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玫瑰》 楔子 在她绵延不断的梦境里,这一场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的火光映照着孩童的面庞,将火刑架上那具扭曲的人形烙印在了心底。 那是一个密闭的殿堂,黑暗而森严,壁上画满了天国诸神。无数双眼睛也在同样看着这一幕,带着慈祥悲悯的表情——火刑架上捆绑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还带着王后的冠冕,她的眼神甜蜜而苍老,有着猫一样神秘而慵懒的气质,蜜似的肌肤上纹着令人目眩的图案,湿漉漉的黑发如蜿蜒的蛇类。 她的脚下燃起了一堆火。那仿佛地狱里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着女人,从脚踝开始一寸寸地舔拭,火焰过处、有刺鼻的血肉焚烧的气息。 然而,那个女人却在火里歌唱。 ——扬着头,直视着穹顶绘画的诸神,用一种高亢而悠长的语调吐出莫名的音符,每一句的最后一个音节都陡然拔高上去,带着神秘的颤音,在空旷的殿堂里久久回旋。 八岁的她站在火堆前,眼睛上蒙着布巾,怔怔面对那个在火里歌唱的美丽女人,恍惚觉得这样的歌声似乎在前世依稀听到过——她是谁?她在唱什么?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仿佛出生前就萦绕在梦里的不祥咒语。 火焰不停地向上窜,吞噬了那个美丽的女巫,将她的身躯一分分地变成黑色的焦炭。然而,那奇特的歌声,却始终没有停止。 “母亲!”终于,她记起了这是谁的声音,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母亲!” “我不是你母亲!”歌声嘎然而止,那个火里的女人霍地顿住了声音,转过被焚焦的身体,“你们是魔鬼的孩子……被放在火里焚烧的应该是你们!——为什么还不下地狱去?!” 美丽的躯体渐渐被焚烧殆尽,只余下黑色的枯骨悬挂在火刑架上——然而令人惊骇的是,焦黑骨架上的那颗头颅居然完好无损,还在火里开阖着嘴唇,发出滔滔不绝的诅咒。 “你们不是我的孩子,而是魔鬼的孩子! “听着,这是你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烧焦的枯骨悬挂火刑架上,那颗头颅在火里吐出厉鬼一样的诅咒——“听着,魔鬼的孩子终将被杀死在圣像旁!” 她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后退,然而那凄厉的声音还是如锥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刺入了耳中,被无限地放大,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宛如来自地狱的滚滚雷霆。 她在恐惧中不停后退,全身发抖。那一瞬,仿佛是幻觉,她看到母亲身上的纹身忽然动了起来!那条缠绕在母亲颈部的藤蔓舒展开来,变成了一条咬着尾巴的蛇,蜿蜒而来,吞吐着信子,爬向她。 那个歌唱的头颅凝视着她,娇艳欲滴的唇翕动着,吐出温柔的低语——“阿黛尔……魔鬼的孩子。跟着我,一起去地狱吧…… “只有那里才是我们一家的容身之所!” 那条蛇从母亲的肌肤上爬出来,一瞬间卷住了她的咽喉。她因为恐惧而拼命的挣扎——然而蛇缠绕着她,用大得可怕的力气,将她拖向尤自燃烧的火刑架。浓烈的脂肪燃烧的味道令她窒息,烈火舔到了她的长发。有焚身而来的炽热感,她渐渐无法呼吸。 “来……到妈妈这里来。这里才是你温暖的家啊。” “来吧……来吧……来吧……” 那颗头颅在火里对她温柔地微笑,笑着笑着,仿佛烧焦的脊椎再也无法支撑,那颗美丽的头颅咔哒一声折断,垂落在骨架上。然而那双只余焦黑枯骨的手臂却还是藤蔓一样地伸长,紧紧箍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往火里拖去,耳畔的歌声有着魔一样的力量。 不——不!哥哥,哥哥!救救我! 她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恐怖,失声尖叫起来。 1 “阿黛尔!醒醒!”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醒醒。我在这里,不要怕。” 声音一入耳,仿佛是清新的风吹入,血与火在一瞬间远去。 她在熟悉的声音里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剪影。 “哥哥?”她虚弱地喃喃,对着那人伸出手去。 寝宫外面的钟正敲响了十二下,她的兄长坐在床头俯身看着她,烛光从背后投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那个贵族少年比她大一两岁,穿着朱红色的袍子,衣角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乌黑柔软的长发用朱色的丝带束成一束,披拂在肩侧,衬得皮肤更加苍白。除了发色不同,他和她长得很像,眉目纤秀,肤色苍白,气质文雅而高贵。最像的是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隐约笼罩着一层薄纱——然而在薄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却是谁也无法看清。 他正在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不时用掌心试探温度,身侧放着水盆和各种药,似是一夜未曾休息,脸色苍白而疲倦。 外面应该已经是深夜,壁上的烛台却把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她睡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四壁是雕刻满了图案的洁白大理石,垂挂着雪白的纱慢,壁龛上供奉着一座纯金的苏美女神像。房间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喷泉,水里浸着一粒粒小指头大的明珠,洁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这里是她的房间。 不是在烈火焚烧的圣殿刑场,也不是在森冷荒淫的高黎后宫——她已经回到了故国,她的哥哥,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二皇子西泽尔,就在她的身边。 “你醒来了?”他看到她转头,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又做噩梦了么?” “嗯。眼睛……眼睛很痛。痛得整个头要裂开一样。”梦境里那种炽热感还是如影随形,她瑟缩着抱紧了肩膀,“我梦见了她。哥哥,我又梦见了她!” 西泽尔的眼神里的笑意陡然凝固,也没有问“她”是谁,只是默不做声地将她冰冷的手握紧在掌心,用眼神示意那一群侍女退出门外——苏娅嬷嬷领着侍女陆续地退出,在关门前看着里面的一对皇室兄妹,侍女们相互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眼神。 看来,坎特博雷堡的那一位公爵夫人,今晚又要独自渡过长夜了。 “她、她把我拼命地往火堆里拉……”阿黛尔的手尤自在颤抖,恐惧地抬起头,“哥哥……她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要烧死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想烧死我们!” “傻瓜,”西泽尔叹了口气,用手掌按压着她火热的额头,柔声,“阿黛尔,你发烧了,所以一直在做噩梦——‘她’已经被父王处死了,不会再来伤害我们……不要怕。” 他的手心清凉而稳定,渐渐让榻上的少女安定下来。她只有十七八岁,更多的像个孩子。身段尚未长成,脸庞也带着稚气——但是即便是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那种丽色也已经令人心惊。黄金似的长发,白雪般的肌肤,玫瑰花一样的嘴唇,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宛如一对欲飞的蝴蝶。宁静而空灵,恍非这个世间所有。 “我……发烧了么?”她虚弱地问,“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眼睛、眼睛很模糊。” “前几天,你被那一群高黎遗民追杀,幸亏被羿及时救了起来。”他怜惜地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措辞,“结果受了惊,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一直不退。” 高黎?她恍恍忽忽想起了一切,低头不语。 闭上眼睛,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宛在眼前——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她被侍女簇拥着,在圣泉殿里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嫁衣和珠宝,那些刺客忽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个个头上绑着葬礼用的白布,厉声叫她祸国妖女,诅咒着,狰狞地追杀而来,恨不能将她撕成千片。 ——是那些高黎人!他们居然潜入了翡冷翠的王宫,来向她复仇了! 嫁衣在刀剑下粉碎,珠宝散落一地,她身边的侍女四散奔逃,却一个个被射杀在地,鲜血飞溅上了那一袭华丽的嫁衣。她在恐惧中竭尽全力地奔逃,不辨方向,一路呼救。然而那些人逼了过来,将她四面困住,个个眼里冒着火光,恶毒地怒骂着,却不急于杀死她,而用刀刃划向了她的脸颊——她失声尖叫,那一瞬的恐惧令脑中一片空白。 那些刀剑在划到她肌肤的瞬间停顿了,血从眼睛上流下来,模糊了视线。她听到了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不祥正在降临,令那些悍不畏死的杀手惊骇莫名。 “魔鬼……魔鬼!这是…这是……啊啊啊啊!” 怎么……怎么回事?眼睛忽然剧痛,摇晃的血色视线里,她看到那些人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纷纷倒下有惨叫不停传来,围绕在她周围,此起彼伏。她惊惧万分,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想逃离,然而眼前便是一黑——在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看到了羿黑色的盔甲和黑色的剑,仿佛神鹰一样从天而降。 “那些高黎人……怎么样了?”她侧过头,轻声问。 “都死了。”西泽尔简短地回答,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隐瞒了什么。她颤抖了一下,只是低下头去,绞着帐子上的流苏,长久地沉默。 “他们是有理由杀我的。”她低声说了一句,旋即又沉默。 仿佛为了缓解这一刻的沉默,西泽尔转身从银盆里拿了一块手巾,为她擦拭脸上渗出的细密冷汗:“不要胡思乱想——看看,都瘦得脱形了,全身都在出汗。” “哥哥,我眼睛有没有被划伤?很痛……”阿黛尔仿佛也习惯了这种自幼的亲昵,很自然地侧过脸,配合着他的动作,有点紧张地问,“他们划伤了我的眼睛么?那时候,我感觉到眼睛上流下来的血让我都看不到东西了。” “没事的,阿黛尔,你没受伤——大约只是溅上去的血罢了。”西泽尔淡淡回答,“如果他们真的毁损了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父王一定会把高黎遗民全都送上绞刑架的。” “我宁死也不要那样。”她低声喃喃。 擦着擦着,西泽尔的手却慢慢地停顿了下来,长久地凝视着她。 “哥哥?”阿黛尔觉出了异常,愕然抬起眼睛。 “阿黛尔,你真美丽。”西泽尔转开了眼睛,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的,她非常的美丽,是西陆最著名的美女,也是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唯一的女儿,无愧于“翡冷翠玫瑰”的称号——可以说,是诸神最眷顾的少女。 “真美丽。”西泽尔低声地叹息,顿住了手,“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听到兄长的称赞,阿黛尔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去,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却没有发觉西泽尔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担忧和怜惜,沉重无比,而那句话也全然没有半丝喜悦。 这样的美丽,近乎不祥。 有谁能料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却背负着祸国殃民之妖姬的罪名,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被迫远嫁给高黎年老的国王,随即经历了亡国丧夫的命运,重新回到了身为教皇的父亲身旁。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守寡期满,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续了片刻。西泽尔仿佛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情,转身拿了一个鹅毛的大靠枕垫在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喝药吧——我为你配的,喝了眼睛就不会痛了。” “嗯。”她撑起身子,觉得全身虚软,炽热的汗渗透了厚厚的锦衾。烛光下,他端起药碗,用银勺将药匙起,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给她。药里面有木香和桂心的成分,散发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后苦味也被冲淡,入口甜美,竟毫无药味。 阿黛尔小口小口地啜着,神色渐渐变得平静。 “小时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着我。”她轻声叹息,“想不到到如今这眼病还是没好。” 西泽尔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真奇怪,”阿黛尔喃喃,“他们都说我小时候眼睛里有黑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一直到八岁才治好——可是……”她抬起头看着西泽尔,流露出怀疑的表情:“为什么我却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呢?是幻觉么?” “也许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应吧?”西泽尔看她喝得差不多,拿过丝巾为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不动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句:“你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迎亲使者都非常担心,生怕耽误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然而阿黛尔却没有动,只是垂着头坐着,长长的金发从侧脸流泻下来,肩膀渐渐颤抖。 “阿黛尔,别哭。”他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会难过。” “哥哥……也希望我嫁到东陆去么?”她握紧了褥子一角,低声。 “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泽尔没有正面回答,“听说大胤的熙宁帝跟你年纪相当,高贵无比,也算佳偶。” “那……如果我不想嫁呢?”她低声。 西泽尔没有说话,少年的脸隐藏在烛火的柔光里,显得黯淡而莫测。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想着什么,眼神复杂地变幻。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阿黛尔。”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苦笑,“这会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你也知道,目前你我都还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须嫁给那个老高黎王,而我必须迎娶晋国的纯公主一样。”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按着鬓角那一朵白绒花,脸色苍白。 “哥哥!”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里的恐惧再难抑制,失声哭了出来,“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你知道我在高黎后宫是怎么过的么?如今我好容易回家了,父王他又要把我送出去! “——我不是一件礼物啊哥哥!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那样激烈颤抖的话,一连串地倾倒出来,再无保留。她哭得像一个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无能为力的感觉如同一根针,深深刺入他的心底,令他颤栗。 “阿黛尔,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拂逆父王的意旨。”他勉力控制着手指末梢开始的颤抖,平静地回答,“离开了父王的荫蔽,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们一夕之间就会流落街头、一无所有……我们不能拂逆父王,起码在今日。” “不!不是‘我们’,是你自己!”阿黛尔忽然间脱口而出,眼神雪亮,“是你自己!我不在乎什么都没有——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才不怕忍饥挨饿!哥哥,我还是以前的阿黛尔,只是你变了!” 重病的少女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视着他,神色激动,两颊飞红。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尖刻锋利的话。 手巾悄然掉落,西泽尔的手渐渐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侧过头不去看妹妹的眼睛,喃喃:“不要说这样的话。阿黛尔……不要说这样的话。求求你,不要让我陷入混乱——” “我要说!为什么我不能说!”她的眼神雪亮,更紧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亲合谋把我推进火坑!——你怎么忍心?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样残忍的事!” “不要说,不要说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们真的能逃掉么?”西泽尔脸色苍白如死,不住地后退,喃喃,“阿黛尔,不要逼我。” 她的情绪却再也无法控制,用力推着他,嘶声责问。然而西泽尔却仿佛已经听不到她的话,瞳孔扩散开来,勉强举起了手。那种颤抖从他手上扩散开来,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着病榻上的妹妹,眼里的神色转变了无数次,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发现口唇也颤抖得无法自制。 “哥哥?”阿黛尔微微一怔,顿住了推搡的手。 他没有回答她,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树叶——那种深埋在骨髓里的痛苦又开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已经没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声。 “阿黛尔,我……”他晃了一下,紧紧握住身侧的帷幄,然而身体还是一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向着榻下摔去。扯断的纱帐覆盖了他,他急促地喘息,扶住病榻的边缘,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身体仿佛被某种魔咒控制了,不停的抽搐和痉挛,每次刚刚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尔惊呆了,从床上霍然坐起,“你……你又发病了么?” 他还是没法说话,牙关紧咬,嘴角有白沫开始渗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抽搐中,他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目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澈,显得疯狂而狰狞,苍白的脸在不停地抽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哥哥!”阿黛尔顾不得自己还重病在身,穿着睡袍从床上赤脚跳下来,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痉挛地伸过来,颤抖着握住她纯金一样的长发,手指冰冷如雪。 “原谅我,原谅我!”她失声哭泣,向他认错,“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哥哥又发病了——从幼年开始,每当他被逼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达一个极限,这种可怕的病就会忽然发作,令他从身体到心灵都瞬间崩溃。然而随着长大,他的性格渐渐坚强,这种病也得到了控制,已经很久没有再犯过了。 西泽尔显然在极力和猝然袭来的病魔抗争,根本听不到妹妹在耳边的哭泣和哀告,然而身体还是崩溃般地不受控制。他眼里渐渐流露除了绝望和愤怒,忽然间推开了妹妹,发狂般地将手肘和膝盖撞向了银制雕花桌脚! 一下,又一下,血肉在尖利的金属上发出钝响。阿黛尔惊叫着扑过来,拼命压住他的手臂,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压上去,才阻止了这样疯狂的自残行为。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剧烈的痛苦在一瞬间压倒了病痛,令西泽尔从癫痫的发作里暂时解脱,神智开始一点点回复。 “哥哥……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阿黛尔因为恐惧而哭泣,语无伦次地哀求,“求你别这样……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求求你别这样!” 西泽尔在她怀里颤抖,紧咬着牙,眼里带着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所有的能力夺去,让他变成了一个令自己痛恨的、毫无用处的残废——宛如回到了童年时。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眼神就像是一匹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狼,绝望而疯狂。 “不要动,哥哥,不要动。”阿黛尔按住他的手,将手巾卷成一卷,塞入他紧咬的牙关里,“我让羿马上去叫医生过来……你不要动。” “不……不要叫羿进来。”他努力吐出了口里的手巾,剧烈地喘息,“癫痫是被神诅咒的病。不要让、让一个奴隶,看到我如今的样子……” 阿黛尔怔了一下,泪水却已经流下。他还是那么骄傲,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衰弱无力的一面。可偏偏这种病却是与生俱来,附骨之蛆般至死难以解脱——上天是何其残忍,竟将这样可怕的疾病赐与了这样的一个人! 难道说……他们这一对兄妹,真的是被神诅咒过的么? 西泽尔在剧烈的发病后渐渐平静下来,胸膛不停起伏,脸色苍白如死。她不敢再动,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用手巾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 寂静中,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华丽宽敞的寝宫里。 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在无声地流泻,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不知过了多久,西泽尔全身的痉挛慢慢停止,苍白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眼睫在微微颤动。 “哥哥。”阿黛尔轻声唤,试图让他的眼神凝聚起来,“哥哥?” 他应声睁开眼,看着她,眼里的疯狂如同雾气一样的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乱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数东西。 “阿黛尔……”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方才的一轮病痛而嘶哑。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啜泣:“我在这儿。”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当他凝聚起神智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我不是。” 她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声地点头,泪水一连串地落下来。 “你将来会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他轻声道,痛苦地看着她,“但是……现在让你这样难过,还是我不好啊……” 西泽尔勉力抬起手,拨开她垂落到自己脸颊上的散乱长发,喃喃:“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不要怕,我会替你拒绝父亲。” “阿黛尔,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阿黛尔怔怔看着哥哥苍白消瘦的脸颊,忽然仰起头来——月光从圣殿的穹顶洒落,皎洁如银,笼罩着这一对黑夜里的兄妹。天花板上绘满了著名画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画面华美而繁复,描述着天国的景象。画中诸神在看着他们,眼里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着头,脸浸在月光里,美得恍如虚幻。 “哥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她静静地说,“纯公主应该等了你很久。” “我也该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备一件嫁衣——希望还来得及。” 2、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凄清而安静,只有夜莺轻啼。寂静的圣泉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奴隶都已经休息了,垂落的金质灯盏里的火隐隐跳跃,映照得满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 羿抱着剑,靠着雕满了玫瑰的描金门框闭目休息,裹着一块旧羊毛毯子。 六尺见方的毯子相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捉襟见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从毯子另一头穿出来。就是在睡觉时,他也从不脱下战甲和头盔——那张脸藏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被护颊和护额挡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挺拔的鼻梁,线条如刀刻般利落。长发从头盔里垂落下来,纯黑如墨。 ——那是来自远东大陆另一端的发色。 额头的发际线里、还深深烙着一个青黛色的印记。 ——那是奴隶的印记。 和所有奴隶一样,他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块旧毯子上,彻夜在门外守护着主人,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激烈的争吵声终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和长长的沉默。当外面钟声敲响三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西泽尔皇子苍白着脸走出来,也没有看一眼倚在门外休息的他,径自离去,脚步微微踉跄。 羿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为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奇特感情叹息。 西泽尔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脆弱——无法想象,这个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曾率大军攻破过高黎国的帝都。在帕提亚平原的圣战结束之后,整个西域的格局都为之改变,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扩张,教皇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抗拒。而西泽尔也被教皇授予了公爵的称号,成了教廷的南十字军的契约长。 那个时候,站在高黎帝都城头看着率军冲入王宫的少年,他都不敢相信那就是两年前那个因为妹妹远嫁而哭泣的孩子——看来,在生命里第一次长达两年的被迫分离中,这一对兄妹都受了极大的折磨吧?所以在重新相聚之后,都发现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远的改变,再也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亲密无间,同心同意。 羿侧过头倾听着门内的声音,公主似乎在哭,细微而压抑。他叹了口气,将身子蜷起来——看来,公主已经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远赴东陆和亲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表情燃烧起来,面容微微抽搐。 东陆……东陆。难道在他的宿命里,居然还有重新踏上东陆土地的那一天么? 高大的奴隶倚着门框,扛着剑,怔怔地看着夜空里的冷月,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甚至没有听到床头金铃被拉动的声音。直到公主几度出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推门走入了她寝宫,在榻前五步开外单膝下跪——仿佛是被刚才那一场争辩闹得累了,她静静地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脸上残留着泪痕,看着应声入内的黑甲剑士,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微笑。 “羿,”她轻轻说,“对不起。” 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着她,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 “我哥哥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她明白他的能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声,“他、他说你是奴隶。我要替西泽尔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一个奴隶,羿。” 钢铁一样冷硬的脸动了一下,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回以一个手势。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阿黛尔舒了一口气,带着泪痕微笑起来,“羿,你真好。” 他无声地弯起唇角,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用手指了指头顶绘满了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侧黑色的剑,将手按在心口,眼神庄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我不会说话的羿。”阿黛尔躺在柔软的靠枕上,轻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着喉咙上的伤口,歉意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嘶哑如某种兽类——那道可怕的伤口横贯了整个颈部,虽然幸运地没有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却很显然已经损毁了他的声带。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势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尔叹了口气,将眼神投向门外:“羿,麻烦你跟着我哥哥好么?——他受了伤,又不肯让人送。刚刚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我有点担心。” 羿点了点头,用手一按左胸的甲胄,领命转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从门口返回,小心地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松了金钩,放下纱幔——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她显得那样娇小,躺下去的时候几乎被重重叠叠的丝绸被子淹没,纯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铺开,如同天使收敛了羽翼、在一片洁白的雪原里沉睡。 他脱掉手掌上的护套,小心地伸出粗砺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羿,我没事,”那个天使躺在柔软的床上对他微笑,“去吧,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动床头的金铃,旋即有一队侍女应声而入。带头的苏娅嬷嬷点燃了薰香,将满盘瓜果和金杯放到了床头,开始继续彻夜地守护在生病的公主身边。 “去吧。”她对他微笑。 他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出,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是深夜,星辰满天如钻石。冷月下的圣泉殿庄严森冷,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月光,皎洁晶莹,令归去的少年犹如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仿佛有些失神,西泽尔拖着受伤的腿缓慢地走过空旷的大厅,一路上想着别的什么,直到黑暗里忽然伸出一根纯金的权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这样深的夜里,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长袍,头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镶有红蓝绿三色宝石的黄金权杖,双眸在阴影里闪耀如鹰。 “父王?”他一惊,勉强地走过去,跪倒在那一袭法袍下,亲吻对方的袍角。 “西泽尔,我的孩子,”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某种令人颤栗的力量。一只手垂下来,抚摩他的头顶,“事情办妥了么?你是否已经成功地说服了阿黛尔?” “是的。”他恭谨地低语,“她已经接受了您所赋予的命运。” “呵,我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你——就如你无法拒绝我一样。”教皇在黑暗里微笑,手停在儿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拥有你们两个,胜过拥有世上所有珍宝!” 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里微微发抖。 教皇眼里闪过警惕的光:“怎么了?西泽尔,为什么你抖得那么厉害?” 他努力控制自己,低声:“刚才……那个病又发作了一次。” “我可怜的孩子。”教皇明白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忽地在黑夜里笑了,声音变得低沉而诱惑:“那么,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说服了阿黛尔嫁去高黎国,我让你如愿以偿地换上了军队的紫袍,这次你又帮我说服了她去东陆和亲,需要我给你什么样的奖赏呢?” 西泽尔没有回答,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逝。 神庙里的空气有一刹的凝滞,风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才谈笑殷殷的这一对父子之间,转瞬出现了薄冰般的冷场。教皇凝视着他的孩子,而后者一直低着头,发抖的身体渐渐静止下来。 终于,儿子抬起头来了,淡色的唇角带了一丝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对付晋国的事交给我处理。” “这样,我就能在三年之内,为您打通征服东陆富裕丝绸之国的路!” 黑夜的最深处,高大的苏美女神像静静伫立。神像背后,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对在暗夜里拿女儿和妹妹做着某种交易的父子——随着这一席对话的进行,转换过各种不同的表情。 手在漆黑的剑柄上握紧,羿在黑夜里抬起头来,头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 然而那种杀气在心里翻腾了许久,最终还是勉强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个命令,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跃下了神像,隐没在夜色里。 第二天清晨,当侍女端来金盆时,才发现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没有休息好,她美丽的蓝色眼眸里布满了血丝。陷在柔软重叠的被褥内,热度急速上升,双颊绯红,呼吸细微急促,额头上吊着冰袋,却依然烫的可怕。 “公主,要叫医生过来么?”年长一些的宫廷女官实在忧心,用冰袋敷着她的额头。 “不用了,”阿黛尔的声音微弱,“苏娅嬷嬷,把哥哥留下来的药给我。” 旁边的侍女连忙捧来水晶的杯子,里面还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苏娅嬷嬷扶起公主,让她斜斜靠在绣金靠枕上,用银勺搅拌着,一匙一匙的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鲜艳润泽的双唇,如今就像枯萎花瓣。 只是喝了几口,阿黛尔的身子便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往下滑去。 “去叫二殿下来吧。”年长的女官实在忍不住,轻声吩咐旁边的侍女。 “一早就派人去找过了……但殿下被教王派去会见大胤来的使者,已经去了城外猎场狩猎。”侍女低声回答,有点无所适从,“公主的病很严重,要不要……要不要去知会一下大王子或三王子殿下?” “不、不用了!”阿黛尔忽然开口阻止,剧烈地咳嗽起来。 侍女们面面相觑——如历任教王一样,萨迦教王没有名义上的妻子,却依然拥有不计其数的情妇。而那些情妇除了挥霍他的金钱之外,也给他生下了四个私生子女。这些孩子因为有着不同的母亲,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其中西泽尔兄妹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名乌兰族的女人,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在遇到教王之前以占卜谋生,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势力,一直在宫廷里受到排斥。而自从生母十年前被教王以“女巫”的名义烧死在火刑架上后,这对孩子更加孤立,几乎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断绝了来往。 大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阿黛尔靠着软枕休息,微微喘息,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露出渴望的表情。 “公主,要打开窗子么?”苏娅跟随了公主多年,很快反应过来。 她微微点头,握着锦帕喘息。 “可是医生说公主还在发热,不能吹风。”苏娅轻声劝阻。 然而阿黛尔还是定定地看着窗口,抬起一只手指着那里,不停轻声咳嗽,回头盯着嬷嬷——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女再度表现出了某种惊人的执着,迫使苏娅不得已做出了让步。 “吱呀”一声,两个侍女合力抽出了窗栓。巨大的玫瑰窗被打开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纱帐洒入,满室的烛火登时为之黯淡。 随着日光一起进入的,还有清新的风。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舞动,吹入了宫廷最深处,带来春天的气息。无数的白纱被风吹动,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鹤一起扑扇着翅膀,围绕着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 阿黛尔在阳光和微风里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 “玫瑰。”忽然,她轻声吐出了一个词。 是的,风里有玫瑰的芬芳。那种香味随风而入,四处弥漫开来,充斥了华丽阴冷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让室内登时有了勃勃生机。 “是的,公主。”苏娅嬷嬷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已经是三月,东方的季候风来了,七成的玫瑰已经含苞待放——奴隶们已经开始在种植园里采摘。” “是么?”阿黛尔看着窗帘上织着的风玫瑰图,苍白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欢喜神情,“都没留意呢,是到了东方季候风的时候了。” 玫瑰是翡冷翠的国花,也是教王国享誉西域的特产。翡冷翠位于西域心脏,以神权震慑诸国。虽然只有一千顷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却种满了玫瑰。 这种红白两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风到的时候准时开放,整个国家便沉醉在一种特别的芬芳香气里。在季候风过后、四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来之前,那些开得最好的玫瑰便被从枝头采摘下来,经过一系列精密复杂的加工,制成各种密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国,甚至沿着遥远漫长的商道输入东陆诸国,风靡各地。 上百年来,其他国家也曾试图引种这种奇特的玫瑰,而不知为何原因,上百年来却无一成功。于是“翡冷翠玫瑰”成了教王国的独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给教王下属的领地带来一千万盎司黄金的收入,超过了农耕渔牧,成了这个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为了准确的预测玫瑰开放的时间,翡冷翠的天文学家细心地记录每年东陆季风到来的时间、强弱和频率,在极坐标上绘下一张张图标——那些风在坐标上行走的轨迹形如一朵绽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称为“风玫瑰”。 风玫瑰图成了翡冷翠最著名的标志,被运用在无数的建筑、绘画和装饰上。 “上次玫瑰开的时候,我还在高黎的王宫里,”阿黛尔喃喃自语,神色变得恍惚,“那个老朽的国王为讨我喜欢挖空了心思,重新按照圣泉殿的模样给我建了行宫,甚至把整个王宫的所有花草都拔掉,重新种满了翡冷翠移植来的玫瑰。” 她的声音宛如梦呓:“可惜那个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离开故土,就再也不会开花了……它的命运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们沉默,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被迫远嫁高黎的那两年是公主永远不愿提及的噩梦,没有人敢问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陪着公主嫁过去的苏娅嬷嬷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很多次,我都担心公主会自杀。”苏娅嬷嬷只说过这么一句话,“可她到底熬过来了。” 而如今,又是风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这一次她虽然身在故国,却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遥远的异国和亲——被誉为“翡冷翠玫瑰”的她,因为显赫的出身和惊人的美丽,命运也变得更加的动荡飘零,就如风中的玫瑰,永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侍女们不敢打扰公主这一刻的沉默。忽然,有一片花瓣随风吹入,停驻在公主的颊上。阿黛尔睁开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娇艳的花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羿,”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坐起来,拉动了床头的金铃,“羿。” 不等侍女们反应过来,厚重的描金大门忽然被推开了,高大的黑色剑士几步走到床前,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手势,询问公主的意图。那种淡漠锋利的眼神和逼人而来的气势,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退开了几步。 “羿,我想去花园,”阿黛尔却是对他笑,伸出手臂来。 “不,公主,你还在生病!”苏娅嬷嬷吃惊地开口,试图阻止这种大胆的想法。然而羿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阻拦在前方的嬷嬷甩开,俯下身抬起了双臂,准备将病榻上的公主从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里抱起来。 “至少要换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苏娅嬷嬷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羿,只能叹了一口气,紧紧拉住纱帐不让羿进入,“公主,你还穿着睡袍赤着脚呢!” “啊……”阿黛尔脸红了一下,“羿,你去门外等等我。” 羿将手在胸甲上轻轻一按,一点头,便回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厚重的门。 苏娅嬷嬷连声吩咐侍女拿来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换上。然而阿黛尔看着那些金丝绒的长裙和卡什米尔羊毛披肩,却皱起了眉头:“我不穿这些笨重的东西……苏娅,给我把那件钉有瑟瑟珠的塔夫绸裙子拿来。” “公主,你需要穿的暖和一些。”苏娅嬷嬷耐心地劝告,一边迅速地整理她的睡袍,“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误了大婚,教王一定会处罚我们的。” 阿黛尔微微一颤,脸色陡然又苍白了下来,最终沉默不语。 八位侍女簇拥着她,将一整套手工缝制的绣着金色玫瑰花的丝绒长裙给她换上:四个人站着,四个人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颗大珍珠组成的双排扣子,将背后十字形交叉着的玫瑰色丝带系上,然后将雪白的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长发,将镶嵌着细碎钻石发环固定——这一切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却还是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阿黛尔尤自虚弱,只站了片刻便摇摇欲坠,苏娅嬷嬷连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快些,快些。” 当晨装打理完毕后,黑甲的剑士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阿黛尔最后照了一下镜子,在自己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玫瑰胭脂,一手提着裙摆转过身来,对着那个沉默的男子微笑:“羿,这套笨重的行头好看么?” 剑士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扶住她单薄的身体。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毕竟久病无力,刚转身走了几步脚下便是一软,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朝前跌倒。 “公主!”苏娅嬷嬷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比她更快。阿黛尔的手指还没离开他的手臂,他已经闪电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盖接触到地毯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弯里轻如无物,下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公主,你还是别出去了,”苏娅嬷嬷惊得脸无血色,“你还不能走路呀!” “没事,”她却笑起来了,“让羿带我去花园好了。” 还不等嬷嬷提出反对,羿只是足尖一点,穿窗而出。仿佛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两个人便从室内瞬地消失不见,只余下窗口攀爬的蔷薇叶子微微摇动。 “天啊……”一室的侍女扑到了窗台上,惊呼朝下看去。只见羿穿着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葱茏的花木中轻巧的来去,从高达十几丈的寝宫一层层跃下,转瞬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侍女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惊叹:“天啊,简直像神一样!” “别说这种渎神的话,”苏娅蹙眉,“他不过是一个东陆来的奴隶。” “东陆来的?对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侍女们好奇地低声叫起来,看着黑甲的剑士抱着公主消失在满园盛开的玫瑰里,忍不住的议论纷纷,“可是一个东陆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几岁了?——嬷嬷,你在宫里呆了那么久,肯定知道。” 苏娅淡淡:“是公主在大竞技场上把他捡回来的。” “原来是个角斗士啊!”侍女们睁大了眼睛——公主已经去了花园,她们得了空闲,便如平日那样聚在一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闲磕牙,“是公主赦免了他么?” “嗯,听说那一次角斗里,他杀了十四个对手,最后却差点死在一个东陆老兵的枪下,”苏娅叹了口气,追溯许多年前的往事, “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王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教王居然肯听从公主的请求?”侍女们诧异,明白平日教王对子女的冷酷。 苏娅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尔公主九岁的生日,教王刚登基一年,许诺要给公主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若换了在平日,哪有那么容易?” 侍女们纷纷点头,叹息:“真是好运气呢。” “我觉得好运气的是阿黛尔公主也说不定,”苏娅叹息,一边收拾室内散乱的药具,“从翡冷翠到高黎国,如果不是羿,我觉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来。” “噢……”侍女们发出了然的声音,余兴未尽地议论纷纷。 “看来,以后还真的要对羿客气一点呢,” 刚入宫没多久的年轻侍女拍着胸口,吐舌,“以前我总觉得他和别的睡毯子的奴隶没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你眼睛瞎了么?”另一个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的东陆人,或许以前也是个王子呢!” 众位侍女嘻笑,其中一个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算了吧……对他献殷勤也没有用。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呢!” “咦,露西娅,你该不是已对他献过殷勤了吧?”周围哄笑起来,侍女们纷纷拿扇子敲打那个年轻同伴,“你这个小荡妇,连羿也不放过?你吻过他么?——怎么,他头盔下的那张脸英俊么?” “胡说什么啊!”那个活泼轻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转过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来他真是个瞎子,竟然拒绝了我们的露西娅!”大家欢快地揶揄起来,“看来羿除了公主殿下,是对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年轻女孩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这些话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宫里那些男子。而露西娅是其中最美貌的一个,性格活泼,举止轻佻,和宫中多位侍卫关系暧昧,她甚至还夸耀自己和大皇子有过一夕的露水之欢。 她一向自以为与众不同,却在这件事上吃了一个闭门羹。此刻无意说漏嘴,成为了姐妹们的笑柄,心里立刻如泼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来。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西泽尔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嘀咕着,露出刻毒的表情。 “露西娅!”苏娅嬷嬷蓦然沉下了脸,厉喝。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们都被吓了一跳,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也不敢出。 然而露西娅被方才那一顿嘲笑撩拨起了心头的火气,轻佻放肆的她欺负苏娅嬷嬷平日的好脾气,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反唇相讥:“得了吧,嬷嬷,宫里谁不知道他们两兄妹的事?公主一回来,二殿下就丢下新娶的幽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这边跑,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我说,公主实在是一个绝代尤物,连亲生哥哥都……” 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话。 露西娅吃惊地连连后退,骇然发现平日一贯慈祥卑微的嬷嬷忽然间变得狰狞——仿佛一只老母鸡抖开了全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里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和愤怒。 那一瞬,她冷静下来了,明白自己一时嘴快、触及了一个多大禁忌。 “饶恕我!”她陡然抛开了手绢,跪倒在苏娅脚下,颤栗,“嬷嬷,饶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以大不敬罪交给教王处理。”苏娅嬷嬷冷冷开口,一字一句,怒视着所有人,说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头。”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蝉,三月的风仿佛忽然凝结。 ―――――――――――――――――――― 御花园里到处开满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边上,抱着自己的剑,看着那个女孩。阿黛尔坐在花径中间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乐地四顾,一朵一朵嗅过怒放的玫瑰,不时露出微微的笑容。 他叹了口气——从高黎国归来后,公主就再也没有这样快乐的笑过了。 她实在是一个极美的孩子,不笑的时候静美如阿尔弥远山上的初雪;笑的时候却极其璀璨,如云上最灿烂的阳光——看过这样的笑容,又有谁会相信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背负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恶名呢? 教王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亲下毒和诅咒、与亲哥哥的不伦之恋、害死自己的丈夫并导致了高黎国的灭亡……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以让世俗舆论将她置于死地。 然而,她却还能够保有这样的笑容。 “羿,你知道么?……我好害怕。”阿黛尔忽然叹了一口气,怔怔看着满园盛开的玫瑰,脸上露出孩子般惧怕的神情:“东陆那么远,我怕这一次是再也无法回家了。要知道,上次在高黎王宫里,我就差一点等不到哥哥。” 听到西泽尔的名字,羿的眼角微微一跳,有细微的冷峭轻蔑之色一掠而过。 ——一年多前,在西泽尔皇子率领翡冷翠军队进攻高黎的时候,全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妹妹还在深宫里。当他率领铁骑踏破帝都,攻打高黎的最后一道城墙时,那些高黎大臣武将们几乎要将阿黛尔王后直接送上断头台。守护着她的羿和所有侍从用尽全力,还是不能阻拦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愤怒的高黎人。 ——在战火平息,宫门被撞开后,教皇军队簇拥着西泽尔皇子涌入。疯狂地寻找了整个皇宫,最后在神庙里看到了阿黛尔公主。她躺在满地的尸首中,失去了知觉,身侧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高黎的大臣和士兵,血肉模糊,狰狞可怖。 ——从一开始,那个当哥哥的就没有把妹妹的死活放在心上吧?否则明知阿黛尔在后宫成为人质,他怎会没有丝毫犹豫地指挥着麾下的铁骑长驱直入? “不要怕。”羿沉默了一会,用手势回答她。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胤国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满怀期待。 “当然。”他按剑屈膝在她面前跪下,深深行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他眼里涌现出某种可怖的黑暗杀气,身侧的长剑在鞘中发出了低沉的长鸣。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块土地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每一步都会像踏在火红的炭上,每看一眼都会如针扎入眼里—— 但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回去? 自从沦为奴隶后,他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返回东陆。可以返回东陆,去看到那些人……和她。可以再度触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死灵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却毫无觉察,开心得像个孩子——在这样的笑声里,羿低下头,头盔掩盖了他的表情,没有人注意到听到“胤国”这两个字时他的脸曾怎样颤抖扭曲。 “你本来就是东陆人,对吧?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开心吧?”阿黛尔笑了起来,却没有看到黑色的眼睛里有一闪即逝的苦痛表情,“羿,你是胤国人么?” 羿缓缓摇了摇头,手握紧了长剑,指节用力得发白。 “那你是哪国的人呢?”她忍不住的好奇,“晋国?越国?卫国?楚国?还是息国?” 她一口气报出了东陆五大国的名字,然而这一次,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沉默,低着头。 “唉……你不肯说,那就算了。”阿黛尔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国人,到了那里,我们都会变成聋子和哑巴呢……” 羿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打了一个手势。 “真的么?你说东陆国家的语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尔欢喜地笑起来,“到了那里,你就能成为我的耳朵了?” 他将手按在胸甲上,慎重点头。 “谢谢你,羿!”阿黛尔踮起脚的凑过来,在他冰冷的头盔上印下一个吻。他却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身子,阻挡她这种孩子气的亲切表示,苦笑着解释:“公主,你已经不是九岁的孩子了……不要再这样。你不能触碰一个奴隶,这会让教王和王子不高兴。” 阿黛尔撇了撇嘴:“可他们现在又看不见。” 羿笑了一笑,将手按在剑柄上,转头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动,仿佛有什么沿着墙角迅速的远去。 “啊,那是一只猫么?”她吃了一惊。 羿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了摇头:“不,那是一个影守——非常强。” “是监视我么?”阿黛尔脸色微微一变,失声。 “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羿简短的回答,黑色的眼睛里有冷锐的光,“你对整个西域来说都很重要,公主——你如今不仅是教王的公主,高黎国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你身边,就会破坏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 “是……是父王派来的么?”她颤抖着,低声。 羿颔首:“或许是教王,或许……是西泽尔殿下。” 少女呆住了,在阳光下抬起秀丽的下颔,怔怔看着头顶高旷的蓝天。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个国度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芳香里,童话一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战争和权谋。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风卷起,飘零了满天,在风里渐渐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只有去了,”阿黛尔喃喃,仰起苍白美丽的脸,“反正我已经嫁过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样——我已经是一个不祥的寡妇了。” 羿没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这样深重的悲哀。 “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 阿黛尔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渐渐衰微,也默然的点了点头,任凭羿将她抱起,从开满了玫瑰的巨大花园里走过。清晨的日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样从高旷碧蓝的天上倾泻下来,沐浴着苍白美丽的贵族少女。 忽然间,羿敏锐地感觉怀里的阿黛尔颤了一下,身体忽然僵住。 他询问地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花园另一头的圆形拱门,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羿……羿,那边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晃动?” 不同于花木葱茏的花园,门外是巨大的凯旋广场,铺满了光洁整齐的方石——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广场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烟雾蒸腾。从花园里逆光看出去,那个拱门仿佛发着光,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尔拼命的拉住他的头盔的尖角,迫使他朝着门外走去,声音起了扭曲:“那是什么?羿?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天啊,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想要闯进来!” “没有人。”羿看了一眼门外,回答——刺眼的日光下广场空空荡荡,寂无人声。在翡冷翠这样的圣地里,谁敢在教王唯一女儿的禁宫外擅自徘徊,都要冒着被砍去双足的危险。 “不,不……你没听见么?你没听见么?”阿黛尔却是颤栗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你竟然没听见?有什么东西在白光里扭动,好像要爬进来……那些声音,呀,那些声音真让人害怕!” 羿被迫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口,阿黛尔的神色在瞬间凝固。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满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由内而外的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的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强烈的日光下静静悬挂。 充满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血腥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缺失了下颔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也是苍白,仿佛自责似地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 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和惊惧,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羿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在聚集在门外,蠕蠕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 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 哗的一声,一瓶液体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厉声,“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得无法说话。 “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 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带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的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她牢牢的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的逼近,用尖利的声音念着祈祷文:“要大祸临头了!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的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 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的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的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 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的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惊慌的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尔呼吸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几近崩溃的情绪终于重新慢慢稳定。 “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 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抬起手捧住了他的头盔:“让我看看。” 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 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原本英俊的脸显得狰狞,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 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忽地看到他右耳后有一滴血,吃惊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纹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纹着一只火红色的鸟。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缩回了手,怯怯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颤栗,不敢回头。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她说诸王都将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女人苍老尖利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颤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 “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利:“火焰!火焰!胤国要亡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2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猎了三围,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浓重。因为担心阿黛尔的病情,西泽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行宫换下身上的猎装,就匆匆来到了圣泉殿。 然而,很快他就吃惊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那个娇弱的病人已经不在房中。 在他严厉的询问里,有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上前,恭谨的回答说公主已经能起身了,用过晚膳后,去了镜宫里试嫁衣。 嫁衣?西泽尔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将斗篷和帽子捏在手里,返身离开。 一路上无数侍女对他行屈膝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脸色都有些异样,隐隐藏着惊恐,连平日最擅长卖弄风情的侍女都苍白木讷,视线一和他接触就避了开去。 怎么了?他心里陡然有某种不祥的联想,疾步向着镜宫走去。一路上他听到某种奇异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仿佛是一个无法说话的女子躲在某个角落里哭泣。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走到镜宫门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为首的苏娅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好,侍女们噤若寒蝉地各自垂头,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阿黛尔怎么了?”他失声,几乎有些失控,“她在哪里?” “公主一个人在里面试嫁衣,让我们都暂时离开。”苏娅嬷嬷低声。 羿也在那里——这个公主的守护者看着年轻的西泽尔王子,黑色的眼里有某种隐秘而复杂的表情——他实在无法把这个好哥哥和昨夜拿妹妹做交易的人联系起来。 “知道了。”西泽尔没有太多诧异,只是回答,“你们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门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楼梯向楼上走去。 “镜宫”本名圣灵殿,用来收藏历代教王收集的圣物。因为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而得名——那些镜子共计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于西域名师打造,作为贡品物敬献给苏美女神,然后在教王举行法事赋予这些东西神圣的属性之后,作为圣物被收藏在翡冷翠的宫殿里。 入夜的镜宫里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上楼梯,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整个宫殿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 楼上还是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只有充满了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地上的箱笼。那一片金色的箱笼里有无数的珠光宝气四射而出,和月华相互辉映,几乎耀住了走上楼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王为唯一女儿的第二次出嫁准备的嫁妆。 因为胤国在东陆的霸主地位,所以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为丰盛。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码放在地板上,从珠宝、织物、香料、金银器皿到书籍、绘画,甚至在一侧墙下还排列着一整套举世罕见的阿尔弥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放满了整个二楼,显示着以宗教统治西域的教王国翡冷翠的富庶和强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笼之外,却有一个雕刻着六翼天使的纯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经不知所终。 “阿黛尔?”他看了一眼衣架,低声呼唤。 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只听到隐约的风声。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镜子里,无数个“他”也同时回首,在冷月下四顾。西泽尔在大堆的箱笼和陪嫁的家具里寻找,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个刚穿上新嫁衣的少女仿佛消失在月色里了。 是又躲起来了么?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霍地抬头,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大衣橱前停下。那口衣柜已经被重新漆过,也补了金粉,和这一套精雕细作、镶满了宝石的新家具全无二样。它静默地伫立在月光里,完全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只有把手还是沉重的镏金玫瑰,仿佛被某种利器砍中过,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缺口。 哦,应该是这里了……他认得这个柜子。 西泽尔叹了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 衣柜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响声,宛如人的叹息。 柜门悄然打开。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冷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刹那,仿佛里面收藏的所有记忆也汹涌而出,令他有短暂的失神。 这个前王朝时代遗留下的柜子,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摇篮一样——从小,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人捉迷藏时的隐身地,也是每次受伤后相互舔伤口和倾诉的地方,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们都会双双躲进去,任凭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深远的柜子,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它对他们而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上一次阿黛尔远嫁高黎时都将其带在身边。 而这一次,也是同样。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吹拂,他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柜子一打开,里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无数珍珠和钻石发出的光芒。盛装的阿黛尔正躲在这里面,裹着一件坠满钻石的洁白礼服,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坐着,赤着脚,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动不动。 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阿黛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样,西泽尔叹了口气,“出来吧——病都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来呢?” 然而,她还是没动。 西泽尔有些不安,几乎想强行扳起她的身子:“怎么了?你在哭么?” “哥哥,”她忽然扬起了脸,带着一种惊惧的神情看着他,“我又看到了她……那个莉卡。你记得么?母亲的那个侍女,褐色头发的莉卡。” “她不是逃出去了,躲在墓园那边的冷宫么?”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来了……今天在花园里,她追着我,诅咒我,说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颤声,“你知道么?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别理她,她只是个疯子。” 阿黛尔用力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她不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说‘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国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结果高黎真的一年后就灭亡了!” “阿黛尔,”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绷紧,西泽尔连忙安抚妹妹,“你先出来吧。” “不,我不出来……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却执拗地躲在那个柜子里。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黑暗的柜顶,用一种奇特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一段曲子来——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奇特的旋律仿佛能让空气瞬间冻结。在歌声响起的刹那,西泽尔的脸色不自禁地变了,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定定看着在柜子里的妹妹。 她有着夜莺一样的歌喉,声音空灵而清丽,在翡冷翠三月的夜风里宛如天籁。 阿黛尔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柜子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抬头盯着柜顶某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中了魔一样一直一直的反复歌唱下去。 歌声在空旷的镜宫里回荡。 西泽尔闭起了眼睛,露出苦痛的表情——同样的旋律也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了十年,伴随着焚烧他母亲躯体的那一场烈烈大火——那本来也是他极力回避的一段记忆。 “出来,阿黛尔!”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妹妹粗暴地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出来!” 她低呼了一声,踉跄着被拖到地上,头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西泽尔低声喝止,声音与平日也明显不同,“该死的,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 感觉到哥哥的手开始剧烈的翻斗,阿黛尔抬头看着他,忽然想起西泽尔的痼疾随时可能发作,不敢再刺激他,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别唱了,他们会听见,”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泽尔随即克制住自己,低声。 “听见又怎样?”阿黛尔却是漠然,那一瞬,这个纯真的少女眼里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绝望而悲哀,“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即使父亲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提起,但这首歌肯定没有一个人会忘记!就像没有人会忘记母亲的死和她的诅咒一样!我们是被自己亲生母亲诅咒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西泽尔闭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绪,“阿黛尔,都过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 顿了顿,他眼里出现一种狠厉的神情:“否则我明天就禀告父王处死莉卡。” “不!不要杀莉卡!”她却叫起来了,“她已经疯了,不要和她计较……哥哥,别杀她!她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带大过我们!” “好吧,”他叹了口气,冷酷地威胁,“那么你安静一些。” 阿黛尔咬紧下唇,不再说话,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摔落的珠冠,将那些光华四射的珠宝捧在手上,身上的颤栗慢慢平静。外面有风吹进来,拂起纱帐,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整个房间里登时宛如白云涌动。她静静走到黄金的梳妆台前,开始卸装。将头上的珠宝一样一样除下,然后将脖子、手腕上整套的钻石首饰摘下。 西泽尔走过去,替她解开脖子后项链的搭钩。夜风低沉而温柔,宛如抚慰情人的手。 “你的病好一些了么?”他问,一边从背后伸过手绕到前方、探着她额头的温度,“眼睛还痛不痛?” “好了。”阿黛尔没有闪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药总是很灵验。” “果然是退了。”西泽尔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尔幽幽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们被诅咒了吧。” 西泽尔脸色一变,低喝:“别再说那样的话,阿黛尔!” 阿黛尔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看到她沉默下来,西泽尔也缓和了语气:“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猎,打听到了很多胤国宫廷内的情况。” 他转开了话题,沉吟着:“阿黛尔,我有东西要送你。” 她回过头,却看到了一只描金珐琅的胭脂盒。 西泽尔打开那只华贵的小东西,从里面倒出来一颗绿色的药丸,散发出薄荷草一样的清新气息:“这是我送你的嫁妆。你要随身带着。” 她却触电般地退了一步:“不!我不要!” “不,阿黛尔,这不是毒药,”西泽尔柔声安慰。 她愕然抬头看着哥哥,发现他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最深的海洋。 “听着,阿黛尔,我很担心你……”西泽尔将盒子放到了她的手心,轻声在她耳边低语,“根据胤国的使者透露,熙宁帝独宠凰羽夫人多年,后宫已尽被其掌控,凡稍有争宠之心的女子都会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怀疑,连刚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尔颤了一下:“那……胤国为什么不干脆立她为后?” 西泽尔无声冷笑,眼里有鄙夷的光:“那个凰羽夫人出身卑贱,听说还是亡国再嫁之人,东陆重礼法,就算熙宁帝再宠她,也无法违反祖宗训导将她扶上正宫位置。” 阿黛尔忽地轻声反驳:“我也是亡国再嫁的不祥人。” “不,你是教王唯一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尊贵无比——那个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西泽尔傲然道,握紧妹妹的手,“我担心的是深宫争斗残忍,对手厉害,以你的性格难免吃亏——而东陆遥远,我无法及时顾上你。”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颤动。 “这是我提炼出的一种药,几乎可以解所有东方的剧毒。”西泽尔耐心解释——其实从多年前母亲下毒失败后,侥幸活下来的他就开始潜心研究毒药,在平日喝的饮食里逐步添加少量的砒霜,十年下来,两兄妹的体质已经改变,对一般的毒应该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放心让妹妹一个人去。 “我也会让苏娅嬷嬷把给治你眼睛的药戴上。另外,如果你愿意,”西泽尔小心翼翼的措辞:“我更希望你带几种毒药去——我不想我的妹妹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 阿黛尔叹了口气,握紧了那个胭脂盒,却没有回答。 “怎么?”西泽尔觉得有些诧异。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飘忽如梦,“活着是那么累啊哥哥……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没有一天的安宁快乐。到底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呢?哥哥?” 夜风吹来,飞扬的纱帐裹住她的躯体,仿佛她背后展开了一双雪白的翅膀,临风飞去。 仿佛害怕什么似的,西泽尔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声音平静而坚定:“阿黛尔,我告诉你一个理由——一个你一定不能舍弃的理由: 因为,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来接你回去。” 她一颤,蓦地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下,少年皇子的脸藏在光影中,竟然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 “这一次,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哥哥,我很累了,不能再等。我无法再经历第二次分离。” “别说这样泄气的话,阿黛尔!刚才你躲在这个柜子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什么吗?”西泽尔轻声追问,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难道你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发过什么样的誓?……你都忘记了么?你要扔下我么?”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许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们曾经躲在这个破旧柜子里,颤抖着,紧紧地互相拥抱,无声啜泣。黑夜里,西泽尔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有血不断的从他嘴角沁出,落在她的掌心里。九岁的她呜咽着、拼命的用手去擦,又颤又惊。柜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几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他们的亲生母亲拿着锋利的刀疯狂的地砍着柜子的门,一边大笑,发出尖利地诅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们逃不了!我要把你们送回地狱去!” 一刀刀砍落,木柜剧烈的震颤,惊惶失措的孩子宛如一对孤儿一样紧抱在一起。彼此的肢体覆盖着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侧——那一刻的恐惧和依赖在孩子们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对他们而言却仿佛是永无止境。 …… 短短的一瞬,那些记忆扑面而来,令她窒息颤栗。 “阿黛尔……你忘记了么?在这个柜子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多年后,在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前夜,已经长大的西泽尔看着她,重新提醒,“你曾经许下诺言,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你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 阿黛尔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开的柜子——漆黑的柜子里,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一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 “你知道么?我经常做梦,梦见我们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泽尔轻声,“阿黛尔,我梦见我们在胎衣里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孪生儿——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她一颤,无言地抬头看他——类似的景象,她竟也经常梦见。 “是的,我也经常梦见你,哥哥。梦见八岁前你的模样,甚至梦见我们在母亲子宫里沉睡的模样……”十八岁的少女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喃喃颤栗,“太奇怪,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治好,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为什么、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脸呢?” 教皇的情妇美茜所生的一对儿女从小身体都不好:一个身患难以告人的痼疾,另一个则生下来就双眼失明——童年时,翡冷翠的侍女们经常能看到西泽尔皇子牵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园里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过长廊。 一直到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后,阿黛尔的眼睛才重见光明——那个时候西泽尔已经十岁。 “不,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觉罢了。” 西泽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觉得一阵冷意从脊背升起,却只是这样回答,“你当然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不!我能看见。”阿黛尔忍不住抗声,抬起头,“哥哥!我清楚的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同样,我应该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可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样清晰的记得她在火里大笑的样子?!” “阿黛尔,阿黛尔!”眼看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西泽尔低声安慰,“不要想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是被女神眷顾的人,你一定会平安的。” “不……不,或许眷顾我的不是女神,”阿黛尔恍惚地喃喃,“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阿黛尔颤栗地低语,茫然在月光下抬头,“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祸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西泽尔心疼地抱紧了妹妹,难得的吐露了实话,“阿黛尔,我们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笼络一个国家,就会让你带着玫瑰嫁过去;而当他要毁灭那个国家的时候,就会让我带着利剑去发动战争!” “这一切都和你无关,阿黛尔,”他喃喃,“你是无辜的,只是我们有一个魔鬼的父亲。” 阿黛尔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早知这样,不如当日就被母亲杀死。”忽然,她轻声喃喃。 “阿黛尔,不要怕。”西泽尔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如静水深流,“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带你回来——我决不会扔下你。我们发誓要在一起的。” 沉默在室内弥漫,她抬起了脸凝视着他:“像上次一样?” “是的,象上次一样。”西泽尔轻轻答应着,眼里的寒意一闪即逝。 那句话仿佛最好的药,让处于恐惧中的少女安静下来。 “所以,不要哭,阿黛尔。”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低沉,犹如耳语:“坚强些。你要记得: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所以,无论你被送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去接你回家——知道么?” 她无声点头,仿佛信任了他的承诺,终于不再哭泣,只是静静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极——她的哥哥轻抚着她纯金一样的长发,看着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丝白光,眼里的神色却是复杂而苦痛的。 很快,阿黛尔,你就要离开我、去日出那边的遥远国度了…… 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时间、多大的代价,才能把你再带回来呢? ―――――――――――――――――――――――――― 长夜慢慢地过去,过了许久,镜宫里的西泽尔王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羿握剑坐在廊下,靠着巨大的立柱休息,百无聊赖的看着柱子上各种华丽的花纹。许久,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蓦然抬起头,目光从那一群昏昏欲睡的侍女里一掠而过,再度确认了什么,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苏娅嬷嬷身上。 年长的侍女霍然一惊,明白这种目光里含着的质询和杀意,不由退了一步。 “少了一个。”羿的看了看那一群平日服侍公主的侍女,冷冷盯了她一眼,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抬头注视着对方,“你?” 苏娅嬷嬷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坦然回答:“是的。” “为什么?”羿的目光冷锐而探究。 “露西娅胆大妄为,”苏娅嬷嬷脸上浮出奇特的表情,迟疑了片刻,最终将头扭向一边,冷冷回答,“竟然敢公然造谣污蔑公主兄妹之间有**之情——我身为圣泉殿的管事嬷嬷,不能容忍这种谣言流传。” 羿一怔,沉默了片刻,却出乎意料地弯起了唇角,眼里闪过了一丝冷笑。 “是造谣,”沉默的男子垂下头,用靴尖在地上缓缓写道,“他根本不爱他妹妹。” 苏娅嬷嬷没有想到羿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倒一时间有些惊愕——然而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听到了背后楼梯上有人走下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们醒来迎接。 “阿黛尔累了,”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苏娅嬷嬷手里,“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这可怎么行呢?”苏娅嬷嬷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少女,连忙抖开臂弯里的孔雀金围巾给她披上,“几天后就要出嫁了,要好好养好身体才行啊!否则人家看到这样憔悴的您,一定会对‘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嬷嬷装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软轿。羿随即跟随在后,默然离去,连头也不回。 “苏娅嬷嬷,你留一下。”然而,西泽尔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虽然自己服侍了这一对姐弟多年,可以说看着他们长大,但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几乎令她完全陌生。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沉静内向的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殿下应该知道那种传言吧?——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行宫看过幽公主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不,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呢?”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符号,失声,“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白玉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一时间都几乎已经混乱了,只是喃喃,“您、您竟敢说这样的话!你们是教王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王、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万神庙,压低的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王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 是的,正因为是教王的儿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弃绝了神,从此只相信自己。 “所以……也可以说,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没有力气再来反驳什么,只是愕然的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少年,仿佛已经不再认识他一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嬷嬷,你是一手带大我们的,”西泽尔微笑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老妇人,“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孩子……永远不会。” 她怔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重新开口,“可是、可是……无论如何,这个谣言还是必须得到遏制。否则,既便您不在乎,阿黛尔公主却要为此受更大的苦。” 西泽尔愣了一下,无法反驳这句话。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苏娅嬷嬷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王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萨迦教王的女儿阿黛尔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顺利地如期出嫁了。 大胤的迎亲使节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王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王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至尊的力量,萨迦教王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按照东陆的风俗给予了女儿“风玫公主”的封号,派出了三千人的送亲队伍,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和亲。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王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幽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重大的活动。 圣泉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万众欢呼里,萨迦教王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眼里有满意的神色。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西域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接收着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嫁娶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牵了牵嘴角,潦草地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四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变得更加美了,“真的是流着一半同样的血么?——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真的!”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今日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袍子,胸前别着一枚纯金的玫瑰徽章,衬得消瘦的脸更加苍白。 她停下来看他。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黛尔,”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祝福你,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在他的唇掠过肌肤时她发出了一阵颤抖,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哥哥,”阿黛尔抬头看着他,眼睛澄澈无比,仿佛忽然成熟了十岁,轻声,“我走了后,你、你要对幽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人,和我一模一样呢。”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我走了,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哥哥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手指颤抖着,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解下剑上纯金玫瑰的徽章,别在妹妹的嫁纱上,一手撩开了阿黛尔垂落的面纱,抬手轻轻抚摩妹妹的脸颊,长久的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紧紧握着那枚纯金的玫瑰徽章。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这一对孩子的心都已经碎裂了。她转过眼睛,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白衣的影子,正在高楼上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握着栏杆深深弯下腰去,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欢腾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啊。”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要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3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里,注视着那间房里的灯火熄灭。 累了一天,公主终于入睡了。他在房间外的走廊下铺开了那卷旧毯子,靠着门槛开始休息——这一个多月来护送公主远赴东陆,片刻不敢懈怠。如今总算到了大胤境内,也可以松一口气,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然而,尽管疲倦已极,阖上眼睛许久,却始终无法睡去。 ——自从踏上东陆的土地之后,他就仿佛行走在连绵不断的噩梦里,没有一刻不在经受着剧烈的煎熬。特别是今日,在龙首原上又和那一个老人狭路相逢——所有愈合已久的伤疤,忽然间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骏……舒骏! 夜里,仿佛有人在唤着这个名字,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是谁?是谁在呼唤这个已经死去的名字?——有血的腥味弥漫在四周,如此刺鼻而熟悉。一具具尸体不停在眼前倒下,血从断裂的脖子上流出,急急沁入地下。黑色的土地吸饱了人血,显得肥沃而湿润。 在黑色的沃土上,忽然有一簇簇的血红色花朵破土而出,开得妖艳异常。 无数的声音在耳畔喧嚣,无数的影象在眼前晃动,时间和空间如风掠过,而他提剑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中央,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血色,只有无穷无尽的尸体——他疯狂地挥剑,斩杀一切可以斩杀的人,仿佛一停下手、自己便会同样化为尸体倒地腐烂。 然而,有一把刀忽然从背后悄悄伸过来,一刀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这、这是哪里?是龙首原的那一个雨夜,还是翡冷翠的大竞技场? ............ “好吧,阿黛尔,我赦免这个角斗士,作为给你的生日礼物——”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说,“过去,把手按在他头顶,从此他就是你的奴隶。” 有一只温软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头顶,颤颤的,胆怯的,带着馥郁的玫瑰香味。 他低下头去看着血汗纵横的竞技场地面——那个九岁的孩子站在血泊中,穿着镶着碎钻的露趾镂金凉鞋,肌肤细腻洁白犹如绸缎,小小的指甲如同一朵朵粉红色的桃花。 他俯下身去,枯裂的唇轻触她的脚面,留下了一个深红色的血印。 她仿佛有点害怕,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怯怯地看着眼前满身是血野兽般的男人:“我……我叫阿黛尔——你叫什么?” “咿……”他想要开口回答新主人的第一个问题,然而声带被那一刀严重毁损,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啊?怎么,你不能说话么?”那个小女孩歪着头略显失望的看他,迟疑了一下,忽地笑了:“那么,我就叫你‘羿’吧!好不好?——听嬷嬷说,这是东陆传说里的一个射落太阳的勇士的名字呢!” 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坚信,那是上天的旨意。 在那样血腥的杀场上,在他即将放弃自己生命的刹那,是上天让阿黛尔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宛如在黑白两色的荒凉废墟上,凭空骤然开出了一朵鲜艳美丽的花。 只要远远的看着,便能让他支离破碎的心感到平静。 ——原来,背负深重苦难的人,毕竟需要一个救赎。 ― 醒来的瞬间,回忆如潮水般卷来,他苦痛的阖上了眼,左颊上的刀伤微微抽搐。 舒骏……舒骏…… 夜色深沉,露冷风寒。风里仿佛远远传来了无数呼喊,那些声音是从地底下发出的,恍惚而惨烈,似乎不甘地呐喊,唤着一个魂魄的归来。 他再也无法忍受,霍然睁开眼睛。 初春蒙蒙的细雨从廊下卷入,渗入了冰冷的头盔,在他残破的脸上纵横交错。羿静静凝望着夜幕下的龙首原,身子渐渐颤抖,忽然无声跃起,离开了一直守着的门,握剑大踏步地走向了那一片黑暗的原野。 是的,我来了……我来了! ― 看管驿站的老吏偷偷爬在后院的墙上,窥视着灯火憧憧的内室—— “不愧是西域第一美人儿啊……”虽然是年纪大了,但多年来好窥美色的习惯根深蒂固,老吏看一眼美人,喝一口酒,叹气:这样的美女到了那个险恶的帝都,不知又会怎样?——好一点的,可能会像现在的凰羽娘娘那样宠冠后宫;不过但看这个公主的模样如此柔弱,更可能像今日出殡的孝端皇后一样,落得一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吧? “唉……女人不守节,丧夫再嫁,活该没好下场。”老吏摇头叹息,又灌了一口酒,学着戏里的调子哼着,“忒这美娇娃,入了九重门……我本当一马一鞍守本分,悔不该丧夫别嫁。朝秦暮楚传笑柄,空惹得千人唾骂万人嗔……” 然而酒刚到喉头,却呛在了那里。 ——一双眼睛在阴影里盯着他,冰冷而锋利,雪亮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喉咙上。 那一行人悄然无声地从夜色里潜行而来,外面守卫的大胤军队和西域骑士团居然都没有发觉。来客个个用布巾包着头发,手里握着亮闪闪的弯刀,衣饰奇特——看样子,竟像是西域那边来的,杀气逼人。 “我、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偷看了一眼……”老吏吓得不知所措,身子一缩,渐渐坍回了墙后。然而不等他拔足逃离,只觉眼前仿佛有闪电落下,雪亮刀锋狠狠划了过来,一腔血便急喷而出。 ――――――――――― 这是阿黛尔在东陆胤国渡过的第一夜。 驿站外面下着漆黑的雨,无声无息。翡冷翠的小公主睡在黑暗破败的驿站里,长发在阴影里闪着纯金般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在无休止的连绵梦境里沉睡。 感觉中,她已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睡了很多年。 仿佛沉浸在一片深海里。那片海是温暖的,仿佛是无形的膜,粘腻而又柔软,如东方最上乘的丝绸一样将包围成茧。于是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辗转身体,不想睁开眼睛。 然而,她听到身边有细细的呼吸声,似近实远。于是,她止住了自己的呼吸,静静聆听那个亘古以来听到的唯一声音——是谁……是谁在那里? 然而,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红色! 她竟然睡在一片赤红而温暖的海里,身侧沉浮着无数苍白的尸体,那些尸体仿佛被某种潜流控制,朝着一个方向排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红色的血从他们身上无穷无尽的倾注出来,将令她的身体悬浮在血海上。 在梦境里,她竟然忘记了害怕。她看到有细细的红线从每一具尸体的心口里拖出来,最后纠结到一起,通向两个彼端。,结成深红色的茧。她自己在其中一个茧里醒来,而不远处的另一个茧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和心跳。 谁在那里? 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想要过去看一眼。 然而一出去,血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脸依稀熟悉,每一张都被凝固在死亡袭来的刹那,恐惧而扭曲,直直的盯着她,拼命张大的嘴里似乎要吐出什么话。她终于听清楚了—— “魔鬼的孩子!” ——是的,那些人头,都在咬牙切齿地说着同样一句诅咒! “不!不!”她拼命捂住了耳朵,转身奔逃,然而身后那些苍白的头颅还是紧紧追赶而来,仿佛一个个惨淡的白色气球将她围绕,不停地开阖着嘴唇,发出无声而痛苦的诅咒。 “不要看。”耳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只手从黑夜里伸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身侧那个人是谁,然而却觉得奇特的安心,丝毫没有挣扎,只是跟着那个看不见的同伴一起奔跑——逃开那些人头,逃入黑暗。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坐吧。”那个声音温和的说,却没有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 她听话的摸索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周很静很静,不知置身何处。她不知所措的微微颤抖——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的走过来。回荡在空屋里,令她毛骨悚然。 是谁?是谁来了?当听到门被缓慢推开的声音时,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想站起来逃离——然而那只捂着她眼睛的手却忽然放开了。 她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殿。装饰华丽的殿堂里空无一人,头顶的穹隆上绘画着祝圣图,神龛前只有一支白色的蜡烛静静燃烧——而她正坐在一把铺了红色丝绒的椅子,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贵族老人推开门,缓步走入。 ——在睁开眼的刹那,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依稀眼熟。 奇怪……这个人、这个闯入大殿的男人,似乎是…… 就在那个瞬间,她的视线与黑暗中的来人相对——那个男人怔了一怔,脸忽然变得恐怖而扭曲,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退了一步,仿佛想要逃走,但已经来不及。她清楚的看到了死亡的灰色从那张脸上蔓延开来: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眼球开始凸出,所有的表情一瞬间被恐惧凝固成了雕刻。 他直直看着她,忽然发出了最后撕心裂肺的惊呼:“魔鬼的孩子!!!” 那个声音响彻了黑暗的殿堂,在高高的穹顶内回旋不已,仿佛地狱中恶鬼的呐喊。在喊声里教堂的彩色玻璃轰然碎裂,无数灰白色的人头忽然间从四周的窗口里冲了进来,向她飞来,发出狰狞的咒骂。 视线迅速的模糊,眼里充斥了血色,有什么东西从眼眶内不受控制的长划而落,炽热而湿润,划过她整个面颊——她下意识的抬手抹去,入手的却是满手殷红! 血!她的眼睛里,在流血! 她惊叫着站起来,想要逃离,却猛然跌入了一个怀抱。 “没事了,阿黛尔。”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温柔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血泪,重新捂上了她的眼睛,耳语般的喃喃安慰:“没事了。继续睡吧。”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被烧成灰烬她也认得! “哥哥!”她失声尖叫起来。 ――――――― 阿黛尔在噩梦的余波里醒来,冷汗湿透了被褥。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急促而无声的喘息,手指痉挛的抓着被单,身子在被子下瑟瑟发抖。 房间里有馥郁的甜香,窗外有真切的簌簌声,黑影摇晃——那是夜中风雨摇动了枝条,刮擦着窗户,发出了梦里所见的那种可怖声音——仿佛有无数鬼魂围绕着这座房子,不停拍打着窗户,试图闯入室内。 果然……只是做噩梦而已? 她在黑暗里将脸颊贴在了枕头上面,全身微微发抖,轻声的啜泣——然而,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居然也在和她一起哭。那些哭泣的声音刚开始是隐秘而低哑的,后来渐渐响亮,几乎压过了她的啜泣声,仿佛有无数人在黑夜里哭泣,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 “谁?”她在夜里霍然坐起,背上一阵寒冷。 是的,有人在哭!——无数的、成千上万的人,在夜里的某处哭泣!那些哭声从外面广阔的原野上传来,仿佛有千百万人一起在雨中呼喊和哭泣,惨烈异常,宛如波涛汹涌而来,让这一座小小的驿站仿佛变成了怒海上飘摇的一片叶子。 “嬷嬷!苏娅嬷嬷!”她颤声呼喊。 然而大概一路劳累,身边的侍女们都已经睡的熟了。阿黛尔惊惶地坐起来,用力去推醒那些七歪八倒的侍女,然而那些人却毫无反应。她越发的不安,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羿!羿!你……你在哪里?” ——然而,出乎意料地,门外竟然也没有人回答她。 “羿……羿!”小公主在黑暗里微微颤栗,带着哭音,“你在哪里?” 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赤足踉跄的奔下了床,一把拉开了门,大声呼唤:“羿!” ——然而,门外空空荡荡,廊下只有风灯在雨中摇晃。 那块旧毯子还铺在门槛外的地上,尤自带着体温,然而那个多年来只要一开口就会从黑暗里向她走来的男子凭空消失了,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飘摇的灯下,赫然有两行湿漉漉的足迹通向黑夜,消失在龙首原深处。 窗外的风雨在继续吹拂,带来冰冷湿润的异乡气息。阿黛尔看着那两行离去的足迹,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羿呢?羿去了哪里?……他走了么? “羿!”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忽然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浓郁的薰香味道弥漫在黑暗的房间里,所有人都在那种奇特的香味里沉睡。在她离开后不到一刻钟,驿站的地板下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木板在轻轻震动,似乎有某种夜行动物潜行经过——一道银光忽然从地板下透出,将公主的卧榻断为两截! 4 荒原空无一人,黑夜的雨无声无息的下着,滋润着一簇簇野花——仿佛鲜血一样的花。 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将脸颊紧贴着泥土,呼吸着大地的气息,整个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栗——已经是十年过去了,但湿润的泥土里却还隐隐有着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个夜晚仿佛又回来了,宛如铁幕一样将他笼罩。 那些地底的呼声仿佛要破土而出,呼唤着他体内热血加速奔流。 羿忽然狠狠用额头撞击着大地,全身颤栗得难以控制。他握紧了手,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仿佛和泥土下的亡灵对话——鞘中长剑感知了他内心的激烈起伏,发出了呼应般的长啸。 他在雨里嘶喊,仿佛一头绝望而疯狂的野兽,在同类的坟场上咆哮,狰狞可怖。 “羿?”忽然间,雨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胆怯而不安,“你……你怎么了?” 他一惊,霍然抬起了头,瞪着赤红的双眼看向了雨幕。 ——浓重的黑暗里,少女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站在荒原上定定看着他。 阿黛尔公主应该是偷偷从睡房里出来的,赤着一双脚,白色睡袍垂落到脚面。她从噩梦里醒来,跟随着他的脚印来到了雨夜的龙首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他宛若疯狂的模样,一时不敢靠近。 这……这还是羿么?还是那个岩石一样冷定可靠的羿么?他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了一个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竞技场上见到他时一样!那个血肉横飞的地狱里,他跪倒在一堆尸体中,简直就像一头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兽。 “呃……”仿佛认出了她是谁,地上那个人从喉咙里吐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羿,你怎么啦?”阿黛尔终于哭出声来,“别吓我啊……你怎么啦?” 阿黛尔奔到他身侧,看着他满脸是血的狰狞模样,又惊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了一下,试图从她的手臂里逃开,却反而被抱得更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强悍有力的剑士,在此刻竟然无力挣脱那双柔软稚嫩的手臂。 ——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竞技场上的初次相遇。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脏,将片刻前的烈烈地狱之火熄灭。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溃、焚毁、荒芜。在那片废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随着无数的荣耀、苦难、爱憎和绝望……他的国家出卖了他,他的君主背弃了他。他已经死去过一次,劫后的余生里,唯有眼前的这个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只要守望着灰烬之上那一朵仅存的花朵便可,不须再去看得更远。 “我没事。”许久,羿平静下来,简短的打了一个手势,“放开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开!一放开你就会走的!”阿黛尔却恐惧不安地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对不对?……你会不要我的!你会不要我的!” “不,我不会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松了一口气,却不肯放开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没有家了,”他的手势简短有力,几乎有刀砍斧劈的凌厉感觉,“今晚只是出来凭吊一下曾经的伙伴罢了。” 她愕然的看着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伙伴?” 他没有再说什么,无声抬头望向漆黑的苍穹。冰冷的雨,无声无息的落在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上,仿佛血泪纵横而下——那张脸可怖而狰狞,咽喉上横贯了一道巨大的伤痕,仿佛无声地谕示着眼前这个男子有过怎样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问。 “羿,你为什么哭?……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里,用纤细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要这样——我很害怕这样的羿啊。” 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几近崩溃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捡起头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强笑了一笑:“半夜跑出来,嬷嬷会责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担心,嬷嬷睡得死沉死沉的,一点都没发现我出来了。” 一点都没发现?羿忽然觉得心惊,隐隐不安——苏娅嬷嬷向来是警醒谨慎的人,怎么会让公主半夜偷偷出来却毫无觉察? “我们回去。”他握剑站起,牵着她走向远处的驿站。 然而刚走几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将阿黛尔瞬间揽到了身后——黑色的长剑从鞘中呛然跃出,带着凌厉的杀意插入了他脚下的土地! “羿!”阿黛尔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怎么了?” “别乱动。”羿护着阿黛尔,身侧长剑不断鸣动,感觉四周的黑暗里忽然杀机四伏。 “哈……原来在这里。”黑暗的雨里有一个声音飘了过来,森冷而讥讽,“怪不得刚才翻遍了驿站都找不到——原来是半夜偷偷出来和男人厮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来的国母,还真是个名不虚传的荡妇啊!” ——说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国用的吐火罗语,然而声音却颇为生硬,带着某种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让羿全身大震。 这、这种口音,分明是…… “闭嘴。”雨里忽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说,动手!” “是!”黑暗里有人齐齐回答,随即无声。 风从旷野的四方吹来,黑暗里响起低沉短促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从各个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渐渐从黑暗里浮凸出来,杀气在夜中凝结,逼得雨丝都朝外飘飞。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里走近之人的装束时,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惊呼起来——一个多月前那一场刺杀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灭的国家的遗民,至今都对她这个亡国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杀而来! “不要怕。”羿盯着前方的黑暗,比划了一个手势。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动之间,暗夜里的狙击便骤然发动! 风在刹那凝定,无数的暗器、刀兵从黑暗里发出,急袭而来。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阿黛尔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长剑反跳而出,跃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剑刺入了雨中——雨丝被截断,他的剑顺着风雨刺出,耳目在一刹那变得无比的灵敏。 有无数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里听到雨点打在那些锋利金属上的声音和风掠过刀刃的声音——他在判断那些人的数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个用刀剑,十二个用暗器。还有一个是…… 但不等他判断出最后一个人的出手,那些袭击已经到了身侧。 在阿黛尔的惊呼声里,他的身形忽然腾起,宛如一阵黑色的风掠过了旷野。 两年前从高黎归来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再打过这样的硬仗。然而,当手中的黑剑一从鞘中解脱,迎风呼啸,纵横凌厉,他发现自己的出手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这把剑,仿佛在忍耐了多时之后,终于找到了嗜血的机会!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手的,只是听到一连串的钢铁折断声,宛如一串风铃的脆响。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时,黑暗里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平持的剑锋上残留着一丝血红色——十数具尸体躺在四周,咽喉里渗出的血宛如一条条小蛇渗入了泥土。 他停下来微微喘息,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 那些人高黎来的刺客虽然握着西域的弯刀,但用的分明是剑的招数。而且,在对方每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竟然都依稀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对那些招式的后继变化都了然于胸。他甚至能猜测到对手脸上的惊骇——因为他们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剑已经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静静等待。 这一轮的攻击里,黑暗里的双方心里都有莫大的震惊——然而,对手的诧异只持续了短促的片刻,便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后一个了。 “羿!”当他警惕的四顾时,背后忽然传来了阿黛尔的惊呼,“羿!” 他霍然回头,脸色已变。 ——黑夜里,一支青色箭簇悄然闪着森冷的光,静静锁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尔正在从地上站起来,惊惶地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个角落——不远处,雨幕里忽然浮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静静地张弓,眼神在暗夜里闪烁如鹰隼,手指稳定干燥,银色的利箭锁定了猎物的咽喉。 阿黛尔脸色苍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失声叫着保护者的名字。 然而,羿却不敢动分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黑暗里无声浮现的那个人,比之前的二十个人加起来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动,那支淬毒的利箭就会洞穿公主的咽喉! “你就是那个‘羿’?”黑暗里那个持弓者忽然开口了,说的是吐火罗语,声音柔和低沉,却同样带着某种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虚传。” 羿没有回答,静静地观察着那个说话的人——然而虽然出声说话,但对方持弓的手却稳定如铁,丝毫不随着呼吸吐气而有所起伏,时刻紧锁着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无半分破绽可寻,甚至,连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身经百战的他在一瞬间就已经判断而出。 然而,为什么心底那种奇特的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放下你的剑,退开十丈。”持弓者开口。 羿站在夜雨里,迟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会来接应你,”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驿站里的所有人都被我们解决了——放下剑,退开,否则你的主人便会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弓弦更为绷紧,注满了杀气。 持弓者的声音冷酷:“我不会说第二遍。” “羿……”阿黛尔下意识地捂着咽喉,恐惧地低低呼唤,却看到羿在远处对她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然后缓缓俯下了身,将手里的长剑平放在了地上,面朝着她向后一步步退开。 “羿!”她惊呼起来,忽然站起,“别扔下我!” “站住别动!”持弓者用吐火罗语怒喝——然而受惊的少女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被莫大的恐惧追逐着,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个退离的剑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5 箭在弦上,苍白修长的手指因为怒意而绷紧。跟随着阿黛尔的身形移动,弓越绷越紧——眼看她不顾一切地奔向黑甲剑士,持弓者眼神一变,再不犹豫,便是一箭射出! 仿佛也在和对方比试着速度和灵敏,羿在箭离弦的那一瞬合身扑出,宛如一头猎豹般矫捷地扑去,伸臂将少女揽入怀里,用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弓箭射来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尔惊呼,试图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然而身上的剑士死死将她压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个刹那,背后传来轻微的一声裂响。 “羿!”阿黛尔失声尖叫起来,心胆俱裂,“羿!” “谁?!”然而,同一时间,背后传来了那个持弓者的失声惊呼,宛如一头被激怒的狼——然而惊怒之下,那一声下意识的诘问居然并不是用吐火罗语发出,而是华语! 羿霍然回头,看到了捂胸踉跄后退的人。 ——一把银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从黑暗中的何处发出,无形无迹,削断了激射而出的箭、坚韧无比的牛筋,然而去势居然不竭,接着一举重创了那个高手。 风里似乎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随即又无声无息,只有冷雨如线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银刀扔在地上,四顾,却始终无法确定方才那一击的方位,甚至无法确定对方还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面——黑暗里仿佛有一头猛兽静静蛰伏,猛扑欲啮,将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断出了此刻的情况优劣,只是迟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伤的同伴,捂着胸上伤口踉跄退入黑暗,手指一错,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阵白色的烟雾。 烟雾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旷的原野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影。 羿并没有去追,只是将阿黛尔揽在身边,走过去细细翻查了那几个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尔惊慌地探头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瞬发出了惊惧的尖叫——那些脸!那些面巾下的脸已经溃烂了,有黑色的水从牙齿里流淌出来,转瞬面颊上血肉融化,只留下一个黝黑空洞的骷髅头。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里浮现了这样一个名称。 然而,他细细翻看着来人,忽然眼神一变,抬手压过死人的耳轮,仿佛在耳后尚未腐烂的肌肤上看到了什么,全身渐渐颤抖。 “羿……羿?”阿黛尔见到他脸色可怕,不由颤抖着拉紧了他的手。 他回过了神,将视线从那些死尸上收回来,低低应了一声,从地上抱起了阿黛尔,发现她除了少许刮破皮之外安然无恙,只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发着抖。 “没事了,”羿为她擦去发丝上和额头上密布的雨水,带着些许责备:“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势告诉你呆着别动么?——为什么还要跑过来?太危险了,以后别这样。” 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银色小刀——那把刀长不过五寸,非常普通,似乎只是翡冷翠晚宴上用来切牛排的银餐具。羿凝视了那把小刀半晌,抬头看了一眼黑色的旷野,眼里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他对虚空打了个感谢的手势,手腕一扬,一道银线投入了雨夜,随即消失。 “不必谢我。”银刀被人接住,风里传来轻微短促的笑声,说的是希伯莱语,发音纯正,“我没有追上那个人——你要小心。” 那个声音冰冷而飘忽,迅速的飘逝,宛如游丝一样断绝在黑夜,不知所终。 “他是谁?”阿黛尔吃惊地看向黑暗。 “是那个影守。”羿头盔后的眼睛平静如水,“他也跟来了东陆。”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里么?” “当然。”羿回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剑,开始收拾这一片血肉狼藉的战场。 阿黛尔一怔,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时候你才扔掉了剑退开?——因为你知道还有一个人会来救我!”片刻前的惊恐终于爆发出来,阿黛尔哭了起来:“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来凝视了她一刹——那一瞬,某种柔软的感情从心里弥漫起来,慢慢的哽住了他的咽喉。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打着手语,“没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会离开。” 阿黛尔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在从生死大劫里回过神后,不自禁地觉得寒冷,只穿着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缩着向着剑士靠过去,忽然脱口低呼:“蛇!” 羿闪电般地按剑回身,然而空荡荡的原野里只有野花在雨中摇曳,高大的坟冢上没有任何东西。但阿黛尔只是怔怔的盯着英雄冢的顶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眼眸里却露出了恐惧之意,咬住嘴唇,瑟缩着朝他身上靠去。 羿叹了口气,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么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便脱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轻轻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尔的脚冷得像一块冰,纤细的脚趾在他粗砺的掌心微微发抖。羿用温暖的皮套擦拭干净脚底的污泥和雨水,将她抱上了肩头:“走吧。” 阿黛尔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头,紧紧抱住他的头盔。 羿抱起阿黛尔,让她坐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用宽阔平整的铠甲来承接她的重量。这是自从她幼时就喜欢的动作——然而在她离开翡冷翠嫁往东陆后,为了避嫌,羿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已经很久不曾再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阿黛尔默不作声地咬紧下唇。白日里看到的那条巨蛇从英雄冢里无声钻出,用冰冷的眼睛盯着他们,拖着巨大身体蜿蜒而来,每一片鳞甲上都浮凸出一张人脸——那些灰白的人脸开阖着嘴唇,看着他们两人,发出波涛一样的哭喊和诅咒。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羿,然而对方却是什么也没有觉察一般,从坟墓前转身离开,把那条蛇抛在了身后。 仿佛畏惧着什么,巨蛇不曾追来,只是逶迤着爬向方才的那片战场,蜷起身子,在那堆渐渐融化的刺客尸体身旁吞吐着信子,咝咝吸气——那一瞬,阿黛尔看到二十多个魂魄从新死的躯壳里被吸出来,仿佛一缕烟似的被吞入了蛇的体内! 瞬间,巨蛇身上又长出了二十几片崭新的鳞。 她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不由苍白了脸——是的,这不是蛇,而是某种她不曾见过的冥界怪物!是由无数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没有觉察到这一切,抱着她离开。漆黑的雨夜里,原野上弥漫着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稳定如岩石——然而,她却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后那个血红的纹身。 “羿……你知道么?你耳后这个纹身,我好像在母亲身上也曾经看到过——”阿黛尔忽然间一阵恍惚,有一种奇妙的不安渐渐涌起,“她被绑在火刑架上,裸露的肌肤上纹满了奇特的花纹……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羿猛然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公主—— 美茜·林赛。这名字是一个禁忌,十几年来在翡冷翠从来没有人敢提起,就算是阿黛尔兄妹也对此讳莫如深。不知道为了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阿黛尔公主忽然又提起了母亲。 “她也是黑发黑眼……难道说,母亲也是从东陆来的么?”阿黛尔喃喃,茫然地看着黑夜,忽然笑了笑,“啊!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我应该没有看到过母亲,因为我从小就是个瞎子——我又怎么会看到她被处刑的情景呢?” 她喃喃的说着,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摇着头:“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为什么她要生下我们,为什么又要杀我们呢?我一点都不懂啊……羿。” 羿无声地收拢手臂,抱了一抱她的腰以示安慰。 “其实,羿,我也一点都不了解你。”阿黛尔叹息,“你隐藏着自己的心,羿。” 羿没有回答,岩石般稳定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震。 “羿,你看,这里有无数死去的战士……”阿黛尔轻声开口,凝望着这一片龙首原,“他们的灵魂在夜里破土而出,哭泣和哀号。他们都是你的同伴么?他们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活了下来?又怎么会在翡冷翠的大竞技场里出现?” 羿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站住了脚,垂头默然。 “这些事,你不愿意告诉我么?羿?”她轻声喃喃,“虽然你一直对我承诺说不会离开,但我知道一旦回到了东陆,你就不再属于我了——你将属于那些回忆。” 然而,羿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渐渐紊乱。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公主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很多时候,她看起来是纯洁天真的孩子,似乎什么也不懂——但有些时候,她却又令人琢磨不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高黎王宫里那一幕景象。 在杀出重围,冲入高黎皇室神殿去救人的时候,大火已经燃起。那些被翡冷翠南十字军逼到绝境的高黎贵族们疯狂地把皇后绑上了火刑架,迫不及待地点起了火,想让她胞兄麾兵攻占帝都之时看到至爱妹妹的枯骨——那时候,连他都以为已经来不及救她了。 然而,在打开神殿大门时,却听到了熟悉的歌声。 那个细细的声音回旋在神殿里,唱着一首令人不寒而栗的歌谣: “那皇后的头颅在火中歌唱……” 他僵硬在当地——火已经在脚下燃起,她被捆绑在火刑架上,阖起的眼里有血流下,在面颊上已经干涸。然而这个满面是血的少女却在轻声唱着那首奇特的歌,身侧满地尸首狼藉——所有试图烧死她的高黎贵族都死了,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表情恐惧而扭曲,仿佛在死之前经受了极大的恐怖。 那种森冷血腥的景象,却让身经百战的他都震惊当地。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灵魂附在她身上,开口唱出了妖魅之歌。 这一对兄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黑夜里,雨在无声无息地下,落在他一身黑色的盔甲上。 “啊,你听!”她坐在肩头,忽地笑了起来,“羿,你的铠甲在唱歌!” 仿佛不愿让他继续难过,她忽然间就仿佛忘了片刻前追问的问题,只是侧手抱着他的头盔,另一只探出手去,敲了敲他身上的黑色铠甲——金属的冷意沿着指尖传来,映衬在冰冷厚重的盔甲上,娇小的手宛如一朵淡色的玫瑰。 叮叮咚咚叮叮,女孩的手在他的盔甲上灵活地跳跃,由上而下,从头盔到肩甲,一路敲击出一串长短不一的声音。阿黛尔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宛如在月下弹奏着月琴的苏美女神。雨水落在她的发梢,金色的长发瀑布般垂落,长过她纤细的腰身,小公主坐在高大剑士的肩头,就如一朵亭亭盛开在雨中的金盏花。 两人在雨中穿过了龙首原,走向黎明中的驿站。羿在门外停住,准备放她下地——然而在弯腰的一瞬间,羿顿住了脚,眼里有暗影一掠而过。 “不要看!”羿忽然抬起了手,近乎粗暴地捂住了阿黛尔的眼睛,往门外急退——阿黛尔还什么都没看到,眼前就一下全黑了。不过,尽管如此,浓重的血腥味还是破门而出,直透入她的脑海里。 “嬷嬷!”她恐惧地惊呼起来,心胆欲裂,“嬷嬷!” 驿站昏黄飘摇的灯火下,是一幕修罗场般的血腥惨象: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迷药味道,一地狼藉。戈雅的尸体被钉在门上,缺失了一半的头颅微微下垂,血流满地。而在她身后,一把长剑从床下穿出,将刚坐起身准备穿鞋下床的苏娅嬷嬷钉在了榻上——剑从背下刺入,右肩穿出,雪亮如刺。 羿抱着阿黛尔踉跄后退,死死盯着房内那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过分了……大胤皇宫里的那些人,就这么急着除去这个孤苦无依的公主? “嬷嬷!”阿黛尔被蒙住了眼睛,却拼命往前伸着手。那个被钉住的人还在微微抽搐,似乎听到了小公主的呼唤,咽喉里发出了模糊的声音,极力想要站起来,却始终无力。血流了满地,腥味浓重。 “公主,”忽然间,有一个宁静的声音响起在黎明的雨中,“大难已生,还请节哀。” 是谁?那个人说的居然是翡冷翠教廷所用的希伯莱语,发音纯正,听去竟然和翡冷翠的世家贵族毫无分别——然而那样的声音却仿佛雷霆击落,令羿不自禁地踉跄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按住了剑锋,感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沸腾。 这个人的声音,这般熟悉,难道是……?! 6 只有在绝对的黑暗里,她才会感觉平静——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阿黛尔抱着膝盖坐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来了又去——颐景园如此广大,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又是如此丰厚,堆放礼物的房间多达上百间,自然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尊贵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这一个不起眼的空柜子里。 当人声渐渐寂静的时候,她将身子蜷缩起来,伏在膝盖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浅,仿佛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踮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轻灵地舞蹈。 她聆听着自己的身体里的声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临死前那一瞬,慈爱嬷嬷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这样的恐惧和厌恶,恍然如陌生人。 连嬷嬷都说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只觉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动着,泪水再度夺眶而出。黑暗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垂落的项链。咔哒一声轻响,蓝宝石的坠子打开了,那个少年在黑暗里凝视着她。 “阿黛尔,”他说,“等着我。” 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她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 不知道在黑暗里独自呆了多久,推开门走出柜子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子夜时分。 月光从东陆特有的木质窗格里穿入,空荡荡的房间里,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物发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凄清的月色中,忽然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那种声音是难以形容的,仿佛歌声,又仿佛某种乐器的声音。缥缈悠远,弥漫在夜里。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自从入住颐景园后,她已经是第七次在午夜听到这种声音了。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颐风园就在上风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错了,因为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恻,清冷不沾丝毫烟火气,完全不像是醉生梦死的盛宴里所有。细心留意,她发现那个声音其实似乎是从逆风的方向传来——那个地方,却是隔壁荒芜已久的颐音园。 虽然心中好奇,但因为记着苏娅嬷嬷的叮嘱,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就算听到看到了什么也不敢有丝毫表露。然而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个声音再度传来,瞬间唤起了她心中某种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绪——阿黛尔立于空园,踌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转过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铺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尔鬼使神差地沿着花木葱茏的小径走着,穿过重叠的楼阁,随着声音的来处寻去。沿着声音走到了园子一角,却被一道宫墙拦住。隔壁就是颐音园。 阿黛尔有些迟疑,停留了片刻,终于发现了墙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门。那扇门被一株遒劲茂密的紫藤覆盖,几乎淹没在绿色的瀑布里,隐蔽无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开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门。 轻轻吱呀一声,似是背后有什么锁住了。 门上是锈迹斑斑的兽头铜锁,显示着这里已经多年不曾有人通过——颐音园和颐景园毗邻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宫,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废,连一个更夫巡夜都不见。 阿黛尔咬了咬嘴角,在花荫下迟疑了片刻。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已经近在耳畔,如泣如诉,勾人心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惊。 宫墙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楼,那一缕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 在她抬头的一瞬,却陡然看到最高一层的楼上有白影一掠而过,翩若惊鸿——然而定神看去,却又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发出水一样的光泽。 阿黛尔在那一扇小门前伫立良久,几度伸手去推,门后却只传来铁锈的摩擦声。她隐约听到有模糊的声音在门后窃窃地笑,忽远忽近,森冷诡异——阿黛尔对此没有半丝惊讶,她能分辨出那些是来自冥界的声音。 那个荒凉的园子里,关着无数死去的东西吧? “啪,”当她再度准备用力去推那扇门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门上。她吓得失声惊呼,转头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羿!”她发出了一声低呼。 她的保护者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罢。”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尔却拉住了他:“正好,快来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座楼里!” 羿蹙眉:“那里没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尔执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楼,低下头看着她,叹了口气。他没有抬手去扭落那锈迹斑斑的门锁,只是回过手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腰间。阿黛尔只觉得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落在了一墙之隔的花园里。 落脚之处,是一片几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虫鸣在他们落下的时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静的园子里,却隐约有点点的荧光浮动在深邃茂盛的树林暗影间。阿黛尔刚开始以为是流萤,然而仔细看去,那一点点光斑后面却都隐藏着一张模糊的脸,在空旷废弃的宫殿里飘忽徘徊,发出窃窃的笑声和哀哀的哭泣。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却根本看不到这些,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寂静的荒园,里面游移着无数萤火——柳荫深处有一座玉石砌筑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珑楼阁,寂寂而立。 羿迟疑了一下,弯下腰抱起了阿黛尔,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萤光从树荫深处涌出,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阿黛尔咬住了嘴角,冷冷地看着那一张张惨白的脸,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里,有的脖子里缠着白绫,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腐烂浮肿……她们聚集在闯入的生人旁边,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她们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着水里的幻影。 阿黛尔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着这些——早在童年时,在八岁睁开眼的刹间,世界在她的眼里就是阴阳重叠的,她能看到除了常人眼中的世界,还能看到幽冥异界的景象。多年来,她已经见惯了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两界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们无声无息地在荒僻的花园里走过,无数的萤火在身边游移不定。 这些都是历来死在此地的宫人吧?——大胤皇宫真是可怕的地方。区区一个离宫,死人的数量,却几乎是翡冷翠宫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么想着的时候,羿已经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 “凤凰台”——趁着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镌刻着三个古雅的篆书,台阶虽然是久未打扫了,上面却出乎意料的一尘不染,光洁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来。月光清亮,天阶夜凉如水,玉石泛着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凛然。 那一瞬,羿下意识地感到某种寒意,肩背绷紧。 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他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旧一尘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层轻烟,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楼阁沉寂无声,匾上书有“镂云揽月”几个字,门却是半掩着的,里面漆黑如墨。 羿停顿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个短促的手势,询问公主是否还要进去。少女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白楼的最高层。羿正准备一步跨入,却听到阿黛尔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颤,紧紧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声冲到唇边的惊呼。 羿吃惊地望向她,却看到她拼命摇头,不说一句话。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楼,一只手暗自握紧了剑——他下意识地凝聚起了全部的精力,全神贯注地行走在黑夜里。所以他也没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时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侧开了身,似乎在避让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僵硬。 身后那个女鬼还在身后厉叫,对她挥舞着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烂狰狞。 阿黛尔咬紧了牙,和那个悬在门楣上的腐烂幻影擦肩而过,再不回顾。 “我的儿子是皇帝!我的儿子是皇帝!”那个悬在门上的女鬼在咆哮,长发披面,绝望而愤怒,试图掐住路过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儿子是皇帝!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儿子是皇帝!” ——很奇怪,虽然那是一个东陆的女人,然而当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时,阿黛尔却能畅通无阻地听明白她的声音,毫无语言的隔阂。 看着那咽喉上缠绕的白绫,她恍然明白了:是的,这个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宠妃慕氏!也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来婆婆! 那个一生谨慎、机心深远的女人在后宫委曲求全了半辈子,终于达成了她最大的目标,将要母凭子贵,母仪天下,却不料在最后,被一道遗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灵魂被不甘和愤怒之火煎熬着,被钉死在这里,每夜每夜地重复着最后一日的情景。 羿却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小心地沿着楼梯上行,宛如一只猎豹。 月光穿入阴冷的楼里,洒下淡淡的白光。楼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保持着之前的模样,连桌上翻到一半的诗集都留在那里,仿佛主人不曾离开,只有蒙尘的帷幕和案几,显示这里无人居住已经很久。 快到顶楼的时候,阿黛尔微微一颤——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已经近在耳侧,听得更加清晰,凄切宛转,如泣如诉,仿佛白月光一样弥漫开来,清冷宁静。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无声地停住了脚步,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抬起眼,看着楼梯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顶楼的镂花窗下,静静吹着一支洞箫——她凭窗而坐,乌黑的长发在微风里轻轻飘拂。月光穿过窗格,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样的洁白光泽,美丽如姑射仙女。 阿黛尔没有开口,生怕一开口,便会惊破了这梦幻般美好的场景。 然而,那个少女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到来,放下洞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轻声:“阿黛尔公主,你终于来了么?” “呀!”那一瞬,阿黛尔再也忍不住地惊呼起来——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伤痕割断了咽喉,血从那里面无止境地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狰狞可怖。同一刹那,阿黛尔注意到了房间里那一面镜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镜子。在月光下,镜子里映照着房间里一切,却唯独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7 ——那个少女,是个死人! 就在阿黛尔发出惊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动了! 仿佛看到了什么,他一把将她从肩上放下,仿佛闪电一样地拔出了剑,飞身掠去,朝着顶楼黑暗中的某处一击而下!——雷霆一样的剑光割裂了黑暗,仿佛受到了惊吓,在那样的剑光里,那个少女的影子瞬间泯灭。 “羿!”阿黛尔低低惊呼起来。 然而羿却没有就此停手,第二剑随即追击而去,直刺屏风后,眼神凝聚凌厉,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鹰隼。 “喀嚓”一声,紫檀屏风在他剑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个白衣的人影从房间的黑暗里出现,宛如被风吹送般飘然而起,点足在窗台上。 阿黛尔怔住——不,那不是鬼! 从暗角里掠出的赫然一个白衣的男子。气质高华,意态疏朗,面容在月下朦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箫,在高楼窗台上临风而立,望向闯入的两个人。他应该是一开始就藏这座废弃的楼阁里,却被羿那一剑从暗影里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么……方才的箫声,竟是他吹出的么? 不等阿黛尔回过神,羿毫无停顿,连续两剑把对方逼出暗角时,第三剑已经发出。 剑风呼啸着刺破虚空,凌厉地割痛她的面颊——阿黛尔来不及阻止,只是吃惊地看着羿忽然爆发出的杀气。从小到大,羿都很小心地保护着她,谨慎到从来不肯轻易在她面前开杀戒,但是今天,为何却忽然如此失态? ——竟似不顾一切也要格杀眼前这个人于剑下一样!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袭击,居然以玉箫生生接下了羿那两剑!似乎也急于脱身,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然而,当他准备接第三剑时,看着自己手里的紫玉箫,忽然出现了略微的迟疑。 若是再接一剑,这玉箫只怕要裂开了。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羿震开了他的手,剑锋已经抵达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剑士眼里燃烧着猛烈的火,含着无与伦比的杀意,一剑似要把他劈成两半! “啊?”看见对方的眼神,仿佛隐约想起了什么,那人失声,“你是……” 然而,剑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里忽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急速飞来,打在了羿的黑色长剑上——一阵凌厉的力道传来,剑锋被带得一偏,只在对方心口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只是那么一阻,那个白衣人已经消失在了园外的月色中。 怎么?难道又被他走脱了么?——羿只觉血冲入脑中,一时间居然顾不得公主还在身侧,一按窗台,便是飞身掠下了高楼,急追而去。 “羿!”阿黛尔吃惊地低唤,然而那个黑甲剑士却头也不回。 在他离开后,楼中再度寂静如死。 在那样的寂静中,她忽然觉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着准备走下楼梯,却因为太黑绊到了什么摔了一跤。站起的时候,手边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润泽。 ——映着月光,隐约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箫,上面坠了明黄的流苏。 “这是我的箫。”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啊?!”虚幻的触觉宛如流水,阿黛尔抬眼就看到那个重新出现的幽灵般的少女,不由失声惊呼——浮现在月光里的脸是如此苍白美丽,似一口气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听到那个少女叹息,把箫递给她,“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个幽灵,许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来,轻声,“魔鬼的孩子又怎么会害怕鬼魂呢?” 那样的话是刺耳的,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你……是谁?”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来,“拥有阴阳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来到这里——魔鬼的孩子,会把死亡带到东陆。”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她,脸色惨白。 ——从一个鬼魂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诅咒,实在令她颤栗莫名。 “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她喃喃,看着幽灵,“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颈中的血还在不停流出,微笑:“是为了看到最后的结局。” “结局?”阿黛尔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着这双眼睛,看到舜华和徽之的最后结局。”弄玉轻声叹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后,血和火必然会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愿?”阿黛尔有略微的失神,“还是诅咒?” “呵……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弄玉轻声笑起来,“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记住,独善其身。千万别像我一样卷入宫廷斗争中去。” 阿黛尔愕然,低声:“什么?” “死了之后,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们啊……他们血管里流着的从来都是这些杀戮和权谋,迟早都是要自相残杀的。”弄玉冷笑起来,颈中血迹盈然,“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么?”阿黛尔喃喃,似有失落,“那么说来,你当年却是白死了?” “或许是吧……”弄玉低声轻笑,摇了摇头,“但那个时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样呢?我太爱他们了——就如你爱你的哥哥一样。” 阿黛尔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挂坠,紧紧按在心口上。 “不要爱他们。要知道那些人活该一生孤独。你要自己逃掉,阿黛尔,”仿佛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灵叹息,“不然,到最后你会和我一模一样……会和我一模一样。” 幽灵眼里满是哀伤,凝望着颐风园的方向——话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面空镜子上时,仿佛时间用尽,那个幽灵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飘向了那面空空的镜子,随即如雾气一般消散。 阿黛尔握紧了紫玉箫,在空楼中沉默良久,却听到了轻轻一声响。 她的保护者已经从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气息平匍,显然是并未追上那个对手,眼神显得悒郁而低沉。他掠上白楼,看到了空屋里脸色苍白的小公主,也不为方才的失态解释什么,只是用手示意:“我们得回去了。” 阿黛尔没有反对,任凭他将自己背上肩头,无声地跃下高楼。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园里还是游弋着无数的鬼魂,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在他们身侧聚拢又散开——然而阿黛尔却熟视无睹,仿佛心里在恍惚地想着什么。 羿带着她越过那道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颐景园的树荫里,放她下地。 他刚要转身,一只小手却从背后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尔站在藤萝浓重的影子里,抬头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着某种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诉我吧,”她轻声开口,用希伯莱语低声,“趁着现在没人,羿,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羿有些诧异。 “所有事。”阿黛尔凝视着他:“羿,回到东陆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多月没见,为什么你瘦了那么多?你……你都变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羿不敢直视少女澄澈的眼睛,侧开了头,身子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告诉我?羿?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阿黛尔喃喃,“从小我就没有什么朋友——感谢女神将你赐给了我。我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你,但是……你却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事。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摇头,“只是不想让公主担心。”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担心吧?”阿黛尔轻声叹息,“可是,羿,别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你知道么?在龙首原那一夜,我曾经听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拥在你身边,叫着你的名字。他们不叫你羿,他们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别说。”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里的某处——空园里寂静无人,只有风从树叶里簌簌穿过的声音。阿黛尔忽然想起了那个影子般藏在黑暗里的人,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黛尔喃喃,凝望着破晓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会离开我——自从踏上东陆开始,我心里就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我一直不敢问你——我害怕一开口问,就是到了你要离开我的时候了。” 小公主凝视着剑士黑色的眼睛,轻声:“羿,你要离开我,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了么?” 他没有回答,眼神默默变化,心中似有惊雷闪电。 “我知道你也不想离开我——否则一个月前司马大将军死的时候,你就会从颐景园消失了。”阿黛尔轻声道,“可是你毕竟还是冒险留了下来……羿,你对我已经足够好。”她握住了蓝宝石坠子,仿佛对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叹息,“连我的哥哥,都远比你冷酷无情。” 剑士凝望着月光下少女苍白的脸,黑眸里也转过了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这几日来,他的心里冰火交煎、挣扎取舍,又怎能与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国土,那些见到的人、遇到的事,走过的土地,无一不像烈火一样焚烧着他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梦全部唤醒。 孤身刺杀司马睿的时候,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不是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担心万一事败、会不会连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狱之火煎熬着他,复仇的冲动无可抑制,终于让他在深夜踏出了第一步。 杀戮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停下来,就如一支离弦的箭不能再回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着多么危险的事情,而更危险的是――他知道当自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时,终究会在某一日连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点把柄在别人手里,在大胤本来就内外无援的公主就将面临更艰难的处境。 在离开与留下、复仇与遗忘的夹缝里,他已经挣扎了太久太久。 然而今夜,在看到那个宿敌的刹那,他心里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十年前,大胤在龙首原上坑杀了我的十万同胞。”他抬起手,用手势指缓慢地传达着讯息,“公主,请原谅……虽然我是个亡国的奴隶,流浪异乡多年,却还是始终无法忘记这些。我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听从内心的召唤。” “我知道,”阿黛尔喃喃:“在那几天,我夜夜都能听到那些亡灵的哭声……真惨啊。” 羿用手势道:“公主,今晚在这座楼里的那个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尔失声,随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当年率军灭亡越国的主帅——”羿点头,眼神凝聚如针,“其实,他也是当日龙首原驿站里的那个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护你的神秘人。” “……”她终于明白过来,脸色瞬地苍白。 羿抬眼看着黑色室内的某处,用手无声地传达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话:“或许正因为如此,刚才雷才会忽然出手阻拦,不让我杀了他吧?” “什么?”阿黛尔诧异。 “雷,”羿沉默着比划,“就是那个影守。” 阿黛尔下意识地抬起头,在空荡荡的室内四顾——只有风和月光充盈在阁楼里,漆黑的角落里空无一片,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藏匿的样子。 “雷不会出来见你——但他会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你,替你挡掉所有明枪暗箭。”羿凝视着她,用手无声地说话,“他在黑暗里看着我们,公主,但他看不懂我们的哑语——所以下面的话,你只要听着就行了,不要出声。” 阿黛尔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微微点头。 “公主,其实真正受命来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势缓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泽尔皇子摆在明处的一颗棋子,以吸引那些敌人的注意罢了。” 阿黛尔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没有见过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是翡冷翠和李锡尼并称的著名杀手,同时也是西泽尔皇子‘七人党’中的一员。”羿沉默地用手势告诉她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离开了翡冷翠千里跟随你来到胤国。”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发现自己其实远不能得知所有事。除了阳光下和幽冥里的人和事之外,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拥有能看穿两界的慧眼,也永远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轻声喃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色的剑士沉默不答。 “你在为离开我做准备,”阿黛尔悲伤地凝望着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内心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用手势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刀砍斧削一样凌厉,割在人的心上。阿黛尔紧紧咬着唇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僵硬着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宫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在渐渐亮起,渐渐从墨色变成深蓝。星光渐隐,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颐风园高楼上通宵达旦的欢宴声还在陆续传来,歌姬在唱着一支柔媚的曲子,声音纤细柔婉,如柳丝荡漾在夜风里。 羿看了看花径,生怕有宫女早起来到这里撞见,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公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那好……你走吧。” 羿一惊,几乎是不敢相信般地回头看着她。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阿黛尔轻声,抬起手,“去吧,羿,趁着天还没亮。” 没有料到公主毫无挽留之意,剑士迟疑了一下。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爆发的杀意,在荒弃的废园里对宿敌猝然出手——当剑拔出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回头。很多年前,在大竞技场里被赦免的时候,他曾发誓将一生守护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世间却有另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背弃了诺言。 是的,他必须离开她了——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那个已经在他内心死去的公子昭,让他重新披上战甲拔出剑,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这样决然仓卒的离开,显然还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夜风里,墙头的藤萝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隐形的人一掠而过。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剑鞘上微微收紧——没有接到西泽尔的指令,雷对于自己忽然的离开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毕竟他的职责,仅限于保护阿黛尔公主而已。 微一犹豫,却听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点走吧——否则、否则……我可就要哭出来了。” 羿一震,强自忍下了去拥抱那个孩子的冲动,只是单膝下跪,对她深深地俯首。 “公主,忘记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息苦笑,“羿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奴隶而已,在他离开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隶,”阿黛尔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头盔后的那双眼睛沉静隐忍,没有因为她的话而产生丝毫波动,仿佛已经坚定了离开的心意。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低下头去,以西域奴隶的礼节,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脚背。 在弯腰的刹那,他感觉有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簌簌一连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样直烫进他灵魂的深处。那一瞬,有泪水滑过他饱经风霜的破碎脸颊,滴落她的脚背。 别了,我的主人,阿黛尔公主。 别了,翡冷翠的玫瑰。 8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注视着他们。一直到剑士吻别了公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在缓缓削去花茎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轻旋,一朵血红色的玫瑰绽放在黑夜最深处,美丽绝伦。 “尽管去吧,”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棋子是脱离不了棋枰的。” “至于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来保护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里,颐景园的宫人们忙乱惊惶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时候,阿黛尔公主却重新出现在寝宫外的花园里。她独自沿着花径走来,神情恍惚,脚步飘忽得宛如一个幽灵,美丽的脸在朝阳中显得分外苍白,露水凝结满了发梢,蓝宝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当所有侍女都为公主的重新出现而惊喜欢呼时,阿黛尔只是茫然地走向那个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绝望而孤独,似索求温暖,“好冷,好冷啊……” 萧女史知道这样的举止不符合宫廷礼节,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由略微迟疑——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阿黛尔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筋疲力尽地倒下。 “公主!”所有宫人齐声惊呼,看着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怀里,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谢。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气用尽,阿黛尔喃喃,只说了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萧女史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将少女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那一瞬,有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感情,如同水一样的从她枯竭的心底涌出,将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地湿润。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觉,是一种想要拼命保护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觉,锥心刺骨,永世难忘。 谁都不知道翡冷翠来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里,只知道那一夜之后她便病倒了,连日连夜的高烧,神智昏乱。总管太监李公公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公主看诊,然而御医们却各执一词:有说是风寒入侵引起高热的,有说水土不服导致内外失调的,甚至还有说是撞见邪祟的——开出的药方堆成一叠,却不见公主有丝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样断然无法成礼,万不得已,只能再度禀告皇帝。李总管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然而皇帝却没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训斥了一番,罚了三月俸银稍做薄罚,便下令让司礼监推迟大婚日期,重新选择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动,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两次的延期却让宫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这位来自西域的公主出身虽高贵,却是个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东陆便频频出现各种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认为其不适合母仪天下,借故阻挠了婚典。 颐景园的随侍宫女们都是久历后宫之人,乖觉敏锐,从两次延期里已经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态度,立刻便预见到了这个公主将来在后宫的地位,便渐渐不如初来时那么尽心。苏娅嬷嬷死后,从翡冷翠带来的陪嫁侍从流离散尽,病中的公主显得更加孤独无助,有时候需要喝口水,连叫一个人到跟前都找不到。只在春末的萧瑟黄昏里,萧女史独坐榻前,看着病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后宫从来都是这样残酷的地方,一人失宠,万人踩踏,多少杀戮悄然发生,总是不见血也不见光。 只有一条又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药端到案前时,阿黛尔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颤颤地握紧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着窗边某处,“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萧女史连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过她,定定她身后,喃喃。 萧女史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视线忽然一定——窗边那只汝窑美女耸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面还沾着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尔久久阖起眼睛,闻着玫瑰的芳香,神色渐渐地变得凝定悠远,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萧女史却是心下诧异——春末已经是玫瑰凋零的季节,连翡冷翠的皇家花园里可能都找不到这样的花了,这个颐景园里,又如何忽然出现这样的玫瑰? 仿佛是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阿黛尔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萧女史无言叹息,端过了案上的药盏。 “曼姨……”阿黛尔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炽热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虚汗,因为乏力而不停地颤抖。她低声:“曼姨……我总是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脸,还有火刑架上的母亲。” 她虚弱地叹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会让公主有什么不测的。”女官忽然开口,“喝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尔低声喃喃,不停地咳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喝了药都会觉得更加地难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针在扎,头痛得好像裂开一样!” 萧女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答。 阿黛尔撑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莱语低声:“曼姨,求你一件事。” 萧女史不由一惊:“但凭公主吩咐。” 阿黛尔贴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帮我去找公子来。” “什么?”萧女史大吃一惊,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公主您……” “我没发烧。我想见公子……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轻声喃喃,手指因为虚弱不停颤抖,一句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抬起了头,看着苍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萧女史找到机会将讯息传递出去,第二日二更时分,等公主喝药完毕刚睡下,却见到园子里总管太监李公公匆匆过来请安,不动声色地找借口支开了所有人。 “萧女史,外头有位御医想为公主看诊。”李公公低声道,一边警惕地看着左右是否有人偷听,神色甚为异常,“快去准备一下。” 萧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为何那么晚才来?” “唉……来不及多说了,我可是担了杀头的风险的——”李公公一跺脚,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着没人,带华御医入内罢!” “华御医?”女官大大地吃了一惊。 黑暗里一声微响,不知道是从哪道门开了。一个老者悄然现身,身后跟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童子。两人脚步轻灵、竟幽灵一般瞬地闪入了内室。 “萧女史好。”那个老者须发苍白,目光却是湛湛有神,对着她微一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多年不见。” 那一瞬,萧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作为一个老于宫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医华远安本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国手,在宫中供职四十年,官居太医院首席——医术自是精湛无比,为人却也颇有深量,居于深宫险境,先后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够一路平安,直到五十岁告老还乡。 当时神照帝正当壮年,见华御医多次上书请求辞官,念其年老,厚赐金银放了他回家颐养天年,同时赐与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后随时奉召返回禁宫。然而,在他走后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猎后的酒宴里猝死,随行御医五人因看护不力,均被弃市斩首。有人说,华御医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发的隐疾,苦思无策,才寻了一个借口告老还乡,避免了有心无力人头落地的下场。 想不到,在这个老人消失十年后,居然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萧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着这个人,一时间竟呆若木鸡。 “怎么站着不动?”李总管紧张得脸色苍白,“外头人多眼杂,还不快请华御医进去!” “哦,好的。”萧女史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入内。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帘遮住了公主的脸,然后将公主的手腕放在榻边,在上面盖了一块冰绡手帕。等准备妥当,李总管留在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人微一点头,也顾不得多说客套,便进了内屋。 看到室内冷清寥落的样子,华御医先暗自皱了皱眉头,沿着榻边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脉,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门口的李总管喜动颜色:“那么,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亏我今日来——再晚两日,调理起来便要大费周章。”华御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挥手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了李总管,“麻烦去取这几味药材来,千万要保密。” “是。”李总管喜不自胜。 看着总管离开,华御医脸上的笑容渐敛。转过头,忽地对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见了,原来你还在宫中?” 萧女史脸色一白,然后又微微红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声长久未曾听到的称呼震了一下。 “李总管已经走了,如今我们从头再来好好看诊。”华御医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冷意,细细地再搭了搭脉,凝视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帘子来:“原先看诊的是谁?” “是太医院的胡大夫、陆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萧女史低声回答,“怎么?” “拿他们开的方子来。” 萧女史站起身,拉开一个小抽屉,取了一叠纸过来交给他:“都在这里了。”顿了顿,女官低声:“我先行看过了,药方并无不妥之处。” “是么?”华御医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还是如此缜密,小曼。” 女官没有回答,脸上微微一红。 “不过,你毕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这些普通药方之间的隐秘干系?”华御医拈须摇头,叹息,“你看,四人所开之方均无问题,不过不失,无非一些大补养气的方子——可是四个人四种疗法,用药之间却相互冲撞。这样一轮看诊下来,各种补药胡乱吃下去,便是个健壮大汉也受不起。” 萧女史一惊,喃喃:“难怪……” 华御医摇头叹息:“太医院这四人均非庸医,不约而同对这样虚弱的病人乱用狼虎之药,显然是有意为之——” 他叫青衣药僮打开随身的药囊,找出了几瓶药物:“这三瓶药,分别在每日的子时、寅时、丑时,分三次让公主服下——然后在骊山温泉之中浸泡三个时辰,发出一身汗来。” “是。”萧女史仔细地听着。 华御医蹙眉沉吟了一下,又从怀里拿出一物来:“把这个放在公主的床下。” 萧女史一看,却见是一个桫椤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和经文,不由微微一惊:“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万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华御医看了一眼帐子里的公主,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我看公主的病其实不是风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诅咒之术。” “诅咒之术!”萧女史脸色一白,脱口:“难道是……” “不错。”华御医微微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宫里那位。” 他重新打开药囊,拿出一包雄黄粉来:“今晚开始,紧闭门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炉里加上一钱,千万注意不可让香灭了。” “好。”萧女史怔怔地点头,却不便再多问。 “小曼,我开给李总管的药方,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绝不可服。”华御医低声,眼神沉郁,“以后公主所用之药,必须由你亲手经办,万不可假手他人。” 萧女史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医者,颔首答应。 “怎么了,小曼?”华御医笑了起来,“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会趟了这一趟混水,实在是令人意外?” “是。”萧女史叹息,“十年前你就跳出这个火坑了,何苦又回来?” 华御医也是叹了口气:“没办法。欠了别人一个偌大的人情,非还不可。” “欠谁?”萧女史敏锐地抬头,“公子楚?” 华御医低声苦笑:“小曼,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别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来看诊,我便来了。”华御医拈须颔首,“幸亏身上有先帝御赐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加上小李子私下帮忙,总算及时赶到。” “幸亏有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萧女史苦笑,看着帐子里的少女,“真是可怜,宫里那人、是生生地想要逼死这个孩子呵……” “后宫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贵妃心狠。”华御医却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从那孩子早夭了后,我以为你都不会再在意任何人了。你为什么不肯出宫,非要呆在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耗尽了一生?——别人不知道缘故,我却是知道的。” 萧女史触电般倒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大夫,忽然落下泪来。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华御医有点手足无措,想要找出一张纸来给她,却听得门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华御医脸色一肃,立刻收回了手,萧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泪痕,将药瓶和药方收起。 李总管拿着药材返回,气喘吁吁:“是我亲自去拿的,没有惊动一个小厮。” 华御医接过来看了看,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收拾了药囊转身。李总管几度欲言又止,斜觑着对方的脸色,白胖的脸上微微出汗,只是亲自将御医送了出去,准备从侧门离开。 青衣药僮背起药囊,转身跟随而去,自始至终未曾发一言。 到了花园僻静处,华御医停下来告辞,忽地看定了总管太监,微笑颔首:“小李子,多年不见,气色不错啊。” “……”李总管总算等到了这一句,不由气息一窒,看看左右无人,赶紧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个万安,哽咽:“奴才托先生的福,才活到了如今。” 华御医笑了笑:“看来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贬到行宫里来了?” 李总管脸色一黯,垂头道:“先生说笑了——要知道如今后宫里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错了。早早地躲到荒僻之地来,也免了诸多是非。” “躲?”华御医冷笑了一声,“哪里能躲得过?翡冷翠公主一入颐景园,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给西域一个交代。” 李总管颤了一颤,连忙跪下:“还请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宫外闲人,哪能救得了你?如今能保住你的就只有公主一人。”华御医叹息,“但凡公主无事,你便也无事。” 李总管霍然明白过来,磕头:“奴才记住了!” “我今日到访之事,务必保密。”华御医凝视着他,“否则,性命不保。” “是,奴才万万不敢。”李总管低声,白胖的脸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华御医拈须点头,飘然转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从树荫深处走出,背起药囊,紧随其后,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任何人。然而却有一种森然的气度,从他单薄的青衣下散发出来,凛冽如冰。 这一番看诊来的仓卒,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李总管甚至来不及问他下次是否还来,老御医便匆匆向着宫门外走去——白胖的总管踮起脚尖,努力极目看去,只见宫门口一停青布小轿已然停在那里等候,华御医一坐入,两个青衣白袜的轿夫便抬起了轿子,即刻离开。脚步迅捷轻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总管擦着额头的汗,回忆着方才片刻的对话,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这颐景园的风向,似乎又有微妙地转动。 9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极城连夜暴雨,雷霆万钧。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后,与此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后,熙宁帝再度发难,意图以谋逆之名赐死长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颐风园内外已被御林军秘密控制,骊山上下不许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个个如临大敌。二十六日午时,大内总管端康持圣旨到达颐风园。 旨意到达时,公子楚已经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虽然外面已被团团包围,但歌舞升平的颐风园还是热闹如昔,并不曾因为劫难的忽然来临而有丝毫的变化。牡丹将谢,残红遍地,池中新荷初绽,亭亭如盖。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华。白衣公子凭栏而坐,亲持紫玉箫吹奏一曲《贺新凉》,著名的歌姬谢阿蛮坐在他脚边,手持红牙板击节做歌,声遏行云。 青衣总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听了片刻。 箫声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一听之下萧瑟的气息迎面卷来,和这初夏的明丽天气格格不入。总管抬起头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衣带翻飞,神色淡漠如绝顶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为带来噩耗的使者,总管的眼里还是露出了一丝钦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后的结果,他没有停顿多久,便在箫声中拾级而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拦——公子门下的三千食客,无数能人异士,似乎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里隐隐警惕。 仿佛清楚这个权倾内宫的青衣总管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讯息,歌舞瞬间停止了,舞姬们的身形僵在哪里,相顾失色。歌姬谢阿蛮从公子脚畔站起,脸色苍白,只有公子楚还在自顾自的吹着紫玉箫,没有看这个死亡使者一眼。 端康不动声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皇兄舜华久怀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话。”在读到这里的时候,箫声歇止,刚刚从容吹完了一曲《贺新凉》的公子楚缓缓开口,打断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结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待着。 “念同为先帝之后,赐其鸩酒,留全尸。钦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后一段,眼神越过明黄色的绸缎,冷冷看着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猎犬在端详着垂死的猎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仇恨——就如那十万士兵在龙首原上活埋时的那种表情。 然而,公子楚脸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皱褶都没有丝毫变动。 “是这样么?”他低低笑起来了,“鸩酒在哪里?” 端康一挥手,立刻有随行的小黄门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无声荡漾,折射出粼粼的凛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围的舞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四散从高台上逃开。只有歌姬谢阿蛮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公子身前,脸色苍白而绝决,手忽然探入怀里,拔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匕首。 “不许靠近公子,”她用颤抖的语声道,抬头看着那些围上来的人,“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能的皇帝说: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胆!”端康厉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将她拿下!” “好了,阿蛮,”忽然间,身后的公子轻声开口,“替我将酒拿过来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头,热泪盈睫。 “拿红牙板的手,怎么合适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语声却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来给我,阿蛮。” 歌姬脸色苍白如雪,手指颤抖着,却终于如言一分分抬起,接过了那一盏酒,回身走向公子身侧,缓缓屈膝跪下,将酒盏举过头顶。 “是西域二十年陈的葡萄美酒么?”公子楚抬手拿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淡笑,“可惜鸩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响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电,定定的盯在他身上,复杂而激烈的变幻着——而公子依旧若无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复又放下,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笑容,看着远处颐风园的门口。显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这一场兄弟相残的宫闱惨剧,大内总管奉命只带了一队精锐入内,所有的军队都被留驻在门外。 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拥之中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软轿,上面绣着蟠龙云海,帘幕低垂。 “是徽之来了么?为什么不进来?”公子楚忽然笑了起来,“不来看着我死么?难道是在害怕?——这个懦弱的孩子,到了这一刻还在害怕啊!”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却在风里传出很远,清清楚楚抵达了园中每个人的耳畔,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连远在门口的军队都有了微微的波动。士兵们并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动的原因,但是听到此处,隐隐明白皇上对长兄似再度有杀意,不由动容。 “大胆,是想抗旨么?”端康踏前一步,厉喝,手举起,“左右,拿下!” 随行的精锐齐齐发出一声应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动手。 “不,”明黄色的软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语,“住手。” 帘子被掀开,苍白瘦弱的少年从内站起,指节紧握得发白,抬头霍然看着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大踏步的走入颐风园里。 “皇上!”端康吃惊地阻拦,“小心!” 然而熙宁帝已经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着对方,握着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颔扬起,眼里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对着兄长开口:“舜华,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凭栏而坐,回头看着皇帝,眼里却并无惊奇也无愤怒,只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着一个发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宁帝再度重复,眼里涌出了阴郁的愤怒光芒,又咳嗽起来。 “是么?”公子楚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毫不迟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将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杯,将空了的杯子示意给对方看,唇角尤自含着淡漠的笑意。 “满意了么?徽之?”他微笑起来,“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宁帝脸色苍白,死死的看着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公子楚站了起来,推开身侧绝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声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宫里一直有传言,说父王当初立下遗诏时,本来是把王位传给我的——你心里,其实一直相信这个传言的吧?” 他微笑起来:“否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自卑和懦弱呢?为什么非要通过杀我来确认自己的权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宁帝身子一晃,苍白着脸,厉喝,“胡说!” “胡说?”公子楚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逼近,“徽之,问问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是的,你不该当皇帝——你想过没有,你之所以当上皇帝,可能只是一个宫廷阴谋的结果?” “住口!”熙宁帝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将佩剑拔出,“再不住口我杀了你!” “你已经杀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来了,讥讽的开口,“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被杀死两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还是不停顿地走过来,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将皇帝保护起来。 公子楚微笑着注视着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每次看到我,你就会怀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当然……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坐这个位置,是不是?”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内力送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颐风园里的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御林军,然而在这一刻,公子楚那样具有诱惑力和说服力的谈吐,仍然令所有士兵为之动容,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住口!”熙宁帝苍白了脸,咳嗽起来,“再说我割了你舌头!” “是的,你是有权割掉我的舌头。”公子楚笑着,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经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令他的声音变得迟缓,“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欢我的心,还可以剖开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么做了,是么?” “住口!”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针扎入内心,令熙宁帝尖叫起来。 园中的所有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样:熙宁帝仿佛中了魔一样的挥舞着手臂,一步步的退却,摇摇欲坠——那一瞬,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君却显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个垂死的人逼得几无退路。 “真是一个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战争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会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叹息,剧毒已经开始发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绫罗绸缎包裹着,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满耳听到的都是谄媚和谎言——不知道你的心里都被什么填满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直面着自己的弟弟,然而语声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 “你竟然相信那个女人的谗言,要置自己的兄弟于死地,”他轻声说着,凝望着熙宁帝,“徽之,难道连十六妹的血,都无法洗去你心里的猜忌么?” 公子楚凝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来—— “愚蠢的弟弟,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是谁把刚即位的你从越国铁骑手里夺回的么?”公子楚纵声长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扬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从你的手里夺过王位,早在那个时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头,踉跄着走过皇帝身侧。 仿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带来的心腹精锐。他们居然忘了阻拦,只看着这个垂死的罪臣一路走过去,在风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长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长吟着走下高台,向着花园南侧走去。随着毒性的逐步发作,他的脚步开始有了略微的踉跄——歌姬谢阿蛮脸色苍白地紧跟在他身后,抬起手紧紧扶着他逐渐无力的身体,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公子楚低头对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说,抬手轻轻抚摩宠姬的脸,那种死亡的灰败之色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给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推开她,独自沿着花径走去。 “拦住他!”端康首先回过神来,一惊,“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他并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个花园的侧门,然后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胞弟——一墙之隔,便是荒废已久的颐音园。 “我亲爱的弟弟,”他用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里了。” 熙宁帝没有说话,全身激烈的发着抖,紧紧盯着胞兄,脸色煞白。 “不跟我说再见么?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却有一行鲜血从唇角沁出,慢慢划过脸颊,触目惊心,“不过……就算你、就算你再不愿意见到我……百年之后,弄玉和我……总在泉下一起等着你呢……”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手震断了腐朽已久的铁锁,轰然推开了门。 公子楚踉跄着走入那片荒芜的废园,抬手捂着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断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他向着园子深处走去,一边对着虚空呼唤胞妹的名字,眼里渐渐涌出了笑意,仿佛真的看到了某个虚无的幻影正在翩然降临,在天空里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宁帝的嘴角动了动,似是勉强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话,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里,曾经有两个他最爱的人尸横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现第三个了。 然而,没有等走上凤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气,颓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 手里的紫玉箫滑落一旁,滚了一滚,终于不动。 “哥哥!”那一瞬, 熙宁帝再也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尖叫,想要冲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惊呼着,连忙阻拦住皇帝,“小心有诈!等一等,先让御林军统领和太医去验看一下为好,” 歌姬谢阿蛮却已经随之奔入了废园,不顾一切的到公子身侧。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泪水便如雨而落——她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的颤抖,解下身上的寒绢为他拭去唇边的血,素白的绢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红。 园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丝哀伤。 歌姬轻抚公子尸身,低泣良久,忽然抬头看着碧空,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开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却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未曾吹奏完的那一首《贺新凉》,声音凄烈高亢,响彻了整个颐风园——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园外的将士并不知道园中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如此歌声,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谢阿蛮一扫平日的柔婉,歌声苍凉如水,隐隐有刀兵的肃杀和苍莽,转折处有金石之音,铿锵有力。包围着颐风园的御林军无不闻声动容,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经历过十年前扫并天下灭亡越国的战争——在那样的歌声里,他们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随公子驰骋之时,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里都有隐约的哀伤。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谢阿蛮唱到最后一句,声音越拔越高,凄厉如啼血,红牙板瞬间碎裂。在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和太医赶到园中查看时,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的倒转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飞溅而起,染了军人和医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侧,再无生气。 恒易将军和太医面面相觑,被这样惨烈的情景震慑,竟然一时不敢上前。迟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厉声催促下,太医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细验看了两人的脉搏和鼻息,然后退开一步,对着金谷台禀告:“禀皇上,逆贼已伏诛!” 端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拉着皇帝的手,却听到熙宁帝惊呼起来。 “哥哥!”少年发狂一样的推开了宦官的手,从金谷台上冲下去,“哥哥!” 熙宁帝狂奔向颐音园,然而却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脚步,全身剧烈发抖,似在惧怕什么,在园门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终于,他举袖障目,在恒易将军的陪同下来到了伏地的两具尸首旁,颤巍巍的将手指伸到了兄长的心口。 没有丝毫生的气息,唇角的黑血已经开始凝固。 “哥哥……”他松了口气,低声喃喃了一句,转过头去,却正看到了歌姬的脸。 谢阿蛮的眼睛始终大睁,怒视着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宁帝触电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拼命扯着自己的衣领。一阵晕眩让他跌倒在随后赶来的总管怀里,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却迅速的弯腰检查了一遍尸体。 是的,死了……确实死了。毒从七窍透出,再无可救。 “快走!这里让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宁帝厉声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把他埋在这里!别放他出去!——关上园子,谁也不许进来!别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着,相顾失色。 皇帝的情绪仿佛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崩溃般的倒了下去。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天有异象。是年春末,帝都有传帝赐死公子于颐风园。 “密旨下,奉鸩酒。公子不辞,一饮而尽,伏于凤凰台下。歌姬谢阿蛮抚尸恸哭,为之做歌,曰‘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歌声激越,左右军士闻之无不动容。曲毕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测,乃阴遣门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报。闻变,纷纷自刭于宫门外,血溅三尺,相仆者乃至百人。帝恐生激变,命葬公子于骊山园中,秘而不宣其丧,令园中歌舞如旧,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丛话》 10 九月后,战争渐渐激烈。 大胤派出军队,联合卫国对越国遗民的起义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投入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军队开过龙首原,进入越国国境,扑灭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韩空与樊山两军汇合,联袂攻向越国遗民设在回凤江上游的江北大营,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营长达三月之久。然而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儿子,诸将感泣,皆死战。三月后,大胤军队从西域借来火炮,轰塌城墙冲入江北大营。然而张彦卿率军巷战至死,手下将士为其所感,皆战死,无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虽胜,却死伤惨重。公子楚闻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于与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状惨烈非常。 十二月,韩空率军进攻越国重镇寿州。越国义军在刘仁蟾将军的带领下顽强反抗,寿州城久攻不下,大胤军队围城达一年之久,多次击退城外的房陵关援军。入冬后,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军民冻饿交加,一夜毙数百人。刘仁蟾知寿州不可守,忧急交加而中风。为了自保,部下将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尽管寿州之围耗去了大胤诸多国力,但公子楚不仅没有降罪给刘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胆忠心,并给予弥留中的他以节度使的封号,以示宽容。 然而,虽然公子楚恩威并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带领下,越国遗民凝聚起来,面对着数量和武器均远远优于自己的大胤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反抗。 持续的战争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在一年的平叛战争里,大胤有无数的战士死于疆场,公子楚不得不设法对军队进行补充。 考虑到最近数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间广为流行,自从战事起后,民间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出家”,大量的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 ――――――――――――――――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脱,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脱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的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脱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的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象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脱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脱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像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的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沙龙贵妇 当舞曲响起的时候,花园里坐在帐幕底下享用红酒和美食的贵族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喊声,纷纷站起。那些玩牌的、谈话的、调情的客人们都放下了手边的事情,涌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厅门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烛火照耀着镜宫的一楼,金壁辉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氛。所有贵族都三五结队的簇拥在大厅四周,等待着女主人领头跳第一支舞,揭开今晚舞会序幕。 “我最亲爱妹妹,能荣幸成为你今夜的舞伴么?”苏萨尔皇子微笑着,低头去亲吻臂弯里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 “当然。”阿黛尔的手指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却甜美欢快地回答。 当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闹,仿佛是一辆马车没有经过允许便急驰而入,又在门外嘎然而止。四匹骏马猛烈地张大鼻翼喘息,筋疲力尽。 马车的门迅速被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衣,纯银排扣一直扣到下颔,领口露出白色蕾丝领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纹——那是翡冷翠南十字军团的军装。 “西泽尔殿下!”花园的侍从蓦然认出了来人,惊呼退开。 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径自走向了舞厅,推开了门,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当这个被众人议论了许久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水晶灯下时,镜宫里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贵族被这样的意外情况震惊,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西泽尔径直走到了那一对正准备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视着,却没有说话。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说二皇子小时候是个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长大后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阴沉到令人心生冷意。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正带着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军刀沉默地压迫过来,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苏萨尔下意识的松开了挽着阿黛尔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却反过来挽住了他,阿黛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挽着苏萨尔的手臂对来客微笑,声音轻快:“哟,哥哥,你也来了么?”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投注在妹妹脸上,带着某种责问的表情。 “西泽尔哥哥,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瓦伦要塞,所以就没发请贴给你。”阿黛尔微笑着,语气亲切而甜美,“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亲爱的哥哥是多么的繁忙——好像上次舞会的时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冈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探究和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却很难从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似乎变得令人陌生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讽刺他么? “既便怎样忙碌,跳一支舞的时间总是有的。”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完全无视于她身侧的苏萨尔。 “那可不行,”阿黛尔略带吃惊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了苏萨尔哥哥做他的舞伴呢。” 在三兄妹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大厅里所有贵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种视线投注过来,带着不同的隐秘表情。普林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而停了下来,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看着两个哥哥之间剑拔弩张。 “呦,这样美丽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呢。”僵持不过出现了片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了阿黛尔,“既然这朵美丽的玫瑰至今归属未定,那是否可以让在下为舞会的皇后效劳呢?” 众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倜傥的贵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几个孩子之间。 “费迪南伯爵!”舞会中的贵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低语。 ——又是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风头的风流人物? 阿黛尔显然并不反感,也并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身边的苏萨尔殿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松开了妹妹的手臂,显然也是很乐意有人来解了目下这个围——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西泽尔的态度。那个阴沉苍白的青年居然也没有表示怒意和反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着对方将阿黛尔领向了舞池。 女主人开始领舞,所有贵族纷纷松了口气,便纷纷加入了舞会。一时间衣香鬓影,华丽的衣裾纷飞旋舞,映照着四壁的明镜,整个宫殿仿佛沉浸在华丽的海洋里。 西泽尔没有说话,并未立刻离去,却也没有加入欢乐的人群——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女伴敢于与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个靠近壁炉的位置静静坐了下去,从身侧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举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炉火的光从他背后投来,巧妙的将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令人无法看清楚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着我们。”虽然没有回头,舞池里那位吸血鬼伯爵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开口,“那目光真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呢。” “呵……你的胆子真大,费迪南伯爵。”阿黛尔将手搭在他肩头,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泽尔和苏萨尔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马车就会掉入台伯河里呢。” “是么?”倜傥贵公子笑了起来,眨眼,“没关系,我游泳很好。” 阿黛尔抬眼凝视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测着什么,嗤的笑了:“难怪伯爵会是翡冷翠社交界里最受欢迎的人——h伯爵夫人为您倾心,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敢,”费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轻吻了一下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愿看到美丽的公主如此为难——我对女神发誓,只要您一皱眉,对我来说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换了一曲,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却并未回到座位,而是继续跳了下去。 “伯爵是来自卡斯提亚公国么?”她抬起美丽的眼睛问。 “是的,那个蔚蓝海岸彼端的美丽国家。”费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玫瑰定会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如同翡冷翠一样的芬芳美丽。” “那似乎是个很远的国度,”阿黛尔在旋舞中问,声音矜持优雅,“伯爵又是为什么来到翡冷翠呢?难道也是对梵蒂冈有所请求?” “是的,公主。”费迪南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出来,“您真聪明——十几年前,当我父亲在一场战争里猝然去世时,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剥夺了继承权,驱逐出了属于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国。” 舞曲在进行,他将她回旋着推出去,然后在双方手臂伸直的瞬间再度将她拉回怀里,趁机耳语:“如今我一无所有,只能不远千里来到翡冷翠,请求您父亲的仁慈恩赐——因为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复我应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尔轻盈的旋舞,雪白裙摆完全展开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弯之间开放。 “是么?”听到对方那样坦率的承认,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那么,伯爵——接近我,对您来说有多大的帮助呢?” “这取决于公主殿下。”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我相信公主是个天使。” “天使?”阿黛尔轻声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礼物。父亲只会把我嫁给王侯。即使对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为王侯——是不是?” 费迪南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难道你不害怕么?”阿黛尔轻声在他耳边笑,甜美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寒意,“那些当了我丈夫的国王,都不会活太久。” “如果我在今夜之后就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费迪南伯爵也是微笑,“请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尔抬起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来。 “伯爵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她说,侧头示意他去注视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你得罪了我的两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乐曲停歇,舞过两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双双走向舞池旁边的座椅。 “已经是九月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热呢?”阿黛尔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杯加满了冰块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着微风,喃喃抱怨,“难道我离开翡冷翠不过两年,这里的天气就变了?” 费迪南伯爵笑着取过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谅我并不如此觉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为止我背后还是冷飕飕的呢。” 阿黛尔握杯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动,视线和那个火炉旁的人相接。 “西泽尔殿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费迪南伯爵侧脸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低声提议,“或许您该过去向他问声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呆着。”阿黛尔淡淡道。 然而,仿佛为了反驳她这句话似的,那个一直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沉默的西泽尔皇子在第三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径自走到了正在交谈的这一对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阿黛尔,静静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尔一怔,仿佛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把手顺从地伸了过去。然而那一瞬之后她迅速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将手猛力的往回抽,不过西泽尔显然不准备给妹妹这个机会,他紧紧握住阿黛尔的手,在曲声里将她拖下了舞池。 费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声自语,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尔卡舞曲响起,舞池中的贵族男女们大都已经更换了新的舞伴,重新翩翩起舞。然而这一次许多人却跳的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的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却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对兄妹身上,带着某种深藏的暧昧和恶意。 拉菲尔坐在一群艺术家里,却对此刻关于教堂穹顶壁画流派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时偷空看着舞池,忽然间侧过头,低声对旁边的英格拉姆勋爵开口:“好像不对头——阿黛尔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么?” 英格拉姆勋爵正在研究镜宫里的那台顶级钢琴的音色,被他那么一说也不由自主抬起头,却正看到那一对兄妹从大厅正中的水晶灯下旋舞而过。 “真是诸神的杰作——”他忍不住的赞叹,用一种咏叹调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边还能不被掩盖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泽尔殿下了。” “也有人说那是魔鬼的杰作。”拉菲尔不耐烦低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吵架。” “是么?”英格拉姆勋爵推了推夹鼻眼镜,“嗯……不像。” 这一对兄妹只是沉默地跳着舞,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让所有窥测的视线都落了个空。但是细细看去,他们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在一整支舞曲里,虽然相互配合得娴熟优雅,但眼神却根本不曾接触。他们默默地随着乐曲旋舞,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神色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张力,仿佛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你没看到——刚才阿黛尔公主说了一句什么,二皇子的脸就忽然死了一样白。”拉菲尔低声,“啊!她只要一蹙眉头,我的心就像被绞紧了一样!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尔,你要干吗?”英格拉姆勋爵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请公主。”拉菲尔喃喃,“哪怕被拒绝也好。” “你疯了么?”英格拉姆勋爵想要阻拦他,然而那个热情的画家已经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舞池,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对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这边。拉菲尔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上前,却看到阿黛尔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乐曲还没有结束就从西泽尔的手里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来,然而她的哥哥只是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脱的企图。 西泽尔声音很低的说了一句什么,拉菲尔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却看到阿黛尔转瞬露出了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低声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样!” 拉菲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西泽尔一直阴沉的脸在听到那个东方的名字时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道乌云中的闪电。 波尔卡舞曲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句,钢琴师用饱满的情绪敲击着琴键,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丽,将舞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无数对舞者在华彩的乐章中回旋,裙裾徐徐展开,如同一朵朵缤纷怒放的玫瑰。 阿黛尔公主随着众人来了一个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后一步。就在这盛大的华彩乐章结束时,她推开了哥哥的手,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礼:“再见,我亲爱的哥哥。” 拉菲尔等候了许久,终于在她转身的瞬间恰到好处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现阻断了西泽尔继续和妹妹交谈的可能,后者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火炉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么的荣幸,能见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尔风度优雅地递给她一支红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诚恳地赞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尔微笑地站在那里,带着某种腼腆却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听说过你,博多·拉菲尔先生,”她用一种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说,“天才的画家,虔诚的教徒,为教廷服务了十二年,是圣特古斯大教堂昼夜之门的创作者——我的父亲一直很赞赏阁下的才华。” “是么?荣幸之至!”拉菲尔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彬彬有礼的回答。顿了顿,夸耀般的补充:“的确,在下有幸为教皇一家画过像。不仅十年前曾觐见过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还曾来到太阳宫为诸位皇子画过肖像——可惜公主当时远嫁,未能一见。” “是么?”阿黛尔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微笑着打开了胸口的一个挂坠:“真是巧合——这张画,原来就是阁下的大作?” 纯金的暗盒打开了,一张苍白的脸在凝视着他——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双眼里却仿佛有某种阴沉的魔力,让拉菲尔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下来。 “啊,西泽尔殿下……”拉菲尔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尔微笑着扣上了暗盒:“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呢——正是阁下的妙笔,让我那些在异乡的日子不至于因为孤独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舞曲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么,阁下,为了感谢你的功劳,今晚请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尔公主居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微笑着将他领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头栽进了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漩涡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边一直和人谈论着艺术的英格拉姆勋爵忽然停住了,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年轻人,“拉菲尔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艺术家们侧头看去,都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夹杂着艳羡和鄙夷。 “真美啊……这才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时候看过她,那时候感觉她只是一个孩子,像沉默的羔羊,圣洁得背后几乎要长出翅膀来了。虽然美丽非凡、却让男人没有想去拥抱的冲动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会皇后了!” “是啊,毕竟都嫁过两任丈夫了嘛。真是羡慕那些能采摘到这朵玫瑰的人呢——弗兰克今晚怎么没来?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尔这个家伙。” “呀!你们看,他们一边跳一边说悄悄话,都快脸贴着脸了!” “那个自命风流的家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会要了他的命。”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远处那个坐在壁炉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将手中的红酒猛然放到边上,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 沙龙里的艺术家们忽然间鸦雀无声,仿佛一群鸽子在鹰隼的注视下屏息。 然而,西泽尔皇子并未走向那一对亲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掉头离去。费迪南伯爵离开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献个殷勤和这位当权的皇子攀谈。然而西泽尔没有理会他,只是短短的说了几句,便跳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哎哟,你们看,”第多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殿下的脸色多么不好!那个夺去他妹妹的人为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呢?” 此时第三支舞曲也已经结束,拉菲尔暂时离开了公主,到这边来拿一杯冰水,迎着同伴们的目光,抹着额头的汗,仿佛夸耀一般的自语:“哎呀,百叶窗不是都已经开了么?镜宫里为什么还这么热?——公主还要我陪她跳上一个整个晚上呢,真要命。” “哟,”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你不惜为公主热死。” “亲爱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尔将冰水一饮而尽,得意,“公主刚才说要跟随我学习绘画,让我明天带着以前的画稿去圣泉殿给她欣赏——嘿嘿!去圣泉殿!各位,我即将要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啦。” 他喜气洋洋地搁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没有响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龙里暂时没有人说话,各位艺术家们暂时把缪斯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对着那个幸运的同伴投去了各种复杂的眼神。 “来,”英格拉姆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低声,“为幸运的拉菲尔干杯!” “干杯!”众人哗然笑了出来,纷纷举杯,“为翡冷翠的玫瑰干杯!” “为伟大的教皇陛下干杯!” ――― “不知死活的家伙。” 不远处,一只蓝色的眼睛透过荡漾着红酒的高脚杯,静静注视着水晶灯下拥着公主旋舞的画家,眼里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齐地切了一小块,银色的餐刀搁在手边,和他的袖口的银扣轻微地碰撞着,发出冰冷的声音。 “干杯,”费迪南伯爵举起杯子,对着远处的人遥遥低语,“翡冷翠的玫瑰。” 11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时节,然而温室里花朵却依然绽放,天空碧蓝如洗。 “公主在祈祷室内做晨祈,”圣泉殿的新管家爱玛夫人将清晨到访的贵族带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请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经好了。” “不用急,夫人。”费迪南伯爵选了一个朝着花园的沙发坐下,把带来的一束红玫瑰交给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爱玛夫人对这个著名的**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 费迪南伯爵独自坐在起居室内,看着里面华丽精美的陈设,辨认着它们的年代和来历。四顾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长久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的剑——那是一把东陆的剑,古朴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气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终于掉开了视线。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个尚未收起的画架上——仿佛被上面的东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凑过去。 那是一幅画在发黄画纸上的女子肖像,还是未曾上完色的草稿,却栩栩如生—— 那个女子是典型的东方美人,五官精致如玉雕,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美丽笔直,纤细修长的手里拿着一面式样古老的镜子,似乎正在对镜整理妆容,黑色的眼睛和苍白的唇角含着一丝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隐隐藏着冷意。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款式奇特的黑色长袍,既不是西域的礼服款式,也不象东陆的女裙,那条长袍上绣着环绕的花纹,领口很低,露出的身体上有奇特的纹身。 ——看上去,隐约居然是一条盘着身子的蛇。 费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变,仿佛触电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开的一瞬,通往晨妆室的门打开了,美丽的公主沐浴着晨光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微笑,“您可来得真早。” 他欠身行礼:“在下真是个罪人,竟然打扰公主休息了么?”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辞的企图,“不关您的事,伯爵。可能是连日的舞会让人疲倦。”阿黛尔公主从爱玛夫人手里接过一杯咖啡,用银勺搅了搅,叹了口气,“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好,不停的做着噩梦,梦见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里爬起来,在不停对我呼喊着什么——醒来后不能入眠,只能在女神面前祈祷到天亮。” “湿淋淋的人?”费迪南伯爵眼神有些异常,随即他岔开了话题,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剑,赞叹:“公主的收藏真是令人吃惊呢——如果没有认错,这把剑应该是东陆四大名剑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尔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对这个**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么认出?” “在还是卡斯提亚王储时,我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也收藏了不少珍贵古董。”费迪南伯爵微笑,走过去细细端详那把剑,“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东陆铸剑大师欧冶子铸造的名剑,传说它非常锋利,甚至可以切开一切鬼魅。”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天霆陡然发出了一阵低吟。 “是么?”阿黛尔低声,“这是一个东陆朋友的遗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是个非凡的人物。”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回到了沙发上,“在东陆那几年,公主一定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沙龙里那些贵族们非常好奇您在东方经历的种种传奇历险——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曾到过那么遥远的地方。” “传奇?没有传奇。只有噩梦——”阿黛尔的脸刹那苍白,喃喃:“梦醒了,一切都失去,只留下这一把剑陪着我回来。” 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费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闭上了嘴。 “公主的画作很令人惊叹。”只是片刻的冷场,他岔开了话题,看着画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准已经可以媲美大师了。” “哦,这不是我画的。这是拉菲尔先生给我带来的昔日画作之一——”阿黛尔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愿多谈,“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导我绘画,但可惜最近两天不知为何却都没来了。我派人给他发去了邀请,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费迪南伯爵笑了笑,并未对这个情敌做任何评论:“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让公主等待?” 阿黛尔叹息:“不止是他,弗兰克先生也没有再出现。” “我似乎听说他日前有急事回国了,”费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动,却不动声色的回答道,“他的祖国在遥远的克里特,很久不曾回去探望亲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无论是我,还是翡冷翠,对艺术家们来说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尔惋惜的叹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这么快的离开才好,否则就太令我伤心了——要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分离。” “受宠若惊。”费迪南伯爵站了起来,亲吻她的手背。 两人沉默了片刻,似乎这个话题引起了某种微妙的尴尬和暧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方才我在画架上看到了一张美丽无比的肖像——能冒昧的问一下公主,画的是谁么?” 阿黛尔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亲。” 费迪南伯爵微微一惊,脸上色变,却没有说话。 “这是我的母亲——我从未见过的母亲。”阿黛尔静静凝视着画上的女人,声音轻微而哀伤,“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化为灰烬。只能从拉菲尔先生昔年的画稿里,才能复现她的模样——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费迪南伯爵叹息:“公主不必伤心,夫人必然已经升入了天堂。” “天堂?呵……”阿黛尔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气不错,”她微笑着转身,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面走走么?——回到翡冷翠后,我几乎没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气。” “荣幸之至。”他站起身。 ―――――――――――――――――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骏马拉着一辆描金的马车,迈着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露出了里面的贵族男女——这一对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夺目,所到之处引起了市民们如潮的围观和低语。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变得更漂亮一些了!难道真的是魔女么?” “可不是,刚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死了第二个丈夫了!上一个也罢了,高黎国王毕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国王可是连二十都不到!——实在是奇特,这个女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嘘……不要乱说,小心异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烧死在火刑架上。” “这个和异端仲裁所又有什么关系?” “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异端仲裁所的圣裁骑士就是西泽尔殿下么?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妹妹被人议论?——谁都知道他们是不可分离的一对,嘿嘿,既便是教皇两次远嫁阿黛尔公主,西泽尔殿下却又两次把她夺回。” “真是个可敬的哥哥——最会嫉妒的丈夫在他面前也会相形见绌。” “不过听说公主这一次回来后变得活跃开朗很多。” “哦,也许她只是暴露出了放荡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听说她在自己的宫殿里没日没夜的举办舞会,邀请了翡冷翠几乎所有的贵族和艺术家。那些男人们纷纷向她献殷勤,她也来者不拒。但——几乎是像被诅咒了一样,每个成为公主入幕之宾的男人,尸体很快都会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这太可怕了——是真的么?” “是真的,台伯河上捞尸人可以证明我的话。” “太可怕了……这对魔鬼的孩子!但愿女神宽恕他们!” 外面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民众云集在街头,远远看着这辆飞驰而来的金色马车,露出又是厌恶又是惧怕的神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用词下流龌龊,不堪入耳。 一直到车过日落大街,人群的议论声才渐渐远去。 费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侧的公主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平静如石雕,似乎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诋毁不能损害她分毫。她只是静静坐着,膝头放着一大束温室里培养出的白玫瑰。他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来时穿了一件黑色的丧服,马车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驰。 公主今日,难道要去拜祭什么人么? “停一下。”车过叹息桥,那个雕像般的公主忽然开口了,眼睛盯着窗外某处,脸色唰的苍白。车夫的技术了得,四匹灰色骏马齐齐嘶喊一声,顿住了脚步。 阿黛尔抬起手指,将马车的帘子拨开了一条缝,重新往桥下看了一眼。费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烦你来帮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费迪南伯爵侧过身来。然而刚把眼睛贴上车窗,他就怔了一下,触电般地抬起头来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稳住了神,装作认真地看着外面:“唔……公主,那个路边卖花姑娘在卖的是三色堇、雏菊和紫罗兰。您喜欢那一样?” 阿黛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我问的不是路边的卖花姑娘。那边——那座河边白色别墅的门廊里,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人——是不是纯公主?” “什么?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错了。”费迪南伯爵吃惊地脱口,“二皇子妃是多么尊贵的女人,又怎么会来到台伯河边的平民住宅区呢?” 他再度贴近窗口,仔细地看了一眼,吹了一声口哨:“哦……虽然我很不愿反驳一个绝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错啦!那根本不是纯公主。” “是么?”阿黛尔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个女人半张脸上都裹着长头巾,伯爵却能一下子辨认出不是纯公主?” 费迪南伯爵一怔,一时没有回答。阿黛尔重新凝视着窗外,然而那个黑发女子却在廊下一闪而入,进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隐约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打开了门,伸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然后那双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间,门随即关上。 她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但是那双手的手腕上有着金色的绣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衬衣,在黯淡的门廊里闪耀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门后。阿黛尔蹙眉,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因为中毒的关系,眼里却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真切。 那个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尔却怔怔地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 马车静静停在叹息桥上,车夫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么,只好耐心的等待。 一阵喧闹声惊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午后。无数平民惊呼着朝着河边跑去,看着一只从桥洞里悠悠撑出来的小舟,船头上湿淋淋地横着一个东西。 “天哪,又是一个!”路边有人恐惧地低声喊。 “好像那个人的衣服还值点钱,看来不是个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从尸体的服装上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抢尸体!把它抬去埋了,说不定能捞到一笔钱买酒呢。别让该死的科尔抢先了!” 一群贫民仿佛见血的苍蝇,从各个方向向着台伯河码头冲了过去。 阿黛尔忽然从出神中转过了视线,开口:“伯爵,麻烦你去帮我看看好么?——那条捞尸船上刚刚捞起的是谁?” “好。”费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觉察地皱起了眉头。 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码头,推开人群挤进去,往那个船夫手里塞了一个银币,取得了许可后,他低下头翻看了一下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只是一瞬,阿黛尔看到他弹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给了收尸体的人几枚金币,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急急地朝着停在叹息桥上的马车走了过来。 等他回到马车上时,看到一滴泪水正从公主的脸颊上滑落,无声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尔先生么?”她的声音惨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来很糟糕——”费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认这个噩耗,抓了抓脑袋,“船夫说他大概是因为在宴会上喝多了酒,深夜归来时从桥上跌入了水里,不小心磕破了后脑勺。在今天捞起时,已经至少在水里浸泡了三天。”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怀里的白玫瑰,脸色极其苍白。 “我已经给了捞尸人足够的钱,可以办一个体面的葬礼。”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气,“可怜的拉菲尔,除了艺术和情敌,他在翡冷翠一无所有。” “走吧。”阿黛尔公主沉默许久,轻声道。 她从膝盖上的花束里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轻轻的将它投入了台伯河——桥下污浊的河水打着漩儿,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洁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个亡灵在船上凝望着她,哭泣着,拼命伸手,却无法触及那朵飘零的玫瑰。 马车得得而去,车厢内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冷寂。 忽然,费迪南伯爵轻声:“公主似乎在没有看到尸体时,就认出了是谁?” “是的。”阿黛尔忽地笑了,“因为我能看到他的灵魂在台伯河上飘荡。” 他哑然看着她,神色里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失笑。 “不害怕么?伯爵?”阿黛尔抱着那束白玫瑰,凝视着虚空,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冰冷,“下一个,或许就是你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带着一种疲惫无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么?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尔低声的笑了,带着一点点悲哀和一点点愤怒,“那个影守,雷,并没有离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迹的处理掉了,从弗兰克到拉菲尔——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招摇过市,难道不害怕么?” “哦,”费迪南伯爵的唇角掠过一个微笑,“我可以把这些话理解为公主是在为我担心么?” “……”阿黛尔无语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对这个翡冷翠社交界里最著名的**说什么才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上流贵公子的做派,倜傥风流,极尽殷勤。难得的是那种殷勤却并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体贴得体的。 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知道在女人堆里打过多少滚,应该是沾染了满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这个人却是反常的清爽干净,带着某种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测。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么不测。”她抽出手来,轻声。 “哎,我本来以为公主会非常的讨厌我,”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用一种坦率的语气开口,“我不像那些您所钟爱的艺术家,光会挑些好听的来说给您听,我是一个直接简单的人——在坦率的说出自己接近您的意图之后,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厌恶我的了。” “哦,不。”阿黛尔摇了摇头,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为伯爵一开始就那么坦率,我才记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种理由掩盖自己内心的人,伯爵实在是好太多了。” “是么?那我真是太幸运了——”费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叹气,“可惜今天没随身带上戒指,否则我一定会趁机就跪下来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尔哑然失笑,不知道对这个花花公子说什么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马车停下。 12 舞会开始的时候,所有贵族都停了下来,望向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主人——穿着白衣的阿黛尔公主还是美丽如天使,然而,大家的视线却比几个月前多出了一些奇特的东西。所有人都恭谨的对她行礼,亲吻她的手背,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邀请她跳舞。 “那么,伯爵?”第一支舞开始的时候,阿黛尔微笑了一下,挽起身侧英俊男子的手臂——而对方只是微微欠身,便拉着她的手步入了舞池。 “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舞曲中,费迪南伯爵微笑低声。 “我敢肯定那不是羡慕的眼神。”阿黛尔笑了笑。 “是啊,他们一定在想:‘这头蠢猪,明天就要漂浮在台伯河上了’,”费迪南伯爵笑谑,却是半分惊慌也无,“我敢拿一百个金币打赌,他们肯定是那么想的。” 阿黛尔抬头看他,晶莹的水晶灯下,金发男子的脸莫测而虚幻。 “伯爵,”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好累。” 感觉怀里的女子犹如一颗柔弱的芦苇倒了下来,费迪南伯爵玩世不恭的眼神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他回手扶住她的腰肢,低声:“公主,如果累了的话,就回沙发上休息吧——你看,那边的艺术家们都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你,翘首等待你的到来。” “不,不。我不愿回到那群人里去。那些人,无论嘴里说的多么动人殷勤,却掩盖不了心中另一个声音——”阿黛尔疲惫地闭上眼睛,“‘看哪,这就是那个魔鬼的孩子,**的妹妹,放荡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弄到手就好了,可惜她的哥哥如鬣狗一样的守着她。’” 她低声微笑:“伯爵,我敢用一千个金币打赌,他们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肩上阖起眼睛喃喃的女子,眼神变幻。 “我非常厌恶翡冷翠,这个号称诸神宫殿的圣城。”她说,“在我看来,翡冷翠就像是一个建立在沼泽上的大花园,上面鲜花盛开,底下却埋藏着无数污秽和尸体——嗜血的兽类和蚊蝇从四方闻风而来,在血腥腐臭的权力之源上繁衍争夺,簇拥吮吸。” 费迪南伯爵默默的听着,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公主原来是个诗人,”他微笑,“不过,您这是在说在下么?” 阿黛尔笑了笑:“伯爵当然也不能例外。不是么?” “啊,真犀利呢。”费迪南伯爵大笑起来,“但苍蝇也会有苍蝇的梦想。” “你说得对,伯爵。”阿黛尔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却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在。如果剥离了教皇之女的荣耀,我或许还不如台伯河上那些船妓——至少她们明白自己为何活着。” “嘘……千万不要这么说。”费迪南伯爵阻止了她,眨眼微笑,“就算此刻正在和一只苍蝇共舞,也不必为了安慰它而自贬身价吧?” 她微笑起来,在舞曲中抬头看着他,那人的眼睛看不到底。 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把她送回舞池旁的沙发。阿黛尔却忽然开口:“伯爵,从下一次的舞会开始,请你不要来了——我也不会再邀请你。” 费迪南伯爵脸上的微笑凝定了一瞬,注视着她。 “不,正好相反,我刚有了一个跳舞的大计划——”他扬了扬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决定从下一次舞会开始,再也不让别的男人有邀请到公主的机会。” “不会有别的男人再敢邀请我了。”阿黛尔悲哀的笑,看着沙龙上三五聚首的艺术家们,英格拉姆勋爵正在远远注视着她,眼神里带着某种复杂奇特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好友拉菲尔。 阿黛尔叹息:“已经有五具尸体从台伯河上浮起,我不想再看到第六个。” 费迪南伯爵盯着她看了片刻,眼里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忽然重新拉紧了她的手,在第二支舞曲响起的时候把她带向了舞池。 “如果你不准许我在翡冷翠与你见面,那么——”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就让我把你带回卡斯提亚,永远的在一起跳舞吧。” 阿黛尔全身一震,吃惊的抬头看着他。 “我不是在开玩笑,公主。”他低声在她耳边道,语气凝重,“这是求婚,请您务必明白——如果您愿意,我想带走您。” 她在那样的语气里颤抖,仿佛一瞬间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击中,竟然无法回答一个字——是的,这个人是在提出大胆的建议,在向她描述一种全新的生活!永远的离开翡冷翠,离开那些令她不安的人和事,在碧海的那一边平静安宁地生活到死。 这样的生活……是可能实现的么? 舞曲在回旋,无数的灯火在闪烁,华丽的裙裾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镜宫里,墙上的镜子映照出她忽然泛起红晕的脸。 阿黛尔张了张口,正要回答什么,却听到门口的宾客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喧哗,仿佛潮水般的退了开来,有迎宾的侍从拉开了门,大声传话—— “二皇子伉俪驾到!” 阿黛尔的神色在刹那冻结,话语也被凝结在舌尖。 “哦?”费迪南伯爵也是怔了一下,吐出一口气,“你哥哥果然来了。” 回过头去,看到了挽着纯公主坐入沙发的西泽尔。 这一对夫妻是翡冷翠贵族中的贵族,但是一贯很少露面。所以当今夜他们毫无预兆地联袂出现在公主的舞会上,登时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西泽尔穿着一身银黑两色的军服,金色的绶带斜过肩头,肩章上流苏垂落,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世家贵族才有的气质。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挽着他的手臂,乌黑笔直的长发垂落到腰际,美丽的脸上有一种冰雪般的神色,在一群金发的西域贵族里是如此皎皎不群,仿佛一尊来自东方的女神像。 在万众瞩目之中,西泽尔挽着妻子的手走进来,和她附耳短促的交换了一下意见,便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走过去,拉开了椅子请妻子先坐。这一对年轻夫妻低调地坐了下来,西泽尔把玩着桌上放着的雪茄,看着身侧妻子对侍从低语,娴熟地按照两人各自的喜好点了饮料和酒品。 这一切做的非常自然而到位,无声地暗示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默契和亲密,让所有探究的目光都被折断在无形的空气里。 这是一对璧人。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们时都那么想着——包括阿黛尔在内。 然而,她很快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窗口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沉默而热烈,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个穿着白袍的诗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有着卷曲的黑发和碧色的眼睛,面容清秀文静,眼里却含着强自压抑的热情,仿佛幽暗的火。 阿黛尔依稀记得他似乎很早就来到了舞会现场,却独自坐在窗前喝酒,一支舞也没有跳,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此刻看到西泽尔一行进来,眼里却忽然焕发出了光芒。 然而,让阿黛尔震惊的,却是他长袍袖口里露出的衬衣—— 华丽复古的款式,金色的绣花在水晶灯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有一种冷意仿佛电一样贯穿了她的脊背。她猛然甩开了费迪南伯爵的手,几步走到了西泽尔面前。西泽尔仿佛觉察出了妹妹的反常,默默的抬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席间的所有贵族再度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回到这几位教皇儿女身上,看着这三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恶意的探究和好奇。 阿黛尔绞着手,深深呼吸,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了下来,露出微笑。 “哦,亲爱的哥哥嫂嫂,你们来的可有点晚,”她屈膝行礼,“我非常挂念你们。” “阿黛尔公主,晚上好,”纯公主站了起来,落落大方的回礼,用流利的希伯莱语道,“原谅我和西泽尔来的晚了一些——因为我们晚饭时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 “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嫂嫂。”阿黛尔微笑着回礼,“听说嫂嫂虽然是晋国公主,但是宫廷舞却跳的非常好——作为晚到的谢礼,今晚能否让我欣赏到嫂嫂的美妙舞姿?”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空应该多来陪陪公主,”纯公主微笑着用扇子抵住下颔,看了一眼身侧沉默的丈夫,“可惜我作为他的机要秘书,忙得连去舞会和戏院都抽不出时间来——阿黛尔,你应该责怪你的哥哥,是他让我没有尽到做嫂嫂的职责。” “哥哥,嫂嫂说的难道都是真的么?”阿黛尔微笑起来,走上去坐在西泽尔身旁,不露痕迹地拿走了他手边的雪茄,“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却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看来你应该再去一次圣特古斯教堂好好的忏悔,哥哥。” 她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某种深意,然而西泽尔一直只是淡淡的微笑,握着一杯红酒,默不作声地听着两身侧个美丽的女子对话,眼睛却是越过了人群,看向镜宫的另一个角落。 费迪南伯爵倚着壁炉,正在和h伯爵夫人低声亲密的交谈,但是似乎直觉到了这边的目光,他骤然抬起头来,对着这一对兄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酒杯。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仿佛可以听到某种隐秘尖锐的声音。 这边,姑嫂在亲密的交谈,说着贵族女子间的一切时髦话题:丝绸裙子,香水,玫瑰胭脂,温室里培育的名贵花朵……而周围的贵族们和艺术家们在谈论着各种话题,男子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和幽默几乎是不惜用尽了一切方法,话题也是广泛得令人吃惊:从天文学到园艺,从红场里的赛马到大竞技场的角斗,无所不涉。 “哎哟,各位大人,说起宗教和神,你们是否知道就在一个多月前,东陆真的出现了神迹呢?”最后,似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英格拉姆勋爵开始说起了东方的神秘宗教,“在鬼节那天夜里,至少有一百个东陆人号称在天空里看到了龙!” “龙!”贵族们惊呼起来,“是那种生有双翅会吐火的魔兽么?” “但愿女神宽恕你们!”英格拉姆勋爵喊道,“要知道,在东陆龙可不是邪恶的东西,它没有双翅,也不是魔鬼的伙伴——它是皇帝的守护神,是至高无上的神兽。”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鬼节出现?”一个老贵族摸着翘起的胡子怀疑地道。 “嘘……那些看到的人们都说,那是因为魇蛇出现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气结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勋爵压低声音道,“龙守护着皇帝,在皇宫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斗了一夜。那天夜里电闪雷鸣,落下的雨都是血红色的!” “是真的么?”一个动物学家抬了抬眼镜,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东陆一趟,看看有没有人拣到一片蛇鳞或者一滴龙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里化验一下。” 贵族们轰然大笑起来,显然对于艺术家们这种夸夸其谈并不相信。然而,阿黛尔却停止了交谈,侧过头去倾听着那边的谈话,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紧张。 英格拉姆勋爵没有在意大家的嘲笑,开始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起来。他谈论着东陆的神秘宗教,说到了东陆那些不信神的人们侍奉的种种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那些拥有法力的巫女从小居住在神庙里,作为的妻子被祭献出去,一生无法生育。 在他说到几十年前东陆的猎女巫行动和咬尾蛇符号时,阿黛尔脸色微微一白,终于难以克制自己,闪电般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谈话者—— 而勋爵此刻居然也在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 那一瞬,阿黛尔只觉得心脏一阵急跳,几乎无法呼吸。就在此刻,一双手默不作声地伸过来,仿佛安慰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泽尔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喝酒,只是沉默地凝视她,仿佛看到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就在此刻,华尔兹的乐声响了起来。 “阿黛尔,”毫无预兆地,西泽尔忽然站了起来,“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侧的纯公主——那个东方的女子也在看着他们,然而黑色的眼睛里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表情。 “没关系,你们跳吧。”纯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着我呢。” 西泽尔对着妻子点了点头,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将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尔几乎是一个踉跄跌入了他手臂间,不等抬起头,身子已经开始旋舞。 “松开手,”她低声道,“别靠那么紧,别人在看。” “我有话和你说。”然而他没有松开分毫,只是低下头,在她耳畔道,“从东陆回来后,你几乎就不听我说话了,阿黛尔。” 她微微冷笑:“二十几年来,我听得够多了。” “以前你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阿黛尔。”西泽尔冷冷开口,眼睛却越过她,看着人群里随之步入舞池,和一个年轻男子翩翩起舞的妻子,“你变了。看来送你去东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不为所动,针锋相对:“以前你也从来不会这么对我,哥哥。” “怎么对你?把你当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视线,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没有我的存在,父亲照样还是会把你一次次的送出去——无论东陆还是西域,身为公主的命运都不过如此。阿黛尔,记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高黎深宫里被那个老头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东陆冷宫里守一辈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只觉得耳边低语的仿佛是魔鬼的声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夺回来,阿黛尔,”他轻声叹息,脸上没有表情,手却握紧了她的腰,“我不想松开手,阿黛尔,为你费尽了心思。” 她苍白着脸,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旋转。 “而你却因此责备我,妄想先松开手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某种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凿入她心里,“只记得我是怎样把你一次次送上迎亲马车,只记得我背着你和别人交换条件,只记得我是怎样谋杀你的丈夫!——但是你却恰恰忘记了,我不惜污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议论和诋毁,又是为了谁?” 阿黛尔开始微微颤抖:“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声冷笑:“呵……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什么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时,我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紧张得发抖?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发出战争的警告,对公子楚说如果不把你送回来就带兵去天极城?——见鬼。如果不是为了你,谁会去招惹这样一个对手!” “不要说了!”阿黛尔忽然低声开口,近乎失态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仿佛明白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西泽尔沉默下去,再也没有提。两人只是随着舞曲默默旋转,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们身侧不断的靠近又远离,一对对的贵族们翩然而来,对这一对皇室兄妹颔首致意,同时致以探究好奇的眼神——然而他们一概没有回礼。对此刻的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好了!”终于,她咬着牙低声说出来,“不要再说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头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费尽心思把我夺回来,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别把我送出去?”她拼命克制着自己,颤声低语,“哥哥,如果你真的爱我胜过一切,那么你根本就不会让我离开翡冷翠!” 那只扶着她腰际的手僵了一下,西泽尔的脸色瞬间苍白。 “你有你的底线,那就是不能反抗父亲,不能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阿黛尔轻声,咬着嘴唇,“不要跟我说如果不是你我的命运会如何悲惨——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翡冷翠,离开皇宫,或许离开这个人世了。而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悲惨。” “阿黛尔!”他低声喊,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总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梦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么呢?”她惨然一笑,“我无能而软弱,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意志——而在去东陆之前,我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觉。” 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所以,这一次回来之后,我就有了决定——我决定运用我仅有的意志力,离开你。” 那样轻微但坚决的一句话,就如一剑刺穿了西泽尔。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间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一瞬间极其可怕。阿黛尔本来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但忽然间却觉得畏怖,竟然在这种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们停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旁边几对正在跳舞的贵族一时间来不及收脚,几乎撞到了他们,看着在大厅中心忽然停下来的这一对兄妹,个个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泽尔?”纯公主也停下了脚步,低声看过来。 “没事。”她的丈夫苍白着脸回答,神态镇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对众人道,“阿黛尔刚刚扭了一下脚,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继续跳舞吧,不用管我们。” 所有人露出释然的表情。阿黛尔的身影有点虚弱,几乎是无法支持一样,被西泽尔半扶半抱着,走向一个垂挂着帘幕的角落位置,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真是令我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呢,”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贵族喃喃开口,有些自诩资历地对众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时候,西泽尔殿下就每天牵着她走在皇宫里——真是一对可爱可怜的小人儿。” “……”纯公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 乐曲重新响起,中断了的片刻的舞会继续进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尔却脸色苍白,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地握着领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话也不说。 “阿黛尔,你在试图激怒我。刚才的那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也希望你不要再第二次让我听到。”西泽尔拉下了帷幕,给她倒了一杯苏打水,往里面滴了几滴药,递了过来,“你太激动了。来,喝了它。喝了就会好了。” 她没有碰那杯水,只是定定凝视着窗外,低声:“请让我一个人呆着。” “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西泽尔反而走过来,伸出了手,“如果你觉得在大厅不舒服,那么我们出去花园里散散步。” 她定定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手,忽然低声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引导我了——无论去哪里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个瞎子阿黛尔了。”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但没有收回手的意图:“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尔微笑起来,那个笑容带着一丝尖刻的讥讽,“这是你无法阻止的事情,对么?等我守寡期满,就算父亲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会主动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亚公国,那个你兵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呢?” 西泽尔蓦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爆裂开来,令他晃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低声冷笑,“你以为到了如今,还会有男人敢于娶你么?” “呵,当然!”仿佛被他那种语气激起了愤怒,阿黛尔挺直了腰,同样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杀了所有接近过我的男人,但只要我拥有美貌和一个教皇父亲,这个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会断绝——哥哥,我一定会第三次出嫁。但记住:这一次,却是我自愿离开的。” “阿黛尔!”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你疯了?” 她抬头盯着他,一句一句的低声开口:“我没有疯,哥哥,这是我第二次在运用我的意志力——而上一次,则是在离开东陆的时候。” 她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一边缓缓站了起来:“是啊……弄玉公主说的对,既然清楚你们都是怎样的人,我必须离开,否则迟早都会被你们摧毁。” “阿黛尔!”西泽尔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就这样走开。然而阿黛尔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用力挣脱,却被越抓越紧。短促的僵持后,她忽然间仿佛失去了控制,开始不顾一切的厮打着他,推开哥哥的手臂。 外面的舞会还在继续,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他们始终一声不发。 兄妹之间无声的争斗只持续了片刻,西泽尔很快控制住了局面,紧紧从背后抱住了阿黛尔,任凭她的手落在自己脸上,却不放松分毫。 “该死的……你想逼疯我么?!”仿佛也是被逼到了某个极限,他几乎是低吼一样的在她耳边道,“听着,阿黛尔!——如果你离开了,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抓着她肩膀的手在剧烈的颤抖,背后的呼吸凌乱急促——感觉到了哥哥情绪的忽然绷紧,为了不刺激到癫痫的发作,阿黛尔终于暂时的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然而她的身子却是僵硬的,始终不肯软化屈服。 “不,你还有纯公主,还有李锡尼昆士良他们,”她站在那里,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么?”他冷笑起来,忽然用力,几近粗鲁地将她拖到了帷幕后,拨开一角,低声,“好啊,既然我们谈到我的妻子,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吧!” 阿黛尔被拉到了帷幕后,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颤。 灯火辉煌的舞厅里,双双对对的贵族旋舞着,其中来自东陆晋国的皇子妃舞姿最为出众。她的舞伴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虽然一直没有和她多说话,但是注视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爱意。那个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间——那双钉着银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衬衣花边绣着金色的花,在烛光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阿黛尔忽然明白过来,身子剧烈地颤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西泽尔的脸。 ——金色的绣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阴暗的门廊里的那个拥抱! “是的,你猜测的都是真的,”西泽尔重新放下了帘幕,在她耳边低声冷笑,“你在台伯河边看到的那个男人,正是现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图。” 她震惊地倒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眸子里燃烧着一种火。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西泽尔冷笑起来,“我想你应该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纯公主嫁给我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书和盟友,却不是我的爱人。我们甚至从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兴我的朋友替我分担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阿黛尔掩住脸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发里,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现在你知道了?”他低声,“这些年来我所受的折磨并不比你少。” “听着,阿黛尔,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血脉相连者,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侧坐下,低声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她没有说话,只觉心绪纷乱如麻,用了巨大意志力才竖立起的念头开始动摇。 “现在我还不能对你说我的计划。但是,等到它实现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和我。”西泽尔轻声道,声音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决不会让你第三次被人从我身边夺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她渐渐软弱的心,阿黛尔霍然抬起头看他。 “魔鬼的孩子只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声喃喃,眼神尖锐而灰冷,“阿黛尔,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惊,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失声,“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你相信那种谣言么?还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实!” 西泽尔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我什么也不知道。” 阿黛尔凝视着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关于我八岁之前的那段黑暗岁月,关于我们的母亲,关于我们的父亲……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却比我清楚!” 他终于不再说话,倒退了一步,静静看着她。 “阿黛尔,那一些事,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记起来。”西泽尔无声的笑,脸色苍白,“但是,我亲爱的妹妹,我却是宁可你永远也不要记起来——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如果能跳开最痛苦的那一段记忆,难道不是最好的么?” “哥哥!”她忽然间觉得某种恐惧,全身发抖地低喊。 是的,他没有否认……居然没有否认! “要知道我一直比你痛苦,阿黛尔,”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比你知道的更多、背负得更多——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战斗。我没有放弃。” “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战斗?又没放弃什么?”她几近绝望地喃喃,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哥哥!求求你,把一切告诉我!” 然而,就在这一刻,外面的圆舞曲停止了,隔壁传来贵族们纷纷入座的声音。 “公主,您没事吧?”帷幕被卷起了一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黛尔一惊回头,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费迪南伯爵是一贯的彬彬有礼,然而灰蓝色的眸子里却隐隐藏着某种尖锐的东西。此刻帷幕被揭开,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来。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关切地询问着。 “夫人,阿黛尔已经没事了,”西泽尔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后对妻子身边的年轻男子道,“加图,今晚要麻烦你帮我送一下我妻子——因为我要亲自送阿黛尔回圣泉殿。” “好的。”那个文雅的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还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阿黛尔定了定神,忽然对西泽尔开口,“至于我,不必担心,费迪南伯爵会送我回去。” 现场忽然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常,纯公主不做声地看着丈夫,而西泽尔却蹙眉望着自己的妹妹。 “是么?伯爵?”阿黛尔轻声问身边的男子。 “哦,当然。”费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气,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很荣幸为公主效劳。”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个男子,那种眼神令大理石像都会心生冷意。然而费迪南伯爵却没有露出胆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侧坐了下来,从花瓶里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献给了阿黛尔。阿黛尔接过花,到镜前插在鬓上。 女主人暂时离开,沙龙里几位贵族默默相对,各自饮酒。西泽尔看着眼前英俊倜傥的男子,蹙了蹙眉头,眼里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尔离开的瞬间微微俯过身,低语,“小心点,不要做的太过分。” 他的声音冷如冰雪,带着莫测的杀机,然而费迪南伯爵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样轻声耳语般的回答,“可惜,你已经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了。” - 在舞会结束时,费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驾车离开,二皇子伉俪则一同乘坐着一架马车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尔一一送别了宾客们。那一群沙龙里的艺术家们都在看着她,低声私语,眼里露出各种复杂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勋爵的时候避开了一下眼神,因为那个年轻音乐家的眼里燃烧着愤怒,几乎要握拳走到西泽尔面前去。 “哦,”坐上马车时,费迪南伯爵叹息,“他肯定是在为自己的朋友拉菲尔难过。” “伯爵,我很佩服你,”马车急速奔出了镜宫,阿黛尔静默了片刻,忽地低声,“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惧我的哥哥,而你却不。” “是么?”费迪南伯爵微笑,“只要公主需要我,我随时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东西也可以让人这样不顾一切么?”阿黛尔在黑暗里凝望着台伯河上的灯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轻声:“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费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难道是——?” “是的,我答应您的求婚。只要您能说服我的父亲。”她微笑起来,显得疲惫而苍白,“哦,不,就算父亲不答应也没有关系。伯爵,如果您愿意,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带走我——因为我非常想离开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对于您的回答,我满心感激。”费迪南伯爵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单膝跪在了马车里,从礼服的内兜摸出了一个戒指盒,微笑:“幸亏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直都随身带着戒指——这次总算没有再错过。” 鸽子蛋大的宝石在昏暗的车厢里奕奕生辉,瑰丽无比,费迪南伯爵单膝下跪,轻轻将指环带上她的无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请不必担心,公主,只要您答应了,我担保教皇大人他也不会反对这门婚事。” “是么?”这一次,轮到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他一定不会反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明天就会去太阳宫觐见教皇,请他赐婚——很快,我就能带着公主离开翡冷翠这个你憎恨的地方了。” 马车辚辚奔驰在黑暗的翡冷翠圣城内,冷月高悬,台伯河上捞尸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过车窗的月光,阿黛尔看着身侧的人。伯爵的脸庞是英俊而苍白的,几乎毫无血色,似乎长年累月的在黑暗中生活。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泽微红,竟真的似没有见过太阳的吸血鬼。 忽然间仿佛感到了某种冷意,阿黛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然而刚求婚成功的费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仿佛是攫取到了某种珍宝一样,凑到唇边轻轻亲吻着,单薄的唇边露出一丝锋锐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尔回到了寝宫,怔怔地站在窗前,摸着戴着戒指的左手,看着伯爵的马车辚辚离开圣泉殿。身后是那一幅母亲的肖像。画面上那个美丽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测地对镜微笑,黑发蜿蜒如蛇,肌肤上的纹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着,脸色苍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寝。 依旧做了无数的恶梦,连绵不断。她梦见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湿漉漉的尸体,梦见自己奔逃在无尽的迷宫里,梦见自己被蒙上眼睛牵着手,来到了一间空洞的房间里,坐入一张华丽的椅子。 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眼前又是一张濒死之人恐惧扭曲的脸。 ——而那张脸,居然是英格拉姆勋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个人盯着她,恐惧的大喊,“回到地狱里去!” 她在恶梦里辗转反侧,冷汗涔涔。第二天醒来得很晚,精神恍惚,连爱玛夫人上来对她禀告了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对方焦急地重复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惊:“怎么了?” 爱玛夫人焦急道:“刚有侍从来报信,说昨晚的舞会结束后,英格拉姆勋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车前拦住了他,然后把手套扔到了他脸上!” “什么?”阿黛尔脸色苍白,“这是什么意思?要决斗么?” “是啊!那家伙拦住殿下,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许多疯话。他说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则派人杀害了拉菲尔先生,他必须和殿下决斗——”爱玛夫人搓着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应了那个疯子!他收下了勋爵的手套,和对方约定明天的日落之时在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里决斗!” “哥哥!”阿黛尔失声,转身飞奔下楼。 13 坎特博雷堡位于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赐与他第二个儿子的新婚居所。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自从哥哥结婚以来,阿黛尔从未踏入过这座黑白两色大理石砌筑的宫殿。 阿黛尔走上台阶,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仆人上来开门,只有亲手推开门。 坎特博雷堡里金壁辉煌,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非常豪华。然而,却到处弥漫着肃穆冰冷的气息,连花园的花也开得颓败无力,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宫殿。 客厅大得惊人,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上面画着城堡主人穿着婚礼礼服的肖像——画像上的西泽尔脸非常苍白,映衬着身边披着婚纱的纯公主微笑的脸,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讥讽。不知为何,画上的这一对璧人虽然依偎着挽手站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两柄出鞘的利剑,刃口抵着刃口,充满了抵触和对峙的张力。 当阿黛尔略微出神的时候,却听到那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就像是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她很久一般。 “我亲爱的妹妹,”黑发的青年坐在软椅中,静静转头看她,“你来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射入金壁辉煌的大厅内。里面没有一个仆人,阿黛尔看到西泽尔坐在钢琴旁,手边放着两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枪,桌上还放着剑和白手套。她不由失声往前冲了过来,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 “你……真的要去么?”她颤栗着按住枪,抬起头看他。 “当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勋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脸上——我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和他决斗,又怎么能不去?” “不行,”阿黛尔惨白的嘴唇颤抖着,“不能去!” “真高兴看到你还会为我担心。”西泽尔微笑。他站起身来,拉铃唤来侍从,吩咐他们把枪和剑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钟后准备马车去往圣特古斯大教堂。侍从恭谨地应承着,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半句异议——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没有露面。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图约她打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虑,西泽尔在斥退侍从后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呼,非常失礼。”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这一对夫妻之间,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呢? “来,陪我去教堂吧。亲爱的妹妹。”西泽尔微笑着伸过手来,“如果我死在了那里,那么,墓碑上可以这样写:‘这个魔鬼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所诞生的地狱’……呵。” “不!”仿佛是终于无法忍受,阿黛尔低呼起来,死死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为我担心,阿黛尔。”他微笑起来,“我们始终都会在一起。” “不!不是这个!”阿黛尔抓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仿佛喘不过气来般地开口,“求求你,放过英格拉姆勋爵!——不要派人杀了他,哥哥!” 西泽尔仿佛吃了一惊,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说什么?”他道,“你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担心我么?” “不,不是!”阿黛尔摇着头,脸色苍白,阖起了手掌,“我是来求你放过勋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西泽尔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一定会派人杀了他,”阿黛尔低声,“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泽尔看了她片刻,一种笑意从他的眼底里弥漫而起,然后冲出了他的唇边。“哈!”他笑了一声,放开了自己的妹妹,往后坐入那张软椅,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尔!”他喃喃,“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真想答应你的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的冷笑,“可惜,已经太迟了。” “哥哥!”阿黛尔失声惊呼,冲过来跪在他椅子旁,阖起手掌,“求求你!” “太迟了,阿黛尔。”西泽尔微笑,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纯金的长发,低声耳语,“昨夜我已经把指令下达给了雷——如今,勋爵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颤,霍然抬头看着他。 “阿黛尔,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那群苍蝇知道什么?却在那里喋喋不休,试图染指不可触碰的珍宝——凡是敢于介入你我之间的人,都得死!”西泽尔喃喃,“没有谁可以例外……是的,无论是谁,没有人可以例外!” “伯爵呢?”她只觉得全身发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把他怎么了?” “伯爵?”西泽尔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费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极其奇怪,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话。西泽尔用手指托住下颔,转头看着外面的日光,用一种优雅的声音悠然问:“阿黛尔,你很担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么?” 她的脸色忽然苍白,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哥哥怎么会知道这个?这只不过是昨夜才发生的事!马车里那样秘密的求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哥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别忘了那个马车夫,阿黛尔。”西泽尔微笑起来,弹了一弹扶手上的烟灰。 她全身一震,却听到他淡淡开口,“事实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个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苏萨尔的眼线——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逃脱。” 她定定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眼里的神色却逐渐亮了起来。 “你杀了费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来,冷冷问,“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西泽尔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就能斩断我的一切退路了?你以为把所有人都杀死,我就无法离开你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么!”阿黛尔冷笑起来,一种锋利的光芒渐渐从她眸子里闪现,“我亲爱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怯懦而卑下了?” 西泽尔眼里的光芒一闪。“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他低声,“记住我是你哥哥,阿黛尔。”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泽尔!你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哥哥的统治者而已——和父亲一模一样!”阿黛尔站在他面前,冷笑着,“你到底想要怎样?把我关到黄金的笼子里去?和父亲一样支配我的命运?” 西泽尔抬眼看着她,眼神深沉平静,和她眼里激烈的光芒刚好形成对比。 “你爱费迪南伯爵么,阿黛尔?”他的声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是啊,我当然爱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为了刺痛他,阿黛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让我偶尔的大笑出声。而你,哥哥,你只会让我痛苦。” “可是,阿黛尔,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同样令我痛苦么?”西泽尔凝望着她,语声忽然变得微妙低沉,“阿黛尔,你很残忍——是的,非常残忍。” 那样的语气仿佛针一样刺入心脏,令她忽然间窒息。 “不要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西泽尔!你要把我弄疯了!”阿黛尔忽然间爆发地低呼出声,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颤栗着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泽尔抿紧了嘴唇,低声,“那决不是妄想。” 阿黛尔无声地喘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颤栗渐渐停止。 “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阿黛尔绝望的喃喃,“我厌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离这一切:离开翡冷翠,离开教廷,离开父亲……” “也离开我么?”西泽尔冷静的反问。 阿黛尔怔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缓缓点头。 西泽尔的脸变得惨白:“为了费迪南伯爵?或者,是为了——楚?” “哈……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个名字令阿黛尔再度颤抖了一下,苍白着脸笑了起来,“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的确是因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阿黛尔的声音低哑而微弱,“翡冷翠对我而言是一个大牢笼,令我窒息。你们会杀死我。不,你们正在杀死我!——若不挣脱,我就会和弄玉她们一样!” “你说什么?”西泽尔定定看了她很久,低声:“我会杀死你?我正在杀死你?” 他忽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怒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彻骨髓却无法挣脱,被他一路踉跄地带下了台阶。 “马车呢?马车呢!”西泽尔对台阶下的侍从厉声,“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你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楚当初的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你,”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小心——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就是进修道院我也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生命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