶表示为第几页,第二个音阶表示该页中第几行,第三个音阶表示该行中第几个字。如此这曲子便表示成这几个字。”说罢在纸上写到:彼形知端阳事,可用调昃离果之衣。 南山说道:“这成什么话?姐姐该不会弄错了吧?” 蓂荚又道:“若没有后面增补那两百四十字,便只能这样。所以这本《千字文》才变成了一千两百四十字,若是后面那些增补的字,便以吟猱音表示,如此,这曲谱所表示的字便成了……”边说边又写到:彼已知端阳事,可用调虎离山之计。 南山在旁随着蓂荚一边书写,一边念出声来,光波翼与孙遇、黑绳三皆不禁点头道:“原来如此!” 原来其中“已、虎、山、计”四字乃用吟猱音表示。 孙遇嘆道:“蓂荚姑娘真乃天人之慧,竟能窥破这曲中奥妙!” 南山也问道:“姐姐是如何想到的?” 蓂荚道:“前日我听你无意中说到‘这《千字文》又不是琴谱’的话,便发现它的确可与工尺对应上。今日听到黑绳大哥将那曲子重新吹奏出来,正好便验证了我这猜测。” 南山叫道:“姐姐真厉害!” 黑绳三却忽然起身步出门外。 第五十六回 赴骆谷箫声引燕,探京城市集塞尸 大家沉默半晌,孙遇开口说道:“没想到陆姑娘竟是北道忍者。不过我见她知书达理,天资也不错,应是个可造之材,或许只是身在其中,不由自主。” 光波翼微微点头道:“只是苦了黑绳兄,难为他对陆姑娘一往情深。” 孙遇又道:“我见陆姑娘对黑绳贤弟也并非是虚情假意,她虽然欺骗咱们,也是奉目焱之命行事而已。只可惜造物弄人,这一对天配的人儿终究成了冤家。” 南山在旁骂道:“那目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坏事都让他做绝了!” 次日一早,光波翼被坚地唤到长老舍,不多时孙遇与黑绳三也一同到来。 坚地面色极为凝重,缓缓说道:“刚刚收到消息,腊月初三,潼关失守,昨夜贼寇大军已进占长安。” 众人皆大吃一惊,孙遇忙问道:“皇上呢?如今在哪里?” 坚地道:“圣上昨日一早已率五百神策军西巡去了。” (按:西巡乃是皇帝向西逃走的隐讳说法。) 孙遇道:“潼关天险,怎么如此轻易便被贼寇攻破了?” 坚地道:“来报说,贼寇进入关左禁坑之中,与关外贼军夹攻潼关,是以很快便破了关。” 孙遇又道:“禁坑难道无人把守吗?贼寇如何得入?” 坚地道:“我也奇怪。那禁坑之上只要有数百人把守,便可阻挡数万大军,不知贼寇为何能够如此轻易进入其中。” 光波翼插口说道:“或许是皇上身边之人。” 坚地问道:“此话怎讲?” 孙遇道:“长老还不知,如今住在宫中的陆燕儿乃是北道忍者。”
第317页 “她是目焱的手下?”坚地讶道。 孙遇点头道:“我们也是昨夜方才确知。”于是便将详情向坚地陈述一番。 言罢,坚地问道:“翼儿为何说她是圣上身边之人?” 光波翼看了看黑绳三,又看了看孙遇,正不知该如何开口,黑绳三接口道:“贤弟不必再避讳,陆燕儿入宫后伺机迷惑皇上,博取皇上欢心,只怕皇上早对她言听计从了。我原想今早便向长老辞行,立刻赶回京城去为皇上锄奸,没想到,贼寇竟然已经攻进了长安。” 坚地蹙眉道:“既然如此,就更要火速赶去救驾。如今圣上身边无人,陆燕儿既是北道忍者,万一她要对圣上不利,我大唐危矣!” 光波翼道:“义父放心,孩儿可驾飞鹤与黑绳兄同去。” 坚地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二人同往,我最是放心。” 孙遇讶道:“贤弟何时又学会了驾鹤的本领?”黑绳三也颇感惊讶。 光波翼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小弟日后再慢慢说与两位兄长听。” 坚地又对光波翼道:“另外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也要交付给你。” 光波翼道:“请义父吩咐。” 坚地道:“如今长安城破,圣上被迫西巡,咱们不得不出手帮助朝廷收復京师。只是咱们与目焱有约,又有人质在秦山之中,无法公然出手。我想让你再进秦山一趟,看看能否设法将几位老邑长救出来,或是与北道换回人质。” 黑绳三插口道:“待救驾之后,我与光波贤弟一同北上秦山。” 坚地摆手道:“不可。秦山终究是北道忍者聚集之地,高手众多,你二人忍术虽强,也敌不过那些人。”又转向光波翼道:“如今目焱并不知晓你已查明他就是你的杀父仇人。听你所言,上次进山目焱有意对你示好,你便仍装作与他交好,见机行事,或许还可成功。切记,万万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否则凶多吉少。若有缓急,你便全身而退,不可以身犯险,到时咱们再另想办法。” 光波翼道:“孩儿记下了。” 孙遇也向坚地抱拳说道:“看来在下也不得不向长老辞行了。” 坚地道:“先生为何要走?不是说至少要住上一二月的吗?先生是担心长安城中的家眷吗?” 孙遇道:“家人自然令人牵挂,只是在下岂敢为了他们不顾圣命在身。所谓君在臣在,如今圣上吉凶未卜,我留在这里又有何意义?既然圣上西巡,我自当追随圣上而去,待见到圣上平安、局势稳定之后,我再来也不迟。” 坚地微微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此番圣上西巡,不知会去凤翔还是去兴元(即汉中),我便再派两人护送先生先到兴元,待探明圣上行踪后再说。” 光波翼道:“不如我带着孙先生一同走,将先生送到兴元等候消息,若皇上去了凤翔,待我与黑绳兄办完事,再接先生去凤翔与皇上会合。” 黑绳三也点了点头,坚地“嗯”了一声,道:“也好,你二人务必保护好先生。”又对孙遇道:“我这便命人传话给长安的信子,去探探先生家中情形,让他尽力保护先生家人安全。” 孙遇谢过坚地,便与黑绳三回馆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二人走后,光波翼又向坚地说道:“义父,孩儿以为皇上此番必定不会去凤翔。” 坚地问道:“你如何知晓?” 光波翼道:“请恕孩儿直言,当今皇上与昔日肃宗皇帝不同,当年肃宗皇帝避难凤翔,乃为重整旗鼓,励图平叛。何况当初安禄山虽反,大唐民心未失,是以非空大师才传授百忍以助国主。可是如今……” 坚地嘆口气道:“如今朝政确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圣上年幼,难免有些贪玩任性,考虑欠周之事也是有的。百姓有所怨言,乃是因为朝中佞臣弄权,蒙蔽圣聪,败坏纲纪,殃祸百姓。不过越是如此,我们做臣子的便越要鞠躬尽瘁,辅佐圣上安邦定国。相信日后圣上自会慢慢明白,亲贤臣而远小人,励精图治,肃清纲政,重现我大唐盛世。”又拍拍光波翼肩头道:“你天资颖悟,文武全才,日后必成大器,为我大唐建立丰功。义父会为你骄傲的。” 光波翼叫了声“义父”,欲言又止,坚地又道:“孩子,你和蓂荚姑娘的年纪都已不小了,我原本打算过了年便着手筹备你们的婚事,没想到如今又出了这样大事。等咱们帮助朝廷收復了京师,义父便为你二人完婚。” 光波翼淡然一笑,合十道:“义父,孩儿这便告辞了。” 坚地点点头,嘱道:“多加小心。” 光波翼赶回家中,匆匆向蓂荚姐妹二人道了别,便驾起三只仙鹤,载着黑绳三与孙遇,一同向北飞去。日昳,三人已飞到兴元。 光波翼在城外降下仙鹤,对孙遇说道:“异之兄,你我兄弟交心,有句话我也不避讳兄长,想必兄长也已心中有数。皇上此番西巡,必定会往兴元来,恐怕还不止于此,我想皇上多半会去成都。” 孙遇道:“我也同贤弟一般想法。田令孜让他胞兄陈敬瑄做了西川节度使,早为自己留好了退路,此番必定劝圣上去成都避难。”
第318页 光波翼道:“如此便请兄长在这里稍候两日,皇上必经此地。若万一有甚变故,我再来接兄长走。” 孙遇点头道:“你们去寻陆燕儿,切不可令圣上知晓此事,更不可泄露陆燕儿的忍者身份,以免连累了义南兄,毕竟圣上从来只道她是义南兄的表妹。” 光波翼应道:“兄长请放心,我也早已想到此节。还望兄长自己多多保重。” 光波翼与黑绳三各向孙遇道了珍重,二人重新飞起,黑绳三道:“依贤弟与异之兄适才所言,咱们可不必先去凤翔了。” 光波翼道:“正是。皇上初五一早出行,于今不足两日,应当已过了骆谷关,尚未到华阳,咱们便去骆谷中寻他吧。” 二人径向东北而飞,经婿水(即城固),过兴道,不久又过了华阳,飞入骆谷。 光波翼道:“咱们不能飞得太高,免得谷中隐蔽,与皇上错过了。又不能让人看见咱们,须得仔细些了。” 二人在谷中飞行无法太快,飞了好一阵儿,光波翼望见远处隐隐有扬尘泛起,忙御着两鹤高高飞起,待飞过扬尘,又折返回来,悄悄追近细看,果然是一队人马在疾驰,数百人马皆衣甲鲜明,想是僖宗一行不错。 二人降下飞鹤,光波翼道:“请兄长稍候,待我先去看看情形再说。” 光波翼便施展起坤行术,于地中飞奔,赶到马队之前,纵出地面,以伪装术化作路边一块大石,待马队奔近,果然看清僖宗、田令孜、李义南与陆燕儿等人均在队伍当中。 光波翼寻到黑绳三,说道:“如今皇上无恙,我看咱们不必急着动手。他们在天黑前出不了骆谷了,咱们便尾随其后,天黑后再动手如何?” 黑绳三点头同意,眼中倏然流出一丝伤感,又颇夹着几分无奈,虽只一闪而过,却已被光波翼察到。 天色黑透既久,马队终于停下,众人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倒地而卧。 田令孜命人生起篝火,又在火边铺好毯子,请僖宗歇息。 僖宗躺下来问道:“阿父,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田令孜边为僖宗盖好毯子边回道:“皇上,今儿个是初六。” 僖宗讶道:“初六?这么说,咱们是昨日早上离京的?” 田令孜道:“是啊,皇上。” 僖宗又道:“我觉得咱们好像已经跑了好几日了。” 田令孜也躺倒在一旁的毯子上说道:“皇上是太累了,等过了婿水就好了,咱们便不必如此急着赶路了。皇上快合上眼歇会儿吧,咱们只能停一个时辰。” 僖宗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得眼皮沉重,很快便昏昏睡去。 陆燕儿刚刚裹着毯子坐下,忽然听到林间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忽高忽低,曲调怪异,陆燕儿一怔,随即起身,身边的月儿也随之站了起来。二人正向林边走去,一名负责巡防的军吏骑马赶上,喝道:“田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快回去!” 月儿也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般无礼!” 那军吏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别说是你们,寿王抗命,不是照样挨打。”说罢将鞭子向月儿一指。 寿王李杰乃僖宗同母胞弟,昨日因不堪持续奔波,想要停下歇息,竟被田令孜鞭打。 月儿正欲再与他理论,陆燕儿说道:“月儿,你在这里为我把风便是。” 月儿会意,对那军吏说道:“你还不快将头转过去,不许偷看!” 那军吏这才明白原来陆燕儿是要出恭,也不好再干预,只得哼一声,叫道:“快着点。”便拨马离去。月儿四下看了看,将头上的风帽拉得更低些,又将斗篷紧紧裹住自己领口,将脸遮住大半。 陆燕儿步入林中,顺着箫声传来方向疾奔,奔出两百步开外,见一青衣人站在林间。 陆燕儿近前细看,颇为惊讶,问道:“你还活着?” 青衣人并不搭话,陆燕儿又问道:“你约我出来有何要紧事?” 青衣人紧盯陆燕儿双眼,仍旧无语。 陆燕儿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将目光避开,说道:“我尚未寻到下手机会,再容我几日。他们盯得很紧,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了。”转身便要离去,忽听身后那人说道:“陆姑娘,何必急着走?” 陆燕儿转回身一看,大吃一惊,叫道:“光波……大哥?!” 光波翼笑道:“你让我容你几日做什么?” 陆燕儿定了定神,说道:“我房里的《千字文》原来是被光波大哥偷去了。” 光波翼又笑道:“否则我如何能与燕儿姑娘如此坦诚交谈呢?” 陆燕儿轻笑一声道:“没想到,光波大哥如此聪明绝顶,竟能破解这《千字文》。却不知光波大哥是何时盯上我的?” 光波翼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要寻机下什么手?” 陆燕儿冷笑一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将他拿下!”说罢一扬手,两枚星镖直射光波翼。 光波翼自然料到陆燕儿不过虚张声势,趁机便欲施展遁术逃脱,当下哈哈一笑,伸手便将两枚星镖接下。再看陆燕儿,剎那间已被数条黑绳缚住了手脚,“扑通”跪倒在地上,黑绳三这才现出身来。
第319页 陆燕儿一见黑绳三,登时脸色大变,轻声叫道:“黑绳哥……是你!”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黑绳三漠然说道:“不敢当。在下黑绳三可否请教姑娘大名?” 陆燕儿望着黑绳三,微微摇摇头,眼中几乎涌出泪水,忙低下头,半晌方道:“罢了,事已至此,我便实话说了吧。我乃北道琴族忍者,奉目长老之命来此卧底。这两年多来,你们一直都被我骗了,眼看我就要大功告成了,你们若是再晚来一步,恐怕李儇和他几个兄弟便都成为刀下之鬼了。” 光波翼问道:“潼关失守,是你从中动的手脚吧?” 陆燕儿点头道:“不错。是我令他们放弃防守禁坑,才轻易被破了关。” 光波翼又问道:“你是目焱的义女目思琴?” 陆燕儿闻言一怔,讶道:“你如何知晓?” 光波翼并不答她,又道:“潼关一破,你们也便不必再留着皇上他们几位的性命了。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恐怕并非是寻不到下手机会吧?” 陆燕儿抬头望了一眼黑绳三,见黑绳三仍旧面色冷峻,便好似在渝州江面上初见他时一般,当下惨然一笑,说道:“如今我既已落在你们手中,夫復何言!你们是想亲自动手,还是让我自行了断?” 光波翼又问道:“你还有个同伙叫月儿吧?” 陆燕儿眉头轻皱,略微沉默,说道:“自然瞒不过你。不过她只是个跑腿儿的小丫头,无足轻重,请你们放过她吧。” 黑绳三冷笑一声道:“如今你恶贯满盈,自身难保,哪有资格替别人求情?” “黑绳三,你竟然如此诽谤燕儿姐姐,难为她对你一片痴情!”树后忽然蹿出一人叫道。 光波翼微笑道:“躲了这么久,总算愿意出来见人了?” 原来那人正是月儿,一路追随陆燕儿而来。 陆燕儿急道:“傻丫头,你来做什么?” 月儿气唿唿道:“那些事都是我做的,要算帐尽管来找我,跟燕儿姐姐无关。” 光波翼问道:“你何不说得清楚些,什么事情是你做的?” 陆燕儿忙道:“小丫头,你又胡说些什么?”又对光波翼道:“这孩子是想救我性命,故而才替我担罪,你们别听她乱说,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 月儿走到黑绳三面前,将风帽摘掉说道:“我是曼陀族忍者,田令孜被我施了幻术,以为自己已经派兵防守潼关关左的禁坑,并且告知了潼关守将张承范,等他们发现禁坑无人时已经晚了。还有,燕儿姐姐正是因为心慈手软,才迟迟不肯加害那小皇帝和他几个兄弟,否则,几日前他们就该见阎王去了!” 黑绳三又冷冷说道:“没想到,目姑娘居然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黑绳三,你给我住口!”月儿怒道,“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你明明喜欢燕儿姐姐,所以才心生妒恨,怪她陪侍那个小皇帝。我告诉你,燕儿姐姐让我进宫,原本就是为了避开小皇帝的纠缠,是我每日施展幻术,让小皇帝自己梦淫而已。燕儿姐姐一向冰清玉洁,不许你诬衊她!” 黑绳三半晌无语,心中有如百味杂陈,良久方道:“好个冰清玉洁,你们帮助贼寇入关,逼走皇上,害死了多少大唐将士、百姓,难道还成了英雄义士不成?” 月儿冷笑两声道:“那个狗皇帝,自己昏庸无能,重用奸宦,挥霍无度,搜刮民膏,压榨百姓,又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推翻这个腐败透顶、臭气熏天的朝廷又有哪点不对?” 黑绳三喝道:“住口!” 月儿也大声喝道:“你住口!黑绳三,燕儿姐姐对你情深义重,她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住在宫里那些日子,她没有一天过得开心。她曾说过,她宁愿自己就是陆燕儿,而不是目思琴。只可惜你这个榆木脑袋,一味愚忠,为了那个亡国的小皇帝,你当真要加害燕儿姐姐不成?” 黑绳三哼道:“她愿意做谁与我何干?你以为如此说,我便会放过你们吗?” 月儿回道:“谁向你求饶了?咱们各为其主罢了。今日既然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黑绳三忽然看了看光波翼道:“有人来了。” 光波翼耳音更胜黑绳三,早已听到远处脚步声,说道:“不妨,是义南兄。左右早晚也要让他知晓此事。”原来他已暗施天目术看见了李义南。 黑绳三略为沉默,又看了看光波翼,倏然收了绑缚在目思琴身上的黑绳,说道:“你们走吧。” 月儿盯着黑绳三问道:“你不杀我们了?” 黑绳三道:“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月儿哼了一声,不屑道:“明明心中还念着旧情,却不肯承认。”说罢跑到目思琴面前,将她扶了起来。 目思琴此前一直低着头,此时方抬眼看着黑绳三,原来脸上早留下两道泪痕。目思琴缓缓说道:“月儿,你快走吧。” 月儿怪道:“燕儿姐姐,你不走吗?” 光波翼道:“你应该叫她琴儿姐姐吧。” 月儿瞪了一眼光波翼道:“姐姐乳名原本便唤作燕儿。”
第320页 光波翼微微笑道:“看来燕儿姑娘也并未完全欺骗我们。” 月儿拉着目思琴的手道:“姐姐,咱们走吧。” 目思琴反拿起月儿的手道:“月儿,听姐姐的话,快走。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 月儿感到目思琴冰冷的手在微微颤抖,摇头道:“不,姐姐,我知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不许你这样!黑绳三这个傻小子一时煳涂,或许他日后会明白的。反正仁寿公主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做不成驸马了,你何必要自绝活路?”月儿与目思琴相处既久,加之二人情意相投,早已深知她的心思。 光波翼心中一酸,说道:“燕儿姑娘,我知你真心喜欢黑绳兄,黑绳兄也是钟情不二之人,不过正如月儿姑娘所说,你二人既各为其主,难免有今日之对峙,且不论谁是谁非,如今都暂且不必理会,你先去吧,大家后会自有期,何必争死争活在一时?” 黑绳三低声吼道:“你还不快走!” 目思琴凝视着黑绳三,眼泪又止不住簌簌而下,脚下却并未移动半步。 忽然一条人影倏然飞蹿到众人面前,那人讶道:“原来是二位贤弟!燕儿姑娘?”正是一路贴身护送僖宗西逃的左神武大将军李义南。 原来李义南一向守在僖宗左右,随僖宗出逃的几位王爷及妃嫔女眷皆离僖宗不远,是以目思琴与月儿二人起身到树林边,以及与巡逻军吏争吵,他都看在眼里。及至后来见目思琴与月儿双双走入树林,许久不归,不免担心起疑,便也追踪而来。 黑绳三与光波翼皆向李义南抱拳,叫了声“义南兄”。 李义南正欲询问众人为何聚集此处,转眼看见月儿,不免大吃一惊,叫道:“是你!你是曼陀乐?” 曼陀乐笑道:“李将军,久违了。”原来月儿正是李义南身中幻术之时,在梦幻中与他同床共眠多日的乐儿——曼陀乐,月儿自然是她的化名。 曼陀乐在宫中时无人认得她也便罢了,自从随僖宗逃出宫来,一路生怕被李义南认出,故而一直以斗篷风帽遮挡了大半张脸,加之路上疾驰不停,李义南果真未能认出她来。 李义南一见曼陀乐,登时想起那几日幻中风流,不禁脸红,结舌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曼陀乐见李义南窘态毕露,忍不住咯咯笑道:“昔日将军是我的阶下囚,如今世道变了。”转而对目思琴道:“姐姐,看来咱们都走不成了。” 李义南不明所以,扭头看了看光波翼与黑绳三。 光波翼见李义南居然认识曼陀乐,心说不妙。原本以为纵然让他知晓真相,只要自己陈明利害,出言劝说放过目思琴,黑绳三必不置可否,李义南自然也就答应了。可如此一来,纵然他愿意放过目思琴,也必不肯放过曾囚禁过他的曼陀族忍者。光波翼却并不知晓李义南曾答应过曼陀乐的祖母曼陀臻,将来要保全曼陀乐之事。更不知晓李义南心中对曼陀乐的微妙情感,那几日虽在幻术之中,然而与曼陀乐的缠绵感受却是如此真切,李义南早已蚀骨难忘了。 光波翼走到李义南面前说道:“义南兄,此事说来话长,燕儿姑娘,她是北道忍者,奉命来刺杀皇上,只是她终究不忍心下手,如今已被我们察觉。这位曼陀乐姑娘是她的帮手。” 光波翼故意隐瞒了目思琴的姓名不说,怕李义南因为她姓目而心生恶感,又不提曼陀乐以幻术迷惑僖宗以及帮助黄巢攻破潼关之事,却只强调目思琴不忍杀害僖宗,以此博取李义南的好感,再轻描淡写地提一句曼陀乐不过是个帮手而已,希望李义南能够放过她二人。 李义南闻言大为惊讶,看了看目思琴,又看了看曼陀乐,心想应当不错,听曼陀乐适才所言,陆燕儿必是与她同伙,只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温婉可人的陆燕儿竟然是北道忍者,而且还是一名卧底的奸细!李义南略微沉吟,问光波翼道:“贤弟打算如何发落她二人?” 光波翼说道:“燕儿姑娘是以兄长表妹的身份入宫,若让人知晓她是北道忍者,恐怕对兄长不利,对诸道忍者也都不利。不如由我将她二人偷偷带走,兄长以为如何?” 光波翼是想行个缓兵之计,先对李义南有个交代,然后偷偷放走二人,日后再慢慢向李义南解释不迟。 李义南不明光波翼所说的“偷偷带走”是何意,是要偷偷除掉二人,还是将二人押解到幽兰谷或是其他地方去。当下说道:“既然她们并未刺杀皇上,我想……可否放了她们?” 此言一出,众人均大感意外。曼陀乐虽然知道李义南对自己颇有些好感,但那些“好感”毕竟都发生在李义南的幻觉之中,而且曼陀乐并不知晓曼陀臻拜託李义南之事,故而闻听李义南此言也是颇为惊讶。 光波翼虽一时无法问明就里,心中却喜,忙说道:“兄长此言,亦合我意。”回头见目思琴仍只呆呆地望着黑绳三,众人说了这许多话,她仿佛半句都没听见,便对曼陀乐说道:“看来你这小姑娘人缘倒好,连李将军也愿意放你们一马,你还不快带你姐姐离开?” 曼陀乐向李义南说道:“李将军,后会有期。”说罢拉起目思琴的手,走出两步,又回头对黑绳三喊道:“黑绳三,你若是个真情真意的汉子,就到秦山来找姐姐。”这才半拖半带地拉着目思琴飞奔而去,留下黑绳三怔怔无语。
第321页 望着二人远去,李义南忙问事由始末究竟,光波翼道:“义南兄莫急,黑绳兄会与你一同护送皇上西去,路上他自会慢慢说与兄长知晓。请兄长先说说长安城内情形如何,适才我并未在军中见到义南兄与异之兄的家人,两位嫂夫人可都曾逃出来了?” 李义南大嘆一口气道:“我对不住异之啊!我昨日一早刚刚入宫,便被田令孜拉住,让我火速护送皇上西巡,我根本来不及告知家人,何况接他们同走。当时我们只带了五百神策军秘密从金光门而出,随皇上同行的也只有福、穆、泽、寿四王及皇上的数位妃嫔而已,百官皆莫知晓。太后因病重,也只得留在宫中,仁寿公主不忍抛下母亲,故而也未能同来。如今不知他们生死如何。”说罢又嘆了口气。 “原来如此。”光波翼眉头微蹙,又道,“看来我须回长安城一趟,看看两位兄长的家人是否平安无恙。” 李义南道:“如今长安城内满是贼寇,贤弟此行未免太过冒险。” 光波翼道:“无妨,兄长不必担心小弟。事关生死,小弟这便与两位兄长告辞了,异之兄如今正在兴元等候御驾,过几日义南兄便能见到他了。” 李义南也知光波翼本事,倒也不甚担心,当下双手握住光波翼肩头道:“贤弟,多加留神!” 向黑绳三与李义南道别之后,光波翼追着曼陀乐与目思琴而去,他见目思琴神情恍惚,知她二人行不多快,疾奔一阵,果然便望见二人身影。 飞身赶上二人,光波翼叫道:“两位请留步!” 曼陀乐一见光波翼,忙拉着目思琴闪过一旁,警觉问道:“你想怎样?后悔放我们走了吗?” 光波翼微微笑道:“乐儿姑娘莫怕,大丈夫怎可出尔反尔?我见燕儿姑娘似乎体力不佳,特来相送一程。” 曼陀乐道:“你一未骑马,二未驾车,要如何送我们?莫非你想背着姐姐走不成?” 光波翼道:“想必两位要回罗剎谷復命,咱们正好同路。”正说话间,三只灰鹤降落在几人面前。 光波翼笑道:“咱们骑着它们走如何?” 曼陀乐问道:“你会御鹤?你如何会御鹤族的忍术?” 光波翼道:“自然是有人愿意教我。两位请吧。” 曼陀乐疑惑地盯着光波翼,又道:“我早听说光波翼诡计多端,你不会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光波翼笑道:“我只当这是姑娘在夸奖在下了。怎么,你不敢骑吗?” 目思琴道:“咱们的命都是光波大哥给的,他想要便随他要,有何好怕的?”说罢迳自骑上一只灰鹤。 曼陀乐见目思琴上了鹤背,也说道:“这样最好,省了我们许多辛苦。”跟着骑上另一只灰鹤。 三鹤并翼飞起,曼陀乐问道:“光波翼,你去罗剎谷做什么?” 光波翼道:“我与目长老有点交情,去探望探望他老人家。” 曼陀乐嗤鼻道:“鬼话连篇!不想说算了。” 光波翼笑道:“说了你又不肯信,我也无法。”又道:“你燕儿姐姐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所以无论看在谁的面上,我总要送她这一程。” 曼陀乐呸了一声道:“你休要占人家便宜,谁是你妹妹来?” 光波翼哈哈笑道:“你误会了,我说的可不是你,是同燕儿姑娘自幼一起长大,与她情同亲姊妹的那位妹妹。” 目思琴惊诧地看了看光波翼,她远离北道日久,并不知晓花粉与光波翼的故事,怪问道:“怎么,光波大哥认识花粉?你喜欢上她了?” 光波翼一怔,想说明明是花粉喜欢自己,而并非自己喜欢她,却又无法说出口,只怪自己不该将花粉扯进来,只好讪讪道:“不是你想的那般。” 曼陀乐在旁咯咯笑道:“早知如此,长老便该派花粉姑娘来,说不定光波翼会亲自去将小皇帝的头取来送给花粉姑娘。” 光波翼轻笑一声,不再同她斗嘴,不到半个时辰,光波翼降低飞鹤,下面已是长安城。 曼陀乐问道:“这不到了京城了吗?光波翼,你不是说要送我们去秦山吗?为何要到长安来?” 光波翼道:“你不是口口声声都要杀小皇帝吗?我先带你们来看看,跟你们一同嚷嚷要杀皇帝的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曼陀乐“哼”了一声,说道:“好啊,就让你好好看看,‘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长安城的百姓再也不用被狗皇帝欺负了!”“黄王起兵,本为百姓”正是当时黄巢四处宣扬之言。 光波翼冷笑道:“你到过被贼寇攻掠之地吗?你见过黄王是如何对待百姓的吗?” 曼陀乐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义军已攻占了大唐的京城,难道不是得了百姓的拥戴吗?” 光波翼黯然说道:“不错,黄巢军中的确不乏众多生计无着的百姓,不过你可曾听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哪个得天下之人又不是踏着堆积如山的百姓尸体登上皇位的?长安城未破之时,杀民者,官也;如今城破,杀民者,暴民也。孰害为大,恐尚难料。”
第322页 曼陀乐撇嘴道:“我说不过你,待会儿咱们眼见为实。” 三人降落在大明宫中,此时黄巢尚未入宫,只有前锋将军柴存率兵来过,宫中尸首随处可见,更有一些宫女衣衫不整,或死于侧室,或死于宫隅,宫内精小摆设早被洗劫一空。 光波翼扭头看了看曼陀乐,曼陀乐皱着眉说道:“他们仇恨狗皇帝,杀掉宫中之人也不足为奇。” 曼陀乐见一宫女死得着实可怜,心中不忍,便为她盖好衣衫,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些畜生,也未免太过分了!” 三人来到徐太后寝宫,却见徐太后与仁寿公主果然死在一处,公主身上刀痕纵横,手中犹握着一柄宝剑。 目思琴见了,也不免难过,心中不住诵念六道金刚神咒。 离了宫城,三人绕开巡逻兵士,穿过东市,但见市集之内惨不忍睹,尸横绊足,血流赤地,所有商行铺肆一概空空如也。 光波翼指着遍地尸体道:“他们难道便不是百姓吗?” 曼陀乐见此情景,不禁傻眼,喃喃自语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滥杀无辜?” 到了宣阳坊李义南府前,三人潜入府中,见一厢房内犹有灯光,房内不时传出几名男子的笑骂声和女子的哭叫声。 光波翼忙震断门闩,冲进房去,见五名赤裸下体的汉子正围着床榻说说笑笑,榻上一名少女一丝不挂,正被一个大汉压在身下,有气无力地哭叫着。 那几个人见光波翼忽然闯进门来,正吃惊发愣,光波翼早已抢到近前,眨眼间便将地上那几人打倒。榻上大汉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光波翼扣住肩井,向外一拉,壮硕的身体立时飞起,“咚”的一声摔到地上,那大汉未发一声便昏死过去。 此时目思琴与曼陀乐也早跟了进来,见此情景,忙上前为那少女穿好衣衫。 那少女正是李义南府中的丫鬟,被那几个大汉折磨了大半宿,早已精疲力竭,若非被光波翼及时救下,只怕是命不久矣。 待那丫鬟稍稍缓过些神来,光波翼询问她李夫人下落,方知贼寇一早闯进府来,便将李夫人杀害了,如今尸首被抛在马厩之中,李府中只有两个丫头仍活着。 留下曼陀乐照顾那少女,目思琴随光波翼来到马厩,见马厩中果然堆放了七具尸体,李夫人自然也在其中。 目思琴与李夫人相处日久,李夫人待她又好,如今见李夫人横死,她怎能不难过?当下抱住李夫人的尸首泪如雨下。 此时光波翼心中更加担心孙遇夫人的安危,便嘱咐目思琴在此等候,自己赶去孙遇府中探看。 第五十七回 听咽曲魂归幽府,看冬花颊留唇香 来去不足半个时辰,光波翼从孙遇府中赶回来,听得李府中琴声悲切呜咽,乃是一曲专为凭弔亡人而奏的《魂归去》,琴声颇小,然而一闻便觉气血翻涌,似乎全身脉气皆欲逆流喷薄。光波翼忙凝神调息,稳住脉气,心知必是目思琴施展了琴族的忍术,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识琴族忍术,莫非是目思琴与曼陀乐遇到了麻烦? 光波翼飞身奔进院中,琴声刚好戛然而止。目思琴见光波翼听着琴声进来,却能若无其事,知他忍术远远高过自己,故而并不甚惊讶,忙放下怀中古琴,站起身问道:“孙先生的家人怎样了?” 光波翼见目思琴只身在院中,李夫人及另外几位下人的尸首整齐地停放在地上,嘆口气说道:“孙夫人吉人天相。” 原来孙夫人有一习惯,每年腊月初八都要选择一家寺院,供养僧众斋饭,并在寺中受持一日八关斋戒。长安城中稍具规模的寺院孙夫人大都已去过,适逢今年孙夫人早早便打算去城南的兴教寺供斋、受戒,该寺乃是玄奘大师灵骨舍利的供奉之处,歷来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来寺朝拜进香、做法事者更是络绎不绝。孙遇夫妇与兴教寺方丈素有交往,亦是兴教寺惯常施主,孙夫人早已递了帖子给方丈,预订腊八供斋及于玄奘大师舍利塔前受戒事宜。不想一个月前,孙夫人收到兴教寺方丈来信,告知她因担心有朝一日黄巢攻掠长安,舍利遭劫,故而已秘密将舍利迁往终南山紫阁寺中。两年前黄巢部将王重隐路过金山万寿寺时,便因嫌寺院缴纳的钱财太少而焚毁寺院,后来直至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方予以修葺。 紫阁寺位于长安西南百里之外的户县境内,在终南山紫阁峪中,因路途颇远,况山路难行,孙夫人遂于腊月初五一早便带着家中一婢一童出发前往紫阁寺去了。 (按:紫阁寺为唐代名寺,宋代毁于兵火。1942年冬,侵华日军在南京中华门外挖掘土地,准备修建神社,在地下35米处挖出一个石函,从石函两侧文字得知,这里面保存的是北宋时从户县紫阁寺移到南京的玄奘法师顶骨舍利。根据石函文字及相关史籍记载,唐代末期,由于黄巢之乱,兴教寺僧为保护玄奘法师的舍利,将舍利秘密从兴教寺移到了紫阁寺。根据《大藏经》记载,紫阁寺曾经多次在法难时充当佛教的避难所,被认为是“净地”。) 孙遇家中人丁原本便不多,如今只剩下一名老管家与一仆在家留守,贼寇入城,虽也占了孙遇的府宅,却饶过了这二人的性命。 光波翼从老管家口中得了确切消息,这才放心回到李府来。
第323页 目思琴听了光波翼所说,也便放下心来。 光波翼道:“我听燕儿姑娘的琴声,应当不至于要了府中这些贼寇的性命,不过他们多半也都成了废人,这是姑娘对他们施以惩戒吗?抑或是为李夫人报仇?” 曼陀乐此时从旁边屋子里走出来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连燕儿姐姐这琴声里拿捏的分寸都能听得出来。” 目思琴悽然道:“无论怎样也都无法救活夫人了,这全是我的错……” 曼陀乐道:“这如何能怪姐姐?但愿李夫人听了姐姐这首曲子,能够安心归去。” 光波翼看了看地上的七具尸体道:“咱们还是尽快将李夫人安葬了吧。” 曼陀乐问道:“葬在哪里?” 光波翼并不答她,而是问道:“那两个丫头还好吧?” 曼陀乐用手一指自己适才出来的那间厢房道:“都在房里呢。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二人?” 光波翼道:“咱们去看看孙夫人,顺便将这两个丫头託付给她。”说罢请二人稍候,自己到各个房中搜罗一番,包了一大包银钱、首饰出来,并让曼陀乐对那两个丫头施展幻术,随即召来一群黑鹤,驮着众人及那七具尸体,径向西南山中飞去。 目思琴与曼陀乐皆大为惊讶,未曾料到光波翼竟能驾御一群鹤儿载人飞行。那两个丫头却身处幻术之中,只当是坐在马车中飞驰。 寻到紫阁寺中,已是寅末卯初,寺中僧人已结束了早课,大家尚不知京城失守之事。 孙夫人听说李夫人遇害,大为伤心,更不知陆燕儿实为北道忍者目思琴,以为她是被光波翼从长安城中救出来的,忙搂住目思琴安慰她,一面忍不住流泪。目思琴一时百感交集,竟也随她一起哭了起来。孙夫人愈加觉得目思琴可怜,便也哭得更甚,好一阵子二人方止住啼哭。 光波翼告诉孙夫人,孙遇如今正在兴元,只怕不久便会随皇上西行入川,请孙夫人暂且避难于此,并嘱咐孙夫人请寺中僧人超荐安葬李夫人等,又将那两个丫头託付给她,并将那一大包银钱留给她花用。 安排妥当,光波翼便与目思琴向孙夫人告辞。 孙夫人本以为“陆燕儿”也要留下同自己暂住一起,今见光波翼要带她一起走,忙问二人要去哪里。 目思琴见孙夫人满脸关切之情,不禁为之所动,说道:“独孤大哥要去北方,正好路过月儿妹妹的家,我也随月儿一同回她家中去住。” 孙夫人拉着目思琴的手道:“如此也好,北方毕竟比这里安稳些。只是你们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三人告辞出寺,孙夫人坚持送出寺门,光波翼向曼陀乐使了个眼色,曼陀乐倒也机灵,悄悄施展幻术,令孙夫人眼见三人骑马飞奔而去。 离寺既远,三人重又驾鹤飞到天上,目思琴忽觉从今往后自己便恢復了本来面目,不再是陆燕儿了,竟有些失落感伤。想想自从假装落难少女被黑绳三所救,一路上与大家朝夕相处,深受呵护,不知不觉与黑绳三生出情愫,及至后来入宫,到僖宗身边卧底,如今终于完成义父目焱所託之事,帮助黄巢成功取下长安,却又见到一直关照自己的李夫人横死,更有无数无辜百姓惨死于刀下,自己当真做对了吗?义父当真说对了吗?又念及自己与黑绳三从此两立,各为其主,只怕再无言好之日了,目思琴更觉心如刀绞,恨不得一头从天上栽下去。 自目思琴闻说黑绳三黯然离京那时起,黑绳三鬓上那两缕白髮便一直飘拂在她眼前,好似两条白绫,又像两道青烟,更是她心中的两抹白色阴影,时时折磨着她,她甚至常常有股冲动,想要缢死在那两条白绫上,消失在那两道青烟中。 光波翼回头见目思琴眉头紧蹙,神色黯然,知她正心绪翻涌,便不扰她说话,御着鹤儿疾速飞翔。 飞进秦山,光波翼径直寻到罗剎谷,在目思琴房前降下飞鹤,问目思琴道:“你们是要先回房换换衣裳,还是直接去见目长老?” 目思琴讶道:“没想到光波大哥如此熟悉路径,看来你当真来过这里。你究竟……?” 光波翼打断她道:“你们换换衣裳也好,我先去庄中问候一声目长老,咱们稍后再见。”说罢微微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目思琴也不愿穿着宫里的衣服去见目焱,便拉着曼陀乐进屋去了。 光波翼独自穿过海棠林,刚刚步出林子,忽见迎面奔来一人,一边疾奔一边叫道:“哥哥!哥哥!”正是花粉。 叫声甫落,花粉已奔到光波翼面前,一头扑进光波翼怀中,紧紧抱住他又哭又笑道:“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光波翼颇觉手足无措,想要推开花粉,却被她死死抱住,又不好强行脱开,只得扶住花粉两肩道:“花粉,你还好吗?” 花粉将头埋在光波翼胸口,摇头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哥哥离开我已经整整六百一十日了,我都快要死了,哥哥也不来看我,你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 光波翼心中一凛,没想到花粉竟然一天天地数着与自己分别的日子,当下说道:“我只是一直在奔波,再说,我来这里也不甚方便。怎么,你生病了吗?”
第324页 花粉道:“当然了,都快病死了。” 光波翼问道:“得了什么病?怎会这样严重?” 花粉柔声道:“这是只有哥哥才能医得好的病,可是哥哥偏偏就不来,差点便害死我了。” 光波翼这才明白花粉是害了相思病,不觉大窘。 花粉又轻轻问道:“那哥哥有没有想念我?” 光波翼硬着头皮道:“我……我也很挂念你。” 光波翼怕花粉继续纠缠,忙又问道:“花粉,目长老近来好吗?” 花粉道:“师父很好,不过眼下他老人家正在闭关。” 光波翼正欲再问,忽听林间传来脚步声,忙说道:“花粉,有人来了。” 花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并不放开光波翼,仍旧将脸庞紧紧贴在光波翼胸口上,继续沉浸在那温暖的幸福之中。 光波翼急道:“花粉,多半是你姐姐来了。” 花粉讶道:“姐姐回来了?”这才离开光波翼胸口,抬头看见目思琴与曼陀乐已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与光波翼。 花粉忙冲上去兴奋地叫道:“姐姐!” 目思琴也跑过来叫道:“花粉!”姐妹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目思琴拉住花粉的手,从头至脚看了又看,说道:“花粉,你长大了,已经出落得这样美丽了。” 花粉笑道:“姐姐才更美了呢。姐姐,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原来目思琴奉命乔装卧底,只有目焱的一名亲信手下,通过琴箫与之单线联络,其他所有人均不知晓目思琴的行踪,花粉也只知道目思琴是奉了目焱之命离开秦山而已。适才花粉接报,发现光波翼出现在海棠林中,是以跑出来迎接,却并不知晓目思琴也已回到了罗剎谷。 姐妹二人诉说了半晌久别重逢的亲近话儿,抱了又抱,花粉又问道:“姐姐怎么会认识哥哥?” 目思琴微微笑道:“妹妹何时认他做了哥哥?” 花粉脸色绯红,将目思琴拉到一旁悄悄耳语道:“哥哥是师父的义子,不过姐姐千万不可当着哥哥的面提起此事,我怕他会不高兴。” “你说什么?”目思琴大为不解,低声问道,“他当真是……义父何时认识他的?他又为何会不高兴?莫非他不情愿吗?” 花粉又悄声回道:“我听师父说的,也不大清楚,咱们回头再慢慢说吧。姐姐又是如何认识哥哥的?你们是一起回来的吗?” 目思琴道:“回头我再告诉你。”说罢拉着花粉走到光波翼身边。 目思琴微笑道:“我还以为光波大哥已经去见义父了,不想却还在这里同花粉妹妹说话。” 光波翼脸上微红,回道:“花粉说目长老正在闭关中,故而暂时不得相见了。” 目思琴眉头微蹙道:“义父在闭关?”又转向花粉问道:“他老人家何时出关?” 花粉道:“师父说腊月十六出关。” 光波翼心道:“如今时局正紧,目焱却闭关修行,想必是其忍术修炼到了紧要关头。” 目思琴又问道:“最近谷中可都太平吗?” 花粉道:“还好。”说罢看了眼光波翼,扑哧一笑。 目思琴诘道:“你笑什么?” 花粉道:“没什么。姐姐,兰姨若见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如今师父闭关未出,咱们正好可以欢聚几日。走,咱们进去吧。”说罢拉起目思琴的手便走,目思琴却回头向曼陀乐招手道:“乐儿,快过来。” 曼陀乐这才跑到近前。 “她是谁?”花粉并不认识曼陀乐。 目思琴道:“她叫曼陀乐,一直陪我在宫里,可是帮了我大忙。” 曼陀乐忙施礼道:“属下见过花姑娘。” 花粉笑道:“我又不姓花,干吗叫我花姑娘?” 曼陀乐一时窘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姑娘……我……” 花粉又笑眯眯说道:“没关系啦,我原本便没有姓,你叫我花粉就好了。” 曼陀乐应了一声。 花粉又问道:“适才你和我姐姐从林子里出来可曾看见什么了?” 曼陀乐知道花粉是担心她与光波翼亲昵的景象被自己看到,忙摇了摇头。 花粉似笑非笑道:“我不管你看见什么,日后你若敢胡说,我便要你好看。” 目思琴在旁笑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又道:“你放心吧妹妹,乐儿是我的贴心好友,我打算请求义父将她留在谷中陪我呢。” 花粉点了点头,又问道:“曼陀乐,曼陀音可是你姐姐?” 曼陀乐点头道:“音姐姐是我大伯的女儿,是我的大堂姐。” 光波翼忽然插口问道:“花粉,你如何认识曼陀音?” 花粉回道:“她与另一个叫曼陀美的姑娘来觐见过师父,所以我见过她。” 光波翼又问:“可是前年夏天来的?” 花粉奇道:“哥哥如何晓得?” 光波翼又问曼陀乐道:“前年夏天,曼陀音与曼陀美,还有另外几人是否去过绵州?路上还遇到一伙强盗?”
第325页 曼陀乐惊讶地看着光波翼,半晌才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后来她们又去了阆州是不是?” 曼陀乐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清楚。” 花粉听光波翼问起阆州,忽然想起光波翼曾怀疑自己杀害罗有家一事,为此二人还特意去阆州见那罗老头儿的女儿。如今光波翼此问,莫非怀疑此事乃曼陀族忍者所为?却不知他为何有此怀疑,遂问道:“哥哥是怀疑……” 光波翼并不理会花粉,仍盯着曼陀乐问道:“你不必瞒我,当日你也在她们当中是不是?” 花粉听光波翼如此说,不禁更觉奇怪,也说道:“曼陀乐,既然哥哥问你,你便实话实说,不得隐瞒。” 曼陀乐小声说道:“音姐姐说过,有关此事,长老不许我们透露半点口风出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那我来说,你只点头摇头便可,也不算你透露了口风。” 曼陀乐扭头看了看目思琴,目思琴不知他们所言何事,不过此番亲眼见到花粉与光波翼如此亲昵,又听说光波翼是目焱的义子,加之光波翼有意在林中放过自己与曼陀乐,并送二人回到秦山,一时也不知光波翼究竟是何身份、来头,当下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头。 曼陀乐见状,便也微微点点头。 光波翼遂道:“你们姐妹几人先去绵州寻了一位姓罗的老汉,并将他父女二人带到了阆州城东二十里外的林中。” 曼陀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光波翼又道:“你们在林中守了一个月左右,让那罗老汉与绵州那几名强盗合演了一齣戏。” 曼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 花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光波翼继续问道:“事后,你们又去了通州,杀了罗老汉,并以幻术迷惑了他女儿。” 曼陀乐摇了摇头。 花粉这才明白光波翼的意思,忙说道:“曼陀乐,你还敢抵赖,你可知道,陷害师父陷害我,都是死罪!” “我没有!”曼陀乐连忙否认。 目思琴闻言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花粉竟说得如此严重,忙插口道:“乐儿,你快直说了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曼陀乐扑通跪在目思琴面前道:“好姐姐,我真不知道后面的事,音姐姐当日再三警告我们,我怕说出来,便活不成了。” 花粉道:“你只要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们三人都会为你保密,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说过这些话。” 目思琴也道:“乐儿,你放心吧,花粉妹妹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我知她最是善良,不会害你的,你只管说吧。” 曼陀乐又看了看光波翼,光波翼道:“此事我已知大半,你若不说,反而黑白莫辨。我保证不会出卖你便是。” 目思琴拉起曼陀乐,对她微微点点头,曼陀乐这才说道:“前年夏天,大姐曼陀音、三妹曼陀美、四妹曼陀妙,还有我和瞿云,我们五人一起去了绵州。不过我当真不知道此行目的,都是听音姐姐吩咐行事。刚到绵州我们便遇上了强盗,音姐姐用幻术套出了这伙儿强盗的底细,便说正好可以用得上他们。我们在绵州逗留了几日,音姐姐每日都带着小美与瞿云出去,我与小妙留下看守那几名强盗。后来我们便带着那几名强盗去了雅州,音姐姐与小美押着强盗去了他们的老窝,我们在城外接应。不久音姐姐与小美又押着那几名强盗出城来,我们便去了阆州东面的树林里。我才知道林中原来有一个姓罗的老汉与他女儿也是从绵州赶来的,不过那罗老汉似乎并不知晓我们也在林中。我同小妙仍只负责看管那几名强盗,直到过了个把月,音姐姐与瞿云带着那几名强盗出去,却只有她们两人回来,回来后音姐姐就让我们赶回曼陀谷去,她自己则带着小美要进秦山觐见长老,并一再叮嘱我们,日后不许透露此次出行之事。至于光波公子说她们去了通州,又杀了人,我当真一概不知。” 光波翼问道:“你们同曼陀音与曼陀美分手是在什么时候?” 曼陀乐回道:“应该是七月初。” 花粉也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话吗?” 曼陀乐道:“不敢有半句假话。” 光波翼点头道:“我相信你。” 曼陀乐又道:“音姐姐她们也一定不会陷害长老与花粉姑娘的!她们只是奉命行事。” 光波翼微笑道:“你倒是个单纯的姑娘,不过你如何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 “她们究竟做了什么?”曼陀乐与目思琴异口同声问道。 花粉抢道:“她们让罗老汉骗哥哥,说当年是师父害了哥哥的父亲,然后又用幻术假冒我杀了罗老汉。” “怎么可能?”目思琴大为不信,说道,“她们怎会有如此胆子陷害义父与妹妹?莫非她们被三道收买了不成?”说罢看看光波翼,忽觉出言唐突,毕竟还不知光波翼到底是怎样一种身份,遂问道:“光波大哥,请恕我冒昧,你究竟是罗剎谷的人,还是幽兰谷的人?”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同?当年先父在时,罗剎谷与幽兰谷不过是一南一北两个家而已。”
第326页 “可如今……”目思琴眉头微蹙。 光波翼笑道:“放心吧,曼陀族并未背叛目长老,此事日后再慢慢告诉你们。咱们先进去吧,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花粉道:“那快走吧,兰姨应该将早饭准备妥了,正等着咱们呢。” 曼陀乐叫了声“公子”,光波翼回头微笑道:“你放心吧。” 进了海棠山庄,琴馨兰看见目思琴又惊又喜,与光波翼见礼之后便一直拉着目思琴的手问长问短,直到大家开饭,犹尚拉着目思琴的双手不放。花粉在旁笑道:“兰姨,你这样拉住姐姐,只怕要将她饿死了。等吃过饭,你再好好看她吧。” 琴馨兰这才笑着放开目思琴,又亲自夹了满满一碗菜给她。 花粉故意努嘴道:“姐姐自幼便被兰姨当亲生女儿一般宠爱,真是让人嫉妒。” 目思琴夹了一口菜放到花粉碗里笑道:“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兰姨何尝不宠爱你了?我不过是离开日子久了,兰姨才多看我两眼,你就吃起兀峰醋来了。” 光波翼问道:“何谓兀峰醋?我还头次听到。” 花粉道:“上次我带哥哥去的试情崖,对面那座山峰便唤作兀兀峰,小时候我跟姐姐跑出去玩,望着那兀兀峰甚觉好奇,但从来也不敢过去,因那山峰望着颇近,实则甚远,我们怕赶不回来被师父责骂。后来我们姐儿俩便将不着边际之事戏称为兀兀峰,吃兀峰醋也即是没来由地吃醋之意。” “原来如此。”光波翼微笑点头。 目思琴却笑道:“原来妹妹带光波大哥去过试情崖,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总不会也是偷偷跑出去玩吧?” 花粉蓦地脸色绯红,回道:“就是跑去玩,又怎样?我带哥哥去那里讲姐姐的故事。” 目思琴反问道:“我有什么故事?” 花粉笑嘻嘻道:“小时候姐姐曾对我说,将来若有人喜欢姐姐,姐姐便带他去试情崖,试试他是否真心。难道姐姐都忘了?” 目思琴也脸红道:“你尽胡说。” 花粉回嘴道:“我才没有,分明是姐姐抵赖。” 光波翼道:“其实别人喜不喜欢自己,自己心里都清清楚楚的,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故意让自己煳涂罢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沉默起来,琴馨兰忽然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再去弄个小菜来。”说罢匆匆出了门。 花粉低声道:“兰姨怎么了?她好像哭了。” 目思琴道:“快吃饭吧。”说罢为曼陀乐夹了一口菜。 吃过饭,目思琴提醒花粉先为光波翼安排住所,花粉道:“兰姨早安排好了,还让哥哥住在西院。” 目思琴闻言讶问道:“你说住在哪里?”她一向知道目焱从不许外人踏足西院,自己同花粉也很少进去,平日只有兰姨进出照顾目焱起居,是以听到花粉说琴馨兰安排光波翼住在西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花粉笑道:“姐姐没听错,上次哥哥来这里便是同师父一起住在西院,师父吩咐过,日后西院的西厢房便只留给哥哥住。” 目思琴心道:“看来光波翼同义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只是从前并未听义父说起过,况且光波翼既为坚地长老的义子,为南道中极重要人物,又为僖宗皇帝所倚重,怎会同义父如此亲密?难道当真是因为花粉的关系?又似乎不大可能。不过今日在林中见他二人倒的确甚为亲昵,稍后详细问问花粉便知了。” 目思琴见花粉的目光始终不离光波翼,深能理会她对光波翼的相思之情,自己对黑绳三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自己没有花粉这般幸福,能与心爱之人重聚依偎。当下便要带着曼陀乐回自己住处去,以便让花粉与光波翼独处。 花粉自然求之不得,却又不想冷落了将近三年未见的姐姐,目思琴见状微笑道:“你不必急着来寻我,咱们姐妹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这几日你先好好陪着光波大哥吧。” 花粉这才高兴地答应,待目思琴刚刚走出房门,忽又追出来叫道:“姐姐,我还有件事想求你。” 目思琴停住脚步,回身问道:“什么事?” 花粉道:“明日漆族的漆无亮迎娶御鹤族的鹤彩云,他们一个月前便已递来帖子,师父闭关前吩咐让我去吃他们一杯喜酒,也算给他们两家个面子。如今既然姐姐回来了,我想请姐姐代我去。” 目思琴心知花粉是想趁目焱未出关前多与光波翼相处些时光,遂点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 送走目思琴与曼陀乐,花粉便要拉着光波翼四处去游逛,也好避开人踪,得便与他说说心里话。光波翼也正想察看察看三道来做人质的族长被禁在何处,他在海棠山庄中已暗自施展天目术,却并未发现方圆五里之内有何踪迹,如今有花粉陪同自己四处去察看,正好可免去许多麻烦,当下便随花粉出了海棠山庄。 二人走在山中,花粉不住询问光波翼这两年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曾想念自己等等。光波翼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她,不断想岔开话题,遂说道:“没想到漆无亮终究要迎娶鹤彩云为妻,难道鹤家兄妹不记恨漆北斗害死了鹤祥云吗?”
第327页 花粉道:“或许他们并不确知此事。御鹤与漆族两家原本是极要好的,御鹤族是因为漆族的引荐才加入北道的,这个想必哥哥也知道。而且御鹤族在帮助黄王攻打杭州、建州时,漆族兄妹为了帮御鹤族建功,能让鹤家在北道立稳脚跟,还主动请求师父允许他们前去助阵呢。” 光波翼道:“难怪当年黄巢夜袭杭、建二州时,如此迅速破城,原来不止是御鹤族一族之功。”心中却道,前年自己被鹤彩云毒针所伤后曾明白告诉过她,鹤祥云乃是死于漆北斗之手,那鹤彩云也是一个有仇必报之人,不知为何还要嫁到仇家去? 来到一处山坡,花粉说道:“哥哥,我学会了一样新忍术,你一定喜欢。” 光波翼问道:“什么忍术?” 花粉笑道:“你看着。”说罢双手结印,然后从腰间小袋子中抓出一小把黄色的花粉,撒向四周,一边默诵咒语。不多时,只见她周围的枯草竟倏然变绿,其间还开出了两小丛紫色的野花,在干冷的冬日中迎风摇曳,显得格外扎眼。 光波翼诧道:“你这是光阴自在术?” 花粉点头微笑道:“这正是六尘光阴术中的香光术,藉由香气转换光阴。” 光波翼道:“我听说六尘光阴自在术可分别藉由色、声、香、味、触、法六尘转换时光,而且可令时光停止,乃是极高明之忍术,没想到你竟然能练成此术!” 花粉又笑道:“我还差得远呢!我不过是刚刚能用花粉的香气变化些小把戏而已,若想练到真正转换时光,乃至停止时光,还不知要多少年后呢,说不定这辈子也练不成。” 光波翼道:“如今你已能令冬日开花,只要坚持修炼,应当不难练成这香光术。” 花粉道:“哥哥有所不知,凭藉芳香浓郁的花粉施术,只能用于此术的初步,也只能达到变变花草的水平。若要转换时光,停止光阴,便不能藉助外在这些香料,而只能……”说到这里,花粉忽然脸上一红。 “如何?”光波翼颇觉奇怪。 花粉害羞低声说道:“只能藉由身体散发的体香。” 光波翼道:“每个人都有体香,那又有何难?” 花粉闻言咯咯笑道:“那怎能一样?很多人身上的味道恐怕只能叫体臭,一点都不香。施展香光术,须身体散发出一种特殊香气,有点像檀香与花香混合的味道,是要经过艰苦修炼才能发出的。据我所知,我的师父也仅仅能发出一点香气而已,尚不能自如,故而也并未修成这香光术呢。” 光波翼道:“我知道,目长老只是传授你寻常的忍术,却不知传授你这些木族忍术的尊师是哪一位?” 花粉道:“她老人家名叫绿蕊,可是她不让我叫她作师父,她也不认我作徒弟,据说她一辈子也没正式收过弟子。平时她都是隐居不出,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后来我听师父说,她老人家曾说过,只要她的师父在世,她便不收弟子。” 光波翼怪道:“她老人家多大年纪了?她的师父又是哪位?” 花粉道:“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多大年纪,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几岁,不过至少应该比我师父年纪要大许多。她的师父据说就是木凝水。” “木凝水?”光波翼讶道,“她可是非空大师的弟子,莫非她至今仍在人世吗?” 花粉点点头道:“而且我还听说她因练成了香光术,容颜仍好似少女一般。” 光波翼问道:“难道练成了光阴自在术便永远不老不死了吗?” 花粉道:“小时候我听绿蕊师父说过,人没有不死的,纵然练成了此术,也只能驻颜长寿而已,终有一日还是要死。人若想不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往生到极乐世界去。”说罢咯咯大笑。 光波翼又问道:“自古练成光阴自在术者,莫非只有木老前辈一人吗?” 花粉道:“当然不是,木老前辈只练成了香光术,还有另外一位老前辈,却是练成了六尘光阴自在术。” 光波翼“哦”了一声道:“我怎么把他老人家给忘了,阿尊者自然是通达了所有忍术。” 花粉笑道:“不错,正是阿尊者。可是哥哥是否知晓,阿尊者与木老前辈之间还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呢。” 光波翼道:“这我却不知,是怎样的故事?” 花粉痴痴笑道:“哥哥,你过来我说给你听。”说罢拉着光波翼坐在一块白石上。 花粉坐在光波翼身边,说道:“听说他们两个原本是一对恋人,安史之乱结束后,木老前辈一心修炼香光术,希望能够永远不老,因此便常常躲避阿尊者不见,因为欲练就此术,首先要做到忘情,或者说绝情才可以。阿尊者因为一再遭拒,以为木老前辈已变心不再爱自己了,故而改名作木讷,以此铭记伤心之事,从此更是少言寡语,世人便多以为他是因为不善言辞才名木讷的。谁知木老前辈并未因不见阿尊者而忘情,反而不曾有一剎那能够忘记阿尊者,数年过去,忍术修为竟毫无进展。阿尊者却因心灰意冷,一次无意中悟道,竟通达了许多忍术,后来于佛法中悟境大进,忍术也不断跟进,最终成为通达百部忍法的大师。之后阿尊者又去点拨木老前辈,终于令木老前辈也修成了香光术。”
第328页 花粉忽然抱住光波翼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光波翼肩头,又说道:“其实,我倒觉得木老前辈真的很傻,能够永远不老又如何呢?哪里比得上同心爱之人一起携手老去更幸福?换作是我,宁愿不练这光阴自在术也罢。”说罢抬头望着光波翼,深情款款地说道:“哥哥,我这辈子是练不成香光术的。” 光波翼窘得脸上发烧,心想还是尽快向她表明心意为妙,否则只怕这小姑娘越陷越深,情根难断。可是上次试情崖花粉那一跳又令自己心有余悸,万一处置不当,又怕惹怒花粉,令她再次做出过激之举,害了她的性命。当真两难! 光波翼伸手入怀,摸到花粉那只翡翠蝴蝶,正自犹豫,忽觉脸上一热,原来花粉竟趁自己不备,留下一吻,随即便远远跑开去了,唯有脸颊上的唇痕余香隐隐。 第五十八回 乘白鹤女儿有意,闹喜宴洞房无光 次日早饭后,花粉将光波翼拉出海棠山庄,边走边说道:“原来哥哥早就与姐姐相识了,你觉得姐姐怎么样?” 光波翼心知花粉必是昨夜与目思琴交谈过,遂回道:“你姐姐是个很好的姑娘。” 花粉扭头问道:“那我呢?我与姐姐哪个更好些?” 光波翼道:“你们两个都很好。” 花粉又问道:“姐姐不但人长得美,又能歌善舞,又温婉贤淑,哥哥是不是觉得姐姐很惹人爱?” 光波翼反问道:“你姐姐没跟你提起过他吗?” “他?哪个他?”花粉问道。 光波翼道:“你姐姐心中只有他,他心中也只有你姐姐,只可惜因为你姐姐的身份,惹得两个人都伤心欲绝。” 花粉若有所思道:“哦,原来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那个黑绳三?昨晚姐姐说到他时总有些怪怪的。” 光波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花粉又追问道:“姐姐和他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 光波翼道:“日后你再慢慢问你姐姐吧。” 二人安静地走出一段路,花粉忽然拉住光波翼问道:“哥哥,你何时学会的御鹤术?” 光波翼停下脚步说道:“我救了御鹤族的老族长,因此得蒙他老人家传授了御鹤术。” 花粉道:“你去翠海救人之事我也有所耳闻,那老族长将御鹤术传给哥哥,是否想让哥哥帮他报仇?” 光波翼轻轻摇了摇头道:“老族长心胸豁达,并未记恨御鹤族那些不肖子弟,他只是眼看小辈族人误入歧途,颇有些寒心。” 花粉道:“哥哥的资质自然强过所有御鹤族的人,那老族长将御鹤术传给哥哥,或可将此术发扬光大,老族长倒也明智得紧。” 光波翼道:“我不过是个无用的庸人,连自家的忍术尚未学会,何谈发扬别人家的忍术?” 花粉拉起光波翼的手道:“哥哥,我有一件事问你,你可不许瞒我。” 光波翼问道:“何事?” 花粉道:“去年在试情崖,有一只灰鹤救了咱二人的性命,那灰鹤是不是哥哥以御鹤术召来的?” 光波翼点头道:“正是。” 花粉又道:“如此说来,哥哥早在去年进山之前便已学成了御鹤术?” 光波翼又点点头说道:“花粉,试情崖只是个传说罢了,如果不是我事先学成了御鹤术,无论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也早已葬身崖底了。其实昨日我便想对你说……” 光波翼话未说完,花粉忙打断他道:“哥哥说错了!正是因为我与哥哥彼此真心相爱,老天才安排你早早学会了御鹤术,才让你能够召来灰鹤救了咱们。传说只要真心相爱之人跳崖便不会死,又没说是如何不死,反正只要咱们没死就对了!” 光波翼眉头一皱,说道:“花粉,有些事你恐怕有些误会,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我只怕……” 花粉又抢道:“怕什么?哥哥难道怕我不是真心?那好,咱们这就上试情崖去,我再跳一次,哥哥不必召唤什么灰鹤白鹤,你只看看我究竟会不会摔死。” 光波翼忙道:“不不,我绝无此意。我只是……” 花粉眼圈泛红,嘟着嘴道:“那你又是何意?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爱哥哥一日,纵然我死了,魂魄也要守着哥哥,除非我魂飞魄散了……那也要化成风,随着哥哥游荡!”说罢呜呜大哭起来。 光波翼见她果然又痴病发作,甚是无奈,怕她当真再去做傻事,只好暂时安慰她道:“好好地说着话,你又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不过是……”语塞再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花粉忽然说道:“哥哥不过是试试我的心思,逗我、哄我是不是?我就知道。”说罢破涕为笑,扑进光波翼怀中,紧紧环腰搂住他,眼泪却仍簌簌不止。 半晌,花粉方放开光波翼,用拳头捶了光波翼胸口一拳道:“哥哥真坏!你明明会御鹤术,还要与那鹤彩云共乘一鹤。” 光波翼无可奈何道:“你又非不知,这都是你师父的主意,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花粉娇嗔道:“你少拿师父来作藉口,哥哥就是坏蛋!”
第329页 光波翼见她正在使性儿,只得摇头作罢。花粉却笑道:“今日正好鹤彩云出嫁,我要哥哥驾鹤带着我,去看看热闹。” 光波翼道:“昨日是你自己不愿去,才让你姐姐代你出席,今日你何必又去凑热闹?” 花粉道:“昨日当然不同于今日,总之我就是要去,哥哥非带我去不可!” 光波翼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花粉又道:“我要乘白鹤。”随即笑道:“哥哥的御鹤术果然比那些御鹤族的人还厉害。” 光波翼心知目思琴已告诉花粉,自己是御着白鹤送目思琴与曼陀乐进山的,便即召来两只白鹤,花粉却道:“我想与哥哥共乘一只鹤儿。” 光波翼道:“这鹤背狭小,二人同坐未免过于侷促,何况被外人看见你我共乘一鹤,亦觉不妥。花粉,不可太任性了。” 花粉嘟着嘴道:“那个鹤彩云对哥哥百般招摇挑逗,哥哥却要与她共乘一鹤,如今反倒嫌弃我。” 光波翼知她在激自己,也不与她斗嘴,只淡淡笑看着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花粉又软磨硬泡,坚持再三,光波翼却执意不从,花粉无奈,最后只好独自跨上一鹤。 二人飞到漆族所居山谷上空,却见谷中一团漆黑。 光波翼怪道:“漆族人为何如此怪异,婚礼上也要让人摸黑不成?” 花粉却道:“不对!哥哥,我看其中必有蹊跷。姐姐正在谷中,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光波翼将鹤儿降落在能望见山谷的一处小山上,说道:“你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花粉忙叫道:“哥哥,谷中漆黑一片,你切不可去冒险!” 光波翼微微笑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说罢已驾鹤再次飞起,沖向谷中去了。 花粉只得从鹤背上下来,焦急地望着光波翼的背影远去,却不知他已施展起天目术,周围五里之内无需任何光亮便可视物了了,而那漆天术不过罩住方圆百步范围而已。 未及降落,光波翼已看清黑幕笼罩下的几个院落之中一片混乱景象,远远便传出大唿小叫之声。 光波翼降在黑幕边缘,只见有几人已从最外围一座院子的院门摸出,只差十步远便可走出黑幕,却不知该向哪里去。光波翼认得其中一人是御鹤族忍者鹤明,便大喊一声道:“鹤明,向这边来!” 鹤明听见光波翼叫声,一时虽不辨何人,却也顾不得许多,忙循声蹚了过来,另外还有两人跟了过来。 光波翼迎上去问道:“里面发生了何事?” 鹤明道:“我也不知道,天突然就黑了,估计是北面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话音甫落,鹤明刚好踏出黑幕,光波翼却早已冲进北面院中去了,鹤明此时方回过味来,适才黑暗中同自己说话之人如何能够看见自己?莫非他也是漆族忍者? 漆无亮的婚礼上来宾不少,南面数第二座院子正是主持大婚之所,重要宾客亦皆会聚于此。院子共有两进,光波翼甫入前院,便见一人正立于院中大叫:“诸位兄弟,大家冷静,切不可轻易出手,以免误伤彼此。” 光波翼因施展了天目术,屋内屋外洞见无碍,只见各个房中人数皆不少,各族忍者人人自危,有人倚在屋角,有人靠住墙壁,有人手拈暗器,也有人已结成手印,均已做好临敌之备。 再看堂屋正厅之中,已乱作一团,还有人施展了防御术,调用了木、石等物在屋内。 光波翼正待近前看个究竟,忽听一声巨响,正厅中竟然爆炸开来,随即传来一阵惨叫声,更有人叫骂道:“奶奶的,别让御鹤族那帮小猴崽子跑了,老子要将他们通通杀光,将他们大卸八块!” 光波翼心中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原来今日一早,鹤彩云刚被迎进门不久,漆北斗与鹤灵芝留在喜房中陪伴鹤彩云。 鹤彩云见其余人等都已走远,便揭下盖头对漆北斗说道:“二姐,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留下来陪我?”从前鹤彩云唤漆北斗作“三嫂”,如今三哥鹤祥云既死,自己又将要嫁给漆无亮,便随漆无亮改口唤漆北斗作“二姐”。 漆北斗见鹤彩云自己揭了盖头,原本正要阻止,听鹤彩云如此一问更不免奇怪。 鹤彩云又道:“二姐认得这丫头吧?”边说边指了指鹤灵芝。 漆北斗怪道:“你们族人哪一个我不认得?不过是不大熟络罢了。”漆北斗相貌丑陋,性情又乖张蛮横,御鹤族人中除了鹤彩云兄妹四人之外倒的确无人与她相熟。 鹤彩云又道:“我三哥失踪了这么久,我一直在追查此事。” 漆北斗闻言一惊,不知鹤彩云是否已经知晓自己将鹤祥云推落山崖之事。只听鹤彩云续道:“后来我才查明,原来这丫头从前一直与我三哥暗中相好。” 漆北斗心头又是一震,莫非面前这个鹤灵芝就是勾引自己丈夫,而最终害得自己出手弒夫之人吗?忙向鹤灵芝瞪眼看去。 鹤灵芝闻言大惊,忙向后退了两步,道:“不,彩云姐,你误会了,我没有。” 鹤彩云“哼”了一声又道:“我还听说她曾不止一次要挟我三哥,让我三哥娶她,可是我三哥坚决不从。”
第330页 漆北斗听到这里脸色已变得铁青,逼上前两步,死死盯住鹤灵芝,吓得鹤灵芝不住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鹤彩云也一直跟在漆北斗身后续道:“因此,我怀疑是这丫头恼羞成怒,害死了我三哥。” 鹤灵芝被眼前这张丑脸盯得发毛,声音颤抖说道:“真的不是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便知道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畏畏缩缩地递给漆北斗。 漆北斗一把抢过信封,从里面取出折好的一张纸,谁知刚将那纸展开,竟唿的一下蹿出一团蓝绿色火苗来,漆北斗只觉眼中一阵刺痛,忙纵身向后跃出,不想此时鹤彩云已挥起空无常向她后心刺来,被她向后这一跃,却刚好将空无常撞开,并未刺伤她身体。 漆北斗双目剧痛,无法睁眼,又惊又怒,喝骂道:“你们两个贱人,竟敢暗算我!” 原来两年前鹤彩云送走光波翼之后,便独自偷偷飞到试情崖底去搜寻鹤祥云的尸体,然后又秘密将其埋葬。为了给三哥鹤祥云復仇,鹤彩云心中谋划已久,因漆氏兄妹忍术均强过御鹤族忍者,加之御鹤族初来秦山未久,势单力薄,只怕万一有所疏漏,非但报不了仇,族人反会为其所害。漆无亮爱慕自己,鹤彩云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她对漆无亮毫无兴趣,可自从知道三哥遇害真相之后,鹤彩云便有意与漆无亮交往,最终接受了漆无亮求婚,并选定婚礼之日完成復仇大计。 昨晚鹤彩云已对鹤灵芝讲明鹤祥云死因,并说那漆北斗早晚查知鹤灵芝与鹤祥云私好之事,到时必不会放过她,倒不如抢先下手将其除掉,以绝后患,同时也为鹤祥云报仇。鹤灵芝原本便听命于鹤彩云,此时更不敢不从,因此便答应与鹤彩云合演一齣戏,先用毒火熏伤漆北斗双眼,再由鹤彩云从身后偷袭,将涂抹了剧毒的空无常插入漆北斗后心。饶是演戏,鹤灵芝却也着实被漆北斗吓得不轻,眼见漆北斗将信封打开,她正暗自庆幸大功终于要告成,哪里想到竟被漆北斗侥倖躲过了致命那一剑。 漆北斗性虽暴躁,临敌反应却快,口中一面大骂,自知双目被毒火熏坏,忙施展起漆天术来,霎时间一片漆黑,令对手也看不见自己。 鹤彩云见一击不中,心中亦大骇,生怕若被漆北斗逃脱,漆氏兄弟联手起来,御鹤族全族危矣!遂向着漆北斗落脚方向疾射霹雳针,同时招唿鹤灵芝用暗器封住门口方向。 为刺杀漆北斗,二人暗器上都已浸了剧毒,漆北斗若被伤到必定死多活少。 再说前厅中漆无亮与大哥漆无明正在招唿众宾客,鹤青云与鹤紫云却是忐忑不安。 鹤彩云深知两位兄长为人,知他二人若早早得悉鹤祥云死因,多半会忍气吞声而放弃为三弟復仇,一来他们不敢与漆族忍者为敌,二来更惧怕会遭到目焱惩处。所以直至今早迎亲的花轿到了门口,鹤彩云才将整件事以及自己的復仇计划向两位哥哥和盘托出,此时他们若再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鹤紫云心中想着鹤彩云上花轿之前将浸好毒液的空无常及鹤顶针等物交给自己与鹤青云,冷冷说道:“无论我能否杀了漆北斗,此事早晚都瞒不住,咱们只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漆氏兄弟一併除去,以绝后患!” 鹤青云心中却在盘算着稍后下手的时机。鹤彩云交代他二人,等她除掉漆北斗,会让鹤灵芝去前厅,先将漆无明诓骗到后面,鹤青云跟随同往,与鹤彩云合力暗中下手杀之。鹤紫云则留在厅中看住漆无亮,最后再骗杀他。若是鹤彩云亲自现身正厅之中,或是漆北斗跑到厅中,则表明行刺失败,鹤紫云与鹤青云则须赶在漆氏兄弟弄清真相之前动手杀之。 兄弟二人一边想着心事,却都假装若无其事地分别靠近漆氏兄弟身旁,以便随时动手。 漆北斗在喜房中施展忍术,正厅中也蓦然天黑似漆,众宾客皆吃惊之际,鹤青云反应却快,心知必是漆北斗未死,因而施展起漆天术,看来事情已经败露。此时他正站在漆无明身后,而鹤紫云正站在漆无亮身后,鹤青云当机立断,迅速拔出涂毒的空无常,向漆无明便刺,同时叫道:“大哥,动手!” 漆无明猝不及防,正被刺中后心,漆无亮却因鹤青云这一叫而警觉,加之黑暗之中鹤紫云无法见物,而漆无亮却在天黑的剎那,本能施展起忍术,可以睹物如常,故而鹤紫云拔剑刺他时,竟被他堪堪躲过。 鹤紫云一击失手,心下骇然,忙循着漆无亮遁去的方向散射出十数枚霹雳针。 漆无亮此时心中蓦然明白过来,御鹤族忍者是蓄谋刺杀自己兄弟二人,而二姐漆北斗在后面忽然施展起漆天术,说不定也是由于遭到了攻击。 心念只一闪而过,漆无亮躲开鹤紫云一击之时,已看清鹤青云刺杀了大哥,他再次躲开鹤紫云的霹雳针,正好蹿到鹤青云身侧。 鹤青云刺中漆无明之后也怕漆无明不能立时毙命,反身过来对自己不利,便向后疾退两步,然其毕竟无法看见四周,所以退后两步之后便暂时停住,侧耳听辨周围动静。 漆无亮蹿到鹤青云身侧,顺手抄起一把椅子,噼头向鹤青云砸去。 与此同时,鹤紫云射出的霹雳针纷纷射到墙上,还有两名宾客身上,“嘭、嘭、嘭”地炸了开来,那两名宾客登时大叫着滚倒在地。
第331页 鹤青云听见椅子袭来的风声,忙躲向一旁,却不知漆无亮的空无常已刺到自己面前。原来漆无亮只是用椅子来迷惑鹤青云,在他躲开的剎那,也随之上前刺出了一剑。此时鹤青云再无法躲开,只觉得喉间一阵冰凉,随着霹雳针爆炸声的瞬间消逝,鹤青云也已被割破了喉咙,倒在地上。 漆天术施展之时,一切光亮皆无法显现,是以霹雳针爆炸也不见火光闪出。鹤紫云在霹雳针爆炸的剎那,也听见漆无亮挥砸椅子的声音,忙叫了声“二弟”,却不闻鹤青云回音,心知鹤青云必然已被漆无亮所杀,心中愈加惧怕漆无亮身手了得,此时更顾不得伤及无辜,忙不迭地连续掷出数十枚霹雳针,封住漆无亮可能的进攻道路,一面向门口方向逃遁。 此时大家均已纷纷施展起各自本领,有施展遁术逃到厅外的,有施展各种防御术护住自己的,也有向门口方向逃窜的,一时间厅内大乱,混乱中又有两人中了霹雳针大叫。 未及鹤紫云逃到门口,忽觉右手腕一痛,原来漆无亮也回敬了两枚星镖,他却是看得清,打得准,一击即中。 星镖深深插入腕中,鹤紫云右手立废,心叫“不好”,竟忽然停住脚步,叫道:“漆无亮,我也不走了,你要杀我便过来杀吧,只是有句话须向你问个明白!”说罢将左手的空无常铿然丢在地上。 漆无亮见鹤紫云停下脚步,丢了兵器,便也叫道:“有什么话?”话音落时,却已蹿开了去,生怕鹤紫云循声以暗器偷袭。 鹤紫云却丝毫未动,说道:“你们为何要杀我三弟?” 漆无亮叫道:“哪有此事?”说罢又换了位置,却是离鹤紫云更近了些。 鹤紫云嘴角微翘,又说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抵赖?我三弟死得好惨。” 这一回漆无亮却没有回话。鹤紫云心知他必是离自己近了,怕出声被自己听出方位来,当即哈哈大笑不绝。勐然间,漆无亮的空无常已插入鹤紫云的心口。 漆无亮未及将空无常拔出,暗叫一声“不好”,忙纵身跃开,刚刚跃开不足三尺远,鹤紫云的身体已轰然炸开,漆无亮逃避不及,双腿竟被炸掉半截,登时昏死过去。 原来鹤紫云自知逃生无望,索性便引诱漆无亮靠近自己,以期与之同归于尽。 屋中另外还有几人也被炸伤,一时惨叫声不断,更有人叫骂道:“奶奶的,别让御鹤族那帮小猴崽子跑了,老子要将他们通通杀光,将他们大卸八块!” 光波翼此时刚好奔到庭前,闻言一惊,连忙抢进厅中,看见屋内的尸首和打斗痕迹,心中立时猜明了几分,看来御鹤族这回是惹了大祸上身了。心念甫动,忙奔出院门,又寻到鹤明。却见此时又有两名御鹤族忍者也与鹤明站在一处,正喊着话为黑幕中的人引路。 光波翼一把将鹤明拉到一旁远离众人处,低声问道:“你们族人都在哪里?” 鹤明听出是适才给自己指路的声音,便反问道:“这位尊兄是何人?咱们好像不认识。” 光波翼道:“事态紧急,快说你们族人都在哪里?” 鹤明茫然道:“大都在最南面的院中,大哥、二哥还有彩云姐和灵芝他们几个人在北面那院子里。当然还有几个人在家里没来。” 光波翼道:“如今你们御鹤族惹祸上身,你赶快通知所有族人,尽快离开秦山,飞回翠海去。” 鹤明一时怔住,问道:“你说什么?” 光波翼道:“鹤紫云兄弟俩与漆族兄弟在院中争斗,各族忍者中死伤了好几人,恐怕过不多时,你们御鹤族便要被全北道的忍者追杀了。” 鹤明道:“兄台,你不会是在说笑吧?今日可是鹤彩云嫁给漆无亮的大婚之日,他们几位怎会争斗?” 光波翼道:“我没空与你说笑,我是受你们老族长之託,故而才来相告,你不是发誓要追随你们老族长吗?现在立即照我说的做,再晚些,你们御鹤族便要亡族了!” 鹤明闻言一惊,因为他与鹤欢被老族长救出天牢并发誓效忠老族长之事并无旁人知晓,鹤欢也绝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若非老族长亲自告诉此人,他如何得知?看来此人并非是在耍笑,当下说道:“可是大哥他们还在北院,我们总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光波翼道:“你倒是讲义气,不过你们若去北院也只能送死,你通知大家先走,我去院中看看能否帮得上忙,他们几位若能活着出来自然也会去翠海与你们会合。”说罢转身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黑幕之中。 光波翼径直奔进后院,到了喜房门口,观见鹤彩云正蹲躲在东屋的东北墙脚,一张圆几被她掀翻在地,挡在面前。鹤灵芝则蜷缩在东南角梳妆檯后面。而漆北斗则蹲伏在西屋东北角的床榻与柱子之间。双方皆静默无声,中间的堂屋便成了双方对峙的前沿,谁也不敢轻易踏出一步。 光波翼侧立于门外,将身体藏在门柱后,伸手将堂屋大门推开,只听“嗖嗖、噹噹”几声响,从东西两侧各射来几枚星镖与鹤顶针,或打在门上,或射到柱子上。 漆北斗听见对方也射出暗器,方知并非是鹤彩云她们摸出了门,而是有人要从外面进来,当下问道:“大哥,三弟,是你们吗?”她心中只道门外之人既然能在漆黑之中寻到这里,必然是漆族忍者。
第332页 鹤彩云与鹤灵芝却心中大骇,暗叫:“我命休矣!” 光波翼心中也纳闷,鹤彩云与鹤灵芝二人于黑暗中不能视物,躲在墙角自卫乃是自然之理,那漆北斗却为何也要躲起来?莫非是她受伤了,身体无法移动?当下以天目术细细观察,发现漆北斗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这才明白她是因为眼睛受了伤。 光波翼在门外叫道:“彩云姑娘,我来救你们出去。” 鹤彩云听出是光波翼声音,讶道:“光波公子!” 漆北斗也叫道:“光波翼?!” 光波翼随即施展化石术,在堂屋门内西侧化出一块大石,挡住漆北斗暗器攻击的路线,随即奔进屋内,径直来到鹤彩云身前,说道:“彩云姑娘,快跟我走。”边说边拉起鹤彩云的手,又过来拉起鹤灵芝,让鹤彩云拉着鹤灵芝的手,领着她二人快步出门,此时听到堂屋那块大石背后一阵叮噹乱响,自然是漆北斗循声将手中星镖一股脑儿都射了出来。随即听到漆北斗恶狠狠大叫道:“光波翼,我一定要杀了你!” 出了门,光波翼拉着二人疾行,不过碍于二人看不见道路,也不能走得太快。鹤彩云问道:“你当真是光波公子吗?你如何能够看见?” 光波翼只应了句:“是我。” 鹤彩云又问道:“公子要带我们去哪里?我大哥他们怎样了?” 光波翼道:“他们好像与漆家兄弟同归于尽了。” 鹤彩云闻言心头一震,忙问道:“公子此话当真?” 光波翼道:“你们想为鹤祥云復仇是不是?” 鹤彩云并不回答,又追问道:“我大哥、二哥当真已经死了吗?” 光波翼答道:“依我适才所见,多半是如此。” 鹤彩云用力向后拉着光波翼道:“公子,求你带我去大哥他们那里,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光波翼道:“你大哥他们好像还误伤了许多人,如今大家都嚷着要将你御鹤一族赶尽杀绝呢,你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鹤彩云忙问:“那其他御鹤族的弟兄呢?他们现在如何?” 光波翼道:“注意脚下,现在上三级台阶……现在过门槛……下三级台阶。我已经让鹤明传话给他们,让他们速速飞去翠海。不过那里也不能久留,你们到翠海聚合后,再立刻寻一处隐蔽所在。这一回你们可是闯了大祸,北道忍者绝不会放过你们。” 鹤彩云道:“若是我大哥他们也不在了,我还何必逃走?我要回去与那漆北斗拼了!” “嘘……不要出声。”经过前院,能清楚听到正厅里的人正在叫嚷,光波翼始终拉住鹤彩云,不让她停下脚步,出了院门方开口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为了给你三哥一人报仇,如今又搭上了两位哥哥的性命。何况漆家兄妹三人也已经或死或伤。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够带领族人,你自当以保全族人性命为重,否则你如何对得起御鹤族先祖?” 鹤灵芝忽然开口道:“彩云姐,光波公子说得有理,咱们还是快些逃走吧。” 鹤彩云斥道:“你住口!若不是你与我三哥私通,漆北斗也不会害死他。如今我三位兄长罹难,都是因你而起!” 鹤灵芝吓得忙住了嘴,不敢再出声,只觉得拉着鹤彩云的那只手被攥得生疼。 光波翼道:“彩云姑娘,你这话倒像是出自漆北斗之口。那漆北斗正是因为生性嫉妒,又喜迁怒于人,故而才害了你三哥性命。你心里最当清楚你三哥为人,灵芝姑娘纵有不是之处,恐怕也不能怪她。如今你们两家冤冤相报,彼此已各有损伤,你又何必再纠缠下去?更不要再迁怒旁人了。你们老族长被你几位哥哥害得那么惨,也并未仇恨你们,更未曾想要报復你们。” 鹤彩云闻言沉默下来,只觉得光波翼加快了脚步,开始奔跑。不久,忽然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稍后光波翼便松开了她的手,随即眼前一亮,原来他们已经奔出黑幕。 黑幕之外正聚集着一群人,都是从最南面的院子里摸出来的,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光波翼连续施展了大半晌天目术,亦颇辛苦,此时收起忍术,顿感轻松,低头快步穿过人群,多数人并未太注意,以为又是一位摸黑出来的宾客而已。待鹤彩云奔出来,大家见她穿着大红新娘装,一眼便认出是新娘子,忙纷纷说道:“这不是新娘子吗?”“新娘子出来了!”“里面出什么事了?” 鹤彩云也不理睬,一路低头疾奔而过。 待他们转过两道山背,离开众人已远,也已看不见谷中黑幕,光波翼方停住脚步,转身对鹤彩云说道:“看来鹤明他们已经走了,你们俩也快走吧。请姑娘听我一劝,不要再想着报仇了。我知道有一处所在,可供你们藏身。从翠海向西飞六十余里,有座马蹄形山谷,山崖东北壁有座山洞,叫作沉思洞。那是你们老族长当年藏身之所。那山洞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不过我在那山中还见过另外几处山洞,有大有小,你们族人不多,应该够你们藏身了。” 鹤彩云脉脉看着光波翼问道:“公子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帮我们?”
第333页 光波翼道:“我与你们老族长一样,不希望看到御鹤族遭到灭族之祸。” 鹤彩云又叫了声“公子”,还想再说什么,光波翼却抢道:“有话以后再说吧,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鹤灵芝插口道:“我们的鹤儿还没飞来呢。” 话音未落,一只白鹤已飞到三人面前,光波翼道:“你们俩先乘着它出山,边飞边召唤你们的鹤儿吧。” 鹤彩云疑惑地看着光波翼,不明白为何他能召来鹤儿,而且是一只白鹤。 光波翼追道:“快上去吧,保你们没事。” 鹤灵芝将信将疑地跨上白鹤,坐稳后才叫道:“彩云姐,快来,这鹤儿没问题。” 鹤彩云随即也跨上白鹤,说道:“公子,你会来看我们吗?” 光波翼并不回答,道一声“走吧”,那白鹤腾空飞起。 鹤彩云大声叫道:“公子,我等你来!”话音落处,白鹤已远。 送走鹤彩云与鹤灵芝,光波翼忽然想起,适才在北面院中并未见到目思琴的身影,不知她现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当下忙回头向谷中黑幕奔去。 待回到院旁,却见黑幕已然消失,人群也都已散去,想必是拥向北院中去看个究竟了。 光波翼奔进北院中,果然见院中聚集了大群忍者,嘈杂声不绝于耳。 光波翼分开人群,未及走到前院正厅前,便听厅内有人正大声说道:“御鹤族这帮猴崽子,竟敢公然在秦山行兇,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另一人叫道:“老子的胳膊也被炸伤了,我就先还上一刀。”随即便听到一声惨叫。 光波翼忙挤进正厅,只见鹤翱正匍匐在地上呻吟,右臂已被人齐齐地斩断下来,一人正手持短刀站在一旁,那人的右肩头以腰带缠裹着,殷殷地渗着血。 原来鹤翱原本便在这前院的东厢房内,除了鹤彩云兄妹三人及鹤灵芝外,也只有他一人在北院。适才正厅内霹雳声不断,他已心知不妙,本想要伺机熘走,屋内却有人叫道:“咱们房里也有个御鹤族的人,别让他跑了!”因此他便不敢妄动,生怕一动即被人发现他便是那个御鹤族人了,更不敢与人触着、碰着,只能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慢慢向门口方向移动,若遇到前面有人有桌椅,又只好再绕开,是以直至漆北斗收起漆天术,他也未能跑出大门。 此时,另外一人也站出来叫道:“老子的屁股也挨了一针,我也先还他一剑。”说罢挥起手中的空无常便要刺下去。光波翼忙大声喝道:“住手!” 众人闻声皆转过头来看向光波翼,持剑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有人认得光波翼,说道:“他是南道的光波翼!” “光波翼?”持剑那人又道,“听说前年你大闹秦山,最后三道中来了许多高手将你救出去了。上次算你走运,没想到今天你又自己送上门来了。怎么,你跟这小子认识?”说罢用空无常指了指地上的鹤翱。 光波翼道:“适才伤了足下的并非是他,此番鹤紫云兄弟滋事也与他无关,诸位何必错杀无辜。”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适才带走鹤彩云的就是这小子!” “对,我也看见了,就是光波翼!”另外一人也叫道。 “原来你和御鹤族是同伙!”持剑那人恶狠狠说道。 正当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大哥、三弟,你们在哪里?你们快出来!鹤彩云那个贱人弄瞎了我的双眼,你们快抓住她给我报仇!”正是漆北斗一路摸了过来。 第五十九回 南山万里寻归凤,花粉一念绝玉髓 众人纷纷让开路,只见漆北斗双目已能微微睁开,眼中却是血红一片,眼角处仍在流血,令人感到既可怜又恐怖。 有人开口说道:“你大哥被鹤紫云兄弟害死了,你三弟的双腿被炸没了,正晕死在这里,还不知能不能活过来。” “你说什么?!”漆北斗突然睁大眼睛,面目狰狞,剎那间宛如一个红眼的罗剎一般,吓得身旁之人不由得退后一步。 先前那人又道:“御鹤族那两个混蛋还用毒针射杀了咱们好几位弟兄,炸伤了很多人。” 漆北斗厉声问道:“御鹤族那两个畜生,现在何处?” 那人答道:“鹤青云被你三弟杀了,鹤紫云自己炸成了碎片。” “哼!他们死有余辜!”漆北斗心中稍慰。 “我们刚刚捉住了一个御鹤族的人,可如今有人想要救他走。”那人又道。 “谁要救他?”漆北斗森然问道。 “此人正站在你面前,他就是南道忍者光波翼。”那人回道。 “光波翼!原来你还在这里!”漆北斗咬牙切齿道,“你害死了我丈夫,又串通鹤彩云那个贱人来害我!诸位北道的兄弟,御鹤族这些败类,根本就是混进咱们北道的奸细,今日之事便是明证。大家一定别放过这小子,杀了他给死伤的弟兄们报仇!让他知道,这秦山之中不是他这个南道的毛头小子可以肆意胡为的地方!” 光波翼心中哭笑不得,明明是漆北斗自己害死了鹤祥云,如今却推到自己头上,又煽动众人将自己当作北道的公敌。
第334页 “对,杀了这两个奸细!给死去的弟兄报仇!”人群中立时有人应和。 眼见人人目露凶光,开始蠢蠢欲动。光波翼大声说道:“诸位少安毋躁,请听在下一言,漆北斗的丈夫鹤祥云不正是御鹤族的人吗?在下若串通御鹤族,又如何会杀了鹤祥云?御鹤族兄妹几人今日与漆族争斗,其实是为了给鹤祥云报仇。漆北斗生性嫉妒,因怀疑丈夫与人私通,便杀了鹤祥云,因此才种下祸根。至于北道中有几位弟兄死伤,实乃因为漆北斗施展了漆天术,鹤家兄弟摸黑与漆家兄弟争斗,难免失手误伤而已。在下今日不过碰巧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诸位,更非与御鹤族串通。在下并非漆族人,如何能够摸黑带走鹤彩云?这都是漆北斗诬衊在下而已,请诸位明鑑。” “这个南道小子的话不能信!我明明看见他与鹤彩云一前一后从黑圈中跑出来的。” “对,不能信他!他是南道的奸细,杀了他!” 听着人群中不断传出的叫嚷声,漆北斗嘴角微搐,忽然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大家一句话都不再说。漆北斗心中纳闷,叫道:“你们怎么了?为何不说话?光波翼在哪里?” 忽听有人说道:“漆北斗,明明是你自己杀了你丈夫,还来诬陷别人。如今还敢在这里煽动大家闹事。” 漆北斗一惊,她听出是花粉的声音。 原来花粉一直站在山坡上瞭望,远远看见黑幕外渐渐聚集了许多人,后来又有很多人陆续乘鹤飞走,心下愈发奇怪,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便等不及光波翼回来,独自奔下山坡,跑到谷中来了,待进了院门,碰巧见到适才这一幕。 有人向花粉施礼问道:“请问姑娘如何知晓是漆北斗害了她丈夫?” 花粉冷冷回道:“是我亲眼所见。”下面顿时一片譁然,随即又恢復了安静。 花粉又道:“漆、鹤两家彼此寻仇杀斗,坏了秦山的规矩,又殃及了许多弟兄,我一定会严查。而这一切都是因漆北斗弒夫而起。今日念在漆家兄弟死伤的分上,我先不抓你,待我禀过长老之后再作定夺。至于这位光波公子,他是长老请来的客人,大家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漆北斗冷冷说道,“他从我手里救走了鹤彩云与鹤灵芝,这又如何解释?” “是啊,姑娘,我们也亲眼看见这小……看见光波翼带着鹤彩云走出黑圈。”有人应和道。 “回去后我自会查明此事,给大家一个交代。”花粉看了一眼光波翼道:“请光波公子随我回去吧。” 光波翼向花粉施礼道:“在下请姑娘也将这个御鹤族人一併带回查问。”说罢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鹤翱。 未及花粉开口,先前应和漆北斗那人说道:“漆、鹤两家争斗,是御鹤族先动的手,这是我们大家共见。依照咱们秦山的规矩,道内兄弟之间,谁先动手挑起争斗便是死罪。若是族长带头,则一族人都是死罪。如今御鹤族族长鹤紫云已死,其他御鹤族人也都应伏法。姑娘不会偏袒御鹤族吧?” 花粉道:“既然御鹤族人都逃走了,此人是寻到御鹤族的关键,暂且不可杀了他。” 那人又道:“那就请姑娘将他交给我们,我们一定逼他供出御鹤族的藏身之所。” 花粉环视一周,见众人杀气腾腾,都在等她开口,便略微点了点头道:“好吧。”又对光波翼道:“光波公子,咱们走吧。”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光波翼此时也无法再出头救那鹤翱,只得随花粉出门。 二人出了院门,不便驾鹤,一路步行出谷。刚刚走到谷口,只见目思琴正带着曼陀乐迎面走来,曼陀乐手中提着一个锦盒。 花粉忙迎上前问道:“姐姐,你怎么才来?” 目思琴见到花粉与光波翼也颇诧异,说道:“我既然代表义父来参加人家婚礼,总不能空手而来,所以去准备了点礼物。你不是说不想来吗,怎么却反倒早早就到了?现在为何又要走?” 花粉说道:“姐姐没早来倒好,本来我与哥哥还在担心姐姐,进到漆府去并未见到姐姐身影,才略微放心些。” 目思琴听出其中蹊跷,忙问:“此话怎讲?你们为何担心我?” 花粉便拉着目思琴转身向谷外走,边走边将适才发生之事说与目思琴听。 听花粉讲完,目思琴说道:“看来光波大哥果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花粉问道:“怎么,莫非姐姐也相信那个鹤彩云是被哥哥救走的?” 目思琴见花粉一脸紧张样子,不禁莞尔一笑,说道:“自然是光波大哥所为。”说罢扭头看了一眼光波翼,光波翼不置可否。 目思琴又道:“不过妹妹放心,我相信光波大哥并非是为救一个鹤彩云,他是为了保全御鹤一族才去救人的。毕竟光波大哥向御鹤族的老族长学习了御鹤术,所以才要保全他的族人。” 花粉道:“可是御鹤族老族长正是被那些族人所害,纵然他不想报仇,可也不必让哥哥保全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吧?” 目思琴道:“那老族长一定是位不计前嫌的真君子。是不是,光波大哥?”
第335页 光波翼轻轻点点头道:“御鹤族人误入歧途,罪魁祸首是鹤紫云与鹤青云兄弟二人,如今他二人已死,也只有鹤彩云能够率领御鹤族了。” 花粉道:“不管怎样,哥哥救了鹤彩云之事一定不能让外人知晓,否则哥哥便成了北道的敌人了。”说罢回头向曼陀乐说道:“曼陀乐,你听到了吗?” 曼陀乐点头道:“花粉姐姐放心,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花粉笑道:“还不知咱俩谁大谁小呢,你怎么唤我姐姐?” 目思琴也微笑着对曼陀乐说道:“花粉属羊,今年十八岁,你属马,比她大一岁,应该叫她妹妹才对。” 曼陀乐道:“属下不敢。” 花粉道:“既然你和姐姐是好朋友,我自然也不当你是外人,以后不必这么拘束,咱们互相称唿名字罢了。” 曼陀乐这才点了点头。 话说花粉与目思琴姐妹虽然有心帮助光波翼,并不急于派人追杀御鹤族忍者,然而北道中许多忍者一心欲寻御鹤族报仇,早已偷偷出动,奔赴御鹤族老巢翠海。好在御鹤族飞鹤迅速,从秦山回到翠海当日,鹤彩云便率领众人寻到光波翼指示的山谷,将族人隐蔽在谷内各个山洞之中,躲过了北道忍者的追杀。 秦山中,鹤翱被折磨欲死,众人实在无法从其口中探出御鹤族有甚其他藏身之所,便纷纷请求花粉将鹤翱处死,花粉无奈,也只得应允。 转眼到了腊月十六,目焱出关,见到光波翼与目思琴同时归来,甚为高兴。听说目思琴行刺僖宗皇帝失手,目焱倒也不甚在意,只微笑道了句:“燕儿,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心慈手软。” 此时,花粉又送上前两日刚刚收到的两份快报,一份来自北道的探子,另一份则是黄巢派人送来的书信,那黄巢已于腊月十三日在含元殿称帝。 原来腊月初五午后,黄巢前锋将军柴存先入长安,随后留于长安城中的唐廷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大唐文武官吏数十人迎接黄巢于霸上。只见那黄巢乘坐镶金大轿,其手下徒众皆以红色缯带束髮,锦衣绣服,手执兵仗,甲骑如流,车马队伍络绎不绝。百姓纷纷夹道围观。 尚让命人沿途宣告说:“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大唐皇帝李氏一般不爱汝等,汝等但当安居乐业,无须恐慌。” 进城之后,黄巢暂住于田令孜府第,其手下为盗日久,已成巨富,见极为贫苦之人,往往亦能施与财物。然而数日之中,其徒众纷纷到城中大肆抢掠,焚烧市集店铺,杀人满街,尤其是大唐官吏,但凡被搜出捉到者皆被残杀,无一倖免。满城之中,人人皆惶惶不可终日,无有一人能如谕令中所说,可以安居乐业! 至腊月十一日,留在长安城中的皇亲贵族已被黄巢捕杀无余。想来那徐太后还算走运,本已病重,听说黄巢军队入城,竟急吓身亡,却也免遭屠戮之苦。 直至腊月十二日,黄巢方进入皇宫,十三日即皇帝位。因时间紧迫,来不及赶制皇袍,便命人于黑绸衣上作画代绣。寻不到乐师,便擂击数百面战鼓以代金石之乐。黄巢又登上丹凤楼,下诏书大赦天下。建国号为“大齐”,改元为“金统”。 为表明自己乃是顺应天命而生的真龙天子,黄巢宣称:广明之号,乃是去掉唐字下半边,而以我黄家日月代替之,这正是上天所垂示的祥瑞之象。 (按:广的繁体字为广,正是唐字头,加上黄巢的黄字而成。日月为明,故而黄巢说广明即以“黄家日月”代替唐王朝。) 黄巢即位后宣布,原大唐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停任,四品以下官员官位如故。封其妻曹氏为皇后。以尚让、赵璋、崔璆、杨希古共为宰相(同平章事),以尚让为太尉兼中书令,赵璋兼侍中,孟楷、盖洪为左右僕射兼军容使、知左右军事,费传古为枢密使。郑汉璋为御史中丞,李俦、黄谔、尚儒为尚书,方特为谏议大夫。以太常博士皮日休、沈云翔、裴渥为翰林学士。王璠为京兆尹,许建、朱实、刘塘为军库使,朱温、张言、彭攒、季逵等人为诸卫大将军、四面游奕使。张直方则被封作检校左僕射。崔璆,正是当时杭州城破时逃走的原浙东观察使,此时被罢免官职留居京城,竟被黄巢任命为宰相。 其后,黄巢下令,原唐廷百官皆须到赵璋处投名报到,乃可官復旧职。 宰相豆卢瑑、崔沆及左僕射于琮、右僕射刘邺、太子少师裴谂、御史中丞赵濛、刑部侍郎李溥、京兆尹李汤等高官因来不及追随僖宗逃走,遂藏匿于民间,后被黄巢手下搜获,悉遭屠戮。 广德公主乃于琮之妻,见丈夫即将被害,便抓住砍向丈夫的钢刀不放,厉声喝道:“我乃唐室之女,誓与于僕射俱死!”遂与丈夫共同就戮。 僖宗出逃当日一早,田令孜因怕僖宗责备自己失职,将黄巢入关完全归咎于宰相卢携,遂将其贬为太子宾客。僖宗走后当晚,卢携便服毒自尽。因其当年竭力反对授予黄巢节度使之职,黄巢恨之入骨,便将卢携尸体挖出,于集市上斩首示众。 将作监郑綦、库部郎中郑系二人则坚决不向黄巢称臣,均阖家自尽。 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虽假意向黄巢称臣,却暗中收留逃亡大臣,将大唐公卿藏匿于家中墙壁夹层之中,后被发现,亦惨遭黄巢杀戮。
第336页 且说黄巢除了给目焱送来这封喜报之外,并送来封赏目焱的圣旨。因目焱不愿抛头露面,黄巢便尊重其意,秘密赐封其为襄胜侯、平西大将军,并赏赐稀世珍宝数件。 花粉说道:“这个黄巢好没义气,师父帮了他这么大忙,他却只封了个侯爵给您。” 花粉这话确实不错,目焱非但帮助黄巢攻下许多城池,派人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一面在朝廷内部瓦解了许多打击黄巢的攻势,还在许多关键时刻为其出谋划策。自从黄巢渡淮北上,攻下汝州之后,目焱便建议黄巢改称“补天大将军”,并约束手下军队,不再大肆抢掠百姓,以此收买人心,为登基做好准备。 目焱笑道:“侯爵也好,公爵也好,有什么干系?”说罢看了看光波翼道:“翼儿你看,咱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光波翼眼看着杀父仇人就在面前,却强作平静道:“晚辈不似前辈这般志向远大,只甘于平庸度日罢了。” 目焱呵呵一笑,道:“时隔两年,你怎么还如此孩子气?你难道忘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想到目焱曾口口声声表白他自己与父亲之死毫无瓜葛,又语重心长地对自己大谈什么要继承父亲遗志,想要辅佐自己做未来明君云云,又念及父亲留在凤凰楼上的遗书,光波翼只觉得眼前此人当真是天下第一号虚伪无耻之徒!遂轻轻哂笑道:“晚辈生来便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何况依晚辈看来,黄巢如今已登基为帝,将来纵然大唐兵势尽灭,黄巢的羽翼自然也便丰满了,前辈如何实现远大抱负?” 目焱微微笑道:“黄巢竖子,何以成大业?若非我暗中相助,他早已受了朝廷招安,去做一个没出息的节度使罢了。只不过眼下大唐余势尚存,黄巢——这位大齐皇帝陛下还有些利用价值。” 光波翼忙问道:“我听说朝廷不许黄巢求为安南都护,以及天平、广州等地节度使,故而黄巢愤然拒绝接受招安。我还听说此事主要由于左僕射于琮力阻,莫非于僕射也是前辈收买之人?” 目焱笑道:“于琮倒是个忠臣,不会被我收买。不过忠臣却并非不能被利用。朝中自然有我的人,虽不见得身居高位,却可以用他们去影响那些大人物。这些人便好像是我用来钓鱼的鱼竿一般,关键是要会用巧劲,还要用对鱼饵,便不愁那些大鱼不上钩。” 光波翼又问道:“鱼饵?什么鱼饵?” 目焱道:“要知道,人皆有好恶,所谓鱼饵,不过便是投其所好。你若好财,我便送你金银;你若好名,我便奉承美名;你若好忠,我便在这忠字上做足文章,让你亲手害死皇帝老子还以为自己是尽了忠。” 光波翼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目焱又道:“这些还只是正用,须知这鱼饵还有反用。正用,用人之所好;反用,用人之所恶。或帮你除之,或为你添之,或令你喜,或令你忧,总之是要你不得不吞下这鱼饵。” 光波翼道:“晚辈当真是大开眼界。” 目焱看着光波翼,语重心长地说道:“翼儿,有些事你的确还要多学学,日后方可成就大事。” 听着二人这般说话,目思琴心中颇为惊讶,没想到义父与光波翼如此亲昵,而且似乎极为器重他,将来要与他共成大事一般,不知他与义父究竟有何关系? 花粉也未曾当面听过目焱说什么要光波翼成就大事之类的话,此时却是又惊又喜,原来师父如此看重光波翼,从前又说过只捨得将自己许配给光波翼的话,看来自己与哥哥的这段良缘美姻是迟早之事了。 姐妹二人正各自想着心事,忽听目焱问道:“翼儿,此番你到我这里来,是奉了坚地之命吧?他让你来做说客吗?” 二人闻言皆看向光波翼,只见光波翼微微笑道:“前辈智谋过人,什么事都瞒不过前辈的眼睛。坚地长老是想同前辈商量一件事。” 目焱道:“让我猜猜看,他是不是想念剑无学、瓶一默那几个老傢伙了?” 光波翼道:“前辈果然厉害。” 目焱又道:“坚地长老还真是对大唐忠心耿耿啊,黄巢刚进长安,他就坐不住了,想要出手帮那个小皇帝把京城抢回来,又捨不得丢了那几个族长的性命,还真是有忠有义啊。” 光波翼见目焱将坚地的心思揣测得如此精准,不禁暗自嘆服,却又更加担心此事难成了,看来自己只有另想他法,看能否将几位族长营救出去了。 只听目焱又道:“如此也好,正好我也很想念雷老四他们几个,咱们不妨再定个日子,将这几人换回来便是。” 此言一出,非但光波翼大感意外,那姐妹二人也极为诧异。既然目焱已将对方交换人质的心理分析得如此透彻,那他为何还要同意?这不摆明了是纵容三道忍者公然帮助朝廷对抗黄巢吗?而且也不必再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光波翼略为沉默,说道:“看来晚辈此来正中前辈下怀,前辈也很器重阵老先生他们几位啊。” 适才目焱说他自己也很想念雷老四他们,而光波翼却强调目焱是器重阵老先生他们几位,二人所指虽然同是雷洪威、阵牍与赤炎翎三人,却以不同人物为代表。光波翼言外之意乃是指明目焱故意掩饰自己的意图,他眼下其实是想重用精通兵法与阵法的阵牍。
第337页 目焱笑道:“当日我既然同意交换人质,便不怕失去他们几位。不过他们若能回来自然有回来的好处。翼儿,你记住,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事与坏事,就看你能否抓住其中的契机。”随即看了看目思琴又道:“一个好的统帅不但要善于布局,还要善于接受每一种可能的结果,因为无论你这局布得如何精巧,总有你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所以对于任何一种结果,你都要留有后手。” 光波翼反问道:“莫非前辈早已料到燕儿姑娘刺杀不成大唐皇帝吗?” 目焱道:“燕儿自幼便心软,不过她一个姑娘家,这也不算是坏事。翼儿,你便不同,大丈夫将来若想成就大业,必须能够当机立断、善于取捨,千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稍停,又道:“其实我还不想小皇帝这么早死,留着这个鱼饵尚有用处。” 目思琴心中愈加纳闷,义父为何要对光波翼如此坦白?又对他谆谆教导,真好似对待自己的义子一般。既然光波翼是奉了瞻部道坚地长老之命来此,说明他仍是南道的人。如今三道与北道势不两立,这光波翼却两面皆能讨好,莫非是个双面间谍不成? 只听光波翼说道:“看来这黄巢不但是前辈的一枚棋子,也是前辈的一个鱼饵。” 目焱笑道:“翼儿果然可教!这样吧,你先出山去向坚地传信,正月初八,在老地方交换人质。你也不必回去,让信子传话即可。我想让你留在山庄,陪我一起过年。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光波翼正想交换人质之后能留在秦山,寻找报仇的机会,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花粉却是心中笑开了花。 光波翼将消息传给坚地,随即返回秦山。每日里,目焱常与光波翼讲说谋略之道,治人治国、权谋用兵,无所不谈。又考校其天目术之修为进境,得知光波翼进步神速,目焱大喜,又将天目术中一些极深诀窍悉数传授与他,俨然做了光波翼的授业恩师一般。 光波翼不得不嘆服目焱学识精广,才智过人,亦更加发现其忍术深不可测,只是苦于一时寻不到下手良机,且无取胜把握。同时目焱善待自己之谜也与日俱深,始终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表现得如此亲密友善,真好似父师一般。 转眼过年,海棠山庄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花粉每日都巴巴地盼着与光波翼见面独处,可光波翼不是听目焱讲学,便是刻意推託,极力躲避花粉纠缠。目思琴在旁渐渐看出些端倪,又不好说破,怕伤了花粉的心。 除夕一过,眨眼便到了十五。这一日,目焱同光波翼讲说了半日,正要与琴馨兰及目思琴、花粉等人吃午饭,忽然来报,说有一名御鹤族女忍者偷偷飞回秦山。 目焱便让花粉与目思琴前去看看,光波翼心中不安,便请求同去,目焱亦即应允。 三人边走边问来报那人,进山的是哪一位御鹤族忍者?却报说似乎不识得此人,因她在天上,一时也看不清楚。 三人随着报信那人来到一处山坡,只见一名少女正被四名北道忍者围住,那少女却在呜呜哭泣。目思琴与花粉正在奇怪,光波翼却早已飞奔上前。 那少女见了光波翼大喜,忙扑进光波翼怀中嗔叫道:“哥哥,你怎么才来?他们欺负我!他们打伤了我的鹤儿,我差点就摔死了。” 光波翼问道:“南山,你怎么来了?” 南山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说道:“哥哥走了这么久都没消息,我和姐姐在家里都很想念你。以为哥哥能回来与我们一同过年,结果你也没回来。昨日我和姐姐做上元节的小灯笼时,我看姐姐常常走神,知道她是在想你,因此我就决定跑来找你,把哥哥带回去过节,也给姐姐一个惊喜。” 光波翼道:“你真是胡闹,你这样偷偷跑出来,你姐姐一定急坏了。” 此时花粉早在一旁询问那几个围住南山的忍者,才知道南山骑鹤在秦山上空盘旋,被北道忍者发现后一直暗中尾随,最后在南山御鹤低飞时,他们伺机用星镖打伤了灰鹤。没想到南山摔下来后竟然呜呜哭起来,弄得他们也莫名其妙。 花粉见南山扑在光波翼怀中撒娇,又听她哥哥长哥哥短地称唿光波翼,心中极为不快,却见她不大像是忍者,而且光波翼似乎与她相当熟络,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叫南山的少女应该不是御鹤族的忍者,而是光波翼的……而且听她这话,她家中还有一个姐姐也与光波翼关系非同一般,莫非光波翼几次有意疏远自己,都是由于这姐妹二人?哼!竟然有人敢抢自己的光波哥哥,这还得了!花粉当下示意那几个忍者退去,随即上前问道:“哥哥,这姑娘究竟是谁?” 南山听见花粉也称光波翼作哥哥,不觉一怔,未及光波翼回答,便抢先说道:“你又是谁?你为何叫他哥哥?你同我哥哥很熟吗?” 花粉故意将头微微抬高,轻笑道:“也不算很熟,只不过哥哥救过我几次,又教过我忍术,又陪我一起跳过试情崖。我们还每天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事一起散散步,看看风景,说说悄悄话,仅此而已。” 南山早听光波翼说过花粉之事,此时听花粉如此一说,便已猜到她的身份,只是想到姐姐当年便因花粉而误会过光波翼,以至于姐妹二人与光波翼分离了那么久不能相见,如今这个花粉竟然仍是这般烂缠着光波翼不放,还敢在自己面前卖弄她与哥哥亲昵,不觉心头火起,当下说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那个花粉姑娘吧。哥哥此番到秦山,正是为你而来。”
第338页 花粉闻言一喜,莫非自己错怪光波翼了? 只听南山又道:“哥哥有个玉坠子,是准备送给我姐姐的定情信物,不想被你偷去了。虽然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可总是哥哥对我姐姐的一片真心,所以哥哥才不远万里进山来向你讨回那个玉坠子。那个玉坠子,你到底还给哥哥没有?” 花粉越听越气,叫道:“你胡说!那玉坠儿是哥哥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怎么会是……你姐姐究竟是谁?她现在哪里?” 南山笑道:“哟,你还真是孤陋寡闻,但凡认识哥哥的人,谁不知道我姐姐是天下第一美人,而且才貌双绝,她跟哥哥两个可是天生的神仙美眷。” 花粉怒视南山,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看着光波翼道:“哥哥,她说的可是真的?” 光波翼轻声对南山道:“南山,莫再胡闹,你赶快回家去吧,不要让你姐姐担心。” 南山却道:“我哪里胡闹了?哥哥,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眼睛也始终盯着花粉,毫不示弱。 只苦了光波翼,夹在这两个斗气的少女之间,劝也不是,躲也不是,着实难受。 花粉却忽然冷笑一声道:“你这些鬼话,骗得了哥哥却骗不了我。一定是哥哥从来不睬你,你心生嫉妒,便想偷偷跑到秦山来骗走玉坠子,好拿回去向你姐姐炫耀,藉此赶走你姐姐,你好取代她,继续向哥哥献媚。我没说错吧?” 原来花粉看出南山对光波翼绝不仅仅是心存“兄妹”之情而已,只是她口口声声打着姐姐的旗号说话,说明光波翼与她姐姐更亲近些,而她自己则像是在暗恋光波翼。故而花粉便故意如此说,想要反过来气一气南山。至于南山的那个姐姐,等打发了这个刁蛮丫头之后再向光波翼问个究竟。 平日花粉并非极善察人谋断之人,可在这男女之情上,尤其是自己的爱情受到威胁时,花粉竟表现出超常的敏锐与机智来。这些话虽是胡诌出来激怒南山的,却也的确道出了南山的部分真实想法,因为南山确实是暗恋光波翼已久,只是苦于光波翼对姐姐蓂荚痴心专一,从不正视自己对他的这份爱恋。这也正是上次在洛阳时,她欲图投水自尽的原因。只不过她与蓂荚二人姐妹情深,绝不可能想要取而代之罢了。 南山听了花粉这话,果然大怒,嚷道:“好你个无耻贱人,明明自己做贼偷了人家东西,还敢诬赖好人!” 花粉还从未被人骂得如此难听,闻言也大怒道:“你这个刁蛮的小贱人,到了秦山还敢如此撒野,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花粉话音未落,南山却忽然出手,射出两枚星镖,向花粉胸口袭去。 南山初学忍术不久,星镖威力自然不大,花粉轻松避过,却是恨意更增,当即回敬了两枚星镖。花粉的星镖可不似南山那般无力,随着锐利的破空之声,两枚星镖疾劲射向南山喉、心二处。 南山尚未及反应,只见眼前黑影一晃,光波翼早已抢到她身前,接下了那两枚星镖。 花粉见状,勃然大怒,眼见南山袭击自己时,光波翼袖手旁观,自己反击时,他却出手帮助南山。只是花粉不曾想到,凭南山那两手功夫,如何能够伤得了她,是以光波翼并不担心。可是光波翼也忽略了一个问题,此刻对花粉而言,二人打斗,谁输谁赢谁伤谁不伤都在其次,光波翼帮助对手打击自己却是个极严重的问题,这说明光波翼心中更看重南山而非自己。 花粉当即紧盯着光波翼诘道:“哥哥,你竟然帮着她打我?” 光波翼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忙说道:“不是,花粉,她根本不是忍者,哪里是你对手?我只是……” 不容光波翼说完,花粉又道:“我只问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哥哥当真与她姐妹二人……与她二人……”花粉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下面的话,又咬牙说道:“你当真是想要回那个玉坠子吗?” 未及光波翼回答,南山抢道:“不然你以为如何?难道你以为哥哥此番是来探望你不成?你明知道哥哥心中另有所爱,何必赖着人家的定情信物不给?那个玉坠子原本便不是你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花粉不再说话,只幽怨地盯着光波翼,等他开口。 光波翼怕花粉再次出手伤到南山,一面挡在南山身前,一面从怀中取出花粉那只翡翠蝴蝶,说道:“花粉,你不必跟她一般见识,那个玉坠子也不是什么定情信物,不过却是母亲留给我的,对我而言极为重要,所以不得不向你讨要,你若喜欢,日后我再另外送你一个更好的便是。这块翡翠或许也是你母亲留下的,你也应该好生带着它才是。” 花粉面色惨白,轻轻摇着头,冷冷说道:“我懂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不会稀罕你的玉坠子,现在就还给你。”说罢一把将玉坠儿从颈上扯下,却忽然狠命摔到脚边一块岩石上。 光波翼和南山齐声惊唿,却已来不及阻拦。随着“叮”的一声脆响,花粉已扭头拼命跑开。 南山忙低头去寻那玉坠儿,光波翼虽暗自心疼,却见目思琴一直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这里,便上前说道:“我想花粉有些误会,你去劝劝她吧,我怕她会……”边说边将那只翡翠蝴蝶交给目思琴。
第339页 目思琴接过翡翠说道:“我看也没什么误会,早知如此,你当初何必留下这个?”说罢转身离去。 只听南山叫道:“哥哥,你快来看!” 第六十回 藏绢书家学在望,揭秘事亲义绝踪 光波翼回到南山身边,只见南山手中正捧着断成两截的玉坠儿,其中一截竟露出一个白色的绢头儿来,光波翼心中一动,忙钳住那绢头儿,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段卷得极为紧密的薄绢来。再细细察看那玉坠儿,原是中空的,乃被人为地截成两段,将那白绢塞入后又仔细粘好,竟从未看出有裂纹来。加之玉色纯白,故而亦看不见里面所藏的白绢。适才玉坠儿被花粉这一摔,刚好从中间的黏合处断裂开来。 光波翼忙轻轻将白绢展开,只见上面写着蚂蚁大的小字,正是光波勇写给儿子玉髓的信,光波翼看着那字迹,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信中大意是说,当光波翼看到此信时,说明光波勇夫妇皆已不在人世了,而光波翼也已长大成人,夫妇二人于泉下亦感欣慰。最为要紧的是,光波勇已在光波翼刚满周岁时,便为他施行了凤舞术的灌顶,日后光波翼若有缘能得到凤舞术法本,便可修炼此术了。 光波翼此时方明白,原来自己的乳名玉髓,乃至父亲亲手绘制的母亲画像,都是为自己能够看到这封信而留下的线索。 光波勇在世时忍术独步天下,却也担心自己因此树敌,故而早早便秘密为自己的独子光波翼施与灌顶,并预先留下线索,既不令人知晓光波翼已具备修法资格,又可防止万一自己遭遇不测之后,光波翼无法修炼家传绝学凤舞术。只是光波翼不明白,为何父亲已为自己灌顶,却不留下修炼凤舞术的法本呢?莫非父亲明知修炼凤舞术者命不长久,故而也不十分情愿自己的儿子修习吗? 南山也在一旁看了那绢信,兴奋地叫道:“哥哥,这回可好,你终于能修习凤舞术了!” 光波翼忙伸手“嘘”了一声,示意南山不可声张,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赶快离开秦山!” 南山连忙点头,自然求之不得。 光波翼随即施展召唤术,不多时便召来两只白鹤,正要与南山跨上鹤背,却见不远处山坳中奔出七八人来,正向这里奔来。光波翼忙对南山道:“快骑上鹤背,咱们这就飞走。” 话音未落,光波翼忽觉体内脉气鼓盪,那两只白鹤也变得不安,未及南山跨上鹤背,两只白鹤竟然拍拍翅膀飞走了。而光波翼则愈加难以调顺脉气,心中倏然想起当年夜闯建州帅府时便是这般感觉,莫非有遮族忍者来了? 那七八人很快便奔到光波翼身前,为首一人施礼道:“光波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呀?” 光波翼也回礼道:“在下正要去见目长老,请问足下是哪一位?” 那人微微笑道:“在下遮蜀天。” 光波翼心中一惊,暗说:“果然是遮族忍者来了,难怪我的御鹤术失灵。只是此人一路奔行而来,却能施展禁术于无形之中,似乎比建州城帅府中那个遮楚天更加厉害。” 因光波翼当年在建州城帅府中时,曾听那遮楚天的侍者说,遮先生适逢下座歇息,故而暂停了禁术,以至于让光波翼趁机钻了空子。这表明遮楚天施展禁术时尚需在座上。其实光波翼有所不知,遮楚天并非只能于座上施术,而是他当时为了保护黄巢,故而常常整夜施展禁术,只是在座上施术可轻松些,也更长久些。 光波翼问道:“敢问遮楚天是足下什么人?” 遮蜀天道:“那是在下的大哥。”随即又道:“目长老的住处距此也不甚远,我看公子便不必驾鹤了吧。在下愿护送公子前往。” 光波翼明知他这是要押送自己回到目焱那里,却不知目焱为何这么快便已知晓自己要走,又如何能在这样短时间内便令遮族忍者赶过来? 殊不知,这却并非全然是目焱所为。目焱虽对光波翼千好万好,然而始终知道光波翼并未打心眼里甘与自己亲近,更不会遽然答应做自己的义子,而仍旧是在遵奉坚地之命行事。故而他早已偷偷安排了遮族忍者暗中尾随光波翼,始终不远不近,既不被他发现,又可及时出现。如此一来,光波翼忍术再高也无用武之地,纵然他想对北道不利之时,便可由遮族忍者出面将其捉拿,也不至于伤到他。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花粉自然知晓这些,故而适才她跑走之后,便告诉遮蜀天,说光波翼要带着一个女子逃出秦山,那女子乃要紧人物,请遮蜀天务必捉住二人,将其带回罗剎谷,交由目焱亲自审理。 光波翼眼见对方人多,想必都是搏击术高手,自己又无法施展忍术,若当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到便宜,更怕保护不了南山,当下只得随遮蜀天等人回去。 回到海棠山庄,目焱已得了目思琴回禀,如今见遮蜀天押送光波翼归来,心中已有数,遂屏退诸人,只留下光波翼与南山。 目焱上下打量南山一番,南山眼见光波翼顺从地跟着遮蜀天等人回来,便知对方厉害,如今见了目焱心中更加害怕,紧紧拉住光波翼的手不放,不知他要如何发落自己。 目焱看着南山问道:“你叫南山?” 南山怯生生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第340页 其实目焱最早从幽狐口中便已得知光波翼爱恋一个叫蓂荚的姑娘,自然也知道南山是蓂荚的妹妹,本也不甚在意这姐妹二人,故而任由幽狐设计气走蓂荚,好令光波翼与花粉相好。此番目焱听目思琴回禀说因这个南山,令花粉气急之下摔了光波翼的玉坠儿,不觉对南山姐妹二人心生好奇,没想到光波翼已经将这姐妹二人寻回。如今见了南山,心中不禁暗贊,这少女果然比花粉还要娇美可爱许多。又见南山拉住光波翼不放手,自然也看出她对光波翼的情意非止寻常。 目焱微微笑道:“我看你的资质也不错,只可惜现在才学忍术有些晚了,很难再修成一流高手。不过要练就防身的本领倒也不难。” 南山怔怔地看着目焱,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些话。 目焱又道:“你跟翼儿好好学,不过在你练成之前,切莫再轻易出手,否则只会伤了自己。” 南山却道:“那我也不能任由人家欺负。”此时南山见目焱态度颇为和蔼,心中怯意渐去,又恢復了她的本色。 目焱笑道:“好!你这性格我很喜欢。这样吧,我送你一件礼物。”说罢回身从柜中取出一个木盒来,递与南山。 南山打开木盒,见里面是两副一手长的皮革,两侧有绑带,每张革面上都并排嵌有五根细铜管,不知是何物。 目焱说道:“这是‘袖里连珠’,平日可绑在小臂上,内有机关,可连续射出数十枚弹丸,威力不次于寻常高手的星镖。在你暗器练成之前可以先用它来御敌。” 南山更为奇怪,问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送我这个?” 目焱道:“既然翼儿喜欢你,我自然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南山闻言又羞又喜,她原本一直爱慕光波翼,却始终觉得光波翼虽与自己亲近,却只将自己当作小妹妹看待,此时听外人说光波翼喜欢自己,立时觉得从前或许自己是当局者迷,而今却旁观者清,不觉心情大好,也顿时对目焱生起好感。 只听目焱转而对光波翼说道:“翼儿,你为何想要不辞而别?” 光波翼回道:“晚辈只是想送南山姑娘出山,并非要不辞而别。” 目焱又问道:“听说花粉摔了你母亲留给你的玉坠子?” 光波翼心中一惊,不知目焱为何关心此事?该不会被他知道玉中藏信之事了吧?遂故作镇静道:“花粉有些误会,晚辈并不怪她。” 目焱又道:“这孩子,也太任性了,如此不知轻重!你将那玉坠子拿来我看看。” 光波翼心中愈加怀疑目焱已知晓此事,却仍推辞道:“前辈不必担心,不过是个玉坠子,过后晚辈寻个工匠将它粘补起来便是。” 目焱并不理会光波翼所说,只伸过手说道:“拿来我看看。” 光波翼无法再拒绝,只好拿出那两截断玉递与目焱。 目焱接过玉坠儿看了看,又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番,看着那玉坠儿的空心儿半晌未语,良久方道:“这玉坠子应当是你父亲留下的。” 光波翼与南山二人心中皆颇为惊讶,不知目焱为何能够知晓。南山忍不住问道:“这明明是哥哥的母亲留给他的,你为何却说是哥哥的父亲留下的?” 目焱并不回答南山,却问光波翼道:“你从西川五勇门那里查到了些什么?” 光波翼一怔,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目焱竟会有此一问,原来他知道自己破了“十一大盗案”,可他为何忽然问自己从五勇门查到什么?此事与我这玉坠子又有何联繫?一时毫无头绪,只得回道:“晚辈不明白前辈的意思。” 目焱微微笑道:“你去过通州,见过那老骗子的女儿,又带着花粉去与她对质,后来终于查到五勇门,难道便没有什么收穫吗?” 光波翼此时脑中轰然雷鸣,万万没想到目焱竟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查明了一切?难道他想与我摊牌?可之前这些日子他又何必惺惺作态,假意传授我忍术与权谋之术?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世上竟有如此深不可测之人! 心中千思万绪,却只剎那间事,光波翼很快镇静下来,淡然问道:“是花粉对前辈说什么了吗?” 目焱轻轻摇头道:“花粉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虽然有时任性些,对你这位哥哥却是真心真意,在爱人面前,连我这个师父也要靠后了。将来你娶了她,也要好好待她。” 南山忙抢道:“哥哥怎么会娶她?哥哥心爱之人是我姐姐。” 目焱哂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乃自然之事,难道翼儿娶了你姐姐,便不能娶你了吗?” 此言一出,南山果然无语。 目焱又道:“你不是问我如何知晓这玉坠子不是翼儿的母亲留下的吗?因为翼儿的母亲只有一个秘密需要藏在如此隐蔽之处,好让翼儿长大之后知晓真相。不过据我看,翼儿尚未知晓这个秘密。因此我才知道,这玉坠子必然是光波勇留下的。” 光波翼冷冷问道:“什么秘密?什么真相?” 目焱略微沉吟,说道:“时至今日,因缘也该成熟了,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说罢看了看光波翼又道:“翼儿,你能从那个老骗子身上,顺藤摸瓜,一路查明真相,令我十分欣慰。不过你也未免小看了我,不知道这些线索都是我有意为你留下的,只为了歷练你,让你早日成才。”
第341页 南山问道:“这么说来,哥哥父亲的令牌也是你有意留下来的?” 目焱微微一怔,凝视着光波翼说道:“你找到了北道忍者令?……好,看来这真是天意。好!” 光波翼听目焱如此一说,才知道原来他也并非事事尽知,不过罗有家、罗彩凤、五勇门等人倒的确是他一手安排,刻意留下线索,并派人暗中窥探,是以得知自己的行踪。如今他虽然已知晓自己查明他设计栽赃义父坚地之事,但他并不知晓父亲留下的遗书,不知道我已查明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且看他如何继续表白。 只听目焱又道:“光波勇的确不是坚地所害,除掉他的人是我。” 目焱这句话便好似炸雷一般,光波翼固然没有料到他竟然当面坦承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南山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目焱想要当场翻脸? 目焱看着双目喷火的光波翼说道:“虽然我杀了光波勇,但我却不是你的杀父仇人。” 听他这话,南山差点气晕过去,明明杀了人家父亲,还说自己不是人家的杀父仇人,莫非此人是个疯子、傻子不成? 目焱又道:“翼儿,你先不必愤怒,耐心听我讲一段往事给你。”说罢又对南山说道:“南山,你先去吧。” 南山本来还想听听目焱接下来还有何说辞,此时却不得不退出门去等候,旋即被目思琴等人带到别处房中去了。 目焱此时方缓缓走到窗前,竟背对着光波翼,凝视窗外,开始讲他的故事。 大中十三年(859年)初夏,正是海棠花盛开之际,光波勇携着新婚一年的妻子陈恕君刚刚从幽兰谷回到秦山罗剎谷中。恕君体弱畏寒,故而在温暖的幽兰谷过冬,夏秋则回到凉爽的秦山避暑。 那时罗剎谷中的山庄还不叫海棠山庄,光波勇称之为“红林碧窠”,夫妇二人便在这安乐窝中,每日里吟诗作画,琴咏对弈,日子不可不谓之逍遥。又常有好友来访,当中要数目族忍者目焱与光波勇最为交好,常常与之品茗畅聊,把酒言欢。 恕君则与琴族姐妹琴馨梅、琴馨兰二人颇为亲密。每逢光波勇与目焱二人在庄外树下吃茶闲谈时,三位花一般的女子便在这海棠林中嬉戏欢笑,有时亦惹得那闲谈的二人不知不觉便成了闲观之人。 男女数人常聚一处,久之彼此皆极熟络,谈笑间便少了许多忌讳。 山中夏爽,友朋常欢,这个夏天大家都过得极为开心,一丝忧闷却悄然藏在目焱心中,与日俱增,日浓一日。 去年海棠花开得红极之时,目焱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他对她一见倾心。他明知自己不该爱她,可偏偏无法自拔,挥之不去,去之弥深,只能任由她化作一股忧伤的泉水,不断灌溉着这颗永远无法收穫的情种。 恕君,为何你已嫁为人妇?为何你偏偏做了光波勇的妻子?为何你又要来到秦山,让我看见你? 目焱原本与光波勇不甚亲密,可自从见过恕君之后,他便渐渐成了光波勇的亲密好友。 整整一年了,海棠花谢过又开,目焱心中的相思之树却从未凋零。 一次酒醉之后,目焱踉跄于海棠林中,看着那叶儿、那花朵、那枝干,一树一木,全都化作恕君的身影,在歌、在舞、在笑。 朦胧之中,目焱脱口吟道: 碧叶裁秀眉,丹唇胜朱花。蛮腰婀娜干,娇臂俏枝桠。我舞君亦舞,我歌君不话。踉跄独醉人,徘徊在林家。 次日酒醒,目焱却在自家门内发现一页诗稿,乃是秀丽的女书。目焱见诗大喜,没想到恕君竟然碰巧在林中听到了自己吟诗,而且还隐隐透露出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忙又作了一诗以为应和,诗中求慕之情则更为大胆露骨。只是苦于无法将诗稿递到恕君手中。 隔日,目焱又与光波勇夫妇及琴氏姐妹聚会,见那恕君却仍如旧往,并未对自己表示出丝毫暧昧之意,失落之余,目焱更有些愤愤然,莫非恕君是在戏弄我? 散去归家,目焱正独自呆坐纳闷,琴馨兰忽然来访。 闲聊之后,琴馨兰忽然问道:“炳德哥,前日你可曾拾到一页诗稿?” 目焱闻言一怔,随即点头道:“你如何知晓?” 琴馨兰道:“那日炳德哥在林间吟诗,有人恰巧听到,颇受感动,故而让我转达对炳德哥的敬意。” 目焱这才明白琴馨兰是受了陈恕君之託,来向自己示好。目焱素知琴氏姐妹与陈恕君乃闺中密友,却未曾想到琴馨兰居然敢帮助恕君背叛丈夫光波勇,顿时对琴馨兰刮目相看。当下便将自己新作的诗文交与琴馨兰,请她转交恕君。琴馨兰也颇为惊讶,似乎未料到目焱竟如此坦诚相待。 琴馨兰走后音讯杳无,目焱在家中闭门不出。数日后,琴馨兰终于再次登门,并带回一首诗,那诗中却是询问目焱,天下优秀女子无数,为何他却偏偏喜欢上一位有夫之妇,莫非只是一时贪慕她的美色?或许不久便可将她忘怀。 目焱心知恕君是在试探自己,当下挥毫又作一诗,表明自己此生只爱恕君一人,无论前程如何,生死不渝。 琴馨兰亲眼目睹目焱作诗,感嘆一声便携诗离去。隔日再来时,却是约目焱在一隐秘山洞中与恕君相会。 目焱欣喜若狂,次日天黑后赴约,终于在山洞中得偿夙愿。
第342页 时值八月,忽然传来消息,唐宣宗驾崩,懿宗即位,旋以肃宗皇帝留下的忍者令秘密宣召各地忍者高手赶赴京郊,欲从中选拔英俊,用以统领各族忍者。懿宗此举,亦为藉助忍者之力稳固帝位。 (按:大中十三年(859年)八月七日,宣宗因服用道士仙药,疽发于背而卒。九日,左军中尉王宗实杀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矫遗诏立郓王温为皇太子,年二十八,更名漼。十三日即帝位,是为懿宗。) 得到消息后,光波勇约目焱及另外几位高手一同赴京应诏,目焱此时天目术等高明忍术尚未练成,自知无法匹敌光波勇、坚地等几位当世高手。加之他正与陈恕君打得火热,哪肯错过如此良机,自然託辞不去。 光波勇走后,目焱夜夜与恕君在那山洞中幽会,极尽恩爱缠绵。只是恕君为人谨慎,平日里见到目焱仍是淡然相待,目焱稍示亲近,恕君反而愈加敬而远之。即使夜里相会,也从不许目焱燃灯点烛,生怕被外人稍有发现,不敢落下一丝痕迹。 目焱亦知光波勇难以招惹,不敢有丝毫大意张扬之举。 如此经歷月余,光波勇受封国忍归来,已成北道长老。不久便派人送恕君南下过冬。 恕君临行前最后一次与目焱幽会,竟告知目焱,自己已有了身孕,千真万确乃是目焱的骨血。目焱却是喜忧参半。 怀抱着万分伤感的恕君,听她诉说着对自己的依恋,诉说着对孩子未来的担忧,也诉说着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的绝望,目焱默然无语。他很清楚,自己此时无法带走恕君,无法给她名分,也无法承认这个孩子,这些全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光波勇。 目焱轻轻抚摸着恕君的长髮,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迎娶恕君为妻,一定让这个孩子成为人中至尊,任谁也不敢轻侮他。 这一晚,恕君的泪水湿透了目焱的胸襟。 恕君走后,目焱日思夜念,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与光波勇交往更密。 次年夏天,传来光波翼出生的消息。见光波勇兴高采烈地要回幽兰谷去探望妻儿,目焱默默注视着光波勇离去的背影,只能在心中暗自祝福远在万里之外的妻儿平安。 转眼间一年过去,孩子已满周岁,却不见母子归来。又一年过去,仍不见恕君的身影。目焱疑心忽起,莫非光波勇已察知端倪?否则为何再不让恕君回山? 此时的目焱已是光波勇最为信任的得力助手。 疑心很快转为担心,目焱担心早晚有一日,光波勇会查明真相,那时只怕他不但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恕君与孩子。看来所剩时日不多,须得尽快下手了。 咸通四年夏天,目焱等待已久的良机终于出现,他与淳海二人陪同光波勇南下,行至阆州,目焱终于成功毒杀了号称天下第一忍者的光波勇。 谁知光波勇死后,目焱并未等到与恕君重逢的那一天。不久便传来恕君的死讯。 目焱由此怀疑坚地早与光波勇通过气,早已对恕君生疑,故而光波勇一死,坚地便杀害了恕君。 爱人被杀,生子被夺,目焱从此恨坚地入骨。 自从谋夺了北道长老之位后,目焱便一边潜心修炼,一边极力扩展势力,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堪与三道抗衡。 与此同时,目焱始终未忘对恕君的爱恋与承诺,一直孤身一人,并一心一意筹划让亲生儿子光波翼,不,应该是目继棠——目焱为自己的儿子所取之名,有朝一日可以登基为帝。 讲到这里,目焱回过身来,只见光波翼木然凝视着自己,脸色苍白,便走到光波翼面前,伸手去抚摸光波翼肩头,不想光波翼却忽然退后一步,躲开目焱道:“你撒谎。”嗓音竟有些哀哑。 目焱轻轻摇头道:“孩子,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假话,宁愿碎身而死。” 光波翼低声问道:“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上次来罗剎谷时你为何不说?又为何设下许多圈套来欺骗我?” 目焱应道:“我说过,这些都是为了歷练你,让你能够早日成才。眼看你一步步破解了我设下的迷局,我心中甚感欣慰。坚地老贼虽然将咱父子二人隔断近二十年,可你始终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目家的勇武、睿智与果断。我很为你骄傲。” 目焱深情地看着光波翼,又道:“孩子,我本打算让你亲手杀了坚地,为你母亲报仇。可是上次你离开秦山之后,我便有些后悔,看着你就好像看见你母亲,你长得如此像她……”目焱忽然语塞。 光波翼素知目焱沉稳老辣,行事果断冷峻,北道中人人敬畏他,连其他三道长老都惧他三分。可自从自己第一次见他,他的眼中便只有慈爱,可以看出,那柔软的目光并非刻意假装,那是发自心底的爱意。而在他语塞的剎那,湿润的双眼中流淌出一股哀伤的溪流,那是积蓄了多少年的爱,压抑了多少年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汩汩地喷涌而出了。 此刻,光波翼明白,目焱是真心爱自己的母亲,而且依然深深爱着她。 “所以你才将天目术传授给我?”光波翼问道。他心中清楚,这话其实已经没有必要问出口。 目焱微微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天目术,将来你自会继承咱们目家的全部忍术。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进步如此神速。”说罢将那半截玉坠儿递到光波翼面前道:“无论光波勇在这玉坠子里藏了什么秘密,如今都不重要了。”
第343页 光波翼接过玉坠儿,目焱又道:“棠儿,从今日起,你就留下来,跟爹爹一起打天下,咱们父子再也不分开了。再过两三年,我的目离术便会练成,到那时,咱们父子便天下无敌了。我相信,以你的资质,将来忍术成就一定更在我之上。” 光波翼将玉坠儿攥在手心里,垂首无语,半晌方道:“那个山洞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目焱点了点头。 隆冬深夜寒风刺骨,飞在秦山上空的南山瑟瑟发抖,毕竟她的功力尚浅,熟睡到深夜被光波翼悄悄唤醒,此时似乎尚未完全清醒过来。 刚刚飞行一会儿,南山便忍不住叫道:“哥哥,我好冷!” 光波翼扭头望了一眼南山,驾鹤飞到她身边,忽然纵身跃起,竟跳到南山所乘的鹤背上,跨坐在南山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南山顿觉温暖,回头问道:“哥哥,咱们为何要趁夜偷偷跑出来?目焱想要害咱们吗?” 见光波翼没有回应,南山又问道:“昨日目焱都跟哥哥说了些什么?” 光波翼仍只茫然望着远处,并不作答,南山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光波翼却只回应了一句:“等见了你姐姐之后,我自会告诉你们。” 南山见状,索性将头靠在光波翼胸前,不再发话,只默默感受着光波翼怀抱的温暖。 二人飞到柳州境内,天色早已大亮。光波翼带着南山进城,吃过饭,便寻了家客栈住下。 南山问道:“哥哥,咱们为何要住店?何不赶快回幽兰谷去?” 光波翼淡淡回道:“你先歇息,天黑咱们再走。”边说边拉着南山进房,南山却发现光波翼只要了这一间客房。 进房后,光波翼令南山睡下,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发呆。 南山见光波翼自从与目焱谈话之后便反应异常,这一路上更是奇奇怪怪,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自己还从未像这般与光波翼独处一室。躺倒在床榻上看着光波翼坐在身边守着自己,心中自然有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 折腾了这两日,南山的确睏倦异常,不知不觉便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暮色霭霭。 光波翼早已准备了点心茶果,让南山吃了,自己仍旧望着窗外,望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退去。 二人再次启程,南方的天气已不冷,光波翼便与南山各乘一黑鹤而飞。 幽兰谷的天空更加温润,光波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鹤背上跃下,叩响蓂荚的房门。 入夜虽深,蓂荚犹未歇下,甫一打开房门,便被光波翼紧紧搂入怀中。 蓂荚清晰地觉察到,光波翼虽然搂着自己,却更像是投入了自己的怀中,他需要自己的拥抱。 蓂荚双手抚摸着光波翼的后背,柔声问道:“归凤哥,你怎么了?” 南山则呆呆地站在院中望着二人,虽然她还不知道光波翼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得出来,光波翼的这个拥抱决非思念如此简单。此时她才明白,原来在光波翼心中,自己远远无法与姐姐相比。 相拥得更紧,夜色也更深了。二人合一的身影被屋内的烛光拉得修长,在南山的脚下摇曳着。三个人的庭院沉寂得好似荒冢一般。 南山正欲转身离去,蓂荚叫住了她,南山说道:“哥哥应该有话对姐姐说。” 光波翼放开蓂荚说道:“不,我有话要对你们二人说。” 蓂荚走到南山面前,将她揽进怀中道:“你这丫头,真是让姐姐担心死了。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三人进了屋子,洒在庭中的烛光也被悄然掩回房内。 一个时辰之后,收拾好行装的三人跨上被光波翼召来的仙鹤,迳往北方飞去。 新日初升,云海染红,光波翼不禁想起鹤野天吟过的那首诗: 一天云涛半日红,翠山蓝水高下平。才游东海蓬莱岛,又见北岭雪头峰。 随即又在诗后补了四句: 万里河山眼前重,九州城郭身后轻。双羽掠得浮云散,遥闻古寺晨钟鸣。 他在心中反覆吟诵了几遍,愈加想念起五台山清凉斋来。在秦山中他与目焱不辞而别,又偷偷潜回幽兰谷,不与坚地谋面,如今他只想静下来,躲开这一切。 从小便想着为父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杀父仇人,那个自幼无比仰慕与思念的英雄父亲原来与自己并无瓜葛,而那个自己一向恨之入骨的杀父仇人却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与人偷情生下自己,亲生父亲还活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感觉着实怪异,也比从前心怀大恨却无法报仇时更加难过,好像一剎那间便被带走了全身的力量,只想坐下来,躺下来,一动不动,在一个没人打搅的地方,把这一切都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光波翼扭头看了看蓂荚,发现蓂荚也正看着自己。其实蓂荚一直都在看着他,那清澈而盈满爱意的双眸是他此刻最大的安慰,让他只想与她相拥在清凉斋里,直至终老。 光波翼不知道,这一路上,南山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自己,一如蓂荚一般,只是她的眼中还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飞入台怀镇时天色尚早,三人将飞鹤降在山中,步行归家。 小萝与纪祥见三人归来极为高兴,一面迎接一面问长问短。三人进到后院堂屋,却是吃了一惊。只见屋内陈设布置竟比从前大为舒适华美,多了许多精緻摆设。三人忙问缘故,二人回说这些都是光波翼的朋友布置的。
第344页 光波翼问道:“哪位朋友?” 小萝回道:“当然是石公子啊,他说是受了您的嘱託,特意从南方运来的这些东西。” “石琅玕?”光波翼猜道。 小萝点了点头道:“石公子是年前来的,如今就住在镇子里,他说如果独孤公子或小姐们回来了,务必告诉他。” 南山拿起摆在案上的一只艷丽的琉璃瓶把玩道:“这好像是石琅玕家里的东西,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小萝接道:“姑娘的屋里还有好多新鲜玩意儿呢,也叫不上名字来,我们从前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我的屋里?”南山讶道。 小萝又点头微笑道:“您快去看看,就属您的屋子布置得最漂亮、最舒服。” 蓂荚笑道:“原来他是冲着南山来的,还真是个痴情公子。” 南山却叫道:“这个混蛋,竟敢跑到咱们家里来胡缠,也太猖狂了。哥哥,咱们去将他赶出台怀镇,我再在他身上打上个几十枚弹珠,看他还敢忘了这教训!”说罢挥了挥右臂。 蓂荚又笑道:“人家给你送礼,你却要拿弹珠子打人家,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光波翼此时哪有心情去理会这等闲事,只淡淡说了句:“我有些累了,想去睡一会儿,你们不用等我吃饭。”说罢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蓂荚知道他心中正难过,便不去拦扰他。 小萝被南山这一说却大为煳涂,吓得小声对蓂荚说道:“小姐,那个石公子是坏人吗?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不该让他到家里来?” 南山气道:“他当然是坏人,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蓂荚微笑道:“小萝,你别怕,南山是在使性子,说气话。那位石公子倒也不算是个坏人。好了,我们都饿坏了,快去准备点吃的吧。” 小萝和纪祥忙答应一声,下去准备饭菜了。 第六十一回 展双翼笑傲苍宇,掷两骰梦话浮生 转眼七八天过去,光波翼每日多是躲在房中不出,想着亲生父亲目焱说过的那些话,又想着义父坚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然而无论想起何者,都感到心痛如绞,后来便强迫自己不去想,意欲凭藉静坐来平復心绪。可一旦盘腿上座,却发现根本不似从前那般容易入静,总是杂念纷仍,思绪来得似乎比从前更加勐烈。 光波翼索性便来到蓂荚房中,与她对面而坐,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眉毛,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唇,看她的脸庞,看她看自己的神情。蓂荚便也这般陪着他,任由他看,任由他沉默。有时也伏在他怀中,让他抚摸自己的长髮,有时将他揽入自己怀里,让他倾听自己的心跳。 渐渐地,光波翼终于可以不去想目焱,不去想坚地,不去想母亲,不去想光波勇,也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光波翼还是目继棠。 这一日,南山正独自在园中看着她那只鹤儿发呆,忽然小萝跑来说道:“姑娘,那位石公子来了。” 因蓂荚与南山姐妹相称,纪园中人便都称蓂荚为小姐,唿南山为姑娘。 南山问道:“姐姐他们知道了吗?” 小萝摇头道:“小姐和独孤公子在书房里,我们不敢去打扰。” 南山点点头道:“好,我就去会会这个不知死活的傢伙!”说罢转身来到会客厅中。 石琅玕一见南山到来,忙起身迎上,深揖一礼道:“半年不见,南山姑娘愈发美丽脱俗了。” 南山冷言说道:“石琅玕,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我想在洛阳时咱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你不想挨打的话,就趁早滚回洛阳去,不要再来纠缠我们。” 石琅玕微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不过是念着与几位的情谊,特来拜会,并无他意。既然姑娘早已表明心意,在下绝不会勉强。咱们做不成夫妻,做朋友总还可以吧。” 南山冷笑道:“做朋友?难道你千里迢迢地从洛阳城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见我们几个朋友?” 石琅玕道:“姑娘难道不知,去年冬月洛阳城便被贼寇占了吗?既然在下不得不迁走,倒不如搬来这里与几位好友相伴。” 南山嗤笑一声道:“谁是你的好友?不过你在洛阳城的家业那么大,如今都葬送贼手了,这也是恶有恶报啊。” 石琅玕苦笑道:“姑娘何必如此恨我?在下哪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虽说洛阳城的家业没了,不过在下早说过,我石家的产业遍及南北各州各道,总还过得了生活,不至于因此便拮据了。” 南山哼一声道:“我哥哥拜託你办这么点小事,你都要拿我做要挟,若是换作别人,难保你不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像你这种卑鄙小人,早晚没有好下场。” 石琅玕笑着摇摇头道:“在下虽然没做过太多好事,可也的确没干过什么坏事。至于归凤兄所託之事,实在是在下力所不能及。只是因为我对姑娘一片痴心,故而才愿意出此下策,甘为姑娘冒生死之危。姑娘纵然不能体恤我真心仰慕之情,也不必如此仇视在下吧?” 南山又哼道:“谁稀罕你的仰慕之情,你偷窥我的心思,偷偷寻上门来,还未经我允许便擅自将一堆破烂堆到我房里,我都还没跟你算帐。如今趁着我心情尚佳,你赶快滚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第345页 石琅玕心中又是一声苦笑,说道:“都是在下不好,请姑娘息怒,在下愿意将功赎罪。” 南山问道:“你能立什么功?如何赎罪?” 石琅玕回道:“在下已想明白了,既然姑娘如此在意归凤兄,在下甘愿为了归凤兄赴汤蹈火,无论是目焱还是阎王,在下都愿意去见一见,只求姑娘能够原谅我,让我做姑娘的朋友。”说罢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山。 南山忙扭头斥道:“你若再敢窥探我的心思,我便将你的眼珠儿挖出来!” 石琅玕忙说道:“姑娘不要误会,没有姑娘允许,在下绝不会再窥视姑娘的心思。” “你发誓?”南山问道。 石琅玕点头道:“我发誓。” 南山面露坏笑道:“好,那你就发一个最毒的毒誓。” 石琅玕眉头一皱道:“最毒的毒誓?” 南山笑着点点头。 石琅玕略加思索,说道:“从今而后,如若我未经南山姑娘允许便偷窥她的心思,便让我一生无法娶她为妻,一生也不能与她见面。” 南山闻言怒道:“你这是什么狗屁毒誓?” 石琅玕道:“你不是说要我发一个最毒的毒誓吗?对我而言,这当真再毒不过了。” 南山气道:“你……”竟不知该如何骂他。随又诘道:“你不是说要跟我们做朋友吗?还说什么娶不娶妻的,你这分明就是心怀鬼胎!” 石琅玕回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既然答应要与几位做朋友,便会认认真真做朋友。不过姑娘不能不许在下心中爱慕姑娘。正如姑娘心中爱慕归凤兄一般,或许你一辈子都叫他作哥哥,但是你无法不在心中想做他的妻子。” “你……你混蛋!”南山骂道。 石琅玕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虽然混蛋,却很真诚。姑娘原本便是性情中人,何必对此遮遮掩掩?”见南山无语,琅玕又道:“其实,你我二人还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咱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在下愿意做姑娘的万能知己。” “什么万能知己?”南山没好气地问道。 石琅玕一本正经道:“姑娘想要倾诉时,在下便认真倾听;姑娘想要安静时,在下便沉默相伴;姑娘想要出气时,在下愿做标靶;姑娘觉得苦闷时,在下哄姑娘开心;姑娘有任何所需时,在下皆代为採办。总之,在下只为姑娘解闷、解愁、解急、解忧,绝不会令姑娘伤心烦闷。只要姑娘需要我,我就会出现在姑娘身边,可谓随叫随到,无所不能,是为万能知己。” 南山哂笑道:“好啊,正好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就先打自己几十个耳光,逗我开心开心。逗得我笑了,我便收下你这个万能知己。” 石琅玕道:“如此暴力血腥的场面如何能哄逗姑娘开心?不如我给姑娘说个笑话吧。” 未及南山接话,石琅玕张口便说道:“从前有座神山,高大秀美,从来没有人上去过。山的北面有一块又圆又大的石头,五彩斑斓,光滑美丽异常,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能与它相媲美的,大家都把它叫作琅玕石。有一天,一阵风吹过,从山上吹落下来一粒沙土,正好落在这块琅玕石上,琅玕石就说:‘你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不知道我是石中之王吗?竟敢撞到我身上。’那小沙粒就说:‘你才是有眼无珠呢,没看见我是谁吗?’琅玕石说:‘你这个小傢伙,不过是一粒沙子罢了。’小沙粒笑道:‘老子可是从南面神山上下凡来的沙子,你没听说过么:南山脚底下的沙子也比你石琅玕精贵。’” 南山听罢咯咯大笑,半晌方看着石琅玕问道:“你为何甘愿如此贬低自己?难道只为了博我一笑吗?” 石琅玕道:“那沙粒说的话都是在下的心里话。” 南山瞪了他一眼道:“没一句正经话。”语气却不再生硬。 石琅玕看了看南山,问道:“哎?为何不见蓂荚姑娘与归凤兄?” 南山轻轻嘆口气道:“哥哥最近心情不好。”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 石琅玕也随之轻轻坐下,默默地陪着南山,竟果真做起了万能知己来。 此后,琅玕常常来访,南山亦不再为难他,渐渐地也乐得与他说笑。 光波翼也逐渐心境平淡,开始潜心研修起御鹤族秘术——鹤变术来,决定不再过问各道忍者之事。蓂荚自然常陪他一同研习忍术,又常常将各族忍术的精妙之处及弱点说与他听。每隔一段日子蓂荚便会施展一次寂感术,每次施术之后亦将结果详细告诉光波翼,久而久之,光波翼对各族忍者的忍术情状渐渐了如指掌。 南山则难免时常落单,幸好有石琅玕常来帮她解闷,陪她说笑游戏,时日既久,二人倒真成了知交好友。 寒来暑往,一晃过了一年半余,时下已是中和二年盛夏。 南山忍术进步很快,近来已能同时驾御双鹤飞行,暗器星镖也比前大为厉害,加之石琅玕常常耐心传授她近身格斗之术,南山愈发成了一名真正的忍者。 这日早起,南山又独自跑到山中驾鹤飞行,盘旋一阵之后,忽见前面横飞过一只白鹤,鹤背上坐着一名女子,竟有些像是姐姐蓂荚的身影。
第346页 南山忙驾鹤追了上去,奈何那白鹤飞得迅疾,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南山正有些失望,却见那白鹤又飞转了回来,正好与南山打了个照面。那鹤背上坐的不是蓂荚是谁? 蓂荚向南山招了招手,满脸开心之色。 南山大惊,忙掉转飞鹤方向,欲追上前去问个究竟。 待她转回身来,却见蓂荚已驾着白鹤倏然急转,径向山坳中俯冲下去,其敏捷与迅速皆令南山咋舌。 那白鹤俯冲速度极快,眼看便要撞到地面,南山不禁惊唿一声。却见那白鹤竟戛然停在半空,距地面一丈高处缓缓飘然降落。 南山赶过来时,蓂荚已从白鹤背上下来。 南山绕着蓂荚转了一圈,满脸狐疑地叫道:“姐姐?” 蓂荚笑道:“怎么?你不认识姐姐了?” 南山皱了皱眉,忽然也笑道:“险些被你骗过了,哥哥好坏!” 蓂荚一本正经道:“谁是你哥哥?” 南山嘟着嘴道:“你还敢耍赖,我已经识破你了。姐姐哪里会御鹤术?你分明就是哥哥。” 蓂荚笑着一指那白鹤道:“你的哥哥在那里呢。” 南山再瞧那白鹤,竟倏然化成了光波翼。 南山这可吃惊不小,忙近前上上下下地细看,光波翼笑道:“还怕我是假冒的不成?” 看着南山一头雾水的模样,蓂荚笑道:“归凤哥刚刚练成了鹤变术,你还不快向他道喜。” 南山这才相信,原来那白鹤果然是光波翼变化而成,当即拉着光波翼的手跳了起来,叫道:“太好了!哥哥终于练成鹤变术了!” 光波翼微笑道:“多亏有你姐姐这位高明老师指导,否则还不知何日方能练成。” 蓂荚说道:“是归凤哥自己天资过人,又肯吃苦勤修,与我有何干系?” 光波翼深情款款地看着蓂荚说道:“若非你将他族秘术中的修法帮我融会到这鹤变术中,我如何能顺利打通那两条气脉?” 南山在旁说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好师父,一个是好徒弟,都别谦虚了。今晚咱们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蓂荚也应和道:“是啊,咱们应该为归凤哥摆酒庆祝。” 南山又道:“可以把石琅玕也找来,人多更热闹些。” 蓂荚微笑道:“看来妹妹与石公子相处得还不错,竟然想主动请他上门了。” 南山脸上一热,忙回道:“我只是图个人多热闹罢了,姐姐若这般说,我便再也不许他进咱们家门了。” 蓂荚忙笑道:“我不过说着玩的,你何必认真?我也觉得人多热闹些,你就请石公子过来吧。” 南山哼了一声道:“要请你去请,我才不请他。” 蓂荚上前拉着南山的手道:“好了,姐姐说错了,好妹妹,你去把他请来吧。” 南山一扭头道:“我偏不。” 光波翼笑道:“你何必逼着南山去请他,只需让纪祥去传话说:石琅玕,南山姑娘的酒桌上少了个说笑话的。保管他巴巴地跑来哄南山开心。” 南山闻言故意怒道:“好啊,你们两个轮番来欺负我,我这就离家出走,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说罢转身便走。 光波翼忙一把拉住她笑道:“好好好,我也向你赔罪便是,何苦将我二人都陷于不义之地?” 南山呸了一口道:“明明就是不义,谁陷害你们了?” 光波翼道:“是我的罪过,我现在便补偿你。” 南山噘着嘴问道:“如何补偿?”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保管你过瘾。”说罢忽然又化作了一只白鹤。 南山见状大喜,忙跨上鹤背,笑道:“这还差不多。” 却听白鹤说道:“小南山,你可坐稳了。” 南山讶道:“怎么?哥哥化成白鹤还能说话?” 白鹤不再答话,双翼一展,悠然飞起,飞到空中便开始加速,愈飞愈快,到后来,竟比丹顶仙鹤还要快上许多,比南山寻常驾御的灰鹤更要快上两三倍。 白鹤非但速度极快,于空中辗转顿回、俯仰翻侧等动作亦皆迅敏异常,又能载着南山直立迴旋,或者螺旋飞行,都是寻常鹤儿根本无法做到的。 南山大唿过瘾,忽然想起自己并未施展忍术,却丝毫不觉风刀割面,亦不觉唿吸困难,难怪适才蓂荚能够从容地坐在白鹤背上飞来飞去。 南山见白鹤始终绕着蓂荚所在山坡飞行,便附在白鹤耳边叫道:“哥哥,你能不能载着我和姐姐一起飞?” 白鹤唳鸣一声,在空中一个急转,如白箭一般向蓂荚射去。 当晚,清凉斋中欢声笑语不断。大家吃了一阵酒,石琅玕说道:“咱们只这般吃干酒有何意趣?我这里有个新鲜游戏,诸位可有兴致一试?” 南山忙问是何游戏,石琅玕随即取出两枚指甲盖大小的纯铜骰子递与南山。只见那骰子极为精緻,竟有一十八面,每面都有刻字,并涂以不同颜色。其中一枚各面分别刻有:初、五、十、十二、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今、终等字。另外一枚则刻有:喜、怒、忧、思、悲、恐、惊、梦、醒、忘、痛、冤、恨、爱、愿、奇、痴、憾等字。
第347页 南山在手里掂了掂骰子问道:“这是如何玩法?” 石琅玕拈起那两枚骰子,分别举在大家面前说道:“这个游戏叫作‘浮生梦话’,这枚骰子的各面表示一生中的各种年纪,而这一枚则表示在这一年纪时令你记忆最为深刻之情感,若尚未活到这个年纪,则表示你对这一年纪的最大憧憬或担忧。大家轮番掷骰子,两枚骰子合併参看,掷出哪一个年纪、哪一种情感,则必须实话实说,大家共同做纠察,若有两人以上认为所言不实,并非真心话,则须罚酒一盏,罚酒后必须重新再说。若着实不说,便须罚酒一碗。” 南山又从石琅玕手里拿过那两枚骰子,把玩了一番笑道:“这个倒不错,我和哥哥的心思呢,已经被你看过了,你和姐姐的心思我们还不知道,这倒是我们翻本的好机会。虽说你有伺机偷窥姐姐心思之嫌,不过也要坦白你自己的心思,还算公平。咱们就玩这个。” 蓂荚微笑道:“你们玩吧,我可不想被你们拖下水。” 南山道:“那可不行,少一个人便不好玩了。姐姐若不玩,便须认罚三大碗老酒,不许别人代饮。” 蓂荚故意瞪了一眼南山,说道:“坏丫头,你居然与人合起伙来整治姐姐。” 南山说道:“姐姐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何谈整治?倒是这位石公子,说不定咱们将他那些欺天瞒地的丑事都给抖搂出来呢,要怕也是该他害怕才对。” 石琅玕苦笑道:“我有何欺天瞒地的丑事怕你知道?” 南山道:“好啊,那就从你开始,咱们轮流掷骰子。”说罢将骰子递与石琅玕。 石琅玕接过骰子,道一声“好”,随手一掷,乃是“五”与“忧”两面。石琅玕说道:“我五岁大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临睡前,每晚都是提心弔胆地上床。” 南山问道:“为何提心弔胆?” 石琅玕道:“因为每天早晨天不亮,我都会被父亲从被窝里拎起来,逼着我去练功,从寅初一直练到辰中才能休息。每次我都困得睁不开眼睛,又不敢违抗父亲,练功时又累得要死,实在是难熬。” 南山道:“原来你小时候练功如此辛苦。” 石琅玕看了一眼光波翼道:“想必归凤兄也与我差不多吧。” 光波翼只淡淡一笑,并不搭话。 南山却接道:“哥哥可不会像你一般没出息,练功还要人逼迫。这第一轮便宜了你,该哥哥掷了。” 光波翼拿起骰子,掷出一个“十七、愿”。光波翼略微沉默,说道:“十七岁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练成盖世忍术,为父报仇。”说罢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蓂荚与南山闻言都低头不语,石琅玕看了看大家,说道:“这个自然,该蓂荚姑娘了。” 蓂荚轻轻拈起骰子,随手一掷,乃是“十八、忘”。蓂荚轻声嗤笑道:“为何要有这个忘字?” 石琅玕道:“最想忘记的东西往往是最难忘的。” 蓂荚微微笑道:“十八岁那年,我也没什么可以忘记的。” 石琅玕道:“这个答案可不能过关,当心罚你吃酒。” 南山却道:“你这石头人,忘了你自己刚刚说过什么。十八岁这一年姐姐都想忘记,却都难以忘记,因此才说没什么可以忘记的,这答案当然过关!” 光波翼自然知道蓂荚的心意,二人分别这一年,自己又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只是这一年之中,自己尚抱着希望四处找寻蓂荚,而蓂荚却由于对自己生了极大误会而绝望寒心,却又无法割绝对自己的爱恋相思,爱恨交争、思悔相迫,箇中煎熬更远胜自己。如此心境,叫人如何不想忘怀,又如何能够忘怀?念及于此,光波翼不禁怜爱顿生,左手悄悄握住蓂荚的右手。 石琅玕听南山这一说,心下亦能瞭然,便对南山说道:“好,你说过关便过关。现在可轮到你了。” 南山答应一声,掷出一个“初,恨”,便说道:“初生之时哪有什么恨不恨的?若非说不可,我只恨不知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不知他们为何将我送人。” 石琅玕道:“人生即是如此,有一恨则有一幸,若非他们将你送人,你如何能来到百典家,认了这样一位神仙般的姐姐?而在下也无缘结识南山姑娘了。” 南山道:“认了姐姐的确是一大幸事,不过结识石公子却应该算作一件恨事。”说罢咯咯大笑,蓂荚与光波翼也忍俊不禁。 石琅玕摇头笑道:“我倒是恨自己,为何当年不住在苏州,如此我便可以抢在百典前辈之前将你买下来,让你做我的妹子,你便不敢如此揶揄我了。” 南山呸了他一口,随即问道:“你说我是被买回来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老爷从街头捡回来的。对了,你偷窥过我的内心,因此知道老爷是在苏州买下的我。那你可知道当初老爷为何买我,是从谁的手中将我买来的?” 石琅玕“哦”了一声道:“那自然是百典前辈见你可爱,所以将你买下。” 南山盯着石琅玕道:“你不许敷衍我,老实告诉我,当初是何情形?你若不老实说明,我今后再也不理你。”
第348页 石琅玕皱皱眉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左右那时你年纪还小,早已忘了,何必再提起来?咱们还是继续掷骰子吧。” 南山道:“不行,我非听不可。” 石琅玕看了看蓂荚,蓂荚说道:“父亲也从未跟我说起过。如今南山也大了,你若知道,便请说与我们知道也好。” 石琅玕说道:“好吧。其实当初百典前辈是不忍看到小南山被人卖进青楼,所以才将她买下来。卖你那人也并非你的亲人,而是从小收养你之人。” “收养?”南山怪道,“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何将我送人?” 石琅玕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看到你出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可是自从你生下来便没见过你父亲。你的母亲一直在哭泣,刚刚生下你三日便将你交给一个老婆子,由那婆子抱你出去送给一个下人,那人抱你上了一辆马车,赶了很远的路程,来到一处乡下人家,将你交给一个农妇。后来你便在那农妇家中住了几年。那家夫妇对你并不算好,那男人时而还会打骂你。你五岁时他便带你去了苏州城,要将你卖到青楼去。适逢百典前辈路过,见你可怜,便以双倍价钱将你从那人手里买下。” “老爷花了多少钱买我?”南山问道。 石琅玕笑道:“难为你如此心宽,竟还惦记这事。不过说来你不要生气,当初你只值二十缗钱。” 南山瞪了石琅玕一眼,又问道:“你还知道我父母哪些事情?” 琅玕摇摇头。 南山又道:“你别耍花招,我知道你一定还能看到更多。” 石琅玕只好说道:“我只看到你曾经被那农人打骂时,他说过一些不中听的话。” “他说什么?”南山追问道。 “他说,你家里人都死了,没人会疼你这个……这个小丫头。”石琅玕有些吞吐,大家都明白他必是改了后面那些更难听的话。 南山眼圈发红,半晌说道:“我爹娘一定是给人害死了,否则我娘怎会将我送人?” 蓂荚忙起身过来搂住南山,南山将蓂荚环腰抱住,脸庞紧紧贴住蓂荚胸口,轻声说道:“姐姐,你一辈子都别丢下我。” 蓂荚点头说道:“放心吧,你是姐姐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南山说道:“很快就不是了。” “你说什么?”蓂荚问道。 南山从蓂荚怀里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光波翼。蓂荚腾地脸上一红,轻声骂道:“你这坏丫头。” 南山嘻嘻一笑,看了眼正在发呆的石琅玕,说道:“发什么呆?该你掷骰子了。” 石琅玕没料到南山这么快便平復了情绪,笑着答应一声,拿起骰子,掷出一个“三十,痴”。石琅玕自言自语道:“明年我便三十了,三十岁之前,最令我痴迷的是……”边说边盯着南山。 南山忙说道:“你可想好了,若敢胡说,仔细你的石头脑袋。” 石琅玕淡然笑道:“胡说?说真话算胡说,还是说假话算胡说?” 南山道:“总之不许你乱讲。” 石琅玕道:“我的话尚未出口,你如何知我胡说还是乱讲?莫非你已知晓我要说什么了?” 南山瞪了他一眼道:“你的事我如何知晓?” 石琅玕道:“既然南山姑娘不想我说出来,我便不说。”说罢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石琅玕此举令大家均颇感意外,南山看着石琅玕,有些过意不去,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石琅玕凝视着南山双眸,微微笑道:“只要南山姑娘高兴,莫说吃一碗酒,便是要在下的命也捨得。” 南山斥道:“才吃了一碗,你就醉了,满口酒话。”言下却并无责怪之意。 石琅玕嗤笑道:“我早就醉了。”说罢拾起骰子往光波翼面前一放,说道:“归凤兄,看你的了。” 这一次,光波翼掷出一个“今,喜”。 石琅玕叫道:“好,归凤兄好手气,快给我们说说你如今有何乐事?” 光波翼道:“在下倒真有一件好事,不但是乐事,更是大喜之事。” 南山忙问道:“哥哥有何喜事?我怎么不知道?”蓂荚也好奇地看着光波翼。 光波翼笑了笑,缓缓说道:“下月初六,我要迎娶蓂荚为妻。” “真的?”南山大为惊讶,随即拍手叫道,“太好了!哥哥终于要娶姐姐过门了!” 蓂荚也大感意外,顿时羞得低了头。光波翼拉起她的手,笑望着她道:“我本想过两日找个媒人来向你提亲,不过今日掷出这个好彩头也是天意,我便自做自媒了。蓂荚,你愿意嫁给我吗?” 蓂荚极轻地“嗯”了一声,然而此时满屋静得出奇,这轻轻一声答应,大家均已听得清清楚楚。 石琅玕抚掌笑道:“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我敬两位一杯。” 光波翼忙举杯回敬,石琅玕却道:“不可,我们吃一杯,归凤兄却要吃一碗。” 南山忙说道:“哥哥又不曾隐瞒心事,为何要罚他吃一碗?”
第349页 石琅玕道:“这不是罚酒,是喜酒。归凤兄要娶天下第一美人为妻,这岂是寻常之喜?自然要满饮一大碗才是。” 光波翼笑道:“好!”当即斟满一碗酒,向众人一一敬过,一饮而尽。 饮过酒,石琅玕又道:“两位的婚礼就交给在下帮你们操办吧。” 光波翼忙施礼称谢。 南山则早已忍不住跑到蓂荚身边与她拥抱在一起。 石琅玕又道:“不过,最好能请南山姑娘帮我一起筹办。” 南山回身说道:“好,姐姐的婚礼我当然会尽力。” 石琅玕忙拱手道:“多谢。” 南山回道:“我又不是帮你,谢我做什么?” 石琅玕笑了笑,问道:“咱们还要不要继续游戏?” 南山拉着蓂荚回到座上,说道:“该姐姐掷了。” 蓂荚此时已无心再玩,见南山兴致勃勃,不忍拂她的意,便拾起骰子再掷,却掷出一个“今,忧”。 石琅玕道:“你们两个倒真是天生一对,归凤兄刚刚掷出‘今,喜’,蓂荚姑娘便掷出‘今,忧’,人生果然是喜忧参半哪。” 南山骂道:“你这乌鸦嘴,眼下姐姐哪有什么忧虑?若说有呢,就只怕你这石头脑袋笨手笨脚的,筹备婚礼不力。” 石琅玕道:“你说没有可不作数,要听蓂荚姑娘自己怎么说。” 蓂荚看了看南山,又看看光波翼,微微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担忧个什么。” 石琅玕道:“你若不想说,像我一般认罚一碗酒便是,我却不信你没有担忧之事。” 南山道:“我却相信,只要哥哥也相信,姐姐便过关。” 石琅玕道:“归凤兄,你素来坦荡,可不能偏袒爱妻啊。你若不便表态,我替你看看如何?”说罢双眼眯起。 光波翼笑道:“不劳琅玕兄大驾,我代蓂荚吃一碗酒便是。” 石琅玕忙伸手道:“欸!归凤兄忘了,这酒是不能代饮的。” 蓂荚道:“你们争什么,我说出来便是。”说罢主动吃了一杯罚酒道:“眼下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个妹妹。” 大家闻言都看着蓂荚,只听蓂荚又道:“如今南山也不小了,我希望她能永远开心,永远幸福。” 南山当然明白蓂荚的意思,却故意说道:“跟哥哥姐姐在一起,我自然会开心幸福,姐姐不必担心我。” 蓂荚拉着南山的手道:“好妹妹,只要你能幸福,姐姐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说罢,姐妹二人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光波翼。 石琅玕忽然咳了一声,说道:“蓂荚姑娘不必担心,我相信南山一定会幸福的。” 南山叫道:“我幸福不幸福关你何事?要你多嘴!” 石琅玕笑道:“在下是诚心祝愿。” 南山哼了一声拿起骰子抛在桌上,乃是“终,爱”二字。 石琅玕又笑道:“这始终二字都被你掷出来了,始于恨而终于爱,不错,很好。” 南山愣了愣,说道:“我永远都最爱姐姐,最终自然也是最爱姐姐。” 石琅玕道:“此爱非彼爱,我看你并未说出心里话来。” 南山反问道:“你怎知我未说出心里话?我就是最爱姐姐。” 石琅玕眯起双眼道:“不然让我来看看,免得大家有疑。” 南山忙叫道:“你敢!” 石琅玕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未说实话。不过这也不能罚你。” 听他如此说,南山不免奇怪。光波翼与蓂荚也看着石琅玕,只听他续道:“依我看,南山自己尚不清楚她最终所爱何人,这碗罚酒暂且记下,日后待她明白时再让她说,那时若再不说,定罚她双份。” 南山笑道:“如果你能活得比我久,便在我临终时来罚我吧。” 石琅玕道:“谁说要你临终时再说?我看用不了太久你便清楚了。” 南山道:“石头人,你虽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总不能看见尚未发生之事,我过多久会清楚自己最终爱什么人你如何知道?” 石琅玕微微笑道:“我就是知道。” 南山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这石头人,与你这破烂游戏一般无趣,不玩了。我累了,先回去歇息了。”说罢迳自回房去了。 石琅玕看看光波翼与蓂荚二人道:“看来我又得罪她了。” 光波翼说道:“南山一向任性,琅玕兄不必介意。” 石琅玕笑了笑,拱手道:“时候不早,在下也该告辞了。” 送走石琅玕,光波翼陪蓂荚回到房中。蓂荚说道:“其实南山并非是生石公子的气。” 光波翼道:“我知道,南山自幼与你生活在一起,她心里很依赖你这个姐姐,我想她是捨不得离开你。” 蓂荚摇头道:“归凤哥,咱们心里都明白,南山并非因为我。” 光波翼道:“将来她会慢慢转变的。” 蓂荚问道:“如果她一直不变呢?” 光波翼握住蓂荚的双手道:“蓂荚,你应该明白,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不会再容下别人。”
第350页 蓂荚道:“南山不是别人,她是我最亲的妹妹,我不想她难过。而且,归凤哥也喜欢她对不对?” 光波翼道:“她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她只是我喜爱的一个小妹妹而已,无他。” 蓂荚又道:“可是……”话未出口,光波翼伸出食指抵在蓂荚唇边说道:“咱们先不说南山了,好吗?” 蓂荚望着光波翼充满深情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 光波翼轻声说道:“蓂荚,自从我们相识以来,让你吃了不少苦。” 蓂荚轻轻摇摇头。 光波翼又道:“从秦山回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反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夜之间,我好像失去了恨,也失去了爱,失去了曾经让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理由,除了你……蓂荚,幸亏有你在我身边。” 蓂荚说道:“其实无论你是光波翼也好,还是目继棠也好,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我的归凤哥。” 光波翼轻轻抚摸着蓂荚的脸庞说道:“我让你等了那么久,实在对不住你。” 蓂荚微微笑道:“归凤哥,你今天怎么了?为何说这些话?” 光波翼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之间觉得非常想念你,虽然我每日都与你在一起,仍然忍不住想你,甚至无法自持。蓂荚,我再也无法离开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我有些语无伦次。” 蓂荚轻轻叫了声“归凤哥”,却并未将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自己的归凤哥唤醒,反而觉得那炽热的眼神越来越近,渐渐地,两个人的唿吸也交融在一起…… 第六十二回 筹嫁衣才进苏城,息内斗又入秦山 这一日,光波翼来到厅中,见南山正翻看着一本册子,与石琅玕有说有笑。看见光波翼进来,南山忙将册子合上。 光波翼笑问道:“为何如此神秘?” 南山嘻嘻笑道:“不是神秘,是暂时保密。” 光波翼道:“这些日子让你们受累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何必客气。” 南山却道:“哥哥竟然说出如此见外的话,真是该打。” 光波翼笑道:“说得是。” 南山又道:“不过若打了哥哥还得惹得姐姐心疼,不如便罚哥哥帮我做一件事。” 光波翼忙问何事。 石琅玕却抢道:“不可,他是新郎官,哪有让他去的道理?” 南山扭头看着石琅玕道:“我还没说出口,你怎么便知道我要罚他做何事了?莫非你又偷窥我心思不成?” 石琅玕笑道:“我与你心有灵犀,何必偷窥?”话音未落,头上已被南山用手里的册子敲打了一下。 光波翼愈觉奇怪,追问南山要自己做何事。 石琅玕笑道:“还不是为了贵伉俪的大婚礼服。南山一定要为两位准备苏绣的婚礼服。不过此事不劳归凤兄大驾,我明日便启程去苏州採买。” 南山戏道:“你那匹白痴马跑得那么慢,何时才能回来?还是驾鹤去的好。” 石琅玕的雪螭马原是天下无双的宝马,只是终究比不过飞鹤迅速,故而被南山如此揶揄,石琅玕却无话反驳,只好笑了笑说道:“哪有新郎官自己为新娘子制备嫁衣的道理?” 南山道:“那就只好我自己驾鹤去苏州了。” 光波翼道:“不过是一件衣裳,穿哪里的不一样?何必非要跑去那么远买来?” 南山却道:“哥哥有所不知,姐姐一向最爱苏绣。我曾对姐姐说过,等她出嫁时一定为她置办苏绣的礼服。我可不能食言。” 石琅玕道:“既然你嫌我的马慢,你便驾鹤带我一同去苏州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南山道:“谁要你照应?带着你还要驾御两只鹤儿,我还嫌累呢。” 光波翼道:“既然如此,还是我带你一同去苏州吧,既不用你驾鹤,也不必我自己买衣裳,两全其美。” 南山笑道:“如此最好,哥哥同去比我自己驾鹤还要快上数倍,可谓三全其美。”又转身对石琅玕说道:“你乖乖待在家里,尽快把那件东西弄好。” 石琅玕躬身拱手道:“遵命。” 飞在天上,南山轻抚着白鹤的羽毛问道:“哥哥这鹤变术可维持多久?” 白鹤道:“放心吧,不会半路上让你摔下去的。” 南山又问道:“那哥哥若是饿了,也能像鹤儿一样捕食鱼虾吗?” 白鹤道:“你这傻丫头,真当我是扁毛畜生吗?” 南山嘻嘻一笑,摸着鹤颈说道:“鹤儿乖,到了苏州姐姐给你买糖吃。” 白鹤回道:“你倒是应该买些糖送给石公子,他原想同你去苏州的。” 南山哼了一声道:“我才懒得理他。” 白鹤问道:“你让他留在家中把什么东西弄好?” 南山道:“我不告诉你。” 白鹤道:“你若不说,我便一头飞进湖中去,帮你解解暑。” 南山忙道:“你敢,当心我拔光你的羽毛。”
第351页 白鹤道:“你哪会这般狠心?” 南山笑道:“你试试便知道了。” 白鹤忽然在空中打了个斜立迴旋,唬得南山惊叫一声,骂道:“你这只坏蛋鹤儿,竟敢使坏戏弄我,看我不拔光你的鹤毛!” 白鹤忙道:“再不敢了,手下留情!” 南山拍了鹤颈一下,道:“再敢淘气,把你煮了吃。” 白鹤道:“那倒好,我也不必卖力驮着你飞了,正好可以躲在你肚子里睡大觉。” 南山忽然柔声说道:“哥哥飞了这么久,是不是累了?咱们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白鹤道:“只要你告诉我,石公子在家里做什么,我便不累。” 南山道:“本来想给你和姐姐惊喜的,既然你如此着急知道,便告诉你吧。不过你可不许说与姐姐知晓。” 白鹤道:“好,我不说便是。” 南山道:“石琅玕有一件宝贝,想要送给你和姐姐做贺礼,不过这件宝贝有些损坏,我让他尽快修好。” 白鹤问道:“什么宝贝?” 南山道:“当年玄宗皇帝时,宰相张说被宰相姚崇弹劾,玄宗皇帝本想治张说的罪,张说便送给九公主一件宝贝,拜託她在玄宗帝面前替自己求情,因此才得以脱罪。这件宝贝后来流落民间,辗转竟被石琅玕得到了。” 白鹤追问道:“说了半天,究竟是什么宝贝?” 南山道:“这件宝贝叫作‘夜明帘’,可是件稀世珍宝。你和姐姐大婚之时,挂在你们洞房之中,不知有多美呢。” 白鹤道:“这么贵重的宝贝,我们可受不起,还是让石公子留着自己大婚时再用吧。” 南山道:“他?这辈子别想了。” “为何?”白鹤问道。 “他说……”南山话到嘴边,忽然停住,随又说道,“他娶不娶妻与我何干?” 听她如此一说,光波翼心中忽然明白,必是石琅玕对南山说过,今生非她不娶。 白鹤唳鸣两声,扇了扇翅膀。 南山问道:“你是在笑吗?”见白鹤不答,南山又道:“你若敢笑,我再也不理你。” 白鹤道:“我看石公子还不错,对你如此痴情。” 南山拍了鹤颈一下道:“你还敢说!” 白鹤道:“好,我不说了。你坐稳了,咱们试一试全速飞行如何?” 南山叫道:“好啊!来吧。”说罢俯身,双手抱住白鹤胸口。白鹤倏然加速,有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天际。 到了苏州城中,南山引着光波翼来到一条街市,择了家大店面。店里一位中年掌柜热情招唿,听说二人要选婚礼服,那掌柜的便问要定做还是买现成的衣服。 南山道:“我们等不及定做,便将你店里最好的成衣都拿出来我看。” 掌柜的答应一声,边招唿一名伙计取出衣裳,边打量二人,说道:“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姑娘与公子这般标緻人物,两位真可谓是神侣仙眷啊!” 南山脸上一红,斥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为姐姐选衣裳。” 掌柜的忙道:“哦!请恕小的误会了。姑娘放心,鄙号的礼服绝对是这苏州城中最好的。将来等姑娘与这位公子大喜时,还请到鄙号来选衣裳。” 南山闻言更窘,却听光波翼呵呵一笑,扭头看他时,只见光波翼忽然间收了笑容,眼睛望向门外。南山忙顺着光波翼目光看去,却见门外空空,并无人影。 南山正待询问,光波翼已开口说道:“南山,你先在这里挑选衣裳,我去去就来。”说罢已急匆匆奔出门去。 南山无奈,只得独自留在店中,挑好了几套衣裳也未见光波翼归来。那掌柜的倒十分客气,让伙计斟了好茶请南山稍坐歇息。 又坐了半晌,南山正望着门外不耐烦,忽见光波翼跨步进门。南山喜出望外,忙上前拉住光波翼问道:“哥哥去了哪里?怎么去了这么久?” 光波翼道:“咱们路上再说吧。” 回到清凉斋,南山风风火火地跑进蓂荚房间,叫道:“姐姐,你快去劝劝哥哥,他非去不可!” 蓂荚微笑道:“什么事急成这样?他要去哪里?” “秦山。”光波翼正好进门,接口答道。 原来光波翼在苏州城那家店铺里见到了东道忍者泽萃,被泽萃招去说话。 泽萃告诉光波翼,这一年多来,坚地长老命人四处寻找光波翼下落,不知他为何忽然失踪不见。并告之,去年四月,三道忍者协助唐军夺回了长安城,不想唐军入城后大肆抢掠财货、妇女,劝禁不止,三道忍者见状寒心,纷纷离去。不久黄巢便在北道忍者帮助下率军攻回长安,各道唐军皆散,黄巢再次屠城,名之曰“洗城”。并自称“承天广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 今年正月,朝廷以侍中王铎兼充京城四面行营都统,同时罢除了高骈都统之职。王铎重新号令诸道唐军合击黄巢,三道忍者仍在暗中相助。春季,唐义昌节度使杨全玫、淮南寿州刺史张翱等派兵赴关中。夏初,大齐尚让兵败宜君县南,唐军为之振奋。四月王铎领禁军及山南西道、东川等藩镇军队进入周至(今陕西)。官军四集,双方列阵相峙。
第352页 不久前,皇帝忽然传召三道忍者,命三道忍者全力围攻北道,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北道忍者。旨在剪除黄巢羽翼,以图与齐军决战。 经过去年四月唐军大掠长安之事,三道忍者中多有反对与北道决战者,认为此乃两败俱伤之举,不值得为了腐败透顶的唐廷做如此牺牲。然而坚地长老最终说服东西二道长老,决定倾三道之力同北道决一死战,誓死报效朝廷。与上次围攻秦山不同,此番三忍者道只挑选少数忍者留守各道,其余人等倾巢出动。 眼看四道忍者即将面临史无前例的自相残杀,这甚或是忍者的灭顶之灾,而双方为首者,竟是自己的义父与亲生父亲,光波翼如何还能坐视不理?是以决意要去秦山。 蓂荚见状,心知劝留光波翼不住,便说道:“归凤哥,你还想报效朝廷吗?” 光波翼道:“我早已看透朝廷腐败,难以救药,就算打败了黄巢,百姓也绝过不上安乐日子。我又何必报效这样的朝廷?” 蓂荚又问道:“那归凤哥是想帮坚地长老还是想帮目长老?” 光波翼道:“我并未想要帮助任何一方,只是不想看到忍者自相残杀。此番进山,我希望能够劝说双方停战。” 蓂荚望着光波翼双眼说道:“只怕他们未必肯听归凤哥的劝阻。归凤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光波翼点点头,蓂荚又道:“我要归凤哥好生去,好生回,不许你受一点伤。无论此行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光波翼握起蓂荚的双手道:“好,我答应你。” “归凤哥打算何时动身?”蓂荚问道。 “三道忍者前日便已经集结在黄河北岸了,双方恐怕已经开战,我这就启程。”光波翼答道。 蓂荚从颈上摘下一条项鍊,上面挂着一个小指节大小的铜牌坠子,蓂荚将项鍊挂在光波翼颈上道:“这是父亲给我的六道金刚神咒,我从小便带着,希望他能佑护归凤哥平安。” 南山在旁说道:“姐姐当真要让哥哥去秦山?那,我也要同哥哥一起去。” 蓂荚道:“几乎全天下的忍者都聚集在秦山,性命相搏,岂是好玩的?归凤哥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腾出手来照顾你?上次你私自进山去找归凤哥,我没怪你也便罢了,这次绝对不许你再去添乱胡闹。”说罢一把抓住南山手腕,又道:“归凤哥回来之前你只能跟我在一起,寸步不许离开。” 南山见蓂荚说得认真,便不敢违拗,只得望着光波翼说道:“那哥哥自己可要千万小心。” 光波翼微笑点头道:“知道了,你乖乖留在姐姐身边,替我好生保护她。” 南山嘟着嘴道:“姐姐哪里用得着我来保护?哥哥,你可要早点回来。” 辞别姐妹二人,光波翼化鹤飞行,天色黑透之前便已到了黄河北岸,却并未见到三道忍者踪迹。 “莫非他们已经进山去了?”光波翼暗忖,随即飞进秦山之中。 天色既黑,加之七月的秦山正是树木繁茂之时,高高飞在天上,看不见山林中任何动静。光波翼只好化作一只黑鹤,穿行于林木之间。 飞行一段,光波翼发现前面一片树林中浓雾瀰漫,心中隐约感觉有些异样,便飞落在浓雾之外的一棵大树上,收了鹤变术,施展起天目术来观察林中情形。 光波翼的天目术此时已能见到五六里开外,目力所及,却见那浓雾已超出自己所见范围。如此大雾似乎并非忍术所为,然而那雾气却浓得出奇,即使是白日,只要踏进去,也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光波翼以天目术细细搜索这片树林,忽然发现林中横卧着一人,心口插着一支空无常,细看那人脸庞,竟是当年帮助自己收復会稽城的东道忍者白鸟群飞。 光波翼心中一惊,再看白鸟群飞的周围,不远处又发现了几人,都是身中暗器躺倒在地,看样子多半已没了气息。而且这几人也与百鸟群飞一般,面色发青,显见都是中了毒。 光波翼暗忖,莫非这浓雾确是雾族忍者所为?只是如此大雾并非一二人施术而已,而是倾全族忍术之力所成。看来东道忍者是中了埋伏。 施展着天目术奔进林中,光波翼寻到白鸟群飞身旁,见他的确已断了气。又陆续察看其他忍者,终于发现有一人尚有微弱气息。光波翼忙为他点穴止血,又以脉气注入其心脉之中,以期能够延长其性命一时半刻。 不多时,那人果然微微睁开双眼,光波翼忙凑近他脸庞说道:“我是瞻部道的光波翼。” 那人以微弱声音说道:“小心有埋伏。”话音未落,忽闻“嗖嗖”两声响,两支空无常已射到光波翼身边,光波翼却并不躲闪,只听“噹噹”两声响,空中忽然出现两颗拳头大的石块,将那两支空无常击落在地。原来光波翼早已看清了空无常的来路,并以化石术化出石块拦住了暗器。 光波翼问那人道:“其他人在哪里?” 那人答道:“我们一进山便入了迷阵,大家不断被岔路和埋伏分散隔断,彼此都找寻不见了。” 光波翼又问道:“三道忍者是一同进山的吗?” 那人反问道:“你不知道?”
第353页 光波翼道:“我一直行动在外,刚刚接到消息赶来。” 那人说道:“东南两道从正面进山,西道忍者从北麓绕道进山。” 光波翼又问道:“你们何时进的山?” 那人回道:“今日上午。” “你们何时遭袭?”光波翼又问道。 “天黑前。”那人忽然喉咙一哽,吐出一口黑血来。 “怎么?从上午到天黑前你们只走了这么远吗?”光波翼讶问道,忽觉雾气比先前更浓了些。 “我们一直在山中转,我也不知走了多……”话未说完,那人便断了气。 “是毒雾!”光波翼蓦然觉察,忙屏住唿吸。未及他站起身,两支火箭已射到他身旁,随即从三个方向同时射来许多支星镖与空无常,将光波翼罩在暗器群中。 光波翼起身同时,身旁早现出数块数尺长的石板,将射来的暗器纷纷拦下。光波翼怕星镖上有毒,不敢接拿,又不想使用自己的星镖,以免暴露身份,便顺手拈过几枚石子,射了回去,不多时,光波翼周围的雾气竟散开了方圆里许大之地。 原来此处果真便是雾族忍者埋伏之地,之前有雾族忍者听见光波翼与东道忍者谈话之声,便循声射来暗器,却见暗器竟被轻易击落,那雾族忍者便约了附近两名同伴围击光波翼。因雾族忍者虽能于浓雾中视物,却无法于黑暗中看清光波翼所在,故而先放出毒雾,再发出两支火箭,照见光波翼所处方位,随即射出暗器来。不料光波翼以天目术轻易便看清了藏身于暗处的三名雾族忍者,以石子将三人打伤,令这三人无法继续施展忍术,故而这一片由三人共同施造的大雾便也随之散去。 打伤了三名雾族忍者,光波翼知道对手必定很快便会有更多帮手到来,忙退出这片雾林,又化作黑鹤,飞上天空。心中忖道:“那名东道忍者说他们从上午进山,一直走到天黑前才遭袭,必是中了阵族忍者的迷阵之术。依目前情形来看,阵族忍者必是将罗剎谷四周百十里范围之内都布成了迷阵,以此防御三道忍者。看来北道对此一战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之前目焱曾告诉过光波翼,阵牍的迷阵术极为了得,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不过这迷阵术虽然能将三道忍者困在山中,却须得有人把守迷阵中各个分阵,便如雾族忍者所设的雾林这般埋伏,秦山之中必定还有很多处,三道忍者多半都是被困于各个阵中。而此迷阵有一阵心,若能破此阵心,则全阵皆破。 光波翼一面飞行,一面思忖,如今三道忍者已深入秦山,双方已各有伤亡,若想令双方停战几乎不再可能,可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双方就这样厮杀灭绝。光波翼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心中颇为焦急。 话说光波翼将那三名雾族忍者打伤,林中浓雾散去一片,附近的其他雾族忍者立时便察觉,忙向其族长禀告。那族长闻言一惊,因雾族奉命守护此地,每三人一组,共同施展忍术以浓雾笼罩山林,若其中一二人有事,浓雾亦不会散开。如今林中散出一片空地,说明这一组三名雾族忍者同时都遭了敌手,不知阵中来了何许高人。 雾族族长不敢怠慢,当即亲自带领几名得力手下赶去支援,将守在西北面的几名族人调进林中补缺,如此则将雾族忍者施放的浓雾范围缩小了方圆二里之地。 殊不知,被光波翼这一扰,雾族族长又如此应对,却意外成全了一人,你道是哪位?乃是东道忍者川清泉。 前文说过,川清泉乃东道长老川洋之子,曾于第一次围攻秦山时任东道带队黑带。此番川洋长老亲自率全道进山,川清泉带领两名亲信做先锋探子,走在东道最前面。 当年沐如雪邀大家进秦山营救光波翼,川清泉亦在其中。此番进山不久,川清泉便隐约觉得这山路似乎与自己当年进山时有所不同,而且岔路特别多。 待他们进了这雾阵之中,川清泉迅速识破埋伏,当即率两名手下屏息避过一阵毒雾,又以伪装术藏入木石丛中,静候时机逃脱,因此也躲过了雾族忍者的射杀。 三人藏身一个时辰,见浓雾迟迟不散,心知雾族忍者尚守在周围未去,正自盘算有何妙策脱身,忽见浓雾散去,林中透入月光进来。川清泉大喜,观察四周并无动静,便招唿两名手下,迅速向北奔去。 奔出三四里远,三人听见一声鸟鸣,川清泉顿时止住脚步,两名手下疑惑地看看他。 川清泉皱眉低声说道:“这里有些古怪,咱们不能往前走。” 两名手下点了点头,三人折向西北而行,可是未走多远,前面竟是断崖。三人只得返回,再欲向西,忽见一道飞瀑挡在面前。 川清泉道:“咱们多半是又入了迷阵,大家当心,咱们还从原路退出去。”说罢带着二人转身向南奔行,刚刚走出百余步,竟又来到一处崖边。 川清泉道:“糟糕,看来咱们又被困住了。” 身旁一人道:“莫非咱们走错路了不成?” 川清泉摇头道:“咱们来时走的就是这条路。”话音未落,那人叫道:“兰曦?”说罢伸手一指。 川清泉循声回头看去,却见沐如雪正从北面不远处向这里跑来,不由得叫道:“如雪?”
第354页 另一人却道:“你们眼花了不成?那分明是小舟。” 川清泉心中一惊,两名手下竟将沐如雪看成另外两名不同女子! 此时沐如雪已到近前,忽然脚步踉跄,那二人忙抢上前去搀扶。川清泉大声叫道:“不要靠近她!”然而为时已晚,只见沐如雪忽然出手,剎那间便用两支空无常结果了那二人性命。 川清泉惊怒之下心中豁然明白,当即转身向悬崖奔去。只听沐如雪在身后喊道:“川大哥,你做什么?我杀的这两个人是奸细,你快看看!” 川清泉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那两名手下竟都化作了陌生样子,衣装也与前不同。 沐如雪微微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边说边向川清泉走来。 川清泉冷笑一声,再不犹豫,纵身向悬崖外跃去。 那悬崖深不见底,落在半空,川清泉心中亦没了底气,不知自己如此冒险是否正确。 正自坠下,忽然脚下一实,川清泉就势向前一个翻滚,竟躺卧在半空中。 川清泉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当即眼前一黑,随又眼前一亮,却见自己躺在一个小山坡上。未及他起身,只听头顶“嗖嗖”两声响。川清泉一个急翻身,堪堪躲过两枚星镖。随即伸手一指,五个指尖激射出五道水柱,向星镖来处射去。 只听“哎哟”一声娇唿,不远处一名绿衣女子被水柱射中右腿,登时跌倒在地。水柱力道极大,竟将那女子的腿骨击碎。 川清泉上前两步说道:“果然是曼陀族的人。” 那女子恨恨地望着川清泉道:“川行忍不愧是东道高手,竟能识破我的幻术。” 川清泉道:“原来你认识我。你们在秦山之中埋伏多久了?如何知晓我们要进山?” 那女子并不回答,却因腿痛皱了皱眉头。 川清泉又道:“你们在这林中有多少人?如何布置?你若如实说来,我便饶你性命。” 那女子哼一声道:“都怪我自己忍术不精,才落在你手里。你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川清泉轻轻摇摇头道:“若非你杀害了我两位弟兄,我也不会取你性命,这也怨不得我了。”说罢正欲出手,忽听一名女子叫道:“住手!” 只见从山坡后面跃出一名女子,也同这名受伤的曼陀族女忍者一般装扮,三五步便奔纵到川清泉面前。 那女子说道:“请川行忍高抬贵手,放过我妹妹,我们愿意用一人与你交换如何?” 川清泉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问道:“敢问两位尊名。” 那女子道:“在下曼陀音,她是我妹妹曼陀美。” 川清泉冷冷说道:“你们休要再耍诡计。” 曼陀音回道:“我不会拿妹妹的性命冒险。” 川清泉又道:“我为何要同你交换?倒不如我将你们一併收拾了,再去营救同伴。” 曼陀音哼笑一声道:“相信足下也不会拿此人性命冒险。” “什么人?”川清泉问道。 曼陀音嘬一声口哨,随即便有两名绿衣女子挟着一个姑娘从山坡后奔出。那姑娘一身淡蓝衣裤,脚步极为轻快,似乎更胜挟持她的那两名绿衣女子。 三人到了川清泉近前,两名绿衣女子对那姑娘说道:“你看,他不是在这里么。” 那姑娘目光呆滞,闻言看了看川清泉,忽然欢喜道:“归凤,原来你在这里!我急着到处寻你呢。”正是东道忍者沐如雪。 川清泉甫一见她从山坡后出来时,心中便早已忧喜交集,此时见她目光呆滞,又听她开口称唿自己作“归凤”,知她仍在幻术之中,却也难免有些黯然失落。表面上仍装作镇静道:“你们快除了她的幻术,我答应同你们交换便是。” 曼陀音微微笑道:“足下忍术高明,我们如何敢如此冒险?待我们离去之后,她自然会慢慢清醒过来。”说罢向那两名绿衣女子做了个手势,那二人立时放开沐如雪,跑去架起曼陀美,飞也似的沿来路奔去,曼陀音也随之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山坡背后。 川清泉忙上前扶住沐如雪肩头道:“如雪,你快醒醒!你中了曼陀族的幻术。” 沐如雪呆呆地说道:“归凤,你说什么?”随即又笑道:“你这坏人,说好了等我,却自己先走了,看我待会儿怎么罚你。”说罢盯着川清泉的双眼,脸上泛着阵阵羞红。 川清泉被她看得窘然无措,却又深深被她的目光吸引,忍不住与她对视起来。这双美丽的眼睛,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可是从来都羞于与之正面相对,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慢慢地,沐如雪闭上双眼,白皙美好的脸庞好似月光下静静绽放的牡丹,端庄而娇艷。 川清泉看得入神,也渐渐地痴了、呆了,不知不觉地靠近这牡丹,深深地嗅着她的芬芳,感受她的娇柔。 不知过了多久,两双火热的嘴唇终于分开,沐如雪伏在川清泉怀中喃喃说道:“归凤,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川清泉点点头道:“好。”心中隐隐生起一丝疑惑,为何觉得“归凤”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有了这个名字。
第355页 然而疑惑只是一闪而过,川清泉拉起沐如雪的手,二人在月色下漫步而行。 川清泉道:“如雪,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沐如雪笑道:“小坏蛋,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 川清泉心中忽然念道:“我这是在哪里?要回哪里去?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沐如雪又调皮地捏了捏川清泉的耳朵说道:“归凤乖,我带你回家。” 被沐如雪这一捏弄,川清泉心中的念头倏然消失,又欢喜地与沐如雪挽手而行。 沐如雪轻车熟路,带着川清泉来到一处山洞旁,洞口处有两名少女,见二人回来,笑迎道:“沐姐姐,你们回来了,快进去吧。” 沐如雪笑着答应一声,便领着川清泉走进山洞。 川清泉问道:“她们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沐如雪笑道:“你胡说什么?千千与阿樱你怎会不识得?” “原来是她们。”川清泉应了一声。 待二人进了洞,洞口处又现出数人,其中一人正是曼陀音,对一位中年妇人说道:“娘,您的幻饵术果然厉害,连川清泉这样的行忍都无法逃脱。” 原来那妇人正是曼陀谷的邑长曼陀容。 曼陀容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幻饵术只不过是咱们曼陀族中的中等幻术而已,没想到川清泉这小子如此不争气,轻易便中招了。” 曼陀音道:“如此看来,娘的忍术已在行忍之上了。” 曼陀容不屑道:“各道的忍位都是他们长老自己封的,我看多是徒有其名罢了。” “那可未必!”忽然有人插道,唬了曼陀容一跳。却见一位老妪从山洞旁的大石后面走了出来。 “娘?您怎么来了?”曼陀容怪道。 “奶奶。”曼陀音忙上前搀扶老妪。原来这老妪正是曼陀容的婆婆,曼陀音等姐妹四人的祖母,也即是当年放李义南出曼陀谷的曼陀臻。 曼陀臻道:“忍术哪里分什么上中下等?区别全在施术者修为而已。那姓川的后生心里爱慕那姑娘,恰巧被你钻了空子而已,哪里便值得夸耀?” 曼陀容似笑非笑,说道:“娘说得是。” 曼陀臻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以为然,我也懒得管你们。今天我来,只想带我的孙女儿们回去,不想让她们跟你蹚这浑水。” 曼陀容道:“娘,媳妇是奉了目长老之命,带她们来此立功的,如何能说是蹚浑水呢?” 曼陀臻道:“我不管你有什么野心,要立什么功,我只要我的孙女儿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不要跟着你惹祸上身。” 曼陀容冷笑一声道:“娘,您这是咒我呢?” 曼陀臻并不睬她,对曼陀音道:“小音,你的几个妹妹呢?把她们叫出来,跟我回家。” 曼陀音小心翼翼道:“奶奶,我……我想留在娘的身边。” 曼陀臻侧头看了她一眼,嘆口气道:“也罢,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若不想跟我回去,我也不强求你。你去把你几个妹妹叫来吧。” 曼陀容道:“娘,此时正当用人之际,您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曼陀臻哼道:“过分的是你!这些年,你在谷中唿风唤雨,我曼陀族祖上不敢做的事都被你做尽了,我自知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了。不过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孙女儿们也都被你带到火坑里去。” 曼陀容转过身去,柔声说道:“只要您高兴就好,随便您吧。” 曼陀臻忽然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好,你们都到齐了,走,跟奶奶回家去。”说罢伸出两手,左右各虚抓了一把,好似拉着两个人一般,转身走开,一路走还一路左顾右盼地说笑,好像身旁有人一般。 曼陀容嘴角一撇,低声骂道:“老不死的,还敢跟我斗。” 曼陀音问道:“娘,您对奶奶施术了?” 曼陀容道:“免得她在这里碍手碍脚,我不过是打发她回谷里去了。” 曼陀音又道:“那奶奶醒来之后岂不是会很生气?” 曼陀容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她还能把我怎样?音儿,明早天一亮你带人把姓川的送到罗剎谷去。” 曼陀音答应一声,曼陀容又道:“咱们去看看小美的伤势如何。”说罢带着曼陀音进洞去了。 次日天明,曼陀音与三名手下,带着川清泉与沐如雪二人,径去了罗剎谷,正午前曼陀音便赶了回来,并带回目焱口信。目焱大加称赞曼陀容,并说此战结束之后,立即升拔曼陀容做行忍,并嘱其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日后定有重赏。 曼陀容自是高兴,正值手下来报,东道长老川洋与数名手下经过曼陀族设伏的迷阵。 曼陀容喜道:“来得正好,咱们刚捉了他儿子,如今再设法拿住他,定然是头功。” 曼陀音却道:“川长老忍术极高,恐怕咱们不是他的对手。娘,我看还是算了吧。” 曼陀容瞥了一眼女儿道:“如何尽说些没志气的话?如今咱们守在迷阵之中,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寻不见咱们,咱们尽可以大展身手,进可攻,退可守,何必怕他?我倒要看看,川洋能否逃过我的‘一念大幻术’,别又是个徒有其名的。”说罢示意曼陀音靠近自己,在她耳畔密语一番,曼陀音点头领命而去。
第356页 第六十三回 惑人之术反惑己,嗔心之火还自焚 话说川洋等人正走在山间,忽然曼陀音拦在山路当中,向川洋施礼道:“久仰川长老大名,在下曼陀音有礼。” 川洋回礼道:“曼陀姑娘有何见教?” 曼陀音道:“敝族上下深知川长老忍术出神入化,我辈根本不是对手,况且我们并无意与川长老为敌。如今我等奉命守此迷阵,见川长老路过,晚辈遵族长之命,特来为川长老带路,送川长老走出此阵。” 川洋道:“你们为何要帮我?” 曼陀音道:“我曼陀族不想与川长老为敌,也希望日后川长老不会为难我曼陀族人。” 川洋点点头道:“好,请姑娘前面带路。” 曼陀音引着众人七转八转,过了几个山坡山坳,来到一处断崖前,有溪水流到这里,流下断崖,形成一条高大瀑布。 曼陀音转身对川洋道:“川长老,这里便是迷阵的出口了。出了这里便不再是我曼陀族把守之境,晚辈只能送到这里了。” 川洋点点头,又看看眼前的断崖瀑布,似乎颇有疑虑。 曼陀音微微一笑,说道:“请随我来。”说罢径向瀑布走去。 只见曼陀音踏上溪水,一步步走向断崖,竟是在空中行走,并未随飞瀑落到崖下。 曼陀音站在半空中,又回头向川洋微笑。 川洋这才相信眼前这瀑布乃幻术所成,便率众追随曼陀音踏上断崖。 待双脚踏过崖畔,眼前倏然变作另外一番景象,竟是一条较为宽大的平坦山路。 曼陀音向川洋合十作礼道:“请川长老保重,晚辈告辞了。” 川洋回了一礼,见曼陀音沿来路回去,刚走出几步便消失不见了,知她又回到了迷阵之中。 川洋这才率众继续前行,走不多时,忽见前面奔来一人,很快奔到自己面前,正是川清泉。 川清泉道:“爹,您总算来了,孩儿发现了这迷阵的阵心。” 川洋喜道:“哦?你且说说那阵心情形如何。” 川清泉道:“那阵心由曼陀族忍者把守,藏秘在幻境之中。先前孩儿与沐姑娘中了她们的圈套,被她们捉住,后来孩儿伺机逃脱,沐姑娘还在她们手中。” 川洋问道:“你能认出通往阵心的路径吗?” 川清泉点点头。 川洋道:“走,咱们去看看。” 川清泉答应一声,引着川洋等人向众人来时方向走去,很快便来到曼陀音送川洋出来的地方。 待重又回到断崖顶上,川洋回头向脚下的瀑布望了一眼说道:“难怪她们要假惺惺地送咱们出来,原来是怕咱们破了她这阵心。” 川清泉将众人带至一棵参天大树下面,说道:“爹,就是这里了。” 川洋问道:“这里?” 川清泉指指树上,川洋这才明白原来曼陀族忍者将阵心入口伪装成了一棵大树。 川清泉率先向大树走去,只见他来到树下,并不攀登纵跃,而是一步步走上树干,身体竟然与地面相平,走上树干丈余高后便蓦然消失不见了。 川洋忙率着众人尾随其后,走上树干后果然如履平地,天地好似瞬间转了四分之一个圆周,树梢并非在上,而是在眼前,树根也并非在下,而是在身后,身后的大地俨然成了一堵无垠的大墙。林中的其他树木倒好像层层叠叠地横挂在身下与头上的半空中了。 走上树干丈余远后,眼前景物倏然变化,原来竟是一座小丘,只有五六丈高,川清泉已在山丘脚下等候。 川洋道:“如果这里是阵心,山丘上必定埋伏重重,待我先清理了路径咱们再上去。大家退后远些。” 只见川洋双手当胸结印,默念咒语,剎那间,一股大浪凭空跃出,开始绕着山丘盘旋。那水浪越转越大,越转越急,后来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整个山丘团团围住,飞速旋转,少时便将整个山丘的树木连根捲起,树木、山石随着巨大漩涡一起旋转,片刻之后,川洋口中诵一声“吽”,手印散开,滔天大水随之从半空中拍击下来,落地后竟然倏尔消失,连一滴水痕也未留下。只是那山丘此时已变作了秃丘,树木、山石散落在山丘脚下周围,还有几名曼陀族的女忍者横卧其间,或死或伤。 山丘顶上乃一块平坦之地,大水并未侵袭其处。 众人来到丘顶,只见地面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土块,四周插着各色小旗,旗子有方有圆,还有三角形状,旗上都书有咒语。 丘顶正中一把胡椅上端坐着一位中年妇人,脚下躺卧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被绳索捆缚得如个粽子相似,正昏迷不醒。 妇人道:“没想到川长老终究还是来了,曼陀容低估阁下的实力了。” 川洋道:“你放了沐姑娘,我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曼陀容冷笑道:“川长老破了这阵心,即便你放过我,目长老也不会放过我。” 川清泉上前一步道:“你快放了沐姑娘,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曼陀容站起身哈哈笑道:“看来川行忍很看重这姑娘啊。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打算同你们客气!”说罢手中现出一把空无常,直向地上的沐如雪刺去。
第357页 说时迟那时快,曼陀容脚下蓦地激射出一股急流,正中曼陀容手腕,空无常立时飞落在地。与此同时,川清泉也两手齐伸,十股极细的水流直射曼陀容,未及她躲避,那十股细流便已穿过她身体,留下十个细小的孔洞,鲜血从小洞中汩汩流出。 曼陀容两眼圆睁,身体僵直,随即便瘫倒在地上。 川清泉忙奔上前,扶起地上的沐如雪,一边为她松绑一边唤她的名字。川清泉又伸手在沐如雪口鼻前探了探,回头对站在圈外的川洋道:“爹,沐姑娘她……” 川洋说道:“莫急,让我看看。”说罢忽然右手一伸,一股碗口大的急流从天而降,直射沐如雪心口。 川清泉大惊,未及应对,沐如雪已被射中,大叫一声,口中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川清泉愕然回望仍站在圈外的川洋道:“爹,您……您做什么?” 川洋微微笑道:“你撑不了多久了,还想继续伪装下去吗?” 沐如雪又呛出一大口鲜血,川清泉蓦然消失,山丘及周围景物也化作了一处寻常山坡,沐如雪却化作了曼陀容的模样,半伏在地上。 曼陀容捂着胸口,气吁吁地问道:“你……你如何能识破?” 川洋道:“你自知寻常幻术拿我不住,便设下这四重幻术。不过饶是你幻术巧妙,终究还是有破绽。” 川洋哂笑了一声,又道:“自从我见到曼陀音便已入了你的第一重幻术之中,她送我出迷阵,其实便是将我带进了第二重幻术,那大树自然是第三重幻术的入口,而你陷对手于幻境、令其终身难醒的最终幻术入口便是沐如雪所在的阵心中间,我若踏上此处,便再难与你对抗,只得乖乖地做你的阶下囚了。不过幸好我从一开始便看出破绽,一直将脉气摄持在明脉之中,却还要将一部分脉气放入暗脉,这样才能既不被你的幻术所迷,又可以一重一重地深入你的幻术之中,继续欣赏你的表演,并最终找到你的藏身之所,其中分寸拿捏,的确不容易啊。” 曼陀容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不可能,你告诉我,我的……我的破绽……在哪里?” 川洋冷笑道:“对一个将死之人,再说这些有何意义?你也不必再忍受这痛苦,让我送你一程吧。”说罢一挥手,又一股激流凭空而出,射向曼陀容。那水流却是头尖尾粗,像一把大水锥子一般,“噗”地射进曼陀容的心口。 曼陀容心口剧痛,大叫一声,随即昏死过去。忽然听到耳畔有人叫道:“娘,您怎么了?您快醒醒!娘!娘!” 曼陀容努力睁开眼睛,却见曼陀音正在自己身前,摇晃着自己肩膀。 曼陀音用袖口揩去曼陀容的满头大汗,说道:“娘,您终于醒了。” 曼陀容疑惑地看看四周,见自己正躺在一间木屋之中的榻上,看屋内陈设正是自己在秦山中的临时居所。 曼陀容问道:“我怎么了?我死了吗?” 曼陀音眼泪汪汪地说道:“没有,娘,您中了奶奶的幻术,昏睡了两整夜了。” 曼陀容怔了怔,说道:“扯谎!你究竟是谁?莫非冥间也有幻术不成?” 曼陀音摇摇头,泣道:“前日晚上,奶奶到山上来,要带几位妹妹回曼陀谷去,您原本不愿意,后来便对奶奶说‘只要您高兴就好,随便您吧’。谁知刚刚说完这话,您便昏倒在地,沉睡不醒。奶奶说是您对她偷偷施展幻术,她便将这幻术还施到您的身上,以此来警醒您。” “胡说!她怎么可能在一瞬间便破了我的‘一念大幻术’?还将它还施到我身上?”曼陀容盯着曼陀音问道。 “娘,您真的对奶奶施展了一念大幻术?”曼陀音惊讶地反问道,似乎不敢相信曼陀容所说。 见曼陀容无语,曼陀音又道:“奶奶说,这一念大幻术极易令人迷失其中,所以她让我等您醒来之后告诉您,让您回想一下,在过去这几日之中,您是否看到过别人的心思。若非在幻中,合应只见自己的心思,若在幻术之中,则偶尔会知晓他人心思。不过身在幻中,自己并不会觉察到这一点。” 曼陀容当即细细回想了一番,心道:“不错,音儿引川洋过断崖入第二重幻术时,以及川洋在大树前将入第三重幻术时,他心中的犹豫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看来我果然是中了一念大幻术!”随又问曼陀音道:“音儿,你说我昏睡了两夜?” 曼陀音点了点头。 曼陀容又问道:“我中了那老货的幻术之后如何?” 曼陀音道:“奶奶放了川清泉与沐如雪二人,又带着小美与小妙寻乐儿去了。” “小美的腿能走路了?”曼陀容又问道。 曼陀音点点头道:“川清泉身上带着药师族的续骨伤药,小美敷药后第二日天亮便无大碍了。” “她们是昨日走的?”曼陀容自言自语道。 “娘。”曼陀音抓住曼陀容的胳膊说道,“奶奶临走前说,娘若是个有造化的,自会回心转意,走上正途,否则便是强拉你回头也是枉然。我看咱们还是听奶奶的话,不要再留在这里与三道为敌了,否则,我担心……”
第358页 “担心什么?”曼陀容怒目瞪了一眼曼陀音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川清泉乃堂堂东道行忍,还不是败在我的手里?咱们若是就这样走了,让别人笑话不说,目长老也断不会放过咱们曼陀族!” “娘。”曼陀音又叫道,“昨日一早川长老他们已经通过这里,向山里去了。” “你说什么?”曼陀容怒道,“这个老货,坏了我的大事!”随又说道,“音儿,你替我好生把守这里,我要到山里去走一趟。” 曼陀音问道:“娘,您去做什么?” 曼陀容道:“曼陀乐一直留在目思琴身边,那老货最疼乐儿这丫头,寻不到她,必然不肯回曼陀谷去。那老货想要讨好其他三道,背叛北道,我偏不让她得逞!” 曼陀音道:“娘,您还想去寻奶奶跟她作对吗?恐怕奶奶此时已经带着几个妹妹出山去了。奶奶放走川清泉时说,曼陀族既不想与三道为敌,也不会帮助三道对抗北道,日后大家相见,各自相安便是。” 曼陀容道:“你休听那老货胡说,这次四道忍者会战秦山,正是我曼陀族扬名建功的大好时机。好了,你快去给我准备些饭菜,我用过之后就上路。” “可是,娘……”曼陀音话到嘴边,竟不敢说出来。 且说光波翼飞离雾林之后,向西北飞出数里之外,越过两座山峦,见前面山坳中一片火光,忙降落在远处山坡上观望。 只见山坳中有男女数人,背对着背站成一圈,四周竟有三重火焰围成的大圈,将这几人团团围在当中。 光波翼认出其中有南瞻部道忍者,剑族族长剑无学,以及剑思成、剑思秀二人,另有男女二人,却只认得那男子乃东胜神道沐族族长沐六。 光波翼心道:“剑无学与沐六乃是南道与东道的顶尖高手,如今竟被困在同一阵中,看来对手也自不弱。” 再看离这五人不远处躺倒着两人,都是剑族忍者,身上皆有一两处被火烧穿的孔洞。 忽听沐六大喝一声:“呸!”五人头顶上方,方圆三十余丈的天空中蓦地降下倾盆大雨。说是倾盆大雨绝非夸张,因为那雨水并非由无数的水珠连线而成,却是百十根盆口粗的水柱子从天直降。 大雨登时浇熄了最内侧的两个火焰圈,外圈的火焰最勐烈,被大雨一浇火势骤然减弱,眼看将熄,火焰“唿”的一声从一个大圈缩回成一个火球,蹿到雨水之外十多丈远处,悬浮在半空中。 此时沐六又喝了声:“哈!”只见那大雨竟凝在空中,百十根水柱子林立在五人周围,有如一堵厚厚的水墙,密密实实地将五个人护在圈中。只有五人头顶上方有个直径三四尺的圆形空当。 光波翼看在眼里,心道:“看来对手只有从这里下手了。”心念甫落,那火球“嗖”地飞上天空,冲着五人的头顶俯冲下来,速度极快,火球也迅速变大,直径竟与个大铁锅相似。 眼看火球将至,忽然从五人头顶上方飞出一道青蓝色光芒,径从那火球上穿了过去。 “御剑术!”光波翼心中叫道。那蓝光虽快,光波翼仍已看清乃是一柄宝剑形状。 只见那火球被剑光刺穿,却并未散开,只是遽然变小了许多,只如个西瓜般大小,速度也变慢了些。 随着那青蓝色剑光飞出,又有两道白色剑光飞起,飞至五人头顶上空,一上一下地各自旋转起来。眨眼间,两柄白色剑光又分出许多剑光来,围绕在两剑四周一同旋转,将那火球实实挡在外面。 光波翼知道这两道剑光必是剑思成与剑思秀所施放。 只听剑无学朗声说道:“赤炎翎,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老朽不客气了。” 并未听到有人回答,却见那火球“噼啪”一声忽然消失不见。 山坳中沉寂了片刻,剑无学等人皆收了飞剑。忽闻“轰”的一声巨响,山坳中一时燃烧起来,地面上火焰足有七八尺高,连五人脚下也蹿出二尺来长的火苗。 沐六身旁那女子忙双手结印,剎那间脚下便涨起水来,一直没过小腿,迅速将五人脚下的大火熄灭。光波翼这才知道她也是一名沐族忍者。 四周的大火却越烧越烈,熊熊然向水墙袭来,烧得水墙外层水汽蒸腾。 双方水火正争持不下,天空中忽然下起火雨来,无数大大小小的火球从天而降,密集地向五人头顶上方袭来。 剑思成与剑思秀二人忙又放出飞剑抵挡,那沐族女忍者也在五人当中施放出一股水柱,冲到头顶上方五六尺高处又四散开来,形成一个伞状喷泉,与剑族兄弟一同护住头顶上空。 只听剑无学喝一声:“去!”从水墙中飞出一道青蓝剑光,那剑光甫一穿过水墙便一分为二,眨眼间又分化为四道剑光,随即变作八道剑光,继而十六道、三十二道、六十四道…… 无数道剑光倏然在山坳中飞来飞去,从地面直至十余丈的天空中都布满剑光,很快整个山坳便全都笼罩在剑光之中,山坳中的树木花草被斩得七零八落。 沐六双手结印,向天一指,山坳中登时降下大雨。 剑无学双手当胸合十,随即两手向外一分,只见无数剑光霎时便飞出山坳,在山坳外围四周穿梭不停。不多时便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叫唿声。
第359页 光波翼循声以天目术观察,只见距离山坳不远处的四周山坡上,有七八人被剑光刺中,滚倒在地。 原来剑无学先以剑光在山坳中搜罗一番,已判断出敌人藏身在山坳之外,故而将剑光放远,果然击中了多名敌手。 那七八人为剑光斩杀,加之沐六在山坳中降下大雨,山坳中的火势登时奄奄将熄。 光波翼暗叫一声:“不好!”他心知适才那大火并非出自赤炎翎之手,而是其手下族人所为,故而那七八名赤炎族忍者死伤之后火势顿减。看来这回该轮到赤炎翎亲自出手了。 光波翼念头甫落,忽听山坳西面山坡上传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声音虽哑,却能听出底气十足,迴荡在半秃的山坳之中,颇有些森森然。 只听赤炎翎仍旧以浑厚之气传声说道:“好你个剑无学,没想到你的剑雨流星也能放出这么远来,我低估你了。”光波翼也听得清清楚楚。 剑无学适才所施展的忍术正是“剑雨流星”。通常剑族忍术初步只能施放一柄飞剑,所放飞剑并非实实在在的一柄真剑,而是一道剑光。最初剑光亦飞不甚远,随着忍术增强,剑光则愈飞愈远,并可由一道剑光分化为两道剑光,继之则可再分为四,四分为八…… 一名剑族的受忍可分出六十四道剑光,一名想忍则可分出一千零二十四道剑光,剑无学位登行忍多年,早已能化出上万道剑光。 只是所化剑光越多,耗费之脉气越多,剑光飞行距离也越有限,所以赤炎翎将手下部署在山坳以外的山坡上,以为剑无学的剑雨无法飞及,却没想到剑无学居然能同时驾御上万飞剑飞出山坳之外,斩杀了多名赤炎族忍者。 剑无学也有意以气传声说道:“赤炎翎,你若想同我比试,就放他们几个过去。咱们一对一较量,何必多伤无辜?” 赤炎翎道:“有何不可?他们就算过了我这关,也过不去下一关。拿下一个剑无学,我已知足了。” 赤炎翎轻易便答应放行沐六等人,光波翼丝毫不觉奇怪,因沐六乃沐族高手,其忍术长于用水,本就与赤炎族忍术相剋。如果赤炎翎同时还要应付沐六等人,只怕会给剑无学可乘之机。如今他既已见识了剑无学的厉害,更不敢稍稍大意,放沐六等人过去,正好全力对付剑无学。 只见剑无学与其他几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剑思成与剑思秀拉住剑无学的袖子,又跪下拜了几拜,想必是不愿离开族长而去,最后沐六等四人一同向北奔去,不多时,便奔出了山坳,一路果然无人阻拦。 望着那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剑无学叫道:“赤炎翎,动手吧。” 话音未落,忽然剑无学身后火光炽盛,四道火光好似四把巨大的砍刀一般依次纵横交错地向剑无学袭来。 原来赤炎翎趁沐六等人奔走之时,已偷偷地绕到山坳南面,抢了先机从剑无学背后下手。 漆黑的夜色倒也帮了剑无学的忙,那火光在夜色中极为显眼,从身后亮起的剎那,剑无学便已发动身形,向右连连跃开,堪堪躲过那几道火焰刀。 未及剑无学立足稳当,又有三道四尺高的火焰,彼此相距二尺远近,紧贴地面向他射来,好像剎那间竖起三道火墙。 此时剑无学若再想躲开,或许尚来得及,只是若赤炎翎趁机再连发一招,剑无学便无法躲过了。这也正是赤炎翎抢占先机偷袭的目的所在。 只见剑无学此刻并不再跃开,他在刚刚落地时已扭头看见三道火墙袭来,当即左脚前踏一步,身体疾速右转,以身体右侧正对火墙。剎那间,火墙从剑无学身前身后同时掠过,剑无学正好夹在两道火墙中间。 这当真是个大大的险招!须知那火墙之间只有二尺之距,火墙来势又疾,只要稍有差错,便会被火墙撩到。 然而如此一来,剑无学便反转了攻防时机,身体侧过的同时,右手已起,一道青蓝色剑光疾速射向十余丈外的赤炎翎。 剑光比火光更快,赤炎翎看见剑无学侧身抬手时便已暗自足下发力,同时双手结印,在他躲闪剑光的同时,剑无学周围欻然火起,火焰足有一人多高。 先前那火焰刀与火墙虽然迅疾,然而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击之后火光便会消失。如今这大火虽然烧在一处不动,却是实实在在的火焰,持续燃烧不断。 剑无学此时自然不敢不躲,纵身跃起,又藉助一株残断树干,远远跃出大火。 赤炎翎也知这大火绝伤不到剑无学,却因此阻挡了剑无学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自己所在,更无法连续出招攻击自己。 不多时,大火熄灭,只剩下十几株树干继续燃烧着,做了这黑暗山坳中的火把。 剑无学明白赤炎翎的意图,知他又想伺机偷袭自己,故而趁那大火未熄之时早已奔开数十步外,此时则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忽然一道火线从剑无学背后袭来,剑无学向一旁闪过,见第二道火线又袭来,便伸手一指,发出一道白色剑光,迎头射向那道火线,剑光与火线相碰,竟“嘭”的一声同时消散无踪。 “果然如此。”剑无学心道。 原来剑无学在与沐六等人被围攻时,曾以剑光穿过一个大火球,发现那火球被剑光击穿后遽然变小变弱,心下便思忖自己的剑光可以抵消对手的火术,如今这一试,果然验证了这一点。只是这一次所放的剑光乃只发不收的“镖剑”,正如其他忍者所发的暗器星镖一般,发出后便失去了对剑光的控制,任凭剑光的能量发散,却正好可与火线的能量相抵消,从而将火线击没。而上次所放那剑光却是要一直控御的“飞剑”,其能量摄持不散,反倒只能击穿火球,却无法将其消灭。
第360页 剑无学心念甫动,第三道火线又至,剑无学当下又回了一剑,此番却加深了几分功力。只见那火线被击灭之后,剑光依然在,却比前黯淡了些,继续向远处飞去,“当”的一声刺到远处山坡上,击碎了一块岩石。 剑无学对剑、火二术的对抗愈加明了,却是眉头一皱。 忽然他的脚下大火又起,剑无学再度跃起,却见迎面又连续射来数道火线,忙回剑迎敌。正在他出手的同时,身后唿唿地袭来数道火线、火球、火焰刀,比前面那几道火线劲疾勐烈得多,横七竖八地将剑无学罩在火光之中。 此时剑无学正跃在半空中,又正挥手放剑,眼见无处躲避。忽然剑无学身体四周上下一时射出千万道白色剑光,每一道剑光甫一离身,随即又从中四散开来,化作直径一肘长的花朵形状,层层叠叠地将剑无学罩在当中。 那些火线、火球与火焰刀纷纷射到剑光花朵上,丝毫伤不到剑无学。 这一招正是剑族忍者的防守绝招——慈悲花雨。该忍术源于昔年释迦牟尼佛即将成道时,魔王率领魔女魔军前来扰乱,试图阻止佛陀成道。然而魔女的美貌、魔王的怒吼丝毫都不能令佛陀动摇,最后魔王的大军纷纷向佛陀射去毒箭,投去锋利的长矛,然而那些恐怖的兵杖却在佛陀身体周围化作美丽的花雨,变成了对佛陀的美妙供养。这都是由于佛陀的内心早已彻底消除了嗔恨与毒害,唯以慈悲对待众生,故而这些嗔恨与毒害的帮凶在佛陀面前也都化作了慈悲的庄严。非空大师传下此术,亦是让后人明白,只有彻底消除了伤害之心,才能彻底免除被外界伤害。魔军不过是我们内心烦恼的外在显现罢了。 剑无学落地后高声叫道:“赤炎翎,你这卑鄙小人!咱们说好一对一较量,你为何食言,让族人在暗中帮你?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吗?” 原来适才剑无学以镖剑击落火线时,心中便已知晓那火线并非出自赤炎翎之手,也已猜到赤炎翎要偷袭自己,故而已做好了施展慈悲花雨之术的准备。 只听赤炎翎哈哈笑道:“剑无学,你老煳涂了,咱们这又不是比武,是性命相搏,是你死我活,只论生死,不论道义。不过没想到你居然练成了慈悲花雨之术,恭喜了。” 剑无学“哼”了一声,倏然射出一道红色剑光,径向赤炎翎声音来处飞去。 远处忽然火光大耀,又听得赤炎翎一阵大笑,不多时便现在剑无学面前,说道:“剑无学,你还真是老煳涂了,竟然轻易便放出了本尊剑。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被你的本尊剑追杀到吗?” 剑族忍者施放的剑光通常有三种,白色剑光叫作“化光剑”,乃三种剑光中最易练成的一种。剑族忍术初成时便只能放出这种化光剑。只放不收的镖剑也属于化光剑之一种。 剑无学先前施放的青蓝色剑光叫作“心光剑”,心光剑可分可化,随心意飞行变化,想忍以上的剑族忍者方可修成,忍术更深时则变作纯蓝色剑光。心光剑修至极高明处,会有不可思议之妙用,亦是剑族忍者入道之关钥。 那红色剑光便是“本尊剑”,只有行忍以上的高明忍者方可修成。乃是聚集了忍者的极大忍术之力而成,放出后可自行追杀敌人,视施放者忍术高下不同,本尊剑可斩杀敌人于数里乃至数十里之外。只是这本尊剑因聚集了忍者的大部分能量,一旦本尊剑被破,施放者本身亦会遭受极大伤害,故而剑族忍者在无相当把握之时,轻易不会放出本尊剑。 如今剑无学见赤炎翎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本尊剑却并未追踪他而至,不觉大吃一惊。 赤炎翎笑道:“剑无学,你这么急着杀我吗?可惜呀,你的本尊剑如今已成了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金丹了。”话音甫落,一个硕大的火球已缓缓飞至,隐约可见火球中有一道红光闪闪。 “炉中术?你练成了炉中术?”剑无学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忙以右手结印,默念咒语,试图让本尊剑冲出火炉。 赤炎翎嗤笑一声道:“怎么?只许你练成慈悲花雨,不许我练成这炉中术吗?”说罢左手结个手印,心中默念咒语,只见那火球愈发燃得勐烈。 剑无学抵抗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赤炎翎哈哈大笑。 “你……”剑无学散了手印,左手紧抓胸口,右手指着赤炎翎。 忽然赤炎翎大叫一声,坐倒在地,胸口喷出一股血来。那火球也顿时被本尊剑冲破,火花四散,转眼间灰飞烟灭。 剑无学收了本尊剑,微微笑道:“我若不捨出本尊剑,如何能诱你现身?又如何能麻痹你,令你无法防备我的无影剑呢?能除掉你赤炎翎,我用这苦肉计也值得了。”说着忍不住咳了两声。 原来剑无学自知身处迷阵之中,难以追踪到赤炎翎,而赤炎翎来去自由,可以不断在暗处尝试以各种方式攻击自己,又有许多帮手,长此下去,自己必然吃亏。故而下定决心,用苦肉计诱使赤炎翎现身,并拼着身受内伤,令赤炎翎放松警惕,趁赤炎翎得意轻敌之时,以无影剑绝技射杀赤炎翎。 赤炎翎恨恨地盯着剑无学,忽然笑骂道:“好你个狡猾的老贼!”随即双手结印,似乎很勉强地射出一道火线来。
第361页 剑无学随手一挥,一道白色剑光过处,那火线顿时消散,只有点点火星飘散在空中,继续向剑无学飘去。 “你还不死心吗?”剑无学望着双眼圆睁的赤炎翎冷冷说道。 忽然剑无学脚下一空,唰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拖入了地中。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巨响,火光沖天,山坳中竟炸出一个直径里许的圆形巨坑。 等剑无学重新回到地面,已出了那山坳,他这才看见是光波翼拉着自己。 “光波翼?原来是你!”剑无学讶道。 “剑叔叔。”光波翼向剑无学施了一礼。 “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将我拉到地下?”因剑无学不会摩尼宝镜术,故而被光波翼拉进地中后无法看见山坳中爆炸之事,却在地下听到了爆炸声传来,也感到了大地的震动。 光波翼道:“那是赤炎翎的绝招——嗔心之火。” “嗔心之火?”剑无学并未听说过这个忍术。 嗔心之火乃赤炎族绝学,施放时只有点点火星,并不会引人注意,那火星却会爆炸开来,且威力极大,方圆里许内的生命断无逃生之机。只是这嗔心之火乃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自杀招数,又极难修炼,赤炎族忍者中极少有人修习此术。此术取“嗔心之火”作名,乃是比喻嗔恨之心犹如勐火,初时虽只星星点点,却可迅速变成沖天大火,摧毁一切美好之物,以此令人明白嗔心为患之大。 赤炎翎身受重伤,自知性命不保,故而使出这招嗔心之火,欲图与剑无学同归于尽。只是他担心若公然出手,剑无学或许会生疑逃脱,故而假意射出火线,却将绝招藏于其中,剑无学果然并未发觉,只道那点点火星乃是火线被镖剑击灭后残存的寻常火星而已。 谁也未曾想到,光波翼一直在窥看二人缠斗,又早从蓂荚那里得知赤炎翎已练成此术。他见剑无学的本尊剑被炉中火之术所困,不忍眼看这位剑族宗师遇害,故而以坤行术遁入山坳中,伺机出手救人。不想正看见那飘散在空中的点点火星,顿时想到这便是嗔心之火术,忙将剑无学带入地下一丈多深处,救了剑无学一命。这也多亏了光波翼此时的坤行术与摩尼宝镜术皆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早已不必双手结印施术,否则又如何能够拉住剑无学逃命? 剑无学听光波翼简单介绍过嗔心之火的来歷,正要追问他如何得知,光波翼却又施一礼道:“剑叔叔自己保重,晚辈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说罢重又遁入地下,不见了踪影。 第六十四回 罗剎谷花粉赠旗,草木阵归凤焚信 光波翼眼看白鸟群飞等多名东道忍者死于迷雾林中,如今又见北道高手赤炎翎及其数名手下被杀,不知这秦山之中还有多少忍者已死于非命。 出了地面,光波翼又化作黑鹤,径向罗剎谷方向飞去。 飞行半晌,光波翼越来越觉得路径有些不对,便飞得高些,辨明方向后,加快了速度。 大约飞了一顿饭工夫,仍未飞到罗剎谷,光波翼不觉暗自奇怪,便飞到更高处观察,越发感到异样,但觉得四周的山势极为陌生,并不似罗剎谷附近的环境。心道:“莫非我在天上飞行也无法突破秦山中的迷阵吗?” 再飞出一大段路程,仍旧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光波翼心中愈发确信这迷阵果然了得,恐怕连低空中的鸟儿也会失去方向。只是苦于天色黑暗,无法飞到更高处俯瞰秦山,便只好寻了一处安稳所在,稍稍歇息,以待天明后再作打算。 晨曦初至,光波翼便化鹤飞上高空,参照东升的太阳,向南一直飞过山嵴。俯瞰秦山,光波翼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自己昨晚竟是一直向东飞行,与罗剎谷方向背道而驰,如今已不知飞出多远了! 光波翼从高空降下,这回沿着山嵴向西飞行,飞了一阵儿又冲上高空,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又在向东飞行! “适才我明明一直是背对太阳西飞,为何一飞到高处竟变成迎着太阳东飞了?”光波翼在空中盘旋了一阵,总算明白了,原来只要自己降低到一定高度,便会进入这迷阵之中,所见的景色与所辨方向便都不实了。 认清了此一节目,光波翼索性便飞在高高的天空之上,心中忖道:“看来我真当听蓂荚细细地将这迷阵之术说完,不该如此匆匆忙忙地赶来,便也不至于这般狼狈地蒙头乱撞了。如今看来,蓂荚所说那迷阵之眼,多半也是真实不虚了。” 飞了好一阵子,终于看见罗剎谷就在身下。光波翼看准方向,径直俯冲下来。 沖降到低空处,眼前山林景色果然又变。光波翼却不再理会,只管径直俯冲下去。 将近地面,忽然眼前景象又为之一变,光波翼骤然减速,飘落在地上。再看四周,可不正是罗剎谷吗! 甫一落地,光波翼收了鹤变术,现回原身,径向海棠山庄奔去。 将近山庄,却见门口站立一人,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大哥,果然是你来了。”目思琴迎上前说道。 光波翼微微一怔,未想到目思琴会称唿自己作大哥,心知目焱已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世,随即问候道:“燕儿,你好吗?” 目思琴点点头道:“义父说你总会回来的,快进去说话吧。”
第362页 光波翼随着目思琴走进山庄,目思琴问道:“整个秦山都已被阵先生施了迷阵之术,大哥是如何闯进来的?” 光波翼道:“我在天上极高处看见罗剎谷,便一头扎下来了。” 目思琴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大哥。” 进到客厅中落了座,目思琴为光波翼斟了一盏茶,光波翼说道:“燕儿,我来是想见他一面。” “你想见义父?”目思琴问道。 光波翼点点头。 目思琴又道:“你还不想与义父相认吗?” “我……”光波翼不知该如何作答,又问道,“他在吗?” 目思琴道:“义父正在闭关。” 光波翼眉头微蹙道:“这个时候,他还在闭关?” 目思琴微微笑道:“我怎么会欺骗大哥呢?” 光波翼道:“如今事态紧急,我必须见他。” 目思琴道:“长老闭关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但是如果大哥想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则另当别论。” 光波翼看了看目思琴,问道:“他知道我要来?” 目思琴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老人家在入关前是这样吩咐的。” 见光波翼沉默不语,目思琴又道:“大哥是想劝义父停手吗?” 光波翼道:“来罗剎谷之前,我已在山中逗留了一夜。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你知道吗?” 目思琴道:“难道大哥认为这是义父的错吗?我们不曾踏出秦山一步,是谁要来攻打我们?是谁想要将我北道忍者赶尽杀绝?” 光波翼道:“其他三道忍者未必想要将北道赶尽杀绝,他们只是想让北道罢手,不再帮助黄巢而已。” 目思琴道:“这恐怕只是大哥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我们只是在自卫而已。” 光波翼又道:“可是如此下去,只怕四道忍者最终会同归于尽。” 目思琴微微怒道:“那又怎样?难道大哥想让我们撤去防守,任由三道屠戮吗?” 光波翼忙道:“四道忍者同出一宗,从来手足相依,大家何苦自相残杀?难道不能各自罢手,重归于好吗?” 目思琴道:“要罢手也是那三道忍者先罢手,否则要我们如何处得?” 光波翼略微沉默,又道:“我要见他。” 目思琴道:“我看大哥并未准备好去见自己的父亲。” 光波翼盯着目思琴,只听她又道:“大哥,你还不明白吗?你这样义父是不会见你的。而且即使你见了义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除非三道忍者愿意停手,除非坚地他们几位长老愿意放弃与北道为敌,否则,你见了义父又能怎样呢?” 见光波翼无语,目思琴又道:“大哥,我也不想看见四道忍者互相厮杀。其实义父也不想这样。如果你能劝说那三道长老同意停战,义父这边你不必担心。” “此话当真?”光波翼问道。 目思琴点头道:“你放心吧,大哥,我怎么敢自作主张呢?” 光波翼明白她这是在暗示自己,目焱对此已有过表示,当即问道:“我怎样才能找到那几位长老?” 目思琴道:“秦山之中布有一百零八座迷阵,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座阵中,大哥只能自己去寻找了。” 光波翼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起身向外走去,目思琴也起身来送,光波翼边走边道:“他曾给过我两枚信符,你去转告他,我若成功劝说三道长老,便焚化一枚信符,请他收到后,立即让阵先生撤去迷阵,双方即刻休战。” 目思琴点头应道:“大哥放心,我会去禀告义父的。” 走到山庄大门,光波翼又转身问道:“花粉还好吗?” 目思琴抿了抿嘴道:“不太好,不过她总算活过来了。” 光波翼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目思琴又道:“大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光波翼停下脚步,说道:“我对不起她。” 目思琴道:“这话大哥还是日后自己对她说吧。” 光波翼微微苦笑,说道:“你不必远送,告辞了。”随即跨出大门。 目思琴又叫道:“大哥!” 光波翼回过头来,目思琴道:“能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我很高兴。”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我也很高兴。”说罢转身而去。 穿过海棠林,光波翼正欲施展鹤变术,忽听身后有人叫道:“等一等!” 转身看时,却见花粉追了上来。 光波翼讶道:“花粉!?” 花粉跑到光波翼面前,冷冷说道:“把手伸出来。” 光波翼问道:“做什么?” 花粉并不回答,又说道:“把手伸出来。” 光波翼只得伸出左手,被花粉抓住,用一枚绣花针在他的无名指上刺了一下。 光波翼又问道:“花粉,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花粉从后腰取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在光波翼左手无名指上沾了沾,旗子上便染了光波翼的指血。
第363页 花粉将小旗交到光波翼手中道:“这是可以随意穿行迷阵的令旗,不过只能你一人使用,也无法带领他人同行。你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便走。 光波翼叫道:“花粉!” 花粉停住脚步问道:“师兄还有事吗?”并不回过头来。 “师兄?”光波翼喃喃自语道。 “不然怎样?难道要我叫你目公子吗?”花粉说道。 光波翼无奈地轻轻摇摇头,说道:“花粉,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是姐姐刚才忘记给你了。”花粉依旧冷冰冰地说道。 光波翼明知目思琴有意安排花粉与自己见面,又说道:“花粉,对不起。” 花粉哼笑一声,道:“师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里对不起我了?” 光波翼道:“我并非有意令你伤心,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很好,可我心里只当你是我的妹妹,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二人沉默片刻,只听花粉好似喃喃自语般说道:“我知道感情不能勉强,纵然你愿意为他粉身碎骨也无济于事。我不该怪你,也不怪我自己,要怪只能怪老天弄人吧。”说罢迳自离去,脸上轻轻挂着两道泪痕。 午后烈日当头,山里也颇有些闷热,铁幕志寻了块树荫下的青石,转身对坚地说道:“师父,在这里歇歇吧。” 坚地道:“这山中的迷阵彼此紧密相接,大家仔细些。” 铁幕志答应一声,让另外几人也各自寻了隐蔽处坐下歇息。 不多时,海音慧奔了过来,坚地忙起身相迎,让海音慧坐在自己身边,问道:“前面情形如何?” 海音慧说道:“看来丸族兄弟到过此阵,我在树干上发现了这个。”说罢伸出手来,手心上有一粒略带残破的弹丸。 坚地拿起弹丸看了看,说道:“丸族的弹丸若是打到树上,寻常树木都会被击穿,细小些的则会被击断,最后被弹丸击中之处,弹丸多半都会碎裂其中,看这弹丸的样子,应该是击打了许多目标之后才射中树干的,这似乎是丸族的回丸之术造成的。” 海音慧道:“长老果然厉害,被这弹丸击中的大树四周,有许多树木都有被弹丸擦伤的痕迹,我也看到了几棵被弹丸射穿的树木。” 坚地沉吟道:“用回丸术击打那么些大树做什么?” 海音慧道:“莫非是在用回丸术追打什么人,却被那人躲过,反打在树上?” 坚地摇摇头道:“若是追打敌人,也只合直接击打便是,打得中便中,不中便不中。这回丸术往往是用来对付众多敌人时才用的。” “是了!”坚地与海音慧二人不约而同说道。 海音慧道:“长老也认为这里是茂族忍者把守的迷阵?” 坚地点点头道:“丸族兄弟用回丸术击打那些大树,必定是茂族忍者施展了草木皆兵之术。” 海音慧道:“这些草木都是茂族忍者的傀儡,只有寻到施术者真身才能打败他们。不过在这迷阵之中,他们若是不想现身,便很难对付了。” 坚地道:“不知道丸族兄弟现在如何?是否已经闯过去了?” 海音慧道:“我怕惊动敌人,没敢走得太深,尚未发现咱们兄弟的尸首。” 坚地道:“目焱仗着这迷阵以一当十,如果无法破了这阵法,后果难料。” 海音慧道:“是啊,如今咱们已经进山一日半了,如果三日之内无法破阵,只怕陷入迷阵中的兄弟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坚地又道:“可惜对于此阵,咱们所知甚少,不知该如何破法。” 海音慧道:“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坚地道:“你带着他们再歇息一会儿,我去弄些水来。” 海音慧忽然愣了愣,起身说道:“恐怕来不及了。” 几乎同时,坚地也站起身,随后铁幕志等人均起身准备迎敌。 只见不远处草木微微摇曳,然而过了半晌,却只听见轻轻的沙沙响声,并不见半个人影出现。 海音慧说道:“看来他们这是在守株待兔。长老,我来打头阵,你们随后如何?” 坚地道:“小心些,不必同他们纠缠,只要走过去就好。” 海音慧点头道:“明白。” 坚地回头对众人说道:“大家小心,咱们只管向前走,尽量避开树木繁茂之处,不要与敌人缠斗。” 大家齐声答应,此时海音慧已奔出十余丈远,坚地率众追随过去。 海音慧白衣飘飘,尽拣择树木稍稍稀少处奔行。 奔出一段,前面几棵大树哗哗作响,忽然现出几名忍者打扮的人来,手里或持空无常,或持藤鞭,或持长枪,也有人张弓搭箭远远瞄着海音慧。 那几名忍者并不搭话,抢上前来便出手进攻。 海音慧大袖一挥,抬手将最先冲上来的一名忍者推开,这一推的力道可不小,那名忍者飞在空中,“嘭”地撞到一棵大树上,却并未听到那人的叫喊声,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人竟拦腰断为两截,落在地上化作一截折断的杨树,树干有碗口粗细。海音慧眼光飞扫,已看见不远处忽地现出一棵断树,只剩下三尺多高的树干,正是那棵断杨的树根部分。
第364页 海音慧这一击正是有意出手试探,这回愈加明了对手所施确是草木皆兵之术无疑。 见前面同伴被打飞,后面的草木忍者纷纷低吼着冲上来,唿唿的吼声好像风声一般。四周也哗哗地现出越来越多的忍者。 此时在海音慧身后不甚远处,坚地与手下数人也已遭到围攻。 坚地打头,出手击退了数名草木忍者;铁幕志断后,防止众人后背遭袭;中间几人不断挥舞空无常,与侧面袭来的草木忍者格斗。 众人乱斗正欢,忽然一名草木忍者从天而降,径直攻向走在铁幕志身前的娑揭族忍者娑揭梁。娑揭梁侧身躲过草木忍者攻向自己头顶的一剑,反手一击,将那名草木忍者右臂齐齐斩下。谁知那名草木忍者并不停顿,趁势又向娑揭梁刺了一剑。 娑揭梁一惊,原来那名草木忍者又生出一条右臂来,被娑揭梁斩下的那条断臂却化作一条颇粗的树枝。 就在娑揭梁惊呆之际,草木忍者的空无常已刺到娑揭梁的胸口处,忽见寒光一闪,那草木忍者的脑袋被一只空无常飞斩下来,草木忍者顿时毙倒在地,化为断木。 娑揭梁感激地回望一眼,铁幕志憨笑道:“看来这些木头人只怕斩首。” 坚地一面应付面前袭来的草木忍者,一面不时回顾身后的同伴,忽听海音慧在前面喊道:“长老,快来看!” 话音甫落,海音慧吼喝一声:“啊!”只见坚地与海音慧之间这段路上的草木忍者顿时四处飞散,树叶断枝散落一地。 坚地趁机招唿众人迅速赶上海音慧,海音慧又是一声大喝,将前面袭来的草木忍者也纷纷震飞。 有人低声向同伴说道:“海音先生的‘狮子奋迅术’果然厉害!” 海音慧奔出几步,俯身在一块大石旁说道:“长老你看。” 众人立时围成一圈,面皆向外,将海音慧与坚地护在当中,以防草木忍者再攻上来。 坚地来到海音慧身边,只见那大石背后靠坐着一人,正是丸族忍者丸石生,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了,双眼却仍怒睁着。 坚地俯下身,伸手轻抹丸石生的额面,令他合上双眼。 忽听铁幕志说道:“来了!” 众人皆严阵以待,坚地与海音慧也站起身来到圈外。 只见远处林间时隐时现地奔来一人,身法极为轻捷,看样子绝对是位一流高手,莫非茂族中的高手亲自现身了?抑或仍是一名草木忍者?若是草木忍者皆有如此身手,那接下来的战斗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正各自心中紧张,忽听坚地自言自语地叫了声:“翼儿?” 众人眼力不及坚地,听坚地这一叫,忙努力细看,直待那人又奔近些,方才看清,果然是光波翼! 铁幕志欢喜叫道:“贤弟!”便要迎上前去。 娑揭梁在旁提醒道:“当心有诈!” 铁幕志闻言一怔,立时住了脚步,回看了一眼坚地。 坚地上前几步,叫道:“翼儿,随我来。”说罢蓦地遁入地下。 光波翼已距众人不远,见坚地忽然施展坤行术,心中明白,坚地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真是光波翼,因为纵然北道中有人能以拓容术或其他办法伪装成自己,也绝不可能会施展坚地的独门忍术——坤行术。 光波翼此时施展摩尼宝镜术,看见坚地已在地下奔到自己左前方,当即也遁入地中,奔到坚地面前。 二人重新回到地上,光波翼忙与众人见礼。 坚地问道:“翼儿,你怎么来了?这一年多来,你到哪里去了?” 光波翼道:“义父,说来话长,请容孩儿日后详禀。我听说四道忍者会战秦山,故而前来劝阻。” 坚地说道:“翼儿,听你这口气好似一位遁世高人一般。你来劝阻谁?是劝阻目焱还是劝阻我们?” 光波翼道:“义父,孩儿当日不辞而别确有难言之隐,您责怪我也是应该,只是如今情势紧急,请您老先别生气,听孩儿一言。” 坚地道:“你有何话说?” 光波翼道:“义父,北道忍者据守秦山多年,对这山中地形极为熟悉,又在山中遍设迷阵,以逸待劳,坐等咱们自投罗网。如今咱们三道弟兄身陷其中,毫无胜算。” 坚地道:“你便不说,咱们也已经知晓了。不过既然来了,也只好拼死一搏,不问胜败,尽忠而已。” 光波翼又道:“义父,您老不是一向反对忍者自相残杀吗?如今何必要带着大家死战?我知道您老想要尽忠报国,不过请恕孩儿斗胆,朝廷之所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多半也是咎由自取。贼寇虽恶,却也是趁了朝廷大失民心之机。” 坚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认为贼寇当兴,朝廷当灭吗?难道你忘了,最初忍者是如何来的?非空大师传授咱们祖上忍法,不正是为了辅佐朝廷平定叛乱、匡復社稷吗?” 光波翼道:“孩儿并非此意。义父,您可曾想过,当初安史之乱前,国是尚平、百姓犹安,安史二贼野心反叛朝廷,然而朝廷却并未失去民心,故而尚有挽救余地。可如今,黄巢成事之前,天下便已失了太平,匪患四起,民怨不断,以至于贼寇流窜一路,势力迅速壮大,终于占了长安,立了国号。”
第365页 “混帐!”坚地喝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忠不义的话吗?” 光波翼道:“义父息怒,孩儿想说,朝廷之所以让咱们拼死与北道厮杀,就是为了消除黄巢军中的忍者之力,好让朝廷有机会反败为胜,却根本不在乎咱们忍者的生死存亡。” 坚地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忍者原本便是为国而生、为君而生,大唐若亡,我们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海音慧此时插话道:“翼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咱们既然已经进山来了,只能全力以赴与北道一战,如果有机会活着出去,咱们再说不迟。咱们在这里耽误了有一阵子,恐怕那些草兵木将又要攻上来了,大家还是快些备战吧。” 光波翼道:“您老不必担心,他们暂时不会来打扰咱们。” “嗯?”海音慧疑问一声。 光波翼解释道:“我已经同茂族忍者交过手,他们答应我暂时停止攻击。” 坚地与海音慧愈加不解,都盯着光波翼。 光波翼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清晨我到过罗剎谷,想要劝说目焱停战,不过他正在闭关,我并未见到他,便来山中寻找义父。” “你如何到得罗剎谷?为何轻易便寻到我们?你又如何能见到那些茂族忍者?”坚地连续发问。 除海音慧以外,其他人正分散四周,望风警戒,此时闻听此言,不免更加警惕,有人开始侧回身体,防备起光波翼来。 光波翼说道:“我是驾鹤从天上飞进罗剎谷去的。我向目焱的义女目思琴陈明利害,她告诉我,其实目焱也有心停战,并不希望与三道忍者厮杀,只是如今三道忍者大举进山,北道乃不得已还击而已。目思琴还给了我一面通行令旗,可以自由穿行各个迷阵。有了这面令旗,把守各阵的忍者也无法遁形于阵中了。目思琴还与我约好,只要义父答应停战,她便去劝说目焱撤去迷阵,放三道忍者出山。” “一派胡言!”坚地斥道,“三道弟兄拼死在秦山之中苦战多时,为的什么?如今若是如此不明不白地退去,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代?再说,即使咱们同意停战,目焱见三道忍者多半入了他的迷阵,正是消灭咱们三道的大好机会,他如何肯轻易放咱们离去?他若答应停战,只怕也是又一个迷阵而已。” 海音慧道:“长老说得有理。” 光波翼道:“如果咱们拼死与北道一战,最终双方鱼死网破,对目焱又有何好处?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相安无事。至于义父所说如何向朝廷交代,朝廷不过是希望北道忍者不再帮助黄巢而已,只要咱们让目焱答应此事,自然可以向朝廷交差。” 坚地哼笑一声道:“你说得倒轻巧,北道忍者躲在暗处,占尽了便宜,我们却在明处,到处挨打。被困在迷阵中这么久,咱们折损了许多弟兄,目焱却并未损失多少手下,即使咱们想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能够?目焱勾结黄巢那么久,如今已帮助他登基开国,又如何肯答应就此罢手?” 光波翼道:“义父所言不错,不过义父应该也已看出,其实长久以来,目焱并未全力支持黄巢,他与黄巢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今若要他为了黄巢,与咱们同归于尽,他必然不肯。今日他的义女能给我这面通行令旗,也足以说明目焱确实有心停战。至于说如今北道占尽地利优势,其实这迷阵也并非牢不可破,此阵名曰‘烦恼阵’,要害处在于有一阵眼,阵眼一破便会现出阵心,阵心一破则全阵皆破。失去迷阵的优势,咱们大可与北道相抗,恐怕还要更胜一筹。只要咱们向目焱点明这一点,不怕他不答应停战。” 坚地怪道:“你如何知晓这些?” 光波翼道:“我是听蓂荚所说。” “百典姑娘?”坚地盯着光波翼问道,“她也来了?” 光波翼摇摇头道:“我来秦山之前,她告诉我的。” 坚地微微点点头,又问道:“那她是否说过这阵眼在哪里?该当如何破法?” 光波翼见坚地一心追问破阵之法,便说道:“义父,咱们无须当真去破阵,只要让目焱相信咱们已经知晓如何破阵就是了。” 见坚地沉默不语,海音慧说道:“长老,翼儿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能让目焱同意不再相助黄巢,咱们也不必牺牲那么多弟兄与他拼杀。如今咱们已经深陷迷阵之中,不妨同意与他停战,看他如何处置。” 坚地又沉吟片刻,说道:“此事还须徵求另外两位长老之意。” 海音慧道:“只要您老答应此事,相信他们两位应该不会反对。我这就与他们联络看看。” 原来进山之前,三道长老便已做好准备,每人身边皆贴身跟随一名海音族忍者,以为互通音讯之用。 坚地点点头,又问光波翼道:“我若同意停战,如何联络目焱?还是由你去报信吗?” 光波翼道:“孩儿有目焱的信符,以此通知他。” 坚地道:“好吧,待我问过另两位长老再说。” 不多时,海音慧以白螺传音术与风子婴、川洋二人通了消息,他二人自然同意停战。
第366页 光波翼当即取出一枚信符焚化了,转身见坚地坐在石上闭目养神,知他现在不想同自己说话,便走到一旁,向海音慧施礼问道:“海音阿姨,风长老与川长老还好吗?他们现在何处?” 海音慧道:“川长老刚刚与欲族忍者交过手,所幸身边随从并无折损。风长老仍在原地守候。” “原地守候?风长老守在哪里?”光波翼问道。 “之前我们约好,东、南两道弟兄先进山,风长老带领西道弟兄守在秦山北麓,作为后援,策应我们。万一我们中了埋伏,也不至于令三道忍者全军覆没。这是你义父的主意。”海音慧又抚着光波翼肩头说道,“翼儿,这两年你音讯全无,你义父着实为你担心,派人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你究竟有何苦衷,非要不辞而别,偷偷离开幽兰谷?” 光波翼回道:“我……海音阿姨,此事须得日后慢慢细说才说得清楚。我想问问您,当年我父亲遇害之前,我母亲住在幽兰谷时,她的心情如何?” 海音慧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我与你母亲甚少见面,你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次,可以看得出,她非常爱你。不过也有一丝丝忧伤,可能是思念你的父亲吧。” 光波翼微微点了点头,忽听有人叫道:“是沙归土,沙大哥来了!”归土乃是沙楼的表字。 很快,沙楼奔到近前,向众人问候,见光波翼也在这里,大为惊讶。 坚地问道:“归土,你怎么孤身一人?没有其他弟兄跟你一起吗?” 沙楼回道:“本来还有五位弟兄,可惜……”话未说完,满脸都是伤心懊悔之情。 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无话可说。 “沙大哥,殉难的是哪几位弟兄?他们是怎么死的?”有人问道。大家也都满面忧虑地盯着沙楼,不知那几位死者当中是否有自己的亲族好友,同时也想知道他们遭遇了何样高手,能将沙楼这等高明行忍的同伴斩杀殆尽。 沙楼一边陈说自己的经歷,一边不时拿眼瞟向光波翼。未及他说完,光波翼向外蹿出几步开外,面东而立。 众人见状,也纷纷警觉起来,不知光波翼觉察到了什么。 不多时,远处几个人影飘近,沙楼不禁暗自惊嘆光波翼的耳力敏锐,远胜于己。 那几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施礼说道:“在下黄沅,奉目长老之命,请坚地长老与风长老、川长老前去面谈停战事宜。” 坚地怪道:“黄沅?你姓黄?难道说你不是忍者?” 黄沅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坚地问道:“目焱人在哪里?” 黄沅回道:“目长老原本正在闭关,不过他说此事关乎四道忍者存亡,故而他愿意在关房会见三位长老。” 坚地道:“我们已经商量妥当,由我一人出面即可。” 黄沅又问道:“其他两位长老现在哪里?还是请他们同去为好。” 坚地说道:“我说过了,由我一人出面即可,你只管带路,有什么话我自会对目长老说。” 黄沅只好应了一声。 海音慧道:“长老,我与您同去。” 沙楼也在旁说道:“我也与长老同去。” 黄沅连忙说道:“几位长老商议大事,旁人不得参与。” 沙楼哂笑道:“笑话,那里都是你们北道的人,难道目焱还能在天上闭关不成?再说目焱原本也是邀请三位长老一同前去,如今另外两位长老不在,加上我与海音先生二人也不过三人而已,有何不可?”说罢又回看了一眼光波翼道:“光波兄弟,你要不要同去?” 光波翼面带犹豫,未及回应,黄沅却抢道:“不可,你们二位同去已属破例,不可再多一人!” 海音慧上前拍拍光波翼肩头道:“翼儿,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到他,你不必去了,我和沙楼自会保护好你义父的。”又附耳对光波翼说道:“你有通行令旗,最容易摸清各阵情形,你可以去风长老那里,向他说明。我们这边一旦有了消息,我会以白螺传音术通知你们。” 光波翼答应一声,转对坚地说道:“义父,我有句话对您说。”说罢将坚地拉到一旁,悄声说道:“目焱若不信咱们已寻到阵眼,您就对他说,您发现了一个地方,无法以坤行术穿行。他自然不会再怀疑。” 坚地点点头,拉过光波翼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在他手心里,说道:“这原本是要送给我未来的儿媳做聘礼的,你先替她收着吧。” 光波翼看了一眼玉佩,说道:“义父,这是您的传家之宝,我不能要。” 坚地微微笑道:“傻小子,又不是给你的。”说罢拍了拍光波翼肩头,正欲离去,光波翼又叫道:“义父!” 坚地回头看着光波翼,不知他还有何话要说。 光波翼与坚地对视片刻,道了句“您千万要当心”。 坚地等人走后,铁幕志问道:“眼下咱们该当如何?” 光波翼道:“这里是茂族忍者把守之地,我知道西北处有一瀑布,下面是个大水潭,那里不是茂族忍者的用武之地,我带你们过去,你们可在那里暂时歇息,等义父他们有了消息再作打算。”
第367页 “那你呢?”铁幕志又问道。 光波翼道:“我要去探探这烦恼阵的阵眼所在,再去见风长老一面。” 第六十五回 幽幽深谷殉国忍,嵬嵬绝壁泻黄沙 话说风子婴率领西道忍者隐蔽在秦山北麓,明知其他两道弟兄在山中拼死拼活已近两日,自己却无法援手,正暗自焦急。忽听海音慧传信来说目焱要与三道长老停战,风子婴虽然乐得同意,心中却又十分忐忑,生怕目焱又使出什么诡计来。 眼看日昳将过,忽见天上飞来一只白鹤,鹤背上骑坐一人,风子婴眼前一亮,“光波翼?” 俪坤、风啸夫妇与黑绳三等人见光波翼到来,一时皆围上前来。光波翼忙向众人问候,却被俪坤一把搂在怀里。 大家急于知晓山中情形,光波翼便将自己所见大略述说一遍,又将坚地、海音慧与沙楼三人赴约同目焱谈判之事也说了。 俪坤问道:“玉髓,既然你有通行令旗,可曾探明这山中迷阵的情形?” 光波翼道:“这迷阵乃是阵族的秘术,名曰‘烦恼阵法’。由三十六个小阵相属而成,每一阵皆有三种变化,清晨、正午与黄昏便是阵势变化之时,入阵所见皆大不相同,故而每一阵其实又可作为三阵,总计一百零八阵。一旦进入此阵,则会反覆周旋其中,万难脱身。而且守阵者可于阵内随意藏身显身,伺机偷袭闯阵者,如果他们不主动出手攻击,则很难发现其踪迹。” 〔按:《天台四教仪集注》云:昏烦之法,恼乱心神,故名烦恼。谓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各有好、恶、平三种不同,则成十八烦恼。又六根对六尘,好、恶、平三种,起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復成十八烦恼,共成三十六种。更约过去、未来、现在三世,各有三十六种,总成一百(零)八烦恼也。 好、恶、平三种不同者,如色尘有好色、有恶色,其不好不恶之色,名为平也。声香味触法五尘亦然。受即领纳之义,苦受对恶尘而起,乐受对好尘而起,不苦不乐受对平尘而起。〕 俪坤道:“原来这就是阵族的烦恼阵法。玉髓,你如何知晓得如此详细?是不是那位蓂荚姑娘告诉你的?” 光波翼点点头。 俪坤又道:“前年爹爹来信说要为你们举行婚礼,我和你姐夫本来已准备赶回幽兰谷去祝贺你们,可是后来爹又来信说你们不辞而别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波翼轻轻摇头道:“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告诉姐姐吧。” 风啸插话道:“如今哪有工夫容咱们聊家常?玉髓,你快说说这烦恼阵可有破解之法吗?” 光波翼道:“此阵有一阵心,阵心一破则全阵皆溃。只是这阵心藏于阵眼之下,那阵眼非但坚固异常,又能自我修復,极难破之,加之其周围由高手卫护,故而这烦恼阵可谓是固若金汤。” 风啸又道:“难怪目焱对那阵牍极为器重,原来他的阵法如此厉害。” 风子婴道:“从前我也听说过烦恼阵厉害,却不知竟这般难缠。” 众人正在说话,忽然谷子平跑来急切说道:“风长老,翠蝶有信!” 谷子平乃奉命留守在风子婴身边的数名海音族忍者之一,专司与山中东、西二道忍者通信。因海音慧长居翠蝶谷,故而其族人多以“翠蝶”唿之,以示尊敬。 风子婴连忙说道:“快说!” 谷子平道:“坚地长老他们中了埋伏,情形危急,目焱根本没有诚意停战!” 风子婴叫道:“目焱狗贼,本性难移!我这就进山去救人!” 风啸道:“长老,山中迷阵重重,咱们如何能寻到他们?纵然让咱们寻到了,也只怕为时已晚。” 光波翼问谷子平道:“谷兄,海音先生还说了什么?” 谷子平道:“只有这些,她老人家话未说完便断了联繫。” 风子婴道:“看来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 光波翼对风子婴道:“您老莫急,我这就驾鹤去接应他们。” 风子婴略加思索道:“如今也只好如此,你去救人,我带一队弟兄进山去寻找阵眼。我看那目焱是一心想要消灭咱们三道,如今只有破了他这迷阵,才能保全山里弟兄们的性命。” 俪坤说道:“玉髓,姐姐问你,那烦恼阵中可否以坤行术穿行?” 光波翼点点头,说道:“虽然可以施展坤行术行于地下,却也无法走出迷阵,只能穿行于迷阵之间。姐姐,你想去破阵眼?” 俪坤说道:“玉髓,你快去接应爹爹他们吧,自己千万小心!” 光波翼皱了皱眉,说道:“姐姐,那阵眼所在之处,既无法从空中飞过,也无法从地下穿越,由此向东南四五十里处,应当就是阵眼所在。” 俪坤点头说道:“知道了,爹爹那边就拜託你了。” 飞在天上,光波翼思绪万千。 光波翼虽然根本不想接受目焱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更不想同黄巢那起人沆瀣一气,但目焱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所做的这一切或许当真是为了自己、为了母亲,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对自己那份深沉的父爱,所以尽管自己不愿面对他,却也不想让他受到伤害。
第368页 三道忍者围攻秦山,父亲设了迷阵与之对抗自卫,这有错吗? 自己原本不想说出那阵眼的秘密,可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道的弟兄葬身秦山,眼看着三道忍者就此绝灭。从记事起,他们便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的兄弟姊妹。还有义父坚地,虽然不知他是杀害自己母亲的仇人,还是养育自己的恩人,可心中始终无法仇恨他,也不愿放弃他。 离开清凉斋之前,虽然对蓂荚说过,自己绝不出手帮助任何一方,可是光波翼心里也清楚,单凭自己的劝说,双方如何肯罢手停战?如今自己究竟在帮谁? 光波翼一走,风子婴便召集众人商议破阵之事。 俪坤说道:“如今川长老与我父亲都在山中,东、南两道的弟兄们吉凶未卜,咱们牛货道务必要保存实力,风长老也绝不可再冒险进山,否则谁来主持大局?” 风巽接道:“俪坤说得不错,破阵之事就交给我们,长老留在这里,待破阵之后再率领弟兄们进山,讨伐目焱老贼。” 风子婴道:“进山即入迷阵,各阵之中又均有劲敌埋伏,每闯过一阵都可谓九死一生,若要寻到那阵眼更谈何容易?我若不亲自前去,终究放心不下。” 俪坤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可尽快寻到阵眼,又不必在各个迷阵中纠缠。” 风子婴忙问是何主意。 俪坤说道:“咱们可选出几名高手,藏身在宝瓶中,由我带着宝瓶施展坤行术,从地下进山,穿过那些迷阵,待寻到阵眼之后再放大家出来一同破阵。” 风啸忙接道:“此法甚妙,夫人,我与你同去。” “好!算我一个。”“我也去!”众人纷纷请缨。 瓶一默开口说道:“老朽虽然不中用了,不过这宝瓶藏身之术还不输后生,就由老朽来载大家一程。” 瓶鱼龙忙插话道:“老族长,还是让晚辈去吧。” 瓶一默道:“你们谁的宝瓶能比我这个老瓶子藏进更多人啊?” 风子婴道:“不错,瓶老的宝瓶藏身术无人能及。今日我才明白,原来那目焱当初要瓶老去做人质,正是为了防备咱们这一手。不过咱们也扣了阵牍做人质,让他无法施设这烦恼阵,故而目焱才愿意将人质换回来。瓶老哥,我可是好久没到你的老瓶子里去耍过了,如今正好躲进去吃两瓶酒,再出来破阵。” 众人忙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一致要求风子婴留守在山外。 风子婴经不住大家齐声劝阻,只得答应留下,又选了十余名高手,由瓶一默施展宝瓶藏身术,将众人收入瓶中,再由俪坤带在身上,进山寻找阵眼。 当年光波翼进秦山时曾遇上目焱闭关,花粉虽未明说其关房所在,光波翼却已察知了大概。如今身上带着通行令旗,正好直奔关房方向去飞。 越过一个颇高的山峰,遥遥望见一处断崖,正是试情崖,目焱的关房便在试情崖东南不远的一座山谷中。光波翼不禁又回想起当日花粉跳崖的情形,见她今日竟对自己如此冷漠,其间不知她受了多少痛苦煎熬!今生不得不辜负她的一往情深,也只有在心底默默祝福她能够得到幸福了。 正自思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唿叫之声,低头望去,却见试情崖顶上有人影晃动。 光波翼忙驾鹤闪向一旁,远远绕开崖顶,又盘旋迴来,再降低飞鹤,欲待看个究竟。忽觉体内脉气涌动,身子突然变重,胯下白鹤竟被压得跌落下去。 光波翼右手急撑鹤背,纵身跃起,那白鹤跌落了一段,背上失去负担,重又飞了起来。 此时离开地面已不甚高,光波翼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刚好够得上一棵大树,双脚在树枝上一踏,借力又回翻了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地上。 “原来是遮族忍者在此。”光波翼心道。 光波翼的落脚处离崖畔已不远,光波翼悄悄向崖畔摸去,却见崖顶竟然聚集了一二百名黑衣人,每人手里都拿着或弓或弩。有数十人正伏在崖畔处向崖下张望,中有一人叫道:“他们断然活不成了。” 只见人群中有一人拍了拍手,众人立时整编成队,随着那人撤去。 光波翼正暗自担心,难道是坚地长老他们掉下崖底去了?忽然听到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人数众多。不多时,光波翼便看见远处树木之间若隐若现地奔来一群人,与先前在崖顶那些人同样装扮,手里也都拿着弓弩。 光波翼暗自调息,发觉脉气仍然无法自由调动,看来遮族忍者并未走远。莫非自己降落在此已被发现了不成? 不及多想,光波翼忙向崖顶奔去,忽听身侧也传来脚步响,很快刚刚离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原来是想围住我。”光波翼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被他们发现了。 光波翼见无路可逃,此时又无法施展忍术,索性便踏步走到崖畔,将自己暴露在开阔之处,想让那些人看清自己,大不了便挑明身份,料他们也不会为难自己。 忽听一人高声叫道:“放箭!” 光波翼一惊,听这声音极为耳熟,循声望去,却见箭矢已如雨点般朝自己飞来,此处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千钧一髮之际,光波翼把心一横,纵身跃下崖去。
第369页 光波翼甫一跃下,只听崖上又有一人高声叫道:“住手!”那声音迅速远去。 光波翼越坠速度越快,很快便坠下百十丈深。忽见他双手平伸,竟倏地化作一只白鹤,展翅飞起。 原来光波翼这一跳并非自寻绝路,却也冒了极大风险。当初他追随花粉曾跳下这试情崖,知道这试情崖深有数百丈,故而当时仍来得及召唤飞鹤将二人接住。 在崖顶上因为遮族忍者施展了禁术,任何人均无法施展忍术,光波翼却在闪念间想到,那遮族忍者的禁术只在百步之内有效,如今这试情崖有数百丈深,待自己落下一段之后应当便可恢復忍术,那时便可施展鹤变术自救了。只是此举对于忍术修为要求极高,稍有缓慢或差池便会碎身谷底。 光波翼自落下崖畔起,便暗自调息,待下落了数十丈之后忽觉脉气顺畅起来,心中顿时释然,立时施展鹤变术,降落至百来丈时,已倏然化作一只白鹤,御风飞翔。 光波翼心中惦念坚地他们,径直飞到崖底一探究竟。 崖底乱石嶙峋,杂木丛生,光波翼盘旋了两周,忽然发现一处灌木丛中窸窣摇动,忙降到地面收起鹤变术,奔过去察看。 拨开重重灌木,只见树丛中有一人正在挣扎着向外爬行,浑身衣衫被树丛颳得褴褛不堪,身上数不清的伤口血迹殷殷,右侧肩头还有半截箭杆露在外面。 “海音阿姨!”光波翼忙上前将海音慧抱起,纵身跃出树丛。 “快去寻你义父,先别管我。”海音慧有气无力地说道。 光波翼将海音慧放在一处柔软草丛上,将她肩上的箭头拔出,并为她点穴止血,又从怀中取出一白一黑两粒五元丸,让海音慧服下,便急忙转身去寻坚地,寻了半晌却不见坚地踪影,遂施展起天目术察看,仍无法见到半点踪迹。 光波翼只好回到海音慧身边,询问她与坚地二人如何从崖顶坠落。 海音慧告诉光波翼,当时她与坚地都中箭受伤,坚地为了保护她更是身中多箭,二人在崖顶遭了禁术,无法施展忍术,被逼无奈并肩从崖上跳下,坠落到一半时,忽觉体内脉气得以恢復。二人便施展起轻身术,尽量减缓坠落速度,快到谷底时,坚地忽然用力将海音慧向上推去,海音慧的坠落速度因此大大减缓,后来落在灌木丛中。饶是如此,海音慧仍是摔得昏迷过去,刚刚醒转过来,想要爬出树丛,便被光波翼发现救出。坚地却因推开海音慧,反而更加快了自己下坠的速度,如今不知坠落在何处。 光波翼皱眉听完,暗自忖道:“即使坚地摔落得再快、再重,总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摔入地中去了?”光波翼灵光一现,忽然明白过来,来不及向海音慧解释,连忙施展起坤行术,潜入地下去了。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光波翼果然抱着坚地回到地面上来。 原来坚地应变的确极快,他发觉自己脉气恢復时便做好了打算,先将海音慧上推,帮她减缓坠落速度,随即施展坤行术,落地后即可坠入地中,再藉助坤行术在地下慢慢减速。只可惜坚地身中多箭,受伤过重,推开海音慧,再施展坤行术后,已用尽了全力,待他落入地中,便气绝昏死过去,若非光波翼潜入地下将他寻出,便只能永埋大地深处了。 此时海音慧已恢復了些气力,见状忙挣扎着左手撑地,想要起身迎上,却眉头一皱,又躺倒在地,随即又挣扎着坐了起来。 光波翼此时亦如万箭穿心一般,是自己劝说坚地答应停战,劝说他与目焱会面谈判,不想却将他害成这样!光波翼忽然发现,眼前这位被自己的生父所害的老者,依然是自己深深敬爱的义父,占据自己内心的,全都是他对自己的慈爱与恩情,这也正是自己逃离幽兰谷的原因——自己无法接受这位养育自己成人的慈父会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光波翼将坚地后背的箭头一一拔下,封了他几处穴道,又将他放倒在草丛上,将脉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坚地心脉之中。此时光波翼宁愿忘记那未经确认的仇恨,宁愿用自己的生命与之交换,只求他能活过来。 海音慧默默注视着双目紧闭的坚地,眼泪簌簌流下,她明知光波翼此举根本无法救活坚地,最多也只能再多给他一口气而已,她却无法开口劝说光波翼停下来。 过了半晌,只见坚地喉咙一动,开始有了唿吸。光波翼忙轻声唤道:“义父,义父!” 坚地微微张开双眼,看见光波翼与海音慧都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光波翼取出两粒五元丸放入坚地口中。不大工夫,坚地铁青的脸上稍稍有了些红润。 坚地张了张口,光波翼说道:“义父,您别说话,我这就去寻药师族的人来,他们一定会治好您的。” 坚地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海音慧按住光波翼肩头道:“翼儿,你义父有话,就让他说吧。” 此时三人心中都明白,这是坚地最后的时刻了。 光波翼忍住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握住坚地的右手道:“义父,您说吧,孩儿听着呢。” 坚地声音微弱地说道:“翼儿,进山之前,我便有这准备。你能在我身边送我,我很高兴。” 光波翼终于无法抑制住眼泪,搐鼻说道:“义父,是我害了您。”
第370页 坚地微微用力握了握光波翼的手,说道:“孩子,不怪你。记住,绝不可相信目焱,只有破了……”坚地咳了一声。 光波翼忙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破了烦恼阵,才能救出三道的弟兄们。” 坚地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在我的禅房里,禅床地下一丈深处,藏着我……全部忍术的法本,都是留给你的。”坚地的唿吸有些急促。 光波翼说道:“义父,您现在告诉我这些为时尚早,等您过了八十寿辰再传给我吧。” 坚地笑了笑,说道:“好孩子,别让我的忍术失传了。” 光波翼忍痛应了一声。 坚地又道:“翼儿,我知道你对朝廷……很失望,但是,咱们不能……不能放弃……”坚地的眼神忽然转向海音慧,喘息声停了下来。光波翼忙轻唤道:“义父,义父!义父!” 海音慧轻轻拉起坚地的手说道:“该放下了,你安心去吧。”说罢为他合上双眼,双手合十,不急不缓地念诵起六道金刚神咒来。 “啊阿夏沙嘛哈,啊阿夏沙嘛哈,啊阿夏沙嘛哈……”光波翼拭去脸上的泪水,随着海音慧一同念诵。咒声好似细雨一般轻轻飘荡在谷底,让光波翼渐渐从极度的悲痛中平静下来,也让坚地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 良久,光波翼起身说道:“海音阿姨,如今这谷底倒是个最安全的地方,您先在此静坐调养一阵,待我办完事之后再来接您。” 海音慧道:“翼儿,你可知道我与你义父为何会轻易中了埋伏吗?” 光波翼微微一怔,说道:“莫非是他?他去探过路,将您二老引入了埋伏圈?” “你知道?”海音慧反问道。 光波翼道:“我在崖顶听见了他的声音。” 海音慧点了点头道:“翼儿,你千万要小心!” 光波翼唤来一只仙鹤,因不知遮族忍者是否尚在崖顶,便驾鹤兜了个大圈子,仍从试情崖的南麓飞过去。 光波翼此番吸取了教训,让鹤儿贴地飞行,接近崖顶时便从鹤背上下来,徒步奔了上去。 奔上崖顶,一路未见人踪,光波翼亦未觉脉气有何异样,看来遮族忍者同先前那些弓弩手都已经离去了。 光波翼又站在崖畔向崖底望了望,忽然身后袭来一股巨大的沙尘浪,唿声啸啸,气势磅礴,转瞬间便将光波翼吞没。 沙尘过后,崖顶空空荡荡,从东面树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来到崖畔四下看了看,刚刚转回身来,忽然他脚下一空,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其右脚脚踝,向下拖去。 那人反应却快,身子向前一扑,同时左脚狠狠蹬向抓住自己右脚那只手的手腕,那只手若不及时放开,非得被他这一脚蹬断不可。 松开手的同时,那人已扑了个前滚翻,随又连续纵开几步,离去十余丈远方才停转身来。 那人甫一站定,距他丈余远处的地面忽地蹿出一人,朗声笑道:“原来是沙大哥,好身手!”正是光波翼。 沙楼没想到光波翼追来得如此快,又吃了一惊,忙施礼笑道:“原来是光波兄弟,失礼失礼!适才我还以为是北道忍者,贸然出手,险些伤了光波兄弟,还请见谅。” 光波翼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沙大哥怎么在这里?” 沙楼道:“我与长老和海音先生遭了埋伏,对手有数百人,皆用弓弩,又有遮族忍者用了禁术,让我们无法施展忍术,混战中我们走散了,我藏身在树丛中躲过了追杀,如今不知长老他们在哪里,故来寻找。光波兄弟为何会来这里?”沙楼边说,边盯着光波翼的眼睛。 光波翼道:“我们收到海音先生的讯息,说你们遭了埋伏,我便匆匆赶来相助。” 沙楼讶道:“哦?那你可曾寻到海音先生他们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适才我来到崖顶,也遇见了那些弓弩手,被他们逼下了悬崖,幸好我大难不死,还在崖底发现了义父他们。” “哦?他们现在如何?”沙楼连忙问道。 光波翼声音一沉,说道:“义父他们身受重伤,如今尚昏迷不醒。” 沙楼神色凝重,说道:“我这就下到崖底去。” 光波翼道:“沙大哥,你还是与我一同去寻目焱,向他讨还公道。义父他们在崖底暂时不会有危险。” 沙楼道:“想要寻到目焱谈何容易?纵然寻到他,以你我二人之力恐怕也奈何不了他。我看还是先去看看长老他们情形如何,再从长计议。” 光波翼冷笑一声道:“你还不肯放过他们吗?” 沙楼一愣,反问道:“光波兄弟,你这是何意?” 光波翼道:“义父他们并未昏迷不醒。” “如此说来,他们都告诉你了?”沙楼眼中透出一股杀气。 光波翼道:“我跳崖之前已听到了,是你下令让他们放的箭。为什么?” 沙楼恨恨地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直说了吧。当年先父与坚地他们一同参加懿宗皇帝的选试大会,先父虽然未能胜过四大国忍,忍术却也十分了得。可恨坚地老儿,受封为南瞻部道长老之后,竟然只授予先父想忍之位。”
第371页 光波翼道:“我听说令尊乃是一位忠厚长者,从未听说他对此有何怨言。” 沙楼道:“忠厚便该任人欺负吗?” 光波翼道:“忍术之高下本也难以轻下定论,高手临敌时亦难免会有失误之处,或许令尊在南道选试会上比试忍术之时有所失误亦未可知。再说,父亲在儿子眼中永远都是最了不起的,不是吗?” “放屁!”沙楼怒道,“先父本来便是一位当之无愧的高手!坚地老儿根本就是任人唯亲。海音慧有何德能?坚地当年便封她做了行忍,不久又晋为识忍!谁知他们之间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混帐!”光波翼不禁大怒,“枉我义父对你赏识有加,恩重如山,不但封你做了行忍,又常常委以重任,授你黑带之职,你难道都忘了吗?” “恩重如山?哈哈哈哈!”沙楼大笑道,“那是他心中有愧,心中有鬼。幽兰谷中,有几人的忍术能够同我抗衡?坚地他不用我用谁?若非我才智远过他人,坚地早将我踩到脚下不闻不问了!再来看看你,你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你当真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他为何竟敢授予你行忍之位!就不怕触犯众怒吗?” 光波翼忽然平静说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卑鄙小人,为了小小的私愤,竟然做了叛徒奸细。” 沙楼嘿嘿一笑,说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可是北道的大功臣,目长老最为倚重的得力助手。” 光波翼冷冷说道:“看来义父的大仇果然要算在你的头上。” “怎么?他死了吗?坚地死了?”沙楼兴奋地说道,“他终于死了,他该死!” 见光波翼愤怒地瞪着自己,沙楼笑道:“怎么?你不高兴了?你想为他报仇?我告诉你,不但坚地的仇要算在我头上,整个三道忍者的仇都应该算在我头上。如果不是我给他们带路,他们怎么会轻易进入秦山的迷阵之中?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忍者,进山之后便觉察到了异样,是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我记得进山的路径,又事先说出了一些迷阵中的路径、地势,才让他们去掉了戒心,大胆走进了迷阵。你说,目长老是不是该给我记头功?啊?哈哈哈哈!” 光波翼冷森森地盯着沙楼,沙楼又道:“小子,你要想报仇便趁现在,让我看看你这位南道长老的义子究竟有何能耐,是不是名副其实的‘行忍’?”行忍二字被沙楼咬得又慢又重。 突然,沙楼的头顶上方丈余高处凭空现出一块大石,直向沙楼砸落下来。随即又有数十块大石纷纷出现在沙楼头顶上空,形成一个方圆四五丈的乱石伞盖,一时皆向沙楼袭来。 只见沙楼并不惊慌,举起右手向上一指,剎那间那些大石便尽皆化作细沙,如雨般哗哗地撒落在他身体周围,沙楼便好似站在一顶大伞之下,竟没有一粒沙子落在他身上。 沙楼嘴角露出一丝蔑笑,双手向两侧一分,光波翼脚下蓦地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脚下的土石尽化作细沙,飞旋着迅速向那旋涡中倾泻下去,宛如一个巨大的沙漏一般。而光波翼头顶上空却源源不断地降下大量的细沙,这一泻一降,光波翼很快便湮没在黄沙之中。 光波翼在沙中展开坤行术,却根本无法行走,因他每迈出一步,那流沙竟能随着他的身体流动。光波翼便转而施展起师行术,却发现那流沙竟也不比流水,水中尚有浮力在,那流沙竟能化去他踏在沙中的每一步的力量,好似踏在空中一般,完全没有着力之处,身体依然飞快地随着流沙向下沉没。 “好一个流沙术!”光波翼心中暗自贊道。随即收了师行术,同时施展起坤行术与化石术来,在脚下接连化出一块又一块的长石,趁那石块刚刚出现,尚未随流沙流走之际,稍稍借力,踏着石块奔出流沙旋涡,来到寻常的土石地中。此时光波翼已身处地下二十余丈深处。 沙楼见光波翼被自己的流沙术吞没,半晌没有动静,却不敢大意,仍不断施展忍术,让那流沙不间断地流入地下深处。 忽然,沙楼身子一个趔趄,脚下的大地遽然倾斜,其所立之处直径三十来丈一块圆形土地有如巨大的锅盖一般迅速翻转过来,那大锅盖足有六七丈厚。 沙楼反应极快,趁那锅盖尚未翻成直立状之前便已足下发力,向锅盖边缘处蹿去。只是那锅盖太大,这一蹿只能蹿出十丈远近,距离锅盖边缘处尚有四五丈距离。 锅盖翻转迅速,此时已成倾覆之势,只在盖缘处留下一丈多高的缝隙。 沙楼脚下失去借力之处,身体不断下坠,连忙左掌向身后斜下方拍出,一股沙浪喷薄而出,藉助沙浪反推之力,沙楼再次向前上方蹿出。眼看那锅盖边缘处即将合上,沙楼右掌前推,激射出一股黄沙,将那锅盖翻转后留下的大坑边缘处击穿,在坑壁上透出一个直径不足两尺的圆洞来,斜通到地面上去。 沙楼堪堪如个弹丸一般从斜洞中蹿出,那大锅盖也轰隆隆地翻转完毕,重新合到地面上,地面已是光秃秃一片,好似刚刚被开垦过的农田一般。 此时光波翼已站在地面上,哈哈笑道:“沙行忍果然名不虚传。” 沙楼哂笑道:“这便是坚地的成名忍术——地覆天翻之术吧?不过如此。”
第372页 光波翼微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不过是地覆天翻术的二三成功力而已,用来酬答沙行忍的流沙术罢了。”言下却是嘲弄沙楼的流沙术功力不济。 沙楼“哼”了一声道:“大话谁不会说?还有什么真本事尽管使出来,免得误了自己的小命!” 说话间,沙楼脚下的土地不断化作黄沙,并且迅速向四周扩散开来,很快便形成一大片沙地。沙楼蓦地向前扑倒,一下子便融入沙地之中,不见了踪影。 黄沙扩散得更加迅速,眼看蔓延至光波翼脚下,光波翼纵身跃上身旁一丈开外的一棵大树,此时那黄沙便如潮水一般愈发汹涌起来,浩浩荡荡地浸满了整个山顶。 光波翼攀在树上四下观望了一回,忽觉身体失重,身下那大树唰唰地陷进沙地之中,好似被那沙土吞吃了一般。光波翼连忙纵身跃起,蹿到另外一棵树上,立足未稳,脚下大树也已开始下陷。光波翼只得再次跃起,如此接连纵跃了几次,落脚的大树都被黄沙吞没。光波翼再度跃起之后,却已没了落脚之处,方圆百丈之内已是光秃秃一片,草木无存,只剩下黄沙漫漫。 此时光波翼身在半空,若想避开这黄沙倒也容易,只需立时化作一只鹤儿,扇扇翅膀便可远走高飞。光波翼却在跃起的剎那,心中有了主意,当下便飘落在黄沙之上。 光波翼双脚甫一落地,便有一股沙浪涌起,欲将光波翼捲入其中。光波翼却早有防备,落地便起,双足并未踏实,只在沙地上轻轻一点,便纵开一大步。 前面沙浪扑空,未及光波翼落地,其脚下又已涌起一浪,迎向光波翼。 眼看光波翼双脚即将触到那浪头,脚下倏然现出一块大石板,将那沙浪压了下去。 石板落地,剎那间便没入黄沙之中。光波翼却得以踏借石板,又復跃出十余丈远。 这一回沙浪并未出现,光波翼身下的一大片黄沙却开始涌动起来,好似热汤沸腾一般。 光波翼也不理会,仍只轻点沙地,再次跃开十数丈远,落下时离崖畔已近。原来他一直都是朝着崖畔方向纵跃。 光波翼见那沙海沸腾欲蒸,沙海的边缘却止于崖畔一尺之处,崖畔有一尺宽的地方并未化作黄沙。光波翼不禁微微一笑。 此时那黄沙不再平静,未及光波翼落地,蓦地喷涌出数道巨大沙浪,沖天蔽日,将光波翼层层围住,眼看光波翼再也无处可逃,头顶、身旁尽是黄沙,汹涌澎湃地向他扑噬过来。 光波翼双手结印,身体周围倏尔化出厚厚一层岩石,从头至脚将自己封了个严实,便好似在一个巨大的石蛋当中,又那石蛋下端尖尖,如个石椎一般,重重地砸进沙地之中。 沙层并不甚厚,石蛋一砸到底。光波翼立时施展坤行术,穿过石蛋遁入地中。那石蛋与黄沙甫一接触,便被黄沙迅速侵蚀,很快一个巨大的石蛋便都化成了黄沙。 光波翼入地之后,黄沙便追赶过来,将光波翼穿过的土层迅速蚀化成沙。光波翼不紧不慢地在地中奔行,黄沙便不停在身后追赶,将光波翼行经之处蚀化成一条充满黄沙的隧道。 忽然,光波翼从距离崖顶十来丈高处的崖壁上钻出,纵身跃在空中,平展双臂,化作一只白鹤飞了起来。 黄沙一直紧追光波翼不放,此时也已将崖壁蚀穿,黄沙便如瀑布一般哗哗地从崖壁上的隧道口子中倾泻而下。 光波翼重新飞落在崖顶,收起鹤变术。 崖顶的黄沙倏然消失,只见沙楼从光波翼入地之处的地洞口中跃了出来,却是满头大汗,面色恍白。 原来光波翼见沙楼将身体融入沙中,知他施展了沙蚀术,可将黄沙触到之物都蚀化成沙。但这沙蚀术颇耗脉气,施术者与黄沙融合一体,全赖脉气摄持,虽然施术者能随心所欲地攻击敌手,却也不得不与黄沙同进退、共存亡。 光波翼正是知悉这沙蚀术的底细,故而从一开始便将黄沙引向崖畔,又故意诱引沙楼追杀自己到地下,将黄沙从崖壁上蚀穿洞口泻出。沙楼若不能及时收手,一旦随黄沙一同泻下悬崖,则黄沙飞散于空中,沙楼必然脉气随之四散,到那时便无法再遁形于沙中,而现出原身,如此则必然跌下悬崖,粉身碎骨矣! 沙楼融在沙中,虽能凭藉脉气感知敌手,一直紧追光波翼不放,却无法在地下视物,更不辨方向,自然被光波翼引入歧途。待黄沙从崖壁上倾泻而出,他才发觉上当,于千钧一髮之际骤然收起沙蚀术,跃出地面,却已大损脉气,惊出一身冷汗。 第六十六回 去如来沙还归土,无似有镜破显真 光波翼哈哈笑道:“沙行忍,好快的应变!” 沙楼强掩羞恼,问道:“光波翼,你是怎么上来的?” 光波翼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沙楼面容微微扭曲,哼一声道:“小子,你一向都是以诡计取胜的吗?” 光波翼哂笑道:“所谓斗勇不如斗智,忍术难道是拼蛮力的吗?若说诡计,我倒想请教沙行忍,莫非你是凭着自己的实力打败我义父的吗?” 沙楼又哼了一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倒真想跟坚地老儿较量较量,也让他知道我沙族忍者的真正实力。可惜,目长老不肯给我这个机会。”说罢将右手摊开,手中是一把沙子。
第373页 沙楼问道:“你能数得清我手中有多少沙粒吗?” 光波翼反问道:“怎样?” 沙楼微微一笑,将手中沙粒扬起,只见那沙粒落处,竟噗噗地化出无数个沙楼来,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崖顶和山坡。 无数个沙楼异口同声说道:“光波翼,如今你还有胜算吗?” 光波翼哂笑道:“人数虽众,只怕中看不中用。” 沙楼们也微笑道:“言之过早。”话音未落,已蜂拥而上,一同向光波翼攻了过去。 光波翼与沖在最前头的沙楼甫一交手,便知对手绝非一个样子货,身手比自己差不了太多。若是这些个沙楼一同围攻上来,自己绝对是在劫难逃,难怪这忍术取名唤作“尘沙劫”。 眨眼间光波翼已与对手过了三招,却见沖在前面的数百人众并不急于围攻光波翼,而是冲到崖畔,排成数层人墙,将崖畔封住,原来是要防备光波翼跳崖逃脱。 光波翼取出两柄空无常,急攻了两招,将对手逼退了两步。此时又有两人围攻上来。 光波翼转身刺向新来的两人,先前被光波翼逼退那人重又攻了上来,右掌向光波翼后背拍去,却见光波翼忽然回手一剑,正好迎在那人手臂上,竟齐齐地将他右手腕斩断。原来光波翼转身去刺新来那两人乃是虚招,诱斩先前那人手臂却是本意。 众人见光波翼斩断了一人手腕,悉皆面有愠色,纷纷欲攻上前来。光波翼却将空无常飞出,射向离自己最近那两人,趁那两人躲闪之际,光波翼已迅速俯身,拾起地上那只断手。 眼看众人逼近,已有数人出手袭向光波翼。光波翼并不出手抵抗,而是纵身跃起数丈之高,同时脉气充盈双掌,将掌中那只断手用力一捏,只听轻轻一声响,好似气泡破灭之声,那只断手竟被捏成了一掊细沙。 与此同时,无数名沙楼也都随着“啪”的一声轻响,纷纷化作细沙,铺满了山坡,随即又渐薄渐少,很快细沙便消失不见了。 只见沙楼站在距光波翼十余步远处,满脸惊怒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绝学忍术——尘沙劫,竟如此轻易地便被光波翼破掉。 须知这尘沙劫之术乃是极为深奥的忍术,每一粒沙土皆可化出一个人,虽是小小一掊沙土,却可化出无数人来。尽管每个化人皆由沙土所成,其本领却完全与施术者本人相同。 这尘沙劫忍术的法本中有修法前祈祷文云: 一身復现剎尘身,一一遍礼剎尘佛。于一尘中尘数佛,各处菩萨众会中。 这四句原本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中,原意是说普贤菩萨具有大威神力,自身能分身无量,化现出剎尘数的身体,每一个身体又都能像普贤菩萨本人一样,礼敬剎尘数诸佛。而每一微尘之中,都有剎尘数诸佛,这些佛陀又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而是每一位佛陀都处在无量菩萨围绕的大会之中,为无量无边的菩萨大众敷衍法义。 若问这剎尘数究竟是多少数量,首先要知道这剎尘之义。剎乃是指一个佛剎土,也即是一个三千大千世界。按照佛教说法,一个太阳围绕一个小世界的中心运行,按照今时之语言,或许是指一个银河系,也许更大。而一千个这样的小世界组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 尘则是指微尘,以今时说法,乃指物质构成之最小单位,比我们所知的原子、电子还要小不知多少倍,并非是说灰尘。 剎尘数之义即是指一个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所有物质都分解成最小单位——微尘,计算这些微尘的数量总和,即是剎尘数。以现代之科学,恐怕无法计算出其具体数量。 那普贤菩萨为何有如此威神之力?竟能一身化现出剎尘数身来?所谓相由心生,这个相併非单指相貌,而是指一切可以感知到的事物,当然也包含身体在内,皆由心而生。众生起心动念不离一个小“我”,日忙夜忙都是为了“我”,死此生彼也是为了这个“我”,心念狭隘自私,便只有这一个身体。菩萨心量广大无边,慈悲救度一切众生,故而身体亦可无量无边。 尘沙劫忍术法本中引用这四句佛经中的偈子,正是要说明尘沙劫忍术之不可思议。尘沙劫术虽是以咒、法之力化沙为身,与菩萨所化之身不同,却是要施术者藉此明了此心力之广大无量,通过修习此术,渐而能扩大心量,捨弃自私狭隘之心,一旦能够打破这个狭隘下劣的“我”见,便可如普贤菩萨一般具足广大慈悲之心,能够化身无量了。 尘沙劫术亦有不同阶级之成就,沙楼所修成之尘沙劫术仍属初步,那些沙化人虽有与沙楼相同之功夫,却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沙土化成的身体并不甚牢固,而且所有化人彼此息息相关,一旦其中一个部分还原成沙,则全部化人都会化为沙土。正如尘沙劫法本中所云:一沙既可成无量化人,无量化人亦不过一沙耳。一即是多,多即是一。 光波翼在清凉斋隐居之时,蓂荚常常将各家忍术精妙之处说与他听,自然也少不了为他讲说这尘沙劫术。加之蓂荚时而以寂感术探知当世忍者之忍术修为,故而光波翼在沙楼施展尘沙劫术时,便已想好对策,却故意装作对此术不甚了了,让沙楼放松警惕,并未急于围攻光波翼,让光波翼有机会斩下一个化人的手臂,并将其捏碎还成沙土,轻易便破解了尘沙劫之术。
第374页 此时天光已暗,眼看便要日落,沙楼可谓是使尽了看家本领,却并未伤到光波翼分毫,心中正演着一出“天下大乱”,忽闻东面山坡传来众人的脚步声,沙楼闻之一振,心知帮手到了,当下高声说道:“光波翼,没想到百典家的小姑娘向你泄露了这么多秘密,她是不是把所有忍术的弱点都告诉你了?” 光波翼自然也听到了脚步声,见沙楼忽然高声向自己喊话,微微一笑,说道:“你连我都打不过,适才还侈谈要与我义父交手。如今还想寻个藉口遮羞吗?”边说边向崖畔走过去。 沙楼高声喊话不过是为了吸引光波翼的注意,想要拖住光波翼,如今见光波翼非但没有上当,反而出言讥讽自己,不禁恼羞成怒,破口骂道:“臭小子,老子不过让你几招,你当真便以为自己本领了得了?来来来,让你见识见识咱的真本事。” 光波翼笑道:“你还能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打输了哭着去向新主子求救罢了。” 沙楼被说到痛处,简直气炸了肺,正要发作,听见身后脚步声已近,回头看时,只见那一队持弓握弩的黑衣人已在身后数十步远处。遂转身对光波翼笑道:“小子,你的运气不会总那么好。” 光波翼暗自调息,发觉脉气已乱,心知遮族忍者必然在黑衣人队伍当中。 只听黑衣人当中有人喊道:“沙先生,请闪开些。” 沙楼依言向旁边走开五六步,将光波翼曝露于弓弩手面前。 只见有一名黑衣人举起右手,喊道:“目公子,请不要动。”说罢右手向下一挥,众弓弩手得了命令,箭矢齐发。 光波翼本已做好跳崖准备,忽听有人喊出“目公子”,又见那些箭矢竟然都朝着沙楼射去,一时不明所以。 沙楼原本也扬扬得意地看着光波翼,等着那些弓弩手为自己泄愤,忽然听到为首的黑衣人高喊“目公子”,不禁回头去看,却见千百支箭矢已如飞蝗般射向自己,将自己上下左右的去处封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处躲避。 沙楼此刻亦被遮族忍者的禁术所制,无法施展忍术,陡见变故,仍旧下意识地向上纵身跃起,想要躲开箭矢,可惜未及离地三尺,身上便已穿透了十余支箭,被乱箭射得飞出数步开外。 为首的黑衣人带着几名手下奔过来察看了一番沙楼的尸首,以确认他是否已死透。 光波翼也走到近前,见沙楼身上插满了箭矢,怒目圆睁地仰倒在地,显然死不瞑目。 光波翼俯身为沙楼合上双眼,自言自语道:“沙归土,你总算重归于土了。”恰好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隐去。 为首那黑衣人向光波翼施礼道:“目公子,请好自为之,属下告退。” 光波翼忙道:“请问足下是哪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道:“属下奉目长老之命,来帮公子解围。” 光波翼又问道:“沙楼不是已经投靠了你们吗?为何要杀他?” 黑衣人道:“目长老说,此人不忠,将来亦必定会对公子不利,不可留他。” “他……目长老现在哪里?”光波翼又问道。 黑衣人又施一礼道:“请恕属下无可奉告。公子保重,属下告辞了。”说罢示意手下带上沙楼的尸首,转身而去。 光波翼望着大队黑衣人消失在夜幕中,略呆了呆,便化为白鹤飞回崖底去寻海音慧。 回到崖底,却不见海音慧身影,只有坚地的遗体尚在。光波翼暗自惟忖,海音慧重伤在身,不可能自行远走,莫非有人来过?当下施展天目术观察了一遭。 那崖底不过方圆里许之地,并未发现海音慧踪影,光波翼心中不免大为担心,又化作一只鹤儿四处巡视了两回,仍未发现半点海音慧的踪迹。 光波翼只得将坚地的遗体暂时藏于地下,又唤来一只白鹤,驾鹤向海棠山庄飞去。 到了山庄门前,目思琴已出门来迎接光波翼。光波翼讶道:“你知道我要来?” 目思琴回道:“义父刚刚吩咐我们为大哥准备晚饭,没想到大哥来得如此快。” “他在庄中?”光波翼问道。 目思琴连忙摇头道:“不,义父是传信回来的。” 光波翼将信将疑,盯着目思琴眼睛问道:“燕儿,你实话告诉我,他究竟在不在庄中?” 目思琴避开光波翼的目光说道:“大哥,你奔波了这么久,先进来吃点东西吧。义父让你在庄中等他,他会见你的。” 光波翼听闻此言,便随着目思琴走进门来。 目思琴将光波翼引到餐厅,餐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光波翼入座后,呆呆地看着饭菜出神。 目思琴叫了声“大哥”,光波翼这才回过神来。 目思琴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光波翼盯着目思琴问道:“你知道他蓄意要骗我义父上当吗?” 目思琴摇摇头,反问道:“坚地长老怎样了?大哥见到他了吗?” 光波翼低声道:“他老人家已经辞世了。” 目思琴闻言黯然说道:“我去幽兰谷时,坚地长老对我也很好。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哥,我……我对不起你。”
第375页 光波翼道:“他让你骗了我,又让我骗了义父。如果不是我,义父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目思琴道:“我听义父说,坚地长老是大哥的仇人,是他害了大哥的母亲。” “那也只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光波翼眉头一锁,随又问道,“他到底在哪里?何时来见我?” 目思琴道:“大哥,你别急,义父说了他会见你的。无论义父做了什么,总是为大哥好,毕竟你们是……”话到嘴边,目思琴又住了口。 光波翼淡然说道:“今晚若再见不到他,我便去破了烦恼阵的阵眼。” 目思琴闻言一怔,微微笑道:“饭菜快要凉了,大哥还是先吃饭吧。”说罢从一个大汤碗里盛了一小碗汤,放在光波翼面前。 光波翼一直无心留意桌上的饭菜,此时却见目思琴递来的竟赫然是一碗秦芽汤! 光波翼疑惑地看了看目思琴,目思琴微笑道:“大哥不是最喜欢这秦芽汤吗?快尝尝看,味道是不是还那么鲜美。” “原来这真是秦芽汤。”光波翼方才确信自己并未看错,又问道,“这秦芽不是只有四月才有吗?如今已是七月,为何还能採到秦芽?” 目思琴笑了笑,说道:“秦山中好多美味都只在很短的时间里才有,也留不长久。前年冬天花粉让人造了一座冰窖,放了许多冰块在里面,这秦芽便是她今年四月初采来存在冰窖里的。大哥,你快吃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末后一句话,却是一语双关。 光波翼此时哪有心情理睬这话,只装作不懂,端起秦芽汤一饮而尽。 匆匆用过饭后,光波翼忽觉睏倦,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目思琴见状说道:“大哥许是太过疲劳了,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光波翼强打精神,摇了摇头。 目思琴又道:“那就请大哥去书房稍坐,我为你烧壶茶来。” 目思琴引着光波翼来到书房,请他入座,便转身出去烧茶。光波翼愈觉困重,靠坐在椅子上竟不知不觉睡去。 话说俪坤依照光波翼所说,带着宝瓶在地下向东南穿行了数十里,并未寻到阵眼,便又折回,周旋往返在地下逡巡,一直奔行了一个多时辰,忽然被一股力量挡住了去路,心头一喜,知道前面便是阵眼所在,忙钻出地面,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块方圆十余丈的巨石耸立在一个山坳之中。 俪坤伸手入怀,正要取出宝瓶,突然身子一缩,接连向右侧翻滚了两个跟斗,堪堪躲过从身后射来的数枚暗器。那几枚暗器被俪坤躲开之后却又飞转回来,再次袭向俪坤。俪坤此番面对暗器,已看清来路,扬手射出两枚星镖,迎面击落了两枚暗器,另外几枚暗器则被俪坤侧身躲过。 俪坤迅速地瞄了一眼被自己击落的暗器,原来那几枚暗器都是拐角形的飞镖,如同小孩玩的“飞去来兮”相似,故而能旋转飞回。只是那暗器的两个边角与拐角处皆极锐利,暗器边缘处亦锋利如刀,一旦被它击中或擦上,伤口必定不浅。 俪坤射出星镖、侧身躲开“飞去来兮”以及瞄看那暗器都只是剎那间的事,此时更不停手,早已向身后暗器来处又射出几枚星镖,同时也转回身来面对敌手。 待俪坤转回身来,只见面前二三十步开外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劲装短靴,清瘦无须,向俪坤施礼道:“夫人好身手,可否请教尊名?” 俪坤上下打量那男子一番,说道:“小女子俪坤,不知足下是哪一位?” 那男子答道:“在下镜显真。原来是风夫人,难怪能够来到这里。” 俪坤哼笑一声道:“这里很难到的吗?” 镜显真微微笑道:“除了夫人家传的坤行术,恐怕没几个人有本事能到得了这里。不过夫人纵然到了这里,只怕也是徒劳。我劝夫人还是趁早离开,免得白白误了自己的性命,可惜了大好青春。” 俪坤回道:“徒劳不徒劳倒也难说,早闻镜中术神奇莫测,今日正好让小女子开开眼界。”说罢忽然转身向左,拔足飞奔。 镜显真不明俪坤何意,也飞身追了上去。 奔出百余步远,俪坤一个急转身,右掌平推,一块大石凭空从俪坤的掌中飞出,砸向迎面追来的镜显真。 镜显真正奔行追赶俪坤,此时已距俪坤颇近,照理说很难避开俪坤这突然一击,不料镜显真竟也忽然推出右掌,也有一块大石从掌中飞出,正好与俪坤发出的大石相碰,好似与俪坤商量好一般。只听“嘭”的一声,两块大石撞碎在空中,碎石四溅。 俪坤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镜中术?不及多想,随手又已化出一块大石从镜显真头顶砸落下去。 镜显真忙向右前方蹿出,躲开大石,俪坤却发现自己头顶也有一块大石砸落下来,也急忙闪身躲开。此时心中方确信,眼前这位镜族忍者的镜中术的确如传说中一般,可以完全模仿对手的忍术。 俪坤并不甘心,当下射出几枚星镖,这一回镜显真并未以暗器回敬俪坤,只是纵身跃在一旁,躲开星镖而已。 俪坤心道:“难道他真能模仿所有忍术吗?若果真如此,镜族忍者岂非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物?那镜族中当年为何无人去参加懿宗皇帝的选试大会?还是说他们能够模仿的忍术有限呢?可惜镜族忍者一向行踪隐秘,很少有人知晓他们的真实本领究竟如何。”
第376页 想到这里,俪坤见镜显真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并未主动向自己进攻,当下决定再试他一试,立时展开坤行术,遁入地中。 刚刚在地下奔出几步,俪坤见镜显真已挡在自己面前,微笑地看着自己,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连这坤行术他也能模仿! 俪坤跃出地面的同时,镜显真也跟了出来,此时却不待俪坤出手,主动上前,以空无常刺向俪坤。 俪坤也取出空无常与镜显真斗在一处。 二人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之后,俪坤发现这镜显真的拳脚功夫的确非常高明,自己很快便落在下风。 勉强支撑了几个回合,俪坤跃出圈外,趁镜显真追赶之际,挥手射出两枚星镖,同时暗中施展化石术,化出数块大石,分别向镜显真的头顶及身后袭去。 哪知镜显真并不慌张,遽然向左扑倒,随即一个侧滚翻,躲过俪坤的三处袭击,同时扬手射出几枚飞去来兮飞镖,袭向俪坤的右前身。 俪坤也同时感到头顶与身后有大石块袭来,不过此时面前有自己袭击镜显真的大石正从迎面和半空袭来,右前方又有飞镖袭来,自己已无处躲闪,只好疾速俯身下沖,遁入地下。只是她与镜显真距离本不甚远,对手飞镖又疾,入地之前右肩被一枚飞去来兮擦过,划出一道一指长的血口来。 俪坤偷袭不成,反而狼狈受伤,此时愈加确信那镜中术果然如镜子一般,并非是模仿对手的忍术,而是能将对手的忍术准确无误地返照出来,而且绝不会延迟滞后。 俪坤担心镜显真追入地下,入地后疾奔了十余步,却发现镜显真并未跟来,便住了脚步回头观望,只见地面上有两个人正缠斗在一起。 俪坤忙回到地面,见与镜显真打斗之人乃是风巽。 原来俪坤在第一次躲避镜显真“飞去来兮”之时已借着翻滚之机将宝瓶偷偷取出,放在草丛之中,其后她远远跑开正是为了引诱镜显真来追赶自己,好让藏在宝瓶中的弟兄们得以出来。 俪坤在旁叫道:“风大哥,他叫镜显真,当心他的镜中术了得,轻易不要施展忍术!” 风巽回道:“我都看到了,放心吧弟妹。”说话间,风巽与镜显真又斗了数个回合。 “好快的身手!”俪坤见镜显真的武功竟与风巽不分高下,不由得贊了一句。 风巽听到俪坤这一贊,忽然灵光闪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二人又过了几招,风巽忽然双掌推出,一股旋风呜呜地颳起,将镜显真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镜显真也放出旋风,同样也将风巽罩住。二人均被旋风笼罩,在旋风中飞快地旋转起来。旋风越旋越快,渐渐将二人旋起,离开地面,越升越高。 过了许久,只听风巽喊道:“弟妹,看你的了。”话音甫落,两股旋风戛然而止,二人皆从空中落下。 旋风虽然已消失,二人旋转的惯性犹在,风巽在空中转了几周之后飘落在地面,脚步已有些不稳。镜显真却有如一个失去重心的陀螺一般,落地后踉踉跄跄,几乎要跌倒在地。 俪坤早在一旁射出数枚星镖,竟然悉数打中镜显真的要害之处,随即又蹿到镜显真身前,手起剑落,割断了镜显真的咽喉。 原来风巽听俪坤称赞镜显真好身手时,忽然想到自己因修炼旋风术,常常要身处旋风之中随之飞速旋转,那镜显真身手虽好,必定无法适应这旋风的旋转,故而施展出旋风术,拼着自己也熬过了忍耐飞速旋转的极限,这才收了忍术,示意俪坤出手对付镜显真。俪坤的丈夫风啸也与风巽有同样本领,故而两股旋风颳起之时,俪坤心中已明白了风巽的意图,早已备好了星镖与空无常,一击成功。可怜镜显真被那旋风转得头晕脑昏,落地之后早已不辨东西南北,丝毫没有招架之力,轻易便死在了俪坤的剑下。 除掉了镜显真,俪坤忙去察看风巽情形如何,她只怕风巽也被那旋风转得太久,一时无法恢復过来。 风巽却笑道:“好在平日练功不曾偷懒,眼下还吃得消,咱们快走吧。”虽如此说,毕竟在旋风中旋转太久,风巽仍是感到天旋地转,胸中呕恶,终于抵挡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俪坤忙说道:“风大哥,你还是先稍稍歇息片刻吧,不要太勉强。” 风巽轻轻晃了晃头,说道:“也好,你先赶过去与大家会合,我稍后便来。” 俪坤点点头,道:“好,大哥当心,我先过去了。”说罢沿来路飞奔而去。 风巽盘起双腿,凝神调息,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暗,脑中已不再感到眩晕,心口的不适感也已基本退去,便站起身,准备过去与众人会合。 刚刚奔出几步,风巽忽然立住脚步,愣在那里。原来眼前这山势、路径已不是来时模样。 “莫非我当真被旋风转煳涂了不成?”风巽呆想了片刻,看看天色愈加暗了,忽然想起光波翼曾对众人说过,这烦恼阵每日清晨、正午与黄昏皆会变化,此时恰值黄昏,原来是阵势发生了变化。 风巽心道:“这阵势虽变,或许只是眼中所见景物不同,其实际的方位、地理并无两样,我但照着来时的方向走,或许便能走回到阵眼处。”想到这里,风巽便放开步子,凭着记忆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第377页 奔出好长一段山路,风巽停下脚步,心中盘算自己来时并未走了这许多路程,按理早该回到阵眼处了,莫非是自己想错了?阵势变化之后果真一切都变了? 风巽打起精神又向前奔行了一阵,仍旧没有到达阵眼,而且整个山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此时天已黑透,兄弟们究竟在哪里?风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俪坤不过比风巽早走了一步,谁知这烦恼阵的阵势恰恰就在此时变化。 俪坤沿着来路回到阵眼所处的山坳之中,却见自己的丈夫风啸与七手族的老大摧尘正围着那块巨石转悠。风啸发现妻子回来,忙迎过来问道:“夫人,你怎么样?风巽大哥呢?”边说边上下打量俪坤,忽然看见她右肩那道伤口,顿时心疼地问道:“你受伤了?” 俪坤微笑着摇摇头道:“小伤口,不打紧。镜显真已经被我们除掉了,风大哥稍后便来。啸哥,这里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其他弟兄呢?” 摧尘也走过来问候俪坤。 风啸一边撕下一条衣襟为俪坤包扎伤口,一边说道:“风巽大哥第一个从宝瓶中出来,便追你去了,大家出来以后,忽然来了好几位北道忍者,弟兄们便纷纷迎敌,如今不知都打到哪里去了。我和摧大哥留在这里破阵。” 俪坤看了一眼那块巨石,又问道:“找到破阵的法子了吗?” 风啸道:“这阵眼果然不同寻常,适才摧大哥以摧手术将这巨石击碎,不料很快便又復原。那石头被打碎时,我看见下面露出一个深坑,想必烦恼阵的阵心便是藏在那深坑之中。” 俪坤又问道:“那石头是如何復原的?” 风啸道:“巨石下面的深坑中似乎有一股很强的吸力,巨石被击碎后,那些碎石很快便被吸回到坑口处,恢復成原来的样子。” 俪坤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不能成。” 风啸道:“你说说看。” 俪坤道:“我想等摧大哥将巨石击碎之后,立即施展化石术,以石板将那坑口封住,或许便能阻止巨石復原。” 摧尘一直在旁听他夫妻二人说话,此时插口道:“若是用石板封住坑口,与那巨石封住坑口又有何差别?” 风啸回道:“自然不同。那巨石乃是这阵眼的机关,与那阵眼浑然一体。如果能用化石术化出的石板封住坑口,那坑口的守门人便成了咱们自己人,咱们便有可乘之机了。” 俪坤看着风啸,微笑点了点头,到底是丈夫与自己心意相通。 摧尘听罢也点头应道:“好,那咱们便试一试。” 三人走近巨石,俪坤双手结好手印,准备施展化石术,风啸站在俪坤身旁,防备不测发生。 摧尘默念咒语,脉气灌注两臂,对准巨石双掌齐推,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巨石被摧尘双掌震得裂开一条大缝,却并未被击碎。 摧尘暗吃一惊,因为适才他第一次拍击巨石时,乃是一击而碎,如今他的掌力并未减弱,说明这巨石破碎復原之后,竟比从前更加坚硬难摧了。 摧尘不敢怠慢,随即又拍出一掌,那巨石已被震裂,无法再承受这一击,顿时碎裂成数十块,飞散出去。坑口甫一露出,传出唿唿的风声,果然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坑中传来。 俪坤见状,立时化出一块巨大的石板,盖在坑口之上。 谁知石板刚刚盖住坑口,那些被摧尘击碎的石块又从各方各向飞了回来,仍旧在坑口上复合成一块巨石,只是巨石与坑口之间多了一块大石板。 三个人见状皆皱起眉头。 俪坤走上前,对着巨石呆看了一阵儿,伸手探了探那巨石,随即又蹲下身,伸手探了探自己化出的石板,却见自己的手臂竟然穿过石板,探到巨石下面,感到下面的坑中传来嗖嗖凉风。 俪坤站起身,喜道:“摧大哥,啸哥,我有办法了。只要请摧大哥再将这巨石击碎一次,我就能进入坑中去了。” 摧尘会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运功施术。俪坤也在一旁做好了准备。 摧尘有了上次拍击巨石的经验,此时用尽全力,双掌向巨石拍去,那巨石果然比上次更加坚硬,只裂开一道细缝而已。 摧尘紧接着拍出第二掌,巨石上又添了几道裂缝。摧尘毫不松懈,又拍出第三掌,终于将那巨石拍碎,碎石四散,却比前次散落得近了许多。 连续击出三掌,摧尘大耗脉气,不由得双腿发软,倒退了一步。 俪坤在旁早已看准时机,待那巨石碎裂飞散的瞬间,便又化出一块巨大石板,盖落在先前那块石板之上。 石板刚刚落好,四散的碎石又復飞回,聚成一块巨石,坐在两块石板之上。 俪坤忙上前查看那两块石板,每块石板皆有半尺多厚,两块摞在一起便有一尺半厚。 俪坤回头说道:“啸哥,你和摧大哥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 风啸忙道:“我与你一起去。” 俪坤正要拒绝,抬眼恰好撞上风啸的目光,二人相互凝视片刻,俪坤轻轻点了点头。 摧尘说道:“我也与你们同去。” 风啸道:“摧大哥,你留在上面,必要时也好有个照应。”
第378页 俪坤也道:“正是,过会儿风大哥和其他兄弟回来也好让他们知晓。” 摧尘闻言回道:“也好,你们两个要多加小心。” 俪坤趴在地上,向风啸招了招手,风啸也随之匍匐在地面,左手握住俪坤的右手,二人从石板侧面钻了进去。原来这阵眼处的地面与那巨石均无法以坤行术穿过,唯有这两块俪坤化出的石板却可以穿行。 穿过石板,下面是个一丈多深的大坑,二人跳到坑底,发现坑底一角有个两尺多高的洞口,传出一股凉风,想必巨石被打碎之后,坑口的吸力便来自于此。 风啸在下面原本完全无法视物,因俪坤施展了摩尼宝镜术,让他也可以看清周围境物。 二人一前一后钻进那个洞口,只走出几步远,地洞便扩为一人高的隧道,风啸刚好可以站直身体。 二人沿着隧道前行,发现那隧道乃是螺旋状右转下行。 大约在隧道中盘旋走了七八圈,忽然来到一个岔口。二人择了左边路口继续前行,却发现那隧道的地势已趋平缓,而且路径变得极为曲折,忽左忽右,时而又有回头弯路。 走不多久又到一岔口。俪坤道:“啸哥,我看这隧道八成是个迷宫,否则怎会如此曲折多岔。” 风啸道:“我也正如此想,咱们须得做些个记号,免得一会儿迷路。”说罢拿出空无常在岔口左侧壁上划出一个三角。谁知未及风啸收起空无常,那刚刚划成的三角便已隐没不见。 俪坤讶道:“原来这隧道也能自行復原,这可有些难办了。”说罢伸手试了试那隧道的墙壁,发现果然也与地上那巨石一般,无法以坤行术穿过。 风啸略加思索道:“既然咱们破坏它不得,给它加点东西总该可以吧。”说罢取出一枚星镖插在壁上。 二人在旁观察了片刻,发现并无异样,星镖依旧好端端地插在隧道壁上,这才放心地继续向左行去。 第六十七回 吼声喝喝气盖世,烦恼重重心难明 二人在隧道中转了两个时辰,不知走了多少错路、回头路,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岔路口,用星镖做记号早已不够,便从衣襟上撕下布条塞进墙壁上,风啸的衣襟已被撕扯了大半,仍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迷宫。风啸担心俪坤施展摩尼宝镜术太久,过于疲惫,便让俪坤收起忍术,二人坐下来稍事歇息。 俪坤依偎在风啸怀里,见风啸半晌无语,便轻声问道:“啸哥,你在想什么?” 风啸道:“我在想咱们的蓝儿和茂娃。” 俪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也想他们了。咱们出发的时候,蓝儿还在睡觉,不知道她醒来之后见娘不在身边有没有哭闹。” 风啸道:“看不见娘倒也没什么,看不见爹爹她一定很伤心。” 俪坤捶了风啸一拳,笑骂道:“真不害臊!” 风啸也笑了笑,说道:“放心吧,咱们的蓝儿最坚强了,像她娘一样,不会哭的。” 俪坤道:“谁说我坚强了?我现在就想哭,自从蓝儿出生以后,我还从未离开过她呢。” 俪坤出了会儿神,又道:“啸哥,如果咱们不是忍者,你做个读书人,我每日都纺纱织布,做些女红家务,当你读书读得累了,我便为你煮汤烹茶,陪你说说笑话,那样是不是也很好呢?” 风啸笑道:“你哪有耐性去做女红?不耐烦时,还不得将那织机也给砸了。” 俪坤又连捶风啸几拳,假意恼道:“你老婆如此粗生不堪,你还不休了她重新娶个好的来?” 风啸捉住俪坤手腕笑道:“我偏偏就爱这个粗生的,你这辈子想跑都跑不掉。”说罢在俪坤脸颊上吻了一下,又道:“老婆,等咱们回去之后,你再给我生个双胞胎好不好?” 俪坤呸了一口,道:“没羞,我偏不。” 二人正说笑,俪坤忽然叫了声:“啸哥!” 风啸“嘘”了一声,已拉着俪坤站起身,原来二人同时都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不久便看见二人经过的隧道转角处透出一片微弱的火光。 夫妻二人又轻轻向前奔出几步,转过一个弯道,守在转弯处,将身体紧紧贴住墙壁,做好临敌准备。 只听脚步声渐近,来人奔跑速度不慢,火光也渐强,不久从二人埋伏的转角处现出一人,身材高瘦,手持火把,微微弓着身子低着头。 俪坤与风啸同时扑上去,俪坤以空无常攻击那人下盘,风啸则借着火光施展锁喉手,想要擒住那人。 那人反应亦快,仓促之下,双手齐推,右手持火把攻向俪坤,左掌击向风啸。 饶是如此,那人终究快不过风啸,俪坤不过是佯攻分散对手注意,见那人出手,便闪在一旁,风啸则侧步滑到那人右侧,左手扣住那人左腕脉门,右手反手拿住那人咽喉。 与此同时,只听俪坤叫道:“摧大哥?” 风啸甫一拿住摧尘,也已认出对手便是摧尘,忙放开手,向摧尘施礼致歉。 摧尘并不在意,反笑道:“风啸兄弟的身手果然厉害,在下自愧不如。” 风啸谦道:“摧大哥说哪里话,是我们偷袭在先,况且这隧道太过低矮,摧大哥施展不开罢了。”摧尘生得又高又瘦,比风啸足足高出大半头,是以无法在隧道中站直身体。
第379页 俪坤问道:“摧大哥,你是怎么下来的?其他弟兄回来了吗?” 摧尘道:“你们走后,我在上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既不见有人回来,也不见你二人动静,我担心你们出事,便想下来寻你们。后来我琢磨着,既然你化出那两块石板能以忍术穿过,自然也不会像那巨石一般能够自行復原。我便在那两块石板的侧面挖出一个洞来,又寻了木柴,做成火把,从那洞口一路追寻你们过来。幸好路上有你们做的记号,我才没有与你们错过。” 风啸道:“摧大哥来得正好,我们下来时也不知这里有个偌大的迷宫,不曾准备火把,全凭俪坤的摩尼宝镜术看路。摧大哥此来,倒省了她许多力气。” 摧尘道:“这个迷宫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俪坤道:“这个迷宫非但规模宏大,而且路径极为复杂。我曾以摩尼宝镜术观察过,迷宫的墙壁倒不甚厚,只不过常常是走了数里之遥,才刚刚过了一墙之隔。半个时辰前,我还透过几道隧道墙壁看见啸哥插在岔口处的星镖,那至少是一个半时辰以前插的。” 摧尘道:“如此下去,走到天亮也未必能走出这迷宫。” 风啸道:“事到如今,也只好继续走下去了。” 摧尘又问俪坤道:“弟妹,适才你说这隧道的墙壁并不甚厚,且有多厚?” 俪坤道:“大概四五尺厚。” 摧尘略一沉吟,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妨让我用摧手术将这隧道壁一道道地打穿,咱们直接穿行过去。” 风啸道:“摧大哥有所不知,这隧道壁与地面上那巨石一般,受损后都可自行復原。我们刚刚下来时,我曾在壁上划出记号,不想记号很快便消失了。我怕这墙壁未及打穿,便又恢復原状。况且也不知还有多少道墙壁,我担心摧大哥……” 摧尘道:“墙壁多倒不怕,这个厚度应当也不成问题,虽然它能自行復原,不过受损愈大,恢復得应该愈慢,料能打得穿它。我只怕这墙壁也同那巨石一般,每打破它一次,它便比前更加坚固,我便不知能打破几道墙了。不过事到如今,咱们也只好试他一试。” 摧尘向俪坤问明方向,将火把与身后背着的几根备用木柴棒都交与风啸,又叮嘱二人,一旦墙壁被打破,务必迅速穿过去。 准备停当,摧尘默念咒语,气运双掌,对准那墙壁用力一击,只听“轰隆”一声,那墙壁果然被打出一个直径不足两尺的孔洞来。 摧尘更不怠慢,紧接着推出第二掌,这一次摧尘乃是双掌一上一下,那孔洞又被扩成两尺多宽,四尺多高的一个洞口。 夫妻二人早已伺机在旁,此时见洞口打开,俪坤在前,风啸随后,眨眼间二人便已从洞口穿了过去。摧尘也紧随其后,跟着二人穿过墙壁。 三人落定脚跟,那孔洞也已开始復原,很快便又完好如初。 第一击成功,摧尘调息两次,便再次击打第二道墙壁。令他欣喜的是,这道墙壁并未比上一道更加坚硬难打,很快便如前次一般,三人先后从打破的孔洞中穿过。如此,摧尘接连打穿十几道墙壁,三人很快前进了很大一截。 摧尘歇息了一会儿,又施术连打十余墙,然后再次歇息。 如此反覆几番,三人穿过数十道墙壁,摧尘已有些气力不支。 俪坤趁摧尘静坐调息之际,再次施展摩尼宝镜术四下观察,忽然惊喜叫道:“啸哥,咱们快要出去了!” 风啸忙问俪坤看见了什么。 俪坤道:“咱们得转个方向了,从这里向右,不足三十道墙,似乎便是尽头了。不过我从这里尚见不到更远处。” 摧尘一听也来了精神,忙起身道:“好,咱们再接再厉。” 俪坤道:“摧大哥,不要太勉强,你还是多歇息一会儿。” 摧尘道:“不妨,我心里有数。”说罢再次施展起摧手术。 又过了十道墙壁,摧尘力竭,只得坐下调息养神。俪坤再次观察后说道:“这回看得清楚了,从这里向前偏左,还有……十八道墙壁,墙外有个院落!” “院落?”风啸讶道,“莫非那里便是阵心所在?” “去了便知。”俪坤回道。说罢又取出一根木柴棒对着火,将原先那根快要燃完的火把换下。 这一回摧尘静坐时间颇久才起身,夫妻二人知他必是气力消耗太过,心中虽不忍让他再施展摧手术,却又无他法可施,为了早点破阵,也只好如此。 摧尘勉强再次打穿了十道墙,终于累倒在地,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俪坤忙上前扶他坐起,风啸以脉气注入摧尘体内,助他恢復元气。 俪坤道:“摧大哥,你不必再施展摧手术了,你先多调养一会儿,剩下这些路,咱们走过去便好。” 摧尘摇摇头道:“还剩八道墙,不多。不过若是走过去,便远了,还不知会错走到哪里去呢。” 风啸示意俪坤先不要与摧尘讲话,让他静养一会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摧尘才起身道:“好,这回我又生龙活虎了。” 话虽如此说,俪坤与风啸皆能看出摧尘是在勉强支撑。
第380页 连打了七道墙壁,摧尘每次都要击打三到四次,甚至五次,才将墙壁打穿,而且孔洞也比前小了很多。夫妻二人全神贯注,每次都以最快速度通过,生怕连累摧尘。 过了七道墙壁,摧尘哇地吐了两大口鲜血,风啸忙要再次为他注入脉气,被摧尘摆手止住,道:“我没事,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俪坤道:“摧大哥,你先歇歇,多调养一会儿再说。” 摧尘道:“还有最后一道墙,等我打破它再歇不迟。” 风啸也道:“摧大哥,不必急于这一时,你先歇会儿。” 摧尘深吸了两口气,俪坤盯着墙壁说道:“奇怪!” 风啸问道:“哪里奇怪?” 俪坤道:“我在几十道墙外观看,便只看见这道墙外是个院落,不过却看不见院中的景物。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道墙,仍然只能看见院落,不见院中景物。” 摧尘道:“过了这道墙,便见分晓了,剩下的就靠两位了。” 俪坤皱眉看着摧尘道:“摧大哥,你还是不要勉强了,最后这道墙,无论如何咱们也走得出去。” 摧尘笑了笑,并不搭话,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双掌收在两胁。 夫妻二人知他又要出手击墙,不敢怠慢,守在一旁做好准备。 摧尘大喝一声,吼声震耳,双掌齐发。这一掌,却比先前大有气势,竟然一击便将墙壁打出一个一人来高的大洞来。 俪坤见状,忙跃了过去,风啸紧随其后。 二人落定,却不见摧尘跟来,回身看时,只见摧尘靠立在身后的墙壁上,对二人微笑不语。 俪坤叫道:“摧大哥,你怎样?” 眼看墙上的孔洞迅速合上,摧尘始终无语地笑望着夫妻二人,口中不停地流出鲜血,隐没在墙壁后面。 “摧大哥!”俪坤哭着被风啸抱在怀里。 风啸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说道:“咱们走吧,别辜负了摧大哥。” 俪坤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拉着风啸转身向那院落走去。 二人围着院子转了一周,发现这里仿佛是个大山洞一般,洞顶高有五六丈,院子四周各长百步,四面皆是一丈多高的院墙,却无院门。 俪坤试了试那院墙,发现仍然无法以坤行术穿越。 二人略一商议,决定跃过墙去。风啸率先纵身跃起,双脚刚刚碰到墙头,“唿啦”一声,墙头蹿起数丈高的火焰,直通洞顶。 风啸忙跃下墙头,回到俪坤身边。 二人见四面墙头火焰俱盛,将这偌大山洞照得通亮。 俪坤蹙眉问道:“啸哥,这可如何是好?” 风啸道:“我有个办法,可以一试。”说罢挽住俪坤胳膊,说道:“贴紧我,咱们一同上去。” 二人纵身跃起,身在半空,风啸便已施展起旋风术,在自己与俪坤身体四周旋起一股疾风,风力甚强。待二人落在墙头,旋风果然将火焰吹开,不能烧到二人。 二人迅速奔行,见眼前一片火海,不知那墙头究竟有多厚。 奔出七八丈远,二人忽然脚下一空,只听“咚”的一声,二人竟然落入水中。 俪坤忙施展开水遁术,拉着风啸在水中奔行。这水遁术也与坤行术、师行术一般,功深者可带着一二人同行,只是不能脱开手。 二人抬头看去,原来水面与墙头齐平,皆遍燃大火。 奔出数十步远,只见水中有一根两围粗的大柱子。围着柱子绕了两圈,并未见到特别之处。俪坤便拉着风啸向水底走,在那柱子末端,发现一个圆形洞口,仅容一人通过。 俪坤拉着风啸一前一后从那洞口钻入,原来柱子中空,里面也充满了水。 二人沿着柱子上行,俪坤以摩尼宝镜术观察柱子外面,见二人已超过外面的院墙,又穿过巨大的洞顶,再向上数丈,忽然便出了水面,却是一个水池的底部。 那水池只有方圆丈许大小,池壁以汉白玉雕成,池水也只有齐腰深浅。 二人从水池里出来,却见这里竟是一座山峰的峰顶,峰壁陡峭,顶平如削。四下环望,众山皆小,脚下独高,四周山林静谧,池流清浅,而且光明如昼。那光亮却不似日光照耀,而是清淡柔和之光,并非从一个固定方向照射而来,倒像是草木空气自身皆会发光一般,地上并无半点影子。 夫妻二人愕然相觑,莫非又回到秦山之中了?却又不像。何况此时山中应是漆黑一片,如何这里这般光亮? 水池后面便是一座青瓦小宅,非庙非观,朱门紧闭。 俪坤欲待上前推门,被风啸一把扯住,道:“小心为妙。”说罢右掌推出,一股劲风冲到门上,“咣当”一声将两扇大门沖开,那两个门扇来回摆盪了数次方才停住。 这倒让风啸有些意外,因他并未使出多大力道,只是那大门并未上锁,只消轻轻一推便开。 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只见屋内四壁空荡,只房屋正中有一小方案,上设一个铜香炉,炉内插着一支小指粗的线香,有三四寸长,淡淡的香菸若隐若现。方案旁站立一人,鬚髮花白,一身浅灰布衣,双手背后,凝视着二人。 俪坤将这老者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问道:“足下想必便是阵牍阵老先生吧?”
第381页 老者微微颔首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风啸合十施礼道:“在下风啸,这位是拙荆俪坤。” 阵牍道:“原来是坚地长老的女儿、女婿,没想到你们两位年轻人居然能够来到这里,着实令老朽惊讶。” 俪坤道:“我们此来正为破了您设下的这烦恼阵,您是前辈,我们也不想为难您老,请不要出手阻拦我们。” 阵牍咧嘴一笑,说道:“阻拦?不。虽然你们说出了这烦恼阵的名字,不过看来你们并不十分了解这阵法。这一百零八烦恼阵乃是我阵族忍术中最厉害的阵法之一,它并不像寻常忍术那般可以自如收放,若要施出烦恼阵法,至少需要三到七日光景,视地域大小而定。一旦阵法施设成功,便无须理睬,阵法会自然存在。” 俪坤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忍术?既然烦恼阵是您设的,那就请您收起,否则的话,休怪晚辈对您无礼了。相信施术之人一死,这烦恼阵自然也无法存在了。” 阵牍哈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烦恼阵我自然可以收起,不过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而且即使你杀了我,这烦恼阵也不会破去。” 俪坤道:“你撒谎!难道它会永久存在不成?” 阵牍微笑道:“当然不会永久存在,不过阵法一成,短者七日,长者四十九日,自生自灭,任谁都无法破去。” 俪坤冷笑一声道:“阵老先生,您当我们是三岁娃娃吗?这里便是烦恼阵的阵心,我们的确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来到这里,不过现在,只需轻轻毁掉这里,便可破了您的烦恼阵。” 阵牍伸手向身旁一展,道:“是吗?那就请试试看吧。” 阵牍话音未落,俪坤右手扬起,一块大石凭空冲起,“喀喇”一声击破屋顶飞去。 夫妻二人同时看向那屋顶,只见被大石击穿那破洞已开始渐渐癒合,不久便又恢復如初。 阵牍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俪坤与丈夫对望了一眼,又向屋内踱了几步,四下看了看,忽然盯住香炉看了片刻,随即转向阵牍问道:“阵老先生,您燃的是什么香?怎么闻不到一点香味?” 阵牍与俪坤对视了一眼,说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香,随便点了支草香罢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味道。” “草香也有草香的味道。”俪坤笑了笑,又对风啸说道,“啸哥,玉髓临走前曾告诉我说,这烦恼阵的阵心有句口诀,叫作:心生烦恼生,心灭烦恼灭,如烟生于火,火灭则烟灭。” 风啸道:“哦?听起来倒像是禅语。却是何义?” 俪坤道:“本来我也不大明白,如今见了阵先生香炉中这支‘草香’,似乎明白了一点儿。阵先生,我说得对吗?” 阵牍并不回答,却反问道:“玉髓是何人?” 俪坤道:“自然是位高人。” 阵牍微微笑道:“不知这位高人从哪里听来了这几句话,不过正如这位风兄弟所说,这的确是几句禅语。一百零八部忍法,每一部皆是入道方便,每一部修法中也都有点拨学人入道的禅语要诀。我这一百零八烦恼阵法亦是如此,这四句口诀正是学人参悟的关键,后面尚有四句,两位既然有缘得闻前四句,老朽索性将后四句一併奉告,两位不妨常常拈出参究,若有幸契悟,岂非天大造化?这后四句乃是:应知生灭法,皆因心而有,行到无心处,无生亦无灭。” 俪坤亦微笑道:“多谢阵先生不吝赐法。不过请恕小女子无礼,阵先生果然老辣得很,忍痛道出另外四句口诀,同时便也将这天大的秘密瞒得如此轻描淡写。小女子不敢奢求契悟您老这几句禅语,不过却很有把握破了您的烦恼阵法。” 风啸不明所以,看着俪坤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俪坤道:“啸哥,你有没有发现,炉中这支香很是特别。” 风啸问道:“有何特别?” 俪坤答道:“第一,这香根本没有香味;第二,这香似乎很耐燃,自从咱们进到屋内,这支‘草香’好像丝毫没有变短,也不见燃出香灰来。” 风啸道:“你是说,这草香便是阵心的要害所在?” 俪坤笑了笑,说道:“咱们何不试试看呢?”说罢伸手便要去拔那支香。 阵牍迅速出手,拦住俪坤道:“且慢!” 俪坤微笑道:“阵老先生,事到如今,您败局已定,又何必如此不甘?据我所知,阵老先生的阵法虽然厉害,其他忍术倒也稀松平常,恐怕您不是我的对手。” 阵牍略一沉吟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罢走向门口。 风啸一直站在门口,见阵牍迎面过来,并不让路。 阵牍说道:“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风啸与俪坤对望一眼,遂侧开一步,让阵牍过去。 阵牍跨步出门,回头道:“你们站在这里可看仔细了。”说罢快步向前,直奔那水池走去。 俪坤忽然叫道:“啸哥,快拦住他!” 阵牍闻声,迅速跃起,眼看便要跳入水池之中,风啸出手却更快,未及阵牍碰到水面,一股疾风已然飞旋而至,唿啸着从背后袭向阵牍。
第382页 阵牍闻见风声,蓦地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子,向右避开,堪堪躲过那股旋风。不料第二股旋风又至。此时阵牍已从空中落下,刚好踏着池壁上的栏杆,足下借力,再度纵身跃起。谁知那第一股旋风并未被风啸收起,此时又横扫了过来。阵牍见状,忙在空中又做了个鹞子翻身,想要避开旋风,可惜他的身法不如旋风迅速,并未完全躲过旋风,而是被那旋风的外缘擦到。那旋风原本是要将阵牍裹住,再带回到门口来,此时却反将阵牍旋了出去。只见阵牍被高高抛起,飞速越过峰顶的崖畔,向外横飞出去。 风啸与俪坤皆以为阵牍必然会摔落山峰,风啸此时再想要出手救他已来不及了。忽听阵牍“啊”地叫了一声,似乎撞到什么东西,竟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摔落在峰顶的地面上。 风啸与俪坤均吃了一惊。 风啸不及多想,忙奔上前将阵牍擒住,点封了他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 俪坤也跑过来,问阵牍道:“阵先生,你为何要逃走?” 阵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风啸道:“他定是见你识破了阵心的要害,明知烦恼阵将破,便想脱身逃走,以期再设下新的阵法来。” 俪坤点点头,又道:“适才是怎么回事?” 风啸摇了摇头。夫妻二人四下观望一番,俪坤随即拾起几颗石子,向四处投去,却见那几颗石子都嘭嘭地被反弹了回来。 俪坤走到崖畔,又向外踏出一步,风啸急道:“夫人,你做什么?” 却见俪坤一只脚踏在空中,随即又向外一步、两步,忽然立住,两手在空中摩挲起来,然后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随即回头说道:“啸哥,这风景都是假的,这里根本没有山峰,没有悬崖,也没有四周的山林流水,通通都是假的。” 风啸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阵牍,问道:“阵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阵牍仍旧一言不发。 俪坤道:“咱们且不必理他,先去灭了那香火再说。” “住手!”阵牍忽然开口叫道,“你们不能碰那香炉。” “为什么不能碰?”俪坤问道。 阵牍嘆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们,这四周的景色便是烦恼阵当下的格局样貌。它之所以能够时时呈现在这里,全是因为那香炉中的香火。你们两位从洞口处下来,一路经歷的种种关隘,也都是因那香火而有。一旦你们灭了那香火,这里便会天塌地陷,咱们都得葬身此地。” 俪坤道:“原来阵先生藏身在这地洞之中便可尽观山中迷阵全貌,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阵眼’所在吧。” 阵牍点了点头,道:“不错,这里才是全阵之眼。” 俪坤又问道:“阵先生,你实话告诉我们,那香火不仅仅是用来施设关隘和阵眼的吧?” 阵牍沉默片刻,方道:“此香唤作‘真元香’。秦山之中,方圆百余里之内都布下了一百零八烦恼阵,移山易水,变化风云,全都靠着这不起眼的一炷线香。其中所蕴含之力量委实不可思议。这烦恼阵法之所以要七日方能施设成就,便是要在这七日之中,吸取天地日月之精气,聚成极强之真元气,以供偌大的迷阵变化之用。如今香炉中这支真元香,少说也可维繫烦恼阵七八日之久,而今只过得三日,若是强行毁灭香火,其中所藏之真元气便会在瞬间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俪坤“嗯”了一声道:“这一回阵先生说得应当是实话。既然如此,只有请阵先生收回忍术,将这烦恼阵法去了,也免得咱们大家同归于尽。” 阵牍低声道:“事到如今,老朽也只好从命了。”说罢看了看风啸,待他为自己解开穴道。 风啸与俪坤对视一眼,伸手解开阵牍的穴道,未及阵牍站起身,风啸忽然照准阵牍心口便是一掌。 阵牍只觉得心口倏地灌入一股凉风,迅速传遍身体,四肢百骸皆冷飕飕的。 俪坤在旁微笑道:“阵先生想必听说过‘风心术’吧,如果阵先生有什么不轨图谋,休怪我们对您无情。” 原来风啸拍打阵牍胸口这一掌,所施正是“风心术”,乃以风气灌入对手心脉之中,藉此控制对手体内的风息。人体不过以地水火风四大和合而成,风大主一身之唿吸、动转,一旦控制了对手风息,则可左右对手的唿吸、运动,甚至可以随时结果对手的性命。 阵牍低哼一声,起身走回门口,对夫妇二人说道:“收回阵法之时任何人不得在旁干扰,请两位在门外等候。” 俪坤道:“好,请阵先生不要忘记我适才说过的话。” 阵牍走进房内,在香案前站定,双手结印,口唇微动,时而变化手印。只见炉中短香火头髮亮,而且那光亮愈来愈大,很快便如个小太阳相似,香头散出的烟雾也不断变幻出各种奇形怪态。 夫妇二人正在门口观望,忽然“轰隆”一声,那大门蓦然消失,原来门口那面墙壁竟变成无缝无隙的一堵死墙。 俪坤叫道:“啸哥,我们果然又被他骗了!” 风啸道:“不怕,我止了他的手脚,停了他的唿吸。”边说边连连结成数个手印,却讶道:“不好,他好像离咱们越来越远,不知在搞什么鬼,恐怕不用多久,我便制不住他了。”
第383页 俪坤忙道:“那还犹豫什么,快杀了他!不要坏了大事!” 风啸眉头一皱,双手散开,右手握起金刚拳在额头一印,口中大喝一声:“呸!” 散开拳印,风啸嘆一口气,说道:“成了。” 二人退后两步,重新观察那房屋,却见面前一道长长的高墙,通高彻顶、横贯左右,早已不似先前的房屋样子。 二人面面相觑,又回身四看,只见来时所经由的那座水池竟已消失不见,四周景色倒未改变。 俪坤道:“啸哥,亏得你及时除掉了他,却不知这墙后面被他设了什么机关。” 风啸道:“怕不是又像那隧道一般是个迷宫吧?” 俪坤施展摩尼宝镜术看了看,说道:“这墙壁并不甚厚,不过两尺有余,要击破它想必不会太难。” 风啸道:“阵牍为人老辣,为何要设这面不难击破的墙壁来阻挡咱们?” 俪坤道:“想必是他仓促之间来不及施设得太厚吧。” “墙后情形如何?”风啸又问道。 “你自己看。”俪坤边说边结起手印。 摩尼宝镜术既可施术者独自透视,也可令旁人一同透视阻隔之物,便如当年铁幕志在金州施术令众人观赏汉水一般。只是若令身旁同伴一同透视,则须耗费较大气力才行。 风啸这才见到墙后不远处又有一堵一模一样的高墙。 “再后面如何?能看到吗?”风啸又问。 “我看过了,似乎是水,我先试试将这面墙击破再说。”俪坤说罢,右手结印向那墙面一指,只见一个浑圆的大石球凭空飞出,向墙壁上砸去。只听“嘭”的一声响,墙壁果然被砸开一个大洞。 夫妇二人心下甚喜,连忙穿过墙洞。站定之后,再看那墙洞已渐渐合上。 走不出十步,又是一堵高墙。俪坤再度以摩尼宝镜术观察了一番,确认墙壁后面的确是清水无疑。 俪坤道:“这道墙倒不难破,只怕咱们到了水中之后,阻力颇大,若是再有一道墙,我化出的石球必然力道不济,难以击破墙壁。” 风啸道:“这倒不怕,我可以帮你。” 俪坤点了点头,再次化出石球击墙。墙壁一破,顿时从破洞中哗哗地流出水来,水势颇急,二人不易穿过。俪坤连忙又化出一块大石来,堵在破洞当中,待墙壁復原时,那大石便夹在了墙壁当中。俪坤这才拉着风啸的手,施展开师行术,穿过大石,来到水中。 在水中行走了二三十步远,面前又是一堵大墙。俪坤看了看墙后面,微微摇了摇头。 风啸一时看不清墙后是何物,疑惑地看着俪坤。俪坤此时无法开口说话,便对风啸笑了笑,又示意他帮助自己击破墙壁。 风啸点点头,做好准备。见俪坤甫一化出石球,便同时出手,掌中射出一股劲风,推着石球砸向墙壁。 石球得风力相助,去势甚勐,墙壁应声而破。 令风啸意外的是,墙壁一破,水并未从破洞中向外流出,却见那破洞处一片混沌。 俪坤拉住风啸,迅速从洞口钻过去。风啸这才发现,原来这面墙后竟然充满了泥浆,难怪那洞口处一片混浊。想是那阵牍见夫妇二人能够闯过阵眼中的水池一关,知道二人必有水遁之术,便在此处布设了泥浆,因水遁术是无法在泥浆中施用的。他却不知俪坤精通师行术,水土和合而成的泥浆,对俪坤而言根本不在话下。俪坤适才摇头微笑也正是此意。 二人在泥浆中行进了数十步,方又遇到一墙。 二人皆盯着那墙壁看了半晌,相觑无语。原来那墙后竟是断崖,足足隔了数十丈开外方是另一处崖畔。而且这面墙与崖壁垂直相接,墙外根本没有落脚之处。 俪坤忽然拉了拉风啸的手,示意说自己有办法了,又示意风啸先出手,击打墙脚处。 风啸会意,知道泥浆中阻力更大,若是先化出石球,则无法击破墙壁。 这回由风啸先出手,放出一股旋风开路,在泥浆中旋开一条通道,俪坤再化出石球,并藉助旋风旋转之力击打墙壁下部,墙壁轰然破开。 俪坤忙又化出一块长石板,填入墙脚的破洞中,墙洞癒合较快,将那石板的一端固定在墙里。二人自然来不及再从洞中穿过。便又依前一般配合,在石板上方再度打开一个破洞,二人迅速从洞中穿过,刚好落在露出墙外的石板上。 总算不必在泥水中行走,俪坤收了师行术,略微歇息片刻。 二人呆望着对岸崖畔,不知这断崖如何过得去。 俪坤开口说道:“那个阵牍也当真厉害,不过短短一小会儿工夫,他便弄出这么多花招来。” 风啸道:“夫人,你还记得咱们从前游戏时,玩的‘仙人踏步’吗?” 俪坤道:“当然记得,那时候咱们还没有茂娃呢。啸哥,你真想那么过去吗?咱们从前都是在平地上做的,这断崖又深又远,不知道能否过得去,而且也容不得半点失误。” 风啸道:“如今也只好试一试了。” 二人稍稍沉默,风啸问道:“你怕吗?” 俪坤摇摇头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不怕。” 风啸又道:“丫头,如果我回不去西角村,你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好好过。”
第384页 俪坤好久没听过风啸唤自己作“丫头”了,那还是俪坤在嫁给风啸之前他对自己的爱称。 俪坤闻言眼圈一红,道:“你这乌鸦嘴,胡说些什么?你不是说过咱们还要再生一对双胞胎吗?你可不许反悔。” 风啸笑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俪坤轻轻捶了风啸胸口一拳道:“你这坏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俪坤便要开始行动,风啸道:“不急,你再多歇歇,这可要大耗气力呢。” 俪坤微笑道:“放心吧,啸哥。”说罢在风啸脸颊上吻了一下。 风啸也回吻了俪坤一下道:“丫头,你可要小心。” 俪坤点点头道:“啸哥,咱们一起走。” 第六十八回 破烦恼比肩风逝,脱缠缚痴情幻生 二人并肩跃起,腾在空中,俪坤双手微扬,二人面前两丈远处立时出现两块薄石板,由下向上飞起。 二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刚好分别踏在两块石板上,藉助石板上升之力,再度纵身跃起,两块石板则被踏落而下,落入崖底去了。 俪坤如法炮制,不断化出石板令二人借力前行,如此反覆数次,二人已跃出三十余丈,眼看对面崖畔不过数丈之遥。 俪坤再度化出两块石板,由于连续施展化石术,又要保持轻身术,加之之前连续施展了许久师行术与摩尼宝镜术,俪坤早已有些不支,最后这两块石板明显已飞升无力,未及二人踏着,便已开始转而下降。 风啸见状,连忙化出两股风,将两块石板向上托起。 俪坤右脚踏住石板,身子却仍旧往下沉去。俪坤心中一惊,暗叫“不好”,看来自己气力已然耗尽,果真到了极限。 忽然一股旋风颳起,捲住俪坤,径将她拉起,直送过崖畔,投在了对岸崖顶上。 原来风啸已注意到俪坤体力透支,早做好了出手准备。不过他这一出手,虽然救了俪坤,自己却从空中坠落下去。 幸好此时风啸距离对面崖壁不过丈余远,风啸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刚好贴近崖壁。 风啸气运双爪,伸手向崖壁抓去。谁知那崖壁竟然坚硬如铁,双爪根本无法插入。风啸手脚攀在崖壁上不断向下滑去,却也稍稍减缓些降落速度。 风啸两脚一蹬,向后一个仰翻,头下脚上,双掌向下推出,一股劲风从掌中吹出,立时将风啸向上冲起。 风啸毫不怠慢,掌中劲风不断,直将自己反冲过崖顶,这才收起掌风,连翻两个筋斗,落在崖顶。 俪坤正自惊吓不已,几乎要跳崖追随丈夫而去。此时见风啸安然登岸,立刻冲上来死死抱住风啸,忍不住哭了起来。 “傻丫头,我不是好端端的吗?”风啸拍着俪坤后背说道。 “我险些害死你。”俪坤说道。 “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太多辛苦。”风啸摸了摸俪坤的头,又道,“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俪坤点点头,用手向侧面一指道:“啸哥,你看。” 风啸依言看去,只见三十步开外有一座水池,水池后不远处便是一座朱门小房。 “原来阵牍是将阵心移到了这里。”风啸嘆道。 “或许阵心并未移动,而是他将咱们移到了远处。”俪坤接道。 “不,这里看不到阵势变化,应当是他自己动了才对。”风啸反驳道。 俪坤捶了风啸一拳道:“风动?幡动?你还是那么喜欢跟我抬槓,一点也不懂得谦让之道。” 风啸哈哈笑道:“夫人教训得是,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只可惜我没有慧根,不能证悟心法,不然的话,便如阵牍说过的那几句口诀:心生烦恼生,心灭烦恼灭,如烟生于火,火灭则烟灭。应知生灭法,皆因心而有,行到无心处,无生亦无灭。我若能行到无心处,这烦恼阵便不攻自破了。也不劳夫人陪我受这许多辛苦。” 俪坤戏道:“只怕你若证悟了心法,便不会再喜欢我这个丫头了。” 风啸故作认真道:“原来你才是我修行的最大障碍,难怪我不能证悟。哈哈哈哈!” 俪坤骂道:“呸,打死你这个薄情汉子。”边说边捶打风啸。 风啸道:“夫人,不知道那屋子里有没有被阵牍新弄出什么古怪来,咱们一会儿可要多加小心。” 二人经过水池,再度推开小屋房门,只见阵牍站在屋子中央,佝偻着腰背,耷拉着双臂,侧歪着脑袋,怒目圆睁地瞪着二人。在他面前还有一支短香悬在半空中。 俪坤吓了一跳,正准备出手迎敌,被风啸拉住手腕道:“夫人莫怕,你看他的眼神,他已经死了。” 二人小心走到近前,围着阵牍看了又看,风啸又伸手探了探阵牍的颈脉,确认他早已气绝身亡。只是阵牍这姿势极为诡异,好像身子前扑,倚靠在什么东西上一般,按说一个人若是以这般姿势死去,早该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上才对。 俪坤也伸出手,想到阵牍面前去探一探,这一出手却令她大吃一惊!原来阵牍果然是身子前倾靠在一个东西上,只是这东西无色无形,完全透明,故而令阵牍看上去好像是自己站在那里,弓腰垂臂、侧头瞪眼,样子极为诡异。
第385页 “原来如此。”俪坤自言自语道。 风啸见状也伸手在阵牍面前探查一番,说道:“原来他在这真元香周围加了个气罩子,难怪这支香悬在空中。”说罢将阵牍的尸体搬到一旁,靠墙放倒,口中大声念诵了十余句六道金刚神咒为其回向超度。 俪坤也随丈夫一同诵咒,随后问道:“不知这个气罩子如何才能够打破?” 风啸道:“这气罩子的确不同寻常,阵牍既死,气罩子还在,说明非以人力脉气所成。” 俪坤道:“之前我伸手想要拔去那真元香时被他拦住了,那时候应当还没有这个气罩子。”说罢拔出空无常向那气罩子刺了两下,却发现空无常刺到气罩时无声无息,加之气罩子无形无色,便好似手臂被人使了定身法定在空中一般。 风啸道:“我来试试。”说罢拉着俪坤后退两步,挥手虚向气罩子砍去,乃是使出一记“风刀术”。 风刀过后,那气罩子似乎纤毫未动。风啸却眼睛一亮,说道:“夫人,你可曾看见那香头的火光闪了一下。” 俪坤点头道:“看来这气罩子也是从这真元香发出来的。” 风啸道:“阵牍说过,一百零八烦恼阵中移山易水、变幻风云全都要凭藉这真元香之力,看来这真元香是在不断向外散发真元气的。” 俪坤道:“不错,那又怎样?” 风啸道:“真元气原本精微无形,而这真元香中蕴藏之真气着实过于强大,故而浓缩成形。如今既然真元香已经点燃,真元气必然源源不断释放而出,如果真元气发出之后聚而不散,会当如何?” 俪坤道:“真元气既然能够移山易水,其力之强大自然不可思议,若是聚而不得散,恐怕便会如阵牍所说,真元香瞬间爆发,天塌地陷。” 风啸道:“正是。如今咱们既然破不开这个气罩子,倒不如索性将真元气封在罩子里,憋得它炸开来,如何?” 俪坤问道:“你要如何封住真元气?” 风啸道:“真元气并非有形之物,乃以忍术提聚天地日月之气而成,世间万物恐怕没有哪一样能够封隔得住它,除非是它的同类。” 俪坤讶道:“你想用忍术封住它?” 风啸道:“你难道忘记我风族的秘术——屏风术了吗?屏风术可封住对手的脉气,令其忍术无法施展成就。这真元气固然比忍者的脉气强大得多,其道理也是一般无二。” 俪坤又问道:“可是你的屏风术足以封得住这真元气吗?” 风啸回道:“本来是不成,可如今阵牍为这真元香加了个气罩子,反倒帮了我大忙。这气罩子如此坚不可破,固然没有完全阻隔真元气向外发散,必然也已大大增加了阻隔之力,想必是勉强能够让真元气通过吧。只要我再施以屏风术,必然能够将真元气封在气罩子中,不令其外散。” 俪坤略微沉默片刻,怅然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咱们当真便要与这阵心同归于尽了。” 风啸道:“那倒未必,我自有办法脱身。夫人,那个水池尚在门外,出口应当仍在那里。你马上出去,向外面的弟兄们报个信,待我破了这阵心便去与你会合。” 俪坤微微一笑,上前抱住风啸,将头靠在风啸胸口,柔声说道:“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我还听不出吗?你既然想要殉身于此,又怎能忍心让我一个人离开呢?难倒你忘了新婚那晚对我说过的话了吗?难道你不想同我做一对比肩人了吗?” 〔按:“比肩人”出自南朝齐祖沖之(429—500年)的《述异记》,原文如下: 吴黄龙年间,吴郡有陆东美,妻朱氏,亦有容止。夫妻相重,寸步不相离,时人号为“比肩人”。夫妇云皆比翼,恐不能佳也。后妻死,东美不食求死,家人哀之,乃合葬。未一岁,冢上生梓树,同根二身,相抱而合成一树。每有双鸿,常宿于上。孙权闻之,封其里曰“比肩墓”,有曰“双梓”。后子弘与妻张氏,虽无异,亦相恩爱,吴人有唿“小比肩”。〕 风啸轻轻抚摸着俪坤的头髮,苦笑道:“丫头,茂娃和蓝儿还小,他们不能失去母亲。” 俪坤道:“玉髓自小便没了爹娘,还不是照样长成了一位男子汉大英雄?当年玉髓的父亲过世之后没有多久,他的母亲便也因伤心思念而去。难倒你忍心让我也像玉髓的母亲一样吗?” 说到这里,俪坤的髮丝上早已承接了两滴泪珠,晶莹得好像日出时的露水。 风啸揉了揉眼睛,将俪坤从自己怀中扶起,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二人相互凝视片刻,深深地吻在一起。 风啸放开俪坤说道:“丫头,我好想再听你唱那首《风中的蒲公英》。”说罢双手结印,开始施展起屏风术。不多时,气罩子中的真元香果然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只听俪坤轻柔地唱道: 蒲公英,追着风,风儿带我走一生,飞过十万大山顶,风儿不停我不停。 蒲公英,随着风,风儿伴我走一生,飞过千里大草坪,风儿不停我不停。 啊……风中的蒲公英。
第386页 蒲公英,恋着风,风儿就是我一生,无论南北和西东,风儿不停我不停。 蒲公英,抱着风,风儿常在我怀中,我与风儿同种下,度过春夏与秋冬。 啊……风中的蒲公英。 真元香发出的光愈来愈耀眼,如个小太阳相似,后来便开始发出“唿啦啦”的响声。整个屋子开始摇晃,屋顶的瓦片不断散落下来,远处也开始传来墙倒山塌的轰隆声。 风啸的额头上涔涔汗出,俪坤一边用袖口为他揩拭,口中仍不断唱着这首《风中的蒲公英》,歌声异常甜美、安静…… 清晨的秦山静谧而清新,间或几声鸟鸣,唤醒了山中的沉睡者。 黑绳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连鞋袜也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条亵裤,成大字状仰靠在一块岩石上,全身都被结结实实地缚在岩石上,半点动弹不得。 黑绳三轻轻晃了晃头,仍感到有些头晕。忽听咯咯几声笑,只见面前不远处树后走出一位姑娘,对黑绳三说道:“黑绳先生,你睡得好吗?” “思容?原来是你。”黑绳三无奈地笑了笑,又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们容族忍者还会用迷药。” 思容微笑道:“多谢黑绳先生还记得我,小女子不胜感激。” 黑绳三问道:“你们想拿我怎样?” 思容道:“依着我吗,我其实是想放了黑绳先生,然后跟先生一起远走高飞,只怕先生不肯。”说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思容,你又胡闹。”话音落处,又一位姑娘走了出来,正是思容的姐姐——想容。 “谁胡闹了?姐姐,你难道不这样想吗?”思容反驳道。 想容脸上一红,将目光从黑绳三健壮的身体上移开道:“黑绳先生是贵客,你还不快去取些茶点来招待。” 黑绳三哂笑道:“好一位好客的主人,昨晚你们招待我的迷药在下尚未消化完全,不敢再叨扰更多。” 思容道:“那迷药可不是我们姐妹散的,你可别冤枉好人。” “哦?那散迷药的恶人却是谁?”黑绳三问道。 “她可也不是恶人。”思容回道,“人家可是好心呢,你赤着身体在这林中睡了一夜,可曾被蚊虫叮咬了一下?多亏人家为你撒了香。” “如此说来,我倒应该感谢她喽?”黑绳三嘲讽道。 “这也怪不得人家,谁让黑绳先生忍术这般高明?若非如此,我们姐妹几个哪里擒得住大名鼎鼎的黑绳先生?”思容微微笑道。 “她究竟是谁?”黑绳三追问道。 “这我们可不敢说,惹得她生气我们可吃不消。”思容回道。 黑绳三只得作罢,又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将我绑缚在这里?你们要如何处置在下?” 想容道:“我们姐妹只是奉命暂时将先生留在这里,自然会有人来这里与先生相见。” 黑绳三唿出一口气,道:“好,那可否请姑娘将在下的衣物归还,免得与这位贵客相见时失了礼数。” 想容微笑道:“我们都晓得黑绳先生的黑绳术出神入化,只怕还了衣物会对我们不利。” “黑绳术难道是靠衣物的吗?”黑绳三诘道。 “难道不是吗?”思容瞥了一眼黑绳三的亵裤,反问道。 黑绳三无奈苦笑道:“既然如此,请两位姑娘迴避些个,毕竟男女不便如此相对。” “咯咯咯咯!”思容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亏得黑绳先生还是一位忍者,居然还怕这个。再说,我们容族忍者自幼便见惯了男男女女的身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么,黑绳先生的身体的确要更好看一些。咯咯咯咯!”说罢又大笑起来。 “思容!”想容脸上又泛起红晕。 “姐姐怎么也同他一样害起羞来?”思容嘲弄道。 “哎哟!”黑绳三忽然叫道。 “你怎么了?”想容忙问道。 “在下头痛欲裂。”黑绳三皱眉说道。 “是不是咱们施在他身上的眠术太久了?”想容低声向妹妹耳语道。 “可是如果撤去眠术,我怕单靠那条绳索难以制住他。”思容同样低声回道。 “黑绳先生不会如此孱弱吧?”思容又故意大声说道。 黑绳三并不理睬二人,只是皱着眉头,满脸痛苦之色。 “我看咱们还是撤去眠术吧,否则当真伤了他也不好交代。”想容又低声道。 “那便依姐姐的话吧。”思容说罢走到岩石旁,伸手将架在岩石顶上,距离黑绳三头顶上方一尺多远处的一面小铜镜取下。原来这正是容族的眠术,那铜镜一直斜照着黑绳三的头顶,令他头昏欲睡、脉气壅沉,无法正常施展忍术。 “多谢两位姑娘,在下感激不尽。”黑绳三说道。 “你要如何谢我们?”思容笑道。 “我可以不杀你们。”黑绳三道。 “你说什么?”思容话音未落,忽然从姐妹二人身上长出两道黑绳,迅速缠遍二人全身,将二人从头到脚缚了个结实。
第387页 “你……”姐妹俩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发生之事。 “这绳索是从哪里来的?”思容叫道。 “当然是在下放出来的。不过,却是从两位所穿的衣衫中借来的。”黑绳三从容答道。 “可是你……你怎么会……”思容老大不解。 “我说过,黑绳术与衣物无关,与我的身体手足也不相干。”黑绳三说道。 “怎么不相干?你不是说这绳子是从我们的衣衫中借来的吗?只是没想到,你被缚住了手脚还能施展忍术。早知如此,我们也该不穿衣服来见你。”思容故意调笑道。 “你还只是一位行忍,怎么可能不由身体便放出黑绳?莫非,你的忍术已臻识忍之境了吗?”想容插问道。 黑绳三轻笑道:“行忍、识忍,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若只凭这些名分判断敌手的高下,岂非太过愚蠢?” “你说谁愚蠢?你若不蠢,又怎会落到我们手里?”思容不服气道。 黑绳三道:“不错,昨夜我一时大意,竟然被你的拓容术骗过,遭了你们暗算。不过总算还有机会改过。” “什么机会?”思容笑道,“如今我们被你绑着,你也被我们缚着,你又能如何?我只要高声喊叫几句,自然便会有人来救我们。” 黑绳三道:“你若敢叫喊,我便在你嘴里塞满绳索。” “你敢!”思容叫道,心中却果真害怕黑绳三用绳索塞满自己的嘴。 黑绳三又道:“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昨夜是谁撒的迷药?” “哈!”思容笑了一声,道,“你凭什么以为现在便可以逼问我们了?” 见黑绳三盯着自己未作回答,思容又道:“左右我都被你的黑绳子绑住了,大不了你把我拉扯过去,既然不能跟黑绳先生一起远走高飞,能够同先生绑在一起也不错。”说罢露出一脸顽皮。 “谁说我要被绑在这里?”黑绳三淡然一笑,忽然大喝一声,全身发力一挣,只听“嘭”的一声响,黑绳三身上的绳索竟然崩断开来,数截断绳扬在空中,飞出两丈多远。 这一挣令姐妹二人大吃一惊,须知那绳索有五个手指併拢在一起粗细,平常人便是用刀噼、用斧头剁,一时也无法断开,如今竟然被黑绳三一挣即断。何况黑绳三昨夜还中了迷香,又被施加了一宿的眠术,刚刚昏睡了一整夜。 半晌,姐妹二人才回过神来。 黑绳三扯下手腕上残留的绳索,走到姐妹二人面前笑问道:“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思容咬了咬下嘴唇,说道:“你杀了我吧。” 黑绳三哼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道:“撒迷药的人是目思琴吗?” 见姐妹二人无语,黑绳三又道:“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开口。” 思容问道:“你想怎样?” 黑绳三道:“你们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们。” “你敢!”思容急道。 黑绳三笑道:“你不是说自幼便见多不怪了吗?刚刚你还说要不穿衣裳来见我,我还以为你当真不怕。”又盯着她问道:“我为何不敢?” 想容在旁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早晚你也会知道。” 黑绳三看着想容,想容与他对视一眼,忙又避开他的目光道:“是目姑娘的妹妹,花粉姑娘。他让我们看住你,说今日午后会同她姐姐一起过来。” “她们现在何处?”黑绳三又问道。 “自然是在罗剎谷中。”想容回道。 “好,你们两个带路,我自去登门拜访。”黑绳三道。 “不可能!”思容忙道,“难道你不知道这山中的迷阵一个接着一个,你走不了多远便会被截杀,他们可不会像我姐妹二人这般对你心慈手软。” “想必他们也不会偷走我的衣裳。”黑绳三道。 思容闻言脸上一红,又道:“早知道这样你也能施展忍术,我也不必脱去你的衣裳了。” “原来是你的主意。”黑绳三盯着思容说道。 “不!我……”思容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脸色更红,急忙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黑绳三又道:“如此看来,我麻烦你带路也是理所应当了。” 思容抿了抿嘴,道:“不是我不带路,你该晓得,我们姐妹也只能守在这个迷阵之中,出了此阵进到其他迷阵,便只能由那个迷阵的守阵忍者带路通过。而且通行之人必须持有令旗,每人一面令旗,都是各人专用,无法带他人一同行走,令旗转交旁人便也没用了。” 黑绳三道:“照你所说,我是无法去到罗剎谷了?” 思容点了点头,想容在一旁插口道:“思容说得没错,的确如此。黑绳先生,我想目姑娘与花粉姑娘都对你没有恶意,你何不在此稍作歇息,午后她们自然会来见你。你的衣裳就在前面林中的小屋里,你……” 黑绳三道:“好,待我取回衣裳再作计较。”说罢左手微扬,手中飞出一道长长的黑绳将姐妹二人拦腰缠在一起。二人心中皆暗吃一惊,此时方知,原来黑绳三果然不必藉助衣物也能放出黑绳来。
第388页 黑绳三穿戴整齐,从小屋中出来,正欲对姐妹二人开口,忽闻一声巨响,响声之大,犹如千百个霹雳合在一起。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山林中一股浓烟沖天直上,冲到天空高处向四下滚滚铺开,好似一个巨大的蘑菇。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天地变色,山川草木剎那间就变了模样。 思容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尚未到晌午,迷阵为何起了变化?” 想容道:“妹妹,这好像不是迷阵的变化,你不觉得周围有些眼熟吗?” 黑绳三接口说道:“不错,这并非迷阵变化,而是你们的烦恼阵已经被破了。” 思容四下顾盼,果然周围的景色极为眼熟,这不正是容族忍者居住活动之处——鹰翅沟吗?看来迷阵果真不復存在了。 黑绳三又道:“如今看来,你们已没有理由不为我带路了。” 想容道:“好,我为你带路,请你放了我妹妹。” 思容忙道:“不,还是我来带路,你放了我姐姐。” 黑绳三看着二人道:“适才你们谁都不肯带路,如今为何又要抢着带路?” 思容道:“无论是谁带你去了罗剎谷,她肯定是活不成了。目长老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的。” “原来如此,你们姐妹二人倒也情意深重。”黑绳三正说着,缠在姐妹二人身上的黑绳蓦地游飞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妹二人愕然望着黑绳三,黑绳三又道:“也罢,你们只需详细告知我路径,我不强迫你们带路就是。” 想容问道:“难道你不怕我们骗你吗?” 黑绳三道:“你既然敢如此问,便应当不会骗我。若你们果真骗我,我便两个都不放过。日后有机会一定会捉了你二人,废掉你们的忍术,然后像你们对我一般,将你二人绑在吐谷浑的山路上,那里有很多吐蕃人。” 想容皱眉道:“黑绳先生好狠心,竟要这般毒辣地对待我们姐妹吗?” 思容骂道:“好个没良心的傢伙!难为姐姐还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若这般,当真禽兽不如!” 黑绳三冷冷说道:“我一向言出必行,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去罗剎谷的路径了吗?” 想容却道:“黑绳先生不是没良心,而是痴心得很才对。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咱们听的,只可惜咱们与黑绳先生相识太晚。” 黑绳三闻言,将头扭在一旁,默然无语。 出了鹰翅沟,一路上隐约能够觉察到山坳、林间、沟壑,到处都有忍者在交手厮杀。黑绳三无暇他顾,留意绕开争斗之处,径向罗剎谷寻去。 俪坤等人出发前,风子婴便已做好交代,烦恼阵一破,风子婴立刻率领西道人马进山,黑绳三与风巽二人须尽快赶去罗剎谷,围剿目焱老巢,风子婴随后接应。 走出十余里,来到一个五六丈高的小断崖下,崖顶泻下一条细小瀑布。这里正是想容姐妹所说的通往罗剎谷的又一处标志地。 黑绳三正欲攀上断崖,忽听崖顶传来人语声,只是声音犹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依稀能辨出是女人声音。 黑绳三迅速飞身上崖,眼前景色却令他大吃一惊。只见脚下是一大片耕田,田间一条小路通向一个村落。穿过田地,但见村中房屋高矮错落,却是排排相邻,建制得颇为齐整。 黑绳三心中纳闷,这秦山之中怎会有这样一座别致村庄?况且想容姐妹并未提及,莫非是她二人有意瞒骗我? 黑绳三不敢大意,放慢脚步进村,暗中留意周围动静,做好随时应敌的准备。 穿过一条小巷,黑绳三看见迎面走来两人,分明是忍者打扮。黑绳三忙闪在一旁,窥见那两人进了一户院门。 “难道这里是北道中哪一族忍者的聚落?”黑绳三心中暗忖,却不敢再大摇大摆地在村中行走,转而躲藏着行进。 穿过两条巷子,黑绳三忽然看见巷子中央有一处高大宅院,青墙朱门,颇似一座官宅。 黑绳三好奇心起,决意探一探这个宅院,看看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 越过院墙,院内似乎并无动静。黑绳三悄然躲在院中堂屋顶上,揭开屋顶瓦片向屋内窥视,并不见一个人影。 黑绳三在屋顶匍匐了片刻,正欲离去,再到别处查探,忽见堂屋中跑进一位姑娘,口中叫着:“奶奶,奶奶!”神情颇为焦虑。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曼陀乐。 曼陀乐叫了几声,定了定神,又嘆了口气,正要转身出门,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嘴巴。曼陀乐一惊,只听身后那人说道:“曼陀乐,不要出声,是我。” 那只手松开曼陀乐,曼陀乐回头一看,讶道:“黑绳三?”随即侧头盯着黑绳三,若有所思。 黑绳三颇为奇怪,正要开口相问,忽见从两旁蹿出十余名忍者,有男有女,将二人团团围住。 曼陀乐不慌不忙地走出圈外,众人一拥而上,与黑绳三斗在一起。 黑绳三自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不过令他吃惊的是,自己明明已经击中了这些人的要害,挨打之人却很快便能重新投入战斗,似乎全然没有伤痛。 “怎么可能?难道他们是不死之身吗?”黑绳三疑窦顿生,一边与众人缠斗,一边向曼陀乐瞥去,只见曼陀乐正歪头看着自己,那神情好似在观赏猫狗打架一般调皮。
第389页 “曼陀乐,你待怎样?”黑绳三喊道。 曼陀乐微微一笑,一努嘴说道:“你问她。” 黑绳三回头看去,只见目思琴正站在身后望着自己,不由得一呆。剎那间,围住黑绳三的那些忍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黑绳三盯着目思琴问道。 见目思琴漠然望着自己无语,黑绳三也沉默了片刻,随又说道:“你……还好吧?” 目思琴仍旧无语,眼中却流出一缕幽怨,凝视着黑绳三。 二人对视良久,目思琴眼泪簌簌落下。 曼陀乐踱步过来,说道:“原来燕儿姐姐在你心里是这个样子。” “你说什么?”黑绳三扭头问道。 曼陀乐嘴角一翘,打了个指响道:“看来你果真是黑绳三。” 黑绳三眉头一皱,不明白曼陀乐何意,回过头来却又是一愣,目思琴竟已不知所踪。 “那不是燕儿姐姐。”曼陀乐说道,“那只是你心里的幻象。” “原来是你,你对我施了幻术?”黑绳三忽然明白过来。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我若对你施幻术,你岂能不知?”曼陀乐回道。 “不错,以曼陀乐的忍术修为,她若对我施以幻术,我不可能没有觉察。”黑绳三心道。 见黑绳三一脸疑云,曼陀乐又道:“这么久你都不来秦山寻燕儿姐姐,你以为燕儿姐姐定然是心中怨恨你,对你无话可说是吗?亏你还被燕儿姐姐当作知音,我看你一点都不明白燕儿姐姐的心思。” “你又知道些什么?”黑绳三反驳道。 “是你自己刚刚表明了心思,我当然便知道喽。”曼陀乐道。 “我表明了什么心思?”黑绳三越发听得煳涂。 曼陀乐呵呵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是个呆子。” 见黑绳三仍旧疑惑地看着自己,曼陀乐又道:“实话告诉你吧,你是中了幻术,不过不是我施的幻术。我同你一样,也是身在幻术之中。” “可否再讲明些?”黑绳三依然不解。 曼陀乐续道:“这幻术名叫幻境术,本来是我大伯母设的。她为了阻挠奶奶带我们姐妹几人出山,便在这里施设了幻境术,将我们困在这里。所有踏入这块地界的人便都进入了幻境之中。” “原来如此。”黑绳三又问道,“为何说本来是你大伯母设的?难道如今这幻境术已不是你大伯母所设的了吗?” “那倒也不是。”曼陀乐释道,“后来奶奶见大伯母设了这幻境,便也在这里又施加了一层幻术,这里便成了双重幻境了。” “那又为何?”黑绳三问道。 “大伯母施展了幻境术,她自己也身在幻境之中,不过她是知道这幻境出口的,随时可以逃出去。奶奶又施加一重幻术,便是为了将大伯母也困住,这样我们便谁也出不去了。” “她们婆媳二人为何要自相争斗?”黑绳三又问道。 “奶奶不想让我们参与四道忍者之争,大伯母却执意不肯退出,故而她二人一向不和。”曼陀乐回道。 “那适才那些忍者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是你大伯母幻化出来的吗?”黑绳三又问道。 “呵呵呵!”曼陀乐笑道,“那是我幻化出来试探你的。” 曼陀乐见黑绳三依旧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又道:“这幻境术有个最特别之处,身处幻境之人,无论是谁,只要他心中强烈地想着一样东西,那个东西便会出现在这幻境里,好像真的一般。我突然在这里看见你,最初还以为你是假的,所以故意幻想出一些忍者来试探你。” “原来燕儿也是你幻想出来的。”黑绳三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曼陀乐说道。 “不全是。”曼陀乐回道,“最初是我幻想出来的,后来便将她交给你了。你看见燕儿姐姐之后,她所有的表现都是你心里想出来的,所以我才知道,原来燕儿姐姐在你心里是这个样子。怎么样,黑绳三,这个幻境是不是很好玩?” “你还有心思贪玩?你不是在找你奶奶吗?她是不是被你大伯母困在了哪里?你不担心她吗?”黑绳三问道。 曼陀乐噘嘴道:“其实她们两个也不会当真性命相搏,毕竟都是亲人。大伯母一向争强好胜,前日她以一念大幻术偷袭奶奶,不想却被奶奶反施到她自己身上,让她在幻术中睡了两日,身为曼陀族长,她自觉颜面扫地,难以咽下这口气,所以又跑来跟奶奶作对。” “你奶奶要带着你们姐妹几人出山,目焱会答应吗?”黑绳三又问道。 “我本来也不想走,是燕儿姐姐让我跟奶奶走的,她说她自会向目长老解释。不过,我现在后悔了。”曼陀乐答道。 “后悔什么?”黑绳三问道。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便破了烦恼阵,我担心燕儿姐姐会受到伤害,我不该离开她。”曼陀乐忧心忡忡地说道。 “燕儿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的姑娘,谁要是辜负了她,那可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曼陀乐又追了一句。
第390页 黑绳三面露尴尬,稍停说道:“你自己多保重,在下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曼陀乐忙问道。 “自然是离开这里。”黑绳三道。 “你自己出不去的。”曼陀乐道。 “我从哪里进来,还从哪里出去。”黑绳三回道。 “那你就试试看,这幻境的出口随时都可能被施术者转换,如今加上奶奶也施加了一重幻术,你得连续寻到两个出口才能出去。”曼陀乐侧头说道。 “那我便该如何?”黑绳三回问道。 “嘻嘻,你当然只能跟着我一同寻找出口喽。”曼陀乐调皮地看着黑绳三说道。 第六十九回 黑绳三智救祖孙,曼陀容永迷幻境 二人出了朱红大门,黑绳三问道:“适才我在前面巷子中见到两人,他们也是幻化出来的人吗?” 曼陀乐道:“或许是吧,我又没见到,也说不准。” 黑绳三又问道:“同那些化人交手,是否无论如何也无法消灭他们?” 曼陀乐道:“当然不是。其实对付那些化人有个秘诀,只要你在面对他们时,能够让自己不生分别念,哪怕只有一剎那,你的念头一停止,那些化人便会自己消失。我到处找寻奶奶,有时候奶奶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便须让自己平静下来,暂时空一空心念,这样才能让自己幻化出的‘奶奶’消失。” “原来如此。”黑绳三应了一句,心中却不禁动了一念:“若是自己想念燕儿,岂不是立时便可见到她?”甫一动念,黑绳三立时打住自己的思绪,生怕当真化出个燕儿来,岂非被曼陀乐笑话。 曼陀乐见黑绳三无语,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黑绳三道:“我看见你进门后喊奶奶,然后便愣了愣神,原来是在平復心念。” “是啊。”曼陀乐笑了笑,用手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黑绳三问道:“你不是说你奶奶要带走你们姐妹几人吗?你的姐妹们现在哪里?” 曼陀乐道:“是我的两个妹妹曼陀美、曼陀妙。她们两个一向最怕大伯母,我们刚被大伯母拦住时,尚未进入大伯母的幻境之前,她们两个便被大伯母打发回去找音姐姐了。” 黑绳三又问道:“你大伯母为何要幻化出这样一座村子?” 曼陀乐道:“算你有眼福,能够在这里看见曼陀谷的样貌。” “曼陀谷?”黑绳三颇感意外。 “不错。”曼陀乐答道,“这里就是按照曼陀谷的样子幻化出来的,一模一样。适才咱们碰面的地方就是我大伯母的住处。” “你大伯母为何要幻化出曼陀谷的样子?”黑绳三又问道。 “想必她是要幻化出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样才方便她随时转换出口,免得连她自己也迷了路。”曼陀乐回道。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前方巷子尽头处现出两个人影来,黑绳三反应极快,忙拉着曼陀乐闪进身旁一户门内。 曼陀乐悄悄探头望了一眼,道:“是我的大伯母和大姐曼陀音。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黑绳三藏在屋内窥视,只见曼陀乐大步迎上前,好似没看见那两人一般,径从那两人身边走了过去,而那两个人也好似没看见曼陀乐一般,仍旧东张西望地朝黑绳三这边走来。 黑绳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位也是幻化出来的人,曼陀乐必定是澄空心念,不去关注这两个化人,故而她们便也未能留难曼陀乐。 念及于此,黑绳三深吸一口气,放松心境,让自己澄空杂念,也走出房门,大步迎着那两人走过去。果然,那两人并未理睬黑绳三,将他当作空气一般,与他擦身而过。 曼陀乐早在前方笑望着黑绳三,待他走近,拍手道:“不愧是黑绳三,这么快便学会了!” 黑绳三只是淡然一笑,随即问道:“与那些化人交手时,若是不小心被击中会如何?也会受伤、会被杀死吗?” 曼陀乐道:“这要看你的心念如何。如果你当真认为自己被实实在在地击中了,那便跟被真人击中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你能真切地认清对手是化人,是假的,他的攻击也都是虚妄不实的,那即便是被他打中也没什么关系,根本就无法伤害到你,就像是被镜子里的人打了一样。不过多数人在与化人打斗时,都很难完全把对手看作是幻形化影,往往一念之差便认了真,后果也便难说了。” 黑绳三点了点头。 曼陀乐忽然问道:“黑绳三,你心里恨不恨燕儿姐姐?” 黑绳三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曼陀乐又问道:“那你怪她吗?” 黑绳三道:“别问了,咱们快些寻找出口吧。” 曼陀乐道:“我知道,你只是因为燕儿姐姐是北道的人,所以你觉得无法同她在一起,对不对?” 见黑绳三无语,曼陀乐又道:“其实是哪一道的人又有何不同?你若真心爱燕儿姐姐,何不将她带走?就像奶奶带走我们姐妹一样。” 黑绳三道:“她与你们不同,她是目焱的义女,怎么可能离开北道?”
第391页 “有何不可?”曼陀乐反问道,“别说是义女,就算她是目长老的亲生女儿,只要你们二人真心相爱,也可以在一起呀!我若是你,便会带着燕儿姐姐去隐居,既不属于北道,也不归于西道,岂不是最简单不过?” 黑绳三道:“世事若都像你想的这般简单便好了。” 曼陀乐一努嘴道:“原本就是这么简单,是你们自己想得太多、太复杂。” 黑绳三不愿与曼陀乐谈论此事,便故意岔开话题道:“像咱们这样找法要找到何时去?如何才能知晓哪里是出口?” 曼陀乐道:“出口当然看不出来,只有走出去之后才知道它是出口。” 黑绳三又问道:“那出口不是应该在村子的边缘处吗?咱们是不是该向村外走?” 曼陀乐笑道:“那可未必,这就是幻境术的妙处,无论哪里都有可能是出口。” “无论哪里?”黑绳三自言自语道,随又问曼陀乐道,“若是让你施展幻境术,你会将出口设在哪里?” “我?”曼陀乐想了想说道,“我会将出口设在一个我自己很熟悉,其他人很少去过的地方。” “有什么地方是曼陀容自己熟悉而旁人罕去的?”黑绳三又问道。 “嗯……”曼陀乐想了半晌说道,“整个曼陀谷我们姐妹都是走遍了的,只有大伯母的练功房还有她的浴室从不让别人进去。” 黑绳三皱眉道:“这些地方倒也不难想到,想必她不会将出口设在那里吧?” 曼陀乐点点头道:“是啊,而且那两处我已经去寻过了,的确没有发现出口。” 二人沉默了片刻,曼陀乐忽然叫道:“啊,我想起来了,大伯母或许将出口设在一个大家都经常会去,却谁也不会注意的地方。” “什么地方?”黑绳三忙问道。 “跟我来。”曼陀乐边说边转身向回走去。 黑绳三随着曼陀乐又走回到朱门大宅,遂问道:“为何又回来了?你要去哪里寻出口?” 曼陀乐道:“大伯母的房子我已经来过三次了,每次都是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寻找,我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几个地方。” 正说着,二人已跨进院子,忽然看见曼陀容正站在院中。 曼陀乐定了定神,迎面走上前去。黑绳三心知曼陀乐又是要试探这个曼陀容是真是假,便站在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忽听曼陀容说道:“乐儿,我到处寻你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 曼陀乐停住脚步,看了看曼陀容道:“奶奶让我出去探探路。” 曼陀容微微笑道:“小鬼头,那老货已经被我囚住了,你还敢跟我撒谎。”说罢又盯着黑绳三看了看,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疑惑。 曼陀乐故作惊讶道:“什么?怎么可能?刚刚我才同奶奶分开。”随即面露喜色道:“奶奶,您出来了?我还以为大伯母说的是真的呢。” 曼陀容回头看去,只见曼陀臻踱步从堂屋中走了出来。 曼陀容冷笑一声道:“臭丫头,还敢跟我耍花招。”说着又转回头来,并不理会曼陀臻。不料刚刚回过头来,黑绳三已蹿到她面前,右手一扬,未及她看清,一条黑绳已将她牢牢困住。 原来曼陀乐早知曼陀容不会上当,同时她也看出曼陀容并不了解黑绳三底细,既不知他是谁,也不确定他是真是幻。故而曼陀乐幻化出曼陀臻,不过为了分散曼陀容的注意,待曼陀容回头时,早已向黑绳三使了眼色,黑绳三反应极快,剎那间便出手将曼陀容制服。 曼陀容一惊,随即平静下来,闭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见自己仍被黑绳所缚,这才当真有些惊慌,厉声问道:“你是……黑绳三?” 黑绳三淡然回道:“曼陀邑长,失礼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曼陀容问道。 “是你的幻境拦了在下的路。”黑绳三答道。 “你待怎样?”曼陀容又问道。 “寻到出口,离开这里。”黑绳三回道。 曼陀容这才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只要你放开我,我将出口指给你。” 黑绳三并不理会曼陀容,只是淡淡问道:“出口在哪里?” 曼陀容微笑道:“早听说黑绳三冷若冰霜,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话音未落,曼陀容身上的黑绳蓦地收紧,痛得曼陀容叫了一声,忙道:“我这就说!” 待黑绳放松,曼陀容看了看曼陀乐,问道:“你和乐儿这丫头有何关系?莫非你喜欢她?” 黑绳三瞪了一眼曼陀容,并不回答。曼陀容怕他再用黑绳勒紧自己,不敢再多话,忙说道:“出口就在我的书房里。” 黑绳三与曼陀乐对视一眼,说道:“好,咱们去看看。” 黑绳三让曼陀容走在前面,三人来到书房,曼陀乐环视了一周,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看不见?” 黑绳三问道:“你不是说出口是看不出来的吗?” 却见曼陀乐脸上一红,曼陀容在旁笑道:“看来乐儿这丫头也不大信任你。”
第392页 曼陀乐忙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黑绳三并不理会曼陀乐,只盯着曼陀容看,曼陀容忙又说道:“书架最上层左手第二册。” 黑绳三不明所以,曼陀乐已快步上前,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 曼陀容又道:“倒数第三页便是出口。” 曼陀乐翻开书册,讶道:“大伯母,您居然当真修成了这个!” 曼陀容嘴角微翘,满是得意之色,不屑道:“你以为只有那老货才会吗?” 黑绳三问曼陀乐道:“那是什么?” 曼陀乐回道:“寻常幻境术的出口只能是一个黑黑的洞口,一般都设在柜子里、角落里甚至井里面,总之是不易被人发现之处。幻术高手可以将洞口缩小到只有铜钱大小,藏秘洞口的地方也便更多、更不易发现了。最厉害的出口就是这种‘文句门’,它能藏在一册书中、一页纸上,只是书中的某几个字,甚或是一个字,你只要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这几个字就能出去了。” “哦?让我看看。”黑绳三正要取过书册,曼陀乐却将书册藏到身后道:“慢着,我还没说完呢。盯着文句门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在心里读那些字,也不能分别它的意思,否则你不但出不了幻境,还会中了埋伏在文句门中的幻术!这才是文句门最厉害之处。” “原来如此,那我只能按照你教我的对付化人的方法去看文句门吗?”黑绳三问道。 曼陀乐微笑着点头道:“正是如此。”说罢伸手将书递给黑绳三。 曼陀容在旁恶狠狠地盯着曼陀乐道:“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丫头!” 曼陀乐并不理睬曼陀容,又对黑绳三说道:“你快走吧,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天亮?”黑绳三不解道,“现在不正是大亮天吗?” 曼陀乐道:“这幻境中的时光与外面不同,在此幻境中一个时辰,外面便已经过了一整日。算起来,现在外面正是黑夜。” 黑绳三又问道:“你不走吗?” 曼陀乐道:“不找到奶奶,我是不会走的。”说罢扭头看了看曼陀容。 黑绳三道:“初时你不告诉我如何寻到出口,是想让我帮你一起寻找你的祖母,是吗?” 曼陀乐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黑绳三转向曼陀容问道:“曼陀乐的祖母现今在哪里?” 曼陀容道:“我如何晓得她在哪里?” 黑绳三道:“你若老实说出来,对于那个文句门的陷阱,我可以既往不咎。” 曼陀容哼道:“我又没有故意给你设什么陷阱,何谈既往不咎?” 黑绳三不再说话,曼陀容身上的黑绳却开始渐渐缩紧,曼陀容痛得叫道:“黑绳三,你这样对付一个女流,算什么英雄好汉!” 曼陀乐插道:“大伯母,奶奶究竟在哪里?你快说了吧!” “住口!”曼陀容怒道,“你这小贱人,竟然联合外人来对付我,看我日后如何整治你!” 黑绳三蹙眉道:“你这恶妇,如今自身难保,还敢恐吓别人。”随即又问曼陀乐道:“我若杀了她,会怎样?” 曼陀乐道:“如果未寻到出口,我们便要永远待在这幻境里了。” 黑绳三点头道:“幸好我们已经寻到了出口。” 曼陀容厉声道:“这文句门不同于一般出口,你若杀了我,文句门便会消失,你们就得永远待在这里,给我陪葬!” 黑绳三看了看曼陀乐,曼陀乐微微点了点头。 黑绳三转而对曼陀容说道:“好吧,你说出来我便放了你。” 曼陀容道:“我凭什么信你?” 黑绳三淡然道:“我从不食言。” 曼陀乐却道:“不行!你不能放她!” 曼陀容忙道:“黑绳三,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 曼陀乐也急忙说道:“你若放了她,未及我寻到奶奶,她便会转换出口,我们就出不去了!” 黑绳三问道:“转换出口很容易吗?” 曼陀乐道:“当然不很容易,每转换一次,都要耗费很大气力,不过她一旦脱身,定然会想办法换掉这个文句门,将咱们困住。” 曼陀容道:“曼陀乐,你休要胡说!如今文句门就在你们手里,我如何能够换掉?” 黑绳三看了看手里的书册,又看了看曼陀乐,曼陀乐一言不发。 曼陀容又道:“黑绳三,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 黑绳三道:“当然算数,你说吧。” 曼陀容道:“好,我信你。那老太婆如今跳出她自己的幻境,躲在我的幻境里。” 黑绳三听得煳涂,不由得又看向曼陀乐。 曼陀乐释道:“我说过,大伯母和奶奶都施展了幻境术,这两个幻境便如牛乳里加水一般,根本分不出来。不过施术者可以随意进出自己所造的幻境,无论是谁,一旦跳出了一个幻境,便会停留在另一个幻境里,身在两个不同幻境中的人与身在双重幻境中的人,彼此都无法互相遇见。” “这岂不就是三个幻境一般?”黑绳三道。
第393页 曼陀乐点头道:“差不多吧。” 曼陀容插嘴道:“喂,要说贴心话,你们两个待会儿再说。黑绳三,你说话要算话,快些放开我。” 曼陀乐道:“等等,我奶奶为何会跳出自己的幻境,你把她怎样了?” 曼陀容哼笑道:“那老货伤了腿,自然要逃走。” 曼陀乐道:“你根本斗不过奶奶,她怎会受伤?” 曼陀容哈哈一笑,道:“那老货忍术虽然还过得去,却是蠢得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孙女受欺负,便跟疯狗一样,有什么难对付的?” “你……”曼陀乐气得小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曼陀容蔑笑道:“你不用担心,那老货虽然暂时跳出自己的幻境,不过她一定还会回来找你的。”随即叫道:“黑绳三,我已经说出了老东西的下落,你还不履行诺言!” 黑绳三并不搭话,只见曼陀容身上的黑绳倏然消失,曼陀容心头一喜,忙从书房的窗口纵身跃出,一面叫道:“咱们后会有期!” 曼陀乐说道:“黑绳三,你也走吧。” 黑绳三道:“怎么,你不走吗?” 曼陀乐眼中噙着泪道:“奶奶受伤了,我不能丢下她。大伯母说得对,奶奶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她一定还会回来寻我。你过来,我告诉你下一重幻境的出口。” 曼陀乐对着黑绳三耳语一番,黑绳三点点头道:“曼陀乐,你自己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送走黑绳三,曼陀乐手中拿着藏有文句门的书册跑出曼陀容的大宅院,走不多远,忽听身后哈哈几声大笑,回过身来,却见曼陀容现出身来说道:“乐儿,你可真是个孝顺丫头,为了那老货,竟然甘愿放弃跟小情郎一起逃走的机会,留在这幻境之中。” 曼陀乐怒目道:“你胡说什么!我跟黑绳三毫无瓜葛。” 曼陀容笑道:“有瓜葛也好,没瓜葛也好,总之你这个臭丫头终于还是落在我的手里。” 曼陀乐道:“我跟奶奶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们?” 曼陀容道:“哟!你这丫头好没良心,我一向很是提拔你们姐妹几个,何时害过你?倒是你这丫头,居然勾结外人来暗算我。” “黑绳三是自己闯进来的,谁勾结他了?”曼陀乐回了句嘴,又道,“奶奶不过是想带我们走,你怎么忍心当真伤害她?” “哼!”曼陀容撇嘴道,“那老货坏我大事,背叛北道,即使我放过她,目长老也不会放过她。” “奶奶没有背叛任何人,她只是不想再让我们蹚这浑水。倒是你,身为她老人家的儿媳,竟然如此大逆不孝,我真后悔一直听你的命令,帮你做事!”曼陀乐越说越激动。 “好你个臭丫头,竟然敢教训起长辈来了!”曼陀容气道。 “你也知道什么叫长辈?你也配做长辈?”曼陀乐骂道。 “臭丫头,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曼陀容目露凶光。 曼陀乐扬手射出数枚星镖,转身疾奔。 只听曼陀容哈哈大笑,笑声未止,人已飞落在曼陀乐面前,挡住了曼陀乐的去路。 谁知曼陀乐并不停下,冲到曼陀容面前“啊呜”一声做了个鬼脸,曼陀容吓了一跳,忙纵身跃开两丈多远,深深吐纳了两次。 曼陀乐已趁机奔出数十步开外。 忽听曼陀容悽厉一声长叫,曼陀乐脚步立时慢了下来,未几,竟转身走了回来。 待曼陀乐走近,曼陀容从她手中抢过书册,随即弹指一声,曼陀乐蓦然惊醒,瞪大眼睛盯着曼陀容。 曼陀容冷笑道:“想不到那老货竟然偷偷教会了你愤怒幻术,好在你功力不深,否则还当真着了你的道。” 见曼陀乐眼中充满愤恨,曼陀容又笑道:“乐儿,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何必勉强?你不是想找那老货吗?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说罢伸手扣住曼陀乐的颈部,带着她向村外走去。 曼陀乐颈部气脉受制,丝毫不敢反抗,边走边道:“你不是说奶奶已经跳出她的幻境了吗?原来她还在这里。你这个骗子!” 曼陀容哼了一声,道:“这叫兵不厌诈。” 曼陀乐又问道:“你为何要带我去见奶奶?” 曼陀容道:“那老货又臭又硬,不拿你做要挟,她哪肯说出幻境的出口?” 曼陀乐心道:“幸好她不晓得我也知道奶奶的幻境出口所在。” 二人来到村外林中的一棵大树下,曼陀容右手扣着曼陀乐的脖颈,左手抓住一块树皮一拉,树干上竟被拉开一扇小门。 曼陀乐讶道:“我怎么不知道谷里还有这种地方?” 曼陀容道:“谷里当然没有,这是专为囚禁那老货所造的密室。” 曼陀乐这才明白这是曼陀容虚设的一部分幻境,难怪自己寻遍了村里村外也寻不到奶奶。 进了树洞,旋转而下了数十级台阶,终于来到密室中。 只见密室墙上燃着十余个火把,曼陀臻手脚皆带着重铐被吊在密室中央,已然晕死过去。 曼陀乐忙高叫了几声“奶奶”,无奈曼陀容并不放手,曼陀乐只有哭喊着祈求曼陀容放了奶奶。
第394页 曼陀容道:“放心吧,我不会让那老货死掉的。她死了,咱们就谁也出不去了。” 曼陀乐怒道:“曼陀容,你究竟想要怎样?” 曼陀容骂道:“臭丫头,你都敢称名道姓了。”随即笑道:“去吧,你去把她叫醒。”说罢放开了曼陀乐。 曼陀乐连忙跑到曼陀臻身边,却见曼陀臻的后背上插着数支空无常,显是曼陀容以此封住了曼陀臻的几条重要气脉。 曼陀乐一边叫着“奶奶”,一边抱住曼陀臻,将她的身体抬高,让她的手腕不再被镣铐拉扯。 不多时,曼陀臻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曼陀乐,立时满脸欢喜,叫道:“乐儿!” 曼陀乐未及开口说话,忽然脖颈一紧,又被曼陀容拿住,拉到一旁。 曼陀臻顿时身子向下一坠,痛得大叫一声。 曼陀乐心疼得立时想要冲过去,在曼陀容的手爪下哭叫不停。 曼陀容阴阳怪气地说道:“娘,我总算找到乐儿了,现在我就带她一起去找您老的出口,您可千万别错把新的入口当作出口告诉给我,否则您的乐儿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曼陀乐此时方才明白曼陀容的真实用意,原来她是怕曼陀臻忍术高明,能够将更深一层的幻境入口伪装成出口,诱骗她上当。故而她才一定要捉住曼陀乐,带着曼陀乐一同从那出口出去。曼陀臻定然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孙女与曼陀容一起,永远迷失在幻境之中。 曼陀容话音甫落,忽然她右肩剧痛,右手立时放开曼陀乐。曼陀容自知遭袭,纵身向左前方跃开几步,同时左手向后射出几枚星镖。 只听噹噹几声响,星镖纷纷落地,曼陀容已转身过来,惊讶叫道:“黑绳三?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黑绳三背手说道:“我若不走,你如何肯老实说出老人家的下落?” 曼陀容恨恨说道:“黑绳三,我们自家人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何必非要管这闲事?” 黑绳三道:“既然管了,总要善始善终。” 曼陀容哼了一声,又道:“上次你是趁我不备才侥倖得手,这回可没那么便宜!”说罢哈哈大笑。 曼陀乐在旁喊道:“黑绳三,小心她的笑声!” 黑绳三早已凝神调息,抵御曼陀容的幻术。 曼陀容趁机攻了过来,以空无常向黑绳三连刺十余剑,动作甚为迅疾。 黑绳三一一闪身避过。曼陀容却并非当真要与黑绳三拼命,见黑绳三退开了几步,立时抢到楼梯口,向上逃去。 曼陀乐叫道:“文句门还在她怀里!” 话音未落,曼陀容又纵身跃回密室,原来早有数道黑绳如黑蛇一般迎面挡在半空,向曼陀容飞射而来。之前曼陀容肩头那一痛便是被黑绳的绳头击中。 黑绳三已抢到曼陀容落脚之处,右手噼头便是一掌。曼陀容身子尚未完全落地,躲避不开,只好左手挡在头上,右手的空无常同时刺向黑绳三胸口。 黑绳三动作更快,左臂前插,贴住曼陀容的右臂内侧,向外一旋,将曼陀容右臂格开,更进一步,左手变爪,向曼陀容胸口抓去。 曼陀容徐娘半老,却颇有几分风韵,胸部尤其丰满,眼看黑绳三要伸手抢走怀中的书册,忽然娇嘆一声。 黑绳三闻声一怔,戛然停手,手掌几乎已贴上曼陀容胸口。 曼陀容更不怠慢,右手空无常迅速从外侧刺向黑绳三左腰。 黑绳三蓦然左转,左手再次将空无常格开,身子转了一圈,如一团黑旋风般转到一旁,右手已将曼陀容右手的空无常夺下,“噹啷”一声丢在地上。 曼陀乐在旁看得清楚,急道:“黑绳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 黑绳三脸上微微一红,对曼陀容道:“你最好把文句门交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曼陀容媚笑道:“没想到,黑绳兄弟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儿呢。你何必跟我这妇道人家过不去?咱们有话好商量,啊?”声音柔魅入骨。 黑绳三定神暗提一口气,斥道:“看来你是死不悔改了。” 曼陀容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书册,厉声说道:“黑绳三,你再逼我,我便毁了这文句门,咱们谁也别想出去!”一边说,两手已抓住书册,做好撕扯之势。 黑绳三微微笑道:“你尽管撕吧。” 不想话音甫落,曼陀容果真开始撕下一叠叠书页,撒向空中。 黑绳三正欲上前阻止,却见曼陀容迅速将一页纸塞进抹胸之中,随即媚笑道:“黑绳兄弟,想要的话尽管来拿呀。” 黑绳三暗嘆一声,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从她怀中抢过来,如今只薄薄一页纸,被曼陀容贴着皮肉藏在抹胸里,岂非更难下手了? 曼陀容双手捂着胸口,一直笑望着黑绳三。 忽然曼陀臻说道:“她要转换出口,还不动手!”这句话虽然说得有气无力,却如霹雳一般将黑绳三惊醒。 黑绳三此时顾不得许多,双手齐扬,两道黑绳凭空现在曼陀容面前,迅速将其两腕缠住,随即向两旁一分,曼陀容吃力不住,双臂蓦地大大张开。 黑绳三已飞步上前,伸手便向曼陀容胸口抓去。
第395页 曼陀容忽然张大嘴巴,对着黑绳三“啊呜”一声,好似一只发威的老猫。 黑绳三见曼陀容表现如此怪异,早知不妙,左手抓住曼陀容抹胸,右手照准曼陀容脑门一拍,同时身子向后纵开。 只听曼陀容“呃”的一声,倒退了几步,露着肥白的胸部,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样子极为诡异。 黑绳三忙将目光错开,将头扭在一旁 曼陀乐叫道:“黑绳三,拿到文句门了吗?” 黑绳三走近两步,将抹胸丢给曼陀乐。曼陀乐急忙从抹胸中找出那页纸,松口气道:“还好,文句门尚在。” 曼陀臻忽然又开口道:“大家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曼陀乐闻言忙将文句门递与黑绳三道:“黑绳三,别忘了我告诉你的。” 黑绳三接过文句门,盯着纸上一行字,凝神息虑,剎那间只觉眼前一亮,忽见自身站在一片树林之中。 黑绳三四处看了看,这不正是自己追踪曼陀容与曼陀乐而来到的那片树林吗?正四顾张望,忽然曼陀乐与曼陀臻同时现在身旁。 黑绳三忙上前与曼陀乐一起扶着曼陀臻坐下。 黑绳三问道:“适才发生了什么事?老前辈为何说晚了便来不及了?” 曼陀乐道:“适才大伯母想要对你施展愤怒幻术,好在你反应快,不过你那一掌刚好拍了她的脑门,令她脉气逆行,她很可能会因此神志大乱。若果真如此,文句门很快便会消失,咱们就出不来了。” 黑绳三又问道:“那你大伯母现在会怎样?她会永远留在幻境里吗?” 曼陀乐道:“我也不知道,咱们现在还在奶奶的幻境里,等会儿咱们出去了便真相大白了。” 黑绳三点了点头,道:“我帮前辈将身上的空无常拔掉吧。” 曼陀臻说道:“有劳了。” 黑绳三拔去曼陀臻后背的空无常,又为她点穴止了血,随即问道:“老前辈身体还撑得住吗?咱们何时去出口?” 曼陀乐笑道:“你这个呆子,这幻境是奶奶设的,有奶奶在这里,还用得到出口吗?” 话音甫落,只见曼陀臻双手结印于头顶,口中默念咒语,最后诵了声:“吽,呸!”手印散去,眼前景色也随之一变,三人已处于一座矮崖之上,正是黑绳三当初登上的小山崖。 忽见曼陀容也在距离三人不远处,正向三人疾奔过来,黑绳三忙起身准备迎战。 曼陀容却对三人视而不见,奔到近前又转身跑开,一通来来回回地乱跑,却并不跑得太远。 曼陀乐道:“她还在幻境里,看不见咱们的。” 曼陀臻嘆道:“唉!终究还是如此了!” 黑绳三蹙眉道:“是我害了她。” 曼陀乐道:“是她咎由自取。不过,只可怜音姐姐了。” 黑绳三问道:“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曼陀乐愀然回道:“如果没有人带她离开,她便只能留在这里了。” 黑绳三又问道:“如果再有人经过这里,还会进入曼陀容的幻境中吗?” 曼陀乐道:“幻境已经不在了,如今只在大伯母的心里。” 黑绳三看了看天,忽然想到什么,忙说道:“曼陀乐,我是不是已经在幻境中度过一日一夜了?” 曼陀乐点头道:“不错,你快走吧。” 黑绳三看了看曼陀臻,又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曼陀容。 曼陀乐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奶奶的,我们也不会抛下大伯母。” 黑绳三点点头道:“你们保重,后会有期。” 曼陀乐忙又说道:“黑绳三……谢谢你。燕儿姐姐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是真心爱你的,你千万别辜负她。” 黑绳三微微一怔,道了句“告辞了”,人已跃出数丈之外。 第七十回 馨兰演琴声摄魂,琅玕通心语惊天 “大哥,大哥!” 光波翼迷迷煳煳地睁开双眼,只觉得口中一股苦味伴着浓烈的香气,从喉咙直冲脑仁。 “燕儿?”光波翼看到目思琴坐在榻旁摇着自己的肩膀,一时有些纳闷。 “大哥,你总算醒了。”目思琴面露喜色。 “怎么,我睡着了?我怎么……”光波翼依稀记得自己坐在书房里等目思琴为自己烹茶。 “大哥,事情紧急,来不及多解释了,总之,你快点清醒过来,救救义父!”目思琴显得颇为焦急。 光波翼看了看四周,发现天色已大亮,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哥,你已经睡了一日两夜了。”目思琴回道。 光波翼怔了怔,盯着目思琴问道:“你给我下了药?” 目思琴微微点点头道:“这是义父的意思,他怕你身陷纠葛,难以自处,所以才让花粉在汤中下了迷药。” “他在哪里?”光波翼依然躺在榻上问道。 “你问义父吗?他现在危在旦夕,大哥,你快救救他老人家!”目思琴眉头攒起。 “别急,你慢慢说。”光波翼道。
第396页 目思琴递过一个杯子,说道:“大哥,你先把剩下的解药也吃了吧,免得头晕。” 光波翼接过杯子,坐起身,一饮而尽。 目思琴这才说道:“昨日一早,三道忍者已经破了烦恼阵,如今已有很多人攻进罗剎谷,围住了海棠山庄,雷四叔他们就快撑不住了。” 光波翼道:“你……义父不是正在山中闭关吗?” 目思琴摇头道:“义父的确是在闭关,而且正处在紧要关头,否则他老人家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出关。不过,他老人家并非在山中的关房闭关,那都是掩人耳目罢了。其实,义父就在这海棠山庄的密室之中。大哥,如果他们真的打进来,恐怕义父会凶多吉少。所以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救他。如今也只有你能有办法了!” “他杀了三道众多忍者,又害了坚地长老的性命,三道忍者是不会放过他的。”光波翼黯然说道。 “大哥,你是义父的亲生骨肉,不管义父做过什么,你都只能站在义父这边!大哥,你到底清醒了没有?”目思琴急道。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两声炸雷,震耳欲聋。 目思琴道:“是雷四叔。” 话音未落,又闻狂风大作,屋顶喀喇喇作响,整个屋子都微微摇晃起来。 光波翼道:“风长老也来了,看来海棠山庄是保不住了。” 目思琴道:“义父说过,海棠山庄四墙皆以忍术修筑而成,墙中还施了禁术,既难破坏,也无法以忍术跃过,三道忍者若想攻进来,只有正门一条路,咱们只要守住山庄大门便可。” 狂风很快平息,目思琴奔到山庄门口,只见满目疮痍。山庄四周草木摧折,到处都是遭忍术创击而成的坑陷、焦土,忍者的尸首也横陈其间。尤其抢眼的是山庄门前一片圆形空地,圆心在数十步远处,整块地上光秃秃的,极为平整,却比四周地面凹陷下去两尺余深。 “雷四叔,雷四叔!”目思琴跑出大门,跃入空荡荡的坑地上,四下高声喊道。 “人生几何?转眼成空。”话音落处,一位童子打扮的络须大汉飞落在空地上。 “风长老!”目思琴叫道。 “陆姑娘,不,应该是目姑娘,别来无恙啊?”风子婴回道。 “风长老,雷四叔被您……?”目思琴不敢相信,身为北道顶尖高手之一的雷洪威难道当真已被风子婴杀了?竟然连尸首都找寻不见。 “风长老的转眼成空术果然名不虚传,雷老四自不量力,竟然螳臂当车。”声音从目思琴身后传来。 “义父?”目思琴扭头看去,只见目焱正背手站在山庄门口。 “目焱,你终于肯出来见人了。”风子婴强作镇静,眼中却要喷出火来。 “雷洪威可是为你而死。”风子婴又道。 目焱纵身跃入空地,淡然一笑道:“不错,这秦山中死去的人都应该算在我头上,你要算帐,只寻我一人便是,不必再连累无辜。风子婴,你一向自诩正人君子,今日你若放过这庄中其他人等,我便给你个机会,让你替你的弟兄们报仇。否则,我便就此遁去,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 “放屁!”风子婴怒道,“北道与我三道原本都是一家人,都是因为你这个贼子,将北道弟兄引入歧途,害得大家手足相残!如今你还敢大言不惭,假惺惺地跑来装好人!目焱,你若早些站出来,与我一决高下,何苦害死这么多弟兄!” “哼。”目焱轻笑一声,道,“既然风长老如此说,那最好不过。咱们便到那边的崖顶上一决胜负,免得在这里伤及无辜。”说罢用手一指远处一座山崖。 “风长老,不要被这贼子骗了!”未及风子婴答话,早有十余人赶到风子婴身后叫道。适才风子婴施展转眼成空术时,众人都藏身远处,以免被误伤。 目思琴向众人看去,见铁幕志也在其中,忙将目光避开。 “哈哈哈!怎么,怕了吗?”目焱笑道,“你们尽管一起来。只要出了罗剎谷,随便你们选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奉陪。我也正想好好领教领教风长老的转眼成空术。” “臭贼,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你?”风子婴骂道,“咱们就到那个崖顶去比划。” 目焱点点头,对身边的目思琴说道:“燕儿,你听到风长老刚刚说过的话了吧,我们今日一战,无论谁胜谁负,谁死谁生,从今往后,北道与三道中的弟兄再不为敌,咱们的恩怨到此为止。如果我回不来,日后请你转告他,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不要怀恨三道忍者,不要为我寻仇,我在地下也便安心了。” “不!义父,你不能这样,我不能让你去!万一你……我如何向他交代?”目思琴拉住目焱的胳膊,拼命摇头道。 目焱道:“燕儿,我的话你也不听吗?难道你愿意看到海棠山庄被夷为平地吗?你愿意看到四道忍者再继续自相残杀吗?” 目思琴一时语塞,却仍旧不住摇头。 目焱不再理会她,转对风子婴伸手说道:“风长老,请!” “慢着!”山庄门前忽又现出一人。
第397页 “馨兰?你出来做什么?”目焱侧身扭头问道。 琴馨兰听目焱如此说,不禁微微一怔,眼中竟有些湿润,随即来到目焱身旁,正色道:“你煳涂。你以为如此便可救得了他,救得了四道忍者吗?他若死了,倒也罢了。你若死了,他岂肯善罢甘休?这些年,他为的是谁?今日你若去了,只怕四道忍者再无宁日!” “喂,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什么你死他死的?目焱,你究竟搞什么鬼?”风子婴嚷道。 琴馨兰瞥了一眼风子婴,说道:“风长老,大家都说你忍术高明,可惜不太聪明。” 风子婴哈哈一笑道:“我从不与女人斗嘴,你这妇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乖乖回到山庄里去,我不会为难你。” 琴馨兰微微笑道:“风子婴,你来这里可是为了寻仇?还是为了忠君报国?” 风子婴道:“两者兼而有之。” 琴馨兰道:“不管你为了什么,你都寻错了对象。” “此话怎讲?”风子婴问道。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在海棠山庄唿风唤雨,搅得四道不安、天下大乱的人是谁吗?”琴馨兰反问道。 “当然是目焱这个狗贼。”风子婴瞪着目焱回道。 “呵呵呵呵。”琴馨兰笑道,“错!他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虽然所有的命令都是出自他之口,不过下命令的人却是我,一个你不屑与之斗嘴的妇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愕然望着面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妇人。连目思琴也惊讶地盯着琴馨兰。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信你?”风子婴问道。 琴馨兰并不急于回答,转而对目焱说道:“你先进去吧,我有话对风长老说。” 目焱正要开口答话,琴馨兰又道:“听话,不要逼我当面令你难堪。” 目焱皱了皱眉,只得转身走回山庄里去了。 这一回,风子婴等人更加吃惊,不想这一位令众多忍者闻名变色的堂堂北道长老目焱,竟然对一个不起眼的妇人如此俯首帖耳。那妇人说的话,便也不得不信了。 只听琴馨兰又道:“从最初光波勇遇害,乃至后来北道招兵买马、联合义军,都是我的主意。如今你们三道兴师动众来围攻秦山,双方死伤众多,自然也都该算在我的头上。当然,坚地长老也是我设计除掉的。” 风子婴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琴馨兰淡然回道:“小女子琴馨兰。” 风子婴道:“原来是琴族女子。你为何要这样做?” 琴馨兰道:“人各有志,风长老不必多问。” 风子婴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得不对一个女流动手了。” “兰姨!”目思琴担心地叫道。 “你也进去吧,我要让风长老见识见识我这个女流之辈的忍术。”琴馨兰道。 目思琴只得转身向大门走去,边走边回头张望,无意中却见铁幕志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目思琴忙将头转回,快步进门。 只见琴馨兰从后腰上摘下一个布囊,从囊中取出一面古琴来。那琴极小,只有三寸多宽,一尺余长,也有七根琴弦,通体由纯铜打成。 风子婴一见那琴,立时讶道:“莫非这便是干闼婆琴,亦名乐神之琴?” (按:干闼婆(gandharva),又作健达婆、犍达缚、健闼婆、干沓和、干沓婆、彦达缚、犍陀罗等,译曰香神、嗅香、香阴、寻香行,乐人之称。又八部众之一,乐神名。不食酒肉,唯求香以资阴身,又自其阴身出香,故有香神乃至寻香行之称。与紧那罗同,奉侍帝释而司奏伎乐。紧那罗者法乐,干闼婆者修乐。) 琴馨兰道:“不错,风长老果然有见识。” 风子婴又道:“听说此琴非人间之物,琴族祖师修道时,此琴自天而降,琴族祖师殁后,此琴也不知所踪,如今为何在你手中?” 琴馨兰道:“这乐神琴代代相传,从未失落,只不过不为外人知晓而已。风长老,你可要小心了。”随又说道:“小女子奉劝诸位,躲得远些为好,免得伤了性命。”声音并不甚高,每个人听在耳中却倍感刺耳难受,修为稍浅者更觉心悸气闷。众人这才知晓琴馨兰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纷纷向后纵开,远近不等。 风子婴此时也不敢怠慢,凝神调息,做好应敌准备。 琴馨兰盘膝而坐,将那小琴置于膝上,指动琴响,曲声却极为柔婉,悠悠扬扬,好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和着琴曲,只听琴馨兰唱道: 西北风以雪,鸾鸟飞低枝,顾盼无伴影,唯对白冰池。风急折我翼,雪重断我枝,何日得良琴?一曲报君知。 正是目思琴的母亲留下的那首歌。歌声哀雅动听,悱恻伤人。目思琴在山庄内听到歌声,更是念起自己的孤零身世,又念起黑绳三来,不禁潸然泪下。 风子婴与众人亦为这歌声所动,心中却不免疑惑,这哪里是什么忍术?哪里可以伤人毫髮?也只能令人伤心罢了。 歌声止处,琴声亦住,最后一声琴响幽幽而去,宛如回到天边,遁入云际去了。 风子婴身为一道长老,原本有意让先,待琴馨兰出招之后再作回应,此时却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第398页 随着琴声渐绝,众人呆思之际,忽然“铮”的一声琴响,声音极大,众人俱为之一惊。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声琴响并非来自琴馨兰的干闼婆琴,而是来自每个人的内心之中。 琴馨兰此时已然站起身,左手托琴,静静地注视着风子婴。 风子婴这才领教到琴馨兰忍术的厉害之处,适才琴馨兰所奏之琴声、所咏之歌声一时皆在心中大作,且声音震耳欲聋,挥之不去,躲之不及,似乎整个身体都充满了这些巨大的声响,直逼得人慾癫欲狂,魂魄不安。 众人退得较远,尚无大碍,何况琴馨兰有意将忍术控制在风子婴身周,忍术之力并未太多波及众人。饶是如此,有个别修为稍浅者,仍感烦闷难堪,不禁眉头紧锁。 风子婴更是全神贯注,调整脉气,同时默诵释迦牟尼佛心咒:“嗡,牟尼牟尼,玛哈牟尼耶,梭哈。” 释迦牟尼如来以极大忍力,行常人所不能行之难行苦行而成道,其心咒尤其具有特别加持之力,能够加持行者发起极大忍力,度过各种难关。 心咒之音声与琴馨兰琴、歌之声在风子婴心中争响,风子婴又做起观想,将释迦牟尼如来的金色光明之身观想在自己顶门之上。 以此观想、诵咒之力,风子婴立时感到心中清明,心中的诵咒声也渐渐占了上风,琴、歌之声逐渐变弱,逐渐隐没。 话长时短,风子婴调息、诵咒、观想,其实都只短暂间事,而且其内心虽经歷了痛苦,外表却仍装作无事样子。 琴馨兰见风子婴若无其事,颇感纳闷,右手便又抚在琴上。风子婴见状,怕她再使出更厉害的忍术来,吃亏事小,误了锄贼报仇事大,忙换了咒语,双手结印,直接施展出转眼成空之术。风子婴同时纵身向后飞出数丈之遥。 剎那间,天地变色,狂风遽起,一道碗口粗的龙捲风如个柱子相似,蓦地现在琴馨兰面前数尺之处,通天彻地地疯狂旋转着。 琴馨兰见状,倏然将手中铜琴掷出。与此同时,那龙捲风也唿地一下扩炸开来,眼看便要将琴馨兰卷没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射来,“嘭”的一声击中琴馨兰,顿时将她撞飞,竟刚好令其躲过炸散开的龙捲风。 飓风炸后即散,其中荡然无物。适才琴馨兰所立之处,方圆二十余步范围之内,又平添了一个圆形的平整坑地,正好套在先前那大圆坑之内,只是比那大圆坑更深了两尺有余。 “兰姨!”“兰姨!”随着两声惊叫,从山庄门内奔出两个姑娘,直奔琴馨兰而去,正是目思琴与花粉二人。目思琴手中正握着那面乐神琴。 适才众人皆见琴馨兰掷出乐神琴,正不知那琴又要显何威力,却见那琴径直飞入山庄门中而去。此时见目思琴持琴而出,方才明白,原来琴馨兰自知难逃风子婴的转眼成空术,担心宝琴被毁,故而将琴掷回山庄,而并非想要施展新的忍术。 令众人更加惊讶的是,与目思琴和花粉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青年公子,却是从山庄外西侧而来,也与那二女一起奔向琴馨兰。将琴馨兰撞飞的乃是一个黑衣缠裹的包袱团,便是这位青年所掷。 风子婴讶叫道:“翼儿,你怎么在这里?” 光波翼身法迅速,后发先至,已赶在目思琴二人之前奔到琴馨兰面前,向风子婴喊道:“风长老且慢动手!”边说边俯身察看琴馨兰。 此时目思琴与花粉也已赶到,在琴馨兰身旁不住唿唤“兰姨”。 琴馨兰虽然被光波翼用包裹撞飞,仍未免被风子婴的忍术伤及,嘴角挂着鲜血,微微张开双眼,看着光波翼微微摇了摇头。 光波翼蹙眉道:“兰姨,您说我煳涂,您这样做又何尝明智?” 琴馨兰勉强开口道:“你不该……出……现。” 光波翼道:“您瞒得了一时,日后还是会被戳穿,您又何苦牺牲自己的性命?” 琴馨兰一时说不出话,眼中满是愁苦。 目思琴这才明白,原来琴馨兰适才那些话都是骗风子婴与三道忍者的,她是想将全部的罪过都揽在自己头上,好让众人放过目焱。 适才光波翼假扮目焱,目思琴自然知晓,不过光波翼事先对她说,自己只是化作目焱的模样,将三道忍者引开,然后自己再伺机脱身。然而看光波翼的表现,似乎并未想要脱身,而是要去送死。故而目思琴始终摇头,拉住光波翼,不肯放他走。不想琴馨兰忽从半道杀出,编了一套谎话,逼着光波翼退出,而她自己却要决意送死。光波翼在山庄中已听出端倪,便施展坤行术从地下出了山庄,在千钧一髮之际将琴馨兰救下,却仍是晚了一步,琴馨兰已然身受重伤。 目思琴与花粉见琴馨兰受伤极重,一时皆哭道:“兰姨,您这是何苦!” 琴馨兰看了一眼目思琴手中的乐神琴,又看着目思琴的眼睛,目思琴明白她的意思,忙说道:“兰姨,您放心,我一定替您好好收着它。” 琴馨兰挣扎道:“这琴……原本……便要……传给你。” 目思琴摇摇头,见琴馨兰仍盯着自己,只得又点了点头。 琴馨兰又转向光波翼,微微张开嘴。
第399页 光波翼更凑近了些,叫道:“兰姨。” 琴馨兰眼神异样而复杂,凝视了光波翼好一会儿,才断续说道:“翼儿,我……对……不起……你。” 光波翼疑惑道:“兰姨,您何出此言?” 琴馨兰只是怅然望着光波翼,不知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不肯再说。 风子婴等人在远处看得纳闷,众人皆近前了许多,风子婴叫道:“翼儿,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鹤鸣,众人皆向空中仰望,只见两只灰鹤越飞越近,不多时便到了众人上空。 灰鹤降落,从鹤背上分别下来男女二人,那女子一跳下鹤背便奔向光波翼,口中叫道:“哥哥,哥哥!” “南山?”光波翼颇感意外。 花粉自然认识南山,此时却已无心理会她。 南山身后那男子手拿一柄摺扇,也快步走到光波翼近前,正是石琅玕。 光波翼见了二人,正要开口,石琅玕却抢先说道:“归凤兄放心,蓂荚姑娘无恙,是南山任性,非要拉我前来。” 南山抱住光波翼的胳膊,接口道:“是你自己求我带你来的,谁曾拉你?” 石琅玕忙道:“是是是,是在下求南山姑娘带我来的。” 光波翼心知必是南山执意要来秦山寻自己,石琅玕放心不下,便随她一同前来。他虽无心理会二人说这些闲话,不过见石琅玕甫一见面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顿时眼中一亮,说道:“琅玕兄,你来得正好,这位前辈有话对我说,无奈受伤,无法开口,可否请琅玕兄帮我个忙?” 石琅玕道:“这个自然,在下来此正为助归凤兄一臂之力。”说罢蹲下身看着琴馨兰,随即眯起双眼。 石琅玕施展通心术原本在十步之内即可,无须与琴馨兰面对面。不过为表尊重,故而石琅玕俯身蹲下,与之相视。 琴馨兰不识石琅玕,也不知他要如何帮助光波翼,也盯着石琅玕看,见石琅玕眯起双眼,不觉奇怪。目思琴与花粉二人也对石琅玕好生好奇,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只见石琅玕刚刚眯起双眼,忽然眉头微蹙,随即展眉凝神,好似入定一般。 少顷,石琅玕站起身,对光波翼道:“归凤兄,这位前辈并非无法开口,而是不想开口。其实她也并非不想开口,只是顾虑太多,难以启齿。” 风子婴等人早对天上下来这二人感到奇怪,又不知光波翼与琴馨兰等人究竟有何瓜葛,光波翼为何出手救下琴馨兰,此时都已围了过来,听见石琅玕如此说,更觉讶异。 光波翼道:“琅玕兄请直说。” 石琅玕回视琴馨兰,道:“这位前辈,此事关系重大,请恕在下不得不说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说什么?”花粉开口问道。 石琅玕回道:“在下石琅玕,乃识族忍者。”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销声匿迹这么久的识族忍者竟忽然现身,显然还成了光波翼的朋友,且与一位神仙般的姑娘一同驾鹤而来。众人之中,铁幕志与另外两位南瞻部道的忍者虽然识得南山,却也从未听说过石琅玕其人。 琴馨兰眼中却闪过一丝惧意,纵使她面对风子婴的转眼成空术时,也是从容赴死,不曾有过丝毫惧怕,此时却怕了。与其说是怕,倒不如说是担心,是牵挂,是不忍,还有些许的失望,难道眼前这个人当真要将藏在自己心中数十年的秘密道出,难道自己就这样白白牺牲了吗?死不足惜,只可惜自己无法再保护他了。 忽然,琴馨兰眼光一亮。该来的终究会来,真相大白也好,自己心中的愧疚也终于可以释然了。 石琅玕向琴馨兰施了一礼,说道:“前辈如此想才对,就由在下替前辈道出真相吧。” 琴馨兰默然无语。众人更觉好奇,都想尽快听听石琅玕要说出何样的秘密来。 石琅玕将摺扇打开,随即又折上,在手心中敲了两下,说道:“归凤兄,你并非目焱的儿子。” 风子婴等人均竖着耳朵等石琅玕说出什么天大的秘密来,一闻此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均道:“这岂不是废话,光波翼的老子是光波勇,自然不是目焱的儿子。” 然而光波翼闻言却是心中大惊,不知石琅玕为何会忽然冒出这句话来。南山、目思琴与花粉三人也都知悉光波翼与目焱的关系,此时也与光波翼一般惊诧不已。 石琅玕与光波翼对视一眼,又道:“此事还须从大中十三年说起。” “又是大中十三年!”光波翼心中暗叫。去年正月十五那日,目焱为自己讲述的故事仍歷歷在耳,自己至今尚无法全然接受自己实非光波翼,而是目继棠的事实,如今自己的身世又要变了? 石琅玕看出光波翼的心思,说道:“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错。” 众人愈加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有什么事情曾经错过? 石琅玕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也在感嘆这故事的离奇、多舛。 大中十三年(859年)初夏,海棠盛开之际,光波勇携新婚妻子陈恕君回到罗剎谷的“红林碧窠”,也即是今日之海棠山庄。 光波勇的好友目焱常到山庄中做客。
第400页 年轻的目焱聪明儒雅,早已赢得琴族女子琴馨梅的芳心。 不久之后,琴馨梅与琴馨兰姐妹二人渐与新来秦山的恕君夫人成了好友,姐妹二人自然也成了山庄的常客。 日久人熟,五个人常常一处嬉戏饮食,开心度日。只有琴氏姐妹二人心中清楚,二人结交恕君,实是为了有机会多亲近那个令琴馨梅梦寐难忘的男子——目焱罢了。 琴馨梅时而向目焱暗送秋波,可是目焱似乎对此毫无觉察,令琴馨梅苦闷不已。妹妹琴馨兰却常劝导姐姐,目焱乃腼腆之人,想必不好意思向姐姐表明情意而已。 转眼一年过去,海棠花再次盛开,姐妹二人经过海棠林时,却见目焱正在林中赏花。不知有意无意,待姐妹二人靠近时,只听目焱吟道: 碧叶裁秀眉,丹唇胜朱花。蛮腰婀娜干,娇臂俏枝桠。我舞君亦舞,我歌君不话。踉跄独醉人,徘徊在林家。 吟罢即去。 琴馨梅闻诗大喜,心道:原来目焱也早已钟情于己,今日却在海棠林中借诗表白。当晚,琴馨梅便復诗一首,让琴馨兰悄悄送到目焱家。 两日无回信,琴馨梅便遣妹妹去到目焱家中,一来向他传递情意,二来也为再次试探目焱的心意。 谁知目焱当时便将早已写就的和诗交给琴馨兰,诗中却是大胆陈露自己对陈恕君的爱慕之情。 姐妹二人均大感意外,万没想到,目焱在海棠林中的情诗竟是为恕君夫人而作。目焱也一直误以为琴馨兰是做了恕君的信使。 琴馨梅并不死心,闭门苦恼数日,索性借恕君之名又作一诗,问目焱何苦钟情一位有夫之妇,或许只是一时贪慕少妇美色,而并非对她动了真情。诗中更劝说目焱,尽快将恕君忘记,转而去寻找自己的真爱。 不料目焱当即回诗,发誓对恕君的感情忠贞不贰,生死不渝。 琴馨梅情闷欲绝,却发现自己对目焱的爱也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若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既能令人崩溃,亦可令人坚毅无比,那便只能是“情”而已。 面对目焱的“错爱”,琴馨梅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即使琴馨兰极力反对也无法阻挠她。 漆黑的夜晚,漆黑的山洞,琴馨梅终于如愿以偿,与自己疯狂爱着的男子结合了,虽然这男子正同样疯狂地爱着别人。 时值懿宗皇帝秘密选拔忍者英才,光波勇赴京参试,琴馨梅夜夜假冒恕君与目焱在洞中幽会。 可惜好景不长,月余之后,光波勇受封归来,不久即送怀孕的妻子南去幽兰谷,琴馨梅与目焱的洞里夫妻也做到了尽头。 意想不到的是,琴馨梅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在最后一次幽会时,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目焱,同时向目焱倾诉了自己对他的依恋与绝望。 从自己决定假冒恕君那一刻起,琴馨梅便明知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好结果,这个秘密永远都无法公开,永远都无法为人所接受。而如今,她还要面对更为严酷的事实,腹内这个孩子——她对目焱爱的结晶,会令她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她原本可以成为琴族忍者的第一传人,她原本可以得到那面所有琴族人渴求的乐神琴,她原本有希望学到琴族的绝学——希声术,然而她并未有丝毫的后悔。她觉得身为一名琴族忍者,此生修炼过的最有价值的忍术便是“变音术”,正是此术令她得以假扮恕君说话,矇骗了绝顶聪明的心上人目焱,遂了自己最大的心愿。 她心中清楚,目焱对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是那样心疼,然而他心疼的人却不是自己。最后这一晚,她的泪水浸透了目焱的胸襟。 这个故事註定离不开海棠。次年五月十七,海棠花儿又开,光波勇收到白螺传音,恕君在幽兰谷生了个儿子,光波勇为其取名光波翼,并在罗剎谷摆酒庆贺,随即赶回幽兰谷去见妻儿。 六日后,一个女婴在一间偏僻的深山茅屋中出生,母亲琴馨梅经歷了两日两夜的难产,已是奄奄一息。临终前,她将自己的女儿以及自己的绝笔诗託付给唯一一个守在自己身边的人——琴馨兰,并为女儿取乳名“焱儿”。 琴馨兰带着焱儿回到罗剎谷,改其乳名为“燕儿”,恳求目焱收她做了养女。目思琴,是琴馨兰取的名字,为了慰藉姐姐一生没有得到的爱。 石琅玕讲到这里,众人心中皆好似调料铺子抄家——什么滋味都有。大家方才明白为何石琅玕开口便说光波翼并非目焱的儿子。 目思琴泪流满面,扶住琴馨兰胳膊问道:“兰姨,这些都是真的吗?”目思琴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自幼被琴馨兰宠爱呵护,还将忍术尽数传授自己,原来兰姨竟是自己的亲姨娘! 琴馨兰却只红着眼圈不语,唿吸变得有些急促。 南山侧头看着眉头紧锁的光波翼煞是心疼。难为光波翼这几年一路闯荡,歷尽周折,终于查明了父亲遇害的真相,还险些误会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可是忽然之间,杀父仇人却变成了亲生父亲,昔日的同道兄弟都成了生父的敌人仇家。如今心绪尚未完全平復,生身父亲又变回了杀父仇人! 花粉的眼神更是复杂,眼看自己宁愿为之殉情的男子,虽然最终无法投入他的怀抱,可他毕竟是师父的儿子,毕竟还是自己的亲人。可如今,同样为了师父的缘故,自己却也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401页 只听石琅玕又道:“莫道只有书中恨,心酸谁比读书人?”说罢又看了看琴馨兰,琴馨兰的唿吸愈加急促起来。 直到唿出最后一口气,琴馨梅也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她与自己同时爱上目焱,她对目焱的爱丝毫也不亚于自己,可是为了自己,她从未表露过心迹,却只是一心帮助自己追求遥不可及的爱情。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琴馨兰。 二十多年来,琴馨兰一直在身边服侍目焱,不只为了答应过姐姐要照顾他,更为了自己也是如此的爱他、疼他。可她不知道,目焱的心机深不可测。直至后来,她才知道目焱因为怀恨、惧怕光波勇而毒杀了他,又联合贼寇,与三道相争,与朝廷相抗。而这一切,都是她跟姐姐一手造成的。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了,自己理应承担这一切罪过。 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怕没有人会相信自己,怕自己深爱一生的男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还担心光波翼会被目焱所杀,如此便更加对不起光波勇夫妇。千般纠缠,万般无奈,琴馨兰终于横了一条心,要揽过所有业债,以死相酬。 石琅玕的话音停了半晌,众人犹尚一片沉寂。围住海棠山庄的三道忍者,因见风子婴等人围聚在一起多时,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也都缩紧了包围,更有几位忍者近前来察看。花粉见来人之中竟有药师信,却不便与之招唿,二人只得相视而已。 忽听目思琴叫了声“兰姨”,只见琴馨兰双眼轻闭,眼角挂着泪珠,胸口已没了起伏。 花粉也叫道:“兰姨,兰姨!”与目思琴二人一时皆大哭起来。 风子婴轻嘆一口气道:“不管怎样,也无法抹去目焱这厮的罪孽。翼儿,咱们这便攻入庄中,寻目焱出来为你父亲与义父报仇!” “对,咱们快些攻进去,杀了目焱狗贼,给众位殉难的弟兄报仇!”有人应和道。 忽见一个人影闪动,迅速蹿到山庄门前。 第七十一回 海棠庄情痴捨身,地藏殿灵光还魂 众人一时看去,却是目思琴,手持乐神琴挡在门口。 风子婴上前几步道:“目姑娘,你虽是目焱的女儿,我却也不想为难你,你最好不要阻拦我们。” 目思琴回道:“多谢风长老眷顾,只不过目思琴既为人女,不得不尽孝道。”话音犹泣,脸上泪光闪闪。 光波翼也近前道:“燕儿姑娘,请你让开。” 目思琴道:“光波大哥,对不起。今日燕儿若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请不必手下留情。”说罢手抚琴弦。 光波翼眉头一皱,忽听一声大叫,回身看去,只见花粉正左手扣住南山的咽喉,将南山揽在怀中,右手以空无常对着南山的颈部,将南山向山庄门口拖来,显然南山已被花粉封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 光波翼拦在花粉面前,喝道:“花粉,你做什么?” 花粉道:“谁敢动我姐姐,我便杀了这姑娘。” 光波翼道:“花粉,你快放开她,不要逼我出手。” 花粉哼道:“四年前你就该杀了我,如今还啰唆什么?光波翼,你趁早动手吧。” 南山叫道:“既然你们两个都想被哥哥杀死,何不直接去哥哥那里领死?抓我做什么?” “闭嘴,你这小贱人,再敢出声我便先杀了你!”花粉斥道。 石琅玕近前急道:“花粉姑娘,手下留情,在下有话对姑娘说。” 花粉怒目道:“什么都不必说,本姑娘今天便没打算活到日落。” 石琅玕微微一笑道:“好,姑娘的勇气在下佩服。不过,姑娘难道就不想在死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花粉道:“你又怎会知晓我的身世?” 石琅玕道:“适才在下从那位琴前辈心中看到了一些姑娘的事情,可惜琴前辈也不知姑娘的身世究竟如何,只知道姑娘自幼便被抱来谷中抚养。如果姑娘不介意,在下愿意帮助姑娘解除疑惑。”未及花粉答应,石琅玕便已眯起双眼。 花粉道:“你休要以此诱我上当,你们都给我让开,否则我一剑杀了她!”空无常的剑尖随之抵在了南山的皮肤上,吓得南山惊叫了一声。 光波翼道:“花粉,你应当清楚,我若想进庄,任谁也拦我不住。你们姐妹二人又何苦如此相逼?” 花粉苦笑一声道:“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忍术了得,罕人能敌。如今你已不是我们的帮手,而是我们的仇家,今日带着这许多高手来寻仇,我们哪里拦得住你?左右我也要孤零零地赴黄泉去,正好带着你这位心爱的小姑娘同去,也好在黄泉路上给我做个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光波翼见状,竟一时语塞。 忽然花粉大叫一声,右手中的空无常倏然脱手,光波翼忙叫“住手”,却为时已晚,只见一道细细的气流疾速射向花粉面门,常人根本无法看见。气流正中花粉眉心,这一次花粉未及叫唤一声便倒在地上。 原来风巽见花粉以南山做人质,要挟众人不得近前,只怕拖得太久,被目焱伺机逃走,便趁花粉与光波翼对话分神之际,猝然出手,先以心风剑刺伤花粉右腕,打落她的空无常,再放一剑刺中花粉眉心要害,以免她再出手伤害南山。
第402页 突生变故,目思琴大叫:“花粉!花粉!” 石琅玕也已睁开双眼,叫道:“这姑娘是友非敌,快快救她!”边说边与光波翼一同抢上几步,石琅玕抱住南山,为她解开穴道,光波翼去探看花粉,却见她已没了鼻息。 一人飞速奔到近前,俯身察看花粉脉息,正是药师信。 石琅玕在旁说道:“这姑娘与目焱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惜她尚不知晓。”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不知花粉身上还有何离奇故事。 此时药师信却无心理会这些,忙将一颗药丸塞入花粉口中,抱起花粉,不发一言,迅速奔行而去,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思琴见花粉中剑,生死未卜,不由得悲愤交加,又听得石琅玕说花粉与目焱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讶异,但变故频生之后,却也无心理会。当下左手捧琴,右手五指狂拨,琴声铮铮响起,便如千军万马一般,杀气腾腾。 众人忙纷纷纵身跃开,凝神调息,对抗琴声。 石琅玕更是抱起南山,左手捂住南山的左耳,将南山的右耳贴紧自己的胸膛,飞也似向远处奔去。南山不知琴声厉害,一路挣扎叫道:“臭石头,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一边不停踢蹬捶打石琅玕。石琅玕哪肯理会,生怕南山被琴声所伤,一直奔出数十丈远,那琴声听起来已不觉刺耳,方才将南山放下,向她作揖鞠躬,耐心解释。 这边早有几人已按捺不住,同时向目思琴出手。 目思琴只管奋力拨琴,并不理会那几人的攻击,谁知那几人的攻击竟在目思琴身前十余步外被凭空拦住,无论是风、是水、是沙石,还是星镖等暗器,均好似撞到墙上一般。原来那琴声不但极具攻击性,又竟然在目思琴身体四周形成了一张无形的保护网,将目思琴罩在当中。 “原来这便是妙音幔帐术,果然是攻防一体,名不虚传。”风子婴心中贊道。 目思琴功力毕竟不比琴馨兰,那琴声虽厉害,却也无法将众位高手逼得太远。 光波翼见状,悄声对风子婴道:“我先进庄去看看,莫让目焱那厮逃了。” 风子婴也低声回道:“翼儿,适才那目焱可是你以变身术假扮的?” 光波翼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风子婴抚住光波翼肩头,道:“那山庄的四墙皆施了禁术,早上有弟兄试过,无法从墙上跃过去,也无法以忍术攻击,却不知能否从地下穿过去,你也可试上一试,只是要多加小心。” 光波翼答应一声,便在众人身后遁入地下去了。 不大工夫,风巽等人对那琴声的攻击力已然心中有数,便又围拢了一些,试探着出手进攻。 风巽对身边几位同伴说道:“咱们合力只攻一处。” 众人会意,便依风巽所言,只照准了一处攻击。一时间风剑、水刀、沙枪、石锤全都打在一处,那琴声所成的幔帐果然抵挡不住,很快便被击穿,目思琴急忙闪身躲避。 众人见这方法奏效,更不怠慢,连连进攻,妙音幔帐不断被击穿,目思琴也只好左闪右避,越来越显窘迫。 目思琴阵脚一乱,琴声的攻击力亦减弱不少,妙音幔帐也愈发难以抵挡众人的攻击,眼看目思琴身法大乱,被击中受伤只在迟速之间。 风子婴一直旁观众人与目思琴打斗,适才他听了目思琴的身世,不禁勾起自己心底的一些回忆来,虽然他痛恨目焱,却对目思琴和她的母亲琴馨梅颇为同情,是以迟迟没有出手,否则以他的忍术修为,早可轻易结果了目思琴的性命。 果然片刻之间,目思琴便因闪避不及,右肩头被风巽的心风剑刺中,痛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忽然,一块巨石现在众人面前,各种攻击全都打在那巨石上。 众人吃惊,忙四下顾看,不知来了哪位帮手相助目思琴。此时目思琴正好无法拨琴,将宝琴夹在臂弯中,左手按住受伤的肩头。 琴声甫停,一个人影已迅速越过众人头顶,来到目思琴面前。目思琴大吃一惊,正要闪身躲避,却听那人叫道:“燕儿姑娘莫怕,是我。” 目思琴定睛一看,原来是铁幕志。 铁幕志落在目思琴身前,立时转身向后,双臂一展,一道弧形的石壁蓦然现出,将二人护在当中,也正好将山庄大门封死。 铁幕志道:“燕儿姑娘,你快走吧,不要逞强。” 目思琴问道:“铁幕大哥,你为何要救我?” 铁幕志道:“我……我不想你死。” 此时便听有人叫喊道:“铁幕志,你做什么?为何要帮那女子?” 铁幕志回道:“诸位兄弟,请大家住手,莫要伤了这位姑娘。” 有人叫道:“他是目焱的女儿,为何不能伤她?” 铁幕志一时也想不出有何恰当理由,只吞吐道:“她……总之不能伤她。” 又有人叫道:“铁幕志,你想做叛徒不成?还是你看中了那姑娘,想做目焱的女婿?” 铁幕志顿时面红耳赤,好在藏在石壁后,无人能见到。 见铁幕志没有回声,又有人叫道:“铁幕志,快将你的忍术收了,否则休怪我们出手不留情面!”
第403页 目思琴在铁幕志身后说道:“铁幕大哥,你的好意燕儿心领了,不过你还是快回去吧,不要为了我与众位弟兄反目。” 铁幕志道:“除非你答应我马上离开海棠山庄,否则我便不走。” 目思琴黯然道:“没想到我竟是义父的亲生女儿,如今父亲还在庄中,我又能到哪里去?” 铁幕志无话可对,却听石壁上“嘭嘭、喀喇”之声乱响,众人终于开始攻击石壁。 目思琴又道:“铁幕大哥,你快走吧,不要再管我,燕儿记得大哥的好处,希望来生能有机会报答你。” 铁幕志闻言心中更酸,却不答话,只双手结印,将那铜墙铁壁术尽数施展开来,拼命护住目思琴。 众人见铁幕志使出绝招,寻常攻击已不能奏效,便也只好动了真格,心中只道铁幕志果真背叛了三道。 众多高手围攻,铁幕志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够抵抗持久? 不多时,那石壁便已斑驳不堪,眼看便要被击穿。铁幕志已是满头大汗,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目思琴有心左手弹琴御敌,却因铁幕志在自己身边,势必也将被琴声所伤,只得作罢,对铁幕志说道:“铁幕大哥,求你快走吧!” 铁幕志道:“你还是不肯走吗?” 目思琴哭道:“兰姨为了保护父亲而死,花粉如今也生死不明,我又怎能离去呢?” 铁幕志嘆口气道:“好吧。”双目微合,默诵一句咒语,末后诵了声“梭哈”,蓦地隐入石壁之中,那石壁立时恢復如初,却比前更加坚固了。 目思琴见状,知道铁幕志已拼上性命,施展出最后的忍术,忙奔上前,伏在石壁上哭叫道:“铁幕大哥,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求求你!” 石壁外众人见状,大为恼火,有人对风子婴道:“风长老,铁幕志这小子着实可恨,风长老还不出手教训他吗?” 风子婴皱眉道:“我总觉得这小子不该是个坏人,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人道:“唉!长老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再攻不进去,只怕目焱那厮再使出什么诡计来,或许再招来些援兵,便更加棘手了。” 风巽就在风子婴身前两步远处,听见二人对话,回头说道:“不劳长老出手,在下这就破了这石墙。”说罢吆喝众人退后,双手当心结印,大喝一声:“吽!”手印向石壁一指,一股一抱粗的疾风有如出海蛟龙一般,唿啸旋转着沖向石壁。风过之处,地面的砂石被卷带而起,现出一道深沟来。 “绞龙术!”有人低声叫道。 只见那绞龙风剎那间便撞上石壁,“轰隆”一声便撞出一个大坑。 绞龙风并不停转,反而越旋越快,风力越来越劲,石壁上的大坑不断加深,碎石四散。 忽听石壁中一声长啸,壁上那大坑蓦然变得浅小许多,并不断癒合。 众人均不免唏嘘一声,连风子婴也大为惊讶,未料到身为想忍的铁幕志竟能抗住风巽这位行忍高手的绞龙术。 “大哥,我来助你。” “我也来。” 话音未落,风旗扬与风铃二人已上前两步,同时出手,结印诵咒。 只见那绞龙风骤然变狂,唿啸之声骇人。 原来风旗扬与风铃二人也会这绞龙术,眼下三人合力施术,威力自然非同凡响。 果然石壁上那凹坑遽然变大变深,片刻工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壁爆裂,整个石壁剎那间便消失不见。 三人收起忍术,只见目思琴披头散髮坐倒在地上,哭喊道:“铁幕大哥,铁幕大哥!”哪里还能寻到铁幕志的踪影。 众人见石壁已破,生怕时久生变,忙向前冲杀过来。 目思琴此时已绝望发狂,见众人冲来,便也哭叫着抓起乐神琴,欲待与众人拼命。 谁知她甫一站起身,空中忽然射来两道黑绳,将目思琴周身紧紧缚住,随之那黑绳倏然回收,将目思琴拉向空中,飞出十余丈远,正好落入一黑衣人怀中,那人抱着目思琴转身便飞奔而去。 “黑绳三!”“是黑绳三!”众人此时已看清救走目思琴的黑衣人正是黑绳三。 “他为何在这里?” “莫非那小子也是叛徒不成?”大家七嘴八舌说道。 “闲话少说,眼下对付目焱狗贼要紧!”风子婴喝道。 众人得令,忙冲进山庄大门去。 进门后,风子婴将众人分成三路,分别进去正院及东西两院。 风巽带着四名西道忍者转进东院,刚刚踏进院门,便闻到饭菜的香味。 风旗扬道:“这个时候,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做饭吃。” 话音甫落,只见从东厢房内走出一个姑娘,大概二十几岁的年纪,腰上繫着围裙,手里拿着炒菜的铲子,显然是个厨娘。 那姑娘看见众人愣了愣,随即讶道:“你……你们……” 风铃上前道:“姑娘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说罢盯着那姑娘打量了一番,半晌未动。 风巽已小心翼翼地跑去推开北屋的房门察看,风旗扬与瓶珞去查探西厢房。
第404页 那姑娘对风铃笑了笑,说道:“你饿了吧,要不要进来吃点东西?” 风铃咽了口唾沫,不置可否。 那姑娘又笑道:“进来吧。”又对另外一人招手道:“你也一起来吧。” 风旗扬正要跟着瓶珞踏进西厢房,回头见风铃与另外一名同伴仍然站在院中,便低声叫道:“风铃,你们俩怎么还呆站着?” 风铃并未回头睬他,倒是那姑娘对风旗扬笑了笑,风旗扬顿时觉得那姑娘真美,油然生起一股冲动来。 那姑娘又对风旗扬喊道:“要来吃饭吗?” 风旗扬忽觉飢肠辘辘,果然很饿,岂止是饿,简直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腹内如火烧一般空虚。不知不觉便转回身来。 此时却见风铃忽然扑上前,一把将那姑娘抱住。 那姑娘轻声叫道:“哎呀公子,你做什么?” 风铃也不答话,抱起那姑娘就冲进门去。另外一人立时也跟了进去。 风旗扬一见,顿觉心中慾火腾腾,对风铃又妒又恨,生怕那姑娘被风铃霸占,急忙也追了过去。 甫一进门,忽觉迎面寒风袭来,风旗扬反应倒快,急向侧面躲闪,堪堪避过一人攻击,那人随即又回手刺了一剑,同时抬腿将房门踢得合上。 风旗扬此时已看清,以空无常偷袭他的正是那姑娘,瞥眼又瞧见风铃与另外一名同伴都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风旗扬再次避过,心头却是怒火熊熊,恨不能立时将那姑娘打翻在地,然后剥光她的衣裙,狠狠地蹂躏她,然后再将她撕碎。 风旗扬本想施展心风剑刺那姑娘,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施展忍术。只觉得心中的飢火、怒火与慾火争相交燃,直烧得自己心烦意乱、头昏眼花。 勉强又撑过那姑娘两次攻击,却被那姑娘一脚踢中胸口,“嘭”地撞到门上,风旗扬险些晕死过去。 那姑娘更不怠慢,迅速上前,空无常直刺风旗扬心口。 眼见风旗扬再无躲闪之力,忽听“嗖”的一声响,一股力道将门板射穿一个洞,直接击中那姑娘右臂,将那姑娘的空无常打落在地。 又听“喀喇”一声,一人破窗飞进房内,未及那姑娘缓过神来,那人已出手向那姑娘心口一指,那姑娘大叫一声,心口立时喷出鲜血,倒地而死。 “大哥!”风旗扬惊魂未定,原来救下风旗扬的正是风巽,以心风剑杀了那厨娘。 风巽在风旗扬胸口轻拍一掌,道:“不必慌,坐下来将脉气调匀。” 风旗扬依言盘坐在地,闭目静心调息,不多时,睁眼起身道:“大哥,我……” 风巽道:“这女子乃是慧族忍者,适才你们都中了她的三毒惑术,是以心中充满了贪嗔痴念,被三毒之火焚心,以至于神志错乱不清。” 风旗扬心道:“难怪自己适才飢饿难耐,又復淫心、嗔心大起,原来是中了三毒惑术,看来那饭菜香味便是那慧族女子以忍术施放出来的。”随即看了看倒在地上那姑娘,却见她姿色平平,适才却勾得自己对她生起了极大淫慾之心,看来果真是色不迷人人自迷啊。转念又想,三毒惑术乃是将中术者心中的各种欲望烦恼放至极大,若是自己心中原本没有那贪食、好色、妒恨等心,便也不会被那慧族女子利用了。念及于此,不禁大为惭愧。 风巽见风旗扬发呆,遂拍拍他肩头,问道:“兄弟,你还好吗?” 风旗扬忙回道:“我没事了。适才幸好大哥及时赶来相救,不知大哥如何识破那慧族女子的忍术?” 风巽道:“北屋内也有一名女子,应当是她的姐妹。”说着瞟了一眼地上的女尸,又道:“可惜我还是来晚一步,害两位弟兄白白丢了性命。”说罢大声为地上的三具尸首诵咒回向。 风旗扬也随之一同诵咒,忽然失声叫道:“不好!” 风巽疑惑地看向风旗扬,风旗扬道:“瓶珞进去西厢房这么久,还没有出来。” 二人急忙奔出门,冲进西厢房内。却见地上横着一人,正是瓶珞,胸口被鲜血染红,已然断了气。 风巽道:“看来她们还有同伙。” 二人又在东院中细细搜索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人踪,只好出了东院,向正院而来。 迎面正逢风子婴走来,二人忙迎上前,向风子婴禀明东院中发生之事。 风子婴道:“看来目焱并不在山庄之中,只留下些手下来迷惑咱们。” 风巽问道:“怎么,后面也没有吗?” 风子婴道:“西院、正院和后院都细细搜过了,只搜出几名下人。不过据东院发生之事来看,或许那几个下人之中还隐藏着北道忍者。山庄四面都被咱们的人围着,害死瓶珞那人势必逃不出去。” 风巽道:“适才目焱那厮不是明明从山庄中走出去,又回到山庄里来了吗?” 风子婴摇摇头道:“那不是目焱,稍后我再告诉你。”随又说道:“你们俩快去告诉后面的弟兄,仔细看好那几个下人,先将他们几个捆绑结实,别被他们伺机暗算了。然后你再一个一个地试探他们的脉气,把那个慧族忍者找出来。”
第405页 风巽领命,立即与风旗扬赶去后院。 风子婴来到西院,见光波翼正站在院中发呆,手中提着一个包袱,里面满是字画捲轴。 风子婴近前问道:“翼儿,都收拾好了吗?” 光波翼黯然道:“长老,一定要烧了这里吗?” 风子婴抚住光波翼肩头道:“翼儿,我知你心中不舍,不过如今这里早已不是你父母的寓所。目焱以此为老巢,烧了这里,便是毁了北道的心脏。”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册书递与光波翼道:“这是从目焱的密室里搜出来的,落在旁人手中也无用,既然目焱将天目术传与了你,你仍可更进一步,将这忍术修好。” 光波翼接过天目术的法本,黯然道:“没想到目焱如此狡猾,连他身边最亲近之人都被他骗了。可怜她们竟然为了他甘愿赴死。”心中不禁念道:“不知花粉生死如何。” 话说花粉中了心风剑之后,立时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醒转过来,却见自己站在试情崖畔。 花粉心道:“今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哥哥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假若我真的摔死了,哥哥也会在心中记念我一辈子,伤心一辈子,总强过他一直对我不冷不热。” 念及于此,花粉转身背对悬崖,将眼睛一闭,身体向后栽倒,直坠落下去。 “我就要死了!”飞落在半空,花粉心中忽然恐惧起来,“我为何便这般死了?!”花粉浑身寒毛直竖,忽然便现落在海棠山庄门前。 只见琴馨兰站在门前,对她笑道:“花粉,你又去采秦芽了?” 花粉也笑了笑,低头一看,自己两手空空,不禁讶道:“哎?我的秦芽呢?”随即对琴馨兰道:“兰姨,我的秦芽不知掉落在哪里了,我得赶紧回去路上找找看。”说罢急匆匆地回头便跑。 很快,花粉便跑进深山之中,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天色也越来越暗。花粉来到一条很宽的大河边,却愁无法渡河过去。 忽见有两个差人,押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来到河边,却不停步,径直从河面上走了过去。 花粉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果然也能在那河面上行走。只是越走那河水便越发湍急汹涌,吓得花粉心慌腿软,生怕自己沉入河水中去。 好不容易过了大河,花粉一路跟着那几人,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座高大的牌楼前,穿过牌楼便是一座宏伟大城。那城门前已有一群人,正在排队依次进城。 花粉走过去,也想加入那一队人中,忽然闻到一股极为浓烈的奇香。那奇香直冲脑仁,令花粉剎那间清醒过来,心中惊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 花粉随即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诸般情形,又忆起自己劫持南山,中剑昏死等事,不禁心头更惊:“莫非我已经死了吗?适才那些梦一样的经歷,莫非都是死后所见吗?” 正自惊疑,天空中忽然传来浑厚的男子诵咒声:“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花粉抬头望去,只见那天空中混混沌沌,既无日月,也无星辰,又并非云雾所成,只显出昏黄的光色来。 诵咒声持续不断,不多时,便有一位七八岁的童子现在花粉面前,对花粉说道:“随我来。”说罢转身便腾空飞起。 花粉正要开口喊那童子,却见自己也已身在空中,随着那童子飞过大城上空。 花粉自言自语道:“我莫不是在梦中吧?” 童子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你又何曾醒来过?” 花粉听那童子说话全不似小孩儿家,颇觉奇怪,遂问道:“你是什么人?带我去哪里?” 童子道:“我叫善来,带你去见师父。” 花粉又问:“你师父是谁?” 童子笑而不答。 花粉低头看那城中,街衢市井房屋俱全,街上行人却不多,便问那童子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童子道:“自然是冥界。” 花粉讶道:“我当真已死了吗?” 童子回道:“这还难说。” 花粉问道:“为何难说?” 童子道:“原本应当是死了。” 花粉又问道:“为何说原本应当是死了?难道我现在是活人不成?” 童子笑道:“当然不是。你不必多问,随我去了便知。” 花粉见飞过一群高大殿宇,好似宫殿、衙门一般,便又问童子道:“那是何处?” 童子道:“那便是阎罗王的法殿,死者都要在那几座殿中酬对善恶,听凭阎王发落。” 花粉又问道:“我既是死了,为何没去那殿中见阎罗王?” 童子回望了花粉一眼,道了句:“总有一日你会见到,除非你了脱生死。” 花粉不明其意,正待再问,童子却道:“到了。” 花粉忽觉一片光明耀眼,闭了闭眼,睁眼再看时,已身处一座光明殿中。那殿堂金光闪闪,好似以纯金铸成,却又不似黄金那般冷冰冰的,而是令人感到温暖柔适。 殿堂正中,端坐着一位僧人,却看不出年纪大小,样貌好似十六岁的少年,尽极美好端严,神情中却充满了慈悲睿智,如同一位得道老僧。
第406页 那僧人手中拄着一柄金光锡杖,身体四周熠熠放出五色光明,而且那光色竟是向着各个方向婉转流动,好似流水一般。花粉呆呆地站在那里瞻视,竟忘记上前问讯。 童子轻声叫道:“花粉,还不过来拜见地藏菩萨。” 花粉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讶道:“地藏菩萨?”忙上前跪倒,拜了数拜。 地藏菩萨微笑看着花粉道:“来。”那声音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暖与慈爱,令花粉一闻便流下泪来,只觉得好像爹娘在唿唤自己一般。 花粉起身来到菩萨面前,菩萨说道:“若人临命终日,但得闻任一佛名,或菩萨名,或辟支佛名,皆能解脱恶道之苦。只是如此圣因难遇,还须在世时自己努力修行才是。而且纵得人天妙乐,不过须臾间事,总要出了轮迴,才可永脱苦难。” 花粉心道:“菩萨对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我,我不会堕入恶道中去了吗?却不知我来世要投生到哪里,是再得人身还是会去天上做神仙?” 花粉正自呆想,菩萨伸手递过一物,花粉接过一看,乃是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水晶珠子。 只听菩萨又道:“有情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为此不知造了多少恶业。殊不知因果报应不爽,越是为了自家身命造业,将来便越要受苦受罪。舍己利他之人,却会得到善妙福报。” 花粉问道:“为何会有因果报应呢?” 菩萨道:“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众生妄想执着,妄计人我,不知众生心性本是一体。这便好比一人手里持刀,去刺自己的大腿,手与腿虽然看似各别,实则一体,故而持刀者与受伤者实非二人。是以害人者实则害己,利人者亦是利己。” 花粉一时尚难听懂,菩萨微笑道:“日后你自会慢慢领悟。这颗水晶药丸乃以慈悲心凝化而成,你拿去还与慈悲之人吧。” 花粉郑重接过,将水晶药丸放入怀中,还想再问究竟,菩萨道:“去吧。”说罢以手中锡杖振地,一道金光射向无尽远处。 只听童子善来说道:“花粉,快随我念:南无地藏菩萨。” 花粉便跟着念道:“南无地藏菩萨。”才念出口,花粉自觉剎那间便融入那道金光之中,身体倏然一沉,好似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睁开眼来。 (按:上文中花粉所闻真言——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名为地藏菩萨法身印咒,又名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出自大唐天竺三藏阿地瞿多所译《陀罗尼集经》。) “原来是个梦。”甫一睁眼,花粉便闪过这个念头。眼光向旁边一扫,却见自己身处一座山坡之上,药师信正端坐在自己身边,双手当胸结印。 花粉讶道:“药师哥哥?!” 药师信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终于醒了。”说罢忽然躺倒在地上。 花粉急忙起身,却觉浑身绵软无力,挣扎着翻滚到药师信身边,叫道:“药师哥哥,你怎么了?” 药师信笑了笑,说道:“你能活过来,真好。”声音已变得微弱。 “活过来?”花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当真已死过一次了。 “药师哥哥,是你为我施了地藏术,将我救活的对不对?”花粉问道。 药师信笑望着花粉无语。 花粉当年在多云山上被药师信救治时便听说过这地藏术,知道地藏术乃是一种以命换命的忍术,既然自己已被救活,则药师信必死无疑,遂大哭道:“药师哥哥,你为何要捨命救我?你为何要这般无私、这般慈悲?” 药师信勉强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并非无私,实在是很自私。眼看着那么多人死去,我无法将他们全都救活,我只能救一个,所以我只选择了一个……心爱之人。”药师信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接道:“我终于对你说了这话,再也……无憾了。” 花粉握住药师信的手,泪如檐雨道:“药师哥哥,你太傻了,我不值得你这般对我。” 药师信深情地凝视着花粉道:“你是这世上,最值得……疼爱的女子,可惜,我没有这福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可再做傻事了。答……答应我。” 花粉使劲点了点头,道:“药师哥哥,你不要死,你既然能救活我,也一定能救活你自己。或者,我带你回黄山去寻你师父,他老人家一定能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药师信喃喃道:“还魂香都用光了,是你口中的余香让我多活了这一刻。” 花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闻到的那股奇香叫作还魂香,看来这还魂香果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用。 药师信说完,笑容凝在脸上,花粉这才发现,原来药师信已停止了唿吸,遂抱住药师信大哭道:“药师哥哥,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求你,别死……呜呜……” 伤心到极处,花粉忽然想起药师信最后那句话,“是你口中的余香让我多活了这一刻。”花粉忙俯身捧住药师信的脸庞,与他口唇相对,拼命向他口中送气,以期让更多的余香进入药师信体内。 吐气一阵,见药师信毫无反应,花粉又哭道:“药师哥哥,你快醒来呀,我就只有你这一位亲人了,你不能抛下我!药师哥哥,你快醒来吧!你不是说要疼爱我吗!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第407页 一时间,药师信数次救治自己,与自己在山洞中相处、一起过年等种种情形,一一浮现在花粉脑海中。从前因自己一心只系在光波翼身上,纵然对药师信深有好感,又明知药师信爱慕自己,却也装作不见不知。如今回想起来,这世上哪里还能再寻到这样一位深深钟情于自己,又屡屡愿为自己付出性命的男子? 愈想便愈伤心,愈伤心便愈不舍,花粉哭罢又去为药师信送气。便这般哭一阵,口对口送气一阵。 见药师信再无活转的迹象,花粉悲痛欲绝,扑倒在药师信身上放声大哭。 忽然花粉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硌到,她忙伸手入怀,摸出那颗水晶药丸来。 “原来竟真有这水晶药丸!”花粉大为惊讶,蓦然想起地藏菩萨对自己说:“这颗水晶药丸乃以慈悲心凝化而成,你拿去还与慈悲之人吧。” “还与慈悲之人……莫非菩萨是让我拿这水晶药丸救药师哥哥不成?” 念及于此,花粉忙捧起药师信的头,将水晶药丸塞入药师信口中。 那水晶药丸甫一入口,药师信脸上似乎闪烁出一层光芒。花粉忙盯着药师信的脸细看,忽见药师信的头顶上冒出一物,正是那颗水晶药丸。花粉忙将水晶药丸拾在手里,只见那水晶药丸倏然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了。 花粉正自吃惊,药师信忽然吸了口气,竟又恢復了唿吸,随即便睁开眼来。 花粉又惊又喜,叫道:“药师哥哥,你活了,你终于活了!太好了!地藏菩萨,大慈大悲!我的药师哥哥又活了!” 第七十二回 心愚神黯无天日,情真意切有吉星 药师信被花粉扶着坐起身,说道:“我不是在做梦吗?” 花粉破涕为笑道:“记得当年我在多云山洞中被药师哥哥救醒时也是这般说的。” 药师信道:“花粉,你做了什么?为何我又活过来了?” 花粉道:“我餵你吃了地藏菩萨给的水晶药丸,你便立即活过来了。” “水晶药丸?”药师信颇为诧异。 花粉点点头道:“是啊,就是水晶药丸。”于是便将自己死后经歷大致说了一遍。 药师信凝视着花粉道:“花粉,谢谢你。” 花粉问道:“谢我什么?” 药师信道:“我自觉死后飘飘忽忽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看见你抱着我的尸体恸哭,我有心安慰你,却无法与你说话。那时,我见你不停地亲吻我,虽然我已感受不到了,心中却是又喜又悲,心中只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此生不能与你厮守了。” 花粉羞得低下头,面红耳赤道:“呸,没想到药师哥哥也这般不害臊。谁亲吻你了,人家不过是想让你多吃下些还魂香罢了。” 药师信道:“你还想抵赖,那你为何还说只有我这一位亲人了?还求我不要抛下你,让我疼爱你。” 花粉没想到药师信竟然将这些全都看到听到了,此时愈加羞得抬不起头来,低声道:“你真坏,我不理你了。”说罢便欲起身,被药师信一把拉住,抱在怀中。 四目相对,愈来愈近,花粉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终于羞得闭上双眼。 二人不知拥吻了多久,药师信恋恋不捨地放开花粉。 花粉噘起嘴巴说道:“原来药师哥哥是坏人,早知道便不将你救活了。” 药师信笑问道:“你捨得吗?” 花粉道:“刚醒来就欺负人家,你是不是……”花粉本想问药师信是不是图谋已久了,却忽然想起在黄山之中药师信为自己祛散体内淫毒时,自己裸身与他相对数日,此事成了自己许久以来的一个心结,今日突遭大变之下竟与药师信成了情侣,那心结便也在剎那间释然了。 药师信见花粉忽然停口不语,也不禁想起黄山疗毒一事。从那时起自己对花粉的爱欲便已轰轰烈烈,只因心知花粉心有所属,不得不压抑情感,勉强克制自己而已。如今终于抱得梦中情人在怀,这一份欣喜竟更胜过重获新生,不觉便又将花粉紧紧拥在怀中。 花粉也抱住药师信,将脸贴在药师信心口上道:“药师哥哥,你可不能负我。” 药师信道:“就算让我再死一次,我也不会负你。我听说秦山中有一座试情崖,你若不信我,我宁愿为你去跳试情崖。” 花粉心头一震,说道:“爱不爱一个人,只有自己心中最清楚,试情崖都是骗人的鬼话罢了,我才不要你跳。你已经为我死了一回,已经跳下了这世上最灵验的试情崖,我怎能不信你?”不知不觉眼中已流下泪来。 药师信轻轻抚摸着花粉的头髮道:“我的神识在半空中见你哭得那般伤心,便想要永远在你身边陪伴你,无奈吹来一阵冷风,我被那风吹得越飘越远,渐渐便望不见你了。那时候,我心中绝望已极,便发愿道:我宁愿在地狱中受苦,只要让我时时能够见到花粉,让我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让她永远都能幸福快乐。” 花粉愈加感动,说道:“你这个傻瓜,真应该让你去见见地藏菩萨,好让菩萨点化你这个情痴。” 药师信问道:“菩萨都对你说什么了?” 花粉道:“菩萨说,临终时但能听到一尊佛名便可不堕恶道,还说人天的快乐亦不长久,要努力修行,解脱轮迴之苦。另外,菩萨还给我讲了因果报应之理。”
第408页 药师信放开花粉,凛然道:“地藏菩萨真是慈悲!这些话原都在《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读到过,没想到你却亲聆圣教,可知你与地藏菩萨极为有缘,着实令人羡慕。” 花粉道:“既然经中有的,便与菩萨亲口所说无异。哥哥既然读过经文,便是与菩萨有缘,还用羡慕别人?” 药师信道:“你说得不错,亲蒙菩萨点化,出言果然不同凡响。” 花粉道:“哥哥休要取笑我,我能见到菩萨还不是因为哥哥修地藏术救我?哥哥本具慈悲之心,若能遵照经中地藏菩萨的教导努力修行,将来也一定能够亲见菩萨。” 药师信合十道:“弟子遵命。”说罢二人均咯咯大笑起来。 笑声未止,花粉忽然表情凝重起来,药师信问道:“你怎么了?” 花粉道:“不知道我师父怎样了?” 药师信略微迟疑,说道:“花粉,我听那识族忍者石琅玕说,目焱似乎是你的大仇人。” 花粉一怔,道:“你说什么?” 日落西山,星月升天。夜晚的清凉斋越发清凉。 石琅玕斟了一盏茶先送到南山面前,又斟了一盏自己吃下,开口说道:“归凤兄与蓂荚姑娘已经一整月未出房门了,学习忍术也不必如此拼命吧。” 南山道:“哥哥一心尽快修成凤舞术,好去寻目焱復仇。姐姐其实并不愿意哥哥修习凤舞术。” “哦?那是为何?”石琅玕问道。 南山道:“你有所不知,这凤舞术最耗人精气,修习者性命皆不久长。听说歷代修成此术者,寿命均不过四五十岁而已。” “原来如此。”石琅玕点点头,又道,“再过一个月便是年关了,南山,你打算如何过年?” 南山道:“哥哥忙着修炼凤舞术,与姐姐的婚事都顾不上了,我哪里还有心情过年?” 石琅玕道:“不管怎样,年总还是要过的。”说罢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锦囊,又放了回去。 南山道:“我见你怀中常常揣着那个小锦囊,里面究竟是什么?” 石琅玕道:“那里面是一面小铜镜。” 南山道:“你石琅玕家藏珍宝无数,为何独独偏爱一面小铜镜?莫非是什么宝贝?可否拿出来让我瞧瞧?” 石琅玕道:“这却不行。其实这铜镜也并非值钱之物,对在下而言却是珍贵无比。” 南山问道:“为何?” 石琅玕道:“这铜镜乃是在下修法所用的法器,名为准提镜。我每日清晨都要对镜修法,平时便将镜子带在身上,不可让人看见镜子。” “准提镜?”南山好奇心起,又问道,“那是修的什么法?可是一种忍术?” 石琅玕回道:“自然是修准提法,却不是忍术。准提法也是非空大师所传,乃是纯粹的佛法,须每日对准提镜诵咒修持,有不可思议的妙验。” 南山更觉好奇,又道:“你且说说看,修这准提法有何妙验?” 石琅玕道:“这准提法乃是特别之法,功德殊胜之极。修法时亦有结印、诵咒等法,如法修持,可消除重病,令短命者增寿,贫乏者多财,求官得官,求福得福,一切所求,只要非是害人损己的恶愿,悉能满足。修持有功者,不但能降魔驱鬼,移山易海,又能令枯木生花,起死回生,更可令行者福慧具足,求仙成仙、求道得道,肉身便可往生四方净土。总之功德百千万亿,数之不尽。” 南山道:“当真有如此神奇?” 石琅玕道:“自然是真的,在下祖父便是半生修持此法,不但创下偌大的家业,而且一生有许多奇遇,旁人听了也只怕不信。祖父虽未能肉身往生净土,临终却是无病无苦,预知时至,端坐往生。” 南山又问道:“你祖父可是出家做了和尚?” 石琅玕笑道:“当然没有,这准提法的特别之处,还在于修持此法不论在家出家,即使饮酒食肉、有妻有子的在家人也同样可以修持。只要如法修持,无不成就。” (按:准提法乃唐密中极重要之修法,详情可参看《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 南山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石琅玕微笑不语。 南山又问:“那你修这准提法可有什么灵验?” 石琅玕回道:“我虽初修,却也得了许多护佑,眼下正有一事向准提菩萨祈求?” 南山问道:“什么事?” 石琅玕笑道:“验时自知。” 南山哼道:“不说算了。” 石琅玕笑着从怀中又摸出一个锦缎小包裹,放到南山面前道:“这是送你的。” 南山将那小包裹打开,见是一对金灿灿的纯金扼臂,扼臂周身镂空雕着缠枝莲花,每只扼臂上还嵌有两颗艷红的宝石,煞是漂亮。 南山心头一喜,随即故作满不在意地将金扼臂扔在案上道:“我才不要你的破玩意儿。” 石琅玕道:“这对金扼臂乃是宫中流出之物,是我让人寻了许久才寻到的,无论如何你也要收下,莫要辜负我一番心意。” 南山故意调笑道:“谁稀罕你的心意?再说,这又不是你亲自去寻来的,有什么稀罕?”
第409页 石琅玕忙道:“在下知错了,下次一定亲自去为你筹办礼物。不过这一次,还望南山姑娘慈悲笑纳。” 南山呵呵笑道:“既然你这么求我,我便慈悲你一回,暂且收下。” 石琅玕忙作揖称谢。 南山又道:“不过平白无故的,你为何要送我礼物?” 石琅玕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你不知晓,许久以来,我都恨不能将全部家当连同在下一齐送与你呢?” 南山呸了一口道:“谁稀罕?” 石琅玕嘻嘻笑道:“不过眼下我倒是有一事想要拜託你。” 南山哼一声道:“我就说你怎么忽然好心要送我礼物,原来是有事求我,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石琅玕道:“我想求你驾鹤送我去一个地方。” 南山问道:“去哪里?” 石琅玕道:“你还记得那个弹奏乐神琴的目思琴吗?” 南山道:“当然记得,以前哥哥跟我们讲过她的许多事情,只是没想到她竟是目焱的亲生女儿,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 石琅玕道:“她当然不会死,现在正和心爱之人好端端地生活着。” 南山怪道:“你如何知晓?” 石琅玕道:“那日在罗剎谷攻破海棠山庄之后,四道忍者又在秦山中混战了一日夜,归凤兄一心想寻到目焱的闭关藏身之处,最后却是无果。不过他却无意中发现了黑绳三与目思琴二人。要说这二人也是可怜,一个是西道的行忍,一个是北道长老的女儿,他们二人若想在一起,便不得不躲着四道忍者,成了众矢之的。归凤兄同情他二人,便亲自驾鹤送二人去了翠海隐居。” 南山又问道:“这些事你如何知晓?” 石琅玕道:“归凤兄虽未对人提起,却如何瞒得过我的眼睛?” 南山“呸”一声道:“你偷窥人家心思,还有脸说。” 石琅玕道:“当时咱们二人早早便离开秦山回来,我不过是想知晓后来都发生了何事。” 南山道:“你还没说要我带你去哪里?莫非你要去翠海不成?” 石琅玕道:“正是要去翠海。” 南山讶道:“去那里做什么?” 石琅玕道:“归凤兄心中一直惦念那二人,我想替归凤兄去探望他们,顺便给他们送些银钱,以及一些衣食、年货。归凤兄修法復仇的大事咱们帮不上忙,也只好为他分担些个小事罢了。” 南山道:“算你有良心,好吧,我带你去。” 南山只能驾御两只鹤儿,故而二人无法携带太多东西,只带了一包衣物、一盒食物,又尽量多带了些银两。 次日一早,二人飞在天上,南山高声说道:“以前你说什么也不肯去秦山帮助哥哥,上次却主动提出随我进山,若是当真见到目焱,你便不怕被他杀了吗?” 石琅玕回道:“之前我不愿进山也并非害怕目焱,你有所不知,那目焱的目离术固然厉害,不过却与我的通心术有相同之处。” 南山好奇问道:“有何相同之处?” 石琅玕道:“目离术虽是以目光杀人,其实却是通过眼神深入对手的阿赖耶识之中,将对手阿赖耶识中的不良记忆——尤其是所造杀业的记忆瞬间集中、放大,令对手在极度痛苦与恐惧中崩溃而死。所以目离术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杀人的却是受害者自己的恶业种子。” 南山道:“这与你的通心术又有什么相同?” 石琅玕又道:“通心术也是要深入对手的阿赖耶识,方能见到他过去的经歷及心念。所以,如果我对目焱施展通心术时,便与其阿赖耶识相联通,便好似盖印章一般,将他阿赖耶识中的记忆印在我的阿赖耶识中。此时目焱若对我施展目离术,便会同时激发我二人阿赖耶识中的不良记忆,所谓一损俱损,我若死了,他也活不成。所以他是不敢对我施展目离术的。” 南山道:“有关目离术这些,你也是听姐姐说了之后才知晓的吧?” 石琅玕道:“其中详细道理我的确是听蓂荚姑娘所说才得以知晓,不过我早听父亲说过,我识家的通心术是不怕目离术的。” 南山问道:“既然如此,之前你为何不愿帮助哥哥?” 石琅玕道:“我不是说过吗,在下只是谨遵祖训,退隐江湖,不问忍者之事。” 南山又道:“那你为何又重出江湖,违背了祖训?” 石琅玕道:“自然是为了你。” 南山骂道:“呸!又没正经的。” 石琅玕道:“当然正经,为了你,我纵然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南山道:“好啊,那你现在就从我的鹤儿身上跳下去,粉身碎骨给我看看。” 石琅玕道:“我死不足惜,只怕我死了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像我这般爱惜你的人,岂不让我死不瞑目?” 南山哼道:“可见你都是油嘴滑舌地哄骗人罢了,真要你粉身碎骨,你如何肯干?” 二人一路上说着闲话,中途降落歇息了两次,午后方到翠海上空。
第410页 石琅玕窥见光波翼将黑绳三与目思琴安置在鹤池畔御鹤族忍者旧时的房舍中,便为南山指路,径向鹤池飞来。 翠海中水泊众多,路径难辨,南山与石琅玕二人先要寻到剑峰,再从剑峰转而向南便是鹤池。 鹤池又名鹤舞湖,御鹤族忍者居此时,鹤儿常在湖中翩翩起舞,如今御鹤族忍者离开翠海既久,湖中也早已少了群鹤起舞的美景。 时值冬月,翠海寒冷,鹤舞湖面已结冰成镜。飞到湖面上空,便已看见湖畔东侧林间的一片房舍。 飞过湖面,南山兴奋地叫道:“总算到了。” 未及石琅玕搭话,忽听胯下那两只灰鹤惨唳一声,纷纷向地面栽落下去。 南山只觉座下与灰鹤之间的吸力倏然消失,身体顿时被甩出,仰面坠落下去,吓得南山大叫起来。 此时石琅玕也已从鹤背上滑离,距南山有丈余远,见状忙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与南山平行靠近,随即头下脚上竖直俯冲而下,以期坠落得更快些。 待他追过南山,立即将身体调成直立,一把将南山抱在怀中。 此时二人离地面已不过一丈多高,石琅玕因怀抱着南山,纵然施展轻身之术也无法减缓降落速度,只得提着一口气,双膝微屈,只听“咚”的一声,二人跌落在地上。 石琅玕乃修习有素的忍者,若是他自己从空中跌落,必然会身体前倾,落地后以前滚翻化解坠落之势,若非从极高处落下,倒也不至于身受重伤。然而此时他为了保护南山,不敢向前翻滚,只好在落地的剎那身体后坐,以自己的身体为南山做垫子,然后抱着南山向后翻滚。 二人翻滚了好几个筋斗方才停住,南山便好似被包在一个肉筒中,借着身下的肉垫与滚动之势化去了巨大的冲撞之力,身体竟毫髮无损。 南山惊魂未定,挣扎着坐起身,瞥见那两只灰鹤正跌落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胸口处都插着一支弩箭。扭头再看身旁的石琅玕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南山忙爬上前察看,见石琅玕已然昏死过去,急得南山大声叫道:“喂,臭石头,你怎么了?臭石头,你快醒醒!臭石头!” 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贱人,你的族人现在何处?” 南山回头看时,却见一男一女两个怪人站在面前。 如何说是两个怪人?只见那女子相貌奇丑无比,又翻着两只空洞无神的白眼,显然是个瞎子。再看那男子,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却没有双腿,大腿只剩了一截,下面绑套着两根手臂粗的木桩子,权当作双脚使用,只是人便矮了一大截,似个侏儒一般。那汉子手中还拄着一桿长枪,想必是兼做拐杖与兵器之用。 见南山发愣,那盲眼女子厉声叫道:“我三弟问你话呢,你若不从实说来,我便将你撕碎了餵野狗!” 南山此时方缓过神来,站起身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的鹤儿是不是被你们打死的?” 盲眼女子道:“你这贱人眼睛也瞎了不成?仔细看看老娘是谁!” 南山道:“谁认得你这丑八怪!” “你不认得我?”盲眼女子皱眉道,“三弟,这小贱人是谁?” 自从南山回过头来,那木腿汉子见南山如此美貌,便一直盯着南山呆看,此时听见盲眼女子问话,方回道:“我也不认得,好像从前没见过她。” “她的同伴是哪一个?”盲眼女子又问道。 “好像也没见过。”木腿汉子迟疑了一下说道。 “你究竟是谁?快说!”盲眼女子叫道。 南山气道:“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就随便出手害人,当真是两个大混蛋!我哥哥若在这里,一定不会轻饶你们两个!”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石琅玕。 “你哥哥?你哥哥又是哪只烂鹤?”盲眼女子问道。 “你这臭嘴巴丑八怪!”南山骂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哥哥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忍者——光波翼!” 盲眼女子听南山又骂她丑八怪,正要发作,待听她说出光波翼的名字,不禁哈哈大笑道:“光波翼!你哥哥?哈哈哈哈!原来是光波翼的小情人落在我们手里了。” 南山气得骂道:“丑八怪,你嘴巴干净点!什么小情人?” 盲眼女子笑道:“光波翼算什么天下最厉害的忍者,你这没见识的小贱人,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木腿汉子插嘴问道:“二姐,光波翼的老婆如何会御鹤术?” 南山听这男子说话更可气,竟干脆将情人换成了老婆,不禁大怒道:“你这死瘸子,嘴巴比粪坑还臭!” 那男女二人也不理睬南山,盲女自顾说道:“光波翼与鹤彩云那贱人勾搭成奸,自然是鹤彩云那贱人将御鹤术传授与他,他又传给了这个小贱人。” 南山在旁越听越气,骂道:“你们两个大混蛋,大蠢货!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们究竟是哪个茅坑里爬出来的腌臜鬼,满嘴都是臭不可闻的屁话!” 盲女听南山骂得厉害,不禁恼道:“光波翼放走鹤彩云,自然也是咱们的大仇人。三弟,你先去把这小贱人的眼珠子给我挖出来,咱们再拿她做诱饵,捉住光波翼,活剥了他的皮!这小贱人既然住在这里,想必光波翼与那些御鹤族的烂鹤也不会离得太远。”
第411页 木腿汉子答应一声便要上前,南山心中大骇,忙摸出星镖与空无常,叫道:“你敢过来,我便让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木腿汉子嘿嘿淫笑道:“好啊,小贱人,我先让你尝尝漆三爷的厉害。你若伺候得三爷舒服,我便求二姐放你一马,留下你的一对招子。” 南山见他如此,更是又怒又怕,甩手便将星镖尽数射出。此时她的暗器功夫已大胜从前,星镖射出已然又快又准,七枚星镖同时向木腿汉子身上各大要害处射去。 谁知那木腿汉子毫不惊慌,将手中长枪上下一抖,那七枚星镖竟尽数被打落在地。 南山此时方知对手厉害。如今石琅玕躺在脚下,生死未知,更无从保护自己,木腿汉子若想拿住自己只怕是易如反掌,万一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念及于此,南山右手腕一翻,倒握空无常,对准自己喉咙,叫道:“你敢过来,我便自尽!” 木腿汉子道:“小贱人,别白白糟蹋了这模样,你的死期还没到呢!”话音未落,身子倏然前蹿,手中长枪径指南山右手腕。 南山心中尚在犹豫,不得已时是否当真要将空无常刺下,却见长枪眨眼间便已刺到,此时已来不及躲闪,只听“啊呀”一声大叫,那木腿汉子忽然凭空里横飞了出去,直飞出两三丈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南山大吃一惊,忽见一个黑袍男子飘落在木腿汉子身前,右手微扬,缠绕在木腿汉子脖颈上的一道黑线立时飞入那男子的宽大袍袖之中。 “黑绳三?”木腿男子面带惊惧。 “黑绳大哥,你来得正好,这两个恶人害死了石大哥和我的两只鹤儿!”话未说完,南山便已哭出声来。 黑绳三回道:“你不必担心,你的石大哥没死。” 南山闻言忙俯身细看石琅玕,见他果然胸口微微起伏,唿吸尚在,眼皮似乎还动了一动,这才停止哭泣,心中不禁好生佩服黑绳三的眼力。 黑绳三盯着漆无亮,冷冷问道:“漆无亮,你们姐弟二人跑到翠海来做什么?”原来那盲眼女子正是漆无亮的姐姐漆北斗。 漆无亮恨恨说道:“我们自寻御鹤族的仇家为兄报仇,不关你的事。” 黑绳三道:“那又为何伤害无辜之人?” 漆无亮道:“那个小……女子会御鹤术,自然与御鹤族关系密切,怎说是无辜之人?” 黑绳三道:“休要狡辩,她的御鹤术学自光波翼,想必她已向两位说明了吧?分明是你存心不良,见她落了单,又生得美丽,故而心生歹意。你当我没听见你说的话吗?” “我……我只是唬她一唬,其实是想捉了她引诱御鹤族的人现身。”漆无亮辩解道。 “休再胡说!”黑绳三斥道,“若非看在你姐弟二人已是目盲肢残的分上,我绝不会轻饶你们。你们马上滚出翠海,永远不许再踏足此地,否则休怪我无情。” 南山远远叫道:“黑绳大哥,你怎可如此便宜这两个坏蛋?” 见黑绳三并未搭话,漆无亮嘴角抽搐了两下,不再言语。漆北斗此时已循声走了过来,说道:“三弟,如今咱们姐弟遭难,瞎眼的瞎眼,断腿的断腿,任谁都敢骑到咱们头上疴屎,这便是世道人心!走,咱们走!”说罢摸索着扶起漆无亮。 漆无亮右手拄着长枪,左手拉着漆北斗,转身离去。 黑绳三转向南山走来,忽然眼前一黑,连一丝光亮也不见。黑绳三心说不好,知那漆氏姐弟必是施展了漆天术。 只听得微微几声星镖破空之声,黑绳三忙向身后放出数道黑绳拦截星镖。因无法视物,黑绳三虽然凭藉听力能够判断出星镖的方位,却终究担心有所失误,故而对于每个星镖都至少放出两道黑绳拦阻。 黑暗中只听漆无亮叫道:“身手不赖啊。黑绳三,我看你倒适合做个瞎子,眼睛看不见还能截住我五枚星镖。” 黑绳三转过身道:“我好意放过你姐弟二人,你们两个却不知好歹,反来纠缠。我再警告你二人一次,若不赶快收手,我便不客气了。” 漆北斗叫道:“你侥倖截住几枚星镖,便当真以为能在这漆黑之中胜过我二人吗?黑绳三,我们原本与你无冤无仇,是你自己多管闲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那姐弟二人的声音皆是忽左忽右,想必是怕黑绳三循声攻击他二人。 漆北斗话音未落,一道颇为响亮的破空声又至。说这声音响亮,其实不过是寻常人也能够清楚地听见而已,不过对于黑绳三来说已足够响亮,一闻便知是空无常射来。 黑绳三眉头一皱,立时放出数十道黑绳来。 原来,那响声掩盖之下,黑绳三已听出另有数枚星镖伴随着空无常一同射来,更可恨的是,有两枚星镖并非射向自己,根据其方位判断,应是射向自己身体左后方的南山。黑绳三担心南山受伤,故而放出更多道黑绳保护南山。 谁知黑绳与空无常、星镖相碰之际,又有更多更大的响声传来。 这一次,黑绳三已无法将每一枚暗器的方位都听辨得十分确切,只得施放出一道极粗的黑绳,黑绳的一端分成千万道黑线,飞速旋转,在身前形成一面大伞,当作盾牌,抵挡暗器。
第412页 黑绳三心道:“如此下去,早晚都会被他二人寻到空隙,那时非但保护不了南山,恐怕连自己也会受伤。”当下高声说道:“你二人再执迷不悟,我可要出手了。” 漆无亮叫道:“你若真有本事对付我二人,早便出手了,还用喋喋不休地在这里撒娇求饶?” 漆北斗也叫道:“三弟,不必跟他废话,快杀了他!”话音甫落,“唿”的一声,黑绳三只觉得一股劲风穿过他的黑绳伞盾,刺到自己面前,连忙向一旁纵身闪开。 黑绳三知是漆无亮以长枪攻击自己,听得那漆无亮并未追杀过来,脚步声却是转去了南山那里。 黑绳三气道:“好个冥顽不灵的傢伙,也怪不得我了。”说罢双手齐扬,只听“啊!啊!”两声大叫,随即便重见了天日。 只见那姐弟二人一个在黑绳三身前,一个在黑绳三身后,都与黑绳三相距不过两丈,此时都已躺倒在地,身上均被十余道黑绳穿透,断了气息。 南山在黑暗中蹲了半晌,此时站起身眯了眯眼睛方适应光亮,忽见漆无亮就横死在自己面前两步远处,不禁惊叫了一声。 黑绳三走到南山面前施礼道:“南山姑娘受惊了。” 南山道:“黑绳大哥,你快救救石大哥!” 黑绳三忙俯身察看石琅玕的身体,不多时起身说道:“这位石兄左肩脱臼,右臂骨折了两处,性命倒是无碍。” 随又说道:“脱臼倒好说,在下便可帮其復原,只是这两处骨折伤得很重,骨头似乎已经碎了,在下恐怕无能为力。” “那便如何是好?”南山急道。 “你可曾受伤?还能驾鹤吗?”黑绳三问道。 南山道:“石大哥是为救我才受伤的,我没事。” 黑绳三道:“从这里飞去成都不过六百里,你若能驾鹤,可带这位石兄去那里寻一位好郎中医治。” 南山道:“可是石大哥如今昏迷不醒,如何能够驾鹤?” 黑绳三道:“不妨,我这便为石兄復原左肩,再救醒他便是。”说罢俯身为石琅玕治疗左肩,一边问道:“你二人为何来此?” 南山道:“哥哥最近一直闭关修炼凤舞术,石大哥知道哥哥心中一直惦念你和那位燕儿姐姐,所以便同我一起来这里替哥哥看望你们两位。”说罢一指远处那两只死鹤,又道:“那两只鹤儿背上的包裹是送给你们的一些衣食和银子,不知道摔坏了没有。” 黑绳三道:“原来你和石兄是为在下而来,如此在下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了。” 南山问道:“那两个姓漆的恶人为何会在这里?” 黑绳三道:“这翠海曾是御鹤族的居地,想必他们是来这里向御鹤族寻仇的。适才恰逢我们外出,那姐弟二人必是探见房舍中有炉火,以为是御鹤族的人住在这里,便埋伏在这附近,想要伏击御鹤族忍者,不想却刚好撞见你与这位石兄乘鹤而来。” 南山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怎么不见燕儿姐姐?她还好吗?” 黑绳三支吾道:“她还好,只是……只是不大愿意见人。” 南山道:“这也难怪,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日后……日后还要靠黑绳大哥多呵护她才是。我听哥哥说,燕儿姐姐对黑绳大哥可是一片痴心哩。” 黑绳三笑了笑,不知是苦是甜。 待覆原了石琅玕左肩脱臼的关节,黑绳三又以脉气缓缓注入石琅玕心脉之中,不多时,石琅玕便醒转过来。 南山喜道:“太好了!”随即施术,召唤来两只灰鹤。 黑绳三则去寻来木板,将石琅玕的断臂固定好,又与南山一起扶着石琅玕骑上鹤背,石琅玕向黑绳三称谢,黑绳三道:“石兄为在下而来,是在下照顾不周,让石兄受伤,心中着实惭愧。” 石琅玕道:“黑绳兄说哪里话,都是在下无用,给黑绳兄添麻烦了。” 三人互道了珍重,南山便与石琅玕驾鹤南飞。 飞在天上,石琅玕兀自在鹤背上呵呵发笑。 南山问道:“你摔傻了吗,自己傻笑什么?” 石琅玕道:“当然是笑你。” “笑我什么?”南山问道。 “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大哥了。”石琅玕回道。 “我什么时候叫你大哥了?”南山反问道。 “你还抵赖,我都听到了,你向黑绳兄告状时,还将我排在了你那两只鹤儿前面,可见你心中还是看重我的。”石琅玕笑道。 南山这才想起,当时自己向黑绳三说“这两个恶人害死了石大哥和我的两只鹤儿”,后来还发现石琅玕的眼皮动了动,原来他那时已经醒了,还听到了自己说话。 南山恼道:“既然你已经醒了,为何还要假装昏迷吓我?” 石琅玕道:“我只是醒来那么一小会儿而已,后来便又昏过去了。” 南山哼道:“我那不过是当着外人的面,礼貌地称唿一句罢了,作不得数。” 石琅玕沉吟道:“嗯……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来,我不是外人喽?那你当我是什么人呢?”
第413页 南山呸了一口道:“真不要脸!我当你是个大傻瓜!” 石琅玕哈哈大笑不止。 南山也不禁扑哧一笑道:“说你是傻瓜还不承认,竟然拿自己与那鹤儿相比。”两人越笑越厉害,竟让石琅玕忘了手臂的伤痛。 第七十三回 救将军孙遇隐遁,更姓名琴燕归家 二人降落在成都城外僻静之处,南山扶石琅玕从鹤背上下来,石琅玕的手臂被碰到,痛得“哎哟”叫了一声。南山心疼地问道:“很痛吧?” 石琅玕笑了笑说道:“我虽未能为你粉身,却也算是碎了骨,这回你总该信我是真心对你了吧?” 南山脸一红,说道:“你这傻瓜,如何让人信得?” 二人进得城来,四下打听城中的骨伤名医,探得有一位郎中绰号“板三日”,乃是治疗外伤的圣手。据说凡是伤筋断骨的,只要皮肉未损,最多三日,那郎中便可令患者拆去固定伤肢的夹板,令筋骨接续重生,故而人送雅号“板三日”。 南山大喜,忙与石琅玕就近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板三日”的住所而来。 此时天色已将黑,“板三日”早已关门停诊,不过见有伤者登门,仍然热情接待,一边为石琅玕诊伤,一边软语安慰二人,令南山心中大感温暖。 不到半个时辰,板三日已为石琅玕接好了断骨,敷了秘制的膏药,又上好夹板,叮嘱石琅玕暂时不要活动太大,两日后便可将夹板拆除,到时再换一帖药便无大碍了。 南山再三称谢,又厚赠诊金。板三日初时不肯接受太多银钱,见南山再三坚持,知他二人也非拮据之人,便坦然收下,并要留二人用晚饭,南山哪里肯再搅扰他。板三日便为二人介绍附近的客栈,并详细指示了路径,这才亲自送二人出门。 二人依言寻到附近一家洁净客栈,要了素菜,因石琅玕受伤不能饮酒,二人便就着素菜下饭,边吃边称赞那板三日果然是个仁心圣手的名医。 在客栈中住了两日,南山又随石琅玕去板三日那里拆了夹板,换了膏药。石琅玕担心南山憋闷,便要与她飞回五台山去。南山却因石琅玕骨伤尚未痊癒,终究放心不下,坚持要再住几日,有个万一的事端也好及时请板三日医治。石琅玕拗她不过,只得答应,却坚持要带南山去街上走走逛逛,好让她散散心。 信步走在街上,南山道:“如今皇帝也在成都,咱们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如何?” 石琅玕本不愿去看这个热闹,不过见南山脸上现出孩子般兴奋顽皮的样子,便不忍拂她的意,应道:“也好,当年玄宗皇帝幸蜀时也曾住过这里,因此成都府一度被称作南京,咱们便去瞧瞧。” (按: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因蜀郡为唐玄宗幸蜀驻跸之地,故而升为成都府,建号南京,上元元年(760年)罢京号。) 二人打听了几番,一路向城心寻来,远远看见一座高楼,石琅玕道:“那座楼应当便是大玄楼,过了那座楼就快到了。” 经过大玄楼下,南山正仰头看那楼宇,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石琅玕在身旁说道:“南山,小心看路。” 南山忙循声看去,只见迎面飞来一骑,马上一位白面儒生,将那马儿驾御得如鱼在水,灵巧地闪避着行人,口中还不时吆喝道:“小心!避让!” 待那马儿奔近,南山高声叫道:“孙先生!孙先生!” 马上那人闻声向南山看去,忙将马儿勒住,下马施礼道:“哎呀,是南山姑娘!” 南山回礼道:“孙先生,如何这般急着赶路?”原来此人正是丹青妙手——孙遇。 孙遇道:“姑娘来得正好,光波贤弟在哪里?” 南山道:“哥哥没来,我是陪石大哥来这里医治骨伤的。”说罢侧身引见道:“这位便是石琅玕石大哥,这位是当今书画大师、皇帝的丹青老师孙遇孙先生。” 孙遇忙施礼道:“不敢当。石兄,幸会。” 石琅玕单手回礼道:“久仰先生大名,幸会。” 孙遇道:“今日不巧,在下身系十万火急之事,不能款待两位了,容日后再请罪。”说罢便要转身上马。 南山拉住孙遇道:“先生慢走,有什么事如此着急?莫非先生要寻我哥哥吗?” 孙遇道:“姑娘不是说光波贤弟不在这里吗?” 南山问道:“有什么事非要找哥哥才行?我们能否帮先生的忙?” 孙遇看了一眼石琅玕,南山忙道:“石大哥也是哥哥的好友,他也是一位忍者。” 孙遇闻言眼中一亮,忙道:“哦?姑娘为何不早说?” 石琅玕道:“先生有何难事,不妨说来听听,看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孙遇道:“此处不宜说话,你们随我来。” 孙遇将二人领至附近一家酒楼的雅间,关好门窗,方低声说道:“是李将军有难。” 南山问道:“可是那位李义南李将军?” 孙遇点头道:“正是。”这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将出来。 原来,自从四道忍者会战秦山之后,诸道忍者死伤众多,北道元气大伤,朝廷趁机加紧对黄巢反攻。失去北道相助,黄巢兵势日蹙。其手下大将、大齐同州刺史朱温见大势不保,便于九月十七日率领麾下全部投降朝廷,受封为“同华节度使”,十月又受封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僖宗并赐其名为“全忠”,由李义南任钦差前往同州赐封并赏赐礼物。
第414页 前日李义南刚刚从同州归来,旋即被打入死牢。孙遇今日面君时方才听说此事,只闻说李义南犯下通寇谋逆大罪,如今已会审定罪,明日便要处死。 孙遇陪僖宗共进午膳,好容易熬过中午,方得辞君,急匆匆跑出来想去寻那成都的信子忍者,请他传信给风长老,求西道忍者出手营救李义南。 听孙遇讲完,石琅玕问道:“说那李将军通寇,可有确实凭据?” 孙遇道:“详情我也不知,圣上不愿同我多说,不过在下与李将军交往多时,彼此兄弟相称,我二人还曾一同受命为出访诸忍者道的钦差大臣,以在下对他的了解,李将军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叛国通寇!再说,李将军为保圣上西巡,置家人于不顾,以至于妻室家人身陷长安,悉被贼寇所害,他又如何会通寇?” 石琅玕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是有人存心陷害李将军。” 孙遇道:“当务之急,不是追查陷害李将军之人,而是救命要紧。” 石琅玕道:“先生所言不差,看来只有先将李将军救出,再作打算。” 孙遇忙问道:“石兄可有救人良策?” 石琅玕道:“眼下还没有。先生可知李将军被关押在何处?” 孙遇摇头道:“不知。不过我自有办法查出来。” 南山问道:“先生有何办法?” 孙遇道:“我可再次进宫面圣,请皇上让我见李将军一面。” 南山又道:“皇上若不让你见呢?” 孙遇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劝说皇上答应。只是这后面之事,却要拜託石兄了。” 石琅玕点点头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另外既然明日便要问斩,先生也不必再去联络西道忍者了,恐怕也赶不及请他们帮忙了。” 孙遇应道:“好,我这就回去见驾。” 石琅玕道:“回头我们去府上与先生会面。” 孙遇问道:“你们知道我家?” 石琅玕微微一笑,南山抢道:“石大哥是识族忍者,他会通心术,不止先生的住处,只怕先生这辈子的经歷都被他看光了。” 石琅玕施礼道:“请待诏大人恕罪,时间紧迫,在下为了救人,想尽快多了解些情形。不过请先生放心,在下只看了数月之内的事,并未偷窥先生生平。” 孙遇笑道:“便是看了也无妨,早知石兄有此本领,倒省去说话的麻烦。” 孙遇施礼向二人告辞而出。 南山问石琅玕道:“适才你叫孙先生什么?” 琅玕笑道:“待诏大人。” 出了酒楼,孙遇正要上马,忽听身旁有人唤道:“孙先生!” 孙遇转身看时,也不禁讶道:“是你?”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披着一件淡青色棉斗篷,里面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裤,素容无妆,面露惊喜,却是曼陀族的忍者曼陀乐。 “你如何在这里?”孙遇问道。 曼陀乐道:“说来话长,我是来寻李将军的,正愁没处寻他,可巧遇见先生,可否请先生告知,李将军现住何处?” 孙遇看了看曼陀乐,又问道:“你寻他做甚?” 曼陀乐将孙遇引至一旁,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我知先生是好人,对你说了也无妨。上次秦山忍者会战,奶奶不愿族人再为北道拼命,为了将我带离秦山,被大伯母重伤,回到谷中不久便仙逝了。我大伯母也因身中幻术日久,失心成了疯子。因族人都被奶奶带离秦山,违抗了长老之命,不久前,目长老派人来谷中问罪。为了保护族人,音姐姐便将全部罪责都推在奶奶和我的头上,因奶奶已故,族长大伯母已疯,便只有拿我问罪。好在妙儿妹妹得了消息之后,暗中报信与我,我便逃出了曼陀谷。我本想去寻燕儿姐姐,又不知她在哪里。奶奶临终时对我说,李将军乃是忠义之士,曾经答应过奶奶会尽力帮我,所以上次我与燕儿姐姐身份暴露时,他还为我二人求情,让黑绳三与光波翼放过我们。奶奶说,日后有难时仍可去寻他相助。如今我孤身一人,无着无落,身上的盘缠也用光了,只好来这里寻李将军帮忙。” 孙遇道:“原来如此,只是李将军现今自身难保,恐怕帮不了姑娘了。” 曼陀乐诧道:“先生此话怎讲?” 孙遇道:“李将军被诬陷通敌,明日便要问斩了。” 曼陀乐大惊道:“李将军一向忠义,怎会遭人如此陷害?” 孙遇道:“我听李将军说过姑娘之事,如今我正在想法营救李将军,不知姑娘可愿与孙某一起?” 曼陀乐道:“李将军曾救过我,如今他既然有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孙遇喜道:“好,姑娘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看来老天不绝李兄啊!既然如此,请姑娘随我来。”说罢引着曼陀乐重新进了酒楼,介绍与石琅玕二人相识,并说明了经过。石琅玕见新添了一位帮手,十分高兴,说道:“如今有曼陀姑娘相助,救出李将军易如反掌。” 夜深人寂,两只灰鹤悄悄降落在牢房顶上,石琅玕下了鹤背,蹲伏在屋顶四下观察,南山迳自驾鹤离去,不久又带着曼陀乐来到屋顶。
第415页 石琅玕与曼陀乐寻个无人之处跳下屋顶,偷偷摸到牢门附近,曼陀乐双手结印,口中“咿”的一声,牢门口两个守卫立时倒地昏睡,不知做何美梦去了。 只见石琅玕与曼陀乐熘进牢房,不知曼陀乐又以幻术迷倒了多少守卫,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搀扶着李义南走出牢门。 南山忙驾鹤降落到地面。因李义南受了杖刑,无法着座,石琅玕与曼陀乐便扶着李义南趴伏在鹤背上,南山御着两鹤飞空而去。 石琅玕引着曼陀乐跃上屋顶,一路七纵八跃地出了那牢院。回到孙遇家中时,李义南已换好了干净衣裤,见二人回来,忙施礼道谢。 石琅玕忙扶住李义南道:“大家都是兄弟,李将军何必客气?” 曼陀乐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李义南皱眉道:“这点伤倒不算什么。” 曼陀乐微笑道:“我早说过小皇帝昏庸,如今你总该认清了吧。” 李义南道:“朱温那贼设计害我,蒙蔽圣聪,非是圣上之过。” 石琅玕问道:“那朱温为何要陷害将军?” 孙遇也问道:“是啊,朱温为何要陷害兄长?” 李义南道:“贤弟,你还记得我说过当年力敌南诏武士拼死救驾之事吗?” 孙遇道:“当然记得。” 李义南道:“那四十名武士之中只逃走了一人,你可记得?” 孙遇道:“唯独此人是个唐人,四十人中只有他一人使剑,此人心机缜密,且心狠手辣,他是害死了自己的一名同伴才得以脱身的。” 李义南道:“当时他虽然蒙着脸,可是他那双眼睛我永远都忘不掉。” 孙遇道:“兄长莫非是说那朱温……” 李义南点头道:“不错,我奉命去同州宣旨,一见那朱温,我便认出了他的眼睛。想必那厮也认出了我,当时他却假装与我初识,对我盛情款待,又说要为圣上筹备贡礼,要我多留几日,待贡礼办妥后再交我一併带回。谁知那厮却暗中写了一封密奏,诬告我暗通贼寇,详细列明了这两年我向贼寇传递的军情,还说圣上西巡时,我为贼寇留下路标,让贼寇派人追杀圣上,后来幸亏忍者暗中护驾,才令圣上逃过一劫。” 孙遇道:“如此说来,这厮确实认出了兄长,他怕兄长道破他的老底,故而来个恶人先告状,想要除掉兄长。” 李义南道:“正是!可惜我回来之后,那厮已备齐了一大堆罪状,任由我如何辩解,都无人肯信。我想要再见圣上一面也不能够,便煳里煳涂地被判了死罪。” 曼陀乐道:“小皇帝宁肯相信一个受招安的叛贼首领,也不相信自己的功臣,你还说他不昏庸?” 石琅玕道:“那朱全忠倒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其实即便是将军揭了他的老底,朝廷也未必会把他怎么样,他却不愿冒险留下将军这个心腹之患,我看此人日后必非安分之人。” 南山一直听众人说话,此时插道:“你们说完了没有,再不走天可要亮了。” 石琅玕忙道:“对对对,赶紧让南山送将军出城吧。” 曼陀乐问道:“你们要送他去哪里?” 石琅玕道:“先去北面百余里外的白鹿山中,待我去与他二人会合后再作打算。若非李将军身上有伤,便径飞去五台山最好。” 曼陀乐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燕儿姐姐与黑绳三正在翠海,距此不过六百余里,何不将李将军送到那里去养伤?最是安稳不过。” 李义南忙道:“我如何好去麻烦他二人照顾?” 曼陀乐道:“不必麻烦他二人,我也正要去寻燕儿姐姐,我来照顾你便是。” 李义南忙又说道:“这如何使得?怎敢烦劳乐儿姑娘?” 曼陀乐笑道:“我倒不觉麻烦,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 李义南道:“在下喜……岂敢讨厌姑娘!”竟满脸通红。 曼陀乐心知李义南改口未说出的话,顿时想起李义南当年在幻境中与自己缠绵,也不禁脸热,转对南山说道:“如此最好,那就烦请南山姑娘将他送到翠海去等我。” 南山点点头,又看了看石琅玕,石琅玕忙道:“你们先走,我与乐儿姑娘随后赶去。” 南山道:“其实你们不必赶来,等我将李将军送到,再回来接乐儿姐姐便是。” 曼陀乐道:“何必如此麻烦,我二人有手有脚,又不曾受伤,自己赶去便是。否则的话,你还要往返两次,接了我还要接石大哥。” 石琅玕也点头应和。 南山便将石琅玕叫到旁屋,低声道:“你可要快些赶路,最好一日便到。” 石琅玕道:“我们又没有鹤儿可乘,如何赶得到?这又不是什么紧急之事,何必如此心急?” 南山道:“那……反正你要尽快。”说罢瞄了一眼堂屋的曼陀乐。 石琅玕呵呵笑道:“我知道了,你见我与曼陀姑娘同行,心中吃醋了是不是?” 南山捶了石琅玕一拳道:“少臭美了,谁稀罕你这块臭石头?”
第416页 石琅玕道:“你就不怕我这块臭石头被人抢走?” 南山气道:“那便最好,免得整日在这里惹人讨厌!”说罢转身要走,被石琅玕一把拉住道:“好好好,我遵命就是,一定尽快赶到,请姑娘息怒。” 送走南山与李义南,孙遇等人回到房中,孙遇对石琅玕说道:“石兄,待你回去清凉斋后,孙某想请石兄给光波贤弟带个话儿。” 石琅玕道:“先生请讲。” 孙遇道:“石兄便对他说,广明元年正月初八那日,光波贤弟离开长安之前,被我领至家中,我曾给他看过一幅图画,那只是第一幅图,如今这三幅图画均已完成,都在圣上手中。” 琅玕见孙遇停下,便问道:“就只这些吗?” 孙遇想了想,又道:“日后光波贤弟或是两位,若有机缘再见到我夫人,请转告她,不必挂念孙遇,也不必来寻我,请她好自珍重。她也是个有宿根的人,也该看破放下了。” 长安失陷后,曼陀乐随着光波翼与目思琴在紫阁寺见过孙夫人,对她印象颇佳,此时插口道:“先生这话是何意?” 孙遇道:“姑娘不必多问。” 石琅玕道:“先生请放心,在下一定将话带到。” 天色刚亮,石琅玕与曼陀乐囫囵吃了些茶点,便辞别孙遇而去。 二人走后,孙遇独自静坐半晌,便起身收拾了衣物细软,带足银钱,跨上马奔出城去。 石琅玕与南山回到清凉斋,已是腊月初五,光波翼与蓂荚二人仍在闭关修法。 腊八一早,石琅玕又到清凉斋来寻南山,进门便见南山与蓂荚、光波翼一起有说有笑。 石琅玕笑道:“原来归凤兄已出关了,你们在说什么,如此高兴?” 南山道:“姐姐说,当年她送哥哥表字‘归凤’,不想却应了为哥哥传法之事,看来这都是天意。” 石琅玕问道:“怎么,莫非归凤兄已修成凤舞术了不成?” 光波翼忙施礼道:“琅玕兄快请坐,凤舞术岂是朝夕便能修成的?小弟略做休整,年后还要再入关。” 石琅玕落座后问道:“南山可曾将翠海、成都之事说与两位了?” 南山忙道:“哥哥、姐姐刚刚出来见人,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光波翼问道:“什么事?” 石琅玕微笑道:“今日是腊八,我一个人在家吃腊八粥无趣,特来讨你们的粥吃,咱们何不边吃边说。” 南山道:“一早就熬好了,只等你来吃呢。” 蓂荚与光波翼同时笑望了一眼南山,南山自觉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为哥哥姐姐熬好了粥,就知道你要来讨便宜吃。” 石琅玕忙笑着起身施礼道:“多谢姑娘给在下也带了份。” 四人说说笑笑,落座吃饭。石琅玕与南山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前几日去翠海与成都之事详细叙说了一番。 待二人说完,蓂荚与光波翼同时放下手中的勺子,二人对视了一眼,光波翼说道:“恐怕孙先生有难,看来我须立即赶去成都看看。” 石琅玕闻言叫道:“哎哟,我如何忽略了这一节?” 南山忙问道:“孙先生为何有难?你忽略了什么?” 石琅玕道:“咱们营救李将军之前,孙先生特意去了皇上那里,请求见李将军一面。如今咱们将李将军救走,皇上势必会怀疑到孙先生头上。” 南山道:“无凭无据,皇上为何会怀疑孙先生?” 石琅玕道:“救出李将军的手段,皇上自然会猜到乃忍者所为,除了孙先生,谁又能邀到忍者去救人?况且孙先生中午刚刚辞别皇上,下午又去见驾,只为了见李将军一面,皇上如何会不怀疑他?” 光波翼道:“我这便出发。” 石琅玕道:“且慢,孙先生还有话要我带给归凤兄。”随即将孙遇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 光波翼点头道:“如此说来,或许孙先生已无危险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话怎讲?” 光波翼道:“我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得下,咱们回头再叙。” 蓂荚忙包了些金银,让光波翼系在身上。光波翼随即出门,施展鹤变术,化作一只白鹤,倏然飞远。 依照石琅玕的描述,光波翼寻到孙遇家中,见其家门已贴了官封,便向守在附近的官兵打听,方知孙遇已不知去向,朝廷正张榜缉拿。 光波翼这才放下心来,径飞往户县紫阁寺去。 孙遇夫人尚在寺中寄居,见光波翼到来大喜,忙询问孙遇近况如何。光波翼便将孙遇的话转述一番,那孙夫人听罢呆立半晌,忽哂然一笑,说道:“好,好,好!瓜熟蒂落矣!”不久便落髮为尼,后来移驻一座无名小庵,一生念佛不辍,寿七十而终,批袈裟端坐念佛而逝。 却说那孙遇究竟去了何处? 原来孙遇见驾那日,乃是被僖宗赐封为翰林待诏。僖宗赏赐给孙遇许多礼物,又赐宴与之共进午膳。 席间,僖宗似乎不经意提起李义南通寇谋反之事,并询问孙遇看法,孙遇暗吃一惊,心知僖宗是在试探自己,故而便顺着僖宗之意,说了些“李义南不该忘恩负义,辜负圣恩”等话。僖宗大喜,大赞孙遇识体明义,德才兼备,忠心报君。
第417页 待救出李义南,孙遇已然想到自己或因李义南之事受到牵连,故而托石琅玕带话,已是吩咐了后事。送走石琅玕诸人以后,孙遇静坐半晌,心中想起老院工冯远山为自己卜的那一卦,劝自己放弃名利,方可平安。那卦中又说“东北丧朋”,让自己向东北方去,虽然会与故人隔绝,却会得君子之报。妙契禅师也曾送自己《鹦鹉》一诗,劝自己莫要被富贵的牢笼关锁,诗中有“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之句,分明是劝自己遁隐之意。妙契禅师又送自己《寒山道》一诗,中有“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句,那时在冯远海的船上幡然醒悟,又经数年历练,如今自心已似禅师之心,想必再见禅师的时机也已成熟了吧。 思量清楚,孙遇便收拾了行装出城,一路向东北行去,想去再觅那无心禅寺,从此追随妙契禅师,一心修道,再不问世事。谁知刚入剑州境内,却被一位年轻僧人拦住。孙遇下马,大吃一惊,见那僧人不是别个,正是妙契禅师的侍者——沙弥悟真。 悟真施礼道:“师父命我在此恭候师兄久矣。” 孙遇大喜,忙回礼问道:“师父现在何处?” 悟真道:“师父在五台山金刚洞。”随即引领孙遇而去。 回到清凉斋,光波翼向众人说了情形,石琅玕道:“孙先生非是凡人,我以通心术观察他时便已知晓,想必他是隐入山林去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可惜不知日后能否再见到他。” 南山道:“如今天下这么乱,归隐倒是好事哩。” 石琅玕道:“秦山会战之后,诸道折损极大,不过东、西两道的长老尚在,坚地长老却已过世,南道众多高手也在大战中殉身,如今只有烟五耕在率众。归凤兄可否想过要回幽兰谷去,重整瞻部道旗鼓?” 光波翼道:“光波翼何德何能,如何能够担起如此大任?”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言差矣,坚地长老已将全部忍术悉数传与归凤兄,如今归凤兄又得了凤舞术的传承,将来忍术修为必无人可望项背,非但南瞻部道有待归凤兄整饬,连同北俱卢道也待归凤兄收復啊。” 南山插道:“如今哥哥只想着復仇,哪有心思理会那些个?” 蓂荚道:“如今目焱已修成了目离术,復仇也不能急于一时。” 光波翼点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凤舞术修成,其他都是后话。” 石琅玕道:“我听说朝廷最近正在加紧调兵,年后可能便要大举反攻了,到时只怕还要徵召三道忍者协助。” 光波翼淡然一笑,问道:“琅玕兄,你觉得四道忍者彼此残杀一番,可有意义?” 石琅玕道:“朝廷命三道忍者攻打秦山,便是为了斩断黄巢的臂膀,如今其目的已达到了。” 光波翼又问:“那琅玕兄认为最终是朝廷打胜了好,还是黄巢打胜了好?” 石琅玕也笑了笑,回道:“老天知晓。” 光波翼道:“琅玕兄的祖上退隐于市,实乃明智之举啊。” 石琅玕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归凤兄这般想,我看那风长老也与坚地长老一般,是个忠心报国之人。” 南山插口道:“人们也当真奇怪,各自好生过活也便罢了,何必非要弄出个‘国’来?还要争得你死我活地要做这一国之君。” 石琅玕笑道:“说得好!若人人身边都有一位南山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给他一国之君,也无人肯换了。” “又来胡说!”南山“啪”地打了石琅玕肩头一巴掌,说道,“晚上咱们一起吃酒。” 上弦初十夜,半月照半山。 李义南举杯说道:“这一杯,感谢黑绳兄弟与燕儿姑娘收留照顾在下。” 黑绳三也举杯道:“兄长说哪里话?既是朋友,便理当相互照应。再说我与燕儿并未做什么,这些天全仗乐儿姑娘照料兄长,这杯酒应当敬乐儿姑娘才是。” 目思琴也和道:“是啊,李将军蒙难,我与三哥并不知晓,全仗乐儿之力才将将军救出,这杯酒理应敬乐儿。” 李义南憨笑道:“是啊,乐儿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如此尽心照顾我,李某心中着实感激不尽,岂是一杯酒便能谢过?” 曼陀乐道:“瞧你们几个说的,既然大家彼此认作朋友,何必计较谁帮过谁,谁欠过谁的?上次我和燕儿姐姐在林中被黑绳大哥捉住,他还要绑我们去杀头呢,难道我还要向他报仇不成?” 黑绳三笑道:“你这可是诬陷好人,我从未说过要杀你们的头,再说,后来我不是将你们放了吗?” 曼陀乐也笑道:“我是沾了燕儿姐姐的光,否则的话,只怕你早把我绑去送给那个小皇帝了。” 李义南道:“这可是错怪黑绳兄弟了,别看他外表冷漠,他这颗心可是软得很哪。” 曼陀乐问道:“我倒想问问将军,假如当年你不曾答应过奶奶保全我,你还会在林中放过我吗?” 李义南脸一红,结舌道:“当……当然。” 曼陀乐诘道:“你脸红什么?莫非是在骗我?”
第418页 李义南忙道:“在下绝对没骗姑娘。” 目思琴见李义南窘态毕露,忙微笑打圆场道:“既然乐儿说得如此在理,咱们便共饮此杯,互敬互重。” 众人齐声道好。 放下酒杯,黑绳三问道:“兄长日后有何打算?” 李义南道:“等过了年,我想回老家青州去。” 黑绳三又问道:“青州还有兄长牵挂之人吗?” 李义南摇摇头道:“李某早已是孑然一身了。” 黑绳三道:“小弟是想,兄长若没什么牵挂,何不留在这翠海,咱们几人也好成个伴儿,免得大家各自寂寞。” 李义南道:“我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只怕会给你们惹来麻烦。” 黑绳三道:“兄长此言差矣。咱们这四人之中,一个是朝廷要犯,一个是西道叛徒,另外两个是北道的叛徒,岂不正好凑在一处?” 曼陀乐笑道:“黑绳大哥说得不错,还当真是如此。” 黑绳三又道:“这翠海人迹罕至,别说朝廷,便是四道忍者也不易前来,纵然有人来了,翠海之大,易藏难寻,也比外面安稳得多,最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再者,乐儿姑娘原本便是投奔兄长而来,兄长何必再觅他处?” 曼陀乐道:“我可是投奔燕儿姐姐来的。” 李义南道:“不错,我李义南如今自身难周,如何照顾得乐儿姑娘?” 曼陀乐道:“我去成都寻你,可不是因为你是有权有势的大将军,而是因为你为人忠厚义气,你如此说,岂不失了丈夫气概?” 李义南拱手道:“姑娘教训得是,既然如此,李某甘愿留下,为姑娘噼柴担水,效犬马之劳。” 曼陀乐脸一红,道:“我可承受不起。” 黑绳三哈哈大笑,举杯道:“好,这一杯就敬兄长与乐儿姑娘,算是为两位正式接风,留在翠海。” 酒过三巡,李义南道:“好久未听到燕儿姑娘的琴声了,这心中还着实想念。” 目思琴道:“这有何难,燕儿这便弹奏一曲,为大家助兴。” 众人抚掌叫好。 目思琴取出那面乐神琴道:“我与三哥来得匆忙,身边只带了这面小琴,还望见谅。” 李义南从未见过乐神琴,大感惊奇,不知这小小的铜琴是否也能奏出乐曲来。 目思琴指尖掠过,悠扬琴声飘然而起,时远时近,忽梦忽醒,时而如呢喃扰耳,时而如清风拂面,熏熏然醉人,陶陶然忘物,一曲终时,不知许久。 曼陀乐首先喝彩,随即问道:“我听姐姐弹奏过许多曲子,此曲却是头一次听到,真美!不知这曲子唤作什么名字?” 目思琴道:“此曲唤作《离燕归》,也正是燕儿名字的出处。” 众人闻言都注目侧耳,等待下文。 目思琴续道:“记得小时候我问兰姨,为何我的乳名唤作燕儿?兰姨说,南飞的燕子无论离开家乡多远,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总有一天会回到故乡来,会找到自己的家。后来兰姨便教会了我这个曲子,告诉我,这便是我的名字。”说罢竟流下两滴泪来。 曼陀乐道:“有时候离去便是归来,归来反成离去。如今燕儿姐姐与黑绳大哥厮守在翠海,正是离燕归来。” 李义南道:“乐儿姑娘这话虽然说得像个和尚,却很有道理。” 曼陀乐抿嘴一笑,黑绳三也自点头。 目思琴拭去眼泪,微笑道:“燕儿在这世上漂泊了二十余年,一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与三哥来到翠海之后,却觉得这罕见人烟之地才是自己的家。自今而后,我便更名作‘琴燕儿’,再也不是目思琴了。” 李义南起身举杯道:“好!咱们就敬琴燕儿一杯,祝贺离燕归家!” 第七十四回 涅槃谷蓂荚斗智,金刚洞归凤悟心 中和三年(883年)春,唐廷合河中、易定、忠武诸军及李克用之兵,于梁田陂大败尚让所率十五万大军,俘斩数万人,伏尸三十里。 其后,黄巢兵数败,粮草濒绝,不久又兵败于零口。 正当时,西道七手族忍者工倪已奉命造成十只木鸢,原为攻城之用。西道长老风子婴遂命西道忍者,与李克用的部将薛志勤、康君立等人,每夜乘坐木鸢,飞入长安城中,焚毁粮草、房屋,斩杀守军,令大齐军心动摇,惊慌不已。 三月二十三日,朝廷任命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为宣武节度使,只待收復长安之后便可到任。 三月二十七日,李克用率军收復华州,大齐亲王黄揆弃城而逃。 夜幕降临,山镇的初夏尚有些凉意,南山抓了件翠绿的缎面斗篷披在身上,跑到厅中,见蓂荚正为光波翼斟酒,便嚷道:“我也要吃酒。” 蓂荚笑着为她也斟了一杯酒,说道:“你那三只鹤儿驾御得如何了?” 南山嘻嘻笑道:“还好,总还算听话。姐姐,我好饿,咱们快开饭吧。” 蓂荚道:“你不等石公子了?” 南山道:“谁让他慢吞吞的,天都黑了还不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石琅玕边说边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第419页 “哼!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南山嘟囔道。 “哎呀,今晚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呀?”石琅玕迳自坐在南山身边,扫视着桌上的酒菜。 “喂,你还当真不见外呀。”南山拿筷子敲了敲石琅玕的脑袋道。 “这里又没外人,我跟谁见外啊?”石琅玕笑道。 光波翼笑道:“来,琅玕兄,我先敬你一杯。” 石琅玕忙举杯回敬,大家吃了一杯酒,石琅玕道:“归凤兄,你可听说朝廷就要收復长安了?” 光波翼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便启程。” 石琅玕讶道:“归凤兄也想去助一臂之力?” 光波翼道:“早上我去见了风长老的信子,风长老传话说,黄巢近日连败,必然向目焱求助,再过几日朝廷便要全力进攻长安,如果目焱此时插手进来,双方胜负仍然难料。” 石琅玕道:“自从三道忍者围攻秦山之后,目焱一直隐没不出,想必是在养精蓄锐,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山吗?” 光波翼道:“这也难说。我让信子转告风长老,明日我便去秦山,会一会目焱。” 石琅玕道:“你要去秦山?” 南山也同时叫道:“哥哥又要去秦山?” 石琅玕道:“我想,风长老只是想邀归凤兄去长安相助朝廷破敌而已,并非要归凤兄去寻目焱吧?” 蓂荚插道:“是归凤哥自己要去秦山的。”又伸手抚着光波翼的手背道:“归凤哥,你的凤舞术初成模样,恐怕还不是目焱的对手,不能晚些再去寻他报仇吗?” 光波翼道:“时机使然,既然事情赶到这一步,我便去会他一会。”又反抓过蓂荚的手,握在手心说道:“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的。” 在秦山上空盘旋了一圈,光波翼最终还是降落在罗剎谷,海棠山庄前。 该去哪里寻找目焱,光波翼尚无主意,打算先到山庄看看再说。 海棠山庄已遭焚毁,只剩下残垣断瓦。自己的父母曾在这里居住过,杀父仇人也曾住在这里,兴旺一时的北俱卢道忍者听命于此二十年,如今却成了一片废墟,真是世事无常啊!光波翼边走边暗自感嘆。 踏过山庄的大门槛,光波翼忽然立住脚,山庄内分明有动静!声音虽然不大,光波翼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莫非目焱在此?”光波翼正打算施展天目术观察,却见一人已从西院的断墙后走了出来。 “花粉?” “是你?”花粉与光波翼几乎同时说道。 “药师兄果然医好了你。”光波翼道。 “我的命是药师哥哥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花粉道。 “药师兄怎样了?”光波翼忙问道。 “多谢挂念,药师哥哥现在很好。”花粉回道。 光波翼松了口气,却觉花粉这话说得十分生分,令人倍感疏远,又问道:“你回来寻你师父吗?” 花粉道:“我要弄清事情真相。” 光波翼道:“看来药师兄已经告诉你了。” 见花粉无语,光波翼又道:“可惜目焱不在这里,秦山之大,不知该去哪里寻他出来。” 花粉道:“若有他的信符就好了。” 光波翼道:“那信符只能向他报信,让他来寻你,他若不来,你也无法寻见他。” 花粉却道:“外人自然不知这信符的用处。” 光波翼闻言眼前一亮,说道:“我倒有一枚信符,不知有何用处?” 花粉诧道:“你怎会有他的信符?” 光波翼道:“当年我初来山庄时,他给过我两枚信符,去年会战时用掉了一枚,如今还剩得一枚。” 花粉伸手道:“拿来。”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信符交与花粉。 花粉将那信符摺叠了几次,折成一个三角箭头形状,又将尾部带有两个咒字的部分撕下,随即取出火石,将那信符焚化。 花粉将撕下的部分轻轻向空中一抛,只见那纸片便好似一只蝴蝶般向远处飞去。 花粉忙跟了上去,光波翼也紧随其后。 二人一路追着那纸片,光波翼说道:“没想到这信符还有如此妙用。” 花粉道:“不过如此一来,他也知道有人要来寻他了。” 那纸片悠悠地飞行,遇到树木山石还能自行绕避,换作常人,只怕早已追跟不上,对光波翼来说,却实在嫌它飞得太慢。 花粉边走边对光波翼说道:“你还记得那位给我们算命的道长吗?” 光波翼道:“你是说那位很可能是左慈的道长?” 花粉“嗯”了一声,又道:“或许那位道长算得真是很准,当时他看出你是个假冒的皇帝,后来的事情也已应验了一些。” “什么事?”光波翼问道。 花粉道:“我见到河洛邑的邑长范巨阳了,从他口中得知,去年九月,那个赵易才已经死在一次大战中了。” 光波翼点头道:“不错,那位道长说他有断舌之灾,日后更有杀身之祸,这些都已应验了。还有什么事也已应验了?”
第420页 “嗯……”花粉欲说还休,光波翼忽然明白过来,那位道长曾对花粉说:“早春瞥见一点红,却是鹤顶飞云中,遥望天际正凄凄,茫茫海中有相依。”又对她说:“姻缘前定,切莫强求,奈何桥后,恩人白头。”花粉一度对自己痴情到捨生忘死的地步,而今,到鬼门关走过一遭,又被药师信救活的她却与自己颇为疏远,而言下似乎已与药师信十分亲密,看来这谶语正是应验在药师信身上。想来那云中的鹤顶便是指自己,白头偕老的恩人便是说的药师信,却不知“茫茫海中有相依”所指为何。 一路上二人少话,直走了近一个时辰,走出四五十里山路,方来到一座山坡上,过了坡顶,纸片迳自飞入下坡山沟里的一片草丛之中不见了。 “原来在这里。”花粉说道。 “你知道这里?”光波翼问道。 花粉点了点头道:“这里唤作涅槃谷,我从前来过一次。” “涅槃谷?”光波翼心中生起一丝不祥预感。 光波翼见山坡后面又是一座高山,高山与坡地之间是一条沟谷。走近那草丛却发现草丛乃是长在坡沟中一块突出的小坡顶上。那坡顶大概有两丈来长、一丈余宽,小坡顶往下便是颇为陡峭的沟谷了。 光波翼与花粉沿着山坡往下走,待走到与那小山坡的腰部平行时回头再看,竟有一扇不足一人高的柴门悬在那小陡坡上,四周又有茂密野草遮挡,当真是十分隐蔽。 二人对视了一眼,光波翼正欲开口,忽听“吱嘎”一声,柴门打开,目焱正背手站在门口。 花粉张了张口,却未说出话来,目焱淡然说道:“原来你还活着,为何还要回来?” 花粉道:“我想听你亲口说出真相。” 目焱轻笑一声道:“也好。当年你父亲便是光波勇身边的信子忍者,名叫隐廉,他奉光波勇之命召唤我与淳海二人,陪同光波勇南下,南下途中我杀了光波勇,回来之后又杀了淳海,后来为了灭口又不得不杀了你一家四口,只留下你一人,收养在身边,做了我的弟子。” 花粉此时浑身发抖,颤声问道:“当初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目焱道:“看见你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儿,从她降生我便没有见过她。”说罢看了看光波翼,又道:“真相,你已经知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回秦山来了。” 花粉强抑愤懑道:“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你就没想过我要为父母全家报仇吗?” 目焱道:“以你的忍术,这辈子都不可能向我报仇。咱们师徒相处近二十年,你一直都很乖巧,也很讨我喜欢。如果不是那个多事的识族忍者道破秘密,咱们做一辈子师徒岂不很好?” 花粉冷笑一声道:“你如此滥杀无辜,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目焱道:“我目焱被人愚弄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无妻无子,人、情两空,谁又曾对我愧疚?老天会感到愧疚吗?”神情竟是十分落寞沮丧。 花粉颤抖的手臂忽然被抓住,扭头见光波翼紧盯着目焱,说道:“花粉,你不必与他多说,多行不义,老天也不会放过他。我今日便会与他来个了断,你先走吧,莫要因一时冲动,白白害了自己性命。” 花粉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这条命是药师哥哥给的,我不会轻易糟蹋,我答应过药师哥哥。既然我没本事报仇,自然也不会轻生冒死。光波大哥,你自己小心。”说罢扭头便跑开了去。 光波翼瞥了一眼花粉的背影,只听目焱呵呵笑道:“这小丫头,终于肯放开你了,我倒想见见那个药师信,不知是个何样人物。” 光波翼无心理会目焱的闲话,见他显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便说道:“我知道你已经修成了目离术,不过只要我在你十步之外,你便无法施展目离术。” 目焱微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看来那位百典姑娘已经跟你详细介绍过目离术了。” 光波翼问道:“你怎么知道百典姑娘?” 目焱道:“你带着她们姐妹二人在幽兰谷居住了那么久,如何能瞒过我?不过上次那个叫南山的姑娘来秦山寻你时,我尚不知晓她们的底细,否则……”目焱笑了笑,又嘆口气道:“如果你真是我的棠儿该有多好。” 光波翼斥道:“何必再说这些无耻鬼话!今日我便是你的债主!” 目焱笑道:“十步之外,我虽奈何不得你,你却也杀不了我。” 光波翼冷笑道:“那却未必。”说罢双手当胸结印。 目焱眉头微蹙,只见光波翼胸口放出一道光芒,倏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咚”的一声,光波翼摔在目焱面前几步远处的山坡上,面色发白,浑身大汗淋漓,不停地向山坡下滚落下去,目焱飞身赶上,“嗖”地射出一柄空无常,插入光波翼腹中。 光波翼大叫一声,鲜血溅洒在山坡之上。 “你……”光波翼滚落沟底,浑身虚脱,看着眼前的目焱,话也说不出口。 “你居然修成了凤舞术。”目焱审视着光波翼,又问道,“未经灌顶,你如何习得此术?”
第421页 光波翼喘着粗气,目焱又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光波勇早已为你灌过顶,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见光波翼愤怒地盯着自己,目焱又微微笑道:“你的确是个资质不俗的孩子,可惜还欠了些火候,难为我刻意歷练你那么久,终究还是没有胜过我这个师父。既然你敢来寻我,我便不得不防。” 原来目焱早已安排遮蜀天埋伏在自己屋后数十步之外,计算好距离,施展禁术至于目焱门前五六步远处。这样,即使光波翼施展了天目术,也看不到他屋内有任何异样。以目焱的忍术修为,只要对手在他五步之内不能施展忍术,便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他的性命。 光波翼初步修成凤舞术,损耗大而功力弱,施术后只能移动数十步远,却要拼上全身力气。光波翼本以为只要施展凤舞术一次,一击便可取了目焱性命,没想到刚刚进入禁术范围,全身脉气顿散,便好似被人推下万丈深渊,又像是飞箭射在铜墙铁壁上,或是快马踏在绊马索上,立时从近乎光速的移动中现出原形,并且浑身虚脱,毫无招架之力。 破了光波翼的凤舞术,亦令目焱大感意外。本来他的目离术已成,任何靠近他十步之内的人,只需他在剎那间瞥上一眼,便可立刻结果对手的性命,然而由于他的谨慎多谋竟然意外救了自己一命。 目焱对着光波翼的脸庞仔细看了又看,说道:“若是换作旁人,我也不会动用遮族忍者。我本不想杀你,每次看见你的容貌,我便会想起你的母亲。” 目焱已经二十年未曾用过空无常,这一次以空无常伤了光波翼,的确是不想害他性命,而只想令他无法反抗而已。这些年来,目焱一直以为光波翼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虽然真相大白,心中对光波翼的那份慈爱之情却无法一时尽去,竟使得这位一向不知何为心慈手软之人有些犹豫了。 看着满头大汗的光波翼,目焱又道:“可惜,你现在学成了凤舞术,我留你不得。”随即苦笑一声接道:“人生便是如此,得到的未必便好,失去的也未必不好,那位百典姑娘教会你凤舞术,却也因此害了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目焱忽然纵身跃起,向一旁蹿开一丈多远,身手极为迅捷,完全不在坚地、风子婴等顶尖高手之下。目焱甫一跃起,十余支一掌长的飞弩纷纷射到他适才立身之处及四周。 目焱眉头微蹙,说道:“花粉,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你却用毒箭射我。”声音虽不算大,却传出很远。 原来那十余支飞弩乃是以箭毒木制成,正是花粉藏在山坡高处伺机射出。 “你杀害她全家,连古稀老人也不放过,难道她不该射你吗?”忽然有人在花粉身旁说道。 花粉也吃了一惊,扭头见是石琅玕,不知他何时悄然来到自己身边。 目焱眼力极锐,此时已远远看清了石琅玕与花粉二人,听石琅玕如此说,不知此人何以知晓得如此详细,当即问道:“足下可即是那位识族忍者?” 石琅玕回道:“正是在下。” 目焱笑道:“我正想着如何去寻你,你却自己来了。” 石琅玕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道破了你的秘密,不过别人忌惮你的目离术,我却不怕。” 目焱冷笑道:“通心术,我也有过耳闻。既然目离术不能用于对付足下,我倒想试试其他忍术。” “慢着!”一声娇喝令目焱吃了一惊,一位年轻女子忽然现在光波翼身旁,目焱竟毫无觉察她的到来,又见那女子生得美如天仙,目焱不禁为之一怔,随即问道:“你是百典姑娘?” “都说目长老聪明绝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蓂荚回道。 “嗯,难怪翼儿对你如此着迷,果然是位绝色女子。”目焱也回贊道。 “你不是要杀他吗?为何还要叫他翼儿?”蓂荚问道。 目焱回道:“若非你传授他凤舞术,我也不会想要害他性命。” 蓂荚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害了归凤哥。那不如这样,请目长老放了归凤哥,我留下来任由长老处置如何?” 目焱再次上下打量了蓂荚一番,说道:“百典姑娘若能留在我身边,可是会帮上很大的忙。若要放过光波翼,倒也可以,不过先要废掉他的忍术才行。” “不行!”蓂荚急忙说道。 目焱又向花粉藏身之处瞥了一眼道:“百典姑娘来此纠缠,已经放走了花粉与那识族忍者,没有资格再与老夫讨价还价了。” 蓂荚道:“你若不答应,我便不会帮你。” 目焱笑道:“你当老夫是不懂事的娃娃吗?我若放过他,便是纵虎归山,待他养好伤,必来寻我报仇。老夫的目离术虽然了得,光波家的凤舞术却也不可小觑。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老夫的目离术已修习得运用自如,我会拿捏好分寸,不会让这小子受太多痛苦,剎那间便可废掉他的忍术。” “你的目离术当真已练得如此纯熟了吗?”蓂荚问道。 “怎么,你怀疑老夫的忍术修为?”目焱反问道。 蓂荚微微笑道:“既然如此,请先在小女子身上试一试,我才放心。”
第422页 目焱板起面孔道:“开什么玩笑?莫非你不想活了?” 蓂荚道:“目长老不是说可以剎那间废掉人的忍术又不至于太痛苦吗?就请长老先废掉我的忍术看看。” 目焱道:“谁不知道百典族人不许修炼任何忍术。” 蓂荚道:“难道目长老忘了?我百典家有一独门遁术,否则我如何会来到这里却不被目长老发现?” 目焱想起适才蓂荚无声无息地忽然出现在自己身旁,不禁微微点了点头。 蓂荚又道:“目长老废掉我的遁术,我留下之后,也就无法从您身边逃走了。” 目焱笑道:“好,既然你如此要求,我便满足你的心愿。”说罢眉头微蹙,双眼紧盯蓂荚,眼中倏然放出红光来。 蓂荚与目焱对视,毫无怯意。片刻之后,目焱见蓂荚无任何反应,不禁面露疑惑,随即又盯视蓂荚片刻,仍是如此,目焱颇有些惊慌,不知为何会如此。 蓂荚开口道:“目长老的目离术施展完了吗?” 目焱眯起双眼问道:“姑娘使了什么手段破了老夫的目离术?” 蓂荚故作讶异道:“我哪里有什么手段?难道目长老的目离术失灵了不成?” 目焱哼道:“怎么可能?” 蓂荚问道:“目长老自从练成目离术之后可曾施展过?” 目焱道:“自然施展过。” 蓂荚又问:“施展过几次。” 目焱道:“两次。” 蓂荚又问:“都是什么人?” 目焱道:“一个武夫,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蓂荚道:“原来目长老并不曾在忍者身上施展过此术,更不曾以目离术废掉过人家的忍术。” 目焱问道:“那又如何?” 蓂荚道:“我自幼便听父亲说目离术的法本曾有遗失缺漏,不知目长老现在手上的法本可是全本?” 目焱皱眉道:“自然应是全本。” 蓂荚微微笑道:“如此看来,目长老自己也不甚肯定。长老的法本中可有大悲观修部分?” 目焱摇头道:“我从未听说。” 蓂荚道:“那便是了。看来目长老手中的法本也是有缺遗的本子,并非善本。” 目焱狐疑道:“你撒谎!” 蓂荚道:“目长老不是刚刚在我身上试过了吗?” 目焱道:“你极力要求我对你施展目离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破了我的忍术,现在又说我的法本有缺漏,想必便是要诱使我上当吧?” 蓂荚笑道:“目长老果真是聪明绝顶之人,我确是用了个法子破了你的目离术,不过你的法本有缺倒是真的。” 目焱追问道:“此话怎讲?” 蓂荚道:“正是因为目长老修炼的法本有缺,目离术修成之后便不完美,可用一句真言破之。” “哪一句真言?”目焱又问。 “这个暂且不能告诉你。”蓂荚又道,“我之前便猜想目长老手上的法本有缺,故而才斗胆敢请目长老在我身上施展目离术。如今我是否又有资格同目长老讨价还价了呢?” 目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光波翼,见他面色已变得惨白,蓂荚此时忙俯身向他口中塞进红、黑两颗药丸,随即又站起身来,说道:“目长老可要想一想,眼下是要废掉他的忍术要紧,还是修成完整的目离术要紧?” 目焱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哈哈哈,好,我便将你们两个都留下,待我修成目离术之后再放光波翼。” “不行!”蓂荚驳道。 “不必多说。”目焱边说,边向蓂荚与光波翼走来。 “目焱,休得无礼!”空中忽然传来女声,声音似乎不大,却又响彻耳边,不远不近,亦不知从何方向而来。 目焱一惊,正暗施天目术想要察看说话之人何在,又传来一声“去”!目焱只觉得一股无形力量扑面而来,身体顿时被推起,向后飞出数丈之遥,落地之后仍觉那力量挡在自己身前。却见一位浑身素白的中年女子飞落在光波翼身边,将光波翼抱在怀中,飞奔而去,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焱身前的那股无形大力这才消失,未及他赶回,只见蓂荚望了他一眼,也蓦然消失,适才她所立之处已变得空空荡荡。 “海音慧?原来她还活着!”目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她的忍术如何到了这般境界?! 且说花粉被石琅玕带到安全之地,正为蓂荚与光波翼担心,忽见蓂荚出现在眼前。花粉大为惊讶。 石琅玕忙上前问道:“归凤兄如何?” 蓂荚回道:“归凤哥被救走了。” “谁救的?”石琅玕又追问道。 蓂荚略一犹豫,说道:“好像是海音慧。” 花粉听说光波翼遇救,大为放心,却不大关心海音慧之事,而是细细打量着蓂荚,问道:“你……你如何从目焱手中逃脱的?” 蓂荚微微笑道:“没有人能捉住百典家的人。” 石琅玕插话道:“百典族的遁术天下无敌,目焱怎么可能捉得住她。”随即问蓂荚道:“你领教过他的目离术了?”
第423页 蓂荚点点头。 花粉更为惊讶道:“目焱对你施展了目离术?那你……” 蓂荚笑了笑,并不答话。 花粉哪里知道,目离术与通心术一样,均要深入对手的阿赖耶识方可产生作用,而百典族忍者却可阻断任何忍术窥探自己的阿赖耶识,目离术自然无法对其构成威胁。蓂荚诱使目焱对自己施展目离术,正是为了骗他上当,令他以为自己的目离术法本有缺,从而愿意放过光波翼来换取完整的法本。蓂荚所说的法本中应有大悲观修部分的话,也不过是欺骗目焱而已,却也有隐劝目焱莫要忘记忍法修炼当以慈悲为本之意。 花粉见蓂荚貌胜天仙,微笑时更是真真的羞花闭月,连身为女子的自己也难免为之倾倒,又见她聪明果断,处变不惊,不禁嘆道:“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难怪,难怪。”又喃喃道:“也只有姑娘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光波大哥吧。”竟像是自言自语。 花粉正出神,忽听有人叫道:“姐姐!”抬头见南山驾着灰鹤飞落在面前。 南山对花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唿,花粉也对她笑了笑。 南山说道:“姐姐,海音慧阿姨没死!我见哥哥被她抱走了,而且她走得极快,我的鹤儿也赶不上她!” 原来蓂荚早已安排南山驾鹤守候在山坡后面,待自己与目焱周旋之后,伺机让南山驾鹤将光波翼救走,谁知目焱终究老辣,不肯轻易放过光波翼,未及蓂荚再将目焱拖住,海音慧便及时出现,救走了光波翼。南山在山坡后见海音慧抱着光波翼飞奔而去,连忙驾鹤追赶,谁知竟无法赶上,眼看着海音慧消失在远方,只好飞回来向蓂荚报告。 蓂荚点了点头,道:“她非但没死,而且忍术已十分了得,轻易便以狮子奋迅术将目焱震飞,依我看,她若想除掉目焱也非难事。” “她怎么会变得如此了得?”南山讶问道。 光波翼睁眼醒来,见自己躺在一间陌生房内,房间不大,极为整洁简朴,又有一股幽幽清香,极是好闻,环顾四周,却不见有香炉、香菸,似乎这香味本就瀰漫在空气中。 光波翼坐起身,似乎未觉腹部疼痛,掀开衣裳看了看,隐隐还能看出腹部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却已十分不明显。 光波翼正自纳闷,房门被轻轻推开,海音慧走了进来。 光波翼忙从榻上跳下来,叫道:“海音阿姨,真的是你!”光波翼被海音慧救走时因失血伤重,已有些神志不清,隐约觉得似乎是海音慧将自己抱起,却不知是真是幻。 海音慧微笑道:“翼儿,你感觉好些吗?” 光波翼点头道:“连伤口也几乎不见了,我昏睡了多久了?” 海音慧笑而不答。 光波翼又问道:“海音阿姨,我还以为您在秦山中已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音慧道:“多亏师父救了我。” “师父?”光波翼不解。 海音慧笑了笑,又道:“你还记得孙先生曾说过,他在无心禅寺巧遇妙契禅师的事吗?” 光波翼点点头。 海音慧又道:“你知那妙契禅师是谁?” 光波翼一怔,等待海音慧说出下文。 海音慧续道:“身兼百部法,心无一点尘。” “阿尊者?!”光波翼大为吃惊,海音慧所说这两句偈子,正是在忍者中流传已久,颂扬阿尊者的诗偈。只是万万没想到,阿尊者竟然尚在人世! 海音慧又道:“翼儿,你真是个有善根的孩子,尊者说你与他有缘,特命我去接你回来的。” “这是哪里?”光波翼问道。 “这里是五台山金刚洞。”海音慧答道。 “五台山?”光波翼没想到自己已回到五台山,却从不知道山中有什么金刚洞。 光波翼又问道:“阿尊者既然救了您,如今又救了我,当初为何不出面阻止秦山大战?为何不将四道忍者都解救出来?” 海音慧道:“万法皆有缘起,各人自有一本帐,所谓定业难转,尊者固然神通广大,也无法强转诸道忍者的恶业。只是因为你我二人与尊者有特殊缘分,故而才得尊者救护,另外也是咱娘俩命不该绝。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尊者已同诸多大德一起,为在秦山中死去的所有人举行了大超度法会,如今他们都已得到了救度。” 光波翼又问道:“诸多大德?莫非这金刚洞中还住着其他人?” 海音慧道:“当然,单是跟随在尊者座下的就有五百人。” “五百?”光波翼以为自己听错了。 海音慧点点头,又道:“我也不知这洞内究竟有多少人,不过孙遇孙先生也在这里。” “孙先生?”光波翼又是大吃一惊,“他在哪里?” 海音慧道:“孙先生正在闭关中,要三年以后才能出关。” 光波翼此时只觉得身在梦中一般,又问道:“海音阿姨,我能见见尊者吗?” 海音慧道:“尊者正在为众说法,稍后我便带你去拜见他老人家。” 光波翼“嗯”了一声,忽又问道:“海音阿姨,您既然能将我从目焱手中救出,想必您一定已经修成了龙女献珠之术吧?”
第424页 海音慧微笑道:“龙女献珠虽然号称海音族第一忍术,其实却非常人所想,是一项应敌的本领,而是一门纯粹的心法。” “心法?”光波翼更觉好奇。 海音慧又道:“宝珠原是一个譬喻,比作我们的自心,也即是人人本具的佛性。此心清净,虽现烦恼而不曾染污;此心光明,照了一切而无动摇;此心圆满,具足一切功德而不假外求。一切有情,动作行止、流转生死皆由此心,乃至破除无明、断惑成佛亦不外此心。此心在凡不减,在圣不增,在迷不垢,在悟不净,生时不来,死时不去,不断不常,无生无灭。三界万有之中最尊最贵,无过此心,故名为宝。不过凡夫因妄想执着而蒙蔽心性,无法证知此心,便如宝珠久被藏匿,一旦开达明澈,破妄显真,了悟此心即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则如宝珠重现。而此宝珠亦非外得,本自有之,如今重归其主而已,此心珠之主即佛也。故而龙女献珠,实乃发明其心也。” 光波翼合十道:“不想海音阿姨有如此证悟,请受光波翼礼拜。”说罢便要叩首礼拜,被海音慧拉住,道:“翼儿不必如此,迷则长劫,悟则剎那,成道亦不论早晚,只要你一心向道,自有解脱之日,那时便与我不异。” 二人正说话,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悦耳的磬响,海音慧道:“咱们可以去拜见尊者了。” 海音慧引着光波翼出了房门,乃是一条廊子,廊子中排着数十个房间,穿过这条廊子,来到一处极大的洞内。光波翼惊讶看到那洞内又高又广,只怕有两三顷地之阔,二三十丈高,而且洞内虽不露顶,却是光明如昼,亦不见有灯烛照耀,不知那光明从何处发出。洞内有僧俗男女数千人走动,细看之下,人人庄严清净,举止不俗。 二人转入一个门口,又是一处洞厅,虽不及前面那洞宽广,也足有一两亩地大小,从此洞厅穿过,进入一条长廊,来到长廊尽头处门口,不及敲门,房门从内打开,一位年轻僧人出来合十道:“师父请你们进来。” 海音慧也合十道:“多谢悟真师兄。” 光波翼随海音慧进屋,见屋内榻上端坐一僧,年纪大约四十岁,相貌端严饱满,面色红润光亮,不由得又是一惊。因为之前光波翼早听孙遇描述过,妙契禅师乃是一位相貌古怪的老僧,有如画中的阿罗汉一般,今日一见,如何却变得如此端庄美好? 阿尊者座侧站着一位六十多岁的出家人,正在躬身倾听阿尊者说法,只听阿尊者说道:“阿弥陀佛的‘阿’字,本身即是一句真言,此‘阿’字真言,乃十方佛心,诸佛法身同所加持。从‘阿’字生出一切陀罗尼,从一切陀罗尼生出一切佛。毗卢遮那即以此‘阿’字名为密藏。‘阿’字一法功德,诸经广贊,闻名触耳,诸罪冰消,唱声见字,万德云集,浅观但信,直游净土,深修圆智,现证佛道。故知此字极为要紧,务必读音准确。正确读音即是‘啊’。因‘阿弥陀’乃梵语‘阿弥达’之译音。如今有人因方言口音,将阿误读成‘窝’或‘婀’,实乃大错!你出去之后,一定广宣此法,改误正讹,务使大众将这句佛号念对!” 座侧僧人合十称是,阿尊者便打发他出门去了。 (按:阿弥陀佛,梵语国际音标为amitabha,意为无量光佛、无量寿佛。有关阿弥陀佛之正确读音,考其梵语原音则立辨矣。) 海音慧碰了碰发呆的光波翼,道:“翼儿,还不拜见尊者?” 光波翼这才如梦初醒,忙俯身叩拜了几次。 阿尊者笑眯眯地问道:“你的伤都好了吗?” 光波翼忙回道:“都好了,弟子多谢尊者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是她,不是我。”阿尊者笑着用手指了指海音慧。 光波翼只觉得战战慄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首合十而立。 阿尊者又笑了笑,道:“你跟我说说,这一次你没能杀得了目焱,心中有何感想?” 光波翼回禀道:“弟子被目焱刺伤时,心中万念俱灰,想到自己不能为父亲报仇,却就要这样死去了,实有不甘。后来目焱对我说了些话,我忽然动了一念,如果当年没有琴馨梅姐妹参与进来,没有发生那样误会,目焱便不会毒害我父亲。抑或我若当真是目焱的儿子,那也不会有今日与他厮杀之事了。我倒不是怕死,只是想到这些,忽然觉得人生便如一场戏,戏文好时,我们便要笑一笑,戏文不好时,我们便要哭一哭,甚至还要为了这戏中之事拼得你死我活,自己丝毫做不得主,这岂不十分可悲、可笑?” 说到这里,光波翼看了一眼阿尊者,见他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又接道:“后来弟子又想,无论我为父亲报仇与否,都不能让父亲活过来,虽说是为了父亲而杀目焱,其实却是为了泄我自己的心头之恨罢了。而我心中这仇恨是因为目焱杀了我父亲,若目焱成了我的父亲,我这仇恨便要转成敬爱,目焱没有变,我也没有变,心中的爱恨却在变。当年我怀疑义父是我的仇人时,心中也是这般变来变去。可见这爱恨本就没有定数,都是随着外境转变罢了。这些年我一心想要查明父亲遇害真相,如今却忽然发现,这真相不过就像一纸戏文,而我就是那戏子,那戏文让我恨目焱我便恨目焱,戏文让我爱目焱我便爱目焱。今日我若杀了目焱,或是目焱杀了我,结果又有何不同?”
第425页 阿尊者微微点点头,问道:“那日后你还想要报仇吗?” 光波翼沉默了片刻,回道:“我也不知道,请尊者为弟子指点迷津。” 阿尊者又笑了笑,说道:“你不是说从前自己丝毫做不得主吗?如今何不自己做主?” 见光波翼无语,阿尊者又道:“这样吧,我来替你报仇如何?” 光波翼惊讶地望着阿尊者,问道:“尊者要如何替弟子报仇?” 阿尊者道:“你把仇拿来给我,我替你报。” 光波翼怔了怔,回道:“弟子无处觅出这仇恨来,拿不出来。” 阿尊者忽然正色道:“如此,我已替你报了大仇!” 光波翼闻言,如闻霹雳,豁然大悟,一时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说道:“心生爱恨生,心灭爱恨灭。行到无心处,爱恨俱打却。” (按:上述光波翼开悟偈乃作者虚撰。) 阿尊者笑道:“善哉!如是,如是!” 海音慧也在旁抚掌而笑。 阿尊者从身旁案上取来一册子,递给光波翼道:“如今你已悟心法,明日一早我便传授你凤舞术。” 光波翼心中疑道:“我已接受过凤舞术传授,而且也已初有所成,尊者不会不知,为何还要再传我凤舞术?” 阿尊者又笑道:“不用多想,你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为你灌顶传法。” 次日一早,阿尊者即为光波翼灌顶传法,此后接连三日为光波翼讲法,夜间光波翼便依法修行,乃知阿尊者所传之法大不相同。 连续修法十余日,光波翼进步神速,其间向阿尊者汇报了三次修法觉受,皆蒙阿尊者认可。 这日早起,阿尊者命海音慧将光波翼带来,说道:“如今凤舞术你已修习纯熟,还有什么疑问吗?” 光波翼回道:“没有。” 阿尊者点头道:“很好,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归家去吧。” 光波翼忙跪下叩首道:“弟子蒙尊者大恩,无以为报,情愿留在尊者身边侍奉。” 阿尊者道:“精进修法,善自护持菩提心,便是最好的报恩。外面还有许多事情等你去做,你在此地因缘已了,尽管去吧。” 光波翼还想再求,见海音慧也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只得作罢,便恭恭敬敬对尊者礼拜了十余拜,这才流泪告退而出。 海音慧直接将光波翼送出山洞,光波翼见外面洞口上方果有“金刚洞”三个大字。 光波翼依依不捨地拜别了海音慧,走出几步之后再回头看时,那山洞已然不见。光波翼忙回来细看,眼前只不过是草繁树茂的野山峻岭而已,哪里有什么山洞。 第七十五回 野狐出山葬荒冢,泥牛入海无消息 话说目焱被海音慧一声狮吼震飞,心中老大疑惑,一时摸不清如今三道忍者的底细,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朝廷这边,李克用与忠武军将领庞从、河中军将领白志迁等引兵先进,与黄巢大军战于渭南,风子婴率三道忍者助战,一日三战,皆大胜。义成、义武等诸军继之,黄巢兵败而逃。 四月五日,李克用等率军自光泰门杀入京师,黄巢力战不胜,焚烧宫室遁去,其手下死伤及投降者甚多。然而官军残暴劫掠焚烧,无异于贼寇,长安城内被抢掠一空,府寺民居烧毁者达十之六七。黄巢自蓝田逃入商山,有意遗留许多珍宝在路上,追赶而来的官军争相抢夺,无心急追黄巢,致令黄巢大军得以逃脱。 不久,黄巢手下大将孟楷攻克蔡州,五月转攻陈州。陈州刺史赵犨早有准备,设计大败孟楷,并将之生擒,而后斩杀。黄巢大怒,六月间,与秦宗权合兵围攻陈州,然赵犨率众坚守力敌,黄巢便扎营于陈州城北,建立宫室百司,打算持久围困之。当时民间已无积粮,黄巢军中粮饷无济,便四处捕捉百姓,将活人碓磨后併骨食之,给粮之处号曰“舂磨寨”。《资治通鑑》载:(黄巢)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濮、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 黄巢久攻陈州不下,屡次求助目焱无果,其外甥林言谏道:“陛下,自去岁秦山遭围攻之后,目焱便一直龟缩不出,臣以为陛下不可再对这些忍者心存希冀。如今赵犨老贼虽然顽固抵抗我天兵,臣保举一人,必可助我大齐拿下陈州。” 黄巢闻言忙问道:“你快说,谁可助我?” 林言道:“此人虽非忍者,依臣之见,其本领却不在忍者之下,陛下何以忘记此人?” 黄巢皱了皱眉,说道:“幽狐?” 林言道:“正是此人。那幽狐非但会隐身遁形,又能窥探、迷惑他人心智,若能请他出马,定可让赵犨老贼乖乖交出陈州城。” 黄巢道:“爱卿所言不错。只是自从朕登基之后,那幽狐嫌弃封赏微薄,早已隐遁山林了,如今却到哪里寻他?失去这位高人,朕也颇为后悔。” 林言道:“按说当初陛下给他的封赏并非微薄,只是此人野心忒大,犹不知足而已。自从他走后,臣便一直留意他的行踪,知他并未当真隐遁,恐怕只是等待时机再建功业罢了。” “哦?”黄巢眼前一亮,忙问道,“他现在何处?”随又说道:“朕只怕即便是寻到他,他也未必肯出面相助。”
第426页 林言道:“人皆有所求,只要陛下满了他的心愿,不怕他不出山。” 黄巢道:“如今咱们已离开长安,以目下情形,朕即便是封他做个大官,他也未必再看重。” 林言道:“官自然还是要封,不过仅仅封官还不够。臣早已知他心中所好,若能遂他心愿,他必会答应出山。” “他有何心愿?”黄巢忙问道。 林言跪下叩首道:“此乃死罪,臣绝不敢说出口。” 黄巢皱眉看了看林言,道:“恕你无罪。” 夜色渐深,林言亲自搀扶半醉的幽狐,送至一殿门前,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请大人早些安歇。”说罢告辞而退。 幽狐甫一进门,柳莺莺早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施礼问候道:“妾身见过大人。”声音娇柔、姿态妩媚,幽狐一时怔了怔,搂住莺莺笑道:“好,呵呵,来,来。” 莺莺扶着幽狐坐到榻上,本想去为他斟茶,却被幽狐一把抱在怀中,疯狂地亲吻她雪白的脖颈。 莺莺顺从地任由幽狐亲吻,双眼微合,口中发出轻微的喘息声。 幽狐欲心更盛,将莺莺放倒在榻上,扯开莺莺的衣裙,扑到莺莺身上。 缠绵到极处,幽狐抱紧莺莺喃喃叫道:“华娘,华娘……” 莺莺双手抚摸着瘫软在自己身上的幽狐,轻声问道:“大人,刚才您唤的是谁?谁是华娘?” 幽狐此时已清醒了许多,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我的娇儿。” 莺莺却娇滴滴问道:“大人,我一直想知道华娘是什么人,莫非您认识她?” 幽狐一怔,从莺莺身上爬起来问道:“你如何知道华娘?” 莺莺也坐起身回道:“妾身藏有半卷书轴,落款处便有华娘字样。” “书轴?在哪里?”幽狐讶道。 莺莺从榻上下来,胡乱披上一件衣衫,从一小箱中取出一卷书轴,拿到幽狐面前展开来,只见上书“月寒山色共苍苍”与“离梦杳如关路长”两句,落款处乃是“初一日,华娘与尤郎别”,果然只是被撕开的下半条字幅。 幽狐一见大惊,忙问道:“你从何处得来?” 莺莺道:“妾身也不知道,好像从来就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过华娘这名字似乎很耳熟,我总觉得自己认识她。” 幽狐知她是因为自己的法术而失忆,不过自己对她施展法术之后的事情,她都该记得,可见此书轴必是她从前便有之物。 原来当年澧州城破时,柳莺莺藏身在密室中,身上唯独携带了这卷书轴,后来她被黄巢手下搜出,将她捉来献与黄巢,那书轴也被一併带来。 幽狐忙拉住柳莺莺的双手道:“莺莺,看着我的眼睛。” 半晌,莺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失声叫了一声,幽狐森然说道:“莺莺,你快回想回想你儿时之事,想想你的小时候。” 莺莺惊慌失措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幽狐大声命令道:“快想!华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娘!”莺莺吓得失口说道。 “你娘?!”幽狐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又问道,“你爹爹是谁?” 莺莺见状更怕,战战兢兢回道:“我不知道,我生下来便没有爹爹。” “你……”幽狐勉强控制住情绪,又问道,“你是哪年哪月出生?你娘现在何处?” 莺莺回道:“我是辛巳年五月出生,我娘在我六岁时就病死了。” “辛巳年五月……不可能,不可能……”幽狐喃喃自语道。 “听我娘说,我爹爹姓尤。”莺莺犹疑地盯着幽狐说道。 见幽狐脸上的表情怪异之极,莺莺又正色问道:“你究竟是谁?” “看着我!”幽狐忽然大吼道,两手紧紧捧过莺莺的脸,与她瞪目而视。 …… 柳莺莺再次醒来时,见黄巢站在榻旁,正皱眉看着她。莺莺吓得腾地坐起身,惊问道:“你是谁?”又四处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黄巢盯着莺莺问道:“你不认识我了?” 见莺莺愕然望着自己,黄巢板着脸转身问道:“查到他的下落了吗?” 林言回道:“臣手下正在全力追查,据宫门护卫说,幽狐当时赤着脚,衣衫不整,好像疯疯癫癫的样子。” 黄巢出了口粗气,自言自语道:“为何会如此?” 林言道:“莫非是三道忍者暗中作祟?” 黄巢不由得点了点头,他们却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原来幽狐原本姓尤,名仁,乃一饱学之士,素有抱负,可惜一直怀才不遇,心中常忿忿然。二十三年前,即大中十四年,庚辰年初夏,尤仁结识了蜀中名妓华娘,二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缠绵一处。华娘亦有才华,最喜女校书薛涛之诗,因此常书之以赠尤仁,尤仁亦以此回赠华娘。 相处数月,二人感情益笃,华娘早已谢绝他客,专意尤仁,尤仁亦有心筹资为华娘赎身,纳之为妻。然而夏秋之际,尤仁京中好友来信,说新皇登基,时局未稳,眼下正是扬名显身的大好时机,并劝其进京,愿引荐他做相府幕僚,日后必可发达无量。尤仁见信动心,便试探华娘之意,华娘自是不舍,常常委婉劝留之。其间尤仁虽有犹豫,然功名诱惑实大,尤仁思之再三,最终仍决定应邀入京。
第427页 十月初一,华娘为尤仁送别,当场手书薛涛《送友人》一诗,并将字幅一撕两半,与尤仁各存一半,以为日后重逢之信物。尤仁许诺,显达之日必来迎娶华娘。然华娘心中却已认定,尤郎此去,再无返日。 尤仁踌躇满志赴京,不知此时华娘已有身孕一月余。到京后,尤仁如愿做了幕僚,却并未得到重用,每日只是抄写文书而已,久之,益觉无出头之日。愤懑的尤仁此时心中后悔不该来此,却又觉无颜回去再见华娘,便弃职南下,欲往别处谋取出身,另图功名。谁知路上偶遇一“仙人”,与尤仁相谈甚欢,并劝说尤仁拜在自己门下。尤仁从此随“仙人”进山修炼,并更名为幽狐。 幽狐跟随“仙师”学了许多法术,出山之后身形相貌大变,性情亦大不同,愤世之情益重,名利之心亦更盛,却将仁义道德全部抛却,祸害了许多无辜百姓,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他也曾去寻过华娘,不过那时华娘早已病逝,时过境迁、人物变换,哪里还能够寻见?后来因目焱四处笼络各色人才为自己效力,看中幽狐极具诡辩之才,又擅长妖术,便将其招至麾下,委以重用。 幽狐以邪术迷惑、糟蹋过许多美貌女子,心中却始终无法忘记华娘,华娘才是他唯一真爱过的女人。自从初见柳莺莺,幽狐便觉她相貌颇似华娘,尤其是她的眉眼,简直与华娘无异,故而便勾起了他心中爱恋之意。林言正是早已看出他对莺莺有意,故而此番才劝说黄巢捨弃美人,让莺莺服侍幽狐,以令幽狐愿为黄巢效力。谁想云雨过后,幽狐无意中得知莺莺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心中一时迷乱不已,震惊、羞愧、悔恨、愤怒诸多情绪同时涌上心头。眼看莺莺已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幽狐在匆忙施法抹去莺莺记忆时,由于心神不定而致神志大乱,竟失心发狂而奔,后被林言手下发现时,已完全疯癫,衣不蔽体,最终冻死在郊野荒冢之中,成了野狐的口中餐食。 只可怜那柳莺莺,再次被幽狐施法后,时而记起从前的支离片段,时而又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又常常从梦中惊醒,不知自身所处是梦是真。 后黄巢被剿,中和四年七月,僖宗在成都大玄楼举行受俘仪式。武宁节度使时溥献上黄巢首级,另有黄巢姬妾二三十人,柳莺莺亦在其中。 当时僖宗问道:“尔等皆是勛贵子女,世受国恩,为何从贼?”众女不敢回答,只有柳莺莺对曰:“贼寇凶狂,国家虽以百万之众,而失守都城,天子尚且避难于巴、蜀之地。如今陛下却责问一弱小女子为何不能避贼,如此则置公卿将帅于何地!”问得僖宗哑口无言,遂命将众女斩首于市。 临刑前,监斩官可怜这些女子,送上烈酒,让她们喝醉后再行刑,这些女子边哭边喝,不久即在醉卧中受死。独柳莺莺一人不哭亦不醉,从容就死,临终时,嘴角竟有一丝笑意。 (按:上述僖宗于大玄楼受俘、责斩众女之事可参见《资治通鑑》之【唐纪七十二】。) 话说光波翼回到清凉斋,阖府上下无不欢欣,蓂荚与南山二人更是喜极而泣,蓂荚抱住光波翼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家心绪稍平,蓂荚才问道:“归凤哥,这一年多来你去了哪里?” 光波翼闻言大吃一惊,反问道:“一年?你说我离开了一年多?” 南山插道:“是啊!这一年多来我们到处寻你也寻不到,姐姐和我都快急死了。姐姐说她能感知到,天下唯一的凤舞术修炼者就在五台山中,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寻不到你。哥哥,你究竟去了哪里?”南山只知蓂荚能感知到修炼某种忍术的忍者,却不知她这本领唤作“寂感术”。 见光波翼神情有异,蓂荚问道:“归凤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特别之事了?” 光波翼微微点了点头,道:“不可思议。” …… 看过光波翼腹部的微细伤痕,蓂荚帮光波翼整理好衣衫,说道:“没想到阿尊者竟然还在世,更没想到孙先生和海音阿姨居然也在尊者那里。” 二人并肩坐在榻上,光波翼从怀中取出法本道:“这是尊者赐我的凤舞术法本,特别开许你将其记下,流传未来有缘之人。” 蓂荚问道:“这法本与从前的凤舞术法本有何不同?” 光波翼道:“严格说来,从前法本所载只当唤作‘追光术’,并非真正的凤舞术。因修炼者执着身体、脉气、光等物为实有故,不但需要消耗极大脉气,会折损修法者寿命,而且无法真正达到光的速度,故名追光术。追光术的化光也只是一种貌似化光而已。” 蓂荚闻言眼前一亮,她原本一直担心光波翼修炼追光术会折损寿命,如今听光波翼如此说,立时便在心中燃起了希望。 光波翼又道:“若能了达诸法性空之理,再依法本中方便之法修持,方可达到大光明之境。非但不必担心短命之过患,更可修成寿命自在之身。至于化光之速度,又岂是寻常光明所能及,只可说为不可思议。因这凤舞术修炼之根基总须死尽凡心妄想,所谓大死之后方有大活,便如凤凰涅槃后重生,方可脱凡鸟之胎而成圣禽,翩翩起舞、自在游戏,故名之为‘凤舞术’。” 蓂荚道:“这岂不已是极高深之佛法?”
第428页 光波翼道:“各部忍法修炼至深处,皆应入道,而为大光明与大安乐之高深佛法,故而忍者皆当发起大悲心与菩提心,如此则忍术益深,佛果可期。否则的话,若只重术轻心,忍术也只能沦为寻常怪异搏斗之术,只怕弊多利少,倒不若不修。” 蓂荚道:“阿尊者所言极是,只可惜当今忍者中能有如此见地者稀少。” 光波翼道:“我听尊者说,却后几百年,忍术将在东方兴起,那时修习忍术者便更加不明忍法真义了,多有人依之造恶。当此真义在行者心中消失殆尽之时,即是忍法传承彻底中断之日。” 见蓂荚面露忧色,光波翼又道:“到那时,所有忍法的秘密将封藏在百典族后人的心意里。” 蓂荚问道:“那这些忍法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呢?” 光波翼摇摇头道:“尊者并未言明。” 二人正说话,南山敲门进来,说道:“酒菜已经摆好了,琅玕哥哥见了我的鹤儿也该快到了,咱们准备吃饭吧。” 光波翼听南山叫石琅玕作哥哥,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南山见状不禁脸红,有些窘道:“哥哥,我……” 光波翼忙岔道:“怎么,南山已经学会遥控鹤儿了吗?” 蓂荚接口道:“不止呢,如今南山不但召来了白鹤,还能够同时驾御五六只鹤儿呢。” 南山道:“好的时候能御七八只呢!” 光波翼笑道:“当真进步不小啊!走,我得好好敬南山几杯酒。” 来到厅中就座,光波翼见桌上有剥好的粽子,遂问道:“今日不是五月十三了吗?怎么还有粽子吃?” 蓂荚道:“这是南山新用荷叶包的粽子,因你未赶上端阳节,故而特意包给你吃的。” 光波翼道:“原来粽子还能用荷叶来包。” 蓂荚道:“南山的巧手,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南山笑道:“我的手哪有姐姐巧?我不过是会做几样吃的罢了。”说罢为光波翼斟了杯酒,道:“这是雄黄酒,我们只当今日是端阳节,哥哥不在,我们过什么节日也没兴趣。” “归凤兄真是让人羡慕啊!”石琅玕忽然出现在门口说道。 “琅玕兄来得正好!”光波翼忙起身相迎。 南山说道:“你怎么能跟哥哥比?羡慕也是枉然。” 石琅玕笑回道:“我哪敢比?只要不被你赶出门,我已经知足了。” 南山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没准哪天就赶你出门。” 光波翼笑道:“我与南山是兄妹之情,自然无法与琅玕兄相比。” 石琅玕哈哈大笑,南山窘得脸色大红,拉住蓂荚的手撒娇道:“姐姐,你看哥哥胡说,你也不管一管。” 大家说笑着入座,石琅玕问道:“归凤兄,你这一年躲到何处去了?” 光波翼道:“说来话长。” 南山抢道:“待会儿再让哥哥慢慢说与你听。琅玕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没见到我的鹤儿吗?” 石琅玕道:“我适才去取了信,刚刚赶回来。” “有何消息?”南山追问道。 石琅玕道:“前几日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在汴州城南大败尚让军,李克用在王满渡大破黄巢军,黄巢大势已去,看来寇乱不日将平。” “哦?那各道忍者情形如何?”光波翼问道。 石琅玕道:“自去岁黄巢围困陈州以来,风长老与川长老一直率领三道忍者暗助朝廷剿贼。起初目焱并未过多插手,似乎在观望局势。后来他又派出人手与三道忍者相抗,助黄巢围困陈州三百余日,双方各有不少折损。前几日这两场大战,想必各道忍者也是伤亡不小。” 光波翼道:“按说目焱此人一向行事缜密,从不做无把握之事,难道他看不出黄巢败局已定了吗?” 石琅玕道:“依他目前行事来看,似乎目焱并不关心孰胜孰败。” 光波翼皱眉沉思片刻,道:“莫非他想藉助黄巢的残余之势尽量削弱三道忍者的力量?不过如此做法也只能两败俱伤而已,其目的何在?” 石琅玕摇了摇头。 南山道:“哥哥,你不要再去寻目焱报仇了好不好?姐姐和我真怕你……”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放心吧,上次的情形不会再发生了。” 石琅玕道:“说起报仇,我还有件事要告诉归凤兄。” 光波翼忙道:“琅玕兄请讲。” 石琅玕道:“目焱毒害令尊之事,其实有一个人一直都知晓,而且目焱杀害淳海与花粉的父亲隐廉灭口,此人也都做了重要帮凶。乃至后来妖道幽狐设计让蓂荚姑娘误解归凤兄,令你二人离别一年有余,也有此人参与。” 南山抢问道:“这人究竟是谁?竟然如此可恶!你怎么没早告诉我?” …… 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十五日,身边残兵无几的黄巢在莱芜(今山东)又为唐廷追兵所败,所余亲故数人随他退至狼虎谷(今山东莱芜西南)。 十七日清晨,东方初白,睡了没多久的黄巢忽然大叫一声,惊坐起身。守在他身边的妻子忙扶住他叫了声“陛下”,又问道:“陛下是不是做噩梦了?”一边用袖口为黄巢拭去额头的汗珠。
第429页 黄巢呆了呆,说道:“我梦见成千上万的冤魂,一直追着我不放,我骑着马拼命跑,跑到一条极宽的大河岸边,河水漆黑如墨,岸边正好有一只小舟,我急忙弃马登舟,让那船家渡我过河。到了河心,那船家回过身来,他竟然没有头脸,也没有身体,只是一身空空的衣衫戴着一顶斗笠!我正惊讶,那船家忽然开口说道:‘你还我身子来!’我问他身子哪里去了,他说:‘被你的舂磨寨磨成泥,让人吃掉了。’我便拔剑砍他,那厮被我一剑噼散了。谁知忽然从水里伸出来无数的手臂,都是血淋淋的,抓住我的双腿,一把将我拖进河中去了。” 他妻子说道:“不过是个噩梦罢了,陛下不必介意。陛下不是从不相信这些的吗?” 黄巢又愣了半晌,忽听有人叫道:“陛下。”抬眼见林言不知何时来到自己面前。 黄巢问道:“何事?” 林言看了看黄巢,又看了看他妻子,说道:“请陛下随我来。” …… 是日,林言杀黄巢兄弟、妻子,投降唐军。林言不久也被唐军所杀。七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级于成都行在所。 长安城今非昔比,光波翼来到曲池畔,但见景物隐约依旧,气象却已大不相同,六月的天空瀰漫着一股败腐之气,从水面飘来的空气也已不再新鲜。 冯记茶铺仍在,光波翼打量了一会儿挂在门首的茶旗,这才踏入门去。 谷逢道见到光波翼颇为吃惊,忙将他请入后院小屋中说话。 谷逢道向光波翼施礼问候,光波翼并未回礼,径直说道:“我来是想请谷先生给目焱捎个口讯。” 谷逢道似乎没听明白,诧问道:“光波兄弟说什么?” 光波翼道:“你告诉目焱,我要见他。” 谷逢道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说道:“光波兄弟不是在说笑吧?在下如何能够传话给他?” 光波翼轻笑一声道:“谷先生,何必再惺惺作态?你这双面细作已经做了二十多年,是不是很辛苦啊?” 谷逢道故意作色道:“光波兄弟何出此言?” 光波翼道:“当年先父遇害之后,风长老约淳海出来询问实情,可惜被目焱知晓,便将之杀害灭口。还有后来信子隐廉全家遇害,这些血债都该算上谷先生一份吧。” 见谷逢道满脸惊慌、讶异之色,光波翼又道:“当年你为了向目焱表示忠心,不惜出卖了这许多性命。同时你又尽心尽力为瞻部道做事,让南、北两道都对你不疑。你脚下这两只船,的确踏得不易呀。” 谷逢道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颤声说道:“你如何知晓这些?” 光波翼道:“有一位姓石的朋友,为了寻找在下,曾探访各地的信子,一个多月以前他来长安寻过你,从你这里知晓了一切。” 谷逢道侧目想了想,说道:“我怎么不记得有此事?”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他姓石,是一位识族忍者。” 谷逢道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确有一位客商打扮的倜傥公子,曾到他店中吃茶,点名要见掌柜的,待自己出来与他相见,他却只是眯着眼睛看了自己一会儿,随便寒暄两句便走了,当时还觉得此人奇怪,没想到他竟是一位识族忍者,以通心术窥探了自己的天大秘密! “谷先生,你还有何话说?”光波翼的问话让谷逢道回过神来。 谷逢道连忙回道:“当初是目焱主动寻到我,逼我与他同流,我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光波翼笑道,“我将纪家姊妹托你照料,你却勾结妖道幽狐,设计欺骗离间我们,可有此事?” 谷逢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光波翼哼了一声,道:“隐廉的后人尚在,轮不到我来向你寻仇。你只需告诉目焱,三日后一早,我在试情崖顶等他。如果见不到他,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说罢拂袖出门而去,只留下谷逢道兀自惴惴。 三日后。 试情崖顶凉风习习,风中携着阵阵血腥味。 光波翼看了看谷逢道的尸首,见他面目扭曲恐怖,两手中残存着被血染红的衣服碎片,指尖鲜红,胸口处被抓得血肉模煳,显然是他自己撕抓的,死前不知经歷了怎样的痛苦。光波翼嘆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离术,你为何杀他?” 目焱道:“你们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如今他对我、对你们都是个多余之人。我想你们早晚也不会放过他,与其让他活在恐惧之中,倒不如死了干净。” 光波翼嗤鼻道:“我们也已知晓了你的秘密,你是不是也活在恐惧之中?是不是也成了多余之人?” 目焱并不理会光波翼的问话,而是淡然说道:“翼儿,这一年多你去了哪里?”仍像是一位慈爱长者在关心自己的孩子。 光波翼道:“我在等你。” “等我?”目焱似笑非笑地看着光波翼。 光波翼又道:“炳德,你知错了吗?” 目焱一怔,恍然间,好似光波勇站在自己的面前询问自己。 目焱回过神来,哼笑了一声道:“你长大了。”
第430页 光波翼道:“黄巢的首级应该已送到成都了。” 目焱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你早知有此结果,不久前却还在帮他与朝廷对抗,为何?” 目焱微笑道:“我不是在帮他。我早说过,黄巢竖子不足以成大事。我不过是让他发挥些余力罢了。” 目焱狡黠地对光波翼笑了笑,又道:“你要扶植一股力量,就要削弱他周围的力量。” 光波翼道:“原来你帮助黄巢垂死挣扎,是为了进一步搅乱时局,好让一股新力趁机崛起。” 目焱道:“你真是个聪明孩子,若得善加调教,前途不可估量,只可惜……” 光波翼问道:“你扶植的这股新力量又是谁?” 目焱道:“此人与黄巢不可同日而语,是个做大事的人,不过羽翼尚未丰满,还需假以时日。” 光波翼知他必不肯说出那人名字,便不再问。 目焱又道:“咱们闲话说完了,我想知道,你今日为何还敢来见我?” 光波翼道:“那位遮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吗?” 目焱道:“不是一位,是两位。他们一直都在施展禁术,怎么,你没察觉到吗?” 光波翼故作惊讶道:“哦?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说罢忽然从目焱眼前消失,片刻间又出现在目焱面前,将不省人事的遮楚天与遮蜀天兄弟俩丢在地上。 目焱大惊失色。 光波翼道:“别担心,我只是废了他们的忍术。” 剎那间,目焱两眼瞳孔已变成血红,瞪向光波翼,却见光波翼若无其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目焱不由得一阵心慌,愣在那里,竟不知所措。 “为什么?”饶是目焱久经风浪,阅歷无数,此时嗓音却有些嘶哑,“你是人是鬼?” 原来目焱在对光波翼施展目离术时,竟无从进入光波翼的阿赖耶识,或者说根本无从寻伺到他的阿赖耶识。目离术乃是通过将对手阿赖耶识中的负面情绪与记忆激化、放大到极致,而令对手瞬间崩溃而死。目焱施术后,却有如泥牛入海,了无消息,根本寻不见光波翼的阿赖耶识,加之遮族兄弟的禁术也对光波翼丝毫不起作用,以至于他觉得光波翼并不是个真真实实的人。而且即使对手是个鬼,也能探寻到他的阿赖耶识,除非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幻影。但是光波翼又能施展凤舞术,瞬间便废掉遮族兄弟的忍术,又不像是自己的幻觉,以他的忍术修为,当今也无人能以幻术迷惑住自己,故而才有此问。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可怜你精修忍法数十年,枉称一代高手,竟不知有此事吗?” “什么事?”目焱大为疑惑。 光波翼道:“你的目离术若要深入对手的阿赖耶识,就必须先要寻伺到对手的念头,这个念头便是你的入口。然而对手若是无念,你又能奈何?” “无念?”目焱蹙眉盯着光波翼道,“你分明在与我对答之中,又怎会是无念?” 光波翼道:“常人听说无念,便以为是一念不生,心如死灰,那又与木石一般的蠢物何别?所谓无念者,乃是无邪念,并非没有正念。” “一派胡言!”目焱反驳道,“管你是正念、邪念,就算你心中念着仁义礼智信,我的目离术也必定会察觉到你的阿赖耶识。” 光波翼笑道:“你说的那些并非是正念。正邪之分不在善恶道德,善恶俱是分别,但凡有取捨分别、有执着之念即是邪念,若于念头上无取无舍,不分别、不执着,便是正念。正所谓即念而无念。若达此理,邪念、烦恼俱成正念,如木柴入火,皆化为火。若不达此理,则正念亦成邪念,虽然心中常念仁义,仁义也只成为烦恼系缚。” 目焱愣了片刻,忽然说道:“小子,你敢骗我!”倏然蹿出,向光波翼攻去。 二人相距不过几步远,目焱遽然出手,身法又极快,换作旁人,只怕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待目焱攻到时,面前却哪里还有光波翼的身影? 目焱还来不及吃惊,忽然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全身挛缩战抖。 光波翼出现在目焱身旁,目焱挣扎着说道:“你快杀了我……为你爹报仇。” 光波翼淡然说道:“失去了忍术,你已无法再号令北道忍者,你的种种宏图大计也无法再实现,现在总该可以把心收回来,认真思维忍法的真义了。” 光波翼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目焱,又道:“你现在所受之苦,远不及中了你目离术之人所受的痛苦,再过半个时辰,你的身体就会平復了。”顿了顿,又道:“天目术法本中有四句偈:当知法性空,非是见所见,见诸相非相,是名真实见。这才是忍法中最珍贵的。天眼易失,法眼不坏,目长老聪明盖世,何不于此深深着眼?” 目焱眉目扭曲,恨恨说道:“既然善恶都是空,那我杀你父亲又有什么错?你……你为何还要寻我报仇?” 光波翼道:“诸法性空,是说世间一切万法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无有自性,实无生灭,即‘有’而其性空,即‘空’而不碍有,故而说为‘空性’。亦如《心经》所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却不是你说的顽空断灭,虽然口中说空,心中实在是有。自心中若未能断除分别执着,则善恶、苦乐歷然分明。须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三世因果,丝毫不爽。造恶能障蔽平等觉性、自心光明,为善则能趋近菩提圣果,故而因果取捨务须十分谨慎。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如今你虽然忍术尽失,却仍可做一名真正的忍者,希望你能好自为之。”说罢倏然化作一只白鹤,飞入天际去了。
第431页 目焱强忍着发自全身百脉的剧痛,爬到崖畔,望着深深的崖底,似乎已经感到了浑身碎裂之痛。 第七十六回 东洋水远大仇报,西方路直法眼明 深秋的阳光明亮却不炽热,南山与石琅玕正在后园观看南山豢养的两只白鹤起舞,南山问道:“琅玕哥,这次朝廷要重新分封四道忍者,你会出面接受朝廷的分封吗?” 石琅玕道:“当然不会。而且我与归凤兄的看法一致,恐怕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南山又问道:“有什么不简单?” 石琅玕道:“这道圣旨本身便有些蹊跷,所有色忍以上忍者必须全部集合到一个绝地深谷之中,只怕所为不善。” 南山道:“你是说皇帝想要对忍者不利?可是他应该知道三道忍者一向对他忠心耿耿,若非三道忍者暗中助力,朝廷怎能打败那些贼寇?何况如今北道忍者也已归顺朝廷,小皇帝没理由想要加害诸道忍者呀。” 石琅玕道:“三道忍者忠心效力朝廷不假,可是若没有北道忍者相助,黄巢也不会张狂到如此地步。再说,圣旨虽名为皇帝之旨,还不知是谁的意图呢。”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天边飞来一只白鹤,径直落入前面院中去了。 南山说道:“是哥哥回来了,咱们瞧瞧去。”说罢拉着石琅玕便走。 二人进了堂屋门,见光波翼正与蓂荚说话,南山叫道:“哥哥,你回来了。” 光波翼应道:“你们来得正好,我马上要去见风长老,你们也快收拾一下,明日便启程去杭州。” 南山讶道:“去杭州?为什么?” 光波翼与石琅玕对视了一眼,石琅玕道:“归凤兄果然有先见之明。” 南山急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什么先见之明?” 光波翼道:“我去探过那个山谷,朝廷集结了许多兵马在那里,名义上虽为护驾,只怕另有所谋。” 蓂荚插道:“归凤哥正是要去劝说风长老,不让诸道忍者奉旨入山。” 南山道:“难道小皇帝真想加害忍者不成?可风长老一向是个老愚忠,他如何肯听哥哥的劝?” 蓂荚道:“南山,不得无礼。” 光波翼道:“你还记得你们与孙先生临别时,孙先生托琅玕兄转告我的话吗?” 南山尚未想起来,石琅玕接话道:“孙先生说,广明元年正月初八那日,归凤兄离开长安之前,孙先生曾给归凤兄看过一幅图画,但那只是第一幅图,如今这三幅图画均已完成,都在圣上手中。” 光波翼点头道:“不错,你们可知那三幅图画所画何物吗?” 南山好奇问道:“是什么?” 光波翼道:“孙先生本是一位闲逸之士,非官非宦,却被点为钦差,出访各忍者道,所为何也?” 南山摇了摇头。 光波翼又道:“他们看重的正是孙先生的丹青妙术,还有他的过目不忘之能。命孙先生出访各道,实为让他绘出四忍者道之详细地形图来。” 南山讶道:“如此说来,小皇帝早就想要对付各道忍者了?” 光波翼道:“当时皇帝年幼,这恐怕多半是田令孜的主意。田令孜城府极深,我看他早已对忍者多心了。” 南山道:“这么说,这次下旨重新分封四道,也是田令孜的主意喽?” 光波翼道:“未必尽然。那山谷在陕州境内,守在山谷四周的都是朱全忠的部队,或许此事与他也有干系。” 石琅玕道:“朱全忠自从归降朝廷之后,一路平步青云,追剿黄巢时立功最大,如今非但是实力最强的节度使,还被封作同平章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南山道:“陷害李将军的不正是此人吗?当年带领南诏武士劫持先皇的也是他。这人一定不是好人,小皇帝居然还重用他。”南山扭头见光波翼蹙眉深思,又问道:“哥哥,你在想什么?” 原来光波翼听石琅玕说起朱全忠之事,忽然想到目焱说的那股新生力量,还说那人与黄巢不可同日而语,乃是真正做大事之人,不禁又想起当年会稽城那一战,也正是因为这个朱全忠——当时名为朱温,黄巢大军才得以全身而退。 听得南山相叫,光波翼忙回过神来说道:“我忽然想起当年一位道长送我的谶语,他说我‘逢凶化吉歷惊险,木龙吟时隐南山’。今年岁在甲辰,正是木龙年,只怕是要应了这句谶语。” 南山忙说道:“前一句倒是应验了,这‘木龙吟时隐南山’却是何意?是说我吗?” 光波翼笑道:“你也有份,不过这南山恐怕是指杭州西湖畔的南屏山。” “南屏山?那里不是有我们纪家的别墅吗?”南山怪道。 光波翼点头道:“新宅未建好之前,只好先到那里住一段日子。” “什么新宅?”南山又问道。 石琅玕接道:“三个多月前,归凤兄便在余杭径山脚下置买了一块儿地,打算建一座宅院,让咱们都搬去那里。另外,西湖畔南屏山的宅院有些损毁,如今已修葺得差不多了,刚好可以住进去,所以适才我说归凤兄有先见之明。”
第432页 南山问道:“咱们为什么要搬走?” 光波翼道:“如今这清凉斋已不再是个秘密所在,忍者中很多人都已知晓此处,难保朝廷不会知道。不但我们要搬走,所有忍者都要搬家。” 南山诘道:“为什么?就算朝廷要和咱们翻脸,难道咱们还怕他不成?只需哥哥一人,便能杀光那个小皇帝和他手下所有大臣,咱们为何要躲出去?” 蓂荚道:“傻丫头,难道归凤哥当真能去将他们都杀了不成?如果朝廷对忍者起了芥蒂之心,咱们既不能将他们杀掉,也不想被他们不断追杀骚扰,就只有避开而已。” 南山又问道:“那西湖南屏山的宅子就不会被人寻到吗?” 光波翼道:“径山的新宅尚未建好之前只好先住那里,毕竟知道那宅院的人不多,短期内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再说,这清凉斋和南屏山的宅子我们都不会荒废掉,时常换换住处,也未尝不是好事。径山那边,就要请琅玕兄多费心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放心,我再多雇些匠人,年底前一定住进去。” 南山捶了石琅玕一拳道:“哼,原来前几次你都是偷偷去盖房子、修房子,还骗我说东说西的,你这个臭石头!” 石琅玕嘻嘻笑道:“归凤兄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可怪不得我。纵然没有这场变故,你难道不想回江南去吗?” 光波翼看着二人笑了笑,对蓂荚说道:“蓂荚,你去把药师兄送我的那瓶药粉和那两个蜡丸拿来,我这就动身。” 蓂荚点了点头,却看着光波翼,并不急着去取药。光波翼微微笑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照顾好自己的。” …… 送走了光波翼,蓂荚几人便开始打点行装,因为要带着小萝与纪祥,还有石琅玕的雪螭马,大家便只有乘马车赶路。 一路风尘僕僕,总算赶到杭州城外西湖南岸的南屏山慧日峰脚下,却见那纪宅的大门与院墙都已粉饰一新,果然是新近修葺的。 曾叔听见叩门声迎将出来,见到阔别数载的蓂荚等人喜出望外。蓂荚却暗自感慨曾叔年岁已老,眼见腿脚不如几年前那般爽健了。 进到房内,但见到处陈设着双喜摆件,并蒂莲的插瓶、鸳鸯戏水的桌布、凤求凰的门帘,四壁也张挂着大红的纱幔,结着大红的牡丹花结。 南山惊讶地看了看石琅玕,石琅玕笑道:“原本便说要给你们惊喜的。归凤兄早同我商量好了,十月十八咱们双喜同门,不知两位姑娘意下如何?” 南山张着小嘴怔了怔,挥臂捶了石琅玕一拳,然后转身扑到蓂荚怀中,抱住蓂荚,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石琅玕却笑呵呵地上前对蓂荚施了一礼,道:“在下石璞,字琅玕,愿娶南山姑娘为妻,特向蓂荚姐姐提亲。” 蓂荚也羞红了两颊,此时低头看了看南山,轻声叫道:“好妹妹。” 南山忽然扑哧笑了一声道:“全凭姐姐做主,叫我做甚?”仍伏在蓂荚怀中不肯出来。 蓂荚道:“我不答应。” 南山闻言立时放开蓂荚,问道:“为什么?” 蓂荚笑道:“你不是说全凭我做主吗?为何却急成这样?” 南山红了脸,道:“谁急了?我又不想嫁他。” 蓂荚又对石琅玕笑说道:“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连一件像样的聘礼都没见到,怎能随随便便就把她嫁给你?” 石琅玕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道:“聘礼自然有,而且应有尽有。不过一般的俗物也不稀罕,只有这一件才配得上南山姑娘。” 蓂荚闻言忙将锦盒接过来,转身放在案上轻轻打开,南山也早已好奇地凑过来观看。 锦盒轻启,一只银白色指环现在眼前。 南山拿起指环细细把摩了一番,见指环上有三个梵文字母,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便说道:“这有什么稀罕?不过是只银指环罢了。” 石琅玕道:“这可不是寻常的指环,也并非白银打造成的。这个指环叫作噶玛指环,不知其何所从来,也不知由何物所成,却有奇特妙用。” 南山道:“不知何所从来,你又如何得来?” 石琅玕道:“这是先父从一位胡人手中买来的,只是那胡人也说不清这指环的来歷。” 南山又问道:“却有何妙用?” 石琅玕道:“将这指环戴在指上,但凡欲为大事,先念一句咒语,然后在心中默想所欲作为之事三遍,同时用手指轻轻抚摸指环,指环若显黑色,则所为之事必不可做,做之有害。若指环显红色,则尽可为之,为之有益。” “若仍是原来本色呢?”南山追问道。 石琅玕笑道:“若不变色,那便说明所欲之事非善非恶,做之亦无甚意义,何必再做?” 南山点点头道:“还有些意趣。” 石琅玕道:“还不止呢。这噶玛指环还可加速业果成熟,也即是说,无论为善为恶,只要戴着这指环,都可令善恶业报尽快成熟,现世现报,甚或转眼即报。” 南山笑道:“哪有人带着它,要恶报尽快到来的?”
第433页 石琅玕道:“恶报早到也未必是坏事,早报早干净,还有警醒人去恶行善之功。不过有些人即使造了恶业,也未必自知,世上以恶为善之人随处都是。” 蓂荚此时插道:“石大哥说得是,世人不信因果,颠倒善恶之事的确不在少数。看来这噶玛指环果真是件稀世之宝。” 南山嘻嘻笑道:“倒也有趣,只不知是真是假,我便戴上它试试看。”说罢便要戴上,被石琅玕一把拉住,道:“且慢!这指环的摘戴、使用都有咒语,若是随便戴上,想要摘下来便不容易了。稍后我将咒语教你,待你记熟了再戴不迟。” 蓂荚道:“好,既然石大哥拿此等宝贝来做聘礼,我只有答应将南山嫁给你了。” 石琅玕忙笑着施礼称谢,南山却拉住蓂荚道:“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只值这一枚小小的指环吗?” 蓂荚笑道:“莫说这一枚指环,纵是拿这大唐江山来,也换不走我的好妹妹。只不过,石大哥真心爱你、疼你,妹妹嫁给他,一定会得到幸福,姐姐也就放心了。” 石琅玕又施一礼道:“多谢蓂荚姑娘信任。在下一定不负所托,尽我所能,让南山幸福一生。” 南山瞪了石琅玕一眼道:“油嘴滑舌。”心里却倍感甜蜜。 石琅玕又道:“等咱们安顿好,我还要再去置办两套婚礼服。上次在苏州为蓂荚姑娘与归凤兄採买的婚礼服尚在,若蓂荚姑娘不喜欢,我便一道买新的来。” 蓂荚道:“那两套我很喜欢,不必再买新的。” 南山道:“你要去哪里买?我也同你一起去。” 石琅玕笑道:“怎么,新娘子要亲自去採买礼服吗?” 南山又瞪了石琅玕一眼,蓂荚笑道:“你们一同去吧。”说罢下意识地向门外瞥了一眼。 南山最懂蓂荚心思,忙说道:“姐姐不必担心,哥哥不会有事的。如今哥哥的忍术独步天下,没有人能够打得过他。” 蓂荚微微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南山又道:“哥哥既然跟琅玕哥定好了喜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蓂荚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家中安置妥当,次日早起,南山便驾鹤带着琅玕飞往苏州而去。 不多时,二人在城外降落,携手而行。 石琅玕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祈求准提菩萨所为何事吗?” 南山问道:“怎么,你愿意告诉我了?” 石琅玕道:“你可记得,当初你问我时,我说过什么?” 南山道:“你说待你所求之事应验时再告诉我。” 石琅玕笑道:“正是。” 南山怪道:“到底是什么事?” 石琅玕含情脉脉地望着南山道:“你说呢?” 南山这才明白原来石琅玕所求者便是娶自己为妻,不禁红了脸,羞道:“谁说应验了?说不定明日我便反悔了。” 石琅玕摇头道:“你是菩萨赐予我的,你跑不掉的。”说罢将南山拉过来,抱在怀中,二人愈拥愈紧…… 话说光波翼见了风子婴,与之长谈彻夜,晓明厉害。而风子婴也正好得了回报,朱全忠调集了三千弓箭手正发往陕州。最后,风子婴终于答应抗旨,拒绝分封,率众归隐。并当即吩咐人手,令西道全道上下尽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光波翼又驾鹤带着风子婴飞往胜神岛,面见川洋长老,与其共商归隐之事。 到了川洋长老家中,川清泉与沐如雪也出来与风子婴和光波翼见礼,沐如雪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光波翼方知,秦山会战归来不久,沐如雪便嫁给川清泉,如今已生下一子。 大家无暇叙话家常,直说大事。近年混战,川长老等人也早已对朝廷灰心,听说要归隐,可谓一拍即合。只是率领诸道忍者如此之众,归隐于何地,一时拿不定主意。 光波翼道:“我倒有个提议,不知两位长老意下如何?” 风、川二人忙问有何提议。 光波翼道:“咱们各道所居之地,乃是当年忍者祖上为避武宗之难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如今却均已被朝廷知晓。九州虽大,莫非王土,如今再想觅得更加隐蔽之处,只怕不易。依晚辈之见,倒不如离开大唐疆土,远到异国他邦去。” “异国他邦?”众人均面面相觑。 风子婴道:“翼儿,你心中可有明确地方?” 光波翼道:“我看日本国便是合适之选。” “日本国……”川洋沉吟道。 光波翼又道:“日本国也算与忍者有些渊源,传说当年贤尊者便到过日本。” “哦?”风子婴等人并未听说过贤尊者驾鹤救贵妃之事,故而光波翼也未言明。 光波翼接道:“我也曾驾鹤到过那里,还寻到过一些秀美清幽之地,若两位长老愿意去,我可请御鹤族忍者先去探好路径,在日本国海岸接应大家。” 风子婴问道:“怎么,你还与御鹤族忍者有联络吗?” 光波翼道:“实不相瞒,当年御鹤族忍者与北道反目,是我帮助他们逃走,并指给他们藏身之所。”
第434页 风子婴点头道:“如此也好,川长老,你看呢?” 川洋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就去日本。” 大家很快议定,由川长老率领东道忍者准备出海船只,风子婴与光波翼共同飞往南北二道,调集众人,同到东海岸边会合登船。 当下,风子婴传令回西道,让风巽率众向东海出发,自己则与光波翼先去幽兰谷。 四道忍者众多,加之皆有妇孺老幼,举家迁移,谈何容易?一路上又不能暴露行迹,各道中只有极少数几名带队者知晓目的地,却也只知到东海岸边而已。 上下忙碌半月余,总算会齐了诸道人马,分批登船出海,头船便由冯远海掌舵。 御鹤族忍者也早已往返了十余次,接走了一大批忍者,先去日本开拓家园,准备迎接四道忍者到来。 光波翼正在岸边为众人送别,忽见药师信与花粉双双走来,光波翼忙迎上问候。 光波翼见花粉始终拉着药师信的手,说道:“药师兄,花粉是我妹子,可我没有尽到兄长之责,没有照顾好她。她的命是药师兄救回来的,日后还请药师兄好好待她。” 药师信道:“贤弟放心,我会尽力的。” 花粉听光波翼说了这些话,此时方开口道:“哥哥,你也要多保重。”眼中竟有些湿润。 药师信见状说道:“你们兄妹两个说会儿话,我先送行李上船。” 见药师信上了船,光波翼微笑道:“这世上没有比药师兄更好的人了,妹子是有福之人。” 花粉点点头,问道:“哥哥日后会来看我们吗?” 光波翼道:“当然会。茫茫海中有相依,看来那位道长的谶语都应验了。” 花粉笑了笑,又道:“哥哥回去替我向南山姑娘与蓂荚姑娘问好。”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递给花粉道:“我答应过要送一个玉坠子给你,好容易才寻到这个,也是我对你和药师兄的祝福。” 花粉将锦盒打开,见里面是一对翡翠雕成的人偶,一个老翁与一个老妪笑呵呵地抱在一起,通体碧绿晶莹,唯独两个人的头髮处恰好是纯白色的玉质。 花粉扑哧一笑,道:“好可爱,谢谢哥哥。” 光波翼道:“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花粉轻轻点头道:“从前,我只知道爱一个人是如此痛苦,如今我才知道,被一个人深深爱着是如此幸福。” 大船一艘艘离岸,风长老最后登船,光波翼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到风子婴手中道:“长老,这是给茂娃和蓝儿的,这两个孩子就拜託您老了。” 风子婴道:“你放心吧,我风家人都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孙子,将来我会亲自教授他们两个忍术。” 光波翼忙深施一礼道:“我代姐姐、姐夫多谢长老大恩。” 风子婴扶起光波翼道:“何必见外。翼儿,你当真不随我们一同走吗?” 光波翼道:“一来,我还要去面见皇上;二来,难保中土尚有遗存之忍者、高人,万一将来起了风浪,我留下也好对其有个约束。” 风子婴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将来少人照应,你自己要好自珍重。” 光波翼道:“长老放心,我已觅好了退路,人少好藏身。再说,黑绳兄与李将军还在,我们彼此也会互相照应。” 风子婴道:“日后你若见到黑绳三,替我骂他两句,就说这小子忘恩负义,有了媳妇便不念旧情了。” 光波翼笑道:“我知道长老心中惦记他,何必说违心话?” 风子婴哈哈笑道:“好,那你告诉他,有空到日本来看我们。” 光波翼道:“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望着船队悠悠远去,光波翼心中念道:“阿尊者预言未来忍法将兴于东方,原来如此。只可惜……” 飞往成都的路上,光波翼忽然觉得这天地有些空荡荡的,既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更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 到了成都僖宗行在所,光波翼自称密使独孤翼,请求见驾。 等候了半晌,有人引着光波翼,七转八转地进了一间屋子。只见屋中立着一人,呵呵笑道:“哎呀,独孤将军,好久不见哪!”正是大宦官田令孜。 光波翼忙回礼问候。 寒暄过后,光波翼不见僖宗在房内,却见田令孜身后站着一名少年,大约十七八岁模样,清秀俊美,看着十分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田令孜见光波翼盯着少年看,遂笑道:“我来为你二人引见引见,这位是圣上的爱臣独孤翼将军,这位是朱全忠朱大人的义子朱友文将军。” 光波翼与朱友文互施一礼,光波翼问道:“田大人,不知圣上何在?” 田令孜道:“圣上近来龙体欠安,凡事只好由咱家代为传禀。将军一别数载,音讯全无,不知都去了哪里,如今又为何忽然现身哪?” 光波翼心知僖宗必是心虚,不敢出来见自己,对田令孜笑道:“在下是来启禀圣上,各道人马,血战数载,如今失地已復,贼寇伏诛,众人不敢居功受封,都已解甲归田,退隐山林去了。”
第435页 田令孜微微一怔,问道:“将军说各道人马都已归隐山林了?” 光波翼道:“正是。” 田令孜讪笑了一声,似乎不经意般回看了一眼朱友文。 光波翼忽然察觉到有人施展了禁术,此时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朱友文,不正是当年自己在建州城潜入黄巢帅府时遇见的那个童蒙忍者吗?还记得当时旋荣叫他“康勤”,似乎是遮楚天的弟子,不知何时竟做了朱全忠的义子。 (按:《旧五代史》《梁书卷十二·宗室列传》述:博王友文,本姓康,名勤,太祖养以为子,受禅后封为王。为东京留守,嗜酒,颇怠于为政。友珪弒逆,并杀友文。末帝即位,尽復官爵。) 光波翼问朱友文道:“在下一直觉得朱将军面善,刚刚记起,在下与朱将军在建州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遮楚天遮先生与朱将军有何渊源?” 朱友文微微笑道:“独孤将军好记性,实不相瞒,遮先生乃在下恩师。” 光波翼拱手道:“朱将军果然是同道中人,失敬。” 朱友文也拱了拱手,道:“既然话已说明,在下请问独孤将军,近来可曾见过家师?” 光波翼闻言心道:“原来他并不知晓遮楚天被自己废掉忍术之事。”遂问道:“怎么?朱将军近来与遮先生没有联络过吗?” 朱友文道:“在下军务缠身,已有半年未见恩师之面了。” 光波翼道:“在下也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他了,或许他已随四道忍者离开了。” 朱友文点了点头。 田令孜见光波翼与朱友文已互相挑明了身份,便不再遮掩,说道:“圣上感念各道忍者忠心护主,本想封赐众人爵禄,同时从中选拔俊秀,入朝为官,以为效君报国、荣宗耀祖。不想竟……如此岂不辜负了圣上美意?” 光波翼道:“我辈忍者自祖上始,便只为报国,不为荣宗耀祖。如今寇乱既平,又有田大人、朱大人这般忠勇之臣在圣上身边,我等自可安心退隐了。”随即瞟了一眼朱友文,朱友文颇有些不自在。 田令孜呵呵一笑,道:“既然如此,不知诸位日后有何打算?” 光波翼道:“各道忍者均已离开大唐疆土,请田大人转告圣上,不必再挂念我等。” 田令孜“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远隔重洋之外,不会再回来了。” 田令孜点了点头道:“真是可惜啊。” 光波翼道:“请田大人转达诸道忍者对圣上的问候,在下这便告退了。” 田令孜忙道:“独孤将军不必急着走,这里有圣上御赐的美酒,还有其他赏赐,将军无论如何也要领了圣恩再走不迟。”说罢回头叫道:“来呀。” 只见一名小宫监端着一个托盘从后面走出来,托盘上承着一只纯金酒壶和一只纯金酒杯。 田令孜亲自端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端起酒杯道:“将军,请。” 光波翼施礼道:“臣恭谢圣恩。”接过酒杯又道:“在下岂敢独享圣上所赐,这第一杯酒理应先敬田大人。”说罢举杯齐眉,敬到田令孜面前。 田令孜忙道:“这是圣上赐予将军的,咱家怎敢僭受?将军不必谦让,快请满饮此杯。”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如此,告罪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田令孜道:“好,请再饮。”说罢又斟满一杯。 光波翼亦不再推辞,如此连饮了三杯御酒。 放下酒杯,光波翼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捂住腹部叫道:“田大人,这酒……这酒……” 田令孜呵呵笑道:“不愧是独孤将军,常人只饮一杯便倒,将军居然连吃了三杯。” 光波翼额头涔涔汗出,弓着身子,有气无力地问道:“为什么……要害我?” 田令孜道:“将军请放心,现在还有救,只要将军肯说出实情,咱家便将解药给你。” 光波翼问道:“什么实情?” 田令孜道:“如今西、南二道的确已空无一人,那些忍者究竟去了哪里?” 光波翼苦笑道:“原来你们已经派人去……打探过了。我已经说过,四道忍者都已……都已离开大唐,远渡重洋去了……”光波翼已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田令孜走近看了看光波翼,回头对朱友文道:“不会有问题吧?” 朱友文道:“大人放心,在下已施展了禁术,他无法施展任何忍术,不会有诈。”又上前探了探光波翼的颈部脉搏,说道:“不会有错。” 田令孜点头道:“好,看来他说的是实话。既然如此,你去把他料理干净,千万不可出差错。” 朱友文答应一声,招唿旁边那小宫监取来一块长布,将光波翼用布裹住,扛在肩头,与那宫监一同来到后园僻静无人之处,二人一起掘了个大坑。 朱友文打开长布,见光波翼面色已呈青紫,便拔出一柄匕首在他颈上深深刺了一刀,随后将光波翼扔到坑中,吓得那名小宫监扭过头不敢观视。
第436页 忽然那小宫监“呜”了一声,原来就在他扭头之际,朱友文已捂住他的嘴,一刀捅进他的心口,随即将小宫监的尸首也投入坑中,一併埋了。 料理妥当,朱友文回禀了田令孜,不久便携了田令孜的书信回开封去向朱全忠復命了。此后朱全忠一直将朱友文带在身边,待之胜亲生。旁人不知,一向谨慎多谋的朱全忠,是在身边留了个护身符。 次年——光启元年(885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僖宗从成都启程还归京师长安。不久又因田令孜之故遭受动乱,再次被田令孜挟持西逃。光启四年(888年)二月,僖宗重回长安,三月六日,病重而死,时年二十七岁。 后人谓僖宗因频遭变故,颠沛流离而致病。不知其中另有一原因,却是当年自从“陆燕儿”离开之后,僖宗常常夜不能寐,相思成病,回长安后更是流连于曾与陆燕儿夜夜“缠绵”之所——灵符应圣院,而那夜夜之缠绵乃是由曼陀乐的幻术所成,耗精伤神,久则成虚。最后僖宗死于武德殿,也有记载说僖宗乃是死于灵符应圣院,为避世嫌,假称死于武德殿。 僖宗死后,曾被田令孜鞭打的寿王李杰即位,为唐昭宗。田令孜不容于朝廷,逃归成都其兄陈敬瑄处。大顺二年(891年),王建攻入成都,囚田令孜、陈敬瑄,两年后杀之。 自从弃黄巢而降唐之后,朱全忠凭藉过人之谋略,不断壮大势力,后杀昭宗,借皇后之命,立十三岁的李柷为昭宣帝。天祐四年(907年)四月,废唐昭宣帝而自称为帝,改名为朱晃,都开封(后曾一度迁都洛阳),建国号“梁”,史称后梁,改元“开平”。朱晃即为后梁太祖。中国从此进入五代十国时期。 光启元年(885年)三月,江南已是柳绿花繁,明州余杭寺中走出两位神仙般的女子,惹得来往游人不时打量她二人,正是蓂荚与南山姐妹。二人站在寺门前,边看风景边说着话。 只听南山说道:“难道悟明自心的忍者便不会被禁术所制了吗?” 蓂荚道:“这个自然,所谓悟心即是证悟实相,便不再为幻相所转,忍术是幻,禁术也是幻,若能了达实相,自然可于幻中而得自在。” 南山又问道:“禁术原是为了制约忍者,若禁术无效,又如何制约?” 蓂荚道:“制约是为防止滥用,若能证悟实相、了达自心之人,所思所行自然合于正道,又怎会滥用忍术?何必再制约他?” 南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哥哥既然能从遮族忍者手中遁走,是不是说明他已证悟了实相、了达了自心?” 蓂荚笑道:“我哪里知道,你去问他好了。不过归凤哥自己说是凭藉验毒粉与避毒丸才免遭毒手的。” 南山道:“哥哥骗人!那药丸只能避毒,怎能让他脱身?我便问他,他也自然不肯承认,我只好来问你这位菩萨姐姐。” 蓂荚道:“我哪里是什么菩萨。” 南山道:“在五台山时大家都是叫你菩萨姑娘的,不过如今的确不该再这样叫你了。” 蓂荚看了一眼南山,南山又道:“如今你已成了人家的娘子,自然不是姑娘了。”说罢咯咯大笑。 蓂荚笑骂道:“好个臭丫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却敢来消遣我。” 南山道:“不一样,不一样。”说罢指了指蓂荚的肚子,又咯咯大笑起来。 蓂荚故作生气道:“你这丫头,越学越坏,不理你了!”说罢扭过头去。 南山忙拉住蓂荚的胳膊道:“好姐姐,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不打紧,可别气着我的小外甥。”说罢转身便笑着跑下台阶去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光波翼与石琅玕正好也从寺门里出来,边走边问道。 “石大哥,你把这丫头惯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还不好好管教管教她!”蓂荚向石琅玕告状道。 未及石琅玕接话,光波翼笑道:“琅玕兄哪里管得了她?我看是南山管教琅玕兄还差不多。” 石琅玕也道:“正是。”说罢几人一起哈哈大笑。 三人边说笑边走,下了一段台阶,见南山正站在那里专注地向下观望,石琅玕叫了南山一声,南山闻声回头对三人叫道:“你们快来看!” 三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都走到南山身边随她一同看去,只见下面山门外围着一群人,人群中一位僧人跪在地上向一农人打扮的后生叩头不止,围观的人群在七嘴八舌地对那后生说着什么,那后生似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右手平伸,三人这才看见原来那后生手中拎着一只野兔,想必是刚刚在山中捕到的。 那僧人连忙双手捧过野兔,抱在怀中,又向那后生叩首一拜,方才起身。那后生随即转身离去,人群也纷纷散去。 只见那僧人抚摸着野兔,将它抱到山门旁,对野兔说了一阵话。光波翼耳音极灵,听到那僧人原来在为野兔传授“三皈依”,只听那僧人说道:“皈依佛,归依法,皈依僧。”连说了三遍,又为野兔念了数十句“南无阿弥陀佛”,末后说道:“你去吧,愿你早日得到善妙人身,具足善根福慧,精进修持正法,速出轮迴,成佛度生。”说罢将野兔放在地上,那野兔竟似明白人事一般,转回身来望着那僧人片刻,又在僧人脚下转悠了两番,最后面对僧人匍匐在地上,好像在向僧人行礼,随后便转身奔窜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草木之间。
第437页 那僧人眼望着野兔没了踪影,这才转过身,缓步向山上走来。 南山低声对三人叫道:“你们快看那和尚!” 此时那僧人越走越近,只见他五十多岁年纪,穿一袭打满补丁的破旧僧袍,满头满脸尽是脓疮,额头上破了一块儿,血红殷殷,自然是适才向那后生磕头所致。 僧人走过四人身旁,与四人对视了一眼,一脸从容淡定,且面含微笑,似乎尚在为能救得那野兔一命而自高兴,眼神中自然透出一股慈悲与喜悦。 待那僧人走进寺门,南山低声讶叫道:“哥哥,那不是目焱吗!” 光波翼淡然一笑道:“今晚咱们须好生庆贺一番。” 南山问道:“庆贺什么?” 光波翼笑道:“庆贺我的仇人已死,大仇得报。” 南山怪道:“那目焱不是好端端地还活着吗?哥哥如何却说仇人已死,大仇已报?” 光波翼道:“此目焱非彼目焱,害死我父亲与义父者,乃是目焱的嗔恨毒害之心,如今嗔恨已转为慈悲,毒害已化作忍善,岂不是我的仇人已死,大仇已报?” 石琅玕抚掌道:“说得好!”蓂荚亦微笑点头。 南山又回首望了一眼寺门,皱了皱眉,说道:“哥哥说话越来越像个老禅师,仔细姐姐将来也生个禅师出来。” 蓂荚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只怕求之不得呢。” 南山若有所思道:“禅师也好,禅师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哥哥不是要隐名改姓吗?我看便改换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姓氏。” 光波翼却道:“聪明之士学道难,还是愚鲁些好。” 南山调侃道:“难不成哥哥想要姓鲁?” 光波翼略微沉吟道:“嗯,也好,今后我便姓鲁。” 南山问道:“哥哥不是说笑吧?” 光波翼道:“不说笑。” 南山笑道:“好,鲁禅师,你不是说要把阿尊者终生修持之法告诉给我们吗?何不趁今日大家兴致正好时说出来?” 光波翼道:“好,咱们边走边说。” 蓂荚道:“咱们走西边那条直路回家吧。” 光波翼应道:“此路快捷,正合我意。” 四人西行下山,光波翼道:“阿尊者一生不离《金刚经》与《无量寿经》,每日念佛数万声,尊者即是凭藉此一念佛法门成道。” 南山怪道:“念佛法门并不稀奇,哥哥为何不早说出来?” 光波翼道:“看似平常之法,实不平常,一句佛号即是佛法全部大义,即是诸佛清净智慧、无为法身,念此一句‘阿弥陀佛’即是全性起修、全修在性之法,即是从果起修、即修即果之法,即是深妙之禅,即是诸佛之密。念佛时即是见佛时,见佛时即是成佛时,绝待圆融,超情离见。此事唯佛能知,唯佛与佛乃能究竟。如此最胜极妙之法,却被常人看浅了。” 大家均听得入神,南山又问:“阿尊者念佛也求往生极乐净土吗?” 光波翼道:“自然是求生净土。当知净土非在心外,全是圆满佛德所显,全土即是自心,全心即是净土。禅家所悟者亦不外乎此。不过参禅须是上根利智,净土一法却是三根普被,上至文殊、普贤、观音、势至,下及愚夫愚妇,无论何人均可藉由一句佛号而生净土,亦可藉由一句佛号而悟心,纵然此生不悟,往生至净土亦必然开悟,不但开悟,极乐世界的菩萨都是一生补处,都可一生成佛,是以像文殊、普贤这样的大菩萨也要求生极乐净土。经中之王《大方广佛华严经》道尽佛法玄妙,一切功德尽摄于‘普贤十大愿王’,普贤十大愿王最终导归于极乐,普贤菩萨发愿:‘愿我临欲命终时,尽除一切诸障碍,面见彼佛阿弥陀,即得往生安乐剎。’故知此净土法门乃诸佛心要,于众生利益独大。经中亦说,当来一切含灵,皆依此法而得度脱。” 南山点头道:“原来我每日所修,竟是如此殊胜之法,何其幸哉!” 光波翼笑道:“恭喜恭喜!” 南山不禁肃然起敬,双手合十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光启元年(885年),一个姓鲁的男孩儿降生在余杭,天资聪颖异常,七岁出家,法号文益,跟随明州(今宁波)余杭寺希觉律师学法,从禅宗大德罗汉桂琛处悟心。文益禅师圆寂于后周显德五年(958年)七月,谥大法眼禅师,即法眼宗祖师,有《宗门十规论》传世。 后周显德元年(954年),南屏山慧日峰下的那套宅院被主人施出,由吴越忠懿王钱弘俶出资建成一座寺院——净慈寺,后成着名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